《关山屹月》 第1章 序 昔日三国归晋,之后五胡乱华。隋朝一统江山三十七年,又被唐灭。那唐朝统一日久,四夷宾服,万邦来朝,颇出了几个太平盛世,百姓受了些安乐。及至玄宗晚年,不顾国政,耽於声色,偏听偏信,以致君子在野,小人在侧,大唐朝由盛转衰。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群雄并起,皇图瓦解,民不聊生。 乾符元年,河南连灾,颗粒无收。王仙芝、黄巢聚众起事。各节度拥兵自重,不听调遣,唐遂亡,梁、晋、吴、蜀四分天下。后晋灭梁吞蜀,四分天下得其三,自称后唐。石敬瑭联合契丹,取而代之,蜀地孟知祥自立,后唐又一分为二。南方吴地,李昪自称承继于唐,史称南唐。从此北晋南唐,遂成对峙。北方继北晋之后,相继又有后汉、后周。此后后周、南唐两分天下,及至赵匡胤代周为宋,灭后蜀,平荆吞南唐并南汉,吴越之地纷纷来投,天下遂定。 赵匡胤立都开封,自为太祖。开宝九年十月二十日崩,在位一十六年,传位弟赵光义,史为太宗。至道三年,太宗崩殂,传位第三子赵恒,史称真宗。真宗继位,时天下太平日久,祥瑞不断。咸平元年,有星出东方,西南行,大如斗,有声若牛吼,小星数十随之而陨。紧接登州降龙,长十数丈,长角有须,遍体生鳞,腥气浓烈,多招蝇蚋。百姓泼水,搭棚覆之。 岁末,益州有彩凤飞过。次年,正月初三初晓,忽西北天裂数十丈,光焰如猛火照彻原野,少时复合,同日承天门有天书下降。众人视之,那黄帛上全是蝌蚪文字,未有人通。真宗当下文榜招贤,有识得天书文字的,赏赐千金。果有一个行脚僧人,上前来揭了榜文,当下看了天书,开口言道:“此乃天降祥瑞。太祖昔日得天下时,曾许宏愿,当行德爱民,于泰山答谢天地,一向不曾还得。陛下可引百官去泰山封禅。” 既得吉卜,真宗遂喜,厚赏那个行脚僧人,使人建起泰山五子贤祠,供奉和圣及孔孟老庄,教化民风。又使参知政事王钦若、礼部员外郎丁谓安排,请龙虎山第二十四代天师张正随、终南山紫云真人种放、西岳山太华真人孔岘同行,做七七四十九天罗天大醮,一来护国佑民、二来延寿度亡,三来祈福谢恩,并早日请天帝遣太子下降,承继大统。大驾卤簿并文武官员万余人马,浩浩荡荡,随驾东行。远远见车辇隆隆,华盖蔽日。清道官绯衫革带,金吾卫横刀捧旗。导驾官前方引路,鼓吹班铙鼓齐鸣。金吾押牙横槊,折冲都尉持弩。端的是旌旗蔽空,枪戟如林。 入泰安州,大小官吏都来迎驾,远近军民争相来看。到了城外四十里处,早有知州前来迎接,路两边齐臻臻地排着大小武官:都指挥,团练使,正制使,统领使,牙将,校尉,正牌军,副牌军。两个都监在前引着,都过来拜。入了城时,本州长官引一班文臣,分昭穆排班立定,就在城内恭候。簇簇拥拥,将众人迎至新建行宫。 这一日正是三月二十八日东岳生辰,民间惯例有泰岳庙会。天尚未亮,早有人赶头柱香,挤得满满。斗鸡、蹴鞠、走解、说话、打擂相扑,又有数十班杂戏,末泥装孤、扮杂装旦都在那演,一时间百社云集,锣鼓震天,人如水榭。岳庙门前百亩阔地,人潮如海。货郎掮客,错杂其间;男女老幼,数不胜数。人声嘈杂,挨肩擦背,杂技百戏,不绝于路。至山顶至庙前,山间阔路,贩卖香蜡纸锞者,数不胜数。众人听得官家封禅,不远千里赶过来看。 山顶玉皇庙庙前香烟笼罩,仙乐声声。官家赵恒引文武百官,登山封禅。众人看时,端的好山:塞户海东,屹峙天门。这时节日头初起,浩浩山风。极目远望,山腰下排云浮雾,如千顷铺毡,万亩展画也似摊开来,映衬红霞,恍如天境。供桌的有方外之果,醴泉之水;金茎之露,东海之珠;灵芝朱草,平露嘉禾。赵恒大喜,命人吟诗做赋以记之,众人应和,一时间吉甫作颂,孔硕其德。 天帝在上,听闻下界这般热闹,便引三班仙官,一干侍从开拔,望泰岳而来。众位听闻天帝前来,纷纷扰扰,都过来聚。有五老、六司、七元、八极。有佑圣、显圣、玄女、九曜,有巨灵、紫阳、太乙、灵官,有五岳、五炁、十二元辰。列座的是三清四帝,应邀的有二十诸天。蓬莱三仙敬上仙枣,东海麻姑手捧御酒。太阴姮娥宴前献舞,北极四圣手执钺斧。果然是昭昭上帝,穆穆下临。礼崇备物,乐奏锵金。 正热闹间,只觉一股阴气前来,阶下侍立力士喝道:“天帝在此,是哪个前来搅闹!”使者回道:“非是闲人,我家主公素有冤屈,听闻天帝到此,特求相见。”左右问道:“你的主公是甚么人?”那人便道:“生时是人间一人主,死后是阴司一冤魂。沉冤难雪,特此前来见天帝。” 左右听了,便过来报。天帝便叫近前来。那使者听见叫唤,急忙请他主人一道,直到御座前叫屈。众人看时,那人头上通天冠,二十四梁加金博山。身穿绛纱袍,云龙红金条纱制。 面黑身白形容伟,正是人间真帝王。 此却不是别人,正是先皇赵匡胤。参见已毕,天帝便道:“你既为帝王,在生之时,也受享了无数人间快乐。如何叫屈?”那人便道:“天帝不知,我生时无恨,只是有些死的屈。赵家天下,我本不容易得来,谁料想叫亲弟斧声烛影,害了性命。” 天帝听了这番话,口内言道:“今日下界人主参拜天地,求降太子,谁想竟有这等事。既是赵光义弑杀亲兄,如今我再着人下去,坏他江山。”言毕即唤九省三司,调兵遣将,点一干人马,下界坏他大宋江山。那人此时听了这话,急忙拜道:“天帝饶恕!弟子只是来有冤要诉,如何便要坏我江山?”天帝不悦,口内言道:“你既不平来首告,待我差人下去了,却又反悔,为时晚矣!”那人在旁只是求告。 时金星太白在侧,告天帝道:“赵家天下气数未尽,可使人救。”旁边诸神亦帮着劝。天帝也就点头,即命赤脚大仙下界,就做下一代帝王,众神告道:“陛下虽差大仙下界,还需差遣帮扶的人。”天帝欲待差使时,坏人容易救人难,班中无有人应。太白谏道:“北斗之北有一寒地,唤作天极。此处囚了一宫星斗。先时犯错在罚,贬在那里。似乎刑期届满,近日忽然光芒夺目,闪耀半天。若叫他去,或许依得。”天帝遂准,命太白即刻赍诏去讫。那太白不敢耽搁,即刻领了诏书,踏了祥云,一径去了。 那太白到了下处,将旨意说与众星,再三言道:“诸位尽可放心前去,陛下恩准,安排你等早早归位,有功劳时,即列仙班。”众星哪里听他聒噪,欢喜都道:“我们在这亿万年,又无人说话,只好眨眼。如今也下去热闹一番。”不待太白将话说完,登时化作百十道金光,投下界去了。正好做:历历四十二年间,山河几多变新颜。波澜多少揾血泪,白头史官做笑谈。 第2章 贪纳凉张元撞奇遇 华阴,素有“三秦要道,八省通衢”之称。古人称之“山川形胜,甲于关中”,隋文帝杨坚出于此。昔日陈抟老人骑驴过华阴,曾断曰:“三十年后,当有异人生于此。” 华阴城南玉泉街上有一张姓人家,祖上曾是大户,到如今只有婆媳两代寡妇和十七八岁后生居住。这后生排行第一,单讳一个“元”字,人称张大郎,生的长大周整,倜傥风流。虽然家道中落,张元亦随授馆先生读几年书,通些文墨。不喜读书,在南城胡乱开间一酒肆。却不赚钱,常撇了买卖,整日与人舞刀弄棒,称兄道弟,义气非常。一柄铁笛不离手,人称他做“铁笛仙”。祖母疼爱,不曾约束。 这一日张元正在酒肆,看着日头不早了,又没有客,才待关门,只听背后有声道:“大郎哥,这早晚上了门板是怎地?”回头看时,却是柳条巷杀猪卖肉的张小乙。小乙拿了几个纸包,裹些熟食,来寻张元吃几杯。张元见了,回头复又开了门,请小乙入去。两个寻个案头坐了,张元舀了一注子酒,又去收拾两个菜蔬。小乙自去腰间寻了尖刀,将缠袋的绳儿挑开了,取出几样熟肉来,两个随即坐下了吃。 张元问道:“许多日不曾见你了,去了哪里?”小乙道:“好叫哥哥得知:前番我寻了个门路,一个官人看见我好,欲待荐我去京兆府,衙门里觅个差事做去。在大州府里做事时,哪个不得看觑些?做个公人,却不强似杀猪卖肉!” 张元听了问他道:“这事准么?如何倒去那么远!”小乙不满便道:“我当哥哥是心腹人,把这当话告知你,也乐一乐。哥哥反倒不信我!”张元笑道:“兄弟莫怪,果真是时,我却如何不欢喜?明日一发请了吴昊几个,众人一道与你贺喜。” 小乙听了,口内笑道:“待我去了那里时,有事只管来寻。哥哥若是犯了案子,兄弟帮你。”张元听了,口内称谢。 说话间张小乙便把从别人处听来的规矩告诉张元:“单凭朝廷发的俸禄,一天三顿仅能喝粥,这么点钱谁给他真干。想要挣钱全凭自己想办法,以致于流传着一句话:‘公人见钱,如蚊子见血。’也是人人皆知的事。” 顺着这话儿,又说了几个前辈们如何挣钱的故事,小乙敬佩喝彩了一番,又张眼将四周望一遍,劝张元道:“哥哥若合意时,不若关了这酒肆,随我同去。咱们一处,也好照应。” 张元摆着手便道:“我在这里,无人约束,每日倒也闲散快活。去那里看那厮们的脸色,每日供他呵斥驱使,我却过得不痛快!”小乙也就罢了这话。两个吃了又说,说到兴起,一面手舞足蹈起来。 外头正有一班闲人,因是天热,将了扇儿,坐了合欢树下闲话乘凉。此时讲得口干舌燥,见这有灯,便要进来买碗酒吃,胡乱解渴。张元两个只顾胡嘈,哪里耐烦与他打酒?只叫他们自己舀去。众人听了,自留下钱,胡乱将酒打满了,一窝蜂涌出门去。 这天儿看着已晚了,暑热也早就下去了。酒肆里两个都吃得多了,都告个别,相约明日再一块儿聚。张元自去关了门,要回家去。才刚吃时不觉得醉,谁知走了几步远,这酒气一发涌上来。张元胡乱把衣襟敞开,踉跄着脚儿,望回走了。 那张元走了一阵,只道不好:“这条路距家不过半里,平日走时不需半刻,今日怎地这长时节不到家?莫不是走错了路?”四处看时,却又相熟。这张元望前走一阵,却道不像,复又踅将回来,望后走一阵,却又岔了。不知踅了多少遍!酒气又不曾发散,反倒走得热起来。 此时张元性起了,不管对错,捡条街巷,只管蒙头朝前走。须臾走到前面拐角,此处正是一个巷口。见后面一条林荫小路,花香阵阵。望前走时,一路上雾气氤氲,香烟缭绕。前面似有一座大殿。张元心道:“这条街我住了有十数年,从来不知道这个去处。” 偷往里觑时,见里面人影婆娑,仙乐阵阵。依稀十余个男女,正在欢乐。一个言道:“西北大劫将至,此非福地。我等虽是方外之人,覆巢之下,岂能独稳?且快乐一夜,尽早儿迁徙别处为好。” 张元心道:“却不是什么人拐了妇人,偷放在这取乐么!待俺拿他!”遂把腰刀拽将出来,才待要进,脚下却不听使唤,一脚跌倒。张元从地上爬起来,坐直了身,再往大殿里面看时,里面的那些或端庄美艳,或妩媚妖娆,或清丽秀雅,都在那乐。 此时一婢忽然道:“有人来也!”众人听时,都叫一声,四散走了。张元揉了两眼再看时,却见一匹黄猩子,一条大蟒蛇,又有一只大狸奴,皆朝这边奔过来,势头又猛,惊得叫张元叫了三叫。只见那厮们闪过张元,躲入草丛中去了。 这时候张元酒已醒了。忽听后面有声说话。偷去看时,却是一个长须道长说着话儿,引一个道童前来。看着有人,便拿灯笼过来照。张元顺势倒地,呼噜声起,口内呐些胡话。道童便道:“我道是谁,原来却是个酒鬼。”道长言道:“我等奉了法旨,前来拿妖,不想在此遇到故人。”因这句话,道童便指着张元问,这是个甚人。道长遂叹一声道:“凤出山林惊鸦鹊,浮云遮蔽归迷巢,好自为之。” 次日醒来,张元独自趴在草窠,不远处一个破败的山神庙,对面树上有一个老鸦,正对着他“呀呀”大叫。原来却是南柯一梦。爬起来时,仍旧还觉得头疼欲裂。四处看时,张元认得这个去处,却是城西一块荒地,距离城内五六里,昨夜竟然走来这里。腰里的钱倒是还在。 张元自己认得路,便回家去。时正清晨,早雾正浓。人们这时候才起来,街上便有赶早市的。看见人来,卖点心的一径都过来招呼。路上行人看见王元,都围拢来,口内便道:“大郎,你昨夜怎生吃人打了?”张元便道:“你爹昨夜吃人打了。”那人便道:“大郎,眼瞅你这头巾没了,头脸破了,脚上鞋又没一只。如何不是吃人打了?”张元便道:“叫你问我!打我的人还没生!” 张元自回了家。祖母正在正屋念佛,母亲自在打扫庭院,见他回来,只道又是吃醉了, 别人家中住了一宿,并不问他。上了楼来,张元仍觉困顿,歪倒在胡床上,想起昨夜种种,仍历历在目。莫非冥冥中自有定数?想了一会,又没头绪,自胡乱睡去。 才刚睡了一会儿,忽听见外面门拍的山响,把个张元惊得醒了。张元骂道:“老爷才刚做个好梦,这是哪个来搅扰!”自忿怒爬将起来,只听外头叫喊道:“大郎哥!祸事了!祸事了!快开门来!”这是前街好友吴昊的声音。 听见吴昊叫门的声音,张元立即披上了衣服,往下面便冲。母亲正在胡梯口,见他下来,口内叫道:“大哥吃了饭再去!”张元着急,哪顾得应。旁边老奶奶一双小脚儿,跟在后面絮叨道:“阿弥陀佛,如今的后生没一个闲时,三十年前他爷爷活着的时候,遇了事情,哪里这般急跳脚。”张元哪有空睬她。 外头吴昊边打着门儿,边望后张,不想张元急开了门,冷不防跌了一个嘴揾地,此时立刻爬将起来,道张元便道:“大郎哥,昨夜小乙和你散了以后,不知怎的被衙门里公人拿了去,言说是杀了人,等着判哩!”张元惊道:“有这等事!待我去看!”说完哥儿俩个奔衙门去了。两个自去县衙问了,见说是尚没有判,只关进了大牢,不许人看。 两个踅到牢门口,寻个牢子哭告道:“劳烦节级哥哥让俺们兄弟见上一面,少不了哥哥的茶钱。”那人便道:“你两个且不要闹,此系人命官司,县令相公吩咐了,哪个敢放你进来。”再去哭求别人时,都是一般的言语,哪里睬他。 转了多时,门首一个老牢子,看他们可怜,点二人道:“你二人在这里为难我们也是无用,赶紧去问明白的人打听是真。”张元悟道:“你道我一急乱了手脚,我与那班头李庆见过数面,他闲时常指点我武艺,颇为投缘。少不得去他家打听。”两个问了李庆下处,集市上提了两坛好酒,迤逦到了李庆门首。问时只李庆娘子一个在家,李班头晚时才归。 张元、吴昊两人商量,不防先去小乙家看看。待去了时,小屋内已是站满人,全都是来打听消息的。张小乙的娘坐了地上,捶胸顿足,直哭的死去活来,路旺和卢全一旁劝着。其他几个一面商议,口中叹气。街上邻舍听了动静,急忙来问。待知了时,一个个张大了口,大惊小怪,不免进来安慰几句。闹得声音大了些,惹来了一班小孩子,扒了窗上往里瞧。够不着的心内急,争着要看。不知哪个喝一声,将小孩子们吼下来,那厮们怕打,一道烟走了。 第3章 为鸣冤张元上告 屋内众人七嘴八舌仍旧商议。没头绪间,吴昊忽道:“怎的忘了张二哥?这事正好由他做主。”众人拍手便道:“这话不错,这事也只他办的妥!”旁边有不知道的,口内便问。众人笑道:“你这鸟厮好没见识!华阴县有名的张峦,都没听说。他那里门路多得很,便是华阴响当当的人物,他都有本事结交上。 头一个便是陈抟老祖嫡传弟子,西岳山太华真人。他乃是先真宗皇帝亲自封号,提起谁不称羡。第二个便是九桃山大王小孙郢,提起他名,鬼神也怕,兀谁敢近他半分?张峦闲常便与他吃酒。我听说有一回幸亏张峦报信及时,救了小孙郢一命,两个平素换命的交情。”那个厮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听得众人直点头儿。 住了一会,众人已经商议妥当,人们已经分成了数拨:张元、吴昊照旧去李庆家打听,路旺、卢全去请张峦。其他王小闲和另外的人再去牢里看看,留下几个在家看着小乙的娘。众人分拨已定,各自去了。 晚时回来,王小闲等去牢里的仍旧只是不准看,张峦那里拍了胸脯保证管这事。班头李庆说他已知道这件事,这几天给留意打听。一帮人商量了一宿,次早照旧去衙门打听。小乙的娘叫人劝了,又都帮忙,口内虽然仍旧哭,心中到底略稳些。张元、吴昊商量说,再去一趟李庆家,见一见人,顺带送饭。谁知李庆却外出公干,只娘子在家,张峦那头也没消息。 街坊打听的结果,是张小乙那晚回家的时候,走到清月庵门首,正撞见小尼姑清修。见色起意,两人争执起来,被小乙一刀捅了。恰被城南经纬彩帛铺刘员外的次子刘宾当场撞破,引得一干公人前来。也有说张小乙早知那小尼姑私会情郎,想冒名顶替,却被清修认出,故而两人厮打,不慎误杀。 众人听了这缘故,一叠声跌脚叫道:“不好!不好!谁不知那刘宾是惯有的采花折柳的主,必是小乙吃多了,不慎走岔了路,走到清月庵撞破刘宾的好事,他们家靠着有钱,反将这官司推到小乙身上。却怎么好!” 还有人说,赶早市卖糕粥的姜公昨日出门走的早,恰看见刘员外的轿子去了孔知县老宅。再且刘宾的舅舅王押司正在衙门里做事,那厮口蜜心黑、诡计多端,专一在知县相公面前拨弄是非,这个官司不甚好打。 短短几日的时间里,众人等得甚是心焦。先是路旺的的老娘病了,不得已回去伺候,卢全家中有事,也先走了。牢那头说是正换新差,更是无人支应。这日张元仍旧去寻门路,问问进展,却听背后有人叫道:“小乙的案子昨夜审了,大郎如何仍在闲走?”回头看时,却是公干回来的李庆。张元慌忙行礼。李庆言道:“此间不是说话处,我两个静处说去。” 两个酒馆里寻个阁子坐了,李庆言道:“知县昨夜秘审小乙,判下来了,已移书京兆,判张小乙秋后问斩。老哥是武职,知县面前说不了话,又有王押司上下使钱,贤弟莫要怪我。” 张元道:“如何敢怪哥哥?哥哥已是尽力了,如今另想他法罢。”李庆拿了十两银子,烦张元赠给小乙老娘使用。张元推道:“如何敢叫哥哥坏钞?我几个自有银子帮衬。”眼见得张元正要不收,李庆言道:“若嫌少时,倒也罢了。”张元听了这话,不好推辞,只把银两接在手中,口内道谢。 当下出来,张元手里拿了银子,挪到小乙家门首。正待进去,旁边听有人喏一声道:“那不是我张元哥哥?”张元看去,见那人虎背熊腰,面目凶恶,左腮上豆大一粒痦子,此却是一个相识,唤作李坤。 这李坤前年吃了冤枉官司,亏张元赍发他银子跑路,如今却回来了。哥两个多时未见,出去饮上几杯。说到张小乙,李坤便说:“当初亏哥哥赍发银两,我一去两年,幸得回来。如今机缘巧合,我如今正巧坐上这华阴县押狱的节级,哥哥去便无妨。” 当日回去,张元、卢全两个凑了一处,提了酒肉,备了衣裳,去看小乙。进去看时,那里头阴暗潮湿、污浊不堪,气味刺鼻,令人作呕。牢里面的那些人,一个个披头散发、形容可憎,好似那地狱之鬼;四下里声声凄号、哭爷喊娘,如阿鼻地狱。到处是虫鼠猖獗,如狼突豕奔。 靠里走了约八九间,到了张小乙下处。几日不见,那小乙全脱了人形。身上伤痕累累,靠在地上一声声唤。此时见了张元、卢全,哭了一会。说不合那夜酒醉走错了路,被他撞见刘宾杀人,喊叫时却被说成凶嫌,正巧腰里别着杀猪的牛耳尖刀反成了罪证。如今被屈打成招,秋后便要问斩,却苦了老娘无人照应。哭了一会,两个都劝。有狱卒过来吩咐说:“此地不敢久留,这人节级哥哥已吩咐过了,我等自会照料。”张元不敢久留,和卢全一道走了。 是夜,张元、吴昊、张旺、卢全一班人马,聚在一处,齐来小乙家商议。小乙的娘含两眼泪,切了肉来,与众人温了酒,又搬来冷淘,叫众人吃。须臾出去,将烛台上的灯烛点了,送了过来,留了众人在这说话,自别处去了。众人哪里吃得下? 卢全低了声言道:“既是官司判下来,不若我们蒙了面,一齐去牢里抢了小乙出来,张峦作保,一起去投奔九桃山去!”张元道:“若要去时倒也不怕,只是连累了李坤,不大稳便。” 吴昊言道:“待天明了,我与大郎哥哥先去衙门打听甚时押送,也好见机行事。”张元低了头言道:“衙门里头,明日路旺自去打听。吴昊便去寻李庆,卢全仍去寻张峦。若不济时,最后不免要投他。我明日一早便去京兆府,寻人上告。若不行时,也不迟了抢人上山。”众人听时,都依允了。 次日一早,众人凑了些盘缠,张元拿了。当下写好状纸,身上换件新衲袄,将了铁笛,穿了麻鞋,腰间别把蓼叶尖刀,张元便就去了。 临走的时候,吴昊拉住张元的手,口内说道:“大郎哥哥,你自放心,老小我自在家照应。你去那里小心在意,莫惹事生非,早去早回。我昨日去贾先生那里算了一卦,说你是此去甚是凶险,幸有贵人相助才得一线生机。千万仔细,若不行时,再回来商议。”当下叮嘱几句,两个分散,张元自投长安去了。 长安自古繁华富庶之地,店铺鳞次,行人如鲫。酒楼林立,绣旗招徕座上客。街巷深深,前朝古井照旧迹。沿街有叫卖各色货物杂食的,有杂耍艺人,还有各色的行人和客商,看的张元眼花缭乱。 当下张元打听了路径,寻到了京兆府衙门。张元看时,端的是个大州的情形:贴司、手分不苟言笑,承符、散从来回奔忙。书表司起草奏状,开拆司收发文书。勾押官批勘刑狱,孔目官掌赋税簿籍。造账司专掌造账,客帐司专管牌单。张元仔细问清了去处,递上状子。 门首胥吏上前来接了,见了张元衣衫穿戴,举止言行,料没孝敬,哪顾睬他!只说知州公务繁忙,叫回去等。张元客店里等了数日,府衙里打听了四五遭,上下哪里耐烦?一个个拉着脸儿,好似欠他三百吊。牢狱的事情又多了,使钱的还需等着呢,倒先理他。 这日张元又问时,一个言道:“你愿等时,便就等着。不愿等时,自回乡去,若只在这聒噪时,老爷先打你出去!”张元因是有事求他,忍下了气,口内言道:“你们须是差使人,正合就做这件事。你那正厅界石上,须写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我如今有冤要诉,不寻你们,却寻谁去?” 那人听了,口内骂道:“这村驴是个甚么人!也敢往这里指使俺?却不讨死!”张元一连数日,吃这厮们丧声歪气得支应,正没好气,如今听了这番话,这火登时发作起来,口内叫道:“惹得爷爷性发,先宰了你,老爷自与你偿命!”当下抽出铁笛,怒了要打。旁边众人忙拉了劝道:“衙里公务多如牛毛,做事的也只俺几个。天大的案子到了这里,也须由门牌司层层上递,章法手续又多了,如何快得?为难我们也无用。你若急时,亲自去与相公说。” 劝的这几个转过脸儿来,又低声道骂的人道:“眼见得这厮是个无赖捣子,轻侠草莽一样的人,如何与他一般见识?倒叫人笑!” 当下劝了,两边各自罢了手。张元心内又焦躁,便问要再等几天。那人便道:“这却难说。眼见得近日府里有一件大事要做,你耐心等待,相公自会处理。”遂把言语将张元推了转去。众人见那张元走了,背后嘀咕便道:“他这案子,相公先前已定了。如今要翻,却无实证。不管不顾报上去,若错了时,相公须是问俺们!” 张元心内着急,又惦记着华阴,客店里如何坐得住!不免出门转一转。当下走了几条街巷,到了一个幽静去处。眼见得这一带全是围墙,朱门里传出悠悠乐声,街巷里唱出七郎新词,不由惆怅。 第4章 遇贵人杨秀献策 张元正走时,见那坡上有一座楼,柳树上挑起一面酒旗来,索性进去吃一杯。当下张元沿着石阶,拾级而上,早见一座好楼。牌额上写着三个大字,上道:“燕子楼”。入得楼来,见朱红华表柱上两面白色的粉牌,上道:“功名万里外,心系一杯中。”张元看时,笑了一笑。酒保见了有人来,慌忙引着,带张元去楼上靠窗的座位上。 张元就在靠窗坐了,要上几个荤素盘馔。往下面看时,这座楼正对西明寺墙垣,底下有三两个小沙弥,在扫落叶。须臾诸样齐备,便有焌糟嫂嫂过来烫酒。 张元独自吃了几杯,但听阁子里有歌妓唱道:“我有方寸心,无人堪共说。遣风吹却云,言向天边月。男儿大丈夫,何用本乡居。明月家家有,黄金何处无。客人莫直入,直入主人嗔。叩门三五下,自有出来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天地平如水,王道自然开。家中无学子,官从何处来。” 时已傍晚,张元吃了数杯,隔绿轩窗往外看时,见外面淡淡秋阳将要落山,鸟雀归林,冷清清风拂面过,颇有感慨。正在吃间,忽然阁里出来一人,到张元桌前将袖一拂,张元的杯着登时落地。那人见了,连连抱歉。 抬头看时,见那人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穿一身石青底边回形蜀地锦袍,头上直脚幞头,眼如深潭古井,眉敛山川气蕴,面容甚是清秀,张元见他好生面善,却又一时记不得。见他赔罪,张元言说不妨事,叫那个人只顾去。 当下唤人重换了杯盏,独自又吃一会酒,张元见桌角处似有一物。取来看时,原来是一方锦帕,里头包着两块碎银,帕上隐约有字。看罢,张元如五雷轰顶。忙唤酒保算了钱,回到下处,先取出那把尖刀来,收拾好了,觑见无人,由后窗跳下。 等了一会,果见远处来了两人,鬼鬼祟祟摸将来,爬到张元的窗外,先捅开窗纸,往里面张。一个掏出一截芦管,往内吹一阵烟。又四下里泼了油,又一个将出火石就要点火。 张元一旁看了多时,此时早按捺不住道:“好小贼,倒敢算你张爷爷!”遂跳将入去,将怀里尖刀把在手里,将两人一刀一个戳在一旁,那两个看着死了。张元就地上将两人提将起来,搬进房内,就点了火。那火趁着风势,呼啦一下着了起来,惊得四邻哭号起来,一齐救火。 张元此时早想起来,方才燕子楼遇见那人,正是本处当衙主薄,唤作杨秀,字子毓,人都唤他杨主薄,张元在衙内见过几回。唯他说话温和客气,不似那些个公人冷讥热讽、恶言相向。 张元按照帕上吩咐,去了杨主簿门首。门首小厮瞧见是他,忙让进来,说家主专候。杨主簿此时换了装束,头上轻纱软头巾,穿一件月白底缠枝花紵丝衲袄,靠一张三足曲木抱腰凭几,听说张元,急忙起来,面笑来迎。厮见已毕,叫张元坐。 杨主薄当下笑道:“锦帕之言,尊兄必然已看了。”听见这话儿,张元立刻跪谢道:“不是恩公,我命休矣,还求恩公赐教!”杨主薄慌忙去扶,口内言道:“尊兄如何这般客气,你只叫我杨秀便罢。我与那华阴班头李大哥交好,他知你近日来此,特央我照应。府衙内人多眼杂,不便相认,尊兄莫要怪我!” 话说起来,原来这张元上告被人探知,王押司亲自托人去京兆府上下使钱,叫他拖延。又怕案子果真复审,暗地里命人将小乙毒死,就说是暴病身亡。李庆在华阴已探得消息,叫张元小心在意,今日果不其然。张元自思便道:“早知如此,当日正该抢了人走路!” 杨秀自问张元道:“事已至此,不知尊兄如何打算?”张元道:“某虽不才,但自小随几个师父练就本事,二三十人也近身不得。如今只合杀了知州、王押司并刘员外父子,然后抵命。”杨秀阻之,口内言道:“知州程守玉奸猾精细,如何肯叫你靠身近前?白送了性命。你若果真有胆,夏竦明日来此,可越级上告。” 当下张、杨两个人商议了一番,定下事来,张元又重新写了状子。次日早起,张元先到馆驿前打听。早见馆驿门前立两班人,正在候着。街上早已立满人,众人伸了脖子都在等,巴望着看大官模样。 有几个指手画脚,口沫飞溅,口内狼烟大话地说。程知州早已引文武出城迎接。无一时差人来到,先开了路。等了一会,见一队仪仗延延绵绵鼓噪前来,众人已是等的久了,都争着看。见了阵势,一片声地大惊小怪。 当中程守玉引众文武簇拥着一顶猩红大轿,跟在后面。须臾到了,程守玉先带人先拥上去,伏侍停轿。又引文武磕了头,早有亲随将一个面容白皙穿戴华贵的相公,扶了下轿。此不是别人,正是夏竦。众人捧月也似将夏竦迎入驿馆。 馆驿内亲随兵卒、府衙差役层层把守,果然是密不通风。程守玉安排筵宴,命众文武随侍,自家亦时刻不离夏竦左右。晚间筵宴,程守玉命家眷子侄作陪,又打发人请本处上好的教坊乐人。乐了多时,夏竦推说不胜酒力,程知州忙唤从人准备酸汤服侍夏竦吃下小睡。为了款待夏相公,众人大摆筵席,一连数日,程知州殷勤备至。 这日夏竦事完启程,程守玉命人备好礼物,引众人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完回府。司马王永靖报道:去刺杀张元的两名衙役已失踪四日,至今无有消息。县西巷火灾死亡两人,已烧为焦炭,无从查起。内中尸骨不知是否有张元此人。另火灾现场有蓼叶尖刀一柄,却不是两名衙役随身之物。程守玉大怒,责问王永靖早不相告。责命王永靖彻查此事。 门吏又报华阴县差人有事前来见知州,程守玉命他耳房听候,等处理完州事再见。忙完州事,程守玉命人将差人唤来。那人跪下,口内言道:“小人是华阴县知县的心腹杜乙。前日县里去了一拨上差,说是上官来此,派州里差遣各县,考评县里刑狱案宗。知县相公不敢怠慢,将刑狱卷宗一一交付。上官说张小乙案证据不足,又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告发说张小乙在牢中被人毒死,上官将王押司下到大牢,将我家知县扣住,又在王押司家中搜出许多要紧书信,只怕难保。” 守玉怒道:“岂有此理!我并未差人去。是哪个竟敢冒充本官!”杜乙言道:“上官书信上明白押着州衙印签,同行的有杨主簿,小人认得。”守玉骂道:“杨秀匹夫,赖着其父杨亿的荫庇,在我府里当一主簿。平日里横行霸道,全不将本州放在眼里。今日必将其拿来问罪!”说罢命提辖闻兴霸将杨秀捉来。 等到闻提辖赶去时,杨秀家门已经上锁。邻舍都说,杨主簿日前已将僮仆解散回家,如今已不知去向了。东城门上那几个守卫说,杨秀数日前已出城门,至今不见回归。四下里问了多时,皆云不知。闻提辖只得拨马回头,报与本州知道。 终于等到闻提辖回去,怎奈这时候已无法回报:程守玉并被派去汴京打探消息的人,已被那张元引着夏竦亲自捉拿,去时程守玉已将家中要紧书信,烧掉一半,剩下一半,夏竦将其一并收缴。夏竦把罪名问毕后,将一干人等全部都枷了,立刻就启程回京去了。 原来当日杨秀、张元两个定计,言说夏竦到来,程守玉必定将大小事务暂且抛开,亲自伏侍。叫张元这时不要去告,此时若去,非但见不到夏竦的面,而且性命有虞。杨秀自却趁这空当,将了印信,引了从人,妆做知州派遣,去华阴县查问案情。纵然知县有疑问时,见他是上头过来的,将着印信,怎敢怠慢?杨秀使计得了证据,李庆帮忙,又将众人扣住了。待到程守玉送走了夏竦,张元却在路上拦截,此时已有证据在手,不是白说,夏竦那边不得不信。 如今张元事情已完,准备回家。走前仍旧与杨秀去燕子楼上小酌。秋尽冬初时节,楼上见冰壶皓雪,绮树晴烟。饮到半酣,杨秀斟酒一杯,道张元道:“晏学士有句诗说得好:‘人生何处不相逢?’他年有缘相会,亦当在此楼把盏。”张元听了,口问他道:“主簿可是去夏相公那里高就么?” 说到这事儿,现如今官家赵恒生病卧床,太子年幼,朝中的大事,全都由刘皇后一手掌控。当年刘氏被封后时,众臣曾经阻止过这件事。封后的诏书,本来应该由杨亿起草,杨亿直接就拒绝了此事。 因为赵恒见病势不减,怕大权落入刘后之后,遂与寇准商议说,有意要让太子监国。“太子监国”的诏书,还是让杨亿起草的。后来“太子监国”之事败了,寇准一党全部被罢黜。夏竦此人是刘后的心腹,怎么可能会重用杨秀。 这事儿没法与张元细说,杨秀遂道:“家父生前,与寇相有旧,我如今欲往雷州投他去。”杨秀见张元闷闷不乐,笑问他道:“大郎可知陈踏法?”张元回道:“‘明月教主’陈踏法,华山派的第一代传人,如何不知。” 杨秀笑道:“昔日陈踏法在九室岩随陈抟老祖学练气,三年未有进展。眼见得别人道行日益渐长,陈踏法自思天性愚钝,转而求学天文占候、符咒、道医。老祖问他言道:‘你为学长生而来,如何转而求其次?’陈踏法言道:‘学道数年,不可空回。’老祖听罢,笑而不语。”张元听到这里道:“自然是劝他继续修道,不恁地时,却不少了一代宗师。”说完这话,两人都笑。 第5章 槐黄张元又赴京 两个仍又说了会儿话,讲几句临别的言语,也就散了。杨秀先是送走张元,自收拾停当,引一小仆,迤逦来到雷州地面。问明路径,径来到寇准门首。道从人道:“麻烦上下,就说故人之子不才杨秀,专程拜访莱国公。”便递了帖子。从人自引杨秀去厅上等候。 不一时,一老者赶来,口内一叠声叫道:“贤侄多日不见!”杨秀忙跪下见礼。寇准忙扶起让座。寇准因道:“当年澶渊退敌之时,我与杨文公当数万兵马于城上对弈饮酒,此情景恍如昨日。如今文公已去数年矣!叫人如何不垂泪。”杨秀亦泣。住了数日,众人招待颇为仔细。寇准遗书一封与杨秀道:“我已垂死老矣,忝为司户参军,不复曾经光景。如今修书一封,与你去汴京寻王孝先,投彼去吧。”杨秀拜谢。 杨秀自是去投王曾处不提。华阴王押司并刘宾被斩首。孔知县吃了官司,流放岭南。程守玉倒是舍了本钱,重金托人寻到计相丁谓门下,只被贬至长沙。李庆因与洛阳人种世衡有旧,听闻他如今在延州,径往延州投之。 张元回家,没几日张峦来寻,两个在酒肆里吃一会酒,闲话了一会,张峦告诉张元道:“我家太公前日里死了。”张元听了这个话,安慰几句。 张峦便道:“死便死了,你也不用将话安慰。我只是想:有人一世,无非是活着罢了。譬如我家的太公,一世守在茶坊里,养活一家的老小,到老没走出华阴县,这也算是一辈子!他活着时,一世无名,便是死了,这一二年里间或有人能提起,十年过去,谁还记得!我可不学他那样,必然做一番事业才好。” 张元遂问:“真个你要去西岳山?”张峦遂道:“似我这样,世上的人物,除了认得的那一个,还能有谁?”张元便道:“太华真人名满天下,拜他的人牛毛样多,要出头时不容易。”张峦自顾便道:“这个我也知道艰难。我上山去,必然先砍柴担水三五年,考验地过了,拜师再议。但肯与我一星火,不怕他日借风燎原,你等着看!” 张元吃一碗酒言道:“果然你下定主意了。是几时走?”张峦遂道:“行李已打点好了在那里。茶坊和房屋,都留与你。吴昊他们,不能一个个见了,明日你替我说罢。”两个将三角酒吃地尽了,便就散了。 张峦去后,祖母给张元讨了老婆,嘱咐安生度日。那张元哪里安生下来?人都说张元仗义任侠,如今又在长安见了世面,谁想却改了性子,不再与众人吃酒耍闲,竟然闭门念起书来。 吴昊见了内心奇怪,便问他道:“哥哥素日厌烦秀才,说那厮们不满虽多,做事却少。言论总是咬文嚼字,行动便要患得患失。如何反倒念起书来?”张元问道:“兄弟,你且把最要紧的事说来我听。” 吴昊便道:“眼下最要紧的,不过是赚几贯钱,养活我的老娘是正经。”张元急道:“反哺报恩,乌鸦都会。近二年你可有甚大事要做?”吴昊便道:“我已攒了几个钱,再过几年置办了房屋,讨个老婆是大事。” 张元把手笔着道:“筑巢求偶,鸟雀都行。碌碌匹夫,一世只求食饱寝暖,只好把置业娶妇称为大事,此小志何足穷之毕生!昔日吕尚辅佐周武,秦皇扫平六合,太史公书成史记,卫霍疆场式遏,无不名标千古令人仰慕,此等事业方称大事!丈夫在世,如何在琐屑事上消磨抱负!我只问你有甚志向?” 吴昊恍然大悟道:“哥哥原来却问这个,怎不早说!我梦里都想着去西岳山拜师学艺去,回来在县里做个班头,也不枉了这一世。”张元闻言便说道:“若先前时,我也与你一般的寻思。如今想来却不是了:舞刀弄棒,一时快性,不过发落二三十个人,逞一逞匹夫之勇。 人生一世,只做别人做不来的。大丈夫当学成经天纬地之才,抱匡扶宇宙之志。怎样都是活一世,如何不好垂名青史?” 吴昊听了,口内言道:“也说的是。我也不想叫我的儿子,将来学我杀猪卖肉。”这张元从此弃武从文,拉了吴昊,每日在家研习经史。 正是: 灵光一点忽开悟, 夜里无光遥见烛。 春风得道抒快意, 化茧成蝶万物苏。 当下两个苦读数载,夏日挥汗如雨,冬日呵开冻笔。寒窗孤影夜雨读,手脚皴裂笔杆秃。过了几年,果真是肚里纵横千百计,胸中藏得百万兵。两个自道火候已到,同去科考。谁承想接连多次,却半个进士也没考上。眼见得光阴荏苒,岁月蹉跎,两个仍旧一无所成,左右邻舍见了都笑。 眼见得这年春试又来,浑家笑说:“大郎莫考了吧,若考不上,把个酒肆也没了,半文钱也无有了,却怎么好?”张元不悦,自嫌老婆言语晦气,气愤愤地睡了。 话说起来,因为张元醉心科举,买卖又做得不死不活,凭空又多添了几张口,生活早不如往昔了。怎奈张元脾气又执拗,自认为肚里有偌大的才华,不愿意去低三下气与别人做工。 寒窗苦读学来的东西,又不顶钱用,拿它来过日子屁用没有。他又不会说吉利话儿,还惜字如金,死不肯写几个字出去卖卖。眼看这一年槐黄将至,张元几乎已山穷水尽。 街坊邻里见他这样,都偷着笑,背地里称他是“张大傻子”。张元卧薪尝胆了许久,如今到了到节骨眼上,马上要一鸣惊人的时候,老婆倒说些丧气话,惹人不喜。 虽说张元嘴里面硬气,怎奈连续名落孙山,闲时想起来自己也愁闷,进京的盘缠还没着落,说他心里不忐忑,也不可能。为安全计,临走张元去求了个签,问一问凶吉。 待到张元求签毕,是个“兄弟登科”的签儿,那签词道:“羡君兄弟好名声,只管谦伪莫自矜;丹诏槐黄相逼近,巍巍科甲两同登。”看这个签词儿,“槐黄”、“丹诏”,“兄弟”、“同登”,像是一个吉兆的模样,张元自心里寻思说,莫不是这一次终于时来运转,我兄弟两个真的要中么?说不得张元心中暗喜。 见了这签儿,解签的先生亦连连恭喜,嘴里面告诉张元说,这一次张元有伴儿同去,两个都中!到时候必然有魁元之选,转瞬间便能一鸣惊人。若谦虚谨慎、小心口舌,说不定将来互相帮扶,两个都能做宰相哩! 解签的先生是客套话,人家在嘴里面客气几句,张元这边就当了真。这厮不羞,真的自认为有宰相的才干,不去就亏了他的大才!眼看着考期日益临近,盘缠仍旧没下落,急得张元团团转。 恰这个时候,有个张元之前的相识,知他要进京,特意过来帮了些银子。这钱虽说不太多,却雪中送炭,真救了急了!因这事上,张元更信了先生的解释:如今他真的时来运转,这一次考试必然能中! 有了钱了,张元立刻收拾行囊,又叫了吴昊那厮一块儿,两个人果真就进京赶考去了。 当下考完,待放榜时,谁知这一次没转运,两人仍又是名落孙山。 哥两个苦着一张脸儿,相互对望了一遍,张元对吴昊便有些抱怨:这一次试题不对路,自己没中倒也罢了。这些题目吴昊该擅长,他也没中!虽这么想时,然而张元没说出口,转头吴昊叹气道:“今次又是竹篮打水,我两个有何面目回家!” 晚间在客店床上辗转了半宿,次日张元对吴昊道:“我思来想去,已经无意去曲学阿世,去官样文章里消折英雄气。我哥哥李庆如今在延州种世衡处安身。我两个如何不去投他?” 吴昊的娘年前没了,无有挂念,便就同去。两个商量已定,收拾包裹,竟不回家,径直奔延州而去。 当下迤逦来到延州,逐一打听,却被告知从未听说过李庆,况且种世衡亦不在延州,远在泾州。如今延州的知州姓范,根本两个就不认得。 到这个时候,张元、吴昊两个人,身上止剩下数十铜钱,如何支持得上泾州?张、吴二人登时傻眼。吴昊叫道:“哥哥,苦也!我们今日饿死他乡,叫人记到县志上,今番真是名垂青史了也!”张元忙说:“兄弟莫急,却看我的。” 却说延州有个卢统制,唤作卢琳,字子瑜,润州人氏。这日正在帐内闲坐,忽听外头熙熙攘攘,有人叫道:“你们快些去看!近日有了稀罕事!来了两个外乡人,将大石上刻上了诗句,在街上拖曳前行,边走边哭,惹得众人跟着脚看。”众人终年在边上,呆在一座千嶂孤城,无甚消遣,鲜有热闹。既有这事,如何不去?一发蜂拥去看。 第6章 延州城暂露头角 一拨军士到了地方,早见围拢了一拨闲人,远远地在看,小孩子们尾随在后面,都笑着学样。随着看时,见本处三个闲人,将麻绳把块大石捆缚了,肩拽前行。后面跟了两个秀才,一个头上交角幞头,穿件青衲袄,约有八尺五寸,身材健硕。一个头上一字巾,着一件淡黄旧袍,细瘦身材,约莫七尺七八。两个一面掩面痛哭,口内诉说。这两个却是外乡人,口音不同,听不真他们道些什么。 一个猜道:“这不是没了人口,却无棺材,欲待卖身葬父么?”另一个道:“你放鸟屁!卖身葬父,如何不穿孝,拖个大石做甚么?”一个道:“许是家中失了火,烧了房屋,需要救济。”另一个道:“你们说的都不准,必是叫相公判了冤枉官司,出来喊冤。”众人正在议论间,人丛里有人念诗道: 南粤干戈未息肩, 五原金鼓又轰天。 崆峒山叟笑无语, 饱听松声春昼眠。 众人听了,一个便问:“这个鸟话说的甚么?洒家却是不明白。”几个听了众人议论,原来那大石上刻的诗句,正是那两个秀才写的,听旁人讲,这两个人刚来这里,正哭怀才不遇。这却没有甚么意思,众人听了,无趣要走。众人吵吵嚷嚷,才刚转了脸去时,却见统制卢琳正在后面。众人见了,慌忙行礼。 却说这张元、吴昊到了延州,因无盘缠,用剩下的钱雇了三个闲人,张、吴二人一面走,一面嚎啕大哭,言二人如何怀才不遇。引得延州军民争相围看。第三日下午,果然有小校前来,说卢统制有请。这统制不是别人,正是卢琳。张、吴二人入得帐来,见有一胡子将军,坐在帐前。小校言道:“这个便是卢统制,赶紧磕头。”张元作揖行礼说:“在下华阴张元,号飞熊,这位是兄弟吴昊,号鸣凤。” 卢统制道:“二位果然大才!”于是让座,卢琳又问张元表字。听说张元字“雷复”,卢琳马上赞叹道:“先生好字!此一阳来复、逆境转顺之征兆,将来必然要一鸣冲天,声名如雷。”张元听见卢琳这话,心中亦喜。 一连数日,两个将平生所学,与卢统制侃侃而谈,甚为畅快。这日正谈间,有将校报夏军来袭,抢掠一通而去。卢统制说:“夏人每每来袭,甚为可恶。”张元笑道:“将军宽心。至晚便有捷报。”卢统制将信将疑。至晚间,果然两队人马前来,斩了敌军五百首级报捷。卢琳大喜。 张元道:“夏军已多日不曾来袭,前日大雨业已风干,我料彼等今日必有动静,遂派四十名军健扮作百姓,藏与谷内。密遣细作察看,果见夏军浩荡而来,将谷内军健尽皆掳去。我又遣周、岳两位小将见敌营放火为号,里应外合,一齐将人马掩杀过去,打得彼措手不及。” 卢琳大喜,道:“先生果然有掞天之才!”张、吴在卢琳营内已有半载,屡屡建功,颇为见用。张元自感知遇之恩,从选募新兵到完善军纪,从战斗技巧到升赏贬黜都有建议,卢统制手下的军士,因为张元的建议,短时间战力就提升了不少。 张元喜读军中兵法书籍,有空闲时,便乘马一匹,将西北山川河岳往来遍看,习问西北人文地理。到这个时候,卢琳有意将张元二人荐给知州范雍。范雍素有举荐之名,哪个不知?张元得知心内欢喜,私下里悄声对吴昊道:“早知如此,枉费你我二人多年科考。” 张元自感卢琳举荐之情,见延州军中漏弊甚多,与吴昊两个一道,思虑商讨数条可行之策,以备范雍问之。 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寒冬了。张、吴二人清早出得营寨,早有小校过来,道二位道:“二位先生,卢统制已在范知州处荐了二位,叫小人引二位先生前去哩。”张、吴二人慌忙上马,那小校引着,一径去那知州府衙。 此时天上落起雪来,撒在地上有如细盐。酒家牌额上披绸挂彩,乐坊传来乐声阵阵。绣金酒旗挂在当空,有风吹来,猎猎作响。行人裹了厚衣裳,形色匆匆。店铺摊贩并不嫌冷,仍在张罗。果品亦是好看:糖堆红果如灯笼,蜜煎山药似干酪。酸浆衣薄龙眼圆,旋炒银杏枝头干。 须臾到了。两人看时,范知州门前守卫林立,那边厢斗拱、檐角彩色绘,漆门上绿油兽面摆锡环。小校对门首司阍说了几句,众人见他两个无有孝敬,心中不乐。天气寒冷,正不耐烦,口里哪里有好声?只随手指了一个仆从,叫他带路。张、吴两个当即就谢了。 三个经穿堂过仪门,顺着甬路,转过几处亭台楼阁,在竹林旁边听安排,就等了一会。张元、吴昊这两个,忍不住四处打量起来。这时候栏杆上落下的积雪,已经有厚厚的一层了。旁边有几个路过的侍女,见了他们,都急忙趋过。 不多时那边已安排妥当,仆从便就告辞走了,重新换了个使女引路,将众人带到议事厅前面。使女在前面先行通报,没一时出来,叫二位进去。 里面甚暖,珠帘挑起,人声问对。厅上一个父鸣子和三鹤香炉,炉烟细袅。水仙盆水映天葱,香雅瓷美。侍女已将云腴煮沸,玉手来注油滴盏。承樽的是仿古夔纹铜禁,奏乐的有十三弦惭离筑。有道是:宝鼎茶香聚高士,闲围兽碳论纵横。 屋内高朋满座,皆衣着华贵,样貌不俗。座间又有名妓陪伴,度曲吹箫,善歌柳词。见人进来,皆住了说,都来看他。为首者面皮白净,几缕美髯。想是范雍无疑。卢统制坐在下首,其余另有七八人。 那范雍见他俩进门,拜了四拜,躬身唱个喏,立到一旁。范雍问他二人道:“你二人可是张元、吴昊?素闻卢统制举荐,不知有甚大才?”张元言道:“在下微末之才,有劳相公动问。”遂将所谏之事袖中取出,双手奉上。使女见了,上前来接了,呈予范雍。 范雍亲自看了一遍,便唤座上诸公来看。诸公相互传看一遍,口内都笑。一个便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狂简小子,也敢笑赵普、吕蒙正!”一个言道:“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吕蒙正三度为相,皆世之大才,反不如你?此不正是:三世诸佛不知事,狸奴白牯有见地!此乃未经政事狂生之言,徒令有识之士笑耳。” 一个便道:“我虽不才,熟读点典籍数十年,不敢下笔妄评二相。先生认得几个字?见几本书?一整篇言辞不谨引用错漏,张口便敢发狂言。”又一个道:“此人不过哗众取宠。这等言论,我蜀中三尺小儿亦可做得,只可笑有人不以为丑,反倒拿来献与人。” 张元这边冷笑道:“刀枪剑戟各有所长,处置得当,百家皆可治世,不独儒能。更何况经典不过前人之书,只可粗知其理为我所用,反倒磕头敬拜它!《论语》正人可也,若论治世,《管子》强于《论语》十倍。偏有人试图以一本而圈世界,意使宇宙遵循而行。 书不在多,上士读书用其心,见文字而会其意,考量推敲、融会贯通,因微尘而识宇宙,见叶落而知秋至;下士读书用其眼,无识无断,隶于文字,执耳牵鼻拖曳而行,以文饰辞藻为能事,以博闻广见而自诩,或精于专,专一考据不知逾越,超出所识便蒙头不见,脱离所学便如聋瞢,便是兢兢业业数十年,只见皮毛之三寸,书架而已,有甚能为! 可笑有人观书不悟真谛,自己无能,以己度之,便以为人皆不能。群蚁即便立于象背,亦不见象,因其渺而。因不能见,推而得出世间无象,是其无智。井底之蛙坐拥方寸,仰观一孔,妄图以一升之瓶承汪洋之海。 有公大才,万物一眼可定,何需耗费人力勘察问审,推断辨析?快莫闲坐,直去公堂,一日可断刑狱百件。”众人料不到他竟开口,暂皆失语。 此时范雍问张元道:“足下茂礼雕龙,香名展骥,不知何方人士,有甚功名?”张、吴二人据实回道:“我二人华阴人士,无甚功名。”范雍大笑,道:“此座上诸公,皆弱冠进士,名闻天下,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你二人市井小民,不过屠沽之辈,竟不知羞,就敢自比姜尚!”众皆哄笑。 此时那卷传至一妓,那妓看罢弃卷笑道:“现如今世道不行,三脚猫渭水飞熊,五眼鸡岐山鸣凤!”众笑更甚。 卢统制忙离座道:“张、吴二人虽不足道,惟计擒程守玉、屡败夏军,亦见其才。”范雍止笑道:“程守玉乃夏竦、杨秀之功劳,关张元甚事?况胜败乃兵家常事,此小功不足论。统制非要举荐,我府中现正缺二杂役。”众人附和都笑道:“统制休言,使君剖竹专城之才,识人自然不会错。” 世上总是有一些人,你谋划布局,他重在格式。你开拓思路,他着重用词。你把古人犯过的那些错儿,专门挑出来引以为戒,他们斥你为蚍蜉撼树,笑话一通“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之类的话,偏偏他们还身居高位,没说理处。 说不得张、吴二人怅然而回。天下着小雪,顺着风,直往人脖颈里面灌去。那从人冒雪送他们,又无好处,哪里耐烦?嘴上不免骂骂咧咧,张、吴二人亦不做声。回了营寨,不少人见了都指指点点,掩口而笑。 张、吴不快,客店里饮酒排解。吴昊言道:“那范雍辱我太甚!皆因我等屠沽辈不得功名。卢统制待我虽好,却不主事,仍听那范雍调遣。仍旧在此,为人所笑。”张元便道:“我本好意谏言,却吃他看不起。那厮们听惯了瓦釜之音,靡靡之乐。仅雀鸟之志,目光短浅,如何不怕黄钟大吕?” 吴昊便道:“可见得枳壳非鸾凤所居!”当下两个有了意。遂亲去辞卢统制。统制见他二人要走,口内言道:“二位先生如何便走!明日府内有宴会。待我再去说去。”两个不愿再受辱,推辞谢了。卢琳见二人留不住,遂取了些银两来,送与两个做盘缠。 第7章 狂士失意走银州 赵温本是宰辅才,雄飞安忍做雌伏!两个收拾了行李,连夜离开。正隆冬天气,那雪下的正紧。两个卷着包裹,踏着乱琼碎玉,惆怅而去。行了数日,身上早被雪水打湿。前方纷纷大雪下个不住,两个频频回望时,身后的足迹,早已叫大雪淹没了。 小桥上披蓑戴笠的那个老人,颇有几分有些像卢统制,两个打听了路径,此地没有甚歇处。仍旧行了有十里,风雪中忽见那坡上有一庙宇,张、吴大喜,忙进内躲避。庙后两个寻些柴草,点了火,脱下湿衣烘烤。寒风中火光明灭,大雪里笛慢声悲。 四下看时,却是西楚霸王项羽之庙。张元吃了干粮,将葫芦里冷酒吃了大半,自心内惫懒道:“这时节若不赶路程,温一壶酒,开怀畅饮,再上些羊肉,口里议论些军机,笑谈天下之英雄,何等快意!只可叹我前路茫茫,不知所归。” 前日张元离营后,路上遇见几拨军士,看着像是营内人马,好几回张元都以为是卢琳使来寻他的人。不曾想那厮们策马从旁过去了,并不过来问甚么。当时若退一步,该当如何?想到这时,张元猛醒,自顾骂道:“驽马恋栈豆!我如何肯低头俯身,与群丑为伍!”想到这时,张元急立身起来,将刀去粉壁上题诗一首,道: 风雪飘摇霸王庙, 天涯漂泊行路人。 空有韬略江山计, 华州张元论古今。 庙堂落落皆腐朽, 英雄无奈走山林。 他年待得凌云志, 怒翻西州教天倾! 次日,雪住天晴。两个去了五十里路,张元叫道:“不好!我昨日酒醉,胡乱写了反诗在庙里不及擦去,如今回去必为人所擒,如何是好?” 吴昊遂道:“哥哥,事已至此,不如我二人反了吧!如今西北蕃人争斗不断,正是用人之时。咱们不若择主事之,亦可做一番事业,哥哥之意如何?”张元听了,大哭便道:“秦皇草昧,刘、项起吞并。天可怜见!我如今不为国用,只好投蕃!” 哭了一会,张元便开始谋划道:“昔日安史乱后,唐朝将朔方、河西、陇右的边军,内调平叛,吐蕃趁机攻略陇右诸州。先陷鄯、武、叠、宕,后取秦、渭、洮、临、成、河、兰、岷、廓。既吞陇右,又望河西,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洲先后为吐蕃人所得。 后吐蕃内乱,各家争斗,如今有甘州回鹘、凉州六谷部、夏州党项、宗哥城唃厮啰几方势大。若去甘州回鹘牙帐时,那边厢路途甚远,夜落隔昔日堪称英雄,如今恃功自傲,好色贪财,图小利无大局,非是明主。 若投凉州六谷部时,那边厢各方势力交错,虽然公推潘罗支为首,其位不稳。吐蕃唃厮啰,虽然人物英雄,没有根基被人挟持,傀儡而已。 唯有夏王李德明,那人面上称臣与宋,其志不在小。其子元昊少年英雄,曾面南扬鞭谓父言道:‘宋人无能,凭甚么拥据富庶之地?’此子颇有大志,早晚必为太子,我二人不若投他去。” 吴昊言道:“弃宋投蕃,身后免不了遭人议论,蹿名罪籍遗祸子孙,哥哥思量好了。”张元言道:“平庸之人经不起口舌,我怕甚么!”主意既定,张、吴二人到了夏人地面,靠近宋境一座小城。这边厢风俗虽异,却也热闹: 兽角做杯奶酒香, 夜燃篝火炙黄羊。 新靴踩雪不惧冷, 横吹琵琶过毡帐。 当下住店,两人听得元昊近日在此,心中暗喜。两人自思一计:自酒肆内终日饮酒,壁上书道: 风卷乌云归天际, 浪摧天柱惊单于。 金星一现驱长夜, 雄鸡唱响天下白。 千城万户惊觉晓, 一轮红日出云霄。 贺兰山下多勇士, 鼙鼓一声先后起。 未审飞熊今何在? 渭水一去无消息。 惟有凡鸟出山林, 飞来飞去无人识。 兴起踏破横山石, 一袖扫清天下尘。 好着金笼收拾取, 莫教飞去别人家。 落款为张元、胡昊到此饮酒。因吴昊已改姓胡,故写胡昊。两人吃的酩酊大醉,复换一家,故技重施。不日,果有细作报与元昊,元昊命人将其拿来。 张、胡既被缚,带入大帐,见中间上座那人二旬上下的年纪,身穿绯衣,头戴黑冠,圆脸口方,高鼻深目,桀骜之气,溢于言表。料是元昊,下面另坐两人:一个花白老者,面色沉静不苟言笑,惟眼神凝定似能窥探人心,料是野利仁荣;一个中土人士,年约三旬,几缕美髯,眉清目朗,胸中自有丘壑,料是杨守素无疑。 见二人进来,元昊问道:“你等宋人,来我地面。如何不知礼仪,不避忌讳?”张元笑道:“姓尚未理会,却理会名也!”这般说他,只因元昊祖上被唐王赐姓李,后被宋主赐姓赵。 元昊听了,如何不怒?当下命人将二人斩讫报来。张、胡听了,仰天大笑。元昊问道:“我今斩你,如何大笑?”胡昊笑道:“众人唯唯,而直士谔谔。我二人只道宋人不识人才,只好听阿谀逢迎之言。没想到明公亦心胸狭窄,不能容物。只可世代为奴,居于苦寒幽闭之地,寝皮食肉,复有何望?” 张元亦道:“我听说庸主昏昏,自家眼盲,遂令左右皆闭眼。贤主昭昭,恨不能尽收天下才俊,不知是真是假?还望殿下为我断之。” 元昊闻言大笑,亲解其缚,各赐酒一杯,延请上座。元昊遂就问起来道:“依先生之言,如何区分‘昏昏’、‘昭昭’?” 张元回道:“贤主胆大心细,以真材实干为准绳,不抱偏见,不畏传言,志存高远又步步为营,重在务实。庸主拘泥守旧,成见太多。死抱着那点认知不放,对于不入他眼的人,提起来只会贬低嘲笑。别人所提的主张,不值得他们俯身低头,去弄个明白。 庸主大多又人云亦云,畏首畏尾,重传言而轻人才,重权威而轻功绩。在诸多小事上锱铢必较,在一二大事上却踌躇难决。明公问我什么是贤愚,在我看来诸家的情势,贤愚分明。” 张元说的这些话儿,遂了元昊的心思,惹他爱听,遂又问道:“我素有大志,不知先生有何指教?”张元道:“我听说夏王欲立殿下为太子,他日不免为一方之主。殿下愿得一方屈身之地,年受宋人些小钱粮绢帛奉养,还是愿一统天下,建王霸之业?” 元昊问计,张元告元昊道:“其一:建其官制,贤者用其才;其二:殿下应广招军马,加以操练,以备其用;其三:兴学校,得贤才为国所用;其四:殿下每得城池,不可抢掠。可令土人治之,施仁政以安其心;其五:先讨甘、凉,再灭唃厮啰,既得各处之地,可取宋地。殿下可向南取陕右地,据关辅形胜,东向而争。更结契丹,兵时窥河北,使中国一身二疾,势难支矣。 既得中原之地,北上可取辽,西可取回鹘、吐蕃各部,南可收大理、东可取高丽,天下何愁不得?其六:不论种族,择其贤者以用之。我在宋时日久,山川河岳,已然尽知。如今太后弄权,受益小儿不足虑。” 元昊闻言便笑道:“宋人势大,事若不成,却不误我?”张元遂道:“宋缺战马,战事人少无用。彼等若是集结西北,西军无粮,大军粮草、被服、器械等皆需由中原长途运转,又加上有横山山脉的阻隔,耗费颇巨,长久必然损耗府库,人心涣散。 便一时胜了,彼等亦得不偿失,长久必将遗以岁币,求和罢战。又再者说,岂有群狼不食肉?安守一方,亦不过是国力日微,节节被吞,不若一搏。” 元昊便道:“先生有此移山填海之志,掀天揭地之才,如何不去说与宋主?”张元乃道:“前日曾将此策示人,只是回音恁慢些。”元昊闻言忙笑道:“宋人无知,非先生展骥之处。我今日便拜先生为师,早晚聆听教诲。”元昊即拜张、吴二人为军师,各赏赐黄金一百两,拨住宅一所,军士一百,仆役五十。就在灵州居住。 张、胡既出,元昊笑问野利仁荣道:“公视此二人之言若何?”野利仁荣道:“其他都好,唯有一条不准。一王之兴,必有一代之制。昔商鞅峻法而国霸,赵武胡服而兵强。我党项人立国为夏,长时间蕃、汉杂处,好勇喜猎,日以兵马为务,非有礼乐诗书之气。现如今强敌环伺,无不欲鲸吞鳌横。惟顺其性而教之功利,因其俗而严其刑赏,则人乐战征,习尚刚劲,可以制中国、驭戎夷,岂斤斤言礼言义可敌哉?” 元昊笑道:“此正我之所想。中国人注重宗族,讲亲情而轻法纪,勇私斗而怯公战,虽多不足为惧。张元、胡昊二人言语,若乱世中辅佐于中原诸侯,可使之成王霸之业。我国中蕃、汉杂处,狩猎畜牧与彼不同。虽然如此,若图谋大略,攻城夺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必此二人!” 杨守素在旁笑道:“殿下此行,甚为妥当。昔日昭王重郭隗,才俊咸至。张、胡二人一出,天下贤才必纷纷而来矣。” 第8章 克危山析利起事 却说时光荏苒,自张元、胡昊归顺元昊,已半年有余。时党项族族长析利马乞率兵起事,大肆屠杀夏人,抢劫财物,在克危山拥兵据守,夏王李德明震怒。世子元昊请兵一万,自请讨伐。德明拨军一万,命元昊领兵,军师胡昊一并跟随,令野利旺荣、野利遇乞为先锋,就渡过黄河,去克危山讨伐析利马乞。 析利马乞听那个厮,听说元昊引军前来讨伐,故意使坏,让人把草原上高草打了结,等到李元昊大军来时,绊那厮马。果不其然,元昊的骑军在前头,追赶析利马乞时,就吃了亏,夏军马匹被绊倒不少。 为防把战马都跌得要逃,李元昊重新命步军走在前面,用手斜持着长矛,将路上高草全都摁倒,等到步军先走过草场,然后后面骑军再过。 出来草原,元昊这边的骑军,重新赶到了前面,又追析利。但见析利马乞在当路排开一溜拒马,命人躲在拒马后射箭。眼看着元昊大军已至近前,析利部抛下拒马,都往后逃了。 那头元昊大军追至近前,前军跳下马来搬开拒马,大军速度一时阻滞,阵型混乱。析利部趁机在第二道拒马前射击李元昊大军,元昊大军不及准备,一时又被他射倒无数。 眼看着第一道拒马已全数搬开,元昊大军又至近前,析利部又一拥而退。这一次没有第三道拒马,析利部尽数都逃往克危山去了。 克危山山势险要,易守难攻。又山林茂密,遍地荆棘难行。上下也只有两条路,是以元昊数次率军攻打山上,都不能得手。这里是析利部的老巢,析利马乞那个厮,已经在山上多储了粮草,是以析利马乞完全不急。每日在山上饮酒取乐,只等李元昊粮草耗尽,自然退走。 然而并没乐几天,忽然报元昊大军在山下引火烧山。析利马乞急忙看时,果然浓烟滚滚,山下叫李元昊封了道路,好几处火光熊熊而起,借着西风,正往山顶腾腾的烧来,那浓烟呛的众人都咳嗽不住。众人都不愿意做了烧猪,见势不好,急忙都往后山逃了。 那头元昊见析利马乞部从后山逃走,引军又追。时野利遇乞在左,野利旺荣与元昊在右,分两线在后追击析利。元昊马快,眼看着析利马乞引众匆匆渡过一条河水,直接往山坡后面去了。元昊哪里肯放过,当即引骑军从水浅处淌过河水,又上前撵。 谁成想刚一露头,坡后立刻冒出一溜伏兵。元昊认得为首那人,正是蹉鹘族族长。蹉鹘与析利两族之间勾结有亲,互有利益。只因蹉鹘族听说析利与元昊交战这件事,特意引军前来助战。 至此时野利旺荣亦赶到河边,正在对岸。野利旺荣因见元昊中了蹉鹘族伏兵,急命渡河,这时节析利马乞已翻身回来,将箭矢一齐向对岸射去,意欲将野利旺荣困在对岸。 见势不好,元昊急引所部的骑军,直接望蹉鹘部阵中便冲。蹉鹘部见元昊冲来,阵型变动,意欲将元昊围裹住。哪里知元昊冲到一半,转头又向右翼去了,引的蹉鹘部阵型又往左动。 李元昊左冲右突的,迟不交战,引的蹉鹘族阵型来回得变。那一头野利旺荣用盾牌遮护,正冒险渡河。析利部趁机将箭矢雨点也似往河里射来,水面上如同滚汤煮角子也似。一时间人喊马嘶的,河水与血水交融在一处,足足赤红了有数里。野利旺荣不顾危险奋勇向前,已经带过河来些少夏军,护着元昊一块厮杀。 等野利遇乞赶到时,正好见元昊与旺荣被缠甚急,急欲去救。胡昊止住他言道:“这路不通。需绕路后方,速去断析利族后路,方可使得。”那一头蹉鹘和析利配合得当,将元昊大军已死死缠住。 眼看着夏军人数渐渐稀少,元昊与旺荣这两支人马,已经被两族分隔开。正在急间,忽然蹉鹘族后面阵型乱了,原来是野利遇乞已经绕到两族的后方。 这时候蹉鹘族两面受敌,不得已将后军重新排做前军。蹉鹘族长策着马,来回奔走,两面指挥,让元昊与旺荣的压迫减轻,终于得出空隙来。 趁着这势,元昊与旺荣合兵到一块,一左一右,又继续奋力与两族拼杀。蹉鹘和析利两个人,当不了夏军前后的攻击,渐渐的开始军力不支,终于乱了。乱军中野利遇乞射中蹉鹘族长的马匹,蹉鹘族长逃走不及,被野利遇乞一刀砍杀,蹉鹘族看见族长死了,登时乱了,逃的争先恐后的。见势不好,析利马乞早拨转马头,引析利族撒腿就走,夏军看见了急忙又追。 眼看着析利马乞逃过黄河,又不急了。析利部在黄河对岸扎下营寨,又有达谷、必利两族族长的助阵,当下已经摆开了阵势:析利在中,正面抵挡李元昊;达谷在左,占据山石险恶的地势,防止夏军从左偷袭;必利在右,遮护析利族后方。安排已毕,只等李元昊渡河。 这头李元昊暂不渡河,先在对岸扎下营寨,与析利马乞部遥遥相望。一面又命野利遇乞引三千人顺水而上,绕远路渡河,转去袭击析利部后方。 李元昊自却命人收拾船筏,预备渡河。不多时夏军船只齐备,这个时候,胡昊已寻到绝好争渡之处,那里多一个尖角,山石遮挡,对岸一时能看不到。只不过转过那处尖角之后,夏军马上就暴露在外,能够被对岸看见了。到那时只能用盾牌遮挡,凭橹手全速争渡了。 那一头析利马乞凭借着地利,又兼人多,已预备周全,完全不慌,每日都能有工夫吃酒。这一日马乞正吃酒间,忽然闻报,说元昊大军已然半渡,析利族长急忙看时,才知道元昊大军凭着山石的转角的遮挡,又借了风速,已然半渡。 析利部此时不敢再拖延,匆忙将箭急向河中射去。然而这时候为时已晚,矢林箭雨并未给夏军造成太多的损伤,元昊大军已然上岸,往析利阵中冲杀而来,析利部人马慌忙迎敌。 那头野利遇乞绕路后方,正好撞着必利一族,顿起厮杀。说起来打仗,析利族长这一班友军,遇上杀人劫财的事儿,确实是骁勇善战的,与夏军打没好处,斗志都不是太高。又兼众人是被析利马乞哄骗来的,这等没好处的事,不看在六谷部大王的面上,谁鸟耐烦与他帮忙? 因此上战不几合,见情势不对,这些友军都一道烟走了,直接将析利部后背送与遇乞。至于达谷部一族,听闻必利族四散走了,知守不住,山石险恶又走不脱,达谷族长已经在想投降元昊时好用的词了。 前头析利不知道情势,仍在奋战,忽然报必利族长兵败逃走,达谷族长已经投降,后军的人马,已经被野利遇乞率军冲破,夏军正在往前面杀来。这些话儿不听便罢,一听见了, 析利马乞这一边,立刻就乱了阵脚了。自无心抵挡,急拨转马头,一道烟逃了。 这一仗析利部大败,三族族人被捉住无数,余者尽降。析利马乞与必利的族长,全都逃走,已不知去向,达谷族长虽已投降,然而叛反这种事,元昊并不打算饶他,意思要斩杀达谷族族长,各族被俘者尽数为奴,就送回灵州。 这时候胡昊劝他道:“虽然已斩杀蹉鹘族长,拿得达谷部族长,析利马乞人却走了,析利部并没有伤筋动骨。倘有春风,又生野草。发兵不易,不若就以达谷族长做诱饵,设计陷之。” 胡昊这话确实有理:析利马乞的路数,元昊知道,每次他都是抢了就跑,等你走了再回来的。虽然行事有些猥琐,可他比草原上的耗子还要耐活!虽然是那厮战败两次,也确实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元昊也就听从胡昊之言,并不着急着回灵州,遂重新回去黄河的北岸,在定远镇歇马扎寨下来。 析利马乞那一边,一看元昊没走的意思,随即把老小妇孺都搬到黄河对岸的丰州附近,靠近宋人的边界,在那里元昊不敢进兵。 这头析利马乞安顿好家小,自己便率人马藏进克危山东面的山谷,仗着地利的优势,再加上元昊粮路艰难,夏军粮草筹措不易,等待元昊粮草耗尽,自然会退走。 那一头元昊见析利马乞进了山谷,躲在那里头不出来,等到夏军追击时,这厮们在山谷里面就设了伏兵,夏军为此吃亏不少。再加上如今正是天热的时候,暑气难耐。夏军中中暑、下痢的不计其数。 克危山东面,道路艰难,运输不易,夏军军士思归之心,似乎已经不可遏制。到了这时,李元昊收复东部的这个心,似乎又有些松动了。 此时胡昊又劝道:“克危山以东的位置,是夏、宋、辽三方接壤之地,进,向东北可以威胁到辽国的大同、云内这两处,向南,可以图宋地河东之府、麟、丰三州。退,可以守御黄河以西,如果失去,来日必为他人所得。 党项族素以黄河为天险,若辽、宋在黄河以西有了土地,就随时可以驱兵进犯,岂不可怕!必争之地,一旦放弃,将来必然悔之晚矣! 元昊听了胡昊这话,幡然醒悟。遂不退兵,意图将析利马乞诱出山谷,重新回到开阔地上。既这样想时,元昊便从追击析利马乞中脱身出来,重新回到定远镇,一连数日,在大寨大摆筵席,指名儿召见各部的族长。众位族长迫他之威,不敢不来。 第9章 元昊率军安东部 元昊就筵上宣示众人:夏王有言。各族长忠心耿耿的绝不辜负,若有胆敢背反者,合家杀灭。因达古族长追随析利一同背反,如今拿得,亦是同罪。 达古族长这个厮,本来筵后就要杀他。怎奈元昊中了酒毒,筵后愈发严重起来,下痢不止。没奈何延医调治,在帐中养病,待三日后元昊病愈了,便就诛杀。届时将达古族长的首级挂上旗杆,宣示于众。 先时只是元昊邀请,众人才来。到后来有许多人闻听消息,特意上门来拜的,先后有乌伊、没细、没啰、补细、保细、部曲、部细等部的首领酋长,自愿交纳赋税,追随夏王。 投来的元昊都给了封赏,按土地人口,官职大多是吕则、枢铭,仍统领原部。蹉鹘、达谷、必利三部的土地,元昊便就分给了别人,元昊又命析利马乞族弟析利骨力为析利部族长。 那一头析利马乞听闻元昊在定远镇大摆筵席,封赏周边各部的族长,可恨周边的那些厮,竟然真听元昊的摆布,当真就去了。这一接受元昊的封赏,和李德明一条心了,岂不是要让他析利靠边站了。为防真成了孤家寡人,析利马乞那个厮,没办法继续在山谷里面装野人了,必须要出来阻止元昊,继续再收买其他的族长。 因元昊命析利骨力为析利族长,元昊又拿住达古族长要斩杀,析利马乞遂去把利部把利乞素跟前道:“元昊杀了蹉鹘族长,又帮你仇人析利骨力做了族长,三面的仇家,彻底完了,会宁你怕是不能独占了。” 这话儿谁说不是呢。把利本待去拜见李元昊,怎奈仇人都得了重用,谁还再去!若不是这事,把力乞素也不见析利,再者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区区元昊那一万兵马,算的了什么。况且他又不熟地理。 析利遂商议道:“来日元昊杀达谷族长,析利骨力新做了族长,必然出头,需随侍左右,我们两个分兵两路,就杀了骨力,生擒元昊。” 析利此时总结了经验:他与元昊交战多次,虽然屡败,亦有缘故:只因他没有认真作战,每次都是元昊追来,迎战都是被迫的。再且盟友也不利,上次是必利族长拖了后腿,害他不轻。今次情况却是不同:这次是主动出击的,自己的本事析利知道,他是那种善攻不善守的人,因此上析利这次有信心,保准成事。 午夜不久,天空已经挂起满月,照的那路清晰可见。黑暗里似乎有声响动,惊的鸟儿一声尖叫,疾飞离枝杈。今夜便是最后一夜,明日一早,达谷族长便要被问斩,首级便挂到旗杆上,今夜他实在是睡不着。 看守换过一次岗,回去睡了,新来的似乎没睡醒,仍旧睡眼朦胧的。看见看守,族长突然想说说话,毕竟往后没机会说了。 析利那头,因要交战,两家都已打探好了:元昊自在中军,析利骨力等几位族长还有元昊的谋士,跟随元昊都在中军。大帐前后分别由旺荣、遇乞分头把守,达谷族长并众族俘虏,都关在西面。 析利此时有两千人马,把利亦有三千精兵。析利、把利两个商议,选出五十个机灵的,先去龙头山放一把火,声称必利族长已经联合多部的人马,在龙头山起事要反,将野利遇乞引出寨外。 把利这时便杀去西面,趁机放出元昊所虏的各部族人,与达谷等族合兵在一处,就中挡住野利旺荣,不使救援。这头析利却杀去中军,搅乱李元昊大营,趁乱除掉析利骨力,就杀散各部,一并生擒李元昊。等到野利遇乞从龙头山回来,众人早就得手了,已抢了财物,而且逃之夭夭了。 既然是两家分拨已定,当下便行。析利、把利这两个族长,先使五十人去龙头山放一把火。这些厮们口内呐喊,弄出些刀枪碰撞的动静来,装作必利族长延请各部的客人,要聚众起事。 还有释比祭祀做法,弄的舞舞扎扎的,口里面胡乱说些什么,道上天降兆,德明寿短,不是夏人之主,长生天不佑。真命天子是哪个,释比并没有点明,只说如今正受夏军迫害,顺应天意该解救,因此起事。这话马上流传开,登时传遍。 动静恁大,元昊各处的探马见了,三五拨的回去报信。等不多时,果然野利遇乞率军出来,急忙忙往龙头山方向去了。 “真王正受夏军迫害”这事,不单是元昊,连元昊帐中那些族长,亦听说了,私下里议论纷纷的。恰赶上明晨真有一个人即将被杀,免不了众人将疑心放到他身上。元昊多疑,既出这事,立刻命人将关押达谷族长处重重把守起来,一只苍蝇也不叫飞过。 析利马乞与把力乞素这两队人马,正埋伏在暗处,眼看着野利遇乞率军出寨,引人往龙头山去了,各抚掌称庆,心道事妥,各分头行事。把利乞素引领族人,当即朝元昊西寨杀奔而去,一通乱砍,当真朝元昊关押俘虏的方向去了。 析利在后,眼看着把力杀入大寨,亦不甘示弱,引人往元昊军中便杀。析利那头已破开栅栏,将寨中俘虏尽数放出,众俘不容易出得牢笼,各自抢夺器械在手,都分散开来,一通乱杀,四下放火。 各部族长恰撞上俘乱,又黑灯瞎火,不知来人共有多少人马,野利遇乞出兵在外,野利旺荣一时不到,元昊本人又中了酒毒,满背发痛,又泄泻下痢,手足发软,不能带兵。各部族长自家的人马,都不在寨中,情势又紧急,暂时失措。 怕元昊有失,析利骨力、乌伊拓容等几个族长,口内言说事情紧急,要保元昊出寨躲避。其他的族长也都慌了,众人有说要要出去躲的,也有说出去了正好能撞上陷阱,一时间议论纷纷的,没一个能拿主意的。 正在慌间,军师胡昊出来说,不让众人保元昊出寨,命帐下军官各集结所部整肃阵型,军士有乱者官长斩之。纵放军乱不管者,斩其官长。因为军师这句话儿,众人不容易将乱兵止住。 这一头把利乞素砍杀守军,放出战俘,正奋勇向前,已到了达谷族长的附近。谁成想达谷族长那一边,已经被元昊用重兵看守,把利众人攻打了几回,急不能入去。看守因见把利势大,急忙将达谷族长绑缚起来押至阵前,将个火把去他脸上照着,口内喝令把利退兵。 到此时野利旺荣已得知消息,引兵来救,眼看就到。达谷族长又救不出,把利人马又不多儿,没有办法两头作战。事到如今顾不得了,把利干脆就让弓箭手上前,不分好赖一通射杀,可怜达谷族长白欢喜一场,到底没被同伴救出,眨眼却做了箭下之鬼。达谷族长既已死了,看守又被把利射散,剩下来兵力,把利专心对付旺荣。 那一头野利遇乞正率领人马往龙头山赶着呢,走到半路,忽然来报,道寨中遇袭。遇乞闻听遂拨转马头,急回去救寨。 那一头析利马乞杀入中军,正在四处撒摸的时候,谁知道析利骨力没遇着,偏遇上了元昊的近卫亲军。这些人为了保护元昊,立刻与析利厮杀起来,析利不得已尽力搏杀,仍损失不少。危急的时候,析利马乞转了个兜圈,急忙从厮杀中逃身出来,撒腿就往别处去了。 到这个时候,析利已经知道了说,夏军的人马,已经从慌乱中已整肃过来,此时再战有些吃亏,不如早退。杀掉析利骨力这事,只好留到下次再说。怎奈析利马乞一时摸不到时机,暂不能出脱。 正乱撞间,眼看已经找到空隙,析利马乞就要杀出,谁知到远远遇见了熟人:这个时候, 把利族长那一班人马,被野利旺荣逼迫甚急,已经到了危急的时候。 析利一时动了善念,暂不出逃,分兵去阻住旺荣左翼。两家才待要突围而出,忽然见野利遇乞已经回寨,马上就要阻住退路。 析利此时顾不得了,撒腿就走,情势危急,只引得少许人马趁着夜色逃将出来,一道烟投东去了。可怜把利乞素并数千人马,都陷在野利兄弟合围之中,没奈何就被擒了。 战事已毕,元昊命众军重新整肃,斩杀乱俘,就灭了余火。既然达谷族长被乱箭射死,尸首都已经没有了,把利乞素兵败被俘。如今元昊无头示众,就只好换把利乞素的头挂在旗杆上示众了。那边析利马乞似乎已逃至宋朝丰州的地界,众人追之不及。到这个时候,析利马乞已是真的伤筋动骨,多时恢复不了元气了。 不多时元昊病情已经好转,留驻几日,元昊重新命析利骨力与乌伊拓容两个族长同时驻守克危山,在险隘处都设下人马和岗哨,以防析利马乞重新杀回来。 元昊将东边事物处理已完毕,遂就班师。同回的还有许多新投来族长的子弟,除去先前乌伊、没细、没啰、补细、保细、部曲、部细这几部,后续又有拜锡部加入,子弟也就一并跟随,队伍熙熙攘攘的,往灵州回了。 德明闻知元昊大胜,特意命人出城迎接。又大摆筵席,命文武百官与他接风。筵上众人都来称贺。今次投来各族族长的子弟,此次筵席亦都有邀,每人德明都有赏赐。因德明欢喜,免不了在筵上多饮了几杯,说的多了,德明眼中垂泪,想起先王李继迁来。 说起来自从继迁去后,六谷部潘罗支害怕李德明复仇,这几年故意撺掇党项人起兵反夏。如今克危山已定,各族收服,析利马乞兵败溃逃,东部已经无虞,是时候腾出手来为先王报仇了。 第10章 李德明出兵六谷部 凉州自古乃河西都会,襟带西蕃。商旅往来,无有停绝。唐末河西为吐蕃占据,吐蕃多部批迁入凉州城外阳妃谷、洪源谷、浩门河谷、庄浪河谷、东大河谷和西大河谷六个山谷,人俗称之“六谷部”。 历经百年吐蕃式微,凉州为吐蕃奴部温末所据,凉州土豪折逋氏势力最大,自为节度。折逋氏历经四世,先后有折逋葛支、折逋阿喻丹、折逋喻龙波、折逋游龙钵,到折逋游龙钵时折逋氏没落,六谷部公推吐蕃望族潘罗支为首领,统领蕃部。既党项做大,李继迁大举攻凉的时候,被潘罗支使计诈降,李继迁中其埋伏,中箭而死。 继迁故后,其子李德明依辽和宋蛰伏几年,自觉为父报仇时机已到。这一年西夏大熟,兵强马肥之际,德明意欲挥兵西进,直取凉州。当即点兵。德明亲自为帅,拨两路大军攻打凉州。 一路拨军两万,由李德明亲自为帅,点苏奴儿、诺移赏都、嵬名浪遇、嵬名浪布一同跟随,从灵州出发,北渡黄河,从南路出发去攻打凉州。 另一路由命王弟山遇惟亮、山遇惟序率领,亦点兵两万,由雄州出发,从北路去攻打凉州城。留世子元昊与宰相野利仁荣、右厢监军山遇惟永留守灵州。 夏军来袭这件事儿,六谷部闻听消息后,急忙报与潘罗支。眼看党项人来势汹汹,潘罗支即刻安排诸部抵御党项。因凉州东部许多族中立,山遇惟亮与山遇惟序分兵两路,让开中立族势力,呈剪刀状包抄而来。 前军山遇惟亮行军至阳妃谷,突遭埋伏,一时间箭矢如雨,党项骑军被射杀无数。此是六谷部兰州族,山遇惟亮忙整军抵抗,两军厮杀。战不多时,山遇惟序大军已到,兰州族人少,自行退去。 此时惟亮、惟序两军合在一处。众军行至白岗时,又遇六谷部龛谷族伏击。千矢万弩一齐射来,登时把党项大军又射倒一片。彼时两边阔路,一面临河,避无可避。见不是头,山遇惟序在前牵制,山遇惟亮亲自引百余劲骑淌水而过,直奔龛谷族侧翼。眼见得夏军人马已至近前,龛谷族怕被抄了后路,亦慌忙撤去。 因为党项人集军来打,六谷部人靠着沙漠,督六部、日美部、的流部、厢邦部借助山峦丘壑的地势,在狭地处一连排开数个营寨,不太好打,惟亮、惟序比着地图,正在商议。正踌躇间,又有人报:番禾、嘉鳞两处援军业已开拔,正在朝这里赶来。 不能让他们打在网里,山遇惟亮决意分兵两路,一路由惟亮自己率领,穿过沙漠,直插六谷部后路。一路由山遇惟序率领着,在沙漠边缘的位置下寨,拖住番禾、嘉鳞两处的援军,吸引六谷部人马来此聚集。等到山遇惟亮穿过沙漠,直插六谷部后路的时候,山遇惟序立刻出手,从南面配合山遇惟亮,两路攻打六谷部。 当下便行。虽然惟亮预备了不少的清水,真正进了沙漠以后,清水仍感觉远远不够:烈日当空,无有半滴雨下来,脚下沙子被晒到滚烫,在上面行时,好似在热锅里走着一般,人马汗出如同瓢泼。才没几日,储水看着就要见底,剩下的清水不舍得痛饮,牲口已几日没水喝了。 沙土上走路偏觉得累:脚下松软,容易陷落,人马实在是行走不快。有时为了寻找水源,常常一连行路很久,不能停歇,许多时白天实在晒到不行,只好赶夜路。掉队的人多,因暑热倒了的不计其数。有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吹来,脚下的路就没了踪迹,连土人向导也没了方向,到晚恰巧又是阴天,根本看不到北斗星,很久才能重定方位。 牲口非但没有水,还要负重,路上倒毙的不少。辎重散落遗失的不计其数,到了后来,许多人一发连兵器甲胄也顾不上了。也有些夏军为了能够吃肉饮血,故意杀掉了牲口,推说它们是渴死的。情势已到了这个地步,有些事情可以理解。这些山遇惟亮都明白,也只装作不知道。 那一头山遇惟序的情形,不好多少:稍有不慎,就有被六谷部围歼的危险,因此不敢长久停驻,无有时间停歇。一路总是行军在动,军士已很久没睡个囫囵觉。 却说李德明那边,命嵬名浪遇、诺移赏都、嵬名浪布由北、东、南三门攻打凤凰城,党项大军来势凶猛,凤凰城守军抵敌不过,遂打开西门,望凉州城逃窜而去。 德明大军继续前行,至勒鸡会时,忽报北线山遇惟亮绕路沙漠,要去袭击六谷部后方,似乎已经迷失方向,至今仍无消息传来。潘罗支多路人马在围追堵截,意图歼灭山遇惟序。 德明闻听催促前行,意欲早些与山遇汇合,命苏奴儿在南面下寨,破姑臧、昌松两处援兵,事完引军北旋,护住李德明南翼,辅助打城。 来时众人已商量好了,德明自与二王弟分南北两线好夹击凉州,然而行程并不甚佳。凉州城周围多山,不利骑兵。六谷部熟知地理,宗哥、觅诺两部凭借地势,埋伏山间,不时侵扰,要么毁损李德明粮道,要么焚烧夏军的攻城器械,防不胜防。又溜的快,几次三番的过来,夏军也都捉他不住。人虽不多,实在侵饶的可恨。 愁闷间诺移赏都献计说,叫德明率军攻打阳山镇。因急脚子近日探得消息,阳山镇靠近凉州,地处隐蔽,多储辎重,是潘罗支南线诸军存粮之地。潘罗支必不肯失,可命大军攻袭阳山,藉此将六谷部南线诸军引来,好一举歼灭,德明从之。 次日一早,德明命嵬名浪遇引五百铁骑前去攻打阳山镇。阳山守军抵挡不住,慌忙报与潘罗支。本来阳山是重地,守护阳山是宗哥部都松族长的事情,怎奈都松贪图功劳,自恃阳山镇地形隐蔽,外人不知它用途,只用少数人把守,谁想暴露恁快。 潘罗支闻报大怒,给都松记下这一笔过失,回头再算。命阳山守军据险死守,以待援军。一面命者乞当部、宗室部、当众部星夜驰援。无移时援兵已至,李德明早有预备,命嵬名浪遇、嵬名浪布在阳山镇周遭埋伏,三部援军不及预备,大败而溃,幸宗哥、觅诺两部救回。 德明趁势拿下阳山镇,六谷部许多存粮不及运走,被阳山守军泼油焚烧,这场大火经宿未灭。德明命夏军灭了余火,继续西进。 那边厢宗哥、觅诺、乞当、宗室、当众等部退回凉州,见潘罗支。潘罗支问到南线溃败缘由,众人一一陈述,潘罗支遂命将都松推出去斩首,众族长力劝,道都松在南线侵扰李德明,战绩不少,乞当、宗室、当众三部战败得以逃回,多亏都松族长功劳。如今党项大军兵临城下,正是用人之际,求大王暂且饶恕。潘罗支暂且免去都松杀头之罪,待立功赎罪。 至此时山遇惟亮已经绕路沙漠,直插潘罗支北线后路。潘罗支北线的大军,挡不住惟亮、惟序两下夹击,溃败退了,惟亮、惟序这个人,此时已至凉州城下。 及德明大军凉州城下与山遇兄弟两军汇合,已近弥月。那边厢姑臧、昌松两处援兵挡不住苏奴儿,大败奔回。苏奴儿趁势西进,在李德明左翼下寨。到此时山遇惟序、山遇惟亮与李德明、苏奴儿三路人马攻打凉州,皆已预备停当。 第11章 李德明计杀潘罗支 凉州城南接横山,北有大漠,西通西域,东临原州,有“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之称,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古城城池坚固,护城河宽深,兵精粮多,不太好打。 为了攻城,那头夏军已造好云梯,展开飞桥,泼喜军一溜都在中间,把旋风炮雨点也似往城墙上打将来。城上守军擦着的伤,中者的亡,登时倒了一片。夏军中有射火箭的,箭矢来时,城门上几处便着起火来,立刻被守军灌水浇灭。 那一头夏军冲锋的军士,中箭倒地的也是不少。不时有火箭射下来,烧断飞桥,连同桥上许多的夏军,也都一块儿着起火来,随飞桥一同掉入河中。眨眼间又有无数条飞桥重架过来,众人奋力打出一条路来,已架上云梯,夏军顶着盾牌奋力攀爬。 擂木、炮石将梯子上攀爬的打下来一串,又有许多云梯重架上来,檑木、炮石、灰瓶、金汁,不断从城上打下来,女墙上溅的全是血迹。夏王李德明指挥攻城,身边许多骑在往来飞驰,通报指令。 凉州那头,潘罗支亲自上城驻守,凉州城城墙坚固,党项大军急不能克。李德明连续攻打了数月,眼见得大军粮草不继,凉州攻城仍无进展。因怕甘州回鹘此时来救,德明意欲班师回夏。正愁闷间,忽然国相野利荣仁有书信至,道有计可取凉州。 原来六谷部者龙族下有迷般嘱、日通吉罗丹二族,原属党项,当年李继迁兵败被杀,二族不得已投靠者龙部。近年来凉州土人式微,吐蕃人日渐做大,六谷部大族仗着人多势众,大肆侵占他人的土地,者龙所属迷般嘱、日通吉罗丹二族,土地被他人蚕食近半。 正赶上凉州天旱,草场不茂。众人失了土地,又无钱卖料,草场几被牛羊啃秃。族中牛羊无草可食,饿死的不少。没奈何族人放牧越界而食,被他们连人带牲口一并掳去。去讨要时并不归还,反将被掳族人卖掉为奴,牲口他们亦自行分了。似此已发生多回,欲强夺时又打不赢。 二族告知者龙族长,求他给众人主持个公道。怎奈那些个大族,是吐蕃嫡系的出身,潘罗支靠他们上位的。温末一派又不得志,在潘罗支面前说不上话,正理全是别人的,者龙族长又无他法。 众人无法,前些时二族族长秘使人去了灵州,托人找到了野利仁荣,意思要举族重新投奔回来。当下商议,就中取事,应外合杀潘罗支。 却说潘罗支在凉州城内,已守城数月。西南门由李德明引嵬名浪遇、嵬名浪布持续攻打,东北面是山遇惟亮、山遇惟序兄弟两个。苏奴儿管运粮草事宜,诺移赏都在后接应。东门处几次三番要攻上来,都让六谷部众人杀退。潘罗支命样丹部与宗哥部合力守住东门,又多调人手前来救护。 因为党项人攻城甚急,潘罗支使百骑精壮杀出重围,分头去回鹘、宋朝两下求救,路途不畅,尚无回音。这日潘罗支忽然闻报,说李德明攻城不下,因怕回鹘、宋军两下来救,这几日便率军要退,潘罗支自去城墙上看时,果然城下党项人旗帜不整,这几日攻城势头亦大不如前。 知德明要走,潘罗支命者龙、觅诺两族预先在沙头门、沙河口两地埋伏,断他归路。恰此时宋使来信已到,道张齐贤已经引军来救,嘱咐潘罗支在凉州配合,等他消息,潘罗支这边闻报大喜。 此时中秋已过,已是九月底十月初的光景,月如峨眉,漫天星斗闪烁不定。远看山峦戈壁都黑黝黝的,冷风怒号,来时飞沙走石。当夜子时,果然见城外党项人将阵列由横队排成行军纵队,相继退走,火把延绵数里不绝。 潘罗支探听四门消息,果然各门夏军皆已退去。因去的急,潘罗支来不及等张齐贤消息,命弟厮铎督驻守凉州,亲自引军开城追赶。 夜色正晚,山遇惟亮见六谷部骑军追赶甚急,转回厮杀,让样丹部样丹措容与宗哥族都松族长两下骑军上前截住。山遇惟序趁势引军从样丹部侧翼杀出,往前去了。那边厢潘罗支从南门杀出,见李德明引嵬名浪遇、嵬名浪布远远的正在前方,遂叫众人加快马速。 此时天色已近寅时。六谷部众军将李德明赶至沙头门附近,忽然山谷中一阵呼哨,无数擂木炮石滚将下来,截住夏军的去路,德明急命众军结阵抵御。 那一头觅诺族长一声令下,路两边丢来无数火把,借着亮光,六谷部将箭矢弓弩一齐射来。情势危急,嵬名浪遇、嵬名浪布慌忙将李德明护在中间,率领人马往外冲杀。眼看李德明从侧翼杀出,又往前面逃窜去了。 潘罗支率军追赶李德明,一路上诸部捷报不断。沿途看见战场的痕迹,党项人这次吃亏不小。再往前是六谷部当众部势力,出了前面沙河口,李德明就逃出生天,一旦错过这个机会,六谷部轻易捉他不住,潘罗支哪里肯罢手。 正追赶间,忽然者龙族传来消息,道迷般嘱、日通吉罗丹二族长在沙河口已经困住李德明,正等潘罗支接应。 因赶得急,此时潘罗支身边只有百骑。正待去时,身边劝他便道:“才刚来报,说苏奴儿得知李德明被困,正从正从韦州来接应。大王身边只有百骑,当需谨慎。” 潘罗支此时正盘算着杀掉德明,攻入灵州,然后自立为赞普,然后平甘州,灭瓜、沙,收复河湟,单想想便就心潮澎湃,哪里听进去这些,口内便道:“韦州距此还有百里,赶来还需时辰。如今李德明已是笼中困兽,这个机会得之不易,不可松懈。” 潘罗支刚到沙河口,报说迷般嘱、日通吉罗丹二族长在沙河口对岸已经生擒李德明。潘罗支闻听大喜,当即策马就往前奔去。此时金星已亮,天色将明,天上仍有繁星点点。潘罗支沿着河滩催马骤行。 忽然对岸一声呼啸,千矢万弩望河滩射来。潘罗支不及躲避,中了数箭,应声落马。跟随百骑亦射倒无数。正危急间,者龙族长者龙粉堆应声赶来,就乱矢雨里救起潘罗支上马,望回撤了。 迷般嘱、日通吉罗丹因见潘罗支被救,怕他遁走,急忙追赶,正赶上张齐贤援军已到,二族猝不及防,一战即溃,多人战死,二族长皆被宋军俘获。到此时苏奴儿闻听消息,与诺移赏都来接应德明,正好碰着,后面嵬名浪遇、嵬名浪布杀退追兵,亦都赶来,遂合兵在一处。 李德明眼见着潘罗支中了埋伏,正待命人上前拿他,怎奈凉州援军已至,张齐贤率领宋军已到了。德明暂时不能与宋人闹僵,也就传令众军撤了,张齐贤见之亦不甚赶。队伍中嵬名浪遇、嵬名浪布在前,诺移赏都与李德明在中,苏奴儿在后,南线大军一时都退了,仍回灵州。那头山遇惟序与山遇惟亮亦杀退追兵,仍旧由会州退回。 那边厢甘州回鹘闻听潘罗支被困的消息,可汗夜落隔那个厮,亦派了骑军来救凉州。半途中回鹘人听见说,潘罗支已经被德明射死,知道凉州守不住,众人立刻便转头要回。 怎奈赶了这么老远的路,众人都不肯白跑一趟。为了减少些损失,各族长去六谷部山谷静处劫掠了大批的人口牛羊,驱赶着就往西面回了。 却说潘罗支中了数箭,被者龙粉堆救护而回。凉州城厮铎督正在守城,见此急忙开城,上前来接着,急唤医救。幸喜得潘罗支虽然伤重,性命暂时无忧。六谷部众人齐商议了,潘罗支伤重,暂时不能行州事,由潘罗支弟厮铎督代潘罗支暂行州事。 这个时候,张齐贤已经拿迷般嘱、日通吉罗丹二族长到。六谷部当即将迷般嘱、日通吉罗丹二族长及其心腹亲族尽皆挖眼断足然后处死,其余族人皆贬为奴籍。 六谷部因回鹘援军劫掠大批人口牲畜去了,使人诘问夜落隔时,回复说是党项人所为,与回鹘无干。党项人当时自顾厮杀,往东逃命尚且不及,倒有功夫转去西面偷牛盗羊!六谷部人眼需不瞎,眼看着他们回鹘打扮,望西去了,言行说话都是回鹘,却推说是党项人,欺人太甚,既然夜落隔装傻充愣推诿不知,这个梁子算结下了。 第12章 丁谓任相 宋朝这边,乾兴元年三月二十三日,官家赵恒因为病重,在延庆殿驾崩,谥号为文明章圣元孝皇帝,庙号真宗。刘皇后被封太后,太子赵祯就继位为帝。 这个时候,丁谓刚刚斗倒了李迪,封晋国公,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任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正儿八经任了首相。 这些年以来,丁谓斗寇准、斗李迪,不容易把他们给扳倒了,不愿意他两个有翻身的机会,再回来报仇。趁着乱时,丁谓自己就想出了主意:派出去自己亲信的中使,与二人赐剑。这一把剑有讲究:故意用锦囊包裹好,装作是朝廷赐死的模样,哄他俩自尽。 谁知道寇准早已修炼成精,非得见敕书方才肯死,丁谓哪里来的敕书?那头李迪见了赐剑,本来要自尽,偏偏这厮自尽的时候,是当着家人和心腹的面儿,让他们死命给拦住了。白白装了一回样子,李迪这边也没死成。 眼看这一计没得逞,这两个老东西着实难弄!因这事上,丁谓内心里便惴惴不安,害怕有一天仇敌再爬起来,要秋后算账,那可就完了! 幸而如今先皇驾崩,官家赵祯如今又年幼,刘太后又是一介女流,朝中真正能做主的人,可不就是宰相么!急需要想出个法子来,在宰相的这个位子上,牢牢稳稳地坐下去,就可保无虞。 心里面有事,丁谓这两日愁眉不展,早起到文德殿押班时,脸上都闷闷不乐的。文德殿众官不知道他来,有人在背后议论道:“今天轮到丁相押班,怎么还不见他来?”另一个回道:“肯定又发现了什么‘祥瑞’,赶到禁中溜须去了。” 一个提点咳嗽了一声,众人此时已发现了丁谓,立刻将议论止住了,一个个都低眉顺目的,乖巧得好似新媳一般,手上依旧在忙碌个不停。才刚听见的那番话,好像只是做梦的一般,根本这话儿没人说。丁谓才不信刚才是幻觉,以在殿内喧哗不肃为理由,所有人全都罚俸两月。 看着文德殿这一班文武,突然丁谓就想出来办法:寻空儿与太后商议说,请官家每月初一、十五坐朝听政,凡有“大事”,由太后与执政商议后,再一块儿定。若非“大事”,先由执政决定之后,命内侍押班雷允恭送入禁中,由太后、官家“画可”之后,再颁布施行。 这样一来,官家和太后不出面,都成了傀儡,大事全都在执政的手里,政敌这辈子都爬不起来,还想着能够东山再起?白日做梦!寇准那个老东西,一辈子他都回不来,这一次真叫他老死雷州! 对这个提议,丁谓私下里已想好了:东府这边,丁谓自己就是宰相,参政冯拯虽然好斗,毕竟已老了,明年马上就七十岁,还体弱多病,近日又增添了耳聋的毛病,办事儿不行。 太后那边,因为冯拯年老的原因,有意命工部尚书钱惟演继任为参政。只要极力撺掇这事儿,让这两个自己去斗去了,就没有工夫来反对了。 钱惟演此人与刘后有亲,这一场斗,他的赢面更大些。倘若惟演继任了参政,他与丁谓是儿女的亲家,对于丁谓能帮扶不少,倒是件好事。政事堂下面其他的人,自然都是听丁谓的。 西府那边,枢密使曹利用那个厮,仗着有檀渊和谈的功劳,哪个他都看不起。对刘后宠信的宦官、内侍,利用从来不用正眼看,有那厮们说嘴,早就把刘太后给得罪了。曹利用也不愿意刘太后掌权,在这件事上算是个友军。 朝中与丁谓不合的,只有礼部尚书王曾那厮,到时候恐怕会出来反对。却也好办:之前寇准在东京被贬,无处居住的时候,曾经在王曾家借住过。一旦王曾出面反对,丁谓就拿这件事说话,问王曾一个窝藏同党的罪名,把王曾也贬去雷州,让他跟寇准作伴去!这件事丁谓已盘算过,基本上已经是十拿九稳,等下次太后召见的时候,就可以说。 丁谓下定了主意不久,正赶上次日太后有召,叫宰相丁谓入禁中。当下两个人见了面儿,太后先问了先帝陵墓的进展,丁谓回道:“下官前日才去看过,有雷允恭亲自在那里监督,可保无虞。” 那头太后点一下头,然后又接着问丁谓道:“八王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么?”丁谓遂道:“太后放心,下官已派人打听了,八王上一回被吓住了,如今在家里装疯呢,天天胡言乱语的。” 说起来八王赵元俨,从小儿跟先帝关系不错。自赵恒病后,元俨日日进宫来伏侍。既然是八弟伏侍得这么勤谨,做三哥的也不亏待,先后封八王为节度使、同平章事,太傅兼中书令、陕州大都督,泾王。 赵元俨得了这些官职,仍不罢休,仍旧每日来宫中探病,这就让人不满了:按照嫂嫂刘后的看法,这是好处没捞够,想着再来次“兄终弟及”。关键的时候,宰相李迪在元俨的茶水里滴几滴墨,元俨以为刘后下毒,撒腿儿跑了,这才没敢再继续进宫。 如今先帝已经驾崩,李迪也被贬官外放,元俨此时又嚣张起来,放话便道:“如今刘后把持朝政,这是想要效仿武后,自立为帝。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不能让大宋的江山,落入刘娥那妇人之手!” 当下丁谓将元俨的“疯言”,与刘后细细复述了一番,然后又出主意道:“以臣看来,八王还有其一干同党,都嫌太后干政多,借这个理由故意闹呢。 如今我已经想好了对策:若有事情,先由执政商议之后,然后由内侍送入禁中,请太后、官家过了目,然后政令再颁布施行。如此太后用不着露面儿,自然谈不上‘干政’二字。所有两府三司的大事,又经太后允许了,岂不两全?” 对于宰相丁谓的进言,刘太后没有直接给否了,却也没有直接就同意,只是加了一句话道:“三天之后,倘若朔望朝会的时候,众人对此事无异议,再来商议。” 在丁谓看来,既然太后没反对,那么这事儿就成了九分,“众人对此事无异议”,这个私下就可以操纵。为这事上,丁谓趁着押班的机会,先在文德殿放出去消息,打探一下众臣的口风。只要大多数的人马,全都答应了能出来应和,那么这件事就算是成了! 没过了两天,果然丁谓这厮的建议,朝中大多数都知道了,众人私下里议论道:“当初丁谓投靠了刘后,驱逐寇准,朝中没有人说话,害怕也被贬到雷州。后来丁谓驱逐李迪,朝中仍没人说话,都认为小心谨慎的,祸事就降不到自己的头上。 如今丁谓做了宰相,将朝中正人驱逐一空,开始想篡位做王莽了,这个时候再不出声,一旦让丁谓成功了,众人一个个都遗臭万年!” 吏部郎中薛奎、翰林学士章得象、太子宾客张世勋等人,他们首先就坐不住了,一齐聚到王曾的家里,把丁谓的建议搬出来,一条一条指出来,众人细细地议论说,丁谓这是要塞闭两宫,独揽大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再不阻止,本朝真的能出个王莽! 有人便道:“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冯相却还替他说话,说什么‘丁谓篡权这件事,不太可能’,这不是自欺欺人么!”回他的道:“冯相当初年轻的时候,有好几次因言获罪,是个直言敢谏的。不知为何,这人一旦上了年纪,突然就变得胆小怕事了,或许是害怕遗祸子孙?” 还有人道:“工部尚书钱惟演,是太后的心腹,听说马上升参政,这件事情他出来反对,或许太后能听一听。”另一个道:“那条老狗是丁谓的亲家,指望他能有什么用!就算真让他提意见,也只会说一些‘上下一心,永隆基构’之类的溜须拍马的话,跟丁谓硬拼没好处,他是绝对不肯的。” 当下众人议论了一通,王曾便道:“丁谓的诡计,如今明眼人已全都看见。诸公放心,只要众人齐心合力,绝不让丁谓轻易得逞。” 薛奎等人才走了不久,右正言张知白以及一班其他的谏官,也一块到了王曾的家中。一见了面儿,张知白立刻问王曾道:“丁谓的建议,孝先可有了应对之策?”王曾便道:“已想了几条应对之策,只是还没有太揣摩。” 张知白道:“我来之前,晏学士特意叮嘱说,可以效仿汉朝故事,请刘太后‘垂帘听政’,孝先可尝试提一提。”知白这话儿,说得王曾心中一动:果然有识者见略同,他心里也是这个意思。王曾立即嘱咐说,“垂帘听政”这件事儿,暂时先不要公开。当日众人商议了一通,张知白等人随即便告退。 张知白那头刚走了不久,左正言孔道辅等一班人马,也跟着前后脚儿就过来了。当日众人说了一通,无非就是一句话:丁谓的建议绝不能答应!过来之前,众人都已经商议好了:若是王曾斗不过丁谓,被罢职贬黜出去了,大不了众人全辞官归隐! 因有众人应援,王曾以“两宫异处而柄归宦者,祸端兆矣”为理由,坚决不肯同意丁谓的建议。众人誓词一致都说,这一次事上,哪怕被流放沙门岛,也绝不再退! 没多久两方已表明了立场:非但王曾不同意丁谓的意见,而且他还建议说,应该效仿东汉的先例,请五日一御承明殿,皇帝在左,太后坐右,垂帘听政。 第13章 学士避祸 因为有王曾出来反对,有他带头儿,后面跟随了一串儿的人马,全都不肯同意丁相。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太后所言“众人对此事无异议”这个话儿,就不能成立,丁谓苦心谋划的东西,就有可能付之东流,这厮如何肯甘心!为这事上,丁谓有意将王曾扳倒,让“垂帘听政”这件事,不能施行,朝中所有的大事,还是他丁谓说了才算! 为表示刘太后支持自己,丁谓想好了一个办法:起草个太后同意“皇帝朔望见群臣,大事则太后与帝召对辅臣决之,非大事悉令雷允恭传奏,禁中画可以下”的诏书,让翰林学士刘筠出面,给起草出来,故意传出去让众人看见。 群臣看见了刘筠的笔迹,知道了刘后同意这事儿,自然不好再反驳什么,自动就站到了丁谓这边。至于王曾那个厮,丁谓自有办法去治他,把这个家伙给贬黜出京。 谁知道丁谓出师不利:翰林学士刘筠这厮,不管丁谓怎么说,坚决以“诏书需太后下令方可起草”为理由,宁肯罢官、被贬了,绝对不肯帮忙替丁谓起草,这就坏了!幸而翰林学士不止是刘筠一个人,为此上丁谓又想到了晏殊,叫晏殊起草这个诏书。 大天白日的,耳目众多。就这么直接到学士院,去找晏殊那个厮,不大方便。丁谓遂就安排了人,到晚去晏殊家中拜访。 丁谓的使者找到了门上,说明了来意,晏殊心里面连声叫苦:谁知道丁谓那个厮,就偏偏认准了他晏殊,这种东西非让他写!晏殊还不敢直接推辞,只好口里面搪塞道:“明日太后有急召,我这里恐怕来不及,还是请丁相另请高明。” 使者便道:“此事丁相十分看重,而且他还发话说,只有晏学士才办得好,因此特意命小人前来。来前丁相已发话说,倘若晏学士有急事,耽误一两日也不防,学士莫要再推辞。” 晏殊又重新推辞道:“我这几日偶感风寒,文思枯竭,四肢乏力,恐怕当不得丁相的重托。”使者又道:“此却不妨。这事儿丁相也嘱咐了,只要诏书是学士的笔迹,无论文采,丁相都要。”不管晏殊怎么推辞,按照使者的说法,话已经带到,这一趟差事就算完成。倘若晏殊想罢写,只有他亲自去面见丁相。 又被丁谓这厮给赖上,这件事情还非同小可,晏殊这边十分为难,遂与女婿富弼商议。富弼便道:“不是小婿要故意埋怨,泰山做事也太过谨慎,让丁谓那厮给拿捏住,一有事情就想到你。 当初先皇要用丁谓,询问意见的时候,泰山以‘此非臣职’推了不管。罢免寇相那件事,虽然泰山没参与,但是也够个知情不报,让寇相白没了翻盘的机会。 还有上次,丁谓和李迪争执起来,怎么李迪被贬的诏书,丁谓想起来让泰山起草呢。这次的诏书咱们再写了,那就真成了丁谓的同党,以后就万劫不复了!” 说起来这个晏殊也急,口里面遂道女婿道:“说的容易,才刚的情势你也见了,根本这事儿就推不掉,这一份诏书,他们专门就等着我了。你是个好的,赶紧想个办法出来!” 因晏殊催促,富弼于是问他道:“泰山可是拿定了主意,就算被贬,这一份诏书也绝对不写?”晏殊也就决定了道:“你放心,这一次就算被贬黜,罢职丢官,这个诏书也绝对不写!” 当日富弼琢磨了一通,然后与丈人出主意道:“泰山不如上一道劄子,大力赞成‘垂帘听政’,一切不迎刃而解了?”富弼这主意,倒也不错。 若丁谓知道了这个消息,确实这诏书就不用写了,但是雷州寇准那厮,马上就该有作伴的了:晏殊也跟着过去了。那种地方,烟瘴弥漫,遍地毒虫,晏殊这一把老骨头,恐怕就没法活着过去,直接在路上就交代了,不如现在就置办棺材! 这一计晏殊不同意,富弼又重新献策道:“不如这样:今夜泰山写一个劄子,直接上谏与刘后,就说以区区张耆的才能,不堪担任枢密使。”因这个话儿,晏殊立刻反驳道:“我已经多年不弹劾人,再说刘后与曹利用两个不合,张耆是刘后自己的人,她要在枢密院安插亲信,上谏根本没有用,这不是故意得罪人么!” 因为丈人不乐意,富弼于是抬起手,翻几个下手腕,做一个起草诏书的动作,晏殊立刻便败阵下来,同意今夜写这个劄子,弹劾张耆。一旦刘后看到了这个劄子,就会把晏殊贬黜出京,离开了这个是非地,诏书自然就不用写了。 次日一早儿,众官集在玉清宫门外,等待刘后的召见。人群里晏殊那个厮,不时偷偷转过去脑袋,朝南面政事堂的方向看,也不知他在躲什么。担心也不是没来由,过不多久,果然有政事堂一个刘提点,借口经过的时候,专门派了一个内侍,过来询问晏殊道:“晏学士,东西准备得怎样?赶紧写完,明天丁相就要用了!” 因这一声儿,听得晏殊打了个冷颤。这一份诏书,本以为丁谓不急着要,晏殊自认为能够逃掉。谁知道他们改了时间,明天就要!惊得晏殊这个厮,冷汗从额头上淌下来,地上已滴答成片了。照这样看,这一次时间够呛能赶上。弄不好非但是诏书逃不掉,而且还得罪了刘后和张耆,找谁说去! 正在着急的时候,偏偏正事还给误了,晏殊因为走得匆忙,忘了将笏板带过来,只好命侍从回家去取。这个时候天色尚早,那一头刘后尚且未到,旁边有人问话道:“晏学士,之前我听王孝先说,‘垂帘听政’这个主意,是学士最先提出来的,可是真的?” 这话儿让晏殊十分为难:之前的时候,确实他曾经提过一句,让张知白就给记住了,告诉了王曾。这个时候再让他出面,认这个功劳,晏殊就不是太乐意了。若说赞成丁谓的建议,太过违心,读书人绝对不肯的。但是说赞成垂帘听政,丁谓是睚眦必报的,那个东西难免要报复。 晏殊不敢直接表态,只好拐了一个弯道:“这件事情,还需要众人一块儿商议。”正在众人议论的时候,老远儿刘提点安排个内侍,跑到晏殊的跟前儿,又过来小声儿催促道:“晏学士,东西准备得如何了?赶紧想想,下午丁相就要用了!” 众人跟前,他们就这么过来催促,已经让晏殊十分恼火,又没计寻思。周围的因听见了“丁相”二字,都用两眼打量着晏殊,惊疑地看他,都以为晏殊和与丁谓结成了同党,已经在密谋什么了。晏殊这边是百口莫辩,这嫌疑都没法说清了。 这个时候,距离刘后到来的时间,已经不到一刻时了,再没有主意,这次恐怕真就栽了!正在急间,侍从已经取来了笏板,在众官队伍里找到了晏殊,急匆匆给主人呈上来。 刘后马上就到了,众臣群里面,正在小声议论丁谓,耳边突然有人骂道:“狗东西,误事该打!”因这一声儿,众人急忙去看时,却是晏殊那个厮,嘴里一面在呵斥侍从,似乎这骂不解气,抓起笏板抬手又打。侍从猝不及防间,正好被敲在面门上,两颗门牙碰上了笏板,登时被崩掉,鲜血立刻就淌了满面。 等到刘后过来的时候,正赶上晏殊行凶的场面:一个侍从血流满面,委屈得哭了。因没了门牙,哭起来似乎还有些漏风。旁边众臣交头接耳,一个晏殊手拿着笏板,正在大骂。 马上御史台弹劾就到了,说晏殊在玉清宫门外殴打从人,不敬太过,实在有伤朝臣的体统。刘太后那边,也嫌晏殊弹劾了张耆,遂同意将晏殊贬黜外放,去应天府任职。起草诏书这件事儿,总算让晏殊逃出去,不用再应付丁谓了。 第14章 山陵都监 晏殊这一溜不要紧,把丁谓可就害苦了!次日在紫宸殿的朝会上,因为事先准备不足,王曾一党又据理力争,眼看着丁谓落了个下风,弄不好王曾“垂帘听政”的提议,真的能赢。 丁谓是甚人?倒能让这厮们轻易就赢了!紧急的时候,丁相急忙将三司使林特叫了去,两人连夜商议了一通,定下了计策。 到了次日,宰相以大事为理由,召三省六部的长官,到中书议事。开场丁谓先道一番难:将今年山东、河北的旱灾,淮南、湖北的涝灾以及河南本地的蝗灾,全都细细地讲了一遍。说毕丁谓问三司使,今年的财赋怎么样。 林特立刻禀告道:“回相公话,今年的年成实在不太好,下官大略估计了一下,最好的情况,比往年要少二十万缗。”因这个话儿,丁谓又加一句道:“先皇驾崩、太子登基,这些全都都需要钱,谁知今年又赶上天灾!” 当下丁谓感慨一番,以“与生民共克时艰”为理由,各部的开支都需要缩减。宰相丁谓立刻身先士卒,带这个头儿,从中书的开支开始减起,剩下的各部必须要跟着,有一个算一个,所有人全都需要减。丁相还特别提议说,各部如非必要的开支,酌量是需要减两成。 这句话儿一提出来,众人都议论纷纷的,各部没一个乐意的。礼部尚书王曾带头,立刻责问丁谓说,何谓“必要的开支”,“非必要的开支”,又是哪些?“扣减两成”的依据,又是什么?还是凭丁相的一张嘴,信口就说?凭什么三司使大略估算一下,丁相就能提出来两成? 当下两边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了一番,丁谓最后决定说,所有县级三万银以上的开支,全部需要中书的核准。州府十万两以上的开支,除了由三司核准以外,还需要中书亲自过目。不经过核准,违规滥用公使钱,是可以以“贪贿”问罪的。 议事毕后,众人陆续都散了。工部尚书钱惟演,瞅着无人,尾巴也似跟着丁谓,口里一个劲哀求道:“丁相,工部治河,后续追加三十万的那个开支,是实在不能再减了!”因惟演哀求,丁谓遂就品一口茶,口里不紧不慢道:“你又没跟着他们闹事,你怕什么?!思公放心,只是暂时这么说说,怎么可能卡你呢!” 得了丁谓这番话,惟演方才放了心,道谢就走了。这边钱惟演才走了不久,正赶上右司谏吕夷简来政事堂办事,丁谓随即把他叫过来,说话便道:“之前我使人与司谏递话儿,司谏当时也答应了助我。怎么昨天在朝会上,眼看着王曾一党占了上风,你吕坦夫为何一言不发?却不是害我!” 吕夷简赶紧解释道:“相公莫怪,下官也确实是向着相公。之所以这次专门过来,就是要禀告这件事:昨天一早,突然之间接到了弹劾:有人已经收集了证据,说内侍押班雷允恭,借着修建陵墓的机会,大肆收受别人的贿赂。 贸然支持这件事儿,却不是让内侍带累了宰相!以下官之见,不如另换个妥当的人,方才稳便。” 话儿虽然是这么说,如今哪里有妥当的人?!参政冯拯年纪已老,本来没想要阻扰丁谓。因为太后有提议说,想让钱惟演继来任参政,冯拯立刻便猜测说,是丁谓在背后出的主意,干脆连丁谓都反对了。 友军这边,丁谓与曹利用已商议了,为谋大事,小处可以让着些刘后,结果怎样?曹利用对提拔张耆任副枢密十分不满,认为张耆要取而代之。本来他与刘后就不和,必要在这件小事上较真,完全不肯退步的模样!只要太后答应了丁谓,权利都掌握在执政的手里,他丁谓能亏待了西府么? 太后既然不放心,安排个张耆能让她心稳,那就随她,又能怎样?这曹利用真的是鼠目寸光,眼里面完全没有大局! 如今丁谓算看明白了,友军里面,要么就是鼠目寸光的东西,眼睛只看见脸前的三寸,譬如曹利用这个厮;要么就是有能耐,但是不肯效忠他丁谓。比如说夏竦,那可是丁谓亲自带出来的,之前曾想过要提拔重用。怎奈夏竦是太后的人,根本与丁谓就不是一路儿。 要么就是雷允恭这种,虽然忠心没得说,但是能耐真的有限,而且这厮还管不住手,连先皇陵墓的主意,他都敢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吕夷简说得倒是轻巧,重新换人。内侍里头,除了雷允恭那个厮,哪还有一个信得过的?其他的全都是刘后的心腹!无论如何,这件事情,还是雷允恭最可靠。 处在这种关键的时候,不能再发生任何意外,丁谓决定这就上山,与雷允恭那厮见一面儿,有些事情,必须要亲自敲打他才行。 永定陵这边,山陵都监雷允恭,率领着所部的一班内侍,正监督役工、石匠们做事呢。正在众人说话的工夫儿,突然从南面飞来群乌鸦,叫着往西北方飞走了。 见了这情形,有几个匠人急忙道:“都监快看,有一群乌鸦飞过去了!”因这个话儿,允恭立刻骂他们道:“不知道忌讳的东西,什么‘乌鸦’?从皇陵的飞过去的鸟儿,那就是玄鹤! 幸而今天在这儿的是我,不计较这个。若换成是丁相,你们就这么胡乱说,就好该发配充军了!”众人因为这一通呵斥,立刻用手将嘴巴捂住,吓得就不敢再出声儿了。 这个时候,突然有报,说宰相丁谓亲自来了,果然这丁谓不经念叨,立刻就来了。允恭将众人嘱咐了一通,让大家注意好自己的嘴巴,不能让丁相挑出错儿来,众人随即就答应了。 因丁谓来到,雷允恭立即要向他邀功,请丁相看看皇陵的进展,好让丁谓夸一夸。丁谓此来,是有几句要紧的话儿,需要嘱咐,谁有工夫去看那个!当下便骂允恭道:“我听说你在这里不安分,把手都伸到皇陵上来了?胆子够大!” 因这个话儿,雷允恭心里面骂一通从人道:“是哪个口风不紧的,泄露了消息,偏偏就让他知道了?等着我回去好好查查,绝对不能轻饶了这厮。” 允恭肚里的寻思,那头丁谓不知道,仍旧嘴里骂他道:“吞了的那些,尽早儿都给我吐出来,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三天之内,把窟窿全都给我堵上!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要是在你这出了差错,误了大事,小心你项上的那颗脑袋!” 当日丁谓一通警告,雷允恭遂就答应说,所有皇陵账上的亏空,一定想办法能给他补上,不会让谏官查出来什么,误了宰相的大事。丁谓将事情嘱咐完,并不在永定陵多停留,政事堂那边还有大事,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因此丁相立刻就走了。 这一头雷允恭可不好过了:好不容易摊上个肥差,吞到肚子里的肉,原封不动再吐出来,可就难了,这种事没几个愿意的。允恭十分想找个办法,既可以填补账上的亏空,而且已经到手的钱,还不用一并吐出来。可惜允恭想破了脑袋,到底没想出个法子来。 到这一日,司天监邢中和来永定陵,过来与允恭闲聊的时候,便开口道:“如今这穴位风水虽好,但是建在这个位置,只能保大宋富庶、昌盛,后代子孙却是不茂。” 一听见这个,允恭两眼登时便亮了,追问便道:“先皇共生了六个皇子,如今就剩下来这一个,其他的全都夭折了,可不是子孙不茂么!以先生来看,既能保佑大宋的江山,还有让子孙繁茂的好穴,附近还有么?” 中和于是告诉道:“要是把穴再往北移个一百步,像汝州秦王坟那样的格局,能更好些。只是我怀疑那个位置,下面有石头,在此处动土,很大可能会石破水出。” 允恭只管欢喜道:“本来先皇就子孙稀少,倘若稍微移一下位置,能繁茂子孙,是个好事儿,有可不可?”中和一看允恭认真,口内遂就劝他道:“就算没水,如今也是工期紧张,这一更改,恐怕七月时不能完工,我劝都监罢了这心思。” 中和的劝阻,允恭完全听不进去,口里面只管踊跃道:“先生放心,如今我亲自去禀明太后,只要太后答应了,皇陵延期就不成问题,一切都包在我身上!”这雷都监一向是雷厉风行,说到做到。不等着邢中和回话呢,这厮立刻跳上马,策马往城内飞奔而去。 这一头雷允恭入宫之后,将重新改穴这件事儿,拿来与刘太后商议了。刘太后便道:“临时改穴这种事,如何能轻易决定呢?”允恭劝道:“按照司天监的说法,移穴能够繁茂子孙,下官以为这事儿值得,因为特意来禀告太后。” 话说起来,自从雷允恭做了这个山陵都监,确实也兢兢业业的,为了先帝子孙的繁茂,大热天的来回奔走,也着实不易。太后遂就回他道:“风水之事,老身确实不懂得什么。如今丁谓是山陵使,倘若山陵使无异议,那就准你所奏吧。” 雷允恭得了太后这话儿,立刻遵旨,三步并作两步的,直接往政事堂这边奔来。这时候丁谓正在东府,听见了山陵都监雷允恭所奏,立刻明白了这厮的意思:几天之前,丁谓去山上找雷允恭说话,让他把账上的亏空赶紧填上。谁知道雷允恭不肯出钱,自己就想出来这么个主意! 这个该死的雷允恭,还真是能给宰相惹事!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让他丁谓有言在先,说过“不管用上什么办法,必须把窟窿堵上”这话儿!人家雷允恭上了心,果然就想出来个好办法,让丁谓这边还挑不出错儿来。 虽然丁谓心里面明白,众人跟前,还不好直接点明了这事儿,丁谓遂支支吾吾的,几句话把雷允恭打发了。在允恭看来,既然丁相没反对,那他就是同意了!允恭立即反身就跑,回去与太后报信去了。 第15章 刘后下诏 这个时候,朝廷里刮起来一股风儿,将之前林特做事的纰漏,一项一项挑出来,指责林特是“大奸”,纷纷来弹劾。眼看着舆论愈播愈远,连刘后那头都惊动了,禁中已经传出来消息,太后已经有意向说,叫夏竦这厮替换林特,做三司使。 处在这种情势之下,林特立刻就坐不住了。一大早儿跑来丁谓家里,求丁相赶紧指点一个办法,好救一救。丁谓遂就指点道:“这个好说。当初我做三司使,开通蕃、汉之间的茶市,与茶户定下合约的时候,有一些东西说的模糊,没有细说。士奇回去,马上就可以放出风,就说一旦要换夏竦,细处就要明确了。这里头你不能做手脚?” 一说到这个,十数条主意林特都有了:譬如说因为茶价每年都变动,当初与茶户们立合同时,没有确切的定价。规定是去掉所有的花费之后,赚来的钱四六分:朝廷得六分,商户那头得四分。当初合约定的模糊,在花费上面没细说。 只要有人放出风,就说之前合约里面的‘花费’,写得有些不明白。如今马上要细分了:这一次更改,包括运到蕃地的车马钱、人丁钱,还有囤积、转运的费用,再加上蕃地各处的税钱。 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些能值多少钱,茶户他们省得什么,还不是朝廷说了算!算多少都得乖乖听着,他们还能怎么着。这些钱数加起来,全都摊在那些茶户的头上。之前没收,是因为丁相和三司使林特太仁慈,没算上这些。 如今把标准提上来,品质不行的都需要罚钱,然后告诉他们说,是夏竦过来后马上要更改。那些茶户一听见这个,他们怎么不得大闹? 林特立刻佩服道:“丁相高明!一旦商户们没有赚了,或许有些人还得赔,他们可不就得闹么!这样一来,恐怕不少人都得走。” 丁谓便道:“没那么容易让他们走的。当初立了合同文书,印押为凭,两边各执一纸为照。若茶户就这么直接撤了,让他们全都倾家荡产。先让茶户们闹起来,把夏竦架到热锅上,就算刘后有任命,也让这厮不敢接。” 林特抚额称赞道:“确实跟相公比起来,夏竦那个小狐狸,还是太嫩。相公区区只用了一招,他们必然要焦头烂额,招架不了!”按照丁谓的意思,他做了三司使这些年,开通商路,重定赋税,帮国家赚回来大笔的银钱,将朝廷资粮扭亏为盈,功劳也算是不小了,当这个宰相合情合理! 这些年下来,底下的那些商户们,也跟着一块儿赚了不少。到了这种关键的时候,让他们帮忙出一把力,也是应该。 既然丁相都发了话儿,有他撑腰,那么就不怕事儿闹大。林特遂就不久留,立刻赶回去安排了。林特这厮,找到了心腹茶商刘东,把这件事情交代与刘东,刘东这厮不敢耽搁,立刻便着手办这件事儿。 过不多久,马上三司使要换人,夏竦这厮一上台,需要追加份合同这个消息,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一听说一旦夏竦接班儿,按照新的合约算,马上这钱就得大跌,少赚了好几成不说,甚至有些人还得赔,都有一家老小要养,谁能经得住这个!更何况有些人贩茶,是贷钱过来倒腾的,区区为了挣一口饭吃,更熬不起。 眼看着这事儿传出来,到处人心惶惶的时候,林特嫌动静还不够大,特意通知了刘东说,想办法添上一把火儿,把事情再往大里闹闹。既然三司使发话了,刘东这边就得行动。当下刘家安排了主管,托人去东京泼皮、乞丐的行里,找到了几个靠谱的泼皮。 刘家的主管发话儿说,只要装扮成一个茶户,去夏竦门前哭闹一天,喊出一些“撤换夏竦”的口号来,十两银子就是他的!因这个话儿,几个泼皮都面面相觑,一时没答应:闹事众人都是会的,别说一天,就是十天也做得来!只是这次情况不同,那人又不是寻常的财主,好像官职还不小,让开封府差役拿了去,挨一顿好打,为十两银子不值得。 因没人应声,刘家的主管见势不好,立刻把价钱提上来,把价钱抬高到二十两。众人心里面琢磨了一通,仍旧觉得不太合算:若是被差役拿了去,一连关上三五个月,加上打点,二十两银子也花没了,还被人拘束,活得不乐。众人在外面三五个月,敲诈上几个怕事的财主,二十两众人也能赚到,仍不合算。 终于众人讲到最后,把价钱提高到五十两银子,只要在门口待够了一刻钟,喊上几句“夏竦滚开”之类的口号,这钱立刻就能得,众人终于松了口,将这件事情答应下来。 没几日时间,夏竦家门口就热闹了。不少泼皮联合在一块儿,去他家门上喊口号,不但骂夏竦,连他骂他家祖宗也一块儿骂。为头的有几个推了辆车儿,言说自己就是茶户,车上躺着的那一个,便是自家风瘫的老母,倘若夏竦做三司使,他的老母马上得饿死。 为了给这厮抱不平,胆大的手里拿一根棍子,小心翼翼要去捣门,口里面要求给说法。谁知道捣门的只是壮胆儿,此时突然有人出来,这些厮立刻一溜烟就逃了。 见势不好,车上风瘫的那个“老母”,害怕被打,也立刻跟着跳下车儿,跟在后面撵“儿子”们去了。因逃得太急,“老母”的面巾都跑掉了,露出满脸的胡子来,倒把路人给吓了一跳! 虽然第一次不太成功,到底这钱到了手,这就行了。等着观望的那些厮,一看这法子真赚钱,胆大的都已经吃到了肉了,而且人家还没被捉住,立刻不少人都跟风起来,争着要去夏竦家闹。 因去的人多,刘家主管出的钱,都已经有了规律可循,账目也愈发明白了:喊一句口号一百文,演一出闹剧给十两。倘若有哪个演得好,十分逼真的那一种,价钱能涨到五十两! 因有钱赚,众人蜂拥也似赶来。 若开头只是泼皮们闹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去夏竦家门首吵闹的人,愈来愈像是真的了。 不少人干脆拿了绳儿,寻去夏竦家门口,要去他家门上吊死。有几家因为听到了消息,干脆直接就跳了河的。孤儿老小穿了麻衣,全跑去夏竦门口哭丧。 因众人闹,夏竦直接都不敢出门。恁多的人齐来请命,连开封府都一并惊动了,替夏竦拦。然而根本没有用,倒让两边冲突起来,愈发惹得茶户们要拼命。 宋朝这边,东南十路六十多州,二百六十余州县,全都产茶。单每年卖往蕃地的的茶,加起来足足有数千万斤。一旦有变,牵扯的岂止十数万人!东京茶户们请愿的消息,立刻各处都传遍了。有他们带头鼓动着,各地便纷纷闹将起来。 开封府府尹李咨那厮,因为也是王曾的同党,丁谓以“不能阻塞民声”为理由,出来帮助茶户们说话。众人一看宰相都支持,立刻胆子就大起来,已经干脆携带了器械,直接与开封府差役厮打起来,局势眼看着更乱了。 丁谓才刚刚使了一招,还有许多其他的路数,没用上呢,夏竦那个白眼狼,就扛不住了。终于夏竦放出话来,接任三司使这件事儿,所言不实,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 还是丁谓说的好:王曾麾下的那一班人马,全都是些乌合之众。看起来他们是义正辞严,英勇不屈的模样,一旦真正遇到了损失,马上就各自为战了,哪赶上丁谓这边的联动出击。 随着时间的推移,林特那边的闹剧,终于渐渐地平复下来。朝堂这边,因丁谓与王曾争执不下,许多政事都拖延未决。众臣纷纷请示说,叫刘后尽早儿拿出个主意。王曾因为听到了消息,刘后已经决定了,想要采纳丁谓的意见,王曾立刻就坐不住了,以突发急事为理由,飞跑去禁中求见刘后。 因王曾借口“急事”的原因,刘后也就准他来见。才一见面儿,王曾便劝刘后道:“太后若实在不肯‘垂帘听政’,微臣也不敢太强求,只是丁相的意见,有几项必须要做一番更改,不能这么仓促就定:第一,按照丁相的意思,‘非大事悉令雷允恭传奏’,何谓‘大事’,哪个又是‘非大事’? 还是大、小全在执政的意思?丁相指定了雷允恭,必须是他方可传奏,倘执政与雷允恭协比专恣,内挟太后,这种情况同列却不如,该当如何?! 再且丁相还建议说,请‘皇帝朔、望见群臣’,那么请问,若枢密院有了紧急的军情,急需要请旨。但是没赶上初一、十五,而且跟其他事情比,又被执政认为是‘小事’,该当如何?别人可入宫奏事么?” 当下王曾说了一通,与刘后两个商议毕,刘太后终于下诏道:“中书门下牒枢密院:今月二十四日准皇太后手书赐丁谓以下,近以衅罚所钟,攀号罔极,上赖邦家积德,皇帝嗣徽,中外一心,永隆基构。 先皇帝以母子之爰有异甫伦,所以遗制之中权令处分军国事,勉遵遗命,不敢固辞,然事体之间,宜从允当。自今已后,中书、枢密院军国政事进呈皇帝后,并只令依例程进入,文书印画在内庭,亦不妨与皇帝子细看览商议。 或事有未便,即当与皇帝宣召中书、枢密院详议。如中书、枢密院有事关机要,须至奏覆,即许请对,当与皇帝非时召对,即不必预定奏事日限。盖念先朝理命,务合至公,其于文武大臣、内外百辟推诚委任,断在不疑。缅料忠贤,各怀恩义,必能尽节以佐昌朝。愿予菲躬,得守常典,兴言及此,五内伤推,故兹示谕,咸使知悉。” 第16章 功亏一篑 这几日以来,丁相总算是没帮忙,经过这一番操作后,果然刘太后倒向了丁谓,王曾“垂帘听政”的建议,已经被弃置不用了。 因为今次丁谓赢了,朝中不少人见了丁谓,都与他道喜。这些厮们不晓得内情,道喜个屁!太后此次下诏,并没有完全听从丁谓,起码“非大事悉令雷允恭传奏”这事儿,太后对此完全没提。丁谓之所以出这个主意,不就是想借助雷允恭,塞闭两宫的耳目么?关键的事情干脆没提,算什么“赢了”! 而且太后在诏书中说:“如中书、枢密院有事关机要,须至奏覆,即许请对,当与皇帝非时召对,即不必预定奏事日限。”那就是说,冯拯、曹利用这些厮,有事要求见,不必等到初一、十五,太后随时就可以召见。 如今丁谓是宰相,当着面儿,那些人不敢说什么。一旦私底下与太后见面,谁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这厮们人品真不好说!好不容易忙活了半天,丁谓只是面子上赢了,里子却彻彻底底输了,找谁说去! 朝中倾向丁谓的人,这一次不单是嘴上说说,有些已登门贺喜了。这日丁谓一回家,长子丁研便告诉道:“父亲不在,今日朝中好多的人,专门过来拜访了,说恭喜父亲赢了王曾,此役大胜。” 丁谓遂就问他道:“来的有谁?”丁研回道:“头一个来的是三司使林特,我家岳丈那一边,也早早命人送了礼。”因为丁研提起来林特,丁谓遂就问他道:“你没问问,茶户闹乱那件事,如今处理得怎样了?”丁研遂就回他道:“父亲放心,已经传出来消息说,有常和、林平这两个人,因为被查出来带头闹乱,已经被流放沙门岛,滋乱已渐渐平息了。” 这两个人名没听说过,丁谓遂问都是谁。丁研遂道:“全都是三司使心腹刘东家主管。”丁谓遂道:“虽然有些于心不忍,为了稳定民心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因为丁谓不放心,这厮又加一句道:“告诉林特,单只是流放还不够。知道内幕的那几个,把他们嘴巴全封上,这事儿不能再节外生枝。” 说毕丁研便继续道:“右司谏吕夷简虽然来了,我听他口风却不太对:听他的意思,之所以诏书这么下,是父亲与雷允恭分割了,因此吕夷简决定说,弹劾雷允恭的那些证据,可以不必再压着了——此人莫不是在故意装傻?” 听见这话儿,丁谓遂就回复道:“吕夷简可以不必理会,账目的事上,雷允恭那边已有了应对,可以放心。曹利用那头没动静么?”丁研遂道:“因张耆做了副枢密,曹枢密看着不乐意,这一整天都没有消息。” 丁谓心道:“曹利用见我这次赢了,他自己反而吃了个大亏,故意向我撒娇呢!这能怨谁?平常的时候,他对待刘后的那些内侍,犹如呵斥贱役一般。他自己进宫与刘后奏事,不高兴了,手指还要弹几下珠帘,全不把刘后放在眼里,被罢也是早晚的事儿。 气他就气吧,宰相的职责,又没有一条要哄枢密。倒是张耆这个厮,将来有必要结交一番。”当下爷俩又提到了参政,因钱惟演暂时仍在工部,威胁不到冯拯,冯拯对待丁谓的态度,倒是比先前有所缓和。 按照丁谓的看法,亲家钱惟演抠抠搜搜的,送过来的礼,从来没多过十千钱,他不当参政倒也罢,没什么坏处。根据太后诏书的内容,丁谓最不放心的,就是两府。 东、西两府的这些人,该敲、该拉的,大体丁相已有了数。最好让他们正、副两边打起来,没有时间能过来捣乱,就可以了。 除此之外,丁相在学士院已安排了眼线,北门上时刻有人在盯着。只要禁中来招人下诏,立刻来政事堂这边回报。丁相如今倒要看看,是哪个没事儿去禁中乱跑,背后说他丁谓的小话儿。 随着时间的推移,果然丁相预料的没错儿:自从太后下诏后,王曾等人见太后的次数,真的是愈来愈频繁了。倘若“垂帘听政”的话,王曾与太后说了什么,起码丁谓还可以知道。这一进宫面见了,鬼知道那厮们说了些什么!丁相恨不得打自己两下:费力气挖好了一个坑儿,弄不好真能把自己给埋了! 正在这种关键的时候,雷允恭那厮还偏偏不在,忙着先皇陵墓改穴的事儿,这个东西为了钱,耽误了丁谓多少的大事!丁相内心里觉得说,友军们没一个靠谱的,照这样下去,恐怕早晚被他们带累!宫中没有了可靠的人,王曾和太后谈话的内容,也无从打听,急得丁谓团团转。 到这一天,终于让丁谓等着个机会,在太后前面说嘴道:“当初先皇在世的时候,寇准怕太后掌了权,撺掇着先皇让太子监国。被贬之后,是王曾收留他在家中居住。此人与寇准是同党,宜早罢黜,他的进言不可信!” 丁谓的话儿,太后有些不满意,口内遂道:“谓之这话儿不妥当:之前王曾请‘垂帘听政’,这事儿老身没同意,最后还是偏向了你。他已经败了,还不准进宫来诉诉苦么?既然让你做了宰相,凡事自然以你为重,你担心什么?”一番话说得丁谓哑口无言。 那边太后继续道:“谓之既然身为宰相,还是需要能容人,凡事不要太赶尽杀绝。更何况先皇刚刚驾崩,无事还需要天下大赦,又何必对于过去的事情,紧紧抓住不放呢。”众人的口里,全都在说是丁谓赢了。这一次丁谓赢没赢,丁相自己肚里面知道,只是这酸楚实在没法外道。 弹劾王曾没成功,在太后跟前还碰了个钉子,丁谓近日十分不顺。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个消息说,右司谏吕夷简那个厮,已搜集了不少雷允恭贪贿的证据。之前事繁,丁谓根本没顾上理他,谁知道这么几天的工夫儿,这东西就想着寻事捣乱。 为这事儿上,丁谓遂想找一个机会,敲打敲打吕夷简。倘若吕夷简肯谈和,可以多少让他些好处。若是吕夷简不上道儿,就有必要想一个法子,把吕夷简这厮给贬黜出去,免得出事。 因为提到吕夷简,丁谓遂想到雷允恭:这厮一向在永定陵,有些时日没有他消息,不知道账目平得怎样?是时候该派人过去问问。丁谓派别人不放心,遂嘱咐长子丁研道:“来日你亲自去一趟皇陵,问问雷允恭账目的事儿。” 到了次日,一早儿丁谓去政事堂,丁研随后也收拾好了,带上了人马,直接投永定陵方向去了。这边丁谓办完了公务,迟迟不见冯拯的身影。问别人时,回说太后那边有召,将冯参政叫去承明殿问话儿去了。丁相心里面隐隐有些觉得不妥:即便有事,也该先通知他这个宰相,怎么刘后不发一言,直接把参政先叫走了?情况不对,莫不是有事! 愈琢磨愈觉得事情可疑,丁谓派了一个人,拿一件小事去枢密院,打听曹利用那边的情况。谁知道枢密院回复说,曹枢密不在,因为今早儿太后有召,枢密直接去承明殿了。冯拯和曹利用全都不在,单单外出他丁谓来,这就坏了,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尤其有人报信说,王曾今日也进了宫,去面见太后,丁谓立刻便知道了说,这次的事情,必然是针对他丁谓的!这个时候,丁研急急赶回来,见了丁谓,立刻下马扑过来道:“大事不好!皇陵那边,今早被雷允恭凿穿了石头,出来水了!” 因丁研慌乱,丁谓嫌他不镇定,口里面有些不满道:“这件事切勿走漏了消息,赶紧让雷允恭想法子弥补。”因这个话儿,丁研干脆直说了道:“父亲不知,大水卷走了数百的人马,直接把皇陵给淹没了!” 这话儿好似晴天霹雳,惊得丁谓脸色都白了。怪不得刘太后把宰辅都召去,独独外出他丁谓来,原来他们早知了消息!这个时候,不能让他们信口胡说,丁相急需要进宫一次,亲自面见刘太后。说不得丁谓急换上朝服,急忙往禁中赶去了。 丁谓一急,来不及细想,撒腿儿直接就往福宁殿奔去。因为脑袋上帽翅儿太长,跑起来好似风筝似的,都带着风,直接这帽儿就落了地了。丁相一看心道不好:帽子落地,此非吉兆! 才刚走到福宁殿,已经有内侍提醒说,今天太后不在这里。丁谓这厮立刻转路,要往崇徽殿见太后。幸而有人提醒说,刘太后还有其他的宰辅,此时全都在承明殿议事,丁谓这才想起来,确实一急走错了路!说不得丁谓又拐一个弯儿,又往承明殿方向去了。 不说丁谓在外面奔波,承明殿这边,众人全都在议事呢。皇陵浸水这件大事,山陵都监雷允恭,罪该赐死无异议。丁谓身为山陵使,出了这样的事情,如何问罪,众人此时正在商量。 副枢密任中正进言道:“丁谓是先帝托孤之臣,也是于社稷有功的人。纵然有罪,定罪之时,亦该考虑先前的功绩,然后再议。”王曾当即反驳道:“丁谓和雷允恭两相勾结,将先皇的陵墓移到绝地,不忠太过,已然获罪于宗庙,还有什么可议之处!” 本来丁谓这边的处境,就已经不妙。偏偏吕夷简那个厮,在关键的时候又拿出来证据,道明雷允恭趁着做山陵都监的方便,在皇陵事上监守自盗,盗取黄金三千一百一十两,白银四千六百三十两,锦帛一千八百匹,珍珠四万三千六百颗,玉五十六两。 当下判山陵都监雷允恭盗窃先皇陵墓金宝,犯法当死,全部家产籍没充公。司天监邢中和怂恿雷允恭改穴,判流放沙门岛。山陵使丁谓监管不当,立即罢相,贬为崖州司户参军。 因为丁谓被牵连罢相,丁谓在朝中的四子、三弟,这一次全部被罢黜出京。 早先的时候,丁谓对朝中的对头们,总是想着要置之死地。当年将寇准连续贬谪,任他为雷州司户参军。如今到了这个地步,谁知丁谓的境遇更差,被贬为崖州司户参军,比他寇准路程还远,都隔着海呢,真是预料不到的事儿。 丁谓根本不服气:这一次落败,只是因为运气不好,绝不是他自己本事不行,让王曾小人给斗倒了!到这个时候,在丁谓这厮的心里面,跟朝堂上王曾那一伙比,寇准其实还算个“君子”。 这个时候,丁谓说一句心里话,与其让王曾那小人做上了宰相,哪赶上让寇准做宰相!然而此时大事已定,再去说这些也没用了。 当初丁谓恨透了寇准,恨不得立刻置之于死地。谁知到了这个地步,丁谓的心思立刻又变了,重新又念起寇准的好来,还没见面儿呢,在丁谓口里,寇准已经是与他同病相怜的“同路人”了。 因听说丁谓被贬崖州,寇准的那些心腹家人,一个个摩拳擦掌的,只等丁谓路过的时候,痛快把丁谓打一顿,好能报仇。然而寇莱公命人备一只蒸羊,等到丁谓经过的时候,就把这只羊送给他。除此之外,当日不准众人出门,全都在家里吃酒赌钱。 丁谓这边,还打算与寇准见一面,有话儿要好好叙一叙呢。幸而是儿子探得了消息,说寇准的家人已准备好了,等到丁谓经过的时候,要把丁谓一通好打。这才让丁谓打消了与寇准叙话的念头,经过雷州时不敢停留,一道烟走了。 第17章 文显投夏 元昊自用张元、胡昊,中原又有多人来投。元昊不问出处,不论种族,大半荐与其父夏王李德明,或授以将帅,或任之公卿,自亦择良者随侍左右,推诚不疑,倚为谋主。其中有两人为最良者:汝州杨廊、楚州徐敏宗。徐敏宗既得元昊重用,遂写信一封,下到好友晋州张文显处,邀他前来。 张文显接了书信,见是好友徐敏宗相邀,遂乘马一匹,望北而走。这一日,正走至汾州西河县境内。此地正是好去处:西依吕梁,东濒汾水。陇上野人耕作忙,十里田畴麦花香。 文显看时,那苍郁树木中挑出一面酒旗来,却是一个村中茅店。不待进门,老远便有酒香扑鼻而来。文显自去案头坐了,将出一两银子来,唤店家上些可口的饭食,再打三角竹叶青来。那店家应声去了。须臾出来,搬出一碟肥鸡、一碟羊肉,四五样荤素肴馔,并河漏、索饼,又温三角酒上来。 此处风水地理正是极好:如仰天壶井,金盘盛露,大有腾龙之像。文显见了暗暗喝彩,口中问道:“主人家,此地唤作甚么村?好个风景!”那店主人无客正闲,口内得意便言道:“这村唤作‘西关村’。村中百余户人家,有田、黄、薛、李四个大姓,又有董、狄、叶、刁一些小姓。那年村里来个先生,最会看风水地理的。他说俺村风水好,将来能够出大官!” 文显听了便笑,一面与店主说些闲话。春阳正暖,檐下杏花正开得艳,这甜香远处可闻。石碾前栓了一匹灰骡,低头吃料。一只大鸡一面走,一面将喙在地上来回地蹭。正前便是一道河水,里头浮着几只白鹅。门前不时有农夫荷锄牵牛而过,相互见了,口内寒暄。 店主人道:“我见先生骑着骏马,手拿羽扇,是个读书人模样。敢是个路过的官吏?还是个四处闲耍的员外?”文显问道:“丈丈看我是甚人?”店主便道:“老汉眼拙,着实看不出来。” 两人正在言语间,只听外头一声喊,紧接许多人都叫起来。文显看时,却是外头惊了一头牛,已撞飞两人,正疯也似奔来。众人见了这情形,哪个不吓?登时喊叫着都逃。中有一个似吓呆了,不知道躲。 眼看将被这牛撞飞,看的人头上登时惊出汗来。但见那人侧身躲过,两手揪住牛角儿,使力一颠,情急之间拖住了惊牛。文显看时,那人正是一个少年,年纪能有十三、四岁,衣衫褴褛,身材细瘦,只是形容甚是英秀。此时将牛还了主人,自低着头便走了。 文显见了便问道:“这小厮是谁家的?端的了得。”店主人道:“村西头黄逵家的外孙,本身姓狄,因排行第三,人都唤他呆三郎,今年已有十四了。他的爷娘死得早,跟着黄逵一家住,平日没有一句话,见人木讷。”两个复又说些闲话,此时文显吃得好了,与主人家算了钱,便告辞走了。 文显走时,村头上又撞见了那小哥,手里拿着一把镰,正在前走。此时听见了后头声响,转过头看见了文显,自闪身让开了路,放文显人马先过,眼见文显走过去,复低了头又走。 文显回头笑一声道:“小哥姓甚?唤作甚么?可是这庄上的人?我才刚村店见你,好生了得,你可愿意离了这里,去远处长见识么?”小哥看时,自却认得这个官人,正是才刚坐在酒店里的。 自心内道:“我在村里,旁人见了都欺负,家里人又都嫌弃,没有一个说话的。这个官人却是不同,这般和气与我笑,问我话说,是个好人。”官人看他的眼色,倒显出几分钦佩来,让他自觉长高不少,自亦有用处,不似别人说的那般孬。因文显问,小哥儿少与生人说话,一时紧张,这话不知怎么说。 文显见他不回话,内心便道:“果然木讷。”旁边有人见了笑道:“这个是老黄家的呆外孙,问千遍也不回一声,官人休与他聒噪。”小哥不容易有人正眼看他,此时叫人道破真身,心中流血。自去路边背了草,飞也似得逃远走了。文显见时,笑了一笑,自上马去了。 三郎小哥回到家中,院内没有甚么人,都在屋内吃中饭。老远便听见外婆的声音,抱怨了一通家务事,到最后又将一应源头一股脑归结到三郎头上,骂了一通。三郎哪敢进那门?只好将未做的活儿拿起来,赶紧做去。 听见声音,表妹二娘知他回来,隔着窗棂忙唤他。外婆这时已见了他,朝外骂道:“你怎地到现在才知道回?家里头水也不挑,牛也不喂,这么大了,只知道耍。去外头割灯芯大的一巴掌草,拿回来装你娘的幌子。”三郎听时,不敢分辩。外婆又骂:“又在外面做甚么!愈吃饭时愈装样!”三郎自放下活,去洗了手。 外婆见他坐下了,口内又骂:“一巴掌活磨磨蹭蹭,又要众人等着他。”三郎看时,舅母盛的那碗饭,多是清汤,心道不够,又不敢添。昨晚多吃了半块饼,外婆便骂了半夜,若再添时,不知又要骂到几时。 二娘忙帮他说话,口内便道:“三哥待我可好哩。昨日我们捉个雀儿,还有一只大蝗虫,我们两个分着吃了。”舅母好奇,口内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分?”二娘便道:“雀儿是我吃了瓤,三哥吃皮。蝗虫是我了吃上半截。” 外婆听了又骂道:“他倒不是个傻角,净挑便宜。那瓤有个甚么吃头?只是肠子。蝗虫的上半截有什么,籽儿都在肚子里。怪道说昨天才割这点草,原来上树捉雀了。”那婆婆口内只是嘈,三郎听了,自低了头,敢说甚么。 饭罢,外婆在锅里添了水,煮些豆子,便叫三郎来烧火。那婆婆坐在杌子上,把根苎麻别在一个箩筐里,将麻丝一丝一丝拆开来,缠在手上,一头絮絮叨叨地骂。三郎一面听着骂,一面低头望灶台里添柴头。 不知骂了多少时辰,外婆起身去看时,豆子已是糊在锅里。外婆见了,心中更怒。当下抢了一根柴,劈头便打。一面泼口大骂道:“连个柴都不会烧,睁着眼睛白吃饭!你怎么还不去死!寻遍整个西河县,没有比这更笨的!呆子里头,你那死鬼老子数第二,你数第一!”三郎吃她打得痛了,急用手格。只听外婆叫一声,却是将棒隔歪了,划伤她手。把手拿过来来看时,血淋淋的一条口子。 三郎见了外婆受伤,心中害怕,忙立起身来,低了头退到一旁。外婆狠狠盯他一眼,上前来打着骂他道:“野狗养不熟的东西,脑后竟然有反骨,公然造反。果然外姓的孩子养不得,辛苦养他八九年,今日倒来打老娘!” 今日家里有客人,舅母正与客人在说话,此时听见了声音,都出来看。外婆把手拿出来,与众人看,口内又骂。客人口内便也道:“不怨婆婆成日说,这小三哥果然不成器!外婆终究是长辈,辛苦养你这么大,数落几句,也是为好。怎地这般不知好歹?”舅母也一块帮着数落。 三郎只管低着头,哪知认错!听见声音,二娘也跟着过来,先看看娘娘的手,回头又看看三哥,如今方信了众人的言语,也道三郎不好了。 三郎挨了一顿打,那边外婆不用他烧火,赶他出门担水去。外面看热闹的泼皮闲汉见他出来,在后拍着巴掌嚷:“三郎是条好汉子,正该造反!我且与你一把火,将房屋烧了干净!” 又有一个教他道:“那老货挖了女儿贴儿子,甚事都管,你娘不是她治死的?将你家的许多钱,拿她家去,养你好似喂狗一般。我们看见也气不过,如何不帮你报仇!”三郎怒视众人一眼,将那厮们丢在脑后,将桶去村头井里担水去了。 当下担水回来,走到半路,牛粪堆旁跳出几个顽童来,将路拦住。内有一个先笑道:“兀的不是小呆三么!听说昨日挨了打,家里罚跪到半夜。”众人听了都笑。一个叫道:“他不怯气,瞪着眼睛是看谁?你敢过来厮打么?”三郎听见这话,停了脚步。后边群童早围上来,口内叫嚷。 为头的这个顽童姓田,大名唤作田卫明,排行第七,是村中田升家的小儿子。从小被娘宠得坏了,甚么不做?每闯了祸,田升待打儿子时,老婆便与田升拼命。卫明又是个胎里坏,八九岁时,与人厮打,他口内发狠便说道:“我不到十岁,便杀了你时,按律也不到得该死。”如今大些,众人益发管不得。 今番看见了三郎,卫明睁着对细长眼,便叫众人上来打。数内两个要逞能,当先上来,三郎急把扁担在手。众人害怕他力大,不敢硬拼。那两个只把拳头朝他脸上虚晃晃,口内嚷道:“呆三哥,我们又没打着你,你敢动手!” 因这个话儿,顽童们一叠声地嚷:“先动手的是王八,都与我们做孙子!”三郎果然不动手。众人吃他不注意,狼群一般跳上来,夺了扁担,就中将他摁倒在地,打了一通。得了便宜,这厮们鸟兽散一般逃远去了。 三郎看时,刚担的水亦推到了,流了一地。自一面淌着泪,一面将桶收拾了,重新去担。 回家免不了一通骂。不容易捱到晚间,待到众人都歇了,三郎仍旧不敢进门。皓月当空,照一片亮白光下来。院里放了些杂物,暗影里像是一群鬼魅,正扎煞着手,黑影里看着更暗了。远处时有鸱声惊怪,似乎由松林间古老坟墓处传过来。他正缩在墙角里,和两头牛挨在一处。 栏里一黑一黄两头耕牛,三郎叫它们大黑、大黄。此时那月照过来,正落在牛舍边上,此时两牛正卧着,口中咀嚼,发出细语般声响,正温和地看着他。三郎本有一个姐姐,已嫁人了。家里头外公对他虽好些,只是死了。外婆只是要骂,舅母多是阴着脸,并不说话。阿舅平日在县里与人争跤,不常见他。二娘往常与他耍,今番看他也不好了。现如今只有这牛和他好,不嫌弃他。 第18章 把酒话桑麻 这一日天气正好,三郎一路走,一路踢个小石子。今日有个邻舍来,要与小儿定花根。外婆伴着,捧了礼品,带了香烛纸钱应有物事,投外庄寻人去了,到晚才能回来。舅母引二娘去了集市,早回不了。 今日只有一个人,自己可以随意做事,没有哪个嫌他不对,过来指挥骂他。三郎早起推磨轧碾忙了一通,待日头出来,已经将牛舍打扫干净了,将草选择干净的,嘱咐了牛几句话,喂它两个吃了。大黄近日有些病症,照料需仔细些。大黑昨日累了一天,把料多与它些吃。 待到诸事都做得妥帖了,走将出来。此时正走到河边,这水比往常少了一半,几个顽童下河摸鱼,玩耍够了要上来。因赤着脚,都小心躲着石子在走路。 三郎坐在田埂上,目光越过山林溪水,极目处远山连绵,心中猜测山外情形,不知又是什么景象。若是能够看一看,就最好了。正出神间,只听后面有人在叫他。三郎看时,正是他的姐姐四娘。阿姐上前来拉了他的手儿,领他家去。 阿姐的家在村东头,住在岗上。到了门前,阿姐自把篱笆开了,引三郎进来。院中的雏鸡见人回来,齐围过来要讨食。阿姐遂将它们撵了,复将篱笆关上了。从瓦罐下面寻来了钥匙,将门上锁打开来,两个进门,先叫三郎杌上坐了。 屋里家器不多,靠墙一个漆木箱,上了屈戍,上面放着河漏床子和些针线,旁边的便是一辆古旧的纺车,老得似乎已不能用了。 床上挂着旧床帐。几件衣服补过数遍,洗得白了,仍旧叠的整齐,放在那里。窗棂上贴着些纸花。床边一张旧桌子,擦得干净,上面放个旧铜镜,几把梳篦荆钗。土墙上挂着零碎的杂物。 三郎正看时,阿姐已从厨下出来,热腾腾搬出几碗索面来,顶上飘些碧绿的葱。上面安一双漆箸,叫三郎吃。又把笸箩拿出来,去里面寻了针线,叫三郎把破袄脱下来,与他缝补。阿姐一面缝补,一面与他说些话,问些家常的闲事。须臾吃完,三郎自提了瓦罐,出门帮阿姐担水去了。 待到三郎回来时,见阿姐把几个炊饼用荷叶包了,只怕才刚没吃饱,叫拿回去吃。尽着吃时,再添一倍也不够哩,可是做人怎能不知好歹?阿姐与他几碗饭,这便感激不尽了,更何况她家也不宽裕。打定主意,三郎自是死不肯要。 阿姐口内劝他道:“三哥回去,嘴要甜些。外婆见你不应答,牛也似犟,如何不气?莫只顾着低头做事,长些眼色。他们见你机灵了,又会应答,哄的众人欢喜了,便好过些。” 姐姐的话三郎听了,一一都应。若得他们宽待些,不挨那骂,便饿三五天也好。姐姐是真心对他好,这事儿三郎自己知道,感激便道:“等我以后有了钱,都拿来与你。与你建个大宅子,搬出来住,也省得他欺负你。”阿姐听了这句话,心里蜜也似的甜。口内笑道:“姐姐等着这天呢。” 明日便是端午节,阿舅叫人捎了信,要回家来。外婆欢喜,与舅母两个包了角粽。一大早见了三郎,并没骂他,只与了他一些钱,叫去村店买酒来。三郎抱了酒坛子,小步跑去酒店买酒。今日店内有菖蒲酒卖,晚了怕要买不到。 去时那里集了一拨人,都在等着。众人一面在等着,一面口内说着话。店门口一个等着的道:“今年从三月起到现在,好雨下了没几场,都是淅淅沥沥来一阵,转眼罢了。这麦勉强能收。若是仍旧旱下去,到拔节时仍不下,秋粮怕是要瞎。” 旁边几人听了这话,跟着叹息。便有人道:“西河尚能收些麦,我的兄弟在平遥,距离不过百十里,半场雨都没有下!”数内有一个便叫道:“我却不怕。我种的田正不好,雨水好时又怎地?索性大旱一场,众人跟着一块都完。”众人听见,气了都骂。 三郎看时,此却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一个亲眷,三郎阿姐的老公,唤作田乐。这厮平日里不做正事,只是闲耍。阿姐绩麻赚几个钱,每每叫他夺了去,跑去外头赌钱吃酒。田乐才懒得管雨下不下,村里的人看他不起,他自知道。若得他们倒楣时,他见了心内便快活。 店里坐得满满的,闲人们聚在一处吃酒攀谈,议论谁家的儿子不上进,又娶个同样奸懒馋滑的老婆,撺掇着把爹娘的棺材本都消乏了;谁家的晚辈出息了,这些年新又建房置地了不少,还有谁家死了人,如何选风水吉日下葬的。 七哥卫明的老子田升,正坐在店里,此时与人言语道:“还是俺们的日子过得快活!当初我随着田相公,在保州时,吃那辽国的奶酒,那个味道,闻着尚可,吃了骚气。难为他们那班番人,竟也吃得下去!” 一个便道:“母鸡下了一个蛋,也满处‘咯咯哒’地叫,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不过年纪小时跟随相公们出去打仗,趁空必要说一说。”一个笑道:“田二哥,我听说你胆子小,不敢上前,只被安排伏侍伤的。没承想进去之后,帐里净是些断了胳膊、没了脚,血肉模糊震天嚎的,登时吓得发了昏的,却不是你?”田升听时,那脸登时变了色,口内骂道:“你这猴儿到了那厢,还不如我呢!倒叫你说的痛快!老爷当初不拼命,哪来你们坐着吃酒!”众人听了都笑。 内中便有一个道:“果然二哥有些远见,这话并不白说。当初二哥使了钱,叫女孩儿们识字时,村里都笑。如今怎样?便是西河县里的大户,都争相得过来聘。娶进了门,管账算钱,甚么不会?强似那些没见识的,成日价蒙头过活,出了甚事瞪眼不知,只会抱着孩子哭。” 又有一个附和道:“城里的人有远见,庄稼不好只一季,若是生的儿子不好,一世便就完了。讨个知书达理的,又会管家,又会教导,怎么不好?”田升乐意听这话,登时笑得合不拢嘴。 眼看就要割麦了,田升需提前安排煮肉、沽酒、蒸馒头,犒劳那一班佃户,浑家如今又风瘫在床,需要照应。不能在这里长久坐着,几句便就散了。 此时正好轮到三郎,店主人接了钱,与三郎打了半坛酒。三郎抱了那酒,欢喜去了。村里八公公走在前头,正撞着卫明一班人,卫明故意叫他道:“河蟆眼聋八怪”。那老汉听不真讲什么,道是句好话,只管满心欢喜,摸着卫明的脑袋,一通说“好”,接着又朝前面去了,众玩童在后打着滚笑。 此时见三郎走过来,众人相互耳语几句,笑着散了。三郎见了这般情形,怕他捉弄,自抱了酒坛,放慢了脚步走。见他这样,墙后头见了不耐烦,相互间小声嘀咕。正议论间,只见后面有个人,提了酒坛赶上来,看也不看,只顾前行。 只听得一声响,却见那人跌在地上,提的坛子已是碎了,眨眼间酒流遍地。此不是别人,正是卫明的老子田升。因众人心要捉弄三郎,将路掘了一条沟,上面虚掩些黄土,好来赚他。谁想叫这卫明的老子先走上来,倒跌了一跌。听见声响,墙头上伸出几个脑袋。内中那个窄脸的,不是卫明是谁?众人见状不好,一道烟撒腿躲了。这边田升爬将起来,一头骂,一头撵自家儿子去了。 待到三郎回家时,阿舅已是回来了,二娘兀自正缠他。舅母正在安排菜蔬,外婆那边见了三郎,便骂他去得这般久。阿舅见了,劝她便道:“小孩子怎能成日骂?再好也要变得呆了。”因是今日过节欢喜,外婆便没有多说。 饭后阿舅道外婆道:“三郎如今大些了,在家能学个甚么?晚些时带去县里,一发学着做事去。”这倒是个正经事,外婆听了,无甚说处,只问他道:“三郎只是笨手笨脚,又兼木讷没眼色,只怕东家不肯要。” 阿舅遂道:“田升家的大女儿,嫁与县里董员外,我在县里,与他有几次往来。我见他说话容易,为人不错。明日他家汤饼会,到时寻他说一说,必然收留。”外婆也就不再问,只言说等家中忙完了去。 第19章 祈雨风波 俗话说“蚕老一时,麦黄一晌”。眼看着这麦熟了,家家一早便忙收麦。四娘一人忙不完,托人捎信了有数回,田乐仍是不见来家。这日一早,村里有去西河的车儿,四娘趁便搭了这车,径去县里寻田乐。 四娘随村里人到了县里,那人另有事情要干,四娘也就下了车儿,自道了谢,便就分开,寻人问了邱员外家。此时邱员外正坐在铺里,听说四娘寻老公,一叠声叫苦便道:“不是老汉寻事说他,那厮果然不成器!无事耍时他便快活,若是安排他事时,他便言道:‘我又没卖给了他家,一天给俺几个钱?叫他这般压榨使唤!’口里念念叨叨没完。 铺里来了主顾时,拿话问他,他也不应,拉着个脸,言说不是伺候人的。娘子你听,这是人话么!如今这世上的人,哪个不靠客人吃饭?便是老汉见了主顾,面上也要堆些笑哩!在这呆了一个月,早跑出去,如今不知哪里去了。临走赊了我一贯,说抵工钱。当初不看在尊舅面上,我这里如何安排得他。” 那员外絮絮叨叨抱怨一通,直说的四娘耳根发烫,连连赔罪。前些时家中借了一斗粟,本指望将田乐工钱还与别人,如今见了这个情形,有甚脸讨!当下四娘悻悻地出来,店里有火家告诉她道:“娘子莫去寻田乐,便他在时,见你也要躲远了。他说烈日底下去割麦,受不得那罪,宁愿不要了。你如何寻到他人?” 既是田乐寻不到,村里那车晌午便回,不好叫熟麦落在地里,四娘耽搁不得,赶紧回了。三郎已知了阿姐的事,每日里早起晚歇,白日里割自家的麦,到晚便帮阿姐割。一连数日,把个三郎累狠了,沾床便睡,家务亦没空闲做。 外婆知了这个事,每餐在饭桌上骂他道:“你既是帮别人做事,自别家吃去,怎地还来家吃饭!”三郎由着她骂,仍旧每天去帮忙。外婆怪他不听话,愈发寻事,动辄便跳脚儿在家里骂。 不容易等到这麦割完,白日愈来愈长了。老天仍旧没有雨,河里的水更少了,看着断流。塘里一片一片的水洼,困了些鱼虾在里头,挣扎活命。有许多已成了干鱼了。吃用的水已是不多,哪里顾得上田里?这禾苗看着枯了。众人侍弄庄稼时,心里只疼,也就没了先前的兴致。闲着的人多起来,多人都去庙里拜,只求老天赏些雨来。 这日众人在田里,商议求雨的事情,忽然听见有人大声骂。看时,却是卫明在前飞也似奔,他老子田升将了根扁担,在后气吁吁撵,一面口里大声骂。原本想着孩子多了,指望多些,谁承想愈多孩子担忧愈多,不听话的也能多。生了儿子有甚用?只好惹气! 眼瞅卫明沿山路奔入蜀黍田里去了。那禾已经不低了,叫那卫明钻将入去,却如何寻?田升已是跑得累了,此时已是大汗淋漓,扬了扁担儿,口内骂道:“好猢狲!你不要躲,捉住你时,老子剥了你的皮!” 正在骂间,只见田间禾苗响动,卫明摇动那禾杆儿,口里叫道:“在这里!”田升见了,如何不怒?当下分开叶儿,朝蜀黍田里奔去。不容易到了地方,那边厢早已没了影儿。剩了田升瞪眼瞧。 正在怒间,又听别处禾叶响动,卫明在那招手儿道:“这里,这里,快过来打。”田升那火儿更大了,口内骂着,又望这来。路边行人见了都笑,看他爷俩捉迷藏耍。待到爷俩都跑累了,卫明叫他老子一耳瓜子扇在地里,操起扁担照腿便打,转眼间漫山遍野都听见有声嚎啕起来。 卫明当不得那痛,哭叫便叫:“不做你的儿子了!”田升听见更怒了道:“有能耐扒了这层皮逃出去,倒叫老子管顾吃喝!”这边厢田升正责打间,只听人叫:“二叔快且住了手罢,有事寻找。” 田升听见有人来寻,遂放了手。卫明趁着这个空,将身一滑,一道烟溜了,哪里还能再捉得住!田升在背后骂两句,回头看时,却是他的侄儿卫方。 田升这火没发完,心中正气,此时看着卫方道:“你不在家好好做事,寻我我甚。”卫方便道:“如今家里急用钱使,侄儿无法,只求二叔借一借。” 田升便道:“太平时节,没灾没乱的,吃了上顿没下顿,若没偷懒不算计,我也是奇了!我早跟你说甚么!男子丈夫,应先立业,三十以后成家不迟。你看看那些成大事的相公们,有几个急吼吼地娶妻生子!偏有些十七八岁的后生小子,又无能耐,吃了上顿没下顿,倒先弄出一窝崽子,成天价抓耳挠腮寻摸钱使!” 卫方几番待说话,田升哪里容他说,仍旧说道:“都说救急不救穷,今天借一遭,明日借一回,这账没头,村里说起你的名儿,连我也跟着一块羞臊。”卫方不容易等他说完,口内言道:“二叔放心,这钱一有便还。今次却为要紧事。如今村中商议求雨,各门各户都要出钱,便为这个来寻二叔。” 田升心道:“里正眼里恁地无人!商议求雨,却不说与我知道。”自心里盘算一回,回头便道卫方道:“我因你兄弟气急了,说了几句重话与你。到底咱们是亲叔侄,如何不比外人强?你好好的舍得力气,明年伺弄些红花,我去县里你姐夫家,叫他染坊里收了,怎地不多赚几个?只在家里种一亩薄田,几时熬他到老!”商议已罢,叔侄俩便就各自散了。 过了数日,各村果然商议好了,这便求雨。里正引着几十个村汉,挨门挨户来告诉。各门各户有出钱的、有出粮的,有出猪、牛、羊、酒一应牺牲果品的,求雨要用。乡人请了个有名的秀才,写了祈文,恭恭敬敬供在庙里。 如今这天儿旱得厉害,田里没有甚么活计。一大早三郎砍柴去了,只外婆和舅母在家。看见里正众人过来催,两个商议,将家中耕牛,献出一个,众人牵走。当下不敢怠慢,舅母走进那栏里,上前去解了大黄的缰绳,里正引人拉出来,赶着要走。那牛好似知事一般,挣扎着起来,眼中淌泪,频频回望,人群寻不着三郎。因拉它不动,有人上去狠抽几鞭,赶着走了。 才刚走了半里路,猛科里跳出一个人来,倒将众人唬一跳。急去看时,却是三郎立在那里,背上背了一捆柴,瞪着眼看。众人吃他挡住去路,口内叫道:“这个不是小三哥么!我们都有正事要做,你小孩子家莫挡路。” 三郎听见,身却不退,问他们道:“你们牵了大黄去哪里?”一个叫道:“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不要问。牵牛这事,你家大人已经准了,你却如何来阻拦?”一个又道:“求雨的事,众人都已商议好了,人人出力。你家如何外出来?神明怪时,罪过不轻!” 众人又待说甚么,事情又急,里正早已不耐烦了,撇了三郎,把手一挥,催促众人叫走。冷不防三郎弃了柴,跳将过来,搡开众人,将里正一把推个脚梢天,将缰绳抢在手里。众人一见,惊了一吓。当下众人围将上来,忿怒要打。 三郎将柴刀拿在手上,一手死死握住缰绳,眼中冒火。这边有人哄他道:“小三哥,你且把刀放下来,有话好说。”三郎便道:“你们答应放了大黄,我便放手。”又一个道:“好三郎,你放下刀,我们商量。”三郎那里并不应答,只是把绳儿握得紧了。那边厢里正叫众人扶起来,料不到今日小河沟里翻了船,哪有好气?一面口内大声骂,就叫人上。 当下对峙了有半日,眼见得日头平西了。众人上去三四回,三郎小哥力气大,靠着面墙占据一角,又是拼命的模样,一时间众人讨不到便宜。早有人去了他家里,将他外婆舅母寻了来,命她们去说。外婆只知他与牛好,平日照料得牛精细,不想今日这个阵仗,从没料到,看呆了眼。 这边厢三郎的姐姐亦过来了,众人远远见她过来,口内便道:“四娘来的正好。你的兄弟犯了疯症,几十个人拉他不住,快些来看。”阿姐听了忙挤将进来,口里一叠声唤三郎,又要夺刀。三郎唯恐伤了阿姐,不敢硬来,由她将刀夺去了。 眼见三郎没了刀,围着的人四下里齐拥上来将他拿了。众人又气,免不了打他几个耳刮子,又使拳头擂一通,一时间骂声不绝。三郎只觉身上几处辣辣地疼,四周有人咒骂声。耳内打得嗡嗡作响,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头上有血淌下来,合着那汗,流进眼里,那牛早已被牵走了。 第20章 三郎进城 出了这事儿,里正原本不待追究,怎奈村中偏有那好事的,必要说三郎阻碍村中的大事,又打伤里正,当下便要将小三哥绑缚起来去问罪,哪里拦得住!四娘求了好多遍,人只不听,将着火把,连夜把三郎绑缚押去都头家里,明日便要送去公堂。 四娘白许了许多钱米,众人只争这口气,全都不听,只要将三郎送去公堂上问罪。正惶急间,有好心的告诉她道:“本县有一个赵押司,他的老娘是庄上人,不大回来,与娘子带些亲眷。平日里急危救难,最是为人和善的。娘子不若连夜赶去,求他一求,或者能保。” 四娘听了邻舍这话,当下收拾了,趁着月亮,连夜望县里赶去。路虽然只有五六十里,怎当妇人脚小,走了一夜,到天明才赶到县里。因时辰早,知县相公尚未开衙坐堂。门首站了几个公人,懒懒地正自说着话儿。 四娘见了这个势头,便问一个年老的道:“敢问上下,衙里有一个姓赵的押司,住在哪里,可能帮奴指个路。”那人看了她一下,口内问道:“姓赵的押司也有几个,你是问谁?”四娘便道:“便是衙门里唤作赵珂的押司,他的老娘在关西村住,妻家姓霍。” 那人便道:“我不省的。你若寻人,自去那对街树荫下等着,他自会来。”四娘又道:“妇道人家不省得。还望端公看奴老远来的份上,略可怜些,告知一声。”那厮与人说着话,正不耐烦,哪顾睬她,只是叫走。 眼见得日头升起到树梢了,街上的人渐多起来,各自匆忙做事去了,情急之间问了几个,人都不知。四娘退了有数步,忽省得了,急去包裹里取些钱来,复回来对那公人道:“小妇人无甚相赠的,天气炎热,这几个钱,就送与端公打酒吃。”那人将钱接了来,也就收了在怀里,顺便指个道路,叫她寻去。 四娘依言寻了路径,一径去了押司门首。家中伴当听是同村,便唤了四娘入门来,叫她自去厅上坐了,依言去请赵押司。四娘心内正自焦急,头次过来请押司,事情尚没有下落,如何肯坐。 正在急间,只见进来个年轻的官人,相貌端正,眼神清亮。头上交角幞头,穿一件交领青罗衫,腰间佩一件白璧。见了四娘,行个揖礼,先叫她坐,自却去墙边“立事直若朱丝弦,奉身清如玉壶冰”的联下坐了。 四娘料他便是赵押司,慌忙上去道个万福,将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只求他救。押司笑道:“却是为了这个事。娘子放心,无甚大事,我与你村里正有些交往,这便去说。” 如今趁着早衙未开,押司急赶去都头家里,将话儿劝开,众人看在押司面上,遂将三郎解下来,便放他去。这事既得押司做成,四娘自是千恩万谢。当下引了三郎,姐弟两个人就拜谢了。待使钱时,押司亦只是推辞,哪里肯要,当下散了。 因见小三哥叫吃人打得浑身是伤,衣衫又被扯得破了,四娘先抱着他哭了一通。三郎昨日硬了一夜,一句软话不肯说,此时见他姊姊狼狈,亦跟着哭,两个说着话儿回去。姐弟两个走到村头,老远听见有人叫道:“前面的那个莫不是四娘?田乐又在县里输了,已回家了。娘子快些回去,莫叫他闹。”四娘听说这个话儿,吩咐几句,自匆忙回了。 剩下三郎一个人,不知道如何回的家里。家中众人已吃了饭,当下煮了碗索面,与他搬来。三郎哪里咽得下!当夜过了一夜。次日起来,家里的人看他时,并没有骂,眼神便有些异样,都躲远了,没有话说。 明日仍旧是出门砍柴。路旁小孩子看见他,躲在树后,朝他偷偷扔个石子,他娘急忙喝他道:“这小猢狲不听我话,撵你出去讨饭吃。”那小孩子听见害怕,急忙跟着母亲走了。一路行来,村里的人都躲远了看他,眼里便有些惊恐。 村头素日斗口的两个老婆,坐在那里搓青麻,口里男加三、女加四一通乱嘈。此时见他走将来,一个去另一个耳边言道:“你别看小呆三素日闷声不出,脑后却是有反骨,早晚要去断藤崖。这种缺爷、少娘,没教养的贼胚子,不该可怜去养他。”听的那人和声道:“我看小呆三是妖星附体,叫鬼神给魇住了,日后莫去他家里。” 三郎自去林子里砍了一担柴,忽又想起村人的话,觉得有些心酸,自弃了柴刀,靠一颗树,坐在地上。自尽了力,家里头仍旧不欢喜。先前最怕别人来欺负,如今无人欺负他,却教众人抛弃了,自觉好似死了一般。若由着他,从此不再回村里,远离了人,就做棵树也好。 此时林中甚是静谧,洞里虫蚁呼朋唤友,为了一点点口粮,来回奔忙。颇有几只爬到身上,三五番推它下去,那厮们仍旧又爬上来。因怕它们被一压死了,三郎俯身放它回地上。 树荫下有点点野花,却不怕旱,伏在地上,散着微香,默默开着。待他俯得更低时,草香的香气便传过来,四下里小虫轻声吟唱。住了半晌,三郎已好多了。再怎么坏,仍旧要过。等过两年年纪大些,能够不靠别人时,便好了罢。 复又过了三两日。家里外婆舅母嘀咕,如今三郎有些疯症。不如捎信叫舅舅回来,趁早将三郎带去县里,仍在家时,心中害怕。舅舅闻信儿回家时,听了众人这个言语,口内亦道:“如今天旱,便是能够下来雨,收成亦是不多。不如我早领三郎去。董员外家新开一间生药铺,正缺人手,再晚怕他不要了。”外婆便口里答应着,便叫三郎快些收拾。 三郎也是愿出门:先前村人看见他,虽都戏谑,还能有个说话的。如今众人见了他,一发好似见鬼一般,既恭敬,又害怕。一齐都躲得远了。不如去个无人识得他的地方,好好地过。 三郎遂就收拾了铺盖,裙袄麻鞋,都栓缚好了,背在身上。阿姐听了这个消息,特意送过来一件新衣,叫三郎去了好穿。又用手帕包些炊饼,塞到他的包裹里,等饿了吃。 外婆看三郎要走了,指望他说些赚到了钱拿来孝敬家里的话,谁承想一声不吭便走了。背后不免骂他道:“白白养他八九年,如今有了个新去处,高高兴兴便走了。连个话儿也没有,如何能他的济。果然是升米恩人,斗米仇人!” 等到全部收拾好了,甥舅俩便就出发了。走到村头祠前时,这壁厢人头攒动,甚是热闹。原来村中众人已商议好了:里正出头,当下村里筹出钱来,一共集了有二百余人。里正把众人分了两班:一班手执幡花鼓乐,枪棒掉刀,歌舞叫啸,唤作“迎接圣水”。另一拨人身着绯衫,排旗作队,往来搬运一应祭祀物品。又在祠外头搬一垛柴,缚几只羊,焚以求雨。 人群里面见着个熟人,舅舅便进去与他说话,三郎看着这里热闹,并不想去,单单站在这里时,便觉屈辱,恨不得寻个地方尽速躲开。 旁边树下,一个顽童在捉蝮蜟。此时见了三郎,分他一个,口内问道:“小三哥,你背了铺盖去哪里?”三郎便道:“阿舅与我寻了东家,要上西河县里做生活去。”那顽童道:“西河能有什么好?又没有耨李子和三月泡。我们今夜便要求雨,你走了便看不到了。” 三郎见他这般说,又忆起了前日的事情,好似自己那场闹,耽误了村中的大事。自己惹祸便走了,好似果真对不住人。欲待留下,供桌上的牛羊熟肉,见它心中不免愧疚。看着手里的虫儿,似不配要。 虽这么想时,三郎口里却也没有话,只低了头儿,手里把着那虫玩儿。蝮蜟脱壳,便是蝉了。虽则仍是个小虫,终究脱离泥土,能够飞了。须臾舅舅已说完话,引他走了。 两个一路走得飞快,中途阿舅进了间酒肆,吃一碗酒,又买些点心过来吃,一面与邻座客人说些闲话。三郎只接了一个炊饼,肚却不饿,只巴望着快些去。 不容易阿舅歇得好了,两个又走。天色渐晚,两个慢慢地已近城郊,人口房屋看着多了。无一时两个进了城门,三郎真个就进城了。西河端的是县里,比村里大得多了。前面那家的房屋,比里正家的还要大。这天已是擦黑了,家家已经点了灯,大街上仍旧熙熙攘攘的人群,买卖铺面又多了,酒肆里人来人往,灯火通明,看的叫人又新鲜,又紧张。 当下去了董员外家,见了董员外的面,觅了一个师父与他,安排妥当,舅舅便就要走了。三郎因见阿舅回去,跟出来送。阿舅说他便道:“才刚你见了董员外,怎地不上前去拜见,只唱个喏!如今他是你的东家,不比原先在村里,凡事恭敬些好。” 三郎听了这个话,不知该怎么回复阿舅,遂沉默不语。阿舅遂道:“你在这里,手脚都要勤快些,待人和气,遇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莫要与人起争执。有事情时,捎信与我。”三郎听得,口内应了。 第21章 为祈雨里正遭祸事 不说阿舅将三郎送去董员外家做事。村里这边,今夜甚是热闹。卫明合着一班顽童,也挤进人丛过来看,哪肯早早去歇了。数内有人认得卫明,问他声道:“小七哥,听说你现在进了学馆,都识字了?”卫明立马得意起来,口中称是。 那人口里称赞一回,指着牌额上一行字,问他是甚。这边卫明将字看了一遍,将一只手挠下头,口问他道:“你只说第一个字是甚么。”那人点他便道:“是个‘天’字。”卫明立马想起来,哈哈大笑回他道:“这个简单。必然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字。” 那人笑时,众人听见都跟着笑。那人又问:“左边的一行是甚字?”卫明仍道:“你也只说头一个。”那人遂道:“是个‘光’字。”卫明呵呵大笑道:“这不必说,自然是‘剑号巨阙,珠称夜光’。”那人大笑问他道:“恁地次序却颠倒了,你怎么说?”卫明便道:“倒过来念不就是了:你不知变通,倒来问我!”这边厢卫明嫌这个人太多事,无空搭理,直撇了他,转回头跑去与同伴玩耍去了。 眼见得已到了人定乙夜,同伴们全都熬不得困,一个个接连回家去睡了,卫明身边,只剩了一个刁小乙。小乙的姐夫吃卫明家里的请受,卫明不准,他便不敢回家去睡。 两个正蹲在卸下的门板跟前,卫明琢磨它便道:“你莫小看了这张板。待他们求的雨下来,将村淹了,那时才知它的好处。我扶爹娘上去坐了,满载了钱粮,逃命去了,看着这班憨子淹。”一番商量,卫明同意小乙坐上去,只是没有船桨使,美中不足。 耍不多时,小乙已是困倦了,预先走了。卫明心内仍思道:“我在山神庙里藏了一根好竹竿,却不正好做了船桨!不若现在就去取。”既这样想时,卫明先不回家,朝山神庙走去。 天色已晚,头上顶着大好满月,这路正照的明亮。忽然想起他这件大事,卫明便唱。这庙离村不甚远,无有庙祝,平日甚少人来。此时庙中有一拨人,正在说话。有一个道:“这厮听说俺们来,吓得竟躲到这里。老爷素日杀牛放赌,夜里拿人,甚么不见?量你能走到哪里去!” 又一个道:“你这厮欠了俺们多少钱,你自算算!再不将出,老爷今日剐了你。”回的人只叫:“爷爷饶命则个!不是不与众位爷爷,今日孩儿着实没有,却如何还!” 一个便道:“哥哥,问他作甚!这厮三五回赖俺赌钱,哪个耐烦!今日不留他一件信物,叫人欺负俺们不是好汉!”说罢将刀去他脸上笔一笔,割那厮耳。原来这一伙人不是别人,正是村中三郎的姐夫田乐,并一班闲常吃酒耍钱的破落户在这里。 田乐见那人真个动手,急忙叫道:“爷爷且住!如今正有一套富贵,特要相赠。”门首那个拿刀的,听了这话,口问他道:“量你这厮有甚富贵,却赠与我?”田乐便道:“近日俺们村中求雨,各家都出有财物,这厮们将财物归拢起来,正锁在本村里正家中。里正今夜正忙求雨,家中人口不多。我们何不今夜盗了,得了钱财,一发去别处快活?” 那人问道:“你村的里正,却不是县里泼皮薛彪的哥哥?”田乐便道:“正是那人。”那人言道:“薛彪那厮鸟,三五番欠我赌钱,是时候还了!” 既然众人已决定了,当下就去里正家。一个在外头把风,众人进去。田乐先去,当先一个翻过墙头。四面看时,家中都已睡熟了,四下都是静悄悄的。田乐将手摆一摆,众人都去。 里正果真不在家中,余下的只有几个闲人,白日里忙了一天,累的乏了。里正娘子已睡熟了,余下几个丫鬟庄客,亦都歇了。家里放了许多钱,怕不稳妥,娘子叫都搬到卧房,放床底下。 此时已到了四更。里正娘子正酣睡间,梦里忽然一惊,只听耳边有声响动。娘子只道是丈夫回来,出声问道:“丈夫,你回来怎地不点灯?”却见那人没有应。娘子心疑,急忙巴起来瞧时,却见黑影里有人躲在那里。 娘子当下心里一惊,口内只叫:“人来也!正有个贼在这里!”田乐本来躲在那里,只听娘子大声叫,心中害怕,将腰间尖刀急掣出来,上去一刀,直捅在胸脯上,那血溅了田乐一脸,那刀卡在骨头上,急拔不出。 看娘子时,仍张着口,喊叫不出,看她面皮渐渐变了。余下的人听见声唤,待出来时,早叫众泼皮拿住砍了。这边厢众人将人口杀尽了,床底下搜出财物来,搬将出来,连夜走了。 只因近日来人报,关西村里正家里出了大案,有一伙贼人杀人夺财,闹出来十余口人命大案,知县得知这个消息,即叫查访,一面将行文移书各处州县,一面叫本处班头各处寻访。 如今已过了数月,县里仍无半点消息。如今青黄不接的时候,秋粮绝收,各处皆有饿死人的,疫症又起。里正问了三五回,知县相公抽身不出过问刑狱。 这日里正在家吃酒,与个闲人提起这件事,那人便道:“此必是村中知道底细的人引着外人做出来,不知哥哥得罪了甚人?”里正便道:“我这些日,已想了几个人在里头,不知是谁。” 正说话间,只听外面有人叫道:“哥哥在家也不?”两个望外面张时,却是里正的兄弟,唤作薛彪。这厮平日只在县里,甚少回来。此时这厮来到草堂,对着两人唱个大喏,坐下身端起一碗酒便吃。那闲人见他兄弟今日来家,推有事情,告辞走了。 这边厢里正见他兄弟回来,口内只道:“二哥,你往常只顾在外厮混,家中出了这般大事,问也不问,哪里有做兄弟的心肠。”薛彪此时听了这话,口内便道:“哥哥这话却是冤枉!我如何没做兄弟的心肠!必是你因没了嫂嫂,心中不乐,故意看我不惯。我今番回来,再不走了,只在家中服侍哥哥。” 里正便道:“你有那心!我听说县里如今闹疫症,倒了一片。你怕染上,才肯来家。”薛彪便道:“我说甚么!打小哥哥便看我不惯,只恐我去赌钱吃酒,债主上门问你讨钱。我欠的债我自去还,无须累你。”不待里正将话说完,那薛彪已走出门去,叫人收拾出一间房来,就中住下。 那薛彪每日厮混惯了的人,到了村里,如何能静?仍旧是每日纠集一班泼皮赌钱。这日有一个唤薛礼的,亦过来赌。说话间道那薛彪道:“我前日在平遥见了田乐,那厮好似发了财,出手甚是阔绰。我想量他哪里来的钱?你家的事,却不是他做出来?” 薛彪便道:“那厮素日胆子小,量也不敢。”薛礼便道:“哥哥,休恁地说。兔儿急了也咬手哩,何况是人。前些日那厮欠了赌债,飞天雕要剁他的手,着人四处寻访他。如今竟也不提这事,却不是怪?俺们且去他家看看。” 这边薛礼撺掇薛彪,两个集了一班庄客,手里将着白蜡棍,一径去田乐家吵闹。田乐自然不在家中,只他娘子四娘在家。前番田乐在县里赌输,回家来将应有财物都卷将了去,已躲走了。如今天灾,无人帮忙,心里正苦,哪知今日又有人上门。 这时节众人已抢入院内,一叠声地叫嚷开门。四娘只推说不在,众人哪管去听她!只说田乐欠了赌债,要来讨钱。那厮们不管不顾撞将来,将四娘一推倒了,直抢入来。只见四娘爬将起来,头上已是撞破了,流出血来,兀自伸手去拦人。一个叫道:“这个便是那乞丐的浑家!一块好肉,直落入狗口里!”说着便上来拧一把。 众人正待起哄时,薛彪忙喝那人道:“讨钱便讨钱,休要胡闹!”这边厢四娘已撤了手,伏在那里不言语了,那厮也就弃了她,仍做正事。众人当下众人一通乱翻。将家中捣了个底儿朝天,搜出十几枚铜钱出来。这厮们口里骂了一通,把钱将去吃酒去了。正是:蛛丝几番结网,风雨化作凋零。血燕几番衔巢,怎挡人争采食。 因她家闹,外头几个闲人见了,远远都看。此时见那班泼皮都走了,便有几个年老的妇人,凑过来问。正好见四娘卧倒在门前,头上流血。众人将她扶将起来,有一个将一碗水急来救。只见四娘头垂得低了,急忙摸时,已没了气。众人也就慌了手脚,急忙告知她家人。 却说三郎去了西河,已数月了。同来的还有两个少年,因受不得累,又兼想家,半夜里他们哭着走了。三郎早已没了家,外婆家又不容他。不容易寻了这个去处,只想在这好好干。 因此坚持了数月,渐渐上手,**惯了。东家见他话虽不多,做事却不惜力气,从无半点偷奸耍滑,因此喜他。众人不愿做的事儿,都推与他,他也不怨。同伴的见他好说话,亦不过来寻他生事。因过得顺,三郎又长高了些,面皮也渐红润了。只因邻县近日疫症猖獗,缺医少药,东家遣他随人去了平遥县,帮忙去做些事情。 第22章 得消息三郎急回乡 这日正是中秋节,其他的人早早回家团聚了,三郎一个吃了饭,将家什一一都拾掇好了,坐在药房的门槛上,看那满月。隔壁紧挨着的茶坊里面,坐了几个店铺主人,都坐在一块唉声叹气。按照他们的说法,因为这次疫病的缘故,除了药坊,城里如今是百业萧条,行行都赔,吃的用的全涨价了。 一个便道:“如今一天没一文进账,几十张嘴巴都等着吃,上哪找钱?每月还有利钱要还,真没法活了。”另一个道:“你那里比我好多了。我库里如今还压着货呢,欠着好几家的账,已经拖了三个月了。再拖一个月,恐怕我就得去跳河了。” 又一个道:“如今赶上了这个天时,能继续开门就不错了。昨天我听见他们说,还有火家想工钱全结,像什么话!论理来说,这些年咱们积攒的家业,下半辈子一点不干,吃穿也够了。之所以这么苦苦撑着,不就为了给底下人一口饭吃?谁知一点儿没落着好,全都是抱怨!” 说到这个,好几个同意他这话,纷纷都说,不是众人不关张,要故意赔钱。实在是情况不得已:真关了门儿,立刻一大片丢了饭碗,饿死的人就更多了。 这时候有人说起来道:“灾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还是能管的。不然的话,人死光了,让上面赵官家知道了,他们做官的不得杀头!” 一个长须的询问道:“听说从东京下来了神医,用心诊治,这个疫病马上就好。”内中松花色衣服的人,知道一些小道的消息,听见这话,立刻压低了声音,建议便道:“那帮王八嘴里的话,没一句准的。坚持到现在,熬油也似地熬几个月,只见他们顾着捞钱,神医在哪呢?生死谁管?! 我听说西河县那边,他们乡绅筹集、捐赠的善款和药材,被几个县尉私自给吞了,高价在卖。剩下这些染病的穷人,只能等死。这个时候,天下乌鸦一般黑,咱们这边也好不太多。那班做官的也只是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关键的时候,除了自家的妻儿老小,谁能顾谁呢。” 因这句话,这一班人聚在一处,把上面做官的破口大骂。一面又极力想门路,想要在药材行当上发一笔,赚他一个盆钵满,口里正商量这件事。隔壁众人说的话,这边三郎听不太懂,他只觉得情况不好,听他们意思,似乎形势还能更糟。 如今虽说是灾年,亦有人家趁节团聚,远远地在唱。三郎坐了一刻时,忽然钻出只小鼠来,不想这里竟有人,那鼠愣了半晌,忽回神过来,一道烟躲回洞里去了。三郎因它笑了半日,自一面笑,早早地上床睡了。 半夜里三郎做了个梦,口里牙齿全松动了,稍一碰时,一颗颗接连掉落。上回三郎做这梦时,爹爹尚在。那年他有五六岁,村里来了个货郎,敲着锣鼓,卖些泥孩儿并细糖果子。 爹爹正在生病咳血,老远听见货郎歌儿,知道他馋,买了两颗杨梅糖与他。三郎当时舍不得吃,把糖将红纸包好了,恭恭敬敬去供菩萨,求菩萨保佑爹爹早日好。如今已忘了爹爹模样,落齿的梦却仍记着,每在夜里惊吓他。 疫症如今更盛了。富户还能请郎中看看吃剂药,家里贫的,又不能等死,只好听别人胡乱寻摸些不花钱的偏方吃,也不管好用不好用了。这日早起,三郎与人送了药,回来看时,路上逃难的益发多了。 一个汉子拉着个女儿,看去约有六七岁,在她头上插个草标,给钱就卖。那个女孩儿瘦瘦的,头上的头发焦黄枯乱,大睁着双眼,怯怯地看人。此时正有个买主,过来要问。女孩儿看见了害怕,要往爹爹身后躲。汉子拉她出来道:“莫挨着我,随他去吧,爹爹养不活你了。” 旁边又像死了人,围了一拨人在看。原来死的是个年轻的妇人,像是远处逃难来的。团头引了人过来,要将尸首拉去烧化。旁边剩下他两个儿子,小哥儿两个哭成个花脸,立在他娘才刚的位置上,叫喊妈妈,尖声哭嚎,死命拖住不叫拉走。 众人拽着一个劝:“你是哥哥,怎地不知带好头?快莫哭了。”三郎见了心内不安,只恨自己一无所有,不能帮上甚么忙。 街上正有一溜乞丐,伸出手来管人讨钱。三郎便就立住脚儿,将怀里炊饼都将出来与人分。数内一个小孩子,伸着手儿才待接时,早见有人捞了去,闪得三郎睁眼看。到手的食吃抢走了,小孩子见了心里冤,立在一旁咧嘴哭。夺的那人将炊饼塞了满一口,一面叫道:“小孩子家吃炊饼,舌头长疔,便宜我罢!” 三郎听这声音甚熟,抬头看时,却像是他的姐夫在那里。只是这人衣衫褴褛,头脸污秽,不大敢认。此时那人已认出三郎,口内亦叫:“兀的不是小呆三么!你怎生却在这里?”眼前这厮真就是田乐。 原来这田乐果在平遥。这厮当日分了财物,连夜逃了。田乐平素在家时,老婆总是缠着他,碍事不说,口里不停地数落。因她聒噪,田乐赌钱手气不顺,连连晦气。今番不容易发了财,出来本待过些快活日子,怎奈这厮穷汉乍富,狎妓赌钱胡做一通,如今过了几个月,早已将钱财消乏了,哪里还剩下半文钱。西河县又不敢回,如今已是乞讨度日了。 田乐已经饿了三日,不容易见着一个熟识的,怎肯撒手。三郎是憨,他不信能憨到将炊饼全分尽了,一个不藏。急将手去身上摸时,果然从腰里搜出钱来,攥了便走。三郎只在后面叫:“快住了手罢!那个是别人的汤药钱,动它不得!”那田乐哪里管顾,只管将它抓在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日回去,外面便有人来寻三郎。三郎只道又是他姐夫,出来看时却见是一个旁人,生得面色黝黑,面圆阔腮,却不认得。那人看见他便道:“你可是关西村黄大郎的外甥么。前日我去西河寻你,都道你来了平遥。我是你阿舅的相识,只因你家出了事情,央我寻你,快些回去。” 告诉已毕,那人因有别事要干,遂先走了。三郎先去告了假,将手上事情交代明白了,自打拴了包裹,急望回赶。那人只说家人不好,不知是谁。外婆待他虽不好,却是母亲的亲娘,若是她不好了时,舅舅那头亦不免难过。若舅母时,三娘尚小,又是女孩儿,如何禁得住。三郎胡乱寻思一路,心里上上下下得不安。 当日赶了百十里路,已近村口。去时春季,此时已是深秋的时节,这风一阵冷似一阵,吹得叶儿四处乱飞,眼见得到了村头的小路。 那一年三郎出门去帮工,在村头正好遇着姐姐,远远地唤他,三郎便急忙跑过去。这时阿姐便笑了,伸手捋一捋头发,上前来拉着他的手儿,两个回家。念起阿姐,三郎忽觉心头一空,不知为甚。路旁边不知谁家添了新坟,孤零零立在那里。村口站着几个闲人,数内有跟薛彪的伴当,不能见三郎探寻的眼,急忙躲开。 三郎一路回到家,远远见了表妹二娘,正在那耍,并没戴孝,遂将这心放下来。那边二娘看了三郎,急忙唤人。外婆、舅母一个没少,先后出来。问阿舅时,舅母便哭。原来当日阿姊出了事,阿舅便去寻薛彪,叫他将打人那厮交出来。那薛彪不出人便罢,暗里唤了人过来,反将阿舅打了一顿。 三郎进门看了舅舅,见他浑身全是伤,又断了腿,躺在床上犹自昏沉,哪得开口讲半句!三郎又问阿姐时,外婆开言便道:“四娘前日里死了。”三郎急问二娘时,也是一般的言语。只见三郎愣了一愣,撒腿便跑,众人哪里唤得住。三郎一路跑到村头姐姐家里。四娘正停在家里,三郎揭开千秋幡,跪在灵前哭了一通。 看见他来,邻舍有人跟着到屋里看,一面劝慰。待他知了事情的始末,已是半夜。陆续有人将事情首尾告诉了三郎,说得尽了,因见三郎不言语,并不答话,遂转过话头,在一旁讲些闲话,议论些家常。间壁的婆婆看见他,将块饼并一碗粥送了来,劝慰他道:“好孩子,莫哭了,不甘心又能怎么地,人家那是里正啊!” 待到走得没人了,三郎使袖将泪抹了,自去墙边拣一把刀,把刃磨得雪练价白,别在腰里。将腰间麻绳扎得紧了,又去厨下寻半瓶酒来,吃下肚去。中途三郎被呛了几回,仍撑着把酒咽下去。 如今已是初更时辰,村人大都睡熟了。三郎复又揭开千秋幡,看了一遍,立身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有人道曰:武阳刺秦区寄小,莫将威风欺年少。 第23章 田卫明错走平遥县 里正家墙新又砌了,高了许多。三郎来回看了一遍,不能入去。猛抬头见墙院外一颗大槐树,枝桠伸进那墙里。三郎直去那树下,然后把刀叼在口里,双手合抱住树干,两腿在下面夹住,一节一节爬上树去。 三郎坐在树杈上,此时已听见二鼓响了。看院里时,一个院公提了灯笼,闭了门户。院里一条大狗见了三郎,才待要叫,却见三郎丢块馒头,便住了口。这边厢三郎跳将下来,忽听人来,急忙寻个犄角躲了。 别处正是两人走来,一个言道:“我前夜里对他说:‘你的甥女嫁了人,便是外人。她的盖老尚不去管,你放着老娘家小不顾,管做甚么!’哪知那个厮不听,必要催我交出人来,不然便叫吃官司。哥哥你听,是人话么!当初我为你的事,去那乞丐家查访,哪里知那妇人一推便死。” 另一个道:“你倒为我!你不过为诈几个钱吃酒,故意乱说。”此却是里正、薛彪兄弟两个。三郎仍旧不出声,看着那两个走了。 三郎又等了一阵,院里的灯依次熄了。三郎才刚踅摸一阵,已知那薛彪住在后院,靠左第三间房便是。薛彪仍旧赌一会钱,吃些点心,听小娘唱了两支曲儿,又去浴房洗了一遍,也就回房去睡了。 此时已到了三更。三郎估他睡熟了,去腰间将刀拔出来,去他门首。薛彪夜间要茶索汤,那门轻易不栓。三郎一推便开了。薛彪许是听见声响,猛然惊觉。口内便道:“兀那是谁!”三郎口里并不答,看准薛彪将刀便刺。薛彪慌中急一闪,那刀正刺他肩臂上,那血便出。黑暗里三郎欲待再刺时,薛彪急往门外躲,叫喊捉贼。家中众人听见声音,皆惊醒了。急点上灯出来看。 只见薛彪捂住肩臂,急在前逃。三郎拿着一把刀,便在后撵,恰好似荆轲逐秦刺,秦王环柱走一般,薛彪在前头没命价奔,三郎在后面没命价撵。见这个情形,众人尽皆惊了一吓,齐上前去将薛彪救了。当下捉住三郎,送县里去。 因三郎是小孩子,薛彪本不将他放在眼里。谁想今夜来报仇!又吃他捅了这一刀,心里更气。如今将三郎送了大牢,又怕倒腾出四娘的事来,薛彪免不了使钱买上告下,叫三郎换做偷盗吃这官司。那边厢三郎舅舅黄大郎吃人打了一通,如今已捱了两天,呜呼死了。外婆深恨三郎姐弟两个灾星,哪肯使钱去救他。 薛礼便告薛彪道:“那厮若是断做盗窃,不过判他三五年,到头来终究放他出来,到那时如何不寻哥哥报仇?不若将前番杀人抢劫的案子一发做到他身上,问成死罪,也免了哥哥的后患。”薛彪便道:“也说的是。”遂使人去做这件事。里正知了这个事,本不叫去,又怕三郎果然出来要报仇,只得由他。只有一样:薛彪作出甚么祸事出来,独自承受,休要牵连到别人。薛彪既得他兄长这话,更是放开手脚去干事。 暂且不提三郎这边,那一夜田卫明去山神庙,无意间听了众人的言语,次日又听说了杀人案子,吓得病了,急忙搬去县里他姑娘家躲避,这病看着好了。 如今过了许多时,卫明已颇住的不快活了:原先卫明在村里,成日价烤麦穗、炙蜻蜓、捉河鱼、偷甘瓜、跑沙窝、砌宝塔,何等快活,如今到了这个去处,众人推说闹疫症,成日价窝在家里不许出门,直闷杀人。 姑娘家有一对兄妹,一个哥哥仗着长大,总将他做好的事抢过来,功劳算是自己的。不满意时,便打一架。卫明在拳脚事上又不擅长,总是挨打。 一个妹子只要缠他,膏药一样粘他身上。东西,但碰着她的便不肯,嘴里闹出些刺耳的声响,卫明急于让她闭嘴,只得迁就,倚小卖小得惹人厌。私下的事每说出来,拿去告状。姑娘又是个多嘴的,必要将事传开来,连卫明的大姐也知道了。 大人们又都说谎话,阿爹总说有别的孩子就足够了,卫明作死也不管,卫明把这个话当真,谁想果真作出事来,爹爹那打愈发重了。明明大姐家的外甥丑得吓人,众人却都说俊俏,夸他是魔合罗也似的好模样,一个个扮作蠢笨样来逗他耍。大姐吃众人哄得高兴,说甚都信,哪管卫明冤不冤。因此住了几个月,气得卫明嘴也烂了。 这一日妹子捉两个枕头扮妈妈,叫卫明粘上胡子扮爹爹,由她指挥,兀谁耐烦。妹子因见使他不动,一发学起街上杀猪汉子的老婆来,骂他是“娘滥十万万人生的”,哭闹要打,气的卫明肚皮也破了,一刻也不能多呆,转头收拾了自家包裹,一个人走了。 来时的路径,卫明不大记得了,又不肯问人,只是自家估摸着走。路上有许多逃荒的,肩儿担女,扶老携幼。卫明嫌这厮们样子丑,不耐烦夹在他们中间,自选别路走了。 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仍不到家,隐约却见前头一座大城。问别人时,原来却是平遥县。平遥卫明亦知道,他正有一个相识在那里。不容易出来一趟,且先耍耍,寻了他家去落脚,过几日再回家去不迟。 卫明已是走得累了,因见路边有酒肆,便住了脚,将包裹里剩下的钱拿出来,买一斤羊肉,煎一条鱼,再煎个茄子,又讨一个蒸梨枣,一碗糖粥,三五个姜糖馒头上来吃,又不过瘾,再唤店家打两角酒来。 卫明在酒肆里歇了一阵,看着日头不早了,急忙唤人算了钱,望城内赶去。进了城里已经入夜。不容易赶到城西,寻人打听和兴街。那人问道:“阿哥做甚,哪里来的,做什么要寻和兴街?” 卫明便道:“我是西河县关西村的,要去那里寻个亲眷。”那个看了他一眼,遂问他道:“阿哥原来不知?那街去年失了大火,剩下的住户全搬走了,哪里寻去!”卫明急问:“狄阿五大伯不认得?他爹是锔碗、修驴蹄子的。”那人便道:“我不认得小孩子名字。那边厢许多人都逃荒走了,只恐阿哥寻不到。”卫明复又问了许多人,人人都说不晓得。卫明当夜在街头胡乱过了一夜。 次早醒来,卫明肚里饿地紧了。包裹的钱花完了,一文不剩。因他肚饿,这路亦走不得了。卫明本想做短工挣个炊饼来吃,如今天灾,都不缺人,这个活儿没处做。从早起到现在,卫明只饮了两口水,饿的前胸贴后背,独自坐在那里。 有员外家正在施粥,一个小乞丐从人群里出来,捧着满满一大碗粥,因那粥烫,那厮一面吹着气,将口转着沿碗口吃,从卫明旁边过去了。 卫明看了他一路,直盯到那厮转过街口去了。卫明心内骂他道:“这猢狲笨出鸟来!别人都只盛半碗,凉的粥快,一气能讨三四回。这呆子必要满满装一大碗,又吃不快,烫的喊娘。”若是放在昨夜时,卫明饿死也拉不下脸,如今已饿了大半日,心里有些活泛了。寻思将身上衲袄卖了,吃他一顿,回去不过一顿打。 主意已定,这边卫明出了街口,才待寻个僻静去处,匆忙间见对面跑来一人,卫明来不及躲闪,叫那厮撞一个满怀,两个同时倒了。卫明爬将起来,才待要骂,却见那人正是田乐,只是形容消瘦些。 卫明便道:“这个不是大叔么!”田乐急忙将怀里的物事塞到卫明的怀里,看时却是黑白相间的数包丸药。不及言语,早见后面有人追来,口内叫道:“人来也!这鸟汉子正有同伙在这里!”众人不由分说,将二人围住,好一通打。 因见这闹,便有公人上前来,将两人捉了回衙。原来田乐这个不争气没出豁的,当日夺了三郎的钱,吃了一饱。混堂里洗了个净浴,浑身上下都拾掇了,自思乞讨没出豁,不是正路。都怨祖宗不争气,若是留下一大笔钱来,自己何至于乞讨呢! 当下寻思了一通,另外谋个新营生:在集市上卖些丸药。因无人问,大街上雇了一个白胡子老汉,人多处将老汉又打又骂。众人见了惊怒道:“快住了手!儿子竟敢打老子,不怕雷轰么!”田乐便道:“这个正是我的儿子,如何打骂不得!因不听我言,不肯吃我家祖传的不死药,如今不过一百岁,老得胡子也白了。你们省得甚么!” 原来田乐卖的丸药,那颜色亦有讲究:白的吃一丸长生,黑的吃一丸祛病。田乐这事一经传出,终会引来傻儿凹。那厮们听了他的传言,一窝蜂寻药来买,田乐因此赚钱过活。至于听说老婆死了,他也不管,娶她不过为娘高兴,那娘子本也不是他要讨,养在家里吃他的饭,花他的钱,哪里合算。 谁想这钱赚了没几日,吃人发觉了并不祛病,又耽误了人,遂来撵着要打他,恰好正撞上卫明,匆忙间将药塞到卫明怀里。 今日既上了公堂,知县相公听完众人的述说,将那丸药看了一遍,骂田乐道:“这厮虽然看着奸懒,手艺倒巧。你如何做得这药出来?” 田乐慌忙磕头道:“相公明察!小人亦只是个从犯,无有手艺,如何制药去害人!本县地天泰生药铺的主人是那田卫明的姐夫,全都是他做出来。”原来田乐这厮胆小,又怕人打,哪里肯认。只说那是卫明主意,与他无关。 第24章 田卫明遇祸吃官司 阿爹往常教导卫明,先处人,再做事。卫明既然沾上这事,念在同村的情分上,论辈分又该喊田乐一声“叔叔”,本想与他说些好话,谁成想叫田乐却把事情一股脑推到自家身上,如何不气? 卫明又是小孩子,心里压了许多火气。今日听田乐一说,这火一发发将出来,情急间索性将前番在山神庙外偷听到的那些话,一五一十也都说了。众人听闻尽皆惊了,急忙细问。田乐那厮禁不住打,推说是泼皮章赞拿刀逼他。知县从头到尾仔细问完,自不敢耽误,急忙行文发西河县。一面将田乐收在牢里,一面发签拿章赞。 这时节飞天雕同一班泼皮在家吃酒,便听有人报信道:“哥哥,了不得!那乞丐今日吃人捉了,供出你来,知县如今发签拿你,快些去躲!”众人便道:“早说那厮不可靠!今日果然闹出来!”一个言道:“事到如今,别无他法。我们不若趁夜逃走,投奔断藤崖入伙。” 飞天雕道:“前番的钱已花尽了,去时只多几张口,没甚么送去做人情。他若推脱缺少钱粮,不肯接纳,却怎么说?”一个遂道:“平遥如今遭灾重,无甚好取。俺们若投断藤崖,需是经过西河县。不若去那里借些钱粮,送做人情。”众人听罢,尽皆应和。 西河县这边,薛彪本想使上几个钱,将前番杀人抢劫的案子提出来,胡乱要了三郎性命。谁料想赵押司出来,说甚么捉贼拿赃,三郎当日走到西河县,晚间再由西河回来,一夜连杀十余人,悄没声地搬走财物,赶早再回县里药铺,仍没叫人看出端倪,便是神人了。 三郎杀人劫财这个话儿,只是拿来瞒相公。因他作梗,三郎这事,一时不能够下手。寻的人因这事上,狮子开口价索钱。薛彪也就跳脚骂:“原本半斗米的事,如今竟要这许多!这大头巾直吃人不吐骨头!” 正在骂间,忽然有来人报道:“哥哥,了不得!外头有人借粮来也!里正急请叫去!”薛彪听了这个事,急忙去土墙上向外张时,却见飞天雕引了数十人,手里全都持着器械,正在外面。薛彪见他遂叫道:“下面的不是章大哥?你放着平遥不去住,如何却来这里!”飞天雕道:“兄弟,俺们今年遭灾重,饿得死了,今日寻你借些粮。若不准时,今日便就不走了。” 薛彪笑道:“大哥说的甚么话!俺村的钱遭抢了,连我亦是受了伤,官司仍旧在吃,哪里还有甚闲钱!大哥不若别处借去。”飞天雕道:“兄弟,休恁地说。俺们不容易走到这里,便是随你啃树皮,哥哥我也不嫌弃。” 薛彪听他这么说,知挡不住,回头与里正商议道:“眼见得这厮只有这些人,怕做甚么!不若引了人厮杀。”里正便道:“你如今肩伤未愈,黄大郎又吃你打死了,其余再有哪个骁勇?厮杀未必能保。那厮正是平遥一霸,甚么不做!轻易惹他不得。若依我言,引他进来,若不走时,再下手不迟。” 当下里正说好话,将飞天雕引了进门。急又吩咐庄客杀牛备饭,款待众人。正忙碌间,应承三郎官司的人由县里回来,告诉薛彪便道:“如今平遥来了消息,说咱家先前的那件案子,是田乐欠了赌债,合着个叫章赞的做出来。” 薛彪听了急问道:“却是哪个章赞?”那人便是:“便是平遥县素日杀牛放赌的泼皮章赞。”薛彪听了急叫道:“却是他!正好今日送上门来,却撞在我的袋里!”急忙将这事告诉里正,两人商议,将蒙汗药撒在酒里,与他们上。 约莫过了一刻时,两个听时,里面已是没了动静。进去看时,见这厮们果真吃了酒,一个个东倒西歪,倒在席上。薛彪大喜,急待唤人预备绳索来拿时,谁想那睡着的人皆跳起来,齐来厮杀。薛彪急忙要走时,那边厢飞天雕跳将起来,一脚把薛彪踢倒了,把刀去他背心里一戳,那薛彪呜呼死了。 里正见了这个情形,吓得呆了,正走不动。一个汉子赶上前,把里正一刀也给杀了。余下的庄客见了这势,撒腿便躲,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章赞众人哪肯歇手,引众人将村里洗劫一空,随后投断藤崖入伙去了。 如今饥荒益发重了,盗贼群起,除关西村外,又有多村报了失贼。瘟疫正胜,轻易谁敢出城缉贼!更可恨上头无一个人来看,只是在那空斗口。早上起来,赵珂先去城西贫户家中查一遍疫情,散些汤药,又使人将无人管顾的尸首烧化。虽忙个不住,赵珂心中亦实难过。 眼睁睁见做父母的为一斗米,将幼女卖与勾栏行院,也有卖做等郎媳的。有阖家而丧的,剩个老妇亦患了疫症,死不肯治,只要同死。其中一户着了瘟疫,人接连没,最后只留下个三岁小儿,发现时他正挨着母亲老实坐着,不知娘已死了两日。 这不是最坏:小儿的姊姊嫁在城内,为谋产业,合伙儿把亲弟卖远了。姊姊与人牙子商议好了:钱多钱少的不在乎,只要能离得远远的,以后找不到门上,就妥当了。许多人听说了的都推崇,恨自己没娶一个这样有决断能干的老婆。 这种事不只出了此一桩,这人心世道不知道是怎么了,着实令人可怕。除此之外,更多人深恨衙门官府的不作为,又嫌赵珂厚此薄彼,事做得慢,一股脑儿把火儿发在他头上。 近来赵珂行事愈发难了,灾况愈重,许多处急需钱使,银钱筹措却艰难,少有帮忙的便罢了,许多人骂他“假清高”。 赵珂为赈灾做的那些,被闲人们一件件挑出来,指责他办事“不到位”。赵珂事情都忙不完,哪里有时间去一一去解释?因没有回复,那厮们自己认为说,是因为抓住了赵珂的“把柄”,于是便洋洋自得起来,到处跑着去告诉说,赵某人果然没底气,不敢回应,到现在已经“哑口无言”了。 赵珂筹药如此艰难,官吏中有些无良的人,没有染病,却把药材、粮储都囤积起来,把买药的渠道把在手里,赚死人钱,一丝一毫都不肯放松。 这些人除了自己囤积、高价往外售卖之外,还尽情分与亲朋好友,家里都已经堆成山了。他们仗着上面有人,把上报灾情的那几个人,处处刁难,不少人都知难而退了。 因他们这样,之前捐钱、捐物的那些人,都寒了心,东西就不肯再出了。这样一来,县里染病的那些人,情况更糟,百姓愈发得不到救治,城中药材都断了两天,千难万难仍筹集不来,许多处施药处都已经停了。成群的百姓,正睁着眼睛眼巴巴等死。 种种的内情,百姓们大多数都不知道,众人内心里寻思说,既然众人买不到药,就是为吏的不作为,这锅便扣在赵珂的头上。还有人故意往赵珂面上使劲咳嗽。既然他自己活不了,临走前让别人一块也染上病气,大家都死。 处在这种情况之下,还有一些阻扰的,上门来警告赵珂道:“你把流民都引到这里,这些饿急了的人,什么不做?偷盗、打夺、坑蒙拐骗的,都集来此地,好人也被他们给害了!别人倒罢,若是伤了我妻儿老小,到时候我可饶不了你,别怪老爷们提前没说!” 临边的州县听见了疫情,害怕扩散,都是把通往西河、平遥等地的道路,都封堵住,没一个愿意帮扶的。因道路不通,赵珂好不容易从别处筹集调来的东西,都卡在路上过不来了。 处在种种压力之下,赵珂感觉自己实在是渺小,已经在暗地里哭过几回,感觉自己是势单力薄,整个人都快不支了。 然而赵珂哭过之后,自心里道:“我若再撒手,情况会更糟。西河的百姓筹不到药材,就彻底完了。”想到这时,没办法只能爬起来再干。 之所以赵珂这么说,确实疫情已经危急:到这个时候,县里面所有病死的人,加起来已经有八百三十个,城西的重患,已经有四百六十多人了,轻患也有一千余人。城东那边,情况能好些。却也有二百八十的重患,四百余人的轻患。这情况若不能及时控制住,弄不好疫情还要蔓延。 随着本地疫情的扩大,县内所需的药材数目,愈发多了,缺口太大,更加给这事增添了难度。处在这种局势之下,纵然县里的医士有慈心,大多数都能不避生死肯救护百姓,怎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赵珂等人筹来的药材,如今已远远不够用,早就是捉襟见肘了。能到众人口里的药,已经是有一日断一日的模样了,就这样他能怎么治! 城内许多的医士,说起这件事全都摇头,对将来十分不看好。按他们估计,照这样下去,全县的人口,弄不好就得损失一半。 这日赵珂至晚回家,灯下又在忙碌起来,又要写书递与上面。娘子霍氏看见便道:“官人许多日劳累,昨夜益发咳得重了,只恐身体吃不消,不如早歇。” 赵珂害怕娘子担心,不愿意在她跟前诉苦,口内遂轻描淡写道:“当日我求学读书时,吃了上顿没下顿,笔纸都是借人的,还不照过?若非先生、同窗相帮,哪到今日!”娘子知道劝不住,仍开言道:“知县相公尚不报灾,只你去报,上官哪里肯信。” 赵珂听了娘子这话,不许她抱怨,自己口里便鼓气道:“如今天灾,官吏推诿不为,百姓哀声遍野。我既读圣人书,怎可因他人眼盲,便自遮其目,他人聋聩,便自塞其耳?” 赵珂独自写了一刻,忽然又道:“也是了。只我一人,毕竟力微。我何不写信与南都学舍我师长处,央他转交与晏殊?”计议已定,赵珂急忙写信一封,使人送去应天府南都学舍教席范仲淹。 第25章 赵珂染病 才刚写罢,家里便来了一拨人,都是自发来帮忙的。有几个便是赵珂的同窗,其他便是眼见听说了赵珂,商议了自发过来的。果然功夫不白费,正道也终究不孤。赵珂忙请他们坐,安排商议些救助的事宜。娘子知道丈夫做的是大事,妇道人家不能管问,能做的只是安排好了家中的事务,叫他放心。遂退身出来安排茶水,又吩咐丫鬟预备点心。 牢中亦有人染了疫症,死了的已经十有四五。节级、牢子怕叫染上,许多人都躲远走了。零星剩下几个管的,不过糊弄。因没了人来殴打凌虐,众人日子反好过些。三郎前番受些棒伤,两腿叫人打得肉烂,此时渐已好些。天气已冷,身上衣衫又单薄,新又增了些伤寒。好人尚且顾不上,哪里管得到罪人? 三郎独自蜷在冷地上,看他们将尸首一个个抬将出去。又饿又病,身上无半点气力,外加上冷,正不知到几时才是个头。死了的不受那罪了,暂活着的又不知能捱了几日。 三郎虽冷,心却巴望天再冷些,若下了雪更好。村里老人曾说过,若冬天太暖,就会容易出疫病,那么天气冷的话,这病不就没了么?听人说赵押司散汤药时染了疫症,若下了雪,该好了吧。 这天果然更冷了。靠墙的缸冻得裂了,碗里的水结了冰坨,牢里冷得似冰窖。手脚早已肿胀冻裂,不敢轻触。地上虽铺了厚草,卧在上面仍旧是冷,肩臂腰胯都麻木了,骨头缝里都是寒气。 第三十六个已抬出去了,因此腾出许多空处。几个牢子图省事,将剩下的人关在一处。这日起来,外头换班的牢子道:“这鸟天直恁地冷!节级今日来得不早了!”另一个拍着身体道:“昨日下了一夜的雪,如何不冷。我才刚吃一碗热汤来。”众人听说下了雪,都巴了头往外瞧。 说话人将浑身的雪拍打干净,急去火盆边向火,道另一个道:“不是冻死,便是染上疫病死,咱们这些人,又不是知县相公的舅子,有钱你也抢不上药,最后怎么不是个死!” 因这句话儿,众人说到疫病上,有人遂道:“我听人说,幸而今年冬天不暖,不然的话,就彻底完了。” 有人遂问:“我听见说,县里面足有六七个人,连续把灾情上报了。纵然知县想赚钱,这么大的事,上面知州岂能不管?” 有人便就回他道:“这话儿你想得太天真,直惹人发笑!纵然知州知道了,疫情不报,上面赵官家他又不知。知州命人把道路一封,疫情过后,最后死个万把人,又没人知道,也无人追责。一旦上报,所有人全都知道了,全盯在这里。再处理不好,知州的帽子立刻就掉了。 你看看周围几个县,有几个真能办事的人?还不是背后坏事的多。纵他开口,钻空儿的太多,再加上仇家一发坏,这件事也必然办不好。这一把赌注,帽子掉了的风险太大,还不如不办!”因这通解释,众人都服,说话便道:“人家那么大的官儿,事情看得不比你明白?真当他傻!” 正在众人说话的空档,有一个突然说起来道:“你听说么?赵押司昨夜里死了。”众人听了惊问道:“却是哪个赵押司?”那人回道:“除了赵珂染了疫症,还能有谁?我听说他寻了南都学舍的范先生,将灾况往上报了。太后已知了这个事,使人来问。”另一个道:“可惜好人不长命。不恁地时,今番倒有一场功劳。”那两人说着散了。 三郎在旁听了这话,惊了一场。他厮熬着,多半因欠着押司的恩,将来好还。谁知他竟死了,果然好人不长命么。这世上待他好的人都没了,眼下冰冷的牢狱,刻骨的饥饿,如今新又染了风寒,漫漫冬日,只怕撑不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三郎只觉有人唤他。睁眼看时,却是姐姐在那里。阿姐今日打扮得俊俏,对他笑着,去怀里取来一个手帕,一层一层揭开来,却是颗猊糖在那里。三郎哪里舍得吃,闻着那香,便觉自是财主了。外头春天已到,桃花都开了,身上亦不觉得冷了。姐姐拉着他的手儿,引他家去。 才待走时,三郎只觉身上一疼,急起来时,原来却是南柯一梦。才刚有人踢他一脚,看时却是一个节级。那个节级见他醒来,遂叫他道:“快些起来,你这猢狲结好运了。”三郎不晓得这世上还有甚好事,又将他梦搅扰了,心内厌烦踢他起来,不愿去听。 那个节级见他不乐意,骂他便道:“鸟猢狲八棍子打不出屁来,我寻别人说去。”一面将脚跨过三郎,叫别人道:“都且起来,三世诸佛今日慈悲,造化了你们这班穷贼!”众人急起来问道:“节级哥哥,是甚好事造化俺们!”那人便道:“这鸟厮们不用死了!太后可怜俺们遭灾,赦了你们一班贼囚。” 原来当日赵珂写信寻了范仲淹,言明了本地灾况疫情,仲淹闻知不敢怠慢,不容易托了许多人,见了王曾、鲁宗道,这二人将信递与刘太后手上。太后闻知此事大怒,特命人查,果然得知此次的疫情。 太后使人过来赈灾,命尚药局尚药奉御孙用和、王惟一一道,赍药前来诊治病患。又因灾害折人甚多,减了众人的刑罚。 众人知了此事原委,却不欢喜,摇头说道:“俺只道是放俺出去,谁想仍旧需坐牢!只这般受这罪时,不若死了,十八年后又一条好汉!”节级骂道:“饿狗喂不饱的,放你出去!你怎不叫官家唤两个小娘按腰捶背来伏侍你。”三郎的案子今亦改了,重判做囚禁三月,流放延州。 刘太后除了命太医前来诊治之外,还命天章阁待制吴文彬为钦差,彻查此地的吏治。这帮牢子没事情,总聚在一块儿议论时事。过不几天,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连里面足不出户的犯人,全都已经听说了。 过不几日,消息便接连传进牢里:钦差那头派了人下来,问西河县知县,为何不将灾情上报,你道那厮怎么说?知县相公回复说,西河这边只是场小疫,药材、粮储已分发下去,都平价售卖,自己完全能应付过来。 一听这回复,满县没一个不骂的。幸而钦差派这些人,亲自走访了本县定点设置的那几家平价药坊,问他们存储、售卖得到底如何。因这句问,店主人个个面露难色,也不好说。 被逼问得急了,领着来人亲看了库房,医治瘟疫的那些药,连个底子都卖得光了,都彻底空了。都不用说话,看他们记账,按照最近十天的记录,官府那头分过来的药材,也都细细地誊录了: 麻黄三两、灸甘草八两、杏仁一斤、生石膏两斤、桂枝二两、泽泻十一两、猪苓九两、白术二两、茯苓四两、柴胡十四两、黄芩六两、姜半夏一两、生姜一斤、紫菀四两、冬花三两、射干二两、细辛三两、山药六两、枳实五两、陈皮四两、藿香三两,加起来统共不到十斤的东西,能干个屁!上官又不傻,见此自然就知道了,脸上立刻就变了颜色,露不出一点笑模样来。 有一个员外怕获罪,立刻自我辩白说,知县相公为控制疫情,紧急将治疫的药材全征用了,都统一调配好医治灾民,库里面没药,没办法救民,底下这些店铺的主人,也是实在说了不算。上官不听这解释,气愤愤地走了。 出了这事儿,县里立刻就解释说,西河县只是一个小县,储存有限,患病的一多,存储立刻就全没了。再加上周边听见了这边的疫情,封了道路,货物一时间运不进来,城内就空了。 因没了药,百姓里有些贪财的,冒着染病的危险,把药材从外面运进来贩卖,因此卖价一下就高了,根本与官仓是两回事。为此这厮还自责说,想不到灾情变这么大,下面没能及时补充官仓,这件事确实算失职了。 谁知道天下竟有如此的巧事:知县相公的舅子,在外面吹嘘,到处告诉别人说,他的姐夫是知县,自己家药材堆成了山,根本吃药就不用花钱。因说得多了,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少。如今上面下来人查,立刻这件事就被揭发。 本来只是句玩笑话,上面并没有太认真。谁知道一查,竟然真的查出事来:那小子真个不是硬吹,人家真的是有本钱,他家里的药材,真的都已经堆成山了。而且他家的那些药,都还不是寻常的私药,装裹上押着县衙的印鉴,一看就是官仓里来的。问他药材是哪儿来的,那小子一口咬定了说,全是他夜里在街上拾的。 因这两件事,引来钦差吴文彬注意,钦差本人亲自就来了。几日的工夫,西河县这里就热闹了,钦差的卫队到处都是。西河这边,知县用的那一帮人,糊弄个百姓还凑合,对付钦差的能耐不行,一认真问,立刻他们就露出来马脚,被人传得到处都是。 第26章 发配延州 过不几天,渐渐有消息传进来牢里:有人讲上面那一帮当官的,在钦差面前,怎么个一问三不知,说些模棱两可的言语,拐弯抹角地回些话儿,都是前言不搭后语,连他们自己,恐怕都不知说了些什么,因此闹出来一连串的笑话。 众人私下里都议论说,就那班厮们,他们的心腹全都是蠢货,拍马、逢迎都是把好手,真到了事上,一个个瞪着两只眼只会吃饭。就在昨天,有人亲眼看见了说,那班头脑简单的夯货,钦差的人到了库房,他们也拦着不让查,还力大如牛,把两个文官给打倒了,帽子滚了有一丈远,摔了好大个仰八叉! 上面来的人见识少,从没见过这种傻儿凹,上官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气得面皮都青紫了,不用说回去后有人要倒霉了。 还有知道底细的说,他们的账目是糊涂账,许多处许多处完全就是糊弄,根本他就对不起来。账目上许多花出去的钱,经上面查时,根本就没有这回事,银子不知道怎么就没了。那一帮贪官,一个个着急要藏尾巴,谁知道马脚露出来更多,已经没办法掩饰了。 那帮厮库里,一斤精米要一两银子,也真敢写!除了弄虚作假以外,勾结成党、贪财索贿、囤积居奇,高价售药,种种事情他们都占了。照这个模样,少不得这次要杀一批了。 这一段时间,每次差役过来的时候,总能带过来几件新闻,全都是好事。因为孙用和、王惟一这一干医士的诊治,外面的疫情已控制住,染病的已经慢慢少了,蔓延的疫情,如今也已被控制住。除此之外,还有本县官吏的新闻,他们的事,无非是又露出来什么难看的马脚,让钦差给发现,还有许多之前的案子,这次一块都被人告发。照这么看,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距离死期已不远了。 这些事不但差役爱议论,连一干犯人都愿意听。有几个小道消息知道的多,讲起来绘声绘色的,比话本里说的都要好,听见的全都都拍手喝彩。自从这钦差来了之后,连差役和犯人之间的关系,居然都空前和睦了。 时间飞逝,不觉就已经过去了数月。到这个时候,疫情已经渐渐地止住,吴待制那头事情已完,从知州开始,果然把官吏捉了一批,一个个用囚车关起来,等回京问罪。 捱过了春,众人将三郎面上刺了字,流放延州。先前三郎家中遭人劫了,舅母染上了疫病,不久亡故。二娘在家,不知从哪寻个促织,那虫断了一条腿,因此上二娘必说那是他的阿爹变的,拿来养着。人说她得了疯症,又饥又寒,两三个月亦死了。剩下外婆一个时,听人说牢里的人染了病症,不剩活的,大哭了一场。她倒不是哭三郎,只哭剩她一个人,绝了户头,死后没有人送终。 饥荒若只饿穷人,瘟疫却是不分人,但染上的,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因此灾难过后,城内亦是人影稀疏。果然是:古木苍苍乱离后,几家同处一孤城。 如今又是早春时节,草发新芽,路上农夫点葫芦耕种,声声作响。三郎由两个公人押着,一路上饥餐渴饮、晓住夜行,迤逦到了延州。到得府衙,两个公人押了三郎在厅上,呈上公文。知府范雍见了公文,问三郎道:“你这配军年纪倒小,有几岁了?唤作甚么?为甚么刺配到此?” 三郎禀道:“小人姓狄,排行第三,却没有名。仇杀入狱,今年已有十五了。”范雍便道:“倒也有胆。我见你从汾州西河县来,先前那里闹饥荒,又生瘟疫,生民十去三四,可怜你关在那牢里,竟捱过不死。如今我与你个名儿,唤作狄青,你愿意么?”三郎在下面回道:“小人愿意。”范雍遂唤左右道:“莫叫他去牢城营,直引去卢都监军里。” 原来卢琳仍在延州,现做都监。话不必繁,当下自遣两个军士将三郎送到卢琳营里。卢琳在校场操练军士,此时身着金甲,铁脚幞头黄抹额,七星打钉皂罗袍,正在上面训话。军士因见卢琳正忙,便引三郎在下等着,这边厢果然是个好去处:红旗校场迎风舞,金鼓齐鸣点将台。矛戈如林枪似雨,战鼓阵阵催马蹄。日照黄沙风尘卷,画角声鸣报黄昏。 三人才刚走累了,两个军士在旁闲话,狄青把手放在栅栏上,看那场上操练的人。此时天色已晚,众人陆陆续续回了。正在看间,忽听有人叫声道:“那个不是狄三哥!”狄青急忙去瞧时,却见一个军士站在前面,身材瘦长,汗流满面,将一个范阳毡帽儿把在手里扇着,面有喜色。此不是别人,正是卫明,狄青见他惊喜便应。 这时卫明走上前,躬身来对两个军士唱个喏,说几句闲话,将葫芦里酒来胡乱与两人解渴。卫明便问狄青道:“三哥如何到得这里?”狄青回道:“因我先前吃了官司,刺配到这。”两个才待细说时,都监那边事情已完,两个军士催促叫去。卫明便在后面挥手道:“三哥先去,事完我便寻你。” 这边厢狄青见过了卢琳,两个军士便回了。不及安排,此时正赶上饭熟,都来用饭。馒头炊饼尽皆管保,另外又有两样熟菜。有几个亦是新来的军士,趁着饭时相互寒暄。一个把馒头抛个高,将手接住,口里叫道:“我的亲亲,我正为你到的这里。” 众人听见了都笑,一个十将听得这话,口骂他道:“这没出豁的活只为嘴!”三郎盛一碗汤待吃时,便听有人叫他道:“你不是汾州西河县的狄三郎?外头人找。”三郎依言出去寻时,此不是别人,正是卫明。此时新换了装束,头上裹了新头巾,身上穿了新衲袄,腰间系着五彩绦。 卫明如今改了口音,讲延州话了。此时见面儿,先去三郎的胸膛上打一拳,笑一声道:“不承想这里遇见同村了。我听说你改了名字,叫狄青了。”狄青见了他亦喜,两个拉了别处说话。卫明先问一声道:“才刚没空闲细说,你如何来得这里?”狄青便道:“先前为了姐姐事上,寻那薛彪去报仇,不想事情不成反吃捉了,关在牢里。后来遇赦,刺配到这。” 卫明又问:“我听说你阿舅吃薛彪打死,如今家中怎样了?”狄青便道:“剩了外婆一个人,其余亦都没了。”卫明便道:“村里头里正、薛彪吃贼杀了,剩下的死的死逃的逃,许多人都没了音信。我在平遥,供了飞天雕出来,怕他寻仇,躲到这里。家里只剩一个老爹,每叫他来,他只不肯,必要死后埋在本乡。” 只半年光景,两个说起先前的话儿,恍如隔世一般。两个说了一些闲话,卫明便道:“这里我已颇认得几个人,叫他把俺们分到一处,有事情时,我照应你。”说完卫明便走了。 狄青在生药铺里做过事,诸事明白,因此上安排他跟着着营里一个老军,服侍病的。那老军上了年纪,闲时总要吃一杯。许多时与狄青安排了活计,自己便寻人吃酒去了,至晚不归。平素没什么大事,安排得过来,狄青一个倒也自在。 服侍的有三五个病的,这日众人守不得闲,都出去了,榻上只坐了一个穿汗衫的。狄青认得这个人,唤作张岚,病了有些时日了,平素不大与人说话,只把一本书来看。当下狄青将汤药端来,张岚弃了那书,道谢要接。那汤却烫,张岚倚着身坐着,手捧不得。狄青转身去寻个大碗,将药汤倾到那碗里,把调羹在里搅一搅,将口去碗边吹一吹,重新与他。 服侍张岚吃了药,狄青转头要去收拾。张岚便道:“三郎别忙,你去坐到床头杌上,咱们说一会话。”狄青敬重断文识字的人,左右没甚要紧事,许多空闲,也就听话放下碗,去他床边上坐了。相互说了籍贯年龄,原来张岚今年已十七了,是洛阳人。说话起来,张岚自小也没了娘,爹爹如今娶个继室,容他不得,已经在营里待了两年。 知了狄青的往事,张岚言道:“若是躲在墙角里,不肯走出那间陋室,只能是身上沾满苔藓蛛网,外面的日头照你不到。三郎你若在意别人,刻意强求,甚事都可能伤你。不若拔出泥淖来,将心放得高远些,或许有一番作为。” 狄青便问:“好好的家没有了,你不恨么?”张岚拉他坐得近些,口内言道:“死去的人已死了,事改不了,就放在心里好好记着;爹爹养得我大不容易,如今一把年纪了,有人在家照料他,不会愁闷,亦是好事。” 张岚见狄青对书好奇,答应教他认字儿,有张岚教,数月来狄青认的字愈发多了,许多字亦能够写了。张岚有一句讲得好:“水唯善下方成海,山不矜高自极天”。行程遇阻又风雨肆虐、卑微贫贱而不为人知的时节,要不避不怨,低身前行。 也不是这样就能躲避了曲折,有朝一日聚水成海,先前的曲折便不堪一提。高山立在那里,夸它一句不增高,贬它一句不见低,却能拒风守险,擎天成柱。每做完了事,便去校场。狄青最喜看人操演,众人排旗作队呐喊声嘶叫人入迷,甚么事都能忘了。 第27章 卫明升迁 这一日家中有书信送来,狄青拆开来念时,却是外婆托人写的。原来那狄青自来营里,每月能有几个钱。这边厢饭都管饱,又不出门,因此用它不到。因寻思家中外婆无人赡养,怕她挨饿,遂托人将钱送了家去。不想外婆恁刚强,自爬的动,不用狄青养赡她,复又将钱退还来。 其实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狄青还是说不上来爱外婆。只不过是他不忍心,做不出来同样的事罢了。而且张岚说的好,人都是得往前看,没必要活在仇恨里。小时受凌虐的那些日子不会有了,不担心外婆能有什么再来要挟。 在村里时,也有那被骂“不孝”的男女,他们也都辩解说,因他爷娘做事不公,或者小时受过虐,因此要报复回来,自己不学他们那样。正因为小时受些打骂,知道不得不倚靠别人生活的难处,到老来行动需人服侍的滋味,想必也是一样,何必循环往复呢。当晚狄青为这事睡不好,翻来覆去了一夜,决计这钱先留着,待外婆用时再与。 事情想得明白了,心便畅快,一大早起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校场。校场上旗帜飘扬,齐臻臻列的是风后八阵。众人操演了一早晨,各自散开。 有人便去走马射箭,也有使用兵器的。场上卫明正在使刀,张见了他,招手叫道:“狄三哥,呆在那里做甚么?快些过来看我的本事。” 卫明有心在狄青跟前炫耀本事,将一把刀使了一路,那狄青果然满眼羡慕。卫明看着他可怜,也就答应施展本事,充他教师一回。当前摆个姿势立好了,叫他去兵器架上选把刀,跟着习练。一趟大刀尚未使完,只听后面一片叫好。卫明听了心中欢喜,更加在前面显摆起来。 后面一个言语道:“六十四斤春秋刀,这厮恁地力气!”又一个道:“再加重些,可使得么?”这个正是队正的声音。卫明听了心里疑惑,往后看时,却见狄青将一柄生铁春秋刀使在手里。原来狄青寻卫明那样的刀不到,剩这一把胡乱用了。 众人一发围上来,将一把八十二斤虎头皂金戟与他,只见狄青仍使得动,止吃力些。将一百八十斤大锤与他,勉强亦提它起来。众人急问卫明道:“你这同乡唤作甚么?现在哪里?”卫明欢喜应道:“这是狄青,牢城营里发来的,在李老军处做些杂事。”听他这话,旁边有人跳起来道:“下月比试,正缺一个有气力的!快说与都头要了他来,俺们今番捡着宝了!”众人闹哄了半晌方散。 狄青回来做些杂事,不及晌午,卫明便急慌慌走将来,将狄青直接引了去校场,那边厢集了许多人,看见他来,便要教他一路武艺,明日好使给都头看。众人七嘴八舌指导一通,都跳上来把手要教,说得狄青懵懵的,不知听谁。数内数卫明声最大,说了半日,见狄青仍旧白睁着一双眼,急得头上汗都出了。因他们急,狄青愈发拘束起来,不知该迈哪条腿。 正懵懂间,队正出来屏散众人,与他演示了一回刀法,叫跟着学。狄青跟着使了一遍,众人在旁看着纠错儿。看十遍不如做一遍,平素校场上看别人使,似乎简单,果真用时,身形步法有许多诀窍在里面。 队正众人又教得精细,狄青受益不浅。众人跟着忙了一日,到晚也不顾上吃饭,七嘴八舌仍在指点。不觉中月亮上来,场上照得一片亮银。众人今日不白忙,狄青这刀经人指点,已经很有三分样了。看着时间已不早了,队正引着,大家一起用了饭,叫都回去歇了。 昨日狄青累了一日,睡得沉重。不晓得李老军又去哪里吃醉了,到早晨仍酣睡不起,地上全是呕吐的,少不得狄青来收拾。洗漱完毕,早饭尚且未及吃,果然有一个姓曹的都头使人来唤,狄青免不了当面演示一番。幸喜得昨日众人用了功,狄青学的都记住了,出错不大。 因恁地闹,引得许多人来看。都监卢琳从旁经过,看见笑了一笑要走。众人登时围上去,央他说话儿,众人闹哄了半晌方散。 数日之后,曹都头果然将狄青调来,和卫明在一处了。自此之后,每日操演。队正引着,同众人一道辨识旗帜,听令金鼓。这里有多位技击教师,每日里教习长枪、刀法、射术、阵法。有时拉出阔地去,命众人披甲冲阵。都监卢琳训话时,每每教众军立人立事。 都监相公知道的多,说的在理,狄青听了他们的言语,心内琢磨,渐渐也就懂得多了。每日里事虽繁累,收效亦大。众人都是一般的人,安分守己,没有哪个故意寻事来欺负。这边厢并不似村里,甚事以武论人。不管哪个,习练得好了,上官喜欢,同伴称赞。狄青到了这个去处,心里便要好好干。心有所寄无旁骛,鹰得长空振翅飞。既不容易有了奔头,怎不刻苦? 眼见地光阴荏苒,又到入秋。这一日曹都头唤了狄青一拨人,要去边上巡哨。卫明因曹都头不带他去,自心内道:“他引别人去倒罢了,我却不比狄青强!他爷不过是编小竹管吹饴糖的,他也只是个配军,在村里时,做个伴当我都不要!前番都头看见我,要提拔我做一个什长,今番没有指望了。若叫狄青做上了,想起我前番欺负他来,要报仇时,我的日子就到头了。” 却说这卫明独自气了一回,到傍晚仍旧面色不悦。有两回狄青要与他说话,卫明都装作没听见,别过脸去。饭也不吃,胡乱洗洗便躺下了,翻过身去,合眼睡了,谁问他也不理。狄青见了这个情形,闷闷地过了一宿。次早起来,卫明见狄青收拾了床铺,已不见人,怠懒去管。 卫明坐在交杌上,半倚着床铺,将湿手巾蒙在了脸上,半晌不动。正坐着间,只听外头有人催他,说曹都头找。卫明悻悻站起来,随着那个人去了。不料狄青亦刚出来,对着卫明笑一笑。卫明见了不快活,自心内道:“我不过昨夜当着许多人面没搭理你,一早便来这里告状。你如今尚未管得了我!” 卫明向前叉手时,都头招手唤他前来,口内笑道:“我有一件事情,要告知你。狄青昨夜坏了肚腹,走不得路,明日欲使你去,你意如何?”怪道见狄青走路不对,昨夜又出去了三五回,卫明因气他,怠懒没理,原来却是病了。卫明听了这个话,心花怒放,口内叫道:“小人但听差遣。”这边厢曹都头吩咐已毕,便叫卫明走了。 当下出来,狄青弯了腰在石头上坐着,冷汗涔涔,面色苍白,正在前面等他。卫明赶将上来欲待笑时,面上又觉过不去,遂放低了声,口内讷讷地说道:“啊呀,我昨夜是因为想家了,不耐烦理人,倒叫三哥多心了。不如我去和都头说一声,叫他把咱们再换回来。” 狄青止他便笑道:“我患了病症,不能走动。好不容易告了假,你倒反过去说。”卫明听了这话欢喜,饭也不吃了,翻箱倒柜找出钱来,出去抓药煎熬了,亲来服侍狄青吃。 本来大家好好的,为个职事闹得不快,反倒不好。狄青昨夜故意乱吃些药草坏了肚腹,让了这事,本指望卫明同先前一般待他就好,谁想他竟这般热情起来,反倒过意不去。 次日曹都头果然引了卫明众人去了,不多时回来,卫明如愿做了什长,因此搬出去住了。临走将大半用具全留下来,由人使用。又因狄青没有冬衣,自将家里带来的新衣送他,若不收时,便要翻脸。 平日与卫明同吃同住,如今众人少他聒噪,便冷清起来。一大早狄青双甲趋奔十五里,流一身汗。洗毕回来,坐校场边上不言语。张岚正操演回来,远远张见了狄青,知他少了伴儿不乐,自辞了同伴,走将过来,笑对他道:“三郎不去吃早饭?”狄青抬头看他一眼,自摇头不饿。 张岚挨他身边坐下来,口内便道:“世上哪有不分的人。莫说同伴,便是父母,早晚终有百年之日。便是夫妻,他日亦有一个先逝。相处时倾心相待,足可无憾。”狄青遂道张岚道:“你说的这些我明白,亦听得懂。自离开家,入了军来,我和你们两个最好,谁想分开这么快。”张岚听了这话便笑:“世上有分才有合,哪一日我们都分得远了,你也将结交更好的人。” 第28章 抗击蕃人 卫明新升了职事多,在诸官头目面前兜搭应对,比先前忙碌得多了,如今轻易不见他。正巧这日有空闲,遇见狄青,心内欢喜,便要做东,要与狄青同去吃酒。狄青回他便说道:“不是你时,不能够得这个差事,这酒合该我请。” 营里巡哨的看见两人来问时,卫明推说杜虞侯安排他要紧公务,那厮也不仔细问,两个趁机溜将出去。路上见了许多人,卫明见人便招呼,道众人道:“这个便是我的兄弟,又是同乡,你们今后照应些。” 当下寻了一间酒肆,吩咐酒保多上些酒肉,大盘大碗两个吃着。狄青将一碗酒道:“如今七哥升迁了,我将这一碗贺你。”卫明便道:“我已升了两个月,你才贺我!”狄青听见卫明责怪,自觉失语,遂低了头,将那一碗酒自饮了。 卫明按住他手道:“晚不晚的,甚么要紧,谁叫你是我兄弟。你的性子改一改,多出去看看长些见识,别只低着头干你的,其他的事一概不管,多为以后打算些。只这般闷声不响,我走以后吃人欺负。”狄青听见便道:“这里人都待我好,没甚么人来欺负的。七哥要走哪里去?” 卫明不去接话头,只叫酒保热了酒,添几个盘馔,仍旧说了一会闲话。这时节几碗酒下肚,卫明叹口气便道:“升的快了,遭人嫉恨,事便难做。有几个跟你一般心肠的人。以前我在村里骂你,三哥你别记恨我。”狄青急忙告诉道:“你升了职,必然事多。他们见你事做得好,长久必然服气。” 卫明又道:“现如今正是羌人来抢秋粮的时节,我们明日又去巡哨,只怕有甚么闪失。”狄青安慰他便道:“你人聪明,长进又快,将来必然有造化,乡里知道了必然欢喜。”卫明听了满心欢喜,将先前愁闷都忘了,口内便道:“这趟差事做好了,杜虞侯便引我去府里,到相公跟前做些事。到那里如何不增些见识?”狄青听他这个话,亦跟着笑。 卫明口内便笑道:“三哥放心,有那一日我发迹时,必然带挈你过来。到时候你做个团练,我做个钤辖,到那时我也学一学赵押司,把村里重新建起来,将走了的人再寻回来,叫你真心服我。”当日两个吃了一醉。 次日起来,众人打火造饭吃了。收拾已毕,曹都头又引了卫明一干人走了。今年秋粮熟得好,巨壑黄土间,满目里黄澄澄地的喜人。本来不愿起战事,因抢秋粮,村落间零散建了许多小寨,往来巡哨吓唬蕃军,蕃人因此消停不少。诸寨需人押运粮草,今次正合曹都头带人运送。 一路上风吹土扬,粟黍翻浪,深草里匿了兔儿,看见人来,箭也似的撒腿走了。约莫又走了四五十里,远远见山坳下有个村庄,炊烟腾起。这村村前有一个小寨,权且容歇会儿脚。曹都头抬头看一下日头,引众人便去。众人向前行进时,沿路静谧得怕人,愈往前走,愈觉不对,才刚七嘴八舌的人,此时早不言语了。众人急去小寨看时,军士的尸首七零八落散了几处,七八个人没一个活的。 本以为蕃人只为秋粮,不想营寨里亦敢下手。似乎逼的他们急了,这厮们不管不顾了。 察看间只听近处一阵哭声。闻声寻时,果然见土墙后跪着一个妮子,有七八岁。她娘身上挨了一刀,血流不住,这妮子正将手去堵——村里果然有蕃人劫掠。 妮子看见人来,先惊了一吓,待到看清是宋人军卒,急求人救。那妇人气息已断了,哪里有救。妇人身旁草丛里,一个小儿被刺穿身体,脸上沾满血迹泥土,早没了声息。这家的汉子面朝着西倒在门口,双手握住一把刀,背后挨了两刀,断了脊骨。 茅屋前一个丈丈朝东躺倒,被一刀砍了,血将泥地洇透了四五步。一个妈妈朝西跪坐,脑壳已被人砸碎了。见这情形,好几个忍不住就去吐了,还有吐了三五回的。安稳了几日,羌人又出来烧杀抢掠了。 众人急忙在村中搜寻一遍,发现村里面剩下的人口不多。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跪在地上嘶声哭诉,自责没能保护好弟、妹。一个老汉在靠墙倚坐,满目绝望,告诉人他的全家都被杀了。还有血流满面的妇人,对着满目的尸首,满眼里面全都是惊惧。 那羌人在村中放几把火,到如今浓烟滚滚。当下众人救了村民,又灭了余火。剩下不多的几个人,在满村尸首里嚎哭失措。出这般大事,曹都头不敢多作耽搁,急欲赶回,将此事上报。 才待要走,只听一阵蹄声响动,众人一齐皆惊。有几个听了这个声儿,便都叫道:“羌人来也!”原来羌人并未走远,仍在近前。那厮们必然看见了车辙,前来追赶。事情紧迫,哪容一个走出去?曹都头手下,多是些十多岁的军士,想起才刚村中情形,胆小的已经哭将起来,腿已软了。 曹都头毕竟是都头,急喝令众人把粮车列成个防御,嘴里骂道:“人死头朝前,不准给西军与都监丢脸!”跟着的道:“死便死了,不能给俺们宋军丢脸!”匆忙阵成,只听得蹄声就在近前。 此时已见了蕃军前队,曹都头指挥军士放箭。几轮下去,前军已经被射到了一拨,后面的蕃人又跟上前来,眼看着人马已到了近前。怎挡此是运粮军卒,预备不多,箭矢此时已射尽了。曹都头提大刀引着几个老卒当先跳出,看他们厮杀,新来的亦跟着他们跳了,一时间喊杀之声不绝。 卫明今番头次遇袭,也跟着众人跳出来防御,一块儿奔跑着往前面冲去。卫明觉得自己在飞奔,似乎又好像停滞不前:因为卫明已经看见,明明在旁边一块冲的,似乎已跑到了他的前头,本来在后面的那个厮,突然从卫明旁边绕过,然后越过他往前冲了。 怎么回事?卫明突然觉得说,身边已没有了宋军的人马,连蕃人都不再注意他。卫明心里面琢磨道:“难道我死了?”卫明又重新感觉了下周围,他似乎正躺在田埂上,脸旁边好像是一簇野草,这时候卫明才发现说,身上好几处正在流血,血流正在汩汩地淌着,才刚应该是中箭了。 这个时候,卫明的身体已不太听使唤,知觉也不太灵敏了。周围好像十分空旷,似乎只剩下他一个,这感觉让卫明急得了不得,心里面只道:“有人么?没有人过来救救我吗?”突然又觉得就在不远的地方,仍旧有脚步踏动、厮杀的声音,似乎又离他愈来愈近。 听着这声音,卫明心里面忍不住道:“过来人了,他们真的要杀我吗?”手里的武器,不知道才刚掉落在哪里,一时之间寻摸不着,身体也觉得愈发沉重。卫明心里面想起来母亲,想起来家人和朋友,想起来之前快活的日子,真的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节,羌人厮杀一场,将抵抗的宋军杀尽后,然后就驱马别处去了。卫明肠管外露,流在地上冰冷冷的,倒不甚疼,只觉得身上的血快流干了,慢慢神志模糊起来。卫明躺在泥地上,自对自道:“死不得,我若一死,我的爹便无人养了。”虽这么想时,三五番勉强打起精神来,怎奈因他伤的重,神志便慢慢散了。 不消说今番众人遇了羌人,吃了大亏。待到大军听得消息,来人赶时,羌人早已去得远了。曹都头并他所引四十余人,救回来只剩下重伤的七八个。狄青本来是好意,将时机让与了卫明,谁想他却因此死了。 只因吃了这个亏,众人摩拳擦掌,都欲报仇,怎奈他们去得远了,都监不许深入番人腹地,违令者斩,众人听了都气的叫。番事报与上头时,不久间诸寨又加了岗哨增了人手。 第29章 元昊初打甘州城 却说张元自佐元昊,已有数载。众人辅佐李德明,制定朝仪,兴建学校,荐拔人才不论番汉,仿照宋朝官制。得此机会,有能者纷纷来投,一时间灵州繁华,不胜言表。 这边厢蕃汉杂处,许多处饮食风俗仿效宋人。庙宇成群,目极处挑檐飞脊。宝塔耸立,风送塞外翻弦声。宫殿壮丽,许多处仿效唐宋。行人身着皮毛,内有锦麻混杂其里。路上人声嘈杂,不时夹杂蕃语汉话,马驼成行,背上稳载瓷碗香茶。 是年大熟,李德明亲引众人供养谷神。这日正有宋人王素来使,王素字仲仪,现直学士,宋故宰相王旦第三子。夏王引众文武就上殿上宴请。李德明身穿白窄袖龙纹袍,头上白毡帽 弁,文官是幞头、鞾笏、紫衣、绯衣;武官头上金帖起云镂冠、银帖间金镂冠,身穿紫旋襴,金漆银束带,腰间垂蹀躞。 众人就在殿上宴请,李德明并王后卫慕双羊、世子李元昊、李成遇、李成嵬并王弟山遇惟亮、山遇惟序等一干人等皆来作陪。座间觥筹交错,王素便问德明之志。德明言道:“现如今天下太平,马肥草丰,夏人足可安身立命。幸赖宋恩,吾族三十年衣锦绮,又文武勤谨,妻贤子孝,孤愿足矣。” 王素笑道:“才俊如林,有子如虎,明公志不在小,如何故作平庸之言?”德明当时便告道:“学士何出此言!我党项人从不虚言,德明敢对贺兰神山起誓,夏人世世代代,永不叛宋。他日食言,当如此箭。”言毕取来案上一箭,当面折断。王素见之遂道:“在下戏言,夏王莫要认真。” 这边王素自心内道:“如今诸羌纷争而德明不忧,多蓄勇士,口称太平,好似八佾舞于庭中,此其志不在小。”两个胡乱将言语支应过去,德明笑道:“孤平生别无他好,只喜狩猎放牧之事。学士但有空闲时,来日同去。”王素只推行程紧迫,着急走了。 时入秋天气,天蓝云白,湖清草碧。风吹衣猎,马膘羊肥。夕阳沙柳摇风,佛塔铃铎声声。这日德明、元昊外出狩猎,张元、胡昊在后跟随。正走到宋夏交界之处,胡昊在后面跟得慢,正在行间,忽见一队车马,打着甘州回鹘旗号,正远远行来。 那厮们无意间撞见了党项的人马,惊慌要走。胡昊哪里叫他走,喝令守卫上前拿了。众守卫拿的为首两个人,带上前来。问之,二人乃道:“我二人是甘州夜落隔帐下阿葛之、王文贵,因前番我等朝贡宋人,如今宋人封夜落隔为怀宁顺化可汗。” 胡昊听了,不敢怠慢,慌忙报知李德明。众人听了,当下商议。元昊上前进言道:“此必是宋人见我渐大,故联夜落隔来压我,不若伐之。”杨守素亦道:“远交近伐,近日宋人卖许多粮草、军器与夜落隔,主上细思之。”德明遂道:“若先前攻打倒也无妨,若夜落隔与宋人联合,两下夹击,我夏人人稀地少,无力当之。” 时张元在侧,遂上前道:“当年唐朝衰落的时候,吐蕃趁势吞并河西、陇右,如今吐蕃人虽然衰微,宋人对彼等也依然戒备,特意使曹玮坐守秦州,以镇河湟。可知宋人心中头等的大患,不在我党项,实在吐蕃。 按照地利,宋人欲要往北扩张,必然要往西先取河湟,占据了河湟,可以将西北方向战线拉平,然后再联合泾原、环庆、鄜延、河东,继续北进。不取河湟而贸攻夏地,风险太大,宋人不肯如此冒险。 自宋太祖听从曹光实的建议,开始“茶马互市”后,宋人对是商事就开始看重。前番契丹使者入宋,意欲再增市贸往来。 宋朝太后允他所报,使重臣牵头,大开漕运,多造海船,挑选南北大商、巨贾设立行会,设官监广建官窑、茶场、织造、染院,将对辽人货贸之丝、茶、瓷、糖、药、纸、绵、香,等等诸项统一升调货价对番专卖。 一头长彼奢靡之风,一头这钱有去有回,一来使钱财集于官家之手,二防地方州府盘剥赋税坐大诸侯。如此手段,何需用兵? 今番夜落隔朝贡于宋,边上请求置兵以援,宋人不允,只肯给予兵器粮草的支援。可见彼无战心。宋人众儒当朝,各执己见,心离难合。只能守土,开疆不得。更何况昔日宋太祖身为周将,趁人孤儿寡母,夺了柴姓的江山。后人皆以此为戒,怎敢此时让人再掌重兵?不若就中用计,再请世子操练军马,择机兴兵,伐夜落隔,可得甘州。” 李德明闻言而笑,回头问元昊道:“我儿之意如何?”元昊遂上前拜道:“儿愿领命。”德明遂准。 当下定计,那胡昊复又回去,唤阿葛之、王文贵上前来,二人慌忙求命。口内叫道:“先生饶恕!先生在夏王跟前救我性命,要多少钱都有。”胡昊连连摇头道:“夜落隔联合宋人,怕要防我。夏王面前,如何说得。”阿葛之、王文贵道:“我们也是各为其主,先生可怜见则个!” 半晌胡昊摇头道:“看你二人哭得可怜,我与王先生同是汉人的份上,我领个罪,冒险再去夏王跟前替你求情。若不济时,莫要怨我。”两人闻听大喜,急忙拜谢不提。这边胡昊自别处呆了半晌,复又回来,道二人道:“我家夏王本待杀你,才刚叫我劝得好了。你们去罢。”两人闻听大喜,慌忙下拜。急忙将出所带金银丝帛,送与胡昊,又邀胡昊去甘州做客。胡昊言道:“金银便罢,甘州我却去不成。近日夏王操练军马,急要征讨六谷部,叫我随行。” 二人不容易得了性命,一道烟拜谢走了。今年庚子干甲子,合当有兵。德明回兴州,唤厮乩跋焦卜之,其象又是大吉。德明遂喜,唤党项族八部首领来见,征军三万,就叫元昊征讨甘州,着张元、胡昊为正副军师,命弟大将山遇惟亮为先锋,弟山遇惟序、并野利旺荣、野利遇乞兄弟一同跟随,预备粮草,择日启程。 却说阿葛之、王文贵回去,夜落隔见了宋人所赠封赏财帛,大喜,厚赏二人。张陟在旁道夜落隔道:“如今夏人整顿军马,怕要举兵。不可不防。”阿葛之、王文贵在旁听见,上前奏道:“可汗放心,我们经过那里时,打听探知,那李德明要元昊打潘罗支。” 夜落隔道:“也说的是。那潘罗支昔日杀李继迁,与李德明有杀父之仇,今番必然去凉州打六谷部。”夜落隔遂不以为意,日夜在家吃酒玩乐。 却说元昊大肆调兵,早有急脚子报与夜落隔知道。夜落隔道:“前番阿葛之、王文贵回来报说,李德明正欲攻打潘罗支,哪有空闲过来杀我。”张陟闻言谏他道:“虽这么说,不知虚实。眼见得党项人调集人马,不可不防。”夜落隔闻言大笑道:“元昊不过一乳臭未干的狗崽子,便他来时怕甚么!” 张陟闻言便回道:“辟强十五知吕后,年嫩未必不济。更何况少年而有胆识者,不乏其人。年老而又蒙昧者,亦不在少,李元昊不可轻觑。”夜落隔厌恶“年老蒙昧”这句话,心中不喜。又加上得了封赏财帛尚未乐够,哪里耐烦那许多!每日只顾与众妃玩耍享乐,并不将话放在心上。 这日张陟回家时,忽听见路边两个贩卖青稞的正自说话。一个道:“天寒地冻,你如何收来许多货物?”另一个道:“你不知事,近日党项人要打六谷部,城中正需大批的粮食。我趁早贩卖这批货物,正好赚些使用。” 张陟闻言心道:“李德明要打潘罗支这件事,是机密大事,市井商贾却已知晓,这事必然有假!那元昊必不是打六谷部,却是为甘州而来!”遂不敢怠慢,急请夜落隔拨大将野乜浪罗去删丹,抵挡夏军。亲又布置各处守卫。 第30章 胡昊偷入甘州城 却说元昊先锋山遇惟亮引三千人马,先去删丹。删丹正是甘州门户,删丹若失,甘州城为回鹘牙帐,亦不可保。山遇惟亮着急行军,不提防野乜浪罗预先在删丹东北四十里处红山嘴设下伏兵,当下折了这一阵。 山遇惟亮正懊恼间,忽闻元昊已经赶到,急忙出迎。元昊得了信息,抚慰山遇惟亮道:“胜负兵家常事,叔父不必懊恼,明日再战。”当下打了有月余,双方各有胜负。野乜浪罗见元昊势大,闭门不出。 夜落隔不料元昊真个打来,如今野乜浪罗在删丹,只是闭门不出,遂唤张陟问计。张陟便道:“如今李立遵在宗哥城,借唃厮啰沃松赞普嫡孙之名,其势不小。不若可汗嫁女与唃厮啰,两下结亲,结其同盟,退可驱其同御外敌,进可图河湟之地,可汗今番可议之。”夜落隔道:“此长久之计,容待退敌之后再议。” 夜落隔因元昊一时退不去,心中烦闷。这日罢了歌舞,正在殿上吃酒,远远见千步廊前经过一人:头戴桃形冠,穿件红底斜襟翻领袍,碧眼深凹,鼻高唇薄,此不是别人,正是可敦曼丽坎木。夜落隔命人请可敦来,共饮数杯,忽然忆起张陟之言,遂叫她道:“如今删丹兵势危急,你可写信叫你兄阿萨兰汗前来助我。” 可敦心道:“在我们高昌,可敦尚不得干预政事,何况是我?”欲推脱时,自心又道:“可汗长久宠野乜氏,今日幸得可汗邀饮,如何推脱?”既这样想时,可敦即便应允。可敦曼丽坎木是高昌回鹘,高昌王之妹,如今因夜落隔催促,回去便要写信送去高昌。 正待写间,旁边有婢劝她道:“可汗恐不是念起旧恩,不过为求高昌王发兵,故意邀请可敦饮酒。”夜落隔道:“此却胡说!他有难便想起我来,如何不是心念旧恩?”众人便道:“若是可汗念旧时,如何到如今不立可敦之子为太子?我听说可汗前日已应允野乜氏,立她儿为嗣。可敦今日写了这信,费我高昌人马钱粮,将兵退了,到头来却不是与他人为嫁?” 曼丽坎木听了只不言语,口内言道:“我与可汗昔日的恩情,你们如何得知!”一婢听了便道:“可敦好心,只怕他人不相容。待到他日可汗没了,让野乜氏做了太后,如何容下可敦母子?到那时后悔晚矣!不如先下手为强。 如今她兄长野乜浪罗正在删丹,若是他兵败死了,那贱人还有甚靠山?到那时再发兵不迟。这信缓一缓写,一则叫可汗莫小看了我们,二则坏了那贱人,却不是一举两得?”听闻这话,曼丽坎木遂将信搁置,暂不去写。 似此过了有数日,夜落隔并不去可敦宫中,仍旧去野乜宫里宿歇。只闪的可敦欢欢喜喜凭窗盼月,惆惆怅怅等人不到,独一个斜倚薰笼坐到明。可叹千金纵买长门赋,如何唤回薄情心。到如今曼丽坎木果真悟了,自心内道:“还是众人说对了,可汗念甚么旧恩,只是要寻我做事!”索性将那信弃了,并不去写。 这边厢夜落隔问了两回曼丽坎木,曼丽坎木只是将话推辞,夜落隔心中愈加不满。野乜氏见了这样,更加在夜落隔耳边吹风拨火,唆使一班人撺掇,商议废后。曼丽坎木因野乜氏逼得急了,便在夜落隔跟前道:“可汗准我一件事,我便去写信与他。” 夜落隔道:“是甚么事要我允你?”曼丽坎木道:“只请可汗杀了野乜氏,将我儿雅苏立为太子,我才写得。”夜落隔道:“野乜氏无甚大错,况她兄长野乜浪罗正在厮杀,如何杀得?”曼丽坎木闻言,气恼便道:“可汗有事便寻我们!待我们高昌人替你厮杀完了,你便只顾那贱人母子,将我抛弃到脑后,我却不是与人做嫁!可汗既不准我,我如何写得。”夜落隔闻听此言,忿怒不已,暂将立嗣之事放开,不许人提。 时已过了有多日,这边厢元昊帐中与张元道:“野乜浪罗闭门不出,若迁延日久,六谷部潘罗支听了消息,两下夹击,我军危矣!”张元便道:“我听说夜落隔如今宠野乜氏,要立她子为嗣,夜落隔诸妃多有争斗。殿下可请胡昊前来,就中取事。今番事成,一切都在他身上。” 计议已定,胡昊当下装束停当,引了伴当,连夜去了甘州城中。及进了城,伴当先去四处散布言语道:“阿葛之、王文贵先前言说,夏军要打潘罗支。谁想竟来打甘州!如今删丹看着不保,张陟因他言语误事,回头要杀他两个。”胡昊先在甘州城中觅个客店,先住下来。过了两日,胡昊打听了王文贵家,便去拜访,嘴里只说是故人拜会。 王文贵因近日沸沸扬扬,都说张陟劝夜落隔,杀他两个,心中正慌,哪里有心出去见。只推如今患病在床,不能见客。从人便将话儿说了。胡昊听了便笑道:“你只说故人胡昊来访。”那从人听着去了。过了片刻,王文贵果然使人来请胡昊。 两个原本有些海底眼,王文贵慌忙屏退了众人,私道胡昊便道:“兄长不说夏人要打六谷部,怎地却来打甘州?如今战事甚急,兄长反倒来寻我!叫人拿住,我们两人性命休矣!”胡昊这边亦告恼言道:“我先前与你说夏王要打六谷部,是私下说话。你如何告知夜落隔!如今消息泄露出去,夏王见他有准备,几要杀我!” 当下两个七嘴八舌商议一通,文贵便道:“事到如今,如之奈何?”胡昊便从怀内把出一信,口中言道:“我有一计,倘若夜落隔问你时,把这书信呈上便是。”文贵打开看了一遍,慌忙说道:“这种事情,却使不得!” 正在说间,忽有人报:“可汗使人来请先生。”文贵听了,心中便惊。问胡昊道:“不知可汗何事寻我?”胡昊将信塞他怀里,口内言道:“正是为夏军之事特意寻你。事情紧急,先生还是预备下好。” 文贵出门,惴惴不安上了马,胡昊跟着出来叮嘱道:“先生有这一封信,管保此去有惊无险。”言毕便催着叫走了。文贵一路伏在马上,肚里上上下下地不安。无一时到了夜落隔殿外,但见台阶上层层立着九尺勇士,架起刀门,一个个虎背熊腰,刀斧雪亮,望之胆寒。文贵见了,脸色好似成精的冬瓜,青一会,黄一会。看见他来,早有左右报夜落隔。夜落隔唤他入殿。 到了大殿,文贵急忙两手叉在胸前行礼。看时,已经数人立在阶下,阿葛之在旁已到。夜落隔看见他来,问二人道:“你两个先前信誓旦旦,说李德明要打六谷部,如今元昊反来打我,这怎么说?你二人莫不是党项奸细?”遂叫勇士拖出斩杀。 众人在旁听了这话,跪下告道:“可汗饶恕!如今战事甚急,不可自杀大臣!”夜落隔哪里肯听,只叫勇士拖出砍了。正惶急间,只见王文贵口内叫道:“可汗恕罪!在下今日查访,得一封信,中有夏军机密大事,愿以乞命。” 夜落隔便叫呈上。须臾看毕,心内惊道:“原来野乜浪罗迟不出战,是要取甘州,逼我立他甥为嗣!怪道说党项人本来要去打凉州,如何到这,却是野乜浪罗私下与元昊约好,用计取我!”夜落隔慌忙屏退众人,只叫王文贵留下。 当下问文贵便道:“先生这信,哪里寻得?可知真假?”文贵便道:“小人家与野乜浪罗家相邻,房屋相似,我家在东,他家在西。必然是夏人打听错了,反而将书下在我家。” 夜落隔半晌笑道:“我素日待野乜兄妹不薄,如何叛我!此必是元昊攻城不下,故赚我杀野乜浪罗。”文贵言道:“虽这么说,不可不防。为立嗣上,如今宫中颇有传言,言说可敦欲寻事杀他,他岂不防?何况野乜浪罗本来就是党项人。可汗可叫野乜浪罗出城攻打,退去元昊。若不听时,三分是真。”夜落隔听这话时,却也有理。当下遂准,即刻唤王文贵传令,叫野乜浪罗出城作战。 当下王文贵听令,赍信去删丹见浪罗。野乜浪罗迎他入城,问有甚事。文贵言道:“可汗命你出城攻打,退去元昊。”野乜浪罗遂回道:“元昊人多,若出城与战,损伤不少。如今只宜深沟高垒,只等他粮草不继时,自然退去,到那时杀他不迟。” 文贵便道:“你不出城,可汗疑你有异心,却不好说!”野乜浪罗听见这话,指天誓道:“我野乜浪罗今天对祁连山、黑水河发誓,若对可汗有异心,早晚死于乱箭之下!叫祁连山神做个证见!”王文贵道:“我知族长的忠心,怎奈是可汗不知,他只叫你出城应战,不若族长亲自去说。” 第31章 凉州援军 不说王文贵回去,野乜浪罗因见叶落隔催促,心内再三思量道:“删丹正是甘州咽喉,更兼元昊诡计多端,只可坚守,如何轻出!”又怕夜落隔心疑,便去报与张陟知道,央他去说。张陟得信,急去劝告夜落隔。 夜落隔见张陟来说,口内言道:“不出城时,如何杀得元昊退军?先生莫要劝我。如今城内沸沸扬扬,多人说你一意孤行、妄自尊大,全不把众人放在眼里,先生好自为之。”张陟见说不成,忿怒退了。既是张陟说不成,野乜浪罗只好出战。野乜浪罗心内便道:“可汗有令,不可不出。为今之计,如今只可去城外略做厮杀,也好灭那厮们口舌。” 此时见野利遇乞引三千人,衣甲歪斜,刀枪不举。放宽身坐在地上,正在吃酒,此时正是良机。野乜浪罗一声令下,众人放下吊桥,直冲下来。野利遇乞慌去看时,见野乜浪罗一马当先,身着重甲,披发戴顶羊首冠,手绰一柄狼牙棒,直下关来。遇乞慌忙上马。不想野乜浪罗已到阵前,夏人见了,溃不成军,上马急逃。 当下赶了二十里,野利遇乞大军丢盔弃甲奔逃。正在行间,只听得一阵锣鼓响,斜刺里冲出野利旺荣,将野乜浪罗截住。前头野利遇乞见状,亦回身反杀。野乜浪罗不敢力拼,慌忙引人便回了。当下入城,急拽起吊桥,仍关了门,不予出战。 这边厢张元使军卒中长相颇似野乜浪罗的,换了衣甲,戴了羊首冠,绰了狼牙棒,扮作野乜浪罗模样,引数十人,皆扮作回鹘人马,趁夜径来甘州叫门。夜落隔在城上看见,急忙便问。跟的小卒口内急叫:“元昊引军攻下删丹,我们如今败逃回来,追兵甚急,可汗速速开门!” 夜落隔才待要开,旁边文贵口内道:“可汗不可!我们不知虚实,急急开门,若是野乜浪罗投靠夏军,甘州必失!”夜落隔猛然惊觉,遂不开门。 众人等了许多时,见城门不开,大声叫骂。后面山遇惟亮引人已到,见门不开,道假野乜浪罗道:“族长先歇!待我助你打下甘州,土地均分!”遂放众人望后去了,自引众军过来攻城。 夜落隔城上看见,不由大怒。口内叫道:“这厮果然投夏去了!却来骗我开门赚甘州!”当下指挥众人退去夏军,亲自望野乜氏宫中而来,不由说话,即唤人将野乜母子并合族老小尽皆捉住,就斩了首。 时已三更,元昊正在删丹城外,早见城内火起。元昊见之大喜,急忙与叔父山遇惟序并 野利旺荣、野利遇乞兄弟两个,攻入城去。因他势大,野乜浪罗抵挡不过,拼死杀出了北门,仓皇走了。 原来夏军白日里趁野乜浪罗下关斗时,早已安排了一拨夏人,穿了回鹘人衣甲,伏在半路。待到野乜浪罗引军退走时,趁乱混在其中。只等三更放火为号,里应外合,献了删丹的城池。 那边厢野乜浪罗引少许人马奔回甘州,急唤叫门。城上守卫看见是他,急忙去报,早见城上簇拥一人出来:头上莲瓣尖顶高冠,红色绶带结于颌下,面相丰腴,高鼻浓眉,蓄有连鬓八字须,不是夜落隔是谁。 夜落隔不见倒罢,一见大怒,口骂他道:“你前番赚城,被我识破,如今又来赚我!”野乜浪罗却不明白。城上夜落隔骂道:“你前日诈败,引了夏军,叫开城门。被我识破,气愤去了。如今又来故技重施。却不是欺我如三岁小儿!”野乜浪罗待分辩时,城上将野乜氏并野乜浪罗妻儿老小首级掷下。野乜浪罗见之惊怒,嚎啕大哭,没奈何大骂走了。城上众人怕有埋伏,亦不去赶。 当下野乜浪罗走了数十里路,早有一队人马拦住。此却不是别人,正是夏将山遇惟亮。野乜浪罗口内叫道:“天要亡我!少不得拼死一战!”后面跟随不过数十,早已衣甲破损,肚内饥饿,听了这话,亦忙摆开阵势。 山遇惟亮见之笑道:“素闻首领勇猛过人,又是党项人,昔日令尊大酋长与我父亲在地斤泽时,私交甚好。如何反倒明珠暗投!如今不若投了夏王,同去灵州,却不是好!”野乜浪罗口内道:“虽这么说,怎奈我与夏军多有厮杀,元昊恨我入骨,怎肯纳我?” 山遇惟亮听了笑道:“首领莫忧,世子素爱首领人才,如今已在帐中摆好筵席,等候首领多时了。”野乜浪又无他路,遂叫众人弃了器械,下马请降。山遇惟亮见之大喜,引众同回。 元昊攻下删丹,招降了野乜浪罗,又打甘州。甘州众人尽皆惊惧。夜落隔急唤张陟问计。张陟言道:“为今之计,只好使人重金去六谷部潘罗支处,联合他们里外夹击,可退元昊。”夜落隔遂准,叫阿葛之赍了书信,带了财帛,连夜出发赶往凉州。 当下阿葛之见了潘罗支,将书信财帛奉上。阿葛之道潘罗支道:“前番李德明要打凉州,事泄反打甘州。如今甘州情形危急,若有失时,凉州亦危。还望大王拨军去救!”潘罗支听了这话,叫阿葛之稍等,遂与所率六谷蕃部一十八部族首领都来商议。 哪十八部?督六部、日美部、的流部、厢邦部、者龙部、渴龙部、乞当部、样丹部、章迷部、王家部、刑家部、懒家部、章家部、马家部、周家部、赵家部、宗室部、当众部。 众首领当时听了这话,议论纷纷。者龙部者龙粉堆言语道:“早听说元昊初生时,流落戈壁,鹰狼不食,料此子非是凡物。虽他年轻,却也引军打下删丹,不可小觑。” 首领样丹措容上前言道:“如今党项回鹘战事正猛,不若我们杀过去,妆做援兵,夜落隔必定不疑。我们就此杀进城去,趁势就将甘州夺了。”乞当部乞当多约口内言道:“首领这计虽然好,只这般夺了甘州城时,却不英雄,倒叫人笑。” 正商议间,潘罗支弟厮铎督出班奏道:“元昊既去攻打甘州,夏人必定空虚。不如我们往东攻打灵州,到那时甘州之围可解。”潘罗支遂喜,复唤阿葛之前来。潘罗支看着他言道:“我与你们解了围,你们可汗如何谢我?” 阿葛之听了潘罗支这话儿,慌忙取出地图来,将笔画出觻得、昭武、居延三郡,把一大片的牧羊牛马肥美草地,就送与潘罗支答谢。潘罗支见之大喜。当下点军,潘罗支就叫厮铎督在家守城,亲自引军两万,叫乞当多约并样丹措容一道跟随,望灵州开拔。 却说元昊见夜落隔关闭城门,甘州城池却又坚固,急不易取。双方此时交战数月,已到寒冬。这日野利仁荣身边牙将回来复命。元昊问道:“我这里粮草将尽,野利仁荣正和督办,如何仍未运到?”牙将报道:“我们不容易集来粮草,头两批却六谷部劫掠去了,再继不敢贸然行进,以此来报与殿下。”元昊大怒,调山遇惟序亲去灵州押送粮草。 因夜落隔许多日不见动静,元昊心中烦闷,便问张元。张元道:“此必使人去凉州潘罗支处寻救兵去了。”元昊叫道:“若请来时,却是不好!”胡昊便道:“如今天气寒冷,风雪欲来。我们攻城数月,粮草已尽。如今甘州危急,夜落隔必定割地纳钱,央潘罗支救。两家素来互为唇齿,如何不救?” 张元言道:“必然前来。为解围时,或引军直来甘州,或围魏救赵,引军往东直取灵州。”元昊便道:“若这样时,我军危矣!军师有何高见?”张元回道:“潘罗支前番大难不死,如今多疑,主意虽定,必然犹疑数日方才成行。这几日风起云厚,势要下雪。又要迟缓三五天。我们趁着这个空档,火速回军。” 正在说间,忽有人报。元昊即命前来。那人言道:“前番军师命我去凉州,如今探知:潘罗支叫乞当多约并样丹措容两位跟随,亲引人两万,欲打灵州。”元昊闻报,马上叫山遇惟亮率军断后,引众人急忙撤回夏地。 凉州那边,潘罗支既整人马,欲待开拔,忽听众人议论纷纷,左右有人言语道:“夜落隔事急来求,虽是允许割地,只是一纸空谈。若我们帮他将党项人打退,他却反悔,却又如何?” 这个话儿不提便罢,一提起来,潘罗支便想起来前番回鹘掳走六谷部人马、牲口事,这事儿让人忍不住气,发兵个屁!随即命众军暂缓发兵。 因见潘罗支有疑虑,乞当多约三五遍催他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大王宜早决断!” 潘罗支复又寻来阿葛之,口问他道:“你家可汗允许割地,却无实证。我费了许多军马钱粮,与他解围,事后他若反悔时,却又如何?” 阿葛之慌忙下拜道:“大王放心,我们可汗既许割地,一万年也不食言。大王若不放心时,我将人头押在这里。更何况元昊若得了甘州,凉州只怕唇亡齿寒。”当下阿葛之将一篇话,将潘罗支哄得好了。此时已耽搁了三两日。大军正待开拔时,怎奈一连数日大雪封山,不宜行进。众人只好再等着。 不容易雪住天晴,潘罗支催马急行。众人走到勒鸡会时,不承想只几日天寒地冷,河水已是冻住了,船舶不行。那结的冰又不甚厚,不堪人马在上行走。众人无奈,暂时只好扎下营寨。当夜过了一宿。次日起来,有细作前来报道:“李元昊引军已回夏地。”潘罗支见夏人已有准备,亦引军回了。 第32章 丁文贵西北议战事 宋朝这边,自真宗患病,将第六子赵受益改名赵祯,立为太子,由刘皇后、杨淑妃共同抚养,由王曾、李迪、夏竦、孙复经筵进讲。乾兴元年,真宗崩殂,赵祯继位,时年一十二岁。 宋朝中先是丁谓弄权,叫皇帝初一、十五坐朝听政,还将朝政划为“大事”和“非大事”,由内侍雷允恭往禁中通报。眼看着大权要落入权臣之手,王曾遂奏请刘太后垂帘辅佐,裁夺国事。 这时候正赶上陵墓被淹,山陵使丁谓被罢相,太后准了王曾的建议,又命王曾为同平章事,夏竦、薛奎任参知政事。王曾任相数载后,又荐吕夷简为同平章事。 却说太后刘氏在宫中,夜来一梦:只见日头当空,不觉竟然缺了两边,猛然惊觉。及至天明,急唤众官过来商议。吕夷简闻遂道:“侵主之相,怕有兵灾。”司天监丞楚衍亦奏曰:“今年太白临角斗,西北或有战事”。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王曾、张知白数人皆以此梦言如今幼帝已长,力劝太后还政。太后面上哪里好看。 这日闻报,党项夏人攻下删丹,夜落隔被围甚急,使人急救。太后问计,薛奎奏道:“西北诸羌在边上屡屡杀人劫粮,滋扰边境。众熟户迫他之威,转投蕃人。因他滋乱,我西北大片良田无人耕作,转成蕃人牧马地。使人诘问李德明,他虽表面谦恭应和,背里却是阳奉阴违。不若趁此发兵,也好敲山震虎,灭他气焰。” 天章阁侍讲曾公亮亦上奏道:“治天下之根本,当强武备,先怀柔而后征伐,贸然出兵师出无名,若无功时,反令敌寇益炽而累军。” 夏竦便道:“西北赵德明、夜落隔、潘罗支、李立遵等众,数十年来争斗不断。若逐个击之,彼等必然合而伐我。不若由他鹬蚌相争,我等坐等渔翁之利。”一时众人议论不断。 吕夷简出班奏道:“蕃人自乱,离国太远,插手不得。然而夜落隔既来朝贡,若不救时,阻了后人归顺之心。为今之计,可送明光甲三百件,八牛弩十辆,另使张齐贤列军边上,随时救应。一则震慑李德明,二则夜落隔处也有交代。” 太后准之,命原州经略安抚使张齐贤将大军列于边上,见输赢趁机行事。及至李元昊丢下删丹,引军退回,张齐贤亦自撤军。 甘州这边,因元昊大军已退,张陟又将旧事重提,请夜落隔联合宗哥城吐蕃结为同盟。夜落隔从之,怎奈正式议婚时,唃厮啰那厮没聘财,李立遵那边又不肯与,这件事情也就做罢。 张陟再三劝告时,夜落隔不满便道:“信你之言,叫野乜浪罗守删丹,那厮如今投了夏人!先生犹自在此巧舌,好自为之!”张陟闻言,呆怔许久,自慢慢地回了。 党项虽去,凉州那边亦不安生,潘罗支急要夜落隔履约,每每使人催讨三郡。那厮又不曾与元昊厮杀,夜落隔哪肯轻易与他。因此上潘罗支忿怒,扬言要发兵打张掖。夜落隔因此心下烦闷。丁文贵便道夜落隔道:“夏人虽去,怕他仍来。今次甘州大伤元气,到那时潘罗支若不救,甘州危矣!”夜落隔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丁文贵道:“先前阿葛之将觻得、昭武、居延三郡许与潘罗支,潘罗支那头方得出军。为今之计,不若将三郡送与宋人,叫他出军打灵州。”夜落隔道:“这三地甚为要紧,怎可与人。” 丁文贵道:“可汗放心,不过名上与了宋人,此三地离宋甚远,又隔着六谷部和党项人,他如何管辖地到?一则引宋人灭他夏人,二则六谷部讨要时,就说已经被宋人索取,不敢不予,即便潘罗支不服气,能待怎地?”夜落隔道:“也说的是。”遂命丁文贵赍书去宋。 只数月间,丁文贵引人到了开封了,紫宸殿上见了太后、天子、一干文武,将图呈上,便请宋军攻打夏州。刘太后闻言便笑道:“若回鹘、党项两家争斗,道义上宋人可从中主持公义,做个裁决。我宋与夏人早有盟约,无故怎可厮杀?” 文贵便道:“可汗无法故出此策,若是太后实在为难,文贵只好劝可汗将图送与辽主,寻求他助。”一时间既无论断,太后请文贵先回馆驿,容后再议。 次日上朝,刘太后将此事问于众臣。一时间议论纷纷,众人便谏。一个言道:“三郡离国太远,他纵送来,鞭长莫及。怎可为鸡肋轻背盟约,前去攻夏?”一个言道:“若夜落隔果然将三郡送与辽人,到那时耶律隆绪联合回鹘,两下夹击灭了夏人,如何不趁势南下?到那时悔之晚矣!” 太后听毕众人争论,心中已有决断。当下唤过丁文贵来,告诉他道:“夜落隔质子于朝,予当出兵伐夏。”丁文贵此事做不得主,只好回去通告消息。 时值春日,嫩草已出,遍地是黄黄白白的野花,引得番人来放牧。碧空下云团来去。山顶上积雪仍厚,将影投在湖心里。湖上数十只野鸭戏水,鸣声阵阵。文贵无心看这景,心头翻来覆去踌躇。 正琢磨间,忽报前方有军杀来。文贵看时,果有军马。哪里容得他躲避?那边厢早已见了这班人,发一声喊,齐上来围住了。为首那人戴五佛盔,方面虬髯,似是个吐蕃人模样。此时将人围住了,便就要杀。文贵见状,忙命众人放下器械,急求他道:“酋长饶命!只求酋长高抬贵手饶了我等,财物酋长只管取。” 谁去听他!那酋长只管叫杀。文贵只好告饶道:“我是甘州夜落隔可汗差使人,若杀了我,倒生事端。只求酋长饶恕!”为首那人听闻这话,暂叫罢手,命他讲来。那班蕃兵动手快,此时已是砍翻数人,听闻首领发话,便也罢手。那人听罢倒不为难,自夺了财物,弃了文贵,引众一道烟去了。 文贵见他走得远了,吓得瘫了。呆在地上坐了半晌,仍旧腿软。虽然如此,仍旧怕他反过头追赶,急挣扎着爬将起来,急上马引众人回甘州去了。却说才刚那个首领,不是别人,正是吐蕃宗哥部李立遵。 却说因多年战乱,吐蕃王室四分五裂。唃厮啰原名欺南陵温,十二岁时,家族早已败落。河州羌人何郎业贤到西边经商,见欺南陵温相貌奇伟,又系朗达玛赞普五世孙赤德之后,觉得奇货可居,遂将欺南陵温带到了河州,在多僧城安置。 吐蕃诸部已经分散,西夏铁骑又每每侵扰,正需要正朔来归拢人心,欺南陵温应运而来,正得其时。河州大族将欺南陵温移至移公城,称之为“唃厮啰”,蕃语佛子之意,借此招兵买马,号令部族。 蕃僧李立遵势大,仿曹孟德挟汉献帝以令诸侯之事,迁唃厮啰入宗哥城,立为赞普,然后又嫁女与唃厮啰,自命为论逋,自此唃厮啰居宗哥城。 只因唃厮啰年岁愈长,近年来投他的人多了,势力渐大。李立遵见不是个头,遂发书宋朝,意欲自立为赞普。此时唃厮啰见势不好,急忙逃出宗哥城,奔邈川城投亚然族首领温逋奇去了。 宋人那头,不允立遵所奏,仍命唃厮啰为赞普,赐李立遵为保顺军节度使。李立遵恼羞成怒,在秦州作乱,交战几回,直接被曹玮捣毁巢穴。李立遵不甘失败,转头去打凉州城,又被潘罗支所败。 只因前番去打邈川,不赢便罢,连宗哥城一并失与温逋奇,如今已没了落脚地。李立遵连吃败仗,如今所部所剩无几。 才刚撞着丁文贵,嘴里说些回鹘、党项两家的话,引得他想起件事来,自心内道:“党项人!我先前与李元昊的舅舅卫慕山喜交情不浅,如何不寻他去借些人马,讨宗哥城!才刚那厮该做个贺礼,不合放他!”既这么想时,待到李立遵掉头回来找寻时,文贵早已引人逃了,无处去寻。 到手的兔儿放他跑了,立遵心里不免有些遗憾,却也得了他些财物,不算太亏。这边厢立遵先把人马安置了,又祭祀了大黑天神庙,转身去灵州城寻卫慕山喜。李立遵去先前抢夺文贵的金银财物里选了几样,寻人送至山喜门下。 今日正好山喜在家,正在饮酒取乐。多年不见,厮见已毕,山喜言道:“我的长生天!今日仁宝且法王大驾光临,快请上坐。”当下吃了数杯酒,立遵酒意涌上来,口内言道:“如今除了卫慕酋长,还有哪个唤我法王?眼见我失了宗哥城,一个个都拿狗眼看我!” 山喜只道他吃多了,要命人扶。立遵唤蹲在炊前侍饮的侍婢叫道:“财宝大王有的是,快上酒来!”看着侍婢将酒倒满,立遵拍胸脯道:“西北诸雄,我服哪个?只有夏王李继迁!你是勇士,若得天时,必然称霸,吐蕃那里,早晚我拿它到手,你等着看!” 当夜立遵吃多了,醉倒在山喜家里。次日起来,要去李德明处借些人马,便叫山喜帮他说。山喜告诉他道:“夏王如今外出巡视,不在灵州。前些日有族长叛逃宋朝,世子元昊讨伐去了,不如等些时日。”立遵却又等不得。 山喜遂道:“法王难得看上我,特意来寻,可惜我却无甚大权。夏王如今看重元昊,若依我言,不若去元昊军师张元家去,央他帮忙,这件事情或许能成。” 李立遵也算一方英雄,倒去个读书的汉人家里低三下四去求人,他才不去。没帮上忙,山喜唤人取些金银,送与立遵做盘缠。又答应写信一封,交与外甥李元昊,立遵当场谢过。事又不成,立遵只好引人回了,这件事情再做商议。 第33章 李元昊南部提驻军 却说德明在外巡视时,人盛传怀远镇以北温泉山中有龙现身,命巫卜之,卦象亦道需“急宜卜筑新都,以承天命”。德明亦认为灵州四居四塞,不若怀远西北有贺兰之固、黄河之险,又有灵州可做屏障,地理极便。 天象如此,德明遂命党项人在此建城,名之为兴州,建成就做新都。旧都灵州那一边,归王弟山遇惟亮治下,周边仍由他负责治理。 那头夜落隔在甘州,因为府库空虚的缘故,想钱想得疯了。俗话说穷则生变,借着甘州连通西域的地利,夜落隔加大来往客商的赋税,非但已经是雁过拔毛,有一只苍蝇飞过去,也不忘拽它一条腿下来。只半年间,过路客商的关税,凭空便就涨了三成,商贾税多,不堪压力,这钱免不了又加到百姓的头上,治下全都抱怨不绝。 处在这种状况之下,夜落隔干脆趁热打铁,索性自己又培植势力,置一专贸,夜落隔自己家的买卖,又无赋税,外人哪个比的他?不久别人都做不下去,被他一家给挤得倒了,这钱又都入了夜落隔袋里,没争竞的,那厮又开始抬价格了,远近百姓都叫苦不迭。 若说贵了货物还好,多少也能说得过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单一个贪的还能好说,挡不了下面的人见他挣钱这么容易,看的眼馋,也跟着学,一时间弄的上下皆贪。在那班人操控之下,非但是物价涨了数倍,连东西都不堪使用了,到此时非但治下各族都渐渐不满,有能耐的纷纷外逃,盗匪横行,黑市难禁,边军许多已开始反了。 这种情势愈来愈烈,非但治下不满意,连宋朝和曹贤顺那几处,因为关税这件事,亦都安排人来问了。没奈何夜落隔与甘州粟特族安姓大商贾联姻,替太子雅苏娶了安姓之女为妻,然后回头重整商事,又将关税重调回来,才慢慢的将此事压制住了。然而这么一折腾,甘州已经是伤了元气。 元昊趁着甘州这乱,又向甘州用兵几次,本以为打甘州会水到渠成,谁料每次都收效不大,元昊纳闷,于是去问野乜浪罗。野乜浪罗打探之后,遂告诉说,张陟为了保甘州,收买许多商贾做眼线。 是以每次夏军来时,甘州城中都有了准备,皆深沟高垒防备森严,夏军急切不能得手。要打甘州,必要先解决掉这些商贾。元昊知道了这个,特意命胡昊查这件事。 胡昊命心腹之人扮作商贾,深入敌后,这些日已经将事情已打探的清楚了:这些人许多都是流商,他们与甘州等处通风报信,夜落隔、潘罗支这些人,保护他们在边上安心做买卖,这倒也算是两赢的事。 这条商队建起来后,按照张陟的建议,叫夜落隔联合灵州南部的族长,从南到北,分别打通与磨云山、钱哥山、袋袋岭、罗漫山这几处人马的联系,然后与凉州潘罗支联合,共同保护这条商线,让夏军不能轻易毁损。 当初为了这事儿能成功,除了要联合潘罗支,还需要宋朝那边的配合。因此甘州派出使者,专门去说这件事。这件事情一旦做成,对宋朝来说也有好处,宰相吕夷简也就同意,答应支持这件事。 潘罗支一看宋人都准了,沿路保护这些商贾,顺便还能多一些赋税,作为回报,甘州商贾得来的消息,也能同友军们一块分享,没有什么不好的,凉州这边也随即答应。 除了宋朝、凉州两家,灵州南部的那些族长,不满元昊的人不少。这厮们名义上属于夏人,实际上也是各顾各的,自家的地盘自家做主。只要从别处有钱拿,他们自然也乐意效劳。 眼看着多家联合起来,明面上说是“保护商贾”,这些商贾经过的地界,谁不清楚?除了扶植他们的人,还能有谁?目的还不是防范夏军! 为这件事上,张元大致替元昊谋划了一下,提出了几个疑问来。第一:若是对这件事不管不顾,采取防御,那么对夏军利、弊孰大?第二:若夏军决计对此事反击,从何处反攻,才最有利。第三:若是一定要反击,如何部署才最有利。 就第一件事情上来讲,根据可靠的消息说,宋朝那边,吕夷简已经答应了说,若联军商贾被夏军逼迫的时候,紧急的关头,众人可以向怀德军求救,周边靖安寨、胜羌寨、绥宁寨等几处营寨,也可以为众人提供隐蔽。除此之外,宋军又加建了通远、天圣这两处营寨,给夏军这边增加压力。 就这第一件事来说,夏军与甘、凉两家的联军比,军力比他们强不少,再加上宋人却不同了:宋人在人数、还有军械配备上面,比夏军这边强上不少,而且不管是人马还是辎重,他们都有源源不断的接应,打持久战耗费得起。真要是硬拼,夏人未必能占到便宜。 一旦事情处置得不好,宋人断掉边上的榷场,周边诸侯也纷纷效仿,然后再掐断与夏人的市贸。到这时夏人内部求和的一派,必然会阻扰。倘若不能及时解决,天长日久,夏人必将内部分裂、萎靡贫困,军力自然也就弱了。 对于元昊来说,不管有没有宋人掺和,打下甘、凉是长久之计,这一点不会因为其他的原因,有任何改变。遇到困难,必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付出再大也要坚持。两个遂转到二、三问,然后又继续商议起来。 这边张元指着地图,向元昊这厮建议说,要想击溃那一班商贾,需要从磨云山、钱哥山、袋袋岭、罗漫山以及折河这几处位置,选择进攻。磨云山距离宋军的边界太近,一旦两边摩擦起来,恐怕局势会闹大,这不是夏人所希望的,因此磨云山不予考虑。 钱哥山那边,虽然说距离宋朝已经远了,当地最大的慕恩族,如今并没有投靠过来,外面看仍旧是自立的,夏人的势力插不进去,打他就需要多费些力气,钱哥山也不是最好的选择。 罗漫山那边,与凉州之间距离太近,在潘罗支的眼皮子底下,一旦被袭,救应容易,亦不太好取。所以最容易得手的,便是袋袋岭这一处,那么就从袋袋岭下手。说不得元昊安排人马,开始部署这一场战事。 袋袋岭位于折河以南,有多部羌族杂居其中。这地方先时是唐人土地,自从唐朝覆灭后,先后经历了几个大酋,袋袋岭周边的人马,一直在夏、宋之间来回游走,反复背反和投靠。 直至宋朝淳化年间,李继迁自立为夏王,依靠辽国的支持,势力日强,收复了灵州重镇之后,袋袋岭大族耀密的族长,率其所部投靠过来,袋袋岭自此才属了夏地。 随着时间的推移,耀密族势力日渐衰弱,周边有许多族又壮大起来,袋袋岭名义上虽然属于夏地,其实有多股势力混杂交错,所有这边的羌人,其实只听命于自家的族长,上面人发话全都是狗屁。在各部族长的心里面,都有自己的盘算,许多事根本就插不进手去。 数年之前,李德明也曾想派一支人马,彻底拿下袋袋岭,然后开始在附近驻军。怎奈这边厢地形复杂,不但有戈壁、山峦的屏障,而且还靠着折河的险阻,硬攻时未必能讨着便宜。就算是一时打下来,转运粮草也不易,这件事情也只好罢了。 如今到了这个时候,元昊这厮又跳出来,重新提驻军这回事儿。对于元昊的提议,朝堂上求和的那派人,根本他们就听不进去,立刻开始拿话儿反击。 有人在朝上反驳道:“倘若在袋袋岭附近驻军,让已经投靠过来的人,心疑难和。有他为例,怕将来阻了后来人归顺的道路。”还有人道:“袋袋岭周边地势复杂,粮草辎重转运不易,在此驻军耗费太大。更可况如今第一的要务,是夺取甘、凉,无需在此耗费人力。” 还有人知道自己没分量,说话上面难能采纳,特意将山遇惟亮搬出来,提醒便道:“袋袋岭之前曾属于宋人,后来左监军在灵州驻军,耀密族族长耀密三州仰慕监军,因此又率众投奔过来。如今突然在此驻军,岂不让左监军左右为难?” 因为这么一句话儿,让德明麾下朝臣的言论,成功被这厮转移了方向,由在不在袋袋岭周边驻军这事儿,一下子变成了元昊与惟亮之间的争斗。 第34章 举棋不定兴州会谈 说起来对于长远的策略,惟亮确实跟元昊主张不同:按照山遇惟亮的意思,南部的事情确实复杂,但却只是内部的问题。等到拿下甘、凉之后,再回头整顿南部不迟。外有强敌,内有争斗,一旦事情处理得不好,内部不稳,反容易坏事。元昊与惟亮主张不同,按照元昊的意思,夏军在攻打甘、凉之前,也可以事先整顿内部。 随着时间的推移,朝臣之间的争斗,已经从朝堂转到私下,而且这势头愈演愈烈,趁着乱时,说什么的都有。 元昊的亲舅卫慕山喜,为了平息战、和双方的争端,干脆在筵席上发言道:“大敌当前,应尽量缓和内部的矛盾,使南部与夏地密切起来,真正联合为一体。”本来元昊和惟亮之间,并没有矛盾,让卫慕山喜这么一说,好像他两个真有什么,让叔侄两个平添了嫌隙。卫慕山喜这个厮,真不知是说和还是捣乱。 随着时间的推移,上头要驻军这个话儿,已经慢慢流传开,袋袋岭周边各部的人马,渐渐地全都听说了。众人心里面都寻思道:袋袋岭虽然位于南边,与宋朝、凉州相衔接,但是与宋朝并不算太近,没有被宋人侵袭的危险。 因为地势的原因,袋袋岭对凉州来说是一块鸡肋,不值得潘罗支带兵来攻取,打下来没什么大好处。上面如今正忙着西征,人马又不是太充裕,突然驻军是要防谁?不就是对底下人不放心么? 本来众人无拘无束的,突然过来一支人马,在眼皮底下紧盯着你,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些厮们立刻就上报,一个不满,很有可能就发兵过来,哪个乐意?众人少不了要气的。 有人私下里琢磨道:“上面人无利不起早儿。之前攻打甘州的时候,粮草筹措就不容易,如今又想出来驻军的法子,莫不是方便筹资粮?” 回他的道:“单筹措资粮只是一样:我听说一旦开始驻军后,上面紧跟着收商税——听说这税很是不轻!所有往来经过的商贾,都得被他们剥层皮。别以为跟你没关系:时间一长,往来的商贾没得赚了,谁还敢经过袋袋岭?到那个时候,恐怕连盐、茶都买不到,这是要绝众人的后路!” 有人不相信这个话儿,反驳便道:“元昊不傻,这种涸泽而渔的事情,难道他不知?既然咱们投过来,跟他们就是一体的,我觉得上面不能这么干。” 又一个拿话儿提醒道:“你又不是他儿子,做什么跟你一条心?只要他能拿到钱,足够打下来甘、凉的,怎么不能不大赚一笔?你过得穷了干他甚事?” 因这个话儿,好几个当时就沉默了,一时间没有办法想。驻军这事儿,别说底下人不乐意驻军,就连上面的那些族长,也没有一个赞同的。 在袋袋岭自家的地盘上,蕃户大多的产出,都是族长们自己的,不管怎样都吃喝不愁,没哪个把手能伸到这里。如今元昊要驻军,也想过来抢好处,他们一来,好处怎么不分去三成?哪个族长他能愿意! 这里头野狸族长这个厮,直接骂张元、元昊道:“上面的鸟人胡做一通,等到榨不出油水来,他们自然换地方祸害,到时候留下个烂摊子,苦的是整个袋袋岭!当初李继迁在世时,这种事情可没少干!” 还有人道:“来了一个宋人张元,给元昊灌了迷魂汤,上面就开始折腾了!不弄出点动静,怎么显得他能呢?!干好了功劳是他们的,干坏了倒楣的可是咱们。眼下这情形,我看弄坏的时候多!” 因他这话儿,立刻有人说他道:“什么叫你看‘弄坏的时候多’?马上要驻军收重税了,以前不容易攒下的家底,这一次全都得折进去,这么个干法他能好么!” 眼看激起众人的火来,都踊跃道:“上头这么欺负人,当袋袋岭全都是死人么?”“但凡剩一个有血性的,就不能让他们来驻军,哪个妥协的就是孙子!”野狸族长也亲自道:“别人家怕死我不管。只要我野狸族还有一个活人,就豁出去了跟他们干!” 因野狸族带头儿发话,牛儿、野蒲这几个族长,也先后发声,怒斥上面驻军的行径。转眼间袋袋岭大多数的族长,都已经先后发话了,没有发话的那几个,转眼就成了众矢之的,不得已也只好跟着发声。 处在群情激愤之下,有一个说话温和的,或者不跟着骂上两句,立刻被众人斥之为“夏狗”,恨不得将这厮拆骨剥皮。 既然袋袋岭意见已统一,自然不能干等着挨宰,也就开始行动起来。破丑、野狸、牛儿、野蒲,这些有名望大族的族长,聚在一块商议后,定了一个决策出来,叫周边的蕃户全都筹钱。等到这钱凑上来,再加上族长们自己出一部分,再选他几个领头的,立刻就出发,去兴州城找门路,断了袋袋岭驻军这事儿。 人马很快就选好了:所有人里头,选出来破丑昂聂、野狸恩卜和耀密三州这三个族长,由他们三个去兴州和谈。本来三个人都快要走了,突然又有消息说,宋朝和凉州这两家,最近似乎有动静,三个人不能全都走,袋袋岭这边,需要多留下几个坐镇的。 三个人里头,野狸族长那个厮,嘴巴上没有把门的,什么都乱说。真到了兴州,这东西弄不好就能惹事。破丑和耀密一商议,遂就叫野狸恩卜在此留守,随时观察周边的动静。一旦兴州有了动静,自然派人马来回报消息。 破丑昂聂和耀密三州这两个一走,野利恩卜这个厮,就成了袋袋岭首屈一指的人物,再没有比他更大的了。没那两个盯着,野狸族长的嘴巴,总算能肆意快活了。 每天早上一起来,野狸家里就成了闹市,早已经围满了一圈人,来听他说话。人群里声音最大的那个,不用说就是野狸族长,只听见这厮告诉道:“我父亲老族长在世时,立过大功:李继迁被曹光实撵得飞奔,胡子都被火烧着了,成了个灰猴,马上就快要没命的时候,你猜怎样?我们野狸族中途设伏,及时把宋人打退了,这才让夏军化险为夷。 前头李继迁还在逃命,突然后面没了动静,吓了一跳。等他派人回来问,才知道救他的是野狸族。老王当时一感动,你猜怎么?当即跟我爹就拜了八拜。若论起来辈来,我比李元昊还高一辈呢!” 本来说到这里时,众人还准备议论呢,谁知根本就插不进嘴去,野狸族长仍没有讲完:“当年老王正微末的时候,还算是个痛快人,宴席上他就放话了:‘兄弟,以后遇到难处时,只管来找我。你儿子要是愿意跟着我,每人都封他一个祖儒’!” 听见这时,有人便问野狸道:“他们既处得这么好,那怎么你爹又投宋了呢?”野狸族长遂就道:“后来李继迁又战败了,这次是他自己粗心,中了人家的圈套了,还能怎样,只能是赶紧逃命了。连老小他都顾不得,谁能撵上?只有投靠宋朝了。” 说到这时,有人便替野狸族遗憾:若不是中间投了宋人,如今野狸族早发达了!上面想要过来驻军?只要野狸祖儒发句话,撤掉驻军那算个屁。可惜天不遂人愿,有这样的门路,怎么当初不坚持一下,半路上他就投了宋人?实在是可惜! 说到当初在宋朝的日子,野狸族长也有话说:虽然说后来投靠宋朝了,因野狸族为人好,在宋朝那头吃得开,日子也算过得不错。宋朝那边的好几个名将,都跟野狸族有往来。只因为宋人后来禁盐,他们那边盐价贵,还买不着好的,底下人一个个叫苦不迭。身为一个负责的族长,能让下面人吃不上盐么?野狸族长这个厮,又只好率众投回来了。 也算是巧,合该天降大任在身上。自从野狸族回来之后,立刻就赶上机会建了个大功:赶上山遇惟亮驻守灵州,李继迁之子、山遇惟亮那个厮,被宋朝张齐贤撵得飞奔,马上就要被捉的时候,是他野狸族老族长的儿子,野利恩卜及时出手,把张齐贤人马引过去,山遇惟亮才得了一命,历史又一次重演了! 说到这时,野狸感慨咂嘴道:“不得不说,左监军是个念旧的人,只要你身上有功劳,他都能记着,找到机会就提拔你。上一回昂素枢铭去兴州时,他还特意提起我来,要专门儿请我吃宴席哩!要不是他,上一回潘罗支邀我去凉州,特意叫宗哥族长来请酒,我就去了。” 第35章 大事未平波澜又起 暂且不说袋袋岭因为驻军的事上,群情激愤,已经有人马去兴州。西北地方又不大,袋袋岭这事儿,连凉州的人马都听说了。趁着破丑和耀密不在,袋袋岭这边没领头的,六谷部宗哥、觅诺等几个族长,已经派人到袋袋岭来,私底下已经在拉人了。 他们悄悄放话说,夏人全都没良心,投靠他们不合算。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过来投凉州一块儿入伙儿。六谷部如今正招贤纳士,只要有投去凉州的,所有的条件好商量。 之前的时候,破丑昂聂和耀密三州这两个人,一块儿作伴去了兴州。本以为这事很快能办完,只要袋袋岭不驻军,众人的心思放下来,也就不急了。眼见他们已走了月余,兴州迟迟仍没有消息,许多人立刻就坐不住了。趁着六谷部有人来,说这个话儿,还真有人心动起来,背着野利恩卜那厮,开始跟六谷部眉来眼去。 袋袋岭与凉州相距不远,都是多年的邻居,两家的几个大族长,相互之间也都认得。宗哥、觅诺、兰州这几个族长,趁着袋袋岭如今不稳,故意凑过来串门子,与袋袋岭这边不少的人,都眉来眼去的。这些厮全都是忙人,平白无故的,岂能来袋袋岭白跑腿儿?他们都憋了什么屁,哪个不知?立刻有眼线报与了野狸。 野狸族长知道了这事儿,立刻把众人召集到一块儿,提醒便道:“六谷蕃部十八部族,如今是个什么鸟样,你不知道?潘罗支为人不公道,好处都是大族的,其他人过得连咱们不如!除了宗哥、觅诺、兰州、龛谷、章迷,除了这几个还过得不错,其他十几部什么是模样? 一听见袋袋岭遇到事,马上有人就坐不住了,心就死了,想跟着一块儿去凉州了。告诉你们,你一个后面投去的人,境遇只能比他们更糟!” 野狸族长这个话儿,对熟悉凉州的那些人,如牛儿族族长曼阿遇、野蒲族族长野蒲令能等人来说,也都认为说的不错:潘罗支本身是吐蕃出身,对凉州温末不在意,更别说其他外来的。真的信了他们的话儿,过去了根本得不到好处,只能是受气,因此他们也跟着应和,反对众人投奔凉州。 因为有这些族长劝阻,投奔凉州这件事儿,便暂时罢了。既然是凉州不能投,指望着破丑和耀密两个,又好像没底:眼看快两个月过去了,他们捎回来什么话儿?还不是迟迟没有消息。但凡能捎回一点话,说上面已决定不驻军,仍旧维持现状的话,袋袋岭众人还急什么?自然是安稳不动了。 这个时候,众人立刻拐了个弯儿,想走宋朝的路子,意思要举族重新投奔宋人。对这个建议,野狸族长仍不满意:宋朝对蕃人不放心,一去了首先要管控人马,兵权恐怕能少一半,这就要了众人的老命。 还有一样:投在夏人或六谷部的旗下,遇到了荒年的时候,能肆意过去宋朝掠夺。一旦投去了宋朝,这一笔横财立刻就断了。对众人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进益,就这么丢了太过可惜。 总而言之:除去夏人那头外,凉州和宋朝这两家,没一个好的,都投靠不得。既然投谁都是个吃亏,于是便有人出主意说,不如哪里都不投,全靠自立。 这话儿立刻有人反驳:像钱哥山慕恩族长那样的大族,手下能有几万帐的人马,人家哪边都不靠,自己自立还说的过去。再看看自己:就那么几百上千的猴人,占据巴掌大一块地方,杀几个流民还可以。真遇上了大军,杀他好比捏死个臭虫。 这班不知道深浅的东西,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心里面还真没个数儿,也想效仿别人自立,也不拿镜子照一照! 话儿虽然是这么说,已经有不少人动了心思,想要往南投慕恩族,已经安排人去打听了。对这个事儿,野狸族长不看好:慕恩族虽然看着不错,怎奈他们地盘有限,根本容不下太多的人,去也是白去! 除了要投慕恩的以外,还有说要去投党留、杀鸡和兀二族的。这件事想起来就让人好笑:连慕恩吉甫都容纳不下,像杀鸡、兀二那样的歪瓜裂枣,在他们眼里都成了气候,值得跑过去投奔了!这人一心要死的话,根本你就说不转,没办法拦。 正在流言四起的时候,野狸族长那个厮,仍旧在拿话儿安慰众人。按他的话儿说,袋袋岭在兴州有门路!嵬名祖儒那些人,都是求和的那一派,在朝堂那边说得上话,这一次政斗八成能赢!夏王李德明这个厮,一贯都是求和的。只要这钱花足了,不从袋袋岭这边驻军,那就是十拿九稳的事儿,担心个屁! 就在野狸等人安抚袋袋岭众人的时候,破丑和耀密两个人,正在兴州发愁呢。这俩人找了许多的门路,而且还亲见了嵬名祖儒,怎奈消息没有好的:如今李德明时常患病,大事全都交与元昊,由元昊处理。当初提出驻军这事儿的人,又不是别人,正是李元昊本人,他能自己反自己么? 若说找别人不顶用,直接找左监军山遇惟亮,这件事情也不用指望:一旦李德明去世后,下一个夏王就是元昊。为了袋袋岭这几个撮鸟,让惟亮跟元昊打起来?纯粹是想屁! 破丑和耀密这两个族长,把他们放在袋袋岭,都是响当当的人物,然而夏地有多大?在元昊眼里,他是要取甘、凉的人,区区南部算什么?一个灵州又能算屁!至于小小的袋袋岭,实在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地方,不够李元昊一指头弹的,根本他就不屑提起。 而且据嵬名祖儒说,不单是袋袋岭这一处,上面为了长远的打算,夏人全境的许多处地方,都要驻军。指望着拿钱找门路,能停了这事儿,根本就是螳臂当车,痴心妄想!眼看着门路全都被堵住,实在找不着其他的法子,破丑和耀密遂商量说,是时候捎信回去了。 本来这一趟兴州之行,耀密族长就不看好:是有人借着这件事儿,在背后拱火,指望着袋袋岭率先造反,不管成事不成事,他们在后面都能得好处。明知道这一趟肯定白跑,能不来么?放任不管,底下那一帮颟顸的东西,能把耀密族长给吞了。 如今时间也过去了俩月,袋袋岭那边,该发的火儿都已经发了,不管接受不接受,也就是这个模样了。 耀密和破丑传信回来,说驻军这事儿没法破解,只能任由上面的时候,很是让野狸族长措手不及。等到这消息传开来,袋袋岭这边就炸了锅了,大骂有人得了好处,把众人卖了。当初有意投别处的,这时候全都行动起来,已经跟凉州和宋朝接头,开始商量条件了。 别人不说,野狸恩卜这个厮,在袋袋岭吹足了两个月,保管这件事能停。眼看着这事儿停不了了,没人再听他乱叭叭,见了野狸,都换成了一副嘲笑的模样。 野狸族长没了面子,把去兴州和谈的人,都大骂了一通。而且他还放话说,破丑和耀密胆子太小,去了兴州都不敢说话,屁用不顶,他要亲自带人去兴州,再重新谈。 如今情势已如此不利,偏偏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不知哪个又传出话儿来,说之所以各族长拼命保护这条商路,是因为商贾里面有甘、凉的细作,专门替甘、凉报信的。 为了保护这条路,甘、凉、宋朝那几处,每家每年都出钱,给这些沿线的族长发。每处分得的钱还不少,一次足足有五千贯!袋袋岭这边,全都是破丑和耀密这两个收了。各族哪个跟他们好的,多少还都有个钱分。跟他们不好,他们私自把钱就吞了,别人根本就不知道。 这个消息不传便罢,一传出来,袋袋岭上下又都炸了:当初说保护商路的时候,破丑和耀密那几个族长,以“便宜货价”、“方便众人”为理由,说什么“一旦商路让他们断了,以后众人买不着东西。” 因这些话儿,众人也害怕盐、茶什么的被他们断掉,各族人马冒着风险,自发筹集起人来,一块儿帮着保护商路。白骗了众人这么长时间,合着他们有钱赚,大家全都是白效力!上面人直接把众人给卖了! 私下里分钱这件事儿,自从被众人知道后,闹得沸沸扬扬的。破丑和耀密这两个族长,如今虽然已回来了,没几个去拜访他们的,对这两个人,袋袋岭上下全都是骂。 破丑和耀密去了趟兴州,在兴州当了两个月孙子,吃了一肚皮气回来,这还不够,回来还得遭人骂,哪个受的了这个!更何况大族还没有发话呢,一些巴掌大的小族,对袋袋岭屁的贡献都没有,专门等着吃白饭的,他们倒先闹起来了! 破丑昂聂忍不住嘴,立刻大骂众人道:“愿意留下的就闭上嘴,不愿意待着,全都滚蛋!没有人求着非让你待!” 之所以众人把事情闹大,就是让上面注意到,想办法解决。谁知道他们不顶用,破丑还放出这么个屁来,一发激怒了众人的怒火。破丑和耀密这两个族长,在袋袋岭众人口里的评价,立刻就一落千丈了。 已经打算好要走的人,如今一看是这样的结果,立刻就转投别人去了。还有的仍留有一丝的希望,指望着野狸族长那一边,能给做主。一时间野狸族长的声望,比破丑昂聂和耀密三州两个都高。 破丑和耀密私下里商议的时候说,为什么他们的名声,突然间一落千丈了?还不是拿钱的事情泄露出来,底下那些人没得分,心中有怨气,故意吵闹。 至于泄密的这人是谁,两个都猜测是野狸恩卜:这鸟厮嘴上没把门的,喝多了睁着一双眼,指手画脚、口沫横飞,什么都叭叭。肯定是这次和谈没成,这厮一气就说出来了! 除此之外,牛儿族族长曼阿遇还有野蒲令能那两个,也不是好的。当初怂恿着去兴州的,不就是他们两个么!破丑和耀密一下来,得利最大的就是他们。 第36章 见形势巧舌随风转 不说破丑和耀密那边,野狸族长因不死心,正在袋袋岭联合人马,准备要去兴州呢,还没出发,昂素枢铭已捎信过来,让野利恩卜去一趟。 一见了面儿,昂素兜头儿便骂道:“我听说最近袋袋岭挺热闹。你到处说,对元昊你也不太怕,他算个屁,还想着带人去兴州和谈,让他低头?”因昂素枢铭说这个话儿,野狸族长急低了头,不敢则声。 那头昂素又继续道:“别以为你待在袋袋岭,就山高皇帝远干什么都行。你以为我没有眼线么?回去好好安抚人。再跳得高了,小心你野狸变野狸皮!”野狸族长急答应下来,自不敢停留,立刻抱头鼠窜就走了。 回来的路上,野狸族长也仔细想过:不是他野狸没骨气,不敢造反,野狸自己私下里算过:过来之前,野狸特意摸过底,愿意跟着他一块起事的,一共也不到一两千人。 野狸族长自己的人马,一共有三千五百的人,加上他们一共才五千。就这么区区五千的人马,还他娘的处在腹地,与凉州和宋朝都不太近,打起来逃命的时间都不够,能干什么?根本他就不够自立! 而且这事儿细想下来,连五千人马都不敢保证:一来真的,那些投奔他的人,肯定有害怕跑了的,就那一帮乌合之众,野利早就了解得透了,十有八九被他们坑! 既然是造反没能耐,可不得低头装孙子么!到这个时候,野狸才明白破丑和耀密,在袋袋岭当这个领头的,真不是一件好干的差事! 如今野狸也回来了,这厮对驻军看法也改了。到这个时候,破丑和耀密那两个,也认为当初传他两个拿钱这话的人,不能是野狸:这话儿之所以传出来,不为别的,就是故意要过来拆台。野狸就算再没数,也不可能拆自己的台,必然是凉州或宋朝捣鬼,想拉人过去!既这么想时,这三个关系随即又好了。 到这个时候,破丑昂聂、耀密三州、野狸恩卜这三个族长,全都一致改了口风儿,开始说起驻军的好处,说元昊那厮“很不错”、是个“明主”,说张元那厮“眼光高”,是个“能干的军师”了。 除此之外,牛儿族族长曼阿遇、野蒲族族长野蒲令能,也紧跟着在他们的后面,改了口儿。他们嘴里面说出来的话儿,又成了什么“其实驻军也不坏”、“那些商贾实在是太乱,是该好好整治一番”、“第一要事是收服甘、凉”。什么“以大局为重”、“跟着上头一块崛起”之类的话了。 因这番话儿,本来还有些观望的人,这时候立刻抬腿儿就走了。本来袋袋岭这边的人马,十停只有一停要走的。如今野利恩卜也变了,曼阿遇和野蒲令能这两个,也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把别人都当傻鸟糊弄,十停人马走了有三停! 按照如今的情势看,袋袋岭不好,得利最大的就是凉州。到这个时候,不管事情有没有查实,袋袋岭全都统一了看法:泄露出来耀密、破丑拿钱这事儿的,就是凉州那班厮。至于背后的人是谁,很大的可能,就是宗哥或者兰州族族长。他们为了扩充自家,多招人马,什么都干!如今连脸面都不要了,这也算友军! 因族长们对驻军转变了看法,全改了口,说起元昊、张元的好话儿,袋袋岭剩下这些人,心中纳闷,问他们道:“不是说张元灌了迷魂汤,怂恿着元昊来驻军,故意过来榨咱们油么?怎么他又成好的了?” 还有人问:“马上要驻军收重税了,众人的家底儿折进去,眼看就穷了,肯定不好!怎么能说‘驻军也不坏’呢?” 因有人问疑,野狸族长遂大骂道:“整合南部、平吞甘、凉,智斗宋朝,换成是你,你能干了?闭上你脸上那一张鸟嘴,免得说话惹旁人笑!上面心里自然有大局,你一个蕃户能懂什么?你知道个屁!” 因这通骂,当初那些说什么“有血性的就不能让驻军”、“哪个妥协的就是孙子”这些话儿,众人也就不再问,赶紧闭上嘴不则声了。 除去野狸族长外,耀密族长那个厮,在公开说话的时候,话里话外也抱怨人:若不是袋袋岭有人闹腾,想要投靠凉州和宋朝,他们已经成功了一半:上面已经答应了说,税可以再减。 这可倒好,有人趁着他们不在,把事情闹大,去和外面人勾搭,惹恼了上面,弄不好这事儿就算完了,把众人的心血全糟蹋了!因为耀密族长这话儿,当初从袋袋岭跑了的那些,立刻又被众人斥之为“叛徒”、“内奸”,被好一通痛骂。 族长们口头上虽然夸奖驻军,一幅十分欢迎的模样,到底他们真来的时候,几个族长不愿意太快。因此上元昊派出亲卫房当嵬卜,过来袋袋岭查访的时候,族长们故意安排了人,带着房当嵬卜这厮,专门走那个泥泞路,或者是山险崎岖的小路,七八天下来,把房当嵬卜累了个半死,早上几乎都爬不起来。 就这样众人还不算完,次日一早,破丑、耀密、野狸等族长,就过来了,又想把房当抓起来,领着他继续往下走。这样谁能扛得住?房当嵬卜不敢久住,没几天这厮就一道烟逃了。 回去之后,不知房当说了些什么,李元昊终于定下来说,不在袋袋岭本地驻军,重改去东面,在吴仁瀑以东建朔庆军,在钱哥山以东建瀚海军。 因这事儿上,那些族长便解释说,之前破丑和耀密去兴州和谈,钱没白花,如今出来成效了!因为众族长多方的努力,终于叫上面让步了! 下面的鸟厮们屁都不懂,一听见有钱没分给他,觉得吃亏,立刻嘴里就叭叭起来,没一句好话。出去找门路不用花钱?那些大官白让你见的!这件差事换成是他,他能行么?早就拿着钱逃走了,能为袋袋岭着想才怪呢!随着这话儿愈传愈广,不少人真就信了这话儿,从此对族长们又尊敬起来。 袋袋岭弄出偌大的动静,两个月时间,元昊驻军这个话,传出来后,闹得沸沸扬扬的。甘州那边,已经得知了这回事儿。夜落隔遂就认为说,要紧的事情,不能全部去指望友军,这厮们经常不靠谱! 对这事上,张陟随即也做出来调整,与折河周边各族的人马,缓和了关系,意图在水上另开条商路。万一陆路彻底被断掉,可以把商线改换成水路。除此之外,张陟把安子罗也调去东南,在东南凤凰山附近驻军。一旦商线遇到危险,安子罗可以率军来救。 甘州要重辟商路这事儿,袋袋岭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若只是这些来往的商贾停了,也还有限,众人损失的并不大。一旦甘、凉等处停了钱,这可是一件大损失!袋袋岭这些族长们,立刻就全都坐不住了。 这一次众人分兵两路:耀密和牛儿这两个族长,直接去与甘州说话,告诉说夏军已经改了位置,重新了在吴仁瀑驻军了,距离袋袋岭还远得很。更可况袋袋岭如今剩下的人马,还有万余。就算是夏军突然来袭,也能够安全送出人去。 另一路破丑、野狸和野蒲,这三个族长,分别去找折河沿边的那些族长,目的就只有一个:这厮们告诉人家说,甘州夜落隔那个厮,怎么怎么不是个东西,若是哪个跟他家来往,那就坏了:好事儿全都是他家的,吃亏就是别人的了。而且他们还憋着坏,说不准何时弄个陷阱,让你不小心掉进去。 总之就是一句话:以后遇到了甘州的人,千万要提防,一旦跟他们合作了,成了友军,准能被坑!对这种东西,能少沾千万要少沾。 时间飞逝,到了次年春天的时候,夏人这边,朔庆军大致已建起来了,一旦朔庆军稳固以后,有了充足的人马,就是动手的时候了。 怎么打张元已想好了:叫韦州那边先派出支人马,在磨云山东北方先驻扎下来,一旦夏军攻打商线,防止南边的宋军来救。等韦州人马一到位,其他的几路立刻就行动。 钱哥山处于商路中间,与凉州、宋朝都有联络,从中赚钱。那边厢兵精粮足,好几个大酋是中立的,自从夏军建瀚海军,那边便人心惶惶的,认为夏军有意吞他。因此上各部都联合在一处,要誓死保土。而且他们已打通了关节,一旦到了危急的时候,钱哥山众人立刻就投宋。 为防钱哥山举地投宋,钱哥山东面瀚海军的人马,就不能轻动。瀚海军只需要派出队人来,在钱哥山以东处安营扎寨,牵制钱哥山人马,不让他们救袋袋岭,也不让他们有机会联宋,就足够了。 剩下袋袋岭这一处,就好说了。一旦各处的人马就位,朔庆军立刻派出人来,两路出发。第一路从南边攻袋袋岭,把袋袋岭捣一个底朝天。一看情势危急的时候,甘州那一拨商贾,必然从北面逃出去。 这时候元昊率一队人马,北面从罗漫山山底下埋伏。等到商贾经过的时候,立刻就能被夏军给擒住。到这个时候,袋袋岭已经被夏军控制住,四处无援,所有甘、凉的眼线,只能是坐以待毙了。 第37章 元昊罗漫山屠商贾 西北位置,衔接西域与中原,商贸往来全靠商贾,因此这条路上商队繁多。然而各家多年战乱,乱军动辄便杀人劫财,在这条路上做买卖,只有各家都交足了银两,打通了关节,才能好干。有时遇着人多、兵器精良的大商队,小的就被他吃掉了。还有些自称是商贾良民,实则是强人流寇的。要想在西北讨这口饭吃,没几分本事是不行的。 因为之前有消息说,夏军有意在袋袋岭驻军。为头那几个甘州的眼线,都聚在一块儿猜测说,这一条商路上的眼线,已经被夏军发现了行踪。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众人立刻把这事儿往上报,张陟那头便着手安排,准备把商线转移到水上,直接从折河就往西去。除此之外,安子罗也被派到东南,在胭脂山附近开始驻军,以备接应。 转去走水路虽然好,如今陆路已通畅了,这条路沿线的蕃族,许多人有好处在里面,习惯了吃肉,谁肯让肥肉再溜走呢?重新改动没那么容易。 袋袋岭等处的这些蕃酋,虽然自身没什么本事,因为拿钱习惯了,一听说改路还不愿意,怕好处被别人夺走了,他们这边再捞不着,已经在暗中捣鬼了。因他们捣乱,沿着水路的那些蕃族,突然跟甘州关系就差了,本来已经说好的事,第二天这厮们就翻脸了,又得重谈。 除此之外,折河上还有几处蕃族,心里是向着夏人的,跟甘、凉的关系并不是太密,说动他们没那么容易。要么就是可以谈,但是要价上实在太狠。 正在众人进退两难,心里十分愁闷的时候,突然袋袋岭又传来了消息,说元昊那厮又改了主意,直接往吴仁瀑东面驻军去了,距离袋袋岭路程远。看这个架势,似乎这条线并没有暴露。之前众人悬着的心,这才终于能放下了,袋袋岭这一条商路,终于又敢继续走了。 这时候胡昊已经查明,最主要充当眼线的商贾,是由粟特人安子伦为首的一个商队。内中主要是粟特人、波斯人、于阗人、吐火罗人,以及一小部分瓜、沙的汉人。李元昊命胡昊继续盯住这些人,暂时不要打草惊蛇。时机一到,马上报信。 这日有一个可靠的消息,安子伦一行五百余人,组了个商队,马匹不多,车辆不少。车上都装载了货物,已经从宋地启程了,不日即将到袋袋岭。 得这个机会不容易,元昊害怕走漏消息,借口讨伐叛逃的族长,自却引夏军三千骁勇骑军,叫上嵬名浪遇一块,急急赶往罗漫山,偷偷在山脚下埋伏了。 与此同时,韦州、瀚海这两支人马,立刻出发,全部依前计部署了人马。过不多久,朔庆军人马也行动起来,直接奔袋袋岭方向去了。 等安子伦一行到袋袋岭、夏军开始异动的时候,在袋袋岭隘口当值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族长野狸恩卜。一看元昊发动大军,野狸立刻派出人,急忙往钱哥山求救去了。 袋袋岭和钱哥山这两地,之前曾经有约定,不管是哪边遇袭了,另一边立刻派人来救。袋袋岭那边情势危急,钱哥山东面也来了人马,正在虎视眈眈的,看这个架势,一旦钱哥山派出去援兵,弄不好夏军就能来偷家,这种时候,谁敢轻易派人去救应! 不长的时间,袋袋岭来人又催了几次,不回话实在说不过去。领头的几个一商量,也害怕一旦袋袋岭完了后,钱哥山这边唇亡齿寒,夏军从北面包围过来,以后自立就更难了,袋袋岭那头又不得不救。慕恩吉甫遂发话儿说,叫之前袋袋岭投来的那拨人,充作援军,由他们赶去救袋袋岭。 前番从袋袋岭投来的人马,加起来大约能有上千。因慕恩族长发话了,这上千援军随即出发,往北投袋袋岭方向去了。谁知道夏军有准备:他们事先占据了山险,而且已经增设了防御,钱哥山人马要过去的话,只能是硬攻,那么损失就太大了。 这样一来就难办了。几个族长被堵在当路,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的,没有哪个敢打头阵。正在急间,有一个便道:“老三,当初你在袋袋岭时,破丑族长待你不薄,他们见你都笑呵呵的,看见了俺们不耐烦,张口儿就骂。俺们不冲倒罢了,怎么你不肯打头冲?” 老三便道:“休放那屁!有钱赚时他几个分了,不认得人。有事的时候哄俺们卖命,笑呵呵能顶什么用?真那么好,何必我去投钱哥山!” 也有人去问别人道:“当初咱们在袋袋岭,你和野狸族有交情,老六你却应该冲!”老六便骂:“野狸恩卜那张臭嘴,和你攀交情是为了吹牛,显得他能,哪个他能看得起?孙子才跟他有交情!” 众人相互争执了一番,都是你推我让的,没有哪个肯充当先锋,夺取那几处关隘的。因过不去,这厮们给自己找了理由:当初众人从袋袋岭走时,剩下的那些人说了什么?他们骂出走的全都是“狗子”,放着好地方不愿意待,跑去钱哥山那么个“粪坑”,去当没有主人的野狗。 这些投去别处的人,在他们眼里既然是“野狗”,袋袋岭那些高贵的人,自然有主人喂食吃,“主人打狗”那是训教,关外人屁事?人家根本就用不着救!既这些想时,再去救他们身上没劲,也就不肯太出力了。 眼见得援军已暂停了赶路,老远儿在高处观察战况,只顾得看景儿。短时间之内,估计他们是赶不来了。 眼看情势已经危急,钱哥山援军迟迟不到,袋袋岭这边已危险了。害怕袋袋岭守不住,安子伦一行不敢久待,立刻出发,直接从袋袋岭往北面去了。 等到了折河,已经有前人备好的船只,安子伦以及所部的人马,全都上船。过河之后,直接往罗漫山这边就来了。 元昊众人正埋伏着呢,突然有报说,凉州已经得到了消息,正在往东边发援兵呢,这就坏了。时间紧迫,不能等安子伦人马赶到,元昊必须立刻就出发,前去杀安子伦一干人。 这个时候,安子伦尚未赶到罗漫山,才只是近罗漫山的一座小山。众人好不容易才逃将出来,以为总算是安全了,谁知道元昊又北面又杀来,这就坏了! 安子伦一路上行过来,事实证明,友军根本就不靠谱,需要时还是得靠自家。因此安子伦急停了赶路,使人速驰去胭脂山,报信求援。一面命商队执了器械,占据了小山的高处。 这个时候,元昊已到了北面的山脚,即命众骑军下马步行,开始攻山。安子伦商队将车辆全都摆做个屏障,据险而守,一面将箭矢一齐射来。怎奈商队中箭少,眼看着手中箭矢将尽,元昊大军列阵而上,商队见势不好,急忙将车辆滚下山去,意图将元昊的紧密阵型一遭撞散。 山腰上的元昊大军,见商队从山上将车辆滚将下来,亦吃了一惊。眼看夏军惊惧要散,情急间元昊命众军见机行事:眼见车辆过来时,众人军可以改变阵型,借山势躲避。实在被冲躲不开时,马上用盾牌连接遮护。情急间夏军遂就听令,躲过商队车辆几轮的冲击,又继续上前。 才刚发现元昊的大军,尚未被困时,安子伦已使人去胭脂山其弟安子罗处求救,因时间紧促,那头援军尚没有到。本指望滚车能够阻滞夏军,拖延上一段的时间。谁想效果并不大,夏军躲过多轮的冲击,仍旧又杀来。幸而此山是座石头山,情急间商队纷纷将山顶石头往下投掷,一面往山南的方向撤去。 元昊看见安子罗众人撤退的方向,忽然明白了他们意图:安子伦指望从南面逃下山去,山下不远就是折河。这些人许多是会水的,一旦他们跳进折河,夺几艘渡船直接西去,就能逃过党项的骑军。 到那时甘州的援军业已赶到,他们凭阻碍围攻过来,在河岸上夏军无路可退,一举就可将夏军歼灭。本以为是猫捉老鼠,危险就成了耗子戏猫了。想到这时,元昊急忙命嵬名浪遇引一队伏兵去山林小路上埋伏起来,藉此伏击甘州援军,自却亲去追击安子伦。 那帮商贾惯于翻山越岭的,此时他们走的飞快,看着到折河已不远了。李元昊身边的近卫里,有几个是箭法极好的,将安子伦身边的亲随射倒几个,安子伦阵型看着乱了。此时又有一阵乱箭,有两支射在安子伦腿上,那帮人看着走的慢了,众人又追。 及至安子罗赶到山脚,看见战场厮杀的痕迹,知道安子伦往山南逃了,当即拨转马头,投小路直接往山南而去。那一头嵬名浪遇看见安子罗这个厮,带着回鹘的人马,撞将过来,当即伏击。谁想安子罗着急救兄,全然不怕。领着人从夏军堆里杀了一条血路出来,把浪遇的伏军甩在背后,又往前奔去。 山南这头,安子伦已经是穷途末路,身边剩不多几个人,手里只剩下一个骨朵,胡乱摆了个阵势,腿上、身上又血流不止。众人没撑了太长的时间,李元昊已经将商队屠杀的尽了,正引军要回。 安子罗转过山坡的转角,正好见一个李元昊的近卫亲军走在前面,马头上挑着安子伦首级,看的安子罗眼都红了。当下冲将入去,一刀把那厮上身砍飞,下面半截坐立不稳,就掉下马来。 夏军今次打得大胜,众军正在嬉笑着说话呢,道什么这次抢的实在不少,正商量着去哪打牙祭,还没回过神看清楚时,那安子罗又已朝着元昊去了。 元昊心中正想事情,初时没见,突听见夏军齐声都喊,急忙看时,只见安子罗正杀奔而来。李元昊见势不好,急拨转马头,撒腿要走。安子罗哪里容他走,疾驰而去,看准元昊照头便劈。 这个时候,元昊近卫的人里面,有一个叫做保吃多的,年方十六,立即冲上来将安子罗缠住,两骑直接就厮杀起来。保吃多不是安子罗对手,看着马上要败阵下来,有一骑上前去支援保吃多,剩下的近卫已围拢来,急忙护住李元昊。 眼见两个人一块儿上,安子罗这头完全不怯。只一合间,来援的近卫便被斩马下。这边保吃多一看不好,立刻拨转马头便撤了,安子罗随即朝元昊就来了。安子罗将众近卫杀翻了一片,冲出众人的堵截,又往李元昊这头来了。 这一处山路不好走,元昊左冲右突的,看着安子罗又近前来。正在急间,幸喜得嵬名浪遇从后赶来,抵住安子罗厮杀几合,直到元昊逃得远了,嵬名浪遇亦急忙卖了个破绽,退身走了。 因安子罗追击元昊甚急,河上有夏军弄来条渡船,靠近岸边,手里一面敲着橹,口里一叠声叫元昊,就叫元昊到船上躲避。元昊三步并作两步跳上船来,一并连马匹都不要了。 直到进了船舱时,看那个夏军,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房当嵬卜那厮。房当遂就解释道:“袋袋岭那边战事已完,末将过来报信时,遇到此事,急忙就叫船过来了。” 直至进了船舱许久,元昊这厮仍旧腿软,逃得都有些头昏,忙问甘州那将的姓名,回报的道:“甘州守将安子罗,前几次守住删丹的,就是这人”。元昊遂道:“此人的本事,不在野利遇乞之下。” 元昊已经渡水到河中心时,心口亦还是狂跳不止,背上已经被汗水湿的透了。那头安子罗见元昊上船,众夏军亦已四散奔逃得干净了,追击不到,不得已罢了。 因脱了险,元昊遂就谢了渡河上撑船的这个老翁,问起来历,才知道这老翁是折河这边药乜部族长药乜甘罗的丈人。如今陆路上时常打仗,经常不通,药乜部靠着在折河一些船只,从水路贩卖些货物。 元昊此时才想起来,确实折河附近是有一个药乜部,与甘、凉两边都不和,曾暗中与德明打过交道,两家相互帮衬了不少。今次遇着这件事,元昊遂准备回去后,将此事报与李德明,叫更加扶植药乜部,在甘凉之间留这么个臂助,将来或许可以大用。 德明果从元昊之言,命元昊之弟、德明次妻咩迷氏所生之子李成遇娶药乜甘罗的女儿为妻,两家联姻。 那一头安子罗自行收拾客商尸首,回甘州祭奠安葬去了。安子伦既已被杀,甘州只剩下不多的零散眼线,已经无甚大用了。即便剩下这一点儿人马,也仍旧被李元昊故意纵放军士杀戮劫夺,连续许多次下来,那些散商一溃而散,一连许多日再不敢出来,甘州这边,自然就无从报信了。 第38章 孤村女阿罗遇事 却说渭州边上有个孤村,村中几十户人家。眼见的寒食节到,村里潘中家已揭不开锅。此不怨人,潘中本有两个儿子,前番私贩马匹,乱里死了。潘中原本是西羌裕固族,只因老婆是汉人,随她改做姓潘。当初潘中刚来时,村里看着他新鲜,倒也客气。有甚事时,村里也都帮衬他。 只不合蕃人马贼每每跑过来劫夺,又好杀人,时日久了,许多人便将对蕃人的仇,都算到他家头上,欺负了他,便觉快活,心内便似报仇了一般。吃人欺负地狠了,潘中将恨便存在心里,只盼甚时蕃军打来,他也好再欺负回来。 这厮狩猎放牧的惯了,不会耕种,因此吃人看他不起。便是村里最穷苦的,看他亦显出些骄傲神气。村里小孩子与他女儿闹将起来,口里也学大人言语,一遍遍骂杂种羔子都该杀。 这一日,邻舍姓狄的少了物事,疑心他家,立在那里指桑骂槐,引了一圈人在看。潘中老婆老远听见,气了一通。撒眼看去,她的女儿阿罗也在,这蠢妮子听不懂话,兀自站在那里乐。 潘中老婆心下更怒,上前去打她两个耳刮子,将阿罗一把推倒了,骂她便道:“贼妮子立这不回家,要跟别人学浪么!”阿罗从地上爬将起来,不晓得娘为甚打她,心中又冤,咧嘴哭了。潘中老婆上去揪住女儿的耳朵,叫她回家,莫在人面前显眼。娘俩个一前一后地走了,众人看见都笑着散了。 不怨邻舍疑心他家,他家生活的确艰难,税赋又不少一毫,愁闷得潘中每每吃酒。牙婆每常劝他道:“放着阔路你不走,只叫人喂进你嘴里!眼见你屋里这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卖他一个,如何不度这饥荒?” 村里都是盘旋路,许多寒窑错杂其间。这时间天色渐晚,孩童赶的羊回来,挤在下面咩咩地叫。窑前有蹲着扒饭的。黄泥路窄,娘两个一前一后地走着,前面撵起几只鹅,惊叫着乱扑。听见动静,有闲人端着一碗饭,从窑里出来急往下看。 当下娘儿两个回来,阿罗这委屈还没完,一面跟着她娘走,一面抽抽噎噎地哭。已是十几岁的大女孩了,因素日挨饿,看去阿罗个头仍小。她娘本待心软些,怎奈见阿罗两眼不知的呆模样,实在不喜,一路上又把阿罗骂了一遍。 不容易进了门儿,母亲便骂阿罗道:“快安排饭!正事甚么都不做,只会站在那傻乐。呆憨憨白一双眼,不知成日想甚么。”安排已毕,女孩们各捧着个碗散开来,或蹲或坐吃去了,此时却见有客来串门儿。 此却不是别人,又是本处的牙婆,因去邻村说媒回来,吃多了几杯,模样已是醉醺醺的,手里拿着串五男二女撒帐钱,路过这里看一看。两口儿因见来了人,口内不免客气几句,便唤阿罗倒茶来。牙婆言道:“且放着茶,才在外头吃了来。”两口儿也就叫罢了。 两口儿笑着问她道:“嫂子吃饭了不曾?”牙婆便道:“儿子不在,只我一个也懒得打火,才在前村吃了来。”牙婆自一面说,回头看看破交椅,坐了一半身下来。看看他家的饭食,叹息一回,不免又把旧事来提。潘中言道:“这几个女孩儿是我的命,将来指着她送终,休说一个,半个我也不肯卖。” 牙婆言道:“待她大了,将来亦不免配人,如何留她到老?你如今卖一两个,她也到了好去处,合家亦不至于饿死。若她得了好造化,浑家受益。如今东京城里的贵人们,偏好蕃人女孩儿,说不准遇着个大恩客,日后接你去了东京,合家跟着受享富贵。强似嫁与个穷汉,一世受苦。” 潘中素日遭人言语的,听了气愤,不好当面骂她,遂不接话。牙婆见他两口儿不言语,便也走了。几个女孩听说卖她,吓得躲到娘背后,口内啼哭,无心动箸。数内独阿罗面色不变,自顾吃喝,并不去躲。 潘中这火没处发,见不得阿罗没心少肺的模样,心内愤怒,免不了将她骂一通,口内言道:“我跟你娘眼看快要入土的人,若是不为你们几个,如何万辛万苦搬来这里,受这个罪!” 依阿罗看,乱蓬蓬的荒草地也没什么不好,同这边里比,她更喜欢趴在灶台边烧马粪、跟在姐姐的后面,学她往奶茶里泡上新舂的米,坐在毡房外数羊骨头、搓马鬃毛,凑在人群里听《格萨尔》,看年老戴高帽的释比引众人跳羊皮鼓舞。哪怕只是在黑漆漆的毡帐里吃风沙,也比在这里强得多。 距村百十里有个静边寨,寨中有几个党项人。昔日在风雪里迷失了路,又冷又饿的时候,摸入潘中的毡房,是他家一碗奶茶救了命。平素与潘中相好,甚事都帮。既然生活不好过,潘中有意去寻他们借些钱使。主意既定,次日一早,潘中便去寨中借钱去了,长生天保佑,但愿收获能好。 待爹走后,少不得众女又去田间劳作。肚里无食,几个姊妹拽耙扶犁了两陇,早已累的站不起来。过路的两个村人看见时,口内言道:“不怨潘姓的过得穷,果然蕃人没打算!先前下了些春雨,地松软些,人说叫干,哪里肯听?只因女儿们嚷累,舍不得使她们干。如今再做,不比先前更累人?”那两个说着去了,众女厌恶他们说坏话,待他走后,免不了在背后“呸”一声。 不容易到了晌午,这活已经做了大半,娘已送了饭过来,众人歇息。母亲心疼女儿们劳累,家中又拿不出粮来,不免内疚。须臾姊妹们盛好饭,各寻个去处吃去了。阿罗吃了一大碗,又过来添。母亲看见她便急。眼见得阿罗年纪不小了,仍旧没人上门来提亲。两口儿急的了不得,她自却不急,衣裳也不做,针线也不学。放倒头睡到大天亮,根本没当一回事。 当下盛了满满一碗,先不与她,母亲便要与她说话。阿罗累了大半日,心里只想着歇一歇,哪有心听?低着个头儿一言不发。母亲本待好好说,讲了大半日,说得嘴皮也破了。去看她时,见阿罗呆坐在一旁玩手指。间或把头抬起来,两眼却望向别处,仍旧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甚是失望,免不了又将她骂一通。 眼见得娘收拾了家什回去了,姊妹们去溪边饮水了,剩下阿罗一个人,坐在一棵树下吃。有鸟冲着这里不住地叫,听得心烦,待到阿罗打它时,那鸟投石也似地飞走了,隐到鲜绿的叶里没了,忽听岗上有人唤她。 阿罗顺着声望去,此不是别人,正是狄家的女儿燕儿,平素常与阿罗糖吃,阿罗便唤她姐姐。这妮子远近有名的好模样,又兼会唱,因此上娘不喜她,叫阿罗与她少往来。 跟前姊妹们都不在,无人告状。既闻她唤,阿罗不顾忌便去。燕儿待阿罗走将来,口问她道:“二妮子,听说你要嫁人了!”阿罗说道:“没有的事。” 燕儿凑来低声道:“听我娘说,你爹爹要将你嫁给静边寨里阿木叔的儿子达兀玛。那人据说是个瘸子,不好讨人。你爹欠了他家的账,要抵你出去哩。”阿罗言道:“胡说的事。这事我怎么不知?” 燕儿笑道:“你这呆子没头脑,每日里只知道吃喝,省得甚么?爹娘们全都是骗子,他们说待孩儿们都一个样,不偏不倚,你就信了?你听我言,休要去听他们的话。只这般催你时,他们怕你老在家里,吃人看见了笑话,急要打发你出去。将来你若受人欺负,听天由命,他们却不来替你。” 阿罗听了这番话,自住了吃,不言语了。燕儿趁热打铁道:“我的姐姐不就是么!爹妈为了多要聘礼,胡乱将她嫁出去,前番里忍不了欺负,上吊死了。为你想时,不若跟随我去静边寨。我教你唱些曲儿,去酒楼里赶个酒座,凡事自己做了主,又不出力,挣钱又快!强似在家听聒噪。” 正说话说间,燕儿的娘老远看见,口骂她道:“四姐,死哪去了?怎地还不去汲水?不容易回来一趟,只知道耍!跟你的老子一模一样,惯会躲懒。”燕儿听见不耐烦,转过脸去应一声,回头又道阿罗道:“晚间你便去找我,跟你细说。”眼看着燕儿随她娘走了,一面从她娘背后转过头,将手比作个喇叭样儿,口里不出声地道:“晚上找我。” 至晚回家,阿罗吃了几口热汤。今日虽累,却睡不着。一者是饿,二者听了燕儿姐姐的话,心里免不了要琢磨。她在这里住得不好,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便怀念日头底下的草场,羊群围过来咩咩地鸣叫。今日燕儿说了这事,搅地她翻来覆去了半宿,已是睡不着了。她要问娘打听一声,趁黑摸下床来。那阿罗白日走路尚跌跌撞撞,更别说在黑影里。一时间只听地上四处叮当乱响。 母亲就歇在外间,此时听见了动静,急爬起来问。真要阿罗开口问时,她却怯了,只怕娘听了不高兴,便要骂人。阿罗急忙扶住那响的,推说口渴,摸了只瓢去舀水吃。 须臾饮尽了一瓢,走将过来又待说时,阿罗犹豫了一下,又没问成。夜里扰了娘的好眠,怕要挨骂。忽然忆起燕儿的嘱咐,阿罗遂推水火,自外面去了。母亲骂她一遍贼妮子半夜里闹猫不睡觉,自躺下了。 邻家的灯仍亮着,正在说笑。桌上摆了好些酒肉,一拨人正在赌钱。隐隐听见里头燕儿的声音,似在唱曲。阿罗不敢进那门,自倚着那墙坐下来,寻思一会儿,却没头绪。此时心里一堆乱麻,没人拆解得开。 第39章 大庆楼新添歌女 不知等了多长时节,只听旁边一声笑,倒将阿罗唬一跳,看时正是燕儿。只听燕儿先埋怨道:“我张了你好几回,怎地才到?”知道阿罗没吃饱,燕儿递给她一个馒头。待不接时,燕儿笑道:“一个馒头算甚么!我娘她又不知道。她们大人不来往,又不妨碍咱俩好。”阿罗听了这个话,也就接了。却先不吃,要回去分与母亲和姊妹。 这边燕儿问她道:“二妮子,你想好了?跟我去寨里不去?”阿罗急忙摇头道:“怕是不行。爹爹妈妈知道了,恐怕是要打死我。”燕儿遂道:“这个以后再说。”两个说了几句话,燕儿叫她早些回家,自便笑着进去了。 眼见得这活已经做完了,仍旧不见阿爹回来。头两天家中只是忙,顾他不上,只道是讨钱不着,便在外面住下了。如今已过了五六日,仍不见回,托人去寨中打听几回,都说当日便走了,这便不对了。山路崎岖,强人马贼不时闹腾,谁知道出去遇见什么。便是遇着了狼虫虎豹,叫它吃了,也能剩下些骨头,谁想来回寻了许多遍,全都没有。 潘中素日遇事晦气,先头牧羊,大雪里将羊冻死了。不容易剩下了几只活的,又叫野狼叼了去。看别人家贩马赚钱,他也去学,谁想遇着了强人,抢去便罢,儿子反吃打死了。买卖又不行,别人家一准赚钱的,到他这里只会赔。越过褡裢里越瘦,如今吃饭都困难了。 这厮素日里晦气,因此这么多日不回来,村里许多人推断说,必然是遭强人害了。赶着去衙门报了走失,那厮们推说慢慢查,叫回去等。再多说时,老公祖面上便不耐烦起来。边人走失的也多了,一个一个地都缠着问,不做事了。 请了厮乩占卜问时,回说人已没了。这一日潘中老婆又哭了一通,只因昨夜做了个梦,梦见老公吃人杀了。姊妹几个要到远处去寻时,她又哭着不叫去。 不去便罢,如今瓮里没了米,连粥都没有喝的了,不能眼睁睁由人饿死。正巧今日燕儿来家,听说这事,同自己娘商议了一番,要把阿罗带去寨里。说来也怪,两家人素日闹得僵,今番因为潘中的事,渐又好了。阿罗的娘吃她娘俩这一劝,也答应了,便叫燕儿带了阿罗去寨里。 同伴女孩因燕儿引了阿罗过来,都过来看,预备了筵席请她两个。挤了满满一屋人,大约能有八九个,都是十几岁模样,吵吵闹闹个不停。阿罗头一回出门,见这么多人,都是时兴的打扮,穿的戴的从没见过,自己的裙袄补过不知多少回,夹在里面甚寒酸,自己就觉得矮了半截。 阿罗不愿引人注意,只好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一只糕,慢慢地吃,一面看着别人闹。左边的一个笑言道:“姐姐这几日不在,牛姓的小郎见你不着,相思得疯了,你不快去救一救?” 燕儿便道那人道:“别告诉他说我回来,我若理他,失心疯了。你这么急着替人传话,莫不是收了他甚么?”那人口里分辩道:“哪里收得他甚么,不过答应传个话,答谢众人一顿好的。姐姐不信,去问秋月。” 坐着的一个对燕儿道:“近日来了一个老倌儿,好叫人笑。那厮每来,必要吃得醉醺醺的,趁此时便要在壁上题诗。他自又矮,必要将诗提到高处,战战兢兢爬到交椅上立着,口里一面唤人道:‘这椅不稳,快来扶我!’这时你们休扶他,若去扶了,那老儿便要捏手摸脸。不扶他时,他自己也就下来了。” 右边的一个便问道:“却不是那个姓张的老不修?见了一个新来的,便要把金香囊拿出来炫耀。前日我在酒肆吃酒,背后有人一个劲道:‘我的哥哥与我十万,将大兴酒楼买过来,我没有要。明年我便去渭州开,谁耐烦在这小寨里做事。’我正纳闷这是谁,回脸一看却是他。”又一个道:“听他放屁!吃酒若是花多了钱,他的老婆尚且骂哩,倒去渭州开酒楼。” 旁边还有人说话道:“这回我哥哥考上了,我便离开了这里,走前俺们再聚聚。”回她的道:“几回他都没考上,今次怕也难说——哪有那么好考的!”说话的立刻解释道:“上回他只是生病了,不能用功。都夸他的文章好,这回必然能考上。到那时风风光光大办一场,叫那起人再拿狗眼看俺们!” 角落里还有两人在嘀咕:“婆婆养大我不容易,怎么可能撂下她不管!昨天我还跟她说,你孙女儿有钱,这病肯定有的治,我接活多,多少钱咱们能花得起,这病准好!” 阿罗正听着别人说话,有人来问阿罗名字,她便小声说出来,忙低了头。须臾下面有人唤,却是将肴馔送来了,燕儿忙引人拾掇了。须臾筵席齐备,众人一块儿都吃一杯。 燕儿立身起来斟酒,皓腕上戴着一只绞丝银镯子,煞是好看。一个穿红的女孩见了,便问她道:“是哪个送给姐姐的,真好看!”燕儿听见这话便笑,将镯子取下送她戴了。几杯下肚,阿罗已经不拘束了,也跟着笑。旁边有几个问她话的,她也回些。 穿红的女孩唤作萍儿,长一张圆脸儿,一对眼睛也圆圆的,此时坐在阿罗的旁边,自一面吃,一面将这里的事絮絮叨叨的拿出来告诉。 萍儿将个李子咬一口,对她说道:“你是运气好的了:若是爹娘将你卖与人牙子,倒手再卖与勾栏行院,从此便受拘束了。赚了钱来,大半都要分与别人,甚事都得听妈妈的。你如今跟燕儿姐姐学曲儿,赶个酒座儿,自逍遥快活,哪个来问!”阿罗虽不大懂她说什么,前辈面前,也得做出样子恭敬听着。 那边厢燕儿同几个人要出门,遂对这边叫声道:“萍儿好生照看些,我们片刻便回。”萍儿正讲得兴起,此时回头便应道:“姐姐们放心只顾去。”燕儿便嘱咐阿罗道:“阿罗在这里等我一等,有甚么事问萍儿,我们去去便回。”阿罗依言也应了。 此时剩下不多几个,都吃饱了在说话。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又不操心什么生计,把情爱两个字看得天大,多是在议论些心坎上的人。 燕儿引阿罗离了座,走到窗前往外看。这一带全是小楼,正对楼前一道溪水,下面立着几颗杨柳树,枝繁叶茂。萍儿遥遥指着东边道:“那里便是大兴楼,我们都去那里唱。”阿罗顺手去看时,却叫房屋遮挡住了。 萍儿说道:“下面一溜是店铺,买什么都有。锅盔、汤饼数李婆婆店里的最好,要酒却是黄家店的。过两条街便是集市,哪日有时间我引你去。这里人都待人和气,你却需防着下面的疯婆子。据说她先前也风光过一阵,如今又老又丑,见人就骂。我们见了她都厌烦,只有燕儿姐姐说她可怜,时常周济她饭吃。”当日热闹了尽兴,燕儿这镯儿不白送,这女孩在阿罗跟前说了她半宿的好话。 阿罗本身不开窍,学了三天,也才学会两支曲儿。因无首饰,燕儿送她两件戴了。头回去大兴酒楼唱时,因她紧张,声音便有些变调,幸而那几个官人只顾说话,仍旧给了她赏钱,不为难她。一来二去,阿罗渐渐厮熟了,心中便就不怯了。 燕儿正是此处歌姬,这楼里每每有人单点她唱,姊妹两个时常能撞见。这日阿罗正在唱,这阁里有两三个员外,此时几杯酒下肚,一个低声言语道:“我用的斗比别人浅,每斗比他们少一成。弄得潮了,重都一样,哪个比我索价低?营里那厮们全是傻子,省得甚么?”几个交头商议一通,忽都笑了,复又重新来听曲儿。 一曲唱罢,才刚说话的员外喝彩,将话戏耍阿罗道:“这小娘子模样恁好,在这里唱时,不若我养你做个外宅,每月与你二十两,却不是好?”众人起哄,便叫阿罗吃一杯。阿罗没见过这阵仗,不知应对,一时手脚就乱了。 正在急间,正巧燕儿经过时看见,过来叫道:“刘员外,休这么地。我的妹子素来老实,偷偷摸摸做外宅时,叫人欺负。今我做主,去告诉你家大娘子,正儿八经做个侧室。”那人见了是燕儿,忙上前陪笑递茶道:“我的乖乖,燕儿若去,我便收你做个侧室。” 燕儿将手帕指他脑袋嗔怪道:“除非你的老婆死了,使八抬大轿来抬我走,我才不去与人做妾!”旁边众人听了这话,一哄都笑了。当下燕儿引了阿罗走将出来,告诉她道:“他又不是三头六臂,不过是膀子上架着一个脑袋,休要怕他!” 每日里阿罗去大兴酒楼赶酒座儿,夜里同燕儿便宿在酒楼西头小烟花巷里。这里全住些舞女歌姬,每每在外面大声说笑,衣服晾得到处都是。四处尽是些卖饰品、衣服并胭脂、铅粉的,恍惚似六朝金粉的模样。 东头一片全是小楼,内中颇有几座雅舍,蓄养了文豪的美姬,这厮们纵穷酸时亦重色,也不怪戏文里仙子贵女搭救穷憨书生的典故层出不穷了。 说话间时光飞逝,已经过了有半年,这边厢阿罗已渐渐熟稔了,燕儿的娘却捎信与她,说是有员外死了娘子,叫燕儿过去做填房。姊妹们处得正好,燕儿哪里肯回?因她不乐,便有几个亲戚同来,众人一块帮着劝。 燕儿不平便骂:“你们成日赌钱吃酒,凭甚么吃粮穿锦的?哪样不是我赚来?成日吃喝快活,村里吹嘘,没钱了都来问我要,我的钱是风刮来的!这几年我为家里赚了多少,你们莫要不知足!”当下燕儿骂得累了,将人一股脑都撵出去,关了自己在房里,众人都不敢劝她。 第40章 充场面无故惹风波 燕儿这事尚未完,春艳的娘又死了,家里面唤她回去办丧事。春艳的娘二十五岁便守了寡,不容易拉扯地孩子们都大了,不到四十岁便死了。周围邻舍说起她来,口里面也都说不容易,这件丧事,儿女们必须要好好办。 谁想春艳回了家,丧事上又闹将起来,嫌春艳礼尽得不够,又不肯哭,哥哥妹妹一肚子怨言,都对她不满。 本来姊妹兄弟几个,妈妈眼睛里只有哥哥和妹妹。小时在家分糖时,说好了一人有一颗,因阿妹哭,妈妈总叫春艳让出来。他们在一处叙情谈笑,春艳从来只是远远地看,若是碰巧她在旁边,妈妈面上便不耐烦,总能找着一些活儿,让她做。妈妈从不眼神关切得看着她,问问冷暖,春艳从来只是外人。 或许对于妈妈来说,也不是对春艳一点不爱,只是跟哥哥、妹妹比起来,她是可以被舍弃掉的。难熬的时候,春艳曾经许多次想一死了之,只不过没人知道罢了。因他们怨,春艳自心里冷笑道:“妈妈为了姊妹兄弟,将我卖到那个去处,如今她死了,自有哥哥妹妹们哭去。她养了我,病了我出钱,死了我买棺,磕头上香一样不落,还债罢了,我跟妈妈没情分,泪也一滴不会掉。”传扬出去,邻舍都说春艳心狠,果然出去唱的女孩子,心里的确是无情。 近日来燕儿愈发忙碌,名头儿也愈发地响亮。阿罗仍旧没大变,她又不会周旋赔话,有是非时,她便躲开,每日赚它几个小钱,倒也安逸。 晚间燕儿使人带话,今夜又有人家摆筵席,请她去唱,晚饭叫阿罗自己吃。她既不回, 阿罗胡乱买些饭食,一个人吃了。这正是十一月中的季节,天晚得快。外头风大,这天看着阴沉沉的,夜里怕是要下雪。 这时候萍儿过来了,找阿罗抱怨了一通,说一些客人事烦,妈妈刻薄之类的话儿,不耐烦侍奉这些讨人厌的,有心要寻个人嫁了。萍儿挨着火盆坐着,手里抱着个汤婆子,坐在这同阿罗说了好一通贵公子搭救倒楣歌女的典故。 阿罗有没有听没听进去,尚且不知。反正是萍儿自己先入了迷,仿佛她已成了主角,眼看苦难就要到头,翻身之日已不远了。 萍儿近日心里烦闷,母亲见了她也不满,总骂女儿像爹爹,自认为再生一个必然比萍儿强百倍,因此萍儿又不愿回家。天色看着真不早了,萍儿终于说地心满意足,站起来慢腾腾地走了。 这边阿罗洗了手脚,去把火盆拨旺了。因看曲本,萍儿教了她些字,正好认认。当下阿罗披了件衣裳,借着明明灭灭的烛火,靠在床上半躺着看。看不几页,下面便有骂声传来。仔细听时,又是那个年老色衰的歌妓,又不知为甚在那骂。此时她正放开喉咙,高则声骂道:“世上男人没一个好的,都是该杀!该杀!”饶是夹在风雪里,这声亦是恁大,惊得阿罗急坐直身来。 阿罗近日还高兴:这里能够吃饱了,省着花时,不时还能周济家里,此时忽然不快活了,自心内道:“我将来可不要变成那样,早晚要离开这里。”虽这么想,离开这里又能做甚?连她自己都不晓得。 次早阿罗醒来时,燕儿不知甚时回来的,在旁睡得死死的,头发蓬乱,四肢摊开,昨夜怕是又吃得多了。阿罗先去备了饭,造了一份醒酒汤来,等燕儿醒了以后吃。这些做毕,阿罗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便要出门。 那边燕儿已醒了,正舀汤吃,问一声道:“阿罗,这里若是没有了,你去哪儿?”阿罗问道:“好好的,怎会忽然没了呢?”燕儿摇了头说道:“一看你就没算计,还要我替你操心。”遂摆摆手叫阿罗走了。 出得门去,巷口秋月叫住阿罗,口问她道:“今日楼里要服侍个大官人,妈妈催我好几遍,可巧我昨日吃酒多,嗓子坏了。姐姐能替我唱么?”阿罗回道:“只怕我唱的不好。” 秋月遂道:“此却不怕,不过是去充个场面,今日有行首娘子在那里,用不了去官人跟前。”阿罗吃她几遍央求,也就应了。因阿罗应下,秋月大喜,急忙取衣裳来与她换上,打扮好了,又把几件金银头面与她插戴了。 阿罗头次见这大筵席,甚都好奇。一场唱罢,众人歇息。阿罗又不知道规矩,瞎摸乱撞,正不知去哪里等着。旁边没一个认识的,又不好问。 阿罗自顾下了楼,廊上走时,这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无。正在张间,阁子里招手叫她进来。这里却是三个官人,皆衣着华贵,说话间像是寨中军官。此时因见阿罗进来,便叫烫酒。客位上坐着个突眼睛的,像是在上官面前吃了晦气,心中不忿,见甚都要发通火。 另一个人劝他道:“张指使,算了吧,有这小娘子替你烫酒,甚火不该消了?”张指使见阿罗手脚笨拙,便问她道:“你是不是不会烫,蹄子扒拉也比你干净利索。”阿罗言道:“回大官人,奴家只是这里唱的。”那人听罢,回过头对那二人道:“你们看么?错便错了,死不肯认,必要找个由头出来。回头若嫌唱的不好,她便推说是烫酒的。” 这边厢张指使嫌阿罗这酒烫得不好,命她重烫。一面口里絮絮叨叨地对二人道:“你们看我晦气么?如今连个粉头都来糊弄我。”阿罗吃他骂了几句,便不乐意。只想赶紧将酒烫了,尽速离开这里。 阿罗重新斟了酒与他,那人接过,一把将杯摔到地上,一面口内骂她道:“吊着个脸儿做甚么!不愿侍奉老爷么!我需不欠了你钱!”又叫重烫。阿罗因他吃多了,故意寻事,心中老大不乐意。旁边的看见了便劝道:“哥哥做甚!休要为难这小娘子,放她走罢。”两个都劝。阿罗听见这个话,遂上去对后面两人福了一福,转身要走。 谁想张指使怒了,冲上来打了阿罗一巴掌,旁边两人急上来劝,这厮仍旧骂个不停。张指使今日认定了,谁劝也不听,要出这气,口内言道:“老爷须不是瘟神,急要躲我!今日若不给个说法,便撵她出去,从此寨中不许她住。” 此时闲人围了一圈,都在那看。有素日认得张指使的,知道他能做出这事,亦不敢劝。姐妹们有典身钱押在这里,纵要帮她,谁敢出头。 阿罗不想遇着这事,又无主意,只是在哭。远远地有客人小声笑:“是好汉的去打蕃人,只好把威风来欺负歌姬。”虽这么说,那人却也不来劝。 秋月因阿罗出了事,急忙来楼下唤燕儿道:“那营里张姓的老狗骨头又来作闹,捉住阿罗不放了,姐姐快些去看。”燕儿听了忙挽了头发,急下了楼,跟着秋月慌忙走了。两个走到阁儿前面,这时节分开众人,燕儿先凑过去看看阿罗,见她正坐在地上,头发散了,眼睛哭得红红的,脸上吃人打得肿了。 燕儿拍了她肩膀,叫莫哭了,向前来深深道了三个万福,道张指使道:“我的妹子不知事,我也不敢劝指使。指使有火儿,只罚我吧。”不说废话,当下将酒来赔罪。张指使道:“愿意出头便由你。不饮了三坛,你们两个都走。”当下便叫抬进酒来,拍开泥封,案上摆满一溜碗,将次倒满。 这件事儿,闹大了。如今大庆楼里的人,全都听说了燕儿被逼酒。有几日素日不喜欢燕儿的妈妈,立刻拍手称贺道:“该!我就说自混的野马有什么好的,趁着这次,把那个妖精撵出楼去,也省得让她带坏了别人!”因为听说了这个热闹,不少人全都蜂拥来看。 事到如今,由不得人。看着那一溜酒碗,燕儿心内虽有些怯,众人面前,不能输了气势,只好舍着命吃了。头先燕儿还记着数,人声闹哄哄地乱,隐约像是阿罗在哭,在旁扶她。到最后甚么也不记得了,只是一碗一碗地饮。 当日燕儿吃的烂醉,行不得路,几个姐妹抬着她走了。众人照看了半夜,一面口里不住地骂。这些人上面老的伺候不好,下面小的教导不了,被上官骂得鼻涕样,也只有捏软柿子撒狠斗气。燕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春艳便决意嫁给渭州那个官人,拼死斗那姓张的一斗。 燕儿嫌姊妹们太吵闹,撵着叫她们回去睡觉,因见燕儿已无甚大事,众人也就相继走了。谁想凌晨时燕儿闹将起来,将血吐了有数口。阿罗见了吓得脸白,又哭一场。自悔今番带累了姐姐,心内思量着要回家。 燕儿笑着骂她道:“笨妮子,为你我要躺两日,你便家去不管了?”虽说阿罗在这赚得不多,到底她家人口多,合家指望她救济,怎敢把营生抛舍了?不过怅怨话罢了。燕儿便道:“回家你娘嫁出你去,就不吃人欺负了?以后遇事硬气些,莫再软了。” 第41章 失生计姐妹愁前路 过了几日,有一件事情,慢慢在寨中传开了:因要备战,大兴酒楼这一片,将要扒了做粮仓。他若一扒,众人哪里讨生活去?是以一连有数日,人人愁闷,脸上都是乌云笼罩。 离开这里,去做甚么?阿罗见西街上有几座楼房,住几个外宅。那些厮们无有他事,成日价聚在一处相互攀比,或者笑骂家中大娘子年纪大了,又吝啬丑陋,阿罗不愿去学她们。若回去时,免不了嫁人。村里许多出嫁的妇人,打扮的村俗,模样腌臜,只会洗衣、做饭、奶孩子,要么就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商议家长里短的事情,吵闹斗法,她也不要学她们。 因此上何去何从,阿罗只是茫然无知。私下里又有消息道:大庆楼那边,因赔付的钱谈不拢,尚不能拆。大兴酒楼的东人上头有亲,已使了钱,叫他换别处建粮仓。众人听见都又暗喜,不扒更好,哪怕仅仅拖上他数月,起码心里有些准备,也比马上扒了强。 燕儿因上次张指使的事上,名声传了出去。如今看着年末,酒席愈多,筵席上寻她的唱的愈发多了,许多人更是慕名来请,连阿罗都甚少能见她了。 只因明日是正旦日,几个姊妹商议好了,众人都凑些钱出来,一处聚聚,筵席就摆在秋月家。昨夜里爆竹的声音响了一夜,搅得阿罗一夜无眠。燕儿不在,一夜阿罗又无人说话。因睡不着,记挂着明日玩耍的事,五更阿罗便起来了。梳洗已毕,将屋里屋外打扫了,挂了桃符,复又换上件新衣,阿罗便就出门了。 路面上结了一层薄冰,脚踩上去有些打滑。杨树经了一个冬日,久已凋零,暖阳下枝干铁棍一般,伫立在街头。阿罗今日同聚欢喜,小跑着出了这条街口。外面彩棚接壤,好几块热闹处都有社火。好几处沿门歌叫关扑的,惹得闲人跟着脚看。 许多小孩子放爆竹,爆竹味儿到处都是。有闹的故意将人惊一吓,他便怪笑怪叫着奔走了。三几个小的,正在大街上疯也似跑,好几回几乎滚到车轮底下。他们的母亲没耐心,一面同商贩讨价还价,不时转过头来大声骂。乱得人厌,阿罗忙离他们远些。 街上行人见了面儿,都贺添寿。阿罗到时,已不早了。屋里已是聚满了人,讲一些近日里有甚奇怪的客人,同伴里谁人闹了什么笑话,围在一处议论着笑。见人进来,便贺添寿。数日前秋月已订好了屠苏酒,此时早已搬将出来。桌子上摆着角子糕饼,随便人吃。 阿罗正好肚中饥了,上前去捻一个便吃。正好被秋月看见,撵着叫她洗手去了。众人三三两两坐着说话,也有下棋、打马的。那边春艳见了阿罗,便问燕儿。阿罗便道:“姐姐这几日恁忙,她说今日晚些来。” 下棋的一个听见了,立刻歪着头笑道:“莫不是有甚么相好的,避开俺们,两个一处私会去了?”对面的一个在缝香包,此时听了话便道:“卿卿我我、花前月下是有钱闲人的事情,燕儿不呆,去弄这个?为了个把鸟汉子,动不动寻死觅活的,不是傻厮是甚么。”言毕一笑,偷偷瞟一眼旁边。 下棋的复又落了一子,继续言道:“也说的是。话本里全都是哄人的,我就不信,那些书生,看着比我蠢十倍,他倒能中了状元?扯屁罢了。你去看那些有钱的官人,猴儿都不及他一半精哩,他们不中状元,倒叫个傻儿凹跑去中了?” 还有人继续跟着道:“有情有义的官人,都是在家守着娘子,倒去勾栏行院里表忠心!家世模样又都好,又是知书达理的官人,眼睛不会看到这里。便是偶尔看过来,眼神不过是怜惜,只是有人错解了,以为这便是男女之情,于是便出来一代代怨妇。” 听见的恍然大悟道:“楼下的疯婆子姐姐说说,为什么疯了?”那人便道:“年少时被众人拥簇过得惯了,不能忍受冷冷清清,更愤怒男人对她视而不见,故意弄出个动静来,惹旁人注意。” 前些时萍儿跟个恩客来往得勤,本来恩客说好了,要接她出去。萍儿立刻当了真,东西都已经理好了,随着要走。谁料随着时间的推移,此事竟然销声匿迹,那人彻底不见了踪影。萍儿今日便懒懒的,别人的热闹与她无干,话也不说,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春艳便就开导道:“富家公子闲极无聊,无非想要个年轻貌好的谈情说爱消磨时间,恰撞上你而已。哪一日他们玩耍得够了,或是有了更好的玩意儿,这局游戏便结束了。你自沉迷不悟,便吊死了,不过是他茶余饭后的炫耀的谈资。”萍儿不乐意嚷道:“我的五郎不是这样人,他不来时,必然有事情耽搁了。你是看见他待我好了,心里吃醋,故意这样说。” 才刚众人的有意的提醒全完了,萍儿根本没在听。众人索性说开了,有知道的将事儿一件一件的拿来讲,意思是萍儿不过是他众多相好的其中一员。出手大方又知冷知热的,个中老手见人如此,习惯而已。不然如何钓鱼上钩。 萍儿哪里肯信?必要说他的五郎曾坦白过,那时未见过自己,见她之后便不同了。众人听了气不过,都骂萍儿是被猪油蒙了心,早晚有她吃亏的时候。 正议论时,一转头见阿罗在旁木木地在听,有人怕她吃了亏,好心告诉她便道:“你这呆子,听着些吧!休学萍儿那个憨子,凡事自家多个心眼,姊妹们的好话多听些,断不至于吃了亏。” 秋月骂了几句萍儿,感慨则道:“人还是愿意听好的。若穷小子的,真话讲出来也没人信的;若是贵人,扯鬼语也有人当金子言语供起来。说起来还是不自知,自命不凡而已。” 阿罗输了两局棋,正懊恼间,只听外面又有人来。那人问道:“我问姐姐,不知哪个是阿罗姐姐?”听见的人因她这问,便大声唤。待到阿罗出来看时,那人尚小,头上梳了两个丫髻,见她急道:“燕儿姐姐出了大事,急叫找人。”众人听说了这事,急忙都随她去了。 原来这燕儿名头响亮,许多人便慕名寻她。数内便有一个官儿,昨日有筵席特请她去。这个官儿自有宅眷,这个妇人素好吃醋,因见了自己老公看燕儿的神色,不免忿怒,半路上使人将她截住,打了个半死,丢在那个河塘边上,早起叫个老汉救了。 燕儿昨日吃人打伤,又冻了一夜,虽救回来,却仍高热。阿罗并几个姊妹凑钱与她请了太医,买几剂汤药,勤谨服侍她半月,终于救了命回来。如今燕儿也不唱了,甚事也不愿去做,倒叫阿罗养着她了。 恁艰难间,街上已有确信了:三月后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既拦不住,便随他去。如今春色正好,这日燕儿精神好些,几个姐妹一同玩耍,买来一些杂嚼儿,坐在溪前石墩上吃。因是提起了高兴事,众人嘻嘻哈哈地笑。 先头楼里齐姓的小哥生辰,萍儿集齐了十七枚景德钱,预备到时候送给他。谁想那小哥与别人好了。因伤了她,萍儿遂将这钱拿出来,招呼众人要赌。 萍儿自一面吃,口里便道:“前日我梦见坐在桥上,前面出来个鹤发童颜的白胡子。”未及说完,秋月依言插嘴道:“那个老汉把你给娶了。萍儿如今改了脾性,恁不讲究,甚都肯要。” 萍儿止言便道:“你心里想得都是些甚么!白胡子的是月老,因我拜他的心诚,特许我一段好姻缘。”秋月将一枚铜钱扔个高,口内言道:“救苦救难天尊,我只盼遇着财神,若是保我发了财,管保给财神爷爷塑个金身。” 萍儿自顾言说道:“月老果然是灵验的,昨日楼前停着匹白马,白马上骑着一个少年,眉如远山,手指修长,见我不停对我笑哩。”萍儿就这一样讨人嫌,但见着个白净俊俏的,心里便想着他做老公,心里头孩子都替人家生了七八个了。自想着便罢,每每又要说出来,愈发惹得本人厌恶。众人恨她不长进,一并连姊妹们脸上都跟着无光。 秋月听见便打断道:“那是笑你没见世面,乐呵呵一个大痴呆。”萍儿不满便道:“怎地我便是痴呆?必然是你听了吃醋,故意说我。”春艳遂道:“萍儿素日眼神不济,真有这事:你不认得巷西头赶猪的阿三?昨日他赶猪累着了,栓个白猪在树上。因见萍儿将眼瞪他,故意赔笑。”萍儿听了这话便怒道:“你们都没有好人,全欺负我。”说着便撵两人要打。 须臾几个撵累了,都坐下来簸钱耍,几番各有输赢。燕儿信口便唱道:“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众人听见都合道:“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外头。” 第42章 鸟失林姐妹各离散 众人说起前程时,都评价说,男人实在是靠不住,都不愿家去胡乱嫁人。于是有人提议道:“不如一块出家去。老了老了,还是姊妹们住在一起,相互帮衬着不好么!”众人闻听都乐了,一叠声说好。 还有人道:“我听一个客人说,他们做买卖的到处走,知道的多。他也是听别人说的,西域那边有一个女国,国中全部都是女人,驿站都有重兵把守,所有男人都不许进去。那里也撑船打铁、开店卖茶,一应事务都做。他们那孩子不用人生,都是荷花里蹦出来的,大家公养着长大。”众人听说了都觉得好,可惜不是咱们这里。 就在众人前方的位置,是一座庙,供奉的似是泗州大圣。提到这庙,一个便道:“去年我听客人说过,这里先前总是闹鬼,叫人建了这庙压着。”有人问道:“是甚么鬼压在这里?” 春艳出来纠正道:“这事儿你知道的不真。你们没听说先皇祭山?先前蕃汉两家打仗,死的冤魂聚在这里,不时闹腾。请了不知多少法师,皆不管用,建了这座庙在这里,愈发闹得厉害了。因这事上天降异象,要来大灾,惊动了先皇。明着说去泰山封禅,其实是去请人做法,不然众人都死。” 角落里阿罗赶紧问:“那么做法灵验了么?”春艳遂道:“天帝准许,派了诸天神佛下来救世,不知灵验。”众人想要个确信,谁知他却不知灵验,因此听了这个话,皆不满意。燕儿提议,簸钱赢了的做东,众人去酒肆里吃酒,众人听了都欢喜,便将这不快忘记了。 当日众人玩耍了一日,天上已是繁星点点,兀自不肯去散了。眼见地期限临近,不知还能快活几日。寨里的那些闲人们,赶着最后的空儿,蜂拥也似的往楼里赶来。 眼看着期限一日紧似一日,姐妹们先后觅了新营生,陆续走了,也有回去嫁人的。乡下的财主不比寨里,不会风流,姊妹们辛苦学唱的那些曲儿,那厮们只道是虚桩没用,进门来能生儿子的才是真财实惠。不得已时,哪个耐烦回村里。 阿罗仍旧没头绪,不知该去做甚么。人问她时,她自也急,不愿回去胡乱嫁人,却也不知自己能做甚么。有几个有钱的财主员外来寻燕儿,想将她接出去做个外宅,她只不去。问得紧了,燕儿直接不满道:“是哪个定的女孩儿大了必要嫁人?催地我紧,我就剃了头出家去!” 燕儿的娘近来病重,托人捎信来叫回去。没奈何,燕儿只得打点行装,回去照看。谁料想当真回了家,自家的娘却好好的,笑对她道:“妮儿,听说你营生做不长了,爹娘特意托人说一门好亲,管保今番合你的意。” 那人正是邻村的,产业又多,先生合了两个的八字,红马黄羊正好相称,说燕儿是个夫人命,将来要生贵子。礼单爹娘已收了,急忙拿给燕儿看。燕儿哪里肯去看?反倒是邻舍都齐拥过来要看。争奈又不认得字,只好听别人得意洋洋在一旁念着。自一面听,巴不得自家的女儿立刻长大,也得一个有钱的亲家。 阿爹已是预备了筵席,十几个男女帮忙做饭,全村都叫过来吃。燕儿的哥哥嫂嫂们,自打燕儿一进门,立刻把箱笼、被褥送去了男家,甚么都有:首饰、衣服、绸缎、器皿,一应都全,好几个小厮儿帮助抬着去送,村里人过年也似地热闹,一发跟着脚去看。 吃家里人这般诈哄,便是那人神仙下世,燕儿也不能乐意,因此少不得闹一番。妈妈在旁当先骂道:“不要脸的小娼妇,正经道路你不走,必要做千人踏万人骂的贱母狗!浑家的脸面都丢尽了!”姆姆、婶婶急来劝时,她便大哭大叫道:“养的女儿不听我话,活着作甚!吊死罢了!”自一面骂,一面天儿地儿地哭。 因见阿爹没动静,妈妈又骂:“没头脑干挺尸的瘪王八,养的女儿要偷汉子,你也不管,说你是人,怕也是个泥塑的!白做了一世男子汉,只好叫别人家来看笑话!” 恁多的人在这里,吃老婆骂,阿爹肚里那火起来,上前来大声骂燕儿道:“从小儿吃我的,穿我的,为你花费了多少!如今我倒管不住了!早知这样,不如当初掐死罢了。”骂得燕儿一通哭,阿爹的火气仍未散,将棒又上来乱打。 燕儿也自发狠道:“别人尚没说什么,家里先作践我起来。你们要解恨只管打!最好一发打死我,没了恩情,我便解脱了也好!”邻舍有老成的拉住劝道:“孝顺孝顺,为爹为娘的一厢情愿。那又不是个猫儿狗儿,打死了能济甚么事。” 今番家里由不得她了,费心思寻摸个破窑,将燕儿牢牢地关了,断逃不掉,只等那家花轿来抬。或许于有些父母而言,生儿育女不过是种谋生的手段,下可谋食栖身,中可养老送终,上可攀龙附凤,好好的买卖,怎可叫财路断了呢。 燕儿吃人关了起来,哭骂无用,万般无计。心中恨骂便道:“若忽然村里的人都不见了,那就好了。” 谁想有时事能成真。这一晚李立遵路过这村,抢掠一通,村中皆被杀尽了。燕儿因是关得紧,蕃人没见,倒活下来。待到寨里听得消息,使人来救时,村里只剩了她一个。见了遍地的尸首,燕儿当时已吓得呆了。 这事过后,燕儿嫁给了当日救了她的一个都头,从此离了大兴酒楼。当初妈妈要挟燕儿,动辄寻死闹活的,恨极了燕儿亦心里道:“你吊死了,我的日子才能好过。”念头一闪就过去了,当初并不曾想多。如今出了这般大事,村里的人全死了,燕儿便将这个罪过,全算在自己的头上,当初若听爹妈的话,或许人都不能死。 与阿罗彼此姐妹了一场,如今又都没了亲眷,甚事只有相互帮扶。临行前燕儿替阿罗做主道:“阿罗你做外宅不行,吃人欺负。现如今知寨家中正挑人,挑几个眉眼周正不粗笨的,不如你去试一试。” 原来这静边寨有两个知寨。一个张敬是宋人,住在寨南,一个喀鲁罕却是蕃人,只因引了一拨蕃人投奔而来,上面使他做个副知寨,住在寨北。阿罗在外了一年,见些世事,又认了些字,已改了先前在家时的粗笨模样,因此前番选人时,叫张知寨家选上做了养娘。 知寨家女儿有十三岁,生得一副好模样,又善解人意,时常依偎在娘身边谈笑,每有人夸知寨妻贤女孝,张敬听见便谦虚道:“家累种种,好似携千金之古董同车游历,叫人游览得不能尽兴。” 同来的姐妹们间或提及家中的爷娘,这时阿罗便躲开。先前娘待阿罗严厉,自爹没了,母亲便就转了性儿,慢慢地待她好了。从寨里回去,娘早早便站在村口张望等着,走时必要送至远路。甚好吃的不许人动,都留给她,娘俩儿说话到半夜。 离屠村有些时日了,阿罗白日里忙碌便忘了,到夜里常常哭醒起来,平日不喜别人问到家里,自己也绝不提起。知寨两口儿待人都好,同伴亦都好相处,阿罗总算安稳下了。 只有一样令人不快:那恭人解氏的兄弟解广见她,上来便要动手动脚,当着人面亦不怕,他的姐姐说他不得。因无人管,近日来在知寨面前,亦偷偷摸摸地生事起来。阿罗每每寻事躲开,怎耐那厮苍蝇一般地厮缠着,惹人厌恶。 眼见得七夕到了,市井早已忙碌起来。摩睺罗粉雕玉琢,水上浮彩画金镂。五生盆新芽成束,笑靥儿配对将军。寨内如今暂太平,都且尽欢。众人免不了吃巧果、拜织女、供魁星。 寨里的家眷娘子们人虽不多,亦都过节,旧年是由知寨恭人解氏领着,在一处吃巧果,斗巧比针线,好似男子之间比文斗武,胜出的亦有利物拿,众人聚在一处乐乐。只因如今蕃人新降,丈夫吩咐,不好独乐,叫恭人解氏带引一班蕃妇同耍。 解氏领会地丈夫心思,蕃人新降,人心不稳。若是眷属和睦了,相处起来便容易些。本来宋人女子比蕃女针线要巧,若是彩头都得了,须不好看。众人商议,今年将利物多出几份,饶是蕃女针线不好,亦降一等,亦从中选出较好的来,不至于到时叫她们空手而归,面上不好看。 七夕这日看着到了。一大早阿罗起来后,先烧了汤,服侍众人洗面漱口。清早女客便到了数位。阿罗便同几个婢女,托几盏茶,安排些红果、葡萄、甘蔗、石榴、橘子、槟榔等上来。内里那个穿浅金桃红二色撒花褙子的娘子接了茶,问阿罗道:“听说你会唱曲儿,唱一个我听。我今日倒听听甚么曲儿能勾人魂儿。”阿罗听时,先有三分憷她。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是寨里刘指使的老婆,正是前番使人打燕儿的。前些时她父亲在任上没了,丧事办完,这娘子在家中身份便见降了。这些日丈夫在外寻欢作乐愈发不避人,阿姑那里,亦不事事护她了。 这些便罢,先前阿姑总在耳边说,孙子长大了嫌吵闹,家里正缺一女孩,不容易这娘子果生个女孩,三朝众人来恭贺时,谁成想阿姑一言不发便大哭起来,倒惊人一吓。 第43章 静边寨七夕斗巧 有的时候,也不怪一些公婆故意针对:送聘的时候太肉疼了,心里有怨气,总得找个法子发泄出来。就好比花大价钱买了个贵物,用起来跟人家花少几个钱买的差不多,甚至还不如,马上就火了,他就得挑,就得找事。偏偏女人年轻时不知事,不知道有些馈赠是算利钱的,要太高了是还不起的。 外人尚能安慰几句,反倒是丈夫嫌她养了孩子愈发多事,只恁地闹,不若散开。如此总总,不胜枚举,背地里不知哭了多少回。这娘子独在椅子上坐着,样子好似老了十岁。一头听着阿罗唱,口内评价曲儿不好,十分不明白那厮们听甚么,一头停不住地长吁短叹。 按照寨里娘子们的意思,歌姬与娼妓本是一路,正经人家的女孩儿,从来是不屑提起的,这时有人帮着她骂道:“你休要气,那班贱人值得甚么!正经人家的女儿,哪个沦落到教坊?可知出身是隶圉市莽。 任她腮涂地再艳、粉抹地再厚,仍旧是一双贼眼不安分,从头到脚的腌臜味。猫儿、狗儿也似的玩意,你认真时,倒是抬举她们了。再者说生儿子的就好了么?未必欢喜,他嫌累赘,只会感叹自己老了。” 跟着的道:“不是我小看了她们。那厮们年纪不大,勾引男人倒早。一个个稚气未脱的无知模样,手里早早抱着个崽子。懂得教么?待其长大,又是一个个乞丐匪类,优伶娼妓,代代流传,生多少乱!” 在众人嘴里,那些穷鬼、蠢货、丑陋、疾病、囚徒、匪类的就不该生,添多少乱!优伶娼妓更不该有的,虽这么说,到底这气不能顺。当初十里红妆的新嫁娘,谁不羡慕,谁想如今落成这样。现如今只有女儿爱妈妈,成日黏着着她不厌烦,至于丈夫,心里只当他死了。 话说开来,众人也都抱怨起丈夫:他爱你时,当你做珍宝,星星月亮若你要,也想方设法去够下来;一旦娶回家里来,便不肯再委屈自己成全别人,不单是先前的契约保证一概作废,厌烦你了,你便是泥沙,一句话说多也惹他不快。 那些男人又懒得出奇,家里万事都不知管。自家的儿子学会了背诗,他听见了,木着张脸不理会;一听见八哥学会了背诗,好似当了鸟爹一般,立刻飞跑过去围看,眉毛能乐得能飞出去脸。 议论了一通,众人似乎有了结论:好女色的,绝不会单好你一人。不好色的,都懒得理,还是银钱儿女才更妥当。另有两个开悟的,知道儿子同不可靠,已经不去心外求法,专心在家里面拜佛了。 阿罗不容易伏侍完,退将出去。走不几步,忽见解广从廊前来,捉住一个人问阿罗。这厮素日泼皮,家中谁敢得罪他?只好伸手指与他。阿罗不等他来寻,急忙将旁边丫鬟的茶接过来,进去厅内。 今日厅内有几个要紧军官,同知寨一道,正在商议些蕃人的事情。阿罗将茶上来时,一个言道:“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宽其民甚,则身危国削。待其蕃人亦如是,太急太恕皆不可。” 另一个道:“话说起来,上面对待蕃人太宽,一连几番蕃人侵扰,俺们只许赶赶苍蝇,其实哪个不想打?”便有一个私言道:“上头不主张用武,贸然出兵,赢了的未必有奖赏,输了更是要挨罚,如此谁敢轻举妄动?” 左手的一个言语道:“我早说过蕃人商货皆仰仗我,当以横山为界,深沟高垒绝其往来,不出半年,彼等自然坐以待毙。只说百姓不肯搬迁,强令不得。若依我看,迁徙总比被杀好些。” 一人回道:“民如婴儿,饱则睡饥则啼,无移乾坤之能,无智谋划大计。几亩薄田,茅屋数间,累世所积,足可养身,怎舍轻弃?果为民计,迁徙之前当使钱出来,诸事为他置办周全,则此计可成。” 还有人道:“边界太长,没有防线是铁板一块。争锯战里我退一步,他进十步,只能是节节被人蚕食鲸吞。到那时门户大开纵深薄弱,悔之晚矣。”回他的道:“人数不足,必然在险要之处聚集兵力,才能真正守御破敌,强似宽广正面上节节溃败。”左手那人斥他们道:“权衡利弊,全是你这班善懦短浅、瞻前顾后的弄坏的!” 还有人谈及边民登录人丁户籍纳税的不易,继而提及建粮仓的那件事,众人嘴里面都有不满:这里本处交通蕃、汉的咽喉要地,因无粮仓,周转困难,难囤大军。些微军士装装样子,蕃人根本不惧。为应急时,军粮不得不高价从商贾手中采买,白费许多人力、财力。 好不容易上头使钱,终于要建粮仓了,便有几个酸腐的文人跳将出来,引一些人去上头闹,又写些文章,道什么边人生活的不易,不容易过得好些了,又大兴土木不恤百姓,夺了多人的饭碗,离间蕃汉边人的情谊。因他这闹,这事少不得又拖延。百姓们视浅只顾饭碗,阻扰倒罢,可恨这班奸险的文人,为了钱财祖宗也卖! 另有人与张敬说话,言语便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日来降,明日又反,有些事不是你让步他就知道收敛的。”张敬回道:“他既来投,诚心待之。成日价疑心疑鬼,还有哪个肯来投?” 那人遂道:“知寨是个诚实君子,蕃人哪里明白苦心。上头只知熟户好,哪里知这才正是个大祸患。那些做了熟户的,一涌而来,反将宋人的土地侵占尽了。那厮们全是合族而来,又兼彪悍,宋人哪里斗过他?便是事大了闹起来,上头因怕他反水,只好事事都迁就。饶是如此,遇了荒年,或收成不好,他便在周围劫掠一通,转投蕃人去了,你又无处去寻他。”有人点头附和道:“狼不同犬,不可不防。” 这边阿罗上茶毕,料得解广已走了,便退出去。才刚出去,谁想正叫那厮看见。那解广正寻阿罗不见,这会远远看见了,便好似半夜里拾得金宝一般,便往这来。 解广寻了阿罗半日,不容易看见,见了阿罗脸上的神色,心中便怒,扯住叫道:“小婊子见我还想躲,待走哪里去!你如何出老爷的手心!”这头解广一头骂,那边阿罗一头哭。 这声恁大,厅里面众人听得清楚,此时都住了说。解广还待要骂时,有伴当急去他耳边一说,那厮知道厅里有人,一惊走了。才刚众人说得高亢,谁想叫张敬的舅子走将来,出一通丑,张敬面上哪挂的住!众人面前,暂时只好强忍了火,等到事后再收拾他。 这边阿罗逃将出来,去自己房里躲着去了。这事一出,解广那厮吃了晦气,必然多日不敢再来,阿罗能够安稳一阵。舒心不久,阿罗忽又惆怅了。去年时与几个姐妹过节的情形,仍历历在目,一辈子那样该多好,谁想能散的这么快。 听人说自从燕儿嫁过去,那都头爹娘不喜燕儿,因嫌她是个唱的,百般寻事。又嫌燕儿模样惹眼,放在家里怕要折寿。几个嫂嫂惯看公婆脸色的,见公婆不喜,也来欺负。今天过节,阿罗心里面琢磨着,真不知姐姐过得怎样。 忙碌偏觉过得快,无一时女眷们都已来齐了,都着盛装,坐在那乞巧楼上了。蕃女面前,便是数内最粗俗的妇人,这时节亦要摆出天朝上国的姿态,做出些端庄贤淑的样出来。 口虽不说,心内亦不免笑那番女们遍体垂金,浑身挂锦,语气狂悖,举止失矩。更兼那不蕃不汉的打扮,十分惹人可笑。蕃女亦不是等闲,自心内道:“今日宋人邀来玩耍,那些人面上看着客气都笑,眼里却全是不屑,谁知不是故意刁难?俺们成日里狩猎放牧,豺狼虎豹亦且不怕,倒怕她们?” 众人寒暄已毕,便要将针线取来择选一番,一竞输赢。当下选了两个考官,蕃人、汉人各有一个,正的是知寨的恭人解氏,副的便是喀鲁罕的娘子索氏。 这边厢解氏引了几个宋女,将蕃人针线细细看了,心内踌躇。此事虽说早料到,哪里知她们针线这般不济,再好的东西传与蕃人,也只会弄得一团糟。宋女队里,便是最粗糙的一件女红,亦比蕃女强十倍,若想选个好的出来,不偏不倚,恁地艰难。不容易取舍一番后,勉强将喀鲁罕之妻索氏并另两个党项女一共三件针线出来。 三件又少,怕那厮们不满意,只好仍旧再看看,重新再挑选几样。正选择间,忽有丫鬟前来报道:“咱们的活计,蕃人一件没看上,挑的全是她自己的,已将利物取走了。” 恭人听了这话急怒道:“考官本来有两个,我尚未定,她们如何独自取了?”丫鬟说道:“本待拦她,她们说只听族长夫人,不由俺们宋人管。强拦她时,便要动手。”众人急去那边看时,早已不剩得有一个,果然都走了,利物也吃拿走了。针线活计落了一地,而且全都踩踏得坏了。 人都说蕃人见了物事,不给尚且要抢哩,今番见许多好东西,明明白白堆那案上,好似白送与她一般,如何不取?众人忍不住便骂。原本有指望得彩头的,如今见了这个情形,气的哭了。一齐围拢解氏身边,叫她做主。当下抱怨了一通,眼见得天色渐晚,也就散了。 第44章 静边突乱 闹这一场,两边非但不和睦,反倒平添许多罅隙。近日来副知寨喀鲁罕益发不快了:未投来时,宋人口里千好万好,如今真的投来了,宋人前头许下的钱粮,到如今仍旧有许多未交割,听上面意思,像是不与了。 未投来时,没了钱粮,众人随意出去劫夺。如今投来,成了宋军,如何好出去杀人劫夺?吃人约束,又不快活!真不知当时宋人给了甚药吃了,头脑发热,做出这样的事情的来。 喀鲁罕正在寨中懊恼,左右忽报故人来找。喀鲁罕看时,此却不是别人,正是吐蕃大酋李立遵。前番他去夏州借兵,可恼德明、元昊皆不在。无钱使用,前番杀了许多人,因此上宋人稽查愈发严了,各处堵截,有探得他消息的,高价悬赏,今番不容易到得这里。 立遵是个爽快人,开口问道:“如今首领投了宋人,不知现管多少军马?如今我急要打下宗哥城,借三千人来使。”喀鲁罕便道:“法王开口,本要相助,只是我如今做了这个知寨,军马全叫散了,目下只有一二千人。” 立遵惊道:“首领昔日也算大酋,怎么如今投了宋人,反做一个小小知寨?可恨宋人太小看人!”喀鲁罕听了,羞愧无地,不好说如今只是个副知寨,凡事需听张敬安排,连一二千人都管不到。这边厢立遵跳脚替旧友抱不平,那边厢喀鲁罕低了头吃酒。 喀鲁罕本来就有些反意,叫立遵在他营里住了三日,定下了主意,两人商议,三日后反。喀鲁罕旧部虽说散了,却并不远,都充熟户住在渭州。众人又不熟耕种,因此都过得不太好。 前番立遵胡做几回,一发牵连了他们,愈发过得艰难了。听说首领叫他时,一呼都应,须臾便集来两千人。宋人自然防备喀鲁罕,诸门钥匙由亲信掌管,不在他手。此却不怕,到那时使计赚他便了。 除静边寨外,另还有得胜、宁安、怀远三寨,四寨间相互接壤,唇齿相依。二人定计,将二千人分为四拨,每拨五百,皆扮作商贾的摸样,分头去四寨半路上埋伏。待明日寅时,使李立遵五百人先去静边寨外八十里处烧杀抢掠,喀鲁罕趁此言说夏人发大军来袭,召各寨急救。待各寨将人马调出去救时,众人在半路上便杀开来,阻止各处来静边寨救应。 一清早解广从他姐姐家出来,面上没有好气。不为别的,只为前日调戏阿罗,吃他姐夫训斥一通,轻易不叫他去家里。这倒罢了,本来今年有升职,几个官人怒他人品,如今这事也罢了,仍旧只是管寨门。他的前程全毁了,这仇早晚要报!这事都是阿罗引的,亦不能放过。 解广愈想愈觉得不平,肚皮也要气得破了。两个伴当跟在旁边,劝说便道:“过上三日,知寨这气必然消了。那妮子又不插翅飞了,老婆暂叫知寨养着。”虽这么说,解广仍是气闷闷的。 街头有一班吵闹的,声音恁大。行去看时,却是一拨关扑汉,一个老乔民引着几个小猢狲,在掷铜钱。解广此时正不平,见了便喝他们道:“是哪个叫你们在这赌的?收了他钱,都拿到官打!”那老的跳起来叫道:“官人饶命则个!小人头一遭犯错,饶了这回。”解广哪里管顾,口里只管叫伴当上。 说话间那老的将解广引过一旁,口内言道:“哥哥饶命则个!我许大年纪,打不得。前日里有一个秀才和我赌,在我这里输一幅画,是祖传的,值些银两。小老儿情愿孝敬哥哥。”说毕从怀里掏出画儿来。 解广将来看了一看,口内问道:“怎地这般乱糟糟?却不是假的?这个能值他几文?”老儿急道:“官人莫要说笑,几文钱!若只几文,我这老脸等你打!哥哥不知,愈多题跋和印章的,愈是真的,愈发能够卖大钱。若去了东京,二三百两那是少的!狗儿墙角还撒一泡呢,何况是人!” 解广听了这个话,知道是个好东西,收了这画在怀里,口内言道:“看你头一遭的份上,暂且饶了,下回捉去一并打。”才待走时,猢狲里有输了的正不平,叫解广道:“这个老货惯会耍鬼,莫不是假的!不如拉着他一块去问。” 解广便道:“也说的是。”扯住将那老的便要走。伴当言道:“哥哥,使不得。蕃人几回杀人闹乱,上头新又换了相公,寨里严查,这个关口你不去,知寨知道后又不好了。”解广叫道:“你怕鸟屁!如今老爷只管把钥匙,再能低到哪里去!”伴当便道:“哥哥先去点个卯,好歹也说得过去。” 解广只得引了老儿一道,先去点卯。到了营内,众人因解广引这老儿来的,也不细问,由着那厮在外面,溜达着闲逛。那边解广点了卯出来,急引老儿打听问价去了。 这边阿罗引了两个军士,正在集市上采买,只听寨里乱将起来,四处火起,不知甚处窜出来许多的蕃人,见了人便杀。原来前番关扑的一班人不是别人,正是蕃人指派的。那些厮们,早已将营内地势看清楚了,解广那里得了钥匙,打开北门,里应外合,将蕃人迎得入来。阿罗长相虽是蕃女,见这情形,心亦害怕,不免跟着人喊叫起来,四处乱躲。 乱里又都没有个头绪,众人一窝蜂奔出寨外,四散走了。幸喜得阿罗先前做活惯了,走得了远路,这时节随人奔至一个阔处,正遇见一拨农人在割豆。逃难的急唤他们道:“快停了罢,今日寨里蕃人在闹乱,听说已经打下庆州,你们快些去躲!”一个言道:“不说是蕃人降了么?怎地还有这般大闹!” 逃的便道:“不省得,许是又出来另外的羌人。”便有人道:“这厮们蝗虫一般,把苗糟蹋了还不够,还留下些祸害种子,俺们还有甚活路!”为首的人听见这话,口内叫道:“怕甚么!兄弟们,将刀出来!他若来时,俺们也不站着由他杀!” 众人聚在一处商议了,两腿快不过马匹,走也是死,不若选出二三十人埋伏起来,不来便罢,果真来时,便叫他们吃顿好杀。不多时选好了人,刀镰器具都用上了,伏路两边,竟也抵住了几拨的流寇。 眼见得天色渐晚,众人留几个人在外哨探,余下的全都回村歇息。村里架起了几口大锅,里面煮着一些粥。底下火苗舔着锅底,那粥煮的沸腾起来,香气四溢。经此大事,众人协力抵挡了一日,早已饿了。待粥熟了,不管认得不认得的,都可以过来捧一碗吃。 煮粥汉子的小儿子因人多热闹,越发撒疯起来,来回在人群里奔跑乱窜,去阿罗身后偷偷拽一下她头发,待到回身看他时,已溜走了,又凑到一拨外乡人跟前。 有人便道煮粥的道:“你儿子在骂外乡人,四哥怎么不管?”那汉子抓着笊篱正在忙,无暇顾及,口内言道:“不碍,不碍,那厮们听不懂他在骂。”正在说间,只听那小猴子哭做一团。原来他闲来无事,往别人碗里扔生豆,终于吃了别人的打了。 热闹间有人见人群里阿罗蕃女的长相,大声骂她,不叫她在这村里。阿罗急忙分辩道:“我在张知寨家里做事情,不与他们一处的。”才刚厮杀,那人死了三个兄弟,如今已是红了眼,凡是蕃人都不行,不容她说。 正在急间,有人问道:“你可是张知寨家的阿罗么?”回头看时,问的是个老妈妈,看着慈眉善目的,上了些年纪。阿罗应了,急求她救。老妈妈便说那人道:“黑哥,这妮子又没争你抢你的,你撵她做甚么!你撵走她,她在外面遭人掳了,你却不是造了孽了!” 说起来割豆的都是一处的,由老妈妈的儿子引着,天晚歇在村里。妈妈儿夫家姓刘,寡居了多年,因闲不住,除了管着与众人做饭,每常张罗一些杂事。来往许多的贫户遇了难处,由她在那里张罗帮衬,生活勉强过得下去,因此上这里人都敬她,说话管用。 这刘妈妈因认得燕儿,也曾听燕儿说起阿罗,是以才刚阿罗一说,她便忆起这事来。有这妈妈儿替她做主,不叫人撵,阿罗暂且待住了。 刘妈妈当夜留着阿罗宿下了,人上了年纪睡不着,夜里便与阿罗说话。原来燕儿的丈夫伤寒上没了,几个嫂子怕她生了儿子要分产业,看不惯骂道:“我们怀过三五个,也没耽误了做事。自己克死了丈夫,由别人养着,还拈轻怕重得要偷懒,只想在家里白吃饭!”几个都没有好脸色。 公婆本就不喜燕儿,吃她们撺掇,愈发见了她厌恶。吃不了这窝囊气,燕儿索性离了那里。要自尊通常代价大。燕儿身上没有一文,走投无路,要从山岗上往下跳时,叫这帮做活的农人救了。家已无人,又不肯改嫁,女红针黹一概不会,她又不愿重新去唱,为生活计,燕儿便跟随众人一道割豆,这边厢许多人都认得她。 提起燕儿,刘妈妈不住叹息:那妮子有孕数月了,身上瘦得似一把柴,尚不及她的孙子重。穿着件绿地碎花薄衲袄,寒风里冷得瑟缩。初来时又不会使镰,手上磨得全是血泡,看着可怜。只是她如今不在这里。与许多心思简单的人一样,阿罗一向得别人帮衬,眼下顾着自己逃命,都很勉强,根本没能力再帮衬姐姐。纵然听见了她的消息,只能是远远替她叹息。 这村是割豆做活的人聚在一处暂建的,没甚屏蔽。众人在村里住了一夜,天明商量,留在这里仍旧难保,为长远计,仍是要走。本村人将东家的豆子割完,多是要各自回乡,远来的还是去别处。老妈妈替阿罗打算道:“若是要走,不如随他们去渭州。”说话间老妈妈站起身来要寻人带阿罗去渭州,一头叫孙子与姊姊倒茶,自去篓里拾几个鸡蛋,包好揣了,急匆匆往外走了。 第45章 流亡渭州 话需休繁,老妈妈果然寻着几个人去渭州,便叫把阿罗也同路带着。数内有一个三十七八岁年纪的,是那拨外乡人里的一个,人唤他耿乙,与阿罗、燕儿是同村的,常年在外贩卖马匹,前番回家来看时,才知道村里已经被荡平了。论起辈来,耿乙还是燕儿的远亲,因此上阿罗也跟着叫叔叔。 当夜便行。除了耿乙和阿罗外,其他的还有一对夫妻,一个十几岁小猴子,一个老儿和五个汉子,一行共十一个人。男子皆挂了腰刀,提了朴刀,前后都有人哨探,将老幼妇人放在中间,众人皆背了包裹,摸黑就走了。 那月在后面跟着,远处传来鸦声阵阵。天气寒冷,山岭风大,夜里冻得都麻木了。阿罗不由裹紧了衣裳,怀里正揣着临行前老妈妈煮好的豆子,这时尚有余温。 走了一夜,次日天明,众人寻着一座废观,坐在土墙下歇息。小猴子帮阿罗背了一路的包裹,此时已挨着阿罗睡着了。这小猴子本有些可怜:当初羌人闹乱,四下里烧杀抢掠,淫杀妇女。邻村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遭人奸污,生下小猴子便将他弃了。 小猴子没人管顾,自小吃的是百家饭,素日里有些憨傻,力气却大,村人闲时都逗他取乐。谁家有甚么力气活计,唤他都应,不过与他几顿吃的。 别的人有睡了的,另有两个在闲话吃喝。阿罗自也困倦地紧,合眼将睡,只听外头马蹄声响。听得声响,众人急忙爬将起来,去墙缺里往外看时,见路上有几个骑马的蕃军,这打这里经过。 因为距离隔得太近,外面的情景,众人都看得十分清楚:那几匹战马,打着响鼻,一面口里还喷着口水,发疯也似横冲过来,万一不小心让它们撞上,准能被它们踏成肉泥。这还不是最吓人的:那班蕃人的马上,已经绑缚了几个娘子,马头上还挂着人的首级,这情景看得人头皮发麻。 出了这事儿,众人登时觉便醒了,哪里还坐得住!小猴子看见蕃人马匹,呆劲上来,拍手要叫,吓得众人急堵住他嘴。眼见得此地不能久留,众人急忙都起来,抄小路走了。 小路自然不比大路,十分坎坷难行,只一日阿罗脚上便磨出血泡。中途经过几个村庄,村里人亦吃蕃人杀了,那血溅在土墙上,早已干涸。 一路上众人经过的地方,许多处庄稼都已经成熟,或者马上就要熟了,然而没有人收割: 它们的主人被蕃人杀了,或者这些人仍活着,只是已经逃去了别处,来不及割粮,这些已经是无主的了。 正行着时,路两旁忽然窜出数只野狗,双目赤红,为争夺尸首正厮咬起来。小猴子见狗亢奋,将鞋扔去撵那狗,惹得群狗盯住众人,口里呜呜地叫,又惹得人都骂他。 无移时到了一个山岗,因小猴子要赶鸟,不想滑了脚,跌下山岗来死了。走在后面的不拉住他,吃众人埋怨了几句后,也就罢休。本来他是个憨子,恁多余的一个人,便活着也是浑浑噩噩,死了解脱了也好。更何况动辄他便要大呼小叫,三五回几乎惹来蕃人。又因他憨,妇人歇卧不知避让,吃人呵斥了多少回。 一路上好人死的也见得多了,莫说他一个憨孩子。死了一个,人群里便剩下十个。众人昼伏夜行,中间躲过了几拨蕃骑。又过了一夜,同行的那对夫妻携带得多,又不肯抛舍,看着落在后面了,如今已剩下八个人。 到这一日,众人行至一个镇甸。这边厢人口看着渐多起来,亦都是流民,因蕃害由四面八方围拢来的,众人都也背了家什包裹。人群里颇有几个肥白的财主,也将车马拉了宅眷,夹在人群里跟着在逃。 耿乙几个打听了,这厮们也是去渭州。既是同路,路上都可相互照应,便就同行。有妇人便问阿罗名字、年纪,阿罗也都一一说了,妇人们本就爱问东问西的,这时节也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多言语时,纠缠不休。是以她问一句,阿罗便只答一句。 那妇人问了阿罗几句话,转过头来言说道:“乙哥,你这侄女木木的,嫁出去时怕要吃亏。”耿乙便道:“阿罗是个可怜的妮子,她的爹娘都没了,我遇着她时,一个人流落在路上。” 那妇人听见也叹道:“我十五六岁的时节,也亲眼见爷娘吃蕃人杀了。半年在梦里惊叫哭嚷,亏我的老公拍打着睡。如今我的当家人也死了,剩一个孤鬼,逃不逃的用处不大。” 一个少年背着祖母,身上挂满了大小包裹,打他们身旁过去了。一个汉子推着车儿,车上被窝里面,坐满了老的、小的,他的老婆在前面拉着,人群里许多挑担儿的。远远见路边上坐着人,近前看时,却是一个老妪死了,仍由她的老汉抱着,不肯掩埋。那老汉已上些年纪,一面将浑家揽在怀里,一面看着来往的行人,眼里十分地无助。 一个小儿失了爹娘,肚里又饥,在人群里且行且住,一面口里哀哀地哭,行人皆不理会。不怨众人不救他:平常的时节,外面来个乞讨的,再紧也能匀口与他,如今谁敢?携带的存粮看着见底,又有一家老小眼巴巴等着要吃,正没计寻思。捱死捱活万事无头,没有力量顾及到外人。 队伍延延绵绵有数里,恁多的人,蕃人轻易不敢来杀,阿罗心里便稳妥些。大约又行了五六里,忽听后面惊叫起来。急去看时,路北有一队蕃骑赶来,此时看见了路上的流民,口中大笑,策马便冲。 众人见了这个势,大声呼号,急往前便奔,地上踩踏倒了的,不计其数。量两只脚如何快得过马匹?片时蕃骑便赶上来,杀倒一片,将队伍搅散,就中抢了一拨妇人和财物,那厮们接着又往前去了。 待到蕃人去得远了,聚起人来点将人口,同来的八个又折了两个,剩下的只有六个人了。才刚还在说话的妇人,已经叫马蹄踩踏死了。一时间嚎啕大哭,哭爷喊娘声儿一片,也有趁乱抢死人财物的。 路程仍旧要走,同行人多,蕃人愈发看见得快,一行人同大队人马又分开来。这时众人粮已尽了,剩下的只有六个人,不能再没了。耿乙将人分成数拨:三个汉子专管吃的,耿乙管着一路哨探,老汉专管众人饮水,剩下阿罗一个妇人,只要管好了她自己,还能活着便罢。 诗人只肯怜公主,谁问路旁边人骨。路上每每见倒卧死了的,身上叫过路的翻过数遍,厚衣已被剥走了。天气愈发寒冷起来,众人里老汉患上风寒,身上高热,不能行路。能寻到的吃食如今已少,荒山野岭,有甚汤药与他吃!老汉心里都明白,催人快走,莫要管他。 没人管水,三个汉子分一个出来,又去管水。这厮恁地晦气,谁成想溪边汲水的空隙,就叫蕃人看见杀了。到这一日,众人只剩下耿乙、阿罗。一路见蕃人烧杀掳掠的太多了,能不能活着到渭州,全是未知。 路上经过一个村庄,又有多人吃蕃人杀了,尸首遍地。见阿罗小心翼翼避开尸首,仍跟在身后,耿乙自道:“若是别家的女孩儿,一路上早吓得昏厥了,潘中家这二姐恁地胆大。”耿乙将一把刀递与阿罗:渭州能到最好。若不幸路上遇着蕃人,便与他拼命。 说起来村人都被杀了,耿乙亲生的一对儿女,跟阿罗也是相仿的年纪,前番在村里也不幸罹难,如今耿乙也光身一个。与其说阿罗依赖他,不如说他也只剩下阿罗,谁能不留个念想呢。 往前又行了两日,远远地终于看到渭州的城门,矗立在夕阳下头。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只可惜已经死了的人,到不了了。两个一看喜不自胜,也不累了,急望城门奔去。 在路上时,阿罗本以为到得渭州便万事大吉,谁成想渭州城外,已经挤了数万的流民,乌压压一片,都挤在城门口熙熙攘攘。然而渭州的情景,样子似要关城门。众人因怕进不去,一片声地大哭小叫。 混乱中耿乙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不容易拉着阿罗挤至近前,那门已经关至一半,耿乙急推着阿罗往前去。一个大汉抽刀出来,要杀条血路,那刀将要砍着阿罗,却叫耿乙挡着了。 两个登时打将起来,都滚在一处。眼见那城门堪堪待关,众人愈发着急起来,一拥而上,直接从两人身上踩踏过去。无一时城门已关严了,再拍打不开。 人群里阿罗不知寻了多少遍,再也寻不着阿叔了。路上行时,耿乙总劝阿罗道:“妮儿听我的,再走一日,明日渭州便到了。”如今终于到了渭州,只剩下孤身一个人。无亲无故,阿罗再能仰仗谁?时已入夜,城外流民皆分散开,三三两两或蹲或坐靠在一处。 阿罗一个伫在门前,饥寒交迫,无计寻思。自心内道:当初死便死了,即便吃蕃人捉住了,要杀要剐随他便了,如今剩我一个人,又无一文,如何是好? 第46章 渭州流民 诸寨遭劫,蕃人烧杀抢掠无数,一时间流民都涌去渭州。便有痴心的父母,把自家的小儿放在大户人家的门前,指望主人看见了可怜,捡回家去有一线生机。又有年老体弱的,经不得饥饿加风寒,堪堪待毙。庙里四处都住满了,仍不断有流民挤将来,一时间城里尸首陈横,死婴遍地。知州不得已急关了城门。 流民情势之汹涌,便是有钱有势的夫人太太们、深闺里的小娘子们,都已听说、眼见了。众人本待可怜他些,但听说那厮们过不下去,有许多卖儿鬻女甚至于易子相食的。 于安全无虞的人来说,人若到了那个地步,不若死了,何以竟然还要活着。自古流民成盗匪,这么多人都到了城内,不知做出甚事来,千万再莫放他入来。 只因反了静边寨,连同得胜、宁安、怀远四寨洗劫一空,烧杀抢掠了无数。一转眼流民数万,都涌去渭州。事态紧急,知州曲怀远一面禀告朝廷,一面安排诸将守城。 因李立遵、喀鲁罕趁乱得了许多好处,许多蕃人看见了眼热,刹那间此起彼伏,四面八方都闹动起来,三拨、四拨地抢开来。曲怀远见贼势愈大,一面行文报与朝廷,一面发兵征剿,只一役将贼酋秃忽鲁所引蕃军杀得丢盔弃甲,四散奔逃。秃忽鲁因这事上气不过,自一面逃,沿途又烧杀抢掠了一通。 当下逃至一个村庄,秃忽鲁引众将村人杀了,当夜就宿在这村。整点人数,统共折了三百余人。得了肥肉的反倒没事,后起的不过得了三瓜俩枣,反倒损失了许多人马,气的秃忽鲁肚皮也破了。 次日早起,欲开拔时,忽报宋军发兵将前方道路给堵塞住了。这边厢全是沟壑山岭,吃他一截,却是将众人困在山里。秃忽鲁使人冲了三五回,都冲不过,只好引人另寻他路。 有人便报秃忽鲁道:“往西三十里处有小路,却是通往喀鲁罕处。”如今粮草不多,若是宋军一时不走,却如何好?不若投去他那里。主意既定,秃忽鲁急引人便往喀鲁罕处去了。 那边厢李立遵得了钱粮,马不停蹄回宗哥城报仇去了,不在渭州,只有喀鲁罕留在这里。这日喀鲁罕正着人清点所得钱粮,忽报张敬引宋军将路截了。 听得消息,喀鲁罕亲自登高去看。远远果然见西北当路的几个路口,皆被宋军下了营寨。喀鲁罕见了自道:“此必是张敬逃去渭州,通报了消息,叫曲怀远调动大军前来报仇。”他这一截,众人一时无计出脱。 当下众人正看时,却见那小路上有一队人马将至。才待迎敌,那边厢有人高叫道:“不是宋军,族长且住了手!”再细看时,此不是别人,正是酋长秃忽鲁。既是宋军发兵要剿,两个当即合兵一处,共同御敌。 当下安排,叫秃忽鲁当夜引一队蕃军劫宋人营寨,喀鲁罕自却在山坳里埋伏。待到他们来追赶时,将宋军引至山坳,就此杀之。 计议已定,当夜便行。月正照得路明亮,宋军帐里灯火通明。秃忽鲁自引数百蕃军,趁空射下岗哨,发一声喊,便要劫营,张敬急忙御敌。眼见得秃忽鲁抛下十数个尸首,引蕃众逃了。 一连数日,张敬吃这厮们劫营闹腾,哪敢大意。来时相公已吩咐了,再若有失,便发配充军,绝不轻恕。眼见得蕃骑为首的因为伤重,奔跑不快,张敬亲自引人追赶。 秃忽鲁看着就在近前,张敬在后紧跟着赶,眼见秃忽鲁奔山坳里去了。左右便道:“知寨莫赶,黑夜里山形崎岖难辨,怕有伏兵。”张敬闻言遂不赶。当下便回。走至半路,忽一声炮响,斜刺里冲出一队人马,此不是别人,却是贼酋喀鲁罕。 张敬见了骂他道:“当初待你不薄,如何谋反?”喀鲁罕道:“你们这班一钱汉,什么是真心待我!”言毕引军便杀,张敬急忙迎战。厮杀多时,远远忽见火光冲天,却是宋军营寨处。原来秃忽鲁趁张敬与喀鲁罕缠斗,放火烧了宋军营寨。火势甚大,半夜里远远都看见。 张敬因见营寨有失,不敢恋战,奋力杀出喀鲁罕围堵,往回逃了。彼时宋军营寨已破,秃忽鲁、喀鲁罕趁这空档,合力突破宋军的围堵,往西逃了,宋军追之不及。 当下秃忽鲁、喀鲁罕两个冲出宋军的围堵,半路上又遇着三五家蕃兵,因宋军围剿,都是结伴逃出来的。众人集在一处商议道:“今番虽然侥幸逃得出来,毕竟宋军人数多。大军来时,不好抵挡。元昊如今在龙头山用兵,为今之计,不若投他。”商议已定,众人将所掳钱粮财物尽数都装载上车,结盟同行,一并去投李元昊。 却说解广当日见势不妙,遂即投靠了蕃人。喀鲁罕、李立遵两个劫寨,屠杀人口,这厮出的力不少。因他上进,喀鲁罕有意提拔他,命他在军中做个头目。 既蒙看重,解广恁地上进,当夜亲自引一班小蕃,来回巡视。正值初冬的天气,夜里寒冷。烫了三五回酒吃了,仍旧不暖,身上愈发冷起来,解广口里便骂张敬,害他夜里受这罪。 左右安抚他便道:“小人才刚去后面巡视时,左边帐里,有从村里劫来的妇人,不如唤一个来与哥哥取乐。”解广听说有这好事,也不冷了,两眼登时放光出来,便要亲自过去搜寻妇人。 当下摸将入去,将火把四处看时,果然这里有数十个妇人,都头发散乱,脸上涂抹了厚厚的灰土,挤在一处。看见他来,都惊叫着要躲。解广见了大笑,将火把挨个去她们脸上照着。不看便罢,谁想在这里能撞见熟人。 此不是别人,正是阿罗。当日阿罗去了渭州,饥寒交迫,无计奈何。正凄惶间,有人牙子与她碗饭,加两吊钱,卖去与人做老婆。那厮却是山里人,与渭州城隔数十里。同行的一共有五个妇人,人牙子一个车儿全拉了,都送去山里。 本指望这场战乱下来,能变个财主,谁想人牙子恁不运气,半路上车儿叫蕃人劫了,妇人皆被虏走了。 既是这里遇着阿罗,解广大喜,当即把阿罗揪将出来,叫小喽啰安排酒,今夜准备个帽儿光,做回新郎。众女因见解广来这里捉人,齐声都叫。 数十个妇人齐声尖叫,震得耳朵也聋了。正嘈杂间,惊动了人。这些妇人是扎那族长抢掠回来,哪里容解广来里这挑三拣四?因不乐意,登时扎那便翻了脸了,取刀便要杀解广。解广见他真个动手,火起亦道:“今番结盟,我也是出了力的人,你倒为个妇人杀我!”两下便要动手。 见势不妙,早有人报知各家酋长。秃忽鲁先到,急忙扯住扎那劝道:“如今我等被宋军围困甚急,结盟不易,如何为个小事争执?”便叫罢手。众酋长都在旁边劝。此时喀鲁罕人已到了,谓众人道:“俺们西人虽粗蛮,亦知道不可坏了结盟大事。今日我喀鲁罕的人有错在先,不可不认。”言毕喝令将解广拿了,交付扎那,要杀要剐随他便。 听闻这话,众人都去看扎那。此时天已微明,帐外团团站一圈人,因天气寒冷,呼吸都是白气。解广已被绑缚起来,由两人帮着,跪在地上,寒风里身上不停打颤,两腿几乎都站不稳了。扎那自饮了一袋青稞酒,将刀向解广走去。吃他提住衣领了,解广紧闭了眼不敢看,兀自流下泪来。 却见扎那将绳儿割断扔了,又转过来道众人笑道:“一个妇人算甚么?我扎那家不是小鸡肚肠的宋人,今日对长生天发誓,这事就算罢了。哪个再提,他日死于乱箭之下。”众人闻听都笑了。因阿罗险些坏了众人的情谊,便叫杀了,少时众人歃血结盟。 这时节又换做阿罗绑缚在旗杆上,剥了厚衣,一个小蕃将了尖刀,上来要杀。阿罗嘴唇已冻得紫了,见他上来,情急间用蕃语求饶道:“求族长放我一放。奴家自愿献与大王。” 声音甚低,众人却也听见了。才刚没留意,不想这是个蕃女。样貌不错,杀了可惜,既然众人已决计投夏,不若献与李元昊。众人聚头商议几句,遂免了她死,将阿罗解将下来。时已不早,众人着急路程,急往龙头山去了。 第47章 潘琦克敌 西夏这边,兴州新都建成才数年,刚显出来点兴盛的模样,夏王赵德明突然病卒,亡年五十有一,葬于贺兰山东麓嘉陵墓中,太子元昊继位为夏王。元昊遣杨守素入宋告哀,赵祯授元昊为定难军节度使、西平王,又辍朝三日,同刘太后乘舆至幕殿,服素服,为德明举哀。 宋朝谥德明为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命开封府判官度支员外郎朱昌符为祭奠使,六宅副使内侍省押班冯仁俊为副使,赐赙布三百匹、绢七百匹,副以上酝、米、羊、面。将葬,赐物称是,刘太后所赐亦如之。 边境安稳不到两年,朝廷忽然得渭州曲怀远上报,静边、得胜、宁安、怀远等多寨叫西人尽皆拔除,彼等在渭州烧杀抢掠了无数,皆投西夏去了。 趁此时又有多人上奏道:“地广而不平,人将平之。财聚而不散,人将争之。近年来党项夏人声势渐大,边界上许多熟户屠杀宋人,转投夏军去了,如今德明新丧,其子元昊立位未稳,克伐之日不可拖延。”太后与官家升殿议事,枢密使张耆荐潘琦为帅,宦官王用为监军,不日克伐夏军。 三月,枢密院调拨京东西路都总管潘琦,领楚州兵马都监杨阳、许州兵马都监郝保义、延州兵马都监卢琳、陈州兵马都监马麒、江州兵马都监白滔、登州兵马都监颜笑、汝州兵马都监李原、沧州兵马都监李逸,共八路军马统军十万,向庆州开拔。原本朝廷不兴发兵,素日对付蕃人的,只是零散边民的野路子,偶有所得,毕竟有限。今次果然发大军来,尽都踊跃。 消息传来,元昊大惊,急升殿议事。众臣有要降的,有要割地求和的,也有要使钱向辽国求援的。班中张元上前道:“我主休慌。宋人虽多,不足为惧。我军惯于厮杀,宋人安乐已久,疏于战阵,此其一。我军若败,关乎存亡,众人何不奋勇杀敌?宋人不过为图功劳,死战必怯,此其二。 兵贵在精不在多。宋人衣甲器械虽良,人若不立,其他无用。主公亲征,一呼百应。临战应变,法度有秩。宋人人多臃肿,疏于变通。计划太多,行动掣肘,法度失调,人数虽多,不足为惧。 元帅潘琦不过潘美之孙,其母为岐王赵德芳之女,其姑为真宗章怀皇后,虽为国戚,却无大才。此等货色不足为虑。主上趁此时亲自出征,退去强敌,到时必将声名大振,远近来投。” 元昊闻听却才心安。怎奈宋军兵多将广,粮草丰足,心中不稳。无一时元昊独召张元又问。张元笑道:“当初先王在世时,兵源不足,粮草不继。为长久计时,使细封古力为使入宋,划定两家的边界,虽然我们吃些亏,不过蛰伏,只待时机。 日前东京有密报传来,宋人朝中有人进言,意欲与甘、凉、辽人结成自贸,与我夏国高税货贸,此事成则大害。趁近日细封古力背反投宋,主上籍此宣告天下,道细封古力贪图贿赂,将土地大片划与宋人,甘当国贼。事泄投宋,边界自当重新分割,此战既师出有名,又重塑人心。” 这件事儿也说得是。自德明去后,朝中亲慕辽宋自甘伏低者不少,人心思乱,此时急盼一场胜仗。本来张元只是叫元昊捉拿细封古力的家小。主意既出,元昊自己又加上一笔,意思要做就做全套,干脆趁着这个时机,将朝中阴图作乱的一并拿下。 元昊当夜引亲兵拿军中将领一十六人,朝中大臣一十二人,次日升殿,命武士将二十八人并老小家眷绑缚起来示众毕,一并驱赶至黄河边上,数百口人尽数斩杀,尸首皆沉于黄河,血水蔓延十数里。 众官见之,无不胆颤。元昊赐酒与众人压惊,言明细封古力勾结宋人欲图谋反,事泄走脱。才刚斩杀二十八人,此皆宋人内应。情势紧急,党项一族,存亡只在旦夕。宣示已毕,众人大惊,皆激愤踊跃要战。 民少国弱,不能同时得罪两个大国,必然要拉一个打一个,是以今次慕辽的只压未杀。 元昊听从张元的安排,迎娶契丹兴平公主,一面允诺向辽人年纳岁币,以安其心,一面调动粮草军备停当。 元昊就殿上安排整肃人马起兵。留野利仁荣、山遇惟亮、山遇惟序留守兴庆,差大将野利旺荣、野利遇乞兄弟为先锋,拨军五万,由兴州出发,令苏奴儿、嵬名浪遇、诺移赏都、嵬名浪布在后,连同军师张元随征,自领中军督战。 却说潘琦分兵两路,一路由马麟、李原由渭州北上,一路由潘琦亲自率领,由庆州开拔。两路大军包抄而来,意在韦州。韦州守将颇超往利出身党项颇超族,忠诚无虑。 虽然如此,韦州若失,宋军趁势大举北上,直指南牟会城。南牟会一丢,莫说什么图甘、凉,并瓜、沙之类的大话,夏人这边无有纵深,自身犹如钉入一根钉子,朝夕亦恐难保。 潘琦将大军开拔到韦州正南五十里吴家堡下了寨,造好云梯。众将士齐聚四门,飞楼木幔、头车、撞车尽皆停当,预备攻城。 随着潘琦一声令下,攻城车前赴后继,旋风炮儿密如骤雨,城中颇超往利急命将擂木炮石滚将下来。半月里攻城了数十回,宋军将韦州城墙掘塌两截,都让城中守军及时守住,城内外尸首堆积无数。两家盘点了损伤,暂且收兵。 夏军援军这一边,野利遇乞引军先到,被潘琦大军中途截住,急切不能入城。缠斗三日,各有胜负。等到元昊率军到后,亲自与潘琦会面了。 当下擂三通鼓,吹两次画角,两军在空旷处摆开阵势。元昊见时,宋军阵前,左有杨阳、郝保义、卢琳、右有白滔、颜笑、李逸,齐臻臻摆了个雁形战阵,簇拥了潘琦在当中,两侧将强弓硬弩射住阵角。果然是:云台二十八员将,感会风云奋智勇。 潘琦自在中军,见夏军中野利旺荣、野利遇乞二将身披重甲,引精锐骑军头前立住,苏奴儿、诺移赏都一左一右,嵬名浪遇、嵬名浪布簇拥着元昊在中军。远远看去,大纛下元昊身披金甲,头戴黑冠,身佩弓箭。高鼻鹰目,魁梧雄壮,自引百余骑压阵,凛凛威风,好不气派。 潘琦暗道:“曹玮早言元昊少年英雄,英武不凡,今见果然。”因扬鞭指道:“元昊,汝世受皇恩,不思报效,居然勾结边上蕃户,杀我边民、夺我妇女、虏我丁壮。如今我奉太后旨意,帅十万大军,前来讨逆。若肯早降,尚且饶你。若冥顽不化,执意对抗,本帅必将犁庭扫穴,以章天讨。” 元昊闻听大笑道:“刘后专权,用丁谓、吕夷简等小人为相,在他国安置党羽策反重臣,搅扰局势,从中取利,全无道德。如今事泄,孤今特为汝清君侧尔!”潘琦大怒,即命宋军冲阵,那头元昊大军亦命夏军迎敌。两边的步军,从战阵空隙中迅速撤回,骑军冲锋。 眼看着两边骑军渐近,腾起一阵阵尘土,彼此相望。宋军靠着河边,故意让正面中段的那些骑军,冲锋的快,使阵型形成个弓形的突出。夏军骑兵碍着旁边河水的阻挡,无法迂回至宋军的侧翼,不得不往中间收缩阵型。 眼看着夏军铁骑之间的间隙越来越小,马上要留不出空隙来挥动兵器,李元昊指挥阵型急往左冲。让他一带,宋军不得不延长右翼。潘琦见势不好:再往右不远就是山谷,不能让元昊给挤下去,急忙命后备补充右翼。眼看着两军骑军已至近前,刹那间撞在一块。 宋军骑军人数不多,不比西夏骑军惯战,眼看着战斗渐渐吃力起来,宋军不予恋战,急往左撤。夏军骑军紧跟在后面,沿着河岸一个劲追杀。 至此时步军战线又推上前来。宋军中弓弩手已两番射毕,前两排长矛利刃迎上前来。后排步军身上甲重,前面军阵厮杀时,暂坐了观战。眼见得夏军马上要冲破前队,宋军急忙将阵型变动,前军回撤,后排重甲又一拥上前。 两军正在酣战间,忽然报宋军骑军绕过元昊的后方,正在袭击夏军后军。问时才知:原来在元昊骑军沿河追击宋军的时候,忽然遭遇到埋伏,因此败了。宋军骑军立刻绕去夏军的后面,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元昊随即命夏军退兵。 潘琦战罢回军,正赶上马麟、李原将静边、得胜、宁安、怀远等多寨尽皆夺回,两支人马合军在一处。 参军王用献计则道:“夏军骁勇,急攻不下。如今两军汇合,使马麟去西北埋伏,李原去东北埋伏,两下夹击,一边威胁南牟会城,一边令元昊首尾不能相顾。 韦州既得,大军齐上取南牟会,再约同河东两路北上,直取兴州!则大事可成,北方可定。到时候将军岂不流芳千苦?用在此提前预贺元帅。” 潘琦连忙谦虚几句,王用又道:“即便不成,此次亦重创夏军,令北方十数年不能作乱,亦是好事!此天将功劳奉与元帅。” 第48章 庆州之战 却说元昊冲破防线,发现韦州被潘琦重重围住,西军援军急难入去。元昊将大军分成两拨,欲从两翼杀奔入城,怎奈几番皆被杀回。元昊又见了宋军扎营,亦摆成战斗的阵型,拒马长枪都摆在外围,偷袭也难。 晚间,元昊便对张元道:“我夏军铁骑虽猛,足以一当十,但是宋军阵型太厚,况人多粮足。若迁延日久,如之奈何?”张元便对元昊道:“潘琦亲自引军在这里缠,暗里却使马麟、李原向北包抄,意欲以韦州为诱饵,断我粮路,将我等锁在网内。” 元昊问询两人踪迹,急脚子回报则道:“马麟已在墩山埋伏,李原正在白豹挖壕筑堤。”张元手里举着灯火,借灯光在地图上勾出墩山、白豹这两处,然后转头对元昊道:“若宋军使知人善任之帅、能征惯战之师,则此战胜负难定。 此番彼帅不知将,将不知兵。如此拉长阵线,不顾运输薄弱,将大军尽数拉出城外,志在必得,毫无顾忌。长久必然粮草难继,骄兵如此,怎能不生空隙。” 当下出主意与元昊道:“大王可补充两翼,凭借骑军的马速,来回穿梭、移动驻守,不与宋军合围的时机。待其疲敝,另寻别路断其粮草。” 张元这条计虽然好,只是元昊嫌太慢,务要做些事让他快些。因此上元昊在外时,纵放军士抢劫财物,强奸妇女、焚毁房屋,屠杀周边的百姓。 一时间百姓嚎哭连天,远远见着元昊大军,皆惊惧而走。周边诸寨,均已为元昊所破,众人无法,都涌去墩山、白豹这两处。只旬月间,墩山岂止增人上万,白豹增人何止八千。即便如此,仍旧未完,边人从四面八方更加涌来,两寨粮储消耗甚巨。 韦州守军那一边,因潘琦大军多次猛攻,多段城墙已被炮石打出缝隙,来不及修补,守军勉强用木石撑住,人马疲惫几无斗志。潘琦又命人堵塞城中河流水源,城中掘井未成,士卒困乏焦渴,几欲纳降。 只近日宋军攻城见缓,掘井已成,援兵亦至,城内重新又生斗志。潘琦几次得了消息,要三面合围网住元昊,怎奈数次征战,每次总有一方消息慢了,数次都让元昊走脱。元昊阵型,又将铁鹞子军摆在两翼,即便围了,吞他也是咬的咯牙,宋军士气已失了一半。宋军虽多,终究得不到什么便宜。 正相持间,忽然报墩山、白豹的粮道,已经先后被夏军毁损,粮草屡次被夏军劫夺焚毁,亟需救应。潘琦本欲三面合围断其粮道,围困李元昊大军,谁成想如今秋粮大熟,两军对峙民不敢收,元昊纵放军士野外割取,充作军粮。又驱百姓消耗墩山、白豹两寨的储粮。 思来想去,潘琦意思三面合围之计不行,此时再提诸将意见,意欲要将墩山、白豹两军撤回。大庭广众失了面子,王用闻听哪里肯依!争执无果,潘琦也不愿军心动摇,遂让一步,命在墩山、白豹中途再下两处营寨,西北有杨阳、李逸,东北有白滔、颜笑,正南吴家铺有潘琦亲自驻守,与两寨之间相互救应。 时光荏苒,几场雨过,紧接着便是寒冬。宋军粮道屡修屡毁,寒衣瑟缩,军士苦甚。眼看战事已成胶着,元昊、张元商议反攻。计议已定,元昊三日坚守不出,并不来战。第四日却见小将苏吃囊引人去东北寨攻寨,东北寨白滔出寨迎战,二十余合,白滔手中牛筋木枪杀得凌厉,苏吃囊渐渐不敌,拨马便走。白滔并不追赶,一径回寨。 如此数番,监军王用得知此事,使人诘问白滔道:“白都监爱惜性命,如何不赶?”白滔道:“此小将赚我去赶,恐有伏兵。”王用道:“元昊人少,便用伏兵又能怎地?汝等贪生怕死,如何建功?” 这日苏吃囊引人又来,白滔引两千兵马追赶,赶入西北山谷之内。冷不防呼啸一声,路两面箭如雨下。白滔哪里得出脱?却说白滔被苏吃囊困于谷内,附近马麒探得消息,引军来救,却被野利遇乞截住厮杀。两人斗了三十余合,野利遇乞卖个破绽,一扭身,让马麒枪头从肋旁刺过,闪个空隙,将马麒提过,掷于地下。夏军一拥而上将马麒拿了。 野利遇乞趁势将马麒人马杀散,白滔拼死杀回,中了三箭,只引了数骑逃回吴家铺大寨。 潘琦命人将白滔送回养伤,又使李逸守墩山。监军王用谏言道:“我熟读兵法,颇通奇正之术。那元昊白日大胜,今夜寨中必定大肆庆贺,疏于防范。可命卢、杨二位都监趁夜劫营。” 卢琳上前进言道:“那元昊、张元惯于征战,岂不防备?”王用不悦,口内言道:“卢都监何必灭自家威风?早听说卢子瑜与那张元有旧,莫非都监与之暗通款曲?”卢琳忿怒而退。王用遂叫不用卢琳,另使杨阳、颜笑前去劫营。 是夜,杨阳、颜笑各引三千人马,饱食上马,人衔枚、马摘铃,分两路包抄元昊大寨。见元昊营中果然灯火辉煌,寨中欢腾。前营野利遇乞抵挡不过,引千余人逃遁而去,两个继续往前继进。说不得宋军射下岗哨,一路抹平了数个营寨,引人马望中军杀奔而去。待到真的进了中军,却是空寨,见此宋军心下一惊。 正在慌间,只见矢雨无数,往这边射来。杨、颜二人止住乱兵,命盾牌军在外,掩护众人突围。那边厢夏军早动,四下里檑木炮石砸将而来,火箭齐发,宋军人马死伤者,不计其数,多人亦掉入陷坑之中。夏军大将苏奴儿与嵬名浪遇将杨、颜两队人马团团围住,杨、颜二人趁着夜色,拼死突围。及至退回,盘点人数,两军各折千余人马,至此宋军又折了一阵。 至此时进又不能,退又不能,眼看隆冬已至,大军转运愈加艰难,诸将有建议将大军退回庆、渭,捱过隆冬的,有道说韦州城中业已断粮,士卒无力,城池马上要破,不能与他喘息的,众说纷纭意见不一,潘琦无有头绪,暂且且等且看。 却说元昊那边,不时命小将前来挑衅,却又不战,几个回合便匆忙退去,次日又来。宋军已熟了他的套路,知有埋伏,并不甚赶。这一日庆州有急函报与潘琦,道元昊命野利遇乞、野利旺荣、苏奴儿三路大军,望庆州城杀奔而来,众皆大惊。 彼时大军皆随潘琦停留在外,庆州城守将不多。因大军转运需用人手,又分一批,遇着三路精壮人马,庆州着实易破。庆州若失,城外大军断送了粮草,立成败局。潘琦听报不敢耽搁,急命救护。 那边卢琳因与王用有隙,不让亲随,命他专去管运粮草,此时正在庆州城内。这日清早,本待押运粮草去白豹,听闻元昊大军三路来打,卢琳顾不上出发,急引人预备守城。无移时苏奴儿先来,引军攻打庆州北门,城内卢琳亲自守城。 眼看着日头正午,苏奴儿命人攻城了三回,厮杀似乎并不卖力,另两路大军仍旧不来。卢琳心疑,急命人取地图看时,惊叹一声,指着沟口、平洼一段路道:“张元本意不在庆州,为的是在此伏击援军。” 潘琦大军救庆州,有两条路走。原平小路道路坎坷,不易行军,到时需晚一日。援军为了救城时,必走大路。大路上沟口、平洼这一段,地势狭长,南有山峦北有泛水,避无可避,正是伏击的好去处。事不宜迟,卢琳急忙写书一封,扎了口儿,命人火速报信与潘琦知道。 那边厢韦州城颇超往利知守不住,使人报信,意欲纳降。宋军在耧车上张望时,见韦州确实是人马疲惫,已无斗志,潘琦闻报心下遂安。潘琦亲自留在大寨,预备颇超往利投诚之事,却使杨阳、颜笑、李原去庆州救急。 元昊、张元在山上遥看时,野利旺荣在东面下寨,以期截住庆州的援兵。野利遇乞在山腰埋伏,苏吃囊在泛水对岸,嵬名浪遇、诺移赏都一左一右,都已预备停当。 果然见杨阳在前、颜笑在中、李原在后,浩浩大军,一径望庆州赶来。野利遇乞依照计策,放前头杨阳进了沟口,众人依旧埋伏。等不多时,颜笑、李原两队人马,陆续亦进去了埋伏地。 夏军这头瞅准了时机,野利遇乞一声令下,命人放箭。刹那间箭矢如雨,尽往宋军队中射去。宋军突然遭到伏击,军士中箭者不尽其数。众军大惊,忙摆开阵势迎敌时,野利遇乞引大军从山坡上一涌而下,顿时厮杀。 混乱中李原中箭落马,杨阳、颜笑被嵬名浪遇、诺移赏都截成两截,急切不能合在一处。因不是头,宋军从侧翼撕开一个口子,不顾严寒,涉水往泛水对岸逃去。 话说元昊、张元在山顶观战,有报说伏路拿得宋军探马一名,特报与主帅知道。便命叫搜。果然贴身搜得书信一封。视之,正是卢琳报与潘琦书信,元昊、张元相顾而笑。 第49章 张元用计取泾州 话说潘琦在军中,见斥候来报,杨、颜、李三位将军大获全胜,庆州围解,野利等众全数败逃,特报与大王知道。潘琦大喜,命卢琳那头守好庆州,只等颇超往利一降,宋军趁势就拿下韦州。 潘琦按着原先的商议,使人去韦州查看虚实。探马回报:城上颇超往利已将守将全数退下,城门大开,城上已经竖起白旗。潘琦闻听则喜,依计便行。行至一半,斜刺里冲出一队军马,金盔金甲,不是元昊是谁? 元昊笑道:“元帅且住,杨、颜两位将军首级在此。”众人看去,果见旗杆上挑着杨阳、颜笑两个首级。原来野利遇乞认得李原,当路设伏时,故意命弩手朝李原射去。千矢万弩,尽向李原射去,可怜李原登时没了,尸首无存。军士一见主将丧命,皆溃散而逃。 那边颜笑引人冲出重围,引百十骑度过泛水,被野利旺荣引人拿获。杨阳兵败,在乱军中被诺移赏都那厮所擒。 事已至此,潘琦怒道:“少不得拼死一战。”忽小校报道:“大营内趁元帅外出,已被嵬名浪布放火烧了粮草和军帐,郝保义为保粮草被围杀,余者尽降。”潘琦大惊。 此时元昊下令放箭。混乱中潘琦中矢落马,白滔拼死保卫潘琦杀出。潘琦正惶急间,见李逸引两千人马从西北杀出。潘琦大喜,命合兵一处,往庆州而来。 背后元昊追赶潘琦甚急,李逸一马断后,把七环宝刀换做铁槊,大喊一声,引两千骑掠阵。冲杀一阵,见潘琦走得远了,亦撤。潘琦命人将辎重尽皆弃去,夏军争抢,得以逃脱。 那边厢庆州卢琳得知众将途中被围,急引人救护。行至半途,果然间见前方火光大起,杀声震天。正焦急间,斜刺里遇着野利旺荣截住厮杀,不消说苏奴儿趁势得了庆州。至此时卢琳人马也已脱身,听得潘琦消息,急忙来救,两便遇着又合在一处。 话说潘琦大败,引知州等千骑退回东京。元昊趁势得了庆州,欲取泾、原。张元道:“原州李培本事低微,这个容易。泾州却是不好取。”元昊问道:“此却为何?” 张元便道:“泾州乃是种世衡把守,此人洛阳人氏,终南山紫云真人种放之侄,字仲平。素与羌人作战,非潘琦可比。”元昊问道:“我欲取泾、原,军师可有良计?”张元笑道:“某有一计。大王若取,可如此行事。” 次日,夏军小校引二十兵卒,径来泾州,道种世衡道:“我家夏王有书信奉与将军。”种拆开视之,上道:“孤闻仲平有二妹,年已及笄,皆有国色。世之奇珍,理应配以当世英雄,他日眠于贺兰山下,葬身王陵墓中,传名千古,岂可流于荒冢之间,瘗于匹夫之手?今特求之,以结秦晋。” 种世衡命其稍候,转与参军韩颛商议。韩颛遂道:“那元昊只用五万兵马,杀得潘琦大败,得了庆州。趁势欲取泾州。如今泾州只有区区六千兵马守城,如何抵敌?只可将二位贤妹梳妆打扮,差人送至元昊帐前。那元昊好色,既得了人,自然大喜。看在妻舅份上,或可免了刀兵。” 世衡道:“事情紧急,子厚休要调笑。”韩颛笑道:“张元那厮好不识趣,竟用此等小计赚我。”商议已定,种世衡将小校斩首,将首级命从人携回。从人大哭,言种世衡不肯嫁妹,走慢些便要杀。元昊大怒。张元道:“主公休怒,待拿下原州,再做区处。” 原州李培敌元昊不过,将城门紧闭,在城中预备滚热油浆,火蒺藜、檑木炮石,急调床子弩炮手三百人,架数座床子弩并众弓弩手以备,元昊命人强攻,几番都被宋人射住,夏军人马损伤不少。 元昊在帐中,细作来报,说宋人见输了潘琦,又听说元昊与种世衡私相递书,于是见疑,于是将种世衡调遣保定,重新改派郭劝知泾州。元昊大喜,道:“先前打原州,怕种世衡引兵来救,孤特命野利遇乞西边驻守。如今改派郭劝,这厮胆小如鼠,有甚作为?如今将野利遇乞人马撤回,与我共同攻打原州。” 张元在庆州,见苏奴儿回来拨粮,问战事如何?苏奴儿具言宋朝廷换郭劝调种世衡之事。张元问道:“宋朝将种世衡调往何地?”答曰:“保定”。张元问:“大王可是将野利将军犄角之势撤回?”苏奴儿道:“那郭劝胆小如鼠,谅不敢救。李培坚守,原州城固,元帅久攻不下,特命将野利将军撤回。” 张元便道:“中了种世衡之计。消息散出去才几天,宋朝立刻就换人了。宋人做事,从来就没有这么快的!将军先行,我与浪遇将军随后便到。” 话说元昊攻城,不提防种世衡三路人马从背后杀来,城内李培趁势命人杀出,将元昊等人团团围住厮杀。元昊与野利兄弟杀散,夏人死伤无数,心内惊道:“中了贼人奸计!莫不成天欲亡我!” 正惊慌间,却见西南角上宋军纷纷倒扑,一队人马杀向前来,打着苏奴儿旗号。苏奴儿救了元昊并野利兄弟,护着元昊奋力杀出。 那边厢张元安排嵬名浪布并诺移赏都守庆州,自身引嵬名浪遇亦到,于种世衡后军掩杀。种世衡队中李庆骑马来战,骂道:“张元匹夫!怎敢背叛朝廷,失身於贼!速速下马受缚,尚可饶汝一命!” 张元叫道:“李大哥,为时晚矣!君不如随我去夏,建功立业,施展平生抱负,亦不枉活一世。”李庆大怒,挺枪直取张元。嵬名浪遇举刀便迎。张元叫嵬名浪遇休要恋战,只杀散便罢,稍晚便回。种、李人少,亦不甚赶。 元昊回到营中,点将人马,一共折损了两千余人,幸喜得诸将都在。元昊欲休整兵马,来日再战。忽急脚子传来野利仁荣消息,说辽人已经蠢蠢欲动,意欲趁便进图兴州。 元昊笑道:“此必是宋人无计,故而诈之。”正打算命人预备攻城呢,这边张元提醒道:“当初宋朝先遣使者入辽,然后才出兵伐我,对于战后的分割,这两家恐怕早有共识。如今大军在外,兴州空虚,不可不防。”因这个话儿,元昊心里面思忖说,若两家当真提前说好了,“若宋人不取,则辽人取之”这种话,他们未必没商议。更何况确实人马全都在南边,兴州空虚。 正说着间,忽又有急脚子报道:“广信军近日调动频繁,不知何故。听闻这话,元昊将眼睛看着张元,心内遂道:“莫非真有此事?”那头张元又说道:“我军粮少,若迁延日久,必为大患。再者兴州传来消息,不得不防”。于是元昊遂令大军撤回。夏军既撤,于庆州城烧杀抢掠,掳掠妇女,洗劫一空而去。 再说宋。潘琦兵败奔回,李元昊继进原、泾两地。有苏舜钦做《庆州败》一诗道: 无战王者师,有备军之志。 天下承平数十年,此语虽存人所弃。 今岁西戎背世盟,直随秋风寇边城。 屠杀熟户烧障堡,十万驰骋山岳倾。 国家防塞今有谁?官为承制乳臭儿。 酣觞大嚼乃事业,何尝识会兵之机? 符移火急搜卒乘,意谓就戮如缚尸。 未成一军已出战,驱逐急使缘崄巇。 马肥甲重士饱喘,虽有弓剑何所施。 连颠自欲堕深谷,虏骑笑指声嘻嘻。 一麾发伏雁行出,山下掩截成重围。 我军免胄乞死所,承制面缚交涕洟。 逡巡下令艺者全,争献小技歌且吹。 其余劓馘放之去,东走矢液皆淋漓。 道无耳准若怪兽,不自愧耻犹生归! 守者沮气陷者苦,尽由主将之所为。 地机不见欲侥胜,羞辱中国堪伤悲。 此诗一出,众人争相传诵,太后大怒。右正言刘涣又借机上书请太后还政,直接把太后惹火了,欲斩刘涣。幸吕夷简、薛奎力谏得免,太后罢刘涣为将作监主簿。 之前的时候,太后有意命晏殊任相。晏殊对此战不看好,不愿在任期打了败仗,因此出来上谏说,出兵宜去内宦监军,诸多不便。王用听见这个消息,于太后面前哭诉,口言晏殊欲杀之,晏殊任相这件事儿,就没成功,刘后让薛奎做了宰相,今日果然真的就败了! 宋军既败,太后问于夏竦道:“精兵良将,尽屯于河北,急调不得。今西北空虚,如之奈何?”夏竦一时间无计可施,遂问集贤殿校理杨秀。杨秀献计,命细作于兴州散布流言,就说大将山遇惟亮欲反,辽主耶律隆绪欲趁便取夏。一面叫博州团练使王德用引广信军佯动,并急传老将张齐贤、曹玮救应。 夏竦疑道:“王德用远在河北,元昊那边如何能信?”杨秀笑道:“伐夏之前,我朝曾经出使过辽人,夏人难免会疑心说,宋、辽对此次战后的分割,已有共识。元昊多疑,见河北一动,必信辽人有所为也。”计既出,元昊果信回兵。 王用又言元昊意欲与种世衡姻亲,种部又多人与元昊军师有旧。太后果然疑之,贬种世衡为鄜州判官,重新命郭劝领泾州。泾州百姓听得种世衡要走,皆扶老携幼夹道哭道:“俺们泾州虽处边上,得相公在此,诸羌多年不敢来犯。相公怎不体恤众人,如何便走!”世衡在马上叹息不止。 第50章 孙复日讲 四路伐夏 时元昊屡胜,王曾、范仲淹等皆上书说,党项夏人撕毁盟约,引领诸羌扫荡西北,边事屡屡告急,唇亡则齿寒,久其必有图中原之心。今上已长成,太后应将军政国事还与圣上,然后商议对敌之策。 王曾进言倒也罢了,范仲淹一个小小的官职,也跟在后面劝太后还政,这事儿出乎众人的意料。晏殊害怕太后一怒,追究到他这个举荐人身上,急忙跑去找范仲淹,提醒他道:“你这种狂率邀名之行,举荐之人岂不被带累!” 范仲淹回复晏殊道:“仲淹既承学士举荐,在任上时,常担心自己才德不足,让举荐之人蒙了羞,却不想今天反因忠直被责。”说得晏殊无言以对。 谁知范仲淹还不完,接连给晏殊写两封信,直言自己进谏的原因,总之就是一句话,他做的那些都是对的,说起来根本就没错儿!晏殊害怕跟范仲淹争执起来,那厮再没完没了了,连忙自己先认错儿,终于让范仲淹罢了这话儿。过不多久,太后贬王曾知应天府,出范仲淹为河中通判。 这日日讲,赵祯问孙复言道:“《论语》何以治天下?”孙复反问赵祯道:“若老臣问,人生于天地之间,以何为要务?”官家掰着指头道:“无他,治国、齐家、平天下而已。”孙复则道:“此数者一人可成事否?”官家摇头回他道:“不成,当十数人、百数人、甚或数万万人共同成事。” 孙复趁机说他道:“总而概之,治事当先治人。摄事者不是能工巧匠,专注揣摩可做。超前滞后、行高忤从、离心寡众、赏罚不公,皆不可行。己身不正,何以正人?德行不修,何以服人?宽仁不足,何以纳人?少年立志,则行路有方。分而治之,契而约之,文治以合,武治以齐,立大格局,胸怀宇宙,君子不为细事所迷。” 赵祯少年疑多,将话又问孙复道:“老子曰:‘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此话何解?”孙复遂道:“《易经》卦有六十四,唯有一卦六爻皆吉:此卦山在地下,居高不傲,内高外卑,是名谦卦。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水滴石穿,透坚硬而不锐。功推与人,委屈自受,孰可比之。 君王如日,而万民仰仗。过烈则溪断河浅,苗木枯焦。不及则万里冰封,生灵寂寥。唯春阳暖日,万物萌动、草木生发,生机勃勃而盎然,皆是煦阳上善之功。 其曰俭: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昔日纣王喜夜饮,而国人失日;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公主点翠,万民争屠鸟羽。妃嫔燃麝,则祸殃麋鹿。比之尧、舜、纣、桀,天下恩易归于一人,天下恶亦归于一人。为人之君,宁不思乎?” 赵祯又问:“何为不敢为天下先?”孙复则道:“搴旗斩将、威振疆场,此偏将之任,非人主之事。统领群僚、总揽政务,此宰相之责,非人主之事。韩信者,驱之用兵;萧何者,使抚百姓;张良者,使做谋臣。权量掌舵,允执厥中;尊贤容众,嘉能矜后;查察诸侯,思虑百年,此乃人君当为之事。” 赵祯思及太后之事,沉默半响,复又问道:“弱君若为天道辖制,该当如何?”孙复一个字一个字告诉道:“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锉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这话孙复却不解释,叫自己悟。 那边厢元昊大胜而回,举国欢腾,又有多人前来归顺,元昊亲自摆筵相庆。就筵上有功者赏,有罪者诛。元昊在筵上问颇超往利道:“你守韦州,应该知道它的紧要。我亲引大军倾国而出,为的是什么,你该知道。临危投宋,你欲将党项一族置于何地?”听闻这话,颇超往利沉默不语。元昊遂命合家杀之。 颇超往利的女儿颇超氏,不久之前嫁与元昊,已有孕在身。颇超往利因这件事,急求告道:“大王看在我女儿的份儿,饶恕我老小这一回。”元昊听见了遂道:“这事我差点忘记了。”遂叫卫士将颇超氏拖出宫殿,少时一并杀灭。 筵上众人急劝道:“幸而今次大胜而归,并无损失。大王看在颇超一族以往的劳苦份上,且让族长将功赎罪。”元昊止住众人道:“若我不是快一步,宋军旗杆上吊着的,便是孤的头颅了!哪个再劝,与其同罪。” 颇超往利的夫人,是太后卫慕双羊的亲妹,只因众人都不敢劝,卫慕双羊遂亲自去劝说元昊,求他宽赦。怎奈元昊并不通融,照样将颇超往利合家杀灭,在韦州置静塞监军司,重新命颇超往利族弟颇超古项任静塞军军使,继守韦州。 在元昊看时,太后卫慕双羊心里,只有自己的母族,对德明和元昊不过是利用。当初李德明在日,卫慕双羊就在国家事上指手画脚,即便是于今自己做了太后,仍旧不改旧习。元昊跟太后不亲近,卫慕双羊早就知道。对于元昊做了夏王这事,太后也不是太高兴,颇超往利这事之后,母子二人更添嫌隙。 因今次元昊大败宋军,声名远播,许多原先观望的人,纷纷来投李元昊,西夏一时更加兴盛。这个时候,边上许多闹乱的人,假称元昊的名义,在边上大肆抢掠,闹得人心惶惶的。 元昊与诺移赏都提起这事,诺移赏都则道:“宋人的主张,一向对边事待之以宽,然而实际收效甚微。我们反其道而行之,或许用威压成效更好。 万物负阴而抱阳,若不是大国故意有预谋,些微小乱没必要戳穿:一则叫边民有所畏惧,替大王扬名;二则那些人骚扰宋人的边民,倘若宋军讨伐时,他们或许还能投夏,打的他狠了,他们反倒投了宋人。那些小族没靠山,生死拿捏在我们手上,不怕他做大了掌控不了。既然如此,没必要阻塞了众人来投之路。” 诺移赏都这个话,正好中了元昊的心思。军师张元的主张是,攻城不如攻心。然而元昊不这么看:宋人一向是主张安抚,喜欢收买人心的。夏国国力远不如宋人,倘若也跟着他们学,主张全都一样了,谁还肯弃大取小呢?既然如此,还是用威压这条路,能见成效。 没过多久,忽然从东京有密报传来:宋人意欲报仇灭夏,起四路大军:北路是归义军节度使、敦煌郡王曹贤顺。西路是怀宁顺化可汗夜落隔,南路博州团练使王德用联合凉州的蕃部,四路大军,合围灭夏,得其国土,土地均分。元昊闻报惊慌,遂问张元。 张元回道:“乌合之众各为其利,主公休慌。于今使人携重金去宋人重臣家去说,叫宋军与潘罗支会盟之地设在盐州,则潘罗支可退。再使人去添风加火,言说王德用面黑身白颇类太祖,如此宋人必有人疑,此一路人马不足惧。 北路让野利遇乞引兵截断商路,曹贤顺担心赋税,必然退走。再去夜落隔处散布消息,说宋人意欲借起事为名,要驻军甘州,彼等自疑。” 众人一面调拨粮草,修武备战,等了数月,果然此事再无消息。密探回报:曹贤顺那里,需要从祁连山北迂回后方,经过辽国的地界,本来路途就不甚好走。正待起兵的时候,忽然报野利遇乞引兵截断商道,急忙去救,遂不能来。 说起来这个归义军,原有来历:唐末的时候,陇右、河西尽归蕃人,西北诸地,自轮海以东,神鸟、敦煌、张掖、酒泉,东至于金城、会宁,东南至于上卦、清水,凡五十郡、六镇十四军,皆唐人子孙,一朝亡地,朝廷弃掷。不得已辫发左衽,父子世代沦为戎奴。或田牧种作日夜耕织,或为人掳掠充作军卒。老弱妇孺无用之人,或挖眼,或砍断手足,弃之路旁自生自灭。 多年战乱,蕃人动辄劓刖羸老,槊贯婴儿,焚其室庐,杀其丁壮,其苦如此。沙州豪右张议潮不忍同族沦为人奴,联合粟特、吐谷浑部,聚众起事。到此时不单是汉民,西北各族早已不堪吐蕃人奴役,纷纷响应。 众人驱逐吐蕃,废十一税,克复瓜、沙,自己命名为“归义军”,废除吐蕃人酷刑,治下一应按唐朝体制。后张氏败落,张议潮孙婿曹议金又为“归义军”节度使,至此节度改为曹氏。早先归唐,宋时复又归宋。瓜、沙衔接西域,与宋人多通商贸,货贸赋税占六七成,断他商路如何不急?如此此一路退去。 潘罗支闻听与宋军会盟之地设在盐州,急忙称箭疮复发,不能走动,在家将息,实在不能成行。原来这盐州此地位置尴尬:宋军只要师出环、庆,不日即到,并不遇敌。潘罗支去,需绕路西夏,先与党项人杀个你死我活。能不能活着与宋军会合,尚且难说。 何况潘罗支已经听说,甘州夜落隔那个厮,一听说伐夏这样的事,立刻踊跃,急忙便要派军前来。据潘罗支所知,甘州夜落隔那个东西,一向是无利不起早的。若凉州将大部的人马调去南面,西面空虚,夜落隔趁着东征的空儿,率领大军从凉州借过,鬼知道生能出什么事来!潘罗支身受箭创心又没傻,做什么让他们来占便宜。 宋军中又传王德用面黑身白颇类太祖种种言语,宋军无故亦退。既三路已退,夜落隔一路遂就罢了。因四路皆退,元昊遂对张元笑言道:“当初若不得先生,该当如何?” 第51章 谈少卿鄜州说蕃事 张元又谏,叫请杨守素为使,入宋修好。人皆问道:“今次将宋人杀得大败,他怎肯轻易修好?”张元遂道:“为大局计,我夏国尚不足以与宋抗衡,两国商货仍需往来,暂宜蛰伏,以安其心,此其一。二来宋人大患,非我兴州,实为辽地。此去东京,可遣使者将金珠蕃女去宋朝中重臣家中说和,自愿将青盐、马匹朝贡与宋,再将几件细微之事拿去禀报,请宋人定夺。” 元昊称善,复问他道:“依军师言,谁人可使?”张元遂荐杨守素。元昊遂问杨守素,守素亦笑言道:“军师之言,亦合我意。” 元昊果从张元之言,与杨守素金珠蕃女,命杨守素为使,即刻就叫行事。命选战马两千匹,玉一百二十团,玉鞍五百件,玉辔五百件,白鹘一联,大雕一对,硇砂十斤,羚羊角八十对,白氎一百六十段,斜褐一百匹,红白牦牛一百八十头,牦牛尾二百株,驼五十峰,大尾羊一百,腽纳脐六十副,安西丝八十件,白叠三百匹,瑶珐三十件,丹盐三百斤,珊瑚二百座,珍珠四十斛,另有騊駼革、玉革鞢、罽氎若干,做礼物送与宋人。 杨守素到了东京,一面言夏国国小人微,断不敢与大宋为敌,前番不过是因人挑拨。一面亲去朝见刘太后,连连称罪,连李元昊扈驾辇从规格人数都要上报,请宋人定夺,大殿上极尽谦恭。 宋廷才吃败仗,夏汛又来,有范仲淹报常丰堰多处溃决,海潮倒灌,卤水所到之处庄稼枯萎,庐舍漂浮,亭灶被毁,民不聊生,请求修堤筑堰。官家准之,命范仲淹为兴化县令,主筑堤堰。 滑州又报黄河决堤,太后与官家使参知政事鲁宗道监工,命太常博士李谓为修河都监,引大军至滑州疏通堵塞。诸事繁杂,守素此来召人问时,多有说一盗诛而群盗起之类的话,既他求和,宋人也不愿多生事,能和就和。党项夏人置身西北边陲一锥之地,量它也腾不起多大浪来。那边厢元昊自却不闲,大肆在境内扩军以备。 却说自庆州败后,又过三年。鸿胪寺少卿谈韶来鄜州,已近弥月。自辞东京,谈韶一路上行来,愈往西走,愈是荒凉。但见满目黄土,千仞孤城。寒窑隐于草木之间,横山连接天地之色。 路上不时遇着边民,脸上常有菜色。酒肆茶坊里有人闲谈,期间大多都是在骂的。当初在东京时有人议论,大谈直言不讳文人的不好:百姓若是受了委屈,这火多半要发泄到别人身上。若是生病死了人,便怪医者的不尽心,若是官司告得不赢,便怨做官的不公允,多数想不到去正视诸弊。 本来羌人滋乱,百姓对边军多有不满,他们看不到钱粮耗费开支庞大,也看不到诸国鼎立诸侯异心,他们不知道战马缺少转运不易,更不知道东京城内相公们的文书指令,只知边军不肯打,这仇便算到他们头上。好事的文人一挑唆,这怨更加深了。 禁军里多是各地来的,既要保护一方安宁,无故又要受这闲气,叫他十分尽心也难,别扭起来,反倒更是百姓受苦。这话儿传的愈来愈热,以致于臣子们许多都点头,谈韶听了笑一笑。 谈韶与世衡私交甚笃,趁空遂过来见他。世衡家人认得谈韶,遂不通报,就请叫进。这院中树木葳蕤葱郁,杨树下有教师领着几个少年在打拳踢腿,一面指点训话。墙面上两行字言道:“修文敦武磨智慧,治平卫国栋梁材。” 亭子里两个夫人在教些小的读书写字,有童朗声诵读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已;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已。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柱子上有两行学童歪斜的习字,上道:“穷善其身,随波逐流是庸才。达济天下,护国佑民用智仁。” 转过一条青石的小路,葡萄架下世衡怀中抱着个孩儿,正与闲人下棋。谈韶见了大笑道:“弈棋弄子,仲平好一个田园乐!”见了谈韶,世衡忙把孩儿与**抱着,便起来让。世衡作揖先笑道:“久违大教,常怀渴慕。今日是甚么风吹得少卿到此?” 谈韶遂道:“久疏问候,伏念仲平及宝眷。闻得仲平得第八子,特来贺喜。”天气炎热,那孩儿穿件红婴仔衫,露出白藕也似的手臂,把个金粉漆小象在嘴里啃着,乌黑的大眼来回地看人。 谈韶见了夸奖了几句,急忙命从人进了贺礼,寒暄间闲人也就退了。世衡要引谈韶去厅中,又使童子去唤家眷。谈韶听见笑止道:“才见嫂嫂在教习侄儿,未敢打扰,待哺时再见不迟。天气炎热,为贪凉时何拘内外。” 两个坐在葡萄架下,谈及东京,谈韶言道:“如今仍旧是两党相争。一派心里向着太后,一派替官家夺权的。”世衡遂道:“官家虽已十五岁,仍是年幼。根基不稳贸然夺权,把持朝政的由太后转为权臣,亦非好事。” 谈韶遂道:“也有说二圣同心,则思虑周全、处措均衡,监督有责不至偏颇,利大于弊之类的话的,只是难免官家委屈。”世衡遂道:“自古帝王将相,不受委屈难成事,官家年少聪颖,多经历练也好。” 两个提起西北局势,谈韶言道:“继渭洲之乱,四方蕃乱又有多起,军民死伤的不计其数。你我都是为父为兄,岂忍见百姓遭此大难!”世衡苦笑则道:“可惜我只能坐观垂钓,徒自慕鱼,大事还需诸公操心。” 谈韶笑道:“‘莫学二郎吟太苦,才年四十鬓如霜’。你推赋闲不操心?又何必愁眉深锁,念念不离国事!”笑罢宽慰他言道:“仲平之才,有目共睹。只是朝中局势不明,顾及不到这里。 仲平在边多年,羌事熟知,军民拥戴。被贬在此,实为陷害,此事相公们都知道,时机到时,必定举荐。我来时鲁、陈两位宰辅再三叮嘱,叫来看你,不知对羌事上如何计较?” 世衡则道:“我在边多年,羌人亦人,与中国人外貌虽异,性情亦同。你视他为蛮夷,他待你如寇仇;你笑他蒙昧微贱,他杀你如屠猪宰牛。你自恃为良种优品,他骂你做一钱汉。” 谈韶则道:“朝中多主张使钱的,可惜他们喂不饱,倒愈惹得他胃口大。”世衡笑道:“使钱不过是一锤子买卖,此事过后,钱货两清,下次再打时帮谁再议。” 言毕世衡吃一口茶续道:“羌人形貌虽然粗,心并不蠢,诸部族多年来夹在大国之间,游走于金戈铁戟之中,趋利避害的道理他知道,也惯于使用。以金钱财货买他送死,他如何肯去!羌人不比宋人教化,义气上不比宋人差。你若果真待他如兄弟,诸事替他安排好,他便视你如手足,遇事自然誓死上前。 你只说宋人苦于边事,岂不知羌人更苦。自唐时吐蕃朗达玛赞普灭佛被刺,妻族那囊氏与蔡邦氏分别立云丹、沃松为赞普,许多年来征战不断。大将论恐热借口讨逆,举兵西征,与鄯州节度尚婢婢会战二十四年,蕃部彻底分崩离析。彼等拉拢西北大族,各有拥趸。 羌戎争斗百余年,父子兄弟死伤者,不计其数,除了别有用心的,多族罢战之心早有。只是各方暗昧不明,不好抉择。若此时将彼收拢,予以庇护,他得了安稳,有滋乱的必奋力向前,以蕃治蕃比什么都好。” 谈韶则道:“仲平这话虽然有理,但结交蛮夷,我朝中许多官员亦做过,或委以重任,或两下通婚,或以金银美眷,或以诗书礼节,种种办法无不试过,效用都不甚好,攻心比用刀兵更难。” 世衡闻听则笑道:“话儿不怪你这么说。中国人许多自以为是,合施恩时以暴,当立威时以慈,许多时不顾蕃人的风俗,将己之好恶强施与人,许多时用意虽好,不合蕃人的民情,强行为之,到头来两下都怪。合正,合反,合顺,合牵,这里头也是大学问。” 人都知道,若无党项,宋、辽两个强国间,直接接壤,不是好事。更何况自从先皇去世后,幼主登基,对于宋朝更非好事。数年来朝中与李德明有不言明的默契:宋人在边上安心贸易买卖,夏人不阻;夏人民穷国弱,朝廷每岁则常有馈赠;明里互惠,暗相牵制,虽有冒犯,大致上两家以横山为界,侵扰都不过百里。 自德明去后,元昊继位。眼看着先前的规则一步步正在破碎瓦解,对彼策略需及时转变才行。这件事两个都看明白了。只是朝中众口不一,转换太慢。 议论完蕃汉交往的不易,谈韶又道:“你主簿出身,文转武职,该比别人看的都远。过后五年,太后六旬,官家已长成。到那时众人一争,官家掌权必成定事,伐蕃自然提上日程。如今主战的一方,曹玮已死,张齐贤年事已高,老将行将凋零殆尽,剩下的全都人微言轻。朝中重臣多是主和,伐蕃大任无人能担,如今也只好蓄势以待。” 世衡又道:“夏军中谋士极多,岂容你等。筑城半筑而击之,也是他们惯会的事。为大局计,趁他尚未形成气候,一举可擒。待他拿下了甘、凉二州,羽翼已成,彼再结契丹,南向而争,到那时讨伐不知要枉费多少人命物力,却不是为子孙后世留下祸患!” 谈韶则道:“这话儿不是没想到。只是他们只要好处,不肯吃亏。多年蕃乱,上头倒卖粮草被服、药材军器,有人不舍得这口肥肉,此却不是因小失大!再且一旦夏人与甘、凉有争,倘甘、凉不敌,必来相求,臣服于我。倘夏人不敌,可趁势取之。只怕时势未必如他们所料。”两个当日说到掌灯。谈韶当夜住了一夜,因他事忙,次日趁早便告辞走了。 第52章 夜落隔公主大婚 甘州自前番元昊退兵之后,商路被毁,又有许多商贾被屠。国力损耗加市贸不兴,回鹘大伤元气,诸多不顺,上下皆有慢心。趁这个时候,元昊又生讨伐甘州之意。徐敏宗止道:“不可急,宜缓之。”元昊不解便问。 敏宗遂道:“向者发兵甘州,彼等以为城破必败,故而合城死力而战。如今解围,其心各异。古人云:‘用师则王,用友则霸,用徒则亡’夜落隔刚愎自用不纳善言,岂能长久?容其稍缓,待君臣有隙图之可也。”元昊称善。 当下张元与元昊献计,派遣使者往甘州求婚,多与财货,送美人十名,奴仆乐人百十数,特意求娶夜落隔之女。叶落隔寻问左右时,众臣都说联姻有益,踊跃应和。夜落隔听从众人的建议,同意将公主嫁与李元昊,两家指贺兰神山起誓,永结盟好,携手进退。 事情既定,夜落隔将种种烦恼暂且抛却,重建宫殿,与众妃每日饮酒取乐。高兴起来,将多数金银赏赐教坊。因可汗欢喜,国中人争习歌舞来献,以求赏赐。 这一日宫殿初成,夜落隔就在殿上设筵群臣,众皆欢笑。言笑间张陟出来谏言道:“我听说重儿女而轻父母,多出自私忤逆之子;重声乐而轻经筵,则国之危甚。现如今强敌环伺,可汗不修武备,不犒勇士,将民力建无用之功,赏赐无用之人,时已危矣!”听见这话,便有数人驳斥张陟,一来一往争辩数回,搅了众人的兴致。 元昊才刚败了宋军,人都知道。虽说已经与元昊通婚,未必敢保甘州安稳,他若打来,甘州之危,亦不难料。早晚间两家必有场恶战,甘州这边府库空虚,即便能够勉强一战,亦胜算不大,只是人人避之不谈,不肯直视,只愿去信联姻结盟,可保太平这番话。 城中酋豪心中不安,多有将钱去结交九姓铁勒,暗中寻找人庇佑,心里图一个安稳的。只不合张陟捅破这层纸,将话拿到眼前来说。因张陟提起这件烦心事,话儿不中夜落隔的意,当时便叫散了。 话分两头。那边厢公主大婚,夜落隔在甘州大宴宾客,除了甘州原有的属臣,来客有归义军节度使曹贤顺、高昌回鹘亦都护的使臣、以及各部俟利发、伊利克,回鹘部九姓铁勒、各部叶护、克尼克部、郁督军山亦都护等众。 年前的时候,瓜、沙等地以及与回鹘交界的数地,都闹了瘟疫,曹贤顺紧急从宋朝购买了药材,运回来救命。怎奈途径甘州的时候,被夜落隔人马抢走了一半。 为这事上,曹贤顺急忙派人去甘州索要,初时夜落隔不承认这事儿,正巧儿赶在这个时候,有人传过来消息说,元昊正在调动人马,有要讨伐甘州之意。瓜、沙药材这件事,夜落隔立刻就查清了,把那几个为头抢夺的揪出来,全都听由曹贤顺发落。 找出人来有什么用?药材都已经找不到了,早就让他们分干净了。因此上夜落隔便出来说,那些药材可以赔钱。东西都已经用光了,便杀了他们也找不回来,两边反倒生了嫌隙。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没有其他的办法想,赔钱也罢。 曹贤顺已经自认倒霉,准备好了等甘州人赔钱,谁知甘州又变了花样,户部那头又告诉说,府库紧张,暂时没有钱能赔上,可以给曹贤顺打个欠条,先赊一赊。 两家都已经定好的事儿,突然户部又这么说,少不得曹贤顺又重新去找夜落隔。到这个时候,夜落隔大惊小怪说,之前的时候,不知道资银这么紧张,只好让曹贤顺多担待。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他们把瓜、沙人当猴子耍弄,不知道耽误了多少时间。 如今夜落隔嫁女与元昊,局势都已经不紧张了,再出这个钱不合算,他们怎么肯再认这事儿!这钱是肯定回不来了。这一次夜落隔公主大婚,甘州这厮们脸皮厚,还有脸儿邀曹贤顺过来。 种种的事情加起来,曹贤顺愈发看不惯夜落隔行事。怎奈母、妻都是回鹘人,纠缠太多。但凡还有别人结盟,也不结交夜落隔,怎奈西北就这么几个,别无他选。摊上这么一个丈人,曹顺贤心中不痛快,赶早儿走了。其余客人停驻了几日,亦接连走了,甘州城里,如今只剩下九姓铁勒。 这一日思结部思结忻都从外归来,几个卫士都在吃酒。一个劝道:“且莫贪酒,误了正事。”另一个则道:“你放宽心,大俟斤尝到乌玛狼珠的滋味,不能早回。”突然见了思结忻都,几个人忙住了吃,立身起来,将手按在胸脯上,躬身行礼。思结忻都斥他们道:“低声休语!此是牙帐,你们要命不要?”当下散了。 次日午间,族长思结暹龙又寻事支开思结忻都,悄声引几个亲随去了。暹龙与夜落隔之妃有染这事,都传遍了,只瞒着夜落隔一个人。这事将来闹出来,必是场灾祸,可恨思结暹龙不听劝。 当年大雪地里面,思结忻都遭亲遗弃,是思结暹龙捡他回来养在家里。忻都害怕事情败露,好几回话头试着稍微触及此事,思结暹龙哪里管顾?反倒渐渐离他远了。 暹龙那人多疑暴虐不听人言,做养子的,话儿说太明白了不好。接连踌躇了三五天,有信传来,契丹石烈马卡前来塔城作乱,忻都正不愿待在牙帐,遂自请回去平乱去了。 没有思结忻都打扰,思结暹龙行事愈发猖獗。那边厢许多人告到张陟跟前道:“九姓铁勒自来城中,手下军士不听号令,肆意在城中滋扰百姓,祸乱妇女。许多户不堪侵扰,已经举家迁往别处。似此如何是好?还望先生说与可汗知道救赎。” 因这个话儿,张陟遂道夜落隔道:“公主婚事已毕,九姓铁勒在城中迁延数月,滋扰百姓,结交豪酋,何时可去?” 当初夜落隔叛辽自立,契丹人数次进兵甘州,是九姓铁勒结成犄角,几番打退。他们仗着这个功劳,多次向夜落隔要钱、要粮,近年来愈发是要各自封王了。 夜落隔不愿意九姓铁勒他们做大,每每有弹压撤换之意。怎奈自己与邻不睦,不愿意对内再生嫌隙,故悬而未决。今次因为公主之事,表面上他们只是玩耍不够,不过是过来要好处,托故任性在城中逗留。 这边夜落隔因张陟提醒,问丁文贵道:“九姓铁勒迁延城内,不肯言去,如何是好。”丁文贵道:“臣乃汉人,诸部酋长自己家事,按理不该理论。然蒙可汗重用,内中隐患又不可不叙。外臣久居于内,结交豪酋,搬弄是非,非是好事。” 话儿说到夜落隔心病,遂问他计。丁文贵道:“既近日石烈马卡打塔城,两边胶着,各有输赢。可汗明日借此命思结暹龙一行先去。其他诸位,待思结暹龙去后各自托故命他们回。”夜落隔应允。 第53章 泄消息思结部反 次日殿上,夜落隔先问战事,提起石烈马卡打塔城来,意思让思结暹龙回去督战。暹龙不舍得乌玛狼珠,口里哈哈大笑道:“可汗休惊。区区一个石烈马卡,有何能耐!有我儿思结忻都在,可保无虞。我在甘州,亦可保护可汗安宁。”夜落隔听了冷笑道:“是真为我,还是另有所图?”当日众人不欢而散。 话儿说的不明白,思结暹龙疑心事泄,当夜见了乌玛狼珠,说了这事。两个商议道:“你我相好,倘一日瞒着夜落隔还好,倘若果真泄露了,到那时我二人死无葬地。我们还是早做打算。” 次日看时,夜落隔宫门又多添了守卫,城中又有卫士严加盘查。九姓铁勒身旁的卫士,亦加盘查,众人城外驻扎的军士,近日来夜落隔供给的也慢了。桩桩件件,在思结暹龙的眼里面,恰如杯弓蛇影一般,处处都是夜落隔知了他的事,故意做出来针对他的。 暹龙心道:“既他杀我,不如让我先杀他。”这事儿单靠自己人马做不成,需要人帮。九姓铁勒里面,仆固恩微、同罗览葛与思结暹龙素相交好,更何况他们于夜落隔亦有微词,可以相帮。契苾阿力年前番取夜落隔公主不成,此番他却嫁女与元昊,心中有气,亦可叫来一块儿起事。其余阿布思、骨仑屋恩等部首领,人微将寡,再且人多不密,不值得共事。 正赶上四月十五日浴佛节,惯例夜落隔来西来寺礼佛,就趁此时动手。当下密谋,叫思结暹龙与仆固恩微带人将西来寺团团围住,杀夜落隔,同时契苾阿力引契苾部杀入夜落隔宫中,同罗览葛在后策应,就中就灭夜落隔一族及其亲党。事成之后,公推同罗览葛做可汗。 恰好这日张陟烦闷,当日饮多了几杯,引两个从人,在外闷走。此时走到西来寺前,只因近日便是浴佛节,这边厢熙熙攘攘的人群,行走不快。走得累了,街头觅了一家酒肆,去楼上坐定。 人多都在看光景,酒肆里客人不多。其中有两个喝多了的,说话间突然厮打起来,一个站起来开骂道:“你这该杀的粟特骗子!”另一个不甘示弱道:“你妈是粟特人在外面养的!”虽这么骂,这两个都不是粟特人长相,倒是有些像回鹘人。 之所以他们这么骂,或许是因为粟特人擅长做买卖,又兼胆大善钻营,这边厢独他一家吃的肥,别人都穷,必然是大家的钱财被他们刮了,因此上大家觉得吃亏,争吵起来,都这么骂。 这两个只顾自己骂得痛快,不知道店主人本身就是粟特人,在他跟前这么个骂法,虽然比不上在姓尉迟的跟前骂“于阗亡国佬”之类的话,相比之间也不差多少,店主人如何能这么算了。 因不满他们骂这话,店主人登时发了火儿,仗着胖大,将这两个捉鸡也似的揪将起来,撵出门外,酒肆内暂时安静下来。此时除了张陟一班人外,店内其他的客人,只剩下两个。这两个人靠窗坐着,打扮似是瓜沙汉民商贾的模样,正在议论蕃汉之战。 不知道两个在争论什么,左边年嫩的开口道:“当初唐朝失却陇右,吐蕃人打来,单靠着全城百姓冲上去,拿什么厮杀?一人吐一口唾沫,蕃军就能吓跑了么?只能是上去白白送死。当年若不是祖先投降,然后繁衍才能有你,都战死了,你从何来?朝代更迭,是朝堂上王侯将相的事情,干百姓何事,反倒替他他们白白送死?你怎么不去怪祖上当年投降了呢。” 另一个道:“之所以如今你能过得不错,不应归功于你祖上投降,是因为瓜、沙出了一个张议潮,出了历代归义军,率领边民将吐蕃大军赶打出去,然后你才不至于沦为人奴,活着还能过得不错。” 左边年嫩的仍旧不服,反驳他道:“若是抵抗必定得死,投降或许还能活,我就选降;没有人了,后人灭绝,却不是白死?凉州倒没有张议潮,奴部温末如今还在,有钱人不少,不也照样过得不错?光是厮杀顶什么用。” 年长的道:“那是因为百年以来,吐蕃没落,温末才有个出头的机会,谁还能全靠侥幸呢。不用你怕后人灭绝,中国从来都不缺人,缺的是那些不怕死,敢于殊死抗争的人。” 年嫩的突然想起件事,遂挖苦道:“既这么说,吐蕃人坏,怎么现在你的主张,却是联合吐蕃人抗夏呢?这不是打了祖上的耳光的么?忘了给先人报仇了?” 年长的道:“古人事引以为鉴,唐时若不奋起抗争,则边民沦为吐蕃之奴。于今之所以主张联合吐蕃人抗夏,是为免再沦为夏人之奴。你这样不知形势,做事全凭喜厌之人,空口白牙作小儿言,只惹人笑。” 照这个样子再争吵下去,只怕到后面能吵翻了脸,再打起来,说不得只好转移了话头,再去议论一些别的。 年嫩的看了一会外面,重新把话头转到西来寺那班僧人身上,又开口道:“按理说出家人清净寡欲,理应恬淡安宁,我看这厮们面皮憔悴,神情苦闷,反不如在家人逍遥快活,岂能长寿?天地造物,适时茁芽、长叶、花开、结果,繁衍不息。而彼等不循天道,堕其本性,岂不成害?可知诸教是为拉信众,诓人而已。” 右边年长的回话道:“此言谬矣。西蕃东去,至延州见一村流民,自谓识得中华人物,皆蓬首垢面衣衫褴褛,则笑人矣。况僧人亦需衣食供养,那几个做事的小沙弥,上有师傅管制,中有师兄欺负,又兼年幼,无有父母与他做主,如何安宁。 再且出家不过为觅出路,耐得寂寞立志修行的有几人?人多事繁与俗人无异,何来清净?自古下民无大异,而成就皆在顶峰。”因讲到“顶峰”两个字,年幼的比着上面道:“那么甘州的这个如何?”年长的见问捋须笑道:“德不配位,必有祸殃。” 因这句话,张陟陪行的意思要拿他,张陟叫他不必了。多事之秋,没精神在这点小事上动干戈。只听那年长的继续道:“你不见这几日西来寺前不安宁?是时候了。”听见这话,张陟急去轩窗向外看时,见外面来回的几个人影确实可疑。 张陟唤来从人看时,有人眼尖,认出其中的一个,那厮是思结暹龙不大常随的一个亲卫,前些日在夜落隔宫殿外时见过。只明日便是四月十五日,夜落隔一早便来西来寺礼佛,这些厮们鬼鬼祟祟,大为可疑!知道不妙,张陟叫莫声张,领着两个人一道烟走了。 谁知道不查便罢,一查时不但思结暹龙行迹可疑,连仆固恩微连同契苾阿力都行事可疑。 事情紧急不敢拖延,张陟急忙禀告了夜落隔。夜落隔急忙着人打探,果然知乌玛狼珠与思结暹龙有染这事,连仆固恩微连同同罗览葛、契苾阿力诸人起兵都知道了。 夜落隔哪里忍得住?急忙就要点兵。张陟止他便道:“怕只怕有人故意鼓动的我们君臣生乱,好就中去事。”夜落隔闻听了怒道:“事已至此,不是他们有人鼓动,是他们勾结好了谋我!”张陟急道:“甘州城内,诸部首领的细作都有,处置不当,内外若是一同发作,悔之晚矣!”夜落隔道:“也只好不走漏消息,速战速决。” 那边厢思结暹龙与仆固恩微、同罗览葛谋划起事,业已商议好细则。仆固恩微本不欲反,怎奈思结暹龙与同罗览葛势大,争不到好处,权且答应。这时节趁他不备,写信一封,安排一个得力的心腹,将密信送出,报与夜落隔知道。仆固恩微信写的详细,夜落隔与张陟商议了应对,告诉心腹,回去叫仆固恩微如此行事。 当下夜落隔关紧城门,唤亲信卫戍吐如纥斯结在城外埋伏,一面差心腹亲军五百人,皆着了重甲,连夜将思结暹龙、契苾阿力、同罗览葛诸人宅院团团围住。三人因见宅院被围,知道事泄。只听一声令下,顿起厮杀。 思结暹龙人马大都安排在西来寺,趁他不备,让仆固恩微所引人马转瞬杀灭。思结暹龙引少许人马往北杀去,恰撞上同罗览葛和契苾阿力引军杀来,三个合兵在一块,死命杀出了北门。契苾阿力在前,同罗览葛在中,思结暹龙在后,众人急奔。 却说契苾阿力在前,不提防夜落隔城外伏兵。人马奔至白山,吐如纥斯结听见人声马嘶,知道逃兵已至,一声令下,路两边箭如雨下,契苾阿力中箭落马。同罗览葛在与思结暹龙见势不好,直接弃了契苾阿力,趁夜色死命杀出重围,往北逃窜去了。 打了一夜,仆固恩微纳降,契苾阿力被被吐如纥斯结乱箭射死,同罗览葛与思结暹龙都中了数箭,两个引部杀出北门去了,其余阿布思、骨仑屋恩等部首领,因思结暹龙一行事败,急忙投来,夜落隔趁势收伏了九姓铁勒,命之仍回北地驻守。 第54章 皮室军攻打祁连山 却说同罗览葛与思结暹龙仓皇逃回本部后,各起义兵,然后去丰州投辽国西南路招讨司详稳阿孛奇处告知,言说要举地投靠契丹人。阿孛奇急命人马传信与耶律隆绪知道。辽主耶律隆绪闻报,随即召南北相府、枢密院商议此事。 当年夜落隔脱辽自立,辽国往南发兵过几次,都无功而返,辽人对此事早耿耿于怀。如今趁回鹘人内部有隙,正是拿下甘州大好的时机。对此事南征,众人没一个反对的,反而怕时间一长,让夜落隔那边有了准备,因此都催促隆绪及早发兵。 耶律隆绪拿定了主意要攻打甘州,说不得辽国调动各处的人马,紧急征调粮草辎重,准备南征甘州之用。五月二十五日,耶律隆绪命乌古部萧惠为都监,都统乌索里、副都统石元吉,领皮室军五万,升同罗览葛与思结暹龙为详稳,就命同罗览葛与思结暹龙为先锋,一径往甘州杀来。 却说夜落隔在甘州,已有来报,得知同罗览葛与思结暹龙已经投靠契丹人为先锋,萧惠率皮室军已打下塔城,契丹大军一路向南,正往甘州推进。夜落隔急召众臣商议此事。宰相左温、枢密使何居录越等众意思要降,军师张陟、守将安子罗等一班人马,都是要战。 因夜落隔举棋不定,张陟出班奏道:“甘州有祁连山、黑水河,凭借天险,足可对抗。 可速派肃州守将嵬逋驰援设伏,一面报之归义军节度使曹贤顺,急命救应。” 夜落隔准之,即刻命大将安子罗引军两万,去祁连山山麓安排埋伏,就中抵御辽军。那边厢安子罗领命,从甘州出发,引两万回鹘军,星夜兼程,加速往祁连山山北赶去。 这一头萧惠引皮室军人马分三路杀来,大军一路上浩浩荡荡,人潮如海,密如聚蚁。莫说散军游骑不敌,就算是守军见了也头皮发麻,心里打憷。 塔城守军因抵挡不过,弃城而逃,萧惠趁机得了塔城。萧惠将同罗览葛与思结暹龙所部充作前军,就命之招降九部铁勒。九部少了同罗和思结两个大族,不成阵列。 量其他几部如何有同罗览葛与思结暹龙两家声势?后面又有皮室大军。交战几会,回鹘大败,余部弃了原有营寨,往祁连山方向逃遁而去。安子罗赶至祁连山营寨时,正赶上九部溃众奔逃至此,安子罗宽慰了各部的族长,将溃军重新收集拢来,就叫在账下听命。 萧惠既得九部铁勒之地,大军续向南进。当下分兵三路,一路由都统乌索里率领,分兵一万,绕过祁连山脉,越过黑水河,直接从西面杀奔甘州。一路由副都统石元吉率领,亦分兵一万,绕道祁连东麓,借道昌松由东路而进。中路萧惠亲自率领,由同罗览葛与思结暹龙做先锋,就从祁连山北麓翻越。 此时已是七月中的天气,天色湛蓝,山峦起伏,祁连山山下青稞已熟,白草连天,湖映天光,芦苇野禽,云行朵朵。草原浩大,辽军一路上行来时,迟迟看不见草原的尽头,似乎永远是碧波万顷。许多毡房上风扬经幡,映衬那草原日落。 昔时有匈奴民歌唱道: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萧惠看时,山下是草原,一马平川全无掩避,安子罗在紧要地势一连设下数个营寨,山岭彼此掩映侧面,直攻上去损伤太大。侧击需透过山顶和悬崖,亦不好取。 山上要地,安子罗早已布置了岗哨,侧击也难。就算夺过安子罗要塞,然而后面又是河水,安子罗在对岸用重兵把住,一旦破了安子罗第二道的布防,后续还有沼泽地。在此种地形下作战,不是皮室军所擅长的,用时还需九姓铁勒。 同罗览葛与思结暹龙将招降书写在羊皮上,往对方阵营里射去,无非是投降契丹人有好处,投过来管保升官发财之类的话。安子罗亦使人写好招降书,意思是同罗览葛与思结暹龙身为族长背叛族人,一旦抓住千刀万剐。 跟着的人被逼无奈,趁此时弃暗投明,既往不追之类的话。两军招降了一番后,果然九部铁勒有投辽去的,同罗览葛与思结暹龙二族里面,亦有逆流而行投安子罗的。 话不需繁。萧惠命同罗览葛与思结暹龙为先锋,引军三千,去攻安子罗营寨。安子罗让仆固恩微抵住思结暹龙,自却与同罗览葛屡战屡败。同罗览葛着急拿这个头功,愈战愈勇。安子罗一连丢却数个营寨,引同罗览葛到山谷凹处。安子罗见时机已到,命所部四面齐出,同罗览葛孤军深入,让安子罗众军包了角子,挣脱不出,当下被擒了。 同罗览葛本来以为要低头受死,谁成想安子罗亲解其缚,赠马一匹,亲自将同罗览葛 送下山去。安子罗故意在高处与同罗览葛并马而行,让山下人看见。 等到众人到了山下,与安子罗众人分开后,同罗览葛立刻不装了,收拾起先前倨傲的模样,急忙策马狂奔起来。半路中遇着几个自家的溃卒,就结伴而行。 回来的路上,同罗族长已经想好了对答的策略:就说被围甚急的时候,惶急之间无计可施,然后就想到念起佛来,身上突然就来了力气,众人拼死杀出了重围,及时逃回。既然遇上了自家的溃卒,同罗族长就把先前想好的话儿,吩咐下去,若有人问,就这么说。 却说思结暹龙见同罗览葛只引的数骑杀回来,就上前接住,问他详细。同罗览葛遂道:“安子罗引我孤军深入,他却叫人在山中埋伏。我被围甚急,死命杀出了重围,逃回在此。”底下人全都跟着道:“的确俺们族长骁勇,因他带领,俺们拼死杀出了重围。若不是人少,准能生擒安子罗!” 当下一同回了营帐,两个去见了萧惠,萧惠面前,同罗览葛也这般说。萧惠在帐中,早有人报说,看见同罗览葛与安子罗在山上有说有笑的,又并马而行,再且同罗览葛活蹦乱跳的又无伤损,说他拼死杀出重围,让人生疑。 虽这么想,萧惠暂时不不说什么,命同罗览葛先回营帐,安子罗那另图再取。一面与思结暹龙递个眼色,叫他随时盯住同罗览葛,一旦发现什么情况,立刻来报。 当夜三更,夜深微雨,纵然举起来火把,道路亦不甚明。萧惠在帐中,忽然报思结暹龙捉得同罗部细作一名,身上搜得书信一封,特意使心腹人送来与都监知道。萧惠看时,那厮身上的服饰,正是回鹘的打扮。 萧惠不看信便罢,看完简直七窍生烟:原来此不是别人,正是同罗览葛写与安子罗的信,说他今夜三更举火为号,与安子罗里应外合,破萧惠大营。 才刚看完,忽然外面人声马嘶,报说同罗览葛营中火起。萧惠急忙出外看时,果然同罗览葛营帐方向火光冲天。事不宜迟,萧惠急命皮室军将同罗览葛营帐围住,将同罗览葛所部一并剿灭。萧惠又怕安子罗救应,因此分兵一半设下伏兵,只等伏击安子罗。 原来同罗览葛所部有暗中投了安子罗的,安子罗命之扮作溃兵,就在半路中等候。及同罗览葛逃下山来,两边合在一处,就回了营。及至三更,众人身上早有备好的书信,装作出营送信的模样,专门让思结暹龙和萧惠看见,又有专人去点火的。 内中情由,同罗览葛哪里得知。如今被困,只有死战。两军奋战了一夜,思结部与皮室军一同将同罗览葛剿灭,思结暹龙本人中了流矢,不日身死,思结部亦损伤不少,所部凄凄惨惨的,早不见了先前得志的模样。 如今同罗览葛与思结暹龙已不能指望,攻打安子罗的人马,萧惠如今只好依靠自家。说不得萧惠一面自引大军在正面攻打安子罗,一面安排皮室军预备船筏,以便后续的追击。 暂且不说萧惠的中路。西线那边,都统乌索里取道西路,沿着黑水河一路南下,意欲从西面侧击甘州。 黑水河这里,东岸甘州的西侧,由吐如纥斯结率军把守。西岸是夜落隔所辖肃州城,城中的守将,亦是夜落隔的心腹将领,唤做嵬逋。 如今的情势,是萧惠亲率大部人马在北面攻打,甘州城主要的防御,都设在北面,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吐如纥斯结不会撇了甘州的防御,率领人马从东岸来追击。 也就是说,就算肃州危急的时刻,东岸也不会过来援军。相反若甘州被攻甚急,西面肃州会过来救。想到这个,乌索里随即就决定,先拿下黑水河西岸的肃州城,然后再由肃州往东,包围甘州。 第55章 李元昊计得甘州城 正在乌索里往肃州用兵的时候,突然辽国传来了消息:国舅详稳萧匹敌与卜阻部之间的战事大获全胜,因此肃州北面的方向,辽国此时已得手了。此事对乌索里西线来说,就是一个天大的好事:如此便可以派出人马,从北面卜阻部往南直压,这样一来,嵬逋不得不分出人马去防御北面,肃州人少,一旦分兵,肃州城东面的防御,立刻能瓦解,此时再拿下肃州不难。 正在嵬逋全力防守东面的时候,忽然探马来报,说北面阻卜族方向,又见辽军南行的动向,看他们路线,方向似乎正是肃州。 肃州这边,单乌索里东面一面的人马,嵬逋就已经吃紧了,再加上一路,恐怕立刻就守不住了。因此嵬逋立刻发急文与吐如纥斯结和曹贤顺这两路,急叫救援。 按照现在的情势,甘州是否可以保住,都且难说,何况肃州。吐如纥斯结手里纵有人马,要紧的是保甘州城,谁敢轻易去救肃州,东面这一路不用指望。此时肃州城的安危,只能是系在西面曹贤顺的身上。 之前的时候,夜落隔突然一反常态,把先前欠条上欠着的钱,主动派人来归还了,这种一反常态的做法,曹贤顺就知道大事不好:甘州必然是遇到了大麻烦,需要曹贤顺帮衬了。果不其然,没几日曹贤顺就得到了消息,辽军派萧惠攻打甘州,萧惠西线的人马,已经从北面阻卜部大举南下,意在攻打肃州和甘州。 现如今萧惠西线的辽军,正在黑水河与嵬逋激战,此时北面又有辽军,是想把肃州给一举拿下,然后从西面往东取甘州。 与吐如纥斯结不同的是,对曹贤顺来说,肃州的地势,比起甘州来更为要紧,一旦辽人得了肃州城,如何不趁机往西发兵?瓜、沙一向与肃州唇齿相依,没道理这个时候不去救他。 既然如此,曹贤顺这头不敢耽搁,随即便就派军抵御。根据归义军俘获的辽军供述,从阻卜方向杀来的辽军,都是由辽将萧匹敌率领,一共有三队,每队大约有三千余人。 一万的辽军从北面杀来,嵬逋自然抵挡不住。曹贤顺就先派出三千的骑军,往北面开拔,前去阻止北线的辽军。非但是如此,曹贤顺接着又命三千的步军,沿着北面山险的隘口,紧急布下三道的防御。只要是归义军战况不利,不得已往后退兵的时候,众人便就拆掉路桥,焚毁栈道,尽力阻止辽军往南来进犯,拖延他们南来的时间。 却说潘罗支在凉州,箭疮复发,到此时终于不治,一朝没了。临终前命弟厮铎督为六谷部大首领。吐蕃人又掌大权,凉州温末心中不满。发丧之日,左厢副使折逋游龙钵推病不去。 先前者龙部迷般嘱、日通吉罗丹二族有幸存者投靠党项,如今潘罗支一没,党项人趁机派人来蛊惑,者龙族部下,接连有四族又投党项人而去。因者龙族背反,龛谷、兰州、宗哥、觅诺这四部不听厮铎督的劝阻,一同发难,齐来攻打者龙部,者龙族长者龙粉堆抵挡不过,引余部悉投凉州南部山谷中去了。 外有强敌,内又不和。见不是头,厮铎督派遣使者入宋,希翼宋援。当初宋太宗至道年间时,党项李继迁攻凉州,被六谷部击退。西凉府左厢押蕃落副使折逋游龙钵到开封贡马,借口“蕃部频为党项所侵”,请宋朝派人去驻守凉州。 宋太宗以买马之名,命殿直丁惟清驻守凉州。后李继迁奇袭凉州,凉州守兵猝不及防,知府丁惟清兵败身死。前车之鉴,宋朝不肯轻易发兵去凉州,只是升厮铎督为盐州防御使,兼领灵州西面沿边都大巡检使,多加赏赐,命原州经略安抚使张齐贤屯兵边上,见机行事。 既萧惠使东路副都统石元吉借道昌松,穿过大漠,以图甘州,早有人报与厮铎督与张齐贤两人知道。萧惠分兵三路杀奔而来,自然不单是为图甘州,凉州、瓜、沙也包含在内,两家自然不愿借道。 张齐贤命宋军辫发左衽,扮作回鹘人模样,奇袭石元吉所部,厮铎督又命六谷部绕道后方烧他粮草,因此除了夜落隔所派回鹘人,凭空又多了好几路人马。 东线这边不比西线,石元吉身后并没有援军,一路上过来,除却大漠的阻隔之外,到处是阻扰暗算的,能够自保就不错了,更不要指望什么进攻!说不得石元吉这一头进展缓慢,辽军东路亦十分不顺。 辽主耶律隆绪因萧惠这边进展不快,心中不满。时已秋季,怕大雪封山耽误行程,趁敌疲惫,是时候再发第二拨五万大军,以图甘、凉。除此之外,耶律隆绪又命国舅详稳萧匹敌多加人马从北面助攻,拿下来肃州,将夜落隔甘州防线拉长,分散甘州回鹘的人马,帮助萧惠夺去甘州。 萧匹敌那一头,已经从阻卜部派出前后三队的人马,人数上大约能有上万。这些人马,都在肃州城的北面,与曹贤顺归义军正在血战。这个时候,耶律隆绪又叫添兵,既然上面已发了话,萧匹敌已顾不得后方稳不稳的,驻地只留少许人马,其余的人,全部去打肃州城。 肃州北面曹贤顺那头,此时已经退到鸡山,若再往后,那就只剩下肃州城了。萧匹敌也知道归义军已经到了最后的防守,胜利已经在望了,立刻将北面的人马全压上来。 曹贤顺只有区区数千的守军,萧匹敌人马全部压上来,人数上大约能有两万,归义军如何抵得住萧匹敌猛攻?纵然再添一两千人,只能给萧匹敌多加道菜。 曹贤顺眼见情势不好,立刻与嵬逋报信说,叫他迅速放弃肃州,以免他们撤得晚了,再全军覆没。这个时候,辽军已经分兵三路,马上就能包围鸡山。肃州的东面,已经被乌索里打出空隙,眼看马上也守不住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嵬逋为了不被活捉,也只好放弃肃州城,直接从南边杀出去重围,由乌索里趁势占了肃州。 甘州城北面,萧惠在祁连山麓与安子罗厮杀月余,到此时皮室军已经攻破安子罗山隘关口,抢渡了河水,正在沼泽地里厮杀。再续已经无险可据,此系最后一丝时机,安子罗怎肯轻易罢休。那边厢萧惠历经千难万阻,眼看成事已在近前,亦不肯轻易放过。 九部里同罗、思结二部已经覆灭,仆固族、拔曳固族族长战死,所部人马十剩三四。阿布思族长重伤,契苾部、浑、骨仑屋骨等族还稍好些,所剩亦不过四五。安子罗两万军到如今剩不到一半,后续援军迟迟不到,在苦苦支撑。那边厢萧惠不好多少,五万人马亦不到一半,被分割数块死死绞住,彼此之间不能相顾。 僵持不下正等援军,忽然间报说,辽国东京舍利军详稳大延琳起兵作乱,杀掉户部使韩绍勋、户部副使王嘉、四捷军都指挥使萧颇得,将东京留守、驸马都尉萧孝先和南阳公主夫妻二人关押囚禁,自立为帝,建国号为“兴辽”,改年号为天庆。 海州、宁州、禄州等地,都纷纷响应。因他叛乱,女真各部亦紧跟其后,图谋造反。如今叛军分兵而上,欲取沈州。事态紧急,两院决议,命萧匹敌、萧惠两个人,放弃攻打甘州城,火速撤军回辽救应。萧惠闻听契丹消息,传令与乌索里与石元吉,叫撤军回辽,甘州之围此时暂解。 萧惠既去,安子罗安排人马,欲回甘州。忽然报说甘州已被元昊所得,众人全都大吃一惊。原来李元昊趁辽军与甘州相持之时,派人在大漠深处暗中集结。及辽军一退,甘州城空虚之时,命夏将野乜浪罗拿下删丹,然后野乜浪罗与山遇惟亮、山遇惟序、诺移赏都四路并进,攻打甘州。城中夜落隔抵敌不过,撇下家小,引心腹亲随杀出西门,投西州回鹘去了。 因可汗逃走,九姓回鹘一股脑儿投高昌王去了,城中臣民各自降了。元昊多数赐了官职,仍本处任职,将夜落隔亲眷全家灭口。数内挑出来军师张陟,拜为夏军的军师,就跟元昊同回兴州。 当初西来寺前发现有异的那个宋人,张陟已遣人查明了,唤做张绛,正是商贾。张陟叫他不投则杀,张绛自恨无故多嘴,不得已只好归附了。及至萧惠打甘州,调遣人马安排粮草,张绛这厮出力不少。既然张陟投了夏军,张绛也就跟着降了。既甘州已破,安子罗无处容身,遂投凉州厮铎督处去了。 元昊既得甘州,又欲西取肃州和瓜、沙这两地。军师张陟劝告道:瓜、沙两地城池坚固,曹顺贤善于用兵,不甚好取。若相持不下时辽军攻来,六谷部趁势断其后路,我军孤军深入,其势危矣。元昊然之,命野乜浪罗与诺移赏都守甘州,自引大军回兴州去了。 第56章 种世衡掌泾阳县 谈韶去后,果然上头有令,命种世衡知泾阳。泾阳正是西北门户,诸羌混杂,颇为难治。世衡到任,慰酋长、正法纪,一载之间,泾阳县日渐繁华,百废俱兴。 这一日,官道上有仆驾一辆油壁马车,正急急驰过。果然是愈近西北,愈发荒凉。这边人衣衫褴褛,饱受摧残,都有些两眼呆滞发直。天气已冷,八九岁的大孩子无衣遮体,都赤条条的四处乱跑,见人来时,目光惊惧。 这车儿因为贪路程,错过了宿头,晚间赁借一间民房,胡乱安歇。原来却是女主人引一个丫鬟并车夫和两个小使。这时节子时刚过,万籁俱寂,都睡得沉了。 突然院墙上“扑通”一声,惊得房里人突然醒了,只听外面有人破门。里头急忙顶住那门,女声问道:“外面是谁?报名姓来!”外头那厮听见回道:“我乃长安小旋风白信!”声音似乎是个少年。里面遂就拔了门栓,放他入来。 里面正是一个娘子,年纪似乎二十余岁,散发披着一件锦袍。破门的果然是个年轻后生,此时掇一条春凳过来,大喇喇坐下,口内言道:“姐姐认得我?”那人坐在灯影里,面容模糊,女主人确定不认得,那人遂就奇怪了问道:“怪哉!既不认得,做甚么我不报名,你门不开,我报名号,你便放了我进来?” 女主人道:“你报了名号,是个诚实有信的,莫不是有甚么事情过来求我?直说了罢。”那人听说了失望道:“我在长安便注意到你,暗里保护,一路跟随到这里,只因今夜吃多了酒,方敢进来。”女主人听说了问他道:“荒野去处,也有店家卖酒么?”后生听了笑言道:“我们江湖上行走的人,甚么不知?见了我时,他们不敢不卖。” 女主人听说了笑道:“原来是长安少年豪侠。你也有十六七岁了不曾?”那人听见了跳起来道:“明年我就二十岁了,是二十岁!从小我就在江湖上闯荡,阅历不浅,怕比你高。我只问你一句话,如今你已认得了我,中意我不?” 正说着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遂又问道:“不知姐姐唤做甚么?有丈夫不曾?”女主人道:“你认字不?桌子上有我的一封信,上头写着。” 听见这话,后生过去拿起信来,到灯下看时,口内问道:“文音是姐姐名讳么?种世衡居然你也认得!”女主人道:“我名秦绮,字文音,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与我而言,你十六亦或是十九岁,都是一般地乳臭未干。” 不等那厮跳将起来,听她又道:“丈夫自然我也有,只不过因他强奸妇女,被判十五年流刑,半路上死了。种世衡是我远房的哥哥,因他邀我,今次便是寻他去。” 后生听说了便道:“这么说时,若我今夜做了甚么,也是一个十五年!”秦绮遂道:“我见你人物聪明,少年豪侠,断不会做这等败坏名声累及父母的蠢事。你不是一路跟随保护与我?既有这等豪侠之心,明日我便荐与哥哥,与你一个传名报国的机会可好?”后生听说了下拜道谢,秦绮当即与他作保,应这件事,两个遂又拜了姐弟。 眼看着天色欲晓,秦绮与后生写了信,封上口儿,就说是半路上遇着救护的恩人,叫他把去见种世衡,觅个出身。怕从人醒了看见不好,叫他快去。那厮乐呵呵把信收在怀里,仍旧又翻上墙头,欢喜去了。 夜里经了这件事,秦绮免不了惊了一吓,遂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去了泾阳。世衡得知迎她家来,众人已都相见了。不免问起二嫂的事,怎么不好、怎么延医、怎么吃药、怎么发丧,私下已都一一的说了,说起来不免又抹泪一会。 到晚便得知含章妹子近日病倒,姊姊接她去东京看病了。问及病势,幸得翰林医官王惟一施了针,起色不少。秦绮也就欢喜道:“莫不是奉旨造铜人的王御医?若得他治时,这病必好。” 数年不见,侄儿们已都长大了不少:种诂、种诊已经领兵带人了,哥两个暗地里比赛着,功劳都立了不少了;种谘、种咏仍在父亲的身边跟着做事,小小年纪便办事稳妥、思虑周密,上下无一个不赞的,连种谔都已经习武了。问及亲戚,世雍如今仍在洛阳,叔父种汶在东京,世材一家现在孟州,已是数年不相见了。 秦绮来泾阳,被一连款待了十数日,跟这边人来往过几回后,里头的妇人,已颇认得了好几个。有一个姬妾扶正的,在人群里面似乎气怯,往穿戴用具上大花力气,好超过众人扳回一局,倒惹得别人愈离她远了。 一个因怕这里打仗,缠着家里的翁翁,叫安排儿子去别处。这厮不知道这事能惹得人厌恶,反出去说。众人听见都心里道:爱孙倒罢,果然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听妇人撺掇做成这事,代代孝子世世忠良的匾额则成了笑话,尊敬免不了要转为鄙视。 来往得熟了,秦绮已得知西北妇人们已不用北地的北珠、人参及毛皮,钱省下来都送去劳军。只道妇人们最关心的不外乎于家长里短梳妆打扮,平素不问时事的,这倒叫秦绮吃了一惊。除了筹钱,更有把儿子送去打仗的。 一大早有人来报信,后街上什么人的孀妻生了儿子,来叫嫂嫂,娘子听说急忙去了。许久才回来,又给一个小孩子做了干娘。遗孀见她哭了一通,不为自己,只可怜孩儿这一世再也没有爹爹疼了。世衡娘子便安慰说,这里所有人都是他“妈妈”,营里的所有人全都是“爹爹”,慢慢哄得她好了。 才回不久,又有人商议募捐的事,来叫嫂嫂,哪里有坐下说话的空闲。人都忙碌,秦绮便也随众人一块儿去看。不多时去到一座新设的学馆,学馆里面,收留些失了父母的小孩子,教习读书。第一个在这里主管教读的人,是世衡家的二娘子,自她亡故,世衡阿妹继任她位置,又做了先生。 现如今没了先生,接替的是本县的两个十五六的女孩子,这两日便要上任。秦绮一并跟着进来,遍看一会,同众人一块儿去学馆的项凳上坐了,便有妈妈过来倒茶。这边厢除了儒学,诸子的也教。 世衡姊妹这几个人,从小跟在叔父种放的身边,学问诸样都会。除了教些文字道理,还有一应实用的东西。教他们学一些算学记账,文书起草,将来出去了好觅做营生,籍此糊口。 女孩子们也学织纺捻线,卖做织品也得些钱。如此这般,便是那些有父母的,有许多也把孩子送过来。这一来他们学了东西,学馆里也有了进益,反过来又可帮衬更多的人,两下都好。 众人一来,学馆里面听见了动静,小的有几个围跑过来,有人便分糖与他们吃。有一个脸上冻得红扑扑的,脚上拖着哥哥的大鞋,左右袖子抹得油亮,躲在种大娘子怀里,嘴里吃着,一面偷偷地看秦绮。 有人便就告诉道:“这是芮芮,家里就剩了一个哥哥,投军去了。他因寒病上差点没了,这不也好了。”才刚烧火的叫秋哥,同他的妹妹一块在这,是这里孩子们的头儿。 说话起来,也是去年这个时候,学馆的门正开着,左右无人,桌子上放了一盘馒头。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瞅人不见,抢过两个馒头就跑。兄妹俩正蹲在墙角里狼吞虎咽,被这里的先生看见了。 正惊怕时,只听她们告诉道:“孩子们慢吃,别噎着。”后来兄妹俩就在这里上学了。先生病了,也没人告诉,秋哥领着他们跑了几十里的山路去采药。东西有限,难得这心。别的孩子都有样学样,不用人教,自己就知道轮班儿劈柴烧茶,淘米煮饭,比有父母在家娇惯的懂事多了。 众人继而谈及花费,这边厢人渐多了,房屋不够急需另建,需要筹钱。说起筹钱这件事,单他一家,世衡娘子与几个为头的亲眷,召集了一拨妇人筹钱,在抚恤遗属,赈济流民。不单这里,连同洛阳、东京、汴州、苏杭,山东、河北的许多去处,亦有许多人做这事,倒是秦绮孤陋寡闻了。 年纪小的都捐了首饰,力邀秦绮一块去。与各色人等打交道,需要耐烦,要齐人心。这个秦绮却做不来,叫她做时,她宁愿在前面冲锋陷阵。便有心冷目明的妇人,同意她道:“本不该去,这些事做它有什么用?北珠、辽参本是女真所产的,与我宋人界上挨不着,区区钱物,杯水车薪。可笑这些无知蠢物,胡乱阻抵。” 这人秦绮也知道,据她称自己陪嫁的多,不靠男人,两口儿在家形同陌路。她的儿子七八岁,与伙伴玩耍打输哭了,于是她请了西北第一有名的教师,苦教本事,于今远远超出了别人一截,同龄人早就没有敢惹的,因此得意。 秦绮听见她这话,心里就道:“这种教养急于求成,孤芳离群,难堪大用。”这妇人不知秦绮心里想的甚么,仍旧在笑那班傻子。 第57章 侠义女自愿献蕃 这一日女眷有几个在房中。都是一班亲朋故旧,坐在一起说些闲话。一个娘子记挂着儿子头一回打仗,不舍得,恨不得替他,样子似在抹眼泪。便有人道:“天下的人,不知是父母欠着儿女,还是儿女欠着父母。” 一个遂道:“自然是我们欠他们的。他们不曾求我们生下,我们却去他身上索求天伦,受享为人父母的欢乐。私自带他到世上来,这一世他若过得好便罢,若是困苦坎坷时,为人父母的心里不安,如何再贪求什么回报。” 年纪大的听了这话,心有触动,也跟着自我感动起来,有年纪小的自心里道:“人类天性就是自利的,往大里说,也不过是互利。完全不求回报的,也不肯在这里耗心费力。” 于是回这话则道:“子女小时,他们对父母感情都深。因为那时候必须依靠父母,才能生存。到自己成家立业了,父母也老了,也基本上用不到他们了,慢慢就成了累赘了。大多数有了家室的人,更喜爱子女,对年老的父母除了孝顺,就不剩太多的感情了。若不是自古以孝治国,被子女弃养的早就多了。 我听说海外有一国蛮人,到父母老来无用之时,便弃置山上,由他们饿死。若生养对自己没好处,哪个肯生儿育女呢。如此治国,等大部分人口都不肯繁衍,人数少了,将来一旦遇到大灾难,自然就被别国所灭。 更可况一代人受上代庇护,长成自有一代的担当。为人之女,便是历经坎坷,我也不觉得有这个债,由父母欠着。世事安稳、太平天下,是边人守将浴血所得,不是理所应当谁来受享,由谁欠着。” 听见这话,她的姊姊怕亲戚面上不好看,圆场笑道:“到底是没成家的女孩儿说话。等到将来你有了儿女,就知道了。” 世衡娘子便言道:“太过顺风顺水的人,矜心乏悯,容易把旁人的不幸看作是蠢懒或自讨苦吃。昔日敬姜曾有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砍树的多是纳凉人,不能有欠他的这个心思。” 种世衡外宽内严,他家教子,但犯了错儿,别人该十棍的他该二十,别人该二十的他该四十。功课,不好马上就撕了重写。立意不清、人云亦云是过不了关的。不合时便拉出去站桩踢腿,没有一个敢偷懒的,在别人看恰似审贼的一般。 每次丈夫责罚的时候,世衡娘子不插手,从来没有说情这事儿。几个儿子都出类拔萃,少年人里出群的人物,说这个话有底气,众人便也服她。 有人低声提及邻家十六岁女孩为情自尽的事,不免有人惊怕来,世衡娘子叹息道:“女孩儿正该博闻多识,习学经典开拓胸怀,遇事能够感悟开解,才不会目光狭窄志虑空虚,靠儿女情长安身立命,做出一些糊涂事来。”说话间话头又转到学馆上,众人议论。 秦绮抬起头往外看时,见有蕃人的车马,停在后面,好奇问道:“不知这是哪个的车马?”有人看过去回答道:“那是慕恩羌族的使者,我听说慕恩族长死了夫人,意思要来结亲的。”于是众人都往下看。 一个丫头紧张了问:“他是要姑娘还是要我?”秦绮摸了她头笑问道:“你怕不怕?”小丫头想了一下道:“弟弟年幼尚在习武,我也不怕。也该为爹爹哥哥分忧些。”众人闻听都笑了。 次日家宴,酣饮间隙,秦绮拿话问世衡道:“我听说有羌人使者,欲来结亲,不知二哥如何打算?”世衡闻听遂笑道:“你看如何?”秦绮笑道:“赖河蟆想吃天鹅肉,想得是美!”众人听见了都笑。 秦绮等了一晚上,那种世衡只是忙碌事务、商议军机,于这件事上并不再提,问他则道:“无需劳心,你只管与嫂嫂、女侄玩耍去。” 灯火渐灭,人声已熄,此时已过了亥时。旁人陆续都走了,种世衡书房灯仍亮着,只他一个在里头。秦绮亲自端一盏茶,扣三两下门,便就进了。世衡端坐在案前正在忙碌,灯下愈显得仪容出众,好一员儒将。 看见是秦绮,世衡遂笑了,叫过来坐,又问她道:“你今天欲言不言,是甚么事?现在说罢。”秦绮听见这话也就道:“还是宴上那件事。”世衡听说了笑道:“你看如何?”秦绮遂道:“我说错时,你休怪我。”见那世衡点了头,秦绮放开了言道:“这件事上不失为良机。于今蕃乱,豪酋四起。 元昊刚刚得了甘州,声势大起,诸羌多有归附之意。倘若再拿下凉州,岂不事大。如今各方相争,情势紧迫,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风口里没有咱们的人,不通消息,边人苦甚。慕恩羌族与诸部勾结,声势不小,关键处放置一个人去,又比男子行事方便,见机取事,岂不是好?” 对面世衡不说话,只微笑看她,秦绮转过这个话头,又接着道:“只是阿妹不能与。若与他时,上面必疑,重重看管,不好刺探。二则蕃人有这把柄,反易讹诈。” 世衡听见敛了笑,才待说话,秦绮止他便道:“其实二哥预料的不错,我来本是王太尉的意思,叫我趁隙入蕃,太尉有令,只许你一个人知道此事。”言毕将密函拿出来看。 世衡看毕问她道:“此事你哥哥知道么。”秦绮遂道:“正是他荐的。”世衡遂就告诉道:“此非儿戏,顺手可做。凡事需为国家先行,孤独倒罢,委屈、担惊皆不可免,必要时甚至严刑拷打、流血丧命,你能持否?” 边人之苦,秦绮亦亲身经历过。二十年前,秦绮还只是一个边民之女。那一年冬天,蕃人屠村,村里人还有她的爹爹,都被杀了,母亲领着七岁的秦绮,抱着两岁的弟弟,三个人挣扎着逃出村来。 大雪纷飞的傍晚,三个人实在走不动了,又冷又饿的时候,找到块被火烧过的残垣,妈妈倚着残垣坐着,把秦绮搂在自己怀里,秦绮怀里再抱着弟弟,妈妈把厚衣脱下来,盖在儿女的身上,她自己却一夜冻死了。 多了不久,年幼的弟弟亦夭折了。后来的日子,秦绮去到了很多地方,吃了数不清的苦,终于被军官收为养女,才安稳下来。有些东西,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感同身受到。 因种世衡问,秦绮遂道:“我本原州农家之女,幼年间因蕃事上阖家死丧,幸蒙收养,配以夫婿,谁想缘薄。上半生已然如此了,不指望再择什么世家良婿,下半辈子为国建功罢! 这些时日,边塞情形我已见了,我素争强,莫非你想:只有你们的女人才能做事,独我不能立功么。此事定了,从此便是你不穿铠甲的袍泽,不上战场的兄弟。”世衡闻言正色,行做军礼,与她言道:“我替国家百姓、边人众军,在此谢你。” 既然世衡已答应了,秦绮当即誓言道:“本人秦绮,当着泾阳县知县种世衡之面,对着数十万宋军的将士,对着西北的边民,对所有的宋人,愿指月起誓:尽力完成上官的指派,严守机密。我可以为了为国杀敌的宋军、为了万千死难的边民,流尽最后一滴血。倘若不幸被敌军俘虏,禁不住拷打,背叛中国,那就让我遗臭万年,受到应有的惩罚。” 第58章 慕恩族使者求亲 慕恩使者来了泾阳已有三日,迟不见消息。出门吃了几碗酒,忽然世衡使人召他。趁这个机会,当下使者把族长慕恩吉甫意思讲明了。 世衡听见了遂道:“我有二妹,长的成婚已生一女。次者因去东京治病,见着太后,这两日太后便要赐婚。族长若定要,只今日便差人快马加鞭赶去东京,说婚姻已定,太后也不能强人所难,迟则晚矣。” 听见这话,使者着急便要定下,急催人要赶。世衡又道:“虽这么说,还有一件事相告。我妹前番得了痨症,虽已渐好,只恐染人。这事阁下能做主么?” 听闻这话,使者肚内寻思道:“冒死吃河豚的从来不少。纵知她病,花容月貌恐难冷落。若说不成只落个埋怨,倘染上族长,我的合家老小的性命却是休了!何况族长意思只是要结亲,没指定人。”于是使者便问别人。 世衡遂道:“小女素华今年才七岁,愚顽嬉童,不堪奉帚。其余无人。足下莫急,既然提了这个事,肯与种某诚心结交,此事包在我身上,早晚与族长寻觅个好的。” 事既不成,怕使者回去不好交差,世衡遂写信一封,延请慕恩吉甫来家吃酒。蕃人好酒,世衡特意将东京送来的琼酥、玉酝各送了两坛。 偏这个时候,慕恩吉甫搭上了元昊的舅舅卫慕山喜,已打算举族投奔李元昊,重新讨党项人为妻了,求亲这事儿,遂就罢了。怎奈世衡这酒好,吃得口滑,世衡一邀,又忍不住上门讨酒吃。 时值岁末年初的时候,大雪纷飞,宴饮偏多。城内百姓忙着过节,搭花棚、敲锣鼓、打铁花、供老君,爆竹之声通宵不绝。种世衡冒着齐膝积雪一一慰劳各部酋长,互赠年礼。一面又视察汉蕃的民情,扶助贫弱。 这日吉甫来见世衡,吃得多了,坐席间得意洋洋,大有小觑宋人之意。种世衡第五子种谔,年方五岁,出席来长揖问道:“我虽年小,已经习武,大王肯与我相搏么。”吉甫不去,只好奇问他。种谔言道:“我知大王必不肯搏。大王赢了,亦不光彩。而我无名之辈,却也借大王之名,得以传扬于世,这就够了。” 那边世衡斥退种谔,又敬吉甫。慕恩吉甫听毕大笑收敛,继续吃酒。因见种谔童声清脆面无惧色,慕恩指与世衡笑道:“此子他日非池中物。”这时节宾客渐渐散了,世衡去送。慕恩吉甫吃酒多了,一个人到后面如厕去了。 回来时冷风一吹,酒意便有些上头。吉甫自顾走到个去处,忽见梅树下三个妇人放爆竹,在捂耳乐笑,发现吉甫,都一惊走了。数内貌好的那一个,却回过头来,看着吉甫微微一笑,便渺然而去。恰好似:鹤衔明珠离玉宇,殊色蹁跹不染尘。因这一眼,惊得吉甫呆怔了半晌,许久回不过神来。 回去坐席,世衡已送客回来了。吉甫此时盘算了一会:前些日欲投元昊时,那人因为连番的胜仗,有些心高,颇不把慕恩族长放在眼里。既然如此,慕恩吉甫仗着手上一个大族,没必要非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如还是选宋人吧。 既这么想时,吉甫遂道种世衡道:“前番你说与我做媒,可有消息?”世衡见问,遂就问道:“莫非族长有打算了?”吉甫听了遂笑道:“兄弟府上就有宝贝,怕不舍得?”一面将才刚的际遇说了。 世衡听见了遂道:“好似几个丫鬟玩耍,恐不中意。”吉甫遂就怪他道:“既这么说,必然就是不舍得了。”世衡闻听遂笑了,遣人将才刚在院中玩耍的丫鬟女婢一一唤来,就请吉甫过目。无一时到了,众人你推我让,羞羞怯怯,相互私语,掩口而笑。吉甫全都看了一遍,内中没有,怀疑那是世衡的姬妾,只不舍得。 那边世衡问家人道:“今夜在后面放爆竹的是谁?”那人附耳回复几句,遂就退了。世衡遂道:“族长问的不巧了。那个是我家祖母的侄孙女儿,我远房的妹子,她的丈夫前年病逝,这几日在此闲住,才引着两个丫鬟在后院玩耍。只是她有亲兄长,只好说合,我难做主。” 吉甫哪里肯罢休,再三拜托,叫在她兄长跟前与他说和。世衡到这只得同意,又告诉道:“若本人不肯,也是难说。”这个吉甫却是自信,自家里珠宝无数,牛羊成群。年少时倾慕他的也是不少,现如今虽老几岁,仍旧能争跤无对,徒手搏狼。 慕恩一族又是大族,便是厮铎督、唃厮啰、元昊那里,行事还要看他一眼。凉州城的宗哥部、样丹等部的族长、元昊的舅舅卫幕山喜,见了还都敬他三分。这次讨的又是正妻,多少人争抢者要来结亲,他兀自不肯,不信知事的女人,放着大好的男子不要,倒去要那些乳臭未干听命于人的小子,此事万无不肯的。 想到这时候,慕恩族长遂满口答应,心道只要世衡肯说,这事必成。族长性急,还没去说呢,八字都没有一撇,嘴上便开始认起亲来,一面又要痛饮。世衡理会得吉甫心思,自不必说。 临近元日,泾阳虽小,也有傩仪。四处也都堆叠彩棚,到处都有社火。沿街叫卖“打幡胜”、“百事吉”、“糁盆”、“历书”、“五色钱”的,络绎不绝。众人忙着祭祖供神、贴钟馗、钉桃符、试年庚,儿童忙着放爆竹、卖痴呆,吃馎飥,分夜果,家中预备了椒盘、柏酒,角儿,屠苏,你来我往宴席无数,人来人去络绎不绝,更添喜气。 秦绮那里事倒不多,对慕恩吉甫只有两样:若要她嫁,不许他与宋人为敌,为难她家里人。这个吉甫满口答应。第二件是一年准许探亲两次,平素书信或礼物往来,不得阻拦,这个自然。慕恩吉甫自称是通情达理的人,既然结亲做了亲戚,就是一家,这些小事全都好说。 只是秦绮的哥哥事繁,世衡告了几回难,两边各自进退了几次,这事终于定下来。慕恩吉甫终于如愿,虽费些周折,也就乐了。 新年世衡四十二岁,慕恩吉甫四十八岁,如今反做了他的妹婿,再料不到,喜的合族一通吃酒。及过了门,见秦绮灵透秀美,温语解忧,善通人意,慕恩吉甫心中更喜,心中便有报答的意思。 这一日世衡带了四五个亲随,过来慕恩这边吃酒。吉甫把元昊邀与同打厮铎督,事成封赏的书信与他看,笑着要撕。世衡遂道:“彼等知道你我来往,故意试探。不遂他意,李元昊的生死簿,兄长的名字该划去了。” 吉甫还待要说什么,世衡摁住他那话,手指心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心意我领。他要什么,给他就是。将一族之人冒这个险,不值得。”该怎么周旋吉甫知道,自写了回信,从此与种世衡一心一意。 第59章 疗瘟疫凉州内乱 先前元昊打庆州,因怕耶律隆绪趁机发兵,遂班师而回。自回兴庆,元昊以兴平公主的名义,向辽国那头派出使者,送去了礼物,两边各自相安无事。后来萧惠打夜落隔,眼看战事已成胶着,耶律隆绪再欲发兵,谁成想渤海人大延琳在东京起事,海州、宁州、禄州等地,亦接连跟随一块儿起事,南、北女真、高丽国亦纷纷响应。 及至耶律隆绪以南京留守萧孝穆为都统,国舅详稳萧匹敌为副都统,奚六部大王萧蒲奴为都监,率精锐分三路围攻叛军,破东京城,俘大延琳,时间便用去了将近一载。 熟料趁着这个空儿,甘州让李元昊趁机夺去。辽国人白费了许多的兵马钱粮,却是替党项人做了嫁衣!这个仇恨没法不报。 待到镇压了大延琳,要重新回来灭党项,图甘、凉,辽国已经在调拨人马,开始往边界上发兵,要三路攻打李元昊。 谁知道事情突然又变:耶律隆绪一病躺倒,药石罔效。为这事上,不知道请了多少名医,皇后衣不解带伏侍,隆绪的病情,非但没有半点的起色,病势甚至还愈发严重,甚至已卧床不起了。攻打李元昊这件事儿,也只好暂罢。 按照医士的说法,辽主今次这这病,恐怕难好,后续继承这件事,需及早打算。说到继承的事上,本来耶律隆绪有齐天皇后萧菩萨哥,萧菩萨哥只生一女兴平公主,无有子嗣,耶律隆绪遂命将宫女萧耨斤之子木不孤交由皇后,由皇后抚养,又将木不孤立为太子,改名叫做耶律宗真。 临终前隆绪将萧耨斤唤至床前告诫道:“我死之后,休恨皇后。虽然皇后为齐天太后,你为太妃,我亦下旨,封你为法天皇太妃。你是太子的生母,莫坏他做事。”言讫隆绪不治而薨。 既然耶律隆绪已死,萧耨斤哪里肯遵诏。立刻与禁卫局总禁卫事萧孝先商议,当即私藏诏书,把皇后萧菩萨哥抛去一边,自立为太后。萧耨斤欺宗真年幼,重用亲族,将朝中大权一并揽取,随即指使宫中护卫冯家奴、耶律喜孙诬陷宰相萧浞卜、国舅萧匹敌二人谋反。禁卫在宫中又搜出证据,证实背后主谋是萧菩萨哥。 因这件事上,萧耨斤直接将皇后萧菩萨哥两个兄弟合家杀灭,转又去杀萧菩萨哥。因卫士抵抗,萧耨斤命大军将皇后宫中二百余名卫士全部拿下,一并斩首,尸首草葬于城外白马山上。朝中大臣牵连者四十余名,尽数被杀,中书令萧朴上书为皇后诉冤,萧耨斤将其乱棍打出。 消息传到兴庆,元昊喜道:“契丹一乱,此天将凉州双手送我!受益与木不孤两个小儿,能耐我何!”继甘州失陷,凉州似乎已成案上之肉,许多方全都盯在这里。 元昊遂问张元道:“听闻凉州已与宋人立下盟约,倘若攻之,宋人当救,倘两家抱团,如之奈何?”张元遂道:“主上勿忧,此事已打听明白了:当日甘州被困后,潘罗支心中不安,私下使人去宋朝,见了太尉刘赣,商议此事,刘赣武职,一人无法促成这事,遂觅得一个鸿胪少卿,两人一块递交此呈。仓促间只得一个提议,尚无细则。只好等宋廷上下议定此事,细则才好再定。 宋人富庶,些微小钱不放在眼里,他知凉州已成鸡肋,纵然潘罗支使了大价钱,便促成这事,细则上宋人亦不肯吃亏。到头来免不了仍是催促潘罗支多买粮草和军械武备。如此免不了府库空虚周转艰难,国力日微,党争日炽。如今潘罗支一没,各方争权夺利正盛,却不正是大好时机。”元昊然之。 却说凉州自潘罗支去世后,瘟疫又起。六谷部人染上没了的十有二三,情势蔓延,诸部药石急缺。厮铎督命人传信与宋朝,一并带上金银良马,紧急求药。不多时宋人果然使人送龙脑、犀角、安息香、紫石英等各样药材七十余种,就与厮铎督救急。 消息到了凉州后,厮铎督急忙安排接应。六谷部命人在地势险要处安排了人马,以防党项人劫夺,一面在各处增加了岗哨,幸而一路上有惊无险。 不多时药车便到了,药材装的满满的,药香弥漫,一共十余辆车儿,由一指挥人马,几百名蕃汉军士跟随护送,厮铎督就命将药车卸在凉州府库之内,写了“正实收”的字条,与宋人官军安排了酒饭,临行又与了众人赏赐。虽他热情,宋军也怕染上瘟疫,不敢久住,次日也就走了。 凉州这边,早有众蕃医在城中等候,将药材整理分类,按方取材,忙碌个不停,一时间预备完毕,如何散药,只等众族长号令。 不容易药材送到了,本来是好事,怎奈宗哥族都松族长占着势要,先开口道:“如今瘟疫太盛,虽然宋人肯施药,送来的数目仍旧是少。既然如此,不如各族按照以往的功劳,多少自取。”保卫凉州的功劳,也着实重要。既然都松族长要求,若有理时,众人也就听他。 按他们的算法,宗哥、觅诺、兰州、龛谷这四部,竟要分去一半的药材,剩下的他们也要说了算:各部与他们好的可以多分,与他们不好的只能少分,或者干脆不许要。这个话儿一说出口,各族长有咳嗽的,有在背后窃窃私语的。 当初宗哥、觅诺、兰州、龛谷这四部,未经大王的同意,擅自去撵者龙部,者龙确实也出了叛逆,众人对此还没什么不满,甚至可以说他们是为六谷部好,铲除奸佞,行事英雄。 今次这事确是不同:其余各部,并没碍着他们什么,众人赋税、民役全都一样,六谷部有需,各部出兵出粮的又不曾少了。没道理他们就命贵该活,别人就全该死。 本指望有人能出头说句公道话的,怎奈样丹措容在外驻守,乞当多约人又不在。扭头再去看折逋游龙钵时,那人正低声与别人说话,似乎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众人于是大失望,只等厮铎督发话。 厮铎督是六谷部公推的大王,不是他们哪几家的,该怎么分,不能由他们说了算。厮铎督当即将都松族长的话推了,不由反驳。因意见不一,两边登时便就翻了脸了。 当夜厮铎督得到消息,道四部已经安排了人马,明日动手要抢。此时宗哥、觅诺、兰州、龛谷这四部都有人马在凉州,因怕都松等众仗势来抢,当夜厮铎督带了亲信的人马,直接将药库团团围定,谁敢靠近,就地格杀。 次日一早儿,厮铎督亲自带人马过来了,专门看着蕃医配药。一时间刀斧雪亮,戈矛如林。众蕃医哪里见过这个阵势?一个个头上冒汗,双手乱抖。 一整夜都松族长等人亦整顿了人马,亦剑拔弩张,身上都是全套的装束。两边距离不算太远,正遥遥的看着,只等异动。眼看日头平西,厮铎督按数将药材配与各部,到底两边没动了手,各自散了。 念他都松还算理智,厮铎督于是请宗哥部都松族长商议到半夜。似乎事情没谈拢,次日议事,宗哥、觅诺两部的族长,都推事不到。其余兰州、龛谷两部的族长虽然到了,然而都应答的懒洋洋的,于州事上并不热心。 这一次散药,虽然宗哥、觅诺、兰州、龛谷这四部终究还是占些便宜,有厮铎督做主,毕竟与都松族长要求的相距甚远,两边终究是有了嫌隙。 第60章 厮铎督投奔唃厮啰 这一日有人来报:党项没移族打死打伤当众部多人,侵占当众部许多的土地牲口。厮铎督并没去请宗哥等部,自引乞当、宗室、当众这三部将没移族打退。此事一出,都松族长心下不安。宗哥部私下在六谷部拉拢各族的族长,说些如今局势不稳的话儿,夏军打来,厮铎督不比潘罗支,他做大王,凉州城未必能保。为长远计,不若脱离凉州,各族单独朝贡与宋。有宗哥部带头,许多大族跟随其后,决定与宋人私建朝贡。 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情传的人多,不多时乞当族亦已知道了。乞当族长乞当多约自心内寻思:“如今这情势,外有夏军、内有瘟疫,情势危急,哪里容六谷部君臣不和?然而都松与厮铎督这两个,没有一个是安稳的。稍不谨慎,恐怕就要弄出事情来,不如再找一个妥当人,帮忙说合。” 当下乞当多约找到左厢副使折逋游龙钵。折逋游龙钵推说身体不适,本待不去,乞当多约晓以利害,终于把折逋游龙钵说的动了,两个分头去都松与厮铎督两处说合。 既然折逋游龙钵亲自登门,而且都开了这个口了,都松也不藏着掖着,也就开诚布公了。话说起来,游龙钵在凉州的时间不短,各家的情况他都知道,就说宗哥部这族,功劳比别人怎么样?当初潘罗支在世时,是不是潘罗支还高看他都松一眼! 如今厮铎督做了大王,这厮年轻,先前的事情又知道的不多,他省得什么!厮铎督为了自己夺权,故意打压先前的功臣,世道马上就变了!都松本不是故意要闹的,只是要气厮铎督,那厮太不把人放在眼里。 当日都松说的话儿,抱怨了一通,话里话外的,无非是怪厮铎督打压他,没有真正造反的意思,两边还有缓和的余地。 之所以都松这么说,这里头还有另一个缘故:不久之前,都松派人去宋朝摸底,宋人那头,这时候并不想让凉州乱了,对都松等众朝贡这事不太热心。都松本来都打算罢了,怎奈事情既出来了,就此收手还脸上无光,这个台阶下不去。既然折逋游龙钵出面说合,借坡也就下了。只是都松有条件:宗哥、觅诺、兰州、龛谷四部的赋税,需要酌减。若是厮铎督不同意,再没得商量。 那边厢乞当多约亦把潘罗支临终嘱咐的话儿劝厮铎督,劝说则道:“六谷蕃部十一八部族,能到今天不容易,尤其是如今外患内忧,六谷部自家绝不能乱。” 厮铎督自己也承认,若宗哥、觅诺、兰州、龛谷等部从中搅扰,六谷部必乱。单凭厮铎督手上的人,根本不够讨逆的。此时元昊大军再打过来,凉州势必抵挡不过。若是想要保全凉州,只有全力联合诸部,尽力化解内部的矛盾,别无他选。 事情既然两边都定妥,只有赋税酌减数目这件事,两边各自商议了数回,折逋游龙钵与乞当多约各自又跑了几次,各自退让了几步,也就定了:宗哥等四部减了二分,折逋游龙钵帮忙从中主事,族中赋税亦跟着他们减了二分,乞当多约不屑去减,乞当一部没有动,其余各部有减了一分的,有的赋税没有动,还有加上二分的。 于是两边重新和好。宗哥、章迷、兰州、龛谷等族私下商议,决定私自朝贡宋人这件事,厮铎督终于也知道了,从此免不了心有嫌隙。那边厢厮铎督减增赋税的事情,其余各部也听说了。 别家赋税都加了,他们几部却减了,却不是把账算在别人的头上。本来对厮铎督有好感的,希望他能主持公道,谁想他也能做出此事。因此事上对他看法亦许多不满,一发连六谷部都不满了:既然如此,有事还是让四部去吧,咱们都是打下手的,只凑个热闹。 俗话说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凉州外部亦不安宁:李元昊许以重金,使人暗中拉拢凉州各部,那边厢宋人亦暗中命多年来投靠来的各部蕃族依拢厮铎督以抗夏。有凉州豪酋被李元昊鼓动充当细作的,也有西夏权臣被诸家说动暗中策反的,有多家下注的,也有观而后定的,错综复杂,难以表述。是以此时虽然未战,底下却已是暗潮涌动,不可遏制。 因元昊的蛊惑,凉州东与凉州城成掎角之势的诸部十去四五。六谷部众人商议后,用一个要紧人物在凤凰城驻守,以挡夏军。这个时候,安子罗已经投凉州厮铎督麾下。先前思结忻都在塔城与契丹交战,到后来因族长思结暹龙背反投辽,塔城不守。 思结忻都不愿意投降契丹人,回鹘这边又不容他,因此亦投了厮铎督,两个如今都在凉州。当下决议,由折逋游龙钵守凉州,龛谷、兰州、宗哥、觅诺部从旁助守。厮铎督引安子罗、思结忻都在凤凰城驻守,与凉州城结成掎角之势,以防夏军。城外又有样丹部族长样丹措容在外驻守,方才把私逃之风渐渐的止住。 不容易熬过寒冬,转眼春来,草木生发。党项骑军跟着春风一道儿,一拨一拨的亦都来了。仍旧是野利兄弟打头阵,凤凰城这边城池不坚,纵然加固,亦不牢靠。党项军嵬名浪遇、诺移赏都、嵬名浪布、苏吃囊陆续的亦都来了。 众人不能坐守困城,遂叫厮铎督在家守城,安子罗与思结忻都分兵两路,在凤凰城侧面分别下寨,分他兵力,样丹部在外扮作疑兵。凤凰城小,粮草器械不能多储,打了几仗,消耗又大,眼见得存粮、器械已经没了,厮铎督使人去凉州催要,前几拨都被夏军劫夺去了,后续折逋游龙钵不肯再发。其他倒罢,军粮、箭矢不够时,吃亏太多。 眼见敌势正炽的时候,凤凰城马上要守不住,众人为免全军覆没,决计暂时弃城退回。当夜厮铎督打开北门,从野利遇乞围中杀出,野利部匆忙上前追赶。早有思结忻都在沙河口埋伏,将野利遇乞众军打退。那边厢安子罗与样丹措容相继拔寨,西夏大军吃了一亏,怕他埋伏,没敢轻动。因此上众人得以逃脱。 当下安子罗在前,厮铎督在中,思结忻都在后,陆续望凉州城奔来。安子罗先到,去东门外叫门时,城门不开。再三叫时,城上兰州部族长探头出来,喝问他道:“我在凉州,闻听凤凰城已经失陷,你等均已投降党项人,意欲骗我开城门么!” 一番话气的安子罗差点栽下马去。眼见得后面追兵马上就到,不敢耽搁,安子罗遂就转去南门,谁想南门上也是一般的言语。 无一时厮铎督亲自引军来了,安子罗告知凉州城上如何如何。厮铎督七分不信,亲自引兵去时,未及近身,城上箭矢慌忙射下。厮铎督自忖:“说我投降夏军这事儿,必是元昊的计谋,知道折逋游龙钵怕我回去没了他的位置,哪去细查!折逋游龙钵明知是计,索性顺水推舟罢了。” 前门不开,后有追兵,宜早做决断。当下两个商议道:“如今唃厮啰在邈川,不若投他去罢。”当下遂不去凉州,半路上遇着思结忻都,将事情说与他知道,众人一道儿投唃厮啰去了。 第61章 人算不如天算 当初因李立遵意欲自立为赞普,唃厮啰得到消息后,立即携长子瞎毡逃至邈川亚然族温逋奇处。兔儿自己跳进了锅里,温逋奇大喜,立刻收留唃厮啰,自立为论逋,如今时间已有数载。只因唃厮啰得人心,投靠的人多,加上新投来的安子罗、厮铎督、思结忻都等人马,身边已经聚集了七、八万之众。 唃厮啰又娶了豪酋乔氏之女为妻,乔氏拥据鄯州、历精等诸多土地,势力广有,如今又得了唃厮啰这么个女婿,恰似锦上添花的一般。日久天长,温逋奇发觉自己做了这个论逋,似乎只能是论逋了。又都不傻,温逋奇如何容忍这等事。 虽然温逋奇欲自立为赞普,前面有李立遵前车之鉴,这事儿还不能明着干,必须要想个妥当的办法,让人挑不出他错儿来,名正言顺做这个赞普。为这事上,温逋奇殚精竭虑,日夜难眠,足足琢磨了半年,尚没有好计。 这个时候,恰好凉州者龙族族长者龙粉堆,因为凉州内乱战败,引麾下六族来投亚然族。温逋奇此时灵光一闪,顿时心生一条好计。当下两个商议好了:温逋奇府中有一废园,园中有一口枯井,可以密使人将唃厮啰打昏,然后扔到这枯井里,叫者龙粉堆扮作凉州宗哥部来打,告诉那厮枯井位置,趁机杀之。 到这个时候,赞普唃厮啰遇险的消息,立刻就被告知了温逋奇。身为论逋,唃厮啰的左右手,他能坐视不管么?自然要率领麾下的人马,赶忙来救驾。等到赶走了“宗哥部”,把这座府院夺回来,此时唃厮啰已呜呼了,温逋奇名正言顺得当赞普。 这一条计,不过损失些许家器,亡几个奴仆,既帮温逋奇灭了唃厮啰,又帮者龙粉堆把吐蕃人的仇恨拉在宗哥部头上,两下都觉得挺满意。计议已定,温逋奇推说有要事商议,命人去将唃厮啰请到家里来叙话。 却说凉州众人投奔到河湟,唃厮啰早已听闻安子罗、厮铎督、思结忻都等人的名声,如今得遇,更觉亲厚。既众人来投,唃厮啰全都倾心待之,又亲自过问房屋住所,衣食冷暖,大事动辄请教商议,抚慰甚厚。待其所部亦与自己嫡部一视同仁,一连数月,略无怠慢,众人全无话说。 论逋温逋奇使者来请时,恰好思结忻都亦在大帐,欲待同去,他们说此次是商议军中的大事,只可赞普与论逋密谈,左右不准同去。因这个话儿,忻都私下告诉唃厮啰道:“温逋奇突然相邀,恐非好事。赞普还记得李立遵么?” 唃厮啰道:“他既相邀,不去反倒生疑。何况我如今已有七八万人,不比从前,料也无事。”忻都遂道:“虽然如此,赞普还是谨慎些好。此番带几个妥帖人去,晚时往回报个平安。若无人报信,我与安子罗便就整兵,杀将过去。”当下唃厮啰应了。 却说温逋奇见唃厮啰只引了数骑行来,大喜迎接。两个叙了一番话,无非是家长里短的事情,无甚大事。因唃厮啰问,他道:“事务繁忙。如今难得一见赞普,很是想念。” 再追问时,温逋奇便将元昊密使人送信,欲嫁女与温逋奇之子一声金龙的话儿拿来说,随便告诉唃厮啰,此系西夏人离间六谷部之计,如今用在我们身上,作为论逋他绝无此意。 本来唃厮啰对温逋奇有三分疑虑,到此时疑虑已彻底打消,温逋奇一邀,晚上索性就不走了,趁兴痛快吃酒,一醉方休。 当夜温逋奇又使人轮番劝酒,无非说些壮大河湟、风光邈川、赞普唃厮啰居功至伟之类的话儿,连随行的都劝得他们倒了。无移时唃厮啰并几个随从的纷纷倒卧,口角流涎,麻木了动弹,情知温逋奇下了药了。 这厢温逋奇见时机已到,命心腹将唃厮啰蒙了面,抬去枯井里预备,其余随从一刀一个,全都杀了,拖去城外掩埋掉,自在家中砸一通乱,装作外人打砸的模样。尚未完事,忽然报今夜忽然有大军打来,因不见赞普,急唤论逋救应。 温逋奇心道:预备说是晚时动手,者龙粉堆动作倒快,比我都急!因为知道前因后果,再且温逋奇这边的事情,还没全部准备好呢,慌里慌张再露出来马脚!闻听急报,温逋奇根本没工夫理会。 须臾又人来报:河州耸昌厮均率军三万前来攻打,先与一声金龙交锋,一声金龙抵敌不过,急叫救应。到现在前锋距邈川已经不到五十里了。原来因唃厮啰势大,耸昌厮均怕邈川做大要吞并河州,趁其不备率军来打,这厮来的还真是时候! 温逋奇急忙命心腹整军出城,速去救应一声金龙。这边温逋奇安排已毕,才待出门,忽然想起唃厮啰来,因说河州人打将过来,整个府邸乱糟糟的,人慌马乱。 温逋奇一时摸不着人,随便指了一个面熟的马奴,告诉他道:“后院枯井里捉了个贼,没顾得上拷问。你休问他闲话,只管杀了,杀完尽速回来报我。”得到主人的指令,那人立刻领命而去。 却说废园里不比前院,静悄悄的没甚么人。借着远处的火光,马奴将唃厮啰拉出井外,见他头上蒙着黑巾,偏他好奇,自心内道:“居然敢到论逋家里偷盗财物的,是条好汉!” 既这么想时,这马奴实在忍不住,就想揭开黑巾来好好见见。 谁成想不见便罢,一见了面儿,就觉得眼前这人十分眼熟,半响道不出姓名来。直到唃厮啰咳嗽毕,说出话来,这才让人灵光一闪,嘴里面道出名姓来:“这不是我们的赞普么!他们才刚拿错了人,险坏了大事!” 马奴一面埋怨他们眼神不济,更可恶温逋奇身为论逋也不细查,幸亏是认真看了看,不然的话,差点就铸成大错了!既知他是唃厮啰,马奴忙不迭的松了绑缚,一面告知唃厮啰,说耸昌厮均前来打城,然后求赞普速去救应。 此时已近五鼓了。因唃厮啰处仍无消息,闻听温逋奇在调兵,众人都问。温逋奇推说当夜两个人商议完事情,赞普已自回去了,其他的全都不知情,一面催促唃厮啰所部安子罗、厮铎督、瞎毡等众,率军挡住耸昌厮均,众人应了。 思结忻都因温逋奇那厮说的含糊,不放心赞普,引人去接,已走到半路。此时唃厮啰刚从龙潭虎穴#里挣扎出身来,两个中途恰好撞上,唃厮啰便把温逋奇一事说了。 一听说温逋奇要加害赞普,而且还差一点得手了,众人立刻愤怒起来,直接赶去温逋奇家中,将他阖家老小一块杀灭,家奴也不能叫幸免。唃厮啰因感马奴救护之恩,遂叫忻都不杀奴仆,驱他们散了。 无移时温逋奇老小全都被杀尽,然后放起一把火来,将宅院烧了个干干净净。那边厢有温逋奇家中逃出的家奴,将事报与温逋奇知道。温逋奇闻听踉跄几步,差点气倒。前方那边,因为有安子罗等人的驰援,耸昌厮均的攻势已呈下风。温逋奇不能让唃厮啰得了意,遂命心腹仓宗措布:“一旦耸昌厮均战败溃逃,唃厮啰所部要一并剿灭”。 却说因邈川援军势大,耸昌厮均落了下风,遂改了策略,暂时从正面攻势中退出身来,佯与缠斗,转由左、右两线包抄。打了半晌,安子罗觉察势头不对,猜到耸昌厮均意图,遂与厮铎督去救应右线,建议仓宗措布去驰援左线,留下瞎毡正面抵敌。 仓宗措布因为有温逋奇事先的叮嘱,眼见耸昌厮均败逃而去,安子罗与厮铎督前去追袭,剩下瞎毡一个人,这厮趁机马上发难起来,从背后偷袭,瞎毡所部的人马,登时就被射倒了不少,幸而因为夜色的原因,视线不好,乱军中瞎毡没被射中。逃出命来,瞎毡立刻便率军反击。登时邈川本部的人,就战在一处。 那边厢者龙粉堆已装扮好了,率者龙族过来打城时,远远的听见厮杀声,还道温逋奇不放心他,自己在家扮演起来,就动了手。只是温逋奇那个厮,实在是太肯下血本了,者龙粉堆心中纳闷。观望的久了,已被邈川这头看见,慌忙报与厮铎督,厮铎督当他是耸昌厮均的后续援军,急策马来打,吓得者龙粉堆一道烟走了。 安子罗与厮铎督挡住右面挡不住左面,那边厢一声金龙挡不住耸昌厮均,左线当先溃败起来,仓宗措布与瞎毡正在争个你死我活,哪里分兵出来救应?眼见的亚然族已成溃势,乱军中温逋奇被耸昌厮均流矢射死,一声金龙战败溃逃,邈川城终于把守不住,彻底完了。 思结忻都保着唃厮啰杀出城来,乱军中寻着安子罗、厮铎督等众。到这个时候,仓宗措布已经知道了温逋奇阵亡,忙与瞎毡罢了战,引所部投一声金龙去了。乱军中唃厮啰集结所部,一道投鄯州城唃厮啰丈人处安身去了。 第62章 元昊收降凉州城 却说耸昌厮均打邈川城,烧杀抢掠了一通后,已退回河州。乱军之中,论逋温逋奇已经战死,赞普唃厮啰逃至鄯州城,陇右震动。那边厢耸昌厮均退兵之后,温逋奇之子一声金龙引仓宗措布、者龙粉堆等众返回邈川,重新收拾军马不提。 唃厮啰这败,凉州那边,心中多少都有些丧气。到了现在,连宋朝对凉州也不是十分热心了。当初潘罗支在的时候,他还算是有才干,也是全力抗夏的;厮铎督时,虽然乱些,这也是个尽力抗夏的。 如今到了折逋游龙钵,这个厮只是要好处,抗不抗夏的看情势,以后再说——这真的算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赶不上一窝了。 吃过几次亏之后,内中的情形,宋人已经看明白了:凉州已不是先前的凉州,钱进去了,完全看不见个水花来,他们没心思重整人马,全被贪官污吏的吞了,这根本就是个无底洞!因此上要让宋朝再像先前一样再使钱送物的去扶他,宋朝就不是太乐意了。 这头凉州又赶上天旱,各族上告,要减免赋税。初时折逋游龙钵不肯,众人集中上告几次,折逋游龙钵也就准了。请了几个有名的僧官博士,众人重新拟定了规则,叫宗哥、觅诺、兰州、龛谷、章迷这几个大族,承担赋税的四成,剩下十来个部族,承担六成,秉着扶助贫弱的道理,人数上让大族吃些亏,承担他们应有的责任来,让六谷部都好。 各族长回头算了一下,觉得自己没得便宜,反吃亏了,比原来厮铎督时候定的倒还多了:宗哥、觅诺、兰州、龛谷、章迷这几部,人数上虽然只占六谷部的三四成,土地上他们却占七成。剩下六七成的人口,土地却只有三成,就这么点儿地,却要缴赋税的六成,糊弄谁呢? 他还不如厮铎督呢! 因此上众人不忿,便是先前恨厮铎督的,也开始说厮铎督的好处了,有心要投唃厮啰。因厮铎督投奔了唃厮啰,在南边不时说些“同根同祖,蕃部一家”的话语,鼓动的六谷部内部割裂、人心不稳,这事儿折逋游龙钵已察知了。 如今厮铎督那个厮,率人投奔了唃厮啰,唃厮啰那厮得了甜头,怎地不生吞并之心?他们比元昊倒更可怕了:第一,西夏元昊那一边,是党项人,大军突然从外面打来,众人还都有防备之心,能够提前做些防备。 唃厮啰那头也是吐蕃,厮铎督已经投奔过去,之前亲厮铎督的那些人马,心里面向南是难免的,这是内患,说不定哪天早上一醒过来,游龙钵就有被人绑缚的危险,城头已变换了旗帜了。 厮铎督这一投奔过去,如今凉州的形势,一下就变成了两线作战。既要往东防备元昊,又要往南防唃厮啰。单凭凉州的实力,两线作战,怎么可能!思来想去,只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游龙钵心下一比较,还是唃厮啰这边危害大些,元昊那边危害稍小,对李元昊,暂时就该缓就缓,该和就和吧。 怕唃厮啰那头得民心,凉州特意组建了人马,管问这事。就这帮人,为首的几个,都是游龙钵那厮的心腹。他们手里有偌大的权利,谁传唃厮啰的好话,便就杀谁,哪个敢与厮铎督来往,背反凉州,合族诛杀。 如今在凉州,不但说“厮铎督”、“唃厮啰”这些词汇是个忌讳,哪个敢提,就有厮铎督同党的嫌疑,一旦被告发,马上就有被捉的危险。甚至有些人借这件事儿,故意栽赃嫁祸仇家。或者根本没什么仇恨,只为了讨好游龙钵,互相告发的不计其数,凉州人对此已噤若寒蝉。 渐渐地连“潘罗支”、“河湟”、“赞普”、“佛子”之类的词儿,众人也都不敢说了,弄的人心惶惶的。众人不得已说起来时,只好以点头、摇头、或者干脆用手指头一指来表示,看见的也都能明白意思。 不准讲“厮铎督”、“唃厮啰”倒还在其次,关键是自凉州赋税改良之后,众人因为对赋税不满,三五番抗议,要求游龙钵给个说法,不然就闹。为这事上,游龙钵把责任推给了前人,说是潘罗支、厮铎督前任的责任,他们留下的烂摊子,短时间之内没办法好。 一次、两次地这么说,事情还可以糊弄过去。厮铎督都去了将近两年,上面还是这一套说辞,难不成凉州现在是厮铎督的?众人早已经不满了。眼看已经到了七月,青稞马上要熟时,上头终于有了答复。 折逋游龙钵重新召集各部的族长,要公开推选,就按多数的意思,尽量不让有吃亏的人。按这样算法,人多了合算。众人也就再信他一次,诸部族长都集去凉州商议此事。谁成想事到临头,众人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算“人”。 首先第一件:年纪小、资历浅的没资格说话。折逋游龙钵特意规定了年限,必须是四十五岁以上的年龄,为六谷部效力不得少于二十年的族长首领。这个条件算下来,在座够资格的共二十四人,大族里一共十二个人,两边持平,倒也罢了。 第二件:功劳少的没资格说话。这一件折逋游龙钵也有条件:必须是杀敌上千的大功劳,或者是以少胜多的大的战役,能够守住城池的,这功劳父子兄弟间可以承继,功劳小的不算。虽说众人上阵不少,大的战事,那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算起来也是大族族长多,谁让他们机会多呢。小族里有大功劳的,统共也就那几个人,这事小族真不合算。 第三件:纳税少的没资格说话。这一项折逋游龙钵干脆标明了缴纳钱米的数量,小族没一个够得上的,完全没人。 如此这般一层层刷下来,仍旧是几个大族的占优势。族长里样丹措容第一项年龄,就被他们刷下来。按他们标准,乞当多约也赋税不够,六谷部里最公道有赞誉就是这么两个人,两个都没资格说话。够说话的,只有一些大族的首领,还有几个是拍马屁的。 许多人到现在也是想不明白,折逋游龙钵也是凉州温末的出身,为什么自从吐蕃人结亲以后,行事处处帮他们呢。那些人总是自作聪明,一次、两次的弄这些花招,把别人当猴儿耍弄呢!因此上许多人干脆死心不观望了,许多族直接奔厮铎督投唃厮啰去了。 因凉州不稳,夏军若打来就立刻完了。正踌躇间,不知是哪个与折逋游龙钵出了主意:反正也是打不过,不若暗里每年与西夏交钱,只要这钱交的够数,那么凉州就可保无虞。 想来也是这么个道理:打仗不就是为的钱么。夏军倘若自己打来,还需要现抢,下面把钱粮藏起来,有时候他们还抢不着呢!如何比乖乖的自己就把钱送上去的? 更何况如今凉州这么个情势,与唃厮啰根本就势不两立,李元昊那边也看见了。留下凉州,在讨伐唃厮啰上是一条战线,这件事上算是个友军。只要李元昊没有能力去拿下河湟,凉州这边就暂时安稳。既然这样,就算要打,夏军也能是先去打别人。 处在这种情况下,宋人不可能让元昊做大,必然全力扶唃厮啰。而且曹贤顺那边,为了不被夏军吞并,也会过来与唃厮啰结盟。只要两边能势均力敌,凉州暂时就能安稳。别的不说,只要暂时能安稳了也行。 游龙钵别的能耐虽然没有,在诸侯之间游走的本事,多少还算有一点,籍此也可保凉州无虞。 至于对下面怎么交代,也完全好说:就借着夏军要打过来,要购买军需粮草的由头,再将凉州各部的赋税,再提些上来,两边交差。之所以底下这么闹,不就是赋税不平等么?都一样了,也叫这些厮闭嘴。 至于往后,凉州将会越来越穷,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照这么个乱法,往后六谷部还指不定哪个做大王呢,谁管他呢,能到手一笔是一笔。 对于上面的做法,底下有好多不赞成的:游龙钵表面与元昊为敌,实则暗中投靠了元昊。别人又不是傻子,哪个还看不出来呢!凉州夹在元昊和唃厮啰之间,哪边的势力都不小,都不是容易对付的。 一旦两边对峙起来,凉州怎可能置身事外!最好的做法,就是结交弱势一方的唃厮啰,两家联合对付夏军,那么还能形成鼎立。其次是凉州那边都不靠,尽力在中间找平衡。游龙钵这厮因害怕元昊,甘愿当夏人的马前卒,无疑这是最坏的选择,一旦有变,第一个先完的就是凉州! 底下人虽然看得明白,怎奈做主的又不是他们,凉州的大事,还是归由游龙钵管。眼看着在游龙钵的治理下,凉州冶铁又多增了人马,产铁的数目已增加的不少。按道理说,兵器也应该打造了不少。然而情况并非如此:凉州自己出产的铁器,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都没了踪影。 凉州军械需所用的铁器,居然比往年数目的都少了,根本自己就不够用,还需要从外面再买回来,众人私下都议论说,这一笔账不合算。就算是这样,折逋游龙钵花了高价买回来的军需器械,全都是一堆破铜烂铁,要么就是生锈没开刃的,一旦凉州发生了战事,需要厮杀,这不是故意让众人去送死么! 再说粮米。当初潘罗支在的时候,在凉州建了大粮仓,粮米之类的存储不少。如今游龙钵上来了,粮米的存储早已经不够急需的了。剩下的那些,也不少是许多年发霉没人要的。年年上供,鬼知道那些厮把钱都花去了哪里。 照这样下去,就算李元昊不打来,早晚凉州也得完!底下人又不都是傻子,既然发觉到情况不对,私底下已纷纷在找退路了。 第63章 君臣离心 因为对折逋游龙钵不满,此时宗哥部又带头,与章迷、龛谷等几个部族,私自朝贡与宋朝,宋朝立刻同意此事。样丹、兰州、督六三部,直接就投宋人去了。至此凉州已千疮百孔,益发破败,人心思乱,不可遏制。凉州城折逋游龙钵控制不住局面,暗中使人又递书与元昊,意思要降。 这边张元说元昊道:“不费刀兵拿下凉州,人心不齐。虽鼎盛时不怕什么,一旦局势不稳,将来东征西讨,怕背后乱,此却是个大祸患。”然而元昊自有主意:唃厮啰兴起,收复河湟之地才是最为要紧,夏人的时间已不多了,凉州已经唾手可得,不能为了它再耽搁时间。既这么想时,听不进去张元这些话。 张元索性说开了道:“多年征战,府库亏空。凉州如今已是囊中之物,不在于急。倘若此时拿下凉州,宋人商贾去西域,必然放弃走河西这一条路,转去河湟,到那时更没钱赚,这是其一。 其二:放着凉州,一则折逋游龙钵有银钱供给,数目不小。一旦拿下了凉州,各部不稳,纳税多少倒是小事,到那时投宋、投唃厮啰去的不在少数。 三则凉州最大的铁石矿山,在宋人手上,每年造出的兵器不少。因为靠着这处矿山,折逋游龙钵每年运来的兵器的数量,占了夏军军械总数的二成。一旦拿下来凉州,匠人只怕要逃去宋地。 偏偏凉州的这处矿山,矿石的品质又不行,夏人冶铁的技艺,不足冶炼。若要继续用这处矿山,耗费需要多花数倍,倘若长时间入不偿赀,恐怕要荒废。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尚没有处置妥当之前,亦不适宜拿下凉州。 当初潘罗支在的时候,凉州与宋人有合约。宋人每年在凉州购买大量的青盐、马匹、蹄铁、驼峰、胡桐木、肉苁蓉,凉州藉此得利不少。如今虽然是折逋游龙钵做了节度,宋人并不是太扶他,但这个合约并没有被废,每年凉州在这里赚的钱,也占了赋税的近一半。 借助凉州,贩卖马匹、青盐与宋人,也赚些使用。倘拿下凉州,宋朝必然关闭榷场,到那时周转只怕会更难。” 元昊闻听大笑道:“我来日便拿下河湟,早日称帝,到时我便封你为国相,军师何必计算这些小钱!”在张元看来,夏人多年豢养大军,府库实在是周转艰难,如今已经是捉襟见肘,这些小钱的确重要,并不是玩笑。 张元给元昊算一笔账:国中即便是加上甘、凉的人口,全数也不过三百万,党项一族满打满算,总数也只有一百万,其他各族的人马,大多数都是被迫投来,对党项人并不是太忠心,此其一。 国中军队,左、右两厢八、九个监军,总数上能有三四十万。铁鹞子耗费巨大,擒生军人数众多,这些全部都需要钱。野利仁荣年纪大了,精神不足,这些全需要张元管问,他李元昊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元昊仍旧不以为然:他命野利仁荣管造文字,已近事成,下一步就是改风俗,国中全部是党项人了。正因为缺钱,才更应该打,这个叫做“以战养战”,军卒若是不缺财物,谁还肯奋力向前呢。 张元不同意他这话,给元昊罗列出连续十年的战损及新生人口的数目,然后告诉元昊说,一旦拿下来凉州城,宋朝马上会全力去扶唃厮啰。在此之前,夏人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人、钱、粮,以举国之力,一年间铁冶务所出的生铁、熟铁能有多少斤,可供打造多少件兵器?供给夏军可否足用? 大战之后,为数不少的军士,必然要伤亡。军士大规模阵亡后,有多少人可供后补的?一旦宋人关闭榷场,国中货贸能维持多久?这些全都无甚准备! 元昊那人,一旦自己打定了主意,即便别人再三劝他,也不肯更改,而且他总有自己的理由,别人根本就说不过他,其刚愎如此。而且他用的那些理由,风险太大,一旦弄不好就可能倾覆,确实之前许多的事上,有些天助夏军的意思,谁敢保证事事都侥幸? 张元如今是看明白了:元昊根本就是个赌徒,从没想“稳扎稳打”这件事儿。不是张元胡乱说,若是整个民族的命运,全都掌握在这种人手里,弄不好真的能亡国灭种。然而毕竟元昊是夏王,他执意如此,张元又能说什么。 既然折逋游龙钵愿意纳降,元昊命苏奴儿引军去驻守凉州城,命折逋游龙钵携家眷同回兴庆居住,凉州六谷部除样丹、兰州、督六三部投靠宋人去之外,听说折逋游龙钵要投靠元昊,宗哥部、厢邦部、马家部、周家部、赵家部、宗室部、当众部、乞当部以及其他部许多零散兵马,大多数去鄯州投了唃厮啰,也有少数因为者龙粉堆的缘故,去投靠一声金龙的。六谷部一十八部人马,此时剩下不到一半。 元昊解散六谷部,仍旧留下来的这些族长,夏王都有赏赐。至此时元昊已得甘、凉两地。元昊命野利遇乞在天都山驻守,此地北上可取瓜、沙、肃州,南下可吞河湟,其意如此。 那边瓜州王曹贤顺因为元昊又得凉州,让野利遇乞在天都山驻守,心下不安。当初甘州陷落,夜落隔势力除去肃州,其余均被元昊所得。肃州因在黑水西岸,凭借黑水的地利的阻隔,尚未陷落,如今与瓜、沙等城互为犄角,以抵夏军。 本来瓜、沙和肃州凭借黑水河的地势,可以抵挡夏军的锐利,怎奈元昊又跨过黑水,在祁连山以西建黑水城,设镇燕军司,意思早已昭然若揭:一旦黑水城建好之后,就是党项大军渡河之日,到那时元昊除了正面攻打以外,黑水城那里,可以同时在北面侧击。野利遇乞守天都山,阻断南北的交通,可使瓜、沙与吐蕃不能结盟,其意如此。到那个时候,瓜、沙必然是岌岌可危。 贤顺自小儿母亲去世,由祖母抚养。他的祖母是沙洲汉人,每到年节,便要请出祖先的画像,向南而哭。祖母一遍遍告诉他,当年唐军去后,沙州军民如何在绝境之中,困守孤城十余年,城中粮尽,不得已方才投降了吐蕃。 自此唐人遗民沦为人奴,披发左衽,禁用汉语。日夜耕织,仍不免被蕃人吞其土地,夺其秋粮,掠其青壮。非但如此,蕃人劓刖其羸老,槊贯其婴儿。挖眼、刖足,弃之于野,抽筋、割舌,岂有缘故。又焚其室庐,赤地延绵五千里。陷地汉民,无不远怀故国,愿被皇风。 当年第一代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曾经作诗,道陷地之苦: 天下沸腾积年岁,米到千钱人失计。 附郭种得二顷田,磨折不充十一税。 今年苗稼看更弱,枌榆产业须抛却。 不知天下有几人,但见波逃如雨脚。 去去如同不系舟,随波逐水泛长流。 漂泊已经千里外,谁人不带两乡愁? 舞女庭前厌酒肉,不知百姓饿眠宿。 君不见城外空墙遥,将军只是栽花竹。 君看城外恓惶处,段段茅花如柳叶。 海鷰衔泥欲作巢,空堂无人却飞去。 瓜、沙之地得来不易,边民不愿意再失二州,也不肯再失。然而做节度多年,曹贤顺也知,兵法云:“守城必有援军”。如今李元昊打下甘、凉,瓜、沙已经成了孤地,离国太远,非但不会有任何援军,周围还有许多食腐的秃鹫,一旦战事占了下风,趁火打劫的绝不会少。归义军虽然不怕死,到底甘、凉已经陷落,能守住孤地的希望渺茫,迟早还是会败亡。 瓜、沙这边,城中寺庙的许多经书,都是孤本,为免在战火中遗失,需搬运封藏。事到临头做这些事,怕乱人心,不如趁早搬去敦煌鸣沙山石窟之中,然后封藏。 一来,希翼神佛能庇佑瓜沙之地。二则将来几百年以后,或许汉军能重征河西,到那时人虽然已经不在了,这些宝物能重见天日,也是好的。然而经书佛像犹可以封藏,可惜曹贤顺没有办法找到个石窟,能够把瓜沙之地也封藏起来。 曹贤顺走在瓜州城内,街上行人依旧熙攘,城中军民都汉话汉服,眼前景物依然如前。城中有钱有势的人,察知了危机,已搬去高昌或宋地去了,剩下来的这些人,日子仍照过。 大仗之前,安静得好像没事似得。 作为曹氏第八代的节度使,归义军第十三代的节度,谁愿意让将近二百年的基业,葬送在自己手里呢?然而归义军比起来夏军,实在是军力相差太悬殊,这一场战事,凶多吉少,前景不妙。 有时候曹贤顺想着说,大不了一死,然而瓜沙之地那么多军民,远离故国,若再次落入外族手里,前路又该如何?唐时瓜、沙失陷的故事,犹在耳边,倘若再倾覆,这种情况不敢想。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这重担就压得曹贤顺喘不过起来。 第64章 李元昊设宴试山遇 近日瓜沙内应报与李元昊,道敦煌郡王曹贤顺暗中使钱与夏王近臣,不叫发兵。元昊自信左右还算稳妥,这话儿本来三分不信。谁想到一天不到,就有人提起休养生息这件事,更可气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是军师张元。 再加上张元之前提拔的一个汉人,不久前被人告发出来贪渎之事,本来元昊已判了死罪。熟料这件事出来之后,许多汉臣都来说情,益发让元昊心中恼火,觉得他们以军师为首,已经结党成群了。张元察觉了元昊的心思,也觉得做了军师这些年,是时候腾出来位置,给下面人一个机会了,遂自请去张掖屯田,元昊那头也就准了。 治国事上,没有人真能允执厥中,再贤明的君王亦难免偏颇。元昊治事用严,张元在后面宽恕些,就不至于太离心,不成想如今也成了把柄了。 既然说不到一块去,是时候退身让位了。即便如此,元昊能够赏识他张元,肯给他一个施展的机会,张元也算是知足了,毕竟这这个世上,是千里马却默默无闻的太多了。 当日置酒送行,张元告诉元昊道:“我此去张掖,三五年后,能帮大王充实府库。”元昊厌恶那些腐儒:他们说话做事爱留一线,总是为自己想后路,遇到便宜却又涌来枪,总之就是不肯尽心。张元他倒是不厌烦,起码行事干脆些。 元昊思及这些年,一路走过的不容易,张元帮助的也确实不少,除去张元,又有谁能急他所急,想他所想,肯去张掖屯田呢?都是唯恐抢不到好处的。那些人退了也就退了,是张元便有些舍不得。 话说回来,没有人要一个政见不同的军师,谁让他是反着来的呢。张元无有老小在这里,只有一个兄弟胡昊,胡昊又已病故数年。思及这些,元昊遂就下令,赐胡昊之子良田千倾,妻升一级。 张元去了张掖之后,元昊为了稳人心,调张陟、张绛去主管赋税,命徐敏宗为度支侍郎。又将国中精锐屯去西北,预备攻打曹贤顺。这样一来,兴州这边剩下的人马,就不是太多,万一有人图谋不轨,就危险了,十分让元昊疑虑这事儿。 这时候正赶上冬至节,元昊有心要试探众人,趁节日故意宴请众臣,朝内大小的文臣武将,都到齐了。为了赴宴,众人都穿的新簇簇的,全都是一脸喜气的模样。数内折逋游龙钵那厮,穿了一身翠绿的花袄,头上戴了好几朵大花,在人群中里面十分显眼。元昊见了,笑指他道:“这蠢厮活似要扮杂戏!” 本来还只是周围人取笑,倒也罢了。游龙钵因为被元昊注意到,让他感到十分地荣幸,这厮立刻做出幅村村势势的模样,真正扮演杂戏的优伶,动作都没有这厮滑稽。看他蠢笨的模样,众人都被他逗笑了。元昊见了这情形,愈发大声笑起来。 一时开宴,元昊讲几句开场的话儿,无非是近年来喜得甘、凉,众臣有功之类的话儿,众人立刻都推辞说,这些全都是夏王的功劳,领导有方,真不愧是一代雄主。 互相吹捧了一番后,众人开饮。元昊这厮趁着酒醉,口里面什么话儿都讲,什么“你等尽可以努力向前,多建功劳。等我拿下瓜、沙,自立为帝,到时候你等都列土封疆”这样的话儿,宴席上就脱口而出了。 一听见这个,在座的人马吃了一惊,都面面相觑的模样,没有一个能说出话来。这个时候,王叔山遇惟亮那厮,走过来低声开口道:“大王慎言!我们夏人民少国弱,市贸商货都依赖宋人。一旦反目,后果必将不堪设想,绝对不可贸然行事,将一国之人拿去冒险。” 因有人反对,元昊立刻怒了道:“今天王叔说这个话儿,处处都在维护宋人,你可是宋朝的奸细么!”仗着酒醉,宴席上元昊拔出刀,意欲要杀山遇惟亮。一看不好,左右急忙将元昊劝住,劝王叔这边尽快离席,免得夏王趁着酒醉,再生出什么事端来。当日这筵,弄的众人不欢而散。 本来当日这一场闹,就弄的元昊心中不满。谁料次日上朝,山遇惟亮亲笔上书,又劝这事,惟亮谏道:“中国地大兵多,关中富饶,环庆,鄜延据诸边险要,若此数路城池尽修攻守之备,我弓马之技无所施,牛羊之货无所售,一二年间必且坐困,不如安守藩臣,岁享赐遗之厚,国之福也。” 本来马上有大仗要打,元昊不去提这事儿,是暂时罢了。谁知道山遇惟亮不肯罢休,跟他李元昊耗上了!李元昊不看便罢,见了心中更添不满:“他知道我朝中有宋朝奸细,故意与宋人表忠心么!” 恰此时西边有消息传来,道前不久时,野乜浪罗夺了鸡山。鸡山位置在肃州正北,占了鸡山这一块高地,肃州城虚实一望而知。本来元昊在黑水西岸、祁连山北建黑水城,连遭肃州和曹贤顺侵扰毁损,进展不快,如今鸡山已落入夏军之手,肃州第一要紧的是拿下鸡山,黑水城那头就顾不上了。 虽说是野乜浪罗得了鸡山,然而他却身受箭创,在甘州屡次请医迁延不好,病势愈发严重了。知了这事,元昊一面星夜遣使与甘州密信,封夏将成逋克成、野乜颇得二将为枢铭,扫清甘州周边诸部势力,趁早安排船筏,好渡黑水,一面使人将野乜浪罗接回兴州,命医调治。 既鸡山已取,到时联合内应,内外夹击,肃州、瓜、沙便唾手可得。因此上元昊大喜,特意在贺兰山下拜谢神明,又命弟委哥宁令去贺兰山祭神。元昊有意询问称帝之事的吉凶,听得神前求得吉兆,喜不自胜,于与众酋长摆宴庆祝,抬出宋人酿造上等美酒,分赏众官,座上各人,又皆领锦衣一件。 筵上元昊提及国事,这一次虽然没有提及“称帝”,元昊的意思也差不多了:这一次元昊发话儿说,要去掉唐、宋皇帝所赐之姓,改姓“嵬名”,书面上也要改了称呼,自称就叫“兀卒”。 元昊的提议,在座的许多人都不太赞成。上一次元昊提这个话儿,王叔山遇惟亮出来,直接驳斥了这件事儿。本来众人还以为说,这件事元昊就放下了,谁知道元昊没死心,这次又重新提出来。这事来的太突然,也太冒进。座上许多人都听的呆了,众人为了夏人的前途,意思要劝,只是没有想到什么合适的话儿,一时间无人能开口。 正尴尬间,折逋游龙钵领着一班凉州的降将,上前来拜,一面口称“兀卒”,当时就行了大礼。党项本族的看见这样,惊得笑了。 凉州拜的这班人里面,其中有一个肥白的,拜的动作有些妖娆,看上去不免有些丑陋猥琐,偏他还一本正经的样子,简直让人没法看。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倒惹得元昊斜他一眼,盯得那人不敢再笑。一时拜毕,元昊就命人重赏了。 其他如析利、乌伊、谋宁、曳浪、耀密、咩布、骨婢、都啰等族的见了这样,立马心领神会起来,马上也跟着排好了队列,一拨一拨的也跟来拜了,也口称“兀卒”,行了大礼。因他们拜,剩下的各族不甘落后,在后面跟着,亦都拜了。 一时间连党项八氏亦不甘落后,也跟着他们一块拜了。等到这些人拜完,连继迁一脉也都拜了。到最后除了左厢监军山遇惟亮,其他的心腹已拜完了。除去他们,还有不少是没拜的,这些人正盯着惟亮呢,因他没没动,剩下的这些也跟着没动。 一时礼毕,众人纷纷把古往今来的英雄人物,来比元昊。言说什么“天选之人,上天庇佑,总是会以少胜多、遇难成祥,再加左右都忠心扶持,没有做不成的事。” 还有人说,当年先王在世的时候,有人在此处见龙现身,因此便筑了这座新城,可知“称帝”这件事儿,是顺天应命。 还有汉臣为了讨好儿,这时候便劝元昊说,可以把兴州改名为“兴庆”:当年唐玄宗做藩王的时候,府邸就叫做“兴庆宫”。取这个名字,大有“称帝”的吉相! 众人口里面说了一通,听得元昊十分受用。更有折逋游龙钵夸奖元昊时,干脆把古往今来的那些英雄人物一笔驳倒,索性他们都不及元昊,听得元昊十分满意。 这次元昊是真的醉了,趁兴遂谓众人道:“我欲发兵攻打宋人,见鄜延路防守松懈,意分兵三路,由德靖、塞门、赤城同时进取。你等与我努力向前,破敌之后,自有封赏。”一听见元昊这个话儿,好几个登时就口内称赞,那些溜须拍马的话儿,全都从嘴里涌出来,一发似黄河之水般滔滔不绝,听得李元昊很是受用。 说完那些,元昊又加一句道:“倘若有人再劝时,定斩不赦。”元昊说个话的时候,把眼睛故意遍看了一圈儿。山遇惟亮听见这话,频频摇首叹气,酒宴未完,惟亮已经先走了。众酋长亦有几个跟着惟亮走了的。 第65章 为避祸王叔奔宋 当日君臣大宴了一场,次日元昊酒醒后,想起昨日筵上之事。这个时候,元昊的身边正站着个近卫,此不是别人,正是保吃多。元昊招手儿将保吃多叫来,问他昨日宴上的情景。当下元昊便问说,昨日的宴会,他提改姓的时候,筵席上众人的表现,都是如何。 昨天的时候,正好轮到保吃多当值。宴会的情形,保吃多在下面看得清楚,当下保吃多将昨日宴上众人的的情形,就一五一十都讲了一遍。按照保吃多的说法,昨日的时候,拥护的元昊的占了多数,大家全都认为说,元昊能够带领众人,让夏人从此走向鼎盛。 往往年纪轻的人,容易被这种话语感动,他们喜欢崇拜英雄,为了理想能奋不顾身,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因为接连的胜仗,众人敬元昊如同神明一般,事事都想要跟随模仿。不单是保吃多对那些话儿深信不疑,而且他还保证说,其他许多的元昊亲卫,心里面也都是一样的寻思。 元昊问了几句后,保吃多这话儿说得夸张,真好像夏人个个尽心,人人效忠,愿意为夏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怎么可能! 元昊不信这个话儿,口里面便问:“昨天他们拜我的时候,山遇惟亮那一边,情况怎样?他动了么?表情如何?是不是摇头叹气呢?” 因为元昊问得详细,保吃多又不是房当嵬卜,他又不善于帮下面人遮掩维护,更不用说斡旋引申,只好如实回答道:“昨日众人拜大王,左监军那边没有动。”元昊口里就评价道:“这种大事,连左监军本人都不拥护,只那些小鱼小虾来拜我,有什么用!” 因元昊怒了,保吃多自知刚才回答得不好,似乎已经惹出祸来。怎奈话已经说出了口,没办法收回,只有在心里懊悔了。 之前凉州投降的时候,元昊问起凉州的铁冶,折逋游龙钵那个厮,回说宋朝的匠人都逃走了。本来元昊要将他治罪,游龙钵急忙告诉说,兴州这边,有宋人的眼线。早在凉州投降之前,就有人提前走漏了消息,以至于让匠人逃脱了。 凉州投降的日期,不但凉州人不知道,夏人这边,也只有少数几个位高权重的人知道。问题出在谁身上,如今元昊有怀疑的人了。 还有这一次,大军马上要发兵瓜、沙,元昊问起来粮草辎重的事,张绛直接就说不够。按照张绛的说法,夏军库存现有的辎重,不够打下来曹贤顺。这事儿元昊八分不信:这些年以来,夏人吞甘州、并凉州,得到的钱粮也算不少了,为何区区打曹贤顺,就没钱了。 张绛干脆就直言说,夏人这边大部分的钱粮,大多数集中在王族的手中。近些年来,全国各处的灾荒不少,百姓为了活下去,不得已只好卖田、卖畜、卖儿卖女,还有自卖为奴的。趁这个机会,大批的土地便归了王族。 王族跟宋人做买卖,又不用纳税,赚到的都归了自己的口袋,与国家基本上没关系,就算与官家争执起来,底下哪个敢动他们?肥了他们,府库这边倒减损了。话儿已经说的这么清楚,元昊这边便知道了。 为了弄出来西征的军费,元昊已决心将王族的势力铲除掉,赚他一笔。王族这边,族长就是他山遇惟亮,要动王族,免不了先要拿他开刀。 总总的事情加起来,再加上保吃多这个话儿,元昊遂就决定了说,左厢监军的这个职位,确实是需要换一换人了。 这个时候,王叔山遇惟亮这厮,任西夏左厢的监军,惟亮亲弟山遇惟永,任西夏右厢的监军。因为对惟亮不满意,元昊寻事儿将族叔山遇惟序找了来,然后告诉惟序道:“如今有一个可靠的消息:山遇惟亮作为族长,带头谋反。明天上朝的时候,你来出首,山遇惟亮的官职,到时候与你。” 惟序这厮,既是元昊的族叔,也是山遇惟亮的从弟。元昊的吩咐,当面儿惟序不敢不从,果真真让他出这个首,一则惟序不忍心。二则元昊没什么信义,最是个翻脸无情的人。兔死狗烹这种事儿,元昊这东西能做出来! 当日惟序琢磨了一天,到晚的时候,山遇惟序趁着夜色,急跑去从兄惟亮的家里,将元昊当日的吩咐,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一遍。兴州这地方人多眼杂,到处都是元昊的眼线,山遇 惟序不敢久待,交代已毕,惟序一道烟就走了。 本来因为之前的事上,元昊不满他山遇惟亮,惟亮已经看出来了。如今惟序来递消息,元昊要动手这件事儿,惟序心里面已多少有底。只是他们动作太快,马上就开始动手了!这倒让惟亮措手不及。 这头惟亮谢了惟序,送他走后,急忙将惟永叫过来,兄弟俩一块儿商议这事儿。按照惟亮的说法,来日上朝的时候,元昊那边就要动手,马上就要想好了对策,今夜就要布置妥当。依惟亮的意思,如今夏地是不能待了,为安全计,惟亮也只好连夜就投宋。 山遇惟永劝他道:“事情紧急,事先并没有通过消息,宋人哪肯信兄长呢,依我之言,反正兵权在你、我兄弟二人手中,不如咱们先下手,明天直接就反了他元昊!” 惟亮不同意便道:“党项一族,能到今天不容易。倘若事发,不就是自相残杀生灵涂炭!此时外人再趁机打来,却不灭族!”因此惟亮不肯干,惟序十分替他担心。 惟亮遂道:“事已至此,只有这一条路好走了。若我有福,则宋人纳我。若不纳我,便是天意如此了。”当下惟亮先派遣心腹,去宋金明寨都监李士彬寨中递书,就说欲带族人投降大宋,预先通告消息。 虽然说事情大致已安排妥当,然而此去路途艰险,困难重重,惟亮因不放心老母,不免有些踌躇不决。然而此时事情紧急,已容不得多想,山遇惟亮遂入内闱,将此事告与老母独孤氏知道,就叫同去。 独孤氏道:“这两日家中车仰马翻的,我就知有事。我年纪大了,已经过了八十岁,见过的事情实在太多,活的够了。我儿要走要留自己打算,莫以我为念。”正说着间,外面有人通报消息,惟亮急忙出见。 等到惟亮事完重新转回来时,独孤氏已是悬梁自尽,众人急救不及。见此惟亮大哭了一通,去梁上解下老母的尸首,然后就纵火焚了房屋。当夜携妻野利罗罗、子阿遇及亲属二十二人,并家当细软,要投延州,直接就往城门奔去。 才待出城,见守门将引百余甲士巡视。那将见了惟亮,叫道:“见过监军。天色已晚,监军何故出城?”惟亮道:“家母去世,出城奔丧。”那将看时,车上果然带有棺椁,跟着的众人亦面色悲戚,这模样确实不像是假的。 那将便道:“虽然如此,也得夏王手谕。若没有时,却不能放。”因惟亮犹疑,那人替他出主意道:“左监军宁奈一时,不若先去讨夏王手谕,然后再出城。”正慌间,背后一骑赶来,却是诺移赏都。 诺移赏都近前道:“没藏都也,好生大胆,左监军是夏王叔父,他要奔丧,夏王尚且牵马坠蹬,你就敢拦。”因军师张元已经自请去张掖屯田,元昊特意从甘州将诺移赏都调回来,新近与他走得近,差不多能代表元昊的意思。听得诺移赏都这番话,没藏都也便放过。趁这个空,山遇惟亮引忙老小急驰而过。 山遇惟亮出得城门,引五百族人,各披坚执锐,扮作行军,就说奉夏王之命前去追击凉州投敌的人马。概因山遇惟亮之名,众竟信之,任其自去。山遇既反,正赶上元昊新得索氏为妃,终日享乐,底下的人亦不敢打搅。张元正在张掖屯田,也无处告诉。及至天明,元昊知道了此事时,山遇惟亮已早已遁去,恨得李元昊咬牙切齿的。 山遇惟亮逃至宋地,被保安军知军朱吉所得。朱吉既得山遇,急命人去请知州郭劝。左右将山遇惟亮带至帐前。郭劝问之道:“左监军既为西夏栋梁之人,你又何故投宋呢?”惟亮道:“元昊欲自立,因我恐遭灭族之祸,故而投宋。”郭劝试之问道:“兴州城中有何虚实?”惟亮遂道:“兴州城中,加老弱不过八万之数。” 问的愈多,愈听得郭劝半信半疑,愈发犹豫不决起来,遂与朱吉并钤辖李谓一块商议。众人都道:“那元昊、张元多行诡诈,世人皆知,此事必是张元之谋。”既然他两个都这么说,郭劝心内也就道:“只要无过,宁可无功,这种事谁敢拿来冒险?”干脆就将山遇惟亮还与夏人,若是真来诈降的,臊他元昊和张元一脸;若是假的,也是他夏人自己内乱,误不了咱。那郭劝合计一番,也就命人将山遇等众绑缚还与西夏去了。 李元昊既得山遇惟亮,自心内道:“宋人怕我。”遂将山遇惟亮乱箭射死,子妻合家一并杀灭,命野利旺荣代左厢监军之职,用元昊舅卫慕山喜代山遇惟永右监军之职。将“山遇谋反,吾故斩之,公等勿疑”之言宣示诸将,众将皆惊,李元昊自此更有了自立之意。 第66章 夏竦入宫荐庞籍 因元昊屡胜,宋朝的友军已屡屡受挫,除了在西北多置人马,宋廷这边也并无良策。一日,刘太后与众臣在花园中散步,言论间谈及前朝之事,从唐太祖讲到唐太宗,又从太宗讲到高宗,继而提起来武后,太后转脸问鲁宗道:“唐朝武后此人如何?”宗道对曰:“唐之罪人,几倾社稷。又何足论?” 太后闻听无语默然,旁边众官亦相顾无语。内中程琳心中一动,趁众人散了,左右无人,程琳献出来一幅《武后临朝图》,就进与太后。 今日在花园中的情形,太后已见了,称帝这事儿,朝中根本就无人应和。这个时候程琳来献图,这不是火上浇油么!太后将图掷之于地,笑问他道:“公欲使我成众矢之的么?”程琳慌忙跪谢不敢。看着程琳面上的神色,刘太后甚至怀疑说,程琳借着献图的名义,这是要故意以进逼退。 这一年先帝嫔妃李氏病亡,太后不肯为之发丧。吕夷简得知这消息后,故意拿话儿试探夏竦,意思让夏竦去提醒太后。 说起来这个,牵扯到一桩陈年的旧事儿。如今的这个赵官家,不是刘太后亲子,他的生母,正是这刚刚亡故的李氏。在赵祯未知生母的时候,他就被刘太后夺而养之,自始至终,官家都不知他的生母,是另有其人。此系秘事,太后从来都避讳此事。这事儿后宫中无人提及,更无人敢提。 吕夷简是个什么人,夏竦这边自然知道。吕夷简那厮,说话、做事的时候,从来是八面玲珑的主儿,得罪人的那些事儿,是从来都不肯出口的。朝堂上都已经有了默契:每次遇事儿,得罪人的那些话儿,吕夷简从来不肯说,每次都是夏竦提,因此这件事也一样,吕夷简指望夏竦能提。 夏竦又不傻,这种虎头上拔毛的事情,他吕夷简自己不敢做,倒把夏竦给推出来,让夏竦去说。这事儿夏竦不能忍,口里面遂道:“宫中的事情,我一个外臣不好说吧!这事儿还需要宰相操心。”夏竦随即把这件苦差事儿,转又推回到吕夷简身上。既然如此,夏竦那头已不能指望,吕夷简只有自己去说了。 到第二日,吕夷简与太后商议完事情,终于把话儿说出来道:“听说昨天的时候,宫中李氏突然亡故,不知丧事如何安排?”太后本来午睡未休,听闻大事才肯接待。谁知吕夷简进来之后,拿几件小事来支支吾吾,就知道有话,为的却是这件事!吕夷简惹起太后的火来,语气中已经不满了。 当下刘太后遂屏退众人,呵斥吕夷简便道:“是什么时候,宰相管起了后宫之事?莫非欲离间我们母子么?”夷简离座顿首道:“太后不听我言,将来欲效吕后、邓绥灭族乎?”这一句话说出口,刘太后心中立刻就醒了。 赵官家不是太后亲子,这件事许多人都知道。一旦自己亡故后,必然能有人告知官家,若赵官家疑刘太后害之,则刘姓灭门矣!而且不单只是刘家,当时的宰辅没劝谏,过后一旦被追究起来,亦会被问责,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儿! 这时节炉香袅袅,风卷秋帘,沙沙作响,间或几声鸟雀轻啼。因为吕夷简一句话,把太后惊出来一身汗来。 这时候太后已如梦方醒,心里面遂就准了治丧,遂缓缓道:“如你说说,那就让李氏以皇后服饰入殓,赐皇后。”吕夷简摇头不可:“尚欠。需要以水银储其尸,穿以皇后服饰,赐太后名号。”太后许之。因这件事上,太后为感吕夷简救族之恩,因他思虑周全,凡事必与吕夷简商议。 这次吕夷简又办了件巧事,愈发得太后信任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夏竦便知道了,心里面道:李氏那事儿,吕夷简早就想好了对策。为防我坏了他的事儿,故意先过来这么说。摊上这么一个同僚,十分让夏竦这边不快:再这么下去,过上几年,朝中下上,岂不都成了他的拥趸! 这个时候,正赶上东京城出了件事情:开封府司法参军、大理寺丞庞籍那厮,为了桩拐卖妇女的案子,把吕夷简家一个亲随的亲眷,当堂就给打了定罪,夏竦心里面称赞不已。这个时候,御史那边正有个空缺,夏竦于是决定了说,要提拔庞籍做御史。有了这个想法后,夏竦遂去与太后商议。 当日夏竦见了太后,与太后议事的时候,间或提起来一些事情,话里面有意无意的,似乎在怪吕夷简。夏竦和吕夷简不合这事儿,刘太后早已经觉察了。然而对于太后来说,也还不坏。倘若东府、西府都和睦相处,两边都一派祥和的话,那么对于朝廷来说,反而不是一件好事儿。 说话的工夫儿,太后便请夏竦喝茶。这边太后抿一口茶,然后口里面评价说,今年的新茶有些太苦。那边夏竦便回复道:“茶场司那边,刚来了一批蜀地的新茶,是要卖往辽国的。我尝了尝滋味不错,明天让王度支送一批入宫,请太后和官家尝一尝。” 因这个话儿,太后问起茶务的事情,夏竦直接回复道:“东南十路六十多州,二百六十余州县,全都产茶。单蜀地一处产茶的数量,每年就有四千万斤,其中一半是卖往蕃地。蕃人饮酥酪、吃肉食,每日蜀茶是必饮的。” 说起来钱粮这件事,当初澶渊之盟后,宋朝这边的资粮,曾一度紧张,是丁谓出面任三司使,在盐、茶事上颇多改良,才扭转了资粮紧张的局面。后来丁谓又大开商路、重整赋税, 让宋朝赚了不少的钱,来充实府库。 后来丁谓离朝后,三司使林特那厮也倒了。赚钱事上别人还不行,关键的时候,是夏竦担任了三司使,一并举荐了几个人上来,担任各部的度支,总算把局势给扭转过来。 早年的时候,夏竦担任过都磨勘司,在财赋上面颇有心得。宋朝每年与辽国的岁币,因为夏竦这个厮,宋朝的商贾,总能将把钱再挣回来,而且回来的这个数儿,还是岁币的许多倍。如今辽人在商事上,十之五、六都依赖宋朝,他们一穷,自然没能力与宋朝打仗,这就够了。 因为与商贾们处得久了,积极帮他们牵线搭桥,那些商贾为了迎逢,连夏竦也过得奢靡起来。为这事儿上,夏竦没少遭到台谏的弹劾。对于刘太后来说,只要有能耐为宋朝办事,帮助朝廷赚回来钱,单奢靡一点不是问题。因此对于台谏的那些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全信。 因天气不错,太后提议去花园散步,便邀夏竦一块儿去。在路上时,夏竦随即把庞籍如何不畏强权,将宰相亲眷责打定罪的话儿,还有更早的时候,天子的宠妃曾私下派内侍去开封府宣旨,因不合规制,也被庞籍给痛打了一番,最后口里面提议说,要升庞籍做御史。 听闻这个,太后语气严肃了道:“除了不畏强权之外,做御史还需要头脑清楚、能识大局。子乔对此人熟悉么?这个庞籍心智如何?”夏竦遂道:“太后放心,当初臣在黄州做知州时,庞籍那时候是司理参军,为人下官可以保证,除了刚直、忠诚以外,还是个足智多谋的。” 这个时候,刘太后一改才刚公事公办的语气,口气又重新缓和了,露出一些笑模样来,又好像家常闲话似的,继续说道:“台谏那边,不是我故意挑他们,有些人真是不可理喻!官家年轻,心思单纯,经历得少。在大事上面看得不深,也需要有人能帮他掌舵。我不过垂帘多了几年,你看看他们那些人,屡次上谏,一个个干脆就把我当了国贼!” 对于太后这个人,夏竦还算有些了解:刘太后不比唐朝的武后,武后自己有几个亲子,刘后根本就没有亲子,这是一。武后有娘家,还有本家的侄子。 刘后的家人早已经亡故,早年时被嘉州刺史龚美收留,认他为哥哥,后来刘后得了势,龚美遂就改成了姓刘。就算是刘后篡位成功,这个位置又留给谁?又何必冒着那么大风险,与天下人为敌呢!夏竦遂道:“他们那一群书呆子,图的只是个‘刚直’的名声,不是真的顾念大局。” 因说到“天子宠妃”这事儿,当初叫王德用出兵伐夏,最终这事儿没成行。王德用听见了一些风声,为了避祸,这个厮回来就变了样儿,在家里弄了一群的美人,每日与美人饮酒作乐,正事儿全都不管了。不但他乐,还给赵官家送过来几个。 这些美人官家喜欢,看见了也是乐得不行。因为台谏的劝阻,不得已把美人就送出去了。郭皇后告诉太后的时候,当初原话是这么说:“官家因为舍不得,哭着把她们送走了。”这官家也是个不靠谱的!看这个样子,还是得有人劝谏着才行。 因这件事儿,太后心里面遂觉得说,御史也不是完全没用,多少还是有一些用处。想到这时,太后又转回话来道:“这些年以来,子乔推荐的人才不少,我也相信你的眼光,庞籍这事儿,就准你所奏。” 第67章 贬夷简四老任相 李元昊自从得了甘、凉等地,气焰更胜,不时滋扰边境,西北各处相继告急。这个时候,偏偏禁中亦不得安宁:半夜的时候,皇宫中突然着起火来,当夜风大,火势起来后十分迅猛,着起后不久,便蔓延至崇德殿、长春殿、滋福殿、会庆殿、崇徽殿、天和殿、承明殿、延庆殿八殿。 因这起大火,官家与刘太后连夜起来去别苑躲避。等到天明,大火已经被众人扑灭,问起这起火灾的源头,查究了多日却迟无线索。情急之下,内宦找着个缝人的火斗,遂欲将缝人问罪了事。 开封府府尹程琳上奏说,宫中人多,居住又狭隘,锅醦、板壁相邻近,又久旱无雨,天气干燥,这次起火不过是天灾,不可以随便拿人去顶罪。御史蒋堂亦上奏道:“臣看了火势经过的图本,不是人祸,不可随便将宫人付狱。” 因程琳、蒋堂二人的上书,赵官家遂命将宫人释放,这件事情便不了了之。官家拨左藏库二十万缗,命宰相吕夷简为修茸大内使,枢密副使杨崇勋为副使,发京东西、河北、淮南等路匠人役工,重新修葺各处的宫殿。 刘太后自从入秋就开始犯病,如今已过了几个月,病情反反复复的,迟不见好转。有时病势稍微轻些,垂帘听政几次后,又能病倒。因这件事,好多人都说天降异象,不久宫中必出大事,或许就应在刘太后的身上。 这日太后身体好些,上朝的时候,右司谏韩琦出班奏道:“前番夏王赵德明没,元昊继任为夏王,众人皆不以为意。如今元昊逐夜落隔,得了甘州,复又得凉州,逐六谷部,如今气焰正盛。久之恐怕养虎为患。还望太后早作准备,出兵伐之。” 太后遂问吕夷简道:“稚圭之言,不知坦夫有甚高论?”吕夷简道:“昔日我军屡次攻打夏军,皆无功而返。前番朝中派出去使者,与吐蕃唃厮啰来往过几回,如今关系已日渐稳定。依臣之见,当遣使者去吐蕃,联合吐蕃赞普唃厮啰,趁早预备抵挡夏军。”太后准之,即命使者着了诏书,带了珍宝,去往唃厮啰处。 西北局势大不如前,刘太后操心国事,身体亦每日愈下。明道二年春,太后薨,积润享寿六十九岁。因刘太后遗诏,让杨太后继续垂帘听政。为这个事儿上,众官一时拿不定主意,有人说应该遵诏的,也有反对遵诏的,正围成一团儿兀自争吵。 正乱的时候,正好有御史庞籍也在。庞籍这厮,一向是能动手绝对不吵吵的。因他们吵,庞籍立刻跳将出来,动手儿将太后所留《内东门议制》一把火烧掉。等有人发现了要阻止时,早已经晚了,眼看着遗诏就化成灰了。 如今遗诏都已经没了,便打死庞籍,遗诏也没办法再变回来,没什么再能让大家吵的,众人遂就闭上嘴,不再则声,只有请赵祯亲自主持国事了。 赵祯亲政之后不久,八王赵元俨将官家生母李氏这事儿,亲自告诉赵官家。得知此事赵祯大哭,发兵将刘氏的宅院给团团围住,等待事情水落石出,便就发落。这个时候,刘姓的合家都人心惶惶,没有一个不怕的。 当年刘太后得势的时候,方仲弓、程琳这几个,都先后上书,暗请刘太后“行武后事”。如今刘太后这一死,刘氏一族看着要到了,刘后生前所做的事,立刻被众人指出来痛斥。 有人上书与官家说,当初被刘后所贬李迪,应该被重新召回重用。当年被刘后所贬寇准、曹利用,虽然早就已经亡故,亦应该复爵、追赠、下诏立碑。 就连被贬崖州的丁谓,都有人交口称赞说,他在崖州干得不错:不但教民读书着文,还将家财贷与士民、商贩做买卖,改善民居,繁荣市贸,那么个蛮荒穷困的地方,被丁谓治理得井井有条,都已经富饶得不少了。如今丁谓年纪已老,风烛残年的时候。看在以往功劳的份上,建议内迁。这些上奏,赵官家一一全都准了。 见这个情势,还有人跟着上书说,要罢掉当初刘后主持设立所有的事项。凡事刘后同意的,一概都废,凡事刘后不同意的,一概都立。当年刘后主持设立的“益州交子务”,也被人奏请要废除掉,幸而范仲淹及时上书,“废除交子务”这件事儿,总算是半途而废了。 眼看着“罢刘”之风欲来愈炽,刘家上下已坐不住了,心里面道:当初刘太后在日,宰相吕夷简与刘家之间关系不错。倘若求一求吕夷简,或许还有机会能保全。想到这时,刘家人急忙找到了吕夷简,央求吕夷简救一救。 吕夷简宽慰刘家人道:“此事放心,官家一向仁厚宽恕,突然知道了这件事,情急所致。一旦查出来李太后死因,必然悔悟。” 这一头赵祯亲自去祭奠生母的时候,见李妃储于水银之中,着皇后服,面貌仍旧栩栩如生,看着不像被谋害的模样。着人查验,身上也不见有什么伤痕,便把痛恨刘后的心,减少了三分。 等到宫中的医士查明,确实李氏是自然病逝。当初李氏生病的时候,刘后也曾命人诊治,所用药方也都合理,并没有什么让人挑处。由此看来,李氏生前,刘后确实未曾加害,众人之言不可轻信,这个时候,赵官家心中已宽解了大半,遂命人将刘宅所围之兵撤去。 赵祯思及往昔,虽然刘太后在世时贪恋权势,不肯放手,人性如此,又有几人能老年戒得?更何况刘太后待自己悉心照料,借物喻理,教诲义方,视如已出,对他生母亦不曾加害,比辽国太后萧耨斤强上百倍,念及这些,也就释然。官家遂就下旨,建奉慈庙,亲往拜祭,追刘氏为庄献明肃皇太后,李氏为庄懿皇太后,养母杨氏为章惠太后。 祯初理朝政,问宰相吕夷简事。吕夷简道:“陛下亲政宜正朝纲、塞邪径、禁货贿、辨佞壬、绝女谒,疏近习、罢力役、节冗费。”祯从之。 官家初掌实权,需要做几件事来立威信,先是擢升因谏为太后所贬之晏殊、范仲淹、刘涣等。思及恩威并施,有升必然有降,那边吕夷简早有应策,进言张耆、夏竦是太后的心腹,在朝中枝叶盘桓,难以驾驭,急宜去之。 去张耆、夏竦这些人,赵祯尚自沉思未决。晚间赵祯去郭皇后宫中,无意间提及朝中之事,言吕夷简谏去张耆、夏竦等人之事。郭后嘴快,闻听笑道:“吕夷简想一家做大,怕张耆、夏竦争权而已。太后在日,他尚且在陛下与太后跟前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如今不在,却不便宜?”不出几日,不但张耆、夏竦被贬,连吕夷简也跟着一块儿被罢相了。 张耆、夏竦那厮们被贬,倒也罢了。吕夷简自己突然被罢相,心内纳罕。思虑再三,自认行事未有不妥。这日闲暇,拿话问及副都知阎文应。文应闻听笑了道:“此事不怪恩相生疑,便是我等也料不到。”一面屏退闲人,附耳低语道:“此系官家听信郭后之言。”一面将郭后与官家之言细细的讲了。 夷简忖道:“郭后此人,宫中风评虽不甚佳,只听说她憨直尖酸,嘴贫恶舌,从来不会与人为善的,只因刘太后之故,才被立后。谁知道平白无故,背后便要使坏!这件事情过后再议。” 如今吕夷简已被罢相,官家曾问及谁可继之,吕夷简私下里建议道:“如今元昊在西北的势力,已日益壮大,这件事情需早做打算。王随曾经知过秦州,熟知蕃事,为官又严,灾荒之年打击商贾,平息粮价,是个能臣。又老成持重,可以重用。 只是王随脾气暴,还需个次相从中辅佐。太子太师陈尧佐,为官多年。善治水患、劝督农桑、熟通财货市贸转运之人,是个治平的人才,可堪大用。” 因这个话儿,赵祯随即命陈尧佐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命王随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除了他两个,一通擢升的还有韩亿、石中立这几个。 如今王随当上了宰相,这厮还兼着修国史,和他好的那些人,都希望王随在史书上给美言几句。便是王随他自己,如今都已经六十七岁,没几年可以建功的了,还琢磨着怎么把自己的功劳夸大些,资历再让它好看些儿,然后名垂青史呢,没太多精力去过问国事。 陈尧佐这边,他比王随都长十二岁,如今也已经七十九了,一心只想着庇护子孙,帮助儿孙们升迁,也没了当年的雄心壮志。每日点卯,只要当日没什么大事,这俩人早早儿就走了,哪里有心思去过问政事。 宰相们带头就这么溜了,政事堂剩下的那几个,参知政事石中立,今年已经六十八岁。参知政事韩亿,跟石中立两个一样的岁数,今年也一样六十八了。韩亿看着还严肃些,底下人多少还有个惧怕。 石中立这厮,成日嘻嘻哈哈的,动辄便找个乐子逗逗,也没个正形儿,完全没有副相的威严,底下人根本就不怕他。都知道石参政是菩萨的心肠,不管下面人犯什么错儿,只要赶紧求一求他,保准不会被太苛责。 第68章 为争风郭氏废后 日子就这么慢慢过着,谁知道转眼到了六月份,突然之间就出了大事:因为接连多日的大雨,黄河在山东、河北决堤,这一次波及到十数个州县,周遭几万顷良田,瞬间便被洪水淹没,两地的流民不计其数。 下面将灾情报上来,赵官家与执政们商议的时候,因为汇报的时间太长,宰相王随年纪又大了,而且他还病病恹恹的,吃了一些犯困的药,熬不得困,居然在中途睡着了。单睡着便罢,而且还打起呼噜来,声音还不小,胡子都一抖一抖的。石中立忍不住去拽他一把,总算把王随叫起来,没让他再继续睡下去。 不容易王随那头醒了,陈尧佐这头又咳嗽起来。这个咳嗽一起来,炸雷也似,根本这动静就止不住。连下面汇报灾情的声音,都被他吵得听不见了。除去他俩,韩亿如今已有些耳聋,自一面听时,不时用手去推推身边的程琳,问他别人讲的是什么。 不容易听完了下面的汇报,朝廷要拨人去赈灾时,商议决策又是一难:赈灾需要的钱粮,是一个大数,到处摸不着这一笔银子。从别人嘴里面想抠出钱来,那就难了。 各衙门都不是省油的灯,欺负宰辅们眼老昏花,没有精力去一一细查,都跑来哭穷,排着队的述说艰难,总之就是一句话:这一笔钱腾不出来。 有人害怕被减了开支,本来暂时用不着的钱,这时候也争抢着过来要了。好不容易东挪西凑,终于把钱粮凑出来一批,新的问题又出来了:陈尧佐那厮,建议他侄子做这个钦差,得这个功劳好能升职。 好不容易凑到的钱,王随害怕万一被贪了,上面还有个撑腰的,底下人发现了必不敢说。一旦出事,可不是陈尧佐一个人倒楣,连他王随都能被牵连,因此坚决反对这事儿。王随直接说陈尧佐的侄子才能平庸,不堪重任,这一去根本不顶用。如若去人,这一次还得是他王随推荐的人,才能让去。 王随平素就好骂人,这一着急,口里面立刻就骂上了。陈尧佐年纪比王随都大,他王随不尊老倒也罢了,倒让他随便就这么骂了!陈尧佐自然不甘落后,立刻也问候起王随的祖宗。 眼看着两个老头子争吵起来,而且双方还各执一词,没一个肯轻易让步的,底下的谁都得罪不起,也没人敢劝。随着战事的升级,这架都吵到赵官家跟前,问到底是昭文馆大学士头衔高,还是集贤殿大学士头衔高,这个首相,到底按不按年龄算! 下面都火烧眉毛了,急得乱转,偏偏上面还乱糟糟,什么事情都干不了,这就坏了。转眼之间,河南的蝗灾、淮南西路和江南东路的旱灾、以及陕西的兵乱,都起来了,灾况频发。 就凭政事堂这些老家伙,他们单只办一件事,就弄了一个乱七八糟,这么多事情一块儿都来了,更不能指望。不少人私下里便议论说,灾相频发,皆因辅臣无状之故。谏官韩琦已经上书,请求罢免王随、陈尧佐、韩亿、石中立了。 眼看这烂摊子没人能收拾,官家又想起吕夷简来。这个时候,右正言刘涣便上书,言说自己当初提及还政事,刘后欲杀,亏吕相劝阻得免,如何贬之?况吕相小事随太后,大事必争。太后临朝十余年,天下晏然,亏吕相之力。 那一头副都知阎文应亦跟着说道:“陛下不记得当年了么?当初太后垂帘的时候,曾经将八大王之子赵允初接入宫中,做个替补。幸而有吕相力劝的原因,这才将赵允初给送走。” 众人的话儿,赵祯琢磨了有道理,思及生母之事,幸得吕夷简从旁周全,心中有感,随即将王随、陈尧佐、韩亿、石中立这四个罢掉,重新命吕夷简为宰相。 如今太后已薨,后宫之中少了人约束,加上官家性格宽厚,妃嫔们行事便有些肆意起来。因郭后乃是刘太后所立,祯不甚喜,这些众人自然知道。于今太后一没,郭后在众人眼里便矮了一截,尤其是几个得宠的,在她面前,愈发不尊重起来。 倘若一直在树荫里,不知道阳光普照的滋味,倒也罢了,素日被簇拥追捧的人,突然之间被冷落起来,这个滋味不好受。那些人都看在眼里时,不免幸灾乐祸起来。纵然如此,毕竟皇后的名份还在,郭后也算还有一份慰藉。 这一日,大雪纷飞。帝后妃嫔这一干人等,全都在宫中向火饮宴。女人扎堆的地方,有些事根本不用言语,只几个眼色,别人便都心领神会。更加上观察入微的本事,凭着众人穿戴打扮及面上阴晴,当面几句客套的话语,在众人眼里面,早已经看到了一场大戏。 尚美人仗着恩宠,今日宴会又是她做东,故意在跟前官家撒娇撒痴,口里哼哼唧唧的,郭皇后面上不好看。先前刘太后在日,郭后没少借势欺压,诸人多少都对她不满。如今郭后失了势,众人也乐得看她笑话,愈发拿话撺掇尚美人。吃人喝彩,尚美人仗着酒兴愈发来劲,干脆滚入官家怀中撒娇儿,一面拿眼瞅郭后。 这时候有一个愈发起哄,偏偏用官家听不见,众人能听见的话语,小声儿说道:“寻常之家,主妻老丑无有子嗣的尚且易位,识时务者需效仿尧舜,莫等人撵。”不知谁道:“寂寞宫花红,闲坐说玄宗。若官家不理,位至皇后又能如何?”还有人看不惯尚美人的,口中便道:“一个美人好生无礼,由着她闹,难得郭后好修养,换我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郭后先头避讳官家,顾着体面,不肯在他面前与妃嫔争竞,只因尚美人言行放荡不尊重,终于忍不住了出声道:“帝后在此,不知礼仪,成何体统!”既然郭后不满意,尚美人这边仗着酒兴,愈发拿乔放娇起来,斟一杯酒,将手扶住官家的脖子,央他饮了,将口气喷在他脸上,一面开口回复道:“官家自说今日聚会,不分尊卑,不拘礼节,都且尽兴,是不陛下?” 此时赵祯已三分醉意,闻听她问,从歌舞声中转过头来,含混答应。这话如同得了圣旨,尚美人立刻去官家脸上索一个亲亲,官家低下头来笑一笑。这边尚美人旗开得胜,朝着郭后哼一声,从背后比出一个不屑的手势,一时间周围低声私语不已,都看郭后。 郭后忍得了官家冷落,忍得了人前人后的闲话,甚至忍得了别人当面受宠。但是遭人当面侮辱,这事儿郭后忍不了。因尚美人挑衅,热血一发冲上头来,郭后径直下来坐榻,冲至近前,朝着尚美人一掌批去。 此时众人惊呼一声,只恐尚美人粉白的脸孔要破了相,急去看时,原来尚美人躲闪的快,这掌批在赵官家颈上。错失了手,郭后哪肯轻易罢休。径直将尚美人从赵官家怀里揪将出来,拳头巴掌一发上。 尚美人此时头发披散手脚乱舞,将手抓住赵官家不放,大声叫道:“皇后当陛下面欲杀妾身”一面哭啼撒泼。官家此时惊得呆了,口内呵斥两手去拨,哪里按的住!那两个发疯也似的缠在一块,干脆性命都且不顾,只争个高低,岂容拆解。 这两个人,平素的时候,都不太招别人待见,闹将起来,众人口里都虚劝劝,没相帮的。这里面除了赵官家,其他人根本就没有急的。这个时候,幸喜得内监得到了消息,赶来拆解,这才将他们两个人分开。看时双方都挂了彩,连官家脖颈都殃及了,郭后凌君被带走问话,众人也都驱她们散了。 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尚美人怕郭后无事将来要报仇,使重金与阎文应,务必要想办法让郭后重判才好。那边阎文应得了钱,转回去便对赵祯道:“我闻百姓之家,妻亦不可凌夫,何况陛下!此次郭后理应废之。” 赵祯道:“皇后失手,非故意为之。”阎文应道:“即便失手,郭后当陛下之面殴打妃嫔,颇失礼仪。”赵祯不语。阎文应道:“如若不惩,世人都道陛下忠厚可欺。陛下九五之尊,金玉之体,如今脖颈上血痕宛然,为天下耻笑。” 又有谏官范讽进言:“如今立后已有九年,郭后至今仍然无子,义当废。”废后一事事关重大,赵祯命宰相吕夷简前来商议。吕夷简闻听此事沉吟了道:“若因琐屑之事废后,固然是小题大做了,然而于大处看时,此事却又一言难尽。”一面拿眼看赵官家。 官家随即屏退左右,命他直说。夷简遂道:“恕臣直言,一国之母,应上替陛下分忧,下能和睦后宫,爱百姓如稚子,量宽宏承丘壑,郭后与这些恐不能符。” 这些事赵祯自也虑过,若说皇后无子,立别人之子为嗣倒也无妨,只是那郭后与刘太后相比,无论才能还是心胸,都弗如远甚。史上后宫祸国之事太多,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官家此时面色沉重,口内又道:“如你所说,因小事轻言废立,是明君所为么?”吕夷简道:“昔日光武因怨怼废后,何况郭后确曾凌君。”这边赵祯被吕夷简说动,正式商议废后之事。 第69章 欧阳修传书高司谏 废后之事一经传出,众皆哗然。御史中丞孔道辅、谏官范仲淹、同知谏院孙祖德、侍御史蒋堂等十数人上书请奏,反对废后,吕夷简哪里接纳上报。既然台谏的奏章不能上报,众人也不肯善罢甘休,只等次日上朝时再说。 谁知道次日赵祯不朝,然后直接发废后诏书,一下子打乱了众人的阵脚。众人见此并不肯罢休,聚在一块儿商量后,都说吕夷简蒙蔽圣聪,不能让废后之事得逞,干脆全都去宫门请候。 乌压压一大群的人,全都聚集在宫门外面,高声喊叫赵官家,请他出来与众人赐话答对。然而赵官家似乎聋了,众人白白喊叫了半天,根本不见有什么回复。 不多久众人叫喊得累了,孙祖德、蒋堂这几个,聚拢在一块儿在小声说话,意思想再回去商议。怎奈范仲淹、孔道辅这两个人却等不得,仍旧在继续拍打宫门,高声召唤赵官家。 因赵官家的回复急等不来,孔道辅这厮上来了脾气,抓住宫门上铜环拉拽,直接把吕夷简就骂上了。范仲淹虽然没骂人,因他着急,声音也跟着提高了八度,数里之外都听见。这边的热闹,连外面的百姓都惊动了,众人一发拥挤在高处,齐来看景儿,一面还指指点点的,几乎将高楼都挤塌了,好多处房顶上都站着人。 本来废后这件事,就不光彩,更何况查问到事情的起因,是因为后宫争风吃醋,官家的脖颈被郭后打伤。赵官家不愿意此事被太多人知道,心里面只想着悄悄做。 谁知道这事儿瞒不住,很快朝中就知道了。这帮天杀的台谏,反对又不肯悄悄的,非得要敲锣打鼓的,一遍遍嚷嚷什么“臣等认为,皇后无大过,贸然废后之事不妥”。 什么“陛下不听臣等之言,一意效仿光武废后,是昏君所为!”、“执政拒收台谏奏疏,臣等请求面见陛下”之类的话,生怕别人不知道。而且他们还力大无穷,挣扎起来,内宦根本就拉不住。 因为这件事闹大了,连市井百姓都知道了,官家成了众人的笑柄,这次算丢人丢大了!过不多久,这几个终于招惹来禁卫,将他们拎鸡也似地给架走了。 当日台谏白闹了一场,到底赵官家没开门,立刻就把郭后给废了。等到众官上朝时,再议论这事儿,郭后人已经被废了,赵官家封之为净妃,奉命修道,赐玉京冲妙仙师,赐名清悟,居长宁宫,这时候劝谏都已经晚了。 郭后被废这件事,立刻就传到杨太后耳中。杨太后评价这事道:“虽然说郭后凌帝被废,尚美人、杨美人这两个,为了争宠,迷惑官家,把后宫搅得乌烟瘴气,带坏了风气,这两个人也绝不能留。” 这个时候,郭后被废,倘若再黜尚、杨二人,怕官家面上过不去,杨太后随即吩咐说,过几日找个合适的机会,就把这二人送出宫外。 因后宫无首,时有周武惠王曹彬的孙女曹氏,年方十八,熟读经史,慈爱节俭,宽和贤慎,为人称颂,章惠杨太后劝帝纳之。赵祯听从太后之言,迎娶曹氏,就立为皇后。 因范仲淹、孔道辅等人被贬,众人都觉得不公道,立刻好多人都出来上谏。余靖、尹洙这两个不说,还有欧阳修这个厮,也跟着带头出来了。欧阳修这人,本来就是个无事忙,今天因范仲淹一个月没上谏,立刻写信提醒说:“岂无一件事可言?”、“今天子躬亲庶政,化理清明,虽为无事,然自千里诏执事而拜是官者,岂不欲闻正议而乐谠言乎?” 明天因石介的书法太过诡异,害怕石介带坏了学生,欧阳修立刻写信提醒道:“今不急止,则惧他日有责后生之好怪者,推其事,罪以奉归,此修以为忧而敢告也,惟幸察之。”别人若肯改倒还罢了,一旦同他看法不一,那就坏了。欧阳修认为别人错解了他的意思,能陆续写上五六封信解释,目的只有那一个:劝人家改! 说不得余靖、尹洙、欧阳修等人,纷纷上书,请求赵官家收回成命。众人的进言,赵官家根本不当回事儿,这些劄子呈上去,根本听不见一点的响声。 欧阳修本身又不是谏官,倒也罢了。身为左司谏的高若讷,对此事也是一声不吭,欧阳修遂就坐不住了。因为知道高若讷为人,强令他去必然不肯,欧阳修想了个激将的法子,与高若讷写了一封信,让他将此信转交于赵祯。 本来欧阳修这封信,高若讷以为是求人的,说的无非是一些废话,因此并不打算上呈。怎奈欧阳修一向高傲,这次不容易求人了,若讷也好奇这封书信的内容,忍不住便要拆开看看,欧阳修这次是怎么服软。 只见那信上面道:“修顿首再拜,白司谏足下:某年十七时,家随州,见天圣二年进士及第榜,始识足下姓名。是时予年少,未与人接,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者,以文学大有名,号称得人。 而足下厕其间,独无卓卓可道说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其后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师,足下已为御史里行,然犹未暇一识足下之面。但时时于予友尹师鲁问足下之贤否。 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予犹疑之。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 欧阳修的这封信,前面废话了那么多,一会儿说他怎么知道的高诺讷,一会儿又说,尹洙对高若讷评价如何,迟迟进入不到正题,看不见欧阳修服软的意思,甚至没一点道歉的影子,看得高若讷都心急了,继续又看下面的,见上面道:“自足下为谏官来,始得相识。侃然正色,论前世事,历历可听,褒贬是非,无一谬说。噫!持此辩以示人,孰不爱之? 虽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是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 到此时若讷才明白过来:欧阳修此信不是来服软,这厮根本不想要道歉!拿着此信宣示于众,让欧阳修成为笑柄的想法,恐怕是要落空了! 怎奈若讷不死心,仍旧继续往下面看时,信上说道:“前日范希文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家。足下诋诮希文为人。予始闻之,疑是戏言;及见师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遂决。 希文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是可怪也。 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 虽朝廷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乎饰己不言之过。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也。” 这一封信不看便罢,原来是故意写来骂他!气得高若讷鼻子都歪了。最后欧阳修结尾道:“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春秋》之法,责贤者备。今某区区犹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绝足下,而不以贤者责也。 若犹以谓希文不贤而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尔。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効也。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论希文之事。时坐有他客,不能尽所怀。故辄布区区,伏惟幸察,不宣。修再拜。” 既然他欧阳修故意跟官家对着干,根本不忌讳朋邪之论,而且还主动把党人招供了出来,高若讷又有什么好怕的?想到这时,高若讷果依欧阳之言,立刻将此信上呈与官家。赵官家见了此信后,果然将他被贬至夷陵。 欧阳修虽然被贬出京,高若讷也没捞着好儿,因为欧阳修文采好,这一篇文章朗朗上口,立刻就到处流传开,里头的名句儿,不少人都能朗诵几句。甚至有一些学文的童子,为了学习欧阳修的笔法,将这篇文章日日诵读,都可以全文背诵了。若讷见此不得不慌:用这种方式流传千古,实在不是件光彩事! 因这篇文章,不少人提起起来高若讷为人,评价便道:“高若讷这厮,为遮掩自己怕吕相,不敢上谏替范仲淹力争,故意把范仲淹抹成个黑的,他就不用上谏了。这高司谏真是个机灵鬼儿!” 也有人因为这封信,连尹洙也一块儿也骂了道:“在别人跟前说客套话,倒也罢了。偏偏他在欧阳修跟前,说什么高若讷‘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不知道欧阳修爱当真么!如今他到处宣扬说,尹洙睁眼说瞎话,识人根本就不行,这下好了!” 第70章 夺鸡山联军反攻 宋朝刘太后已经薨逝、官家赵祯亲政的消息,传到夏地,元昊遂议攻宋之事。张元在张掖上书道:“刘太后虽去,边将未动,朝中重臣、对蕃方略亦无大动。如今不得其时。待根基稍稳,再做区处。”西夏朝中众人的看法,也都跟张元差不多。 虽然如此,趁这个时机,夏人总是要做些什么,藉此试探。先前元昊借口父讳,不肯跟随宋朝“明道”的年号,直接将年号换做“显道”,如今宋朝太后去世,更不把宋人放在眼里,干脆直接就更换年号,下一个年号就叫“开运”,以显夏人国运昌隆之意。 这个时候,西夏文字历经七载,一共动用上百人,如今业已造成。野利仁荣早在文字造成一年之前,已经病故。元昊感慨一番,命人厚葬野利仁荣,赞其功德,又赏赐其家小。 既然西夏文字已成,元昊大喜,命昭知天下,设蕃学院,命大臣士族习学之。元昊又行“秃发令”,以三日为限,国人不秃发者立斩之。同年五月,又升兴州为兴庆府。元昊在城内大兴土木,扩建宫城,广营殿宇。巍峨雄壮宛如唐都长安、宋都东京。 当初元昊败夜落隔后,回鹘势力只剩下肃州,宋朝封肃州守将嵬逋为巡检,赐以金银,嵬逋有宋朝和曹贤顺的支持,积极在本地广罗人马,以抗夏军。 因西夏大军打下鸡山,嵬逋不安,打黑水城就顾不上了,还是眼下肃州要紧。因此上使人报信与曹贤顺,意思要重新夺回鸡山。那头宋朝使臣亦发出警告,不许元昊染指黑水河西岸,否则便要驱兵打过黄河北岸。 元昊那厮,哪里是听从警告的,越是不许他染指黑水河西岸,在他眼里,越是宋人没有预备妥当,让他趁这个时机,好尽快拿下肃州和瓜沙。 因嵬逋意思要夺回鸡山,使人到瓜州与曹贤顺商议,请求增援。曹贤顺借三千精兵,命归义军将领朱淮带领,就帮助嵬逋打鸡山。 这边朱淮到了肃州,见了嵬逋,两个已都见了面,商议好了:有消息说,这几日夏军守将成逋克成不在鸡山,已回甘州。野乜颇得在折河与药乜部药乜甘罗两下交战,趁这个空,便就动手。 来日由归义军在鸡山西面布下人马,以备攻打鸡山时,黑水城方向的夏军过来偷袭。嵬逋在黑水河西岸布下人马,以备甘州城所驻夏军。余下人马,由嵬逋引肃州军在鸡山南面正面攻打,朱淮从西南小路上山,以备侧击。 计议已定,遂就安排。当夜子时,两家伏路的两路人马都已各就其位,埋伏好了。寅时才到,那头嵬逋和朱淮众军趁着夜色,已饱食上马。这几日深秋大雾,白茫茫一片,远处全都看不真切。 朱淮引三千归义军由小路步行上山,无一时听见山上有声响动,朱淮正在队中左侧,急忙命众军执好武器,将左翼人马分散开,话尚未完,早听见一阵弓弩响,头顶上飞过一片矢雨。 无一时矢雨射完,幸而众人埋伏的快,躲在山石树木的背后,无甚伤亡,不远处有党项语说话声音。此时大雾仍浓,地面上全都湿漉漉的,一丈开外全不见人。朱淮命众军暂先停驻,叫前军几个人先去哨探。片刻那几个便回来说,已经摸清了夏军的岗哨位置和人数。 哨探回来的一招手儿,叫了三十人出来,分成两路。一路人马从正面攻打,将上方和前面的守卫射倒。另一路从右边绕到左侧,就抹掉岗哨。安排已毕,众人全都猫着腰,迅速往指定的位置去了。 夏军那头,岗哨前面的人马,一共能有七八个,都还不知道眼下的处境,全都把武器放在一边,站在那里说话呢。这厮们说的是党项语,无非是“今天午饭吃什么”、“打下肃州来有多少赏赐”。 还有一个提起来军功,趁这个大雾,山下嵬逋必然在睡觉,可以下山干一票。这提议立刻被反对了:人头的赏赐又不多,大雾天的不愿意动,何必去冒这个风险。 趁着他们说话的时候,归义军已摸清了情况:屋顶上面有一个人,左侧有三个站着的。栅栏旁边一共有三个。还有一个在栅栏里面,这厮因为有栅栏的阻碍,一下子结果他不太好办。 归义军这边,随着领头的一声令下,登时一阵箭簇便射来,夏军岗哨外站着的,登时好几个已被射倒,其余的急忙找到屏蔽,从暗处将箭矢一股脑儿乱射。 这个时候,归义军的另一路人马已经绕到了敌后,一半人马闪电般从高处跳下来,两边肉搏。另一半人马将随身携带半干的草束点燃,掷入门窗,这烟雾熏的屋内守军不住咳嗽,趁这个时候,归义军立刻踹开门,直接把夏军就拿下了。 不消一刻时,归义军破了夏军第一道的岗哨,战斗结束。除了有一两个跑了的,剩下的夏军已全数被杀。此时众人将栅栏搬开,由大军上来。此时的南面,已经听见炮石响,正面嵬逋已开始了。 因为听说有敌军攻山,夏军守军有增援的。因这场大雾,增援的人马害怕埋伏,守军白白站在高处,也看不真切,睁着个瞎眼一通乱射。朱淮见状,叫大军立刻把队型分散开,暂原地待命。一面派出一队人马,绕路敌后,从背后放箭,把这班睁着眼瞎射的夏军吓了一跳,立刻他们就撒腿儿逃了,归义军众人又继续向前。 中间两边又打了几仗,互有胜负。这时节浓雾里远远有一线人马,此时归义军左右翼已走的散了,正不知敌友。正踌躇间,突然见日头底下,那班厮们顶门上秃头一圈锃亮,不是党项夏军是谁?归义军即刻分成两路,从左右两头包抄歼杀。 那一头嵬逋在南面攻山,大雾天里看不真切,只将炮石胡乱打来,倒叫上山知道了方位,射杀了炮手,嵬逋急忙撤了炮手,命分散开。闹出来动静,山上夏军都已知了,齐聚去南面。 大雾里众人又看不真切,不知敌友一通乱射。有的时候,夏军两翼隔着密林,相互之间便对射起来,还把肃州军困在中间,吓得嵬逋抱着个脑袋,身体紧紧趴在地上,不敢则声。 听着两边的弓弩响,中间的恨不能用手掘出条壕沟来,然而众人却不敢动。肃州和归义两军里面,会说党项语的人不少,单凭语言又不靠谱。再说就算喊破了嗓子,另一边的也未必能听见,全乱了套了。 乱了一天,浓雾渐散,到申时天上又下起雨来。这雨越来越下的大,时已深秋,众人浑身淋了个湿透,缩着肩抖。林子里还有树叶遮挡,能稍好些,伏路的便就遭了殃了。眼睁睁看着事先挖好的壕沟进了水,成了泥汤。水舀出去不到一刻,马上又重新灌成了泥汤,随着这雨越下越大,泥汤已经淹了半截了。 肃州嵬逋这边的伏兵,因为守在黑水河西侧,眼看着壕沟里随身携带的筐篮瓢盆都漂起来,步军已成了水军,在水里扑腾。这个倒是不打紧,要紧是黑水河河水突然暴涨,马上就要淹着头了,这个不是闹着玩的,众人不愿意被冲到河里做了鱼鳖,将扒城钩、挖壕铲一并从水坑里捞出来,执了器械紧往后撤,到这个时候,这一路算是白埋伏了。 归义军这头,愈到山顶,灌木矮丛便愈发稀少,除了沟壑和坡底,能隐蔽的地方实在不多。眼看还剩下最后几道的封锁。朱淮命前军暂且不动,先去探路,一面叫右翼吸引大部的夏军,与之缠斗。不多时便有探报接连回来,一一汇报夏军的部署,此时归义军右翼仍旧吸引夏军的大部。 汇报已毕,既知地势和夏军的部署,朱淮遂与左右商议,决计暂时两翼不宜扩展,仍旧向前,夺取西北面山脊。前军三百人将前面的山坡一举拿下,弓箭手上前,居高临下,直接从背后偷袭夏军。 等到夏军乱了阵脚,众人马上俯冲下来,配合归义军右翼,将坡下夏军与主力切断,就趁机剿灭。左翼那边,用一百人且战且走,吸引西面的夏军分散,然后将他们引入山沟,直入归义军左翼的埋伏地。等到夏军两翼都乱了,归义后军马上跟进,就扫清残余。 因肃州、归义两路人马攻打鸡山,已有人报与甘州知道。成逋克成不顾下雨,急引人救。当下夏军收拾船筏,由原先旧路去救鸡山。 这边夏军才下了水,谁成想水势暴涨,遇上洪峰,船上的橹手不顶用,成甫克成前军的船筏,叶片也似地,不听使唤,直接被带到下游去了。漂不上二里,船筏撞到山石上,撞得船筏横过来,惊得众人急拨橹时,却在泥滩里乱戳。仔细一看,船底已经被彻底撞碎,此时才知道已搁浅停了。 第71章 成逋渡河得肃州 听见了动静,肃州军有一队人马急赶上前来,从三面就把这条船给围了。夏军刚刚从险境中脱身,才从船里面露出头来,已经被围,不得已把手巴在船帮上,脸上赔出些笑模样来,当时手里就举了白旗。 正在这时,忽然又听见几声巨响,顺着上游汹涌的水势,似乎有什么冲过来,众人急看时,又撞过来许多船只。肃州军的这拨人马,机灵的立刻转身就逃了,还有一些动作慢,直接被他们给带得倒了,众船撞车也似互相间乱碰,惊得众人急拨橹时,只在泥滩里乱戳。此时才知道已搁浅停了,倒好是对岸,船筏已全部毁损了。 点查人马,夏军过来河水的数目,一共不到三百人,折在水里的将近有一半。这事儿都怪领头的不好:为了在成甫克成跟前邀功,不顾汹涌的水势,直接把人马驱赶下河。他讨了好,可是把底下人害惨了!岸上的那拨肃州军,许多被急流给卷走了,剩下不多的几个人,见势不好,都一道烟逃了。 那一头肃州伏兵因为雨大,从黄泥汤里面拔出脚来,已弃了旧址,正待搬家。猛然间一头撞见了成逋克成的夏军前军,微有些呆——不是肃州军不打,实在是已经冻得僵直了。那边厢夏军排好阵型待厮杀时,伏兵腿快,早已走的不见影了。夏军根本来不及厮杀,用矢雨送了众人一程路,更惹得肃州伏兵走的快了。 至此时山上嵬逋有消息传来,已知道成逋克成前军已经渡过黑水,怕肃州有失,当即下令,命肃州守军死守住四门,阻止成逋克成前军打城。嵬逋急忙弃了鸡山,自去阻击成逋的后军。 嵬逋将人马分为两路,先命一百人去山坡左侧处埋伏,以防已经过河的那些前军,偷袭后方,一面亲自引军去阻成逋克成大军渡河。 嵬逋率肃州军才赶到岸边,正赶上成逋克成后军将要渡过黑水河,成逋克成吃了亏儿,后军用的全都是好船,沿着水势斜行过来,在湍急的水流里控制的住。 才要靠岸,迎头撞上肃州的人马,两军顿时厮杀起来。嵬逋几番将成逋克成正面逼下河去,怎奈成逋克成人马多,两翼从侧面围裹过来,意欲包抄肃州军,几番都被嵬逋打退。 成甫克成前军那头,因为已经过来了黑水,也害怕后军被肃州军打回去,众人就成了瓮中之鳖,立刻也往河岸赶来,直插嵬逋的背后。 嵬逋设下的那一百肃州军,已经在成甫前军必经之路的坡顶上,筑好了沟堑,将一队人马设成半圆,做好隐蔽,只等成甫克成前军的到来。 成甫的前军着急支援,干得不慢。谁知道刚转过山坡露出头来,直接被绊马索将前队的骑军绊倒了一行,不等众人爬将起来,坡上的伏兵弓箭齐发,将前军的人马用箭矢射住。 成甫前军虽然人多,猝不及防受到了猛攻,当下后撤,肃州军立刻向前追击冲杀,与成甫前军战在了一处。如今夏军的这一支人马,已成了孤军,倘若后军再过不来黑水,让联军包围就彻底完了,为此上也得努力向前。 为了能及时赶到河岸,配合后军攻打嵬逋,夏军此时回过头来,正面与肃州伏兵交战,一面又拨一队骑军,迂回至肃州军侧翼,从侧面攻打肃州军。肃州军见势不好,立刻用几十个老道的军士,去加强侧翼,使强弓硬弩射住阵脚,以免被夏军骑军冲破侧面。 眼看众人厮杀了半日,肃州军人少,随着战事的持续,损伤的太多,渐渐的难以维持阵线,实在是有些抵挡不住。眼看着成甫前军已经攻上前来,肃州的人马急忙后退,夏军立刻又往前猛冲。 因成甫前军追赶甚急,肃州军顺势要将成甫前军引至前面不利的地形,以便腾出时间来,给肃州大军拖延时间。说不得这一战肃州伏军以少博大,死伤颇重,打的艰难。 嵬逋这边正厮杀间,忽然报野乜颇得趁着两军厮杀的时候,引党项夏军在黑水河下游上了岸,已夺了肃州。嵬逋因为惊怒的原因,一时失神,眼看着成逋克成后军两翼已纷纷上岸,阵型逐渐厚密起来。 正在这时,成逋克成前军那边,已冲破了一百伏兵的关卡,亦从后面围将来,已经将肃州军逼至岸边,此番是真的没退路了。 嵬逋瞅准时机,重新将阵型变为锥形,引肃州军从成逋克成军薄弱处撕开一个口子,把强渡的夏军赶下船,抢过他们河上的船筏,引三五百人一道烟逃往黑水河下游去了。嵬逋借助湍急的水势,任人在后面呼喝呐喊,轻舟已过万重山,早走的远了,成逋克成追之不及。因没了首领,肃州军没逃出来的尽皆降了。 归义军那头,朱淮已经将鸡山抢夺得手,正待联络友军的时候,忽闻报说嵬逋敌成逋克成不过,失了肃州,已经乘船逃往南边去了,这倒让朱淮吃了一惊:嵬逋手下并没有水军,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船筏,当初他们商议的时候,也并没有这个计划。 不管如何,既然肃州都已经失了,鸡山已经不可久留,朱淮急忙引军便撤。夏军已经过来了黑水,成甫克成打跑了嵬逋,趁势就要打归义军,哪里容众人就这么撤了,免不了在山下围追堵截。幸而山下有归义军伏兵的接应,以致夏军没能得手,眼看着朱淮引归义军退回瓜洲去了,至此肃州便归了夏军。 元昊那边,知道西北又得了肃州,大喜,命甘州驻军趁早准备,以攻瓜、沙。到这个时候,黑水城已经建造完毕,正得其时。情势紧急,曹贤顺命使者西驰高昌,请兵求救。谁知道时间赶得不巧,这个时候,高昌王与西面喀喇汗国正打的激烈,高昌王怎肯为曹贤顺犯了大忌,同时与东西两线作战?是以使者等了弥月,高昌那边迟不见回复。 既然高昌没有指望,曹贤顺又使一路人马,以“元昊建造黑水城,与连都、轻泥等部相互勾结,意在蚕食辽国西南”之事游说,请辽国太后萧耨斤加兵西南,一面以重金送与太后弟国舅详稳萧孝先,叫他去帮说。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辽人只是两边拿钱,他们拿了钱之后,只派出一队人马来,在黑水城北装了回样子,也就撒手不管了。 既然高昌、辽国两家外援都没有指望,事到临头,还是只能靠自家了。曹贤顺与军师宋庆融、蕃部首领遏瓦三个商议时,遏瓦提出,甘州城虽然已在元昊手中,甘州南部有许多部族,仍旧不服李元昊,起事的不少。何不趁着这个时机,插手南部,分他兵力。 原来自从甘、凉相继败落,药乜甘罗在折河,收罗了许多甘、凉的旧部,因此渐渐地做大了起来,不服李元昊管束了。说起药乜甘罗这个人,相传他祖上是于阗王室,他是王室的苗裔,因此这厮野心大些,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复国。也情有可原:有了足够的人马,谁还听他元昊的,自己做大王不好么? 曹贤顺准之,趁着甘州南部药乜甘罗等部与野乜作战尚且未败,让遏瓦接头,就与这几部结盟,共同抵御李元昊。如有必要,遏瓦借着三部的人马,可以向南面寻找时机,若能联合上唃厮啰,和归义军两家结为同盟,当然最好。为表诚意,曹贤顺又选一千精兵渡过黑水,帮助药乜甘罗在东面作战,分散夏军的兵力。 那一头宋庆融又将瓜、沙两地的运粮路线及防御部署说与贤顺,哪里是薄弱需要补充修整的,两家利弊都在何处,瓜沙该如何扬长避短,也都一一拿出来告诉。 因归义军人少,按照宋庆融的建议,紧要的关头,放弃地势不利的防守,将有限的兵力,都集中部署在紧要的地势,好给夏军予以重击,那么最终或许能胜。然而未曾交战便放弃土地,这事与投降没有两样,朝中不少人都极力反对,因此大骂宋庆融卖国,少不得这事儿就多了阻力。 归义军这边,东有瓜州,西有沙洲。西面沙州由曹贤顺弟沙洲太守曹贤惠驻守,治下有红罗、常乐、姜这三个城池,红罗城、常乐城、姜这城三个城池由西到东一溜排开,位置在西北,由陈奇守红罗城,曹贤折守常乐城,安文静守姜这城。 三城重要是守卫西北,抵挡黑水城夏军进犯。沙洲位置在三城以南,由沙洲太守曹贤惠亲自驻守,张景荣、廉思贤两人从旁助驻守,重要是抵挡野利遇乞大军从天都山北上的进犯。 东边瓜州的是曹贤顺,位置在敦煌郡东南方向,靠近肃州的西南,由曹广元、朱淮、拔悉密、朱朝安四将驻守,最东面是广野城,由安孝杰驻守,位置在肃州城西北。如今肃州既然已失,曹贤顺命朱淮在肃州西南筑神武寨,预备与光野、瓜州三面合围,然后向东夺取肃州,将夏军那边的人马,重新赶回黑水河东岸。 第72章 归义军二城起事 元昊因曹贤顺、曹贤惠兄弟二人占据险峻靠背据守,密使人告知陈奇、曹贤折两个归义军内应,一旦时机成熟之后,立即叫他俩举兵起事,杀掉曹贤惠,占据沙洲。事成之后配合夏军,从东、西两两面夹击归义军,攻下瓜州,顺势就将曹贤顺拿下。陈、曹二人既得李元昊密令,已经暗中准备夏军旗帜,旦夕打探曹贤惠消息,只等起事。 眼看着元昊大军马上要打来,曹贤折、陈奇这两个厮,完全没有紧张的模样,而且还派人出去散播消息,告诉周边的百姓说,元昊的人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根本没他们传的那么邪,不用把他们太当回事。 这种自欺欺人的话语,不少人对此提出来反驳。这些人就从中告诉说,若是不战而降的话,由着元昊的人马打来,死的只是些没用的穷人和老人,年纪青壮的全都能活命:难不成元昊占了土地,他能不需要赋税么?杀人对于他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若是尽力抵抗的话,情形就截然相反了,到时候死的只会是青壮!年轻的死光,弄不好真的就灭国了。因这番话儿,年轻的不少人真就信了,每日里只顾吃喝玩乐,根本不去想御敌这事儿。 陈奇妾多,临近过节,家中采买事务不少,众姬妾为攀比事上争斗不断。陈奇有妾钟氏,因采买事上与别人争风起来落败了,心中不平,觉得陈奇厚此薄彼,发誓要让他好看。这一日钟氏偶然见家中赶制夏军的旗帜,知道不好,并没声张。临近中秋,钟氏说要与娘家送节礼,陈奇便使人预备了车马,送她回了。 钟氏娘家在姜这城,到了家中,送完节礼,陈奇这边已有人来接她。钟氏本来想回去,临行之前,又想起之前陈奇厚此薄彼的事情,心中有怨气,遂叫车马先回,赶上节日人丁齐备,她要在家多住上几日。 这一日钟氏正在家中说话,忽然间忆起陈奇家中赶制夏军旗帜这事,当时便与父、兄说了。钟氏父子听见这个,知道不好。因怕被陈奇连累了,两个人急忙去姜这城安文静处首告此事。 安文静得知此事不敢耽搁,急忙将此事报与曹贤惠知道,曹贤惠当即便查。谁成想不查便罢,仔细一查,不单是红罗城陈奇谋反,连曹贤惠之弟曹贤折,亦在常乐城行踪诡秘,与陈奇这边来往不浅。事情紧急,曹贤惠急忙与心腹商议此事。 却说陈奇在红罗城,听说曹贤惠因黑水城夏将保细多昆纵放军士在玉门关内烧杀抢掠,调安文静引三千归义军去玉门关攻打贼寇,曹贤惠重新调张景荣去守姜这城。张景荣去后不久,这头曹贤惠出城劳军,不小心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劳军才刚刚一半呢,眼看已不能继续了。 因曹贤惠一连数日不能理事,沙洲由廉思贤暂时代管。沙洲许多人因这个事,都议论纷纷。那些曹贤惠的家仆里面,有几个知道底细的,私下出来告诉说,一连数日,足有十数拨医士去曹贤惠家诊病,诸将关心去问时,他家推说是曹贤惠夫人患病。 人都有眼,夫人患病,又何必用甲士把宅院团团守住,外人全都不准进,却哄谁呢?曹贤惠何时又变成女身了?此却不是欲盖弥彰? 既然安文静已经被调走,这头曹贤惠又患病,此时行事是大好时机。陈奇马上与曹贤折商议,意思当夜便举兵起事,趁他不备,二路人马齐攻姜这,杀掉张景荣,然后报信与黑水城保细多昆,三路人马从北杀来,保管不日即拿下沙洲。 曹贤折因为陈奇之约,正预备举兵。不料沙洲城中送来密信,直言说贤惠病重,药石罔效,恐怕不起。问及后事,贤惠诸子年幼无能托付,想兄终弟及,有意命曹贤折后继为沙洲太守,若他愿意,便就写表上报与曹贤顺,将来好能报宋以封。 本来元昊答应曹贤折说,打下城池,就使他做沙洲太守,曹贤折这才肯做内应。早知如此,何必浪费那许多功夫!更何况一共举事的还有陈奇,好处恐怕不能独占。既然曹贤惠发了话,下一任沙洲王就是他了,连印玺都已送手里,自家的产业,还谋反个屁!到现在谁要起事,就是撬他曹贤折的墙脚,莫说曹贤惠不答应,他曹贤折也第一个放他不过。 那头陈奇已经在家预备了,随时起兵,再晚怕他换了旗帜,已杀去姜这。曹贤折急忙命心腹快马加鞭去红罗城传话,道事有疏忽,还需再议。岂料尚未出发,已经有曹贤折在红罗城的人回报说,陈奇的城上,已重新换上了夏军旗帜,陈奇本人,也已经往姜这城杀奔而去。 “陈奇死了倒也不怕,要紧别再供出我来”,曹贤折自心里这么道。既这么想时,绝对不能让陈奇活着,再将事情说出去。因红罗城位置在最西,打姜这城要途径常乐,因此上曹贤折急忙去半路设下伏兵,只等陈奇那厮落网。 那一头保细多昆在黑水城,亦已得陈奇、曹贤折二人消息,备言说安文静已调出姜这,曹贤惠现已患病等事,两个相约一块打城。这个时机得之不易,保细多昆遂不耽搁,即刻引夏军奔赴姜这。 一路上快马加鞭,保细到时已至戌时。姜这城外正在厮杀,尸首遍地。北门攻城的人马,旗帜上打着一个“曹”字。保细知道是曹贤折的人马,遂辅助攻城。无一时曹贤折人马便攻破了北门,直接杀入城中去了,保细此时杀的手顺,亦跟随在后面进了城中。 保细多昆才一进城,孰料瓮城突然紧闭,前方人马已没了踪迹,保细觉察中计,才待回时,背后城门亦已关闭。保细只带了数十的人马,被堵在两道城门之间,恰似被关在笼中一般,出脱不得。归义军因见保细中计,急忙将箭矢从城墙上射下来,可怜保细与数十个一块进城的夏军,一时全被射成了刺猬,彻底救不活了。 因保细已死,归义军重又将城门打开,攻打城外黑水城夏军。因没了首领,城外夏军部伍混乱,无能应战。城中的归义军杀出来,夏军一时间抵挡不住,登时大败,众军一道烟往黑水城方向逃跑了。 那一头陈奇义军走到半路,不提防有伏军杀将来,登时溃败。陈奇回过神来急去看时,伏兵诸将却都认得,却是安乐城曹贤折的人马。跟他曹贤折做了这么久的兄弟,暗中帮衬了无数,不想那厮却背后害他,气的陈奇肚皮也破了。然而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只得死战。 怕陈奇不死,曹贤折分别在红罗城东面峡谷、双井山、黄泥堡三处设了三路的伏兵。这一晚上,陈奇连续溃败了三次,好不容易逃将出来,正往黑水城方向逃命,曹贤折哪里还容他出脱?直接带人马在常乐城北将陈奇截住。 陈奇的人马厮杀了一宿,到此时早已经是是损兵折将狼狈不堪,及至天明,红罗城人马已经被曹贤折大军团团围住。陈奇所部的人马,剩下的只有几十骑,到这个地步不得已降了。曹贤折不与他多说废话,招手儿命队中弓弩手上前,登时便要射杀。 正在急间,恰此时曹贤惠亲自引兵杀过来,背后紧跟着安文静——曹贤折到此时才知上当:调走安文静就是假的,玉门关根本就没有战事,入了曹贤惠圈套了!然而此时才明白过来,说什么都晚了。 曹贤惠当即下令将陈、曹两个人拿下,至此归义军西北遂定。曹贤惠遂就挑明陈奇、曹贤折做了夏军内应这件事,将二人绑缚起来,押在城门口示众三日。瓜沙军民闻说此事,皆群情激奋,远远的全都掷物来打,三日下来,打的两个人衣衫上花花绿绿的,什么味儿都有。示众已毕,曹贤惠随即命将陈、曹二人斩首示众。 那一头元昊已经探得黑水城守将保细多昆业已战死,陈奇、曹贤折已经被曹贤惠斩杀这事。既保细多昆已经战死,元昊重新命乌伊多罗驻守黑水城。既然西路一线已全军覆没,只好仍旧由东面攻打。 归义军由神武、光野、瓜州三面攻打肃州城,成逋克成在肃州城,实力不济,只肯坚守,不予出战。眼看肃州城中粮草不继,成甫克成遂使人星夜驰往甘州告急。此时下元已至,早就冷了。大雪纷飞北风呼啸,群山已被风雪封住,天寒地冻,路途艰难,夏军难以继续往肃州发兵。黑水河河面已结成厚冰,野乜颇得遂命夏军由冰路往肃州运送粮草。 元昊在兴庆,有人便与元昊进言,言说野乜颇得在甘州时与曹贤顺有旧,因此打归义军未出全力。元昊亦嫌野乜颇得打药乜等部耽搁太久,督促野乜早日拿下折河。元昊又亲自与众军师商议了,定好攻打瓜沙计策,待到明春天气好转,由三路大军攻打归义军。 第73章 战前准备 第一路由黑水城夏将乌伊多罗率领,引军一万五千人,由北路攻打红罗、常乐、姜这三城。第二路由天都山野利遇乞带领,引军二万五千人,由南向北绕路敦煌,直取曹贤惠后路。第三路由元昊亲自率领,引军五万,从兴庆出发,直渡黑水,就与曹贤顺正面交锋。 三路人马既已部署妥当,再叫肃州城守将成逋克成将神武、光野、瓜州三城兵马紧紧缠住,到那时归义军首尾不能相顾,归义必乱,到那个时候则瓜沙可取。夏军战事计议已定,众军只等天暖进兵。那边厢曹贤顺亲自坐守瓜州,督促各地多储粮草,一面加固城池,以备天暖夏军来袭。 曹贤顺闻听元昊调兵,知道立刻要打瓜沙。此战关系到瓜沙之地的生死存亡,非同小可。为了商议御敌之策,曹贤顺亲自去了沙洲,与沙洲太守曹贤惠商议。御敌的部署,两个都前后琢磨了,都认为元昊此次发兵,必然还是三条路。 夏军头一条便是北路:黑水城建成就是为图瓜沙,这一路人马自不必说。这条大军的路线,兄弟俩已经琢磨过多次,要紧的地势,都在哪里,如何布防都有预计。最要紧的有三个:头一个便是碎石山,碎石山山脚下是黑水城夏军南犯必经之地,曹贤惠已在山上设有一千人马,夏军从这里过时,就从碎石山山脊上事先埋伏。 第二个是五马梁。等到夏军攻下碎石山,追击归义军溃军时,五马梁伏兵放溃军过去,趁势伏击西夏追兵。最后一个便是鸡山北麓,靠近姜这城的山谷。趁着夏军此时未到,早些修壕沟,治壁垒,以备守御。等到这三道防线全都攻破,姜这、常乐、红罗这三城,便是阻击夏军的壁垒了。 夏军的南线,便是天都山野利遇乞那一路。他们北上最要紧的路段,就是黑水河与折河交界的渡口,这个位置需重兵把守,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不能丢弃。曹贤惠已经使弟曹贤亮亲自引三千军把住渡口,以防万一,曹贤惠又在三危山设下一军以备应援。 夏军的中线,便是元昊亲率的大军。倘若能抵住南、北这后面这两路夏军,让后方不失,曹贤顺正面交锋也就能稳。 虽然有备,情势仍旧太不乐观,人数上实在相差悬殊。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不是没想到山穷水尽时该怎么办。或许投奔高昌国是一条路,但是亡国失土之人,到了哪里又能好了呢。 兄弟两个虽然不说,为了将来不做人奴,都已为自己预备了短剑。 因为李元昊要攻打瓜、沙,西面的战事一紧张,周围的人马看着就乱了。话说起来,药乜一部最早盘踞在折河一带,夹在凉州、甘州中间,先后与潘罗支、夜落隔开战过,与他两家都不和。 后来药乜将女儿嫁与德明次子李成遇,得到党项族扶植,势力渐大,及至甘、凉先后被灭,李德明亡故,药乜自觉时机已到,如今已可以自封为王,打算重新改姓为尉迟,彻底与党项人撇清了。 李元昊因药乜不服管束,率军反了,立刻杀了药乜的女儿、外孙,率军攻打药乜族。药乜甘罗因女儿被杀,也更坚定了起兵的决心,一心一意反李元昊。然而接连与甘州夏军争战数次,药乜并没讨到什么便宜,如今反而是节节败退了。 眨眼已到了四月份,冻土复苏,天气转暖,李元昊的三路大军已预备停当,先后开拔,往瓜沙而来。那边厢野乜颇得亦与药乜甘罗厮杀过数回,已经将药乜甘罗由折河北岸赶逐至南岸。药乜向南一路溃逃,奔逃至杀牛岭附近时,又与麻女、连奴两族联合,分别把持杀牛岭、八公岭、小青山等处的山险,共同占险据守起来。 这一日野乜伏路的夏军,捉得药乜送信的差使,在他身上搜得一封密信,拆开视之,却是唃厮啰送与药乜甘罗的回信,意思是趁着夏军几路攻打归义军,后方空虚,要联合药乜等部的人马,夺取凉州这件事。 因事情紧急,此时兴庆由野利旺荣驻守,李元昊已经开拔去打归义军,紧急追他不到。野利遇乞因打瓜沙,元昊已经命苏奴儿去天都山西南会州驻守,以防唃厮啰前来进犯。 野乜急忙将此事报与苏奴儿,叫他防备。苏奴儿闻听此事后,一面叫野乜把住关隘,以防药乜、麻女、连奴等部的人马攻凉州城,会头这边,苏奴儿立刻把左右都召过来,商议抵御唃厮啰。 因为得到的消息不多,唃厮啰何时出兵,从哪里出兵这件事,搜得的信上并没有说,众人猜测,唃厮啰也只有从鄯州、兰州这两地北上最为合理。比起来兰州,众人还是更倾向于鄯州。 想到这时,众人的意思,不防以攻代守,打猫牛城。猫牛城位置在鄯州的东北,兰州的西北,是吐蕃的咽喉要地,唃厮啰必不肯失。只要打下了猫牛城,也就阻住了唃厮啰北上,攻打凉州这件事,自然就作罢。苏奴儿听从众人之计,随按计便行。 因有战事,夏军西面大部人马大都已经去打瓜沙,西面剩下能用的人马其实不多。为填补缺口,苏奴儿遂就征用折逋游龙钵带领的一拨凉州降将,一共大约三千人马,命折逋游龙钵在猫牛城东面下寨,好与苏奴儿结为掎角,抵住唃厮啰兰州城方向的援军前来。 要说起来,苏奴儿也是觉得奇怪,为什么元昊对折逋游龙钵这个人,并不嫌弃,甚至似乎还有些喜欢。当初折逋游龙钵对元昊做了保证,投来以后,凉州铁冶务由他掌管,每年出产的铁器数量,也只升不降,连好钢也炼出来几万斤! 谁知凉州投降以后,原有宋人的那些工匠,立刻逃得一个不剩。至今好几年过去,凉州半斤铁也没再炼出来,元昊那样记仇的人,居然对这事也不追究,难不成会拍马屁真能有好处?! 那人又会伏低做小,别人还没伸出手来打他,折逋游龙钵自己已经在那里低头认错,这模样还没办法苛责。有事情时,还没开口他就能知道,忙不迭得赶过来帮,眼色也好。 就算苏奴儿对折逋游龙钵不满意,也没办法,实在没别的可用的人,也只好试着用一用了。游龙钵那边,也知道元昊就在甘州。如今正是着急用人的时候,倘若让元昊知道他配合苏奴儿胜了吐蕃,便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更能显示出他的忠心,因此游龙钵立刻就同意。 计议已定,苏奴儿立即点兵拨将,一共选出来两万的精兵,亲去攻打猫牛城。一面催促折逋游龙钵,叫他启程。 那边厢猫牛城守将瞎毡没料到苏奴儿能引军杀来,立即他就关了城门,准备御敌。猫牛城这里,总共只有三千的守军,人数太少,西夏大军又来的急,不能硬拼。瞎毡急忙苏奴儿引兵来犯之事报与唃厮啰,就叫救应。 唃厮啰本来要从鄯州出兵,北上攻打凉州呢,突然听苏奴儿引兵围攻猫牛城,遂就暂时不发兵凉州,随即率领本该去打凉州城的三万人马,转头去打苏奴儿。那一头兰州城守将接到唃厮啰的紧急书信,亦立刻引军往西北驰援,救猫牛城。 这两路人马已经望猫牛城方向杀奔而来,此事苏奴儿已得知了。苏奴儿在早之前已算好了日期:等到元昊从甘州接到野乜颇得的消息,再调遣兴庆等地的兵马,去支援凉州,差不多需要一个月。只要能拖上一个月,不管猫牛城是否拿下,凉州城可保无虞。就算折逋游龙钵再不济,辅助抵挡他一个月,总该可以。 说话间唃厮啰已近猫牛城。苏奴儿因怕被瞎毡和苏奴儿内外夹击,暂时叫围城夏军全退回来,在猫牛城西北方南门镇下寨。夏军一向惯于征战,人数虽少,足以以一当十。是以虽然吐蕃人从两面打来,苏奴儿夏军并不畏惧。 因东面壕沟尚未挖好,吐蕃的大军又已打来,东线的人马来得快,苏奴儿叫折逋游龙钵先去率军抵挡一阵,也不用赢,只要能够拖延上一段时间,趁这个空隙,让夏军能够筑垒挖壕,就可以了。游龙钵人马事完急撤,回来好填补南门镇东侧。因怕折逋游龙钵误了事,苏奴儿特意使人叮嘱了两遍。 因见苏奴儿不放心,折逋游龙钵拍胸脯与他保证了:保管让东面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有一只进来,他就不叫折逋游龙钵,改名叫折逋爬虫钵了。因折逋游龙钵说的诚恳,苏奴儿也就信了他了。 折逋游龙钵为了借助这一场战事,给凉州军正名,显他本事,立志要建功。当下列阵,游龙钵特意将凉州军心腹精锐都摆在右翼,就算左翼有些损失,也不妨碍众军退回南门寨。 更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如今元昊正在西面,倘若这一次真建了大功,到时候苏奴儿一告诉,元昊怎么不知道?少不得将来提拔重用!单为了这个,也得好好表现一番。 第74章 瞎毡夜俘苏奴儿 凉州军这边,在折逋游龙钵的带领下,在猫牛城东雄赳赳气昂昂排开阵势,好似一幅精锐的模样。阵势才摆开没多久,吐蕃兰州城方向的援军,看着就来了。 眼看着前方腾起的尘土,凉州军有人担心了道:“吐蕃的援军看着不小!咱们是不是该做好防御?”对这种扰乱军心的话语,游龙钵根本不理会,口里面只道:“你怕什么!唃厮啰人马,对付一下耸昌厮均和一声金龙,倒还可以。真打起来,十个唃厮啰都比不上夏军!” 游龙钵这话儿说得不假:这些年以来,李元昊平东部、荡南方,灭甘州、收凉州,西北诸雄那个敢不服?唃厮啰虽然名声大,也就在河湟逞一逞威风。真出来了,他能让李元昊摁着头打!因此众人便放下心来,跟着游龙钵这个厮,一心一意建这场功劳。 随着时间的推移,吐蕃的援军已越来越近,听着他们马蹄响,似乎已近至面前了。凉州军这边,有人怕吐蕃人势力大,可能不止三千的人马,又提出来说事先防御。 因为下面人不自信,说得游龙钵不耐烦,干脆直接点出来道:“咱们虽然已投了夏军,跟元昊的嫡系没法比。这么要紧的战事,人家还能给这个机会,这是把凉州军当自己人呐!一旦这一场打好了,还怕以后得不到重用!” 因这个话儿,众人方才恍然大悟,觉得游龙钵有远见,吵吵嚷嚷的那些人,确实是目光短浅了!这个时候,吐蕃兰州城的人马,已经迎面儿过来了。 谁知道不看不打紧,等兰州人马一过来,着实让众人都吃了一惊:料不到吐蕃人能有这么多,眼看对面乌压压的人马涌上来,样子足够有一万人,似乎还多,看的众人都有些腿抖,阵型似乎已有些乱了。 等到看清了对面的人马,谁知道援军领头的不是别人,是厮铎督。原来唃厮啰闻听夏军东线是折逋游龙钵,带领一拨凉州的降将,立刻命厮铎督率领东线,由兰州城出发去攻打夏军。 既然此仗是以少战多,明显吃亏,再让凉州降将力战,众人就不是太情愿了。谁成想甫一交战,兜头迎上来的又是厮铎督。 因为之前的事情,凉州人对于厮铎督,本来就有些心虚。厮铎督又就恨他们投降了,白白把凉州城送与元昊,一见夏军中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折逋游龙钵,这也算的上是冤家路窄,厮铎督恨不得一口水平吞了那厮。 夏军左翼这一边,本来就排的十分稀松,等到厮铎督带领吐蕃军右翼冲锋上来,阵脚眼看着就乱了。折逋游龙钵还待重整阵型时,厮铎督已经带人冲杀上来,凉州军左翼抵抗不住, 登时左翼就溃败起来,众人一看左翼溃败,心里虽明白应该迎战,怎奈两只脚却不听使唤,不由自主的就退缩了。然后看见别人逃,不由自主也跟着逃。 随着左翼的溃败,夏军中多数都是跟着逃的,右翼看着众军溃逃,也怕被厮铎督左翼包抄上来,一转头也就往后奔了,哪里还能呼喝的住!折逋游龙钵一看这样还打个屁,因怕被擒,没奈何逋游龙钵亦只好掉转马头往后面逃了。 众人一旦开始逃命,哪还顾得上其他的?至于什么填补南门镇东侧这事,于众多逃命的人来讲,东面?什么东面!早就忘到脚脖子后头了。 本来苏奴儿这边,对战瞎毡与唃厮啰两路人马还能招架,不想左线折逋游龙钵溃败恁早,众人全都顾着逃命,又没人将战况及时报与苏奴儿。因夏军不多,又有折逋游龙钵在左翼,苏奴儿将人马大多都用来防备唃厮啰、瞎毡这两路,东面储备的人马不多,防线太松。 如今折逋游龙钵战败溃逃,厮铎督趁势杀将来,立刻将南门镇东面的高地石咀山拿下,从东面将苏奴儿的防御撕开个缺口。 夏军东面的守军因失却高地,把守不住。人手不够,分兵不出来将石咀山重新夺回,南门镇东面的夏军,只能是抓紧时间拼命挖壕筑堑,将阵线重新向西收缩。 不容苏奴儿准备好防御,瞎毡、唃厮啰两路人马联合厮铎督一块儿,三路人马齐攻上来, 把住南门镇各处的关隘。苏奴儿失去了南门镇大部分的防御,夏军大部的人马,已经被吐蕃团团围住。 暂且不说苏奴儿这头。因李元昊要三路大军攻打瓜沙,野利遇乞这一路由天都山北上敦煌,在黑水与折河两河交叉的渡口,遭到曹贤惠沙洲军民的抵抗,两军为争夺渡口在奋勇拼杀。黑水城夏军乌伊多罗引军南下,追击碎石山归义溃军时,在五马梁遇上曹贤惠埋伏的人马,两家厮杀。碎石山溃兵趁势与伏兵合在一处,乌伊多罗吃亏不小。 那一头野乜颇得传来消息,道唃厮啰联合药乜、麻女、连奴这三族,要去攻打凉州这事,元昊随即命朝顺军前去救应,一面叫兴庆附近的人马,火速发兵去支援凉州。后又听说苏奴儿发兵打猫牛城,元昊因怕苏奴儿人少有闪失,又命嵬名浪遇由兴庆赶往天都山,以备接应。 这时节白草茂盛,山峦河流处遍地都是野花,已至初夏。嵬名浪遇听从元昊之言,由兴庆率引一万人马,望天都山开拔。熟料天公不作美,从嵬名浪遇开拔时起,一连半月,路上全都是瓢泼大雨。道路泥泞、大雨倾盆,辎重实在是跟不上来,嵬名行程实在不快。因山洪暴发,毁损道路桥梁多处,需要修补,行程免不了又得耽搁。 那边厢野乜颇得因苏奴儿被困,嵬名浪遇人又不到。野乜故意使人散布消息,说苏奴儿兵败被俘,唃厮啰重新要打凉州城,野乜颇得被调走去守凉州城了。闻听此言,众人看见野乜颇得引军退走,又眼见听说了许多夏军的溃兵,药乜、麻女、连奴这三部遂信以为真,遂各出关隘,去往凉州。 先前折逋游龙钵兵败溃逃,此时已经逃至夏人的地界,距离凉州不远了,总算是安全无虞了。谁成想安全之地并不安全,甫一放松,恰好正撞着三部人马,游龙钵被连奴部族长捉住杀灭。 众人杀了游龙钵,更相信苏奴儿兵败被俘,唃厮啰重新要打凉州城这事是真的,药乜、麻女、连奴三部的族长,愈发催促人马向前。孰料行至牛头沟时,遭到野乜颇得伏兵的埋伏,三部人马登时大败。野乜到此时终于破了药乜的大部,剩下的人马不成阻力,野乜急忙引军去救苏奴儿。 那一头苏奴儿陷入重围中已近弥月。夏军前些时还有最后一点粮草,军士勉强能一日一炊,到现在最后的粮草也损耗殆尽,全军皆已断粮三日,所剩箭矢已经无几。苏奴儿本来突围了两次,挡不住唃厮啰人马多,两次皆被吐蕃人杀回。 到此时夏军已军心涣散,已有人意思要投降的。事已至此,众人不能坐以待毙。苏奴儿将夏军五十个人分为一拨,趁夜分散突围。 安排已定,当夜苏奴儿已连续发兵几十拨,众军全都安全突围,唃厮啰那头,并没觉察到有什么异样。众人寻思是今夜雨大,大概吐蕃岗哨贪图休息,并没用心。至此时苏奴儿遂放心下来,与众军定好各路发兵的部署,苏奴儿本人亦开始突围。 苏奴儿走的是南门镇镇北,随行的只有几十亲信。因这大雨,将众人内外衣衫全淋的湿透,饶是夏夜,冷得亦有些打颤。一行人赶到镇北石桥时,这场大雨总算是停了。借助火把的光亮,才发现石桥已被洪水冲毁。山下泥浆有些滑坡,流水湍急,雨夜泅渡太多冒险。这条路既然不能行,只好绕道。 众人转过山石背后的关隘,正有岗哨在此把守。岗哨见镇中苏奴儿夏军灯火明亮,未觉异常。因这场雨,吐蕃人那边无人巡视,都躲着避雨打瞌睡。夏军见此遂埋伏起来,趁着雷声,两路齐出,将十几蕃兵一阵歼灭,夺过这一道隘口,急忙奔逃。 那一头瞎毡雨夜巡视,有人报说因连日的大雨,宗哥河水一时暴涨,许多山石已经滑坡,多处桥梁被洪水冲毁。因为明日有军粮运送,瞎毡遂命大寨内役夫木石工匠连夜赶来,以备造桥。谁知因为天气不好,役工们趁机偷懒儿,瞎毡催了几遍,仍然不见有一队人马,因他急促,瞎毡亲自带人去问。 此时时间已至午夜,大雨暂歇。瞎毡一行打着火把走到半路,迎头遇上一队数十个人马,众人只道是一队役夫,遂上去问。因他们磨蹭,瞎毡大声喝骂他们几句,为首那个喏喏的回了。既然到了,瞎毡遂命人带他们到下处暂做准备,天明造桥。 眼见得那一拨人走得远了,瞎毡长吁一口气,立刻让人吹起号角,召集人马,捉拿才刚走了的役夫。原来瞎毡才刚问话时,听见回话的口音不对,有些疑惑。急忙看时,才刚队伍中左前方戴斗笠的不是别人,是苏奴儿。 眼见得他们一行四五十人,跟随瞎毡出来的,一共也就十几个,动起手来没胜算,于是干脆就没拆穿。一旦与他们距离远了,瞎毡立刻召集人马,命人赶上这一路人马,必要把苏奴儿生擒住。 因为要救苏奴儿脱困,那头嵬名浪遇急赶慢赶,在距离猫牛城八十里时,恰好撞见了野乜颇得,两军遂就合兵在一处。 到此时两个已得知苏奴儿被围之处是南门镇,被瞎毡、唃厮啰、厮铎督三路人马团团围住,夏军已经断粮数日,情势危急。两个正商议如何救时,忽然报苏奴儿一行数十人马,昨日雨夜已经被俘,唃厮啰连夜将苏奴儿送去鄯州,两个闻听这个消息,都吃了一惊。 本来听说苏奴儿已送去鄯州,嵬名浪遇和野乜颇得还待去救。怎奈立刻便有了确切消息,苏奴儿已经被斩首示众了。因怕唃厮啰乘胜北进,两个遂就分派好了:嵬名浪遇转头去守会州,野乜颇得去守凉州。唃厮啰因见夏军已有准备,打凉州城已失先机,也就引军回鄯州了。 第75章 见故人嵬逋用计 因归义军事上,首领遏瓦来回奔走,好不容易说动了吐蕃,要配合归义军攻打凉州,谁知道事情泄露后,让夏军那边有了准备,攻打凉州就只好已停了。 既然事情已没了着落,瓜、沙的情势愈发危急。心中没半点法子可想,愁闷地遏瓦只是吃酒。此处是一座山村茅店,靠近驿路,客店里多是些行路的商贾,都在议论当前的战事,夏军如何如何调整人马,攻打瓜沙。一路上过来,众人见了多少的人马和辎重。 这件事情,于夏人来说,只不过是多个热闹,夸赞一下自家夏王的英勇,自豪一番。然而对于遏瓦来说,只好苦笑。正吃酒间,只听见旁边一人“咦”了一声,遏瓦急忙去看时,才发现此不是别人,正是嵬逋。 此时身处夏人的地盘,不好张扬。两个人立刻心领神会,将座头移动到角落里,两个说话。原来当日嵬逋坐船从黑水河上逃出去后,又辗转多地,重新与一个宋人商贾搭上线。为谋生计,现如今嵬逋带着底下一众的兄弟,在宋、夏边界做一些贩卖私盐的勾当。 说起来私盐买卖的行当,这行一样也不好干。为了带携兄弟们赚些钱,填饱肚皮,嵬逋成天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这日子真的有些过够了。现在的嵬逋,就指望着哪天能够发一笔横财,带着去东京享福去。 既然说起来发横财,遏瓦遂就说笑道:“你要是有办法能灭元昊,哪家不争着给你钱呢。”说到这个,遏瓦凑过来低声道:“我听说曹贤顺和唃厮啰,包括宋人和辽人那边,都想让元昊早点死,对他的人头,都定了价了。根据可靠的消息,他们那几家的钱,加起来一共有几十万贯。” 嵬逋听说有“几十万贯”,两只眼立刻铮亮起来,急凑身过来,问保准么。遏瓦遂就笑了道:“你要是真有这个能耐,几十万贯算什么?你就算要价一百万贯,他们也巴不得的呢!”嵬逋听见这个话,点一下头,遂示意遏瓦过来看,一面用手在杯中蘸了酒,去桌子上写了“王亭镇”三个字。 话说起来,早先的时候,元昊曾经娶过一个咩迷氏,生有一子李阿理。后来夫妻两个交恶,咩迷氏遂就离开元昊,带着阿里,娘俩单独在王亭镇居住。阿理从小听母亲的教导长大,对其父元昊恨之入骨,怎奈那厮纵有反心,手上却没有人马,奈何不得。如今趁着元昊西征,兴庆城中无有大军,此却不是一个良机? 因嵬逋与西夏人做买卖,由中人推荐,搭上了阿理这条线,两个私下来往过几次,有些交情。遏瓦听见嵬逋这话,也觉得这个机会可以一试。既然遏瓦已经同意,嵬逋遂问,倘若真想办这件事,可否先跟两家说说,先预支他几万贯,这里好让人打点支应。 遏瓦遂道:“几万贯太大,我做不了主,得问上面。曹贤顺在家忙着打仗,这件事情顾不过来。若是去问唃厮啰,还不是本家,来回奔走又需要时间。” 正当嵬逋失望的时候,遏瓦遂道:“你愁什么?元昊的仇敌那么多,但听见你要杀元昊,哪个不立刻拿出几千贯来支援?走上几家也足够了。更何况胡乱支应他几千贯,应付下眼前,这件事情我也能做主。” 既这么说,嵬逋也就按他的话,先把这几千贯要过手来再说。做事之前,两个重新又商议说,若是投靠李元昊,那人势大,没大的功劳,必然不把他两个放在眼里,就不如还是投瓜、沙和吐蕃两家的联军。即便是眼下瓜、沙不保,投去吐蕃也能得重用。 不说嵬逋和遏瓦两个商议。王亭镇那边,阿理同别人贩私盐去了,不在家中。才不过十几岁的少年,也同大人一个样,赶着百十头的骆驼,穿大漠、走戈壁、过草原,一路上强人马贼闹乱不说,一旦在边界上让人查住,弄不好是要杀头的。 咩迷氏除了心疼以外,心里头也是十分不平:都是一般的元昊骨肉,凭什么别人都住在宫殿里,锦衣玉食、有人侍奉,独自己的儿子必须要风餐露宿受尽苦楚。即便是元昊与她有嫌隙,罪不及子。他居然也能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可知这父亲有不如无。 这一次阿理走得时候长了,咩迷氏在家不免有些担心,不由得使人打听消息。阿理知道母亲着急,不多时果然命人传来消息:这一次在过沙漠时,有几头年纪小的骆驼没经验,陷进了流沙,非但没有了几头骆驼,连背上的货物也一块都没了。众人在沙漠还遇到了狂风,许多货物都倾洒了,损失不小。幸而众人安全从大漠里面出来,总算是平安到达边界了。 然而到边界上还算完:当初众人在边上私自买卖私盐,只要打点妥当了,宋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并不太查。如今元昊发兵打瓜、沙,边界上如今查得严了,抓住后严惩,买家因为都怕杀头,因此早前讲好的买主,都没人敢去。他们不去,其他零散的一点散户,谁能吃下这么多货物?这盐还是要重新运回来,这一趟算是折了本了。 做母亲的,只要儿子能平安回来,就足够了,折本不折的关系不大。既然阿理已报了平安,说要回来,咩迷氏遂就暂时放心下来。 正在这么等着时,咩迷氏忽然听见说,在边上贩卖青盐的,突然被夏军拿了无数,都关押起来,等着听判,弄不好似乎都能被杀。这件事出来,咩迷氏不能在家干等着了,急需要有人救助才行。 咩迷氏与元昊交恶已久,更何况他又出兵在外,不在兴庆。因事情紧急,咩迷氏遂就想起一个人来。此不是别人,便是元昊之弟李成遇。李成遇的母亲亦姓咩迷,论亲起来是咩迷氏之姑,与咩迷氏两个是表姐弟。有成遇出面,那一班人不敢不放。 既这么想时,咩迷氏立刻去找李成遇。李成遇得知了这件事之后,先问了是何人告诉的这个消息,又问阿理的行程和时间,这些全都知道之后,还需要去问他们在何地被捉,又问 当地是属何人管辖,一处一处查下来,需要时间,遂就叫姐姐先不要急,且先回去等消息,由他去问。 这一头咩迷氏回家之后,自己越琢磨,越觉得这件事情不对:宋、夏之间的盐事,夏人这边,从来就没这么紧过,已经是许多年前就如此了。如今元昊不在兴庆,突然发号这个施令,谁知道不是有人为了将来做夏王少一个威胁,借这个机会,故意要铲除祸根呢。 元昊宫中的那些王妃,非但是有儿子的那些人,有这个嫌疑。连同其他没有的,细想一想,这个嫌疑也都免不了。当初咩迷氏在宫中时,就看出来了,这种事她们干得出来。 想到这时,咩迷氏心中突然一冷:若只是因为私盐这件小事,那么阿理没什么大碍。要是有人借着夏王不在的这个机会,要故意生事,那么阿理这一次,就可能凶多吉少了。 虽然心里面这么想,咩迷氏心中仍有丝儿希望,他们只是按律拿人,跟其他的事情没有关系。或许明天一早起来,成遇那边就有回复,阿理他们已经找到,不久就可以回家了。 那一头李成遇查了两天,已得知前些时候因有人告密,说盐商之中有外国奸细,确实有野利浪烈一伙人,在宋、夏边界打过私盐,也捉拿、关押了一些盐贩,内中却没有阿理这人。拿这个句话回咩迷氏时,“没这个人”这句话,咩迷氏心里九分不信。 若只是说贩卖私盐,还是件小事,若是给阿理按上一个“外国奸细”的罪名,那这个麻烦可就大了。可知她们为铲草除根,歹毒如此。 及至听说打私盐的人里面,有一个是野利氏一族的野利浪烈,咩迷氏几乎能立刻确定,背后操纵这事的那个人,是元昊之妃野利氏。野利氏是野利旺荣、野利遇乞兄弟两个的妹子,元昊的儿子,除了咩迷氏生的阿理之外,就是野利氏的三个儿子,其他再没了。 阿理一向在王亭镇,不在宫中。野利氏自认为太子必定能出在她家,尚不把卫慕皇后放在眼里。如今趁着元昊不在,拔去一个眼中钉,还轻而易举,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此时咩迷氏已决定了:只要野利拿阿理下手,那么咱们就去君臣跟前大闹一场,让他李元昊看一看,枕边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她野利氏休想得意。 咩迷氏转念又一想:阿理的死活,元昊那人并不关心,甚至似乎还有些厌烦,倒指望他?无缘无故,我真是一急头脑发昏,居然在白日做梦,痴心妄想了呢。那么干脆就鱼死网破,逼死了我,你们全都别想着好过。 主意既定,咩迷氏当即四处找买家,打算将家产一应都贱卖了,凑出钱来,要招兵买马,前去攻打野利氏。恁地动静,李成遇知道了这件事,立刻来拦住,不许咩迷氏去冒险送死。 咩迷氏一心要去拼命的人,半路上突然吃成遇拦住,发起火来,指着李成遇的鼻子骂:“你别拦我,你的妻儿老小被元昊杀了,半个屁也不敢放,只顾偷生,这口气我可忍不了!” 李成遇遂就说她道:“如今还没有阿理的消息,你怎知他就被害了。倘若是别人设好的陷阱,咩迷氏全族的性命,就全坏在你手里了!” 听见成遇这个话,咩迷氏遂就回他道:“咱们两个人不一样,你姓拓跋,性命高贵,不能冒险,我怕什么?我站着能死,不跪着活,咩迷氏没有一个是软骨头的。” 第76章 王亭镇阿理惹祸 因咩迷氏这里说不通,李成遇干脆就派过心腹来,将咩迷氏合家上下都团团围住,不许她出去轻举妄动,自又在表姐跟前保证,不管最后结果怎样,肯定帮忙。既然他已经接手了,肯定将阿理这件事儿,从头到尾查个明白。 咩迷氏就这样在李成遇监视下过了两日,外面忽然就有了消息,说阿理已经找着了,很快就可以回来了。咩迷氏突然得到这个消息,喜从天降。慌忙细问,才得知当日他们打私盐时,阿理看着就要被捉,恰好遇着先前阿理熟识的一队人马,上前来将众人救了。众人不敢立刻回家,故意在外面躲藏了几天,如今这事儿已渐渐平息,才敢回来。 既然是阿理已经安全无虞,姐弟俩的这个矛盾,立刻就解了。李成遇也就放下心来,随即将围住咩迷氏家的人马全部撤去。之前咩迷氏被李成遇围住时,气得在家请巫做法,家里头羊尸、羊骨、牲血、鸡羽之类东西的不少,总嫌晦气。既然是阿理马上就回来,咩迷氏随即命人将房屋内外都打扫干净,抬出早前酿制的好酒,只等阿理。 到第三日,阿理果然就和阿舅咩迷乙乞回来了。除了甥舅两个之外,同来的还有其他的人,叫做嵬逋,正是他率领人马将野利浪烈一行打退,救了阿理出来的人。恩人面前,咩迷氏免不了说些感激的话儿。 咩迷乙乞吃多了酒,说起来这一趟的买卖,口里便骂。说来说去无非是一句:元昊那厮恶了宋人,盐商的行当,以后怕是不好做了。咩迷乙乞自不怕穷,怕妹妹和外甥跟着受苦。咩迷氏遂就劝他道:“怕什么,没有好的就吃差的,没有金的就使铜的,只要一家人都好好的,什么行当不活人呢。” 另一头阿理和嵬逋两个倒不愁,一人啃着一只羊腿,在笑着说话。只听嵬逋口里面说道:“野利浪烈那个厮,一看他就是个雏,没打过大仗,不知应对,只能是吓唬几个蟊贼。用对付流民的法子拿来打咱,没死算他是运气不错。” 因为阿理被嵬逋救了,把他当做神明似供着,处处都学他,这时候凑过来问他道:“当初你在肃州的时候,都是打几万人的大仗么?怎么你不灭了夏军!”明显嵬逋不愿提肃州,问阿理道:“怎么你不向着你父王,倒去帮着别人呢。”阿理遂道:“他去打别人,本来就不对,凭什么帮他?就应该你们和瓜、沙联合起来,抵抗外敌。” 嵬逋遂就告诉道:“小孩子才会分对错,大人都是讲交易。不过有这个念想倒也好,最起码死到临头的那刻之前,都是乐的。” 阿理用手摇晃着嵬逋道:“那么咱俩就做个交易。将来我若是做了皇帝,封你做一个元帅,咱们一块儿治国平乱,开创盛世不好么。”嵬逋止住他晃道:“除非符合一个条件,不然这事难能成功。” 阿理一听这话乐了,忙问嵬逋是什么条件。嵬逋遂道:“除非跟着你的那些人里,没有像野利浪烈那样的傻子。对家的人里,全部都是野利浪烈。” 阿理觉得这不可能。嵬逋更加扫他兴道:“连野利浪烈都打不过,还指望能治国平天下?这不是白日做梦么!”嵬逋这话十分有理,阿理登时灰心起来。然而他仍旧不死心,口里问道:“那么我就拜你为师,长了本事,再招兵买马,收拢人才,这样总该可以了吧。” 嵬逋立刻推辞道:“我仗打得腻了,就乐意安安稳稳的。”阿理哪里去听这个?立刻改口就叫了“师父”,急央求道:“师父在上,教教徒儿!下次我再遇着坏人,你又不在跟前时,没有人救,该怎么办?你看我连野利浪遇都打不过,你总不能看着我等死吧。” 嵬逋遂道:“下次遇险,你叔叔、舅舅的都有本事,总能救你。”老远儿咩迷咩乙乞听见这话,登时臊红了一张脸。待嵬逋发觉说错了话时,已经晚了。 嵬逋遂道:“做大事要有做大事的才干,要紧是把聪明人收归你用,能为你赴汤蹈火、服服帖帖的,这个本事你有么。”阿理自己盘算了一下,觉着这件事更难,不得已退而求其次,只叫嵬逋教他兵法。架不住阿理再三哀求,那边咩迷乙乞和咩迷氏两个也都同意,嵬逋答应教给阿理一些关键时候保命的法子。 党项人自小就弯弓射箭、骑马练武,阿理从小跟舅舅习练得多,底子不薄。少的是临战应变的机会。一经实战,以前学过的都吓忘了,不知道应对。 自从与野利浪烈一战后,阿理将之前所学的从实战处琢磨,悟出不少的道理来,又经嵬逋一点拨,许多原来不明白的道理,此时便就忽然大悟,豁然开朗了起来,愈发率领着人马,在自家寨墙的外面,日夜不停地操练演习。过不多日,阿理自觉地长进不小,时刻想着再遇着浪烈,两个重新再战一次,然后赢他,一雪前耻。 这个时候,嵬逋那头有了消息,说卖盐的事情,买家那头已有了门路,紧急要收一大批货,只不过需要绕远路,经手吐蕃人再卖给宋人,如此就是赚的少了。咩迷乙乞听见了则说,只要东西不砸在手里,赔个精光,倒手算甚! 事不宜迟,既然嵬逋有了消息,咩迷乙乞就着急起来,要一道同去,说不得众人就收拾了准备出发。现如今阿理一心想找浪烈报仇,心思都不在卖盐上,推说患病,不肯同去。 因阿理这样,咩迷乙乞心中不稳,遂去问他妹子咩迷氏道:“阿理成日价率人演习兵法、布阵厮杀,好像是要去找野利浪烈的麻烦的模样,闹出事来,反倒不好。这个孩子得盯紧了,免得他惹事。” 咩迷氏道:“怕什么,知道荣辱也是个好事。之前野利浪烈打阿理下狠手的时候,也没顾忌他是元昊的儿子,也没这么大惊小怪。若是这次不打还回来,怕将来无论是猫儿是狗儿的,都敢上门来欺负了,那不坏了。”既然是咩迷氏这么说,咩迷乙乞遂就由她,遂不带阿理,自己重新又赶上骆驼,与嵬逋一道出发了。 正巧这一日有消息传来,野利浪烈率一队人马,要从麻娘岭上过。不好容易等着的机会,阿理自然不能放过,立刻将几十个人马埋伏在麻娘岭道路边上,等待伏击野利浪烈。阿理已经决定了:这一次除非野利浪烈肯跪下,当着所有人面上,叫他声“爷爷”,否则这一次别指望饶他。 却说野利妃的次子、元昊之子李宁令哥因为要去大像谷办事,因路途遥远,野利妃命野利浪烈一路上跟随保护宁令哥,这两个人由兴庆出发,已两天了。前不久野利氏幼子李薛哩夭折以后,野利氏便对剩下的两个儿子愈发紧张,遇事总要往坏处想,是以宁令哥两日没有消息回来,野利妃便就觉得心慌,心里就胡思乱想起来。 因骨力族报,北面似乎局势不稳,辽军调动人马频繁,辽将萧惠将大部人马布置在边界上,似有异动。野利旺荣因元昊不在,怕有闪失,立刻率人就去了北面。本来元昊和遇乞在西面打仗,旺荣这一走,兴庆人马实在不多。这个时候,野利氏又因宁令哥那边迟无动静,心中着急。 因野利氏担忧,长子李宁明劝慰道:“母亲放心,宁令哥只是在路上耽搁了,必然无事。”野利氏道:“你二舅舅到瓜、沙打仗去了,如今你大舅舅去了北面,都不在兴庆。你父亲的仇家太多了,万一宁令哥被人挟持,兴庆这边人又不多,咱们哪得人马过去救他。” 听见野利氏这么说,宁明遂道:“这个事情可保放心。他这一路,走的都是自家的地盘,遇不上外敌。必然是宁令哥好不容易出去了,又和野利浪烈在一起,玩耍得太过,忘了让人送信回来。”因宁明宽慰,野利氏方才宽心下来。 正在这时,突然外面就传来消息,说宁令哥在麻娘岭遭人劫持,为首的那个,是王亭镇咩迷氏的儿子李阿理。野利氏突然听见这事,急怒便道:“好啊,本想让他们多活几年,先不去动她,谁知道她自己不安分,倒来先咬到我的头上!”因气不过,野利氏随即叫马步都指挥使没藏都也安排人马,发兵去攻打王亭镇。 因野利氏催兵,叫没藏都也安排人马,前去攻打王亭镇,那头李宁明已知道了。李宁明命人火速报信与叔父李成遇,一面亲自又过来拦,道野利氏道:“现在一切还没明白,谁知道事情经过如何?来传信的是浪烈的心腹,自然只会说别人的错。如今宁令哥在他们手上, 只这般不管不顾发兵过去,若他们一急,拼死闹一个鱼死网破,后悔也晚了!” 野利氏道:“按你的话,那该如何?”李宁明道:“本来是他们劫持了咱们,倘若咱们一发兵,本来有理的事情,那就变成无理了,将来父亲出征回来,怎么交代?不如暂时先不带人马,先派人去将事情缘由弄明白了。” 第77章 野利妃临事设计 那一头李成遇得知了消息,亦匆忙赶来,正碰上没藏都也率领大军正待往王亭镇那边开拔,成遇害怕事闹得大了,立刻将没藏都也喝止住,警告他道:“夏王就算与咩迷氏不合,毕竟和他们是夫妻、父子,一旦咩迷氏母子有个闪失,夏王回来过问时,你怎么办!” 本来这一趟去王亭镇,没藏都也并不乐意,只是野利妃催促得紧,不得已才去。都也听见了成遇的话儿,心内遂道:“这个话儿也说得是。元昊就这么几个儿子,将来立谁不一定呢。野利氏要杀咩迷氏,是他们家族内部的事情,何必我去掺和这一趟浑水。将来让元昊知道了,岂不认为是没藏氏故意要挑起两边的争端?引火烧身,反倒不好。 既然是李成遇前来喝止,野利氏那边过问时,可以将李成遇推到前头,由他顶缸。就说是出兵攻打王亭镇不合规制,有人不允。”因没藏都也被李成遇过来喝止住,少不得报与野利氏,说有阻拦,王亭镇去不成了。 野利氏因为没藏不去,大骂都也是个“废物”,特意使人告诉他道:“你怕什么,将来就算有麻烦,有我顶着,你只管去!” 没藏都也又待要去,这边李成遇又警告没藏都也道:“凡事还需按规制来,你忘了之前左监军的事情了么。”说到山遇惟亮的事,没藏都也吃了上次的那个亏,立刻心里就长了记性,这次这事,别管谁说都不听了,还是按照规制上来,才最安全。 因没藏都也被李成遇给唬住了,不敢发兵去王亭镇,气的野利氏大骂,说若是宁令哥有闪失,让他没藏氏合族偿命,硬逼他去,没藏都也那不长进的,索性就推说患了疾病,头疼欲裂,不能带兵,让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都啰信度替他前去。 别人谁还是个傻的?都啰信度因没藏都也自己不去,倒推荐他去,立刻就推说痔疮发作,不能骑马,让野利氏再去请别人打王亭镇。 既然是两个废物都指望不上,野利氏遂就召集左右,命守卫发兵,前去攻打王亭镇。野利氏留在宫中的守卫,人马其实并不算多,更何况咩迷氏一向悍勇,熟知王亭镇地理,又兼王亭镇堡寨坚固,连野利浪烈在一块跟着,宁令哥尚且被阿理掳走了,去打未必能讨到便宜。若出钱能够解决的事情,谁还去拼死不惜命呢。 因此众人都劝慰说,咩迷氏如今过得穷了,为生活计,未必不干些占山为王之类的事情。更何况宁令哥如今在人家手上,逼的急了,万一他们做出来什么,再去后悔就晚了。拿钱去赎,未必不是一条好计。 野利氏正在气头上,不用大军将咩迷氏母子两个全都撕碎,算他们造化,倒给她钱?等着到阎王那里去领钱吧!虽然口里是这么讲,到底宁令哥在人家手上,野利氏心中不稳,到底筹了一笔钱出来,以备万一。 那一头李成遇成功阻住了没藏都也的大军,又率领了一批心腹的人马,亲自去王亭镇要人去了。野利氏到底不放心,半路上派人赶上成遇,特意把一笔钱送过来,好说歹说叫李成遇带上,以备使用。单单使钱怕不成功,野利氏重又命一队守卫人马埋伏在半路,一旦李成遇使钱不成,众人就上,一齐攻入王亭镇。 兴庆那边的情势,王亭镇又不知道,只因为李成遇亲自率人马前来要人,咩迷氏认为他向着外人,故意借此事拉拢权贵,脸上十分不满意,于是亲自率领着人马,将成遇一行挡在外面,不准让进。 成遇遂道:“若不是我半路上拦住没藏都也,今次来到王亭镇要人的,就是翊卫司大军了。这件事情,本来只是小孩子们之间的小事,幸而没有酿成大祸,尚可弥补。若处置的不好,岂不是让人抓住了把柄,好师出有名。” 成遇一番好说歹说,终于将咩迷氏说动,同意李成遇带上身边四五个人进寨,将宁令哥和野利浪烈这班人马带回去。一下次再惹了王亭镇,没这么容易就回去了。 本来宁令哥在麻娘岭被阿理伏击,同浪烈一道吃了个亏,不小心被人捉住了。在别人家的地盘上,生死掌握在人家手里,宁令哥不得已只能伏低做小,同意道歉。才软了不久,宁令哥又得知李成遇已经率人马来到这里,过来救他,立刻人就直起腰来,马上就不怂了,反而破口大骂阿理,量他一个野小子,只能靠伏击得手的人,能把他宁令哥怎样。 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除非他阿理下跪道歉,不然的话,宁令哥就住在这里不走了,等着兴庆发兵来打他。宁令哥既然愿意赖在这里,阿理有什么不敢留的?只随他去,哪个走了,那就是怕了,谁走谁就是个孙子。两个唯恐不乱的,干脆就这么耗住了。 宁令哥不走,别人谁敢过来劝他?说了他又不肯听,反而得罪了这个祖宗。众人无法,只好报与李成遇。李成遇正怕耽搁误事,急着要回,因宁令哥闹,李成遇遂亲自赶来,拖着宁令哥就往外走。那一头阿理手里舞着条棍棒,从背后对宁令哥挤眉弄眼,哈哈大笑,说他果然是一个“孙子”。 宁令哥被辱气不过,急要挣脱成遇的束缚,好与阿理打一架。因两个侄子不服帖,李成遇不管他们闹不闹的,夺过阿理手中的棍棒,上来一人给他们几棍,到底将宁令哥拖走了。两个侄子被打得痛了,都觉得委屈,忍不住都骂:“这棍记下,你等我以后做了夏王,咱们再说。” 那一头嵬逋和咩迷乙乞进展不错,真的将盐都转了手,顺利卖了。一算总账,这一次多亏了嵬逋这条线,咩迷乙乞小赚了一笔,总算是没赔。 这钱没赔,咩迷乙乞看起来气色好多了,一发连话也多了,半夜里两人说话起来,本来咩迷氏有一处矿山,一年铁器能打不少,藉此大赚。怎奈后来妹子失宠,元昊不放心让矿山落在外人手里,随即就命人把矿山封了。没了进项,众人不得已,只好转去贩盐赚钱。到如今他们借口有“外国细作”,要封盐路,真有些前方无路的感觉了。 嵬逋眼瞅无人,遂就压低了声音,说一声道:“抱着座金山。得能忍辱。你没听说有卧薪尝胆这句话么。”乙乞遂就小声道:“当初我们也是这个意思,指望着她们鹬蚌相争,先斗起来。怎奈生了儿子的,一共也只有两个人,我们反倒让人盯上,先成了靶子。” 本来嵬逋要说什么,却让乙乞抢了话儿,先开口道:“我如今也算看明白了:一味忍辱 根本不行,等到被人咬得瘦了,只剩下最后的一口气,才想到反击,那就晚了。我这些时日,见你是个能干事的,你肯真的做个‘帝师’,咱们合伙儿,一块谋这件大事么?” 咩迷乙乞突然间说出这个话来,好似天上突然落下个元宝,砸到嵬逋的头上,一下子乱了。这事虽说早有预谋,谁知来的太快了点,打得他几乎都有些懵了。一听见“帝师”这个话,不管将来能否成功,还真让嵬逋兴奋了一把。可惜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人是躺在破败的客店床上,连被褥都是脏兮兮的。 欢喜过后,嵬逋立刻告诉说,“帝师”不“帝师”的话另说,他与咩迷乙乞也算是投缘,都是历经坎坷、心里都还有大志的人,倒可一交。听见这话,咩迷乙乞也十分同意,两个人立刻就拜起来,结为异姓的兄弟。 可惜眼前只有破乱的客店,太不应景。将来两个人还得对着贺兰山,重新再结拜一次,到那个时候,所有预备的东西,一定要一应俱全了,全补回来。 欢喜过后,嵬逋重新又想到眼前:与遏瓦那头只是个提议,诸多细备尚还没有定,更何况如今遏瓦尚无消息,钱、粮、人、马,都还没到,诸事还都没有预备。 既然两个都结拜了,索性干脆就开诚布公,商议拥立阿理的事情。说话当前的情势,如今李元昊不在,野利氏那边的人马,旺荣、遇乞都出兵在外,这个时候正是个良机。除了这两人之外,朝中还有诺移赏都,是向着他们那边的。 翊卫司那边,没藏都也那是个武夫,虽他人傻,他哥哥没藏讹庞人却精明,要抉择时,怕是能跟野利氏。阿理这边,只有李成遇是一伙的,可惜他又不掌军权,总之是情势不太好。要想能够得胜的话,除非这次引用外援,这个嵬逋倒是能帮上忙儿。 话儿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也不用什么遮遮掩掩的,嵬逋干脆与乙乞直说了,干大事得用钱粮人马,急需去筹措。他的兄弟遏瓦那里,与吐蕃、宋、辽都来往密切,十分愿意替他牵线,借助外面的力量,来帮扶阿理,放手一搏或许能赢。不然的话,两边的实力相差太大,阿理根本没赢的可能。 被人欺负到这个份上,什么里面外面的,野利族倒是党项人,人家动手可不见软!只要能帮忙脱离困境,那就是咩迷一族的恩人,管他外国还是外族的!既然两个都说开了,都不必隐瞒,趁着李元昊出兵在外,兴庆空虚,正是天赐的良机,不能耽搁,着手去干。 第78章 李成遇进退两难 嵬逋叫乙乞率领着人马先回去,他还有些一块的人,这次就拉来全都入伙。如今正是用钱的时候,他还有一笔没收回来的帐,急需去讨。钱讨回来,立刻就收军买马,集起人来,立刻就返回,去王亭镇与乙乞会合,是时候大干一场了。 嵬逋与乙乞道了别,急匆匆就走了。外人都这么卖力了,自家也不能就这么闲着,咩迷乙乞自心内也寻思:起事需要用大量的兵器,边上的黑市倒是有卖,怎奈他们把兵器卖得太贵,全部都买太不合算。是不是偷偷将矿山重启,自己也打造一些呢。 因李成遇亲自去王亭镇要人,果然咩迷氏信他一回,让他把宁令哥和野利浪烈这两个,都要回来了。野利氏见儿子完好无损的回来了,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回头再想起这件事来,野利妃仍旧还是怒不可遏,发誓要让咩迷氏一族好看。既这么想时,随即召诺移赏都来商议此事。诺移赏都遂就道:“按照律例,没有夏王的旨意,翊卫司确实不能打王亭镇,没藏都也倒也没错。” 野利氏一向是欺压人的,突然被咩迷氏摆了一道,这一口气咽不下,自然不肯就这么算了。因不甘心,野利氏仍旧继续道:“难不成咱们堂堂的王子,被人挟持,就这么算了?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去。”诺移遂道:“那边也不是庶民,人家也是夏王之子,你气不过,能待怎地?”野利氏道:“你若能帮我报这个仇,我说与哥哥,将来帮你做上国相。” 听见这话,诺移赏都遂笑了道:“什么国相不国相的,这话儿说出来太早了。其实这事要办不难:挡住没藏都也的,是夏王规制。可是规制还有一条:谋反另算。一应的证据,还需要王妃亲自去找。” 当日诺移赏都在野利妃跟前说了几句,野利氏立刻心领神会。过不几日,就有三个住在王亭镇的人,出来首告,为首者唤作卧香乞,正是咩迷氏先前的心腹,说咩迷氏一族正重启矿山,打造兵器,意在谋反。众人来时,一并带来了几件兵器,以作物证。 既有咩迷氏谋反这事,事关重大不能耽搁,野利氏立刻就指使没藏都也,命他去王亭镇平叛去。当做物证的那几样兵器,没藏都也其实也见了,不过是库房里几样老旧的,根本就不是新打的,再说咩迷氏家里打的兵器,之前都也也用过,根本跟这几件差别太多。事情没弄明白之前,纵然有野利氏下令,没藏都也仍不敢去。 因野利氏催促,实在没法,没藏都也遂将这事问他哥哥没藏讹庞。讹庞遂道:“若是没有夏王的旨意,去打王亭镇确实不行。如今既然是诺移赏都一干人等已经做主,将咩迷氏一族定罪是谋反,纵然以后事发了,发现这证据是假的,与咱们无关。倘若我们知道谋反,却不肯发兵,将来争执起来,却是我们的罪过了。”既然是没藏讹庞这么说,没藏都也遂就听从,立刻就发兵,前去攻打王亭镇。 那一头咩迷乙乞回家之后,将嵬逋和遏瓦入伙这事,告诉了妹子咩迷氏,两个正在家中安排商议。正在这时,没藏都也以咩迷氏的私自打造兵器的名义,道咩迷谋反,率领大军浩荡前来,王亭镇这边已得到消息,急忙回报。 这件事情来得紧急,咩迷氏急忙问咩迷乙乞,是否真的重启了矿山,让他们那边发现了。乙乞遂道:“本来是想要重启矿山,时间不够,谁来得及!”咩迷氏遂道:“看来是他们想好了计策,先动手了。”没藏大军看着就到。事不宜迟,咩迷氏立刻就命镇中人马,立刻都到寨墙上准备,以备厮杀。 那一头嵬逋已经要完了账,再加上遏瓦等几家帮扶的一笔,凑足了银子,在宋夏边界上购买兵器。本来之前说好的价格,卖家突然就要涨价,嵬逋这钱就有些手紧,这钱能够买到的,就少了一半。 幸而这次来替嵬逋办事的心腹,叫做扑咩,跟了嵬逋许多年,是个平素机灵的人。这厮活泛,先付了卖家一半的定钱,特意使了两拨人马,来运这货,眼看第二批货运着走了,扑咩偏偏又要讲交情,拉个熟客,拉着卖家吃一夜酒,次日卖家酒醒一看,扑咩后续付账的银子,除了上面的是钱以外,底下的全都是石头,那些买了货的人,昨夜将他们灌醉之后,已溜得一个不剩了。 扑咩一行走得快,不多久就与嵬逋会合了。见东西突然间多了一倍,嵬逋纳闷问扑咩时,扑咩便就得意了说,是卖家同意,准他先赊的。嵬逋因扑咩事办得好,为此还特意夸奖了几句。 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扑咩自己心里面知道。为防买家赶上来报仇,扑咩便就提议说,人数多了,需惹怀疑。保险起见,可以将货分成了两拨,分两路走。这提议嵬逋十分同意,于是便就下令说,叫众人走东路回王亭镇,嵬逋自和扑咩两个一道,从南路速回王亭镇。 谁知两个才走了不远,半路上正在休息时,突然间天上一张大网撒下来,直接就将两个扣住。两个正待挣扎逃命,立刻上来一队人马,上来直接把两人拿了。 原来是扑咩前夜逃走时,没查仔细,不小心在客店里落下个先前买粮的袋子,上面明白盖着卖家的印记。边上惯常做买卖的,相互之间都认得,扑咩这厮是谁的人,去他家一问就明白了,因此这才打听到嵬逋,然后查到两人的行程。 不容易抓住这两个偷儿,气得卖家指挥伙家,把嵬逋和扑咩两个人,拖到一件空屋里,倒挂在梁上,照他们身上好一通痛打。打得两人口中流血,不住讨饶。幸而不久有人过来,要商议些事情,卖家这打暂时才停了,将嵬逋和扑咩从梁上放下来,捆在一束干草上倒着。 本来嵬逋有大事要干,半路上突然发生这事,气的嵬逋便问扑咩。扑咩随即将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口里还不停分辩道:“我这也是替哥哥着想,想替你省钱谁让他们坏了良心,把价钱高了一倍呢!” 说得好听,还替他省钱!看这个样子,替他索命还差不多。这都干的什么事!扑咩这个兄弟,其他都好,就是贪小便宜这件事上,一万年他也改不过来!要不是看在扑咩跟他多年出生入死的份上,嵬逋那刀子,已经在扑咩这厮的胸脯上戳出好几个窟窿来了。 正说话间,突然外面就有了动静,两个立刻都闭了嘴。原来才刚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嵬逋在他家买粮的那个,因为透漏出这个消息,那人怕以后再见着嵬逋了,不好说话,一早特意过来说合。 有中人说话,卖家看在中人的面上,就饶了嵬逋和扑咩下一顿打,然而之前欠的钱,还需要补上。少不得嵬逋托中人跑腿儿,找到嵬逋之前的朋友,问他们借钱,好把他两个人赎出去。 王亭镇那边,因没藏都也亲率大军过来打寨,咩迷乙乞和咩迷氏见势不好,亲自率人到寨墙上守卫。时间眼看过了两日,嵬逋的援军迟迟不到,李成遇那头又不见消息,眼看着王亭镇要把守不住,咩迷氏急忙安排了一队人马,叫保护着阿理,趁夜色逃。阿理一个年轻的人,血气方刚,怎肯舍了母亲,独自逃命?说不得两下争执起来,各不让步。 那一头没藏都也打了一天,眼看着西南寨墙那边要破,遂命众军安排火把,继续夜战。眼看着西南寨墙被夏军破了,都罗信度一声令下,大军随即就闯入大寨。西南门上咩迷乙乞抵挡不住,立刻就被射成了刺猬,被都罗信度一刀杀灭,眼看王亭镇马上要溃。正紧急间, 突然天上就下起雨来,一时将火把全都浇灭。 这个时候,咩迷氏立刻抓住阿理,命人借助熟悉的地利,强行将阿理带出镇外。咩迷氏自却弄出些动静来,大声呼唤阿理的名字,往东面奔,吸引没藏大军投东去了。大雨里面,阿理朝着东去的方向,嚎哭不已。 李成遇那边,因没藏都也亲率大军,直接往王亭镇那边去了。成遇知道都也那厮,没有十足的理由,不会亲自去王亭镇。兴庆这边,诺移赏都那个人,是向着野利族那边的人。没藏讹庞虽不明说,暗地里也是向着野利。告发咩迷氏谋反那事,必然他们一块谋划好的。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夏王李元昊了。 想到这时,成遇立刻命人备马,亲自去甘州找元昊。说不得成遇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等到赶到甘州时,时间已经过去了数日。成遇来不及休息,立刻就请见李元昊,一并将王亭镇发生之事,一一都与元昊讲明,说毕就问元昊的主意。 元昊将成遇所说一气听完,告诉他说,临走之时,已经将大事一并都交付与诺移赏都,一切都听他的吩咐。这话从元昊嘴里说出来,成遇纳闷,十分不信。元昊遂就叹一口气,说了一句“大局为重”这个话。 第79章 李阿理事败沉湖 听见元昊这么说,成遇突然就明白了意思:如今边界不稳,辽人在北面蠢蠢欲动,野利旺荣已去了黑山威福军中,正随时待命,以防万一。瓜、沙这边,野利遇乞又在用兵。关键的时候,如何能让野利氏一族分心呢。既然是这样,不管咩迷氏谋反这件事是真是假,只能把咩迷氏那边舍弃掉。 李成遇白白跑了一趟,谁知却落个这样的结果。既然是没有好的消息,成遇没有心思在甘州多待,转头便要赶回兴庆。 这个时候,兴庆那边,没藏都也率军攻破了王亭镇,将咩迷乙乞兄妹杀灭,其他王亭镇余下的人,也就降了。乱军中阿理却已逃走,不知道去向。野利氏因没藏都也没捉住阿理,除了责令叫翊卫司调拨五百人马,在兴庆城内搜捕以外,又立刻下令,在王亭镇周边各处张榜,就搜捕阿理。 当初成遇去甘州前,曾嘱咐宁明,叫李宁明关注兴庆这边的状况,倘有急事,随时策应。到后来没藏都也率领人马,将王亭镇整个攻破,翊卫司正在全城搜捕阿理,事情紧急,成遇又不在,正无人商议。没奈何李宁明亦派出人马,暗中到处寻访阿理,指望在翊卫司之前将阿理找到,以防被野利氏捕获杀灭。 暂且不说兴庆那头,嵬逋这边,好不容易从朋友那边借来了银两,将卖货的欠款补上了,这才被卖家放出来。等到嵬逋和扑咩出来,才知道就在两天之前,没藏都也率领人马,将王亭镇人马给剿灭了。 倘若嵬逋早出来两天,联系上遏瓦那边的人,再与咩迷乙乞里应外合,破没藏都也没问题。然后众人趁机攻打兴庆,大事不愁不成功,就晚了两天! 一想到这个,气的嵬逋忍不住跳脚。幸而王亭镇虽然被破,阿理却已经逃出来,如今还有一丝希望能够翻转。因此上嵬逋亦安排人马,在暗中到处寻访阿理。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王亭镇那边,因咩迷乙乞和咩迷氏死了,余下的人已投降了,内中有人便供出来嵬逋,因此过不了几日,嵬逋那厮的画像,已经在城门口挂着了。嵬逋脖子上那颗脑袋,一下子就值了几千贯。这边厢认得嵬逋的人不少,谁知道哪个想赚这钱?为谨慎间,嵬逋不好出头露面,许多事只能托付给别人,这样一来,做事就慢了。 等到李成遇回来后,李宁明知道了他回来,偷偷来与他汇报进展。这边宁明告诉说,王亭镇一应所有的路口,翊卫司已经安排了人马,明线、暗线各有几条,如今尚无阿理的消息。 兴庆这边,没藏都也借口捉拿吐蕃的奸细,正在挨家挨户的搜查,到此时仍旧没有进展。非但是兴庆,连王亭镇周边的所有相邻的乡野、城郭,也都有人马搜查过,阿理仍旧一无消息,这不是怪? 听见宁明这么说,阿理现在的藏身处,成遇似乎已知道了。阿理一个小孩子,身边还有一队的人马,这个时候,距离破王亭镇已经过了这些时日,饮食用度不能不缺。若无人相助,有什么本事藏这么好?除非是有人故意隐匿。 翊卫司那边,不是没有成遇的人马,其中马步都指挥使埋移香热,暗中就是李成遇的人,这件事情十有八九,埋移香热知道底细。 这件事情不好说明,成遇遂叫宁明先回去,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宁明可怜了一番阿理,说他小小年纪,能有何错,母亲、舅舅都没有了,剩一个人,风餐露宿不知生死,但凡能有一线希望,还需要叔父救一救,别扔了他不管。 本来宁明已回头走了,突然想起来什么,宁明突然又回来道:“我听他们外面在传,说王亭镇与吐蕃人有来往,如今正在张榜捉拿一个叫嵬逋的。依叔父看,或许他们能知道消息?”成遇遂道:“这件事情尚无头绪,不好乱传。”宁明重新又想了想,实在是没有别的消息,也就作罢,然后告辞就走了。 本来知道了元昊的意思,成遇从甘州回来时,一路上阿理的事情已想好了:若自己这边先找到阿里,就将阿理先送出夏国,等到时机合适时,再接他回来。才刚宁明要走时,成遇已经准备去换一身衣服,起身去找埋移香热。才刚一听见宁明说,也有吐蕃人参与其中,倘若这话是真的,那么这事儿就不好办了。 眼看着宁明告辞走了,不知成遇想到什么,老远把手伸出去,似乎要够墙上的刀,然而他又缩回手,叹一口气,重新又坐回到那张椅上。 这个时候,阿理一行藏身的位置,埋移香热已大略知道,合适时还给他们方便。之所以如今尚未惊动,只因成遇去了甘州,尚未回来。如今既然是成遇已回来,这件事情不能再拖,该救该捉,是时候拿个主意了。 李成遇因为埋移香热那边催促,怕夜长梦多,成遇遂就回复说,叫埋移香热再去拖延上一天的时间,等次日天明,他再去做这个决定。这一边成遇又安排人,重新又去了王亭镇,专门去问嵬逋这事。 回报的人说,果然之前有这个人,是咩迷氏之子阿理的师父,曾经指点过阿理的武艺。前不久嵬逋在边上购买兵器,头批已运去王亭镇,因他骗了卖家的钱,还被人家给捉住打过。 还有人说,嵬逋那厮早先在肃州,后来肃州被夏军攻破,那人跑到边上来,在边界上做些黑市的勾当,似乎与吐蕃人有些往来。更有人说,麻娘岭挟持宁令哥的,似乎就是他的主意。 既然已查到这个份上,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一夜很快就过去了,转眼鸡鸣,说好的时间已经到了。等埋移香热再使人问时,李成遇遂就吩咐叫捉。 既然已没有顾虑了,翊卫司当日就发现了阿理的行踪,紧接大军就过来围剿,阿理这一行人马,还没来得及反抗呢,已经被擒。野利氏遂就发话,立刻将所有从人就地歼灭,首犯阿理罪大恶极,随即就关入兴庆牢中。 因阿理被擒,诺移赏都急忙写信送与元昊,将王亭镇谋反一事都讲明了,然后就请元昊裁夺。本来宁明听说诺移赏都要报与元昊,心里还有一线希望,指望着元昊知道了这事,能救阿理。 因此上宁明与阿理偷送饮食的时候,悄声劝他,告诉说还有希望将来能活。谁知道几日后元昊那边的回信,是吩咐诺移赏都将阿理沉湖。宁明知道了这件事,十分不信,怀疑他父王这个令,是别人冒名替他传的。 倒是阿理这一边,这些日已经看开了,反而过来劝宁明道:“别怕。你知道么,其实死了,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咱们以后不都得死么,这世上没了挂念的人,死不死的都一样了。” 第80章 最后之战 因兴庆已经传来消息,说咩迷氏因为私造兵器,意图谋反,咩迷氏一族已全数被歼,咩迷氏同党之人嵬逋因事情败露,已投了宋军,咩迷氏之子阿理被捉之后也已沉湖。王亭镇起事这件事,如今已平复,叫元昊放心,兴庆这边已经无虞。 既然是王亭镇之乱已经平了,后方无虞,元昊遂就安心攻打瓜、沙。前些时候,元昊大军已经肃清瓜、沙外围的势力,继续往瓜沙推进了。肃州城成甫克成率领夏军前锋的人马,已经在赶往瓜州的途中。肃州、瓜州这两地,中间没有河流的阻挡,也只能凭借山险据守了。 不说别的,眼见元昊率大军打来,单单瓜州这一边,人马已成分了好几派,意见根本就不统一。按照军师宋庆融的看法,归义军应该放弃那些开阔地,让主力全力守护险要。 这个意见,朱淮、朱朝安不同意。为了此事,朱淮特意从神武寨赶到瓜州,当面与曹贤顺提意见反驳。在朱淮看来,文人只是嘴巴上厉害,听他们的,众人只能是节节溃败。听他们的,不许擅自抢夺百姓的财物,违反者论斩,结果怎样?东西好好得存下来,归义军确实没捞着,全都让李元昊夺了去! 辛辛苦苦为了谁?把辎重都完好送给了元昊!归义军里面,真的有元昊的友军呢!这可比野利遇乞的功劳大! 归根结底一句话:靠文人们根本他就不行,那帮书呆子能懂个屁!说什么放弃开阔平坦的地方,守护险要。如今到这个地步了,士气、军心才第一要紧,军士倘若习惯了撤退,后果只能是一退再退,不能听文人胡乱哔哔。 因为上面人意见不合,下面驻守的将军们,有的是跟随朱淮的,也有跟随宋庆融的,也不统一。因人手不够,管辎重的还兼管役工。民夫挖掘了一半的防御,因为夏军过来的太快,不得已只好又往后撤,先前的挖掘就白干了。 战场这边,本来已形成了统一的战线,因为左翼突然后撤,其他人只好也跟着撤。有些道路被夏军切断,消息没办法及时传送,被调动的人马去了东面,有时候战事都已经完了,白跑了不说,归义军本来已有的阵线,反而给丢了。 与归义军那头的混乱不同,夏军这边,李元昊那厮到了西边,亲自骑着马到处巡视。众军官与他汇报军情,元昊听见他们的请示,直接就点头或者摇头,有时候说一句简短的话,哪里要增加或撤掉防御,哪里需要多调拨人马,主次有分,简单明了,听见的立刻就飞奔去办。 李元昊一个人说了就算,没什么商量争论的。因为这样,夏军下面虽然也乱,到底大事是一致的,这就比归义军强多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夏军已深入瓜、沙的腹地,归义军对付夏军的战役,总算是渐渐地有序起来,然而留给瓜、沙这边的时间,已不多了,战事也打得愈发惨烈。为了抢夺一个要地,归义军和夏军两家的阵地和防御,挨得很近,经常是紧密接连在一起,以至于两家的军士,相互之间都可以看见。 昨晚还属于归义军的山岗,到上午可能就归了夏军。有时候因为右翼被夺,不得已只能把左翼后撤。因为归义军这边的增援,夏军刚刚到手的地盘,可能又被反夺了回去。 随着战事的继续推进,瓜、沙的情况愈来愈遭。这个时候,瓜、沙众军的守土的士气,反愈来愈炽,到处有归义军战到最后的一个人,最后全军覆没的传说。虽然是众军不畏艰险拼死守土,到底因为寡不敌众,粮草辎重亦转运困难,情势恶劣,只能是一步一步后退了。 因为夏军打来的缘故,瓜州城中反夏的民意,也愈来愈炽,瓜州城里的党项人,许多被众人当成了奸细,接连被捆绑捕捉起来。之前与夏人来往得近的,因为城内仇视的缘故,着急避祸,赶紧静悄悄蛰伏起来,要么就自动捐出来产业,或者帮归义军筹集资粮。 眼看着归义军这边人马,已愈来愈少,太过分散,夏军增援的反愈来愈多。处在这种状况之下,归义军压力愈来愈大,终于朱淮妥协了说,叫叫守军放弃开阔、平坦的地势,把人马全力去守护险要。 朱淮的意思宋庆融明白:因为前期部署的原因,如今反对朱淮的声音,已愈来愈大,朱淮迫于各方的压力,也只好同意据险而守了。转变策略之后的朱淮,为了鼓舞归义军士气,朱淮在众军面前发话了一番。 朱淮这一番发言,听得众军激昂踊跃,在军师宋庆融耳中听时,情况却是不同:到这个时候转变策略,倘若战事仍不如预期,就可以把战事失败的责任,一股脑儿推到宋庆融身上,证明他的意见不行。若是成功,那就是朱淮指挥得力,功劳则记在自己的账上。 看明白了这一点,军师宋庆融不肯继续留在瓜州。本来打仗的时候,在后面出谋画策的人就不少,前面的人马一向都急缺。宋军师借口夏军推进得太快,立刻向曹贤顺请示说,要求亲自去前面带兵。 瓜州这边,因朱淮和宋庆融两方争执,意见不合还没法调和,曹贤顺夹在他两个中间,十分难做。既然宋庆融自请出外带兵,曹贤顺这边也只好准了。为了军师的安全,曹贤顺将自己身边的近卫拨来,专一保护宋庆融。 眼看着夏军已愈来愈近,马上就要打到瓜州。连宋庆融那厮都到了前方,朱淮这边,也不肯在瓜州继续久留,立刻他也请示出战。 为了阻止夏军的进攻,朱淮、朱朝安这两个,都去了东面最前沿,分别把住阴山、狼山这两处,左右对守。阴山、狼山中间的道路,是夏军攻打瓜州的必经之地,两个人在山上设好了伏兵,只要成甫克成从这里过时,两边山上箭矢齐射,保准让夏军死伤惨重。 为防成甫克成引一队人马从山脚下上来,偷袭后方,两个人将阴山、狼山山脚下朝肃州一侧的山石斜坡一概铲平,弄成个直角,高度让成甫克成架上云梯也爬不上来,这就够了。 不消说瓜州军已经在山上埋伏好了,眼看着成甫克成前军已到,两边山上见时机已到,立刻放箭。夏军前军受此伏击,当路又无任何避处,登时损失不小。夏军又向前强行了两回,两回皆被瓜州军人马射退。 成甫克成眼看这里强攻不行,损失太重,遂令夏军准备突破两处山隘,给瓜州伏军予以侧击。怎奈朱淮和朱朝安两个人,早已将山脚铲平了,一架云梯爬不上去。 成甫克成见了这样,立刻命人调拨泼喜军前来,一面将两架云梯摞成一架,命夏军从侧面攻上两处的山脊,一面命泼喜军用旋风炮攻打对面的伏兵,配合登梯夺隘的夏军,就夺取阴山、狼山这两处。 虽然这也是个法子,只是这难度着实太大。硬攻上去,不消说夏军损失必然不小,然而去瓜州没有第二条路,成甫克成也只好硬取。 当日两军厮杀了一日,转眼入夜。因为第二日又要攻山,成甫克成提前预备,命五百前军趁着夜色,连夜挖出条壕沟来,直通阴山、牙山的山脚。为防瓜州军伏兵发现了搅扰,夏军用麻包装上泥土,摞在壕沟的边上,用来遮护瓜州军箭矢,从两头开始双向挖掘。 夏军挖壕有一半时,果然让山上觉察到动静,山上伏军急忙射箭。怎奈黑夜里目力实在太差,夏军又有麻包遮挡,瓜州军准头不是太高。山上守军见了这样,急忙重新又换做火箭,又往下射。不消说两边热闹了一宿。 次日天明,成甫克成也终于将两条壕沟挖通。有了壕沟和盾牌的遮护,夏军很快就攻到了两山脚下。成甫克成命泼喜军用炮石掩护,用五百前军首先攻到两处的山脚,然后将两层云梯都架设好,登时山脚下的云梯,都摆设的麻林也似。 随着成甫一声令下,夏军随即开始攻山。山上归义军见夏军攻山,立刻将檑木、滚石、金汁、灰瓶都砸下来,把许多夏军都砸下云梯,然而还有更多的人,重新又在往上攀爬。夏军中也有在使用扒城钩的,扒住山上树木的根须,在向上攀登。 另一边成甫克成用另一队人马,顶着盾牌,仍旧还从正面抢路。两边山上的瓜州伏兵,此时将阵型围成个弓形。一面躲避夏军那头飞来的炮石,一面需要往当路射箭,一面要提防攻山的夏军。 这一场仗,成甫克成硬攻了三日,损失了大量的夏军后,终于在第四日的时候,瓜州这边箭矢短缺,让成甫克成得出空来,有一队夏军攻上了狼山。夏军立刻将狼山山上西北角的的归义军歼灭,然后来围歼朱朝安。朱朝安人少,箭矢此时也即将用尽,因怕被围,朱朝安随即从狼山撤了,退去瓜州。 那一头朱淮因为朱朝安走了,夏军正从对面射箭过来,无法再射杀当路的夏军,再加上朱淮手中箭矢,此时也已用尽,朱淮不肯退回瓜州,立刻往神武寨方向撤了。既两军退走,成甫克成得了这处的关隘,夏军大军继续前进。 西线那边,曹贤亮打退了野利遇乞两次的进军,正巧近日大雨倾盆,河水暴涨,曹贤亮原先选好的驻守之地已被淹没,事先修好的壕沟壁垒,一时也就都成了摆设,只好在别处重新布置。野利遇乞不容曹贤亮在渡口北岸再站住脚,趁着涨潮的河水,夏军已经备好足数的船只,兵分三路,齐攻两河的渡口。 一时间夏军多似过江之鲫,一齐望渡口抢来。夏军的人数实在是太多,曹贤亮只有两千的人马,弓弩手根本射之不尽,西夏大军看着上岸。贤亮一马当先,指挥众军上前拼杀,重又将夏军右翼杀下水去。那头夏军左翼又纷纷上岸,合着夏军右翼一块,将曹贤亮众军重重围住。 危急时候,三危山援军及时赶到,欲救曹贤亮突出重围。贤亮遂就大声道:“身后便是沙洲城,没得撤了!”当日曹贤亮真就不撤退,三千归义军一同战死,只有少数的人马,退回了沙洲。因没了阻挡,野利遇乞趁机引兵至沙洲城下。 第81章 李元昊夺取瓜沙 却说因为夏军打来,姜这、常乐、红罗三城的守军在鸡山北麓设伏,依前又关闭了关隘和榷场,引得许多商贾不满。平日里喝多了说话起来,有几个气了不满道:“索性干脆都归附夏军,也免得动辄便要封关隘,扰乱了众人的生活。” 虽这么说,有谁能止住两边交战?关隘关了,不能让货物砸在手里,有人便逐渐寻摸出几条小路。小路虽然有些险峻,却也能走,人数多时也能带货。走的熟了,怎么个走法更便宜,众人也都相互转告。 夏军北路乌伊多罗杀出五马梁归义军伏兵的埋伏,正要走鸡山北麓这条路时,正巧被一队一心向往党项的商贾拦住,告诉他鸡山北麓有姜这、常乐和红罗三城的大队归义军伏兵在此埋伏,走这一条路有险情。 有他们带路,乌伊多罗引一队人马从小路绕过鸡山北麓,直接抄了伏兵的后路。三城伏兵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做准备,被乌伊多罗前后夹击,关隘一时也就破了。鸡山北麓这一边,已经是北路军最后一道的屏障,没了险阻,乌伊多罗行进迅速,马上已至三城城下。 归义军东线瓜州这边,成甫克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阴山、狼山这两处山头抢占到手后,及时填补了夏军兵力的空缺,又往前进。甘州城下一道关隘是红门寨,到这个时候,夏军已不止是成甫克成这一路人马,连如定多多、马窦惟吉这两路人马,都已经往瓜州杀来。 瓜州城曹广元、拔悉密这两个,此时正在红门寨。见夏军已经分兵三路,正在往红门寨杀来,慌忙报与曹贤顺。因瓜州城情势危急,军师宋庆融亲自来到此处指挥。宋庆融看了夏军三路的行程路线,命曹广元引一队人马渡过昌马河河水,绕过左线如定多多大军后方,给如定多多予以痛击,就此拖住成甫克成攻打红门寨的时间,减缓红门寨大军的压力。 因为守卫红门寨,瓜州军民为了最后这一处的关隘防守,干脆将自家门板都卸下来了,送与归义军修筑壁垒。因听说曹广元渡河要造桥,红门寨七十岁的刘姓老汉,干脆把早已准备好的用来做棺材的木板都捐出来,送与归义军造桥使用。 问他则道:“瓜、沙汉民,不容易把吐蕃人赶出去,到了今天,不能让党项人再打进来。我这一把老骨头,死了埋在哪不行?”说毕忍不住老泪纵横。 前军成甫克成来的快,到了面前红门寨时,时间用了不到两日。归义军人少,拔悉密将瓜州军从宽阔地势里撤出来,将兵力集中设在高处。随着夏军不断涌来,将拔悉密的高处壁垒一个个拔除,三日的时间,红门寨中坚固的壁垒,已经被夏军攻下来一半。 那一头曹广元与如定多多在昌马河边正在厮杀,眼看着马窦惟吉闻声赶来,要从侧面包围过来时,曹广元害怕被围,急忙率人马退回瓜州。 此时李元昊已在肃州,听说成甫克成已拿下红门寨,曹贤顺军师宋庆融在乱军之中中了夏军的流失,已经身亡,拔悉密、曹广元两队人马,因寡不敌众,已经退回瓜州城中。元昊遂就派出使者,进城与曹贤顺商议讲和。 当然不是白讲和的,必须要满足元昊几个条件:第一,曹贤顺须全部解散归义军,军士退出所有城池关隘,一应城池关隘由夏军把守。第二,瓜、沙军民每岁需要向夏人出五千民夫,驮畜一万,青稞三十万石,大麦、小麦三十万石,粟、稻、豆十万石,缴纳岁币三十万银。第三,瓜沙之地所有人口,全部要讲党项语言,用党项文字,行秃发令,政事由李元昊拨党项官吏前来治理。本来按照使者的意思,约定似乎还能讲价,曹贤顺哪里去听这个?直接将使者打出城外。 既然曹贤顺不肯议和,李元昊也就继续攻打。八月已至,田中青稞已经成熟,元昊为防归义军割粮,故意纵放夏军作乱。 归义军属地,南到敦煌郡南界,西到玉门关以内,东到黑水,北到鞑靼界以南,一时间哀嚎连天,血漫瓜、沙,到处都是杀人放火、抢粮夺畜的夏军。庐舍被焚,村庄被屠。没有糌粑,乡村中幸存下来的又饿死不少。这样时候,谁敢轻易出去割粮?本来富庶的瓜沙之地,转眼间沦为人间地狱。 夏军的人马蝗虫一般,一队一队地扑上来,前头还没有吃完的地方,后面又继续来了人,又接着啃,直到连皮、毛、骨头都不剩下。过来的人马,除了夏军军士以外,后面还跟着民夫和文官,这些人重新整治了州府,官员都重新任命了。 这些被夏军打下来的土地,如今被外人占据后,就需要重新定秩序,新法立刻就颁发了。按照新法,原有瓜、沙的这些百姓,就是夏人的奴隶,没一项把他们当人看的。 新法上说,就算是战事停了之后,瓜、沙的百姓被驱赶走,或者被随意屠杀的话,也完全不会有人被问责。 这一番话儿,跟当初他们说的那些,完全不同:当初夏军刚来的时候,写了许多招降的文书,到处散发。按他们的说法,一旦投降了过去,众人原有的土地、房屋,仍归旧主,夏军只是打曹贤顺,对瓜沙的百姓绝不滋扰。应有的赋税,也绝不增加。如今怎样?他们答应的那些话,没有一样做到的! 这个时候,有人提起当初的话儿,然后问疑的时候,夏人那头便答复说,不是夏人不守信,是因为曹贤顺率军抵抗,让夏军这边损失太多,为惩罚间,以至于此。倘若他带头投降的话,就不是如今的结果了。就算是要找,也应该找他曹贤顺算账,与夏人无干。 勉强活下来的那些人,必须要满足夏军任何的要求,没一个敢稍微违逆的。别说是人,村里面一共有几只鸡,有几头牛、羊,这些全部都得上报。他们统计了数之后,一只鸡每月供多少蛋,一头牛每次供多少奶,村里每年供多少肉,上面立刻就有了定数。 只要送上的数儿不够,短的人家,立刻被送去挨皮鞭。如今家里面畜生的性命,比人宝贵,必须得好好供着才行,就怕有三长两短的,那么一家老小就完了。 村中挤满了夏军的军士,随便就可以杀人夺财,占据房屋。男子被驱赶去充当民夫,或者被捉去做撞令郎军,充当人肉的盾牌,妇人直接就掳走了。里正、团头这些人,见了这厮们不敢坐,战战兢兢陪伴着,伏侍到深夜。 九月初二,神武寨被元昊大军攻破,神武寨守将朱淮已经率人退去瓜州。广野城小,城池不坚,挡不住元昊三路大军齐围攻来,守将安孝杰逃出城来,引剩余流民组建出来百余人马,三队的义军:一队人马来通风报信,专事哨探夏军军情;一队人马用来接应,人数最多的那一队,专用来毁损夏军的军粮。 众人凭借熟悉的地理,专一焚烧夏军军粮,毁损李元昊粮道。然而义军毕竟是孤军在外,纵然小心也容易被围。安孝杰等虽则一时得些成效,挡不住元昊源源不断的后军,粮道修补起来实在太快。 到九月底,安孝杰一众便被元昊大军彻底歼灭,安孝杰本人亦已战死,起、止的时间,尚且不到一个月。至此时,东面只剩下瓜州这一座孤城。瓜州城南门守将曹广元、东门拔悉密也已战死,瓜州除了曹贤顺以外,只剩下朱淮、朱朝安这两个人。 曹贤顺好像一夜白头,不到四十岁年纪的人,看着似乎有五十岁。一连数日不曾合眼,偶尔困倦打一个盹,曹贤顺马上又重新清醒过来,又问军情。朱淮已经负伤五次,吊着个胳膊仍在守城。朱朝安那里不好多少,衣衫破损浑身血迹,老远看着野人一般。城外夏军聚蚁一般仍不断涌来,矛戈如林,刀斧雪亮,重新排好阵列,持续攻城。 持续的大雨,弓箭许多都受了潮气,烤之不及,有些已开始脱胶了。人手不够,军粮许多等不及晾晒,已经有些开始发霉,这样的军粮吃下去,归义军许多下痢的。事态紧急,此系危急存亡之际,瓜州城中早已不分文武了,不单是民夫杂役已经上阵,已换由妇女充当役工。而且已是人人皆兵,黄口孺子亦执械轮哨,白发老翁亦杀敌守城。 十月十三,瓜州城东南城墙被夏军攻破,一队夏军从缺口处冲进成来。瓜州军早已将城墙沿边的居民搬出民宅,将民宅设为第二道城墙。瓜州军与进城夏军展开巷战,将进城夏军及时歼灭,重新又将缺口堵上。 十月二十九日,瓜州城东、南方向又各有三处城墙倒塌,夏军顿时纷涌而入,瓜州军救之不及,朱淮、朱朝安两人战死,曹贤顺本人兵败被擒,瓜州此时已彻底失陷。李元昊得了瓜州后,在瓜州城大肆屠杀,焚毁房屋无数间。 那一头西面的战场上,黑水城守军乌伊多罗接连攻陷姜这、常乐、红罗这三座城池,在沙洲城下与野利遇乞合兵在一处。三城既已被破,被夏军杀掠一空后放火焚城。黑夜里三城火光冲天,经宿不绝,城内百姓悲声震天,闻之色变。因沙洲城固,夏军一时攻打不下。 此时李元昊已经破了瓜州城,捉住归义军节度使曹贤顺,命曹贤顺劝降沙洲。曹贤顺不肯招降贤惠,并于次日触柱而死。李元昊遂诈做曹贤顺的手书,命人将劝降书送与曹贤惠。 曹贤惠见信大哭,知道这封信是假的,其兄曹贤顺已经亡故: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候,就商议好了,若是相互间有书信递送,在信封后面有个“归”字。如今信封没有归字,只因是元昊不知内中约定,只顾模仿了曹贤顺笔迹。 想了一夜,曹贤惠同意投降元昊,只是还有一个条件:放过瓜、沙余下的军民,不许屠杀敦煌百姓,便肯投降。元昊准之,遂令诸将约束夏军,即便受降。曹贤惠遂打开城门,引剩下千余骑投降元昊,元昊遂就占了了瓜沙。自此瓜、沙虽在,归义军无。 第82章 萧耨斤姐弟议废立 李元昊得了瓜、沙之地,重新命乌伊多罗回黑水城,野利遇乞回天都山,命诺移赏都来驻守瓜州,元昊引大军班师回兴庆。眼见西夏大军渐次退回,诺移赏都重治城郭,在瓜州建了西平军司,重整顺序,重新又定赋税徭役,瓜、沙这边,总算渐渐安定下来。 那一头因野乜颇得破了药乜、麻女、连奴这三族,药乜甘罗一下损失了大部人马,无法自立,不得已遂就率领剩余的人马,投降了夏军。 却说辽国这一边,太后萧耨斤自立为太后已有数年。数年之间,萧太后擢用姻戚,广谋私利。辽国朝中的大臣,凡是让萧耨斤姊妹看上的,动辄便被杀妻强嫁。下面的人见了这样,也跟着他们有样学样,动辄便要抢人妻女,被抢的人还无处申诉,上下都弄得乱糟糟的。 不但萧耨斤母族之人皆提为重臣,朝中把持军政的,亦全是太后萧耨斤心腹,索性连萧耨斤家中闲人奴仆四十余人也被授为团练、节度使等职。一时之间,辽国邀宠献媚者升天,左右逢源者上位,满朝中沐猴而冠的不计其数,不学无术的车载斗量。 无功受禄的人多了,朝堂上免不了豪强为祸、贪鄙成风。众臣结党连营连群、营谋私利,还管什么百年之计。才能无用,满朝文武都是寻找到荫蔽靠山后,才能被进用。赋税沉重,狱讼不平,民怨沸腾,地方上百姓起事不断。当年几代先人不容易创下的繁荣景象,到此已一去不复返了。 辽国重熙元年,萧耨斤自封为仁慈圣善钦孝广德安靖贞纯宽厚崇仪天皇太后,萧耨斤追封祖父为兰陵郡王,封父为齐王,封弟萧孝穆为吴王、北府宰相,封弟萧孝先为楚王,北院枢密。祖、父、兄弟尽皆封王,萧耨斤合族把持朝政,权势灼奕,朝中旧臣实在不满。 处在这种情势之下,因为不满萧耨斤,朝中旧臣便联合起来,暗中去扶植耶律宗真,籍此对抗太后的势力。 眼看着宗真年龄渐长,说话念旧,悯怀先太后萧菩萨哥,提拔政敌,排斥萧太后的同党,不与萧耨斤一条心,萧耨斤渐渐心中不安,欲废掉宗真,重新改立自己的幼子,秦王耶律重元为帝。萧耨斤既然有了这个打算,随即与弟萧孝先商议此事。 说起来这萧孝先也算个奇人。当年大延琳起事时,占了东京,杀了户都使韩绍勋、副使王嘉、四捷军都指挥使萧颇得,囚禁了东京留守驸马萧孝先及其妻南阳公主。 萧孝先被大延琳困在城中几个月,这厮竟也能挖出地洞,让南阳公主替他掩护,自己趁机逃脱掉。时人夸奖萧孝先大风大浪里有急智,戏称之为“地洞驸马”。 耶律隆绪因为在大延琳这件事上,萧孝先只顾着自己先逃命,把个南阳公主给撇了,致她被害,本待直接将孝先问罪。危急的时候,幸亏其姊萧耨斤出来说情,又有萧孝先兄长萧孝穆带兵平定了大延琳叛乱,看在这两人面上,孝先才能免了这罪。 后来耶律隆绪病重,萧耨斤又将热衷政事的萧孝先找来,任命他为禁卫局总禁卫事,为扳倒皇后提前布局。这孝先果然不孚姊望,当真帮萧耨斤扳倒了萧菩萨哥,一战成名,自此被萧耨斤倚为谋主。 这事之后,萧孝先自恃功臣,在朝中说一不二,权势压人。趁着替萧耨斤出谋划策,干脆将朝政把在手里。一直以来,孝先欺负宗真年幼,十分不把辽主放在眼里,惹得宗真对他不满。 耶律宗真排斥孝先,将来太后百年之后,萧孝先必然下场不好,这事萧孝先自然知道,因此上一听说萧耨斤欲行废立这件事,萧孝先也立刻赞成。废帝这事,虽然说大,类似的事情,先前也不是没做过。 当年帮萧耨斤除掉萧菩萨哥这件事,就是萧孝先平生巅峰之作,至今想起来犹甚觉有味,更何况他当时只是个禁卫局总禁卫事,现在已经是北院枢密了呢。两个既然决定废帝,重新立宗真之弟、秦王耶律重元为新君,萧耨斤随即将此事告诉重元,命他准备。 耶律重元闻听萧耨斤要立他为帝,吃了一惊。朝中的重臣,大多都是太后的心腹,重元又有什么根基。因心中没底,重元急忙与舅父北府宰相萧孝穆商议问计。 萧孝穆听见这话,遂道耶律重元道:“此必是太后与萧孝先之计。此事若成,秦王则成二人傀儡,若是不成,秦王恐怕是要身首异处。”重元闻听此言猛醒。遂不动声色,将母亲所谋告知兄长。 宗真得知这个消息,大吃一惊,随即派心腹查问此事。谁知道不查便罢,一经查问,才知道太后借口宫中有人撞邪的缘故,急需要祈禳,命巫师鸣铃执箭绕帐歌呼,将宫中的近卫撤换掉,全部换成了自己的心腹,立刻就要动手。主管此事的不是别人,正是禁卫局总禁卫事耶律喜孙。 耶律喜孙宗真知道,他和萧孝先是一伙的,当年除掉萧菩萨哥,这厮这里面出力不少。今次废帝,这个东西又跳出来了,跟在萧孝先和太后的后面,也想着再建一次功劳。宗真虽性懦,他又不是萧菩萨哥,倒让这起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就得手了! 宗真随即派出去心腹,扣住了耶律喜孙的老小,借着询问太后祈禳的事情,将耶律喜孙叫去问话。按照宗真的说法,太后宫中有人撞邪,这件事情不简单,必须要查问仔细了才行。 既然辽主这么孝顺,喜孙自然不甘落后,亦装作关心此事的模样来,口里回道:“太后怕邪祟扰了陛下,请了可靠的巫师驱邪,需鸣铃执箭绕帐歌呼。微臣认为,若近卫大惊小怪的,成效不佳,所以才换了可靠的人。” 听见这个,宗真笑着回他道:“当年齐天皇后在世时,你和萧孝先为帮她驱邪,也偶然发现了叛党的名录。”这个话儿一出来,吓得喜孙面色发白,急拜伏于地,冷汗止不住地上滴答。 重熙三年五月十五这一日,宗真推说今年天气热得早,邀母亲今年早早动身,两个一块去行宫消暑。就在数天之前的时候,萧耨斤想借助巫师驱邪的由头,趁机杀掉耶律宗真。谁知道事情突然有变:耶律喜孙那没用的,突然之间患了病。人手不够,在宫中行刺这件事,就没能做成。倘若在行宫做这件事,倒便宜了。 萧耨斤素知宗真柔仁好儒,自然想不到其中有诈。更何况耶律宗真不在宫中,更方便萧孝先、耶律重元行废立之事,若她不去反致生疑,也就答应宗真同去。 那边耶律宗真已暗中指使禁卫局总禁卫事耶律喜孙,命他将太后心腹禁卫都留值宫中,不使出城,耶律宗真却才与太后共同上路。太后一心在废帝事上,不肯与宗真走的太近,车驾远远的走在前面。 行至半路,耶律宗真突然腹痛不止,急忙命人停了行驾。太后因后面车驾突然停了,十分不满。初时太后认为宗真是故意装病,后来有人回报说,宗真脸色蜡黄,不像是装病,确实是不能再继续前行,医官已经在诊治了。若要是木不孤真病死了,大家倒也省事了。怕就怕这样不上不下的停在路上,倒连累萧耨斤跟着中暑。 因太后着急,宗真遂叫太后在前慢慢先行,自己病愈后就去行宫,与母会合。这话正合太后心意,萧耨斤正嫌弃宗事情多,不耐烦等他,既得这话,遂就与左右宫女和仪仗卫士投前走了。 眼看着萧耨斤走得远了,耶律宗真立刻回宫,随即派卫士召北院枢密萧孝先前来议事。萧孝先听见宗真有事唤他,也就到了。宗真看着萧孝先道:“早听说枢密能运筹帷幄,谋划无有不中。今日我请枢密来,是想你帮忙废掉太后,你有什么部署么?” 一句话惊得孝先脸色煞白、浑身筛糠,不能作答。耶律宗真不用他作答,立刻扣押萧孝先,又命总禁卫事耶律喜孙率三千人马,去行宫捉拿萧耨斤。 耶律喜孙遂问将太后如何处置。宗真心道:“杀子的人有,弑母的史上实在不多,不能让别人留下把柄”。既这么想时,宗真遂吩咐耶律喜孙:将太后直接用囚车押至庆州,不用回宫。 耶律喜孙领命便行。到了行宫,耶律喜孙遂就下令包围行宫,以防萧耨斤走脱。眼看行宫被围得铁桶一般,耶律喜孙随即就亲自引五百人马杀入。行宫中太后卫士不多,耶律喜孙将前面抵抗的杀灭数十,后面的人见势不好,也就缴械投降了。 没了卫士的阻挡,耶律喜孙继续向前。行宫中宫女内侍猝不及防,连连惊叫。耶律喜孙并不管他,直接闯入太后卧帐,将萧耨斤从卧帐中揪将出来,直塞入囚车,立刻就派人押去庆州,随后便与耶律宗真报信。耶律宗真见大事已成,趁着第二日早朝时候,直接将太后萧耨斤谋逆之事公之于众,遂就下旨,将萧耨斤直接废为庶人。 萧耨斤之事传将出来,朝野震动。耶律宗真安抚众人,一面将北府宰相萧孝穆之女萧挞里立为皇后,撤掉萧孝先楚王之封、枢密使之职,重新封舅父、萧孝先之弟萧孝忠为楚王,接替萧孝先北院枢密使之职。又宣示众人:谋逆之事,只是太后与萧孝先两人干系,其余人等全不知情,不予追究,先前太后、萧孝先二人所立官职掌权之人,仍旧不动,此事了结。 第83章 李元昊又打猫牛城 因萧耨斤姐弟废帝事泄,萧耨斤被耶律宗真废为庶人,萧孝先已经被宗真革去枢密使之职,监管在家。及探知其姊萧耨斤已被宗真关押,被废为庶人,其他太后的余党并没有因此事被波及到,仍各司其职,孝先便就忐忑不安,不到一年便郁郁而死,宗真谥其为“忠肃”。这个经过大风浪的人,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自从辽国废掉太后,耶律宗真亲自掌权,各国都有使者前来。元昊亦遣杨守素携带着兴平公主的信件礼物去了辽国。等到守素回来之后,将辽国的情势回报已毕,元昊感觉北面无忧,随即又有南侵之意。 因元昊渐大,宋宰相吕夷简劝赵祯封唃厮啰为宁远大将军,爱州团练使,赐金三万,为犄角以抵夏军,赵祯准之。元昊在兴庆,听闻唃厮啰受宋封之事,益发激发起他的怒气。元昊是一刻也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就发兵南下,讨伐吐蕃。 景佑二年春,李元昊以为苏奴儿报仇为缘由,出兵八万,分三路攻打猫牛城。第一路由由夏将成逋克成率领,从甘州出发,出兵两万,从西路攻打。第二路由夏将卧者多赏多率领,率军三万,从天都山出发,从东路攻打。第三路由元昊亲自率领,嵬名守全为军师,引军三万,从凉州出发,从中路攻打猫牛城。三地夏军闻听号令,随即点兵拨将,聚集人马。 从沙漠到草原,许多道路上一拨拨人马聚集成队,排头打着诸将的旗号,驱退行人,腾起一阵阵黄土,打路上匆匆过了。城门一日有许多次开启,不断有步军、骑军往来进出。还有大队的人马,在停驻集结、四处征集粮草的。各部各族见了这势,情知又有大仗要打了。 夏军已经议定了部署:为防兰州城援军从东面支援猫牛城,李元昊遂与成甫克成中西两线先围猫牛,由东线夏将卧者多赏多攻打兰州,等到拿下了兰州城,夏军东路随即就守住东面,牵制吐蕃的东线,阻止唃厮啰从东线来救援猫牛城。 李元昊发兵三路前来攻打,那头猫牛城守将瞎毡得知消息,紧急去宗哥河南岸布置上一队吐蕃的人马,挖好壕坑,修好沟堑,趁着李元昊渡河,就隔河阻击元昊的夏军。 中路元昊人马先到。猫牛城瞎毡伏军看准元昊大军渡河,在对岸将箭矢一齐射将来。李元昊见吐蕃伏兵来的凶猛,即命将三千撞令郎军摆在前面,驱他们过河。所谓“撞令郎军”,无非是夏军劫掠或俘获其他蕃汉的人口,危急的时候,驱他们做前锋送死的。 因瞎毡伏军隔河射箭,箭矢太密,夏军阵中撞令郎军死伤无数,一时间宗哥河水都染成赤色。因撞令郎军死伤惨重,队伍行进一时便有些阻滞,后面夏人又加力驱赶,撞令郎只得继续又往前行。眼看前头撞令郎军已过半渡,后面夏军排好阵势,亦从水浅处跟着过了。 猫牛城伏军见箭矢并没给夏军造成阻滞,元昊大军已经过河。见势不好,瞎毡急弃了宗哥河边的防线,往城内撤了。那头元昊渡过河来,立刻就将猫牛城围住。 兰州城厮铎督得知猫牛城被围,引兵来救,东线卧者多赏多趁机就将兰州城拿下。因失了兰州,又有西线成甫克成大军已到,厮铎督险些被困,急忙从西南角杀出路来,急忙引残军往鄯州方向逃了。 猫牛城一时没了援军,又有李元昊、成甫克成两路打来,瞎毡益发在将猫牛城紧闭了城门,不予出战。眼看着猫牛城已经多日攻打不下,李元昊这边又改了原先的部署,命卧者多赏多继续将战线向前扩展,吸引唃厮啰东线大军,分他兵力。这一边元昊又命成甫克成分兵三路,继续向吐蕃安二、宗哥、带星岭三地进军,做出要围攻鄯州的模样,将唃厮啰大军分成多块,西线正面就引去鄯州,趁便切断猫牛城粮道。 猫牛城小,粮草器械贮存不多。元昊已围城三个月,城中粮草看着见底。前方又有成甫克成在安二、宗哥、带星岭三地作战,堵断了粮道,鄯州援军又过不来,如此瞎毡益发没计。 元昊见时机已到,遂写信一封,命弓弩手射入城内,趁机劝降瞎毡。猫牛城守军见了这信,急忙报与瞎毡。瞎毡此时山穷水尽,见信突然心生一计:如今猫牛城被夏军围的铁桶也似,出脱不得。不若诈降李元昊,趁机逃脱。既这么想时,瞎毡便就写信一封,同意投降。不过碍着城内唃厮啰眼线,必须是明晨寅时偷偷赚开猫牛城北面城门,李元昊就在北门接应,两边已订好了明晨寅时举火为号。 当即便行。夏军已经等了一夜,还有一刻就到寅时,果然猫牛城北门内人声鼎沸,似乎是城内守军列队整肃的声响。有人往下面了望一会,接着听见几声哨响,北门随即就撤了岗哨。忽然一阵火光冲天,从北门上直冲出来,此时正好到了寅时,瞎毡这人果然准时。 眼看着猫牛城北门徐徐开动,夏军早已摆好了阵列,便要入城。然而迎面的正是一阵矢雨,前列夏军猝不及防,登时被他射倒一片。那头瞎毡已经整好队形,从夏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来,从猫牛城南门逃往蕃地去了,元昊趁机就占了猫牛城。因恨瞎毡使计诈他,气的李元昊在猫牛城中好一阵屠杀。 却说东面卧者多赏多占了兰州,纵容夏军在兰州城杀人放火,劫掠一通。此时又得元昊之令,继续将阵线往前扩展。卧者多赏多听从号令,命一万人马在兰州驻守,引余众继续往南杀来。夏军在兰州城劫掠一空,得了甜头,更乐意继续向前抢掠,许多人都争着抢着要跟出去打的。 一路南行,夏军索性连村镇都不放过,说不得抓鸡、栓羊、牵牲、赶狗,争着把桃、李、鸡蛋往袋子里装,小的不要,大的最多也只咬一口,口里都填的满满的,肚腹胀大,惊得合村老小都人心惶惶的。 夏军不但马上、身上挂着的,满满的都是金的银的,搬不动的全给他砸碎,连牲口、妇人都夺走了,还有曳车牵牛的,兰州城周边百里开外,全都让夏军给荼毒了。 夏军既得了猫牛城,中、西这两线夏军,立刻就要攻打鄯州。元昊一面与成甫克成暗中往鄯州集结,一面与东线卧者卧赏多传令,叫东线大军在熙州东北面下寨,从侧翼将唃厮啰的防守阵线拉宽,做出攻打熙州的模样。趁着唃厮啰去救熙州,中路李元昊、西路成甫克成就两路齐出,就从北面攻打鄯州。 眼看着北路大军已部署妥当,元昊意思要联合邈川,两面夹击攻唃厮啰。因此次南征,药乜甘罗亦跟随在后,元昊遂命药乜为使,去邈川与一声金龙去送信,让他在邈川往鄯州发兵,从东南方攻击唃厮啰背后。 元昊大军攻打鄯州,那头一声金龙已经听到消息了,虽则是他家与唃厮啰有世仇,然而元昊令他发兵攻打鄯州,这厮就不是太乐意了。 一则是元昊当初应允嫁女过来,然而几年过去了,莫说是人,连半根毫毛也没见着,让一声金龙不得不怀疑元昊不过是口头上哄骗他说说,并没当真。 二则李元昊得了鄯州,他如何不能有得陇望蜀之心呐?当初折逋游龙钵对元昊倒是服服帖帖,有求必应,元昊说吞并凉州也就吞了,元昊若是拿下鄯州,紧接着要打的就是邈川,服服帖帖有个屁用。 既这么想时,一声金龙在药乜跟前支支吾吾,不肯发兵。吃药乜甘罗逼的急了,一声金龙不得已凑了几百的老弱兵卒,只管去边界上溜达一圈,胡乱支应。就这么班牙齿都掉光了的老弱兵卒,走路尚且都颤颤巍巍,上了战场能顶个屁用?因此上老远儿见了唃厮啰第三子董毡率军来打时,那厮们干脆也不抵挡,一道烟就溜走了,东南线上这一道人马,不战自溃。 非但如此,一声金龙明知道安子罗从他边界上来来往往的调动人马,也故意替安子罗遮住药乜甘罗左右的耳目,自己也装作不知道。 一声金龙这一溃退不要紧,立刻夏军东路这边,危急重重:又要应付唃厮啰东面的阵线,防止安子罗绕去背后。又要提防董毡那一班人马,从邈川边界发兵处过来,搞突然袭击。 此时东线北面兰州城里这一万夏军,立刻就有两项责任,同时摆在眼前了:一个是阻止吐蕃人打过来,偷袭卧者多赏多背后。二则是阻止吐蕃人绕去宗哥河后方,断掉夏军的粮道。 一件事做好就不容易,况且同时要做两件,众人哪里顾得过来?将此事报与元昊时,又遭元昊左右的训斥:夏王一力要图鄯州,谁不出力?前头厮杀的尚没抱怨,后头辅助的倒偷懒怕死,不肯上前。总之就是一句话,凡有困难自行解决,无力分兵来增援后方。话已讲到了这个地步,众人又能说什么?为不挨骂,也只能闭嘴。 第84章 种世衡中途断辎重 暂不说元昊与唃厮啰交战。宋朝这边,种世衡做了泾阳县令数年之后,这一年终于做了环州的知州。这个时候,李元昊发三路大军攻唃厮啰,这一战胜负如何,关系到西北局势的定向。两军在鄯州交战激烈,边军时刻关注此事。 这一日忽然有人报说,李元昊被唃厮啰部将思结忻都断了粮路,夏军重新从夏州集来粮草,这几日就要运送。种世衡听闻大喜:夏军粮草若是从夏州出发,送往鄯州,需要经过环州以北。倘若将李元昊粮路断掉,元昊必输,到时候不但河湟可保,还能阻止李元昊南侵。 既这么想时,世衡随即又遣细作打探夏军新粮路的确切路线。种世衡与边人交往的多,蕃、汉都有他心腹的眼线。不多时日,果然有人分别将几张元昊粮道的路线图送上。灯下种世衡将各家的图本拼凑起来,果然凑出一张完整的夏军运粮的路线图来。 这张图世衡仔细端详了,选了几个位置出来,重又与左右商议后,众人都觉得还是从白马川这条路伏击最为合适:一来白马川位置在环州城北面,距离安边寨不到百里,撤军方便。 虽然北面韦州有夏军的静塞监军司与白马川相距不远,然而有重重山峦的阻隔。只要时间安排得好,等静塞军那头得到了消息,援军跨过山峦赶来救时,这一仗已经打完了,宋军已退回环州了。 二则白马川地势平坦狭长,虽然运送粮路便于行走,靠北紧接着就是山岗高地,往南却有一段数丈深谷,道路最窄处宽不到一丈,伏击却也容易。一旦夏军遭到北面山岗上的宋军伏击,不但狭长路上夏军首尾不能相顾,而且周遭地势无甚屏障,避无可避。 只不过要伏击夏军,还需要用金汤寨的一千人马。等到两军交战起来,金汤寨人马就在东面将口袋扎住,断了夏军从原路撤回的机会。 金汤寨虽然距白马川位置不远,却不归环州,由延州范雍管辖。要想使用金汤寨,还需要借用。主意既定,种世衡遂写信一封,命人快马加鞭星夜疾驰,送交延州范雍处,就借人马。延州范雍与世衡有旧,见了这信,遂就命保安军军使将金汤寨人马暂时交由种世衡使用,一切行动听他指挥。 此次夏军负责押运粮草的,便是夏将破丑力哥。粮草辎重关系重大,距离宋人又不远,破丑怕沿途有宋军劫夺粮草,特意将五百骑军摆在前头,中间才是粮草辎重,辎重粮草的后面,又是一千的步军。 眼看着夏军相继进入白马川,白马川北面的山岗上,三千宋军的伏军,已蓄势待命。眼看夏军骑军都过去了,后面辎重的人马,已经进入原定的位置,宋军的伏兵立刻行动,随即将绊马索拉起来。在前面引路的那夏军骑马,因猝不及防,人仰马翻被绊倒了一片。 没等夏军回过神来,那头种世衡一声令下,山岗上伏军箭如雨下,夏军运送辎重的军士,立刻就被射倒了一片。夏军人喊马嘶的,阵型登时就乱了。 宋军中有射火箭的,夏军粮草登时就烧着,此时已是火海一片。牲口驮马身上起火,受了惊吓,四散要逃。众多驮马因受到惊吓,在四处乱窜,军士根本就拽不住,反倒将许多夏军挤下深谷,夏军内部登时更乱,转眼就成了一团乱麻。 眼看宋军从山岗上冲来,夏军猝不及防,辎重前队就撇了粮草,往回便退。前面骑军急回来救时,山岗上宋军将早先备好的山石从上面推下来,就阻了道路。 破丑力哥正在后军,忽听见辎重前队在白马川处遇到宋军的伏击,前队的粮草尽数被烧,急传令将后队重新排做前队,往后调头,众军急忙回撤,此时正走在金汤寨附近。看时,这边厢地势复杂,两面临河,山梁突兀,若在这里遇上敌军,无处遮蔽,实在是伏击的好去处。地势如此,破丑力哥心中不稳,只想着尽快离开此地。 正这么想时,忽然前队有人来报:“前面有一面具将军,已经带人把住关隘。”原来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金汤寨守将狄青。狄青因被种世衡借用,众军在此处等候破丑夏军多时了。 这边厢地势易守难攻,莫说夏军带有辎重,就算没有,一旦把住了关隘,夏军众人也难以出脱。话尚未完,破丑力哥正在急间,只听远处一声呼啸,河对岸起来一队伏兵,将箭矢一齐往夏军阵中射来。 山岗高处无处可避,两边又都是河水,夏军中许多人都中了箭矢,直接堕入河水之中,剩下的人急忙都用盾牌遮蔽,列阵起来保护粮草。对面宋军见了这样,立刻将一队驮马拉过来。驮马车上设了小号的炮架,后面都跟着旋风炮炮手。 一时之间炮石齐发,夏军盾牌遮护不住,已多处受损,眼看着将防守打出许多缺口来。 宋军中火箭细密,趁着风势,一齐朝夏军辎重车辆中射来,辎重粮草已经点着,运粮驮口吃了惊吓,不听人唤,在四处乱逃,早已将夏军阵型撞得散了,带火坠入河中的夏军不计其数,此番押运是彻底完了。 这个时候,宗哥河以南,夏军与吐蕃的战事,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前方有数万大军正在激战,后方人马也不闲着,正在加紧运送辎重。本来夏军前次的粮草,被思结忻都偷袭后,夏军在辎重事上更加用心,人马又多加了一倍。 谁知道第二次不容易从夏州集来的粮草,还没等走到吐蕃呢,半路上又被宋军给焚毁了!就算能再次集来粮草,等到把辎重运过去,大军早已经饿死了! 虽没了粮草,两边的战事仍在继续。此时夏军中余粮已不多,若迁延日久,存粮耗尽,怕要溃败。因势头不好,元昊遂有退军之意。 然而鄯州城唃厮啰似乎看出来元昊之意,故意让厮铎督与瞎毡来纠缠,将夏军中、西两路牵制住。这样一来,因为怕被唃厮啰反扑,夏军撤军都不好撤了。 元昊是谁?大风大浪他见得多了,倒能让唃厮啰给吓住了。既然一时间没法撤退,元昊干脆以攻代守,命卧者多赏多将兰州城中一万夏军一并搬出,所有东线的人马,合力打熙州城。 只要熙州城安子罗招架不住,唃厮啰分兵去救东面,就能让中、西两线得到机会,从胶着中摆脱出来,三路夏军就火速退回。主意既定,遂就安排。那头卧者多赏多果然将兰州城中一万夏军都调出来,三路齐出,同去打安子罗。 吐蕃这边,因为李元昊发数路大军一齐来攻打,吐蕃大部的人马,被调去中、西路保护鄯州,东面布置的人马,其实不多。夏军的人马来得快,卧着多赏多前两路人马先后到了,将近两万的夏军,全都聚集在熙州城城下,从东西两面夹击熙州。 按照吐蕃众人的猜测,元昊此次分三路前来,目的主要是在鄯州,东面这边只是个辅助。突然东面的战事吃紧,这事儿倒是没料到。吐蕃人少,纵然东面情势危急,唃厮啰那头,也调不出太多的人马来支援,这就坏了。 安子罗率军抵抗了三、四日,转眼到了第五日,夏军第三路的人马,也马上就到了。守城多日,熙州的弓箭已经用尽,其他的军械也已不多,那头援军又迟迟不到,安子罗害怕被夏军包围,这厮立刻打开了南门,带领人马往城外逃了。 熙州城简直白送的一般,东线得的毫不费力,众军赢得太简单,大喜过望。夏军这边,最近辎重跟不上来,得不到补充,军士多少都有些饿损,如今得了这熙州城,都欢喜的疯了,在熙州城欢天喜地得抢掠了一通,脸上全都喜孜孜的。 东线的夏军忙了一天,几乎所有人都收获不小,无本的买卖,兴隆的很。众人白日里抢得疯了,把得来的好物搂在怀里,乐孜孜美了半宿,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欢喜的身上都都没劲了,哪里轻易睡的着!众人互相都议论说,果然进攻是对的,还是夏王有远见:单守在原地,等存粮耗尽马上就完了! 夏军白日累了一天,不容易等到夜深了,实在是困的太狠了,熬不住眼,也就沾枕睡着了。一晚上合家都睡得死沉沉的,哪有一个警醒的。 当夜二更,熙州夏军在睡梦中时,忽然听见大呼小叫,满城都报火起。卧者多赏多爬将起来急忙看时,果然城中多处都点着,在黑夜里火光冲天,趁着有风,四下都烧着,噼啪着响。怪道说安子罗这么容易就引军退了,原来吐蕃人早有准备! 正在嘈杂纷乱的时候,熙州城各门上吐蕃人马不知多少,已赚开城门,打入城来,城中一时间杀声震天。卧者多赏多见不是头,趁着夜黑,急忙引夏军往城外便撤。 第85章 李元昊宗哥河遇险 元昊那头,因听说卧者多赏多分兵三路攻打熙州,已经把熙州城拿下了,元昊随即也加快了速度,命中、西两路齐攻鄯州。 到这个时候,西面成甫克成那头,正发兵攻打赤风岭。一旦把赤峰岭拿下来,让鄯州西面没有了屏障,攻下鄯州就不久了。为了保护这一道关隘,厮铎督率领三千的人马,拼死保护赤峰岭。 赤峰岭这边易守难攻,成甫克成打了多日,仍旧没办法稍微撼动。见此成甫便发话下去,叫夏军连夜打包行李,一寨一寨拔寨而起,连夜就撤军。夏军撤军这件事儿,吐蕃的探马得到了消息,立刻报与厮铎督。 厮铎督得到了消息后,立刻去高处往下看时,夏军那头,果然是个要撤的模样。诸将里头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成甫克成攻打不成,故意诈退。也有说夏军粮草已经耗尽,此次撤退是真的的。 不管怎样,夏军被断了两次的粮草,军中缺粮是个实情。倘这次撤退不去追赶,就这么把成甫克成给放跑了,将来后悔都来不及。为这事上,厮铎督留下一半人马守关,亲率一千五百的人马,立刻从后面追击成甫。 因为厮铎督率军赶来,成甫克成这一头,顿时加快了撤军的速度,将许多辎重都弃在当路,吐蕃人马争相来抢,愈发往前追赶得快了。眼看前面的地势,愈来愈复杂,厮铎督急忙喝令前军减速,根本就没几个听他的。 正在这时候,众人追赶夏军的溃兵,已经到了一处山坳。还没站稳呢,伏路的夏军一齐杀出,厮铎督的前队猝不及防,登时让成甫克成包围。 趁这个机会,夏军立刻分兵两路:一队牵制住吐蕃的人马,另一队趁着这个机会,立刻赶往赤峰岭,要一举拿下赤峰岭。厮铎督怕他们真夺了关隘,顾不上已经被围的前队,立刻掉转头回去支援。此时情势立刻就变了:重换做厮铎督人马在前面狂奔,成甫克成在后追赶,两支人马比赛似的,看谁能先赶到赤峰岭。 暂且不说西线这边,这个时候,东线又有消息传来:东路那边,朗孜摩突然率领十万的人马,联合安子罗两军一块儿,又杀回熙州,卧者多赏多抵挡不住,一时溃败,不得已遂就弃了熙州。 多赏多不容易逃将出来,意思要整合兰州的人马,东路直接就往回撤了,特意问元昊要一个请示。元昊闻听吃了一惊,同时不免心里一吓:“区区东线就有十万,是何时唃厮啰有这许多兵力了!” 虽然元昊有些心疑,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此时夏军辎重已尽,就算要撤,也需要各路商议好后,同时进行。 东面那头不可久留,西边的辎重眼看也尽了,情况也不算太好,趁成甫克成小胜的机会,亦需要急撤。更何况东面多赏多已经败了,倘吐蕃东线也一并杀来,与鄯州吐蕃两路包抄,不是好处。元昊害怕耽搁下去,再被吐蕃人给围了,急忙叫人在路上布下伏兵,立刻传令与成甫克成,两军急撤。 那头唃厮啰在鄯州,听说李元昊连夜撤了,急命人赶。吐蕃军追到安二、宗哥、带星岭这处三时,山岗上夏军伏兵齐冲出来,万箭齐发,直接将唃厮啰追兵射退。追兵见李元昊有准备,遂停了追赶,回去将消息报与唃厮啰了。 原来东线那一头,安子罗撤出熙州后,路上遇到了朗孜摩率领的援军。两个人聚在一块后,商议了眼下两军的战事,朗孜摩道:“照理说夏军此来的目的,为的是鄯州,东面人马主要是牵制。元昊惯于用兵的人,怎么突然让东面冒进!” 因为这话儿,安子罗便就猜测道:“如今的情势,夏军虽然来势汹汹,其实他们的粮草,已经耗尽,元昊在东面佯装进攻,其实是借此牵制西路,他们趁机要撤的意思。倘若是这样,咱们不急着去夺熙州,直接去断了元昊的后路。” 在朗孜摩看来,安子罗的猜测八分可信,只是不去管熙州城,直接率人马后路,似乎又有些太冒险:倘若打熙州与元昊无关,是多赏多那厮为贪功劳,故意冒险呢?何况元昊一向奸诈,他故意装作粮草耗尽,做出一副要逃的模样,骗吐蕃的人马去断后路,他自己率军将鄯州夺了,也未可知。 为防万一,安子罗、朗孜摩商议好了:让厮铎督率领人马去夺回熙州,安子罗这边,立刻绕去夏军的背后,截断李元昊退路。安排已毕,两人便行。 趁着天黑,朗孜摩率领本部的人马,立刻赶去打熙州城。趁着夏军东线的精力,全部都在熙州,没人注意到后方,安子罗自却率一队骑军夤夜急行,争抢时间绕去敌后。 就在朗孜摩诈称手下有十万人马,要重新夺回熙州的时候,安子罗率领数千的人马,已经偷偷绕过兰州、猫牛城这两处,赶到宗哥河上游处,才命众军下马。 这个时候,西线夏军成甫克成这边,因为得到了元昊的消息,已带着人马过去河了,淹之不及。趁着元昊此时未到,吐蕃众军一齐上前,连夜用麻包布袋堵住河道,阻滞宗哥河水流。时间紧迫,元昊大军马上就到,因为害怕再误了这次,一个个马不停蹄的,众人恨不得爹娘多生出几只手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眼看着上游河水的水流慢慢的缓了,下游那头已听见声音,元昊引夏军大部在渡河了。此时正好赶得上!众人当时估摸了时间,只听安子罗一声令下,众人急忙就撤了口袋。 只见上游的河水似开闸一般,奔腾着就往下游去了。不多时下游就听见了动静:夏军中 马嘶人啸、大声哭号的声音,老远都能听得见。数内还有耳尖的军士,已听见下游有哭喊“兀卒”的,而且哭喊的声音还不少,必然是李元昊着了道了。为了能活捉李元昊,安子罗即刻命吐蕃军趁势追击。 本来夏军被水一淹,正在惊慌失措的时候,吐蕃大军又突然杀来,一时间众人都乱了手脚,不知道应对。这个时候,成甫克成那一边,已得知元昊遇袭的消息,立刻率领人马来救,与安子罗人马交战起来,乱军之中,李元昊这次生死未卜。 元昊遇袭这件事,兴庆那头,满城都已经传遍了:元昊在宗哥河遭遇吐蕃安子罗埋伏,已经身故。这还不算,因夏军兵败,夏王身死,唃厮啰趁着夏人此时无主,马上就要发兵打来。这事来的太突然,元昊不在无人做主,夏地都人心惶惶的。 西夏太后卫慕双羊因这个话,急忙寻人问这件事。回说当初西线成甫克成已先退兵,元昊在后,不知详细。虽然如此,确实中线大军在宗哥河遇到吐蕃人埋伏,夏军中线大部的人马,在洪流之中被冲得散了,许多人都没有找到,夏王如今尚无消息,具体情势尚且不明。 再且事发地虽然距边界不远,却在吐蕃的境内,查问起来实在困难。又不能大张旗鼓的就去找,找寻更需时间。若实在不知还自罢了,得成甫克成这个话,说得模棱两可的,让兴庆城中更添慌乱。 到此时距离宗哥河之事已经足有一个月了,元昊那边,仍旧是半点消息也不见回来,是以宫中城中十有八九的就都信了:夏王确实是罹难了。 元昊的王后,是元昊舅父卫慕山喜的女儿,卫慕太后的亲侄女儿,此时已经怀妊在身。听闻元昊在宗哥河上遇险没了,这一个月来,在宫中就不曾断了眼泪。这日王后正在哭间,忽报其父卫慕山喜又过来看,王后闻听便就出迎。 卫慕山喜见了女儿,心疼她瘦了,感慨一番。卫慕王后心里着急,不免又问一遍元昊消息,山喜依旧是摇头儿,元昊仍旧是没消息。因她痴心,山喜也就提醒道:“人不能总是彷徨回顾,是时候往前进一步了。”这话王后却不明白。山喜遂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若是让别人占了先,怕你们母子性命难保,不如我们先动手吧。” 山喜这话说的有理:就不说吐蕃、宋人发兵来攻打那些远的,就说近在眼前的事:眼看着野利一族有野利旺荣、野利遇乞这两个重兵在手,若他们想,起事不难。他们的妹子野利妃,又有好几个儿子,倘若野利一族先动手,立了野利妃之子为夏王,谁还认她卫慕氏是王后呢?将来王后若是生女还自罢了,若是生子,卫慕一族则死无葬地,绝不能等他们先动手。 卫慕王后先前虽然是悲痛,却不心凉。听见父亲这个话,惊得呆了。不想元昊尸骨未寒,他们不着急去寻觅尸骨,却都在打夏王宝座的主意。更可怕提这事的不是别人,是她的亲父卫慕山喜。 这还是先前那个慈祥和蔼的父亲么?或者说先前的情分都是假的?眼前的事情,卫慕王后一时实在难以接受。更可怕的是:山喜说的也不是完全没理,野利妃已在宫中多年,和卫慕王后打过这些年交道,卫慕山喜说的那些,那人真能做的出来。 总总的事情加起来,王后伤心加上惶恐,一时短智,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说话都已经不利索了,莫说再拿什么主意。再者说这件事情太大了,万一出错承担不起。就算别人告诉她怎么做,也始终拿不出决心来,山喜见了不由叹息。 山喜看出来女儿没用,不是个能干大事的人,遂就告辞,转头去妹子西夏太后卫慕双羊商议此事。 第86章 西夏王除舅弑母 因元昊新丧,国中无主。眼看吐蕃唃厮啰就要发兵侵夏,无人帅兵。宋人那边,边境上亦在调拨人马,蠢蠢欲动,目的恐怕又是为夏军。这个时候,急需要有人能出来做主。 西夏举国正在惊慌间,便听说朝中近日出来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太后卫慕双羊临危下旨,命国舅卫慕山喜为新夏王。这件事情传将出来,众人也就都信了:夏王元昊确实是死了。只是让卫慕山喜做这个夏王,他又没什么大功劳,似乎并不能太服众。 第二件是卫慕山喜登基后不久,元昊的王后卫慕氏便生一男子。众人听见又议论说,将来这外公与外孙之间,必有场仗打。 暂且不说兴庆那边。谁知这元昊当日没死,在宗哥河中被急流卷到了下游,随行亲卫急忙寻找,终于在下游约莫十里处找到。幸而虽然造成些伤损,却不致命,众人救下了元昊后, 急忙开始收拾残军。 先前有与吐蕃交战战损的人口,还有洪流中被河水卷走的,以及被安子罗射损杀灭的,还有不少被吐蕃人俘虏过去的。此时夏军中路的人马,不到来时的四成,只剩下区区几千的人。非但先前得手的猫牛城仍失与吐蕃,兰州城亦被重新夺回,此番真的是大败了。 众人就近找到个村庄,屠光了村民,做了掩蔽和防御的部署,急忙唤随军蕃医前来救治元昊。这一行夏军,暂且就在村里蛰伏,等到元昊勉强能行走,时间已过去了一个月。 众人此时商议了,倘若重新再走大路,只怕能遇着吐蕃人马,这点人马无法抵御。不如直接投东去,直奔天都山野利遇乞处,有了天都山大军保护,就不怕吐蕃军追赶,然后从天都山返回兴庆。 剩下这么帮败军溃卒,夏军都垂头丧气的,早没了来时嚣张的模样。元昊正在马上行时,心中想起张元来,倘若军师张元在此,何至于铸成这种大错!想到深时,眼中垂泪。 嵬名守全在身边,见此情景忍不住叹气:这怨谁呢?元昊哪是个能听人的。无论别人劝他什么,每次军师智囊的话,只要不合元昊的想法,元昊是听不进去的。如今他愈发是好大喜功,即便情势不允许,元昊也强要按着他的来,也只肯信他自己爱听的。似乎元昊听多了吹捧,也觉得自己数次死里逃生,是天不绝他,自己真的是天选之人了。 正在行间,突然前方来了对人马。众人正待迎敌时,仔细一看,谁知却是自家的夏军。原来野利遇乞得到了夏王兵败消息,知道元昊要转投东路回兴庆,随即便准备安排人接。 恰此时卧者多赏多此时已经退回了天都山,野利遇乞随即就命卧者多赏亲自来接。多赏多于是立刻从天都山出发,引人过来接元昊。说不得多赏多将元昊以及身边的一干人等,全都接入天都山。 先前因为军中缺粮,夏军军粮的配额,多少都有些不足。后来遇着安子罗追赶,夏军只顾着逃命了,饥饿更是常有的事。如今到了夏人自己的地界,食物充足,众人全都吃了一饱,终于打起些精神来。 李元昊哪是个这么容易就低头的。当日酒足饭饱了以后,便也就重新活泛起来。当夜传令众军:明日一早便就出发,返回兴庆。等收拾齐备,重整大军,再回来与唃厮啰分个胜负。 次日一早儿,元昊大军正待开拔,忽然有紧急文书传到天都山军中,道兴庆那边出了大事:因元昊失踪,多人传说夏王已阵亡。太后已经在兴庆下旨,命太后兄卫慕山喜为新夏王。 李元昊听闻此事大怒,在天都山拍案叫骂道:“野利旺荣人在何处?临走让他镇守京都,居然让宵小窃居了大位!他身为监军,这是土塑的木偶人么?”因元昊发火儿,遇乞众人皆拜伏于地,都不敢起。 因无人敢回,旁边嵬名守全遂就劝道:“前番我军征蕃失利,众人以为大王遇难,连都等族要鼓动北面各族的族长,举地投辽,左监军率众讨伐去了。因不在兴庆,实不知情。” 因卫慕山喜这事出来,元昊益发不能在外停驻,更加是快马加鞭往兴庆赶。 元昊已丧,卫慕山喜继位这事儿,早已经人尽皆知了。一路上沿途州府的官员、许多关隘的守将见了元昊,皆吃了一惊。众人马上又回过神来,立刻又恭贺夏王平安归来,急忙命本处好好招待。卫慕山喜那件事,没有一个敢提的。 有几个事后颇有些后怕:幸而当初没参与这事,幸而与山喜走的不近。便是与山喜走的近的,忙不迭的撇清关系,谁也不敢淌这滩混水。 一路上元昊行军匆忙,眼看就要到兴庆了。那一头西夏太后因信任山喜,行事都肯与他方便,至此时卫慕山喜终于如愿以偿,已经受了满朝文武的参拜,被人称呼为“大王”了,非但如此,山喜派往辽、宋两家的使者,都已经回来,回报说他当夏王,两个大国都不反对。 既然是两个强国都愿意扶他,这位子就算是坐稳了,山喜实在是喜不自胜,连在睡梦里都是笑着的,心中自道:“做夏王的滋味着实不赖,怪不得众人都争抢做呢!” 只是这些还不过瘾,还有野利旺荣、野利遇乞这两个眼中钉在旁边,必要是先找个理由,拿掉了这两个人官职,然后其他的事情才能好做。说起来这事做也不难,卫慕山喜交际广泛,没他打不通的关节,这种事情是惯会的,做起来不免得心应手。 正筹备间,突然有元昊大军回来的消息,卫慕山喜吃了一惊。又听说元昊身边人马充足,专程赶回来要讨逆,卫慕山喜这惊不小,急忙收拾了金银细软,合家老小连夜都逃了。 元昊哪里容他逃?路上的时候,他就已经写好诏书,命沿途关隘严加盘查,放走卫慕山喜及其同党的,与之同罪。倘若捕获卫慕山喜及其同党,送到兴庆,官升一级,赏银三千。 及至李元昊赶回兴庆,回到宫中,有人报卫慕山喜阖家老小在雄州准备出关时,被贺兰军人马捕获了。元昊将捕获之人与了赏赐,命贺兰军将卫慕族合族老小绑上巨石,全都沉入黄河之中,将卫慕山喜绑缚了,带回兴庆,交由李元昊亲自发落。 如今李元昊既已回宫,宫中早有人屏退左右,将卫慕山喜及其同党先后的作为,全都一一叙述了一遍。尤其野利妃一党的人,在李元昊跟前,故意添油加醋的,把所有卫慕山喜一党的人,全说在里面。 等到李元昊弄清楚大概,知道之所以山喜能做上大王,第一个扶他的便是太后。元昊亲自去太后宫中,问卫慕太后为何私发诏书,将卫慕山喜立为夏王这件事。太后听见了元昊的责问,沉默不语。 元昊因为太后不答,更加怒道:“太后此行,这是要效仿辽国太后萧耨斤么?”卫慕双羊比不上辽国萧耨斤,不比她在任何困境中都泼皮耐活。 长久以来,太后总被逼着在两个当中选一个,双羊并不想亲自去选。到现在元昊不但将太后母族一并杀灭,还要卫慕双羊站在元昊的那一边,同卫慕一族彻底分割。不但要同他一样波澜不惊,甚至还要拍手庆贺杀得好,这个又有谁能做到。 如今卫慕族已经被族灭,卫慕太后想到此时,已心如死灰,许久才道元昊道:“你这是在逼我去死。” 元昊想要一个承诺,不愿意相信就算唯一的儿子生死未卜,卫慕山喜便做出篡位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太后还是心向母族。这样的太后,已经不配做太后了。既然卫慕双羊一心求死,那就成全她好了。 听说元昊要鸩杀太后,卫慕王后亲自去元昊跟前哭了一通,求他赦罪。在卫慕双羊和元昊跟前,王后总是被训斥的那个,两个人她都说不通,王后又能左右谁呢。李元昊既然下定了主意,没有发生大的变故,他不会轻易更改的。 李元昊被王后哭得心烦,呵斥叫滚,又命卫士将她拖走。料不到会出这样的事,宫中哭得抽抽噎噎的,一片呜咽。 元昊因为厌恶哭声,遂就传令,宫中但有哭者与太后同罪,吓得众人又不敢哭。宫中野利妃见了这样,趁机去告诉元昊说:“大王对太后一族的事,卫慕王后颇有愤恨,若留着她,恐怕将来要生祸端。” 本来看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卫慕王后是元昊的表姐,从小就对他不薄的,元昊本待留王后一命。既然野利妃在旁边拱火儿,干脆连卫慕王后也不留了,婆媳两个一同治罪。 当夜元昊发话说,这次不管谁来求情,都一同治罪。今夜元昊心情不好,因此不去后妃宫中,自去书房里过夜。元昊将从人全都呵斥退下,一个人在黑影里坐了一会,突然黑影里窸窣有声,吓了他一跳。急掌灯看时,却是宁明在黑影里躲着。 李宁明今日形容憔悴,头发看着有些蓬乱。此时看到了元昊,犹豫一下,小声问元昊一句道:“父王能饶了她们这次么。”料不到宁明半夜摸来这里,为的是替太后她们求情,气得元昊狠狠摔了一个茶杯,骂他叫滚。 宁明仍不死心道:“上行下效,还治其身,父王不能留一线么。”这话彻底惹怒了元昊,立刻召唤左右,将李宁明赶打出去,如还有哪个再敢劝的,定斩不赦。 第87章 逢春祀慕恩遇知音 野利氏料不到扳倒王后这般容易,心中不免寻思道:“干脆趁着这件事,将宫中对头一网打尽,这样的机会,以后恐怕遇不到了。”后宫之中,野利氏的仇人不算少。当初野利氏的小儿子李薛哩死时,那些人嘘寒问暖的,看着似乎是在是关心,实则她们都幸灾乐祸,这件事野利氏早就看出来了,那时候就决意要报仇了。 除了卫慕王后之外,第二个该杀的就是索氏。当初野利氏为了与王后卫慕氏争宠,故意帮扶着索氏上来,两个一向在宫中结盟。谁想到后来山喜自立,索氏那贱人见势不好,急忙与野利氏撇清了关系,调转头跑到去卫慕王后那一头去了,这样的东西不该杀么。 既这么想时,野利氏重新去元昊耳边传话儿,就说索氏听说大王遇难,如何开始与卫慕家交好,为了庆贺山喜称王,如何在宫中载歌载舞,大摆筵席的庆贺。这人一旦动起了杀心,轻易也就刹不住了。元昊正在气头上,听不得这个,也不管这事儿是真是假,干脆叫人将索氏也一并拖出去砍了。 除了索氏,因野利氏告发,这一次一并被害还有不少。因这通闹,宫中人心惶惶的,唯恐哪里出了错儿,马上又成了刀下之鬼。 这个时候,偏偏辽、宋都已得知元昊弑母的消息,都大惊小怪大肆宣扬,两国全都议论说,不管元昊是什么动机,但犯着弑母,为人便就大逆不道。常人弑母尚需剥皮揎草、挫骨扬灰以警世人,若党项人继续拥元昊为王,下必效之,夏人不修道德,长此以往,则党项一族必灭族矣。 因这个话,舆论便说,元昊这样的不堪为王,夏王应该另立他人,众人议论纷纷的,都建议要立刻立下太子,要太子继任。这个时候,野利氏遂就去元昊跟前说:“卫慕王后所生之子,长相与大王太不一样。”也不知元昊是怎么想的,过不几日,元昊便就下令说,将卫慕氏所生之子杀灭。 李元昊鸩杀太后双羊不久,卫慕氏母子又接着被杀。李元昊罢黜山喜,重新命野利遇乞为右厢监军,封旺荣、遇乞兄弟之妹野利氏为西夏王后,至此时野利氏终于如愿以偿。 及至卫慕山喜本人被贺兰军押送至兴庆,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元昊宣示卫慕山喜罪状已毕,当即将山喜斩首示众,至此时卫慕山喜篡位一事,暂且完毕。 接连出了几件大事,西夏国中朝中皆士气沉闷,急切需要一件喜事。是以嵬名守全等众人商议,觉得如今的夏境,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方两万余里,可堪鼎立。如今内外时机已经成熟,要鼓动元昊称帝自立。 这一日嵬名守全有事求见,怎奈元昊不在宫中。寻人问时,才知元昊似乎有紧急事情,没带从属,只带了几个身边近卫,一行人往贺兰山方向去了。 等赶到贺兰山东麓时,嵬名守全才发现自己猜的没错,元昊果然是去了嘉陵。房当嵬卜和几个亲卫,在远处侍立。元昊头上戴一顶弁冠,一个人迎着远处吹来的大风,在德明墓前吃酒闲坐。此时元昊已见了守全,问他何事。守全遂将事务一一禀告,然后大声又问元昊道:“称帝之事大略已妥,大王还有别的交代么?” 元昊并没接这话,把头上被风刮斜了的弁冠重新扶正,转问他道:“我这几日正在想,咱们对南面太松懈,以致于让宋人有了可乘之机。”嵬名守全听见这话,知道元昊对吐蕃之战仍耿耿于怀,想起来遂道:“南边各族蕃汉混杂,水深泥浊,不易沉淀。各族长表面附和,骨子里投宋的其实不少,诛之不尽,反易结仇。依微臣看,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干脆从宋人这边开始入手,毕竟宋朝与蕃部来往密切的人,并不太多。” 元昊听见守全这话,遂问他道:“你那里已有准备了么?”因元昊问,嵬名守全急忙去怀里掏出一个册子来,双手呈与李元昊。元昊遂就问他道:“上一回劫了破丑粮道的是谁?就从此人开始吧。” 眨眼间又是冰消雪融,草木复苏,柳绿草茁。牛羊牲畜又活泛起来,到处是一群一群的,从草地上渐渐赶过。草原上开始接羔子、剪羊毛,一家家的赶着热闹,都忙个不停。 因近日兴庆那边传来消息,党项族李元昊要称帝自立。这件事儿从克危山到敦煌郡,不论草原还是戈壁,不管是大漠还是荒滩,许多首领酋长都听说了,众人私下里在议论纷纷:一旦元昊称帝之后,必然与辽、宋都撕破脸。 到那个时候,各家都要求分清立场,以后要想再和稀泥,在夹缝之中求生存,就不似先前那么容易了。 慕恩族族长慕恩吉甫因为春牧,近日与许多族长都熟络起来,内中最熟的有兀二族长。这兀二也是个好酒的,有奶酒伴着,羊肉他自己就能吃半头。又善角抵,虽然这厮年纪大些,力气比年轻人丝毫不差,因为这些,慕恩与兀二尤其投缘。兴致起来,两个一醉就是一宿。 光阴如梭,眼看着春祀已经完毕,陆续许多族的族长,要去别处的草场,已经带领族人走了,这边剩下的人不多。这一晚慕恩吉甫应了兀二族长的邀请,当晚去兀二族去看角抵。 等到慕恩吉甫到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众人在河边设好了场地,已经燃起篝火来照亮,不少手脚勤快的人,已经在火上炙起了肥羊。两位族长趁兴在跤场旁坐了一会,看了几场的角抵,各自口中评价一番,又饮了半宿。 今夜慕恩饮的多了,被从人扶去兀二族长的毡帐,在毡帐里面小憩一会。不多时兀二族长也跟着回来,告诉他最后比试的结果:是那个兀二看中的小伙儿赢了,慕恩这次没猜中,利物慕恩是赢不到了。 既然这次是兀二赢了,免不了在慕恩族长的跟前,得意一番。兀二自吹自擂的,到处告诉旁人说,凭他的眼光,自从能上了角抵场,三十多年就没有错过!因说的口干,兀二族长不知从哪取出一对儿金杯来,倒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过来,然后在慕恩旁边坐着饮茶。 慕恩吉甫接过茶,见了金杯的形制,还有上面的文字,看出来那是西夏王室之物,于是问他。兀二族长不回这话,却问他道:“听说族长的夫人,便是宋人,平常就能没点好处?这种东西也稀罕么。”慕恩遂道:“县令家的使女罢了,偶尔能送一回酒来,哪有那么多好处。” 兀二族长听见这话,连道可惜,于是就开始传授心得。说话起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总有些人行事不便,需要别人替他动手。兀二族长手眼通天,闲时就做了这个中人,接了这买卖派出活去,先与卖家一半的定钱。一旦这事做成了,买家确认了尸首,然后再付剩下的钱。现放着慕恩族这样一个大族,人马齐备,不趁着空闲赚些钱来,却不浪费。 慕恩到此时方才大悟,怪道说兀二族长举止豪奢,从不愁钱,原来有这样一件赚钱的门路。两个说起别的话来,又提起元昊称帝这事。元昊和宋人这两边,兀二族长问慕恩心里向谁。 去年天旱,族中众人为了买料,花钱不少,慕恩此时正为钱愁,遂就趁醉开口道:“什么宋人、夏人的?钱拿在手里才真材实惠。管他哪边,哪个给钱就是哪个。” 兀二更进一步道:“若我说能放活杀人,哥哥为钱肯做么?”慕恩遂道:“那就看他官职大小、多少人马,只要是买家把钱给足,杀人也做。”既然慕恩这么说,兀二族长便答应了说,一旦有了好赚的钱,就带携慕恩一块发财。 时光飞逝,距离上次与兀二族长夜谈,已经过了将近十天。这一日兀二族长特意来访,一来就连称有大买卖,来邀请慕恩一块发财。问时才说,兀二一族人马不够,若是分与别的小族一块做,钱就分得太散了,不值得做。现放着慕恩一个大族,一笔钱只有两家分,这不是好? 至于这次杀哪个,上头并没有告诉,只知道对方是个宋人。兀二族长心黑的很,对方一两千人马,事成的酬劳,一共才肯与一千五百两,这么点钱够干个屁!吃酒治伤都不够的,明摆着这钱兀二那厮想占大头,白白让慕恩一族吃亏送死。 慕恩吉甫虽这么想时,却不明说,口里便对兀二道:“凭着咱们兄弟的交情,为了帮忙,一文钱不要我也去了!只是底下人马多了,鱼龙混杂的什么都有,有些人就挑三拣四的。就说上一回,用他们去帮揆吴川,二十多年的交情了,三千贯钱他们嫌少,事成之后,直接在人家跟前念叨,我的脸面算丢尽了!” 既然慕恩这么说,兀二那厮立刻就明白,然后支支吾吾得说,为了让底下的兄弟不埋怨,又为了让慕恩族长不为难,要回去与买家重新商议,众人的钱,尽量给往上提一提。兀二还让慕恩放心:买家看在他的面上,这钱不能不涨! 过了两日,果然兀二这厮商议的准了,买家重又把这钱涨了一倍,事成得三千两白银,又说这次是伏击偷袭,过去只是配合别人,简单的很,用不着硬拼,慕恩吉甫也就肯了。 第88章 白云山种世衡遇险 夏人那头,元昊欲自立这件事,种世衡也已听说了。因立场事上,元昊使计,命人将一心向宋的蕃部族长拿得了几个,使囚车装了,要送往兴庆去治罪。 其中一个叫叶勒思多的叶勒族族长,当初世衡在白马川伏击李元昊的粮草辎重时,亏他报信。如今叶勒族遭到元昊的报复,情势危急,种世衡得到这个消息后,决计去救叶勒族长。 因为种世衡部署救援,召集众人商议时,其子种谔心中有疑,遂就问道:“此莫不是元昊之计,知道我们会去救人,故意引诱我们深入?”世衡遂道:“人心难得,和蕃不易。不容易有了这些熟户,若是我们见死不救,将来谁还能和宋呢。” 等到众人将营救之事定妥之后,随即便安排。种世衡已经打听好了:诸部族长的囚车,是两天后从青岗峡那条路过来,人数大约能有三千。种世衡亲自引两千人在北面山脊,和夏军大部正面抵敌,断了夏军前去之路。 西面水路不好走,一旦遇袭,夏军必定会往东绕路。等到彼等转路投东去时,种谘、种咏在岗上设伏,两个专一劫夺囚车,然后救出各部的族长。种谘、种咏行事要快,在夏军后队赶到之前,迅速将他们救出来的人,送去安边寨暂时安置,然后由安边寨撤回环州。种谔引五百人去白马川西口埋伏,以备应援。 营救各部族长的事情,种世衡这边才安排好,当夜又有消息传来,说夏军似乎听到风声,已经提早动身了。因怕误事,世衡来不及再等后队,立刻率前队就出发了。 世衡时间赶得紧,出安边寨时已经是戌时。前面哨探的人回来,捉到一个夏军的急脚子。据此人消息,夏军此时正火速行军,大约在后面四十里处。种世衡需要赶在夏军前头,占了青岗峡南面的山脊,然后修筑好防御。此时容不得耽搁,世衡随即命前部急速行军,以免耽误了伏击。 幸而众人赶到的及时,等到宋军到达山岗上世衡,夏军的人马尚没有过去,世衡急忙命宋军埋伏。宋军设伏之后不久,那边厢夏军已渐渐露头,随着距离愈来愈近,已经能看到囚车了。 随着世衡一声令下,山脊上两排宋军齐出,一阵弓箭射过来,夏军措手不及,当下溃败。见势不好,夏军果然没有强攻,立刻掉转头投东面去了。 东面伏路的人马,便是种世衡第三、四子种谘、种咏。种谘、种咏见夏军到来,左右齐出,把夏军杀了个人仰马翻。当不得宋军两次的伏击,夏军急忙撇了囚车,往后逃了。种谘、种咏立刻上前就把囚车夺了。众人尽速砸开囚车,当即把众酋长就救了。此时种世衡亦已赶来,见种谘、种咏救了众人,大事已成,众人遂就欢喜了要退。 因世衡要退,内中叶勒部族长叶勒思多急忙告诉世衡道:“我们叶勒部一族男女老幼两千多户,被夏军扣押在白云山北面。明日夏军得到消息,知道我被救走了,恐怕叶勒一族都要被杀,还望知州救一救。” 这事众人倒没有料到,提前并没有预备。再者说去白云山营救人马,已经深入了夏境,比不得才刚劫囚车,更危难重重,一旦被困就危险了。诸将一时没有了主意,都面面相觑,只等种世衡发话。 有些时候不担些危险,不能救人。干系到这么多人的性命,不是个小事。世衡闻听叶勒族长这话,略一思忖,也就允了。当即吩咐,叫种谘、种咏将其他族长仍旧带回安边寨,做好防范,一并就抵住后面的夏军。其余的宋军,随世衡一道去白云山搭救叶勒部。 此时已经是入夜子时,天色漆黑。按照世衡的意思,兵贵神速,趁着夏军不知宋军去救叶勒部这件事,火速行军,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趁着乱时,立刻将叶勒部人马救回。 众人依照知州的安排,飞也似往白云山方向赶去。宋军的人马,都列队向前,几队人马依次而行,叶勒族长熟悉地形,引五百骑军在前带队,后面是步军。按照世衡的安排,种谔、种谊这两个,引五百人,赶去白马川西口埋伏,倘若大部有什么不测,他两个也好随时救应。 当夜宋军急赶慢赶,为谨慎间,这一路上,都有探马在前面哨探,随时将前面消息报回。今次不比往常时候,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本来世衡走在中间,因不放心,世衡将事情安排完毕后,急忙策马去叶勒前队。 果然是预感不详必有因。等到世衡赶到前队,便知道晚了。前面白云山山脊上,乌丫丫一大片的全都是夏军。这厮们抢一步先占了险要,已经做好了隐蔽,只等着宋军自投罗网了。这些人黑夜里埋伏的甚好,居然瞒过了探马,看来是蓄谋已久了。 这个时候,宋军正处在一凹地,周边无有什么遮蔽。趁着此时天尚未亮,夏军的视线不够好,世衡遂叫众人准备,合适时便就突围。 夏军并不着急进攻,看他们火把的模样,已经将两翼伸长至半圆,势要包抄。月亮下种世衡遍观周围,只见右边有一块山岗,岗后的空地,可供宋军暂时遮挡。世衡随即把强弓硬弩都设在右侧,只要山岗上夏军发难,随即就射。然后将全部人马尽数右转,一队一队渐次出发,全都撤去山岗的背后。 此时天色已逐渐亮了。宋、夏两边的人马,已经能看得更清楚了。眼看着宋军最后一队的人马,要撤去岗后,山上夏军急发难起来,将箭矢一齐射将过来,宋军急忙将盾牌遮护,迅速右撤。 此时夏军的人马,已经完成了半包围,东北、东南和正东,三面的夏军,马上就要围攻过来。眼看着夏军大部齐压上来,宋军的伤亡逐渐增多。情势紧急,不能让他们打在网里。叶勒思多悔恨带众人进了陷阱,遂自告奋勇,要带一队骑军转去南侧,与种世衡人马形成犄角,扩大敌军的包围,分散夏军的兵力的压迫。 这个时候,白马川川口的西面,伏路的两个少年将军,此时从草丛里露出头来。一个便道:“你听见么?声音不对,厮杀声似乎没到白云山北面那么远,而且你听,声音是从几个方向同时传来,多时又不见探马回报,莫不是半路上遭到了伏击?” 另一个听见兄长这话,也抬起头来仔细听,急忙便道:“真的,是声音不对。”原来这两个不是别人,正是种世衡第五子种谔、第八子种谊。 种谔便吩咐种谊道:“事不宜迟,你速去金汤寨请求援军,恐怕我们人马不够。”种谊闻听喏一声道:“末将得令,一切但听五哥调遣。”说毕便上马投东走了。种谔人少,不敢直接走大路,只绕路而行。 那边厢慕恩吉甫在西面把守,以防宋军从西面逃脱。然而主场是在东面,由夏军自己做正面的攻打,其余众人只是辅助,只做做样子,三千两银子谁给他真干。 偶尔有几队宋军的溃卒从这里过时,跟着慕恩吉甫一块埋伏的后生,不忘了职责,慌忙便射。慕恩吉甫见了这样,气得去他脖子后面给一巴掌,骂那厮道:“败家羔子!箭矢不用去花钱买么?由着浪费!”几次下来,众人索性连弓箭也懒得射了。伏在那里啥都不干,众人实在是憋闷得很,几乎在草丛里睡着了。 正埋伏间,忽然来报,道背后有一队宋军来袭。慕恩吉甫听见这话,咒骂一声,随即把旁边打瞌睡的打起来,命众人赶紧结阵抵御。 才待迎敌,对面领头的那个人,挥着手儿高声道:“那边不是我姑父么?!”听见这话,慕恩吉甫急忙看时,可不就是种谔么!那边厢种谔已经跳下马来往这里跑了。几年不见,种谔个头又高了不少。十五岁年纪的少年,已经很有些大人样了。 说话起来,慕恩此时才知道,此次他们伏击的宋人,是种世衡。慕恩于是便气愤不已:亏的是提前知道了,不然险些就打了亲戚! 不过话又说回来,慕恩又不是不知道世衡能值多少钱,之前有人出过价,即便只是辅助伏击种世衡,少了三万两没人干的。天杀的兀二,到底心黑,少说也有三万两银子,才给他区区三千两,打了一手的好算盘,真他娘会算,他是在把别人当猴耍呢! 既然慕恩提到了兀二,种谔突然想起来有话说。才刚种谔绕路时,当路捉到一个俘虏,搜身时发现了一封书信,才知道这人是兀二族长与夏军送信的心腹。拆信看时,却是兀二族长告发慕恩族族长慕恩吉甫,说他家有宋人家眷,特告知与李元昊要讨赏钱的。 听到这个,此时慕恩才想起来:李元昊为了肃清边上向宋的蕃部,故意许以重赏,让各部族长互相告发。 不经意让种谔知了底细,知道他慕恩吉甫这个老打猎的,差点让兀二那耗子给耍弄了,此时慕恩又羞又气,当即上前,亲自将与兀二送信的俘虏给砍了。 第89章 安边寨种世衡设宴 此次伏击,兀二一族在哪里埋伏,慕恩族长自然知道。慕恩与种谔便商议好了:趁着兀二族不防备,从背后杀去,趁势就将兀二族长一干人歼灭。这样从重重包围中打出一个缺口来,接应种世衡往西南角撤。计议已定,当下安排。慕恩吉甫当即引慕恩部与种谔合兵一处,转头去杀兀二族。 兀二一族的族长,正领着人在西南隘口处埋伏,张好罗网正拿人呢。趁着不时有宋军的溃兵突围过来,合族上下喜不自胜,正忙着下网捉溃卒,攒了人头,好去夏军跟前邀功领赏钱呢,没空去注意这背后的事。 慕恩吉甫带人马,绕去兀二族长的背后,将这厮们包围起来,几乎与他们脸碰鼻子,这厮们仍旧是睁眼看不见,一心只是要发财,其余全都没空管顾。见了这样,慕恩吉甫忍不住发出一声断喝,当即引兵把兀二围了。 到这个时候,兀二族长这才发觉到周围的状况,然而此时已经晚了。一看被围,兀二族长这边的人,不得已从里面脱下件白衫来,在草杆上面打两个结,捆缚起来,充作白旗,草杆就当做旗杆了。兀二蹲在壕沟里,一边手里将白旗摇动,脸上也就讪笑起来,意思要降。旁边的也同兀二一块儿,龇着口白牙,陪着做一个笑脸儿出来。只是这讪笑看着勉强,不大自然,十分引不起别人的同情。 等到慕恩的人马靠近,兀二族长终于看清楚来的是慕恩,立刻他就放下心,嫌弃慕恩耽误了正事,口内急忙招呼道:“抓的错了,这边是我!”慕恩听见了骂他道:“别人我还不捉呢!老爷们要围的就是你。” 兀二族长这时候方才寻思过来,此时高擎着两只手儿,醒悟了道:“赏钱咱们一人一半,也还行么?要么就按三七分,你七我三!”慕恩吉甫不听这话,命人将这厮们一个个从壕沟里揪出来,全都捆上。 没有空闲与这厮们攀交情闲谈,慕恩命将兀二族长及心腹一并砍杀,事完全都推下山谷,有话去与野狼说吧。临死时兀二仍一脸惊讶,不知道慕恩吉甫这个贼养的,为何就突然反水了,对此慕恩也不解释,只催促着叫杀。 眼看着兀二族长及其心腹,全部都死了,兀二族剩下其他几千帐的族人,不得已也就投降慕恩一族了。至此时西南角缺口已经打开,慕恩、种谔两个一块儿,急忙去接应世衡突围。 两支人马紧赶慢赶,谁想赶至白云山山脚下时,种世衡已经不在这里了。看着满地的宋军尸首,种谔脚步踉跄起来,当时他就扁了嘴,哭声喊道:“我爹爹呢?哪个看见我爹爹了!” 路旁躺着个重伤的宋军,也不知道世衡的去向,对种谔的疑问只会摇头,到更惹得种谔急了。慕恩见了心内道:“才夸他几句,马上这崽子就露了馅了。”此时容不得多耽搁,慕恩催种谔立刻上马,往南再追。 金汤寨知寨狄青那边,因闻听种谊前来求援,随即引一千人马往西来了。众军赶至白云山下,果然见侧面山岗上被夏军占了。狄青引众军绕去山顶,往下面看时,正好能看见夏军沟壕的沟底,夏军的守备一览无余。此时夏军的心思,全部都在种世衡身上,没注意后边已经有了人了。 狄青当即一声令下,两边齐出,就将侧面山岗上的夏军围了。这些夏军料不到背后还能有人,一时惊慌,不得已也就只好都降了。狄青命夏军扔掉兵器,举手投降。一连俘获了三队的人马,狄青命宋军将士穿上夏军的盔甲号衣,就杀下山去。 山下的夏军,不知道后方已经被狄青清除掉,仍旧在与世衡交战。这个时候,山下的战况仍然激烈,世衡肩臂上中了两箭,草草包裹仍血流不止。叶勒思多的那边,势更危急,叶勒已经是数处伤痕,人马已不到一半了,两边人都是损失惨重。 这个时候,宋军需要突围的隘口,已经被夏军死死把住。大部的夏军,正在与宋军做正面交战,地势不利,夏军那头又人数众多,世衡一时无法突围。 眼看着夏军已经切断世衡与叶勒思多两边的联系,人马从三面齐涌过来,这压力宋军登时抵挡不住,阵型大坏。正在急间,又一队夏军从后面杀来,眼看宋军彻底要溃败。正紧张时,那队夏军却转去敌后,直接去攻击夏军的左后,原来此队不是别人,正是狄青。 被攻的夏军猝不及防,阵型让狄青一遭撞散,狄青顺势向前杀来。夏军前军不知情由,仍往前围攻,等他们觉察出后面乱了,已有些晚了。 趁着这势,世衡与叶勒齐杀出来,都引军往右,从南边杀出个缺口来,三队人马合兵到一处儿。夏军人多,宋军不敢十分恋战,急忙便撤。宋军重新调整阵型,叶勒在前,世衡居中,狄青在后,众人夺过一条路出来,投南走了。 因世衡一行夺路逃走,夏军回过神来后,立刻就引军追赶起来。眼看狄青后军已经过去了青岗峡峡口,夏军亦跟随进入时,峡口狭窄,不容大队人马进出。夏军前军往前去时,才走到峡口,突然遭到宋军的伏击。宋军首将面具狰狞,来得凶猛,夏军前军一时抵挡不住,急往后撤,夏军后军又往前来,踩踏不住,夏军阵型一时大坏。 夏军来不及重整阵型,后面宋军已掩杀过来,夏军在峡口处无处遮蔽,又进退不易,登时损失惨重,眼看着乱成一团了。那边厢慕恩吉甫与种谔这两支人马,又从后面赶上来,前后夹击,打的夏军措手不及。夏军不容易杀了一条血路出来,引溃军从西北角缺口处逃蹿走了。 此战不容易转危为安,众军退至安边寨,当夜众人在安边寨张灯结彩,摆筵相庆。见他们回来,种谘、种咏便出来说,若再不回,他们就发兵打过去了。 其他被救出来的那些族长,也都还在,这时候就跟着一块入席。众人坐的满满的,一并在席间笑骂起来。安边寨从没聚过这么多的人,恁的热闹,安边寨知寨已经命人马做好了守卫,安全无虞。又命军士抬过酒来,今夜众人只管痛饮。 叶勒思多这几日,境遇太过凶险了,此时不容易从虎口脱身,又差点连累众人全军覆没,心中感慨,再想到一族之人尽数没了,不顾刀伤及别人的劝阻,就是要痛饮。 把不住他就吃多了,说不几句便转过脸,嘴唇抖动着哭将起来,用衣袖赶紧抹一下泪,两个族长在旁边一劝,这泪直接就忍不住了。见的人心里忍不住发酸:人届中年,不到万分苦楚的时候,有几个肯在人前落泪。 另一头慕恩吉甫吃的不少,看见叶勒族长的模样,也说那元昊那厮太过阴毒:“他自己要称帝玩火,不管和你关系亲疏,也必须拉你进了投名状来。他若自己事败死了,你也别想好好活着。” 这事旁人都看出来了,也都跟着应和慕恩。众人于是都跟着道:“既然将爷爷们逼到了绝路上,兄弟们这次是真下了决心,以后要明着和元昊对着干了。” 后续慕恩又说起来兀二族长怎么贪财心黑时,余恨未消,及至提到兀二被捉时的情景,慕恩忍不住口中笑骂起来:紧跟着元昊的那些人,原来就是这么个鸟样!众人听见了这个,也都跟着捶案大笑。种谔从旁说他两句,倒惹得慕恩吉甫讲出来种谔差点急哭了的把柄,口中大笑他一会。 慕恩族长除了吹牛,还一个劲催着种谔叫“种小五哥”,不准他闲着,叫种谔过来与姑父和众位叔伯们倒酒。 狄青在席上倒言语不多,想不到狰狞面具的底下,面容竟然是这样英秀不俗。便是世衡也赞叹说,这才真的是人才武艺两绝伦呢。别人听见这样夸他,也都一块儿同意这话。狄青听见别人夸奖,腼腆起来,两只手不知该怎么放,急低了头。 世衡重新包裹了伤口,此时吊着一条胳膊,凑过头来问狄青道:“知寨也有表字么。”听见这问,狄青遂就告诉了。世衡把“汉臣”两个字吟哦两遍,又夸奖一回,道他年轻有大志。 这边世衡又问道:“知寨今年青春几何?从军能有几年了?”旁边的军官听见这问,笑闹着道:“知州对狄知寨这么上心,这是要做媒嫁女儿么?晚了!我们知寨有老小了。” 世衡听见这个话,照头打了那厮一下,笑骂他道:“你这个崽子,才大了几天,现在也学会了说玩话了。”那人捧着脑袋求饶命,众人也就都跟着笑了。 这边狄青也就道:“末将今年二十八岁,已经从军十三年了。”世衡得知狄青在四年之间,打了大小二十五仗,中过七八次流矢,受伤无数,这才从夏军手中夺取了金汤寨这处要紧的关隘,遂感慨道:“怪不得我见你阵型整齐,运兵纯熟,不愧是从军十三年了,只做个知寨可惜了。” 当夜详谈,狄青虽然有些不擅言辞,军务上却是兵法纯熟,应对敏捷,深入谈时,世衡实在是太过惊喜,此时已有了举荐之意。 席散之后,正赶上西边军官来往调动,世衡认为这是个时机,立刻写信与诸友,信中特意提及狄青等几个有才干的年轻军官,意要举荐。时日不久,上头果然将狄青升调去保安军中,至此狄青在保安军落脚。 第90章 访张掖元昊称帝 《后汉书》道:“立屯田于膏腴之野,列邮置于要害之路。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胡贩 客,日款于塞下。”便是讲这屯田的必要。 张掖,素有“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称,汉时便已是河西重镇、戍兵屯田之要地。因此地人丁广有,垦殖兴盛,塞上风景,难以言表。昔日曾有人言道:“不望祁连山上雪,错把张掖做江南”,单是讲这张掖好处。 张元自去张掖之后,移民垦殖,劝督农桑,兴建水利。数年之间,张掖果然是野无旷土,邑无游民。瓜果繁茂,梯田齐整,稼穑蔚然,民有赢粮。 时已春季,春阳暖日,祁连山下桃李花开,漫山遍野煞是热闹。空气里甜香四溢,周遭都是蜂蝶飞舞。田垄间一畦一畦的都是绿色,庄稼长势实在喜人。打眼望去,到处都是农人在耕作,山路上行人、商贾赶路匆匆,等到他们过去山坡,在后面也就看不见人了,单只听见说话的声音。 这个时节,草原上也是好风景。许多人都在剪鬃毛,打马印,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季,许多人需要把自家的毡房,挪到春季的草场上,因此正在收拾行囊。张元从别处巡视回来,身边只带了三两个从人,正行马在路上。 眼看时间已到正午,众人就在一个驿路茅店前停下马来,店家急忙将马在茅棚前拴住,招呼众人要倒茶。店里还有其他的客人,看他们穿戴,多是一些过路的客商。许多人议论纷纷的,都在谈论元昊称帝的事情。 做皇帝的自然是元昊,这个连小孩子都知道,至于其他的官职,众人偏偏又都好奇,凑头聚在一块议论。 野利旺荣、野利遇乞兄弟的官职,似乎已经是铁板钉钉,没什么值得猜测的了,十二监军的职位,大体上也都能确定。皇后也一定是野利氏的。只是这国相能是谁?若是野利仁荣还在,国相自然还是他的,如今野利仁荣没了,哪个做国相就不好说了。 有猜诺移赏都的,有人便说,诺移一向与权臣走得近,谁热贴谁,元昊未必不忌讳。有猜嵬名守全的,然而嵬名虽系元昊的嫡系,却太过年轻,还欠历练,因此许多人都不同意。还有猜没藏讹庞的,反对的说,那个人有些心术不正,并不太得元昊的重用。 除了这几个,有猜钟鼎臣、嵬名聿荣的,还有人猜张陟、徐敏宗、张文显、杨守素的,众人不合时争论起来,都言辞激烈,相互驳斥,争的面红耳赤的,仍旧还是不肯罢休,张元听见了笑一笑。 如今已经习惯了屯田,朝堂庙宇之类的事情,好像离张元已很远了。当年运筹帷幄的事情,似乎已经恍如隔世。无移时张元一行人已歇得够了,从人与店家算了钱,大家先后出了门,重新上马,又继续赶路。 等到张元回到了府衙时,忽然发觉情况不对:许多卫士在门首侍立。因为不知道来人的来历,留值的小吏不敢上前,因怕碍事,自找了个地方悄悄待着。 好不容易等到了张元,小吏们隔着老远就朝他招手儿。张元过来打听时,有人便说,有一个自称是张元故人的贵客到了,只知是从兴庆来的,因他不在,已经等了有半天了。 张元在兴庆无甚朋友,自来夏地,只有一个兄弟胡昊,已经亡故有数年了。先前除了与元昊出谋划策,张元与别人并不太熟,更何况如今被贬在外,别人害怕引火烧身,还有哪个特意来张掖看他?因此上张元心中颇有些疑虑。 等到张元进了那门,只听见有人问他道:“军师别来无恙么。”甫一听见这个声音,张元一惊。等到转过头来再看时,果然真的是元昊来了。元昊将手里正看的书合上,重新放它到书架上面。 张元两眼看着元昊,一时感觉五味杂陈,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元昊此时也就道:“当初张掖在夜落隔手里时,这里还是盗贼四起,流民无数。到如今总算有了些旧日风光——这几年军师操劳不易。” 听到元昊这句话,张元的眼圈一下就红了。当初在宋朝,倘若有人能看重他,让他有机会一展抱负,张元也能这么兢兢业业,甚至还可能流芳千苦。可惜赏识他的人,却是党项人李元昊。即便他的功劳再大,将来在史书上留下来的,只能是骂名。 张元听见这个话,便回复道:“为人谋必尽其忠,此是臣下应尽之责。”元昊顺着这话道:“春风也度玉门关,回来吧。我曾经说过,大夏国国相这个位置,早晚还是你的。”虽然这几年被贬在张掖,张元每日都作息规律,公事上也算是兢兢业业,并不觉得多委屈。 听到元昊这句话说出来,张元突然就觉得委屈,于是便又推辞道:“多谢大王的美意,只怕微臣力有未逮,不堪驱驰。”元昊已先到了有半日,张元书架上的书籍,元昊大略已看过了。他自己说“力有未逮”,却骗谁呢。 说到这时,元昊把手去指着门首侍立的武士,问张元道:“我出来不易,你必要我三顾茅庐,才肯答应出山么。” 虽然只是几年不见,经历的事情却太多了,两个免不了有话要说。一个张元弃国投敌,一个元昊弑母杀妻,背后的恶名都差不多。聚到一块,两个谁也不用去嫌弃谁。非但他们不用互相嫌弃,甚至有些处似乎还都能理解,单凭这个,也值得浮以大白了。 当日两个就治国的事情上,在府衙之中谈论了一宿,到第二日张元也就肯了。不久前张元得到个消息:数年之前,杨秀已经在东京病逝。当年他俩的长安之约,也就不了了之了。以杨秀之才,一生始终不得重用,白白让才华埋没于黄土,太为可惜。 便是张元他自己,又如何呢?年前张元突然患病,差点不治,谁知道这病何时再复发呢。经历过这些事情后,张元便觉得岁月蹉跎,时不我待,非但因机会来之不易,毕竟真有才华的人,谁没有匡扶宇宙之心,一展抱负之志呢。 能做上宰辅,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虽然说伴君如同伴虎,元昊又非良善之辈,怎奈扪心自问,张元此生,仍旧还是不甘庸碌,他自觉得即便是冒险,也值得一试。既然两边都已定妥,元昊遂另安排人留在张掖,替他屯田,元昊与张元次日便回。 元昊、张元一行东去,远远见贺兰山下,大漠拥出一片城池来。张元许多时不回兴庆,此时贺兰山下的兴庆城,风景再与旧日比时,已大不同了。非但城池比先前规模又大了一倍,城墙守卫都加固了,连城外田亩都垦殖得整齐,稼穑繁茂一片碧绿,已不复先前荒滩野地的模样了。 入了城中,道路也是十分宽阔,城中大半有河流经过,许多处河流交叉,水道纵横,可供两岸灌溉饮用。坊里建筑成群,人口密集,内中许多处都有寺庙。东西市街道上蕃汉混杂,喝卖不绝。到处都是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房屋店铺琳琅满目。楼台屋宇也是碧瓦朱甍、雕梁画栋,不输东京,已颇有些一国都城的模样了。 元昊与张元在兴庆分拨了房舍,与元昊宫殿隔得不远,方便议事。说起来称帝,两个又提起来年号:元昊那厮粗通文墨,张元又是个不第进士,两个人在一块想了数日,想出来“广运”这么个年号,两个都觉得挺满意。元昊随即下令,将应运四年的年号,改为“广运”。 谁想过不了几日,就有汉臣告诉说:“‘广运’这年号,汉人在晋朝时曾经用过。”得知这事,元昊也就不管好听不好听的了,索性将“广运”改成“大庆”。眼看诸事已经定妥,随即自立。 时至今日,夏国全境,河西有兴州、定州、怀州、永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河南有灵州、洪州、宥州、银州、夏州、石州、盐州、南威州、会州,真的是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二万余里实不为虚。 国中军队,左、右厢,已经设有十二军司:左厢神勇军司,驻银州密陀洞。祥佑军司,驻石州。嘉宁军司,驻宁朔郡。静塞军司,驻韦州。西寿保泰军司,驻柔狼山北。卓啰和南军司,驻黄河北岸。右厢朝顺军司,驻兴州克夷门。甘州甘肃军司,驻删丹。瓜州西平军司,驻瓜州。黑水镇燕军司,驻黑水城。白马强镇军司,驻娄博贝。黑山威福军司,驻黄河北之黑山。 大庆三年十月十一日,元昊于兴庆城南郊,高筑祭坛,引张元、野利旺荣、野利遇乞、扬守素等,祭天称帝,改名曩霄,国号大夏,追封祖父李继迁为太祖、神武皇帝,祖母野利氏为顺成懿孝皇后,追封父李德明为太宗、光圣皇帝,母卫慕氏为惠慈敦爱皇后,立妻野利氏长子李宁明为太子,拜张元为国相。 元昊又命嵬名守全、张陟、张绛、徐敏宗、张文显等人任中书、枢密、侍中等职,专一出画谋略,命杨守素、钟鼎臣、嵬名聿荣、张延寿为官计、受纳等诸司官员,专事文职;野利旺荣、野利遇乞、成逋克成、卧者多赏多、如定多多、马窦惟吉等人分别驻扎十二监军司所辖之地,主管军事。其他官职,一并封赏,不能详叙。 称帝已毕,元昊遣人发书与汴京赵祯处,宋帝看时,上面乃道: 臣祖宗本出帝胄,当东晋之末运,创后魏之初基。远祖思恭,于唐季率兵拯难、受封赐姓。祖继迁,心知兵要,手握乾符,大举义旗,悉降诸部。临河五郡,不旋踵而归;缘境七州,悉差肩而克。 父德明嗣奉世基,勉从朝命。真王之号,夙感于颁宣;尺土之封,显蒙于割裂。臣偶以狂斐,制小蕃文字,改大汉衣冠,革乐之五音,裁礼之九拜。衣冠既就,文字既行,礼乐既张,器用既备,吐蕃、塔坦莫不称臣,张掖、交河咸甘稽首。称王则不喜,朝帝则是从,辐辏是期,山呼齐举,伏愿一抔之土地,建为万乘之邦家。再让靡遑,群集又举,事不获已,显而行之。 遂以十月十一日郊坛备礼,为世祖始文本武兴法建礼仁孝皇帝,国称大夏,建元天授。伏望皇帝陛下,睿哲成人,宽慈及物,许以西郊之地,册为南面之君。敢竭庸愚,常敦欢好。鱼来雁往,任传邻国之音;地久天长,永镇边方之患。至诚沥恳,仰俟帝俞。谨遣弩涉俄疾、你斯闷、卧普令济、嵬崖你,奉表诣阙以闻。 宋人因为元昊自立,满朝皆怒。宋主赵祯即发诏书,追回所赐元昊赵姓,削去所赠元昊官爵,又命西北各路州府屯军募兵,提拔西北有功将士,以备攻夏。 第91章 除士彬夏人离间 因元昊称帝,立汉人张元为国相,消息很快就传了到宋朝,宋朝这边说什么的都有。趁天气好,东京酒肆里聚了帮闲人,正在议论这件事。对此有人高兴了道:“我听说这个张元是咱们汉人,身上流的是汉人的血,他祖宗坟墓全都在宋朝,亲朋故旧的也在这边。他做了国相,怎么心里面不向着咱们?以后必然就没仗打了!” 还有人道:“我看这件事未必。你知道的少,当年秦朝之前的时候,帮助外国打自家的人,数不胜数。更何况他去了人家那做宰相,为表忠心,也得对咱们更狠些。”这话儿仍有人不信:“这时候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候虽然分了六国,到底都供奉周天子。他张元堂堂一个汉人,不帮咱们,难道去帮夷狄么!” 另有一个读书的道:“子曰‘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华夏而夷狄者,则夷狄之’国与国之间各为其主,不讲究汉人不汉人,蛮人不蛮人的,说那些没用。”虽然众人各执一词,认同张元是汉人,他做了国相,必然能缓和宋、夏之间矛盾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 然而与众人预料的不同:随着时间的推移,宋、夏之间的情势,看起来似乎并没用缓和,边境上反倒是渐渐紧张起来,继而摩擦冲突不断。宋夏边境的榷场,蕃、汉之间的矛盾,突然之间就加深了。 突然就有了舆论说,之所以众人过得穷,是因为钱都让宋朝的商贾给赚去了,本来不值钱的东西,经他的手一转卖,价钱立刻就高了数倍!许多人因此便联合起来,强行要商贾把货物降价。商贾们过来是为了赚钱,降价赔钱这种事,自然众人不肯干。 随着这仇恨愈来愈大,汉人已经成了公敌,内中有人趁着这乱,便生事起来。只要是汉人开的店铺,就有人带头打砸一通,同进来抢掠。榷场里汉、蕃什么人都有,既然是汉人无故挨了打,众人也立刻联合起来,反过头去打蕃人的。 除此之外,边上有许多投宋的熟户,接连被族灭,许多熟户迫于形势,不得已重新又转为生户。 继而宋、夏又纷纷募兵,元昊命夏军在横山险要处大肆修筑工事壁垒,宋朝这边也不敢闲着,各路亦都加紧部署,增设守备,一时间边上堡寨接壤林立。单就环、庆这两路,只一年间,就增设了青平关、永和寨、洪德寨、观化堡、神堂堡、安强寨、顺宁寨、累胜寨、万全寨、平戎寨等十数个堡寨,一座座堡寨循次连接,简直是密不透风。 元昊那厮,愈是宋人有意要防他,愈发激起他的斗志,愈发要要打出个样子来瞧瞧。当年元昊在筵席上与山遇惟亮等人说玩笑话,要分兵三路,从德靖、塞门、赤城取鄜延路,其实也不是白说说的,他确实是有意进兵鄜延路。 这日延州范雍听见人报,告诉说有军士在宋夏边境上巡戍时,拾得锦袍、玉带等西夏王室之物品,更要紧内中还有一封书信,观其内容,乃是李元昊约同金明寨都监李士彬叛宋之事。 金明寨有数万人马,位置紧要,是延州北面御敌的屏障。倘若是真,则这件事情非同小可。范雍又不好将此事传扬出去,立刻将知道此事的几个军士都叫过来,严禁他们将此事外传,违者格杀勿论。 一面又立刻传信与上面,只道延州有机密大事,需要上报。鄜延路副都部署夏随听见范雍有要紧事,需要密谈,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忙来延州见范雍。及至夏随到了延州,见了范雍,寒暄已毕,问到要事,范雍遂就将锦袍、玉带及书信一一取来,与夏随看。 夏随将这些看毕后,笑着告诉范雍道:“元昊那厮,惯于离间使计。一年之间,单鄜延路上巡戍将士拾得我方将领通敌的书信,已经不下三回了。更何况李士彬乃名将之子,与党项夏军有世仇,背反不是太可信。即便李士彬真去通敌,也不能做的这么明晃晃的,唯恐别人不知道。对这件事,知州大可不必担忧。” 本来这事,范雍也有些心疑是假的,就怕万一。既然上官发了这话儿,说是无碍,将来即便发生什么,也有上头担责任,范雍遂也就放心下来。 劳动夏随亲自走了一趟,免不了范雍殷勤接待。筵席已毕,本来夏随要接着就走,怎奈不放心李士彬,遂就亲自往金明寨又去了一趟。 当下夏随见了士彬,将锦衣、玉带之事说了后,一面观察士彬的神情,一面接着告诉说,连同锦衣、玉带一块儿的,还有元昊的一封书信。这封信上,写的是李元昊约同李士彬叛宋之事。话还没说没说完呢,李士彬当即在夏随跟前喊冤,极力言说不知道此事。 士彬自我辩解道:“我家三代驻守金明寨,与蕃贼有不共戴天之仇,此必是元昊为了离间,故意设计,望上官明鉴!”说着士彬捶胸顿足的,又是拿出刀子要剖腹剜心,又是连夜要部署人马,立刻要率兵打过去,找李元昊拼命,自证清白,一面还哭天抹泪的。 眼看着事情弄得大了,夏随也就安抚道:“真怀疑时,我不来了。我将这话告诉你,无非要将军小心在意。”李士彬听见这个话儿,少不得又在夏随跟前赌咒发誓了一番,重复又表了一番忠心。 眼看着夏随一行人走了,士彬早已干了眼泪,改了才刚委屈的模样,自内心道:“元昊也看重我李士彬么。”话说在边上,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凡是让李元昊知道了名号的,几乎都是宋军的名将。其余即便你自称是名将,或者别人称你为名将,就算说这话的人再多,分量多少都有些不足。 士彬在金明寨有个名号,人称之为“铁壁相公”,这个名号不为别的,单是道金明寨壁垒坚固,不容易破,士彬自己对这个名号,亦有些得意。然而名号叫的再响,也不过是自家吹捧,外人不知。如今让元昊上了心,把他认真当回事儿,那么这名号就有了保证,就是铁板钉钉无疑问的了。 夏随走后时间不久,都监卢琳使人捎信与士彬,告诉他道:“近来年元昊必定要向南用兵。环、庆两路边砦太多,防守严密,不甚好取;原州有六盘山险,泾州内多屯驻军,元昊最有可能出兵的,便是往东取鄜延路,金明寨是延州屏障,宜多加防备。” 士彬这厮好面子,说东非要往西。本来金明寨中的军士,有许多是从卢琳那边调过来的,私下里因嫌士彬严厉,对他不满,这个李士彬自然知道。 今次又见了卢琳这封信,士彬非但不感激,反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元昊称帝后要向南出兵,金明寨位置紧要,这事儿哪个不知道?都是一般的都监,士彬又不低似他,难道别人就预料不足,需要他卢琳提醒么?!”李士彬甚至怀疑卢琳听说了“叛敌信”这件事,信中暗有所指,这就更犯了忌讳了。 近来事情多有不顺,李士彬心情不好,不肯在帐中这么坐着,自己提一把短斧,在寨里乱转。有军士在背阴处小声说话,一个问道:“为什么西夏元昊下令秃发,光秃秃的不觉得丑么?蕃人就是跟咱们两样,就算让他来当了都监,也奇怪得很!” 另一个道:“那边风大,风吹来时风沙走石,习俗蕃人都辫发,你道是为啥?轻易不乱么。要么我说元昊英明,为防变成个蓬头鬼,干脆一下子弄光秃了,彻底省事,要不然人家能做了皇帝呢。” 两个正赞叹元昊英明,让李士彬亲自捉了个正着。士彬大骂李怀宝道:“让他看管金明寨,暗哨私自离开了位置,在低声私语,竟然没一个发现的!”既然这两个被士彬捉住,不但他两个违反军规,需杖责二十,这一营所有当值的军官,全都失职,记下账来,全都拉出去打二十军棍。 士彬不满意心道:“多时不在营中巡视,想不到军纪这么松散了。”因心境不好,今夜士彬愈发是看什么都不顺眼了。一时嫌军士有扬声笑语的,叫人记下他们名字来,拉出去各打二十军棍。一时又嫌有人呼名不应,这个也是不用说,拉出去也是打二十军棍,岗哨打盹都是要挨打的。有人口里要劝时,士彬又说他“好舌利齿”,自不必说,自然也是要拉出去打二十军棍。 合寨军士见了这样,害怕倒霉,愈发像避猫鼠也似的小心,都低了头儿,闭紧了嘴巴不敢则声。实在两个人要说话,也只好把两个眼珠子来回的转,来传递消息。然而这样也不行,犯了“低眉俯首,面有难色”的忌讳,也是一样要打的。总之就是一句话,不管众人干什么,都能让他找出错来,然后挨打。 当日士彬转了足有大半夜,折腾了半宿,打了几十个兵卒,终于困得回去睡了。挨打的气的都心里骂:“屁大的事儿,这个老头太坏了,将来必然不得好死!” 第92章 浪讹族靖山伏击 李士彬得不得好死不知道,倒是合寨的军士,生活愈发过得难了。次日士彬查验军务,把上下许多人都骂了一通:队列不成个队列,都是一班歪瓜裂枣,没一点气势,跟老婆打起来也赢不了。挖壕筑堑的军士,那么浅挖出来够藏兔子么?怎么不把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金明寨北面的山坡上,有李士彬之子李怀宝带着队人马在弯弓弄弩。不合李士彬走过来时,几十个军士拉满了弓弦,突然转过身朝他怒视,吓得士彬差点跪倒,找了个石墩急隐蔽起来。 等到士彬明白过来,立刻气的他大叫,把李怀宝狠狠骂了一通。全队的人马倒了霉,都被罚在太阳底下拉弓满弦整一天,都不许吃饭。但有一个敢偷懒的,立刻就是二十棍。 挨打的多了,众人不忿,因李士彬生的面黑人短,身材浑圆,有人背地里偷偷叫他“羊粪疙瘩”。许多人觉得这个绰号太适合,叫的解恨,背地里都跟着这么叫起来,终于让李士彬知道了,于是挨打的就更狠了。 若说军士挨了打,大多还能勉强捱着。怎奈士彬不高兴起来,索性连军官和文吏也打。寨中有一个司法参军,是知州范雍身边的人,因金明寨这边人手空缺,范雍暂时调拨他过来。 只因为李士彬前番发威时,这参军好心替军士劝了士彬几句话,李士彬嫌他劝的不好了,立刻让让人把司法参军拖出去,一顿军棍挨下来,打的那厮哭了半宿。 一个仓曹,只因为清点仓房的账目时,对不上数,底下的人害怕一旦李士彬知道这事,大家都要一块担责,索性大家合起伙来,一块去都监跟前举报说,是因为仓曹贪贿军粮,因此这账目对不上。 这么多人都来举报,应该这事不是假的,李士彬也就深信不疑,哪去细查?因此上任凭仓曹满口喊冤,李士彬也不去听他,当场让军士将仓曹绑缚起来,直接就砍头示众了。这样几件事下来,合寨都人心惶惶的,没有哪个心是稳的。 金明寨都监的威风,当然不只来吓唬军士,自然是有罚有赏的。都头李源,在杏河边上与夏军交战,只用了区区不到百人,便俘虏了夏军五百人,损失的人马,一共也不到二十个,轻伤的也只有几十人。 这一场仗赢得漂亮,这个该赏。士彬非但与了李源重赏,还升李源升为指挥使。其余众人比起本事,也不见得就比他差,见李源打赢了都监有赏,出战也都拼命上前。 一连几个月下来,宋军为了都监的赏赐,动辄半夜就出来侵扰,每次过来,要么杀人,要么放火,要么劫寨,要么俘虏。一旦得了手之后,欢天喜地的就退走了,好回去请赏。 士彬虽然为人严厉,赏赐上从来不吝啬,只要拿夏军人头来请功,赏钱当面就能交付。这功劳多了,赏赐愈多,愈发能得都监的宠信。 其余的看见了别人立功得宠,非但他们能得赏钱,这些人偶尔犯了错儿,因为李士彬一句话,责罚都免了,看得眼热,不少人也都跟着学。一时之间,众人找到发财的门路,喝酒吃肉就都不愁了。都是一个寨里的人,得了甜头的也不好独享,有了偷袭的好法子,也都说出来告诉旁人,一块行动,有钱大家都一块赚。 一时之间,金明寨周边的集市上,出手阔绰不讲价的,大多数都是金明寨寨中的军士。 宋军这边是吃的肥了,可怜夏军担惊受怕,夜里又不敢睡的沉,许多人都已经瘦了一圈了,两只眼全都熬得眍了。不能再这个样子下去了,必须要想个办法出来才好,不然就没活路了。 既然宋军会偷袭,夏军难道是不会的么!距离金明寨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寨叫芦关寨。芦关寨寨中人马不多,宋军只一千多人。既然金明寨不好得手,打芦关寨倒是容易得多! 夏军趁着宋军不备,率骑军奇袭芦关寨,破寨之后杀戮人口,抢夺财物,在金明寨援军未到之前,众人席卷了财物,一把火将芦关寨烧个精光,一道烟逃了。 夏军打破芦关寨,金明寨李士彬救援不力,知州范雍少不得又有理由过来斥责。一想到这个士彬就来气:范雍不放心金明寨,故意弄几个人来看着他。上次打了范雍的人,那个厮跑回去跟范雍告状,临走哭哭啼啼的,不知回去说了什么坏话——还是打的他们轻了,索性那厮们都不敢来,金明寨也就舒服没人管了。 对延州那边,李士彬一直认为说,有些事情,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了:范雍身边的那些官吏,人多嘴杂,凡事让他们知道了,就没个好儿。 更有一班刁钻的文人,让他们出主意屁都不行,一旦别人做什么,不管这厮们懂不懂,马上就跳出来批评起来。倘若事情一切顺利,他们的话儿没兑现,也没人想到要去问责。一旦中途出了事,这厮们马上跳出来说,自己早就有先见之明,争着来抢这一份功劳。偏偏范雍那个人,就爱听那厮们瞎哔哔。等到他们能拿出来主意,早就晚了,时机早已经错过了! 士彬虽然不怕他范雍,到底那厮使坏起来,故意克扣寨中的钱粮,也是一件麻烦事。事到如今,光是偷袭已不行了:虽说是夏军屡次遇袭、受挫,折损的不少,怎奈延州这周边,蕃人部族实在是太多,夏军纵然一时折损些人口,只要那些部族还在,便会有人马源源不断的补充过去。 这些人虽不敢来侵扰金明寨,他们转而去打别的营寨,李士彬一样也得去救援。为长远计,北面夏人的部族,需要时还得拔掉他几个,震慑他们的锐气才行。 这一日有个确切的消息:因为屈丁寨有钱粮运送,途中行经金明寨宿歇。西夏浪讹族得知此事,已经安排了人马,要当夜劫夺。李士彬正愁闷出兵遇不到时机,不容易送上门来的机会,岂容错过。 为了这次的伏击,那边厢浪讹族已经选了五百的骑军,趁早儿埋伏在靖山左近山坡上等着。众人在草丛里猫了一宿,喂了一夜的蚊子,个个都是一脸的疙瘩,有几个被叮的眼泡都肿了,鼓着两只眼有些吓人。一宿不睡,困得不行,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众人身上的衣衫,早已被露水打湿了。 眼看着太阳已经出山,远远的有一队驮马出来,正在往靖山方向赶来。见此众人松一口气:没有白来,宋军终于露头了!看那个模样,他们车上装载的东西不少。有人大致的数了一下,队伍里驮马拉着的,足有上百辆车儿。见这个情形,众人忍不住欣慰起来,个个脸上都是喜色:昨夜一宿遭的罪,没有白等,到现在也终于算是值得了。 那队人马愈来愈近,隔着老远,早已能看出来是宋军的装扮。此时众人已商议好了:哪一队人马前去包抄,哪一队人马去正面冲击,还有哪些是殿后的。分派已毕,只等前面那拨肥羊,自己把鲜肉送到口里。 看着距离已差不多了,浪讹族为头的族长一声令下,随即便放箭。冷不防这里有人劫路,对面赶路的宋军,傻愣的就让他射倒几个。剩下的人一看情势不好,慌忙趴下来寻找屏蔽。 眼看着宋军已经在结阵抵御,顿时山坡上一声呐喊,骑军从几面冲过来,势要包围。宋军一见这势不好,急撇了车儿,急匆匆逃远走了,浪讹见此也并不追:杀他们没用,毕竟众人要的是东西。 浪讹族眼看已经得手,众人纷纷跳下来马背,去拉驮马,觉得车上都是沉甸甸的,东西不少。有了这些,怎么不混他个一年半载?总算是这趟没有白来。害怕宋军有援军赶来,到手的东西,众人来不及细看,急驱赶了驮马往北回了。 眼看着就要到家了,大伙儿终于放了心下来。正有说有笑,家门口儿有人与族长报信:趁着众人在外面时,老家让李士彬带人给抄了。浪讹族长听见这话,急策马去看,果然浪讹一族的栖居地,到处都是一片火海,全都让人烧的秃了。 如今既然已无处可去,浪讹族长想起来他的老相识,暂时去白泥投野蒲族长处落脚。幸而众人手上有今天抢来的东西,充见面礼儿,也不算空手。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别的法子想,走投无路,众人也只好去投野蒲族长了。 浪讹族长的女儿,不久前刚刚嫁给了野蒲族,野蒲族的老族长,是浪讹族长的儿女亲家。野蒲族老族长年事已高,族中事物,大多数已交给儿子野蒲多婆族长管辖,自己不大管事的。因听说浪讹族长的家业,被金明寨李士彬一把火烧光,浪讹一族无处栖身,要举族来投,父子两个遂就商议。 本来野蒲的老族长,听说浪讹已到了白泥。单住在白泥倒也不怕,怕就怕那厮一旦来了白泥,为报仇时,必邀他一块打金明寨。金明寨都监是李士彬,那人不是个好惹的,老族长不愿意去惹祸上身,只不过亲戚之间,又不好直接就这么打发,因此踌躇。 那一头浪讹族长的女儿,已经从别人处听说了这事,本来就急。急忙派人去打听时,探听的回来告诉说,老族长意思不愿意管,更着急起来。 浪讹氏连着两天不肯吃饭,又披散了头发,在丈夫野蒲多婆跟前哭哭啼啼,弄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又说她父亲若是死了,她也恐怕就活不成了,哀求野蒲多婆管这件事。 第93章 月照杏河催战鼓 野蒲多婆才讨了浪讹的女儿没几天,这女儿又是有名儿的貌美,两个人正好的蜜里调油,野蒲多婆为了她,恨不得掏心挖肝的。因她这几日都饿得瘦了,野蒲多婆十分见不得美人落泪,还是夫人说的有理,他浪讹多婆堂堂一个汉子,若是连女人都保护不了,一发连野蒲族都让人笑话,这个脸面他丢不起。 既这么想时,野蒲多婆也就重新去父亲跟前说话,意思要收留浪讹族。老族长见儿子硬要坚持,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此事。至此浪讹一族借住这件事儿,就定了下来。 到这个时候,这两家亲戚,总算是可以见面了。坐下来说了不到两句话,浪讹族长便开始诉苦,告诉说李士彬如何如何屠杀生户,怎么对蕃人下手狠,如今浪讹一族的老巢被烧,只是个开始,若众人再不联合起来,长此以往,只能是一族一族都被他灭掉。 听到这话儿,野蒲老族长嗓子里便“咳咳咔咔咔”咳了一通。好不容易等他咳完,老族长自推身体不适,要回去歇息,由儿子野蒲多婆招待客人。 浪讹族长也害怕老族长别咳着咳着再断了气,也赶紧催着他走了。确认了客人不嫌他礼数不周到,老族长也就放了心,便站起来由侍女扶着,一步一步慢腾腾的走了。 因老族长走了,重新由野蒲多婆招待丈人。浪讹族长见了女婿,口里忍不住又一番诉苦。因为事先有父亲的嘱咐,野蒲多婆也不好表态,只好把丈人的诉苦都听在耳里,安慰几句。 丈人他们带来的钱粮,野蒲多罗怕夫人骂,不敢都留,只肯留下来一半。两边又推辞客气了一番,到底丈人争不过女婿,野蒲仍旧只是留了一半,双方满意。野蒲多婆就与丈人安排了住处,连同浪讹一族一块儿,都在白泥安排下了。 浪讹族长这个厮,从来不是个安分的人。从他在白泥住下,就没有一天是闲着的。动辄嘴里便说一番道:“你知道什么是‘连横’么?你们不识字的人,必然不知道汉人的事!我告诉你:咱们不去打李士彬,李士彬也得来打咱。金明寨那头实力大,一对一打,必然是一部、一部都被他吃掉。倘若咱们联合起来,共同去与金明寨抗衡,实力均衡,他再想赢咱们就困难了。” 除了用引发别人思考的话语,有的时候,浪讹也讲一些吓唬人的:什么金明寨李士彬已发出话儿来,要将延州周边的生户一网打尽。浪讹一族被烧之事,就是个开始,下一步可能就来白泥,白泥若是守不住,下一步立刻就到堆梁,然后紧接着就是宁朔。到那个时候,没一个能置身事外的,众人想躲都没有后路! 浪讹族长口才好,他那些话儿听得多了,白泥附近的蕃人,都认为浪讹这话儿不错。类似的言语听多了,浪讹发言里面的名句,连小孩子都能背上几句。这些言语传将出去,方圆百十里之内,到处是崇拜浪讹的人。 处在这种情势下,众人一致都认为说,为了夏国,这个金明寨不打不行,李士彬此人不能不除。不但下面人愿意听浪讹调遣,连野蒲多婆也被说动,把父亲的嘱咐都忘在了脑后,也跟着慷慨激昂起来。仗着年轻有血性,野蒲多婆答应了说,只要丈人有需要,他就出兵,共同去攻打金明寨。 为庆贺两家联盟这件大事,野蒲多婆遂就安排了酒宴,宴请浪讹一部的人马。当夜银河横跨,星辰满天。夜晚风大,那风从远处山林沟壑里吹过来,顿觉凉爽,一发连蚊子都觉得少了。野蒲多婆为讨好丈人,特意在宴会上安排了歌舞,大家助兴。高兴起来,许多年轻的也跟着跳,索性连失去落脚地的烦恼都没有了。 黑夜之中,篝火映着一张张脸,都是兴高采烈的。当晚众人在野蒲族长的宴席上,就吃了一醉。次日起来,浪讹族长去野蒲多婆处看了女儿,随后就赶去了白泥的住处,安排族中的事务去了。 过了不久,浪讹便告诉女婿说,他又说服了夜浪的族长,一块儿去打金明寨。浪讹、野蒲加上夜浪,如今有了三部的人马,若只是偷袭,这些人马倒也够了。野蒲多婆一合计,也觉得丈人带着那么多人,总在这里吃白食,也不是个长法,去打金明寨若捞些钱粮,倒也是好事儿。 当夜三更,三部人马趁月夜,策马集去金明寨,在金明寨寨外查看了一周,见金明寨壁垒坚固,守卫严密,攻打不易。若说众人今番来此,是为了什么大夏国,为了大夏国皇帝,那是虚的,最要紧浪讹族着急把上次的损失找补回来。 三个族长都心思活络,不是那种死板人。既然金明寨不好打,三个族长就暂时不打,立刻弃了偷袭金明寨,掉转头又往芦关寨去了。当夜众人破开芦关寨栅栏,赚开寨门,杀损人口,劫了寨中百姓钱粮牲口,放几把火然后逃了,芦关寨守军追之不及。因为芦关寨遇袭,宋军少不得又气了一会。 转眼之间,浪讹一族的人马在白泥住下已有两月。浪讹和野蒲,丈人和女婿这两个族长,近来是愈发臭味相投,喝多了都是称兄道弟的。还有一个夜浪族长,也是这一路的人。更加上近日来众人一块去远近边砦挣钱做买卖,共同进退精诚合作,这个情分更不必说。 近日来众人在芦关寨买卖做的太顺利,欢喜的在家赌钱吃酒。没几日浪讹族长赌钱运气不顺,不但输的干净了,还倒欠着夜浪一百头羊,欠着野蒲八十头羊。野蒲虽然口里不说,夜浪族长却问他讨要,每次拿话问他时,浪讹那厮便就骂他道:“一百头羊能算个屁!下次我抢了回来,双倍还你。一个族长恁地小气。” 这一日众人吃多了酒,席间又说起欠账的事来,浪讹族长已经欠了夜浪五百头羊了。被催讨不过,浪讹遂就合计说,打算再去干他一票。一提到买卖,众人重又打起来精神,聚了头儿在一处商量。 都合计说,羊毛也不能紧着一头薅,薅得秃了,让芦关寨那边有了准备,再去就得不偿失了。末一回大家抢来的东西,明显要比之前少,几乎都有些不够分了。因此众人决定了,重新再换一头肥羊。 至于下一头肥羊是谁,石堡寨是个刚刚建好的新寨,大小正好,人马许多都是新卒,那么点人不足为患。说到兴起,浪讹族长干脆站起身来说,索性现在就动身去。速去速回,得手了回来,也不耽误了大家吃酒,席上还能添几个新菜。年轻的听见族长这话,似乎已闻到羊肉的香味,马上也站起来要跟着走,大家同去。 石堡寨与金明寨之间的距离,倒不算远,总之比芦关寨要近得多。因近日来金明寨周边连接遇袭,让宋朝这边损失不少,李士彬已经在各寨部署好了,只要狼群敢再来偷羊,管保剁掉他们的爪子,让这班贼厮鸟有来无回。 李士彬将巡哨的宋军都分散了,各要紧处都暗布了眼线。虽则表面上看着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实则已布好罗网了。只要夏人敢摸黑进来,就有人报。 约摸着这两天就能收一网,网到大鱼,李士彬引一队人马正亲自查看。正在行间,忽然报石堡寨有夏人来袭。士彬听见心里暗道:“来的正好!”当即率人去石堡寨。 那一头浪讹、野蒲、夜浪三族的人马动作快,在石堡寨已经得手了,并不停歇,即刻便回。今夜是满月,趁着月光,三族赶到杏河的边上,人马都已经半渡了。 突然间对岸一声吼叫,似乎从野兽口里发出的声音,有些瘆人。没等众人明白过来,早有一阵乱矢,朝河面上飞蝗也似的齐射过来,可怜前面的野蒲多婆,登时就成了刺猬了。 浪讹和夜浪见有埋伏,叫声不好。急忙便撤。李士彬哪里容他撤,早有两队人马从背后杀来,李怀宝在左,李源在右,两队人马齐杀过来,把浪讹、夜浪围在中间。 夜浪族长逃跑不及,登时就被李源给擒了。浪讹族长中了两箭,拼死杀出重围来,带领身边的人马,一道烟逃了。因三族大溃,李士彬趁机杀去白泥,将野蒲和浪讹两族族长的老小心腹,有一个算一个,都一并杀了,剩下的族人因没了族长,就都降了。 趁这个机会,李士彬干脆率领着本部的人马,直接杀去了白泥。因事先无备,所有白泥附近的蕃人,抵御不住宋军的突袭,登时大乱。乱兵中浪讹族长的女儿浪讹氏却逃出来,暂逃去宁朔郡安身了。这个时候,浪讹氏已听说丈夫野蒲多婆在乱兵之中已经死了,父亲浪讹族长生死不知。兵乱时浪讹氏只一匹马逃出个光身来,已经没有亲人了,身上也来不及带什么财物。 第94章 宥州城城下之战 幸好儿当初野蒲多婆活着时,与嘉宁军都统谋宁克用关系匪浅,浪讹氏跟着野蒲多罗,与谋宁克用也见过一面,因此上浪讹氏就有了主意,去嘉宁军投谋宁克用去了。 之前的时候,谋宁克用与野蒲多罗交往过几次,见过野蒲族长的夫人,对那个女人印象深刻,因此记得。此时听见来报,知道来人是浪讹氏,谋宁都统遂就叫请。 见了谋宁都统的面儿,浪讹氏立即哭了一通,告诉说丈夫野蒲多婆如何被害,父亲如今生死不知,求都统为了大夏国,与两族报仇。只要都统帮这个忙,浪讹氏为了与族人报仇,干什么都肯。 若说金明寨的都监李士彬,谋宁克用自然也知道。当初元昊为了他,故意设计,孰料计策却没有成。倘若让嘉宁军拿下金明寨,也算得上是大功一件。因此上谋宁克用答应浪讹氏,替她寻父,并与浪讹、野蒲两族报仇。 说起来谋宁克用与浪讹族长,也是旧识,听说浪讹族长逃了出来,并未遇害,遂就命人四处去寻他。浪讹跟李士彬交手过几次,对金明寨熟悉,李士彬的路数他知道,以后攻打金明寨的时候,可以让浪讹做个先锋。 那边厢李士彬攻打白泥,一时之间,白泥周边的蕃人,望风而逃,也有许多降了的。李士彬收伏白泥已毕,并不停歇,趁势又往堆梁进兵。白泥与堆梁互为犄角,白泥一失,立刻堆梁也把守不住,看着败了。堆梁许多的夏人部族抵敌不过,一半被俘,剩下的一半纷纷北逃,也有许多逃去宁朔的。 因李士彬已经杀到堆梁,堆梁的夏军抵挡不过,急忙求救。嘉宁军接到堆梁求援,急带兵来救,然而夏军来的晚了,堆梁已经被士彬拿下。两军在堆梁西北面相遇,略战了一场。既然堆梁已经被得手,嘉宁军遂就不肯恋战,着急便撤了。 李士彬干脆一鼓作气,带着金明寨人马,直接就追到宥州城下。谁知道李士彬追到宥州,都统谋宁却不予迎战。士彬心道:“嘉宁军人马的数目不少,他们不肯予以迎战,难道是因为部署未妥,另有他意么?” 士彬忍不住看了宥州的地形,马上怀疑谋宁的用意:宥州城城外四面环山,林木茂密。只要把伏兵设在高处,埋伏林间,等到李士彬打城时,林间的伏兵便一涌而出,配合城内的夏军,内外夹击,那么宋军必溃无疑。 等到宋军兵败溃逃的时候,四面山上的伏兵齐出,把住了路口,宋军登时便做了俘虏,此役李士彬必然被擒。想到这时,李士彬暂时停止了打城,先派人去周围哨探。 那边厢浪讹族长埋伏在林间,见李士彬果然中了谋宁都统的计策,引兵追至宥州城下,心中暗喜。原来之前的时候,谋宁克用已经在乱军中寻到了浪讹,众人议定了这个计策:将宋军追兵引到宥州城城下,等李士彬与嘉宁军交战时,浪讹族长带领人马从密林中杀出,里应外合打李士彬。等到宋军兵败逃走,怎么捉拿李士彬,就是都统谋宁克用安排的事情了,与浪讹族长无干了。 夏军这边,此时众人已埋伏好了,除了浪讹,一块来的有砽咩部、岁香部、毛奴部、尚罗部、庆七部、家口部,来的共有七位的族长,加起来足有四五千人,统一都由浪讹调遣,此时已各就其位。只等李士彬与谋宁克用开战起来,浪讹立刻引各部冲杀过去,与谋宁克用里应外合,打李士彬一个措手不及。 丛林里蚊虫实在太多。浪讹引人埋伏了半天,看宋军架势,白天他们没什么动静,样子似乎要趁夜攻城。趁夜攻城倒也也好,到那时候众人也有了更多准备。 浪讹族长为了今夜能一切顺利,特意杀了一对童男童女祭祀,一并的还有几只黑羊。又往火上倒一杯酒,扔两块肉,命巫师在林中舞蹈了一番,仪式总算是完毕了。 众人在林中等着报信,又等了足有两个时辰,果然外面有声音了。浪讹族长趁着这时,身先士卒,引军便冲。眼看着宋军就在眼前,浪讹族长命众人努力向前。传令众军:但有捉着李士彬的,谋宁都统重重有赏。众人听见有族长激励,一发蛮牛也似的跟着一块儿往前面冲。 正冲锋间,冷不防听见一阵弓弩响,前方有宋军把住去路。浪讹族长猝不及防,急忙命人往四散躲避,只听见“疙瘩”的一声巨响,急忙看时,却是浪讹族长和排头的四五个人,一块掉入了陷坑之中。浪讹族长白祭了神,陷坑里面利刃密布,眼看着浪讹族长一众人,已经变成了刺猬,彻底与神明做伴儿去了。 林间剩下的其他部族的夏军,本来就是乌合之众,临时拼凑起来的。见浪讹族长中了埋伏,剩下的谁也指挥不了谁,一时就乱了。无人带头,心中更加惊慌起来,愈发四散逃窜起来。 一时之间,散开的夏军有许多都就着了道,纷纷落入陷坑之中,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其余的夏军明白过来,急忙从陷阱中奔逃出来,越过才刚杀倒的人和牲口的旁边,往林后奔去。谁料到树背后转出来一队宋军,跑不迭的,都让宋军用铁钩给勾走了。 这个时候,城上谋宁克用因城下有宋军正在打城,见时机已到,立刻让人在城上放起浓烟,好与山上的伏兵报信。山上众军见了信号,立刻跳出来埋伏地,去断宋军的归路了。 林中的夏军亦急蹿出来,往城下便奔。守军见援军已经到位,遂打开城门,冲出一队夏军来。夏军早已经安排好了:只要烟起,城内与城外里应外合,将攻城的宋军一网打尽。 谁成想城内的夏军一出来,已经列好了阵势,外面策应的那些人马,并不去攻打李士彬,反而和宋军合兵在一处,一块儿来攻打出城的夏军,这就怪了。出城的夏军因抵敌不住,登时溃败,急要进城。 城上谋宁都统见城下宋军追赶甚急,害怕给他们开了城门,宋军再趁势杀入城来,因此把城门紧紧关了,决不肯开。眼看着前面已被宋军包围,后面城门又不肯开,才刚杀出夏军无法,只好向李士彬投降了。 眼看着天色马上就要亮了,宥州城又急攻不下,李士彬害怕从别处赶过来援军,再被包围,急命便撤。 那一头山岗上埋伏着的嘉宁军伏兵,黑夜里只听见四面八方的溃兵,齐逃上来,只道这厮们是李士彬的宋军溃败逃来,立刻迎敌。那些人自称是林中等待埋伏的夏军,突然遭遇宋军袭击,因此溃败。 宋人狡诈,为了逃命,什么计策都想的出来,谁肯信他?李士彬寨里党项人多了,会说蕃语的就更多,这等小计太过拙劣。因说不通,看着那帮人强要闯关。这些伏兵等了半天,下网不容易等着了鱼群,哪里容他就这么走了?急忙追杀,说不得两边自相残杀起来。 转眼间天色就快亮了,等到李士彬赶来时,夏军已自相残杀的差不多了。各部残兵走投无路,此时见了士彬宋军,连忙就降了。士彬收拢各部残余,带头杀出夏军的关隘,遂就往金明寨方向回了。 因这场仗,夏军军中损失的不小。非但是当初密林中埋伏的八部蕃族,都损失惨重,不得已投降了金明寨,索性连其他剩下的各部,见势不好,也害怕李士彬下一个打的就能是他,也前后脚也跟着投降过来,纷纷自愿来做个熟户。因投来的多,没几日金明寨人数已多了数万。 李士彬将这些投来的人马尽皆收拢,就命其在麾下效力。如今金明寨兵强马壮,李士彬又有进兵之意,遂积极备战,预备继续北上攻打宥州。 宥州这边才吃了败仗,再来情形恐怕更糟。都统谋宁知道后,急忙命所部蕃将贺真带了重金,去延州范雍处讲和,两家罢战。 延州这边,范雍因李士彬是党项人,再加上有先前元昊密信这件事,到底心里是有顾忌,不敢让李士彬太过向前,也就答应了贺真的条件,命他回了。 等到贺真走了后,范雍亲自来到了金明寨,告诉说要将大胜嘉宁军之事上报,表彰了都监李士彬的功劳,将士有功的都有升赏。等到酒宴结束之后,范雍又向士彬告难:钱粮筹措的不易,物资转运的艰难,再加其他别的缘故,命金明寨这边暂且休战。 上头有令,不让再打,李士彬又能说什么。再说他李士彬一个党项人,到底宋人对他有顾忌,此事焉知不是宋朝皇帝的意思。既这么想时,李士彬也只好听从范雍的话儿,暂时对宥州不发兵。 当然众人也不能闲着,范雍已经拨过来钱,趁这个空儿,金明寨可以修葺整顿。不是李士彬诉苦说,因近日投来的人马多,金明寨已经无处安置了?那么正好,可以在周边新建堡寨,安顿这些新增的人马。 第95章 李元昊计夺金明寨 之前的时候,李士彬因为投来的人多,金明寨实在容纳不下,与延州与范雍捎过信去,要求把人马送去延州发落。范雍害怕蕃人太多,再搅乱了延州。更何况那些人之所以投奔宋朝,为的就是投李士彬。若范雍当真收留了他们,倒显得延州这边小气,对他李士彬不信任。 既然范雍不肯接纳,李士彬干脆让人在金明寨周边建了十来个堡寨,专一容纳边上的熟户。只要生户都变成熟户,夏军那边没了兵源,就足够金明寨安枕无忧。 却说李元昊与张元正在兴庆,此时已得到嘉宁军兵败的消息,正在商议。突然有报说故人之子前来投他。仔细问时,却不是别人,却是当初在克危山叛夏的析利马乞之子,析利乾顺。 原来析利马乞自克危山兵败之后,举族逃过黄河,因他骚扰,宋人不时与之作战。析利众人东奔西走无处落脚,不容易近年来在宋朝河东路府、麟以西站稳脚跟。 不久前因析利马乞带人在府州以北抢掠时,被柔远寨主张岊打的大败,因为此战,析利马乞伤重而死,张岊趁胜往西继续追击,合族已没了落脚地。析利乾顺因无处安身,不得已遂来投奔元昊。闻听此言,张元遂与元昊笑言道:“破金明寨之计已妥当了。” 这个时候,距李士彬败嘉宁军已近半年。只半年之间,李士彬所建的十几个新寨,都住满了,全是周边投来的熟户,还有从远处特意来投的,如今李士彬治下已经有十八寨羌兵,十万余人,金明寨风光一时无两。 之前的时候,夜浪族族长兵败被俘,不得已遂就投降了宋军,此时亦在新寨居住。虽然说当初侥幸不死,然而在这里半年了,日子也并不好过。金明寨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本来是宋军这边的人,算第一等;自己自愿投来的,算第二等;战败被人俘虏来的,算第三等。很不幸夜浪族长是第三等。 李士彬那厮,对待宋军都尚且严苛,更莫说对待最末等的这班降卒。下面的军士跟着他学,众人平日里挨骂挨打是少不了的。 当初夜浪没投来前,好歹也是个族长,谁知到了金明寨这里,头发蓬乱衣衫褴褛,手里若再捧着一只破碗,活脱脱就是个乞丐相了,乞丐还比他多些自由,起码躺到了就睡也没人来打。到现在哪还有半点族长的模样?摇身一变就成了奴隶了。 夜郎从夏初刚到这里,直到现在寒冬腊月,就没有一天的闲散时候。天天要跟着一大群人挖壕筑堑,动作慢了,那是要挨鞭子的。来时穿的是夏时衣裳,如今寒冬腊月了,也还只是这么一身,人人都在抱着肩抖。 冷风里也要修寨墙,建屋舍,天天都是一身的泥汗,到晚衣物又冻成冰坨,然而顾不了这么多,累的回去倒头就睡,病了也只能自己等死,没人可怜给看的。在金明寨这么个鬼地方,把人当牲口使唤呢,哪能有一天叫你闲着。 莫说事情做慢了要挨打,两个人凑在一块儿多说句话,他们也说是交头接耳的预谋要逃,劈头盖脸的就打将来。有时候嫌你应答的慢了,劈脸就是一柳条。吃饭时候声音大了,他听不惯,上来就是一个耳光。 打嗝吓了他一跳,屁放的响了,长得太丑有碍观瞻,两只眼似乎不服气,都能是他们打人的理由,有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原因,单纯就看你不顺眼,老大藤条就打将来,夜浪想起这些事来,半夜里呜呜的能哭好几回。 内中有人受不了想逃,没跑了几步,便让高处哨探的看见,居高临下万箭齐发,逃的人登时就成了刺猬了。还有几个多逃了几步,在河边让隘口守军看见了,也是立刻就成了刺猬,一个两个的太不禁逃,他们被射杀的地方,距第三道关口还远得很呢。 当初夜浪做族长时,总觉得长生天第一他第二,没有能奈何他的人。当初夜浪到处烧杀抢掠的时候,听见人说“恶有恶报”这句话,很是觉得无理想笑。如今他到了这个地步,竟然也希望“恶有恶报”这个话,能是真的,李士彬这老杂毛着实该杀。 眼看着新寨都建好了,人马也都安置妥当,是时候商议打宥州了。这一日李士彬在金明寨,听见人报:析利马乞之子析利乾顺特意来投。析利乾顺士彬知道,遂就叫请,当下两个在金明寨就相见了。厮见已毕,两个在寨中说起话来。 说起往事,当初太宗的时候,党项族李继捧投宋时,与宋朝中朝臣不合,因此上有人特意在太宗前进言,劝太宗不叫李继捧继任定难军节度使一职。因太宗不允,李继捧以宗族中子弟为质,又将夏、绥、银、宥、静这五洲土地献与宋人。 继捧的族弟李继迁不甘投宋,率张浦等亲信人马入地斤泽,抗宋自立。起先李继迁势单力薄,远近族人不肯来投。李继迁以远祖拓跋思忠的名义,说是复兴党项族,有这号召,党项族人渐渐拥护继迁,投地斤泽。 当初析利乾顺的祖父老析利族长、李士彬之父李继周、以及野乜浪罗之父野乜族长,都是最早去地斤泽时投李继迁的。 继迁坐稳地斤泽后,不断侵扰河西各州,河西各地略无宁日。太宗遂使宋将田钦祚、袁继忠巡护河西,继迁与两人作战时,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所部将士归宋之心,已不可遏制。 李继迁见势不好,命人暗中先与宋人联络,以析利等三部首领为质,意思要彻底投降宋朝。等到宋人信了他,要收降时,继迁在暗中设下埋伏,大败宋军。得胜之后,继迁宣示诸部道:是析利等人暗中投宋,因此前番才数战数败,趁此将三族老小诛灭,一并将族人尽贬为奴。内中缘由,其他众人如何得知。三部老小,百余口人,其实被枉杀。 当初李继周与析利祖父老族长在地斤泽时,相互亲厚,关系匪浅,都与李继迁一家有仇。后来析利乾顺的父亲析利马乞,一辈子也是反德明父子的。如今析利乾顺虽然父亲已经亡故,而且没了落脚地,仍旧没忘了祖、父遗嘱,一辈子不忘与先辈报仇。 当日两个说了一宿,颇为投缘,如今金明寨已愈来愈兴盛,而且又新建了这么多堡寨,再多的人马也足以容纳,李士彬遂就叫乾顺一众在新寨中落脚。 却说时光荏苒,距析利乾顺开始在金明寨落脚时,已经足有弥月了。这一日天已入黑,谋宁克用在宥州城中安排好事务,才待与浪讹氏共寝时,忽然有报,道元昊亲自来了宥州,谋宁克用急忙出迎,当即将元昊接入家中。 君臣两个既相见了,免不了提起来前番兵败之事,元昊似乎随口道:“打扰都统春宵不易。”谋宁听见这个话儿,立刻心里面明白了说,嘉宁军中,有李元昊的亲信耳目。宥州城中的一举有一动,都有人与元昊传递消息。 怕元昊怪他因色误事,重用了浪讹族长那个不靠谱的,导致兵败,谋宁立刻拜伏于地,自又重新请罪了一番。元昊并不提起来浪讹氏,口中只道:“胜负只是兵家常事,这一次有个机会打延州,都统愿将功折罪么?”听见这话,谋宁哪有不肯的,当即就要立军令状。 元昊遂道:“这次我来,已暗中调遣了几万精兵,为的就是鄜延路,只是我的人马不在明处,还需要调遣嘉宁军。”谋宁听见元昊这话,当即表示为了夏王,愿意率嘉宁军肝脑涂地。 元昊那厮,惯于让别人表忠心,管他是真是假的呢。若是连假话都不肯敷衍,无欲无求,又有什么能拿捏他们这些边将的呢。既然他谋宁积极效力,元昊遂就将指令说与谋宁,就令谋宁安排调用嘉宁军这一路人马。 今次元昊怎么用兵,来时和张元已商议好了:元昊命谋宁率嘉宁军人马三千人,首先去攻打承平寨,将宋军大部的人马,吸引去救承平寨。趁着宋军救承平寨,藉此摸清宋军援兵的部署以及行军速度与人马数目,这是夏军东线的部署。 西线元昊命马窦惟吉率军三千,从洪州出发,前去攻打保安军,将宋军西面的人马,吸引去救保安军。趁着延州城东西两面都在作战,拖住延州援军的兵力时,元昊亲自引大军在夏州预备。 趁着宋人忙于战事,不注意这里,暗中将人马从夏州往宥州调动。等到金明寨部署已妥,元昊立刻从宥州出发,与金明寨内应里应外合,一举攻破金明寨。 等到金明寨拿下之后,延州北面门户洞开,趁势便攻打延州城。及至宋朝诸边见延州城被围甚急,各路人马率军来救时,元昊就引夏军在半路埋伏,一举歼灭宋军的主力。这一场仗第一不为了拿下来延州,最要紧是能消弱宋朝西军的兵力,让彼等从此一蹶不振,短时间内无力北顾。 第96章 驰援延州 安排已毕,谋宁克用按照李元昊之令,立即率领嘉宁军南进,将承平寨团团围困住。西面那一头,马窦惟吉率三千骑军突然攻打保安军,一时之间,宋朝急忙调遣援兵,纷纷往东、西两面救应。 元昊这头,早已有析利乾顺暗中捎来的金明寨地图。地图上面,守卫岗哨都标的详细。元昊随即命贺真带领一队人马,暗中出发,按照地图的标识,将这些岗哨一一拔除。 等到拔下来这些钉子,贺真立刻发一个信号,金明寨寨里内应看到了信号,立刻从寨里闹出乱来,号令众人夺金明寨、杀李士彬,只要把金明寨拿下来,打下延州就不成问题。 却说贺真趁着夜色,带引五百名骑军,按着地图,将金明寨战俘营三道的守卫依次诛灭,然后去到战俘营中,让军士敲锣打鼓的告诉说,是元昊今夜亲自来打寨,叫众人立刻起兵反宋。 别人不知道,反正夜浪这一班战俘,活得实在是糟糕透顶,苦日子早就过够了,一听见居然有这样的好事,欢喜的疯了。不用他说,众人马上跳起来,一人抢过件兵器来,跟随贺真一同杀出,叫大家一并跟着反,不反的就都一块杀了。 另外几个营寨的兵马,本来就是害怕李士彬出兵来打,不得已方才投靠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是元昊故意派去投降做内应的,哪个还真替他卖命?此时因见夏军势大,一转头也就归顺了元昊。到这个时候,十八寨羌兵已反了大半,众人合力将寨门破开,迎接元昊大军入寨。 睡梦中李士彬听见人报:元昊发军攻金明寨,金明寨十八寨蕃兵反了大半,一齐都往这边杀来。士彬闻听此言时,吃了一惊,急命再探。等不到半晌,前头又有急信传来:寨门才刚已被攻破,金明寨已经把守不住。 见势不好,李士彬急忙命人去牵马,要亲自上马厮杀时,哪还有马?不知被哪个恨他的割断了绳索,马厩里马匹已走的尽了。四处都是奔逃的人群,非但守卫早就没了影儿,寨里已乱成一锅粥了。李士彬之子李怀宝,匆忙中将己马让与李士彬骑坐,当下催促着急逃。 却说范雍在延州,听说金明寨遇袭,都监李士彬为元昊所擒,猝不及防,吃了一惊。想到此时延州的形势,心中大急:因先前元昊打承平寨,延州怕元昊破了承平寨,趁势从承平寨方向杀过来,因此延州周边的守军,已调去承平寨方向支援去了,城内的守军实在不多。 李元昊突然打金明寨,倘若破了金明寨,直接从北面杀过来,从金明寨方向看延州城,是居高临下,城内虚实一看便知,延州恐怕要守不住了! 说话之间,又一次传来前方的急报:元昊大军已经拿下金明寨,金明寨大部的蕃军,已经投降了元昊,夏军此时的人马,加起来足有十多万,元昊正往延州方向杀奔而来。 这还了得!延州城中,武将多数都出城在外,城内多是一班文臣。立刻能够迎敌的,人数大约还不到两千。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吓得众人立刻就慌了,哪还能有什么应对。所有的官吏,全都急得团团乱转,一时之间都没计寻思,有许多当时就坐地大哭的。慌乱之中,通判计用章那个厮劝范雍立刻弃守延州城,转逃鄜州。 听见计用章要投鄜州,这话众人都不同意:城外现有十万大军,马上将延州三面合围,区区延州城这点人马,要杀出重围投奔鄜州,不正好是羊入虎口的么?再说元昊常年领兵, 惯于征战,延州仅剩的这些将领,有哪个可堪与之迎敌?有人直接去计用章脸上骂他道:“公是欲插上翅膀飞去鄜州么?” 正在急间,此时探马又来急报:“夏军已经在延州城北五十里五龙川川口下寨,后队直接鱼家庄,夏军人数约十余万人。”听见这话,许多人脸色当时就白了。有人急忙去城墙上看了一番,回来报说,老远儿已经能看到元昊前军的旌旗了。 此时延州府衙中众官,干什么的都有:有坐在地下大哭的,口内说着“完了”、“死也”之类的话语;有趴在桌子底下躲着,打死也不肯出来的;有拉磨也似的转着圈走,不知道要去忙些什么;有言语都不利索了,腿脚也不听使唤了的;有脸色煞白呆若木鸡的; 有几个各拉住地图的一角,在大声争吵,几乎要将地图扯碎,全乱了套了。让他们一闹,此时范雍已乱了心思,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左右有人出主意道:“知州可命都监李康伯出城,与元昊议和”。 都监李康伯刚才在城墙上了望敌军,安排部署了怎么迎敌。前脚儿才下来,就听见众人纷纷议论说,要派他去投降李元昊,登时大怒。康伯直接就去范雍脸上告诉说,干脆现在就把他杀了,免得一会儿做了降卒。 众人见了康伯这样,又不敢劝。既然他李康伯不肯出城,剩下的纵然心里要降,又有哪个敢出城的?都怕就算出城投降,那些乱兵杀红了眼,不小心脑袋再搬了家,也只好暂时闭了嘴。那一头范雍已发出紧急文书,召唤人马来驰援延州,众人也只好暂时守城。 援军那边,之前因嘉宁军大肆进攻承平寨,承平寨告急,鄜延路兵马钤辖许怀德率人去承平寨驰援去了,不在延州。因保安军遇袭,鄜延路副总管兼鄜延、环庆路同安抚使刘平为救保安军,立刻引三千骑军从庆州出发,星夜往东驰援保安军。 此时腊月已经过去,才交正月,大雪纷飞,平地雪深足有数尺,路上十分艰险难行。刘平正在驰援途中,尚未赶到保安军时,又有延州范雍发来急文,道夏军主力意在延州,已经将数万大军屯在城外,延州城十万火急。 刘平来不及去救保安军,直接将紧急文书发往各处,又急忙调转头去救延州。刘平一面叫各路人马在路上集结,一面率领本部的人马,疾驰延州。 刘平将行军路线转去延州的第二日,有鄜延副都部署石元孙见了刘平的急文,亦从驰援保安军的半途中匆忙赶来,与刘平两个合兵在一处,众军继续往延州驰援。 等到众人将近延州,先后又有鄜延路都监黄德和、庆州东路都巡检使万俟政、延州西路都巡检使郭遵等人,与刘平会合,宋军这边,马军、步军的人数,此时已经一万有余。因宋军兵少,众人劝刘平先侦再进,刘平斥道:“如今延州城情势危急,我军岂可贪生怕死,耽搁行程。” 数九寒天,寒风侵人,雪花飞舞。山川河岳都裹上素色。宋军冒雪日夜兼程,眼看着延州尽在目前,此时人马已疲惫不堪。风雪太大,火把不燃,黑夜里完全看不清路。因立刻就要与夏军交战,刘平命众军暂且在路边扎寨,略微修整两个时辰,待天明启程。 众人刚要休息间,忽然有延州范雍的使者前来,知道众人要驰援延州,特来接应。使者告诉刘平说,风雪太大,延州已被夏军包围,对面看不清人马,知州范雍怕夏军跟随援军入城,叫刘平写一份名册出来。 趁着下雪的天气,围城的夏军不易觉察,叫刘平把援军分成数拨,分批儿入城。到时候延州守军在城门外,可以将名册一一对应,以防有内应混入城内。 刘平听见这话有理,更何况使者手中有范雍的印鉴,暂时也就顾不得歇了,遂亲自坐在胡床上,对着盏灯,将军士名册都誊写下来,吩咐使者先带回城去。 这一头刘平自却将宋军人马都召集起来,分成数拨,每五十个人分作一队,分批入城。从子时开始到天明卯时,宋军派出的人马,已经足足有五十队有余。 等到石元孙问刘平,为何派出去这么多人马,延州范雍那一边,仍旧迟迟没有回音。刘平此时方才惊觉,急忙要找人询问时,跟随延州使者来的人马,不知何时,已走的一个不剩了。众人此时才幡然悔悟,早就晚了,此时宋军这边的人,已分拨出去的将近三千,剩下的人马,已经到不了一万的数了。 此时众人已明白了:上了元昊的恶当了!然而人马已分出去,说什么都晚了!幸而走到这里时,已经与延州城相距不远,余下的宋军不肯停歇,为防遇到元昊的突袭,众人立刻结阵前行。 此时大雪已经停了,太阳出来,正照在皑雪地上,比起前几日风雪交加的时候,这路已经好走的多了,趁着天气已经好转,众人加速往延州赶去。 众人赶到三川口时,只听众军都惊叫起来,急忙看时,只见沿河对面,停驻的一片都是夏军,山坡上乌压压一片的都是人马,马军步军都加起来,人数足有十余万,众人一时都看呆了眼。 第97章 血战三川口 不予宋军回神的时机,对岸元昊一声令下,叫命夏军骑军尽速过河。刘平众人已回过神来,立刻叫宋军弓弩手向前,趁夏军半渡之时射之。夏军冲锋的是铁鹞军,箭矢急切不能摧毁,眼看着一片片的夏军淌过河水,在眼前迅速排成横阵。 此到这个时候,宋军已回过神来:不能让他们排成阵列,不杀更待何时。此时宋军的阵型,刘平所部在正面迎敌,郭遵与石元孙在左右翼,黄德和与万俟政两部的人马,保护后阵。 左边郭遵行动快,眼见夏军已淌过了河水,立刻与所部将佐王信各自率领一队骑军,一左一右率杀入敌阵。但见郭遵一杆铁枪,一条鞭,旋风也似的一路向前,夏军擦着的伤,挨着的亡,所到之处,犹如热汤泼蚁的一般,夏军军士抵敌不过,纷纷溃逃。 奔逃的夏军拥至河边,许多人因踩踏落入水中,溺水而亡的不在少数。趁着这势,刘平急令宋军放箭,夏军猝不及防,登时被箭矢射倒了一片。 那一头郭遵与王信两队人马相互配合,在夏军阵中左冲右突,所到之处尽皆披靡。元昊的族弟嵬名安遇,是夏军军中有名的猛士,此时亦跟随在元昊的身边。见郭遵骁勇,嵬名遂就报与李元昊,自请过去擒郭遵,元昊准之。 随着嵬名安遇的一声召唤,夏军队里面,立刻出来百十名勇士,一个个虎背熊腰的,都是夏军军中的精锐。嵬名率领着这些人,立刻往郭遵的方向冲去。人群里嵬名大声道:“前面那个,敢与我较量一番么!” 尚未答话,眼看着众人已到了近前。郭遵来不及调转枪头,左手拿鞭,照着嵬名的脑袋就打来。眼看着嵬名安遇头盔开裂,脑壳已碎了,红白顿时流了一地,嵬名登时便栽下马来,两眼圆睁,兀自在地上挣扎几下,倒在那里不动了。 见此情景,夏军那头都吃了一惊。跟着来的那些精锐,立刻也都没有了气势,趁势被宋军杀散了。夏军登时都害怕起来,急忙用盾牌遮护着,阵型慢慢要向后退。 山坡那边,元昊远远的看见郭遵一鞭将嵬名安遇打死,夏军里那些不争气的,已经被郭遵吓住了,要转攻为守,这还了得!元昊急忙命夏军扯起绊马索来,要绊郭遵。 眼看着郭遵的跟随的都着了道,马匹接连让铁索绊倒,然后被杀,转眼身边已无人了。 郭遵大喝了一声,急忙将铁枪换做铁槊,连番砍断数条铁索,郭遵一骑又往前冲。一见铁索都挡不住郭遵,夏军这头已没了指望,登时众人便四散溃逃。 关键的时候,元昊急忙令夏军放箭。登时千矢万弩,一齐往郭遵这边射来,可怜郭遵一员猛将,连人带马,直接就死于万箭之下。 因郭遵一没,冲阵的只剩下王信这一路人马。见势不好,王信立刻退回到宋军队中。夏军因少了两支劲敌,愈发长驱直进过来,刘平急忙指挥宋军迎敌。 虽然情势对宋军不利,两军的人数相差太大,郭遵、王信那一班人马,给宋军将士带了个好头。既然将军都不怕死,其他的也都不是孬种。为国捐躯,死了也值!此时刘平一声令下,众军全都配合主将,奋勇向前。 因宋军箭密,夏军将盾牌军排在前头,继续前进。眼看着夏军已至近前,刘平一马当先,亲自率军向前冲锋,叫宋军道:“但得夏军首级者,赏钱十贯,众军与我努力向前!”有他带头,宋军尽皆努力向前,两军登时交战在一处。 宋军在人数上不占优势,再加上元昊选择伏击的位置,对宋军这边又不利,过不了多久,宋军这头已处下风。眼看着宋军马上要被包围,主将刘平,左耳、右腿皆中了流矢,血流了满面。石元孙身上已着两刀,衣服已经染成了赤色,眼看宋军将无人指挥。 正在急间,东北方突然蹄声阵阵,又有一支人马到了。急忙看时,却是卢琳率领着人马人马赶到。因见宋军情势危急,卢琳立刻加入了此战,用一阵强弩将夏军射退。原来宋军在三川口遇袭之事,卢琳已经得到了消息,急忙率人马前来支援。 两军厮杀了整一天,地上的鲜血,早已把雪地都染红了,目所能及处尸首遍地。转眼间日头已快要落山,天色已晚,天上重又飘起雪来,众军疲敝,两家暂时各自收兵。 刘平众人冒着风雪,与元昊的追兵厮杀了数阵,且战且走。眼看这雪越下越大,路边的尸骨,有许多已经被雪掩埋,行军也愈发变得艰难。 不容易众人退至西南山,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这倒让宋军多一层隐蔽。宋军此时背靠着山谷,就地安营扎寨起来。 石元孙在左,刘平在中,卢琳在右,万俟政和黄德和分别在后,一连建了数个营寨。长时间的厮杀,宋军早已经疲累不堪,这时候急需要包裹伤口、修整充饥。 当晚扎寨之后不久,夏军前军哨探的人马,追寻宋军的足迹,也一块儿来到了西南山。前军找到了宋军的营寨,立刻他们便兴奋起来。有人在寨前大声呼叫,叫出来刘平、石元孙、王信、万俟政、卢琳和黄德和等等诸将的姓名,挨个叫降。 刘平在寨中听见这些话儿,忍不住怒火,也立刻反击骂元昊道:“元昊狗贼,明日就有援军来到,你今夜投降,还来得及。”也有宋军跟着骂道:“从哪冒出来一帮野狗?扯着嗓子认祖宗呢?你先别急,明天我把你祖宗牵来。”夏军与宋军一来一回的,直接在寨门口就骂起来了。 因这班贼厮鸟们吵得众人不得好睡,宋军中军士有胆大的,此时愈发要在人前露脸,干脆摸黑去到寨前面,将喊叫最响的那个夏军,一刀给剁了,抢过那厮的尸首来,砍下头颅,去刘平面前嬉笑着请赏。刘平因斥他们道:“元昊那厮奸险狡诈,天色已晚,你等不可轻易出寨,免得中了那厮的埋伏。” 正说话间,只听见外面齐声高呼,原来李元昊已经率领大军亲自前来,趁着夜色,要发冲寨。元昊众军,此时已经是酒足饭饱,睡得好了。 宋军从紧急行军直到现在,一直后面都有追兵,一连数日,哪里好好休整过半个时辰?人人都是人困马乏,饥饿疲累。此时夏军的大部,又重新打来,宋军虽然有心杀敌,许多人已经是几乎拿不动兵器了。 这一次厮杀,元昊并没用了太长的时间,宋军的残军便抵挡不住,不多久左翼就已经破了。夏军趁机用骑军突破缺口,宋军的阵型登时大溃。趁这个时候,元昊将宋军阵型拦腰截断,他这一截,刘平与石元孙这两路人马,与其他的宋军断成了两截,因为夏军不断的冲击,两截然后又变成数截,各处都不能相互接应。 见势不好,宋军后军这一边,黄德和急忙拨转马头,率领所部两千人马就往南奔。刘平之子刘宜孙此时正在宋军的后阵,见德和逃走,宜孙急忙策马来追。 眼看着刘宜孙将黄德和马匹逼到犄角,下马拉住他缰绳,大声哭求黄德和说,请他率领人马再回去救阵,德和哪里肯听他?举枪朝着刘宜孙便刺。趁他躲闪,德和急忙拨出马来,一道烟走了。 那厮打马溜得飞快,眨眼就看不到人影了,哪里还能再撵上他。眼看着黄德和实在追不回来了,刘宜孙只好重新上马,只身重又杀入敌阵,去与刘平的人马会合。 乱军之中,刘平、石元孙的人马,与元昊大军鏖战了数日,到最后只剩下数百人马时,兵败被俘。如今已经全军覆没,刘平索性什么都不在乎了,伸着脖子让元昊砍,既然这厮急于求死,元昊偏偏就先不杀他,将刘平、石元孙都绑缚起来,等候发落。 另一头万俟政、卢琳等人,已经被西夏大军冲得散了,因旗帜混乱,各家情势又分辨不清。卢琳在乱军之中厮杀了数日,本待找机会杀去前方与刘平会合,突然听见回报的说,前方已经被元昊攻破,主将及将士都战死殉国。 这个时候,莫说刘平他们那边,卢琳与万俟政、黄德和两部也都早就没了联系,哪里弄得清是真是假。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怕元昊大军杀过来,再被俘虏,卢琳尽力杀出了重围,投东面走了。 正在元昊追杀刘平所部时,那一头鄜延路兵马钤辖许怀德,已经得到延州危急的消息,从承平寨杀奔而来。那边厢晋宁军也得到了消息,亦已从东边杀过来。 其余环庆路、泾原路、保安军、金汤寨等许多处援兵也已杀来,更要紧府州知州折继闵与柔远寨主张岊偷袭浪黄、党儿二族,杀了夏军军主敖保。代州钤辖王仲宝,在长鸡岭大败夏军,已经攻入西夏的境内,元昊因怕境内有失,遂令夏军立刻回军。 第98章 庞待制亲访三川口 此次大战,元昊俘虏了金明寨都监李士彬,杀了李士彬之子李怀宝,彻底摧毁了金明寨。元昊又在三川口一战大捷,诛杀宋军名将郭遵、万俟政,俘虏刘平、石元孙等人,诛灭宋军人马近万,边境震动。正值大夏国立国之初,元昊一战打出来大夏国的国威,因此班师回到兴庆,众臣都来与元昊贺喜。 那头元昊见了张元,笑对他道:“此番大胜,多亏国相事先好计。今次我亲身去了宋地,为谢国相,专门办了一件事。”听见这话,张元疑惑问他时,却是元昊命人去了华阴,假称宋朝皇帝的圣旨,要捉拿夏国国相张元的一家老小,带到边上发落。等到宋人将囚车送到边上,元昊趁机将囚车夺了,就将张元的老小送来了兴庆。 张元听见这个话儿,心中一凛:倘若老小仍在华阴,那么他们尚且还好,起码可保性命无虞。如今元昊特意将他老小搬来兴庆,那么除了吴昊的老小之外,元昊的手上,又多了张元合家的老小的性命了。如今的元昊,连他张元都开始防着了么。 那一头当初黄德和逃走时,往南逃至甘泉避难。及至德和听说元昊退走,刘平全军覆没时,心中恐惧。因怕朝廷查问此事,黄德和急忙上书说,是刘平和石元孙投降元昊,因此宋军才得此大败。 赵官家看到了黄德和的上书,龙颜震怒,立刻将刘平全家二百余口全数关押,命殿中侍御史文彦博、天章阁待制庞籍这两个人,查问此事。 庞籍接到了此案后,立即着手查起来。谁知道愈是这样的大事,办事的愈发不可靠,延迟了多日,一应的文书仍然不全。那边鄜延路众官的上报,仍旧没有全部移交过来。文彦博派人催促了几次,总算是收上来一部分。 仔细查阅了这些文书,文彦博便问庞籍道:“这些东西,待制看出来什么了么?”庞籍便道:“按照黄德和的上书说,刘平与元昊先串通好了,元昊的夏军,装作是范雍来使的模样,借口天气不好的原因,怕夏军尾随宋军着入城。 刘平立刻把宋军召集起来,每五十个分成一队,分了五十多支人马后,才发现中计。接着宋军继续前进,在三川口遇到了夏人的埋伏。照常理来说,既然刘平是元昊的内应,在三川口遇到夏军的埋伏时,就应该全军覆没了,怎么他们被擒的地点,却是远在西南山? 才刚我仔细查看了地图,西南山的位置,距离三川口近五十里,路途不近,这件事情说不通!” 在文彦博看时,也觉得黄德和的上书上,对西南山一役叙述不详。看起来似乎理由齐备,有些东西一推敲,并不是太能站住脚。想到这时,文彦博招手儿叫来个文吏,吩咐他道:“我记得还有别人的上报,里面详细写了战况,你赶紧去找过来。” 那文吏道:“可能是相公记错了,所有的文书,今天早上的时候,已经全都转过来了。”这事儿庞籍也不信,便跟着道:“两天之前,我记得看见过一个姓万的上报,里面详写了西南山之战,你看一看里面有么?” 好几个文吏细查了一遍,然后回说都是没有。庞籍不相信这事道:“我明明见过这一份上报,如果不是在进奏院,必然是在给事中,我不可能记错了!” 因为下面人办事不利,挨了庞籍的一顿呵斥。庞籍这东西脾气暴,就算被骂得狗血淋头,底下的也只好低头听着,敢说什么。所有的文书,众人早已经翻遍了,明明知道这东西没有,为了平息庞待制的怒火,众人也只好做一做样子,再去那几处走一趟。 果然众人预料的不错:下午去各处寻找的时候,办事的一听就拉下来脸儿。话儿虽然客气,全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然后回复他们说,一应的文书,确实都已经转交完,都没有了。 早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既然办事的这么说,众人问当值的要一封文书,写上“三川口一案所有文书全部转交”之类的字眼,再盖上印鉴,回去甩在庞籍的脸上,就可以了,本来众人都应该回了。 有一个心思活络的,因为这几天被骂怕了,为了让庞籍能彻底闭嘴,这厮立刻请求道:“我记得外面进来的文书,这里全都记录在册。我们摊上了这么个上官,屁事太多。他一句话,底下人就得跑断了腿。 还烦记注哥哥给抄一个目录,我们拿回去交了差,也省得回回来麻烦你们。”都是在官家吃饭的人,谁保证以后不求他们!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因这个话儿,果然记注给抄了份目录,让这些厮们带着走了。 本来众人只做个样子,根本没指望能发现什么。谁知道拿回来目录这么一对,还真发现了问题出来:这些文书,记录的跟现有的对不上数,有些东西虽然在录,给事中、进奏院却不知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众人立刻向上官报了。 文书遗失不是件小事,更何况这些文书,赶在移交之前的时候,就已被拿走,真不知是何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文彦博、庞籍商议后,都没有声张,暂时隐瞒了这件事。 两个再看现有的文书,剩下的一些能查到的,跟黄德和的上书如出一撤,这些却是出自延州、鄜州一些佐官之手,根据道听途说来写的,并不是亲临战场的人。照常理来说,若没有商议,不同的人回忆起此事,难免内容会有些不同。反而这些不同官员的上书,内容居然能严丝合缝,这又不对了。 虽然这些人侃侃而谈,军方那边,却没听见一点的消息:延州都监李康伯、鄜延路兵马钤辖许怀德,这些人的上报却找不到。 延州知州范雍的上书,虽然还在,在书中最为要紧的地方,范雍这厮含糊其辞,说得十分模棱两可。而且按照他的说法,三川口之战他没有亲临,只是在元昊退兵之后,他曾经派人打扫过战场,具体的情形并不知道。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要隐瞒什么,或者要故意指出个方向,让上面把目光放到刘平、石员孙这些人身上。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接下来的进度立刻就慢了。 这个时候,宋军在三川口大败一事,东京众人已听说了。这样的大败,急需要有人对此负责。又听说因刘平做了元昊的内应,以致于让宋军全军覆没,众人愈发怒不可遏,着急将刘平全家问罪。 正在舆论哗然的时候,文彦博、庞籍这两个厮,办一件事情拖拖拉拉,迟迟看不见进展,性急的便就猜测说,这两个人,必然收到了刘平家的贿赂了!很快这话儿就传遍了,立刻他们就开始大骂。还有一些急性的人,害怕刘平一族不被治罪,这些人自发聚齐起来,在宫门外请命已数日了。 除了东京城百姓以外,许多同僚背地里也抱怨:凭借现有的文书,足以令刘平等人定罪。而且三川口大败之后,舆论哗然,群情激愤,急需要上面给一个说法。明明很简单的一桩案子,为什么到了文彦博和庞籍手里,就这么千难万难的。 除此之外,因文彦博和庞籍查得慢了,上面许多次派人来催促,急要两个人拿结果出来。连内使都亲临了好几次,他们的意思,无非是给二人施加压力,明里暗里得告诉说,既然有了多人的上书,证据就已经足够了,早早把这事儿给定下来,官家那头急等着回话儿,此事不能再继续耽搁。 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连吕夷简都说动了,宰相直接发话说,如今东京城流言太盛,人心不稳,让文彦博和庞籍查案的速度,再加快些。 庞籍是谁?一看不好,连太后的诏书都能烧掉,莫说那么几个中使。他们愈催,愈发让庞籍觉得说,这里面肯定不简单,这件事不能就这么了解,是该好好查一查。 因这件事情关重大,干系二百余人的性命,不能就这么草草了事。庞籍决定亲自去一趟延州,由文彦博继续留在东京,应付上面的那些人。这件事情,干脆就一查到底了。 庞籍到了延州后,向边民、众军打听的时候,边民众军所述说的,与黄德和所言大不相同。幸而西南山一役时,并不是真的全军覆没,幸存的还有都监卢琳、鄜延巡检使王信,以及其他零散的宋军军士。 有卢琳、王信两个作证,刘平并没有充当元昊的内应。当日西南山之役,众人被夏军分割成数块,就这样还是坚持了数日,等到宋军都打没了,最后只剩下几百的人马,这才被元昊给俘虏了。此外还有后阵中万俟政所部幸存的人马证实说,当天是黄德和见夏军势大,率领所部逃走的。 有人亲眼见了刘宜孙拉着黄德和的马匹,苦苦哀求他回去,被他刺过一枪才逃走的。这些话都是千真万确,众人都可以去东京作保,倘若赵官家查问此事,众人也一样是这么说,有半句掺假,情愿领死。 一发连甘泉都有人作证说,当天是黄德和率领人马奔来此地。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真相已呼之欲出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庞籍收录了众人的证词,然后亲自去三川口、西南山这几处战场又看了一遍,得了实证,庞籍遂就赶回了东京,重新与赵祯复命去了。 第99章 韩琦设宴 等庞籍写了一道劄子,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详细与官家上报后,到这个时候,三川口之战,总算是真相大白了。朝堂上文彦博、庞籍、范仲淹、韩琦纷纷上书,乞求赦免刘平一族。赵祯遂就将刘平一族尽皆释放,将有功将士尽皆封赏,当下腰斩了黄德和,将黄德和那厮的头颅,挂在延州的城墙上,示众三日。 因众人上言,说此次三川口大败,一半是因为内宦监军黄德和临危逃脱,请官家将内宦监军全都撤去。赵祯因为众人之言,将此事问及吕夷简,内宦监军这件事,是否应该裁撤掉。 监军一职由来已久,有许多干系在里头,哪里是那么好裁撤的!突然一听见这个消息,为阻扰此事,不少人已开始行动了。多人已找到了吕夷简,央吕夷简千万驳回此事。 处在这种情势下,吕夷简遂回复官家道:“延州之败,出了黄德和这样的事,只是因为用人不当,与有没有内宦监军一职,倒干系不大,不撤也罢。不过有了前车之鉴,往后荐人在推荐的时候,却应该事先防范起来。” 赵官家听见这么说,心中好奇,立刻问吕夷简怎么做。夷简遂道:“下官身为宰相,荐拔人才这件事,本该负责。只是下官与内宦从无交往,不知其人。依臣来看,监军之职,不如从都知、押班开始起,就警惕起来:由他们推荐忠诚、贤德之人,一旦出事,可以向都知、押班问责。” 因为吕夷简这个话儿,赵官家遂就下令说,监军之职可以不撤,由都知、押班这些人,推荐忠诚贤德之人。倘若推荐的监军不胜其职,所荐之人与其同罪。 这些都知、押班的,本来还怕监军一职被撤了呢,突然听见了这个话儿,众人立刻就坐不住了,纷纷去官家跟前叩头请求,叫撤掉各路的内宦监军。此后内宦监军虽然仍在,风景已不比先前了。 宋军在三川口战败后,士气遇挫。反倒是蛮人听说了这一场仗后,都认为元昊是百年难出的一个人才,真能率蕃人建一番事业。倘若他开国真的稳了,最早过去的那些人,好处必然能赶上头拨,这事儿自然不用说。里头为数不少的蕃人,已经把他们那片向宋的心,也慢慢倾斜到向夏了。 这个时候,宋朝这边,多人因三川口战败之事,纷纷上书弹劾范雍。还有不少人反驳说,范雍在边上已经多年,熟知羌事,若撤了他,实在没有合适的可替。赵官家遂就不撤范雍,暂时把韩琦调到西北,任陕西安抚。 甫一到任,边上这些熟户的心思,韩琦就已经觉察到了。为防熟户再重新投夏,给宋朝这边造成损失,韩琦决定要重挫夏军,重树宋军的威风。 为这事儿上,韩琦将环庆路兵马副总管任福找来,两个一块儿商议起这事儿。任福这厮,已经在西北驻边了多年,这些熟户的心思,多少他也能猜得到。 按照任福的说法,那些熟户的酋长,本来他们就不是宋人,难免跟宋朝隔一层。就算是一时投过来,因为与党项人之间复杂的关系,与元昊也能搭上线。 边上还有一种人,在宋、夏两边倒卖消息,是专门赖此为生的。对那些消息灵通的族长来说,何时投夏,何时投宋,心里面早就有数了。不少人明面上看是向宋的,为的却只是宋朝的赏赐。他们心里面最担心的,反倒是元昊大军的威压。 这些人明、暗两条线都占着,在两家同时下注的。倘宋军能压着元昊打,倒也罢了。倘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个背反的就是他们。 自从跟任福商议了之后,韩琦便下定了主意说,单单靠钱财根本就不行:边上的蛮人,没有钱了就投来大宋,一旦边上发生异动,他们立刻就投了元昊。钱白花了,好处还都是元昊的,这怎么行! 单恩施根本不可靠,这些蛮厮们,没有儒学的教诲,根本就不知“感恩怀德”这种事儿,给他们钱,他们只知道贪便宜,遇到事被元昊一吓唬,他们立刻就转向了元昊,用一句话儿说,这就是“畏威不畏德”。 长期以来,宋朝对他们施恩太过,是时候转变一下策略,试一试“威压”的法子了。宋朝必须要打一场胜仗,好好给他们看一看,把暗中投夏的揪出来,给墙头上的酋长们来一个震吓。 至于宋军这次打哪儿,韩琦、任福这两个,已经找了个绝佳的地点:直接攻打白豹城。之所以能选中白豹城,主要是因为有两个原因:第一件,白豹本来是宋军所建,属宋军所有,后来不合被夏军夺去,成为夏军囤积、输送粮草的要地。因为宋人失掉了白豹,各处人马被阻隔住,相互之间不能应援,此其一。 还有一件,白豹紧挨着金汤城,位于韦州静塞军的东南,宁朔嘉宁军的西北,是夏军往南的重要门户。有白豹城在,夏军东进鄜延、南下庆州,就容易得多。一旦把白豹城给拔除掉,附近宋军的营寨,立刻就能连接起来,成为连续的战线。当下韩琦计议已定,随即就安排打白豹城。 既然要攻打白豹城,少不了宋军要调兵遣将,移动大批的人马。偌大的动静,免不了有人能看见。为防酋长们通风报信,让夏军那边有了准备,任福随即大摆宴席,与附近各部的酋长都下了请帖儿,叫一块儿都来。任福拿韩琦做个幌子,就说陕西安抚韩琦刚上任,要与大家见个面儿,好好聚聚。 按照往年的惯例,宋朝那边,只要边上有大官上任,免不了做些安抚人心的事儿,不管是蕃人还是汉人,通常这时候都有赏赐,去了的肯定有钱拿。往常有这种好事儿的时候,他们请汉人的时候多,除了势力大的族长,其他人多数都捞不着。 这一次宴请不同以往,众人已互相打听了:不单是上万人马这样的大族,族长已经被邀请到了,就连几百人马这样的小族,人家也一样收到了帖子!所有四十八个族的族长,人人有份,可知这韩琦够意思,实在是个大方人! 既然天上掉下来金元,众人没有不接着的道理,各部族长全都换上了过节的衣服,随身带了几个亲随,成群结队地一块儿就去了。所有人里面,大族长见过的世面多,还算沉稳。尤其是一些小族的族长,头一次赶上这大宴席,一路上都是红光满面,乐得就跟孩子似的, 嘴巴就没合上过。 这一次宴席,被任福设在了庆州南边的安强砦,距庆州只有二十里,对双方来说撤离都方便。宋军为了保护韩琦,在砦门口设了重重的守卫,所有参加宴席的族长,全都被一一盘查过,然后才准放众人进来。 宴席这边,见众人来后,任福一个个点着名儿,挨个儿比对,来了的都找个位置坐下。众人呼朋唤友的,看见了熟人,立刻叫着名儿冲着他们就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的族长已越来越多了。韩琦还没有见着影呢,卫队就已经提前到了。宴席上面,这厮们虽然没披坚执锐,人数加起来也不少了。 最要紧众人看见了东西:桌子上肴馔已摆满了,肉类自然不必说,应有的都有。还有些从没见过的菜式,据说是韩琦从东京带来的御厨做的,这些也不是寻常的菜式,是专用来招待辽国使臣的肴馔。 四下里全都摆满了酒坛,已垛了老高,酒香老远儿就扑鼻了。听知道的说,是韩琦从东京带来的御酒。宴席上最为要紧的角色,便是红纸包里面封着的,写着各族长名字的那些。 根本连问都不用问,必然全都是银子了。数内有些眼尖的族长,一进来就看着这个了。跑这么一趟,不就是为了它才来的么! 趁这个空儿,族长们不容易聚在一起,人人都欢声笑语的,嘈杂之声不绝于耳。眼看着空座儿已坐满了,人数应该也差不多了。任福一一查看毕,所有四十八个族长,全数都到了。 任福与旁边的军士耳语了几句,不知道吩咐了什么,那军士立刻飞跑着去了。过不多时,果然韩琦被请了来,当下与众人见面了。 韩琦说了些开场白,然后把众人夸奖了几句,口里面称赞他们“忠诚”——说这些全都是废话,有哪个族长看了钱,不把手伸进来捞几把的!为了让大宋皇帝的面上好看,这个面子也得给,不管怎么说都得来! 不容易等韩琦废话毕,吩咐可以开宴的时候,场面又重新热闹起来。不得不说,御酒的滋味着实不赖,御厨肴馔的味道,也着实不错。再加上马上就能到手的银子,人人心里面觉得说,这一次真的没白来。 除了酒肉,韩琦为了这一次宴席,还特意安排了几支歌舞。虽然不比夏人的歌舞,助兴倒也是不错的。韩琦混在众族长当中,不时与他们说上几句,对饮几杯。还有一些边上的杂事,趁这个时候也顺便问问。 因韩琦问,被问的族长也得意起来,立刻讲起来先前的战事,先拍马把宋军猛夸了一番,连带着把自己也夸奖了一通,把李元昊狠狠贬低了一番,吹得唾沫横飞的,一面还一边手舞足蹈的,听得韩琦不住点头。 第100章 白豹城之战 就在大家开怀畅饮,没有一个人觉察的时候,任福以及那一班武将,悄悄便退了,只有韩琦和一班文官,仍旧在陪着众酋长说话。 眼看着时间已不早了,宴席这边觥筹交错,仍旧没完。吃多了的停不下来话,顺便拉着一个人,嘴里便絮絮叨叨的,没完没了。有几个凑在一块低声说话,似乎正商议什么事情。还有人嫌旁人说得太多,以致于让宴席散不了,着急要走。怎奈心里又舍不得银子,两只眼不住地往红纸包处撒看。 在韩琦周围围着的人,实在是太多。要么是询问一些关心的事情,要么是打听宋朝皇帝对蕃的策略,也有趁着这个时候,来跟韩琦攀交情的。有时候韩琦说些什么,众人竖起来耳朵仔细听,唯恐落下一句来。 有几个小族挤不进去,只好远远地坐着骂:“对待这些差不多的人,眼睛长在头顶上,见了也装作没看见,爱答不理的。见了宋朝那边的大官,尾巴也似跟着人家,嘴巴能咧到耳根上!有能耐怎么不换个爹呢!” 时间真的是不早了,马上天色都要暗了,是时候散了。不少人为此事着急起来,想找个熟悉的打听一下,问问宴席何时能散,害怕太晚了不好赶路。 正闹哄间,韩琦似乎看出来众人的意思,于是开口告诉道:“先不用急,任总管及其所部的人马,已经去攻打白豹了。为防走漏了消息,等到白豹城打下来,就放众位族长回家。” 说到这时,正好旁边有人来报,附耳与韩琦说了些什么。韩琦听毕,转回头便道众人道:“下官还有公务在身,恕不能陪,大事当前,还需众族长配合一下,暂时在安强砦留一留。” 韩琦说毕就立刻走了,众人急忙找任福时,果然见这厮没有了踪影,连同他身边那几个心腹,也一块儿没了。本来还其乐融融场面,立刻冷场,才刚众人还笑着的脸儿,马上变成了成精的冬瓜,都扭做一团,这下是一点儿都笑不出来了。 剩下那几个陪着的,看模样就是不好说话。韩琦一走,这厮们立刻换做另一幅模样,脸上看着凶巴巴的,直接告诉众人道:“别以为你们那些个花花肠子,俺们真的不知道。你们不就想早早回去,给元昊通风报信么!老爷们在边上这些年,早就把你们给看透了!” 听见这个,众族长立刻着急起来,口称冤枉,分辩说没有这回事。那人又道:“你们现在这么说。真的到了元昊的跟前,口里面又是另一番话了,俺们没有挑明了,真以为宋人都是傻子!” 到这个时候,桌上那些红纸包,众人巴望了一整天,终于能派上用场了。军士把纸包发下来,众人拆开来看时,却不是银子,原来里头是几张纸,写的是讨伐元昊的檄文。 听他们的意思,是这次白豹城打下来,功劳不单是宋军的,所有在座的全都有份,题目就叫:“安强之盟——贺与四十八路族长同伐白豹”。这张纸不是单拿来看的,人家说了:既然这次大家都来了,那就是已经表明了态度,都是一心跟着宋朝,与元昊彻底对立的,那么这张纸就摁上手印吧。 元昊那厮一向多疑,让他知道了这件事儿,众人必没有好果子吃。然而落在了宋人的手里,哪个敢明着不摁呢。 才刚在宴席上吹的时候,一个个嘴里都向着宋朝,大骂元昊那厮的行事,坚决要跟着宋朝走。一看要来真的了,大家突然都客气起来,一个个你推我让的,没一个肯出来带头的。差不多用了一个时辰,总算是陆陆续续都摁完了,还有好几个抹汗的。 交了差了,有几个趁人不注意,想要偷偷溜走的。谁知道此时早已经晚了:韩琦已经派了重兵,在周边全都埋伏好了。门首把守了好几排,全都是刀斧雪亮的,凭这几个酋长,便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只好重新再溜回去,就这么坐下干等着了。只是这时候再咽下的酒,似乎凭空多了股苦味。 这个时候的任福,早已经率领着本部的人马,出发去攻打白豹城去了。说起来这个白豹城,是依山而建,整个城池在半山里,北面又是面临洛水。城内妹勘辛吕手下,一共能有三千的夏军。宋军从南面攻打的话,需要攻山。而蛮军抵御宋军的人马,是居高临下的地势,防御容易,不太好打。 为此上任福安排说,需要将人马分兵三路,从三面齐攻。南边正面这一路,拨与两千的人马,由都监武英率领着,从正面直接向白豹城进攻。第二路人马,由钤辖朱观率领着,也拨一千的人马,从东面金汤寨方向进攻。 第三路由任福亲自率领,一共有两千五百人,这一路度过白豹城北面的洛水,直接从北面开始进攻。一旦任福过去了洛水,立刻在洛河南岸修筑好防御,切断夏军北面的支援。 这三路人马趁着夜色,飞速往白豹城这边赶来。亥时三刻的是时候,南边武英这一队人马,已经到了白豹城城下。正面的人马已准备好了,一旦那两路就位后,随时要开始攻城了。 不知道众人又等了多久,传令来报,东、北两面的人马,全部都已经各就其位,任福那头已经下令,叫立刻攻城。得到这消息,武英随即率领所部二千的人马,直接从正面攻白豹城。 宋军突然从南边出现,马上要进攻这件事,岗哨上蕃人已经看见,立刻报妹勘军主知道。黑天瞎火的,也不知宋军共来了多少,妹勘军主随即下令,叫大部立刻抵住南边,随即又派出去急脚子,往北面叶城急请支援。 似乎没有准备的原因,夏军人马调动得太慢。另一头武英率领着两千的宋军,趁着夜色的隐蔽,翻过南面那几道山梁,已经从南面攻上来了。白豹在南面的那几个关卡,全数被宋军拔除掉,剩下的夏军因抵挡不住,立刻从关隘撤出来,都退回城中,在城中继续抵御宋军。 南边的宋军来得快,还没等夏军全数赶来,武英率领着两千的宋军,已经攻到了白豹城城下。这个时候,夏军从城上射下箭来,宋军借助盾牌的遮挡,几队人马结阵又进。夏军借助城墙的庇护,将檑木炮石打下来,宋军中着伤亡的不少。还有些宋军,因为被檑木炮石打中了,一队人马都滚下山去。 关键的时候,武英挑选了几拨射手,借助山石地形的隐蔽,先埋伏好了。只要夏军敢露头,立刻把他们射回去。趁这个空隙,攻城的人马继续又上。 暂且不说武英这里。北面任福那一边,任福率所部渡过了洛河,立刻在洛河南岸上修筑了防御。眼看着防御已经筑成,任福留下来五百的人马。一旦北面有援军过来,就让他们都困在北岸,一个都不许放过来。剩下的人马继续往前,从北面开始攻打白豹。 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果然从北面来了队骑军,看他们火把,正是往白豹城方向来的,白豹的援军果然是到了。这个时候,宋军并不打草惊蛇,仍旧在北岸埋伏着,等他们过河。 那帮人马来得急,看他们意思,像是要迂回去武英的后方,直接去断掉武英的后路,众人倒能让他们得逞!眼看夏军半渡的时候,南岸的宋军万箭齐发,重新把夏军逼退回去。见有埋伏,北面的夏军重整了人马,第二次又往南岸杀来。 妹勘军主在白豹城,两只眼几乎都望穿了,仍迟迟等不来援军的消息。眼看着南边宋军的攻势,愈来愈炽,突然又传来消息说,有一支宋军已渡过洛水,开始从北面攻打了,北面的守军急请求支援。军主无法,只得又调兵去支援北面。 任福、武英这两路宋军,在南北两边轮番进攻,白豹城城内夏军的人马,虽然勉强能应对过来,却已经是捉襟见肘了。这个时候,东面朱观这一千人,透过山脊,从陡峭的山路上绕过来,已到了白豹的东面。等到朱观的人马过来,三路人马齐攻的时候,白豹城彻底把守不住,登时就溃了。 转眼间宋军已攻入城内,见势不好,剩下的夏军急忙后撤,重新去城内寻找屏蔽,欲图想要在反攻回来。怎奈宋军如潮水一般,都已经攻入城中了,哪里轻易让他们反攻!许多夏军虽找到了屏蔽,怎奈被许多人围上来,登时身上就多了几个窟窿。 白豹城城里的地窖,夏军存放了不少的银钱、珠宝和辎重。见势不好,许多人逃去地窖里,想趁乱夺些财宝出来,然后再逃。谁知这厮们进去后,被宋军堵在了地窖里,一把火全都焚毁了,连人也没有逃出来。 这一场仗,妹勘军主被乱军所杀,城内所有三千的夏军,除了逃出去的几十个,还有被俘的几百人,其余的全数被杀了,白豹城如今又归了宋军。 宋军趁着白豹城大捷,又连续对夏作战了几回,芦子关、招安寨、青寨堡、陇竿城、归娘谷、十二盘,接连获胜,一时间宋军对夏的形势,似乎已经扭转过来,眼看夏军又变成了劣势。 第101章 贤军使一语解恩怨 因宋军在延、庆周边连连获胜,夏军在陕西一带的处境,已不是太好。元昊这厮没别的好处,就一个好处:有他祖父继迁的遗风,不怕战败,不管失败多少次,没什么要紧。只要能让他胜一次,就够了本了。既然在南边得不到便宜,元昊有意避开宋军的锐势,转而去寻找别的机会。 元昊与张元商议的时候,两个人议论起延州之战,之前因为元昊攻打鄜延路,眼看就要打下延州,紧急关头,河东路折继闵、张岊要引兵西进,兵窥灵州,因此元昊匆忙罢战。 说起来宋夏两家交战,若只是原州、环州、庆州、延州这些南面的城池倒也还好,就麻烦在宋人河东路紧挨着西夏边界的丰州、府州和麟州这三州,因为宋人在黄河以西有这三州,关键时刻东面的宋军,总能与南部的宋军形成犄角,从东南两个方向同时打来,从而令夏军两面受敌。 如今最为要紧的事,还是需要拔掉这三州。拔掉三州,将夏国东部的边界,拓宽至黄河,有了黄河这一道屏障,宋军再从东面发兵,就不似现在这般容易了。 宋朝在黄河以西的三州,从北到南,依次是丰州、府州、麟州。元昊意思是先拔除麟州,切断三州与宋地来往的咽喉,然后丰州、府州自然就落入夏人之手。既然有了这个主意,李元昊对这三座城池便愈发在意,欲趁隙图之。 当初因元昊攻打鄜延路,紧急关头,河东路折继闵、张岊偷袭浪黄、党儿二族,杀了夏军军主敖保,生生把党项人的聚集地,往西平推了几十里,受到牵连的就多了。 头一个便是浪黄族,族长赤多因为宋军打来占了土地,不得已被迫向西搬迁,占了乜罗族长向南突出的一块的空地,因这事上,两家冲突了有数次。赤多族长过不下去,干脆修建了一个堤坝,从上游将无定河支流的河水,从浪黄族这边直接断掉,让河水拐了一个弯儿,不让从乜罗家那边走了。 他这一拦不要紧,正是牲口长膘的时节,一失了水,非但是乜罗族长遭了殃,一发连乜罗下游的乌伊族长,也一并跟着遭了殃,两家一块都没了水了。乌伊族长也没了水,受了牵连,气的亲自去找赤多。 赤多答应派人与乌伊送水,只是他与乜罗有矛盾,要借这个由头治他一治,不能轻易就这么算了,因此上暂时不能重新将河流疏通。乌伊族长年纪大了,已经过了六十岁,经不住跟着他们一块折腾。因两家谁都谈不拢,没有一个肯让步的,气了一通。 乜罗本来因势单力薄,自己打不过赤多那厮,既然是乌伊族长也遭了殃,干脆就拉着乌伊族长一块儿,两家结盟,一块儿去攻打浪黄族。 本来乌伊族长没了水气愤,等到乜罗要拉着他一块打浪黄时,忙推辞道:“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大不了不要了这块地,去克危山投奔儿子去,弄不了动刀动枪的这些事儿。” 等到乜罗再四请他,告诉他说,只是在旁边助个阵,不用他打时,乌伊族长见来真的,干脆直接就撇了土地,带着家小和财物,一道烟往北就过了黄河,去克危山投奔儿子乌伊拓容族长去了。 说是厮杀,乜罗只是探探底儿,就这么一说。谁知道把乌伊老族长吓着了,立刻腿儿就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登时傻眼。 不甘心事情就这么罢了,乜罗又使人往克危山捎信,说在家制毒,等到夜晚,要偷偷将毒液洒在赤多那厮的草场上,让浪黄一族的牛羊全都死绝,邀请乌伊老族长赶紧回来看热闹解恨。乌伊老族长听见了这个,害怕闹大,随即与妹夫祥佑军军使李殷去了封信,央他调停。 李殷因为乌伊族长这封信,他又与赤多是老相识,趁着这几日有空档,遂就先去了黄浪族,问这件事。赤多立刻在李殷跟前告诉道:“我黄浪一族因为人多势大,所以跟党儿两族一块儿,守在东部,为了大家的事情,身先士卒,在前面为大家做屏障,抵挡宋军。 怎么因为我兵败了,占了乜罗一块用不着的地,来安置人马,他就这么三番五次的逼我呢。再且当初他那块地,是我先前要去东面,他央求我才与他的,借给他占了这些年,如今不过是想拿回来,他就这样那样的不干了。”说不得赤多在李殷跟前诉苦了一通。 那一头儿乜罗听说李殷亲自来调停,也去他跟前告诉道:“赤多那厮事做的绝!与我争吵倒也罢了,说要断水就给断了。我是年轻,这水断掉了也不怕。乌伊老族长年过六旬,二话不说也给他断了。给老族长气出好歹来,这个责任他担得了么。” 李殷将两家叫到一块儿,骂他们道:“为了区区一块地,你们两家从春季开始直闹到现在,还没闹完。乜罗你手里人马少,做什么非得挡在前面?宋军来时你敌得过么?你腾出地来,让黄浪一族安顿了人马。你没了地,可以随我同去石州,我两倍还你,多大点事。” 听见这话,乜罗也就立刻同意。不消说没了危险,能还他两倍的地,这样的好事求之不得。既然如今事已谈妥,两家这仇儿就算解了。 既然事情已定妥了,说干就干。乜罗马上就帮着浪黄一族的安顿人马,跟着跑前跑后的,赤多族长也就开始安排人,把水流重新再疏通,两家又好的就像一个人似的。这个“哥哥”、那个“兄弟”的这么叫,亲热得很,似乎先前的那些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眼瞅无人,赤多去乜罗跟前说他道:“乜罗你这人忒没良心。当初你老婆遭人掳走,是我深更半夜带着人马,跑了几十里救回来的。十年前你父亲病危的时候,是我帮忙到处托人,好不容易请医回来,才看好了病。 你儿子娶亲,也是我当初做的中人。不远就在三年前,你手头紧,别人没有肯借钱的,还是我出来救的急,借给你了两千贯。转头你就这样待我。” 乜罗听见赤多这么说他,脸上立刻赤红起来,口里便“嘿嘿”笑了道:“事情还是得分开说,一码归一码,你不也给我断水了么?算扯平了!以后这事儿就不提了”眼看着这两个勾肩搭背得一块走了,这件事情算是了了。 当日回去,乜罗又张罗着设宴,请了周围的几个族长,叫上赤多一块儿,众人吃了一次酒,这事儿算彻底结束。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要回去收拾行李和老小人口,投奔石州,乜罗突然想起件事来:李殷这话说的晚了。才几天前,乜罗因为气不过,自己头脑一发热,不知怎么便投靠了宋人。如今有一笔钱财还在宋地,石州暂时还去不得,还需要赶紧把钱弄回来再说。 既然这么想时,乜罗不敢惊动人,只好暗中又回到了宋地。当下收拾了行李马匹,想神不知、鬼不觉偷偷的溜走。 怎奈这几日管勾麟府路军马事康德舆刚刚过来府州上任,因听说最近李元昊在边上,要鼓动人马要投去西夏,新官上任三把火,康德舆把这话当个真,城内近日看管得严些。乜罗出城这件事儿,就只好罢休,暂时没有空隙能出脱。 乜罗白白等了几日,仍不见府州城松懈的模样,这就坏了。为了出城,乜罗曾想了好几个办法:要么趁夜里从城墙上逃走,要么是胡乱出几个钱,找人帮忙打通关节,得到出城的文书。谁知道这两件乜罗都试了,全行不通。 宋人如今盘查得严,除了宋军本身以外,还有许多民间自发组织的护城的人马,一夜轮流几番的巡查。别说是逾墙,就算他乜罗打地洞,立刻也能被他们给捉住,逾墙这事儿行不通。再者说就算人能逃出去,还得搬动那些行李,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儿。 后来乜罗又想过托人,谁知道打听时,才有明白的告诉说,要想出这个府州城,别人的印鉴全都无用,只有康德舆亲自下发的文书,才能管用。这一件东西想拿到手,花费的银钱可不低,三瓜俩枣根本就没用。 此番进城,乜罗不就是为了拿钱么!为了能出去,这钱不但拿不到,还得再搭上些给康德舆?乜罗又不傻,如何肯干这等事!出城这事儿,只好等守卫松懈后再说吧,就不信以后永远都这么严。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府州城内的情况,仍旧不见半点的松懈,急的乜罗两只眼铃铛一般,这可坏了!石州李殷答应给乜罗的那块地,顶多给他留三五个月,非亲非故的,谁还特意为了等他,留着个一年半载的?为今之计,应该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带上细软,尽早儿从宋人这里脱身才好。 此时乜罗已想好了,打算自己先逃出去,先把石州那块地占了,然后重新再回府州,暗地里慢慢的将东西挪动出去,免得出去的太晚了,煮熟的鸭子再飞走了。 第102章 乜罗出逃 乜罗正愁出不去,急的团团乱转的时候,果然让乜罗得到一个机会:因夏军来袭,上面康德舆下令说,让乜罗跟着宋军一道,前去阻击。这一次出击,不就是个绝好的机会么。 反正也不会回来了,趁这个机会,乜罗将家中的钱财,能装的全都给他装上了。不但马背上都装载了银钱,衣服里乜罗也塞的鼓鼓囊囊,就跟着宋军出发了。这次带头的是指挥使张岊,让乜罗也随军跟在左翼。 甫一开战,乜罗早趁空溜到后面去了,既然打算好了要投奔过去夏军那边,谁还真打?乜罗既希望夏军能够打到这边,好趁乱逃脱,又期望夏军打不过来,免得累他害了性命。毕竟要投夏军这事,夏军那边尚不知道,遇到了并不能手下留情。 就这么磨磨蹭蹭的,乜罗已经被同伴甩在了后面。乜罗眼瞅周边无人,才待逃呢,山坡后突然转出队夏军,直接朝这边就杀过来了,这倒把乜罗吓了一跳:才刚正要往那边逃,幸而还没来得及。不然的话,已经被射成刺猬了! 眼看着这股夏军冲来,宋军后队的这些人马,意欲抵住这一股冲锋。左右急忙催促乜罗,要他一块向前拼杀。因他们催促,乜罗不得已只好应答一声儿,也跟着他们一块儿冲杀。战不多时,总算让乜罗逮住个机会,这厮装作中了箭,伏在马背上不动弹了。 眼看着宋夏两军这一次交战,阵亡了数人,余下的那些你追我逃,围追堵截了一番后,已走得远了,趁这个时机,乜罗立刻苏醒过来,抓紧时间要赶快逃脱。 谁知道此时又发现了不对:装钱的袋子不知道怎么,好像没以前那么鼓着硌人,瘪下去了。乜罗急忙查看时,可不是怎地!不知道何时,马背上的口袋被流矢射中,乜罗满满一口袋的银钱,全不见了,不知道滚落到哪里去了。 这还了得!乜罗一发现立刻就急了,急忙从马背上跳下来,嘴里一遍遍念叨着“我的钱”,两只眼全都瞪圆了,去周围到处搜寻起来。 前面不远处有三个军卒,手里面不知道举着什么,面上都兴高采烈地的,嘴里面还一个劲嚷嚷着道:“今天我算是长了见识,天上还真能掉下钱来!”另一个也跟在后面道:“要么说,咱的眼珠子好使呢!再找找看,还有没有了?” 才刚乜罗正经过那里,自己的钱,必然被那厮们给拾去了!想到这时,乜罗立刻策马冲过去,直言那钱是他掉的,问他们要。 “财不外露”这句话,这些军士似乎都听过。突然出来了一个外人,问钱的事,这些人突然警惕起来,互相之间看了一眼,第一个颜色,不约而同便支吾起来,嘴里一口咬定了说,没有捡钱这回事。 才刚的话儿,乜罗一字不落全听见了。这些人当着他的面儿,还想装呢!一看这些人想赖掉不给,乜罗立刻发起火儿来,喝令叫军士们把钱上交。 对这些宋军的军士来说,乜罗又不是自己的上官,更不直管,没资格过来吆三喝四的。大家好容易发了笔横财,凭什么他来争抢呢!他一个外族过来的人,明摆着就是想白占好处! 三个干脆也不装了,直言就道:“俺的衣裳也厮杀破了,我还说这钱是我掉的呢!空口白牙就这么一说,凭什么信你!”还有人试图辩白时,一个劝道:“你别信他,老爷从军了这些年,就不信有人出来厮杀,身上还带着这么多钱!必然是逃走的鞑子马上掉的。” 眼看着没人把乜罗当回事儿,众人不舍得到手的钱,对他爱答不理的,还因为乜罗问他们讨要,这厮们两眼已经往别处撒看,一并连脚下也加快了速度,转身就要准备逃了。 这还了得!乜罗一急,立刻连发了两箭,把跑在前面的两个人,给射到了。剩下的一个因同伴死了,翻身回射,被乜罗侧身躲过去,又一箭结果了他的性命。乜罗射杀了这一班军士,重新将掉落的银钱抢夺回来,搬上马背。 这一次乜罗长了记性,重新把口袋扎紧了,确保不会再出现失误。才忙活完要走时,老远儿又有三五骑过来,先看见乜罗喊叫一声,招手儿招呼乜罗一块走。突然之间,他们看见了旁边被射倒的军士,急策马过来喊叫道:“小三哥,孙胖子,都怎么了?”说着众人便跳下马来,上前去查验同伴的状况。 然而他们赶到得晚了,那几个宋军口角流血,被摇了几下仍然不动,一摸三个都没了气,已经彻底救不活了。这帮人又喊又叫的,看那个样子,一旦被他们找出来仇家,立刻能把他碎尸万段。一个便骂:“天杀的,他们怎么打扫的战场,周围还有鞑子么?!” 这话儿立刻提醒了乜罗,回答便道:“我赶到之前,曾看见西面过去队骑军,可能是他们射杀的。”听见这话,这几个问了夏军前去的方向,口里大骂了几句后,立刻调转头追赶去了。 乜罗本来还想逃,怎奈老天不与他机会:大部的人马已跟上来,已走不脱了。乜罗让他们夹在中间,因为人数实在太多,要想偷空干点什么,惹人不注意实在太难,乜罗也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 次后人马就越聚越多,没有单独一人的机会,实在是找不到时机逃脱。眼看着战事已毕,宋军已经整好阵型,然后列队回城了,眼看着这次出逃又成了泡影,说不得乜罗十分沮丧。 次后乜罗又有两次出战的机会,怎奈跟在身边的,除了乜罗自己的心腹,还有张岊特意分拨过来的人。因为传出来一些风声,说李元昊在边上大肆收买人,上面听见了不放心,更加把蕃人盯得紧。这些人明面上说来保护,实则就是盯梢的,乜罗敢说他死活不要?不是正往枪头上撞么,没奈何只得放在身边。 就算他乜罗不做什么,每日里好酒好肉也不能缺了,好好的供着这班厮们,免得他们在上官跟前,再去说些不好的。自从他们来了这里,非但乜罗干不了什么,许多日以来,不知道破费了乜罗多少。 这般小心谨慎时,谁知还能有意外。康德舆听见有人上报,说前番宋、蕃打仗的时候, 其中有几个被射杀的军士,经过查验,他们身上致命的箭伤,是从近距离射杀的。知道的人说,当时距他们最近的,只有乜罗一个人。 还有人说,曾看见乜罗出兵在外时,箭射宋人。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乜罗也确实有些心不在焉,因此德舆与张岊商议说,怕乜罗已经投靠了元昊。张岊听见德舆的话,以防万一,打算亲自去试探乜罗,摸一摸乜罗那厮的底细。 趁这日空闲,张岊邀乜罗来家吃酒。因张岊邀请,乜罗那厮不敢不来,随即就到了。酒至半酣,张岊拿话问乜罗道:“我听人说,足下曾经问上官讨要锦袍玉带不成,心中有怨,暗中通贼,可有此事?” 听到“讨要锦袍玉带不成,心中有怨”的时候,乜罗心道:“什么是‘索要锦袍玉带不成,心中有怨气?’索要锦袍玉带这事,若是张岊不说出来,连我都忘了,屁的因为这点小事,心中有怨。可恨那些嘴碎的小人,把我描述的恁地小气。”及至听到张岊“暗中通贼”这句话,惊得乜罗心里一个咯噔。 是以听到这句话时,乜罗立刻就委屈得哭了。口内也就分辩道:“小人不过是有些怕死,出战的时候没尽力向前,怎么敢暗中通贼呢。他这么传,必然是有人故意害我!”说不得乜罗委屈的要命,当夜在张岊跟前哭了一通。 那边厢张岊去回复康德舆道:“乜罗那人,我试探他时,他的言语含混不清,十分可疑。为防患于未然,不如杀了。”康德舆道:“无故杀蕃,这件事情传将出去,以后谁还敢来投呢?” 张岊回道:“交与末将,暗中将他推下山谷,对外就说是失足坠崖,有谁知道?”德舆寻思这样不妥,意思还需要重新思量。次日康德舆拿张岊这话问别人时,正好问的那几个人,平日与张岊不睦,十分不同意这样做,于是这事也就罢了。 因宋人怀疑,出逃石州这件事,便就被乜罗彻底打消,毕竟比起钱财来,还是性命更重要。至此之后,乜罗也就老老实实消停了。静下心来,乜罗才发现当初投靠宋人这件事,实在算是一步臭棋。 第一件事:当初李元昊破金明寨,多亏析利乾顺做了李元昊内应,传闻这厮归顺以后,李元昊封他做了一个吕则,也有说是祖儒的,总之就是一句话,看起来那厮投了元昊以后,这日子过得,看起来是十分不错。析利乾顺乜罗认得,说起来当初他在这里混时,本事还不如他乜罗呢,凭什么突然析利就走运,反倒他该受苦呢。 第二件:挨着西夏的河东三州:丰州、府州、麟州,除了麟州杨氏以外,其余府州折氏、丰州王氏,都是世袭的党项人。彼等投靠宋朝已经多年,早已与宋朝人一条心,哪里有半点党项本族人的心肠。是以蕃人虽投了他们,日子也并不比先前更好过。 第103章 落难逢故交 总总的事情加起来,一步走错步步是错,乜罗越想这事越气,恨不得时光能够倒流,能倒回去狠狠给自己一个耳光,再骂一句“自作聪明的蠢驴”。然而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不容易在忐忑不安里熬过了寒冬,时光如梭,转瞬又到春季。因之前延州三川口败后,陕西转运使明镐在陕西、河东两地厢军中择其骁勇,组“清边军”,教习强弩,以备防守夏军之用。夏军为阻碍宋军练兵,时常来袭。宋、夏两军交战的次数,又多了不少。 乜罗因为出战过几次,不管有功劳没功劳,如今也已经升到了殿侍,这种情况却没料到。或许正应了一句老话:“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如今在宋朝得了官职,投去石州这件事儿,已经成了前尘往事,乜罗早就不指望了。转过春来,乜罗被康德舆安排在府、麟交界之处的宁远寨中,跟着宋军一块在府、麟两地往来巡视,预防夏人前来偷袭。 这一日众人在巡视途中,突遭到夏军骑军的伏击。宋军人少,安远寨寨主王吉命宋军结阵抵御。宋人结阵而行,与夏军人马且战且退,行速缓慢。 那一头夏军大部已得到消息,说安远寨寨主已被夏军前军给拖住,夏军为了打败宋军,彻底摧毁这几个营寨,好几路夏军的人马,分头儿从几面合围过来。王吉见了夏军这势,不敢恋战,急忙命宋军分散开,各自突围。 乜罗本来跟在后面,眼看着其他人都突围走了,剩下乜罗一小股溃军,孤立无援。气的乜罗大骂那些远去的宋军,只顾自逃,就不肯稍微帮助抵挡些。 然而骂归是骂,骂得那些人再狠,他们已经都走了,又不能听见了他的骂,再回来帮他挡箭头,关键时还需要靠自家的两条腿,才最为实在。情势众人已看见了,按照乜罗的观察,夏军左翼的兵力,稍微薄弱,关键时还需要从这里突破。 眼看着夏军要围过来,此时乜罗瞅准时机,命人往右翼密集阵型中射箭。夏军那头也认为说,乜罗到最后才肯突围,这一股人马是敢死的,已准备好了想要硬拼。 因右翼的人马被乜罗射倒,出来了空隙,夏军急忙将右翼空缺处补上,正准备将盾牌遮挡下一拨箭雨时,见乜罗指挥着宋军,朝夏军右翼发一声喊,待冲锋时,却见宋军突然调转过头来,冲破左翼的包围,急急惶惶的就走了。 乜罗这帮人走得快,只一眨眼就不见了。夏军让他虚晃了一下,到此时已经明白过来,从立刻从后面追赶起来。 这边乜罗不容易逃出夏军的伏击,蒙头只顾向前就逃。情急间乜罗只顾逃命,忘了周遭的地势,眼看着前面就是一条河水,直接将退路给截断了。可怎么好! 眼看着后面追兵已经到了,左右如今也算是到了初夏,淌水无妨。乜罗命所部丢下马匹,就游过对岸去逃命。此是无定河的一条支流,水倒是不深,只能淹过常人胸口,怎奈因为才下过雨,河水此时有些湍急。因此上除了几个善游水的,勉强能够过去对岸,多数人才一下水,已经被急流带到下流去了。众人不得已调整姿势,前倾着身体,奋勇渡河。 乜罗自己出的招,到此时再在岸边看时,乜罗就嫌弃这游速实在太慢。照这个样子游过去,怕只怕才游到一半,那头夏军已经到了。到时夏军往河中射箭,那些还在奋力游的,全都成了活靶子了。 这个样子死的太冤,因此上乜罗自己并不渡河。至此时时间已经不多,眼看夏军马上就到,必须要立刻想法子才好。没奈何乜罗寻觅到一处高草窠,躲藏起来,打算着躲到夏军人马走了,自己悄悄再爬出来。 乜罗才刚躲进去,还不到半刻呢,就听见后头夏军已经到了,正在往河岸的方向追过去,听见骑军的声音远去,乜罗在草里松一口气。过不一会儿,又有呐喊声,厮杀声,射箭声,马蹄奔跑的声音,拍打河水的声音,刀枪碰撞的声音,雀鸟惊叫的声音,什么声都有,听得乜罗心里紧紧的。 单是声音倒也不怕,有好几次,夏军骑军的马匹,几乎从乜罗的头顶上踏过去,乜罗害怕被马蹄踏碎了脑壳,怎奈又丝毫不敢动。 乜罗在草里待了半天,嘴唇被蚊子叮得肥了。草里面似乎有毛辣子,身上好几处火辣辣的,胳膊也红肿了一大片,最要紧肚皮也开始打鼓了,这个声音却止不住,弄不好恐怕要露馅。然而乜罗定力好,仍旧坚持埋伏着,趴在那一动不敢动。 当日乜罗不知躲了多久,只知道后来日头落了,天色已黑,夏军已几乎都走了。乜罗仍旧不放心,仍旧又多藏了一个时辰,心道已妥,遂就从草里露出头来,撒腿便奔。 此时月亮已出来了,有光亮照着,路上也明显看得见。才刚走到一块山石的背后,只听见“疙瘩”的一声响,不知从哪里伸出来一条索子来,将乜罗那厮一跤绊倒,就中就有人将乜罗拿了。 说不得拿了乜罗的那班人,不管乜罗的讨饶,上前来不由分说将乜罗痛殴一顿。直到乜罗将半死时,那厮们终于停了手,然后去他身上摸索,打算找出点值钱的来。只要乜罗停止挨打,他就十分满意了,搜不搜身的全无所谓,反正身上也没有钱。自从上次吃了那亏,乜罗就长了记性了,出门在外从不带钱,省的便宜了别人。 逮住乜罗的这些人,一看就是些搜身的老手,方便藏钱的地方,知道的不少,将乜罗身上早起买点心剩下的零碎几个铜板,也搜刮出来,几个人拿过去均分了。知他身上真没有钱,也就罢手。 白费了众人许多的功夫,没搜出什么值钱的来,气得他们去乜罗脸上打了几拳,把乜罗打成一个乌眼,出这口气。这厮们事情已经了了,随即将乜罗又提出来,绑缚送与他们的主人。 谁知不见便罢,一见了面儿,才知道这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西夏浪黄族的族长赤多。赤多此时见了乜罗,先是一惊。然后口里忍不住道:“原来碰上了老邻居,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快松了绑。”说不得众人与乜罗松了绑缚。 原来今次夏军来袭,浪黄族亦在其中一块跟随,因此今夜赤多设伏,正巧他就捉了乜罗。当初乜罗失踪了那么长时间,石州那边,因乜罗这厮迟迟不到,曾特意托浪黄族打听过,内中的情由不用他说,赤多早已经知道了。 此时赤多见了乜罗,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亦装作十分惊讶的模样,怪声问道:“我听说你投了宋军,初时不信,怎地你没去石州,却自己跑去投宋了?是李军使不肯纳你么?” 乜罗听见赤多这话,顿时羞红了满面,口内遂道:“不得已,不得已,说起来也是世事难料。”乜罗为了能糊弄过去,这厮随口儿编了个瞎话儿,告诉说自己本来正打算去石州,怎奈他在路上走时,让宋军给他俘虏过去,只好加入宋军了。在宋军那边只充个数,混一混他们的军饷,谁还真打?内心里面,当然还向着大夏的。 当下乜罗说话起来,告诉说在宋军那里过得不好,为了活命,实在不得已才去那里,如今既遇着了赤多族长,有他引荐,意思要重新投奔到夏国这边。 赤多族长听了乜罗的那些话儿,沉吟了一会,随后就告诉乜罗道:“既来之则安之,在宋军那里也不是不行。”乜罗听见赤多这话,唬了一跳,情急间认为赤多记着原先的仇,不容易这次落在他的手里,这一回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想到这时,乜罗立刻又急的哭了,急忙去赤多跟前认错儿,求着赤多饶恕这会。眼看着乜罗眼泪横流,哭到打颤,一发连鼻涕泡都哭出来,赤多便实话告诉了乜罗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我哪有功夫跟你说耍?我这么说,恰恰正是为你好哩!你不知道析利乾顺么?” 乜罗一心只想着活命,心智混乱,头脑僵直,哪里拐过那许多弯来。是以赤多问一句,乜罗也就答一句。析利乾顺他自然认得,关他屁事,眼下乜罗只要活命。 赤多见乜罗已吓掉了魂,心智已经不清楚了,此时也就实说了道:“你可以学析利乾顺那样,在宋军那边做个内应。事成之后,兴许夏王也封你做一个吕则,却不是更好?只是这般空身投过来,又没功劳,恐怕不能得重用。” 乜罗那厮,非让人把话全说出来,才能明白别人的意思。既然赤多都这么说了,乜罗也就彻底懂了。此时乜罗已收了泪,面上重新变成个笑脸。只是才刚哭的那么惨,然后又笑的太厉害,脸上似乎有些痉挛,很不能表示他的谢意。既乜罗同意做这个内应,赤多随即将乜罗荐与祥佑军都统曳浪吕宁,两边随即商议细则。 第104章 王吉出城 因这次伏击,乜罗一时被夏军俘虏,却因此与浪黄族赤多族长相见了,赤多又帮他与祥佑军都统曳浪搭上了线,有他一个吕宁作保,将来的富贵不用愁,从此乜罗安心在宋军这里做内应。 因有了归路,弄好了回去就有个吕则、祖儒之类的当当,比当初去了石州,占一块地的结果强的多了,没法让人不欢喜。这才叫时来运转,因祸得福呢! 人一舒畅,看什么都好了。乜罗一发觉得说,连天气最近都变得好了。看上去天蓝云白的,哪里似去年冬天的模样,从早到晚都阴沉沉的,看着就让人觉得要倒霉。 上次遇袭归来以后,上头问他是怎么回来的,乜罗也就讲了过程:一看见情势不太好,如何急中生智,声东击西瞒过了夏军。眼看前路被河水阻挡,如何当机立断,强行命众人渡河突围。 因为亲自断后的原因,眼看着部下都逃走了,自己已没有时间能逃脱,如何就地隐蔽起来,躲过了夏军一遍遍的搜寻,又如何在夏军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命来。说起这故事,困难重重,惊险不断,幸而带头的不是凡夫,是他有勇有谋的乜罗。虽然此战有些损失,到底仍旧保存了人马,没在途中被夏军虏去,如此总总说了一通。 之前被浪黄族长掳去的事儿,自然没说。乜罗又不傻,做什么要去自找麻烦。至于时间上和所部逃回来的人的说法对不上号,那也用战场上太紧张,吓得懵了,以致于时间上记不清楚来回来,胡乱就给掩盖了。 上面听完了乜罗的讲述,骂他便道:“闭了嘴罢!打一次败仗,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倒像是一场难得的胜仗!”一句话把乜罗骂得哑了。幸而上面骂归骂,对乜罗这厮并没有生疑,对前番的战况也没再细问。 夏军这边,因为乜罗的消息说,近日宋军有一批粮草、军械,从南边送来。这些东西已到了麟州,然后由麟州往北继续运往府州、丰州,此恰是一个伏击的良机。 夏军从乜罗这里打探到日期,大概在六月二十日左右。夏军既已得到消息,随即便准备。用不多久,各路的夏军都准备好了,要从宋军运送辎重的路上,来一个围猎,确保这一次把猎物全歼。 大概是乜罗消息早了,那帮宋人办事拖拉,交接的手续章法又多,夏军在当路埋伏了多日,哪里有半个宋军过来?急的军主找了细作进城去打听,据他们回报的消息说,等待被围猎的那帮猎物,没有觉察到临近的危险,仍旧在城里好酒好肉的大吃大喝,没有半点要出发的模样。 都是人生肉长的,凭什么宋军就该在城里好吃好喝的纳凉享福,夏军就该大热天里被拉出来,躲在草窠里面暴晒,成日饥一顿饱一顿的埋伏着,顺便喂一喂蚊子?因怕伏兵被发现了,众人赶蚊子动作大了,上面看见了还得呵斥,更别说躲日头纳凉了。夏军也想赶紧去麟州城里坐着扇风,吃瓜享福。 夏军在当路埋伏了多日,不但许多人都饿得瘦了,一个个脸上身上都晒到蜕皮。全都是又黑又瘦的模样,不知道的乍一看时,还以为是哪里遭了饥荒的流民组建成军,不去山上打家劫舍当大王,反倒在这里悄悄埋伏着。 单瘦了倒罢,伏兵里面,有许多人因中了暑热,有些厌食下痢了。更有些症状严重的,都已经失去战力了。 眼看已到了七月份,天气愈来愈热了,再这么继续埋伏下去,怕是不行了。不容易这次大军集结,出来一趟不容易,上下轻易都不肯退兵,曳浪都统随即命大军包围麟州,留下一小部的人马在当路埋伏,以备伏击从府州方向过来的援军。 那一头麟州运送辎重的人马,不容易等到手续妥当,正要安排人将辎重粮草运去府州,谁想到尚未出发,城外夏军已经赶到,数万人马一齐涌来,立刻将麟州围了个铁桶也似。 夏军人多,麟州的知州苗继宣,手上只有数千的人马,不敢硬拼。本指望趁着天热,熬到这厮们中了暑,自然退去,到时再去往府州运送辎重。哪里知这班天杀夏军,把麟州一围就是半个月。 夏军有之前在草地里埋伏的经验,此时在城外明着包围,不比之前在草窠里趴着不敢动的时候,众军可以随意走动,白日里还能去林中遮阳,夜晚时可以在城下吹风。渴饮山泉,闲能放牧,这么点晒,能算个屁。 随着时间的推移,到如今城下聚集的,非但是祥佑军一家,更有许多党项的部族,蚁聚一般从四面八方正往麟州城外围拢来,扎营密密匝匝的,人马足足能上十万!此时麟州这座城池,似乎是汹涌浪涛中孤叶一般。 苗继宣见夏军围城不是个头,遂打算命人去府州搬救兵。然而麟州城的城墙外面,重重叠叠的全是夏军,那厮们营帐足有数里,掘地也掘不了那么远的。 再且那厮们许多都是骑军,即便是侥幸出去了,即便是一个铜头铁脑,走不几步,就能被城外的大军撕成碎片,即便是肋下生出翅子来,半空中也能被夏军的弓箭射成刺猬,谁有这本事能去报信? 去请援军这件事,实在是难办,恐怕没人能够胜任。反正苗继宣自己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出去,然而事情还需人办,不能就这么坐地等着。实在无法,苗继宣随即在城中贴出告示悬赏:城中人等,凡有能出城传递消息的,赏钱一千贯。 当日苗继宣贴出告示,无有人应。到了次日,苗继宣重新把赏钱提高到两千贯,第二日仍旧与前番一样,没有一个来问的。 到第三日三千贯时,竟然真有人自告奋勇,要出城送信。继宣看时,次却不是别人,正是宁远寨都头王吉。王吉前些时来麟州公干,没来得及出城,麟州便被夏军围了,因此滞留在城内。 因王吉自告奋勇要出城,继宣纳闷,不知这厮是如何出城,因此要亲自看一看。但见王吉散开头发,唤了一个篦头匠人来,将顶门上一溜圈都剃成光秃,剩下一层青色的头皮来,摸着扎手。然后换上一件灰袍,脚上穿上夏军样式的马靴,口内又讲了一些蕃语,十足是个夏军骑军的模样。 王吉与夏军打交道多年,诸事一应都知道,难能露馅,至此苗继宣也就觉得,似乎也可以这样一试。换成这么个奇怪的打扮,除了头顶晒得久了,烫的头皮微有些疼外,王吉也没啥不自在的,大热天的,这个模样倒也清爽。 既然是王吉打扮好了,就预备出城。诸门的夏军,这几日王吉已看明白了:麟州城南门、西门驻守的夏军,是石州祥佑军的人马,那厮们军纪比别处严些,从这里走时不太好混。麟州北门聚集的,全是党项诸部的人马,大多是一些乌合之众,队伍混杂,军纪涣散。这些人里面,互不认识的人不少,从这里出去容易些。 等到入夜,天巧这日乌云遮月,百步之内看不太清。趁着无人,王吉借一把索子从北门附近溜下城去,整理好衣衫,便就前行。城门外夏军营寨着实不少,排的密密麻麻的,此时王吉既已出城,不管前方有多少人马,都只管大摇大摆的继续前行。 远远见前面的一拨夏军,围成一圈,正在火堆旁炙羊,预备晚饭。王吉朝着他们走过去时,立刻用蕃语夸奖说,手艺不错,他们这一伙儿做饭香。王吉一面说这话儿,一面把宽檐儿毡帽脱下来,在手里扇风,露出顶门上的光秃来。顶门上全都是热出来的汗。 有人因为王吉的夸奖,要招呼王吉一块吃。王吉遂指着脑袋道:“天气太热,不似你这般有胃口,下一次换我请你吧!我是不行了,得赶紧出去透透风儿。” 既然王吉推辞了,不肯同吃,那班人也就不继续客气,由着他走了。还有人背后都笑他蠢:“这傻厮大晚上的去树林里乱钻,恐怕是要去喂蚊子。” 王吉继续向前走时,续又撞见了许多拨夏军。有些人之前认得王吉,此时见他这么个模样,只觉得眼熟的,许久却又想不出是谁,只道是其他部族里平素见惯了面熟的人,老远也就寒暄两句。熟人都不知道姓名,这事儿说出来有些尴尬,就更不追问,由着王吉大摇大摆的从旁边走了。 等到王吉出来麟州,经清眉浪要去府州时,正巧儿迎头撞上在这里埋伏着的一拨夏军。这厮们因为曳浪之令,从清眉浪这里截击府州去麟州的援兵。因为王吉经过时,闹出些动静,这厮们想不到援军来的这么快,尚无准备,因此突然吓了一跳。 等到众人见了王吉,看见他党项骑军的模样,白紧张一场,气得众人立刻朝着他大骂,气性大的尚且要打,吓得王吉不敢停留,一道烟走了。因这些人马阻住了去路,因此王吉去不了府州,不得已遂就转了个弯儿,转而向东,一溜烟渡过了黄河,直接投并州报信去了。 第105章 并州援军 因王吉来告,麟州遭遇到夏军重重的围困,非但是粮草辎重无法运送,如今连麟州城也危在旦夕,此事并州知州高继宣已知悉了。高继宣立刻将消息传令各处,并州各处的人马,正连夜集结,往这边赶来。因为时间的原因,高继宣先拨两千清边军与王吉先行,自己率领大部的人马,随后就到。 那一头因麟州守军迟不出战,曳浪都统没了耐性,又怕宋军援兵到来,随即就命夏军攻城。麟州这边,都监王凯因夏军攻城,立刻率宋军上城抵御。都统曳浪仗着人多,直接将夏军分为数拨,车轮般昼夜不停的轮班攻打。 麟州城中宋军人少,必须要守军全部出马,才勉强抵御。因此上一连数日,不眠不休的打下来,熬得宋军疲惫至极。 正危急间,幸好王吉从小路来的快,至此时已经率两千清边军赶到麟州城城外。王吉人少,自然不敢与曳浪硬拼。清边军随即埋伏在夏军的外围,趁着夏军正奋力攻城,王吉命弩手从背后往夏军军阵中放箭。 因有偷袭,知道那是麟州的援军,曳浪都统不敢大意,随即拨黄罗、庞青两部的族长,引本部人马前去查看。王吉见黄罗、庞青两部前来,随即退走,借着熟悉的地势,在麟州周遭山林中打转,两部人马被转的头晕,到底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更不知宋军援军的人数,一共有多少,虚实如何。 这个时候,并州的人马已集结完毕,高继宣才待率人渡过黄河,怎奈突然暴雨倾盆,一时之间无法渡河。越是着急,这雨一下就下了整日。因为众人着急赶路,来不及休息。趁着大雨,高继宣随即下令说,叫众人权且休息一日。 第二天早起,这雨仍没有停止的意思。非但如此,雨势看着仍然不减。高继宣命人去河边看了,黄河上面波涛汹涌,照这个模样,渡过黄河太危险,船工三五番告诫说,这雨太大,黄河实在是无法强渡。天气不好,把高继宣急得不得了,在大帐里面踱步了一天。 到了第三日早上时,这雨仍旧没停的意思。按照船工的说法,今日渡河,比起昨日来更加凶险。若强行要渡河,十有八九会船毁人亡。话儿虽然是这么说,再这么下去,也不用等到雨停了,麟州那边,已经被夏军拿下了。 高继宣已经决定了,不管次日下雨不下,第四日就是要强行渡河。为稳妥间,高继宣亲自来到黄河边上,杀羊宰牛祭祀了一番。或许老天也贪图这口供奉,果然祭祀之后不久,这雨真的就停了,宋军趁此立即就过河。 不想过了这么多几天,麟州城如今仍暂时没失,城池还是在宋军的手里。看这个样子,可能是夏军因为雨大,也找地方避雨去了,没有趁机继续攻城。 那一头得到并州人马过河的消息,王吉从黄河西岸接着继宣,将麟州的境况说与他知道。原来连日的暴雨,耽误的不单是宋军这边,一发连夏军这头也不好过:因为麟州是一座山城,夏军包围了麟州后,他们免不了在城外驻扎。 附近山多,在山谷凹处扎寨的夏军,人数有不少。因这场雨,许多低凹处的营寨,来不及转移,立刻就被洪水冲走,军士就做了鱼鳖了,人马损失了很不少。因吃了这亏儿,这几日夏军都忙着移寨,重建新寨,人马也需要重新部署,因此打麟州便来得慢些。 既然夏军正搬迁营寨,趁着他们立寨未稳,这个时候正好劫寨。高继宣才不屑于像王吉一样,不敢跟他们来硬的,引着夏军在周遭乱转,要做就做一笔大的。 趁着此时夏军营寨尚未立稳,到了入夜,高继宣率领一行五百余人,身上穿着夏军的服饰,到了夏军的新寨跟前,遂就停驻。此时高继宣将人马分成五队,每队百人。每百人都手执钢刀利斧,悄没声砍开夏军的栅栏,偷入营内。此时百人又分为两队,每队各有五十余人。 众人先摸入左边的营帐,由两个宋军在外面一前一后的把风,其余的陆续摸入帐去。只听见营帐内一阵噪杂,过了不到半刻的时间,帐内声音便重归于寂。 等到众人重新出来,再往下一个营帐摸去。眼看着时辰差不多天曙,高继宣命人发出信号,诸队人马接到指令,立刻撤退,众人重新又砍开夏军的栅栏,各队集结,翻身上马,一溜烟就走了。 次日天明,曳浪都统巡视各寨时,突然来报,说昨夜有宋军偷袭营寨,许多营帐中的军士,睡梦中遭到宋军的砍杀。统计损失,一晚上遇害的足有数百。有了这事,曳浪急忙命晚上都加了岗哨,营寨栅栏都加固了,以防宋军再过来偷袭。 宋军这边,眼看着昨夜一战不错,高继宣又开始挑选下一拨人马,前去劫寨。昨夜的功劳以及赏赐,不少人此时已听说了,看得人眼热。眼看着又要挑第二拨人马,立刻众人齐涌来报名。这一次高继宣挑的人多,一共选中了一千人,专等着入夜。 转眼到了次日的晚上,宋军照例与昨夜一样,仍旧是砍开夏军的栅栏,要偷入营内。谁知道夏军有准备,一听到动静,那厮们立刻冲杀出来,准备将宋军的人马给歼灭掉。这个时候,宋军这边一千的人马,早就已经分散开,零碎的只有五十余人。 这点人马不敢硬拼,立刻在黑影里埋伏起来。黑灯瞎火的,那群夏军没找着人,来回折腾了一番后,没什么收获,也就只好回去睡了。 宋军在黑影里又埋伏了一会,约莫两个时辰后,众人又摸入夏军的营寨,寨内正在熟睡的军士,脑袋又被摘掉了不少。 一连数日,无论白日里夏军做了多少防范,到晚上宋军总是能破开阻碍,然后摸进寨中杀人。因为这个,一到了入夜,夏军军中便人心惶惶,不敢沉睡,熬得狠了扛不住困,第二日一个个睁着两只乌眼,没什么精神再去攻城。 就算一时躲过去一夜,麟州城只要没有被打下来,众人还得再城外驻扎。接下来还有第二夜、第三夜,谁敢保证次次稳妥?一不小心被宋军摸来,被他们趁夜抹了脖子,就全完了!说不得夏军军心涣散,别说麟州城打不下来,许多人已经盘算着要逃了。 这事儿不能再让他继续下去,曳浪都统遂将打城的夏军分兵一半,先去歼灭高继宣,然后再继续攻打麟州城。 高继宣那厮,并不让所部穿宋军的服饰,把两千人马都扮作夏军,也不去问麟州城战况如何。这几天白日里便带着人马在林中睡觉,到了晚上便精神百倍,偷入夏军营寨内杀人。 此时因曳浪改了策略,分兵一半来追打高继宣,山上到处都是搜他的人,吵嚷得紧,林中这觉就睡不成了。 这么多人都忙活着找他,有几次他们几乎从高继宣的鼻子下经过,仍旧没发现这股骑军,只能说他们眼神不济,为了众人少些忙活,高继宣觉得,需要自己提醒一下。既这么想时,高继宣随即命人马重又换回宋军服饰,这还不够,又叫人去满山乱转的夏军脊梁后面,故意射箭。 若是这样再看不见,夏军便都是瞎子了。挨一番射,到此时夏军也终于看到了高继宣,哨探急忙四处去报,说是发现宋军踪迹,各部闻听这个消息,从四面八方便围拢来,众人意思要四面合围,将这股援军一并歼灭。 既然夏军都追着来了,高继宣自然不能久留,随即便撤。所到之处,不知有多少夏军在陪着跑的。高继宣也不是个老实的,偶尔在这里露一下头,立刻就有夏军传报,各部闻听这个消息,从四面一齐围拢来,怎奈白白包围了一场,那厮的人马泥鳅一样,不知道何时又溜走了,众人又开始到处寻摸。 这边厢路途不熟,山林树木又多了,跑的众人一身是汗,跟着高继宣到处乱转,正不知何时能捉住这厮。 这一日有了确切的消息:高继宣那班宋军的下落,已经查得清楚了:宋军的落脚地不在别处,就在三松岭这附近。曳浪都统遂不停歇,立即调拨各部的人马,准备给高继宣来一个合围,然后将他们彻底歼灭。 按照曳浪都统的部署,这一次包围三松岭的,一共能有三路的人马。北路那边,单铁鹞军就有三千的人马,还有三千轻便的骑军,是从神勇军那边借的。所有的步军、骑军加起来,人数上足足能有上万。 南边由曳浪亲自率领,所有的骑军、步军加起来,一共能有一万五千。西面这一路人数虽少些,加起来也有五千人了。一共将近三万的人马,高继宣就算插上了翅膀,也难能逃脱,这一次保准让宋军片甲不留。 高继宣这边,所有的宋军加起来,一共也不过五千人。难得被夏军这么看重,要三路大军过来合围。既然人数远远够不上优势,跟他们硬拼是不行了。危急的时刻,高继宣急忙把王吉找过来,两人商议该怎么抵御。 第106章 三松岭之战 为了能躲过这一次围歼,高继宣必须要想一个法子,不被夏军的三路人马围困住才好。幸而根据眼线的回报,夏军北面这一路人马,为了争功,比其他两路来得都快,只要宋军部署得当,很可能从夹缝之中逃脱出来。 为了能顺利逃过围捕,高继宣命所有五千的宋军,全部都换上夏军的服饰,分为数路,在三松岭附近埋伏起来。一旦瞅准了时机,立刻就突围。 北面的夏军来得快,用不了多时,三松岭以北三十里处的小石沟,已经发现了夏军的踪迹,立刻有探马来报消息。小石沟这边,正好有一队埋伏的宋军。一看见夏军露了头,众人立刻从山岗上来一个伏击。宋军人少,不敢恋战。没等到夏军追上来,众人立刻就往后面撤了。 北路军突然遭到了伏击,知道是宋军事先的部署。等到看清了宋军的人马,急忙追时,那厮们早已经走得远了。混乱之中,夏军已看清了宋军的情况:眼看着马上要被包围,宋军已经无计可施,全都换上了夏军的装扮,好方便突围。这是想浑水摸鱼呢! 北路军一看这个模样,立刻下令,叫人马加快速度往三松岭赶去。一路上看到的人马,不管打扮是夏军还是宋军,凡是人马被网住的,一个都不能让他们逃脱。 暂且不说北路这边。南路这边的夏军,由曳浪都统亲自率领,此时也已经近三松岭了。曳浪前军的人马,这时候也遇到了一支宋军。宋军领头的不是别人,是熟人王吉,夏军被王吉人马一引,又漫山遍野乱转起来。 用不了多时,跟在后面乱转的夏军,人数已经越聚越多。因夏军听说捉了王吉,能赏钱千贯,都争着抢着夺这个功劳,渐渐地人马越聚越多,已经近万。通往三松岭的这条路,本来就不宽,这么多人马拥挤在一处,愈显得密密匝匝的,夏军想转身都觉得困难。 这个时候,北面那路夏军的人马,因为追赶着一支宋军,也从北面杀过来了。三松岭前面的这条路,拐弯处正好是一个斜坡。因为周围山石的遮挡,老远儿根本就看不出来。北路军打头的是铁鹞子,眼看着前面的宋军拐弯,立刻也跟着拐过来。 这个时候,斜坡的下面,正好有着大部的人马,此不是别人,正是南路的那一拨夏军。他们因为追赶王吉,也挤到这条路上了。 北面铁鹞军急急赶来,眼看着宋军到前面转了个弯儿,就不见了。这厮们跟着追过来,也急忙拐弯儿。这一拐弯儿,谁知道前方是一个陡峭的下坡,立刻他们就刹不住了。 见势不好,南面的夏军急忙要躲,怎么这条路没法躲:一面峭壁,另一面正好又是悬崖,一旦不小心掉下去,立刻就能粉身碎骨。左右无路,众人只好急往后退,然而路上密密麻麻全都是人,不太好退。 铁鹞军那边来的快,南边想退已来不及了,铁鹞军早已经撞上来。不少人登时被撞下悬崖,一时间哀嚎之声不绝。趁着这时,高继宣这支埋伏的人马,立刻现身,几千个宋军同时射箭,一齐将强弓硬弩往夏军军阵中射过来。 夏军的追兵猝不及防,登时被宋军射损了不少。因宋军弓弩来的迅猛,这个位置又避无可避,又前后无路,夏军登时就乱了。三松岭这边厢地势陡峭,道路狭窄,旁边的深谷深不见底。因互相一撞,许多人接连坠入山谷。 其中北面这一路,许多又是铁鹞军,周身包裹的全是铁甲,马匹连接在一处,其他的人马哪经得起它撞?便是铁鹞军自己,只要有一匹马坠入山谷,其他的都就带下去了,一掉就是一大串。 除去骑军,步军里面,也有好多被踩踏倒了的。夏军这边,被别人挤落坠崖的、被自己同伴踩踏的、被宋军弓弩射损的,还有因为服饰的原因,分不清被友军砍杀的。一时之间,夏军的状况惨不忍睹。趁着这势,王吉与高继宣两边立刻合兵在一处,随即在后面追杀夏军。 正乱的时候,西面的夏军又杀过来。因宋、夏的服饰全都一样,三路人马齐杀过来,也分不出是敌是友了,为了能够逃出来,众人只管乱杀一气,好夺路而逃。 说不得三松岭这一役,夏军非但没得到好处,损失还不少,三松岭一战算彻底败了。那头麟州城城中,因曳浪分去一半的攻城的夏军,前去追击高继宣,王凯的压力顿时减轻。到此时已知城外援兵到了,麟州守军有了指望,所有人立刻精神百倍。到此时非但守城不成问题,王凯干脆一鼓作气来一个反杀,将攻城夏军诛杀了不少。 三松岭一役已经败了,麟州城这边还战况不利,若迁延日久,不是个头儿。这个时候,偏偏石州又有来报,道晋宁军已经发兵石州。曳浪都统怕石州有失,随后也就撤了。麟州那头,既然城外夏军已经撤走,麟州已经没了危急,高继宣率领本部的援军,也就往并州撤走走了。 那一头元昊因为祥佑军围困麟州城,耗费了不少的人马和辎重,眼看就要拿下来麟州,谁知道曳浪都统不争气,这厮直接放弃麟州,就这么走了。 李元昊不愿意让攻打麟州半途而废,遂决定往麟州再增援兵。夏军这边,从立国之初直到现在,西夏各地人马的数量,此时基本上已经稳了:右厢在瓜州西平军有三万人,以备应对高昌回鹘,天都山有三万人,以备应对吐蕃人,甘州甘肃军有五万人,用来防备回鹘、吐蕃两路大军,以及接应黑水城。 夏军左厢,在宥州嘉宁军有五万人马,盐州有五万人,以备应对宋军来袭,东面灵州故都有五万人马,以备宋军从东路进兵,北面黑山威福军有五万人,以备防辽。西北贺兰山亦有五万人把住山隘,以备辽军从北面攻来,守卫兴庆是八万人。另外左右两厢、黄河南北交通要道上亦安排的是重兵把守,以利大军迅速集结。 麟州周边,灵州虽然有五万人马,为防万一,元昊不愿意轻易动它,用时还需要从兴庆调遣。然而兴庆到麟州,路途遥远,又隔着黄河,转运不易。此时有人便说与元昊,叫他从黄河水路上运兵,不出数日,就能把兴庆的援兵给送到麟州。 张元自从上次三川口战后,元昊将他老小接来兴庆,此时他就改了态度,非但不说休养生息这件事,如今一反常态,反而怂恿元昊打仗,比元昊自己倒更积极。凡是元昊看好的,张元也就跟着应合,基本没什么反对了,如今他们君臣两个,已经是空前和睦了。 等到元昊拿水路运兵这件事问张元时,张元也就跟着同意,而且这些日以来,张元似乎在忙别的事情,一切全凭元昊做主,对麟州之事不太在意。既然国相都不反对,元昊这边更没问题,立刻这件事也就准了,随即命人安排好运送十万大军的船筏,这次就走水路了。 此次夏军从水路来时,元昊本人也一并随军,预备亲自打麟州城。黄河的走向,从西南方过来,经过夏国都城兴庆的西面,一直往东北方向延伸,然后在克危山东面拐了弯儿,直接东去,途经辽国,然后又从辽地再折回来,形成个“几”字,流去宋地。府、麟、丰三处宋地的位置,就在黄河拐弯的西岸,“几”字的内侧。 元昊要水路去打麟州,怎奈元昊大军的船只,实在是太多,过来的时候太过显眼。这些运送夏军的船只,立刻让黄河东岸的岢岚军军使席文蔚注意了,席文蔚随即命岢岚军从河对岸箭射夏军。 夏军骁勇是的骑军、步军,铁鹞子、步跋子见了别人是威风不假,什么时候水战驰名了?因为岢岚军这一通射,夏军的水军登时就乱了。这次实在是到不了麟州,在府州这里就纷纷下船了。 李元昊这厮走哪吃哪,既然到了府州这里,干脆他就不去打麟州,直接转头就打府州。府州城倚山而建,东南是水门,元昊先就打水门。夏军趁着夜色的隐蔽,无人觉察,从东面悬崖峭壁中往城中攀爬,准备先将水门拿下。 夏军那边,又是船、又是人的,弄出那么大动静,府州城岂能不知道。早在数天之前的时候,知州折继闵已经下令,要各门守卫严加盘查,城里面早已经防范了。 从东面攀爬的那些夏军,没等着爬到一半呢,立刻被城中守卫发现,一通擂木炮石滚将下来,一连串夏军就坠入黄河,一发连露头呼救的机会都没了,彻底悄无声息了。 元昊见暗中偷入这条路不行,干脆来一个利索的,直接率人马将府州城围了。因元昊亲自率领夏军攻城,府州城知州折继闵,立刻率六千折家军,上城来把守,说不得两边血战了数日。 第107章 李元昊兵围府州城 元昊趁着夏军打城,从城外将府州团团看了一遍,到底让他看出一处破绽:府州城西南角上有一段城墙,因为夏军的持续攻打,似乎要破。元昊随即命夏军猛力攻打北面,将折继闵主力吸引去北面,这头却趁机把泼喜军调过来,叫泼喜军尽力攻打西南墙,西南处城墙看着要破。 恰此时张岊四处巡视,正走到西南。因夏军的抛石不断打来,轰隆作响,连脚下都跟着一块儿震动。随着一声巨响后,只听见军士齐声高呼:“城要破了!”张岊猛然听见这话,立刻奔来,果然见城墙上一角被夏军打破,已经塌了。夏军趁着西南角塌了,蜂拥着便要闯入城内。 见势不好,张岊立刻命军士执盾上前。就这么一个夹着一个的,做成一堵人肉的城墙,堵住城墙破损的缺口。张岊自己亦跳上城墙,不顾迎面而来的箭矢,一阵搏杀将夏军杀退。因这场厮杀,宋军守军阵亡无数,张岊面上中了一箭,右目被夏军箭矢射损,身上到处刀伤无数。幸而援军救护得及时,这次城池未被攻破。 因元昊一连攻城多日,府州城中的粮草辎重,已日渐短缺。府州应得的粮草辎重,之前已经送至麟州。连日来都有大军阻挡,到此时仍旧还在麟州。既然城中粮草辎重急缺,急需人押运,其余的人马因要守城,康德舆随即与张岊五十骑,叫他去麟州接应辎重。 张岊人少,打算先去府、麟交界之处的宁远寨,打探麟州过来的消息,看情况再去麟州接应。哪里知到了宁远寨之后,才发现宁远寨已经被夏军大军攻破,宁远寨寨主王世亶、守将王显以及寨中一应的军士,尽皆战死,宁远寨早已被夏军夺去。 原来元昊趁着攻打府州城时,重又命祥佑军都统曳浪率三万人马再出石州,此时曳浪率祥佑军已经攻下来宁远寨,正在麟、府两地中间埋伏。 因宁远寨已经落入夏军手中,张岊没法在这里接头,随即又往麟州赶去。麟州那边,因要往麟州运送辎重,为稳妥间,一共派出来王凯、王吉两路人马,张岊五十骑一路向前,正巧就撞见王吉这一路。两路人马既然遇着,随即也就合兵在一处。 王吉这边是三千人马,随行的还有一个内宦监军,也一块跟着。因前番祥佑军来攻打麟州时,动静闹得大了些,上头因此命他过来,为的是汇报三州的军情。这厮姓宋,名讳别人也不敢打听。本来王吉不让他跟随,怎奈这厮自己觉得说,既然夏军已经撤走,那么安全就无虞了。 更何况宋监军已到麟州好几日,除了这边山林环绕,风景不错,夏军在哪里?必然是夏军人马确实也来过,多少也有限,让这班人故意夸的大了,好让官府多运钱粮,多求赏赐,做了监军这些年,类似的事情有不少,以前比他们更能说的,也见得多了。 不管旁人怎么劝,这厮一口咬定了说,危不危险他知道,“心中有数”,让众人别管。因为众人不让他跟,这厮反而心疑道:“莫不是前番战况是假的?非不让去,他们是害怕露馅了么?” 这厮因是上头来的,性格执拗,做什么下头也只能侧耳听着,又有哪个敢去驳他?其实众人自心里也寻思:“让这个鸟厮吃点苦头,倒也是好事儿,省的在这里趾高气昂的胡乱指点,让人看着就来气。” 不说张岊与王吉两军相遇合兵在一处,张岊打头,率五十骑军在前面开路,王吉与宋监军押运辎重在中间,半途之中,果然就遇着了几股夏军的流寇。张岊勇猛,在前面率人将流寇击溃。 夏军都来到了眼皮底下,宋监军此时亦已见了,口里心里仍不服气,仍然是觉得夏军的确是有,不过是一星半点的,哪里有传说中的那么夸大。监军有时候甚至觉得,这班人恐怕也只是宋军假扮,演出来故意在半路上吓他,破绽都找出来好几处了。他们边上的这些人,欺负上面人消息不通,为了军饷,什么花招想不出来?这些花样他见得多了。 众人护着粮草辎重,继续前行。待到走到清眉浪时,只听得寂静山中一声哨响,突然涌出来大股的夏军,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宋军立刻将队伍停住。等宋军将车辆环绕围成个圆阵,那一头夏军早围拢来,已经团团将宋军困住。 眼看外面密匝匝的人,宋监军此时方才醒悟:之前他们说的那些,似乎也不是闹着玩儿的。若演出来的,应该没有这么大阵仗。此时再后悔跟出城来,已经晚了。 王吉没时间和宋监军计较,立刻爬到粮车顶上,从上面看时,不单是眼前这些人马,远处还有重重叠叠的阵型,正往这个方向涌来,根据腾起来的尘土看,王吉大约估计一下,夏军人马不下于两万,而且人数仍在增加。 前头张岊不肯待在圆阵里,就这么等着,张岊看了一番后,认为必要从夏军军阵中杀出一条血路来,或许还能出这个重围。看到这时,张岊立刻行动起来,他一招手儿,从府州跟来的五十骑,立刻跟着他出发了。 眼看着张岊率领人马冲出圆阵,夏军挡不住张岊的冲杀,登时阵型就向后溃退。张岊率领众骑在前面冲杀,旋风也似的所向披靡,已经冲出去足有数丈。众骑冲到这里时,速度被夏军阻滞住,再往前进便就难了。 夏军不容许宋军冲出去,刹那间四面八方的夏军都朝着张岊围拢去,将张岊一行围在中央,乱矢胡乱朝中间射去。张岊一行只顾冲杀,坐骑已被夏军射倒,众人步行继续杀敌。战不多时,地上已经满是尸首。眼看着地上尸首愈积愈多,连接起来,似乎能够排他个数里。 一时间厮杀声、呐喊声、破甲声、溅血声、兵器刺入身体声、头颅滚落坠地声、呻吟声、军士受伤惨叫声、刀枪间相互碰撞声,声声入耳,眼前的景象配合着声音,似乎是进了修罗场。 宋监军打眼往外面看时,那些军士,死成什么形状的都有,不管你想看不想看,就那么大喇喇的摆在眼前。见了这样的情景,吓得宋监军胆战心惊,一颗心提在半空里。 蕃人箭密,只有一盏茶的工夫,出去拼杀的那些宋军,就接二连三倒下了,张岊害怕要全军覆没,步行在乱军中夺马数匹,就分与左右宋军骑坐。张岊这一小股的人马,在夏军中间左冲右突,冲散夏军的阵型。 似乎又过去半个时辰,到此时宋军在前面冲阵的,只剩下张岊一个人。张岊已经中了数刀,仍在那里尽力搏杀。不知从哪里射来阵流矢,正巧射穿张岊的头颅,张岊中箭后栽下马来,宋军这边都看见了。张岊一倒,刹那间前方阵线把守不住,蕃人直接往宋军阵型中冲来。 本来王吉在阵中拼杀,不容易杀退一拨将要爬上粮车的蕃军,溅了一脸一身的血,忽听见背后声音不对,转头一看,是宋监军在好几层摞起来的麻包后面嚎哭起来。那厮眼见张岊战死,心里彻底没了指望,也就哭了。 不知因为什么缘故,那厮口里嚎出来的声音有些奇怪,有些像拐着弯出来的,听上去似乎是唱着的。这么个怂货非跟出来,看着就火大,这厮又搅扰的别人不安宁,王吉照冲着宋监军大吼一声,命他快闭了那张鸟嘴。 因为这喝,这厮倒是闭了嘴了,王吉转头不见他一刻时,那厮重新又弄出来了新花样:自己已解下衣带来,把个衣带挂到脖上,颤抖着两手打不成结,口里抽噎着想要吊死。因他做出这么个架势来,王吉愈发嫌他捣乱,忍不住怒火大骂他道:“这鸟厮给老爷消停一点!死先死我,你怕个屁!” 既然王吉这么说,宋监军果然听他的话,两只手仍旧拽紧了衣带,乖乖的等着王吉战死。说话间王吉将宋监军脑袋往下一摁,帮他躲过一阵流矢。眼看着圆阵要守不住了,不能窝在这里等死。王吉将监军一把拽住,扯过那厮的头发,拉着他就往车底下摁。监军挣扎不过王吉,仍牢牢抓住脖上的衣带,死不放手。 旁边大车里装载的全是辎重,兵器军械的什么都有,王吉跳到一辆大车旁边,从车上拽出一把弓弩来,朝外面夏军放了一箭,有个屁用,还不是江河里蜻蜓点水的一般。王吉立刻将弓弩掷了,重新取出面盾牌来,就这么左手盾牌,右手持刀,腾地跳出圆阵来。 阵中其他宋军见了,也学着从车上抽出盾牌,腾地跳出圆阵来。众人跟在王吉身后,立刻排列成阵势,往前便冲。费了不多的时间,众人便冲到距张岊才刚不远的位置上。 张岊才刚倒下的位置,正巧有块山石的阻隔,因此上到现在仍旧尸首完好,没有被踩踏。宋军此时在张岊右侧,正与夏军正面交锋。 眼瞅宋军不注意,左侧一队的夏军,偷偷绕过山石的背后,纷纷脚踏上弩,就要往宋军阵型中射去。等到王吉众人发现,似乎已经有些晚了:才刚众人因盾牌重,早就陆续将盾牌弃了。不少人为了厮杀爽快,干脆连重甲都剥掉扔了,既然遇着了这场恶战,爷爷们今日就没想着要活着出去。 第108章 辎重车被困清眉浪 等众人发现了这拨弩手,叫一声“不好”,心道这次算彻底完了。关键的时候,只听见“咯噔”的一声响,夏军弩手便倒了一片。急去看时,却是张岊从那块山石下爬起来,手里抄起把长矛来,扫那厮们腿。 原来那支箭矢只贯穿了面颊,却不致命。张岊一时被射倒晕了,到了这时方才苏醒,面带箭矢又在厮杀。众人因见张岊没死,登时大喜。愈发身上加劲起来,努力破敌。 不说张岊、王吉与夏军厮杀。那一头等到王凯从别路赶来,要与众人会合时,正巧见张岊、王吉被夏军大军团团围住,宋军虽然死命拼杀,当不住夏军人数实在太多,到此时清眉浪这里聚集的夏军,人数上已经足有三万。 此时王凯手上的人马,也只有三千的清边军,即便是王凯杀入重围,只能是给夏军添盘菜,没甚么大用。既这么想时,王凯遂不杀入重围,重新去寻找别的办法。清眉浪对面是道山梁,从山梁上往下看,正好对着夏军的背后。发现了这个,王凯直接引清边军转去山梁,以便偷袭夏军的背后。 就在张岊、王吉率领宋军冲阵时,王凯的三千清边军,也终于从小路绕到了夏军背后的山脊上。此时王凯站在山腰,眼睛从正面往下看时,正好能看见下面夏军的中军,距离王凯不过才数丈。 对面清眉浪那一边,被夏军包围的那些宋军,看着模样已经是不行了。非但张岊重伤在身,马上就快要把守不住左侧,右边王吉的情况,能稍微好些,而且也已身受数创,两个人都已是强弩之末。 张岊、王吉身边的人马,此时剩下的不过百人,而且仍在急速减员。眼看着宋军兵力渐渐不支,马上就要全军覆没,王凯随即命清边军做好准备。 此时山下的那些夏军,仍在奋力歼杀宋军,未觉得背后有什么异样。中间众人簇拥着的,似乎是夏军的一员大将,周遭许多骑在来往奔驰,一拨一拨来通报消息。王凯马上认准了这厮,就命人射。 清边军擅长的就是强弓硬弩,既然是王凯一声令下,顿时宋军中千矢万弩,一齐往下面夏军中这员大将射来。随着一阵箭雨过去,那厮登时就变成刺猬,眼瞅着已经救不活了。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祥佑军都统曳浪。 那头夏军突然遇袭,即刻就就近寻找遮蔽。身边近卫急忙去遮护都统时,早已晚了,此时中间的曳浪都统,都已经不成人模样了,彻底没救了。众人一见这个情景,登时都吃了一惊。不予夏军缓和的时机,马上王凯身边清边军的第二拨箭,紧跟着又来。 短时间内,夏军就遭遇这两场矢雨,登时着慌,下面顿时就乱成了一锅粥,都四散躲避。 正在此时,背后山脊上的一拨宋军,呐喊着便就冲下山来。夏军此时已没了主将,无人调遣,突然见宋军冲下山来,来袭击后方,一时众人都没了主意。那厮们正不知有多少人马,洪水也似的从上面高处就往下冲,这个时候逃命要紧,谁还细看? 夏军中一旦有了开始逃的,其余的立刻也跟着逃,内中有许多人反应不及,立刻让溃逃的夏军挤下山谷,连头带脸的跌得粉碎,场面登时惨不忍睹。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谁还傻乎乎在人潮中就这么呆立?一时间众人都只顾逃命,夏军各线登时大溃。 正在张岊、王吉与祥佑军拼死搏杀的时候,李元昊因府、麟的宋军被曳浪困住,无力北顾,趁这个机会正好儿取丰州。想到这时,李元昊立刻命人去黄河北岸,联合克危山、定州两处蕃部的人马,向南进兵。 黄河北有哪些人攻打丰州,元昊这里已安排了:命乌伊拓容守克危山,叫析利部、没细部、没啰部、补细部、保细部,这五部人马,上万余人就渡过黄河,从北路这边攻打丰州,随便阻住王余庆北逃之路。 元昊这边,从南面府州的方向攻打丰州,给丰州城来一个双向的夹击。为了阻住别处的援军,来救援丰州,李元昊命两千人马阻在当路,阻止折继闵从南边过来。 南、北两线的夏军同时打来,一时之间,丰州城面临的压力何止数万?眼看着夏军如蝇飞蚁聚、飞蝗蔽日也似的围拢来,城外来犯的敌军,杀灭一拨又来一拨,不断有夏军登上城墙,往城中攀爬,根本他就杀之不绝。 白日里丰州守军守城一天,不容易夏军的攻势渐渐减弱,守城的宋军,终于能够缓上口气。等到天色渐渐暗了,元昊的夏军趁着夜色,又来攻城。 晚上夜视的目力,远远比不上白日,正巧今夜又月光不显,夏军趁夜又摸黑攻城。为了能看清城下夏军的部署,城内守军不得已点起火把好来照亮,不断用火箭往下照射,这正好让夏军当成了靶子,乱箭一齐往城上射来,宋军因此吃亏不少。 知州王余庆这一边,已经拨出去数拨的人马,去请救援。据回报说,通往府州的那条路,已经被夏军给阻住了,求援的根本过不去。而且根据可靠的消息,这个时候,连府州亦被重重围困,他们自己都危在旦夕。 既然府州这一路不能指望,只得向东面岢岚军请求救援。虽然如此,然而岢岚军与丰州距离不近。王余庆大致算了一下:根据在路上的时间算,想等到岢岚军援军过来,时间上最少也得两天。 只要众人能坚守两天,丰州就有可能会保住。王余庆随即传令下去,叫全城的守军,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让丰州坚守住两天。 不容易第一夜熬过去后,眼看日头已升起来,又到了次日。第二日白天攻城的夏军,比起昨日来只多不少。一天的时间,西南、东北以及正南的城墙,先后被夏军夺取过,多好处位置连连告急。 幸而西南角危急的时候,兵马押监孙吉正在巡视,及时赶到了西南角。东北角那边,因指挥使侯秀在北面坚守,听说东北角被元昊打破,及时率援军护住了东北。王余庆听说南门危急,亲自率人马守护在南门。 不容易众人坚守了一天,看着日暮。王知州传令与众人说,只要再坚守一晚上,明天一早,就可能等到别处的援军。实情大家都明白,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莫说元昊在南面设了支夏军,府州的人马过不来。 就说岢岚军那一路,隔着黄河也不好过来。就算要渡,夏军岂能是吃素的!河对岸早已设了重重的伏兵,夏军人马占优势不说,岢岚军人少,未必敢渡河。就算他们能冒死过来,两天的时间也不可能。到那个时候,丰州城早已经被攻破了。 道理众人都明白,只是王知州这个话儿,没有一个肯点出来,哪怕是留一丝念想呢,也总比毫无希望强得多。 第二夜丰州不幸运,当夜没用了太多的时间,那头元昊先破了南门,南门上丰州知州王余庆抵挡不过,立刻就战死在南门边上。眼看着丰州城南门破了,夏军潮水也似立刻从南门攻入城内。兵马监押孙吉从别处赶来去救南门,因挡不住元昊的攻击,随即也战死。 北门上指挥使侯秀听闻南门被夏军攻破,立刻分了一半的人马,意欲重新再夺南门,然而实力不容许,转眼之间,北门亦被夏军北线人马攻破,侯秀本人被流矢射死,北门亦彻底失守了。 如今城内主将全都战死,元昊随即就占了丰州。因丰州军民反抗太过,元昊将丰州军民屠杀殆尽,许多处民房皆被焚毁,城中一时血流成河。 这头元昊得了丰州,转回头重新打府州时,此时南边又传来消息,道祥佑军都统曳浪被宋军射杀,祥佑军因曳浪死了,不战自溃。元昊闻听这话忿怒,问曳浪被宋军多少人马打败的,回说宋军是六千人,元昊听见这话更怒。因曳浪已死,祥佑军不能一日无主,元昊只好调拨身边的人马,填补石州祥佑军都统之缺。 因之前曳浪被射死,祥佑军大溃奔走,宋军在清眉浪被困的这处人马,立刻也就解了围,王吉、张岊就重整队伍,和王凯三千人合兵在一处,运送辎重再去府州。 那一头府州城折继闵因听说张岊中途被困,亦率人杀出城来过去增援,就半途中接着众人,众人一块返回府州。众军将粮草辎重运至府州,至此时府州城粮草辎重就不缺了,即便是元昊再来围城攻打,也不怕了。 李元昊本指望祥佑军断掉府州的粮路,府州无了辎重粮草,就不能坚守。然后趁着打下丰州,一鼓作气再拿下府州,一改当初定好的策略,从北向南取这三州。谁知道曳浪能被射死,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气的元昊在周边好一阵屠杀。 元昊重新整治人马,夏军从丰州又集结去府州城下,然后又要打府州城。怎奈夏军攻打三州这件事,并州高继宣、河东路岢岚军、晋宁军等多部人马都知道了,各方已经集结所部,相继往这边发兵了。 这个时候,攻打府、麟的良机,已经错过,元昊命丰州夏军在丰州南修建堡寨,以防宋军再夺丰州,元昊那头随即退兵,率大军返回兴庆了。 第109章 李元昊亲访国相府 因前番元昊兵出东面,攻打府、麟、丰三州,得了丰州。其他麟、府两个城池,因故没能到手。如今元昊回兴庆已数月了,心中仍旧有些不平。因有人密报,说国相张元家近日反常,经常有宋人来往走动。 根据人报,早在元昊出兵之前,就有人与张元有多次往来。张元此人元昊知道,朝堂上那些派系间角逐、朝臣争斗之类的事情,张元一向是很少掺和,与僚属之间往来的也少,那些人少有能到家里来的。 先前元昊虽然将张元老小都接来兴庆,张元其妻为人腼腆,非但与党项人之间来往的不多,与兴庆城内的其他汉人的妻室,亦不多交往。张元其子人又老实,只会在家里埋头读书,从不与同龄的年轻人在一块玩闹嬉乐。 他们一家居住在兴庆,一向是深居简出的,如今有人来经常走动,确实是反常。因此上元昊也就心疑,遂打算亲自去相府中过问此事。 据这几日眼线来报说,与相府中来往颇密的,似乎是一个方外之人,好几次召集人在张元家中诵读佛经。元昊对僧道之流的一向厌烦,更加上不久前西夏太子李宁明因为学道,走火入魔,气忤而死,愈发让元昊厌恶僧道。 说起来这个宁明太子,与他父母的性格大不相同,临终之时曾有过遗言,说今年夏地,过半的国土遭遇大旱,天灾之际不愿厚葬,希望下葬只一袭白袍。自言早逝倒也好,希望以己身弥补父母所造罪业,抚慰天下的百姓。 说起来除了早逝的幼子以外,野利氏与元昊有两个儿子。长子宁明背地里常与野利氏作对,不太听话,因此野利氏不喜欢宁明,她更中意宁令哥,因此今次宁明病逝,野利氏并不是太伤心。倒是宁明死了,该宁令哥做这个太子,趁她的意。反倒是夏王李元昊,虽然平素呵斥宁明,其实比起宁令哥来,他还是更喜欢李宁明。 若宁明仍在,所有不好的事情、那些难扳的石头,元昊在前面都解决完了,到了宁明继位的时候,按照国相张元指出来的那条路,夏国难能不兴盛。如今宁明这一没,眼看着这条路走不通了。夏国将来何去何从,如今已成未知了。 元昊并没有按照宁明的意思,在丧事上节俭,反而厚葬了李宁明,重新立李宁明之弟、野利皇后所生次子宁令哥为西夏太子,此是别话。 这日元昊得到消息,说相府今日又在宴客,元昊听见遂亲到相府,不允守卫事先通报,便就要进,装作是无意中撞上的模样。果不其然,元昊亲自见了这个宋人,一袭灰袍,身材清癯,面有长须,元昊见之,脸上颇没有什么好色。 那人眼乖,见了元昊来见张元,遂不打搅,等到拜过元昊后,就跟随从人们一块儿退了,留张元、元昊两个人说话。 等到那个宋人退了,张元遂问又有何事。元昊遂道:“我来无事,倒是国相似乎有事。”张元听见元昊这问,知他心疑,于是口内也就道:“陛下听说过‘弥勒教’么?”元昊平素厌烦僧道,这个元昊却不知道,这不过这事与张元有何瓜葛?元昊心中十分纳闷。 张元自却转了话儿,道元昊道:“去年秋时黄河决口,山东遭灾,宋朝为了填补决口,从山东、河北招募民夫十万余人。两岸的灾民,其中大多数逃去河北,一时山东、河北灾民无数,瘟疫又出,死者甚重。 至十一月,河北全境突降大雪,压塌民居足有千栋,河北路各府县冻死者上千计。今年开春,宋人为了防范契丹南侵,在北面建北京大名府,驱河北、山东劳役数十万计,两路全境怨声不绝,陛下试问,此却不是一个良机?” 听了张元这些话,元昊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道:“近日山东、河北有‘释迦衰谢,弥勒持世’之类的传言,是你们么?”张元也就回元昊道:“我只是替别人传个话,做与不做,还在于陛下。”元昊如今正愁边事,宋朝那里正没计寻思。如今送上门来的好事,哪有不去做的道理,随即安排那宋人要见。 说起来引头的那个宋人,却不是别人,正是国相张元年少时的同乡密友,华阴的张峦。早在张峦、张元年少时,两个常在一处玩耍,与三教九流都有过来往。曾经有个相者说,华阴张姓,将来能出两个宰相。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峦将此事牢牢记在了心内。后来张元在西夏做了国相,应了其一。当年一块儿在华阴时,张元只不过是县里一个只会吃酒打架的泼皮,见识、学识,甚至是野心,与张峦比起来都弗如远甚,张峦岂不如张元?这件事十分让张峦不服气,心里便存了些较量的意思。 之前因为屡次遭灾,内中有些主意多的,编出来一些“释迦衰谢,弥勒持世”之类的话语,不过是图财,骗那班呆瓜些小钱花花,在意的不多。谁知就这么句哄人的话儿,渐渐的在河北、山东居然传扬开,百姓竟然趋之若鹜,纷纷都信,这事儿众人却没料到。 事情一旦出乎意料,免不了就有人要打主意。不久就有贝州宣毅军小校王则与宣毅军军中小吏卜吉这两个,凑在一块一合计,都觉得这事儿可以大弄,这两个随即创立了‘弥勒教’,王则自己任了“教主”,让卜吉这厮任了“护法”。眼看着大事已经定了,却没有经书可以传讲。 卜吉与张峦之前认识,曾经打过几次交道。因王则创教,急需要经书,卜吉便想起张峦来,遂使了重金,请张峦写经。张峦出家了这些年,已经是可僧可道的了。只要有钱,哪家的活儿都能干。既被看重,遂就施展平生才华,写出来《五龙》、《滴泪》这两部经,在弥勒教教众中传播开。 有了经书,王则又花钱请了许多道行高的,广施符水,与人治病,效果甚好。有些人是不鸣则罢,一鸣冲天,弥勒教登时香火旺盛,盛况空前。 如今事业做得大了,这么多人都加入进来,再似先前那班混乱,就不行了。为方便管理,众人便草创了一套规矩。譬如入教,弥勒教不分贫富、长幼、男女,凡事愿意入教的,只需念上一遍咒语道:“弥勒现世造法船,船在婆娑海岸边。船帮船底是沉香木,鲁班亲自做桅杆。若问法船有多大,与你从头说根源。东到东洋大海边,南至南海普陀山。西至西天雷音寺,北至北海放马滩。 弥勒佛祖坐上位,十八罗汉在两边。二十八宿随左右,关公韦陀来护船。有朝一日船开了,再想上船难上难。” 这一套咒语一百多字,字虽不多,那些新入教的人,多是一帮愚夫蠢妇,就算让他们照着念,这厮们也未必认得字。就算有师父在旁边教,一句一句教他们,这厮们也经常跟不下来,要么就是跟错了,把“婆娑海岸边”说成了“婆婆海岸边”。把“沉香木”念成了“陈丈母”。 除此之外,还有把“弥勒教”念成“米了教”,把“法船”念成“发喘”的。后来干脆改了规矩,实在跟不下来的,只要把咒语能说上两句,这事就算完。 念完了咒语,请香头和师父坐在上座,教众分别与两位上茶,然后用朱砂在口边、心口、掌心点三个红点,意思与教中口不说坏话,心不想坏事,手不做坏行,但有异心,上头神明都看着呢。 然后在两份文书上写上入教者姓名,摁上了手印,就算是与神明下签下了合约。事后将其中一份合同文书本人保存,一份留与教中保存,烧完夜纸,至此时入教仪式就算是成了,从此便是教中之人,可以得弥勒佛庇佑了。入教之后,众人可以往教中捐钱,以备将来种福田用,多少都随意。捐钱少者得小福,捐钱多者得大福。 入门以后教规也简单:凡入教者,可以不剃毛发,不穿僧衣,在家出家。白日里众人正常劳作,入夜则聚集聆听教理,教首们平素除了讲经、施符水与人治病以外,还可看相卜卦,预测天时,还教授拳术,打坐、医诊,教众之间,可以师徒相传。 因此教提倡教众孝顺父母,入了教来,原本在家中忤逆不孝的儿孙,为了这话,吓得赶紧回家给爹娘挑水。成日生事闹乱的儿媳,到此时说话也都变了腔调,一句重话也不敢说,生怕弥勒佛怪罪,再降些灾难下来。众人一看有这好处,都争相让晚辈入教,一时间父子母女间互相传播,村坊、邻里、亲属之间,不断往里头拉人的。 弥勒教正在壮大时,突然赶上黄河决口、河北大雪、大名府开建,这几件事加起来,让山东、河北多地的百姓忽然就觉得:老天真的要降灾了,再不上船,怕就晚了!吓得周遭皆人心惶惶,不可遏制,纷纷投到弥勒教门下。 一时间弥勒教兴盛无与伦比,教主也立刻声名远播。河北路许多州府的人,响应的何止数十万众,众人笃信王则等人,心甘情愿供他驱驰。 第110章 王则起事 张峦一个来帮忙的人,此时见教中势头太好,也就干脆入了伙。卜吉为了行事方便,就使了钱,让张峦也一同做了一个宣毅军军中的小吏。 借着小吏这层身份,众人故意把些吓人的话,在教众当中传讲开,让人觉得:眼前些小灾不算什么,后面还有更大的灾难,上面没有弥勒庇护,灾难来时恐怕难活,吓得众人不敢不入教。 到此时非但是河北路乡村市井中细民百姓趋之如骛,军中亦有许多信的,连财主员外、读书秀才、大小官吏许多人等,都已开始笃信起来,纷纷筹钱,已开始建庙塑像了。 既然事业如此兴旺,王则暗中自封为王,封张峦为宰相,封卜吉为枢密使。要做大事,没钱没人都不行,张峦遂就想起了张元,到他这里来碰个运气。 当初张峦刚来商议这件事的时候,是张元说,元昊这人血冷无情,不管是宋人还是夏人,在他眼里都只是棋子,只要是他能战胜对手,棋子的死活与他无关。开弓没有回头箭,让张峦自己思量好了。 张峦听见这话笑道:“历来世上做大事的人,不就是一向如此么?”按张峦的意思,只要他能飞黄腾踏,即便是将来粉身碎骨,全无所谓,更何况棋子间也是相互利用,谁是棋手还未知呢,让张元只管与他荐。既然张峦这么说了,张元也就只好随他。 话儿张元已经带到,元昊也就见了张峦。至此河北路“弥勒教”之事如何安排,就由元昊亲自过问,已转由别人另行负责,张元不得再去插手。至于他们怎么商议,就是张峦和元昊两个的事,再就与张元不相干了。 说不得当下张峦见了元昊,两边商议好了“弥勒教”如何起事这件事。元昊这边倒是爽快,事谈的拢了,钱、人,以及其他一应需要预备的东西,不多久陆续也就到位了,是时候开始大干了。 王则私下里询问了总教首李教,各地的教众叠加起来,人数大约能有十万,其中笃信的也有数万。既然人,钱诸样都已就位,王则众人遂就商议,要将起事这件事,正式从暗处转为明处。 按照弥勒教惯例,弥勒教底下的这些教众,每过十日,便由师父们召集起来,所有好的、坏的事儿,一股脑儿都向上面汇报。香头听完了大家的事迹,便挨个点评。有好的立刻被夸赞起来:“这几天小花皮一伙人干得不错!竟敢到囚牢跟前喊口号,帮忙教里拉来了三五条好汉,这个功劳给你记上,果然当初没错看了你,是个当香头的好苗子!” “小周三最近愈发能耐,半个月拉来了二十八个人,捐的钱加起来有十千,你把舌头伸出来,叫俺们看看,让众人也跟着学学本事,长久下去了不得。”等到众人笑毕后,香头仍继续夸奖道:“再加把劲,等牛家村那边有师父的空缺,我留给你。将来你要是升上去,让教主挑去了也未可知。” 除了精锐们被夸以外,也有些笨的经常挨熊:“你两个蠢驴,来的比别人早半个月,连人毛都没有给我拉进来!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每日就知道睁着眼吃饭,亲朋好友半个也无么? 就算是再笨,爹、妈、姊妹的也没有么?连他们你都说不通,更不用指望说别人了!懒驴不上磨的东西,就没打算要好好干!上次教主不放心,问我咱们这边的情况,我还跟他打了包票,说个个都好,如今也打脸。怎么教出来你两个笨货!” 骂完了香头还解释道:“别以为我故意难为你!来的人多了,难道你们不升个师父?上面看见咱们做得好,也能多多提拔几个人。底下人纳的钱多了,你们上面的不跟着多分?!你不上进,自己偷懒儿过得穷,与我又有什么相干!为好我才指点你两句!你道我愿意操这份心呢。” 众人立刻都附和道:“您老不用跟他们解释,那班不上进的货,不知道好歹,你哪一次操心不为了俺们?他们上面提拔人,哪一次不是靠您老推荐?上面想多分赏钱下来,也是多亏您老说话,底下人才跟着得些好处。 那种扶不起来的货,随他们去吧,穷死了也是自己活该!何苦你跟着生气呢。但凡明白点道理的人,都知道您老是为了俺们好,谁敢说一个‘不’字呢。” 然而香头毕竟是香头,就算底下人再不济,也不容许有人掉队。按他的说法,入了教来,所有弥勒的教众,就都是兄弟姊妹了,必须要互相帮扶着才行。对那些困难的兄弟姊妹,不能就这么袖手旁观,众人必须要帮扶着上进,这样才是一家人呢! 每次奖罚了一番后,由师父向香头保证说,叫上面放心,有师父、师兄在前面领着,好的带动着平庸的,互助相帮,管保让弥勒教在本地更加兴盛,让教主的恩泽遍及各处。 因张峦跟元昊搭上了线儿、与辽国那边商议的事儿,看着也有了眉目了,有了外国的支持,买卖做的更大了,教主王则便开始着手大弄起来。 这时候弥勒教再聚会,香头、师父们讲的东西,从“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作恶”、“修善行”等警言、戒律之类的言语,慢慢转换,转换到到引人深思的话题上,譬如他们这么问:“凭什么穷人家终日劳苦,却食不果腹,衣不避寒,富人家终日玩耍享乐,却食饱衣暖,家财万贯?” 等到引出来众人的怒火,上面的话题也渐渐转变,变成了诸如“天生万物,物类平等,天下不是哪几家的。都是一般的父母皮肉,凭什么给他们纳粮上贡?”、“弥勒在上,护我华夏,不与天家做驱役”之类的话语流传开。 随着时间的推移,教中的话语,终于又变成“宋朝当灭,赵姓为魔”、“邪不胜正,邪魔必灭”、“弥勒教徒,身负大任,斩妖除魔”、“杀去府衙,自立为王”之类的话语,变得跟先前完全不一样了。 众人每晚听香头、师父们授课,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因此上内中有人见风格变了,心里怀疑害怕时,其他的都跟着师父们说话,一齐上前,把那些胆小的全都打了。 师父们吓唬众人道:“当初你们在神佛跟前立了契约,摁了手印,一辈子就是教里的人。过后反悔,找哪个他也救不了你。将来死了,阎王把你抓起来,叫小鬼用烧得通红的那种铁棍,整整打你一百棍,打到十八层地狱去受苦,你道神佛是好欺的!” 有他们逼着,谁敢再说“退教”二字?一发连话都不敢多说。自此之后,教众行事愈发猖獗。还有的为了表明对教主的忠心,故意做出些事情来,跟官府做对,然后再回来告诉一番。 这种行为,立刻得到了上面的称赞。众人得到了奖赏后,行事愈发胆大起来,为了挣来更多的功劳,都巴不得马上就明着干了。 王则等众见时机已到,即刻着手部署起来,安排起事。宣毅军中,是弥勒教众的不在少数,都是王则的心腹眼线,跟着王则捞钱不少,为了事成能有个官做,早就想着要动手了。 按王则意思,就先杀了宣毅军军使,率军一举攻破贝州,杀掉知州,然后夺取武器、打开府库,破开牢笼,放出贝州的囚徒,叫合州军民一块造反。 等到这里安排妥了,另一头叫山东、河北十余个州府一同举事。宋朝的官军,多是布置在辽、夏边界,发兵来时路途遥远,需要时间。 等他们发兵来剿时,弥勒教众可以联合辽、夏相互策应,让他们从西、北两面同时出兵,可以拖住朝廷大军,到那时朝廷只能分兵多路,至此时多个州县已经起事,朝廷纵然发兵也无暇多顾,那时再趁机占了山东、河北这两路,自立为王不是难事。 贝州的位置,北有德州,南有齐州。众人打算给他来个“开门红”,头一天起事的先是贝州,然后次日是德州、齐州这两处,然后由德州、齐州再往外延,依次再有兖州、青州,沧州、翼州,给他来一个遍地开花,应接不暇。 商议已定,王则与卜吉两个自在贝州部署,命总教首李教去德州、宰相张峦去齐州,分头做事。听见王则这么安排,张峦有些不放心,再三叮咛他小心在意,王则只管叫两个放心前去。 张峦不放心是有理由的。当初张峦与元昊搭上了线,李元昊那厮太爽快,一下子拨过来三四万贯的钱财,王则看见了这些钱,知道西夏元昊看重,欢喜的立刻找不着北了,直接说元昊若是来河北时,一应花销都算他的,将来自己打败了宋朝,和西夏结成兄弟之国,年年送礼。 平常下面纳上来的,都是些小钱,一次见这么多钱的时候不多,许多人不知该怎么花了,只要能有半点的空隙,众人便就聚在一块,蹲在山顶上的石头上,热火朝天地谈论着。口内推说是商议军机,实则是大伙儿在悄悄算账,又是买地又是置房,以及用多少来吃喝享乐,还有要娶多少妇女,这三四万贯怎么个花法。 第111章 总教首德州之行 花他个屁!张峦不容易弄来的钱,是用它去招兵买马,购置军械、粮草和发军饷的,王则那东西没半点数,对下面的人也不知道管束,由着他们那两片嘴,胡乱就叭叭。哪个想要做事的人,钱一到手不知经营,立刻就想着要大家花掉!多亏了张峦看见了及时喝止,这钱总算是没被分掉。 这件事情出来后,张峦才发觉之前与王则来往的少,不知底细。与卜吉那人也不算太熟,贸然与这几个厮们一块合伙,似乎有些太过冒险,这一班厮们太不可靠。弄不好能在栽在王则这厮的手里,想到这里便遍体发寒,然而如今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有些时候,张峦心里实在有些羡慕张元:怎么他就摊上了一个聪明厉害的去辅佐,自己命运太过倒霉,摊上了这么些不靠谱的,一块做事,怕只怕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峦后来自又寻思:幸而教里一应的大事,王则基本上都听他劝,这倒还好说。万一将来有个山高水低,还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却说之前众人已商议好了,初步打算,是将起事的时间安排在年初,具体哪日按情势再定。北面德州、沧州、翼州、观州等地,是由总教首李教负责,南面齐州、兖州、青州、密州,由宰相张峦前去联络。 这边李教去了德州,教中自有飞筹传信,德州那头已得了消息。知道他来,当地早已有人安排了下处。过不多久,李教便在本处接头的客店里等着了。 李教先去楼上要一间房,用粉笔先去门首上画一个符,此时便就有人知道,飞跑着出去报信了。一会儿就来了三五个男女,问店家打听“李先生”,问他们哪个李先生,回说是贝州过来的,一个教书的先生。 听见这话儿,店主人立刻就明白了,随即与他们指了路。这一班人打听到确信,簇拥着上楼,叩门进来,去李教房里坐着了。德州这边的教首石侃哥,虽然去过贝州多次,只是与王则等人见过面,李教之前尚未见过。 德州这边的人马,李教只见过一个客头张权,那人倒是个稳当的,他与石教首这两个是德州最早传教的人,德州下面的这些香头,多是这两个带起来的,再大的香头见了他们,私底下都要喊一声“师父”。只是张权那人淡泊,太不争权。 恰好今次张客头不在,过来接洽的是石教首,相互之间都不认得。为谨慎间,便对口令。这一边道:“救苦救难万灵舟”,另一边道:“弥勒现世造法船”。那边又道:“八大金刚来聚首”回他的道:“散佛法旨保周全。”四句对全,众人也就接上头了。 李教本以为石教首是前头那个高大魁梧的汉子,谁知道接头已毕,里头一个身材肥壮的跳将出来,个头不高,浮圆子也似滚圆的面庞,身上虽然穿了件花袍,似乎随时能被他撑破。这厮来前面先道个喏,口里也就寒暄起来,李教才知这厮才是德州的教首。 德州教首石侃哥此时已认得了眼前这人就是李教,立刻也就客气起来,先是把“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说辞从口里说出来胡嘈了一通,又故意去李教脸上仔细看过,一个劲夸他是面相好,是一个难得的大官相,原来这石教首还略懂得看相。 说不得侃哥率德州众人蜂拥上前,口里称兄道弟的,又要叙旧,将李教当初在贝州露脸的事情,如数家珍般讲了一通,大为赞赏,回头来叫背后跟着的那厮们好好学,口里一面斥他们道:“咱们成日说人才,什么是人才?像总教首这样的才真是人才。” 石侃哥那厮,不愧是瓦子里说话人的出身,故事到了他嘴里,讲的精彩。李教那些寻常的事,从他口里讲出来,颇为惊险,听得众人拍手喝彩。 因都喝彩,侃哥遂骂他们道:“糊突桶,天才的事情,你们就是学一万年,这里头的机关也学不了,没这个天分。”众人随即回应道:“总教首俺们自然比不了,您老既然知道的多,教里的事情多讲讲,让俺们听见了也好上进。” 当下众人饮了几杯,侃哥便开始抱怨起来,一个劲嫌弃这里住的不好,又无人伏侍,凡事都不太方便,就邀李教家去住去。因李教不去,侃哥急了,把指头藏在胳膊底下,趁着李教不注意,用指头捅一下旁边跟着看眼的伴当,帮当立刻心领神会,忙不迭放下手里的杯箸,不管李教发不发话,大踏步走去李教房里,从墙角边扛起行李来,就往外走。 包裹里全都是要紧的东西,万一丢失了不是耍的。那厮又拙,不知道手脚干不干净,因此也不是太放心。想到这时,李教急忙来拦时,早已晚了,那厮手滑,不知道一下撞了哪里, 一时间行李都散了,哗啦哗啦便落满了一地。 那头侃哥看见这样,上来就骂,因骂不过瘾,卷起袖子来又想要打,急忙让李教阻拦住了,因此那厮才免过了遭劫。李教以“初来德州,不宜打草惊蛇惊动别人”的由头,好不容易推却了这事。 说话起来,其他几个跟着的男女,其中有一个是书办,另外几个人是别处的香头。当日众人间彼此间相互说明了身份,寒暄几句,天色就看着不早了。众人怕打扰李教休息,遂就告辞,众人相约明日再见。 到了次日,众人又聚到李教房中,正式商议起德州的情势。德州这边,除了客头张权以外,城里的香头有二十二个,乡下的是二十八个,加起来一共是五十个,另外还有二十个马上要升香头的师父。每个香头下面的人马,大约能有二三百人,随时听从总教首调遣。 听完了侃哥的上报后,因李教对德州还算满意,口内免不了夸奖几句,意思要明日见一见下面的香头。昨天帮忙扛行李的那个香头,听见这话,有意在上头表现一番,因此一听见李教这话儿,立刻他就跳起身来,自告奋勇就要去安排。 话尚未完,只听见侃哥一通咳嗽。因为侃哥咳嗽的急,一发脸色都涨得通红,看着都有些发紫了。众人只好等他咳毕,然后再说。此时石教首口里便支支吾吾了起来,不住的道难。 一会儿说城里面衙役、捕快之类的人不时走过来搅扰,需要花钱过去打点。一会又说,乡村里团头、里正没一个好的,若是不先喂饱他们,总来刁难,总之就是一句话:除了难,还是难。 之前与侃哥说话的时候,那厮好几次拐着弯儿的打听,问教主这次让德州起事,一共能拨多少钱过来,那时候李教心里全都装着别的事,并没想多。昨日里侃哥让左右帮忙扛行李时,趁着这空,那厮趁机就掂了行李轻重,似乎里面并没有银子,脸上露出些失望的神色,因此李教不去他家,那厮也没有太邀请。 于今说到了这个份上,傻子也明白了。李教装作闲聊家常,遂就说起了花销来,这次德州起事的钱,已存在本处柜坊里了,只要一切都安排妥当,随时可取。这个话儿一说出口,侃哥带头便喜笑颜开,众人脸上也立刻乐了。 因为钱上,侃哥比李教安排的急。当即发话儿,由谁谁去请城里的香头,由哪几个去请乡下的香头。乡村里的道路不好走,才下了雪,路途又远,那就多安排几个人去,军令如山,叫他们人马连夜启程,事办不好的记大过,回来晚了打嘴巴、挨军棍、没有钱分,说不得众人一夜闹腾。 本来昨日安排的周全,谁知次日来看时,除了那些师父都来了之外,五十个香头,回复说来的只四十三个。还有七个来不了的,不来的口里都有缘故:有的说病了要告假的,有的是因为到腊月了,年末教里面事情多,红事、白事的都排满了,这厮们再教里威望高,没了他们还不行,也来不了。 李教是教主王则特意安排过来的人,到德州这边有大事需要交代,香头必须要一个不落,谁知有七个不来的,让人觉得,德州这一班人马,太不把教主当回事。 侃哥因为李教发火儿,立刻也就跟着说话,说那一班人资历老,是之前贝州的孙客头来德州时,提拔他们上来的。后来张客头去世后,这几个便交由张客头管辖。张客头也只会做好人,该他把关的怕得罪人,提拔谁他也不反对。每次那帮人做事时,的确是有些不靠谱,太不把上头的吩咐当回事。怎奈上头有教规,香头不能轻易撤换。 似这般故意耽误了教里的大事,不知道的以为那是教首捣乱,哪里知道,是他们压着教首呢。幸而这次有总教首在,知道底细。不然的话,事情都怪到他身上,谁担得起呢。李教只有一句话,等人齐了再说。若是有人真来不了,那么那些不称职的,是应该好好撤一撤了。 第112章 石教首聚众议事 这一头侃哥有事才走了不久,客店里就有酒保上来,手里有一封信与李教。拆开看时,署名的姓李,唤做李通,是一个德州本地的香头。名字若李教没有记错,此正是那七个没来的香头,里面的一个。李香头在信上告诉说,有话请李教出门去说。 李教按照信上的吩咐,去了西街一处酒肆。李香头还有其他六个的香头,七个人都已经等在阁子里了。当下众人见了面儿,互相介绍了身份后,唱喏已毕,这厮们便七嘴八舌诉苦起来。 一个便道:“总教首不知,石侃哥这教首太不是东西!这人借着教里的名义,胡乱收钱,其实他哪里交给了上面?好几回根本连账都没记,全都是自己给胡乱花了!”还有人道:“明知道咱们立刻要起事,和官府是势不两立的,可他偏不,早已经和他们成了同伙!” 作证的便道:“这个俺们都能作证,他姓石的当了这个教首,借着广施符水的由头,保佑众人能升官发财,与诸处衙役、里正来往的好,还有什么都头、指挥的,见了他也称兄道弟的!您老想想,让这种人起事岂不是儿戏?!” 还有人道:“他每次与那些人吃了酒,欠了酒资,就得各家的香主,轮班儿凑钱与他们付账。他自己家里买房置地,用的钱财,也都要下面香主各家分摊。众人手里的几个钱,都是教众们捐来的,哪有那许多供他挥霍。若是没有教规在,那厮早就把香头们全都撤换完了。” 有人帮着李香头道:“别的不说,就俺们李香头本人的嫂子,因为被本处的巡检看上了调戏,投井死了。李香头的哥哥气不过,要带着人马去报仇,被上面石教首拦下来,说能给人家讨一个说法。信了他了,谁知道这厮把消息泄露出去,反而将李家的哥哥给陷害死了! 教众里因有许多妇女,凡是那厮看中的,借着个什么‘修行’的名义,找个由头,千方百计弄到手里,许多人因为他这样,纷纷退教。这厮告诉上面说,每个香头下面的人,都有二百、三百的,没有的事,如今他当了这个教首,教众早就不满员了,人少的只有几十个。” 因这个话儿,有人忍不住提醒道:“总教首赶紧撤了这厮。这厮与当差的来往得密,有他在这里,一旦向官府告了密,咱们这次一块儿就完了!从上到下一个都别跑!说不准您老都能被牵连,这事儿他干过一次了!” 众人说的这些话,听得李教头都炸了:如今距离贝州起事,已经不到一个月了。倘若发生点什么意外,岂不坏事!说不得李教安慰众人,告诉说此次回去,一定要说与教主本人知道,掌教、祖师们是公允的,以后还要派人来查,将来若查出来情况属实,必定严办,如今还是大事要紧,一番话把众人劝的好了。 几个人凑头商议了一下,总教首在,有他做主,下午这聚会也就还去。原本事情是姓石的不对,若再不去,本来大家有理的事情,反倒让自己落下把柄,成没理的了。 石教首那边的耳目多,李教这边前脚出门,后脚就有人飞跑着向侃哥报信去了。这边侃哥又听见说,李教与那一班人待在一块的时间不短,更心急了,忍不住破口大骂道:“鸟厮们当真没一点数了!众人干的,就是一件犯法的事,若不是我这里有消息,挡在前头,他们早不知被砍头多少回了,为了区区的几个钱,颠倒要去上面告我!” 遇着了麻烦,侃哥心里头是十分不快,椅子上已经是坐不住了,在家里走来走去的。侃哥仔细琢磨了李教来到的这几日,看那厮行事,似乎对他好感不多,向着他难。幸而在教主王则那里,侃哥多少还算吃香,这李教不过是一个总教首,就算要撤他,这事还需与王则商议,因此这事儿也用不着太慌。 才刚侃哥一听见消息,说李教被李通他们请走,本打算下午直接称病不去,如今想了这些时候,还是觉得下午该去。一则他不在时,不正好给别人行了方便了么?一看见上头来人了,我这里气焰就矮了?这样不行,以后还怎么在继续在德州做这个教首。二则万一聚会上有个什么,随机应变也来得及。 走了一会,石教首也就拿定了主意:下午先去看看场面。如果李教向着别人那一边,口里说出他侃哥半个“不”字,帮着那帮人来讨伐他,那他立刻便就称病,德州起事不起事的,就管不了了,让李教他们看着办吧。至于到时候有没有衙役皂吏之类的去捣乱,就只好听天由命去了。 既这么想时,下午侃哥也就去了。聚会的地方,是侃哥亲自安排的,在张客头家店铺的仓房,地方宽敞,放百十号人没问题。前门后门各有一个,方便需要时随时撤走,周围也都布置了眼线,前、后的门上,都有两个机灵的望风,侃哥亲自挑选的人,可以放心。衙门那头,侃哥也早就打好了招呼,保准聚会能安全无虞 地方虽空,人多了暖和。再搬进去几个炭火盆,几十个人围坐在一块儿,完全就不觉得冷了。这厮们是从来不肯亏了嘴的,瞅着这空,在火盆上煨芋烤栗忙个不停。不一会就有香气四溢起来,有人用火筴去火盆里乱捣一气,四下里溅的全是火星。 早就听说了有大事,上面已亲自下来人了,赶上这么个表现的机会,除了二十个预备升香头的师父之外,果然五十个香头全都到齐。众人按齿序排了座次,不管平时的关系怎样,这个时候见了面儿,口里面也互相恭维几句,然后预祝对方能高升。 眼看着人马都来得齐了,侃哥先是呵斥一声,叫忙着吃的都停了嘴。因侃哥训斥,前面的一叠声都叫肃静,后头还是有几个偷着吃的。 侃哥说了几句开场的话,不久又转到讲史上,接着提起来前唐,然后就说起来程咬金。侃哥肚子里的故事,要真讲时,十天十夜也讲不完,众人全都愿意听,只是侃哥不常说。因众人怂恿,侃哥也就插着讲个铁骑。因他要讲,后面偷吃的都停下来嘴,竖起耳朵来仔细听,生怕错过了一个字儿。 等到侃哥讲完秦琼卖马的典故,转头问大伙儿,说当初众人没钱的时候,哪个没被别人欺负?哪个没吃别人看不起过?幸而因为教主的大恩,让众人一个个当了香头、当了师父,终于有机会翻身做人了。 底下那一帮穷兄弟,平日里饥一顿饱一顿的过着,如今已经跟咱们,那就是信任!那么他们怎么办?让大伙儿还这么穷下去?继续让别人看不起?还是豁出去了,赌它一把,有机会给自己和儿孙留个好,将来别人提起来,祖宗脸上都跟着有光? 将来大事成了之后,大家都是开国的功臣,想一想秦琼,想一想程咬金,想一想尉迟恭,想一想凌烟阁二十四位,事成了以后,在座的与他们比不差多少,甚至或许比他们高。 将来说书戏文里赞颂的,便就是在座的各位了。这些事即便是单从心里想想,就足够让人心潮涌动。侃哥那厮口才又好,听着他说,下面人人都就觉得:驴牛才活得浑浑噩噩,俺们天生就是要干大事的,即便是死了,一辈子也值了! 再说即便是不幸死了,兄弟们如何没有一个活的?将来有人发达了,怎会不顾当初的交情,替众人照看家小呢。 眼看着时机差不多了,石教首遂请李教出来,吩咐大事。当下总教首便与德州众人都相见了,问候了众人一番后,免不了将教主的吩咐说出来,只要众人肯奋力向前,将来教主绝不亏待。 到这个时候,众人心头的热血一发全都涌上来,立刻帮忙出主意,有自告奋勇,立刻就要率人把村里那个吃人不吐骨头、黑心的财主员外打杀了的;有人立志要把里正黑了他的牛打夺回来;有人立下军令状,要带人平端了街口最大的那家祸害人的柜坊;还有要去财主家里搬东西、去仓房抢粮烧仓的。 有的比前面这些人志气大点,直接要率军杀去德州府衙,杀了德州的知州,把大小官吏全都屠尽,为民除害的。有的说要把府库打开来,钱财、女人众人均分,不服都杀的。李教口里面称赞众人热情,一面让大家稍安勿躁,将来大事怎么做,上面都有安排。 不说今日众人聚会。李教那厮看见侃哥,一下午说话也似与先前一样,区别不大。会上和众人说的话,也没提起他侃哥来。见了这样,初时侃哥放下心来,觉得李教并没有和他们结盟合伙,来讨伐他。 后来侃哥越琢磨,越觉得不对:若是李教这个人,真的和他是一条心,众人面前不说便罢。怎么私下里也一点口风都不透,在他跟前一声不吭呢,这李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实在让人难琢磨。 石侃哥那厮,不愿意让李教在大庭广众面前说他,但是转过头来再一想,又觉得无声之中乍惊雷,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虽然是此时李教一声不响,说不定后面有大的等着他呢。既这么想时,今夜没法让侃哥安睡。 第113章 玉华楼调停恩怨 不说当夜众人散了。憋了一夜,到第二日,侃哥果然就熬不住了,一大早客店还没开门,就跑来了。才待叫门,才发觉就这么走来,两只手空空的不好看,转头儿出去,去隔壁点心铺子里买了一样酥油鲍螺,一样间道糖荔枝。 铺子里火家荐的不错,这两样颜色搭配起来,的确好看。火家因见侃哥满意,另外又送他一个精致的木盒,好看还又方便他提。别看这是个送的,这个盒子做工别致,别人要时还不与呢。 虽然火家伏侍的好,然而侃哥要了东西,并不打算直接就掏钱。先赊着账,一会书办张恩来了,找他要去。火家白白陪送个木盒,眼睁睁看着侃哥将手提起来盒子,晃出门去了。 侃哥再返头回来时,客店已经开了门了。时间尚早,此时不便上楼去打扰,侃哥遂把点心盒子搁在桌上,坐在下面要茶吃。因是他来,小二哥立刻送上来热茶让他暖着,另外又加了一碟子东京三酥的点心,上毕小二哥赔笑说,这两日他的母亲患了病症,迟不见好,还需求教首请个符水,侃哥心里正为别的事乱,听见他说,胡乱就应了。 小二哥听见侃哥应了,立刻喜笑颜开,飞快去了。等到那厮去得远了,侃哥这才回味过来,自心内道:“一道点心,就想白要我的符水,等着剩个底子吧。”此时侃哥一个人,坐在一个方墩上,一面口里吃着茶,一面心里仍旧琢磨。 这时候闲人越聚越多,内中有认得侃哥的,老远用手指过来,叫旁人看,嘴里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一旁的同伴明显不信,似乎说了些嘲笑的话儿,脸上露出些讥笑的模样。 见了这样,立刻有人止住他道:“这些话儿不能乱讲!上次县里有一个秀才,当面骂他,立刻眼睛就瞎了。还有一个在背后笑的,回家就疯了到处跑。就算不信,这些跟鬼神沾边的人,你也万不能得罪!”那些人用眼盯着侃哥,说话的工夫便去得远了。 师父蔡婆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知道侃哥是在这里,也后面跟着脚就来了。这侃哥对待香头虽说是一般,对待底下这些个师父,就另说了,多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漠样。 蔡婆吃了侃哥的茶,口里一个劲絮叨道:“李家媳妇跟我说,她们分家时抽签,想抽到那块靠河的田,我说你得回家烧个香,念叨念叨。既然投到弥勒门下,弥勒佛必然保佑咱们。你猜怎地?她们昨天一抽签,果然那块田她抽到了,这不是准!我就说咱们没有不灵的。 还有东巷上刘旺家的,两口子成家了好几年,始终没个一儿半女,公婆也骂,邻舍也笑,背地里不知哭了多少!后来求到了咱门上,我带着两口子来了一回,听了上头师父们讲话,饮了教首亲制的符水,老身在家,老远还替他们做法,你猜怎么?今年就得了一个儿子。 祖上与两口子托梦说,这是临县一个做大官的人,死后投胎过来的,本来不该是去他家,因教首与弥勒佛通了话儿,弥勒佛给阎王下令了,拐了个弯儿才过来的。这是多大的福份!合家赶过来拿礼谢我,说咱们家最灵。她婆婆抱着这个孙子,欢喜得合不拢嘴,说什么‘好事多磨,早来的不贵’,迟来的反倒是好事了!” 石教首听见蔡婆这么说,问她这是哪家的媳妇,得到蔡婆回复以后,侃哥仍旧是没想起来,索性也就不想了。蔡婆又道,下面人都想着见教首,倘他去了,又有多少家立刻就会来入教,因此上力请侃哥过去说话。 侃哥本来心不在这,没心思去。又听蔡婆说内中有多少大财主,供奉得多,卖香烛、纸钱、符水得多少钱赚,也就答应了闲时去看看,顺便与众人讲两句。 蔡婆因为侃哥肯去,立刻千恩万谢的,口里称颂教首的功德。侃哥遂道:“弥勒教恁地一个大教,帮扶些他们轻而易举。入了我门上,就像子女与父母的一般,不看顾他们,却照看谁去?” 蔡婆立刻就跟着道:“那是自然。爷娘心里自然是装着儿孙,若是他们肯听话,应有的嫁妆、聘资这些,就是去借,也绝不会短了。就怕做儿女的不服帖,自己做主就定了婚姻,听见了别人几句话,就跟着跑了。” 接着蔡婆便提起来李通,骂那厮道:“不听人劝,将来有他后悔的。也就是教首慈悲念旧情,要是别人,早就去上头告他忤逆,逐出去教门了。纵然是香头撤不掉,这个名儿人都知道,只要他在教里一天,就难出头。” 两个本来还要继续说话,眼看着楼上的客人,已经陆续的起来了。洗漱已毕,众人接连的往下走了。侃哥觉得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叫蔡婆先回,自弃了茶,重新去桌子上将点心盒子提起来,然后上楼。 楼上李教已起来了,正在洗脸,侃哥急忙将手巾递过去。李教看见他来,顺手也就接过手巾,就揩了脸,开口问道:“石教首今日安排的如何?”侃哥胡乱应答几句,让他放心,全都已妥。 侃哥这厮吭哧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李教道:“听人说哥哥昨日出去时,见了香头李通了?那人之前为几件事上,与我有一些争执,从他口里说出来的话,当不得真。为兄弟好时,教主那里还需周全。” 既然侃哥说到这里,李教把手巾搭到洗脸架上,遂就说道:“我今次来,只管眼下起事这事,其余不问。至于教主怎么想,他最看重的是两件事,若是这两件办得好了,其余全都可以商量。” 听见这话,侃哥立刻就喜笑颜开,彻底悟了。王则那厮侃哥知道,最看重的的确是两样:一件便占着一个“忠”字,另一件便是一个“能”字,只要这两件没妨碍,管保天就塌不下来。 吃了这颗定心丸,此时侃哥才终于放了心下来。正好教里的那班人,此刻也已经上楼来了,石教首立刻吩咐他们安排筵席,侃哥做东,中饭请总教首上玉华楼赴宴去。 说起来李教自从来到德州,大伙儿还没来得及坐在一块好好聚聚,正好摸着这个空,现在就去。侃哥再看才刚提来的这两样点心,实在是觉得有些寒酸难看。这些点心还吃它什么,赏人好了,楼里什么好的没有。 李教趁着无人又点他道:“要办大事,需互相迁就,必然有大人大量才行。我来之前,教主私下里说过了,各州教首里功劳大的,口德高的,可以封个‘掌教元帅’。这里若是弄得散了,事做不成,岂不让别人占了先。” 侃哥听了这个话,急忙跟着把头来点:还是总教首英明贤德。长久以来,若是没有总教首在身边扶持,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教主怎么问得过来呢。 因侃哥力邀,要总教首去玉华楼赴宴,李教也就同意去,一并将要紧香头点了十来个,叫大家同去。说不得有总教首李教、德州教首石侃哥、客头张权、书办张恩、香头刘涛、李通、刘才,还有师父刘单,孙庆等人,除此之外,另有几个其他的闲人。 李通知道是侃哥请客,觉得那厮想要讲和,本不待来,怎奈李教也在里头,因他邀请,没法不给总教首面子,这次筵席也就来了。筵席上两个人碰了面,相互间见了也是冷着脸,师徒间也不道喏寒暄,倒是张权、李教等人,在旁边周旋。 早前李教已经问人打听过了,教首石侃哥早前闹乱,把香头李通的哥哥,给害死了,李香头那边,又扒了侃哥那厮的祖坟,两个之间恩怨纠葛太多,不是一两句话马上就能解了的。眼下李教立刻要去沧州、翼州,没多时间在这里与他们调停。 这次筵席虽然是热闹,别人只管热闹别人的,石教首和李香头这边,都各有寻思。一个心道:“他贴的上面牢牢的,对下又装作慈和的脸,好人他做,出了一堆的坏主意,逼别人做,明面上自己却从不沾手。被人说起坏处时,都是让底下的香头替他顶缸。 看看他新近提拔的那几个香头,哪有一个是好的?都是些远近的泼皮捣子,惯会做脚踢寡妇门,拳打老年人的之类事情的,正经事上屁用不顶,只会对他俯首帖耳。照这个样子继续下去,德州这边早晚是完。他名字不该叫‘石侃哥’,早应该改名叫:‘石缺德’”! 一个心道:“当初若不是我提拔,到现在他还吃不饱饭,大概早就饿死了,是他妈到我门上来,下跪求我,才收了那厮做徒弟。如今羽毛长得齐了,就想着翻天,他算个屁!这真是我头批带出来的好徒儿,从师父这里学会了本事,立刻他就带起头来,颠倒要去上面告我,欺师灭祖,孽徒!” 侃哥、李通之间的矛盾,显然一顿饭没法解决。因李教次日就要去沧州,沧州去过还有翼州,没办法接着就回来,师徒两个之间的事,自然没时间过来调停,李教去沧州又需帮手,为此上李教临走时,特意要带李通一块,帮他去沧州做事去。李通也曾去过几回沧州,他在那边有些门路,人情来往的也有些熟,跟着李教一块去,倒也正好。 李教和侃哥说起这事,侃哥也怕李通在德州捣乱,巴不得他走的远远的,因此上一听见李教这句话,也立刻点头。说不得李通将手下那一班人马,暂拨去香头刘涛那里,一切等沧州事完了再说。 侃哥自有自己的盘算:本来上头有教规,香头不能轻易被裁撤。等到李通事完回来,德州已没他位置了,自己去贝州做个闲职吧。就算他告到王则身边,能有什么?手里没人能算个屁,谁向着他?王则还指望他侃哥做事哩。 第114章 起事前突发急事 这几日李都头的老娘病了,请了侃哥两次的符水。张巡检的儿子病了,又请了几次侃哥的符水。这两个拿钱答谢时,侃哥全都不肯收。两个劝道:“咱们之间的交情,不收倒罢,然而上头神仙的香火钱,可马虎不得,是万万不能拖欠的。” 这话两个倒说得在理,侃哥也就只好笑纳了。除了这俩,教中又有好几项进账,才几日的时间,侃哥就又得了几百两,腰包一鼓,脸上每天都乐呵呵的。 自从李通那个厮,跟着总教首李教走了,没人带着头给他捣乱,这边侃哥的日子,也安静下来,日子过得是十分不错。应有的事务吩咐下去,只管闲时问问进展,每日里大口吃酒,大块吃肉,风流标致的小娘子,一气能请上四五个,排着队来家与他唱曲,这日子实在是太快活。 侃哥闲事也照照镜子,端详一会,觉得自己这个面相不错,有些个像是“元帅”的模样,若放在三国,抵得上一个“五虎上将”。关、张他侃哥比不了,在加把劲,做一个黄忠还是可以。 将来王则事成之后,开国的功臣该算他一个!到底他怎么立功的,不能让史官顺便写,他们那些人知道什么!该让他石侃哥亲自动笔。为这个事儿,侃哥已专门打听了:用一句正经的词儿讲,这个叫做“兼修国史”。 想到这时,侃哥忍不住心中得意。见侃哥高兴,书办张恩也跟在后头,求侃哥帮他也相一相,看看有没有升官发财的迹象。 趁着今日心情不错,侃哥遂就评价道:“小聪明势利溜溜眼,鼻子有肉,弄钱不愁,日子过好了没问题。可有一样:必须得忠心。若是对上面敢骗钱,就另说了!” 张恩立刻保证说,就是借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对教首起二心。侃哥也顺势警告道:“都给我仔细!别以为你们那些个花花肠子,我看不出来,面相上全都带着呢!想偏我你们还嫩得很!” 也不知逍遥了多长时间,突然德州出了件大事:侃哥手底下八九个香头,一夜之间都偷偷地走了。急忙查时,却是李通那个厮,借着去沧州帮忙的工夫,又和王则搭上线,不知道哪里被王则看重,调他去深州做教首了。 李通这厮新做了教首,又赶上深州缺人的时候,李通立刻调转头,直接来德州挖人了,这个孽徒真做得出来!德州因为被挖了墙脚,这边的香头,和李通好的就挖走了九个,好的师父,他也一并挖走了四个。辛辛苦苦栽培的人,就这么把教首一下给撇了,转头和李通混去了,这群眼睛里没有师父的叛徒! 现在想时,李通调走这个计策,是那厮们早就预谋好了的,早就开始算计他了。孽徒,石侃哥自己栽培出来个撬他墙角的孽徒! 自从这事出来以后,气得侃哥一天都没有心思吃饭:稍微有些能耐的,全都跑了,剩下来这些个二流三流的货,要心计没心计,要眼色没眼色,继续当这个德州的教首,他还能再捞着什么好? 之前德州的几个心腹,知道有“掌教元帅”这回事,暗地里已经叫侃哥“元帅”了,本来侃哥还希望挺大,有了这件事出来,必然让沧州那边人赶上去,这次德州算是完了,“掌教元帅”这个称呼,以后也就成了笑话,彻底没有指望了。 枉费了这么长时间千算万算,让李通来德州撬了墙角,这事之前却没有算到,气得石教首两眼发赤,死死盯着剩下的香头,两只眼似乎能将众人烧穿。众人因为被侃哥瞪着,都低了脑袋不敢说话,然后全都推脱说,不是众人不上报,是对方太鬼,事前完全没看到迹象。 侃哥看着一个道:“张恩过来,你说你自己忠心么?”因教首问,书办张恩急忙点头,口里讷道:“忠,回教首话,小人忠心。”石教首瞪眼问他道:“你敢指天发誓么?”张恩立刻发誓道:“小人张恩指天发誓,哪一日不忠,就让我老娘活活死死,让我舌头上长一个大疔,捞不着饭吃。” 张恩的毒誓,也不知侃哥听没听见,只见他把头转向一边,问另一个道:“你呢?”那人才刚正在打瞌睡,料不到侃哥能点着他,此时也慌忙回复道:“小人也是。”侃哥不满意这回复,遂骂他道:“‘也是’算个什么东西?是忠心还是不忠心?还是你也要跟着去深州?!” 不等那人的回复,侃哥又被其他的人吸引了,踱步过去,口问他道:“孙庆,你和李通交情不错,怎么没跟他一块跑呢?” 此时孙庆已升了香头,听见侃哥这句话,一时慌了,口内急忙解释说:“李通那人忤逆犯上,还恩将仇报,枉费了教首先前的栽培,老天也不佑。是好的不能跟着他学,还继续来往的都不得好死,小人对教首确实是忠心,跟他已一刀两断了。” 侃哥听见了说他道:“你这个厮虽没头脑,倒也占着一个‘忠’字,也能大用。”听见教首这般评价,孙庆立刻挺起胸膛来,随时预备去赴汤蹈火。 德州剩下来的其他香头,当日全都聚得齐了,因为今次事发突然,所有待升的二十个师父,提前也就都升了香头,此时香头已六十个了。 因侃哥问,众人全都表示对教首忠心,然而侃哥仍不满意,没奈何众人按照教中规矩,重新又写了一遍合约,但有对教首不忠心的,将来叫他天诛地灭,死不超生,众人全都摁了手印,在弥勒佛跟前,也就一块都烧了纸。 做完这些,侃哥一整日紧绷的脸儿,终于露出点笑模样来,告示众人:只要在座的不背叛,在德州这片土地上,他石侃哥绝不亏待。只要他做教首一天,管保让诸位大碗饮酒,大块吃肉,钱能多分,老婆、房屋都帮他置办。若是哪一个不听话,背地里跟着李通来往,那就别怪他石教首手黑,不顾师徒之间的情分。 当初李教临走时,把柜坊凭信与了客头张权,让张权用来购买一应物事。按照侃哥之前的主意,用它一半,其余剩下来的钱,侃哥拿大头,剩下的小头归客头张权。既然发生了李通这事,教首侃哥就改了主意,剩下的钱,侃哥和张权分一半,其余众香头分另一半。 这次的钱,不单是之前原有的四十个香头人人都有,连新近提拨的二十个香头,也全都有份。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得拉着人点,统共剩下来这么些人,若再跑一拨,侃哥这个德州的教首,危险就成了光杆了。 不说侃哥在德州发火儿,李教从沧州去翼州那边,亦发现状况实在是太多。本来起事要用兵器,从贝州运去实在不便,为谨慎时,各地都是由上头往下拨钱,由他们自己购买器械。 有银钱过手,教首们免不了想要沾点腥,因此上各地的预备都多了些,就怕到时候器械不够。翼州教首那厮胆大,贪的太多,一把朴刀没几个钱,往上报价报五十贯,故意找打。为了翼州这事上,李教整整在翼州多待了三天。 翼州这边事情忙完,眼看也已临近年底了。王则从贝州传来消息,各地起事的确切日期,便就定了,都跟贝州在同一天,就在正月初一这日。外国友军那一头,夏、辽两头已打好招呼,只要贝州一起兵,两家立刻在边上发兵,拖住宋朝在边上的大军,籍此给予义军以支援。 各家教首的具体安排,也跟着一块订好了。沧州李教首那一边,早已将沧州府衙的地势,观察的得好了。他们那边教头多,习武的不少,许多人也都上过阵,已经决计先拿下府衙,占据城池,然后命城中老少人人入军,从东面继续把阵线往西南延伸,打通与贝州之间的连接。 侃哥可没有这个胆魄,和沧州一比他差的远呢。看来沧州李教首那厮,对“教首元帅”这个位置,早已经垂涎,这一个头功他志在必得。 德州教首侃哥这边,下面也已经安排好了。除了放火闹乱的以外,要紧是烧掉德州西面的浮桥,好拖延时间,阻挡宋军从东面过来攻打贝州。事成之后,德州教首的任务,便是配合贝州、沧州两地,为义军畅通粮路、增添人马,将东西这线路打通。 德州这边也算个大州,弥勒教在此发展的不错,这点任务安排得过来。黄忠的位置捞不着,孙乾、糜芳那样的能耐,侃哥自认为他还做得。现如今德州的形势不好,也只有先去建点小功,以后人多了再慢慢升吧! 上头的部署,侃哥便就同意了。只要不让他率领人马攻占城池,同德州守军去厮杀,烧杀放火这些小事,全都好说。不就是乱么,只要功夫下得足,侃哥管保能搅得更乱。 不愿让沧州那边看得太扁,这一次侃哥也尽力安排了。石教首将人马分为两拨:一拨选他二百人马,全都由香头刘涛率领,混入德州城中,当晚众人歇息一宿,由客头张权安排食宿。 趁着年末,城中到处放炮仗,就四处打砸放火。为联络间,众人右臂上全都绑上一根红线,相互好认。另外安排一百人马,由张恩率领,就在城门外接应刘涛。 第二拨由教首石侃哥亲自率领,率百余人马,去烧德州西面的浮桥。桥两边由香头孙庆帮忙望风。临行之前,众人全都预备了飞筹,以便各地间相互通告消息、往来接应。 第115章 贝州城仓促起事 这一头侃哥已经率众到了西边浮桥这里,此时才是二十七日,还来得太早。本打算在周边埋伏三天,最后一天再烧掉浮桥。怎奈内中有几个厮,因为嫌冷,反正浮桥也早晚烧掉,不差这两天。既这么想时,干脆卸下来几块木板当做柴烧,众人聚在一块儿取暖。 其余别的人见他们这样,也不傻伸着脖子等着挨冻,大家都烧。没两日这浮桥已经被众人拆卸得七零八碎的,都不用特意去点火了。这周遭有几个土兵守在这里,看护附近的镇甸,也连带着管浮桥的。 等三四个土兵过来巡视时,一时间看见桥被众人拆成了这样,岂能不管。当即上前,要将这帮人扣起来,都抓去坐牢。众人也不是吃素的,见他人少,哪个吃他们这一套?争执起来,这几个找着管事的,拿指头在侃哥鼻子上指着他骂,惹得众人发起火来。 孙庆因为是刚提拔的,急要表现。这厮看着土兵嚣张,忍不下去,口里一叠声嚷道:“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东西不长眼,就敢过来动我们师父!知道俺们是什么人么?!” 因这番话儿,一个土兵回嘴道:“你这班江湖上行走的狗头,猴子带帽儿穿上件龙袍,还真以为自己是皇帝了!也不拿镜子照一照!” 石侃哥在德州威望不小,因听见土兵这么说,一个赶紧止住他道:“休这么说。俺师父是弥勒佛在世的徒弟,小心冲撞了佛祖,惹祸上身!”土兵又骂:“你们若是弥勒佛的徒弟,老爷还是阎王爷的舅舅呢!你们装疯卖傻没用!把吊桥毁了就该问罪,想造反么?都抓回去打!” 那几个土兵,认准了侃哥是带头的,牢牢抓住他的领子,侃哥个头又不高,差点儿被人家提溜起来,两只腿兀自在空中乱蹬。这还不完,人家要把侃哥抓走,打一顿再说。 眼看情势紧急起来,教众里不少人立刻就急了:因这次起事,不少人已做好了成功的打算,家里面东西该卖的卖,该分的分了,除了吃光喝净的以外,剩下不多的几个钱,也置办成了行头和器械。尤其是孙庆这个厮,连赌了数日,身上早输的精光了。就指望起事成功再翻回本来,他们把侃哥抓走了,这不是故意绝后路么! 路旁停着的车上有刀,孙庆急忙奔至车边,将车上放着其他的杂物往两边一拨,露出一柄短刀来,这厮把短刀把在手里,立刻朝着土兵就来了。 那四个土兵正吵嚷间,看见孙庆拿刀过来,大声叱骂他造反,呵斥叫住手。哪个听他?见势不好,这几个土兵似乎要逃。众人怕他们回去告状,再引过来人,立刻扯胳膊摁住他们,一面嘴里还劝解道:“小事一桩,等俺们把桥修好了,你们回去也能交差,岂不两好?算什么大事!”土兵偏不听解释,着急要撤,愈发被众人摁得牢了。 趁着这几个被众人摁住,动弹不得,孙庆干脆就不停手,从后面往一个土兵脊梁上一戳,那人立刻叫骂道:“了不得,杀人了!”因这一声儿,众人全都吃了一惊,都撤了手。 趁着众人撤手时,那厮急忙挣扎出来,上来要与孙庆扭打,孙庆怕他不死,立刻去他身上又补了两刀,没一会那厮就倒地死了。 另外三个见同伴死了,都转身要逃。死了人了,叫别人知道了都得完,众人哪里还留下活口?将剩下的三个全绑缚起来,都用布条塞住了口。侃哥就让孙庆带人去外头望风,其余还剩下两个香头,一人就给他一把刀,大家一块都沾沾血。 说不得在侃哥等人监督之下,那两个香头不敢不从,轮流把刀去杀土兵,手上也都沾了血。除了这几个香头,教众中也有胆子大的,也自告奋勇上前来杀。到了最后,连胆子最小的那几个,也都被众人胁迫着,手上也一块儿沾了血。 无移时三个土兵被戳的浑身上下全都是窟窿,早就死了,血水淌了有一地,溅得周遭到处都是。侃哥命人扛起尸首,打算掩埋。这么天寒地冻的,土掘不开,众人索性就不掩埋,直接将尸首推下山涧,也省了事。 众人正在收拾间,忽然有人飞跑前来,一面口里大声叫。急忙看时,却是和自己一伙的,险些将众人唬了一跳。因来的急,侃哥急忙问他是什么大事。只听那厮面上笑着报告道:“吕斌那厮被人捉了,我就说该!看把他能的,背叛师父,跑去跟李通一块搭伙,有什么好的!从他进门来摁下手印那时起,行事佛祖都看着呢。” 侃哥初时听见这话,两只眼瞪得铃铛也似,一时间没能回过神来。等他回过神来了,立刻伸出一只肥手来,照着带话的来一巴掌,骂那厮道:“你乐个屁,这次咱们都完了!” 却说有人被捉事泄这事儿,王则在贝州已知晓了。事既泄露,不可再拖。左右急劝王则动手。李教如今没有消息,张峦仍在齐州未回,事关重大,旁边没有能筹划大事的人,王则一时便有些犹豫。 此时卜吉急忙劝他道:“事情紧急,似这般迁延贻误,却坏了大事!”因众人都劝,王则遂就下定决心,提前两日起事。当日命人发了飞筹,报与辽、夏两边知道,已备策应。然而王则还不放心,急忙又发出了飞筹,命国相张峦亲去辽国,去请援兵,重新命卜吉替张峦去齐州等地策应。 宣毅军这头,有两个文吏是王则的人。趁着年末,许多在外巡哨的,帐中无人的时候,这两个借着有事禀报的由头,来见军使,趁机合伙儿将军使捅死,然后报信与王则知道。王则立刻不停手儿,率人马将军使心腹尽皆杀尽,剩下的人,不降的都杀。 贝州城这边,正是年末热闹的时候。趁着人多,满城到处在放爆竹,弥勒教教众趁机放火,四处儿烧杀闹乱的。贝州知州张得一听说闹乱,急忙叫宣毅军进城平乱。王则装作是军使指使,连夜就率领人马入城。 入了城来,先杀知州,后杀官吏,上至知州,下至差役,合衙杀死的人无数,官吏几乎尽数被屠,宣毅军光明正大的反了。 王则占了贝州之后,建“安阳国”,当年年号就改为“德胜元年”。城中男子,皆被义军在面上刻字道:“义军破赵得胜”字样。 北京大名府那头,李教因为捉了吕斌,正上下打点。事情的缘由,李教已经打探的清楚了:吕斌那厮,为一件事上与人械斗,对家觉得是吃亏了,不甘心。因他与本处王班头来往得好,找了个由头,将吕斌捉了入牢。吕斌虽则是挨了些拷打,并未泄露些什么。 又因李教使了银子,事情本来已经了了,谁知王则害怕事泄,众人提前就动了手了。于今贝州一起事,非但是朝廷派兵来拿,连弥勒教中有名的人,亦合该缉捕。因此这事出来之后,李教、卜吉等弥勒教中有名的人,再在外面做事时,也就不太敢明着来了。 关键时候,沧州那头又出变故。沧州因为桃山雷鸣寺里聚集了一拨歹人作乱,沧州知府为了平乱,将治下许多人马都调去平乱,内中不少是李教首手下。得力的人手都不在城中,李教首一时无法动手。 那头弥勒教飞筹到了西夏,王则的线人得知了消息,急忙去交代王则的嘱托时,谁知元昊和张元都不在兴庆,在的只有野利旺荣。元昊、张元人又不在,短时间内回来不了,事情又紧急,不能拖延。野利旺荣随即下令,让宥州人马攻保安军,以策应贝州。 眼见得军令下至宥州嘉宁军都统谋宁克用那里,因这只是旺荣之令,又没有得到元昊首肯,谋宁不敢贸然发动大军,遂命贺真用三千人马,前去偷袭保安军。 贺真既然是过来偷袭,自然是柿子捡着软的捏。宋朝的边上,“虎翼军”基本上全都是能征善战的,若是遇着的是“万胜军”,那就算是军功白捡,这一班厮是刚招募的,战阵不熟,武艺稀松。 却说贺真率领人马,预先在山谷凹地里埋伏好了。不多时果然有一支宋军兵马,从德靖寨方向远远而来,打头旗帜上三个大字,上道:“虎翼军”。众人一见是虎翼军,遂不偷袭,仍继续等。 等了半日,又有一队人马路过,人数至多不过是两千,宋军打头旗帜上,亦有金灿灿三个大字,上道:“万胜军”。一看能打,因此上贺真一声令下,四下里顿时伏兵齐出。 那一头宋军突然遭遇袭击,立刻结阵。眼见得夏军已近至面前,只听得宋军阵中一声钲响,宋军立刻变换阵型,夏军也立刻做好厮杀的架势,此时又听见一声钲响,宋军闻之立刻便退。眼见得到手的兔子,突然就这么撒腿走了,夏军一下子没打着,立即就追。 眼看着宋军已分成数拨,分几条路急忙往前面去了,夏军也跟着分成数拨,每队人马有一拨追的,也有跟着两拨追的。这几拨宋军,眼看着逃至有利的地势,急忙将人马四散开,都埋伏起来。后面追击的人马赶到,突然之间不见了人,心中纳闷,两只眼急忙往四下里瞅。 此时宋军瞅准时机,一声钲响,四下齐出,就将来追的夏军给围了。眼见得宋军从高处如虎似狼般冲杀下来,已经攻破贺真侧翼,夏军前军抵挡不住,一时就溃了,夏军撒腿就往后撤。如今情势就调转过来,夏军在前面一个劲奔,宋军在后面追着他赶了。 眼见得夏军前军已经溃败,夏军后军害怕波及,没一个救的,一道烟脚底抹油撒腿就逃了。夏军所有的几支前军,尽数被围,相互之间无能救应,夏军后军又不肯来救,撒腿都走了,许多人立刻就没了指望,也就降了。紧急间贺真撇了马匹,一个人躲在草丛里,算他命大,总算是没被宋军捉住。 不等躲了多长时间,似乎是战斗已经完毕。只听见外面有宋军大笑道:“果然是咱们换了旗帜,骗过了那班埋伏的秃孙。”听见这话,贺真此时才明白过来,为何万胜军这次突然就能打了。 还有人道:“狄天使,咱们这次算大功么?回去能有多少赏赐?”原来这一队宋军是狄青率领,因出外公干,恰好就让他撞见了贺真。因为狄青在保安军中骁勇善战,屡败夏军,蕃人都唤他叫“狄天使”,宋人听见了这称呼,也跟着学了。 那头贺真来不及懊悔,只听见宋军中有一个道:“我得去周围再仔细瞧瞧,说不定捉住几个躲起来的兔子,回去还能多赚几贯。”听见这话,吓得贺真在草丛里面死死得伏着,一个大气都不敢喘。幸而那厮也只是说说,并没细看,因此上贺真才得以逃脱出来,回谋宁克用处回复,谋宁倒也没太苛责。 谋宁心道:“没有元昊亲自过来,又没有什么万全的把握,为了区区的外人,谁肯拿数万大军去与宋人硬拼呢。” 第116章 支援贝州 西夏那边的援军算败了,辽国那头,也同时接到了王则的消息。又有张峦做说客,终于把耶律宗真本人说动,正在准备往边上调兵。谁知道不调便罢,一调才看出问题来:粮草辎重的储备,根本它就不够用,不足以供给五万大军。 怎么说辽国也是大国,无论如何紧紧手儿,其实这些辎重也挪得出来,怎奈真的那么干时,边界上的辽军使用就太吃紧,万一再遇到什么,就不足以自保了。 宗真知道了这件事,急忙问辽国南面都转运使王绍勋,是否真到了这步田地,回说实情确实如此。近些年来,府库亏空的太多,实在供养不了太多的大军,辽军中许多队伍都空置人马,人数早就不满员了。 细想起来,当初萧惠打甘州时,拨五万、十万大军的时候,全没问题。就算是当初大延琳起事时,是连年灾荒,先皇在那般困境中发兵打大延琳,调拨辎重也没这么艰难。谁料到如今太平时节,竟然到如此地步了呢。 宗真与枢密使张俭说起这事,官仓之鼠太过猖獗,竟敢公然搬空府库,这种事情绝不能姑息。然而就算是查到最后,宗真知道背后是什么,又无力将这些人尽数清除。当初萧耨斤在朝中数年经营,提拔起来的那些人,如今已经是树大根深,难能撼动了。 早在去年开春的时候,东边闹事,有人希望再闹大些,否则不足以引起宗真重视,好大乱大治,哪里知等到真的出了“大乱”,真能补漏的良机,早就已经错过了,但愿还是没乱才好。 两个商议到最后,按照张俭的意思,还是决计慢慢来吧。既然出了这种事情,虽然不能斩草除根,好歹杀鸡也能吓猴。看看近年来宋朝年年在边上增兵,那头夏军打仗时,动辄就可以发兵十万,比起他们两家来,如今辽国这个状况,实在是让人有些胆寒。 如今宋、夏征战,他们两家互相消耗,对辽国来说暂时不慌。倘若一旦两家和好,甚至合起伙来一块打北,则辽国危矣!此时张俭点出来形势,叫耶律宗真思量好了:只要宋、夏仍还交战,辽国可以从粮草器械上帮扶夏军,将来一旦是宋夏和好,为大局计,要务便就是灭掉西夏。 这个时候,张峦虽然在辽国使了钱,亦已说服了宗真伐宋,然而因辽人没有钱,宗真用其他的缘故糊弄过去,到底还是无法开战。既然是夏、辽两家都指望不上,为谋出路,还是靠王则自力更生。到了这时,王则虽已经攻下贝州近两个月,打退了数拨前来讨伐的宋军,然而沧州等地仍没消息。 倒也不怪:如今弥勒教造反的事,山东河北已尽人皆知,凡是属于弥勒教教中人马,名字都在各处官司榜文上挂着,凡是教中重要的人物,动辄赏钱是三千贯,已经有好几个人领着钱了,尚未被捉住的那些人,随便出来却不是找死。 眼看着事态延续下去,弥勒教中李教、卜吉等要紧的人物,接连被拿,不多久沧州李教首因被人告发,继而被捉,沧州起事算彻底完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沧州那头完了以后,本来要与沧州配合的齐州、观州突然之间就失了臂助,战线就无法连成片,顿成孤城。 情势一旦变得不利,再齐心就难了,许多人为了自己保命,都四散溃逃,还有互相间告发的。德州这边,先前石侃哥为了起事,拆毁了浮桥,正好有四个宋军过来问时,众人把四个宋军都杀了灭口。 不久这事就泄露了,消息根本就隐瞒不住。只数月间,不知有几拨巡检来拿,众人正四处逃窜的时候,书办张恩又赶来报信:刘涛和张权被李都头告发,全都被官府拿了去,这两个因为捱不住打,已招出侃哥和其他的人马,若不是张恩逃得快,连他也一块儿被捉了。 听了这事,气得侃哥咬牙切齿的:当初众人出事之前,侃哥与李都头那几个来往得不错。侃哥为了起事方便,少说也送进去几百两!怎么一见他落难了,那些人一点不帮着遮掩,反而先出来告发呢!一个个的忙不迭地要撇清关系,要么就去告发请赏,要么就率领人马拿他!可知这年头没一个是可以信得过的! 侃哥的老家李都头去过,当初关系好的时候,侃哥的族亲他认得的不少。既然这厮敢告发,村里面必然埋伏了人,也回不得了。别说侃哥不敢回家,就连底下那些教众,亲朋好友的也被交代遍了,一旦将人隐匿在家,与之同罪。 众人都害怕被拿了,只好东躲西藏的。一连半个月风餐露宿的,有家也是不敢归,口里便有些抱怨起来。更加在众人撤至翠屏山山顶小庙安歇时,担惊受怕又缺衣少穿的,人心都已经有些散了。 到现在非但是张恩脾气暴躁起来,有些指挥不动了。连孙庆如今也拿大起来,对侃哥也不是太尊敬了。偶尔呵斥他们几句,这些人就开始作妖起来,口里嚷嚷着要分行李散伙。照这样下去,侃哥甚至怀疑说,底下人已经在商议把教首给卖了,然后投降换一条活路。 这一日山下传来消息,线人悄悄告诉说,众人的行踪被发现了。如今山下有一个巡检,使一队人马在山下包围,另外安排了几十个人,正在往小庙方向而来,总数大约有百十个。事态紧急,叫侃哥赶紧想办法出来。 如今人心涣散的时候,这话一旦传出去,教众必然一溃被擒,想到这时,教首暂时就没声张。众人不知道如今的形势,仍旧在佛堂跟前抱怨。张恩还有其他的几个,也不管教首就在跟前,口里面骂骂咧咧的,没有一句好听的话。 一个便道:“起鸟屁事!当初有人说的好,事成之后,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如今怎样?住的是佛堂,喝的是北风,外面还紧跟着一帮野狗,再这样下去,过两天真就成佛了!”有人便劝:“你小声罢!教首在这,咱们已到了这个地步,千万不能再起内讧!” 听见了不满意了道:“你怕什么!老爷说的难道是假的?信他的话,如今有家也不敢回,恐怕得死在外面了!怪不得当初李通要跟他闹呢!我说一句公道话,姓石的确实人不行,惯会诈害下面的!” 正说话间,突然旁边有几个人,口里一叠声叫唤“教首”。急去看时,只见石侃哥行为有异,那厮突然间从草堆里直挺挺站起身来,没等人问呢,突然他就颤抖起来,浑身筛糠也似地乱抖,几个人根本摁不住。这个时候,别说周围的全都急了,连侃哥自己也着急了叫道:“不好,我把控不住身体了。”这时候侃哥还是清醒的。 过不多久,石教首突然一跤跌倒,口吐白沫,双眼上翻。众人顿时怕将起来,立刻退远了三五步,都不敢上前。老成的见了这个状况,猜测他是中恶了,香头孙庆见了心急,急忙叫众人想办法。 为救急上,有的揪住侃哥的耳朵,试图往他口里灌符水的,有在他耳边大声吼叫吓唬的,有在一旁大骂驱赶的,皆不管用。见这些法子还是不行,还有人悄悄去耳边商议孙庆,建议去他面上吐痰扇巴掌,也有商议说用狗血的。 因侃哥那边迟不见好,孙庆此时也顾不得太多,便同意众人去他面上吐痰扇巴掌。然而众人试过后,这些都不管用,正惊慌间,只见侃哥苏醒过来,口里说话已变了腔调,问众人道:“你等教众,见我到了,如何不跪?” 众人因他说起话来,急问是谁。侃哥遂道:“我乃弥勒佛真身到此。”王则自称是弥勒分身,众人兀自争着去拜他,如今弥勒真身到了,如何不拜?众人听见了这个话,孙庆带头,后面张恩跟着一块儿,众人立刻全都跪下,口内一叠声叫“弥勒爷爷”。 才刚骂人、吐痰、扇巴掌的,急忙大声求告说,才刚这么做是众人不对,请弥勒爷爷饶恕这回。此时众人都跪下来,磕头恰似捣蒜一般,急叫饶恕。 饶恕不饶恕这件事,弥勒佛根本来不及说,只听他口内告诉道:“如今北山下面有官军杀来,此时干系我教存亡,你等只可奋力搏杀,自然有机会逃出重围。因你教首拜我诚心,特来指引。” 不说众人仍跪在地上,磕头犹如捣蒜的一般。这边厢侃哥从地上爬将起来,朦胧着两眼,此时已经醒了。脸上老大一个红指印,问众人甚事。众人见侃哥清醒起来,急忙跳起来报告说,才刚弥勒佛来过了,借的正是教首的身体。许多人才刚见了奇事,兴致勃勃急过来讲。因侃哥喊疼,众人赶紧想办法。幸而孙庆找出片膏药来,帮着侃哥贴在脸上。 等到侃哥又问大伙儿,才刚佛祖说了什么,至此时众人才想起来佛祖吩咐,告诉说山下有宋军攻上山来。侃哥急忙命人打探,果然正如弥勒佛所说,山下有宋军上来了。一听见这个,众人一叠声称奇,也不分行李散伙了,立刻听从侃哥安排,都抄起兵器,预备厮杀。当下侃哥率领教众,从五十宋军中冲杀出来,攻破山下宋军的包围,率领人马投北走了。 第117章 贝州事败 那一头宋军攻城了数次,贝州城仍旧没打下来,赵祯心焦,命河北体量安抚使明镐率军三万,去贝州平叛。明搞赶到贝州之后,立刻率人马将贝州围住。 明镐看了贝州的地势,认为贝州城险,攻城不易,也不怪前番宋军数次征剿,迟迟未能将城池攻破。既然如此,明搞遂就改了主意,连夜拨军士、役工二万人,谋筑距闉,等到筑成与城齐平时,即可攻城。 城内王则见明镐建筑距闉,由着他筑,并不派人马出城来阻止。眼见得已经三十日满,距闉将近与城齐时,城内义军射过来火箭,只半宿就将距闉一把火烧毁,宋军一个多的月辛苦,眼看着全都白忙活了。 明镐因见距闉不行,遂另寻他法,重新组建了一支掘子军,交由副将刘遵率领,由城南往内挖掘地道,指望能够透入城内。另一头明镐佯装在大举攻城,吸引城内义军的注意。 贝州因为是座山城,石头太多,多日以来,挖掘进展其实不顺。明镐一面佯装攻城,一面也在想其他别的能快的法子,因此上明镐将受降书写了多份,趁夜往贝州城中射去。 贝州城义军已守城多日,早就与外面断了消息,外援尽无。又连番征战,城中休战之心早有。北门上王则副将王文庆因为看了明镐这书,觉得“凡是王则所部的军士,无大过者,在城破之前预先投降,可以免罪”这个话,能是真的,遂决计要反。 王文庆主意既定,趁着与明镐交战时,将投降书栓在箭头上,射到城外,就约定在城中做内应。当夜三更,按着众人之前的约定,文庆事先从城墙上垂下绳索,背着王则的耳目,偷偷将城外宋军的拽至城内。 当初明镐往城中射受降书时,早已有人报与王则,王则那厮,既已称王做了皇帝,岂不防备?因王则疑心有人能与城外暗通消息,在各门守将处都布置了眼线。城北王文庆这边,自然也不能例外。 那一头王文庆才将宋军拽上来城墙,立刻有眼线看见了,急忙报与王则知道。等到王则急忙率军赶来,砍断绳索,宋军已经进了城的,大约能有三百余人。 两边当即便开战起来,宋军人少,又不熟地势,不多时便被义军歼灭。王文庆这次被抓个正着,也一并被王则灭了口,重新换别人驻守北门,此次明镐这一计,又未能成功。 眼看着明镐平叛也已多日,攻城迟迟未有进展。枢密使夏竦便就上奏,请官家赵祯撤掉明镐,换别人再去。开始赵祯相信明镐,也愿意等。慢慢的赵官家耐心用尽,也觉得在明镐贝州平叛这件事上,进展太慢。既这么想时,遂又命参知政事文彦博发兵两万,前去平叛。只是明镐并未被召还,仍旧任副职。 贝州虽然一时未破,到底已经是一座孤城,前路渺茫。因为辽国自己的原因,迟迟不能发兵出来,国相张峦只能是苦等。到这个时候,起事成功是不指望了,张峦只剩下一个要求,只希望辽主宗真能想个办法,尽快出手救一救。贝州那边,实在是耽误不起了。 之前的时候,宗真与北府宰相萧孝穆谈及粮草辎重之事,萧孝穆趁机提出变法,欲效仿宋人,重新登记天下户口,重设赋税,平均徭役,为此上欲派使者访宋,借鉴宋朝人赋税之法,此事已经安排成行。 因为这事儿,张峦便想出个主意来:借着这次使者去宋朝,等到途经河北时,就先于城中通报了消息,让王则劫持辽国的使者,以使者为质。宋朝与夏人已经开战,对宋朝来说,不愿意与辽国再起矛盾,必然要讲和。贝州城中的王则等众,有一线希望可以逃脱。 用这一计,用不着辽国损失什么,于弥勒教来说,却能保住王则的性命。于辽国来说,除了将弥勒教收到麾下,还能拖损宋朝的国力,实在是一件共赢的事儿,对两家都好,宗真没有拒绝的道理。想到这时,张峦随即使了钱,买通了好几个宗真的左右,这些人轮流当说客,替张峦去说。 宗真那边,也认为若只等着变法这事,一则是太慢,无法解急。二则变法在朝中阻力太多,未必能成,即便是成了,成效如何又不可知。三则即便是真的变法,这时候亦需要有人去牵制宋朝,令彼无力北顾,也好给变法留出来时间。 也不知左右都说了什么,果然宗真被众人说动,遂就亲自召见了张峦。说话起来,贝州城中,粮草将尽,又无外援。王则能一连守城近三个月,便是宗真也连连称奇,实在都有些佩服了。众人趁机又提点说:令弥勒教众挟持使者,实在是一件有百利而一无害的事儿。因众人力请,宗真也就答应了试一试。 既然宗真松了口,答应了这事,众人立即着手安排。然而这件事真做起来,困难远比想象的要多:如今王则被困贝州,早已跟张峦断了往来。贝州城虽然在河北,位置却处于宋朝的腹地,与辽国土地不挨着,为了区区一个王则,不值得往宋朝腹地发兵,此是其一。 如今贝州城城外面,团团围着的是宋朝的大军,派细作过去传递消息,也不可能,或者换一句话说,没办法事先通这个消息,让王则知道,只能靠别的办法了。 辽人那边,为了配合弥勒教教众,这次安排访宋的辽国使者,临行之前便撤换了人马,文臣全数换成了武将。跟随保护辽使的守卫,也不是太多。 还没走呢,辽人要出使宋朝这事儿,各处都已经传遍了。辽人出访的时间和路线,有意无意的已透漏出来,河北路已经是人尽皆知,王则不可能不知道。对辽人来说,这个忙儿只能帮到这了,剩下的应该怎么做,主要还得靠王则自己。 那一边弥勒教德州教首石侃哥重破重围,率教众往北逃亡时,半路上撞见了弥勒教深州的教首李通。这两班人马遇着了,孙庆、张恩这些人,还记着旧怨,本不欲跟他们合兵在一处。 怎奈侃哥肚量大,又记起来李通是他的徒弟,一改先前的面目,口里面不再念叨什么“孽徒”,反而热辣辣改称李通为“徒弟”了,力邀与李通合兵在一处。李通这边人辎重不少,他们过来了能吃饱饭,这一点深州的早看透了,哪里有良心未泯、幡然悔悟这种事! 李通与左右也合计过了:如今弥勒教情势不行,各州起事的先后事泄,各地的首领,除了石侃哥和他以处,其余的大多数已经被捉。贝州虽然尚未被攻破,也不可能有什么进展,被破也是早晚的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基本上算是失败了。 就算是上山去当大王,人少了他也干不起来,干脆就按侃哥的意思,合起来也好。于是两家人又合在一块,以侃哥为首,李通、孙庆这两个为副,众人先干他一票大的,然后一块儿上山去落草。地方众人已想好了:就在宋、辽交界的冒山上,乱的地方谁都不管,正方便行事。 贝州那头,本来明镐在城外侵扰,足以让义军头疼了,如今文彦博又帅军两万,前来贝州增援明镐,愈发让人烦恼不已。守军因觉得没出路,许多人干脆想直接打开城门,放宋军入城,是活是死的给个痛快。 正愁闷间,刘遵那头已有了进展,掘子军已经掘出地道,可以直接突入城内。文彦博随即命宋军加力攻打,吸引城内守军注意,一面命明镐率众从地道潜入城内,就打开城门,迎接宋军大军入城。 当夜入夜,王则率义军守城时,突然之间,不知从何处出来大拨的宋军,守军根本就杀之不迭。入城的砍翻守城的义军,打开城门,放宋军入城。守军已经多日粮草不继,力气不足,无力守城。此时看见城门破了,直接就降了。许多守军在投降以后,干脆调转头领着宋军打王则,说不得贝州起事是彻底完了。 这边文彦博从贝州上书,道贝州已破,贼首王则等已经被捉,来日即押众贼回京。官家赵祯没来及高兴,转眼间河北路又有来报:辽国的使臣经过河北,被弥勒教教众给挟持了。 原来当日侃哥与李通因没出路,不得已两家合兵在一处,想干票大的然后上山。众人在当路埋伏了多日,正好见一队人马经过,看着有钱,又守卫不多,应该好打。当日侃哥一声令下,底下众人合力上前,当下就劫了。 谁知这一行不是别人,恰是那拨辽国的使者。这个时候,贝州王则已经被擒,辽国使团晚了一步,本该是已经无事了。谁知道恰好又撞见了石教首呢。 宋朝知了这件事,气恼不止:弥勒教即便已经是教主被捉,还能重新弄出来大事,谁知死灰仍旧能复燃。 此事已调查清楚了:当初辽国派出的使者,多掌管赋税、转运之类的官职,近年来辽国市贸不行,有意再加深与宋朝商货的往来。除此之外,还有枢密院所属的官职,此来的目的,多半是在于地域的划分。 临行之前突然换人,他们把文臣都撤了,重新换上了许多武将,然而在贝州城危急的时候,偏偏他们要行经河北,目的宋朝已猜了个八分,只是两边都心知肚明,也不好点破拿出来说。 这次被挟持的辽使里面,长春钱帛司都点检王丰,在辽国那边的背景很深,宗真舅父楚王萧孝忠、丰王萧孝友,先后都将他倚为心腹,这两个都是把持朝政的人。辽人因为这个理由,已先于宋军发兵了,占了冒山,将那一伙弥勒教众尽数掳去,不肯将贼人交由宋人,要自己审,正在边上与宋军对峙。 本来西夏元昊那边,对付起来已颇为头疼,再加上辽国,他们两家若是结盟,应付起来太过吃紧,宋朝纵然是有钱,谁有能耐同时去与两家开战?当初宋朝对付辽、夏,定的策略都不相同:辽国太大,倾国用兵则两败俱伤,用钱收着辽国心点,以颓其志;夏人国小民稀,对夏用兵,损耗元昊的国力,让他两家别靠得太近。 当下交涉,宋朝让辽国交出人来,其他的事情全都好说。怎奈辽国以辽国重臣被挟持为由,要求宋朝再增岁币,不然便出兵。所有被捉的弥勒教教众,他们也要亲自审问,坚决不肯再还给宋朝,此事没有讲和的余地。 如今辽国奸佞当朝,朝堂上只萧孝穆一人做事,孤木难支。等到熬死了萧孝穆,满朝只剩下奸佞,到那时辽人国力衰微,怕还怕他? 如今王则已经被捉,王则手底下要紧的辅佐,也都被宋朝俘获了,辽国捉几个小头目,最大的不过是德州的教首,影响也有效,就为这么几十个泼皮,倒值得一年增十万的岁币!辽人纯粹是想多了。既然这件事谈不下来,也就暂时罢手了。 第118章 张峦夜走阳武县 河东路阳武县治,郊外。这日,一长须道人引一个小僮,师徒两个赶一辆大车,正急急行路。这边厢人家不多,前面不远处还是座密林。看时,却是好个去处: 北临黄河,南邻官渡。 东咸阳之喉,接邙山之脉。 张良刺秦之地,沼泽荆棘之乡。 林丛易藏虎豹,恶岗多聚毒虫。 时值早春天气,冻土复苏,远山见绿,天色晚的也愈发迟了。远处有村庄和农户的山坳里,屋顶上已开始冒炊烟了。 因师徒两个人贪路程,错过了宿头,天色渐黑,只见的一处处皆是山林小路,一周遭密林恶树,全不见人。道长在车内倒还罢了,僮仆在外,心内思道:“这般险恶去处,倘一时跳出个大虫来,不是耍处!”心下想着,遂催促驮马加快速度,将车辆急急赶过去。 真是愈怕愈来,还没有走出去几步远,只听见“钪铛”的一声响,路边伸出条索子来,将那马绊倒。才刚还空无一人的路上,登时窜出拨剪径的强人,发一声喊,就乱中拿了二人。 此时众人已看清了收成,喽啰中有人见了骂道:“近日只恁地晦气!等了半月,只等的这个牛鼻子并鸟道童。”众人将包裹里衣裳翻了个底儿朝天,旧的全都弃了不要,新的两件遂州樗蒲锦袄一哄都拽走了,旁边还有人嘱咐道:“再细搜一下,可有度牒?卖了也可以换些钱!” 原来这座山唤作黑山,山上果真有个大王,着了几个能干的头领,专一在此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当下吵吵嚷嚷的,众喽啰将二人捆做粽子,绑了上山,推至聚义厅,背剪绑到将军柱上。二人看时,但见厅内明灯火烛,上面三把虎皮交椅,椅子上稳稳坐着三个大王。 中间那个,身着鹦哥绿紵丝战袍,头戴紫金镶宝束发冠,系一条双鞓陀尾好玉带,七尺八寸上下,面白须短。左手恶凌凌一条大汉,穿一领皂色紵丝战袍,裹四方万字头巾,带一双扑兽匾金环,腰系销金包肚红搭膊,身长九尺,健壮如牛,横肉满面,狮鼻方口,杀气十分,可比眭固。 右手的那个六尺身材,穿一领驼色纻丝衲袄,头上木瓜攒顶软头巾,耳朵上别着朵绢帛花,身形瘦弱,两撇胡须,双眼细长,观之可笑。正是: 将骷髅做碗,用人油点灯。 使人皮做鼓,驱豺狼做从。 当下二人被拿,三个大王见了,便叫声道:“俺们今日正噇得酒醉,孩儿们将两个杂毛开剥了,造三分酸辣醒酒汤来吃。”早有喽啰闻声上来,将火把去两人脸上照看一下,灯光下这两个都些怕,这情景喽啰似乎满意,便笑了一声。这时候里面又出来一个伴当,将一把腰刀拿在手上,往面桶里面倒了凉水,便要开剥,这俩人一看就是熟手。 没开始呢,道童不济,已经吓得晕死过去。那道长见了,嘴里面忍不住呵呵大乐。众大王见此便问道:“你这牛鼻子,俺们兄弟正要吃你,怎地大笑!” 那道人道:“贫道犯了弥天之罪,官府如今出五千贯赏钱,正拿我不住,你这几个山里的野猫,倒想要吃我!你杀了我,让朝廷以为与我有牵连,如何不发大军拿来你?到时将你这山寨一并端了,不是耍处。” 这话儿让三个大王都吃了一惊,遂喝退喽啰,惊问他道:“道长甚人?仙乡何处?”那道人笑道:“我华阴张峦,与西夏国相张元是密友,弥勒教教主王则为了起事,特意拜我为宰相,与辽、夏两家都关系匪浅,你就敢吃我!” 之前因为王则起事,闹得太大,西北无一个不知道的。王则已被文彦博所捕,押到东京,遭肢解而死,起事如今都已经败了。只听说王则的辅佐张峦得逃,难不能就是此人么!三个大王听见这话,忙滚下座椅,割断绳索,都剪拂了,亲手将张峦扶到上座,又叫小喽罗安排筵席。 那三个人,亦互道姓名。为首的便是黑山大王黄胜,他因欠了赌资,被人追讨甚急,没奈何将人杀了,逃到此处。立了山寨,聚起一拨人马。人唤他作“混天王”。 第二个唤作王春,亦是新到这里的人,这厮却是大虫,本事了得,人都称他“病眭固”。这厮与山东病于毒邓坤、河北赛白绕阮雄、并称三霸,先时依附王岐谋反,后王岐为叶芝春所败,多人被擒,王春逃得出来,投在此处安身。 第三个唤作曹豹,原是关西关扑汉,一向在河北、延州做买卖不想中途折了本钱,来到此处。因为他的形容长相,人都唤他叫“食猫鼠”。众人在此间都有点名气,然而不能跟张峦比。 当下众人问讯完毕,一叠声叫喽啰杀牛宰羊,准备酿鹅肥鲊,掇两瓮法酒,就厅上安排筵席。连那道童亦已放了。当下黄胜主位坐了,请张峦坐在客位,王、曹二位打横,一并都坐下了。黄胜、王春、曹豹各使银酒杯轮番来敬张峦。 众人齐声都叫道:“先生远来不易!且各吃一杯。”张峦一一饮了,口内道:“早闻诸位大名,只是无缘相见。今日天巧在此聚会,岂不天意!”那黄胜便道:“先生这话,没得羞煞。俺们几个因犯了事,各处安身不牢,胡乱在此居住。江湖上闻得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都恨不能早些相见。” 当初王则起事这事儿,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有。如今不容易遇到了张峦,众人忍不住便问。遇到这几个投缘的,张峦也愿意跟他们讲,听得众人一个劲问。 酒至半酣,黄胜便道张峦道:“先生一来能辅佐王则起事,二来能游说辽、夏两家。拿古人比,苏秦、张仪也不过如此!只是如今事败了,不知道有何打算呢?” 张峦便道:“我师父虽然不出山,却与吐蕃唃厮啰有旧,我亦与唃厮啰有数面之缘,欲往鄯州投他去。”那黄胜便道:“在下是个直爽人,不怕先生怪罪。那唃厮啰素与我国交好,如今正与夏人打的火热,几次三番,来央人助,他怎能纳你?” 张峦便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问鼎神州,逐鹿中国,名垂青史,虽死无憾!岂能空老林泉?”众人听说了这个话,互相对视了一番后,尽皆不语。黄胜又问:“倘先生不嫌山寨微小时,暂在此处落脚如何?兄弟们愿意送哥哥坐第一把交椅。”张峦便道:“贫道在逃之人,怎能到此连累众人?还是速去为好。” 黄胜众人苦留不住,那张峦只是要行。那曹豹便道:“既然道长不愿在此,那只在寨内将息三五个月,待风声过后再走不迟。”张峦再要推辞,见众人甚是不悦,便应承道:“贫道听说教中其他兄弟尚在,一旦有了他们消息,还需要走。” 众人在山上一连数日,大摆筵席,款待张峦。这日酒醉,张峦谓黄胜道:“此寨虽好,众位大王亦十分豪杰。只可惜有数处破绽,不能够锦上添花。”黄胜问:“先生有甚高见?” 张峦便道:“大王若信我时,只与我三五个月,管保山寨辉煌。”黄胜道:“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区区小寨算甚?要便拿去。”张峦忙道:“大王勿疑。我因诸位敬我,因此相助一二。待有那边的消息后,仍旧要去。”二人又闲话一会方散。 自从那张峦上山后,果然做出些事情来,一时间山寨模样大变。头一件,张峦劝说黄胜等人,叫众人安排一队人马,在山下设立一座李寨,专一打探往来的消息。或远近有来往客商,或有官军围剿时,山上都可提前知道预备。 第二件:重整正南那一处水寨,修固关隘,多造船只,在后山东北路、西北路各立两道关隘,多设机关暗井,打造器械,叫王春亲自练兵。若官军来拿时,也好叫多吃些苦头。 而且如今重立下寨规:喽啰兵不听号令者斩,抢的金银,按功劳大小来分。夺来的物事,按例来分,不准争抢。第三件:多集粮米,招远近豪杰入伙。 那阳武县正处来往要地,怎地没有来往客商?只是先前因黑山有剪径强人,众人另投他路,不由这处过罢了。那张峦叫山下设个李寨,内设了客店茶棚,使山上小头领做个客店主人,只管打听消息。若有那单身客人包裹沉重,前来食宿,亦使蒙汗药麻翻,夺了包裹,扛到后面开剥。 众人依照张峦的意见,重新整治了山寨。果然用不了几月,山寨就已经大变样了,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人人背地里都评价说,张峦那是甚么人!也就是跟的人不对,王则不是个当皇帝的命。不然的话,那就是本朝的张良和萧何!他连宰相都能做得,更不用说整治这么一个小寨,真是杀鸡用上了牛刀了,待在山上,白白浪费了他的大才! 时早春已过,四处尽飘飞絮。官道上面,远远行过来三人。从近处看时,却是两个公人引着一个囚徒。这囚徒姓王,排行第一,讳个元字。公人本是兄弟两个,哥哥叫孙福,兄弟叫孙庆,之前与王元有些往来,也算是熟人。这一路上,两人对王元看觑不少。 王元这人,原本是保安军军中的都头,一日吃醉了与同僚口角,打将起来。对方因为打不过,吃了大亏,自去相公处出首,说王元的本家哥哥王春,乃是王岐的余党,因此犯了忌讳了。关键的时候,亏保安军巡检指挥使狄青周全,死罪得免,无奈王元被追了官职,杖脊四十,现今流放登州。 第119章 王元刺配登州府 这日行至阳武县,三人赶路正热,正撞见路旁设个茶棚。这王元见了便道:“走路正热,不如咱们暂歇一歇,洒家包裹里自有铜钱,便请二位端公吃茶如何?”二人都道:“如此最好。”三人一齐都到那茶棚内坐下。那王元自在条凳上坐了,将腰上包裹放在桌上,口内唤道:“茶博士,沏大碗茶来吃。” 里头茶博士听见唤,立刻答应着出来了。看客人时,见那喊的是个囚徒,戴着二十斤铁叶盘头枷,空一只手出来,颊上刻着金印,约十八九岁,面上被日头暴晒甚黑,瞪一双牛眼,看上去很是有些吓人。 茶博士手上提了个铜壶,在众人面前满筛了三碗,点个幻茶,胡乱让与三人止渴。三个全都喝彩道:“茶博士,你这端的是好手段。” 这时候王元便问道:“洒家去登州,需是从哪条路走方便?”那茶博士便道:“客人若往东走路时,只需从北面大路走便罢,却远四十里。若走南面小路却近,只是现如今那黑山上有剪径强人,不大稳便。” 那王元笑道:“便有强人时,别人怕他,洒家怕他甚鸟?”茶博士道:“客人休恁地说,不是耍处。这里来往许多强似你的好汉,仗着本事,不听人言,走去时兀自送了性命,休要逞强。” 那王元哪里听这个,因不爱听,口里只管分说道:“那厮们自己没本事,又要逞强,吃人杀了,也在常理,凭他们怎么与我比!”两个公人在旁边劝:“都头,有强人时,不如咱们绕路走罢。”王元骂道:“绕路作甚?眼见得申牌已过,似这般慢走,如何赶上宿头?洒家许多日不曾疏散筋骨,便有强人时,一发拿了,解上州去,也好出出这口鸟气。” 连两个公人都劝不住,那茶博士哪敢再劝他?心内自道:“不知哪里来的囚徒,好一张嘴夸破天。不听人言,强要讨死。这般长大,拿去够那山上做几天大馅馒头。”三个人坐下吃一会茶,闲话了一会,已歇得好了。起来问茶博士算好了茶钱,直接往北面那条路去了。 眼看着日头不早了,林中不时有凉风吹过,夹杂着一些草木的清香。须臾月亮上来了,三个人趁着月光,走得轻快,早见前面一个去处,远远似有光亮。走近看时,正是一个庄院的模样。 见此王元便自夸道:“我说什么!当初我要走北面时,你两个再三再四地不愿意,怕什么强人。按你们的话儿,今晚都赶不上宿头哩!”说话间众人便要叩门。因为叫孙庆上去叩门,孙庆躲懒推辞道:“上一次叩门的就是我,这次该轮到下一个了。” 孙福亦道:“中午剩的那几个包子,俺们两个都没吃,全都让你小子私吞了,多叩一个门怎么了?下次我替你。你不敢去,是不是怕人家轰出来!”两个争执了一番后,到底又是孙庆去叩门。 只听见里头有人问道:“这么晚了,是甚人在外面叩门呐?”三人便道:“过往行人错过宿头,还望借宿则个。”便有庄客登上梯子,从土墙上往外张时,见三个人立在外面。庄客遂道:“客人稍等,待俺问过了庄主邓公,再过来回话。” 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庄门重新又把门开了,庄客将三个人让进来,把头往四面望一望,飞也似的将门掩了,引着三人往里头去。须臾四个人到了草厅,那草厅上有一个年老的公公,年约六旬,胡须花白,头上裹着懒汉头巾,穿件皂衫,腰里系一条白褡裢,脚上穿着双布履,满面愁容,独自坐在那里。 见三人到来,公公略让一让道:“刚才庄客报知,故将三位请进来。留在外面不安全,在庄上胡乱住上一宿,明早再走。”三个谢了。 公公复又问一句道:“三位敢是未曾打火,且叫庄客将些饭食来,吃了好睡。”那王元便道:“多谢公公留宿。小人包里有些金银,一应饭食,明日一发算钱还你。”公公便道:“休恁地说。出门不易,我这庄上虽然不大,不差这些。” 那庄客将三人引至耳房,就安排了住处。须臾又搬来一盒胡饼,两只酿鹅,一瓶村酒,一扇笼炊饼,四样菜蔬。等到三人吃饱了,庄客又来收了碗碟,取来脚汤,叫三人洗了好睡。 临行前庄客吩咐道:“客人一早便行,夜间若听见什么,你们不可出来看视。”三个听见这话,面面相觑,却不好再问,都只管洗好便躺下了。 到了半夜,只听见外面吱吱得哭。这头王元爬将起来,问那两个公人道:“你们听见了什么没?”孙庆因为走得累了,还把个被子蒙在头上,外面的声音没听见,大晚上不愿意追究这些,只管说道:“没有。快睡了吧,兴许是梦里有人在哭。” 听见了这话,王元半信半疑的,重新缩回被子里,想继续睡。谁知道才刚躺下不久,又开始有哭声传过来,这次连孙福都听见了。王元忍不住骂一声道:“这个老儿!拉不下脸面来问俺要钱,偏偏又舍不得他的酒饭,半夜里想起来愁的哭呢!何苦来死要面子呢!” 那头孙福动作快,已经当先跳下床,推开窗户,转过脸对王元做一个噤声。两个人把头出去瞧时,却见外面密麻麻的人,好多庄客都穿了孝,正在将器皿家什往来搬运。眼前的情形,怎么看都觉得太过诡异。 才刚庄客出去的时候,特意叮嘱三个说,不让乱走,谁真听他!外面的动静实在可疑,不出去查问明白了,今夜没办法让人安睡。王元、孙福这两个警醒,这时候都已经穿戴好了。 一个孙庆爱躲懒,仍旧在被窝里面躺着装睡,王元看不过叫他时,这厮装作没睡醒,不愿意动。这个时候,孙福掀了他被子警告道:“快起来!今夜这庄上看着奇怪,咱们出去看一看,免得不小心做了冤死鬼!” 眼看这觉睡不成了,孙庆也只好爬起来,一面把衣服往身上穿,一面絮絮叨叨的说,这家人怕是有梦游的毛病,想晚上干活,保准没有什么妨碍,是他们两个人爱多事。王元、孙福都着急走,偏孙庆磨磨蹭蹭的,不是找不着裤子了,就是一只鞋穿了半天还穿不上,能急死人。 不容易等到穿戴好了,三人悄悄出门来看时,见后面场中已设好了法坛。中间设着香案,摆着香茶果酒,有些个着金丝银线道袍道长正焚香、化符,做着幽醮道场,旁边一溜香烛纸马。 旁边正有个年少的庄客,王元拉住他问道:“庄上是甚人死了?”那庄客道:“死的是老庄主的儿子,我家小郎。”王元道:“是害甚病死的?”那人道:“若真害病死时,也没这些烦恼。只因上月月末,不合去城中讨钱,回时叫剪径强人盯上,一发结果了性命。” 王元听了发怒道:“是甚强人如此无礼!你家小郎被他害了,不敢报仇也罢了,办事也偷偷摸摸的!老庄主年纪大了没用,怎么你们也是帮怂货?是我早就把他们拿了!” 那庄客忙道:“休要说耍!山上的大王,须不与你有亲。那强人甚是厉害,县里的公人,尚且拿他不住,客人莫要说这些大话。”王元便道:“就因为你们胆小怕事,人家才敢来这么欺负!只管缩在那乌龟壳子里,顶个屁用!” 庄客无故被抢白几句,又害怕王元,不敢争执,转头与孙福说话道:“你们这几个外乡人,初来乍到的知道什么?只管回去睡你们的,少管些闲事才好呢!”事情如今也明白了,明日还要继续赶路,孙福向庄客赔罪几句,与孙庆一块儿拉住王元,三个也就回去睡了。王元因这事儿气闷闷的,一路上谁都不愿理。 次日鸡鸣早起,王元讨面桶洗了面,洗漱完毕,三人告别了庄主邓公,王元与两个公人自上路去了。行了约莫三十余里。果然看见好座大山: 巍巍如岱岳,层云半山生。 易聚龙虎豹,哪闻樵歌声。 盘蛇有小径,百年树成精。 药叟伸手指,无妄一身轻。 因听见路上有行人的动静,那树背后转出个把鸟人来张时,见是两个公人押着一个囚徒,那人立刻“呸”了一口,自转入林中去了。王元知道树背后有人,本来只望过来拿他,好斗一场,却见那厮不搭理,直接转入林中去了。 这鸟厮没眼,他这是看不起谁呢!王元登时大怒起来,骂那人道:“兀那撮鸟,敢出来与我相斗么!”两个公人旁边听了,自暗暗叫苦。 那强人听见这话,心内怒道:“俺两个路边等了半日,好容易张见人过来,却是两个公人押个囚徒,没说晦气!他倒自己上前来撩拨。”遂捻了朴刀,跳出来道:“爷爷念你是条好汉,本想放过,没承想这鸟厮自来讨死,需怨不得俺!”将刀直过来取王元。 王元亦骂:“好个毛团,倒骂洒家!”王元见这刀来,自回退几步,侧身躲过,瞅准空处,腾地只一脚,将那汉踢翻,摔将出去。那汉欲待挣扎时,早叫王元踩住他脖子,一用力死了。那一个见了,立刻撇了王元一行,飞也似的上山去报信。 孙福、孙庆见了这样,口内苦道:“都头,你今番送了我也!他去着大队人马来,却如何好?”王元便道:“你两个且不要慌,都准备好绳索,去埋伏了。打翻一个,便来捆了。回头自去府衙领赏,这个功劳我不要,白送你们!” 这个话儿不说便罢,孙福一听见这个,一发带着哭腔道:“都头,平时说耍倒也罢了,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旁边孙庆也跟着道:“趁他们没来,现在跑咱们还来得及逃命,晚一步就凶多吉少了!”说话之间,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打包好行李,麻鞋也重新穿好了。王元带着枷逃命费事,孙庆已经找出来钥匙,帮忙给开了,一会儿跑起来速度能快,此地实在是不能久留。 第120章 阳武县王元遇故人 不管王元愿意不愿意,孙福哥俩已收拾好了,准备拽着他一块逃了。孙福嫌枷太重了不好带,用绳儿捆在脊梁上背着,腾出一只手来好拉王元。孙庆怕东西不好拿,把包裹牢牢捆缚在身上,零零碎碎的到处都挂满了。 没准备好呢,只见那面烟尘滚滚,见有一骑人马从山上下来,领头的顶盔带甲的,像是一幅要打仗的模样。后面跟着十数个喽啰,身上也是全套的配备,活脱脱是一路正规军! 看到这时,孙氏兄弟傻眼:这边只有三个猴人,哪经得住人家这么大阵仗!本来两个还打算跑呢,见此已吓得两腿发软,就近找了一个树桩,蹲在地上藏起来。三个人里面,躲了的有俩,只剩下王元一个人破敌。 王元与夏军都厮杀过,野狼都不怕,来了这里,倒怕他们这几只草狗!他还准备夺马一匹,就不用走着去登州了呢。眼看强人们冲上来,王元看上了领头的马,已经准备好要抢夺了。 但听领头的一叠声叫道:“是甚囚徒来这讨死?纳上命来!”当下这厮往四下里看时,见当路只一个囚徒,已经摆好了厮杀的架势,两只眼紧盯着他的马。 等到看清了来人的面貌,领头的觉得十分面熟,才要问呢,突然这厮认出来道:“兀的那不是我兄弟!”那头王元也看清了来人,也失声叫道:“哥哥,你怎生却在这里!”当下便拜。原来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王春。 因王元下拜,王春立刻跳下马来,亲自将王元扶将起来,与众位喽啰介绍毕,然后便要引王元上山。这时候想到孙福、孙庆,王元朝林中招招手儿,叫他们出来。眼看这次算躲不过了,两人无法,也就与众人相见了。 身上都大包小裹的,大天白日,就这么从树背后钻出来,不太好看,孙福便笑着解释道:“早起俺们都吃坏了肚子,才刚一急,解手去了,就没能相见。山上的大王,原来是都头的兄弟么?果然了得!” 孙庆也跟在一旁道:“误会,误会!我说就都头怎么捡这条路走呢,原来是老天故意安排,让都头兄弟们相见呢!” 这两个鸟人看着就碍眼,当下王春便说道:“待俺将两个贼男女将来杀了,也好叫兄弟一块上山入伙。”王元立刻阻止道:“哥哥且住!这两个都是我的兄弟,一路上他们关照不少,哥哥休动手!”因王元力劝,孙福、孙庆两个的脑袋,也就暂时被保住了。 当下说话,王春因见王元是因他之故刺配到此,口内忍不住自责道:“这次是我害了兄弟!”王元便道:“哥哥说的甚么话!只恨告我的那厮小气,略吃亏些便要出首,却不干你事。” 当下王春吩咐大摆筵席,山上头领见他兄弟两个相聚,都来相贺,连黄胜、曹豹并张峦,一块都来了。一连数日,众人都在山上高乐。 黄胜因劝王元道:“如今你兄长王春也在,不如把那两个鸟人杀了,一块儿上山坐一把交椅!”那王元便道:“哥哥休恁地说。洒家今次虽然刺配登州,却不是该死的罪名。真去了登州,或许还能够挣扎出来,不好轻易就这么落草。”山上众人劝了多时,那边王元只是不肯。人各有志,没办法说通,众人也只得作罢了。 临行黄胜将出一盘金银,有七八十两,与王元道:“兄弟此去,若有急难时,可来相投。”那王元亦道:“兄弟此去,不知何时才能与众位哥哥相见。只有一句,还求哥哥:那贪官污吏杀了倒罢,哥哥取人钱财时,莫再叫轻易害人性命。” 黄胜便道:“兄弟这话说的极当。”连两个公人亦各有十两银子相送。当下王春引着王元,送了十数里方回。这一次上山,孙福、孙庆虽吃了惊吓,却跟着王元赚来些银两,也算是不亏。 王元一行人离了阳武,饥餐渴饮,晓行夜住,一径往登州而去。这日已过了泰安州,正走到沂水县附近,此地真是好个去处,昔日唐朝萧颖士作《蒙山作》诗道: 东蒙镇海沂,合沓余百里。清秋净氛霭,崖崿隐天起。于役劳往还,息徒暂攀跻。将穷绝迹处,偶得冥心理。云气杂虹霓,松声乱风水。微明绿林际,杳筿丹洞里。仙鸟时可闻,羽人邈难视。此焉多深邃,贤达昔所止。子尚捐俗纷,季随蹑遐归。蕴真道弥旷,怀古情未已。白鹿凡几游,黄精复奚似。顾予尚牵缠,家业重书史。少学务从师,壮年贵趋势。方驰桂林誉,未暇桃源美。岁暮期再寻,幽哉羡门子。时间已经将近正午,三个人赶路走得热了,早就已经汗透胛背。突然间路旁有一只黄犬出来,对着三人吼叫一通,再看它时,已经转个弯跑走了。孙福见了遂笑道:“我瞧这只狗面熟,还以为这通叫是看见了亲戚。” 孙庆便道:“你才是狗的亲戚呢。”孙福立刻同意道:“就是这话,摊上了这种狗亲戚,以为我沾了他多少便宜,一路上来,冲着我龇牙咧嘴的!”一路走着,兄弟俩一路斗着嘴,一旁王元说话道:“既然有狗,前面就应该有人家。”果然转过去山边的拐角,看见前面好大一座镇甸。最前面的牌额上,写着“安平砦”三个字。 三个立刻欢喜了道:“老爷们走路热得要死,恰好却有这么个去处!”进来之后,从近处看,就有二三十家的酒旗望竿。王元这厮,看中了酒旗鲜亮、挂着醉仙锦旆的酒肆,一定要进这家的门,那两个也就跟着进了。看见人来,立刻有酒保跟过来伏侍。 兄弟俩把水火棍倚在靠壁,那酒保见了便笑道:“靠壁不牢靠,上下这棍,小人与二位放稳妥些。”柜里面坐着个肥胖的店主人,正算账呢。此时看见有客人进来,也往里招呼。 这主人看着不太面善,孙庆这厮警醒了道:“收到柜里,你们额外收钱么?一路上欺生的俺见的多了!”酒保立刻赔笑道:“客官说笑了,那哪能呢!” 主人也道:“你这说的哪里的话!确实有些店见你是外乡人,故意欺生。俺们这店不比别家,开了足足有十数年,过往行人都过来打尖。传将出去,以后这买卖不做了?怎么敢顺便欺负生客呢。”说着店主人亲自出来,帮着两人把棍都收了,两个公人也由着他。 王元都已经坐下了,去包裹里取出些散碎银两,叫酒保回些酒肉茶饭来吃。等到要坐下吃饭了,兄弟两个又争执了一番。孙庆那厮,在路上遇上了一遭强人,到哪都看别人像强人,需要他准备好了随时逃命。进来吃酒,必要说万一来了强人,坐在里面的不好逃命,非要跟别人换一换位子,这句话儿一出来口,孙福立刻骂他道:“呸!呸!呸!遇上遭强人,你这厮看谁都像是强人,也不嫌晦气!”孙福和王元都不肯换。 听见这争执,店主人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在旁边安慰道:“客人说笑,青天白日的,闹市里如何能出来强人!倒是这张桌子大,天气热了,三个人坐一块儿不用挨着,也凉快些。” 随口的几句胡言乱语,谁知道人家还当个真,特意来解释,孙福立刻赔话道:“甚么强人!是他昨天他做了个怪梦,梦里面遇上强人了,一整天胡言乱语的,你别信他!”听见孙福这一番解释,店主人与酒保对视了一眼,面色变得更奇怪了。 懒得与孙庆继续废话,孙福顺手拿出来钥匙,口里只管与王元道:“走路正热,一发与都头将这枷卸了,咱们也好快活吃酒。”说着便将那枷开了,丢在一边。 这边那酒保记完了菜名儿,也就去了。不一时回来,搬出饭来,却是三角酒,一道肥鮓,一道嫩羔羊肉,一道鲜鱼,两笼炊饼,几十个馒头。三人正饥渴间,如何不吃?一发风卷残云般吃了。 酒保见三个人吃得好了,与柜里面店主人对个眼色,重新换了副腔调道:“兀那客官,且莫着忙,银两尚未付清哩。”王元便道:“也罢。你这席值多少钱?” 那酒保便道:“俺家这酒,唤作‘清燕堂’,是俺们行首亲使人去齐州历城运的好泉水,雇高人酿的,一角便值十两银子,你这一共要了三角。俺这鮓是皇宫里专门伏侍官家筵席上的好肴馔,一样也值个十两。 鱼是俺们火家舍着性命去蒙水深处捕的,只一尾便值五两。羔羊肉更是大老远吐蕃国运来的,并这炊饼、馒头、碟、碗,光看看便值十两银子。看你是个远来囚徒,一发饶你些个,算五十两,一发算钱还俺!” 话犹未完,冷不防叫王元跳将起来,劈脸只一拳,那厮登时脸肿了半边,那酒保正捂脸时,听那王元笑道:“好小贼,你这村醪茶饭,顶多值一两银子,倒敢来要五十两!真是佛面上刮金,来讹洒家!”王元说毕,又一脚飞来,将酒保踹翻在地。 眼看着已经打起来了,孙福、孙庆着急要帮忙,怎奈水火棍被他们收了。孙福立刻抄起条凳子,意欲把店主人困在柜内。那头店主人一看不好,闪身要逃,急需要孙庆过来合围。怎奈孙庆人坐在里面,一时着急又出不来,卡在那了,眼看着店主人往后面逃了,两个根本来不及堵他。 那边厢酒保已挣扎着爬起来,飞也似的往后面去了。原来王元入店时,看这厮便有些不尴尬。只把眼来瞅身上包裹。当时疑心是自己多想,谁知道还真遇上黑店了呢! 眨眼之间,从后面跳出三五十个火家来,酒保也跟在后面道:“哥哥且看,正是这个贼配军!赖账便罢,倒还打人!小人吃他打得痛哩。”众人听见了他这话儿,便呵斥道:“哪里来的贼配军?便是县内捕快公人,亦不敢到俺这里吃白食!你这不知好歹的野汉,直这般大胆!” 此时店主人也赶上来,一改才刚和气的模样,面目立刻凶狠了道:“就是他们!仗着身上有几分本事,就想在这里吃白食,却不是找打!”说毕便怂恿带头的上。 带头的似乎有些本事,在众人跟前急要逞能,这厮抢了一把朴刀,来斗王元。王元急忙将水火棍抢在手里。两个打了数个回合,王元看着这刀过来,斜行一步,将棍逼个住,把刀斜着只一压,趁这厮招架不住时,立刻将棍望他头上打去,那厮遭不住扑地就倒了。王元趁便将这厮摁住,好一顿饱打。 其他人全都是些乖的,一看见单打独斗不讨好,立刻全都涌上来,要四面合围。只是店里面地方小,全都上一时施展不开,挤得人多,桌椅被碰得“哐当”乱响。还没开打呢,倒楣的腿上先撞了桌角,立刻就龇牙咧嘴的。 王元看见了发一声笑,将领头的弃了,使一条棍,跳出店来,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将一条巷给阻住了。量那伙厮们怎生敌得过王元?大半都吃他打倒在巷口。孙福、孙庆这两个,一时被众人堵在了店里,想帮帮不上,想跑跑不掉,眼看着对方要围攻上来,两只眼急得铃铛一般,也没计寻思。 第121章 初到登州 外面这热闹,把附近的行人都惊动了,全都远远地挤着在看。因众人好奇,有几个知道底细的,便跟在一旁向他们解释,一面还比手画脚的。连楼上的客人也惊动了,接连听见窗户响,不少人已纷纷开窗了。厮打的顾不上管这些闲事,仍旧在奋力搏杀呢。 眼看战事正激烈的时候,只听见楼上有一声叫道:“列位好汉且莫动手!那好汉,看你有些面熟则个,敢问名讳唤作甚么?”视之,说话的是楼上一个先生。这先生在本地似有些名望,那一班火家听见是他,立刻就听话都住了手。 等到下来在看时,那先生年纪约莫有三九,戴一个桶子样摸眉梁头巾,穿一领蓝底八答晕锦袍,手中一柄鹅毛羽扇,丝鞋净袜,面皮白净,眉清目秀,真是好个气度:史材谁堪伍,题舆佐一方。 王元见此便回他道:“洒家姓王,讳个元字。代州雁门人氏,原是保安军军中都头,因犯了事,如今刺配登州,不知先生是甚人?也认得我么?” 那先生便道:“你可是王家村的王大郎?”那王元问道:“只俺便是。你是甚人,如何知道洒家的名号?”那先生道:“我才刚看了有一会,觉得面熟,果然是你。小生姓方,讳个平字。表字坦之,新泰人氏,与你哥哥王春素来甚好。” 这一提点,那王元猛然想起来道:“我记得那蒙山大王病于毒邓坤帐下有一军师唤作方平,原在河北沧州做个门馆教授,人都唤做‘赛陈平’,就是你么?!”既想起来了,王元立刻告个罪,遂弃了器械,对着方平便拜了三拜。 没拜完呢,王元被那先生扶起来,拉着他就要往楼上去坐,嘴里还继续闲话道:“我就说面熟,当初结交你哥哥时,也曾在他家见过你。如今七八年过去了,你长高了一截,我又没大变,怎么却不认得我了?” 等上了楼来,方平叫人重新收拾,换了金银器皿,砍牛宰羊,细细得摆了时鲜果品酒馔案酒。原来这处镇甸是蒙山的产业,那邓坤使人建了这处镇甸,但每月得店主人些银两上贡,一面却周全他们些,不使别处人来生事欺负。那酒保见王元包裹沉重,因此诈他。若平时见平人百姓时,却还公道些个。 说来也巧,正赶上方平来此有事,撞上了王元。那王元便道:“哥哥辛苦,将洒家那两个伴当放了还俺。”那方平道:“兄弟不如就此做了二人,跟我一处上山去快活。” 王元回道:“先前路过阳武县时,恰遇着兄长王春,也是一般的言语。洒家因念着俺们狄巡检救赎,万一在路上落草为寇,俺们巡检需吃连累,怎肯累他!”既然王元这么说,方平随即下令下去,叫众人把孙福、孙庆这两个放了,一并上些好酒好饭,与他们吃,不许再继续为难二人。 才刚动手的那几个个火家,该裹伤的裹伤,该收拾的收拾,早就散了。领头的用手帕包好了头,又被方平给叫上来,与王元赔话,也跟着一块入了席。 方平私下与王元道:“自王岐事败,许多时不听得你哥哥动静。我也曾派人打听过,迟没有消息,原来却在黄胜那里。如今黑山那边的情形如何?”王元便道:“那边自然赶不上蒙山。只是新来了一个张峦,有些本事,听他们说,最近山上被他整治的不错。” 张峦这厮方平也知道,遂评价道:“他本来就是王则的军师,落难了暂时投那里落脚,怕呆不长久。”既然两个说到了王则,王元遂问一句:“哥哥怎么看王则?” 方平便道:“野心是大,他以为辽、夏都帮忙,就有了足够称帝的本钱。哪里知大国博弈,更讲究利弊,一时的应允并不作数。他们下本之前必然要掂量,哪里是那么简单呢。” 王元在安平砦歇了两日,方平力请王元上山一聚,那王元哪里肯去?自说限定了日期,不肯耽搁。那边方平也不好强留,由着他去了。临行又送了王元一包金银,各与了孙福、孙庆二十两银子。这两个虽然挨了顿打,这一路上却赚了不少。 如今的孙庆,都已经喜欢上了这些劫道的,按他的说法,反正遇上了不但管饭,还能送钱,这个滋味着实不赖。碰上了他们,就算是之前不认得,一旦提起来他王元的大名,然后告诉他是王元的兄弟,人家也得给三分薄面,保准无事! 不得不说,哪儿有了熟人也行事方便。兄弟俩这几日尝到了甜头,跟安平砦众人来往的不错,说话起来,好像因为是王元的兄弟,跟蒙山的也就是自己人了。 临行之前,方平告诉王元道:“贤弟此去登州,那里却有我一个至交相好,那人唤作郑荣,荆湖南路潭州人氏,自幼师从湖广名师舒展鹏,习得好武艺,排行第二。又善习水性,若金明池争标时,管保利物全是他的。因面色微黄,人都换他‘病秦琼’。 此人专好结识天下好汉,现在登州牢城营近处居住,在登州城内有数个酒肆,正是此处的行头。我正好写封书信,贤弟此去,可以让他代为看觑。”说毕亲自写了书信,押了图章,然后交与王元的手中。 说不得三人辞别了众人,再往前走。一路上行州过县,五里单牌,十里双牌,迤逦已进登州城内。登州靠海,这壁厢似乎凉爽些,不似一路上这般闷热。 城中番汉杂处,番人多来自扶桑、高丽诸国,穿戴各异,口内胡乱讲些番语,那话别人也听不懂,王元见了便骂道:“这班鸟番人不在自己家好好待着,颠倒非来俺大宋。”谁知 那厮们倒懂得汉语,立刻回嘴便骂道:“哪里来的贼配军?”众人听见了都笑。 街市里面,贩卖海货鱼虾者不计其数。三个人问好了州衙的位置,一路去州衙里下了公文。登州这个知州姓李,名讳就唤作李云州,先时举明经,投身在宰相吕夷简门下,托他做上了这个知州,一直以来还算清明。 见众人此来,李知州详细询问了一番,又问两个公人道:“如何将这枷上的封皮没了?”孙福、孙庆便回道:“俺们一路来雨水淋漓,封皮早叫雨水打湿没了。”当下知州收了王元,押了回文。交割完毕,孙福、孙庆两个便回了,留下王元一个人在这。知州自叫人将王元发去牢城营内听候。 须臾人来,对着公文,念了一遍王元的名字,又盘问了几句,就引着王元往牢城营去了。 这座牢城营距海防却近,离丹崖山不过二三十里。在路上走时,不时见一拨拨海防的军士过往。在王元看来,这班水军不过如此。他们的风貌,比起西军来差得远了!那些厮们见了王元,也好奇了忍不住转过来看,一面嘴里还说着什么。须臾到了,真是好一座牢城营: 牢城营内煞气弥漫, 点事厅前松柏森森。 来往军士,能驱虎豹狼虫。 押狱节级,各执铁锁钢鞭。 皮鞭过水,猛兽见之俯首, 刑具新磨,哪管哀声震天。 地藏见了急掩面, 如来听了只摇头。 到了之后,交接已毕,便有人与王元安排个牢房,便转背去了。众囚徒见有新来的,都凑过来看,嘴里面还问东问西的。一个便问:“你新来的人,唤做什么?从哪儿来的?身上犯的是什么案子?我看你好像年纪不大,有几岁了?”王元这厮,不喜欢别人看猴也似的盯着他看,对他们爱答不理的,回复也是十分简短。 也不知问了多长时间,有人似乎想起来什么,立刻他就提点道:“你这新来的囚徒,身边可有银子?”那王元道:“有便如何说?” 那人便道:“你不知道,但凡新来有银子的,常例必先孝敬牢营使十两银子,差拨处又是十两,这才安排的你好。再次一等:孝敬牢营使五两银子,差拨处五两银子,他道你患了病症,这也挨不了打。” 王元便问道:“倘若一文也没有时,却又如何?”那人便道:“倘若一文也无时,他先打你一百杀威棒,每日与你些咸鱼臭饭吃了,叫你做工到半夜。隔三差五便过来找茬,但有什么不是时,便是一顿好打。” 王元听了便笑道:“洒家若有时,一百两值得甚么?若直叫这厮们来讨时,半文也无。”一个便劝:“你们年纪小的人,忒不识些好歹。不吃些亏犯了事儿,你能到这?你既到得这个去处,陷在他们的手里,就就别再把自己当人看!” 其他跟着的也一块儿劝:“俺们都是这里的老人,看在与你都是罪人的份上,一发把内情告诉你些,你知道了也好避开。不听人劝,早晚有的是苦头该你吃!” 王元笑道:“老爷有钱,自愿把来散与罪人,众人还赞我一个好,倒与他们!老爷一路上走过来,贼窝里面都没有吃亏,偏偏到这里就得上供,我就不信了!”众人皆摇首道:“这厮不听好人言语,只叫他吃亏罢了。” 第122章 牢城营差拨弄权 停了片刻,差拨先来,因见王元无有孝敬,心下不悦,当下问道:“哪个是新来的囚徒?上来说话。”那王元唱个喏上来。 差拨指着他骂道:“只你这厮便是那保安军军中大虫?我把你这砍不死杀不尽的贼配军!你们在西北强横倒罢,来了登州这个地界,休想在老爷面前猫插翅膀装飞熊!这厮们从上到下尽是一些赤佬黥卒,没有一个是会事的。见了上官,不说拜见,倒唱声喏。 你瞪着两只眼看我做什么?敢不服气么!不得不说,这厮们只合配发在穷州恶县,人鬼不到的去处,倒来俺这清平所在。幸是如今边上吃紧,权且由他胡乱砍个鞑子蕃人。放在太平时节,这便是些盗贼流寇、剪径强人,不若一发结果了倒还干净!如今到了我这去处,今番也好叫这大虫做成瘸猫!” 王元听见了不耐烦道:“你莫妆阎王小鬼,纸马铺里讨钱花。洒家只是不送人情与你,便这般毁骂!你骂洒家便罢,俺巡检需没有得罪了你,怎地就是‘从上到下’!”因骂道:“这班小婢养的见了元昊,撒腿便跑,只敢望洒家身上出气撒泼。” 那差拨见他回嘴,越发大怒,急捉棒欲打时,见那王元怒目圆睁,凶神恶曜一般,先有三分气怯,不太敢动手。欲待呵斥底下人帮忙,那些人平时对差拨就十分不满。不容易看见他吃瘪一次,一个个心里面都憋着笑,都溜出去装作忙别的了,也无人应。 突然吃王元抢白了一通,气得差拨直喘粗气,一发连面皮都紫涨了。这厮嘴里面不饶人,劈头盖脸一通臭骂,将王元骂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骂了一通,自气愤去了。众人都叫:“你这人好生胆大!竟敢在差拨面前回嘴!却不是捋虎须!明日他必在牢营使面前说嘴,难耐你时,一发便将你结果了!” 王元听了便道:“他若好声好气问我讨时,倒也罢了。直这般拿话儿骂洒家,我倒与他!”言毕自提了包裹,去草堆上枕着睡了。 又有人道:“你若要命时,将银子与王节级,牢城营内这个节级闲常最好,甚是会周全人,由他说话,替你转交差拨,或可无事。若是与他硬到底,这里有的是法子结果你。”那王元听见这话,口内问道:“是甚法结果洒家,且说来听听。” 那人便道:“头一样,叫做饿杀法:十天半个月不给饮食,由你饿死。第二样:胀杀法:将锯末和进水里面,揪耳给你灌下去,叫你胀死。第三样:喂鳅鱼。把钢钩塞进鱼嘴里,叫你吞了,活鱼在你肚里面乱钻,肠胃破裂而死。第四样,叫做土布袋:把布袋里面装了泥土,扎紧口儿压你身上,只一个更次,也管叫你没了性命。 第五样:叫做吊盆:用布塞住了你七窍,颠倒靠壁把你竖着,保管不消半个更次,你的性命便也结果了。第六样,叫做肩井入针:将钢针扎入肩井穴里,叫你双臂动举不得,却道你懒惰,直使人日夜殴打虐杀。 除了这些要命的法子,这厮们不开枷锁,直叫你颈骨变形,腕骨折断,铁链子长进肉里去。”那王元听见这话,亦只是睡着不理。众人因见劝不住,只好由他。 没收拾了王元,差拨自转去牢营使处。厅里面三足炉内香烟阵阵,牢城营都指挥使正弯了腰,用银匙往茶汤里面加盐,面色看着似有所思。差拨立刻上去帮忙儿,向火中添上些柴头,口内夸奖便道:“相公越发好手段!小人二里开外,早就闻到了一股茶香。” 这话正对营使的意思,遂就告诉他道:“你今天运气,赶上了这个好时候,我这茶今天头一次开吃,你尝尝滋味还行么?这个味道,现在人恐怕吃不惯。”说毕用龙泉盏分出一盏茶来,就递与差拨。 差拨接过来细品一口,立刻大声赞叹道:“果然是古法煮茶才得这般滋味!小人今日算开了眼,也跟着相公见识了!今人哪得这个味!”这评价营使似有些满意,自去漆银交椅上坐了,又吩咐差拨到椅子上坐去。 说话间差拨又吃了一口茶,仔细品一品这个味道,口里忍不住又赞叹道:“这个香味,可不就是古人书上写的那个味么!小人是粗人,虽知道好,这好处实在是说不出来!” 两个人闲话了一番后,差拨小心翼翼道:“小人今日见相公面色烦闷,不知道为何?”牢营使口内便道:“却是正为一件事苦恼。”差拨听了,忙离了座椅,躬了身向前问道:“相公若是信过小人,不妨说来听听,或者也可胡乱排解则个。” 说话起来,原来那牢城营近二十里处有个乌湖寨,乌湖寨内那一溜赌坊、兑坊乃是牢营使自家产业。因近日有一拨穷闲军汉来此搅扰,底下人根本禁不住,已颇有多个军士吃他打倒在地,现在仍旧在家将息不起。 这班军士,不说便罢,若说他时,端是气苦:平日在牢城营内,对付那些罪囚的时候,一个个赛似金刚罗汉。如今真正用到他了,一个个好似战败的斗鸡。见说挨打,都使钱托友,诈病装疯,一个个飞也似的躲了,谁肯出头?反不如罪囚肯出力些。 那差拨当下听了这话,口内便道:“相公原来却为这个。小人如今倒有一计:昨日牢城营发来一人,唤作王元。此人原是保安军军中都头,颇为长大凶顽。相公不如且看一看,选出三五十个人出来,在静处打他一顿。若不济时死了便罢,若好时将他调他去乌湖寨中,或可镇住那班泼皮。”牢营使听说了便笑道:“早听说差拨是个会干事的人,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次日王元正在牢中,那牢城营都指挥使果然亲来。众人见了便道:“今番事发了也。这王元今日必定吃亏。我们权且去看一看。”只见一班公人簇拥着牢营使前来,当厅坐下,节级牢子将王元带上来。众人看时,捏两把汗。那营使问下面道:“哪个是西边新来的囚徒?”因听见问,王元出来回话道:“洒家便是。” 那牢营使细细看了看王元,口内问道:“你这厮一路上曾害病不曾?”王元回道:“一路并不曾害。”众人忍不住嘀咕道:“这个不会干事的!相公问他害没害病,是与个机会,有心周全他的意思,这厮蠢笨,全看不出!” 牢营使便道:“我听说你刚来的时候,有些拿大,十分不听上面的管教。你莫争抢,自有打你那时。这棒权且寄下,等以后再说。”那牢营使不待王元说话,当先走了。牢里面众人见这个模样,都替王元紧张了一番。 须臾便有几个人过来,将王元仍旧押回牢里。一个节级走来,将王元提出,开了枷锁。与他五个炊饼。那个节级引着王元,去点事厅门首候立等着。 门首这边,已经聚集了三五十条好汉,样子都是牢营的军汉,也有一些是罪人的模样。 差拨都已经吩咐过,叫各执了器械在手。见了王元,这些人一个个交头接耳,用眼把王元四下打量,眼神里十分不怀好意。等到人马都聚齐了,众人遂就一块儿出发。 看见要走,这些人一哄都挤过来,把个王元围在当中,一个军士在前头引着,望营外便走。那王元心内道:这是胡乱与炊饼吃了,要到营外去结果洒家! 这一路上走着,王元顺便把炊饼吃了,一路观察着周边的地势,随众人走。约莫行了数里路,便听见海浪拍岸的声音,已隐隐见海。王元立刻明白了道:“他们想在这里下手,得手之后,尸首好扔进海里面喂鱼!” 没动手呢,忽听见有人发一声喊,斜刺里冲出来一班泼皮,将众人截住便开始打。众囚徒见这厮们来势凶猛,猝不及防,一哄都散了。中间王元跳将起来,将一条水火棍抢在手里,撇了众人,当先冲出,先打翻数人。 急去看时,来却是拨穷闲军汉。王元见了便道:“洒家正有鸟气没撒处,今番也吃我打个痛快。”遂捉棍在手,泼风般一路打去。那厮们原本想来个偷袭,谁知道偷袭不成功,居然碰上钉子了!见不是头,遂爬将起来,一道烟走了。 当下众人围住王元,口内贺道:“哥哥今番立了功劳,回去时牢营使必然赏你。”早有人将王元包裹拾了,拍净泥土与他系上。众人当场都下拜道:“俺们在牢城营内待了多时,几曾见过这样一个好汉!” 那拨军士看见了,也喝彩道:“这厮不愧由西军发来,果真这般厉害!直恁地不要命!”等到众人回营后,自有人报于牢营使知道。那牢营使听了笑道:“倒好个莽汉。我这里正缺你这样人物。你今日便离了这里,我自引你别处干事去。” 当下有军士引着王元出了牢城营,来到一个热闹镇甸。上面牌额写着“乌湖寨”三个大字。里头勾栏、行院、兑坊、客店、酒肆、茶坊、布行、纸马铺、篦头铺子、裁缝铺、铁匠铺子,无一样不缺。 寨中店铺林立,街上吵嚷卖熟食杂货的、沿街耍棒卖膏药的,蕃汉相杂,声音鼎沸,这情景端的热闹非凡。往左去时却是一片房舍,里头安排着一溜赌坊。一拨泼皮破落户正在里面喧闹吵嚷,那军士叫王元权且在门首小房内安歇。 第123章 东源楼郑荣讲和 话说那拨穷闲军汉偷袭不成,碰上王元反吃了个亏,回去后便呼朋唤友告诉道:“牢城营那边新来个配军,九尺以上的身材。昨天和俺们狭路相逢,干了一架,咱们一点没捞着便宜,不少人被他打翻了!我们今日且去闹他一闹,也好叫这厮看看手段!” 听见的立刻响应道:“是甚么鸟厮,敢在登州地面上拿大?等俺们过去收拾了他!”这厮们多是些流民捣子的出身,但闲着便要生事,如何不凑热闹?一发拿了枪棒木棍,都一块去。 根据可靠的消息,昨天打人的那个罪囚,已经被调去守乌湖寨了,赌坊里如今就他自己。打听到王元没出门,众人一窝蜂往乌湖寨赶去。 当下熙熙攘攘的人,几乎将道路都堵了,一齐往乌湖寨这边奔来。行人看见了这个架势,都停下脚看,没一个敢上前去问的。挨到赌坊的巷口时,那巷却狭,是个死巷,人一多便被堵塞住了,过往的行人见这个架势,也都停下来不敢过。 军士们为先的先去了七个,口里面吵吵嚷嚷的,大声叫喊王元道:“昨天动手那个囚徒,给老爷出来,你爷爷今天报仇来了!是会的出来挨一顿打,叫几声‘爷爷’俺们听听,权且饶了你的性命!口里面说出半个‘不’字,管让你知道什么才是铁打的!” 因没人应,另一个便问:“没有动静,莫不是跑了?才刚你把住后门了么?”回他的道:“来的时候,后门早已经安排上人了,断跑不了!是不是听见咱们来,这厮吓懵了,这会儿在蒙着被子哭?要不咱们去看一看!”说着众人便往里进。 才刚赌客听见了声音,都撒腿儿走了,后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无。一个边走还笑指道:“要不去狗窝里看一看?说不定你能见着个惊喜!”这话儿还没等说完呢,其他听见一哄都笑了。 正走着时,突然从墙缺上跳下个人来,还没有明白过来呢,听见“噼啪”几声响,腿上就已经着了道,众人吃痛,把枪棒木棍全都撇了,都抱了腿,滚在地上一声声“哎呦”。 外面的听见声音不对,立刻有一队人马出来,将这些受伤的抢回去。这些不中用的货,没打着王元,自己先瘸了,少不得回去抹伤擦药,唤医看视,走时还得还得麻烦人背。 吃了这亏,众人凑头儿商议道:“人少不济事,众人一发上!”当下几十个发一声喊,一拥就上了。 王元见他们一拥而上,仍旧不慌,拿着一条棒站在巷口,过来一个打一个,过来两个打一双,前面一行吃打不过,急往后撤,后面的越发要往前面来,却卡住了,出去不得。一时间吵吵嚷嚷,闹闹哄哄,一发似泰岳庙会的一般。 闹了一场,众人到底没占到便宜,便回头警告王元道:“贼配军!你不要慌,这账今天先给你记下,日后再说,管叫你单日不着双日着!”说完散了。 不说那些军汉回去,王元来了乌湖寨已有两日,又除了枷锁,难免心闲了要逛。赌坊这里,除了王元这厮外,牢营使还拨了两个军士在看守。一连两次的胜仗,让王元成了这里的功臣,这两个没事儿就过来讨好,嘴里面一口一个“都头”,领着王元到处闲逛。 寨内的景致,王元如今都已经熟了,只是外面还没有看过。趁这日空闲,三个人就出寨看一看海景。还没到呢,早就闻到一股湿腥气。但见那一片汪洋,接天连地,海浪相赶,波涛拍岸,端的壮丽。 港口泊着扶桑、高丽各国的货船,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在搬运货物。远远泊了一片小船,渔人趁船出海回来,身上晒得似黑炭一般,皆脱了膊,绾了裤腿,赤一双脚,正嘈嘈嚷嚷,拉网解绳。搬运鱼鲜海货上来,一地里忙活。 王元在四处遍看了一遭,原来这乌湖寨紧挨着一个大寨,登州这边的水军,用来停泊战船用,唤作刀鱼寨。寨中备有大拨的水军,先前过来厮打的军汉,便是这刀鱼寨的人。这些人平时闲的时候,总是来乌湖寨中吃酒生事,闲耍赌钱。 海上还有数个岛屿,远近有名的沙门岛,距离此地约有百里。据说那个岛上的罪囚,都是些罪大恶极的。岛上的狱卒,比登州牢营的更恶十倍。 除此之外,还有砣矶岛、大谢岛,及数个无名的小岛。听军士说,站在山顶上仔细看,能隐隐能看到砣矶岛上的那一座大观。然而似乎是天气的原因,王元仔细找了一番,没能发现有道观的模样。听说那地方十分热闹,往常天气好的时候,香客、游人很是不少。附近村里面的打渔闲汉,闲常亦趁船去岛上卖鱼。 三个走了一圈后,天突然暗了,转眼之间便乌云蔽日,天上已是轰隆雷响,海水翻涌。看样子马上撒下雨来。三人见状,急忙把手遮住头,便往回赶。 甫一回寨,那雨点如豆般洒下来。屋檐的雨落下来,砸在靠墙的瓦罐上,叮咚作响。三人便道:“幸好咱们回来得早,略晚时却不是淋个湿透!”只见外面烟雨蒙蒙,柳枝摆摆。渐渐那雨便下的小了,青瓦绿柳像新洗过一样。 王元去包裹里取些钱来,叫一个军士去街上看看,买些茶饭回来吃,另一个在旁边陪伴着说话。王元想起来一件事道:“洒家问你打听个人,不知你能认得么?”那军士便道:“都头不知问甚么人?若是牢城营人,却都认得。”王元问道:“这正是个牢城营附近的人。你可听说东源酒楼主人病秦琼郑荣么?” 那人笑道:“原来是郑二官人。乌湖寨中谁不认得。这人虽在登州城内,他家人老小却都在寨里。都头出门左拐,过三条街巷,有一个叫做白鱼巷,就在此间居住。” 说话的工夫儿,出去的军士已买了嫩鸡、羊肉、鲜鱼、海蛤及一些熟食回来,自去除了蓑衣、雨笠,两人收拾妥帖了,都搬将上来。王元与二人吃了一回,眼看着天色不早了,那两个遂就自告辞去了。 王元去过郑荣家中过几回,家里面都说人不在,叫改日再来。那拨军士不来闹事,营使没安排别的活,王元闲着也是闲着,便自己去寨外走一走。几日以来,周围都已经逛遍了,没什么好看的。王元在这里又没有熟人,认得的几个又都忙,连个吃酒的都找不到。 走了一会儿,有一个熟人看见了道:“前面那个不是都头?郑二官人昨夜回家,都头可以过去了!”听见这话,王元遂就道了谢,调头往乌湖寨这边回了。 才要进寨呢,忽听后面脚步声响。看时,却是一拨军汉簇拥着一个军官,一拥而来,有军士指着王元道:“孙教头,那厮便是上次打伤我们的大虫!”那军官怒道:“老爷这几日不在,便叫这贼配军在大虫口里面倒涎!” 王元见时,那军官直角幞头,红绣抹额。着黑漆濒水山泉甲,披一领边金线锦绣降红袍,胯下一匹赤红马。眉似刷漆,面似火红。 那王元见了怒道:“撮鸟上来讨死!”那人大怒,挺着朴刀,上来要斗王元。王元空着两手,又没有器械,见不是头,回身便要往寨里面走。那军官见了,叠声骂道:“兀那鸟厮,待走哪里去!” 眼看着王元分开众人,脚步越来越走得快,奔了两三条街巷后,跳进一个器械铺子,抢了一把朴刀在手。后面那军官跳下马背,引众从后面赶将过来。 王元跳在当街时,却好正迎上那个人。两把朴刀,顿时斗在了一处。眼前的情景,在乌湖寨似乎已司空见惯,行人见此只略避了一避,然后就继续做事去了。街上贩卖鱼虾水产的,只是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又继续吆喝买卖。楼上的酒家听见声音,有客人打开了两扇格子窗,看到好处,向下面喝彩。 约莫斗了四十余合,忽然间有一把长矛往当中一隔,将两人分开。二人视之,见这人年约三旬,身长八尺四五。不肥不瘦的身材,面色淡黄,方面阔口。着一领青色蜀地灯笼锦袄,戴四角幞头。这人当下叫道:“二位且住,我已看了多时,莫再动手!” 那军官看见这人,口内叫道:“这厮打伤我许多军士,二哥如何隔住我俩?”那人叫道:“二位都是没遮拦的好汉,看我薄面,有话好说。斗损一个,却不可惜!”原来这两个互相认得。 这人又回身问王元道:“这位小哥,这牢城营内从未见你,想是新来的。不知道唤个什么名讳?”王元便道:“洒家姓王,讳个元字。原是保安军军中都头,只近日才到的牢城营。不知哥哥怎么称呼?” 那人便道:“怪道从未见过兄弟,我自姓郑,唤作郑荣,就在前面巷口居住。”那王元叫道:“早就听说病秦琼哥哥大名,原来是你!来时有俺方哥哥书信,回头奉上。” 郑荣听说了登时大喜,口内笑道:“早听见有人拿着封信,来家见我,就是你么!”又介绍那军官与王元认识。原来那军官姓孙,唤作孙芳。登州人唤‘火雷公’孙芳。他与郑荣是一个师父,素日交好,现任刀鱼寨寨中都教头。 第124章 过青州官人遇险 当下郑荣与两边赔话,见礼已毕,王元自将朴刀还与主人,郑荣一手拖住一个,并一干穷闲军汉都叫上,一块儿到前巷吃酒去。众人转过几条巷子,远远见一个四层酒楼,望竿上面挑一个酒旗,那上面道:“酒海花宗”。又有一面青布帘,又写着道:“酿就春夏秋冬酒,结识东南西北人。” 走到楼下,那雕檐外牌额上写道:东源酒楼。又有一行小字道:“登州府正库”。众人进来,郑荣叫酒保伏侍着众军汉。都在楼下面吃酒。郑荣便领着孙芳、王元,三个人去楼上阁间里坐了。那阁子墙上画着醉刘伶,屏风上描有杜少康,靠窗可见海景。 当下郑荣坐了主位,孙芳对席,王元去下首坐了,酒保上来安放盘馔。看肴馔时,清炒蚶肉、酒蒸蛤蜊。姜虾酒蟹透皮红,清蒸白姑、红娘鱼,汁浓葱碧浮芫荽。各样煎炒水产,脑中藏白石首鱼,黄熟截顶蟹膏柚。另有些肥鸡、嫩鹅、鹿脯、羊头,摆了满满一桌子,酒保又取来五坛檀溪,拍开泥封,使大盏斟上。叙礼已罢,各斟满饮。 当下说话,原来那当街一溜赌坊、兑坊,皆是牢城营都指挥张瑞产业,营内军士赌得输了,便来撒泼。前次赌输,又闹了一通。量牢城营的那几个人马,哪里是营内军汉的对手! 吃了亏了,那牢营使安排了一拨人马,要过来相帮,走到半路的时候,被刀鱼寨军士发现了,半路上众人先埋伏起来,谁知道厮打起来后,叫王元将众军士痛打了一顿,如今身上还青肿未消。 后续这厮们寻王元厮打,又吃了亏。两次三番都这么败了,众人早已经按捺不住。今日正巧孙芳回来,立刻被请来与众人报仇,才有了今日这一场打。当下郑荣与二位说合,叫两下罢手,免了这闹。三人饮罢,便各自回了。 郑荣回家,便有主管前来报道:“小人已准备好十七八辆车子的货物,不知官人甚时起程?东京那边已催得紧了。”郑荣便道:“才回来我就赶上桩事,忙了一天。你不说时,我差点忘了。”遂叫人张罗安排,叫明日四更起来烧汤,打火做饭,一早吃了便行。 次日早起,收拾妥帖了,郑荣引了二三十火家,赶了十八辆太平车子,满载了货物,望东京便行。一路上饥餐渴饮,晓住夜行,迤逦已进青州境内。这日天晚,众人寻个客店,打火安歇。次日早起,又收拾东西趁凉要走。 店家询问郑荣道:“我听众位客官的口音,像是从登州那边过来的人,这是要往西面去么?”郑荣便道:“可不是?我们一行几十人,都是从登州过来的,要去东京送些货物。” 店家好心告诉道:“如今过虎峪新添了一伙泼皮,专一拦人撒泼。客人走时,还是往北面绕路走吧!”郑荣听了便道:“这条路我之前来往过数遭,如何便有泼皮?” 店家便道:“端是泼皮。为首那人有个名号,唤作什么‘白日鬼’贾亮,集了二三十个人,专一拦劫来往的客商。过来投店的客人说,不少人都着了他们的道了,如何不怕?说与客官,咱们出门在外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安稳计,你们还是绕路走吧。” 郑荣满不在乎道:“不打紧,天气炎热,如何绕路?我这货物耽搁不得。”说毕不听店家的劝告,趁着早上的凉爽,叫火家收拾了赶紧起程。 郑荣众人一路上行来,但见路两边桑树麻草,郁郁葱葱。山谷幽静,布谷鸟清鸣声声。清晨露水湿鞋,林中清泉照影。趁着凉爽,路走得便快,须臾便走了二三十里。 转眼间暑气已上来了,这天儿就热了。田中男女做活累了,用葫芦去溪边盛满了清水,大口痛饮。农夫将凉笠推到脊梁上,穿一领短褐,正忙着割麦,一个个热得汗下如雨。远远望去,麦浪翻滚,一地里尽是金黄。 正在行间,忽听见前面一阵吵嚷。凑近了看时,原来是七八个村中泼皮,手里面拿着木棍、朴刀,将路掘开,挖了条深沟,不许往来的客人经过。若要过时倒也不难,直接拿出来三贯足钱,他们自会把木板掇过,放你过去。若没有钱时,却不能过。此时前头正堵了一伙十数个客商,大家凑钱已毕,便就放行。 数内有牵头口的客人,又叫拦下,颠倒要他十五贯,谁敢还价!又不准调头,若理论时,老大棒子打将来。这一伙都是外地的客商,在人生地不熟这么个去处,只好任由他欺负了。 为首那泼皮面目丑恶,身材肥壮。大夏天里面,他把凉衫袒开了,把个蝇拂子拿在手里。将焦黄发胡乱绾个发髻,把髭须染成一个绿色,捉个胡床,就在树荫下坐着了。 因前面的客人嫌要价贵,不肯出这个买路钱,这厮随即呷一口酒,口内骂道:“老爷造桥,为的是方便过路,造福乡里,正是一件顶好的善事!鸟憨子们理会不得俺的苦心,倒来聒噪!” 还有人道:“你们这些财主,平日都吃得肥哒哒的,不知道诈害了多少人!问你们要那么一点钱,就这么推三阻四的,这路不是白给你走的!” 那厮们因见郑荣来前,那伙男女里出来了一个,口内叫道:“那撮鸟呆立做甚?你们这些新来的人,恁不懂得规矩,怎的不赶紧过来纳钱?还得俺们亲自要么!”众火家听了骂他道:“这条路老爷们走过多回,这是哪里冒出来的鸟汉?你托谁的势要,就敢在这里拦人讨钱?!” 众泼皮不听这个话,只管骂道:“你这班奸商,不勾结官府压榨百姓,哪里有金山银山的在家里堆着!如今这条路归俺哥哥,要想过就得听俺们的!”因说不通,郑荣一发急了道:“我这车上的货物是纳贡之物,你怎敢拦?” 为首的听见这个话,立起身来,直接圆睁了怪眼道:“听听,给俺说什么‘纳贡之物’,就你这怂样,能跟赵官家有交情,我还跟阎罗王有交情呢!吓唬谁呢?这种话儿我一个月听见了三五回,真当老爷是吓大的!”众泼皮还有跟着的道:“他说官家是他的主顾,我还说天蓬元帅是我亲舅呢,就是不肯拿钱么,谁信他谁傻!” 为首的吓唬郑荣道:“老爷是谁,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是会的赶紧交上钱!今日撞见我‘白日鬼’,莫说是你,便是赵官家经过时,也须留下平天冠!贼鸟怎敢坏俺规矩!” 因听见“白日鬼”这个名号,众火家立刻明白了道:“我倒是谁?原来是就那贾亮啊!别说是‘假亮’,他就是‘真亮’,也算个屁!”还有的跟着起哄道:“不如把他点着了,看真亮假亮。”这话儿好似撸虎须,贾亮这厮忍不得,干脆把蝇拂子当做令旗一指,喝令泼皮开始打。 听见了指令,众泼皮立刻发一声喊,都抢上来。前头的那个来的快,瞅准郑荣,将棒劈头便打过来。郑荣大怒,欺身入去,接腕按肘,趁势将那厮木棒给夺了,一脚把这人踢下沟。此时郑荣拿棒在手,先上来的,接连被打下沟里去。 一看自己人吃了亏,众泼皮急着要报仇,立刻就要一块上。郑荣这一伙又不是吃素,后面众火家拿出来朴刀,也围上前来。泼皮军一看情势不好,一哄都走了。沟里的几个滚一身泥,此时亦已经爬上来。因怕被捉了能挨打,都不敢停留,连滚带爬地上来后,立刻撵前面的友军去了。 眼看拦路的走没了,众人赶忙拖过木板,一阵风走了。别家的客人趁这个机会,也一道烟走了,才刚还人群熙攘的路边,登时不剩下一个。 大约走了一二十里,眼看着众泼皮已经远了。此时已到了正午时分,暑气正盛,日头甚辣,一周遭蝉鸣聒噪,没有树荫的泥地上,灰扑扑得很是晒人。众人往四处打量时,见大路旁绿杨林下扬着个酒旗,正是个村店。真好个村店: 泉涤桃李,篮装黄杏。有山榛野菇佐酒,甘草菊花做茶。椰瓢舀来浑酒,炉上饼香新麦。门前黑犬摇尾,靠篱一畦韭花。柴门不堪迎贵客,溪头点点开野花。他年卸甲归田日,鸡黍山翁此做家。 郑荣便道:“天气酷热难耐,我们且去吃了中饭,暂歇一歇。”众人便道:“如此最好。” 听见来人,早有酒保出店来张罗。火家唤酒保取草料来,给头口喂上,直接就往店里面去。 入了店来,众人先后将凉笠摘了,自脱了膊,三五成群地拼好了座头。店内除了主人以外,有两个酒保,因为郑荣人太多,三个人忙得脚不沾地,一地里张罗。 除了郑荣一行以外,店里已歇了个黑大的客人,头上抓角头巾,布衫半敞,微露着身上的花绣。这个大汉靠窗坐着,座头上放了包裹、斗笠,要了盘牛肉,面前一十二大碗冷淘,正远远地吃酒。 因郑荣人多,坐下来吵吵嚷嚷的,要这、要那,酒保光忙活他们去了,顾不上伏侍这个客人,唤三遍听不见支应一声,大汉看见了不悦,口内便道:“鸟客人恁地聒噪。”忙乱里面,总算把酒饭给安排完了。无一时酒饭陆续好了,酒保先后给搬过来。众人正饿,见此全都停了说说,开始用饭。 今日来了个大买卖,店家欢喜得了不得。眼见众人吃完了饭,店主人过来上些梅汤,与郑荣道:“山野地方,没有甚么好东西,客官胡乱解渴罢!”郑荣接了这梅汤,请店主人坐下说些闲话。大热的天儿,这个时辰没法走。众火家有将凉笠来扇风的,有去村头买瓜的,亦有开始赌钱的。 第125章 遇不平客人出头 众人正在歇息间,只听的外面一阵喧哗。看时,却是一个大汉引了三五十个村中捣子,入店里来。再细看时,为首的那个不是别人,正是贾亮。郑荣来投店这件事儿,这厮们居然得到了消息,赶过来了。 之前的事情,店主人这边不知道,看见了贾亮慌忙来迎。贾亮一推,把店主人推翻在地,口内骂道:“老不死的贼杀才!我不发话,谁让你店里留他们饭食?不想活了!”底下这一帮是新来的喽啰,领头的发话,这厮们着急要表现,不准店主人爬起来,重新又把他摁在地上,拳头脚尖一块来招呼。 无缘无故的,店主人挨了一顿打,口里面天儿地儿地就哭了。酒保看见店主人挨打,急忙讨饶。这帮人哪里容分辩讨饶?贾亮指着郑荣发话道:“老撮鸟一会理会,先与爷爷打这厮。”捣子们立刻认准了郑荣,立刻冲着他就来了。 见这个情景,郑荣让酒保把店主人扶起来,自己把个凉笠一扔,就要上来。众火家此时已出来了座头,马上要动手。 谁知道忽然冲出条大汉,拿一根桌脚,赶在郑荣众人的前面,一阵风望捣子们头上只顾打。因猝不及防,不少人吃他打倒在地。急忙去看时,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店内靠窗那客人。 这条大汉来得凶猛,众捣子因为吃打不过,一哄都散了,把贾亮一个人撇在门首。本来上午挨了次打,眼见到手的银子也没了,已经让贾亮十分恼火。如今人马已充裕了,赶过来报仇,谁知道中途出来条大汉,就把他们给吓退了,这帮不成器的货! 贾亮身为此地泼皮捣子的统帅,眼见队伍就这么散了,口里面立刻大骂道:“馕糠的夯货!才刚还自吹都能打虎,半路上遇着个出头的村驴,就能把你们给吓退了!要你们几十号有什么用?!” 贾亮骂了几句后,又挨个点名儿,叫众人上。正在指手画脚呢,他那些话儿,也不知伴当听没听见,反正客人是听见了。没等到他说完呢,客人已经冲过来,把个贾亮给摁住了。 客人不与贾亮废话,一手揪住贾亮的头发,一手提定他的腰胯,朝门栓一撞,让他闭嘴。 只听见店内一声尖叫。众人急忙去看时,不巧门栓上正有根铁钉,贾亮的脑袋撞上了钉子,连脑浆子一股脑全流了出来,贾亮双眼突出,兀自在地上扑腾两下,看着死了。其余捣子见了这样,都不敢上前,一惊走了。 郑荣这边,众火家立刻围上来,都惊了道:“眼见得这厮死了。却怎的好?”那大汉亦道:“俺只望痛快打他一顿,谁知道这厮不禁打,恁鸟晦气!”郑荣急道:“不知好汉甚么名讳?是哪里人?” 那人便道:“我自姓李,排行第一,唤作李蛟。因连杀四虎,又生的黑,人唤我做‘赛继伦’。本是沧州人氏,因为投奔一个亲眷,经过这里。路见不平因此出手,不想将这厮打死了。” 郑荣便道:“原来是李大哥。若留下时,需吃官司。如今趁县内公人尚且未到,尽速离了这里。”说到这时,郑荣与李蛟出主意道:“我唤作郑荣,登州居住。如今写一封书信,与你拿着,可去蒙山大王病于毒邓坤处落脚。”须臾写完,郑荣将书信交于李蛟,又赍了盘缠,叫他速去。 那一头众捣子见贾亮死了,立刻飞跑去官府上报。无一时差官来到,验了尸首,将店家、郑荣一行人马,带回去问话。既出了人命,又吃众泼皮赖定,少不得郑荣使用银钱买上告下。 谁想叫贾亮的老娘披头散发,在公堂上面打滚撒泼,必说是人命关天,这事因他郑荣而起,又要央人养老,必要叫郑荣并店主人每家各赔三千两银子,若不与时,便要拼命。郑荣哪里得出脱?当下知县出面,与众人说合。 知县先使人劝告郑荣道:“相公自知官人晦气,没奈何遇上这么个泼皮。毕竟人命关天,官司因你而起,不如与她三百两,免得争竞。与她纠缠,倒失体面。” 这人得了银子后,复又劝贾亮老娘道:“你这婆子死了儿,无人赡养,倒也可怜。相公如今抚恤纹银三十两,速拿了家去,再吵嚷时,便枷起来打。”因见公人真个动手,再闹要打,那婆子也就收了钱,不敢大闹。 却说李蛟拿了书信,问郑荣讨了器械,跨口腰刀,提口朴刀,匆忙赶路,急急如惊弓之鸟,慌慌如丧家之犬,哪里管路近路远?一地里只管奔逃。这日住宿,问店主人道:“俺如今要去蒙山,不知还有多少路程?”那店主便道:“客人不知,尚远着哩。客人过了东京,还需望北走一千余里。” 李蛟肚内思道:“那郑二官人只叫我去投靠蒙山,却不知这蒙山却远在太原。”原来这店主老儿本是西北人氏,战乱逃难在此。只知道太原有个蒙山,却不知山东亦有蒙山。李蛟粗人,哪想这些?只顾望西便走。 李蛟正行间,已到齐州。这日天晚,投一个村店安歇。这店里只有两眼空房,又不卖饭。李蛟自己要了一眼,去村头集市上买了些枣糕、炊饼、牛肉、辣菜,用荷叶包了,再买瓶白酒,回来收拾过口。 正吃着间,须臾又来了一拨客人,有四五个人,也来要房。这厮们有两个好奇的,因见李蛟房里有灯,特意伸长了脖子,从窗户外往里看了一眼。不多久店主人拿了钥匙,把另一间的房门也开开了,安排他们去隔壁住下。 李蛟吃了晚饭,见店小二烧得汤滚,讨了面桶,舀些水来,洗了脚手。须臾洗毕,出门来倾了残汤。再回来时,听见间壁有人阵阵抽噎。李蛟心内思道:“隔壁那一拨行路客人,才刚都已经出去了,门都闩了,里面怎地倒有人哭?” 李蛟奇怪,望窗眼便道:“你兀是谁?为了甚事?怎的便哭!”那人听见有人说话,惊了一讶,口内泣道:“回禀官人,奴家姓李,小字秀兰。本是西北富户,只因战乱,爹娘引奴离家逃难。不想中途遇了歹人,被他们一伙骗了钱财,把奴父母尽皆杀了,将奴玷污,如今被他拐到此处。” 李蛟怒道:“大胆贼驴!竟敢这般下作!”遂去将屈戌拔了,入内看时,果然灯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男子装束,背剪绑缚坐在房中,面上犹挂泪痕。正是: 雨打杏花带水浓, 粉面含苞莺声轻。 秋瞳含泪灯下怨, 虚檐转月照离人。 李蛟将腰刀割断绳索,口内便道:“那歹人唤作甚么?去了哪里?”那女娘泣道:“他自称做‘渭州四虎’,必是村头赌钱吃酒去了。不知大哥甚么名讳?”李蛟就怀内掏出十两纹银,口内便道:“我便是沧州李蛟。你如今拿了银两速去逃命,莫要回头!” 那女儿听了这话,连连磕头,口内道谢。李蛟骂道:“你不快走!还待怎地!”那娘子听了李蛟的话,慌慌张张得走了。李蛟心内思道:“这厮们回来,见娘子不在,岂不寻找?寻得到时,必白逃了。现如今左右俺是杀了人,要逃去蒙山,不若将这仇一发报了,却不是好!”这样想时,复又关了门,将那碗灯吹灭,自倒在床上便睡。 过了一会,数内有两个吃得好了,头前回来,唱一个《关公辞曹》助兴道:在曹营我待你哪样不好?顿顿饭四个碟两碗肉角。煎馒头烧馉饳你嫌不好,厨房里忙坏了你曹大嫂! 两人摇摇晃晃,摸将回来。床上李蛟听见声响,爬将起来,闪在暗处。只听得外面一个言道:“我记得走时将门栓了,却没有栓?”另一个人口内笑道:“快看一看,旁边那黑大汉门亦开着,莫不是合小贱人做成一对,私奔去了?”两人都笑。 李蛟房内听了这话,心内思道:“没你娘鸟兴!死到临头,这厮倒来耍笑老爷!”当下开门,一个便道:“娘子莫怕,老公回来了也!”进来看时,见灯也不亮,都睁着眼,四下里胡摸乱撞。 须臾一人摸将过来,口内便道:“小娘子,你哼一声儿,也好寻你。”李蛟拔出腰刀,戳翻一个。那人“咕咚”一下便倒了。剩下的那个听见声响,登时酒醒。急待去时,却绊住了,摔倒在地。李蛟跳将起来,一手捉住,将刀去这厮脸旁搁着。那人挣扎起来,跪了叫道:“爷爷恕罪!宽恕孩儿则个!” 李蛟见了,骂了一声道:“贼杀才!我道是个甚么虎,也是个欺软怕硬的!量这鸟厮,竟也敢杀人越货,拐带人口?”那人当下听了这话,口内叫道:“爷爷在上,小人只是个了高把风的,动手这事,却不是我。” 正在说间,却听见另外两个人也回来了。这一个因为被李蛟捉住,正无法脱身。此时听见伴当回来,才待要叫,李蛟哪里容他喊?一刀下去,便结果了。李蛟自又闪在门首,见他来时,一刀一个,都捅了干净。没声了时,李蛟复又将灯点上,房内搜了一圈,寻些银两钗环,放到身边。就包裹中取件新衣,将血衣换了,搽净腰刀,提了朴刀。将门拽开,一地里连夜奔逃而去。 比及天明,两房客人都不见动静。没奈何等到晌午,店主人开门看时,却见四个人被杀倒在房内。店主登时唬了一吓,急去报知官府。众差官将店主火家邻舍众人拷来,问时,众人不敢隐瞒,只得将昨晚众人宿歇之事拿来告诉。众人便道:“此必是被间壁客人见财起意,谋了性命!”遂将李蛟画影图形,发下海捕文书,赏钱两千贯,叫沿路州郡一并捉拿。 第126章 奔错路李蛟心惊 李蛟逃出身来,不敢走东京,只绕路而走。怎奈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看见官司榜文。李蛟虽然不识字,听别人念,也知道那是拿他的。榜文见多了,李蛟便不敢去胡乱住店,只打扮好了,投奔古庙、庄户宿歇。一路上风餐露宿,小心谨慎。奔了一个月,李蛟胡走乱逃的,已近延州。 到了这里也是桩好事:现如今边上战事吃紧,延州的知州没那个闲心,耐烦去拿他。缉捕这事,看着松了。李蛟偷出空来,问人路径。有知道的告诉他道:“你这人走错路了!本来一共有两座蒙山,一个远在山东境内,一个却在太原。这里是延州,距离两地都很远。” 打听得多了,还真有知道山东的蒙山,亦知道山东病于毒的,此番果然是走错!要回去时,李蛟又怕吃差人拿了,权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时已正午,肚中正饿,李蛟到得山下,见林后显露着几处草房: 草蒺藜围成栅栏,漏了一边。黄土泥垒做山墙,塌了半壁。茅屋漏风,哪禁秋雨?草盛人影稀,秋虫对空唱。 李蛟叫门,却无人应。破门看时,里头坐着几个老汉,都面部肿胀,挨在一处。李蛟睁着眼叫道:“你这些老儿好生无礼!明明家里面有人,由着俺在外面叫了许多遍,没一个吱声。应一声又能怎么地!”一个急忙告诫道:“低声!低声!你这外地来的汉子,休得高声!不要把蕃人招惹过来。” 李蛟没听进去这个话儿,仍旧大着嗓门道:“你这里人家,可有饭食?俺是行路的客人,肚饿的紧。胡乱给些充饥的,一会儿算钱还给你。” 老儿们全都面面相觑,口内便道:“如今战乱,蕃人到时,见人便杀。那厮们见了东西,不管使不使得上,只管夺了。实在搬不走了的,都砸做粉碎。去时放一把火,将房屋尽烧做白地,便俺们也许多日水米不曾沾牙。” 李蛟便道:“你这老儿莫要哄我。看你这模样,不像个鳏夫,七老八十的能没个儿女?难道他们不供养么?”数内年小的老儿道:“实在不瞒客人说,我们庄上,走得动的,尽皆走了,若不去时,便被捉去做撞令郎军。剩下我们走不动的,只好留在这等死。” 这话儿李蛟并不是太信:逃难的又不是没见过,但凡家里有儿孙的人,哪怕自己的命不要,也得帮爷娘活下去,哪里有撇下他们自己先逃的!若真的有,那也太不像话了,这样人干脆就不该活着! 怎奈如今肚中饥饿,顾不得追究是真是假,李蛟又问:“就算你们没有米,家里也该有充饥的,多少匀一些出来吃,俺又不是白吃你的!”老儿们便道:“俺们下肚的那些东西,你外地的客人咽不下去。” 这话儿李蛟还不信了,立即要亲眼去厨下翻看。谁知道果真去了厨房,见地上胡乱散着些干柴,却是破旧窗楞充柴烧。靠窗支着一口大锅,里面一锅绿汁,上头零碎漂着些绿叶。闻着那味道,已是馊了。 灶台上一个破椰瓢,梁上吊着一个吊篮儿,泥有半寸厚。篮子里盛着的是几把野菜,都已经焉了,全是些芽儿拳、灰条菜、马齿苋、蒲公英,果然不见半星米粮。灶台边是一口破缸,里头半缸浑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李蛟见端的没有,便就信了。当下出来,李蛟从包裹内留下一把铜钱,然后与他们拽上门,就投前去了。 往前又走了一二十里,路边寻见一个庄院,看上去墙高壕深。打麦场上有一拨男女,正在演习骑射。李蛟拍门,庄客看见他便道:“客人甚事来俺庄上?”李蛟便道:“俺是行路的客人,一地里投店不着,肚中饥了,想到庄上寻些饭食。俺这包裹里正有银钱,走时一发算钱还你。” 庄客便道:“你先等着,待俺问了俺们庄主,再来说话。”须臾回来,庄客开了门,入内看时,见丛丛都是枪棒朴刀,五股叉、留客住,排得满满的,内里有庄客在演习武艺。看见了李蛟,这些人面上露出些讶异的神色。 李蛟一面看众人使枪弄棒,一面问道:“这是作甚?”那庄客便道:“客人不知,蕃人游骑每每借粮。来时便烧杀抢掠,甚是胡作,习练好了,俺们庄里面防身要用。”李蛟遂问:“蕃人来杀人,怎么官府也不管么?” 那人哼了一声道:“官军只知道保护州府,那些州官的性命重要,哪里顾得上俺们村里!俺们乡里人为了活命,只好自救。” 李蛟便道:“俺自到得延州,今日也说蕃人,明日也说夏军,聒得耳朵也聋了。待俺哪日见了他们,也好见见这厮们几个脑袋,几只手!”庄客便道:“客人莫要说笑!为你好时,最好一世也不要见他!” 庄客将李蛟引至草堂,见了庄主刘太公。李蛟上来,对刘太公躬身道一声喏。那老儿头戴华阳巾,穿一领玄色海清,把一串数珠拿在在手,口内犹自念佛。见了李蛟,立刻皱眉问他道:“听你这口音,客人不是本地的人口,如今世道不好,如何好好的走来这里?” 李蛟便道:“告诉太公得知,俺本是河北人氏,做些买卖。因折了本钱,要投奔亲眷讨生活去,没奈何又走错路径,投到这里。” 那太公便道:“你们好地方的人,不知道俺们西边的情形。这里成日打仗,每次蕃人打过来,村里都有死人的,真的不算个好去处!只是俺们祖居此地,抛舍不得。客人用过饭食,速离了这里,莫要在这继续淹留。”说毕太公叫庄客将李蛟带去门房歇息,一并安排些饭食与他吃。 庄客将李蛟引到门房,须臾进来了两个人,又搬来五六碗素面,一碟熟鸡,一瓶村酒,两三样菜蔬。搬完这些,又切了一片锅盔来。庄客便问李蛟道:“李大哥,这些饭你看够吃么?”李蛟看着桌上道:“若你们素面还有剩的,再搬过来几碗也不妨。”因这个话儿,庄客又搬来四碗面,再加一片的锅盔。 李蛟坐下,正在吃间,忽听得一阵梆子响。众人听见这个声音,立刻叫道:“蕃人来也!遂一个个将了器械,往寨墙上涌去。”这边李蛟没吃完呢,因为在房内听见了叫喊,亦跳将起来,提上包裹,拿了朴刀,要冲出去帮忙。所幸此番游骑只是小拨,只三五十人轻装抢掠,叫众人一阵杀散便退走了。 自李蛟从刘太公庄上出来之后,又过了数日。李蛟不合将钱花得净了,身上已一文没有了。没法儿投店,李蛟在破庙里面过了一夜,直饿的眼冒金星。 不容易挣扎前去,放眼尽是土黄。四处只是荒丘野洼,没有酒肉在里面。田中枯燥无雨,庄稼皆半死不活枯萎立着。树上缠绕着枯藤,上面有老鸦呱呱的叫。只有腰刀朴刀,又无弓弩,捉他不得。 前方路上尽是黄土,风来黄土漫天。路旁有一片空土窑,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李蛟这厮,一双麻鞋奔了俩月,早就已经伶仃欲裂,只拖着走。这时节斜阳西下,不见炊烟。李蛟坐在路旁,心内便道:“你道我干鸟气么!却怎地好?” 瞪眼看时,路上似乎有个人影,正远远地行来,近了才发现是个秀才。这厮身材细瘦,项上老大一个脑袋,几乎把纤细的脖子压塌。身上的包裹看着不轻,很有些东西在里头。 李蛟心道:“不如将这措大的包裹夺了,却也赚顿好饱饭。”李蛟盯着那秀才看时,同时那秀才也打量李蛟,因看得入迷,只听见“扑通”的一声响,倒将李蛟唬了一跳。 再去看时,原来那蠢秀才不小心绊住了脚,跌了一跤。因这一跤,秀才的包裹跌在地上,里头的书籍散落了一地。秀才见了,慌忙一本本拾起来,用手拍净书上的泥土,重新把书籍再装起来。 见此李蛟遂笑道:“这鸟厮这般蠢笨,饿的尚且走不动,兀自背着许多书!”那秀才听见,瞪他一眼,口内便道:“经世之言,治国之策。蠢汉省得甚么!”李蛟听了,回骂便道:“又不当吃,顶个屁用!只好拿来做厕筹。”那秀才瞪他一眼,自匆忙往前去了。 坐了一会,李蛟心道:“还是走开!饿死在这,空惹人笑!”遂摇摇摆摆,往前面去了。才刚秀才直恁地走得快,只一会便不见了。 李蛟刚刚转过土坡,却见路边有两个厮,身穿百衲衣,头上破头巾。腰间扎缚着一根草绳,此时正将秀才捉了。一个口内叼着把腰刀,另一个用绳儿要上去捆,说话便道:“俺们正饿的发昏,正巧捉了这呆子。且把来杀了,也好吃块新鲜肉。” 李蛟一看见这个情形,立刻高则声叫道:“张大郎,如何走得这般快?这里倒有俩相识?快说与俺认识!”那两个见李蛟生的这般大,又带着器械,不敢动手,急忙把个秀才给撇了,一道烟走了。 第127章 行路难难上加难 当下秀才得了命,口内道谢。看着天晚,赶不得路。两人去坡下寻了个破窑,搬出来一块干净的地方。秀才忙着打扫的时候,李蛟又出去看了一番,又找着两块破草席,拿回来垫着两个人歇了。 窑里面蚊子嗡嗡得叫,十分叮人。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咬,李蛟哪里睡的着。一会儿李蛟便忍不住骂道:“爷爷肚内尚自饿着,倒叫这厮来讨血吃。”那边秀才亦睡不着。 黑影里两个人说话起来,原来这秀才唤作徐东,字子阳,均州人氏,今年正好二十四岁。 说到来历,李蛟告诉这秀才说,他原本是投亲,谁知道不小心走错了路,然后就跑到了这么个鬼地方。 徐东这厮与李蛟不同,他来延州,并不是因为投错了路。因他自幼熟读《六韬》、《三略》,现今战乱,故毛遂自荐,自愿投来西北边境,献策攻夏。李蛟便道:“你这秀才,端的是念书念得呆了,好生胆大!明知道这里不太平,这般细瘦的身材,就敢独自来这里,你娘竟也肯放你出来。” 徐东便道:“‘大人之学也为道,小人之学也为利’,但得一展抱负时,孰管生死!更何况父母所重不过皮肉,因他所造,故而爱之。所识无法与我相契,如何听他!”李蛟不懂这厮说甚么,口里只道:“别人念书,都是先考上做官儿再说。你倒是奇怪,与人两道!” 徐东便道:“读书、进学,原本是长智慧、高境界、陶冶性灵的一件事,偏借他做官发财的多。论他人时自命不凡,自行事时随波逐流的大有人在,更有人遇到挫折难处时,心疑圣人之所教,怒弃君子之五德。有几个效仿法显万里取经的!” 李蛟听不懂那些废话,口里面只认一个理道:“知道那些有什么用?屁也不是你就敢过来!不遇上我,小命没了都没人知道!”又因为听见了“取经”二字,李蛟心疑了便问:“怎地你不是秀才,却是个和尚?” 徐东见李蛟这般问时,便转了话,言说先前大军屡败,只因范雍无能,夏竦怠懒。如今好了:如今有一个确切的消息,说朝廷因嫌范雍无能,有意撤换了范雍,叫韩琦过来任陕西的安抚。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提议说,让范仲淹担任枢密副使,辅佐夏竦那个厮。西北这边,马上就要有盼头了! 什么安抚不安抚、枢密不枢密的,什么夏竦、范仲淹、韩琦的,李蛟这边也听不懂,也不认得,睁眼问道:“这三个厮,哪个官大?”徐东便道:“虽则是夏竦居上,范、韩二公乃当世贤臣,勤政爱民,不可小觑。”李蛟便道:“三个和尚没水吃,我看不济事。” 徐东当下听了这话,跳将起来说他便道:“天下人可分五类,一家吃饱,邻舍饥寒自便之人;亲朋富贵,无视路边饿殍之人;本土富足,不见他乡灾患之人;一国平安,休问他国战乱之人; 最高者胸怀天下。依数而论,其人依序而减。昔日佛祖普度众生,墨子兴天下利,胸怀可包宇宙。而今视之,衮衮诸公,胸怀达天下者可数,范公可以当之!” 一番大论,说的李蛟云里雾里,又兼肚饿,哪里认真去听他!李蛟装作去赶蚊子,不爱听旁边的呆子胡乱哔哔。怎奈徐东话已经说开,越讲兴头儿越大,愈说愈慷慨激昂,说到浓时,干脆坐直身叫道:“现今战乱,大丈夫当誓死报国,平天下乱。岂能学匹夫庸汉,只求食饱衣暖,贪恋父母在堂,儿女绕膝?”便约李蛟一同去。 李蛟犯事在身,哪敢倒跑去见官府?除非他自己不想活了!因徐东问,李蛟再三再四地推托。本以为李蛟能是条好汉,谁知道这厮只着顾肚皮,单知道个吃!徐东嫌李蛟不争气,嘴里忍不住长吁短叹。人各有志,既然李蛟头等的大事,就是能吃上一顿饱饭,徐东也就不强求,干脆指出来一条明路,叫他明天自去石马砦上赶粥棚。 当夜胡乱睡下了。李蛟这厮正在饿间,突然见酒保端肉过来,登时大喜,双手来接,才待大嚼,猛可里冲出来一条黄犬,将那盘熟肉抢走了。李蛟一急,跳起来正欲去打夺时,原来却是南柯一梦,外面天色已晓了。 过了一夜,李蛟这饿愈发紧了,却怎么好。这李蛟一醒,肚皮也立刻打起鼓来,声音把徐东都惊醒了。临别之前,徐东又邀请一遍李蛟,得知这厮真不去,失望一番,这才恼悻悻地走了。 临别前徐东赠与李蛟一个包裹,那李蛟把包裹接在手里。一层一层揭开看时,正是个炊饼在那里。李蛟大喜。正待吃时,忽地一声喊,路旁边冲出来一个人,野狼般将炊饼抢了去,李蛟慌忙掰口看时,炊饼早已经下肚了,屁也没了。白欢喜一场,连个炊饼渣都没捞着。李蛟把那厮打了几拳头出气,又继续前行。 李蛟已三日没食下肚,只前日偷了两只沙苑榲桲,都没有尝出味道来,一口就吞了,顶甚么用?还不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前面的路上情形更糟:好一个赤地千里,四面狼烟。饿殍横野,后人不忍暴尸路边,将黄土胡乱掩埋。路有弃子,家中无粮画饼难救,病恹恹气若游丝。 李蛟正走时,鸟撞着些许路人:一个汉子推着车儿,上头坐着他的老娘,车上堆着些破瓮烂罐。十四五岁一个小厮,肩头挑着一个扁担,一头儿装着些破烂家器,一头儿挑着他的妹子。一个妇人抱个小的,后面跟着一个大的,拽着她衣襟,跟随着走。后头又有一对爷孙,赤一双脚,背上背一卷羊皮席子,搀扶着前行。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凄惶惶好似丧家之犬。 正在走间,忽听见有人告诉道:“现今兵灾,又遇荒年,别处已有易子而食。只听说朝廷近日使钱,在石马砦上设了粥棚,我们一发去休!”听了这话,众人两眼登时都变得铮亮,也来了精神,撒腿便走。 李蛟听了,心内便道:“果有粥棚,也好也好!正肚饿得紧!”这样想时,急随了众人,一步一晃,便颠下山来。那山下果有一处镇甸。东头设有一处公廨,公廨门前支几口大锅,锅里面熬着的正些粥米,香气阵阵,李蛟自己能吃他一锅! 旁边已经等满了人,已分了两队,等领粥米。一队是年轻力壮的,被选去充军。老弱妇孺没用的人,成另一队。 因要充军,众人好奇,问军士道:“小人敢问都头一声,俺们果真投了军时,敢是管饱?”提着锣儿坐在中间的那个军士,回话便道:“军中有的是馒头炊饼,尽是管饱。”众人欢喜,口内说道:“管饱好是好,只是打仗失了性命不好。” 那军士笑道:“军中有的是盾牌、好甲,刀枪剑斧砍之不透。一战下来,其实死的并不多。真若不济死了时,家中老小,朝廷都有抚恤。你入了军来,习练的好,好,上面提拔你做个伍长,管三个人。 你打了一仗,又好,好,再提拔你做一个什长,管九个人。什长做了一年,好!提拔你做一个什将,管五十人。什将做了一年,好!再提拔你做个都头,管一百人。都头你做了三年,好!接着便提拔你做个指挥,管五百人。做了都头、指挥时,便有了品级。便是见了赵官家,也需高看你一眼。 如今战乱,有战功时,偏升的快。只这般一级一级升开来,到最后做个团练、钤辖,封妻荫子,也不甚难。远的不说,保安军巡检指挥使狄青,不就是个配军出身,如今怎样?我等偏就不如他? 那些胆小如鼠没出豁的,也休来这里,只叫他家去陪老婆抱孩子去。你若果真是条汉子,这正是个出头的机会。成日与人帮闲佣工,低声下气混个肚饱,有甚作为!况且平日里打熬身体,养的壮了,活个六七十岁甚是平常。” 那军士兀自讲得热闹,人丛里李蛟正肚饿,听他讲了许多时,迟不放粥,正不耐烦。此时口内叫一声道:“俺只听说打仗死人,没听说倒能养人的。你这厮莫诈哄俺,俺又不憨。” 那军士正讲得兴起呢,听见这话儿,立刻骂道:“把你个瓜怂糊突桶,你这鸟厮算甚人?老爷耐烦诈哄你?”旁边众人正听得入迷,吃李蛟一喊打断了,叠声埋怨,都不容李蛟排在这一队。仍旧在这,便就要打。李蛟只得去另一队。看那边时,这一队情形又不相同。 但见: 队成长蛇, 白发老儿颤兢兢, 着急走碰掉了瓢。 阵似雁翅, 黄口孺子睁眼看, 咧嘴哭打破了碗。 众生一般, 岂分良贱。 慈母伤悲, 身无寸粮以活儿。 孝子痛哭, 恨不剜肉以飨亲。 夫妻相对看, 无语泪双流。 哀哉天时,生民如蚁。 李蛟夺了个大碗,将众人搡开,抢入前去,正好这时候轮到他了。急看时,施粥那军士才兜了半瓢,舀进来不到半碗的粥饭,却是清汤,能照见人影。却如何够? 李蛟大怒,一下子将那军士给推倒,骑在他身上,提拳便打。口内骂道:“这厮好**诈,给个底子,不如喂猫!赈灾的钱,你也敢贪!”众人在一旁劝告道:“你这厮好不晓事!插队便罢,恁地打人!好些人要粥尚不能哩!” 第128章 遇上祸祸上加祸 许多等着的听见喊,围将上来,都挤过来看。有人便道:“这鸟厮这般肥大,哪像流民!莫不是山上强人要抢粮米,来相脚头么!”众军士因为李蛟闹事,一拥而上,要过来打。李蛟人少,又饿了多日,哪里敌得过?白挨了几脚,连粥碗都掉到地上跌了个粉碎。 众人仍旧追打,李蛟见势不妙,将路拨开,拔步便走。一个老汉吃他一搡,跌做个尻子蹲倒在路上,口里骂道:“我把你个脏怂猴子,恁地欺负我老人家!”老汉口里面骂了一会儿,半天爬不起,倒是把道路给堵住了。 正焦躁间,眼见得李蛟一道烟走了,众军士根本就撵不上他。没出够气呢,众人回过头儿又骂了一通,也就罢了。 此时已经是深秋天气,天看着冷了。因为才刚那一场搏斗,李蛟那麻鞋早已毁损,在脚上根本就穿不住了。没奈何李蛟把鞋提在手里,想往前面找着个人家,修一修好穿。才下了阵雨,肚里面没食,身上布衫又单薄了,李蛟端的是气苦。 走了一程,见大路旁边的槐树底下,远远的似乎飘着个酒旗,像是一个村店的模样。李蛟见了,身上立刻有了力气,也不管有银子没银子了,直接往槐树底下就来了。到了门口,李蛟大踏步走进来,掇一条凳子坐下了,敲桌子叫店家将酒肉只管上。 小二哥见了李蛟的模样,立刻口内赔笑便道:“兀那客官,莫怪小人多事,现如今世道不好,本店规矩,先会了钞,再上茶饭。小本经营的买卖,太不好做,还望担待。”李蛟哪里有钱?眼睁睁看着汤饼蒸糕,都搬到了邻桌,众客人欢声笑语的,热腾腾将饭食往口里只顾送。 那些人自己的东西都不够吃呢,碗底能给他舔三层,不认不识的,怎么可能来请他!欲待抢时,身上又无了气力。李蛟气愤愤的,鞋也弃了,留在店里的桌子上,又朝前走了。 一地里寻了数家店,皆是一般的言语。捱到天晚,李蛟去路边寻了些石子,沉甸甸地塞包裹里面,低着个脑袋,往岗子下客店里只顾进。这家酒保倒是乖巧,见来了客人,并不先来讨钱。 按照李蛟的吩咐,须臾便上了三角酒,一盘肉,几十个馒头,托蒸河漏面,豆油煎豆腐,端上来满满地摆了一桌子。李蛟见了,两只眼登时似活闪一般,一只手抓起来四五个馒头, 恨不能囫囵吞到肚里去。 那李蛟正吃时,看着倒了。后面转出两个火家,扳胳膊抱腰,使了浑身的力气,总算 把李蛟拽离了座头,露出身下的包裹来。本来还指望歇一歇,坐下稍微喘一口气呢,怎奈店主人呵斥道:“你两个蠢虫恁地没用!快起来收拾,马上又该来人了!” 因这个话儿,火家只好又接着起来,扯胳膊拽腿儿的,把个李蛟往后院拖。俩人吭哧吭哧地使劲,脸上都憋得通红了。一个便骂:“今天遇上这么个鸟厮,我晚上得多吃五个馒头!”另一个道:“没力气了,直接扔在后院吧,又喊人了,你赶紧去灶上看看火。” 前面这边,店主人去李蛟包裹内看时,却是藏了几粒石子在里面。主人见了便骂道:“这大汉穷出鸟来,指望在老爷这里吃白食!” 另一个害怕这次折了本,在旁边跟着出主意道:“再仔细翻翻,真没钱么?实在不行,我听说一个军功能值个两贯,咱们干脆卖人头吧!”怎奈两个人翻看了多时,包裹里只有那几件旧衣,中间还夹着一封书信。 店主人好奇,直接把书信拆开看时,此不是别的,正是郑荣写与邓坤,叫李蛟前去投靠蒙山那封。店主叫道:“害了好人!”此时店主人顾不得信,从桌上端起碗石脂水,照个亮来,口里大喊着火家的名字,往后面就去了。 因为喊叫火家不应,店主人急急忙忙赶到后院,见李蛟黑皴皴倒在地上。这可把店主人吓了一跳,急忙把灯来照看时,原来李蛟只是睡在地上,还喘着气呢,肚皮都一鼓一鼓的。原来因灶台那头没了柴,看着的出去抱柴去了,没来得及动手,因此上李蛟才侥幸活了。店主人此时松一口气,急忙唤人将李蛟救醒。 须臾醒了,李蛟从地上爬坐起来,看着众人纳闷便道:“才刚端的是吃得快了,怎地昏厥?”话一出口,围着的登时一哄都笑了。 这家店主人是个瘦汉,因李蛟醒了,要过来扶他,谁知道一下子没扶起来,是李蛟自己爬起来的。店主人帮他拍净了身上的泥土,对着李蛟唱一个大喏,叫众火家全都过来拜见,口内便道:“哥哥饶恕!小人姓严,唤作严浩,这边人唤做‘短尾蝮’。 俺们几个是本处猎户山民,如今战乱,各处安身不牢,聚到一处,在这里胡乱开个店面。但有来往客人,将他麻翻,夺了包裹,却将人拖到后面,杀了干净。才刚见哥哥包裹书信,知是好人,故而救醒。俺们也早听闻山东病于毒的好名字,却不曾见。” 当下厮见已毕,那严浩叫火家擀面做饼,杀鸡做羹,重整酒席,招待李蛟。差一点李蛟就见了阎王,免不了心里面三分后怕。然而遇见了这班厮,赚几顿饱饭,也不算太亏,之前的事情,李蛟也就不追究了。 席间李蛟说起一路上事迹:怎么失手打死了贾亮,怎么又杀了渭州四虎,官府是怎么追他的,又怎么一路上来了延州,都讲了一遍,众人听了都齐声喝彩。只是被别人抢了炊饼,还有在石马砦挨打这事,李蛟没提,被他自动给略过去了。 说到前路,严浩与李蛟出主意道:“哥哥若是投奔人,小人倒知道两个去处:一个在华阴,西岳山太华真人处。此人俗名唤作孔岘,是陈抟老祖的徒弟。有四个有名的师兄:第一为‘明月教主’陈踏法,华山派第一传人,自不必说; 第二个是青城山正阳真人贾得升,此人为陈抟老祖长徒,忠厚长者,素有德行。第三个是武当山太和真人苗训,曾辅助太祖得了天下。第四个是终南山紫云真人种放,此人才华横溢,平生傲放不羁,后为权贵所不能容,隐居终南山,是现如今环州知州种世衡的叔父。 这太华真人亦是了得:昔日真宗皇帝亲自赐封名号,西夏那边的宰相张元,昔日曾差点投到这太华真人的门下。王则的军师张峦那厮,正是真人的徒弟。此是一个去处。 另一个去处离这却近,往西去时,不过一二百里的路程,有一座恶山,唤渡月山。山上有几个头领,引五七千人,却不害百姓,专劫夏军。为首的这个唤作孙乾,诨号叫做‘平西王’,哥哥可以投他去。” 李蛟便道:“那老仙先生,老爷不耐烦投靠。若去渡月山时,俺与他山上素无交往,怎肯收留?”严浩便道:“哥哥既有郑荣写与病于毒的书信在手,你愁什么?哥哥不知,蒙山与渡月山一向交好,邓坤与孙乾这两个,十年前曾一块儿出生入死,都是结拜的兄弟,这可比别人引见要强得多!” 打定了主意,李蛟决计要去投渡月山。次日早起,严浩赠与李蛟十两银子,一双新鞋,又安排些咸肉炊饼做干粮,几贯散碎小钱做盘缠。李蛟遂道:“兄弟送便多与些干粮,这时节有钱也没买处,饿了多时,害的俺苦!”这话众人都同意道:“穷家富路,一路上吃的多预备些,肯定没错!” 待到一切都打点好了,严浩便嘱咐李蛟道:“成年不好,今年的强人尤其多。哥哥这一路,小心在意。”临别的时候,店主人叫了两个火家来,伴着李蛟,又送了一程。如今的李蛟已吃得饱了,身上有钱,什么都不愁。他又不是什么秀才、娘子,拎不动刀,用不着麻烦两个人随身保护!因此等到吃过了中饭,就打发两个火家回了。 李蛟自己又背了包裹,继续前行。晚间住店,此店主人却是个蕃人,头巾下一对碧眼,耳垂上一对重环。僧不僧,道不道的。见李蛟来,店里面不卖其他的东西,只搬些马奶酒、烤羊肉上来,与李蛟吃。李蛟吃不惯酒,与他争辩,那店主人汉话又不好,说起来蕃言,李蛟哪晓得这般鸟则声。 又兼李蛟河北口音,与延州的方言不一样,说得嘴皮也破了,店主人仍旧听不甚懂。问他前方的路径,比划了半日,一似鸡同鸭讲一般,屁也不通,急了李蛟一身汗。没奈何李蛟跳将起来,把手将主人只一推,自去后面搜寻一遍,那店主人哪敢拦他。 这边李蛟搜了一通,直搅得鸡喊狗叫,箩倒瓮裂,店主人在旁只是哀告。白搜了一番,亦没有酒,李蛟只好又回来吃那些羊肉。 过不多时,店门外聚集了一拨流民,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指触可倒。一个个哭哭啼啼的,伸着个手,哀告求食。店主人哪里耐烦?一叠声喝令叫走。若不去时,便就要打。讨不到食,没奈何众人只好转身要走。 李蛟在后面看见了,不平便道:“你这鸟主人好生吝啬!便分些与他,打甚么不紧?”说完李蛟赶出门,与众人分了一半的羊肉。回来将肚内吃得饱了,李蛟自去洗了脚,蒙头睡了。次日起来,算了房钱。这店主人虽言语不通,银子却十分少不得。 第129章 虎口山两虎相争 李蛟从客店里出来后,又继续前去。走了差不多有二三十里,只见前面有一片空地,闪几处草房,像是个有人居住的模样。李蛟正打算过去呢,只听见“疙瘩”的一声响,脚底下伸出条索子来,将李蛟嘴啃泥绊倒在地上。 趁这个时候,隐蔽处腾地跳出来几个喽罗,一拥而上,直接将李蛟给摁住了。李蛟劲大,挣扎起来几乎要逃脱,幸而喽啰们及时拿出条麻绳来,七手八脚把他给捆了,总算让这厮安分下来。 得了这猎物,众人把李蛟五花大绑,便押着上山。李蛟高则声口内骂道:“直娘贼,贼厮鸟倒敢捉我!捣你亲娘!”众人嘴皮子厉害的见得多了,由着李蛟大声骂,也懒得理他。实在听得不耐烦了,干脆在他脊梁上来上几鞭,李蛟也就闭上了嘴巴,不再则声。 原来此处有一座大山,唤作虎口山,山上有一座慈悲寺,供奉观音菩萨道场。现如今被一个行脚恶僧到此,杀了长老,占了寺院,驱一干僧众还了俗,蓄了发,就一块儿跟随做了喽啰。 这恶僧重新换上了俗家的名讳,仍叫杜青,绰号‘业火佛’。这厮为人暴虐,年少时与人说话起来,曾经言道:“天生万物养人,人无一物敬天。要人何用?不如杀之。”乡里人听见了杜青的名号,没有一个不怵的。 说来这杜青最好食人。第一等小儿肉,汤滚就烂,唤作“和骨烂”。第二等妇人肉,唤作“不羡羊”。再次汉子肉,专取两腿,唤作“两脚羊”。最次老人肉,皮老肉少,又兼费柴,唤作“饶把火”。手下有三五百小喽罗,占据此山,专一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当下众人将李蛟绑缚,推至上山。李蛟看时,好一座恶山: 青石板路不通禅房,直去幽府。 伽蓝金刚不护正法,做甚道场。 光头和尚打家劫舍, 火工道人擎旗扛枪。 杨柳枝折做捆人绳, 甘露水将就醒酒汤。 扯块人皮充坐具, 斩断头发当信香。 佛堂大殿,只称聚众义堂, 莲花宝座,今合虎皮交椅。 李蛟往上看时,上面凶凌凌一个恶僧。穿一件松江吉贝衲袄,头发、胡须新长出来,挓挲着毛,鸷鸟一般,颈子上戴一串人骨璎珞。 杜青在座上看见了李蛟,跳将起来,便吩咐道:“好一头肥羊,孩儿们把来割了,捡好的下酒。”李蛟见这厮们来得凶猛,口内便道:“只我便是强人的祖宗,杀人的行头,贼厮鸟倒敢吃我!” 众人闻听这话都问:“这牛子好大口气,你兀是谁?”李蛟便道:“老爷不是别人,河北李蛟的便是。只为杀的人多,官司四处缉捕,没奈何走到这里。” 那杜青肚里面想了一下,口内便道:“江湖上的好汉,俺们知道的不少,李蛟这名,洒家从没有听说过。孩儿们将汤烧滚,这厮皮厚,多放些盐。”这边杜青话音才落,喽啰队里面,应声跳出两个人来,一个搬来一盆石漆,将火石去点了火。一个提来一个大桶,拿瓢往大锅内注水的。 喽啰们把火烧太旺,只一会儿热汤就滚了,揭开锅盖,热气都喷在李蛟的脸上。喽啰们早已将李蛟剥得赤条条的,便要拿他下汤锅。李蛟慌忙便道:“我那包裹里面,有与山东病于毒的书信,我与渡月山孙乾亦有交情,你倒敢吃我!” 杜青登时听了这话,忙跳下座椅,亲自拿刀来割断绳索,口内便道:“兄弟恕罪!怎么不早说?”遂打个问讯,叫喽啰还了李蛟的衣服,将他扶坐到座椅上。 才刚李蛟吃了些惊吓,到此时仍旧有些腿软,因杜青朝他打个问迅,李蛟把手略一拱,就当做回礼。杜青欢喜,急忙命小喽啰安排饭食,请李蛟吃。 席间说话,李蛟说起来他的来历,怎么从河北到了山东,又怎么从山东到了延州,都讲了一遍。然后李蛟说起来夏军,按照李蛟的说法,渡月山孙乾是条好汉,能打夏军!要投奔就投这样的人! 因害怕被孙乾比下去,杜青立刻自夸道:“夏军算屁!他们也只能吓唬个平民,哪个敢来虎口山生事!你等着看,哪一日我弄他几个蕃女,都分与兄弟们尝尝滋味。” 当夜在山上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李蛟辞别杜青下山,杜青是个大方的人,与李蛟五十两纹银做盘缠,指与路径,着四五个小喽罗护送下山。李蛟仍旧戴了斗笠,提了朴刀,跨了腰刀,继续前行。杜青不忘了嘱咐道:“如今兵荒马乱的,兄弟此番前去,小心谨慎!”李蛟道谢说“晓得了”。 众人离开虎口山不远,走了还不到五六里地,远远见一拨数十个男女,都是边民的打扮,一个个扶老携幼的,身上背了包裹家什,往前面赶来。正是: 如花女眷,理不得云鬟,说甚么金钗玉钿。绿鬓书生,顾不得圣贤,道甚么青云之志。昔日财主,饥一顿饱一顿,面有菜色。苍发老儿,深一脚浅一脚,全无尊卑。新妇携儿,啼声震天。老翁拄杖,咳声彻地。乞丐架着官人走,娘子伴着泼皮行。 李蛟看见了心内道:“这厮们必然听到了消息,这是去赶那石马砦上的粥棚。”正要继续往前走时,只听的一阵马蹄响,伴着有鬼叫声声。那伙男女听见这声,吓得脸绿,一似羊群见狼,雏鸡遇鹰一般,一哄都四散奔逃起来。 旁边的喽罗见这个情景,扯定了李蛟,把他拽到沟里面蹲着,低声叫道:“快些躲开,蕃人来也。”李蛟从沟里面往外看时,果然见一队蕃人骑兵,约十数人,头上秃发,耳垂重环,口内高则声嚎些鸟语,见了这拨男女边民,一发似疯狗扑进了鸭群里。 边民白白奔逃了数丈,才几步就被蕃人赶上,蕃人追至人群里,将手内大刀对准人,一阵砍杀,不一会儿就没有活着的了。得手之后,这厮们立刻跳下马来,就从血泊里夺了财物。得了东西还不算完,蕃人就中割了首级,回去以后好请功领赏。这班贼秃们见了妇人,亦有大声鬼叫,追赶着过来抢掠的。 众蕃人正在欢喜间,猛可里见路边跳出来一筹大汉,也不答话,将朴刀上来只顾杀,好几个已被他杀倒了。见这个情景,蕃人大惊。那骑马的,见势不好立刻就溜了,还有些来不及上马的,被李蛟一阵风都杀倒在泥地上。 这边李蛟杀了一阵,眼见蕃人走得远了,看行人时,皆歪七扭八,被蕃人四散杀倒在那里,鲜血淌得到处都是。放眼看去,无个一生还。李蛟见了,叹一口气。 喽啰见蕃人都逃得远了,立刻从沟里面跳出来,跪下拜道:“哥哥甚是英雄!这些蕃厮们成日杀人,谁人不怕?今日也叫俺开了眼!”李蛟立刻自夸道:“今天只杀得这几个鸟人,能算个甚么?便有大军前来,俺也不怕!” 数内有个精细的喽啰,提醒便道:“眼见得将蕃人杀死在这,这厮们怎么不来报仇?快些走开!”众人从地上胡乱取些财物,你揪我扯,往前面去了。 才刚那一拨夏人骑军,有逃回去的,找到指挥使哭告便道:“我们在虎口山山下收粮,不料跳出来一条大汉,将众人一阵砍杀了。幸而是我们走得快,略晚时全不见面了。” 指挥使闻听大怒,立刻叫道:“唤李岩嗣前来问话!”不久李延嗣便依召过来,侍立 在阶下。指挥使指着他骂道:“你之前说,这里只有渡月山孙乾一拨人马与我作对,虎口山杜青却是好人。今日这事,你怎么说?”原来这李岩嗣本是宋人,只是官军不能用,便投靠了夏军,现如今在夏军处做一个副指挥使的勾当。 李岩嗣便道:“回禀指挥,想那厮不是虎口山山上的人马,或许那个过路的客人,也未可知。”那指挥使便道:“那客人须不是金刚罗汉,单枪匹马就敢杀我!必然是山上的杜青指使的,故意装成一个客人,却不是早和孙乾做了一路!你这厮当我是三岁小儿,却来哄我!”一番话把李岩嗣说的哑口无言。 只听指挥使继续骂道:“你这些宋人,今日和东,明日和西,一个个好**诈!哪一日我去告诉兀卒,把反复背反的全都杀了,一个都不能大用!”李岩嗣听着这些骂,哪里敢回?只低着头,肚内将杜青颠来倒去骂了八百遍。没奈何整装出马,引了百十个军士小番,直接来虎口山下寻杜青。 却说杜青在山上饮酒,喽啰来报,说山下来了一拨夏军,在关前叫骂。杜青便道:“洒家自来与这厮们水米无涉,如何叫骂?”杜青立刻骑上马,带了二百个喽啰兵,到关上去看。 只见旗影里立着李岩嗣一骑,头戴虎头皂金盔,身上八宝连环甲。使一柄月牙开山斧,背后跟着百十个小番。当下看见杜青出来,李岩嗣骂道:“你这厮,当日我看着以往的情分,在上官面前说好话,周全你些,谁知道你却贼心狗肺,在背后坏我!” 杜青骂道:“这厮没来由来骂我做甚么?我几时从背后坏你了!”李岩嗣道:“你使人在虎口山下杀我夏军,夺我财物。不是坏我?” 杜青便道:“洒家自来是清白的,你这厮不要诬陷人!”李岩嗣笑道:“你清白时,不杀人了。在文殊寺时,杀了首座。在慈悲寺,便杀了长老。一世贼手贼脚,也只好在人背后下刀。” 杜青听了这话,跳起来道:“贼鸟怎敢骂我!你是好汉,反倒投靠了蕃人,再差我没把蕃厮当爹供着!”“供爹”这个话儿一说出来,气得李岩嗣手都抖了。当着那些小番的面儿,岩嗣又不好继续与杜青攀扯,只有一口咬定了说,杀害夏军这件事儿,就是他杜青指使的。 杜青索性认了道:“便是我杀的,你待怎的!”李岩嗣便道:“是你便纳命与我!”杜青大怒,喝令喽啰放箭。李岩嗣一手扶缰,一手执斧,正指着杜青在大骂呢,不车想关上真个放箭,登时就中了左肘。 因这一箭,李岩嗣翻筋斗从马上栽落下来来,左右见此急忙去救。因见关上箭密,进取不得,夏军便慌忙退走了。 第130章 急行计杜青殒命 这边李岩嗣回去后,急忙唤蕃医来调理箭伤,心内思道:“杜青好生无礼!本来我还想周全他些,谁知道这厮全不念昔日的交情,竟敢射我!既这般无情,休怪我无义。” 这样想时,杜青立刻进了大帐,将今日在虎口山发生的事情,报于指挥使知道。那指挥使怎肯干休?立刻发兵,叫李岩嗣率领五百的人马,将虎口山众贼一举剿灭。 次日早起,立刻有喽啰来报说,夏军已经把山下给围了。杜青亲自爬起来看时,见关下的夏军熙熙攘攘,把虎口山围得似铁桶一般。杜青大怒,跳起来将李岩嗣痛骂了一遍。 喽啰劝道:“大王休慌,俺们这里关了关卡,闭了小路,量这厮们也上来不得。山上咱们有的是存粮,不怕他围。没几日那厮们自己就退走了,怕他怎地!”杜青便道:“也说的是。”遂任由李岩嗣在关下叫骂,杜青自顾在山中饮酒,看小喽啰们相扑取乐,并不理会。 李岩嗣一连叫骂了数日,喊的喉咙都几乎冒火,那山上众人并不睬他,根本不当他是回事。虎口山这里地形险峻,易守难攻。就算是强行攻上去,夏军的损失也不会小,单为了杜青这伙儿人,又不值得。 这么下去不是个长法,李岩嗣忍不住思量道:“若只这般围住,他一年也不得下来,却如何好?不若先撤。”遂引军退走。 杜青在山上,有人报说,李岩嗣已经率人马退了,杜青亲去关上看时,果见李岩嗣引军退了,山下的夏军,此时不看见一个了。然而杜青仍三分不信:李岩嗣那厮一向奸诈,一旦他们埋伏起来,等到山上人开了关卡,他们一股脑儿冲出来,那就坏了! 谁知道一连等了数日,山下仍没有埋伏的痕迹。杜青狐疑,叫人去打听。喽啰回来时上报说,李元昊正举兵攻打延州城池,保安军狄青引人来救,夏军将李岩嗣这班人马调去相助了。杜青笑道:“也好。若要让狄青将那厮宰了,也正好合了我的鸟意!” 过了数日,有山下哨探的几个喽啰,上山来报道:“禀告大王,山下有一队富户,将十余辆大车,盛了家财,正往东逃,咱们是不是干他一票!”杜青便问:“你看清楚了,他们一共有多少人马?”喽啰回道:“约三五十男女,有老有幼,护送的是二十个健壮的汉子,家财不少。” 说到这时,喽啰冲杜青挤一下眼,低声说道:“小人已看得清楚了,人群里面,还有三五个十七八岁标致的娘子,也夹带在内。” 杜青听了这个话,忙跳起来道:“你去叫他们先不要动手,莫打草惊蛇,待洒家亲自过去拿他!”还隔着二三十里呢,杜青就已经等不得了,立刻引了百十个喽啰,带上器械,直接从山上就下来了。 有喽啰劝告杜青说,那一队人马,马上就可以过来了,不必走远,只要在山下埋伏着,到时候就可以手到擒来。凭他们区区几十个鸟人,能算个屁,杜青哪有这耐心等!遂就不听左右的劝告,只管投小路往西就去了。 出路口走了有三五里,果然看见有一队行人,赶着十数辆大车,急急忙忙,正往东来。杜青一见大喜,喝一声单骑跳出,口内叫道:“兀那鸟厮,且莫着忙,洒家候你们多时了!” 杜青第一个先冲出去,底下的喽啰也不肯落后,一股脑儿全都跳出来,直接把行人给围住了。碰上了这一伙劫道的,前后的道路都被堵住,众客人立刻哭爹喊娘,跪下来叫道:“大王饶命则个!钱财一并送与大王,只求饶恕!” 杜青便道:“阎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说甚么饶你,老爷半个也不饶!”众人听见这番话,登时大哭,只是磕头。杜青便道:“莫说闲话,放下器械,将一应财物女娘尽皆奉上。其他人自己乖乖的脱了衣服,缚了手脚,退到一边。若不听时,老爷便杀。” 这一头杜青喝令众喽啰抢夺财物,那一边众客人自哭啼吵嚷。底下喽啰有会事的,已经从人群里发现了女娘,这几个娘子为掩人耳目,故意把自己扮成个男子的装束,真以为别人眼睛是瞎的! 喽啰们把貌好的捉出来两个,扯到杜青的面前。这两个女娘因为害怕,被喽啰一扯,都尖声叫喊,嚎得耳朵也聋了。过来也忘了纳一个万福,哭得浑身都打颤。杜青那厮,欢喜得脸上都笑开了,也不在乎那些礼数,急下马来迎。 这个时候,只听的一声断喝道:“与我拿下这厮!”急忙看时,见道旁跳出来一拨夏军,已冲着杜青抢上来了。李岩嗣一马当先,挂着左手,右手提斧,眼中迸火,先杀过来。杜青件事急忙要躲时,那斧正砍在松树上,却卡住了,拔之不出。趁这个机会,杜青急忙跳上马,一道烟走了。 待回山时,通往虎口山的那条路,已经被李岩嗣派人给截住了,回归不得,没奈何杜青只好拨转马头,往别处去了。 原来这李岩嗣善有计谋。十六岁时,指挥着一班数百个喽啰抢夺粮草,合攻合打,合退合走,甚是齐整。连知州范雍在城上见了,亦只是称奇。后来他投了夏军后,亦与上官献计:叫对虎口山以和,对渡月山以攻。 今次设计,李岩嗣故意使人散布消息,说之所以人马都撤走了,是因为去相助攻打延州城,好叫山上的杜青懈怠,再趁机捉他。什么女娘、什么客人、什么财物,全都是李岩嗣事先安排好的。如今等杜青明白过来,什么都晚了! 眼见这杜青逃脱出来,奔了数十里地后,终于甩掉了李岩嗣的追兵,盘点人数,身边只剩下四五十。杜青心道:“叵耐那李岩嗣设计害我!如今让这厮把住了路口,也没法儿回去。俺如今舍着每月纳些钱粮供奉,去渡月山孙乾处借些人来。一则洒家才放了李蛟,他那边欠着俺一个人情。 二来彼此都是宋人,虎口山没了,剩下渡月山一拨人马,他能好过?下一个要打的就该是他们!”主意既定,当下杜青写好了书信,往渡月山便来。正在走间,正巧遇上了十几个夏军,马背上绑缚了几个人,说是捉得虎口山的强人,要回去请功。马背上那几个眼睛尖,老远儿看见了杜青一行,立刻高则声叫喊道:“大王救一救则个!” 杜青听见了这阵喊,登时大怒,率领众喽啰一哄而上,将蕃人杀散,重新将被抓的给抢回来。看时却不是别人,正是李蛟和那几个送人的喽啰。仔细问时,原来是李蛟将蕃人杀了,和那几个送他的喽啰,胡走乱逃,奔到此处。 本来还想去渡月山时,怎奈一路上夏人太多,过去不得。众人焦躁,跑去客店里吃了个大醉,被夏军捉得,绑到此处。 当下说话已毕,杜青忍不住叫屈道:“兄弟只道是一时痛快,将人杀了,闪的我苦!”当下杜青把李岩嗣把住了道路这件事儿,与众人说了。如今连渡月山那条路都埋伏了夏军,一发连救兵都没法去请了,可怎么好! 另一边李蛟安慰道:“没来由怕他做甚么!如今我助你将关隘夺了,杀将回去,却不是好!”事到如今杜青也无法,只得依他。 眼看着天色已不早了,众人胡乱寻一处土窑,权且安身。众喽啰寻了些草柴来,砍两匹马,从袋里面拿出火石来,点上了火,直接把马肉烤来分食。安顿已毕,陆续有从别处逃来的喽啰,因为知道了杜青的下落,特意跑过来投奔的。 说起来情势,原来李岩嗣将杜青的人马截做两处:一处是山上的那些人,另一处是跟随杜青逃出来的诸人。当下众人都商量说,趁着这夜色,干脆去拔掉李岩嗣伏路的岗哨。这一仗也不用把李岩嗣彻底歼灭,只要把当路的人马给杀散,抢出条路来,重新回山就不成问题。 杜青自己就认得小路,叫李蛟帮着重新杀回,两路人马一夹击,破李岩嗣那厮足够了。 当下众人吃了一饱,上马便行。杜青在前面,远远看见了一大片火光,知道了李岩嗣将寨设在了山下。 这时候帐内灯火通明,今日一战,夏军大胜。李岩嗣正引着众人在吃酒庆贺,防守松懈,此正是反击的好时候。杜青这厮着急要回山,也顾不得等李蛟不等李蛟,立刻发了一声喊,率领众喽啰抢上去劫寨。 还没到跟前呢,只听“疙瘩”的一声响,杜青连人带马落入陷坑,那坑底布满刀剑,甫一落入,岂能生还?登时被穿成刺猬一般,那杜青看着活不成了。其他的喽啰看见这样,唯恐也跟着变成了刺猬,撒腿便退。 后面的李蛟此时已到,因听说杜青遭了毒手,也不敢独自前去夺路,换忙与众人都转头儿走了。李岩嗣怕后面还有接应,亦不甚赶。原来李岩嗣早料到杜青今夜能劫营,事先早已有准备了。 话说这李蛟引众奔了数十里,前后无路,正无计施处。正凄惶间,忽见前面一队千余人马。为首一人,身披塘猊铠,头戴凤翅盔,手里梅花亮银枪,貌甚魁伟。见了李蛟,口内问道:“前方甚人?” 李蛟听了便回道:“俺不是别人,河北李蛟的便是。”那人问道:“可是青州杀泼皮,齐州杀四虎,虎口山杀蕃人的李蛟么?”李蛟立刻回他道:“只俺便是!”那人听了,大笑下马。 原来此不是别人,正是渡月山的寨主孙乾。当下厮见了,孙乾又叫后面宋度、刘问两位头领都来相见。原来自李蛟逃出之后,许久不听见他的消息。郑荣好奇,特意使人去问邓坤,有没有李蛟去投奔过,回说从来没听说过李蛟,也不见有什么书信过来,郑荣这边纳闷不已。 邓坤帮忙,告知孙乾等各处的相识,叫帮忙打听。孙乾近日才听见说,有一个李蛟要投靠,迟不见来。只因近日虎口山杜青与夏人交战,前来看时,谁知道在此就相遇了! 李蛟又告诉孙乾说,杜青中计身死之事。孙乾听了,口内便道:“昔日杜青在环洲,专一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闹得大了,叫种世衡长子种诂打得大败,喽啰尽被剿去了。这杜青单骑逃出,走投无路。亏了李岩嗣一封书信,荐他去山上做了和尚,不想今日闹成这般。我们且回,趁他新胜不备,一举将李岩嗣营寨给夺了。” 那一头李岩嗣计杀了杜青,正欢喜间,不提防渡月山孙乾等聚众来袭,李岩嗣事先又没有准备,又有伤在身,哪里抵得过?战不多时,看着力怯,便慌忙退走。往西急奔了二十余里,只听的一阵锣鼓响,树背后腾地跳出李蛟来,把李岩嗣人马截住便厮杀。 只十数合,那李岩嗣左手受伤,使不上力,李蛟反倒是愈杀愈勇,一下子就慌了。这个时候,又听见一阵锣鼓响,背后宋问又引人杀来,李岩嗣阵型登时乱了,叫李蛟那厮瞅了空处,上去一朴刀把岩嗣砍翻,杀倒在地。李蛟跳起来,先去割了岩嗣的首级,就抢了这斧。 李岩嗣后面的小番军士,一看领头的被砍翻,立刻罢战,转头儿就走了,众人夺了夏军的营寨,一举上山。因杜青已死,众人推举李蛟为虎口山山寨之主,孙乾亲与把盏相贺。众喽啰杀马宰羊,大摆筵席,李蛟自此在虎口山落草不提。 第131章 欲问路严浩相探 话说时光飞逝,自李蛟上得虎口山时,逡巡又过了几个月,已是严冬。延州这边,先后下了几场雪,不少枯枝都被它压折。太阳出来后,山顶上积雪仍然未化。北风吹过,扑面一似刀割,耳朵里面亦灌进风去。 这一日严浩穿着白袍领巾,从虎口山回来,因买石炭,便又拐弯去了趟石马砦。严浩在砦中走了一圈,置办些货品。等到东西都收拾好了,觅一辆车儿,花几个钱,雇人把东西送回去。 事完之后,严浩站在一家铺外,正在跟木匠待诏陆小乙说些闲话,便听见有人叫他道:“严大郎,多日不见,不知你去了哪里快活?”严浩回过头看时,却是砦内一个相熟的军士,唤作李准。这李准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两个效用。 严浩见了,慌忙招呼他便道:“原来是李指使,到晌午了,且吃一杯去。”李准转头儿吩咐了两句,叫背后的两个先回去,然后两个便挽了手,进了当街的一家酒肉店。两人寻一间阁子坐下了,严浩请客,买一些醪酒、羊肉的上来,两个人顺便吃一杯。 店家又问一句道:“正好今天过冬至节,再加上两碗馄饨如何?”严浩便道:“也好,馄饨给俺们多添点汤。” 无一时店家将酒、肉、馄饨热腾腾端将上来,又往火盆里添上些石炭,使火钳将火拨得旺了,就下去忙了,剩下严浩、李准在楼上吃。转眼间街上又零星飘起雪来,那风一阵阵的,刮的窗纸“呜呜”的响。 这边严浩便问道:“指使今日不忙么?”李准便道:“有甚么忙不忙的,只是胡乱过。大郎这几日忙事么?”严浩闻听便笑了道:“指使说笑!守着那么一个村店,又不是东京的大买卖,有甚么忙处!指使有甚么吩咐么?” 李准便道:“我正有件天大的事做,这两天特寻你数遭,全然不见。”严浩便道:“不知指使甚事寻我?”李准便道:“正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你我素日交情不错,特带挈你。”严浩心道:“这厮能有甚么好事,倒带挈我?且听他说。” 只那李准凑过头来,压低声道:“我有一个嫡亲哥哥,唤作李维,现在夏竦处做个虞候。只因夏竦家里面,有一个办事的陈都管,借着主人名号儿,趁乱在边上做买卖。只怪这厮忒恶毒,将掺了沙子的次米,高价卖与本处的官府,做赈灾粮,好米卖与百姓时,一斗便要卖两贯,抢钱一般,众人无一个不咒的。这厮赚的海样的家财,俱屯在孟州。 只因近日众人都在传,元昊那厮要打到孟州,这人急了,急欲将财物搬回东京。俺们兄弟商议了,何不将这一套不义之财夺了,逃去一个太平的去处,做个富家翁,也好快活一世。我因想起大郎素日豪杰,特来请你做帮手。” 严浩便道:“这等好事,难得指使带挈我。这事儿准么?你打听好了,这厮甚么时候能动身?”李准便道:“打与不打,早晚搬到东京去。或开春时走,或更晚些,尚未能定。”严浩便问:“既做这事,不知现有多少人?”李都头道:“只俺兄弟两个人。” 严浩又问:“指使手下,却没有得力的军士么?”李准便道:“我想好了:人多不济事。再且他们嘴巴又不严,万一将此事泄露出去,麻烦就大了!须是手辣心细的才好。”严浩遂道:“似此最好。不过只我们这几个,怕是难做,须是多找些帮手才好。若按我说,借用虎口山那拨人马,你看好么?” 李准想了一下道:“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不能用延州周边的人。一旦不小心逃出去几个,认出是谁来,咱们一连串全完了!这都管在延州经营了多年,各路都熟,一旦不小心容易泄露。” 然后说起来伏击的地点,李准便道:“他去东京时,须是从阳武县北面经过。那里是三县交汇的地方,一旦出事不容易问责。再者他们人马少,行事也容易。我听说哥哥与曹豹也算旧识,不如将这条消息卖与他家,事成之后,大半分与他家,我们将少些去别处快活。” 本来严浩还认为说,阳武县附近已深入腹地,比不得边上混乱的地方,动手不方便。还是豁出去多借些人,在边界上动手更稳妥些。 李准遂就解释道:“此人与延州各处的衙门都熟悉,他主人夏竦又是个枢密,他发句话儿,哪个军使不赶紧安排?便知州知道了也屁颠颠的,不敢不听,在本地动手不方便。若依我看,还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段,下手才好。 这本来就是套不义之财,怕被查问。别说他一个区区的都管,就算是夏竦本人的银子,没有了也吃个哑巴亏儿,他敢放出什么屁来?就算是州县不作为,能待怎地!” 当下确认了地点后,严浩又想起一件事道:“我虽与曹豹那厮认得,只是已经多年不见,不可托大,待俺亲自去看一看。倘若好时,俺自将这富贵送他。若不好时,咱们再回来另商议。” 原来除了元昊这事儿,还有一件事令陈都管不安:因为有人在边上赚钱,米价太贵,被人告发与赵官家,听说上头不满意,意思要查。因此上许多在边上赚了钱的,害怕被追责,都着急把赚了的钱财搬运回来。 当下严浩、曹豹两个人商议已定,严浩叫火家在家守家,自己收拾好便开始动身。严浩头上戴着个毡笠,穿一领布衫,腰上系着五彩丝绦。脚上穿一双蹬山透土靴,上面腿绷护膝。腰间一把着裤刀,手中将一条杆棒,望阳武便行。一路上饥餐渴饮,晓住夜行,迤逦已进阳武县内。到后严浩便去了李寨,使人与山上通报消息。 这个时候,曹豹与黄胜、张峦等几个人,都坐在聚义厅上。冬日事少,正在饮酒叙话呢。忽听喽啰来报说,山下有一个远路的客人,来寻找曹豹。曹豹问道:“他可自报名号了么?”喽啰便道:“这人自称延州严浩,只说是走到此处,认得曹头领,看望故人。” 张峦在一旁询问道:“严浩这人,从未听头领说起过,不知是个什么来头?”曹豹便道:“俺与他是幼年同伴,只是如今不曾深交。听别人说,他如今在延州做买卖,不知道为何又想起我来。” 张峦问道:“他往日从这里过时,可曾特意来见过兄弟?”曹豹便道:“这倒不曾。”旁边黄胜便说道:“想必是有什么大事情,来请曹头领帮忙呢。山上许多日不曾来客人,左右也无事,咱们一块儿下关去看一看。” 严浩在李寨内等了片刻,须臾有一只小船前来,引严浩沿水路上山。这黑山果然是好个去处: 青山接云,水淹芦荻。一周遭关隘相连,寨前列层层铁戟。壕边鹿角密布,深港停船似蚁。密林深处多虎狼,窝盘草中藏刀枪。潜磨爪牙多忍受,一声霹雳冲云霄。 才出得船,到了旱地,岸上面早已有黄胜、张峦等人接着,后面又有王春、曹豹。除此之外,还又有一队小喽啰,赤帻赤,领巾红,幡花鼓乐来相迎。喽啰在关下都摆了酒,特意来迎接严浩的,这阵势把严浩都吓了一跳。 当下众人厮见已毕,黄胜牵着严浩的手道:“俺们在阳武,早听说你这‘短尾蝮’的大名,可惜今日才得相见。”张峦亦道:“久闻英雄大名,贫道稽首了。”后面众人都过来相见。 早有喽啰使托盘托了酒,来进严浩。严浩慌忙便道:“不敢,不敢。小人何等样人,倒叫众位头领这般相待。”众人便道:“兄弟既然是曹头领的至交,自然就是俺们的至交,山上全都是好客的兄弟,到了山上就不用客气。”多年不见,这一见面儿,曹豹又提起来许多陈年的旧事,与曹豹寒暄。 一连有三日,山上众头领大摆筵席,管待严浩。严浩心内便道:“早听说黄胜极能容人,看来不虚,不然的话,山上如何已这般兴盛!我且把话说来与他听。”遂开口道:“俺这次来,劳动诸位哥哥这般款待。实不相瞒,如今确实有一件苦事,还求相助。” 黄胜笑道:“兄弟有甚难处?我山上虽然有些简陋,些微银钱还是有的,要便直说。”遂叫喽啰端上盘金银。只见严浩又推辞道:“俺在延州做了件祸事,各处缉捕,安身不得,还望哥哥能容纳。” 黄胜便道:“这有何难?我这里现成的数位好汉,皆做过泼天的大祸,兀自投奔在山上。兄弟不嫌弃,只管住下。”严浩心里面寻思道:“说来这黄胜武艺亦只是中上,才能又是一般,凭甚做得了一寨之主?要紧是心能容物。这一套富贵送与他家,也不枉费俺一番心思!” 想到这时,严浩遂就低声道:“才刚兄弟说一个玩话,哥哥莫怪。实不相瞒,如今我得了一个消息,有一场富贵要送与哥哥。”遂一五一十,将延州打听到的事情,细细地说与众人知道。 众头领听了全都喜道:“他哪条路不走,偏从这过!果然是一件天送的富贵!正是蛇头上的苍蝇——自来的食,若不夺时,负了天了。”商议已毕,众头领遂各自回去安排。 按照延州那头的消息,这一批财物四月间能到。转眼间四月都过去了,李准那里仍迟无消息。众人私下里猜测道:“那元昊、张元是甚么人,打不打孟州,倒叫个都管给看透了。想是边上已安静了,他们不用从延州来了。” 还有人道:“就算是不打,那些人老小儿都在东京。他们在边上赚到的银子,难道还跑到边上花去?怎么着也得运回去。莫不是上面赵官家怠懒了,不愿管延州赈米的事了?这样他们就沉住气了。” 议论归议论,李准那头迟没有消息,也没人能给个确切个答复,众人免不了有些懈怠。 如此又过一个月,黑山这边,已彻底断了念想的时候,突然延州来信报道:陈都管下个月便要经过。众人大喜,重抖擞精神,布置安排。 第132章 阳武县恭迎贵客 月个半之后,正逢六月。那陈都管早已经安排妥帖,引了李虞侯、两个教头并一队车轿骡马,驮了家资,转眼已近了阳武县境内。知县是一个会事的人,因知道夏竦的左右要经过阳武,立刻派出去赵典史、孙押司等几个心腹,搭了个凉棚,在路上迎接。 正值暑天,连绵雨已经下了数日。俗话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好不容易等到雨住,众人看了看日头,终于晴天,陈主管那边也快要到了。 及众人等着了陈都管,立刻将陈都管一行人引至路边的一个镇甸,找到事先安排的酒楼,叫楼里杀了百十个鸡,宰四五腔羊,大摆筵席,今日楼里面不招待别人,只叫陈都管一行都吃好。 临别的时候,赵典史找个僻静的去处,拿了二百两银子出来,与底下人路上做盘缠。送与陈都管的是一件金佛,另有一幅种放所绘《山居图》,专叫转赠与夏相公。 来时知县曾有过吩咐,这一段路程,叫李彬、严东两个得力的班头好生安排,护送这行人出县。趁着早凉,众人一早便行。 那李、严两个班头引了三十个土兵,在前面开路,众人迤逦出了镇甸,往郊外赶来。走了一程,李虞侯遥遥指着道:“那是甚地?如何毒日头下非绕远路,不从那走?”两位班头忙回道:“官人不知,那一条路通往黑山,黑山上面有少许强人,那厮们奸猾,县里几番都拿他不住,怎敢从他那经过?” 李虞侯道:“俺们在边上做事的人,甚么没见过!我家相公的帐下,猛将如云,夏军也不敢把俺们怎样。怎么到了中原腹地,叫几个山贼倒吓破了胆!他比西夏元昊怎样?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下面的惯例!故意指着强人的名号,好叫上面人多拨钱。多一个强人,不知道养活了多少的巡检!白白拿着国家的俸禄,正事儿一点儿不肯干!” 无缘无故的,挨了李虞侯一通数落,两个班头心内道:“这小婢养的,俺们好心告诉一声,突然就成了怂包夯货,就数他能!过一会儿真让这孙子见上几个强人,那就好了!有些人真得让他吃些苦头,才知道厉害!” 虽然心里面这么想,班头们没一个敢多说的。一个个全都是缩着脖子,低着个脑袋由他训斥,哪敢回一句。轿内的陈都管听见有强人,忙打帘叫道:“李虞侯,有强人时,不如还是绕路走罢!宁耐一时热,莫要过时悔。” 众人遂就不走近路,只绕路而行。须臾走了约一个时辰,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轿内闷热,陈都管本人又身材肥胖,过不了多久便汗出如浆,很是有些当不得。陈都管一叠声唤人停下,出来轿子透透气儿。 谁知道外面并不比轿内好过,空气似乎都晒热了,头口马鞍上都有些烫人。就这么坐着不动弹,身上汗水就雨似的淌,这怎么走!只能是歇过了晌午再说。四下看时,不远处杨树底下有一个茶棚,可以歇脚。 为了能讨好李虞侯,少挨些骂,李彬、严东这两个班头,急忙先行赶过去探路。两个打帘儿进了茶棚,见里头一群的脚夫闲汉,全都脱得赤条条的,正自吃茶赌钱。二人见了,便要撵人。严班头当先开口道:“店家在么?俺们是阳武县本县的班头,相公有令,如今这茶棚被占用了!闲人一个不准留,全都撒开!” 听见这话儿,靠门口身上纹了青龙的汉子,跳起来道:“都是一般的父母皮肉,偏你们就怕热纳凉,偏俺们便纳不得凉!便是见了赵官家,也没这般说。”严东这厮,一路上挨了好几回数落,本来心里就憋着气呢,突然听见了这番话,这厮立刻憋不住,口内骂道:“这班打不死饿不杀的穷乞丐,贼心贼肝,倒来嚼咬人!莫说撵你,便杀你时,只好似打死一只苍蝇。” 因他发狠,茶棚里另一个方面脸阔的也道:“你赶俺们就得走么?不去!不去!爷爷左右一条烂命,不值甚么。惹起性来,便与你眉尾相结,性命相扑,能待怎的!”话音未落呢,众人大声鼓掌喝彩,两边看着场面僵持不下来了。 不说严班头跟众人哄闹。旁边的李彬唤过来店家,口内便道:“你这主人忒不晓事。不帮俺将这厮们撵出去,现放着贵客在门外候着,倒叫他等。你也是开门做买卖的人,官府问责你担待得起么!” 话没完呢,店主人连忙告个罪,过去求几个汉子道:“客人周全我小人的买卖。这些公人,吃罪不起。今次的茶钱算是白请,还请众人高抬贵手,权且让一让。” 却说两个班头将茶棚里吃茶、赌钱的一班闲汉撵逐出去,重新唤店主人端上来好茶,将座头使干净抹布给抹了,立刻将陈都管一行人迎进来。 后面李虞侯陪都管坐下了,急唤人打扇。因茶棚太小,不能安排下太多的人,其余的按照资历、职位,又先后进来了一小拨,更多的是在外面树荫下坐着的。当下众人都点了茶,唤酒保将草料喂养了头口。 这时候有一个新来的火家,手里面提着一只大壶,开始轮流与众人倒茶。火家牢记了师父的教导,按照尊卑的位次,一一来倒时,末位的一个便骂道:“你这添茶的不看么?怎么每回剩下个底子,都倒给了我!不会去拿新的么?” 这话儿火家似没有听见,也或者太忙了顾不上管,再次过来添茶的时候,仍旧把他排到了最末,气得这厮茶也不吃,坐在那一路冷着个脸儿,狠狠地盯着火家的大壶,以防下一次再落个底子。 吃过了茶,店主人又泡了些浮瓜沉李,上些绿豆、梅汤,甘草凉水,胡乱解暑。李、严两个班头勤谨,趁着众人在歇晌,差张千、杜万这两个弓手,前去探路,探一探毕竟稳妥些。 两个弓手听了号令,提了朴刀,往前就去了。行了约有六七里,见十数辆江州车儿停在路边,几乎将道路都堵住了。旁边有一班行路的客人,胡乱寻了个石头坐着,把个凉笠在手里面扇风,边吃着葫芦里酒,正在路边的树荫下纳凉。 张千、杜万见了这样,口内叫道:“这鸟厮们是甚么来历,怎地把车停在路边,不往前走了?”为首是个瘦长汉子,才刚正躺在树荫底下,把斗笠盖在脸上睡觉呢,因听见问,从地上爬起来声喏向前,便解释道:“上下看觑则个!俺们是胙城过来的客商,因天气炎热,行走不得,在此避暑。” 还有人道:“这鸟天实在没办法赶路,略歇一歇,消热了就走,肯定不妨碍后面的人。” 张千便道:“俺们还没有嫌热呢,这厮们就先纳凉起来,倒知道享福!你这车上驮的甚么?莫不是趁着边上吃紧,到此赶趁贩卖私盐的么!” 为头的慌忙跳起来道:“便给小人十个脑袋,怎敢大弄!因炎天暑热,贩些绿豆。”杜万自去头车上看了一看,翻弄了一遍,的确是绿豆。众人一叠声都道:“俺这确实是好绿豆。不须大火,汤滚便烂,又不费柴。” 为首的遂唤左右道:“快些与两位端公装一布袋,炎天暑热的带回去消暑。”两个人全都推辞道:“罢了罢了,这般沉重,值几个钱!”那人一听,便晓得了。从袋里摸出串铜钱来,送与二人买茶吃。 张千、杜万得了铜钱,问一句道:“你们从胙城过来的时候,前面的路况怎么样?走着顺么?”众人都道:“好走得很!这场雨根本不碍事,上下不信看俺这轱辘!”两个人问了几句后,叫众人纳完凉赶紧继续赶路,不能在这停留得久了,众人一叠声答应了。两个弓手便撇下众人,又往前去了。 两人往前面又行了数里,一地里都是蝉鸣聒噪、人影稀疏。张千便道:“叵耐李、严两个班头弄鬼!炎天暑热,他们自在吃茶快活,陪伴取乐,他自不来,倒赚好人,使我们来!”杜万道:“这两个班头素日悭吝,平日里得那些物事赏钱,全都是自己揣着了,怎肯略散些与我们!大热天里非绕远路,害的俺苦!” 张千便道:“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有那么多钱,那拨强人不知便罢,果真抢时,只绕路却顶个屁!如今我肚中疼痛,先去林中略睡一睡,你哨探着些,有情况时时,记得喊我。”杜万心道:“上面叫我们两个人来探路,你到林中睡觉去了,让我盯着。我又不憨!做甚么替你守着。我也落得一睡。” 当下两个弓手去林中睡了一小会儿,约莫好了来回的时辰,爬将起来,自转回去报道:“大路有个把过路的客人,当不得热,只在道旁树荫下坐着歇晌,不见有甚么尴尬人。” 李虞侯从旁边听见了这话儿,口里面立刻评价道:“我早说甚么!个把山贼,能待怎的?出了五更,倒赶个晚集!只好在毒日下曝晒走路!”当下唠唠叨叨了一通,好像是众人挨晒这个事儿,全都是两个班头的罪过。李彬、严东听着那骂,哪敢作声? 两个教头听不下去,忍不住从旁边劝一两句,李虞侯道:“他们领着国家的俸禄,在阳武县内捕盗缉贼,正是他两个份内的事儿。怎么他们没本事缉贼,反倒叫俺们绕道呢!” 第133章 计夺财张峦出谋 挨骂得多了,严东背地里问李彬道:“这个李虞侯真不是东西,活似阎王跟前的小鬼,他比陈都管还难伺候!咱们走时,赵典史没送银子么?”另一个道:“那哪儿能呢!相公做事一向周全。我听说一共拿出来二百两,李虞侯还有那两个教头,都是各分了五十两,剩下的分了五十两。” 这礼也送了,客也请了,之前又没有得罪他的地方,无缘无故挨这些骂,恁地晦气!幸而李班头想得开,便安慰道:“略忍一忍,捱过了前面的十里地,就进了他们新乡的地盘,就算出事儿,跟咱们阳武县也不挨着,他是死是活的跟咱们无关!” 好不容易等正午过去了,外面似乎来了点凉风,众人也已经歇得够了,当下起身,又往前行。两个教头备好刀枪,在前面引路,背后跟着的四五十军汉,此时亦准备好了器械,跟着一路儿往前面行来。此时的天气仍然燥热: 大明之神发威,烈光焦万里燥土。火德星君忿怒,开口喷千丈热焰。祝融驾车,金乌衔火,打四百座军州过。禾苗枯焦柳叶卷,日下农夫汗成雨。公子薄纱避凉殿,谁知路上行人苦。 众人走了五六里后,却见林间有个把鸟人,鬼鬼祟祟地往大路上张。人群里有几个呵斥一声,问他是谁,为何偷看的时候,那厮立刻缩回去身子,再去找人就不见了。 发现有异,有两个本来要去查看,别的人因为着急赶路,对这些小事不愿太追究,遂就劝道:“眼见得是个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才好奇偷看,你一问这厮害怕就躲了。”还有人低声嘲笑道:“你看,你看,有些人不容易在都管跟前露一会脸儿,屁大点事儿,就要去争着表现呢!” 多操心的反落个埋怨,那两个干脆不再问,也跟随着众人一道走了。往前又赶了三四里,见前面都是些断枝碎石,大车根本就赶不过去,众人忍不住暗暗叫苦。 见这个情形,李虞侯忍不住开骂道:“我们兀自行了一路,尚且无事,怎么到了你这里,便有这许多事故!早起抄近路,道有强人,如今倒是换了远路,竟堵住了。你这里县治不力,都是因你们贪生怕死,几个贼人都拿他不住!” 别说李虞侯不高兴,其他人见了这个情形,一叠声都道:“早知道这样,一开始咱们就不该拐弯儿,就该直接走大路!”还有人连声抱怨道:“中午的时候,他们不是探过路么?怎么没发现路不通呢!” 连陈都管都有些不太高兴了道:“我们从孟州过来的时候,一路上小心,着实怠倦。怎么到了这太平去处,仍状况频发?阳武县一向如此么?” 班头们忍着这个骂,把张千、杜万狠剜了几眼,将这一笔账暂且记下,等回去了再说。幸而距县界已经不远,马上就可以熬出头来了。 严班头嘴拙,又不会说话,一路上挨了这些骂,气性上来,回答都瓮声瓮气的,上面人对他尤其不喜,只好由李班头赔笑道:“想是昨夜下雨刮风,垮塌了地面,折断了树枝。这条路不通,往左三里却有条小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众人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得调头又转去小路。 行不二里,又叫声苦。因才下了大雨,小路上尽是湿滑泥泞,军士全都踏在泥里,连车轱辘都裹泥被陷住了,骡马根本赶之不动。众人又拽又拖的,费力气吆喝骡马出来,过不多久,个个身上都汗出如浆。所有人里面,除了县里的两个班头,还有底下那三十个土兵,其他人没一个脸色好看的。 这个时候,李彬、严冬这两个班头,不敢领着人再走在前面,全都识趣落到了后面,不在众人跟前显眼,挨骂能少些。众人都已经商议好了,只要出去了泥泞路,马上就告辞。知县讨好了上头的人,以后他升官发财了,对底下又能有多大的好处! 在土兵们低头商议的工夫,慢慢地与前面人越落越远。因怕挨骂,众人也不愿追过去贴上,就这么慢慢腾腾在后面跟着,只等送到了县界了事。 渐渐地众人非但对陈都管一行人不满意,低声把他们诅咒了一通。索性躲开两个班头的耳目,连知县、班头也怪罪起来,都一块儿骂。这个时候,有弓手见树林里人影晃动,急忙停下来叫声道:“你看见才刚有什么人么?” 一个便道:“好像是有什么人过去。”另一个道:“这鸟厮大惊小怪个屁!是你中暑花了眼吧!我就没看见有什么人!”争执声引来了李班头,急忙走过来骂他们道:“吵什么吵!一个两个的说小话,没跟你计较。从出门你们就哔哔了一路,真以为别人都是聋子!如今这世道就是这样,我能改么?不干的滚蛋!自己没能耐够不着饭,倒叫老爷喂到你嘴里!” 因这个话儿,众人立刻都闭上了嘴巴,不敢则声。一个又小声提醒道:“班头,才刚树林里好像有人。”李彬又继续骂他道:“你又看见什么了?前头有都管,还有虞侯和教头,你告诉他们去领一个头功,有的是管的!在这里轮不到我一个班头管问!” 挨了李彬的一通训斥,弓手立刻闭上嘴。连上面的班头都不管,让他上报,哪个吃饱了撑的还继续多事!爱怎地怎地。索性众人都不管,又继续跟着前面的赶路。 不容易走了一个时辰,终于捱出那泥泞小路,时间早已经过了申牌。地面上炙得火炭一般。众人嗓内正自冒火,又听沟边蛙鸣聒噪,都道:“天气炎热,去树荫头略坐一坐也好。”还有的道:“再坚持一段,等去前面找着家客店,再歇不迟。”众人只好爬起来再走。 这个时候,班头李彬这个厮,去两个教头跟前道:“如今已出了阳武县县治,前面路口便是新乡,俺们对那边的路况不熟,就不好送了,都管和虞侯那一边,还指望两位多费心。” 碰上李虞侯脾气不好,一路上过来,班头们挨骂了整一路,两个教头都看在眼里,同情他道:“一路上多承两位护送,放心回去,都管那边有俺们呢。” 当下告辞,好不容易能逃脱出来,阳武县的这班土兵,一个个如蒙大赦一般,一刻也不肯多停留,撒腿儿就走了。剩下陈都管这些人,好不容易上了大路,又捱不得热,都撇了器械,敞开衣衫,使凉笠煽风,就这样兀自汗下如雨。 等到终于能凉快下来,天色看着就不早了。这时候李虞侯纳闷了道:“奇怪!阳武县的那几个人,怎么好一会没看见了?”知道的回道:“之前他们出了县界,就回去了。只跟教头们说了一声,还没有来得及告诉虞侯,怎么虞侯找他们么?” 李虞侯道:“那帮土兵不中用,走也就走了!已经到了新乡么?眼看天晚,是时候歇了,你派几个人去前面看看,有没有合适住店的地方。”等到派出人四下里看时,忽然见那柳荫后挂出个酒帘子来,走近了看时,却是一家不小的村店,足以容纳了众人落脚。 一行人足足走了一天,也足足累、热了一天,就想赶紧找一个地方,早早安歇。看见有店,急忙赶着大车骡马,投店里面落脚。李虞侯进来找着间阁子,先扶陈都管进去坐了。再次两个教头也进来。等到长随也落了座,其他人全都一拥而上,立刻把店里面就占满了。 坐下之后,众人一叠声唤酒保上酒。因来了客人,店主人领着三四个火家,急忙四下里招呼起来。先抬出几瓮村醪白酒,把茶倒上,上几十个馒头做点心。赶车的军士要了些草料,赶紧把骡马头口给喂上。 今天人多,现去做根本赶不上。幸而有几个预先备好的凉菜,再切上百十斤现成的熟肉,让众人先吃着。店家把茶水、梅汤都端出来,与众人解暑。这帮军士们走了一天,好不容易等到吃饭,上来一盘光一盘,上来两盘光两盘,一发风卷残云似的,都不知他们是怎么吃进去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店里面所有吃酒的军士,接二连三地就倒了。外面有几个值夜的岗哨,还等着其他人吃好了,好去换班儿吃饭呢,谁知道等了许多时,迟不见人,似乎连喧闹声都跟着少了。正纳闷时,只见李虞侯手里拿着东西,亲自朝这边过来了。 没来得及问呢,黑影里突然跳出来几个人,直接把岗哨给结果了。急忙看时,原来跳出来的不是别人,是王春领着十几个喽啰。这家店里面也不是别人,正是曹豹并三四个小喽罗。当下众人已相互见了。 原来张峦为了设计,事先安排了几路的人马:阳武县路口茶棚里那些人,是黑山上的一拨细作,只管打探消息的。大路上纳凉的那拨客人,也是黑山上人马,故意装成是商贩的模样。看见这行人过来时,便将车上事先预备的枝条、石块堵住去路,将他们往小路那边赶。这酒店里曹豹引第三拨,只等他人困马乏,挣扎不起时趁便下手。 当下众人被蒙汗药麻翻在地,头领们命小喽罗都出来,直接将店里么这些人捆了,把痕迹全都收拾了。众喽啰将十几辆大车一并都推了,就送上山。那些车上的物事,皆是陈都管多年苦心经营所得,岂止十万贯。 黄胜、张峦已在寨内安排好筵席,王春、曹豹、严浩和李虞侯兄弟两个都相见了。众人见了这许多财物,尽皆欢喜。军士有愿降的就留在山寨,不愿降的,一刀一个砍了了事。其他的人,全都被捆绑了带到山上。 黄胜先指着陈都管道:“俺听说你这厮仗着主人荫庇,趁战乱大肆发财,害的人苦。不是个甚么好东西。孩儿们与我拉出去砍了。”再取出两个教头来道:“你两个鸟厮,学的本事,不去边上杀贼,颠倒来打俺山寨!孩儿们也一并拖出砍了。” 最后拉过来那些随从,骂他们道:“也是班为虎作伥的东西,没一个好货!这些人也一样不能留,都一并砍了。”听见这话儿,不少人立刻大叫“冤枉”,哀告讨饶。 因为今次要杀的人太多,黄胜心里面还有些犹豫,有人附耳劝他道:“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不能留下来太多的活口。”黄胜听毕,遂下令将他们都押至后山,一刀一个都砍了了事。 第134章 结交权贵 眼看着大功已经告成,众人按原先说好的算,立刻将贵重的财物分成了四份:黑山上众头领分一大分,严浩和李虞侯兄弟两个,各分一份,下面的那些小喽啰,又分了一份。剩下那些粗笨的东西,留在山寨里做日后的使用。山上摆筵,当夜众人叙话吃酒,吃了个整夜。次日早起,李虞侯兄弟和严浩几个,各自取了分到的财物,告辞下山。 看他们走了,张峦亦告诉黄胜道:“贫道来山上已时间不短,前几天刚刚听到个消息,说弥勒教的事,在辽国那边又有了动静,让我过去。” 黄胜十分遗憾道:“山寨微小,岂能耽误了先生的前程!将来有用到山上的时候,还望先生不要客气。”张峦亦道:“我这一去,倘若能挣出个功名来,绝不独享,必然与众兄弟同享富贵!” 阳武县这边,李彬、严冬这两个班头,回去后立刻邀功了一番,少不得知县都各有赏赐。谁知道过了几天后,突然有消息传出来:陈都管以及那一行人马,过了阳武县之后,突然失踪。新乡县以及相邻的胙城,为这事儿满县查找了数遍,全不见人。这一队人马,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知县将班头李彬、严东叫来,压低声询问他们道:“当初你两个送人的时候,曾发现有什么异常么?”自从听说了这件事儿,这些天以来,这两个班头没少琢磨,也知道陈都管这行人马,凶多吉少,十有八九是被黑山上那帮贼给害了。 而且他们使用的手段,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然而这俩人哪个敢说!在知县面前,全睁着双可怜巴巴的眼,装作无辜的模样,问就是“没有”、“一切正常”、“不知道”、“已经把他们送出去,不是咱们这边的事”。 倘若这事儿真发生在阳武,别说班头们承担不起,便是阳武县知县本人,这个责任也不敢揽,不认就对了!随着这件事越闹越大,说不得阳武、新乡和胙城这三县,都吵做一团。阳武县这边咬定了说,在阳武县一直还好好的,到了新乡人就没了,根本不干阳武的事儿。 新乡把责任又推给了胙城,说是人马消失的当天,有一拨从胙城县经过的客商,十分可疑。胙城那边,又推说阳武县这边的是一伙大贼,有足够能耐去做这件事儿。这三拨人马争执起来,一发连上面都惊动了。 偏偏阳武县属于京西北路,新乡县属于河北西路,胙城又属于河东路,各家人帮助各家的人马,脑袋都被他们都吵得大了,也不知到底该谁担责。看这个样子,没有个一年半载的,这件事情不会完。 临近中秋,是时螯蟹新出,新果上市。四处笙竽之声,不绝于耳。多处舞草龙,砌宝塔,酒家换了新酒旗,各处庙中燃着斗香,行人络绎不绝,皆去祭拜神祗。户户团圆,家家欢喜。皆整治香案,备好果品酒馔、月团小饼,好来赏月。 黄胜派了几个人,去山下置办中秋的行货。张峦赶在这时候下山,就与这几个一块儿同行。阳武县街头热闹去处,正围了一干人在看榜呢,无非是赏钱三千贯,捉拿劫财的贼人。围看的这些指手画脚,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张峦听了,口内冷笑。 内中有一个便说道:“只听说西北战败,又遇荒年。赵官家下了罪己诏,免税赈济,在龙虎山设醮祁禳,赦宥一应罪囚。这贼驴们全不感念官家的恩典,又作出来!”众喽啰听了登时大怒,有性急的便要打烂这厮狗头。 张峦止住众人道:“这班穷酸秀才也只好说说,倒与他们动手。我们去吃一杯不好么。”张峦这话儿也说的是。听他们这些和尚念经,肯定不如去吃酒快活,因此众人一听就乐了,立刻都争着去吃酒。 四下看时,见前面街上有一个酒楼。等到众人走进近了看时,见楼前面立了一根望杆,酒旗子上写着“博浪风月”四个大字。门首插着面绣金酒帘,上写着“潺泉美酒,现沽不赊”几个字。那楼下一溜全是酒缸,半截埋在泥土里。台上满摆着酒坛,这酒香远处可闻。 下山的人里面,有认得这家店的喽啰,便告诉道:“原来是这家!咱们曹哥哥是他家的主顾,每次进城别的能不要,就是他们家的这杯酒,回回必定落不下,今天碰巧儿,咱们也过去尝一尝!” 众人一发去楼上坐了,有量酒急忙跟过来伏侍。喽啰们一叠声催着道:“你看着只管给俺们上,好酒也搬两坛上来!”量酒出主意便道:“下面有几角是烫好的,其他的客人来不及吃,就没有上。要不先给客官送上来?他们的等一会再还他不迟。” 众人便道:“这样也好。回回都到你家来,是老主顾了,规矩就按照原先的办,东西也按照原来的上,不用再啰啰嗦嗦来回问!”须臾那量酒下去了,上了些熟牛肉、莲花鸭、炉焙鸡、洗手蟹、生炒肺、炸鹌鹑。除此之外,一并又送了三角酒上来。 楼上还有其他的客人,在议论外面的榜文呢,然后便说起来黑山的贼人。一个便道:“上面嫌阳武县剿贼不利,重新调过来一个知县,听说这个人不简单!”还有一个人低声道:“若要我说,要解决黑山上那股贼,只有派大军过来打。不然的话,调几个知县也不顶用!” 正在说间,这头张峦品一口酒,大声夸赞一句道:“这家果然是好酒”!邻座有熟悉这家的客人,这时候便告诉张峦道:“这家是老酒,店主人姓宋,名讳叫‘宋岳’,俺们从小儿一条街住着,彼此都认得。从他曾祖父那时候起,已经好几代卖酒了。他家里不单开店,远近许多名楼的酒,都是他们家给送的。” 说着这人还比一个数,告诉人道:“听他们说,每年他家缴税的数,就有这些。”看到了这人比划的数,楼上的不少人被吸引住了,忍不住赞叹出声来。 还有人道:“这算什么!阳武县新来的尹知县,你知道么?多少人拉关系想攀他的交情,急切没有门路。唯独这宋员外有本事,不知道通过什么人,跟知县的妻舅李揩搭上了线!” 说到这时,有一个知道内情的道:“宋员外的账房卓先生,与这个李衙内有私交,是他帮两人牵的线!”说话的这人是卓先生的同窗,因为比别人消息多,露脸儿出来解了这惑,立刻得到些赞赏的眼光,很是令这厮得意了一番。 这厮又继续告诉道:“有他罩着,新近宋员外借了些钱,酒楼新又开张了不少。照这样下去,买卖越做越红火,人家是有钱又有人了!”说着说着,楼里面赞叹、羡慕的声音,不绝于耳。都说这宋员外交了好运,然后忍不住感叹说,何时自己也时来运转,发一笔大财就好了。 正在说间,靠窗的客人眼睛尖,立刻指着楼下道:“说曹操曹操到,才还说知县的妻舅李衙内,这不这李衙内人就来了!” 张峦跟着人往楼下看时,却见了一个年纪小的后生,穿着件绿底缠枝牡丹暗花纱袍,下面浅色大提花绮裤,足穿一双朱红履,腰间五彩丝结长穗绦,系一只双龙戏珠金香囊。头戴累丝嵌宝三叉冠,抹了头油,插朵大花,头发篦得油光锃亮,蚊子上去也立不稳,苍蝇上去也踩不牢。 这李揩看着是人摸人样的,手内里面拿着一把扇子,直接就朝这边来了。楼上的这些,不少人只是听说过李揩,今天头一次见了真人,对李揩不是太不看好,评价便道:“他这个模样,倒像个斗鸡走狗的浮浪子弟,这样的能干正事么?” 卓先生的同窗便解释道:“人家是知县相公的妻舅,又是先前知州老相公的衙内。富贵人家的子弟么,从小儿斗鸡走狗的,都一个样,不是说人家这样就干不了正事儿!” 正在众人说话的时候,突然来了一队人马,这些人立刻把周围设障、包围,过往的行人吃他一拦,就他阻住过不来了。见这个情景,几个喽啰都心下一惊:楼里面只有三四个人马,动起手来不占便宜。一旦被围,恐怕真的就陷在这了! 才待拼时,张峦用两眼示意众人,叫不许妄动,等探明了眼前的情况再说。又继续看时,原来这一帮是李揩的伴当,他们根本不盘查人,只专门负责保护李揩。李揩把军士留在了外面,随身只带着几个伴当,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了。楼里面火家看见他来,立刻把李揩迎接进来。 一个看见了纳闷便问:“这个李揩,不是跟宋员外关系好么?怎么他过来还带着兵呢!一会儿咱们怎么出去?我家里还有事等着呢!”才刚回话的解释道:“你知道什么!人家是衙内,出门就是这么个排场,这才给宋官人撑场面呢!当真宋员外能飞黄腾达,咱们也跟着沾个着光,那才叫好呢!” 这时候李揩已进了楼,看不见人了,楼上的便纷纷离开窗,又继续吃酒。众人一面说着话儿,一面荡酒,一面又都在猜测说,为什么李揩今天亲自来了,楼下正发生什么事儿。 卓先生的同窗知道的多,消息确切,此时一口咬定了道:“还能有什么?肯定是好事儿!如今合伙儿做买卖,十有八九,是在楼底下商议怎么分钱呢!这一次宋员外算是交了好运了!” 话还没完呢,只听见楼底下一阵响动,像是有醉汉吃多了,在耍酒疯。有人便骂:“是哪个糊涂不长眼的,吃醉了发疯,不知道宋员外结交上贵人了么!”还有人道:“哪个不长眼的今天的吵闹!告诉衙内,让班头们带人把他给抓了!” 第135章 层层上告 等巴到窗前看清了是谁,立刻没一个吱声了。原来动手的不是别人,正是李衙内的那班人马,正在砸外面那一溜酒缸。几个火家跟在后面,苦苦劝阻,根本他们就拦不住。 这些人不但砸酒缸,连酒旗儿也给他扯碎了,扔在一边,看到什么就砸什么。这情形不但楼上的不明白,连卓先生的同窗也看傻了眼,都面面相觑,口里面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才刚嚷嚷着要走的那些,这时候立刻都闭上嘴巴,不敢吱声,其他人也都静悄悄的,就害怕那帮人砸完了酒缸,接下来就要上楼来打人。那班公子衙内的,行事还真不好说! 然而众人白担心了一场,打砸完之后,李揩一行人也就走了,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众人紧绷的那颗心,总算是可以放下来。 因要关门,量酒上楼了赔罪道:“在座的许多是熟面孔儿,都是在俺们家吃惯了的人,今天的事,列位才刚也看到了。遇上事儿了,店要关门儿,今日的酒钱就算白请,改日再请众人来吃吧!” 突然被撵逐,众客人吵吵嚷嚷地下楼,在胡梯口遇上了宋员外。见了主顾,宋员外今天没寒暄,老远对众人苦笑了一下,像是一个赔罪的模样。众人口里面安慰了几句,也不知宋员外有没有听见。 突然之间,宋员外被骗了这件事,在阳武县就传开了。不知道谁说,卓先生背着宋员外,与李揩两个人勾搭在一块儿,不但把酿酒的方子骗到手里,连他家得力的使唤人,也有几个被收买走了。人家还出了份假合同,说是用了五百两银子,已经把这家店买走了。宋员外已经在合同文书上摁了手印,是不想腾地方他也得腾了。 被说得多了,卓先生的娘子说丈夫道:“想当年你落难没饭吃的时候,是宋员外收留了你在他家帮忙,才有了今日。怎么这个李揩一来,看上了你,你就什么事都替他做,连救命的东人都骗了!小心坏事做多了会遭报应!” 这话儿卓先生不爱听,不耐烦道:“‘骗’什么‘骗’?!白纸黑字的合同文书,两厢情愿,难不成手印是我替他摁的?他自己倒霉怨得了谁?你老实在家里带孩子,外面街上传的那些瞎话,你给我少听!妇道人家省得什么!” 娘子想起个什么事来,便告诉道:“宋员外今天上门来找过你,也没留话儿,听见你不在他就走了,说明天再过来,也不知为了什么事。”一听见这个,卓先生立刻叮嘱道:“以后不管我在不在家,只要是他来,全都告诉他不在。” 说着卓先生又想起个事来,口里便嘱咐浑家道:“他明天过来,你跟他说几句软和的话儿,问问他之前楼里的那些账本,还在不在,想办法把账本要过来。那些东西,留在他那里不是个好事儿。” 娘子便道:“这个口我可张不开,东西,还是你自己去要吧。我也不管你们的事,你也别想我帮你们打听。”卓先生道:“左不过让你帮芝麻大小的一件小事,就这样推三阻四的!我干脆实话告诉你:只要尹相公还是知县,他拿着那东西也屁用没有!多大的事!” 暂不说卓先生两口儿在家中合口。宋员外这边,如今是要人人没有,要店店没了。衙门他也没有少去,官司他也没有少打,就算没有尹知县这一层,白纸黑字的文书在那,什么都一目了然的,这个官司想赢了也难! 也怪当初宋员外贪图小利,当初人家商议他说:“宋员外,这一笔咱们合同上不写,那样可以省一笔税钱,你看行么?”他认为人家是替他着想,便欣然同意。 人家又说:“宋员外,这一笔咱们单口头上约定就可以了,文书上不写,免得别人知道了争竞。”他认为人家是拿他当心腹,为了他好,也立刻应了。弄来弄去弄到最后,谁知道人家早设好了局,等着他自己往里面钻呢,找谁说去! 就这么吃了个哑巴亏儿,宋员外实在不甘心:祖上辛辛苦苦经营的产业,几代人传下来到了他手里,就这么让李揩那厮们给骗了,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只要能惩治得了李揩一行,哪怕倾家荡产呢,他也愿意。 这个时候,有人出了个主意道:“这个案子,从合同文书上打官司,你不占理,肯定不赢。你不是手里有现成的账本?可以直接到州里户部去告发,说他们逃税,这件官司或许能翻身!” 这话儿倒是提了个醒儿,宋员外立刻赶去了郑州,使钱托人,终于在户部衙门递上了状子。户部那边接了这案子,派了个勾当公事张干办下来,带了四五个人马,跟着宋员外到了阳武,专门来查这件案子。 在路上的时候,众人就开始商议说,这案子从哪儿开始查。张干办道:“倘若宋员外说得不假,阳武县衙门跟李衙内勾结,先去县衙必打草惊蛇,让李衙内一伙人有了预备。咱们一到了就先去酒楼,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话儿众人全都同意。 次日一早儿,张干办带着这几个伴当,先去了酒楼,便问管事的要账本。如今这酒楼,明面上是卓先生做了主人,因他不在,底下人不敢乱说话,全都支支吾吾的,推说自己是新来的,账本什么的不知道。 有几个非但自己不知,还两只眼骨碌骨碌转,口里面不住地打听道:“上下几位看着面生,是衙门里新来的差官么?怎么有工夫儿到俺楼里?”还有的道:“列位过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俺们好留出阁子来。”还有的趁旁人不注意,偷偷往手里面塞钱的。 众人便道:“你们这些在酒楼里面卖酒的人,上官问话,回答便是,打听什么?怎么还管起案子来?”那些人立刻连道“不敢”。 别人与差官说话的时候,有几个立刻想办法凑到跟前,想侧耳倾听,一看这里面就有问题。然而凭猜测又不能定罪,要紧还需要有证据。 张干办便问账房道:“你新来的人,合同什么的不知道,也就罢了。你家每月出酒的量,总该知道。还有卖到各家酒楼的数,拿来我看。”因差官索要,账房先生不敢不听,由着他们抄录了一份,然后拿着东西就走了。 张干办一行人从楼里面出来后,在阳武县一连查了三天,陆续又走访了本地的几家酒楼,把买酒的数目一一比对,终于把宋员外楼里面每年出酒的数目、以及每家每月卖酒的数目,都记好了,跟宋员外所叙相差无几,李揩逃税这件事儿,就好像秃头上的虱子一般,真相已呼之欲出了。 张干办这一来,不但卓先生一行人坐不住了,好几遍派人到处打听。连许多街坊邻居们都说,宋员外如今已时来运转,霉运马上就到头了。当初因害怕李衙内,不敢跟宋员外搭腔的人,老远儿看见了也笑眯眯的,话儿也敢说一两句了。便是宋员外自己也觉得说,事情既然弄明白了,这案子很快就可以翻了。 谁知道张干办一行人走了之后,等了足足有一个月,上面仍迟迟没有下文。宋员外一着急便去了郑州,去找张干办询问进展。谁知道张干办一看见是他,便一脸为难的神色道:“干脆把实话说与你,俺们只是个干活的,只要把东西递上去,事儿就了了,其他的就不归俺们管了。员外要问,还是直接找管事的相公去问吧!” 张干办所说“管事的”这个,是户部的一个推勘检法官。这厮姓赵,旁人都叫他赵推勘。对于宋员外上告这事儿,赵推勘一口咬定了说,别管是谁,逃税的只要确有其事,那户部就不能坐视不管。叫宋员外只管放心了家去,一旦案子有了进展,就派人去知会宋员外。 就这么等等停停地磨了一个月,赵推勘终于把宋员外叫了去,开始查问案子了。宋员外按照户部衙门的格式,将事情一五一十又叙述了一遍,全都誊录在状子上。写出来的东西,赵推勘亲自看了一遍,然后与几个人商议了一通,遂就告诉宋员外道:“你这样不行,递上去了行不通,还得被上头打回来,得重新改。” 宋员外只得又改了几遍,然而众人仍不满意,只能按他们的意思改。一来二去,状子便改得面目全非。按他们的改法,非但李揩没有罪,甚至他还是受害的人,合着宋员外跑了这些趟,全是白跑,不是要告衙内李揩,是想要自己告自己呢! 这鬼见得多了,宋员外自己就长了心眼,对这些人便不肯言听计从,继续听他们安排了。因宋员外磨磨蹭蹭的,赵推勘不耐烦便道:“是时候俺们吃中饭了,不行员外明日再来吧!”宋员外亦道:“走得太急,落了件东西在阳武,等我取了再过来吧!” 赵推勘道:“这两日知州要商议剿贼的事情,没太多的时间伺候咱们。宋员外不妨等一等,等过了下个月十五再来。”这边厢赵推勘把宋员外打发走了,随后派人与李衙内送信道:“你们阳武县那个宋岳,好几回过来郑州告状,让我打发他回去了。想办法把他留在阳武,别让他来郑州再继续上告,真惊动了知州就不好了。” 对李衙内来说,宋员外那厮,性格执拗,就是个不太聪明的商贾,本来没把他当回事。谁知道这厮居然跑到郑州户部的衙门,去告他逃税,而且人家还拿足了证据,这件事情却没有料到。因此李衙内认为说,这个宋员外不能久留。 动手这事儿却是个难题:赵推勘已经明确了说,帮忙可以,命案他却不肯做。这件事情,只有等宋员外回了阳武,才能解决。碰巧儿又来了个天大的机会:因为上次陈都管事上,郑州知州派捕盗巡检唐洛率领五百的人马,来阳武县剿贼。 干脆杀了宋员外,命案的官司,就直接推到黑山贼人的身上,岂不是正好!想到这时,李衙门干脆在阳武县设好了人马,只等着宋员外回阳武县。 第136章 员外含冤入囹圄 因郑州这边告不成,宋员外回了客店后,不甘心就这么回阳武,落一场空,心内思道:“照这个样子,郑州户部这一边,与李揩早已经搭上了线,他们是一条藤上的人。继续在这儿,肯定还是告不赢,不如干脆转去京西北路衙门,继续上告。我就不信了,他尹知县还真能手眼通天!” 想到这时,宋员外又重新写了状子,先不回阳武,把状子又递到京西北路的衙门。不但告不但告阳武县知县一手遮天,而且连赵推勘那班人,也一块儿告了。 京西北路的接了这案子,安慰了宋员外一番后,把案子重新又打回郑州,叫郑州户部的衙门重新查案,少不得查案的这些人,又是赵推勘这一行。 听到了这个消息后,不但宋员外本人心凉了半截,心道这一趟又白跑了,连赵推勘那边都抽一口冷气:“这个该死的宋员外,他居然没有回阳武县,还跑到京西北路上告去了!”越往上桶,翻案危险就愈大一分,想要遮掩就愈发困难,这个道理世人都懂。 懒得与宋员外继续磨牙,赵推勘命张干办与宋员外带话儿,警告他说,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准再告。然后把形势与李衙内讲说了一通,总之就是一句话:这个宋员外不安分,留着他危险,必须要及早下手才行。 这事儿李衙内有些冤:不是他李揩心慈手软,不愿意下手,姓宋的这厮不回阳武,整天在外面东跑西颠的。他找个地方这么一猫,没有人能知道他在哪,下手也得能抓住人!虽然如此,宋员外家眷老小都在阳武,早晚得回来。只要提前设好了埋伏,安排了眼线,不怕他宋员外捉不住。 宋员外这边,已见了京西北路衙门的安排,挨了张干办一通数落,有些心冷,确实有想打退堂鼓回家。他住这家客店的主人,因为知道了他的事,劝他便道:“京西北路不济事,这件案子真要想赢,或许只有去东京城,直接去找御史告状了。 三年前在我家住店的一个客人,也是吃了个冤枉的官司,三年走了多少的门路,都没有告赢。后来碰上了钦差察访,你猜怎样?十几天人家就翻案了!小地方知县一手遮天,告状太难,你这个官司,只有去东京,告到三司使跟前去,兴许能赢!” 话儿虽然是这么说,然而三司使是甚么人?偌大的官儿,见上他一面不容易,区区宋员外一个财主,大老远从阳武赶过去,而且还人生地不熟的,不是谁想见就能见了的。 还有人与宋员外商议道:“照现在这情势,有两个结果:一个是案子你告不赢,酒楼和家业你白白丢了;要么是这案子你告赢了,郑州和阳武县衙门的人,一倒一大串,那些人岂能是好惹的?他们为保住自己的乌纱,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小心你脖子上那颗脑袋!要我说还是自认倒霉,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宋员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把阳武和郑州衙门的相公们,撸下来一串。他只想着闹一闹,人家服软儿,多的不要,只要能追回来自家的酒楼,就足够了。几辈子不容易传下来的家业,不能就这么毁在他手里,不然死了后怎么见祖宗呢。当初从家里走的时候,信誓旦旦,如今还是没有下文,回家见了妻儿老小,这个脸面也没处搁。 这个时候,郑州下令,派捕盗巡检唐洛率领五百的人马,来阳武剿贼的事情,黑山这边已知道了。黄胜随即派曹豹下山,打听确切的消息。 曹豹一行人下了山来,办完了正事儿,照旧又去了宋家酒楼,吃一杯酒。曹豹许多时不曾下山,不知道如今店主人已重新换人,不是原来的宋员外了。为了查明宋员外下落,李揩下令,所有进楼来吃酒的客人,全部都得细细地盘查。面生的人,尤其得盘问清楚了,有可能就是宋岳的眼线! 这个话楼里面不敢不依,因此上曹豹一行人进楼的时候,立刻被火家盯住了盘问。曹豹便道:“你这量酒是新来的?这楼里面,老爷进来过无数次,何时短了你们的酒钱!吃酒拿钱,从来用不着登什么记。平白无故,怎么兴起这么多规矩!” 因曹豹不满,店家急忙赔话了几句,曹豹又道:“什么衙内?这家店主人不姓宋么?不管他什么衙内不衙内,谁敢来搅扰了老爷的酒兴,就该讨打!” 因为楼里来了个刺头,众人不敢来硬的,只好暂时把他稳住,飞跑去告诉李揩知道。李揩听说后欣喜道:“为这个宋岳,我不知派出去多少人,遍处寻访都找他不到。如今来了这班客人,必然与宋岳是同伙的,从他嘴里能知道消息!” 这边李揩不肯耽搁,立刻点出来三五十人马,一个个拿刀执叉的,都是全套的装扮。人齐之后,众人立刻排好阵型,直接就朝酒楼这来了。 这边曹豹正吃酒呢,喽啰有望风的看见了道:“哥哥,了不得,可能不小心泄露了消息,官军派人来捉咱们了!”曹豹急忙往窗外看时,果然见李揩率一队人马来了,已经在柳荫下下马了,眼看着就要包围酒楼。 曹豹一急,顾不得光天化日的,立刻把刀抽出来,率众人下楼。楼底下围着喝估衣的那几个厮,被曹豹一推一赶,都撵走了,直接赶到柳荫处来。李揩那厮,又听了一遍店家的讲述,正安排人上楼捉曹豹呢,见好碰见曹豹下楼,立刻大声催伴当道:“这汉是谁?与我捉过来问问,宋岳那狗头躲哪儿去了?不说的打!” 话犹未完,叫曹豹这边迎个正着,口内骂道:“入娘撮鸟,你算是个甚么东西,带着这几个鸟军汉,就敢来出来捉拿老爷!叫你看好了爷爷手段!”噗的只一刀,将李揩劈做两截,倒在血泊里。 那一班军士,本来还打算拿曹豹呢,突然见曹豹自己下楼,把个李揩给杀了,众人一时没回过神来,惊得呆了,都瞪着眼傻看,不知道动手。那曹豹并喽啰却不停手,一排价砍将过来,跟着李揩的那些军士,一半的人措手不及,吃他砍倒在地上。 这个时候,余下的伴当才回过神来,一惊走了,眨眼之间,全都去得没踪没影了。旁边围着看的人,见势不妙,都躲过了,谁敢说话?出了这事儿,楼里面的火家也变成哑巴,酒客们也都闭上了嘴巴,不敢则声,由着曹豹一行人去了,没有一个人敢拦的。 前脚儿李揩被曹豹杀了,后脚宋员外就回了阳武,这厮回来得真是时候!才进了家门,妻儿老小都围拢来,询问进展,宋员外叹了一口气便道:“各处我都已跑遍了,白使了钱,这个官司,咱们还是没门路,上告太难!” 出去白跑了这些天,官司到现在也没有下文,虽然人已经回来了,是件好事儿,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免不了人人脸上仍有些愁云。 这个时候,宋员外老娘松一口气道:“我儿,这些天你出门打官司,每夜我都睡不着,就怕你被他们给害了!告官的事情,哪有这么容易的?!你不在家时,我和你媳妇商议了,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一家人安安稳稳的,全家上下就知足了。” 在宋员外看来,之所以老娘说这些话,是知道儿子没本事,找个台阶帮他下来,倒更臊了宋员外一脸。 虽然官司打不赢,跑了那么老远的路,宋员外没忘了买些礼品回来。与老娘和浑家买的是首饰,如今不比往年的时候,这几件首饰,宋员外没选太贵的买,只挑了几件物美价廉的。与儿子的是几件玩意,他把在手里飞跑着玩,全家上下,就数他一个人最高兴。 正在张罗晚饭的时候,只听见街上一阵骚动,出门看时,原来是知县尹钟亲自骑马,引了五十个土兵,皆操器械,如虎似狼一拥而来。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儿,街坊邻居们都瞪着眼,一幅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见知县那一班人马,直接朝宋员外宅院去了。 当下众人破开家门,把宋员外像捉鸡一般捉住,用索子绑了,直接锁走。看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远儿指指点点的。敞开门的宋家宅院,传出来一阵老妇的嚎啕。 当下问案,尹知县指着宋员外骂道:“这杀才姓甚名谁,怎敢勾结贼寇,杀我李揩!”宋员外屈道:“相公明察!小人唤作宋岳,在城东头开个酒楼,本是阳武县土人。刚刚从郑州办事回来,不知道什么杀人的官司。” 知县骂道:“这厮欠打!你早先因为合同的事上,与李揩私底下有些冤仇。告状不赢,就故意雇人把他给杀了!”宋员外仍旧叫屈道:“相公明察!小人刚刚从外地回来,都来不及跟家里人说句话,没见着李揩,怎么知道命案的官司?” 尹知县道:“你这是回家要收拾了走路,幸而是我来的快,不然已让你走脱!”遂喝令众人加力打这厮。众节级牢子将店主捆翻,尽力朝他腿上打去,直打得宋员外一佛出世,二佛涅盘,说不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宋员外吃打不过,只得招作因与李揩私怨的原因,告状不赢,故而勾结山上的贼人,杀了李揩。当下当堂招供,签字画押,取二十五斤死囚枷锁了,关了下牢。 第137章 缉强贼唐洛出军 这个时候,唐洛率领着五百的人马,已经启程,马上就要到了阳武县了。大事当前,尹知县只好把宋员外的案子先放在一边,先去接待唐洛一行。 那黄胜、曹豹一干人等,正在寨内饮宴,便有探听消息喽啰报知:“郑州着捕盗巡检唐洛引五百人马,来攻打山寨。”当下黄胜问曹豹道:“如今朝廷发兵来剿,你先前下山去打探消息,可有什么好计么?”曹豹便道:“哥哥休慌,且宽心饮宴,我心里面早有主意了。”遂点将人马,预备迎敌。 话说唐巡检领了印信,带了人马,一径到阳武县来见知县。既已交割完毕,尹知县大摆筵席,款待众人。宴席上唐洛得意洋洋,很不把黑山的众贼放在眼里。众人心里面也觉得说,只要唐巡检肯出马,剿灭黑山是手到擒来。上头惫懒,到现在才肯派他来缉贼,早来早好了,怎能让他们嚣张到今日! 当日饮罢,尹知县发话,命班头张谦引二三十个老郎做公的,就与唐巡检在前头带路。张谦这厮,是尹知县来了阳武县之后,刚刚提拔上来的班头,近来很是得他的重用。众衙役差人见上州巡检亲来拿人,如何不喜?一叠声的吵嚷要去,指望能跟着沾些功劳,将来也可以多得些好处。 次日一早儿,唐巡检众人便开拔走了,知县这边亦不闲着:一面叫人杀鸡宰羊,预备三天的筵席。又特地寻了本县有名酒楼几个上好的庖人橱役,将冷热盘馔都收拾好了,只等众人一回来,便就开席。 一面已请了多人作陪,又叫了本县几个有才学的,提前预备上几篇诗文,等到唐巡检得胜归来,这边也好写诗庆贺。除了夸一夸唐巡检,知县和上面知州的功劳,少不了也得说一说。 除此之外,教坊名伶、本处行首将了拍板、铙钹、箜篌、琴、瑟,并笙、竽、琵琶等一应乐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早已经过来,有新鲜院本说唱。潺泉美酒统共买了百十坛,都堆在厨下。 门首已经挂上了炮仗,等回来燃放。厅前摆着一片好花,筵上好用。遍处安排得披绸挂彩,好不喜庆。为了庆贺黑山大捷,合衙众人一地里忙活。本处乡人听得消息,一发牵羊担酒,同来作贺。众人看时,越发等的急不可耐,好几遍的望外张。 这边唐洛引众人披挂上马,叫班头李彬在前头引路,一帮人闹闹哄哄的,迤逦行至黑山脚下。 众人看时,见唐洛一马当先,身上明光细网甲。头戴熟铜八角盔。脚上抹绿云跟靴,手中七宝措金刀。锦绣旗迎风招展,虎狼士刀枪如霜。包肚兽纹,呈虎熊之势;帻赤缨红,显英烈之姿。弓手矫健,雁翎箭满插兽壶;马军威武,骐骥骑风入蹄轻。 话说这黑山上共有三个路口,正南是水路,周遭全是芦苇沼泽,这一条路不好走。陆路的话,只有西北路口、东北两条陆路,都紧靠着山涧密林。 到得山下,唐洛分出来一百的军士,备好挠钩套索,一旦两边交战起来,贼人但有往山下逃的,这一百人马直接出来,把人就绑了。另拨一百军士,备好绳索,在正南水寨前等候。一旦贼势处于下风,有想从水路逃走的,也只管拿了。 唐洛只管率领大部的人马,鼓噪前行,由东北小路上山,却叫张谦并众差人土兵,由西北小路上山。张谦自引众人从别路上山,心里面忍不住腹诽道:“那唐洛是上头派下来的巡检,我怎敢抢他的功劳?他在这里建功立业,回去也好升官发财。量我一个小小的班头,干得再好,也不过相公说一个‘好’字。一旦输了,又不比人家多一条性命,顶多阳武县再重新提拔个班头。” 既这样想时,张谦遂就怠懒了心,不肯十分尽力向前。众土兵见班头兀自磨磨蹭蹭,谁肯上前?又都不憨!但有风吹草动,都是腿肚子朝前预备逃的。 这边唐洛由西北小路上山,等众人到得关下,喊叫多时,那黄胜只是闭门不出,放眼看时,关上一个人影也无,想是得知大军来袭,都躲过了,那林中只听见鸟叫虫鸣。 唐洛焦躁,叫众人从山上推了抛石车上来,将炮石接连打将而来。那山上贼人,想是全都躲得远了,打了半晌,只草窠里惊起两只兔儿,疯也似得往别处逃了,倒将众人唬了一跳,寨内仍旧不见消息。 等了多时,众人拿眼睛看着唐洛,口内叫道:“却是作怪!恁地动静,却还未醒?”还有人道:“这厮们得知大军前来,必是怕了,直这般做缩头乌龟!”本指望建一场功劳呢,因山上的贼人不配合,唐洛大怒,口内骂道:“叵耐这贼厮太过无礼!我来攻山,竟被这厮们不放在眼里!”遂叫五十个军士在寨外守着,命人偷开寨门,往里便冲。 众军士发一声喊,冲将入去。这路却乱,七拐八绕,盘盘旋旋。只容三四人并肩。众人不知道路径,胡乱去时,不出几步,只听得一声喊,已有多人陷入陷坑之中,原来这寨中事先已挖好了陷坑,里面密布着枪林剑戟,一旦陷进怎有活路?转眼之间,那陷进去的军士被刀枪利刃戳成了刺猬,眼见得养不活了。 其余众人见了惊惧,寻路要逃时,不想在另一路上踏动了机关,箭簇如雨点般射将过来。原来此寨中机关密布,若走不对,不小心略挨一挨时,便有箭簇、铁蒺藜打将而来。众人正是愈怕愈逃,愈逃愈乱,没头苍蝇也似的乱撞,有甚么章法。 一看不好,唐洛急忙喝住众人,叫休要乱走。此时众人亦吃了些惊吓,终于怕了,都屏声静气不敢动弹。乱了多时,不容易众人集结成阵,寻原路要退。 那唐洛引众人慌忙退时,张谦接着,抢出寨门。原来这张谦在东边上山,听到了唐洛遇袭的消息,怕大军有失,急来相帮。这时候众人商议道:“寨中已有埋伏了!我们暂且先回去再说!” 正待走时,却听见擂鼓呐喊之声不绝。四处看时,见那边山上半山腰中,依稀有些人马出来,将红旗摇动。为首的那人是个汉子,身穿皮甲,戴个凉笠,引一队数十个东倒西歪、衣甲不全喽啰军,正在对面。众人惊间,忽听歌声嘹亮,那人唱道: 爷爷自在黑山住,不种田来不绩绪。 先拿阳武贼班头,后杀朝廷唐巡捕。 班头张谦是阳武县土人,知道黑山贼人的厉害,听见这歌,这厮忍不住缩一下脖子。 唐洛性急,一听见唱他,登时大怒,口内便道:“量这厮们也只会打个埋伏,怕他作甚!”便是有人劝他时,唐洛哪里管顾?直弃了寨门,一径引人捉那厮。 当下唐洛在前,喝令张谦跟在后面,两队人马前后夹击,一径望对面杀奔而去。众人发一声喊,抢到跟前要厮杀时,才刚看见的那一队人马,突然消失,也不知都到哪里去了,到处找寻不见。众人焦躁,又早过午时,肚饿得紧。就山腰里埋锅造饭,饭毕再杀。 正在忙间,那山上有檑木炮石打将下来,将唐洛所剩二百人马截为两段。正惶急间,只见王春戴着范阳毡笠,后面撒一簇红缨。穿熟铜甲,兽纹包肚,使混铁刀,骑匹乌马,背后引一队小喽罗,来战唐洛。唐洛慌忙使刀来迎,两个好汉捉对厮杀。 两人斗了二十余合,忽然一阵锣鼓响动,斜刺里冲出两队人马:左边是黄胜提着朴刀,引一队小喽罗杀来,右边是曹豹捻一条枪,引一队小喽罗,两路人马杀奔前来。唐洛一看不是头,急拨转马头,打两三下,回马便走。 正在奔间,只听得半空一声响,路两边伸出挠钩来,唐洛身边跟着的人,有不少都被掳去了,唐洛死命逃出来,单骑奔了一会,前面尽是一丛丛林间岔路,前进不得。没奈何弃了马匹,步行而逃。不知奔了多少时辰,正拐过正南水寨,却叫眼前的河水阻断去路。闪的唐洛叫苦不叠。 急转头回来时,却不认路。正尴尬间,见林中一个樵夫,将斗笠摊在脊梁上,正自砍柴。口内唱山歌道: 山中冷暖无人知, 垄上笑燕有吴广。 吕蒙贫贱盼有功, 博浪刺秦有张良。 唐洛见了,慌忙便道:“兀那樵夫,你与我指个出山的路,我自拿钱赏你。”樵夫听了这话,停了那唱,口内笑声便道:“实在不瞒巡检说,钱俺也要,你的性命俺也要!”话犹未毕,四下窜出一伙人来,活拉横曳,将唐洛拽倒,当下要捆。 唐洛正在挣扎间,突然杀出来一队人马,直接上来把唐洛给抢了。急忙看时,原来这一队不是别人,是当初唐洛上山的时候,提前预备在这里,准备捉黑山贼人的一百人马。众人本打算抢人头建功,谁知道阴差阳错的,居然中途救下来唐洛。 话说班头张谦那边,正跟随唐洛,准备夹击黑山的贼人呢。谁知道突然人马被贼人截断,李彬一慌,正待走间,叫树根绊倒,当下就被黄胜给拿了。 小喽啰绑缚着张谦上山,众人叫道:“回去说与鸟官知道:那唐洛已经黑山捉得,投降了俺们!莫说甚么巡检、知州,便是夏竦亲来时,爷爷也砍他做十八段!若每月纳钱供奉便罢,若还来时,直杀下山去,将城夺了,一把火都烧作白地!”那张谦不容易得了性命,立刻抱头鼠窜而去。 那山下军士并三十差役,正在山下等着拿人,见山上有人飞也似的奔来,拿了索子正待要缚,看时却是李彬。张谦道众人道:“了不得,那巡检着了道也!”众人一听大惊,急忙就要逃回县衙,将唐洛被捉这件事,拿回去告诉。 谁知道众人逃到半路,正碰上唐洛并一百的军士,个个都灰头土脸的,也是个大败逃回的模样。都听说唐洛被贼人捉了,谁知道这厮有没有投降?看见他众人都一脸惊惧,一发连他都不可靠。 因这次大败,唐洛也不愿再回县衙,干脆连知县都没见,直接连夜就回了郑州。尹知县白白花了那些银子,请了许多人作陪,这一仗没胜,唐巡检那边也再没回来,只好胡乱编了个借口,悄没声把宴席给撤掉了。 第138章 阳武县张谦灭口 自唐洛的人马大败之后,黑山的名声已传将出去,远近人户,只要听说这“黑山”二字,端的医得小儿夜哭。看这个样子,剿灭黑山这一股贼人,不是一朝一夕能完的事儿,只好等以后时机成熟了再说。 宋员外这边,因为已经招供画押,过后一寻思又反悔了,在牢里叫起撞天屈来。当下宋员外哭了一场,自己泣道:“我今年犯了凶煞,今番性命必然休了!只可惜撇了家小,却如何过!” 便有那节级牢子骂他道:“你们这些员外财主,直恁地不会做事!平日里不知孝敬,一毛不拔,白积下那金山、银山,死到临头有甚么用处?只好拿着到阎王殿里面花去!” 正在哭间,忽听有小声叫他道:“兀的不是县东头开酒楼的宋大官人么?”听见声音,宋员外抬头见了一眼,却是本县的一个当牢节级,叫做张岩,人都唤作张三哥,正是宋员外家附近的邻舍。 张岩当下告诉道:“告诉官人知道,知县的恭人,因为她的兄弟被杀,一力撺掇着相公,叫将官人老母、娘子一并捉拿,一定要发狠叫你全家替她兄弟报仇。如今仗已经打完了,这知县马上就能腾出手来,却如何好?” 宋岳听见了这个话,登时气破胸膛,口内骂道:“老天没眼。俺家世代老实,本本分分做生意,怎的便摊这般大祸?今番死了,鬼魂也饶他不过!”张岩劝他便道:“官人且莫着急,岂不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但肯舍得使钱时,铁板也能戳出条缝来。” 当下宋岳哭了一会,唤张岩道:“我有一个姑舅兄弟,唤作郑荣,最是豪杰,就在登州城外乌湖寨住。他要是知道我遭了难,必能想办法搭救的。三郎念着邻舍的情分,可使人去登州走上一遭,捎个信儿去。我日后到了阴司里面,也保佑着兄弟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早先的时候,张岩家得过宋岳周济,正恨无报答处,怎么不去?一发使人连夜去登州捎信。宋岳家中有的是钱,一面使用金银,与他买上告下,疏通关节。一面将些珠宝首饰,去磐石桥住的尹知县外宅解氏处说。这外宅近日很是受宠,相公处处听她的,她说句话儿,必然管用。 这一日,宋岳正在牢内烦闷,忽听见有人唤他道:“宋员外,好福气,你浑家过来看你了。”宋岳急看时,却不是浑家怎的!原来知县相公近日着张岩外出公干,张岩临行之前,使了钱,托人去相公面前说话,叫莫拿宋岳老母娘子。又托了人,想办法让宋岳娘子进了牢来,两口子好能见上一面。 那娘子头上一只青玉簪,穿一件石青色云雁纹蜀锦褙子,下面一条月白底六副单丝罗裙,腰间一枚玉环绶,身量细挑,肤白眉清。此时提着一个食盒,哭着过来。这娘子姓冯,闺名唤作冯蔷,嫁得宋岳五六年,素日贤惠。今日见了丈夫的模样,忍不住便哭。 当下说话,宋岳便道:“我今年摊上这件事儿,怕是难保。一会儿我就写一封休书,大嫂拿了,另改嫁吧。”娘子听了,惊了一讶,口内哭道:“大哥。我须不曾做了歹事,无缘无故,如何便将我休了!” 宋岳便道:“眼下的案子,你也知道。如今死了他的妻舅,这知县怎肯罢休?不如咱们及早撒开,多一个人逃出去也是好的。”娘子听见,口内便道:“大哥冤枉,哪个不知?你若死了,后面我也跟随去了。他纵是知县,上头还须有知州、官家。奴今回去,舍着家中万贯家私,必要上告。” 上告,上告,别人不知道,难道宋员外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他已经吃够了告状的苦头,上告无非是那么回事,能有个屁用!翻案已完全不指望了。然而娘子不死心,总想尝试着救他出来。 过了数日,班头张谦公务才回,忽有人报:“张班头,先别回家,知县和恭人正急着找你。”这张谦新补的班头,哪敢耽误,急忙来见。去时,见两口儿正在亭中讲话,张谦不敢上前去打扰,自立在一旁。 此时恭人拿着封书信,与知县道:“我早说那宋岳家小留不得,相公却不放在心上。如今怎样?幸而是叫爹爹的人赶上了碰见,将状纸文书截下来。若不巧撞在了别人手里,却不是祸!”尹知县听见了这番话,口内便道:“事已至此,却又如何?” 恭人冷笑便道:“相公白读了许多书,临事却没有主意了,倒来问我!如今扳倒葫芦洒了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只叫张谦领着几个差人,都扮作强人,趁夜摸去他家里,将那新妇、婆子全杀了灭口,却做成黑山贼人来打家劫舍。上头问时,咱们不过是监管不严,他唐巡检亲自出兵尚且败了,更别说咱们。” 当下两口儿见张谦来了,唤上来叮嘱了张谦几句,叫他务必将事情做好。张谦听了,心里面忍不住骂一句道:“他娘的,我以为能有什么好事!你们惹出事情来,自己不好收拾了,倒叫我去做这等事!” 虽然不满,怎奈他是知县相公,现管的人,怎敢不听?可怜兔儿没有肉吃,没别的办法,张谦也只好领了言语,自己寻人干事去。 这边张谦找了两个心腹的土兵,一个张乙,一个李四。那宋岳的家宅就在东城,三个人当夜打扮好了,摸将入去。瞅个空处,三人闪到个黑影里等着。李四在后面,口内叫道:“班头哥哥,甚时下手?” 听见这话,张乙在一旁骂他道:“糊突桶!你是曹豹我是王春,领头的哥哥便是黄胜,甚么班头!若要问时,你也只需这般说:‘大王哥哥,甚时动手?’再说错时,老爷便打。” 平时众人没注意,今日一看,宋岳家的这处房舍,却好座落在关王庙旁。三个人摸黑急去时,关王庙旁边,突然刮起来一阵旋风,从三人头顶上卷将过去,三个人登时惊了一吓。李四胆小,急掉了朴刀,口内叫道:“了不得,大王哥哥,神明怪罪!” 张乙听了,口内骂道:“我把你这个没用的!班头既然找到了俺们,就是故意要提拔带挈,这差事别人想要还捞不着呢,你来这里大惊小怪!莫说叫你杀人放火,便叫你去死时,又能怎的!” 事到临头,摊上李四这不顶用的,张谦也害怕这厮误事,立刻在一旁告诉道:“要不去时也不难,直把你发到关上,便死了,也省了一口棺材钱。”李四听了,急低了头,不敢再继续大惊小怪,班头说什么就是什么。 趁黑无人,三个人自悄悄地闪去宋岳家门首。张谦打头先去敲门,叫张乙、李四两个望风。门首的小厮听见了声音,急忙来开门时,叫张谦抽出腰刀来,一刀把个小厮给捅了。三人趁势就进了那门。这个时候,宋岳家里面人已经不多,只剩下娘子、老母并数个侍女丫鬟。因听见动静,里头便有人走出来打探。 前面房里,一个丫鬟披了衣服,打着哈欠,走将出来。叫张乙劈角揪住了,把来杀了。另一个听见外面的动静,又因为同伴迟迟不归,也拿了灯,朦胧着眼,便要出门。一面口内埋怨道:“瑞儿,你这妮子忒不成事,走路都能绊住了脚。”等她把房门推开看时,只见明晃晃一把腰刀,就在脸前,这觉登时便醒了。 张谦在前,将她提住,口内问道:“家中现有多少人口?你家主人现在何处?”这丫鬟惊了一吓,心中便慌。口内便道:“好汉哥哥饶命!因前日我家主人犯了官司,伏侍的人尽皆走了,如今只有我们几个。娘子、院君,全在后院。”张谦听完这话,也不留活口,立刻就将丫鬟给杀了,直进了后院。 张谦走到后面看时,远远见一处灯烛未灭,内有人影。往里面张时,见那人杏眼含泪,蛾眉微蹙。却不是宋岳的娘子怎的?因前日去上告递书,当案官吏收了状纸,叫她且回,这几日莫要乱走,在家等着。不出数日,上面自然会有人来查。 等到如今也没有消息,娘子晚间见过阿姑,宽慰了几句。去床上躺了,有些眼跳,辗转反侧,更睡不着。遂摸将起来,点了灯。就坐在灯下琢磨思量。 此时听见外头声响,冯氏立刻喝问一声,却无人应。娘子心疑,急忙把门来开时,正撞着张谦,叫张谦瞅个正着,手起刀落,可怜冯娘子一颗头伶伶俐俐掉在地上。 张谦看着头言道:“相公本待放了你,怎奈你却不识时务,竟去上告。冤有头债有主,你便到阴司告状时,也只去告尹知县,与我无干。”后面张乙、李四这两个,已经将丫鬟、婆婆尽皆杀了,来寻张谦。见人已死,三个人胡乱抢些财物,装作是贼人抢掠的模样。害怕邻舍听得声音,又兼狗叫,此地三个人不敢久留,一道烟走了。 第139章 过黑山都头遇险 次日起来,鸡叫三遍。邻舍有一早去关王庙前赶早市的,因为见宋岳家院门大开着,里头又不见有人出来,心中纳闷。 有好事的往里面叫喊了几声,不听见人应。入内看时,见合家被人杀倒在地上,淌血满院。除了人口被杀了以外,家里面还被翻了个底儿朝天。众人登时惊了一吓,急去报官。 知县听见了这件事,立刻派衙内差人前来勘察,定了个黑山贼人入户抢劫,当堂发下海捕文书,赏三千贯,胡乱画了黑山诸人面貌图形,便叫缉拿。 登州这边,这一日郑荣与王元两个人,正在东源楼上吃酒,观海耍闲,忽听得阳武县有人来找。郑荣听了,叫召进来。那人进来了便道:“阳武县有一封书信送与官人。”郑荣看见那信时,封筒却是逆封着的,又没有写平安二字,心中便慌。急将信拆了,当下看完,只叫得苦。 王元见了便问道:“哥哥甚事烦恼?也说出来与兄弟知道。”郑荣遂将事情来由都讲明白了。只听那王元骂道:“老贼虫,甚杀是欺负人!若让洒家遇上了,直戳上百十个透明窟窿!” 说着王元便劝道:“只俺哥哥王春正在那黑山,洒家如今捎个信去,一发叫那山上将人夺了,却不是好!”胡乱应了王元几句,郑荣匆匆忙忙的,交代了火家和副手几句,让他们看家,自己收拾停当后,带了长矛,跨了腰刀,携了王元赠与的书信,引了三五个从人,骑了快马,急急望阳武县这边赶来。 这一行人快马加鞭,在路上赶了有四五日,已近阳武。天正擦黑,郑荣与众人商议道:“这一条路正通黑山,如今带着王元的书信,何不上山去投他们问问?”众人商议已罢,拨马望黑山而去。 行至半路,早听见“钪铛”一声响,林中伸出来数条索子,将众人绊倒,小喽啰涌过来发一声喊,将众人绑缚了,直接引到聚义厅来。 这个时候,黄胜与众头领正在后面吃酒呢,因听说山下拿了个人,正寻大王,遂出来看。只见下面绑缚了五六个人,中间一个黄脸的汉子,正在将军柱上面缚着。 不说别话,小喽罗立刻将搜到的包裹书信奉上。说来也巧,这一封信不是与旁人,正是与黑山大王黄胜的书信。 黄胜拆开这信看了,嘴里面急忙赔礼道:“原来是病秦琼到此!孩儿们不知道礼数,官人莫要怪罪!”说着黄胜亲自解索,谁知道那绳子打了个死扣,急解不开,黄胜忍不住转脸又骂:“还都围着看什么?快来给解了,你们怎么好怠慢贵客!” 当下众喽啰一发上前,七手八脚地解了绳索,又请郑荣坐到上座。这头郑荣急忙道:“在下匆忙前来,没有禀告,甚是无状。”一时间众人都见了礼,重新把包裹还与郑荣,都在厅上坐下来说话。 问到郑荣此来的目的,郑荣随即把表兄宋岳的遭遇说了,然后又打听阳武的消息。黄胜便道郑荣道:“前番唐洛率人马过来厮杀,败回去后,官府那些人不甘心,这几日县里面吵吵嚷嚷的,说要来打寨。俺们也怕他真个打来,已着人下山去打听了。官人莫急,稍晚便有信息。” 须臾有小喽罗报道:“曹头领回来了!”黄胜急叫唤进来。只见那曹豹进来后,见礼已罢,谓众人道:“小弟此番山下,打听到了两件消息,好叫哥哥知晓:头一件是那阳武县言说俺们在城东杀了人,吵吵着要来着人打。 第二件是近日那阳武县要押解宋岳到郑州。既得郑二官人在这里,不如到时候众人一块下山,直接把他们囚车儿给夺了。”郑荣听见这信,心下遂安。当下谢过了曹豹,众人就在厅上说话。曹豹嘴里面纳闷道:“却是作怪!平日里打家劫舍的也多了,这厮们屁也不敢放一个,偏偏东城死了几个人,就吵吵嚷嚷着要过来打。” 众人笑了一声道:“嘴巴长在他们身上,谁鸟晓得!量他也只是这么说说,毕竟上次败得太惨,吹一吹也好挽回点脸面,倒敢真个过来打!如今还是救人要紧。”当下商议,叫郑荣先去阳武县,寻到张岩,打听清楚了再安排。当下烧了一陌顺溜纸,只等来日消息。 天不亮郑荣就已经下山,赶早儿去阳武县衙前茶棚内坐着了。茶博士过来,问一声道:“客官要甚茶吃?”郑荣便道:“胡乱上个泡茶。我且问你,张节级可是今日当值?”那茶博士道:“这节级里颇有几个姓张的,不知客官问哪一个?”郑荣道:“便是唤作张岩的节级。” 茶博士听了这个话,回一句道:“平常的时候,张节级天天从我门前经过,今天奇怪,到现在小人也不曾见他。官人若找时,他家自在城东面关王庙左近居住。”郑荣当下听罢,留下铜钱,自望东面去了。 郑荣才走了没一会儿,远远见张岩从东面赶来。这厮似乎怕误了时辰,走路都急急慌慌的。茶博士忙叫住张岩道:“节级来的不巧了,却才有个官人寻你,我说没看见,那人没在这继续等,直接往你家找你去了。” 张岩听见这话,问道:“那人是个甚么模样?是哪里人?”茶博士道:“一个黄脸的官人,听他口音,像是从山东过来的客人。” 那郑荣行了二三里地,忽听见那边有人唤道:“官人且住,莫不是登州的郑二官人?”急去看时,见那人节级打扮,唇红齿白,面目清秀,提一条朴刀,鬓边簪花一朵。郑荣喜道:“节级莫不是张三郎?”那人揖道:“在下正是。此处人多眼杂,咱们且去家中商议。” 当下张岩引了郑荣,去关王庙旁家中坐定。见礼毕,郑荣问道:“多谢节级报信。不知我那哥哥并姑娘、嫂嫂现今如何?”张岩听见这话,叹一声道:“怎么官人倒不知?宋大官人的老母和娘子,因去上告,被这个知县知道了,使人来杀了。 他们杀了宋员外老小,将官司反做在山上强人的头上。这几日吵吵嚷嚷的,说什么要去山上缉贼,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合家的尸首也没留着,知县已令人扛出去烧化,昨夜才烧完。我刚刚听说,知县明日派人解大官人到郑州去。” 郑荣听见这番话,哀痛不已,口内骂道:“可惜我知道消息晚了!不想今日竟至于此!不杀了这个鸟知县,如何出我这口恶气!” 因知县尹钟发文说,阳武县捉了个黑山的强人,本处巡检得知消息,派了一个能干的都头,引了一百的弓手,来阳武县拿人。次日趁早,那都头赤帻射目,骑了一匹胭脂马,引着本县张谦、吕高两个班头,引了四五十土兵,治一辆囚车,就要上路。 众人与宋岳这厮剥了衣裳,在头上抹了一朵红绢,插一个纸旗,上道:“黑山贼人镇阳武宋岳”,塞到囚车里面坐了,投郑州去。还没有走出去县界呢,才在半路,忽一声呼啸,斜刺里冲出来一彪人马,为首的大汉带一群喽啰,就截住了去路。 都头见了叫声道:“我是本处巡检下辖的都头,奉命押解朝廷钦犯,无有钱财,好汉不要挡路!”来的这人正是王春,不管他什么巡检不巡检,都头不都头的,只管叫道::“贼杀才!是会的留下三千贯买路财,放你过去,口内面讷出半个‘不’字,休怪老爷一个不留。” 那王春说完便要上来,这都头本来只是接人,不愿意招惹这些贼人,怎奈偏被他截住了,不得已只能被迫应战。两人只斗了两三回合,忽听见一阵筛锣声,突然四下里纷纷攘攘,三五拨人,一齐闹出。见势不好,都头急忙抽出鞭来,打两三下,拨马头便走。 走了还没有两三步,只听有人大喝一声,树背后闪出郑荣,挺一杆矛,望都头心口只一刺,那厮扑的栽倒在地,那马拨风一般走了。张、吕两个班头见势不妙,急弃了囚车,直接拔腿儿就走了。 当下众人抢了囚车,救出来宋岳,剥件衣服与他穿了,然后抬回山上将息。宋岳当下见了郑荣,叫一声道:“兄弟,我莫不是梦中与你相见!”哭了一会,自有人扶至房中将息。那宋岳财主出身,哪受过苦?自挨了打,家小又没了,又气又忿,当夜棒疮发作,捱不过,呜呼死了。 当下众人商议道:“这知县自己谋财杀人,却把事情推到山上,让咱们背锅!可恨尹钟这狗头如今还活着,不给他一点厉害瞧瞧,岂不叫远近好汉笑俺黑山上无人么!”遂点兵拨将,叫曹豹守寨,黄胜、王春、郑荣这三个,率领五百的喽啰兵,备好衣甲器械,攻打县城。 却说那张谦、吕高两个班头当下逃回,整点人数,只有五人跟了来,余者尽在山下没了。两人不敢隐瞒,将黑山贼人杀人夺车之事回来告诉。尹钟闻听大惊,急叫掩了城门,火速着人往上面报知。 第140章 攻阳武张峦定计 黄胜等人到得城下,四下一看,见阳武虽然是个小县,城墙却是十分坚固,一时之间难以攻下。就这么围着,又害怕有援军来救阳武,心下烦恼,已有三分退兵的意思。正愁闷间,忽然有喽啰前来报道:“先生回来了。”黄胜一听见这个话,欣喜便道:“幸得先生回来,我们这次必然成功!” 张峦刚刚从辽国回来,一幅风尘仆仆的模样。身上穿一身道袍,脚上方头布履,背后松纹古剑。此时已听说了山上的事情,进来笑道:“大王之事,贫道已知了。孩儿们才刚捉得一人,正好设下一计,可叫众头领都来商议。”黄胜大喜,叫喽啰将王春、郑荣请来。计议已定,当下行事。 原来那山上捉得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本县出去送信的差人。张峦叫喽啰剥了这厮的衣裳,唤心腹头目携了书信,一径到本处巡检处告诉说,阳武县如今情势危急,急需要人救。 那巡检见信果然大急,急召来众人,发下话道:“都是你等平日惫懒懈怠,不尽心剿贼。如今叫这厮们围困阳武,急需要你等前去救应。” 计议已定,当厅点了四个都头,引三百余人,皆手执器械,旗帜鲜明,衣甲鲜亮,浩浩荡荡,望阳武县而来。 一路上众人快马加鞭,紧赶慢赶的,眼看着阳武县已近在眼前。剩下的路程,最多还有二三十里。正在行间,前头突然蹿出拨强人,人数约有二三十,头上破斗笠,身穿百衲衣,手中提着木棍朴刀,正劫了七八辆太平车子,头上、身上挂满财物金帛,正欢天喜地回去。 见这个情景,众都头都道:“哪里来的强人,在俺眼皮子底下抢人财物!”遂相互言道:“俺们既然过来剿贼,剿哪个不是一样剿!不如先将这厮们拿了,再去救应县城不迟。”当下四人商议已定,遂发一声令,一齐抢去。 突然蹿出来一队人马,那处的强人远远见了,皆吃了一惊,这厮们心虚,少不得推了这些车子,加快了脚步。他这一快,后面的人马尾随在后面,也跟着一块儿加快了步伐。眼看着距离愈来愈近,眼前的贼人害怕被拿,脚底下已经开始跑了。后面跟着的见了这样,一发一阵风般赶将过去。 因这一跑,山间道路又不平,颠颠簸簸的,一路上零零碎碎的,尽是前头车上掉下来的财物。后面众人哄哄抢抢的,哪里肯舍?前头贼人拨风般逃,后头军士没命价追。 这个时候,天气已经开始热了,又跑的狠了,个个都是浑身的大汗,人人全都气喘如牛。你争我抢,闹闹哄哄,四下里丢盔弃甲,谁耐烦拿那些粗重的兵器。 等到众军士赶过山头,才刚还在前面的那伙贼,不知道突然躲去了哪里,一时之间都没了踪影。正纳闷间,忽然一声炮响,四面弓箭如雨点般射将而来。 此处正是个山地谷底,又无避处,箭矢到处,哪里去躲?登时军士死伤无数。队中白脸的都头才待要走,突然斜刺里冲来一骑,混铁刀过去,只一合,就将这厮砍于马下。那使混铁刀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春。 众军士正在惊惧间,旁边又转过郑荣来,使一把朴刀,只在队中砍瓜切菜般一排价杀来,其余剩下的三个都头,不曾走得了一个,当日都死于乱军之中。余下的军士见都头死了,没奈何只得降了。 阳武县这边,知县尹钟在城中,害怕被黑山贼人攻破了城池,叫城中人马人日夜轮守,以待援军。才刚入夜,突然有军士来报道:“城下咱们的援军到了!” 因山上众贼突然打城,尹知县一连紧张了两天,两天都不曾合眼。终于听见了援军的消息,知县登时大喜,亲自到城门上来看时,果然见城底下黄胜的那些小喽啰,一片声叫道:“官兵来也!快撤!快撤!”说着这厮们都四散逃窜,城底下登时乱成了一锅粥。 转眼援军就到了城下,众人看时,见城下火把通明,马上端坐着四个都头,引三百余人,皆刀枪新磨,衣甲鲜亮,正等在下面。数内一个都头高声叫道:“贼人已走,知县速开城门!” 尹钟在上面,晓得甚么?一看见援军已经到了,遂下令叫军士打开城门。 那四个都头不是别人,正是王春、郑荣,还有山上另外的两个头领。众人看见门开了,一拥而上,都杀入城中。知县尹钟见势不好,才待要走,被王春当先拦住,早割头在手。城池都破了,哪个顾得上去保护知县?众土兵一哄全都散了。 后面黄胜趁势引军而回,亦杀入城中。郑荣直引人走入衙后,将尹钟一家老幼尽情杀了,却叫小喽啰将知县家中的财物,尽搬上山,趁势点起火来。左邻右舍的,听得黑山强人到来,谁敢去救?任由宅院烧都做白地。 王春去牢内将一干囚犯尽皆放了,将府库钱粮一并搬空,黄胜顺势在城内就放起火来。夜色下面,那火光数十里内都能看见。及本处巡检得知消息,引人赶来,众人早就已经遁去。没奈何巡检只得引众灭了余火,废墟中寻得尹钟老小尸首,装殓了,当夜写呈上奏。 黄胜等众回了山上,见得了许多银钱粮米、战马衣甲,十分欣喜。这时候山上正安排筵席,与张峦说些别后的事情,忽然有喽罗来报道:“郑州知州着团练使邱延忠引三千人亲自来打。”众人呵呵笑道:“只管叫来,有先生在,保管一千个来时,一千个死,两千个来时,亡一千双。”张峦亦笑而不语。 那团练邱延忠乃是卫州人士,字文诲。使一柄狼牙棒,的确有些本领。这厮素日与唐洛交好,因唐洛前番打黑山败了,早就已经按捺不住,要过来寻仇。 当下邱延忠领了知州的印信,知州又拨陈应、杨立两员偏将帮着,挑选三千人马来到阳武,县尉接着,将众人迎入。阳武县上次大操大办的,吃众人笑话了一场,这一次不敢再大张旗鼓预备,县尉叫人悄悄预备了,待胜了开席。 延忠寻土人问了路径,与众人商议道:“我听说这黑山上机关密布,轻易进去不得。他又每每使诈赚我。明日我等多治战船,由水路过去取这厮。 次日四更早起,本处巡检叫十数个老郎做公的架了船只,趁黑悄悄地由水路取他南面大寨。邱延忠自使陈应做先锋,邱延忠在中,杨立做合后,引数十条小船,排列开来,趁月色 望黑山大寨便行。 陈应在前面,过了河岸,众人见时,水路连接着湖泊,一处处皆是港汊,烂泥滩涂,一周遭芦苇密集,又兼水浅,船只靠岸不得。没奈何陈应只好率众人弃了船只,入了泥潭。 不成想下水之后,这里正是一片沼泽,黑影里不小心踏将进去,哪里拔得脚出?没奈何军士一个个弃了鞋袜,挽了裤腿,赤一双脚,在烂泥塘里面胡摸乱撞。众军叫泥水溅了一身一脸,相互看时,泥猴一般。一个个东倒西歪,你扶我倒,呼兄唤弟,大呼小叫,成甚么队列。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眼见得寨门近在眼前。众人一见大喜。急前进时,只见寨内升起一个号炮来,大晚上的,火光映如白昼,关隘上登时火把齐明。关上站起王春来,将手一挥,众喽啰得令,将箭弩尽往这边射将来。 慌忙躲时,沼泽地里却无避处,众人只将盾牌来格。山寨里亦有抛石车,此时听得王春号令,将石块箭簇接连打来,官军登时死伤一片。陈应急叫奔入林中躲避。众军扔下数十个尸首,往林中便冲。 众人不容易奔入林中,又叫声苦。原来那林中荆棘颇多,众人急奔入去,鞋早弃了,哪里提着?不小心踏上荆棘,将脚刺破,淌血满地,点地不得。正在叫间,只听得呼哨地一声响,急去看时,见树背后转出曹豹来,引一队挠钩手,使挠钩将多数军士拖入林中去了。 陈应大惊,慌忙便退。死命逃回泊船处,众皆傻眼。原来十数条船只,还有那些看船的公人,尽叫这天杀的贼人虏去了,半条船也不留下,却如何回?众人连声叫苦不迭。 却说邱延忠在后,左等陈应无有消息,心中焦躁,着两条小船前去打探。无一时小船回来了,只引得陈应并少许泥神也似的军士逃了回来,其余的尽在寨前面没了。延忠大怒。口内骂道:“我使你做先锋,如何这般惨败而回?与我拉下斩首!”旁边众人慌忙劝告便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怎可斩杀手足之人?叫他立功赎罪罢。”当日输了这一阵。 众人回去,当下商议,急切进取不得,再思良计。众人商议便道:“就说水军大败,相公见责,叫众人即刻回军。待他松懈不查时,却叫杨立扮作客商,叫他劫了。到那个时候,想办法策反山上的头领,水陆并取,管保能一举拿下黑山。” 第141章 水旱路团练二败 当下众人商议已定,先放出风来说,邱延忠率领着剩下的千余人马,浩浩荡荡,往回走了。满城百姓都议论纷纷,言说邱延忠这次又剿贼不成,大败回了。 这个时候,这边邱延忠自亲选了十个人,叫杨立引着,换了衣裳,皆跨了腰刀,藏了朴刀,戴上范阳毡笠,上穿了布衫,下面棋盘格裤子,腰上红褡裢,推了七八辆江州车子,里面藏了些引火之物,从那条路上走来。 当下有那探听消息的小喽罗报道:“外面都说,因官军又败了,姓邱的被咱们给吓怕了。 那山下有一伙十来个客人,推了七八辆江州车儿,正往这儿赶来,这些人咱们夺不夺?”众人连官军都打得大败,还怕他十来个远来的客人!黄胜随即吩咐道:“着几人去下山劫来。”早有一队小喽罗应声去了。 杨立还有那十个人,推了车儿,正怕强人不来呢,众人故意放慢了脚步,磨磨蹭蹭的,好像是街头看景的一般。 这时候已经是深秋天气,瓜粮已熟,那远处树上的柿子熟了,正红彤彤得挑在枝头,煞是好看。走了一会儿,距黑山脚下是愈来愈近了。 正值天色将晚,林中不时有一两声鸟雀怪叫。突然,只见那林中呼哨一声,腾地跳出来十余个小喽罗,发一声喊,就要来拿。 众人早有准备,将所藏刀枪取将出来,将这伙小喽罗一阵砍杀,却活捉了一个,叫他带路。自家这边的十余个人,却将小喽罗号衣穿上,挂了腰牌,装束停当,推了车儿,众人继续往山上来了。 活捉了的这个喽啰,自认得山上的机关陷阱,到跟前时,在前头引众人事先避开,因此众人能安全上山。山上的关卡岗哨见了众人,并不盘查,反热乎乎上来声喏,死拉活拽,叫诸位一块都来吃酒。待不吃时,众人心内怕他见疑,口里面只好胡乱支应。 这酒杨立哪儿肯真吃?眼错不见便倾了出去。岗哨这边,没看出众人的异常来,各与三大碗让众人吃了,一任他们继续上山。半山腰到得第二道岗哨,仍旧是如此。到山顶时,立了一个颇雄壮的头领,见了叫道:“头领面生,好像在山上没怎么见过?” 数内便有人回他道:“头领不知,我几个是数日前刚刚投诚的阳武县差役人,大王听说官军败走的消息,故而叫小人下山打探。回来时正赶上有一拨客人,俺们随便夺了些财物。” 因解了惑,那头领又换了一幅笑吟吟的脸儿,上前来问道:“你们下山去哨探的,有邱延忠鸟厮的消息么?那狗东西当真逃了?”众人笑道:“还不是与唐洛一样,已逃走了,有甚厉害?我们得了书信,有些话要亲与大王们说。” 那头领听了大乐,喝令喽啰拿过酒来,口里面说道:“当初山上的这些人,跟你们差官可没少打,阴差阳错的,如今也成了一家人了!这才叫不打不相识么!”听见这话儿,杨立只好也跟着讪笑。 说着这头领便来了兴致,口里面一叠声招呼道:“来,来,来,见面儿是缘分,不管怎样都吃一杯。”说着这厮便要把盏,亲自见众人全都到口。杨立心内道:“若不吃时,他必然见疑。如今已到了最后一道关口,不如权且吃了,看待怎的。”没奈何众人都将那盏酒吃了,心里面已细细记了上山的路径,迤逦到得聚义厅前。 早有人来领了车儿,叫众人先候着,自去报与大王知道。众人等了一盏茶,早见黄胜、张峦并曹豹,后面引着三个人,正进厅来。此等机会千载难逢,如何不喜?杨立连忙递个颜色,众人会意,一拥而上。量这厮们有甚么准备,保准叫众人能一阵砍杀。 众人以为必然得手,正欢喜间,只听得外头一声响动,那弓箭飞蝗也似地望厅内射将来。知道事泄,立刻有几个人跳起来,火急掩门,全都闪身在隐蔽处躲着。但听见外头有人喝道:“兀那鸟官,使用这计来赚俺!却是不讨死!” 原来张峦听见喽啰报说,山下有一拨十几个客人,怀疑便道:“山上刚刚与官军交战,远近都知道,哪个客人敢摸黑过路!却不是讨死?!”等到黄胜命喽啰下山,张峦立刻说与黄胜,叫众人提防,谁知道果然就混进来细作! 当下聚义厅被团团围住,只要拿人。外头重重都是弓箭,出去便被射做刺猬。里头的人亦好武艺,外头的人轻易亦不敢进来。杨立这几个被困在厅里,甚是难捱。 双方正在僵持间,张峦这边却找了个个伴当,叫他拿了一封书信,去下山交给邱延忠,就说杨立使他前来报信:杨立已成功混入山上,已经策反了几个头领,叫他四更举火为号,两下里里应外合,合着水路的人马一起,就将山寨整个端了。 邱延忠得了这封信,并没有怀疑,立刻就准备接应杨立。当下延忠便吩咐下去,叫众人二更早起,三更造饭,四更正好来得及接应。 四更天时,众人走到山下的时候,果然见那山顶上火起,在黑夜里面甚为亮眼。邱延忠见此立刻大喜,随即令军士急忙前去。 刚转下山坡,延忠心里面忽然思道:“那黑山贼寇数败官军,内中必有高人。怎么这一次得手这般容易?莫不是有诈!”邱延忠才待叫人马暂停前进,只听见前方一声炮响,一阵弓弩声响过,路两边伏兵齐出。延忠的阵型登时大乱,步卒多有被擒去的。 乱军里面,邱延忠还待重整阵型呢,只听见喽啰里一叠声叫道:“休教走了邱延忠!”邱延忠顾不得重整人马,只拨马便走。这一去正好迎着王春,两个斗了三十余合,王春拨马而去,延忠策马又往前冲。 忽然前面又一声响动,斜刺里冲出一队人马,却是曹豹引人前来。但听那曹豹口内叫道:“那杨立已经降了,邱团练何不上山上坐把交椅!”邱延忠一听大怒,直拍马挺枪而来。两个斗了五七回合,那曹豹买个破绽,自引人走了。 眼看着陆路已走不通,邱延忠率领所部的人马,慌慌张张逃往水路。水寨那边,亦是陈应引着,三更打火做饭,四更便行。众军趁黑,将船只望水寨便去。正行动间,只听得一阵梆子响,见那边摆开十数船只,为首一将,披一领鹦哥绿战袍,身上锁子连环艾叶甲,头上乌金和叶盔,手拿丈八长矛,立在船头,不是别人,正是郑荣。后面一溜小喽罗,皆赤着脚,脱了膊,指指点点,背后傻笑。 此时郑荣口内唤道:“哪个敢来与我一战?”陈应大怒,将旗一招,将船只过去取这厮。众船得令,将船飞也似的摇拢去,将河岸排得满满,混如过江之鲫一般。郑荣见了并不慌张,自将船只分开来,各掉转头,往前面去了。众人便追。 看着追上,郑荣并众喽啰翻筋斗跳入水中去了,弓箭射之不及。众人看时,一周遭全是港汊,众人只在芦苇丛中胡摸乱撞,哪里寻摸得道路!况小船又多,聚在一处,密似蚁聚。 正焦躁间,忽听前方发一声喊,急忙看时,却是上面放下十数条船来,上有鱼油硫磺引火之物,正点火烧着,直冲过来。众人见了,大吃一惊。急调头逃时,港汊又狭,船只又多,挨在一处,哪里拨转得端正? 正在急间,芦苇中又跳出一队人来,将弓弩火箭向船中射将来。众人躲闪不及。眼看的火已经着起来,众军士纷纷跳水躲避,船上不剩的有一个。却说众人跳下水去,不想郑荣并小喽罗早在等着,将陈应水军全部擒了,绑缚起来,捉到关上去。幸而陈应走得快,逃将回来,不然连他也一块儿被捉了。 却说邱延忠力斗众人,看着不敌,单骑退走。山上杨立那一边,十人此时只剩下杨立一个,身亦带伤。军师张峦已经在山上灭了余火,厉声喝问杨立道:“官军已是杀得败了,你何不降?” 杨立便道:“今次是我自投罗网,便是死,如何降贼?”张峦便道:“既这么说,如今放你回去,再擒得时,却不轻饶。”遂叫众人撤了围剿,让出路来,由他走脱。 这边却将喽啰拿的邱延忠的军士有三五个,唤他前来,叫他们道:“你们团练并杨立吃打不过,已降了山寨。从此就在山上居住。既已和好,如今放你等回去。回去告诉你们知州,休要再派军前来聒噪。”那拨军士既得了命,谁肯停歇?皆抱头逃窜,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 可怜邱延忠所引三千军士,没的没降的降,不剩一个。止剩得邱延忠一人,拼死逃得性命。路边上走时,正撞见杨立。二人当下互道原委,互相便道:“似此如之奈何?” 延忠寻思半晌,口内便道:“今次折了大军性命,如何回归!想我与环州知州种世衡有旧,他如今在边上,那边正是用人之时,我兄弟二人不若投奔于他。”杨立便道:“兄长孤身一人,投他去时,甚是妥当。我却不敢累了家小,还需回去复命。”当下分别,邱延忠去边,杨立自己回去领罪。 第142章 郑荣夜宿吴家庄 话说自黑山众人大胜回山,一连数日,山上都在大摆筵席。新近又招收了不少的人马,房屋短缺,黄胜命小喽啰多造房屋,以便众人分拨使用。 眼看着严冬已经过去,又到了早春的时节,这一日众人正酣饮间,郑荣告道:“在下不才,自上山来,亏众位哥哥,报了冤仇,理当死报。怎奈登州家中还有个老娘,容俺取来。”黄胜便道:“这正是尽孝之事,如何不容?兄弟去时,小心在意。” 郑荣自将伴当留在山上,跨了腰刀,提把朴刀,望登州赶来。行至蒙山脚下的时候,恰遇着个往常送信的小头领,这个头领见了郑荣,哪里肯舍得他这么走了?一发将郑荣拖到山上,又使人与邓坤报了信。 过了数道关卡后,郑荣与各位大王相见。病于毒邓坤与赛陈平方平引各位好汉,一共七八个头领,皆在聚义厅厮见了。除邓、方二人以外,头一个便是铁枪将徐忠,使一杆铁枪,有万夫不当之勇。 第二个是病太尉丁一鸣,力大无比,善使一杆盘龙棍。第三个是巨门星朱尽忠,使一柄宣花斧。第四个是文面豹高阳,使一柄豹尾戟。第五个是醉里虎程庆,这厮最好吃酒,酒性上来,不合时便要杀人。 还有一名急脚子冯朔,专一打探来往消息,此时他却不在山中。当下邓坤大摆筵席,郑荣与众头领都厮见了。郑荣说了在阳武情形,众人尽皆喟叹。 细说起来,郑荣与蒙山的交情非浅,就算要投,也是投蒙山更合适。只是郑荣欠黑山老大个人情,半路回家搬取老娘,若是转道儿投了蒙山,倒叫人笑了。所以说,这世上的事情,都没法预料。郑荣着急搬取老娘,不肯在山上停留太久,只住了一夜便辞别众人,自己匆匆下山去了。 已经是草长莺飞三月的天气,一路上过来,田中农夫正忙着耕种,溪边牧童短笛声声。郑荣快马加鞭赶路,眼看着距登州已不过二三百里。 这日天晚,郑荣因为贪路程,错过了宿头。细看周遭,原来已进了莱阳县地界。郑荣心中暗喜道:谁想正好走到这里,今夜住处有着落了也!原来此处不远有个吴家庄,内中住着郑荣的一个至交好友,唤作吴英,人唤他作“急火星”。郑荣闲时常指点他武艺,这人遂唤郑荣个“师父”。既然到了,何不去他家借宿一宿? 主意已定,郑荣随即拨转马头,望吴英庄上驰去。卜者云:“近水者多智,靠山者多义。”这里端得好景致:前有河水,后靠山岗。一地里连山叠翠闻鸟鸣,河如玉带底水清。 郑荣经过河边的时候,那马见了,苦死不走,定要饮水。郑荣无法,只好在岸上拉了缰绳,由着它饮水。这马似乎饮得畅快,在水里面乱踏。 正饮马间,忽然有一声大喝道:“直娘贼!哪个狗东西不长眼,故意把河水弄脏了?不看见人么!”忽一声叫,倒将郑荣唬了一跳。看时,却是一条大汉在那里,长约八尺,头上猪嘴破头巾,穿一领旧衣,腿絣护膝,脚上八搭麻鞋,横眉怒眼,面目凶恶,好似那金睛无支祁。 这人已吃得半醉了,途径河边,正在捧着水吃哩。这马一踏,河水将这厮溅了一身,身上衣衫都溅得湿了。 郑荣忙赔罪道:“好汉,黑影里面看不清楚,却才没看见有人在这里,一发饶恕些个。”那汉仍旧不悦道:“又不是没眼,偌大个活人也看不见么?故意叫这畜生湿了俺的衣衫。” 郑荣便道:“好汉莫要焦躁,我急着赶路,包里自有衣服银钱,权且相赔。”那人便道:“哪个要你相赔!要走可以,需吃爷爷一顿饱拳!” 那郑荣也骂道:“好意与你赔礼,是你这厮不知好歹!”那汉听了大怒,自脱膊了,露出一身五鬼擒龙花绣,提拳便上,郑荣慌忙来迎。两个人就在水边上打将起来,登时河面上水花飞溅,这情景端得好看: 白蛇绕身走,猛虎掏心着。勾腿盘旋步,鸳鸯踢连环。五行拳,磨身进退腰轴转,下合地气上通天。醉八仙,缠锁跌摔得他便,劈挤盘滑前后翻。夜叉巡海浪里破,蛟龙行雨大风翻。 两个人斗了四十余合,眼见那大汉愈斗愈勇,郑荣心内道:“这厮蛮牛一般,急切脱身不得,却如何好?”正在思间,只听见不远处一叠声吵嚷,河对过多人大叫道:“莫走了贼!” 两人视之,远远见河对岸有一个班头,引了几十个军士,钢叉、朴刀、留客住,满满地拿在手里,正一叠声大唤。二人登时惊了一吓,忙住了斗。郑荣停手过去牵马,那大汉亦从河边捡起来衣服,都分头走了。 却说郑荣上马,一道烟地离开了河边。须臾到得吴英庄前,果见好大一个庄院: 林地良田不胜数, 门前庄客如蚁聚。 老叟垂钓樵歌晚, 盛世牧童吹晚笛。 郑荣停马下来的时候,打麦场上有几个儿童,正在捶丸,郑荣问道:“吴英今日在家么?”众小儿便道:“官人自管过去叫门,主人正在家中。”郑荣把门来敲时,一个庄客把门开了,认得郑荣,忙往里请。 郑荣问道:“二郎今天在家么?”庄客回道:“我家东人正在草堂,待俺去叫。”这边郑荣将马栓了,从后面跟来,见草堂上团团围坐了多人,听戏台上的那个艺人说话。 但见那说话人拍一下界方,口内续道:“那郭遵使铁杵来往略阵,经过之处,好似砍瓜切菜一般,蕃人被他杀倒了无数。身处十万大军之中,犹如出入无人之境。上面夏王元昊见了,心中喝彩。口内叫道:‘宋人略阵那将,报上名来!’郭遵听见这话,口内叫道:‘吾乃开封郭遵是也!’”原来正在讲当年三川口战事。 那听的排头坐着一人,年二十一,面似堆琼,身如玉砌。穿一件枣红底边回纹纻丝衲袄,头戴逍遥巾,上面别朵丁香花。人道是:“性直口快眉眼俊,身上纹有海东青。”此时正好听到了妙处,这人鼓掌大叫道:“此正是一个好男子!” 这时候庄客挤将过去,俯身耳语了几句。听毕那人急往后看时,看见了郑荣,遂跳起来道:“怪道今早喜鹊叫,昨夜还有灯花报,原来是师父来家了!”上来便拜,原来这人正是吴英。郑荣慌忙去扶,口内便道:“贤弟莫要客气。”师徒两个见了面儿,不用郑荣再特意吩咐,早有庄客将郑荣的马匹牵至后槽喂养去了。 两个寒暄了一会儿后,吴英便吩咐庄客安排筵席,郑荣特意去后面拜见了太公和太婆。须臾回来,吴英立刻拉着郑荣,去东轩坐定。早有人上茶,一并将几个影青瓷碗盛些樱桃乳酪、胡桃蜜饯搬将上来。 吴英因见郑荣浑身都湿哒哒的,衣服都湿透了,叫人拿着些六合肥皂团、白芷香澡豆引郑荣出去洗浴了,又叫取一套新衣换了。郑荣自去解了招文袋,去了鸾带,除了褙子湿衣。须臾洗毕,将新衣重新换上了,来见吴英。 这时候房内早已经掌灯,筵席也已经安排好了。吴英又问:“师父傍黑过来时,又没有下雨,衣衫如何却湿了?”郑荣遂将才刚之事拿来告诉。席上两人互相问了近况,郑荣又将阳武之事说了。 吴英听了便道:“怪道这些日遍地海捕文书,朝廷赏钱三千贯,要捉什么贼人,阳武县闹出来这么大动静,原来是师父你们做的!我就说除了师父,别的地方,也没有这样的好汉了!”因为吴英的声音大了,这边郑荣做一个手势,不许他声张。 这时候吴英也回过神来,立刻他就放低了声音,悄悄地把头凑过来,央求郑荣再详细说说。趁着有师父郑荣的便宜,他也想找机会结交这一群好汉。 徒弟的心思郑荣知道,然而他不想吴英陷进去太多,这不是好事儿。而且有件事郑荣没说:自从张峦回了黑山,郑荣心里面隐隐地觉得,黑山上下,好像有什么不对劲。若说是哪里,一时之间又说不出来,于是也就按了这话儿,转而与吴英说些家常。 两个正在说话间,忽又有庄客前来报道:“外面周班头找。”郑荣听了一惊道:“莫不是甚么人走漏消息,前来拿我?”吴英胸有成竹道:“师父放心,俺家里现当里正,这伙厮们闲来无事,常讨酒吃。有俺在,量他们也不敢把你怎的。”遂叫两个主管陪着郑荣先坐,自己将茶水漱了口,提了灯笼要过去看看,道“去去就来”。 等到吴英去庄外看时,那周班头引了三五十公人,都擎着火把,一地里都被他们照得明亮。众人乱哄哄来到庄上,合庄上犬只都被惊动,接二连三叫将起来。 周班头见吴英出来了,一叠声叫道:“俺们才刚捉了个贼人,肚中饥了,正走不动,来找二郎这里讨一杯酒吃。”吴英便道:“这个好说,哥哥们只管进来坐。” 摸着黑呢,吴英叫庄客去杀牛宰羊,整治果品,抬三瓮清酒,叫众人都到草堂上,坐了好吃。周班头自唤人将贼捆了,颠倒吊在房梁上,却与众人都来吃酒。 第143章 登州城他乡遇同乡 众人坐下来吃酒吃的时候,周班头便问吴英道:“才刚我来时,听说庄上来了登州的客人,是哪一位?怎么不请出来让俺们见见?” 吴英听了便笑道:“此不是别人,正是登州城外的鱼牙主人窦振。他往常去金明池争标时,来回都打我这里经过,这事儿我以前给班头说过好几次。因今次着急去东京准备,不能住下,引几个伴当匆忙走了。来时带的好鱼鲜,回头让人送班头家去。” 这一提醒,周班头立刻想起来了道:“原来是他!俺听说金明池争标的好汉后,也想要交往,可惜不巧,这一次无缘又没能碰上。”两下说了一会闲话,吴英在席上贺周班头道:“不知道哥哥捉了个甚么人?立了这功劳,回去相公必然赏你。” 周班头便道:“阳武县闹出来那么大的动静,这一阵吵吵嚷嚷的,说什么捉贼。上头相公们发了话,俺们自然就没法闲着。这不是今天出来巡视,走到这里,刚要来你庄上找一杯酒吃。” 说到这时,周班头把手往东头空房的方向一指,继续言道:“谁成想半路上遇到了这个这厮,在河里赤条条与人厮打,被俺拿了。那一个打的倒是乖巧,见俺来了,撒马便走,早是他去的快,不然把两个都抓起来!”吴英听见这话,估摸着另一个便是郑荣。 酒至半酣,吴英偷出一点空来,去东轩郑荣房内,悄声叫道:“师父,才刚这伙人过来说,他们捉了一个贼,可是与你厮打的那厮?你且去东头空房内略认一认,看好时便回来告诉。” 郑荣听见这话,心中作疑。立刻去东头空房内张一张时,见梁上赤条条吊着好一条大汉,身上纹着一身花绣,不是河边那厮是谁?正是与他厮打那人。那人听见外头声响,望见是郑荣,立刻口内叫屈道:“原来是你!你这厮忒不英雄!赢不了俺,特意使这班头来引人捉俺!” 郑荣听见这个话,忍不住道:“你这汉子见了差人,急不撤开,关我甚事!”那汉子只管求他道:“眼见得你是客人,俺是贼人,且救我一救!若不救时,一发连你告了,须怨不得俺!”郑荣急忙叫住道:“你莫高声!且耐心等着,我去找个人救你吧。”临走时郑荣又骂一句道:“你这鸟厮,求人还这么大模大样的,也是少见!” 当下郑荣叫他等着,自己回去找了个庄客,前去厅上寻吴英。不一会儿吴英就过来了,问一声道:“这厮可是刚才那人?”那郑荣道:“好叫兄弟知道,此不是别人,正是刚才相斗之人,还烦贤弟相救则个。” 吴英便道:“既是这厮与你厮打,一发叫他们拿去配军罢了,倒要救他!”那郑荣便道:“贤弟不知,那厮一定说我送了他!江湖上传将出去,需是坏了俺的名头。”吴英听了这话,笑一声道:“这个何妨!走时问他们要来便了。” 当下吴英回了草堂,继续与众人赔话吃酒。用周班头自己抱怨的话说,转一圈明天早上按时回去,缉贼不缉贼有谁知道?哪个还当真挨户去查!贼又不傻,怎么会大老远跑到这里! 这一夜很快就过去了,周班头所率的这一帮人马,此时也终于吃得好了,摸嘴要走。周班头一面打着饱嗝,一面吩咐众人说,去梁上将昨夜那贼人解将下来,赶早儿回衙。吴英故意装作好奇,拿着火把,也跟着众人挨到空屋,过去看贼。一见那人,吴英大惊小怪便道:“啊呀,这个不是张大哥?” 周班头见此好奇了问道:“二郎认得这个厮?”吴英遂道:“班头不知,这张大哥正是与窦振金明池一处争标的伴当,才在我这里住过的,怎么不认得!” 吴英又问那大汉道:“张大哥,旁人都走了,怎么你独身落在这?让窦哥哥知道了,岂不骂你误他的事!”那大汉知道这是来帮忙的,随即假意回话道:“我才刚多吃了几杯,落到了后面。谁知道出来了一个疯汉,必要说我赖了他的赌钱,俺们在水里便厮打起来。” 因为错拿了吴英的熟人,周班头遂就解释道:“我见这厮摸黑走路,喊叫时他也不停下,撒腿便跑,还当是贼人,一发拿了。既然是二郎相熟的人,料是抓错。”闹了一夜,吴英取出些银两来散与众人,周班头自引众人回去不提。 郑荣问时,这大汉原来唤作张超,是濠州定远县人氏,人唤他叫“小钟馗”。郑荣叫张超穿好了过来,与吴英下拜道谢了。吴英见了,急忙扶起便笑道:“自家兄弟,哥哥休要与我客气!”当下说话,张超这厮也去登州,与郑荣顺路,正好结伴。路上的时候,两个人也可以谈论些武艺解个闷儿。 临行之前,吴英唤庄客拿出来两个二十五两的花银相送。那郑荣家里有的是钱,不缺这个,自然不要,一发将五十两银子尽皆送与张超使用。张超这厮也不客气,一发都收了,谢了吴英,与郑荣两个人结伴上路了。 说话起来,原来这张超也不是个良善的。先前他在濠州时,与当地的一个泼皮相争,不小心一拳将其打死,张超害怕官府追责,一向逃跑在江湖上。因为今次要去登州,郑荣问他道:“不知大哥今番去登州,有甚么打算?”张超便道:“能有甚打算,兄弟一直是没头的苍蝇,撞到哪里是哪里。” 郑荣便道:“若这样时,我出一笔钱,荐给你一个榨酒的营生,再使人在登州出个店面与你,找几个主顾与你相识,却不是好?”张超喜道:“如此最好!果真能这样安顿下来,小人多谢哥哥提携。” 当下去了登州之后,郑荣果然不哄人,就在城南磐石街上赁了间房屋,使人替张超张罗起来,他自己却去乌湖寨搬取了老母,直接投黑山落草去了。 过了不到两个月,这张超果然买卖兴旺,觅了好几个副手火家,亦只是忙。口里吃得、身上穿的,与以往穷酸时已大不相同。这么一看,已经算是个小财主了。 转眼天气就开始热了,一连忙了许多天,这一日终于能偷出空早早歇歇。夏日天色晚的迟,张超叫人上了门板,趁着凉风,去十里桥边上走一回。 登州靠海,到了夏季虽然也热,到底比别处凉爽些。茶楼里有许多爱唱的,丝竹管弦,叫子拍板的声音,顺着晚风不断传来。众人买些雪泡梅花酒,胡乱听耍。沿路的摊贩在高声喝卖,还有讨价还价的客人,都嘈嚷不断。 这街上甘瓜寒瓜随处可见,查条乌李看着牙酸。甘霜冰酪冷齿难嚼,乳糖真雪入口即化。时有行商卖泥孩儿,树荫下许多唱缠达。问卜打卦谈天口,更有秀才卖酸文。 张超走了一刻时,热气散了,便去临街酒楼上吃酒。当下饮了数杯后,忽然想起来家中的老父、浑家,心中不快。心内思道:“俺一向逃走在外面,没有余钱,过得狼狈。因为羞愧,许多年不曾捎信回家,不知道家中正如何哩。”当下吃完,天已擦黑,张超起身会了钞,来到街上。 四下看时,见那街角上围着许多人,看时,却是一个外乡耍枪棒卖膏药的。这人身材有七尺八寸,紫色面皮,帕首腰刀,缠带麻鞋,穿一领褐衣,在月亮地里正耍枪棒,看得许多人都拍手喝彩。 那汉子将枪棒使了一路,完事之后,把一个膏药盘子托将出来,口内便道:“诸位在上,小人远方来的人,投来贵地,既无继宣打虎的本事,又无霸王举鼎的气力,卖弄本事,只博恩官笑一声。如要膏药时,当下取赎,只需十文,若不用膏药,亦烦恩客赐些银两铜钱赍发,莫俺教空了盘子。” 喝彩归喝彩,当真问他们要钱时,不少人立刻就躲过了。这大汉转了一圈后,盘子里面,仅有少数的几个铜钱。正失望间,忽听得盘子一声响,却是有客人赏了五两。看时,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张超。 原来这张超见他使棒,看了一会,见这棒使得的确好,不由不喝彩。当下使完,听他说话,又是濠州的乡音,如何不喜?因此赍发他银两。 当下说话,原来这人唤作鲁汉。江湖上的人,与他起了一个诨号,叫“乌梢蛇”,也是定远县的人,与张超还是乡里呢。千里之外的,能遇上个同乡不容易,张超遂拉着鲁汉一块儿,同去酒楼上吃几杯。 鲁汉去边上卖蒟酱处寄存了他的膏药枪棒,随张超到前面的一家老店坐定。张超要了几角酒,叫酒保上几个合口的肴馔。 说起话来,原来鲁汉得罪了本乡的一个财主,吃人逼迫,没奈何逃将出来,走到此处。张超问起自家的老小,鲁汉却也依稀知道。大概是张超娘子每日赶早儿去集市卖菜,做些生活,以此养家糊口。说到张超打死的那个泼皮,鲁汉也认得,如今他家人都先后死了,已没了苦主。 两人随即商议道:既如此时,不如将家小一并都接来登州。如今正好儿碰上件事情:因西北征战又遇荒年,官家赵祯下罪己诏,责自德浅而招天谴、殃及百姓。一面叫本处官府免税赈灾,沐浴斋戒,设醮祁禳。一面大赦天下,宽宥一应罪囚。更何况如今已无了苦主,无人出首,官府那头又捞不着好处,自然没工夫特意来查他。 第144章 别多年千里回乡 这时候张超主意已定,遂唤火家看家,自己回乡,搬取老小去了。路上走了大半月,已近家乡。时值天晚,张超翻过一道山梁,只见近处有一个村落。正累饿间,远远见前面树荫下挑出一个草帚儿来,原来却是一个村店。 张超问店家要一眼房,安排已毕,又问小二哥讨个草柴,自己到厨下烧火去了。正点火间,那捆草柴却雨天潮了,一个劲冒烟,点他不着。甫一吹时,叫草灰糊了一脸,呛得咳嗽。张超忿怒,立刻破口大骂道:“你把好柴与别人烧了,故意拿这些潮的给俺,害怕爷爷没有钱?” 小二哥慌忙赔话道:“客官息怒,你放下柴,小人自帮你烧火罢了。”说毕便蹲在张超旁边,替他拉风匣烧火。一会饭熟,张超自己盛来吃了,把碗一扔也懒得洗,小二哥又过来替他刷了碗盘。张超问店家要来滚汤,洗了手脚,当夜无话。 次日张超一早起来,洗涑完毕,收拾了又走。大约行了三十里路,远远见前面一个镇甸。到这里张超已认得了路了,心内便道:“过了这座临关镇,往前再行个三十里地,便就到了。这里有名的张家老店,在前面不远,待俺歇上一刻时,吃他两碗酒再走吧。” 张超许多时不曾回乡,镇甸却也没大变,也仍旧热闹:这镇虽小,却也一百二十行,经纪买卖样样不缺,桩桩不少。 看见了故乡熟悉的景物,张超满心满眼都高兴。此时肚中已有些饥渴,又有银子,远远往桥对过张望时,张家的老店已经能看见,张超不由加快了脚步。 才待过桥呢,却见桥上已围了几个人,正在吵闹。旁边也有些要过桥的,见这个情景,皆转了头,重新改路往别处去了。四下已围了一圈人,站在不远处看热闹。 桥上这些,却是几个关扑汉,为一担酒上,便要厮打。一个便道:“蒋四哥,欠账还钱,你一向都是赌直的,怎地今日没出豁?”中间唤蒋四的是一个矮汉,面色蜡黄,头戴一顶红绢抓角头巾,一身褐色粗布衲袄,回话便道:“这担酒是我的本钱,便要卖了养活老娘,如何便肯把与你!” 那一个道:“我把你这个遭瘟的!你老娘死了有十年,倒拿这话来哄我。赌钱场上无父子,莫说输了一担酒,便输了老婆,也则不得声!”两边看着要打起来,哪里劝得住? 要钱的这边人手多,卖酒的汉子被他们捉住,拳头上去,三五下就已经鼻青脸肿。蒋四心内忍不住道:“干鸟么,爷爷今日恁晦气,又吃孙子们打了!”然而这厮怕别人听见,根本不敢大声说,只有死死抱住了头,靠着桥栏杆蹲下缩了。 张超见了,走过来问那些打人的道:“这鸟大汉欠你们赌钱?”为首的便道:“五贯足钱。”张超去包裹里取了五贯,扔了与他,口内便道:“老爷要过桥,快些散开,这厮们莫误了爷爷吃酒赶路。”今天算他蒋四运气,既然出来个替他还钱的好汉,众人也就不继续追究,骂着去了。 因张超解围,这头蒋四得了性命,挣扎着起来,口内叫道:“今番亏杀哥哥搭救,哥哥在上,受小人一拜!”张超便道:“你这厮忒不长眼,又打不过,急不撤开,反倒累俺五贯钱!” 蒋四慌忙回话道:“今日累哥哥坏钞,何不家去吃一杯。”张超便道:“俺现今急着回家,谁鸟耐烦。你随我到对面吃一杯去。”当下蒋四挑了酒担,拍净泥土,重新把雨笠戴上了,跟在后面。 那对面正是有名的张家老店。望竿上挑着面酒旗,上道:“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面前有限杯”。门前挂着醉仙锦旆,原先的主人老张没了,如今是他儿子小张接管,这厮比他老子还嘴甜,自他接手,买***先前更红火了。见了二人,店家立刻唱一个大喏,然后寒暄着往里让。 张超进楼再看时,这楼里铺设较先前更好了些。上得楼来,酒保安放了盘馔,鱼有马皋,肉有肥羊,再上两角有名的张家老酒。那酒保替两人安排好,便出去了,留下张、蒋两个人说话。 这蒋四虽是个卖酒的,却没什么酒量,老酒一盏便醉。此时他已经吃了半盏,便有些两眼朦胧起来,在酒楼里面睁着对乌眼吹牛,说着还手舞足蹈的,唾沫横飞,大呼小叫。才刚挨打的那副熊样,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 当下说话,免不了说起些近日的新闻。蒋四便问:“不知哥哥是哪里人?”张超便道:“三十里外定远县。”蒋四便道:“那定远县近日出了一桩大好事,哥哥不知?”张超便道:“有甚好事?一发说与我欢喜。” 蒋四欢喜便道:“那城南有一个卫太公,家中大郎中了进士,如今在家大摆筵席,搬弄杂戏,使人做祈福道场。满县哪个不喝彩?哥哥回去,必有几日热闹看。” 张超听了便道:“我道是天下金雨,开仓放米。却拿这话与我听。他中进士不中进士,又不分与我半文,干我屁事!”当下吃了一会酒,各自散了。 张超许多年不曾回家,一路上邻里乡亲见了他,都十分惊讶,个个都大惊小怪的,来寒暄说话。张超也不断招呼众人,叫家中去耍。须臾到了自家的门首,张超走上去拍门叫道:“大嫂开门!”喊了三声,里头有人开了门,看时,正是一个花白胡子年老的公公。这公公衲袄头巾虽是旧的,却也干净,只是连连咳嗽不好。 张超朝公公纳头便拜,口内叫道:“孩儿许多年不曾回家,累阿爹受苦则个!”公公当下呆怔半刻,拿老眼仔细打量一会,认出是自家的儿子来,急忙将张超扶将起来,口内叫道:“我儿!自从你犯了事,躲将出去,这些年不还家来,又不捎信,念的我苦!”子父两个一面说话,急往里让。问浑家时,说是出去赶趁了,一时便回。 当下说起浑家来,阿爹有病,这些年亏杀了她,平日里挑菜去集市货卖。闲时替别人浆洗、缝补,绩麻纺纬做些生活。每日赚他几十文,精打细算,大半都与翁翁买药,余下的小钱量油称盐,买柴买米,就这么捱了这些年。家中但有半星合口的饭食,只是先来敬阿翁。 细说起来,这几年着实不容易:虽有邻舍帮衬着,因张超不在,无人做主,只一个妇道人家做些生活,外人看了不怯气,多少的都过来欺负。阿爹吩咐,张超若以后发迹了,亏待了谁,也千万不能亏待了娘子,不然就丧了良心了。 这时候张超便告诉道:“这些年孩儿不在家,叫阿爹受了许多苦楚!如今好了:前些时我去了登州,遇上了一个大财主,就行了好运,帮我开了一家酒店,已有钱了。这次回来,就是把你们接去登州,咱们天天能吃酒吃肉,以后全都是快活的日子!阿爹,如今咱们都熬到头了!” 张超这次没空着手回来,请裁缝与阿爹做的新衲袄,几剂好药,果子礼品,珍奇货物,一发拿出来叫看。与浑家的是几样首饰钗裙,两匹纻丝。东西,虽然许多都不认得,公公心里也知道说,全都是好的。马上就要到饭时了,公公急忙问对门借些钱来,便要买酒买肉,叫邻舍来帮忙张罗筵席。 张超自己去厨房看时,饭箩里全都是粗糙的饭食,缺油少盐,不见荤腥。坐具将烂,用麻绳胡乱捆缚着使用。瓷碗破损,将钉儿钉了三遍。不消说屋檐漏雨,窗楞透风。 上得楼上,窗旁边一个围子床,床下有一口旧竹箱,墙上挂着衲衣旧裙。靠床有一张旧木桌,是当初成家时置办的。桌子上面一只箩筐,里面多是些针线布头,零碎活计。另有张超的一件旧袄,已补得好了,将火斗熨得平整,叠好放在一边。 张超一个人坐到了床上,从包裹里取出来几个榲桲,摆了桌上。记得那年浑家生病,道张超道:“若是这病好不了了,便想要尝尝这东西到底是个甚么味道。” 床旁几上摆一碗灯,灯旁有一个铜镜,另有几只梳篦荆钗。靠案有一只杌子。这边是一只洗脸木盆,搭条半新手巾。张超见了,心内不由酸涩。自心内思道:“娘子自嫁了俺,哪里过得快活日子?又怕费钞,仍只是五六年的旧家器。以后我也不惹事了,就守着老小,好好过过安稳的日子。” 这个时候,街坊邻舍听张超回来,纷纷挤来家里看。一时间闹闹哄哄的,地上登时立满人。众人夸奖都道:“张太公,如今大郎回家来,料不走了,家里面再不吃人欺负了,你今番终于熬出头,眼见得要过快活日子了。” 那公公笑得合不拢嘴,口里面一个劲告诉人道:“俺们大郎出息了,今番回来,要接我去登州享福哩。”因别人赞,公公一发将药包、衣服都拿出来,让众人看。 第145章 急回乡进门降祸事 因街坊邻里来帮忙做饭,张超将些点心果子散与众人充杂嚼,众邻舍口内夸奖不迭。公公听了越发欢喜,这咳得也轻了,手脚也都灵便了,从一进门就开始笑,到现在嘴巴就没有合上。女人们在帮忙打扫安排,男人不少都坐在厅上,张超陪伴着与众位说话。 转眼间菜蔬酒肉已买回来,几个嫂子在灶上忙着,小孩子在旁边要糖吃。说起张超的娘子来,众人都夸说,是个能干、孝顺的媳妇,若不是她起早贪黑的,翁翁哪里能有钱吃药?便饿也早就饿杀了! 这个时候,太公见娘子急不回来,央一个邻舍一个十六七岁唤作李九的小猴子,跑去南门叫一叫,就说她丈夫回来了,街坊邻居都等着吃饭,叫赶紧回家, 这李九是先前卖猪油李升的遗腹子,靠寡母平日与人浆洗、缝补,赚些生活,邻舍帮着,养得他大。只要听说谁家有事,这小猴子飞跑着去帮,是个招人喜欢的。 因公公一叫,李九应声便去了,奔到南门,在集市上团团找了一遍,却是没有。又问了几个买菜的婶子,众人都说没看见,这就怪了。 正纳闷间,却见卫太公门首团团站了许多人,不知道都在围看什么。李九怀疑,想挤进去看个究竟时,怎奈人数实在太多,他人又矮,费劲了力气,却连眼珠子都挤不进去,只好在人群外面乱转。 只听里面一个人道:“这家忒的恶毒!赖钱便罢,怎地打人!”又一个道:“天杀的老撮鸟,他又不少这个钱,伤天害理!”正在说间,忽一声喝道:“蠢驴们都且散开,不去的打。”闲人们听了这个话儿,一哄便散了。 到这个时候,这李九终于能看清了才刚众人围看的东西。原来中间的空地上,正躺着个人。那人身上穿的衣服,李九看着有些眼熟,凑近了看时,却不是张超浑家怎地? 原来这卫太公家正住南城。上月他家买办在张超浑家处赊了十担菜蔬。这倒不打紧,卫太公家,本来就是买菜的常客,更何况已经记账了。 今天过来要账了,谁成想他家买办换人,没有人肯管这事儿了。现任的买办,叫她只问前任要。千难万难寻到了,那前任只说如今不管事,叫她问现任买办要去。哭告两次,府里焦躁,当下冲出来十几个人,将张超的浑家打了一顿,撵出门来。 张超的娘子虽然能干,量一妇道人家哪里经住这番拳脚,当下流血。李九慌忙去地上扶时,哪里扶得动!急去摸时,已没了气息。 李九急忙去大街上请来几个过路的人,众人帮着,将尸首搬到了街旁边卖糟姜的王公摊前。李九与他几个钱,口内求道:“公公可怜见则个!烦劳公公帮忙与俺看着,待俺家去叫人来。”王公便道:“小哥但去不妨。” 张太公家里,众人正在欢喜说话,等张超的娘子回家来吃饭,忽听见李九大叫道:“张大哥,了不得,你家娘子出了事,快些去看!”遂将前后首尾,都说了一遍。众人闻听大惊,一道烟跟随李九去看。众人奔到南城路口,那王公摊前哪还有影?只剩地下一滩血迹。 问时,却是卫太公家里来了些人,先一步把尸首抢走了。王公年老眼花的,走路尚且颤颤巍巍,哪里劝得住人家。 张超哪里忍得住气?当下寻来一把尖刀,往卫太公大宅处便来。众门倌见张超来的凶猛,火急要关门。张超哪里容他们关?走得慢的捉了一个,一拳打翻上前来捉了。众门倌趁着这个机会,慌忙逃进门里去,急把门掩了,用门栓死死地栓上了,巴着门缝儿往外面瞧。 被捉的那厮忒晦气,因为挨了张超的几拳,在外面杀猪也似的惨叫,这动静愈发让里面的不敢开门。眼看同伴们都逃走了,也无人相帮,被打的连声向张超讨饶。 张超揪住他骂道:“你这厮,把我家娘子哪去了?动手的是谁?再不说,老爷一刀结果了你。”那厮和血吐出了两颗牙来,哭告便道:“爷爷饶恕!量小人只是一个守门的,哪里知道许多事。” 张超骂他便道:“瓶儿、罐儿,大小也都有两个耳朵。闹出这么大动静来,你却装做泥塑的!不打如何肯说!”那人口内央告道:“小的唤作‘饭后忘’,每日只记得吃饭,哪里装得了许多事,爷爷还是问别人吧!” 不说张超在外面拷问。卫太公家里的众门丁,正巴着门缝往瞧,立着耳听他们讲甚么。正商量间,忽听有一声问他们道:“大天白日,这早晚掩了门是怎地?”众人看时,却是本家孔主管。 众人遂告诉孔主管道:“了不得,那婆娘老公寻来了!正堵着门要杀人哩!”孔主管听了骂一声道:“糊突鸟!村歪货!他既堵了门要杀人,叫人从后门走一趟,把县里林班头叫过来,把外面那野猫拿了去,强似在这里耗子躲猫!”当下孔主管一席话,提醒了众人,立刻有人从后门去了。 这个时候,外面那门倌当不过拳头,当下说了,叫张超去城外河里面看一看。张超得了这个信,叫这厮引着,叫上众位街坊一块儿,慌忙去了。张超去了不多久,那边厢林班头领着一帮公人,也到了卫太公家门首,众人立刻迎上来。 一到了林班头就大声问:“才跟老王他们坐下,一局还没有见输赢,就催着我来,闹事那个的在哪呢?”众人一叠声告诉道:“可把班头给盼来了,你们不知,才刚那场面很是凶险,差点就出了人命了!”还有人上前讨好道:“想是知道林班头来,人已经走了。刚刚去了不大的工夫儿。” 既然人已经不在了,卫太公这边事就算了了。林班头惦记着他的赌局,着急要走。孔主管立刻拦住他道:“俺们耽误了班头赢钱,实在是不妥,小人这里有十两银子,若不嫌弃,班头与兄弟们拿去喝茶。这一路众人走得热了,家里面正好儿置办筵席,不妨都进来吃一杯。” 一听见吃酒,林班头也就不着急走了,嘴里面也就跟着道:“许多日不曾看见太公,老人家好?你还别说,连赌了几天,那些脸我看见了就有些厌烦,正愁没有人叙话呢! 要我说咱们县出了一个进士,就是卫太公教导的好!凡事跟他多学学,保准没错!”林班头一面絮絮叨叨,一面引众公人进门来坐了。 张超这边,在河边上搜寻了老半天,人没找着,捞上来一只青布鞋。众相邻亦帮着找了一两个时辰,暂时仍没有什么收获。 相邻里面,有一些喜欢凑热闹、凡事爱打听来龙去脉的,你一句我一句的,将听来的事情就拿来告诉:因为卫太公家这几日热闹,还有戏看,周围去看的人不少。 好几个亲眼看见张超的娘子,穿着一件淡色的裙子,用扁担担了两筐的菜蔬,从后门进了卫太公家。因是经常出入的人,门首司阍的并没有拦她。 有人去后院如厕的时候,亲见了张超的娘子,还有太公家新聘的刘买办,在争执什么。这时候娘子身旁的两个菜筐,已经空了,扁担在旁边靠墙倚着。有人曾留心过他们说话,一个说道:“你行行好,实在是家里没钱使了,欠得太多,各处的药坊、米店都不肯赊了,主管多少结一结,俺们老小也应应急。” 另一个道:“哪个欠的,你找哪个,我再不管这些闲事。”本来因为他们争执,这人正想去劝解几句,怎奈这时候正有出好戏,着急回去,寻思着他们闹不大,也就没管。 就在众人看戏的时候,听见后院吵嚷的声音。邻舍急忙奔过去看时,却见张超娘子散了头发,哭喊着什么,已经与刘主管撕扯起来,似乎在争夺他手里什么东西。那头刘主管推搡她,手里的似乎是什么字纸,当场撕个粉碎扔了。众人看见的有劝的,有骂的,还有交头接耳议论的。 大喜的日子,家里出了这么个热闹,卫太公脸上似乎挂不住,气得面皮都紫胀了,骂众人道:“什么阿猫、阿狗的,也敢到我门上来厮打搅闹!不打如何肯服!”因为有笑着看热闹,大声吆喝吵闹的,更加惹起太公的火来,索性大声吩咐道:“往死里打!出了人命,我去使钱打官司!” 听见这话,他家众仆都围上来,十几个拳打脚踢的,张超娘子把个挑菜的扁担拿在手里,一通乱赶。后来因为有人来撵,将看的人重新都赶回前院,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因众人七嘴八舌这一通说,大致将事情,已经弄得清楚了,此时又过了一个时辰。这时候天色已经晚了,这才将尸首拖上来。眼见得:对面不见,黄泉相隔。本想接去登州快活,谁想未及见面,刹那间阴阳两相隔!众人见了替她不平,都怒气冲天。 张超悲怒无地,携了尸身,一发要去卫太公家寻仇。众人一块儿打着火把,一里地都被照的明亮。正在行间,忽前面一队火把,前来看视。众人看时,此不是别人,正是本县林班头。 林班头见了这势,口内喝道:“哪里来的村汉!这厮们半夜出门,非奸即盗。兄弟们一发给我绑了,回衙说话。”众人当下便求告道:“班头来的正好!俺们正有冤要诉!咱们一发衙门里说去!”众人当下寻了笔纸,请识字的相邻写了状,林班头引着,众人熙熙攘攘,做一堆望县衙去了。 第146章 定远县当堂问案 当夜升堂,等知县相公从被窝里面爬将出来,早已有两班衙役在堂上立定。往下面看时,下面已跪了四个人。当中跪着一个汉子,一个买办。左边跪着一个门丁,右边跪着一个猴子。 这几个不是别人,当中的正是张超、卫太公家的刘买办,左右两边的,便是卫太公家门丁和李九。知县相公口内问道:“这厮们有何急案要告?呈上状来。”张超呈了状,将前因后果都写在上面。 相公看得明白了,先叫仵作上前去验尸。那个老儿乜斜着眼,细看了一会,当堂向众人宣布道:“回禀相公,这个妇人是溺水而亡,窒息死的。身亡的原因,不是被人殴打所致。”听到这话,外面围着看热闹的那些,不敢相信,都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知县也问:“那按你说,这个妇人身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仵作便道:“过来之前,小人已亲自去了河边。这妇人打捞上来的河边,有不少凸出河岸的山石。所有的伤痕,都是落水的时候挣扎、摩擦,所导致的。”一面又填了尸格上来。 这仵作睁着眼睛说瞎话,张超见此哪里服气?立刻便说出白日的事情:张超娘子因去要债,卫太公家买办不认,争执起来被他们打死。现放着那么多人都看见了,都可以作证。 既然张超这么说,刘买办那头,都也不是吃素的,另有一番话要说。那头则道:欠了张超娘子的菜钱?这是不可能的事。卫太公家吃用的菜蔬,都是到了日子,大店铺专门送来的。 小门小户的东西,又说不上好,都是一星半点的,又不能定时、定量给送,能有什么值得要的呢?现有许多人都可以作证,卫太公家厨房所用的菜蔬,都有账可查,从不要不明不白进来的东西,谁知道干净不干净! 除此之外,刘买办还有一个说法:张超的娘子,一向在街上风评不好,他的丈夫打死人躲了,已经好几年不在家乡露头了,这事儿许多人都知道。之所以张娘子不改嫁,听说是翁媳两个人住在一起,很有一些“偷锡”的传闻。 而且根据可靠的消息,那媳妇是个有名的泼妇,为一件小事,动辄便打人、骂人的。这事儿好几个都可以作证:就在半个月之前,因为菜价的事情上,平素老实的姜大嫂,被她拿竹杠敲破了头。三公公看不过劝慰了几句,被她上去唾了一脸。 顾大嫂背后说她句闲话,她能跑到人家门上,一连骂上两三个时辰,都不用停下来喘一口气。就她这模样,街坊邻居们也不敢招惹,没有一个说她好的。这媳妇因自己过得不如意,很有些眼病,见不得别人家过得好。 正赶上卫太公家里面办喜事,特意请人搬弄杂戏,请人去看。张超的娘子去看戏时,因为没占上好位置,坐在那里嘴没有闲着,一直都骂骂咧咧的。因为刘买办看不下去,劝了几句,她就抄起来卖菜的扁担,把好几个人都打伤了。 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卫太公实在看不下去,骂了几句,让人将她赶出门去。大庭广众的,张超的娘子没占了便宜,接着还被人赶出门,伤了面子,气愤不过。不知道怎么想不开,便去跳河淹死了。 邻居不少人都能作证,是她自己跳了河,实在不干别人的事。张超曾经打死过人,平素在街上就一个泼皮,如今他突然回家了,连夜上告,没别的原因。就是因听说老婆在跳河之前,跟卫太公家有过节,故意上门来以尸讹诈。 张超只是一个粗人,听对家编出这一套话来,立刻就急了。怎奈这厮口舌又笨,明白自己被别人给坑了,怎奈这厮却讲不出理来,公堂之上,知晓得张口朝对家乱骂。除了问候卫太公全家的祖宗、恐吓要杀了他们全家,有用的张超也不会说,也说不明白,哪里争执过了人家! 那一头刘买办口舌是巧的,除他以外,还有卫家雇来的几个刀笔讼师,一个个全都是牙尖嘴利,惯会捏影抟沙这种事的。这些人和刘买办一唱一和的,一同向张超发难起来,张超哪里辩得过!眼看着张超就落了下风。 本来因张超娘子死了,许多在外面看热闹的,同情他家,都骂卫太公不是个东西。及至听说了张超打死过人,这厮本来就是个泼皮,他的娘子,也一样不是一个好东西,“以尸讹诈”很有可能!更何况卫太公是本地有名的乡绅,他的儿子又刚中了进士,这些有头有脸的人,能说假话?必然是张超不好了。 再加上今日这一场辩,张超经常答不上来,只顾乱骂。公堂之上,当着知县相公的面儿,他就敢公然威胁人,可知不是个好东西!反倒是卫太公那一边,侃侃而谈,说的十分有道理,听着听着,不少人又觉得卫太公占理,立刻他们便调转了方向,转过头去骂张超去了。 形势一下子逆转了,相公在堂上也看见了,立刻便骂张超道:“你这厮,明明是自家气性大,跳水死了,现有仵作的尸格在这里,跟着的还有这么多证人,偏要赖到别人家,却不是故意要以尸讹诈!” 下面张超分辩道:“现有邻舍李九,并他家家人门丁一人,都可以作证。我娘子是被人打死的!”左边那厮司阍的嘴脸,慌忙便道:“回相公话,小的吃这厮殴打逼迫,牙齿都被他打掉了两颗,是被他强逼着拉过来的。如今在公堂上实话实说,张超的娘子是跳河死的,俺可以作证!” 问李九时,那边李九已得了卫太公家银两,又吃他逼迫,亦不敢说。似此如何告得下?相公当堂下令,叫将张超棚扒起来,杖责二十。张太公害怕儿子挨打,急忙告饶。众公人已经得了卫太公银子,谁去管他?一发如虎似狼扑将上来,把张超摁住了横拖倒拽,下手便打。一时打完,撵逐出去。 这头张超和太公两个一块儿,领了娘子的尸首,觅了一辆车子推了,当下回家。街坊邻居见他回来,皆远远的躲了。今夜公堂上面的情形,众人在下面已看见了,都知道了卫太公他家的手段,不是寻常人能惹得起的。 更何况上堂之前,卫家的人已吩咐过,倘若衙门里来人问时,所有人都不能顺便说,必须按他们教的回复。卫太公家里有钱有势,谁敢跟他们做对呢!两边一比,还是卫太公更可怕。 既然人已经得罪了,众人索性不与张超继续来往。有几个为了不亏心,私底下便说,报应这事儿还是有的。俗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当初张超杀了人,没能偿命,阎王那头却记了账,应有的报应,便落在他家娘子的头上。 这头爷俩儿进了门儿,见房屋桌椅都被人毁损了,纻丝衣服扯得稀烂,扔在地上。张超把浑家的尸首搬进来,使篦子将乱发与她梳了,又将水与她洗了面。娘子素日干净,哪里这般污秽过。 娘子身上的衣服,染上了污泥,张超便去打开箱子,从里面摸出来一件月白裙子,这正是张超昔日与浑家买的,她素日舍不得穿,只无人时拿出看看。如今叫她穿了上路,也好留个念想。当下与她穿戴好了,先停了灵床。张超心道:“老天有甚公道!娘子昔日在世时,素日良善,连只蚂蚁不肯踩,偏无好报!” 那公公坐在楼下一言不发,只是流泪。此时见张超拿了尖刀,便要出门。老儿见了,死命抱住。正在劝间,忽听见有人来敲门。开门看时,却是李九。这李九进得门来,向灵床插烛也似得拜了四拜。 此时李九见了张超,拿了十两银子出来,放了桌上,躬身喏道:“张大哥,才刚在堂上俺不作证,实在是因为吃他逼迫,又有家中的老娘,怎敢争竞。他又与俺这个银子,若不取时,叫他生疑。大哥生气,打俺一顿,俺也不吭。便杀了俺,也不眨眼。”言毕便叫动手。 见此张超便叫他道:“小九哥且先坐下,料你晚饭也没吃,咱们就一块儿吃一杯。”李九不敢不听,自去下首坐了,又从旋子里倒了两碗酒,叫太公一道吃一杯。 张太公因为儿媳突然死了,儿子如今又挨了打,吃上了官司,连自己也多了个“偷锡”的罪名,心下苦恼。天地良心,这是实在没有的事!他家本来就遭人欺负,这可倒好,一旦这传闻流传开,岂不更成了街上的笑话! 可恨那班天杀的人,无凭无据的,怎么就传出这么个话儿来!这个老脸没处搁,不如就死了。本来就病病歪歪的,风吹就倒的一个老汉,自觉得没用,心里面十分愤恨委屈。 眼看着张超去厨下了,这头李九喊叫张太公,见他没有应,感觉不对。李九急忙走过来看时,见张太公呼吸已经急促起来,正在大口大口得喘不上气来。一见不好,慌得李九急叫起来。 本来张超正收拾东西,打算三个人吃饱了再说。因听见李九声音不对,张超急忙弃了舀水,三步并两步奔过来时,却见老汉倒在地上,已经没有气息了。 第147章 卫太公大庆中秋夜 却说孔主管打点已毕,安排了人马,诸事都已经交代下去,专等着知县相公问案。见知县相公当堂审毕,给张超娘子的案子,最后定了个“跳河自尽”,遂放下心来。孔主管为防再出意外,又使人盯着张超的消息,众邻舍主管亦吩咐了,都不许与他家继续往来。 过了几日,盯张超家动静的人回来报说:“张超的老父刚刚死了,张超已经将父、妻两个人尸首焚化,近日这厮没出门,在家中置办棺材丧事。”孔主管得了信息,将事情一一来回复太公。 卫太公听了不满意道:“这个不好。他既然敢到衙门去告状,留着也终究是个祸害。何不跟知县相公说一声,一发把他也结果了,也免了后患。”主管便道:“没理没由的,知县相公害怕上面的查问,哪里肯做。”太公骂道:“老贼虫,这厮平日在我家,白花花的银子没少拿了,临事全没些用!” 这头孔主管琢磨了道:“相公这话,亦有门道:他告诉说,这张超先前在本县打死个泼皮,只是那泼皮的家小如今都没了,因此无人来出首,莫不是暗示咱们什么?” 太公立刻明白了道:“去乡下把你爹给叫来,扮作那厮的老爹,明日与他打官司。我今次必要治他个发配充军!”孔主管便道:“回太公,小人爹去年就已经风瘫在床,实在去不得。”太公便道:“不容易使你一会,就这般推三阻四的。既然你爹去不得,叫你老婆扮作那个泼皮的浑家,明日写状去告他。” 两个正在商议间,忽有人报:“大郎已经定下来,擢为大理评事,知酸枣县。”太公闻听这话儿大喜,竟然顾不得张超了,这些琐事先放一放,等过后再说。 俗话说十年寒窗苦读书,为的便是这一天。既然大事都定下来了,心里面便妥了,家里面免不了要张罗宴请。亲朋好友、乡邻故旧,免不了都要叫一叫。若不办时,一好似衣锦夜行一般,哪个晓得。 说不得家中便忙活起来,烧香祭祖、请戏打赏,大张旗鼓得卖弄,也好叫别人看了眼热。因他家摆筵,知县相公、本处大小的吏员、乡绅富豪,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不落,这几日先后都到场了。流水也似的筵席,一连摆了十数日。 这日正值中秋,卫太公家宾客宴请已毕,当夜只是中秋的家宴。几桌酒席,座上的尽是家人子侄,两个小郎亦回来了,陪伴着卫太公一块儿过节。 家人安排的好牙枣、鸡头、新橙、葡萄、石榴、新橘、肥蟹、锦鲤,还有时新的蔬果盘馔,杀一口猪,宰四、五腔羊,几十个鹅鸭,在亭中赏月。院子里的桂花已盛开了一片,四下里桂香袭人。 夜凉如水,万里晴空,悠悠丝竹月皎洁。亭子上主人欢声笑语,高谈阔论,无非谈论些大好的前程。丫鬟仆从来回奔忙,在递茶送水、搬运盘馔。到三更天时,席上的大半熬不得困,已回去睡了,亭子里面,只剩下院君、太公和两个小郎。几个使女打着哈欠,仍旧支撑着在一旁伏侍。 骨肉不容易聚在一起,太公有许多话要当面嘱咐,在外人跟前又不好说。眼看时间已不早了,卫太公这边仍絮叨没完。院君催了好几遍要歇,太公有话没说完,不耐烦理她。 孔主管这边,将一些家事安排完,穿过院门,回到下处。才待歇时,只听见后面“咕咚”一声,好像是重物倒地的声音。急去看时,却是个家人杀倒在这里,地面上拖着长长一条的血迹。孔主管正在惊慌间,冷不防被一柄尖刀抵在了脖上。 此时四下都静的出奇,孔主管屏声静气着,哪里敢转脸去看是谁,吓得话都不会说了。那人见此笑一声道:“量你也有今日!你这厮认得我么!”孔主管一听见这个声音,登时腿软。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张超。孔主管急忙讨饶道:“好汉饶命则个!” 张超便道:“当初害我的那些主意,不是你帮忙出的么?”孔主管道:“主人差遣,不敢不从。”张超便道:“休说闲话,那个老贼现在哪里?”孔主管便道:“正在后山亭子上吃酒。”张超听了这个话,一刀把个孔主管给抹了脖子,把他的尸首拖到门后,直接往后山亭中赶来。 这个时候,卫太公一家才刚刚散了,两个小郎先下山来,叫张超揪过前头的一个,一刀捅了。另一个看见杀人了惊慌,忘了要喊,拽开腿才走了两三步,也被张超赶上来杀了,尸首倒在台阶边上。 张超趁势拿了刀,沿着石阶走上亭来。亭子上老两口儿走得慢,一个丫鬟走在前面,打着灯笼,另两个丫鬟扶着院君,却好叫张超迎面接住,把三个丫鬟并院君一块儿,全都杀了。 后面卫太公听见了叫喊,知道不好,急忙从山上往下跳时,却跌断了腿。睁着两只眼看张超过来,欲待逃时,身体却挣扎不起来。这情景张超见了大笑,就中割了卫太公首级。 眼见周围都杀干净了,张超从席上找来一碗酒吃了,将一应金银酒器都卷将起来,就点了火。等到众相邻看见火光,急赶来救时,卫太公老小已杀得尽了。 天明知县赶过来看时,眼见得贼人是从见后面院墙上跳进来,树下杀了家仆两名,角门处杀了主管一人;山下杀了小郎两人,台阶上杀了丫鬟并院君五口,山脚下杀了太公一个,割了头颅。正是个十一条人命大案。众差人四下搜寻时,在张超家小的坟头上,找到了卫太公那厮的头颅。 这件事情闹大了,不但卫太公被灭门一案被查,连张超娘子被杀一案,也都一块倒腾出来,上面已开始追究起来,连孔知县受贿这件事儿,一并也都牵连在里面。行文即刻便发去各处,叫沿途州府尽速拿了凶身,限期破案。说不得各处州县遍贴海捕文书,沿路捉拿正犯张超。 当下张超杀了人,得李九助着,从濠州定远县逃身出来,这日已至齐州历城。张超翻过了几座连绵的大山,往前又走了十余里,远远望见大山脚下有一个镇甸。这里端的好景致:山高林密,内中多有虎豹,泉多水深,潭下藏龙卧蛟。古树森森,树荫下灵芝仙草,晨雾浓浓,天地间茫茫一片。 这时候天色已经微明,小路上出来一个人,挑了担儿,在前面赶路。模糊里张超仔细看时,挑担的这人竟是个熟人,此不是别人,正是蒋四。这蒋四挑了一担浑酒,趁早要赶往前村去卖,走着走着,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调头看了好几回,却不见人,蒋四心道:“左右只有这一担浑酒,又没有余钱,怕他怎地!”走到前面的柿林时,只听见有人在低声唤他。蒋四转过脸看时,谁知道出来的那人却是张超。 看见是他,蒋四急忙卸了担儿,称喏向前。话说起来,原来这蒋四犯了老毛病,又赌输了,吃人逼迫他还钱,不得已只能携家带口,躲到这里。 原来这镇唤作终军镇,是汉朝英雄终军的故里。当下问起来海捕文书,张超将事情都讲了一遍。蒋四听完了便道:“怪道朝廷赏三千贯缉捕哥哥,原来如此。前面村里,有一个院落,是村上借与我的储酒的院落,就在村头,是个孤院,轻易没有人过来。哥哥不如在那里避一避,待好时再走。” 在张超看来,一路上缉捕他的也确实太多,是需要个地方暂时避避,等到风头过去了再说,因此也同意了蒋四的主意,跟随蒋四就一道去了。 蒋四腾出间空屋来,卸个门板充做床,下面支着四块青砖。这两个贪图省事的人,不嫌晦气,捡个魂瓶充酒罐,搬个香炉做碗碟,先倒半桶浑酒来解渴。 转眼这天就到了晌午,蒋四把张超安排毕,自去村中买些炊饼、粉羹、炖鸡、牛肉、辣米油炒白菘、胡麻油煎豆腐,用个罐儿提回来,折一段树枝充做箸,两个吃了。蒋四陆续又取了铺盖,治些碗碟,锅子,收拾停当,当下住了三五日。因见蒋四伏侍得勤谨,张超也将金银器皿拿出来,叫蒋四拿去熔了使用。 当下商议,蒋四问道:“不知道哥哥可有甚么打算?”张超便道:“急急忙忙走到这,有甚么打算!正不知道要如何哩!”蒋四便道:“哥哥若没有主意时,我倒知道一个去处。只怕哥哥不肯去。”张超便道:“既有去处,如何不肯?你且说来与我听。” 蒋四便道:“此去往南四百里,便是济州,济州城内有一个大寺,唤作铁塔寺,五百年香火去处,庙中僧人有好几百。寺中的知客僧正是我的相识。哥哥若是合意时,我荐你去。” 张超便道:“原来却是做和尚。也罢,如今已到了这步田地样,除了出家也无甚他法,权且去做个和尚。”蒋四却道:“只是近日稽查甚严,待缓一缓了去。兄弟在这里有一个相识,唤作雷宝,平日里杀牛放赌,甚么不做!如今他合着几个落草的,在山中居住。过几日他去南面赶些私盐,不如拿出来几个钱,一发央他带一程路。” 第148章 历城县张超遇险 因近日来蒋四总不着家,难能跟老婆打个照面,蒋四老婆见了奇怪,于是问道:“大哥,你去村里面卖酒,又没卖多,怎么这几日却难照面?”蒋四回道:“这两日我结交了几个新朋友,带携我发财。妇道人家管东管西的,别乱打听。” 那妇人听了愈觉得不对,狐疑便道:“这鸟厮莫不是在外头搭了什么粉头唱的,却把这话说与我。莫要让我查出来,叫你好看!” 浑家因为不放心,当日又问了三五回,蒋四哪里肯照实说,只拿些话儿葫芦提瞒过。蒋四是个什么人,浑家早已经摸清了。他撒个谎儿,让人一眼就能看穿,愈发紧跟着后面盘问。 蒋四被缠得不耐烦,只好张超一事的前后首尾,掐枝去叶,简单讲了。蒋四浑家听了这话,心内惊慌。口内叫道:“好个饢糠的夯货!直这般大胆!这个张超杀了人,如今官府缉捕甚严,你却敢放他在家里!万一查到这里来,却不带累!” 蒋四便道:“你且低声!先不要吵。过几日人家自然就走了,谁还久住?怎生便吃他带累了!”浑家便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世上没不透风的墙。他逃得出来,日后升官发财,封妻荫子,须不记得你是谁。在这里但出半星差错,老娘却随你陪葬!” 说着浑家又翻起来旧账,骂张超道:“这死鬼成日只是输,与你东奔西走躲债便罢,倒累老娘担性命!你如今速去报官,若不去时,老娘自去,连你也说在里头,得了赏钱,自去改嫁快活!” 蒋四初时不肯。怎奈吃他浑家赖定,三五回吵嚷起来,这个媳妇嗓门大,舌头又长,一不小心传出去,蒋四的脑袋弄不好真掉了! 因心中害怕,蒋四不得已也就去了。走到半路,心内思道:“干鸟么!我要是听了老婆的话,把他告官,江湖上传将去来,却不成了别人的笑话!”想到这时,蒋四遂悄悄摸到张超的下处,将事情一五一十,讲明白了。 蒋四说道:“若是仍旧留哥哥在此,诚恐有个山高水低。”张超遂道:“兄弟,我今夜本来打算走的,怎奈要与你道别,所以相等。”蒋四便道:“哥哥莫急,我才刚找到了雷宝那里,已经跟他们商量好了:等到入夜,有人带你去他那边等着。在他家里躲上两日,到时候一块儿去济州” 当下两个人商量好了,先将晚饭搬过来吃。蒋四量浅,又有事干,吃不得酒,张超独自饮了两碗,接着就散了。 蒋四浑家在家,急等蒋四不回来,口内便道:“这蠢汉急不回来,又弄甚鬼?待我前去张一张。”才下了楼,出了门来,却见蒋四来家了。这妇人问自家老公道:“你才刚出去,办事了不曾?” 因见蒋四并不言语,浑家知道他不顶用,立刻叉着手大骂道:“我把你这个狗走你跟,狗停你摇的饢糠夯货!你再能做得了甚么事!”蒋四老婆的声音大,她吵嚷起来,方圆三四里都能听见。街上走的小孩子们见了这情景,跳将起来,一叠声拍手学着叫道:“馕糠的夯货!夯货!馕糠的夯货!” 凭空叫小孩子笑话了,蒋四大怒,赶将入去,口内骂道:“贼入娘的小猢狲,你们省的甚么鸟!”蒋四嘴里面一面骂,一面上去捉住了一个,在他头上凿两个爆栗,那些厮们怕打,一哄都走了。 蒋四瞅瞅四下无人,过来与浑家低声道:“冯都头今夜不在这里,我才刚去前村看了看,谁料张超已逃走了,一地里找了许多遍,只没寻处,必是那厮躲进山了。山里面多有大虫强人,谁敢去找?人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想是命中注定,咱家也没有那个财运。”蒋四说完,又乱扯了几句,便匆忙走了。 浑家心道:“可惜了我的一包药。本想与蒋四得了赏钱,到别处过去,谁想竟被他走脱。”原来她怕官差捉张超不住,早已将蒙汗药下了酒里,也免得张超逃得出来,回来寻仇。既然人已经逃走了,也只好作罢。 眼瞅不见,蒋四的那贼虫人又溜了,也省了浑家做晚饭。浑家心道:“如今趁天色尚没有黑,且去镇口李家裁缝铺里看一看,不知那件胭脂色的纻丝襦袄做好了没有。”想到这时,蒋四老婆又回去换了一件衣裳,走出来将门锁上了,往镇口行去。 此时才转过两三条街,早听见对面鸳鸯楼上鼓乐声声。往上看时,那上面轩窗碧栏,翠帘挑起,一班人正在取乐玩耍。当中那人戴四方头巾,穿一领纻丝鹦哥绿袍,腰系文武双股鸭绿丝绦,浓眉大眼,鼻直口阔,衣衫半敞,露着一身靛青花绣,却不是冯都头是谁?正是本处冯都头。 冯都头和一个年轻的后生,引着好几个土兵,正在鸳鸯楼上吃酒。蒋四浑家望见了,口内骂道:“不是说冯都头走了么?掀炉倒灶横死的贼,果然弄鬼!”蒋四浑家告诉酒保,说有急事要禀告都头,着他引着,往楼上来了。 这个冯都头唤作冯春,刚从西边调过来,在此与众人讲些边上战事,正讲的酣:“先前三川口大败后,骂的多了,上头说要博采众长,开不讳之门,让别人顺便提意见。众人便想起王德用来,都建议用他。那王太尉三代将门之后,从小儿打仗没败过,不比别人仗打得好?众人打定这个主意,一窝蜂地去上头举荐,军中各路都传遍了。 王太尉知道了众人的举荐,也发话说:‘国家有难,虽则如今已年届六旬,若朝廷要用,必当死报!’这不是好?管事的不知耳聋还是眼瞎,亦或是眼瞎且兼着耳聋,就是不听,用狗屁文官做什么知州,他们一上去,提拔的又都是一群白面文官的相公,有什么用?只会把出些张良、陈平的模样来,在那里不懂装懂地乱指挥。 底下人劝时,他口里便道:‘你们这班愚夫蠢汉,哪里省得我的妙计。待到终于出了事儿,他将龟脖子往里面一缩,全都是别人无能带累的,只他一个是无辜。你说那班孙子们,连个鬼都没过,偏要拿大装钟馗,却是不找死。这几年没能赢回来,惹得爷爷一肚皮鸟气没发处。” 因为冯都头的话,众人也跟着他一道儿,骂起上面的文臣来。总说那泄气的没意思,冯都头便讲起一个笑话来:“当年檀渊之战的时候,宰相寇准出主意说,让先帝真宗御驾亲征。皇帝出马,那帮文臣也跟着,就一块儿去了。” 因这个话儿,有人立刻便猜测道:“那些大官看见了打仗,必定吓怕了!”冯都头没接这个话儿,仍旧继续讲述道:“众人走到了黄河的边上,先帝的车驾就不肯走了。寇相一看这样不行:两家都开始动手了,停在这里算什么?他就催促先帝过河。正在形势紧张的时候,那些紧跟着皇帝的大官,没有一个吱声的。” 听到这时,有一个听书多了的人,已经想到了下面的情节,立刻他就插嘴道:“莫不是出来了一个厉害的军师,已经想到了什么法子:不用过河,借用赵官家做诱饵,把那些蕃人骗过来,然后把他们一举歼灭!” 这话儿根本就猜错了,冯都头立刻反驳道:“你知道个屁!那些文官一寻思:一旦皇帝过河了,他们能躲在后面么?所以那厮们才不敢吱声!” 听见这话儿,猜错的那厮吐一下舌头,然后听都头继续道:“这个时候,高琼又出来催促过河。那些大官立刻就闹了:寇准是宰相,文臣们不敢太得罪了他,高琼是武将,哪个怕他?! 这时候有一个大官出来,开口便骂高琼道:‘皇帝过河不过河,俺们这边自有安排,你急个屁,催你爹呢!还有没有点礼数了!’”众人一听见这个话儿,立刻不满意了道:“这班小婢养的货,他们怕死还有脸了?怎么高琼不骂回去!” 冯都头继续讲述道:“高琼也没有给他好脸儿,立刻就道:‘哔哔个屁!你们文章写得好,做个大官,一个个能说会道的。现在好了,如今国家危难的时候,我这个位置你来做,赶紧出来做诗一首,把那些蕃骑给我说退!’”这时候众人便大笑起来,然后又开始接着议论。 那边厢酒保引着蒋四的浑家,两个人一块儿上了楼来。好不容易等冯都头停下了,蒋四浑家来道个万福,将张超在终军镇这件事儿,就说出来了。众人听毕,都吃了一惊,急要去拿人。 冯都头带着三十个土兵,连那个后生也一块儿跟着,都带上了兵器,往村头便来。众人将院子先围起来,把前、后两个门都堵住了,这个院子跟别人家墙院又不挨着,是个孤院,拿人更容易。安排已毕,冯都头这边一声令下,带着人马便冲入院内。 谁知道院里面静悄悄的,张超这厮,并没像预料那样的冲上来,众人免不了有些纳闷。冯都头打头往里面进,好几个执械跟在左右,围成个半圈,随时预备突然的攻袭。然而众人白担心了半日,并不见角落里突然有人冲过来。 第149章 寻不遇村店相斗 等众人终于走到了屋前,悄悄推开门往房内看时,里面正躺着一个大汉,直挺挺躺在床上打酣。众人立刻冲上去,一发把这厮给攒蹄捆了,将水泼来。 因为今夜有大事要干,晚饭张超酒吃得不多,这么多人一闹哄,登时就醒了。见吃人捆着,知道是不小心吃了暗算,张超立刻挣扎着要骂。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叫一声道:“兀的不是我哥哥!”张超听了,急忙往人群里寻找时,果然见着了一个熟人。此却不是别人,正是吴英。 看见了是他,张超急忙求救道:“兄弟救我则个!”冯都头在一旁听见了这话,问吴英道:“这却怎么说?”吴英便道:“哥哥想是弄错了,这个是我的大表哥,我姑娘家的哥哥,唤作李达,不知怎么被认错了!” 说完又问张超道:“哥哥一向在登州,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听了吴英那番话,张超立刻意会过来,便告诉道:“前些时我出门做买卖,经过这里。谁知道山上下来伙贼人,包裹被他们劫去了,又没钱住店,权且找了间空房住了。” 吴英遂就明白了道:“哥哥糊涂,既被劫了,如何不去找冯都头?却跑来这里吃醉了。早跟你说过,冯都头素来与兄弟交好,又不是外人。”张超口里面支吾着道:“兄弟莫怪,哥哥一时被贼人吓怕,没了头脑,没有想到这些事。” 当下既已明白了,的确是误捉,冯都头遂就将张超给放了。众人骂蒋四浑家道:“这妇人大惊小怪!又不明白,倒累俺们走一趟!”一个便道:“这婆娘想是偷了汉子,故意来出首害老公!钱财直恁地好使!” 另一个道:“鸟婆娘欺负老公惯了,为了贪财,也无故出首平人起来!蒋四窝囊,把个老婆给惯坏了!还是欠打!”因众人不平,便叫将蒋四的老婆给枷起来,等她老公过来领。 既已无事,众人仍旧又回去吃酒,吴英在楼里多留了酒钱,告冯都头道:“哥哥且吃,兄弟先去,待与表哥说完了话,再来相陪。”冯都头道:“兄弟有事,自去不妨。”当下吴英引张超回到了下处,命人收拾出一间房来,叫他先住。 当下说话,吴英问道:“只听说哥哥杀了人,不知道为了甚么事?”张超便将回乡搬取一家老小,卫太公家又如何抵赖,将浑家打死,官府如何不准告,老父一气便没了。如何叫李九帮着观望卫太公家动静,如何赶在中秋下手,如何逃出,来来回回,都说了一遍,将前后首尾讲明白了。 听毕吴英便喝彩道:“杀得好!这老驴合死。便是我时,也须这般杀他个痛快!”问吴英时,原来自郑荣、张超走后,吴英的老娘便生了急病,一夕没了。吴英在家守了百日,心中烦闷,前些日去阳武县寻师父玩耍解闷。经过齐州,恰遇着故人,所以一同玩耍了两天。 说到前路,吴英问张超有甚么打算。之前的时候,蒋四帮张超荐了个去处,去济州铁塔寺做和尚去。如今发生了这种事,张超又不好再继续连累蒋四,于是便道:“我是个逃亡在外,被官府四处缉捕的人,有甚么去处。” 吴英于是出主意道:“哥哥若不嫌弃,兄弟倒是有两个去处:一个是阳武县我师父那里,他如今在黑山现管水寨。哥哥若去,我可以荐你。来时师父与我封信,让我捎与登州城外乌湖寨的王元。另一个是登州城外窦振那里,这人在登州做鱼牙主人,把你安排到岛上,又没人去查,就是过得稍苦些。” 张超琢磨了一会道:“既这么说,俺还是打算去登州罢,好歹那里也算是熟识。”既然张超主意已定了,吴英便辞别了冯都头,引张超并一干伴当回了莱阳。两个人在吴英庄上住了一夜,次早起来,吴英叫人收拾好行囊,然后引张超去登州,找窦振去了。 因赶到登州时天色已晚,两个人在城内住了一夜。次日出城,过了乌湖寨之后,往南又行。这么两个人走在一块儿,恰好似:锦豹与土狼作伴,子都与狂且并行。行人看见了都指指点点的,忍不住口里面笑出声来。 两个人约行了五六里,远远见山洼里有一个渔村,此村唤作“三仙村”。走近村头,只见茅屋前晾晒着许多渔网,屋檐下挂着一串串干鱼。柴垛上面,两只大鸡抖擞精神正在厮打, 路旁边跑出只黄犬来,朝着二人嗅了嗅,转过身走了。 村里三三两两的渔人,坐在杌子上正在补网。箩筐里面满盛着海货,海风吹来,尽是湿气。当下吴英向前道一声喏,寻一个面善的问声道:“小可烦问丈丈一声:鱼牙主人在家么?”那丈丈回道:“主人家如今不回庄上,早晚只在岛上厮混。”吴英听罢,遂道了谢,便往回走。 村头大白鹅不认得他俩,扑扇着翅膀赶过来拧人。张超、吴英不敢久留,一道烟被白鹅撵出村来。 出来后不久,斜冲着路口有一个酒肆,门前立一尊小石将军。左近架子上挂几个葫芦,靠墙立着三五个酒缸。吴英便道:“眼见得已到日中,我们暂且吃了饭去。”张超便道:“也说的是。” 当下进门,两个人找一副座头坐下了,张超在桌旁便倚了哨棒。酒保过来抹了桌子,问一声道:“客人要甚下饭?”吴英从包裹里取出来银子,道酒保道:“要三角酒,二斤牛肉,上些海货,再上一些汤来吃。” 那酒保道:“小店里有名的是油爆香螺,客官可要上一个?”吴英便道:“恁地时,洗干净了,上一个来我吃。”那酒保应声去了,须臾搬出三角老酒,二斤牛肉,把香螺、肥蟹、醉虾、煎蛎黄及一应的鱼鲜搬将上来,再捣上些蒜泥、芥末,最后又搬出道石髓羹来。两个人都饿,亦不谦让,没等到上齐便端过碗吃。 正吃着时,门外面又来了两个人,有一个进门便叫喊道:“主人家,你们叫客人都散了罢!这店我家主人包了。”主人慌忙求告道:“使不得!我店里还有这么多客人,如何能散了!”那人便道:“散不散,你且莫来说与我。我也只是来传个话,你不听时,我只回去告诉主人,将你这小店砸个粉碎!” 这边主人还在央告,那两个厮哪里肯听?口内只骂。只见张超跳起来道:“呔!你这撮鸟好大的口气,你兀是谁?”那人听见张超问他,睁着眼叫道:“哪里来的外乡蛮子,也敢到俺们这里来撒泼!惹急了爷爷,只叫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本来吴英在坐着吃酒,听见这话儿,立刻站起来分开众人,骂他们道:“俺们酒吃得好好的,却跑了两只野狗来罗唣,却不欠打?!”那两人听了登时大怒,立刻朝吴英这边就来了。见他们动手,张超立刻抄起来哨棒,一棒上去,把近的那个就撂倒了。吴英也拦住了另一个,两下开打。 量这两个,怎能敌得过张超、吴英?因招架不住,两个人很快就处了下风,被一顿棒子打出店外。转眼之前,前面的两个且避且逃,后面的两个紧跟着不舍,只打得鸡飞狗跳,缸碎瓮破,直接将种麦地滚成了打麦场。 有这个热闹,众客人欢天喜地都出来看,只有店主人在声声叫苦。吃了顿打,那两个倒楣挨打的,瞅了个空处挣脱出来,一道烟逃了。 因他们认怂,张超、吴英弃了两人,返回头走了十余步,只听见后面一声叫道:“兀的不是二郎么!”吴英回头,见一个大汉提了器械,引着五七个伴当,并才刚吃打的两个人一道,正远远行来。那两个不争气的找了帮手,报仇来了! 等到看清了来人,吴英突然欣喜叫道:“原来正是窦大哥。我才去村中寻你,人都道你不在庄上。”原来这人正是窦振。张超看时,见那人八尺有余,燕颔面黑,甚是魁伟。 窦振斥那两人道:“我才过来,听这两个厮说吃人打了,我道是登州来了新好汉,谁想却是吴英兄弟!”众人大笑。张超、吴英出手没软,伴当被打得很是不轻,看着可怜,吴英随即陪个罪。窦振骂两个伴当道:“我不在时,这些厮口舌很有些欠打,吃一两次亏倒也好!” 玩笑已毕,吴英忙将张超说与窦振,张超唱个无礼喏,两下厮见了。众人仍旧进店里坐了,吴英便道:“这个哥哥唤作张超,他因报仇杀了人,官司缉捕,如今逃得出来,也没个去处。我想着哥哥在岛上有许多避处,兴许能办了这件事,因此带着他来了。” 窦振听了,口内便道:“这个容易,我岛上有的是空地方,藏个把人不成问题。跟二郎许多时候不曾见面,咱们一同坐船过去。”张超的事情,说话之间便定下来了。窦振叫伴当就店中买些鸡鸭牛肉,数坛好酒,就船舱里取来一桶活鱼,叫店家一道收拾了,吃完一同上岛。 第150章 安身之地 众人听张超讲他一路上的事迹,听到卫太公欺负人,把张超的浑家打死了,他们买通了官府,公堂上面告不赢,都破口大骂。又听到张超杀人灭口,都齐声叫好。又听见因为蒋四的老婆报信,冯都头还有吴英一块儿,把个张超给捉住了。为救人上,两个人又怎么糊弄土兵,众人全都大笑起来。 就这么簇拥着走到了滩上。一个伴当去解了缆,众人上船,望砣矶岛便行。在船上时,张超、吴英、窦振这三个,讲了一路的枪棒,说的入巷,等回过神来已望见岛了。 这个时候,前面一个人驾着轻舟,口内歌道:“闲钓三两尾,醉里任泊船。东南西北凭它去,酣眠醒时日三竿。海上澜风就明月,一天一水聊寄闲。养得泥丸盈脑髓,笑斩白龙乘鹤轻。功名利禄由他逐,且去瀛洲云深处。” 听了这唱的,船上好几个评价道:“了不得,那个唱的必然是神仙!”再继续看时,那条船飞也似的往前面去了,眨眼之间已不见踪影。窦振便就猜测道:“也可能是赶在夜黑之前,要去观里宿歇的客人。” 顺着窦振手指的方向,张超、吴英两个人看时,依稀见岛上有一座大观,规模不小,看样子香火十分旺盛。窦振讲起来这观道:“这观唤作‘三清观’,观主道号唤做‘玄枢子’,正是龙虎山正一天师“贞静先生”的徒弟,做法甚是灵验。渔人每常出海时,皆往拜祭。” 吴英立刻想起来道:“我听说这代天师是晋时黄大仙转世,碧眼双瞳,是个在世的活神仙。”这个话儿许多人都知道,也跟着尽力夸奖了一番。 等到船只将近靠岸,天色已晚,风来颇有寒意。月色透过云层出来,照得海面上波光粼粼。岸上的山石临水耸立着,如怪影一般。从水面上看时,岛上颇有许多处光亮,好像是蓬莱仙境的一般。 等到靠岸下了船,到了岛上,才发现这上面十分热闹。一地里行人往来穿梭,沿街叫卖的连绵不绝。因为岛上有道观的原因,有许多处卖纸马香烛的商贩。这一路上,窦振与吴英、张超讲些此间的风俗地理,趣闻乐事,众人听得都捧腹大笑。 说话间窦振便问张超道:“张大哥,你也识得水性不曾?”张超便道:“挣扎数丈倒也无妨,到你这里,你们可别把船给藏了,故意叫俺凫水回去。” 窦振便道:“大哥可能是有所不知。俺们之所以使船出来,一来是用来接客人,二来是为了在水上捕鱼。俺们在岛上住久了的人,水性都好,游起来比坐船可快多了,闲常来回可都是游的!”看张超半信半疑的模样,众人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须臾到了,窦振在砣矶岛上的这个住处,正是一个大院落,人口不少。见了窦振,不少人都慌忙行礼。见他回来,便有一拨管事、执事,有事要禀。 吴英为防打扰了主人,遂告诉道:“这几日赶了许多路程,正自困倦。哥哥与俺们找一间房来,我们两个去睡一睡。”窦振找了一个人,吩咐他道:“你先引二郎并这位张大哥去东厢里面歇一歇。”说毕又转头对二人道:“二位走了许多路程,暂歇一歇。待我料理完这些小事,就来相陪。” 两个回房,说一会话,叫人取汤来先洗了手脚。洗完每个各取个布枕,抵足便睡。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外面就有人过来喊了,说是窦振安排了筵席,过来相请,两个就跟在后面去了。看时,今夜安排的好筵席: 猪首整蒸,鸡鸭取腿。天上飞的,有山鸡鹌鹑。水中游的,有各色鱼鲜。山中跑的,有獐儿狍儿。田中长的,有山芋瓠瓜。花糕也似的牛肉,堆得盘满。肉肥不腻的羊肉,装得冒尖。说不尽葱绿蒜香,蟹肥虾红。 紫贻贝壳薄肉厚,酱文蛤醇香扑鼻。细丝盘兔儿香且辣,薄皮包子裹鳝鱼。乳炊羊肫嫩且脆,诸般果子蜜来煎。炙鸡燠鸭颜色好,石髓羹汤慢火炖。更有数坛泥封酒,把与客人消千愁。 窦振见两个人过来了,慌忙来让。几个管事的也一同陪着,轮番把酒杯来敬客人。说不得众人当夜吃了一醉。转眼之间天明欲曙,几个管事的先后都退了,张超因为吃酒多,熬不住,叫人扶回房里先歇了。剩下吴英、窦振二人,仍旧在说话。 当下问起来郑荣的情形,吴英说了,窦振便叹。吴英又问:“昨天的时候,哥哥为了甚么事上岸?我看船上预备了不少的器械,有人找你们麻烦么?”窦振便道:“兄弟不知,砣矶岛往前四十里处,有个龟背岛。 如今那上面聚了拨强人,人数不少,专一打劫来往的货船。附近的海面被他们霸占,渔人都不准越界去打渔。若不小心遇上时,好时捉去做了喽啰。若不济时,又无钱赎,登时便就结果了。 众人去李知州处告了多遍,只会叫刀鱼寨那班厮们开着大船来转一圈,大吃一通,吃完了他们抹嘴就走,没什么鸟用。不济事便罢,花费却叫我们出。你不出海还不行:东京的相公们好食鱼鲜,上贡的那些鱼虾海货,比先前倒要的更多了些。我们也只得自己在船上预备刀枪器械,遇上了时,也好厮打,哪里指望上了别人!” 吴英亦道:“我齐州遇到冯都头时,他也只是这般说。边上前两年吃了败仗,也没见上头有什么主意,也就这么胡乱过,还能指望的了谁。” 窦振闷了一口酒,又继续说道:“上回我去东京的时候,听见两个人在商议,好像说甚么‘大乱大治’,我看不可靠。补丁不补洞愈大,除非换新衣。小乱尚且治不了,大乱一来不更完了!” 吴英在岛上住了数日,因庄内事多,吴太公如今年纪又大了,有些事情还少他不得,吴英便打算回去了。临走之前,吴英与张超留了一些盘缠,一双新鞋,两身冬衣。烦窦振帮忙照管着,就告辞去了。 张超在岛上又住了几日,见岛上亦有店铺买卖,客房、酒肆,供应一应香客方便。那岛又不十分大,窦振也没有安排他职事,张超人闲,没几日砣矶岛便被他逛遍了。 这日窦振一回来,立刻把张超唤过去道:“张大哥,才刚有人来报消息,本州的知州近日来三清观打醮。为安全起见,他们叫公人先上岛,挨门挨户盘查人口。” 张超叫道:“却是苦也!若叫这厮们查了来,兄弟需吃带累,俺如今便去收拾了走人。”窦振急忙阻他道:“大哥说的哪里话?如今咱们都成了兄弟,恁地见外!” 说毕窦振又继续道:“若仍旧留你在这里时,只怕有个山高水低。前面有一处无名岛,岛上住着几个人,也有我盖的几座草房。委屈大哥住几日,待知州走时你便回来。”张超便道:“兄弟既有主意,也休来问俺,俺只听你吩咐便是了。” 当下窦振带了几个人,划两条船,装了清水锅子、酒肉菜蔬、铺盖衣服,并石炭灯油等一应用具,趁月色明朗,当即便走。火家荡起船桨来,那砣矶岛上的点点火光,看着渐远了。月色照在粼粼的海面,洒下一片清辉如银。也不知这船要开往哪里,耳边只听得海浪声声。 左右也无事,张超索性在船上睡了一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只听见周围喧哗起来,说是到了,当下登岛。众人搬取了船上的家什,窦振引着人在前面带路,一块儿去查看岛上的情形,顺便也看看岛上的看守。 诸事完毕,窦振便嘱咐张超道:“张大哥,你在岛上,小心谨慎。近日海面上不太平,莫要胡乱出海去。隔不几日,我来看你。”窦振的嘱咐,张超全部都应承了。窦振又转过头吩咐岛上那几个闲汉几句。交代已毕,窦振便带着人回去了,把个张超留在了岛上。 当夜张超住了一夜,对岛上那几个没印象,听了一夜海浪的声音,吵得人有些睡不着。白日里看时,这座岛着实荒凉,杂草遍地,荆棘丛生。岛又不大,比砣矶岛小了不只有一大半。有一样好处:崖顶上面有几块大石,可看远近的海景,在这里吃酒倒是甚好。 东面岩下有一排草房,两边的盛放石炭、水缸、粮食器械之类一应杂物用具,中间几座供人居住。树上挂着许多渔网,闻起来一股腥气。靠门便是两缸腌菜,门前晒些鱼虾、蛤蜊、紫茄、萝卜,还有两只不知道哪个的破草鞋。一只癞狗见了张超,并不理他,倒转头去撵别人去了。 岛上只有几个闲汉,往来的渔船遇风浪时,管待照应。左右都是些不得志的,来这里做些闲散的职事。又不指望立甚么功劳,成日里半死不活,只是吃酒赌钱消磨。若是赌输了打起来,便是众人看了戏。猴儿做堆还欺生呢,莫说岛上这班闲厮。这厮们看见张超来时,心内便要捉弄他,也好叫众人笑一声。 第151章 无名岛新人称霸 在岛上没有其他的事情,转眼之间,又到了应该吃饭的时候。众人早已经安排好了:找个人装作不经意,把张超那双箸拂落到地上,等到他弯腰去拾时,立刻在背后给他一棒,把他给打倒。这时候众人再一块儿上,也叫他知道这里的手段! 计议已定,便就动手。大伙儿手里面端着碗,一头蹲在地上装吃,一头用眼睛瞅张超,已准备好了要随时动手。众人看时,见张超自己盛了碗蜀地茱萸辣汤饼,上面夹了些昆布腌菜,进来坐下了捉箸要吃。 才待吃时,不想前面有人吵闹,已经挨到了张超的边上。众人心里面都明白:下一步戏,就该是张超那双箸被碰翻在地,张超蹲下去拾箸了。众人个个都咧嘴咂舌,瞪着眼睛看张超。 不成想前面两个人演过了头,动作不小心大了些,将张超的饭碗跟箸一块儿,都碰翻在地。地上那只癞狗正馋,目不转睛盯着人碗,苦不能得手。 此时见了这个情形,已按捺不住,冒着挨打的风险,也只要吃。这狗急忙奔了来,凑过嘴来在地上抢吃。众人看见一计不成,也顾不上用计,直接把张超围将起来。那狗以为众人要打它,口里叼了一块破碗,急撒腿躲了。 为首那人便叫道:“这厮全不识些好歹!你这新上岛的人,不说先来烧火造饭伏侍俺们,倒叫俺们来伏侍你!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岛上的饭这么好吃!”还有人评价张超道:“瞧他那模样,我当是倭瓜抠出个人样子来!要么得哥哥教他做人!”张超见众人都围拢过来,立刻站起来准备迎敌。 因为张超这厮是新来的人,有人讲岛上的规矩道:“你莫怅怨,也不是单单你一个挨打:俺们这里有规矩:但凡新上岛的人,需吃众人一顿拳棒,出钱来请众人吃一顿酒,从此伏低做小,跟随了俺们做兄弟。若不怯气,只管要来逞好汉,只把你捆了,推到海里去喂鳖鱼!” 此时张超亦开口了道:“就凭你们这几个鸟厮,也敢来撩拨爷爷么。”说完开打。为首这人使一条棒,劈头打来。早叫张超躲个过,自矮身入去,对准他耳根脖子上只一拳,这厮哪里站的稳,做一堆倒在地上了,才刚翻了的那碗饭,糊了他一脸。 见领头的挨打,众人急忙跟上来相帮。一个近的提了个杌子,对准张超脑袋上便砸。又叫张超躲个过,转眼间把杌子抢在手里。张超将杌子往这人肋上一兜,那厮一下子没站稳,踉踉跄跄地又倒了。谁知道这厮倒的不巧,正好坐在了破碗上,腿上已经被划出血来。 见势不好,旁人一涌都要上来,这时候张超已经怒了,将众人的哨棒抢过来一条,上来一个打一个,上来两个打一双,登时闹得一锅粥乱。 众人因为吃打不过,急忙高则声求饶道:“好汉且住!不知道好汉甚么名讳,直这般了得!”张超便道:“俺不是别人,濠州张超的便是。就凭你们这几个撮鸟,倒也敢来奈何我么!” 众人听见这个话,全都慌忙下拜道:“俺们早听说哥哥的大名,谁知道今日竟相见了!不知道哥哥大驾光临,还望恕罪!”为首的这个爬将起来,这时候脑袋仍有些发昏,也顾不得了,此时上前来赔罪道:“哥哥在上,小人唤作徐成,诨名叫做‘夜游神’,祖在登州城居住。俺们不认得冒犯了哥哥,还望恕罪!” 张超刚刚才到了这里,也知道除了眼前这几个泼皮,岛上再没有其他的活物会开口说话。把他们打伤又没人解闷,只好认众人做了兄弟。既然张超不追究,徐成立刻欣喜了道:“难得哥哥竟来这里,孩儿们赶快收拾收拾,重办筵席,俺们一块儿吃一杯。” 徐成自己拍净了泥土,把张超请到上座上,吩咐上酒,叫底下众人重换成酒席。没多久有人抬过瓮酒来,众人排班儿坐下了,都陪着张超吃一杯。当下说话,这徐成是登州本处的汉子,之前他在岸上的时候,做些与渔人挖窖采冰的营生。不合因殴斗打死了人,也是没有地方去,胡乱躲到了这里。 说到张超,因众人好奇,免不了打听他先前的案子。张超吃了几杯酒,在席上又说了一通一路的事迹。众人听了一叠声叫好,都喝彩道:“早得哥哥在这时,有你带头儿,也不受了那腌臜气!俺们都敬哥哥一杯。”当日众人吃了一醉。 次日起来,众人又请。一连数日,都在岛上摆筵席。这么一帮人聚到了一块儿,一碗腌菜也能吃酒。如果再加上一个蛤蜊、一碟紫茄,众人一吃能吃上整天。 这一日众人正在崖顶上吃酒,徐成把碟酒蟹劝张超道:“岛上没有甚么招待,哥哥不防尝尝这个,俺们这里第一味。” 旁边便有人附和他道:“果真是岛上的好盘馔,便是东京的赵官家,也没尝过这个味。”众人听了全部都赞成。这个时候日头欲落,晚霞满天,映得天边碧水一片赤色。张超便问:“都说海里有神仙,你们成日在这里,可曾见过?”徐成便道:“俺们在海里面许多年,仙人半个也不曾看见,强人倒是有些个。” 张超遂就打听道:“有甚么强人在这里?”众人便道:“哥哥不知,远处有一个龟背岛,如今聚了一拨强人。那厮们不用纳鱼上贡,不看旁人脸色。不拜天,不拜地,敬的是关菩萨,吃的是断头酒。按套穿衣裳,论秤分金银,好不快活!只苦众人吃他们罗唣。” 张超继续询问道:“你这厮们可曾见他?”众人便回道:“其实不瞒哥哥说,俺们既巴望见他,又怕见他。”张超怪道:“这怎么说?”众人便道:“俺们巴望见了他,好时能带挈兄弟们一程。倘若能快活了一日,死了也值!怕的是众人没门路,那些厮们不容入伙,捉住了便杀。” 说到神仙,有人想起来一件事道:“你们不知道沙门岛么?那岛有名儿,远离岸上,住了些罪大恶极的犯人。听说那里官差的手段,比登州牢营可凶恶十倍!但上了岛,没几个能活过三年的。 前些年有几个罪囚逃出岛来,做一堆上了龟背岛。紧接着香客里面就出来个流言,说亲眼看见了八个神仙,从云里面出来,做一堆过海去了!众人一窝蜂都赶来拜他,白白花了冤枉钱,都不知真正拜的是谁哩!” 泼皮里有信奉“八仙”的人,立刻跳起来反驳道:“你说这鸟话却似放屁!岛上的罪囚是些甚人?全部都穿的跟花子似的,脸也不洗,一个个蓬头垢面的。八仙里面有男有女,神通广大,一个个都是神仙的装扮。别人不瞎,也只有你能弄混了!” 因说不过瘾,这厮干脆骂上了道:“瞎了眼的蛤蟆,蹲在粪坑里乱咕嘎。你家去看看,你家祖宗的牌位上,供着个王八!”眼看着两边要打起来,众人急忙劝解道:“罢了!罢了!自家兄弟,为一件小事,何必伤了自己人和气。” 一来二去,张超跟众人也渐渐熟了,在岛上已待了十数日。每天起来,都是这一副天蓝云白,碧海淼淼的景象。除了眼前的这几个泼皮,再加上一条癞狗以外,也没有其他的活物了。便是岛上有多少窝蚂蚁,张超差不多也数清了。 那岛又小,没甚么耍处,仍旧瞪眼困着时,便有些焦躁。张超问起来徐成道:“你这岛上可有船只?”徐成便道:“小船便有几只。哥哥可是有事要进城?” 张超便道:“这鸟岛简直憋杀个人!这几日待着,好似让俺坐牢的一般。”徐成便道:“不如咱领上几个人,俺们上乌湖寨吃一杯去。”计议已毕,张超从包裹里取了些银两,放在身边。那一头徐成已选了六个伴当,找一条船,众人跳上船往岸上驶来。 等到船只上了岸,径直投乌湖寨这边就来了。众人找了个当街的酒楼,不等人招呼,一窝蜂地就抢上楼来,找了一间济楚阁子,大剌剌地坐下了,张超从身边取了银子,唤酒保过来。 徐成慌忙劝阻道:“如何敢叫哥哥坏钱!银钱俺们自己有。”张超争道:“你们有是你们的。众人陪伴我许多日,一桌酒席值得甚么。”说着转脸儿对酒保道:“你这里有甚么好盘馔,一发都给俺搬上来。”那酒保闻声去了。须臾回来,将各样盘馔海货流水般上。 饮至半酣,六个伴当着急去玩耍,一窝蜂走了。只张超、徐成仍在吃酒。徐成一面继续吃酒,一面把乌湖寨这边的风俗地理,拿出来说。 正讲得酣,忽一个伴当急急闯来,叫一声道:“了不得。两位哥哥,俺们在赌坊里吃人打了,快些去看!”两个听了,忙住了说,拎起哨棒,一道烟跟随去看。三个人奔到一处巷院,早见乌压压一群军汉。 挤进去看时,见五个伴当被捆了手脚,丢在中间,为头是个碧眼的,正在骂那些伴当道:“不开眼的贼王八!去哪里灌了几碗黄汤,跑到老爷这讨野火!”又一个道:“这鸟厮们自夸是岛上的强人,到登州地面上逞威风,也不看看老爷是谁!且枷起来。” 第152章 逢故人岛上遇险 众军汉把五个人做一堆捆了,便提了人要走。正在急间,人群里徐成挤将进来,众人见了他一叠声叫道:“哥哥救命!兄弟们摊上大事了,还求哥哥救一救!” 徐成急忙上前来求告道:“上下饶恕则个!小人的伴当,是甚么事搅扰了列位?”军汉瞅一眼徐成道:“只你便是为首的?你这厮忒不长眼,带出来这样贼似的伴当,可知也不是好东西!兄弟们一发连他也捆了,推到海水里去喂鱼!” 徐成仍旧求告道:“都是登州地面的人,上下宽宥则个!哥哥要钱,兄弟这里都有。”众人哪里管他,径直要捆。 不提防旁边出来张超,把一把朴刀抢在手里,叫一声道:“甚撮鸟敢捆老爷的人?也该来问问俺手上的刀!”说毕张超便跳在当街,朝众人叫道:“哪个不怕死的砍翻爷爷,由他过去,杀不得爷爷,便叫爷爷来杀你!”众人见了这个场面,都噤了声,没一个上的。 张超不由人上不上,挺了朴刀,直奔为首的军汉就去了。眼见这朴刀往顶门上砍来,那厮急了,慌忙拔刀来迎时,堪堪招架,哪里敌得过?正在急间,忽听见有人叫一声道:“两位好汉住了手罢!”张超兀自杀得兴起,哪里管他,认准那军汉就不放了。 眼看着张超步步紧逼,军汉马上要招架不住,命在旦夕,半路上跳出来一个人,直接把张超那刀给架住。那个军汉得了命,急忙叫道:“兄弟来的正好!赶紧与我捉了这厮!”突然出来了个多事的,张超大怒,直接将刀来取这人。众人看时,一对好汉捉对厮杀,端的好看: 一个处处紧逼,刀落时耳边带风。 一个闪转腾挪,刀起如疾风扫叶。 落如猛虎,将钢爪直取狡兔。 诡如毒蛇,喷白信直吞跳蛙。 扫劈拨削巧中手, 移步换形忙中忙。 当下斗了三四十合,众人喝彩。张超心道:“这厮果然有些手段!年纪不大,倒能接住我三四十合,不知是谁?”另一个亦心内道:“这人本事十分了得,必定不是个寻常的人物,不如就此结交一番。”既这么想时,口里遂叫了一声道:“哥哥且住!尚容稍歇。”说毕腾地跳出圈外。 张超见状,也收了刀,朝着对面问一声道:“你兀是谁?”那人回道:“我自姓王,唤作王元。今日一见,哥哥可有意随我到对面楼上去吃一杯?”张超心道:“我且应他,看能怎地。”便就应了。 王元大喜,遂叫上才刚的那些军汉一道,同去对面的酒楼吃一杯。那帮军汉没什么本事,既被解围,也就随王元安排了。无一时众军解了徐成和几个伴当的绑缚,跟随着众人,也都一块儿进了这楼。 这边王元要个阁儿,自坐了主位,叫张超、军汉坐了客位,连徐成众人一道,亦去下首那边坐了。当下王元问张超道:“我看哥哥不是凡人,不知唤作甚么名讳?如何到得这里?” 张超便道:“只我便是濠州的张超。因杀了人,被官府缉捕,也没个去处。亏杀了吴家庄的吴二郎,荐我到这里的岛上躲避。只因在岛上憋闷得狠了,今日跟着他们几个,一块儿到这岸上来了耍耍。”王元便道:“我在登州,也听说过哥哥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 为首的那个军汉也道:“原来正是张大哥。我今日输与哥哥,倒也不亏。”说毕众人都大笑起来。王元又将这军汉说与张超道:“这个哥哥,是刀鱼寨的沈都头,是俺哥哥孙芳的徒弟,人唤他做‘碧眼沈超’,也是个远近有名的好汉。” 这沈超之母是个胡人,故而眼碧。因听见王元这么说他,沈超一叠声推辞道:“不敢不敢,小人的微名,怎敢与两位相提并论。” 因为说起来今天的事情,免不了沈超出来赔罪。徐成便道:“只怨这鸟厮们口没遮拦,作甚么便认作岛上强人!怨不得都头捆起来。”众人又笑。当下众人讲些枪棒刀法,说了个尽兴。又讲些这边厢江湖上好汉的勾当,甚是畅快,当日吃了一醉。 既相熟了,两下相请。隔三日,张超引徐成去乌湖寨寻王元众人吃酒。隔四日,王元、沈超又乘船去无名岛,搬来些肴馔来与张超吃。来往得多了,连底下的伴当都熟悉起来,见了面称兄道弟的,两下相请,好不惬意。 这日张超刚起来,忽听见伴当来报道:“了不得!强人又在劫船了,快些去看!”众人急忙出去看时,果然见海面上一条大船,在追赶前面的两条小船,飞也似的往这边来了。 张超见此便急了道:“今日俺王元兄弟要过来吃酒,走的就是那条路!莫不是他们吃强人撵了?”说毕张超便紧张起来,叫众人收拾好刀枪器械,要过去相帮。张超自己提了把朴刀,第一个带头往下面冲。 这时候小船离距离近了,已经能看出来是两条渔船。转眼间小船上渔夫已下船登岛,张超让伴当在前面领着,带领他们进岛来躲了。紧接着大船也随后靠岸,人马也都要下船了。 张超率众人已埋伏起来,只要他人马一上岸,立即就厮杀。 众人看时,见后面那条船因为大,没法靠岸边太近了。他们在靠岸稍微远处抛锚,停船就立刻跳进水中,来撵前面的那两拨渔人。 正追赶间,冷不防山上面轰隆巨响,然后有石头掉落下来。海盗们又不是铁打的,都害怕被石头砸成了肉饼,因此顾不得撵人,直接去找隐蔽处躲了。等石头落完,看四周时,才发现这些石头落得巧,直接把后路给堵住了,追兵已经被分成了两拨。 前面的人少,数了数只有七八个。才刚还都在撵人呢,人家前面渔夫的人数,足足能有十几个,到了现在,追兵却只剩七八个了。人家是不知道道路被堵了,一旦这事儿被他们发现,恐怕马上要过来灭口,要紧是赶紧把道路打通。 谁知道众人查看了一番,眼前的情况实在不好:被石头堵得太死了,这道路一时间没办法打通,这就坏了!正在急间,忽听见山上面一声喊,张超带领着一班人马,已经往这边冲过来了。 眼看着前后都已经无路,而且还有个更坏的事情:因道路被阻,后面那帮天杀的袍泽,见势不好,他们并没有要打通道路,已经全数撤到了山下,要重新上船往回走了!众人一急,也就不等着厮杀了,索性把两只眼使劲一闭,直接就往海水里跳了。 等张超率人马赶到跟前,八个追兵都跳了海了。众人看时,跳海的大部分碰到山石上摔死,也有一两个落了海,也不知这两个活没活成。既然仗已经不用打了,张超遂就调转头,去看那几个渔人去了。 当下厮见已毕,说话起来,原来这些人正是窦振手下的渔人,今日有雾,出海远些,不小心进了龟背岛强人的领地,因此跟他们冲撞起来。 既已被救,渔人们忙不迭得从船舱里拿出来酒肉盘馔,谢众人道:“今天亏杀了众位哥哥,不然的话,俺们必然得葬身鱼腹,再不能与妻儿老小见面了!”里头还有一个道:“回去以后,小人把一个红纸牌,将哥哥的名字写在上面,早晚与哥哥磕头上香!” 张超遂道:“都是自家的兄弟,就不用客套!”虽然暂时是安稳了,还有人担心那些海盗走不远,害怕回去时被他们杀了。再且他们是暂时回去,倘若把大部人马叫过来攻岛,也是难办。张超遂安慰众人道:“你们先在这岛上住下,吃个饱饭,其他的等到明日再说。” 当夜众人枕戈待旦,一夜无事。早上醒来,盯梢的突然来高声报道:“哥哥快看,那些厮们引多船来了!”众人急忙登顶看时,叫一声苦。远远已看见十余条大船,急急望无名岛这里驶来。众人见了,皆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对付了。 这时候张超遂就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作甚!哪个不怕死的提了器械,跟随俺下去!老爷今日也落得一杀。”众人听了,将牙一咬,都捡把朴刀,跟着下来。眼看着一个个全都走了,胆小的也学着提了把刀,远远的跟在后面了。 那些大船来得快捷,转眼之间已靠了岸,众海盗身边都齐备了器械,一涌下船。张超不等到他来登岛,率领人马直杀过去,两下开打。 张超在前,正杀得天昏地暗的时候,只听见老远有人叫道:“且住了手!前面领头的那个好汉,莫不是濠州的张大哥?” 这声音张超闻声耳熟,急偷眼看时,叫一声道:“兀的不是我兄弟!”那人听见张超的回应,口内叫道:“果然是张大哥!”原来此不是别人,正是鲁汉。当下两边人已相认了,暂且停战。正好岛前面泊着条小船,两边的头领,都到这条小船上商议。 见了面儿,一个说道:“兄弟,你可把俺们欺负得不轻!”另一个便道:“哥哥,你可让俺们损失了不少!”因为两个人同时出声,紧接着一块儿全都笑了。 当下鲁汉开口问道:“多日不见,怎么哥哥到了这岛上?”张超便将事情一五一十,都讲了一遍,鲁汉便叹。问鲁汉时,原来龟背岛上的大头领看上了鲁汉的武艺,前些时相遇, 请他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山寨亏他照管,甚是兴旺,便请张超一同去。 张超一个犯事的人,亏了窦振众人的收留,如何肯上岛做海盗,坏了众人的面皮,因此不去。见张超不肯,鲁汉那头亦不强他。 两边开战的这个消息,窦振那头已知道了,亲自带着人来无名岛时,正遇上张超、鲁汉两个人休战,不消说杀牛宰马置办宴席。张超便与两家说和,先叫鲁汉道:“兄弟自知道俺的武艺,若仍旧欺负俺兄弟们时,我只引人杀上岛去,合岛都砍做粉碎。” 说毕又回头道窦振道:“兄弟打渔,莫要近了俺兄弟的山寨,若近了二十里,吃人捉了,莫怪俺不救应你。”当下两个人全都应了。既然都应承,立刻有伴当拿出来文书,窦振、鲁汉都摁了手印,由张超在中间做这个见证,以后两家都不许再斗。众人在岛上住了一夜。次早起来,便相辞别了。 第153章 冬至日东轩行窃 却说吴英自还了家,时间又过去了两个月,已到寒冬。昔日吴英的老娘在日,尚且能约束吴英几句,如今没了,吴英一发似脱缰的野马,身边再没有能管他的人了。吴太公每日只饮酒作乐,对那些家事不太操心。吴英在家,每日也只是演习武艺,会友作耍。 前些时候,吴英的阿爹讨了个晚娘,闺名唤王荣,如今已经年过半百。这妇人虽没有出众的相貌,却很有一些撩人的风韵,甚是摄人魂魄。来此居住,只是管家。自她来了这家以后,就跟吴英形同陌路,两个人从没有什么话说。 说起吴英这晚娘王氏,年少时家乡曾经遭灾,村里面来了个人牙子,一眼就把她看上了,当下要买。爷娘死活不舍得她去,她道:“不让我去时,你们有余粮养我么?就这么哭哭啼啼的不肯卖,只好叫我在家里饿死!”说毕自己抱了包裹,头也不回地跟人家走了。 后来辗转被卖到了东京,做到桑家瓦肆的头牌行首,说唱得好风流院本。三十岁上嫁了个老公,谁知这丈夫没寿命,两三年没了,只闪的这妇人带着个孩儿继续过。那孩儿如今十八九岁,原名就唤作石磊。现如今跟随母亲到吴太公庄上,便改了姓,唤作吴磊。此却是个秀才出身,素日懦弱。 这日冬至,庄上众人皆换了新衣,大清早忙着杀鸡宰羊,享祀先祖,接待往来拜会的亲友,吃馄饨、荐黍糕,安排筵席,一时间忙的不可开交。 吴磊一向不喜欢热闹,自己远远得躲离了人群,一个人在东轩廊上暖日下看书。也不知看了多长时间,吴磊正打算回去时,只听那东轩内窸窣做响。他还道是闹了雀鼠,不觉嘴里面说出声道:“好生奇怪,大天白日,屋内如何进了雀鼠,在这作怪!” 里面的听见他这番话,立刻没有了动静,想是雀鼠也害怕人。再细听时,半响无音。吴磊合上书正打算走了,突然从里面闪出个人来,视之,却是本庄的庄客,有名的一个干隔涝汉子,因排行第三,唤作丁三。本名丁文举,却少人知。因自比李斯,说相公员外不过是仓鼠,别人遂唤他叫“仓里鼠”。 说起来丁三也读过书,考了几回,回回皆是名落孙山。后来随长兄去了东京,在一个京官儿家里面学做厨役,被约束的紧,动辄便要洗手剔甲,天天被查验洗浴更衣,又将绢布蒙了口鼻,只是白看,偷吃不得。当下丁三辞了这差使,陆续又觅了几个营生,皆不如意。 东京虽然看着好,亦只服侍有钱人,那些繁华关他屁事。因丁三在东京城里面住不牢,又回了莱阳。这厮既然已见过了世面,心就高了,如何肯与这班民智未开的破落户儿一处做事! 几年以来,丁三一直不得志,落得个高又不成,低又不就,在家只是闲耍吃酒。时日久了,家里人厌恶,被自家的嫂嫂赶出门去。因为与庄上沾些亲,丁三胡乱在此挂搭。这厮成日无事,闲常便是吃酒耍钱,今日料是赌输了,趁无人来此偷盗些财物。 看见是丁三,吴磊遂就问他道:“丁三,你如何这般大胆,白日就敢来盗窃财物!”丁三此时已经看清是吴磊,松了口气道:“我道是谁,却是秀才。又不是什么正经主人,你这厮莫管闲事!” 那头吴磊继续道:“大天白日的,你如何进来偷盗财物?待我回头告诉娘去。”丁三慌忙劝阻道:“好小郎,你且莫嚷。你今日放我过去了,日后我与你做个心腹的伴当,怎么不好!” 吴磊便道:“你这厮只会吃酒耍钱,与我做伴当有么甚用处?”这话儿把丁三惹急了,急告诉道:“小郎只好小看人!这庄上若买物传妓,取钱送物,两头传话,插科打诨、拾掇家生我却不会,若论探听消息、穿针引线、充作细作、牙人买卖、出谋划策,我却在行。 有我帮衬,怎么不比那厮们强些?今天说一句自夸的话:小郎倘若得我扶助,强似那刘备得诸葛,刘邦得张良!” 丁三那话当不得真,因此他说了那么多,吴磊根本没放在心上。因吴磊没有松口说放,丁三在这里求爷爷告奶奶缠磨了一会儿。吴磊这厮耳根子软,真计较起来,又怕这丁三记下仇恨,再加上并不想十分生事,便也放过,这事儿从此就不再提了。 这一日丁三得了两贯铜钱,欣喜便道:“爷爷这几日连连赌输,又没有油水,饿得肚皮都干瘪了,且去村头买些酒吃。”说毕这厮便揣了铜钱,放快脚步,一径投村头酒店去了。 丁三飞跑着转过墙缺,走了两三步之后,远远见胡桃树下立着个闲汉,在弹头巾。因看见了丁三,这人出声叫住他道:“丁三,这些日不见,又去哪儿疯了?你老婆在家里面断了炊,正等你回去救命哩。” 丁三听见了这个话,喉急了,忙住了脚,口内骂道:“这撮鸟快夹了鸟嘴撤开,我家的老婆死不死,干你这个村驴屁事!”复又骂自家浑家道:“捅不死的鳖老婆,才不见了几日,便生事出来。”那闲汉见他这个泼样,也不理论,自笑着去了。 丁三在庄上本是个人物,除了有数的几个人,其他的没几个敢不敬的。才刚在村口,突然被闲汉耻笑了几句,丁三立刻承受不住了道:“我就不信,老爷混到了这个田地,被这帮帮闲破落户在背后耻笑!真是落架的凤凰被狗给欺了!” 之前的时候,虽然丁三也落魄,然而他心里总认为说,如今是姜子牙钓鱼糊口,韩信遭受胯下只辱,困境都是暂时的,早晚他还能翻过身来。突然被闲汉这么说,丁三心里面一咯噔,似乎这个“翻身之日”,遥遥无期,好像永远看不到头了。 可不是么!就算史上的姜子牙,若不是运气好遇到了文王,不也得一辈子钓鱼么!丁三也知道自己有才,倘若这才华不能被发掘,恐怕一辈子都没法出头!这么一想,丁三干脆连酒都没有心思吃了,拔步回来,一径投村后王小乙赌坊去了。 那赌坊里面生了个火盆,凳子上有几个盖着个绵衣,正在睡觉,只零星几个闲人不嫌手冷,口里叼着灌浆馒头,仍旧在博。此时看见丁三进来,有人笑着问他道:“博士这几日不见了,又去哪里发财了?” 丁三没工夫理这些闲话,到打马的旁边站下了,指点了几句。谁知听他的偏又不赢,那人也就不满道:“丁三,你莫以为识几个字,就能装成孔圣人模样,有本事到处指点人。老爷祖上也做过官,甚么事却不比你鸟明白!”众人也都奚落道:“天下的笨货,都爱替聪明人胡乱操心!” 不耐烦与三尺童雏说河洛,丁三也就走开来,从怀里将两贯钱取出来,唤主人道:“小乙哥,且把头钱来我博。”那小乙问道:“你博多少钱一注?”丁三道:“先博一贯来。”遂拿出来一贯,将头钱把在手里。 当下将钱拿来一簸,丁三看时,叫一声“快!”,疙瘩得博了一个叉。丁三又拿出来一贯,一叠声叫道:“快!快!快!”疙瘩得又博了一个叉。眼见得两贯钱全都没了。丁三便道:“小乙哥,你行行好,且再借一贯钱我博。” 王小乙便道:“丁三,自古道:‘赌钱场上无父子’。你输了便罢,却来做甚么鸟乱!”丁三陪笑便道:“小乙哥,我往常时,也没少送了你银子,便借我一借能待怎地?等我翻了本回来,双倍还你。” 王小乙道:“丁三,在俺们跟前,你莫把泥孩儿唤‘磨喝乐’,冒充什么东京人物。凭你这贼眉鼠脸倒街卧巷的横死贼,一世也不得发迹,休要夸口。” 丁三还想再继续说时,见那讨头的、把门的都围上来,拾钱的虚拿火钳作势要打。那边睡着的亦都起来看。眼见得今日又没有伴当,真动手肯定得不到好处,丁三遂就不敢则声,就这么一个人灰溜溜走了。 凤凰掉进了鸡窝里,比下蛋自然比它们不过!只可恨那厮们只会问有钱没有钱,旁的根本不去看,白白令明珠蒙了尘。等丁三出来了赌坊门口,口内忍不住骂道:“撮鸟省得甚么!眼见我如今时运不济,连猪狗都敢来欺负了。待爷爷熊飞高举那日,叫你们一个个都死!”丁三一面骂,一面又去找银子去了。 这一头吴磊正在房中读书,突然听庄客在外头叫道:“小郎在也不在?有人来找。”吴磊心里面琢磨了道:“我自从到了这庄上来,少有人找。是甚人寻我?”开门看时,却是丁三。 那丁三此时钻将入来,口内说道:“好小郎,我今日输得赤条条的,且借我几贯钱使。”那吴磊挡住他便道:“我自来与你无甚瓜葛,如何借你钱使?” 丁三根本不管这些,大咧咧走过去到杌子上坐下,伸手把桌上的茶拿来,呷上一口,说上一句闲话道:“才刚在村头酒店里面,有闲汉说你娘背着吴太公,偷偷与别人捱光哩,我会去说?那厮便是本庄上人。特报信来与你知道。” 那丁三一面说,又从桌子上拿过一本书要翻。本来吴磊不愿意理他,突然听见了这个话,又怕他越发说出不好的来,口内忙道:“你且休说!我自与你钱便是了!”丁三得了这笔钱,唱着去了。 第154章 丁文举酒店议事 这一日吴磊因为一件事上,正欲去母亲王氏的房中,却见庄内的一个李主管,先一步闪将入去,便住了脚。吴磊正犹豫要不要进时,忽听见背后有人说话道:“哟,这个刷子踅得紧!”这动静将吴磊唬了一跳,又是那个丁三的声音。 吴磊不愿意理这厮,急待要走,丁三急忙叫住他道:“小郎且住!有事寻找。”吴磊引着他去了廊前,眼瞅无人,便对他道:“我与你素无瓜葛,那一件事情,我也没出去告诉了旁人,你这厮只管寻我作甚么?” 丁三不满意遂道:“咱们庄上,好的不多。我把你当成个可靠的人,小郎这话却外道了!”那些话吴磊不愿意听,便问他到底有什么事。 丁三遂道:“本来无事。小人才刚和两个伴当,在村店里吃酒。正巧邻村的两个庄客,也在吃酒。为一句言语闹将起来,小人这边吃打不过,报出小郎的名号来,也好叫这厮们吃一吓。 谁成想那厮却骂道:‘直娘贼!我当是谁,吴磊那厮却算个屁!老咬虫养的小猢狲。老爷一拳打下去,那厮也只好下跪求饶!’这般无礼,却如何好?”那吴磊听了便道:“你自厮打,却扯我怎的?” 丁三便道:“小郎这话好不伤人!我自结识你时,成日价与人说你的好,这还不算。便是有人说你不时,也打的那厮唇破齿落。今日你却拿这话来伤我!”吴磊听了这个话,口内问道:“你待怎地?”丁三便道:“还需小郎出几贯钱,与众人压火将息。”当下丁三说了一篇,又得了几贯钱自去。 自从在吴磊这得到了甜头,这丁三每逢五天十日的,便来相扰。吴磊心下忿怒,又不敢十分得罪了这个泼皮,惹得吴磊心内烦恼。这日正在烦恼间,正巧那丁三又来了。吴磊看见他又来了,口里面没有什么好声。丁三又不傻,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遂抱怨道:“小郎直恁地不大方!只几个钱算甚么!俺今日便送你一套富贵,值得甚么!” 吴磊听了他这话,口内骂道:“你这厮疯了不成,就你能有甚么能耐,却来送我富贵?”丁三神神秘秘道:“你且请我吃一回酒,到时候便说。”那吴磊虽然心里纳闷,却又三分信他。 丁三不容吴磊推辞,急忙引着他去了村头,找到了村头的那家酒肆,直接就进了。谁知道今日赶得不巧,没有座儿,到处人都是满满的。 不容易能占上一个便宜,丁三哪肯为座头这么点小事,轻易就罢了。四下里看时,见靠窗坐着的那个人,是吹牛角货郎矮乙李郎。按照丁三的判断,这矮子是个能欺负的,而且也没有什么靠山。丁三随即上前,狠狠地将他的包裹掷在地下,将座头抢了。 矮乙李郎不乐意便道:“丁三哥,我这有人。你不见我的包裹放在这里占这位置?你扔它怎地?” 丁三骂道:“贼矮子,规矩须不是你定的!你往树根上撒一泡,那树便是姓李了?”李郎急道:“丁三,抢座便罢,怎地骂人!”丁三骂道:“我把你个挑上担儿露不着脚的,再啰噪时,打出你去。”矮乙李郎又打不过丁三,只好去地上把包裹拾了,拍净了泥土,说要去告诉二郎评理。 见这个情景,旁边有鸣不平的说话道:“丁三,你好歹也念过书,学了些圣人言语在肚里,甚么话不能好好说,倒比别人还村野?”丁三唾一口骂道:“圣人的言语,学他不过为了科考,哪个信它就是个呆子!” 眼见得矮乙李郎出门走了,这边丁三喝一声,将旁边围看的都喝散了,议论的也都住了嘴,丁三遂就拉着吴磊,两个人就在条凳上坐了。唤酒保要了三角白酒,一个素炒藕条菜,一个水芹炒螺肉,一盘煎肉。须臾齐了盘馔,丁三见了笑道:“我说甚么!小郎,你这是搬碟蝗虫充肥鲊,只恁地小气。” 吴磊只管问他道:“有甚么好事,你且说来与我听。若真好时,一二十两算个甚么!”丁三笑道:“莫说那短命没见识的话!这事儿真要是做成了,一二百两算个甚么!”遂向吴磊耳边言道:“我前些时候,在东轩里面盗了些财物,这你也知道。今早拿出来去兑坊货卖,谁想这匣子里有一封书信,小郎看看,写的是甚么?” 吴磊将书信拿过去,当面拆开,看着看着,心内惊道:“吴英那厮好生胆大,居然敢勾结黑山上的贼人!却如何好?”忙往四下里睃了一遍,幸好周围人都在说话,没有哪个在留意这边。 原来这封信不是别的,正是当日吴英去黑山见师父,郑荣让捎给王元的那封。吴英着急引张超上岛,竟然将这件事忘掉了。庄客收拾房屋的时候,见着这信,随手儿放在了匣子里。后来吴英从登州回家,竟将此事忘干净了。 谁料叫丁三发现这匣子,以为有宝贝,一发盗了。这丁三虽是个不成器的破落户,既认得字,当下一看,就知道这件事千载难逢,一好似高年学究忽然及第,欢喜地肚皮也破了。遂马不停蹄,一径过来找吴磊商议。 当下丁三对吴磊道:“我说甚来?小郎只合去县衙告了吴英,就说他与黑山的贼人多有牵连,叫官府来人把他给拿了。吴英一死,莫说三千贯赏钱,便是整个吴家庄,你也得一并到手了。到那时小郎得了偌大的富贵,一二百两算个甚么!” 吴磊便问道:“吴英是你的姑舅兄弟,你倒反过来害他?”丁三冷笑便道:“成大事者,六亲不认,亲父可杀。似你这般畏首畏尾,能做得了甚么。”吴磊又犹豫了一番道:“到底我是个读书的人,出首不是个简单的,这等事还是不做了吧。” 丁三骂道:“孔丘尚且与南子有染,‘有二小儿登吾肩,欲鄣须妇人’这话不是高僧说的?大殿僧房与他住着,做了和尚还要老婆,自己是过得快活了,名声不名声的也不用怕,自然有那班憨子徒弟们替他遮瞒。”丁三的话,听着好像有一点道理,只是吴磊想得多,一时半会仍拿不定主意。 丁三继续劝他道:“愈是圣人,愈有私心,愈发将话讲的冠冕堂皇。圣人的话,只好糊弄你这种呆瓜。圣人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就信了?依我的话,不如改作‘老吾老,孰管人之老,幼吾幼,谁敢欺吾幼’才对。 你想想看:统共天下就这些钱,你多了必然我就少了。不争不抢,如何到手?似你这般瞻前顾后,活该一世遭穷受罪。” 吴磊寻思了一刻时,口内试探着问一句道:“我听说吴英与官府那边有亲,况且县衙的那两个班头,与他又好,倘若这事儿告不成,岂不害我?”丁三见吴磊已动心了,遂激他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厮果然不成器!似此怎生发迹?便我也看扁你些。” 这时候吴磊开头道:“这种大事,我做不得主,只好回家问母亲则个。”那头丁三听了这话,口内继续点他道:“你想好了:这一次机会千载难逢,此事若成,便是芒砀山高祖走马。却不要此时踌躇退缩,过后后悔。” 吴磊踌躇了半响,终于拿定了主意,一杯酒下肚,便问丁三要那封信。丁三止住他便道:“你子母两个,素无信行。他日得了好处,只好将我踹到一边,你子母两个去别处快活。今日给我写个文书,与我二百两银子,我才与你。若不行时,我怎肯将信把来与你。”说毕将信又揣在了怀内。 吴磊便劝丁三道:“好三郎,若要写时倒也无妨,只是现如今没有笔墨,如何写得?”丁三便道:“这个算甚么,只要你写,我去唤店家讨过来便是。”当下吴磊写了文书,引着丁三,一径来庄里寻王氏。 这个时节,已经进了腊月的门了。那庄上的人来来往往,正洒扫除尘,预备年节。王氏在后堂与几个主管商量年末采买、送年盘,还有衙门的打点。安排才罢,因又困倦,遂去暖阁吃茶歇晌。却见那婆娘怎生模样? 说甚么徐娘半老, 怎比得王婆风骚? 窗前花发涂香粉, 怠懒春残半掐腰。 窈窕常贴息肌丸, 生香因敷太真膏。 黄犬虽暮犹能猎, 晚娘虽老尚多娇。 当下两个人拜见了王氏,吴磊叫母亲屏退丫鬟,他们有一句要紧的话儿,需要告诉。等到使唤人出去了,吴磊和丁三两个一块儿,将事情从头至尾都说了一遍。王氏听见了这个话,惊了一吓,口内嘱咐二人道:“今日这事,你们两个且莫声张。”先叫两个人出去等着。 这王氏自去看了书信,心内思道:“只知二郎素日与这些泼皮破落户交往,没成想这厮如此胆大,竟敢勾结黑山贼人!万一事发,岂不带累我们母子?却如何好!不如去莱阳县衙告发了也。”忽又思道:“既去首告,这二郎的亲舅,正是本县的押司,倘若将案子做得轻了,只说二郎毫不知情,将他轻判,却又如何?” 第155章 为谋财晚娘出首 王氏正在房里面想时,恰逢李主管有事来找她。天气寒冷,这暖阁里面帷幕重重,却有些热燥。香炉里灵猫香气摄人,画上面美人颜色夺魄。王氏坐在交杌上,身上穿着件满花锦鹦哥绿褙子,里面的是鹅黄抹胸,漏一抹白脯。下面系一条八幅石榴裙,腰间佩着玉鸳鸯,脚上窄窄一双弓鞋。 李主管把事情回完后,一时半会的,他也并不着急走。瞅见无人,李主管先去王氏肩胛上只一捏,便嘻嘻地笑。那婆娘打掉他的手,口内便道:“莫与我顽,明日我去告诉太公,就说你经常欺负我,撵出你去。”李主管嘻嘻笑着道:“娘子恁狠心则个!你也舍得?” 王氏骂道:“便是我有心在太公面前周全你些,尚需避讳旁人的耳目。让人看见,就不好说了。”李主管满不在乎道:“这庄上除了吴太公,哪个敢管这等事。” 王氏听了这个话,“扑哧”一笑,当下伸出来两个指头。说话便道:“明日我便告诉他去,你也不怕?你把手摸摸腔子上,统共长了几个脑袋!” 这话儿李主管不听见便罢,一听见了,急忙跪下来求饶道:“娘子饶恕小人则个!这话儿休要胡乱说。”见此王氏便骂他道:“好个胆小罢软的人,原来平日里赌咒盟誓,只是装给我看的!只一句你就吓得没胆,也算是个汉子!” 李主管听见她这么说,遂放了心,咂几下嘴吧,口内便道:“虽然只是一时的玩话,咱们也不能不防备。为稳妥间,往后见了他避讳些好。”王氏便道:“躲躲藏藏算的甚么。现如今正好有一件官司,我管保叫他离了眼前。”遂就将丁三这封书信的事情,拿出来告诉。 这事儿李主管十分肯干:只要这一次吴英死了,吴太公是个糊涂的人,所有吴家庄的这些产业,保准都到了王氏的手中。主管与王氏是相好的,她得了不就是自己得了! 当下两个人商议了一番,那婆娘将吴磊唤入房内,用了笔墨,学着信上那人的笔迹,去信中增减一些言语,改的好了,封了口儿,与了丁三二十两银子。然后叫庄上的一个心腹人,引着丁三,携上书信,一径望莱阳县知县处出首。 见这么安排,丁三立刻不满意叫道:“好舅母。莫要等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不要拿二十两打发我,这二百两银子我现在就要!谁都知道,这件事情不是个小事。出首之后,吴英的相识难保不报仇。小人带着这些银子,好出去逃命。若这钱不全拿出来,趁人都在,我便吵嚷起来,叫你们跟着一块儿都死!” 那王氏听了这个话,口内立刻喝彩道:“好个丁三,果然胆大,是个能干大事的人!我这里正缺你这样人才。倘若全部给了你,事情没办,你却得了钱一个人逃了,却又如何?如今着急筹措不开,我先与你一百两,剩下那一百两,等事成后再与。” 却说因丁三上告,莱阳县知县得了这封书信,心下大惊。急忙使人携了书信,去登州府处告知。一面又使周班头、钱班头引几十个差人,前去吴家庄拿吴英。这两个班头一个唤作周浩,一个唤作钱坤,平时闲着,尽去吴英庄上吃酒,听见这话,一个个惊得吐了舌头,半晌嘴巴合不拢。 事既已发,相公发签定要拿他,谁敢驳他?没奈何两个人只得治了台陷车,引了差人,手里面钢叉、五股叉、朴刀、留客住,迤逦便往吴家庄赶去。 寒冬腊月,天上飘下来鹅毛大雪。众人在路上走着时,愈觉得这风儿吹的料峭,往前面看去,天地之间全都是银白,这情形根本就走不快。众人走了一二十里,踏雪成坑,尽湿靴袜,一个个全都冻得哆嗦,眼看这路就走不动了。 那边周浩道钱坤道:“哥哥,天上下雪,肚内饥饿。你今早出门吃饭了不曾?”钱坤听见这个话,心中会意,便跟着道:“却是作怪!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便是我肚内也饿得紧!”周浩便道:“那对面不是酒肉店?我们且去略坐一坐,待吃饱了才好拿人。”钱坤也跟着附和道:“兄弟说的很是。” 当下两个班头并数十个差人,全部都涌到店里面坐定。店主人此时正在向火,见了众人,急忙起来一叠声让。当下抬出几瓮清酒,温了上来,切好牛肉,安排酒馔,都搬上来。店主人心里面纳罕道:“平时的时候,这厮们尽去庄上吃那不花钱的酒,如何今日到了这里?却是作怪!” 见众人坐下吃上的时候,店主人亲治两碗头脑汤来,与二位班头赔话道:“下了这么大的雪,也不好赶路。相公这次是什么大事,这样天也不让班头们闲着?” 周浩便道:“咱莱阳县如今摊上了大事:有人去县衙出首说,县里有人跟强人勾结。不然的话,哪个这样天出来找罪受!”店主人道:“勾结贼人,果然这件事不小!怪不得冒雪出来呢!我却不知:就咱们小小的一个莱阳,也有这样胆大的人么?班头莫不是故意说笑!” 周班头道:“可不是怎地!你看看俺们这一幅行头,像是来游山玩水的么?说起来这人,方圆几十里也算有名,你、我也都有些认得,只是这名号我不能说,说出来就是泄密了。” 店主人正在纳闷间,那头钱班头也跟着道:“可惜了了!这人年纪轻轻的,家里又不穷,干什么不好,偏爱结交江湖上的好汉,跟他们称兄道弟的,这不现在就出事了?做事之前,不想想自己是独苗么?他出了事,家里面太公没指望了!” 本来听了周班头的话,店主人有三分怀疑说,这人听着好像是吴英。及至听完了钱班头的话,店主人立刻确定了说,他们来拿的不是别人,就是吴英,心里面忍不住叫一声苦。 原来这处店面的本钱,正是吴英庄上给出的,是他家的产业。店主人与吴英又十分熟悉,关系不错。既然探得了这个消息,店主人急忙唤了个酒保,叫他赶紧去吴家庄,把这事儿给庄上报知。那酒保得了这个信息,飞也似的去庄上报信。 却说吴英正在家中,这日多吃了几杯酒,正在草堂上睡着未醒。晚娘王氏这一边,自从她去着人报信,心里就一直不安稳,忍不住思道:“知县相公得了消息,必定着周浩、钱坤这两个班头,前来拿他。他们跟吴英素日又好,如何不想法周全他些?我还需找一个妥当的人,去门上盯着。倘若有人过来报信,不让他知道。 此时那酒保到得庄上,急拍门时,有急事要寻吴英。庄里面李主管慌忙迎入。这酒保见了人来,着急便要寻吴英。这李主管如何实说?只推不在。酒保焦急,只将店中之事拿来告诉,叫主管必将这事转告,说完去了。 周浩、钱坤两个班头等了一会,约莫那吴英已去得远了,周班头遂就说一句道:“眼看这雪差不多停了,兄弟们也都吃好了,该上路了!”众人也就停了说话,站起来要走。当下班头们赊了账,带着众人走出店来,一径往吴英庄上就来了。 没多久众人便来到了庄上,一叠声地拍门叫嚷。这时候吴英已睡醒了,听见两个班头到来,自己亲自来开了这门。那周浩、钱坤见了吴英,都吃了一惊,心内好一阵叫苦。大庭广众的,又不能直接把他给放了,没奈何只得上前来缚了,口内骂道:“我把你这贼砍头的!如何做了黑山强人!” 那边吴英光着眼,见这厮们将他给缚了,送进了陷车。吴英停了半晌后,口内屈道:“这倒作怪!两位哥哥,是甚么事前来捉我?”两个班头也不搭话,领了人便走。不说众人回了县衙,周浩把吴英提出来,先在使臣房内押了,钱坤自去回禀相公。 眼瞅四下无人的时候,周浩立刻小声与吴英道:“二郎,事不好了!现在有人拿着封信,来相公处首告,道你正是黑山的贼人,要治你哩!”吴英听了这话便道:“我问哥哥,是甚人来此首告?”那周浩便道:“那人俺们不认得,听说是你庄上的丁三,在你匣子里得了封书信。” 吴英听见这个话,猛然醒道:“是了,必然是师父叫我捎与王元的那封,吃他盗了。”吴英遂道周浩道:“既然是这样,本县赵押司是我亲舅,还烦哥哥通告一声,救我则个。”周浩便道:“二郎放心,这个自然。且莫言语,有人来也。” 却说知县听得拿了吴英,叫且枷了,投个单身牢房里关押。只等州里拿了郑荣、王元,一并处置。却说赵押司得了消息,心内便道:“巧媳妇做不得没面馎饦,打官司哪里少得了钱!不如去吴家庄取二三百两,也好上下疏通使用。” 当下押司计议已定,急使了一个主管,到庄上问吴太公索要银两。那头王氏哪肯叫见?口内便道:“二郎勾结黑山的强人,攻占府衙,杀死知县,那是个株连九族的大罪,我们需吃他带累,上面发问,使钱如何救赎?白打了水漂。”遂将来人哄赶出去。 第156章 忿不平押司追责 这妇人见来人没要着银子,愤怒走了。回去到了主人的跟前,料他也不能说什么好的,一旦赵押司上门来质问,就是个麻烦。想到这时,遂到后堂找太公去了。 吴太公此时正在后堂,头上戴一顶獐皮帽,身上穿着件木绵裘。吴英被捉的这个消息,他还不知,正在那欢喜饮酒呢。一看见太公,那妇人立刻换了副面孔,用个手帕掩着脸,哭哭啼啼,一扭一扭地走将过来。太公一见,唤过来问道:“娘子,好好的,是甚事烦恼?” 这时候王氏走过来坐下,挨挨擦擦,假意便道:“奴家自幼失了双亲,世上的苦,哪样没吃过?不容易嫁了一个丈夫,偏是个没福的短命鬼,剩下我母子两个人,苦苦生受。 幸而老天开了眼,让奴家嫁到了太公家,总算这辈子熬出头来。几个月以来,太公待我百般恩爱,全无话说。奴却无以为报,成日价只知道忙里忙外,合庄上下,亲戚家人,甚么事不用心?只怕外人看了不好,道出一个‘不’字来。没成想这般辛苦奔忙,操持家计,却还有人上门来吵闹。” 那太公听见这话纳闷,便问她道:“这倒奇怪!这庄上有我替你做主,哪个敢上门朝你吵闹?!”那王氏便道:“二郎不学好,成日价与外头那些人厮混,厮打、吃酒是常有的事儿,太公你是知道的。 只因前日跟别人厮打,闹过了些,吃人拿了。我知道了,害怕他进去能挨打,急忙使小三去了趟衙门,送了三百两银子进去,也好叫上下打点疏通。 衙门的人里面,我因想着这赵押司不是别人,他是二郎的亲舅舅,合该照应,要给钱 时,怕他嫌生分,眼下马上就要过节,正月里补上这礼也不迟。 谁知道这赵押司嫌我办的坏了,今早使人来上门上吵闹,说这事儿我根本不会办,那点钱根本不够用。这事儿应该由他接管,必要将田亩庄园尽皆卖了,他好拿着去上下打点。 我说这件事太大,妇道人家做不了主,需禀告太公,谁知道那厮怕你知道,一下子恼了,骂着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的,初来乍到争不过人家,因此烦恼。” 愈说王氏愈觉得委屈,索性哭骂起来道:“羊肉贴不到狗身上,我为这事儿担惊受怕的,好几顿饭都没能吃下,熬得瘦了,一片苦心赚什么好了!反倒让人家不满意,上门来毁骂,可见的这个晚娘难做。太公若是可怜我,一发与我五十两银子,让我们母子两个人走吧!在庄上人家容不下!” 太公听见了这个话,一发气得连胡子都抖了。当下唤过李主管来,询问他道:“二郎犯了甚么事,做甚么吃人拿了?”李主管道:“便是前日为一桩小事上,与一拨泼皮在城中厮打,吃人拿了。小人已经去打听过了:幸是娘子使了钱,二郎并不曾挨了打,只是中间遇上点事,一时半会还不能出来。” 听完了这话,太公立刻骂赵押司道:“我家二郎,做甚么自有娘子管教,官司自有娘子去疏通,关他甚事!这厮只合是骗我家业!有我做主,以后你们再莫睬他!”既然吴太公已经被拿下,那妇人也就放了心,告辞去了。 却说那主管没拿着银子,回去之后,立刻告诉赵押司,说那婆子如此无礼。赵押司听了大怒,立刻他就骑了马,带了四五个从人,一径到庄上找太公来了。庄客见了,急忙将押司引至庄内。 进门之后,只见吴太公还有王氏,都在后堂上坐着取乐。赵押司见了这两个人,当下斥道:“二郎的事情,性命攸关,怎么太公就这么在家里干坐,一点不管?”没说完王氏便哭泣道:“押司逼迫得太紧了,一时之间,叫我哪得这许多银两?且容押司等一等,待奴卖了田亩房舍,再来讨要。” 这话儿赵押司听了大怒,骂她便道:“你这婆娘说的是甚么!偌大的一个吴家庄,却没有钱?!你哄别人,如何哄俺!”那边太公听了便怒道:“这厮是哪里讨了酒吃,却来撒泼!娘子是个难得的贤惠人,你就敢这么跑过来欺负!” 赵押司听了这话儿愤怒,骂妹夫道:“你成日只知在家吃酒,甚事都被蒙在鼓里!二郎如今吃人首告,与黑山上贼有勾结,你一味听这婆娘的言语,不管不顾,耽误了时间,叫他在那坐地等死!” 太公不信这个话,必要说二郎犯的是小事儿,他赵押司关心二郎这话儿是假的,故意借着这个事儿,搅扰得别人夫妻不和,这是真的。 此时王氏见火候已到,哭骂便道:“当初我嫁到这庄上时,就有人说我高攀了,左右看着我不顺眼。我以为我过来了和蔼待下、和睦四邻,把老的、小的都照顾好了,就能服人,人家自然就闭上嘴了。谁知我想的太简单,根本没有用!” 哭着哭着,王氏便滚进太公的怀里,求告他道:“看不惯我倒了罢了,家业本来也不是我的。做什么为了多要钱,把二郎说成是黑山的贼人?为了钱这也太狠心!这个家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太公给我一封休书,放我走吧!” 押司怒道:“你这婆子休装好人!你哄眼前这个呆子,哄得了我?这事儿主谋不就是你么?!你嚼咬谁!”说罢转头问吴太公道:“你姓吴的一世糊涂,耳边风把你吹迷了眼!怎么我当初跟你能攀上亲!今天我问你一句话,你照实说,你是要这个疯婆子,还是要二郎能活着出来!” 太公见押司真个来逼迫,气得发抖,站起来大声骂他道:“你滚出去!早听说娘子被人欺负,这事儿我本来不太信,今天还真的蹬鼻子上脸,直接唾到我脸上了!今天我把话放在这:我家的事,你少来掺和!再有下次,别怪我让人动手了!” 当下闹了有一场,两家已经是撕破了脸皮,押司自走,太公亦不相送。王氏见状,口内佯道:“今天若没有太公做主,奴家的性命便就休了!”太公便道:“娘子放心,既然你嫁到我的门上,就不用怕,自然一世都有我做主。” 话说这二人气愤散了,赵押司没要着钱不说,王氏却又支了银子,把来交与李主管,叫他亲自去上下使用,疏通关节,一定把这个官司作死。那李主管成日办事的人,做这等事情自是熟馁。 这边知县得了银子,拿了吴英下牢,叫牢中节级禁子将吴英拖翻,杖刑一百,几番下来,直打的吴英皮开肉绽,言语不得。吴英却硬,只是不招。 赵押司见状不好,心中烦闷。思索半晌,没什么道理救他处。浑家白氏见了问道:“丈夫甚事烦恼?”押司遂将一干事讲明白了。 白氏便道:“听别人说,那婆子是个惯会骗人钱财害人性命的,又不检点,跟一个主管勾搭上了,合庄只瞒着太公一个。当初咱妹子在世时,成日里精打细算的,节俭了一世。费尽心力积攒下东西,还不是为了与二郎多留些产业?谁知道今日竟是肥猪肉掉入了狗口里! 如今这婆子使了钱,将合衙上下都打点通了,咱们这边却是难办。如今不如使钱去登州,从上面找人疏通则个。一来我家与那盛孔目素日相好,二来那黑山事发之时,二郎就在家中,现放着许多庄客、班头,都能作证。我就不信:就凭着那么一纸书信,他们就能将官司作死?” 赵押司听见娘子这话,也同意她道:“娘子这话儿也说的是,登州那边,明日我便派人过去,成不成的先试试看吧。”遂将出钱来,使钱去登州托盛孔目上下使用。 却说登州知州得了莱阳县这封书信,惊了一吓,忙唤过人来,叫就将郑荣、王元一并捉来。这个时候,郑荣早已经搬取了老母,出了店面,跑到黑山落草去了,哪里寻得他到。差人只将左右邻舍拷了来。 当下知州又发下令来,叫牢营使捉拿王元来。牢营使为了拿王元,便当厅点了三十个人,整备好器械,要到乌湖寨去捉。正待开拔,厅下差拨见了叫道:“营使相公,是甚么事这般大弄?”那牢营使口内叫道:“说不得。”遂屏退众人,将知州的吩咐一一来告诉。 差拨听了便说道:“使不得。相公要是这么去,却拿不得王元。”那牢营使道:“却又作怪!如何你这般说?”那差拨道:“相公这般收拾齐备了去,叫那个贼配军一看见,便知道是要拿他了,如何不走?这厮是个大虫,便拿时也吃几十个好汉对付。倘有疏失,相公那边却不怪罪?” 牢营使琢磨了一阵道:“也说的是。依你的意思,该当如何?”差拨便道:“若依小人时,根本用不着这么多人。相公只需着两个军士唤他前来,就说相公有事寻他,量那厮不敢不来。待他到时,先在隔间埋伏三五十人,各执器械。只等相公掷杯为号,一发拿了,治台陷车,解州里去,岂不省事?” 牢营使听得这话,随即叫了两个军士,叫他俩赶去乌湖寨,就说牢营使有吩咐,叫王元到牢城营走一趟。 第157章 牢城营王元落网 两个军士得了言语,不敢不从,慌忙投乌湖寨找王元去了。两个人到了先去赌坊,赌坊里面,只有零散的几个村里泼皮,其他的便是拨采冰汉,内却没有。两个人又分头去赌坊前后各找了一圈,也没有见着。 正着急间,街上站着一个火家,正在跟卖腐乳、虾酱的商贩说话。听见这两个找王元, 便转过脸告诉他们道:“今天不在,上下到刀鱼寨附近去看一看,都头多半能在那里。”两 个听了这话便谢了,遂就出了乌湖寨,直接投刀鱼寨方向去了。 往前走了约十几里地,只见前头雪地里扫出了一片空地来,四下里燃了几个火堆,周围围了一圈的人,圈外有两个军士在烫酒。也不知他们在看些什么,外面围着的那圈军汉,看到浓处好几番喝彩。 等到两个人到近处看时,却见场中设了个擂台,桌子上摆满了果品酒馔。中间的人,便是王元与一个门神也似的长大的军士,穿了汗衫,正在玩耍相扑。正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红脸的军官,看他们相扑。 周围这么多的人,这两个哪里挤得进去?喊叫人家又听不见,刀鱼寨跟牢城营又素来不合,看见了不打起来就算是好的,没哪个肯帮忙替他们传话。两人无法,只好远远地立住脚看。 擂台上两个人全都是好手:近贴身可跌可打,空旷处腿踢连环。也不知斗了多少个回合,这边厢王元使了个鹁鸽旋,把另一个颠下台来,众人见此都鼓掌叫好,一叠声喝彩。那红脸的军官也站起身来,带领众人向王元贺喜。 两个不容易得了空,急忙挤过来叫声道:“都头且住,营使那边有事情,特意使俺们来找你哩。”此时王元听见了唤他,辞了众人,跳下台来,把一件衣服披上去穿了,从桌子上取了一瓶热酒,朝这边来了。 王元询问他们道:“相公是甚事,让你们过来找洒家?”这俩人却乖,只管口里面敷衍道:“想是牢营使见都头把乌湖寨内整治的好,因此赏你。”王元似乎信了这话儿,将瓶内的温酒吃了几口,又接着问道:“那么牢营使可曾说过,要拿甚么来赏洒家?” 两个人道:“相公不说,这事儿小人也不知道,还得都头亲自去看。”当下王元听了这话儿,回头叫军官一声道:“哥哥,你们众人暂且乐着,一会洒家得了赏赐,一块儿把来作个利物!” 椅子上坐着那红脸的军官,正是孙芳。当下孙芳便回话道:“兄弟你只管放心前去,俺们这边先不撤,等着你回来。”两个军士引着王元,走着回到了牢城营内。二人将王元引至厅上,然后吩咐了王元几句,叫他在这里慢慢等着,然后他们便掩门,转背去了。 王元正在等着时,只听见一阵靴履响,屏风后闪出牢营使来,发声叫道:“左右上前与我拿下!”话音未落,从里面冲出来几十个军汉,如虎似狼的一般,一拥而上,好一似飞猫拿鼠,又如那猛虎扑羊的一般,直接将王元摁倒给捉了,把王元粽子般绑缚起来。 当下王元不明白叫道:“无罪!”那牢营使指着他骂道:“你这贼厮好生大胆!你可知这是个甚么去处,容你来争辩!有罪无罪,也莫说与我,你自去登州知州面前说去。” 当下众人将王元拿了,与他篦好了头发,再把头上抹一朵红绢,插一个纸旗,上面写“黑山大王插翅虎王元”这几个字,直接塞他到陷车里坐了。当下拨三十个军士引着王元,直接就往登州城去了。 莱阳县那边,莱阳知县见吴英这厮急不招认,又怕手重把他给打死,亦急忙安排了一个都头,引着三五十个人,也把吴英使陷车装了,直接送到登州来。 这个时候,登州军民正在过节,大街小巷都有社火,千门万户,都挂花灯。彩棚千戏,杂技百乐,端的热闹。正熙攘时,见说捉了个黑山的贼人,如何不看?一发扶老携幼的,跟着脚争着过来看。 众人正在围看间,路边碰上一个汉子,虎皮磕脑虎筋绦,手中拿一把钢叉,叉一个野兔,见了这热闹,也跟着一块儿围上去看。望里面瞧时,叫一声苦。自弃了叉儿,去那陷车旁叫道:“兀的不是吴二哥!你却如何陷在这!” 吴英听见了这个话儿,急去看时,那个人他却也认得,口内便道:“那个不是我刘大哥!”原来这人唤作刘通,正是莱阳县一个猎户,阳疃镇人。前些年因为老娘病重,急需要钱使,亏得吴英赍发了他。当下刘通询问道:“我问二哥,多日不见,你如何成了这般模样?” 吴英便道:“我庄上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那晚娘为了夺产业,使一封信去知县处出首,叫人捉了我去,毒打一顿,将我强扭做成黑山贼人!却不冤枉!” 两个人还要继续说时,差人已过来赶人道:“这是朝廷的要犯!这撮鸟过来做甚么鸟乱!快些撤开!”说罢将刘通赶打到一边,加快脚步往前面走了。那边刘通细问不得,只好取叉先回了。 话说两个要犯已经捉到,差人将王元、吴英引至府衙,关了下牢。知州赍了书信,报知朝廷。那边刘通见了这事,心内便道:“这个吴英与俺有恩。如今他遭人陷害了,大难临头,俺如何不去救他一救!” 当下刘通买了些酒食,使银子托人,一个人进了牢里面去看。这吴英、王元看见他来,只睁着眼,则声不得。刘通低着头装作喂饭,小声与两个人商议道:“反他娘!敢做斧声烛影的,反倒没事儿做了皇帝,好好安分守己的,反倒被捉来坐了大牢。兄弟莫恼,来日五更,你两个自在牢内杀开来,牢外面就由我来接应。” 王元便道:“这登州城一州人马,只我三人,怕不好走。”吴英便道:“哥哥若肯救赎时,登州城外的乌湖寨中,为头的一个鱼牙主人,唤作窦振,平时住在砣矶岛上,这人闲常与我最好。哥哥出去了,可以报信与他知道。”正在说间,便有牢子走过来撵人。刘通见了,自道了别,匆忙去了。 当下刘通放下食盒,出了牢门,匆忙往砣矶岛那边赶去。出得城外,走了十几里路,早到了海边。刘通去海边岸上看时,只有七八条小船,泊在滩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后生,在棚内向火看着船,其余的尽皆过节去了。 这后生看着懒洋洋的,见了面不爱搭理人,刘通便大声唤他道:“俺今日有事着急上岛,你这猴儿别躲懒,且趁船载我则个。”那后生见了刘通,心里面厌烦叫他“猴儿”,不愿意便道:“客人要鱼,自己到乌湖寨中买去便是,俺们这几日不做买卖。” 刘通便道:“哪个撮鸟要买你鱼?俺如今只要上岛去干事。多与你钱,你且趁船渡我则个。”那后生便道:“你兀找谁?俺只看船,渡人这事你问别人,不归我管。”刘通怒道:“老爷今日有急事上岛。你这崽子休要推却,再不肯时,爷爷便打。” 那后生听见刘通这话,登时怒发,跳将起来,右手指着刘通鼻子,口内骂道:“冻不死饿不杀的贼乞丐,也配过来消遣老爷!惹着我时,不得好死!”他一面说着,左手便来揪刘通。 刘通大怒,趁势摁住他的左手,一扯一拧,后生的胳膊早已经脱臼,这厮咧嘴哭骂道:“贼杀才,来日莫教你撞见我!老爷便去放一把火,把你全家千刀万剐,宅院都烧做白地!” 刘通忿怒,腾地只一脚,把这个哭的踢将出去。后生从地上爬将起来,飞也似的跑了。刘通见这厮自去了,跳将过来,捉一条船,便要解缆。 这边刘通解的缆开,却不会使船,用橹来胡乱拨弄了两下,那船根本不往前走,只在水面上滴溜溜乱转。正焦急时,忽听见岸上一片声叫道:“休要走了贼!”急去看时,却是那后生引几十个打渔的闲汉,手中钢叉、朴刀、白木棍,正往这赶来。 刘通见状,急忙将其他船上的橹都砍断,自又跳进解开的船里,将橹来只顾往前乱拨。谁知道这次却碰巧对了,眼看着这船顺着风,直接就往海里面去了。 那厮们眼见得刘通去的远了,立刻在岸上跳脚骂道:“撮鸟回来!上得岸来,爷爷叉你五个透明窟窿!”还有人道:“你不要走!捉住你时,砍做八段,一发扔到海底喂鱼!”谁去管他?刘通自有大事要做。 那风正紧,刘通乐的不用摇橹,坐着船飞也似往前面走了。行了一程,刘通便慌。原来这船走的方向,此却不是通往砣矶岛,却怎么好? 风大船快,这船跟着海浪一乘一跌,刘通恍如驾云的一般,被水溅得满身满脸。若一时翻了,跌进海里面,可不是耍处!情急间刘通弃了橹,口中念道:“救苦救难天尊!快将这风停了便罢,若将俺送去蓬莱仙岛,转十年八年才得回来,却不是苦!” 第158章 急行义刘通相救 危急的时候,刘通已经扔了橹,闭上眼只管祷告了。冥冥之中,似乎真有菩萨被感动了, 突听见前面似乎有船。刘通睁开眼看时,果然见前面有一艨艟大船,桨孔里设了八个船桨,众橹手正将大船划动。 细看它时,竿上打着水军的旗号,应该是登州水寨的人马。远远看去,甲板上站着几个水军,身穿皮甲,手里面拿着弓弩、矛、戈,一个个全都把脑袋伸出来,正往刘通这边张。 刘通看见了大喜,口内急忙叫他们道:“那大船上的人,且救我一救!”这样喊时,船上人互相耳语了几句,有一个便往舱里面去了。须臾出来了,只见又有一个军官,引着四五个水军,也一块儿往刘通这边张。 众人看见他便道:“救你不妨,你这厮身边可有银两?若没有时,爷爷谁鸟耐烦救你。”刘通忙道:“正有在这里,快把船拢来救一救!”当下众人听说刘通有钱,便叫掌舵的将船拢来,把个刘通救了上船。 刘通上了大船之后,从身边摸出来五两来银子,与那个军官。又将两贯的小钱,散于众人买酒吃。才刚在小船上还不觉得,一上来大船,刘通才发觉浑身已经被海水打湿,寒冬腊月的,浑身湿淋淋正冷的刺骨,急忙去炭盆旁边向火。 一安全什么事都出来了,刘通又觉得头昏脑涨,有些晕船,浑身上下都不太自在。旁边有军士问他道:“你这厮打扮也不像个渔民,怎么能一个人落在水里?”刘通便道:“小人是个山中的猎户,因为件急事,要去砣矶岛寻个亲眷。” 众人便道:“赶上巧了!俺们这一次,正去砣矶岛寻一碗酒吃,你跟着俺们倒也顺路。”砣矶岛眼看着就到了。下船的时候,刘通与大船上的那些水军,就分开了。如今这岛上人已经不多,只留下少许的一些人。除了渔人和观里的以外,还有一些是岛上的香客。 当下刘通打听了窦振的住处,上门去找他,窦振家火家便问道:“你兀是谁?是甚事寻他?鱼牙主人现在在东京,还需要过几日才能回来,你等一等罢。” 刘通听时,叫一声苦。欲待回去,又没有船。多与他钱,都嫌风大,哪个肯开?闪的刘通叫苦不迭。刘通肋下又没生了双翅,一发能飞到岸上去,愁闷里知道觅了个酒肆,胡乱吃碗酒解愁。 刘通一面吃着酒,一面询问店主人道:“主人家,这风几时得停?”不消一刻,刘通复又问一遍道:“主人家,这会风势已经小了,可开得了船?” 刘通焦躁,就这一件事,颠来倒去一遍遍问。店主人吃他啰唣得烦了,口内便道:“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这个哪有什么准头?便是家里面着了火,风大时也去不得。”刘通焦躁,自离了座头,低着个头,来回得踱。 正踱步间,只听得一声响,却是无意间碰上了酒保端着的碗碟。这酒保是个十四五岁的小猴子,走路根本不看路径,也是毛躁。因翻了碗碟,登时汤汁淋淋拉拉,泼了旁边的客人一头一身,刘通见了慌忙便赔礼。 这桌的客人一共有两个,便有一个跳起叫道:“直娘贼,你这厮是个甚么鸟人,就敢来老爷这里讨野火!”刘通好意与他赔礼,谁知道这厮不买账,过来不依不饶的。刘通也不是吃素的,倒怕了他!两边看着就要动手。 这时候店主人隔在当中,打着骂这个酒保道:“欠打挨宰的小猢狲,笨手笨脚,你再能做得了甚么!我这本来不要你,怎奈你的爷娘三五番央人求我。今天偏又冲撞了客人!” 小猴子吃他打得痛了,放声大哭。两边本待要寻事,被店主人和酒保隔在当中,想打胳膊也够不着。再加上被鬼哭狼嚎的一搅扰,便忘了话。其余的客人听不得哭,口内一个劲劝店家道:“小孩子毛躁也是有的,他赔个礼儿,任谁也不能太计较!怎么你就先动手打人!” 因这个话儿,才刚到底是怎么回事,挨泼的客人也没看清,或许真的是小猴子毛躁,与刘通这厮不相干,谁跟个崽子去计较呢。店家把手巾拿过来,与客人擦干,又赔了几个肴馔上来,这件事也就这么罢了。 刘通看时,这桌客人是两个大汉,一个大汉身材肥壮,面相凶恶。另一个大汉眯缝小眼, 五官扁平。刘通口内问一声道:“不知道哥哥们怎么称呼?是岛上人?可有渔船?”一人便道:“俺们自有船在这里。你这鸟厮却是甚人,就敢过来问俺们要船?” 刘通便道:“俺急事来寻找鱼牙主人,撞上了岛来,谁想他竟不在这里,却怎么好!”另一个道:“你寻俺兄弟甚么事?”刘通便道:“正是来找他救命的事。必须见了本人时,才可以说。” 那人骂道:“这厮说又不说,吞吞吐吐的,急煞个人!”刘通试探着问一句道:“哥哥既是窦大哥的兄弟,可曾听说过吴家庄的吴英么?” 那人便道:“二郎正是俺至交的兄弟,如何不认得?”刘通便道:“不知道哥哥甚么名讳?”那人回话便道:“只我便是张超,这个兄弟唤作徐成。”说起名来,刘通却也知道些。 当下见礼,刘通忙低声便道:“我正急的没办法,天叫我在这遇到了哥哥!这里不是个说话处,我们找一个静处说去。”三个登时回到了下处,刘通遂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与两个人知道了。 张超听罢,跳起来道:“兄弟开船,连夜上岸,救俺两个兄弟则个!”徐成劝道:“哥哥且慢,待商议了去。如今主人不又在,这边只我们三个人。便是回无名岛上再唤些人来,也不过二三十个伴当,如何救得?” 张超便道:“这么说时,吴英、王元不救了?”徐成忙道:“哥哥说的甚么话!若依我的,不如咱先去龟背岛借些人来,有他们帮忙,或可成了这件事。”当下分派,叫徐成回岛上再唤些人来,张超上龟背岛去找鲁汉,只刘通在家坐地等人。 却说张超着四五个老郎的棹手,头上戴了分水鱼皮帽,身上全都是水衣水靠,下了帆,桨起三四把棹楫,连夜望龟背岛这边行来。 等张超近了龟背岛势力,早被巡哨的船只发现,小喽罗叠声朝众人叫道:“前面的是些甚么人?快停了船!不停时俺们便要射杀!”当下喽啰叫了两边,张超忙叫人住了船,口内高则声回他道:“只我便唤作张超,有要紧事寻你们二头领。” 众喽啰叫将船靠岸泊了,引着张超几个人上了岛来。小喽罗叫张超几个在议事厅等着,已经派了一个人,去鲁汉处通报。等了大约有一盏茶工夫,便听见外头有人叫道:“哥哥今日是甚事来了?却把兄弟想的苦!” 张超看时,正是鲁汉。当下叙话,张超便把吴英、王元被陷入大牢,这一次来,为的是借人去登州劫牢说了。鲁汉听了,口内便道:“哥哥既然要救这两个好汉的性命,如何不助!前些日在海上,水军也拿了我不少的兄弟,全都关押在登州的大牢,我也打算去登州救人。 索性咱两家合在一块儿,却不便宜!” 张超便道:“兄弟若肯相助时,十分好了。只不知能有多少人?”鲁汉便道:“我这里船舶数十,喽啰数百,哥哥若去时,咱两家一块儿动手吧!”当下两边已商量好了,张超便引了众人先回砣矶岛去。那头徐成早已经摇了船,引着众人都过来了。 当下商议,叫徐成扮作使棒卖膏药的,引一拨人,先进城去。张超这边就妆做客人,也引着一拨几十个人,推几辆车儿,装作进城贩鱼的模样。刘通扮作山中的猎户,拿着钢叉,引着几十个人马,随后*进城。 为稳妥时,就在众人劫牢之前,先着人去城中放起火来,好叫他乱。等到众人得手后,叫鲁汉引着龟背山的小喽啰,就在城门外等候接应。 寒冬腊月,天气寒冷。登州李知州裘衣兽碳,正在登州城坐衙。忽有人报:“启禀相公,城东*突然火起。”李知州道:“现近年关,百姓昼夜欢庆,不慎走火也是有的,快着人救。” 幸而城东是一场小火,不多久就被救下了。因为这事儿,李知州立刻遍谕百姓,叫众人小心防火,一面将差役又分成了数拨,往来巡视,以防火患。却说李知州着人去后,已忙完了公事,遂就乘了一个轿子,自己在登州城四处闲看。外面端的热闹: 人山人海,爆竹喝卖不绝于耳。锣鼓喧天,杂戏彩棚眼花缭乱。来往客商,来自南疆北地。三面濒海,招徕北狄东夷。奇珍异兽,出自三山五岳。鱼油海货,发至四百军州。端的是富庶繁华地,人间不夜城。 那李知州正在看间,只见衙前跨虹桥上有几个闲汉,一个个执枪拿棒的,鬼鬼祟祟,东瞧西看,恰似贼一般看人。李知州心中疑惑,自思便道:“如今年关临近,骗盗偏多。这几个莫不是哪里的蟊贼在查看地理,想要动手偷盗么?”这样想时,遂吩咐差人,叫就拿了。 众人得令,冲过去一拥而上。那桥上的众人吃了一惊,待厮打起来逃跑时,早已经叫差役门摁住了。原来这几个不是别人,正是徐成引无名岛上的几个闲汉,正在那里查看地理,准备晚上好动手呢。 有道是“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才刚爆糯谷的已经说过,那桥当初挤过死人,上面有煞气,轻易不能到桥上去。这厮们哪里听了人劝?偏生有几个好似被鬼给魇住了,吵嚷着非要到桥上去。拗不过他们,没奈何上去看看倒罢,这一班莽撞没眼力的,老远看见了相公的车轿,不知道躲避,只管蒙头着撞将来,如何不吃差人捉了? 第159章 勇劫牢身陷囹圄 这个时候,张超领着人才刚刚进城,一走到桥边,正好见官军捉拿了徐成。眼见兄弟在危急的时候,张超也不管城里不城里,知州不知州的,立刻带着人就往上冲了。怎奈官军人数众多,打退了一路,立刻好几路又包围上来,张超哪里杀得完!没多久喽啰便先后被捉,到最后剩下张超一个,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亦被捉了。 一日之中,登州城有两拨贼接连被拿,知州于是怀疑说,恐怕这厮们还能有接应。想到这时,李知州立刻命人把住了城门,所有出入登州城的,只准他进来,不许放出。除此之外,城内又有差役来回巡查,盘查街上来往的行人。 如今是过节欢聚的时候,李知州并不肯将登州城贼乱这件事儿公之于众,再引起民乱。只对外说,丢失了一件要紧的东西,恐怕有人捎带出城,因此巡查。 牢里这边,当下把张超、徐成众人捆翻,节级牢子如虎狼一般,一拥而上,下手便打。一来二去,直打得众人皮开肉绽,死去活来。众人明知道劫牢是死罪,哪里肯招。因没人招认,牢子节级使了手段,更加力打来。 刘通带着人才刚刚进城呢,突然城门就被把住,守门的军士,只准人进来不准出去了。除此之外,登州都监周远成,亲自率领了人马,在登州城内往来巡视。徐成、张超那一边,又没了消息。看这个样子,恐怕事情已经泄露,他们是凶多吉少了。 本来张超等人落网的事情,刘通这边还只是猜测,没多久有几个伴当吃炒肺时,突然听见了一个消息:上午的时候,州衙前面的虹桥上,接连发生了好几起厮杀,打得天昏地暗的,方圆三、四里全都是血迹。 虽然上面隐瞒这事儿,茶坊、酒肆里面的客人,把这件事情都传开了。纷纷都说,也不知是什么胆大的人,大天白日的,就敢在城内与官军动手。流言里面,开始说被抓住的足有几十,后来渐渐得人数就变成了几百,也有说几千上万的。 刘通一听说就知道了:徐成跟张超那两拨人,全陷进登州大牢里去了。事发突然,刘通急需要与城外的鲁汉见上一面,商议下一步怎么做。只是如今这个情形,这一面儿恐怕难能见上。 喽啰里有机灵的便建议道:“哥哥不如捎个信出去,告诉俺们家二头领说,城里面张超、徐成两个哥哥,已经被官军拿了去,能动手的,如今只剩下咱们了。”刘通便道:“这情形如今你也见了,现在是进得来,出不去,咱们如何能报信呢?” 喽啰便道:“哥哥放心,只要你拿出来主意说,这事儿应该怎么做,让外头的人怎么配合。其他的事情,就交给俺。俺们岛上有暗语,只要咱们写了封信,从城墙里往外扔出去,俺头领看见了就能明白。” 当下几个人商议了说,干脆将众人分成两拨:刘通这边,等到明日三更的时候,便去衙后放一把火,好叫他乱。剩下二十个喽啰,便在北门附近处等着,等看见了火光见机行事。倘若鲁汉真得了书信,那么外面就能打门。 这时候众人立刻就上:砍翻他北门上守城的军士,赚开城门,迎接外面的人马进城,众人一发杀入大牢,把牢里的兄弟们都救出来。倘若一看见火起,外面的鲁汉没动静,就说明书信他们没能收到,城外没有接应的,二十个喽啰就不能时动手,只能再去想别法救人。 次日起来,刘通仍旧叉了野兔,扮成一个猎户的模样。走到衙前街头的时候,有几个军士把他拦住,上前来盘查。看了刘通的文凭路引,也就放行让他过了。当下刘通挨挨擦擦,踅到牢前,见那边厢森森列着军士,不容探视,急不易进。又踅到府衙后面,看了一遭,寻点火处。 正在看时,见衙里出来一个后槽,问他便道:“兀那汉子,你这兔儿怎么卖?”刘通便道:“只二百文。”那人便道:“你这兔儿好是好,只是嫌少些。可还有么?” 刘通心内喜道:“俺正自愁没计施处,却好撞见这个厮,岂不是天意!”这样想时,刘通慌忙便道:“实在不瞒大哥说,俺家祖上是猎户出身,我家里强似这样的兔儿,还有四五对,只是今天没带了来。大哥若是都要时,一发饶你些,一百五十文一个,我也卖了。”那后槽便道:“都拿了来,我也一并全要了。” 却说鲁汉在城外时,已经看见了喽啰的书信,只等着城内火起行事。因是过节,又不宵禁,到处是燃放爆竹的气味,闻着呛人。登州军民昼夜欢庆。城里顽童耍得疯了,哪里玩耍不好,必要去四处燃放爆竹,谁料想将爆竹燃着了柴垛,登时火起。街坊邻舍忙担水来救,早见火焰已腾起冲天了。 这鲁汉在外面看见了火光,纳闷便道:“这刘通忒心急则个。众人兀自尚未睡,这早晚他就放了火了。”然而转念又一想道:“这会儿放火也不是没道理:趁着人多,倒更方便了众人撤退!果然这刘通想得周全!”既这么想时,鲁汉随即一声令下,发令叫众喽啰攻打被门,将女墙上那几个宋兵先射下来。 因鲁汉下令,众人发了一声喊,便开始打门。登州城里面,跟着刘通一块儿进城的那二十个喽啰,因觉得此时时间尚早,再加上肚饿,正在近北门王小姑店里买了油煠馉饳在吃。突然听见外头声响,知道已开始动手了,急忙抽出来朴刀,就上来砍杀北门的守卫,好接应开门。 恰在这时,都监周远成正引人巡视到北门的附近,听见动静急赶来看时,正好撞见这一场厮杀。周远成一声令下,叫众军一拥而上,就将二十喽啰围将起来,全杀得尽了。 外头鲁汉这一边,与一干喽啰正摩拳擦掌,准备进城。谁成想叫周远成在城上看见,遂一声令下,吩咐城上将弓箭射来。众人哪知道城内的事?只见一阵弓弩响处,众喽啰措不及手,登时被官军射到了一片。鲁汉慌忙叫喽啰拿盾牌遮蔽。 这边周远成已开了城门,引着众军杀将出来。鲁汉虽勇,奈何人少。仓促之间哪有准备?又离了水,在陆地上又施展不开,登时叫周元成杀得大败。 鲁汉面上中了一箭,仓皇拔出,登时脸上血流如注。众人不敢再继续停留,匆忙丢下了十几个尸首,一道烟连夜奔回岛上去了。自此四路人马,陷了两路,又败了一路,刘通在城内得了消息,十分没收拾处。 眼见得又剩下了自己一个光杆,刘通找家店暂时先住下,吃过晚饭,洗漱已毕,这天看着昏沉沉的,无一时又下起雪来,扑扑簌簌落在窗纸上。这一夜,刘通辗转反侧睡不着。心下思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终不成这事儿就这么罢了?眼见得这事因郑荣而起,还是去黑山处通个消息。” 这个时候,因周都监把贼人已打跑了,登州城认为事情已了,遂放松了警惕,可以放行人出城了。刘通当下打点行囊,拿了盘缠,料袋里装了干肉、炊饼,脑袋上戴了防雪范阳毡笠,脚上獐皮袜子,穿了油靴,下面腿绷护膝,跨口腰刀,提了朴刀,出门便走。 行了数日,这天儿风雪不断,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哪里看得清着路径?满世界全都是一片银白。真是好大雪: 朔风卷雪来, 纷扯下北州。 天地一素色, 霜冷塞冰河。 千里无人迹, 冰柱翻酒旗。 风来万花谢, 夜半雪塌庐。 这日刘通赶了三十多里路,没多久裤腿、鞋、袜便湿漉漉的,北风一吹,越发觉得寒冷难耐。正难捱间,却见山旁有一个村店。正冻饿间,刘通见此心内道:“此处正有酒家。不如且吃一杯,暖暖也好。”遂拽开步,走将入去。 店里面颇有几个人,都在闲坐着吃酒。酒因被烫过,一进门全是一股酒香,没饮时已经让人先醉了。店主人搬出几个火盆来,几个客人都在簇火。 见刘通进来,店家好奇问他道:“客官从哪里过来的?偌大的雪,不好赶路,快进来歇歇。”说罢急忙唤酒保道:“快把火盆与客人搬来,烤一烤暖和,莫冻害了病了!”刘通嘴里面回答道:“俺有急事从登州过来,谁知道这雪越下越大,竟不停了!” 说毕刘通去寻了幅座头,将毡笠摘了,抖了雪,身上衣衫,大半已经被打湿了。说话间酒保已经搬过来火盆,刘通把衣服脱下来,拿到火盆旁边烤着。 刘通往火盆里面看时,炭却不多,只一点火星微微地燃着,似此怎么能烘干衣服?可知这家店吝啬。刘通四下里找火箸时,见他们把火箸藏在了门后,随即拿过来自己拨火。拨弄了一番,眼见那火焰腾地钻起来,燎得老高。这时候才算是烧得旺了。 酒保挺着脸吝惜炭道:“这么拨不行!客人不会簇火,还是小人来替你簇吧。”刘通直接点明了道:“不就是多用你几块炭么?快闭了鸟嘴!少时老爷还你炭钱,打甚么鸟紧!” 那酒保又来问一句道:“你这客人,温几角酒?”刘通听了便道:“打两碗来。只温八分便好。先上一盘馒头做点心。切三斤牛肉,煎一个豆腐,再叫过卖造六个汤饼来吃。” 那酒保便道:“小店有名的风曲好酒,天气寒冷,客人不如吃上三碗,便是店内温酒家什,最少也得盛三碗。”那刘通听了便道:“老爷着急赶路,只需要两碗,你这厮只顾啰嗦作甚么!”那酒保见言语不得,黑着脸儿去了。 第160章 劫法场军师设计 刘通等了一刻时,见酒保已端出来汤饼牛肉,热气腾腾得很有些馋人。才待接时,却见那厮转了个弯儿,直接就端到后面去了。须臾又有好酒馒头,刘通心道总算是好了。谁想那厮一掀帘,又转弯儿送到后面去了。 原来这店里面住了些人,是从东京过来的一拨客人,有十几个,一路上过来,也被这大雪给阻住了,在店里已经歇了有几日。店里东西预备的不多,只能先紧着留宿的客人。 刘通焦躁,嘴里面没有什么好话,坐在那直接就骂上了道:“这鸟店还开门做买卖么?让老爷干等了两三个时辰!俺不知道,厨房的豆腐在现磨么?!”店主慌忙与他赔话,告罪便道:“雪天柴潮,上的慢些,客人饶恕。”一面叫酒保快些去催催。 那酒保绷着一张脸,听着主人话就进去了。须臾,那酒保先搬了一碟馒头,切好牛肉,上了酒来。刘通将酒呷了一口,喷出来道:“这村驴好生无礼,把酸酒充好酒来与老爷吃!”这个时候,后面的客人因索要汤汁,正把酒保一叠声唤。 酒保着急去照应后头,正不耐烦,口里面敷衍刘通便道:“真是好酒。行路客人又不多吃,恁地多事。”刘通此时听了这话儿,跳将起来,将残酒泼到酒保脸上,口内骂道:“这村驴怕俺没有酒钱,故意来耍俺!” 眼看店里面闹起来,周围好几个口内都劝。那刘通哪里肯听了劝?口内骂道:“多吃时便是风曲好酒,少吃时便是酸酒羼水!噉肠咬狗,直恁地欺负人!” 本来店主人与旁边的客人正在闲话,因为刘通这一喊,惊得众人都看过来,店主人连忙赶过来道:“俺家这酒曲味儿重,刚来的客人,的确一些吃不惯。这味儿吃熟了就离不开了! 俺们开店做买卖的,怎敢哄人?” 刘通没等他说完呢,已经将酒保提起来,当胸只一拳,扑地把那厮打翻在地。等到这酒保明白过来,便躺在地上哭骂起来。 后面的客人正催饭呢,急等酒保不来,派一个赶来前面看时,却见酒保倒在地上,正在哭骂。问别人时,都道是桌前这大汉动的手。客人替他不平道:“你这鸟厮是个甚么人?也敢来搅老爷的道路!”刘通不答他这话,干脆把这厮扯过来,也一块儿打。周围走不迭的那几个,也都叫吃上一顿抱拳。 无缘无故让刘通给打了,客人大怒,去门边上找着了一根火箸,便要动手。刘通奔忙了这些天,非但事情没什么起色,而且还越来越糟糕,正一肚皮鸟气没发处。干脆今日也打个痛快! 正在乱间,只听见后面好几个一叠声叫道:“外面的是个甚么人?怎么把俺伴当给打了!不开眼的村驴,也敢来老爷头上讨野火么!” 刘通看时,见从后面赶过来十几个人,皆拿着器械,为首的一个长过八尺,头戴暖帽,穿一领灰鼠皮袄,脚上一双獐皮靴,正愤怒而来。刘通又不傻,哪里容他们先动手?早已经夺过火箸来,抢先下手,为首那人慌忙便接。 这店里狭窄施展不开,十几个伴当,没有办法一块儿上,都被挤在后面叫喊。转眼间两边已斗了十几回合,看的人已经挤成了堆。店主人见了这个情形,口内央求着便劝,两边没一个听他的。 正在急间,店外面又来几个人,唤量酒来照料马匹,便要进门。看时,为头一个秀才模样,戴着暖帽,雍容闲雅,身上银鼠氅衣,背后引着四五个人。 店主慌忙告罪道:“客官饶恕则个!今天小店里不大方便!”这些人因听见厮打的声音,拢过来看时,却见一伙人围着在喝彩,中间两个汉子在打。秀才见了,口内叫道:“两位好汉,听小生一言,且住了手罢!为甚事便要厮打?” 这些人刘通一向知道:表面上他们装作要主持公道,其实就是帮对面,这种事刘通见得多了!因此不乐意叫道:“俺自厮打,干你秀才屁事。”话尚未完,秀才后面闪出一个入来,将刀把两人隔开来。 秀才笑道:“有话好说,两位好汉,有什么不能好好说?莫搅了人家店家的衣饭!”当下遂问二人道:“在下见二位武艺不凡,不知是谁?”刘通便道:“俺是登州的刘通,莱阳猎户的出身。” 那后面的客人口内便道:“小人祖是登州贩卖鱼虾海货的出身,唤作窦振。”那刘通听见他报了名号,立刻跳起来叫道:“我那爷爷,你不早说!俺正寻你寻得苦哩!” 当下众人寻了幅座头,刘通便将吴英失了书信,被莱阳县强扭做贼,到登州知州把吴英、王元捉了下牢,到张超、徐成、鲁汉一干众人打城救人,到三路人马如何失陷,皆一一讲来,将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说了,众人皆惊。 窦振听见了吴英众人的事儿,欲待救他,情急之间人手又不够,正无计寻思。忽起一了念,口内便道:“二郎的师父,与蒙山大王来往的好,那地处人多粮广,能人颇多。那蒙山大王病于毒邓坤正是一个有名的好汉,不如咱们求他去,只不知人家肯不肯救。” 旁边秀才听了这话,和周围那几个一块儿都笑了。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蒙山的军师方平,旁边跟着的那一个,便是铁枪将徐忠。一个伴当便告诉道:“也是巧了!这位哥哥,就是俺蒙山的军师哥哥。” 刘通、窦振听了这话,齐跪下求道:“还望哥哥搭救则个!”方平慌忙扶起二人,口内说道:“二位莫急,你们的事情,刚才我在旁边已听见了。待小生引你们几位上山,求寨主哥哥问一个良策。”二人听了,心下大喜。 方平自引众人上山,叫人先等着,自却先与寨主邓坤商议道:“我闲时每替哥哥想时,倘以后朝廷与元昊那边讲和,到时山上的买卖,就不好做了。狡兔三窟,下海未必不是条出路。他们那些海边的人,手里面掌着出海口,各样沿海的买卖,都需经他手。这一次帮了这个忙儿,登州欠咱们好大个人情,说不准将来就能用上!” 这头方平把邓坤说得动了,山寨随即便升厅议事。那刘通、窦振两个人,在聚义厅上见了邓坤,将一干事都讲得明白了。众位头领听了这话,一时之间都议论纷纷。 正商议间,上面邓坤止住乱,口内叫道:“我邓坤无德无能,如何能占山为王,结交五湖四海的好汉?左不过平生一个‘义’字!那登州的好汉,凭区区的人马就敢打城,我蒙山现放着许多的人马,怎么就比他们差了?” 众人听了,全都跳起来大声称和,口内叫道:“哥哥下令,死怕甚么!我们一发去休!”邓坤下令,当厅点兵拨将,叫本寨头领徐忠、丁一鸣、程庆并刘通、窦振两个一块,各拨三百喽啰兵,就叫军师方平引着,同去打城。这一趟去,一发将府库一并劫了,把财帛、粮草搬上山来,也够山寨上几年的使用。 自从刘通出发后,登州牢房那一边,好几个因为挨打不过,索性就出来招供说,因王元、吴英陷入了大牢,猎户刘通上岛来报信。徐成、张超这两拨人,还有刘通这个厮,叫上龟背山鲁汉一块儿,同过来劫牢。 李知州立刻明白了道:必定是头一拨徐成、张超事情败了,第二拨刘通、鲁汉又继续行事。谁知道他们不运气,遇上了都监周远成。城内刘通这些人马,被周远成人马剿灭后,城外鲁汉一看不好,立刻就逃了! 这事儿李知州不敢耽搁,当下往东京发了行文。发完知州又忍不住后怕:幸而是当日出去巡视了,又正好遇上了这拨贼。不然的话,还不知能登州发生什么! 这个时候,知州已经得到了东京的回文,言说此去东京路途遥远,只恐生变,不必将吴英、王元等押解到京,只在登州杀了便罢。 知州当下领了旨意,将吴英、王元并张超、徐成这四个,一并大牢内取出来。那张超正是个濠州缉捕的人,正有十数条人命在身,两罪并罚,也该他一个死罪。当下众人被打扮好了,去净发社寻个待诏梳剃了一遍,使胶水刷了头发,绾了髻子,插上纸花,驱至狱神青面圣者案前,各与了一碗长休饭,吃了永别酒。吃罢,拖离神案。 当下便有三四十狱卒,将四个人簇拥着出来了牢门。知州使了一百个差人开路,各拿了器械在两边站定。侩子手牵四人到南城十字路口,化了纸钱。叫吴英、王元一南一北面对面跪下,张超、徐成一前一后跪下,只等行刑。 这时候王元口内便道:“洒家早知道是今日这样,还不如当初入伙便了。”吴英在对面朦胧了两眼,嘴里没有什么言语。其他的两个,徐成正呆眼看着对面,亦不吱声。张超口内说一句道:“兄弟们今日死在一处,倒也罢了。”眼看着天上阴云密布,飘起雪来,登州城内百姓熙熙攘攘,冒雪赶过来观看行刑。 第161章 闹登州众虎上山 正热闹间,忽有人报道:无缘无故的,后衙突然着起火来,也不知从哪儿冒出伙泼皮,在争抢财物,叫相公尽速派人去救。这消息让众人大吃了一惊,急登高看时,果然看见州衙的方向,滚滚的浓烟已升起来了。知州这边不敢耽搁,慌忙拨人马赶去救了。 才刚走了,又有人报:东门火起,守城的军士救之不及。大火顺着那风势,已经开始往南面蔓延。知州得知,亦慌忙拨人马赶去救火。 若火势让登州城军民惊慌,行刑这边也不安生。东边街口,有一队卖鱼的渔夫,定要挤来,差人呵斥着驱赶他时,那厮们怒道:“俺这是要送往相公府内的新鲜海货,打这条路过,谁肯耽误!”正吵嚷间,又见那西边的路口,一个虎形汉子引着一拨卖柴的,定要挤到前面来观看行刑,差役根本就喝打不住。 南边路口,几条大汉擎着枪棒,盘子里装着几十贴膏药,差个草标,不管不顾,挤到跟前。看见了当中的四个犯人,这厮们全都喝彩叫好。北边道口,好几个贩卖鱼虾的沂水客人,推着七八辆太平车子,定要从人群中间过去。众人挨挨挤挤的,直接挤了个水泄不通。 李知州见今日实在混乱,害怕生事。时辰还未到呢,就急忙发签命斩了。这个时候,突然听见了一声呼啸,紧接传来阵箭簇响,几个差人并两个侩子,应声登时扑倒在地。 东边街口,那些卖鱼的渔夫,把斗笠摘了,从鱼鲜里面抽出刀来,往前一排价砍杀过来。西边路口,挑担卖柴的抽出来扁担,扁担里面都藏了利刃,也厮杀起来。南边路口,一拨使棒卖膏药的望前便抢。北边道口,推车的莽汉们抽出来朴刀,有几个就势已放起火来。 四路人马,一齐发作。趁着乱时,有四个健壮的喽啰出来,跳过来帮四人砍断了绳索,扶他们出来,有人高则声叫道:“蒙山好汉全伙在此!”又有人叫道:“铁枪将徐忠在此!”众人一撞一杀,看的百姓都惊得呆了,一个个哭爷喊娘的,仓皇便走。 只见彩棚成灰,鲍老郭郎俱逃命,花灯踏碎,青龙白龙倾着火。耍和尚的跌伤了脚,麻婆子腿上着了一枪。牵猴的急忙去树上躲,赶趁的四处寻不着爷。华衣公子车下躲,娇纤娘子扑当街。 忙乱间一片喊声大起,也不知来了多少的人马,只听一叠声叫道:“荡平登州府衙,杀了知州老儿!”知州当下大惊,面上煞白,身上好似筛糠一般,口内念道:“神明庇佑!弟子许十万卷经,五百座庙,救一救!”当下众差人一半吃砍倒在地,余下的那些慌慌张张,救了李知州去别处避开。 众人抢出来张超、徐成、吴英、王元,直接杀出来南门,到了平阔的路上,早有方平引一队人马在前面迎接,众人见了立刻来拜。那方平笑着对王元道:“兄弟早听我言,怎有今日之祸!”众皆大笑。 原来这四路人马,东面那一队那卖鱼的,为首便是铁枪将徐忠。北面赶车的客人,为首的便是醉里虎程庆。南边卖膏药的那些,为首便是刘通。西面几十个卖柴的,为首的便是窦振了。 除此之外,另有丁一鸣引着两拨放火劫财的小喽罗,趁着李知州行刑时,将府库财帛尽皆搬空。众人又砍开了登州的大牢,把一干罪囚都放出来,这些人里面,既有跟张超、徐成的伴当,也有些是鲁汉手下的喽啰,亦跟着众人逃出城来。此时相见,众人好几拨都过来见礼。 也是这四个命不该绝:一则蒙山众人得到了消息,派了人来;二则亏杀了吴英的亲舅赵押司与登州盛孔目交好,托人使钱,叫尽力延迟了刑期,终于等得众人到来。 窦振见吴英众人已经被救,上来与方平告辞道:“今日亏了哥哥相救,众位哥哥的恩情,等俺们日后再报吧!此地不宜久留,容俺先撤。”方平便道:“兄弟速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若日后有缘,蒙山与登州的众位兄弟,必能再见!” 转眼间窦振带着人马已先去了,鲁汉手下的那一帮喽啰,也都一股脑儿回龟背岛了,方平便对剩下的道:“事不宜迟,此番大闹,那知州必使城外太平营内的大宗人马前来追赶,我等皆速速回去。”当下小喽罗吴英、王元这些人,扶入车内。方平叫徐忠带一波人在后埋伏,以便伏击登州的追兵,其余的人马都加快速度,往蒙山赶去。 登州那边,却说李知州灭了余火,见蒙山众贼人已经去了,急忙拨本州都监周远成引一千人马前去追赶。那周远成引军急急赶来,刚走到离登州城五十里外大水岔处,只听见路旁边一阵弓箭响,路两边小喽罗尽出,将一千军士射倒了无数。周远成因见有准备,不敢再继续往前追,遂引军退了。这边徐忠见周远成退走,亦率众喽啰撤走了。 方平一行人正在走间,忽听见丁一鸣前队小喽罗报说,前方有一队官军,人数大约有一二百人,正在急急望这边赶来。方平心内道:“俺们才刚劫了法场,不想登州消息如此之快!撞着来援的官军了!却如何好!”事发突然,方平立即叫诸位头领准备迎敌。众人急忙列好阵势,准备厮杀。 等前面的人马走近了时,却见为首的大声笑道:“兀的不是病太尉么!”众人急视之,尽皆大笑。原来那官军不是别人,正是郑荣,众人尽皆下马相见。 原来郑荣去了黑山,黄胜调拨他看守南面的水寨。因近日山上探得个消息,说登州这边,吴英、王元被捉之事。郑荣急忙问黄胜要了二百的喽啰兵,扮成了一队捕盗的巡检,前来相救,不成想在此与故人相遇了。众人欢喜,趁势合兵一处。见了师父,吴英则将此事来龙去脉说明白了,郑荣便叹。 背着人时,师徒两个人说话起来,吴英便问:“师父在黑山过得好么?”其实这些日子以来,郑荣已经看明白了:自从张峦回山以后,黑山便渐渐改变了风向。背靠着辽国,重新再扶植个王则出来,这就是张峦在干的事儿。 这事儿郑荣不看好,怎奈山上其他的人,全都被张峦给蛊惑住了,都一心一意跟着张峦,这就坏了!郑荣跟他们不是一路儿,正想着将来找一个机会,能合情合理离开这黑山,只是如今仍不得机会。 说话的工夫,方平这一行人马,已经进了莱阳县地界。吴英看见了便道:“此去五十里是吴家庄。我和王元这几个人,这一次被老虔婆陷害至惨,如何就这么饶了她!哥哥先行,待兄弟去去便回。”说罢,吴英便要回家去报仇。方平怕吴英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叫程庆并五十个小喽罗帮着,众人一齐往吴家庄赶来。 却说自吴英被捉后,晚娘王氏这一边,已知道吴英在登州被问成了死罪,肯定不能回来了,安全无虞,与李主管每日饮酒作乐,并不避讳。旁人议论得多了,两人不耐烦商议便道:“那葫突桶蠢虫太公不必管他,且将庄上房屋田亩尽皆卖了,得了银钱,咱们到东京快活去。” 这日两个人正商议间,忽然有庄客飞跑来报道:“听说二郎没有死,带了几十人回来,正在往吴家庄这边赶呢,莫不是回来报仇么!”王氏听见了这个话,不信便道:“吴英被相公问成了死罪,今日行刑,这会儿脑袋怕已经掉了,怎么能回来!” 来人便道:“真的来了!之前二郎的兄弟,不是劫牢被抓住过么?可能这一次真成了!老于看见了使人来报信,不能有假!”这话儿让王氏惊了一吓,急忙去收拾金银细软,预备出逃。 正惶急间,忽然看见一个大汉,引着十几个喽啰兵,将庄门撞开。这大汉不是别人,正是醉里虎程庆。这厮本事虽粗,最爱杀人。当下提朴刀一排价杀将开来。众庄客一见,皆仓皇走了。吴磊正逃至门首,被程庆捉住,去他心窝里只一捅,吴磊扑地倒下来就死了。 王氏与李主管打栓了包裹,正要从后门逃走时,只见从后门闪进来一人,不是吴英是谁?吴英当场把王氏揪住,斥她便道:“老虔婆!我自然与你无冤无仇,如何便要害我!”不等王氏回话呢,吴英把刀往她心窝里一捅,王氏嘴角流血不止,看着死了。那头李主管才刚要跑,亦被吴英一脚踢翻,割头在手。 庄主吴太公听见声音,急出来看时,当场撞见了吴英杀人,太公赶在后面叫道:“二郎放了娘子则个!”吴英便道:“这妇人番番害我,又不贤良,早晚间害了阿爹性命!爹爹只是要救他!”太公听了,也只是哭。 吴英叫小喽罗将吴太公扶出庄去,四下看时,只不见了丁三。因时间紧迫,吴英草草搜了一圈,也没能搜着,丁三这厮也只好罢了。吴英将细软金银搬到车上,就庄内放起火来。当下吴英搬了家当细软,与众人一径望蒙山上来。众人看时,果然好个去处: 山峦连绵起,势态敌泰岳。皑雪覆川呈气象,冻木挑出杏黄旗。枪杆如林,箭排如雨。山中樵夫挥战斧,湖心渔人捻刀枪。雄关宏伟,万千铁甲攻不破,鹿角濠边,万千枯骨填沟壑。聚义厅煞气弥漫,断金亭冷过秋风。 在路上的时候,众人力邀郑荣去蒙山上一聚。到了蒙山脚下时,早有小喽罗报知消息,蒙山上病于毒邓坤引朱尽忠、高阳、冯朔等头领,皆来迎接。众人相见已毕,都涌上山来,当场锥马宰牛,大摆筵席。众人一则喜得郑荣到来,老友今天可以一聚。二则又得了张超、徐成、刘通、吴英、王元这五个头领,如何不喜? 当下分派:邓坤命张超帮助徐忠守后山大寨,叫刘通帮助丁一鸣、朱尽忠守左右小寨,高阳、吴英,守正中大寨。程庆、徐成守山前第一关,王元守山前第二关。冯朔仍旧打探来往的消息。一连三日,都在山上大摆筵席。 郑荣在山上耍了几日,见徒弟等人已安顿好了,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便告辞要回去。众人也都下了关隘,从水路这边送郑荣。一个小喽啰替郑荣牵马。邓坤见那马是一匹赤炭火龙驹,口内忍不住夸奖道:“兄弟哪儿得这一匹好马!” 郑荣笑道:“便是前些时候,俺们黑山的黄胜哥哥叫人在河北买了些马来,就中拨给我这一匹。哥哥喜欢,便送与你。”邓坤不过是问一声,哪里真要。如今蒙山上也是缺马,便问郑荣打听了门路,以后着人到北地买去。当下郑荣与众人依依惜别,各自回了。 第162章 东京探消息 登州那边,因为被蒙山贼寇劫了法场,搬空府库,如何不吓?除了与朝廷上报外,李知州慌忙写信一封,报与恩相吕夷简知晓。赵官家看了登州之事的劄子,次日在垂拱殿上朝的时候,免不了说起来登州之事,言语之中,很有些对夷简不满的意思。 朝堂里面,登州一事都传遍了,百官没一个不知道的。因又听了遍官家的叙述,不少人装作才刚刚知道,一个个大惊小怪的,胆小的脸色都吓得白了。说话之间,官家询问众臣道:“不知诸位有何决断?” 当下众臣便议论起来,沸沸扬扬,乱做一团。只是这些人所提的意见,都是蜻蜓点水的一般,根本就不能切中时弊。宰相吕夷简直言道:“诸公之论,皆未言尽,不曾切中时弊。为大计上,诸公尽管放言而论,莫要顾忌。” 枢密夏竦上前谏道:“前次黑山贼人攻入阳武,今次蒙山贼众人又攻打登州。群贼藐视朝廷,猖獗太甚,还望陛下拨军去打。” 右谏言王素出班奏道:“蒙山贼寇,滋乱已久。究其源头,皆因地方专心谋营,懒于政事;上官包庇党羽,治事不力,滋生民乱,俟乞早治。”太常博士许晏奏道:“若论剿贼,地方上因为资银短缺,人员、配备常有不足,又久疏操练,难能取胜,陛下可调东京精锐。” 右司谏王魁厉声说道:“现如今西戎滋乱,王则麾下余党犹在。登州之事本来不大,是有心人为了铲除异党,故意夸大其词、借故生事。依众人之言,若陛下当真将精锐调走,京师空虚。那时辽、夏人马再趁机打来,如之奈何?在微末事上大兴干戈,又搅动得地方上人心不稳。依臣之见,陛下可以选择招安。” 一时间众人已争论起来,那些跟宰相走得近的,大多都一口咬定了说,登州之事,一切都是捕风捉影,癣疥之疾不足为虑。反对宰相的那一些,必要说登州之事不小,养虎早晚能成患,需要早治。 右正言欧阳修慷慨激昂,口内言道:“现如今群贼纷乱,一拨未灭,一拨又起。军政不修、地方不治,皆宰相之过。吕坦夫为相十数年,百官中忤逆者即贬之,违逆者罢之,为谋私利,不任贤而专任亲,专夺国权,胁制中外,哪个不惧?长久之计,唯有罢黜宰相,变法重修,才可安民。” 不说众人议论纷纷,当真是唇枪舌战。人多而争,各怀私心,哪里能公议出来个恰当主意!当日视朝,无果而散。 散朝才罢,晏殊、杜衍出了大殿,才待走时,有小黄门近前来请道:“二位相公暂且留步,官家专请。”二人听了,自跟随着去见官家。赵祯自在崇政殿内,此时正看范仲淹上表,上面乃道:“历代之政,久皆有弊,弊而不救,祸乱必生。” 赵祯看到这一句,正思量间,小黄门报晏殊、杜衍两人已到,赵祯叫请。当下参拜已毕,便叫赐座,又命上茶。二人惶恐,连称不敢。赵祯口内便笑道:“今天没有其他的人,我三人君臣小聚,不必拘泥。” 两人随即去对面坐了。赵祯说道:“方才朝上众人之言,不知二位有何见解?二人言道:“区区山贼,调动西军自不可取,欧阳修之言又太锐。依臣之见,不如命夏竦选择西军的良将,引御营精兵前去攻打,则蒙山可破。至于所谓盗贼四起,军政不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陛下可擢人日后慢慢治理。” 赵祯听罢也就点头,话头又转到政务上,议论了半晌,等晏、杜两个人告辞走了,赵祯又命人召夏竦前来议事。 无一时夏竦来到,厮见已毕,立在阶下。赵祯见了他笑道:“子乔进来,请坐奉茶。”夏竦谢毕,自过去坐了,因见赵祯面色沉郁,不敢开言。只听赵祯口内言道:“才刚朕出西华门,听多人说,我军羸弱不堪一击,致使四处强贼生事,不满在骂,不知子乔如何看待此事?” 夏竦听了立起身言道:“回禀陛下,非臣不伐,实在是因为时机不到。当初契丹人在边上大肆低价售卖青盐,令国库年损数十万银,为这事宋、辽两家多番征战,此时树敌绝不可多,这是一。 我中国战马皆出于北方,出夏地者近四成,青盐夏地又广有。逼之太急,令辽、夏两家联合起来,一头截断了马匹的来路,另又将价低之盐一拥而至,如之奈何?” 赵祯叹口气问道:“如公所说,该当如何?”夏竦遂道:“此事臣早已替官家安排过。庆州败后,臣命杨秀去吐蕃结交唃厮啰,到如今我宋地购买的马匹,八成出于吐蕃,此事可以不受制于夏人。臣又命庞籍在越州督办盐场,降同、华、耀、虢、解州、河中、永兴、陕府八地盐价,盐情已缓。” 赵祯听毕说他道:“英公有心,何不早说!”夏悚遂道:“国之大事,绝对不可以轻易示人,微臣挨骂倒在其次。”赵祯听罢出言道:“早知子乔实心为国。朕有事托付,今日有子乔此言,我便放心。讨伐蒙山众贼一事,即刻便有诏书送至。”当下两个说一会话,夏竦饮了茶随即退了,没多久便就领了诏令,自回去挑兵选将去了。 没多久到处沸沸扬扬,说朝廷正在挑兵选将,不日便要拨西军来打。蒙山邓坤听得消息,心中踌躇。军师方平口内笑道:“哥哥勿忧,如今只听了这么个传言,又不知真实。等我引着两个兄弟,亲自去东京城走一遭看,或许就能想出个妙计。” 说不得方平收拾了行装,引程庆、吴英这两个头领,到东京城去打探消息。当下三个人都打扮好了,方平戴了华阳头巾,着一领边皂沿边纻丝锦袍,腰间茶褐带,脚上方头履,扮作一个大户家主管的模样。 程庆、吴英也一道收拾了,扮作两个不成器的浮浪子弟,又引了十几个能干的小喽罗,都装成是帮闲,众人一径往东京城赶来。程庆、吴英这两个,打扮得好个模样: 一个枣红底边金线含春罗袄,头上金圈玉钿三叉冠,穿一双青缎粉底小朝靴。手中垂玉檀香扇,累丝香囊垂流苏。 一个鹅黄底牡丹纹暗花纱袍,上饰彩色琉璃珠。直角幞头红抹额,上有羊脂昆仑玉。摇一把俊俏风流名人扇,佩一把嵌宝玉把压衣刀。 话须休烦,众人在路上行了几日,已近东京。这边厢果然是个繁华热闹的好去处,但见那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众人来到南薰门外,朝东面望去,早看见一个大校场,东京人唤做“阅武厅”。 这个时候,众军正在校场竞技,校场内红旗招展,画角声鸣。校场外层层列了许多军士,把守的身上都着了重甲。程庆远远得看了一会,这边吴英问他道:“哥哥看了这么久,想出来退敌的妙计了么?” 程庆闻听便笑了道:“妙计倒没有,倒是发现了一个秘密:眼见这官家是个卖林檎的。只把这个大周正的摆将出来叫人看。”听了这话儿,众人一哄都笑了。 南熏门外面,有一个官正坐在那里,旁边守着几十个军士。方平把假文引取出来与军士看了,口内便道:“小可东人是山东的富户,因为家中人多争吵,东人特叫小人引两个小郎出来,到这大去处来做买卖。” 便有军士在旁边笑道:“量这两个鸟厮,他们能省的甚么买卖!到了东京这个去处,只怕是肥肉掉进了油锅里,都剩了渣了。”程庆、吴英听见这话,上来便要厮并,方平慌忙上前来劝。 吴英这边还好些,一劝就罢了。程庆因为被摁住了手,仍不罢休,只管朝军士大声道:“这鸟厮才刚说的是甚么?再说一句听听!今天不打碎了他那牙,老爷就给他当个孙子!”眼看那军士火已经起来,方平忙把钱拿出来散,又拉着程庆往城内去了。 一行人进得城去,往东便走。东京城里面,家中百十万贯的人,多如牛毛,见方平这几个外乡的人,不人少都道:“可笑这几个乡下没见识的村憨货,没几日把钱花得尽了,怕就要哭着回乡了。”看的人见了都摇一摇头,自顾走了。 相国桥下面,有武当山过来扮猴杂耍的,惹得众人围住在看。眼看着天色已经晚了,众人在相国寺旁觅了个客店,当夜歇了。 次日早起,程庆、吴英便去打探,方平先去办一些杂事。众人商议了,至晚都到白矾楼会和。这白矾楼又唤作樊楼,供应三千家脚店沽酒,端的兴盛。这楼又高,挨着禁院,遥望可见殿宇顶上的琉璃鸱吻。这时节灯火通明,人潮如鲫。出入有王孙公子,唱的是张祜柳郎。昔日有《鹧鸪天》一首,单道这樊楼好处: 城中酒楼高入天,烹龙煮凤味肥鲜。王孙下马闻香醉,一饮不惜费万钱。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羞味,四面栏杆彩画檐。 第163章 为设计军师请高人 当晚方平先到了,天气炎热,方平讨了一个雪泡梅花酒,自先饮着,一面在等人。公子王孙们聚在一处,多议论些花鸟古董、精舍美婢、**骏马、鲜衣美食、烟火华灯、梨园鼓吹之类的言语,亦有些商议买卖的人。 旁边正有一群客人,却是个已经在东京住久了的秀才,引了一桌七八个同乡,在此说话。同乡们好像是刚来东京,在樊楼吃酒不习惯,正到处撒看,露出一幅手足无措的紧张模样。 除了聚精会神听讲的人,客人里面,还有的在奋力记住肴馔、点心和酒的名字,等回去了好说。因为过卖报菜名快了,有两个菜名儿没听清,耽误了学习,很是让这人气愤不已。 这秀才见方平是从外乡来的,愈卖弄起来,口内高则声议论道:“这行里的事情我见得多了,规矩不是这么走的。平时不能死读书,往相公府上多走动,去摸些底细。去高平、泰山、安定、庐陵这些学派转一遭,在领袖跟前混个脸熟,总有人称你一句‘先生’。 需读熟《文选》,出口铿锵,古文运动亦要响应。师承来历,愈古愈好,再不济你也要对外说,出自欧阳修门下。等有了名声,即便是胡乱抄几篇文章,哪个问你?照样你是才子文士。 与人说话,莫要说些‘子曰’、‘诗云’之类的词儿,显得俗套。不如说些‘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之类的言语,动辄议论些苏秦、张仪,不时提起来邓析、惠施。最好学一些魏晋名士,佯作狂态,要有祢衡裸衣骂贼的气势,孔融父母无恩之类的惊言,不这样时,哪个能记住你是谁。 待有了名气,便要傲立出尘,有庄周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有公孙龙白马非马的高标。蒙头就考能得来文气,我没见过,是乡下憨子才做的事!”颇有几个不经事的,听了这话大为惭愧,觉察出自己是个“乡下憨子”,急涨红了脸。 正在说间,有一个插嘴便问道:“也不是不愿意去拜访他们,欧公虽然都知道,只是俺们没门路,如何能拜到他的门下?”秀才便道:“这事儿容易,不还有我么?不是我夸口:非但欧公人我认得,连和他交往的那些人,多多少少的我也熟,他家的事儿,没一样是我不知道的!” 此时吴英刚好进来,正把这些话听在耳内,问方平道:“哥哥,他说的这些也是么?”方平笑着回复道:“你不听街边算卦的言语:‘年嫩志诚,千金可托之肖子。老来白霍,万事无成之鄙夫’?”吴英立刻会意便笑了。 两个还待继续说时,忽见程庆亦回来了,方平便问事办得如何。程庆当下坐过来,低声言道:“招安不济事。我听说官家没采纳王魁的意见,余下的全都是主战的。我听见一个可靠的消息:现在从西边调了两个人过来,要打蒙山。” 方平便问:“可知调的是哪两个?”程庆便道:“人说是镇戎军中的两个指挥,秦云、秦凤兄弟两个。”吴英听说便插话道:“原来是他们!听别人说,这两个人素有军功,不是那些缉捕、巡检能比的。”程庆便道:“怕他作甚!那厮们不来便罢,果真来时,老爷先杀他的家小,再将宅院都烧成白地!” 方平又细问了一句道:“这两个人年龄多少,住在哪里,有甚亲眷?”吴英回道:“二人皆是二十余岁,就在汴梁城居住,尚无婚配。我知道他家老父刚刚死了,家中还有一母在堂。”方平听完,心内琢磨了一会儿。 趁着三个人吃饭的空儿,方平问店里讨了纸笔,写信一封,吩咐伴当叫送回山去,也好让山上的人马知道了预备。写完三个人又吃了回酒,便要出来。 这个时候,旁边的秀才亦吃完了,待算钱时,凑却不够,吃楼里的人扣住了,两只眼急得如铃铛一般。吴英这厮,素来是个爱出头的,此时拿了钱出来,替秀才会了这个钞。秀才感激他便道:“难得兄弟这般仗义!为报答你时,我告诉你东京城一件奇事,叫你听了也乐一乐。” 吴英好奇问他道:“东京城出了甚么奇事,能让人乐的?”那人便道:“我先问你:你可知道欧阳修么?”吴英点头又摇首道:“这名字自然都听说过,俺们与他又不熟,也不算认得。怎么他家有奇事了么?” 这话儿那人听见了得意,凑过来附耳笑着道:“如今有坊间传闻说,欧阳修因为与甥女私通,霸占他们家产业。甥婿不干,一发告到府衙去,损失了朝官的颜面。赵官家如今已发怒了,马上要贬他,私下都已经传开了。” 吴英笑道:“早听说欧阳修刚正不佞,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坊间故意拿话儿捏造。”秀才便道:“有诗为证,有什么害他处?我与他家来往得熟,甚么不知道!” 那吴英回了客店后,程庆奇怪了便问:“明明你走在俺们前头,怎么反倒回来得晚了。”吴英随即把帮助邻桌的秀才付账,还有听来的欧阳修这个故事,一块儿都说了。方平不听见这事儿倒罢,一听见了,立刻呵呵笑了道:“几句闲言便要被贬,朝中流言直恁地厉害!你这么一说,我如今倒有了一计了。” 次日早起,方平让程庆先出发,继续去打听秦云、秦凤等人的消息。店家见方平和吴英正要出门,寒暄便道:“主管恁忙!这是又要出去么?”方平便道:“俺们要见个经纪人,出去商量一笔买卖。”店家立刻恭喜道:“昨天到晚你们才回来,今天一早又要出去,这次买卖必有场大赚!” 方平趁便问他道:“你们在这里住久了的,东京的事情必然都知道。咱们这附近,有什么勾栏瓦肆么?有几个好的书会先生?都住在哪?”店家踌躇了便道:“书会先生俺倒不知,主管出门,拐过东面这条街,往北直走,那里有个桑家瓦子,里面的人准能知道!” 两人闻听这话便谢了,才待出门,店家又嘱咐了一遍道:“主管出了那条街,就直接往北。还找不着,只要你一说桑家瓦子,人都知道!” 等到去了桑家瓦子,两人看时,这东京城果然是个都城的模样,瓦肆里面人头攒动,端的热闹:小说、讲史、谈经、诨话,无一不有;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无一不全。朴刀赶棒,议论些征战兴废,传奇妖术,多讲些发迹变泰。言情叙事,不乏风流婉转。铁骑讲史,尽说士马金鼓。 方平和吴英走着看时,有一处瓦子正讲的是“晏子使楚”的典故。楚人问及晏子的年龄,晏子遂道:“我比孔子大三岁,我比孟子小九岁。”这话儿不单是楚人听见了都面面相觑,不明白晏子说的是什么,便是瓦子里听故事的,也想不出他的岁数来。 众人实在忍不住催促请教,晏子才不慌不忙告诉道:“孔子活到七十三,孟子活到八十四,意思是我今年七十五岁。”听的人,直到这时方才醒悟,都齐声喝彩,直夸晏子不愧是晏子,端的是聪明。 人群里面,便有人出声驳斥道:“晏子死时孟子未生,孔子尚活着,如何能知道他们所活的岁数?”听的人大声骂他道:“不听的滚!没人非请你过来听!”还有嫌他捣乱要打的。方平和吴英急忙把一个撸袖子要打的上前劝住,瓦肆里今日才不至于流血。 说起话来,与许多瓦子里听入迷的人一样,这人因为故事听得熟了,套路没一个不知的,自揣度时,觉得话本里那起傻儿凹,一个个都能做得了皇帝,若换他做一个军师丞相,估计也能绰绰有余。只可恨周围的人太过村俗不识货,以致于让人才被埋没了。 本来方平和吴英劝住架,一人扯住他一条胳膊,那人动手不得,只好愤愤地告诉道:“你们外来的不知道,这些人根本不识货!说得好的他听不懂,还专来挑刺儿。这就是对面说烟粉雇来捣乱的!”方平害怕讲起来再刹不住车儿,急忙拉他回正题上,问东京城有甚么好的书会先生,这事儿此人却不省得,没法作答。 旁边有知道的告诉道:“主管若要好话本时,东京城正好有一个先生,最做的好风月院本。此人唤作张图,排行第五,刑州人氏,写得好诗词歌赋,与张先齐名,时人唤作‘南北二张’,闲时又做得好诗词,人又称他叫‘张春暮’,就在桑家瓦子居住。”方平听见这个话,记在心内。 这时候有喽啰赶来叫吴英道:“哥哥,俺程哥哥那边着急找你。”方平听见了便挥手道:“你快去吧,午饭你们不用等我,可能到晚才回去呢。” 吴英听见便去了。剩下方平一个人,问明了路径,一径寻到东街上张图家门首。张图今日正在家中,自己在楼上吃闷酒呢。有邻舍叫道:“张五哥,有贵客寻你则个。” 张图心内便道:“我如今时运不济,众人躲我尚且不及,能有哪个过来寻?”往楼下看时,却不认得。欲不睬他,下面方平早张着他,口内便道:“春暮主人大名,小可仰慕久矣,可否下来一见?”张图见躲不过,自下来楼,请方平进来。 方平便道:“此间不是说话处,我们去对面酒楼里说去。”便请张图一同出门。张图也就搭了屈戍,下楼来锁了门儿,两个一道便走了。 第164章 张五郎一本传天下 两人从家里出来后,进了对面的郭家正店,挑一副座头,要了酒肴盘馔以后,开始说话。方平便先开口道:“小可无事不登三宝殿。因近日小人伏侍着山东的一个大财主,他家里家资巨富,近日着小人投在东京,做上厅瓦子营生。只是如今市面上的院本太过庸俗,平淡无奇,因此专程过来找先生。” 眼见地张图酒杯将尽,方平伸手与他斟满。那边张图不应他,口里面只管说一些闲话。看他那模样,闲话也没有用心说,正把眼睛看向别处。 楼里面人多,邻座另有一班客人,商议了一通谁家的寡妇勾引了和尚,哪个瓦子里的粉头脚儿小胸脯大。一个敲着扇子道:“孔二那厮屁也不是,左不过一个门馆先生,引几个学童,叫人撵得狗也似窜,他那书能有甚么学头?有钱我不如买两匹好马。” 有走过的人,听见了这话儿反驳道:“大用无方,愚鲁之人岂可管窥!”这话儿立刻引起来众怒,一个便骂道:“没钱的滚!莫翻了你的饼炉子,到老爷们跟前来聒聒噪噪!” 等到被骂的走远了,邻座的客人又继续说话,一个问道:“你才刚说,又有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回他的便道:“你不知道,如今又有时兴的打扮,上好的湖州绫绢,雾也似薄,穿在身上蝉翼一般,却不是好?又有新词,雅中有俗的乐事,等你一去就知道了。” 因此提起张图的名儿来,有人便道:“一样的钱,不痛不痒的,兀谁耐烦听那个?便我也只是爱听个荤口。”张图转过头笑道:“主管听见了么?我如今不得其时,这件差事,主管还是另请高明吧。” 方平呵呵笑说道:“昔日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能者皆不免一时困顿。邹衍礼遇而孟轲见疏,感召之人不同而已,终不免亚圣名垂千古。当初小人在山东的时候,就已听说过先生的名号,有人曾道:‘词曲数柳七,话本排张五。’来东京寻觅了多少人,走多少路,费劲周折才打听到你,图的就是先生清雅出俗。 人物钱财小人尽有,如今小人出黄金五十两,请五郎施展子建大才,就试一写。”见那张图不应答,方平又笑:“雅士得雅士之高标,俗人取俗人之所需,这事儿做成,咱们却不是两下都好?”那张图见方平奉承得好,出手大方,又兼谦和,难得是识他,也就允诺。当下下笔如神,一连写就三个话本,于第四日便做交割。 这边厢程庆、吴英也没有闲着,早已经拿出重金来,去各处找了几个风流标致的小娘子, 一发拾掇齐整了,请名家教与说唱。只十日之间,东京城这些子弟间,皆听说桑家瓦子又添了一座新象棚,里面好几个小娘子,皆风流标致,锦心绣口,端的是些好粉头。更有他那些新鲜院本,之前从没有听说过,端是极好。 就有知道内情的说,他家的话本,是特意花了大价钱,请了个高人,为这一家专门写的,要不说在别人家听不到呢。 吴英、程庆两个人,扮成是两个风流子弟,轮番去做青龙座上出百两金子的标首,好几回为争风吃醋厮打起来,这般抬举她们!直惹得汴京子弟奔走相告,蜂拥去看。但见: 旗牌铺金、帐额锦绣,极目人头攒动。汴梁一夜起熏风,分说勾栏风情。荷香绮帐不成困,暖日微醺凤思鸾。富贵繁华地,千金买聘婷。 放眼是兰芽芳草,座上有公子王孙。风流酝藉有雅客,不输宋玉才情。意绵绵绣口低唱,情丝丝拨弄弦音。燕语莺声熨耳,巧笑娇嗔迷魂。 到这一日时,象棚里早已经放风出来,道今日这一场话本,是一段风流蕴藉的格范,由勾栏内第一个风流标致的娘子说唱,正是一场压轴的话本。 众人等时,锣声响处,一个绝色风流的娘子上来,果然是容貌赛西子,才情过小小。上前来对着众人福了三福,先讲一首白乐天《潜别离》开引道: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斩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鸟头虽黑有白时。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伤心无后期。 当下说了几句才子佳人的典故,棚里面全都叠声喝彩。此时那娘子将界方一拍,开始讲前朝一个故事。前唐的时候,有一个极聪明俊俏、倜傥风流的文生,唤作郑乔,排行第二,经史、百家、阴阳、律历,无一门不通,无一样不晓。十七岁上,这文生就已经高中了进士,得第三名探花。 眼看已到了婚配的年纪,这文生便由父母做主,娶了个贾姓女子为妻,生有二子。眼看着前程锦绣的时候,谁知道家中突然生变:郑郎的父亲在沙场上战死,上面没有了庇护的人,父亲的政敌也跟过来迫害。为了前程,这文生不得已将妻子改嫁与御林军首领秦毕,又另娶了一个杨姓的妇人为妻室,将前妻二子尽皆弃了。 后来这二子长大后,先后在沙场上立了大功,威名显赫,这个郑乔遂认了亲,重新把前妻接回家中,扶为正室,从此之后一家人团聚。这郑乔最后也做到了宰相、枢密。开话又唱,唱了又说,合棚价众人喝彩不绝。 这场话本一出来,果然在东京城迅速传开,人人争看,一时间没一个不知道的。为了能及早看上这戏,青龙座上出的标首,已经涨到了一千金。别人家看见他挣钱眼热,纷纷花了大价钱,争着来买这个本,看的人五更就开始排队。到这个时候,莫说什么风流子弟,一发连市井商贾、贩夫走卒都知道了。 转眼之间,吴英和程庆这两个,已经在东京城厮混了一个月有余。东京城那些有名的纨绔,已颇认得了好几个。在瓦子里看时,吴英旁边坐着的这个,唤作杨互,正是夏竦的妻侄。每日里游手好闲,只在勾栏瓦舍里打哄。 一出唱罢,杨互才待歇息时,忽听见旁边有人问话。此不是别人,正是吴英。这几日都传说吴英、程庆两个外乡人抢青龙头,杨互远远地扫过一两眼,因此认得,两个遂就说起话来。 说及东京城的台阁社、锦标社、角抵社、遏云社、锦体社、赌钱场,有甚么好处两人都知道。唱得出名的孙婆惜,跟杨互曾经还交往过,她的事杨互许多都知道,此时便告诫吴英说,以后看见了这个妇人,绝不能搭理,那就是个虚伪滥淫的贱货! 接着又说起来药发傀儡,李外宁,悬丝傀儡,张金线,滔滔不绝。都看好齐云社同一个女校尉,赞一赞前日刚赢了相扑的黑四姐。 既说得投缘,这话儿一时刹不住,便邀散了之后,同去白矾楼吃一杯。吴英、程庆这两个,前番虽然抢座头打起来,这仇如今早已经解了。他今日在,都是这里面的人,便就同去。 三个在白矾楼吃了一会,说起来营生,吴英是仗着老子有钱能供他花。程庆是有好亲戚,托福来东京城做些买卖。两人好奇问杨互道:“俺们都是外乡来的,兄弟在东京做甚么营生?”杨互言道:“便在军中做些事情。” 两人听了敬他道:“久仰久仰!俺两个将来要在东京城吃饭,怕是要指望哥哥看觑哩。”杨互谦虚便说道:“我只在军中做一些闲事,好多事情说了不算,够呛能帮上兄弟们什么,找人借物的倒好说。”吴英便道:“东京这里,若是上面没有人,闲职怕也难找着。不知哥哥有甚么人?”杨互便道:“我的姑父在枢密院,多少能管上一些事情。” 今天出来,程庆或许是吃多了,也没个顾忌,只管放开话说道:“有这门路,现在不用,留着也只好等他作废。你看看才提上来的秦云、秦凤兄弟两个,恁地年轻,上头没人,如何能引得大军征讨?你的姑丈若提拔你,今番命你去打蒙山,这个功劳须是你的! 你现在好,你的姑丈仍管事情,他们不敢过来欺负。西军那些十八九岁的年轻军官,个个仗着有本事,哪个把你放在眼里。等到他们都上来了,你的姑丈已老了,你一个不得提拔的人,以后就难了。” 桌子底下,吴英再三拉扯程庆,要止住话儿,怎奈程庆那东西吃多了酒,嘴巴上没有把门的,仍旧停不下胡嘈。这话儿让杨互听见了,倒也没气,只是吃酒。不提这个话倒罢,原来正戳到他痛处。不是杨互不上进,之前的时候,他也每每讨要官衔,怎奈夏竦总是不与。 时日久了,杨互心中是有些不平。不提他也罢,今番夏竦倒提别人,他那心中自有怒气。几碗没头酒下肚后,三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起来。这边杨互吃吴英、程庆两个人撺掇,意兴上来,便要去寻找自家的姑娘。 这时节夏竦的夫人杨氏在家,忽报侄儿杨互来找。杨氏看见他便说道:“别人家的子弟,忙忙碌碌,谁不上进?你这厮成日家看着也是忙,只忙着去争风吃醋,斗鸡走狗,每每生事,却怎么好!” 杨互听说赔笑便道:“姑娘不知,小侄也是为了好。姑娘不曾听说‘樗树无用,喜得天寿。狸狌跳梁,死于罔罟’?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我若武艺好了时,去边关上,纵然一战没死了,哪敢保得次次都顺当?若是哪一日见了阎王,到那时如何回来服侍姑娘? 我若读书好了时,做个大官。一年两年没有事,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若哪一日得罪了人,把我发到偏远去处,带累姑父、哥哥不说,不知哪年才得回来,却又如何能服侍姑娘?” 第165章 夏枢密陷身风月本 当下杨互说了一篇话,把姑娘哄得妥帖了。杨氏便道:“平常的时候,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今天是为了什么事情,反倒上门来找我了?” 杨互急忙分辩道:“小侄平日公务在身,抽不出身来伏侍姑娘,这不一闲就过来了!姑父和哥哥今天不忙?”杨氏遂道:“你姑父和哥哥哪有过闲时?还是得你常过来走走,没事儿咱们说说话。” 眼瞅无人,杨互凑过来小声道:“小侄才刚在街上,打听得一件天大的祸事,得告诉姑娘。”杨氏心下狐疑,口内便道:“是甚么事你要告诉我?”杨互便道:“我听说姑父现如今与龙卫副指挥秦云之母贾氏打的火热,姑父为了讨好贾氏,将她两个儿子百般提携。” 那杨氏听了骂他道:“你去哪里听的混话,也跑到这里来放屁!那妇人如今多大年纪,倒能叫相公迷上她!”杨互便道:“如今外面哪个不知?那妇人如今未过四旬,仍旧风华未减。我听人说,姑父早就与她有意,只恨当初无缘分。那妇人年前成了寡妇,姑父把当年的那个心,立刻又回到她身上了。”杨氏便道:“你休混说,这事你如何知道的?” 杨互便道:“姑父昔日有一首《鹧鸪天》,单言二人之意:‘镇日无心扫黛眉,临行愁见却理衣。无缘只恐伤郎意,阁泪汪汪不忍离。停宝马,捧瑶卮,相斟相劝忍分离?不如饮待奴先醉,图得不知郎去时。’” 杨氏沉吟了便道:“却不是有人托名杜撰么?”杨互便道:“依小侄看,五分是真。那欧阳修是个年轻时惯做艳词的人,外面都传他与甥女有染,更何况我姑父风流不次于他。姑娘不知道:如今外面有一个话本,传得沸沸扬扬的,说的就是这件事。若没个影子,那些人怎么敢乱传呢?” 杨氏听了,将信将疑。杨互临走再三叮嘱道:“姑娘知道了这事便罢,千万莫叫姑父知道此事是小侄所说。” 杨氏在家里琢磨了一通,开始心里面不信道:“若说夏竦被小狐媚子给迷住了,我多少还能信一信,这件事情太离奇,必然是假的!”然而转念又想道:“哪个猫儿不沾腥?姓夏的吃腻了珍馐美馔,或许改口味勾搭个寡妇,也未可知。他那些歪事儿可没少做过,还真得好好查一查!” 这个时候,恰好杨夫人之弟杨倡过来看姐姐,姐弟俩说了一会儿闲话,杨夫人遂向他打听道:“我听人说,近日来你姐夫跟一个寡妇来往密切,这事儿准么?” 这个话儿不提便罢,一提起来,杨倡立刻说姐姐道:“你跟他过了半辈子,夏竦是个什么人,你没个数?反过来问我来!别说勾搭一个寡妇,就是他明天去抢了别人的老婆,也不用觉得太离奇!” 这话儿杨氏不爱听,反驳他道:“再怎么那也是你的姐夫,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提起来他的名儿,你就跟见了仇人似的。”杨倡立刻驳斥道:“他真的好,你用问这个?还不是知道他的为人,没有底儿么!” 说着杨倡还提起来旧事:“当初两家结亲的时候,你婆婆看上了别人家女儿,根本不愿意你进门,咱妈那时也不同意。是你让猪油蒙了心,非得嫁给这一个。咱爹是个开明的人,他发话说:‘女孩儿愿意就随他吧’。跟了他了,我也没见你能蹿到天上,人家还跟你两条心。 那一年我做买卖赔了,姓夏的帮了什么忙了?若不是吕相公肯出手相救,差点就倾家荡产了。那时候夏竦怎么说?他说吕夷简是他的政敌,让我跟他们保持距离,不能交往得太近了——你听听这话,要是他夏枢密政敌多了,我就该在东京城坐地等死!说白了就因为一件事:夏竦早已经厌弃你了。 我们这些人倒也罢了,争到了最后,你自己得了什么好了?那一个花天酒地不说,婆婆也骂你不孝顺。膝下虽然有几个儿子,那又不是你亲生的。我要是你,早就好准备后路了!” 夫人把这件事说与兄弟,就是想让他排解排解,顺便帮忙探听个消息。谁知这杨倡来了脾气,反倒把自家的姐姐数落了一通。杨夫人听了不高兴,及早儿打发他走了。 至晚,夏竦的长子夏安期回到家中,来看母亲。杨氏口内问他道:“我听说你父亲近日将镇戎军中秦云、秦凤兄弟二人,调京里来,予以重用,可有这事?”安期奇怪了问道:“母亲向来对这些不关心,怎地也过问起军中之事?”杨氏便道:“你只说有是没有。” 安期便道:“果有这事。前日在校场演武时,秦云、秦凤这两个人,端的好武艺!又通战事。父亲见了,都连连夸奖。如今贼寇甚是猖獗。为讨贼上,父亲有意提拔他两个。”杨氏问道:“不知二人父母在否,家中有甚人口?” 安期便道:“母亲不知道他家么?前任的马帅秦君璧,就是兄弟二人的亲父,当初马帅去世时,爹爹还亲自去探望过。他们家里面,如今仍有母亲在堂。”杨氏听了,侄儿杨互那个话儿,心里面便有五分信了。 杨夫人心里面琢磨说,夏竦与母亲关系不错,他的事情,夏母身边那几个婢女,或许能知道一些风声。只是杨夫人不好去问,便安排了一个姓李的**,过去婆母那边打听。 这**年轻的时候是府里的丫鬟,在夏母身边伏侍过几年,没事儿常常带着孙女,去说话解闷。家里的事情,许多话儿不好跟年轻人说,老夫人也就跟她们念叨几句。 依照杨夫人的吩咐,**立刻牵着孙女,装成是寻常去玩耍问候的模样,去夏母身边说话去了。去之前李奶奶已打算好了,这件事要问,需要在老太太不在跟前的时候,偷偷去打听丫鬟梅香。这个妮子消息灵通,府里面大小的事情她都知道,若真有这事儿,一准儿瞒不过这个丫头。 本想着在夏母跟前点个卯,接着就找人干正事儿的,谁知道老夫人说话道:“天气不错,我正想找个人说话呢,正好你来了,咱们一块儿去花园走走。”李奶奶也只好陪着一块儿,同跟着去花园了。 走到一处花架子底下,夏母就停下不能走了。丫鬟们搬过来两个坐垫,请夏母和李奶奶两个人坐。一个丫鬟蹲下来,在旁边帮着夏母捶腿。夏母便就对她道:“我跟李奶奶说会话儿,你们不用太近了伏侍。”几个丫鬟听着便去了。 这个时候,花园里鸟叫的声音清脆,大清早不冷不热的,景色也好,不知道是什么花的香味传来,让人心旷神怡的。当下两个人说几句闲话,李奶奶道:“您老这几日身体可好?” 夏母说道:“你现在看着我跟好人一样,前几日下雨,我这腿疼得受不了,差点连门都出不来呢!”李奶奶道:“没请几个好大夫瞧?”夏母便道:“怎么没有?前后请了三四个,都不管用。也就这几日天气转好,又吃了些药调养着,才慢慢地好了。” 李奶奶遂帮忙出主意道:“若按我说,不如让枢密看一看。人都说枢密医术高明,比好些正经的大夫都强呢!” 对此夏母摇头道:“老二操心国家大事,也是太忙。前些时候,被官家叫过去好几次,又不知商议了一些什么。连着两天,他书房的灯都亮了一夜,我知道他又是两夜没睡,只今早才有空儿眯了一会。我人虽然没有过去,都让丫鬟盯着呢。 他也是上了点年纪的人,太过劳累了也不行,哪能为这点小事再打扰他!咱们这些做娘的人,跟她们做媳妇的不一样。” 李奶奶道:“老夫人这话说得很是!她们那些做媳妇的,嫁了男人,谁不是把丈夫当骡马使用!不但事事都指望男人,连娘家也得一块儿帮衬。就这么着,她还不满意,还得挑出些毛病来呢! 你们深宅大院的不知道:如今的东京,寻常人家娶妻时,单一个聘礼,别说要几百上千的,就连几千上万的都有!为了能娶上一个老婆,没钱的还得去借贷,没一个十几二十年,这钱都够呛能还上。但凡手里面有女孩的,恨不得把你剥皮喝血。她过了门,别说把丈夫踩下去,都敢和家姑当面顶嘴,你说这世道真没法活了!” 说毕李奶奶又加一句道:“幸而老夫人的两个儿媳,都是大户人家女儿的出身,没有那小门小户的那些毛病。”夏母便道:“人性都是类似的,哪里分什么大户、小户。我两个儿媳,老大媳妇守寡了多年,她又是个老实的,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倒是个好的。老二的媳妇就难说了。” 李奶奶立刻安慰道:“二娘子因为出身好,一辈子没经过什么风浪,到底心思简单些。自小儿家里就一个女孩,被父兄宠爱也是有的,难免多少娇惯些,人倒是不坏!” 第166章 杨夫人怒告开封府 夏母冷笑了一声道:“她倒是不忙,你看我病了这么些日子,居然好几天没见着她面儿。都知道老二跟吕夷简是政敌,她的兄弟,偏偏站队到别人家。她为人木讷,不关心这些事情倒罢,我也没指望她有斡旋的本事。晨昏定省的这些的小事儿,没什么难度,居然也同样办不到!” 因这个话儿,李奶奶急忙帮杨夫人说话道:“昨天的时候,二夫人的兄弟去看姐姐,他走了以后,我看夫人脸色不好,眼睛好像是哭红过。晚上的时候,也没跟枢密一块儿吃晚饭。我猜她是怕您老担心,毕竟红着眼过来也不好。” 因这个话儿,夏母又问了一遍道:“昨天杨倡过来了么?”李奶奶道:“晚饭之前过来了一趟,没住一会儿就急忙走了,只是顺便儿过来看看。”夏母有些担心道:“我这老二的媳妇,跟她的兄弟站在一块儿,是一个极蠢一个极精。偏偏她还既蠢又贪,事事抓尖,三五番被人当枪头使用。万一听信她兄弟撺掇,对老二下绊子就不好了。” 李奶奶知道说错了话儿,立刻安慰夏母道:“您老放心,那个不能。就算是两家平时有磕磕绊绊,再怎么说也都是亲戚。” 夏母便道:“朝堂的事情,你省的什么!当初杨亿之所以倒台,不就是被妻舅陷害的么! 倘若她听信别人的撺掇,吃里扒外,做出对不起夏家的事情,我还真得劝老二休妻,毕竟儿子我只剩下一个!” 因听见“休妻”这两个字,李奶奶知道闯了祸,一时之间慌了神,不敢再继续深聊下去,当日就这么告辞走了。到家之后,翻来覆去琢磨了多遍,不知道这话儿该怎么向杨氏回复。因为没有听到消息,当夜杨夫人一夜没有睡,就这么睁着眼干等了一夜。 一夜很快就过去了,转眼时间又到了白天。夏竦今天有一件事做:使人唤秦云、秦凤到家中来,商议去蒙山进军之事。二人听了夏枢密召唤,一大早便到夏竦大宅。 递了名帖,从人迎入,言说枢相食了钟乳粥,睡着未醒,叫在厅内暂且等候。两人看时,厅内已候了几个人,正自说话。亦有几个看字画的。地上铺着大红毡毯,厅中内墙外壁,皆由昆仑玉砌就,严丝合缝,亮白光洁。 柱子上有行书题字道:“君子德如玉,雅客气如兰。”厅内正中之画,法度谨严,精丽遒劲,乃唐李思训之《海天落照图》,有联言道:“道通天地有形外,虚明万物风云中。”围屏前一溜细雕紫檀木桌案,众人正坐在前面那溜金丝楠乌木交椅上。 围屏上有画数幅,乃唐画之祖展子虔之《四季图》。厅中有红珊瑚数座,内中更有一座蓝珊瑚者。鱼耳炉内,沉香清凉。柴窑觚里,花卉新插。厅内各式珍稀古玩,琳琅满目。看见他来,便有两个盛装打扮的侍女上来,将秦云、秦凤请入东房旁边小抱厦厅坐下相等,又把两只曜变斑建盏上茶来吃。 这个时候,杨夫人因为等不着消息,已派人去了李奶奶家,叫了两遍,终于把人给叫来了。一见面儿杨氏就急忙问:“我昨天等了你一整夜,事探得怎样?打听到什么消息了么?” **支支吾吾道:“昨天我过去打探的时候,梅香那丫鬟办事去了,我只跟老夫人说了几句。”杨氏便道:“你们昨天都说了什么?她说话的时候,可曾透漏出什么么?” 李奶奶便道:“老夫人跟别人闲聊的时候,我从旁边听了几句,什么‘亲疏’、‘撺掇’、‘家庭不和’。昨天回去,我回去整整琢磨了一夜,也没想明白是什么意思,就没敢回。”单单听见这几个词儿,莫说这**不明白意思,便是杨夫人这样可以识文断字的妇人,也没琢磨出意思来,这事儿也只好暂时罢了。 谁知道杨夫人出门的时候,一转脸儿看见了**的小孙女,手里拿着一只林檎,在外面跟两个丫鬟在玩耍。因为看见了杨夫人,小孙女也学着大人的模样,向前来万福。 杨夫人随口问她道:“你奶奶昨天出门的时候,没带着你玩么?”小孙女道:“我奶奶带我见老夫人了,老夫人赏了好多果子,我还听她们说话了呢!” 杨氏接着话遂问:“她们昨天说了什么?”因这句问,小孙女想了一下道:“老夫人跟我奶奶说,她得劝着叫老二休妻,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这句话不听见倒也罢了,一听见了,杨氏心里面立刻道:“怪不得昨天没听见消息,今天见我还支支吾吾的!原来是听见这个话儿,不好回我!果然这个家我待不住了,他娘俩早就厌烦我了!” 本来夫人要收拾了走人,想一想却又不甘心,忍不住道:“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必须要夏竦来说个明白!” 想到这时,杨氏立刻派个人去叫夏竦。没一会儿那人来回道:“今日有两个要紧的客人来,枢相不肯让人打扰,还容夫人等一等。”杨夫人听见不满意道:“什么要紧的客人!那两个人是哪儿来的,都姓甚么?撵出去就说我有要事!”从人回道:“说是姓秦。”夫人听了,心下惊怒。 这边厢夏竦与秦云、秦凤兄弟两个,正在抱厦厅内议事,忽然有主管进来报道:“启禀枢相,夫人急事寻找。”夏竦便道:“告诉夫人下官无空,叫她休要打扰。”那主管应声去了。三个复又说了一会,那主管又来告道:“回禀枢相,夫人说了,若是枢相再要延迟,她便放起火来,将宅院烧做白地!” 夏竦当下听见这话,心内忿怒。秦云、秦凤二人见了,慌忙辞道:“枢相既是有事,容末将改日再议。”当下两个告辞走了。 夏竦忿怒,当下去了杨氏房里,厉声问她。使女丫鬟见状不好,慌忙避了,只留两口儿在里面。杨氏本是出自贵家,夏竦不得志时娶来,总觉夏竦欠她的,每每在家里****。如今心内正自不平,却见夏竦倒先发火,如何不气?口内便道:“我不过是找你问件事,你便这般火气发过来,果然是撞破了你的好事,惹你恼了!” 夏竦把手指着道:“我在朝堂上呕心沥血,处处悬心,你不体谅倒罢了,怎地反倒来搅闹?”杨氏笑道:“每日里笙歌燕舞,我没看见你呕心,更没见你沥血。你不过是要做大官,口内假嘈。” 夏竦怒道:“我不好时,亦为朝廷提拔贤良,劝督农桑,开仓放赈,抚恤遗属。”杨氏笑道:“提拔贤良,培植党羽。开仓放赈,能有钱赚。劝督农桑为有名声。抚恤遗属,便看上了别人的老婆,从中趁便!” 夏竦听时,口内怒道:“旁人尚且未说我,你倒先来这般说。只要这般吵闹时,不若散开!”当下将袖一甩,当先走了。杨氏跳将起来,在后面赶着骂他道:“好便好,惹起老娘的火来,干脆咱们都别过了!”因为夏竦人已经走了,她说的那些没听见,气得杨夫人扬起手来,将桌案上夏竦最喜爱的那件秘色越瓷瓶砸一个粉碎。 因为两口子吵了一通,杨氏把侄儿杨互叫来,让他来车,直接把杨氏接回娘家。夏竦正在气头上,由着夫人回娘家,也不去拦她。 转眼间杨夫人回家已经三日,气已经散了。已经出嫁了的妇人,在娘家住久了没脸面,此时反急着让人来接了。怎奈这夏竦沉得住气,迟迟没有派人来接她。 夏安期因为看不过,劝父亲道:“母亲已经回家了三日,气应该消了,父亲不派人接一接么?”夏竦便道:“你祖母怕她回来了,你舅舅再撺掇她跟我吵架,不让人接,等过些时日再说吧。更何况她的脾气差,多磨炼一些也是好的。” 又一转眼,时间已过去了十几日,夏竦那边仍迟没有消息。杨夫人突然有一种感觉:似乎永远都不会有人来接了。这些日以来,杨夫人的心境,慢慢由愤怒转为平静,然后由平静又转为焦急,最终由焦急又转为愤恨,忍不住骂道:“果然这夏竦要休妻了!我不在时,倒更方便了人家行事!” 夫人想一想这些年,夏竦的官职是越做越大,已成了官家跟前的红人。他想续弦,什么好样的找不到!反观自己这一边,没有个一男半女不说,早就已经韶华不再,徐娘半老了。又兼她是夏竦的前妻,谁又敢娶!以后的日子,恐怕要孤老一生了。 这情景杨夫人不接受:绝不能她这边落一个凄凄惨惨,夏竦那边仍花团锦绣。就算要死,她也得拉着让夏竦一块。当下跟兄弟杨倡一商议,两个人立刻一拍即合。 要报仇这事儿容易得很,杨倡提醒杨夫人道:“夏竦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姐姐不少都知道。干脆都一一写出来,咱们去开封府告状去!” 这件事情说干就干,当下两个人一念一写的,加起来一算,所有夏竦的罪状,一共列了三十二条。杨倡把文字又润色了一遍,模糊处也问得明白了,又重新详细得写上了。做完之后便立即备车,杨氏亲自抱着状子,直接去开封府告状去了。 知府郭稹接了这些状子,因为牵扯到枢密使,不太敢审,只好上报与赵官家知道。没过了多久,东京城突然传出个消息:夏竦之妻杨氏那厮,天不亮抱着一摞状子,坐车儿去了开封府,告了夏竦的罪状。这事儿东京城都传开了,不少人私下都议论道:话本那事儿,可能是真的,这不惹恼了杨夫人,直接去开封府告状了么?肯定让人家是查出来了! 既出来这事,早有那起哄跟风、唯恐天下不乱的,把杨夫人告状的那些事儿,添油加醋地四处报说。没两日间,汴梁城中沸沸扬扬,有的没的,都在说夏枢密的三十二个案子。三分真的,诌到十分;没有影的,五分像真,比先前欧阳修还闹的大。 夏竦此时已查明了,这事儿的源头,就是桑家瓦子一个新勾栏出的院本流言。因为这个流言的原因,搅得杨夫人失魂落魄的。欲待拿时,方平、吴英、程庆等人,早已把瓦子转与了别人,遁去走了,哪里还能找得到?也只好罢了。 眼看事情到这个地步,杨夫人心里面早后悔了,却不认错,只怪当初不拦着她。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流言一旦传开来,便是孔明在世,也止他不住,夏竦只有闭门不出,等他自熄了这场闹。 不管怎样,夏竦名声,如今已是损失殆尽。官家嫌夏竦这事闹得太过,暂时不宜继续在汴梁,叫他西北督军去。蒙山之事且按一按,等日后再说。 第167章 范仲淹上呈《百官图》 如今边境不宁,宋夏多次交锋不说,多地贼乱又开始起来。这个时候,朝堂上谏官不满现状,纷纷上书言事。为首的便是范仲淹,仲淹上了幅《百官图》,将朝中许多的官员,都画下来,用笔一一标好了姓名和官职,详细给赵官家例出来。 仲淹指着上面的人,一一给赵官家介绍说,哪个哪个,在没有任何的功劳下,只因为母舅是尚书,出仕三年就连升了数级,如今已经做到了知州; 哪个哪个,功劳不大被越级提拔,根本没按原来的规制;哪个哪个,在有重大过失的情形下,被贬去做了一年的通判,立刻又被升迁了。 哪个哪个,虽然身上的功劳不小,因为在上头没门路,有功劳却一直没被人提,到如今仍旧只是个知县。而且这知县听见说,要想把自己的功劳报上去,让上头知道注意到你,就需要花足一万两!升迁这事儿,并不是埋头苦干自然就升了。 说到了最后,仲淹向赵官家建议道:“朝廷在选拔、罢黜官吏的时候,不能将大权都交与宰相。”见势不好,吕夷简等人针锋相对,反驳仲淹的说法,仲淹又连续数次上书,其中有一道劄子道: 祖宗之初,约天下之入以周其用,则倍有余矣。而八九十年间,朝廷全盛,用度日滋,増兵颇广,吏员加冗,府库之灾,土木之蠧,夷狄之贪,水旱之患,又先王食货之政,霸王之略,变通之术不得行于君子,而常昵于群吏,则天下之计宜其难矣。 观今之郡长鲜克尽心,有尚迎送之劳,有贪燕射之逸,或急急于富贵之援,或孜孜于子孙之计,志不在政,功焉及民,以狱讼稍简为政成,以教令不行为坐镇,以移风易俗为虚语,以简贤附势为知几,清素之人非缘嘱而不荐,贪黩之辈非寒素而不纠,纵胥徒之奸克,宠风俗之奢僭,况国有职制,禁民越礼,颁行已久,莫能举按,使国家仁不足以及物,义不足以禁非,官实素餐,民则菜色,有恤鳏寡则指为近名,有抑权豪则目为掇祸,苟且之弊积习成风,俾斯人之徒共理天下。 比年以来不知选择,非才贪浊老懦者一切以例除之,以一县观一州,一州观一路,一路观天下,则率皆如此。其间纵有良吏,百无一二。是使天下赋税不得均,狱讼不得平,水旱不得救,盗贼不得除。民既无所告诉,必生愁怨,而不思叛者未之有也,民既怨叛,奸雄起而収揽之,则天下必将危矣。今民方怨,而未甚叛去,宜急救之。 看得多了,赵官家命人把范仲淹叫过来,问他便道:“希文上的那一道劄子,昨夜我已经看过了。依朕看来,如今虽然算不上盛世,富贵繁华的景象,却也有些。希文所说,是否有些夸大其词?” 范仲淹道:“因为我朝重商的原因,都城东京、还有一些通衢的要道、沿江、沿海的一些州县,确实繁华,这个不假。然而中国疆域不小,既有这富贵繁华的东京,也有那偏僻边远的穷州恶县。 这些地方因为穷困,赋税也难收,往往得不到上面的重视,他们更喜欢富足的州县。一旦出事,祸患却往往先发在这里。在平常年景的时候,家中存粮尚且不够,仍需要一半的野菜来充饥。一旦不幸遇到灾年,一年所得寥寥无几,根本不足以养活妻儿小,百姓难免就揭竿而起了。 更有南方多地,民生艰难,百姓无力抚养太多的子女,只要超过了三男两女,便将其溺杀。许多穷恶州县官吏的用度吃穿,远不如都城东京的门吏、走卒。此种地方,贤官良吏亦不愿久留。长久则盗贼滋生,狱讼不平,权豪为祸屡见不鲜。” 官家听说了便道:“希文讲的这些话,朕却不太听别人有此见闻。”仲淹遂就解释道:“读书需要有银钱支撑,所以富裕繁华的州县,能中进士的人便多。穷州恶县,一日三餐尚难以维持,子弟如何有机会读书?没有进士,自然难有替家乡发声的人。” 这话儿赵官家真信:当初范仲淹两番被贬,去过不少的穷恶去处。据说他为了改善民生,亲自走访过多地,知道的多些。他的好友欧阳修,也曾经被贬至夷陵,穷州恶县也去的不少,两个人闲时,这些事应该没少提。 因为仲淹这个话儿,赵官家心里面琢磨了说,以后科举进士名额,应该往边远的州县倾斜倾斜。然而真要去这么做,又害怕百姓仍旧没机会读书,豪强得了这个机遇,更容易为祸乡里了。这不是一计一策能解决的事儿,只能等以后再慢慢琢磨。 除去这个,范仲淹又讲了一些话,终于让赵官家明白了说:在中国的境内,非但穷困的地方不少,甚至比富贵繁华的那些地方,数目要多上好几倍。治国不能只看到表面的那些风光,把阴暗、寒冷的角落,给忽略掉。 当日君臣商议完事后,范仲淹便就告辞走了。剩下赵祯一个人,一个劲地在皱眉叹气。眼看到了用膳的时候,都知张茂则来提醒道:“陛下,是时候应该用饭了。”这时候赵官家想起个事来,便对他道:“你吩咐下去,以后把宫中膳食的资银,减一半吧!” 这个时候,不但范仲淹上书言事,欧阳修亦跟着上书道:“虎兕出柙,龟玉毁灭,岂民之过?古人治吏不治民,今人治民不治吏。贪渎、包庇屡见不鲜,小民冤屈不得伸张、所赚资银不足养妻儿,然后才会揭竿而起。不可独治贪渎,如今冗官冗职甚多,已成积弊。当究其根本,修其弊端,变法之事刻不容缓。” 若范仲淹只是列出来事实,就事论事儿,欧阳修更是了不得,这厮直接就跳出来,直指吕夷简及同党的姓名,直接就开打。 眼看着朝堂上宰相吕夷简等重臣遇上了麻烦,事情已经愈演愈烈,不好收场,范仲淹一干人等气焰正盛,正咄咄逼人的当口上,忽然有人上告说,范仲淹、欧阳修一干人等,有涉嫌“朋党”的嫌疑。 通常来讲,朝堂上的事,就事论事全都好说。一旦沾上了“朋党”的嫌疑,就算他说的再合理,也就变成了结党营私、为争权夺利互相争斗、不顾大局,早晚动摇国家的根基。先前众人提出来的事情,反倒不那么重要了。这个话儿一说出来,做错的反而暂时安全,反倒该谏官们惶恐不安了。 因范仲淹、欧阳修等人接连上书,朝廷之中,拥吕、斥吕的已成了两派。这一日吕夷简在家时,与长子吕公绰评价群臣,两个人说到晏殊时,公绰便道:“晏学士行事胆小怯弱,不值一提。” 吕夷简回道:“晏殊看起来是向着咱们,背后还真不好说:范仲淹、孔道辅、富弼、欧阳修、韩琦等人,全都是晏殊举荐的。一个、两个说看走了眼,是偶然为之。几次三番都不小心,怎么可能?” 公绰仍然不信道:“连他的女婿富弼那厮,对自己的丈人都看不惯,屡次在背后出言讥讽,可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并不和睦。”夷简遂就笑了道:“连他的女婿都被蒙蔽,可知这晏殊道行深,你这小儿省的什么。” 也不知怎地,吕夷简评价晏殊的话儿,有几句传入晏殊的耳中,立刻把晏学士吓坏了:倒楣举荐了这么些东西,连举荐之人都跟着危险!当务之急,必须要想一个护身的法子。 正赶上次日众人聚宴,晏殊趁中书侍郎章得象、枢密副使杜衍、御史中丞贾昌朝、知谏院高若讷等人都在,晏殊对着一幅韩愈的画像,对众人道:“你们快看,韩愈这模样,像不像是欧阳修?欧阳修的文风类似韩愈,他的文采我欣赏,为人我十分看不惯!” 不说朝堂上众臣纷纷站队。也有一些像钱惟演这样中立的人,经常召集一群文士,只管在家中饮酒、斗文,对这些争斗不关心,两边也谁都不愿意得罪。 这一日欧阳修为了写一个劄子,正在家冥思苦想的时候,欧阳修的好友、集贤殿校理苏舜钦来访。一进来书房,苏舜钦就好似进了战场:但见欧阳修把字纸铺了满桌,墙上、几上到处都是,连椅子上都被铺满了,根本就没有能坐的地方。欧阳修从草稿堆里面抬起头来,对舜钦道:“子美先坐,等我写完了这个劄子,与你说话。” 话儿虽然是这么说,哪能找着能坐的地方!舜钦便道:“别人封你为‘文坛领袖’,看看你这满屋的稿子,可知这‘领袖’并不好当!” 欧阳修不搭这个话儿,直接问道:“我听说你昨天去了希文家,他那边有什么消息么?”舜钦便道:“无非还是老调重弹。只不过我听说了一件事:希文家生活久不改善,几个孩子馋肉吃,希文说了一句道:‘倘若在东京养成了习惯,一旦去了在边远去处,就吃不了苦了。’” 本来欧阳修还提笔在写,因为听见了这个话,立刻停下笔琢磨道:“照这么说,希文已经打算好被贬,要和吕夷简争到底了!我也得继续上谏才行。” 舜钦指着这满屋笑了道:“永叔你哪里是在上谏?瞧这个样子,明明就是在战斗么!”这话儿欧阳修十分同意:“我如今以笔为刀,以墨为箭,就要与吕党争到底了!” 第168章 欧阳修夜着《朋党论》 因为提起来“吕党”这话儿,苏舜钦想起来一件事道:“永叔听见消息了么?晏学士为了能和你撇清关系,特意借助韩愈的画像,在众人面前公开说,他只欣赏你的文章,与你根本是两路人。好让他们传出去,被吕夷简听见。” 说完苏舜钦叹息一声,便评价道:“本来咱们大好的形势,让晏学士出来一搅合,好多人都纷纷倒戈了。这算什么?武王伐纣才走到一半,回头一看,八百诸侯先纳了降旗,你说这仗还打不打!” 晏殊身为朝廷的重臣,眼见吕夷简祸乱朝政,只顾自保倒也罢了。他还看不惯欧阳修,斥责欧阳修为人,这事儿实在让欧阳修不满,立即也评价晏殊道:“晏公小词最佳,诗次之,文又次之,其为人更是次于文!”对于欧阳修这个评价,苏舜钦那边也十分同意。 因看见欧阳修在写劄子,舜钦上前看了一眼,然后立刻笑了道:“我敢保证,你这篇劄子递上去,来日找你打官司的,肯定能更多。”之所以苏舜钦说这个话儿,是因为近日的两件案子。 第一件是欧阳修外甥女张氏。当初因欧阳修妹子欧阳氏新寡,无处栖身。这妹婿有一个前妻的女儿,自从妈妈、爹爹都没了,也只好跟随着后母了。这母女两个没了人供养,都被欧阳修接入家中。 过了几年这女儿长大,由欧公做主,嫁与欧阳修本家的一个侄子。谁知这外甥女与家仆私通,事情闹到了开封府,不知被怎么操作后,外甥女在公堂上供认说,欧阳修和自己有私情,为的是贪图他们家产业。 另外一件就更严重了:欧阳修妻从弟犯事后,遭人弹劾,妻弟请欧阳修帮忙开脱。欧阳修立即上书说,请求赵官家秉公处理。谁知道事情急转直下:妻弟突然告发说,一切的事情,他只是从犯,全都是欧阳修指使的。 既然他们这么闹,欧阳修立刻认为说,肯定是之前他写的那些劄子管用,戳到了吕党那些人痛处,所以他们才想出这些法子。欧阳修随即得出来一个结论:继续写下去肯定没错儿! 那一边苏舜钦继续道:“当初你写《与高司谏书》,高若讷为人便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戳穿了那厮们面皮不说,还把希文比作萧望之和王章,骂他吕夷简一党是石显、王凤,至今读起来仍让人叫绝。 上一回之所以你能被贬,我认为原因主要有二:赵官家不愿意让公事变成了私斗,众人携怨报复下去,把事态闹大,此是一。 再者赵官家新君上位,他将范希文贬黜出京,有些想要立威的意思。谁知道此事一出来,不但没让其他人警醒,反而不少人都跟着希文,故意跟上面对着干,也让官家下不来台。前车之鉴,永叔再写,还要思之。” 本来欧阳修还有头绪,让苏舜钦过来说了一通,思绪都乱了,一时之间就停了笔,瞪眼看着舜钦道:“最近你读的什么书?”舜钦便道:“过来之前,我正读《张良传》下酒呢。我心下想:若张良当年刺秦能中,能提前多少年结束乱世!” 趁着酒兴,舜钦停不住他那张嘴,口里面仍旧一个劲叨叨:“当初丁谓任相时,夏竦作诗讥讽道:‘舞拂挑珠复吐丸,遮藏巧使百千般。主公端坐无由见,却被旁人冷眼看。’因这首诗,我以为夏竦上去后,必然不屑做迎逢事。谁知道这厮一得势,马上就抱住了太后的大腿,先前的傲骨就没了踪影,消失不见了。” 舜钦又指着政事堂方向,口里继续朝欧阳修道:“如今这个吕夷简,当初他力劝刘太后,趁早儿将赵允初送出宫,我以为大事上他能分得清,比夏竦能强些。然而还是我太年轻,见得太少:这厮一看要被贬,立即留四个老的为相,把中书弄成了养老堂,故意让官家做不成事,好再把他给调回去! 上一次为了扳倒郭后,他已经干脆勾结内侍,直接就插手后宫了,反对他的全都被贬了。他们自己勾结成奸、拆除异己,反过来倒咬别人结党,谁知道先喊的就是贼呢!” 听到这时,欧阳修便就回他道:“你、我明白有什么用?你有本事,赶紧去写一道札子,明天一早儿呈上去,让赵官家知道。”为此舜钦笑了道:“吕夷简是个什么人,你以为赵官家不知道?只是那人树大根深,暂时铲除不掉罢了。” 说到这时,舜钦干脆把脸儿凑过来,便商议道:“要让我说,赵官家心里面准知道对错,在那个位置,不得不顾虑平衡之术,不能单指望赵官家。与其让吕夷简一个个扳倒,倒不如咱们干脆也结党,跟他们奸党放手一搏,倒有可能找到条出路!” 在欧阳修看来,朝堂里面,聪明人太多,大多数人都各执己见,听不进去别人的劝谏,意见从来就很难统一。更不要说因利益驱使,人人便各持一词了,这样非但不能成事,只能让事情越来越糟。 关键的时候,倘若有人能站出来带头,用几个简单明了的目的,让绝大多数的正人,全都聚集围拢过来,那么事情或许能办成。想到这时,欧阳修似乎看到了一束光,突然间觉得自己肩负重任——向所有立志变法的人,指出新的前行的方向。 可不是么!既然小人为利能联合到一块,形成那样强大的力量,那么君子也应该这样,真正的大道,道理从来都是那么简单。 当下两个人说了一通,不知道何时已下起雨来,这夜色看着已不早了。苏舜钦害怕雨下得大了再回不去,遂不多说,只站了一会儿就告辞走了。当日苏舜钦何时走的,欧阳修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心里突然有千言万语,立刻就要下笔写。 伴着窗外阵阵的雨声,欧公今夜的这一篇劄子,转眼之间便写成了,题目就叫做《朋党论》。起草之后,欧阳修重新修改、润色了一番,这一篇《朋党论》总算着成。 当下写完,欧阳修自己十分满意。本来还要让范仲淹看看,转念一想:“倘若事成,那么吕夷简一党失败,好处便是众人的,功在谁身上不重要。倘若不成,罪责都在我一个人身上,用不着牵扯到其他人。”这个计策,欧阳修自认为十全十美,次日一早儿,立刻将《朋党论》就呈上了。 赵官家亲自御览劄子的时候,果然见了这篇《朋党论》。这题目引起官家的好奇心来,忍不住去看,但见劄子开头道:“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要不说赵祯见识浅呢,头一次看见为“朋党”正名的,赵官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或者是欧公身为文坛领袖,写法不同,故意想要欲扬先抑,赵祯急忙再去看下面道:“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自保。 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这还真是为朋党正名!下面的内容,什么“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而唐遂亡矣。” 什么“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 合着不用他“君子党”,他赵祯就成了献帝、昭宗,宋朝就有被亡国的危险。用了他们“君子党”,立刻就能成尧舜之世,这欧阳修实在是胆大太过! 虽然官家对欧阳修不满,脸上却没有露出来,反而拿话儿问仲淹道:“自古小人多爱结党,难道君子也结党么?”仲淹不知官家的用意,只好据实回他道:“臣听说边上将士,好战者自发结为一党,怯战者亦自发结为一党。”过不多久,范仲淹、欧阳修先后被贬黜出京了。 因范仲淹被贬,尹洙立刻站出来,自称与范仲淹是同党,也请与范仲淹一块儿贬黜,随即就遭到高若讷弹劾,不久尹洙也被贬了。集贤校理余靖上一道劄子,题目叫:《论范仲淹不当以言获罪》,立刻也遭到高若讷弹劾,不多久余靖便被贬去了泰州。 因范仲淹等人接连被贬,蔡襄作《四贤一不肖》诗,将范仲淹、余靖、尹洙、欧阳修大大赞颂了一番,直接将知谏院高若讷斥为“不肖”。诗成之后,京城内外争相抄买,连辽国的使者都惊动了,也一块儿跟风购买了一份。 因为蔡襄的书法好,使者把这诗挂在墙上,日日揣摩,都被宋朝人发现了。都纷纷说,朝中的事情,自己说说也就罢了,丢人都丢到外国去了!过不多久,连蔡襄也一块儿被贬了。 到这个时候,龙图阁直学士李紘、集贤校理王质这两个,仍不怕被吕夷简定为“朋党”,仍旧出郊外与范仲淹送行。 苏舜钦也跟着出来道:“君子之人纷纷被贬,使鲠士咋舌口不敢言。窃恐指鹿为马之事,又能复见于朝廷矣!” 第169章 范仲淹新任安抚使 先前因范雍治边无能,当初三川口大败不说,搞得周边米价又贵,流民无数,各处盗贼又先后起来。遭人弹劾得多了,赵官家遂决定将范雍降职他调,怎奈延州知州这个位置,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 恰此时夏竦已经被调到了边上,任陕西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前者有三川口败绩在前,边上不生事还好。一旦宋军再战败,从上到下全都得问罪。这个安抚使不好当,夏竦不是太愿意来。 偏偏夏竦的好友梅询那厮,没有眼色,不知道夏子乔心中的苦楚,还特意写了首《送夏子乔招讨西夏》,送过来贺他,那首诗道: 丹墀曾独绎丝纶,御札亲题第一人。莺喜上迁张笔力,马谙西讨仗威灵。亚夫金鼓从天降,韩信旌旗背水陈。耆致尔功还奏阙,图形仍许上麒麟。 如今这首诗写出来,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以后再战,宋军若是赢了倒罢,若一旦输了,这首诗立刻就成了笑话了!为这稳妥间,夏竦立刻上书说,叫韩琦过来做他的副使,一块儿守边。赵官家果然就准了这话儿,命韩琦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 韩琦到任后便又上书,荐天章阁待制、永兴军军使范仲淹同守西北,兼知延州。有人以“朋党”的缘故,对突然调范仲淹到重任上,心有疑虑拿出来问时,韩琦便就回复道:“韩某荐人,惟义是从,不知道什么‘朋党’不‘朋党’的,有这种事?”。夏竦那边,也需要一个能干的辅助,因此对于韩琦的举荐,立刻他就同意了。 说到范仲淹这个人,当初垂帘听政的时候,力劝刘太后还政,触怒太后遭贬黜的,是范仲淹。后来刘太后薨逝之后,赵官家命人将刘氏宅院围住,刘家人岌岌可危的时候,朝中贬损刘后的人,不在少数。只有范仲淹等少数人,却在夸赞刘后的功劳。 那事之后,官家就知道此人做事,一贯是对事不对人的。既然是夏竦、韩琦都坚持这事,赵官家遂就同意,随即擢升范仲淹为龙图阁直学士,也同时命范仲淹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两个副使划分了职责:西面泾原路由韩琦掌管,东面鄜延路归范仲淹管辖。 因撤了范雍,便有人将“子贡赎人”的典故拿出来,替这范雍不平道:“边上太乱,强人盗匪到处都是,卖米无人敢去。就算是有人胆大敢去,一路上雇佣保护的人马,也需要花费一大笔钱,按照常价,赔得太多。若只是强令按常价卖,只恐怕连贵的也没人卖了,边人岂不是更没有米了?更何况范雍经常自己贴钱,帮扶各地赈粥救急。” 因此一通分说后,这些人把一应所有的罪责,全都怪罪到蕃人的身上:如果不是他们打来,如何能出这种事呢。还有不好在明面上讲的:敢于在边上做买卖挣钱的,哪个不是非富即贵?要么就是胆大不要命的。区区范雍一个知州,有些人不敢太得罪,也不能全都怪在他的身上。总之就是一句话,这个延州的知州,太不好做。 当初范雍在延州时,因运输薄弱,有限的兵力,全都拿去运送军粮,民用实在是无力顾及,米价搞得几乎上天。如今范仲淹做了知州,头一件事,就是调整人马,将粮路沿线的强人盗贼拿了无数,终于将粮路重新开辟,然后统一调整米价,高则治罪,总算将粟米的价格降了下来。 因有人上告,有曹司克扣军粮,以及有夺人军功之事,范仲淹查问明白后,将曹司和夺人军功的指挥斩杀。来延州后,范仲淹好几回从百忙之中抽空出来,带人在延州的周边巡视。田间牧羊的老汉、乡间赶路的货郎,都能被范仲淹遇到了问话。边上的情形,众人也乐意讲出来,眼下还有些什么困难,也争着一件件向仲淹讲述。 边将众人,范仲淹已一一召见了,都与他们坐下来详谈,把宋、夏两方具体的情形,都问清楚了。有时候仲淹向诸位发问,在听他们讲话的时候,一听见那些重要的数字,立刻他就给记下来,转身去地图上标好了。 有时候听见些新奇的见解,仲淹也不中途去阻止,反而引导着让众人多说。他自己说,对于伐夏献计这件事上,没有安抚不安抚,军士不军士的,人人都可以评价、进言。说的好的,都可以赏赐。没过了多久,狄青、杨文广等一拨善战的有功的人,就被范仲淹提拔了。还有一些进言的文臣,也先后被范仲淹召见了。 这一日种世衡从环州过来,特意来见范仲淹。说不几句,仲淹便问道:“种仲平在边上已经多年,边事你熟,你讲讲咱们如今最要紧的事。” 世衡便道:“依下官看,最要紧的,无非还是兵源、粮草这两件事。蕃人马多,要想长期与彼等对抗,宋军人数少了不行。一旦这人数上去了,有个问题就出来了:为了能豢养数十万大军,必须要粮草充足才行。 单西北能筹到的粮草有限,必须从中原往这里转运。因路途遥远,一石米从中原运至边塞,光中途役夫的消耗,就有十石。长此下去,国库空虚是难免的。百姓又因为不堪赋税,纷纷反抗,盗贼四起。” 仲淹便道:“这些日子,我也在想屯政这事儿。自古中国要对抗蕃人,需要有长城做防御。不然的话,大多数时候都劳而无功。汉朝马援之所以成事,问其原因,就是马援能屯田凉州!” 说着范仲淹拿过张纸来,问世衡道:“倘若聚集几十万人马,由你指挥,打破元昊的夏军,这事儿难么?”世衡据实回答道:“一役、两役可侥幸取胜,长守则难。” 仲淹立刻敲桌子道:“就是这话!就算能一时打胜了,防不住蕃骑五次三番的入侵。以中国的国力,没办法在边上长久囤积大军,早晚要撤走。这时候蕃人又重新回来,又该当如何?敌人以少数人马调动我方十万、数十万人,白白消耗了国力不说,久之必疲。 依我的看法,分两条路走:一则命军民在延州屯田,既可以豢养军民不说,还可以免去粮草转运的消耗。二则在要路上修建堡寨,将堡寨连接成完整的防线,组成一条新的长城,让蕃骑没法儿前来进犯,第一步咱们就站稳了!只要挡住了蕃骑的进犯,就足以把流民聚集起来,让他们可以垦殖安居!” 世衡忍不住感慨道:“下官在边上许多年,见的人不少。往往从上面下来的人,都志在打上一两场胜仗,回去好升职,没几个有长远打算的人。如今得范安抚过来了,实在是边民之幸,边军之幸!” 仲淹遂就说话道:“范某本就是被贬的人,因官家信任调我到边上,怎敢偷懒懈怠呢!我来延州已有些时日,也亲眼看见了边上军民的艰难。仲平还有其他的边军,为了国家都多年驻守,着实不易,本来我应该谢你才对。” 闲话了几句,两个人便取出地图来,把宋、夏边上的那些防御,一一用笔画出来看。两人议论了一番后,种世衡便指着一处请示道:“下官求安抚一件事情:准我在宽州故地建一座新城。 若此城建成,一来可以将鄜延路的防线连成一片。二来可打通河东往西的粮路,节省大军辎重转运的费用。三来夏军攻麟、府二州时,可以向北攻打银、夏,给予二州以支援。” 因为范仲淹在观察地图,还没有回应,世衡怕他不允许,便开口道:“当初范雍做知州时,下官曾请求过这件事。怎奈被他以此地无水,耗费人力、财力为由,给驳回了。如今既得安抚到此,下官干脆把旧事重提:这件事情可行么?” 仲淹便道:“有句话说:‘事在人为’。倘若真能把这几件办成,就值得一试!”一句话让世衡高兴起来,脸上便笑得合不拢嘴。立刻他就保证道:“安抚放心,只要你下令,此事下官必然能成功。世衡在此令立军令状,绝不会白白浪费了国家的钱财。” 因两个人投缘,说着说着便忘记了时间。这时候有小卒上前来问道:“马上就到申时了,知州连早饭都没吃。我问知州,何时能上饭?”因这个话儿,仲淹立刻想起来道:“你看我刚刚想起来,确实有些饥饿了。我看仲平也没吃,搬两碗过来,我和仲平边吃边谈。” 小卒听完立刻就去了。没多久回来,用一个托盘,搬了四碗面过来,把两碗端到种世衡跟前,又把两碗与了仲淹。因为与范仲淹已经熟了,一见这面,世衡立刻笑了道:“我以前听见人家说,安抚家请饭,每次都是两碗素面。今此却不同:这上面还有筷子粗细的几段肉丝,可知把我当贵客待了!” 范仲淹立刻笑了道:“招待的不周,仲平见谅!”说着还倒换过两只碗来,客气便道:“你来这个,这一碗肉多!咱们才刚话说到哪了?”世衡便道:“说到宽州故地这事儿了。” 范仲淹便就继续道:“这一次你去,上面能拨下来的资银有限,少不得你们要辛苦了。我如今准你一件事:在国家律例规定之内,在不增加边民赋税之上,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能把这件事做成,就都可以。”世衡立刻回他道:“安抚的嘱托,下官谨记在心。” 第170章 种仲平新筑清涧城 因世衡得到了仲淹的承诺,立刻赶回环州去了。人马、辎重之类的东西,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只要一纸调令下来,世衡立刻就开拔。 就在种世衡赶到之前,各地的匠人、役工已陆续出发,先后赶到了宽州故地。等世衡将众人分拨已毕,命种谔统一总管各项工事,自又去延州见范仲淹去了。 因为周边没有水源,众人过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掘井。过不几日,石工、匠人便过来报道:“掘地已经有三十多尺,全不见水。”种谔命匠人、石工休要管顾,多加人手,只管再掘。 又过了两日,匠人又过来报种谔道:“掘地已经有六十尺,仍不见水。”种谔叫他们多选几处,仍旧再掘。又过了几日,匠人又来报种谔道:“俺们选了好几处挖掘,最深的井,如今已经深达百尺,只看见下面是石头,全不见湿。”种谔命众人再掘时,匠人们推说石块坚硬,实不易凿,因此进展渐渐得慢了。 掘井迟迟无水这事儿,慢慢地各处已经传开,许多听说的都泄了气,认为这里是当真没水,不然的话,旧城如何能荒废了呢。这些日子,众人真的是白费了功夫,做的根本是无用功。 这边匠人推说地下无水,慢慢的且歇且干着,几乎要停工。井水也没有掘出来,先前的储水又已经耗尽,种谔看见不是头,已经率军士去远处取水去了,不在营中。 既然没水,其他的什么都做不成了,只能在那里干等着。老种相公尚没有回来,小种相公人又不在,无人约束,许多人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要随时收拾行李回去了。 等种世衡从延州赶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个景象:有几个在四处乱走的,有三三两两蹲在一处说话的,也有开始赌钱吃酒的。本来工期比较紧,众人应该忙得脚不沾地,一朝变成了这个模样,世衡心中纳闷,急召人问。 因听说凿地百尺只见石头,仍不见水,世衡随即把匠人、石工都召集过来,告诉便道:“不管地下有水无水,只要凿出来一畚碎石,我就赏你们一百钱。”这话儿众人不太信,一时间都小声儿议论起来。人群里有一个忍不住道:“相公虽然这么说,真掘不出水来,你赔了钱,这话儿恐怕也难兑现。” 为了打消众人的疑虑,世衡命人搬过几十吊钱来,当众拆开,数成一百一百的。只要有人拿碎石来换,这钱当场就能发。匠人、石工们一看见这个,立刻全都来了精神,争着去凿石,反正众人有的是力气,若是真的,谁不愿意多挣钱! 自此之后,每天早晨人一到,先有军士抬过个箩筐,里面是一百一百的铜钱。只要一开工,不一会儿就看见端畚来换钱的。众人为了节省时间,干脆大家都订好了规矩:派几个专门端畚的,用木头签子记好了数,等到晚上一收工,大家就凭签子来换钱。 世衡每天在碎石上面的花费,渐渐地由几十贯变成了上百贯,然后上百贯仍慢慢增长。最多的时候,一天有一百五十贯!用了不到二十天,这钱众人还没赚够呢,那头井水就出来了。 听到有水的这个消息,满寨人马都欢腾起来,军士飞跑着到处去告诉。因范仲淹听说世衡已经凿穿石头取出水来,欢喜不已,特意将此城赐名为“青涧城”。 有了水了,就可以放心筑城了。因为资银的数目不够,上面拨来的那些钱,还差着不小的一个缺口。为这件事上,世衡与范仲淹商议道:“我在环州建榷场时,曾经赚了不少的银子,若安抚同意,把这一笔挪过来,可以填上这个空缺。” 也不知怎地,建清涧城要动用环州榷场的银子,突然被人泄露了出去,立刻有好几个出来不平:“在俺们环州赚到的钱,就应该使在环州人身上,凭什么要送进别人的口里!”还有人道:“姓种的为了多建功,显得他能,把俺们环州的百姓给卖了!”甚至有人算出来账道:“他这么一弄,咱们环州的百姓,一家少说也损失了十两!” 眼看着倒种的言论要起来,有人替世衡解释道:“这一笔钱只暂时借用,将来清涧城建好之后,连本带利再还回来,又不是瞎了!再说这钱放在库里不用,也是浪费。去把清涧城建好了,西北多了一道防御,咱们还不是一块儿得益!” 不少人纷纷跟着道:“种相公在边上许多年,他做的事情,俺们众人都看得见。莫说他把钱借去使使,就算他要,俺们也舍得!自古以来,咱环州出的仁人志士不少,怎么到了这个年头,就出了这几个嘴贱欠打的玩意儿!” 还有人道:“要不是人家辛苦守边,多少人如今还是流民,活着都朝不保夕的,能赚个屁钱!再说知州要动哪一笔银子,安抚、官家尚没有反对,不相干的倒跳出来,哔哔个没完。莫不是元昊花钱雇他,派过来故意捣乱的么?” 愈说众人愈觉得气愤,愈觉得世上坏人太多,好人做事情太难了。为了能支持种世衡,好多人自发行动起来,号召军民捐钱捐物,帮助修筑清涧城。还有些干脆呼朋唤友,三五个人聚集起来,都背上了干粮,走着去清涧城帮忙的。没一个月,单环州去清涧城帮忙的人,就有二三百个人。 清涧城附近的人一看,都商议道:“环州距离清涧城不近,人家都能走过来帮忙,咱们这些近的人,凭什么比他们落后呢?干脆咱们也一块儿去!”马上周边的百姓也三五成群,就这么来了。众人害怕人数太多了世衡不收,都告诉道:“相公放心,只要管俺们一顿饭吃,工钱什么的不用愁,俺们不要!” 眼看着清涧城热闹起来,一发连蕃人都惊动了,那厮们本来不觉得这城能建,宋人大张旗鼓得闹腾,都懒得理。如今既然有了水,就不好说了。他们害怕清涧建成,不时派人马过来侵扰,种世衡只好且战且修。 延州这头,自从范仲淹过来了,打击贼寇,开通道路、把粟米价格下调了之后,边上百姓的日子,果然是一天天好起来。 接着仲淹又加紧练兵,将老弱兵卒放之归农。军士黥面的这个旧制,如今仲淹也改了不用,还大量招募边人入军。因为没钱,许多原有的堡寨,已经年久失修了。仲淹挪出一笔钱来,专用来修整这些堡寨,加固宋军的防御。 这个时候,延州的屯田已初见规模,很有那么个样子了。屯垦的那些也不是别人,大多数是当初范雍时候的流民。说起来这事也值得感慨:当初范雍在的时候,夏军滋扰、遍地流寇,好好的人变成了流民,活得好似丧家之犬,需要官府施粥来赈济。在当时看来非但没用,反而就是些累赘。 如今得范相公建屋、分田,众人立刻就翻了身。非但用不着上面再赈济,自己还能种出来粮,用来供养边上的大军,有用了不说,终于活出个人模样来了。 不但这日子过得好了,范仲淹甚至在边上建起来一座嘉岭书院,让边军得以认书识字、研习兵法,这些边人的子弟,也终于有机会能上学了。 由于仲淹来边上不久,于羌事上有许多不知的。有些模棱两可的事儿,仲淹不贸然下结论,时常把种世衡、卢琳、王信、狄青、刘拯、范恪、孙用、张忠、周美、赵明等熟悉边事的人叫来,听一听他们的抚羌心得,几个人一块,在羌事上做了诸多更改,招抚羌民,众多羌酋纷纷来投。 仲淹认为:为将者需要谋而后动,纵观全局。若眼光只能看到一点,只会关心眼前的胜负,那么此人只能为将,不堪为帅。仲淹不但亲自在嘉岭书院执书讲贯,讲授古今军事及典籍,书院也请来一些懂兵法的,让众人轮番过来授课,种世衡也在被请当中。 得此培养将才的机会,世衡做事颇为尽力。只因这是一班军汉,识字的不多,怕不明白,世衡尽量讲解得简单直白,有人听不懂过来问时,世衡亦十分耐心仔细。 狄青来书院入学时,常能遇上种世衡授课。在世衡来看,五个最得意的学生里头,狄青是最为刻苦的那个。因他好学,世衡干脆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如今两个除了是朋友,又多一层师生的情分了。 仲淹军政闲暇的时候,同众人一块儿研习兵法,总结出几句口诀来:“锐则避之,困则扰之,夜则惊之,去则蹑之,因其隙而图焉。”这几句话简单直白,朗朗上口容易记忆。因此许多不识字的军官,听见了这个也立刻能明白,凭此打了不少的胜仗。 自从延州屯田后,范仲淹开始令军士营田自食。这样一来,朝廷自外面运粮的数量,渐渐就少了,利于长守。此外范仲淹又开市贸货,将土地、粮种散与边户,同时贷以耕牛农具,用来耕作。只一年间,鄜延路周边数万户归业,延州繁华,已不同往日。 边民蕃酋都踊跃道:“得范龙图治边,我们可以不动刀戈,从此安枕无忧了。”昔日曾有一首诗,单道这时候的延州风景: 种柳穿湖后,延安盛可游。 远怀忘泽国,真赏即瀛洲。江景来秦塞,风情属庾楼。刘琨增坐啸,王粲斗销忧。秀发千丝堕,光摇匹练柔。双双翔乳燕,两两睡驯鸥。折翠赠归客,濯清招隐流。宴回银烛夜,吟度玉关秋。胜处千场醉,劳生万事浮。王公多雅故,思去共仙舟。 第171章 韩范分歧 自韩琦、范仲淹到了边上,整顿边事,渐渐的边上的情形不同于往日,眼看着好了。边人也编出来一个童谣,说他们道:“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 就在范仲淹在延州屯田的时候,韩琦在泾原路上书夏竦,言说与夏军对决若拖延日久,耗空府库,财政日绌,长久难以为继。若宋军各路只重兵自守,势力分弱,夏军倾国入寇时,容易被元昊逐个击破。 先前夏军每得到土地,此地六旬以下的男子,全都被元昊编入军籍。每逢战事,强壮者便被强令入军。剩下羸弱的那些人,亦充当役夫,做些修桥铺路、搬运粮草等诸多杂事,因此上夏军来源颇多,纵有战损亦不乏补充。 然而任土之贡,生产有常。夏境疆域毕竟有限,人口也是有数的。可以令边上深沟高垒绝其贸易,彼等生产人少,长久府库必然不支。趁着夏军国力不支,令泾原、鄜延两下会师,趁敌不备北上伐夏,可破夏军。因此上韩琦分别与范仲淹、夏竦两边下书,约同范仲淹一块伐夏。 韩琦这话虽有些道理,然而范仲淹有异议。因为在书信上讨论不便,范仲淹干脆来了泾原,亲自去见了韩琦,两个人当面商议此事。 一见面仲淹便说道:“稚圭的书信我已经看了,泾原、鄜延两下会师,北上伐夏这件事,我认为不妥:先不说西夏境内山川险恶,沙漠广袤,都城兴庆有黄河之险,倘若大军深入夏境,出兵阵线绵延百里,粮草辎重上转运不易,危险重重。一旦遇挫,极易被围,全无援兵。 更何况夏人的实力其实不弱:夏人立刻能调出来的兵力,足有十万余人不说,那元昊、张元都善于用兵,手下猛将更是无数,要想赢他谈何容易。我军深入敌军的腹地,倘若一战不能将其全歼,两家进入僵持的阶段,夏军各地的人马,会纷纷涌来。到那时元昊掐断水源、断掉粮路,该当如何? 别说没有全胜的把握。即便是一时侥幸胜了,一举可以将夏人歼灭,然而生灵涂炭,人心不归,将来留守也是个问题,后患亦无穷。 为今之计,应选兵练将,渐复横山,以断贼臂。彼等不得大战的机会,又不能深入,不出数年,自然坐困,宋夏边境可期平定。如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上策,此时伐夏时机未成。” 韩琦不同意遂道:“大凡用兵,先要将生死置之度外,尽心为国,尽力事君。现如今边上坐拥二十万重兵,眼看着蕃人屡次冒犯,为上者惴然坐守不敢与战,我实痛之。” 因这个话儿,仲淹拍案大声问他道:“关系到数十万大军的性命,一旦出手,必须要做到万无一失,怎能以‘生死置之度外’来看待?仗着国力比别人强些,就傲慢自大、目空一切,那样无异于自掘坟墓!一旦有失,动摇国本,又何谈什么为国为君!” 因为两边意见不合,范仲淹亲自来西边面见韩琦,指望两个人见面商议。谁知道两人见了面儿,说不几句又争执起来,完全没有可能通融。好几回因为意见不合,范仲淹直接站起身来,要拂袖而去。 怎奈韩琦争辩归争辩,一看范仲淹人要走,又马上笑嘻嘻跟上前来,拉他的手,极力挽留。一见韩琦挽留了,仲淹以为韩琦能退步,坐下来又谈。谁知道开口又是老一套,韩琦那边,完全没有退步的可能,这算是争执不下了。 因韩琦、范仲淹意见不一,也都有理,两人将意见上报与韩琦,夏竦那头也没法决断。为谨慎间,夏竦将两人的意见递与上面,请官家赵祯做个裁夺。 官家与朝臣商议时,众人也认为西夏边事迁延日久,损耗太过,若主守时,成效太慢,纷纷赞同韩琦之言。因此上赵祯采纳韩琦之言,决计用攻,下诏命合适时鄜延、泾原两路会师,然后攻夏。 既然赵官家决计要攻,夏竦遂按着韩琦的意思,命两路大军都准备妥当,来年正月时会师伐夏。这么多人马往来调动,自然瞒不过李元昊,立刻有细作报信了。李元昊那厮,因听说了韩琦、范仲淹要两路伐他,遂写投降书一封,差人送至范仲淹帐下。 仲淹得了元昊的书信,将信与夏竦、韩琦两个看时,韩琦立刻笑了道:“此是元昊、张元知道宋军要两路伐他,写信来故意使诈的,哪有无约而请和的。”这信夏竦也不信他。 这边仲淹心内道:“既然是元昊写信求和,不管真假,也派人去走夏境一趟,先探探底。或许将来真的能和,于两国边人百姓来说,也是件好事。”既这样想时,仲淹遂命部将陈隆随同使者一同入夏。 那一头陈隆跟随夏使入夏之后,不但没能见着元昊,一发张元都没有遇着。因人引荐,不容易才遇着了副相诺移赏都。不管陈隆说些什么,诺移赏都不过是敷衍。没奈何陈隆遂去拜见了张陟、张绛、徐敏宗、张文显等一班汉臣,怎奈这些人多是做学政、赋税、典礼、刑狱、屯垦、转运之类的事务,于军务事上接触不多,帮不上忙。 再且汉人远在夏地,因为自己身份尴尬,众人在说话上太过敏感,比诺移赏都更不敢多说。还有一些个敢说的,为了博得党项人好感,反而比党项人更加反宋。这厮们见了陈隆如仇敌一般,恨不得立刻就捉去打杀,照这个样子,陈隆如何继续再问! 平心而论,范仲淹书信里面的的意思,西夏朝中许多人都明白,他所提的,确实对宋、夏两边的百姓都好,而且却不知夏国的局势:因为元昊疑心大,再加上夏人多年反宋,莫说“求和”两个字不能提,就算据实说一点什么,单一句“宋人势大”之类的话,马上就有人跳出来,扣过来一顶“宋人奸细”的帽子,轻者贬黜,重则杀头,处在这种情势之下,朝堂上下只顾着自保,谁还能顾得上百姓呢。 这种情况,多年前张元就上谏过,结果怎样?当初张元是元昊的心腹,仍旧被贬去张掖屯田,更莫说是旁人了。如今夏人有限的钱,全都用在了武备上,贫富明显,党争日炽,国内的局势,已经是一年比不上一年了。 陈隆好几次都碰上了钉子,心中烦闷。一日在兴庆吃酒时,突然想起来一个主意:兴庆城中,汉民商贾的人数不少,许多人与西夏朝中往来密切,消息灵通。从他们那里,或许能够打探出一些有用的消息。 既这么想时,陈隆随即去兴庆商贾中碰个运气。兴庆商贾中汉民不少,花钱贷出去那么些银子,都指望着边境和平,这钱能够赚回来。若是两家认真交恶,关闭了榷场,钱打了水漂儿,众人赚屁。因此上知道了和谈这件事,都希望陈隆事情能做成。 过不多日,从这班兴庆商贾的口中,到底让陈隆打探到了一些消息,话儿需要从头说起。当年李继迁在地斤泽落脚,靠招徕本地的大族起家,其中权势最大的部族,一共有六家:有细封氏、颇超氏、拓跋氏、卫慕氏、没藏氏、野利氏。这六族是李继迁靠他们起家的,全都是权势熏天,人口众多,兵马无数。无论哪一族拿出人来,都可以打下来一座城池。 当年细封古力背反投宋,细封氏除去逃亡宋朝的那一支以外,其余已被元昊杀灭,细封一族因此败落。后来因颇超往利几失韦州,元昊震怒,杀灭颇超往利一家,颇超氏从此亦随之败落。等到元昊叔父山遇惟亮投宋时,元昊射杀惟亮一家,虽然拓跋氏并没灭族,到底撤了惟序、惟永的官职,拓跋氏一族从此亦不得重用——要不说嵬名守全即便是有才,也难以大用?有了山遇惟亮前车之鉴,王族恐怕也再难掌大权。 其他卫慕这一族,因当年卫慕山喜谋反,卫慕一族已全数被诛。没藏氏本来不是党项族,是早年间凉州吐蕃人投来的,若放在当年还是大族,如今除了看护京畿,族中的人,官职倒不是甚大。唯有野利氏这一族,如今却是炙手可热:非但出了一个皇后,皇后的次子又是太子,旺荣、遇乞都掌着重权,倒是比先前更风光了。 因野利族势大,朝堂中有许多纷纷投至他们家门下。许多人甚至对元昊的发话胡乱搪塞,暗地里却跟着他家走的。那头没藏族见了这样,也就不顾先前的面子,干脆伏底做小,去和野利氏走得近了。不但没藏氏前去亲附太子一党,没藏氏一族的女儿,也嫁给野利遇乞做了后妻。 有人与陈隆出主意道:“副相诺移赏都与野利一族关系颇近,既然能见着诺移赏都,由他捎话,将和谈之事说与旺荣、遇乞两个人,那么这件事或许能成。元昊、张元那一边,却是主张要打的。” 第172章 范仲淹递书李元昊 不说陈隆在夏地往来奔波,另一头李元昊那里,差人与范仲淹送信之后,也听说范仲淹命陈隆为使者,手里拿了一封《答元昊书》,在夏国各地往来奔波。因为到处找不到元昊,在别人那边又碰上了钉子,在借酒消愁,有些想笑。于是问人要过来回信,观赏一回,只见那上面有文字道: “奉书于夏国大王。伏以先大王归向朝廷,心如金石、我真宗皇帝命为同姓,待以骨肉之亲,封为夏王。履此山河之大,旌旗车服,降天子一等,恩亲隆厚,始终如一,齐桓、晋文之盛,无以过此。 朝聘之使,往来如家。牛马驼羊之产,金银缯帛之货,交受其利,不可胜纪。塞垣之下,逾三十年,有耕无战。禾黍云合,甲胄尘委,养生葬死,各终天年。使蕃汉之民,为尧舜之俗,此真宗皇帝之至化,亦先大王之功也。” 元昊心道:“这个范仲淹虽然客气,也太喽啰,讲了半天全是些废话!”元昊继续往下面看时,什么先大王薨逝赵祯震悼,遣使掉赙。什么“疆事纷起,耕者废耒,织者废杼,边界萧然,岂独汉民之劳弊耶?”什么“使守战之人,日夜豺虎,竞为吞噬,死伤相枕,哭泣相闻,仁人为之流涕,智士为之扼腕。”什么“惟子产曰:‘小国无文治而有武功,祸莫大焉。’” 元昊又道:“绵里藏针的能耐,这个姓范的有一点,实在是啰嗦得有些讨厌!”李元昊一面看着书信,心里面隐隐地有点后悔:不该递书与范仲淹,还不如当初送信与韩琦呢。最起码韩琦回信能利索些,不似姓范的写这么长,说起话来啰里啰嗦的,没完没了。 看到下面,元昊终于发现了点有用的东西:“今招讨统兵四十万,约五路入界,着其律曰:生降者赏,杀降者斩;获精强者赏,害老幼妇女者斩;遇坚必战,遇险必夺,可取则取,可城则城。纵未能入贺兰之居,被之兵民降者死者,所失多矣。是大王自祸其民,官军之势,不获而已也。某又念皇帝有征无战,不杀非辜之训,夙夜于怀。虽师帅之行,君命有所不受。奈何锋刃之交,相伤必众。 且蕃兵战死,非有罪也,忠于主耳;汉兵战死,非有罪也,忠于天子耳。忠孝之人,肝脑涂地,积累怨魄,为妖为灾,大王岂可忽诸!朝廷以王者无外,有生之民,皆为赤子,何蕃汉之限哉!何胜负之言哉!某与招讨太尉夏公、经略密学韩公尝议其事,莫若通其问于大王,计而决之,重人命也,其美利甚众。” 看完之后,元昊指着信对张元笑道:“这是腐儒无计之言,字倒是不少。若不是之前夏竦有张榜,我差一点就信了他了。”原来就在不久之前,夏竦曾在边上张榜,榜文上道:”有得元昊首级者,赏钱五百万贯,封爵西平王。”因此上李元昊针锋相对,给宋朝也写回文道:“有得夏竦头者,赏钱两贯。” 范仲淹洋洋洒洒这么多字,于元昊看时,全都是废话,只有一句是有用的:“今招讨统兵四十万,约五路入界”。元昊心疑,因此与张元商议道:“宋军鄜延、环庆、泾原、秦凤四路人马全加在一块,大约能有二十万。信上号称四十万,莫不是连河北、河东也加在其中?” 张元遂道:“以河北路举例:河北路澶州有马军五个指挥,步军七个指挥,共十二指挥。沧州共有十个指挥。翼州一共是二十个,雄州三个,保定军两个,瀛洲七个,博州五个,棣州三个,莫州五个,德州两个,霸州六个,滨州两个,信安军三个,恩州十七个,永宁军四个,永静军五个。 乾宁军四个,真定府十三个,相州十个,定州二十五个,顺安军三个,刑州七个,怀州四个,卫州五个,洺州三个,深州六个,磁州九个,祁州三个,赵州七个,保州十二个,北平军四个,通利军六个,安肃军七个,广信军七个,河北路一共有二百四十个指挥,按照五百人满员算,也不过是十二万个人,更何况宋军一指挥的人马,从不满员。 以区区十二万人马,还要分兵去抵御辽国,以及守卫各处的关隘,能抽调出来的又有几人?宋军在河东兵力的部署,又远远赶不上河北,只是诈称四十万而已。”说毕张元又评价道:“范仲淹一个老实人,也有不说实话的时候。这是故意夸大了数目,劝咱们投降!” 听见张元这么说,元昊立刻大笑释然。虽然人数上不足为惧,如今范仲淹在鄜延路,招抚边民,许多羌民转为熟户,立刻充当宋军的向导,转过头来要打夏军,长此以往不是个好处。真让他收买了多部的人心,渐渐把横山蚕食过去,对夏军来说不是个好事儿。 元昊心道:“与其等着让宋军来打,不若我等先发制人。”既这么想时,元昊随即与张元定下计策,下令安排部署,以备攻宋。 当下元昊拨军十万,从天都山出发,命野利遇乞率大军预先埋伏于六盘山西侧。那一头却由元昊亲自率军两万,在三川寨下寨,然后猛攻怀远城。 那一头韩琦正打算出兵泾原,与鄜延路会师攻入夏境,正在镇戎军中会集众将,商议进兵。突然报有紧急军情,说李元昊突然发大军攻打怀远,意在渭州。事情紧急,韩琦火速召集勇士。 元昊率夏军突然打来,不知道虚实。韩琦命环庆路副都部署任福为帅,命任福不许与夏军正面交战,需绕路后方,从三川寨翻过六盘山,经怀远城后一路向西,然后经过得胜寨,最后往南到达羊牧隆城,牵制李元昊右翼。 为了能尽量加快速度,任福这一路可轻装向前,从途径的这些堡寨里面,得辎重补给。倘若中途有夏军阻截,就当路埋伏,以备切断夏军的后路。 不到一日的时间,宋军这边,已集得得边军人马一万八千人,仅仅镇戎军中现有的人马,就有八千。韩琦将这八千人马都交付与任福,命任福为帅,耿傅为参军,在前先行,命泾原路驻泊都监桑怿为先锋。 众人率八千人马先行,其余的一万,由钤辖朱观、都监武英、泾州都监王珪一干人率领,在路上与任福的大军会合。会合之后,所有人全都归由任福统制,一块儿都去羊牧隆城,合力牵制李元昊右翼。 因军情紧急,韩琦那边刚发话下来,任福立刻就率领着宋军,急匆匆就去了。此时正是二月间天气,道路上多处都有积雪,泥泞难行。 去年一冬雪下得不少,六盘山山脊积雪颇深,冻成了冰层。走着走着,突然天上又降下来新雪,雪路上十分锃亮易滑。山上风大,裹挟着雪花,拂来乱迷人眼。山脊上突然一阵大风刮来,人马立刻就东倒西歪的,在风里几乎都不能呼吸。道路又滑,山风又大,军士马匹不小心时,立刻就能坠落山崖。 因路不好走,人人焦急。偏偏驮马四蹄太尖,踩碎了冰层,细腿插进了冰裂之处,四蹄立刻被冰刃割伤,鲜血淋漓。处在这种情况下,驮马也没法走得太快。不得已只能让步军在前先行,先将前面的道路踩实,然后骑军再跟着走。因此上纵然是众军轻装前进,快要到达怀远城时,已经耗费了颇多的时间。 等到任福率领宋军翻过六盘山,到达近怀远城捺龙川时,突然前军人马来报:“昨夜的时候,怀远城已经被夏军攻下。”一听见这话儿众人都急了:就差了一夜,怀远城就已经没有了。本来还想着已经翻过六盘山了,今夜能有个歇脚的地方,这可倒好,连晚饭都没有着落了! 要不是因为韩琦之令,要去牵制元昊的右翼,众人早就一拥而上,去将怀远城重夺回来了。然而因为行程紧张,没办法动手。只能在途径怀远的时候,对着城上夏军的旗帜,咬牙切齿地骂上几句,然后又继续冒着寒风,向前又行。 任福听从韩琦的言语,也确实走的是怀远城往西的这条路,行不多远,突然前锋有消息报来:前面不远处有两军交战。任福随即命大军暂停赶路,命人马再去探。不一会儿探马回来报道:“已经打探清楚了:是遇戎军西路巡检常鼎、刘肃那伙人,在张家堡夏军围住了。他们人少,看样子马上要全军覆没!” 一听见这话儿,不少人全都踊跃道:“打吧,部署!见死不救,不是咱们西军的风格!”还有人道:“怀远城没打倒也罢了,如今张家堡再不救,咱这些人,真就成缩头乌龟了!”连耿傅等人也认为说,包围张家堡的夏军不多,趁着他们不防备,来一个突袭,并不用耗费太多的时间。既然众人都支持,任福立刻下令叫救。 随着任福一声令下,宋军的人马一齐上前,冲破夏军的包围,救出常鼎、刘肃这一伙人来,夏军猝不及防,被宋军斩杀了数百的首级。 那拨夏军见宋人势大,急忙弃了粮草辎重,一道烟往南逃蹿去了。宋军这边,虽然救出来常鼎、刘肃,然而还是有些下手晚了,这一伙宋军伤亡的不少,里头常鼎因为伤重,当夜就已经不治而亡。剩下刘肃和其余的宋军,就一块儿跟随了任福了。 第173章 任部署被困好水川 本来按照原定的计划,众军轻装前进,应该在怀远城得到些补给。既然是怀远城落入敌手,补给自然是没得说了,自从下了六盘山以来,宋军已经有一日水米不曾沾牙。再往前若是得胜寨也落入敌手,却不是绝了众人的道路?幸而是撞着了这一伙儿夏军,那厮们弃了这些粮草辎重,碰巧儿倒也救个急。 按照遇戎军西路巡检刘肃的说法,才刚与他们交战的,是元昊的后军。为首的是夏将卧者多赏多,人马大约能有三千,为主是与元昊夏军运送辎重粮草。 既然夏军那头是三千人马携带辎重,任福手中是轻装一万,两边兵力相差悬殊,谁还怕他?冰天雪地困饿难当,将他们粮草辎重给夺过来,一则将元昊粮路断掉,二则夺了他粮草辎重,自己胡乱救个急也好。 才刚溃退的那一伙夏军,是往南逃了,任福立刻要往南追。参军耿傅急阻止道:“部署不可!当初大军出发的时候,韩招讨曾经嘱咐甚话来?咱们此行的目的,主要是赶往羊牧隆城,牵制赵元昊右翼!” 任福反驳他便道:“韩招讨远在镇戎军,他怎能知道如今的情势!这个机会得来不易,只要能断了夏军的粮草,比牵制右翼划算得多!参军若怕,你可以带人去羊牧隆城,由我过去断粮草!” 因为任福说不通,耿傅遂就只好道:“部署是主帅,不可以轻身前去冒险。你非要坚持,追击多赏多这件事,还是我去。”任福也就只好道:“参军去前面打探了消息,回来报我就可以了。你是文人,厮杀这种事不用你上。” 耿傅才走了没多久,前方桑怿又传过来消息:卧着多赏多那一部人马,急着去打渭州城,后军的防守十分松懈。倘若此时从两路杀过去,正好儿能杀他个措手不及。现如今他们在左路桑怿处碰上了钉子,往右路在逃。因此叫任福加快速度,给他在右边来一个包抄,保准能把他们给打在网里! 这个时候,任福已经得到了消息:朱观、武英这两支人马,已经距离此地不远,约莫明早就能赶到,要任福暂停与他们会合。 任福心道:“在路上等他也是个等,趁耿傅不在,没有个在旁边管着的,正好儿去前面杀他一阵。等耿傅回来,让他去联系朱观和武英,叫他们到前方与我会合,同去羊牧隆城也不迟。”计议已定,任福在原地留下几个人马,等着耿傅,让他去联系朱观和武英。任福自己则立刻出发,率领大部的宋军,赶往右路,与桑怿配合,同去包抄卧着多赏多去了。 平素众军在边上的时候,见了夏军那个模样,早就看他们不顺眼,早就想打了。可惜他们腿脚快,杀了人、抢了东西,一刻也不多停留,撒腿就逃了,摸不着这帮蕃贼的影子。如今得着这报仇的机会,众人全都踊跃向前。 任福、桑怿一路南进,卧者多赏多在左边桑怿这吃了亏,转到右路的时候,突然任福从右路上出来,厮杀一阵后,多赏多在右路也没占着便宜,也一样输了,不得已只好又往左逃。 这一支夏军后军薄弱,经不起任福、桑怿两路的夹击,连连败退。冰天雪地里,夏军的这一支人马,逃得那叫一个快,四条腿的也赶他不上,饶是在这大冷天里,也追得宋军气喘吁吁。卧者多赏多那个厮,为了逃命,知道让夏军丢弃辎重,趁着宋军取辎重时,趁机好溜。 眼见得面前就是笼竿城。只要夏军逃至那边,笼竿城宋军与任福两下夹击,就算卧者多赏多那厮奸滑,也插翅难逃。因此上任福立刻与笼竿城宋军传递消息,要两下出击,在笼竿城城外捉拿卧者多赏多这厮。 到这个时候,卧者多赏多似乎已经看出来宋军的意图,遂就不去笼竿城,立刻往右拐了个弯儿,直接朝好水川的方向去了。任福心说这倒也好,就算是右拐,到时候与羊牧隆城守军两下合击,卧者多赏多也逃脱不出,这个厮如今就是布袋里的耗子,早晚被擒。 冬季天短,不多时太阳便就下山,时间就看着入夜了。任福众军连日赶路,此时已经是疲惫不堪。任福随即命众军在好水川川口安排扎寨。这个时候,有人把韩琦的密信送与军中, 那上面道:“苟违节度,虽有功,亦斩。”既然韩琦这么说,追击卧者多赏多这件事儿,也只好暂罢,谁让他韩琦官职大呢! 任福见了韩琦这信,方又想起来众人合兵,赶往羊牧隆城这事。今天一天都忙着追击,顾不上朱观、武英这两支人马,他们那边,到现在仍旧没个消息。想到这时,任福急忙派人与朱观、武英两个人联系。 过不多久有消息报来:参军耿傅,因为寻找任部署不着,已经跟朱观、武英联系上了。这两路人马,已经在龙落山下寨了。此时两边便约定好,明日会合,然后就一同赶往羊牧隆城。 次日一早,桑怿、任福陆续拔寨,沿好水川往羊牧隆城方向赶去。任福行至路上时,忽然前军桑怿有报,道前方发现有夏军遗留的几只泥盒,众人害怕里面有机关,都未敢轻动,特来报与主帅知道。任福听到这个消息,遂亲自率大军前来看视。 不多久任福已到达桑怿所说的位置,桑怿接着,引任福众人前去看时,果然见当路摆开七八个泥盒,里面似乎嘈杂有声,前军不知是何缘故,都未敢轻动。任福叫众军沿着泥盒呈包围状,四散摆开。前排军士将弓箭拉满,听令边射。 只见任福一声令下,军士便就开了泥盒,眨眼之间,许多只白鸽从里面出来,冲天而起, 登时盘旋在头顶上方。众人一见情知不好:此必是元昊、张元两人之计,用白鸽确定宋军方位,然后引大军来此集结。 想到此时,宋军中弓箭手急忙箭射白鸽,然而此时早已晚了,宋军一共才射中了十数只,其他的白鸽足有数百,已经尽皆飞得远了。 那一头野利遇乞正埋伏在六盘山山下呢,此时夏军见了鸽哨,知道了任福大军的方位,立刻就往这边赶来。刹那间夏军数万,从左右两端往中间包围,任福、桑怿一见这势,一时间都有些惊得呆了。 紧急时刻来不及多想,桑怿、刘肃这两支人马,为了给大军留出来时间,来不及结阵,立刻就率领前军冲锋。因为宋军的先锋结阵未成,甫一遇着夏军大军,阵型登时大坏,宋军先锋死伤惨重。 任福在后面,趁着桑怿、刘肃拼死留出来的这点空隙,紧急结阵。匆忙阵成,本来任福左翼不远是六盘山,任福指挥着阵型,要往六盘山山下挪动,然后调转阵型,将左翼重新变成后军,似这般背后靠山,大军还能不被包围。 忽然间见那对面山上,夏军已竖起来两丈的大旗,掌旗官时刻紧盯着任福的大军,宋军往左边去时左指,宋军往右边去时右指。 正在任福要调转时,夏军已看到旗帜所指,立刻有一队夏军从左侧杀来,直接朝任福后军撞来,任福后军不及准备,许多军士被他一撞,纷纷跌入山谷悬崖,左翼大乱。说不得任福紧急调整阵型,补充后军。 转眼间时间已到了午时。前锋那里,桑怿、刘肃都先后战死,宋军前锋已全军覆没。此时任福所率的大军,已经被夏军团团围住,眼看着夏军逐渐向前推进,宋军这边的阵线,不得己只能往后收缩。 这样下去不是个长法。此时任福距离六盘山的山脊,仍旧还有一射之地。夏军已看出来任福意思,加力攻打任福左翼,宋军实在是靠不过去。此时军中有人建议说,要占据右侧不远处山坡,然后居高临下,等待援军。然而此时的夏军,已经困住了宋军的阵脚,宋军实在是展挣不得。 那一头朱观、武英那边,到了两军会合的时间,急等任福不来,突然间探马前来报信,说任福在好水川遭遇埋伏,先锋桑怿已经战死,主帅陷入重围之中。朱观、武英闻报大惊,两人来不及伤感,立刻结阵。 泾州都监王珪那边,本该在路上与任福会合,然后一同去羊牧隆城。谁知道走这一路,王珪没遇着任福的大军,直接就到了羊牧隆城。此时听见了宋军被围,王珪立即从城内出来,率领四千的人马从羊牧隆城赶过来救援。渭州驻泊都监赵津那里,因听说任福大军被困,亦率领两千骑兵前来应援。 等王珪率军赶到的时候,遥望见主帅旗帜仍在,指望着率军冲入重围,救出来主帅。怎奈夏军的人马众多,阵型又太厚。王珪先后冲入重围数十次,杀敌数百,手上的铁鞭已经打弯,坐骑接连被夏军射倒,连续换马已经三次,仍旧是不能荡破敌阵。 厮杀了一日,眼看着天色已渐渐晚了,既然是白日里夏军的阵型不能突破,王珪预备趁夜突袭。 那一头朱观、武英这一路人马,得知任福那头被困,知道夏军立刻就打来,急忙预备迎战。朱观在前,武英在后,分别在两头抵御夏军。因参军耿傅过来联络,此时仍在龙落山, 就跟随武英同在后军。 第174章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 这个时候,夏军前军在攻打朱观,元昊又命一支夏军在姚家川设障,阻住宋军撤退之路。 后队武英的宋军,也已被夏军给拦截住。 因为被夏军截断去路,武英立刻率领宋军冲阵,意欲冲出夏军的重围,怎奈夏军的人数太多,武英几番冲杀不出,不得已先去占了高处,从高处往夏军阵中射箭。眼看着武英已经多处受创,军中箭矢也将要射尽,仍不能撼动夏军的阵型,众人甚急。 因情势紧急,武英看着耿傅道:“英是武人,战死应当。参军是文人,厮杀不干你文人的事。趁着今晚的夜色,我派人把你送出突围。”耿傅听见这个话,遂就笑道:“都监说的什么话!都是袍泽,我岂不能与众人同死么。” 这个时候,渭州驻泊都监赵津率领的援军,已经近至姚家川了。赵津见武英被困甚急,急忙令两千骑军往来冲阵,意欲救出武英众人。怎奈赵津在突入重围的时候,马匹让夏军的马索绊倒,赵津翻身落马后,顿时被夏骑踩踏成肉泥。跟随的宋军见赵津战死,慌忙撤走,这一路援军算是完了。 好水川那头,王珪为了能救出来任福,趁夜夜袭。本来进展还算顺利,王珪一路杀过来,率军已逼近好水川时,黑暗之中突然一阵矢雨射来,正巧射中王珪的右眼。王珪中箭后翻身落马,幸喜得身边副将救得及时,将王珪抢出,众人趁黑急奔回营帐。 当夜王珪箭疮发作,呜呼殉国。临死之前,王珪朝好水川方向道:“非臣负国,臣力不能也,惟有死报。”王珪一死,这一路援兵也就完了。 眼看次日又到天明。好水川任福那一边,至此时任福之子任怀亮已经战死,任福本人也身受重创,人马也将要损失殆尽。众人苦苦支撑了多时,不容易等到王珪的人马来救,谁知道他又被夏军射死,任福的人马,又成孤立无援之势。 见势不好,副将急请任福逃命,任福于是斥他道:“我是大将,兵败至此,于今只能以死报国了!”眼看人马将尽的时候,任福吼一声“以死报国”,一面挥动着铁简,冲入敌阵。不多时主帅任福中十余箭,左颊中枪,绝喉而死,至此好水川宋军已全军覆没。 姚家川那头,宋军的弓箭已经用尽,武英本人也伤重身亡。因无人指挥,参军耿傅又立刻出来,接替武英上前督战。前军朱观那一边,恰好有之前宋军废弃的堡寨,朱观借助废弃堡寨残垣工事的庇护,与夏军作战,人马的损失倒不是太重。 宋、夏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元昊、张元这两个,正坐在山上,对坐饮酒,观望此战。眼看着好水川战事将尽,忽然来报,说因宋军韩琦西线溃败,延州范仲淹已得到了消息,急忙命东面种世衡、狄青、杨文广等人,赶过来支援。环庆、秦凤那两路,亦有宋朝的援军在路上了。元昊因听说宋朝的援军已经赶来,随即命野利遇乞安排撤军。 这一场仗,宋军大败,宋军此番战死者,除了桑怿、刘肃、王珪、任怀亮、任福、赵津、武英、耿傅以外,还有内殿崇班訾赟、西头供奉官王庆、侍禁李简、李禹亨、刘钧。宋军军士战死者一万三百余人,军中指挥、都头战死者数十。 所有宋军应战的人马,只剩下朱观及其所率不到一千的军士。等元昊的大军撤走之后,朱观被兵马钤辖王仲宝带领援兵救出来。因听说其他人已经全军覆没,只剩下自己这一支孤军时,这些零散着或坐或站的军士,立刻全都嚎啕起来。 元昊那头已撤走了,此役余下零星的宋军,也退去了渭州,陕西经略安抚副使韩琦亲自率人来查看战场。说不得满川尸首,遍地狼烟。山坡上、道路上、沟渠中,许多处尸首堆叠如山,中枪死的、中箭亡的,被焚烧得面目全非的,断肢残腿者不计其数,血腥气味弥漫遍谷,远处可闻。寒风里川口寂静得吓人,好多处皑雪已经被染红。 彼亦是人,骤然见之令人惊心。闻报战败,与亲自来看绝不一样,后者实在是令人震撼。 到这个时候,韩琦方才觉得说,范仲淹谨慎这事不错:“生死置之度外”这话,实在是说得太轻巧了。为将者掌管数万条性命,一旦疏失,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好水川战败这件事,边上都已经传遍了。眼见得战事已毕,征人不回,数千阵亡将士的亲眷,听说韩琦回来的消息,持故衣纸钱为亲招魂,父老妇孺哭声一片,悲声震天。不少人上前来拉住韩琦的马头,询问军情,韩琦顿时泪如雨下。在边人跟前,韩琦又能如何对说。 被扶着的一个哀嚎道:“我儿跟随招讨出征,如今招讨回来了,我儿啥时候能回来?儿啊,为等你娘眼都哭瞎了!”还有人昂头望着天道:“如今招讨回来了,你魂灵有知,跟随他一块回家吧!”还有人撕心裂肺道:“我五个儿子都战死了,一个也没剩给我,老天啊,你让我怎么活!”说不得翁妪哭儿,妇人哭夫,一时间关右纸钱飞舞,哀声震天。 就在李元昊退走之前,张元在界上寺墙壁上题诗言道: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 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 落款为:西夏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张元随大驾至此。 好水川大败之事传到东京,朝野震动。赵官家为此不食三日,厚恤阵亡将士的亲属。朝堂上弹劾夏竦、韩琦的不计其数。因这场败,韩琦没什么多说的,遂上书自劾。倒是夏竦替韩琦说话,声称在好水川收拾战场时,从任福衣中得到韩琦嘱戒诸将的公文,此战是诸将不听号令,贪功冒进,责任实在不在韩琦。 话儿虽然这么说,到底主帅任福人已经死了,问责还该是问上官。当初是夏竦、韩琦、范仲淹他们三个人去了西面,主管军务,如今泾原路突然大败,问责不找他韩琦,又能找谁? 宰相吕夷简大声感慨,连连惊道:“一战不及一战,真可骇也!”那头吕夷简大惊小怪,夏竦心内虽然愤恨,因他有把柄,敢说什么。 这个时候,偏偏范仲淹那边收到元昊一封《答元昊书》的回信。元昊那厮粗通文墨,张元又是个不第进士,这两个人加在一块,写出来的东西有甚文采? 为了写出这一封回信,当时这两个人琢磨了一夜,本来想引经据典的,说些文绉绉的话儿。怎奈他们又不想对宋人太客气了,非要在信里写上些侮辱毁骂之类的言语。古往今来的书籍里头,骂人的话语共有几句?还是赞美夸奖的词多。 因此上元昊、张元弃了翻书,直接按边上蕃汉的俗语来了。说不得这信里面什么“宫女弃子、愚夫赵祯”、“被妻批面赵受益”、“赵大耳刮子”、“后继无人赵受益”;“婢女之子、败撮鸟韩琦”、“从无败绩韩稚圭”、“二十万大军可平夏韩琦”; 什么“风流一首《鹧鸪天》,腌臜打脊泼才、恼羞成怒休妻夏竦”、“人头值三千文夏子乔”、“老畜生吕夷简”、“与宦官无交吕坦夫”、“长袖舞姬吕大娘”; 什么“胆大如虎晏同叔”、“铁面无私高司谏”、“私通甥女欧阳修”,种种之类的言辞,到处都是。范仲淹一个斯文人,从没在书信里见过这么多“鸟”字,读起来实在是伤人眼目。 本来就已经大败了,若这些文字再流传出去,让官家赵祯发起火来,说不定真能惹来刀兵,岂不正好合了元昊、张元两人的意了!仲淹立刻将书信焚毁,掩盖此事。 然而元昊既有信来,范仲淹私自将信焚毁,哪里能轻易遮掩过?不多久就有密信上报,道范仲淹将元昊送来延州的书信,私自焚毁,拒不上报,恐有密谋。那一头赵官家得此奏报,亦满心狐疑,于是命人问范仲淹。 仲淹只得辩解道:“元昊来信,言辞上对陛下及朝臣极尽辱侮,实在是污言秽语,不堪入目。陛下如果看过此信,心下忿怒,必然与西夏刀兵交战; 倘若不与夏军交战,岂不是默认元昊侮辱,却为天下人耻笑。我当着夏人使者的面儿,焚毁书信,不过是藉此告诉元昊:宋朝皇帝未见过此信,受辱者不过是仲淹一人。”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国家的大事,范仲淹竟然把要紧的书信一焚了事,据不上报,太过草率。吕夷简不知道元昊在信里连他也骂了,以为这里头没他的事儿。听见说范仲淹焚信之事,吕夷简大惊小怪道:“人臣无外交,希文怎敢有如此做法?” 因这句话儿,参政宋痒立刻也跟在后面,公开在朝会上建议道:“范仲淹之罪,罪该问斩”。 吕夷简的嘴脸,夏竦这边早就知道。那老东西这么问,明面上是在弹劾韩琦、指责范仲淹办事不妥,其实就是剑指他夏竦,意思要责备他驭下不严。为这事上,夏竦立刻行动起来,一力保全范仲淹。 这个时候,枢密副使杜衍带头,出面替范仲淹力争道:“仲淹本质是忠于朝廷,欲招纳叛羌,怎可深罪!”知谏院孙沔也跟在后头,上疏极力为范仲淹辩解。除去他俩,众臣许多人也跟着应和,一一述说范仲淹在延州所建的功劳,实在不应该为了一件小过,立刻就严惩。 这个时候,宰相吕夷简也终于发话道:“仲淹之过,不是个大罪,只需略加惩处即可。” 第175章 富弼使辽 因为吕夷简替范仲淹说话,官家果然没有将仲淹治罪,只贬他为庆州知州,重新命龙图阁直学士庞籍继知延州,兼任鄜延都总管、经略安抚缘边招讨使。 这件事情如今已定,当初劝官家杀范仲淹的宋痒,立刻就被人指出错儿来,众臣都认为他杀罚过重,实在不适宜宰相的人选,提拔他任相这件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没了威胁,吕夷简宰相的位置,如今就更加稳固了,满朝文武忍不住佩服:这一次吕夷简没出力,好处还都让他给得了,实在是令人不服不行。 范仲淹在延州将近两载,眼看着延州渐渐繁荣,诸事也已上了正轨,转眼之间又要转调。临行之前,仲淹作《渔家傲·秋思》一首道: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庞籍继知延州之后,仍遵循仲淹治边之法,依前继续在延州屯田,招募大量边民来耕作,将年老体弱边民裁撤归农,招募边民,命狄青在桥子谷筑寨驻兵。之前仲淹所筑“大顺城”尚未建成,庞籍继知延州之后,又继续修筑大顺城。 眼看着宋朝连吃两次的败仗,辽国那头,朝中许多的大臣,此时便觉得有机可乘,劝耶律宗真借口伐夏,亲自南征,收复关南十县之地。伐宋这事,虽然是宰相萧孝穆反对,然而这话说的人多了,辽主耶律宗真便也觉得,这个时候出兵伐宋,是夺回关南的好时机。计议一定,宗真便调兵遣将,开始安排伐宋事宜。 正在这时,户部使韩昌龄得知宗真伐宋之事,立刻去宗真跟前劝他道:“陛下既然决定要伐宋,如何不去问一问张俭?那人曾多次出使宋朝,对宋事熟知。朝堂上劝陛下南征的人,绝大多数从没有入宋,对宋人的虚实一概不知。他们为了图功劳,却令陛下以身犯险。” 因为韩昌龄这个话,突然提醒了耶律宗真。到了次日,不单是宗真亲自上门,一块来的,还有一班主张伐宋的朝臣,众人熙熙攘攘的,一块儿到张俭家问事来了。张俭近日因身上不适,因此见不了太多的人,一看这样,宗真就命随行跟来的都散了回去,只身一个又问张俭。 说起来关南,当初周世宗的时候,汉人从契丹手中收复当初石敬瑭所割幽云十六州之瀛、莫二州以及瓦桥、益津、淤口三关,宋人将这三关以南,统称为“关南”。当年“檀渊之盟”的时候,辽人求取关南之地,此事被曹利用坚决回绝。此地的地势,北连幽州,南通冀中,东扼海口,西牵河东,又水路纵横,港汊交错,是河北第一要紧所在。 因为此处地势平坦,无险可守,辽军铁骑常绕过三关,深入腹地数百余里,搅扰州府,河北之地常不得安宁。为这件事上,因要备战,河北路耗费了宋朝太多的人力和财力。 后来六宅使何承矩为守三关,开塘筑堤筑,壅塞九河,蓄成水泊,又将这些水泊相互连接,组成一道水线的防御。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这条水线愈发壮阔,沿途曲折有八百里,宽数十里,周遭全是荷塘、菱角,芦苇、蓼花,至此辽朝骑军再难侵犯。若用船只,水泊里面又淤泥堆积,小船迷路,大船难行,贸然去攻打实在不易。 因为张俭这一番言论,宗真才知道关南如今的情势,按照朝堂上那边的言论,亲率人马前去征伐,水泊之上,辽军骑军如何能建功?到时前进不得,后退不易,一旦不小心吃了败仗,倒成了宋人的笑话了! 这个时候,张俭便道:“宋夏之战,宋人因为两番大败,正士气低沉。这个时候,陛下只需要派一使者入宋。宋人为防两面作战,如有所求,必然都允,何必劳驾陛下亲征?” 因为张俭这个话,宗真随即打消了南征的念头,然而这事儿却不说破,仍旧以伐夏为借口,命耶律重元、萧惠两人调动人马,在南京聚集。另一面宗真这边也派出去使者,奔赴开封,讨要关南十县之地。 如今局势正紧张的时候,朝廷急需要派出去人来,向辽使聘答。怎奈如今形势不明,宋朝这边,摸不清辽国的意图,这件差事无人敢应。这个时候,宰相吕夷简上书说,知谏院富弼出使过辽国,这件差事可派他去。更兼此人聪明贤达、精于应对,足以聘答。 对于吕夷简这个建议,欧阳修立刻出来反对道:“当年颜真卿刚正遭嫉,与奸相卢杞之间有隙。淮西节度李希烈陷汝州后,卢杞建议派颜真卿做使者,传达圣意,终致颜真卿被缢杀。富弼曾多次弹劾吕相,吕相却偏偏推荐他,可知这是不怀好意!” 因这个话儿,对于派遣富弼这事儿,赵官家遂就犹豫起来,暂停了下旨。富弼听说了这事后,便进宫面君,直接叩首自请道:“人主忧虑,是臣下之耻。臣不敢爱惜性命,贪生怕死。此去聘答,臣愿意领!”既然富弼这么说,当下赵祯主意遂定,命富弼先接伴辽国的使臣,再由他率领宋朝的使臣,去辽国出使。 等富弼与辽使见了面儿,不久便探得了辽人的底细。富弼将辽人的意思,立刻上书报与赵祯知道。赵官家遂就发话说,再增岁币这件事儿,还可以商议,索要土地绝对不行。 等到富弼亲去了辽国,亲自面见了耶律宗真,耶律宗真那个厮,又觉得按照之前的约定,有些太亏,开言便道:“南朝违背世盟,塞雁门,增塘水,修城隍,籍民兵,意欲何为? 如今群臣都上书说,要举兵南征,是我遣使与两家说合,若讲和不成,再举兵不迟。” 富弼立刻回复道:“北朝众臣如此说法,难道忘了章圣皇帝的大恩么?当年澶渊之役,南朝大胜。南朝本来想趁势北进,是章圣皇帝不忍见北朝生灵涂炭、神器流离,这才有了‘檀渊之盟’这件事。 倘若按照诸将的意思,趁势北进,则北朝军士无一能逃脱。而且北朝与中国交好,于人主有利,对于臣下无所获。一旦北朝与中国交恶,于臣下有利,对于人主则弊大于利。”这话儿宗真倒好奇了,于是让富弼再详细说说。 富弼便道:“当年晋高祖石敬瑭欺天叛君,灭唐自立。其侄石重贵继任后,王朝已经到了末代,皇帝昏乱,疆域狭小,上下离叛,所以后来被契丹攻克。即便是如此,契丹为了打下来晋地,人马的损失,也将近一半。 如今中国疆域万里,精兵百万,法令修明、上下一心。一旦进军,北朝能保证全胜么?宋、辽两家都是大国,一旦开战,战线延绵如此之长,恐怕不能单线作战。那么所有调兵的权力,全都归皇帝一人么? 倘北朝胜了,论功行赏,大族崛起,藩镇割据恐将不远,得利最大的并不是人主。一旦战败,罪责必将全归于人主。若两家通好,岁币自然尽归于人主,群臣又能有何利可得!” 当下富弼将宗真说动,然后又继续解释道:“之所以南朝堵塞雁门,只因近年来边塞不宁,为的是防范夏人元昊。至于‘塘水’这件事,其实是始于何承矩,在檀渊盟前开始筑造,也不是新近才建好的。城隍皆是修旧的,至于民兵补阙这事儿,多年以来,因军中兵额不满员,才招募民兵。‘民兵’都是父死子继,边民也籍此营钱糊口。” 富弼随来使去了辽国,见过辽主宗真之后,又答了几次辽主耶律宗真的问疑。到这个时候,虽然宗真仍有些反复,到底南征这件事儿,是彻底罢了。虽然可以不动刀兵,然而此事并不能就此就罢休,辽人又开始索要关南十县。 富弼这边,直接让辽使递话说,当年章圣皇帝不忍心见两朝赤心之臣互相厮杀,遂委屈自己定“檀渊之盟”,天地鬼神都可做证见。若北朝一定索关南十县,就是破坏盟约、挑起事端,过不在南朝。倘若辽人执意坚持,惹起来事端,先前“檀渊之盟”所定的岁币,也只好作罢。 辽人无法,又开始商议和亲和增加岁币这两件事儿。临来之前,富弼和上面通过气儿,赵官家一直子嗣艰难,对长女福康公主极为珍爱,不舍得女儿去和亲,更偏向于增加岁币。对于新增岁币的数目,上面定的是钱二十万贯、绢二十万匹之内。 开始辽人偏向于和亲,富弼便告诉辽主道:“按南朝的惯例,公主出嫁所带的资银,是十万贯,而且只有这一次,北朝真的愿和亲么?”辽国权衡了一番后,都认为和亲这件事不合算,还是增加岁币更好。甫一开口,他们便索要五十万贯,富弼当即又一口回绝。 有人与宗真出主意道:“南朝派富弼做使者,此是个文人,没什么胆略。主上以我大辽精兵强将示之,先惊其心。然后派他去边远、荒凉之处,用‘苏武牧羊’的典故点他,此人必然急于求和,到那时咱们事情就成了。” 宗真随即按照此计,命使者带富弼来回奔走,先后在穆丹河、上京、雄州等地会见辽主,两边议事。谁知道富弼不怕麻烦,不管这厮走到哪儿,与辽主说话,嘴里面都是老一套。 而且宗真还听见说,富弼见了家中的急信,不愿意被这些影响了大事,当即当书信撕毁了,可知此人不容易撼动。没奈何只好按宋朝的意思,把增币降至钱十万贯、绢十万匹。 因为盟约的事情上,辽国这边人抠字眼,也有些细节没定妥,少不得要富弼来回递话儿,在辽、宋两地又奔波了数次。 不容易两家和谈成功,终于到了下国书的时候。富弼接到宰相吕夷简的国书,对中使道:“若国书与口传之词有异,罪责可都在使者的身上。”因此要求打开来先看。谁知道这国书不看便罢,真打开一看,果然与口传之词不同! 发现了有异,富弼立刻骑马赶回东京,连夜面见了赵官家,请求更换国书后,这才携带了国书,又赶赴辽国。等到和谈完毕后,富弼回京,以“国书与口传之词不同”为由,在朝会上痛斥吕夷简。 夷简那边连称失误,只推说是草稿拿错了。这话儿富弼完全不信:宰相是个精细人,更换国书这种大事,怎么可能错拿了草稿!欧阳修等人也一块儿跟着,痛斥吕夷简在国家大事上挟怨报复。 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富弼的丈人晏殊那厮,信了宰相吕夷简的话儿,出来说吕相为了国家的大事,夙夜忧心,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动手脚,就是一时的失误,实在是富弼太较真。既然事情已及时挽回,没造成损失,赵官家也就不追究,这件事情就此罢休。因这件事上,富弼与晏殊翁婿两个,又增加了许多的嫌隙。 事成之后,赵官家因为富弼使辽的功劳,欲授富弼为枢密直学士,迁翰林学士,富弼坚决推辞道:“依臣的本意,一文的岁币都不愿再加!只因为国家如今要讨伐元昊,腾不收手来与辽人较量。不然的话,臣这次必然以死相争。陛下升赏,臣不能受!” 第176章 密州琐事 话说先前好水川之战时,宋军兵败,宋军中指挥使杨巍没找着尸首,按照小道传来的消息,杨巍被夏军掳去了兴庆,所以至今无有音信。因近日有消息传过来,夏国有意要来讲和,之后俘虏有可能返宋,许多人听说了都在打听。 杨巍家中的娘子姓李,闺名唤作念薇,与杨巍两个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至今已经于归数载。当初念薇嫁杨巍时,她父亲因为看上了别人,对这门亲事并不太同意,只因母亲舍不得女儿委屈,只好随了她的意。 人就是这样:在念薇看时,即便是父亲不看好这门亲事,嫁的女婿不中他意,也需要待女儿同先前一样疼爱,该有的一样都不能少;但是母亲去世了,她的父亲再娶婢续弦,父亲偏心些后妻时,心就凉了,便觉得家已不是先前的家了,对父亲的情谊也渐渐就淡了。 自丈夫没有了消息后,这娘子不知道操了多少心,使钱、托友,到处去打听,钱财也不知花费了多少,家资已折进去近半了,怎奈还是一无所获。 家财剩下的已经不多,合家不得不省吃俭用,奴仆已退了好几个,使女只剩下一个絮儿。照这么下去不是个长法,邻舍有许多好心的人,便过来做媒,口里面劝着叫她改嫁。偏偏这娘子念死理,总认为只要还没有确切的消息,杨巍就有可能还活着,这些话根本不爱听,所有人都被她婉拒了。 人每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杨巍失踪了没多久,念薇的父亲又突然重病,根本来不及延医吃药,一夕之间便亡故了。杨娘子回家吊丧的时候,免不了与父亲的续弦见面了。 念薇见那妾身量高挑细瘦,背影看上去十分像阿母,心中便有三分酸楚。又因爹爹临终时嘱咐,除了一笔钱财以外,将素日珍藏的《周明帝畋游图》也留与了女儿。 现在回过头一想:子不语怪力乱神,爹爹一世不信鬼神,为阿母病上,百药无治,他也曾经放下身段,认真求佛拜神过。世上做父母的那些人,除了“父母”这一层身份,他们也都只是个常人。有些事情,是不是对至亲要求得太过了? 经历的越多,念薇便愈觉得当初尽孝得不够,当初父亲续弦时候,不该在心里暗搓搓怪他。树欲静而风不止,人一旦没了,再多的悔恨也于事无补,今生再没有一个机会,可以让她去补偿了。 逝者已去,自此尘归尘土归土,便是等上一万年,天上人间再难相见。念薇大哭了一场,回家之后就病倒了。当初为了打听丈夫消息,念薇不知道花钱了多少,明明已知道大多数钱是被人骗了,也有些后悔,怎奈是自己不服气,硬要坚持,或许这么做,就能证明夫妻之间的情谊,距离相见能更进一步。突然父亲一去世,找人这事儿也松懈下来。还是这话:若要人对一件事情放松,就是来一件更大的事。 眼见得秋尽冬来,寒风一阵冷似一阵。这一早起来,念薇带着使女絮儿,去城南的华光寺里面烧香祷告,但见黄叶满地,被风吹得铃铎响。今日寺中鸣椎集僧,请高僧临座证盟,因此上人潮如海,甚是热闹。这些热闹与她们无干,两个人也都懒得去看。 有的时候,你在家坐着不去惹事,偏偏有事情就要来找你。此时忽然传来个消息:村里面有人将她家的届石私自挪动了地方,然后就宣称杨巍父母坟上的那片松柏树,一半是占了他家的耕田,众人找到了念薇的门上,要砍这些树。 那厮们都是些乡下蛮子,什么不做?念薇读书明理的人,不愿意与他们多纠缠,谁料这些人见妇道人家柔软可欺,愈发连松树前面的房舍都要拆毁,不然就要打官司闹,不准她们家再回去收租。 当初杨巍没了的消息,才一传开,这些亲眷们为分房屋田亩闹了一阵,只因念薇没改嫁,这些东西就没要成。谁料消停了不长的时间,他们变了法子又出来了。如今家道愈发艰难了,不准她家去收租,一家人口却怎么活? 念薇将事情说与老族长,求他做主。怎奈那些人与老族长都是近亲,都在一个村子里住着,谁肯为了一个外姓,轻易去得罪那么多本家呢。更何况一个年轻的媳妇,过几年改嫁给别人去了,祖上不容易传下来的产业,白送给她,不是便宜了外人么? 族里众人都商议了,不还也行,那么多孩子,让念薇过继一个去,将来也好有人承继,怎奈她又不愿意。因没法说合,闹到几乎要经官动词。 这些日念薇吃了些闲气,自心内道:想我一个寻常女人,与世无争,是甚么什么沦落至此!当下哭了一场,心中烦恼,晚饭也不吃,回去便沉沉地去睡了。 因为她家的事情,邻舍众人已知道了。恰好一个邻舍曹六叔去庙里请几位师父念《血盆经》回来,路过她家,家门首见了念薇的使女絮儿,当下说话起来,问杨巍的事情打听得如何,絮儿遂道:“没什么进展。我们娘子托人几次,全无回音,却怎么好!” 六叔听见了遂道:“遭了急事,世人只知道逢庙便拜,哪里知这里亦是有学问。东岳有展禽先生,南岳有匡续先生,若是拜的庙不对,白使了钱,又误了事。按我的意思,怎么不写信问问上面?” 絮儿听见了这个话儿,便回复道:“听说被俘虏过去的人,上官都嫌,谁敢反过去问他们?只好私底下打听了。”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曹六叔也就不好再劝。 那边絮儿仍旧道:“我们家今年事情太多,光是找人、办丧事,这两件大事就花费了不少。娘子又病了好几回,又得请医吃药的。才好了些,乡下那些人又开始闹了,叫我们以后怎么过!” 说到了这个,曹六叔便问:“乡下的事情,如今处理得如何了?”絮儿遂道:“那是他们不占理。我们早就建好的房子,栽好的树,当初种的时候怎么不说?如今我们官人没了,他们就都出来说,占了他们的地方了,这不是故意来欺负人么!” 曹六叔道:“里正也没有说话么?”絮儿又道:“他们在里正跟前说,我家官人是他家侄儿,只要他活着,可以叫占。如今只剩个侄儿媳妇,没听说侄儿媳妇能养老的,就不让了。”曹六叔道:“若是他们真有地契,这个官司确实是有些不好打。” 当下两个在门首说话了一会,曹六叔突然想起来道:“咱们密州,不是有个推官叫肖潜的么?当日你家娘子的尊父李老先生在世时,那肖推官做过他的学生,你们怎么不求他去?”絮儿噘着嘴便道:“您老还不知我们娘子?这事儿我不是没劝过,我们娘子怕欠人情,十分不愿意去求他。” 曹六叔道:“这又何妨?在咱们看来天大的事,他们终日经办惯了的,看时不过是小事一桩。我之前与肖推官有来往,那人不错,是个顾及旧情的。你们娘子怕出头露面,来日见了,老夫去替你们说去。” 听见这话,絮儿忙替娘子谢他,自又急忙拿出钱来,要送与六叔买茶吃。曹六叔道:“我也不过是带个话,未知效验。哪里便有这些事!官人娘子都是好人,街坊邻居一块住着,哪个就能没个难事!”眼看着天上有雪珠下来,变了天了,两个人看见天气不好,都着急家去,当下便散了。 事赶得巧,没两日曹六叔拿了四份买卖合同契去官府印押,恰巧儿在府衙里遇上了肖推官,当下就把这话儿给说了。肖推官听说了这个事儿,也没有推辞,就满嘴答应了帮这个忙儿。 知道了这件事情后,肖推官借着别的事情,先与杨家村里正、户长这两个见了,趁便在酒席上将杨巍娘子的事情问了问,打听闹事的那些人底细。 既然肖推官问这个,里正、户长便明白了说,杨巍娘子为这件官司,找了肖推官来说合。既然是这样,干脆大家都交个底儿,各退一步,也免了再闹。 这两人当即便告诉说,领着头闹的这个人,是杨巍自家的一个亲叔,杨巍自小儿父母去世,是本家叔叔拉扯他大了。这个叔叔没儿女,指望着将来侄儿能给他养老,所以杨巍成家时,这叔叔将自家的产业分给他不少。 现如今既然杨巍人已经没了,产业到了侄媳的手里面,才二十几岁年轻的媳妇,又没个一儿半女的,她能一辈子守着么?过个三年五载的,免不了改嫁,东西岂不就便宜了别人! 因此这叔叔心中不稳,意思把东西再要些回来。这个叔叔也有话:确实是如今年纪大了,实在有些干不动了。不然的话,也不去为难一个后辈的妇道人家。那老汉说,多的他也不多要,就要林后那一溜房屋。 当日肖推官听了这话,嘴里面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幅十分同情的模样。里正、户长私下都说,只要肖推官回去了,把话儿带给杨巍的娘子,这件事情估计就了了:他们又不来乡下住,要那溜房屋也没用。不值钱的东西,难道还死死把着不成?肯定这事儿就同意了。 第177章 平争斗推官设计 肖推官这边,将事情打听明白了以后,并没有去告诉杨巍的娘子,反而自己花了二十两银子,着本处耆长引着三五十个弓手,推说杨家村杨老汉犯了事情,用一条索子把他给锁走了。 到不了半日,村里各家就传开了:杨六公今早上出去采买的时候,突然让一班差役给拿了,拿人的时候,那厮们全都吵吵着说,没有抓错,是六公犯了案子了。可恨这杨巍的娘子歹毒,六公不过是吓她一吓,真个她就找了人来,先动了手了。 村里人因为被官府拷了六公,急忙着人去打听,众人打听的结论是:杨六公故意盗人墓田,按照大宋的律例,该杖一百。再加上毁损别人墓园的草木,按照大宋的律例,该判他关个二年半。 突然听见了这个话儿,众人还有些不相信,到第二日,村里又来了一拨差役,到杨巍父母的墓碑跟前,把墓前面的松柏一颗一颗得打量,记了些文字在簿子上,用来对证,看这个情形,村里人没法再不信了。 众人见了急分辩道:“杨巍父母墓前的那些松柏,村里面孩子放牧的时候,不知道注意,牛羊时常去啃食,磕着碰着是难免的。六公之前也不过是说说,也没真砍,怎么能算在他头上?” 既然村里人这么说,那头官府自然有应对。让村里人说出来是哪些村童,差人一个个都唤过去质问。他们手里面拿一块糖,口里面大多是这样问:“你们村里的杨六公,有没有为坟地那些松柏树,去与别人争吵过?”“那些树跟前有房么?” 问到了最后,这些人告诉村童们道:“按照大宋的律例,墓园内树木不让毁损,但犯着的都要拿官去打。如今那些树都验着着伤痕,这些是你们放牛时弄的,还是杨六公老汉毁损的?” 乡下的孩子没见过世面,看见个公人都吓得哆嗦,更别说直接问话了。被他们这一通问下来,非但是毁损树木不干这些村童的事,反而是村童们一致都作证说,他们亲眼看见了,毁损树木这件事,这些全都是杨六公一个人干的。有村童的证词,差役们也立刻依话填写了验状。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杨六公要吃官司这事,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了。为了救六公,村里好几个热心的人,凑钱跑去牢里面探看,劝老汉赶快服一个软,别再像以前那么执拗。这些差役不好惹,免得马上皮肉吃苦。 这个时候的杨六公,陷在牢里面,手上捧着一个破碗,同一班贼囚们锁在一块,被狱卒呼来喝去的,送饭送水的也供不上,过得那叫一个惨。别说什么杖责一百、徒两年刑这样的话,单单听一个别人挨打惨叫的声音,就两眼惊惧,吓得浑身哆嗦起来,人早就怂了。 没过来之前,众人还怕六公执拗不听劝,于今看来是白担心了。这几天莫说是杀威棒看得吓人,就是半夜里听见杀猪,也唬得他心惊胆战。这老头子以后别说是让他砍树,薅草也不敢了。 既然六公已服软了,村里人急忙去耆长跟前求饶道:“六公一个老头子,眼看着快要到七十岁,哪里还有能耐砍树?真没有干,先前不过说一声耍。这一百杖若是打下去,只怕老头子当场就归西了。” 因众人哀求,耆长遂就说话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当初你们得罪了谁,心里没数?不说赶紧去当面赔罪,倒来我这里白费唇舌。”因这个话儿,众人急忙去念薇跟前告诉说,房屋、树木都不要了,这个官司也不打了,求娘子罢了这事吧。 念薇那头事罢了容易,本来她也不想再纠缠。怎奈肖推官这里不肯,必要罚钱,不能他们这样就算了。不容易众人凑足了银两,好话不知说了多少,嘴皮子都要磨破了,牢里那头才终于放人。 因这事上,邻舍都佩服肖潜的能耐,忙向肖推官打听说,怎么劝的村里人罢了。肖潜遂就告诉道:“无非是和他们讲理。律法上明白写着的,不准毁损墓园的草木。他们那一班村里蛮子,再大他也大不过律法,如何好欺负烈士的遗孀呢。” 杨巍那头虽没有消息,并不确定就是死了。肖推官说出来“遗孀”这两个字时,念薇本来有些不喜。当着左邻右舍的面儿,却又不好反驳他什么,由着肖潜一口一个“遗孀”得说了。 经了这事儿,肖潜经常拿着一些事由,动辄便跑来念薇这来,有时候是村里的田亩有什么买家,有时候是替念薇卖画寻买主,有时候便是过节串门来送礼的。街坊邻居们看见了都说,亏了李先生生在世的时候,收了这么个好学生,这不人家就报恩来了?还有些知道底细的人,背地里替念薇后悔说,当初娘子嫁人的时候,应该听从父亲的话,长辈们都是会看人的。 眼看又到了重阳节,肖潜借口“思念恩师”,并不回家,转了个弯儿,跑来念薇的门上讨茶。使女絮儿因见他来,遂就请他去厅上坐着,又上了茶,自己去后面请娘子。 肖推官虽然这些时日帮忙了不少,大多是通过邻居递话,到家里来却是头次。说不得一面坐着吃茶,一面打量房中的景致。但见: 香鸭雾重,屏帷秋凉,风过晶帘轻动。 檀椅细雕,花梨书案,菊插花囊绿定。 墙挂惊鸿舞,曲奏柘枝歌。 有薛涛拭汗,文君捧茶。 须臾珠帘掀开,使女絮儿扶着娘子,上前来胡乱道个万福,看时便是念薇。今日看那杨娘子时,却与往日有些不同: 螺黛浅,鸦黄轻, 行动万种聘婷。 高髻巍峨衬步摇, 领巾香飘意斜倾。 肤若凝脂不胜衣, 泪光点点眸含情。 他这一看不要紧,登时把个肖推官看得呆了。肖潜呆怔了半晌,回头给了絮儿五两银子,吩咐她道:“去南街替我买一套笔墨,只去汤家店里买,别的不要。”说毕将絮儿打发去了。 那头推官见絮儿走了,口里拿话儿便问道:“杨兄还没有消息么?如今他们村里的人,还来闹么?”念薇遂道:“既然你提到这个了,有一件事我早想问了:我家的事情,你当初为何就私自做主,将六公扣去牢里了呢?” 肖潜满不在乎道:“我不过让人去吓他一吓,又没把他们怎么样。再者说凡事都需要恩威并施。你去调和了这么久,村里那这些人怎么说?有进展么?不这样时,他们又如何肯让步!”念薇回道:“现如今村里的传闻很不好,逼他们急了,什么都说,何必去惹上这些麻烦。” 听见念薇不念好儿,反倒要抱怨,肖潜将头凑过来道:“传闻算什么,你又何必在乎那些?由他们说去。更何况他们的话,也不是毫无道理。” 肖推官一面转着茶杯,一面观察娘子的脸色,试探着道:“当初先生在世的时候,十分有意与你我做媒,你不肯听,非要跟杨巍。当初若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何必你白白走那些弯路,吃那些苦!” 话儿说到了这个份上,念薇干脆说开了道:“有一句话,我早想说了。以前的帮忙,将来杨巍回来了,我让他谢你。推官是有家室的人,总是这么来回走动,不合礼数。以后还是不见吧。”说毕娘子不由分说,直接将肖潜送出门外。 自从从念薇家出来以后,一连数日,肖推官都闷闷不乐,一个人坐在酒肆里吃酒。衙内的帮闲小张五见了,凑过来坐下,自顾斟上一杯酒,一仰脖饮了,问肖潜道:“怎么推官这几日不去点卯,却在坐这里吃闷酒。” 肖潜遂道:“我这几日患了病症,需休养几日。”听见这话,小张五一口酒喷出来笑道:“推官莫要说笑,患了病了,更不该出来吃闷酒,莫不是跟家里娘子口角了,找一个由头躲出来了?” 肖潜一脸不屑道:“和那个女人,有什么值得我口角的。”小张五立刻心领神会道:“莫不是与衙内患了一样的病症?我这里倒是有个药方,推官吃了保准好:你去生药铺抓些酸枣仁加女贞子,牛膝、百合、合欢皮,吃上三剂,这病一准儿就好了!” 肖潜纳闷了问道:“衙内患的是什么病?”小张五道:“茶饭不进,夜不能寐,成天想东想西的,衙内患的是与相好的闹了别扭的病了。”肖潜听见了立刻笑道:“衙内的病有得医,我这个病却没药医,只能等死。” 小张五惯见风月的人,听见推官抱怨这个,立刻出谋划策道:“莫非是那个娘子不肯么?听我一言:捱光需讲手段,打蛇需打三寸。功夫到时,铁杵也能磨成针,没有做不成的事。那娘子在家,不知道街坊邻居的住着甚人?成日与哪些人来往,做些甚么?” 肖潜遂就笑了道:“一个成日在家里诵经念佛,与邻里少有往来的人,若换了你,这个三寸你怎么打?”听见肖潜这么说,小张五终于确定了状况,也就帮着出主意道:“识文断字的娘子,眼界都高。不是她已经了却了情欲,只是凡人不中意。 她心里怕是要阿难、韦驮的长相、紫微大帝的权势,似观音随叫随到,若如来诸般神通。更有那般好脾性,周到能干胜文殊,忠心不二赛伽蓝。见他人仇怒如密迹金刚,待自家宽恕如大肚弥勒。” 说了半天跟没说一样,肖潜听了摇头便笑。小张五又道:“神佛纵好,终是泥胎。怎比得活人知冷知热?人心都是焐热的,推官还需继续再去,需慢慢地,莫要唬杀了娘子。” 第178章 痴情人情场再遇挫 头场雪下了没多久,这天气看着就冷起来。大清早的,念薇家突然有人来叩门。听见了声音,絮儿急忙披上了厚衣服,口里面应着就去开门。 看时却是那肖推官,这人今天饮了酒,似乎这酒还有些饮多,此时面上红扑扑的,带着一群人就来了。自从念薇说那话后,这厮消停了半个月,谁知道今天又上门了,絮儿开门看见是他,害怕被自家主人训话,头疼不已。 看见絮儿开了门,推官立刻指挥人将东西搬进来。这里面木炭也有、石炭也有,还有什么花丝熏炉、提梁手炉、卧褥香炉,一连带了好几套过来。用他肖潜自己的话说,再怎么着,念薇也是他最敬重先生的女儿,就算是闹得不愉快,该帮的忙儿,仍旧还是要帮的。由不得念薇收不收,众人只顾往里面送。 家里面闹出来偌大的动静,娘子那头已听见了,正高声问絮儿情况呢。那些木炭之类的东西,此时差不多也搬妥了,肖潜便呵斥众人道:“这厮们腌腌臜臜的,退出去罢,莫给娘子脏了院子。”眼看伴当走了之后,姓肖的也不等主人谦让,直接走进来到厅上坐下,絮儿只好跟上来敬茶,一面用眼睛看娘子。 这肖潜将香扇放了桌上,手里并不去接茶,拿眼看着杨娘子。念薇却把脸看向别处,也不做声。肖潜遂就起身叫道:“穿得多了,这屋里面好生闷热,絮儿与我把衣服脱了。” 絮儿因为听见唤,便过去帮他脱了衣裳,拿去挂在了衣架上。肖潜身上穿着貉袖,坐在椅上,眼睛虽然看着念薇,口里却问絮儿道:“你家娘子,近来身上还好么?” 絮儿遂道:“近来娘子感些风寒,有些咳嗽的症状。这两天吃了几副药,已见好了。”念薇因为絮儿话多,吩咐她道:“时间不早了,絮儿该去抓药了。”听见这个,絮儿也就停了说话,提上篮子告辞走了。 念薇那头不说话,肖潜在屋里走来走去得踱步,口里也就讪笑了道:“就算那件事不成,看在先生的面子上,帮忙买些炭总可以吧。家里面没个男人帮忙,你看你都已经病了。”听见这话儿,念薇遂道:“多谢肖推官好意,真的已经有人在帮忙,咱们以后还是不见吧。” 听见这话,肖潜立刻发怒了道:“这些年来我对你怎么样,你难道不知?我比不上一个死人么?只要你肯点个头儿,我现在就家去休了那个妇人!”念薇见了肖潜发火儿,遂告诉他道:“其实当初有没有杨巍,咱们俩也是不合适,没这个缘分。” 肖推官有时候觉得说,这些年来,就是块石头也该化了,可恨每次触及这事,念薇总是把他往外推。肖潜非不信这个邪,要问问她那心是什么长的。既这么想时,趁着醉意,一把攥住念薇的胳膊,念薇突然被他攥住,惊叫一声,慌忙挣扎,一掌批在那厮的脸上。 这一巴掌虽然不重,却打得肖潜这酒几乎醒了,此时紧紧攥住念薇胳膊,眼中喷火,恨不得立刻掐死这个妇人。正这样想时,突然外头就有了动静,听那个声音,应该是絮儿回来了。肖潜遂就住了手,两个人分开。 絮儿不是一个人回来,同回的还有一个后生,年纪大约有十七八岁,这厮肖潜却也认得,也是个念薇父亲的学生,唤做刘祎,是密州本处刘知州的侄儿。 刘祎进门来看见了肖潜,立刻上来与他说话,叫他师兄。然后他又提起来杨巍,大为夸赞了一通,只听见这厮说话道:“要不说推官是杨大哥最好的兄弟,如今杨大哥不在家,多亏你时常能过来帮衬,其他人真的没法比!咱们先生若在天有灵,看见你也该欣慰了!这才叫患难见真情呢!” 肖潜便敷衍他几句道:“你怎么今天过来了,没上学么?”刘祎便回道:“这几天一冷,染上风寒的人不少,我们先生也病了,没法授课,这不我就过来了!” 见肖潜要走,这边刘祎还叫住他道:“我路上帮师姐买的点心,味道不错,师兄不留下来一块儿尝尝?”肖潜推辞了便道:“衙门那边还有些事情,你们吃吧!” 肖潜从念薇家回来时,琢磨了一路,才刚被打的这件事,疑心被刘祎看见了。既这么想时,左边脸颊上便隐隐作痛,似乎仍有五指印。 街道上有几个顽童在大声怪叫,看见他来,嘴里面不住“嘿嘿”得笑,肖推官便疑心顽童们知道了他的什么事,或者看见了五指印,这是在笑他。气的肖推官立刻将他们呵斥散了。今天这事儿,肖潜越想越觉得屈辱,回忆起来,肖潜恨不得让所有知道此事的人,都立刻死掉,看见谁都想发一通火。 因为肖潜回家晚了,肖娘子问他是否用过了晚饭,过来嘘寒问暖的。肖潜不耐烦让她走过来打扰,冲着她只叫了一声“滚”。那一头肖潜的儿子正在念诗,正口内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肖推官不能听见这个“薇”字,厉声呵斥自家的儿子,下一次再让他听见念这个,就把他打死,吓得娘俩哭了一通。 自从有刘祎帮忙以后,那肖潜真就没再去过念薇家里。这一段时日,刘祎除了去上学,然后帮着李念薇料理些家事,自己家里的事情,也没有工夫管顾了。随着这天气愈来愈冷,染上风寒的也渐渐多了。这日刘祎从书院回来,突然听说知州也染上了,遂过去看望。 刘知州因为风寒侵体,正在服药,侄儿刘祎赶过来看时,正好有外人在旁边,见了他就一个劲夸奖孝顺。刘祎这厮,旁人愈夸,他愈要表现,索性把从人也撵走了,亲自来伏侍叔叔吃药。这人看见了更夸奖道:“难得令侄如此孝顺,有他在这,比外人强,诸事安排得妥帖。到底是从小儿跟着的,与人贴心。” 刘祎听见了慌忙道:“相公夸奖,小人如何当得起。我在这里,只是略微尽一点孝心,还怕叔叔嫌我笨,不愿意用我。”那头刘知州亦说道:“这个孩子一向热心,我那哥嫂在世时,也是说他体贴人,比他哥哥、姐姐都强。要是在书上多用些功,就更好了。” 说到读书,那人也提醒刘祎道:“我听说书院里先生要考策问,也该回去预备些,你叔叔这里没什么大事。”知州也对刘祎道:“劳累了数日,快歇了去罢,我已好了。这里伏侍的人多,莫要牵挂。”刘祎也就借口温书,立刻告辞就出来了。 那头刘祎出来门儿,也不回去温什么书,直接往他堂兄刘芳洲那边去了。说起来这个刘衙内,最是风月里面的好手,遮莫是捶丸踏球、围棋双陆、顶针续麻、折白道字,没一个不精,没一个不会。更莫论知音达律、磕牙声嗽,打诨插科、吹弹咽作,更是样样都拿得出手的。 因为新近降服了好几个挑剔的花魁,把个衙内欢喜坏了。尤其是那个东京上厅的李行首,甚是爱诸般雅事的,甚得刘衙内心意。为了讨得李行首喜欢,衙内有意买一副名画,好拿去送她。刘衙内虽然在别事上面内行,于字画上面门道却浅,因此看见刘祎过来,急忙把这事与他商议。 刘祎不听见这画的名字便罢,一听说要买的是董伯仁的《周明帝畋游图》,立刻跳起来不相信。衙内遂道:“一幅画而已,这有什么不能买的?”刘祎遂道:“这是我师父生前的珍藏,留与他女儿做遗物的,她如何肯卖!” 衙内遂道:“荐的人说,咱密州一个姓李的娘子,她家里正有这一幅画,因为着急使用银两,所以换钱。一边要买,一边急卖,两家相宜的好事情,又有什么不可的?!” 刘祎遂道:“她家有这一幅画,外面人没几个知道,是哪个帮闲告诉你的?是小福三么?”衙内回说不是他。刘祎又猜是小张五,衙内也回说不是,又不让再猜,只管叫他帮忙买。 刘祎遂道:“买画没什么,要是下面人为讨好儿,借着哥哥的名义,去强买强卖却不好了。她家正是烈士遗孀,先人不容易留下来的东西,放在家里面是个念想,你怎么忍心买她的。你若是非要,我连夜临摹出来送你不行?哄那个行首足够了。” 衙内口里遂问道:“我听说明天一早,书院里先生要考策问,你今晚不去温书么。”刘祎遂道:“不瞒你说,我买了本前朝状元的文章汇编,什么吴师道、张柬之、张九龄、姚仲豫的策问答题,那上面都有,到时候胡乱抄他们几句,怎么不过了。能臣能吏,没有一个是做学究的!那些没你的事情要紧。” 既然是刘祎坚持不让买,刘衙内心内犹豫了一番,也就算了。刘衙内随即吩咐下去,买画这事儿,传话让荐的人就此罢了。 第179章 风雪送归人 到年尾了,诸事繁忙。此时忽然就传来个消息:那一日大雪纷日,街上正寂静无人的时候,杨巍带着几个伴当,回家来了。杨娘子突然看见他回来,以为是做梦,一时之间都没敢信。后来终于弄清是真的,抱着他狠狠哭了一场,到第二天眼圈都是红的。 细打听时,才知道原来是他们传错了消息:当初李元昊派遣使者入宋,说要讲和,范仲淹随即命陈隆以及另几个指挥,跟随夏使去了夏地,杨巍就随同他们一块儿,也去了夏国。因众人在夏地往返奔波的时日太多,到这个时候才刚刚回来。 至于先前众人听说的,什么杨巍在好水川打仗战死了,什么杨巍战败,被虏去夏国扣押起来,全都是别人误传的,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如今上头将杨巍从西边重新调拨回来,仍旧回密州本处任职。 亲朋邻居因杨巍回家,都蜂拥去看,不单是左邻右舍的都赶过来,连之前杨巍娘子与村里人之间的矛盾,到了这时候也都解了。也不知杨巍回村去说了些什么,杨六公亲自带了两坛陈年的好酒,身上穿的新簇簇的,同村人一道,欢欢喜喜的也跟着来了。 密州本处的亲朋故旧、远近同僚,也都一拨拨过来了,家里面熙熙攘攘的,一发好似早市上赶趁的一般,杨巍亦在家置办了酒席,答谢众人。又到了年底,家里面本就人手不够,又要采买,又要写帖,又有许多的人情往来,少不得刘祎又赶过去帮忙。 这一日刘祎抱着一沓子纸卷,一个人在路上急匆匆赶时,正好见肖潜从衙门里出来,刘祎急忙问他道:“肖师兄,你没听说杨大哥回来?今天他家是流水席,你怎么没跟着一块儿去瞧瞧?还在这到处闲逛呢。” 肖潜回头看见是刘祎,口里面不冷不热地道:“杨巍回来了?这几天天气不太好,他可回来得真不是时候。”听见这个,刘祎遂就纳闷了道:“只要人平安回来了就好,难道回家还要挑日子么?” 肖潜遂就解释道:“你没听见消息么?沂州那边闹疫症,染上的不少。这个时候办酒席,他们可真是无知透顶,难道都不要命了么?!”刘祎便道:“沂州他们有疫症,咱们密州又没有,怎么还不让聚聚了?杨大哥既然回来了,他们家以后的日子,必然就好了,师姐那我也就放心了。” 刘祎本想着说一句就走,偏偏肖潜叫住他道:“必然能好?花儿还没有百日红呢,往后的日子不好说,有些事真的未必呢。”刘祎听见这话不对,遂就板起脸来纳闷了道:“你不去倒罢,杨大哥又不曾抢了你的风头,何必说出来这些酸话!” 因刘祎不喜,肖潜也就罢了这话,又开始关心起杨巍的家事,问他诸事全都进展得如何,口里面道:“今天他们家人多么?你这么着急赶过去,是帮忙么?” 听见这几句还像话,刘祎遂重新换成个和气的脸儿,用手拍了拍纸卷道:“我这不是急赶着过去帮忙么,既然你今天也是闲着,咱们一块过去吧。”肖潜遂就推辞道:“你先去吧,我今天衙门里还有事情,改日说吧,你去了替我问个好儿。”听见这个,刘祎胡乱答应一声,抱着纸卷,一道烟地飞奔去了。 转眼间杨巍来家了已经五日,今夜杨巍在本处酒楼上宴请密州本处的同僚,少不得肖潜也到场了。肖潜看时,今夜这人来得不少:不但平素与杨巍好的王观察、唐巡检这几个已经全部到了,本州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六曹的人马都来齐了。 主薄、典史这两个平素与肖潜关系更好的,也给杨巍这个面子,也到场了,可知这杨巍平素会钻营,人缘还真是不错呢。 这里头还有许多人,前几日肖潜有事要请酒时,他们都推故不肯来,赶到了杨巍的事情上,他们一个个倒来得齐全,跟点卯似的!这一夜看得肖潜有些心寒,突然他心里就觉得说,是时候要再往上走一走了。上一次有人荐肖潜,请他去沂州做通判,因为嫌远就没有答应,如今看到这个情势,有必要再去问一问了。 宴席上面,有几个提起来西夏的事情,问杨巍道:“你这次也算是出了国门,去外面长了见识了。给俺们说说,那元昊的国土能有多大?”杨巍想了一下道:“大概有山东、河北再加上河南,这三个加起来那么大。” 听见这话儿,好几个立刻惊讶了道:“那么说夏国正经不小!我以为跟山东差不多呢。若按我说,当初王则起事的时候,有山东、河北和河南的势力,弄不好他还真能成功!” 这时候杨巍急摆手道:“他们那人少,很多地方都没法住人!我们一路上过去时,好多是沙漠、荒滩、戈壁的,老远儿见不着几户人家。见着个毡房进去看看,黑洞洞挤着四五个孩子,什么都没有,日子比咱们边人还不如!” 因众人好奇,一个劲便问杨巍西夏那边的民俗风情,草原戈壁、沙漠荒滩的气候风景,蕃男蕃女的长相,以及那边厢饮食衣饰,杨巍也都一一作答。不少人忍不住感叹道:“蕃人脑袋上顶着一个锅底,他们那里的女人,都够宽容,见了那模样也不嫌弃,还继续过!” 有人便笑着回话道:“人家蕃人的眼光,肯定跟咱们不一样,人家或许是越秃越美,女人看见了越稀罕!”因这个话儿,有人立刻说笑道:“王观察,你这个模样过去了,肯定能吃香,这几年你头发是愈来愈少了!”王观察摸着脑袋道:“秋冬换季哪个不掉?就连人家关菩萨,还需要锦囊护须呢,也没见哪个塑像的时候,给他老人家塑上个锦囊。” 还有人提起来肖潜道:“这几年肖推官的官儿是愈做愈大,脑门也跟着见大了,去了也必定招蕃女喜欢!”这时候肖潜正在吃酒,跟别人低声说话呢,听见旁边人在说他,倒也没恼,转过脸儿对众人笑一笑,立刻又继续说话去了。 因为肖潜不应答,众人一看没意思,转头又去说些别的。说到了蕃事,有几个似乎找到了发财的门路,说要去西边贩卖海货,还有说要倒腾皮毛的。因听旁边人告诉说,宋人一旦过去了,都要被捉去给剃成光秃,吓得那厮们急遮住了头顶,又赶紧罢了。 有人便问杨巍道:“你这次去,看他们有求和的意思么。”杨巍便道:“他们那厌恶打仗的人不少,这仗也打得他们穷了。” 这话不假,这次杨巍跟随陈隆往来奔波,已经看出来一些眉目:虽则是元昊、张元力主要打,而且他们也两次得胜,然而自从开战以来,夏人的货物宋人不收,周边其他的小国,又都吃不下那么多,而且驮马牲畜、皮毛毡毯、青盐、苁蓉这些东西,辽国、吐蕃等其他地方,也都有货。 那些人巴不得要赚宋人的钱,宋、夏两边互市一停,不少其他地方的人,立刻就争着来联络买卖,何必非要他夏国的。 夏人的东西卖不出去,许多货物堆积如山,都砸在手里。绫罗、香茶、瓷器、香药、漆器之类夏人需要的物品,却只有宋人有这个货。交易得少了,免不了价格愈来愈贵,平民百姓手里没钱,这日子比起之前是穷了又穷,早打得腻了。 而且非但是乡村野老、市井细民已经厌战,依杨巍看时,虽然元昊对范仲淹《答元昊书》不屑一顾,然而天都山野利遇乞那里,好像并不是这么看,似乎对这信很有些心动。 眼看着月亮已至中天,在冬夜里面尤其显亮。肖推官还有另几个人,正在议论沂州的疫情。按照他们的说法,沂州的疫情愈来愈炽,沂州城内,不少家商贾已开始罢*市。赚不到钱,街上多出来不少的乞丐,已经在沿街乞讨了。据说已有人发动起流民,抢过好几次富户了。 照这个样子继续下去,弄不好沂州就得乱。 正说着间,因为突然有紧急军情,宴席未完,唐巡检提前就走了。眼见得时间已经不早了,宾客也就渐渐的散了。至此时只剩下杨巍、肖潜、刘祎这三个。肖推官顾不得天晚了,仍拉着杨巍一个劲劝酒,若不吃时,便是他杨巍看不起兄弟。杨巍因今夜吃得太多,十分推辞,刘祎亦帮忙劝阻道:“肖师兄你快罢了吧,回去太晚了,家里面女眷也要担心。” 肖潜不管他这话,只顾拉住杨巍灌,口里面劝道:“咱们不容易聚在一块,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反不如他们亲厚么?多吃几杯又能怎样?何来你婆婆妈妈的,直扫人性!” 既然是肖潜这么说,刘祎也就不再劝。刘祎这头不劝了便罢,因为肖推官迟迟不回,他家的娘子着急了,大晚上打发人来催他了。肖潜因为娘子找人来催他,觉得伤了他的面子,趁着酒醉,发了通火儿,声称要回家休了老婆。杨、刘两个见状不好,急忙便劝,说不得当夜闹哄了一夜。 第180章 密州之乱 因为昨夜散的迟了,第二天肖潜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中天了。突然间外面议论纷纷,都在传沂州王伦之事,说这个厮数日前杀了巡检朱进,已占据沂州起事了。现如今非但是唐巡检连夜率人马赶过去平叛,早上的时候,连杨巍也一并被调走了。 听见这个,肖潜心里面突然一紧:好在当初没有听了他们的话,去了沂州。倘若那时候真去了,到现在是生是死还不知呢,这件事想起来就有些令人后怕。 沂州与密州之间的距离,说远也不远,因此上沂州突然出了这事,密州这边合城上下,也都跟着人心惶惶。密州属挨着沂州近的镇甸,害怕能被乱兵波及,都争先恐后搬来城里投亲靠友。有不少人亲友故旧在沂州的,得知这事儿心中焦急,着急忙慌得打听消息。 肖潜这厮,他也有亲弟在沂州,得知这事他也着急,也慌忙打听。然而如今这个情势,给钱再多,谁肯出去替他打听?谁不知命比钱贵呢。 因有战乱,流民太多,城里面滋事闹乱的不计其数。武将多数已去平叛了,密州成剩下的多是些文官。上面有令,众官必须逐一排查进来的流民,严禁众人聚集械斗,更防有沂州那边的奸细,趁着这乱混入城来。 因人手不够,这几日肖潜也被调过去借用,管问那些进城的流民,以及街头械斗的事儿。对肖推官来说,流民都穷得叮当响,在他们身上赚不着银子。 管械斗械斗的这个差事,油水倒不少:一来因为沂州乱了,城中进来了大批的流民,搞得人心惶惶的,商贾立刻趁机哄抬粮价,城中的粮价不断攀高。市井百姓为了买粮,经常跟他们打起来。只要给上面留足了银子,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也就也不太管。 还有些穷汉身上没钱,为了吃饭,也开始三五个人聚集成堆儿,破开路边店家的门窗,钻进去劫掠、抢夺的。对这些上面却不敢放松,只要碰上了立刻就捉。 肖潜带着几十个土兵,到处捉人。牢里一下子就塞得满了,关不过来,到后来干脆就使钱就放。才几天密州就变成了另一幅模样,谁能料到。 这一日肖潜出来得早了,身上穿着一件便衣,坐在茶坊里喝茶等人。眼见周围无人的时候,从门外溜进来一个汉子,手里面提个一个麻包,鬼鬼祟祟凑过来道:“官人面熟,要好货不?俺这里有几件上好的衣服,三百文一件就能卖!” 说话的工夫儿,那人从麻包里掏出来衣服,有青缎灰鼠的皮袄,有葱绿盘金的锦裙,还有白纱的褙子,肖推官看着东西道:“都是些新的没穿的,怎么你卖得这么便宜?是真的么?从哪儿来的?” 那人立刻得意了道:“官人不知:俺兄弟几个人做买卖,他们去收,我出来卖!东西全都是正经货!假的包赔!” 肖推官道:“照这么说,我要一件缂丝银鼠袄,你那里有么?”那人犹豫了一番后,遂近来附耳低声道:“其实不瞒官人说,俺们的东西,是从王家店铺子里弄来的。他们家遭了一次抢,已经把门、窗都订上了,不太好弄了。你先付点钱预定上,等俺们下次得手了再说。保准下一次不失信!这几件没有要的么?” 肖推官道:“一会儿有几个兄弟来找我,你略等等,他们兴许要你的货。”听见这话,那人立刻欣喜了道:“怪不得我今天出门的时候,碰着个喜鹊在头顶上叫呢!果然碰上个有缘分的!” 肖推官道:“我看你面生,也是密州本地人么?还是从沂州刚过来的?”那人便道:“俺们前几日从沂州过来,密州这也有几个兄弟。要不是他几个陷在牢里,需要俺花钱去救赎,这样的好货,谁舍得这么便宜给你!” 正说着呢,十几个土兵突然进来,卖货了见了以为要拿他,撒腿要逃,立刻被众人给摁住了。肖推官提起来麻包道:“把这人给我带回去锁了,前日王家失窃的案子,如今破了,还有这自投罗网的,什么世道!”因为被拿,那人白睁着一双眼,可怜巴巴地跟众人走了。 下午又开始料理械斗。城南那边才料理完,忽听说城西又乱起来,肖潜急忙率领几十个土兵,又赶去城西。城西这边,闹乱的是一伙沂州的流民,这班人仗着自己是见过大世面的,十分不把这几个差役、土兵放在眼里,惹急了他们,索性连差役一块都打。 众人手上都是锄头、铁锹、木棒、铁铲,擀面杖也有,烧火钳也有,还有些拿砖瓦、泥块的。才过了元旦,天气仍冷。其中的一方为壮胆气,以及区分自己人,故意赤膊,冻得鼻子都有些通红,从口里哈出来一些白气。 眼看着两边已经排成了阵势,对垒起来,有几个已经摆出来擂台上打擂的架势,两只脚跳跳跃跃的,只等着冲锋。 看见不好,远远地土兵朝他们喝了一声,谁去听他?众人索性就开始冲锋了。眼看着阵线已经推至近前,前面人速度忽然一滞,后面的着急往前面来,登时双方都挤在一处。众人围成了一个大圈,两边都打得直不起腰来。 渐渐地圆圈松散开,离开这圈,有不少在捉对厮杀了。有人将手中的木棒举过头顶,逮着一个就开始追,指望朝那厮的脑袋上来一下。有一个倒在地上抱着头的,旁边有一个去踢他头,因站立不稳,踢出去自己反而倒了。有两个人追着一个打的,也有双方全都倒在地上,滚在一块厮打的。 有人忙得不得了,来回得跑,不知道该帮哪一拨的。有人跪在一个抱头的旁边,把两个拳头打铁抡锤也似砸在那人的脊梁上。有两个人转圈拉磨也似得奔跑,两个人谁也打不着谁。还有人因为没找着对手,在战场上四处溜达着逛的。 就这么场战斗,赤膊的那方,还有个穿着蓝袍的人,在忙着到处指挥呢,不断传来大声道:“早跟你说过要记得踢裆!”“打他,两边合围!”“堵住那厮,别让那泥鳅插空跑了!” 眼看已打得差不多了,蓝袍的这边指挥得当,已占了上风,他们这头站着的人多。另一边就剩下些蜷在地上抱着头的了。肖潜将土兵排成个半圆,都拉个满弓,喝令停手。 到这个时候,众人才想起来还有土兵,然而人马已经疲惫,没办法再战,不得已只好缴械降了。肖潜命土兵将众人全都捉来,等回去了,一人给四十杀威棒,然后待审。闹这么大乱,这一回没钱都别指望出来。方才穿蓝袍指挥战斗的那个,数他喊得最响亮,钱得多要,不能白当了这个元帅。 过不多时,众土兵已经将这班闹乱的都捆缚好了,用索子将他们串起来,押着回去。那厮们依次经过肖潜的旁边,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正在看时,才刚穿蓝袍指挥战场的那厮,正从肖潜的身边走过,看见了肖潜,突然叫了一声道:“这个不是我哥哥么。” 肖潜听见了这个话,急忙看时,却见那厮不是别人,正是肖潜的亲弟肖并。这厮如今改了模样,不但学别人留起了胡须,头发也一块染成个赤色,乱糟糟蓬头鬼也似的挡一只眼, 乍一见时不大敢认。 此时兄弟两个已相见了,众人看在肖推官面上,这回打架的这帮人,也就不关入大牢了。再加上眼乖的一求情,众人登时就被放了。既然被免去了牢狱之灾,两边打的也和好了,就都尊肖并为哥哥,赶着来拜。肖并为感众人求情的恩,当场拉住土兵一块,说要去请酒,说不得战场又颠倒成了结拜地。 说话起来,原来这两班打的人马,一边是以肖并为首的沂州人,另一边倒是密州本地的,是城里泼皮朱飞的伴当。两家因为有一块地,是先前密州本地的卖菜佣,聚在一块卖菜的地方。 如今沂州人过来了,也开始贩菜讨生活,为招徕人,沂州这边卖菜的价格,比本地人卖的便宜不少,因此得罪了密州的人,要赶这些沂州贩菜的。沂州人因为不肯走,众人凑钱雇了肖并,因此才闹出来这场仗打。 朱飞因为一跤摔倒,头顶被别人打出血来,不得已顶门上用布绷扎缚了数圈,在人丛里面陪着个笑脸儿,一口一个“推官哥哥”的叫。肖潜遂就说他道:“在咱们密州,欺行霸市的勾当,不能再做。”听见这话,朱飞立刻回他道:“自然,自然,既然推官哥哥都发话了,便给小人十个脑袋,也不敢了。” 肖潜又骂肖并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夯货!你来了密州,不先去找我,反倒与前辈们打将起来。若不是大家看我的面上,你的性命还要不要!” 因肖潜骂,朱飞反过来劝他道:“这一回是小人们有眼无主有错在先,不知道二郎是推官的兄弟。若早知道了,情愿把位置让与二郎。”听见这话,肖潜拉着肖并一块儿,又急忙推辞。今日因为有肖潜说合,酒席上又重新议了价,两家满意。 第181章 入伙 自从肖潜、肖并这兄弟两个遇着以来,已经过了数日了。如今肖并在密州落脚,他在本州又没有家小,无人照应,干脆就搬去肖潜家里。家里有肖潜的娘子帮忙料理,一应事务都不用愁,倒也伏侍得他爽贴。 自从上一次肖并与朱飞开战以后,朱飞便投到肖潜的门下。许多平素与朱飞好的,由他引荐,也跟着投来肖潜的门下,由肖潜帮忙在上面照应。 自从有了肖推官遮庇,肖并、朱飞这两个,在城西慢慢便做大起来,渐渐地两个人便成了城西泼皮里面的首领。尤其是肖并这个厮,借他哥哥肖潜的光儿,甚至还谋了个班头的官职,出去做什么都方便了不少。 自此周遭有闹乱的,不用他肖推官亲自出马,有肖并、朱飞这两个在,也就帮忙给料理了。该有的钱还一文不少,既不用落下一个恶名,人还清闲,果然是两个好辅助。 眼看着城里面愈来愈乱了,动辄便有人聚集起来,砸开路旁边店铺的门窗,当街抢夺的也多了不少。不少的富户为求荫庇,都拿出钱来,求朱飞、肖潜的人马去保护。还有些店铺因怕被抢,也赶紧拿钱找隐蔽的。 有些泼皮为了要钱,故意装成是沂州的流民,去砸不肯交钱的店家,逼他们纳钱。还有些因为雇不起人,干脆自己去打造军械,好用来自卫。一时之间,连铁匠铺的买卖都兴隆了不少。 因为在密州城吃得开,肖并、朱飞这两个人,与城里面这些土兵、差役也熟络起来,见了面儿称兄道弟的。因为有下面商铺主人们孝敬,肖并、朱飞手上有钱,对那些公人又出手阔绰,为人也大方,众人上赶着叫他们“哥哥”,对他俩比肖潜亲厚得多。 这一日肖潜正带着两个土兵,在街上走时,突然有人在后面道:“那不是我推官哥哥?”肖潜急忙回头看时,却是朱飞那个厮,后面跟着两个闲人。见了肖潜,朱飞上来唱一个肥喏,问他便道:“哥哥这几日不忙?俺们晚上有一个酒席,有空赏脸来吃一杯么?” 看见是他,肖潜停下来便道:“几日不见,兄弟们现在都好么?城西的买卖怎么样?”朱飞立刻回他道:“托哥哥的福,买卖现如今兴旺得很!连河西那条街也归了咱们,新又收了好多的兄弟。哥哥这些日子不去,新来的兄弟们没见过你,都着急了,一个个跑到我跟前询问说,‘怎么不看见推官哥哥?他不来训话儿,总感觉俺们比别人矮了一头!’还有的攒了些好东西,专等您过去好孝敬呢!” 肖潜立刻笑骂道:“他们倒是会说话!你回去跟众人说一声,他们好好的不给我生事,少添些乱子,就算是可怜我肖某人了!话说回来,你们现在还打架么?” 朱飞立刻回复道:“那哪儿敢呢!俺们如今投靠了推官,二哥也已经做上了班头,现如今都是文明人了,哪儿还能随便就动手呢!” 当下两边便定妥了:朱飞还有肖并这两个,晚上在城西王家楼里安排上酒席,定好一间济楚阁儿,专请肖潜。本来肖潜不想去,是朱飞说,除了底下人感肖潜的恩,都想要见他一面以外,他和肖并两个人,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儿,需要请示,肖潜遂就答应说过去。 今夜楼里面客人不少,等到肖潜过来的时候,楼下都坐得满满的。肖并害怕推官不来,特意去衙门里接来了肖潜,兄弟俩一面儿说着话儿,一面先后上楼来了。 定的是左手最头上那间阁子,朱飞早已经等着了。听见肖潜两人的动静,朱飞急忙从阁子里出来,先道个肥喏,一手扶着肖潜胳膊,将兄弟两个迎入阁内。 当下寒暄了几句后,朱飞将肖潜请到上座,先去打开一个漆盒,里面满满得堆着东西,大多是些金、银的器皿,还有些珠宝、首饰的。朱飞遂就解释道:“这些是底下小的们的孝敬,本来他们要赶过来拜见哥哥。今晚突然有一件急事。都不能来了,特意让俺们带来的。” 东西带到了,人见不见的无所谓,肖潜也就不追究。两人又打开另一个漆盒,这里头满满得都是银子,看着似乎已摞了两层,足有几百两银子,又叫肖潜亲自过目。 这厮们办事还算稳妥,谁还真数?肖潜遂就挥手道:“兄弟们办事,我自然放心。”朱飞听见肖潜这话,满面堆笑,立刻双手合上了盖子,重新锁好,吩咐人一会儿替肖推官扛回家去。 那一头肖并要翻开账本与肖潜过目,肖潜立刻摆手道:“都是自家的亲骨肉,我还能不信你们不成?真怀疑时,就不托了。”肖并也就依了话儿,重新把那些账本放好。 说起来自从肖潜去年在念薇跟前失意之后,处处不顺,已经好久没这么快活了。吃朱飞、肖并两个恭维,肖潜那厮又多吃了几杯,心中爽快,索性在酒席上发话说,以后再有事,也不必上报,全凭他们两个做主。两个人一听都乐了,慌忙把酒杯满上了又敬。 眼看着肖潜已经半酣,朱飞、肖并见到了时候,互相递了一个眼色,然后便准备。先是朱飞推说水火,离席出来。谁知道这厮没走远,立刻将门重新关严,又守在门首,不让外人再轻易过来。 那一头肖并见朱飞已准备好了,直接就开口问肖潜道:“哥哥听说王伦了么?”方圆数百里的人,王伦有谁能不知道,他倒来问?肖潜不明白肖并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接这话,两只眼只管盯住他口,等下一句。 因为肖潜不搭话,肖并干脆直接说了道:“我们都已经投靠了王伦,如今只等着哥哥入伙。”听见这话,肖潜这酒突然醒了,只觉得心口猛然一惊,继而头皮有些发麻,忍不住敲着桌子大骂道:“这是个株连九族的大罪,肖并我问你犯得起么!”因肖并用手指指着外面,肖潜立刻压低了声音,口里仍道:“疯了,疯了!你知道将来会怎么死么?!” 眼看着肖潜在阁里面坐不住了,一直在走来走去的,肖并忍不住告诉道:“我跟朱飞两个人,已入了伙了,你手下的那班差役,一大半也都跟着入了。 昨天因为你不在,我去家里骗嫂嫂说,你被流民打倒在城外,伤得不轻,接嫂嫂、侄儿见最后一面。因此把嫂嫂、侄儿连同家中的细软一块,都送出城去,已经赶去沂州了,后路已经没有了。哥哥你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跟着我们反了。” 肖潜刚才还在踱步,听见这话儿,立刻转过头问他道:“我手下一半人跟你入了伙了?你倒是可以,是个能干大事的人,口舌不错!怎么我以前没发现你有这个才华!”肖并便道:“哥哥你从小儿念书好,样样拿出来都比我强。可有一样:你胆子太小,比起我来可差得远了!” 肖并说了一会后,肖潜方才想起件事来,又忿怒了道:“你凭什么把我的家小送去沂州?!这些谁让你掺和的!”自从听到了肖并的消息,肖潜胡乱想了一通,此时已有些语无伦次,突然想回家去收拾细软,要逃出城去。是肖并提醒,才想起来细软家小都出城了,重新又瘫坐到那张椅上。 肖并与肖潜倒了碗茶来,与他压惊,口里面继续劝他道:“现如今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哥哥何必如此呢。要让我说,你先去与王伦做个军师,将来有机会能做个宰相,有什么不好?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这些么!” 肖潜此时已回过神来,又朝着兄弟大骂道:“恐怕不等到我做了宰相,脑袋先挂在城门上了!”肖潜愿不愿意做王伦的宰相,肖并不管,说别的没用。肖并自己是打定了主意,肯定做这个将军的。既然都到了这条船上,不拉他肖潜又能拉谁。 肖潜将茶水饮了下肚,冷静了一会,用手帕将额角上汗水抹干,又重新思量。亲兄弟反了,手下人一大半都跟着反了,家小都已经不在密州,跑到沂州被王伦扣了,就算自称是清白的,哪个肯信?! 这时候回头,好比是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早就已经来不及了。一想到这个,肖潜恨不得立刻将肖并掐死,然而现在不是清算的时候,要活命还得往前看。 密州所辖的军士,大部分都在指挥使杨巍、巡检唐洛这两个手上,如今他们去沂州平叛,都不在密州。密州城剩下的那几百军卒,都在密州缉捕使臣王琦的手上。细算起来,密州的人马不算多,要攻下来,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因为肖潜已同意入伙,肖并立刻就拍手笑起来,接着便快步走去门首,用手指敲了门几下。外头的朱飞听见了动静,也跟着进来。肖并凑到朱飞的耳边,说了“妥了”两个字,朱飞脸上顿时就笑了,口里立刻就改了称呼,开始叫肖潜“军师哥哥”了。 这称呼让肖潜吓了一跳,立刻责令朱飞改口,朱飞于是保证说,外人面前还是叫肖潜“肖推官”,肖潜方才罢了这事。 既然已经是自己人了,说起话来都不用瞒着,朱飞便告诉肖潜道:“哥哥不知,如今二哥是已经王伦手下的大将,主管攻打密州这事儿。既然哥哥已入了伙,如今俺们最高的官职,就成了哥哥你的了。” 听见这话儿,肖推官忍不住看兄弟一眼,心里面道:“不得不说,肖并这东西真是个人才,我以前还真没看出来!” 到这个时候,肖潜想起来之前肖并与朱飞斗殴那事,肖潜忽然疑心那是个圈套,故意事先设好了,好引他上钩的。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再计较那件事是不是预先设好的,已没有用了。 第182章 夺取密州 说不得众人商议下面的事。按照肖并、朱飞两人的说法,自从王伦打下来沂州,称王以后,已经派人马去各处联络。各地有名的十数头领,也跟着王伦一块儿反了。联军里面最为有名的那几处,应该算阳武县黑山的那一拨大王、尼山上小咬金那一班人马、以及蒙山邓坤手下的人马。 好几家也都派了人来,支援王伦这一支义军,这件事没有不成的。密州这边,肖潜自做了大头领、兼王伦军师,暂时主管了密州的事务。肖并、朱飞这两个,就做个副职,都是密州的副头领,兼任王伦手下的平密将军。 肖潜经常出入州衙的人,门路都熟,已经将州衙的地图都画下来,各处都有多少人马,岗哨轮值,上官是谁,都已打探得明白了。肖潜又借着推官的身份,在府中四处安插亲信,好里应外合,方便举事。 肖并、朱飞那一边,除了原有的人马以外,王伦为了打下密州,又遣了三百人马过来,已分成数批,有的扮作沂州的流民,有的扮作行脚的商贩,也有些扮作寻常的兵卒,也有扮作卖菜佣的,有肖潜照应,此时都已经混入城内。 肖潜为了方便起事,这几日故意安排人在城中闹事,一天单斗殴滋乱的事情,就有三四十拨人,把个王琦忙坏了,四处奔波,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没时间管问其他的事。 知州那边,肖潜亦命人轮流去府衙前面请命,不是央求叫开仓放赈,就是哀告说米价上涨,底下人全都活不了了,求相公出面与众人做主。这么个乱法,眼前的事情都顾不过来,刘知州哪里有精神去想别的? 眼看时机已经到了,随即就安排。先是有人因为当街斗殴的缘故,被差役、土兵捉捕入牢。渐渐地牢里有风声传来,说月底的时候,王伦大王要打密州,到那时安排人先帮大家将牢笼破开,然后众人一齐向前,都杀去府衙,与王伦大军里应外合,就夺了密州。 这件事牢中众囚已经知了,众人一传十,十传百的,凡是知了这件事的,大家为了出这个牢笼,纷纷都争着入伙,只等月底。牢这头由肖并统一部署安排,就打个头阵。 那一头朱飞已经率一百个人在军械库跟前布置好了,只要肖并牢那边一乱,将王琦的人马吸引过去。朱飞立刻就率人上前,大家一起破开库门,将刀枪器械都抢夺到手。只要众人夺了器械,马上就开始攻打府衙。 府衙那头,最不好打,也最为重要,肖潜将大部分精锐都安排在这里,由他亲自安排部署,统一指挥。肖并、朱飞这两支人马,也都全都听令于肖潜。只要朱飞那头得手,众人将器械抢夺到手,立刻就在府衙周围集合人马,三路齐攻。 时间飞逝,眼看着就到了三十日,牢里众人都摩拳擦掌,只等入夜。时间还没到晚上呢,肖并就带着三四个人,到牢这边串门。押狱的节级看见是他,也没怀疑,直接就招呼肖并道:“班头今天不忙么?怎么有时间到俺们这来了?” 肖并这边不等人谦让,已经坐下来说道:“这几天街头上闹乱的太多,让这些鸟厮们一闹哄,俺们三五天没合眼。”这时候伴当递过个食盒,从里面拿出来四五个肴馔,都摆在桌上。另外又取出来几双箸,还有一壶酒上来。 肖并立刻捉箸便吃,一面谦让节级道:“节级莫嫌菜不好,陪兄弟一块儿吃几杯。捉人捉得我头疼,你们这里有热茶么?倒一杯来。这几日你们忙不忙?” 节级把茶递过去道:“我听说了,你们忙得脚不沾地,俺们这里能闲着么?这不一早就过来了?就这样人还关不完呢!”肖并瞅一瞅牢笼里的,转回头替节级出主意道:“若按我说,与其咱们受累捉他,不如把那厮们都捉出来,一个个绑在柱子上,茶饭也不用给他们吃,叫唤就给他一顿鞭子。想出去可以,叫人拿五两银子来赎,保准就好了!” 牢里面其他的两个见肖并过来,也跟着坐下来吃一杯。因这个话儿,其中的一个便插话道:“这样也一点不少累人!要按我说,干脆让他们一对对跪下,互相扇一百个耳刮子,啥时候够数了啥时候算完!” 肖并立刻赞成道:“老高这个主意不错!让他们互相厮打起来,打得好的赏他酒肉,保准比伴当们卖力气!”肖并一面说,一面还转头骂帮当道:“这几个东西,都没个眼力。你说一句他动一下,不说他们就光杵着不动,跟木头似的! 早起我从南街上过时,看见有两个泼皮要放火。三个弓手打旁边过去,没一个问的。我看见了,骂他们道:‘都放了火了,怎么你们眼看着不管?’你猜猜他们怎么说?人家回道:‘上官只让管斗殴的,放火这事儿不归俺管。’你听听这话!但凡下面肯机灵一点,多用些心思,俺们犯的着累成个鳖孙?!” 这时候老高发话道:“班头说的,是不是王琦手下的那帮玩意?就那些夯货,比山上的喽啰能稍微强点,不明着杀人放火罢了。他们巴不得乱了呢!趁乱他们能多刮些钱,没钱的买卖他才不做!” 然后众人又说到了王伦,一个便道:“知道为什么上面把杨巍、唐洛调过去平乱,让王琦留在密州么?其实什么是王伦造反,只不过沂州遭了灾,流民多些,那些人乱传,根本没有这回事!把杨巍、唐洛支出去了,他王琦把兵权把在手里,在密州一个人说了就算,正好有机会捞钱呢!知州合了他心意便好,不然的话,他就要‘黄袍加身’呢!” 听到这时,节级立刻提醒道:“老高,别吃多了几杯就胡乱放屁!虽然说肖班头不是外人,若是让其他人听见了,传到外人的耳朵里,麻烦就大了!” 管事的在吃酒说笑的时候,里面的罪人已看见了。众人已饿了好几天,闻到酒菜的香味,没一个不馋的,恨不得立刻破开这牢门,抢他们的吃。又因为他们在说笑,众人于是怀疑说,这么一帮人聚在一块儿,肯定都没有安好心,正琢磨着怎么害人呢! 想到这时,众人不由得眼里冒火儿,恨不得立刻就能出去,把说话的都割了舌头。众人心道:“等着吧,先由着你们乐一乐,老爷们一会能让你跪下!” 转眼之间,夜班的狱卒都先后到了。都没黑没白得累了几天了,不能单上面的几个人吃,让底下那些人眼巴巴看着。肖并请客,叫几个伴当赶紧回去,多搬来些酒肉,就散与众人一块儿过口。 这些牢里差使的人,见了酒肉,哪有一个能管住嘴的?都是唯恐捞不着的。一番风卷残云过去,所有这些搬来的酒肉,就见了底了。肖并叫一声“倒,倒,倒。”眼看着那厮们口角流涎,麻木了动弹。原来是肖并早预备好了,这酒里面都下了药了。 眼见大多数的狱卒已经被摆平,肖并立刻去节级腰里面摸出来钥匙,就开了牢笼,众囚顿时一涌而出。出来的人,有去把狱卒杀了的,直接夺了他们的器械。有些撒腿往外面跑的,还有的因为看见了别人吃肉,馋的狠了,一出来就抢过他们剩下的想吃。 有人便呵斥他们道:“下了药了!没看见他们都倒了?只顾着吃!饿死鬼投胎的夯货!” 眼看着大事已经妥了,肖并立刻给朱飞那边发出信号,就示意器械库那边动手。 朱飞正率人埋伏在器械库旁边,此时已见了肖并的信号,知道牢里面已得手了,立刻就开始动手了。当下众人从埋伏地里冒出头来,招呼四五个弓手向前,借助器械库的灯光,直接朝器械库的岗哨射去。 谁知道这厮们射术太差,加上夜间又看不太清,射了两番没射着人。岗哨因为有人射箭,立刻蹲下身抱住头,以为要死了。谁知道那厮们没射中,岗哨急把眼睛又睁开,转身要逃。 众人哪里容他逃?干脆把弓箭扔在地上,一拥而上,用刀把岗哨给结果了。 嘈杂的声音引来了守军,有人大声询问道:“什么人那里!知道今夜的口令么?”众人知道个屁的口令,也不答话,只管蒙着头往前冲。好几个大声示警道:“大事不好,有人来偷袭军械库!”大晚上的,也不知来了多少的人马,众守军猝不及防,一下就乱了。 趁着夜色,朱飞一声令下,率一百人冲杀上去。为了壮胆,也不知是哪个叫了声道:“沂州好汉全伙在此,要命的闪开!”本来沂州王伦起事这事,已传播得太广,早闹得远近人心惶惶了,器械库守军听见这话,也知道根本等不到援军,一时就慌了。战不多久,守军就慌忙四散逃了。 朱飞这边,已经预备了好几天,本指望今夜要杀个痛快,过一个瘾。谁料这守军不成器,甫一交战就慌忙撤退,今夜这器械库到手容易,几乎就像白捡的一般。 那边厢密州刘知州已听说牢里面众囚杀了差役,一夜之间全都反了,吃了一惊。未等到刘知州心情平复,又有人报,说器械库已经被人夺去,立刻请知州派军去支援。 本来只听说牢里人反,刘知州觉得事情不大,可以派人马过去支应。及至听说器械库被夺,知州心道大事不好:现如今杨巍、唐洛又都不在,单一个王琦在密州,人马还不多。 现如今沂州出了王伦这事,谁敢说密州就没有这样人呢?劫了器械,可知这厮们不是小打小闹,这是要动大的了。想到这时,刘知州立刻命人将王琦叫来,不令他去支援牢城营和器械库这两处,火速率人来保护州衙。 那头肖潜得了器械,集合了肖并、朱飞两处的人马,三路人马齐攻州衙。因三路人马同时攻来,王琦一个人抵挡不住。见势不好,王琦急保护刘知州家小杀出西门,一道烟逃了,肖潜遂就便得了密州。 义军占了府衙之后,立刻打开封存的府库,将银钱、粮草搬运一空。城中百姓受他波及,所有富户家中的钱财,也被义军抢掠了一空,眼看着穷了。一时间密州城中趁乱哄抢财物、奸***女的数不胜数,中途反抗被杀的人,数不胜数。 第183章 蒙山援军 因为王伦占了沂州,立刻向东又打下密州,继而义军又西攻青州。谁知道在攻打青州的时候,青州城那边已有了准备,义军在青州的战事遇挫,慌忙遣人去请求支援。 到这个时候,王伦已经攻下来沂州,紧接着又打下来密州的消息,在山东、河北已传遍了,两地震动。东京赵官家知道了此事,已经调拨了各地的人马,来平叛了。 蒙山这边,自从吴英等人回山后,又过了数载。因之前王伦起事的时候,占了沂州,曾经派了人过来,约同蒙山上众好汉一块儿起事。邓坤、方平便问道:“宋朝暴虐,你家大王占了沂州,约各地豪杰同举义旗,不知有谁?” 来使便道:“好叫哥哥们知道了放心:山东、河北、河南的好汉,俺们已联合了三十五家;阳武黑山的黄哥哥,支援了俺们五百人马,外带资银两千掼。尼山上来了三百个喽啰,外带一千五百贯钱。其他头领们支援的人马,一共约有一千人,俺们之所以能打下来密州,多亏了众多头领的支援!” 因这个话儿,方平与邓坤私下道:“王伦起事,第一个在暗中帮扶的,便是黑山的一干头领。这几年他们背后面靠着辽人,与各地的好汉来往密切,做大了不少,近年来愈发有出来带头的趋势。底下人因为他们的名声,愈发唯他家马首是瞻。 这一件事情他出来帮扶,若王伦成功,他们把王伦招至麾下,可趁机起事。若不成时,无非死了一个王伦,于黑山上损失又不大,怎么都是稳赚不赔的。到底咱们帮与不帮,哥哥仔细思量好了。” 邓坤便道:“他们既找了黄胜做靠山,没必要咱们再过去掺和,让黑山上疑心抢他们功劳。他们来使者问一问,不过是礼节,未必是真心投托在门下。既然如此,让人拿两千贯钱出来,充个贺礼,把来人打发走了便是。”因这个话儿,王伦起事,蒙山上与了两千贯资银,并没有帮扶什么人马。 如今王伦已占了密州,正攻打青州遇挫的时候,眼看着朝廷已来了大军,急需要人马赶过来支援。这个时候,王伦随即又派出使者,亲自与邓坤写了封密信,请蒙山好汉同打青州,事成之后,所得大半可归蒙山。 方平把使者接到山上,问话便道:“我听说你们打下来密州,正打青州。如今的战事如何了?”来使便道:“按现在的情形,一大半儿已经打下来了。只是到了最后的关头,俺们的人马太紧张,需要求哥哥们助一把力。” 方平又问:“军情紧急,你们大王没去向黑山求援么?”来使回道:“怎么没请?黑山派郑大官人带五百人马,已经连夜往这边了。只是他们路途远些,恐怕不能够及时赶到,大王命我再来求哥哥。” 说话间已到了聚义厅上,方平便道:“遵使暂时先坐下等等,容我先去与哥哥禀告,一会儿再说。”来使谢道:“劳动军师哥哥帮忙,务必在大王哥哥跟前帮忙多说上几句好话,俺们上下都感激不尽。”方平便道:“遵使放心,这个自然。” 当下方平去了后面,将王伦写与蒙山的书信,拿出来与邓坤看过了。邓坤看完信问道:“这件事情,军师怎么看?”方平便道:“根据可靠的消息,朝廷已发过来三路的大军:淮南路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叶芝春,率军三千,从西南方向往青州赶来; 京东西路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马继明,率军五千,从西面正往青州赶来;河北东路马步军副都指挥吴文辉,率军三千,从北面赶来。三路人马一万余人,从北面、西面、西南三个方向齐攻过来。王伦打青州已不堪压力,一旦被三路围攻上来,马上要败。咱们这时候再添人进去,无济于事。” 邓坤便道:“话儿虽然是这么说,这件事咱们如何回复?”方平便道:“郑荣的人马已经出发,赶过来支援他们了。我认为根本无济于事:倘若一切照常的话,两日之内,王伦必败! 哥哥可以这么说:就说咱们跟郑荣联合,在西南替他们挡一路援军。若王伦不幸战败死了,咱们可以及时撤回。倘若他侥幸能逃出来,有咱们帮忙,可以从西南转而向南。卖这么一个人情与他,也足够用了。咱们也只能帮到这儿了,其他的还得靠王伦自己。” 当下使者回去以后,王伦拿话儿问他道:“让你到蒙山去请救兵,事办得怎样?”使者便道:“蒙山那边回复说,可以抽出来一千人马,只是过来还需要三天,恐怕打青州来不及。因此他们提议说,与黑山的援军合兵在一处,替咱们守住西南的缺口。” 王伦这厮,本来对蒙山还寄以厚望,谁知道等来了这么个消息,对此不是太满意。这时候肖潜提醒道:“才刚的消息,说朝廷派三路大军过来,从河北南部、山东的西部和西北三路朝咱们包抄过来,青州城实在不宜再打。于今之计,趁着朝廷大军未到,咱们立刻转向西南,从大军旁边插空儿出去,打下泗州做落脚地!” 王伦仔细看了地图,也认为再继续攻打下去,一旦朝廷的援军赶来,与青州人马里应外合,义军很可能会全军覆没!既然这样,真不如让两家的援军在西南方接应,帮助义军往西南方转移。守住了西南那个缺口,根本不是个坏主意,这才是深谋远虑呢! 既然如此,王伦立刻安排下去,派人马立刻与蒙山、黑山两处接头,安排往西南转移的事情。眼看着王伦调转了方向,从攻打青州城脱身出来,往南重新又打下了泗州,蒙山的支援也算完成,人马立刻就撤回来了。 这一役蒙山损失了一百余人马,黑山因正面遇着叶芝春的宋军,总共五百的人马,损失了足足有三百有余。据说郑荣重伤在身,在乱军中与众人失去了联系。没听说宋军的俘虏里面有他,也没听说他回了黑山,总之是下落不明了。 为此方平对众人道:“郑二官人遇险无数,一向是福大命大的人。或许他是伤好之后,趁机归隐山林了呢。” 这一次蒙山损失不大,庆幸之余,众人不免又有些担心:一旦朝廷平了王伦,下一个他们要动手的,保不准就能是蒙山。将来众人的出路该如何,是时候好好想一想了。 眼见时间已到了清明。这日吴英告邓坤道:“小弟自从上得山来,已经有数载。眼见得清明将至,又逢亡母的忌日,欲回乡祭扫,一并替山上探听消息,望哥哥准便。”邓坤便道:“这是尽孝之事,如何不允?只是王伦这件事出来,不比先前,官府缉捕得严些,贤弟此去,必要小心。”吴英拜谢。 吴英当下换上布衣麻鞋,腰系缠袋,跨口腰刀,提了朴刀,下山便行。时冻土复苏,春江水暖。乳燕归巢,远山见绿。清明时节,沿路纸马铺前人山人海,甚是兴旺。路上农夫踏歌而行,行人皆携了枣粥、炊饼,前往踏青扫墓。茅屋门前插新柳,溪边牧童弄短笛。自从吴英上山以来,虽日日与众兄弟吃酒言欢,甚是畅快,却下山不得,把个吴英憋得狠了。如今不容易下得山来,一发把眼睛四处寻看。 吴英走了几日后,已近莱阳。因不敢走大路,吴英翻过道山梁后,忽听得旁边一阵响。急忙看时,却是林里面跳出来两筹大汉,一高一矮,皆使油墨画了脸,因墨水没干,从脸上流下来好几道黑印。 穿一领皂色粗布衲袄,坦了毛烘烘的胸脯,露出一身花绣来。鼻子兀自冻的通红,头上一顶柳条帽儿,提了朴刀,口内高则声叫道:“识相的留下买路财!”吴英一见,口内骂道:“哪里来的两个野汉,就敢在老爷面前学剪径!” 既然吴英要打听底细,那两个汉子便直说了道:“老爷是蒙山大王吴英、王元,是会的快留了包裹,放你过去!”吴英听了当下大怒,口内叫道:“这憨子兀谁是吴英?”左边那个矮挫的便道:“只我便是‘急火星’吴英,这个爷爷便是‘飞天大虫’王元。” 吴英听了登时大怒,骂一声道:“我把你两个贼厮鸟!”先指着假吴英,口内骂道:“这般粗丑蠢笨,就来妆我!”又指着假王元道:“那呆鸟莫装甚么‘飞天’,晚爷一箭射下来。”直挺了朴刀,一径寻二人便杀。那二人万料不到遇上真的了,心中先怯,敌不数合,早叫吴英戳翻一个,那一个撇了同伴,撒腿便走。后面吴英几步赶上,往背心里一戳,那汉呜呼也死了。见两人都死了,事不宜迟,吴英急忙往前面赶去。 吴英去了没多久,从山梁里走出来两个大汉,一个问道:“哥哥,你见这地上的蹄子印,今天咱们能捉住只野猫么?”前面的听见了不满道:“野猫算屁!今晚能捉了野猫它爹!” 因为兄弟不明白,前面的遂就解释道:“豹子!我盯了这几个月,足有三五头豹子在这里。”三五个月没收获,哥两个饿得眼睛都绿了,恨不得立刻就在地上拾一大锭银子,必须要想法子发一笔三五十两的财才好。 因见着了人,吴英赶上去问他们道:“两位哥哥,小人来这里寻一门亲眷,山高林密的,投错了路径,可能与我指个路?”两人打量了吴英一番,口内便道:“却巧俺们也要出山,顺便送你一程也好。”吴英听见这话便谢了。 三个人同走,往西行了三五里,见了一块大青石,又转头向北,三五里路便见了人烟。这时候时辰已不早了,三个在酒肆里吃过饭,吴英遂就道了谢,把出十两银子来,送与两个人做盘缠。 第184章 避战乱千里回乡 问了路径,吴英终于转到了大路,知道怎么回乡了。吴英立刻加快了脚步,一径到得亡母墓前,化了纸,哭了一场。这个时候,忽听得背后有声响。吴英慌忙躲起来,往这边张时,却是阿舅赵押司。 赵押司正拿了香烛纸马,一瓶酒,两碗饭,引两个人,前来祭奠。因为突然见了纸灰,把个赵押司唬了一吓。当即吩咐了几句,叫那两个从人先去了。赵押司凭空问一句道:“来的莫不是二郎?” 听见这话儿,吴英随即跳出来,当下便拜。押司斥道:“你这厮做了大祸,官府正着人四处拿你,如何敢来?”吴英便道:“前番多亏阿舅使钱,将官司拖延,如今外甥上得山去,累了阿舅,又想起阿舅的恩义,特意来送银两报答。” 赵押司道:“我这里使钱不着。况我与那知县素日甚好,又有周、钱两个都头上下帮衬,倒也无事。”说着押司对吴英又道:“二郎快些回去,莫教做公的看见了。没奈何上山倒罢,若他日能得招安时,亦可觅个出身。”两个说了几句话,匆忙便散了。 吴英事完自走,走了约莫十数里地。这时候已经将近晌午,吴英投一个店中打火。当下独自占了个座头,唤酒保安排些茶饭来吃。这店虽小,却紧靠着驿馆大路,来往的客人甚是不少。 这吴英正在吃着时,忽听有人叫一声道:“小店已没了空座头,三位客官,不如与这位客官略并一并。”吴英抬起头看时,却是三个赶路的客人。三人唱个无礼喏,就在吴英旁边坐了,吴英亦忙对他们还礼。 吴英看时,见那为头那人形貌清秀,人物不俗,料不是凡人,口内问道:“不知哥哥是哪里人士,怎么称呼?去往哪里?”那人便道:“我唤作刘祎,是密州人,先前密州乱了时,不小心和亲眷走散了,听说密州已经平叛,如今要回去。” 原来当日肖潜打下来密州,城中多处在烧杀抢掠,登时就乱了。混乱中刘祎逃出城去,与知州他们走散了。后来因为杨巍、唐洛先后得到密州被破的消息,赶回来救,各处又有援军赶来,肖潜众人见势不好,遂就搬了一应的银钱辎重,与王伦的义军会合去了。 因为刘祎说密州,吴英便道:“密州先前我也去过,我听齐州冯都头说过,他在密州有个相识,唤作杨巍,不知道哥哥认得也不?”刘祎听见了立刻笑道:“是密州指挥使杨巍么?这人我熟,是我当初学画师父的女婿。先前我在密州时,俺们来往得很勤,也曾听说,他在都指挥使叶芝春叶相公帐下时,一块共事的有个冯春,现如今好像就在齐州。” 吴英立刻笑了道:“天下也有这么巧的事!叶相公正是俺师父的师兄,却也不是外人。”刘祎立刻夸奖道:“我听说起事的这个王伦,从泗州城池出来后,被叶相公在归营山设下埋伏,三路的人马一齐上,把他们这一伙儿给围歼了,如今咱们已太平了!” 说到这时,刘祎想起来便问道:“不知兄弟甚么名讳?师父是谁,现去哪里?”吴英一路下山时,已经见山下有捉捕他的官司榜文,因此上不敢说出名姓来,只胡乱报道:“兄弟姓李,唤作李英。师父如今归隐山林,轻易不出。此行正要去青州。” 当下两边亲热起来,吴英立刻招呼道:“主人家,怎地没有好盘馔?快再上些好的来。再与我一坛桂香来,俺今天碰巧儿遇着了兄弟,今天一定要一醉方休!”盘馔很快就上来了,吴英从身边拿出钱,叫将他三个的钞也一处会了。其余两个人见吴英爽快,脸上一齐都堆了笑,一径都过来吃酒。 酒店里忽然说起来局势,一个便道:“我看宋、夏这场仗,不能长久。量他西夏一个小国,有多少家底够他败的?再熬上两年,败光了家业,那时候元昊就消停了。”同意的道:“等朝廷收拾完了西夏,腾出手来,转回头就要平乱了。王伦这一伙的人,翻不起多大浪来了。” 还有人道:“听人说王伦背后帮扶的不少。明面上看,是官军剿贼,其实是朝廷与各地势力的较量,这里头的水深着呐!”有人便反对笑他道:“哥哥,你是看兵书看得走了魂,看什么都像有三十六计!”因这话儿众人一哄都笑了。 当日众人吃过了酒,聚在一块说话了一番,也就告辞,口内都说以后再聚。吴英打头先走了,后面三个人继续赶路。同刘祎一块儿赶路的两个人,却也不是陌生人,是当初密州城城破的时候,保护刘祎出城的两个公人。 到了晚间,三个人一块儿投店安歇。刘祎从包裹里取些钱来,三个买些饭吃了。众人吃毕,两个公人为谁去烧脚汤这件事,催三阻四地口角起来,都不肯去,到最后是刘祎看不下去,亲自去厨下烧些脚汤来,那两个一看有了水,遂停了口角,也就一块跟着洗了,洗完好睡。 两个公人一个董超,一个薛霸。两个都是眼乖的人,当初刘祎在密州时,他的叔叔是知州,素日得宠,这两个跟在刘祎的后面,好似苍蝇舔血般围将上去,见了有什么跑腿的事情, 赶着去帮。 如今他叔叔丢了密州,以后这官职够呛能保住,以前的殷勤算白费了。碰上这倒霉晦气的事情,连刘祎一并都跟着有错儿,无用不说,看着还碍眼,没事也能挑出些错儿来。 次日早起洗面烧水,两个公人又争吵起来,董超便骂薛霸道:“柴又不是你家的,只不舍得多添水!”薛霸亦骂:“老爷也是一般的公人,凭什么倒白服侍你?自己不去照照镜子,看你那鸟脸!”两个轱辘轴得骂,到最后还是刘祎听不下去,取过柴来替他们烧水。两个一看有刘祎烧水,好像故意等着的一般,立刻就停了这番骂。 因近日清明已至,刘祎早就拿钱出来,央小二哥帮助买些香烛纸钱。等那两个公人睡下后,刘祎遂就出来门儿,自己在路上散步一会。一路上摊上这么两个东西,没少惹气,要不是这次回密州,没有别人可以搭伴,刘祎早就自己走了。 这时候虽然已是清明,夜晚仍冷。刘祎在僻静处化了纸钱,祭奠了父母至亲的人,一个人沿着路边慢走。天上寒星闪烁,周遭全是黑漆漆的,一地里全是怪影。远处亮着一盏孤灯,却是有人半夜不睡,兀自在赌。 次日早起收拾已毕,赶路又走。两个公人因为嫌累,谁都不愿意多拿行李,立刻两人又开始口角,因为口角不管用,渐渐得两个人想要动手,已经拳脚相加起来,谁劝得住?到最后还是刘祎看不过,为阻止闹,又是刘祎把雨伞包裹的背在身上,又望前走。 须臾走了二三十里,刘祎早已口内冒火。那两个厮,身上不沉,自己走得快活不说,只管将皮囊里酒水取了自吃,等到刘祎要酒水吃,皮囊里早就叫董超吃得尽了。气的刘祎骂他们时,董超推说前面有酒肆,这条路他先前已走过多次了。 信了他了,三个又往前走了多时,前面有个屁的酒肆!刘祎不高兴便道:“不是说前面有酒肆么?咱们路走得不少了,酒肆在哪呢?”薛霸也道:“老董嘴里面净放鸟屁,说什么三五里就有一处酒家。咱们走了有二十里了,酒家在哪呢?看见你酒肆都长腿跑了?!” 董超嘴里也就道:“我记得有,谁知道现在又没有了?可能是买卖不兴旺,都做得倒了!”薛霸立刻骂他道:“有没有鬼才知道呢!有些人天生没个鸟数,只管把黄汤灌进自己的口里,别人的死活与他无干!” 一路上被薛霸絮絮叨叨地得搬口,董超让他絮叨火了,两个对骂,刘祎皱眉看着他两个对骂,也不作声。 当下又走了十里路,三个走到路旁歇了,董超从包裹里取出来炊饼,分了几个与薛霸,先前的怨仇立刻就算了,薛霸便重新与他好了。两个也不让刘祎,只顾坐在路边自吃。 董超嘴里一面吃,一面小声嘀咕道:“一地里没个客店,却怎么好?只恨咱们跟的这厮,摊上了一个倒霉的亲戚,恶了山上的贼人,夺了密州。害的咱们哥两个,跟着晦气。”薛霸笑道:“我劝哥哥,你且休说。那厮嘴上虽不说,肚里正在骂你哩。”一个又道:“你小声些,这是顺风,他坐在那里能听见。” 两个正在搬口间,道路上走过来两个人。看时,前面一个老丈,穿一领皂沿边福田衣,头上遮尘暖帽。慈眉善目,手上拿着一串数珠,口内正念《华严经》。后面跟着一个小厮,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主仆二人走将过来。这老丈看看三个人,叫旁边的小厮取些水来,与刘祎吃,刘祎慌忙站起来道谢。 正在饮间,那一边董超、薛霸看见有水,也跟上来争着要吃。这个老丈看了他们,便纳闷问道:“来的这两个不像是好人,小哥也跟他们一起么?”董超薛霸才夺过碗来,正抢着饮水。此时听见老丈这话,骂他便道:“这老儿哪来的!做甚么敢来骂老爷?” 老丈便道:“你这公人好生无礼。这个小哥需不是罪人,大远的路,你们把包裹让他背着,自己躲去树荫下偷吃。我与他水,你们倒过来抢着饮了。”听见这话,刘祎惊讶老丈眼毒,只一眼便知那两个是公人。 那边董超、薛霸两个气了,觉得这老丈管闲事,董超气不过就要动手,幸而刘祎从中间隔住。老丈口内训他便道:“你这公人,好没分晓!抢水倒罢,说你几句,倒要打我。没听说过‘欺人是祸,饶人是福。天眼昭昭,报应甚速。’” 小厮慌忙劝告道:“打不得!这个是我家陶员外,本处有名的大善人,连登州知州亦敬重他,上下如何打得!”当下便叫他们住手,两边说和。 第185章 半夜缉人 刘祎说董超、薛霸道:“以前的事情就算了,钱我也不要了,以后咱们分开走罢。”董超遂就怪问道:“什么钱?咱们三个出来时,见过有钱么?老薛你半路上拾到钱了?”薛霸心领神会道:“说起钱来,一路上不是小刘该着咱们的钱么。我们哥俩一路上,没少带着你吃喝,破费了多少!既然说到了这个‘钱’字,俺们倒想要这一路的花销。” 正争吵间,只见官道上有数骑驰过,内中一个人听见了争吵,转回头看时,见了刘祎与董超、薛霸,立刻喊前头的几个停马,几个人都下了马往这里来。刘祎因见他们过来,心中纳闷。只见为头的走过来问道:“看你面熟,又听你们是密州口音,所以过来问一句:你是刘知州的侄儿刘祎么?” 知道眼前的正是刘祎,那人立刻欣喜道:“果然是你。我是密州杨指挥使属下的人,之前见过小哥几面,你没注意。现如今杨指挥攻打沂州立了功劳,已升了营使,因为听见你走失散了,特意央我来四处寻你。” 听见那人这么说,刘祎急忙再打量时,才发现这人隐约像是密州程都头的模样。当初杨巍家里面请客吃酒时,曾见过几面。再听这个说话的口音,可不就是程都头!当下两边便相认了。因听见杨巍专门派人过来寻他,刘祎立刻感慨道:“杨大哥忙,心里面倒还记挂我呢。” 当下众人说话起来,刘知州因为肖潜闹乱,已携家眷逃去东京,为密州事上正四处奔走,等待发落。将来事情如何安排,尚且未知。 说起来家眷,之前肖潜打下密州,满城闹乱,因为有杨家村杨六公庇护,念薇逃去杨家村,肖潜遂就没能得手。后来他们打青州不成,肖潜一看情势不好,遂就同王伦一道南下了。说起来肖潜这厮众人都认得,这人好好的推官不做,怎么他突然就做了王伦的军师,这事实在是没料到,也不敢想,所以说是人世无常。 因刘祎如今有了靠山,董超、薛霸见势不好,遂不再要钱,也就答应分头走了。然而出城时众人带出来的银子,两个却都推说没有,一口咬定是在半路上遗失了,都不知情。刘祎不愿意与这两个这样人再纠缠,就这么算了。 却说吴英别了刘祎,自又往前走了数里,眼看着天色渐渐沉下来,已经晚了。一地里偶有零散的几户人家,没歇脚处。正在愁间,远远见夕阳下沿溪水上去有个岭子,岭子顶上立着个小庙。 吴英一路走到山上,眼见得这是一座火祆庙,无有庙祝,早就已经破败不堪,蜘丝满结。吴英钻将入来,寻着个蒲团,将供桌上面的尘土抹了,从包裹里取出来些干肉烧饼,就在供桌上面吃了好睡。 吴英躺了一会,只听见耳朵旁边有飞虫,嗡嗡作响。才这个时候,这些小虫就等不及,已经出来叮人了。越听这声音,吴英便就越觉得虫咬,越睡不着,口内又渴。吴英想起来山下的溪水,没奈何爬将起来,使火折子照个亮,走将出来,出去庙外寻溪水吃。 外头月圆正满,一地里全是银白,甚是静谧。一路行来,只听自己的脚步响。须臾吴英到了溪边,从溪水里面掬了两把,胡乱吃了。才待回去,只听见老远一阵响声,急去看时,却是一队火把,看着望岭上山神庙处去了。吴英见了,慌忙逃去坡下躲避。 再细看时,原来却是一队公人,手中钢叉、朴刀、五股叉、留客住,此时已经将庙围了,火光下走出两个人来,细去看时,此不是别人,正是白日里遇到的两个猎户。 只听见有人问话道:“你看清楚了,白天在林中被杀的两人,就是被他杀得么?”一个赶紧回话道:“小人敢保没看错!俺们在林子里见他的时候,他刀上还在往下滴血。俺兄弟两个是多年的猎户,顺脚印跟着他到了这里,眼见这厮睡下了,才敢去通报。” 吴英心内愤怒道:“好心拿钱来散与他们,他们却叫官府来拿我!”当下众人冲进庙去,见无有人,便就撤了。吴英见了这般情形,不敢久留,当下逃出身来,便往前走。 吴英走了五六里,望前赶时,忽见前面闪一处光亮。靠近看时,却是道旁有一座庄院。吴英心道:“我若天黑赶路,叫人见了,需吃怀疑。不如在这里借宿一宿。”遂来叩门。 只听得里头叫一声道:“怪哉!这般天晚,是甚人在这叩门?”须臾门开,出来一个花白胡子年老的庄客,擎着个灯笼,问吴英道:“小哥甚事到这?”吴英便道:“小人因回乡祭扫错过了宿头,还望在此借宿一宿,望公公准便。”那庄客道:“这个容易。我家太公最是吃斋念佛行善的人,待我回他。”须臾回来,那老庄客便开了门,引了吴英到堂前。 吴英看时,只见上面坐着一个年老的公公,花白胡须,穿一领皂沿边直裰,此时已经念完了晚经,正在吃茶。吴英连忙喏一声道:“小子天晚来投,甚是相扰,望公公见谅。” 那公公笑了一声道:“小哥但住,甚是不妨。老汉姓陶,如今年老无眠,不怕打扰。不知小哥用饭了不曾?”吴英便道:“烦公公问。我这包裹里自有干粮,已吃过了。”太公见说,遂叫吴英同吃杯茶。当下叫人搬些香药、柿膏儿、枣圈、梨条等一干果子来,将碟盛了,叫吴英吃,一面与他说些话。 正在说间,忽然外面又一阵门响。当下有家人过来报太公道:“门外薛、李两个班头正带人捉拿王伦的余党,如今正在四下搜人。”眼看众人便要进来,吴英心道:“眼见得是假吴英引那班厮们山神庙里捉我不着,走到这里。我若杀出却也不怕,却是害了这一家老小。” 当下吴英告公公道:“丈丈救一救则个!”公公便道:“小哥莫怕,量他们只是捉拿贼人,能待怎的。”吴英拜道:“小人实与丈丈说,只因小人路见不平,恶了里正,村里面正要拿我去充军。我因家中尚有老母需待供养,因此逃得出来。若是今次叫他们发现了,拿了我去,发到边上,小人战死是小,家中老母却是饿杀。”这老丈听吴英这般说时,便叫吴英躲去后面,却来照管这两个班头。 当下两个班头来了堂上,问太公道:“陶太公,我听人报说,近日有王伦手下的反贼,经过这里,却不曾来你这里投宿么?”太公便道:“老汉白日里见了一个小哥,伴着两个公人赶路,问我讨了一碗水吃,不合众人争吵起来,闹了一会。后来有几个密州指挥使的伴当过来找他,他们自投密州去了,却不曾来我庄上投宿。” 薛班头道:“不是客人,是沂州的贼人。”太公便道:“老汉晚间从庙中回来,却不曾见。”薛班头道:“过后他若来投时,太公报与我知道。”陶太公立刻答应了。 不说众人聒噪。那吴英在后面躲着时,墙角处出来一个老妇,招手儿叫他。吴英心疑,跟过去问时,老妇人悄悄引他进了佛堂,眼瞅没人,让吴英叠着脚坐在蒲团上,闭上两眼。自己也拿了个蒲团坐了,把手抵住他那手,一面将身筛糠也似颤抖来,一面口中发话道:“我是南海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今日下界,有问必答。” 听见这话,惊得吴英急站起来,撒腿要走,早叫老妇摁住了骂道:“快跟着学!不然恶了神明,上面发下来大灾难,整个登州都跟着淹!”吴英害怕吵嚷声大了,再把公人给招过来,一时之间也不敢走。 那婆子把神仙挨个点名接令毕,把个吴英拖起来,拽到佛前面磕头。突然老妇又倒在地上,大哭起来,浑身又抖。恁地动静,吴英正怕惹来人,哪里肯拜?因怕婆子真个出事,又不敢走。正在急间,有丫鬟使女寻到这里,接了老妇人回去了。 那前面班头与太公吃了茶,寒暄一会,说完去了。等到众人尽皆走了,太公便过来寻吴英。当下说话,原来这老丈本是此处土人,唤作陶宏,这庄就叫做陶家庄。家中本有两个孩儿,不想之前他们投军,沙场上面失了性命。 消息传来,两口儿登时觉得没了指望,心如死灰。才刚老妇是主人的浑家,自从接连死了儿子,得了疯病,治不好了,吴英心下里便叹。 眼看天色快要亮了,吴英辞谢了老汉,行至山下,恰遇见高阳。吴英口内问他道:“哥哥如何却在这里?”高阳便道:“前些天因军师哥哥叫去河北那边买马,叫我在这接着你,我们两个人一齐过去。” 吴英便道:“王伦在归营山遇到了埋伏,人马已经被围歼了,这事儿山上知道了么?”高阳便道:“前两天山上已经得到消息了。为防王伦逃出去,叶芝春布了三道的关卡,只一天的时间,把王伦的人马杀了个罄尽,剩下几十个往南面逃了。” 听到这时,吴英便道:“这么说王伦如今还活着。”高阳便道:“都没了人了,不管王伦是死是活,已经不成气候了。哥哥在山上商议时说,不管将来是否招安,也需要备足钱粮人马,所以才让咱们去买马。”两个人说着便同路走了。 来的时候,高阳早已将一应物品预备齐全,搬在了山下的客店里。既接着吴英,两个人回去收拾妥当后,便就同走。 第186章 梁门县蒙山问马 却说这河北有一座梁门县,距离北地正近,有个安肃军在此驻守,沿边多有榷场开放。高阳、吴英到了梁门县城内,依前先去城北的刘璇家里。这刘璇本是此处的乡绅,年纪约莫在五旬上下,梁门县里提起他名,谁不夸奖!怎奈前年害病死了。 现如今一切事务,皆由他的遗孀接管,诸事仍旧井井有条。高阳、吴英到了他家,递了书信,说明原委。 那遗孀姓高,唤作高怡。此时听得二人买马,口内便道:“如今官府稽查甚严,马匹不容私自买卖,这件事情不好办。”二人听了便央求道:“这个我们自然知道。不恁的时,亦不来这里求干娘了。” 那高氏因听见两人说起来邓坤,邓坤对她还评价很高,立刻满脸堆笑道:“这两年事多,也没来得及写信过去,你家哥哥最近还好么?我与蒙山上交情匪浅,那是个有情有义的去处。既然是你家哥哥特意来托我,再难我亦与你做。” 说毕高氏便叫了一个稳妥的主管,引着高阳、吴英四处去耍耍,宽心在梁门住上他几日。高氏自遣人去伏牛砦找刘大官人来,叫他去做这件事。 却说这梁门城北有一座镇甸,唤作伏牛砦,多有各地的牲口牙子,贩卖各色北地马匹。砦南亦驻有一指挥人马,数百军卒。砦内亦有几座小乐棚勾栏,并小影戏棚子,往来客商走得累了,供应众人玩耍取乐。 这个时候,砦西茶坊里坐两个人,主位上坐着一个官人,年纪约三十二三岁,头戴浑青抓角软头巾,方面长须,穿一领淡黄底灵鹫纹云锦衲袄。对面坐着一个娘子,年二十五,头上梳着朝天髻,上面插一支螭虎钗。上穿紫缬襦,玉环绶压白绫裙,脚上窄窄一双凤头鞋,看着十分额高眼亮。 这个官人唤作刘鹏,是本县土人,就在邻近村里面居住,正是本处贩卖马匹的行头。这娘子姓邬,单名一个眉字,是本处中孚解库的主人,排行第三,这边人都叫她邬三娘。 此时两个人说着话儿,三娘忽然想起便道:“如今马市的行情如何?有人托我买你一批。”刘鹏问道:“是哪个人托你买的?”三娘便道:“是咱们梁门的顾员外。” 刘鹏便道:“他们外面人不知情,看着好像这行赚钱,都要进来插一脚。这事放在五年前,赚钱确实容易。花少的钱从蕃人手里面买过来,转手便赚十倍。如今做的人多了,蕃人又学得伶俐了,各处又都需要打点,哪里好做。” 三娘言道:“仍旧是人不齐心。众人定好了价钱,都不增降,蕃人也没有奈何处。这可倒好,为了挣钱,自家人互相厮杀起来,到最后谁都别想赚!”说毕三娘叹一声道:“规矩只能约束君子,哪里拘得到小人。” 刘鹏吃了一口茶,慢慢说道:“近日越发不太平,各地出了些火并的事情,熟户们亦跟着出来捣乱,官府如今也纠察得紧,买卖愈发难做。” 三娘便道:“鲁道死了却不怨人,他和蕃人做的买卖,蕃人那里不兑现,就该他赔。多少人倾家荡产等的货,都又不认得蕃人,不问他问谁?他欺人家没威胁,全推了不管,只说是蕃人赖的账,与他无干。那些被逼急了的人,甚么不做?如今倒好,白积了堆山积海也似的家私,如今全成一场空了。” 刘鹏便道:“这只是一件,这些年他仗着妹子与蕃人结亲的关系,勾结边上好几个大族,恶做得也多了。如今这个事情一出,众人都在隔岸观火,唯恐烧到了自家。我这几日要做件事情,没有一个应承的,哪有长远心的人。” 三娘遂道:“做事处人,往往聚在一处赚快钱的,一时看不到有利可图,立刻就散了,没了他们也不可惜。处便处能为了长久打算可托生死的。” 两个说了一会儿话,三娘吃完了一盏茶,问一声道:“大郎今日请我来,不知有什么事情么?刘鹏便道:“实不相瞒,我正有一件事要做,如今风紧,没有一个助我的。我细想来,伏牛砦内,若有一个敢助的,必是三娘。” 三娘道:“大郎素日与我有恩,甚么事情但说不妨。”刘鹏便道:“昨天的时候,干娘有一件事情托我,把我叫到梁门去。言说是来了几个山东的客人,买些马匹。只要好的,又要得多。我近日手里面不宽裕,一时之间周转不开,因此问三娘借些钱使。” 那娘子见了刘鹏的手势,口内便道:“数目大些,砦内只怕是不够。待稍晚叶主管从梁门回来时才有,迟些不妨事么?”刘鹏便道:“我知道三娘在遂城那边,正用钱使,本也不愿意再惊动,谁料娘子这般仗义!若遂城有甚么要帮忙的,只管来找我。” 三娘听见笑了道:“些许银钱算个甚么。干娘那边事情要紧,如今我给你写一个字据,大郎晚时去解库里支取。”当下三娘写了书信,押了图章,封了口儿,叫刘鹏一会着人去解库交与叶主管,刘鹏拿着便道谢了。 三娘接着问他道:“大郎这次,仍旧托那些吐蕃人?”刘鹏便道:“他们现在手里面没有,这一次是个沙陀人。”三娘便道:“这些蕃人,防范些好。大郎去时,多加些人手,小心在意。” 两人正在说话间,便有刘鹏的一个伴当,前来报道:“营内王都头寻找。”刘鹏问道:“营内哪个王都头?”伴当便道:“便是安肃军里刘营使的亲眷,排行第四的那个。”刘鹏便道:“却是王弼。那厮有甚话说?”那人回道:“知道的不真,怕是又是来问主人借钱使用。” 三娘听了,口里面冷笑一声道:“除了借钱,这厮们成日也没个正事。”刘鹏便就吩咐道:“我今日有一件急事要干。你叫娘子把金银头面与他几样,把那厮胡乱打发出去便罢。”那人应声便去了。茶坊里面,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须臾便散了。 三娘别了刘鹏后,出了茶坊,一个人慢慢往南行去。这时节嫩柳朝阳,风皱碧水,走在青青的石板路上,只听见路边人声嘈杂,商贩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 街上不时有蕃语汉话,眼前满是胡服汉装。酒肆接壤,数不清多少人在猜枚划拳、射覆行令。店铺林立,列的有毛皮犀角,摆的有山参鞍辔。蕃人来往牵驼,胡姬当垆卖酒。有远路过来的妓*女闲汉,来此趁食。也有官府通缉的江湖好汉,在此藏身。 才刚走过座影戏棚子,主人恰巧看见了三娘,老远儿一叠声叫她道:“兀的不是三娘么!我们这里上了新戏,怎么不过来看一出!”主人再三得央求叫看,三娘当下拗不过,也就进去坐下了。 两个人并肩坐着看时,主人低头唤她道:“鲁员外这一没,你们行当里该有场闹。不知道现今如何了?”三娘看着戏回道:“我又不是那赛孔明,这种事情哪里知道。”主人摇着扇儿笑道:“鲁道的儿子不成器,他这一没,哪个比得上娘子的声势?正合出来做这个头脑。趁着乱时,娘子索性将他遂城的买卖也买下来,必有场赚!” 三娘这时候答他道:“那边厢乔行老不好说话,蕃贼强人又每每生事,我才不去。”主人也就埋怨道:“可不是怎地?咱们这些做买卖的,蕃贼强人一层皮,官军衙门一层皮,行会又是一层皮,那些人白白收了钱,正事一样不给做!” 话说完发觉这棒儿撂倒了旁人,主人慌忙弥补道:“刘大官人却是个好的,在这么个兵荒马乱的时候,亏了他从中周旋维护,不然都是一盘散沙,能做什么!有他做首领,众人与蕃人做买卖,才铁板一块进退有序,说他是抗蕃英雄绝不为过,事情比官军还做得多呢!” 三娘忽然问主人道:“我听说鲁道那里有你的银子,数目不小!”主人遂道:“实在不瞒三娘说,确实有些钱在他那里。现如今买卖恁地难做,上头的税每每还涨,各处又都需要钱打点。 甚么都涨,前番工钱涨了一回,底下的人仍不满意,都吵嚷着叫你继续加,钱哪里好赚!我若不是不得已,也不会把钱放在他那里生利。若他的店铺让外行人买了,胡乱去弄,我的钱却不是打了水漂!早知道不投去他那里。” 三娘宽慰他便道:“买卖有赚就有赔,就算你把钱投去东京,也未必就能保得安稳,懊恼甚么!”主人凑过头来道:“是这个话。我听说东京那里的大解库,近来也都降利了不少。好多手里有闲钱的人,干脆拿钱去置办了房屋,三五年就能翻回本来!这钱到手了,我还是用去别处的好。” 三娘遂道:“连东京也都降了利,可知这一两年买卖行市不景气。你做甚么,就得提前思量好了,免得将来打了水漂。”主人听了低头不语。 第187章 伏牛砦风波 正说话间,有一个伴当过来唤,这个主人事急便走了。剩下三娘一个人,继续看戏。戏台上面,正扮的是毛德祖守虎牢关,后面坐着的两个新妇,看着戏口里面不停地抱怨。 一会儿嫌毛德祖扮相不俊,身上穿的不时兴。都评价说,村里面阿牛的装扮,都比毛德祖好得多。一会儿又嫌不风流:若他在临死前喊一句心爱娘子的名儿时,多少还能有个看头。这可倒好,到最后也没有一句话,看得叫人打瞌睡。 因戏不好,须臾两人便转了话,在后面议论起家务事。一个因不满被赞“五世同堂”,忍不住口里大骂道:“在家里没有别的事儿,服侍了老的照料小的,活得比老妈子还不如,哪有一个人说我好了?整天挨那狗屁呲,享个屁的‘天伦之乐’!”。 另一个新妇也诉苦说,家里面有个九十三岁的太婆,仍旧不死,能吃能睡。反倒是儿孙们没福气,年轻的已死了好几个。这太婆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必然是学会了什么妖术,借了子孙的寿命了。这厮说到气愤的时候,按捺不住便骂了一通。 除去她俩,旁边又有两个员外,也没在看戏,议论言道:“一班商贾明甚么是非?只要能赚了你袋里的钱,放屁他也能闻出香来。” 恁地聒噪,谁还能继续往下看戏!又有事干,三娘于是坐不住,没一会儿也就出来了。行不两步,便听见后面有人叫道:“前面的不是三娘么?且住一住!”三娘听见这个话儿,转回头看时,却是本处的一个婆子,惯常与人做媒的。 此时婆子到了跟前,口内叫道:“人才见三娘与刘大官人在西茶坊里,老身急急忙忙赶过去,都说走了。老身找了大半日,谁知道娘子却在这里。” 三娘便道:“我又没央你帮忙做媒,你只顾寻我作甚么?”那婆子道:“老身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寻三娘。那后庄刘三的二丫头,长得好标致的模样,又会说话唱曲,省的诸般笑耍。她的爹娘看上了砦里面刘大官人,央我说和。我因三娘与大官人两口儿素日相好,由你说和,将那个妮子与了他,收在屋里,却不是好事?” 三娘问道:“却不是那个去东京‘榜下捉婿’的妮子么?”婆子便道:“正是那个。节时她曾经来参过三娘,可巧三娘不在家。哪天三娘有空了,我让她专门过去拜你!”三娘便道:“我听说这小娘子虽然家贫,却是心高,一心要嫁一个好的,怎么如今反倒要做小?” 那婆子道:“三娘不知,这妮子虽在贫寒小户家里面长的,自小儿也是爷娘手里的珍宝,到如今针线也不会,厨灶也不识。若是嫁与穷人家,哪里吃得许多苦!前日她的爷娘寻了我,指望给了刘大官人。” 三娘笑道:“既有这心,你直接去找他娘子说去,说与我恐怕不管用。”那婆子道:“老身寻思,这不是刘大娘子与三娘好么!三娘若能说上句话儿,那大娘子看在三娘的面子上,心上也要看顾她些。过个一年半载了,养他个一男半女的,也能过得一世快活。” 这三娘素日看不惯穷汉娇养儿,万事不会却得意洋洋,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底气。也不管面上好不好看,三娘只管推辞道:“你老另寻他人说去罢。好吃懒做的说与人,叫他骂我?我才不做这等事。”说完去了。 那三娘街上看了一会,走得累了,也就转回到自家解库,看几个主管收解。才刚坐下,便有一个叶主管,把一盏茶端上来。三娘接了,却是龙泉瓷盏洪井茶。 三娘便问:“遂城那事,办得怎样?”叶主管道:“那两个店铺倒是好说,鲁员外一死,他们家亲眷着急出手,价倒是不贵。因他便宜,亦有好几家商议要买的。只有几样:一则近一年买卖行情都不好,买它过来怕不赚钱;二则行老不好说话,怕是欺生;三则蕃贼强人每每作乱,不甚好做,所以众人都等着在看。” 三娘笑道:“这件事情我细想了:逆水行船,不进则退,还是有长远打算的好。这行当咱们处置得好了,赔钱不了。如今白捡也似的店铺,怎么不要。 第一,那边厢紧挨着榷场,至关重大,是必争之地。上回我听乔行老意思,他是看上了那匹大宛马,嘴里面不好说出口,想着故意抻一抻,这事儿好办。强人那里,自有葛头领的面皮,没有几个敢生事的。再说那边有安肃军,蕃人亦不敢闹得太狠了。遂城那里放不得,如今情形,只求自保是死路。” 当下主仆商议了一番,三娘又问:“刘大官人取钱了不曾?”叶主管道:“才刚使人拿字据来,已取走了。官人今早来了柜上,急等着钱使,问我支三百两使用。”三娘遂骂:“你休睬他。那厮的钱,全都使进了勾栏行院,倒来我这里讨钱花。”叶主管道:“哪敢与他,我只说今天没有钱,将他推了转去的。” 三娘忽然想起事来,口内问道:“今天你们去梁门讨钱,事怎么样?”叶主管道:“说起这事,没的晦气!那人姓李,是副军使新叙的婊子,原本是东京西瓦子里一个唱的。 先头说好的价钱,却又反悔,事后只肯出一半的价钱。我只说了两三句,她便仗着新得恩宠,把出军使的架势来,又要把我扣起来。还是娘子说的好:‘宁可与山上强人交往,因他义气,也不与这班大头巾的眷属往来。’” 三娘因问:“咱们的钱到手了不曾?”叶主管道:“钱虽然不多,已经取了。”三娘笑道:“既是这样,将车上咱的旗拿下来,我们不管押送。你再去告知葛头领,引三五十个人下山来,我们出马匹披挂,他们出人,扮作蕃人的马贼,在半路上劫他。那班军汉见了蕃人,腿脚都比兔儿快,管保到手。抢过来时,我们再分。老娘的便宜也是好占的!” 叶主管道:“闹大了时,若她知道是咱们捣鬼,去营使跟前吹枕边风儿,对咱们毕竟不是个好事儿。”三娘遂道:“这厮们无礼,全是让你们惯出来的。我今番便把这毒刺拔一拔。” 说着三娘便叮嘱道:“这件事你且悄悄去做,莫说与人。若是实在闹开了,我也不怕!都在刀口上过活,愈犹疑时愈死得快。先坏了规矩的是他们,不修了枝丫怎么懂事。那厮们正有把柄在我手里,他自不怕拔出萝卜带出泥,我怕甚么!” 这日众人正忙着时,因为叶主管出去讨钱,三娘便出面替他一刻。此时外面进来个秀才,手里拿着一个招子,伸着个头儿往里张,三娘便问。秀才言道:“叶主管今天怎么不见?”三娘便道:“你这秀才有甚么事?说与我罢。”秀才看了三娘一眼,口内言道:“先前在这借的银子,今日来还。”三娘问了那人名姓,翻出簿来,却是三两来银子。 那人见三娘只收了三两,口内便道:“娘子少收了我五个钱。”三娘言道:“罢了,罢了,我没找的。”那秀才哪里肯让?口内只管劝说道:“娘子如何这般说?妇道人家出来不易,若叫叶主管回来了,查账的时候少了钱,却不问你?你再赔上就不好了。”这话儿众人一听都笑了,立刻告诉这秀才道:“你这读书人不知道,这个正是我家的主人。” 三娘亦跟着笑了道:“你这个秀才倒是心实。我这里正缺写的算的,你合意时,到我这里做事如何?”秀才便道:“不才如今有事情要办,容日后再说,如此多谢娘子抬举。”众人口内问他道:“你这秀才哪里来?唤作甚么?”那人口内便回道:“不才刚从沧州过来,姓王,唤作王安然。伏牛砦里有一个姑母,与我在此寻了门亲事。” 众人笑道:“你这秀才模样斯文,却不知事,特意从沧州跑过来。这边厢兵荒马乱的,钱不是那么好赚的!”说起来这个,不是秀才要来发财,本来他在沧州与几个小学生开蒙,怎奈他们的老子说:“学会算账就足够了,学多了无用!”因此只得收拾了离开。已经老大不小的人了,正好姑母寻了门亲事,因此秀才就过来了。 一个闲人又问道:“你一路上过来时,听见有甚么新闻么?”秀才便道:“如今安肃军往来调动,我来的时候,看见好几拨人马了。” 一听见这话,有人立刻告诉道:“可不是怎地,如今蕃人闹得厉害,这个月已抢了三五回。听他们说,那些蕃人不长眼,连军使外甥女儿的东西,昨天的时候都遭人抢了,一发连军使都惊动了。如今上头已派人下来,各处在查。” 一个听了这话道:“要让我说,幸而是军使的亲眷被人给抢了。不恁地时,那些人还干脆懒得管呢!”一听见众人议论起这个,有人便劝他们道:“ 第188章 资银难筹 眼见得铺内不忙了,三娘进去坐了一歇,看了一会买卖账簿,忽然有个人不等谦让,用扇子把门帘掀开了就进。看时,见这人头上青纱软头巾,穿一件大缠枝蜀锦衲袄。原来这厮不是别人,正是三娘的老公,唤作魏亮。 此时魏亮见了三娘,口内一叠声叫她道:“我听说刘大官人与了咱一匹大宛马,如今在哪?快牵了来,拉出去我好叫他们瞧瞧!” 三娘遂骂:“显你娘!捉了一匹肥耗子,也要牵出去转上三圈。要了那马,鞍配少说也要上千。马厩又得重新修,草料免不了要上好的。那马常人还侍弄不了,又需要找蕃人专门来伺候。那厮的月银,比得上一个上等的主管。与我厮杀出力的,反不如一个养马的,众人心里面也难平,所以没留,昨天我就送人了。” 听见说魏亮惋惜了便道:“要了它来,我先拿去玩耍几日,过后再送人也好。”魏亮可惜了那马一会儿,终于想起来正事道:“我今日急等着银子用,快拿二百两与我使。”三娘便道:“凭着节级的聪明才智,一个人养得了十个骗子,为这几个钱倒来问我。”这时候魏亮告诉道:“不是笑耍,我今番真是缺钱使用,快拿了来吧!” 三娘骂道:“上个月借的尚没还,这个月又来问我要。你在我这里取了多少,你自己算算!”魏亮听了,脸上立刻赔笑道:“上月阎节级置办房屋,借过去使使。这月那个五十两,是六哥娶亲,做了贺礼。在军中我与六哥最合得来,这种事怎么能拿少了?前日我们去东京,众人不容易去一回,如何不引去白矾楼耍耍?其余的一文没剩下,是我与侄儿买了玩意。哥哥那里,将来少不得用到他处。” 三娘便道:“你休哄我。卢六娶亲了没有三年,如何又娶?你哥哥的官儿确实大,那又怎样?我这里又用他不着。倒是便宜了你们一班腌臜厮们不做正事,整日去耍。”魏亮便道:“并不说谎。六哥上个月讨了个外宅,就住在砦西。他们家前日搬演杂戏请你去热闹,你又不去。你不信时,我带着你过去看一看。将来我如果升迁时,怎么不用着我哥哥?” 三娘骂道:“若是说叔侄之情倒也无妨,你也休提‘升迁’这话!你先自己拿镜子照照:大字识不了一箩筐,武艺也只是打猫。你若也得升迁时,猴儿戴上一顶帽子,也能当得了知县了。”说着三娘又气了骂道:“这没出豁的,正事成日只是耍,其他的全都得倚靠别人。” 魏亮不平便道:“我们虽然只看守着伏牛砦,到底也属于安肃军。按条例时,也需三年一调,五年一升。相公们都与我来往得好,到了日头,该我升时,他们如何去拦着?只是俸禄不够使。”三娘笑话他便道:“你也只是在军中过活,在别处时,早饿死了,倒教你过得快活!” 这魏亮讨钱也没有,十分缠不过时,那三娘与了他五两,日后却是要他还。魏亮碰了一鼻子灰,过来只得了五两的银子,把在怀里,只好垂着头走将出来。 魏亮正在路上行时,只听见有人叫一声道:“节级怎地不快活?”魏亮回头看时,却是营内的一个相识,一个姓崔的教头。魏亮便对他言道:“老爷前日伤了臂,正自痛着,如何过得快活!”崔教头便道:“没去拔个火筒瞧?”魏亮言道:“怎么没有?应有的法子都试过了一遍,全不管用!我还需要多歇上几日。” 说话间魏亮想起件事来,口内便道:“你欠的钱,上次我问的时候,你说初一能给我。今天已经是初一了,如今我正缺钱使用,快拿来与我。”教头听说“哦”了一声,口内言道:“着什么急!今早正巧没带着,明天再说罢。” 教头才待抬腿要走时,早教魏亮揪个住,口内言道:“你别走了,我在前面茶坊里等着你,快家去拿来还我算完!”崔教头只好应了一声,自走去了。 魏亮坐在茶坊里,已经吃过了两盏茶,迟迟不见崔教头回来。魏亮一个人等得心焦,自会了钞,拔开腿走将出来,直接朝崔教头家里去了。才刚走到崔教头门首,却见门首有两个伴当,正趴在门外,望着里面吃吃地笑。魏亮正想要进去呢,早教他两个拉住了,不让去打扰。仔细一听,里面那两口儿正对骂哩。 只听见崔教头的浑家在里面哭骂:“你个杀千刀没良心的,当初老娘嫁与你时,家里穷出个鸟来,眼光光半件家器也没有,亏我娘家补贴家用。生了大哥没两天,你便出去赌钱输了,家里一文钱不剩,只好叫我们喝西北风!如今略微好过些,又拿银子去勾引人!” 教头骂道:“你生的哪个找哪个去,关我屁事!老爷堂堂一个汉子,花几个银子,倒叫老婆管起来!”浑家骂道:“今天你把话儿说明了,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若是嫌弃我们几个,我们索性搬出去,叫孩儿们都不随你姓!”教头笑道:“天底下崔姓的也多了,不差了这四五个。” 浑家又大声哭骂道:“老娘服侍你八九年,与你养了五个孩儿,如今反不如**!我咒那贱人出门横死,叫你老来无依,没人侍奉!”教头立刻回敬道:“老得动不了了时,活他做甚么!老爷不如去死了。”两口儿一面在那骂,屋里面小孩子坐了一排,大声地嚎。这动静连街坊邻居都惊动了,好几个趴在墙根底下,竖起来耳朵仔细听,也有跑出来张望的。 正在凝神听着时,忽听得“哐啷”一声门儿响,倒把众人唬了一跳。再去看时,只见崔教头甩门出来,一面走一面口里道:“惹怒了我,老爷打碎这个醋葫芦!”街坊邻居的见了这样,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夫妻之间,可能一开始还有点喜欢,许多人到后来就越来越不喜欢,甚至互相嫌弃讨厌了。有些人便去外头找些乐子,大多数还是将就着过。 这时候教头见了魏亮,知道是过来讨钱的,遂在他身边停下来,去怀里摸出来一个纸袋子,把与魏亮。魏亮将袋子打开来,伸着头往里看了一看,只有十两,口内问道:“怎地少了十五两?”教头言道:“先前你不说了请众人筵席?那十两前日我们出去的时候,替你请了。” 魏亮又问:“怎地又少了五两?”教头言道:“我才刚走在路上时,拿它来买了一口朴刀。你要用时,只管来我家拿去。”魏亮听时,不满便叫:“我的银子是二十五两!如今却不到一半!”。 教头叫道:“我的哥哥!你看我今日晦气么!都要闹我!我要不是为给你取钱,今日哪来的这顿骂!我只道节级是个大方的,今日倒好小哉相!真是愈有钱,愈舍不得。你的老婆在解库里,每日赚得瓮钵满,这几个钱算甚么!”崔教头说话便走了,剩下魏亮一个在路上。 很快就到晌午了,魏亮早已经饥肠如鼓,急忙找了个酒楼坐下,唤酒保上饭来吃。那酒保看见魏亮来了,慌忙过来招呼道:“节级照例还是老样?”魏亮便道:“这几日手头紧些个。你较先前少上些。”那酒保应声去了。 须臾搬来,却是一道签鸭、一道炒兔、一道藕条菜,另有一个鹌子羹,复又上了碟胡饼来。酒保又打上三角酒,一切都收拾齐备了,就与魏亮摆了桌上。魏亮正吃时,忽然旁边有人道:“兀的不是魏节级?”回头看时,正是军中一个都头,唤作王弼。 魏亮看见了忙招呼道:“原来却是王都头,快过来坐。”说着又唤酒保将酒肉再添些来。王弼自去对面坐了,口内便道:“节级这几日不去点卯,指挥今日正问你哩!”魏亮便道:“我如今患病在身,左肘便有些脱臼,其实去不得。” 王弼告诉他便道:“节级这几日没在,有些事情不知道。人说从西边调来了几个相公,过几日就要过来查。营里面便要安排打点,洒扫布置。如何不需钱使?指挥正为这事儿找你。” 魏亮将茶喷了一地,口内叫道:“屋漏偏逢连天雨,我如今正为钱愁,却怎么好。”复又问道:“指挥那里却没有?”王弼便道:“有时他不问你了。萝卜也分个三六九,我们守这没紧要的去处,又不打仗,俸禄足时已是好的,上头哪肯多与钱?为这件事上,还需要你去找嫂嫂。将来有了,这钱加倍还她。” 魏亮苦道:“别提这事儿!我才从她那里碰壁出来,又叫我去。”王弼在对面也不搭话,只是两只眼看着他。魏亮叹了一口气,口内遂道:“既是为了众人好时,少不得我再去走一遭吧。只不过单我一个人不顶用,你也得同去。若是相公们看了欢喜,多拨钱过来,对咱们伏牛砦也是件好事儿。”得了这话儿,王弼登时喜笑颜开,便就同去。 第189章 筹银风波 两个人复又回解库寻了三娘,将事情一一拿来告诉。本来三娘疑心说,是魏亮那厮讨钱不成,故意扯谎儿拉个人帮他,因为王都头再三解释,三娘这边才终于信了。 三娘便道:“都头今日来得不巧,大宗才刚贷出去,砦里的银子不够用,先等等罢,等叶主管去外面调过来再说。”王弼便道:“迟他两日也无妨,营内如今有大事要使,娘子多少救一救!”就在王都头说话的时候,魏亮那厮没闲着,也在一旁帮着说。 三娘便道:“我这地方小买卖,哪里入得了人眼呢。既然都头看重时,来日少不得凑一凑。”一看三娘答应了,王弼立刻欣喜道:“嫂嫂说的哪里话!我就说么,嫂嫂每日过手的钱,不知道多少,这点小事算个甚么?既然这样,一有了嫂嫂来个信儿,小人立刻便过来。” 三娘嘱咐他便道:“我且把话儿放在这,我把这钱交予你,到时候只能到这儿还,若是让别人转交时,我可不认。”王弼这边忍了笑,口内便道:“依得,依得!嫂嫂若不放心时,我将官诰压了这。” 待到王弼出去了,魏亮跳起脚便道:“我又没去做了歹事,防我好似防贼的一般。”三娘眯眼哼一声道:“正是家贼难防呢。有件事我还没有问你,你倒是先跳起脚来了。 上一回你在遂城吃蕃人劫了,明明木绵、虔布没了的只有三十件,你哄我说三百件。你得了钱,能干甚么?我只问你:我的那一支鎏金点翠的钗儿,如何到了刘三老婆的头上?” 听见三娘这么问,魏亮支吾着便道:“兴许是哪一日你自己掉了,叫他老婆拾了去戴了,哪个晓得!”三娘骂道:“你说这话却似放屁!等我哪一日捉住时,叫你好看!”魏亮趁着这个空,旧事重提,又问三娘来要钱。魏亮口内便说道:“我把实话说与你,那钱不是拿来耍,营内一个兄弟使。我发誓管保还你!” 三娘骂道:“休拿这话来卖弄!黄猩子立在鸡窝上,闭着眼只说不惦记。若真使时,你跑来问我做什么?直接叫他到柜上借去。”魏亮睁着眼睛道:“去柜上借时,找你作甚么?昨天我已经应了他,众人都是一处的,他们家境又不好,利你别要了。” 三娘不满意便道:“我的买卖,倒叫你来指手画脚!你应了他,你自应对。我却不管这个事。”魏亮急道:“那人如今摊上个大事儿,不与钱时,苦主不依,必要拉着他问罪。论起罪来合该流放。量他哪来那些钱?他的爹娘到家去求我,他家三代单传的儿子,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哭了一通。原本是预备借三百,我只问你要二百。” 三娘听见了便问道:“是甚么罪那厮摊上?”魏亮言道:“不是个大过儿,似乎与别人的老婆说了句话儿,让人家回家发现了。” 听见说三娘坐直了骂道:“我说你怎么这么热心?原来跟你是一样的毛病,真个你们是知己兄弟,‘惺惺相惜’!成天跟这些人混在一块儿,连我也看得你扁些!男子丈夫,叫人敬服,做出一番事业来。单一个长着男人身子的废物篓子,有甚么金贵处! 你也别跟我说什么‘单传’不‘单传’这样的话!吃‘扎火囤’不知羞,也知道叫人搭救么?是个汉子,一人做事一人当,该下牢下牢,该流放流放,那么我还高看他一眼。把老的推出来痛哭流涕、磕头求人,算个什么? 他们那些做父母的,自己的儿子祸害人时,他们的眼睛是瞎的;等到自家吃了亏,便把出父母护犊的天性来,来混淆是非博人同情。若是不救,便就骂人不道德,心肠恶毒。” 魏亮便道:“没来由你扯我做甚么?你说的那些,我怎么不见?儿子出了大事情,做爷娘的父母天性,该体谅些。快莫说那些风凉话儿,这件事情你管是不管?” 三娘言道:“我倒是不知,溺爱有什么赞颂处。有能耐把儿子送到战场上,我倒能高看他一眼。我的钱,不需用你来指手画脚怎么使!” 魏亮叫道:“平日我也没少与你做事,上东京时,我没替你运送货物?营内众人使钱时,从没有去了别人家,只管找你,怎地一点不肯帮?” 三娘满不在乎道:“叫你趁便运送时,花费倒比货还贵,我还没说。把钱借与营里面,要他的利已极低了,那厮们还以为赚他多少,都叫嚷着往下压。我白忙一顿,又不赚好!还不如让他们到别人家借去。” .不说倒罢,这时候魏亮跳将起来,口里叫道:“八分的利怎么样,看你那嘴脸!老爷自找别人家借去。你在这里赚你的钱,往后我与你两不相干!”说完魏亮抬腿儿要走。三娘无故吃他骂了,立刻赶出来骂他道:“给老娘滚!”魏亮气不过在外面又骂,一面将门“哐哐”地砸。 三娘回头骂火家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还不去县里喊一个班头,把这个在别人门前撒泼的泼皮,给我捆走!”便有人上去劝魏亮道:“节级等改日再来吧,这几日主人买卖不顺,有些脾气。你何苦现在过来招她!” 还有人劝慰三娘道:“大庭广众的,这么多人看着呢,何苦置气!再说节级人已经走了,何必又赶着上去骂他!”当下众人劝了一通,魏亮气愤便走了,三娘也气得鼓鼓的,已决计晚上不回去了。 三娘心里面这么想:但凡他们肯说几句软话,少不得出个使钱少能办事的主意与他,谁知道他一个求人的人,竟然过来闹这一出,傻儿凹才管他这事儿呢!办事的那家也活该,谁叫他晦气托错了人呢。 第二日魏亮便好了,不敢独自来见三娘,捉了营里面一个闲人,叫他跟自己一同去。这差事闲人不喜欢,口里面抱怨魏亮道:“不是我说,哥哥当初也是男子气魄,如今倒越发女人相。连一个老婆都降伏不住,倒要与她赔不是。若是我时,让她试试!老爷皮不揭了她的。” 魏亮遂道:“休放鸟屁!是外人的皮我也揭得。你在我跟前说什么大话?你昨天刚被老婆问候了祖宗,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既然被人这么说,那厮也就哑了嘴,不做声了。 便他也不明白这件事:当初矜持贤惠的女孩儿,为什么成婚生子之后,立马不可理喻起来,变成了善妒的悍妇:只许对她一个好,旁人不能越过她的次序。人,她中意的,你必须也跟着喜欢。她厌弃的,你没有理由也得绝交。不听就琢磨着要和你斗,好占个上风。 一路上过来,两个人咕囔了足足一路,那人嘴里仍不停地道:“老婆轻易娶不得,但有一件事不遂意,她嘴里便要说一番‘老娘当初嫁与你’之类的话,没完没了,恁地聒噪。哥哥不如先快活玩耍上几日,过后再去。” 不容易两个人踅摸到解库,因外人在场,三娘对魏亮也不十分撵,权当没看见;底下的人见了魏亮,想招呼时,早已叫三娘叫走了,安排了事情他们做。两个人这么干等着无趣,无一时那跟着的闲人有事先走了,剩下魏亮一个人,把指头弄出些动静来,偷眼看看理他不理。 因为三娘不搭理,须臾魏亮又站起来,口里念着墙上的字道:“身—是—周—羽—马—毛—干—饼”。世上总有一样人:你好声好气地说不行,非得打着、骂着、不睬他,他却反过来赔不是。头天等了一早晨,转眼日头已到了晌午,魏亮这厮捱不得饿,再看三娘解库这边,好像又没有请饭的意思。魏亮也就不等着,自己出门吃酒去了。 转眼又过了三五日,这一日叶主管出去讨子母钱回来,瞧见魏亮也在这,遂朝魏亮道个喏,问三娘道:“梁门那里缺副主管,我看砦后的六哥不错,可使他去。”三娘便道:“可是白白胖胖模样斯文的那一个?”叶主管道:“正是那人。” 三娘言道:“我上一回集市上,看见他在那买野菇,手里拿着把牛耳尖刀,挨个儿在那里削菇腿儿。看他偌大一条汉子,却讨这么点小便宜,不是个能做事的人。这个空儿暂且留着,待我寻了人再说,另把张果的钱送去。” 魏亮忽然想起件事来,问三娘道:“初家的小哥你不曾用?他的老子托我几回,要他来解库里面帮忙,你看着尽快安排些。”三娘遂就告诉道:“那厮前日让我给辞了。” 叶主管在旁听见了道:“官人不知?那个小厮不成器,一个月赚到了六两银子,马上不知道是谁了,回家便要换了老婆。可知小门小户的孩子没见识,恁地眼浅。” 魏亮听了亦纳罕道:“六两银子便忘了姓?恁地眼浅!回头等我说说他去。”三娘便道:“你倒有脸儿说人家么?哪一日戳中了你的六两,也不比那厮强多少。” 第190章 伏牛砦新到营使 这日王弼果然领了钱,魏亮帮着,都弄走了。这事既成,相公那里如何不喜?魏亮等人有这个功劳,自然也不能白忙活。为了庆贺,营内就在翠云楼上安排了筵席,特意请来了李行首。 这李行首原本是党项人,姓卫慕,后来跟了个李妈妈,因此都唤她“李行首”。她模样看着虽是个蕃人,倒能说一口好汉话,是此间说唱宫调的顶老。除她之外,筵上又有杂戏,琵琶、铋跞、细腰鼓,乐声阵阵。芦笛、箫管、石方响,丝丝入耳。这边厢弹唱姻缘,那边厢低声耳语。低眉浅笑情意浓,枝头红杏惹娇莺。 今日这筵上,有一个时兴的话本说唱,名字叫作《乔四郎元夜会花魁》。据说这是东京刚出来的新鲜话本,连梁门也没有多少说的,今天特意请人来说唱这个,就是与众人听听尝鲜。众人听得兴致起来,都齐声喝彩,一片声地大呼小叫。 正热闹时,一个小姐儿道魏亮道:“节级且请一杯。”魏亮才待要饮时,小姐劈手夺过盏来,便对他道:“节级先做一首诗来,吃这一杯。若做不出来,却是要罚。”魏亮叫道:“姐姐饶命!休跟穷酸措大们学,哥哥赏你一锭大银。”言毕这厮便伸过手来,想要夺盏。 小姐一把打掉他手,娇嗔着道:“这话说的,谁没见过一个银子?!今日若节级再做不出来,罚你学狗叫。”说话间众人便大笑起来,也跟着起哄。 仔细算算,魏亮连两百个大字都认不齐全,哪有那个作诗的能耐!欲待不做时,怎挡被小姐勾在脖子上,撒娇撒痴,必要缠他。吃拗不过,当下魏亮捉耳挠腮寻思了半日,好不容易,口内讷出来两句诗道:“二舅三舅都是舅,公狗母狗都是狗。” 这么两句一作出来,立刻满堂都大笑起来。有人大声说笑道:“魏节级,诗作得不错,是咱伏牛砦排在头一位的大诗人!”还有人一叠声催促道:“楼里面识字的都在哪儿呢?赶紧拿过来笔墨伺候,俺们节级要作诗了!”卢六也跟着大笑道:“新鲜事儿,魏老二也能作诗了!赶紧写下来装裱了,拿回家去挂起来!” 虽然别人都大声嘲笑,魏亮自己认为说,这诗作得十分有理,欧阳修比他不强多少,为此暗自得意了一番。因为魏亮才出了两句,还没作完,众人便催。 魏亮口里说“有了,有了”,怎奈白白等了半天,迟迟等不到下文。倒是魏亮把那一盏酒骗过去,仰着脖一饮而尽了,还有屁的什么下文!没办法众人只能饶了,权做个笑耍。不消说当夜乐了一夜。 因魏亮昨夜听了那出话本,听的入迷,心中便也恍惚起来。次日早起,心里头不免寻思道:“乔四郎不过是一个卖肉的,倒也有机会厮会花魁,我却没有这等好事。”揽镜自照时,魏亮忍不住自夸道:“我这面儿,也是个好的,气度也算是不凡,怎么比不上乔四郎?” 说着魏亮将那面葵口铜镜搁在了桌上,头上簪了一朵新花,手里拿着把乌木摺扇,换了件新制缠枝牡丹纹锦袄,将先前私藏的一颗东珠取了,揣在怀里,直接往砦口李行首家奔去。 门首的伴当看见他来,点一盏茶,叫魏亮先等着,急忙到里面唤人去了。李妈妈听见有人来了,出来看时,见魏亮梳了溜滑的头,上面簪一朵欧碧,雪白的领儿,口里面一枚含香圆,身上挂着个金香囊。见虔婆来,脸上喜得合不拢嘴。 魏亮对着虔婆唱一个大喏,口内叫道:“李妈妈好!如何不见姐姐来?”虔婆看见他便叫道:“节级休来这里聒噪。若是叫三娘看见了,老身的脸上,挨不得那个耳刮子。” 魏亮听了这个话,急忙去怀里面掏出来银子,笑着往李妈妈手里只顾送。那婆子见了这么一锭大银,口里胡乱嘈了几句,也就罢休。遂叫魏亮在这等着,使人去唤女儿起床,等她梳洗打扮好了,再下来见。 魏亮自去椅子上坐了,蹀躞着脚儿,捧了盏茶,等着人下来。才把茶来呷一口,只听外头有一声叫道:“节级原来在这里,小人哪里不寻过了!”魏亮看时,见门首立着一个牌军,正在一叠声催他道:“今日上头新来人查,指挥吩咐,快些回去。” 听了这话儿,魏亮急忙弃了茶,两个人匆忙便走了。才出来门儿,魏亮在人丛里面撞见了三娘,背后跟着两个主管。见他从那种地方出来,三娘那一双眼睛,好似蛇盯蛙一般看他。魏亮急忙缩了头,一道烟往营里的方向奔去了。 到了看时,辕门外站着几个军士,都颜色肃穆。数内的一个见了魏亮,立刻咳嗽一声。魏亮不由放慢了脚步,往里踅去。到里面看时,厅前连个影子都没有,不知道人都往哪里去了。魏亮找了个扫地的问时,才知道都到校场上去了。 校场上乌丫丫站满了人,一个个的都低头不语。更可怕旁边已拉出来几个人,正在挨军棍。那棍打在皮肉上,声声作响,旁边听见的都觉得疼。别说打人的都累到流汗,被打的那几个也没闲着,嘴里都在不住地“哎呦”。听时,却是因今日点卯迟了,因此挨打。魏亮不由低了头。 上头坐着的那一个,正是新来的相公,安肃军新拨来的一个副营使。这时候军棍已经打完,营使相公指着队列里一个问道:“你这没有几根髭须,却要染做六个色,心思都花在这上面,如何不来的迟?”遂喝令军士与他剃了。旁边的军士不由分说,立刻拿军刀上去便剃。 营使将众人都看了一遍,口内继续训话道:“你们也算是披坚执锐的一群人,一个个松松垮垮,垂头丧气,能做得了甚么!”说毕便吩咐书吏道:“你记下去:明日点卯再迟时,军棍再加二十。”众人听了这个话儿,把眼珠子互相看了看,皆不做声。 因见魏亮这时候过来,营使问道:“你这厮如何十日不到?”魏亮回道:“回禀相公,小人近日因病告假。”营使便道:“从今日起,不得告假。凡有那些患病的人,抬到这里,我亲自找人与他医。” 魏亮听了训话后,急忙归队。因为好奇,魏亮偷偷往上面看时,等到看清了那个人,却吃了一惊。原来魏亮认得这厮:这个营使唤作蔡琛,先前去了保安军处,谁知他现在竟回到这里。魏节级私下里寻思说,这厮来到这里时,准没有好事。 当下蔡营使讲了一番话,叫都散了。次后便叫排军布阵,演示武艺。众人不敢不从,皆持了器械,穿好衣甲。三通鼓罢,列好阵势。看时,却见: 雁翅阵乱糟糟如鸡, 长蛇型密麻麻似蚁。 使长枪的急脱了手, 挽强弓的慌闪了腰。 闻鼓声来如窜鼠, 将军指使似断臂。 勾东拨西漫天舞, 挪上攒下乱里忙。 立如野草随风倒, 变步挨肩转身难。 不看操演还不知道,这一真看,直把个演军校场,翻做个庙会赶趁的模样。数内有掉了帽儿的弯腰去捡,叫蔡琛喝住,问他言道:“是哪个准你出列的?队列里便是掉了手,轻易也不容你捡!”既然这厮公然违令,当下不由分说,命人将那厮拖出去打。 众人见了全都静默,不出一声儿。因不作声,有一个不知道情形如何,探头出来要四下打量,冷不防耳边一声喝道:“那个是谁?伸出个脑袋等人来砍么!”旁边卢六因站得歪了,早叫蔡琛一脚踢去,卢六立刻倒在了地上。又有几个站得不稳,吃他一拨都倒了。因他这样,队列里众人都老实站着,没一个敢回头去看的。 蔡琛在队列里来回走了几遍,便发话说,操演成了这么个怂样,今日谁都不许走,彻夜习练。明日仍旧还这样时,都不许吃饭。众人累了一早晨,此时早已经过了饭罢,个个肚内饥肠如鼓。这天看着又热了,在日头底下立得久了,那汗溪水一般淌来,不免有些当不得。 趁着蔡营使不注意时,人丛里有一个小声问:“不是说相公使了钱?”另一个道:“这个罗刹没有收,复又使人送还来。”听见这话,周遭好几个都叫苦。 底下的动静,蔡琛在上面已听见了,口内便道:“后排那五个说话的,给我出列。你们身体闲着时,一会散了不许歇,都重甲趋奔五十里。” 不说那五个在心里面哀嚎,众人听了心内都道:“这天杀的甚么耳朵,这老远也能听得见!”众人实在累得狠了,又兼着热,心内巴望着来些凉风。怎奈老天也不照应人,树叶死了一般静。 不容易熬过午时,天上终于带些凉风,不似先前那般难捱。正欢喜时,这天看着阴下来。只听半空里一声霹雳,那雨瓢泼也似淋在了头上。无一时众人身上水流如注,睁眼不得。一个个苦着个脸儿,不敢则声。饶是这般,做得错时,仍旧免不了要挨罚。 第191章 伏牛砦营使治军 通常来说,愈是才华出众的人,愈不能容忍平庸愚昧,愈是有能耐担当的人,愈不能忍受拖拉懒散、见识短私心大。自从见了伏牛砦情景,这蔡营使发狠要整治伏牛砦。一连一个半月折腾下来,众人都瘦了一大圈,回家放倒头便睡,好些日子不曾去吃酒。这一日趁着回来得早些,魏亮、卢六两个人碰上,便约好了,同去翠云楼吃一杯。 两人才吃完一杯酒,听楼下吵吵闹闹的。魏亮到窗前往下一张,正好见王弼引了一班人,在下面说话。只听见一个大声道:“上面也知道,大部分人其实没病,就是装出来给众人看的,又没法查,只好都放三天假。过了三天,再进门你要签一个字据,保证身上没病了。不然的话,染上了别人要负什么责任。” 另一个急忙询问道:“他这个病,会不会传到咱们梁门?下痢的滋味不好受,我可怕染上。”有人满不在乎道:“老爷宁愿染上这病,回到家舒服睡他几天。又不死人,大不了上吐下泻几日后,仍旧和好人一个样,合家还把你伺候得服帖,不比让蔡罗刹压榨强?” 魏亮因为看见了王弼,急忙叫他,口里面“三儿”、“四儿”地唤。王弼那厮没听见,仍旧在那指手画脚地与人讲话。 因叫他不应,魏亮顺手从盘子里捡起个梨子来,把个梨儿砸将下去。只听得下面一声叫,王弼捂着头大骂道:“是甚鸟厮竟敢打我!”四面看时,却见魏亮正在上面。 王弼遂就换做个笑脸,口问他道:“二哥和甚么人吃酒呢?”魏亮遂就叫他道:“四郎上来,快休放屁!我今天做东,上来咱们都吃一杯。”众人一听见有酒吃,登时大喜,一阵风蜂拥着便上来了。 当下吃了一会酒,少不得口内有些言语。一个便道:“朱大郎,怎地不坐?蹲着在撮谷道么?”朱大郎骂道:“撮你鸟屁!老爷的棒疮兀自未消。等我哪一日做了驸马,我看哪个厮再敢打我!” 另一个道:“天尚未黑,你倒睡了?白日里说起梦话来!”对面的一个也说道:“干鸟么!一个月我挨了三次打!蔡罗刹一日不走,我却不是死在这?我听说西军校场上常有死人的。” 有人笑道:“要他去时也不难,你只要听我一条计:等晚上散了回去时,别立刻就爬到床上去挺尸。找一个酒瓮,倒半瓮清水,在里面放上三五块肥皂团,泡上一夜,明早也就发好了。点卯之前你吃下肚,过个把时辰后,药性便可以发作了。那时节口内不住吐泡沫,我们赶紧去寻医救治,只道是蔡罗刹不恤下情,想要人命,众人都去上头告他。到时候不怕他不走。” 那厮骂道:“不用那么太麻烦,不如我打你个头破血流,你也在家将息,牢里面我自有兄弟,进去将养他几日,等他走了我再来,却不痛快。” 还有人道:“你们这一班野猫,武艺稀松还自罢了,心眼子也是驴粪做的!我若是上面的相公,这班夯货们正该累死,倒有面目来上告!有个这心思,正儿八经寻他些错处,那才是好!” 朱大郎认准了一个理,必要说蔡罗刹之所以这么干,是当初他们钱使得不够,嘴里面将那班人不住地骂。有人听了便摇首道:“我看未必。他们西军那班呆汉,只知道厮杀,有钱未必会花。他又不会吹竿蹋鞠,他又不会博双陆,也不看什么杂耍歌舞,也不省得风流笑耍,见了花鸨,怕也要错认作山鸡。”众人听了这个话,一哄都乐了。 一个言道:“若是放在十年前,赛白绕阮雄在世时,十个蔡罗刹算甚么!杀他好似捏死个蚂蚁。”数内有那好奇的,忍不住问道:“只听说阮雄那厮举世闻名,没他不敢做的事,江湖上好汉数第一。远近的蕃人听见他名,谁不丧胆?只是不知道是如何死的?” 一个便道:“因他闹得太大了,上头将王德用拨过来,一发将巢穴捣毁了。现如今只剩少许人马,全都躲去了太行山那里。”依着这事儿,众人不免又议论了一通。 左手的一个对魏亮道:“说起来蔡罗刹甚是不公。我只迟了一刻时,便挨了那厮的一顿打,至今腰里还疼着。你已经十天没有来,那厮连问也没问,倒是屁事没有呢!”魏亮才要分说时,旁边有人嘴里面道:“节级做的好鸭羹,让他给吃了,如何不得看觑些?你又没有。” 魏亮听了这个话儿,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举起交椅便要打。还没打着,早教卢六给拦腰抱住。魏亮哪里忍了气?口里仍旧骂他道:“小婢养的放什么鸟屁?你赶紧回家看看去,爹的鸭羹被人吃给了!” 众人劝慰了魏亮一番,都骂那个多嘴的道:“闭了你的鸟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卢六等人仍旧按了魏亮到座上,众人劝着叫罢了。 卢六开口说话道:“自家兄弟,且不要闹,我们暂且随他。仍旧与先前一样时,这个罗刹哪肯走。”王弼便道:“若让我看,蔡罗刹只是在这暂住,这倒好说。只恨张全、李衮那几个厮,平日他们见了我,哪敢放出半个屁来!现如今跟了蔡罗刹后面,竟也得意洋洋起来,见我也装作没看见,自顾去了。” 另一个也跟在后面道:“前日我趁空躲一杯酒,叫这厮们看见了,便在姓蔡的面前说嘴,害我挨骂了两回。”又一个道:“撮鸟们暂且乐几日,待到蔡罗刹一走,教他们好看!” 捱到掌灯时分了,楼上的众人,仍旧还在骂不绝口。有两个赶座子唱曲的进来要唱,众人哪里耐烦听?当下撵了。众人一发商议了,明日休去。嘴里面虽然这么说,当真不去,皮肉又都当不得板子,不过在嘴上快活快活。当日众人又吃了一会酒,早早就散了。 次日一早去营里时,听人报说,近日生户挑动熟户生事,昨夜的时候,上面将蔡营使调拨走了,众人听了这个消息,一发过年般欢喜。虽然蔡营使一时走了,那厮不知道甚么时回来,再来个回马枪吃他抓住,板子恐怕得多吃不好,众人亦不敢十分放肆。 眼见得那营使去了两日,仍没有回。众人心里面便寻思说,边上的事情,没那么容易处理的,一时半会他回不来。渐渐地也就怠懒了心,不似先前那般勤谨。得有空闲,亦有人偷偷溜出去耍的。 这一日魏亮正在家中,忽家人报道:“后面憨子过来找。”原来魏亮家后街上,住的有一个憨子,和个七十岁的老娘,一块居住。这憨子本来有一个哥哥,早年时学文文不就,学武武不成,遂转去深山学神仙。他又没有个正经的师父,没修持心性又贪功冒进,自弄得入魔,胡言乱语、躁狂*抽搐,本人早已经没有了踪迹,娘俩个只得靠邻舍们周济。 魏亮是个热心的,怜他家贫,时常接济子母二人。因前日庄上运来些新麦,魏亮与了他两袋,那婆婆叫憨儿过来道谢。 憨子来到了魏亮家,先磕了头,将娘教的言语说了。魏亮唤了伴当魏右,将果子拿来与他吃。那憨子双手捧了果子吃,偏又好奇,一发在他家四处撒看。这憨子素日有些傻角,这时已经瞅了一阵,口内胡乱评价道:“二叔家里甚是穷困,连个小戏也没有,不如东头的老王家。” 真是说者无意听者用心,这话入了魏亮的耳朵,竟也匝地生根起来,便琢磨道:“也说的是。先前我也要弄一班小戏,话本已买了一大摞,搁在那里。谁知一向竟蹉跎了。旁人家里都有戏,如何唯独我家少了?这样不行!怎么说我也得弄上一班。”既这样想时,魏亮急忙立起身来,跑去解库知会三娘,将这话说了。 三娘那边正忙着呢,听见这话儿,口里不耐烦了道:“什么小戏不小戏的,要他无用。”魏亮便道:“家里空有些话本,放在那里占地方,收起它来怕虫咬,却不可惜?东头老王家还有呢,独我少了,倒叫人笑。” 三娘骂道:“老王家自有翠云楼,用它好来伏侍客人。你却要他来作甚么!我倒想知道是哪个笑你?你指出来!” 魏亮再要言语时,只听见叶主管前来报道:“遂城那里蕃人滋事,不少人趁乱在砸抢。现如今鲁大官人的妹子也从北地回来了,不知听见哪个贼挨刀的一力撺掇,言说是娘子使人杀她兄长,谋了他家的店铺。如今集了一拨人,放言要过来拼命呢。如今已杀了咱们七八个人,李主管过来着人救。” 三娘怒道:“蠢妇竟敢如此无礼!必定是那厮们见我赚钱不惬气,自己不出头,却去撺掇那女张飞。你先去取一些钱来,将这七八个人的老小安置了。等我回庄上整顿好人马,稍后便去。” 第192章 为济困节级还赊账 临走之前,三娘忽然又想起件事情,转头对叶主管说道:“今早我将梁主管撤了。那厮竟然瞒着我,问人多收一分的利,他自己偷偷去赚差价。我料想这样的事情,不独梁门,只恐别的地方还有。等我回来的时候细查。你也别只做好人,我不在时,多照料些。”叶主管口内叠声称是。 说完话三娘又回头对魏亮道:“我如今有事出去几日,你在家中休要弄鬼。”魏亮白白跑了一趟,眼看事情也没办成,只好自己怏怏地回了。 这一日魏亮正要出门,伴当魏右来报道:“外头有个娘子找。”魏亮唤她进来时,那妇人小心翼翼走过来,张眼往四面看了一看,此时看见了魏亮,走近来深深道了三个万福,口内说道:“奴奴见过节级。”魏亮唤人与她倒一盏茶来,吩咐她坐了。 这个妇人搁下茶,就在几边交椅上坐了,魏亮那边不开口,她便低着头儿弄裙子。须臾魏亮问话道:“你这娘子是甚么人?找我有甚么事情么?” 妇人遂就告诉道:“节级你不认得我。我家就在后庄住,爹爹姓刘,人都唤刘三。奴家闺名唤作刘嫣,排行第二,小名就叫做嫣娘。爹娘日前将我嫁给个秀才,姓王,唤作王安然。因无营生,幸亏你家娘子安排,叫他去了解库做事,如今新又任了主管。爹爹特意吩咐说,叫我上门来谢娘子呢!” 魏亮立刻知道了道:“我道是谁,原来却是秀才的娘子。三娘如今不在家,前几日有事情出去了。等回来了,我与她说吧。” 既然三娘不在家,不好久待。刘嫣来时提了个篮儿,里头放些胡瓜、豆荚、蜜桃、紫李,过来道谢。魏亮哪里收她的,只推不要。刘嫣便道:“小门小户的东西,没什么好的。这些东西,是自家田里面长出来的,官人莫要嫌弃。” 因为这娘子执意要留,魏亮实在推辞不得,只好从茄袋里面掏出钱来,把钱与她,那妇人见了又扭头不要。魏亮当不过,只好把东西收下了。之前魏亮从东京回来时,带了不少的锦缎,这时候魏亮便拿出来一匹,让她带上。 刘嫣见了欢喜便道:“早听说节级爱周济人,模样又好,最是个知冷知热待人和气的。今日一见,果然不错!”魏亮不容易听见人夸奖,喜上眉梢。叫刘娘子再坐一会,等饭罢了再走。刘嫣哪里肯吃饭,此时立起身来,复又把魏亮夸奖一遍,便要出门。 魏亮见留她不住,便叫伴当魏左送送娘子,空闲的时候,叫她常来家里面坐。这妇人口内胡乱应了,自抱了锦缎,喜滋滋道谢走了。 等到刘嫣回了家,丈夫安然见了锦缎,问娘子道:“你既然是去他家道谢,放下东西走就是了,如何反要他的物事?”刘嫣便道:“我把菜蔬与他时,他只不要,又与我钱,我倒去收他的钱?他因为实在过意不去,就又与了我这匹锦。我再四得推辞时,只推不掉,我又不好驳他的面子。指望你时,老娘几时得穿锦缎?” 安然是个念书的呆子,既然听老婆这般说,口里面也就没了话儿,心内只想着为人谋必尽其忠,受人托必尽其能之类的言语。既然东家这般看觑,平时与他出十分的力,往后也要使十二分出来。 刘嫣在家,请裁缝将锦缎剪裁做成了裙袄,穿了上身。挽了云髻,戴了钗环,面上再涂抹些胭脂铅粉,打扮起来,倒也聘聘婷婷的。在街上走时,行人不免多看她两眼。 便是出去采买的时候,几个熟识的见了她便道:“二娘端的是嫁了个读书人,好生有福。这么一看,不像是咱们砦里的妇人,倒像是个梁门城里面大户人家的娘子!” 刘嫣听了,面做笑脸,口中谦虚便骂道:“一文钱买得个油糍吃,放了肚里,也挡个饿,会念书却顶个屁用!”众人听了便笑了。 虽然说衣裳置办得整齐了,嫁人的时候,金银头面亦有两样,家器看着却是破旧,与这新衣并不相称。刘嫣心内怅怨便道:“秀才虽是个读过书的,又在解库做了主管,看着好看,却是个驴粪球儿面前光,没个鸟用。婚事欠了一堆债,熟人见了都要躲,这帐谁知道哪日还完! 如今在砦里又没有房屋,只得在这赁房居住,一文钱掰成两半花,比在庄上反不如。可惜我生在小户人家,爹爹妈妈没能奈,没得挑处。” 这一日刘嫣正街上走着时,只听见街上有人叫道:“兀的不是秀才的娘子?你家拖了两个月的房钱,是时候缴了!”刘嫣回头去看时,却见一个挑担的老汉,此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家赁房的主人。一连躲了他几日,谁想今日撞见了。既吃他问,刘嫣便道:“我道是谁,却是大伯。你每日里吃的,都是我家的便宜菜,这几个鸟钱算甚么,改日还罢。” 茶坊里有人搭讪道:“王大伯,你的儿子也不小了,那些活儿,怎地还不让他们做?每每倒要亲自去挑菜。”这话儿老汉不爱听,放下担子,嘴里面哼了一声道:“指望他们?他们就盼着我早点死,要了我的房子。”噜苏了一阵,刘嫣仍旧躲不了要缴房钱。 正为难时,只听茶坊里有人叫道:“你这房钱有多少?我先与你出了罢。”刘嫣看时,却是魏亮。当下魏亮拿出钱来,替二娘还了这一笔赊账。 不说魏亮救了急。刘嫣回家,心内思道:“我这个秀才,只会念书,没个鸟用。虽说如今也升了个主管,半文油水也不会捞,每每还要往里搭,却不是蠢!若当日嫁与了魏节级,倒不枉了这一世。”当下心里面便有了意。 刘嫣在家里描眉画眼,细细地打扮整齐了,对镜看时,见镜子里面的那个人,雪白的脸儿,红润的腮儿。比起三娘来丝毫不差,而且较她还更年轻呢,怎么配不上魏节级! 眼瞅着魏亮在家的时候,刘嫣选了件艳色的衣服,穿了上身。头面也插戴得整齐了,对着镜子打扮了半日。收拾好后,刘嫣挎着一个篮儿,篮子里装了一些酒肉,一径去寻去魏亮家了。魏亮一听说秀才的娘子又来了,慌忙叫进。 见了面儿,那刘嫣上去道了万福,魏亮叫坐,又亲自与她倒了碗茶来。刘嫣自己去几边坐了,伸出葱也似的手来,将茶接了。因碰着她手,魏亮忍不住说话道:“这样的天,娘子的手却冰冷冷的,该吃些姜糖红枣的补补。我这茶里面有补的,三娘平日里吃着不错,你多喝些儿。” 刘嫣轻轻抿了一口,口内便道:“我说三娘好福气,得了节级这么个人儿,知冷知热的,连茶里面都知道放哪些补药。秀才若有你一半儿的好,我这辈子就知足了。”听见这话儿,魏亮立刻笑了道:“你们秀才识字多,这个我可比不了!” 那边刘嫣又开口道:“难得节级这么个人,娘子多日不在家,家中仍旧井井有条,端的是十个里头九个不及的。不知道娘子去了哪里?是甚时回来?” 魏亮便道:“去了遂城已多日了。三娘只顾着做买卖,家里面这些万事不管,谁知道她哪日才能回来。”刘嫣便道:“娘子在外许多日,知道节级的性情,端的放心。不似那厮们得了空儿,见了一个爱一个。” 魏亮便道:“秀才须不是这样的人。”听见这话儿,刘嫣“噗嗤”一声笑了道:“节级莫要将天比地。眼见的节级风流俊俏,又通晓人意。那秀才是个念书的呆子,连个房钱都交不上,他省得甚么。” 因这个话儿,魏亮便就问她道:“房钱一交,那老头子没继续找你么?以后有事儿,只管再过来找我就是!”刘嫣便道:“这一次多亏了节级帮忙,他没再找。奴家没什么报答的,这不特意弄了些熟食,过来送与节级尝尝。” 魏亮便问:“不知娘子挎了些什么?闻着便香。”刘嫣便道:“奴家弄了些狗肉,一早央间壁蒸熟了。还有一瓶有滋味老酒,拾掇整齐了,送来与节级过口。”当下把酒肉将出来,与魏亮看。 魏亮把来看了看,口内言道:“这酒好是好,只是今日家中无人,没烫的。我又吃不得单杯。”刘嫣听了便笑道:“官人若不嫌弃时,奴便与你来烫酒如何?顺便陪你吃一杯。”魏亮立即答应了这事儿,当日两个一道吃了一醉。 因为三娘不在家,这刘嫣为谢魏亮的恩,隔数日便去魏亮家,或买来些可口饭食,或弄来些蔬果肴馔,一发收拾齐备了,便来送与魏亮吃。俗话说“风不来树不动,船不摇水不浑。” 许多人日子过得久了,总觉得别人家的老婆,再不济那也是个香的。自家的娘子,就算模样再标致,时日长了,也比母猴不强多少。更何况他家这一只脾气不好,一拳挥来,立刻能把他打成个乌眼。有了这些理由后,就算魏亮做出来什么,也怨不得他。 第193章 异地见故人 魏亮吃这妇人三天两头到家来伏侍,又会缠令唱赚,口内又说些和软风流的话语,如何不心动了?一来二去,两个人私下便做了一处。 营内前些时为使钱时,问三娘借了些银子使用。既然是蔡营使不肯收,营里面只好把钱又送还了。三娘如今不在家,这钱便到了魏亮的手中。如今有了这一笔银子,魏亮和刘嫣两个人,日子便过得十分快活。好酒好肉管够不说,没几日刘嫣便打扮得满头珠翠,浑身绫罗。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一来二去,外面便有言语传开来,有人便说与王安然,要他提防。这秀才却是一个呆子,没有亲眼见过的事儿,哪里肯信?只道众人是大惊小怪,那不过是浑家为谢救急的恩,多去了两次,叫众人休要继续混说。众人听见他这般言语,摇首便道:“生儿的不急,抱腰的倒急,这呆子不信俺的好言,等到吃了亏就知道了,且休管他!” 既是没有人约束时,魏亮和刘嫣两个人,行事愈发张扬起来,几乎都不避人了。等到秀才发现的时候,已然晚了。刘嫣不耐烦听丈夫嘈那些大道理,索性关上门儿不回家,央魏亮在他家后街憨子家间壁买了房屋,送与她住。 家里面亦买了好几个使女丫鬟,刘嫣便做起主人婆来。底下那些伏侍的人,巴结刘娘子,口里面调蜜也似的甜,刘嫣听了十分受用,这赏愈发多了。众人又不跟钱过不去,益发服侍得她妥帖。此时刘嫣的吃穿使用,比起三娘还阔绰些。旧时的邻舍见刘嫣发迹,背后虽然都在骂她,见她大方,亦不免过来讨便宜。 魏亮这头且按下不表。话说邬三娘去遂城已经两个多月了,因为安肃军出马,眼看着蕃人这乱已平了。三娘在遂城这边的店铺,虽然开始遭了些打砸,因为后续保护得好,这次损失倒是不大。买卖的事情,如今都已经办妥了。 眼见诸事已经有序,三娘叫火家收拾了,明日便回去。今次幸得众人出力,晚间三娘亲自做东,便在本处酒楼置了酒席,相谢众人。 才经了蕃乱,惊心动魄后又安然无事,少不得众人要吹一吹。酒席上面,免不了说一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什么“举酒结义、对天盟誓”、“日日有桃园之拜”之类的言语,一股脑儿都出来了。 饮至半酣,众人益发闹腾起来,除了已经醉倒的那些,还有几个虽然没倒下,仍在蒙着头儿死灌的。三娘因为多吃了几杯,头上有些沉闷闷的,便出来阁儿,走到外头透一会儿气。今日酒楼的人不少,除了他们,隔壁是安肃军的一拨军官,有十数个,亦在置办庆功的宴席,讲些军中的事情。三娘当不得那吵,遂去廊前吹一阵风。 日头当午,从对面老树上照过来,密叶里面透出来光晕。树荫下面,卖瓜老汉手里捏一个蝇拂子,在打瞌睡。这样的日子,三娘每常也觉得心累。若换过来,也不用多,安稳的日子让她过三天,又感觉泥土一般乏味地紧,太过无趣,所以说世事就没有个圆满的。 此时楼下远远地唱道:“牵上青鬃马,系起红抹额。十五郎从军,西北戍边庭。走时五月初,花谢青梅小。六月栀子开,小扇扑流萤。七月望银河,遥见织女星。八月蝴蝶黄,满园尽枯草。雪来覆四野,冰封万里凝。驿路盼书至,离别怨长亭。妾意迟迟等,问君何时归。” 三娘当时听了一阵,下楼来时,远远见楼下站着个人,幞头抹额,捧一盏茶,正与酒生儿说些闲话。此却不是别人,正是蔡营使。 两个原本就是旧识,蔡琛作揖先笑道:“多年不见,不想在这里遇见娘子。”这边三娘回礼亦道:“早听说营使调到了安肃军中,不想今日在此相遇。”蔡琛便问:“如今娘子还过得好么?”三娘笑道:“我只道营使心如铁石,如今倒也问起人来。”蔡营使听见这话儿便笑。 三娘遂道:“如今诸事尚可,倒也安逸。营使如今回来了,可还习惯?”蔡琛便叹道:“确实有些隔世之感。三娘如今也变了,比先前大不相同。” 三娘笑道:“仍旧如八九年前一般蠢时,哪能到今日。我听说营使治军严厉,众人都在骂你哩。”两人便笑。蔡琛便道:“我不过为他们在沙场上能像个人样,起码人能够少死几个。” 三娘接了话便问:“营使今番回去,仍旧还去伏牛砦么?”蔡琛便道:“尚没有准信,到时候还需听上头的安排。”三娘摇首便叹道:“西军才是营使的去处,到伏牛砦可惜了。”两个说了几句闲话,便就散了。 人也是怪:十几岁时候,心里面认定了一个人,便决定非他不能娶嫁。若干年以后再谈论婚嫁,若是符合了要紧的几样,他不来干涉打扰你时,谁都能过。 说了几句,三娘仍旧回去楼上,蔡营使低着头后面亦走了。到第三日时,三娘这一众人马,已经回到了伏牛砦。众邻舍听说三娘回来了,手里都捏着一把汗。先回解库。知道她回来,梁主管早已经等在这里。三娘看见是他过来找,笑了一笑,便叫他坐,又唤上茶。 如今再见了旧主人,梁主管全不似旧时谦恭的模样,直接把出使者的架势来,大喇喇地坐下来,嫌弃上的茶不好,不太愿意吃。三娘问道:“听闻主管在顾员外处谋了高职,是甚么事情又过来寻我?” 梁主管道:“承娘子问,如今还真有些事情找你。”三娘问道:“是甚么事叫你来找我?”梁主管道:“先前你托了刘大官人,替顾员外买一批好马。前日送过来一看,却是好劣各掺一半。 咱们两家素日相熟,不太好声张,顾员外本想就这么算了。谁成想那些主顾们不愿意,都打上门来吵闹了,我们员外一气就病了。这事儿一出,我这个主管,怎么不得过来问问? 便是前日我问你家节级,他也言道这事不好。今日我听见娘子回来,特意过来问一问。” 听完梁主管这个话儿,三娘把手里的簿子放下,口里面“哦”了一声道:“却为这个。你们须不是砦外人,要特意问。如今马市哪个不知?莫说掺半,便是劣马出三倍的价,也没个买处,姓顾的不是不知道,却当个事情拿过来说。” 梁主管道:“既然这样,这话儿娘子怎么不早说?你高要些,员外须不与你还价。那马不好便废了,放在那里只好吃料,费多少钱?娘子莫嫌我事多,这钱虽然不是我的,与人做事,亦需为主人分忧些。” 三娘忍着气便道:“你道我愿管那些闲事!只因为你家员外三五番央求,说是急要,我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遂在刘大官人面前说了好话,从别人手里面挪出来。又道两家是老相识,叫莫贵了。你们见如今查的紧了,不好出手,只怕赔了。打量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 主管遂道:“娘子休要恁地说。我也知娘子不容易,我家东人面弱心软,倒好说话,怎奈那是三个人合伙出的本钱,其他的那几个不愿意。”三娘敲着桌子道:“我认得你们非只一天,倒拿这话来支吾。他也知道,这件事情做得不好,他装好人自倒不来,却使你来!我如今不与你多费唇舌,叫那姓顾的亲自过来与我说!” 当下两个议论了一番,也就散了。眼见得梁主管走出门去,叶主管道:“娘子不在,梁主管没少往咱这边跑,这几天过来了三五回,走路也横行霸道起来。”三娘立刻开骂道:“他一个偷盗主人财物,被发现了撵出去的人,算什么‘主管’!” 因这个话儿,叶主管只好改过口来。三娘寻思了一番道:“姓顾的今番行事蹊跷,恐怕背后有甚么动静。你快出去找人去打听。” 叶主管听着出去了,须臾回来,往三娘耳边说了几句。三娘便笑。叶主管不明白问道:“他巴上蕃人要挤咱们,娘子如何反笑呢?”三娘笑道:“那厮们到底是土财主,没见过世面,他以为有钱就行了。蕃人是要吃现成的,没耐心等鸡生蛋这回事。姓顾的那边没人马,早晚间宰了他这只肥羊。” 叶主管道:“虽这么说,眼下他借蕃人的势要,要将刘大官人挤了,将水搅浑,他去做了这个行头,独自拿大。这事一成,到时候咱们也不好过,需要去告知大官人一声。” 这边三娘又吩咐道:“我料那厮必定要大弄,他这一闹,怕是众人都要遭殃。你索性都告诉一声,叫诸人都防备些。顺便你再去告诉柜上,再有姓顾的买卖时,把他的利钱提到最高,一文钱也别让他的。去接马时,你将银子给他送去。” 第194章 东窗事发 叶主管道:“近来银子不富余,娘子不去与刘大官人说?”三娘便道:“当初看在咱们面上,大官人才肯卖马与他。如今到了这步田地,倒搅扰他?我自认了罢。先前营里借的那笔钱,还了不曾?你把那个钱与他。” 叶主管道:“前番小人讨要时,营里回说已还了。必是官人见你不在,替你取了。娘子回去问问便知。”三娘听了这个话,口内急道:“这事不好,魏亮那厮,多二十个铜板便不知南北,拿了家去,多半已经是不保了。” 三娘知了这个事儿,怕那笔银子保不住,急往家赶去。家中伴当见她回来了,先呆怔了半晌,急忙出来迎了三娘,搬运行李,又招呼人来倒茶端水。 众人的神情不对劲儿,三娘已察觉出来了,心中怀疑。先问这些日子她不在,魏亮有没有勾搭妇人,又问营里面还的银子。众人听见了这些话,也不好回,一个个张口结舌的,面面相觑。 三娘便道:“若说了时,我自己去找当事的,旁人一概不追究。有哪个自愿出首的,我拿钱赏他。要不说时,或者将言语来糊弄,等我查问得清楚了,要他好看!”三娘在人丛里来回看了一遍,因见魏左低下头,便指着他问道:“你家主人素日的行径,你都知道。这些日子他干了什么,快说与我!” 魏左还待支吾时,三娘将尖刀拍在了桌上,口内骂道:“老娘的刀,须不是摆着好看的!”魏左慌忙跪下讨饶,遂不敢隐瞒,从那一日刘嫣上门来送菜蔬,到魏亮帮她家还了赊账,两个人来往的密切了,以及营内送来了银子,魏亮把这钱买了房屋,送与她住,一五一十,全都说了。众人听着魏左说,有什么魏左记不准的,亦在旁边帮着他回忆。 三娘没等他说完呢,三五番气得跳起来骂。要没人拦着,早就想动手杀人了。当下说完,三娘叫魏左、魏右两个人引着,头前带路。后面跟了一溜人,烧火的、引车的、担浆的,都停了活儿,一并都跟了,组成一支小队的人马,一齐都往后街上去了。 当下众人先奔去后街,找到了魏亮新置的院落,三娘先叫人先包围,将前、后两个门都把住了。其余的那些一发上,都涌入院内。众人里、外都搜寻了一通,眼见只剩下了一座空宅,刘嫣却不知跑去哪儿了。 原来早上的时候,刘嫣听见人来报信,说三娘已经回来了,这厮急忙卷了财物,一道烟从后门逃走了,却哪里寻?连伏侍的也都没剩下,一股脑儿都跟着走了。 他们家隔壁住着的,只有一个憨子和他老娘。憨子今日不在家,他老娘从屋里听见了动静,忙出来看。只见众人正在打砸,口内絮絮叨叨地劝:“休作孽罢!只这般毁损物事,老天见着必要降罪!天圣九年,有人在城隍爷爷庙前倒一碗饭,玉帝便叫三年大旱,王则大王便要出来。” 这老妪絮絮叨叨地念,众人仍旧打砸地起劲,哪有一个睬她的。因为在宅子里没找着刘嫣,一个便打听那老娘道:“间壁那贱人去了哪里?”这婆婆自十年前他老公去世后,便常忘事,忽说今年是咸平四年,忽说今年是至道二年。如今益发忘性大,又兼耳聋,听不真众人说甚么,口内只道:“不饿不饿,才刚吃了一个炊饼。”口内一面将话絮叨,又叫众人家去吃茶。众人哪里耐烦听她! 眼见得左右又没有旁人,没有其他别处可问去。众人愈发气不过,齐动手将屋内砸个粉碎。仍不解气,便去了后庄刘三家,寻他家女儿。这个时候,刘三家门正开着,众人进去找了一遍,却不见人。邻舍有人听见了动静,便出来问,众人齐声问他家人。 有好事的便告诉道:“刘三的老婆又跑出去,已经是半个月不曾回来家。刘三多半是在菜园,娘子不妨带人去看看。”众人听了,便都去寻。远远见刘三卷了裤脚,正坐在一块大石上歇着。背后放了半担溪水,内里一个破椰瓢。 刘三浇完芹菜刚歇了一会,手里面拿着半块干巴炊饼,剥一颗葱,正在吃着。必是他老婆走的时候,将家中钱财都卷走了,半文钱也没留下,没甚么吃的。 原本刘三另有两个女儿,老婆走后找她们相帮时,她们便道:“爹娘自小偏二妮子,活给俺们,吃的用的尽与了她,叫俺在旁瞪眼馋。来一个穷汉上门提亲,便说与俺们,带着她到处去找好的!如今有了事你不找她,倒寻俺们!”问了个了遍,这两个非但都不管他,越说越觉得她们委屈,在放声骂,因此上老汉正这里叹气。 见了人来,那老汉急站起来,拖一条瘸腿,歪楞楞走将来,口内称喏。这种窝囊了一辈子的人,一句话半天也说不明白,问他能问出个什么话来!三娘见了这般情景,便叫回了。 因见三娘负气回来,叶主管便就劝她道:“只听见旁人这么说,又没有亲自见着过,娘子怎地不去问问官人。”三娘便道:“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我又不憨,用得着再去听他那些骗鬼的话么!” 主管又道:“不是小人说娘子,娘子平日只是忙,回到家里面倒头就睡,两口子一天说的话,加起来不过三两句,拘得官人也紧了。他又是个爱耍的,时日久了,如何不生事出来? 娘子纵然赚的家私无数,将来产业留与谁?不如偷出空儿来,暂且将买卖放一放,养个一男半女的,一则收收他的心,二则一旦有了孩子,性格也能变和软些,人太刚强了也不好。终不成辛苦积攒的家业,不留与后人,倒去便宜了别人!” 三娘睁眼眼睛道:“这个话儿却似放屁!很多带着崽子的女人,不讲理还要占个上风,跟和软不和软没什么关系。再者说赡养父母责无旁贷,后人我又不该他欠他的,何苦去讨这么个破绽。 如你所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千辛万苦养起他来,能够成才的有几个?多是些贪财好色的货。你看看砦里那伙男女,哪一个你想他做你的‘后人’?几十几百年下去,免不了同他们一个鸟样。 再说‘孝’字。慢说自古婆媳难相处,就是自己亲自养的,又能如何?身体安健诸事随顺的时节,晨昏定省端茶递水的小事,十有八九能做到。倘久病在床需人侍奉的时节,多数临阵便要逃了,再若有断送了自家前程的危机,怕是要抱怨毁骂了。 我可不想将来与某些个蠢物搭上什么甩不掉的干系。死了我也不用人来给上香磕头,也无意去参与这无趣游戏。” 主管口里仍旧道:“闲常倒罢,赶上遇着难处时,有近便人照应到底心安。更何况男大当婚女大必嫁,生儿育女传承后代,也是世俗约定的事。娘子现在不关心,再过几年就知道了。街坊邻居听见了,好叫人说。” 三娘听了便告诉道:“这个世上,女人没法科举取士,鲜少能够上阵杀敌,比起来男人,女人能够走的路,实在是不宽。幸而自古以孝治国,做了母亲,多少还能有个盼头,将来可以得人尊重,因此他们才这么说。 我既然从男人堆里面拼杀出来,养活自己已绰绰有余,用不着再去靠别人安身立命,何必去随波逐流呢!他们就想狻猊拔掉了爪牙,化身羔羊,由人摆布。” 叶主管今番又劝不成,这个话儿只好暂罢。说不得又提起眼前的话儿,口内言道:“眼下这事,那妇人在外面没门路,没帮衬的,出去了必然逃不远。不如我现在就去安排下眼线,将那个妇人捉了来,痛快治他一治。一则出了这口气,二则也好杀鸡吓猴,免得将来再出这事儿。” 三娘便道:“若这一次真被我堵了,我自然放她不过,谁还为了一个妇人,弄得远近皆知么。要我说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但凡那一个是好的,哪能出来这种事!”因这个话儿,叶主管立刻劝慰道:“那些小门小户的妇人,为了钱财,故意勾引人也是有的。别说是他,世上的男子,没几个经得住引诱的。”三娘停了片刻后,复又笑道:“幸而是我,便是终究和离了,打什么要紧。若是换了其他妇人,却不塌天。” 当日三娘屏退众人,自寻思半日,到了晚间,便回家去。这个时候,魏亮已经从营里回了,听说了白日的事情后,正在咂舌。忽见三娘回家来了,惊了一吓,慌忙出迎。本来已准备好挨骂了,却见三娘面色如常,心中忐忑。 正在纳闷的时候,却见三娘把一张纸取出来,放了桌上,叫魏亮收。魏亮呆呆看了半晌,口内叫道:“这却是个甚么鸟字?我不认得!”三娘咬着字言道:“你既欢喜别人的老婆,我却如何拘了你?我们如今和离罢,书已写好在这里。” 第195章 伏牛砦节级求说合 当夜回到邬家庄上,三娘饭也不吃,蒙头便睡,旁人见了这个情形,又不敢问她。三娘睡时,恍惚中似在老宅。爬将起来看,见那厨下灯仍亮着。三娘好奇,偷眼瞧时,见案板上面躺着个人,似乎还有一点气儿,因挨了几刀,眨眼已经成了尸首。旁边哥哥拿着把刀,正回头看她。 见这个情形,三娘这觉登时醒了。急忙去哥哥面前叫道:“哥哥如何便要杀人!”哥哥见她跑出来,立刻低了声言道:“这个是我从路边拾来,马上就要不行了。赶上了灾年,如今俺们过不下去,一发谋了他的财物,咱们籍此救下命来,却也是一件功德事。” 三娘立刻劝阻道:“他自己死了,倒在路边,哥哥便要告知官府,就算是灾年,如何轻易就将人杀了!”哥哥已是饿急了眼,哪管去听。三娘跪下只哭道:“纵是灾年,亦该报官,如何害人!便是官府追究时,我也只说是我做的,官司我吃,需不累你!”兄妹两个抱头便哭。 这个时候,床前似乎站着个人,轮廓模糊,乌蒙蒙的一个人,正盯着她看,像是营里面军官的打扮,三娘这觉登时便醒了,四下看时,哪里有人,分明是梦见昔年旧事。身上又冷,却是起风,夜里面寒了。只见室内烛光摇曳,外面已经下起雨来,细雨打在蕉叶上,沙沙作响。 三娘遂叹:“当初执意坚持的,如今看来有些可笑,此却不是世事难料!正不知道再过十年,又当如何。” 一连多日,三娘只在解库里照看,到晚便回庄上去宿歇。既然钱已经花得净了,顾员外那里三五回讨钱,三娘应允先与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如今官府已管得松了,马又赚钱,顾员外那头已舍不得退了,也就罢休。 刘鹏已知道了这个事儿,特意过来对三娘道:“老顾那边退马的事情,娘子早应该告诉我,这些银子算甚么!竟为它闹。如今我又有一笔买卖,钱一到手上,立刻就先拨来与你。” 刘鹏娘子也过来帮忙说话,提及近日的新鲜事,刘娘子道:“我听说前门刘家的老三,最近这几日很是勤快。没事就来你这里说话,在解库帮他们干活儿,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整天嘘寒问暖的。莫不是听说了你家的事,惦记上你了么?” 三娘哼了一声道:“他那点心思,我早就已经看到了,不耐烦理他。要再招婿,老娘三十岁以下的绝不考虑!我缺不劳而获的崽子么?他们能帮我个什么!”刘娘子笑道:“是我的错,惹出你这么大的火来。话说起来,怎地这一次闹得这么大?” 话儿于是说到了魏亮,三娘则道:“那是一个没肚的瓶子,甚么话都说,也不分家里家外的,做事全凭亲疏喜好。对买卖的门道一窍不通,还偏爱指点,不听他时便跟你闹。是好是歹他分不出来,只要能够骗出来钱,有花的就行——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如今我总算明白了,陈涉为何要杀故旧。” 刘娘子听见笑了道:“谁家不是凑合着过?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为丈夫活,为儿女活,在街坊邻居的嘴里活,就是没法为自己活!” 三娘附和这话道:“是这个话!当初鲁道家打死孙田的老婆,就因为鲁家能够拿出来钱,最后事情怎么样?孙田拿了这笔钱,重新又娶了一个小的;她的儿子拿了钱,当聘礼娶了一个新妇,以后还不用养老了,也不追究;娘家人害怕得罪人,更不肯追究;只要活人能活得更好,哪个管死的冤不冤!” 刘娘子便道:“话儿虽然这么说,有些事不能太较真!不然的话,世上没几个好的了!再说孙田的老婆嘴不好,平常在家就不招待见,你们两个又不一样!我见他平日甚是待人热心和气的,如何为个小事恼。” 三娘遂道:“‘和气’,也不过是平日你看见的,不合时他也是发火要跳的。所谓的‘小事儿’,不过是一个引子罢了,原本他就看我不顺眼,只不过为了从我这里骗出钱去,才凑合着过。但凡他还有一点良心,就不该我在遂城拼杀的时候,他在家里面风流快活。他巴不得我突然死了,自己把钱都占了呢。” 刘娘子忙道:“哪儿的话!你不在家时,他去打听了好几遍,问遂城的蕃事儿。因听说安肃军派了不少人马去保护遂城,才放了心。这事儿不少人都知道。” 三娘便道:“打听是为了他自己,害怕当场被我给拿住。如今他已经长了本事,恰好又遇着了他的‘六两’,正好趁这个机会换人罢了。” 刘娘子道:“别人倒罢,量他不敢。我和他是一块儿玩耍大的,我的兄弟我知道,他不是你说的那样人。你看他平日待你如何?只不说其他,单就说这么几样大事:你的婆婆嫌你犯着孤鸾煞,没有子嗣,几番要抱怨,他都自己揽了去不叫说; 你说不愿意去东京,他就陪着你留在砦里。若别人家时,哪一件由着你的性子?便是你的婆婆、伯伯背后有些三言两语,他都拦着,半句不许入你耳里。” 三娘听见便回道:“也就是我,从不惦记他们的家财,诸事都不用他们操心。换做别个计较的,抱怨偏心,背地里早就咒她了。再说魏亮,若他仍是五岁的年纪,表姊弟之间的性子,自然都知道。如今他长到二十五岁,一年跟你见不过三两面,做出的事情又怕挨骂,哪里肯说。若他连一件好处都没有,做什么当初选他呢。” 刘娘子道:“若换个事事答应你的,等到生米做成了熟饭,又反悔了,你又待怎地。”三娘遂道:“不自由时毋宁死。真要生米做成了熟饭,老娘索性连锅砸了。”两口子若说旗鼓相当,为一点小事闹闹也罢了,偏生魏亮又是个样样都拎不起来的货,做出来这事,尤其令人不平委屈。当下两个讲了半日,也就散了。 这日天明,三娘起来的时候,枝头鸟雀在叽喳在叫,这天已是放得晴了。梳洗已罢,便去解库办事去。行到半路,因口渴了,先去酒肆里寻碗酒吃。酒肆里面,一伙人正在博弈打马,都围住在看,为了个输赢,满屋里吵吵闹闹的。因为看见三娘进来,一时间众人都住了声。 三娘看着他们的脊梁,骂一声道:“我却不问他借钱,只这般躲我作甚么?”三娘捡一副座头坐下,叫人上酒过来吃。连吃了几大碗闷酒后,渐渐地三娘两颊便晕红起来,两眼朦胧,已显三分醉意了。 一个员外仗着熟络,上前来笑着对她道:“只听说娘子家中出了事故,前日把个丈夫都休了,是也不是?”这边三娘又吃了半碗,便问他道:“这件事情有没有,你待怎地?”员外便道:“娘子既然是休了丈夫,无有依靠。不若随我回家去,我那大姐儿不听我话,家里的钱,一文我也不留给她。咱们的钱加起来,砦里哪个比得过?到时候娘子再养个儿子,这些钱咱们都留与他,三世怕也花它不完,却不是好!” 三娘将眼斜看他一下,笑一声道:“你这蠢虫你当我是谁?把你那调戏粉头、娼妓的话,拿到酒楼上说去,也敢到我跟前来戏耍!老娘许多日不疏散筋骨,权做一回劁猪的!”说毕便要摸刀。那员外见时叫了一声,惊得走了。三娘骂他的脊梁道:“多赚了三两半银子,越发不知姓甚名谁!” 旁人听见了这里的动静,都把眼睛来这里看,人丛里还有人小声议论。三娘宁可叫别人敬而远之,也不愿听没嘴没脸地瞎咕哝,口遂骂道:“都在这儿竖着做甚么?!再不走时,老娘叫你们都横着出去!”众人听见这个话儿,便涌出门去,都挤在门首那看她。 这时候从外面跑进来一个人,皂衫角带,挤将进来见了三娘,口内叫道:“小人寻了许多遍,娘子却在这里。”三娘睁开眼看时,却是解库叶主管,此时酒已醒了八分,口内遂问:“是甚紧要的事情,特意来找我?” 叶主管道:“今晨张十五从梁门来,要请你去。”那十五正是梁门城里跟高怡的伴当,他既来时,必是高氏有事来寻。三娘听了,遂问他道:“干娘甚事使他找我?”叶主管道:“才刚问时,十五也推不知道,还需要娘子亲自去梁门走一遭看。” 为这事上,三娘乘马,跟随张十五去了梁门,一径往高氏家里去了。众人早已经等在那里,看见她来,忙往里让。高氏听了三娘到来,连忙叫进。行礼已罢,高氏拉着她在旁边坐了,又叠声催着叫上好茶,三娘称谢。 高氏因道:“我听说你两口儿近日闹得大了些,可有这事?”三娘便道:“是有这事。”高氏便问:“不知道都为了甚么事?”三娘便道:“魏亮那厮,平日正事全不做,每日只顾拿了钱,把来勾引别人的老婆。要他甚用?我一个人单过,倒也安生。” 高氏笑道:“这些年了,你们在一处不容易,都是经过风浪的,如何为个妇人恼?”三娘便道:“他原先与我是有些恩义,我都记着。头先他勾搭别人的老婆,这情就已经用过了。如今他不知悔改便罢,反而变本加厉了,我可忍不了这个气。” 高氏问道:“你离了他,还有甚么打算么?听说保安军来了一个姓蔡的,如今到了安肃军中,你要是心里面还有他,我去帮你两个说合。”三娘叫道:“干娘也好小看人,缺了摆渡的,河便断了流?没有人时,我自己也落得干净快活。” 第196章 撮合山帮忙圆破镜 当下高氏劝了一些话儿,突然朝后面叫一声道:“你出来罢”。三娘看时,见屏风后面转出来魏亮,面上笑着,见了三娘,连忙作揖。三娘见他,骂了一声,自将脸儿转了一边,并不睬他。 高氏自去骂魏亮道:“听三娘说,你这猢狲专一勾引别人的老婆,可有这事?”魏亮听了,叠声叫屈。三娘便道:“他前头做的那些歪事儿,我不说了。怎么你上到八十岁能喘的,下到十八岁是母的,你都不放过,看见了都想勾一勾?” 魏亮便道:“今次这事儿,是那个妇人勾引我。早跟你说了,当初刘三老婆金钗那事儿,其实我是被冤枉的。再者说男子丈夫,哪家没个三房五妾的。只我没有,反叫人笑。” 三娘听了,口内骂道:“听听这话!别人口里长了疮,你也跟着一块烂嘴?你看别人,天底下好人也多了,你这厮只顾往下游走,丝毫不肯往上看。男子丈夫,不说去沙场上逞手段,赛着个儿攀比淫*乱!” 魏亮口里又说不过,自闭了嘴。三娘又哼一声道:“说来这些也无用,如今关我屁事。” 高氏指着魏亮就骂道:“你莫叫屈!你那字儿识得多,官家曾请你去做了状元?你的官儿做得大,宰相不用了请你去?你水缸里面有王八,口里只顾吐金银?还是你的面儿长得好,旁人看见了都砸梨?”魏亮低着头说道:“皆不曾有。” 高氏便骂:“既是半样也没有,讨得这样一个娘子,不说去安分守己过日子,必要弄出些事情来。我只问你今后怎样。再去勾搭腌臜老婆?”魏亮低了头誓道:“下次要还这样时,舌头烂了,长碗大个疔!” 高氏便道:“再有下次,我便与三娘寻个好人,直接做个夫人,也免了累。我再写信与安肃军使,撤了你去。惹急了我,老娘割了你的腿炖野菇,再叫你闲着无事去四处蹿。你敢是不信?” 魏亮慌忙应道:“干娘的话,不敢不信。”高氏又过来劝三娘道:“今次看着我的面儿,饶了他罢。若还再有下一次,不用你说,我自治他。”当下说了一些话,高氏作保,将三娘劝得好了。眼看时间已不早了,三娘在伏牛砦那边又有事,两个人出门便走了。 牵马的时候,厩里面头口贪料吃,拽不肯走。三娘不耐烦便骂。旁边无人,畜生又不省得人话。魏亮就坡赶驴,登时喜笑颜开起来,恨不得上前与马作揖,急将手去拽那缰绳,去马耳边哄它道:“我的乖乖,回家与你好料吃,快些走罢。”回来的路上,三娘虽说仍不笑,到底却是好了。 半路上魏亮拿话说道:“我一大早急赶过来,饭也没吃,饿得狠了。我见你也一样饿着,不如且停下觅一杯酒吃。”眼见得道旁有一座酒楼,门前伸了个锦旆出来,上面的字,魏亮几乎都认得,立刻欢喜了念道:“天边吃月”。 三娘听见了怪他道:“四个字儿就认得三个,连‘天边屹月’也不认得,单知道吃!”魏亮听了作笑道:“看着是有些面生,我就说么!那月亮怎地拿来下酒?凉冰冰的,肯定味道也不好么!” 当下觅了两副座头,魏亮请三娘坐在里面,自己忙着招呼量酒,让上些肴馔,口里面道:“你这些日子去了遂城,我看都瘦了,脸儿也熬得黄黄的,是遭了罪了。等我要几个好肴馔,你好好补补。”说毕魏亮又站起来,又要关窗,口里面道:“你让开些我把这窗给关上。现在已冷了,让凉风吹了头不好。” 三娘看着他便说道:“你这知冷知热的本事,是经了多少人练出来的?”正在说间,肴馔就已经上来了,魏亮帮着,把好的摆在三娘的面前,告诉她道:“我让他们少放的辣,得趁热吃,这个凉了就不好了。” 说起来先前那件事儿,本来魏亮还不太敢做。是他们说,娶一个小的放在那里,叫那个母老虎知道了,心里面有个危机也好。闹将出来,或许真能罢了买卖,肯伏低做小,在家里认真相夫教子,或许魏亮在家里就翻了身呢,也未可知,谁想后来能闹成这出儿。 两杯下肚后,魏亮自己似觉得委屈,便就红了两只眼,抽抽噎噎,作成一幅可怜相。三娘十分看不上这出,纳闷自问道:“屁大点事儿,你也能流出些猫尿来。我奇怪当初我怎么发了昏,跟你做成了夫妻。”魏亮闻言便告诉道:“当初过来提亲的说,有三个娘子,是我胡乱挑了一个。” 听闻这话,三娘本来还要发作,忽心里面又道:“罢了!罢了!驴骡儿脱缰进了菜园,也不肯单挑一株白菜下嘴,若信那种满园只爱一枝春的话,倒是我呆了。” 魏亮仍不知得罪了人,兀自在吃,挑好的先递与三娘,又自斟自饮了一回,口内问道:“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如何写了那书呢。现如今整个伏牛砦都知道了,倒叫那些人笑我。” 三娘听时,将箸骂道:“不是鸿鹄笑燕雀,倒叫燕雀笑鸿鹄!做了歹事的又不是我,倒怕人笑!”魏亮就又转了话,陪话便道:“走之前你养的那些花儿,已经开了,我怕叫雨淋坏了,特意栽到盆里来。你走前做的那几件新衣,我不取时,你必然忘了,过来之前,我也让人取了来。” 三娘听见这些话儿,只不作声。魏亮又道:“这几日我觉得时气不好,去上香时,他们说你这是血盆里里捞财的勾当,为平安时,需多做些功德善事。”三娘听了不满道:“总比那些暗地里助着蕃人卖盐,鼓动打仗,大笔捞钱的要好得多。有能耐你给老娘挑个既当得善人又能赚钱的买卖!”听见这话,魏亮急叫三娘低声,口里面道:“话儿不能胡乱说,天上神佛都听着呢!” 这个时候,有一个吐蕃人进来了,提着个篮儿卖乳酪,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看见了满桌的吃食,那小孩子挪不动腿,一双眼目不转睛得看。魏亮见了这个情形,立刻问店家要来个纸袋,将各样点心满装了一袋,送与小孩子由他提着,一面又买了几斤的乳酪。 魏亮不合买多了乳酪,腰里的铜钱不够使,还差几文。魏亮白送了那些东西,卖的人一文不肯省,银子他又找不开,急得乱转。三娘那边虽有钱,却也懒得理这些闲事,还是店家肯赊账,帮忙解了这个围。 第197章 不速之客 这个时候,一个四旬左右的承局,不知从哪里吃了几碗,已绯红满面,摇摇晃晃走将来。 见了魏亮,急忙过来唱一个喏,问魏亮道:“兀的不是魏节级?也在这里。”魏亮立起来叫道:“哥哥长久不见了,也在这里。”当下问这厮要了一文,还了乳酪的欠款。 因这厮帮忙救了急了,魏亮便邀他一同坐了,大家一块儿再吃一杯。听见这话,承局丝毫不客气,立刻一屁股就坐下了。转头见了三娘,这人忙问魏亮道:“这个是谁的老小?”魏亮笑道:“这个便是弟妇了。” 三娘这边叉手作礼,那人忙回,口内惊道:“今日我也算见识了,果然是个好娘子!不怪人说。不是老哥看轻节级,果然是配你强的多了!”说毕承局对三娘道:“如今安肃军里面都知道,我和魏节级关系匪浅,娘子若是有甚么难事,只管找我。我的叔叔、表哥他们,现都管着安肃军,提起我名,都让三分。” 那边三娘便客气道:“我瞧大哥这个模样,也是个能做事情的人,将来少不得麻烦你。”这话儿承局十分受用,少不得狠狠自夸了一番。 魏亮唤量酒再打些酒来,三个人又坐了。几盏下肚,那人便问魏亮道:“兄弟今年,也有二十五六了不曾?若升职的时候需用人时,只管来找我。”魏亮便道:“我离升迁还得几年,到时候再说。托你银子能使用得少么?我看未必。” 因魏亮不信,承局立刻睁着眼不满道:“你别不信,不说别的,伏牛砦指挥使厉害不?他若来了,我能让他给咱们跪下!还有刘营使的妻侄王弼,别看那孙子人模人样的,我让他俩一块儿都跪下!” 当下三个说一会话。坐了多时,那人白一双眼,口里只嘈,哪里停得住。眼见时间不早了,三娘要回邬家庄,告辞要走。 魏亮便道:“你先回庄上整理行李,我坐一刻,事完接你。”那人看着三娘要走,吃一杯酒,复又告诉魏亮道:“我才从伏牛砦过来时,营内许多人都在寻你,不知道为了甚么事。”魏亮听了这个话,问那人道:“怎不早说!”遂叫量酒再添些酒肉,由他吃着,再唤店家算了钱,同三娘一道下楼走了。 此时街上通缉盗贼,去邬家庄那条路,看着要封,不容行走。魏亮遂叫三娘暂等一等,自寻那节级言语了几句。魏亮这厮是“见面熟”,哪怕只见过一面的人,几句话都能成了兄弟。须臾谈妥,魏亮远远向三娘招个手儿,两边军士暂散开来,分立两侧。待到三娘过去了,军士重新将这路又封了。 三娘那边看着已走了,这边魏亮也赶紧回营。行到半路,正撞着卢六,卢六将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与魏亮知道了。原来今天在梁门城西,县里查缴了一批好马,数目大约有二百多。已拿的马主人在这里。 这马主人是个沙陀人,据他供说,先前已送了有四拨,此次是他最后的一拨。除此之外,又有人在西亭镇查到了一批马,为首的便是梁主管,数目亦有一百多。马匹已查得这么严,还能出事儿,上头听说了如何不急?慌忙把蔡营使又调过来,并伏牛砦人马一道儿,彻查这事。 夜路走多了终见鬼,这话不错。原来刘鹏与蒙山买的那批马,果然吃官府查住了。那个沙陀人经不住打,一五一十,供出刘鹏等几个人来。刘鹏人虽然在庄上,已拿的他几个主管在此。西亭镇上那一批马,正是顾员外取走的那批。问时,他便使梁主管来出首,直接把三娘也牵扯在里面。 魏亮听时,叫一声苦。心内自道:“那梁主管在解库已经多年,因辞了他,心中忿恨。既有这事,如何不想趁机来报仇?况且刘鹏素日与解库往来得密,他既然有事,只怕三娘也脱不了干系。”既这样想时,魏亮遂不回营,急忙推说有急事,趁这个空隙,策马飞奔,一径到庄上报信去了。 那边三娘正在庄上,忽然有庄客过来报信,说县里的两个班头过来,要找娘子问件事。此时天色都已经晚了,三娘亲自提着个灯笼,上了梯子,从院墙上面往下看时,见县内一个金班头,一个薛班头,打着火把,引了大约四五十土兵,都刀枪雪亮,将兵器摆得麻林一般,正等在下面。 三娘看见了便问道:“班头少见!今日天晚,两位有甚么要紧事,特意来了我庄上?”过来之前,两个班头已商议好了,害怕三娘有防备,不敢将实话拿来说,口内只道:“娘子快开了门!只因有人告了失窃,捉住个贼,谁想那厮不知道死活,在公堂上面胡乱攀诬,必要将娘子说在里头。还需娘子走一遭,亲自去相公跟前辩白辩白。” 三娘在买卖行当里这些年,各样的鸟事经历得多了,什么样黑心的她没见过!今天过来的这帮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他们口里的那些话,不能全信。 想到这时,三娘遂就答话道:“这事儿好说,一会儿奴便跟两位过去,有什么难的!天色已晚,既然到了我庄上,如何让诸位饿着走?且进庄来吃一杯。”两个班头听她这话儿,口内只道:“相公那里还等着问案,我们还是先去的好,回头再吃。” 三娘笑道:“左不过一桩小小的公案,急甚么!相公问时,我自去那里应对他便是,到时肯定不连累二位,且请进来吃一杯。”两个班头心内道:“邬家庄要攻打不易,何况带的人马又不多。不如进去吃一杯,让她放心了也好”,也就允了,叫二十个伴当在外面守着,其余的都跟着到庄里来了。 三娘和李都管商议道:“是什么缘故,还是先打听清楚了好。一旦进了衙门里,人是刀俎我是鱼肉,多少人巴不得我死呢。” 李都管道:“料也无妨,如今不比先前的时候,娘子遂城店铺里的买卖,东京城里的几个要紧相公,都有份在内,便是安肃军军使来了,随便也不敢把咱们怎么样,更莫说他一个知县了。便随他们去一趟,打什么不紧。” 三娘听了便笑道:“都管想得太容易了!保也可以,他也保‘勾结反贼’、‘劫夺官府’这几条么?守宫尚肯断尾保命,当初在哄抬粮价的事情上,夏竦不也杀了家人?真遇到事时,他们总有办法能脱身,咱们却在枪头上! 我本厌恶掺和这些,奈何买卖愈来愈做得大,要想抽身事外也难。那两个厮,口里面没有一句实话,我如何轻易信了他。” 第198章 走为上计 正在说间,只听外头又有人来。三娘看时,此却不是别人,正是刘鹏的伴当,因刘鹏那边有高怡报信,道事情败露,叫两人速去蒙山投靠,因此特意来告知三娘一声。告诉已毕,那人便道:“我家主人告诉说,事已至此,娘子若不走,大可将一应事情全都推他的头上,娘子仗着东京的几个相公,可保无事。” 三娘听见了笑道:“你们忒小看我了。不是我说句夸口的话:论山东河北,妇人里胆量大似如我的人,怕没有一个!”当下在衣服里穿了了软甲,装作陪酒,一径就往庄后去了。 这个时候,金、薛这两个班头,还有另外二三十土兵,已经在庄后坐下了。庄客们忙忙碌碌的,正在招呼他们吃酒。只听见金班头口里道:“都着急回去,坐坐就走,你们不用太准备,主人家这会儿去哪了?”一个庄客便回道:“班头稍歇,娘子去酒窖里取酒去了,马上就到!” 这个时候,庄客跟土兵都混在一块儿,不太好动手。三娘便安排了一个人,偷偷把庄客们叫出来,埋伏好人马,然后把出庄的两条路立刻给封了。随着三娘一声令下,十几个庄客同时搭箭,进庄的土兵猝不及防,被射到了一片。剩下的立刻跳将起来,纷纷从周围找到了屏蔽,躲藏起来。 金班头胳膊上着了一箭,血流不止。此时躲在石桌的后面,口里面忍不住大声叫:“娘子恕罪!不是主谋,小人情愿投降则个!”那边薛班头也跟着道:“相公差遣,不敢不来,不是有意要为难娘子!”三娘叫他们先将兵器缴了,一个个出来蹲下抱头,庄客直接将众人就捉了。 三娘问两个班头道:“你两个厮!今日如何敢来赚我?”两个班头口内叫道:“娘子饶恕!是你解库里梁主管出首,知县相公的吩咐,其实不干小人的事。”三娘大怒,口问他道:“那厮出首我甚么!” 二人便道:“刘鹏与那蒙山交往,将马匹卖与他家,证据确凿。如今你家梁主管,到县衙出首,道这事你也有参与。梁主管才刚跟俺们来了,就等在撞外,娘子不妨去问问他。”因这个话儿,三娘命人打开庄门,从人丛里揪出梁主管来,一刀砍了。 三娘看着两个班头道:“反正老娘也杀了人,一个也是死,两个也是亡,不如一块都宰了,也落得干净!”两个齐了声叫道:“娘子且慢动手!上官差遣,实在不干俺们的事!” 三娘骂道:“你们莫拜,我可不是观世音,今日也叫你认得难近母娘娘!”当下把刀将出来,手起刀落,去他两个心窝里戳着,登时结果了两个性命。 庄里剩下的几十个土兵,见这个情形都吓得哭了。庄客把他们全捆上,推到河里面自生自灭。外头没进来的那些人,得知两个班头都死了,谁敢上前?皆掉转头奔回走了。 此时正遇魏亮赶了来,见这情形,便晓得三娘已知道信了。魏亮拉住她便问:“如今你要去哪里?”三娘便道:“干娘写好信一封,如今蒙山上两个头领正在这里,叫我们投奔病于毒邓坤处入伙,刘大官人已等在路口。” 魏亮便道:“你若去时,我也不独自在留这,我便随你一道去。”三娘言道:“事情紧急,休要说耍。那边厢是个甚么去处,你要跟着!你若去时,需是带累你哥哥。如今正有和离书一封在家里,就说我二人已分道扬镳,问时须不累你。”说时刘鹏亲自又来催。 紧急的时候,魏亮亦不敢久留,上马便回。一面口内道二人道:“你们需靠西走白云观旁边那一条路,我与卢六在此拦截。切不可走南面采石矶那条路,姓蔡的必然带着人从那截你。”三娘、刘鹏两个当下应了。当下叫庄客将家私搬了上车,一把火将庄烧个干净,趁着夜色往西便走。 三娘骑一匹枣红马,身上缀鳞甲,手中一把眉尖刀,在前引路。看时,果然是气压妇好,势欺冼珍。刘鹏一匹青花马,身上穿件明光铠,手中一把凤嘴刀,引了老小,在后面压阵。众人不敢久留,催马便走。 行了数里,只听得一声响动,斜刺里冲出一拨军卒,众人见时,却是卢六引着伏牛砦一班军士,吵吵闹闹迎上前来。卢六上来,迎不数合,那马一滑,打了一跌,卢六翻筋斗滚下鞍去,却爬不起。军士一见,撒腿都溜了。这边三娘并不追赶,自顾引着人往前面去了。 复望前行了有数里,山坳处一阵鼓声响动,又冲出一拨军士来。众人看时,却是魏亮引了一拨军士,在前面拦住。只听见魏亮口内大声道:“妇人好生大胆!如何勾结蒙山贼人?老爷面前,要去哪里?!速速与我下马受降!”三娘冷笑一声,更不答话,上前便杀。 眼见得三娘那刀杀得凌厉,魏亮那里堪堪招架,哪里敌得过?惊得魏亮一身臭汗,不数合败下阵来。三娘不敢再继续久留,催马直行。正在走间,只见前面一队火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马,迎在前面。三娘见了,自心内道:“眼见得前面又有拦截,少不得一场厮杀。”遂叫众人预备迎敌。 正在急间,只见前面众人跳下马来,一个叫道:“前面的莫不是刘大官人?”三娘便道:“刘大官人正在这里,你们却是甚么人?”那人言道:“我们是蒙山头领高阳、吴英,特来这里恭候二位。”众人听了大喜,下马来见。三娘叫人报知刘鹏。 说不几句,只听后面有人报道:“蔡营使已经得到了消息,亲自带着人追来了!”听见这消息,众人登高去看时,眼见不远处有一队人马,打着火把,正往这里赶来了,眼见这火光就要近前。 刘鹏便道:“三娘素与营使有旧,事情紧急,如何不说他入伙?”三娘言道:“我素知蔡琛的为人,那人纵死亦不会降,断不会为我坏了大事。”刘鹏便道:“话儿虽然是这么说,事情紧急,三娘如何不试一试?”三娘言道:“如今他逼我等太急,说之无用,岂不坏事!” 高阳言道:“前面二里有一座山坳,地势险峻,我与吴英先过去埋伏。好便好,若不好时,大官人可将他们引入山坳,就在这里杀之。”听见这话儿,众人点头皆准了。 刘鹏、三娘将人马停住,后队重新变为前队,摆开阵势。蔡琛追到近前,见了刘鹏,口内言道:“你等世代在伏牛砦居住,怎敢勾结上蒙山的贼人,深夜逃窜?若是就此罢手,随我回时,尚有救日。若只是冥顽不灵,负隅顽抗,便是自取死路!” 刘鹏听时,口内笑道:“我有一言,说与营使:若你随我等同归蒙山,从此罢手,众人一道儿上山去快活;若只管引人来追赶时,明年的今天,是你周年!”蔡营使大怒,挺枪便杀。刘鹏亦将凤嘴刀来迎。打不数合,刘鹏这边买个破绽,拨马便走。营使背后便撵。 这个时候,蔡营使正走到一处山谷坳地,前面刘鹏已不见人影。蔡琛见这个地势不好,急忙叫撤。众人哪里容他撤?眨眼之间,山两边弓箭一齐射来。 此却是个山谷凹地,没什么避处。众人着急来撵人,都是轻装,不想这厮们有接应,转眼间随蔡营使进谷的这些军士,尽皆被射死于山坳。追兵里面,只剩的蔡营使单骑一个,身上亦中了两箭。 只听见山上高阳叫道:“营使此时不降,更待何时!”蔡琛叫道:“我宁可死,怎可降贼!”说罢遂拔刀自刎而死。 刘鹏见蔡营使已经死了,口中叹息。众人都道:“这等人为朝廷送了性命,义不失节,倒也不辱了此生。”众人害怕仍有追兵,急忙便撤。三娘便对刘鹏道:“我等距山东相隔甚远,后面又有老小家私,怕不好走。况且蔡琛一死,那厮们必定将我等画影图形,沿路捉拿。不若暂投别处去安身。” 刘鹏也就低头道:“也说的是,还是分兵两路稳妥。我与那赛白绕阮雄手下几个头领也是旧识,不若叫两位哥哥先回,我二人直接往西去,投他太行山入伙。”两个商议已定,遂把话与高阳、吴英两个说了。 高阳便道:“大官人所言有理。如今我等分兵两路,我与吴英兄弟且回蒙山,大官人与三娘便去太行山。”吴英言道:“大官人与三娘先行,我二人索性趁伏牛寨无人,一发去将马匹夺了,却回蒙山。”众人听了都道好。 当下高阳、吴英将死了的军士衣饰穿了,径直回了伏牛寨,只说是跟随蔡营使的伴当,要领马匹。现如今上头正催缴,不敢耽误。众人哪里去疑他?忙不迭得把马牵出来,赶紧伏侍众人上路。 比及天明,山坳里发现众人尸首,慌忙上报。各处州府听得消息,只道他有老小跟随,走得不快。急忙将刘鹏、三娘诸人画影图形,从河北到山东,各处州府皆严加盘查,沿途捉拿。哪知他不从这走,朝西走投太行山去了,拿不到手。 第199章 贺兰山君臣详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边上突然传出个话说,宋、夏两边有意要约合。渐渐地这话儿愈来愈传的多,西夏朝臣都传遍了,连李元昊都已经听说了。恰逢野利遇乞从天都山有事来兴庆,元昊趁着空闲的时候,与野利遇乞一块儿去了趟贺兰山,拜了西夏先帝的王陵。 这个时节正值早春,天色湛蓝,贺兰山山顶积雪兀自未化,仍白皑皑的,一幅青山接云的模样。山下面已经是野花茂盛,碧草悠悠。树林旁边,有几匹战马在低头啃草,不时把马尾甩起来,驱赶飞虫。 元昊、遇乞沿着河岸,一人牵着一匹马,且走且说着,守卫都远远地跟在后面。两个人从夜落隔讲到潘罗支,然后又讲到厮铎督和折逋游龙钵,元昊便道:“当初潘罗支在日,没趁着跟咱们交战的机会,及时整合好凉州蕃部,让六谷部人马如同散沙。他一死了,厮铎督没有能力带领各部,人心便散了。到了折逋游龙钵时,凉州已经岌岌可危,失败已经是早晚的事。为人主不能料事于前,凉州之败,岂只是厮铎督、折逋游龙钵两人之过!” 遇乞言道:“陛下这话儿说得很是!西北诸侯,不能比辽、宋那样的大国,他们有太多的家底浪费,一次两次的犯错,关系不大。若是小国也犯了大错,更改的机会实在不多。幸而最危险的时候,咱们已平安过来了,这些年下来,总算积累些家底了。” 元昊便道:“有夜落隔、潘罗支之鉴在前,太过安逸了不行。马上的部族,一旦忘战,距离覆灭便不远了!” 说话之间,言语渐渐得提到时下,元昊说道:“按照国相的意思,还是要打。近年来他看辽人的动向,若是宋、夏一下停战,辽人立刻会举兵西侵,贺兰山以东对辽的防守,不可不备。” 遇乞思忖心道:“元昊一向宠信张元,但是在诺移赏都病重之后,元昊用一向与张元不和的没藏讹庞做了副相,这就是两个人之间有隔阂了。” 想到这时,遇乞遂道:“都说近年来宋人增兵不少,以致于国库资银都空虚了,其实辽国也不比先前的时候,国力也大不如前了,无力豢养太多的大军。若咱们在西北想站稳了,需要跟宋人打几次胜仗;若是想要出贫脱困,也不能跟宋人闹得太僵。遇乞在此跟陛下保证:天都山人马,随时可听从陛下的号令。” 听见遇乞这么说,元昊遂就笑了道:“当年宋军在三川口战败,宋人将黄德和腰斩之后,我看国相就有些怕了,他是怕两边和谈之后,他也能有那样的下场。人若是一旦有了私心,视物就难免有些偏颇,便是国相也不能例外。这么多年,还是你能真心为国。” 遇乞遂道:“陛下谬赞,遇乞实在不敢当。其实细想起来,国相所说,也不是全无道理。辽、宋都想着借我之力,好打别人。两国和谈这件事,未必不是有人为蛊惑人心,故意传的。” 元昊于是接话道:“我也一样是这个看法。即便是和,也得先打出个气势来,让他们怕,然后开口才能主动,那样才不是被逼无奈,被迫约合。” 当日两个人话儿说得投机,兴致起来,便立刻上马,沿着河岸又比赛了一次,君臣你追我逐的,虽然两个人实力相当,到最后仍旧是元昊领先。遇乞立刻夸奖道:“陛下英勇不减当年,仍还是草原上第一的勇士!马匹跑起来如同拨风!” 元昊遂就笑了道:“想起来当初咱们出兵讨伐克危山,一块去打析利马乞,到现在已经将近二十年了。如今西北群雄已灭,唯独我与吐蕃唃厮啰尚存。想起往事,颇多感慨。或许将来收复河湟,还需要等到宁令哥了。” 遇乞遂道:“太子勇武、果敢颇肖陛下,将来定然不负众望。”元昊遂就感慨道:“他起来了,夏国后继有人了,咱们也老了。”遇乞便道:“廉颇七十尚有余勇,陛下如今正当壮年,能做的太多,如何称老呢!”元昊便道:“比起以前到底是老了,连宁令哥都已经长大了,咱们能不老了么。” 等到遇乞事情已毕,正好因副相没藏讹庞与西夏太子李宁令哥做媒,野利遇乞遂就不先回天都山,待到与外甥做贺毕,然后再回。 这一次没藏讹庞与宁令哥做媒,定的是没移氏没移皆山的女儿,他们是从小儿一块长起来的,也算是知根知底的人,宁令哥对没移氏十分满意。众人听见了都欢喜说,他两个将来必然相处得好。赶上这个热闹了,许多人都来送贺礼,一并与元昊、宁令哥与没移氏贺喜。 当初德明迁都兴州,命党项诸部亦跟随搬迁,在兴州周边险要处镇守居住,以备要紧时守卫京畿,此次许多人亦都到了:除了大像山没移氏、天都山野利氏、郭家渡都罗氏、拓跋氏本族以外,还有党项八氏的灵武山往利氏、静州米擒氏、信宿谷房当氏、骆驼港费听氏。 除去党项八氏以外,有析利、乌伊、谋宁、曳浪、药乜、保细、野鸡、咩布、骨婢、都啰等族,当初元昊打下瓜州,瓜州蕃族的首领遏瓦见势不好,便去投奔了唃厮啰。如今遏瓦在鄯州不得重用,有些反悔,趁着这次,密使人来兴庆接头,要投奔元昊。 其他的人,还有吐蕃部一声金龙有使者前来、河州耸昌厮亦有使来到,唃厮啰兄扎实庸咙亦有使者从河南而来。甚至于有许多平常不太出面的、元昊本人请不动的,因为要庆贺宁令哥的婚事,也都来了。 这些倒罢,连宋、辽两国因为祝贺太子之喜,亦都有礼物送来,视其规格,比元昊当初高得多了。许多轻易不露面的人,看在拓跋氏和野利氏面上,也都一块儿赶来了。宾客们全都夸奖说,太子模样、性情都一如元昊,将来必能成大事,可以放心将社稷江山托付与他。 太子李宁令哥在宫中长大,从小锦衣玉食的,知道什么?听得多了,李宁令哥把众人的恭维、夸奖都当了真,就当真觉得,自己比父王不差多少,甚至将来假以时日,能比他父亲李元昊高。通常来说,太子太不起眼不行,但是如果太张扬,那就更加不好了。 现如今太子的风头竟盖过了元昊,拥趸的多,这事儿许多人都看在眼里。不说朝中众臣议论纷纷,便是元昊对宁令哥,也有也狐疑。 怎奈野利后长久在宫中没有对手,在宫中说一不二、独占上风许久了,如今已经怠懒了心,没有当初的警觉了。因此上她也不知道元昊的心思,见太子风光,拥护的人多,愈发不知道收敛,在众人面前更得意三分。 这个时候,因清涧城种世衡却有了秦绮从西边带来的消息,说情况有变,据可靠消息,遏瓦有可能投靠西夏。 如今因为西边事上,秦绮已经不在环州,自请命去天都山附近做事去了。近年来鄜延路由范仲淹、庞籍先后把守,种世衡清涧城眼看也筑成,延州如今已不好下手,这两年元昊着力重在西边。因夏人不时在西边插手的原因,天都山附近的许多熟户,转而投靠李元昊。 因熟户背反,那边许多背地里为宋人做事的,先后暴露,然后相继被夏军所杀。因情势险恶,种世衡多次捎信与秦绮,叫她撤回。怎奈秦绮推辞说,西北方向上人手太少,实在是有些走不开。更何况秦绮不是男人,由她做事,这样更容易掩人耳目。 既然有了秦绮的消息,遏瓦要投靠李元昊,宋人立刻将此事报与唃厮啰,叫他预备。因遏瓦已打算起事,已经和元昊、张元商议好了。等到拿下了鄯州城,占了河湟,那么宋、夏战事的局面,就打开了:由夏军大部从北面天都山攻打镇戎军,然后另遣一队人马,从西面熙州侧击渭州,那么宋人在西面的防线,要破不难。 一旦西面渭州一破,那么宋军多年来在北面边界布下的防线,就无用了。待打下陇西,得了宋人的肥沃地,重启宋、夏贸贩之路、解决府库危机不难。进可以由渭州直取京兆,然后联合耶律宗真,两路人马直逼开封;退可以退守天都山,这一场仗关乎国运,元昊遂就嘱咐下面,一切都要准备好了,万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另外鄯州那一边,因近日来元昊在边界上调兵频繁,唃厮啰已经得到消息,随即安排,亲自部署诸将抵御。这一头儿唃厮啰亲自将遏瓦叫到鄯州,命他先支三个月的粮草,将所部调往鄯州以西。遏瓦心中纳闷,口内问道:“如今李元昊要往南发兵,正好将人马往东调遣,好去提防猫牛城,为何将人马调往西面?” 唃厮啰遂就低声笑了道:“之前投靠元昊的人,有咱们故意派过去的人马,东面不怕。如今沙洲情况有变,调去西面,以备北上,顺势切断元昊的援兵。” 第200章 遏瓦投夏 因唃厮啰说,之前投靠了夏军的人马,有唃厮啰故意派过去的奸细,现如今攻打鄯州城正迫在眉睫,万一中途有个闪失,大事不妙。既然是遏瓦得到了这个消息,立刻就报与李元昊,叫他提防。 还有“沙洲情况有变”这事儿,唃厮啰说的不明白,又没法细问。遏瓦这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沙洲能出甚么事情。 当年李元昊破了沙洲后,曹贤顺已经自尽了,剩下曹贤惠也已被俘,李元昊带着他回了兴庆。早在数年之前的时候,就听说曹贤惠已经被元昊暗中杀害,沉于黄河,曹氏归义军已无人了,还有谁能带着头掀起浪来? 由于跟李元昊搭上了线,元昊那边便允诺说,一旦遏瓦投靠了夏人,帮助夏军打下来鄯州,瓜、沙之地便由他驻守。因此对于遏瓦来说,“沙洲有变”这件事儿,比拿下鄯州要紧得多。 唃厮啰不轻易的几句话,说的遏瓦心绪不宁:既害怕将来事成之后,李元昊说话不算数,也拿他去沉了河。也害怕瓜、沙之地果有异动,回鹘人重新又杀回来,抵挡不过。更怕唃厮啰派过去投奔元昊的人,知道了遏瓦背反的事,报信回来,唃厮啰已经在提防他了。因此遏瓦心中不安,心里翻来覆去的琢磨。 那一头元昊知道了遏瓦派人传来的消息,也惊了一吓。当初由吐蕃投了元昊的人马,不是个少数。其中为数不少的人,已经被元昊派在攻打鄯州的要紧位置,倘若情势突然有变,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眼下紧接着就要用兵,李元昊不能冒这个险。为谨慎起见,元昊只好顺便找了个理由,将所有投过来的十一八位首领、族长都一并杀灭,另换其他可靠的人,前来带兵。 自遏瓦将人马部署在唃厮啰指定的位置之后,突然鄯州又来了密令,说李元昊那边情况有变,命遏瓦将人马重新往东挪五十里,去鹰嘴山南面安营扎寨。如今鄯州还没有拿下,唃厮啰发话,遏瓦这边不敢不听,只好依着令拔寨了。 谁想在鹰嘴山安营不久,鄯州那边又来了消息,说情势突然又变了,叫遏瓦重新往南三十里,到双岔河河边重新安营。谁知在双岔河安营后不久,上头突然又有令来,又要遏瓦换地方。 一连半月,遏瓦这一路的人马,不知道挪动了多少处地方。足足十多天的时间,军士没睡个囫囵觉。命人说与唃厮啰,众军已经疲惫不堪,不能再这样继续调动,请大赞普再三考虑时,唃厮啰又发来密令道:“元昊势大,近日夏军动作频繁,必须用此计来迷惑敌军。”说到了最后,唃厮啰再三嘱咐说,叫遏瓦记住,只能周旋,不能硬拼。 这话不但遏瓦不满,把底下人也都气得不轻:唃厮啰这话儿说的轻巧,只能周旋!连人带马的,一天要迂回几十里,两天走上百余里,这里头许多还不是平地,沙漠、荒滩、戈壁之类的地形,什么都有,恐怕元昊没打着,自己就已经累死了!迷惑个屁!这样只能累二傻子,消耗人力和畜力! 虽然上下都不满,然而并不能怎么样,为了防止唃厮啰心疑,遏瓦只好按照他的意思,率领所部一应的人马,继续在北面来回转圈儿。遏瓦自一面转圈耍子,一面催促李元昊,叫他尽速安排,好早日进兵,众人实在是圈转得够了,已走不动了。人人都瘦了十几斤,再这么继续走下去,恐怕不用打起来,连小命马上都没有了! 说话间又过了半个月。趁着遏瓦不在的时候,其他各部诸将的部署,唃厮啰大致已经安排好了。此时遏瓦的人马,正好今夜在鹰嘴山山下河边扎寨。唃厮啰已经吩咐下去,命厮铎督与瞎毡一左一右,提前在附近山岗上安排好了,只等着入夜。 遏瓦那边,起事的消息,这时候已经吩咐下去,众军都已经知道了。按照族长遏瓦的说法,李元昊已经允诺了,一旦攻下来鄯州城,可以让众人回到瓜、沙,在两地驻军。这些人里面,不少都是从瓜、沙来的,在河湟这边住久了,没一个不思念家乡的。既然有回到瓜、沙的机会,没有不肯的理由,因此立刻就跟随遏瓦了。 计策遏瓦已定好了,等到李元昊一有了消息,立刻与夏军里应外合,攻入鄯州。只是夏军人马未到,暂时仍不能动手。鄯州不断有消息传来,被唃厮啰指挥得众人满地乱转,本来众军还在抱怨。如今知道要投靠元昊,抱怨的似乎觉得心虚,立刻他们就闭上了嘴巴,不作声了。 众军一个月下来后,已习惯了走路,倒比之前过得好了。又不用担心夏军来袭,到晚上便睡得美滋滋的,没有一个提防的。 整整一个月都安然无恙,谁料到今晚上突然有变。遏瓦大军才刚睡下,突然间鹰嘴山方向厮杀震天,两路人马从背后杀来。遏瓦这边的人马,才从被窝里冒出个头来,那一头厮铎督与瞎毡两路人马,已经砍开了寨门,杀将入来。 因厮铎督与瞎毡突然杀来,遏瓦才知道消息泄露:唃厮啰早已得知了此事,却没有说破,一直在调动遏瓦的人,腾出来时间来部署人马!然而此时才知道这个,已经晚了。匆忙之间, 遏瓦这边来不及准备,登时大溃。 如今已不是厮杀的时候,遏瓦带了所部的人马,撒腿便走了。一行人匆匆往北便逃。走不多远,前方突然出现条河水,拦住了去路。许多人因为走投无路,当时就降了。 遏瓦知道,一旦回去就是个死,谁肯轻易被捉呢。既这么想时,遏瓦带头,奋力杀出重重的阻截,从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出来,然后带心腹淌过了河水,一行人匆忙投北走了。等厮铎督人马过了河,要继续追时,已经不见了遏瓦的人影,消失在夜色里面了。 因遏瓦败走,李元昊那边得到消息,夏军内援已经暴露。再兼唃厮啰已经在边界上部署好大军,时刻准备好迎敌了。到此时攻打鄯州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再续攻打得不到好处,元昊此次只好撤走。 因唃厮啰成功退去党项夏军的第三次进攻,又一次把河湟保住了,河湟百姓都欢欣鼓舞,热闹得好似过节的一般。所有人全都涌到街上,口中都高呼“唃厮啰”。 许多吐蕃人全都说,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去鄯州,亲自看一眼唃厮啰。倘若能见到唃厮啰,众人愿意将珍藏多年的好酒全拿出来,请他一饮。 此次遏瓦起事这事儿,唃厮啰能够提前知道,必然是有人通报消息,因此元昊命人暗查。不多久有人回报说,天都山交通宋、夏、吐蕃的边境附近,此处有许多宋军奸细,因此查到了秦绮这边。 如今元昊已经下令,将房当嵬卜那个厮,派到天都山这边来,由房当亲自查清楚这事儿。房当一来了天都山,立刻将宋、蕃来往的要道掐断,断了宋人细作的退路,然后布置好罗网,准备将宋军的细作一并杀灭。 等到种世衡得到了消息,使人帮众人撤退时,已经晚了。夏军那头,房当嵬卜亲自出马,已经将要路封锁了,秦绮及其他宋军的细作,直接被困在蕃地了。夏军那边,已经在张网捕捉人了。那厮们挨家挨户地搜查,秦绮这边的人马,已经有好几个落网的了。 世衡传过来消息说,如今到了关键的时候,只要人在,以后一切都可以重建,要紧把人先撤出来。危急的关头,所有人全都建议说,让秦绮先撤。 说起来这个,跟秦绮一块儿共事的人,都是不避生死、冒险为国家做事的人。这里头最大的比她也小五岁,还有一些是二十出头、十几岁的。在秦绮眼里,她是这里带头的人,是众人的“姐姐”、“妈妈”,不把落网的先救出来,怎么能撇下他们来自己先撤! 谁知道局势太过不好:秦绮活动了几次后,非但人没有救出来,参与救人的那几个,反而不小心暴露了行踪,这就坏了。救人这事儿便暂时刹住,蛰伏待机,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如今秦绮在西北的身份,是天都山这边一家客店的女主人。这家店设在驿站旁边,位于天都山以东,专门招徕过往的行商。除秦绮之外,店里另外的十几个人,都是宋朝这边的线人。因为经常有人去办差,店里面人齐的时候很少。再加上如今风头正紧,秦绮这边下令说,除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尽量不让人都聚集在一处。 这一日除了秦绮之外,只剩下一个厨子,一个杂役、一个量酒、一个火家、一个老头子钉马掌的,另还有一个管账的先生。 这个时候,客店虽然还没有暴露,情势却已经大不好了:秦绮两个得力的下属,李定、关延年这两个,因为被俘虏供出来,已经落入夏人的手中。这两个平时扮成商贾,借口倒卖军需的缘故,与夏军那头往来的不少,顺着他们这条藤儿,弄不好在天都山野利遇乞下面的人马,也能被波及。 第201章 为争宠同僚生嫌隙 这个时候,孙平刚刚从凉州回来,不知道天都山如今的状况。为避免损失,秦绮急忙递消息与孙平道:“所有在天都山附近的人马,或者跟被捉人马有牵连的人,全部都撤,就算一时撤不掉的,这个时候也不能妄动,全都要蛰伏。可靠的人,我已经提前留下了,你的位置甚为要紧,接触的人多,千万不能轻举妄动。之前交往过的人,也不能轻易再联络,这件事情绝不能侥幸。” 对秦绮的叮嘱,孙平并不太放在心上,在他眼里,他与李定、关延年,是生死之交,那两个必然不会供出他来。再者说如今孙平在天都山,很得野利遇乞的重用,真计较起来,房当嵬卜外来的人,也不敢对野利遇乞怎么样。就算有人供出他来,孙平还可以自辩说,此是宋人的离间之计。 只要咬紧了不松口,他们找不到切实的证据,房当嵬卜又能怎地?就算真对他动手,房当的人马也不够,还不是动用野利的人!孙平在天都山眼线不少,有他们帮忙,可以确保安全无虞。 因为种种的理由,孙平非但不觉得有危险,而且他还认为说,可能的话,或许把李定、关延年他们几个,能救出来呢。虽然孙平有八分的把握,只是做事儿有风险,妻儿都在天都山,万一不成,绝不能牵连到他们。 难得有机会回家一趟,孙平带着人去外面转了一圈,买了各样的首饰和杂嚼,一堆堆了半车子。孙平回家的时候,身上也穿得新簇簇的,一副家常汉人的打扮,衣服是孙娘子亲自做的,并不似先前一样的戎装。 家里面僮仆见他回来,急忙迎接,好几个都道:“官人总算是回来了!这几天娘子念了好几遍说,‘我看日子早到了,怎么还不见人呢!’这不一念叨今天就回了!” 没进门呢,孙娘子已经听见了消息,急忙带着一双儿女,赶到外面来迎接了。小的早已经扑过来让抱,大的也赶上来拉着手儿,都争着说话,稀罕不够。说起话来,孙平也是笑眯眯的,问一问娘子家里的状况,对两个儿女嘘寒问暖,不像先前一幅严肃的模样,只会呵斥他们的功课。 见父亲这样,儿子今天也不怕了,一个劲儿缠着做游戏,口里面要这个要那个的。孙平立刻保证说,都给他买。 孙娘子听说了最近的消息,询问便道:“如今外面乱糟糟的,房当嵬卜见人就抓,到处被搅得鸡飞狗跳。咱们是汉人,在西夏那边做事情,不能被他们怀疑么?”孙平随即安慰道:“房当捉的是可疑的线人,之前被别人供出来的。这种事咱们不掺和,上面有野利遇乞呢,他们没理由到营里乱捉。” 话儿虽然是这么说,到底孙娘子不能心安。孙平的女儿年纪大些,因见父亲今天反常,也跟着母亲担心起来,只是这话儿不好开口,娘两个人眼睛里全都是犹疑,一颗心始终不能落地。 不容易熬到了晚饭的时候,孙平终于开口对娘子道:“我找了个车儿,明天一早儿你带上孩子,去水洛寨住上几天吧。寨主铎厮那与我交好,他会照应你们母子。” 听见这话儿,娘子那心猛地一抽,突然间她就抽噎起来,泪珠顿时模糊了两眼。孙平把手按在娘子的肩上,想说几句话出来安慰,又不知这话儿怎么说,一时沉默。娘子祈求孙平道:“你不干这个差事行么?咱们一块儿去水洛寨,哪怕吃糠咽菜呢,一家人安安稳稳的,也不用两头受气了。” 见她这样,孙平十分不忍心,他也想陪着娘子一直到老,亲眼看见孩子们长大,但是情况不允许,这一条命,早已许国,不能为家了。孙平遂慢慢劝慰道:“你放心,没什么大事。如今房当嵬卜一来,各处都严了,天都山人马有调动。我这一忙,没法照顾好你们,等一忙完了,我就让老黄赶着车儿,赶紧把你们接回来。” 虽然娘子不情愿,到底按照孙平的吩咐,已经在收拾行李了。孙平的东西,娘子也一块儿整理好了,有家常换洗的衣物,还有一些常备的丸药。娘子知道孙平那厮,一旦忙起来顾不上吃饭,还备了熟食和各样的点心。 趁这个空儿,孙平嘱咐女儿道:“等我走后,好好照顾妈妈和弟弟。”女儿问道:“爹爹不等到明天一早,跟我们一块出发么?”孙平便道:“我马上得走,不能跟你妈道别了。这个包裹里有些钱,里面还有一封信,等到了水洛寨你们再打开。” 家中三个人里头,孙平最放心的就是女儿,最支持他的也是女儿,于是他说了一句道:“以后家里全靠你了。”因为这话儿,女孩似乎感觉到什么,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把脸紧贴在爹爹身上,像怕他突然消失了似的。孙平便道:“记住这话儿:不管将来到了哪儿,你都是宋人。” 这个时候,只听见外面有人叫道:“孙参军在家不在?天都王那边急事寻找。”顺着这话儿,孙平随即穿上了外面的氅衣,立刻就跟着来人走了。 等孙平回到了天都山,天已经彻底暗下来,各处都已经点上了灯烛,好几片星星点点的火光,守卫已开始换岗了。这个时候的野利遇乞,已吃过了晚饭,在议事厅与几个人商议些什么。 说着说着,众人就开始争执起来,一个便道:“这哪儿是什么好路线:河流、山谷、还有堡寨,吐蕃人事先全都有防御!”原来几天之前的时候,有一个吐蕃那边的族长,意欲投夏,众人正商议该怎么接应。 又一个道:“根据可靠的眼线报说,走另一条路,根本逃不过唃厮啰的眼线!”反驳的道:“你强渡过河,过去了前面没什么屏障,会迎面遭到唃厮啰痛击。” 不知谁道:“他们只会认为是佯攻,想不到咱们从这里杀来。”还有一个声音道:“已经是最好的路线了!走另一条线儿,从这里出去,会遇到吐蕃和宋军两边的夹击,到时候对咱们十分不利。” 这时候因为孙平回来,遇乞撇下那几个争执的,由他们继续在那争吵着,过来询问孙平道:“你去凉州这一趟,事情办得怎么样?”孙平回道:“回大王话,都办妥了,这一路上还算顺畅。” 遇乞有要事与孙平商议,需要去书房里面密谈。两个且走且说的时候,突然提起来房当嵬卜,孙平便道:“我一路回来,听说房当嵬卜那个厮,在附近捉了几个商贾,正严刑拷打,逼问些什么,那些商贾被逼问得紧了,什么不说?再这么下去,恐怕牵连到咱们。” 遇乞遂道:“上面的安排,我也不太方便细问。这两人跟咱们有什么瓜葛?!参军听说了什么消息么?”孙平遂道:“大王不知,这两个人是本地的行商。如今国库艰难,发给军士的饷银不多,军中不少人倒腾军需,通过这些商贾的手,将一些不太要紧的东西,暗地里卖与当地的百姓,赚些钱使用,或者把东西拿出去,跟他们换肉、换酒的。 渐渐地此事成了常态,有些商贾为了赚钱,专做这个。我听说如今捉住的两个人,便是房当查出来他们手里的货,是从军中流出去的。万一那两个熬刑不过,胡乱攀扯,扯到咱们的头上,恐怕会搅得军心不安,对天都山不利。” 遇乞平生也算个英雄,推崇的是战场格杀,一刀一枪的真较量,对那些没什么真本事、靠溜须拍马上位的,或者暗搓搓杀人这种事儿,十分厌恶,尤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为此遇乞遂就决定说,过两天要找一个理由,让房当嵬卜那帮人马,从天都山撤出去,别在他眼皮子底下碍眼,搅扰得军心不安宁。 孙平与遇乞这两个人,不过在路上私言了几句,谁知道就让人听见了。过了不久,只言片语的几句话,就传到天都山司仓参军李守贵的耳中。传话的当时是这么说:“大事不好了!孙参军昨夜回来的时候,特意在天都王耳边说,军中有倒卖军需的事情,想让天都王细查,参军千万要小心!” 这话儿让李守贵吃了一惊,急细问时,那人又道:“我朦胧听见,孙平劝说天都王,想叫房当嵬卜搬走,不知道他们商议了什么?难道嫌房当在天都山待得久了,是另有所图,怕有人跟他走得近么?” 这个话儿不说便罢,一说便戳中了守贵的心思。因遇乞与孙平走得近,近日以来,守贵这边颇受了冷落。趁房当嵬卜来天都山,守贵为了攀高枝,立刻与房当搭上了关系,跟野利遇乞便疏远了。难道让孙平看出来了?这么快就报与了野利遇乞! 连让房当调走这个话儿,这厮都已经提出来,而且遇乞还同意了!李守贵心里面认为说,孙平处处与他为难,这是故意不留余地!既然他想断守贵的后路,那不如守贵先行动,借助房当嵬卜的手,把孙平那厮给铲除掉,绝了后患。 第202章 天都山守贵定计 不说孙平和李守贵之间的矛盾。这一晚上,李定、关延年这两个人,刚刚挨了一顿好打,正在牢房里面大喘气呢。都到这个时候了,夏军盘问他们时,李定一口咬定了道:“什么细作?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天杀的贼驴,我不过多赚了他几个钱,这么害我!等我出去不剁碎了他!” 关延年嘴里只是骂:“我是细作,你是细作,咱们大家全都是细作。老爷明白告诉你们,最大的细作便是元昊,第二个细作就是张元,第三个便是野利遇乞,都招了供了,你们赶紧都去抓!” 两个人被抽得遍体鳞伤,身上没一块地方是好的。就这么着,因他们不说,房当手下的那些人,仍不罢休,把通条往伤口里直捅进去。这种折磨,让人忍不住嚎叫起来,这声音老远儿都能听见。他们受刑的地方,好几处溃烂得能看见白骨。 见硬的不行,房当有时候也说些软的,只听见他劝李定道:“你何必这么执拗呢?你妈已经六十岁了,老人家守寡了半辈子,没能享过一点福,就剩下你这么一个儿子。难道不想着让你送终? 你执意不招,忍心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么?你这一死,你妈也没有几年的寿命了。我听街坊邻居说,你在家乡是有名的孝子,你就是这样‘孝’的么?如今对主动投诚的人,夏军有优待,只要我说话,被提拔、升迁也简单!事成之后,也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让你们母子到兴庆安居,有什么不好呢?” 房当又劝关延年道:“好几年没有回家了,难道你不想再回去看看?你自己可以为国尽忠,为你的大宋赴汤蹈火,可是你老小怎么办?你老婆年轻,改嫁容易。爹妈将来怎么办?你的兄弟不中用,欠的钱不少,好多上门要债的。一旦爹妈让他养,过不几年,恐怕他们就要饿死了!过节别人家团聚的时候,他们只能望北垂泪。” 本来两个人因为受刑,都躺在角落处没力气。一听见这话,突然他们就来了劲儿,费了力气挣扎着起来,破口大骂,问候房当嵬卜的祖宗。 等到守贵过来的时候,因为李定、关延年这两个不招,房当嵬卜一时无计,正坐在那里发愁呢。守贵是个细心的人,知道房当还没吃晚饭,特意带了些酒菜过来,两个人一块儿吃一杯。 当下两人边吃边说着,因为牢房里有人被拷打的原因,不时传来阵阵的惨叫。除了声音,还有气味:空气里传来阵阵的血腥,还有皮肉焦糊的气味,再加上这种瘆人惨叫,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 房当嵬卜这个厮,对这种情形已司空见惯,仍面色如常,谈笑自若,一点儿都不耽误吃。李守贵这边就不一样了:被叫声吓得面色发白,好几次杯箸几乎都掉了,让房当看见了忍不住发笑,口里面调侃守贵道:“参军在天都王身边多年,见过的世面应该不少,怎么也害怕杀人么?” 守贵便道:“也就是将军虎威盖世,见惯了生死,不怕这些。小人不过是凡夫俗子,乍一听见这种声音,怎么不怕!”房当顺着这话儿道:“这算什么。这声音参军多听过几回,就习惯了。” 说到这时,守贵立刻停下箸,凑过来附耳低声道:“吐蕃那边,近日有族长想投降过来,要先派使者过来打探。因为将军在这里设刑,声音不好,有人与天都王建议说,要把将军迁移到别处。不知道这事儿将军听说了么?” 房当便道:“晚上的时候,天都王隐约提了几句——怎么参军有什么看法么?”守贵便道:“那两个至今不松口,我觉得再打也不是个办法。万一把人给打死了,线索断了岂不是可惜!” 说到这个,房当也认为这话儿有理,随即往下打听时,却听守贵继续道:“据我的观察,天都山这边,弄不好也有宋军的细作。那两个之所以能熬到现在,莫不是指望有人能救他?我正为这件事情纳闷,突然有人就提出来说,想把他们挪到别处,这不是巧合?” 这个话儿不说便罢,一说就点到了房当的心里:经过这些天的严刑拷打,确实有几个招供说,天都山内部,就有宋人的细作,为首的那个,被宋朝那边称为“六哥”、“老六”。这名号绝对不会是排行,应该是宋人特定的称呼。 只是这人到底是谁,他们因不是核心的人物,根本不知道此人的身份。知道这事儿内幕的,李定和关延年有可能知道。怎奈任凭严刑拷打,这两个一直不松口儿,这就难办了。 既然李守贵提到这话儿,房当便问守贵道:“怎么你有怀疑的人了?”守贵笑道:“其实不瞒将军说,我心里面,确实有那么几个人。只是如今尚没有证据,单这么空口白牙一说,不让人信服。不如这样:咱们干脆设一个圈套,装作转移这些囚徒,只要这鱼饵下得好,不怕这大鱼不来上钩!” 当下两个商议了一通,直接把这事儿定好了。为防走漏了消息,这次设计所用的人手,由房当亲自从别处调来,根本不动用本处的。天都山这边的人马,除了房当嵬卜和李守贵两个,别人没一个知道的,连野利遇乞那个厮,都被他两个瞒住了。 暂不说守贵和房当定计。孙平这边,自从他回到天都山,听见天都山如今的形势,心里就觉得不好受。尤其是每次动刑的时候,听听那一连串惨叫的声音,他心里好似刀割的一般,外面还得强装镇定,不能让别人看出来。而且根据可靠的消息说,因为房当嵬卜的动刑,李定的眼睛被抽出来了一个,关延年的两个胳膊,都被打折了。 孙平心里面发誓说,这一笔账不算完,早晚有一天,让他们这些恶魔血债血偿。虽然如此,眼下第一要紧的事情,就是趁房当嵬卜转移人马的时候,立刻将众人救出去。做这件事情需要冒险,一旦暴露,损失不小。为此上孙平不报与秦绮,只打算动用自己的人马。人数虽少,只要筹划得当了,可保无虞。 不说孙平在筹划安排。客店这边,秦绮做主,已经把一应事务都安排好了,人也安排得差不多了,全找到地方蛰伏起来。这一日客店里面的除了秦绮,还有个火家,另还有个修蹄子、钉马掌的一个老汉。 客店里所有的文书和字纸,秦绮重新又检查了一遍,烧掉了不少。假的文凭和路引,已准备妥当,随身的衣物也准备好了。还有银钱、干粮这些东西,也打点好了,只等着上路。 等一切忙完,秦绮派出去给孙平送信的火家,仍没有回来,这事儿不免让人担心。数九寒天,门外面狂风“呜呜”地刮着,大风使劲拍打着门、窗,不时传来叩门的声响,惹得秦绮忍不住去看。 在秦绮往外张第三次时,火家终于回来了,回复便道:“说不通。六哥执意跟我说,他觉得事情没那么坏,这么一撤,咱们在这多年的经营,就毁于一旦,太过可惜,因此他想要留下来,寻隙将众人救出来。” 这话儿让秦绮气得不轻,立刻斥道:“为什么来的是房当嵬卜,那厮都没有细想么?!野利遇乞的人马,如今元昊也不信了!老六那厮不听我言,想要去救李、关那两个,恐怕连他都折进去!但凡还有一丝的机会,我能不管他们么!” 火家因为遭了呵斥,一脸愁闷的模样:话儿他已经带到了,以他的能耐,根本说不通孙平,人家的职位比他高,从来只有听人家的吩咐,他能怎样!因为秦绮有别事安排,把火家支出去做事了,这厮方才逃出骂来,立刻撒腿儿就走了。 这个时候,店里只剩下两个人:店主人秦绮算一个,另外还有个修蹄子、钉马掌的李老汉。谁知道时间不早了,这会儿却有客上门了。来的一共有十几个人,看着风尘仆仆的,像是从远处赶来的模样。 凑近一看,这些人全都是夏军的打扮。倘若是熟悉夏军的人,看了他们的服饰,就知道这班人马不是寻常的夏军,是元昊那厮近卫的亲军。 这班人马来的时候,李老汉正在外面钉马掌呢,看见了他们头也不抬,仍旧在干活。有几个口里面嚷嚷着道:“老头儿,帮我们几个把马掌钉了,蹄子也修修,速度要快,别耽误了俺们明早赶路!” 还有人道:“俺们都有大事要办,总之要快!做得好了老爷们有赏!”这厮们七嘴八舌嚷嚷一通,谁知道李老汉瞥一眼,头也不抬,根本懒得搭理他们,只顾低头干自己的活儿,眼神里似乎还有些蔑视。 眼前的情形,惹怒了来的这一班夏军,眼看他们骂骂咧咧,马上就要动手的时候,秦绮急过来招呼道:“原来是来了贵客了!客官休怪,大冷天的,快里面坐,烤热了再说。我们这老头儿是个聋子,听不见你们说的是什么。你们有话,先告诉我吧,由我出去告诉他,他就懂了。” 第203章 夜审 原来弄出来一场误会,众人心里面腾腾的火气,一时便散了。这厮们撇了李老汉,全都到客店里坐下来,然后一叠声地嚷:“渴死了,快点来人给老爷们倒茶!”其中一个领头的道:“快安排饭,给我们收拾出几间房出来,一并让人喂喂牲口,我们明早急需要赶路!” 秦绮赶过来赔话道:“火家都出去办事了,到晚才回来,今天人少。客官休急,一件件说,待民妇一样一样地办来。”有人不满意了道:“你家偌大的店铺,怎么才这么两个人?!我们都有急事要干,今晚要早歇,你动作要快!” 对这番话儿,秦绮笑着应了一声儿,转过头正要往后面去时,还有人道:“我的马前右蹄还有些跛,一块把马掌也给我订了!”秦绮急忙应他道:“客官放心,我这就出去跟老聋头交代,一会儿蹄铁给你用好的!” 还有其他人也跟着道:“我的马掌也给修修,好好把牲口给喂了!”秦绮一一都应毕,随即去后面收拾去了。才刚钉马掌的那个老汉,这时候亦停了手里的活儿,拎着一个大水壶,过来与众人倒茶吃。 坐下的时候,马蹄跛的那人便骂:“让那红鼻子矮子给骗了!蹄子都裂了,这马怎么值二十贯!”有人便道:“让你三十贯买我那匹,你非贪便宜不想要!非得关键的时候误事!” 这人立刻反驳道:“修完蹄子不还是照用?谁知道今天有急差!你那匹老的不像话,开口就要三十贯,真我当傻么!” 还有个没有好气的道:“老爷昨天才输干净了,还想赢回本来呢,连夜就催着去天都山,真是便宜了那帮耗子!” 回他的道:“本来闲着也是闲着,快点打起来也好。办完了事,房当嵬卜能没有赏钱?若这一次差事办得好,把咱们调到皇帝的身边,没有危险的活不说,有好处头一个不该是咱们?那才叫好呢!”还有人不同意这话儿道:“要去你去,到上面处处让人盯着,我可过得不舒服!” 因为说到了“房当嵬卜”,继而众人又说到差事,说话的这厮为了谨慎,把头往四下看了一遍,除了钉马掌的老汉在,旁边也没有其他的人。 因他是聋子,众人就当他不存在,交谈起来也没个避讳,什么都说。什么“房当嵬卜”、“天都山”、“内奸”;什么“宋朝的奸细”、“设圈套”之类的词儿,直接就脱口而出了。 因为这厮们说得太多,领头的骨婢连勃便呵斥道:“休要高声!机密的事情,你们怕泄露不出去么?”有人便道:“头儿放心,等俺们到了天都山,保证一句都不提了。这不是事先讨论商议,到时好有个准备么!” 本来李老汉就不是聋子,按他自己的意思,是看出来他们是元昊的人,不愿意搭理这一班“夏狗”,所以才不接他们的话儿。突然听见了这几句,李老汉立刻放下水壶,转去后面,把夏人说的那些话儿,与秦绮一五一十地讲了。 李老汉便与秦绮道:“这些人来了准没有好事!放他们去了天都山,准能把小六一伙儿给害了!按我的意思,你赶紧收拾了打头先撤,我去弄上几包药,撒在他们酒肉里面,毒死这一班夏狗!我已经这把年纪了,也没什么用处,一条老命换他们不亏!” 听着这话儿,秦绮原本祥和的脸上,看着愈发严肃起来,口里便道:“你老说的是什么话!咱们来此的目的,不是为了舍生取义,死后能博一个好名,是在做成事情的同时,少死几个,尽可能得保存实力。咱们的人,丁是丁卯是卯都各有用处,没有一个是多余的。‘一命换一命’这种事,以后不许再给我提,都不准给我轻易去送死!” 当下秦绮把李老汉呵斥了一通,接着她又思索道:“真是他们下套的话,怕老六那一线真能有危险。房当嵬卜的人马,来的怕不止这一路。”如今事态危急的时候,根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两个随即安排起来。 正忙着间,店里其他的几个火家,陆续地也都回来了。有他们帮忙,今天来的那一班夏军,总算是早早儿吃上了晚饭。因着急赶路,这些人酒吃得都不算多。这一帮夏军用饭毕,说不几句,便有些疲累,眼皮发沉,遂纷纷上楼去歇着了。今夜也不知怎么了,饭后众人特别困倦,连岗哨都忍不住打瞌睡,站在那里直点头儿。 也不知一觉睡了多久,等骨婢连勃醒来的时候,突然间感觉到情形不对,急待一骨碌爬起来时,怎奈一时间挣扎不出,急忙看时,原来是被人捆住了手脚,绑在床头上不能动弹。 骨婢心里面叫一声“不好”:怪不得今夜睡得沉呢,这是进了家黑店,让那伙人下药了!其他人正不知道怎样呢,骨婢急忙往四处看时,根本看不见伴当的情形。 却见之前修蹄子的那个老汉,手里面端了一盏灯,正低着头儿看他,脸上似乎还有些冷笑,灯光之下,这笑看着很有些吓人,仿佛鬼魅的模样。 除了他之外,旁边还围了四五个人,也都是这家客店的火家,正是他们这些人,动手儿把骨婢给捆了。骨婢勉强挣扎了几下,发现根本就挣脱不开,嘴里愤怒出声的时候,说出来的一串儿全都是蕃语。 左手边听不懂蕃语的杂役便问道:“哥哥,这个鸟蕃说的是什么?”旁边的量酒也听不懂,仔细回味了一番后,回复便道:“好像在说,‘阿死你黑妈!’、‘屋里的都是渣渣!’”这解释杂役忍不了:这人已到了这种地步,都被捉了,居然不服气,还在骂人,准准他这么嚣张了!因此上杂役跳将起来,立刻便给了骨婢两拳。 旁边还有劝的道:“你下手轻点,别瞪眼就打,万一他耍赖装死呢?俺们还没有问话呢!”杂役便道:“夏军杀了咱那么多人,只打他两拳怕个什么!还没找他们报仇呢!” 因这厮们捣乱,管账的先生上前来,把几个捣乱给撵走了,口里用蕃语告诉道:“你手底下的那些人,都叫俺们给结果了。你老实一点,俺们问什么你答什么,不然叫你也上西天!” 开始的时候,骨婢以为这些人图钱。因为听见了众人的话儿,骨婢立刻换成了汉语,一连声地告饶道:“好汉千万手下留情!包裹里银钱都只管拿去,求好汉饶命!”听见这话儿,其中的一个便说道:“老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专门跟元昊做对头的!哪个耐烦要你的钱!” 另一个道:“俺们说出名号来,怕吓坏了你!房当嵬卜想要的,就是俺们的人头哩!你老实一点,尽数都招了,不然别怪老爷们动刑。” 到了这个时候了,骨婢一口咬定了说,他只是路过办事的夏军,房当嵬卜的事情,都是些机密,外人不可能知道,他也对此一概不知,也无从招供。 见了这样,杂役便道:“哥哥,你跟这鸟厮啰嗦些什么!管他知道不知道,总归也是个夏军,杀他就不亏!不如先要他一条胳膊,给俺们死了的兄弟报仇!” 因这个话,旁边的那个胖厨子,从厨房里面拿出把刀来,刀刃已磨得雪亮了,对着骨婢就要动手。还有人在一旁打下手儿,帮忙把骨婢的衣服撕开,坦出一半的胸脯来。 那厨子照着他膀子比划几下,似乎要找合适的位置,一刀了事。为防被血喷到身上,闲人们自动让出来位置,免得妨碍了施展。还有人拿出个木盆要过来要张血,被人呵斥了一番道:“不是杀鸡,这么个东西顶个屁用?换大的来!” 因为厨子迟没有动手,旁边着急的便问道:“胖子你行么?先卸他一条膀子就行,别一刀把他砍死了,俺们还等着问话呢!不如我来。”厨子回道:“我在村里就好杀牛,一刀下去保准不歪,只管放心!”合着这些人不循序渐进,一来就想着弄个大的,着实把骨婢吓了一跳! 到了这种危急的时候,骨婢当不住连声告饶。这个时候,偏偏嘴巴还被人堵住,有话也根本说不出来。没奈何骨婢嗓中出声,一个劲地摇头踢腿,指望能引起他们的注意。然而旁边的那些人,根本没看出骨婢的异样,仍然只顾着琢磨刀法,然后相互商议说,怎么下刀能一击成功。 这就坏了。眼看着骨婢连勃这厮,两只眼急成了一对铃铛,挣扎得脸红脖子粗的,终于胡梯口传来脚步的声音,原来是女店主上来了。看见了眼前这个场面,秦绮遂就发话道:“这个人暂时还有用,你们别闹。要是我审他不说时,你们再继续动手不迟。” 秦绮正待审人的时候,突然西边传来件大事,叫秦绮亲自过去一趟。既然这样,审问骨婢连勃这事儿,秦绮便交给了账房的汤先生,秦绮连夜就出去了。 有汤先生带头儿,店里的这些全都是会的,不说就打,把骨婢嘴里的那些话儿,一件一件审出来,只等秦绮那边回来。 第204章 将计就计 秦绮回来敲门的时候,店里面刚刚把骨婢审完,两个人正忙着打扫呢。看他们的神色,似乎事情已办得妥了。秦绮叮嘱他们道:“事完了么?你们打扫得干净些,如今是敌强我弱的时候,行事千万要仔细,不能让别人发现了破绽。” 两人立刻回复道:“娘子放心,俺们都仔细检查过,保证露不出破绽来!”听见这话儿,秦绮随即点一下头,直接上楼找汤先生去了。 这个时候的汤先生,正坐下灯下整理字纸,见秦绮回来忙问消息。秦绮便道:“我刚刚得到了一个消息:瓜、沙那边,有一些归义军降夏的人,借助各方的扶持,私底下正在组建人马,要暗中起事。 这消息刚到了咱们的手上,不能就这么白白断掉,必须要及时送出去才好。你这里情况怎么样?那个蕃厮都招了吗?” 汤先生道:“今天来的这些夏军,为首的唤做骨婢连勃,正属于房当嵬卜的麾下。房当因为要转移人马,疑心天都山内部有咱们的人,不放心,特意从别处调他们过来。房当借这次搬迁的机会,想把天都山宋朝的眼线,一网打尽。除了这一路,应该还有其他的人。别路的人马,骨婢这厮不知道,我估计这件事情想要做成,一二百人大概能有。” 骨婢一行人马的底细,众人都已经打探到,如今西边又传来消息,急需要有人送出信去。既然如此,秦绮便就分派道:“眼前有两件要紧的事儿,咱们只能分兵两路:你带着十几个人出去,扮成骨婢那一拨夏军,混入夏军的内部,坏他们的好事。剩下替瓜、沙送信的这个差事,就由我跟我老李头去走一趟。 你这一路事关重大,必须要小心谨慎才行。进了虎狼窝里面,凡事要小心,叫那几个人少说话,千万不能大意了。”汤先生道:“娘子放心,这些事我都知道的。还有一件事需要定,事成之后怎么撤?” 秦绮思索了一番道:“如今这情势,直接去宋地恐怕不行。不如咱们先撤到兰州,然后从兰州回到宋地。这事儿单咱们做不成,需要友军的支援,我马上就亲自安排去。” 接着两个人又提到了孙平,秦绮便道:“之所以房当从别处调人马,应该是查到了什么线索,有怀疑的人了。这件事情不能耽误,得赶紧给天都山报信儿才行。” 汤先生道:“才刚我也是这个看法,房当那边,已知道天都山有咱们的人,又不知是谁,这是故意要钓鱼呢!六哥那边,我已经派人去送信了。既然他房当要捉奸细,布置在其他地方的人马,必然就少了,倒更方便了咱们行事。” 不说今夜客店在议事。这个时候的天都山,因为野利遇乞不喜欢房当那些人,把天都山弄得鬼哭狼嚎的,知道的说是夏军驻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屠宰场呢。别说军士睡不着,连百姓都不敢走近来,去他们附近做买卖。这样一来,连买酒、买茶都费劲了,周围没一个不抱怨的。 遇乞那边,很快替房当找到了去处,距离也不远,在天都山往东十五里处。遇乞告诉房当说,这个地方叫做簸箕岭,岭下有一座古刹,是当初吐蕃人在天都山驻守的时候,建起来的。此地清幽隐蔽,里面只有几个蕃僧,断然泄露不了消息,适合审问,不似天都山人多眼杂,知道的人多。 对于被撵这件事儿,房当也没有说什么,告罪说这几日在天都山打扰得太多,实在抱歉。既然有了新的去处,这两日他就准备搬家,把人马全部迁入古刹去居住。 等到一切都预备停当,房当嵬卜的那几路人马,也都陆续到齐了。房当立刻分拨人:大部分的精锐,由房当嵬卜亲自率领,都被调去半路上埋伏,一旦宋人劫人的时候,立刻就得跳出来反击,擒拿宋朝的奸细。 另一拨被安排去护送囚犯,这些用不着太多的人马,若人数多了,宋人见势不敢下手,那么众人就白忙活了。弄几个老弱病残的,一路上慢慢腾腾地走着,给对方留下足够的时间。宋人那边再不济,也能让他们追赶上,也就够了。 再选几个精壮的勇士,扮成宋人奸细的模样,把一件血衣穿在身上,一步一瘸地跟着走,最好口里面还哼哼着喊疼,就更像了,籍此吸引宋人来劫夺。一旦宋人中了圈套,保管让他们有去无回。 两天之内,房当嵬卜的几路人马,先后都到了。这里头“骨婢连勃”的一路人马,也已经来到了天都山,也一并见过了房当嵬卜了,一块儿等着被安排差事儿。 这个时候的“骨婢连勃”,还有他手下的那班人马,早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变成了汤先生的那帮宋人。领头的这个“骨婢连勃”,自然也不是别人,正是汤先生本人。 房当的手下人数不少,他自己的人马,只认得几个职位高的,也不是每一处都能认得。 被宋人假装成元昊的亲卫,这件事儿谁能想到呢! 对汤先生这班人来说,他们都见过元昊的亲卫,本事怎么样暂且不论,只要把眼睛放到头顶上,对这个、那个的一脸嫌弃,这样就足有三分像了。然后等到说话的时候,嘴里面尽量不用蕃语,一开口便是东京腔调生硬的汉话,把身上的派头做足了,那么样子立刻就涨到了八分。 这一帮人里面,因衣服、配饰、印信之类的,全都是真的,蕃语也可以说得好,互相之间说话起来,也都像是那么回事,夏军没一个怀疑的,直接给他们安排了差事。 这个时候,秦绮那头也准备好了,开始出发。临行之前,秦绮把归义军送过来的那封密信,又拿出来仔细看了一遍。这信只有巴掌的大小,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文字全部用的是暗语,除地图外,将所有夏军在瓜、沙的部署,以及归义军人马的情形,都画好了。 两日的时间,秦绮把信里的内容记得熟了,然后就把这张纸条烧掉,连灰烬也让风吹走了,免得落入夏人的手里。 秦绮扮成个普通村妇的模样,身上故意穿得村俗,好不惹眼,然后跟李老汉两个就走了。李老汉穿着件打了补丁的皮袄,头顶上戴着一个帽子,和秦绮扮成父女两个,一路上两人都不大吱声。 李老汉赶着一辆马车儿,那牲口的年纪已不小了,似乎跟李老汉一样大,一路上走得十分不快。秦绮独自抱着个包裹,坐在这一辆马车上。有人问时,两人便推说是父女的关系,因为在天都山做买卖赔了,要去东面投亲靠友。因这个话儿,再加上秦绮手里的假文引、路凭,一路上盘查的那些人,也没有太怀疑,直接就放他们走了。 一路上两个人被北风吹着,十分难走。秦绮还好些,还有个面巾能遮挡一下,老汉因在前面赶车,鼻子早已被冻得通红,这样的天气,帽子几乎没什么大用。好巧不巧的,两人走的这条路,正是房当嵬卜的人马,往东转移要走的那条。 汤先生这边,差事也已经安排下来。众人被安排的这件“差事”,不是别的,正是“押送罪囚”这件事儿。或许在房当嵬卜的眼里,这一队人马不太魁伟,高、矮、胖、瘦什么的都有,一看就没有什么战力。 在路上行时,汤先生手下的这些人,看见了押送的这些“宋人奸细”,心里就厌烦。再看看他们那个模样,一瘸一拐的不说,嘴里还一直哼哼个不停,宋军的奸细就这个鸟样?!连装他们也装不像! 因为看他们不顺眼,恨得众人牙痒痒,一路上不住地大声呵斥,不满意时,老大藤条便打将来,身上都抽得火辣辣的。这么个干法,扮演罪囚的那些人,立刻就不满意了,嘴里便骂:“才刚是哪个打我的,不想活了!” 打的人立刻赔罪道:“哎哟!宋朝的奸细打习惯了,一时失手,实在对不住这位兄弟!下次肯定掌握力度。” 虽然嘴里面这么说,谁知道下次鞭子来的时候,身上又被抽出来血痕,这一次挨打的是真怒了,立刻跳起来叫一声道:“哪个活够了的敢打老爷?反了他了!”又一个道:“习惯一时没改过来,实在抱歉!再有下次,你打回来!” 虽说都是房当的部下,却又不是一处的,两番打人,莫不是故意把友军当猴子耍弄么!众人都是一般的近卫,身份高贵,不是地方上驻守的杂兵,哪个吃过这种气!扮做罪囚的这边不干,叫打人的那些给个说法。不然的话,就要动手,让他们身上也沾沾血。 押送的这边见闹得大了,领头的急出来赔话道:“这两个兄弟是刚来的,下手不知道轻重,误会!误会!”说着还狠狠瞪一眼,骂他们道:“要你们几个有什么用!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再有下次,赶紧滚了换别人来!” 旁边几个劝的便道:“算了,算了。都是友军,各退一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说着把两边的劝下来。 今天众人出门早,房当嵬卜没人性,为赶时间,都没让众人吃上早饭,天寒地冻地走到现在,肚里面的确已有些饿了。为了赔罪,押送的这边凑了钱,去路旁店里买了些酒肉,众人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待吃了再走,只要身上有了力气,肯定耽误不了赶路。 第205章 天都山房当失算 一吃了酒,再加上肚里都有了食,这些人脾气立刻就好了,脸上也乐了。几句话后,两边人相互都熟悉起来,嘴里面什么都往说。才刚被打的那个厮,因提到了自己无能的上官,使劲挥动着自己的手臂,嘴里大声笑着道:“他那个‘好人’,把宋军的细作就那么放了!” “是啊”,旁边另一个跟着的道:“多好的宴席,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也确实馋人!你不再来条羊腿么?”本来已吃了那么多,再去拿有些不太好意思。既然请饭的都这么说了,这厮也就厚着脸皮,立刻把羊腿抢到手里,继续说他们上官的笑话,让众人听见了也乐一乐。 众人酒足饭饱之后,一时半会儿还不肯起来,仍旧坐着继续说话。还有人把目光放在路上行人的身上,只要路上有经过的女人,这些厮都挨个点评一番,嘴里面不干不净的,什么话都说。 夏军里头有几个眼尖,突然在行人里发现个好的,立刻就大声嚷嚷道:“兀那老头,你们不用逃荒了!赶紧把女儿卖掉吧,我保证买!”这话一说完,旁边好几个跟着笑的。众人顺着他的话,果然见路上来了对父女,赶一匹老马,看着像是落荒的模样。那个妇人虽然年纪大点,模样长得实在好看,让人眼珠子都舍不得离开。 看清了来人,几个夏军都兴奋起来,嘴里面就开始乱说了。宋军这边的看见了来人,忍不住好笑:原来这父女不是别人,正是李老汉跟秦绮这两个。 这边的动静,李老汉似乎没听见,仍旧只顾往前面走。秦绮听见了这些怪叫,远远朝汤先生使一个眼色,汤先生立刻心领神会,也跟着朝秦绮递一个眼色,秦绮似乎没看见,两个人不动声色地过去了。夏人仍嘻嘻哈哈地喊:“多美的娘们,吃完了咱们赶紧走,今夜在他们旁边扎寨!” 这个时候,汤先生又敬了一轮酒道:“时间已不早了,咱们吃了这一杯,好赶路了。”夏军还惦记着才刚的妇人,口里一叠声跟着道:“不错,不错,是时候走了!”这时候酒已剩得不多,夏人害怕抢不上,一呼啦全都抢着喝了。只听见几声“倒,倒,倒”,人群里好几个已口吐白沫,东倒西歪,再站不起来了。 转眼间夏人已全部都倒了,汤先生随即便下令道:“胖子你过来,抓紧带人收拾收拾,把这里打扫干净了。小三你来,咱们商议救人的事儿。” 厨子口里面不满道:“你们没一个好人呐,遇到了累活儿、脏活的,就想起我来,好事儿就没有我的份了!”立刻就有人说他道:“看看你长的那一身肥肉,饭比别人多吃了多少!一到干活了就开始抱怨!” 说笑归说笑,众人手上却都不闲着,厨子已指挥人马行动起来,不一会儿收拾完了,众人立刻就撤了。 在路上埋伏的那些夏军,天不亮就已经出发了,等着宋人来自投罗网。眼看着都已经日上三竿,别说宋军那没动静,连押送罪囚的那些厮,也迟迟等不着人影。 过来之前,房当已经观察了地势,知道伏击最好的位置,就是这里。难道是宋人从别的地方下手了?其他适合伏击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只是都不如这里,宋人选择其他地段下手的几率,实在是太小。 房当张望了几回后,大路上迟迟不见动静。为谨慎间,也就派出去人马打探,看看到底情形如何。人马打探的结果是,已看见了那帮押送罪囚的身影,据此已不到二十里了。 除此之外,有几队鬼鬼祟祟的人,扮装行商的模样,形迹可疑。再近恐怕要被发现,这厮便没有继续打探。听到这个,众人又重新屏息静气,继续去枯草里埋伏起来。 冬日天短,很快时间就过了正午。夏军忍饥在冷地上趴着,肚皮都接连打起鼓来,这个滋味不好受。更要紧天寒地冻的,在外面就这么趴着不动,一会儿人就能冻僵了。 那帮押送的也是怪,半天了仍旧没个人影。他们不饿,别人都饿了!有人背着房当嵬卜,忍不住在口里骂友军道:“忒不中用,干脆让野狼叼走算了!” 眼看时间已到了下午,外面的风愈发大了,吹得人东倒西歪的。别说其他人都沉不住气,连房当也都快坚持不住了。房当又看了一眼日头,在心里把骨婢骂了一通,然后他又派出去人马,叫他再重新打探一番。 房当问左右的心腹道:“今晨咱们出发的时候,没什么外人看见么?确保没有人走漏了消息?”左右便道:“将军放心,咱们避开了天都山耳目,都是我亲自安排的人马,肯定出不了差错!” 正说着间,突然有急报传过来道:“在天都山东北四十里处,发现了十几具尸首,衣服已被人剥走了,询问时才知,这些人都不是本地的人口,身上都有多处的旧伤,像是军士的模样。 据附近的人回忆说,前几日将近天黑的时候,靠近驿路的一家客店,曾经收留了一支夏军。谁知到了次日的时候,这家店门上就上了锁,店主人跟火家一块儿全没了,夏军也不知是何时走的。” 一听见这话,房当嵬卜立刻叫一声“不好”,与左右道:“远来投店的这一路夏军,很可能就是这一次赶来应援的人马。他们杀了人之后,又剥了衣服,必然已假扮成咱们的人了!传我的令,这几天到的几路人,赶紧去查查,看一看哪一路是宋人扮的!” 心腹闻言才待走呢,又被房当叫住了道:“既已混入了咱们内部,这件事情暂不要声张,避免生乱。悄悄去查,一旦查到了他们的消息,赶紧过来报与我知道。”来的人里头,一共十几路人马,查起来容易。心腹依照这个话儿,迅速把人分成了数拨,立刻就分头查去了。 周围埋伏的人里面,从别处过来的还不少。房当为防被宋人暗杀,偷偷避开众军的耳目,往后面撤了。除了几个保护的人外,没有人知道房当已经撤到了后面。 没过了多久,左右有消息传过来说,骨婢连勃那一队人马,形迹可疑,应该是进来冒充的奸细。众人都知道,这一路人马,已扮成了押送罪囚的人,要不说他们赶不过来呢!知道不好,房当立刻率领人马撤了,又重新赶回天都山。 这个时候,又一路人马传来个消息:有人传报说此战大捷,把宋军的人马已一网打尽。因此房当传令说,要将原本真正捉到的宋朝奸细,都转移出去,如今这“罪囚”们都已经走了。 这话儿把房当气了个半死:连宋人的毫毛都没见着,夏军怎么就“大捷”了!他又何时下令说,要把罪囚转移走了!必然是假的骨婢连勃回来,派人传递的消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这一下线索全断了! 趁着宋人才走了不久,这时候拦截,或许还能赶得上,房当立刻下令说,叫天都山附近的人马,将来往的客商、行人一概严查,不许轻易放人过关卡。尤其是穿夏军亲卫服饰的人,必须要严查。除此之外,房当叫将招待夏军的那家客店的主人和火家,都画影图形遍张文榜,排门挨捕。 宋人这边,汤先生把装扮“罪囚”的这一路夏军,全部放倒,灭口之后,很快收拾了“罪囚”的尸首,立刻回天都山报信去了。房当在天都山剩下的人马,认得汤先生这拨人,这厮们说什么他们都信。一听说是房当下的令,要提宋军的这些奸细,便由着他们把人带走,也没人来细问。 眼看着人马已救回来了,第二步众人马上就撤。所有人里头,才刚救出来的这些人,伤势不轻,急需要把他们先转移出去。宋人马少,一次带不了太多的人,因此上汤先生下令说,把人马一共分成两拨,把这些受刑的人先带出去,他们伤重,然后剩下的继续撤。 谁知道第二批人马没来得及撤呢,出来了一件突发的事情:客店附近的那些尸首,突然夏军发现了,他们已经在四处张榜,捉拿这一干人等了。 当初收拾痕迹的时候,因为天寒,土地被冻得硬邦邦的,十分不容易挖掘。在客店里被杀的那些夏军,被埋得不深。在那人迹罕至的地方,本以为十天、半个月之后,才能够被人发现了,众人凭着这些衣服,容易就能过了关卡。谁知事情突然有变:尸首被野狗扒拉出来,在争夺撕咬,立刻就被人发现了。 为这事上,以胖子为首收拾痕迹的几个人,忍不住自责。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懊悔也晚了,既然被他们发现了破绽,再过关卡就更困难了。到这时候,宋人的情势已大为不利,单汤先生一拨人的能力,够呛能出去天都山,此时急需要友军的支援。 这个时候,汤先生已经把情况上报与秦绮,秦绮立刻联系上吐蕃的友军。怎奈因友军的实力有限,让他们攻破夏军重重的守御,救出这一伙宋人来,有些太难。 第206章 埫口关秦绮遇险 如今已到了危急的时候,“保存实力”、“蛰伏待机”之类的话儿,孙平已经管不了了,立刻与众人出主意道:“近日吐蕃的巴厮那族长,意欲举族投靠夏军。借这个机会,咱们扮做巴厮那的部署,应该有机会能蒙混过关。” 这件事虽然有些弄险,却没有更好的法子想,秦绮也只好同意了。她一点头,孙平借助参军的身份,立刻把文引、路凭、身份文牒之类的东西,都操*弄齐了。 孙平跟巴厮那有过来往,交情不错。这个时候,孙平私下底与巴厮那通气说,他有几个要紧的朋友,为了赚钱,经常合起伙儿做一些买卖。因近日做了些黑市的买卖。正碰上房当查的严,货在路上被阻住了。因此想借助他的身份,趁早儿把货物送出关去。 巴厮那早前听别人说过,野利遇乞为了弄钱,曾经做过些黑市的买卖。孙参军说的这个“朋友”,不是遇乞还能有谁!巴厮那一个刚投来的人,人家把这种机密的事情,就交与他做,这是认真把他当心腹呢!哪儿有不帮忙的道理,巴厮那立刻就同意了配合此事。 所有人里面,因为汤先生会吐蕃话,由他扮成巴厮那的使者,秦绮扮做巴厮那的家小,其他的全都扮成伴当。巴厮那族长投奔过来的暗号,孙平也已经知道了,也说与众人知道了。除此之外,孙平这一线的人,也都先后得到了消息,也暗中在路上帮忙过关。 一连两日,房当率领所部的人马,在周遭设卡拦截、捉拿嫌疑,人力费的倒是不少,只是迟迟没什么进展,这就怪了。尤其是房当得到了消息,说瓜、沙那边,近日有一封南去的密信,已经到了天都山,落入宋人细作的手中。 倘若不小心被他们溜走,把这封信再送去宋朝,麻烦就大了!得知这个消息后,让房当嵬卜身上的压力,又加大了不少。 这个时候,守贵私下里与房当说话起来,口内便道:“这一次宋人的数目不少,几十个人聚在一块儿,目标不小。怎么这么多天了,他们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居然还能不被发现,这件事情不奇怪么?!” 因这个话儿,房当随即追问道:“参军也觉得不对劲么?”守贵依着话回道:“其实不瞒将军说,天都山这边,因为是天都王所部的势力,即便是将军下了令,下面的人一看不是天都王的事,也不愿意太管,敷衍就过。倘若内奸被天都山宠信,此人假借天都王的吩咐,很有可能被他们逃脱!” 其实守贵这个话儿,也并没有说错。房当嵬卜的人马有限,捉拿宋人这件事儿,大部分需要靠天都山人马。如今的夏国,除了李元昊之外,势力最大的两个人,不就是野利族的旺荣和遇乞么!皇后又是野利氏,野利后的儿子又是太子。 因此在有些人眼里,宁愿得罪了李元昊,也不能得罪野利族,天都山是由遇乞把守,房当来一趟、半趟的,又不是常驻。大冷天的,这些没钱、没好处的事儿,众人能省事就尽量省事儿,谁鸟耐烦听他的指挥。倘若遇乞心腹的人马,真的参与了营救宋人这事儿,那么这事儿还真难办了! 想到这时,房当便问守贵道:“听李参军话里的意思,天都山这边宋人的内应,参军有什么线索了么?”说到这时,李守贵便就附耳道:“这几日我留神观察了一番,参军孙平的嫌疑不小,只是如今没什么实证,不好出首。将军可以留神此人,说不定真的能钓到大鱼!” 说到这时,两人说话的声音,便低下来,又交头接耳商议些什么,似乎在定计。只是这声音太小了,离得稍远,根本听不见说的是什么。当下两个人商议毕,各自就散了。 秦绮和汤先生这一边,听从孙平的建议,全扮成巴厮那族长的使者,手中有野利遇乞亲笔的印信,一路上过来,天都山人马并不太查问。继续再行个二三十里,过了前面的埫口关,形势马上就好了,这个地方,吐蕃人就可以来接应了。 这个时候,风已经愈来愈大了,众人在路上行着时,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身上不多的一点热气,全都让大风给吹走了。这样的冷天,只是赶路还能好些,一旦脚步慢下来,身体忍不住便开始哆嗦。虽然挨冻,众人却希望愈冷愈好:关卡上夏军害怕挨冻,看见人马时懒得管问,肯定不能查得太细,更方便脱身。 埫口关眼看前面就到了。在路上的时候,秦绮和汤先生已商量好了:倘若在这里遇到了危险,人数少时可以硬拼。好几个身上都带了器械,随时好动手。到了这一座关前,与前几次的情景有些不同:领头的看了遇乞的印信,那厮推说不认得,要交与上官重新看看,叫众人先等。 眼看着夏军聚在一块儿,交头接耳了一番后,有人便走了,剩下的仍回来继续盯着。看见了这样,秦绮和汤先生对视一下,眼神里似乎在道“不好”。这个时候,胖子、小三那帮人,已经在动手摸兵器了。趁着关卡上夏人不是太多,一旦他们发难的话,秦绮这边随时要反击。 正在这时,关卡上突然有一阵笑声道:“果然李参军预料的不错,今日真的钓到了大鱼!”众人急看时,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房当嵬卜那厮。顺着这笑,关卡上冒出来许多的夏军,全是张弓满弩的模样,原来在这处关卡上,他们早已经埋伏好了! 原来按照守贵的猜测,说之所以差不到宋军的踪迹,他们必定在天都山有眼线,而且这眼线不是别人,正是野利遇乞的心腹,他们得了遇乞的印鉴,因此才能畅通无阻。如今房当在周围盘查,一只苍蝇过去都难,更可况这么多宋人呢!除非他们趁人多混乱,趁机逃脱。 天都山这边近日的大事,无非是巴厮那族长率众投靠这件事。趁这个机会,混进去几十个人马,这样才不容易被发现。因巴厮那过来天都山的路线,守贵知道,因此他与房当一说,房当率人在这里等着,正好就守株待兔了。 当下不由分说,房当率领这一拨夏军,将秦绮人马一并擒获。天都山孙平那个厮,因为守贵的设计,也被房当给挖出来,也一并擒了。 这个时候,房当已得到了消息说,秦绮这边,已得到了瓜、沙那边的密信,为了追问这一封密信,秦绮等众被严刑拷打,折磨得不轻。谁知道秦绮等一十九人,关键的时候都咬紧了牙关,没有一个肯说的,房当得不到他想要的,也就不得不死了心。 等到种世衡得到了消息,使人来救时,宋军这边的暗线,包括秦绮在内的十数个宋人,已经尽数被元昊杀灭,沉于黄河,救之不及。宋军在此多年的经营,一夕之间毁于一旦。 因鄯州没有被攻下来,本来元昊、张元定好的计策,从西面熙州侧击渭州,就不行了。张元和元昊商议了,大军都已经准备好了,既然是鄯州打不成,那么转头去打渭州,也未尝不可。 这个时候,宋军这边突然有报,说夏军出兵天都山,已分成两路:一路出兵刘蹯堡,一路出兵彭阳成,着两路夏军夹击镇戎军,然后另使十万大军,朝渭州杀来。镇戎军有西、北两个方向的夏军同时打来,腾不出手来去救渭州,一时间渭州情势危急。 泾原路经略安抚使王沿得知元昊发兵来打渭州,急整兵拨将,阻挡夏军。当下命泾原路安抚副使葛怀敏率领宋军从渭州出发,北上御敌。 夏军此番来势匆匆,宋军来不及凑足大队的人马,一齐北上,众军只好由各路出发,在路上会集。 这边厢葛怀敏率军六千,从渭州北上,次日到达瓦亭寨时,在瓦亭寨与与瓦亭寨都监许思纯、环庆都监刘贺、泾原路都监赵珣、泾原路行营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叶芝春、两路都巡检李良臣、孟渊等部会合,此时众人已集兵近万。 众军本打算在瓦亭寨修壕筑堑,坚固堡垒,阻击元昊大军攻打渭州。谁知一连等了数日, 元昊那厮,并没有继续前进的意思。因不耐烦,葛怀敏急忙派出去探马,打听夏军那边的消息。不日探马便就回报,说夏军暂无继续前进的的意思,看他们样子,似乎先要吃掉镇戎军。 既然是这样,没道理继续守在瓦亭寨,眼看着今夜天色已晚,拔寨不易。次日天明,葛怀敏召集众将,又集合了大军,继续北进。 好不容易修好的工事,还没用呢,葛怀敏就这么扔下走了,王沿知道了这个消息,特意遣使者手持书信劝怀敏,好好的在瓦亭寨背城为营,以逸待劳最为妥当,贪功冒进不得好处。 怀敏心道:走都都了,谁还回去?王沿那厮,一心想着只要渭州无事就好,若是镇戎军被元昊吃了,又不是他王沿出外带兵,这个罪过需不算在他的头上!因此葛怀敏不管王沿那书信,只顾北上。 第207章 葛怀敏北上御敌 到第三日,众军已到了第背城。这地方与镇戎军已相隔不远,镇戎军的位置,就在第背城的东北面。因葛怀敏已到了第背城,那头镇戎军得到了消息,镇戎军知军曹英、泾原都监李知和、王保、王文、镇戎都监李岳这几个,立即从镇戎军军中赶到第背城来,与葛怀敏人马合兵在一处。 按照众将的看法,第背城与镇戎军一左一右,两处的人马互为犄角,可以将夏军的阵线拉长,分他元昊夏军的兵力。 本来到了第背城中,众人正预备挖掘长堑,密树鹿角、坚固工事呢。葛怀敏却突然得到个消息,说元昊即将越过界壕。他们把宋军的人马吸引过来,很可能绕过宋军的阻截,从西面派出一支奇兵,去偷袭渭州。 为了阻止元昊的阴谋,怀敏随即吩咐说,为阻止元昊夏军的偷袭,需要将人马分为四路:第一路用刘湛、向进出水西口;第二路赵珣出莲花堡;第三路曹英出刘蹯堡;葛怀敏亲自率其余的大军,出定西堡。四路人马互相衔接,从东南方向连成一线,人肉铸成一道长城,就可以拦住元昊的大军。倘若有一处遭到攻袭,其他人立刻赶过来支援。 因见葛怀敏这个安排,赵珣立刻劝阻道:“如今夏军尽出精锐,人数众多,倘若把人马都分散开,防守薄弱,极容易被他一击而破。只要破开一个缺口,就可以把其他人死死缠住。这时候元昊率军长驱直进,直取渭州,该当如何?依我之见,不若继续密布栅栏,坚守粮道,等到夏军粮草不支,可以退敌。” 赵珣这番话一出口,众将也都纷纷说,据报夏军有十万余众,人数上宋军不占优势。舍弃堡寨,去分兵四路,很可能在路上被夏军歼灭,也都附和赵珣这话。既然是众将都没同意,葛怀敏暂时也就罢了这事儿。 过了两天,突然第背城有探马来报,说元昊大军又有异动:如今已不打镇戎军,夏军另打下定川寨,决定从定川寨往西迂回。西面一线的人马,已经亲眼看见了:夏军前锋打着朱雀旗,已绕开镇戎、第背城这两处,从西面绕路打渭州去了。 怀敏一想这事也对:就是宋军里王沿那样的人太多了,李元昊才知道宋军小心谨慎只会重守。既然他打下来定川寨,那么就是认为说,有定川寨守军在这里,就足以抵挡镇戎、第背这两处宋军,所以才敢走这步险棋,将主力大军迂回西面,攻打渭州。 只因听见元昊的消息,怀敏这边心思松动,似乎又有继续往西北继进的意思。见势不好,赵珣又要去上谏。因害怕人少了葛怀敏不听,赵珣忙叫上叶芝春、李良臣、曹英这几个,一齐去葛怀敏跟前提醒道:“夏军远来,久战不宜。还是依城布栅,断其粮草、扼其归路,才更妥当。” 怀敏对道:“信你之言,没有及时分兵四路,定川寨人马得不到支援,已经被元昊攻破了!什么‘密布栅栏,坚守粮道’?再这么继续龟缩不前,将来宋军失掉的,怕不只是定川寨这一处了!” 因葛怀敏发火儿,曹英也跟着提醒道:“赵都监这话儿说得很是!咱们人少,实在不宜让人马分散,容易被夏军逐个击破。”因为曹英是镇戎的知军,葛怀敏不好朝他发火儿,心里面却也不痛快:他们又不是大军的主帅,都只要保住镇戎军,渭州失不失的又不怪他们。 因众人阻拦,葛怀敏分兵攻打定川寨这事,暂时就没能够成行。及至后续又传来消息,道李元昊的大军,已经翻过了六盘山,打下三川寨的时候,怀敏立刻便就确定了:李元昊的目的,就是将宋军的主力,牵制在镇戎军附近,不敢轻动。他们的人马却绕路西面,打渭州城。 怀敏心道:“倘若一开始听我的话,绕路往西,定川寨和三川寨,怎么会被元昊给破了!就因为这些人不敢战,想着什么依城布栅,一次一次得阻扰推托,把大好的时机给错过了!不能再听这帮厮们瞎哔哔了,再听就得误了大事,哔念个屁!” 趁着元昊移兵新壕,大部人马不在定川寨,不夺定川寨更待何时。这个时候,第背城中的人马,已有数万,葛怀敏立刻就拨军一万两千,分为四路,四路迅速向西北集结,要一举夺下定川寨。 头一路宋军的人马最多,由葛怀敏、许思纯、刘贺、赵珣、叶芝春、李良臣、孟渊这些,前去攻打。他们去定川寨走的快,众军到达定川寨时,守寨的夏军因猝不及防,一战即溃。这些人立刻弃了堡寨,撒腿儿便跑了,定川寨又回到了宋军的手中。 因定川寨已经到手了,第二拨曹英、李知和,第三路王保、王文、李岳等人,都进展顺利,安全到达了定川寨。 到第四路沿边都巡检使向进、刘湛这两个时,两个人走到定川寨南面赵福新堡的时候,遭到之前定川寨出逃夏军的袭击,向进、刘湛两个人少,身边只有两千的人马,无能北上,不得已转而投西,暂时退去向家峡驻守。 宋军夺取了定川寨,元昊那头已知了。不给宋军喘息的时间,元昊当即烧毁了新壕版桥,断掉葛怀敏大军的粮道和归路,次后从上游将清水河河水截断掉,坏了宋军大军的水源,葛怀敏大军一时傻眼。 眼看着元昊将宋军的粮路、水源全都断掉,各路的夏军正源源不断,往定川寨这里围拢来,定川寨眼看着就要被夏军重重包围。这个样子再继续下去,不得好处。需要立刻与夏军决战,然后突围。 这个时候,元昊已经由新壕赶往定川寨,亲自过来督战来了。军情紧急,葛怀敏亦亲自率人马出寨列阵,跟元昊的大军排成了阵势。 整个定川寨的宋军,是面北而列,左边刘贺、右边是葛怀敏,中间正北,是镇戎军知军曹英。其余的宋军,各守寨门。 宋军各部的情况,元昊提前已查知了:刘贺所部,多是些蕃军,那厮们投宋,不过是为了挣一碗饭吃,谁还真肯替宋人卖命?只要一见情势不好,那厮们都是奔命逃的。因此元昊先打刘贺,只要刘贺阵型一溃,其他的两边军心就乱了,破葛怀敏不成问题。 既这么想时,元昊随即就先打刘贺。因元昊先不打东路和北路,先去攻打刘贺的西路,刘贺慌忙率众迎敌。刘贺这边,虽然是阵型排得整齐,怎奈元昊的铁骑来得凶猛,排头的宋军损失严重,刘贺的阵型渐渐吃紧,急需要后排的蕃军来补充前阵。 这个时候,前军的惨状后头已看见,哪个乐意去补充前阵。因战鼓响,不去的杀,后排的蕃军勉勉强强挪到前面,正好有元昊的铁骑杀来,总归是死,早死不如晚死,刘贺队中蕃军中机灵的就先调转头,撒腿儿便往阵后面逃了。 阵中但凡有一个逃的,其他的人看见这样,也跟着逃。因别人逃了,其他剩下来厮杀的蕃军,立刻就被夏军围了。这些人都是眼乖的,一看不好,当下就降了。因事情有变,刘贺阵型登时不支,继而大溃。 这头元昊败了刘贺,正待继续追杀的时候,幸亏定川寨寨中许思纯率兵出手,及时将刘贺救应回寨。因刘贺败走,元昊随即转去东面,继攻东面葛怀敏部。因葛怀敏部一时之间难以攻下,元昊命夏军两路齐攻,左翼攻东面葛怀敏部,右翼攻北面曹英部。 此时已经是傍晚的时候,夕阳西下。已是近十月的天气了,西北风多,狂风说起就起。一时间飞沙走石,一齐就往军阵中刮来。宋军此时正面北迎敌,正迎着北风,狂风来时,两只眼根本就睁不开,哪里看得清夏军的形势? 趁着宋军暂缓了攻势,这个时候,夏军立刻向前冲杀,宋军一时部伍散乱,阵型就坏了。夏军立刻将宋军两处的连接切断掉,宋军互相不能接应,登时大乱。 本来葛怀敏在队伍中间,正指挥人马奋力厮杀呢,这么一乱,被宋军拥簇着挤下马来,在乱军之中险些被踏死。危急的时候,幸而赵珣率五百人马据守住门桥,抵住夏军的进攻,策应葛怀敏、曹英两军回寨。 说不得白日出战的三队宋军,此时都已退回寨内。葛怀敏已经试过了,这个时候,要退去元昊根本不行,眼看着外面围寨的夏军越来越多,众人商议,只好今晚上趁夜突围。 按照葛怀敏的意思,等到天晚,用曹英为先锋,刘贺、许思纯为左右翼,李知和、王保、王文三个断后,众军从定川寨东门突围,突围之后,往东南方镇戎军位置而去。 事已至此,似乎只能如此了。然而葛怀敏这么个安排,都监赵珣另有异议。按他的意思,夏军知道宋军突围,必然在中途有拦截,不如让大军出其不意由西突围,然后绕路笼竿城,经笼竿城转投渭州。 这么绕路可就远了,外面元昊有大军十万,定川寨只这么区区一万人马,已经是久渴疲敝的残军,元昊那头想要擒住,真的是易如反掌的一般。因此大多数的人马,都不同意去笼竿城,为稳妥时,还是投奔镇戎军。 既然大多数都跟着怀敏,应和赵珣的没几个,由西突围,然后绕路笼竿城,经笼竿城转投渭州的意见,没能被采纳,只好往东投镇戎军了。 第208章 定川寨怀敏突围 转眼时间已到了子时,夏军应该已睡得熟了。这个时候,葛怀敏立刻召集人马,整装要从东门出发。眼看着一处处人马已排好了队列,周围全都是脚步响,内中一声咳嗽也不闻。 赵珣带着好几个人,在队伍中乱蹿,问那排头的将军道:“叶指挥,看见安抚在哪儿了么?”将军便回道:“才刚跟曹知军、李都监在大帐议事,现在应该还在吧。” 说到这时,将军好心提醒道:“如今安抚主意已定,再去劝恐怕不顶用!”赵珣听见说怀敏在大帐,立刻转头儿就去了,也不知这话听没听见。 等赵珣找到怀敏的时候,立刻又上去劝他道:“安抚千万听我一言:元昊惯于用兵的人,必然事先有准备!咱们倘若从东面突围,投镇戎军,一旦夏军从半路设伏,该当如何?依我的意思,大军还是从西面突然,绕路笼竿城转去渭州!” 听见这话儿,怀敏便对赵珣道:“从定川寨赶到镇戎军,只要咱们加快了速度,一天的时间足够了。因猝不及防,元昊的大军未必能聚集。按照赵都监意思,从西面绕路笼竿城,再从笼竿城转头渭州,路程增加了多少倍?足够让夏军赶来了!恐怕到不了笼竿城,在六盘山就被夏军给围了!” 赵珣还待继续说时,怀敏呵斥他便道:“眼看就要出发了,别人都在整肃人马,赵都监人马都安排好了?怎么有时间来此闲话!若耽误了大事,别怪本安抚拿你治罪!”当下把赵珣赶出帐外。 过不多久,各路的人马已准备停当,只等着葛怀敏安排了。只听见怀敏分拨道:“如今将人马分为三拨:第一拨先锋的有曹英、刘贺、许思纯、李知和、王保、王文。第二拨由我亲自打头,赵珣、叶芝春、李良臣、孟渊、李岳跟随。第三拨王昭明、赵政两人断后。” 当下分拨完毕后,葛怀敏又加了一句道:“现如今大军被困在定川寨,断水、断食数日之久,诸将都能不畏艰险,冒死拼杀,吾心甚慰。葛某能得列位扶助,今次突围,必定成功!然而还有个别的人,大敌当前要扰乱军心,建议绕路去笼竿城,如今我把话放在这,有谁执意去笼竿城,大可以把兵权叫出来,道路怎么选自请尊便”。 葛怀敏这话儿一说出来,众将好几个都看赵珣。人群里赵珣低着个头儿,沉默不语。“扰乱军心”这个罪名,谁担得起。既然主帅这么说,哪个还再提笼竿城。也就只好这么算了。 既然是已经准备好了,趁着夏军没防备,突围立刻就开始了。第一拨曹英当先出发,立刻率人马杀出去东门,直接朝东南方方向就逃了。曹英出去后不多久,便有消息报来,说曹英一行,已经往东南方逃了足有三十里,并没有发现元昊的伏兵。 一听见这话儿,怀敏心里面立刻就稳了,立即召集好第二拨人马,继续突围。因才刚曹英从东门突围,东门已经增添了人马,架不住葛怀敏人马多,阻截被宋军一冲而溃,夏军根本拦不住,由着宋军往东面逃了。 按照原先的部署,怀敏众人加快了速度,去追赶前面曹英的人。大约行了四、五十里,赶上了曹英的人马,这两支人马,立即合兵在一处,继续往东南方镇戎军奔去。谁知道走了不到数里,前军来报:前面通过镇戎军的壕桥,已经被元昊焚毁了,归路已断了。 本来按照宋军的猜测,元昊若设障,应设在距定川寨不远处。谁知道他选在定川寨跟镇戎军路途中间,不远不近的这么个地方,这谁能料到!既然前路已不通,葛怀敏欲待退回定川寨,谁知道后面又有报说,退路那头,已经被元昊大军拦截住,前后全都无路可走,此番真的是彻底完了。 此时宋军在开阔地上,周边无有什么可以遮挡,不比之前在定川寨时,可以倚靠堡寨的屏蔽。夏军又是早有预谋,从四面八方都埋伏好了,只等着伏击。 十万的夏军同时涌来,这边区区一万的宋军,立刻被围得铁桶也似,哪里能有半点出脱,两军立刻就开始交战。 眼看夏军的势力太大,曹英、叶芝春、赵珣等人,凑在一块儿,商议便道:“眼见元昊势力太大,不如咱们杀出条血路,保护主帅突围出去!” 当下曹英和叶芝春打头,赵珣、李知和、刘贺、许思纯、李良臣、孟渊、李岳簇拥着葛怀敏在当中,王保、王文的人马断后,意欲从东南角撕开个缺口,保护着主帅葛怀敏,从这个方向上逃出去。 怎奈这里是一片凹地,下面宋军的情势,元昊在高处都看得明白。夏军在对面的山上,又立了一面丈二的大旗,只要宋军有任何动作,山上的人马立刻就看见,然后用大旗指挥调动下面的夏军,更加更给宋军的突围增添了难度。 当日一战,曹英、叶芝春、赵珣、李知和都先后战死,葛怀敏又继续率领刘贺、许思纯、李良臣、孟渊、李岳、王保、王文等突围,也没能成功,所有一十六员诸将,尽在此役中战死了,士卒战死者将近一万。 此番往东南方投镇戎军的宋军,人马几乎损失殆尽,此战大败。幸而后军中王昭明、赵政这两队人马跟在后面,出来得慢些,见大军被围,及时退回到定川寨,才不至于全军覆没。 那一头王昭明、赵政两个退回定川寨后,立刻向西,打算要迂回笼竿城转去渭州。两个经过向家峡时,恰遇上向进、刘湛这两个,众人立刻合兵在一处,一同转路笼竿城,投渭州去了。 这边元昊因破了葛怀敏,立即率夏军发兵南下,包围了渭州。因为渭州有准备,夏军一时攻打不下,夏军随即掉头转去东面,去打泾州。眨眼间数万的夏军浩浩荡荡,直接往泾州杀过来,一时间泾州城情势危急。 因元昊率领大军打来,葛怀敏率众北上御敌的消息,泾州这边已知道了。泾州的知州滕宗谅,正时刻关注战事的消息,指望着宋军打胜仗呢,谁知道突然传报道:元昊在定川寨以东的路上,大败了葛怀敏所率的宋军,夏军已经赶往渭州。 这消息传过来没多久,紧接着又有急报传来:元昊因攻打渭州不下,已经率人马调头往东,往泾州杀来。这消息让滕宗谅吃了一惊:渭州城人马虽然有一万,一半儿已经去支援了渭州。这个时候元昊再杀来,泾州就危在旦夕了! 除了发出紧急文书,请求周边的支援外,急需要召集大量的民夫守城。为此宗谅下令说,把府库的资银拿出来,紧急征召人马来守城。 左右便劝宗谅道:“元昊的人马赶过来,时间上可能需要三五日。已经有急信发出去,环庆路经略安抚使范仲淹已经率人马赶过来,三、五日的时间也够了。元昊怎能立即就破城? 没有上官的允许,私自动用朝廷的资银,一旦上面怪罪下来,这个责任不敢担!” 宗谅便道:“现在舍不得资银,倘若事先预备不足,城池被夏军攻破了,城中百姓数万条性命,哪个来负责?”因此上滕宗谅不听劝,一意把银子拨出来,紧急征召了六千的民夫,稍加操练了之后,立刻就成了预备的人马,帮忙在周边挖壕、设障,加固城防。 除此之外,泾州所有治下的郡县,宗谅也分拨了器械和人马,都被传令严加防守。有一处遇敌,周边的立刻要帮忙策应,总之就是一句话,绝对不能让元昊破城。 这个时候的泾州,不断有军情从外面传来,一封一封的全都是急报。不容易把城防加固毕,偏偏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大雨来,这种天气没法干活儿,众人本想要歇一歇。突然有一个消息说,元昊的大军,距泾州只有不到一日的路程。因为这话,泾州的军民又加快了速度,已经把人马分成了两班,日夜不断地修壕掘堑。 眼看着元昊已到了泾州的界上,突然东面又来个消息:环庆路经略安抚使范仲淹率领两万的援军赶来,因为天降大雨的原因,道路泥泞,援军没办法按时赶到。滕宗谅立即发话说,叫军民一块儿上城御敌。所有在此战伤亡的军民,老小都能被拨钱抚恤。 元昊的夏军到了泾州,立刻便遭到了泾州军民的反击。元昊在城下攻城两日,始终没能打下来泾州。紧接着又有消息说,环庆路经略安抚使范仲淹,已经率援军赶过来支援。元昊遂放弃打泾州,匆忙率大军撤走了。 此役之后,滕宗谅在泾州设宴三日,宴请守城的边民、将士。宗谅也按照原先的允诺, 所有在此役阵亡的人,家里的老小,也都被拨钱抚恤了。 这次大战,除了泾州损失少些,自定川寨往南至渭州城北,方圆数百余里,宋人的损失都十分惨重。夏军焚室庐、夺民粮、屠老幼、毁堡寨,抢掠丁壮、****女,夏军铁骑所到之处,飞蝗的一般,将应有财物抢掠一空。 第209章 范仲淹上书言十项 眼见时间又到了冬至,按例今年仍旧要祭天。早在数月之前的时候,象车、仪卫就已经安排演练了,到此时演练大致已妥。 赵官家也已预先斋戒了,百官还有外藩的使者,皆已到齐,等排冬仗。谁想安排得这般严密,宰相率众执祀的时候,却出了问题:吕夷简押班叩拜时,忘了一拜,直接就这么起身了。 这件事情一出来,众说纷纭,有人便道:““吕坦夫为相时日已久,率众执祀这样的事情,早已经熟了。而且他又是个仔细人,如今在大朝会上面竟公然失仪,是天夺其魄,恐怕已没有多少寿数,不久要告别人世了!” 跟着的道:“今春的时候,就有荧惑守心之象,多人在议论。朝会之上宰相失仪,确实是一件不祥之兆!” 吕夷简听说了众人的议论,气了一场,一时间气血逆乱,右臂麻木不能抬举。这事一出,似乎更加证实了先前众人的猜测:吕夷简确实已至垂暮,快不行了。 官家赵祯因夷简告假,命人去府上送药问诊,下诏拜吕夷简为司空,平章军国重事,让他安心养病,不必过多操劳国事。随着吕夷简身体每况愈下,弹劾他的不计其数。 陕西转运使孙沔上疏道:“自从吕夷简当国之后,黜忠言,废直道,但为私计,忘公多时!自执政以来,朝中但敢进言之人,如孔道辅、范仲淹、欧阳修、杨偕、孙沔、余靖、尹洙等人,吕夷简或谪千里,或抑之数年。 凡有犯事该论罪者,只要投至夷简门下,亦万事无虞,可东山再起。吕夷简为相二十年来,奸邪不败,浸寝成风,天下人皆不知耻,习以成俗。朝堂上阿谀之辈,奉迎之徒,皆被宰相提拔重用,朝中重臣皆出自门下,恍如李林甫复生来宋。观今之政,是可恸哭,无一人为陛下言者,臣夜不能寐,为陛下痛之!” 知谏蔡襄紧随其后,也上疏道:“西北战事屡屡遭挫,治边不力,空耗府库,宰相岂能无过么?”欧阳修亦跟着上书道:“吕夷简为陛下宰相,而致四郊多垒,百姓内困,贤愚倒置,纪纲大堕,二十余年间,坏乱天下。人臣大富贵,夷简享之,天下大忧患,留与陛下。” 处在重重压力之下,吕夷简只好自请罢相。赵祯重新命杜衍为同平章事,贾昌朝为参知政事,富弼为枢密副使。 吕夷简罢相这件事,一经传出,流言犹如狂风撼树,不可止息。这个时候,赵祯剪下自己的胡须,命中使赠与吕夷简,告诉他道:“我听人说过,古法胡须可以治病。如今将此须赐与吕公,望早日病愈。” 如今杜衍新拜宰相,提起来前番的王则起事、还有大闹安肃军,河北震动这件事,以及最近的定川寨战败,进言告道:“现如今边境吃紧,大军耗费钱粮甚巨。如今国库空虚,四方盗贼又接连起来。前番人提推行新政,陛下可试行之。” 赵祯问道:“变法乃是用人之事,朝中如今谁可以主持?”杜衍便道:“陛下可重新命可用之人继任边上,将韩琦、范仲淹召回,商议此事。明日早朝,可叫众官上策进言。”赵祯遂答应考虑此事。 次日早朝,赵官家提起新政之事,开口言道:“内患外祸,接踵而至。如今府库亏空,民力凋敝。天下非朕一人之天下,亦祖宗之天下,群臣之天下,三军之天下,万民之天下,数万万人悉赖仰之,不可不治。”叫众官上书言事。诏令一出,人皆踊跃。 一时间经纶之才出山,饱学之士进言,众人好似枯木逢春,久旱降霖一般,开言畅谈,直述胸中热血,尽展平生抱负,纷纷而谏。 这个时候,范仲淹已经被召回东京,官家亲自面见了仲淹,问他话道:“古之变法,成者无几。偶或有成,亦三五代后方见成效,本人当年,都不得善终。希文已有准备么?”仲淹闻听下拜道:“只要此番变法能成功,微臣愿意肝脑涂地,万死不悔。” 腊月十三,官家赵祯在朝中众臣的劝谏下,已决意变法,命范仲淹、富弼主管此事。赵官家为了变法之事,特意打开了天章阁,召众人赐座,将纸墨笔砚陈列于前,各尽其言。 写毕之后,赵官家将众人所奏归集拢来,一一览阅。里面模棱两可的东西,赵官家不时与群臣商议讨论。这还不完,那些有关新法的劄子,仍不断传来。短短一个月之内,进言的人数,岂止八百、一千人;建议的事项,加起来岂止二、三万条! 仲淹带着一批人,将这些东西查漏补缺,增修补遗,果然归拢出来十项。 头一件,便是明黜陟。升降官吏不以资历,按所治功绩黜陟升降。 第二件:抑侥幸。祖上有有功之臣的,荫庇的子弟皆有定数,不能太多。减免众人尸位素餐、结党营私。 第三件:精贡举。将先前进士科里重诗赋改为重策论,将明经科重治典改为重明义,选擢真才。 第四件:择长官。定期检验地方政绩,奖励能员,罢免不才。 第五件:均公田。按品秩发放官吏公田,督责众人廉节为政。再若有贪贿违法时,严惩不贷。 第六件:厚农桑。兴水利,兴农利,劝课农桑。 第七件:修武备。近京畿处召募兵丁,佐以禁厢。一则充作守卫之用,二则不费四时农耕。效验好时,推及地方,可减军费的供养。 第八件:推恩信。朝廷有了惠民新政,向下施行,地方不得与民争利,拖延阻扰。 第九件:重命令。新法切要示信于民,不可轻易再更改。 第十件:减徭役。如今百姓户口减少,徭役却重,当酌减之。 范仲淹上此十事与赵祯,官家准之,即发十项诏令,擢范仲淹为参知政事,主持变法,命举国上下颁行新政。 变法的十项已经定妥,非但朝堂上人人皆知,就算久未谋面的人,只要坐下来一说话,一开口便是议论这件事。除了那些官吏外,连市井百姓也听说了,都知道范仲淹主持了变法。 在街头巷尾的茶坊、酒肆里面,常有人拿着抄来的十项,一项一项点评道:“范相公‘明黜陟’这一项好!那班旱涝保收的东西,不管做得好不好,到了日头,该发的银子一文不少。正事一点不办不说,他熬够了年限就能升,找谁说去!” 还有人道:“让我说还是‘择长官’好。真的他们干孬了,御史到下面查问的时候,咱们立刻就可以上报。凭这一件,他们也不敢太过火!” 其他的道:“你们说的那几件,是他们上头官、贵应该操心的事儿,离咱们都远。‘劝农桑’、‘推恩信’、‘减徭役’这几件,才是真真正正的实惠。” 高兴之余,还有人忍不住担心道:“这么一弄,范相公得罪了那么多人!不会那些人一生气,花钱雇几个江湖上的好汉,直接把相公暗杀了吧!”其他的立刻笑他道:“你听书听得魔怔了!又不是乱世,清平世界,哪个能有那么大胆子,就敢雇凶杀参政!” 虽然话儿是这么说,那人仍忧心忡忡地道:“我怕明早上出来个小报,范相公走在上朝路上的时候,突然冲出个失心疯来,甩出把刀来把他给害了!要么是冲出来一辆失控的马车,直接朝范相公车轿就去了,也未可知。” 如今新法已开始实施,许多人立刻开动脑筋,想出来许多立功的法子,纷纷向新党讨好儿,好拿来表功。 右侍禁李舜举这个厮,见别人邀功都升迁了,自己想请功没门路,在家琢磨了好几天。恰这个时候,舜举被调任为陈留催纲官,管着水运,立刻这厮就找着个机会:迁桥! 李舜举当即就上书说,陈留县五丈河上的那一座土桥,是先皇真宗在世的时候,从别处迁来,怎奈迁得不合理:桥墩太密,航道窄小,过往行船经过的时候,极容易被撞。因此上这厮提议说,需要将土桥再迁回去。 开封府知府吴育这厮,接到了催纲李舜举的提议,遂就派开封主薄杨文仲出发去陈留,跟陈留知县杜衍一块儿去查看,然后将结果报上来。 这头杨文仲到了陈留,与知县杜衍见面毕,交代了开封府知府的差遣,知县命心腹王押司接待,将杨主簿安排在陈留先住下歇息,那些公务等明日再说。 为了让上官住得舒服,王押司这腿儿没少跑,话也跟着没少说。好不容易把杨主簿安顿好了,王押司回来与知县回报,口内便道:“听说朝廷要变法,上头给咱们派下来个神仙,有什么深意?相公没探听来路么?” 杜知县道:“新任催纲李舜举上报,说先帝时候迁的那土桥,不太合理,让杨主簿过来看一看,是不是需要再迁回去。” 一听见这个,王押司立刻开骂道:“先帝亲自下令的移桥,他李舜举胆大包天了,这都敢改!莫不是吃饭撑着了么?嘴里面放出这个屁来!咱们可跟他一向无仇,怎么这厮一上来,立刻看咱们不顺眼,非要搞一件事出来!” 第210章 陈留移桥 因这个话儿,杜知县立刻骂王押司道:“你省得什么!眼下县里那么多亏空,如今又赶了上面变法,往后要拨钱就更难了。倘若这座桥真能迁,这钱上面不得拨?怎么也能补几个窟窿。” 王押司立刻明白了道:“果然还是相公英明,要不说相公与宰相同名呢,果然肚里有宰相的算计,怎么我就想不到!” 押司这一番溜须的话儿,立刻被杜知县打断道:“你这几日,把手头的事情放一放,把这个杨主簿先伏侍好了,事成之后我重重地赏你。这事儿我如今交给你了,千万别给我弄坏了!”因为被知县警告了一番,王押司立刻啄米也似得答应,保证这件事能办好。 当下王押司回去的时候,见几个差役没干活,扫帚、簸箕那些东西,全都被胡乱仍在地上,人都在院子里坐着打盹儿。这些差役图荫凉,都跑去树荫下躲着了,很是让王押司心中不平:为了衙门的事情,他一个押司,顶着天上老大的日头,不知道跑了多少个来回,脸上都晒得脱了皮。可恨下面这一班鸟厮,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倒知道受享快活哩! 这时候众人抬起头,突然看见了王押司,这厮们立刻就不困了。急忙抓起来一旁的扫帚,做出一副洒扫的模样。见他们偷懒儿,王押司怒视这厮们一眼,抬脚儿就进了主薄的门儿。 只杨主薄一个人在里面,正准备自己舀水洗面。王押司立刻夺过盆,帮他把洗脸水舀好了,看着他洗完,然后又帮忙递手巾,口里面连声抱歉道:“拨来的丫鬟晚会儿才到,陈留县小,照顾得不周,此番实在是委屈了上官。”杨主薄完全不介意:出门在外的,自然比不上在家里。 杨主簿一面擦着脸,口里面转话儿便问道:“押司这么快就回了?杜知县那边有安排么?”王押司口里赶紧道:“回主薄话儿,才刚我们杜知县说了,明天一早儿人马就齐了,等着听上官的吩咐呢!” 王押司一面说着话儿,一面将手巾接过来,口里面道:“陈留小县,住的地方,没法去跟东京比。不知道主薄在家的时候,饮食上都有什么习惯?酸的、辣的那一些,还有什么忌口的么?小的也好吩咐一声,让他们注意!” 杨主簿道:“忌口的东西倒是不多。往常我在东京住时,早起吃一屉曹婆婆的素馅包子,还有一份张家店的乳酪。你们这边也没有,也就算了,也跟众人一个样,一块入乡随俗吧。” 杨主簿随口的一句话儿,被王押司牢牢记在心里,退出来时,当即写下了一个单子,东西都列的长长的。正写着时,押司伸手儿点一个道:“老五你现在回去吧!先睡一觉,明天一早儿赶去车棚,替杨主簿占一个好位置。那帮不知道自觉的东西,不提前抢上,准能把空位给占没了!”老五纳闷了便问道:“去衙门时,杨主薄不该是坐轿么?” 因老五问,王押司不耐烦了道:“我说你就是一个笨货!为了看桥,难道他不坐车去逛逛?别一天管东管西得瞎问,把事情办好了才是正经!”得了这话儿,老五立刻赶回家,脱了鞋袜睡觉去了。 此时王押司将单子写完,抬手儿点了一个公人,要他立刻去东京采买。要速度快,去问马厩里老头要车儿,不能耽误了明天的早食。 那个公人手拿着单子,看了足足有一刻钟,半晌方才嗫嚅着道:“押司写了这么多,花费到底该谁出?可别到时候买回来,这钱反而不给报!” 因这个话儿,王押司立刻骂他道:“馕糠的东西!哪一次让你办事的时候,扣着你的钱没给了?”公人便道:“上一回的车马钱,我说没报,你非忘记说给了的。还有好几次别的事儿,你也忘记了没报上。” 押司遂骂:“这呆厮别乱嚼咬人!我一个押司又不缺钱,什么时候赖你的账了?!早说了让你留单据!无凭无据的,你张嘴一要就给你报么?谁知道你用在了什么上头!都这么过来张嘴儿乱要,国库是你家开的了!自己事儿办得不明白,反倒怪起别人来!” 说着说着,王押司似乎嫌动静大了些,立刻又压低了声音道:“前面的事情等以后再说,这次我与你写一张字条,你去刘先生那边支取。这次的东西,是伺候上头的大官用的,千万要买好!这不是给我一个人办事儿,做坏了知县也得罚你!” 眼看着公人领了差事,转头走了,押司叹一口气,口内便道:“这小厮干事完全不济!要不说做不成班头呢!若不是黄班头今天病假,我能用你!”当下押司抱怨了一通,又赶去与知县议事去了。 次日杨主薄一觉醒来,洗漱完毕,早有使女来伏侍早饭。一看见她们端来的早饭,杨主簿才发现昨日说的那几样饮食,王押司居然都听在心里,立刻就给他弄来了。虽然东西不太正宗,到底心意是到了,让人心里面暖暖的。 这一打听,才知道王押司昨天安排了人,特意赶了几十里路,去东京城买来的。这么微小的一件事儿,他都能想着,着实让杨主簿感动了一番。 饭毕王押司就过来了,这次不单是他自己,还有好几个跟着一块儿,都与杨主薄见了面儿。这些人说些恭维的话语,既没有夸张得让主薄尴尬,又没有蜻蜓点水的敷衍,力度掌握得十分恰当。 不久众人就开始启程,簇拥着杨主薄来县衙,然后与众人见了面儿,知县便请主薄发话。还没说几句儿,杜知县立刻提醒说,杨主簿这话儿说得好,比那些经典丝毫不差!为得益间,叫大家赶紧记下来,认认真真学一学。 也不知大家记了几次,杨主簿终于发话毕。这时候终于不用记了,众人立刻放下了纸笔,簇拥着将杨主簿围将起来,口里面都是夸奖的话儿,有一个道:“主薄果然是东京的人物,才刚说的那些道理,俺们真的是头一回听!真的众人大开了眼界!” 又一个道:“听说主薄在东京时,就很得知府相公的重用,文章也经过欧公的指点,文采自然不会错!”还有人道:“我听说范参政新法的十条里面,其中有几条是主薄的提议,这种大才,自然我等没法比!” 另一个道:“陈留小县,知书的不多。想法、格局以及办事的能耐,比东京差了有四、五层!难得主薄这样的人来,说那一番话,果真让俺们开眼了不少,连境界都增加了一大层!俺们这次算沾了光儿,得了主薄的教诲了!” 转眼之间日头西斜,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中午杜知县安排了酒席,特意在衙里为杨主薄接风,免不了众人又一通溜须,拿范参政、富枢密等人之前的事迹,来赞主薄杨文仲,说他颇有这两人的风度。陈留桥此时还没有去呢,在他们口里,杨主簿已经是利国惠民、为国家鞠躬尽瘁的良臣了。 终于到了第三日,杨主簿和杜知县这些人,一起来到了陈留桥桥边,亲自过来察访了。众人看时,陈留桥桥下的五丈河里,堆积了不少被撞毁的航船。杨主簿问了好几个船夫,众人的回复都一样,都说这桥需要迁:桥墩太密,航道窄小,自己都曾经受过害。 既然有因桥受害的人,这事儿主薄不知道便罢,如今知道了,为亲民间,少不得杨主簿去登门慰问。有人问船户要出个名单,一一誊录在纸上,然后将这些受害船户的名单,双手呈与杨主薄。 为了看望受伤的船夫、以及那些亡人的家小,杨主簿特意抽出来两天的时候,挨家挨户访查了一番。有几个亡故船夫的妻儿老小,杨主簿也一并去看了一番,亲自走到老母的床前,问她饮食、药品、衣服之类的,所有众人的意见,杨主簿全都叫记录了。 炎天暑热的,还人多拥挤,这些船户的小房里面,破烂、狭窄、乌黑不说,气味也实在是不太好。王押司害怕熏坏了主薄,再说杜知县那边,还有宴席在等着呢,王押司急急做了番安排,然后带领人马就撤了。 过不多久,开封府府尹吴育那边,就接到陈留的消息了。杨主簿、杜知县都回复说,李催纲的提议十分恰当,迁移这座桥利国利民,十分必要。这件事做成,实在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既然是杨主簿、杜知县都这么回复,看来移桥没坏处,开封府吴育遂就上报,要求毁桥重建了。陈留桥毁桥重建这件事儿,不久由开封府报与上面,然后由三司拨钱了。 一听见要移回陈留桥,三司使王尧臣不满道:“陈留桥建桥的时间不长,当年先帝在的时候,曾亲自下旨,将这桥从别处迁过来,如今才用了二三十年,如今又提起搬迁这事!如今府库紧张的时候,恁不把朝廷的钱当钱!” 为这个事上,这钱王尧臣暂不拨,然后命京城提点仓草料场陈荣谷出发,再去一趟陈留县,专去察访这件事儿。 陈荣谷接了王尧臣这差事,这一次没有经过衙门,直接就带了几个人马,暗地里就去了陈留,找人打听了陈留桥,直接在附近找了间客店,便要住下。 陈留桥移过来几十年,已经上了些年纪了,周遭建的房屋不少,看起来层层叠叠的。客店、酒肆还有其他各式的店铺,鳞比栉次。因为人多,街头的景致也十分热闹。纤夫、船户那些不说,周围卖鱼、卖货的密密麻麻,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很是一幅兴盛的模样。 第211章 陈荣谷暗访陈留县 陈荣谷选的这家店,靠着树荫,就在桥下面最热闹的地方。当下算好了房钱,荣谷便问店家道:“小人问丈丈一件事:周围的船户和纤夫,丈丈可都认得么?”店家此时已算完了账,找了零钱,口里面回复荣谷道:“听客官口音,应该不是陈留人,倒像是从东京过来的。是特意过来找人的么?” 荣谷便道:“丈丈果然猜对了!我是东京过来的客商,我家邻舍有一个兄弟,据说在陈留做船户,这几年突然没了消息。他们家托人找了他好几年,迟没有音信。今年他母亲有些病重,想找他回去,正好我经过这里,特意帮他们问一问,也不知丈丈能不能知道?” 因听见荣谷这么说,店主人立刻回他道:“不是小老儿跟客官夸口,自从这座桥移过来, 卢员外在这里建房屋,头一批过来的就是我!只要他在这条河上,你说出名字,管保老汉都知道!” 荣谷遂就告诉道:“他家姓陈,祖籍陈州。他排行第二,名字应该叫陈桂文。”店主人在这里开店了许多年,船户、纤夫,还有许多过往的客商,都认得的不少,这个名字却没听说,才夸的海口落了空,面子上有些不好看。 店主人把头探出门去,四下里看时,树荫下正好有一群人,正在下棋,店主人招手儿叫一个人道:“老于头,河上的事儿,你最熟。这个官人打听人,有事儿问你!” 这时候陈荣谷来到荫下,把先前说的那些话儿,又重复了一遍。才刚老于头下棋输了,嫌弃别人乱指点,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这时候有人来问事儿,这老汉遂就停了下棋,寻思了半天也不知道,连旁边围着的的那些闲人,也没有一个听说的。 这边荣谷遂就道:“我一路上过来,听说陈留桥桥墩密,这些年撞毁了不少的航船,莫不是之前出事的一位?” 这句话不提倒还罢了,一听见荣谷提这个,老于头立刻接话道:“撞桥?休听他们外行人放屁!当初为什么挪地方?不就是在金沙爱撞船,皇帝亲自下了旨,才让搬到这边的么? 上面那些人为了钱,如今又硬要挪回去。咱们说一句公道话:他们这么来回捯饬,不就为了能挪用钱,暗地里弄他个三万五万!你以为当官的那么好心,豁出去停税几个月,来方便你?他图什么!” 一听见老于头提起来移桥,荣谷立刻来了精神,忙追问道:“过来的路上,我听见好多人在说,开封府派了个杨主薄,专下来查访,查到了不少撞桥的船只,还特意去看了出事船户的孤儿寡母,怎么说移桥不好呢?” 一听见这话儿,周边许多人一哄都笑了,站着的一个告诉道:“他那些船,是黄班头花了几十两银子,从俺们手里面收走的,糊弄那姓杨的呆子呢!我家十几年不用的那条破船,之前白送都没人要。这次他来,卖出去二两银子的价,正经发了一笔小财!” 一个摇着扇子的道:“人家说了,愈破愈贵。反正老远儿也看不出来,只要做出个样子来,足能够糊弄上面来的傻子!”还有人嘴里感慨道:“这事儿实在没人能想到:有生之年,咱们这些臭使船的,居然从衙门手里能赚回来钱,真他娘是一件稀罕事!” 因荣谷提起来遇难船户的那些遗属,有一个便道:“我嫂子装成了别人的老婆,在大官跟前哭了一通,赚了他们二两来银子。我哥害怕别人骂,给了我嫂子一顿拳。前街刘阿婆装别人妈,又哭得不像,王押司那头没用她,到现在出门还抱怨,说她棺材本没着落了。”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的,将杜衍的老底儿都抖搂出来,还有人添油加醋道:“刘阿婆因为没被选上,疑心有人故意使坏,在街上到处传瞎话。说什么王押司老娘年轻的时候,勾搭过使船的老聋子。” 旁边另一个回应道:“你还别说,王押司一听见钱的事儿,确实耳朵里有些聋!”话没说完呢,周围的一哄都笑了,还有人跟着吹口哨笑的。 外人跟前,这些人嘴上没把门的,什么都说,忒不像话!老于头立刻呵斥道:“你这孙小乙不学好,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把这些后生给带坏了!别给我整那些下流的,让人家先生笑话不说,还以为咱陈留河上的船工,都是些捣子!” 为了陈留船工的形象,众人也就停下笑,这个话儿就不说了。荣谷忍不住问众人道:“按照你们的说法,移桥能坏了众人的营生,恐怕将来都不好过,怎么还配合他们呢?” 一个年纪大的道:“你可别说,还真有不怕官的呢!我听说东面姓唐的小子,联合了一拨人要上告,我是不敢:上面决定好的事儿,光咱们不答应能顶个屁!他问到你,你去他跟前乱说一通,人家也根本不去记,回去都是报好话儿,你能怎地?” 跟着的道:“就算开封府知道了内情,能待怎地?还不是把杜知县叫过去,嘱咐他道:‘我说你这个小杜啊,事情办得太不密,移桥的事情,闹大了,警醒一点知道不?’ 姓杜的道:‘上官叮嘱的很是!您老尽管放下心,只要我丢下去几块骨头,那些狗就争着去抢了,肯定他们就不顾得叫了!’开封府大官又接着道:‘让那些穷鬼都闭上嘴,别惹出事来!赚到的钱三七分,回头给我交个账!’” 里头有卖船挣钱的人,觉得这话儿冒犯了他,立刻站起来开骂道:“该宰的野驴,你他娘骂谁是狗呢?你娘改嫁了老王头,也不见你认王八做爹!”一看不好,有几个立刻便劝道:“都是些饭碗砸了的人,仇家还不是那一撮?!有话儿全都好好说,咱别内斗!”当下众人一通话儿,把这两个人给劝得罢了。 有几个继续开骂道:“光砸了饭碗倒还好了!俺们干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攒下来钱,建好了房屋,他们上面这一弄,这房马上又得拆!朝廷能补给你几个钱?大头的银子,还不是落入衙门的口里!没有好处,他们这么上赶着呢!” 还有抱怨自己人不和的道:“说起来移桥这件事儿,还是自己人不齐心。都抱成团儿,不听上面人瞎哔哔,就是不拆,他们能过来杀人怎地?单凭着人数,咱们一人吐一口吐沫,都能把那帮人淹死了! 偏有那些眼浅骨头也跟着软的:平日骂当官的骂得挺凶,人家稍微给他个好脸儿,对他说话客气了一点儿,马上王押司就成了好人;黄班头打人是不得已,只是因为‘刁民难治’,不给点厉害没法儿管;杜知县更是了不得,比他阿舅都亲了!” 还有自我安慰的道:“咱们这些赁房的穷汉,倒还好说。卢员外那么有钱的人,这一片房屋全都是他的,如今朝廷要拆房,他能怎样?还不是跟穷人一个样,老老实实一块儿挨宰!都是拖家带口的,除了乖乖听上面安排,还能怎地?!” 实在没法儿,有人口里面咒骂道:“才刚能吃上一口饱饭,立刻把锅就给你掀了!他们是赚了大钱了,咱们这些桥边的人,没个十几年起不来。怎么姓杜的这个知县,还有开封府那些大官,不掉进河里面淹死呢!他们要能死了,我天天在家给阎王磕头!” 有人回复他便道:“衙门里吃人不吐骨头的那些,咒他的多了,能有个屁用!你有这工夫儿,趁早儿琢磨找别的门路,养活自己一家老小,才是正经!” 陈荣谷在陈留停驻了几日,这几日里,陈留桥周遭就变了幅模样。土桥附近的房屋、店铺,有许多在沿街贴了了告示,意思要低价往外售卖。如今众人顾不得本钱,好好的房子,索价一家比一家比。怎奈买的人不多,偶尔有一两个问一句,听到价格一转头儿就走了,卖的比问的人多出来十倍。 有几个女人带着孩子,看着拖家带口的,把货物摆了一堆儿出来,在吆喝售卖。按照她们的说法,马上就要转行走了,这些东西只好折本,给钱就卖。不但女人们都愁眉苦脸儿,连身边孩子的眼里面,眼神也一样是迷茫的。 原先还算勤快的汉子,这个时候也无心做工,三五成群聚集在一块儿,只管耍钱、吃酒去了。偶尔为了一点争执,这厮们在街上就大声骂,还有好几起动手的。 还有人散布消息说,卢家在东京已托了人,“移桥”这件事儿可能有变。有的趁着酒兴说,倘若能挽回自然更好。如果不能,有哪个财主肯出钱,养活他一家老小的,他就豁出去这条命,把陈留县衙门那一窝儿宰了,然后给他们偿命去。 甚至还有些不满的说,真到了那天,陈留这地方就不能待了。不如叫上几个兄弟,去山东、河北投奔山上的好汉去!本来酒醉了说几句壮胆,眼看有当差的正迎面儿走来,这汉还要继续说,眼尖的立即出声提醒,说话的方才闭上了嘴。 这几日陈荣谷也没闲着,每日早出晚归的,带着手底下那几个伴当,在土桥周围到处察访。有几次荣谷回来得晚了,店主人问时,他就说有几批十分要紧的货物,从水路上过来,需要跟船主人商量价。 第212章 吴王之争 连日以来,陈荣谷访查了好几处不同的船户,又亲自去桥上观望了几天,留神桥底下经过的船只,又仔细观察了周边的地势,最后得出个结论来:若说陈留桥桥墩密,涨水的时候,确实有可能撞毁行船。但是若重新挪回去,只能比现在的情况更糟!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有船户提出来这么个办法:就在旧桥的位置上,建起一道堤坝来,把河水分出去一半,流去大河,那么这桥就不用移了,花钱还少些。 当下陈荣谷回去后,便就把结论往上面报了。因不知陈留县知县杜衍那个厮,跟开封府府尹的交情如何,陈留那边的情形,陈荣谷没敢全都说,只说这桥不用移,只需要加建座堤坝就可以。 王尧臣听见说移桥没必要,立刻命户部判官慎钺写了个详情的回复说,开封府移桥这个提议,三司使不准,已经派人察访了,根本这桥就不用移。 本来已决定好的事儿,让王尧臣那厮中途给拦下,开封府吴育就不干了:合着他三司使就顾大局、他们的人就能尽职尽责、为国分忧;开封府这边人就不行,都是些玩忽职守的东西,去了也白去!吴府尹咽不下这口气,立刻上书与赵官家说,移桥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他王尧臣因为图省事儿,不愿意拨钱,故意阻扰。 因开封府与三司使有了争执,赵官家为了将事情查明白,派出个监察御史王砺来,让王砺亲自去陈留走一趟,好好查一查这件事儿。 既蒙赵官家亲自派遣,王砺随即带上了人马,亲自往陈留查问去了。按照户部慎钺的行文说,陈留许多的百姓说,土桥在如今的这个位置上,全不妨碍,没有撞桥这回事儿。 因这个话儿,王砺到了陈留以后,遂就去桥下附近察访。到这一次,陈留县这边的舆情,与之前就完全两样了。据附近姓卢的财主说,他本人以及周边赁他房的商户,对移桥这件事儿没意见,完全遵从上面的安排。 然后问及其他的人,本处船工行当的行头黄奇景,亲口回复御史王砺,说陈留这一处水运,年年涨水时年年撞,这桥早就应该移了。只是害怕上面不允,也没人敢提。幸而上面发现了此事,众人终于熬出来头了! 既然本处的乡绅、行老意见都一致,只要问过了船户、纤户,那么这件事情就可以定妥。监察御史王砺这边,就可以向赵官家回复了。 暂且不说王砺那头。船户们这边,之前因移桥这件事儿,知县杜衍和开封府两家,全都已经同意了。本来已不抱什么希望,众人都已经死心了。 谁知道情势突然有变:突然传了个消息说,上面又派了王姓的大官过来了,一个叫什么“监察御史”的官儿,专门问移桥这件事儿。众人又有希望说,既然官家派人来查,这桥还真有可能不移! 虽然坊间有句话说:“民不与官斗”,这么仔细想一想:平时省吃俭用的,不容易攒了半辈子的钱,这么一下子全折进去,谁又甘心!只要仍有一丝的机会,众人就得牢牢地抓住,不能让机会白白跑了! 如今这大官已到了陈留,专门去问了卢员外,还有其他的几个乡绅。卢员外他们,害怕衙门的势力,实话儿根本没敢说。到了行头黄奇景这里,那个马屁精惯会讨好儿,说话自然是向着他们。 据说还有一次机会,那个大官要来访船户、纤夫。好不容易得这个机会,众人不比那两个软蛋,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正有冤没处诉呢,只要来问,众人不但要说话,而且连同之前的旧账,都要在王相公跟前好好说道说道呢。 众人摩拳擦掌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这儿一堆儿,那一撮的,全都是商量这件事儿。酒肆里人也是满满的,都在一块儿出主意,准备要好好告一状呢。谁知道事情突然有变:早晨的时候,黄行头突然派人来捎话儿说,明晨叫大家都停下工,出门暂时也别走了,去他家一块儿商议件事儿,有要紧话说。 这时候把众人都召集起来,必然是有关移桥的了。听见他唤,众人相互都议论道:“姓黄的明天叫咱们过去,莫不是知道了众人要上诉?这厮肯定没什么好屁!咱们明天还过去么?” 回他的道:“十有八九是这样!姓黄的一向是官府的腿子,主人遭难,他不赶紧得搭救么!他明天肯定出一份文书,船工、纤夫都不准上告,去了的都得摁手印。哪个再闹,以后还想在陈留混,行里面给你穿小鞋,有了好事儿也轮不到你。” 因这个话儿,有的干脆豁出去道:“不就是一个行老么!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我偏不怕!大不了老爷离了这陈留。凭咱一身的本事,到哪个水上不挣一碗饭吃!他愈这样,倒愈是怕了,老爷还干脆争到底了!”跟着的道:“明天到底是什么情形,咱们还真得去看看了!嘴又没长在他身上,说什么话,他还能派人来给咱堵上?!” 第二天众人真停了工,三五成群的就出发了。有走着来的,也有赶着牲口来的,也有坐船过来的,陆续都到了,做一堆儿聚在奇景的家里。眼看着差不多人到齐了,行老奇景便开始发话。听他开言,果然是警告大家说,对于移桥这件事儿,上官们过来问的时候,需要谨慎,话儿都不许胡乱说。 黄行头这话儿一出口,人群里立刻就闹将起来。一个立刻站出来说道:“让俺们不闹,起码你得给一条活路!他们要移桥,难道桥底下的这些房子,能不拆么?就算赔钱,一家一户他赔多少?够俺们重新盖的么?” 还有人跟着继续问:“他这一挪,起码得耽误俺半年的工。俺们的工钱不跟他算了,起码他们赔的钱,不能让俺们没了住处!衙门里面那些人,在钱的事儿上含糊不清的,就哄了俺们先签字画押,然后他们就不管了,谁敢信他!” 因有人问疑,黄行头遂就保证道:“诸位叔伯兄弟们,大家都在陈留县住着,都在这河上讨生活,命好命坏全都在一起,谁还能故意坑害你!即便你们信不过我,后面还有杜知县做主,作为陈留的土人,你也该信任陈留县知县!就算杜知县官职小,上面还有开封府撑腰,府尹你总得信得过!” 不说这个倒也罢了,一听见这个,众人登时心凉了半截:若说开封府怎么样,众人还不是太知道。若说陈留县杜知县,本县知道他的人,还真不算少!那东西表面上装成个好人的模样,县里面王押司和黄班头做那些坏事,不都是这厮指使的么! 因这个话儿,人群里老于头开口道:“老汉在河上几十年,当初我使船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吃奶呢!别以为众人抬举你,让你做了这个行头,你姓黄的就能猖狂起来,就有本事拿捏人了。只管跟着他们走,早晚有你后悔的!” 因老于头带头,有人立刻便跟着质问:“黄行老,我听说王押司昨夜去了你家,抬了两箱沉甸甸的东西,这事儿都有人看见了。如今趁着众人都在,你自己说说,把俺们卖了多少钱?”突然听见了这个消息,立刻好几个都跟着起哄,叫黄奇景好好说一说。 众人的言语,把黄行头气得满脸通红,良久嘴里面骂一句道:“你们这些人不知道好歹,有我替你们通个话,两边起码还可以说合。衙门要拆桥,就算一文钱不赔你,又能怎地?这件事情,你们自己看着办,老爷干脆不管了!” 因黄奇景急了,有几人随即便评价道:“看看,咱们都没有说什么,忠犬便急着护主呢!也不知吃了多少的骨头,舍不得扔了,嚼着是香!” 眼下的情势实在不好:船工、纤户处说不通,反而认黄行头是个坏的。不怀好意的一起哄,行头黄奇景被骂的不轻,心已经凉了,于是便彻底倒向了县衙,不跟船工们一头了。 船户和纤夫这些人,指望不上黄行头帮忙,要想这一仗能打胜,只能是自己想办法。为此上众人一合计,全都聚去了老于头家里,大家商议这件事儿。 说话的时候,有一个突然想起来道:“早前的时候,不是说东面的小唐为了上告,专门筹钱去了东京?如今这事儿怎样了?” 来的人里面,因小唐的兄弟顺子也在,知道的忙低声告诉他道:“小唐他们白跑了一趟,半路上被几个骗子给骗了,快休再提!”还有人详细地告诉道:“当初凑了二十两银子,谁知道他们去了东京,到了开封府一打听,这案子得拖一个月,才能递上。到那个时候,恐怕只剩下桥墩了!” 听见的道:“去开封府不济事,他们跟陈留县是一条藤,怎么可能帮咱们!怎么不去问别的门路?”回话的道:“怎么没去?中途遇到了好几个,说是能帮忙找门路,谁知道全都是些骗子,二十两银子都骗没了。幸好陈留离东京近,他们饿着回来的!” 第213章 监察御史 为这个事儿上,有人立刻便评价道:“当初我早说什么?单凭着咱们这一帮穷汉,屁用不顶,根本斗不过人家。你们非不信我这话儿,必要说我向着衙门!看看如今怎么样?到底还是让人给骗了!” 一听见这厮说风凉话儿,立刻有人骂他道:“别管他办成没办成,到底是在为大家做事,尽力了就好。你一个纤户,屁也没帮上忙的人,说出句话儿来,我以为你是知县的舅子。姓杜的给了你多少骨头,你向着他?!” 顺子也就说话道:“开始的时候,有些事情不明白,俺们花了众人的银子,白跑了一趟,说起来确实对不住大伙儿。”好几个立刻安慰道:“你这算是什么话!不管办成不办成,这钱俺花得心甘情愿,起码腰杆是挺着的,比那些干等着吃白食的人,强一万倍!” 才刚被骂的那个道:“我说这条路行不通,这么去只能白花钱,怎么就成了知县的舅子!提醒一句儿反成了坏了?故意害你!”旁边骂他的一个道:“当初小唐去的时候,那钱我也凑了一吊,打了水漂儿老爷乐意!下次有这事老爷还干,强似有些断脊的野狗!” 还有人因为小唐被骗了,懊悔便道:“早让我知道就好了!我丈人村里面,有一个远近有名儿的陈仙姑,看香问仙,灵验得很!俺们是亲自见识过,连邻县的都过来找她算。若是二十两给了她,保准这事儿就成了!” 说他的道:“你那个不行!衙门门口都跟着门神,她手下打探的那些小仙,根本进不去人家的门儿。再说他们当官儿的人,当年都曾经中过进士,头顶上都有文曲星,做法对他们没有用!” 不说这几个吵吵的,内中还有一个道:“可惜、可惜!当初不该就这么回来。我听说如今这个范参政,是个好官儿,好多人说,他能给咱们穷人做主!应该去他家问一问。”反驳的道:“这个主意不济事!你去了范参政家门口儿,还没跪下去喊冤呢,早就有巡检出来了,把你捉进开封府大牢,没有个半年够呛能出来!” 当下众人议论了一通,仍旧商量不出个正经的主意,因此转头问老于头道:“老于叔,这些人里头,数你老见过的世面多,你说说咱们怎么办?你只要发话,俺们保证照着做!” 老于头若有所思道:“小唐那头不济事,别的门路看样子不成。早上的时候,姓黄的小子把咱们叫去,当时那厮怎么说?”一提起黄奇景众人就恼火儿,口里立刻开骂道:“姓黄的自己愿意当狗,还想让咱们也学着他叫!他能帮上咱什么忙?!” 老于头道:“不是这个,当时他嘴里说了句,什么上面来了个‘监察御史’,明天一早儿,要到桥下面管咱们问话儿,这事儿我没有听错么?”众人里头,好几个早上都去过了,知道这个,于是全都回复道:“您老这事儿没听错,姓黄的就是这么说的。” 因这个话儿,老于头把扇子敲着桌子道:“我好像听说,‘监察御史’这个官,可不是什么一般的官职,这就是钦差!皇帝亲自派来的人,管的就是这种事!倘若明天他真来问,咱们直接明白了说,只要反对的人多了,姓王的回去告诉了官家,这事儿或许还真能成!” 听见了这话儿,人群里有一个便跟着道:“一说这个我想起来了,戏文里面,一旦有钦差下来查案,不经常说什么‘直达天听’这话么?咱们跟御史告状的事儿,说不准真就能直达天听!这不比去开封府告状强得多!” 一听见这个,众人两眼登时就亮了,立刻就明白意思了:既然派出来监察御史,肯定是上头赵官家听说了什么,若民怨高了,可不他们就得停么!既然其他的门路不成,等明天大官一过来,召人议事的时候,众人把建议提上去,必然比蒙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能更管用。 只是有一样众人不明白:这赵官家好好得在皇宫里面住着,怎么突然得到的消息?有谁去通风报信了么?想来想去弄不明白,有人便怀疑到小唐的头上:肯定是之前的那两个“骗子”! 他们本来是好人,要帮小唐这一行,又害怕众人口风不紧,不小心走漏了消息,于是便装扮成两个“骗子”,把事情帮众人上报了。戏文里面,不是有“张良进履”的典故么?这两个表面上看着是两个骗子,其实人家黄石公,故意让小唐吃苦头长见识的! 东京的骗子,少于几百两他看得上?专门干这行的人,哪个为了二十两银子,到这一帮穷汉的跟前,磨上半天的嘴皮子?骗一个钱多的不好么! 对于众人的猜测,连顺子这样同跟着去的,都半信半疑的。只是有件事他不明白:“黄石公”若是偷书信,帮忙与赵官家递话儿,倒也罢了。怎么连行李他们都拿?衣服、鞋袜好多的东西,他们也一块儿拿走了,这“骗子”也实在是装得太像! 忙碌起来偏过得快,转眼时间已到了掌灯。既然事情定下来,明天那御史就来了,没有太多的时间耽搁,众人随即就开始预备。 大事如今已定妥了,接下来就是安排了。老于头立刻点兵拨将,把在他家商议的这些人,按住处分成了五、六拨,每一拨挑出个嘴巧的来带头,由他主说,其他的都跟在旁边辅助, 挨家挨户上门去动员。不大的工夫,敲门的声音,接二连三便响起来。 有一户人家听见了动静,急过来开门时,立刻跳进来四五个汉子,口里面道:“老刘哥,歇得倒快,这会就吃过晚饭了!你听说了么?明天那个御史来,商议移桥的事情,跟俺们一块儿去凑一凑热闹!” 老刘哥道:“早起我得做上炊饼,赶着去卖呢,这些事有你们就够了!那些东西俺又不懂,你们做主就行了!”来人便道:“别说那些眼浅的话!一天的炊饼值多少钱?移桥都走得没人了,你的炊饼卖给谁?还不是一块儿被砸了饭碗!” 旁边跟着的一块儿道:“老刘哥,耽误一天,少赚不了几个钱。这次来的是个大官,咱们人多了,移桥这事儿才能停下。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巴,果真移桥这事儿能停了,好处还不是人人有份?!”众人七嘴八舌劝了一通,老刘哥遂就同意说,明天停下一天的买卖,随众人一道儿去一去。 出了门来,这些人又叫开旁边一家的门儿,接着又劝另一家。走得多了,有些被他们劝来的人,听见众人说得对,也跟着加入劝人的行列,一块儿去劝后面的人。 就这么一户、一家得走过来,陈留桥桥下的这些人家,大多数经过众人一劝,也都同意要跟着去的,也有些虽然愿意去,怎奈情况不允许:比如西面的老苏家,他家里老爹风瘫在床,需要照应,身边根本离不开人。 来的人立刻出主意道:“这个不怕:我家里有一辆四轮车儿,明天我便借与你,这时候天气又不冷,推上老爹一块儿去,咱们还多一个人呢!老头子也出去看一看热闹,不比在家里憋着好?” 还有的人家,七八口人只肯出去一个,其他的还要做买卖。众人训斥他们道:“若是没有这大官来,咱们说话不管用,也就算了。如今连御史都来了,有了直达天听的机会,咱们说话能传给皇帝!这种事儿一辈子能摊上几回?若别人家,连老人孩子都出力呢,你老王家只出一个人,像什么话!小心让众人看扁了你!” 还有的为了能让人多去,自愿拿出来一百文,凡是他们族里的人,不管是老的还是小的,只要肯去,每个人都发五文钱。就为了这钱,报名第二天要去的人,立刻增加了好几个。 过了差不多半宿的时间,陈留桥桥下的这些船工,还有附近的许多纤户、河两岸那些做买卖的,全都被告诉了一句话:明天的时候,一旦那大官来问话,询问移桥这件事,绝对不能答应他。 除去那些去叫人的以外,老于头这边也没闲着,连夜给几个儿子捎信,把话儿说与他们听,叫他们一宿别闲着,出去发动五丈河上其他的人,越多越好,明天一块儿来帮忙助威。 一晚上的时间,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的,知道了这事儿的人马,足足能有几千人!众人于是放心了说,一旦那姓王的大官下来查,一切就都明白了,这次肯定能管用! 时间很快就到了次日,已到了那大官过来察访的日子。天不亮就有人赶过来,等在陈留桥桥下了。先到的这些都聚成堆,三三两两的在树荫底下,或站或蹲的在那里说话。 因为不断有人赶来,寒暄、道喏的声音接连不断。见了熟人,老远儿就称兄道弟的,然后互相恭维一番,称赞对方说话算话,到的准时。说话的不时抬起头来,数一数今天过来的人数,慢慢得众人心里已稳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眼见人马越聚越多。走路的不算,单看看河汊上停得满满的船只,就知道人数少不了,怎么也有上千了。各路的人马,互相之间打探时,众人全都交代说,全是些因为不同意移桥,专门过来等大官的。 第214章 声东击西 眼看着人马越聚越多,已经足足有数千人了。河面上的空地,已经剩不下多少,船只几乎都停不下了,还有许多是陆路上来的。老于头、孙宝胜、唐七虎,这几个在五丈河上有名望的人,先后都来了。这几个领头的聚在一块儿,边喝着茶边等着,不知道正在商议些什么。 本来在陈留这一片河上,小唐这样年轻的后生,没什么名望。因他领着人去了趟东京告状,虽然事情没成功,马上小唐的名望也高了,也一块儿被众人尊敬起来。因众人服他,那些跑腿儿、帮忙的事儿,小唐也愿意出头做。 除这些人以外,连汴河、蔡河、金水河等水运上的人,也一块儿过来帮忙了。按照他们的说法,上面衙门里那些祸害,一旦成功祸害了五丈河,恐怕接着能祸害到别处,所以陈留这一次请命,他们非过来帮忙不可! 人群里面,有一个秀才出身的人,把众人的诉求都誊在纸上,写得明明白白的。写好之后,秀才当众念了几遍,众人挑了好几遍错,改完之后,又拿给老于头、孙宝胜那几个看了,他们也都没什么异议,接着便开始摁手印。没多久手印便摁满了,只要那大官今天来,这一张状纸马上就递交。 有人老远儿看见了小唐,急忙从人丛中挤过来,商议他道:“唐哥,一会咱们和谈的时候,是不是派出来几个嘴巧的?这么多人,怕说乱了套!”小唐便道:“也说得是。趁着还早,我去跟老于叔商议去。”看见小唐远去的背影,旁边有一个还提醒他道:“等见了大官,别忘了说你们在东京被骗的事,说不准还能要回来钱!” 这个时候,衙门里黄班头那个厮,似乎听见了什么消息,背后带了三五个公人,也跟着一块儿尾随过来。黄班头那厮,平时那一幅嚣张的模样,到今天已完全看不到了,只敢大老远擦着人群的边走,把腰弓得跟猴子似的。老远儿也只敢小声叫人,害怕被众人注意到,再挨了打。 终于蹭到了老于头跟前,黄班头脸上赔着笑便道:“老于叔,我知道您老说了算,这些人全都听你的。有什么不满的你说与我,咱好好商量,何必弄这么个大阵仗!” 老于头道:“班头这是什么话!如今在俺们行当里,掌舵的都是些年轻人,他们都嫌我老了碍事,使船早就不用我了。我就是过来喝喝茶,听见这热闹,跟老兄弟们聚一聚。就算想管,谁听我这个糟老头子!” 等黄班头转头问旁边的那两个时,孙宝胜、唐七虎也急忙说,所有在桥底下的人,全都是自发过来的,他们也完全不知道。他们此来,为的跟老于哥一块儿喝喝茶,下几盘棋。别的也帮不上什么忙,根本也说不上什么话。 黄班头在西面那边碰上了钉子,然后这厮又转来东面,挤到小唐的跟前,一连声陪着笑便道:“小唐哥,小唐哥,你过来。趁着今天没事情,咱们去酒肆里说话去。” 一听见这话,别说周围的都警觉起来,连小唐也不耐烦了道:“班头你要有什么话儿,直接就在这儿说吧,做什么藏藏掖掖的!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你想私下里拉俺呢!”事儿没说成,小唐这东西不赏脸,热脸儿遭了个冷言语,黄班头自己也觉得没趣,也就带着人走了。 看着黄班头远去的背影,有人朝小唐努嘴道:“你看黄狗回去那模样,我敢打赌,咱们这一次肯定赢!”旁边还有跟着的道:“连他都能过来讲和,那就说明了一件事:衙门里那一帮鸟厮们,这次是真的害怕了!”还有人忍不住提醒道:“如今咱们倒更要小心,提防他们讲和不成,派兵过来捉咱们!” 这话给众人提了个醒儿,为防差役们真过来驱人,船户们也立刻行动起来,赶紧派了人回家去,把锄头、鱼叉、船桨之类的,全拿了来,选了些年轻力壮的人,组了一支护卫的人马,在周边哨探。只要衙门敢派兵来,众人就上,今天跟他们斗到底了! 众人从天不亮就开始聚集,一直商量到日到正午,站的两条腿都快麻了,谁知道那御史迟没有消息。孙宝胜、唐七虎这是些忙人,等不了太长的工夫儿,也就提前回去了。临去之前,他两个全都发话说,只要有需要告诉一声,保准他们能及时赶到。 孙、唐两个人才走了不久,突然又有人来报消息,说老于头在上游的那两船货,今早儿突然出了事情,急需要老于头回去处理,没奈何老于头也只好走了。临去之前,老于头嘱咐了小唐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必须得给他通报一声,不能自己就上去蛮干,小唐嘴里就答应了道:“这里有俺呢,老于叔只管放心去,那些俺心里面有数呢。” 众人继续等着时,眼看着日头又西斜,转眼都已经到了下午。姓王的大官仍没有消息,这时候有人沉不住气道:“到这会还没有动静呢,莫不是那大官不来了?之前那话儿,说出来故意哄咱们呢?” 回他的道:“人家那叫‘监察御史’,跟赵官家亲来一个样,管的就是这种事!他要是出门,得敲锣打鼓得跟着仪仗,哪儿能这么快就到了!你一个捕鱼的省得什么?别乱起哄!”因这个话儿,众人只好又继续等。 又不知等了多长的时间,眼看那日头都快要落了。因捱不得饿,人群里有一半都已经走了。汴河、蔡河、金水河等水运上的人,都是大老远过来的,也没有太多的时间能耽误,也早就走了。还有些拖家带口的人,家里面老的小的都等不得,也站了不多久就先后走了。 到了最后,所有过来的人里面,只剩下小唐这一路人马。等到太阳落了山,连小唐这些人也终于等不得,互相便道:“或许这御史有事耽搁了,看样子今天是来不了了,明天咱们再等等看。” 谁知道回去了不多的时间,突然传来一个消息:白日的时候,趁着众人在桥底下等人时,黄奇景带着刘三、曲贵这两个人,直接去面见了王御史。这两个代表船户、纤夫说,陈留桥十分有必要移!船户里面,有人的亲戚在衙门里当差,已经把这事都透漏出来了。 这个消息不知道便罢,如今一下子传开来,五丈河一下就炸锅了。众人立刻不满意道:“他刘三、曲贵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他们能代表船户?谁准他去了!” 还有跟刘三他们好的,忍不住替他们说话道:“他两个平素都老实,必然是黄奇景逼迫的!进了衙门那种地方,小命都在人家手里,刘三那种老实的人,腿都打颤,说什么自然也由不得他。” 如今移桥已彻底定了,监察御史明日就走。白白准备了那么多,到头来又是一场空!到这个时候,陈留桥附近的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恨的。众人不甘心就这么失败,全都聚去小唐家里,商议便道:“唐哥,你是专门去了东京的人,见识能多。明天这御史就要走了,咱们不是白忙了么?赶紧想一个办法看!” 还有人道:“衙门那一帮老狐狸,昨天来了个声东击西。他们用黄奇景骗住咱们,把咱们都哄去桥底下,趁着众人不知道,把刘三、曲贵叫走了,让他们两个去见了御史。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直接去御史门口等呢!” 又一个道:“不是说御史明天才走么?咱们今晚上发动人,直接去御史门上喊冤!”有人不同意这个提议,反驳便道:“县衙里都是知县的人,黄班头那边能没有准备?!去他门上不济事。最好的办法,还是咱们到半路上截他。” 当下众人商量了一通,然后全都认为说,众人连夜去半路上等着,看到了御史立刻截,这件事情才能挽回。既然众人都拿定了主意,立刻就动手儿开始准备。 人群里顺子那个厮,直接提醒小唐道:“哥哥,咱们直接去拦大官儿,这样好么?昨天老于叔走的时候,告诉说大事要送个信,不能莽撞,是不是找人告诉他一声?” 因这个话儿,本来小唐还要犹豫,其余的全都不满道:“御史明天一早就走,似这般来回送信磨蹭,咱们的事情都不用想了!”小唐想了想也认为说,就是拦住御史的马头,喊几声不平,又不是造反,他能出来什么事! 御史王砺这一边,在陈留已经停驻了数日。所有的事情,此时已经查问完毕,此案算彻底了解了。又过了一宿,次早王砺就上了轿子,率众出发,直接就往东京回了。 谁知道出城才不多久,突然外面便吵闹起来,王砺因纳闷,直接掀帘往外面看时,大老远的,大约足足有上千的人马,正往这赶来。这厮们手里都提着兵器:锄头、铁锨、铲子、铁棍、鱼叉、斧子,诸如此类的什么都有。 第215章 范仲淹亲断移桥案 王砺还没琢磨过来呢,只听见亲卫叫一声叫:“前有伏兵,众军上前保护御史!”这话儿不说倒还罢了,一听见这个,王御史顿觉天旋地转,连滚带爬逃出轿来,飞也似的朝马匹跑去。亲卫眼乖,立刻给御史让出条路来。王御史抢过一匹马,在众多亲卫的保护下,重新回城,直接往驿馆的方向逃了。 驿丞才刚送走了御史,没收拾完呢,这头王砺就重新回了,实在令众人有些惊讶。眼看着王御史逃命也似地奔回了驿馆,不知道的,还以为有狼在后面撵他呢。众人见了这个情势,立刻把御史迎入驿馆,把大门紧紧地关上了,周围全部都安排了重兵。 御史在半路上遇到了埋伏,而且人马还不少,足足能有千余的人,这件事情不是个小事! 看来陈留县这个案子,水有些深,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无论如何,这件事情必须要彻查。 县衙那一帮人里面,如今不知道是敌是友,知县杜衍还有县衙那边的言语,也不能全信。趁着这事儿才发生,杜衍的人马还没有过来,他们没有串通的时间,这时候问话还能是真的。 王御史立刻把驿丞叫过来,开口问道:“看你是一个本地人,陈留的事情该知道的多。五丈河那边,这几年船只撞桥的事情,多不多?一共能有多少起?” 驿丞琢磨了一会儿道:“倘若下官记得没错,近五年来,所有这边撞毁的船只,加起来能有六十多艘。”王砺心里面算了一下,按照驿丞的说的数目,一年船只被撞毁的数目,就十多艘,几乎每个月就有一艘!照这样看,移桥确实是必要的,怎么还有人不满意,发动人出来闹事呢?这件事王砺想不明白。 对王御史的疑问,驿丞似乎已看出来,拿话儿指点王砺道:“移桥虽然于民有利,但是有一些相关的人,的确是不愿意移桥的:那些桥底下的人,害怕移桥毁了房屋,客店里以后没了客人,砸了他们自己的饭碗。 下官听说过一件事:之前的时候,陈留土桥的那桥底下,来了几个外乡人,在陈留桥那边住了几天,问了一些船户的事儿。那些船户怕毁了房屋,再者店里面没了客人,也能给他们造成些损失,自然说不用移桥了。那帮客人回去后不久,上面就突然来了个消息,叫重新查问移桥这事儿。” 听见这话儿,王砺继续问他道:“按你所说,区区几个桥下的百姓,有能耐发动上千的人?莫不是有什么带头的?”驿丞便道:“有一些话儿,下官不知道该不该说。”王御史因见驿丞犹豫,叫他不必担心获罪,不管有什么但说无妨。 驿丞遂道:“本县姓卢的大财主,在桥底下有许多买卖和房屋,借着南来北往的客源,在桥下赚了不少的钱。他的侄子卢士伦,在朝廷当官,据说官职还做得不小,跟三司使还能搭上些关系。” 之前的时候,王御史以为移桥这事儿,只是一件普通的案子,谁知道这里头水还不浅!今天驿丞的一番话,立刻提醒了王御史。王砺随即拨出来人马,沿着卢员外的这条线,又开始查。 这个时候,杜知县已经听说了御史被袭,王御史在亲卫的保护下,已带领人马撤回了驿馆。为了保护御史的安全,杜知县立刻派本县黄、杨两个班头,各带五十的人马,前去相帮。众人与王砺的亲卫一道儿,已经将闹事的流民驱散,唐小娄、李大顺等七个乱民里为首的人,全都被军士给捉住了。 杜衍将七个人连夜问审,怎奈这些厮口紧,迟不肯招供。衙门不得已动用了大刑,两天之间,那几个首领捱不得打,也就陆续得招供了。众人的供词都大同小异,无非是说,这次伏击监察御史,是因为有人出了钱,指使他们这么做的。 正在杜衍审人的时候,王砺这边派出去的人马,也没闲着。此时已经查出来确切的消息:卢员外的侄子卢士伦,确实在东京有一个官职,是在卫尉寺掌武库。官职不大,与王尧臣那厮没什么来往,交际的范围也不同,两个人不可能联络上。 但是根据线索看,若说王尧臣和卢员外,两个人之间没任何关联,却又不对:卢员外曾经有一个房客王溟,之前住陈留居住的时候,曾经受过卢员外恩惠。王溟是三司使王尧臣同年的进士,与王尧臣之间关系不浅,这件事情,难说没有王溟牵头,向三司使王尧臣行了贿! 查明了这件事情后,王砺立刻率众返京,将三司使王尧臣和陈留卢姓财主的事情,以及王砺第一次走的时候,差点儿遇刺这件事儿,都一五一十得说明了。 而且据陈留县杜衍的上报看,御史遇刺的这件事儿,已查问清楚,是王尧臣指使户部判官慎钺出面,鼓动五丈河附近的百姓,故意不想叫移桥。 当下王砺总结了一番,一五一十上报与官家,请官家定夺。赵官家见了王砺的上报,才知道王尧臣、慎钺、陈荣谷、王溟,还有卢员外一干人等,为了图谋一己的私利,置国计民生于不顾!于是官家发话下去,将王尧臣、慎钺、陈荣谷、王溟一干人等,全贬职罚铜。卢员外因为一己之私,通过朋友王溟的关系,向三司使受贿,因此这一次也被重罚。陈留这一座土桥,官家也下令要拆毁了另建。 因为赵官家发了话,陈留的旧桥,马上就被拆毁了,新桥都已经建好了,这件事情也就算完了。谁知道过了几个月之后,有人却找到了范仲淹门下,捎过来信说,陈留移桥这件事,赵官家处理得不明白,希望范参政亲自来查。 范仲淹这厮,原本就是个较真的,就算是官家定了案,既然有人提出来异议,那么该查也照样得查。当下范仲淹亲去了陈留,去五丈河上询问了船户,也去新桥处察访了。连同陈留县县志的记载,还有知县杜衍的政绩,范仲淹都查了个明明白白。 等到一切查问毕,范仲淹又递了一道劄子,那上面道:第一:之前御史王砺上报,说陈留土桥未移之前,五年间撞毁了船只有六十五艘,这件事情根本不对:根据仲淹的察访,五年之间,所有撞毁的六十五只船里面,只有两艘是撞上了桥墩,其余的全都是船只互撞。倒是新桥挪回去以后,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内,桥墩就已经接连被撞,已经毁坏了好几处了。 第二:之前开封府派出来主薄杨文仲,去陈留县察访。知县杜衍为蒙蔽上官,花了四十二两银子,买了三十艘废旧的船只,装作是之前撞毁的。他们又花了六十两银子,买通百姓,装作是遇难船工的亲属,哄骗杨主簿一行人。 这件事情,第二次陈荣谷去陈留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陈荣谷碍于开封府势力,没据实上报,故意瞒过了此事。 第三:王砺之前上书说,卢家与王溟的关系不浅,王溟因为受了重贿,替他与三司使王尧臣牵头,这事儿根本是无中生有:王溟曾做过一次卢家的房客,卢家看他是官员的份上,在房钱上少收了一千文,然后两边就再无联系。王溟当时已调离了陈留,根本在当地没实权,卢家没必要去贿赂他。 而且范仲淹还提出来说,御史王砺办事不细,在他亲去陈留之后,对于移桥的事情,根本没有深入察访,只草草询问了几个人,应付了事。陈留那边民怨沸腾,百姓民意无处伸张,又不敢前去驿馆上诉,只好去半路上拦截上告,反而被王砺认作是有人出了高价钱,派了流民要行刺他。 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下,王砺就认定卢家通过了王溟,向三司使王尧臣行重贿,太过草率。他本人之前与王尧臣有过节,难说没有报复的意思。 第四:数年之前,陈留知县杜衍的妻弟黄奇峰,因为卢员外在桥下的客店赚钱,想把附近的店铺和房屋,全部低价转让过去,这事儿卢家没同意。后来朝廷移桥后,黄奇峰趁着这个机会,占了桥下大片的土地建房屋,把房屋高价租赁出去。 除此之外,这次新桥建造的开支,许多是一笔糊涂账,其中有许多大额的银子,去向不明,根据本县户曹的证词,是填补了县里之前的亏空。 第五:早先的时候,陈留县曾数次建议移桥:第一次杜衍请求时,姚仲孙任三司使。姚仲孙知道这桥是先帝的时候,为了避免撞毁船只,才迁来的,因此姚仲孙没同意。 第二次杜衍请求移桥,是王拱辰任开封府知府。王拱辰派了两拨人,仔细查访了两遍后,知道陈留桥不能移,因此这一次也没移成。 后来吴育任开封府府尹,杜衍出了五百两银子,与私交李舜举商议好,让催纲李舜举替他上奏。这一次吴育没详查,派出来主薄杨文仲,草草查看了一番,就上奏移桥。 范仲淹做事,一向是喜欢较真的,一条一条列下来,查得太细。赵官家还没有看完呢,气都气饱了,无非知道了一件事:从头到尾,众官都拿他当傻子糊弄! 这件事情一出来,欧阳修、余靖、尹洙、蔡襄等人,纷纷上书弹劾王砺,赵官家罢了王砺的御史,直接贬他为邓州通判。陈留县知县杜衍、开封府主薄杨文仲、催纲李舜举这些人,这一次全部被罚铜撤职。 第216章 王拱辰危急荐贤才 新政才开始施行不久,就出了陈留移桥的事情,连监察御史都不可靠!可知如今官吏治事之乱,新政施行十分必要。 移桥的事情才过去不久,陕南又大旱,饥民纷纷揭竿而起。赵官家急忙命韩琦宣抚陕南,事未及完,突然又报陈州大饥。本地乡民纷乱而起,争为盗贼。 有人上书与赵祯道:“今观陈州,二麦无收,秋禾萎尽。树叶草根,已成上品,腐木细泥,亦食果腹。饥饿难忍,生民难捱。杀子求饱,不乏一二,割煮饿殍,岂止十户!服毒者,缢死者,自刎者,司空见惯。无主弃婴,遍地可见。死尸横野,无人收埋。鬼哭神号,无殊地狱。阴森凄惨,绝异人寰,盗贼四起,危如累卵。乞陛下早拨赈济,拯黎民出水火,解苍生于倒悬。” 陈州已到了如此地步,赵祯自然不敢耽误,接连发过去数拨赈济,谁想没走到陈州呢, 在半途上时,粮米就被流民、草寇劫掠而去,朝廷发兵屡禁不住,恐激民变。 宰相杜衍奏请官家升殿议事,众官就殿上请旨着一贤臣再去放赈,赵祯遂道:“前番朕数次调拨赈济,皆不济事。不知还有谁可堪此任?”翰林学士王拱臣出班奏道:“此行天章阁待制包希仁可去。” 赵祯遂问包拯道:“若包待制前去,当如何治?”包拯回道:“治乱如解乱麻,若生拉硬拽,易崩而断。理其头,顺其势,解其扣,徐图可治。” 赵祯闻听包拯的对答,登时大喜。当下命三司由太仓中拨粮十万石,由提典仓草场神卫指挥使吕琳前往押送。包拯又请官家道:“臣去陈州,该宽该严,该急该缓,臣自斟酌,不依强令,望乞允诺。”赵祯应允,钦差包拯并殿前新任正副指挥使赵晨、赵询兄弟二人,引五百御营人马跟随,即日启程,一径就往陈州开拔。 不讲包拯众人开拔。却说在这个陈州城内,有一户陈姓的官宦人家。这日一早,娘两个为了几件小事儿,就在家里面争执起来,**、丫鬟远远地躲了,都不敢吱声。 母亲冯氏训儿子道:“你自己算算,上个月做了多少件祸事!月初开始,就把你**的头打破,淌了一地一身的血。怎么你如今长了本事,就开始打起**来,是不是以后还要打我! 你闲着没事儿,把泻药拿过去喂了鸟,放它们出去。一整天下了三五阵鸟粪雨,一条街都不敢轻易出门。家里面更是了不得,从上到下都一头鸟粪。我和你爹年纪小时,吃多少苦,担多少事,怎么到了你这里,万事不会却只会闯祸!” 这边厢冯娘子口里絮絮叨叨地在说着,小陈衙内那一边,并没有认真听训斥,正歪倒在一旁懒懒地卧着,耳虽在听,一双眼却在四处乱看,脸上很有些不耐烦。如今年纪小的人,打不得骂不得,但凡说多了一句,早已聒得他烦了。 因他那油盐不进的模样,冯氏心里恨他道:“生这么个孽障,还不如当初掐死算了。”虽然念头这么一闪,娘子马上又悔了:到底他是自己的亲儿,怎么好生出这样的想法!偷偷在心里面这么咒他,自己简直是万恶不赦!这么想时,心里反倒欠他的了。 说起来小陈衙内孩提的时候,他也知道孝顺爹娘,忒乖巧晓事的一个好孩子,谁知道随着年龄渐长,近几年来愈发行事乖戾起来,看谁不顺便命人打。垂丸、踢瓶早耍得腻了,动辄便想出个稀奇的玩法,其他人便就要倒霉了。 使一千两买个美人,俟其有孕,一脚踢爆那厮的肚皮。将四五只猴子关在一个铁笼里,猴尾巴上绑上硫磺和硝石,随后命人用火将猴尾点着。看着猴群在铁笼里惊叫乱窜,衙内觉得十分过瘾,便拍手大乐。要么就找来一碗活虫,撒上些佐料拌一拌,捉一个人吃。那厮看着碗里面活虫扭来扭去,做出一副惊怕的模样,十分令人可笑。 旁人说他学坏了,都摇头叹息。那些闲人怎么看,小陈衙内也懒得管。只近日没什么逗乐的新法子,衙内看见甚么都烦闷,便懒懒的。 他的母亲训话时,小陈衙内自心里忍不住厌烦道:“自己的亲儿反不受待见,倒为了那起东西训我,早晚她死了能我才好过!只管这么训斥时,索性干一点什么,叫她后悔!”冯娘子自顾说了一通,最后告诉儿子说,为惩罚间,这个月要将他的钱扣去一半。 小陈衙内听见这话,急忙跳起来不满道:“你们素日花钱起来,眼都不眨,怎地倒要扣我的?你可真是我的亲娘!”因他不满,母亲遂就告诉道:“这个月减了,下个月能有多少钱,还看你自己的表现如何。改得好了,再加回来。仍旧还这么闯祸时,也还得扣!” 小陈衙内口内便叫道:“在东京的时候,圆社的那些利物和使用,大半都是林衙内出。小张衙内养着一队女相扑,里面赛关索、嚣四娘比赵官家的都要好,李公子一身花绣值万贯。便是帮闲们身上穿着的,一件都值几百两。与他们比,我便就是个村里人了。就这样你们还要扣钱,妈妈是存心叫人看我不起!” 说起来纨绔们若是凑到了一处,坏倒不怕,坏的入味,反倒更添一层魅力。最怕的就是穷、丑、村、粗,但犯着一样,十分令人瞧他不起。冯氏也不愿儿子委屈,家里面就这么一根独苗,早晚这钱都是他的,年纪又小,仍旧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哪有不爱耍的? 他家在陈州,数一数二不敢说,端得也能呼风唤雨。若连个儿子都庇护不得,也算无能。既他欢喜,他乐意什么就是什么。既这么想时,这钱暂时就不扣了,也全都与了。 眼见得天色已经晚了,通判陈度散衙回家的时候,半路上被家人拦住了轿子,就说家里面出了大事,娘子急催着叫回去。陈度急忙打听道:“是什么大事这么着急?”家人回道:“白日的时候,衙内在外面犯了些事情,新来的公人不认识衙内,把他抓进去关了大牢。” 对此陈度问一句道:“事闹得大么?对方是一家什么人?”家人便回道:“小人知道的不是太多,只听说对方是小门小户的人家,事儿该不大。” 陈度下了轿才刚刚进门,就听见家里面闹翻了天了。不知道主管说了些什么,只听见夫人冯氏骂道:“我的儿子我管教得紧,即便他有了甚么错儿,可说与我,我亲自教他,轮得着那班腌臜厮们一言不合先来锁人!他们不先去打听打听,咱们到底是什么人家!” 说着夫人便点齐了人马,亲自要去牢里面闹。还没走呢,让那陈度给拦住了。既然陈通判已回来了,万事好说。儿子的事情,正好由陈度亲自去救。 当下问起来缘由,原来白日里小陈衙内从母亲那里得了钱,去勾栏玩耍,不合为争一个唱的,就与别人打将起来,闹里将那个人打死了。除了他外,连四个伴当也一并被拿了。 陈度听了怒言道:“我说甚么!都是你平素娇惯他,紧要关头竟又出事!早跟你说过,叫他少去东京城,跟那厮们学,只知道沉迷酒色,弄得懒言易怒,眼呆无神,成天价哈欠连天,那些话你一句不肯听,就知道由着他的性子! 如今怎样?想我陈度英明一世,回头却养出来这么个儿子!依我的意思,你也别再去管他了,索性在那里呆上几日!说不定他还能改好了!” 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等了陈度大半天,为他能出来拿一个主意。他回来不见安慰倒罢,一开口就是埋怨的话儿,夫人立刻忍不住了,便大声道:“你发火做甚么!原先比这大得多的,你也不是没做过。只因为大哥年纪小,禁不住引诱。大人也难免出错哩,莫说他只是一个孩子。过几年给他寻一门亲,有了家小自然好了。自家孩儿陷在牢里,还不快寻门路救他!” 陈度便道:“你在家里面不出去,省得甚么?!如今不比往常的时候,今番范仲淹一上去,带着那一班新党的人,无故还要寻事出来,近来罢了多少人,你自己出去打听打听!眼下包拯又要来陈州,这事如何好做!” 一听见丈夫说这样的话,夫人立刻哭骂道:“你说的这些我全不管,我只问你有几个儿子!你莫不是背了我们,在外面另有家室了?老娘实话告诉你,你要是不管,我亲自带着人去牢里面要人!” 陈度也害怕真个闹起来,便就安慰夫人道:“你不要急,先避一避风头。等我摸了底细出来,慢慢地救他。”做妈妈的,总希望丈夫对待儿女的心,与自己一样。不容忍他们把别的事摆在前头。 因不满意“慢慢地”这三个字,夫人烦恼啼哭道:“你成日在外面,孩儿的事情从不过问。可怜大哥关在那里,要吃茶饭也无人管,汤水被褥一样也无,哪里堪受半日?平素我舍不得打他一下,到了那厮们手里,他们哪知道轻重?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不消说两口儿烦恼了一夜。 第217章 包待制陈州放赈 次日一早,还没到早衙的时间呢,知州余深那一边,便遣人来唤通判了。陈度这边不敢耽误,急忙跟随着来人去了。厮见已毕,余深便道:“包待制看着就要到了,你那里安排得如何了?” 陈度回道:“恩相的吩咐,下官们都已经安排妥当。”遂将事务一一回了,余深听毕夸奖几句,口内遂道:“通判做事不比别人,我一向对你是放心的。怎么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偏偏你家出了事情?你说该怎么决断好?” 陈度回道:“回禀恩相,家中之事,是下官教导的不当了。事已如此,下官必以大局为重,尽可将犬子先关在囚牢里,等到风头过了再审,必然不能将事情闹大。若待制问,也好区处。”除了这样,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就只好如此了。当下两个人说了会儿话,也就散了。 陈州这边,为了迎接钦差来,一连筹备了十数日。等到差不多安排毕,忽人来报,说包拯一行人看着就到。那包拯庐州人氏,字希仁。天圣五年的进士,先知端州,后任监察御史,现任京东转运使、天章阁待制,人都唤他“包待制”。 余深听得包拯到来的消息,自不敢怠慢,急忙引本处别驾、长史、司马、录事参军、司功参军、司仓参军、司户参军、司兵参军、司法参军、典狱、问事、市令、博士大小官吏一干人等,出城去迎候。 众人出城了不多久,远远地果然见一支人马,从北面那一条大路来了。看他们的模样,可不是钦差的车驾怎地?还没有走到跟前呢,众官接着,都过来拜。 厮见已毕。众人看时,除去军卒,待制一行有二十余人,指挥使有两个人,余下便是些主薄、录事、书记等一干文吏。那包待制年纪约四十五六,乌发须黑,目光坚定,似能透物。说不几句,知州带路,众人随即一块儿回城。 到了城内,包拯便开始下车步行,与余知州且走且说着,众人都步行在后面跟随。知州余深字延周,年四十二,也是天圣五年的进士,当年与包待制同榜考中。一路众人看街上时,陈州不愧是个繁华热闹的古去处,虽有天灾,店铺商户却也簇新,房屋街道也还干净。余深一面跟着走,一面讲些陈州本处的历史典故,风土人情。 包拯问道:“陈州如今灾况如何?是哪个县灾情最重?盗贼的情势如何了?”余深便道:“回待制话,陈州有宛丘、太康、项城、南顿、殷水、西华,六个县,以殷水县的灾况最为严重。 盗贼出没的地方,下官着林都监在要紧地处着重兵监察看守,一连剿灭了数股流寇,贼情已缓。如今州里除赈米外,为防灾后有疫症,亦将尸首焚毁深埋,散药与人。除府衙外,行会里面亦有募捐。” 众人经过府衙的时候,远远见府衙前面有各色的百姓集中在这里,排了两排的长队,皆整齐有序,众人正在等领赈米。包拯遂问余深道:“如今赈粮由何处拨来?” 余深便道:“义仓之米早已经告罄,下官听说赈米要来,遂自作主张,将常平仓余粮先挪出来,暂先救急。除这一处外,城中另有其他四处在放赈。这缺失等赈粮来了再补上,两不耽误。” 包拯遂道:“延周有心。这些赈粮随后便到,到时候可补。”说话之间,领赈的百姓见了众官,大老远地皆匍匐跪谢,高呼一些“俺们穷人见着了青天”、“相公果然是百姓父母”之类的话儿。人群里面,有一个脸上老大一搭朱砂痣,腿脚不便尚在拜哩。 当下众人看了一路,走着走着已到了馆驿。门前早已披绸挂彩,台阶上排立着众多武士,只等着包待制入住了。众人在馆驿门前停了车马,里面早有人出来迎接,将包拯一行迎入馆驿。进门之前,包拯回头告诉道:“我随行的人马已经足够,门前用不着那么多武士,都撤了吧。”既然包待制这么说,陈州这边不敢不依,立刻将馆驿原有的武士尽皆撤去。 当日知州摆了筵席,特意为众人洗尘接风。眼瞅无人,长史钟翰私下询问知州道:“待制有言,叫诸事省俭。不知道这筵席该如何安排?”余深便就回复道:“你去置办一俭一奢两样筵席,到时候再定。”钟翰立刻答应了,接着便退了。 待制一行进去后不久,这边厢知府余深与别驾孙炳两个在只在馆驿门首侍奉着,只怕有甚么不到处。两个等了许多时,有差人前来报筵席齐备。两个听了,慌忙叫请众人赴宴,那边厢门首的禁卫听着进去了。 须臾禁卫出来了,道二人道:“待制年长,长途跋涉身体不适,有心要歇,今天的宴席就不去了,请诸位自便。”两个急待延医看视,那人遂道:“待制只是水土不服,两位相公无需劳烦,等到明日再见吧。诸位闲时,还请将文书卷宗取来借看。”两个人都道:“早已备好了在这里,只等考评。”说着将卷宗都献上来,那人又领着进去了。 等陈州上下都走了之后,这边厢包拯扮作一个主人,赵晨、赵询都扮作经纪,打扮成三个百姓的模样,私走在外面,三个人一路走一路查看。 细去看时,路有饥民,人有菜色。烈日炙得静静的,街巷里平素追逐嬉闹的一个顽童,如今亦已安静了,此时手里面捧着个大碗,坐在路边,睁大了眼睛看着行人。他的祖父站在一旁,将自己碗底剩下的几粒米,倒进孙子的碗里面,乐得小孩子叫起来。 有不少进城来乞讨的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儿,缩在别人的屋檐下面,一动不动,呆呆地看人。便有公人来撵着骂道:“俺们说过多少遍,待制相公来了陈州,不准乞丐混进城来,这般丑样惊了相公,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众人听见了都告饶道:“上下宽恕则个!俺们不容易逃出村来,不容进城,却去哪里?荒山野外没处讨吃,不是断了俺活路么!”公人不听这些话,只是要撵人。 忽一阵响动,见前面路口的那些人,纷纷散开,从里面推出了几辆车来,车上装载了几具尸首,要推出城外去焚化。后面的家小挂着孝,跟在那车后面哭。 前去正是一座寺庙,本地唤“回龙寺”,前面聚了许多人,正当晌午,寺中敲云板过斋,一片僧侣正在施粥。这些日寺中颂经之声不绝,多是在荐拔亡魂的。 在外面走了许多时候,赵询便道:“连日赶路,待制身体要紧,又有许多文书要看,不如早回去歇一歇。”包拯言道:“纸上的文字不可以尽信,朝廷既着我等放赈,莫只听说,更要去各处探看明白。民间疾苦,馆驿里如何能看得真切?” 赵晨亦说兄弟道:“待制不比你年长得多?他尚未嫌累,你倒先偷懒怕累起来。”赵询自己倒不怕累,只恐待制吃不消。虽这么想,却也不敢顶撞哥哥。挨了通数落,只好自己闭上嘴,跟着包待制又继续走。 在经过一处茶坊的时候,那门首坐了几个人,都是周边店铺的主人,正在说话。一个言道:“这个日子还有法儿过么!本来就饥荒,来的人少。每回上头来了人,他们只管为了好看,挨门挨户催叫我们一天打扫三五遍,重新布置装饰牌匾,花费他们又不包,全都落在俺们的头上!” 又一个道:“相公们一拨拨地来,甚么事情也做不了,顶个屁用!那厮们空有一张鸟嘴,只吃白饭!”有人便就提醒道:“这次来这个包待制,与别人不同。说不准他来了还真能变好!” 回他的道:“莫道出家便受戒,隔墙却听钗钏声。别说他一个包待制,就是包亲爹、包爷爷,也是跟他们一个鸟样!哪有猫儿不吃腥?这个包待制若是好官儿,我把这脑袋揪下来,送给你们做唾壶!” 赵晨、赵询听了这话,气了要过去打那厮嘴巴。包拯止住二人道:“事既未成,不怪人说。”里面的不知道才刚的危险,仍旧还在继续说。旁边还有附和的道:“天底下乌鸦一般黑,有什么青天不青天的?无非是好官贪的钱能稍微少些。坏的那些不知道收敛,是钱就要,贪钱多些!” 一个长篇大论的道:“成天念叨着圣人书的,却不知人的本性就是要逐利!无缘无故就得爱民。说一句实话,那些玩意儿有什么好爱的!愚蠢蒙昧,被他们夸成了质朴纯真;贪求抢占的,被他们夸成了赤子之心。堂而皇之作恶的人,也成了豪侠莽荡可敬可爱。其实他心里面厌烦得了不得,嘴里还得说一些好话儿,要不说读书人虚伪呢! 换到他们自己身上,没一个甘心让儿子做百姓,愿意与底下人交往的,更不消说自损奉民这回事。可怜百姓们将他们的客气话儿当个真,真以为自己就金贵起来。等到有一天察觉出来,所谓‘为民父母’、‘民贵君轻’这些话,只是拿出来说一说,根本他就是个用来榨油的,中间这仇恨倒更深了。” 第218章 暗访陈州 这个时候斜阳西下,晚风吹过,树叶沙响,远远有老妇哭儿之声传来。不知道哪一家死了人,有歌郎振着铃唱道:“日轮平西你归去,未审灵魂归何方?” 三个人正走到府衙的前面,看着那些排队的领赈。赵询似乎发现了什么,突然指着一个道:“这人面熟,这不是早上领赈的那个么!怎么一天领了两遍?”后面两个人听见这话儿,顺手看去,可不是怎地?赵询手指的那个人,正是早上众人路过的时候,看见的那个!那个厮额头上老大的一搭朱砂记,在人群里面十分显眼,因此认得。 三个立住脚看时,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见众人排队,他手里便拎着一个瓦罐,也跟着排队过来领。尚未站稳,忽然有人推他道:“撮鸟猢狲,哪里来的毛崽子,也敢来阻老爷的道路!”小孩子吃他推个蹼辣,把个罐儿跌得粉碎。因怕回去要挨打,小孩子张口便哭了。 那大汉当面欺负人,赵询哪里忍得住?直接上前去,劈领揪住那厮要打。旁边的赵晨走过去,将小孩子从地上拉起来,替他拍净了泥土。 这边包拯喝退赵询,问那人道:“赈米是朝廷发放的,人人领得,你如何出来阻扰?”众人听见他们的口音,不是本处的土人。又见赵晨、赵询两个的模样,不敢十分言语放肆,只口内道:“眼见你三个是外乡的蛮子,不省得了!俺们排队了一整天,也才挣了二十文。再挤过人来,却不是要大家都喝西北风!” 包拯三个不明白,口内问道:“甚么是一天二十文?”有人便就解释道:“你这员外省得甚么!库里的米真散与你,剩下老鼠,却不是叫相公们喝西北风?!哪有这样好的事!我们是使钱雇来的,这米只是过过手,过了巷口再倒回去。有专门的公人看在那里,你若不还,管保揭下你三层皮。” 推人的那个不平道:“老爷五文钱一遍,见了相公还得磕头,还得跟着喊口号,今日才赚了十五文。再挤过人来,还赚个屁!却不是搅扰老爷的道路!”众人都一叠声跟着道:“这里人已够多了,我们尚且不够分,莫再添人。”当下闹了这一场,三个人把话儿都听在耳里。 等到寻路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渐晚。三个早已肚中饥了,随便在路边寻了家店,就进去坐了。包拯坐了主位,二赵打横,一并都坐下了,唤过卖造几碗饭来吃。那过卖听他们是外地的口音,遂叫一声道:“客官且容小人先说,俺这陈州不比别处,饭食都贵,一个糙米需二十文,别处还有卖精米的,更是要价四十文。事先说好,免得到时候客人争竞。” 三个惊道:“你这却是甚么道理?!如何卖的这般贵!”过卖便道:“客官休怨这里贵,便是走遍了陈州城,也都是得要这个价。我们本也不愿索价高,怎奈米没有便宜的。我们这里卖米的,都是本州陈二官人的买卖,一斗米要卖三贯钱,别家又没有米能卖。” 坐着的一个便问道:“陈二官人是甚么人?这般高价,城中的百姓怎么过?”过卖便道:“陈二官人与朝中有亲,哪个晓得!因没活路,多有出去做盗贼的。”说到这时,过卖便低声告诉道:“其实不瞒客人说,那些做盗贼私卖的米,也比他们索价低!赶上这么个世道,能活到明年的那就算好的!” 说话间三人要了几碗糙米,再加一个青菜上来。趁这个空,免不了商议才刚的事。赵晨便道:“这些人弄假得不明白。他把库里的粮赈出去,等朝廷的赈粮过来了,再重新补上,也算个功劳。如何却花钱将米放出去,再收上来?白忙一场,这么多人排下来,这花费一天也不算少。若是叫人查出来,这罪可不轻!” 赵询亦道:“才刚过卖过来说,全城的米都在陈二官人一家买,细算下来,这数不少!也不知他从哪里运来。” 说话的空档,过卖已将饭搬了来。众人看时,果是糙米。赵晨、赵询都吃不下,都放了筷子在小声嘀咕。过卖便劝告他们道:“客官休怨,有饱肚的已经是好的了,眼见这偌大的陈州城,多少人连这糙米都无钱买!” 这时节门首来了班乞讨的,看他们的模样,说不得鸠形鸽面,鹑衣百结。赵晨、赵询嫌弃的饭食,他们老远儿在眼巴巴看着,口里面还念叨着“行行好”、“可怜可怜”之类的话儿。小二哥好心,出来倒了几碗汤,与众人吃。年纪小的见了有饭,眼巴巴看,早已馋得口水流。 三个哪里吃得下,早停了箸了。不等包待制示意呢,赵询已经跳起来,把几碗饭全都搬出来要分,口里面问店家借几个碗。众人怕脏了人家的碗,急忙拿出自己的碗来,排着队等接。挨个给他们拨了些,只一会儿就分尽了。另一头赵晨帮着过卖在分汤,包待制从身边取出些钱来,叫小二哥再去熬些粥来,好散与众人。 人群里一叠声得道:“好人呐,俺们是遇上好心的财主了,愿佛祖保佑你一世平安!”、“谢谢好人”、“老员外做这些功德事,以后一定能长命百命!”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接过碗里的饭之后,没急着吃,先撩起衣襟来擦眼泪。待制遂就告诉道:“老哥只管放心吃,后面还有呢!” 一个丫头捧着粥碗,却又不吃。问她则道:“要留着家去给爹爹吃。”待制遂道:“好孩子。你先吃了,爷爷另有给爹爹的。”因这个话儿,有人便偷偷告诉待制道:“丫头的爹爹在路上没了,要吃也只好烧香祭拜。” 当下说了一阵话,包拯遂问众人道:“你们都是从哪里来的?乡里面如今怎样了?”有人便道:“俺们都是殷水县农户,赶上灾年,又来盗贼,先前县里治渠时,各村都要出钱、出粮。俺们欠下这债务,赶上了灾年,衙门里每每又来人讨债,直逼得人没有活路了。 开头官府不许走,说要来赈济,俺们等了许多时,终于等到赈济下来,哪里知他将些破绵烂絮来分派,又不当吃,顶甚么用!平白又饿死许多人。若知道是这样,俺们早就出来了。” 众人几碗粥下肚,脸上泛了些活气,七嘴八舌都来说话,口内诉苦。说来也恁晦气:本来去年旱了一年,到秋又闹一场蝗虫,今年一看麦苗好,心里都有些暗喜。谁想刮了一春的风,雨云都被它吹走了,整春没下了一滴雨。一直旱到了五月中,井里、河里都枯干了,树叶看着也落光了。雨也求了,魃也除了,就是不下,各村为了争水厮打,都有几起打死人的。 这麦耽误了拔节、抽穗,夏粮自然没收成,这么个旱法,眼看着蝗灾又起来了。这一批蝗虫从西面飞过来,擦着南顿、西华的边儿,把殷水县的禾苗给吃了大半,许多户直接就颗粒无收。 一直旱到了六月底,老天这雨终于下来,都寻思这回秋粮能救命,谁成想瓢泼大雨一旦落下便停不住,水没处淌,庄稼都泡烂在泥里。赶上天灾,颗粒不收,盗贼们又跟着出来捣乱。强人们尚且可以躲着走,争耐米都卖得贵,却避不开,倒比山上的强人更可恨些。 那边赵询问他便道:“不是说朝廷有几起放赈的么?你们不满,怎地不告?”众人都道:“哥哥休提这个话儿,俺们怎么不愿告?眼见他们和本地衙门的那些人,称兄道弟的,在一处吃酒,倒能来替俺们说话!只怕这状告不成,俺们倒先没了性命!”当下众人议论一通,包拯都听在耳内,面色沉重,久无言语。 众人正在议论间,忽然听街上有人吵嚷,一帮军士正往这赶来。赵晨、赵询出去瞧时,众人嘴里面着急了道:“了不得,衙门又过来撵人了!咱们趁早找地方避开,免得挨打。”待制遂就告诉道:“老人家,不要害怕,他们应该是找我的。” 正说着间,那头赵晨已回来了。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晨手下的两个军官,引了数十个军士,正在寻人。原来吕琳使人送过来书信,他两个因见待制不回,就亲自出来寻找了。 当下碰了待制的面儿,这两个将话儿说明白了。包拯遂叫他们先回,回头又与众人道:“如今城中有五处放赈,你们可知道?”众人言语便道:“这事小人们也知道,只是有人不让去。” 包拯便道:“如今我来了,专管这事。你们回去说与乡里,来日卯时只管都去。”刚才的时候,众人见了过来的这一拨军士,恐又来撵,有些害怕。如今看来,却是来寻这与众人施粥的员外,遂放心下来。 见这些军士的言语神态,对这个员外甚恭敬,他的言语八分可信。又有人说,这长须员外是从京里过来的大官,主管放赈,还陈州的官儿都怕他,心中更喜,遂将言语四处传扬,只等赈米。 第219章 包待制考评官吏 安排已毕,转眼三个便回了。待制吩咐了赵询几句,那赵询听着就去了。旁边只剩下一个赵晨,与待制一头走一头商议,往馆驿便来。这个时候天色阴沉,看着似乎要落下雨来。知府余深已等在驿馆的门首了,看见包待制从外面回来,面有疑色。厮见已毕,那赵晨有事便告辞退了。 这边待制便说话道:“延周才来。因你不在,我们两个人出去闲走,果然不负今夜的好风。”余深急忙赔笑道:“连日赶路,难得待制有兴致出门。天色已经不早了,待制还是歇息要紧,还缺甚么,下官赶紧命人去置。” 说话间吕琳的使者呈信上来,一面口里禀告道:“连日大雨,路途难行,赈米仍需要耽搁数日。”待制听了这个话,遂叫使者歇息去了。夜色已深,借着远处的灯火,待制和知州两个人,便在周围走一走。风吹细雨,打在竹叶上沙响,甬路两边花香袭人。 余深跟在待制的后面,口里面便道:“才刚人报:仓里的余粮,仅够支应两日的,不成想路上又遇上大雨,却误了赈粮的大事。百姓们看不到粮食过来,还以为是上面故意欺瞒。”待制回头道余深道:“既如此时,烦劳延周明日将本处米商行头们都请来,众人一同商议此事。” 余深听了便回话道:“待制放心,明早下官便做这事。”此时两人已走到厅前,说着话儿便进去了。厅内已经是烛火通明,两个使女上茶已毕,旋又退去。此时雨已下得大了,电闪雷鸣,壮如瓢泼。 待制看罢厅内的摆设,不经意说道:“当年咱们同为县吏的时候,延周便喜欢简朴雅致。如今多年过去了,延周的秉性仍旧没变。”余深听见这个话儿,脸上立刻堆出些笑来,请待制先坐,一面自己去下首坐了。 待制又将话说道:“当年建昌受灾时,延周昼夜劳碌,奔走呼告,不惜为民触犯上官。怎么如今看见我来,你倒反而拘束了。”余深讪笑着回话道:“些微旧事,本就是下官份内之事,哪里及待制为国为民?那些小事,不想待制二十年后仍还记得,下官实在感动之至。” 待制遂道:“如今陈州灾荒又起,可知生民不易。流民的惨状,你、我都知,当年之祸,不可以重蹈,赈济安置不可不慎。”余深口里急忙称是。 正说话间,余深又引来一个同知,专一管问赈灾事宜,今夜特来见待制。待制听见了遂道:“你说的正好。明天我正要面见诸官,延周可以安排一下,把他们都召来,怎么赈灾,明日一块儿商议个主意。除此之外,米行行老们那些人,明天我也一块儿见见,有些事我要当面问问。”当晚商议完事情后,鼓声已经到三更。余深不敢太打扰包待制歇息,急忙告辞就走了。 包待制私自就出了门儿,周围伏侍的那些人,竟没有一个知道的,气的众人责问守卫。那班夯货们苦一张脸,回话便道:“他们不穿官服出门,包待制俺们又不认得。”因此上有人描述了待制的长相,并将画像发下来,叫他们认。 以防万一,上面与众人立下个规矩,定了手势,往后待制出门时,跟着叫报。虽然如此,今夜待制出门去,不知探得甚么消息。听他那话,好似知道些甚么,又像只是在闲说,让众人心里面十分忐忑。这件事便罢,往后绝不可再出纰漏。 因包待制提起明日请米商行头议事这事儿,余深把这事儿交代与孙炳,孙炳夤夜派人去唤。不多时陈数、陈应兄弟先来,与别驾相公见面毕,说不几句,陆续地李崎、章鹏、刘昶、何节,这一班陈州粮米行当的大户,就到齐了。 厮见已毕,别驾孙炳便亲自出来,将当下的形势讲明了:因这场雨,朝廷的赈粮被阻在路上,一时之间赶不过来。为了救急,需要叫众人先借些米上来,等到赈粮来了以后,再还回去。叫各家都往上报一报,看看都能出多少数。 才刚这厮们进门的时候,都打了包票,一定能急相公们所急,上面说甚么他们都应承。突然听见了“借粮”这话儿,一个一个的全闭了嘴巴,一时都没有吱声的。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呆看了半晌,陈数终于开了口,哥俩允诺借一千斗。 陈家哥俩才借一千,别人如何肯借多?只推荒年里买卖艰难,没甚周转,借出的数目就更少了。眼见得偌大一个陈州城,恁多饥民,一两千斗顶甚么用?当夜众人不欢而散。借粮这事儿商议得不好,少不得孙炳上报与知州余深,求余深赶紧想办法。 余知州这边不敢耽搁,急忙命人把陈度叫来,说与利害,叫他问两个兄弟将米粮多借出来。两个人当夜商议了一宿,借粮这数儿,由不得大户们自己定。听他们的,他们只想在陈州赚钱,一斗米他们都不愿意出! 为了凑够足数的粮来,大小商贾都要出米。州衙这边,也不等着大户们自己报了,一一与众人定了数,只后日便要他们交割。商议得妥了,州衙遂就派出去人,把各家的数目都告诉了。 一清早米商行老们便都赶来,脸儿虽笑着,心里面却似割肉价疼。陈数那里,天不亮哥哥陈度便来寻他,晓以利害,叫他照数将粮食借出来。 令已经下了,又不能推脱,陈数硬着头皮只得应了,复去余深跟前说话道:“小人回去想了一宿,那件事情做来虽难,关系到陈州数十万百姓的性命,至关重大。小人宁可将买卖放一放,不敢耽误了大事。今晨已使了几个主管,去应天府、许昌、殷城三个去处,调这米粮,这数明晚便可集齐。”一面将数拿来叫看。 见了这数,到处都是夸他的人。陈数虽说不舍得,听他们赞,心里亦升起一股豪气,好似果真救赎了万民。得万人传诵,赚多赚少只是个数,似已无碍。一时间陈数热血沸腾,趁着知州和大伙儿都在,免不了慷慨激昂发言一番。 有他带头,余下的四家亦紧跟着,都报了数。剩下的一些小数目,虽费力些,陆陆续续地也都报了。在待制跟前交代地好,众人心头似吃了蜜水,恁地得意。 暂且不说米商这边。因今日包待制要面见诸官,说不得陈州大小的官吏,都过来作陪。一见面众人就奉承待制,什么“早就听说过待制的大名,终于幸得一见了”。什么“十年守孝,常人难及”。什么“端州任满,不取一砚”。一片声地夸奖起来,都赞口不绝。看这个模样,不来陈州还不知道,这边大多数官吏,早就是包待制的拥趸了。 然后他们又替上官们说话,争着告诉待制说,陈州上下的官吏,尤其是上面的知州他们,因这一场灾,如何如何励精图治、昼夜不眠,如何如何体恤百姓,勤苦操劳。因呕心沥血,一个一个的都累得瘦了。 等到正式开始议事,包待制当面儿询问些事情,问一问陈州的境况,谁知道众人都没准备:堂堂司仓的副参军,竟不知仓里的存贮还剩下多少,问他数月里进来了多少,一日大约能出去多少,于今还够几日的支撑,这厮居然被问得哑了。因答不出,参军肥面上不住地往下淌着汗,手里不断用手帕拭汗,口里面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个准数来。 司户那里,就更糟了。因待制询问,各处受灾的人口有多少,近日以来,有多少人从辖地里出去,还有多少是进来的,损失的人口大约有多少。现今有多少人正在受困,多少人受困严重,还有多少人濒临受困,这些厮们知道个屁! 好几个因为答不上来,纷纷当面儿去翻簿子,偌大的厅里,除了纸张翻动的“哗啦、哗啦”的声响,其他全都静悄悄的。不知道这厮们“哗啦”了多久,终于他们停下来,口里面报出几个数来。 这厮们白白乱翻了一通,终于他们能说出个数来,谁知这回答还不一样:正、副职们告诉的数,相差的太远,没一个听着是靠谱的。 司田那帮人就更不用说了。本州多少亩田地受灾,哪里的灾情能稍微轻些,哪里的灾情更严重,还有多少田能抢收,这些厮们心里都没数,一个个的都张嘴乱来。司田的官吏,居然不知道本州田亩的数目,睁着眼询问别人道:“总共该有两万亩么?”旁边有小声提醒的道:“单西华县一县的耕地,就有八十多万亩了。” 被逼问地急了,他们把责任都怪罪到蝗虫的头上,直接告诉待制说,蝗虫们想要飞去哪里,它们又不会告诉出来,真不是人力能决定的事儿!除了重修八蜡庙,其余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所有人里面,只几个对于待制的询问,还可以应答,其他的根本全都是糊弄。今天这一问,陈州官吏的考核,实在是太差,包待制一直板着脸,看不出一丝儿笑模样来。问到最后,待制把同知马迪给拨过来,专一管问赈灾事宜。陈州的事情,统一都由他来上报。 第220章 米商行老 这头待制问话毕,接着又来见米行的行老。这事儿众人不用愁,因知州提前就有了安排,此时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行老陈数这个厮,买卖的数目都在他肚里,天天琢磨。 每日陈州进、出的粮食,百姓一日能消耗多少,根本不用去故意记,早已经滚瓜烂熟了。因此包待制询问的时候,陈数立即就对答如流,比衙门的那帮夯货们,可强得太多。 因陈数在包待制跟前交代得好,又自告奋勇要带头借粮,表现得不错,知州余深就答应说,回头与陈数写个匾,挂在他店铺的牌额上,算是表彰。 眼见时间已到了正午,正是安排筵席的时候。趁着这热闹儿,今日这筵席,由钟翰、孙炳这两个安排,答谢众人。米商里面,功劳最大的当属陈数,筵席上特意簪了一头的花,饮到浓处,免不了又站起来高亢激昂陈词了一番。 筵罢便回。甫一回家,家中主管迎着陈数,口里一叠声夸赞道:“果然主人行事英明!前两天您老发了话,叫把买卖先停一停,底下好多人还不明白。如今怎样?今天包待制派人来察访,问了本处的米价,高价严惩。这一日下来,米粮商贾被拿了无数!” 这事儿陈数早料到了,因此对于主管的汇报,不慌不忙的,回复便道:“我早说什么!这钱晚一日赚无妨,如今是什么时候了?风头尖上还不知收敛,瞪着瞎眼只知道数钱,他们那是活够了!明天你去与底下说,让他们把米价动一动,重新开张吧,就说咱们的货来了。” 除去这件,还有一件事报与陈数:有人报与包待制,说官仓故意虚放赈米。斗子、仓官尽吃拿了,一并将司粮参军师宝林咬了出来。昨夜下大雨的空儿,指挥使赵询亲自将师宝林从被窝里拿了。 陈数听说这个话,口内亦骂:“那厮们将粮米挪出去卖了,库里还有个屁的存粮!也只好虚放赈米再收上来,蒙混地过关。愚夫胆大,无本万利的买卖,他弄得倒好!那夯货们自己蠢,打量那包拯也是个呆子,糊弄就过!不怕死就合该拿他!” 陈数早就与余知州有隙,这包待制来了陈州不几天,看他着手收拾余深,简直过瘾!若不是因为立场不合,包拯那厮,很合他陈二官人的胃口,十分值得结交一番! 眼见得一日已经过去,天色已晚了。伴当来报,说章鹏、刘昶两个做东,在迎宾楼置办了一个筵席,叫众人晚上都过去。这两日的事情实在太多,是应该聚在一处商议了。 那边陈数还没到呢,其他人几乎已集齐了。因为提到借粮的事儿上,免不了说起来白天的情景,然后众人又说到陈数:上头给他定的数不少,那厮这一次挨宰得不轻! 有人背后里嘀咕道:“篱牢犬不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姓陈的但凡肯低些头,也不至于被咬住了不放。衙门里头的那些厮,无事他要要打打秋风,见陈数一斗米卖三贯的价钱,娶一个姬妾恁地卖弄,就知道这厮赚的不少,不吃他吃谁?” 又一个道:“他们在城南几家柜坊的买卖,全都挂靠在陈数的名下,赚了钱来,陈数与他们二八开,陈数得二,他们得八,陈老二心里面不快活,又不敢明说,吃醉了背地里也是要骂。” 还有人道:“你们听说了没有?通判家儿子闯了祸,前几天被差人捉住关了。这小子性情不像通判,倒是很像他这个叔叔。”正说着间,便听说陈数的车子已到了楼下,马上他就该上来了。众人便立即停了议论,见陈数上楼,全都站起来道一个喏。 过来的人里面,除了这些客人外,本处有名的花魁娘子阎都惜、唐师师亦都来了,在座上温酒陪着话儿,众人仍旧不开怀。一个便道:“穷厮们里面,又蠢又坏的实在不少,着实可怜他们不得。前番我那里施粥时,许多人吃多都撑得吐了,因不见底,转回头又吃,糟蹋了多少!哪肯剩给别的人。” 又一个道:“好逸恶劳惯出了甜头,心便坏了,每日想着斗你下去,他好上来坐这个位置。你以为把米赈出去,他们就记着你的好儿?他们嫌你出少了,恨不得将财主剥皮食肉。” 左手的一个接话道:“若不与时,便结了仇了。他们太过急功近利,从不想要计画铺设,一做点什么马上就得见到钱。依他们时,干脆讨一个狐仙的老婆,将富户家里的钱搬自家去。” 之所以这厮这么说,因他家里面母亲病重,他阿舅生怕姐姐一病死了,没处没有地方揩油,借着“伏侍姐姐”的名义,一天跑过来两三回。吃阿舅撺掇,母亲在他面前三五回哭,意思要分钱。也不顾自家的买卖不好周转,阿舅那里分少了不行。 若没有这事儿,看在是母亲兄弟的份上,买卖那边又缺人手,本想着叫表兄弟几个过来帮忙,既然他们这样眼浅,出完这些钱以后,这门亲戚也作罢,以后干脆不来往算了。 又一个道:“受恩不报的也多了,欲求不得反成了仇怨的也不是没有。你以为成日在一处吃酒狎妓,便成了知己,你帮了他们,便就义气,别人道你是好汉了?恐怕没人肯感恩,他们管这叫劫富济贫,天经地义。哪一日你倒了楣,他们只会在旁笑骂,早就盼着有这一天了。” 当下众人说笑了一会,都言说如今天灾,看着穷人的惨样子,这钱也不是舍不得。这年月打秋风的也多了,天知道这钱拿出去,最后又进了哪个的袋里。白花花的银子就恁地出去,心有不甘。若不出时,却又吃人看他不起。即便是笔笔都有来龙去脉,也免不了不满要抱怨。 唐师师今夜不欢喜,将脸别到一边去,故意与旁人说笑,装作不去看陈数。一时不见了陈数的人,两只眼又急忙到处找。终于见陈数与何节在屏风后面说话时,师师方才入了定,继续与别人说笑去了。 师师心里面想甚么,陈数自然都知道。她想着陈数娶她回去,将城南的买卖转与她做。不是陈数不舍得,妇人省得甚么买卖!陈数又不是什么闲人,恁多的事情等着他做,没空闲陪伴饮酒取乐。 娶她回去,旁人难免不过来偷嘴,陈数宁愿每月花大价钱养她在外面。另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因为她在,相公们那边有甚么消息,商贾们私下的许多事儿,陈数总是能先知道。 当下众人吃一回酒,说一些闲话,正事却又都不提。师宝林库里的那些粮米,没卖与别人,只是卖与了章鹏、刘昶这两个,这事儿陈数早知道,只是他们怕人问,往外都不肯说。若是合起来肯商议,众人主意自然要出,往后有甚么事时,相互都能帮衬提点。 既然他们都隐瞒,陈数如何开这个话头?座上众人的情形,陈数已看得明白了:大事当前人不齐心,各有盘算,各家的事情,还是需要各自操心。当晚吃得不痛快,早早众人便散了。 陈数的车马才回来,有主管来报说,前日烧了棚子的那家,两口儿算了算损失,估价大约值一百两,问陈数要。听见这数,陈数且走且骂道:“一个挑担卖饮子的破草棚,一吊钱都是算多了,他也敢要一百两!他以为财主都是傻的么!” 原来东街里有一家着了火的,本来就贫,一家老小没了营生,看着可怜。陈数一时发了善心,问问烧没了多少,这钱陈数能替他出了。谁知道这家一开口,丝毫没跟陈数客气,直接就报了个一百两的价钱。既然碰上了这样的人,这事儿陈数便懒得再管。本来陈数想做一个好人,也做些行善积德的事儿,怎奈世人总不与机会。 有主管与陈数出主意道:“小人倒是有一个主意:主人听说过‘素心禅师’么?”这名儿陈数似有些熟,口内便问道:“莫不是把家财分出去周济人,自己去做了和尚的那个?” 主管便道:“就是这人。后来因为他学问好,有人荐他去回龙寺,做这个回龙寺寺里的住持。怎奈这厮佛学的迂了,做了这个主持后,非要将寺里的庙产卖掉,去周济百姓。合寺的僧众不愿意,直接将禅师赶出门去。 听人说现如今这禅师没住处,自己在山上找了个石洞,在石洞里住着化斋念佛。咱们与其去周济那家被烧的,惹那些闲气,不如去周济这一位呢,还能博一个好名声。” 这主意陈数马上同意,口内便道:“你还别说,这主意比我有头脑!我堂堂陈州米行的行老,不能让菩萨活活饿死,发话下去,派人去送他两担米!去的时候,担子顶上摆上一个猪头,红花要大,那个老秃儿没见识,看见了这个,肯定能乐得找不到北!” 话未说完,陈数突然想起来道:“忘了这是个和尚了,也罢,倒是省了我的一个猪头。去的时候,得敲锣打鼓得过去送,多让人看见,不能白瞎了我的东西。”这边陈数说得细,主管在旁边细细地听着,听见了还时不时点一下头。 陈数不忘了嘱咐道:“担子上一溜都缠上红花,找两个机灵的在后面跟着,耳朵竖起来听他讲。花十两银子雇个秀才,他讲的什么记下来,抄在明天的小报上。 到时候别忘了叮嘱秀才:他说的好话全记下来,可以往好的上再添加些——反正旁边也没人听见,谁又去追究这种事儿。坏的全都不用记,就当没有这个话。送完了回来,去街上挨门告诉一遍,就说菩萨饿的快要死了,别人都没有管他的,是咱发善心救活了他。这件事情好好办,办好了有赏!” 第221章 陈家庄陈数问案 一件事儿还没有交代完呢,又有人慌慌张张跑过来,说有要事要禀报。陈数不慌不忙的,端起茶来吃一口,品一品滋味,便开口道:“李主管,亏了你跟我这些年!做大事必须沉稳些,做甚么慌慌张张的。”那主管道:“主人不知,今早上殷水的店铺吃人砸了,火家被打死、打伤了多人,钱粮这一次被抢了无数!” 陈数这厮,今天出了好大的风头,头一次被人唤“陈大善人”,恁地欢喜。不容易积攒起来一整日的慈悲心,听了这话儿,全都飞到爪哇国去了,不由跳起来口里骂道:“穷厮们果然可怜不得!”遂安排人将了器械,要去殷水报仇去。 大户竟吃到他头上,气得陈数肚皮也破了。可怜兔儿的下场只有一个:都没有肉吃。陈数闲时,爱的是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因此家中不缺人。他一声招呼,早有几十个好汉应声出来,道与陈数出口气,都跟着要去。 安排已毕,次早便行。临走前陈数告诉陈应,叫他将库里的存粮挪出来,都卖与何节,两个昨夜已谈拢了。陈应闻听便问道:“都卖与他,咱们这边就空了,二哥将甚压仓?” 陈数遂道:“你不看看如今的形势?莫要再想囤粮等价这回事,好景如今到头了。陈米压在仓里面,不当钱使。江南新米看着熟了,我已使人定了两船,价格比他们低两成,沿着水路几日就到,你怕甚么!” 安排了兄弟陈应看家,陈数带着人立刻出发,众人一径到了殷水。去店铺里面看时,果然到处被砸得烂碎,大火已经被扑灭了,未烧尽的房梁上,兀自还在冒着白烟。都到这个时候了,偏有些不知死活的人,跑来这里捡米粒、柴禾,蹭地脸上、身上全是黑灰,抱了满满的一怀,看见人来了亦不知躲。 气的陈数指使人,一顿棒子将这厮们打出去。入内看时,一班火家浑身是伤,身上缠裹地厚厚地,口里面小声哼哼着,不断喊疼。一个主管因脸肿了,听见人来,勉强将眼睁一条缝儿,见是陈数,立刻扑过来便哭。 将贼乱报与殷水县衙门,知县刘胜那个厮,只说县衙里人不够,已经报给了上面州里,州里已经回复说,安排好了捕盗巡尉,不日将着干人缉拿盗贼。安排了茶叫陈数吃,叫耐心等待。 这话儿拿来哄村里的财主,还真能被他给糊弄过去。陈数是谁?不知道州里的那帮玩意儿?!这些套路,陈数早已经见惯了,还信他个屁! 当下陈数愤怒言道:“今番遭灾,我家捐了多少的钱粮,你去陈州打听打听!连知州相公都与我写匾,挨户告诉我的功劳,便是官家看见了,也需让我三分。怎地在你这殷水县,贼寇坏了我的买卖,就把事儿往外推,你们管也不管!” 不怨知县不管事,恁大的灾,哪个不知?救灾需用钱使,上头拨过来十贯的钱,却安排做百贯的事。譬如治渠,上头只拨一半的钱,明知这钱不够使,修到一半就得停下,为防说懒,又不得不做。 百姓们也不是好相与的,剩下的一半,找他们凑时,一个劲地磨蹭推托。上交的桐油、石灰不够数,取次的糊弄。不容易集来的泥沙、砖石,待到用时已少了一半,全都是他们偷回家修房子、垒猪圈耍子去了。便是河堤两旁要栽的树,也吃他们偷扛回家去做草柴了。这渠若是早修好了,断不至于成如今这样,所以说这一班人没法可怜。 知县少年束发学文的时候,也曾立下志向说,要救拔百姓出水火,拯救万民出倒悬。经得多了,见识了那班厮们不单是有贫弱无依、嗷嗷待救的一面,更有愚顽执拗、不听劝阻的另一面,有藐视规则、蒙混贪得的一面,更有图谋不轨、寻衅生事的一面。 遇着事他们不知道反省,便要骂老婆、打孩子抱怨上官。前前后后给他机会,返回头他却咬你的不是,偏偏这些人还不在少数。平素里冷眼看他们意图,简单里透着十足的恶意。时日久了,自己这心慢慢就淡了。 做了这些年知县,他自也知:许多时费力做了许多的好事,百姓也未必领你的情,但有一样办地差了,他们骂你却不留情。他们只信是官必贪,骂贪官污吏时,从没外出他刘胜来。 就拿这一次的饥荒说,他们难道就没责任?这厮们平时不打算,旺年多收了几石粮,顿顿都是鸡鸭鱼肉,肚皮吃得都撑破了。赶在灾年没了积蓄,立刻就出来撒泼打滚,需要上面的赈济了。说实话就算他们饿死了,又怨得着谁! 知县找了这许多理由,对于自己的无作为,也就心安理得睡安稳了。若说劫粮,哪家富余的不遭抢?只碍着主人是陈数,众人怕他,他的店铺是抢的晚的。吃闹不过,刘知县安排了本县的一个苗班头,专管陈数这件事。 按照众人的描述,抢陈数店铺的这班人,不像是八公山上的那班贼,只像一般的流民。听他们说话,为首的唤作“李公济”,口音似乎是殷水西陈家庄那一片的人。 陈数在陈州,口里若说一句话,哪个敢道半个“不”字!偏偏这一班小贼,全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就敢来大虫脸上捋虎须,抢他陈数的店铺了!这仇没法不报。既然他家在陈家庄,距殷水县也不过五十里,要人便只去陈家庄。 因为操心,天不亮陈数就起来了,出去带上了自己的人马,又专门唤了苗班头,还有苗班头那一拨土兵。一队土兵加几十个伴当,人马加起来有六七十,众人一道儿,手上全都持了器械,大摇大摆往陈家庄去了。 须臾到了一个村口,苗班头远远地指着道:“官人请看,那个就是陈家庄了。一会儿咱们进去了,该怎么说?”陈数看了陈家庄地貌,这村原来有一东一西两条路。往东的这条路宽阔些,正通着殷水,往西这条路却不宽,通着西北方向的村落。 陈数便道苗班头道:“苗班头,你们乡里乡亲的。一会儿问话,你不会害怕得罪人,帮他们一块儿来糊弄我吧?”苗班头立刻笑了道:“官人说的甚么话!俺们依照知县的吩咐,就是来帮衬官人的,你说什么俺们都依!” 陈数便就说话道:“知道你难,其实也不用你们拷问。只要班头带着人,帮我把两条路都封了,不准村里人随意进出,就足够了。”当下苗班头带人去封路,这边陈数领着伴当,一径往村里拿人来了。所有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不许回避,都叫去村前打麦场上站着。 陈家村村里的男子,因怕被上头捉劳役,大都逃了,剩下的一班老幼妇孺,饿得只剩下一层皮,连个大气喘不得,眼巴巴地等着吃的,哪里能够听陈数指挥?看见了陈数一行人,只当是来了一伙儿盗贼,专门进村来抢粮的,场面登时就乱了。 一个太婆不怕脚小,一道烟藏起了祖传的纺锥。一个老汉把泥盆摔了,砸碎了也不肯叫人抢走,一时间大人哭孩子闹的,吵吵嚷嚷乱将起来。幸喜得跟着陈数的这些人,都是一些能干的伴当。看村里人要逃,拎鸡也似得把他们捉住,帮着这厮们站出门来。 此时众人聚在一处,见了陈数,有些害怕,急忙把女儿搂在怀里,怕吃抢了。还有一些年轻的妇人,认真听了老人的训诫,赶紧把脸上抹两块黑灰,低着个头儿不敢看人。 陈数见了忍不住怒道:“老爷在陈州,甚么娇娃没见过,倒巴望你村里的蠢粗孩子。”既他不是抢人口,却来村里做甚么?众人心里都不明白。 正在众人疑惑的时候,陈数从胡床上站起来,来回踱着看了一遍,用手指着他们道:“你们这班要死不死的穷贼,不安分守己过生活,必要闹出些事来,叫人知道。李公济的家小是哪个?你自己出来,莫要等到别人来报。” 众人闻听他这话,面面相觑,都不做声,没出首的。伴当们都是能干的泼皮,知州家里面也扔过耗子,莫说对付这班穷厮。不等到陈数再发话,好几个早已经跳将出来,手脚利索地将人拿了,剥了衣裳,排一溜绑在剥了皮的老榆树上,挨个叫问。 被逼问地急了,一个老汉便求告道:“官人要吃肉城里去罢,俺们树皮也没吃的,有甚么公鸡拿来孝敬。”陈数睁着眼叫道:“我是要拿杀人的贼寇,甚么‘公鸡’!老爷问话,你倒在这胡搅蛮缠!” 问别人时,全都是路唇不对马嘴的话。甚至还有两个人,疑心陈数这一趟过来,是因为想要盗墓寻宝,过来问村里人要地图。 无一时陈数的耐性耗得完了,口里骂道:“直娘贼,给老爷打!和尚庙里面搜着了酒肉,没一个认的,都推说是火工道人!不打如可肯招!”当**问了一早晨,陈数仍旧一无所获。 苗班头便劝陈数道:“眼见得这是班村愚的人,乡下蛮子,不省得了。量他也做不成劫财杀人的大事,若继续拷问,反倒耽误了官人的正事。”陈数另有别事要干,也就听了苗班头言语,引着人先回了。 第222章 赵指挥亲赴殷水县 李公济的确是这村的,满村都唤他李三,他大名儿根本就没人知道。公济小时,早早就跟随着表叔出门了,去学人家补堕齿。这些年公济为了生活计,辗转学了好几门手艺,一向在外面。 赶上了天灾,过不下去,公济合着一拨人,将外面的米粮贩过来卖,索价较陈数少一半,买卖做得很是兴旺。谁知道在陈州贩粮米,使了钱有府衙凭信的,便就合法,无钱使的没有凭信的,便不合法。 做不几次,公济这一帮贩粮的人,叫官府那头认作贼寇,几番围剿被打得散了,零零落落逃回了殷水。“李公济”这名儿,是他在外面时自己取的,村里人自然不晓得。 只因听说陈数来村,他不放心,趁夜偷偷送粮来家,一并看娘。李妈妈见了儿子,急说他道:“三哥,今天他们来村拿人,我便知道是要拿你。家里不是能待的地方,快些回去,莫再回头。”村里公济不敢久待,与娘说了几句话,匆忙便走了。 才走过村口,只听脚下一声响,却是碰响了一只铃儿,亏得公济闪躲得快,早闪到暗影里伏着了。那铃儿一旦响起来,就止不住了,一连串的都跟着响。急往外瞧时,果然有本县的苗班头,带着手下的一班土兵,到村头这边来回巡视。此时听见铃声响动,急走来看。 原来陈数那个厮,料定李公济能回村,叫苗班头继续留在这儿守着。因为听见了铃儿响,众人立刻集过来,伸着脖子到处看。暗影里公济寻思了一下:若强拼时,虽然自己是一个人,这么杀出去倒也容易,只是苦了一村的老小。默不作声藏在这里,早晚他们也寻得到,正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边厢苗班头四下查看了一番,口内言道:“我道是甚么!不过是一只饿昏的耗子,跑不迭撞上了这个铃儿!”因苗班头帮着陈数那厮,公济心里面骂他道:“老爷这耗子偏能拿猫!”土兵们听见了班头的话儿,遂罢了寻找,一哄都散了。 说话间苗班头将一班土兵都支走后,一个人去树背后唤一声道:“人都走了,三哥出来罢。”话音刚落,暗影里腾地跳出公济来,开口问道:“我素日只当班头是条好汉,怎地也跟在姓陈的背后,来村里拿我?” 苗班头道:“陈姓的那厮,灾年里吃人不吐骨头,哪个不恨?是王八的才跟在他后面害人。只是俺们做班头的,平素需要听相公差遣,许多事情都推托不得。” 匆忙间两个说了几句,临近还有几个机关陷阱,苗班头都指与公济知道了。当下公济谢班头道:“哥哥大恩,杀身难报,容改日再谢。”苗班头道:“我只望三哥今番逃将出去,带着那些穷兄弟,除了陈数这个祸害,也是为一州百姓做了大事!”公济便道:“哥哥不说,这事儿俺们也记得呢!他姓陈的蹦不了几天了!”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不容多说,两个人匆忙便散了。 这个时候,已经是包待制来陈州的第三日。陈州本处米行的商贾,已经把粮食筹集上来,各家全都按数儿交了。陈州这边收上来粮,已经按州县分成了数批。 包拯把赵晨叫过来道:“灾情严重,如今米粮已有了,指挥带着头一批,去殷水、南顿两个县分拨,一并查看县吏的政绩,诸事指挥斟酌行之。如有不好解决的事情,可回来报我。”赵晨回道:“待制放心,末将此去,一定不辱使命。” 待制因为不放心,又嘱咐赵晨几句道:“如今天灾,人口损失了不少,急需要救济的不计其数。百姓与官吏之间的矛盾,不能浅了。指挥此去,要缓和县吏与百姓的关系。头一拨过去的赈粮有限,不能解决所有的事,需要指挥耐心安抚;职责之外的不要推诿,办不到的慢慢与众人讲明,切不可说些模糊的敷衍。遇事不可以轻易用兵,千万不可再激起民愤。”这些话赵晨都一一答应,记在心内。 说不得赵晨赍了书信,取了粮米,点一百人,连夜就往殷水县去了。一路上过来,到处端的是凄凉光景: 野有饿殍,焦黄土难掩白骨。路有饥民,百余里尽皆菜色。坐卧的难行寸步,躺倒的无力喘息。不及顾父母,何言妻与子。苍茫失前路,人人面上苦。 昨夜赵晨率众出发的时候,天色还是漆黑一片,走着走着天已经亮了。在经过一片土岗的时候,便有军士建议道:“昨晚众人都走得匆忙,今早上又赶了许多路程。眼见得殷水近在目前,不如咱们先歇一歇。” 赵晨这边也认为说,一旦进了殷水县,恐怕就没了休息的工夫儿,是应该事先歇一歇。 为了赶路程多救人,赵晨只准暂歇一刻。因指挥发话儿,众人立刻停了赶路,都坐下吃些带来的干粮。 一个且吃且咳嗽道:“袁都头,支援支援俺们这边,走得太急,忘了带水了。”袁都头回道:“你忍一忍,等到了殷水县再说吧,那东西太沉,饮水我们也没带多,都见了底了。” 这时候有人出主意道:“我记得下面有一条河,你去请示请示指挥,咱们下岗找水去。”另一个立刻反对道:“干脆别问,指挥肯定不准去。咱们两个跑着去,一刻时之内赶回来。只要不耽误赶路,指挥知道了能说什么。”这个话儿不提便罢,一合计三五个都要跟着去的。众人脖子上挂满了葫芦,一道烟下岗找水去了。 恁多的人经过这里,难免不惊动着什么。早有岗子上哨探的喽啰看见了,急忙便报。听得消息,一班人马都出来看。众人观察了一番后,一个言道:“眼见车上载的是米粮,不如咱们劫了它!可惜哥哥不在这里,没人指挥。” 又有一个犹豫了道:“当初咱们上山的时候,不都说了义字当先?这个似乎是去殷水的赈粮,劫了赈粮,却不好汉,传讲出去遭人耻笑。”旁边还有人骂他道:“这话儿却似白日想屁!官府那些人是什么德行,你不知道?真以为赈粮能发给你?” 原来这一班不是别人,正是跟着李公济毁了陈数店铺的那班人。当下众人商量了一通,终于达成个共识道:“陈数背后也跟着土兵,赈灾、赈灾,不如说有灾养肥了他们!当官的没有一个是好的!且休管顾,先夺了再说。” 计议已定,众人打定便要劫夺。眼见地那边是一班正经的军士,这边耕田、扒粪、杀猪、放牛的甚人都有,冲锋陷阵却都不熟,夺粮这事儿恐不易做。当中有人宣讲道:“怕什么,待到俺们立了功劳,哥哥回来了也好夸口。小乙哥你只管吹牛角,哪一个后退,那他便是小娘养的!” 不容多想,那班军士看着要走,小乙哥急忙吹起牛角。岗子上众人发一声喊,都奔下山来。赵晨一见情势不好,急忙率军士列个圆阵,将粮车摆开做个屏障,命弓弩手将弓弩往山上便射。山上的正在冲锋呢,无一时被弓箭射翻了多人,山上众人见不是头,遂弃了劫粮,一窝蜂地往别处撤了。 那边厢赵晨将中途劫粮的打散,并不追赶,急忙率众往殷水县去了。这边众人奔逃出来,半路上撞着了李公济,两下就把话儿说了。原来因赵晨进了殷水,急需要人手去发放赈济,知县那边下了令,将县里捉拿李公济的岗哨全撤走了,公济这才逃将出来。 众人在一块儿商议说,上头放了赈粮后,接着必然是围剿贼寇。之前众人跟他们碰上,已经吃了一个大亏,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对手。依长远看,还是去投八公山入伙。众人听了都点头:那边厢人多稳妥,气势恢宏,是个安身的所在。主意既定,公济引着这班人,连夜就投八公山去了。 暂且不说殷水县。陈州这边,既已捉了师宝林,一应的罪状,宝林只肯推与前任,其余的这厮一概不说。当下待制问责知州,限期三日,责余深严查这事儿。 除此之外,底下的人头天赈粥,便就出了许多事故:有些个巳时懒洋洋出来了,慢慢地开始支锅烧火,申时不到便告诉叫走,自顾撤了摊歇着去了,后面的白白排队了一天,都没能赶上。又有的人做事糊弄,火大了把粥全烧糊了,粥里头胡乱添加些烂叶、腐肉,气味儿老远儿就臭不可闻。 许多人吃得都肚泻,来理论时,一个便骂:“这班倒街卧巷的横死贼,吃白食还想要挑三拣四!惹怒了我,老爷从此免了赈粥。”众人追问他便道:“赈灾这事儿,是赵官家亲自吩咐的,你凭什么撤?” 这厮立刻回骂道:“还是待制相公吩咐的呢,你问他去?!你能见着他倒还好了!乞丐也似的东西,赵官家倒能认得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早晚不死,叫人伺候还不知足,也来大喇喇仰着鸟脸指点俺!”钦差换的也多了,哪有亲自来看的?所以这些人并不怕,由众人告去。 赈灾的地方,城里面分了许多处,都各有管辖。颇有几处因混淆不清,诸吏不管,没有人过来安排赈粥。本处的询问他们时,都把条例拿来说,全推了不管。待制闻知斥他们道:“条例条例,制它为的是便益民生。若相悖成害,要他何用!” 次日新又闹出事来:底下的人没眼色,看不出过来问事的那几个,是包待制派出来察访的人,以为是故意过来找事的,糊涂里就将人家给打了。单从赈粥这一件事儿上,就能看出来陈州的吏治:众小吏将百姓呼喝驱使,施施然自高于民,没一个认真做事的。 因听说待制派出去察访的人,被底下那帮夯货给打了,马迪急赶过来赔罪,待制斥之言道:“而等赈灾,不知抚恤,视天子差遣如无物,对钦差随行尚且拳脚相加,可知平素欺民如草芥。天子以仁德为本,独你等据一州而笑天下,恃武力而霸地方,意欲独立于王化之外么?” 马迪慌忙叩首不敢。下头吏酷这件事,马迪早就知道,奈何许多事要出成效,仁治远远不如吏治。没别的诀窍,因他下得去狠手罢了。虽然心里面这么想,马迪嘴上敢说什么。 第223章 学界之乱 那边待制又斥道:“地方遭此大难,你等不知体恤,反分人为三六五等,尊者逢迎,卑者刁难。似此做事怎能尽心!”因为对陈州不放心,包待制亲自将陈州城划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葵十班,每班拨一个班头管辖,专一管问本处的赈灾。 这些班头不是别人,全都是待制身边的文吏。临去之前,待制再三叮嘱众人道:“你等读书为官之人,当为天子分忧,为百姓谋福,断不可自感优越,蔑视于民,玩忽职守、轻浮懈怠。”众人全都回复道:“待制放心,这等为国为民之事,下官必定竭尽所能。” 这十个班除赈灾以外,不论是里正、团头、行首,还是一般的寻常百姓,有甚事时,都可以来找。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大事,班头可直接上报与待制。十班之上,待制又安排了正、副两个主管,统一摄事。 这么一班人下去了,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本处的米粮店铺共有几家、生药铺里面,药材有多少、有几个可以医病的郎中;本处团头、保正、户长、行老的名录、住址,以及本处人口的数目、老幼年龄分布如何,以及本处贫富状况、有无进来、出去的流民等等。诸多大小的事务,全部都得核对好了,登录在册,一件事情都不可糊弄。 除此之外,每日的售粮的数目、水井水源、赈粥多寡、死亡人数、患病人数、所施汤药等诸多事务,班头都需要一一记录,隔三天便要上报主管,主管查看完毕后,隔五天便要上报与待制。 这么一弄,待制对于各处的情形,都了如指掌,对赈灾的成效也一目了然。若死亡和患病的人数不减,任凭嘴巴上说得天花乱坠,全都没用。 除了派那些班头外,每半个月待制便挑选一个班,亲自过去当值一天。马迪因为驭下不济,吃了待制一通训斥,凡事听凭待制安排,敢说甚么。 事繁则快,转眼又到了第三日。一大早儿的,待制正安排赈粮事宜,军士来报,道有余深呈文上来,那待制接来看了。待制把余深叫进来问道::“你怎知仓中之粮是前任参军任秋谷受贿倒卖?”余深在一旁回复道:“下官命人察访的时候,在他家中搜出十万两白银为明证,此事呈文上已注明了。” 待制又道:“呈文上道:任秋谷因怕事情败露,两口儿于半个月之前自尽身亡。既没供述,直接定他为畏罪身亡,只怕草率!那任秋谷尸首如今何在?”余深回道:“暑天炎热,又有天灾,尸首久存不易,府衙因怕传瘟疫,业已焚化,现填有尸格在这里。” 待制从头到尾看毕呈文,问余深道:“纵然污吏奸猾,倒卖官仓这等大事,你身为上官 竟不知晓,渎职一事其责难咎,其罪难逃!天子三五番放赈陈州,为民牧者玩忽职守疏忽懈怠,却不是藐视圣意,视国法为无物,草菅一州百姓性命!” 不等待制将话说完,吓得余深离座便拜。待制责他便道:“大恶不独,大贪不孤。督下不严,怎敢说仅仅任秋谷一人有事?难免另有漏网之鱼,如今着你督查此事。半月之后,我将陈州大小官吏重新考评。所有不过关的人,都罢黜免用。”那边余深急忙应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边厢十班人马已安排下去,已经忙了多日了。众人多是些刀笔吏,管一些文事,与底下人打交道并不是太多。这一下去了主管一方,才知道下边的事情是如此繁杂,要做事关节手续太多,接触的人就更多了,到处是找的。 恁地奔忙,之前从没有经历过。身上的担子突然一重,有些太累,多少都有些吃不消,然而这些累众人不怕。 于沛管辖的地方,零散路远。来回地走,脚上打了许多血泡,血泡很快又磨得破了,鞋袜早就染红了,于沛根本顾不上管顾;李云山这两日染病在身,却不敢歇息,拄着个拐棍儿指挥施粥。 知道粮米来之不易,难筹不说,灾民正眼巴巴等着救命,众人连饭食都省俭了。有一个班头,领着十几个军士,到偏远的地方去放赈,半路上吃抢的人打破了头,仍抱着粮袋不肯松手。待制上了年纪的人,尚且奔波劳碌废寝忘食,这些年纪比他轻的,区区多受一点累,又算得了什么!众人没一个叫苦的。更何况为国为民出些力,本来就是份内的事。 包待制这边的人马,都忙得脚不沾地不说,州衙那里,这些日子也没法消停。先是修渠的丁壮要饷,管的不予又骂道:“修渠不成,要甚饷银!”众人闻听这话怒了,聚集起来二三百人,齐过来找知州要闹事,幸喜得陈度调拨过来一百人的饷银,回去的先与,暂时将此事压将下来。 正忐忑间,偏偏儒生们不安分,必要写出文章来,不知轻重地针砭时弊。有几个出头,一条条列了余深许多条罪状,动静恁大,哪里压制地住!孙炳、钟翰怕他闹大,请了名儒牟正霖,命写文章,以正视听。 岂料正霖推辞道:“学生不过是一介寒儒,素无才德,籍祖宗之名开设义塾,教化寒族,犹恐才学粗浅有诬先贤,怎敢轻议相公之事?此事学生不堪驱使。”因他不写,孙炳、钟翰这两个,另请了仲尼嫡孙孔源来,由他去写这一篇文章。 不怪这两个请孔源,这人确实有些才能。当初陈州饥荒最严重的时候,孔源专门写了篇文章,夸奖割肉飨母的孝子周越,不食奉姑的贤媳黄姗,博得一班人都喝彩。凭着这一篇文章,陈州城城内,孔源的名声已无人不知。 前些时候衙门里牵头,本处的上厅行首阎都惜、唐师师在勾栏唱时,分文不取,一场只每人出十两银子的功德钱来赈灾即可,可惜来的人不多。 因这件事儿,孔源又写了一篇文章,讲一些纤纤教坊奇女子,愧杀八尺须眉伟丈夫之类的话。立意新颖,声情并茂,博得许多人喝彩,没去的人若看了,怕要羞得躲到地缝里去,今番必然不负众望。 只不过因孔源出了名儿,有人便开始嫉妒起来,背地里不怀好意地笑道:“说什么‘纤纤教坊奇女子,愧杀八尺须眉伟丈夫’,成天在余深、陈数之流的跟前,评古论今揣摩习学,可不就是表面道德比众人高么?”世人都知道,好嫉妒人、故意说些风凉话的,到处都有,孔源干脆也懒得管他。 当下为了正视听,孔源立刻写了一文章,直夸奖知州许多年来不辞劳苦扶危救困、施粥施药,抚恤死丧、安置百姓,建设庠序、严格治军,专敬僧道、重爱黎民。学子不肯感恩正视,趁天灾而滋乱生事,借谏言而毁谤造谣。闻流言则栽害廉臣,处污浊而混沌不清。 文章的结尾,孔源怒斥众人道:“波旬诋毁如来日,流言诽谤周公时。一旦台阁怒风起,乌云驱尽昭天明。” 这篇文章一出来,反更激起了多人的怒火,众人忿怒议论道:“霍光、王莽没有功劳?可以籍由作恶么!似这等是非不明、颠倒黑白之辈,任由奸贼祸殃百姓不肯正视,也只会遮掩搅乱混淆视听,乱人耳目。莫道这嫡孙是个假的,便是真的孔丘活了,讲这个话,也不依他!” 说做便做。有多人专门等在孔源回家的路上,拦住车轿问他道:“有人作证,知州相公在陈州城南有三家柜坊,灾年下肆意放贷,牟取暴利。勾结赃官转换赃款,高价买购上官的字画,将赝品以次买高,低价收取下官的珍宝,隐藏受贿,这件事情有没有?孔先生能否出个面儿,给学生们解释解释?” “永泰街一条街的酒楼买卖,挂靠在他妻舅晁玉名下,不纳税银,你怎么说?开设妓馆,赠贿东京往来官吏,勾结米行,营谋暴利,勾上欺下,置陈州百姓于水火之中,又如何说?兴修水利,把物器以次充好,将银钱中饱私囊,你怎么说?”孔源吃众人截住了,下轿言道:“这些话根本无凭无证,必是小人牟利不成,信口污蔑。” 一个对道:“相公若是要清白,如何传言出来的时候,柜坊主人避而不见,不肯出来说话澄清?相公号称自出家资一千贯,活人两万。按两个月算,两万人一人一日只摊半钱。陈州米价是一斗三贯,这半文钱够买几粒?我倒要问问,这一笔账怎么算!明白不难,将来往账目公之于众,余人自信。” 因为被众人逼问得急了,帮当里有帮着孔源的道:“官家未曾禁止官吏私做买卖,此系私事,你们是甚人,是甚道理要挟知州?你等要图谋造反么!” 众人怒了反笑道:“子陵足加御腹,道什么‘客星犯帝座甚急’,休要把官家拿出来压。你这等祸国殃民之徒,为虎作伥之辈,人人可伐,人人可诛,你敢将头试刀么!”当日闹了这一场,到底没问出个所以然来。眼看着学生们越聚越多,过来声讨的也愈发多,孔源怕打,连同伴当们一块儿,弃了车轿,一道烟地奔远走了。 第224章 殷水县兄弟议事 还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眼看那孔源撒腿儿跑了。众人因为不满意,索性提了木棒、石块,追到孔源的家门口,大声叫喊,将他家黑漆门捣得全是白点,一面大声骂他道:“似你这等无知称洁白,愚蠢赞仁厚之辈,也敢出来颠倒黑白、蛊惑学子,欺负陈州无人么!你别缩在家里面躲着,敢出来与俺们继续辩么!” 孔源素日不通世故,成日价不顾人情大谈道德,意思要白占别人的便宜,因此上许多人都厌恶他,今番这厮摊上事儿,陈州的学界,没一个出来帮他说话的。 书呆子总是气性大,学生们闹了孔源仍不解气,连夜又聚集了陈州书院的百十名学子,联名便要上书与待制,列了陈州大小官吏的十条罪状,都放言道:“人谁无死,彼等岂能杀我两次!” 之前的时候,也曾经有人揭发过陈州的知州余深,上头总是回复说:“经查确有不足之处,近期便对他监查指引,如若不改,则按刑律绳之以法。” 众人不满意再告道:“之前就有多人上告,知州从来没改过,更无意去改。治人者遭人包庇横行无忌,治于人者岂能有性命?愿相公指点明路以求生!”等众人这么说话的时候,上头便就没了动静,消息便渺如黄鹤了。 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今番闹到了这步田地,领头的那几个学子,已经没有了回头之路。三十一人结盟立誓,前者死则后者继,这案抵死要告。这件事情一出来,大小官吏都惊得冒汗,果然这厮们合该饿杀。 不容易在州衙安抚、警告之后,又有包待制出面说话,管保给众人一个交代,学子闹事的这件事儿,总算是慢慢平息了下来。因为孔源这厮的文章,陈州如今又多了个暗语,去瓦子不叫去瓦子,一律都改叫“学道德”了。 这日清早,长史钟翰那个厮,因一件事情来找待制。怎奈待制厅里面有客人,钟翰又不敢去打扰,只好立在门首那暂等。正等着间,赵询忽然从外面回来,见了钟翰候在这里,喝守卫道:“长史来见,怎地不报!” 钟翰连忙摇手道:“指挥休怪,是下官见待制正忙着,叫不要报,却不干他们不报的事儿。”听毕赵询便笑了,急忙招呼钟翰道:“长史又不是外人,别站着等,咱们到书房里坐坐去。” 因这个话儿,钟翰便跟着赵询一块儿,同过去书房坐下了。这边赵询先开口道:“长史今天有空过来,州衙这几日不忙么?”钟翰便道:“灾年事多,又赶上个案子,怎么不忙?我看包待制为了赈灾,你们这边也没闲着。” 说着钟翰又问一句道:“指挥才刚从外面回来,这是去下面暗访了?不是我说,有人时不时去看着,底下人做事便不敢敷衍。”赵询遂就笑了道:“在下是粗人,哪儿知道什么‘暗访’不‘暗访’的。跟着待制没别的能耐,只不过帮忙维持个秩序罢了。” 两个人坐下了不一会儿,门外又有人过来,说有要事要禀。赵询叫钟翰略坐一坐,自己立刻站起来,到门首跟那人说话去了。 钟翰坐在那椅子上,随便吃了一口茶,眼睛又往四处看。正打量时,忽然见桌角上微露一物。钟翰好奇,趁着赵询没回来,掀开来看时,心下一喜。原来此物不是别的,正是待制用来考众官的命题答对。 钟长史是个聪明人,有丁谓“文字累数千百言,一览辄诵”的本事,趁这个机会,将考题暗暗地记下了。赵询在外头,统共就说了两句话,事完立刻就转回身来,断不会生疑。这边厢钟翰已经将满满两大篇考题记得熟了,推说有事,不多打扰,急匆匆地就出门走了。 这个时候的包待制,正在那接待学生的首领。按照学生们长久以来的看法,所有过来放赈的官员,都跟知州是一条藤,全不可靠。因此对于包待制,他们也觉得不太可靠,对他的承诺半信半疑的。 对此待制便笑了道:“如今放赈那一边,仍需要人手。若学子们好奇,大可以一块儿加入进来,一则帮忙,二则监督,你们都敢过来么?”既然包待制都这么说了,学生们有什么不敢的! 当下首领们问了待制十班的人马,一共需要多少人,账目是怎么记录的,去了之后做什么。待制便道:“到了那里听安排,什么事都做。真去了一天管两顿饭,俸禄什么是没有的。” 只要能试出待制是贤良还是贪渎,是否为陈州真做事,别说一天管两顿饭,一顿饭不管众人也去!两边商议好之后,学生的首领便告退,回去招呼人马帮忙去了。等到那班学生们走了,待制把赵询叫过来,说话便道:“前番你打听任秋谷,事问得如何?” 赵询于是回话道:“可煞作怪!平常的时候,街坊邻居们见了官司,怕惹祸上身,多推不知,或者见了人干脆避开。今次这事儿却不同,我还没问呢,便有好几个主动过来,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言辞好似准备好的,齐道他不好。我见他们家房屋摆设,不像是飞扬跋扈的人家,两口儿未必不结交人。这些人全都众口一词,只怕是事先有人串通。” 待制又问:“如今的任家,还有其他的什么人么?”赵询回道:“余下的只剩了几个老仆,回乡去了。一个主管唤作周保,任家大小的事务。都经过他手,此人的祖籍正是殷水。末将安排人正在察访,如今仍没有他的消息。” 待制便道:“今天来的这一帮学生,也提起了这个任秋谷,这一件案子仍需要详查。还有一件:殷水那边来信说,赵指挥认得了一个叫周全的,住在殷水城外十里处的小周庄,这人先前在陈数的店铺里做主管,手上有几件陈数的罪证。因怕报复,不敢出头。既如此时,你亲自率人去庄上接他,务必护得他周全。”那赵询听着待制这话儿,立刻去安排人马要走。 却说那殷水的周主管,听了赵晨那一番说辞后,被说的心动,正待将证据交与赵晨,想了想却又不放心,心里面思道:“即便有证据,上头做事,一向也只是要大事化小平息事端,哪里好做!这件事情关系太大,轻易出头了不好。”心头思量了三五回,到最后只推证据不在殷水,便辞了赵晨先回庄了。 之前的时候,为了堵住周全的嘴,陈数给了一百两。待不接时怕他疑心,周全便接了,这钱一文没敢动,都放在自家的地窖里藏着。回来的时候,周全先去看了看地窖的门,重掩上土。 周主管一个人在家里想了半夜,外头老鸦一遍遍叫,吵得主管愈睡不着。主管索性爬起来,将一应字据将布包裹了,抱在怀里一遍遍看,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 正思量间,只听外头有人叩门。这动静令周主管心头登时一紧,急忙将布包找地方藏了,吹熄了灯,悄悄去门口又听了会儿,此时又有几声叩门的声音。主管遂问一声道:“是谁在外面?” 只听见一个声音道:“哥哥,是我。”这声儿却熟,此不是别人,正是自家的兄弟周保。周全赶紧推开门,让兄弟进来,又将眼看一看周围后,飞也似的忙栓了门。看兄弟时,这周保并不似往常的打扮,若是在街上看见了,第一眼根本认不出来。 周全口里面询问道:“二哥,你怎地半夜三更偷偷地来?倒来吓我!”周保便道:“哥哥,便是我也说不得!如今来了个包待制,你可知道?”主管便道:“殷水这里也有放赈,哪个不知?”周保又道:“任家两口儿都死绝了,他们为了查案子,好几拨人都要抓我,只怕在陈州住不得,因此来家。” 两个人说着话儿进了屋,周全点灯,去厨下收拾了几碗面来,招呼兄弟吃茶饭。周全把面接过来,吃得狼吐虎咽的。当下两人说话起来,周全遂将与赵晨的一番话说了,要问兄弟讨一个主意。 周保听见这个话儿,放下筷子接过来包裹,在灯底下一样一样细看了一遍,便低声道:“哥哥,这些字据确有用处。这件事情,不必你出头,你放宽心交给我。我被他们捉住了,也是一个粉身碎骨,不如来他个鱼死网破!把证据交与包待制,我这条命或许能活。” 周全便道:“二哥,休恁地说。咱们都是同胞的兄弟,死便同死,活便同活。哥哥我虽然不惹是非,事到了头上俺也不怕!” 事不宜迟,当即就安排。殷水与周全一块的,一共能有四五个人,都是先前与陈数做事的,手上有陈数的各样证据,都不满他。既然两个打定了主意,把众人都叫上更稳妥。天不亮两个便就出了村,周全领着召齐了人,在一处列了陈数官商勾结的许多条罪状,安排好了要回陈州。 才待开拔,那边周全言说道:“这事恁大,就这么过去心里不牢。按我的意思,不如说与赵指挥,央他相帮。”周保便道:“赵晨一个虽然好,怎敢说底下的人都是好的?但有一个人露出去风声,我们几个死无葬地。”殷水这里不宜久留,众人急忙往陈州城去了。 第225章 殷水县赈粮遭劫 等终于到了陈州的时候,已经是入夜,包待制那边早关了门了。众人胡乱住了一宿,不敢十分睡地沉了,心里面巴望着赶紧天明。已经进了陈州城,马上就见到待制了,还有人心里不安稳,从被窝里面爬起来道:“人家包待制是监察御史,奉旨放赈的钦差,偌大的官儿,咱们就这么去见了,空着个手儿也没带礼,会不会有点草率呢?” 回话的道:“你家鸡窝的老母鸡,你没拎来,是不是现在有点后悔?赶紧闭上眼睡你的觉,别琢磨那些没用的!”还有一个操心的道:“明天咱们去见待制,用不用给门禁准备茶钱?五两的银子够用么?先预备下好。”当夜全都睡不着,翻来覆去琢磨了一宿,眼见地启明星出来了,就要天光。 冲忙洗漱完之后,众人出门,去钦差行辕打听时,谁想守卫告诉道:“包待制昨日因急事走了,不在陈州。各位有甚么事情时,把状纸暂时放在这,到时候转交。”这种关系到性命的事情,谁敢把重要的证据转交! 众人急忙又问道:“敢问上下,不知道包待制甚么时回来?”那人便道:“待制是带着人走的,没个三五天怕回不来。”周全那厮,因为听见赵晨说,待制身边的指挥赵询,是他嫡亲的兄弟,有什么事情可以托付,于是急忙又问道:“包待制走了,那么赵指挥使在也不在?” 那人却道:“昨天的时候,赵指挥就带着人马走了,归期俺们也不晓得。”既然两个人都不在,众人不敢再抛头露面,都回去在茶肆里躲着了。 那边厢赵询赶早儿出发,率人马去了殷水县近郊的小周庄,问周全时,哪还有人,他家早已锁上了门,邻舍回说人已经走了。再细问时,一个老丈告诉道:“昨日老汉烧夜纸,看见他兄弟周保回来,见了我支支吾吾地,没有多说。天不亮两个就出村走了,这会儿怕已经走远了。” 赵询又问道:“照这么说,周保与周全两人是兄弟?有谁知道他俩的下落?”众人都道:“可不他们是兄弟怎地!人说那周保一向在陈州,在大户家里做事情,不大回村,其他的俺们知道的不真。” 赵询探听了这件事儿,急赶去殷水问赵晨,回说没见,倒有城门吏告诉说,见他们一行四五个人,出了城门便投东走了。殷水县往东就是陈州,赵询这边不敢耽误,拨转马头往陈州回了。 等到赵询回了陈州,打听门吏的时候,才知道早晨的时候,有四五从殷水过来的人,上门来找过。因都不在,他们商量好往茶坊里等着去了。 待赵询赶到近处茶坊去问时,有一个悦山茶坊的茶博士惊怪便道:“却不是问早晨过来的那几个客人?才刚衙门里来人接他,说是包待制回来了,找他们问话,被一个姓赵的军官接着走了。”赵询听了跌足道:“待制办事还没有回来,何曾派过人去接他!”当下赵询打听了他们离去的方向,赶出门去。 一路上过来,赵询询问了几拨人,就在几个时辰之前,确曾见几个公人并四五个汉子,朝前面走了。赶到泰和桥附近的时候,再问便就没了线索,一概打听不到了。 赵询一急,安排人遍城搜索了一番,周全、周保仍毫无音讯。时间已到了第三日,找人的事情没下落,仍旧没有一点的头绪。陈州不小,单赵询自己的人马有限,赵询已下定主意说,有必要惊动州衙的人,要他们一块儿帮忙时,突然待制传来了消息:宛丘、北山几处的贼乱,已经被平了,包待制带着人马已回来了。 待制回来,问这几日陈州的状况,赵询苦了脸回道:“今日幸得待制回来!末将无能,本来已有了一些眉目,谁知道这藤儿突然又断了。”遂将周氏兄弟来陈州,突然又失踪了这件事儿,一五一十,全都说与待制听了,自责不已。 才刚说罢,有人来报,道护城河里面,今早上捞上来几具浮尸,形容似乎是周全等人。赵询急忙对待制道:“待末将亲自去看一看。” 且不说陈州,吕琳那里,因为在路上遇上大雨,桥梁坍塌、山体滑落,原路吕琳已无法行走,只好带着赈灾的粮食,绕路而行。 谁成想吕琳进了陈州,距离殷水县一百里时,倒出了大事:叫一班山贼趁着夜黑杀将来,焚毁栈道,杀死军士,赈粮一下子被抢去了无数。消息传到殷水县时,刘知县唬得脸也白了。 前几天赵晨来殷水放赈,考评刘知县政绩,嫌他事做得不尽心,诸事都亲自去做了,知县在旁只是辅助。死气沉沉的殷水县,这一下突然有人管了,慢慢地开始活泛起来。都跟着赵晨做事了,底下班头、小吏的,看见自家知县的脸,也不似先前一般的恭敬了。 知县自心里也虑过:像赵晨一般的年纪时,他也曾有雄心壮志,他也要救拔万民。只是世情不通融——不吃请,不奉承,不虚言,不攀结,哪轮到他坐这个位置?所谓浸润之谮,肤受之诉,何必惹得上官不喜。大梦既醒,不耐烦管诸多闲事。既然他姓赵的不满意,愿意过来管殷水,诸事都由他安排,却也不是坏事。 既这样想时,刘知县急叫将这事通报赵晨,一切全凭赵晨安排。赵晨来了殷水后,发现包待制说的不错:其实百姓们好说话,遇到事儿了,他们看见你在积极行动,有错儿被他们发现后,立刻就改;把事情尽力做到最好,他们心里的防备,就减了一半儿。处理事上再公允些,答应的事情不敷衍,他们立刻就贴心了。像县吏说的那个样,睁着眼只要好处的人,还是少数。 周边的情势,赵晨已经打听了:这边厢只八公山一处贼寇声势浩大,官府奈何他不得。在这里遭抢,劫赈粮的不是别人,必是他家。陈州数十万百姓救命的粮,无论如何不能被劫去! 当下赵晨安排人,火速将消息报与陈州,一面率人马急忙去救应。既然去厮杀,来时带的一百人马,必然不够,又从县里添上些土兵,一块儿都去。 那边厢八公山的霍头领抢了粮米,着喽啰赶大车回去的时候,忽然喽啰来报道:“大事不好!前面咱们回山的路,已经让官军堵住了!”原来赵晨不先救吕琳,只引人去回八公山的必经之路埋伏了,只要把粮米夺回来。前路已经不能走了,后面又有吕琳的大军,两下一夹,却不是正好吃他们拿了。 霍头领闻报慌了片刻,没一会儿又定了神,吩咐便道:“孩儿们休慌。官军要的只是粮米,暂时舍了与他不妨。”商议已毕,众人立刻分兵两路:霍头领亲自赶着大车,慢慢前行。 另一头叫李公济率领麾下的人马,备好了弓弩,从小路出发,在前面五十里飞龙浦处伏好等着,等看到官军赶着大车经过的时候,立刻就放箭。 众人纷纷依计而行。那边厢霍头领众人见了赵晨,吃杀不过,急扔下车儿掉转头儿,翻山越岭地走了,赵晨见了也不追赶,命军士重新赶了车儿,只往前行。 这边李公济埋伏好了,在飞龙浦等了许多时,果然见军士赶了百十辆大车,已经走到跟前了。公济忍不住叫好道:“果然霍头领料事不错!”随着头领一声令下,伏路的小喽啰齐跳出来,将弓弩便射。一时之间箭矢如雨,官军被射死射伤者无数。 那边厢霍头领见已得手了,复又引人从背后杀回来,将赵晨众军围堵在一处。眼见得贼军那头势大,赵晨这边,加上土兵才一百余人,实力相差得太多。那些军士还能好些,土兵一看见事情不好,立刻慌成了一团,没办法御敌。 宋军的情形,霍头领已经看清楚了。这厮立刻下令说,先去攻击宋军的左翼,把左翼的土兵先击溃,宋军的防御立刻就完了。 果然不出霍头领预料,才一交战,土兵见人马先攻他们,立刻就撒腿往后面逃了,宋军的左翼立即就破了。赵晨急命人支援左翼,一时间谷内喊声震天,两拨人马好一场厮杀。 暂且不说殷水这里。陈州那边,赵询去河边看尸首,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大概是有人给了他气受,这厮气得饭也不吃,口里不住声地骂。原来经过人辨认,尸首里果然有周氏兄弟,因溺水死的,身上又没验着伤痕,州衙里面的那帮人,只报了一个失足落水。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赵询心里面灯也似明,只是手里没把柄,不能把他们怎样。赵询除了骂一骂,过一个嘴瘾,别的屁也干不了,只能就这么灰溜溜回来。气性上来,赵询干脆连自己也骂。 待制遂道赵询道:“这件事是我虑事不周,不怨指挥。常言道:‘天欲亡之,先令其狂’,那些人已经彰显狂态,已经是计穷的地步,快到收网的时候了。” 周氏兄弟的线索已断了,还有许多要做的,不能就这么干等着。次后众人又微服出去,待制便去回龙寺探看流民,一并查看赈灾状况;赵询仍去查陈数。也有暗地里勘问粮价,调配各处的赈米,帮协各处班头的。 回来时晌午早已经过了,众人各自搬来碗素面,胡乱吃着,聚在饭桌上又开始议论。众人勘察的结论是:米价暂没有再涨的,那厮们知道有查访的,因此都不敢大弄。自从把赈粮发下去,饿的人较先前下降了不少,死人得缓。 听毕待制发话道:“发放赈米,本就是陈州之行之初始。眼下还有事情数件:头一件:如今城中百姓饥荒得缓,对县里、村里的扶助,仍旧薄弱。如今咱们腾出手来,重在惠及诸县和乡村。幼儿失怙恃、年老失子女的,也都统计个人数上来,统一拨钱由官中给养。 第二件:今次大灾,水利失修,使良田置而不顾,此患亟需整治。来年春耕不可不虑,灾后生者仍需抚恤,如此种种,非区区我等数人可兼之,整饬吏治刻不容缓。 第三件:今次之祸,官仓之鼠猖獗为害,天人共怒,务必剥茧抽丝,揪其同党。牢里仍着力看护师宝林,毋令任何生人靠近。”尚未说完,忽报有待制家书送至。 第226章 进山和谈 拆开视之,乃待制独子包繶病逝。包繶今年刚十九岁,再过三天是他的生日,赶不上了。 若细算来,他与待制虽是父子,相处的时间却并不多。当初包繶在襁褓时,待制便要调去外任,几年后回来,包繶不认得爹爹,言说叔叔远来劳累,叫歇一歇,又催叫**与叔叔倒茶。等到认得了爹爹,每逢与他糖果子吃,必先留一个大的与爹爹,自己才吃。 不容易爹爹来家一回,包繶急忙将初习的字工工整整写了满篇,只要等着与爹爹瞧,待到待制诸事忙完,因等得太久,他已抱着字睡着了。及长,又喜爱读书,孝敬母亲,谦让姊妹,任太长寺太祝,亦辛勤细致,与同僚们相处得也都好。 这一次待制出发的时候,他已经病重,去床前看时,他道:“父亲非止是儿之父,更是社稷股肱之臣,陈州百姓哀嚎待救,大人且请速行,莫以我为念。”昔时情景,都历历在目。如今天人永隔,天地间再也不见了那双澄目。 众人都是嘴笨的,进去了没话,站在门外又不肯走。明日的事情又繁重,毋需恁多的人陪在这里,待制叫他们去歇时,都又不回,全躲在隔壁听动静。赵询是个憨直的,亦不会劝人,只好一直盯着灯,偷偷又进来往盏里续茶。 当夜待制书房的灯,亮了一夜。包待制为官多年了,僚属里面,为国捐躯的青年不少,包繶的性命,与他们的也并无二致。若从国家的层面的上看,区区个人的生死,实在可以说微不足道。然而于他们的父母而言,他们并不会消失,往后的余生,这一份思念永远在心底。 对于民间父子而言,丧子之痛,足可以压垮一个人。当江山社稷、亿万黎民都压在肩上,此痛不容沉溺留连,还需要有人继续在前面引路。 凌晨时分,殷水县突然有快马来报,道赈粮遭劫。众人闻听惊了一场,急忙要报与待制。还没有走到门首呢,被赵询上前拦下来,道那人道:“包待制昨夜一夜未眠,甚么事情先说与我,缓一缓再报。”那人急忙告诉道:“昨日赈粮在殷水县遭劫,赵指挥前去救粮的时候,遭到贼军的伏击,在飞龙瀑为国捐躯了!” 昨夜赵询也一夜未眠,心里面有事儿,公文弄得他懵懵的。突然听见了这话儿,惊得头脑“轰”地一声,急忙将那人扯离了门首,大声问他。 待制本来就没有睡,才刚的声音已听见了,此时立刻将门打开,将来人唤进去仔细问。 无一时便将话儿讲得明白:吕琳大军绕路殷水,半路上赈粮被贼人劫去。赵晨为了救赈粮,中了贼人的埋伏,本人及麾下的一百军士,已经在飞龙浦捐躯了。 赈粮遭劫这件事儿,立刻在陈州城传开了。都言说包待制麾下赈灾的军士,在飞龙浦遇到了八公山贼人的埋伏,一仗被打得全军覆没。有一个小道的消息说,谁谁的兄弟去收拾战场,已经亲眼看见了,官军被杀得尸首遍地,整个山头都染红了。 因为听见了这个消息,有人立刻担心道:“包待制得罪了不少人,如今手下没了人马,不会被坏人害了吧!咱陈州不容易来了一个好官儿,得盯着陈数和知州他们,让他们害了可就完了!” 还有人道:“这些军士,说是让八公山贼人给害了,未必不是知州的主意:这些人有把柄在待制的手里,他们自己不敢动手,想借刀杀人!”这话儿惹怒了另外的一个,这厮义愤填膺道:“这帮该死的畜生!若真个敢对待制动手,老爷豁出去命不要,直接把他们碎剐了!” 话还没说完呢,旁边的立刻问疑道:“当初待制刚来的时候,你不是说,一看待制那个模样,就是跟知州穿一条裤子的。他若是好官儿,你就把脑袋揪下来么?一个姓余的同伙儿,也值得你老豁出去命了?”这人遂就尴尬了道:“我不是听见李家的兄弟说,他们是同年的进士么!谁知道那厮说话没个准儿,误导了我了!” 赵晨被害这件事儿,可算是捅出个大篓子。待制震怒不用说,这责任陈州没人敢担,把大小的官吏都吓坏了。相公们已经命林都监为先锋,同神卫指挥使吕琳并殿前指挥使赵询三个人一块儿,整军要攻打八公山。 官军要攻打山寨这事儿,八公山山上刘茂、霍容两个大王已经得到了消息,随即命本处小喽啰安排御敌。 众人正忙着分拨人马,挖壕修堑,加固山前、山后的防御呢,忽然山下有人来报,道有客前来,言毕呈上信笺。两个头领看了这信,遂叫将人带上山来。须臾小喽啰在前面引路,把那个客人带上山来。看时,此不是别人,正是陈数。 这话儿说起来有点长。两天之前,陈数的粮船从水路上到了。得到了这个消息后,陈数立刻率人去接粮。等着的工夫,突然人群里吵嚷起来,道失了火,都挤在岸上远远地看。伴当嫌人群挡住了视线,把那些闲人撵逐开,闪出一块儿空地来,单请陈数看热闹。 不看便罢,谁知道烧着的不是别人家,正是陈数刚刚过来的粮船,哪儿还能再乐?陈数立刻指挥人,将看热闹的打得散了,摇几条小船,一齐帮忙去救火。火势恁大,又趁着风,一呼啦全都烧没了,哪里还有救的工夫!没有线索查不出人来,也不知是哪个的放火。 因这场火,便传说有人见了周全几个的鬼魂,灰暗暗的,在水上飘过。这话儿传得到处都是,在水上使船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连陈应也信了他们的话,叫哥哥去回龙寺请和尚,做法事超度,被那陈数骂了一通。 本来陈数在家里琢磨:刘茂、霍容那两个,如今胃口是愈来愈大,不宜再深交。正想与他们撇清关系,怎奈之前的纠缠太多,一时之间还不能脱身。思来想去,还是让官军与他们杀个两败俱伤,不留活口的这条路最好,陈数已经在使钱做这件事了。 谁知道天算不如人算:这一把火,把陈数的两船新米烧了个罄尽!陈数跟别人有合同,买卖那头还不能停下,还是得冒险上一趟山。山上那两个要的是钱,到了山上再见风使舵,能待怎的。这么一想,陈数真个就上山了。 厮见已毕,头领霍容先笑道:“二官人今番倒来得早。莫不是你那急需粮米?若再要时,先前那价不成了。”陈数那厮一贯的毛病,想要省钱。听见了这话儿,脸上便故意为难起来。 刘茂看着陈数的脸儿,口内便道:“有人已给我交了个实底,价钱能抬上去多少,我也有数。你不肯要,有的是买的。这一战山上折了多少?眼下朝廷又发兵来,又需要钱使。赔本的买卖老爷们不干,就这个价,你爱要不要!” 陈数故意惊讶道:“我还来不及问你们,哥哥们反先说起我来。今番你们杀了赵晨,闯下大祸,眼下大军便要上来,将山头荡成做平地!”死已死了,劫已劫了,陈数仍在这里指手画脚,聒聒噪噪地言说这次的粮不该劫,冒险买粮的要担风险,惹得两个人都不快。 霍容遂道:“怕他们时,不劫粮了。蛇头上的苍蝇直飞过来,哪里有不劫的道理。相公们掌着你的生死,俺们却怕他甚鸟!你莫不是舍不得银子?” 陈数便道:“都在一根藤儿上,你们吃亏,我在城里也不好过。这次来的官军不比先前,谨慎些好。”刘茂、霍容又不是闲人,两个经的事多了,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汉子,恁地好拿!陈数这厮素奸猾,他这般说,怕是要赖山上的银子。 陈数那边仍旧叫屈,口内仍道:“不是兄弟不舍得:先前确曾赚些银子,架不住僧多粥少,单是打点便用去大半。州里又叫众人赈灾,大家一分,还能有多少!”霍容听了这话笑道:“你哄别人,如何哄俺!你家的银子多到没数,只怕赵官家饿死了,你陈二官人库里的粮米,仍旧还是堆山积海。真是愈没钱的愈要夸口,愈有钱的愈偏要装穷。” 陈数听了大叫冤枉,口里便道:“今次包待制来陈州,叫各家粮米都降价下来,这一弄时,银子少赚了多少!因米粮不够,上面又催叫借粮出来,待赈米来时再还。实在不瞒两位哥哥,你们今番得的粮米,里头有三停正是我的!如今银钱已不得周转,若价再高,这米只好不要。” 霍容笑道:“鸟的甚么包待制,他需不是三头六臂,也敢来与俺厮杀。二官人意思,莫不是引诱俺们吃了官司,自己好来白占么?俺们与官军舍命厮杀,你们在朱门大宅里快活受享。俺们是众人口里的贼寇,你们是相公筵上的官人。俺们这里有的是刀枪,好便好,若不好时,便叫你来得去不得!” 闻听这话,陈数只吓得坐倒在椅上,背后惊了一身的汗,一言不发。那边刘茂说些好话,慢慢将两边劝着好了。 第227章 八公山之战 当日陈数在山上住了一日,因为这厮不让步,两边便没有交涉成功。至晚陈数便肯了,只是告诉霍容说,需要亲眼看一看粮米,也好放心。两个大王准了这话儿,找几个喽啰带他去看。 眼见天色已经黑了,喽啰们点了几个火把,便带着陈数去后山。山行又陡,陈数出门,不是坐轿便是坐车,他那腿脚又不灵便,没走上几步就喘作一团,跟在后面磨磨蹭蹭的。 喽啰口里便催他道:“二官人,快些走吧!你恁地慢,三两步就得歇一歇,带累俺抢不上明早的馒头。”陈数遂道:“既然等得不耐烦,你们自己回去就行,只消指我指一条道儿,我自己也能去了后山。” 这话儿喽啰们倒乐意,只是大王不能让,让他们知道了,怕是要挨打。众人嘴上抱怨几句,还是得领着陈数往前面再走。 眼看着陈数那厮去了,这边厢霍容、刘茂商议道:“咱们说的那个价儿,陈数这一次虽然应了,还怕他捣鬼。我们休放这流子下山,只叫他家人用钱来赎。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这样才稳妥。” 尚未说完,只听有喽啰上来报:“大事不好!陈数在后山看粮时逃了。”两个闻听这话大怒,急忙传令与众人说,陈数这厮趁夜逃了,叫遍山找来,务必把他给捉回来。 前番李公济因走投无路,率众投靠了八公山,上山来坐了第三把交椅,专一在后山守寨门。因今夜陈数在看粮时逃了,刘茂、霍容下令说,把住了山前、山后的关口,遍山搜查,务必要把陈数给抓着,他也引着人来回得搜。 找了半天,转过松林后面的时候,有小喽啰报告捉得一人,背剪绑缚推至公济面前。公济抬起脸儿去看时,这厮衣服被山石扯破了几处,头上一头的草屑,似乎在草窠里趴了很久。脸上被荆棘刺破了,好几道血痕,虽然模样有些狼狈,一看这人就是个财主。 之前的时候,公济见过陈数几回,认得他脸儿,这个人可不就是陈数怎地?正是陈数!李公济于是便笑了道:“好个贼囚,果然你陈数也有今日!你这厮认得我么!” 陈数把眼往上面瞧时,中间坐着的那个人,是个眼生的汉子,方面微髯,却不是刘茂、霍容这两个,既然不是他两个,便好说了。陈数心道:“这鸟厮看上去微有呆相,待我说他。”口内遂道:“我不知头领是哪一个,我只知道头领没福,时气恁地不济。” 话没说完呢,有喽啰听了这话儿嫌晦气,嫌弃陈数说的不好,为教训间,举起个棒子来当头要打。公济听了这话纳闷,没明白呢,又见小喽啰要动手,急忙把喽啰喝退了,叫陈数把话儿说清楚了。 陈数遂道:“我跟这里打交道不少,先前在山上没见过头领,必然是从别处新投来的。头领也知道:马上就能有一场战事,今番来剿的不比先前,是能征惯战的两个指挥,山上必然保不住。刘茂与霍容恶贯满盈,死倒不冤,可惜头领新投过来的人,倒要跟着他们陪葬,却不是时气不济么?” 公济确实也是时气不济:前番一战,跟着他一块儿投来的那些人,死伤惨重。刘茂、霍容推说钱少,抚恤并不是太多。因山下赈粮已有了成效,既有的吃,近日来投的便少了。因他新来,许多人只服刘茂、霍容,并不把三大王放在眼里。跟公济一块儿上山的人,其实在这里很受排挤。 陈数见公济认真在听,面上看着沉郁起来,才待拨火儿,只听见有人提醒道:“哥哥,休听他放屁,这鸟厮故意诈哄你哩,莫不是要逃?”一句话让公济幡然悔悟,拿眼看着陈数道:“死就死了,怕甚么!我临死之前,能一刀先砍了你这个厮鸟,倒也不亏。”说毕便要摸刀。 一看李公济要来真的,陈数慌忙劝住道:“大王且住!还没见了阎王的面儿,怎知道没有一线生机?”当下陈数把公济劝住,便低声道:“如今虽然看着凶险,解了这个祸事不难。若听我时,公便公做,私便私做。”公济问道:“那你说说,甚么是‘公做’?甚么是‘私做’?” 陈数便道:“若‘公做’时,哥哥现在便杀了刘茂、霍容这两个,由我去衙里讨一纸文书,就说哥哥是衙门里派来的班头,到这山上做内应,却不是两下都好?”公济闻听笑两声,便问“私做”。 陈数便道:“若‘私做’时,此刻我们便一块儿下山,只推说咱们是让山上的人马掳来的,现放着我的哥哥做保,避开这件事儿不难。”公济便问:“若依我时,都不甚好。‘半公半私’的还有么?”陈数听了纳闷道:“这个我却不知道,还需要哥哥亲自道来。” 公济遂道:“把你的头献出来,也算是功劳!”陈数听见了转身要走时,早已叫人从背后撵上,迎头一刀,陈数项上的那颗头,骨碌碌滚到坡下去了。公济口内仍骂他道:“这个刁贼,做了俺的阶下囚,也敢用言语来蛊惑俺!” 等刘茂、霍容得到了消息,急忙赶过来看时,陈数早已经死得透了。两个怨事先不通报,私自就把陈数就杀了,将公济这边怪罪了一通。 其实公济对他们俩,也不是完全没有芥蒂。劫夺赈粮这件事,众人嘴里面虽不说,心底都知道不好汉。陈数是陈州的大祸害,这个公济早就知道,谁想到山上能与他来往得不少。自从知道了这件事,公济心里便疙疙瘩瘩地解不开,自埋怨道:“俺们当初说替天行道,要杀陈数周济众人,谁成想走投无路上了山来,反合着陈数做起了买卖!旧日的人见不得了!” 一步走错,步步皆错,到如今说甚么都已经晚了。底下亦有人劝公济,说他的兄弟在北山,前些时候因招了安,已经投了包待制。据说那待制是个好官,若你没做了大恶事,他也并不十分为难。 李公济活到三十五岁,从没有见过半个好官。坏人做了恁多的恶,当官的从来都看不见;好人一旦捱不住,要起来反,立马他们就知道了,急过来捉。 灾里死了恁多的人,哪个来问!眼见地人倒了一片,那厮们仍旧坐在那吃茶水,口里只管讲条例。若不是众人挡不住饿,去四处劫掠,扰得他们不安宁,根本就没人过问这里。不信他们当官的人,心肠忽然就好了。因不欢喜,两个头领交代的事,公济亦怠懒了心去做。 公济当夜吃多了几杯,倒头睡了。到半夜时,忽然有喽啰推他起来,口内一叠声叫他道:“哥哥快起,山下有大军杀过来了!”听见这话儿,公济急忙跳起来去看时,果然山下有密麻麻地火把,看着就要攻上来。把关的喽啰抵挡不住,齐往回退,山底下喊杀之声不绝。 公济看着下面了一会,寒风里将瓶里冷酒吃得尽了,将手一扬,那瓶跌在山石上碎了,看罢公济言说道:“横竖都是一刀,早死早好!”说罢把刀提起来,引众人冲下山厮杀去了。 当夜厮杀了一整夜,第二日天明起来看时,李公济在后山隘口上吃赵询杀了,小喽啰战死者不计其数。吕琳从前面攻上来,在山顶上拿了刘茂、霍容两个人,余下的人尽都降了。从山上找着了陈数的尸首,赵询命军士运送下山。 眼见地包待制去了陈州已两个多月,东京那头尚没有回音。有人便告诉赵官家,说包拯在陈州,自恃是钦差,不按章法,行事强霸,驱陈州众吏如羔羊,上至知府下至皂隶,稍有触犯者即罢之。不容言异,又越俎代庖,将陈州搅得好一通乱。 头一件大事,便是护粮不力,令赈粮遭劫,为这事上死了一员指挥。又扰乱行市,商贩不敢鬻米与民。滋乱仕林,让陈州上下人心惶惶。如此总总,不胜枚举。陈州学子为这事上,愤而闹乱,欲待上告。官家本来笃信待制,说的人多了,心里面不免踌躇起来,也觉得另换他人这件事,值得一思。 这个时候,正赶上杨太后患眼疾,官家延请尚药奉御王惟一金针拨障诊治时,闲来赵祯拿话儿问他。惟一遂将诊病做比,口内言道:“《内经》有云:‘先立其年以明其气,金、木、水、火、土运行之数,寒、暑、燥、湿、风、火临御之化,则天道可见,民气可调’。 去年虔州瘟疫的时候,臣有学生在虔州,却不能治。臣去了之后,得知此疫春时始发,至夏转盛。以南康、大余两县为轻,会昌县疫情最为严重。 去岁湿热,而虔州从三月起一直到六月,阴雨连绵不曾断过,风又不起。南康、大余两个县,地势高平,正当风口;会昌县周围环山,闭不透风,可知此病需清热、祛湿方得效验。如此种种,彼等不查,只管以风火之年的旧方冒治,却不是南辕北辙了?” 第228章 尘埃落定 听了王惟一一番话后,官家忽然心有所悟,于此事心中已有了算计。那头王惟一又继续道:“于医家而言,在对沉疴下猛药时,病情反复是常见的事。把握住火候,所用之药,根据病情斟酌添减,终究能治。只不过医家之药,身病医得,心病难医。”到这个时候,赵祯心中主意已定,遂亲自命人告知包拯,陈州之事,叫他一切斟酌自行,毋需告禀。 因刘茂、霍容二人招供,言说数番劫来的大军赈粮,除了留少许与山上使用外,余下的那些,全是贱卖与陈数了。全城米卖得这般高价,全都是陈数安排的。另外刘茂、霍容这两个,还有其他杀人的案子,需另行交代,待制命二人画了押。 得了二人的供词后,待制另有先前搜集到陈数的罪证,事不宜迟,待制立即命人将陈应拿了,连店铺一并都查封了。 这边厢赵询才拿得陈应回来,正禀报间,忽报通判陈度求见,待制遂即叫进。那陈度年约三十七八,身上穿一件家常的旧衣,相貌斯文,干净整齐,进来叉手作礼后,接着便拜。待制遂叫免礼,吩咐他在一旁坐下了。 在陈度看来,若包待制手上没有足够的把柄,断不会发兵拿了陈应的人,又将店铺查封了。恨只恨兄弟陈数心里面没数,平素太过于自作聪明,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别人一个个都是傻的,都没有他懂得多。最后怎样?果然将自己的性命给断送了。 不等包待制问话呢,陈度当先开口道:“陈数那事,是下官管教得不严了。既然他犯了那样的大错,做兄长的不该不罚。为惩处间,下官愿意辞官归隐,聊以反省,还望包待制成全。” 待制听了说他道:“通判此言差矣。归隐不是医病之方,纠错才是治病之药。近日不许私自回家,留通判在驿馆内好好反省。”当下包待制安排人,将陈度扣押在驿馆,旁人一概都不许见他。 前番有儒生滋乱的那件事,还有修渠丁壮要饷的事儿,以及其他的三五件事情,幸喜得被陈度按压下来。如今陈度吃包待制扣了,州衙那头没有了头脑,众人一发苍蝇也似地乱了。钟翰按照知州的意思,着心腹人使钱去东京找人去了,要想个办法弹劾包拯。只是这个法子太慢,陈州这里瞬息万变,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自从包待制来了陈州,不好的消息一件件传来:先是包待制一行出去暗访,被赵询拿了师宝林。到后来有人化名任秋谷,鼓动学子出来闹乱。那任秋谷两口儿全都死干净了,到底是哪个在背后使坏,到如今仍旧查不着是谁。怕只怕任秋谷死前,藏了什么要紧的证据,这证据已经到了包待制的手里。 先前衍蚨柜坊的那几家店铺,众人一口咬定说,与知州无关。如今陈应已经被捉,根据他的供述说,衍蚨柜坊是六年前用他二哥陈数的本钱开设的,因忙不过来,知州的儿子余聿明与陈应两个是同窗好友,闲时便过来帮忙照看,没甚么月银和利钱,只是看在情分的份上。这件事情,知州和通判并不知情。陈应说的这番话儿,至于包待制信不信,别人就不知道了。 钟翰这一趟东京之行,并不是太顺。东京那里,近几日曹知院、刘中书这几个跟余知州走得近的,因为涉嫌贪贿的事儿,被范仲淹上告官家后,先后被罢黜。处在这种关键的时期,其余关系不是太近的人,谁肯轻易为陈州出头!求告之下,众人只是口里面答应,没有几个帮忙肯上心的。 还有更为要紧的几件事,外头在传。包待制明面上命神卫军保护知州,实则是看管,这些日子,余知州看着明显得老了。 正焦虑间,忽然孙炳同钟翰议论,猜测待制考众官,本不为测量贤愚,只是为了纠察同党:前日待制将考题收来看时,十停里有七八停对答雷同,甚至于都有同样的一个错处。 据说包待制为防有人偷看了考题,临考之前,故意改了一个题目。底下那厮们知道个甚么?时间又紧,又害怕考试不过被待制罢掉,他们既然有了题目,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胡乱照原题抄了。内中的机关,包待制如何不瞧科了一二分? 钟翰听见了辩白道:“当日我去的时候,赵询只是出门了一瞬,他们怎知道是我泄题。”孙炳遂道:“待制曾经当人说过:‘涉水浅者得鱼虾,入水深时见蛟龙’。当初师宝林被拿之后,守卫曾听待制说过一句话:‘这漫天的账目,只三两日便造假得天衣无缝,此中必然有能人’。如今细想,怎知不是将饵钓鱼?或者先前只是猜测,事出便坐实了。” 钟翰听闻孙炳这话,登时惊得脸色煞白,瘫坐在椅里。口内喃喃地道:“他要深涉一涉么。”孙炳叹了气言道:“看这个情形,他的胃口不在鱼虾。”分时两个相互叮嘱:“这件事只能你知我知,知州相公都不能说。” 孙炳只是凭猜测,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证。然而底下人似乎都觉察了什么,全离得远了,原先人马熙攘的情景,到如今变得门可罗雀,许多人见了都需躲着走了。 祸事往往不单行,麻烦都是跟风来的。当初也跟着一块儿受益,见势不好,立刻调转头来谴责的人,从来都不少,更莫论那些为减罪揭发他人的。更有几个平时对上面就不满的,这时节必要将小事做大,趁机闹一闹。 私下里传的甚话都有:不是师宝林开了口,供了一拨人出来,就是查出来陈数的旧账,陈州大小官吏的贿银,都明明白白地记在了账上。晌午的时候,孙炳传信与钟翰,道有话说。两个去了闲常议事僻静处的一家行院,挑了一间楼上的阁子,便坐下了。尚未说话,只听下面闹将起来。 两个人挑了帘子往下面看时,正好见一拨穿了神卫服饰的在下面。在这里看见了神卫的军士,也不知他们过来拿谁,两个人心里都慌了。 虔婆仗着有庇护,上前来高则声叫骂拦着道:“狗*娘养大的驴儿,回家捉奸你娘去,坏人衣饭,天打雷劈!”一时吵嚷声不绝。那班军士不管她的,仍旧在搜,周围已围了一群的人,都在指指点点的,一面口里面大惊小怪。 因虔婆阻拦,有军士出来念牒文道:“兹有陈璧,素行不法,杀人害命,证据确凿,罪实难恕。据此,合行差缉。为此票该差立即驰往其家,擒其正身,务速俘获,以听讯究。去役毋得迟延滋事,匿者同罪,如违重究不贷。庆历三年九月十八日。” 念完这人又说道:“包待制吩咐,凡有持械拒扞者,就地格杀,助其逃匿者与其同罪。”这时候虔婆方才闭了嘴,底下人也都停了推搡,转过身让出一条路来,看着他们捉了人走了。 他们一走,跟着的人来报端底,两个听说都惊了一吓。原来才刚捉的不是别人,正是陈度家衙内。先前那小陈衙内因打死了人,关在牢内,他母亲舍不得儿子受苦,自己偷偷去找了钟翰,背着丈夫把儿子接出来在家里养着。 当初娘两个说得好:回家以后,肯定不会再出来生事,必然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谁成想真的又闹出事儿来!也怪钟翰这个厮,他们的承诺轻易就信了! 陈州的局势,妇道人家省得甚么!这些时日事情太多,众人没空顾上这件事儿,谁知此时又抖搂出来。当初小陈衙内打死的那人,是个秀才,倒不打紧,安排人连哄带吓了一番,又与了他家三百两银子,本来这件事已经了了。小陈衙内知事已了,不合依前又出去混闹。 他自己也知道,城里的名妓,嫌弃他家祖上是屠户,又不通文采,不过是为了他的钱,于他其实只是敷衍。既然娼妓们自愿交易,于她们做什么也不算过分,谁让那秀才多管闲事,替她们出头,自己故意要找死呢? 自己这牢坐的有气,忍不住道:“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赔钱便是”。只一句惹怒了秀才的娘子,正值待制去丙班视事,那妇人直接将案子告到了包待制跟前。 孙炳与钟翰这两个,在楼上眼见了这件事,钟翰登时便忍不住了,立刻将手指指着下面,骂陈度道:“姓陈的果然是市井屠沽的出身,恁没有格局!那屠夫白白活了一世,养出来这么个傻儿子,又不肯舍,把陈州上下都葬送了!” 听见这话儿,孙炳立刻叫他低声,隔墙有耳,免得再让别人听见。那头钟翰压低了声音,口内仍骂:“如今又捅出来篓子了,又不知要牵连到多少人!” 当下两个人叫苦一番,免不了要想办法去弥补。孙炳替钟翰谋划便问道:“不知道押狱任彪与你的关系,还可靠么?若能信任,赶紧把他找过来,趁早儿与他透个口风。一旦包拯问的时候,提前好预备。” 钟翰听说了摇头道:“这件事情恐怕不行。别说上一回任彪求我件事情,我没有应。便是应了,只怕也难。如今风雨飘摇的时候,他怎肯为我们担这样一个大干系!这个法子只好另想。” 这件事若是追究起来,牵连到人不用说,恐怕连之前的几件案子,也能一块儿给抖搂出来,急需要想一个对策出来。只是两个人心已经乱了,没甚么好的法子想,事情也没心思再议,只说了几句话匆忙就散了。 这刀悬在头顶上,早晚都要落下来,惊地两个食也不安稳,梦里也冒汗。有些时候倒觉得说,索性这刀早落下早好。 转眼已经是深秋的时候,冷风一吹,甬路上满满的全都是黄叶。这一日众人商议完公事散了,李云山因为走得慢了,被大雨困在了亭子里。正等着间,小路上走来一个老院公,斗笠蓑衣,提着壶热水。因为看见云山在避雨,非要倒茶与他吃。 说起话儿来,这老院公原来在知州相公家做过事,是他将任秋谷的底细说与了待制,因此联络上秋谷的同窗好友,大成书院的公孙先生,他手上的一干证据,于此案的进展大有助益。 两个人闲话了几句后,老院公小心翼翼得问道:“小老儿多话问一声:看在多年的劳苦份上,能让待制放余相公一马么?”因为云山不回答,那老儿自言自语道:“相公本来人不坏,待人也好。老汉先前跟着相公,伏侍了相公二十年,不忍心见他到老受苦。” 说起话来,当年余深做知县时,赶上灾年,也曾用手段惩治市霸,为防伤及到商贾平民,曾经预先出过告示。可惜他们看不懂,眼睛里只顾着赚钱去了,没几个听的。直到市霸被惩治了,跟风的许多都遭了殃,闹出了人命,余深立刻被陷在牢里。 后续蒙赦,余深终于被放出来牢笼,上面调升他到陈州做知州。谁知道刚一上任,检查账目,才知道区区一个陈州城,账目的亏空,竟然高达数十万两白银。 这些账一任一任的积压下来,到了余深这一任,已经是危如累卵了。这件事一旦在余深任上爆出来,就该他顶缸,这么多银子,凭余深如何能赔得起!不单是几十年的牢狱之灾在等着他,而且家产要被充公,老小都要被卖掉为奴。 当初轻生的想法,余深也不是没有过,怎奈全家老幼都指望他活着,他也实在是死不起。或许就是在这个时候,心已经冷了。余深终于投靠了权臣,这才将危机捱过去。他的好友,邻县的县令包希仁,因为同样得罪了权贵,被罢黜丢官,连续十年都被迫守制,不得提拔。往事如云,世事难料。 也不知两人说了多久,那院公将手揩着泪,慢慢地走了,云山便叹。余深的确有功劳:数年之间,将这座凋敝破落的老城,经营出个繁华富贵的模样,是个能臣。谁能料到那样的能臣,到头来终于为官所役,为利而邪。 过了不到三五日,钟翰在州衙里做事的时候,便吃拿了。街上纷纷攘攘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都在猜测下一个是谁,还有划拳赌赛的。惊地陈州大小的官吏,好似在火上烤着一般。到晚间孙炳走的时候,脸上看起来灰沉沉地。一回了家,孙炳一句话没说,直接把自己锁在了书房,连夫人都不敢去问他。次日因为没动静,丫鬟推开门去看时,才发现主人早已经服毒死了。 数月之内,包待制在陈州捉得大小贪渎官吏一十二人,收缴贿银千万贯,数内有知州一人、通判一人、长史一人、知事一人、司法参军一人、典狱三人、司粮参军一人,县尉三人,一别驾畏罪自杀。剿灭八公山贼匪刘茂、霍容,拿得违法商贾陈应、章鹏、刘昶一干人等,陈州大治。 消息传到了东京,官家下旨,赏赐待制一干人等,追认了任秋谷、赵晨以及其他战死军士的功劳,厚恤其家。陈州百姓彻夜欢腾,都安排了彩棚社火,燃放鞭炮,好似过节般欢喜。乡里长老都发愿说,要凑钱与包待制写块碑,功劳记下来传与后世。 第229章 李佑计献水洛寨 因前番定川寨一战又打得败了,大军压境,直迫渭州的时候,夏军又是老德行,在渭州周边劫掠了一通,将蕃汉边民屠杀了无数,然后便大摇大摆就那么撤了。 因为被李元昊的铁骑吓怕了,秦、陇边上的许多部族,都纷纷南迁。一时之间,周边蕃、汉的边人,过来投渭州的不计其数。单渭州城城外瓦亭寨这一处地方,来投的人马就络绎不绝。短短数个月之间,瓦亭寨的押监刘沪,收留的人马就有万数。 投靠瓦亭寨的这些人,其中有一个叫李佑的,原本是水洛寨那边的汉人。为报答刘沪收留的恩情,李佑与刘沪商议道:“我有一个亲叔叔,叫李景平,是水洛寨寨主铎厮那的幕宾。如今元昊势力大,已经拿下了揆吴川,揆吴川一带的郭斯敦族,已经投靠了夏军。 水洛寨一带的党留人,一向与郭斯敦那边不合,为了边界的事上,两家争斗了许多年。如今郭斯敦一投夏,党留人都人心惶惶的,就害怕土地被他们夺了,急需要寻找个合适的靠山。押监若有意,咱们趁着这个时候,劝说铎厮那投宋如何?这个功劳,小人愿意送与押监!” 说起来水洛寨与党留诸族,刘沪这边早就知道:这个地方远在蕃境,夹在吐蕃与夏地之间,距离宋朝能掌控的势力,足足能有二百余里。 此处因为川平土沃,又有水轮、银、铜之利,商贾云集,早在唃厮啰兴盛之前,就已经成为一方重镇。汉、蕃边民投去的不少,人马岂止数万帐! 当初曹玮在秦州的时候,就想着能拿下水洛城,打通秦、渭之间的连线,怎奈那时候党留人势大,因为种种的原因,这件事情没成功。后来韩琦在泾原路任安抚副使,又有人出来建议说,想要把铎厮那说服投宋,只是这件事儿没成行。 当初李元昊捉细作,在天都山人马岌岌可危的时候,是铎厮那及时出手帮忙,庇护了孙平的一家老小,幸免于难的那些人,也亏了水洛寨帮忙转移,说起来他们对宋朝是友好的。 倘若能让铎厮那来投,将对付夏军的阵线,再往前挪动它二百里,绝对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只不过这件事情有些大,单刘沪一个人做不了主,做时还需要请示上面。这个时候,正赶上陕西四路都总管郑戬巡边,刘沪立刻将这件事情,报与郑戬,请一个示下。得知这事儿,郑戬立刻就同意了,而且还安排刘沪说,叫他亲自与李景平联系,将水洛寨铎厮那一部的人马,全招到宋朝这边来。 计议已定,这边李佑先头出发,到水洛寨去与景平碰头儿,然后再商议投宋的事儿。对于铎厮那来说,如今的情势,确实对党留人十分不利:周边所有人里面,属党留人、郭斯敦人、汉人的人数最多。汉人只顾着做买卖赚钱,对打仗的事上不热心。 党留和郭斯敦这两族,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党留人占着水洛,这边厢土地肥沃不说,境内还有各种的矿冶,党留人为此获利不小,财富颇丰。 因党留人赚钱,揆吴川的郭斯敦人看着眼馋,几番兴兵过来讨伐,都没能成功。如今他们投夏了,让夏军过来一插手,情形立刻就不同了:先前夏军来的时候,只是在周边抢掠一通,接着就走,只要众人防御得当,对这里造不成太大的妨碍。 如今因郭斯敦投靠了夏人,夏军已经在揆吴川驻军,在北面虎视眈眈的。郭斯敦仗着有夏军撑腰,又联合了阿克节、大王族、穆宁族这些小族,来包抄、瓜分党留的土地,如今的情势已岌岌可危!除了投宋,铎厮那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也就立刻同意了。 这边刘沪等了两天,果然收到了李佑的回音:铎厮那本人已决定了,愿意举地投过来。不容易铎厮那同意了这事儿,刘沪害怕迟则生变,因此一得到消息后,刘沪立即带上人马,从瓦亭寨这边出发了,亲自去水洛寨与铎厮那见面儿。 投宋这事儿,李景平再三建议说,在刘沪人马未来之前,这消息暂时不可以透漏出去,以防生变。然而铎厮那认为无碍:水洛、结公、路罗甘这三地,全都是铎厮那本人的属地。三处的族长,也都是铎厮那心腹的党留人,所部的人马除了汉民,大多数也是党留人,怎么可能与外人透漏消息? 何况刘沪已经在路上,就算现在不说出去,只要再过一两日,马上所有人都知道了。再且一旦归顺了宋朝,马上夏军就可能反击,倘若不早做些准备,恐怕要吃亏。因此投宋这件事儿,铎厮那提前便告诉了水洛、结公、路罗甘三地的族长,叫各处的人马提前预备。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既然铎厮那告诉了出来,知道消息的这些人,免不了透漏给自己的亲族心腹,提前叫众人做好防备。结公的族长秃坚鲁,与青鸡川的族长敦逋之间,是儿女的亲家的关系。 秃坚鲁虽然看不起敦逋的人品,两家已经交恶了。怎奈一旦有战事起来,倘若青鸡川没准备,女儿的性命可能就休了!为此秃坚鲁冒了风险,背着铎厮那那个厮,直接朝青鸡川这边就来了。 一听见亲家秃坚鲁来了,敦逋亲自出来迎接。一路上过来,青鸡川的情形秃坚鲁也见了。因为对防御不满意,秃坚鲁便道:“你手上掌着几千的人马,也不算是个小族了,怎么防御上准备的人马不多?连军械准备的也不够!一旦有夏军打过来,这不是明显要吃亏么!” 一听这话儿敦逋便笑了,便告诉道:“青鸡川又不是水洛寨,我们这种小地方,没什么油水,我跟李元昊又没结仇,无怨无故他打我做什么?!莫不是你听见了什么风声?”突然说到了这个话儿,秃坚鲁立刻拿眼看一下周围,幸而周边人不多,敦逋的随从在旁边说话,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里。 这时候秃坚鲁便附耳道:“如今有一件要紧的事儿:铎厮那已经投靠了宋人,一旦夏军知道了,难说没有一场厮杀。青鸡川距离两地太近,需要提前准备好才行。” 才把话说完,转过头看见亲家那一对闪烁的小眼睛,秃坚鲁十分不放心,立刻嘱咐他便道:“这件事情除我之外,没有几个知道的。今天冒险告诉了你,你可千万不能外传!你敢说出去一个字,小心我拿你全族是问!” 因为被亲家警告了,敦逋立刻答应了不说,还拍着胸脯保证道:“这事儿你放心,我敢对着长生天发誓,如果把事情泄露出去,立刻我就被乱箭穿心,不得好死,你看这样起誓行么?”因这个毒誓,秃坚鲁方才放了心,只是又叮嘱了敦逋两遍。 第230章 三羊川刘沪遇袭 敦逋又加了一句道:“你这人就是多余担心!我又不傻,一旦把事情传出去,铎厮那那边追查起来,知道是我,他能就这么放过我去?连儿子也得受牵连。何必我去做这等事!” 亲家这一次说的有理,秃坚鲁遂就信了他。 既然话儿已经说完了,秃坚鲁立即转头要走。那头敦逋挽留道:“族长不容易过来一趟,不进来看一看女儿么?我这有新酿的马奶酒,吃一杯再走。”秃坚鲁坚持推辞道:“我结公那里,有许多正事等着布置,你也抓紧安排防御,酒等着以后再吃吧!”说完两人匆匆便散了。 敦逋与与秃坚鲁不一样,他又不是党留人,反而揆吴川那一边,郭斯敦族的族长,是他敦逋的亲表兄。郭斯敦族长曾亲口说,倘若敦逋有本事立功,夏人立刻能封他个吕则。这个官职,说起来没一个不眼馋的,谁肯把功劳就这么放过!一旦李元昊那边赢了,将来元昊算账的时候,要杀党留人灭口,大不了重新换一个儿媳,承诺算屁! 不说敦逋去通报消息。宋军这边,刘沪率领所部一千的宋军,正星夜兼程往水洛寨赶来。眼看着天色已经晚了,刘沪把李佑叫过来,问他附近的地理。李佑随即告诉道:“回押监话,此处叫做三羊川,距离青鸡川有二十里。一旦过了青鸡川,距离水洛寨就近了,剩下的不到五十里了。” 如今宋军连续赶路已经两天,正是疲惫的时候。刘沪遂叫众军下马,就在三羊川扎寨了,剩下的路程等天明再行。因为已经深入了蕃境,在这种去处绝不能大意。刘沪遂就下令说,叫军士全都枕戈待旦,今夜要多加一倍的岗哨。 就在宋军扎寨的时候,青鸡川敦逋这个厮,已亲自赶到了揆吴川,立刻找到了郭斯敦族长,把铎厮那投宋的这个消息告诉出来。突然听见了这个消息,表兄立刻高兴了道:“我早知道你是个人才,果然今天就立了大功!”说罢这厮便拉着敦逋,亲自向军主通报消息。 这一路上,郭斯敦族长口若悬河、吐沫横飞,讲得眉飞色舞的,那一张嘴就没有停过。按他的说法,夏军在揆吴川驻军的这个野利军主,是皇后野利氏本族的亲戚,在夏国如何如何得宠,将来肯定往上升。借这个机会攀上关系,成了野利军主的心腹,将来说不定能到兴庆,做上夏国的大官,被封一个将帅也有可能! 本来敦逋没大志,这一次告密,只是贪图能得个赏赐,捞他一笔。倘若上面发善心,能赐给他一个吕则当当,当然就更好。如今被表兄这么一说,果然激起来他的壮志。两只眼立刻瞪圆了不说,已经开始想封疆裂土,做个雄霸一方的霸主了。 谁知道一到了野利军主的帐前,郭斯敦族长立刻变成了另一幅腔调,非但声音低了不说,对着野利军主的侍从,立刻贴上去赔一个笑脸,连腰似乎都开始弯了。一听见两人有要事求见,侍从便就回复说,今天有甘州过来的客人,野利军主今夜在宴客,让他们两个在外面等着。 之前两人在路上的时候,听见了表兄的一番话儿,敦逋心里面认为说,立了这么大的功劳,野利军主为了表彰,必定要设宴招待一下。谁知道真来了夏军驻地,情况完全是两样:人家宴客,在里面大吃大喝的,他们非但没资格参加,还得在外面站着等,吹着冷风,连个坐处都没有! 真的是:人家坐着他站着,人家吃着他看着!这话儿也不完全对,起码站着的时候,腰板还不敢挺得太直,还得略微弓着腰,脸上陪出个笑模样来,跟先前说的完全两样! 也不知道两人等了多久,腰杆快坚持不住的时候,野利军主的宴会,终于散了。终于能见上军主了,郭斯敦族长的那张脸上,连皱纹一发都笑开了。如今亲自见了军主,敦逋立刻将先前听到的话儿,重新又给复述了一遍。因野利军主听不懂,郭斯敦族长那个厮,立刻用党项话上报了一遍。 敦逋又不懂党项话,也不知人家说的是什么,十分怕表兄把他的功劳,抢过去自己占着了。为此上这厮抬着眼,偷偷观察军主的表情,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来。 等听完了郭斯敦族长的话,野利军主那个厮,看起来似乎并不高兴,嘴里面叽里呱啦一通说,呵斥地郭斯敦族长抬不起头来。一看见这样,根本不用别人来解释,敦逋立刻也跟着低下头,把腰弓得更弯些,心里面一个劲儿扑通乱跳。 这个时候,郭斯敦族长便告诉说,野利军主的意思,是说这消息是假的:水洛寨距离宋地有二百里,一旦投宋,立刻能给他四面包围,铎厮那不傻,如何肯干这等事! 因军主不信,敦逋立刻解释道:“铎厮那所部结公的族长,便是小人儿女的亲家。他今天过来拜访的时候,特意告诉了这件事。宋军率领一千的人马,正在往水洛寨赶过来,这件事情不会有假!” 这话儿根本没说动了野利,反而提醒敦逋道:“结公族长是党留人,跟你们穆宁族不是一路儿。听别人说,你亲家两个一向不睦,莫不是他故意想出来这么个法子,好来赚你?” 野利军主知道他敦逋,而且还知道他亲家的底细,这事儿把敦逋吓了一跳!本以为自己在青鸡川,势力微弱,根本对夏军造不成威胁,不会被野利军主放在眼里。 谁知道军主不但知道他,连他和亲家之间的关系,人家都已经了如指掌,也不知是哪个告诉的!倘若之前不小心,从背后说了夏军的什么坏话,恐怕自己哪一日死了,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眼下这事情,秃坚鲁的为人敦逋倒知道,那个家伙好糊弄,心眼儿比羊粪球大不了多少,绝对想不出这种主意。然而反过来一琢磨说,若是铎厮那出了这招,通过秃坚鲁放出话来,故意把夏军赚出来,他们却在半路上埋伏,这事儿也不是没可能!就这么冒冒失失来告密,一旦被施了反间计,那么敦逋罪过就大了,弄不好真能被族灭! 想到这时,敦逋的脑袋上直冒汗,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只好把眼睛紧盯着郭斯敦族长,指望他赶紧想出个主意来,搭救搭救。然而此时敦逋的窘状,表兄似乎没看见,只管耷拉着眼皮站着,嘴里面迟迟不发一声儿,这就坏了。 正在紧张的时候,突然有夏军来报说,突然发现了一股宋军,正在往水洛寨方向赶去。至此军主才相信了说,敦逋的消息的确是真的。 到这个时候,敦逋嫌疑已洗清了,终于能松一口气。然而这事儿并没完:因宋军距离青鸡川最近,所以军主便发话说,叫敦逋率领着青鸡川的人马,先去攻打宋军的前部。 敦逋这厮,本来只想着通报个消息,有这份功劳捞捞赏赐,能赚个吕则当当最好。谁知道赏赐没捞着,建功之后,能不能捞着一个“吕则”,野利军主干脆就没说。直接就叫青鸡川出兵,去打宋人。 哪怕不用白纸黑字,只有个口头的承诺呢,多少也让人去得甘心。这可倒好,连一句好话都没说,敦逋这边就得发兵。这一次非但没赚着什么,弄不好连家底儿都能折进去,做的这叫什么事儿! 这边敦逋回去后,心里面老大不乐意。怎奈已经投靠了夏军,上面有令发下来,不去还不行。这一次得罪了宋人不说,一旦秃坚鲁得到了消息,弄不好马上又能翻脸。这一次好处没赚到,反弄了个里外不是人,这事儿办得恁晦气! 不管敦逋气不气,夏人已经吩咐下来,让他率军去宋人厮杀,敢不去么?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收拾人马。正准备集结人马的时候,突然墙头上出现个黑影,敦逋一见,以为这又是他的亲家,有要事跑过来传递了,惊得敦逋心中一凛:让他发现了青鸡川在调兵,不是个好事儿! 敦逋立刻紧张起来,陪一个笑脸儿,加急思索着应对的话儿。谁知道“亲家”的两只眼,在黑夜里突然放出光来,“喵”地一声跳出墙,就不见了,原来只是一个大猫。白白让族长紧张了半天,倒让这畜生吓了一跳。 不多久敦逋集结完人马,众人从青鸡川就出发了。说一句实话,这一仗敦逋就不愿意过来,怎奈被夏军逼迫得紧,只好在北面方向上,胡乱冒充一个人数。敦逋命所部多点火把,假装有两三千人马的模样,让那些友军看见了,回去跟野利军主说了,好胡乱交差。 夏军弄出来偌大的动静,宋军也有哨探的人马,立刻就被察觉了。探马立刻回报道:“青鸡川方向,大约有三千人马往三羊川赶来。”没多久又有探马报道:“西面郭斯敦的方向,有三千人马正杀过来。”原来敦逋出发了不久,郭斯敦族长那一边,也一块听从了军主的指派,从揆吴川那边过来了。 刘沪闻报,急忙把地图拿出来看,敲着地图与李佑说道:“铎厮那投宋的这个消息,必然不小心被泄露出去,夏军得到了这个消息,来阻止咱们与铎厮那会面。”正说着间,连续又来了好几次探马,夏军在其他的方向上,又有好几路人马杀来。 按照探马所报的人数,各路的人马加起来,足足能有一万余人!刘沪这边随行的人马,总共也只有一千人,再加上对此处的地形不熟,而且还黑灯瞎火的,要撤根本就来不及。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众人也只有硬拼了。 这时候李佑急忙道:“情况紧急,押监尽快部署人马,安排防御。容我赶回水洛寨,叫铎厮那赶紧派人来支援。”说毕李佑立刻上马,快马加鞭往水洛寨去了。 这一来一回去请援兵,需要时间,眼看着夏军的人马已至近前,没有太多的时间耽搁。刘沪立即传令下去,叫宋军抓紧时间布置防御。没多久宋军借助周围的地利,立刻将防御布置好了,只要夏军一靠近,立刻就厮杀。 这时候铎厮那在水洛寨,突然听见李佑已回来了,有急事求见。铎厮那连忙把李佑召进来,问他便道:“刘沪的人马已到了么?距离水洛寨多远了?”李佑急道:“今夜宋军在三羊川扎寨,谁知道刚刚突然遇袭,刘押监命我来请援兵。” 在铎厮那来说,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只有两个路子走。倘若宋军这次胜了,那么趁机投靠宋人,借助宋人的庇护,可以与揆吴川形成对峙。 若宋军败了,那么水洛寨保不住,揆吴川、青鸡川那些人,立刻就能化身为鹰鹫,把党留人彻底屠杀干净,把土地抢走。与其让他们过来瓜分,不如干脆也投靠了夏军,多少还能有一条活路。 这两条路让他选,铎厮那当然想选第一条。只是按照李佑的说法,今夜偷袭刘沪的人马,足足能有一万余人!宋军的人马也只有一千,倘若两边杀起来,宋军的胜算还真是不大。所以到底该不该出手,铎厮那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 因见铎厮那不说话,李佑急急催促道:“军情紧急,还请大王速拨援军!路上的时候,我见夏军又多了几路人马,都是往三羊川赶去的,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铎厮那口里面说“好,好,好”,紧急调集起人马来,第一时间却观望起来,这就坏了。 第231章 铎厮那投宋 敦逋与三羊川距离近,因此来得比别人快些儿。本指望让别人和宋军先打起来,他跟着胡乱射几箭,回去也好向野利交差。谁成想别人距离远,这个时候还都没到,恐怕得他打头阵,这就坏了。 眼看就到了三羊川边上,敦逋立刻减慢了马速,然后询问下面道:“咱们与宋军距离多远?”回话的道:“回禀族长,宋军在三羊川扎寨呢,距他们已不到五里了!”敦逋立刻叮嘱道:“宋人一向奸猾的很,怎么可能没防备?黑灯瞎火的,小心埋伏!”因这个话儿,众人立刻减慢了马速,都警觉起来,随时准备要持械反击。 敦逋又问起来友军道:“西面郭斯敦那一边,现在还没有动静么?”回话的道:“郭斯敦族长出发晚,恐怕还得一会才过去。”敦逋立刻发话道:“停下,停下,咱们暂且等一等西面,两家一块儿进攻吧!”因这个话儿,众人立即停下来,等着让郭斯敦打头阵。 敦逋的意图,刘沪这边可不知道。一听说青鸡川方向的夏军来了,不给这厮们站稳的机会,宋军立刻就开始反击。随着山谷间一声哨响,无数支箭簇射过来。青鸡川排头的几个人,应声落马。 真是说什么怕什么,一看见宋军真有埋伏,已经射损了几个人,埋伏的宋军已冲杀出来,敦逋第一个拨转马头,直接往青鸡川方向就逃了。 连族长都溜了,剩下的打赢了也没有赏赐,又都不傻,谁肯继续替夏军卖命?因此都跟着族长学,也拨马要走。因突然一挤,被自家踩踏伤损的人马,比宋军射落的还多了几个。 还没开打呢,北面这一路的人马,自己就走了。从来没见过这种事儿,宋军遂就怀疑说,这一路蕃人是故意使诈,事先在路上设好了埋伏,哄宋军追赶,其实在半路上已设好了埋伏。 不然的话,大老远过来挨上几箭,调头就走,除非领头的是个傻子,这事儿根本说不通,因此宋军也不去赶他。 北面敦逋才走了不久,西面这头,揆吴川人马随即也到了。本来按郭斯敦族长的意思,跟北面青鸡川的人马联合起来,两路同时去夹击宋军。谁知道敦逋那个厮,太不经打,一仗还没有开始呢,才几箭就被吓掉了魂儿,撒腿儿就跑了。 揆吴川一行遇到的,是宋军设在西面的人马。西面由刘沪亲自指挥,借助三羊川有利的地势,连续阻住了两番的攻击,揆吴川人马攻不下。友军那边,敦逋的人马早没了影儿了,也没法按原计两路夹击,郭斯敦人马也只好撤了。 这个时候的三羊川,战事仍旧没有停。因北面、西面的人马都走了,一万的敌军,走掉的就有五六千,让宋军的压力登时减轻。其他一些小族的人马,人数又不多,哪个还继续逞强呢?都没怎么太出力,这厮们立刻拨转马头,也跟着撤了。眼看时间已到了子时,继续与宋军对峙的,只剩下夏军两路正规的人马。 那些帮手不顶用,全都逃得没影了,这个时候夏军的人数,只剩下了三千人。单单只有三千的人马,就好说了。刘沪借助地利的优势,几番将夏军的进攻打退。眼看宋、夏交战了半宿,宋军的防御仍没被撼动。 这个时候,水洛寨铎厮那已经派出来人马,正在往三羊川这边赶了,夏军得到了消息后,害怕被内外夹击了,也只好撤了。等到天明,刘沪这边的人马,终于和铎厮那的人马碰上了,有他们带头儿,刘沪率领着所部的宋军,终于顺利来到了水洛。 早先的时候,秦、渭边上的蕃人不合,只是各族之间的事情,纵然打仗,讲和也是常有的事儿。为了对付吐蕃人,众人还经常联合起来,一块儿御敌。 如今的情势已不同了:因为昨夜的那一场仗,青鸡川、揆吴川等地的蕃人,明显已站到了夏军那头儿,一块儿来围攻宋军的人马。为这事儿上,党留人与郭斯敦族、穆宁等族的人马,已分成了两个不同的阵线。这一次是彻底撕破了脸,再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因刘沪来,水洛寨铎厮那这个厮,带着结公、路罗甘等地的族长,以及一干大小的蕃官,众人一块儿出寨来迎接。 一见了面儿,铎厮那率领本部大小的蕃官,一块儿来拜。铎厮那随身还带着已经写好的纳地投诚的文书,以及一应的文书印鉴,见了宋使,也赶紧就奉上。对那些文书印鉴之类的东西,刘沪并不是太感兴趣,反而对铎厮那十分赞赏,一见面他就笑了道:“我早就听说过族长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当年房当嵬卜在天都山,到处残杀宋人的时候,是族长甘冒风险庇护他们,令人敬佩。党留和宋人亲如兄弟,这一天早就该来了!” 本来铎厮那还认为说,昨夜战事激烈的时候,水洛寨这边顾忌太多,发兵得有些太迟了。一见了面儿,宋朝那边肯定会怪罪。谁知道今天一见面儿,刘沪根本没提这事儿,反而谈起以前的交情,说一些“亲如兄弟”这种话,人家这是肚量大!为此铎厮那惭愧不说,而且还立刻下保证:党留人这次是彻底下定了决心,真的愿意携土归宋。 当下两个人携了手儿,同进去寨内。因为宋使的到来,水洛寨百姓争相来看,人人面上喜,个个笑脸迎,路两旁夹道欢迎的无数,鼓乐之声不绝于耳。当日水洛寨大摆宴席,乐师奏的是宋朝的乐声,庖丁献的是宋朝的饮食。铎厮那麾下的一干人马,正从四面八方涌来,争着过来给宋使接风。 酒至三巡,族长铎厮那当着宋、蕃两边的面儿,评价夏军那边道:“元昊那厮素来无信,对小族只会威胁、打压,不值得投靠。宋朝对俺们如同兄弟,今天刘押监一过来,水洛寨从此就安稳了!” 其实铎厮那这番话儿,是有感而发。这些年见惯了夏军的行事,不单是水洛寨上下都这么想,连边上投夏的许多部族,也这么认为。只不过夏军势力大,迫于压力才不得不投,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刘沪此来,虽然半路上遇到些凶险,到底这事儿是办成了,铎厮那人马已归顺了宋朝。事不宜迟,刘沪立刻派出人,回去向郑戬报喜去了。 过不多久,郑戬那头便传回来消息,朝廷已经派了人下来,商议来接收水洛了。来的人里面,有盐铁副使鱼周询、宫苑使周惟德、都转运使程勘,都到了边上,一块儿来商讨铸造钱币等事务。 因为水洛寨距离宋地不近,又有夏军在附近虎视眈眈。为了水洛寨能够长守,宋人还特意建议说,要帮他们修筑水洛城。这个消息一出来,合寨顿时欢腾起来。因为刘沪的功劳,朝廷升他为内殿崇班。郑戬还特意派了着作佐郎董士廉,来水洛帮助刘沪建水洛城。 谁知道事情不凑巧:正在水洛城修筑的时候,陕西四路都总管郑戬,升任礼部侍郎去了,由韩琦继任陕西四路经略安抚使。 对韩琦来说,修筑水洛城这件事儿,太不靠谱。水洛城距离宋地太远不说,就算这座城筑好了,也四面受敌。要想守住这么座孤城,人马损失不用说,根本他就守不住。既然根本守不住,而且筑城还花费甚巨,还又分散了大量的人力,何必劳民伤财呢。因此韩琦发书渭州,叫把修筑水洛城这事儿停下。 渭州知州尹洙这厮,因为得到了韩琦的文书,立刻派泾原路副都部署狄青率领人马,去水洛城告诉刘沪说,停止筑城。既然上官有差遣,狄青这边也就听令,率人去水洛城传令去了。 狄青人马赶到的时候,正好刘沪不在官署,在外面领着人筑城呢。着作佐郎董士廉,见狄青率领人马过来,立刻将狄青一行人迎进门来。 一进门狄青便问道:“刘押监今天在不在?知州那边有急事传递。”士廉立刻回复道:“部署且坐,先吃杯茶。押监如今巡视在外,容下官亲自出去叫他。” 董士廉是个精细的人,在出发去找刘沪之前,已经向随行的打听了众人此行的目的,知道是上面不许筑城,急忙飞跑着出了官署,与刘沪众人商议去了。 这个时候,刘沪、铎厮那、李景平、李佑等人,正忙忙活活的,指挥着众人筑城呢。如今党留人已经投宋,又赶着帮水洛城修筑防御,到处是一派兴盛的景象。好几个小族看着眼馋,也一块加入党留人,跟着一块儿投宋了。如今的形势一派大好,上到族长、下到蕃户,一个个脸上笑眯眯的,连睡觉都做着好梦呢。 一听见董士廉告诉说,上面已经来了人,不许众人再继续筑城,所有人全都吃了一惊。 渭州知州尹洙的话儿,别说铎厮那琢磨不透,连刘沪自己也闹不明白:这次党留人投过来,对蕃、宋两边都是件好事儿。这城一旦筑好了,失望的只能是那些夏军,还有投靠夏军的蕃人,怎么自己人还阻止呢? 第232章 狄部署再去水洛城 寨主铎厮那想得多,害怕筑城半途而废,为此特意与刘沪道:“上面不允,是不是害怕花费大,不舍得钱么?这件事情不用怕:我们水洛寨土地肥沃,境内还有各样的矿冶,一向富庶,这笔钱俺们自己能筹,不用上面拨钱过来。” 这头刘沪想了一番,也觉得就是这个原因。不然的话,上面让停止筑城的这一道令,太没有道理。 因此来见狄青的时候,刘沪告诉狄青道:“之所以尹知州阻止筑城,应该是害怕花费大。烦狄部署回去回复知州,水洛城这边筑城的花费,蕃人自己能筹来钱,筑城这件事儿不用停。” 就在刘沪与狄青商议的工夫儿,“不许筑城”这个话儿,已经在周遭传遍了,水洛城好多人都知道了。百姓立刻都聚集起来,齐赶来官署向狄青请愿。 这一传十、十传百的,聚齐到官署前面的百姓,人数岂止有数千人!这么多蕃、汉的百姓来了,一个个扶老携幼的,里面不少都淌着泪,齐声朝狄青哭告道:“烦上官回去说一说,水洛城修筑不能停,部署可怜可怜边人!” 有的则道:“筑城这事儿,俺们自己能来筹钱,不用朝廷的花费。”还有人道:“俺们如今投靠了宋朝,已经把夏军得罪了。再不许筑城,岂不是众人都没有了活路!” 人群里铎厮那也跟着道:“不是故意要违抗上命。如今水洛城的民意,都是想着要继续筑城,部署能否再通融通融?把这件事情上报呢?筑城的花费,俺们自己都能筹。” 狄青在边上这些年,夏军的狠毒他见过,边人之苦他也知道。众人都求到这个份上,筑城全由自己花费,强令他停下不合理,狄青也就不阻止,回去与尹洙复命去了。 尹洙的令白下了,狄青一去没办成事,反而拿“筑城蕃人自己拿钱,用不着朝廷花费”为由,就这么白白走了一趟,无功而返了。 非但尹洙不高兴,连韩琦也都认为说,之所以边事会屡屡遇挫,就是因诸将不听令,各种事情都擅自做主。“上令下行”这件事,如今在边上已成了摆设!这一次尹洙下令说,叫狄青立刻返回水洛,阻止刘沪再继续筑城,由瓦亭寨主张忠代换刘沪,继续驻守水洛城。 这一次狄青再回去,刘沪仍旧不在官署,只有董士廉一个在。董士廉眼乖,先打量了一番众人的神色,水洛城这边众人的请求,上面允不允已猜到了三分。再一看随行的还有张忠,无缘无故的,这厮绝不会白跟着来,董士廉立刻猜到了说,继续筑城这件事儿,尹洙那边没答应。 他们把张忠给带来了,必然是让他来代换刘沪的!董士廉借口寻找刘沪,这厮立刻跑出来,将事情与刘沪汇报了。 一听说继续筑城这件事,渭州的知州没答应,已经重新派了人,替换刘沪接管水洛,铎厮那以及其他的族长,立刻就急了。连正在筑城的那些军士,这时候也一块拉下脸来,脸上也笑不出来了。 这件事情,别说党留人不乐意,连董士廉以及宋朝的军士,也没有一个高兴的:本来还指望建一场功劳,这城筑成,将来指着它对儿孙们说,这城是当初俺们建的!城内的蕃、汉的百姓,借他阻住敌军的来袭,到那时也可以这么说:“这城是当初俺们建的!”这可倒好,上面突然就不让建了,这么长时间全都是白干!这一停下,将来要饷恐怕都困难:城池都拆了,还有个屁脸要饷呢! 按铎厮那、秃坚鲁等族长的意思,不管上面怎么说,哪怕上面把张忠调来,将过来筑城的宋军调走,剩下水洛寨自己的人马,这城也必须继续筑!如今只等刘沪的意思。 这时候刘沪便开口道:“大丈夫一诺值千金,当初水洛寨投宋这事儿,是我亲自接手的,筑城这事儿,也是我一手主持的。列位放心,不管到了什么地步,我都为众人负责到底。只要我刘沪还没死,管他换人不换人,这城就得继续筑!”有这句话儿,众人立刻又欢腾起来,才刚一片颓丧的场面,立刻就又不见了。 宋朝这边有发话的道:“咱们就是待住了不走,他狄青还把咱拽出去?”水洛寨这边不知道谁道:“管他张忠不张忠,狄部署不狄部署的,我们只服刘押监,只听他的,就算他们来了能怎地?”还有人干脆开骂道:“跟他们说,俺们是看在刘押监面上,才肯投靠的宋朝。跟那个知州没什么关系!” 不少人甚至已找好了木棒、绳索,只要他张忠敢留下,等狄青一走,就把他打翻后捆上丢出去。铎厮那看着众人疯,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 正吵嚷间,那头董士廉开口道:“都不要吵!我问问你们:当初修筑水洛城这件事儿,是咱们自己提的吗?”因这个话儿,好几个立刻想起来道:“是经过陕西四路都总管同意的,真不是私建!” 董士廉遂就继续道:“当初郑相公是陕西四路都总管,突然来了一个韩琦,也是陕西四路的都总管。修建水洛城这件事儿,既然他韩琦不同意,就应该先去请示上面。怎么他不请示上面,他发句话儿,让半筑的城池就得停下,这件事情不合理!” 这话儿一听众人就明白了,口内便道:“可不是么!本来是明媒正娶的娘子,这可倒好,弄得好像是私奔来的!赶紧写信去上面告他!” 当下刘沪写信一封,将水洛寨前后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写完董士廉又看了一遍,改了几个地方后,叫刘沪重新重新把这封信誊写了。之后董士廉也写信一封,写完立刻派出人,星夜飞驰赶往东京,将这件事情报与郑戬,然后再去与狄青交涉。 甫一见面儿,根本不用刘沪开口,这边董士廉便连发了三问:“当初修筑水洛城,是郑都总管亲自下的令,一切全都是按规制,不是刘押监私下的决定。如今城池已经半建,突然让停,这种劳民伤财的决定,难道它就合理么?” “当初水洛寨要投宋,朝廷那边是同意的。如今蕃人已经投来,半路弃置,岂不是弃羊入虎口么?赵官家一向以仁爱待民,上官突然下这个令,寒了边人的心不说,令宋军多年苦心的经营被毁,从此以后再无人敢投,难道不应该阻止么?” “就算郑总管已被调职,渭州知州要重新下令,停建水洛,难道不应该请示朝廷的决策,等待朝廷下来了批文后,然后再派人阻止么?”狄青是粗人,带兵打仗他还在行,嘴又不巧。要跟董士廉斗嘴皮子,根本就接不着人家的招儿。 有董士廉那厮打前阵,刘沪这边胆气也壮了,也认为道理在他这边,根本不肯让张忠代替。除了他俩,所有在水洛这边的宋军,也都是向着刘沪的。铎厮那以及本城蕃、汉的人马,全都站在刘沪那头儿。这些人只信刘沪一个,要换成别人立刻就翻脸。 而且刘沪还告诉说,水洛城这边的情况,他已经写书递交与上面。倘若赵官家亲自下旨,让众人停建水洛城,那么他才能彻底死心。单一个渭州知州的尹洙阻止,刘沪根本不服气。 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狄青这边也没有办法,只好重新回到渭州,将刘沪的理由拿回去告诉。尹洙就不明白了:“上令下行”这句话,怎么办起来就这么难呢!今天只是一个狄青,以后人人都跟着学,互相包庇,干脆都不用治军了! 这一次尹洙直接发了火儿,干脆告诉狄青说,再给狄青最后一次机会。倘若这次再去时,还不能让刘沪将筑城停下,立即把刘沪的人头斩落。倘若这次再办不成,就这么空着手儿回来了,狄青的脑袋也不用要了,一块儿都砍了! 眼看着这一次上官真动了怒,再办不成,就真要砍头,狄青以及所部的人马,急忙听令,立刻抱着头就蹿走了。 水洛城那边,众人已经去过了两回,两回全都不见成效。如今到了这份上,事情就大了。狄青与刘沪打过交道,知道让刘沪停止筑城,是一件难事,不太好办。只是这一次再办不成,非但刘沪是死罪,连自己的脑袋也一块儿完了! 若是刘沪背叛宋朝,真的投降了蕃人,那么杀他合情合理,没什么不好下手的。狄青跑了这几趟,前后的事情早清楚了。水洛寨地处偏远,周围蕃众情况复杂,想筑城自卫可以理解。当初是刘沪接手了这事儿,他不愿就这么把人家害了,想把城继续筑下去,也合情合理。就因为“继续筑城”就下手杀他,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这一路上,狄青都走得磨磨蹭蹭,没有好的办法想。摊上这么件倒楣的差事儿,狄青一路都苦着张脸儿,挤不出一丝儿的笑模样来。 这个时候,部将焦用说话道:“知州有令,若这次再去,刘沪还想着继续筑城,就地格杀。我看那东西死心眼,这一次肯定也说不通。难道真个把他给砍了?”这话儿触动了狄青的心思,立刻他就皱了眉,把手朝焦用摆一摆,意思是到了水洛城再说。 焦用遂就出主意道:“这事儿难办,末将倒是有一个主意:部署没听过严刑招供?一会儿到了不由分说,去把刘沪拖出来,扔进个空屋打一顿。只要下手够狠了,我保管让他不敢再筑城,这样事情不就解了?!”对狄青来说,虽然动手不太好,为了救刘沪和自己的命,也只好先这样试试了。 第233章 狄部署三去水洛城 等这次众人来到了水洛,刘沪今次在官署办公,倒是董士廉那个厮,今日不在,也不知跑去哪里了。狄青一到,先是把刘沪给叫过来,好声好气商议道:“刘押监,知州有令,先把筑城停下来,等以后看情况再筑吧!” 刘沪口里面立刻道:“部署这话好难为人!你三番五次地带人过来,知道俺们不会停,就哄骗俺们说以后再建!你们的主意我清楚得很!一停下这事儿就彻底完了!” 狄青又道:“押监说的哪里话!我上次来时,你们不是已写信与上面?若上面准了,重新再筑怎么不能?”刘沪又道:“部署也休提‘上面’这话!他们真好,能让停了?!我疑心上面有夏军的奸细,这么苦心费力得帮助夏人!” 本来狄青还想继续说,旁边焦用这个厮,一听话儿说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没有通融的可能,这厮干脆就不等了。当下焦用一声令下,三五个军士跳出来,齐上前把刘沪摁住了。这还不完,众人踹开一间空屋,直接把刘沪扔进去,拳头脚尖一发上,只听见里头“扑通”乱响。 里头刘沪挨揍的声音,大老远都能听见了。屋里面瓶儿、罐儿碎裂的声音,接连不断。几个小吏见这个情形,都吓了一跳,因害怕出事儿,这些厮立刻飞跑去找人了。 打人是一件力气活儿,焦用等人累了个半死儿,怎奈刘沪这一头倔驴,仍旧没有松口的意思,而且口内还一个劲骂:“爷爷做事从不反悔,今天把话放在这,过来阻扰的全都是孙子!”、“奸贼嫉妒别人建功,故意过来谋害忠良!”、“下令的必是夏军的奸细!” 种种之类的骂词,接连从刘沪嘴里面出来,从一挨打就没有停下。刘沪这厮,愈挨打骂声愈发高,完全没有缓和的迹象,这就坏了。因众人犯愁停下手,聚在一块商议时,刘沪愈发挑衅道:“除非今天杀了我,不然的话,老爷只会继续筑城!哪个反悔便是孙子!” 当初众人来之前,知州尹洙曾发话说,倘若刘沪仍坚持筑城,就地格杀。如今一看这幅模样, 众人全都涌过来,到狄青跟前请示道:“狄部署,这个刘沪杀不杀?你给个话!一会儿人来了恐怕就晚了!” 因听见众人这么问,刘沪干脆犟到底了,直接就道:“老爷就筑城到底了!哪个不敢杀的就是个孙子!”这些时日以来,水洛城这边的情况,狄青多少也看出来了。倘若真个杀刘沪,非但党留人能反了不说,宋军不容易在此地创下的局势,也会立即毁于一旦。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单狄青知道没有用,事办不成,上面便要他俩的人头。 为了给上面一个交代,狄青遂就下令说,将刘沪这厮枷起来,直接送至德顺军狱,等候朝廷的发落。至于刘沪该不死,由德顺军狱做决定,这件事狄青算办不好了。 这个时候,董士廉那头得到了消息,匆忙从外面赶回来。见刘沪被枷,董士廉立刻告诉说,筑城他也有一份,所有的主意是他出的,要枷刘沪,把他董士廉也一块带上。因这个话儿,众人把董士廉也一块枷了。 刘沪和董士廉两个被枷,已经被宋军带走的消息,水洛城到处已传遍了。一听见这话儿铎厮那就急了,立刻发动众人道:“诸位党留的兄弟们!刘押监是为了咱们被捉,马上要被砍头了!这个时候,咱们能袖手旁观么?是好汉的跟我去抢人!”话儿没说完呢,立刻有几百人跳出来,都纷纷上马,要跟随着铎厮那过去抢人。 正在铎厮那催马要走的时候,那头李景平得到了消息,急忙来拦住马头道:“族长且慢!听我一言,缓一缓再走,莫要害了押监的性命!”趁着铎厮那停下的空档,李景平遂就说话道:“刘押监只是被宋军枷了,暂时性命没妨碍。倘若族长真个去抢人,恐怕刘押监性命就休了!” 这话儿铎厮那一琢磨,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只是才刚一急就忘了。当下李景平劝了一番,把铎厮那人马劝住了。这个时候,水洛城其余所部的族长,也听说了刘沪被宋军带走的消息,已经组织起三千的人来。一旦宋朝真要杀刘沪,这次众人就只好反了! 不说狄青把刘沪、董士廉两个人枷了,直接送去了德顺军狱。朝廷这边,郑戬已收到了董士廉书信,立刻将此信呈报与官家,控诉渭州知州尹洙,官家急召众臣来商议。 听毕此事的经过,集贤校理王益柔同意尹洙的做法,说话便道:“水洛不过是区区小城,即便筑成,也影响不大,也不足以拒敌。刘沪也只是一个裨将,就敢公然违抗上命,即便是杀他也完全合理。” 任陕西四路经略安抚使韩琦,认为尹洙的做法做法有理:水洛城距离宋朝的边界,足足远上二百里。城池纵然筑成了,亦守之不易。一旦夏军在中途设障,辎重根本运不进去,粮草不足,军士只能坐以待毙,此其一。 二则筑城花费不小,本来在边上陈设的人马,就不足数,还要分去驻守水洛。一旦水洛城被围困,又需要军士远途驰援。阵线太长,恐怕对别处造成拖累。 对于王益柔和韩琦的看法,参政范仲淹不同意,进言便说,当初蕃人归顺的时候,总管郑戬是同意的。后来修筑水洛城,也是经官家许可的。倘若就这么中途叫停,比当初不纳影响更坏。在蕃人的心目中,宋朝这边没诚信,往后蕃族如何敢投靠?倘若朝廷言而无信,政令可以反复更改,岂不是寒了刘沪等忠臣良将之心?! 而且根据回报说,水洛城那边地势平坦,良田广有,因为此地多有矿藏,百姓富庶,人马足有数万帐,跟府、麟的情况不一样。就算被夏军切断了粮路,千余的军士也足可供养。 右正言欧阳修亦进言说,一旦水洛城修筑毕,既可以打通秦、渭的连线,又可以将当地左右摇摆的蕃氐部族彻底收拢,阻止他们与夏军联盟,这件事情,不能以区区钱财的耗费来看待。 按照朝中众臣的意思,不管怎样,如今水洛城已经半筑,已经是劳民伤财了。直接在中途停下来,那么之前那许多花费,就是白白浪费的,还不如干脆把城筑完。 就在赵官家下令说,要继续修筑水洛城时,突然渭州传来了消息:渭州知州尹洙下令,叫泾原路副都部署狄青率领人马,从水洛城将刘沪、董士廉捉拿住,将两人投进了德顺军狱。而且还有消息说,狄青为了阻止筑城,命人将刘沪痛殴了一顿,给刘沪、董士廉上枷关押。 听见这事儿,不少人义愤填膺说,知州尹洙,明知道朝廷已关注此事,仍不恤民情,指派狄青一干人,殴打、关押有功之臣,胆大太过! 还有替尹洙不平的:别说是尹洙,就连夏竦、郑戬、韩琦、庞籍等人,他们在巡边的时候,对阻扰边事、违抗上命的将士,片言之间就斩杀无数,边上的情势瞬息万变,难道似太平地方一个样,还一件件立案详查么?何况刘沪等人违抗上命,确有其事。更有一件重要的原因:尹洙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陕西四路经略安抚使韩琦下令,叫停止修筑水洛城。难道尹洙敢违抗上命? 正在议论纷纷的时候,范仲淹进言与官家道:“当初要准备筑城的时候,盐铁副使鱼周询、宫苑使周惟德、都转运使程勘,都到了边上,参与修建水洛城的事儿。可以命中使去见三人,询问水洛城具体的情况。” 按照鱼周询三人的回复,水洛城百姓都支持刘沪。那些归降的蕃族,只认刘沪,请别人驻守根本不受。倘若不尽快释放刘沪,恐怕将会引发民变,最好的办法,还是尽快将刘沪一行释放,命其将继续城池筑完。 到这个时候,释放刘沪已成了定局。郑戬、余靖又上书说,渭州知州尹洙这厮,纵容狄青一干人等,殴打、羞辱有功之臣,擅自将刘沪、董士廉投入德顺军狱。此等行经,如不严惩,实在无法告慰功臣,安定民心。 正值新政施行的时候,一旦尹洙被严惩,恐怕新党自家里面,生了决裂。欧阳修是个明白人,害怕这件事闹大了,影响新政,立刻上了一道劄子,建议赵官家这么处置: 让赵官家派遣中使过去,鱼周询等人帮忙和解,悄悄与狄青递话道:“刘沪修建水洛城,是得到过上面允许的。率众筑城本是件好事,去兴师问罪实在不妥!刘沪该放,怕只怕就这么直接把他放了,挫了将军的威风,不如由将军亲自释放,让刘沪感念将军的恩德。” 然后与刘沪传话道:“将军公然违抗大将的指挥,难辞其咎。然而说动水洛城投宋这事儿,确实是一件大功劳,朝廷也希望这城能筑城,已责令狄青将你释放。” 等到水洛城建成后,再去告诫狄青道:“不可因为之前的异议,与刘沪两人私下结仇。若今后水洛城遇到危机,急需要救援的时候,将军必须全力以赴,不然则是挟怨报复,罪责都在你身上。” 说起来欧阳修这个厮,一向都是直来直去的。为了水洛城这件事,想出了这么多主意来,也是操碎了他的心。 因为欧阳修等人力谏,赵官家也不愿意让事情闹大,却也不肯像欧公所说,悄悄地与这个那个传话。官家遂就下旨说,因刘沪有违上级节制,降职为镇戎军西路都巡检,德顺军狱那一头,立即将刘沪一行释放,命刘沪重回水洛城,继续筑城。尹洙、狄青这两个,因这件事全降职他调。 第234章 应天府推官 却说南京应天府有一个推官,姓张,名讳就唤作张亢,字公寿,年二十四,濮州人氏。这张亢弱冠之年进士及第,少为同志们所推,在此间亦算是一位名士。张亢闲时,每每在邸报上写些文章,议论世事。成日价呼朋唤友,与人议论宋夏之战。每有所得,张亢便与朝廷上书。 先前他曾放言道:“今人称慕汉唐而贬低当世,只见弊端而不问源流,身在泥沼而不思求变,不知道缺的是识人之伯乐,而空叹世上无千里马。” 便有一个愚斋主人,出来抨击张亢道:“唐人文章,今人确实难敌,可试比之。所患‘病’者,外受风、寒、暑、湿、燥、火,内感喜、怒、忧、思、悲、恐、惊,阴阳失衡,百病始生。 调其阴阳,通其气血,其病自灭,强似杀狼救羊,鼠反成患。如今上安下顺,弊绝风清,京师之人,比之汉唐,民庶十倍,如何便是身在泥沼!” 张亢见了遂骂道:“贵古贱今之语,古来有之。今世贤愚,将来后人自有论断,非由你定。蛮夷尚懂得会通超圣,鼠辈也只好称慕汉唐!诸公蛇鼠同窟不究真相,随波逐流不见根源,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会说一些‘平衡’之术。须知许多亡国之事,就是让只顾‘平衡’的那些人,给弄坏的! 现如今灾荒不断,府库亏空,民富国穷。外不能制四夷而败西夏,内不能灭强贼以安良民,政绩不行则怨五鬼作乱,战事屡挫则怨先失幽云。百姓哀嚎待人哺,蕃人列鼎等分羹,诸公蒙头不见,反倒大赞上安下顺!凛冬将至,燕雁南行,草木换装,虫掘鼠备,此是先觉。 偏偏有物自命为人,眼盲皮厚无触无觉,只知三季,辨不及虫,如之奈何?” 张亢当时骂得痛快,不成想这“愚斋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应天府知府,张亢这次算闯了祸了。这个时候,正赶上白沙、石梁二处堤坝先后决口,知府先后派了多人,都没治得了这两处水患。既然他张亢这么能耐,道理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必然治事也是把好手儿。知府立刻发话说,把张亢调过去治渠,等水患治好了再叫他回来。 张亢在外面治渠的时候,正赶上范仲淹主持变法。见了仲淹的十项新政,诸友立刻热血沸腾,其中有一个便说道:“范参政所提的变法十项,正切时弊!跟那些不痛不痒的比起来,这才是真正治国的路子呢!当初公寿就嚷嚷着变法,一旦让他知道了,必然满意!可惜他如今在外面治水,没法儿跟咱们一块儿议论。” 听见的全都点头道:“可惜!可惜!公寿若知道了这件事儿,必然有一番高论出来。既然不在,只好等他把水患治完了再说了。”自此之后,众人都盼着张亢早回,好一块儿议论变法这事儿。 到这个时候,新法已施行了一年多,底下人有褒有贬的。诸公赞成、拥护变法的人,称为“新党”;诸公敌对、阻扰变法的人,则称为“旧党”,两家不合时便舌战起来,争论个不休。每每新党这边败了,众人便就遗憾道:“倘若公寿在这里,咱们怎么会落了下风?!区区他们那一帮辩士,肯定是丢盔弃甲了!” 接连又盼了几个月,众人突然听到个消息:张亢昨夜已回来了!新党的一听全都大喜,只等着来日天明了,立刻就去张亢家拜访。 到了次日,一大早儿众人过去的时候,果然张亢不负众望,已经连夜写好了文章,评论起“新政”这事儿了。 张亢这一篇文章,字并不多,众人成堆儿围城一团,伸长脖子看了一看,开头几句称赞的话儿,寥寥数笔。后面问责字数不少,大意言道:新政虽好,陋弊亦多。 其一:因地不正,果招迂曲。许多人虽然自称是“新党”,并不是真正为民的。至于“十项”好不好,是不是个救国的良策,他们也根本不关心。只因为如今新党气焰正盛,因此他们想“顺应天时”。就这么帮投机捞好处的聚在一块儿,一旦局势有变动,这些人必然反戈相击。 其二:刑为体而德为循,变为本而察为翼。但凡做事,必先有度。为防偏颇,此数者变法缺一不可。新党许多人做事起来,不问政绩,不管对错。若为同党,则擢升重用,反则罢贬。 许多人敬范公为神明,他说的话,必须遵守,而且还要再夸大八分。他做的事,必须全学,不容许别人稍有变动。其忠心确实是可嘉的,过则成害。从来杂草长易苗长难,锄草容易苗难辨。若不治混乱,不梳条理,除草伤苗之举太过,终将难免南柯一梦。 没等看完呢,众人已开始不乐意了。一个便道:“先前我见过公寿的言论,你对府库空虚、冗官、冗职这些事儿,也颇有微词,也认为朝廷急需要变法。虽然话儿说得不好听,有识者见了也同感不少。新政一出,人皆赞叹,我料必合公寿的心意,怎地还有诸多不满?天下的事情,哪一件是合你心意的呢?” 张亢言道:“论与谁比。范公此言,放之朝内,无人堪比。较之商鞅、管仲,又弗如远甚。怎么说?当年商鞅、管仲变法,都因势利导,并没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你再看看范公的‘十项’,除了对国家、百姓有好处,对这些掌权的官吏而言,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配合你变法呢?单为了一个‘君子’的名声? ‘人精’们非但不会配合,而且会表面上配合变法,私底下故意浑水摸鱼。拐一个弯儿再回来,也是一样。换了件衣裳,还是这人,有甚裨益?” 那人遂道:“公寿此言差矣!新法至今施行了一年,成效已经不少了!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勤政为民者被提拔的不少;*****接连被罢黜。因为有这些前车之鉴,贪腐者敛手,为害者胆寒,何比不得商鞅、管仲?更何况仁政而治,变数难测,多有斡旋,怎可比秦之用强?” 张亢言道:“大鱼上钩,若生拉硬拽,脱钩便罢,情急下亦有拖走钓者的危险。猎者捕狼,挖好陷阱,备好刀叉,呼喝驱赶,围而不歼,引出其地,待狼筋疲力尽后,自然落入了彀中。似公等既知有狼,手持铁棒,喝一声跳出,与之搏杀,纵然一时杀灭数匹,而狼无尽,终难全胜。 十项只知方位,无有箭靶,人心浮躁,不知策略。乌合之众一通乱射,有何裨益?以我之见,当精简冗余,上下一统,因地制宜,顺势利导,循序渐进。武人用兵,尚且要运筹谋划,文人变法,怎可单凭血气之勇?” 一个言道:“人论十项,皆丝丝入扣,有理有据,逐条辨析,多有发人深省之处。公寿天马行空之论,请恕我实在不能苟同。以我之见,十项之美,令我辈叹为观止。范公若不是能臣,我不知朝中谁堪变法。莫非夏竦之辈可使?”张亢言道:“能臣能吏,以治世而论,非籍名声。” 有人又道:“公寿从没有见过范公,怎知他就不是个能臣?说话起来,那些难做的事情,范公做成的其实不少:主持修好了常丰堰,这件事自从唐朝李承以来,没谁能办到,偏他范公就做好了!治苏州水患、屯田久守,这些事情全都有成效。一个政绩显着的人,可不是那些单凭嘴皮子得来的名声!区区只凭十项文字,便可评价范公的为人,公寿真乃第一人也!” 张亢便道:“变法不是治水、治军,凭一己之力就可以做成。国家之大,必须要上下协同才行。底下人办得好不好,关系重大。范公怎么样我不清楚,底下那些人在干什么,对新政动了什么样的心思,我还是有所了解的。” 又一个言道:“平心而论,十项实好。律令一定,愚民知所避就,奸吏无所弄法。人无完人,事无完事。为了新政能顺利施行,多少人为它呕心沥血?不为扬名宇内,只求救拔苍生。公寿过于追究瑕疵,独不见美玉在侧。都依公言,那么天下无事可做。” 张亢回道:“范公此心,可尊可悯,我亦敬仰。然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地尚有巇隙,孰人敢称完美无罅?圣人张皇幽眇,补苴罅漏,却不是视鄙而不见,听恶而不闻,只肯夸好。众声喧哗,江河是也。寂然无音,投一石而徒见几圈涟漪,死水而已。” 又一个道:“新法十项完美无瑕,如月照千江,无所不映。公寿说的那些话,我从没见别人提出来过。难道说众人皆不如你?” 张亢便道:“月照虽高,能映千江,难道就没有乌云么?林间鸡雏,日则追逐嬉戏于山间,夜则蹲伏深眠于杈上,食有农夫供养,无忧无患,只见溪水甘美,野芳幽香,何以知青山大貌?鹰鸮日则高飞俯览山色,夜则察警山林险恶,捕食兽鸟,躲避敌患,所识怎是雏鸡可比。” 众人听了怒言道:“公寿无礼!我们便是死水、雏鸡,只你便是江河、鹰鸮。我们都走,莫误了张鸮大事!”言罢便纷纷拂袖走了。 第235章 张亢做客 因为张亢这个厮,出言不逊,没用了一个早晨的工夫儿,又把众人给得罪个干净。好友朱知远劝张亢道:“古之圣人,大火流金而清风肃穆,严霜杀物而和气蔼然。就算是意见不合辩论起来,贤德之人也应该和缓。” 张亢便道:“你这个道理就说不通:孟轲尚且骂墨翟无父,庄周每与惠子争辩,圣人不过是洞世深。辩语不拘规则,只要切中肯綮便好。是什么时候以和风细雨,润物无声为准了? 市井之男,以银钱官职论高低,不能度杨适、李之才之高;守家之女,以自身喜恶为绳准,不能量种放、林和靖之远。你这等读书登高之人,不能望远,见识狭隘与细民无异,读了那些书有什么用呢?” 知远听罢,气得将手指张亢,半晌无语。再怎么说,张亢毕竟是天子门生,正儿八经的进士及第,他又没犯甚么大错,虽然言语上冒犯些,又不能因为言辞获罪,便是众人厌恶时,能待怎地。 张亢治好了水患才回家,昨夜忙了有一宿,今早上又辩了大半天,不容易等到客人都走了,张亢就去窗前坐了,小仆取冰来与他解暑,又将今日新抄的本处小报取来,放到桌子上让他看。 张亢看那小报时,少不得又有两党争论。只不过今天的文章,多是在骂张亢的。想是昨夜张亢回来,众人已经知道了。旧党那边,害怕他写出文章来驳斥,立刻就先发制人了。 观其内容,可笑愚夫自视之高:举中国之德智己为上限,超出己知的便是荒谬之言。有些驳斥张亢的人,明明是年纪极小的,无知、浅薄倒也罢了。说出的话来,迂腐得好像从坟墓里面爬出来似的。 张亢见了叹息道:“若说别人,骂倒罢了,不成想这谭明义本有一番见识的,竟也党同伐异,写出这等浅薄无物的东西来伐我,可真是利令智昏了!” 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应天府有名的一个“才女”,也跟着一块儿凑热闹,写出文章来驳斥张亢。这“才女”唤做李香奴,其为人张亢多少有些知道:欠了别人不少的债,却举止豪奢,一草一纸都极其讲究。虽知些文墨,不过是学馆里学过两三年,顶多能算半个秀才。若放在平时,张亢都懒得看她一眼。 怎奈世上的这些人,偏就吃她这一套,周围围着她吹捧的,实在是不少。评价起她来,什么‘特立独行,不容于世’、什么‘才高独显,凡庸皆敌’,把欠钱的老赖和要账的债主说的这么脱俗的,张亢还是头一回听见,要么说有些文人不要脸呢! 张亢胡乱看了几眼,便将小报弃在一边,心里面道:“我已约了刘炳鹤、郑裕彤今天一块儿到家里吃酒,等他们到了再说吧。这两人素日见识不俗,众人面前有些声望,必然能懂得我的意思。若他们写出文章来,在邸报上面辩白辩白,也好叫众人知道我的苦心。” 想到这里,张亢便问小仆道:“我今日请了炳鹤、裕彤来家吃酒,眼看已到了晌午了,他们还没有动静么?”小仆回道:“才刚刘大官人派了人过来,说他不小心患了暑热,今天实在是来不了了。郑大官人也来话说,因为被俗事缠得不行,他一个人打禅七做和尚去了,看样子今天也来不了了。” 因为这话儿,张亢忽然想起来,之前的时候,郑裕彤确曾说过一句:诸事不顺,每天早起一睁开眼,被上官、家小缠到心累,今年要打禅七静心这样的话。 张亢于是失望了道:“当初众人同心同志,都发愿说,要俱秉鹅毛笔,同含鸡舌香,为民而谏,如今才过了几天呐!紧要的关头,都不见人。可惜王庭苏去了东京,若他在时,此刻我还有一个臂助。”天气又热,张亢愈想胸中愈气,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厅中来回踱了几步,复又坐下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跳将起来,精研麝墨,运思龙章,提笔便要驳斥众人。 娘子唐氏见张亢回来,一头扎在了书斋里,饭也顾不得去吃,也不知他在忙活些什么。为了查明白这些,娘子遂亲自端来个玉井饭,还有几样凉热的肴馔,直接就到书斋里来了。 才刚进门,见丈夫张亢正写文章,天气又热,张亢那脸上汗流不止。热不热的,张亢也根本不理会,只顾斟词酌句地琢磨。娘子将托盘放了几上,告诉他道:“昨日叔父由东京回来,在家暂住。公寿今天没公务,正合过去看一看才是。” 张亢立刻推辞道:“你就说我患病在家,今日去不得。”唐氏便道:“在这里只有这么个亲眷,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再不去,就叫人说了。再者说你的文章明天一出来,人人都能看得见,那时候岂不事泄了?”张亢言道:“既这么说,你看着叫他们准备些礼物,派几个人送去,我今天还有大事要干,登门的事情等以后再说。” 唐氏见丈夫仍然不觉得饿,这时节文思泉涌,只顾提笔疾书,心中好奇,便去桌案边站下了,将张亢所写拿过来一看,题目便道:“上德不德,下德执德——论骂睢阳之张巡许远。”当下娘子细看了一遍,便笑出声儿来。 张亢见了怪问道:“敢是哪句话不对?娘子怎么突然笑我?”那头唐氏回话道:“昔日刘宾客曾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若同虔心向佛的老妪攀谈,夸奖丹霞烧佛之事,非但她不能认同,反而会将你大骂一通,然后将此事去到处宣扬,引来许多人一块儿骂。公寿既然有这样的高论,正应该说与范相公。跟那些闲人白白斗口,徒耗神思,妾身认为实在不值!” 张亢闻言便悟道:“这个话儿也说得是。”唐氏此时又说道:“叔父如今在京任职,必然认得范相公,我们不若央他转荐。将这么好的一篇文章,在范公面前拿出来,那岂不是得其所用。” 这边唐氏将张亢说动,张亢也就备了礼物,出门来去了叔父家。张亢的叔父唤作张庭,在东京做了个谏官,平时不太经常回来。看见张亢今日登门,家中主管慌忙迎入,又使人去报与张庭了。 知道张庭回来了,今天来找的人不少,厅里面已等了三个人。有一个上了些年纪的,手里拿着一叠纸,像是来荐字画的。旁边另有本处惊隐诗社的两个人,近日将名家名品集录成册,剟裒已毕,集成一本《撷玉集》,特意跑到门上来献。 张庭丈人的几首诗词,亦题跋作序誊录在内,又有一幅“沾溉百代,泽被后昆”的八个大字;另有上次诗社的排名出来,张庭丈人又赢了许多的利物彩头,两人也一并送了来。 左边着湖绿锦袍高瘦的那个,张亢认得。当初童学开蒙的时候,邻居有人偷了老子的救命钱,都拿去赌了。小学生们正读四书、敬孔子,尊师孝亲,因为听说了这件事儿,都齐声怒斥这个儿子,独他笑这个老子道:“自愿干生孩子这件愚蠢事,怨得着谁?”一句话惹得众人惊讶又敬佩。 年纪稍长,他又厌恶中年人,骂他们视事第一着眼的,永远是自己的切身利弊,眼中没有对错之分,无利不来;违心的言论张口就来,只是为了讨好他人;在乎的只剩下妻儿老小,别人的死活于己无干,自己不被拉下水就好。更可恨掌权主事的却是他们! 为此他曾经立誓说,若将来自己成了他们,不如三十岁就死了,讲得众人好生崇敬。于今这厮已到了三十岁,仍旧活得生龙活虎,看不见半点儿厌世的模样。 似乎他已经忘了张亢,正在与同伴商议道:“你放宽心,这次由我做考官,怎地不该照顾照顾?为了撑场面,欧公、孙翁这两个,必然要下帖子请一请,即便有事情不能来,有一个题词也是好的。” 他们说的这个“欧公”,碰巧儿张亢还真知道:这不是别人,正是李香奴学文的师父,带着她进了应天府文人的圈子。此人名讳叫“欧修文”,不学无术专事卖弄,确实也是一个‘欧公’。前些时候,应天府十八岁恶棍将八十岁老翁殴打致死的那件案子,被欧修文从中操作一番,就变成了八十老翁先动的手儿,十八岁少年忍无可忍奋起反抗,失手将老翁打死了。 张亢就不明白了:双目已瞽、左腿半瘸的一个老汉,怎么把十八岁年轻力壮的人,打成了一个“多处脱臼”!偏偏就有些傻子信他,而且还扯到“策论”上,到处告诉别人说,姓欧的是百年难出的“大才”,一心为国的“文公”。 这个时候,对面那两个低着头儿,口里商议起价钱来:稍微有些名气的,请一段题跋需二三百两;名气再大一些的,题跋差不多就得上千了。到了文坛领袖、学派始祖的位置,价钱那就是天文了,今番请谁还需看财力。 第236章 新旧党争 这两个厮,为了在众人聚会的时候,将张庭的丈人奉承得高兴,已经事先在准备话了。一个且说且思索着,另一个在纸上誊录下来,然后再仔细润色一番。 只听见思索的那个道:“落笔凝重,特立独行,不落蚕头燕尾之俗套”,张亢心道:“字都已经洇得糊了,成一个黑蛋,还能落什么‘蚕头燕尾’?只合落成一个鸭蛋!” 那两个不知道张亢内心里想的是什么,仍旧在旁边继续道:“笔法犹如野马脱缰,庞然之势如乌云压城,状如遮天,却上下连贯,立意精准。” 张亢心道:“字都已经粘成了一团,把底下的纸张都洇透了,拿起来能一下拽出个洞来,在破洞上面怎么下笔?可不得出来行在旁边重新写么。”正预备间,小仆报说,张庭的丈人午睡醒了,特意来请诗社的两个。旁边那一对忽然见唤,两个人慌忙抱起来礼物,一道烟儿跟随着来人去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张亢心里道一句“杀才”。也不怪前番在应天府名妓孙元香的事情上,明明孙元香不占理儿,舆论却一边倒的帮元香了。原因无他,谁让他们诗社里面的银子,有不少是元香赠送的呢! 这些写文弄字的人,掌握着舆论,只要说话的人数足够多,都众口一词,说什么那些看热闹的都信。他们一股脑儿涌出来,不管不顾拔刀就砍,还偏偏自认为是“伸张正义”,风气就是这么带出来的。 因走了两个,厅里面只剩下两个人。那老先生见张亢手上拿着几张字卷,疑心他同是过来荐字的,有心便要比一比。又见这张亢过来的时候,干脆就没有打扮,衣衫上溅的还有墨迹,心里面忍不住便嘲笑三分。 只听见老头子开口道:“不知先生从何处赶来?到贵人家拜访,也是这一幅不修边幅、跅弛不羁的模样,果然有魏晋先贤的气派,气度非常人可比呐!”这话儿张亢不满意道:“‘魏晋先贤’?写写文章倒也罢了,务实他们可差远了!” 想不到这小子还口气不小,老先生于是问他道:“不知道先生以何为生?都擅长什么?”张亢回道:“无非是动动笔杆子,胡乱写写画画而已。” 老先生不信张亢这话儿,非要追根问底道:“我看先生这个模样,字画是闲暇之作吧!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务实’的事儿呢?”张亢便道:“我治水一年刚回来,这个算不算务实呢?” 老头子立刻懂了道:“为补贴家用去修渠赚钱,倒也算是个勤勉人。出去这一年,挣到的工钱应该不少,做一件新衣总应该够!就算你是个种田的,难道过年过节的时候,去拜村里面长辈,也这么邋邋遢遢的?基本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不等着张亢解释呢,老先生马上又继续道:“若家境贫寒,苦读是一条正经的路子,只要用功,有天赋的考上个进士,做一个知县之类的小官,也算能出头。琴棋书画高雅的事情,必须有家学渊源才行。寒门子弟就算学,没有底蕴,总归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根本就领悟不到诀窍!” 一听见这个张亢就乐了,驳斥便道:“范参政也是寒门出身,他手书的《道服赞》,恐怕没法儿说差吧!”老先生不同意便道:“参政的先祖,是唐朝的宰相范履冰,正经书香门第的出身,算什么寒门!” 为此张亢立刻道:“照这么说,我乃唐时河南尹兼河阳节度使张国维七世孙,不巧如今靠修渠维生,也算得上‘书香门第’么?”因这句话儿,老先生斜视了一眼张亢,口里立刻阻止道:“小先生莫要乱说胡话!东平王的画像我见过,相貌奇伟、仪表堂堂,哪儿似你这般粗夯肥胖!” 说话的工夫儿,老先生先探头张一下张亢的字,摇一摇头,开口问道:“先生练书作画几年了?”张亢见问便回道:“写得一般,都没有特意去练过。”老先生听他这般说,自心内道:“这厮仍旧与我装哩。” 虽这样想时,亦好心提点他一两句,口内便道:“作画学书,需积淀岁月,秉其悟性,师承名家,切磋高友,不是人人可学的。老朽为之数十年,偶有小名。” 本来这老头手里的那些字画,张亢并不打算看,既然听见他这么说了,张亢不免好奇起来,便请他拿出来看一看。说话之间,老先生将字画取出来,张亢自挨个展开看一看,口里面免不了赞上几句。 老先生见了心中得意,用手指着一卷道:“这一幅是十年前我在洛阳时所作,那时候我住在天津桥南,与邵雍家比邻而居,常与名士相往来,与石延年、李之才都认得,相交甚好。”因见张亢仍在看,老先生心道他要夸,便叫品评。 因他要问,张亢遂道:“在下实说,先生的字画,先前确曾下了番功夫,只近年来境界愈发见降,若无功底,实不能看。” 老先生听了这话不悦,住了半晌,方道:“若画院待诏燕文季在此,说我没有燕家景致,我实不能辩。我虽然不才,因游历得多,诸州的相公都认得,每每有重要宴会的时候,必然邀请我题诗答对。只本处知府相公家里,便有我的三幅字。便是这个张相公,花鸟图亦只要的我的,量你小儿省得甚么!” 张亢听他讲了半车,那话仍旧刹不住,忍不住开口说话道:“丐者认得邓通,仍是丐者;宫娥与官家答话,仍是宫娥。出入高官门楣,现身显贵豪宴,邀宠献媚,境界必降。” 不如意的老头子偏爱面子,容不得张亢这种小人,出来玷污他们的高贵。这几句话儿一出来,老先生登时忍不住怒,立刻从椅子上跳将起来,扯住了张亢叫赔礼。 老头子着实有些蛮力,真动起手来,张亢还真招架不住这班老年人!没奈何张亢费力气挣脱出来,这里已经是没法再坐了,没奈何张亢只得出来门儿,只身踅去书房跟前,坐在廊上,等张庭。 张庭书房这一边,人还不少,都等在外间说话呢。张亢坐了许多时,昨夜又熬得困了,正瞌睡时,只听有人口里讷出一个“范”字,急忙听时,众人正在骂新党。如今暑热,为了凉快,丫鬟把窗户打开了通风,因此众人说话的声音,在外面能听得一清二楚。 有一个便对众人道:“范仲淹为了博名声,效仿前朝王叔文,也来个变法。以现在进展来看的话,这次范党的结局,与当年二王八司马可能一样。不管能不能成功,名声的确是赚足了。” 另一个道:“你别看他们风头正盛,郑伯克段于鄢。且由他做!待到出了事故时,到那时我们自有话说。” 又一个道:“古人曾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诸公不见那商鞅、吴起?代大匠斫者,稀有不伤其手矣。等着看吧!新法这事儿真的成了,那么范某人功高盖主,谁知道没有伊、霍之事?” 因这个话儿,其中有一个反对道:“早在一年之前的时候,你们就开始这么说。如今到了这时候,说的还都是老一套,连个花样儿都没有变过!你们自己不觉得羞,我替你害臊! 当初新政开始时,都觉得跟新党众人没仇儿,他们反的是吕夷简,自己都是安全的。后来范仲淹出了个‘十项’,那时候你们怎么说? ‘明黜陟’出来你们不管,自认为自己是能吏,都是别人在拖后腿、吃白饭,裁撤一些人下去了,俸禄反倒能高了。‘抑侥幸’出来你们不管,反正自己也做了官,到儿子长大了还得十年,那时候新政早就完了,也不碍事。 后来出了个‘均公田’,我以为你们能有点动静,毕竟人人都能摊上。谁知道完全没这事儿!个个自我安慰说,全国都减,摊到每个人身上,又不算多儿。最后他们‘减徭役’了,俸禄要少,这个时候才知道急,四处回顾已没了友军,早已经晚了!” 既然说的俸禄上,有人便道:“我认为新党不通世故,有一个词儿说得好:‘高薪养廉’。俸禄高了,一切都在明面上,用不着为了养家糊口,去费力气谋钱财,还有余力为官家办事。裁减了俸禄,众人就不弄钱了么?只不过从明处转到了暗处,反而更加混乱无序。” 还有反驳的人道:“单指望人多发声让官家罢了,根本它就不行!打一个比方:譬如你家翁年纪大了,处处是病,身上这疼那痒的,十分难受。这时候出来个卖符水的,告诉说只要吃了他的符水,能包治百病,你的家翁立刻就信了,倾家荡产要去买。 这时候你去告诉说,卖符水的是个骗子,根本没有用不说,钱财也被他骗走了,空口白牙的他信不信呢?说的多了,他心里反而认为说,你做儿子的不孝顺,不愿意他病好,想着图谋家业呢!” 第237章 茶肆交锋 前面的那个遂就道:“照这样说,没别的办法,众人就只能挨宰了?都说这新法不让人活了,所有人好处都被砍了,必然能激起众怒来。一人去吐一口吐沫,也能把范党一干人淹死,肯定推行不下去,几天就能倒了。结果怎样?人家新法施行了一年,没见范仲淹被淹死了,反倒是不少人被裁撤掉,自己回家喝西北风去了! 个个自我安慰说,全国都这样,新党又不是个个都裁,倒楣的未必能是自己。自己没能耐想办法,巴望着新党犯错儿,他们的仇敌自然会出来,代替众人抱不平,把人家新党给打下去。事实怎样? 水洛城事情出来后,是新党自己人有了矛盾。有了这么大好的机会,把刀把都递到你手里了,都倒是闹啊!只要能拉下个领头的来,距他们完蛋还能远么?这可倒好,一个个不知道都忙些什么,偶尔出来了几个人,上谏也不痛不痒的。到了最后,就这么草草了事就过去了! 滕宗谅公使钱那件事情,被翻出来了,不说趁着这个机会,把新党一干人拉下马,一个个畏首畏尾的,结果怎样?慢慢腾腾得一点不急,让滕宗谅有机会放了把火,证据一概都烧毁了。除了滕宗谅一个人,其他人全都没被连累。郑戬和王拱辰这几个,到底他们行不行!” 一听见提到了郑戬、王拱辰,立刻有一个问疑道:“你坐在家里面,指望着郑戬、王拱辰替你出头?那还是算了!还不如认真回去写一个劄子,自己亲自递上去。” 因这个话儿,有人立即提醒道:“郑戬与吕夷简仇恨不少,跟那些吕党也一向不合,跟范仲淹反倒没什么大仇儿,没必要斗个你死我活。从这两件事情他参与,新党没什么大损失,就知道了。若是换成吕党的人,就那些新党,不死也得脱层皮! 至于王拱辰那个厮,表面上虽然反对新党,当年他在广文馆时,就跟欧阳修是同窗的好友,两人又是同年的进士,而且还是同一个岳丈。和新党的要员有‘三同’之谊,单嘴上说说反对新政,我觉得没用,除非他亲自带头上!不然的话,谁知道是不是内奸呢。若依我看,这件事情,还是得靠着吕党出手。” 说起来这个,有人替王拱辰说话道:“话儿也不能这么说。天圣八年的崇政殿殿试,本来有两个状元待选。一个是王拱辰那个厮,另一个便是欧阳修。主考官晏殊倾向于欧阳修,宰相吕夷简出来说,欧阳修文章锋芒太过,宜挫其锐气、促其成才,这才让王拱辰得了个状元。 因这件事儿,都说王拱辰这个状元,是白捡的,这个真正的状元郎,就应该是欧阳修。 王拱辰对欧阳修不服气,暗地里好似庞涓、孙膑,一直有些较量的意思,说不定他还真能成事!” 因有人提到了吕夷简,这事儿指望让吕夷简出手,有人不乐观便道:“之所以当初准许变法,反的就是他吕夷简,他又不蠢,亲自出来反倒惹嫌。”还有一个反对的道:“就说你们不成器,永远做不了大事!离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倘若吕坦夫不出面,咱们就继续被人欺压?老天还能劈道雷下来,把那些新党打死么?我看着难!” 有人就此猜测说:“若说咱们是乌合之众,不出手那是实力弱,倒也罢了。吕党迟迟没动静,或许是等着别人动完手,他们再上来捞好处。又或许已经在准备了,等新党终于激起众怒,而且已经松懈的时候,他们再上来一网打尽。” 外间众人议论的话儿,张亢没有再继续听,他想听听张庭的意见。为此上张亢重新换了一个位置,转过墙去,舔破窗纸,趴着个头往里面瞧时,里间一个瘦的道:“单他们相斗倒也罢了,如今把咱们也牵连上。小处看时,是学生们的时气不济,大处看时,那厮们不顾恩师的脸面,矛头似有所指。” 张庭虽然不明说,吩咐里却是在庇护羽翼。似乎先前与人有隙,此番趁着新党的势头,在平衡格局。张亢见了这个势头,哪还肯再进? 当初文人们起头闹事的时候,权臣们本来不当回事:文士谈论起国家大事,太过天真,朝中人听得是哭笑不得,不屑与之议论。因无人交锋,黄口孺子便自以为问哑了朝中的文武,举世皆昏我独明,得意洋洋起来,自现其丑而不知。 谁想今次惊动了上面,此事却是没料到。闹得大了,总有些厮,见势不好纷纷告病,心计、身体,倒比先前好时更活泛灵便,暗示撺掇着别人拱火儿,把台面上那些傻厮们当木偶摆弄。待到局势控制不住,需要拯堕济危时,他再出山当孔明。张亢肚里骂了一回,索性不去与张庭见面儿,直接就走了。 既然是张庭指望不上,张亢索性也不去托他,自己弄了一头骡儿,自备了干粮,就这么一个人上东京去了。张亢有同窗在东京,事先已是打听了:东京城里的年轻才俊,每月初一、十五这两日,都在城中白矾楼相聚,共同商议国家大事。 张亢已经寻思好了:“今番若去,只我一人,范公怕是难见。我不如先见一见东京才俊,折服了他们,在东京城赚出些名望来,也好到相公们跟前说话。” 走了一日,大概是店家不与好料,骡儿病了,中途下痢,不能骑乘,反倒叫张亢看顾它了。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张亢那双鞋又小,脚上便磨出血泡来。日头又毒,背后晒得火辣辣的。没奈何只好一步一跛,又往前走。 张亢就这么住前走时,愈发觉得口渴难耐。因看见路边有一个茶肆,遂先走进去吃一杯茶。还没进门儿呢,不提防茶肆里正在说他。 一个便道:“都说张亢名声在外,他那些诗,只有一句做的好:‘张亢触墙成八字,王琪望月叫三声。’只这一句,把一头肥牛,一只瘦猴儿,形容得十分栩栩如生。”另一个哈哈大笑道:“这句不全是张亢的功劳,前半句是人家王琪做的!” 正在笑间,突然见张亢抬腿儿进来,要了一个梅花酒,就在临窗坐下了。这几个暂就住了笑,将眼去看向别处。外头正晒,一只黄犬吐了舌头,趴在地上,懒懒地看人。外头的行商戴了凉笠,拖一条短影,一边走一边吆喝着什么。 其他的闲人见了张亢,也将刚才的话题说开,转而去议论些其他的什么。人,大多是不能见贤思齐的。学问不及读书人,便贬之为“穷酸措大”;勇猛武力不及将士,便斥之为“赤佬黥卒”。自制力又难敌出家人,于是便编造出许多和尚、尼姑之类的故事,来自娱自乐,似乎是这样他们就赢了。 说着说着,有故意将话头引到张亢的身上的,口内便道:“夸奖张巡食人之属,死后必然要堕地狱,当犁舌之报,天将哑其三世以警之!”有人大惊小怪道:“天下倒也有这种人,夷其三族尚不足惜!那厮莫不是张巡之后,为祖上正名?” 又一个道:“张亢算甚么?就他那文章哪个不会?我自怠懒。若我有空闲去写时,十篇也有了。”为了证实他说的不错,这厮便谈论起张亢最近的一篇文章,《论韩文公反骈文》,这厮看不出张亢欲扬故抑的笔法,附会地错了,却一开口滔滔不绝的,在众人面前好个卖弄。 就这么些胡编乱造的说辞,然而旁人却信他,没觉得他说的有什么不妥。也不怪太史公《史记》做成要“藏之名山”,是不想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东西,让这等人物看了后,被附会得错了,说出愚蠢的言论来,反挂在太史公的名下招人笑。 一个又道:“新法这事暂且不论,我早说俺们失了养马地,便是孙、吴在世,也打他不过,败北已成定律,人都不信,如今你们怎么说?我奇怪张亢这样的人,区区读了几年书,长了针鼻儿大小的见识,竟不知羞,便要出来指点军务。” 早先元昊没名气时,众人斥之为“鞑虏蛮夷”,正眼也不肯看一眼,眼见得宋朝这边连连败仗,许多人嘴里便改了口气,马上又自轻自贱起来。 还有人趁机问张亢道:“既然公寿敢指点军务,不知公寿比张元如何?你觉得元昊怎么样?”张亢遂笑了道:“世无英雄,使元昊、张元等辈成名!区区鼠辈又何足论?!”因这个话儿,众人模仿着张亢的口气,把张亢说的话儿又学了一遍。 还真别说,与张亢说话听他吹牛,能增添一乐,众人在一块都捧腹大笑,这动静几乎把屋顶都掀翻了。好几个交头接耳的,凑在一块儿评价说,张亢这鸟厮牛皮太大,在应天府若说他排第二,没一个敢称是吹牛第一的。 一个言道:“我看不惯范仲淹那样太把自己当回事的,闲来无事弄出个新政,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来。任他们再说得天花乱坠,我偏就不信。” 旁边有一个努嘴道:“一个劲儿夸奖东京有多好的人,必然是头一回去东京。那厮们先前夸新政,好比是头回进京的村汉,处处都好;如今有人跳出来骂它,好比是这村汉在东京住了三天,碰上晦气,甚么都坏了。又或者是索要名利讨官不成,心中有气。名利只恁地好使!” 回他的便道:“名利是个好东西:你若有名,一世不娶,五百年后亦有人赶着认你做祖宗。你若没钱,亲儿子见了也不待见你。莫小看了张亢这厮,此人深谙抵巇之道。他见范仲淹搞出了一个新政来,名气一下子涨了不少,意欲取而代之。若不称了他的心意,下一个张元便是他。”颇有几个人信了这话儿,将眼惊惧地看张亢,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些谋反的端倪来。 第238章 张亢赴京 闲着的一个笑言道:“做儿子的嫌老子打,果真让他做了老子,只怕打的更狠些。小孩子能同讲理么?讲得多了,只会惹来强词夺理的顶嘴罢了,直接拉过去打折了棍,记住教训,便好了。” 蟑螂鼠妇,住惯了阴暗污浊之地。你若把石头搬起来,让这些东西见了光亮,他们反而不耐烦,便就要骂。张亢心里面忍不住道:“要么说圣人天真呢!就这么帮玩意儿,靠仁义道德能教化了他们?这个难度不次于登天!”张亢不耐烦听他们讲,把剩下的豆儿水吃尽了,自会了钞,顶着个日头便要出门儿。 因他要走,便有一个走过来拦住,长揖到地,口里面便问张亢道:“学生早闻公寿之才,今日远来不易,尚未讨教,公寿如何仓促要走!公屡次上书,言语虽多,只不过公寿所言,皆是空论,你若做出这几样事情来,我便认同附和你。 第一:你说服元昊,莫来侵犯; 第二:你说服贼寇,莫滋乱扰民; 第三:你说与天公,莫生灾难; 第四:你说与奸臣,劝他尽忠向善; 第五:你说与官家,将库里的钱分开来,叫众人不耕也吃粟,不织也穿衣。若这五等事公皆做得,学生们甘心拜服,如何?以公之才,五项不过是区区小事。公寿也莫要说此等事情与你无干,公若不管,则杨朱有后矣!” 话刚说完,又有一个人站起来道:“公寿屡次上书言战,自然对战事感悟颇深,那些难题,必然已有了解决之法。在下就请教一件事:俺们已失了十六州,战马缺少。又没有长城可做屏蔽,这种情况下如何致胜?学生愚钝,实在不知道如何赢。公寿既然上书言战,难道有法子变出来战马?还望赐教!” 因这个话儿,旁边有起哄的跟着道:“这有甚难?你没看见公寿拴在外面的骡子?他骑着到了战场上,把敌军的战马的勾引过来,这事儿不就解决了么!”话还没说完呢,立刻引来哄堂的大笑。 张亢指着后面的先笑道:“儿童若是父母不教,过在父母,一把胡子了一事无成,仍怪家境,就可笑了。若只等安排妥当了才能做,驴牛也做得了宰相事,倒费尔等唇舌鼓噪!”言毕又指着头一个道:“此事极易:公出门左转,二百步可到西街。在下与你一丸瞌睡药,片刻便可去大槐安国。此地无灾无难,公可做驸马,公富贵无双,公平安到老。” 店内客人听了这话,一哄又笑了。张亢遂道:“昔日太祖有诗云:‘未离海底千山墨,才到中天万国明’。深水之鳖,藏头膝间,如何得知日月之光!似你等腹胎之识,无智揣度天地之人,我大道不孤,不需要群儿认同附和!” 茶肆里面,有一个听见这话儿大笑,附和言道:“此喻甚妙。”先去指着众人道:“腹中之胎,寄宿于人,不能独活,受父母所养而理所当然。虽有耳目不能视听,据拥方寸以为广有,手舞足蹈不行半步。无智无识,心无衡量,唯主是从。弃之不忍,携之则累。 你等看虽类人,实无存世之能,手足不劳而令人供养,躲在身后令他人厮杀,求若不得则加以罪名。不成则咒天怨地,嚎哭欲回胎中。不恁地时,如何方才命张亢五项。”众人听了皆怒道:“这鸟厮是哪里冒出来的,难道和张亢是同伙么?!” 话尚未完,那人复又指着张亢道:“天地之人,独存于世,有识有断,可言可走,上不飞天,下不遁地,冒风雨侵寒暑,奔波劳碌饲皮肉。不得功名殷勤盼,得了功名恋故园。积攒金银过万贯,俄而时至一旦倾。终身役役,也不过做些无用之功。” 众人都道:“比你如何?”那人遂道:“吾宇宙一魂,游于变化之中,不生不灭,无父母之体所拘,不为庸俗头脑所知。动随心念,来去自如。与星辰为友、日月为伴,岁月不老而翱翔自得,不与你等朝生夕死之类为伍。” 本待今日要为难张亢,谁成想张亢在这里竟有同伙,突然走出来讲了一大篇,将这话头搅歪了,反将众人骂了一顿。气不过跳起来理论时,那厮不与众人争辩,自己拔腿儿就走了,一面走嘴里还唱道:“游江河,涉山川,寻仙访道学问禅。下士多闻多不信,上士一觉了自然。” 经了这件事之后,张亢忍不住去思考于今的文坛:是什么时候,读了点文字道理的人,习惯用怀疑和嘲讽来评价世事。故意曲解、歪曲别人的原意,设一个圈套,把人引入他的埋伏,然后就可以率军来打。 至于他们所谈论的,跟义正辞严没什么关系,更算不上什么犯颜直谏,是不是针砭时弊、切中要害,全不重要,重要是藉此展示了他的辩术高超,以巧舌如簧而引以为豪,以牙尖嘴利而得意洋洋。若没一个对手,才能展示不出来,岂不是让人技痒难耐。 话说张亢在路上走了多日,迤逦已进汴梁城内。到的时候天色已晚,家家户户已开始掌灯,处处都是灯火通明。张亢赶了足一路,乏累得紧,先去寻个脚店住下,饭也不吃,当夜直接就睡了。 只因第二日正是十五,张亢一早爬起来,将文章抄做十数篇,去身边藏了,然后又打听白矾楼。店主人便道:“客人出了门往北拐,一问都知道。白矾楼就在东华门门外,靠御街北面的便是。”张亢听了,自道了谢,寻路去了。 昨夜到了倒头便睡,早起又没吃点心,如今肚里饿的紧了。因赶时辰,张亢街上买了两个馒头,一头走,一头将馒头吃了。待他吃完,正巧走到御街北头。 张亢见时,那北头果是白矾楼,楼前扎了彩棚欢门,红杈子前正卖点心。张亢寻量酒打听了,果然初一、十五有文士过来,才刚已经来了许多人,正在四楼右手第三间阁里等着。张亢打听了这个信,径直便去。 这边张亢上了楼,寻到第三间济楚阁时,果然已有六七个人了。众人已习惯了陌生人来访,因此见他进来的时候,并不奇怪,仍旧讲些新词旧曲,说一些《兰亭》之优雅、《祭侄》之悲壮、《寒食》之忧怨,还有各地泉水烹茶的话。 张亢自己找了个座儿,毫不客气得就过去坐了,将袖中文章又拿出来,细细推敲研读了一遍,没甚么纰漏,肚里也就放下心来。 这个时候人已经渐多,时机已到,张亢遂去高处立了,清了嗓音,口内言道:“不才是南京应天府推官,姓张,字公寿,名讳就唤作张亢。”有人听见了这个名儿,便问他道:“公寿的名讳,莫不是取自于韩愈的《送穷文》:‘矫矫亢亢,恶圆喜方’?”说毕还与人议论道:“看他这面相,确实是一个刚直的,有些韩文公风骨呢。” 说起来这事儿,张亢的兄长唤做张奎,按照其父张余庆的本意,张亢应该起起名叫张壁,希翼哥两个将来以名章传名于世。怎奈事情不凑巧,族中已有人叫张壁了,只好又改成了张亢了。既然有人这么问,张亢也就含混着答应。 接着张亢又继续道:“今日来此,且喜得见东京才俊。就当下变法这件事儿,不才写得文章一篇,有意分享,还望诸公能不吝赐教。” 张亢说毕,就从高台上跳下来,将袖里的文章拿出来,与众人一一分来看,口里面也一点没闲着,讲得全都是国家大事:如何正官,如何固邦;如何驭狄,如何严武。从贡赋盐铁到水陆商要,从轻重之术到蕃货市贸,一似新母荐儿一般滔滔不绝得讲开来,一时间根本就刹不住车儿。 张亢自己说得高兴,嘴巴一点儿停不下,讲得红光满面的,不晓得许多人已经在打瞌睡了。幸喜得这是一班斯文人,就算是厌烦张亢这厮,也不好贸然开口打断。若不巧撞上粗鲁的,只怕此时已动了手了。 众人等了很多时,张亢仍旧兴致不减,口内继续说话道:“蕃人商货悉仰于我,禁其私卖,将对蕃货贸统一官营,以轻重之术虚其府库。不规制时,难免有商贾发国难财,却衰了国家的府库…” 本来张亢出来的时候,众人心里面认为说,这张亢长得高大壮硕,虽然不俊,倒像个边塞诗人的模样。他写的诗、词,大概像高适、王昌龄、岑参、李贺、李益、杨炯、陈子昂之类的风格,找个嗓音悲壮的一唱,可能还真有一番韵味! 谁知道这厮既没有诗,也没有词,文章也写得让人半懂不懂的。上去之后,滔滔不绝讲了一通什么贡赋盐铁、水陆商要,这些东西,众人听得吃力不说,也不耐烦听。 沉闷之中,终于有个人憋不住,开口询问张亢道:“我见公寿青春年少,何以做得大府推官?”张亢回道:“此不奇怪。我不过将你等笙歌醉眠、花前月下的空闲,用在了读书进学上。” 因这个话儿,众人似乎被冒犯了,把张亢的字卷拿在手上,都窃窃私语,一时间无一个接话的。张亢终于发话毕,遂坐下了,自将茶来呷一口,就等别人发问。 第239章 东京遇故交 这个时候人已经渐多,阁子里几乎都坐满了。张亢这厮,还等着能有人出来问疑,好好与之辩论一番呢。谁知道白白等了半天,连个骂他的都没有。人丛里有一个小声问:“水陆商要是什么意思?他是在讲卖河鲜吗?”回复的道:“不太清楚,可能是什么法会吧。” 这个话儿一出来,张亢那心便凉了半截。只是张亢仍不死心,指望着能有一两个听懂的,给他点评一两句。 这时候又有人走过来,正要去高处立着时,旁边正有张亢碍他。这人见张亢那厮衣冠不整,腌腌臜臜坐在身旁,以为是哪里的脚夫寻错了路径,摸将进来,脸上先有三分不喜。 这人立刻躲了张亢,去别处立了,口内言道:“久仰诸公的大名,小可乃苏州杜梅萍,唐朝杜牧之、杜彦之之后,近日做得小诗三首,特来献丑。”众人听他这么一说,登时跳将起来,将梅萍引至上座,一群人簇拥着围上来,都问梅萍索三诗要看。 梅萍那诗,用李墨誊了,写在薛涛香笺上,字师柳体,善用飞白,瘦劲之余另显丰逸,哪个不喜?再看张亢分与众人的那些,不知从哪里弄来些破纸,满篇将狗撵兔儿似的字草草誊了,认得费劲也罢了,揉搓得好似油纸包模样,自不知羞,兀自拿出来散与人。 那梅萍身高八尺,人物轩昂,谁人不喜?再看张亢,先头治渠晒得黝黑,更显得两眼灯也似亮,手脸都磨得粗糙,赶了一路,人骡臭汗味一身。衣衫蒙尘,冠帻不整,再加上他目中无人的摸样,因此便无人喜他。如今手里已有了新卷,众人早将那张破纸弃去,叫风一吹,散落到地上,被人踩得到处都是。 众人因听见杜梅萍自报家门,自称是杜牧、杜荀鹤之后,都在夸奖,争先恐后与他攀谈。正在说间,只听人群外张亢言道:“作诗如同作画,黄家富贵而徐熙野逸,各有所长。如今的人,勾勒敷色,层层渲染,细微之处极尽精妙,重巧技而轻意境,此正舍本逐末之举。愚虽不才,唐史亦有耳闻,未听说杜荀鹤乃杜牧之子一说。 诸公自命才俊,前不能借史鉴以修今世,后不能治经典以传后人,只好将街谈巷语之小说家言当做圣经,把冒充真迹的赝品古画奉做至宝,纵然穷究一世,下笔万言,终究免不了狭陋!” 一个言道:“杜姓尚有牧之、荀鹤,皆唐末大才。今梅萍诗文出众,令人称羡,何来你嫉贤妒能?” 张亢笑道:“有人读史,只会记得些风流韵事,全不知治国治家。成日价吟风流泪,借物咏怀。上不能救国家免危难,下不能拯万民出水火,治世只是一筹莫展,对敌只会临阵大哭,胸中纵有诗词万句,治世实无区区一策,却令诸公趋之若鹜,却不可笑。”不待众人反驳张亢,那张亢只管大笑而去,留了众人在阁内。 话说是:针砭时弊无人喜,无病呻吟惹人怜。今日张亢见了东京的年轻才俊,大失所望,因此无意与这厮们交往。上书这事,指望别人没有用,仍旧还得靠自己。 因听说明日又有早朝,这事儿张亢不敢耽误,立刻出去门买了些纸张回来,又问店家借了笔墨,自己字斟句酌了半日,细细地写了篇新文出来。把草稿改了几遍后,这一篇文章就算好了。张亢打算等在路上,等明天众官下朝的时候,亲自呈与范仲淹。单一篇张亢认为不够,索性誊写了几十遍,明日下朝时多分与人。 写完了这些,时间就已经不早了。张亢胡乱吃了一餐,去对街找了处香水行,洗浴了一遍,重新换了件新衣。趁着天色还没暗,又去间壁李家修面铺里修了面,拾掇个一新。走在东京的街头上,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千门万户都灯火通明。晚风里夹杂着瓦子里唱的声音,很有一番繁华的景象。 张亢愈走愈神清气爽,一个人心里面暗自说,明日见了范仲淹,把文章往他手里面一递,许多建议必然被采纳。或许经过了这件事,自己也能被范仲淹看重,成了新党的要员之一,真能够施展抱负了!这件事情,单想想就让人心潮澎湃激动万分。因为有事儿,当夜张亢回去后,早早就睡下了,只等来日天明。 次日一早儿,天上虽仍星光璀璨,张亢已经爬将起来,匆匆忙忙梳洗了,在早市上胡乱买了两个炊饼,急急去小御街前茶坊里等着下朝。昔日有王维做《早朝》诗道: 皎洁明星高,苍茫远天曙。 槐雾暗不开,城鸦鸣梢去。 始闻高阁声,莫辨更衣处。 银烛已成行,金门俨驺驭。 转眼的工夫,天色就亮了。张亢等了大半日,仍旧不见众人下朝。茶水已续了三五次,今日不知有甚大事,众人迟迟不散。张亢是个性急的,饮着茶时,不断扭头往外面看,脖子几乎被扭折了。 没多久太阳已经出来,天气又热,那茶全做汗水出来,径直将张亢衣衫溻得透了。这边张亢跳将起来,一直去东华门外来回踱步。一个军士见了张亢,上来便要喝斥问他。 张亢趁便问他道:“不才请问押衙一声,不知甚时下朝?”那人问道:“你问这个甚么事?”张亢遂道:“便是找范希文范参政有些事情。”那人听了便言道:“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吧,范相公如今已不在东京,莫再来找了。”张亢待要细问时,那人却又不肯说,催着他走了。 天气又热,早朝一直不见散,张亢便又走回去等着。就这么一来一回的工夫儿,茶坊里突然出来个消息:新政完了!所有这些坐着的人,全在说这个。本来张亢还不敢信,谁知道消息已传遍了:不单这一家,一条街的茶坊酒肆,都在议论这件事儿。 按照众人的说法,就在昨天的时候,不少人已经被罢黜了!不单范仲淹,连同杜衍、富弼、韩琦、石介等人一道,俱被连累贬黜了,官家新提陈执中为参知政事,似乎事情与新法有关,怪道才刚那押衙那般说! 因为不少人猜测说,之所以范仲淹等人能被罢黜,必然是赵官家听信了旧党的谗言。内中有人着急道:“官家看上去憨憨的,知道那旧党是坏的么?怎地没人揭穿他们?” 问的是街巷里卖浆的,看过两出滑稽戏,认定了旧党是“坏”的,心里便要拿他。一个员外模样的道:“阁老们的事儿,节堂深处的勾当,谁理会得?”一时间各处议论不绝。再怎么说,到底茶坊酒肆里的人,多是心里向着新政,口里不免恨骂一阵。 眼看着众官下了朝,前后出来,张亢还是不死心,仍旧将袖中所书一一散人。须臾散毕,热了张亢一身汗,脊梁早已湿透了。为解渴间,便去茶坊寻盏茶吃。当下索了一盏茶,自一面吃,一面寻思。旁边有人要拼座头,便问张亢。 张亢吃他一打扰,立身起来,会钞要走。忽听背后有人问道:“那个不是张公寿!”张亢急忙回身看时,此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好友王庭苏。张亢来了东京的消息,王庭苏已经听说了,早就想着要见他了,谁知在这里遇着了。说话间两个便回了客店,当夜抵足而眠。藉此新政失败之际,两个免不了有话说。 当下说了些近况,说到新政,两个心里都怀疑说,这一次失败,又能是哪个嘴欠的,惹上了祸事,说出来一些不该说的。张亢于是猜测说,很大的可能,是夏竦、章得象、贾昌朝、陈执中、王拱辰这些人上书,直言范仲淹、富弼等人结党营私,扰乱朝纲。 另一个可能,是又出来一个欧阳修,写了一篇《朋党论》。张亢这么猜测的时候,一发连上书的语句措辞都想好了,然后把出错的那个咒骂一通:“烂嘴的蛤蟆,闭上个嘴巴不出声,能憋死他?猪猡倒霉被捉住时,也不会自己去给屠夫递刀!” 然而张亢也只不过是骂得痛快,到底事情究竟是怎样,除了当事的那些外,其他的谁也不知道,一切只是他自己凭空猜测,等到庭苏提醒的时候,两个人终于回过神来,把这个话头转到别处。 庭苏言道:“类同求学,昔日韩愈有言道:‘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变法非一朝一夕之事,若是不能控住笼头,过犹不及反遭其害。万物俱有阴面阳面,杀阴存阳之道不可取。杀伐太过,朝廷上下人人自危,激起众怒,如何长久?” 张亢便道:“你等腐儒,称善而不能用善,厌恶而不能去恶,战战兢兢只会观望。哪里知世无万事俱备之时,一味拖延,时不待也。变法十项深切时弊,正中肯綮。世上事循旧制弊病无数,待改时不能自拔。似这等瞻前顾后虚与委蛇,终难成事,有甚裨益?” 第240章 张王之辩 庭苏便道:“倘若公寿所言不错,如何新法就败了?”张亢坐起来叫道:“我早就说过:多结而伐少,孤立顽固、瓦解大患,然后再想法子徐图渐进,不能让他们抱成团儿,哪个听我?他们为了贪功劳,笼统粗暴横扫一片,四面树敌!割裂不同,依靠党争能做成事的,我翻遍了史书从没有见过!若听我的,如何能有今日之祸!” 张亢这两日有些上火,牙齿疼痛,腮帮子已开始肿起来,此时抽了一口气,继续言道:“更何况万事没有一成不变,昔日秦皇焚书坑儒,今日尊孔仲尼为宗师。千年之后,或许由申韩荀墨替代之,也无人能料。” 庭苏回道:“以我的浅见,不管到了哪朝哪代,仍旧还是以儒为尊。偏执者不能容人,淡泊者不屑俗物,儒敦厚而不失威严,不疾不缓,自爱自重,正可做屋之梁柱,船之龙骨。百姓不做学问,不究经典,若干文章只懂得一句,不论君王父母如何,只要尽忠尽孝,如此足矣。 而人治世,没有度量,不能权衡,偏颇成害者多矣!三王之治父没子继,连延不绝;五霸之功迭兴更替,转瞬而倾。百家虽好,过甚墨则为匪,道则避祸,兵者横行,史由人改。无儒绳之,则浩然之气不存,持德者寡而用术者多,小民不知肩责,唯利是争。” 张亢便道:“你这话本身就已偏颇:容水之器,何昧瓶盆!圣人着书立说,他们所留与后世的,是舀水之瓢,让人知道该如何取水;不是什么储水之器,把水灌进去供起来,天天去拜它!更何况拨乱拯坠儒不如道,立竿见影儒不如法。 都是观察同一个世界,人用人眼,鱼用鱼眼,禽用禽眼,兽用兽眼。所见近而不同,世界不因乃见而变,见变实乃心变。世上的学问,无一家能全部预知规避了害处,只好且行且修。 学一家以登高台,然后博取百家,融会通浃,内放其身,外冥于物,万物皆在吾之彀中。而愈重船吃水愈深,愈不易调头,有危难时,愈不易救。物竞天择于适者,非籍强者,臆测之言不足论。公以儒为准绳校百家,则百家皆不尽儒意。 虽然你嘴上说什么‘探讨’,实则根本就不公允,你私心里面,从没有将百家入心,不过是千方百计觅其漏洞、自感优越而已。 儒者以大义教化世人,而治人者不隶于文字,为一己之利,篡改、歪曲经典的多了!孔孟之道,从没有一日真正行于天地之间。太史公言:‘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以我的看法,儒者视浅。 逝者既已入轮回,祭祀岂不是多此一举?即便是一时供奉香火血食,将来终有败落之日,逝者岂不是又成了孤魂饿鬼?父母与儿女,好比是天上下雨落你瓶中,本来是因缘际会而来,而非是傀儡土偶因你而造。不然的话,何以贤愚、体貌不能选择,而由天定? 更何况世人学儒,真正去专研学问的几人?能知行合一的又有几个?更多是单单注重形式和礼法,对内里毫不关心的人。更有些以‘仁义道德’为口号,以圣人言语为盾牌。他们党同伐异的时候,愈发显出来野蛮、偏激。” 这个言道:“圣人有言:‘弃老而取幼,家之不详。’一族若不能慎终追远,倾覆则易。楼高百丈,无基不立。西方有吠陀、佛法,中国有诸子百家,都不是凭空出来的。寻溯追远、继往开来,没有根基,如何枝繁叶茂?更何况出世虽好,只极少之人可得其味,市井百姓岂能知晓?教之习俗,敬祖孝亲,由己及人,才可令其粗知礼仪,通晓大义。” 那个回道:“从懵懂儿童到热血儿郎;由豪侠少年到中年麻木;从沉稳坚定到顽固老者,未必都是愈老愈好,反而是用之既久,愈发是弊病丛生,进展缓慢,壳在内空。到头来法令滋彰而盗贼多有,经书浩瀚而悟道者稀。 修行本应该重道德,多有人不得自在,为神通幻境所驱役,迷失于左道旁门之中。禅宗修在定慧一体,于今流入禅语机锋,徒逞口舌之辩,偏离了本意。而传承里歪曲篡改的非只一家,重象轻源偏离本义、舍本逐末、买椟还珠的亦不在少。 宝刀用久亦需磨,何况于法!哪怕是宝珠,年代愈久,表面的蒙尘也愈来愈厚,再过几百上千年后,就算是宝珠放在面前,第一眼所能看见的,也是厚厚的泥垢。除非有人能将泥垢砸开,重新用活水再仔细搓洗。 孝本大圣之芳规,这话儿本来也没说错,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么,何况是父母生养庇护。我厌烦的,是一无所能,籍祖宗之名而洋洋得意,自认为比别人都高贵。 撰族谱、依攀附、论贵贱、辨亲疏,结乡党称望族,以致门阀林立,操纵权柄,不事稼穑、不知民生。寒门英才出头无日,能者不能上,愚者不能下。书善隐恶,为蝇头之利不顾公理,藉百姓之名招引信众,假圣贤之词堂皇作恶,此却不是儒者之弊?” 这个言道:“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则博厚,则高明。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积少终于累多。聪明多变,怎比得行而不怠、诚而不辍! 又: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英才辈出,代不乏人。何以千百年来磨难重重,而至今世上犹存信士,君子之德仍巍然传世?立宗庙,定帝位,祖宗之法有所依凭,流离涣散得安其居,天下之心有所归系。 族谱修纂,内严规则,外交友善,传承祖先之遗训,元龟后代泽福子孙,世代可堪肩负重任,而公只见其弊。君不正,臣投他国;父不慈,子奔他乡。圣人叫你父慈子孝,却不曾因为有一个‘孝’字,便任由阿姑欺负新妇。更不曾因为有一个‘忠’字,便叫君王横征暴敛,荒淫无度。 譬如遇见路人去世,难过亦不过两天;若是相好的歌姬,伤心一载,若是其妻,平复可能需要十年;若是其母,即便是到了古稀之年,亦不能释怀,人之常情而已。由己及人,与苍生常怀恻隐之心,此可谓仁者。” 张亢遂道:“大爱似无爱,多情最薄情。由己及人这种说法,好比车乘,人力、驴、牛、驷乘之车,载人虽然有多寡之分,马力毕竟是有限的。怎比得日月有度,似无情而万物莫不受其惠泽?这种说法于凡夫可以,于大人治国则决不可用。 更何况圣人好意定下规则,解读却是各自不同。未在位上,籍匹夫之口怒责天地之不公,这时候他们是凡人,急需要钱粮来活命;一旦这些人挤上来,饥寒已经不是个问题,这时候立刻就改变了方向,把圣人的口号拿出来,号召天下标榜节义,痛斥索要钱粮的了。 嘴巴上自诩为为民请命,实则鄙视小民、不屑与愚蠢放肆者为伍。自称为仁善,做事只知道钻营利弊、比商贾还是做买卖的不少;开口闭口说道德,对于不立场不同的人,恨不得将其万箭穿心,这一类也是不在少数。 男女之情贪执而私,求若不得,恩断成仇的屡见不鲜;亲戚之爱不明是非,遇到事情,按次序亲疏选边站,包庇祸害、告发贤良的亦不胜枚举。聚族三千口,同居五百年,义门陈氏一家而已,久之必散。民少国弱、诸侯纷争,则聚族可也,治大国终究是器量狭窄,绝不可用。 而由己及人之言过隘,有人贪贿,推而广之,则天下之人皆贪。既天下皆贪,则法不责众,贪贿则理直气壮,理所当然而已。陈州上下都这么认为,终于被包待制所擒了。以法而遵,强于人人以己为绳。在下说一句不当的比方,倘若是令妻令母杀害路人,你觉得这事儿该怎么做?” 庭苏遂道:“我母、妻全都本分良善,就算与别人遇到纠纷,忍让而已,自然到不了杀人的地步。更何况贤良之人,外治其国,内整其家。上下肃整,祸乱自消。” 张亢接着话言道:“读书可以令人明志,若想要治事出成效,则必须经世事历练不可。学问再高,死信义理,倘发觉世事都按照书上的来,根本不行,甚至有些还南辕北辙,心生动摇,以致叛离,到处去宣扬书不好,书岂不冤。 古人做事,尚且要“‘仁’、‘义’、‘智’、‘勇’、‘严’缺一不可,到如今只会考试的书呆子,智尚且不足,更莫说什么‘仁’、‘义’、‘勇’、‘严’,也不怪大敌当前,怂包夯货们一拥而溃,节节败退。 泛泛而谈不可取,人不能尽陈其恶,亦不能尽善其美,当以实论。昔日子朔、宣姜作乱,子寿、急子迂鲁无断,邀名枉死,令国家动荡数十年,被杀戮、死伤的不计其数。贤者无为,岂不成害? 当日武姜欲废长立幼,郑庄公逐母颖地。元昊舅卫幕山喜欲代元昊,元昊带母并杀。枭雄之人,有几个拘泥言语说教的?便是放在市井百姓,多以利争。未经世事的学究书蠹,才动辄说‘应该’、‘怎会’、‘理所当然’这样的话。” 庭苏言道:“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枭雄一世,怎比得贤主延承。李元昊心无道德,好色无度、寡义薄情,他日必为鼠辈所害,你等着看。” 张亢开口说他道:“总有些人,认为自家占着的是大道正统,旁人的便是涂灰外道!依我看蕃人天葬也未尝不可。为人者生时杀戮生灵以饱口腹,死后躯壳饲养雕鸟,也可谓得其所用。 迂鲁之人眼光狭隘,闻人言多疑怕诳,见恶事自遮耳目,战战兢兢,不行寸步。等到别人做出了成效,他便慷慨激昂自认正统,骂一些‘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之类的废话,没说理处。” 第241章 张亢回乡 黑影里庭苏沉默了片时,缓缓说道:“我来东京已有了些时日,见了些人、事,总觉我等将新法抬得太高,不是助它,反倒是害它。 众人只说敬范相公,推崇新法,有时候自己觉得做了许多,于事无益,反倒有害。等事败了,不去自察,只会将原因一股脑推到外因身上,自己装成个无辜的模样。 你我交往了好几年,争辩了也有好几年。从与西夏之战就开始,到如今变法失败,我如今悟了:争辩无用,不如休了斗口,将手里的事情做明白了。” 张亢言道:“上古神祗我最敬女娲,为何这么讲?上天若令她造物,生一个便可,何必劳神费力将黄土泥捏成人形状,四肢百骸一应俱全,五脏六腑无一纰漏。放之地上,便可行走跳跃,言谈思索?若非如此,天地间止存百兽,遍地皆是人首蛇身,物类何来人之一说?” 庭苏言道:“造人虽难,成功了虽好,不成亦没有甚么害处。怕只怕盲人瞎马入沼泽地,险象环生。万物既已成一统,改之何易。另辟一径虽或可成,无有积淀危难亦多,怎可携一国之人同与涉险。” 张亢听了这话便言道:“有句话说,世本无魔,唯有心造。把一件事假想出来许多的坏处,便可以心安理得不去做。鱼类有腮,虫有腮不?可以以鱼观虫否?凭空揣度,好比是以鱼观世界,空泛无用。而公不肯试一试,单凭口头上推断一番,便摇头不行。 墨守成规,得过且过无视诸弊,害处就能自消了么?危房不修,仅仅把看到漏雨的那些人,赶出屋去,换成些哑子进来住,这屋子还是漏雨的。还是说‘久则成弊’这件事。 当年商公变法的条令,千年之后,已经不适于当今了,但是你看看《伤寒论》,还有古代其他的医书,上面的方子也依然管用。 虽然朝代早已经更迭,父死子继循环不止,但天、地、日、月、节气不变,药性不变、肉身不变,筋骨、五脏没有变,治病调人就仍旧管用。反观变法这种事,虽然人性没什么变化,但是千百年过去了,外因变化改动的东西太多,情况复杂,治世比治病更难百倍。 人心若不正,空念些圣贤书在里面,不过是装模作样的假仁假义。读书人见权贵自恃清高,蔑愚民如同豚犬,在散位悒郁不忿,临危机避若水火,不过可悲可叹而已。甚么时候舍生取义者人头攒动,见财见利的避如寇仇时,你我再议论这事。” 庭苏遂道:“听别人说,韩琦曾经在早朝上挺身而出,为新法据理辨析,官家仍旧不听他,何况是你我?变法兴国,亦可能坏国。位在至高,方方面面都需要顾及。赵官家不是个浅薄易见之辈,突然收手了,多半是怕党争蔓延耗损国力,这件事还需要从长计议。将来时机成熟的时候,有人或许能将旧事重提。” 张亢不满意言道:“一道令,裨谌草创,世叔讨论,子羽修饰,子产润色,层层修饰,步步勘察,确实也算稳妥了,只能常补,真正可以治疴的猛药,却被摒弃了。 变法本来是干系国运惠及民生之大事,齐心的能有几个人?你说惩戒不法,他判该当死罪。你说节省开支,他便减免军饷。你说严惩贪渎,他去离间官民,害的良吏不敢做事,不敢担责,贻误民生。故意无所不用其极,这罪名却按在你的头上,比起来他们,那些明争的倒是好的。 这些参与新法的人,悟出真谛的有几人?不知道火候,蒙头猛进的太多了!但和缓些,便有人激奋怒斥群起而攻之,反将人推给对方的营阵里去了。有许多又本末倒置,只好在在细枝末节上下功夫。 因见人有皮肉,推而得出一堆皮肉便是个人。更有甚者,只听说吕蒙正喜鸡舌羹,便以为吃了鸡舌羹,便是吕蒙正。听人说杜牧遗微子,便以为有微子了便成了杜牧。力若不能使在一处,功夫白费。范参政纵有引车出泞之心,补天之能,奈何时机不熟,火候不到,徒令人叹息。” 庭苏听了这个话儿,笑了便道:“公寿莫怨,我知道你前几天在白矾楼撞了晦气。那地方本有两拨人:其中的一班,没有不敢说的话,凡事都骂。到后来偏执到以为高标就必须标新立异,特立出尘。但给上面说两句好话的,就被认作是州府的‘鹰犬爪牙’。稍微孝顺些父母,就被骂成是‘酸儒孝狗’。到最后终于惹了众怒,吃搅散了。” 张亢遂道:“这班人我也听说过,他们以庄子为祖师,开始时主张不分尊卑、世人平等,后来引申到‘孝’字上,便议论说,无论是父母之于儿女,还是儿女之女父母,主张过于牺牲的,都是畸态。前者容易教出白眼狼和废物,后者教出来的是奴隶和傀儡,那时候他们的拥趸还算不少。 世上的人,老幼是弱势,他们自己没能耐争,是需要需要道德、律法替他们争,但是如果走得歪了,就变成那么个四不像了。可知驳斥、反对并不能将对手一举摧毁,打入内部,以正义之名拼命率众去追求极端,才会令它真正灭绝。” 继而说到另一拨人,庭苏便道:“另一班人舞文弄墨,专爱一些风流雅事,如今倒愈发兴盛了。此二拨治世皆不对路,公寿若找,来日我引你与司马光、王安石等人认识。比起那些,这些人才称得上才学出羣,少年英锐。”张亢心里已怠懒了,听见王庭苏这个话儿,便就推托说不必了。 眼见得已经天明欲晓,张亢便对庭苏道:“世上人可分两种:有一等周天下之利为我所用,滋养我身;有一等人竭我所能以安天下,以利世事。我张亢素敬后一等,亦尽力做后一等。今夜一辩,你只一句话说的对:空论只能是一事无成。言随身转,为民时怒官,为官时怒民,反复无常之人有之; 寻章摘句老雕虫,看不到光亮之处,逐一踩一遍旁人影子,便自以为天下无敌,这不是最坏;更有那捕风捉影附会之人,动辄在背后陷害人的。便明辩的,又能如何?言行相悖的从来不少。茶坊酒肆里坐着的,多是些牢骚又无所事事的。 明日我便离了东京,投身西北,从一县之吏开始做起,招募边军防御夏人。他年事成,回来笑你们这一班腐儒!”庭苏亦笑:“公寿仍旧是精力过绝。放心前去,有所需时,只管写信来找我。” 两个争辩了足一宿,吵吵得隔壁客人也睡不着,骂他们道:“这班作恶的秀才们,张口范仲淹、闭口仲淹范,听说他名,一个个好似歌姬见了柳永一般,一整夜大呼小叫、捶墙砸壁,却搅得俺整整一宿没睡成觉!” 次早起来,洗簌完毕,店家过来叫张亢道:“早起外面来了个人,仆役的打扮,说是来找张公寿,我疑心是问你,老汉叫他在外面等着。” 张亢听见了欢喜道:“莫不是我的文章见了效验,有人特来找我么!”说着张亢便着把腿出来,急忙看时,外面这人却十分面熟,却是张亢自己家里的伴当小厮儿。张亢见了他询问时,那小厮道:“主人一走,家中便出了两件事,娘子命我来此寻你。” 张亢奇怪问他道:“过来的时候,我也没说要住在哪,你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小厮言道:“小人来东京已两天了,本来并不知主人的住址,正在到处打听呢。谁知道事情太凑巧:有人在地上拾了张纸片,细看正是主人做的一篇文章,那上面明白写着主人的下处,因此我才能找到了这里。” 纸片不纸片的张亢不提,又问他道:“家中出了甚么大事,你过来找我?”小厮言道:“一件是衙门里的事,因为你多日不去点卯,知府相公心下愤怒,为示公允,要罢了你。”张亢因此骂他道:“愈是包藏私心的,人前愈是要‘示公允’,此真小人不可大受!” 小厮亦跟着不满道:“主人治河一整年,事成之后,本来就应该多歇几天。你走的时候,知府还答应得好好的呢,谁知道他却在这里等着。”张亢不去接这话,旋又笑道:“我本不为俸禄而活,岂肯因它被缚在柱上?我明日便要去边上,正好儿不用回去了!另一件却是甚么事?” 小厮便道:“另一件是家乡来了催急书信,叫你回去,大官人已经从并州先回了。”原来张亢一母所生的兄弟二人,哥哥张奎风姿俊伟,仁孝畏慎,先中了进士,如今在并州做知州。摊上张亢这么个跅弛不羁、踪迹难觅的兄弟,不知跟着他受了多少回惊吓!却也无法,因此家中有事情时,都是张奎安排张罗,今番特意叫上了张亢,必然不是小事。 张亢听说这个事,心道不好,急忙将信拿过来看时,这信不重,似乎只薄薄的一张纸,看样子不是闲话家常的。再看它那封皮上,又没写上“平安”二字。张亢急忙打开来看时, 原来却是老母病重,催他急回。如今事急,张亢自不敢耽搁,当下与庭苏道个别,引小厮急急望濮州去了。 第242章 以文会友 一转眼夏天就过完了,之前还在树上聒噪的鸣蝉,已经从枝头上跌落下来,四脚朝天在泥地上躺着,仍在苦苦挣扎着求生。这时候距离众人被贬,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了。随着新党接连被罢黜,世事许多也跟着变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初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渐渐地便就浮出水面,为多人所知了。 当初新政开始的时候,石介仿唐宪宗时韩愈作《元和圣德颂》故事,也写了一首《庆历圣德颂》,特意呈与赵官家。按照石介本人说法,此文章欲使“陛下功德炜烨昭于千古,万千年后观之如在今日也,以待乐府之采焉。” 石介这首四言颂诗,字虽然不多,却已把朝臣多人都点评了一番。章得象、晏殊、贾昌朝、范仲淹、富弼、杜衍、韩琦、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这些,都被大大赞颂了一番。 对于点评之外的那些人,石介一点没客气,动辄用“昆虫蹢躅,妖怪藏灭”、“扫除妖魃”之类的形容。对于范仲淹等人被提拔,其他几个被贬黜这事儿,石介用“去邪惟艰”、“退奸进贤”这样的词儿。朝臣里面又没有傻子,点的是哪些人自然都知道。 本来吕夷简罢相后,夏竦已重新任了枢密。就因为新政突然出来,夏竦立刻被罢了枢密使,枢密的职位,换成了支持新党的人。偏偏石介这一首颂诗,明显显得歌颂“退奸进贤”,夏竦被骂了这一通,重新回朝这件事,眼看着没有指望了。夏竦难道是好惹的?说不得就把石介这仇儿,记下来了。 夏竦为了阻扰新政,在新党内部安插了眼线,时刻盯着新党的动静。除此之外,夏竦命一个擅长书法的侍妾日夜模仿石介的笔迹。经过几个月的习练后后,侍妾的笔迹,已达到了能以假乱真的程度。 机会很快就来了。这日石介与富弼写的书信,落入了夏竦这厮的手里。夏竦命侍妾将信誊抄,将原信中“伊、周之事”改动一字,直接变成了“尹、霍之事”,意思立刻就两样了。 为了将书信弄得更像,夏竦故意模仿了石介的用词和笔法,起草了一份废帝的诏书,又指使侍妾誊抄了。等一切准备就绪后,夏竦立即将此事告发出来。 这件事情闹将出来,为了避嫌,不但范仲淹自请出京,连杜衍、富弼、韩琦等人,亦都纷纷自请出京。东京这边,除了一个欧阳修,新党的首脑没剩下几个,一转眼都已经走得尽了。 处在这种危急的关头,新党这边不甘心失败,急需要找到一个机会,能聚在一块儿,商议接下来的事情。如今新党已群龙无首,仇家正紧紧盯着呢,没一个理由,谁敢就这么直接聚集! 欧阳修与苏舜钦说起来这个,正愁没什么办法呢,苏舜钦突然说起来道:“怎么没有聚会的机会?马上就到了迎神赛会,不正是绝佳的机会的么?” 说到这事儿,按照以往的惯例,每年迎神赛会后,各衙的官吏,都可以自由聚会宴饮,朝廷是根本不管的。更何况新党的这边文人不少,就说是众人以文会友,那些怀疑的没把柄,他们又能说什么。 对这个计策,欧阳修并不是太放心,口里十分担心道:“这样行么?新党要员已纷纷被贬,处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咱们还有心思作乐,还去想什么‘以文会友’?旧党那边又不是傻子,他们听说了肯定不信!” 苏舜钦再三保证道:“永叔放心!只要事前做好了准备,我管保万无一失的。倘若这一次由你主持,说些以文会友的话,旧党那边的肯定不信。这事儿不用你出头,我去把众人给召集起来,他们自然不提防了。 只要咱们把好了关,可疑的人马,一个都不准放进去。等人到齐了,我递派人出去递个话儿,你再偷偷混进来,那些旧党能知道个什么!”本来欧阳修还担心,一听苏舜钦准备得充足,也不再阻拦,口里只是叮嘱道:“不论如何,子美做这件事情时,一定要当心。咱们已剩下不多的人,千万不能再出错了!” 舜钦再三保证道:“永叔放心,我亲自把关,可疑的人,保证一个不放心来!你只管回去先等着,事情一好了我派人接你。这几天咱们不能再见面儿,当心让他们看见了。” 说干就干。欧阳修按照舜钦的意见,乖乖在家里等着安排。这一次的聚会,就由进奏院苏舜钦以及右班殿直刘巽这两个主持,两个用以“以文会友”的名头,订好了时间,把那些请柬发下去,召新党众人一块儿来参加。 都是这里面的人,众人一看见舜钦的请帖,根本不用说什么,立刻就明白了意思了,因此没一个推辞的。这一次聚会,全都保证能及时赶到。 苏舜钦这厮想得多,为掩人耳目,搞得像是个玩乐的模样,舜清不但请了文士,一并还请了两个东京有名的歌妓,装作真的只是个宴饮。等到众人议事毕,一并再写上几篇诗词歌赋,传将出去让歌姬们颂唱,必然能将此事瞒过。 新党这边的动静不小,又是发帖子又是请歌姬的,太惹人耳目,旧党王拱辰这些人,立刻就都知道了。为了能摸清新党的情况,将他们人马一举歼灭,王拱辰派了几个心腹,想要混入新党的宴会。 怎奈苏舜钦、刘巽这两个,太过谨慎。对于不知道底细的人,这些厮们层层设障,根本就不给参加的机会。王拱辰白白安排了人马,根本摸不着进去的门儿,这就坏了。 这个时候,有一个太子舍人李定,因听说了苏舜钦一行人要热闹聚饮,他也想着要加入进来。因此趁着苏舜钦闲时,李定来到了进奏院,到跟前与苏舜钦开口商议道:“听说子美有宴会,请了不少的名士过来。这几日我的文章也长进了不少,正想向众人讨教呢。明天这会,能否准我也参加呢?” 李定又不是新党的人,而且为人还不太行,苏舜钦哪里准他入?只是就这么一口回绝,怕他心疑,舜钦于是便告诉道:“明日的宴会,都是带着文章来的。不知道李舍人有准备么?” 舜钦只是想借话儿推辞,谁知道事情不凑巧:李定这厮,前几日看了王勃的《滕王阁序》,他也做了篇文章出来。这文章他自己是越看越好,就想着哪一次名士聚会,众人正抓耳饶腮写不出来的时候,他一下把文章拿出来,立刻就四海扬名了。 谁知道赶巧,这篇文章一写出来,马上就来了个文士的聚会!这是老天也知道他文章好,故意给机会让扬名呢! 因听见舜钦要文章看,李定心下立刻大喜,乐滋滋把文章拿出来献上,一面嘴上还询问道:“子美一向文采好,你给看看,凭这篇文章,我能够格进去么?”那边苏舜钦皱着眉,把文章拿过去看了看,立刻他就开口道:“不行不行,文采不够!” 因这个话儿,李定急忙告诉道:“我这篇只是起头俗了,中间和后面还是好的!”怎奈苏舜钦不耐烦,根本就懒的看什么下面,只管皱着个眉头道:“水平差得太多了!” 李定十分得意的文章,让苏舜钦一句话贬了个屁也不是,心里面十分不甘心。这厮自己认定了说,虽然苏舜钦看了不好,肯定是他没看到好处。那么多文士,总能有一个赏识他的。因此李定不气馁,转头儿又去找刘巽,指望着刘巽能答应他进去。 这头刘巽琢磨了一番,然后他也觉得说,众人商议事情的时候,虽然可以避开耳目。万一有人吃醉了,弄不好在筵席上能说出来什么。李定又不是新党的人,反倒与王拱辰来往得不少,未必不是他派来的。万一听见了什么话儿,跑去说与王拱辰,所有人都得被牵连,这个风险太大了!想到这个,这事儿李定也没有答应。 苏、刘没一个答应的,李定立刻被惹恼了。之前的时候,舜钦对李定就不青睐。而且李定这个太子舍人的官职,又不是考的,还是靠父荫得来的,虽然众人嘴巴上没讲,李定自己也感觉到了:那些考中了进士的人,对靠父荫上来的看不起! 在李定看来,别人能去,他李定想去捞不着,就是苏舜钦带头嘲讽,他们自己画了个圈子,将他李定排除在外,以后要受人排挤了。 当初王拱辰招兵买马,要拉李定入伙的时候,李定一门心思想做文豪,混入名士的圈子呢,所以当时没答应,回道说暂时不想加入。既然出了这件事儿,李定的心思立刻就变了,马上就去找王拱辰,重新商议入伙的事情。 王拱辰正急需要人马的时候,偏巧儿李定就过去了。两个人立刻一拍即合,一块儿结了盟要对付新党。两个凑头儿商议的情形,不巧儿被一个人窥见了。此不是别人,正是御史王拱辰的夫人薛氏。 当年王拱辰做了状元,被宰相薛奎榜下捉婿,做了他家的大女婿。后来欧阳修妻子过世,续弦就娶了薛奎的二女儿,两个人变成了连襟的关系。然后薛奎长女去世,王拱辰没了夫人后,便娶了薛奎的第三女,又成了欧阳修的连襟了。 对此欧阳修曾戏言道:“旧女婿作新女婿,大姨夫变小姨夫。”如今王拱辰家中的夫人,正是薛奎的三女儿。 数日以来,丈夫总是鬼鬼祟祟的,与陌生的人马往来密切。看看众人这番模样,像是在密谋商议些什么。薛氏留神去听时,说话似乎是与新党有关。尤其是今天李定过来,王拱辰命仆役全都退了出去,两个在一块儿商议了半天。 第243章 一网打尽 王拱辰愈是行事诡秘,愈怕人发现,愈是引起了夫人的怀疑。为了释疑,夫人立刻派了两个丫鬟,紧紧盯住了书房门口,有动静时,立刻来报。 丫鬟们按照夫人的吩咐,在书房门口盯了多时。怎奈王拱辰做事细,书房里众人商议的声音,在外面根本听不到。好容易等到他们说完,往外面走时,这才听见了几句话儿。 不知道谁嘴里说了句道:“今夜一战,必能将新党一网打尽,必将不负吕公所托!”丫鬟听了这句话儿,立刻飞跑去向夫人上报。 薛家的这个三女儿,一向与二姐的关系不错,既然探得了这个消息,立即将此事告诉了姐姐。那头薛夫人得到了消息,心里面十分怀疑说,把新党“一网打尽”这话儿,十有八九,指的是苏舜钦今夜的宴会。只是没得到确切的消息,这件事情还不太肯定。 正琢磨间,一看欧阳修要出门,薛夫人立刻便过来阻止了。薛夫人以“母亲生病”为缘由,今夜不准欧阳修出门,要他一块儿回娘家探病。欧阳修一听见丈母病了,立刻转头喊儿子,让长子代替他自己,去外祖母家探病去。 谁知道家人提醒道:“主人难道忘了么?因为探病,公子昨天就过去了!送他的车儿,还是你亲自吩咐的呢!”欧公当着夫人的面儿,一听见这话儿就尴尬了。做女婿的为表关心,欧阳修立刻亲自动手儿,帮忙把礼物往车上搬,今晚还有大事要干呢,得赶紧把夫人送走了,他也好走。 薛夫人道:“今天难得我回家一趟,相公不跟着我一块儿回么?”欧公回道:“今夜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我与苏子美有要事要商量。”夫人便道:“你们同僚经常见面儿,不就是一个筵席么?怎比得母亲身体重要?” 夫人才刚说的是什么,欧阳修似乎没听全,此时心里面只有新政。昨天跟苏舜钦商议时,两个已经达成了共识:最好的结果,自然是说动了赵官家,把范仲淹、富弼再调回来。 其次是他们回不来,新政也不能人走政息,最好是说动新的宰相,把新政继续进行下去。最坏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进言的全被贬黜掉,新政从此就罢休了。被不被贬倒在其次,只要新党的人还在,这件事就得有人去阻止。 对于薛夫人才刚的话儿,欧公到底回复了什么,连他自己都记不太清。见欧公敷敷衍衍的模样,那头夫人已不乐意了,不满便道:“听说为了让你们尽兴,苏子美在今夜的筵席上,专门请了几个名妓。相公之所以这么急,恐怕不是为商议事情,难不成是为了那几个名妓么?” 一听见这个,欧公立刻保证说,他只关心国家大事,对什么“名妓”不“名妓”的,他没有兴趣,绝对没有这回事儿。夫人口内不信道:“听别人说,当年钱思公在洛阳任使相时,有一次做东宴请宾客。相公因为私会名妓,耽误了时间,被当众罚了首《临江仙》,什么‘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难道这也是没有的事?” 夫人越说越生气,直接不满哭诉道:“你这么着急要赶去赴宴,肯定又想着赶赴‘水精双枕’之约去了!” 因为头一次看见夫人动怒,家里面上下都吓住了,只有欧阳修脸色未变,仍旧是一脸疑惑的模样,口里面只管这么问:“什么‘双枕’?赶紧让他们去找找,带着一块儿送过去!治病也要用枕头吗?方才你说的是什么?!” 才刚夫人的那些话儿,欧阳修根本没听进去,干脆是一问三不知,一幅神游太虚的模样,看着就气人。夫人与欧阳修指两条道儿:第一个便是前去赴会,只要他走了,第二天就要一封和离书,将事情闹到开封府。第二个便是不会赴会,跟夫人一块儿回娘家探病。到底应该怎么做,薛夫人让欧公自己选。 正在闹间,突然外面传来了消息,说赵官家已经决定了说,叫杜衍任宰相,贾昌朝任枢密,叫陈执中任回来任参政。 欧阳修近日遇到的事情太多,富弼、范仲淹那些人一走,东京这边领头的人,只剩下欧阳修一个人,所有的事情全都来找他。欧阳修实在太过忙碌,家里人与他说几句闲言,三句话能记住一句半,就算是好的。经常是前面说了后面就忘了,要么就干脆没听见。 一听见有关朝政的事儿,这厮马上两眼发光,立刻他就记住了。一听说杜衍要任宰相、贾昌朝要任枢密使,欧阳修当即就认为事情不妙:这几个老头子一上来,新政马上该结束了! 当初花了那么大代价,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众人施行的新政,已经见了些成效了,让他们这些人回来一弄,一切又得恢复原状,这么长时间都白干了! 一想到这个,今夜苏舜钦那边的宴会,欧阳修就顾不得过去了,今天晚上的时间,他要赶紧写一个劄子,反对重用这几个人! 在书房里奋笔疾书的时候,夫人才刚说的话,才被欧阳修想起来。说起来欧阳修这个夫人,是当年欧公被贬夷陵时所娶。一个宰相的娇女,自愿嫁入那么个穷家,跟着他一块儿住竹寮不说,连菜蔬供给都经常不足,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事。 当初薛夫人被养在深闺的时候,因为父兄的原因,就读过欧公不少的诗文,对欧公的主张一向赞成,是个极力支持他的。她为人也一向贤良通达,是可以跟他共甘苦的。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薛夫人突然就胡搅蛮缠起来,这让欧公十分纳闷。欧阳修十分怀疑说,之所以夫人这么闹,必定是在外面听说了什么闲言,被蒙蔽了。 为澄清“水精双枕”,欧公想立即写上一篇文章,特别解释这件事儿。怎奈今夜时间不够,什么“和离”不“和离”的,等过两三天忙完了再说吧。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本来薛夫人还认为说,只要把欧阳修拖住了,苏舜钦那边人不齐,就没法聚会。谁知道薛夫人留神打听时,已听说苏舜钦主持的那个宴会,除了欧阳修之外,人都齐了,还一切顺利,根本没什么生事的人,对此姊妹俩才放了心。 谁知道事情并没完:次日一早儿,太子舍人李定这厮,告发苏舜钦和刘巽两个,私自变卖进奏院废纸,用这笔钱宴饮聚会。非但如此,而且他们还拿了这一笔公款,召了两个名妓来取乐。文人聚饮本不是大事,尤其像这种热闹的场面,召几个名妓也不是个大过儿, 然而有人不这么看。 御史台王拱辰弹劾说,苏舜钦身为监进奏院,私自变卖进奏院废纸,滥用公使钱招妓这事儿,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进奏院的废纸非比寻常,苏舜钦私自就这么买了,有监管不当,泄露国家机密的嫌疑,一旦消息被敌国窃去,那么后果就严重了!处在这种重任上,苏舜钦居然玩忽职守,难说与敌国没勾结,这一件事情必须要彻查。 本来众人还以为说,苏舜钦已经严控了来往的人马,吕党一伙人想扳倒他们,找不到空隙,自然就没有机会下手了。谁知道王拱辰这个厮,居然能想出这么个借口,真是让人防不胜防!要不说人家能中了状元,果然是有些道行呢! 这个时候,有人去官家耳边说,苏舜钦、刘巽这些人,借着宴饮的借口,把新党的人马聚集在一起,为的是商议一件事儿:请富弼、范仲淹等重新回朝,带领着新党一干人,再继续变法。因这个话儿,赵官家特意命人查清白了,当日参加宴会的人马,果然全都是新党的! 不过多久,开封府以“监守自盗”的罪名,立即将苏舜钦本人罢职。当晚的宴会,除了欧阳修没去以外,所有参加宴会的官吏,这一次全都被牵连贬黜。按照王拱辰的说法,新党这次,真算被“一网打尽”了。 这个时候,有些口口声声说忧心国事、自称要立志救国救民的人,如今一看新法失败,立刻他们就跳出来,出去到处宣扬说,“新法失败”这件事儿,早在一年之前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料到了,他们有未卜先知的能耐。这些人不为变法失败,救国之路被断送而痛心,反而为料事于先而洋洋自得。 还有些与范仲淹意见不合的人,此时也一块儿高兴了:变法失败这件事,正好证明了范仲淹此人做事不行!本来范党就是些骗子,还是他们这派的主张,最正宗合理。 还有些出口便忧国忧民的人,动辄变要叹息掩涕,哀叹生民之多艰,显示自己多么慈悲。怎奈这慈悲并不是天上掉的,天下财富就这么多,有些人多了,免不了有些人就得少。一旦这“慈悲”与他有损,这些人立即把“慈悲”的面具丢弃,下手狠厉,恨不得迅速将损己的置之死地。 另有些主张“因果轮回”的人,这时候他们便感慨说,果然因果之事不虚,当初范党贬黜官员,多少人因此合家嚎啕,如今也轮到范党自己了。 第244章 石介之死 自从被王拱辰弹劾后,苏舜钦、刘巽一干人等,该撤的撤,该贬的贬,也都一股脑儿下去了。如今仍然在朝的新党,只剩下欧阳修一个了。欧阳修为了苏舜钦等人,在朔望朝会上据理力争,直接进谏。 赵官家一听见他那些话儿,眉头立刻就皱起来,脸色也变得不好了。若换一个人,看见了赵官家神色不对,口里的进言立即能停下,或者把事情简短了说。 欧阳修这厮与别人不同:因为欧公读书多,目力不行,老远儿视人十分模糊。看着衣服,只知道上面坐的是赵官家,至于官家是什么脸儿,也看不清,也没法管,口里面抑扬顿挫的,只顾去说自己的,想让他停下都插不进嘴去。 言语为了让官家“重视”,欧公把事情的严重性,还要加上个三四分。听着他说的那些话儿,朝臣许多都侧目了。 虽然欧阳修滔滔不绝,怎奈他说的那些谏言,朝中没一个支持的,连苏舜钦丈人杜衍那厮,都不肯帮忙说句话。除了欧阳修一个外,朝中其他人全都是反对。 苏舜钦等人被贬、罢职,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儿,完全没有挽回的可能。非但如此,陈执中等人上任的事,也已是不能阻止了。朝中新党这边的人,只有欧阳修一个光杆,还在想着什么力挽狂澜呢。 之前的时候,西夏李元昊突然寇边,朝廷将范仲淹升任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让他去西面治军去了,欧阳修知道后十分欣喜,自认为好友去了边上大展身手,能把他也一块儿荐过去呢。到时候给一个参军当当,在西边真的能一展抱负。谁知道白白高兴了几天,范仲淹写来的信上说,要请欧阳修过去帮忙,推荐他做经略掌书记。 欧阳修要的是参与军谋,精画财利,认真在边上做一些实事儿,兀谁耐烦做一个书吏!因为欧阳修不乐意,以侍奉老母为理由,直接就写信推辞了这事儿。 虽然当时没答应去,欧阳修可一点没闲着,这厮自己琢磨说,数十万大军屯兵边上,食用皆赖西北供给,百姓早已经疲惫不堪。一旦遇到了天灾人祸,恐激民变。为此上欧公十分操心,替范仲淹出主意说,为了解决这些难题,需要通漕运、权商贾,三术并施。只半年间,欧阳修送去延州的信,已经快摞成座小山了。 后来因听说仲淹在屯田,欧阳修又害怕范仲淹料事不周,一连写了好几封信,信上全都是驻边的建议。欧公为了写这些信,一晚上能爬起来好几回,想起来几句就赶紧添上。 后来到了新政变法,欧阳修终于应了好友的邀请,能亲身参与进来了,谁知道这条路颇为不易:先是有人告发说,滕宗谅滥用公使钱。所谓“滥用公使钱”这件事儿,是当初定川寨之战的时候,葛怀敏兵败,元昊趁机率军东进,要打泾州。 危急的时候,滕宗谅紧急打开了府库,用钱征集了大批的边民,率全城百姓共同御敌,这才让泾州城免于被攻破。后来李元昊人马退去,泾州已没有危险了,滕宗谅立刻被揪出错来,以“滥用公使钱”被问罪。 除了这件,当初滕宗谅上任时,正赶上好水川宋军兵败,边上百姓的子弟,损失了万余,关右震动。在边上一片哀声、人心十分不稳的时候,滕宗谅也曾经拿出钱来,替阵亡的将士设祭招魂,安抚百姓,这也成了他们的把柄,又一项“滥用公使钱”。 滕宗谅这事儿一出来,范仲淹、欧阳修等纷纷上书,极力挽救滕宗谅。旧党那边不肯罢休,沿着滕宗谅这根藤儿,还想带出来一连串的人。 为了不牵连到其他人,滕宗谅直接放了一把火,把账簿、书信一块儿全烧了,所有的罪责都一力承担,让别有用心的那些人,无证可查,这件事情才到此为止,没有发展到更坏。 出了滕宗谅这事儿后,众人一路上如履薄冰、小心行事,度过了许多次的难关后,到底还是遇到了变故,如今只剩下欧阳修一个。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欧阳修仍旧不认输,为了新政的成绩不至于丢失,只半月间,先后上了《上矾务利害状》、《乞罢铁钱劄子》、《请耕禁地劄子》、《乞免浮客及下等人户差科劄子》等十余个劄子,一个人比得过千军万马,简直比新政的时候更勇猛些。不少人心里面腹诽道:“欧阳修自认为忠心耿耿,很得信任,官家不会把他给怎样。殊不知连官家的先生孙复那厮,尚且与反贼孔直温有交往,他算个什么!” 别人心里面怎么样,欧阳修根本不在乎,该谏还是谏。见了这样,杜衍、贾昌朝、陈执中几个,叫上晏殊众人一块儿,说起来这件事儿言道:“自从新党被贬之后,欧阳永叔上书太多。赵官家见了他的劄子,虽然嘴上没说什么,脸上已经是不满了。” 贾昌朝便道:“早在范希文等人出京,新政就算是终止了。为什么苏子美等人被罢职,他欧阳修难道不知道?何必再去触龙鳞呢!” 眼看着杜衍、贾昌朝、陈执忠等人,已经在意见上达成了一致,都等着晏殊表态呢,晏殊口里面也就道:“按我的看法,趁着欧阳修没犯错儿,还是建议赵官家,直接把他给调走吧!仍留在东京,谁知道他又能惹出什么祸来!由着他胡来,到时候可不是罢黜被贬了!” 晏殊这话儿众人都赞成,至于这事儿由哪个去与官家说,少不得又落在了晏殊的头上。过不多久,欧阳修果然被调出京,任河北都转运使去了。因这件事上,欧阳修与晏殊这两人之间,又多了层嫌隙。 如今新党这边的人,已经是全军覆没了。之所以新党能败成这样,全都是石介一首诗惹出来的。虽然别人不说什么,石介每每想起来,自己就觉得十分愧疚。眼看着情势一天比一天坏,石介更添了许多沉郁,又无法排解,过不多久便去世了。 石介这一死,许多人立刻被惊动了。欧阳修此时已到了河北,听说了石介亡故这件事,立刻又憋不住他那张嘴了,第一个带头跳出来,且哭且唱道:“我欲哭石子,夜开徂徕编。开编未及读,涕泗已涟涟…” 有欧阳修带头,石介生前的诸多同僚,亦纷纷出来,对夏竦的揭发愤然不平,纷纷叫屈。舆论马上就沸腾起来,大有为石介等人翻案的模样。 处在这种情势下,夏竦这边便坐不住了,时刻担心新党要翻案。谁知道事情太凑巧:徐州孔直温谋反失败,刚刚被官府捕获了。抄家的时候,官军在孔直温家里面,找到了石介寄给孔直温的书信。 夏竦等人立刻借此事上书说,当初在检查石介往来书信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天大的祸事:石介与孔直温交往不浅,本身其实并未亡故。因事情败露,石介为避祸,其实已逃往辽国去了。为防石介是诈死,夏竦请赵祯准许开棺验尸。 这话儿赵官家虽不太信,但是关系到通敌叛国,却是件大事。有张元等人车鉴在前面,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是以赵祯准许彻查此事。 这件事情一传出来,舆论立刻又炸开了。不单是石介的亲朋诸友都愤懑不平,石介生前在泰山书院、徂徕书院的几百上千个学生,亦纷纷站出来联名儿反对。 到这个时候,学生们与权臣之间的矛盾,已经是日益转炽了。因学生们声势浩大起来,闹得沸沸扬扬的,不少人甚至还要挟说,倘若先生这一次真的被开棺验尸,心就凉了,他们从此对宋朝就失望了,不爱国了。还有几个人发话说,以前他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张元要投敌,因这事儿上,突然理解了张元了。倘若赵官家真不明是非,那就准备要弃国投敌。 权臣们心里面忍不住骂:“一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自己都需要别人供养的人,更不曾于国家有半点贡献,只会在口头上慷慨激昂,说些爱国的话语。 一遇点挫折就开始寒心,什么前途黑暗,官场腐败,国家什么都不好了。以将来如何报答来做要挟,只要没合了他们的意思,嘴里面就已经开始寒心,‘爱国’就开始打折扣了。 他们不知道出仕的这些人,遇到的事情,比他们那些艰难百倍,所做的比他们多出来万倍,无数次拯民出水火,多少次救国出忧患。 他不知道别人为了国家,许多人已经付出了性命,多少人付出了几十年辛苦,还有一辈子的坚持,他们就付出了点‘爱国心’,就了不得了,开始往回索好处了!都像这样,下一代算是彻底完了!” 在这种时候,石介的那些学生们,只会一窝蜂蒙头猛进。非但什么屁用不顶,反而更添了不少的乱,让石介的名声益发受损。 事情闹得愈来愈大,赵官家命提点京东刑狱吕居简前去查问这件事。居简是宰相吕蒙正之子、吕夷简叔伯的兄弟,他到山东来主管此案,石介这边的人马,对他并不是太放心,都害怕石介真的被破棺。更何况夏竦对于石介此人,定了一个谋反的罪名。一旦吕居简不开棺,岂不是成了谋逆的同党?为了自身的安危,吕居简也得开棺了。 这个时候,杜衍因听说吕居简要去山东查石介的案子,杜衍亲自去问他道:“如今石介已经亡故,夏竦一党以谋逆的罪名,必要将他开棺验尸。不知道吕公有什么高见?” 听见这话儿,居间琢磨了便道:“石介这事儿,夏党要的是破冢发棺,泄一泄私恨,官家要的是确保棺材里有没有人。倘若有哪个敢出来以全家作保,说石介真的已死了,叫他立下个军令状,也可以回去向官家复命。” 听见这话儿,杜衍立刻就明白了。杜衍立刻把消息传递给兖州的知州,知州把消息出去一说,石介的亲族、门生棺敛之人数百余人,立刻都响应。众人全都出具文书向吕居简作保,确保石介已真的亡故。除此之外,吕居简又命官府出具个文书,一块儿拿着向赵官家复命,石介才免于被破冢发棺。 第245章 夷简谢世 那头石介去世后不久,这边尹洙又患病在身,家人请医诊治时,药石罔效,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如今变法都已经失败,故人离散的不少了。尹洙自己不怕死,也认为一生俯仰无愧。于今想来,只有在水洛城那件事情上,当年处理的太不好,让新党内部开始了争执。这个时候再提起来,什么都晚了。 如今尹洙只有一个心愿:他死后的墓志铭,想让范仲淹帮忙撰写。韩琦、欧阳修这两个,尹洙也各请了他们的文章。 仲淹此时在被贬途中,知道了尹洙的嘱托,帮他写了墓志铭,改得让他满意后,又请尹洙来身边治病。怎奈病中之人,长途往来奔波不易,也只好罢了。 如今新法已彻底失败,之前阻扰新政的人,夏竦、王拱辰这几个,立刻被笔诛口罚起来。夏竦在官场上浸润多年,对这些早已经习惯了。只要没有太大的损害,对这些流言就不上心,由他们骂。 王拱辰因为被众人骂,心里面十分不平说,他本人就是寒门出身,知道平民的难处,怎么不想让百姓变好!只是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们主持变法的人,里头大多数出身富贵,根本不知道底下的事:上面有了惠民的新政,往下施行,主管的害怕做错了担责,往往把自己摘出来,一股脑儿全推给下面人去做。 下面那些厮去做事,他们能有什么度?往往一弄就整成极端,要么就借机弄好处。上面定好了三两的份量,到底下他们能加到千钧。以前在苦苦维持的那些,可能一下子就被压死。 国家这么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新政施行得不好,受害的可不是一行两行的,更可能是一条链上的全部被摧毁。 而且有些事还经常变。萧规曹随这种事,十个里头够呛有一个,百姓因此倒更受害了。趁着还没有造成大害,及时刹止有什么不好? 如今传出来流言说,王拱辰与吕夷简两家结党,故意整垮新党的人,对此王拱辰不承认,宣称绝对没这回事。 对于王拱辰那些话儿,好多人全都不认同:新政施行,并没对百姓造成损害,就凭减赋税这一条,百姓人人都觉得可惜。而且王拱辰也算不上寒门:他十九岁就做了状元,贫寒的日子才过了几年?凭什么就能代百姓说话? 王拱辰是已故宰相薛奎的女婿,他本人又是御史中丞,他算是哪门子的“寒门”?遇到事了,马上记起来自己是“寒门”,躲在“寒门”的盾牌底下,射箭不到,两边的好处还都能得,还真是一个好托词! 至于“一弄就整成极端”的话,用来说明变法,根本就是托词狡辩:之所以之前的改良会变成那样,是因为有些人施行惠民新政,只是为了图功劳,对下面监管又不严,只要把事情派下去,事儿就算了了,完全不顾效果如何。再加上反对的从中破坏,还有些从中捞好处,以至于此。故意把罪责的源头,问到惠民新政的头上,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这一次范仲淹、富弼主持变法,是真的想要办实事儿,根本不似先前般敷衍。别的不说,凡是有可能引起的纷争,只要让上面知道了,范相公立刻就亲自过问。之所以这般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不就是怕下面的人掌不住火候,让新政中途失控了? 所有十项施行的时候,全都是小心翼翼的。遇到未曾预料的难事,众人便立刻修葺、补充,相公们从来都没有冒进。 如今不管众人如何争论,到底新政已结束了。自新法以来几年的时间,世事变化的太多了。这一日仲淹突有所感,遂作了一篇《岳阳楼记》,其中有几句这么道: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通常于做事的人来讲,只要把天下的同道聚集在一起,一块儿扶危拯堕,引车出泞、最大程度上补苴罅漏、救拔万民,那么这事就做的值。可惜的是:不是众人在变法事上没这个能耐,却一头栽在别的事上。 于入世投机的人来说,只要抓住了一个机会,能为自己捞好处,然后借势扳倒仇敌,那么这事就做的合适。然而于一个国家来说,做一件事,天时、地利、人和这些,凑齐不易,全不能少,有些机会一旦失去,再来就难了。 这个时候,吕夷简突然病重了。当初吕夷简罢相之后,以太尉致仕。官家赵祯亲去府上探病,不令夷简下拜以见,亲自扶着他坐在面前,叫好好养病,待病愈之后,许多大事还需要解决,还指望他出来治世呢。 吕夷简道:“老臣为相一生,最后未能为陛下解忧,甚至还留下来许多纰漏,实在是憾事。”两个说到朝廷事上,将来的大事,需要解决的不少:头一件,是宋夏之争这件事。 夏人那边,张元力劝元昊攻夏,所得之地,由汉人守之,富贵功名、衣食嗜好皆如所愿,然而元昊始终对汉人有疑心,并未采纳,可知他无吞土之意。照这样看来,宋夏之间早晚要和。是怎么和,议和的条件怎么提,是一件事。这一件事应该怎么弄,长远来看,对边民不是一件小事。 第二件,宋夏争战日久,边上增军太快,国力损耗得太多,各地不堪赋税,起事的不少,将来平乱是一件事。若是只管率军去平叛,只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裁军这事早晚要做,四处的匪患,该招安还是该平叛,到时还需要仔细琢磨。 第三件:辽人先前借着宋夏两边局势紧张,命耶律宗元与辽将萧惠屯兵边上,索要瓦桥关南十县地。因索地不成,辽人又几次三番要增岁币。因此上宋人兴建大名府,御辽南侵。倘若宋、夏两家和好之后,辽国那边,恐怕不能袖手旁观,将来局势必然有变,这件事不得不早做准备。 第四件,范仲淹是个有才能的,除了政绩不少外,在军事上面也很有见地。他那些策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既着手重点,同时也可以深耕细作。在大事上面能稳拿轻放,小事里面能兼顾大局,更要紧他不因人废言,是个有长远心的人。因此吕夷简建议说,希望把范仲淹再提拔起来。 因范仲淹曾经屡次反对夷简,如今吕夷简重病将亡,却向赵官家推荐他,官家心疑,以为是吕夷简故意试探,夷简遂道:“那人是真为国家着想,何况老臣也确有疏失,他发现了,为尽职责正应该提醒。” 赵祯心里面感慨道:“当初先皇在世的时候,询问宰相吕蒙正,他家子侄谁堪重用,吕蒙正回道:‘老臣膝下虽然有七子,七子皆不堪大任。唯有我侄吕夷简,有宰相之才。’今见果然!如今吕公托付后事,以大局为重,是个心系天下的人。” 最后说到继承事上,一旦吕夷简去世后,到底谁可以继任相位,赵祯重新问吕夷简。夷简遂道:“若论谙熟古今、斡旋补缀,知人善任,选拔人才,夏竦是一个可用的人。”话说得多了,吕夷简渐渐便有些精力不济,赵官家遂就告辞,叫老宰相好好养病。将来身体痊愈之后,许多事还需要他多多过问。 自官家探望吕夷简之后,才过了三天,突然吕府就传出来消息,道吕夷简病故,亡年六十有六。官家赵祯得到讣闻,立刻悲声痛哭道:“如今国家失去一柱,还有谁能为朕分忧,忧国忘身如夷简的!” 欧阳修因听说吕夷简临终之前推荐夏竦,遂评价道:“吕坦夫当初推荐王随、陈尧佐,将中书翻为养病坊,实在是位在己下方肯荐。如今他又推荐夏竦,岂能有好事!” 欧阳修心直口快的一个人,赵官家知道他的脾气,一向是待之以宽的,然而吕夷简人已经去世,他口里说出这个话来,惹得赵祯十分不喜。 众人不知官家的心思,身后评价吕夷简的,褒贬不一。也有人说吕夷简之所以临终之前推荐夏竦,是知道他子侄、门下诸多人等,都不是夏竦那厮的对手,故意说出这个话来,是为了卖给夏竦一个人情,免他将来责难子弟——这算珠打得着实不赖! 为了堵上众人之口,赵官家特意命禁苑中为吕夷简服丧发哀。赵官家一连辍朝三日,下令一应恤典从优,追赠吕夷简为太师、中书令,赐谥“文靖”。 石介事后过去不久,夏竦被贬。如今吕夷简病故,赵官家重新召夏竦还京。恰逢此时,庞籍在延州又患了病,病势似乎不轻。夏竦得知庞籍患病,遂亲自到延州来探望他。 庞籍因为夏竦来看他,遂就叫请。说话起来,庞籍这病,延医问药了多时,迟不见好。庞籍因此上有些泄气,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夏竦遂就宽慰道:“我看你的气色,远远不到那个地步,何必如此沮丧呢。”夏竦那厮,经史、百家、阴阳、律历、医卜、释老种种之类,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的,他对医术上也有些见地,遂亲自与庞籍写下药方,叫重新吃,必然包好。庞籍遂就谢了。 夏竦劝道:“醇之宽心,你按我的方子吃,这病不日必然就好了。将来你还能做上宰相,许多大事,还需要着落在你身上办呢。”庞籍听见了遂笑道:“恩相说笑,微末之人才识俱浅,我何德何才能做了宰相!” 夏竦遂就说他道:“我遭贬在外,已不是什么‘恩相’了。”庞籍遂就笑了道:“如今吕夷简病故,官家重新召恩相回京,可知今番要重用了。听别人说,吕夷简病故之前曾推荐恩相,官复原职是早晚的事。” 夏竦回道:“吕夷简病重之时推荐我,是他自己怕得罪人,指望着将来裁军这件事,好让我办。其实为了国家事上,这么些年来我得罪的多了。我倒是不怕得罪人,怎奈官家那人心软,犯错再大亦不肯杀,只是被贬。过上几年别人一提,重新又就调回去了,如此行事,众人之间为防积怨,互相都不敢得罪得太深。 然而裁军这件事,必须要雷霆手段才办的成。若裁军这件事由我主持,这么大好的机会,朝中对敌如何肯放过?免不了他们出来掣肘,这事还是办不成。长远看时,还是将来你做了宰相,办这件事,然后才成。” 夏竦在朝中这些年,政敌太多。什么事情可以办,什么事情还不多火候,暂不能办。什么可以办得成,什么必然不成功,他自然知道。既然如此,明知道树起个靶子来就有人打,然后必然不成功的,没必要再去浪费人力物力,还是等到合适的机会,交由妥当的人好了。庞籍这人政声不错,敢于诛杀,风评又挑不出他的错来,裁军事上,他是最好不过的人选。至于夏竦自己么,还是做些修桥铺路、治理水患之类的事,就这么度此余生吧。 第246章 定州会友 数年之前,河北梁门县伏牛砦这边,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砦中不少人遭官军围捕,转而投去太行山落草。砦中节级魏亮的娘子,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件事情一出来,上面震怒,把安肃军军使都换了两个,新来的军使不简单,狠狠得抓了一阵治军。然而河北路这一边,久没有战事,众军早已经松散得惯了,没坚持多久又恢复了老样。 魏亮这厮没了娘子,没个人管了,想跟谁好也没人拦着,愿交往哪个便是哪个,很是快活了一阵子。怎奈随着时间的推移,魏亮被骗过几次后,家里的钱财眼看着就渐渐见底了。 做买卖魏亮不是那料,折腾了几次倒赔了不少,也只好罢休。又没有其他赚钱的法子,入的少出的多,家境一日赶不上一日。东西,值钱的慢慢得也没有了。 这个时候再交往人,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好在魏亮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单凭着他自己,屁也不是。这厮为了讨老婆,直接把兄长拉出来,到处告诉别人说,他哥哥在东京做大官,上面有人,过不了几年他就能升迁,嫁过去不亏!因这个话儿,很是哄了住好几个。谁知道这厮一直不升,终于让人家没了耐性,也就弃他而去了。 人没捞着,魏亮自家存的钱,这几年眼看着也见底了。手头紧了他不习惯,又不肯省俭,只好想出来其他的法子:经常写上一封信,胡诌出几个要钱的名头,问他老娘要钱花。 今天是他被马蹄踩踏了,受了重伤,骨头要坏,不治马上就能瘫了。明天是房子突然着了火,需要花钱重新修缮。要么就是跟人合伙,发现了什么赚钱的买卖,这一次投钱肯定能大赚!闹不几次,老娘的梯己被骗了个干净,把儿子大骂了一番后,非但不继续填这个坑儿,还天天催魏亮打官司追钱。 魏亮这厮断了条财路,再欠了钱,便叫记在他兄长的账上,等攒多了他兄长一块儿结。谁知道这话儿说了没多久,魏亮的哥哥便调去了外任。东京那头没了人,这时候下面再托事情,也帮不上忙了,别人也不用来溜须拍马,再找他帮衬。 魏亮没了人撑腰,再跟他交往没好处,别人还怕他开口借钱,干脆也不来往了。魏亮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别说上官见了他皱眉,不大睬他。 素日相好的那些兄弟,笑眯眯听着他那些事迹,嘴里面大惊小怪安抚一番,也只是当成个笑话听了,叫帮忙立刻就躲开了。连伏牛寨这边的歌姬、舞女,知道这厮没了银子,也懒得理他,都重新簇拥别人去了,连他魏亮自己的亲娘,提起来他来也恨恨的脸儿,一个劲骂。 这个时候,魏亮原先的兄弟卢六,已经调去了北平军,不在安肃军这边了。比起来别人,这卢六倒是有良心,跟魏亮这厮仍有些往来。这一日卢六回来伏牛砦办事,见着魏亮,哥两个在翠云楼吃了个大醉,吃着吃着魏亮就哭了。 兄弟卢六便安慰他道:“我跟你说,上次我请了东面的瞎子,已经帮你算过了!你也就倒楣这几年,熬过去了今年,明年立刻就转运了,到时候必好!只要人在,能有什么过不去的?” 魏亮不太敢信道:“我说一句实话,这几天跟我说话的人,除了几个要账的以外,就只有你了,根本看不见转运的苗头!再这么下去,恐怕我真得做和尚去了!” 卢六嫌他不争气,遂就开口骂一句道:“好好的说什么丧气话!可能你这几年八字不合,跟伏牛砦犯冲,过去这道坎立刻就好了!趁着不忙,你告一个假,跟我去定州玩耍几天,也散散心。” 因为卢六这句话,魏亮当真就去了定州。在定州这边卢六是东人,自然少不了要安排酒,叫几个熟人,把兄弟好好得招待招待。 之前哥俩儿在伏牛砦的时候,魏亮有钱,都是看着他显摆了,就没有卢六吹牛的机会。谁知道风水轮流转,如今魏亮已穷得精光,一身的债,裤子都够呛能穿上了,下一步恐怕都要卖房,马上卢六就来了机会,轮到他好好显一次,让魏亮那厮傻眼了。 为了办好这一次宴席,卢六请了不少人:除了与他好的几个什长、教头、节级以外,这次一块儿过来的,还有都头朱逢春、陈伦、曹文俊,这些人都是太平军的。除了他们,另外还有一个人:成化寨的知寨王必显,也跟着过来露了一面。因他事忙,只吃了一杯酒匆匆就走了。 不得不说,看这个模样,如今卢六这个厮,在太平军混得很是不错,比他在伏牛砦时强得多了。如今魏亮可比不上人家,差得远了!这么一帮人聚在一块儿,张嘴儿就开始胡乱吹了。 因听说魏亮欠了一身的债,宾客里有一个便说道:“你们安肃军根本不行!老爷在定州吃酒饭,别管它是家多大的酒楼,老爷说一句要赊账,哪个敢拦着?咱这一张脸就是钱!到了你这儿,居然还能欠上债,真是一件稀奇事!” 因这个话儿,卢六便出来解释道:“不是吃酒欠的债!我这个兄弟被骗了婚,女家必要三千贯钱,她才肯嫁。我兄弟手里一时没有,把亲朋好友都借了个遍,只凑出来一千贯。女家一文不肯少,他高利又借了两千贯。 谁知道这钱到手后,女家立刻拿着钱跑了。当初高利借来的钱,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就已经涨到了五千贯!催债的每天踏破了门槛,都在营外面蹲着等,你说他能不急么?” 听见的便道:“有这样的事儿?这帮催债的也是胆大,也不怕打!也就是你们安肃军,放在太平军你让他试试,腿儿不给他打折了!” 还有人道:“要我说魏兄弟也是呆:不明不白的一个女人,她要了就给?还连个来历都没有,直接让她就这么跑了?!老六你说说,这个妇人你见过么?什么个仙女儿下凡的人物,值这些钱?” 卢六便道:“是天女下凡的骗了这些,倒也好了!他好的那个,今年已经有四十二岁,面相上确实显得嫩些,单一个会说,吃穿讲究的还不少。”众人十分不信道:“我耳朵没出来毛病么?这话儿是真的?俺们就不明白了:这是千年的人参么,按年头算钱?魏兄弟你到底图了个什么?!” 魏亮不愿意提这事儿,自己闭着个嘴巴不说,旁边的卢六便告诉道:“本来也不愿拿这么多,因为那妇人告诉说,怀了个儿子,不给就吃药。他害怕了,这才给的。当初我就说不可靠,十有八九是个骗子。他非不信,认定了人家是实在人。最近俺们才知道了:这女骗子和放贷的就是一家,还是一窝的‘实在人’呢!利钱都还了不少了!” 听到这时,众人对于魏亮的遭遇,十分同情,有人便安慰魏亮道:“权当是吃亏长了见识了吧!三千贯能赚一个儿子,也不算太坏!”卢六立刻笑了道:“赚了个儿子?确实那妇人有个儿子,今年已经有十八九岁,都能给魏老二养老了!” 这句话儿一出来,全都是骂骗子做的太绝,替魏亮打抱不平的。也有笑骂说魏亮又怂又蠢,让骗子骗了好几个月,爱面子不去报官儿也罢了。看他仍旧一幅佛相,居然都没个报仇的心思,还得别人替他不平,亏他也能坐得住! 本来魏亮就忌讳这个,五次三番拽卢六衣服,不让他多说。偏偏卢六的嘴巴大,几杯小酒一下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上,把兄弟的老底儿一股脑儿都说了,让魏亮脸上没有光,惹得他不乐。怎奈笑他的那个人,凶巴巴瞪着一双牛眼,一看就是不好惹的,魏亮心里三分怕他,嘴上也不敢说什么。 这个时候,有人还火上浇油道:“这是哪家的骗子?做得太过,把咱们魏兄弟当肥猪宰了!你说出来名儿,有俺们出面儿,不说要他一两条胳膊,也能逼得这厮上吊!管保不出三天的时间,把钱都给你要回来!” 卢六遂就接着道:“你还别说,当初放贷的这个骗子,本身姓游,有个名号叫‘游阿五’,人说在定州见过他,哥哥们帮忙给打听打听。” 听见这个,魏亮立刻怂了道:“算了,算了,找也没用,我也不想再惹官司,直接就这么了断了吧!”这话儿卢六不爱听,反驳便道:“你有几千贯没处花,直接送给我不行么?那样我还念你个好儿。送给他们,人家可不念你好儿,只会被笑你是傻儿凹!” 这个时候,曹都头拖一条凳子过来坐下,把头伸过来告诉道:“俺们的名头儿,魏兄弟之前没听过,也不怪你。不说别人,俺们这个朱都头,你知道么?前几日为别人打抱不平,这厮把一个市霸的猪肉,用一文钱买了足足十斤,他们也不敢说什么。一个骗子你怕他个屁! 俺们在定州门路广,回去叫人多打听打听,说不准就能找出人来。这钱若帮你追回来,三千贯钱送咱们一半,却不是都好?何苦便宜了那帮骗子!” 一听说当初被骗走的钱,还有可能被要回来,魏亮立刻就答应了说,只要这钱能到手,肯定拿一半出来散人。 为了帮忙,曹文俊和朱逢春这两个都头,问了魏亮许多的细事,把这个骗子游阿五的情形,大致已经弄清楚了,然后他们告诉说,等到回去了找人查。这件事情定下来后,众人又继续说些闲话。 第247章 否极泰来 不知是哪个提起来俸禄,有人好奇,问起来安肃军的俸禄和料钱,魏亮便就一一得回了。有一个听见了魏亮的回复,评价便道:“你们白白多一个榷场,别说赶不上定州和真定,合着连永静军都不如呢!前天我有个永静的兄弟,过来吃酒,跟我说了他们的料钱。河北这一路,我以为他们是最少的,谁知道比你们一年还多上十贯!” 众人全都跟着道:“以前只听见六哥讲,说什么安肃军俸禄少,俺们还不信。如今听魏兄弟这么一说,才知道河北一路,可能你们是最差的。怪不得你能背上债,连骗子都敢欺负到头上,都是一向怂惯了!” 魏亮是安肃军出身的人,出来趟门儿,让别人指着鼻子笑,魏亮并不是太高兴。本来“骗子”这件事儿,就已经让魏亮十分丢脸,不太愿他们提起来。又因众人要帮他追钱,魏亮立刻把羞愤的心,变成了敬仰,人家这些有能耐的人,口里面说什么那都是对的。既然他们说安肃军不好,魏亮立刻也跟着人家,也觉得安肃军不好了。 而且经过人家的提醒,魏亮才知道之所以安肃军过得穷,赶不上别家,全都是上面领头的那些人太怂,被欺负了还不敢替底下人争。本来拨到安肃军的钱,就不太多。上面那些人自己还贪,一张嘴把钱私吞了大半,底下的一点都没给剩下! 魏亮私下算了笔账,这些年下来,少说也亏了上百贯!魏亮本来还奇怪说,怎么会越过越穷呢,原来还真有蚊子在喝血!这事儿越想越觉得吃亏,魏亮心里面难受得很,坐在那就开始大骂起来。 说到这时,都头朱逢春便自夸道:“上面不敢贪俺们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这话儿魏亮也奇怪,于是便问。逢春便就解释道:“当初王则造反的时候,俺们跟文彦博讨过逆,那可是立过大功的!”因这个话儿,魏亮遂就解释道:“这事儿我知道!当初王则造反的时候,俺们那边也出过力,也是跟着去了的。” 因这句话儿,卢六立刻说他道:“你知道什么?安肃军说是一个军,总共也只有七个指挥,就这些人马,说两个营都是高抬了它了,顶什么用?过去了只是添把火儿。定州单指挥就二十五个,那一仗真定路可是主攻,你不服不行!”说到这个,安肃军真的没法比。魏亮这边也只好认命,这事儿真的比不上人家! 偏偏陈伦、曹文俊那几个,非要在穷汉跟前显富,立刻给魏亮举例出来:什么真定路副都部署王安田、什么定州安抚任道远,副安抚刘志安,就这些人,全都在平叛时立过大功。 单贝州平叛还是个小样,这边厢还有哪个哪个,因为有檀渊之战的功劳,如今一把年纪了,他们说一句什么话儿,连上面都得老实听着,也不敢惹,哪个敢少这边的料钱?众人杂七杂八说一通后,把魏亮说的是哑口无言,没话儿辩驳。 俗话说下面的熊了,只熊一个。若是上面的人不行,那么一窝子都跟着倒楣!谁让他安肃军人数少,里头又没有几个能人,下面的只能跟着受气,好处自然也轮不到头上!别说钱少,魏亮在人家跟前这么站着,就觉得自己矮一头。 除此之外,还有安肃军没法比的:定州处在抗辽的前沿,军士的地位从来就高。定州的知州李密那厮,为人和善,有事儿十分好说话。自从他过来上任后,从来就没为难过下面,这好处别处可捞不着! 若换成他们安肃军,文官们放出来什么坏屁,想要辖制下面的人,顶上那帮主事的人,膝盖就打软儿,恨不得替人家去*吮疽舔痔,能有一句向着下面?这种事难! 魏亮在定州住了几日,别说安肃军状况赶不上人家,这地方处处都比梁门好。单酒楼里菜色的花样,就比梁门多多了,真没法比。连定州这边的行首班头,都比梁门的姿色高,人家会的还更多。她们看见了魏亮后,不但不嫌弃,还赶着他一口一个“哥哥”的叫着,好声儿好气儿陪着他吃酒,也没有梁门的那么贪财! 魏亮待的这几天,各处也都逛完了,游阿五那头仍没有消息。魏亮在伏牛砦有公务,不能总是在定州等着,于是叮嘱卢六说,等游阿五那头有了消息,就往伏牛砦那边捎信,魏亮自己要先回了。 就因为魏亮在外面多待了几天,回来得晚了,伏牛砦王指挥那个厮,脸上就看着不高兴了。说起来这个“王指挥”,却不是别人,正是先前的都头王弼。这时候王指挥的亲戚刘营使,已经不在安肃军了,人家因为被调去了别处,现在已升职做了大官,愈发抬高了王弼的身价。别人再看见他的时候,全都是仰着脖子了。 当下王弼这个厮,把魏亮劈头骂了一通。人家官儿大,谁让魏亮的官职,仍是个节级,根本就一点没动呢!眼看着两个人的差距越来越大,早已经不是一层的人了,魏亮这边敢说什么?也只好低着个脑袋不则声,老老实实听人家呵斥。 王指挥好不容易发完了火儿,终于说到正事上,告诉他道:“回去给我好好办差!马上上面来新军使,把尾巴给我夹起来,少出去乱窜,都他娘的别给我添乱!”当下骂完,魏亮这边如蒙大赦,立刻一道烟就走了。 虽说魏亮挨一通骂,但是毕竟有好事:定州的的那些兄弟们,答应了能帮他要回钱来,这就是好事儿!为了庆祝这一桩喜事,魏亮回到家里后,拿出来几件值钱的东西,当了一顿酒席的钱,叫了几个人一块儿去吃酒。 因魏亮突然请酒了,一进门众人便好奇问道:“节级出门了一趟,回来就请酒,这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儿?难道有骗子的消息了?” 魏亮一一请众人坐了,口内却道:“猜的错了,不是这事儿!”知道了这钱没追回来, 左边坐着的那一个,筷子上夹一块儿兔子腿儿,开口替他出主意道:“整天被那帮要债的缠着,不是个长法儿。按我的主意,不如偷偷把房子一卖,拿着钱去蕃地快活。听他们说,咱宋人过去做买卖的,有不少在兴庆买房置地。 他们那边东西都便宜,一文钱能买四五个炊饼。牛羊又多,肉价比咱们便宜一半!蕃女、仆役,十两银子能买个好的,叫他干什么他干什么!你过去了做一个财主,雇几十个蕃子伺候着,出门都不用自己走,天天在家里当老爷,不比这东躲西藏的强!” 这话儿魏亮虽没有答应,颇有好几个听见了心动,打算卖了房去养老了。只是眼下仍有个难题:都不会蕃语,过去了恐怕要当个聋子,这事儿只好等以后再说。 魏亮虽没有骗子的消息,去定州之后的那些见闻,也都给众人一一得说了。因为魏亮的一通话,张全、李衮那两个厮,似乎已八分明白了,问他便道:“照这么说,哥哥那些钱没白瞎,还有可能再追回来?” 魏亮便道:“你还别说,定州我那几个哥哥,个顶个都是有能耐的人。他跺跺脚,定州都跟着震三震!王则那孙子,拉起来人马就敢造反,他厉害不?见了他们,他都得跪下,那几个骗子能算个屁!他们跟我保证了说,只要能找着游阿五,就能保证这钱回来!” 因这番话儿,里头有一个大悟道:“怪不得讨债的都挤到门上了,哥哥看着一点不急,原来有这些门路呐!你还别说,卢老六去了太平军,果然交往对了人,连咱们都跟着沾光了!” 朱大郎问道:“他们看你是卢六的兄弟,故意打抱不平的么?还是白帮?没有要点好处么。”魏亮遂道:“人家那都是一水儿的好汉,说是什么替天行道,本来是推辞不肯要的。但是我这样一琢磨:让他们帮忙,又是出工,又是出力的,总不能让行侠仗义的饿死不是?于是我就提出来,分给他们一半儿的好处。交往了他们,分他们一半这事儿也值!” 继而魏亮又提到定州,然后又讲到太平军,把他们的俸禄和料钱,细讲了一遍,口里一个劲羡慕道:“看看人家,再看看咱,跟他们一比屁也不是。要不说人家厉害呢!” 听见这个,旁边有人便插嘴道:“他们军领头的那几个,当初打王则都立过功劳,人家那是平叛的功臣!咱们上面的会干些什么?长一张怂脸儿,比赛吃饭都够呛能赢。人家处处比咱们强,也不奇怪!” 还有人评价安肃军军使欧内现:白占着位置,屁用不顶。说起来安肃军赶不上人家,姓欧的提起来也抱怨,大骂上面的不公道。但是他也就抱怨抱怨,从来没想着改变些什么,更不用说帮底下争了。 这东西整天谨小慎微的,事事都怕。就连平时在背后说别人句闲话,都不敢指名道姓的,只会在口里念叨这些:“今不如昔”、“一代不如一代了”、“你说的这些他能算屁,什么奇怪的我没有见过!”指望他能给众人做主,这事儿够呛! 既然欧内现指望不上,免不了提起来新来的军使,有一个便就猜测道:“都不用打听,肯定跟姓欧的一个鸟样。真有个好的,上面能舍得给安肃军?早就让别处给挑走了!”附和的道:“看看这几年调来的军使,就知道下一个是什么鸟样!好的他肯来安肃军?全都是过来混资历的!” 因提到了这事,朱大郎便道:“这个新来的军使,你们还没有听说么?据说这个人不简单,人家是西军过来的,真正跟李元昊打过仗,军功不少!” 旁边有一个不信道:“大郎这个信儿准么?莫不是哄人?倘若是真的,可能是这厮犯了啥错儿,过来一两年等上面气消,立刻就走了!” 第248章 安肃军新军使 跟这些悲观泄气的不同,还有一个人欢喜道:“‘风水轮流转’你们没听过?连魏节级如今都转了运,有人能帮忙追回来钱,说不定这个军使过来,咱们安肃军也要转运!你想想看:跟夏军打过胜仗的人,不比一个王则强?定州那些人得意个屁!他们那芝麻大小的功劳,也就在咱们跟前显显,跟西军一比能算个屁!” 因他带头儿,好几个也就踊跃道:“安肃军熊了这些年,好处一样都没捞着。俸禄不见涨不说,料钱一年比一年低。要真是这样,轮,也该轮到咱们翻翻身了!” 过不多久,“马上来新军使”这个话儿,除了营里的知道了以外,整个梁门都知道了。而且知道底细的还说,这个新军使不简单,是从西边过来的!只要这个人一过来,安肃军肯能大治! 不少人私下里评价说,就营里的那些鸟厮们,成天松松垮垮的,除了会吃酒、闯祸这些,其他屁都做不行,是时候该来人整治整治了。就连许多军士都说,来了一个有能耐的人,眼下的情形应该能改善,别的不说,能带携众人多发些料钱,那也是好的! 除了满怀希望的以外,也有不少人泼冷水的:改善这话儿,之前上面也说过几次,要怎么改,底下能得什么好处。然而每次来了个新军使,这话儿都只是嘴上面说说,事到临头立刻就变了,这一次恐怕也还是一样! 这些人虽然怀疑的有理,然而这次的消息却不是假的,这次连调来这个军使的名字,梁门这边都知道了:这人姓焦,唤做焦用,调来安肃军做副军使。 时间又过了两三日,果然这焦用就来了梁门。知道他来,军使欧内现带着人马,已经在营里面等着了。一见了面儿,军使们互相叉手道喏毕,两个人寒暄了几句后,军使欧内现遂就道:“早听说焦军使是西军来的,我们这种小地方,对军使来说有些屈才,条件也有些太简陋,就怕不合军使的意。” 焦用遂道:“俺们行军打仗的人,黄泥汤里也睡过觉,怕什么简陋!只要能把人马带好,让上下夸赞一个‘好’字,就足够了。” 焦用是粗人,军使欧内现话里面的意思,根本他就没明白。欧军使也不愿意太挑明,遂就安排了几个军士,带焦用一行人先去歇息,到明日再见营使和指挥。 虽然说梁门算不上穷,欧内现给焦用拨的房屋,却不算太好:房子不朝阳也罢了,位置也不是太好,比他自己的差多了。里面家具摆设之类的东西,新的不多,许多是前人用过的。 趁着无人,焦用的伴当周扬这厮,凑过来小声说话道:“见了一面儿,我看这个欧军使,有些皮笑肉不笑的,莫不是害怕抢他的功劳,所以对咱们不欢迎?” 焦用虽然是个粗人,但又不傻,谁好谁坏还分得出来。便是焦用他自己,也觉得这个欧军使,说话不痛快,阴搓搓搞一些小动作,不是太让人愿意亲近。 既然唱不到一块儿去,那就干脆少来往,各人各自干各人的:欧内现文官只管公事,焦用武官只管军事,平时见了少说话就是了。倘若欧内现不开眼,也想插手军事的话,就让他尝尝焦爷爷的拳头,他算个屁! 上面那些人焦用知道:就算正副使闹将起来,只是不是太过分的,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几句话平衡一下,也就了事! 焦用昨天才想好的策略,谁知道很快他就发现,安肃军这边的情形,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连日的赶路,昨天到时天已经晚了,焦用胡乱用了一餐,早早就睡了。次日一早儿起来后,洗漱完毕,焦用先见了安肃军两个营使。 这两个营使,一个柏蒙尖嘴猴腮的,腰上面似乎生了块软骨,直不起来。一张笑嘻嘻的脸儿,别让他说话,一开口就是拍马屁。他的官职,恐怕就是长年累月拍出来的,做事儿必定不可靠。 另一个营使聂通瑞,问他句话儿,声音比不上蚊子大,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干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呵斥一声能吓掉他魂儿,这样的偏偏就从了军。 按照焦用的说法,闭上眼睛,在人群里胡乱摸出来两个,也能比这两个营使强!这欧内现做了军使后,用人根本就不行,都提拔了一些什么东西!既然是营使不中用,底下人能有什么好的?一想这事儿就就坏了。 若营使们让焦用失望了,还不算什么。等焦用见过了陈欧、郝计、王米、房通、王弼、张增裕、雷永光那七个指挥,一颗心登时就凉了半截:这几个厮们,要么是溜须拍马上来的,心思没放在正路上。 要么就是些老泥鳅,哪里有好处往哪里钻。一旦让他们遇到了坏事儿,他们有本事把水搅浑,然后趁乱立刻就逃了。要么就是没主意,跟着大伙儿一块儿乱混的。总之就是一句话:一个顶用的都没有!就这么些东西,把自己管好他们都够呛,能把底下人带好那就怪了! 虽然已不抱多大的希望,为免自己猜得错了,焦用还是看一看军士。谁知道梁门的这些军士,不看则罢,一看真的吓一跳:就那么帮东西,老远儿看时是破落户、烂泥鳅、泼皮、捣子,离近了一看,原来人家是一拨宋军!里头大多数是来养老的,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胡乱找地方弄一碗饭吃,正经做事的十不有三! 就这么班军士,别说御敌不顶用,就连荒年造反的流民,他们也够呛打得赢,起码人家 士气在那,为一口吃的就敢造反!这些东西瞪着俩眼,有粮他们也够呛能抢上。难怪说在河北这么个地方,都能让王则成气候了呢! 而且据周扬打听来的消息说,就这么一个安肃军,巴掌大的地方,加起来统共七个指挥,人数又不多,各指挥之间还不和睦,拉帮结派的内斗还不小,没几个正经做事的。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庙小妖风大,水浅多蛤蟆”。 倘若只一个两个的害群之马,那还好说,焦用轻易就收拾了。营使不好能换营使,指挥不好能换指挥。若整个安肃军都这样,直接就废了,单换人根本就不顶用! 之前河北曾有个口号,说什么“铜梁门”、“铁遂城”,讲的,就是梁门的安肃和遂城的静戎这两军。当初辽军进犯的时候,魏能守卫安肃军,杨延昭守卫静戎军,全都让辽人吃尽了苦头。谁知道几十年过去了,安肃军已变成了这幅鸟样! 焦用自己一合计,心说这地方就是个泥塘、沼泽,一旦陷在这里头,马上泥巴就能没顶,就真完了!为这件事儿上,焦用立刻使了钱,到处托人找门路,指望着从火坑里能跳出去。 就为了调出去这件事儿,焦用就忙了将近一个月。等到终于有了眉目,指望着终于出去的时候,谁知道突然出了件变故。根消息说,水洛城已经建好了。本来是一件好事情,谁知道这城建成不久,刘沪突然病逝了。 本来因为建城这事儿上,在周边汉、蕃边人的心里面,刘沪的威望非常高。以致于刘沪病逝后,他的家人要扶柩归乡,都让水洛城百姓给拦下来,众人再三哭求说,要将刘沪葬在本地,而且要专门为他建庙祭祀。 刘沪死都已经死了,还是有许多人不甘心,他们私下里猜测说,之所以刘沪早早病亡,就因为之前受辱太过。单一个狄青,就三次到了水洛寨来,不让刘沪再继续建城。来也就罢了,还要被他们殴打、关押,而且刘沪还气性大,气也气死了。 当初关押、殴打刘沪的人,立刻被众人提起来,然后就开始笔诛口伐。别的不说,当初殴打刘沪的人里,第一个带头就是他焦用,连主意都是他出的。看见的人说,焦用醋钵大小的拳头,一拳把刘沪的鼻骨给打折,两拳上去已存了内伤。这个杀人不眨眼的东西,对待自己的袍泽,是怎么下得去狠手的! 处在这种情况下,焦用调走这件事儿,都没人敢沾,立刻也就没有了下文。白白忙活了一个月,最终还是不能走,安肃军焦用是留定了!焦用这火儿没处发,立刻安肃军就倒霉了。第二天焦用便召集来人马,给众军发话。 眼看着众人磨磨蹭蹭,终于把队列排好了,焦用十分不满意,口里一个劲咒骂道:“王弼、张增裕两个人呢?他们是怎么列队的!今天是七月十五么?把小鬼儿都给放出来了!”旁边的营使听见这话儿,急忙传令与这两个,叫他们赶紧整肃队型。怎奈吵吵嚷嚷的,到了王弼、张增裕耳朵里,传令的话儿都变了,一连改动了好几次,焦用那厮仍不满意。 王米、房通这两个,因所部军士穿的不对,也被焦用叫过来,破口大骂他们道:“大热的天儿,你们穿成这一副鸟样,是想去泰山封禅么!”房通那厮因挨了骂,睁着两个眼望焦用,口里面小心翼翼道:“不可以么?小人因为军使刚来,庆贺才穿。” 话没说完呢,焦用又看见了一个骂:“左边那个,你别看别人,就是第三排那个,给我出列!穿戴成那样,是要扮社戏迎神么?!”焦用认定了这个厮,用手指着他骂道:“穿的像扮戏的那个鸟厮,怎么故意跟别人两样?穿这种军服,头上还染了几撮绿毛儿,能耐了你!在老爷跟前耀武扬威,‘野鸡元帅’是你么?” 第249章 焦军使训话 旁边知道底细的道:“回禀军使,那个是咱安肃军里的刘参军,跟上面有亲,前任军使在的时候,特意准许他顺便穿。” 焦用遂道:“好大的功劳!我以为在安肃军这座小庙里面,出了尊大佛,来了个开国的功臣呢!直娘的蠢驴,就算他是皇帝的舅子,只要老爷还在安肃军,就不许任何人搞特殊!今天把这厮当个特例,拉下去给我打二十棍!” 因焦用发话儿,掌刑的两个人去拉参军,不太敢伸手儿,看着还挤眉弄眼的。焦用害怕他们捣鬼,特意又警告一句道:“你两个鸟厮给我记住,若一会儿打得声音不响,敢放空棍,你两个就该四十棍!休想在老爷跟前卖什么人情!” 不容易众人重新整好了队型,喧闹的声音仍旧在继续。看这个模样,一时半会够呛能停下。焦用又骂:“野驴养的!就你们长了一张鸟嘴,不用难受!既然能说,一个个都给我报姓名,各指挥都给我看好了,声儿小了挨打!” 等到喧闹也都停止住,军使焦用便开始发话。焦用跟随了狄青多年,军事上跟狄青学会的不少,怎奈这个嘴拙的毛病,也跟他如出一辙的。只是狄青有自知之明,所以轻易不开口说话。就算开口,起码狄青说出来的话儿,不惹人厌烦。 焦用这厮却不同,自己嘴拙还偏偏爱说,一张嘴就是惹人厌的,就算把所有人都得罪遍了,也不肯闭上他那张破嘴。 当初焦用在西面时,百姓们有杂事来询问焦用,看见了焦用问这问那的,那时候焦用怎么说?这厮一脸不耐烦道:“新寨都已经筑好了,秋粮也收了,夏军也已被打退了,我的任务就算完成。老爷的事情多得很,你们那些没要紧的屁事,别拿来烦我!” 因百姓们一时不肯离开,告诉了一通困难后,焦用又骂:“打井、修路这种鸡零狗碎的鸟事,就想起我来!用不用我住到你家去,亲自给你们垒圈、赶鹅?我身上长了四个手么?你们自己看着办!” 就因为焦用态度不好,不合时就瞪着眼睛骂人,治下的百姓也不喜他,每次有事情儿派下来,众人也都没干劲,干什么都拖拖拉拉的,为此耽误了不少的事儿。幸而配合的文官会说,人家鼓动众人道:“什么是大事?边民、百姓的事情,那就是大事!我每常说,什么地啊、钱啊的,都没有‘人’更重要!只要人在,什么东西不能重建? 宋、夏交战了这些年,蕃人不时杀过来,掳掠人口、焚烧房屋。之所以咱们能挺过来,家园还能重建起来,靠的不就是‘人’还在么!我来边上这些年,亲眼看见衣衫褴褛的边人,为了把粮食供养大军,家里面只留少许的粮,自己饿了吃野菜。咱们的边民,个顶个全都是条好汉! 众人把爱子送入军中,自备了干粮来挖壕修堑,这些事儿我都看在眼里,心里也是敬佩之至。咱们之所以做这些,不就为了保家卫国,守住祖先的故地,让后世得享太平么!”因为文官的一番话,众人立刻又踊跃起来,再遇到事时,争相来帮忙。 后来范仲淹主持新政,把冗官冗职的给撤掉了不少,一些没要紧职位的人,活得战战兢兢的,唯恐自己被裁撤掉。正在提心吊胆的时候,焦用这厮又笑了道:“活该!这些鸟官没屁用,早就应该撤掉了!要我说还是撤得晚了,让他们白吃了多少年闲饭!”听见这个话儿的人,没一个不背后骂他的。 这话儿说得习惯了,正赶上焦用的妻舅去他家,两个人坐着吃酒的时候,提起来新政这件事,焦用立刻把他的主张,在妻舅跟前又说了一遍。妻舅刚刚被裁掉的人,这话儿听见了十分刺耳,酒也不吃了,立刻站起来抬腿儿就走了。因他这嘴,老婆提起来这事儿就埋怨,在家里叨叨了焦用大半年。 如今到了这安肃军,焦用又要当众发话儿。虽然文官有欧内现,姓欧的这厮还不帮说,焦用也用不上欧内现,有自己开口就足够了。 按道理来讲,就算焦用在心里面说,安肃军就是块“烂泥塘”,安肃军的人马,拉出去全是送死的料儿,十个里九个半都是“废物”,屁用不顶的一群夯货,活着只是“浪费衣食”,也不该当众讲出来。怎奈这厮嘴巴浅,心里面想什么,直接从嘴里面就出来了。一放开话儿,焦用就开始滔滔不绝,他那张嘴巴,一时半会儿就闭不上了。 众人顶着个大太阳,一个个脸上流着汗,听着焦用的发言,一个个面面相觑的,都是很不耐烦的模样,瞪着两只眼直剜上面。 还有些趁机看风景的:天气不错,天上没有一点儿的云,看上去湛蓝湛蓝的,衣服晾出去半天就干。远处有农人在田里面耕作,道路上有行人来来往往的。东面不远的空地上,好几个做工的在说笑着干活,正在削皮晒柿饼呢,有机会偷他们几个尝尝。 才刚发现,校场外面,那一颗老树上结的枣子,都快熟了,趁空得赶紧打几杆子下来。不然的话,就都被别人给抢走了。 还有些在观察周围人的时候,看见了魏亮那个厮。几日不见,这魏亮似乎肥了不少,油水看来没少吃。哪个说他过得穷了?纯粹是乱扯。魏亮的身上,还露出个香囊的一角来,不用说又勾搭上什么人了!那些骗子也是没用,怎么没给他刮干净呢?! 趁这个机会,好多不经常见面的人,这次又聚到一块儿了。队列里头,虽然众人不方便说话,但是也完全不耽误交流。单抬一个头儿,努两下嘴儿,甚或是转动几下眼珠子,对方立刻就心领神会。无声之中,酒局都已经安排了,连几个人都已经定好了。 还有私底下较量的:谁谁是捧屁溜须的,趁这个机会早早儿就到了,故意在新任军使跟前显眼。谁谁看见了新任的军使,立刻调转了方向,跳上新枝儿,连老上官都得往后靠了。 按惯例来说,只要来了新军使,过不了多久,肯定能提拔一批人。那些厮们那么着急往前面钻,不就是想着升职么! 还有谁谁,听见了焦用的发话儿,知道新军使点名的是哪个,已经在幸灾乐祸了。有的人因为肚里饿了,巴望着讲话赶紧完,早早散了,好赶回家去吃晚饭。 且不说下面众人的寻思。反正当日焦用的话,把安肃军上上下下都大骂了一遍,总之就是没一个是好的,所有人全都一无是处。 焦用最后发话说,所有安肃军的七个指挥,全都重新整肃部伍,张扬声势,干出个样子来给众人瞧瞧。焦用亲自安排操演,各指挥之间相互要评比,好的这次暂且就饶了,坏的就等着挨罚吧。 焦用眼睛里可不认人,一旦有哪个敢不听令,不管他是都头、指挥还是营使,都给他拖出去挨一顿军棍。如今焦用是豁出去了,不管付出去什么代价,这一条路就走到底了。只要安肃军这顶“老末”的帽子,一天还没有拿下来,让军使焦用没了脸,那么全军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好过。 焦用这话儿不白说,马上次日就见了成效:梁门陈欧那一指挥,焦用已亲自过去查了。就因为检查不合规,军士不少人被拉出去挨打。整整两天算下来,挨打的人数就占了一半儿。啥时候合规,啥时候军棍再停下来。 这件事情一出来,所有安肃军人马,全都不安了起来:焦用那鸟厮说话了,不单陈欧那一家,所有人都得轮着来,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自家。至于何时轮到自己,看起来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本来焦用刚来的时候,众人全都怀疑说,新来的这个副军使,肯定跟其他人一个样,首先肯定要整肃兵马。为防撞到他枪头上,众人全都夹着尾巴,小心谨慎了一个月,唯恐挨罚。 整整一个月看下来,谁知道根本没这事儿,副军使根本没什么动作。如今已过去了一个月了,上下都已经松懈的时候,焦军使突然来狠的了。为此好多人评价说,这焦军使不愧是西军过来的人,果然是与众不同呢! 安肃军里面,陈欧的人马还不是太坏,伏牛砦这边才算是老末。若他们挨打的就有一半,轮到伏牛砦这里了,恐怕就得全军覆没。如今听说了这个情形,伏牛砦这边立刻就急了,众人在一块儿商议起来。 如今卢六那厮已走了,没办法与众人再出主意。伏牛砦这边的“军师”,已经就变成了朱大郎,众人立刻围着他商量。一个便道:“朱哥,你跟指挥关系熟,上面的情况知道的多。你说说看,这一次咱们情况如何?有办法逃过这一劫么?” 朱大郎遂就低声道:“听他们说,这个焦用,在西军就是个有名的‘屠夫’,没几个从他手底下能溜出去。这一次劫难,恐怕没人能逃出去。” 第250章 定州擒贼 还有人道:“来了这么一个‘屠夫’,眼看要大开杀戒了,这时候还有来溜须的:说什么焦军使不愧是西军的名将,果然有些与众不同,跟之前的憨货们不一样。 那些人来了,一看确实不像话,立刻就蛮干。这个军使却不同,等了一个月才动手,是个沉住气的人。这一个月里,焦军使已经摸清了大致的情况,这个时候该收拾谁,人家心里面已有数了。” 一听见这话儿,立刻有人开骂道:“说这话儿的不是别人,肯定是房通那帮人。他们跟陈欧一向不和,见他们挨打可不就乐么!这个马屁拍好了,说不定上面人一乐,就能对他们好点呢!就那点儿花招,老爷早就看出来了!” 应和的道:“姓房的那厮,平时跟底下人一块儿吃酒,吃多了吹起牛来的时候,口里就没有别的话,”说着这厮还站起来,学着房通的模样,搂住旁边魏亮的脖子,像模像样得模仿道:“来来来,给你们介绍几个人,可记住了:以后一定要当亲爹孝敬!这条大腿你抱上了,好处多到你想不到,结识了他们绝对不亏!” 因为这厮学房通太像,魏亮也配合他回话道:“房指挥,跟着你认了这么多爹,若大爹和二爹打起来,咱们到底该帮谁?”话没说完呢,众人一哄都笑了。旁边有一个骂的道:“咱安肃军里面,出了房通这么个指挥,他手底下的那些人,全都是溜须成精了的!” 有知道的告诉他们道:“这一回你们可猜错了,说这话儿的,是郝计他们那帮人。房通倒是也有话,无非也是跟着溜须:‘人家焦军使那是谁?人家在西军,建了那么多功劳,跟元昊都能过上几招,对付安肃军这几个傻鸟,他能弱了?!’” 因这个话儿,猜错的便就回复道:“一个房通、一个郝计,他们溜须二人组,谁说的还不是一个样?再加上雷永光那个厮,跟他们营使是一模一样,一窝儿全都是会拍的!安肃军坏了,就坏在他几个的手里了!” 魏亮这时候也不满道:“这事儿我就不明白了:来了一个焦屠夫,明摆着是来跟底下人作对的。若所有安肃军的人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联合在一块,不听他的,那厮敢步步紧逼么?咱们至于被欺负成这样?焦用整的那一套,按说他们也跟着受害,这个时候仍不抱团儿,他们非跟着上面走,心歪了么?!” 因这个话儿,众人一片声儿反驳道:“要不怎么是内贼呢!帮你说话,你能给人家什么好处?能帮他升官发财么?还是能给他分老婆?人家上面的说了算,提拔谁还不是一句话?都又不傻!” 还有人出来解释道:“白白混了这些年,连这个你还不明白?都看焦用那厮不好,他身边簇拥的立刻就少了。这时候有人站出来,投奔过去,可不就成了心腹么!这话儿你自己说说,到底是你傻还是他傻?!” 朱大郎道:“把别人挤下去他好得宠,做了军使嫡系的人马,不就是他们的盘算么!我觉得他们够呛能如意:陕西的军官到了河北,跟前任做对倒也罢了,还他娘处处儿想占个上风,能不被上面排挤么?就算升上去又能怎样!” 当下杂七杂八议论了一番,伏牛砦的这几个厮们,也没商量出个避祸的主意。一致的结论倒有一个:安肃军马上就要大弄,难过的日子眼看就来了! 暂且不说梁门那头。定州这里,朱逢春、曹文俊,再加上卢六这几个人,在定州托了不少的人,动用了不少的路子,经过这些日子的盘查,还真查到了游阿五的行踪。原来除了魏亮以外,这游阿五另骗了好几家的钱。发了财了,害怕被仇家发现了行踪,游阿五暂时收了手,这几日天天在定州城耍钱厮混。 游阿五常去的那家赌坊,就在定州城城南的顺河街上,最东头面西的一家店铺。店铺外胡乱挂了个酒旗,看时像是一家酒肆,其实有前后两个门,专门供人来耍钱的。这里边一向只招待熟客,不熟的人,店家根本就不让进去。 众人查到消息后,已经在周边安排了眼线。只要那骗子一露头,就有人报,这次他算是跑不了了!也是该卢六一伙人发财:消息得到了才两天,眼线那边就有了消息,说游阿五这厮露头了。 赶巧这一日众人正闲,听见了消息,朱逢春、曹文俊、卢六这三个,立刻就出发,直接就往城南去了。到了地方,众人并不打草惊蛇,先去附近唤做“玉壶春”的茶坊里坐着,这楼上居高临下的,靠窗坐着,只要游阿五一露头儿,立刻上面就能看见。三个人一面儿吃着茶,一面等着游阿五出来。 今日茶坊里闲人不少,正在议论着定州的大事。一个满脸胡子的道:“你听说么?上面要有大动作:官家派韩相公下来了,主管河北这边的军务,这里面有什么深意么?”听见的便道:“难道真要跟辽人打仗?我看周边的状况,好像没这个迹象么!你说的韩相公是哪个?” 说话的大惊小怪道:“你没听说过韩琦么?主管军务的大官儿,除了这一个还能有谁!你还别说,近一段时间,西军的军官调来了不少,你没发现?八成就是要打仗哩!” 打仗可不是小事情,因此上众人听见了这个话儿,立刻就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一个便道:“打就打吧!他辽国有人,咱们大宋没有军士?这么多人加起来,怎么不有个十几万,怕他个鸟!” 一个上了些年纪的道:“打赢了倒好,真若是输了,辽人怎么不进来杀人?都是拖家带口的,咱们这些百姓就苦了!我觉得还是能讲和更好。”这话儿年轻的不爱听,说他便道:“刘大哥,现在还没有打起来呢,你别说这种认怂的话!是不是一看见辽人过来,你就第一个投降了?!你老刘愿意做亡国奴,咱们这些人可不肯!” 没等刘大哥回话呢,另有一个悲观的道:“若依我看,一旦辽、宋真打起来,咱们还真的够呛能赢!别的不说,你看看定州的这些军士,成天吃酒、耍钱的。闲着没事儿,一个个只顾着往瓦子、行院里面跑,搂着个小娘就出来了。就这么帮东西,正事儿他们能干什么?肯定得输!” 这种“吃酒”、“耍钱”的军士,茶坊里在座的这些人,多少也见到过,因此被他一提醒,众人心里面立刻就凉了。仗还没打呢,似乎一半儿已经输了。还有人恍然大悟道:“果然上面是英明的,怪不得把西军调过来呢,就知道河北的不顶用!” 还有人参与进来道:“你们放心,这个韩相公我知道,是个能人。打仗的话,有他坐镇没问题。要按我说,咱们河北路也该他来管管,军士一个个都强贼一般,太不像话!” 听见的立刻都同意道:“可不是么!吃了酒饭不给钱、强买强卖、讹人钱财,我亲眼看见的就好几次了!一个个都是些大号的泼皮,被他们欺到头上来,你就算报案,连官府都不敢认真管!” 旁边还有人应和道:“那班赤佬黥卒的,大多数人,可不就是泼皮、捣子的出身么!我给你说,就算是泼皮不占十分,八分也有了!一没人管,一个个好似山上的大王,再这么下去真要了命了!” 这些人正说得痛快呢,角落里坐着的卢六,终于沉不住气了,咳嗽了两声儿。除了卢六,还有朱逢春和曹文俊这两个厮,一个个拳头有饭钵大,身长也都超过了八尺。此时三个人都已经怒了,睁着双牛眼一脸的不乐。 到这个时候,说话的才发现楼上有军士,不小心惹到了这起瘟神,那厮们立刻闭上嘴巴,赶紧站起来算了钱,一刻也不肯多停留,转身一道烟就逃了。 其他的客人见了这样,一时间也都闭上嘴巴,不再说什么“韩琦”、“军官”、“不是东西”、“大号泼皮”之类的话儿。有人立刻就转话道:“亏杀了咱们有太平军,有他们在,辽人都不敢打过来,可不就是大功么!” 还有人道:“咱们河北的军士,据说俸禄十年没动,赊几回账也在所难免。一旦韩相公过来了,俸禄肯定给涨一涨,老刘你说是不是?他们一好,到时候咱们也跟着乐了!”这时候茶坊里的人,面上全都乐呵呵的,言语也全都改了风向,全都说军士好的话儿了。不管他们说什么,卢六这几个人马,今天有正事要干呢,谁耐烦理会这一班鸟厮。 今天游阿五手气不顺,接连赌了好几把,几把全都赌输了。这厮骂了声“晦气”,遂 不多待,直接从后门就出去了。玉壶春茶坊的几个人,终于等到了游阿五的身影,立刻就开始行动起来。 卢六这厮先出来,正面迎着游阿五就去了。朱逢春和曹文俊次后出来,去抄游阿五这厮的后路。众人先这么悄悄得跟着,害怕早早儿被发现了,让游阿五那厮趁乱再逃了。 眼看着游阿五那个厮,肩膀上搭着件白布的袄子,在街上走得摇摇晃晃,身边装了一葫芦的酒,不时还打开吃一两口,根本没发现有人跟他。等走到了一处僻静的街巷,三个人已经各就其位,马上就等着拿人了。 朝着游阿五赶来的方向,卢六迎面儿赶上去,直接大喝一声道:“兀那骗子,还挺会躲,找你还真费了我大劲!”话没说完呢,游阿五立刻警醒了。 才刚还摇摇晃晃的一个人,立刻身形已灵活起来,一似野鼠避猫的一般,转头儿就往后面蹿了,两条腿儿快到像马骑灯,靠两眼根本就看不清。见这个情形,卢六一面喊着叫停,一面跟在后面撵他。 第251章 追钱 本以后抓住游阿五这个厮,十分容易,能手到擒来。没成想游阿五的腿脚似活闪一般,刚刚追了不大的工夫儿,就把卢六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这厮逃命真是把好手!等阿五跑到前面的路口,朱逢春、曹文俊跳出来,直接堵住了阿五的去路,游阿五也就不跑了,立刻在地上装起怂来。 才刚逃了那么远的路,阿五肩膀上的那件衣服,仍旧被死死攥在了手里。如今被三个人堵住了,阿五把衣服充当个白旗儿,只听他口里面哀求道:“列位营里的好汉哥哥,小人与你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怎地就要追赶小人?莫不是有什么误会吧!” 卢六便道:“你少装样!你不就是游阿五么?常跟你在一块儿赌钱的,是常三和裘四那几个。老爷为找你费了大劲,伏牛砦的魏亮你认得么?是会的立刻把钱奉还!不然的话,老爷们再帮你回忆回忆。” 听见了这话儿,阿五仍旧不认道:“小人姓游确实没假,只是个闲人,一向不与人结仇儿,不认得你说的什么三什么四的。莫不是哥哥们消息错了?” 卢六又骂:“俺们在楼上盯了多时,跟你一块儿出门儿的那个,不就是常三那小子么?!以为老爷们眼睛是瞎的?!你还跟他搭着肩儿出来,说什么你最近运气好,又骗了几个傻儿凹,让他跟你拜师学艺。”因这个话儿,游阿五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只是骗魏亮钱财的事情,阿五仍旧不肯认。 旁边朱逢春不耐烦道:“六哥你跟他啰嗦个屁!一会儿咱们还有正事,既然这个人不肯认,回去告诉买家说,这鸟厮顾钱不顾命,一发结果了算完!” 缠磨了一通,钱财的事情,游阿五终于肯认了,然而他却有理由:这一笔钱财,是魏亮心甘情愿给的,他也就是借出钱去赚几个利钱,那女人跟他没关系。等到终于挨上了拳头,游阿五终于怂了说,钱可以退,求众人住手。 怎奈这提议众人不肯:借钱还有个利息呢,谁规定说,只有本钱就行了?更何况游阿五这个厮,借出去两千贯的钱,利滚利很快就到了五千贯。众人没有他这么心黑,这钱就按照这么算:加上利钱,一共只要他三千贯,少了一文,叫游阿五下半辈子都躺在床上。 正在讨价还价的时候,热闹引来了不少的闲人,都围成了一圈远远地在看,然后相互又嘀咕些什么。因为众人见阿五挨打,那些人下手都不轻,场面又哭爹喊娘的,还隐约听他们说什么“钱”,有人立刻不忿道:“都看见了么?大天白日的,这班赤佬黥卒们,居然敢当街殴打行人,威逼索要财物了,这还不乱了!” 还有人跟着感慨道:“早听说咱河北这边军士太乱,我还不信,跟人家争,说没有传说的那么厉害。如今看见了这个场面,恨不得回去扇自己老脸!就这班东西,真是该好好杀一批了,不然准乱!” 偶尔出来一两个,替卢六等人说话道:“我看挨打的那个厮,有些贼眉鼠眼的,莫不是之前有嫌隙?人家怎么不打别人,专等着打他?!”这话儿遭到一致的反对,好几个愤愤不平道:“说这种屁话,那厮们打人有什么理由?看你不顺眼了么!等你儿子在街上走时,吃他们打了,你就知道后悔了!” 老远儿众人的议论,卢六等人忙正事儿,都没有听见。因为挨打,游阿五兀自嚎了一通,到底招过来一拨差役,直接就朝这边来了。一看见他们,游阿五好似见了菩萨,口里面立刻呼告道:“有人无故殴打行人,求上下赶紧救一救!” 没说完呢,领头的当先看见了朱逢春和曹文俊这几个,随即道喏一声道:“都头们少见!这泼皮怎地惹着了几位!”逢春便道:“李巡检今天当值么?你不知道!也是这个骗子作死,骗谁不好,骗到安肃军俺兄弟的头上!你说这东西不该打么?” 一听见这个,李巡检立刻回复道:“这个泼皮我见过几回,确实骗的人不少。怎地在定州行骗还不够,竟然还骗到友军的头上?那也该打!只是哥哥们下手轻些,莫出了人命!”众人立刻回复道:“巡检放心,这个俺们自然有数儿,不会给巡检添麻烦。” 当下两边说了几句,李巡检遂就带人马走了,闪得游阿五瞪眼了半天,这时候已不敢做声儿了。为免招来更多的人,卢六和朱逢春、曹文俊这三个,把游阿五重新拖到个僻静处,又开始打。 游阿五这厮捱不得打,没多久就已经认怂了,口里便就答应了说,若放了他,答应拿三千两银子出来顶账,只是暂时凑不齐,时间得往后拖一拖。众人随即便警告说,三天的时间,若是仍旧凑不齐,保不准游阿五身上的部件,能少了件什么。 等到游阿五凑齐了钱,卢六、曹文俊、朱逢春这三个,立刻就把钱分好了:一千五百两拿来给魏亮,还有一千五百两,三个人一人分四百五十两。剩下一百五十两的,散与线人几十两,其他的都用来打点人,这笔钱也就分尽了。 这时候卢六便捎话儿说,钱已经到手,叫魏亮亲自到定州来取。魏亮得到了这个消息,很是欢喜了一通,怎奈动身去定州这件事儿,眼下的情况并不允许:挨了打了,还不止一回, 旧伤未愈新伤又来,走路都一瘸一拐的,挪动得费劲,更不用说再赶去定州。魏亮遂就回话说,叫卢六帮忙,把这笔钱先存起来,等过上几日再去定州。 因最近焦用查访部伍,查到了伏牛砦这里了。焦用亲自查看了之后,对伏牛砦十分不满意。跟魏亮一道儿厮混的人,除了朱大郎头脑活,想出来办法避开外,其他的谁也没逃掉,或多或少都挨了打。尤其魏亮这厮倒楣,先后挨了两回的打! 除了伏牛砦这边外,其他的六家也不好太多,或多或少的也都挨了打。安肃军里面,处处都是一片嚎声,上下没一个不骂的,都诅咒叫焦用早点儿死。就这样焦用还不满意,还想着继续考评呢,真要了命了! 因众人不满,许多人把焦用告到了上面,指望着上面劝一劝。上面因为顶不住压力,终于把焦用叫过去说,有些事可以略施惩戒,惩罚得太重,一旦在军中惹起来众怒,那就坏了。叫焦用以后慎重下手,最好是可以恩威并施。 这话儿令焦用十分不满:“恩威并施”说得容易,上面又不肯拨来钱,都没有奖励,拿什么“恩”?怎么个“恩”法?想变革就是这么难:只要稍微严一点点,立刻上面就知道了,然后就千方百计过来阻扰,就想着把你再拉回来。按他们的意思,就干脆该啥都不用干,大家全都偷懒算了,这么个熊样早晚也完! 不就是多打了他们几下,巴掌大点的事情,底下人就纷纷不满了,就惹起来他们的“众怒”的!因这件事上,焦用对原先七个指挥的人马,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开始想自己招新军了。只是手头上没有钱,没办法募兵,又是个问题。 正在焦用愁钱的时候,营使柏蒙出主意道:“指挥使房通那一路人马,正看守榷场。因蕃人闹乱,如今榷场不景气,时常关闭。倘若在北面再建个新寨,把郝计的人马调过去,和房通同时守护榷场,那么蕃人必不敢来!一旦榷场兴旺起来,税收多了,咱们岂能少了钱?” 营使柏蒙这个话儿,一下子提醒了焦用了。自从焦用来到这里,不只听一个人说过这话:河北这边,数安肃军的俸禄和料钱最低,希望焦用跟上面说说,把钱给众人再涨涨。这话儿焦用并不是没提,然而让上面拨钱下来,恐怕等到胡子白了,都没有下落,简直比西天取经还难! 果真榷场能大用起来,安肃军岂能再为钱愁!别的不说,只要这料钱能涨上来,也能哄那班鸟厮们闭嘴。用不了多久,别说料钱,连招募新军的那些钱,也能够了。只要能引进活水来,把污泥草沫摸出去,这一塘水也就该清了!因此上焦用的两眼立刻就亮了,开始为筹建新寨奔走起来。 对于建新寨这件事儿,上面并不是很同意,做这件事时,焦用一路上都碰了钉子。按照上面的看法,梁门那边的榷场,已经有了一指挥人马,实际上并没有太大的效用。就算再建一处新寨,没有周边的配合,连不成一条完整的防御,也白花了钱,用处不大。 这个时候,遂城静戎军的梁军使,为了保护自家的榷场,也想着新建一处营寨,这厮跟焦用一拍即合,两个都极力要求这事儿。 既然两家都有意,结成一道完整的阵线,也不是不行。于是上面便发话儿说,同意安肃军建新寨,建寨这钱,不久就可以拨下来。 第252章 焦军使筹建新寨 筹建新寨这事儿已定了,焦用这边,也已经开始准备了。上下正忙成一团的时候,偏偏上面不让人闲着,又出来事儿了:上面发了文书下来,然后告诉焦用说,过一段时间,等文官讲授兵法的时候,让焦用抽出来时间去听,好好听听人家讲的,学习学习。 对焦用来说,就凭上面那一拨文官,他们连蕃人都没有见过,上战场都能吓尿了的货,单单就看了几本兵书,倒能耐了,有本事教导起别人来了!因此一听见这个话儿,焦用立刻嚷嚷道:“老爷上阵了半辈子,倒不会打仗,倒用白面书生来教了?!跟他们老爷能学个屁!学会做白旗的针线活儿,见了蕃贼好举手投降?不去!” 寨里的事情还忙不完呢,倒有工夫儿陪他们玩耍,学什么鸟习!每次上面有人来催时,焦用总是能找着理由,什么新寨马上就开始建了,他需要亲自去盯着啦,什么急需要操练新军了,然后把事儿推了不去。 次数多了,伴当周扬劝焦用道:“因为军使的脾气,得罪的人多了,上告的也多,口碑在上面很不好,是时候过去了辩白辩白。学书怕什么?当初狄部署在延州的时候,嘉岭书院也没少去过,教他的相公们也多了,这不人家后来就升了!说一句军使不爱听的:凭军使认得的那些字,写一个呈文都不利索。做一个军使还可以,再想往上升就不太够用了!” 这话儿焦用不爱听,立刻反驳他便道:“放你的鸟屁!刘邦认得几个字?他不照样能做了皇帝!老爷放着那么多军功,不去学他们那个鸟习,就敢摁着我不让升了?!” 因焦用发火儿,周扬立刻又赔话儿道:“学不学的,那些文事儿,底下有参军倒是也足够了。上面也不会过来人盯着,看看到底是谁写的。只是该去还是得去:此去不单是为了学习、长进,去得多了,跟那些上官们厮混得熟了,搭上了关系,将来升迁也更容易些。这道理你看是也不是?” 既然周扬这么说,焦用遂就答应了说,等到新寨建起来,新军也操练熟了之后,看情况再说去不去吧。当然去只是为了搭关系,学习的话就不必了。焦用这厮一看见书,脑袋就疼。一拿起笔来,手腕就酸,浑身都觉得不得劲,学什么学?学他个鸟屁! 这个时候,魏亮一千五贯的钱,已经从定州拿回来了。之前刚有消息的时候,魏亮这厮就坐不住了,为庆祝时,就已经迫不及待得请酒了。如今钱真的回来了,魏亮哪里能静悄悄的这么就算了,早就急吼吼把消息告诉了众人。听见的全都恭喜道:“果然节级是转运了,这么快钱就回来了!” 这件事儿一传十、十传百的,没多久伏牛砦就全知道了。魏亮把众人都叫上了,晚上一块儿去翠云楼吃酒,借这件事上,重新把威风再拾起来。 得到了消息,伏牛砦的这几个厮,也就先后过来了。为庆贺时,魏亮还特意叫上了几个伏牛砦的新娘子,赔众人吃酒。七八个人聚在一块儿,今夜快活乐一乐。 席上有一个便说道:“这么快就把钱追回来了?还真不赖!果然太平军办事儿靠谱,卢老六那兄弟,也真是一个好兄弟!”魏亮便道:“那是自然,我跟卢六是过命的兄弟。人家是谁?别说在定州响当当的名头,便放在河北,也没有哪个敢轻觑了他们!量几个骗子算得了什么!” 有人立刻揭短儿道:“当初你看上的那个妇人,我就说她为人不行,娶回来恐怕不可靠,还特意劝你小心了。那时候你是怎么说?你说是个可靠的人家,是个知冷知热的人。你给她买头面首饰时,人家知道你家底少,还争着替你省钱哩!果然出不去两天,钱财被人家卷走了,你魏节级还哭了两天呢!” 魏亮便骂:“他们几个人做局,合伙儿算我,我怎么知道!当初你是这么说?你说那骗子跟我没‘夫妻相’,倒是跟你有眼缘。我花了钱,倒便宜你?你要不激我,我能上当!” 眼看着魏亮真的怒了,旁边人遂就劝说道:“今天是节级的好日子,老刘你管好你那张破嘴,别乱叭叭惹人厌!你有那能耐,人家定州那边办事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你出来!”众人把老刘呵斥了一通,也就罢了,大伙儿重新又说些别的。 有人提起来近日的事情,口内便道:“你听说么?新寨真的要建了。榷场重新开张后,赚了钱了,咱们的料钱怎么不涨涨!”应和的道:“你还别说,这个焦军使还真没白来,总算是办了一件人事。” 平常的时候,众人在背后提起来焦用,都是直呼其名的,要么就把他喊成“屠夫”,如今一听说有希望涨钱,马上就都改了称呼,又开始叫他“焦军使”了。 说到这时,朱大郎便就提醒道:“别高兴得太早。我听说当初建新寨的这件事儿,是柏蒙那厮出的主意。他提这个,是想把郝计的人马调过去,和房通一块看守榷场。就算有好处,那也全是人家的,也没有咱这边什么事儿。” 朱大郎这一盆冷水,立刻把众人的欢喜浇灭,然后心里都沉重起来。魏亮仍旧不信道:“他们赚钱,难道不收到上面去?只要榷场有好处,怎么可能咱沾不到!” 一个便道:“你省的什么。就算榷场得了便宜,第一要分的是柏营使,还有他的心腹房通和郝计。第二要分的还是雷永光和张增裕。咱们伏牛砦这一边,还有陈欧、王米他们,只好排在人家后头,别说好处赶不上头拨,恐怕只能吃剩下的,有没有尚且不好说。” 还有人道:“郝计和房通算什么东西!让他们两个看守榷场,那就是让孙猴子看守蟠桃园,好处都能让他们给吃了,还能有好处留给外人?这件事难!若真的公平,就该把咱们或陈欧调去,哪怕让张增裕过去呢,也比让郝计过去强!这不是故意欺负人么。” 为这事儿上,好几个撺掇朱大郎道:“咱们的营使不中用,根本就不是姓柏的对手。你去跟指挥说一说,咱们几家凑出钱,赶紧去上面跑跑门路。趁着这事儿还没定,兴许咱们还有机会。一旦这事儿公布了,咱们几家倒了霉,以后都够呛翻身了!” 人群里面,不知是哪个出主意道:“咱们的营使不出头,这个事儿,还是得自己想法子。若按我说,不如咱写一封匿名信,往焦军使跟前那么一递,就说驻守新寨的人马,不能全让柏蒙的人过去!” 众人都道:“可以试试,或许这办法还能真能行,总比什么都不干,白白在家里面坐着强!现在不动弹,等到姓郝的过去了,那时候就晚了!”说干就干,魏亮这厮行动快,立刻问楼里面借过来纸笔,已开始着手写信了。 有人凑过去便道:“魏节级,你行么?你才认得了几个字?不如花上几贯钱,雇一个秀才回来写!”魏亮十分自信道:“你还别说,就咱们这个焦军使,识字未必比我多!上一回他来,因为文书上几个字,他不认得,把个刘参军好一顿臭骂,我都亲眼看见了!雇一个秀才,就他们写的那种酸文,上面看不懂不还是白费!” 旁边朱大郎瞅一眼道:“魏二哥,你这个匿名信是什么意思?”本来魏亮正写着呢,因这个话儿,抬头儿问道:“匿名信么,让我代笔也就罢了,又不是告示,难道让老爷还写上去名号?” 朱大郎用指头敲着道:“‘匿名信’呐,你自己看看写成了什么?你这都写成了‘姨名信’了!怎地,你想给焦用他老姨起名?叫‘焦大娘’还是叫‘焦四婶’?能耐了你!”因这句话儿,魏亮口里面嘀咕道:“姓焦那就是姑了!”旁边还有个跟着的道:“魏节级,一共才三四十个字,你这七八个圈圈,念着不顺,那个焦用能看懂了才怪!” 魏亮为了众人的事儿上,白白费了老大的劲,还被众人好一通说,不太乐意,于是干脆把纸笔一摔,直接撂担子不干了。众人又换了好几次人,重新又写了三五遍,众人仍旧不满意。终于有人发话儿到:“咱们写文章不在行,没那个本事,还是等能耐人操心吧!大郎哥你跟指挥熟,明天去了,你再跟上面商议商议。” 因这件事儿,王弼等人也没闲着,也是操了不少的心。只是这些人没写什么匿名信,认为那东西白耽误工夫,根本就没有什么鸟用,另有更好的法子想:众人凑起来三百两银子,找到了焦用的伴当周扬,把钱送给周扬不说,王弼还挑了伏牛砦顶好的行首娘子,陪着周扬玩耍了几日,去与焦用说话这事儿,周扬那头就答应了。 周扬找了个合适的时机,直接去焦用跟前道:“近日考评,王米的人马表现不俗,实在与其他人相差太大。新寨建成,不如把王米调过去,才能放心看守榷场。” 之前的时候,欧军使也曾经提过看守榷场这事儿,他建议说,应该把陈欧的人马调过去。陈欧的人马不顶用,当时焦用没答应。如今周扬又提这事儿,这次他建议调的是王米,焦用遂道:“他守的是块要紧地,怎么可以轻易调动。” 因这个话儿,周扬遂就轻声道:“当初建寨这件事儿,是柏营使的主意,他怎么不荐自己的人马?都知道榷场是一块肥肉,若有两个指挥驻守,全都用了一家儿的人,聂营使那头遭了冷落,怕不满意。” 因这个话儿,焦用遂就答应说,新寨那边,不用郝计过来了,直接让王米的人马过去。王米原先守的地方,重新调陈欧人马过去。榷场那边,两个营使都有人,免得让他们说厚此薄彼。 如今新寨驻守的人马,终于定了,新寨已开始修筑了。谁知道筑寨不是太顺:新寨刚筑到一半的时候,蕃人害怕新寨筑成了,再过来抢掠不容易,这厮们赶来放一把火,把新寨捣了个乱七八糟。 等焦用那头得到了消息,急忙赶过来支援的时候,蕃人早已经逃远了。这个时候的新寨,大火已经被宋军扑灭,许多余烬的地方,仍旧在冒烟,到处焦糊味一片。 守寨的这些军士们,一个一个的黑着个脸儿,歪戴着帽子,浑身上下都黑漆漆的,只有眼珠子能看出来颜色。见焦军使亲自过来了,这厮们露出几分的惧怕,缩着个脖子等着挨罚。盘点损失,木料全都烧毁了不说,墙桓被毁的也不少,许多处都得重新修。 第253章 招募新军 房通、王米这两个厮,之前蕃人来的时候,这两个一看贼势大,没一个奋力抵抗的,带上人马撒腿儿就跑了。如今蕃人都已经退了,焦用那头得到了消息,也带着援军赶过来,这两个重新又回来了,都立在台阶下不敢则声。 问到事情的经过时,房通这厮害怕挨罚,口里立刻解释道:“回军使话:昨夜正轮到王米当值。蕃人来时,王米那厮只顾着吃酒,岗哨上也没有及时示警,耽误了军情,这才让蕃人给得手了。” 让房通泼了一身的脏水,王米岂能就这么算了!王米也立刻反击道:“军使明鉴:昨夜一战,北面都守得好好的,因为南边不抵抗,守御先从南边破了。如若问罪,也应该是先问南边。” 房通和王米这两个,当着军使焦用的面儿,你一言我一语争论起来。焦用不爱听这厮们吵吵,口里面立刻开骂道:“野驴养的,用不用老爷摆一个擂台,让你两个上去较量较量,打死了算完?!能的你们!再继续吵,把你们全都拖出去砍了,你以为你焦爷爷不敢动手么!” 因这个话儿,房通和王米这两个厮,立刻缩紧了脖子、闭上了嘴巴,吓得不敢再吱声了。两部的人马,全都紧紧地盯着焦用,就害怕这厮一招手儿,把掌刑的军士叫过来,叫把房通、王米拖下去砍了。 正在情势紧张的时候,跟着的许多人便劝说,安肃军里面,房通和王米算好的了,换成别人更守不住,焦用这才发话道:“你两个鸟厮暂且活着。再有下次,不管你们有什么理由,不用我说,自己把脑袋砍了送来!” 房通和王米得了命,才刚吓得煞白的脸上,总算是出来一点血色,两个立刻告饶道:“再有下次,情愿抵命!” 如今新寨成这个样子,重新修筑又需要钱。上面拨来的钱有数,焦用是自己遭到了偷袭,不被问责就罢了,有什么脸面去上面讨要?只有自己想办法了。 为了凑齐这一笔钱,焦用遂就下令说,所有安肃军人马,三个月的俸禄全都减半,凑钱修寨。为这事儿不少人都觉得不平:本来俸禄就已经不多,再减一半,喝粥恐怕都不够了!为了止住沸腾的民怨,焦用便就发话儿说,这钱不会白瞎了,等到新寨筑成后,榷场重开,这笔钱仍旧还补回去。 至于房通和王米这两支人马,整天就知道吃酒了,连一个小寨都守不住,没有要了他们的性命,已经是大恩,不罚他们就不错了,还指望把钱补回来?这件事想都不用想。一提起这事儿焦用便气:之所以蕃人能偷袭成功,还不是南、北两军不配合,让蕃人钻了空子么?就这个鸟样守他个屁! 对于焦军使这么个决定,房通和王米两部的人马,也都不敢说什么,只有等待新寨筑成、榷场重开了的时候,再跟着自家的指挥沾沾光了。 这件事之后,在修筑新寨的事情上,众人害怕再出错儿,又连续加了好几道岗哨,增添了不少的防御。军士夜里值守的时候,连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一刻也不敢再放松。就这么紧张了几个月,新寨总算是筑成了。 安肃军这边,眼巴巴看着新寨筑好,榷场重开、税也开始收起来时,众人又都坐不住了,撺掇着焦用身边的人,询问俸禄的事情。一个两个出头的人,应了众人的重托,趁着空闲, 冒着被焦军使臭骂的风险,磕磕巴巴得就开口了。 一开始这厮们并不敢明说,口里面只好这么道:“焦军使,咱们榷场情况不错,兄弟们忙活了大半年,上面是不是该有点奖励?”听见这话儿,焦用歪着头便道:“奖励?校场比武,老末得了个倒数第二,就开始争脸要奖励了?那些没中了状元的人,是不是也得聚到一块儿,要求赵官家给什么奖励!” 挨一通臭骂,众人更不敢直接要钱,趁着焦军使高兴的时候,好几次用言语点焦用,希望先前欠下的俸禄,焦军使自己能想起来。 怎奈众人白点了数次,焦用似乎忘了这事儿,没一点儿要恢复记忆的迹象。终于有人捱不住,慢慢地开口询问道:“焦军使,咱们的新寨已筑成了,之前欠的那些钱,您看啥时候能发?家里那边都等着用呢!”焦用遂道:“都急什么?老爷能短了你们的钱?如今资粮紧张的时候,过一阵再说!” 说一句实话,其实如今军中的资粮,已经不是太紧张了,焦用至今不开口,是因为他有另外的打算:自从上次被偷袭后,对于安肃军旧部,焦用已彻底失望了:这厮们只有内斗行,根本他们就扶不起来! 原有的旧部指望不上,要指望立功,只能是指望其他人了。焦用急需要一笔钱,拿去招募一批乡勇,组建一支新军了。焦用的亲信,已经开始行动起来,在周边选拔人马了。 一旦这支新军建成,之前滥竽充数的人,就该裁的裁,该撤的撤,别指望再继续在这里养老。筹建新军更需要钱使,之前克扣众人的俸禄,只能是继续再拖延,等到以后再说了。 不得不说,焦军使就是行动快,这才过了几个月,新军都已经募齐了,而且已操练得很像那么回事了。当初焦用在西军的时候,在操练军士的事情上,就有一套不错的法子。如今到了河北来,这一行仍旧没落下,很快就出来成效了。 这一帮焦军使亲自带出来的人,去跟蕃人交战的时候,还真就打出来几次胜仗,比安肃军旧部可强多了!更何况旧部的那些毛病,新军可是一样没有,都士气高昂,时刻准备着立功呢。 因上面听说了安肃军立功这事儿,也极力夸奖了焦用一番,众人一叠声赞他们道:“果然焦军使善于练兵,安肃军那边,真就让他给带出来了!” 还有人道:“我早说过,欧、焦这两个军使,一文一武配合得好,这不他们就干好了?世上的人,哪有天生的孬种,就看他敢不敢下决心改!” 这些话儿,焦用那厮不爱听,忙解释道:“建功的人马,是我新近招募来的,旧人已经烂到了根上,下辈子他们也够呛能改好。欧军使那厮,整天撺掇着人内斗,他不拖后腿就算好的,他能配合你个屁!”这个话儿说出来,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这个时候的定州,韩琦也已经调过来,任真定路都总管兼安抚使。任真定路副都总管的这个,不是别人,正是焦用的老上官,原泾原路副都部署狄青。这次狄青也来到了河北,跟韩琦在一块儿共事了。 韩琦一来,从定州百姓的口里,已听说了河北路军士不伏约束,军纪散漫,骄横无礼的事情。什么“吃酒宴乐从不给钱”、什么“收人钱财、无故就要殴打行人”、什么“光天化日抢夺财物”、什么“连州里的巡检、差役这些,都被他们欺负倒了,他们犯事儿,衙门里根本不敢管。” 韩琦认为此事非小:河北这边与辽人接壤,定州又处在要紧的位置,军民之间的关系,绝对不可以太紧张。倘若军士犯了众怒,辽人一来,百姓跟军士是敌对的关系,难道会真心配合守城?被咒骂得多了,紧急的时候,军士会全力保护百姓?到那时想整治早已经晚了!这件事情必须要严惩,绝不能姑息! 韩琦立刻下定了主意,要全力整治河北的军纪。只数月间,军中民愤最大的几个,全都被韩琦一一斩杀。只军士被杀众人不服,不少人立即上告说,之所以他们敢勒索百姓、横行乡里,是因为上官索要贿赂,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 因这件事上,若是有军士不满上官,被举报的多了,韩琦连军官也一并斩杀。一连几个月下来,军中人马人人自危,河北军卒横行的情况,已经大有改善了。 除了这边现有的军士,因保州需要增设兵卒,京师把龙猛军发过来,增补人马。这些厮们一路上过来,似蝗虫一般,走到哪吃哪。一路上别说瓜、李、桃、杏的保不住,全让这厮们祸害了,他们还专捡大的挑,咬一口不好立刻就扔掉,重新再摘。 别人在外面晾晒的衣服、鞋,还有各样合用的东西,眼瞅着不见,就让这些厮给顺走了。路上看见了茶坊、酒肆,进去就坐。见了东西,拿起来就吃,端起来就喝,给钱根本不可能。别人都干,不干的立刻就成了傻鸟,于是一窝蜂都这么干。 光天化日的,百姓们就这么睁着眼看着,谁敢走出来吆喝一声?只盼着这帮爷爷们少祸害点,赶紧离了自家的地界。 这些厮官府还不敢管,众人告到韩琦这里,韩琦立刻把“龙猛军”扣在定州,重新把太平军人马换去保州。仅仅一个月时间,“龙猛军”被韩琦收拾得服服帖帖,就算有东西送到手里,这厮们也是立刻推辞,决不肯要。有强送的撒腿就跑,反正是死活不敢接了。 这个时候的梁门,已经没什么大事了,焦用终于有了空闲,可以去上面“学习”了。当然这学习不单他去,还有几个新军里面看重的人,这次焦用也一块儿带着,跟着他一道儿“学习”去了,都不在梁门。安肃军紧张了这些天,趁这个空儿,众人便就松懈下来,开始在一块聚乐耍子,好好快活他几天。 之前的时候,不少人心里面盘算说,一旦新寨筑成了,榷场也重新开放了,这税收的还不赖,将来众人的料钱,估计能上涨不少钱。除了这个,各家店铺主人的孝敬,加起来数目还不少,众人前番的损失,总算是可以弥补一下。 谁知道按照现在的进展,与众人想的根本就两样:焦军使已经招募了新军,人家有了后补的人,剩下老派的人,又不吃香,能算个什么?好便好,不好的话,他焦军使有本事把众人甩到一边,不过来搭理。幸而如今仍有个好处:看守榷场的这些人,还暂时没动,仍旧是房通和王米两个的人马。 第254章 伏牛砦之议 当初为了王米来新寨的事儿上,是陈欧、王弼两个帮忙,加上王米自己的,这三家一块儿,凑了三百两银子,这件事情才得以办成。如今已开始见钱了,陈欧和王弼的好处,王米那头也记着,自然少不了他们的。 趁着焦用人不在,王米专门腾出个空儿来,去了一趟伏牛砦,与王弼、陈欧这两个厮,在伏牛砦一块儿见了面儿,三个人一块儿坐下来吃酒。回钱王米已带了来,不但陈欧和王弼的银子,王米如数奉还了,而且连利钱也都回来了不少,他两个这次没少赚! 坐席间王弼盯着钱,然后便对王米道:“看这个样子,这一阵咱们没白忙,哥哥在榷场赚的还行,也不枉咱们先前费那些工夫!” 旁边陈欧也趁醉道:“我早说么,单指望俸禄根本不行,那才一共有几个钱?说一句不怕人笑话的话:之前的时候,我请兄弟们吃个酒,都得提前看一看荷包。席上他们叫几个小娘,我都劝着叫罢了,说什么‘不是好汉的勾当’,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害怕钱不够么!如今引出来活水了,咱发了财,也不必再装了,连底下兄弟们都跟着乐了!” 王弼和陈欧两个厮,你一言我一语的,无非把王米大夸了一番,意思还是要大干。琢磨着这话儿,王弼和陈欧得了甜头,也撑大了胆子,恐怕胃口会越来越大,王米随即便哭穷道:“当初新寨出事儿的时候,上面有话儿,所有人都罚了一半的钱。你们还好,早晚儿还能够补回来,我们那边是罚了白罚,下面怎么不得分分! 看着还行,到处七扣八扣的,其实剩的还真不多!远的不说,聂营使那里,怎么还不得意思意思?将来咱们升职的时候,还指望人家给说句好的。” 一听见这个,王弼立刻明白了说,王米错会了自己的意思,随即他便解释道:“不用解释,这些俺们都知道,哥哥是最公道无私的人,俺们两个都放心。 只有一件:我寻思他们那些商户,若不赚钱,怎么肯给出来这么多?必然是自己先有赚的,然后才能往外送,这话儿你说是不是?与其等着他们送,不如咱们自己干,你说这事儿不好么?” 这话不单王米好奇,连陈欧那厮都听了心动,也跟着开口问起来。说到这时,王弼往周围观察了一番,旁边的几个阁子里,似乎没人,连酒楼里今天人也不多。 王弼发话儿,叫两个唱的娘子先退下,然后把头凑过来,低声说道:“我有一个远房的亲戚,是个顶顶可靠的人。这厮贩了几十年人参,跟辽国那头有往来,一年能赚这个数!”说着王弼比一个指头,把陈欧和王米都看得呆了。 若说王米因看守新寨,责任在身,心里多少还有个惧怕,还不至于太动心。陈欧那厮却不同:才刚分了那些钱,已经很让他得意了。他身上又没有什么风险,只是个等着分钱的人。一看见王弼比划的数儿,立刻两只眼就睁圆了,口水儿已忍不住往外面流了。 看见两个人都有些心动,王弼这厮又接着道:“如今咱们榷场已开了,他也想进来赚一笔,前几日特意找我来商议。他要是进来,咱们三家都入个份子,利钱均分,你说这个事儿不好么?” 那头王米虽有些心动,到底他是看管的人,一旦出了什么岔子,责任可都在他身上!想到这时,王米便小心翼翼得道:“别的还行,若是黑市进来的,那就不是太好办,这种事情,风险不小!” 王弼提醒他便道:“怕他什么!人家干了几十年,这些路子都门清呢,别的不用咱们管,肯定出不了事情!你不看看如今的情势?焦用已招募了自己的亲军,等到那些人起来了,这种油水足的差事儿,马上咱们就靠边站。不趁着这时候捞一笔,将来没有了这个机会,咱们后悔也晚了!” 提起来这个,陈欧也在旁分析道:“王指挥这话儿说的很是!就那么帮刚从土里面爬出来的村驴,焦用拿他们当宝贝似的。别的不说,就这次一块去‘学习’的人里面,旧人跟去的有几个?一个巴掌都用不完吧!里头的新军有几个?足足占了八成多! 就算是恨得牙根痒痒,现在你也也不得不认:现在的新军,早已经已经爬到前辈的头上了!他那些村驴们,还没有机会尝到甜头,他们暂时不跟你争。一旦尝到了滋味了,挣钱的机会能留给你? 就这些祸害,比房通他们可坏得多!别的不说,本来众人该得的钱,不都落他们腰里了!因这些厮,眼看着涨钱没指望了,养活他们都不够,还涨个屁!不缩减众人就是好的。” 而且陈欧还加一句道:“你以为这事儿你不干,房通那边就老实了?背着你时,那厮们还不知捞过去多少,这事儿我可以打包票!” 说话起来,三个人都一致认为说,眼看着新军起来了,是时候给自己留后路了。这个世道,有钱什么买不来?就算离开了安肃军,哪个地方去不得?就怕没钱! 陈欧那厮认为说,如今新寨已筑成了,有又南、北两处的防御,量他们蕃人也攻不进来。只要榷场不丢失,这里头买卖什么样,上头根本也顾不得管! 王米自己琢磨了一番,也认为王弼、陈欧说得在理。更何况自从榷场重开后,南面房通那个厮,与榷场引荐了七八个商贾,进来一块儿做买卖,他们岂能是老实的?若这里头房通没做手脚,王米把脑袋揪下来作保!凭什么单他们赚钱呢?想到这时,王米这厮趁着酒兴,直接把这事儿就答应了。 王弼、陈欧这两个厮,手脚都快,立刻帮王米联系了线人。趁着焦用这厮不在,王米借着在榷场的便利,帮线人做成了几笔买卖,很是大赚了几笔。 尝到了甜头,众人的胆子便大起来,别说帮助黑市贩卖青盐、药材,就算是倒卖军械之类的,这钱只要给够了数,这厮们也敢放开了干! 谁知道夜路走多了真能见鬼,不知道就能出什么事儿。这一日王米率领几十个人马,去榷场与线人接头的时候,这一耽搁,出来的时间就长了。正说话间,突然有军士急过来报道:“大事不好,新寨突然有蕃骑偷袭!” 王米是见过世面的人,一听见这话儿,遂吩咐道:“你不要慌。几个都头都在寨里,有他们顶着,料也无事,我马上就到!” 因这个话儿,来人也立刻慌了道:“李都头和刘都头见你出来,他们两个也带着心腹,一块儿吃酒耍子了,都不在寨里,只有那三个都头在。”一听这话儿王米便急了,把两个坑货大骂了一通,立刻率人马往新寨赶去。 这个时候,眼看着蕃骑来势汹汹,已经把新寨包围了。偏偏在这种危急的时候,寨里面只剩下三个都头,那两个也不知都去了哪儿了。趁着寨里面御敌的时候,蕃骑已经分兵两路,前、后齐攻,寨里的很快就顶不住了。 三个都头一合计:指挥使不在,其他的两个也没有消息,蕃军势大,就凭着剩下的这些人,够呛能把新寨守住。既然是这样,不如直接杀出去南门,向梁门去请救兵好了。就算上面人怪罪下来,他指挥使王米人都不在,新寨失守这件事儿,也怪不得别人! 当下众人商议毕,立刻从新寨的南门杀出去,直接往梁门的方向就走了。宋军这一逃,蕃人立刻就占了新寨。那头王米往这边赶呢,还没到呢,新寨就已被蕃人得手了,说什么都晚了! 蕃人占据了新寨后,仍不罢休,立刻又分出来一支人马,往榷场赶来。宋军正预备防御的时候,谁知道榷场里面有蕃人的眼线,这厮们里应外合的,直接就攻入榷场了! 别说王米自顾不暇,根本就来不及守卫榷场。就连南边房通那边,也是根本来不及抵抗,直接让蕃人得手了。 因为新寨被蕃人攻破,榷场被毁,军使欧内现得知了消息,急忙遣营使柏蒙去救应。等到柏营使赶到的时候,蕃人已经抢掠完财物,将榷场一把火烧毁后,接着就撤了,似乎并没有继进的意思。因情况不明,柏营使暂时没敢退,仍旧在榷场周围把守。 这次的祸,闯大了。幸而焦用不在梁门,因学习未完,暂时这厮还没有回来。若是他在,房通和王米这两个鸟厮,脑袋早已经掉到了地上!欧军使下令,将房通和王米两个关押,该怎么判,还等着焦用回来了再定。 过不多久,房通和王米被捉的消息,各处都已经传遍了。一旦焦用那厮回来,王米的小命肯定不保!到了生死关头的时候,王米如何不扯出来别人?什么勾结蕃商、参与黑市,倒卖违禁货品的事情,一连串儿全都供出来,又不知道要牵连到多少人! 为打听焦用那厮的行踪,王弼那厮不敢耽搁,急忙派出心腹去打探。没多久心腹便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确切的消息:本来焦用已经学完,正在回来的路上了。 只因焦用的老上官,狄青这厮也来了定州,任任真定路副都总管。因此焦用拐了个弯儿,去定州找狄青喝酒去了,可能晚几天才能回来。房通和王米这两个厮,暂时还可以多活两日。 第255章 定州之行 人命关天,已没有太多的时间耽误,王弼立刻抽出个空来,带几个心腹,悄悄出来了伏牛砦,去与陈欧一干人商量,意思要拿出个营救的主意出来。这么两拨人碰到了一起,一时间众声喧哗的,说什么的都有。 王弼这边的一个道:“如今的情形,也不是太坏:这种得罪人的事,欧内现肯定不发话儿,只等着焦用回来商议,人也等着让焦用杀。咱们派人马去一趟定州,拖延几日的时间,把王米的脑袋先给他保住,或许这几日就能有转机。” 另一个道:“就算去了有什么办法?你跑去定州,扮成狄青家的伴当,把蒙汗药下在酒肉里,一时把他们麻翻了,拖延一两个时辰,顶个屁用!有什么转机?转机就是砍头的人里,又多了几个作伴的!” 因这个话儿,还有一个出主意道:“要么咱们就干个大的:干脆去狄青家点一把火,直接把宅院给烧秃了,都没了人了,到时候事情也一了百了,谁还知道!” 立刻有人骂他道:“遭瘟的蠢驴,快且闭上你那张鸟嘴,你以为真定路副都总管的伴当,是些稻草扎的人,干等着你过来放火么?你唾沫好使,怎么不把定州给淹了!” 还有些提议要送钱的:“没听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拿钱买命’这话儿么?按我的说法,咱们几家人凑一凑,再叫上房通那些人一块儿,只要钱数足够多,说不定这罪焦用就赦了!” 听见的道:“就那个焦用,为了笔钱财能饶了你?恐怕把国库搬空了,也没什么鸟用!除非你有他另外的把柄。”这话儿令众人十分泄气,口里面忍不住开骂道:“我就不信了,就一个屠夫,还真没有人能治得了了!” 众人七嘴八舌商议了一通,都是在瞎扯,根本就没有个正经的主意。这个时候,王弼点名儿叫朱大郎道:“朱都头,平时就数你主意最多,这事儿你有个法子么?” 因这句问,朱大郎果然想起来道:“你还别说,可能咱们还真有个机会!我听说自打韩琦来了河北,确实大治了一番。之前不是有人说,太平军里面,有军官克扣下面的钱粮,闹上去后,直接被韩琦砍了么?你们再想想。” 这个话儿不说便罢,一说出来,众人登时灵光一闪,心里面就有了主意了:之前的时候,焦用为了建新寨,把全军的请受克扣了一半儿,到现在还没有补上来。只要众人拿着这事儿,都一块儿去定州请命,焦用那厮就危险了! 王弼立刻欢喜了道:“我就说朱都头肯定有好计!按你的办,细处咱们再商议商议!”旁边陈欧也跟着道:“我就说么,王指挥手下就是有能人!这件事情办好了,下一次提拔副指挥这件事儿,俺们众人都抬举你!” 当下众人商议起来,还有人提出来意见说,焦用的伴当周扬受贿,拿了三百两银子这事儿,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在定州提一提。除了这一件之外,周扬还收了好几回别人的钱,这焦用未必不知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这几件事情,直接就都扣在焦用的头上! 真闹出来了,到底是哪边占上风,还不一定呢。当然两败俱伤不可取,可以放个话儿出去,先与焦用那厮和谈。好便好,若是一旦谈不成,那么大家就鱼死网破! 当下众人定妥之后,王弼、陈欧这两个,连夜组织起来了人马,由朱大郎等几个可靠的带头儿,直接就打算去定州了。 因两个指挥命朱大郎带头儿,底下立刻有恭维的道:“朱都头,这一次上面派了重任,眼看你已经成了心腹,回去了怎么不升一升?马上就该成了指挥了!”还有人道:“别的不说,这次去定州,做这个‘讨薪大元帅’,那是全军都沾光的事儿,别说回来做一个指挥,就是做营使众人也拥护!” 正乐的时候,伴当里有人提出来道:“这一次过去,是要跟军使掰手腕,再说人家上面还有人:如今真定路的副都总管,是他旧日的上官。真闹起来了,人家岂能向着咱们?咱这点人马份量太小,不闹大了根本就不行!”因这番话儿,朱大郎立刻又犯愁起来。 王弼、陈欧派活儿的时候,已经答应了众人说,有什么困难就立刻上报,上面那几个能帮忙解决。因为人数的问题上,朱大郎连夜又去了一回,与他们商量这件事儿。有人提出来这么个主意:想要人多好办事儿,索性拿出来几百两银子,让人漏出个口风去,去的有钱,根本不怕人数少! 还有人道:“一听是要去跟军使干架,谁还敢跟着?干脆咱们放话儿出去,就说焦军使迟迟不发俸禄,都揭不开锅了,只好一块儿去定州要钱!钱要了来,只要跟去的都有份!”这话儿一经提出来,商量的这些人全赞成,立刻就跑出去张罗了。 人一多消息就是快,没过了多久,到定州要钱这件事儿,到处都已经传遍了。不少人听见了便犹豫说,去上面告状不是个小事儿,害怕万一闹出来,焦用那头肯定能报复,因此上不是太敢去。 来劝的便道:“咱们这一次过去的,加起来一共有好几百人,他还能单抓着你不成?你怕个屁!众人都说了,这是咱们安肃军的大事,只要大家能齐心协力,把这些钱要回来,去的人人都有份。哪个不去拖后腿的,只管等别人喂到嘴里,他的那一份都分给别人,以后有好处都不叫他!” 当下带头的说了一通,还真拉来了不少的人。等到众人开拔的时候,房通的心腹李安清,因听说王弼这边有动静,也带上人马过来了。他们为了自家的指挥,一撇先前的旧恩怨,也一块儿找过来商议了。 如今摊上了这件事儿,也不分你们、我们的,左右大家全都是一路,先前的矛盾登时化解,两边就和解成了友军。安清跟王弼、陈欧等商议了一通,安清也是认为说,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韩琦那头要碰一碰运气,因此上也打算去定州。 根本没用了一宿的时间,去定州讨钱这件事儿,整个梁门都听说了。除了王米、房通这两路人马,还人放出来消息说,只要有哪个去定州闹,就可以分到多少钱,也不知背后出钱的是谁。为这事儿上,有些跟焦用没仇的人,为了赚钱,也跟着出来凑一凑热闹,也一块儿加入进来了。 到这个时候,要去定州的人马,已经分成了好几路。所有人杂七、杂八的加起来,足足能有上百人。 这厮们诉求还不同:有的是为了救自家的指挥,特意去定州与焦用和谈;有的是听说众人去定州要俸禄,他们也害怕一旦这钱要回来,去的直接把钱都分了,再把自己给落下了,立刻也就跟着了;还有些是被花钱雇来的。这厮们领袖还不一样,也没有个统一的章法,就这么乱乱糟糟的。 暂且不说其他的几路。朱大郎、李安清这一路人马,到达定州的时候,时间上比其他几路都早。头前带队这几个人,在城内觅了家客店住下,然后就凑在一块儿商议。 当初在梁门谋划的时候,众人提出来这么个主意,热血一涌就真个来了。真到了定州,不少人心里便怯了道:“就凭咱们这几个鸟厮,去真定路副都总管家里面,要挟安肃军军使说:‘你要是放了那两个指挥,不追究榷场失守的事儿,之前克扣请受的事情,便一笔勾销。 若嘴里说半个“不”字,俺们就上告,让你的脑袋也跟着掉!’怎么这话儿我越琢磨,越觉得像是在找死呢!” 另一个道:“几个指挥的害怕担事儿,他们自己又没来,直接把咱们派出来。我怕咱们这一去,真的让人家给打出来,脑袋掉谁的还说不准呢!” 还没开打士气就不行,同来的立刻骂他们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自己凭良心说,上面的对咱们怎样?平日什么都不用干,喂得你们肥哒哒的,关键的时候就用你一次,一个个推三阻四的。现在要退,走的时候怎么不说?” 因他们闹,安清这边遂就道:“都且放心。明天由我先过去说,一旦不好,你们那边尽管退,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就行。” 这个话儿一说出来,倒显得朱大郎这边的人马,太不仗义。因此众人忙安慰他道:“来都来了,俺们是那种怕事的人么?这个忙儿肯定帮!只不过嘴上说一句耍,兄弟你可别太当真。” 眼看着内部出来了争执,说和的便道:“才刚到定州,要不咱们歇一歇?先睡住他一宿,说不定明早儿醒来的时候,主意就有了!” 话儿虽然是这么说,这一晚没一个能睡着的。有人半夜起来的时候,看见朱大郎披衣服,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呢。当初众人临走的时候,王弼和陈欧嘱咐说,所有定州这边的事情,全都由朱大郎一总负责,这一件差事不好办,他能睡着了才怪了呢! 次日一早儿,天色还没彻底亮呢,众人就开始行动了。为了稳妥,朱大郎把李安清叫过来商议他道:“昨天我想了一晚上,要不咱们先这样:我先不出面儿,由兄弟带上几个人,先去找焦用的伴当周扬,与周扬把意思讲明了。当真中途有什么状况,咱们还有个缓和的余地。” 安清也道:“哥哥这话儿说得很是!我先带着人去探探路,去周扬跟前敲打敲打。要是俺们谈不成,你再出来跟他们谈。” 第256章 定州和谈 李安清很快安排毕,带了两个心腹的人马,打听好了狄青在定州的住处,然后就直接过去了。到了下处,众人看时,见狄青门首列两排军士,都是身长八尺的模样,一个个举矛持戈的,来往路过的闲人,没有一个敢靠近的。 安清叫伴当在原地等着,自己走近来刚要打听,只听见守卫的一个道:“站住!什么人,是哪个准你过来的?!”话音还未落呢,三五个守卫已持械上来,立刻把李安清给围住了。 见这个情形,李安清立刻后退了两步蹲下来,摆出来一个投降的姿势。别说他怕,连老远儿等着的那两个伴当,见这个情形,也差一点转身撒腿儿就跑了。 因被围了,李安清急忙讪笑着解释道:“不是奸细!小人是安肃军的人,刚刚从梁门那边过来,不知道礼数。请问各位将军一声儿:不知道安肃军的焦军使,在这里不?他有一个伴当周扬,小人有要事需跟他商量,能否帮忙给通报一声?”安清嘴里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来银子,要上前来散与众人。 因为李安清靠得近了,军士赶紧又喝一声,生生把安清逼个住。因为安清说有要事要禀, 这时候有人走到前来,问李安清要了官诰、文引、身份文牒,看毕之后,那人叫李安清远远等着,由他去通报。李安清立刻陪着笑儿,退回去找着了两个伴当,老远儿站在那等了。 大约过了顿饭的工夫,周扬那厮就出来了。这厮四下张望了一番,突然看见了李安清,随即就往这边来了。一见了面儿,周扬便道:“原来真的是李都头。你不在梁门好好待着,怎么也跑到定州来了!”安清遂道:“这件事情一言难尽。咱们去外面找一个坐处,边吃边说。” 说毕李安清叫上了伴当,众人找了家酒楼,要了一间济楚阁子,周扬坐客座,安清这厮就坐了主座,两个伴当跟着打横,四个人一块儿就坐下了。 当下李安清开了口,把梁门前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便告诉了出来。这件事情不说便罢,一听见了,周扬立刻就急了道:“反了!反了!怎么你们闯出来大祸,怕被问罪,把韩琦拿出来吓谁呢?!” 因为周扬不低头儿,伴当里有人提醒道:“话儿也不能这么说。当初焦军使拿的钱,确实是从料钱和俸禄里面扣的。既然焦军使不兑现,底下人自发过来要,谁还能把着?还有一件:当初三百两银子的事儿,你可别忘了。” 这话不提倒还罢了,一提出来,周扬立刻大骂道:“告诉你们,老爷们身上穿的,嘴里吃的,全都是仰仗狄爷爷赏赐,跟他韩琦没关系,也根本不怕!有本事你们把我也告了,就说我拿了三百两银子!大不了咱们一块儿死,谁又怕谁!” 一看不好,安清立刻骂一声伴当道:“这讨打的赶快闭上了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个死人!”说毕安清转脸儿又笑:“主管莫跟他一般见识,这种村驴瞎咋呼,他知道个屁!我过来只是问一句儿,成不成的还在军使,俺们又没吃了豹子胆子,谁敢去要挟上头呢?” 周扬便道:“告诉你们,你们这算珠打的好,恐怕这事儿并不能如意:俺们军使再不济,好歹有军功在那呢,上头还有副总管说情,我看他韩琦敢不敢杀!倒是你们,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敢要挟上官,好日子马上就到头了,等着看罢!” 眼看着第一次和谈没成功,状况反而更糟了,这事儿众人没料到,都吃了一惊。朱大郎、李安清这拨人,此时已经分成了两派:一派是继续和谈的。另一派认为和谈没用,需要把事情马上捅上去,让韩琦知道。不然等到焦用反击,众人就真没有机会了。 当中领头的两个人:朱大郎这边认为说,要尽早儿联合其他的人马,做出来要捅到上头的模样,让焦用那头有压力,促两边和谈。李安清心系指挥的人,又亲自见了周扬的面儿,十分害怕局势转坏,已不敢轻举妄动了。 不说领头的起了分歧。转眼时间已到了下午,其他几路的人马,也陆续到了。过来之前,众人已听说了有人来领头要钱这事儿。本以为他们来得早,后来的到了定州城,这钱早已经要到了手里,众人一分事儿就完了。谁知道他们白来得早了,都是一些没用的夯货,害怕挨熊,到现在还没跟上面说,单指望他们根本就不行! 为了把钱要回来,后来的自发行动起来,拿出来自己的绝招了:好几个在店家锅底下抹了块黑灰,在自己左右的脸颊上,分别写上了“要”“钱”或者“还”“账”两个字儿。要么就是扯一块白布,用枪尖儿挑着,在白布上写上“安肃军军使拖欠俸禄”、“安肃军人马不好欺负”这几个大字。 因为被朱大郎再三警告,去要账只能空着手儿,千万不可以动用兵器,这厮们才肯听了劝,把枪尖换成了一根竹竿,用竹竿撅着那块布。还有人借用了店家的酒旗儿,直接在酒旗上面写字。 还有人打出来安肃军的旗帜,在旗帜上面,打上一个大大的叉号,然后用红笔写上“拖饷”、“喝血”、“俸禄太低”、“料钱不能比别家少”、“撤换军使”之类的大字。 还有人写得简单直白,直接打出来一块横幅,那上面道:“欺负安肃军的人,全都是些小婢养的!”因为这“婢”字不会写,直接画了个圈圈代替。 众人准备了一晚上,次日起来这么一看,半城都成了旗海了。都知道焦军使在上面有门路,上面肯定向着他,众人干脆哪儿也不去,全都在定州州衙的前面聚集。 根本没用了太长的时间,眼看着人数越聚越多,很快由几十个增到了数百,然后由数百人增加到上千,短短一个时辰内,人数已增加到千余人! 这厮们突然聚集在一块儿,并不肯安安静静得等着,口里面还不断喊口号,都是副同仇敌忾的模样。只听见好几个一叠声叫道:“还钱!老爷们三个月的俸禄,就这么没了?既然他军使焦用不给,俺们只好问你们要!” 另外还有几个道:“欠俺们的钱,什么时候能发下来?里面的别想再继续装死,今天给一个痛快话儿!”还有人道:“军使克扣下面的钱粮,没有人管么?俺们都干一样的活儿,凭什么处处比别人少?!今天再不给一个说话,老爷们干脆就不走了!” 有巡检见了这个情形,急忙赶过来劝阻道:“兄弟们有事儿,何必大张旗鼓的,你们放心,众人的诉求,俺们马上报与上面,都先回去,相公们肯定能尽快解决!” 河北路这边,安肃军一向受排挤,这种话儿众人听得多了,信他才是个傻子呢!众人干脆告诉道:“把你们说话管用的叫来,俺们就问一件事:今天这钱,到底能不能发出来!老虎不发威,真当俺们是病猫儿么?!” 就这么个架势,知道的是要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进京勤王的呢!定州城里面,那些大官儿见了这样,一时间没一个敢露头的。 偏偏在这种紧张的时候,太平军人马被调去驻边,还不在定州。另还有一支龙猛军,刚刚被韩琦调走了,也不在这里。定州城里面,只有州衙里不到百人的差役。别说知州被吓到冒汗,差役们也吓得瑟瑟发抖,只好牢牢地守住了大门儿,没一个敢出来搭话的。 处在这种情况下,州衙门口儿仍没有闲着,还有些进来、出去的人,是个有人在办公的模样。有人拉住了一个人问:“你这过来办事儿的人,今天那里面有活人么?怎么没有动静呢?”那个人十分不耐烦道:“才刚知州有紧急公文,你们闲人莫要挡路!” 才刚众人询问的时候,门口的几个守卫说,知州今天根本就不在,叫改日再来。原来是那帮玩意儿撒谎,故意哄骗众人呢!众人愈发气愤了道:“太平军要饷,你们半天就有钱了,俺们安肃军要饷,拖了半年都不给解决,怎么俺们比他们贱?老爷们都是后娘养的?!” 因这番话儿,门口有一个劝着的小官儿道:“我把实话说与你,现在是真的没有钱,都在这等着也没有用!不如先回去,过三天把钱调过来,不用你们亲自来,知州派人把钱给送去!” 有人听见了这个话儿,立刻高兴起来道:“我就说闹一闹肯定有效!若咱这次不来,他们能答应这件事儿?”不知道谁道:“蠢货不要夸自己聪明,就这种屁话你也信他!今天堵着门都没有钱,等到咱们都走了,他们就能变出了钱来?!” 跟着的道:“这帮鸟官都是一路儿,这一套俺们见多了!先哄着把人劝回去,等咱们一走,他们嘴里面立刻告难,三天就变成了十来天。你再去问,还是没有,十天又变成了一个月。过了一个月你再催,他们再给你往下拖,十年八年也不回来,到时候真就彻底瞎了!要我说干脆把说话的鸟厮给绑了,三天没钱,脑袋落地!” 话一出口,小官儿立刻怕了道:“哥哥们饶恕小人则个!小人跟列位一个样,就是个办事拿饷的,凡事都听知州安排,其他的根本说了不算!” 第257章 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 这些人白白站了半天,等到现在,仍没有一个管事儿的出来。众人一急,也不知是哪个嚷嚷道:“没个人管了,干脆咱们进去州衙,值钱的东西,看见什么搬什么!” 早晨的时候,众人要过来州衙闹,朱大郎和李安清两家的人马,也三分同意,都是半推半就的。眼看着事情马上要闹大,里头这两家的人,急忙出来劝阻道:“使不得,莫做过火连累了人!闯进去州衙可不是玩的!” 这话儿根本没几个听见,根本他们也叫不住。有人一张罗,马上全都往门口儿涌来。汹涌的人群,差一点把守门的差役给挤倒,这厮们害怕被踩成了肉饼,立刻爬起来一道烟逃了。除了从门里面进去的之外,还有些因为等不及,干脆从墙头上往里面爬的。 眼看被安肃军冲破了守御,知州李密这一边,早吓得呆了。几十个亲卫立刻上前,保护着知州从后门杀出,眨眼之间就不见了,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剩下州衙的一些文官,把公文顶在脑袋上,弓着腰乱窜。到处东躲西藏不说,见了人就跑。有些跑不迭被发现的,立刻陪一个笑脸儿出来,跟进来的称兄道弟的。按照这些人的说法,对焦军使克扣俸禄这事儿,他们也是同情的,对于进门来追钱这事儿,十分理解和赞成。既然在州衙里当差的人,都认为这事儿做得很对,众人更进来得理直气壮了。 眼看着他们搬东西、跑到厨房里找吃的、把惊堂木在大堂上胡乱拍、拿笔随意在公文上涂鸦、往狱神的脑袋上戴上个帽子、去犯人牢房里嘘寒问暖的、在仪门门前挥旗子乱喊、把白旗儿插在石狮子口里、在知州的书房里面乱翻、把知州的帽子戴到头上,对着别人哈哈大笑。 这厮们到处都逛遍了不说,连东厕都要走进去,伸着头儿往里面看一看。平时趾高气昂的官吏,全都笑嘻嘻在一旁看着,绝对不敢来阻止一声儿。 这么个乱法,朱大郎那头已听说了。大郎忍不住怒骂道:“要钱,要钱,在外面喊了听不见?是哪个带着头儿冲进去的?怎么你们不拦着?”回他的道:“俺们怎么没有拦?人太多了,一乱起来,根本就没人叫得住!” 还有一个告状的道:“别说他们,连咱们一块儿来的人,也管不住了!王小三叫了你一路的‘讨薪元帅’,一看见别人搬出来东西,眼睛就红了,立刻也跟着往里面冲,把你的嘱咐当屁放了!”“讨薪元帅”这个称呼,此时已犯了大郎的忌讳,立刻被提醒不准再提。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这消息大郎仍不太信,又继续问道:“都乱成这个鸟样了,怎么衙门里没人拦,也没人派兵过来么?他们还在继续闹?”回话的道:“人都跑了,哪儿有个问的?!我走的时候,不少人还在往里面进。魏亮那个傻儿凹,还在墙头上站着呢!” 不管其他人怎么样,反正朱大郎一行,是不敢在定州城再待着了。这厮们连行李都顾不上收拾,立刻就撒腿往梁门就逃了。 一路上回来,朱大郎越琢磨越不对劲:当初众人出发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人出去说,“不管哪个去定州城,回来都赏他一吊钱。”发赏让众人来定州这话儿,虽然开始有人提过,但是王弼和陈欧没同意,李安清一伙人也不上心,因此也没人再张罗。 可是昨天来的人里面,有好几路告诉说,之所以他们能过来,是因为有人赠送了盘缠!这事就奇怪,难不成除了知道的人以外,还有其他的人马么? 不管背后有多少人,如今的场面,已不是几个都头、指挥能控制得了的。所有这些跟着的人,朱大郎全都提醒了一遍:若有人问起来讨钱这事儿,一律是摇头不知道。 暂且不说州衙这头,焦用这边,本来学习完之后,上官因近日来焦用在安肃军表现不错,确实有些提拔他的意思。焦用得知了这个消息,一颗心总算落了地,立刻就乐不可支了。 当日摆酒设宴的时候,焦用因为多吃了几杯,再加上刚刚得到了升职的确信,这一得意, 人就飘了,搂着宴席上的一个名妓,灌人家酒,不吃还不行,口里面不三不四的,逼着她吃。谁知这名妓不是别人,是定州知州李密的相好。 李知州这样一向和善的一个人,当日让焦用气了个半死,宴席罢后,李知州立刻写信一封,将焦用种种的罪状,都写在信上,与安抚韩琦送了去,让焦用这厮升职不成。 没有不漏风的墙,焦用得知这消息后,急到不行。幸而此时狄青也调来河北,任真定路副都总管,因此焦用遂拐了个弯儿,到狄青家里讨酒吃,顺便让狄青帮个忙,在韩琦面前说一句好话,把事情重新挽回过来。谁知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安肃军那边偏出了事! 周扬那边,自从和李安清碰面后,因为被安清他们要挟,周扬这厮在气头上,说了几句硬气的话,两边没谈拢各自就散了。若说周扬完全不怕,也不可能。为防李清安那边动手,周扬想把这件事儿说出来,让焦用这边好有个准备。 没想起怎么开口呢,有人来找周扬这事儿,已有人告诉了焦用了。焦用纳闷,便找来周扬询问道:“听说有人特意来找你,是安肃军出了什么事情么?”周扬便就回复道:“军使不回去,有几个人等着用钱,想问一问请受的事情。” 焦用不满意便道:“榷场一开,还钱还不是早晚的事?怎么还跑来定州问!老爷能黑了他们的钱?!”周扬遂就解释道:“军使不在,其他的那些说了不算。可能是他们不大放心,办事儿经过的时候,特意来问问。” 焦用便道:“咱们这次出来的时间,已不短了。军中的事情,之前梁门还有个消息。近日来连消息都来的少了,因我不在,那厮们一发懈怠了!你收拾收拾,咱们明天一早就回去。”说到这时,周扬忍不住提一句道:“军使不在,说不准他们闯出来什么祸呢!” 焦用遂就恨恨地道:“就那帮鸟厮,有什么心眼我不知道?!趁老爷不在闯出祸来,就罪上加罪!你告诉他们,别以为找门路能逃出去!”因这个话儿,周扬已到了嗓子边上的言语,到此时也不敢说出口了。 因为次日焦用要辞行,当夜狄青大摆了宴席,众人很是畅饮了一夜。次日一早儿,众人起来洗漱完毕,正整理行李,马上准备要开拔的时候,突然间韩琦那个厮,派了几个人过来,传话儿来说,叫焦用暂时先不要回,先去韩琦那走一趟。 这话儿众人都吃了一惊:焦用跟韩琦一向无涉,怎么平白无故的,韩琦突然请焦用过去?莫不是有事!如今韩琦是真定路都总管兼安抚使,韩琦有事情要召见焦用,狄青身为副总管,也不好拦着,只好由着他们去了。 走时狄青还叮嘱道:“快去快回,安肃军那边还有要事,还是不要太耽搁。”来人便道:“副总管放心,只是请焦军使问句话儿,问完立刻就回来了,肯定不能耽误事。” 眼看着焦用跟来使走了,剩下的伴当不知道缘故,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应对。狄青在家等了一会,想想还是不放心,又不知是什么缘故,在家中来回踱步呢。 数内周扬这个厮,大致已经猜到了原委,这时候忍不住开口道:“我昨天隐隐约约的,听他们说,安肃军那边来了人,要告军使克扣请受的事儿。我以为他们只是说耍,并没有当真,莫不是这件?”一听见这话,狄青头皮立刻就炸了,也来不及细问,立刻带上人就走了。 才出了门儿,马上就有一件新文,到处在传讲:早晨的时候,安肃军闯进了定州州衙,衙役根本拦不住,把知州李密给吓逃了!这话儿狄青不听见便罢,一听见登时吓了一跳,急忙往韩琦那边赶去。 等狄青赶去官署的时候,早有人将狄青人马给拦截住。争奈狄青是副总管,那些守卫拦得住别人,拦不住狄青,由着狄青进了那门。 这个时候的韩琦,因为得到了李知州火急的求援,已亲自去过了定州州衙,派人把安肃军人马给驱散。领着头儿搬东西的那几个,被韩琦当场给摁住了,正等候发落。因为安肃军众人的上诉,韩琦把焦用捆缚起来,下令要斩。 这时候听见狄青要求见,知道这狄青不为了别的,定是为焦用求情来了,韩琦根本不召见,狄青只能在最后一道门的台阶上,眼巴巴等着。因迟迟不听见韩琦准见的消息,狄青心急,朝里面大声恳求道:“焦用曾经有大功,是好男儿,还求总管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因喊得多了,韩琦使人传话道:“告诉副总管,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才是好儿,区区焦用算什么好儿!”言讫当着众人的面儿,韩琦下令将焦用斩杀。狄青因为进不来门,在台阶上坐了好一会儿,等到日头偏西的时候,这才慢慢地往回走了。 那一日狄青想起来很多。当年好友张岚病逝的时候,曾经嘱咐狄青说,同乡焦用脾气大,性格执拗,怕他以后得罪人,让狄青留神多照看些。 后来攻打金汤寨时,焦用才娶妻生女不久。跟砽咩族厮杀那一役,焦用身中七八处流矢,鲜血根本止不住,都以为他就不行了。焦用自己挣扎着道:“哥哥,我得活到我女儿出嫁。”后来同在保安军,狄青攻打宥州城,情势十分危急的时候,是焦用及时抵住了尚罗、庆七、家口三部的人马,让狄青这边及时脱身。这个兄弟,真的跟随他很多年了。 焦用死后,当初那些挤进来州衙的人,也没落着什么好。当场被韩琦抓住的那些,都被投进了牢笼不说,这厮们为了自己减罪,还相互举报,一揪揪出来一串儿的人。 韩琦又重整安肃军,将房通、王米这两个厮,都论罪问斩,重新换别人驻守榷场。当初克扣众人的请受,这时候也重新发下来。焦用招募新军的人马,也被韩琦拆解到各处。 连军使欧内现这个厮,也被罢职贬黜了。而且这还不算完,韩琦从别处又调来人马,不光军使欧内现,连营使、指挥也换了一遍,从此安肃军的情况,比之前大有改观了。 第258章 康德舆卸任 宋军经过了三川口、好水川两次败后,仍有许多人认为说,之所以战败,是因为宋军迎战时大意了,让夏军那边侥幸胜了。后来定川寨又是个大败,说这个话儿的渐渐就少了。 接二连三的败仗,打没了边人的士气不说,宋军在西北边上的名将,几乎已经损失殆尽。非但如此,自从定川寨战败之后,当初韩琦攻夏的提议,也就算是彻底完了。 因这场战,之前流传甚广的消息、传说中的宋、夏之间要讲和的事情,似乎一夜就成了泡影,讲和似乎也看不到头了。边上的人,人人脸上沮丧的神情,都溢于言表。 东京城内的行商卖货,通常在招徕顾客的时候,往往吆喝出声儿来,喊什么的都有。譬如许多卖花的货郎,过街串巷时这么叫:“买束花儿好回家,到了来年一定发”、“哥哥插花能守正,娘子戴花香满头”。还有卜卦算命的,口里面经常这么叫:“客人找我卜一卦,时来运转福到家”、“避祸消灾、时来运转。钱财到家,贵人登门,老婆进家!” 除了通俗易懂的之外,还有一些奇怪的吆喝,像什么“亏便亏我吧”、“吃亏的便是我呀”之类的话儿。倘若不围过去看一看,还真不知道他卖的是什么。因这种吆喝的方式奇怪, 令人好奇,倒惹了不少人争相来看了,这厮们买卖便兴隆了不少。旁的人一看这么喊好,也都一股脑儿跟着学。 宋朝连吃了三次的败仗,十分怕被人讥讽嘲笑。听见别人说个什么,也八分觉得是在影射。“吃亏的便是我呀”这话儿,偏偏半城人都在喊,听在朝堂上相公们耳里,便觉得有刺儿。再加上有心人一点拨,就愈发让人气恼了。终于有人发话说,这话儿听起来不吉利,要找个机会治一治,不让再喊了。 果然过了不多久,便有了一个卖环饼的,在赵官家所废郭后的瑶华宫门前吆喝说,吃亏的是他,终于让开封府差人拿住了把柄,立刻将这卖饼的拿去,一下子打了上百棍,自此“吃亏的便是我呀”这话儿,终于没有人敢喊了。 到这一年,正赶上管勾麟府路军马事康德舆卸任,急需要一个可靠的人,代替康德舆赴府州上任。上面将所有合适去的人,推荐了个遍儿,都没人敢去。 也不怨人:自从定川寨败后,各地的夏军愈发猖獗,气焰正盛,在众人眼里,去黄河的西岸,靠近夏地的府、麟上任,不啻于去阎罗殿门前走上一趟,常人谁敢冒这个风险!因此一听说这个差使,被荐的全都吓到脸白,立刻找着个借口就躲了。 正在着急用人的时候,有人便想起了一个人来:当初新政变法的时候,张亢去东京,专门去找寻范仲淹。恰巧正赶上变法失败,范仲淹被贬出东京了,因此张亢就没能找成。后来范仲淹听说了张亢,举荐他去镇戎军做了个通判。 谁想到张亢上任才两个月,张亢老母便就去世,张亢只能回家奔丧。所以这次去管勾麟府,实在是摸不着人了,张亢就被人想起来,提议让他去。 这边文书下到了镇戎军,问镇戎军军使要人的时候,才得知张亢守制的时间未完,这趟差事还是不成。本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上面肯定找别人替换。谁知道过了不多久,上面又有文书下来,说为国家事,守孝日期可以减免,因此有使者专门去了濮州一趟,请张亢接替康德舆。 张亢曾三五番夸嘴说,要去边上做些事情。这话果然不经念叨,如今他自己坐在家里,这个差事就从天上掉下来,跑到门上来找着他了。消息过来的时候,同因为母丧,张亢的哥哥张奎这厮,也在家里弃职守孝。 一听说朝廷命张亢为并代钤辖、专管勾麟府军马公事,张奎吓得脸都白了,急忙替张亢回复道:“因为下官老母亡故,舍弟如今需要‘守孝’。更何况他才智浅薄,管勾麟府怕不堪任。若为了升职这件事,便弃亡母于不顾,他以后在同僚、上官处怎么交代?便是赵官家知道了,该也不会罔顾人伦。能否烦贵使再走一趟,把情形说与上面知道?” 使者听见这话道:“张知州,通判守孝这件事儿,相公们都已经知道了。我来的时候,赵官家曾经亲口说:‘若为了国家的事情上,守孝的日期可以减免’。既然官家玉口已开,谁敢说通判不孝呢! 更何况管勾麟府路军马事,可不是个闲职,多少人想要还捞不着呢!但凡有些才能的人,谁还没一点英雄气!你不要着急,要不咱们先问问通判,看他什么意思。” 因这个话儿,张奎老远儿对兄弟挤眉弄眼的示眼色,就害怕张亢没个数,自己贸然就答应了。然而这边张奎的眼色,张亢那厮似乎是没懂。一见这令,张亢不容分说立刻就答应,那头张奎要细看看,然后再定。怎奈张亢手眼快,应有的文书一时就看完,满口应承了这件事儿,张奎哪里说得过他。 当即就在使者这里,张亢将一应手续全部交接,过不多久就都办妥了。到这个时候,这个差事就算是妥了。因为害怕张亢再反悔,使者一刻不敢多留,当即就要去回复上面,一道烟走了。 本来按张奎的看法,去府州就是九死一生,那边是绝对不能去!当务之急,需要赶紧以“守孝”的缘故,将这个事情拖延一番,然后再想办法罢掉。 之前使者在的时候,张奎不知给张亢使过多少眼色,那厮好像不明白,一个劲装傻。于今这使者终于走了,大局已定,无能挽回,张亢也就不装了,腰板也跟着挺起来,好像这厮长了辈份,他突然成了个哥哥了。张奎气那张亢不听劝,立刻由盟友变成敌国,半天不给他一个好脸儿。 张奎是个什么人,张亢一向是知道的:面子最大,就算是再气,也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免得砸了他“仁孝慎畏”的牌子。仗着自己的脸皮厚,不顾张奎那脸色黑不黑,张亢只管凑过脸去,推说自己因馋酒了,晚上要与哥哥吃顿酒,再叙一叙。 到了晚上,果然张亢置备了酒席,拉着张奎一块儿同饮。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想挽回早就没机会了,张奎仍替他担心道:“麟府一向兵荒马乱的,管治跟中原不一样,武将颇多。 你一个文人过去了,怎么服众?哪里是那么好管的?!” 张亢遂就说话道:“哥哥对武将偏见太大,照你的说法,文人就都好管了?”说着张亢便举例道:“古话曾说:‘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武人听见这个话儿,认为有理,立刻就信了,贪色便不是好汉的勾当,犯着的都被众人嘲笑,没几个自己炫耀的。 反观文人这一边,去遵从别人约束自己?哼,你想的多了:他们编出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来,把风流多情夸赞一番。同一件事情,没有学识的那才叫‘好色’。读书人犯着叫‘风流雅事’,是让人得意的一件事儿。 再譬如说,在市井、乡村这些地方,醉汉、贪酒之类的事儿,是普遍遭人厌弃的。吃醉了打老婆那些人,在十里八乡都有个恶名儿。然而跟文人沾了边儿,‘醉鬼’就成了‘酒仙儿’了,凡庸岂敢去说三道四的。 有些稍微有点名气的文人,拥趸无数。于国家、百姓无半点好处,只会在背后散布谣言。对努力做事的阴阳怪气,对仁人志士诋毁谩骂,然后自诩为‘公正独到’。你若说他不务正业,要责罚时,倒更成全了他们‘不媚俗’、‘不阿世’、‘不奉承’、‘不为世间俗物所容’的美名了,你说这文人好管么?”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张亢仍然不为自己发愁,还能发这些长篇大论,张奎没有心思去跟他辩。上任这事儿,既然他张亢一心要去,别人怎么能拦得住。如今张奎也想开了:张亢那厮他自己愿意,就算他在半路上死了,那也是命数,怨不着别人。 当夜吃了一夜的酒,提起往事,哥两个从年幼时候的事情讲起,张奎又忍不住一遍一遍抱怨张亢,说他从来没让人省心过。倒霉做了张亢的哥哥,在后面担惊受怕了多少! 当初濮州这张家哥两个,都年纪轻轻便考上进士,一时成为乡邻的美谈。出了名了,这两个人的性情举止,别人渐渐就晓得了。熟了之后,就被人编出个顺口溜:“张奎做事,笑杀张亢;;张亢做事,唬杀张奎。” 到这一次,张亢仍旧是觉得自己没错儿,合理、合法又合情的事情,做他是因为顺理成章。倒是张奎大惊小怪,偏爱自己吓唬自己,有些可笑。 有些事情,不管有理没有理,只要是说话人语气坚定、绝不松口儿,反驳的那方一旦气软妥协了,便就输了。因此上张家哥俩每次争执,张奎总是输的那个。说不得这一次同以往的无数次一个样,又是张亢那厮赢了。 张家父亲去世得早,张奎总觉得自己是长子,有必要给家中母、弟给予遮蔽。怎奈张亢这个厮,总飞的太高,管他费劲,到现在几乎都要遮不着了。 于今张奎也思量好了:张亢不是个甘于在别人树底下借荫的人,自抱负远大。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各人都有各人的活法,随他去吧。更何况国家如今正用人之际,张亢这厮有些怪才,这一去了,说不准他还真能干好,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既这么想时,不用张亢说什么,张奎自己先保证说,万一张亢有个什么,他肯定能帮助张亢照顾好家小,不会短了他们什么。家事事小,还是国家事上为大,叫张亢只管放心了去。听见张奎这些话,张亢忍不住内心里道:“这个人明明心里面什么都明白,偏偏每次遇到事情,每次都从背后拖我。” 第259章 张亢西行 既然是兄弟两个的这个结,已打开了,张亢也就不闲着,随即就命人安排行李,顺理成章等待出发。因众人把西去的道路说得艰难,一提起来说去府州,好似唐僧取经的一般,听着吓人。这个话儿传得多了,张奎果然就着了他们的道,真的信了。 因害怕一路上不安全,张奎预备了一百个随从,都身着重甲,随身也都携带了器械,一路上护送张亢去赴任。 张亢一见便就笑了,反对便道:“我这是出门去上任,不是去辽国当使臣。就这么一群花架子,不碰见敌军没有用,遇上了又多一道靶子,弄这些排场好看么?!按我的意思,只跟着四五个搬行李的,就足够了!” 这一路过去,别说哥哥张奎担心,家里面那些其他的人,也都害怕得不得了。街坊邻居们听见了,也帮助张亢出主意。有人推说因要辟邪,出发前必须要记得拜一拜玄奘,有几件事情必须要谨记:提前三天斋戒沐浴,这一路上不能乘马、不能坐轿,必须步行着过去。嘴里也不能闲着,一路上都得念一句话:“佛爷爷保佑弟子则个”。 除此之外,还需要请一个高明的匠人,塑个行者的小像,开光之后,挂脖子里,关键的时候可以救命。 张亢一路上随行的伴当,也有讲究:必须要一个姓侯的,一个姓朱的,一个姓沙的,必要是还需要一个姓白的,也不能随便乱用人。张亢只是去府州赴任,他又不是真个去西天取经,倒让他们说的这么邪乎,这些法子他才不信。 有的帮忙出主意说,需要请几个能工巧匠,众人把抛石车改良一下,弄得好了,把张亢那厮装填上,朝着府麟的方向,投掷个三五十里地的,危险的地方就不用走了。 还有人从实用处着想,已经帮张亢打造出一件顶好的铠甲,急急火火地送来。众人看时,这副铠甲除了四肢,其他就是一块整铁,上面掏了一个窟窿,好钻出头去,看着好似龟壳的一般,谁穿这个?这东西就是故意让人行动慢,敌军捉住了才容易杀掉。当下闹闹哄哄,张亢谢绝了许多天才的好意,好不容易收拾好了,便出发了。 张亢从濮州家里出来的时候,一共带了四个伴当,跟他一块往府州来。当初在家里走得急,顾不上操练。张亢在路上投店的时候,趁着晚上能有点空儿,安排叫众人排兵布阵,先演练一番,也免得到了府州后,再来不及适应。 本来赶路就已经够累,到晚只想着洗完了躺着。众人一听见张亢说这个,顿时一个个都变成个苦脸儿,谁愿意动?趁张亢不见,立刻转过身跑回房,把灯给吹熄了,直接脱了衣服上床。才闭上眼,立刻就打起呼噜来,装作已经睡熟了。 没多久张亢端着碗灯进来,先打起来朝外的一个道:“眼珠子还在骨碌转,快起来,别给我装睡!孙柯、孙义都站好了,只等着你们两个了。”被打的这个唤做张瑞,跟兄弟张环住一间房。一听说孙柯他们都出去了,虽不情愿,不得已只好嘟囔一声,率领张环出去了。 那一头张亢又去到孙柯、孙义两个那边,敲房门喊叫他们道:“张瑞、张环听说要操演,十分踊跃,都没用叫,忙不迭地跑出去了。你们哥俩儿怎么回事,如今反不如他们了?” 孙柯听见张亢这话,连忙对外面应一声,口里面一面小声骂:“该死的张瑞,这时候他倒积极了!大晚上的不睡觉,闹什么猫?真是欠打!”虽他气恼,到底也跟着爬起来,一只手忙着穿衣服,腾出只手来,往旁边被窝里捣了一拳,把兄弟孙义也叫起来。两个人窸窸窣窣穿好了,又一同出来。 没一会儿两队人马都已到齐,见了面都互相眨眼睛发恨。底下的情形,张亢似乎没看见,这厮已经站在上面,一心等着要操练了。 当下张亢居中,孙柯带着孙义在左,张瑞率领张环在右,一人手里使一条棒儿,听着张亢的口令,舞舞扎扎乱捣了一通。也不知操演了多长时间,众人几乎都要站着睡着,上面张亢说的什么,几乎都听不见了,张亢这才终于叫停。好不容易散了,众人如蒙大赦的一般,一道烟躲回房里睡去了,今夜是谁叫也不出来了。 到了次日,张亢一伙赶路又行。早起众人洗漱的时候,说起来昨夜的事情,免不了互相埋怨了一番。等终于闹清楚是张亢发坏,孙柯和张瑞便商议好了:今夜张亢再叫操演,就直接在里面把门给闩上,问也不应,第二天张亢问话的时候,就一口咬定是睡着了。 哪个信他的出来了,哪个是个王八。四个人全都起了誓,今夜就算是店里着火,也不顾了。反正就是一个字:睡着装死,都不起来,看他张亢能待怎地。 当下收拾完毕后,张亢一行人又接着赶路。正走着时,张亢见一块地势好,立刻叫停下,然后发话:叫张瑞、张环这两个,扮作是两个拦路的强人,先爬到对面的山岗上。等到其他人走近了,然后由张瑞发一声喊,率领张环冲杀下来。这一头张亢率领着孙柯、孙义在下面,一看那边强人来了,众人立刻排成个阵势,准备迎敌。 张亢的吩咐,众人一听便傻了眼,睁着眼互相看了看,抱怨出声儿来:大天白日的,又不能闭上眼睛装睡熟了,也没法儿躲。真的是千算万算,算不过张亢这遭瘟的!如今到了这个地步,除了听从张亢的吩咐,能怎么办?只好扮完了再继续赶路,午饭要多吃,使劲让张亢破费破费! 张亢那厮,单扮演一次他还不够,还要张瑞、张环分成两路,从两个方向同时杀来,然后两翼同时迎敌。不单让张瑞、张环扮贼人,必须要轮流,由张瑞、张环布阵迎敌,孙柯、孙义再扮成敌军。 背着张亢,四个人忍不住小声儿嘀咕道:“天杀的张亢,把俺们都当猴儿耍呢!”还有人想出来主意道:“既然张亢故意发坏,咱们就一块儿陪他耍耍,拖着张亢一块奔命!今天非把这活猴累死,吃一次亏,往后他就能消停了。”谁知这计策不太管用:也跟着众人奔了一天,张亢仍旧还是活蹦乱跳,怎么他就不觉得累?其他人都已经不行了! 第260章 渡河 这一天,五个人不知爬上了几次对面的山头,随着张亢的一声令下,又从山头上往下冲,众人那腿,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见这个情势,孙柯嘴快,忍不住嘀咕出声道:“直娘贼,还不如晚上在客店里操演呢。” 偏偏张亢那厮耳朵尖,听见说要在客店操演,立刻就同意了孙柯的诉求,口里夸奖他便道:“都累了一天,孙柯仍主动要求操练,果然这一路长进了不少,值得个表扬!其他人也不能落在后面,跟人家孙柯好好学学!”因这番话儿,气得众人都瞪孙柯。 有了孙柯开这个口,张亢自此率领着众人,夜夜都在客店操演,一路上众人十分气苦。眼看操演得差不多了,张亢重新又兴了个新法:让孙柯、孙义打头先走,一并在前面探探路,张亢和张瑞、张环这两个,走在后面。 除了探路这事之外,孙柯、孙义两个的任务,还需要在路途中挑选合适伏击的位置,先埋伏好了。等到见了张亢和张瑞、张环,就立刻伏击。这件事做好了也有个好处:只要是成功得手了,张亢这里就有赏赐。 探路、伏击这两件事,张亢已经说过了,孙柯、孙义和张瑞、张环这两拨人马,隔天一轮换。之前张瑞、张环因被伏击,张瑞脑袋上不小心挨了一下打,鼓起个大包;张环手脖子被他们扭肿了,一碰就疼,两个人气得龇牙咧嘴,立刻恨恨得发誓说,下次一定要报复回来。 轮到次日,又该着孙柯、孙义倒霉了,一块都被打成个乌眼,口里也嚷着明天要报仇。这些细节张亢不管,只要有人伏击得手,便就给钱。众人没有说理的地方,只能拼命练好闪躲的本事,能少挨些揍。 亏吃的多了,众人渐渐就长了心眼,不似先前那般好得手了。偷袭的因为得不到赏钱,心中惶急,愈发想出来些别的花招去制胜;躲闪的因为害怕挨打,反制的策略,也被他们逼出来不少。两边的花招越来越多,看得张亢也跟着喝彩,夸奖他们都是些人才。 眼看着就要到黄河了,路上的情景,果然是愈往西走,看着就愈穷。愈靠近边上,便愈荒凉。路上的行人,一听说是要去府州,眼神立刻就惊慌起来,急忙就摇手,叫他们休去。 听得多了,张瑞遂就笑了道:“你们一听说去府州,吓到那样,莫不是有鬼等着么。”一个老汉听见这个话,斥张瑞道:“你这外乡来的人,知道个什么?和夏军比,鬼能算甚么!鬼出来害人,多半还是因为要寻仇,那厮们害人有什么理由?都是见人就杀的。有时候看着你不顺眼,一刀就砍了。” 旁边张环听见这个,故意捣乱,接一句道:“看顺眼了,他给钱么。”那个老儿听见这话,哼一声道:“早前夏军来的少时,有人吃了酒以后胡说,偶尔也有这么讲的,说什么去了那边当你是贵客,来钱怎么怎么容易。 这些人编的有鼻子有眼的,说什么一旦过去投降了夏军,人家一乐,就能赏给你几百匹马,回来就能发财了——口里纯是在放屁辣臊!” 说到这时,老汉因为气不过,饮一口酒,又接着道:“你们年轻人才活了几年,见了多少的世面?能知道个屁!让人家一哄什么都信了,被骗得一个愣一个愣的不说,还总觉得老年人过时,不如你们懂得多!我只看见他们杀人,一拨一拨得过来劫财,从没见他们赏人的。指望着投降能得富贵,白日做梦!” 孙柯突然想起来什么,便插嘴道:“之前在路上,有人说起蕃人的话,还说咱们这边的打蹄铁,还是他们教的呢。”老汉突然听见了这个,有些发火儿,叱骂他道:“要是咱们占了那块养马地,能比他们打得巧,不用他教!” 眼看着马上要过黄河,距离府州越来越近,一路上听他们当地人口里的消息,没一句好的,这一行人想起来就愁,忍不住就要唉声叹气。 等到众人终于来到了黄河的边上,游戏结束,张亢就不让众人再分开了。张环那厮痴迷发财,突然没有了伏击的规矩,没地方挣钱,反倒突然不自在了。 众人头一次见了黄河,看见奔汹浊黄的河水,心情激动,忍不住把手里的帽儿一扔,呼喊跳跃了一番,然后就争吵着要去河面上试试。孙柯这厮,因之前在水面上讨过生活,趁这个机会,十分乐意在人前显眼,立刻带头去寻找渡口。 这个时候,在黄河边上的人不多,走了不短的路程,也才看见了七八个。孙柯问他们打听渡口,那些人指了个方向出来,问他们道:“客人往前走三五里,就看见了。只不过赶上这个时候,恐怕渡河的人不多。” 还有人因为他们要渡河,好奇便问道:“几位兄弟甚么事渡河?河那边世道不安稳,钱财哪有那么好赚的!要我说时,能不过去,就不过吧!”因这个话儿,孙柯便悄悄回复道:“你不知道,我家主人就是个财迷,这厮为了升官儿发财,真能把命豁出去!” 果然走了三五里后,真的就看见渡口了。只是如今的渡口,人并不多,偶尔看见了几条船,停在那边,主人却不知到哪里去了。问一问蹲着说话的那几个老汉,他们知道的几条船, 一条西去的都没有。众人分头儿再去打听,也还是没有,给再多的钱,也没有一个肯去的,这就坏了。 当下跟当地的闲人们说话起来,他们全都争相说,从西边过来的消息说,夏军猖獗,已经将府、麟两州四面包围。这个时候,那两座城池,怕都已经被打下来了。如今是有几个艄公,然而众人只是在观望。倘若夏军还再东侵,非但是黄河不能渡船,连土人都需要搬迁了。到那时再靠什么讨生活,都没个着落,煞是愁人。 一没有渡船、二城池被围,不是众人不肯来,又没谁两肋生着翅膀,实在是没办法飞进城去。天意如此,就算是这样回去了,上面问起来也可以交代。张瑞、张环这两个,见了眼前这么个情景,干脆就开始安排行李,打算调头往回走了。 暂不说张瑞、张环这边。那一头张亢也知道了没有船,仍旧没有调头的意思,正蹲在那跟几个艄公在闲扯,说得热火朝天的。知道是张亢过来要渡河,不知道的,还以为张亢做上了这村的里正,和村里人在商议来年的收成呢! 这个时辰,天色都已经已不早了,回去晚了怕找不着客店,再说走夜路也不安全!众人老远儿咳嗽几声,用两只眼睛使劲示意,把嘴巴也弄出个形状来,看口型似乎是在说“有完没完?赶紧撤吧”。 这时候张亢调过头来,一脸的喜色,招手儿叫孙柯他们几个过来,吩咐便道:“你们快去,着两个人跟着张老丈,去他家里面把船给抬来。”众人看时,果然紧挨着张亢的旁边,站着一个半老的老丈。这老头儿似乎与张亢已做完了买卖,满脸堆笑的正在数钱,口里还一个劲惋惜说,卖的贱了。 众人心里都抱怨道:“张亢那厮又不会撑船,买个屁船!”不容易人家遇着个憨子,胡说几句就赚了笔钱。这么个花法,早知道众人分分多好!”才刚张瑞、张环在打包行李,这两个厮手脚勤快,把行李都已经打包好了。因此上不能浪费了他们善于收拾的才干,张亢命他两个跟着张老丈家去,好去抬船。 孙柯、孙义不用抬船,乐得侥幸,张亢也不让他们就这么闲着,叫他两个去看水势,探查得好了,从水流缓慢的地方开始过河。 过不多久,果然张瑞、张环抬着个船,摇摇晃晃就过来了。走在前面的是张瑞,这厮咬牙切齿的,老远就嚷嚷,抱怨后面的张环不肯用劲,力量都压在他肩膀上。后面张环委屈了道:“它总是滑,谁让你个矮那头低了么。” 这一头孙柯、孙义见着这样,在旁偷笑,也不急着跟上去替他们。还是张亢吆喝一声,这两个才就赶上去帮忙。张瑞、张环的后面,仍旧跟着张老丈,老汉在后面也没有闲着,口里不住得呵斥道:“轻点,再轻,不能这么硬拖着走!你们年纪轻轻的,都没吃饭?连我个老头子都不如!” 因看见了张亢,张老汉立刻向张亢抱怨道:“你瞧瞧现在的这帮猢狲崽子,支一点活儿,推三阻四的不动弹,只会背着人偷懒,忒办事粗糙,真的是一代赶不上一代!”“一代赶不上一代”这话,张亢自从上路以后,也深有感触,因此立刻也跟着同意。 等到把船筏放在了地上,众人才看见,原来这船不是木筏,用羊皮吹气做成的囊子,捆扎好了,渡河使用。孙义便就泄气了道:“这样的筏子,如果突然在水里面散了,该怎么办!这不是活活把人喂了河里鱼鳖,谁敢坐呢。”老丈因为孙义质疑,气得急忙争辩道:“老汉做水里的营生有三十年,我的筏子,没那么容易就散了。若是散了,你尽管回来打我这老脸!” 第261章 夜战 孙义仍不服气道:“在水里散了,俺们还能回得来么!”因这个话,一时众人都怕了, 力要张老汉打包票。这一条船,本来张老汉还不舍得卖出去呢,好心卖给他们了,反倒卖出麻烦来了。张老丈叫孙义这小子出去打听,问问黄河边上的人,他家筏子的口碑,到底怎样。 就算有张老丈这头做保证,还是有人不放心,一个便道:“万一俺们过河的时候,那头夏军突然射箭,这皮不就漏气了么?”张亢遂就点他道:“要不怎么说夜渡呢,怕的就是让河那头看见。”原来张亢这个厮,这个时辰不去投店,是他想要夜渡呢。 夜渡黄河这种事,众人丝毫不用怀疑,天杀的张亢能做出来!张瑞问了一句道:“倘若咱们过去了,府州的城池已经失了,那时总可以回来了吧?”张亢遂道:“若已经失了,等到咱们组了边军,重新把府州再夺回来,那时候就可以回来了。”众人立刻叫苦不迭。 饶是孙柯那厮见多识广,他也没见过这羊皮的筏子,一时间众人都没法摆布。那一头张老汉因为赚了钱,热心得很,立刻来教众人使用。可惜这班人都眼高手低,愚笨得很,一时半会也教不会。夜渡黄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得已张亢又出了一倍的价钱,叫张老丈将众人渡过河去,回头这筏子还是归他。 本来按照老丈的意思,是死也不肯渡河的,对岸那边太过危险。于今这厮卖了筏子,那么多钱,沉甸甸地拿在手里,胆子就大了。于是张亢一提议,他怕再有人抢了这个买卖,立刻也就答应了。在张老汉看来,张亢手下的那几个伴当,光是个嘴巧,都屁用不顶,只好又叫了河岸上两个年轻的帮忙,众人于是就夜渡黄河。 昔日有汪元量作夜渡黄河诗道: 长河界破东南天,怒涛日夜如奔川。 此行适逢七月夕,妖氛散作空中烟。 牛郎织女涉清浅,支机石上今何年。 扬帆一纵万里目,身世恍若槎中仙。 仰看银河忽倒泻,月明风露何娟娟。 狂来拔剑斫河水,欲与祖逖争雄鞭。 扣舷把酒酹河伯,低头细看河清涟。 平生此怀具已久,到此欲说空回旋。 嗟予不晓神灵意,咫尺雷雨心茫然。 夜渡黄河虽然艰险,幸而有一个几十年经验的老艄公,众人总算是平安到岸。到了对岸,张老艄公不敢停留,说了两句叫众人保重,怕鬼也似一道烟就往东岸回了。过了河了,于今不管是愿不愿意,众人已到这个地界,就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众人才刚坐在皮筏上,惊心动魄了一路,到此时仍旧有些腿软。张亢煞白了一张脸,一上岸立刻就站不住了,一个人在那弯着腰吐。看见的遂就围上来,在一旁帮忙扶着点儿。一边扶着,一边帮张亢捶几下,肚里面还偷偷骂一声“活该”。似乎是张亢倒了楣,一路上众人遭的罪,就能稍微报复些回来。 不管怎样,众人总算是过来了,浑身湿淋淋的上了岸。折腾了半宿,荒山野岭的又无处投店。幸而现在是暑天,不怕露宿。在周围查看了一番后,还真找着个好地方:就在那山石犄角里,有一块平坦的大石头,那个空儿,倒像是专门准备的一般,五个人躺下去刚刚好。 炎天暑热的,在这块石头上铺上件衣服,干净不说,底下凉丝丝的还有点舒服。占好了位置,收拾吵嚷了一番后,这几个先后躺下来,开始闭上眼休息了。 这时候有人还闲不住嘴,自夸便道:“我就说么,咱们找这块地方好,比城里的客店强多了!在城里面,还有个被蕃人围城的危险。荒山野岭的,蕃人能知道山里有人?能找着咱们才怪呢!”另一个便道:“你睡不着,今夜去替张瑞当值,你在那一个人数星星。”因这个话儿,说话的立刻就闭上嘴巴,不出声了。 折腾了半宿,本来就累,众人在草窠里睡了一会,就被蚊虫给叮醒了。张瑞嫌咬,一把把张环的衣裳抢过去,蒙到自己的脸上。张环这边没了遮挡,没多会一个脑袋就大了一圈。那一头孙义本来是蒙着脸的,只因露出了嘴巴出来喘气,嘴巴也突然肿了两道。月亮地下面看他两个,都明晃晃的,看着十分惹人发笑。 这个时候,都睡不着了,因推说口渴,张环和孙义便要起来,去附近溪流找点水喝,顺便洗洗。这两个人心里的算珠,别人都明白:不过是想着在水里躺着不怕虫叮,再睡一觉。 正说话时,突然间对面的岗子上传来些动静,似乎是许多马蹄奔跑的声音,间或还有厮杀呐喊的声音,众人见了这个情势,立刻全都紧闭了嘴,不敢则声。在山石后面趴着头瞧时,果然在那月亮地上,不远处正有人马正在厮杀,迎面的那一伙人马,语言服饰与宋人不同,就是蕃人。 在这种时候,张亢仍旧没忘了职责,还指望着正好遇着宋军了,就可以说出自己的身份来,好率领大家打出个胜仗。然而等另一拨人转过脸时,这拨人马也不是宋军,也是伙蕃军。这情势看的众人不明白了:怎么是乱斗!没等几个人回过神来,一队骑军从后面出来,擦身儿从众人旁边过去了,那班厮们的马蹄子,差点就踏在众人的头上。 一个骂道:“直娘贼!好好的睡觉,怎么就进了战场了!”这鬼地方不宜久留,众人立刻就拾了包裹,一个个的弓了腰,趁着夜色就要溜走。正在这时,突然对面来一阵矢雨,有两只正好射在众人背后的山石上,已入石半寸,箭尾仍在颤颤巍巍地动。照这个模样,能走个屁!还是老老实实的趴着安全。 就这么在地上趴着时,众人仍觉得不放心:这一处山石实在不高,躲在这遮蔽还不够安全。全怪当初过来的时候,他们那几个被鬼给魇了,非要贪图什么凉风,就选了这么处石头矮的! 矢雨里面,众人恨不得挖出个坑来再跳进去,然后用土把自己埋了,眼前的情景,害怕却又忍不住看。众人都在紧张时,张环那厮,不知道从哪摸出个炊饼,说害怕一会没力气逃,要准备吃。 众人连自己都顾不上了,谁耐烦管他!张环把炊饼拿在手里,正待吃间,只见左侧的黑影里,突然起来一线的人马,原来是一队埋伏的步军。离这么近,这些人什么时候埋伏好的,众人丝毫没有觉察。 这事想起来就头皮发麻,头发几乎都竖直起来。因觉得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惊得张环连炊饼都掉了。 不只是这些,附近还有好几处,从原先似乎没人的地方,突然就出来了一队伏兵。幸而张亢这一班人马,一共也才四五个人,太不起眼,连一块肥肉都算不上。伏兵们一心只顾着眼前的战事,根本就懒得去搭理他们。 头顶上是乱箭矢雨,耳朵旁边是鼓声厮杀,空中不时射有火箭,地上好几处已腾腾地烧着,更不要说偶尔滚过来几个脑袋,山石上不时溅过血来。 第一次见到这个场面的,忍不住就要抱着脑袋,浑身筛糠,一时之间就忘了逃了。再说这兵荒马乱的地方,而且还人生地不熟的,就算想逃,根本也不知往哪里跑。众人只好抱着个脑袋,口中念佛,指望着这两帮打仗的大爷们,赶紧分出个胜负来。 幸而快到天明的时候,这仗似乎转移了战场,也似乎是一方溃退,另一方着急追赶去了,都退走了,此时张亢一行人,才暂时安全。 这个地方不宜久留,眼看蕃军都没影了,众人立刻从地上拾取了包裹,撒腿要走。张瑞似乎人已经傻了,看别人都走了他还不动。有一个急忙喊了一声,张瑞这才回过神来,口里面便道:“让我放下担歇一歇,蜷了一夜,腿已经不是我的了!” 众人往前又奔了数里,重新找着个安全的位置,这才暂时安顿下来。这个时候,孙柯带着孙义找水去了,张瑞、张环在周边巡查,一旦发现附近有蕃人,立刻来报。剩下张亢一个人,从包裹里取出地图来,正在查看去府州的路线,好心中有数,领着众人从哪条路走。 过不多时,那一头孙柯、孙义已取水回来,众人将就着就饮了,顺便胡乱洗漱一把。洗完之后,从包裹里取出些馒头、干肉,都胡乱用些。 这边的地理,在过河之前,张亢已经寻张老丈打听了,要去府州还需要往北,张亢与孙柯这两个,凑头在一块看那张地图,商议下面怎么个走法。另一边张瑞在一一修缮检查器械,好早作准备; 张环一个人在整理行李,重新又都点查一番,免得少了。孙义负责将众人的痕迹都去除掉,免得让蕃人发现了行踪。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一头张亢和孙柯都商议完了,众人遂就往府州开拔。 日头正晒,太阳地下面走路太热,众人贪荫,又经历了昨夜那一场战事,因此不敢直接走大路,从林中找寻出一条小路来。小路似乎有人常走,偶尔附近有几个陷阱,似乎是山中猎户走出来的。沿着小路,五个人排成一个纵队。孙柯在前,手中持着一个朴刀,方便砍开拦路的荆棘,在前面开路。队伍最后的是张瑞,时刻注意周边的动静,也防其他人中途掉队。 正走着时,突然从路旁闹出个声儿来,众人立刻被吓住了,张环那厮叫了一声,往后边的张瑞身上爬。孙义因为要着急躲,几乎把张亢给撞到了。闹哄了一场,再仔细看时,原来是草丛里蹿出一只兔来。因为被众人吓了一跳,那兔箭也似得往远处逃了。 见这个情形,张瑞便骂兄弟道:“让一个兔儿能吓成这样,大惊小怪!”前面孙柯也说话道:“往往大惊小怪的,有两种人:其中一种是毛头崽子,另一种便是村里人。你看看通判被吓住了没有?要不说人家是相公呢!除了张相公之外,连我和张瑞也没怎样。才刚孙义和张环两个,忒他娘丢人!” 孙柯这话儿,张环和孙义都不服气,忍不住小声抱怨道:“昨天晚上,抱着头发抖的那几个,不知道是谁呢!” 林中走时,这里头蘑菇、野果全都不少。这些野果,本来众人不大敢吃。后来终于有个聪明的,想出了一个主意来:那些被鸟儿吃过的果子,肯定没毒,只管放心吃不妨。倘若鸟儿不肯吃,兴许有毒,就不能入口。 顺着这话儿,众人立刻就摸到了规律,知道哪些果子能吃,哪些果子味好,那些是味道好到有钱他也捞不着买的。 吃了几日的硬干肉,众人腮帮子嚼得都有些疼。突然看见了这么多蘑菇,嘀咕便道:“早知道这样,该随身带一个折叠锅来,去他们陷阱再偷一只兔,做一锅鲜汤,树荫下美美地吃上一碗,该多好呢。” 话儿虽然这么说,张亢那厮,自从过来了黄河后,脾气也跟着长了不少,动辄就呵斥。他知道众人已没有了退路,立刻就原形毕露了!蘑菇什么的,张亢看见了必然要骂,肯定不准人胡乱吃。 当日众人走了一天,大约也只走了十余里。林子里实在是难以穿行,人累不说,藤蔓枝条常能划人,有些绒毛落到了身上,到处都痒痒。时间长了,在林子里也容易迷失了方向,这么个脚程实在是太慢。张亢让张环算了下,剩下的干粮,大约能支撑个半个月。也就是说,半月之内,众人必须要赶到府州。 又过了一日,众人走出了这片山林,突然发现挨着在林子的边上,有一个能容纳几十个人的小寨。众人风餐露宿了几日了,正想着找个地方能好好歇歇,天巧就有这么个地方! 第262章 主仆分散 如今张亢到这里来,就是来管勾麟、府的!黄河这头,只要是划在宋人的地方,便是飞过一只苍蝇,也该归由张亢的管辖,别说他区区一座小寨。那厮们一下子见到了上官,而且是这么大的一个官儿,怎么不得赶紧好吃、好喝、好招待! 几天没吃到热饭了,一听说可能有好吃的,孙义的脚步立刻就快了,把别人远远得甩在后面,当先一头就钻进去,张亢在后面都没能叫住。 众人继续往里面看时,这小寨外头也没有个岗哨,正心中奇怪。这个时候,只听里面惊叫了一声,众人急忙都冲进去看时,却是寨门口有几个被蕃人杀倒的宋军,不知道已死了几时了。 这么个情景,哪个再敢进寨去看!这个地方不能久留,急需要撤。便是里头最偷懒的,也拔腿就跑,腿脚儿都比那活闪快,只一会儿就没影了。等往前奔逃了数里后,实在跑不动了时,众人方才停下来,蹲在那喘上一口气。 孙柯喘着粗气道:“要我说咱们还不能停下!你看才刚他们的刀口,地上的那些血迹没干,那些人才刚走了不多远!”旁边张环佩服他道:“我一看见就吓呆了,你倒是厉害,还敢上去仔细看!”孙柯便道:“我老远就闻着气味不对,想拦你们,谁知孙义小子腿那么快,一下子他就进去了!” 听见这话,于是都去看孙义。孙义那厮,到此时已经将身体藏在山石的后面,悄悄露出一个头来,正目光惊惧,小心翼翼往外面探看。 别人的伴当,跟着自家的相公去上任,哪一个在路上不是被好好招待!倒霉的可怜跟着个张亢,遭罪不说,一路上担惊受怕了多少?看看眼前这么个状况,能活着出去那就算好的! 突然张瑞问话道:“怎么不见了张二相公?没跟上来?”因他这话,立刻吓了众人一跳,急忙往四处撒看时,果然是没有张亢的身影。在这么个地方,众人又不敢大声叫喊,一着急身上冷汗都出了:跟着个张亢来上任,万一半路上把人给丢了,可怎么好!当下四个人商议一通,叫张环、孙义在这里等着,一并看管着行李,不许乱走,孙柯、张瑞再回去找人。 张亢那边,虽说如今尚未到任,到底让他来勾管府、麟,只要是遇到了任何事情,就该他管。本来听说有人被害,张亢正打算进去细看看,好探明这是个什么状况。谁知道那厮们突然发一声喊,然后潮水也似得涌出来,撒腿就走,谁能喝止得他们停下! 为避免和众人失散了,张亢也只能跟在队伍的后面,一块儿逃命。谁知道张亢时运不济,一脚踏进路边的陷阱,跌得晕了。幸而张亢命大运气好,赶上猎户来勘察陷阱,及时发现陷阱里有人,这才碰上把张亢给救了。张亢撞上这么个事故,总算是遇着当地的人了。 说不得猎户将张亢救回家里,查看伤势,张亢那脑袋被山石磕破,鲜血从脑袋上流下来,一直流到了肩膀上,然后从肩膀上又流下来,上半身整个儿被染红了。因掉进了陷阱,张亢脚踝跟着也崴了,右脚肿得跟馒头似得,点地就疼。其他的地方,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说话起来,这户猎户家主姓刘,是刘家村的。在村里面,有几间低矮的小房子,一半儿住人,一半儿储物,院子里另搭了一个灶台。 主人的年纪,大约在三十四五岁,村里人都叫他刘二哥。他的浑家几年前没了,家中只剩下两个儿子,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分别叫做大山、小山。这么两个小孩子,不容易见着个陌生人,盯着张亢一个劲看。张亢有什么需要了,他自己腿脚儿不方便,叫唤一声,两个都争着过来帮忙儿。 刘二哥家的陷阱里面,掉进去一个活人这话儿,一时间街坊邻居已听说了,都挤到他家里特意来看。不单是村子里的小孩子好奇,连大人听说了也围拢来,争相要看。年轻的妇人见人害羞,远远看一眼急忙躲开。 只见张亢那个厮,独自坐在个破烂堆里,灰头土脸的倒也罢了,衣服还撕了好几处。头上正绷着一块破布,绷布的手法还不熟练,一看就是小孩子弄得。张亢手里也没有个镜子,缠得好坏,根本他也不在乎。只管手里面捧着个大碗,大大方方在喝粥呢。 张亢这模样,村里面没一个笑话的:因为兵荒马乱的,边人全都过得穷。他们自己的穿戴,都是破破烂烂的,还赶不上人家张亢呢。 只是村里人十分纳闷:张亢并不是本地的口音,他一个书生的模样的人,不在中原好好的待着,却跑来这边,而且还掉进了陷阱里,若过上一夜没个人看见,再遭着狼时,他这条小命怕不保了。 有人于是怀疑说,他是在择妻事上与家里人闹翻,想不开才故意来冒险的。还有几个人心疑说,张亢之所以能到这里,是因为不小心被山上剪径的给绑了,逃走出来时掉进了陷阱。还有人猜测,张亢本来是个商贾,投错了路径才来到了这里。 因村里人猜的都不对,张亢便就告诉说:“列位乡亲,我名叫张亢,濮州人士,正是朝廷的命官。这一次过来,是朝廷派我来勾管府、麟,接替康德舆上任的!” 他自己说是来上任的,这话儿村里人都不相信:当官儿的众人可看见过,乘马的坐轿的什么都有,都说话斯文,一个个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个跟张亢似的,自己掉进了陷阱不说,还弄成了一幅花子的模样! 不得已张亢拿出来官凭、路引,村里面没有人见过那东西,再说根本又不识字,怎么认得。看他说的像真的似的,也只好信了。渐渐熟了,众人围过来问东问西的,张亢也就一一作答。 正吵嚷间,有一个挤到人群里大声道:“刘二哥在家也不?里正、耆长有事喊你!”因有人来寻,众人急忙去看时,却是村里面一个熟识的弓手,负责守护村坊的。怕有大事,刘二哥立刻从人群里钻出来,跟着那弓手一道儿走了。 这一头里正、耆长见刘二哥到了,告诉他道:“你听说了么?蕃子新近又杀人了,之前投靠咱们的几部,前后几场仗下来,都让他们给杀尽了!” 另一个道:“听他们说,蕃子新近又换了个都统,这厮跟着李元昊许多年,据说很得元昊的真传,比元昊那厮还不是东西!” 刘二哥突然想起来道:“我昨天去看陷阱时,林子旁边的青石寨,王都头他们那几十个人,也让蕃厮们给一股脑儿杀了!要不是我救了一个人,忙得忘了,早就过来告诉了!”其他两个人听见这话,惊了一吓,都急忙细问。 二哥也就从上山开始讲起,怎么发现青石寨被破,死多少人,连陷阱里救了张亢这件事儿,也一块儿讲了。将事情一五一十将全部讲完,口里又道:“因回来的仓促,我也怕村里人知道了这事儿害怕,其他人我都没敢告诉。” 三个于是商议说,若蕃人只是惩治自家背反的人,用不着去清剿青石寨。如今剿了青石寨,目的怕是打下面村坊。里正便骂夏军狠毒:蕃子让清边军打的怕了,为了断掉清边军的兵源,他们就开始屠杀村坊,这是要赶尽杀绝呐! 正商议间,突然有人急忙来报道:“蕃子破了小王庄,大队人马正往西杀来”。众人一听大事不好:小王庄就在刘家村东面,距离不过几十里,那些蕃子要杀过来,脚程飞快。按他们的说法,蕃子过来的那些人马,足有数百,这不是一个村坊能抵挡的,需要周边全都参与。如今青石寨被他们破了,死了一个王都头,统一指挥多个村坊,安排部署与蕃人打仗,已没有了人了,那就难了。 既然是已经说到了这里,刘二哥立刻想起件事来,告诉说道:“那个张亢,说他是过来赴任的人,是个大官儿,因投错了路径,走来这里。那人掏出张官凭来,要让我看,我又不认得。若是个真的,做这个指挥他倒是正好!” 听见这话,里正、耆长两个都道:“若是个真的,那不就正好儿!莫非是老天不灭咱刘家村,故意派过这么个人来!” 说完里正又寻思道:“虽然话儿是这么说,就怕那厮是个文人,只会说嘴。没打过仗,在安排事上乱了手脚,不知道应对,就坏事了。”不管怎样,如今已经是事情紧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好歹先胡乱试一试。 这头刘二哥才刚回去,还没到家,都看见家那头的热闹了。老远就看见张亢把头上那一圈布绷,又重新缠得短了些,这样好不遮着眼。张亢在人群里手舞足蹈,大声说话,不管听不听得懂,下面人全都静悄悄的,样子似乎十分信他。 上头张亢没讲够,因此上刘二哥远远地叫了他两遍,张亢那厮都没有听见,口里仍旧在继续道:“自从我到了边上来,看见大家面上的神色,全都是迷茫、无措,不知前路究竟在何方,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到底啥时候才能到头。 如今我张亢过来了,告诉你们:黄河你们都看过么?河水奔腾,是看着没头没脑的乱流。只要记得是往东去,纵然一时有些绕路,或早或晚的必定入海!” 第263章 刘家村遇险 张亢说的河水这话,众人总算是能听明白点了,有人小声提醒道:“咱们这边的黄河,是在往南流。”这话虽然是小声说,上面的张亢倒也听见,回应便道:“这话儿不错,如今咱们就是黄河,正在这拐弯的路口上,只要出去了这个关口,立刻就要投东了!” 上头张亢还要说,刘二哥那边已经急了,不得已只好挤进人群,跳上台去,一把把张亢给拽住了,拉着他下来。这么高的台子,张亢那厮一瘸一拐的,天知道他怎么爬上去的。 眼瞅着张亢下来了,二哥着急,立刻告诉张亢道:“张相公,有一件十分着急的事情,俺来求你讨一个主意:这几日蕃子把之前投靠咱们的那几部,全都杀了,咱们青石寨的人,昨天也给他们杀了。里正、耆长才跟我说,他们已打下了小王庄,如今正往咱们这儿杀来,咱们也没个领头的人,该怎么好!” 二哥这话虽然小声,怎奈周遭都竖着耳朵,一个人听见,其他的便就传遍了。知道了当前的处境,一时众人都十分惊惧。 因一时间张亢还没有回复,刘二哥以为张亢听见了蕃子的消息,吓得呆了,遂就拉着他小声道:“俺们村旁边有一座林子,里头有几个能躲人的地方。不如咱们赶紧收拾收拾,找几个带路,张相公跟他们一块儿逃吧!” 这时候张亢发话道:“有句话讲,‘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既然是夏军杀过来了,携家带口的能跑了多远?你们都长了四个脚么?!” 那头刘二哥还要说什么,张亢又道:“我过来看了,村里都穷成这样了,他们一把火把村里烧着,以后你们喝西北风,都不过了?这要是蕃子在你村立住了脚,还得在林子里当猴了!听我的号令,是汉子的都给我站出来!拿起刀来和他们干,好了还能有一条活路。” 正吵嚷间,后头里正、耆长也跟着过来,也都与张亢相见了。满村的人里面,好歹里正还认识几个字,看见过官凭文书之类的东西,认得张亢是个大官,慌忙下拜。事情紧急,倒弄这个,立刻叫张亢止住了,问话便道:“你就是这村的里正么?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情形,刘二哥才刚没说明白,你给我好好说一说。” 原来刘家村只是府州西边的一个小村,满村也只有八十户,全村老小加在一块,满打满算才三百余人。根据外面可靠的消息,这次蕃子来的有五百,多数是骑军,若是不与周边的联合,根本他就抵挡不住。 骑军马快,等到那些蕃子过来,最多还有半天的工夫,少时只有一两个时辰。一共只有这么点儿的空隙,还需要再去联合别村,组织出人马一块儿抵御,安排、部署如何迎敌,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 张亢听见了里正这话,自己从怀里面取出张地图来,问了蕃子现在所处的位置,看了一遍,问耆长道:“村里面弓手、丁壮有多少人?弓箭储备还能有多少?”耆长回道:“弓手、青壮有五十个人,加上一些半大的孩子,一共能有七八十个。咱们是边上,不时打仗,平时在弓箭上用心多,这些储存的倒是足够。” 听完张亢想了下便说话道:“这就够了,领头的几个人全在么?全都叫过来站到前面,现在就开始点兵拨将。”因这个话儿,周围的急忙答应着,叫出了几个人名来,转过头儿一叠声催促起来。 那几个因为听见被唤,立刻从附近跑着过来,围成了一圈,把脑袋都挤在地图上,等待张亢的分拨。 张亢招手儿叫耆长和刘二哥两个叫过来,把手点着地图道:“这个你们看的懂么?这位置就是咱们村,这个地方,就是二哥布的陷我的陷阱。”两个人把脸又凑近了些,用手指了几下后,便回说懂了。张亢便道:“着刘二哥率领四十个人,备好马索,多带弓箭,去这一面山岗上埋伏好了。” 说到这时,张亢转头儿又问里正道:“着里正去朱村、沿边村、河西等处分头报信,然后带上人马赶来,两个时辰够用么。”那头里正听见叫他,立刻回复张亢道:“够用,够用。” 张亢遂道:“二哥你带领人马埋伏,想办法拖延他两个时辰。也不用取胜,只要拖上两个时辰,就足够了,你就可以得这个头功。咱们人少不可恋战,只要能拖住夏军一段时间,立刻就撤到清水河后面,然后与耆长守第二道防御。”听见这话,刘二哥立刻得令便要出发。 临行前张亢叫住他道:“我吩咐的事情,全都给我弄明白了再走,不懂的赶紧给我问,都别怕麻烦!有一个出错儿,误了全盘的大事,别怪我姓张的不讲情面,要了你们的脑袋!”这边刘二哥立刻道:“张相公放心,小人已经听明白了!” 然后张亢又道耆长道:“耆长率剩下一半的人马,去清水河后面埋伏好了。看见夏军追赶二哥,不必出手,只管放二哥的人马过河。等后面追赶的夏军来了,他们已经半渡的时候, 立刻放箭。这一路人马亦不可恋战,等到夏军冲破了拦截,就立刻回村。” 听了张亢的吩咐,耆长也就领命要去。张亢也对他说道:“才刚我与二哥说的,其他人也都听见了。你也一样,不懂就问,咱们头一次配合,千万别因为怕挨骂,在那里给我不懂装懂!”耆长也立刻保证道:“相公放心,小人这边也明白了。” 村里便是最后一道防守。张亢把村里面男女老少都安排上了,家家掘陷阱,户户张罗网,捕兽夹儿、绊马索儿,都拿出来,好来迎敌。等到陷阱都布置好了,村里面留下来埋伏外,其他人都撤到附近的林子,时刻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只要看见耆长冒头儿,引着夏军进村了,众人就立刻躲藏起来,全都不许再出声了。 里正那头,张亢也都安排了:里正拿着张亢的官凭,亲自去各处通报消息:由朱村耆长率一队人马,到刘家庄的左侧去埋伏。由沿边村耆长率一路人马,到刘家庄右侧去埋伏。河西村耆长率一队人马,直接到刘家庄背后去埋伏。 只要夏军追着耆长,进来了众人的埋伏地,就由刘二哥率另一队人马,把这口陷阱的盖子盖上,众人从四面包围刘家村,只管等着捉兔子。张亢再三嘱咐里正说,速度要快,那一头刘二哥和耆长人马太少,到底能拖延上多长时间,都不敢保证,所以就需要各村的耆长,腿脚全都麻利起来,拿出平素打猎撵兔子的劲头来,跑步赶来。 本来按照张亢的打算,是他自己亲自率领着人马,将这个陷阱的盖子盖上,怎奈这只脚不争气,只好由别人代劳了。安排已毕,众人分头行事去了。张亢也不肯就这么闲着,立刻率领着村里的老少妇人,在预备陷阱。 因张亢腿脚不方便,找了个棍子在腋下拄着。村里人老远看见他时,见那厮忙得不得了,口里不住得大声道:“你得留个空儿让耗子进笼,不能挡他”、“空中的那个还要往左,这样不行,浪费了位置。”、“你们五个人组成一队,专管村口前面的坑,你们六个朝东去,管那一溜房屋的机关。”、“各队人马抓紧完活儿,好了叫我过来检查。” 张亢那厮,一面口里不停地喊,察看村中人马的进展,另一头各处人马最新的消息,正不断传来,各处的耆长接下来的安排,还需要张亢这头的指派。事情太多,张亢一跳一跳的在来回蹿,这一条腿儿的速度,比别人两条腿儿走得都快。 刘二哥那,按照之前张亢的吩咐,众人都已经埋伏好了。大山、小山腿脚快,就负责往来传递消息。此时大山挤到跟前,对二哥道:“张相公说,叫咱们千万不要恋战,一看不好立刻就撤。” 刘二哥问:“他们几个村的耆长,都已经带着人过来了么。”大山遂道:“朱村和河西的都来了,张相公让他们埋伏去了。沿边的也在半路上了,只剩下陷阱还没挖完,他们正在加急干呢!”听见这个,二哥朝大山一挥手,意思是明白。 说完大山又兴奋起来,便告诉道:“爹,你不知道,咱们村现在可热闹了!张相公把人都发动起来,到处都在挖陷井。嫂子、大娘们都出来了,连小毛三和四子那一帮妮子,也跟着出来干活了!咱家前面也挖了个陷阱,二婶子她们过来给弄的,还在房顶上绑了绳子,还弄了好几块檑木呢!你回去了真该好好看看!” 正说话间,突然道路上有动静,众人一看,果然是蕃子的人马来了。队伍蜿蜿蜒蜒的,最前面的是骑军,步军紧跟在后面,那厮们果然速度快,不大的工夫,已经就在下面了。 只听见山上一声响,道路上伸出索子来,立刻将前面夏军的马匹绊倒,夏军因为前军倒了,后面的一时也刹不住,连撞了一串。不等着夏军回过神来,随着二哥一声令下,山岗上顿时射来一阵箭雨,夏军行军一时凝滞,立刻就停下。 当下众人轮流将弓箭射了几番,眼看着夏军改变了方向,已分成几路,从山下往上面攻过来,二哥害怕被他们围了,立刻就撤。夏军因为二哥人少,立刻率人从后面跟来。 第264章 主仆重聚 这个时候,耆长那头,已经在清水河后面埋伏好了。此时见刘二哥率刘家村人马撤过来时,都趴在土坡后按兵不动,悄没声儿等着。等到夏军从后面追来,露出头来,半渡了时,耆长所部人马的弓箭,立刻往夏军这边射来。 见耆长还击,刘二哥害怕耆长的人数少,顶不了太久,遂命手下的这些人马,亦停下来撤退,把弓箭往夏军阵型里射去。 遭到宋人两路的埋伏,一时之间,只听见蕃子们口里嗷嗷地叫,又乱成一团。然而并没有乱多久,转眼之间,他们又重新变换了阵型,又接着过河。耆长一面指挥着众人放箭,一面朝后边问小山道:“沿边村过来帮忙的人,都到了么?咱们的陷阱挖完了没?村里人全都撤了么?” 小山在后面大声道:“沿边的人也来了,陷阱也挖的差不多了,张相公让我告诉你,别打太久,撑一会就撤!” 众人把弓箭射了两轮,耆长便道刘二哥道:“咱们差不多是时候该撤了!二哥你们先回去埋伏,我们这边扫完了尾巴,后面也回去。” 当下两边人安排完,眼看着二哥走得远了,张亢那边派人来又催,耆长随即下令说,叫众人撤。就这么走了太便宜他们,耆长叫多留下几个捕兽的夹子,叫蕃子们马蹄子上多着几下,权当是送与他们礼物。 村里那头,张亢已率人布置好了,老少全都已撤去林中。村里面设好的机关和陷阱,张亢、里正这两个人,带着三四个伴当,正在逐一检查一遍。有个人手滑,不小心触动了头顶机关,只见空中有檑木飞来,直接往张亢的脑后砸去。幸而张亢被及时扑倒,这才总算是有惊无险。 突发的状况,把旁边好几个都吓了一跳,急忙喊着“张相公”,手慌脚乱,要将张亢扶起来。只见张亢爬将起来,先是龇牙咧嘴了一番,因发现旁人都在看他,张亢立刻把表情恢复了原状,自己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笑着与众人说话道:“小场面,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个机关做的不错,是哪个设的?以后别人都跟他学!” 根本没用了太长的时候,村里的各处都检视好了,刘二哥那头也回来了,这个地方不宜久留,里正急忙请张亢撤走。 张亢那厮,才不会和村里老少们待在一起,也躲去林里,非要亲自观战指挥。不得已众人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同刘二哥一块,都在村口埋伏上了。 连张亢都不肯躲去林子里,也要观战,里正哪有去躲着的道理。因此里正自告奋勇,借助熟悉的地势,要带上几个人做探马,往来通报各处的消息。 正等着间,那头耆长已回来了。见他们回来,立刻从村口跳出两个人来,领着众人进了村,从预先留好的小路上走了。紧跟着后面的追兵就到了,前呼后拥也进了村。过不多时,只听见村里面到处一阵乱响,声音从四面八方各处传来,这些都是蕃军的声音,惨叫连连。 因势头不好,蕃军立刻要往外撤。外面众人哪容他撤?刘二哥当先率一队人马,就将村头的路口堵了。因村口不通,蕃军待从别处逃时,那一头朱村、沿边、河西的耆长,立刻就把退路给他们封住。按照张亢的说法,这就叫做关起门来打老鼠。 今次这仗,众人从未时开始,打到次日的天明,总算是打完。为了吃饭和休息,中间还换过两次的人马。这一场仗,一共歼敌有二百多人,余者尽降。除了这些,蕃子的马匹、器械也俘获的不少,满村人脸上都喜孜孜的。 人群里面,张亢叫过几个俘虏来,问他们如今夏军的状况。本来因为张亢问话,那厮们口里呜呜噜噜的,装作听不懂张亢的汉话。一看张亢叫过人来,拿出来棍棒、绳索、火钳之类的,像是要打,这帮人见了一下子慌了,马上讨饶,汉话忽然也听得懂了。 张亢和里正分两拨问审,大体将脉络弄明白了。里正遂道张亢道:“按照蕃子自己的说法,之前神勇军地方少,人马不足,蕃子来对付咱们的,大多是石州祥佑军。如今元昊为了来打府、麟,重新扩建神勇军,调过来一个唤做房当嵬卜的都统。 他们此来,是他们新来的都统下的令,派军主鄂博来破宋军的堡寨,断掉府、麟之间来往的要道。至于屠村杀人这样的事,我看是蕃子在破除堡寨的间隙,为了顺便劫财的。” 张亢口里便说道:“屠村这事,也未必不是他们上头的主意,我军一向主张深沟高垒,夏军为此吃亏不少,如今屠村,是他们反其道而行之。看这个情形,夏军那头,下一步必然还有大动作,咱们虽然一时胜了,暂时还不能懈怠了。” 然而不管事情怎样,如今四处都是乱兵,在路上烧杀抢掠的无数,这个时候去府州城,恐怕是不能成行了。 那一头孙柯、张瑞这两个,出来找寻张亢时,一路上乱糟糟的全是兵马,谁敢就这么敢大摇大摆得走在路上!不得已只能去到处乱躲,哪有个头绪!只因走到朱村的时候,村里人不少都告诉说,刘家村来了个张相公,率大家一连打了好几个胜仗,于是孙柯、张瑞立刻就能确定了说,这个张相公不会是别人,必定是张亢! 孙柯、张瑞得了消息,又回去叫上了张环、孙义,四个人一块,都往刘家村这边赶来。现如今局势不好,刘家村村口都设了岗哨,往来人口都有盘查。一听说众人是张亢的伴当,岗哨立刻指与他们道路,众人便谢了。 四个人还没有走到地方呢,老远就听见了张亢的声音,正在发话,周围围了一圈的人,正听他讲,听他那话,多是说一些“范仲淹”、“赵元昊”、“清边军”、“府州城”、“打回去”、“破贼十六字诀”之类的词语,虽然未必听得懂,那些围着听的人,也都恭恭敬敬得听他讲,没有一个咳嗽的。 原来自从张亢来到这里,帮刘家村破了来袭的蕃军之后,张亢的名声就传了出去。到现在不但是刘家村、朱村、沿边村、河西这几个邻近的村子,就连远处别的那些个村落,遇到了危难的时候,也都来求救。张亢率领着这些耆长去相助,已打了两次的胜仗了。 村里人因听说张瑞这几个,是跟张亢一块过来的伴当,上下全都热情起来,叫一块坐,连忙盛一碗野鸡蘑菇汤来,招呼他们叫喝。看这个情形,张亢似乎挺得人心,在这村里面过得不错。既然如今找到了张亢,四个人暂时就跟着张亢在村里住下,等到外面的局势稍缓,大家一块再去府州。 张瑞一行在这村里住下后,这日子过得是相当不错:早起不用自己去打水,自有村童帮忙打水来洗漱,喊他们一声,立刻就到。饮食也都是现成的,到了饭时就有人搬来。虽说没有珍馐美馔,野菇、山珍倒也不错。看在张亢的面子上,村里人老远见了他们,全都赶紧道喏赔话,脸上也都一个劲笑。虽说过得比不上城里,倒也比荒郊野外强多了。 趁着张亢没空来管,众人愈发要偷懒了。每日都睡上半天的懒觉,活计是从来不沾手的,全都吩咐村童去做。不久这事让张亢发现,将这四个斥责一通,不许再招呼村童来伏侍。 打水、洗衣,劈柴、煮饭这些小事,其他的三个人虽然也懒,因张亢呵斥,就自己做了。张瑞这厮惯会躲懒,自己不做,叫兄弟张环帮他做。次数多了,张环忍不住把张瑞和孙柯拿来比较,说孙柯从来都不压榨孙义,张瑞只会欺负人,没有一点做哥哥的心肠,然后便撒手不干了。 张环不帮着劈柴、烧火,张瑞自己又不能饿死。这厮为了偷懒的事上,总是殚精竭虑的。因为听见村里人说,有些战俘在这里,张瑞的眼睛立刻就亮了,欢喜得好像是久饿的狸奴,突然见了耗子一般:别人他的确指挥不了,是他们却还怕个鸟! 从此张瑞找到了奴隶,一天到晚的,手里面都拿着几根柳条,动辄是一幅要抽人的模样。 不是监督着让他们洗衣,就是管着让劈柴、挑水,或者安排些其他的活,总之就是一句话,这些被俘虏过来的人,不能让他们吃闲饭,就这么坐着。 因张瑞这厮当了大爷,自己的衣服已不用洗了,劈柴、烧火、煮茶的这些闲事儿,也都有人去替他做,再不用自己动手了。一大早儿别人还没起来,他就有现成的清水用,连打扇、端饭这些小事,都有人争着替他干。 张瑞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其他人眼馋,立刻也都跟着学,安排起俘虏们做事了。你还别说,这有人伺候的日子,比先前就是不一样!而且张亢那厮忙,他们这四个人闲不闲,村里其他人也没敢管的。 众人成天的日子,吃了睡,睡了吃,啥时候睡够了爬起来,就是在坐在那赌钱、吹牛。实在闲极无聊了,也可以胡乱穿上件衣服,在村里面四处走一走,追个鸡撵个狗,或者去河里面摸两条鱼,简直就是神仙的日子!因过得惬意,四个人在村里都不愿走了。 第265章 府州之行 然而并没有乐多久,四个人在一块说话时,都发觉出来一件事情:有些东西,已变得跟先前不一样了:张亢本来到这里是勾管府麟,因没人敢来,一路上就这么几个伴当,四个人总觉得,张亢没了他们不行,一路上嘻嘻哈哈的,由着性子耍滑偷懒,也没人把张亢当成个上官。众人因张亢折腾人,背地里管他叫“剥皮员外”。尤其是张瑞的那张嘴,背着人时,专门讲一些“张亢触墙成八字——端是头肥牛”这样的典故,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张亢那厮也知道,并没怎样。 如今到了这个地方,知道了张亢是过来做官儿的,村里人捧他,巴不得都来讨他的好儿。他说句话,那些人从上到下都服服帖帖的,比这四个人听话得多。他们是府州当地的边民,见过的多了,杀过蕃人,死都不怕,吃苦算甚!跟他们一比,张瑞、孙柯他们几个的这点能耐,立刻就微不足道了。 张亢因为村里人听话,又腿脚勤快,遇到事需要安排人时,立刻有好几个都跳出来,争先恐后要求去做。因此张亢有什么事儿了,就更乐意安排那些人了。这还没到府州呢,就这样了。再照这个样子下去,四个人以后怕要遭冷落。 还是古人说的好:玩笑归玩笑,立规矩是为了大家好。没有规矩,近便人因为仗着亲熟,在上官面前没大没小的,不分尺度,总让人觉得不安稳,办事不牢。这事好比小路上人少,怎么个走法随你的便。若人多了,东京通衢那样的大道,不按照规矩胡乱去走,弄不好就能被挤死了。 觉察到危机,四个人商议起来时,一个孙义便说话道:“要不,咱们也别睡懒觉了,明天都早起,手脚也都勤快点儿,出去找一点儿活干干,再这么下去,大山、小山那两个崽子,都能顶了咱们的位置!” 这话儿张瑞不爱听,说他便道:“虽然有那么一点道理,你也别太灭自己的威风!大山、小山那两个崽子,就是村里的毛孩子,他们做事,还真能比咱们几个强么?要让我说,咱们要干,就干点村里人学不了的!” 这话儿引起来众人的兴致,围过来听时,只听见张瑞继续道:“一块儿跟蕃子们待了几天,不一样的地方,你们也都看见了,就没有什么长进么?” 张瑞这话儿众人不明白:捉弄俘虏有什么长进!就那几个东西,他们煮饭、烧茶的滋味,也不见比别人好多少,甚至还更差。让他们帮忙烧几次火,还比别人更费柴!其他的更没有好处了。还能是知道用柳条怎么个抽法,能让挨打的身上更疼? 因为众人不开窍,张瑞干脆实说了道:“那厮们说话常用蕃语,你们没发现?他们常说的那几句,我都已经能懂了!这几天闲着,我突然琢磨出一件事儿来:咱调教俘虏、顺便跟他们学个蕃语,这本事弄好了吃一辈子!” 这么说众人就明白了,张瑞的提议,其他的几个也都赞成,议论便道:“这话儿不错!别说技多不压身,以后张相公问起来,咱们也不是都闲着在耍,还是在帮他做事呢!”说到这时,有人便道:“满村都忙活,就咱几个人吃饱了就睡,也确实耍得不自在!要不咱们也别睡了,也跟着出去找个活儿干干,省的让别人背后骂懒汉!” “懒汉”这个词儿,张环这厮不爱听,分辩便道:“其实我根本不算懒,就因为跟张瑞待久了,你们两个也跟他学,被带得坏了!” 渐渐的孙柯、张瑞、张环、孙义这四个,也不整天躺着睡懒觉了,同村里人一样,也白天一块在打麦场上操演,到晚跟他们一道巡哨。 这日孙柯正巡哨时,正好见张亢在打麦场上练习骑马。之前村里有俘获蕃人的马匹,张亢趁着这几日不忙,立刻就着手练上了。怎奈那匹马不好调教,张亢不知道摔了多少!也就是张亢这个厮,肉多,有肉垫着摔一下不疼。已经掉下来这么多次了,他还敢继续往马背上爬。 此时张亢满身的汗,正练习让马匹绕着圈儿跑。然而那匹马不听他的,脚步总乱,让往左总是不迈左脚,而是率先踢出来右脚。孙柯见了忙叫他道:“相公拽住左边的缰绳,腿要夹紧!”张亢听了话照做时,那匹马只管驮着张亢,来回兜圈。眼看着张亢又要挨摔,孙柯立刻赶上前,替张亢把他缰绳拽住了,然后他让张亢下马,孙柯亲自要试一试。 这头孙柯踏上马蹬,一翻身便就上了马背,先是来回跑了几段,熟悉一下这马的马性。因磨合得不错,孙柯就拽紧左边的缰绳,让马往左跑。孙柯绕左跑了两圈,然后又拽紧右边的缰绳,重新试了两圈右跑,两圈下来,还算不错,这马脚步都没有乱。 等到孙柯下了马来,张亢夸奖他一句道:“不错,多少还能有点儿用处。”因张亢问,孙柯之前骑过几年的马,回说已经有四五年了。话一出口,孙柯便已经后悔了:他会骑马,先前看张亢摔成那样,孙柯也装作不懂马,跟其他几个人站在一块儿,在背后捂住嘴偷着乐,都不肯上前帮个忙。 为免尴尬,孙柯立刻便转了话,讨好便道:“相公事忙,几日不见了!你看俺们最近怎样,也还行么。”张亢遂就夸一句道:“阿,看见了,可知朽木到了时候,也可以雕。”这头孙柯正乐时,张亢又道:“如今你们早上洗漱,还吩咐村童去打水么?” 孙柯立刻回他道:“怎么能呢,相公你还自己还去河边洗呢,我们怎么好吩咐别人。”张亢又道:“你们猫戏耗子似的捉弄战俘,小心叫耗子咬了猫的鼻子。”孙柯连忙回他道:“没人戏弄。看着是玩,俺们其实是在忙正事儿,在跟着他们在学蕃语呢。相公不信,去问张瑞。学好了蕃语,也是为了将来能帮你。” 孙柯这厮,和张瑞混在一块的时间久了,也学得油嘴滑舌起来,互相之间就不学个好。都跟了张亢这么久,没一个稍微像他的,还是那句话说得有理:真的是学好三年,学坏三天。 张亢那边又开口道:“你们跟着刘二哥,好好在这村里待着。我不在的时候,休要像以往那般偷懒耍滑,丢了咱们濮州的面子,让边人笑话。” 因张瑞纳闷,兵荒马乱的不安全,这几日没听说外面有仗要打。因孙柯不知道张亢要去哪里,问为何不带上他们一块时,张亢遂道:“有消息说,夏军将连通府、麟的堡寨杀光,如今已经集结大军,一块儿围攻府州去了,此番我要赶往府州。”这话把孙柯吓着了一跳:倘若府州被重重包围,谁还能进去? 张亢遂道:“一看你就不明白:正因为夏军大部的人马,已经去包围了府州城,别处只有少量的人马,才一路上可以不用担心。这里与府州相距不远,就算路生不好走,单骑两日也足够到了。等到了府州安顿下来,我派人过来接你们。” 孙柯不同意张亢冒险,于是替他出主意道:“骑马我熟,我打头儿先去了府州城,到时率人过来接你,不也一样?”张亢遂道:“如今府州的情势,不容许人马出来接人。不是我不放心你们。你进去了,外面蕃人警惕起来,以后再进人可就难了。” 因听说张亢要离开刘家村,单骑去救府州城时,不单村里面刘二哥,连里正、耆长都不同意。若他非去,身边必须派人跟随,外面兵荒马乱的,不能就这么一个人去了。张亢自有他的道理:单骑一个,路上纵然遇到了蕃军,他们一时也不易觉察。人数多了,太过明显,反倒危险。 张亢那厮一力要求,别人谁能犟过他?没奈何只能随他去了。走时张亢特意嘱咐,叫众人将张亢已去了府州这个话儿,休要说与外人知道,对外只称卧病在床,不方便见人。 那头张亢收拾好了,嘱咐了众人几句话,单骑就往府州去了。因怕在路上不安全,张亢从村里面出来的时候,将身上宋人的衣服脱了,换上了一身蕃军的装扮。在村里的这些日子,张亢这边也没有闲着:跟着那几个投降的蕃人,稍微听懂了一些蕃语,简单的也会说两句。只是张亢口里的蕃话,带了一股子濮州腔,说出来害怕能露了馅,因此张亢轻易不讲。 从刘家村到府州一路,怎么个走法,张亢从地图上看过多遍,早就已经记熟了。一路上疾驰,没两日就到了府州城附近。 张亢老远往府州城那边看时,城下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夏军的营帐,将府州围得铁桶也似。张亢沿着府州城转了一圈,没有一丝儿出脱的空隙。张亢仗着身上穿的是蕃服,又胆子大,自己就混进了夏军里头。 在人群里穿了两个来回,幸而张亢懂得几句蕃话,遇到事时,就那么用点头、微笑跟别人对答,倒也没露馅。这一次虽没有进得了府州城,到底张亢把夏军的底细,大致都摸得清楚了。眼看到晚了,夏军马上要换班夜巡,这个地方不宜久留,张亢遂又从人群里摸出来,暂时去旁边树林里歇息。 第266章 张亢*进城 出来之后,张亢饮了几口水,吃了个随身携带的炊饼,一个人靠在个树干上盘算,正在出神的时候,突然耳边有一声蕃语,厉声喝道:“哪来的细作?抬手转身,缴械不杀!”这话听得张亢一惊,不得已回过头来时,看清了来人,气得恨不得伸手儿去打。 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是孙柯和张瑞这两个。两个也都换了打扮,穿上了蕃人的衣服。因见张亢果真被吓住,十分得意,正呲着牙乐,眼睛都笑得没有了。 他们在后面,张亢根本没发现,不知道何时也跟到了这里。这两个厮,成天跟那班降卒待在一块,捉弄他们。这蕃话学的,比张亢说的顺溜多了,几乎都可以以假乱真了。 张亢于是问他们道:“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张瑞便道:“你走了以后,俺们几个人不放心,村里面里正、二哥那些人,也催着叫来,俺们两个就一块儿来了。”说到这时,孙柯又加了一句道:“俺们跟了你挺长的路,相公你一直都没发现!” 不管怎么说,孙柯、张瑞能跟出来,还算他们有点良心。这两个厮,眼瞅着张亢东张西望的,混进了夏军堆儿里面,看得两个人胆战心惊的:那班蕃子都是些秃瓢,万一风大,把张亢脑袋上那顶宽沿帽儿给刮落下来,露出顶上的头发来,不就立刻露馅了么!在夏军堆里面被发现了,恐怕张亢这一身肥肉,马上就变成肉馅了! 孙柯、张瑞老远儿看着,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里。还好张亢这厮没事,自己又慢悠悠转出来了,白白让人担心了半天。这两个人为了报复张亢,因此才在林中吓他。 张亢把头往外看时,果然有两匹马在树上拴着。原来不单是孙柯一个,连张瑞这厮也会骑马。之前张亢学骑马时,摔得灰头土脸的,在旁边偷乐的他两个都有!这个账儿先记着,等以后再说。 当下说起如今的境况,府州城被这么团团得围着,围城的夏军,少说也有两三万人!反观张亢这一边,一共也只有三个人,这府州实在是不好进去。 三个人围坐成一圈儿,张亢把地图拿出来,口内询问两人道:“有句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两个都说说,都有什么办法进城?” 因为张瑞主意多,张亢点名儿让他先说。张瑞把手推着张亢,一面歪着脑袋道:“你们都听说过‘掘子军’么?我觉得咱们可以试试!” 话没说完呢,孙柯立即反对道:“快算了吧!就你那懒劲,掘出来最少也得十年!是不是你还惦记着那一帮俘虏,让他们过来帮你掘,你躺着监工?有这个本事,还不如把那些围城的说反了,自动送你进去呢!” 这一计不成,张瑞又出了一个主意道:“咱们往夏军营帐里放一把火,把那些城门口的给引出去,这不就找着机会了么。”孙柯敲他的脑袋道:“夏军那些人全都是瞎子,睁着眼看你放火呢?你听书多了,学会了隐身的法术呢?” 张瑞又道:“或者把河水引过去,把那厮们营帐淹了,他们不想做鱼鳖,自己也就撤了。”孙柯听见了又骂道:“大禹治水咋没请你?三个人就能改河道了?!” 几个法子都不行,张瑞又出了一个主意道:“要不用烟,找一些湿柴烧起来,掌好方向,顺着风往他们营帐里吹去。熏得那厮们睁不开眼,咱们就趁乱摸将进去。”这话儿孙柯还不同意:“凭什么烟火只熏别人,不来熏你?风神跟你家有亲戚,给了你一套避风咒?”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张瑞于是抱怨说,要不干脆啥都别干,专等老天下下雨来,把那厮们冲走算了。 那头张亢正听他们说,此时突然开口道:“说起烟来,最近早上都有大雾,这一次可以借雾进城。”张瑞、孙柯听见这话,全都竖起耳朵来,弯腰凑过来听张亢讲。张亢于是分拨道:“夏军的情形,早上我已经看过了,府州城北门的方向,有七个营寨,东门、西门都是四个,东北、西北各一个,南门有两个。 北门上人多,东门的靠崖不好进,西门弄不好被两面夹击,要想进去,南门是一个突破口儿。明日早起倘若有雾,你两个借雾作遮蔽,孙柯去南门外左寨后面放火,张瑞你去右寨附近放一把火。大雾的天儿,突然起火,蕃人害怕有埋伏,不敢待在城门下面,必然回撤。 等到那班蕃人发现,周围没有伏军的时候,大约能需要半个时辰。时间紧迫,你两个放火之后都不要回头,立刻回村,我就趁着这个时候,从南门进城。等我这边安顿好了,派人回去接你们。” 当下张亢安排已毕,张瑞、孙柯这两个,事先看好了放火的位置,琢磨好了怎么个走法,牢牢的在心里记住了。 到晚三个人早早就睡了。次日早起,一看这天儿果然有雾,而且这雾还不小,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人。当初定计靠的是雾,如今这事儿算成了一半,三个便喜,立刻按照原计行事。过不多久,南门外左、右两个寨先后失火。这个时候,孙柯、张瑞这两个,各自用蕃语大声道:“大事不好,是宋军来袭!” 因他两个喊,周围的那些蕃军听了,也都一叠声喊叫起来,“宋军来袭”这个话儿,此起彼伏的叫起来,不一会儿就传遍了。听见这话,夏军全都当了真,顿时也跟着乱将起来。大雾里什么都看不清,这一乱了,不少人连方向都辨不出来,就更急了。只听见军士吵嚷、乱逃的声音,一片沸腾。 领头的夏军,也害怕外面真来了宋人的援军,趁着有雾已埋伏好了,要与城内的人马里应外合,急忙叫城门外夏军撤了。 张亢一看进展顺利,趁这个空档,立刻驱马飞奔至府州城南门的下面,拍打着城门上面的铜环,便开始叫门儿。因张亢此时已换了服饰,守门的将士,看见了张亢宋人的打扮,这才没把他一箭射杀。 因张亢叫门,守门将士问他是谁,进来何干。张亢便道:“只我便是新上任的并代钤辖、管勾麟府军马事张亢,里面的快开了门让我进去!”虽然说有人来接替康德舆这事,府州这边已听说了,如今城外层层的夏军,张亢这厮单骑一个,如何能到城门上来?城里面一时都不敢信。 事情紧急,虽然是夏军一时退去,不久他们就又能回来,没工夫再在这里耽搁,张亢等得不耐烦,遂就叫折继闵亲自来见。那头折继闵已听见消息,亲自来南门上见张亢。只是继闵也不认得张亢,虽然他只是单骑一个,这么大的雾,谁知道那厮不是个细作,就敢轻易放他进来? 本来张亢时间就不多,急等着进城。眼看着上面的那些人,把几个脑袋凑在一块儿,眼睛半信半疑的,紧盯着张亢一个劲看。他们那目光,恨不得把他脸上烧出个窟窿来。 张亢愈发急了道:“你们城上几千的人,弓箭无数。我这里只有单骑一个,又是赤手空拳的,还能把你们吃了不成?眼见蕃军马上就回来,你们赶紧商议好,放我进去!” 这时候城墙上有人道:“你说你是并代钤辖、管勾麟府,都有什么证据么?”因这个话儿,张亢立刻从怀里面掏出来官凭路引,还有上任的一干文书,一张一张举起来,叫众人看。 大雾里面,那些东西也看不清,折继闵叫放下个箩筐来,把张亢的官凭吊上城,众人看毕,知道了张亢是个真的,随即把城门就开开了。张亢等不到城门开完,才巴掌大小的缝隙时,这厮就单骑挤进来了,没撞着真是他骑术好。 却说张亢*进城之后,宋军才把城门给关上,那一边夏军已检查过了,周边无有宋军的埋伏,也就重新又围了南门,先后也就只差了几步。这边张亢进城之后,与府州知州折继闵已相见了。连日的奔波,张亢终于进了城来,身上实在困乏得很,折继闵遂招呼张亢先过去休息。 次日起来的时候,日头已经上三竿了。见张亢醒了,军士搬出些饭食来,一一在几上摆好了,请张亢用饭。张亢一点不客气,立刻抓箸就开始吃。 张亢那厮,把嘴里塞得满满的,开始问军士现在的情势。军士心乖,以为是张亢要追究昨天的事情,立刻向他请罪道:“不是俺们不愿意开门:夏军围了几个月不走,本以为情势能渐渐缓和,谁知道这几日外面的人马是越聚越多,把府州围得铁桶也似,连一日苍蝇都飞不进来,都不信相公能真的进来!” 进城这一关已过去了,已经没必要再去提,张亢又继续问话道:“被蕃子围城了几个月,城里面粮草辎重如何?百姓的储备都足够么?”军士回道:“粮草辎重这些倒够,只是多时不见下雨,城内缺水。我听说城里已经有渴死的,这两日更有传言说,黄金一两,换水一杯。” 张亢听见了怀疑道:“麟州缺水,人都知道,怎么府州城中有水井,也能缺水?”军士回道:“是夏军掘断了城北的泉眼,这不城里连水井都干了。”张亢听见了不满道:“既然是府、麟经常被围,怎么保护泉眼这种大事,早不安排人解决?” 这话儿军士却没法儿作答,上面的事儿,底下的人怎么能知道。更何况折继闵只是一个知州,又是异族。有些事情需要做,还是要请示康德舆,上面拨了钱才能成事。康德舆不肯,别人还能说什么,哪个敢去得罪他呢。 这顿饭张亢吃得不快:府、麟两地,非但是紧挨着夏地的两处孤城,粮草转运不容易,还都有缺水这件难题。因为缺水,愈发让守城增添了困难。而且如今不单是水,夏军围城的时日多了,粮草、柴薪之类的东西,早晚都缺。只这么困守着不是个长法,这事必须与折继闵商议。 第267章 张岊出城 这头张亢用饭毕,军士将碗碟收拾走了。过不一会儿,折继闵便率领着张岊等众,来见张亢。折继闵张亢昨日已见了,张岊倒是头一回,张亢便道张岊道:“早就听说,府州城有个张子云,能敌万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张岊口内连称“不敢当”,张亢于是说他道:“这是嫌五十骑给得太多了,不然的话,他也能单骑七进七出。”听见这话,众人一时都笑了。 说到张亢,张岊倒是听说过:因之前他去陕西的时候,见过王琪,从王琪的嘴里面听说过张亢。对此张亢便说话道:“那只猴子,当初我议论边事的时候,没少跟他吵过架!他提起我来准没有好话!是不是说我像头肥牛?” 旁边众人都憋着笑,张岊急忙回复道:“没有,没有,王相公说,相公在军事上很有一套,是个善战的能人呢!” 顺便说笑了几句后,张亢与众人一一都相见了。提起如今府州的局势,免不了将城内缺水这件事情,给点出来。照现在看,府州城余下的存水,勉强能支撑个六、七天。六七天过去仍不下雨,别说军士都能被渴死,连百姓恐怕也要乱了!这件事情不能等,必须要解决。 张亢问起城内各处的人马部署,倘若都上城抵挡夏军攻城,大约能剩下多少人。折继闵大致算了一下,全部都用上,人马大约能剩下五百。 张亢又问起城外的河流,最近的距离府州能有多远。继闵便道:“最近的能有三五里。” 继而提到河流与府州之间的地势,张亢把地图拿出来,把外面围城的那些营寨,都标好了,一一与众人说了一遍,自己也琢磨了一番后,转过头来问张岊道:“按照现在城外的局势,给你五百的人马,埋伏当路,若夏军打来能撑多久?” 张亢这话一问出来,张岊那头便明白了:张亢是想让众人外出取水,等到夏军见宋人取水,率军过来攻打的时候,叫张岊从背后伏击夏军。想到这时,张岊立即回复说,若有城内的应援,撑两个时辰没有问题。 有了张岊这番话儿,张亢心里面便稳了三分。虽然两个时辰不多,但是一旦关系到战事,必须要提前有准备才行。怎么出城,遇到了贼寇怎么应对,城内留守的这些人,如何给外面的配合这些,都需要推敲。 张亢把众人召集在一起,把张岊出城,先后可能遇到的状况,都假设了一番。众人根据这些状况,提出些应对的法子来。为减少损失,都先后推演了好几遍,等到确保无虞了,这才把部署定下来。 当下众人计议已定,随即就安排。当夜恰好月光不明,张岊趁着这个时候,率领五百的人马,悄没声的就出城了。出发之前,众人都换上了夏军的军服,趁着夜色,预先在路两边埋伏起来。 第二天早起,城外的夏军看府州城时,只见随着一声响,府州城西南面的城门,缓缓地开启,从城内走出了一队人来,皆荷担推车,往城外走去。夏军的人马呆看了半天,料不到能有这出戏,不知道宋人搞什么鬼,立刻紧紧地跟在在后面,一面飞速报与上官。 西南门这边,围城的是青羊、咩布这两个族长,听见下面人报说,族长们全都不太信, 急忙来看。果然见路上许多的宋人,都推车挑担,已经从小河边取了水来,一个个大摇大摆的,转头便往城内回了。 夏军盯了这厮们一道儿,眼看距城门已不远了,这帮人马上就进城了,领头的终于回过神来,不能再这么瞪着眼继续呆看下去,不打更待何时! 随着青羊族长的一声令下,夏军这边的人马,立刻听令冲杀上去。眼看着夏军已经冲至近前,马上要可以围攻上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推车的有几个,见夏军杀来,立刻把车辆做成个屏障,从车上抽出兵器来,上前抵敌。 戴斗笠的有一个,把笠儿一掀,下面露出张岊的脸来,发一声喊,路两旁登时跳出来两拨伏军,从夏军的背后杀将出来。这个时候,城墙上宋军见了这势,立即也跟着弯弓搭箭, 把箭矢往夏军阵型里射来。 当初见宋人出城汲水,夏军就知道情况不对:明明知道外面有重围,他们还争着出来挑水,还走得大摇大摆的,肯定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不果然就有埋伏! 青羊、咩布这两个族长,见势不好,立刻叫撤,宋军因见夏军撤走,亦不甚赶。说不得众人继续推车荷担,都加快了脚步,飞也似的进了城来。 自从这次开头之后,府州城动辄就打开了城门,城内百姓挑担赶车,就出外汲水,也有趁便砍柴的。夏军吃过一次亏,不敢再贸然上前阻止。因见他们太嚣张,太不把围城的夏军放在眼里,气恼起来,夏军这边也袭击过几次,只是事情太赶巧,几次都遇到了张岊的伏击。 谁也不知道,砍柴、挑水的那班人,是不是一掀斗笠又能是张岊。围城围到了这个地步,基本上也没什么大用了。此时眼看又到了汛期,夏军害怕被洪水冲走了营帐,一时间也就都退了。 不容易等到夏军都走了,张亢便立即着手做事:叫人立刻把钱给取出来,要修筑堡寨。其他的可以不先管,城北的泉眼,必须着重兵保护起来! 劝他的便道:“如今库里虽然有钱,私自挪用不合规制。相公要用,必须要先写一个呈文,禀报与上面,等到上面的相公们同意了,签名盖章,这钱才可以支出来,然后再用。”张亢遂骂那人道:“因这个泉眼,城池差一点都不保了,倒还在死守律例呢!你守的钱库,是在替蕃人守着么?只管把钱拿出来!上面要问,一切都在我身上。” 除了城北的水源外,还有柴炭、蔬果之类的,也是围城时紧缺的东西。张亢大致了解了一下:府州城东面的焦山上,正好有一座石炭穴,这个比柴薪更耐用,也更容易提前存储。因此张亢便发话说,多着人手,把石炭的产量加大起来,而且要在旁边建堡寨,着人马将这里保护起来。 府州城城外,有一大片的蔬果园,蔬果不少。前番蕃人围城的时候,不知道这些东西能吃,骑着马来回跑了多遍,都糟蹋了不少。这地方也需要保护起来,保证城内菜蔬的供应。 当下张亢将钱取出,分成了三份,分别修筑三个堡寨:东面焦山上有石炭穴,张亢为此修东胜堡,为夏军来袭时做柴薪的准备;府州城城外有蔬果园,张亢为此筑金城堡,为确保城内菜蔬的供应;府州城北有大泉眼,张亢为此筑安定堡,以防夏军再断了水用。 众人按照事情的缓急,三个堡寨一个个来:先去修筑安定堡,先保住水源,然后再修东胜堡,护住石炭,最后才就金城堡,毕竟比起来水源和石炭来,蔬果之类的都是次要。 府州人经常遭到夏军的围城,都知道被卡住脖子的时候,外出去取水有多不容易,因此在修筑堡寨的时候,没有一个偷懒的,全都卖命。非但是军士忙着赶筑,许多府州城内的百姓、还有一些远近的边民,因听说张亢修堡寨,也立刻赶来。许多人自己带了干粮,自愿不要修寨的工钱,只要赶工能及早建好。 因修建堡寨需要人手,这一着急,张亢就想起来张瑞他们了。张亢便派遣了两个军士,去刘家村将孙柯、张瑞这班人叫来,来的时候,让他们在周边多招募一些新军,就跟着孙柯、张瑞这几个,一块儿过来。 自从府州的夏军退走之后,麟州那边也到了汛期,麟州城外围着的夏军,也一块退了。因为张亢有公干,又要专门去一趟麟州,一路上折继闵不放心,就叫张岊同跟着去,以便随时保护他。张亢便道:“如今堡寨尚未完工,许多事情还需要料理,张岊在府州,还可以帮你。” 继闵于是告诉说,如今已经到了秋季,粮草冬服是时候运了。正好趁着护送张亢,让张岊帮忙,将辎重一块运回去。听见张岊这么说,张亢这边也就准了。 这头张亢和张岊两个一块儿,同去了麟州。如今衔接府、麟之间的堡寨,都已经被夏军给破了,一路上张亢也顺便查看了地势,以便将来重修建寨。众人到了麟州后,麟州知州苗继宣接着,把张亢、张岊就请入城内,说不得张亢与麟州城内的大小官吏,也都一一相见了。 说起来之前的局势,也因为缺水,让夏军抓住了这个把柄,将麟州团团围住了,只等众人焦渴难耐,然后攻城。幸而是知州苗继宣人机灵,安排军士把河滩里面的淤泥,抹在城墙的破损处,让城外夏军看见城里有水,这才退兵。 提起这事儿,张亢这边认为说,一时退敌倒也容易,他们吃了一个亏,下次长了见识后,就不容易糊弄了。麟州缺水这件事,还需要及早想法子才行。 说到水源,继宣遂道:“麟州城外西北方向,有两口水井,因为近河,井水常年不干涸。之前的时候,我们也曾想把这口井水引到城里,只是几番都不成功。我听说张相公之前做推官的时候,治好过水患,不知道对于挪水这种事,可有什么良策么?” 因继宣提起,张亢遂就说话道:“两地的情况不一样,现在什么都不好说。明天知州带个路,咱们一块儿去看看再说。” 到了次日,非但是张亢、继宣这些人,也有一班老成的石匠和役工,也一块儿去城外的水井看。众人观察了一番后,商量起来,都觉得引水入城这件事,实在是太难,解决起来不容易,需要时间。 第268章 张亢遇袭 趁着张亢那一拨人,在忙碌水事,无暇顾及其他的时候,张岊这边偷出空来,与王吉、王凯这几个兄弟,在一块儿聚了几次。 提起来最近府、麟的事情,王凯便道:“以我的看法,夏军重建神勇军,调来的那个新都统,在许多事上效仿元昊,手段狠辣,做事意在斩草除根,不是个轻易能罢休的人。他又没败,怎么能因为到了汛期,就直接退兵不回来了?如今府、麟都在大建,正是个伏击的好时候,怎么他们不来侵扰,甚至一点儿消息都没了?” 张岊遂道:“咱们大建堡寨的时候,没有人滋扰不是个好事:他们现在蛰伏起来,肯定不是在家睡觉,是在等着钓大鱼呢。我问一句:今年的辎重、粮草那些,都已经送过来了么?你们这边有消息么?”王凯、王吉两个回道:“听见话说,也就在这几日了。” 这件事情说开了,几个人全都确信说,夏军的那个房当嵬卜,是知道府、麟在修建堡寨,需要人手。宋军这边,能腾出来押运辎重的兵卒不多,因此设法儿在半路上偷袭,必然能成功!若真是这样,房当嵬卜这个厮,真是打了个好盘算! 这一日张亢回来的时候,一改眉头紧锁的模样,看着红光满面的。嘴里面哼哼着小曲儿不说,走路都飘了。没等到张岊问他呢,张亢自己就忍不住了,招手儿把张岊叫过来,兴高采烈告诉道:“子云你来,说一个好事,麟州的水源有进展了!” 原来是这种天大的喜事儿,怪不得张亢能这么乐呢,张岊也忍不住高兴了道:“麟州的水能解决,最大的难题就没有了,以后守城就容易多了!相公快说说,是怎么回事?”因张岊问,张亢便笑着告诉道:“我们是这么商议的:沿着麟州的城墙,再动动工,把城墙往外面延伸一块儿,把城外的水井给包进来。” 一听见这个,张岊立刻拍手道:“果然是个好法子!以前都是走了歪路,只想着去挪水井了,怎么就没有反过来想想!还是相公的主意多,一来就有了好办法了!” 张岊这马屁拍的不赖,听得张亢十分舒服。却有一点:张亢又不是初生的牛犊,做官的时日已不短了,没那么容易就昏了头,嘴里面便就客气道:“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这件事情要做成,还需要群策群力嘛!”说着两个人便决定了说,事成之后,无论如何该吃上一杯。 如今虽说已有了个稳妥的主意,值得高兴,只是张岊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开始担心道:“这事儿做成,银子的花费少不了,不知道上面人会不会同意。” 张亢不在乎便道:“请示上官,来回奔波,先别说上面那些人商议完了,能不能准是一回事,便是准了,到那时黄花菜都已经凉了。蕃人不傻,他们会呆坐着看你建么?!这件事你先别告诉上面,只咱们几个人知道就行了!” 张岊知道张亢的意思:花不花钱的,反正已有了前番府州修建堡寨的前例,多一个麟州不算什么。反正张亢是债多了不压身,蚊子多了不愁咬,还请示个屁!若是当真有人不肯,拿这些出来弹劾张亢,那么就张亢就自己请辞,换叫唤的过来坐这个位置。 虽然说张亢自己不担心,张岊还有其他的人,因为知道其中的厉害,倒是替张亢捏一把汗。张亢遂就安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螳螂捕蝉,后面也是跟着黄雀,想得太多了都是多余,咱们把城池守好就行了!” 过不多久,沿水井围建城墙这件事儿,便有了头绪,慢慢地已经开始着手,人马也陆续到位了。那一头粮草辎重已经运到麟州,需要经麟州送往府州了。既然是张亢、张岊都在麟州,少不得这次的辎重由他们押送。 当初张岊从府州过来时,路上跟随的是一千人马,这次往府州押运辎重,麟州苗继宣又与了一千。此时一共是两千的人马。张亢这头,随身的有五百清边军。 这个机会得之不易,夏军得到了宋军运送辎重的消息后,肯定会从半路上伏击,张亢命张岊悄悄率领一千五百的人马,先去麟、府半路上埋伏。这一次宋军埋伏的地点,张亢选在了兔毛川:清眉浪那里虽然也行,但是夏军对那里太熟,一旦交锋逃脱容易。 等到一切都布置好了,张亢在后,亲自率领一千的人马,就从麟州城出发了,大摇大摆往府州城来了。以前打仗的时候,张亢从没有亲自上阵,都是在高处指挥别人。这次是亲自上阵了,张亢很是准备了一番,特意披甲戴盔的,都穿戴得好了。 可惜之前因公务繁忙,张亢没时间练习杀敌,不然的话,今次他也能绰枪上马。毕竟是以前没练过,绰枪太难,张亢也就胡乱捡把刀使。关键的时候,胡乱劈砍总还是会的,更何况张亢还有体重的优势,一个人抵得上别人两个。 夏军这边,一见说宋人押送辎重这事儿,便已经时刻盯着了。此时已知道是张亢押送,细作立刻将这个消息,报与房当都统知道。 房当都统当即安排,立刻调过来十族的人马,加起来一共数万的人,半路上伏击截杀张亢,然后劫夺宋军的辎重。府州那头没了粮草,必然就不能久守了。等到府州城一失,剩一个麟州就容易取了。 眼看着张亢出了城,率众往府州那边去了。夏军这头,房当都统自己的人马,大约能有一万五千,十族族长的人马,加起来大约能有一万七八,夏军一共是三万多的人数。按照麟州那边的消息,张亢的人马能有一千,宋军这么点的人,随身又携带着那么些辎重,因此房当都统确信,这次破宋军轻而易举,肯定能够活捉了张亢! 说不得夏军这头,按照房当都统的安排,有鄂博军主带着头,已经在半路上埋伏好了。等不多时,果见远远有一队宋军,大约能有千余的人马,赶着许多辆大车儿,往这边来了。宋军的将帅鄂博都熟悉,队伍中间的那个厮,身材肥硕,头盔似乎都有点勒脸,看着面生,这厮应该就是张亢! 别说鄂博军主本人,猜出来张亢是哪一个。因张亢在队伍里太惹眼,连底下的夏军也注意到了。众人为了博一个头功,看着张亢那一身肥肉,已经忍不住在流口水了。 眼看着距离已经差不多了,军主鄂博一声令下,路两边夏军伏兵齐出。那头张亢见了来袭的夏军,顾不得厮杀,直接撇下了辎重,一道烟就往后面逃了。夏人为了张亢这厮,已经准备了几个月,眼看着就要到手了,不能让这只肥兔就这么溜了。说不得夏军分兵两路,后军人马就夺了辎重,前军的人马盯着张亢,立刻从后面跟上来了。 张亢那厮就在眼前,突然被追慌慌张张的,连脑袋上的头盔都戴不住,着急给掉了。张亢根本顾不上捡,没命似得往前面逃窜。众人都要争这个头功,拨风也似地在后面赶。眼看着宋军拐了道弯儿,张亢一行被山石遮挡,不见了人。 众人急忙往前面赶时,又看见张亢那个厮,并没有走远,从拐角的地方又出来了,众人方才松一口气,又继续在后面紧跟着不舍。 正走到一个谷口时,突然听见一声钲响,山岗上出来一队宋军,打头的那个正是王凯。原来王凯知道夏军要追赶张亢,早已经率领两千清边军,在路边埋伏好等着了。随着王凯一声令下,雨点也似的箭矢,直接往夏军阵型中射将来。 来赶张亢的这班夏军,料不到路上有伏兵,登时溃退。那头王凯见夏军退走,趁势在后面追击掩杀,此时战场的情势,突然便就变了另一番模样:换成夏军一道烟在前面逃,王凯率宋军在后面追了。 那拨夏军逃得快,不多时便就逃到张亢先前弃了辎重的地方。夏军后面的大部,因为需要运送辎重,行走缓慢,没多久就被夏军前军赶上来,两边重新合兵在一处。 此时的夏军,加起来一共有几万的人,数量众多,不怕王凯那几千的追兵。觉察到这个,众人重新又整了阵型,携带辎重继续前行。只要宋军敢过来送死,就让他们看看夏军铁骑的威力。谁知道那班宋军眼乖,已经停止了追击,而且又开始往后方逃了。 到此时夏军已明白了:宋人只有少量的人马,都不敢硬拼。如今辎重都已经失了,保护张亢是第一要务,他们要确保张亢能安全退回麟州。明白了这个,夏军立刻重整人马,又继续往前去追赶张亢。 行不多久,眼看要到兔毛川时,突然山林间一声哨响,拐角转出来一队宋军,为首的那人正是张岊。只见张岊一声令下,宋军中火箭无数,都往夏军阵中射来。内中许多的火箭,正射在运送辎重的车辆上,麻包里的东西立刻就着了。原来里头的不是粮草,多是硫磺、硝石之类的,怪道说车儿推起来轻! 随着火势越来越大,众人一好似即墨遇田单,又像是赤壁逢周瑜,顿时四处惊嚎不绝。眼看数万的夏军,一时都似在火海的一般。 趁这个时候,张岊和王凯一前一后,将夏军的退路阻挡住。被张岊和王凯这么一截,只剩下右边的一条小路,小路紧挨着兔毛川山谷,这一条路艰险难行,不利骑军。 见势不好,军主鄂博告诉众人,说宋军人少,休要慌张。如今仍可以杀出重围,安全撤退。因这个话儿,夏军军中人心稍稳,预备突围。 第269章 兔毛川之战 本来张亢使人带话,叫孙柯、张瑞、张环、孙义这四个,从刘家村附近招募些人马,然后一同回府州城。这四个人,为了能够多招些人马,显得他们有本事,回去了好叫张亢夸,到了这时候才去府州。 四个从周边招募了有三百余人,同去府州,此时正走在兔毛川附近。正行至半路,因听说前面不远的地方,宋、夏两家正在厮杀,夏军追击张亢甚急,张瑞、孙柯这两个,灵机一动,叫众人多砍些树枝来,曳地奔跑,腾起大片的尘雾来,装出有大部援军的样子,然后又命人远远近近地齐声呐喊,老远儿夏军那么一听,真不知宋人的援军到底有多少! 本来夏军正待突围,突然听见人声鼎沸,正不知宋军有多少人马,正在往这个方向赶来。这个样子还突围个屁!立刻就有两队人马,斜冲出去,从右边小路上奔逃走了。 其他剩下的一看见这样,谁还管他突围不突的?立刻也就跟在后面,逃得争先恐后的。到了如今这个情势,谁还管他列阵不列?逃命要紧。一时间数万的人马一齐都逃,小路又狭窄,哪里容得了那么多人? 立刻不知有多少人,拥挤间全被挤下山谷,骑军中许多都是铁鹞子,只要掉下去一个,一连串也就都下去了,山谷中嚎哭喊叫之声不绝。 当日这场仗,夏军坠入山谷的,何止数百上千的!这还不算,本来火势就不小,突然被大风那么一刮,到处都烧着。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面,夏军根本没有地方去躲,让火烧死的不计其数,连军主鄂博也一道战死。 张亢趁着宋军得胜,立刻将张岊、王凯两个人,将之前藏在山林里的粮车辎重重新赶来,然后众人同回府州。 原来张亢当初从麟州出发的时候,除了应有的辎重车儿,又多加了一倍的车辆,只是这些多的车上,麻包里并不是什么辎重,都是硝石、硫磺等易燃的东西。 众人走了不多远,事先将真装载辎重的车辆,推在林子里藏好了,张亢只赶了硝烟硫磺的这些车儿,在往前行。鄂博军主那些人,大老远的,谁能看清是真是假?立刻就叫张亢糊弄住了,抢了宋军预备的假车,心里还都还乐孜孜的,等到发现了是假的,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早已经晚了。 这一头张亢这一边的人,将粮草辎重运送回府州。这个时候,府州那边的三个堡寨,除了金城堡以外,其他的两个已经修建得差不多了。此时辎重已安全送到,这头堡寨也快好了,夏军的计策落了空,而且又得了一个大败,把房当都统气了个半死。 虽然一时侥幸胜了,张亢这头仍不敢闲着,又继续在府、麟之间,着手修建清寨、百胜、中候、建宁、镇川这五座堡寨,打通府、麟之间的联络。 这个时候的李元昊,因为种世衡清涧城马上要建成,本来要亲自率军去攻清涧城,谁知道突然有消息说,房当嵬卜那个厮,在河东路那边打了个大败,连鄂博军主都战死了。这件事情不听见便罢,一听见了,李元昊立刻弃了攻打清涧,亲自往河东这边赶来。 徒弟败了,如今河东又引来了师父,李元昊亲自率人来了。不给宋人准备的时间,元昊一来,立即凭借人数的优势,率大军直接把府、麟周边的堡寨摧毁,纵夏军在府麟各地屠杀向宋的边民,搜掠粮食及民财。 只一月间,府、麟两地,不知道有多少的堡寨被夏军毁损,无数边民村庄被屠、粮草被夺、庐舍被焚,不得已流离失所的人,何止万计! 张亢这头,好不容易抽出来人马,正在大建堡寨呢,突然传过来消息道:“元昊这一次,先头发动了五万的人马,后续还有数万的人马,正在往府、麟方向扑来,夏军是志在拿下府、麟!”对此张亢便发话道:“这一次元昊来势汹汹,马上又有大仗要打,咱们必须要做好准备!” 旁边张岊也说话道:“咱们建堡寨才有点眉目,在短短二十天之内,已经连续被夏军破了清寨、百胜、中候、建宁、镇川这几个堡寨,军士被屠,百姓被夏人杀害了无数,再这么继续下去不行!” 这时候继闵便开口道:“现如今敌众我寡,实力悬殊。我看张相公闷头琢磨了多日,到今天眉头才舒展开,莫不是有了什么法子,可以去对付元昊了?” 对此张亢便开口道:“我听见一个可靠的消息:元昊为了大军辎重的转运,新建了一座琉璃堡。他们把抢掠回来的粮食、财物,还有夏军大部分辎重,全都存放在琉璃堡中,以供夏军攻宋所用。断了这五万大军的粮草,他们自然就待不住了!” 一听见张亢要打琉璃堡,张岊立刻请命道:“末将立刻写军令状,愿意率领一千的精兵,把这座琉璃堡打下来!” 那边张亢不同意道:“成败全都在此一举,这事儿不能大张旗鼓的,深入夏军的地界,必须要神不知鬼不觉才行,不能走漏一丝儿的风声。夏军认得你的太多,你出了府州,马上就被人盯上了,还是找其他脸生的合适!” 因为张亢不用他,张岊坐在那耷拉着脸儿,不太高兴,张亢又道:“子云你先别泄气,你还有其他更要紧的事儿:率几支游击的人马,与之纠缠,让夏军的主力全盯住东面,没有精力去顾及西北。一旦琉璃堡被拿下来,立刻率领兄弟们反击。现在咱们的第一要务,是保存实力。不能为了守住一堡一寨,全力跟敌军的人马对抗。” 说着张亢又转向折继闵,继续言道道:“现如今敌强我弱、实力悬殊的时候,咱们不能跟敌军硬拼。没有反击的实力时,只能先蛰伏。配合麟州苗继宣等人,保护底下堡寨的人马,安全撤离,还需要折广孝多出力了。”折继闵听见张亢这话儿,口里面立刻答应着。当日众人议事毕,一会儿就散了。 说到去琉璃堡打探消息的事情上,张亢有两个合适的人选,此不是别人,正是张瑞和孙柯这两个。因之前张瑞、孙柯这两个厮,与夏军那些人打过交道,会说蕃语,而且有这个孤身深入敌军的经验,张亢遂命他两个,先去琉璃堡打探一番,探好了虚实,便回来报。 因张亢命张瑞、孙柯两个去打探,这两个先是吓了一跳,心里面忍不住抱怨道:“我就说么,跟着张亢这个厮,准没有好事!好处捞不着半点儿不说,还得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不知道啥时候可能就掉了!怎么俺们就这么倒霉,摊上了这么一个主人,事事还都得听他的!” 本来两个人不太愿去,后来因听说这次屠村,连刘家村、朱村、沿边村、河西等几个村落,也遭了殃了,村里许多人都被杀了,粮食、牲口什么的,也被夏军抢走了不少。 先不说这次被杀的人,许多是当初四个人熟识的。在一块儿时,怎么没有说过话、帮过忙?就算没有这些人,当初孙柯、张瑞来府州,他们一块儿招募来的三百新军,许多人爷娘老小也都被杀了,作为他们领头的人,孙柯、张瑞也必须要站出来带这个头儿,替这些底下的兄弟们报仇。因此上张亢说的时候,两个人立刻跳将起来,自告奋勇请示要去了。 临走之前,张亢又再三嘱咐道:“这次去只是先探明路径,不能与蕃人起冲突,暴露了行踪,你们千万小心在意!”对张亢的嘱咐,张瑞只管“嗯”“嗯”“嗯”,孙柯也连说“知道了”。 张亢仍旧不放心,又告诉道:“这次去不是游山玩水,别因为耍在那耽误了正事儿! 得了消息就马上回来,一五一十给我回报!” 张瑞突然又想起个事儿来,问张亢道:“这一次俺们去打探消息,相公给俺们多少的人马?能赞助多少资银呢?我这样的,是不是可以扮成个财主?让孙柯跟着扮成个伴当!” 张亢便道:“怎么你们嫌两个人不够显眼,还想带一万八千的人么?用不用给你们预备上一个旗儿,上面写上个‘宋军眼线’?这件事情至关重要,办不好时就地活埋,一个都别想回来见我!”挨一通呵斥,张瑞赶紧低了头,口里面说着“不敢,不敢”,和孙柯一块儿去收拾行李去了。 张瑞、孙柯这两个,为了混入琉璃堡,重又换上了蕃人的装扮,这次因为是深入虎穴,一发连顶门上头发都剃得秃了,耳朵上也都垂了重环,一张开口,都是蕃腔。倘若别人不告诉,不认识的,真以为这就是两个蕃人了。 天不亮张瑞、孙柯两个人,就先后上马,一道烟投西北方向就去了。两个人一路上见了许多的蕃军,都是去远近村坊里屠杀抢掠完回来的,马匹上看着收获不少。看见了他们,孙柯、张瑞脸上虽笑着,乐呵呵跟他们打招呼,心里面恨道:“抢吧、抢吧,让这班孙子们先乐上几天。等到爷爷们探明了路线,回来把你们烧一个精光,等着瞧吧!” 两个人只知道琉璃堡位置就在西北,具体的方位尚且不知。如今跟着这些厮,由他们带头,张瑞、孙柯跟了一路,在天黑前终于赶到了琉璃堡。 两个看时,这琉璃堡处在一个山谷凹地,从外面看并不显眼,好似只是个寻常的堡寨,只是从规模上看,比寻常的堡寨能大一些。到了夜间灯火通明,人数不少。琉璃堡一共有三个路口,往西、往北的直通夏地,只有南边一个方向,是个通往宋地的道路。 如今因为元昊屠村,大量的部族被夏军招募,人多混杂,堡内的监管便有些稀松,一个腰牌就能让进。此时已经到了冬季,天气寒冷。若有腰牌,守卫的因为怕手冷,连腰牌他们也不细查,这又是个天大的便利。张亢那厮,一个人就能进入重围,单骑就敢去府州叫门,作为张亢身边的人,自然气势上也不能怂了。 为了再多探听些消息,孙柯让张瑞在外望风,自己趁黑便摸入营寨。此时堡寨里人生鼎沸,夏军因为抢掠的多,吵嚷声一片,许多人凑在一块商议,明天又该去哪再抢。听见他们这么说,孙柯心里忍不住骂一句:“抢你娘!” 第270章 火烧琉璃堡 靠近寨门的那个营帐,火光正亮着,孙柯把头往里面瞧时,火堆旁边,一群夏军正在赌钱,因为输赢的问题,争吵起来,口里胡乱说些蕃语。 人群之外,有一个老军坐在火旁,把羊骨丢进火堆里烧着。须臾取出,看完了羊骨上面的纹路,老军大声对众人说道:“都别嚷嚷,先听我说!按这个卦象,明天宋军能过来偷袭,都小心在意!” 这个话儿一说出口,立刻把孙柯唬了一跳:这老儿看着虽普普通通,干干瘦瘦毫不起眼,却是个厉害的角色呢!别的不说,比上一次一卦要了他三两银子的王半仙儿,可强多了,算是个整仙儿! 怕就怕那老头对着羊骨头再仔细一瞧,得知不远处正趴着孙柯,外面望风的还有个张瑞。本来孙柯害怕了要走,正紧张间,却听见赌钱的蕃军都笑了道:“这么几场仗打下来,宋人就早被打得怕了,只敢蹲在城里面死守,他们还敢跑过来偷袭么?你老怕是想多了!” 又一个大声笑着道:“这个话儿根本不对,你说错了!宋人不是在家里蹲着死守,是一个个蹲在墙角里,把头在埋膝盖里藏着。只要听见一点风声,立刻他们就开始喊:‘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听到这时,众蕃军一哄全部都笑了。 趁着这厮们笑的时候,动静大些,孙柯立刻拔腿溜了,悄没声儿离开了那处营帐。等到 记住了路径后,孙柯叫了张瑞一道,两个把地形都画好了。琉璃堡这里不能久待,连夜便就往府州回了。 府州城里见了张亢,两个一五一十的,将琉璃堡情况全都说了。孙柯那厮,说毕还不忘告诉张亢,琉璃堡里面,真有个半仙!厮杀的时候留住这厮,以后说不定能派上个用场! 这头张亢听毕张瑞、孙柯两个的描述,遂分兵三路:立即发消息与麟州,叫王凯率领一千的轻骑军,避开夏军的耳目,去琉璃堡西边的路口处埋伏; 因上一回夜探琉璃堡的时候,只有孙柯、张瑞去了,张环、张义都没跟来,看孙柯、张瑞吹牛的时候,他两个急着插不上嘴。因此这一次听说要去,张环、孙义这两个,立刻也就坐不住了,非得跟着一块儿过来。张亢于是就同意了,叫孙柯、张瑞、张环、孙义这四个,率领五百的轻骑军,去琉璃堡北面路口上埋伏; 剩下的一路,由张亢自己率着一千的轻骑军,去琉璃堡南边路口上埋伏。众人随行都带着硫磺、硝烟等引火之物,等到入夜,便就放火。 除此之外,为了配合西面的战场,张亢命张岊、王吉几个人,率领几支宋军,故意大张旗鼓的,装作是集结大军的模样。这一路提前几天就已经开拔,要去夺回那几处堡寨。 偌大的动静,果然偏住了夏军的眼线,他们把消息传出去后,立刻把夏军给吸引过去。 李元昊为了把宋军的大部歼灭,另外又调拨了几处的人马,开始向张岊等人的方向包围。夏军的大部被吸引到东面,西面的胜算又加大了几分。 冬日天短,三路人马天不亮就开拔,悄悄行进,一路上避开了夏军许多的眼线,等到全部就位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众人在冷风里头继续又埋伏了几个时辰,眼看将近子时了,琉璃堡堡内火光渐黯,人声已息。 为了防止万无一失,本来还打算多等一会,等风势大一大然后再动手,谁知道西面突然传回个消息:李元昊在调拨人攻打张岊的时候,似乎发现了情况不对,已经停止了继续向东边调兵,率人正在往西边回了! 突发的状况,让张亢这边动手的时间,就缩短了一半。没有时间再继续耽搁,张亢命立即左右去两处报信,说时间要往前提前一个半时辰,立刻就可以动手了。 一听说马上就要下手,刚才还昏昏欲睡的那些,突然不困了,都摩拳擦掌,就要报仇。此时已经是子时了。趁着琉璃堡岗哨换岗的时候,黑影里宋军中几个人便尾随着过去,一块儿也就混入了堡寨。石脂水、猛火油、硫磺、硝石等助燃的,众人早已经准备好了,立刻全都拿出来,扔到敌军的营寨里。 北面的路口,孙柯、张瑞、张环、孙义这四个人,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因听见张亢已经下令,这厮们一遭全跳将进去,孙柯、张瑞这两个,因为之前曾摸黑来过,对这里已轻车熟路了,在众人跟前,愈发要显示他们的本事。 尤其是张瑞那个厮,动作大些,几乎把猛火油泼到熟睡夏军的脸上,差点把一帐的军士给弄醒。还好急中生智学几声犬吠,这才勉强糊弄过去。 走了一趟,本来还剩些助燃的东西,张瑞不愿意浪费了,还想继续再深入时,终于孙义提醒说,张亢有令,到了时辰必须要回,这才把另几个劝止住。众人于是又摸过岗哨,从堡寨里头溜出来,往外就撤了。 得知众人已安全撤回,张亢这边随即就下令,叫宋人放火。弓弩手早已经等不及了,随着张亢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无数支火箭,一齐往琉璃堡的方向射去。 一时间琉璃堡这边赤焰冲天,五行离火如地狱烈焰,顺着那风,腾腾地烧着,黑夜里半天都烧得红了。风火里传来夏军哀嚎惨叫的声音,那情景恍如千万地狱恶鬼,十分令人可怖。堡中领头的几个夏军,率人着急想要营救,怎奈火势已经起来,早已经晚了:琉璃堡好似乌巢、赤壁的一般,已经彻底没得救了。 路口有逃出来的些许溃军,都叫宋军给当场擒获。按照他们的说法,因为张岊在东面用兵,李元昊不在琉璃堡,已经向东面用兵去了。不能活捉了李元昊,领一个头功,将士们免不了心中遗憾:元昊那厮运气好,不然犯在老爷的手里,就活撕了他! 琉璃堡如今已经得手,此处已深入夏军的地界,那班夏军来得快,这个地方不可久留。当下众人又合兵在一处,王凯在前,张亢居中,孙柯、张瑞两个在后,随即就撤。 那一头琉璃堡被破的这个消息,别处的夏军都已知了,一路上都在围追堵截。张亢一行人回府州时,从黎明时分到临近傍晚,将近一天,不断地遇到夏军的阻截,一路上过来,不知道突围了多少次! 眼看前头是柏子寨,到了宋军的地盘了,众人才算松一口气,突然前方有人来报:“元昊率领三万的夏军,在前面阻住了咱们的归路!” 众人一听见这个消息,都吃了一惊:此时张亢这一边,人马加起来不足三千,而且已厮杀了一整天,众军早已经久渴疲敝。元昊那头人数众多,而且他还是以逸待劳。 既然已到了这个时候,别无他法,只能是迎敌。张亢一马当先,道众军道:“有句话讲: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破釜沉舟了。” 宋军中许多都是边民,想想被夏军屠杀的父老,哪个人身上没有点仇呢。如今除了迎敌外,已经没别的路走了,杀一个不赔,杀两个赚了,是时候为父老兄弟们报仇了! 张亢鼓动众人道:“杀元昊者,赏一千金,封万户侯!”因他激励,宋军中不断有人喊道:“杀元昊!平蕃乱!得太平!”还有人站出来挥动双臂,大声叫道:“危急当前,誓死报国的都还有谁!” 不说众人在那边嚷嚷,张环那厮,此时听见张亢说有赏,立刻就过去问他道:“这次胜了,有什么赏赐?库里的钱能随便拿么?”张亢遂道:“只要能够活着回去,给你一刻钟,库里面那些能搬多少,都是你的!”因这个话儿,许多人眼里面登时就亮了,都指望着杀出敌阵,好回去搬钱。 说时迟,那时候快。看看着宋军已列好防御的阵势,王凯引一队清边军,排在前列,左右的都是强弓硬弩,宋军背靠着山脊的掩护,已准备好了。那一头元昊大军已阵型整齐,看着就要往这边冲了,战事看着一触即发。 此时已经是傍晚的时候,眼看要日落。突然有一阵狂风卷来,风沙走石、撼天震地,这狂风看着就过来了。西北风大,此系北风,来时人马几乎都站立不稳。 此时宋军正背靠着山脊,面南对敌,狂风来时尚且还好;对面夏军情况就坏了:大部人马都面北杀来,正迎着风,两只眼都几乎被飞沙糊上,人马几乎被狂风掀翻,因看不清路,此时夏军冲来的阵型,就有些乱了。 这个机会得之不易!对面王凯一见这样,趁着夏军睁不开眼,立刻率领前阵冲杀,到底在夏军的重重铁骑下,让他给冲出条血路来。后面的宋军一见这样,立即就跟上,众人在狂风里砍开夏军的阻截,紧紧跟在王凯的后面,全突围走了。 那一头李元昊在狂风里面,头上的帽儿早飞走了,头发立刻如蝇甩子也似,在脑袋上乱舞,两只眼哪还再能睁得开!等到元昊发觉不对,重新拨开乱发瞧时,张亢那边的三千轻骑,已走得远了,再往前就是宋人的地面,再追赶已经来不及了,到底还是让张亢给逃了! 第271章 苏吃囊投宋 因琉璃堡被张亢这厮给烧着,夏军这次的损失不小。李元昊因损失了粮草辎重,大军一下子没有了补充,再续无法继续进兵,继续围剿府、麟这件事,不得已只能暂时罢了。 另一头种世衡把清涧城已筑建完毕,自此鄜延路最后的短处,也已经补上。宥州嘉宁军那一边,主要需要应对的宋军,除了保安军以外,又多了一处清涧城了,可以说是两面受敌。 李元昊对鄜延路十分看重,私下里说与野利旺荣,趁着种世衡广交蕃人,叫他派出去几个细作,找机会混进清涧城,暗中监视种世衡的动静。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离间他们宋朝的君臣。宋人多是些窝里斗的,但凡有些风吹草动,必然能腾起些浪花来。一旦离间计出了成效,不怕清涧城到不了夏人的手里。 暂且不说鄜延路这边,这个时候,西面天都山那一边,偏偏又出了一件事情:夏将苏吃囊无意中时,突然撞破了一件事:天都王野利遇乞的心腹智囊李守贵那厮,不太老实,暗地里与野利遇乞的夫人没藏氏有私情。 这件事两个人藏得深,除了苏吃囊一个外,暂时没别的知道的人。苏吃囊如今不得重用,在天都山的人缘也不太行,一旦事情闹出来,肯定是信任守贵的多。这么一来,苏吃囊这厮在夏国的处境,立刻就十分不妙了。 如今的情形,不单是没藏氏对他恨之入骨,就连那个李守贵,也把苏吃囊当眼中钉,恨不得立刻把他给除掉。苏吃囊是粗人,一无头脑,二没有权势,就算是理在他这边,顶什么用?根本斗不过人家那两个! 自从这事儿出了以后,苏吃囊日夜坐卧不宁的,睡梦里都能从床上吓醒。想起来近日发生的事,越来越觉得,李守贵正在设计谋害,自己的死期就快到了,夏地他是不能再待了。 有句话说“穷则思变”,不单是天都山没办法待了,弄不好夏境也没法儿再待,苏吃囊不得不琢磨另外的门路。 蒙着头琢磨了好几天,终于让苏吃囊想起个人来:当初天都山查盐的时候,苏吃囊在边界上打击盐贩,曾经跟扑咩有些交往,暗中救过他好几次,两人还一块儿拜过兄弟。扑咩早已经投靠了宋人,据说日子还过得不错,已经在渭州做了个巡检,说话管用。 苏吃囊于是这么想:干脆由扑咩做一个中人,直接投宋朝去不好么?!思来想去,苏吃囊也就决定下来,遂就去渭州找扑咩。 宋朝这边,这一日扑咩巡防才回来,突然有伴当前来报道:“外面有一个脸生的蕃子,年纪大约有四十多岁,说是巡检在北面的亲戚,想要求见。”扑咩立刻不信道:“老子从小儿就出来闯荡,一根光杆,亲戚早已经死绝了,有什么鸟人能找到这里?假的不见!” 谁知道根本没过了太久,伴当又回来上报道:“那个人知道你胸口上了长个痦子,还知道你爱吃甜的,吃醉了爱唱,有些脚臭的毛病,像是个真的!”因这个话儿,扑咩也有些心疑说,这厮说的一点不差,能认得他,可能是之前的一个熟人。既这么想时,扑咩遂就叫见了。 一见了面儿,眼前的那人戴着个帽子,脸上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看人的两只眼来,一见了面儿十分热情,上来就喊扑咩“兄弟”。扑咩一时没认出是谁来,立刻拉开了一段距离,不敢靠得他太近。 一看见这样,那个人立刻把脸拉出来,一叠声道:“我,是我,怎么这几年不见,连我你都认不出来了?”终于认出是苏吃囊来,扑咩立刻笑了道:“莫怪,莫怪,十几年没见,才刚你又捂得严实,一下子还真没认出来!”当下两个人见了面儿,扑咩遂命伴当们备酒,今天要好好吃一杯。 之前当着外人的面儿时,扑咩没敢说真话,只说苏吃囊是个北地的商贩,跟宋朝这边有往来,做些贩卖皮毛的买卖。底下人听着扑咩讲,对这话儿并没有什么怀疑。 当日众人吃了一醉,等到闲人都散了,两个人终于提到了正事儿。苏吃囊便把他在天都山的那件经历,还有要投奔宋朝的话儿,都说了一遍。听着听着,扑咩的脸上便有些为难,只是苏吃囊对他有恩,人家求到了门上来,拒绝的话儿,不太好直接说出来。 讲到这时,不得不提起来一件事:当初因为李元昊侵宋,为惩罚时,宋主赵祯便关闭了榷场,一发连边界上青盐的买卖也一并休了。没有了夏盐,剩下的只有死贵的宋盐。边上许多的熟户没钱,宋人的盐又买不起,不得已许多族长重新就又投夏了。 因投夏的熟户实在是太多,边上吃紧,宋人只好又开了榷场。虽然是榷场又重新开了,到底蕃人反复无常,在许多相公的眼里,他们就不是太可信了。 别说新来的蕃人他们不信任,因为之前的定川寨之战,刘贺所部的那些蕃军,一看马上要战败了,立刻就投降了李元昊,让战势立刻急转直下。吃了这亏儿,对那些投靠多年的老人,他们也一并防范了! 处在这么个节骨眼上,苏吃囊这厮不看头势,就央扑咩荐他投宋,这事让扑咩十分作难!拒绝他吧,之前有交情在那里,没办法直接把话说绝;若是荐他,扑咩自己还遭人怀疑呢,再去荐他,却不正是拿头往人家的枪头上撞么。 事情又难办,扑咩又不好一口回绝,再得罪了人,于是就想出来一个法子,便开口道:“凭咱们的交情,投宋这件事没问题!你决定好了,我可以开口去给你说。只不过我得提醒一句:如今不比往年的时候,投诚的要求提高了太多!”一听说如今投宋难了,苏吃囊便问:“这怎么说?投宋的话,以前不是很容易么?” 扑咩遂就解释道:“你没听说过定川寨之战么?当初两军对垒的时候,刘贺领的那一帮蕃军,一看见不好,立刻就去投奔了元昊,这事儿让宋人防范深了!可恨这帮反复无常的东西,他们只顾得活命了,可是把咱们给害苦了!”一听见扑咩这个话儿,苏吃囊立刻紧张了道:“照这么说,以后不能投降了么?那我岂不是走投无路了?!” 扑咩遂道:“凡事都没有绝对的,在我跟前,休要说‘走投无路’这样的话!虽然他们防范得深,到底人家肯不肯,还在于投来的到底有没有诚意。你听说过‘投名状’么?”苏吃囊听不懂“投名状”这个词儿,于是又问。 扑咩便给他解释道:“按照宋人的规矩,若是去山上当大王,有人要投去你的山寨,你又怕他将来反水,通常要他纳‘投名状’,就是去山下砍一两个人,只要手上都沾了血了,没法儿下山再当良民,断了后路,那么就可以上山了。 真逼到‘走投无路’的份上,什么办法想不出来?我教你一样:比如说你去把一件要紧的东西偷过来,断了回去的后路,还愁宋人不纳你么?”扑咩提点了这个话儿,苏吃囊也就明白了。当夜苏吃囊在渭州住了一夜,次日就回了天都山。 本以为投宋能轻而易举,找着个中人立刻就成了。谁知道去了趟渭州后,才知道事情那么难,根本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听了扑咩的言语后,苏吃囊回来越琢磨,越觉得扑咩那些话很有道理:光这么空口白牙地说,你要投来,谁肯信呢,边界上反间做局的人太多了,都怕吃亏。真要投宋,必须要一两件要紧的东西才行。 至于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苏吃囊绞尽脑汁琢磨半天,没东西想。他又不是个要紧的人,处在个什么要紧任上,连李元昊那厮的书信、密函,见都没见过一封的。越不得志吧,可恨今年还流年不利,偏偏能撞见那种事。撞上也罢,偏偏宋人那头又要求严了,不太好投。真的是渴了想喝一口凉水,不小心都能塞着牙! 对苏吃囊来说,偷窃密信实在是太难,投宋也就希望不大,有些泄气,本来都已经打算罢了。等到又看见了李守贵,正在与野利遇乞耳语的时候,似乎朝苏吃囊这边斜看了一眼,眼神里似乎还带着些杀气。 苏吃囊一见立刻就知道:李守贵与野利遇乞没说别的,说的就是他苏吃囊,他们马上要动手了!为谨慎时,苏吃囊甚至在睡觉的时候,枕头底下都藏一把刀。不能再坐以待毙了,还需要尽早行动才行! 话说回来,重要的东西,除了那些带字的,其他的应该也能管用。这些日子,苏吃囊心不在焉的,干啥都没有心思,等到看到枕下的刀时,苏吃囊突然灵光乍现,然后想起一件事来:当初元昊因宠信遇乞,曾经赐给他一把宝刀。若是偷了这把刀,投宋岂不就有了“投名状”了?虽然这偷刀似乎危险,只这般胆战心惊得活着,苏吃囊早就过得够了! 计议已定,当即便安排。苏吃囊为了方便偷刀,事先便预备好另一把刀,这一把虽然看着平常,单看外面,与野利遇乞身边守卫的佩刀,是一模一样,抽出来看时,这把却是只有刀鞘,刀把拔出来却是空的,将来偷偷替换的时候,可以少冒些风险,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到了手了。 也是合该苏吃囊运气。这把刀刚刚准备好,野利遇乞就打了胜仗。如今又上了冬至节, 天都山上下都热热闹闹的,天天有宴请,不是请这个就是请那个。重要的客人来了个遍儿,遇乞陪着,成天吃得醉醺醺的。 第272章 苏吃囊窃刀 到这一日时,野利遇乞身边的一个亲卫赏埋,因为跟苏吃囊一块儿吃得多了,该他当值点卯的时候,这厮根本站起不来,就没法去了。苏吃囊为了赏埋不挨杖责,于是就穿上了他的衣饰,随身带着了他的腰牌,去替他点卯。 赏埋那厮已醉了个半死,干脆连爬都爬不起来,一听说苏吃囊要替他点卯,正巴不得呢,干脆把遇乞那边的情况,一五一十就交代了。 因苏吃囊去,赏埋把一应的事务交代完后,特意又叮嘱了一些话,什么点完卯之后,不能出去随意乱走。哪里能去,哪里最好不要去,哪里不能去,还有哪里,是记得千万别去的。苏吃囊一面听他讲,一面忍不住腹诽道:“替你点卯!你以为我是个勤快人,吃饱了撑着,就愿意给你们帮忙做好事儿?!要不是为了投宋的大事,谁不愿意在家里面躺着!” 说不得苏吃囊收拾完走了。苏吃囊这厮的身量,看起来与赏埋差不多,点卯人多,黑灯瞎火的,只要喊名字答到就行,没有人细看。大节下的,到处都忙。只要不出大毛病,没什么仔细盘问的人。这头苏吃囊点完卯,眼瞅着身边没有人注意的时候,一道烟往库藏的方向奔去。 天喜苏吃囊奔到库藏的那座楼前面时,有一辆运送兵器的的大车经过,因那辆大车垛得高,挡着的原因,没有人看见他进了这楼。平常的时候,楼前面本该有两个守卫。因为这几天过节的原因,附近有人吃醉了吵闹,打起来了。这两人听见声音后,一块儿都跟去看眼了,一时间楼前就没有了守卫,让苏吃囊趁机上了楼来。 苏吃囊早前听见别人说过,元昊及先王赏赐的东西,野利遇乞全都让人存放在三楼。要去三楼,除了门口的两个外,还需要经过另一处守卫。这处守卫设在二楼,平时的时候,有三五个人把守在这里。 苏吃囊小心翼翼到了二楼,把头偷偷往守卫那边瞧时,正碰见那厮们在赌钱吃酒。有一个似乎输红了眼,着急起来,认定了别人在捣鬼,故意赚他,争得面红耳赤的。另外的几个不承认,都在辩白。这些人都急着在说自己的理,根本没注意到有人上来,让苏吃囊寻隙溜上了三楼。 等到上来三楼后,有一个小吏当先迎来,问苏吃囊,为什么上来,是哪个派他过来的。苏吃囊这人虽然粗,因有人问他,不知道从哪里来道了灵光,立刻脱口而出道:“是因为过节有客人,天都王欢喜,特意命我来取东西。” 那人立刻明白了道:“又是过来取金盘的么?将军可有天都王的印章和手续。”苏吃囊回道:“末将确实是来取金盘,因天都王催,来得仓促,手续印章等明天再补。” 因为苏吃囊这么说,小吏虽然不太高兴,然而也怕耽误了事情,野利遇乞再怪罪下来,担待不起,不得已只好去替他去取。因这厮走了,苏吃囊趁机往周围看时,偌大个三楼,看管东西的只这个小吏,是个下手的好机会,立刻大喜。 或许是天该苏吃囊转运,正在他两眼迅速往四处看时,心里面似乎有一个预感:挂在墙上的那一把刀,应该就是元昊的赏赐!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苏吃囊心里才有了这么个猜测,立刻手上便行动起来,趁着小吏没回来,苏吃囊立刻摘了刀,插到自己的刀鞘里,然后将假刀柄插到墙上的刀鞘上,行动一好似行云流水,速度简直比猫都快。 等到小吏取了金盘,把金盘交付与苏吃囊时,这头苏吃囊已经好了,真的是神也不知,鬼也不觉的,没想到偷刀能做得这么干净漂亮! 等到苏吃囊又回了二楼,二楼的那班守卫们,仍在争吵,为了先前输的银子,这厮们几乎要厮打起来。因这么个闹法,声音一发将楼下的也都吸引上来,众人一块儿帮着拉架,都在拉拉扯扯的,没有人注意到苏吃囊下楼。 这头苏吃囊得手后,立刻带上这把刀,直奔渭州,过去找扑咩交投名状去了。扑咩本来只是说嘴,想让老熟人知难而退。没想他小看了苏吃囊,人家就有这么个本事,真的他就得手了!看着这一把偷来的刀,扑咩登时就傻眼了。 单一个苏吃囊就够让人头疼,还有这样的一把刀,好似烫手山芋的一般:没这把刀,单一个人,或许宋人还不多想。有这把刀,说是偷的?这个话儿连大街上听书的都不能信!谁知道是不是元昊那厮故意设计,指使着来的? 思来想去,还是扑咩见识太少,之前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儿,实在不是太好办!单一个扑咩不能做主,还是找其他熟悉宋事的过来商量,方才稳当。 说到这个,当初投宋,扑咩是跟着嵬逋来的,而且现在嵬逋的官职,也比他大,肯定能有好主意!为此上扑咩上叫了个伴当,让他赶紧去嵬逋那边。等嵬逋身边人少的时候,偷偷去嵬逋耳边说,扑咩这里遇上了麻烦,叫他赶紧赶过来商量。 等到嵬逋赶来后,听了扑咩的一通叙述,一时间嵬逋也犯了难:虽然打仗他还在行,做事比扑咩靠些谱儿,不会有的没的乱说。怎奈这样偷刀来献的事情,嵬逋也一样没遇到过,有些抓瞎。更何况这把刀看着虽是个真的,刀鞘却又是个假的。拿着这样的一把刀,谁知道是不是使诈呢,如今这事情更复杂了。 同扑咩一样,嵬逋也觉得如今这个形势不好,宋人对蕃人成见不小,尤其是苏吃囊这样以前在夏国有过功劳的人,贸然投来,惹人怀疑,不太好办,总之还需要小心谨慎。 三个人在一块儿说着说着,不觉中夜幕已经降临,天已经黑得看不见了。三个人点上了一盏灯,商议时还不敢声音大了,只能在灯底下悄悄地嘀咕。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个主意来,急得扑咩站起来,正团团乱转。正在这种急人的时候,碰巧儿外面有人来叩门。 外面突然传来的声音,惊了三个人一吓,有两个脸色看着都白了。扑咩朝后面做一个噤声,急忙去把门打来开看时,原来敲门的这个人,是渭州这边的一个参军。此不是别人,正是徐东。当年和李蛟分开后,徐东一个人投了延州。在延州住了没多久,徐东跟范雍那厮不合,转又托人投去了庆州。在庆州过了几年之后,徐东辗转又来到渭州,现在渭州做个参军。今晚上徐东因为多吃了两杯,出来闲走,谁想到这么晚了,扑咩房里面灯还亮着,还有人声,心中好奇,遂就走进来看一看。 扑咩、嵬逋徐东都认得,不用细说。还有另外的一个蕃人,看着眼生。渭州这边,自从定川寨战败后,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超过三个的蕃人在一块,在单独商量事情的时候,就需要注意,弄不好就有在筹划谋反的可能!这件事情不单是汉人,就连蕃人自己也知道。平常的时候,众人全都小心谨慎,谁知道今天遇上事儿了,扑咩和嵬逋一急就忘了。 于今扑咩和嵬逋这两个,再加上一个面生的蕃人,深更半夜的避开人群,偷偷在一块儿商议事情,按那班激进一派的看法,根本就不用拿出来证据,单凭着这个,也够条件抓他们了,三个的情况十分不妙! 趁着徐东这个厮,还没起疑心,嵬逋立刻打破沉闷,开口开始介绍道:“啊呀,都没有外人,这个便是我的妻舅,一向在北面在皮毛的买卖。徐参军以后有需要,可以找我!今天他过来串个门儿,不过是大家走亲戚。汉人之间,亲戚里道的,不也是经常来往的么!” 听到这时,苏吃囊在后面也跟着道:“嘿嘿,妻舅,我是扑咩巡检的妻舅,过来托他卖东西的!不知道参军有要的么?能给你便宜!”似乎嫌苏吃囊说话太多,扑咩把手拽一下他的袖子,苏吃囊立刻就闭了嘴。这厮们说话时眼神闪烁,根本不敢拿正眼看人,七分是假的! 徐东看了看便道:“亲戚么,互相来往是应该的,不管是汉人还是蕃人,谁没有亲朋故旧的呢!今晚上天气看着不错,我只是出来走一走,找杯酒吃。都站着干啥?都一块坐。”当下嵬逋又拖过来一条长凳,四个人先后全都坐了。还剩些酒,扑咩立刻给徐东倒了,劝着他吃。 等到众人都落座后,那边徐东又开口道:“深更半夜的,你们不睡觉在商量什么?”因这句问,三个人脸上虽然一如平常,心里却都是轰然一惊:扑咩和嵬逋虽认得徐东,他底细为人却不知道,谁知道这厮是不是趁这个机会,要告发讨赏!这帮汉人不好说,跟你又不是 一条心! 桌子底下,嵬逋拽一下扑咩的衣袖,扑咩立刻心领神会道:“其实也不瞒参军,白天事忙,不能专心,俺们是因为吃了晚饭,有一点空儿,在互相督促着用功学习呢!没学别的,在学些‘仁’、‘义’、‘礼’、‘智’、‘信’的东西,一入了迷,这不就忘记了时辰了。” 那头嵬逋也帮着道:“俺们的确不骗参军,是真在用功。我觉得也只有中国人,才能想出来这些东西,这些话不知道是哪个说的,太有道理,真他娘不错!” 听到这话儿,徐东立刻高兴了道:“有这种事?那真不赖!你们说说,今天晚上都学了些什么?”因为怕徐东能怀疑,为了证明说的是真的,扑咩、嵬逋这两个,立刻异口同声诵将起来,口内便诵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嵬逋那厮背书不行,只能记得头两句,下面的那些他就忘了。扑咩这边情况能好些,也只能记到“老有所终”这一句,下面也忘了。没奈何时,两个人也不干等着,索性直接跳到最后,用了一句“是谓大同”,就结束了。 扑咩、嵬逋两个都背,苏吃囊这厮一句不会,只能呆坐在一旁傻眼儿。看看其他两人的模样,似乎是在对什么暗号,不会的马上就要被杀头一般,怎奈现学已来不及了,把苏吃囊急得几乎要哭了。 第273章 转投清涧 这个时候,气氛一时紧张起来,众人都把那一颗心,悬在半空里提着。幸而徐参军及时转移了话题,口里面一个劲夸赞道:“这酒的滋味实在不错!明天我就被调去东面,要去清涧城做事去了,以后再见恐怕就难了,不知道扑咩巡检的酒,还有没有了?要不咱们再一块儿吃点?” 扑咩一听见这个话,立刻一叠声告诉道:“有,有,有!”当下出去叫了个人来,去地窖里面,把珍藏多年的好酒捧来,一并拾掇出几个菜肴,众人先与徐东满上,然后同饮。说起话来,众人先是议论了这个酒,品相、滋味都是上品。 除了徐东这厮以外,嵬逋、苏吃囊也都好酒,对扑咩这酒也赞不绝口。称赞一会,扑咩、嵬逋两个都说,以后只要徐东说一个“要”字,兄弟俩不管多么忙,立刻就能派出来人马,直接把酒给他送去。 聊得开了,渐渐地这厮们什么话都说。提到才刚背书的事儿上,嵬逋、扑咩两人的表现,都不是太好,这两人自己也都知道。为此两个人都表态说,以后肯定要好好用功,保准下次能记住了,给上面的相公们能有个交代! 徐东便对此评价道:“说一句实话,自从范仲淹、韩琦回朝以后,蕃、汉的情势,便急转直下。许多人不肯反省为何失败,净去弄一些没用的!忠心不忠,靠的是背书背出来的?这不是纯粹放屁的么?!书呆子别的干不了,就会没事儿找事的为难人!”因这个话儿,扑咩跟嵬逋互看了一眼,都没有回话。 只听见徐东又说道:“如今我算看明白了:西北这边,只有东面鄜延路的庞籍、种世衡那几个,还有河东路张亢那里,才能是希望。”说到这时,徐东把眼睛看看三个,然后询问他们道:“你们几个,也都算是一方的好汉,有没有想跟我一块儿去清涧城,去做一番事业的么?” 清涧城种世衡那个人,扑咩、嵬逋虽然知道,怎奈他两个在渭州已经经营了多年,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一时还真舍不得抛舍,因此对于徐东的邀请,他两个人都不是太热心,都说想要再考虑考虑。 倒是苏吃囊听见了这个话儿,好似在黑暗里突然看见了一线光亮,立刻向徐东打听道:“种世衡那人虽然有名,他要收降,也是要弄清楚底细吧。万一滥收,里头混入了诈降的,那不就出了大事了?!” 听见苏吃囊这么问,徐东遂就笑了道:“老打猎的,还能让雁儿啄瞎眼!放你的心,种世衡在边上多年了,投他的蕃人,没上三千,也有个八百。只要让他看上一眼,是真是假就一目了然。 别说区区分出来真假,他只要听你说一句话,连来的目的都明白了。就因为这样,别人不敢收的人,他就敢留。别人不敢做的事,他也敢做,也没为这些失过手,要不都夸他手段呢! 我看兄弟也是条好汉,在边上做买卖也不安稳。赚的多少先不说,到头了也就是一个商贩。还不如跟我一块儿去清涧,博个一官半职的也好!” 因徐东把种世衡好一通夸奖,苏吃囊立刻心思就活络起来,有些想去的意思了。借着徐东馋酒的缘故,苏吃囊手脚勤快得很,一吃完立刻就给他续上,一个劲地催他说。徐东酒后又是个话痨,一说起来就刹不住了。 这一晚上,苏吃囊听徐东那厮讲了整整一宿,从怀疑、惊讶到深信不疑,觉得他只剩下去清涧城这一条路,其他已无路可走了。既然是这样,苏吃囊立刻便就打定了主意,死活得跟去清涧城,已经是坚定不移了。 明日徐东就要出发,害怕晚了再赶不上,苏吃囊立刻就得收拾。除了随身携带的之外,细软是必不可少的。来时带的那一把刀,因扑咩、嵬逋怕惹出来麻烦,两个人死活不肯让他留下,苏吃囊也就只好随身带着,一切等到了清涧城以后再说。 在路上的时候,徐东询问苏吃囊道:“我看你在马上的模样,像是个弓马娴熟的。等咱们去了清涧城,我荐你做一个武职行么?若是不成就换成别的。”苏吃囊便道:“只要那边人肯要,什么都行,多谢参军的推荐。” 话儿虽然是这么说,苏吃囊心里一合计,也怕徐东推荐的职位小了,这厮遂就告诉道:“其实我在西夏的时候,在元昊军中也做过事,后来去了天都山,跟着野利遇乞那厮,也做过好几年的武职,也打过仗,后来才改行去做的买卖!” 徐东立刻惊讶了道:“怪道说呢,我看你就不是寻常的商贾,脸上有一股英雄气!”苏吃囊也就解释道:“之前我在天都山,跟野利遇乞心腹的参军,有一些芥蒂,实在没办法再继续待了,这才改行去做了买卖!” 徐东便也就明白了道:“不得不说,有些被主官倚仗的文人,爱搬弄是非。得罪了他们,别说武官的前程没了,弄不好还有杀身之祸,我能理解!现在好了:你跟着我去了清涧城,离他们那些糟事就远了,说不定在东边就能转运呢!” 徐东、苏吃囊这两个,说了一路,就这么作着伴儿来到了清涧城。当下收拾好之后,徐东便带着苏吃囊一块儿,直接去见种世衡了。 一见了面儿,两个人连忙叉手道喏,种世衡当先开口道:“我一连催促了三五遍,可把你徐子阳给盼来了!一路上过来还顺利么?”徐东便道:“大体还平稳,路上遇着些许的蟊贼,幸而有这个兄弟保护,我们没有什么损失!” 说到这时,徐东把苏吃囊介绍给世衡道:“这个兄弟叫苏吃囊,一向在夏人那边做事。因恶了野利遇乞的心腹,天都山那边没法待,就投奔过来了。我看他也算是一个人才,正好咱们这边也用人,就叫着他一块儿过来了。相公看看,做一个指挥使可以么?” 世衡便道:“子阳的眼光,可比我强,看人肯定会不错!”徐东急忙客气道:“下官就是个酒闷子,哪敢跟相公相提并论!” 因为徐东的引荐,种世衡也就收留了苏吃囊,命他在清涧城住了下来。苏吃囊自己心里道:“早知道投宋这般容易,谁还去费那个鸟劲,去野利遇乞眼皮子底下偷刀呢。” 清涧城如今已建起来了,朝廷重新又开了榷场,宋、夏两国又开始市贸,比起先前的荒地来,这情景已经大不一样了:街道上是人来人往,蕃、汉的都有,沿街的店铺亦节次鳞比。路旁边也有挑担卖货在吆喝的,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城内交谈的有汉语、有党项语、有吐蕃话,有回鹘语、有粟特话、有突厥话,还有一些听不懂的其他的话。城中各色客店不少,风格装饰有蕃有汉,以备来往的客商停歇。时常有军士携带着公文,策马行过,众人迅速就让出条路来,等到军士不见了踪影,街道上又像先前那样,重热闹起来。 不单城内,城外也是番好景色。因为种世衡屯垦营田,几年的时间,清涧城外已经不复是原先荒滩的模样,已良田千顷,碧油油一片全都是绿色。许多农人都种了菜蔬,一清早赶车、挑担,进城里来卖果菜。也有许多卖石炭、柴薪的,天不亮就起来排队进城。 自从苏吃囊到了清涧,渐渐地城中蕃人、汉人便就熟了,谁知道这里竟然能遇到熟人。此不是别人,是西夏左厢监军野利旺荣帐下的浪里、赏乞、媚娘这三个。当初苏吃囊在野利遇乞帐下的时候,经常去旺荣那边办差,因此认得。 那三个人,突然看见了苏吃囊,脸上的神情也都是一惊,然后又笑着打个招呼,寒暄上几句。其他的话,三个都没有多说。问别人时,其他人说,他们三个因为做错了件事儿,被野利旺荣怀疑要杀,不得已也就投来的。 听见别人这么说,苏吃囊自己心内道:“这话说出来却是放屁。浪里、赏乞、媚娘他们,不比苏吃囊在遇乞帐下,不得重用。他们是野利旺荣十数年的心腹,为了一点的小错,就这么跑了? 当初旺荣为了浪里和赏乞,差点得罪了李元昊,媚娘全族的性命,也是旺荣救下来的,谁还能离间了他们呢。就算是逃走,赏乞、媚娘两个倒罢,浪里那厮苏吃囊知道,是宁死也不肯背叛旺荣的。 就算他们是真的反了,他们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不逃去中原隐姓埋名,倒还敢在待清涧城,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丝毫不怕。别的不说,野利旺荣野利旺荣为防他们泄露消息,早就派人来杀了,糊弄谁呢。” 因这件事上,苏吃囊十分怀疑徐东的眼光:他把种世衡夸奖得太过,连苏吃囊都一眼看出来的东西,他还收留肯用呢。既这么想时,苏吃囊认定了在清涧城不安全,就有了想去延州的意思。 为这件事上,苏吃囊立刻跟徐东说,有些想去延州的意思。这事儿徐东本来挽留,怎奈苏吃囊去意已决,徐东也只好告诉说,才过来就急着往外调,世衡那边不太好看。叫他再等上三五天,找到个合适的理由后,才能去说。 转眼又过了几天后,苏吃囊调去延州这事儿,已有了消息,苏吃囊请徐东吃了顿酒,谢他这一段时间的帮衬。清涧城这里波云诡谲,将来弄不好会出大事。 因怕徐东没觉察,苏吃囊于是点他道:“我如今得了这安身的地方,多亏了徐参军三五次举荐。清涧城这边,过一段时间恐怕有难,参军还是小心在意。”等到徐东问难从何来,苏吃囊却又不肯说,半天只嘀咕了一句道:“我们羌人偶尔会卜。” 徐东心道:“这个苏吃囊,自从上一次他见了浪里、赏乞、媚娘这三个人,回来就变得神情恍惚,许多事都心不在焉的。急急忙忙要调去延州,应该就是因为这个。” 想到这时,徐东遂道:“难道是以前在西夏的时候,你与他们那三个不和,如今见他们受了重用,害怕那些人进谗言?” 一句话戳中苏吃囊心思,怎奈在清涧城这个要紧的地界,不知道多少人盯在这里,明潮暗涌的什么没有?弄不好一句话就能出事,因此有些话不能讲得太明,苏吃囊于是回说道:“反正这事需要提防,参军以后小心在意。” 第274章 明潮暗涌 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徐东便对苏吃囊道:“你是不是觉得,他们三个人不可信?你只管放心:种相公已经久在边任,早已经相人无数了,他的眼光从没有错过,何必大惊小怪的!” 苏吃囊口里遂就道:“不是我故意要说他们:同是从那边过来的人,张牙舞爪的就不怕报复?我看他们不太可靠!”既然是苏吃囊极力要求要去延州,徐东也就不坚持,只能随了他的意思了。 马上就要去延州了,那一把易惹麻烦的刀,苏吃囊也不带去延州,这厮交给了种世衡,就说是之前经过天都山的时候,他从路边上拾到的。可能是有人知道这是把宝刀,从野利遇乞那偷了后,走在半路的时候掉了。就这么句一听就是个胡诌的话儿,世衡也没怀疑什么,甚至对苏吃囊都没有细问。 那一头浪里、赏乞、媚娘这三个,突然遇见了苏吃囊,三个亦都惊了一吓。本来他三个假装投宋这事儿,是夏主元昊亲下的令,左监军野利旺荣安排的,其他的人根本不知。 如今才来了不多久,突然又来个苏吃囊,也出现在清涧城,这件事情就不是太妙:苏吃囊本是天都山野利遇乞那边的人,如果天都山有安排,不可能野利旺荣不知道,必然提前就能告诉。 倘若苏吃囊真的投宋,天都山那边紧挨着渭州,去庆州、原州也有人信,为何这厮却舍近求远,大老远的跑来东边,投清涧城,却不可疑?细想起来,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是李元昊不放心野利旺荣,重新又派了一路人过来。 既然是这样,如今的情势更复杂了。非但种世衡那边要小心,苏吃囊那头,也不能大意,时刻都要警觉起来。三个如今已经在寻思:这事是不是暗中与野利旺荣透一个消息,叫小心在意。 三个人正准备行动的时候,谁知道苏吃囊在清涧城没待得太久,便急忙转去延州去了,三个私下里商议了,叫媚娘想办法也去延州,随时注意苏吃囊动静,浪里、赏乞仍在清涧。 且不说苏吃囊和媚娘这两个,先后都去了延州。清涧城这边,浪里等人投过来之后,种世衡给了几个官职,让他们帮忙处理些蕃、汉商贾之间的事情,监盐、监酒、监商税。一听见世衡给这样的职位,三个人都不是太乐意,急忙告诉世衡说,在商事上面他们不通,想要在军中谋一个职务。 世衡提点他们道:“休小看了这几个差事,多少人想要还捞不着呢!只不过这种跟钱打交道的事儿,交给别人不放心,还是由你们负责才好。”三个人私下里一合计:放着油水多的差事不做,偏要往宋军里面钻,在外人看来是不合常理。未免让世衡再生疑,三个也只好这样了。 浪里、赏乞管着钱,眼睁睁看着许多的蕃人,一拨一拨地来到清涧,把夏人那些机密要事报与种世衡,然后从他这得到了赏赐,喜孜孜地就回去了,细作也做得大摇大摆的。其中有不少脸熟的人,在元昊跟前服服帖帖的,一副老实人模样。一见了种世衡立刻就变了,指着元昊就破口大骂,亏得夏王当初还信他!真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为了能继续埋伏下去,可恨还得掏钱与他们!这些告密的得到了甜头,口里再三保证说,若是以后再有了大消息,还得继续过来通报。种相公说话一向算数,做的是互利共赢的事儿,哪个不服?不像元昊那个厮,对人就知道仗势欺压。 除了来这里通报消息的人,都钱赏外,清涧城还经常安排边民比赛射艺,赢的了也都有赏赐。边民若是有了过失,该责罚时,种世衡通常命人立个箭靶,射中的可免。军中善射的提拔得更快。街坊邻里闹了矛盾,经常也是善射的那一方,能多占些便宜。 这么一弄,远近的边民都争相习射,神射的一群一群的,为此夏军吃亏了多少!可恨赏赐他们的钱,还都是从蕃汉商贾的赋税里面,抠出来的。浪里、赏乞这两个厮,眼睁睁看着没办法。单汉人的商贾倒也罢了,最可恨的是那帮蕃商,为了赚钱,没有一点爱国的心肠! 这样的事情看时间长了,浪里、赏乞这两个,总觉得再这样下去不是个长法,必须要想出个办法来解决才行。然而短时间之内,并没有好的法子想:周围的边民都向着宋军,一旦探得了夏军的消息,立刻来报。单凭着浪里和赏乞两个人,并不能把这条路给堵上。 而且不单是宋人,夏人那边为了挣钱,也不愿意关闭了榷场,暗中与种世衡也有联络,因此上清涧城与夏军打过数回,夏军那头吃亏不小,直接跟他们硬碰硬的,根本就无用。 这一日点完卯之后,浪里给几个监市安排了活儿,自己正要去世衡那看看。可能的话,随便打探一下消息。谁知道还没有出门呢,突然被人叫住了道:“列位暂先不要散,一会儿王孔目就要过来,有几句要紧话需要交代。”因这个话儿,众人遂就停下来,都聚在一块等上官过来。 这个王孔目年纪不大,是刚刚从东京城过来的,据说魄力很不小。来了清涧城三五天,王孔目已到处看了个遍儿,对城内的情况十分不满,这火儿便发在底下人身上,斥责便道:“清涧城刚刚建起来,种相公心好,给城里许多人都有优待。偏偏有些人不自觉,就想要多占! 你看看道两旁的那些商户,在家里面卖货还不够,一个个都挤到大街上来了,吆喝喊得震天响,马路全让他们给占了!怎么你们都没长眼睛,这些全都看不见?! 让你们管着收商税,一个个都吃得肥哒哒的,屁也不管!你们去东京,能放任商贩们挤进去皇宫,直接到赵官家龙床上吆喝! 尤其是城东面西平巷这一块,昨天我走到那边一看,密密麻麻的人群,看着就跟打仗似的。不用它三五炷香的时间,根本人就挤出不来!这是没事儿,倘若有了紧急的军情,被耽误了,让你们一个个都贬职流放!” 一听见王孔目说“城东”,然后又提到“西平巷”,旁边的同僚捅一下浪里,意思是让他注意一点,别闲着没事儿去四处乱窜。他管着城东,已经被上面点名儿了。 似乎已看见了底下的动作,王孔目朝这边看了一眼,又继续道:“朝廷让你们领这份俸米,不是收完税事情就完了,就可以回家睡大觉!两天之内,给我把朱红表木都立起来,敢有越界的立刻就罚。我倒要看看,还有哪一处办不到!回来我查,办不好的立刻就罚!” 当下众人灰溜溜挨一通呵斥,不敢再继续闲散下去,只好抓紧去整治拥堵。城东这边,从西平巷到青石街的这一块,属于浪里的管辖。因为上官的一番话儿,这个蕃厮,立刻就率领着手下那一拨监市、差役,满街上开始乱转了。 从店铺里摆出来的那些货物,只要超过了街道上的表木,那厮们立刻不多言,直接用一个“侵街”的罪名,不但将摆放货物的架子掀翻,连东西一并都都砸坏毁损了,而且将沿街七八成的店铺主人,都被拿去打他个几十棍。 次数一多,只要浪里使一个眼色,都不用发话儿,底下人立刻就明白过来,立刻上前来捉住人就打。众人被他们打得怕了,只好将货物都重新搬回来,都收在朱红表木的里面,谁知道这样也是不行。 那那帮东西,虎狼似的,必要说有人私自挪动了表木,故意要侵占大家的街道,不由分说,仍旧把众人拉出去,重新又打。众人心里十分不平:做个良民,也是要打。没奈何只得把店门口收拾得光秃秃的,一根毫毛也无有,免得下次再挨那打。 因为浪里的表现好,侵街占道这件事,已大有改观,很是见了一番成效。王孔目那边一高兴,立刻把他浪里当成个榜样,在众人跟前,把他给狠狠夸奖了一番。 侵街这件事暂时罢了,然而事情还不算完,浪里那蕃厮,为了赢得上官的欢心,又想出来一个治人的新法:说众人往街道上乱扔秽*物,坏了街上的清洁。因这个罪名,又将许多人拉出去,挨个打了几十棍。众人又因为怕挨打,立刻组了一支人马,随身携带着簸箕、扫帚,日夜轮值,随时张望街道上的秽*物。 老远看见有人扔秽,立刻周围都呵斥阻止,脾气大的上来便打,时间一长,便是街道上最能疯闹的小孩子,也知道不能随便往街上扔东西。此时编出来的故事和童谣,坏的一方,也由原来的“蕃军”、“老虎”、“野狼”、“坏人”这些,变成了街上吃人的怪物,只要哪个敢胡乱扔,晚上睡觉时就来吃他。别说是人,就是飞鸟路过时,也知道附近有一支扫帚军,不敢随便从这里停留。 除秽这事儿,跟侵街不同。一时半刻盯着还行,长年累月的还是这样,人人都是眼圈乌黑,谁受得了。只这么下去不是个长法,众人挨户商量了,意思要与浪里送些钱,把这个厮哄得好了,然后众人能好过些。然而这并没有用:浪里那厮,钱给了他,那人张着手也要,该怎么折腾也还是照旧,没什么屁用。 光挨打罚钱倒也罢了,他们因为监着商税,动辄便以“匿税不报”或者是其他别的什么罪名,来查封店铺,眼看着许多家都着了道儿,众人口里面就都抱怨:“照这么下去,这个买卖就没法儿做了,城东这片就都得关门。”关了店铺,一家老小没了进项,怎么活呢。因此上众人捱不住,纷纷上告。 按照浪里的说法,整治街道是上面的吩咐,除秽也只是照章办事。浪里那厮又是个蕃人,并不把民愤当一回事,反正监督商税这个官职,是种世衡给他安排的,又不是他主动要求的,谁耐烦整日弄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这班小气奸滑的财主员外们打交道?撤了正好! 索**里还这么想:“若种世衡听信了他们的言语,把我调去别处的话,或许还能刺探些军务。就怕他们没那个能耐,告不下来。” 第275章 铺面被封 浪里在清涧城的时间长了,让他探听到一个消息:城东这边卖石炭的大户,是虎口山山上大王李蛟的买卖,只要憋死了这个厮,让他们山上没有了进项,他们山上那几百个喽啰,自然都不能等着饿死,不怕他山上人不来闹事。 到了那时,众人想法子收了李蛟,借他联络上其他的山贼,让他们那班人做先锋,先过来打城,趁着他们混战的时候,夏军就可以坐收渔利,岂不是更好。 有了这主意,浪里把赏乞叫过去,和他一块儿商议时,赏乞那边也十分同意。当下两个人商议好后,到了次日,浪里带了一队人马,众人手上都执了刀枪,随身也都携带了封条,一大早就投城东面青石街去了。 一大早儿,街上的店铺才刚开门,已经有零散的行人了。好几个临街店铺的主人,刚从睡梦中醒过来,打着哈欠便开了门儿。老远儿就看见浪里带着一拨差役,急匆匆得投青石街去了。看这个模样,情知又有人要倒霉了。不知道这一次是哪家倒霉,吓得众人都住了脚,又把心悬在了半空里。 因差人、皂吏来得凶猛,气势汹汹从街上经过,周围那些看见的店家,吓得全都缩在门里,老远儿露出个脑袋来张望。行人也急忙让出一条路来,在交头接耳相互议论。眼看着那些人不停步,急匆匆地拐了个弯儿,直接朝“光信石炭铺”那一家去了。 石炭铺这边,一大早火家才刚开了门,突然见了门口这阵势,知道不好,急忙去报与店主人知道。店主人姓王,年纪大约有五十岁,听见这话时尚未洗漱,根本顾不上整理衣衫,就那么折着一边的领子,小跑着出来见了众人。 这主人先去浪里跟前告一个罪,口内忙道:“小老儿才刚出来得晚了,劳烦上下大驾光临。只是今天不知是什么事,劳动诸位?” 浪里遂道:“有人举报,说你店里卖的是假货,炭烟已经害了人,相公们那边已查实了。另外本官还又查明,你家多次匿税不报!王员外,你家店铺即刻要查封,要吃官司,今天就跟我走一趟吧。”听见这话,铺里面上下都齐声道屈。 叫屈不叫的没什么鸟用,东西,众人该翻的还是要翻,该砸的,也仍旧是要砸。店主还要分说时,浪里又道:“相公那边还等着判呢,牢里也不等着你,休得磨蹭。” 一个火家见店主人已经被捉了,而且浪里这个蕃厮,并没有停手,仍旧在带着人继续打砸,立刻冲到前面来拦住,口里叠声劝阻道:“你们把人都已经抓了,东西就别砸了,求上下可怜俺们衣饭的营生!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众人一看:就这么一个臭火家,就敢跑过来拦着他们,反了他了!虽然这厮没动手,浪里这边的伴当们,立刻把他当成个不敬上官、妨碍公事的贼人了,七八个同时齐冲上来,围成了一圈,直接把火家给摁住了,一连给了好几个拳头,把他打成了一个乌眼,又把这厮绑起来,连他也要一块儿带走。 这帮厮们不由分说,将铺子里众人都赶打出来,行李也不由他们收拾,胡乱把封条将门儿就封了。从今往后,不准他家再开门卖货。别说火家们不敢再叫屈,连那些一早要过来买炭的主顾,老远儿也不敢走上前来,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远了。 等到那些人撤了后,店里剩下的那几个火家,也都不继续傻站着了,立刻派出来一个人,一道烟儿奔去赌坊,叫店主人王老汉的儿子王兴道:“大事不好,咱们的店铺,被那帮狗养的给封了,主人家也给捉走了!” 本来王兴赌了一夜,到天亮才披了一件衣服,胡乱扯两条凳子睡下。才合上眼,听见这个,立刻从凳子上跳起来,问他便道:“你看见了,封了咱家?还把我爹给抓走了?是哪个天杀活腻的干的!” 火家急道:“能有哪个?除了浪里那个蕃厮,还有谁成天不干人事!天一亮他们就过来了,一开口,就说咱们的石炭是假的,害出来人命,已经被别人举报了!他们把老店主带走了不说,刘二哥因为劝了几句,也被他们打伤给抓了!东西给捣了个乱七八糟,铺面也封了!” 王兴便骂:“这帮狗粮养的东西,他们在外面作乱也罢了,怎么到了咱们的地界,还这么张牙舞爪的?!上面的人眼睛都瞎了,就让那些人胡来,也说不管管?!到底清涧城是姓宋还是姓夏!”如今到了这个地步,说别的没用,王兴胡乱把衣服穿上,急忙跟火家赶回店来。 当下众人聚到了一块,有人猜测便说道:“店里一向没得罪过人,没什么仇家。我寻思小郎成日赌钱吃酒,莫不是你在赌坊里,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那人勾结了那个蕃子,故意从背后治你么?”王兴骂道:“老爷一向赌钱赌直,能得罪谁!?”回他的道:“有那种心眼小没出豁的,输不起,故意赖人。” 说到这时,虽然王兴也有些怀疑,怎奈这件事连累了铺子和自己的老爹,王兴心里不愿意承认,一口咬定是别的缘故,口里便骂道:“你们别慌,等我慢慢地查出来,到底是哪个在使坏!敢动我王兴老子的人,是活腻了,等查出来我剥了那厮的皮!” 如今的情势,幸而那些人只封了铺面,后面的住宅倒是没动,众人还有个落脚的地方。然而还是不方便:剩下来的,只有后面那几间小房,只能在床铺上睡睡人,连做饭都没有柴炭烧。不只是他家,周围许多的邻舍,因这一封,石炭一时就没着落,合家暂时都不能打火,没得饭吃了。 街坊邻舍的倒还好说,起码人少,怎么也能糊弄几日。其他还有许多的主顾,本来众人已交了定钱,正等着货呢。一下子听说他家被查封了,许多主管都着急着赶来,有酒肆的、有脚店的、有茶坊的、有酒楼的,那么多客人都等着吃饭,急等着炭使。 还有许多打铁铺、各色匠人、生药铺、馄饨摊、街上卖糕粥馒头的,杂七杂八乌压压的人,一听说他家被封了,害怕牵连到自己的买卖,一急之下都涌来了。本来屋子里就地方不大,一下子涌来这么多人,登时就挤得满满的,众人因为都怕断了炊,都涌来问。 这么多人同时说话,嘈杂叫嚷什么声音都有,哪个能听见他们说话!不过这些人也不用一个一个去问,来意全都是一件事,都是来问石炭的。 王兴平时只顾着赌钱,在买卖的事上不热心,从来也没想着去过问。怎奈现在不行了:老王因为摊上事儿,已经被浪里给抓走了,买卖的事上,众人都涌过来找小王。人群里王兴被嚷嚷得头昏,他又不知道具体情况,也没个应对,一时间已经摸不着头脑。 正在着急的时候,就有一个老成的火家,招手儿叫王兴出来道:“小乙哥药给你熬好了,过来喝完了再忙吧!”王兴遂就对众人道:“实在对不住各位高邻,小人有些伤寒的毛病,一会吃了药再回来说。” 当下火家把王兴叫出来人群,拉到个僻静的地方道:“先不要着急,刚才的时候,我跟老孙一块儿算了算,如今咱们的库房里面,还有几千上万斤存储,可以预先应应急。”王兴立刻高兴了道:“你不早说!那还不赶紧拿出来,赶紧把一屋人打发出去!”说着便要出去告诉。 火家急忙拉住他道:“那么多人,每人要他个几十、几百,一会儿就没了,怎么够分的?再说那么多熟脸儿,你卖给谁?不卖给谁?卖到一半儿没有了,这不立刻就得罪人了?!让官府知道了又得生事! 不如这样:福兴酒楼的张主管、还有那个董员外、打铁的花胳膊老钱那边、北面姓孙的那两个主管,都是咱家的大主顾,他们也都交上了定钱。现有的那些,只有给他们几个人分分,剩下的咱们就顾不上了。” 因这个话儿,王兴又把老孙和另外几个老成的叫来,那几个也同意这么做。既然大家都认为妥当,随即就安排。 回去之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儿,王兴便道:“实在对不住各位了!都着急要货我都知道,可家里摊上这样的鸟厮,我也没法!怨就怨浪里那蕃厮不干人事!”火家也跟在旁边道:“求列位可怜俺们的处境!店里实在是没得卖了!大家都赶紧回去吧,抓紧时间去买柴薪,千万别弄得断了顿!” 一看不行,众人也就不继续等,只好在嘴里骂一通浪里,然后陆陆续续得回了。等到把多人都打发出去,便有一两个大火家,对几个老主顾的人,在暗中使了一个眼色,叫他们走到僻静处说话。 等到身边没人的时候,火家赶紧告诉说,让他们抓紧叫上人,带上车辆家伙的,都到库房那等着搬炭,晚一晚害怕再没有了。等到这厮们高兴了要走,火家立刻嘱咐说,让他们务必偷偷得过去,不能大张旗鼓得让别人看见,免得让衙门知道了再生出事来。 第276章 徐虎下山 乱了一天,等到人群都散尽了,已经到了下半夜。到了明天,又不知有多少过来找的。而且有些人消息慢,他家被封的这件事,可能两三天才知道,免不了还得有人陆续上门。 然而现在的仓房,已经剩不下什么了,没得卖了,王兴于是便吩咐说,叫人在外面把门锁上,装作家里没人的模样,免得让外面人看见了进来。 这一整天,店面被封,老店主被人捉走了不说,家里还连续不断地来人,一天忙的全都是乱事!好不容易没了人,趁着这空,众人便商议怎么营救。 王兴先安排了一个火家,先去山上与寨主报信,就说城里面铺子被封了,店主和火家被官府给拿了,央山上下来人帮忙去救。另有一样:现如今库房里存货已经没了,清涧城中货物急缺,过来催货的主顾们,几乎要将屋顶掀翻,也需要山上尽快给解决。那人听了王兴的吩咐,连夜出发往上山去了。 商议了一宿,除了明天回山上报信,托几个妥当的去牢那边打听,众人也没有更好的主意。眼看着天色快要亮了,众人一个个全都困到不行,暂时在房里睡了一会,等明日睡醒了再行商议。 次日天明的时候,王兴睡醒了出门去解手,路上碰见个熟悉的邻居。王兴似乎睡迷了,已忘了昨天的事情,看见了邻居还知道道喏。邻居便试探着问他道:“小乙哥,你们家员外还好么?牢里面有没有消息回来?” 王兴便道:“已经托人出去问了,现在还没有回信呢。”邻居又道:“肯定是诬陷!我就说王员外一辈子老老实实的,怎么可能会害人呢!到时候问清楚就回来了!”王兴不愿意提这事儿,立刻转过话便道:“李哥今天不忙吗?已经吃过早饭了?” 邻居立刻抱怨道:“蕃厮们查了你家的店铺,带累俺们都没有炭烧,这不连早饭还没有着落!早知道提前预备些也好!不单是我家,不少街坊邻居的,眼下也没法儿做饭了!俺们就是想问问:上些上了封条的屋子,能不能偷偷给它打开,搬出一点来先应应急急?我这样的还好,饿一两顿没问题,老人孩子的禁不住!” 一听见这话儿,王兴一时便有些后悔,才刚出来没遮着脸了,此时他便回复道:“吃饭要紧,你们可别等着我!我这边一点消息都没有,还不知案子啥时候了呢!暂时去外面买买柴,贵不了多少!” 邻居仍追着告诉道:“要我说偷偷把封条揭了没事!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他们要问,就说让雨水淋湿了坏了。他管东管西的,还管着老天爷下不下雨么?!” 邻居这话儿,倒是给王兴提了个醒:为了能出去打探消息,他正要去账房里弄银子呢!这个年头,若没有银子,哪个肯认真给你办事! 说不得王兴为了打点官府,把主意打到了账房里那些银子的上面。浪里那蕃厮动辄就捉人,别人怕他,他可不怕!一看见不好,王兴也不等着被捉,他也有门路可以上山! 偷鸡摸狗之类的事情,王兴一向擅长做,这一次同样也不例外。月亮底下,但见王兴挨到了窗边,偷偷往四下瞅了瞅,随即就动手,把窗户上的一张封条撕开,然后又悄没声卸下来窗户,立刻就跳进屋里面去了。 因为怕被人发现了,王兴一时还不敢点灯,根据以往的记忆,一路往账房的方向摸去。就在他伸手乱摸的时候,黑暗里突然摸着个软的东西,而且那东西被他一摸,也吓得缩了,还忍不住叫出个声音来,原来那东西也是个人!那人比王兴的胆子小,急想要逃时,只听见黑影里咣当乱响。 王兴上前捉住了这厮,拽到月亮底下一瞧,原来是赌坊里经常出入的一个,青石街最头上方家的老四。石炭铺账房里面的钱,王兴还没有到手呢,谁知道方四这贼驴也惦记上了,居然跑到这里来偷了! 当下王兴不由分说,拽起拳头就打在他脸上,一面嘴里骂他道:“老爷忙活了一两天,累个半死,才把店里面安排明白,让你这鳖孙钻进来,想来白赚!怎么你听说我家人全都死绝了,没有人管了,轮到你来吃现成的了?” 另一个立刻告饶道:“兴哥饶命!没拿东西,不信你搜!你家的店铺,谁敢来趁火打劫呢!你听我说,是因为一天没开火,饿得晕了,胡乱摸进来偷两块炭!谁知道咱俩都来得晚了,才刚我经过账房时,那里像被人翻过似的,钱财已经被弄走了!” 王兴这厮,才刚搜了方四的身上,确实没藏着什么银子。因这番话儿,他押着方四去了 账房,把灯往账房里面一照,果然见这里满地的狼藉,家什器具被打倒在地上,钱匣子里面早已经空了。本来匣子里有别人的定钱,加上平时的积蓄,大约有一二百两的银子,就这么一遭什么都没了。 对此方四也不满道:“不是别人,肯定是昨天那蕃厮干的!除了抓人,走时把钱也顺走了!可恨那班做差役的,一个个都是些偷油的耗子,一个铜板也没给留下,全搜走了!” 银子被抢了这件事儿,方四这厮比主人都急,立刻引起来王兴的警觉,便问他道:“你指望他们留下钱,好让你晚上再过来偷么?有老爷在这,你别做梦!”方四立刻回复道:“不是我要,我这不是替兴哥你着急么!兴哥你说,如果你想报复那蕃厮,只要出来喊一句,我立刻出去找几个伴当,都过来帮你!” 本来按照王兴的打算,是指望从账房里能拿出些钱来,然后去府衙托人打听,如今钱也没有了,库里面卖炭的那些钱,还没有回来,这一条道只能撒手。平常王兴赌钱的时候,捕快皂吏是认得几个,也不是丝毫没有头绪。然而他们也是要钱,那厮们就靠这个过活,白给你问,故意让人家喝西北风么! 仅仅过了一两天的时间,青石街光信石炭铺里的王员外,被差役拿了的这件事,周围便已经传遍了。王员外素日为人不错,从来卖炭不短斤缺两,都是多予。平素与别人打交道,也多是让别人占便宜,总自己吃亏。虽然他儿子是个泼皮,有他老子在,对街坊邻里的也还客气。 因他被拿,邻舍众人都帮忙叫屈,忙不迭地去托人打听,然而这两天下来,众人都没打听着有什么苦主,府衙里办差的都问遍了,都说没听见有这个人。没有苦主,找人都不知该去托谁,却怎么好!欲待上下打点时,王兴那里却无钱通融。众人又不知得罪了谁,正无处寻思。 正愁闷时,邻舍有儿子在塞门寨做都头的,据说认得种世衡,于是他就提议说,干脆直接去种世衡那里,把浪里这蕃厮做过的坏事儿,都说一说,让种世衡那边帮助撑腰。 店里面众火家一合计,说浪里那个蕃厮的上官,是新调过来的王孔目,如今他很得王孔目重用。王孔目是谁?刚刚从东京过来的人,手眼通天,连种世衡都不敢太得罪了他。一旦把事情闹大了,再牵扯到山上去,就更坏了,因此这事还不敢托他。 暂且不说清涧城这边。那一边虎口山山上李蛟那头,因听说城里的店铺被关,店主和火家被扣这事儿,立刻也急了。当年李蛟上山落草的时候,正是范雍做延州的知州。那个时候,靠打家劫舍混一个饭饱,十分容易。只要你的胆子大,多做几回,发财根本没问题。 后来因范仲淹来到了延州,整顿粮道和防务,延州周边许多的山寨,都被破了。接着山下又兴起来屯田,范仲淹出钱,给众人分地、分粮种,而且还肯贷耕牛、农具,一时间喽啰被山下吸引了,纷纷下山务农去了,山上人才流失得严重,渐渐地打家劫舍的这个行当,就不太好做了。 处在这种情势下,周围山寨有被剿的,有些投靠了夏人的,也有不少散了的。虎口山这头,剩下的人为谋出路,拿出些金银来做个本钱,从东边运过石炭来,卖到西边,两边倒腾,众人靠着做这个买卖,山上也能赚些使用。本以为靠这样总算能安稳下来,谁知道突然就出了这事! 因山下事急,山上却偏偏还有些事情,一时间他还脱不开身。李蛟遂就派头领徐虎下山,查出原委,先把店主人先救出来再说。 虎口山这边,头领徐虎下山后,立刻使了一些钱,先去牢里面打探了一番。牢里的消息一如之前,仍旧不知道苦主是谁。 有一个知道底细的,去徐虎耳边告诉道:“封了店铺的那个人,是个叫做浪里的蕃厮,这个蕃子难说话,不好通融。幸而东面有一个小酒肆,蕃子在城里做买卖的,还有在咱们这任职的,经常在这个酒肆聚,与这个浪里说得上话。官人找到了那酒肆,带上足够的银子,让他们店主人做个中人,帮忙一说,肯定把人就要出来了!” 徐虎依了这个话儿,立刻带上钱找到了那里。果然过了没几天,王员外还有另一个火家,就被浪里放了出来。这两个被放出来的时候,已各自被打了几十棍,火家倒还好一点,仗着年轻,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可怜店主王员外,走起来还是一瘸一拐的,口里面一直是“哎哟”不停。 第277章 复仇计 起先王员外那个厮,也疑心是儿子得罪了人,铺面被封,是被王兴给连累了。为这事王员外发火起来,用拐棍去王兴孤拐上敲了不知多少下,打得王兴孤拐都肿了。 后来众人又觉得不对:若为了王兴,那厮平时就在赌坊,距离着“光信石炭铺”只有一条街的路程,怎么当天没连他一块都拿了,也痛殴一顿,却由他在外面逍遥快活,可知是为了别的事。 徐虎于是问店主人道:“怎么这几年好好的,突然就出了这种事?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么?”店主人道:“如今搬到了青石街,不比往年在山上的时候,谁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呢?再说我一向行事谨慎,从不占人便宜的,能得罪谁?” 徐虎想了一下也叹气道:“现在的人,即便你之前不曾得罪,或许因抢了他的买卖,他们气了,暗中也能使些黑,这些事情,都没法说。” 店主人突然想起件事来,问徐虎道:“我听见说,官府不但封了铺子,连同账房里赚来的钱,也都一并卷走了,你是从哪里来的钱赎俺们?” 徐虎遂道:“不过还是挪动了一些货款。摊上了这事儿,东面的钱,只好缓一缓再与了。”店主人道:“东面的钱已缓了两次,若再延迟,恐怕就算有寨主的情面,他们也都不依了!” 听见这话,徐虎也一脸愁闷道:“承平寨那边还在打仗,积压了几十车的货,王喜着急运不过来。不然的话,胡乱也能救个急。所以我说,你老还是养好了伤,快些起来,也帮帮我们!” 说到这个,店主老儿口内忍不住便骂:“那头是明抢,这边是暗黑,同行里还要跟着捣乱,这世道真没一个是好的。真惹急了咱们,干脆让寨主杀下山,让他们也都别好过!” 听见这话,徐虎遂就说他道:“怎么你老也气糊涂了?城池是这么好打的!现如今山上连人手都不够,你能怎地。”这个话儿也说得是。如今这个世道上,连最后一条上山入伙的这条道,也都走不通了,气得店主人不知道骂谁。 身上又疼,心里有气,一时间头脑有些发昏,店主人便脱口而出道:“要不索性也投了蕃人,也省的受这个夹板气!”徐虎便道:“你以为以前没有人来说么?这件事寨主必不依的。” 不说徐虎与王员外议事。如今老店主已出来了,铺面那头,也用不着王兴再去管了,这厮立刻就闲散了。一群跟王兴好的泼皮,聚在一块儿说话起来,口里都骂浪里道:“起个怪名,叫什么‘浪里’,他怎么不去叫‘波里’?这不是故意兴风作浪的么!若那厮犯在老爷的手里,只让他改名叫‘粪里’、‘尿里’。” 另一个便道:“等着吧,他猴年马月能犯到你手里!你不见兴哥平时吹牛的时候,总说有一个大靠山,哪怕把天上捅一个窟窿,他也不怕。如今他老子倒了楣,让浪里那蕃厮给收拾了,兴哥这个吹牛的毛病,也跟着好了!在咱们跟前,他的靠山也不提了!” 这话儿惹起来王兴的火来,发话便道:“那蕃厮打了我王兴的老子,自然不能就这么白打!老爷现在还没出手,怎么你是老爷肚里的蛔虫,就知道老爷认怂了?”因这个话儿,众人立刻起哄道:“他打了你爹二十棍,你是个好汉,加一倍就该打他四十!做不到还是个缩头乌龟!” 在王兴看来,他老子还有另一个火家,已经被徐虎使钱给救出来了,没什么把柄在别人手里,更何况山上已经来了人,有人撑腰,更壮胆气,于是便立刻回复道:“老子连赵官家都不怕,还怕他一个小小的蕃官!你们别光在嘴巴上说说!这事儿要真干,你们敢一块儿帮忙么?!” 因这个话儿,有人大惊小怪道:“怎么兴哥正经要办大事,你这一尊铁罗汉,能肯出利物召人么?”王兴便道:“说一句实话,我攒了十几吊钱在这里,你们敢来,我就把这钱拿出来,只要事成了就充作利物!”许多人一听见有钱拿,立刻嚷嚷着要一块儿干。 王兴先问一个道:“小眼你平时说起来大话,一个顶俩。如今咱们来真的了,你敢来么?”娄小眼便道:“铁鸡都舍得拔毛了,我为了你这十几吊钱,怎么也得凑这个热闹!再说上回为占道的事上,我哥也被浪里给打了,也罚了钱,老爷正准备报仇呢!” 当下又问了其他的几个,碰巧了这厮们都跟浪里有仇,也都准备一块儿干。王兴最后问 方四道:“老四你呢?你敢跟俺们一块儿么?”旁边有一个笑了的道:“你问老四?偷鸡摸狗的他还在行,做不了这种好汉的勾当!” 这话儿方四不爱听,立刻反驳那人道:“别小看人,既然大家都敢做,我有什么不敢的?再说兴哥还有钱分!哪个不敢的就是个孙子!” 既然众人都同意了,要一块儿干,王兴跳到个台阶上,发话便道:“如今咱们已商议好了,要收拾浪里那个蕃厮。这事儿都不准说出去,哪个敢走漏一点的风声,坏了咱们的大事,让我知道了,老爷把他的腿给打折!” 众人都道:“兴哥放心,俺们跟浪里又没有亲戚,肯定不能!仍不放心,可以在关爷爷跟前立誓,坏事的叫他变成个哑巴,一辈子没法张嘴说话!”当下众人计议已定,随即便安排这件事。 清涧城里的蕃官不多,尤其是监商税的蕃官,一共也只有那几个,打听一问,却也好认。王兴带了三个泼皮,将浪里那厮打听细了,不但知道了他家的住址、平常跟几口人一块儿住、随从有多少、相好的有谁,连浪里平常的习惯、经常去哪、都交往谁,也都一并摸清了。 好几个见王兴这么认真,私下里便向他打听道:“兴哥,前两天你家来那个客人,一看就不是个寻常的人!之前你说的‘靠山’那事儿,莫不是真的?”还有人问:“兴哥,你爹的名字叫‘王有财’,怎么你家店铺的名号,叫什么‘光信石炭铺’?难道说你爹半路又改了名,如今叫什么‘王光信’了?” 王兴便骂:“你懂个屁!我家的店,是一个大财主给出的本钱,人家叫的是这个名儿,你爹才半路上改名呢!”众人又道:“难不成这个大财主,就是哥哥的大靠山?怪道你不怕那个蕃厮!兴哥赶紧给俺们说说,这个靠山到底是谁?俺们帮你报这个仇,你行行好,也把兄弟们带携带携!” 本来王兴支吾着不说,众人都道:“打了浪里那个蕃厮,俺们也一块儿摊上了官司。你说了咱们的靠山是谁,也让大家伙有个底儿!就算死了,俺们也做个明白鬼!”王兴于是便告诉道:“铺子的本钱,是虎口山山上的大王王光信的。” 之所以王兴这么说,是因为李蛟之前下山的时候,为了办事方便起见,没用本名儿,直接用了这么个名号,因此王兴说‘王光信’是虎口山山上的大王,这话儿也对。 在这帮泼皮的耳朵里,“虎口山大王”这个名号,就是神明也似的人物。这厮们平生敬重的人,除了关菩萨以外,第二个就是这大王了。替大王办事,怎么不做?!之前众人就巴望上山,可惜一直没门路。倘若这差事办得好,建了大功,让王兴帮忙引荐引荐,山门不就有门了?!干得好了,说不定还可以得一个头领当当,强似在城里面做泼皮! 为了能够及早建功,在短短几天的时间内,众人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把浪里平常一日的作息、一顿饭能吃多长时间、一天能去解手几回,全都摸得清楚了。 王兴这厮,也因为众人的推举,做了这个“复仇元帅”。对这个官职,王兴做得十分尽心。浪里那厮所有的消息,不单他自己记得熟,他总结出来的那些经验,也都分与泼皮们同享,记性不好的直接叫背。而且王兴还安排了眼线,一旦发现了反常的事情,立刻就通报。 等到摸清了浪里的情况,王兴一伙人便定下来说,需要赶在浪里休沐,去西行街行院找行首王巧儿的时候下手。那时候浪里不带伴当,回去的时候是半夜三更,街上又无人,到时一棍把浪里打昏,封了他嘴,塞麻包里,用车驮了,然后扛去后山的小庙里,到时再用一些私刑。 浪里平时得罪的人多,只要把那厮蒙上头,众人都不说名姓儿,拳头脚尖一发上,打完了就跑,他知道到底是哪个打的!众人当然不白打,到时候在小庙的白墙上,写上这么几句话:“路见不平打蕃官,打了蕃官杀蕃王,虎口山好汉全伙在此!”既给虎口山扬了名儿,也让山上的大王知道了说,在清涧城里面,也有帮好汉想要入伙! 第278章 提前动手 因后日赶上浪里休沐,众人已订好了后日动手。为防意外,这两天浪里时刻得有人盯着,就怕事到临头生变。 谁知道事情不凑巧,偏偏在这几天里,街上来了伙相扑的,远近的名手到了无数,已经布置完场地了。街坊邻居们都涌出来看,直接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叫一个热闹! 这几天轮到娄小眼负责盯梢,在衙门门口的茶坊里,坐下来要了一个茶,店主人看见他便问道:“客官这两天一直来,怎么连相扑都不去看?是有什么要事么?!”小眼便道:“我等一个人,这几天要谈笔大买卖!”店主人便道:“什么人见一面这么难?赶紧催催!见完了赶紧过去看!一年难得看一两回,早不是我有买卖在这,我早就去了!” 浪里半天都不见动静,单这么喝茶又没意思,小眼表面上虽然在盯着,却把耳朵竖起来,去听远处的锣鼓响,一颗心早已经飞出去了。方四可怜娄小眼孤单,看了会儿相扑就过来了,顺便还买了几样杂嚼,坐下来赔着他一块吃,一面还绘声绘色给他讲,告诉他相扑那边的进展。 不听便罢,一听娄小眼更坐不住了,悄悄跟方四商议道:“要不跟兴哥商量商量,今晚上就动手你看行么?赶紧打完浪里那鸟厮,把钱一分,大家了事,对山上的哥哥们也有个交代!”听见娄小眼这么说,方四往嘴里面丢一颗米花,回话便道:“定好是后天,提前动手也没个准备,再说连车儿都没有呢!” 娄小眼立刻出主意道:“前街老朱家菜园里停着的,不是辆车?他晚上不用,悄悄给他推了来,其他的那些都好操办!”方四有些犹豫道:“他家是粪车,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东西!再把那蕃官淹死了,咱们闯祸可就大了!” 娄小眼遂就安慰道:“你放心,那车一早还得装粪,到晚他们就倒空了,借过来装那个蕃厮正好!我才刚在坐在这里时,听见两个闲人说,浪里那鸟厮得了痢疾,还专门派人去抓的药,后天未必能去城西,我看今天动手就不错!你跑一趟腿儿,把这个消息告诉王兴,咱们提前动手吧!” 听了娄小眼的消息后,王兴心道:“既然在近处就能动手,谁还跑远路再绕去城西!更何况路绕远了,发生意外了地形不熟,不利于逃脱。”既这样想时,当下众人就决定了,动手的时间就在今夜。 因浪里今日身上不好,左右府衙里又事情不多,遂就与上面告个假,就提前走了。浪里走在街上时,临街许多店铺的主人,老远看见就道喏寒暄。王家楼的张员外,老远看见浪里过来,急忙邀他吃一杯再去,浪里遂就推脱道:“犯了病症,身上不好,改日再吃。” 看着浪里远去的背影,有人小声骂他道:“这种鸟官,也有报应,怎么就不病死他呢。别人是拿了钱财好办事,这班蕃人和人两道,是明着要钱,然后屁事都不办,动辄便要想法加税,不然就强令让人关门。” 还有人道:“自从这几个蕃官来了,一发连买卖都不好做了,动辄便想要挟人。由他们乱作,关门的多。种相公那么个精明人,这种监商税的事情,用谁不好,怎么就用了这么个蕃厮!” 回他的道:“你不懂的。种相公这是为了给点好处拉拢蕃人,好顾全大局,不然两家又得打仗。关几个店铺,总比打仗死人强些,怎奈这一弄却苦了俺们!” 不说众人在背后议论。浪里一天腹泻*了几回,没吃东西,走到半路,便觉得身上没气力,腿已经软了。这个时候,恰遇着城中卖糕粥的的陈老汉。陈老汉不合客套一句,浪里这厮便就当了真的,立刻便要了碗赤豆粥,坐下便吃。浪里热腾腾地吃上几口之后,便觉得香甜,比平日里吃酒吃肉更觉得舒服。配着腌瓜,一碗粥不一会便就全吃了下肚。 陈老汉因为与青石街石炭铺的王员外交情不错,因浪里这厮吃他碗粥,然后欠他一个人情,陈老汉本想着借了这碗粥的缘故,帮着王员外打探几句,是什么事上得罪了人,这么就给封了铺子。如今这铺子不解封,街坊邻居们也都不便。倘若浪里能告诉个原因,也让别人知道了好改。 怎奈浪里这个蕃人,和人两道,尽管吃了两碗粥,好似别人欠他的一般,也没个好脸。叫他吃粥便立刻坐下,吃完了还知道嚷着叫添。跟他问事,立刻便装作听不懂汉话,说什么就一概不懂得了。 或许在这些厮们的眼里,不来杀你已经是恩德,吃两碗粥能算个屁,他们去酒楼里吃饭都不给钱呢。因这事上,陈老汉便钦佩种世衡:成日跟这么些形形色色的东西打交道,有些明知道他不是人,还不能得罪,真不容易。 那头浪里也不高兴,汉人实在是精明得很:吃他碗粥,也得想方设法赚回去点什么,不肯白白被占了便宜,恁地小气。 因赏乞传话与浪里说,延州那边有动静,晚上让浪里过去一趟,有事要商量。眼看着天色已不早了,浪里遂就不耽搁,立刻起身就走了。跟赏乞会面商议事儿,为防种世衡知道了生疑,浪里故意不带伴当,选一条僻静的小路走了。 谁知道浪里出来的时候,早就被盯梢的看见了,立即报与王兴道:“浪里那蕃厮出来了,在陈老汉摊上吃了碗粥,可能一会儿就回家!他回家经过三孔桥,桥上的都去看相扑了,没几个闲人,咱们要不要埋伏好了,在桥上动手?” 王兴便道:“再等等看,那个鸟厮既吃了粥,已不饿了。是你的话,你肯这么早回家去,对着老婆的唠叨脸儿么?肯定还得去到处蹿!”果然又等了一刻时,前面又传回来消息道:“浪里果然没回家,一个人朝南面小路上走了。” 对这个消息,王兴分析了一通道:“这鸟厮在南面没熟人,往东却住着几个做买卖的蕃厮。等会儿他肯定拐一个弯儿,往东找他们赌钱吃酒!”确认了对方的意图后,王兴立刻部署起来,安排好了一队的人马,专门等着在半路上劫他。 眼看着天已经擦黑了,仍旧不见浪里的踪迹。对此王兴还纳闷,以为之前猜错了,正打算重新命人去打探,突然又传来消息说,浪里那厮已过来了,头上戴着一顶毡帽,胳膊下夹着个白布包,穿着一身灰色的便是!这话儿说了没多久,果然浪里就过来了,怕人似的,脚下还走得急急慌慌的。 众人一看猎物到了,立刻就准备。一个去暗处扯出条绳来,做个绊索。眼看着浪里走过来,两边急忙去拉起来绳子。浪里那厮着急去会人,心里面有事,又走得急些,黑暗里想不到能有绳索,正在行时,只听“扑通”的一声响,急去看时,却见浪里摔在地上,跌了一个嘴啃泥。 本来凭着浪里的本事,一个绊索不算什么,怎奈他今天病的虚了,身上不免有些乏力,他还来不及爬将起来,早有一棍闷在头上,打得浪里重新又倒了。一看得手,众人急忙上前来围住,七手八脚将浪里给捆了,先堵上了嘴,把手脚都捆了,然后在外面套上个麻包。 忙完了这些,只听见有人急道:“快催催人,小眼那车到了么?快推了来!”又一个跟着回复道:“快了快了,娄哥那边有消息说,在路上了,马上就到!” 然后又一阵脚步响,好像什么人推过个车来,立刻被其他人嫌弃道:“味太大了,这怎么装?”旁边还有催促的道:“有就行了,别嚷嚷就这么凑合用,快动手吧!”然后又一阵手忙脚乱,浪里那个蕃厮,被扛进个车上的木桶里装了,几个人立刻推上车就走。 等到浪里醒来的时候,眼睛已经被蒙上了,耳朵还能听见声音,空气里有些秽气熏人,自己似乎是在个粪车上,有些什么人在推着走。浪里在心里急速思索,想要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本来按照浪里的猜测,是怀疑野利旺荣那边事泄,种世衡知道了夏人的底细,要暗中杀他。 然而没过了没过久,这个猜测就被打消:劫他的推车赶路的时候,似乎被军士发现了盘查,这些厮们回复道:“怎么这条路不让过么?俺们头一回进城推粪,这些事情不知道!还请哥哥们通融通融!”得这个机会,浪里这厮急于求生,想喊“救命”。怎奈嘴巴被堵上了,还被塞在麻包里,根本发不出声音来,情急间只好用头撞桶。木桶被他这么一撞,只听见里面“砰砰”乱响。 因听见桶里面有声音,军士立刻警惕起来,开口又问。一个泼皮回复道:“上下不知道,有些进去食粪的耗子,这么肥大,连猫儿见了它都不敢捉!”说着话时,那人还比了个家猫大小的尺寸,一面用棍子敲几下桶,装作吓唬老鼠的模样。被他一敲,秽气愈发散开来,熏得军士急忙叫罢了,急急忙忙放他们走了。 第279章 蕃官遇险 浪里在车里面听了几句,又琢磨了半天,猜不着这是班什么人。既然不是种世衡的人,口音又不像从夏地来的,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这是遇上了虎口山山寨的人了。 在蕃子聚集的酒肆里面,有赏乞在暗中布置的人。听赏乞说,大鱼已开始上钩了:虎口山那边下来了人,要出钱把店主人赎出来,是时候可以布网了。浪里于是准了这件事儿,对山上管事的却没有亲见。 后来又听见赏乞说,山上的人又去了酒肆,正在问店铺解封的这件事儿。浪里早想和他们接触,没想到终于能够见面了,却是用粪车推着去的,这见面的方式与众不同,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车里面气味实在难闻,熏得浪里几乎窒息。一路上遇着几拨盘查的差役,众人也只是胡乱问问,没一个肯走近前来仔细盘查,这一路走得十分顺利。 黑暗里浪里摸不清时间,也不知到底走了多远,更不知拐了多少条街道。这些人似乎并不是单走平路,有时候也有上坡下坡。浪里在黑暗里待得久了,甚至不知道此时自身的处境,到底在城里还是在城外。 黑暗里又等了不短的时候,那些人终于把车给停下,便有一个人跳上来,将车上的桶盖打开来,伸头往里面看一看。浪里没摸清对方的底细,不愿意这么快跟他们见面,因此这厮不动弹,仍旧在装昏。 那人见了便奇怪道:“这鸟厮在路上还弄出个响来,怎么这会儿又睡着了?”说着那人拿起个棍来,又开始使劲敲桶沿。因他这敲,把桶壁上的秽*物都震下来,直接落了浪里一身,周围的气味更大了。旁边的立刻开骂道:“熏死人了,老四你赶紧给我停手!你以为那鸟厮真是个耗子,一敲就跑么?!打坏了东西,老朱的老婆又得骂街!” 敲桶的道:“这个鸟厮不动弹,怎么把他给拉出来?单我一个可拽不动!”因这个话儿,又有两个人跳上来看看,试了几下,一致都说,只要桶里的不动弹,几个人休想能拽他出来。 正犯愁间,下面便有人指点道:“他不动弹,直接倒出来你们不会?一点的屁事,都能让三个夯货犯难!” 因这个话儿,果然那厮们立刻动手,就开始掀桶。浪里为防掉出去,再摔一个跟头,立刻活动起手脚来,装作刚刚苏醒的模样。那些人一看浪里醒了,立刻把他给揪出来,把他推到空地上倒着。这时候便听见轱辘响,有人将车就推走了。 浪里终于从桶里出来,不用呼吸那股秽气,总算了解救了他的鼻子。然而那些人并不饶他,把他从麻包里拽出来,重新又缚在个柱子上,等他们领头的过来审。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见一阵脚步响,听这个声音,似乎是几个领头的来了。 谁知道这几个看了看,立刻又都退出去,似乎去远处说话去了。那些人虽然声音小了,若竖着耳朵仔细听,仍旧隐约能听见。 只听见一个商议道:“就这么审么?还是让人给他摘了,看见他脸儿,咱们自己戴上个东西?”因这番话儿,浪里心里面生疑道:“害怕见我?难道是些认得的人,害怕让我认出来么?” 正这么想时,又听另一个说话道:“老孙才刚不带着皮子?小眼你去,跟他把皮子要几块来,咱们蒙上脸审他!”说完便听见脚步响,似乎有人跑着去了。 回来的时候,又听见一个声音道:“兴哥有刀么?老孙太抠,害怕咱们糟蹋了他的,千说万说只给了一块!也没个剪子,绞不开啊!”还有一个提醒的道:“你小点声!小心别叫出名姓来,让里面的蕃厮听见了!” 然而那些人白担心了:浪里费劲想了半天,连家里面打扫除尘仆役的亲戚,都想到了,仍旧对不上号来,实在想不出这是伙甚人。 又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对方似乎已准备好了,便有一个人走上来,将浪里蒙眼的东西给摘了。原来这是一座小庙,上面供的不知是谁,赤脸虬髯,目圆外凸,模样看着有些吓人。塑像下坐了几个人,一个个脸上都蒙着块皮子,皮子上又绞出来两个窟窿,好用来看人。 只是这厮们白费了力气,浪里根本就不认得他们。这厮们一个个怪模怪样的,说一些市井粗俗的话儿来,看不出有看不出有什么英雄气,肯定都是些小角色,没有一个管事的人。 这时候有一个开口道:“你这个鸟厮,便是那蕃官浪里么?”认定了这只是一班喽啰, 他们的问话,浪里认为不值得开口,干脆连理都懒得理。因见浪里不答话,王兴那厮纳了闷儿,问旁边道:“黑灯瞎火的,咱们没有拿错了人么?”回话的便道:“这个哪能?俺们盯了许多日,他扮成女人俺也认得。哥哥细看,这个倭瓜脸不正是他么。” 然而王兴被秽气熏到不行,没办法走到跟前来仔细看。王兴重新又问了几句,浪里那头仍不做声。王兴疑心这厮听不懂汉话,烦恼便道:“只顾着抓人,忘了这鸟蕃听不懂汉话!要不然咱比划比划让他看看?” 另一个泼皮便提醒道:“哥哥休信!他这是怕打,故意装的!当日带头抓人的时候,这厮的汉话说的很好,比街上的结巴说得顺溜!” 看这厮鼻孔朝天的模样,想必是因为小看人,故意捣乱不回话了。这厮打了众人的亲眷,抢了众人的钱财,如今到了这步田地,还故意摆出个臭架子来故意难为,真就是认真不想活了! 觉察到这个,王兴登时便怒了,当即吩咐众人道:“既然这鸟厮不说话,孩儿们给他上几道硬菜,多放些辣的,让这个蕃厮知道知道,什么叫做‘鸿门宴’!耗子扛枪,在猫窝前耍横,真以为老爷是吃素的?!” 因这个话儿,好几个立刻请示道:“咱们给他上几道合适?两只手加在一块儿合适么?”王兴便道:“人家大老远过来的,太寒酸显得咱们小气!‘木稷炒肉’这道菜,直接就给他四双吧!你们请客人先吃着,我这几日操心头太多,有些困乏,先睡一睡!做好了派人过去叫我。”说完王兴便打一个哈欠,慢悠悠走出大门去了。 一看见王兴那厮走了,众泼皮立刻不由分说,直接将浪里给拽到了,摁住了便打。这事儿众人有分工:两个打的,两个在旁边摁着的,还有一个在报数的。有时候因记得太多,说话时突然数得忘了,害怕数错,众人只能重打了再数。 好不容易,四十棍将要捱完了,内中一个人不同意道:“才刚哥哥走的时候,告诉了说是四双手,他又没说,是咱俩加一块儿打四十呢,还是各打四十呢?山上的要是问起来,少了咱们可负不起责任!” 因这个话儿,数数的认为是八十棍,还有一个摁着的说,可能意思说的是四十。眼看着两边争执不下,马上就要吵起来时,终于有一个调停的道:“都别吵吵,干脆咱们就取个中,直接给他个六十吧!老孙你下手重一点,没吃饭么?没劲了你就过来摁着,咱两个换换!别说四十、六十的,打不到力度都不算数儿!” 此时浪里的两条腿,早已被这厮们打得肉烂,身上穿的那一条裤子,已经是血淋淋、黏糊糊的粘在腿上,再加今日身上又虚,若还再打,似乎这次就能废了。就这么废在一班泼皮的手里,浪里实在不甘心,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你问什么,小人都讲,赶紧让大王过来吧!” 折腾了这么一大圈,众人用来蒙脸的皮子,早已经从脸上滑落下来,被这个浪里给看见了,然而这几个都顾着打人,没哪个继续管这事儿。 因浪里讨饶,一看也打得差不多了,既然这厮肯服软儿,众人便就请来王兴,听他审人。王兴也同众人一样,急急忙忙赶来的时候,也忘了用皮子把脸给蒙上,总算让浪里给认出来,知道他是哪家的人了。 之前王兴因问话浪里不说,故意把这厮打一顿,好让这蕃厮服服软儿。至于这浪里说什么,王兴根本不关心,也没有什么东西要问。之所以嘴里面说要“审人”,全是因之前看戏的时候,看见一旦抓住了坏人,都这么说,所以他也就学会了。 谁知道浪里见了王兴,非得拉着他密谈,王兴也只好由着他,把身边的泼皮都赶出去,两个人关起门儿来,也不知在庙里都说了些什么,总之两个商量完,王兴那厮就变了模样,脸上看着喜孜孜的,叫人推了辆车儿来,重新将浪里送下山去。 王兴这头暂且不表,徐虎这边,既然将店主人救出来,剩下这些与蕃官说情、店铺解封这样的事儿,就不是太急了,吩咐了店里面几句话,徐虎便先行回山去报信儿。 第280章 王头领暗生异心 当下徐虎见了李蛟,把清涧城店铺那边的情形,一五一十都说了一遍。然而如今山上的情形,也不比山下更好过。清涧城那头的主顾们,正在那急等着要货呢,可是东面供货的那帮,又过来催要货款了,已经来了人在山上住下。李蛟没钱去应付他们,只好一面想办法,一面叫山上人备酒备肉,先将这一帮要账的祖宗,给服侍好了。 如今货物紧张的时候,铺子那头解不解封的,暂先不管,还是把货备齐了,找几个妥当人往外一卖,打发了那些要账的要紧,说不得又得徐虎下山一趟。临别的时候,李蛟特意吩咐徐虎道:“兄弟下山,想法把承平寨积压的货,给运出来,都便宜给了那几个主顾。不管多少先得些钱来,把东面那些人打发了,下一批人家才肯发货。” 徐虎便道:“哥哥放心,小弟下山,不管战事紧不紧张,都先想办法弄出来一批。我和王喜兵分两路,肯定不会都遇上蕃子!”李蛟又嘱咐了一句道:“虽然山上急需要钱使,但有一样你记住:东西没有了可以再赚,人若没了,什么都没了。万一到了紧急的时候,得舍得财,先保住兄弟们性命要紧。”徐虎领了李蛟的言语,立刻就领着人下山去了。 这头徐虎下山后,先去了一趟清涧城,见了店主人王老汉面儿,询问他道:“我走了两日,你老这身上好点了么?”店主人道:“托寨主和各位头领的福,我身上比先前好多了!到处都忙,那帮崽子也不顶用,少不得我爬起来主些事儿!” 徐虎便道:“你老辛苦,先捱两天,马上咱们就好了!我这次下山,为的是去承平寨跟王喜会合,把货多少先运回来一趟。哥哥的意思,让你这里找几个大主顾,把货卖卖,回来些钱,把东面那些人打发了再说,你老提前先做个准备!”因这个话儿,店主人遂就答应了道:“你们放心,我明天就去找几个人,预先把货给定出去。” 徐虎走后,王店主立刻就行动起来,联系了三个可靠的主顾:有城西铁匠铺的钱员外、有城南酒楼的程员外、还有塞门堡的张巡检。 张巡检过来送定钱的时候,便询问道:“刚听说承平寨战事要了了,道路马上就能通,果然这货就有了消息!我问一问:既然那头已有了信儿,我这回能不能多订些?”老店主道:“一会儿开战,一会儿罢战,哪儿有个准数!听人说种相公的三儿子,又带着人马往北面去了,谁知道到底还打不打!为了稳妥,这回先不用定太多!” 这个时候的承平寨,种谘与夏军交战了几回,战事一直没彻底罢了,道路仍旧不是太通。 王喜那边货物又多,走得不快,已阻在路上多日了。正着急时,就看见徐虎领着百十个人马,过来接应他们了。一见了面儿,徐虎先问了路上的情形,以及货物的数量,两个就开始商量起来。 徐虎便道:“如今城里出了件大事,店铺被关,王员外被打,也不知是哪个故意害咱。这个时候,东面的卖家还讨要欠账,寨里急需要钱使用。已经火烧眉毛了,就这么等着不是个事儿,还得想办法尽早动身。” 王喜便道:“哥哥也知道,我一向是没什么主意的人,该怎么处理还得靠你。哥哥要是有法子,都且随你。” 既然王喜这么说,徐虎遂就出主意道:“在路上我已经想过了:这里离高家庄路途不远,咱们先把一半儿的货,藏在高家庄里正家里。我曾经救过他村的里正,俺们的交情很不浅,必然接纳,这一半等到战罢了,咱们再取。 剩下另一半的货,重量一轻,就容易走了。为防万一,这些咱们也分成两路:你带其中八十辆的车马,从北面小路回清涧城。我带着另外八十辆的车儿,从南面小路回清涧城。这样分派,就算是一路被夏人夺了,咱们还能有一半的货。” 被阻在路上这么多天,一直也没有个缓和的迹象,等得王喜十分焦心。既然寨主派徐虎下山,他又这么分派了,王喜这边立刻就同意。临行前徐虎便嘱咐道:“当初我下山的时候,寨主哥哥曾吩咐过:‘东西没有了可以再赚,人若是没了,什么都没了。万一到了紧急的时候,得舍得财,先保住兄弟们性命要紧。’”王喜便道:“哥哥知道体恤咱们,可怜底下的不容易,说的很是!这话儿兄弟记下了!” 本来徐虎不说这个,王喜一个人也想不到。既听见李蛟这么下令,王喜的心思便活泛起来,自心内道:“虎口山如今情势不好:许多人已经山下了不说,还让别人给封了店铺,卖家又在连连催债,将来的前景实在不好,危险就有散伙的可能! 一旦情况再坏下去,就应该另谋出路了。若要重新谋出路,没有银钱可不行。既然李蛟不在意货物,那就趁他不注意,将手上这批货全部都买掉,赚他一笔,也不至于将来没钱安身。” 不说王头领肚内的寻思。徐虎那头,已经联系上高家庄的里正,把一半的货物藏好了。剩下的那些,徐虎与王喜一人一半,两个人也都分派好了。 这个时候,赶上了宋、夏两家停战的间隙,正是个队伍开拔的好时机。徐虎趁着这个空隙,立刻就带上人先走了,走前他还嘱咐王喜,叫尽早赶路,免得再撞上下一轮的混战。 王喜因为有自己的盘算,便回话道:“北面的小路道路不好,实在太颠簸。万一车辆在途中出了故障,花钱都没有地方修,误了事就坏了!我得事先检查了再说。哥哥先走,我随后就到。” 眼看着徐虎那厮先行走了,王喜哪里跟在后头!这厮随口编了个谎儿,离开众人的耳目,一个人出去找买家去了。 王喜在心里面盘算道:“若是这货物卖给宋人,方圆数百里有名的同行,互相都认得,没有能够藏住的事儿。一旦被山上查知了,李蛟那脾气人都知道,他王喜脖子上那颗脑袋,立刻就能搬了家!因此绝不能卖给宋人。要卖的话,还是卖往夏地稳妥!就算被李蛟发现了,推到夏军抢劫的事上,怎么也能葫芦提瞒过。” 这么想时,王喜这厮就不去宋地,直接去夏境找机会去了。因时间紧迫,没有太多的时间耽误,王喜的行动必要要快。 此时王喜扮做个商贾,投北面夏地堡寨里去了。这是座靠近宥州的小寨,人数不多,应有的店铺商货也倒齐全。等到王喜着手办事,才发现当初想的太过简单,没有那么容易的事。 别的不说,若是想偷偷将货物卖掉,而且还不走漏风声,这就难办。必须要买家人手够多,还要扮成夏军的模样,这就不易。小的店铺,又没那么大的能耐。大些的店铺,既然找到了他们的门上,人家就得说了算,好处也得拿大头,王喜这边剩下的有限,实在赚不了什么钱。 一连询问了好几家,底价王喜已大概清楚。到了这个时候了,王喜的心里面已有了主意: 还是去找大店铺,数量一多,起码价钱能抬得高点,主人也不抠抠索索的,也痛快些。 眼看着太阳快落山了,王喜剩下的时间已不多。这个时候,王喜已找着了一家店,唤做“炽燎”的石炭店铺。这个名号王喜知道,他家的是东人,据说是宥州的一个大商贾,名字叫做谋宁赏理,据说与嘉宁军还有些勾连。 王喜装成个买货模样,借着打听价钱的名义,进门来询问店主人道:“主人家,我看你家的店铺足够大,不知道货物都从哪儿来,收不收货?” 店主人本来在看账算钱,突然听王喜这么问,立刻把眼光从账本里收回来,盯着王喜看了看,回话便道:“这个世上,哪里有有钱还不想赚的人?怎么你那里有货么?能有多少?”王喜便道:“八十辆车的货物,便宜送你,只是需要费些周折,不知道兄弟敢不敢收?如果你肯,而且价钱合适的话,咱们还可以继续合作,一块儿做些大买卖哩!” 店主人又道:“兄弟这话儿,好没有道理!只要你的价钱公道,东西又好,俺们这些赚钱的人,又有什么不敢收?只是你说的‘大买卖’,只我一个人恐说了不算,还需要请示宥州的东人。” 王喜又道:“去宥州一去一回的,太耽误时间。兄弟在这里也算个大户,在这行里认识的人,怎么说也能比我多。能不能烦你多叫上几个买家,几个人一块儿把货给分分?肥肉吃到自己的肚儿里,强似把大头给神仙上供!” 听见王喜的盘算,店主人也就明白了,笑着回复王喜道:“话儿也不能这么说。世道乱时,发了横财又上头没人,好比肥羊掉进了狼群,未必能让你吃得安慰。既打定主意做这个买卖,等一等怕甚么!” 正在王喜偷着卖货的时候,徐虎那头,趁着宋夏两家停战的间隙,率领一百的人马,小心谨慎、日夜兼程,总算是及时逃出了战地,平安来到了清涧城附近。如今这货已经送到,徐虎立刻就通知王员外,多派些人过来接这批货。 第281章 李寨主东去问疑 事情赶巧儿,正在王喜怕去宥州一来一回耽误了时间,让虎口山那边生疑的时候,宥州那边,恰好过来了几个主管,到承平寨附近来办事儿。店主人把事情一上报,他们立刻就过来了。这几个主管不是别人,都是谋宁赏理身边的心腹,说话管用,比去宥州城跑一趟,还更方便了。 那厮们见了王喜后,问了王喜几句话,以及这批货物的来源。王喜胡乱编了几句,就这些主管,一个一个都是些人精,哪能这么轻易就瞒过?几句话立刻就露了馅了。知道这东西来路不正,那些人故意往下压价,按照他家出的价格,这钱实在是给的太低。 一看不好,王喜想反悔不卖了,他们却又店大欺客,威胁着说,倘若这买卖做不成,他们发话不许买,别人家自然都不敢收。除此之外,还要将这件事情捅破,故意报信儿让李蛟知道,去清理门户。 钱财总比性命要紧,谁让他王喜有把柄呢。既然已到了这个地步,没奈何,王喜只得听从人家的吩咐。王喜已经在钱上面退了一步,谁知道那班蕃人仍不满意。 他们要的,不单是贱买王喜手上这一批货,而且还要王喜投夏,做个夏军的细作。不然的话,私下里卖货这件事,立刻就要传扬出去,让王喜到哪儿都走投无路。 眼看时间已过去了两日,仍旧还不能回去的话,王喜私自外出这事儿,底下那些人就瞒不住了,免不了徐虎那边就得生疑,王喜的前景十分堪忧。蕃人那边却一点儿不急,叫王喜自己想好了,再做决定。 徐虎到清涧城足一天了,王喜仍迟迟没有消息。眼看着宋、夏两家又交战起来,徐虎实在没法再继续等了,遂就将货物交与王员外安排,自己立刻率领着人马,再返回头去接应王喜。众人一路上紧赶慢赶,走到清涧城东五十里的时候,终于见着了王喜一行。 见着人了,徐虎终于松一口气。眼见这厮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徐虎立刻上前来问道:“路上的情形怎么样?王头领人呢?”喽啰回道:“天可怜见!俺们碰上了蕃子抢掠,好不容易逃出来,终于见着接应的人了!” 好几个争相来告诉道:“哥哥不知道,俺们这一趟实在晦气!修车的时候遇上个骗子,迟修不好,要价还不低,耽误了两天。才一走到白石岗,迎面儿就撞上了一伙蕃军!幸喜得王头领领着俺突围出来,车辆和货物全丢了,一件都没有带出来!” 徐虎又问:“咱们的人马损失了多少?王头领还好么?”回他的道:“那些蕃子只顾着抢夺,人马俺们损失的不多。王头领突围时负了伤,走得不快,在后面呢!”因这个话儿,徐虎去后面找着了王喜,两队人马合并在一处,一同往虎口山那边回了。 回到虎口山以后,见着了山上的众头领,王喜把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就报与李蛟。对货物损失这件事儿,李蛟也没有太苛责,这件事情就这么罢了。 既然这货只到了一半,王员外这边已收了定钱,货却不够,对主顾那边又不好说。没奈何时,王员外只能赔好话,让几家全都减减量儿。还有实在急要的,便叫将先前剩下最后一点的存货,与他们分分,先应应急。不管咋说,总算把眼前着急的事儿,马马虎虎给应付了过去。 过不多久,突然又出来一件事儿:除了王员外手上的以外,山寨里半路被劫走的货,居然在清涧城开始卖了。而且据店里面火家的观察,卖货这家店铺的名称,叫做“赤燎”,与蕃子有名的“炽燎”店铺,只一字之差,店里一应的规矩习惯和装饰摆设,与炽燎也都基本相同。还有一件更要紧的:这家的主人也是个蕃子。 按照以往的惯例,货物若是被蕃子给夺了,连糟蹋带扔的,一人抢他个三瓜两枣,他们回去胡乱就使了,没有哪个想到去卖的,而且更不会大批卖。这一次事情却不同以往,令人奇怪。 店主人王员外觉察到不对,立刻使人报信与山上,少不得徐虎又亲自下山。当下两个人说话起来,王员外拿出来几块炭,放到徐虎跟前道:“你来看看,这是我特意托了人,从他们店里面拿回来的!” 等徐虎拿起来细看的时候,那头王员外口里道:“开始程员外跟我说,咱们的货在他家卖,我还不信,告诉说人家看错了。谁知道派了人过去一查,人家还说得一点没错! 卖炭的一共就那么几家,老田家卖的烧起来烟多,刘胡子家颜色也比咱们的亮。老孙家跟咱们差不多,但是他的比咱们轻,咱们家卖的烧起来不焦!我做了这一行这些年,一看见东西,就知道这是咱家的货!” 说话间徐虎已放下来炭,把手上的尘土拍下来,口内便问道:“照这么说,你老觉得不对劲,是咱们中间出了内鬼,与夏人那边勾搭上了?” 王员外道:“老汉在这行已做了多年,什么风浪没见到?这种事不是没可能!你想想看:当初把我抓进去,封了咱们铺子的人,不就是一个蕃厮么!他们早就盯上了咱们,内线早已经安插好了!” 徐虎想了想便道:“我想来想去,内线该不是咱们的人,他们都没有这个机会!难道说事情出在了东面?你老别急,等我回去与寨主商议。”出了内鬼这件事,不是个小事儿。徐虎不肯在清涧城多停留,立刻急匆匆回山去了。 回来跟李蛟这么一说,李蛟那厮也认为说,虎口山这边没问题,暗中与夏军勾结这事儿,九成的可能就出在东面!为这事儿上,李蛟这厮亲自出发,赶去东面太行山,和上家青云寨寨主商量去了。此时青云寨山寨的寨主,却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伏牛砦的邬三娘。 李蛟的货在半路上被蕃人夺了一半,这事三娘已经知道了,正打算再发几十车,将夏军夺去的重新补上,没想到李蛟竟亲自来了,遂纳闷道:“李大哥,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既然银子都已经清了,什么都好说。你货不够,打发人过来说一声,我这边自然会给你补上,这么老远,为这件小事倒跑一趟。” 李蛟遂道:“不是为了缺货这事儿,本来让蕃子夺去的货,损失也不该让你家担着。只是还有件要紧的事!你先来看看这几块炭,是不是从你家卖出去的?” 对李蛟手上的那几块炭,三娘根本就不用细看,只在旁边瞅一眼,立刻就能认定道:“是我的东西!难道说又是炭烟害人了,把你的人抓走了?” 既然三娘有答复,李蛟立刻回复道:“你认了就行了!我就问你一件事:怎么咱们的货一被夺,外面立刻就有人卖了。这件事情,难道不让人纳闷么?” 三娘遂道:“你的意思,是我在清涧城另找了别人,然后故意要顶替你么?我从来做事有头有尾,不做这样一女嫁二夫的事。”说毕三娘唤喽啰道:“去把叶主管叫过来,让他带着账本来。你跟他说,虎口山大头领亲自来了,咱们跟虎口山对对账!” 没过多久,果然叶主管小跑着到了。三娘叫叶主管把东西呈上,一面儿向李蛟解释道:“这些一共是五年的账,李寨主可得查好了,免得说我们背后捣鬼。” 李蛟不去管那些账,口内只道:“不是嫌你又托了人,我是怕内中有什么缘故。”三娘因李蛟冤枉她,听不进李蛟那厮口里的话,只管口里安排查账,把两边的账目全翻开,叫李蛟看,告诉他道:“这是青云寨一年以来你们那边所有的账目,我和叶主管的账目,一出一入正好能对上,你们若是想凭空猜测,那也请拿出些证据出来。” 李蛟遂道:“洒家这行也做了几年,外面看见儿子的模样,就知他家老子是哪个!新近他们卖的货,一看就是打你这来的,我只有城里一个店铺,库里都已经没有了,那些是怎么出来的?那家店铺的主人,我着人查了,他们的背后正是夏军,你怎么说?!” 三娘遂道:“我们山上,原本是有四个头领,让夏人害死的有三个,我与他们势不两立! 按你的意思,是我想自己独做了这个寨主,故意去勾结夏军了?”李蛟遂道:“现在这年头,山上的买卖不好做,变节的多了,也不好说。” 当下两边争吵起来,一个便道:“你们那头出了事情,我们这里怎么知道?我只知道白纸黑字可以作证,我们这边清清白白。”另一个道:“缘由是什么我不晓得,我只知道两件事:人,就是蕃子那边的人。货,就是你们这里的货!这件事情我不来问你,又问谁去?!” 一个又道:“不就是没了你几车的货么?你被人夺了,他们要去卖了赚钱,也不奇怪。你缺多少,补你就是。屁大点事儿,做什么非要兴师问罪,来诬陷我呢。” 另一个道:“现在城里涌出来的,远不止那几十车,没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怕是有人故意要使坏,非查不可。不问你山上,却又问谁。” 第282章 清涧城浪里又遇险 因李蛟一口咬定问题是出在青云寨,声音大了,在寨里大吼大叫的,气得三娘于是说:“咱们的买卖和交情,今日算完,到此为止罢。我也不赚你那点钱,我也不受你那个气。你少了的货,我给你补上,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于是吩咐喽啰送客。 李蛟事情还没弄明白,站在一边还想再说,谁知道三娘发了火儿,旁边喽啰已等着送客了。因李蛟不走,喽啰们害怕他的本事,又不敢太撵。李蛟因见三娘怒了,因此口气和缓了道:“我不是说事情怨你,这不是急么。咱们这么几年的交情,这是何必。” 因为李蛟和缓了口气,三娘愈发气到落泪,口内骂道:“我这小庙请不了大神,既然不能好好处,以后咱们就不合作,你还是走吧。”李蛟见了这个情景,像是他欺负女人似的, 呆在一旁手足无措,半天口里才说道:“妹子,老哥是粗人,说话不柔,不是故意要怀疑你。你放心,你们山上的那个仇,洒家也一块与你报了。” 因三娘转过脸去流泪不理,李蛟便就出来厅内,不管主人愿不愿意,自顾去客房住下了。李蛟因赶路走得急了,一连几日没好好吃饭,肚里面早已经饥肠辘辘。就算把寨主给得罪了,李蛟也一点不客气,问喽啰要了七碗壮面,一发风卷残云的一般,只一会儿就吃尽了。 因昨天的时候两家闹翻,李蛟不问青红皂白的,好一通指责,把青云寨寨主给得罪了。他本人被撵不用说,跟着他过来的那些伴当,一并也没有被好好招待。专管接待的那几个喽啰,也没个好脸儿,要茶要水都爱答不理的。 本以为李蛟一气就能下山,谁知道这厮起得早,赶在伴当们睡醒之前,已经去赔礼告罪了。三娘也就不追究,和李蛟在厅内又开始说话。既然都肯讲道理,两便各自又让了一步,口气也都和缓了,也不听不进别人的话,只顾着去说自己的了。 当下李蛟把清涧城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讲了一遍,三娘听见了便说道:“若真有个内鬼,其实这事儿也好查。你想想看:能够做成了这件事,而且还滴水不漏的,有这样机会的本来就不多。一个一个得排除掉,其余剩下的就有限了。在有限的人里面找线索,比大海里捞针容易得多。需要的话,我们山上也可以帮忙。” 当下三娘和李蛟去掉了猜疑,开始分析这件事。所有人里面,把三娘和李蛟这两个寨主排除掉,剩下的青云寨和虎口山两处的人马,有机会避开众人的耳目,经常在手里面出货、进货的人,总共也不到十个人。 再除去徐虎和叶主管这几个寨主敢担保放心的以外,结合几次丢货的事情,在哪个手里面丢了货,能赶上时间办事的,已经寥寥可数了,不过是在两三个人里面找嫌疑。 只要把下面的喽啰挑几个问问,最近他们的头领,有什么事情不太寻常,保准能找着蛛丝马迹!甚至在说到这个话儿的时候,除了没有证据外,这个奸细到底是谁,基本上已经能确认了。 说到这时,三娘又嘱咐了一句道:“就算咱们查出来是谁,暂时也不能打草惊蛇:既然跟蕃子勾结上,肯定背后不简单,谁知道他们的底细和目的?!”这事儿李蛟也同意道:“妹子这话说的很是!就算不揭穿,也得跟底下人通个气,让众人提防,免得这厮继续拉人,让老鼠屎搅了一锅的好汤!” 李蛟这头事尚未完,清涧城徐虎那一边,突然又一个晴天霹雳:当初与虎口山卖同样货物的那家店,因被爆出来有夏军的背景,立刻被上面人怀疑了。如今店主人害怕被拿,已经连夜携银逃走。官府以勾结夏军的罪名,反倒将不久前买了“光信石炭铺”货物的孙员外、程员外这两个拿了。当初买货的三个人里头,只有一个张巡检,暂且未动。 这件事情一出来,立刻急坏了一个人。此不是别人,正是王兴。当初浪里被王兴捉住的时候,那个蕃厮为了逃命,答应说以后要好好处,挨打的事情就此翻篇,绝不再提,对王家店铺里的那些人,也绝不再为难。为防王兴不相信,浪里还特意做了保证,写了一张的三千两赌债的欠条,收在王兴的手里。 自从浪里那次回去,有一段时间没过来捣鬼,王兴心里还夸奖说,那个蕃厮也还算是守信,说话算话,果然没再来使坏。谁知道消停了没几天,突然就出了这件事儿! 可知浪里那个厮,不是个碰到硬的就怕了的人,更不是一顿打就成变好的。他这么多天没活动,是在家里琢磨着报仇,终于憋出来这么个臭屁!至于当初写的那张欠条,根本连想都不用想,浪里肯定不认账,没什么鸟用。 谁知道孙、程两个员外被拿,还只是开始,甚至在这事儿初始的时候,许多人还以为这是个巧合。仅仅又过了几天后,又有几个“光信石炭铺”店里的主顾,以购买石炭、扶助夏军的罪名,也被浪里那蕃厮给拿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迟钝的人,也知道内中的缘由了, 哪个还敢继续与他们家做买卖?纷纷就都转投了别家了。 徐虎和王员外说起来这事,两个人思来想去了半天,不知道这是得罪了谁,这般害他们!若说因东边重新搭上了别人,要换人与他们做买卖,也没理由,除非东面能彻底换货,而且这赊账不想着要了。 这事内中的缘故,只有王员外的儿子王兴知道,因见闯了这么大的祸,这厮怕打,哪敢承认?立刻紧紧闭上了嘴巴。另外有几个知情的泼皮,也一块悄悄的不敢则声。王兴心道:“浪里这蕃厮不讲信用,害得人苦,这次不拿住他彻底打服,他以为俺们是山上的猢狲,由着他任意耍弄呢!” 如今天气已渐渐冷了,冬季天短,天不亮浪里就从家中出来,要去点卯。自从上次吃了那亏,如今浪里要出门,也就不肯再单独出来了。实在是需要一个人出去,这厮也坚决不肯步行,来回都骑马,马速又快,不怕甩不开那班泼皮。 因为今天起得晚,稍有些迟了,为赶时间,浪里这厮上了马,一道烟往衙门的方向去了。大冷的天儿,街道上黑漆漆没什么灯,行人更是没几个,倒更方便了赶路了。 行至半路,只看见前面有一个人,推着辆车儿,把路一大半都给占了,还走得慢慢腾腾的。因他挡路,浪里不得已放缓了马速,喝骂这厮叫滚开让路。 前头那人像是个聋子,任凭浪里怎么喊,这厮只管低着头继续走,干脆连头也不回,脚步仍慢慢腾腾的。既然这厮不肯让路,踩死了也不怨着别人。浪里继续往前面冲时,突然马匹掌控不住,东倒西歪就刹不住了。 原来因天黑看不见,这地上被人倒了层水,天气一冷都结成冰了,冰上又撒了一层的豆子,马蹄踏上来就打滑了。 因为那马站立不稳,把个浪里跌在地上,又跌了个嘴啃泥。冬天土硬,这一跌可是了不得,把浪里跌的龇牙咧嘴,半天都不能爬起来。看见得手,立刻从路边跳出队泼皮。同因为路滑,这厮们也跌了好几跤,众人七手八脚的,总算把浪里给摁住了。 一个咧着嘴骂道:“我早说过差不多就行,你们害怕不够用,非得多倒!老爷冻了个半死不说,屁股还被跌成了八瓣!”另一个道:“行了,行了,你跌一跤,总比咱们白蹲上半宿,让这个蕃厮跑了强!” 赶车的这时候也转过脸儿来,口里面骂道:“野驴养的,老爷的耳朵又不聋,叫唤个屁!”原来这赶车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兴。 两番都让这厮给拿住,真是在小阴沟里面又翻了船,气得浪里肚皮也破了。怎奈身边没一个伴当,没有人搭救,只能眼睁睁被他们捉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后,这一次众人都熟了套路,当下好几个一齐动手,先把浪里给捆了,给他头上再套上个口袋,然后打晕,塞到车上就推着走了。 等到浪里醒来的时候,只见自己被缚在柱上,冬日里被剥得光溜溜的,有些发冷,忍不住就开始打冷颤。四下看时,上面又坐着王兴那厮,看他的眼神,样子似乎能要吃人。周围站了一溜的泼皮,发现浪里往这边看,都跟着王兴一块儿瞪他。 便有一个问话道:“兴哥,这个鸟厮不老实,‘木稷炒肉’这道菜,先给他四双手的数,开开胃够么?”“木稷炒肉”的滋味,浪里尝过,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没等到王兴发话呢,浪里立刻学聪明了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千万别动手,这次保准老实了,问什么都说!” 有一个泼皮问他道:“你这蕃厮,一肚皮坏水,又要说瞎话出来骗人,然后逃回去就翻脸么?想都别想!兴哥你这次千万别信他!”另还有一个人提醒道:“这个鸟厮会蛊惑人, 干脆把他那嘴巴堵住,咱们先打四十棍再说。” 第283章 死里逃生 浪里一看来软的不行,干脆又硬了口气道:“叫你们头领出来回话,我这里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你们还不配听我说。”众人听见浪里这话,立刻气不打一处来,骂他便道:“这鸟厮骗俺们一次不够,又把这话儿拿出来说!放你走了,回去好接着使坏么?!” 还有人提起来欠条的事儿,口内骂道:“怎么上次三千两那个欠条,你嫌不够,这次哄俺们写五千么?你怎么不把你妈给卖了!”因众人一叠声嚷嚷着不信,浪里也就回话道:“爱信不信,实与你说,这次的事情不怨我。” 因浪里说,他有大事要告诉头领,若是闲人,被打死他也不肯说。众人见浪里一脸诚恳的模样,疑心这次能是个真的。怎奈绑了浪里这事儿,是众人私底下偷偷干的,上面根本不知道,万一这件事被捅出去,让店里面王员外知道了,王兴那身上,少不得又得揭一层皮。 事情已经做出来了,不说,害怕浪里那蕃厮真有什么要紧的消息,不问出来再耽误了山上。说了,王兴还怕挨老子打。即便是此时捉住了浪里,这个蕃厮该怎么发落,众人十分没有头绪。浪里这蕃厮,此时已成了烫手山芋,十分不好处置。一时间王兴不知道应对,只好询问众人的主意。 娄小眼道:“依我的话儿,蕃子就没有一个是好的!上回你好心放了他,回去了他就给你使坏,把你家的主顾全都给抓了!兴哥我不是吓唬你,这次还心软饶了他,别说给你安上个‘勾结夏军’的罪名,要你的小命,恐怕你爹都没法清白,是李元昊安插在咱这边的眼线呢!这帮东西坏得很,什么瞎话编不出来!” 那头方四也跟着道:“对,对,对,娄哥说的一点没错儿,这事儿他们办得出来!按我的意思,干脆把这个鸟厮给杀了,丢到外面,弄得人不知鬼不觉的,谁知道这事儿是咱们干的?避一避风头这事就了了!” 众人在一块儿商议了一通,都说到了如今这时候,除了杀人抛尸以外,也没有别的路子可走,王兴也就同意了这话,于是便商议杀人弃尸。 泼皮把麻包都预备好了,雪刃利斧已准备停当,趁着天黑,去后山上挖出个深坑来,一把把浪里推下去,然后重新把土给填上,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哪个知道?死一个浪里,也算为乡邻除了个祸害! 铺里这边,这几日让人操心的事情太多,再加上王员外上了些年纪,睡眠也少了,天不亮老汉就早早起来,手里面提着一盏灯,去到处照看。 王员外查看了一番道:“奇怪得很!我放在这里半袋的豆子,早上要拿去喂牲口,怎么到处找不着了?是哪个毛手毛脚的给我动了?”火家回道:“没有人用,莫不是小郎拿出去卖了?我看他昨天提了个口袋,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王员外便骂:“欠打的猢狲,也没个影儿,又去哪疯了?正事儿一点帮不上忙,只知道添乱!” 才走出去几步,王员外又想起来一件事,吩咐几个人便道:“库里面剩下的那些炭,你们都给它铲起来,乱糟糟堆在那像什么话!”有人便道:“本来俺们想收拾了,好几把铲子都没了,到处找遍了没找着!莫不是乙哥昨天拿走用了?”王员外也认为能干出这件事情的人,除了王兴没别人,于是又骂:“这个犊子,拿那些东西做什么?等他回来了再说!” 不看不知道,这一查看,别说豆子和铲子没有了,连挂在库房墙上的绳子,还有院子里停着的那一车辆儿,以及其他七零八碎的东西,也都一块儿不见了。王员外便道:“王兴人呢?肯定又出去闯祸了!这两天你们谁看见他了?” 因王员外问,火家全都不知道,回话便道:“铺子里这几天乱得很,俺们都两天没看见小郎,不知道他去哪儿了。”王员外便指了一个人,催着他道:“你去把方家的小四给我叫来,他们成天在一块厮混,知道王兴在干啥,我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方四在挖坑间隙的时候,偷了个懒儿,溜回家去吃早饭,一碗饭还没吃完呢,就赶上火家去叫他。方四只好放下碗,乖乖去见王员外。 因王员外问,王兴拿着那些东西,到底出去干啥了,方四不敢说假话,一五一十全部都招了,而且还告诉王员外说,王兴把浪里那厮给捉了,已经将他关在了后山,而且要准备杀人弃尸这事儿,一股脑儿也都告诉了。 不问不知道,一问把王员外下了一跳。原来王兴那东西,自己悄没声闯出来这样的大祸,他可把众人给害惨了!是哪个准他这么干的?!不用人说,自然也没少了挨他老子的打。这事儿太大,王员外一个人拿不准主意怎么收场,正好徐虎也在城里,王员外立刻将这事说与头领徐虎知道。 徐虎因听说捉了浪里,浪里那厮非要见头领,先吃了一惊。后来见了面细问时,才知道是王兴那个厮,为了泄愤,背着众人捉了这蕃官,而且还不是第一次了。怪道说几个主顾接连被拿,以及之前其他的事情,一直查不出个缘由来,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不管与山上有没有干系,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王兴与浪里的这个仇儿,已不是王兴能料理得了的,就该由虎口山出面来调和。既然浪里要见头领,那么干脆就见一见,看看那浪里怎么说。 浪里这边,按照头领徐虎的吩咐,在他两个相见之前,先叫五个人准备好了,轮番把浪里打一遍,用虎口山那边的规矩说,这个叫做‘下马威’。先叫浪里这蕃厮尝一尝滋味,然后再来与山上说话。 这一整日,浪里遭了五六个壮汉的轮番打,而且这些人下手的时候,不似先前那帮泼皮的打法,下手比他们重多了,一番下来,浪里不知道吐血了多少回。 本以为这次的性命就保不住了,谁知道那些人打过之后,却有一个自称是虎口山头领徐虎的过来,亲自要与浪里说话。 等了这么久,终于听见了“虎口山”三个字,浪里吐了一口血,便开口道:“早听说虎口山好汉的威名了,眼前的这位,难道就是徐头领?那么我知道是为什么挨打了。细说起来,有关你们山上的事儿,确实与我不相干。” 因徐虎问,浪里直接就告诉说,近几日清涧城正在用兵,准备剿灭周边的山寨。之所以他们下令把石炭铺子给封了,把铺里的主顾抓起来,不是因为得罪了人,是他们知道了石炭铺后面的人是谁,先拿虎口山开刀。 一旦断了山上的财路,众人没有了辎重粮草的来源,自然只能束手就擒。若是虎口山众人这次愿意将浪里放了,饶他不死,那么浪里愿意投降,为山上的众人做一个内应。 徐虎不是王兴那厮,不怕浪里就这么跑了,也不用他写什么欠多少两银子的契约保证,当下松了浪里的绑缚,派几个喽啰先送他回去。如今清涧城状况频发,消息实在是太多了, 单徐虎一个人处理不了,需要尽快回山去,众人在一块儿仔细商议。 临走之前,徐虎捎信给头领王喜,让他赶来清涧城,一旦浪里和王员外有事的话,也能有个接应的人。徐虎再三嘱咐王员外道:“现如今寨主没回来,若官军真的要攻打山寨,咱们山上就危险了,我得赶紧回山去准备!你们在城里暂先蛰伏,千万不要再惹出事来!” 这头徐虎将浪里放走,然后立刻回到了山上,将之前两个密谈的话,与山上众头领都说了。众人听说了浪里那话,有人恍然大悟道:“怪道咱们连番倒霉,种世衡的这一招儿,有够狠的。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必须要趁早准备才行。” 又一个道:“准备个屁!单是一个纳税的官,就把咱们整得够呛。种世衡管着个清涧城,他做什么,咱们只能是坐以待毙。” 在山上说这种泄气的话儿,有人十分不爱听,便反驳道:“谁还不是个肉身呐?他们再能,中枪中箭不照样也死。谁让咱死,他也别想着能好好活,大不了咱们鱼死网破!种世衡那厮的对头是谁?索性咱们投靠了他们,然后报仇!” 徐虎止住众人道:“这些话你们知道了就行,千万别外传,乱了咱们山上的军心!寨主这几日就能回来,等回来了,咱们再商议吧。如今先带上你们的人,先抓紧时间布置防御。” 徐虎才回来了一天的时间,果然第二日李蛟就回了。同回的不只他一个,还有一个其他的人,是东面太行山青云寨的寨主,此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伏牛砦的邬三娘。三娘此来,除了要查清这“内鬼”是谁、重新建立两地的连接外,也是为了能自证清白。 第284章 徐参军亲访虎口山 虎口山这边,认得三娘的头领不少,一见了面儿,好几个立刻向前来道喏,口里一叠声叫道:“见过邬头领!”“头领别来无恙么!”还有几个人因为熟,故意开起来玩笑道:“欠你的钱,上次不是还了么?怎么娘子还亲自上门来催了?!”三娘便道:“阎王殿老娘都没有怕过,怎么你们虎口山,我就不能来看看了?!” 既来了客人,李蛟当即下令说,叫喽啰们赶紧行动起来,安排好酒好肉招待。趁着没人,三娘询问李蛟道:“出了内鬼这件事儿,山上有其他人知道么?”李蛟便道:“除了我和徐虎以外,还有两三个头领知道。”三娘放低了声音道:“没声张最好,先看一看,这步棋他们怎么下。” 正说着间,有一个喽啰来报说,徐头领那边有大事要禀告,众头领已经在聚义厅等着了。本来三娘要回避,李蛟叫着她说道:“一块儿去吧,或许跟那件事有关呢!” 聚义厅上,这时候人已经到齐了。当着众位头领的面儿,徐虎将李蛟走后,清涧城那边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尤其是浪里那那厮的言语,徐虎一个字不敢漏,去都细细复述了一遍。 说完这些,徐虎又加了几句道:“浪里答应咱们说,一旦种世衡攻打虎口山,他肯给咱们做内应。王喜刚刚又送来个消息:他在蕃子的酒肆里打听消息,认得了几个做买卖的蕃子。听他们说,夏军有人想招安咱们,倘若想投靠,可以帮忙给打听。” 三娘当先问李蛟道:“李寨主,这件事情你怎么看?”李蛟便道:“我要是能去投靠蕃人,这么多年早就去投了,根本等不到这时候!” 虽然说李蛟不投靠蕃人,但是马上种世衡要攻山,已到了岌岌可危的时候。底下众头领议论起来,都认为山上的前景十分不妙。 三娘立刻将眼环视周围,看一看诸位头领的神色,然后说道:“这件事我从头到尾听了一遍,咱们如今到这步田地,都是那蕃厮一张口说,又没有别人能佐证。从店铺被封到主顾被捉,都是那监税官起的头,莫不是有人故意钓鱼?眼下的情势十分复杂,咱们小心头脑一热,再被别人当了枪使。” 一个便道:“邬寨主这话儿虽说是好意,但是如今敌众我寡,不肯投靠蕃子的话,就没有援军,难不成大家散伙么?还是说眼巴巴坐着等死?!”还有一个人出来道:“干脆我来出一个主意:让俺们跟着寨主一块儿,入赘到你们青云寨,邬寨主管饭可以么?” 话还没说完呢,众头领立刻大笑起来,李蛟大声叱骂道:“有没有规矩,寨主也是你们消遣的了?休放鸟屁!” 当下众人商议了一通,也没商议出个来个好计。眼下的情形,也确实困难,要是没有更好的路,众人又不肯投靠蕃人,似乎只能是大家散伙。虎口山已经经营了多年,当初蕃乱最难的时候,众人也一样挺过来了,怎么边上情势已渐渐变好,反没有立足之地了呢。 李蛟一愁,就要吃酒。一吃了酒,脾气就大,见了谁他都想发通火儿。骂人不说,不小心了可能还挨打。因此一看见寨主吃闷酒,底下人立刻撒腿就跑了,没有一个不长眼,敢在他面前乱晃的。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山下突然来了个消息:有一个李蛟之前的相识,因为到延州做买卖,特意拐了一个弯儿,赶过来见他。李蛟正使气撒疯的时候,负责报信的两个喽啰,因怕挨骂,拿着张名帖你推我让的,没一个肯去。这时候三娘看见了,问喽啰要过了名帖来,亲自拿着见李蛟去了。 一听见说,山下来了个‘故人’,还是个什么‘做买卖’的,李蛟立刻拒绝道:“什么鸟人不长眼,偏偏这时候来见洒家?快赶回去,不见!不见!”三娘便道:“这上面不是署着名么?‘故人徐东’,这个人你不认得么?” 李蛟支起来耳朵道:“听着耳熟,可能是上回贩皮子的那个骗子!”说着李蛟还评价道:“有些人见个一面两面的,非得装熟,到处去骗吃骗喝的!” 三娘又道:“这名字我听着也有些耳熟,好像这两天刚听人说过。”说着三娘想了想,似乎想起来什么道:“从渭州刚刚调来的那个参军,叫的是不是这个名儿?”因这个话儿,李蛟也就想起来道:“听徐虎说,是有这么一个人。” 三娘遂就笑问道:“原来你认得这么个贵人,早怎么不说?何时你们是故人了!”李蛟遂道:“他不说‘故人’,我都忘了!当初我刚来延州的时候,在路上碰着了这个厮,救了他一命,那就是个念书的呆子!这么多年不见了,一向又没有什么往来,怎么他突然想起我来,上山来了?!” 在李蛟看来,徐东那厮,虽然有些学究气,说话经常招人厌烦,倒也不是个能害人的。或许走走他的门路,把清涧城被封了的店铺给重新开了,把浪里那蕃厮捉了的主顾,再能重新给放了,若当真山上的买卖真没法做了,大家散伙儿,也得给底下人谋一条活路。想到这时,李蛟便就吩咐喽啰,叫把徐东给请上来。 那头浪里回去不久,才过了几天,种世衡突然把浪里叫过去,询问他道:“我近来接到了不少人上告,说你关了城东的石炭铺,让城内的百姓无处买炭,影响了众人了生活,可有这事儿?”浪里听见了便回复道:“这事儿不假,是因为光信石炭铺匿税不报,是按律执拿,不是故意要搅扰人。” 种世衡又道:“他家我本来另有打算,谁知道让你占了先了,这件事情先这样吧。”这个话儿说得奇怪,浪里想继续往下听时,那头种世衡又不说了,重新把话题转到别处。浪里虽然有疑问,却不好打听,只好在心里面反复得琢磨。 到了次日,浪里、赏乞这两个,就看见清涧城城中的军士来回出入,人马调动地十分频繁。而且根据眼线的消息,种世衡不仅调动了城中的人马,连城外好几处宋军的人马,也有被人调遣的模样。看这个架势,情知马上有仗要打。 果然到了第三天,大街小巷有消息传来:昨日晚上的时候,虎口山山上的那一班山贼,被种世衡联络了多处的人马,连夜给他围剿了。这一仗除了头领王喜在山下,没有遭着刀兵外,喽啰被宋军剿灭了数百,虎口山寨主李蛟和头领徐虎逃将出来,如今已经不知道去向。现在满城都在张榜,捉他们两个。 听说了这事,浪里心道:“本以为虎口山那拨人声势不小,多少能派上些用场,谁知道这么容易就败了!到底他们是山贼出身,恁地无用!” 本来以为这事就算完了,谁能料到这个时候,浪里居然在城里面碰见了徐虎,而且徐虎这个厮,不时偶然过来的,是特意过来传消息。他说寨主李蛟也进城了,想亲自过来见浪里。 如今虎口山大势已去,对夏军来说没什么用了,浪里不是太愿意见。这心思似乎被徐虎 看出来,便点他道:“阁下与虎口山往来得不少,也算是俺们的大恩人。而且种世衡攻山这件事儿,还是从你嘴里得到的消息,我和寨主才得以脱险。就凭这些,难道不应该见一见?” 眼看这件事儿推辞不掉了,浪里便道:“如今城里面人多眼杂,去别的地方不放心。你两个明天晚上去紫光寺,咱们在那里会面吧。” 徐虎有些不放心道:“紫光寺那边香客不少,得提前定一个见面儿的地方。再者说城内贴满了寨主的画像,万一在人群里被认出来,就不好了。” 浪里看着徐虎的斗笠,摇一摇头,又开口道:“你们两个分头去,去那之前,你先带寨主去一趟酒肆,找穿赤色衣服的那个量酒。他会把寨主给打扮好了,换一番装束,然后再过来与我会面。” 因听见说,浪里安排见面的地方,在紫光寺,李蛟立刻不干道:“那蕃厮是不是故意害咱?寺里面全都是些秃驴,就咱们两个是带毛的,大摇大摆走进去,不正好方便了人家来捉?!” 徐虎回道:“可能寺里面有他的人,在那放心。不是说让你先去找那个量酒,先打扮打扮么?如今是咱们求着人家,不是人家求着咱,只要他肯见了就行,哥哥暂且先忍耐忍耐!” 当夜过了一夜。到第二日,徐虎依照浪里的吩咐,去酒肆先找着了那个量酒。那量酒似乎在等着的一般,没发一言,立刻就领着两个人走了。 跟着他七拐八拐的,到了一个僻静的去处,量酒把李蛟带进屋,折腾了半天,把李蛟脑袋上那些头发,全给他剃了,露出靛青的头皮来,然后又拿出来一身僧衣、一双芒鞋,让李蛟换,扮成了一个僧人的模样。为了像时,脖子上还给他挂了串珠儿,还让他手上拿着个钵儿。另外还拿出来一张度牒,上面再把名字给填上,这度牒就是他李蛟的了。 第285章 紫光寺会面 徐虎在外面等了半天,不容易等那门开开了,出来的却是一个和尚,一会儿徐虎才明白过来,笑着说道:“哥哥,这浪里手下果然有能人,倒挺会打扮,这个模样不细看,还真认不出是你来!”李蛟便骂:“这鸟厮把洒家弄成这幅模样,刚刚在里面照镜子,我都没认出自己来!” 徐虎立刻提醒道:“哥哥,一会你走到人多的地方,记着你是个出家人,说话要斯文,‘洒家’千万别再说!不得已人家问话的时候,得说‘贫僧’。让别人识破了咱们就完了,切记!切记!” 穿这身似乎不习惯,李蛟把脖子上的珠子拽一拽,拽出个响来,把饭钵从左手倒换到右手,口里面只管回复道:“晓得了!”那头徐虎又提醒道:“度牒上的名字叫‘王光信’,有人问时,哥哥可得记住了,千万不要说‘李蛟’二字,再露馅了!”李蛟又回道:“洒,贫僧晓得了!” 打扮好李蛟,量酒把徐虎也重新拾掇了一番,变成了一个商贾的模样,与先前看着没一点相同,完全两样!眼看着会面的时间要到了,李蛟和徐虎辞谢了量酒,分两拨往紫光寺的方向就去了。 李蛟一路上过来的时候,仍旧有差役在张贴榜文,把李蛟的画像贴在墙上,专一捉拿虎口山贼人。然而这厮们也是白贴,李蛟如今这个模样,就算是他在眼前站着,也没有哪个能认出他来! 按照浪里昨日的说法,他今天会先到,提前在紫光寺这边等着。谁知道李蛟东瞅西看撒摸了半天,根本没看见那蕃厮的影子。正纳闷间,一个打扫的小沙弥,走过来询问李蛟道:“来客莫不是智云法师?我师父着急请你说禅语,已经等候多时了。” 李蛟十分不耐烦道:“找错了人了!贫僧姓王,根本没听说过那个名儿,什么鸟语不鸟语的,洒家不会!”听见李蛟这么个回复,沙弥脸上似乎一惊,然后重新打量下李蛟,接着又说道:“法师莫不是记错了?这几日寺院办法会,种施主也要亲自过来。我们师父再三叮嘱,说等一个龙虎山过来的法师,难道法号不是唤‘智云’么?” 李蛟着急找浪里不着,把个饭钵儿提溜在手里,进来出去的,不时还碰的“刚啷”响。珠儿也不在脖子上老实待着,一半儿已滑倒了肩膀上,东面走过来又转到西面,挨个屋乱看。两只眼一发铃铛似的,东张西望地到处撒看。偏偏这个小沙弥,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不停在叨叨,实在是让人厌烦得很! 正惶急间,只听见背后有人叫道:“兀的那不是王法师?俺们已等候你多时了!”李蛟寻声去看时,原来是徐虎和浪里两个,从别处过来,正伸着个脖子往这边看。小沙弥看见了浪里后,立刻朝他打一个问讯,然后就退了。终于三个人见面了,浪里招手儿对李蛟道:“这里不是个说话处,快随我来!” 浪里领着,三个人去了间香客休息的阁子,把门、窗牢牢地关上了,厮见已毕,李蛟便问了清涧城城中的虚实,以及城中宋军部署的情况。浪里又不参与军务,这些东西又不知道,没法儿与李蛟通报消息,便回复道:“量我只是个监税的小官,那些事情不参与,我怎么知道!” 浪里这东西,当初说的好好的,什么回去了能给山上报信,种世衡那边一有了消息,他保准第一个就来告诉。如今山上遇到了难事儿,求到他的门上了,这厮突然变了副嘴脸,一下子就一问三不知了。 李蛟立刻就忍不住了,跳起来道:“这个鸟话只合骗鬼!当初姓种的算计虎口山,让你把我的买卖给封了,把人给打了,怎么你那时候就知道了?把我的主顾抓起来,说我与外面的蕃子有勾结,哪一件不是你撺掇的?!” 旁边徐虎那个厮,一听见李蛟的话不好,立刻拽一拽李蛟的袖子,让他停了嘴休说。谁知道根本拽不住,李蛟还越说越来劲,气性一起来,几乎要指着浪里的鼻子骂。 徐虎干脆连推带搡的,直接把李蛟推出门儿,在门外李蛟还闭不上嘴,仍旧朝里面叫喊道:“如今把俺们山上毁了,你一看不好,立刻往乌龟壳里面一缩,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就开始充楞装哑了!” 本来这个面儿,浪里根本不愿意见,只因为看他们求得可怜,好心好意见了个面儿,李蛟那东西上来就骂,恁不知好歹! 这边徐虎把李蛟劝出去,在耳边嘱咐他两句道:“哥哥你怎么不看头势?咱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山穷水尽了,山上剩下来的那些兄弟,还指望人家给帮忙呢,怎么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消消气,等我回去问明白了再说。” 劝完了李蛟,徐虎又回来告罪道:“山上遭着那样的祸事,俺们哥哥有脾气,还望监税多担待!”浪里也就气了道:“原来你们求着见我,只是为兴师问罪么?骂我一顿了,事就了了,是时候散了!” 徐虎立刻又赔罪道:“我们的寨主脾气大,人却不坏,处得好了,是一个忠勇能干的,以后熟了就知道了!您大人大量,饶了这回,说不定以后能用得着呢!今天到了这紫光寺,不是为了置气斗嘴,就是来解决事情的!” 说这话时,徐虎怕李蛟再撞开了门儿,急忙用脊梁把门给顶上,然后嘴里面继续道:“俺们的事情,监税好几次都未卜先知,是个能耐大的人,交往的人也多。我和寨主商议时说,俺们山上的情况,倘若有一个能帮忙的,必然就是监税了!也不是白帮,这次身上带了些银子,还求着监税给指一条明路呢!” 一听见徐虎说有“银子”,浪里两只眼亮了一瞬,似乎有一点动心,然而看一眼外面的李蛟,还在那奋力撞门时,这一点动心似乎就懒了,嘴里面不冷不热地道:“什么‘先知’不‘先知’的,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巧了而已!” 徐虎只管夸奖道:“哪里有事事都那么巧的?要我说还是监税神机妙算,事事都算在了种世衡前头!要我说做一个监税太大材小用,这个知州合该你做!” 浪里连连推辞道:“我一个投降宋朝的人,做一个监税就可以了,什么知州不知州的,不指望了!”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李蛟在外面仍没消停,拿着钵一个劲在“哐哐”砸门,认准了浪里害他们,口里面正在大声道:“是好汉的出来!我便与你眉尾相结,性命相扑!” 徐虎把眼剜一眼外面,又继续道:“我长话短说,当初我们的店铺,是监税带头给封了的。‘匿税不报’这件事,也是监税你亲自来查的,源头还在你身上。我们到了这个地步,你若一推了全不管,我们哥哥脾气大,真与你‘眉尾相结,性命相扑’起来,恐怕我也拦不住。就算不帮,哪怕你有别的门路,荐一个与俺们认识也好。” 既然徐虎都这么说了,浪里也害怕门窗被李蛟砸坏了,而且那动静有些大,把外人招过来可就坏了!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浪里也就指了条道,与徐虎道:“我说一个人:城内监酒的蕃官赏乞,与夏军那头有门路,你们过去找他吧。” 因这个话儿,徐虎立刻道了谢,飞也似地开了门,拉着李蛟撒腿就走,直接过去找赏乞去了。知道了他们的意图后,又听说是浪里那厮荐的,赏乞也就不推辞,当下领着李蛟、徐虎这两个,还有虎口山剩下的那些人,就一块儿都投靠了夏军了。 自从虎口山李蛟那班人,由赏乞引荐,投靠了夏军这边之后,李蛟又荐了青云寨邬三娘这边上千人,也一块儿跟着投靠了夏军。不单单是他们,因为种世衡破了虎口山,许多其他山寨的人,也害怕种世衡再来攻打,这次也都由李蛟引荐,都投了夏军。 如今已成了自家的人了,话儿可以敞开了说,赏乞便恭喜李蛟道:“我就说李头领有运气,赶上了好事!倘若直接去投夏军,无非是地方上的小官接待,他们权力有限得很,顶天了能给你多大官职?我们这里,是夏王亲口下的令,野利王亲自部署的,建了功劳,你这次一步就登天了!” 李蛟思索了便问道:“你这个话儿,我不太明白,是俺们这次遇到了贵人,占了一个便宜么?”赏乞哈哈大笑道:“岂止是‘便宜’,简直就是天大的便宜!你们一来,就成了野利王的嫡系了,别人一辈子都捞不着的!干得好了,说不定还能见着夏王,什么高官厚禄的没有?!” 一番话说得李蛟乐了,当即他就改了口:叫浪里不叫“监税”了,改成叫他叫“大哥”,叫赏乞也不叫“监酒”了,改成叫他“二哥”了,至于在延州的那个媚娘,李蛟背地里也叫他“三哥”,如今已成了兄弟了,保证死心塌地的跟着。 成了兄弟了,当初承诺的那笔钱,也不能白瞎,为了表示做兄弟的敬意,李蛟叫徐虎拿出来钱,与几位哥哥供上去。赏乞伸手儿接钱的时候,见李蛟和徐虎抠抠索索的,拿得不是太干脆,于是便安慰他们道:“寨主放心,只要你们干得好,野利王那边,我们肯定会美言几句,还怕少了你们的好处?!” 因这个话儿,李蛟立刻站直了,口里大声承诺说,保证带着手下的兄弟们,不管花费多大代价,都要把清涧城给攻下来,就算是刚刚投来兄弟们,送给的夏王一份大礼,让野利王和夏王都高兴高兴!让他们看看,这一次的人马没白收! 第286章 夏王召见 当下众人聚在一块儿,商议打城。这时候除了浪里、赏乞这两个,还有其他的眼线帮着,众人将清涧城城内的部署大致已经打探得好了,趁种世衡下个月攻打青龙山,城里面人少,众人便在城中动手,趁机拿下清涧城。 至于起事义军安身的地点,众人也已经安排好了:之前光信石炭铺那边,有那么几间被封仓房。挤一挤的话,大约能藏上五百人。去把那几间仓房打开,由三娘、徐虎两个人,率人在石炭铺里面隐藏好了。 除此之外,蕃子酒肆那一边,也可以隐藏几百人。由玉屏山的孙头领、牛头寨的甘头领两人带头,率领着人马埋伏在这里。一旦开始动手了,这一路人先攻上西山,占了高处,和石炭铺那一路兵分两路,共同去夺去军械库。 清涧城最高的一处楼,叫过云楼,正在城中粮仓的后门处。到时候李蛟、王喜这两个,率人马先过来住在楼上。等到种世衡率领宋军出城,与青龙山人马厮杀的时候,立刻把过云楼夺过来,让军士站在楼高处,往仓房里面射放火箭。等到宋军要赶来救火,经过前门的时候,由其余剩下的众头领,率着人在前面截住厮杀。 要想夺取清涧城,单这几路人马还是不够,这便需要城外夏军的协助。因此上浪里派赏乞与旺荣报信,叫宥州城谋宁都统率嘉宁军前来协助,里应外合内外夹击,那么清涧城必然就破了。 因浪里、赏乞活干得漂亮,夺取清涧城这件事儿,已经是十拿九稳了,因此上面的赞誉不小。反观媚娘那一边,自从他去了延州后,凡事进展得缓慢,跟清涧城那边人一比,立刻就成了反例了,被人疑心不肯尽力。 媚娘觉得十分委屈:不是媚娘不肯尽力,实在是苏吃囊这厮隐藏得太深,自始至终,没露出一点破绽来,至今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既然如此,媚娘便渐渐对苏吃囊死了心,决计要重新换个目标,也该把目光换到别处了。 这个时候的天都山,苏吃囊私逃了这件事儿,对李守贵本人影响不小。而且守贵还怀疑说,就算苏吃囊逃走了,那么他在逃走之前,有没有把知道的事情说出去,谁又晓得?!一旦被有心人泄露出去,让野利遇乞知道了,祸患不小!因此上守贵着急起来,总想找个机会去一趟兴庆,与兄长李文贵商议去。 趁着去兴庆办差的机会,守贵带了几个随行,直接到门上找文贵去了。家中主管看见是他,先吃了一惊,急忙把守贵请进来,然后问道:“参军既然来了兴庆,怎么提前没捎信过来?”守贵便道:“我也是临时才决定过来,有些事情找兄长商议。” 当下主管把守贵迎入家来,一面安排人备晚饭,一面告诉守贵道:“参军不知道,主人今夜被没藏副相请了去,回来恐怕得不早了!”因这个话儿,守贵便继续询问道:“你说的这个没藏副相,就是没藏讹庞吧!今天他家有宴会,还是单请我哥哥?”主管便道:“小人知道的不太多,没听说还有其他人,可能是单请咱一个。” 这个时候的李文贵,正在没藏讹庞的酒席桌上。今夜的宴席只是个家宴,除了讹庞、都也这兄弟两个,还有没藏讹庞的几个子侄,剩下的就是文贵了。酒至半酣,其他人都纷纷告辞走了,只剩下讹庞和文贵这两个。 没藏讹庞趁着半醉,暗中与文贵说话道:“前日宴会,夏王与我提起朝臣,说到先生的时候,很是把先生夸奖了一番,看这个样子,日后必然要重用哩!” 因这个话儿,李文贵面上立刻一喜,然而嘴里却客气道:“在下区区微末之才,何德何能让夏王看重!”那边讹庞接着道:“夏王喜爱先生之才,十分愿意重用先生,只不过可惜!”讹庞这话不说完,坐在那里只摇头,李文贵心里面急得很,都坐不住了。 因文贵催促,没藏讹庞也就道:“你不看看如今的情势?你虽然在朝中,你的兄弟李守贵,却在野利遇乞手下办事。在夏王看来,那就是野利遇乞的人。现如今国相张元身体不好,时常发病,时日可能不多了。国相若一死,又是各方争权夺利的时候。野利兄弟的权势太大,早就被夏王忌讳了,你没有发现?”这一提点,李文贵立刻回味过来,低着头开始思索起来。 话儿说到了这个地步,不用讹庞再提点,文贵便已经想好了路了。告辞上车儿,在回家路上的时候,李文贵在心里面琢磨说,需要给守贵写一封信,信里的意思,便是与副相没藏讹庞暗中结盟,一块儿扳倒野利族。等到国相张元一死,没藏讹庞做了国相,文贵、守贵这兄弟俩,倚着没藏讹庞这座靠山,出头的日子就不远了。 走了这一路,文贵连腹稿都打好了,正准备回家写信呢,谁知道这一进了自家的门儿,守贵人已经到了兴庆,正在书房里等着了。文贵见了便惊讶道:“你来怎么不告诉一声,我好让人接你去!”守贵便道:“不瞒你说,兄弟遇着件棘手的事情,特来请哥哥出一个主意。” 当下守贵把他与没藏氏暗中相好,被苏吃囊那厮撞见了。如今苏吃囊已逃走了,临走之前,很可能已经把事情泄露出去,一五一十与兄长都说了。 兄弟俩这么一合计,都害怕事情一旦泄露了,让野利遇乞那边知道,恐怕遇乞能做在前头,那么大事就不好了!为这个事儿上,兄弟俩在兴庆琢磨了三天,想出来这么一个主意:李文贵指着野利旺荣的名义,暗中送信与延州庞籍,道野利旺荣那个厮,有意要投宋。 这头庞籍见了密信,完全不把它当回事儿,心里面道:“元昊为了鄜延路,又弄出这种雕虫小技!”欲待扔时,庞籍却又想了想,转头儿把信上呈东京,报与赵官家知道了。而且他还上奏说,既然野利旺荣有意投靠,宋朝就应该诚心招待。 为了让野利旺荣彻底没有后顾之忧,请官家赵祯封野利旺荣为夏州节度使,每月一万缗,而且请赐旌旗节钺。 庞籍不是个鲁莽的人,仅仅凭着一封信,就开始要这个、要那个的,赵官家不免有些怀疑,立刻叫枢密使夏竦前来商议。夏竦问清了便道:“庞籍一向为人稳妥,断不会因为一封信,就以为野利旺荣真要投靠。莫不是他身边有细作,故意演出来让元昊看么?” 夏竦这话儿,赵祯这边也十分同意。为此夏竦便建议道:“官家不如写一封回信,故意把消息传出去,迷惑夏军的细作,就算是帮一帮庞籍了。” 果然过了不多久,便有一封东京的急信,被人秘密送到了延州。庞籍得到了官家的回信,并不声张,故意用红笔在信封上面标一个“密”字,然后就藏在了书房的暗格。不管哪个来打听,庞籍都装作不知道。 然而事情一旦出了,想隐藏根本不可能:为了野利旺荣的事上,庞籍又是上报与赵官家,又是要夏州的节度使,又是每月一万缗,又是要旌旗节钺的。 赵官家那边也没闲着,一是公开询问别人说,当年李继捧投来的时候,月俸和官职是怎么定的。朝会的时候,对延州十分关心不说,偶尔又提起来“宋夏议和”,让人不得不琢磨。 偌大的动静,延州城里面夏军的眼线,还有哪一个不知道?东京的急信一过来,突然这件事就不再提起,下一步的动作也没有了,很难不让人去怀疑。 媚娘这厮,为了得到准确的机密,费大劲溜进了庞籍的书房,从庞籍书房的暗格里,终于找着了这封信。这一场功劳建得不小,媚娘献宝也似得把信递交到上面了。都知道这封信非同小可,上面人同样不敢耽误,立刻加急报与了元昊。 元昊对延州一向重视,因此上一听见有急来的密信,元昊立刻就拆开来看了。信中的内容,无非是赵官家和庞籍商量,野利旺荣投宋后,官职和月俸之类的安排。 野利旺荣投宋这事儿,元昊虽然不太信,但是一旦事情是真的,夏国这边的祸患,就太大了,这个风险冒不起,必须要提前准备才行。为谨慎时,元昊便询问野利旺荣,在清涧城那边安排的人,进展如何了。 因元昊问,野利旺荣便催促浪里一行人。浪里这头,又不知那封信的事儿,还以为是李元昊嫌他们动作慢,上面已经等不及了。浪里便回复旺荣道:“下官近日已收服虎口山寨主李蛟一行人等,帮忙攻打清涧城,不日之内便有惊报。” 元昊那厮,一向多疑。浪里和赏乞那几个,都是野利旺荣的心腹,因此对于他们的话,李元昊便不肯全都信。这些人里头,只有李蛟是新投来的,没甚么背景,因此李蛟口里面说的,能是个真的。李元昊为了探出来虚实,点名儿要亲自见一见李蛟。大战之前,要李蛟那厮来一趟兴庆,元昊要亲自见他一见。 第287章 兴庆之行 李元昊要面见李蛟这事儿,别说野利旺荣不明白,就是浪里、赏乞这两个,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夏王的意思。然而上面下来的令,又是李元昊亲自要求的,还有哪个敢反对不成?也只好照章办事了。 浪里和赏乞一琢磨,既然有徐虎、三娘这些人,以及虎口山底下的那帮喽啰,都在他们的手里面,也不怕李蛟去了兴庆能乱说话,立刻就开始安排了。 一听见叫他去兴庆,李元昊要亲自接见时,李蛟立刻便推辞道:“不去!不去!洒家如今还没有立功,就一个白身,见了面儿能给俺什么官职?给个芝麻大小的鸟官,那俺不就是白去了?!” 浪里立刻训他道:“你以为夏王是那么好见的?!多少人等着要见他一面儿,等了一辈子都见不着。还有些地方上的大官想见他,花多少银子都捞不着呢!你一个刚刚投来的人,夏王就点名儿要见了,这是多么大荣耀!” 旁边赏乞也跟着道:“李头领,你听我说。如今你已经投夏了,愿不愿意都得见,这个是规矩。就跟宋朝的皇帝一样:赵祯想要见一个人,难道不愿意就能不见了么?” 李蛟想了想又道:“那夏王没说,他见俺是为了什么?像俺们山上,头一回见面儿有杀威棍,洒家会不会挨他们打?”赏乞立刻安慰道:“这个哪儿能!夏国又不是山贼,夏王又不是山上的头领,跟你无冤无仇的,还能见了面儿就打么?!去了无非是给些赏赐,然后问一问知道的事儿。” 李蛟又继续追问道:“洒家屁都不知道,他问个什么?”赏乞便道:“无非是一些你知道的:比如说虎口山山上的那些人,是怎么投靠过来的。比如说清涧城如今情况怎样,好不好打。再比如问到我们几个,夏王可能问一问,我们在这里做的怎么样,到底称职不称职。” 因听见去了只是询问这些,李蛟立刻高兴了道:“原来只是问这个!拍马屁的那些话,洒家也不太会说,不如叫徐虎替我去,让洒家留下来冲锋陷阵!山上准备了这些天,就指望着这一仗立功呢!”浪里不耐烦便道:“夏王见谁,就得是谁去!你以为可以顺便改么?” 当下好说歹说的,终于把李蛟说动了,同意了去见李元昊。因为赏乞不放心,再三在李蛟的耳朵边唠叨,把个李蛟说的厌烦,便回复道:“你们放心,我这一去,肯定学一学灶王的模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把你们全都夸一夸,不好的一句都不提,这样行么?俺又不傻!”因这个话儿,浪里和赏乞才放了心,安排人送李蛟去兴庆了。 李蛟按照两人的吩咐,跟随了一队夏王的亲军,去了兴庆,然后就进宫面见了李元昊。元昊一见了李蛟的面儿,还没有开始说话呢,当即他就吩咐道:“来人,与我把这厮下到大牢,问一问他是哪个派来的内应!” 李蛟满脸堆笑得过来,不容易见了元昊的面儿,正等着赏官儿赐钱呢。谁知道李元昊翻了脸,一见了就说他是个“内应”。别说官职和银子没了,恐怕连性命今番也休了。李蛟十分怀疑说,是不是浪里和赏乞那两个厮,背着人做了些不好的事儿,然后拿他来顶缸了。 元昊的亲卫都身长九尺,一个个虎背熊腰的。就这么拖猪也似得拖着李蛟,把他从宫里拖出去,直接拖到牢里面去了。李蛟被拖着很有些懵,因知道不好,口里面还大声喊叫道:“冤枉!冤枉啊!冤~枉~” 李蛟杀猪也似的叫喊,那帮人似乎没听见,也懒得管。当下众人不由分说,先拿出一串绳索来,把李蛟捆到个柱子上,然后将皮鞭、棍棒、烙铁都拿来,顺道还提过来一桶盐水。夏人将皮鞭先过了盐水,照着李蛟就开始抽。 李蛟忍者那个疼,口里面大声叫骂道:“是哪个鸟厮害了洒家,说老爷是做内应的了?!回去我不剁碎了他!”因军士不听,仍旧还继续殴打时,李蛟又道:“有什么坏事,是浪里和赏乞两个做的,什么我都不知道!” 然而除了李蛟的叫骂,还有皮肉受刑之外,额外的声音什么都没有。掌刑那些夏军的脸儿,似乎就是块木头,根本看不出喜怒来,他们只知道加力打。当日就这么过了一日。 不说李蛟在牢里挨打,那头元昊也并不闲着,每日都询问事情的进展。听牢里的回复,第一天打时,李蛟那厮没说别的,口里只是大骂叫屈。第二天时,也是跟头天一样的情形。第三天时,李蛟明显已没了力气,口里骂的声音都小了。 第四天时,李蛟干脆就装病诈疯,嘴里面道:“洒家不认得什么鸟的浪里、赏乞的,你们全都抓错了,我是一个出家的和尚,名字唤做‘王光信’,还有张度牒在那里。”而且他还这么道:“‘李蛟’这鸟厮是哪个?我不认得!” 李蛟这厮,装的恁像。若不是提前查清了他的底细,旁边人见的几乎就信了。李元昊又不是宋朝的皇帝,耳根子软,一旦装疯,就信了能放。在这个地方,便疯了也是该杀就杀,别想着装疯能逃脱罪责这回事,没这个门儿。 众人因李蛟不老实,愈发气怒了要使劲打。因众人还打,李蛟什么也就顾不上说了,随他们摆布。第五天时,李蛟仍旧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众人笑,还告诉人说,数日之内必有惊报。 清涧城那头,已经有眼线传来了消息,说临近下午的时候,清涧城的人马,已经由种世衡率领着,种诂、种诊两人做先锋,陆陆续续从西门出发,赶过去清剿青龙山了,清涧城中的守军不多。 清涧城的内应,立刻便开始行动起来,由浪里、赏乞带领一队的蕃军,和三娘、徐虎率领的虎口山、青云寨一行人,还有玉屏山的孙头领、牛头寨的甘头领以及其他几部的人马,各就其位,已经在城内做好了准备,只要上面一下令,立刻就动手。 与此同时,宥州这边,谋宁克用得到了浪里的消息后,也立即开始调拨人马,准备往清涧城开拔了。为防万一,谋宁克用那个厮,又命谋宁赏理从另一条线去重新打探,也得到了确切的回复后,谋宁克用才放了心,开始率军往清涧城赶了。 临行之前,谋宁都统叫砽咩部、岁香部、毛奴部、尚罗部、庆七部、家口部六部人马守卫宥州,以备不测。 青龙山位于清涧城以西,距离清涧城不过百里。山上只有三个大王,喽啰的人数加起来,到不了一千,实力有限。倘若宋军全力围剿,只一夜可能这仗就打完,根本用不了太长的时间。因此上夏军攻打清涧城,必须要赶在种世衡回去之前,也就只有一夜的时间。 说不得夏军紧赶慢赶,这一路上,根本就没有喘息的时间。才走到在清涧城东八十里时,只听见一阵钲声响,前头赶路的夏军,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呢,一阵矢雨立刻就到了,夏军前军被射到了无数。 谋宁都统正在中军,因前军遇袭,队伍一下子停滞下来,没法再继续往前走了。后面的一个个伸长脖子探看,都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 没等到谋宁派人问呢,立刻有探马赶过来报道:“回禀都统,前军的人马,遇到了宋将种谔、种谊的埋伏!”谋宁便道:“清涧城的大部都去了西面,这两人身边有多少人马,你们打探清楚了么?若人马不多,叫前军即刻冲破关卡,继续西进!” 种谔、种谊两个人少,虽有埋伏,挡不住谋宁都统的夏军人多。不多时谋宁便率人冲杀过去,破了种谔、种谊的阻截,然后又继续要往东继进。这个时候,突然从宥州城那边又传来了急报,告诉便道:“宋将狄青,突然从延州方向来进犯宥州,因宋军势大,六部族长抵挡不住,还请都统速速回救!” 原来不久之前的时候,狄青从河北路调回了延州,重新在延州驻守了。种世衡与狄青传密信说,一旦谋宁克用那这个厮,从宥州出发打清涧城,叫他立刻就北攻宥州。因眼线过来报告说,谋宁紧急调集了人马,率领大军往西面去了,狄青立刻便行动起来,往北猛攻宥州城。 突然得到了这个消息,谋宁都统叫一声“不好”,遂不打清涧,立刻转过头要回军救援。等到谋宁撤退的时候,夏军的后路,已经被种谘、种咏、种所、种记这四个拦住,种谔、种谊因见谋宁率夏军撤了,两个人立刻又翻身回杀过来。众人将谋宁克用的嘉宁军,就这么团团围住了。 今夜这仗,种世衡亲自在高处指挥。两家人马为了宥州,说不得全都死力拼杀,这一场仗,打得惨烈。 就在谋宁克用与种世衡人马厮杀的时候,清涧城城内也不安分。众人埋伏了许多时,着急等不着夏军的消息。各路人马都等不及了,纷纷派人来询问道:“啥时候动手,外面已经有信号了么?”浪里这边虽然也急,但是仍强装镇定道:“快了,快了,马上就到!” 等到问了好几回,浪里也终于不耐烦道:“大军已经出发了,今夜他们肯定来,休要再问!都给我回去埋伏好了,泄露了行踪,定斩不饶!”众人果然按浪里的吩咐,然后就悄没声没消息了。当夜就这么过了一夜,夏军的消息,一夜都没有再传过来。 第288章 野利王殒命 兴庆这边,李元昊因为听见说,李蛟说了个“惊报”的事儿,不明白这个“惊报”指的是什么,心中纳闷。 正在他低头琢磨的时候,突然边上就传来了急报:因野利旺荣指使谋宁克用发兵清涧,让延州狄青得到了消息,趁着宥州城空虚,狄青率领大军来攻打。等谋宁克用得到了消息,率人马赶回来救城时,被种世衡率人马截在了半路。 到如今狄青不但将宥州周边的砽咩部、岁香部、毛奴部、尚罗部、庆七部、家口部这六部人马一并剿灭,已经打下了宥州城,边上震动。 一时听到了这个消息,元昊也就立刻明白,“惊报”这事儿,到底指的是什么了。元昊急忙再问李蛟时,牢里面回话告诉说,李蛟已经受刑七日,如今已经奄奄待毙。元昊立即命人停止用刑,从他嘴里面再问消息。 到这个时候,李蛟因为受刑太多,神志已开始模糊了。因众人问,李蛟从昏死里又睁开眼,举起血淋淋的指头来,指一指衣领又重新睡去。 受刑这些天,李蛟那衣领,上面又是血又是汗的,被皱巴巴的揉成了一团,早就看不出颜色了。众人仔细翻开来看时,发现鼓鼓囊囊的,原来里面还藏着东西!小心把东西取出来一看,里面那东西却是串枣木,被人雕出个形状来。 洗干净了在日头下照看,似乎是个龟样的形状。众人把李蛟打起来问时,李蛟勉强睁开眼,艰难吐出来几个字道:“野利王,早归。”说毕,李蛟又重新昏睡过去。当下众人不敢耽搁,立刻把那串枣木串,呈与李元昊过目了。还有李蛟的那句话,也一五一十的都报与了元昊。 原来当日徐东上山的时候,来的并不只他自己,同行的还有一个人,也穿了便衣,充伴当一块儿过来了。此不是别人,正是种世衡本人。 当初浪里那个厮,在城里百般折腾的时候,种世衡也都看在眼里,专门使人将他们盯住。后来因为时机已到,看出来浪里把虎口山一行人逼到走投无路,马上就要布局的时候,种世衡便扮成个徐东的伴当,两个人结伴儿上山了。 当下说明了身份后,种世衡把眼前的形势都一一讲明,建议李蛟与宋军联合,说了三样:第一,为长远计,让寨主李蛟考虑考虑,为山上的一众兄弟们,谋一个前程。 第二,投靠宋军,不用再受夏人的要挟。从此以后,兄弟们可以建功立业不说,将来子弟也能做一个良民。 第三,此事若成,除掉了夏国那边的大将,宋、夏之间肯定要讲和,可以保边人数十年太平。 这件事李蛟、三娘、徐虎等人,商量过后,就答应了。说话起来,虎口山不肯投夏这事,世衡早已经看在眼里,心中钦佩,本来有意前来招抚,只是因筑城事情太忙,夏军那边又频频滋扰,然后这事就耽搁了。听见这话,众人也就笑了说:“幸而是有事耽搁了,不然俺们这一个功劳,就建不成了!” 因为浪里一行要夺取清涧,众人也将计就计就定了计策,不单是狄青趁宥州虚空攻打宥州这件事,被安排在内。随着事态的进展,连延州收到了夏人的密信,说野利旺荣要投宋这事儿,也被清涧城这边知道了。 种世衡与庞籍一合计,趁机定下来这个计策。甚至连元昊要亲自面见李蛟,然后李蛟受刑这事,众人也都预料到了,连龟形枣雕都预备好了。李蛟愿意为了大局,挨这个打。 说起来西夏掌权的野利氏,一共有两个。长的便是夏国左监军野利旺荣,人常称之为“野利王”。次的则是夏国的右监军野利遇乞,因为驻守在天都山,人常称之为“天都王”。因此一说到“野利王”,人都知道是野利旺荣。 “野利王早归”这个话儿,一经李蛟之口说出,李元昊立刻能确定说,野利旺荣投宋这事儿,的确是真的!兴庆这边,野利一族的心腹不少,而且旺荣有兵权在手,万不能让消息泄露出去,必须要尽快下手才行。 当下元昊把亲卫保吃多叫过来,吩咐他道:“你即刻出宫,去把左监军请进来。告诉他我有急事要商议。”说毕元昊还叮嘱道:“若有人问时,休要多说。” 保吃多领了元昊的吩咐,立刻就出发,亲自率领着几个亲卫,去请野利旺荣了。旺荣见了他问道:“军情紧急,我正要调拨人马夺回宥州,不知道陛下是何事深夜要见我?”保吃多便道:“陛下见大王,可能是遇到了突发的事情,末将知道的也不是太多。” 因为保吃多催得急,旺荣也就不耽搁,急忙放下了公务,直接进宫见元昊了。元昊这边,早已在宫中埋伏好重兵,只等着野利旺荣本人来到。没多久旺荣人就到了,随行的人马,全都被守卫阻在宫外,野利旺荣一个人穿着便衣,直接就这么进来了。 一见了面儿,没等到旺荣问话呢,随着李元昊一声令下,宫中埋伏的百余甲士,四下齐出,都涌上前来,齐动手将野利旺荣砍作肉酱。可怜野利旺荣一员大将,登时就死在了元昊的刀下。 宫门口等着的旺荣的亲随,不知道宫内发生了什么,仍旧还在等人呢。突然宫里面有内侍出来,然后告诉众人道:“大事不好!才刚左监军突发急病,突然晕倒,宫内医士正在急救,求各位将军赶紧去看看!” 众人因为这个话儿,一急立刻就跟着去了。谁知道走了不多远,突然有一队伏兵出来,一阵矢雨过去后,跟着野利旺荣过来的随行,登时被尽数诛杀了。 这头元昊杀了旺荣后,并不停歇,即刻发兵去灭他的老小。兴庆城中没藏都也、连同元昊身边的亲军,一共三千多的人马,连夜将野利的大宅团团围住。 旺荣的老小不知道缘由,仓促之间无有准备,哪里敌得过三千铁骑?当夜全都被尽数拿了。除此之外,兴庆城中还有野利旺荣的心腹人等,也都被李元昊捉拿住,一并诛杀。 清涧城这头,不久之前,宋、夏两家在清涧城以东展开了大战。因谋宁克用打清涧城,趁着宥州空虚时,狄青立刻发兵打宥州,六部蕃族的人马,抵挡不住,急忙求援。眼看着宥州情势危急,谋宁着急要回去救城,却被种世衡率领人马截住。 浪里和赏乞在清涧城中,本来趁着城中空虚,意欲夺夺城,怎奈等了许多时候,急等援军没有消息。意欲派人出去打听,怎奈城门又关得严了,无法出城。 按照徐虎一众的意思,反正谋宁克用已经开拔,大家把城池先打下来,只管坐等援军就好。然而浪里不同意:若清涧城守军收伏了青龙山,先了杀回来,就凭着城里面这几个货,能抵得住种家军第一轮的攻势么? 如今城门又出不去,还是先看看再说吧。没别的法子,因此上浪里和赏乞这两个,和三娘、徐虎众人一块,全都在石炭铺吃酒闷坐。 清涧城外,双方激战了两日两夜。知道嘉宁军人马被围,中途石州、银州的方向,有夏军的人马急赶来救应,都让种诂、种诊率领宋军人马抵住。 等到谋宁终于攻破了宋军的堵截,宥州那头,六部蕃族的人马,已经彻底被狄青歼灭,宥州已经被狄青夺了。到此时非但是清涧城拿不下,连宥州也已经不守了,如此谁还敢继续攻城?此事只能是暂时罢了。 这个时候,城门是开了,非但是谋宁克用撤了军,连上面野利旺荣那头,也都一块儿没有了消息。三娘着急,开口询问浪里道:“铺子里挤得人太多,行动不便,长了难免会走漏消息。酒肆那边,孙头领、甘头领也没个信儿,咱们等还是不等呢?” 别说三娘这边急,因为没有其他人消息,浪里也发觉情势不好,便就吩咐赏乞道:“就这么干坐着不是个办法,明天一早你亲自出去,去酒肆那边打探打探。” 徐虎正等得不耐烦,一听说浪里叫赏乞去打探消息,急忙荐道:“宥州的人马没过来,俺们的头领也没了消息,让我也跟着一块去,两个人一块儿也有个照应!” 浪里便问赏乞道:“如今外面的风声紧,城内外到处都是眼线,多一个人去不碍事么?”赏乞回道:“这个无妨。宥州的人马虽然遇袭,是谋宁克用做事不密,咱们不都还好好的?咱们的眼线没暴露,消息肯定能打听出来。徐头领跟着我一块儿去,中途有个照应也好!” 商议已毕,赏乞和徐虎两个人,从石炭铺出来,立刻去蕃人酒肆打听去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似乎眼线都不见了,这一趟没见着什么人。 在酒肆没能探听到消息,赏乞立刻拐了个弯儿,直接就去了紫光寺。紫光寺这边与酒肆不同,甚至可以这么说:若酒肆是浪里、赏乞这些人接头的地方,这里的人,都属于野利旺荣的人马。 那么紫光寺那边,除了旺荣的人马外,一半儿是直属于元昊的,级别比酒肆的高的多,赏乞十分确信说,在这里肯定能打听到消息。 第289章 紫光寺世衡设祭 从外面看,紫光寺似乎一如平常,然而在赏乞那厮的眼里,已觉察出事情不对劲:应有的线人,似乎突然消失了不少。浪里叫徐虎在山墙下等着,自己一个人就进去了。 赏乞进去的时候大了,徐虎一个人呆站着没趣,便伸长了脖子往里面探看。然而徐虎白看了许久,根本也看不出个什么来。 徐虎的跟前,香客来来往往的不少,还有些进进出出的僧人。有两个徒弟模样的人,手里面拿了张告示,一个人左手提着桶,右手往墙上刷浆糊。另一个双手试了试贴的位置,正准备端正好了往墙上贴。 贴的便对另一个道:“我一个人贴就行了,明晚种施主来做法事,需要准备的人手,长老叫师兄过去呢!”因这个话儿,那个师兄撇下同伴,立刻就走了。 徐虎还有另几个人,围了一圈,走上前来看了看告示。上面的意思,无非是明日紫光寺不接待香客之类的言语,徐虎遂就询问道:“小人请问师父一声,你们是明天要闭寺么?种相公为什么做法会?”僧人回道:“早晨的时候,种相公派人来传了个口信,叫这么安排。他不愿张扬,小僧也一样不知道原因。” 徐虎又问了一句道:“没说让你们念什么经么?是祈福进禄还是解灾度厄?”僧人回道:“两样都不是,做的是悼亡超度的法事。” 因这个话儿,周围的有人便开口道:“你听说没?这两日大战,据说战死的很不少,可不种相公要悼亡么!”又有人道:“只听说蕃子这次吃了个大亏,中了种家军埋伏了!连宥州也被狄青给打了!”还有人道:“城里这两天正庆贺呢,那些军士,在我那要了不少的酒肉!连我听说了也高兴,直接给他们打了个折!” 正在众人议论的时候,那头赏乞已出来了。跟先前比,赏乞脸上似变了颜色,脚步也走得急匆匆的。一见他出来,徐虎立刻从后面跟上来,口里告诉赏乞道:“听他们说,种世衡明天晚上要做法事,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么?哥哥才刚打听得怎样?” 赏乞且走且说道:“法事不法事的暂且不管,我问个话儿,你老实交代:你们寨主临走之前,跟你说过什么么?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徐虎听了便回忆道:“不是说去了兴庆夏王有赏么?他走的时候欢欢喜喜的,说是以后发了财,带挈俺们一块享福!监酒这意思,是俺们的哥哥有消息了?” 赏乞看着徐虎道:“兴庆那边突然有变,似乎夏王起了疑心,李蛟一到就遭了毒打,如今不知道死活呢。当真他没说什么么?”一听这话儿徐虎就急了,着急中带着些埋怨道:“当初我就说不该去,你和监税说没问题,是元昊那边要赏钱、赏官,俺们信了才去了!怎么一去,上面突然翻了脸,把人就打了!” 赏乞便道:“所以我才问问你,是不是李头领在兴庆说了什么?”本来徐虎要大声嚷,赏乞害怕再被人盯上,把他拉到个僻静处,告诉他道:“出了大事,连野利王都被连累了!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当真你们不知道么?” 徐虎一口咬定了道:“哥哥明察!量俺们只是个小小的头领,又是刚刚投来的,有什么能耐,能连累到野利王受害么?莫不是野利王权势太大了,朝里面有人看见了嫉妒,故意要陷害咱们么!” 就在徐虎说话的时候,赏乞把眼睛眯成条缝儿,似乎对“陷害野利王”的是哪个朝臣,心里面已经有了人选。徐虎还想要继续说,赏乞把手摆一摆,意思叫徐虎别再提,他知道徐虎是无辜的,害人的是谁,他心里多少已有数了。 当下回到了石炭铺,赏乞立即找浪里回报去了。另一头徐虎也找到了三娘等人,把李蛟在兴庆挨打的消息,还有野利旺荣被陷害的事情,也都一一告诉了出来。 三娘听了这个话儿,想一想便与徐虎道:“既这么说,现如今连野利王自己都自身难保,恐怕李头领也危险了。不能指望着他们救,得咱们自己想办法,去兴庆把人救回来。” 当下商议了一番后,徐虎便过来行礼道:“两位哥哥,不知道野利王那边消息怎样?若上面人没有工夫管,俺如今要亲自去一趟兴庆,把俺们哥哥救出来!还指望哥哥们给俺指一条路,去了该找谁?” 浪里和赏乞正说话呢,徐虎那厮门也不叩,突然就这么闯进来,两个人立刻停了说话,互相递了个眼色,然后浪里便开口道:“着急什么?你哥哥不过挨了下打,那李蛟皮糙肉厚的,打怕什么?有野利王保着,你怕什么?!我递个话儿,派人去一说,马上李蛟就没事儿了!” 徐虎又道:“才刚监酒不是说,野利王被人陷害了么?那么他说话还管用么?”浪里便道:“朝臣互相攻诘的事儿,不常见么?没什么大事!都好好回去给我等着,等明天有了李蛟的消息,我就立刻通知你!过几天咱们有了机会,还要继续打清涧城,准备好了给我立功!” 才把徐虎给打发出去,浪里又接着问赏乞道:“照这么说,野利王真的被害了?”赏乞回道:“从兴庆那边过来的消息,千真万确!咱们这次是彻底完了!” 说着赏乞问浪里道:“哥哥刚才没说实话,这样好么?”浪里便道:“你不看看如今的情势,真说了实话,咱们两个还走得了么!吵嚷出去,马上就全都没命了!清涧城这边不能久待,今夜回去收拾收拾,咱们俩赶紧撤了吧!” 既然说到了这个“撤”字,赏乞便问浪里道:“真走的话,媚娘那边,是不是需要联系下?免得他到时候找不着人。” 浪里回道:“他去了延州,多久都没有消息了?或许早就投靠了宋人,也未可知。我说一句多心的话:野利王被陷害这件事,媚娘未必不知道,或许就跟他有干系!他得了好处,可是把咱们给害苦了!” 暂不说浪里、赏乞在收拾东西,媚娘在延州,突然听说了野利旺荣被杀这事儿,立刻怀疑到之前送的那封信上,正因为那一封信送去后不久,元昊突然就杀了旺荣。如今野利旺荣一死,野利遇乞怎肯干休。倘若遇乞知道了那封信,追责起来,那么媚娘就一准完了,延州城不能再待下去,还是跑好。因此赶在浪里和赏乞之前,媚娘就已经从延州逃了。 转眼就到了第二日。紫光寺这边,早早就开始不接待香客。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到了,方丈带了一班寺僧,全都在山门等着了。种世衡穿了一身的便衣,随行的没有几个人马,只带了种谔和种谊这两个。厮见已毕,方丈将世衡先迎入客房,然后又亲自奉上香茶,请世衡暂先歇一歇。 眼看已到了设祭的时间,合寺的僧众集结起来,口颂经文,世衡率二子焚香拜毕,很小声念了一遍祭文。 世衡携带的祭物不多,也有些奇怪,并不是饮食、果、酒之类的,是一把宝刀,而且这把刀有些奇怪,刀鞘跟宝刀不太配,看着别别扭扭的。看它的形制,有些像夏国御赐的东西。当下焚香燃纸后,世衡把那一篇祭文,也一并烧了。 礼毕之后,世衡不等着用斋饭,辞别了方丈一行后,急匆匆领着二子就走了。收拾完毕,僧众人等也尽数散去。黑暗里面,隐隐约约似有个人影,在拨才刚焚烧留下的余烬。 转眼又到了早晨了。因为浪里告诉说,很快就能有李蛟的消息,让徐虎只管在石炭铺这边等着,一旦有了消息就告诉。徐虎一行人等了一夜,因担心李蛟,这一夜翻来覆去的,都没怎么睡着。第二天早早就开了门,徐虎直接就坐在那等着。 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迟迟等不着二人的身影,火家便安慰徐虎道:“这几天太忙,可能是有事耽搁了。人家那么大的官,说话丁是丁卯是卯,肯定不能糊弄咱!”徐虎一想这话也对,叫人把早饭先搬过来,跟王员外两个人边吃边等。 瞅见四下无人的时候,王员外低声问徐虎道:“咱们寨主挨打得重么?要不要紧?”徐虎往四下看了一遍,悄悄回道:“据说那元昊发了狠,寨主被打的很不轻!你老别担心,种相公已经派人去救了,很快回信就能来!” 王员外悄声骂一句道:“这帮天杀的畜生,蹦跶不了多久了!等咱们的寨主一回来,把浪里和赏乞那两个蕃厮,全杀了了事!”徐虎又道:“那两个急急忙忙回去,恐怕这时候人已经逃了。咱们暂时别声张,得配合着演好了下面的戏。” 徐虎在石炭铺等了一上午,实在坐不住了时,立刻他就站起来,一道烟跑去衙门了。一听说徐虎找浪里,衙门里的那些人,立刻回复他说道:“你来的不巧,监税今天没过来,家里面说他害了急病,已经帮他告假了,过几日再来吧。” 因浪里不在,徐虎只好又去找赏乞。谁知道赏乞人也不在,告诉的说,赏乞因昨天吃酒的时候,跌了一跤,跌伤了腿脚,昨夜也匆匆告了假,今天就没来。因找不着人,徐虎只好一个人走了。 第290章 天都山遇乞遭疑 种世衡在紫光寺设祭之后不久,世衡身边的那把刀,突然失窃,不知道被谁给盗走了。然后又过了不多的时间,世衡失窃的拿把刀,还有几片被烧过的祭文的余烬,就被人送到了元昊的面前。 宝刀是野利遇乞的不用说,被送到夏王面前的这几片余烬,拼起来看时,仍旧隐隐约约能看出来字迹,上面只有一句话道:“述二将相结,有意本朝,悼其垂成而败” 而且此时又有个消息:当初被野利旺荣派到清涧,过去离间宋人的三个,已经全都查出来消息。一个媚娘被利刃所杀,而且杀他的那把兵器,像是野利遇乞的宝刀的痕迹。 剩下的浪里、赏乞这两个,据说已经逃离了清涧城,直接往天都山的方向逃蹿了。似乎有人怕他们走漏了消息,在去往天都山的道路上,浪里和赏乞已经遇害。 而且据天都山的眼线报说,早在不久之前的时候,天都山突然告了失窃,野利遇乞的许多心腹,都在秘密找寻这刀。 这个时候,距离野利旺荣被除去,已经有一些时日了,天都山野利遇乞那边,必然知道了这件事儿。既然是遇乞已知道了,他一没有派人来打探消息,二没有亲自过来解释,仍拥兵自重,不释兵权,大为可疑。 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不管天都山野利遇乞那边,是真个投宋,还是假的投宋,继续留着则太过危险,是时候需要解决了。 李元昊拿着这把刀,然后又对着这几片纸,只吩咐了底下一句话:“着人把天都王给我请来,我与遇乞有事要商议。” 天都山这边,野利旺荣被害之事,已传了过来,闹得人心惶惶的。而且还有个更坏的消息:宋朝传出来消息说,早在一个月之前的时候,野利旺荣暗中与庞籍写了封密信,不单他自己想要宋,而且连野利遇乞那厮,也有投宋的心思了。当初遗失的那把宝刀,就是明证! 正在风声鹤唳的时候,兴庆那边就来了谕旨,遇乞见召,一时底下人都议论纷纷,都说这时候去兴庆,太过危险,劝着叫野利遇乞休去。 底下的谋臣,有的说为了叫遇乞免灾祸,必须要告老归乡,早释军权的;有人害怕被旺荣连累,要遇乞赶紧与野利旺荣做切割的;有说需要先与兴庆城中太子宁令哥与野利后先行商议,探一探李元昊口风的;还有说需要等等再看的,说什么的都有。 甚至还有人出主意说,如今已到了这个地步,反也是死,不反也死。不如干脆率大军杀入兴庆,砍了元昊那个厮,直接拥太子宁令哥做皇帝。遇乞被他们说得乱了,心中十分忐忑不安,一时之间便没了决断,遂就与心腹李守贵商议。 李守贵那厮,当初和哥哥文贵一块,已经暗投了没藏讹庞。如今大事做成了一半,距离成功已不远了。更何况他与没藏氏难舍难分,正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时候,巴不得尽快搬开野利遇乞这块绊脚的石头。 想到这些,李守贵便劝遇乞道:“野利王才刚刚遇害,宥州又被宋人攻下,天都王是社稷股肱之臣,夏国戍卫之柱石。倘若夏王再下手,辽、宋怎能无动于衷?岂不是自掘坟墓么? 既然夏王有事要召,天都王还是尽早动身,若迁延不去,反惹得兴庆怀疑了。更何况朝中嫉妒咱们的不少,若再有人进了谗言,更加坐实了咱们的罪名。” 守贵是遇乞的心腹智囊,既然是李守贵这么说,遇乞便就下定了决心,尽快将天都山事务都安排好了,与妻儿老小都告了别,许多事都一一嘱咐了。然后重新又整顿了军马,带了一队妥帖的人,然后就开始赶赴兴庆。 遇乞临行,又回头看一眼天都山景致。此时天都山群山连绵,山峦苍翠,险要之处,都修设了堡寨。山中道路蜿蜒曲折,相互交错,将堡寨之间相互连接,颇有些巍峨雄壮的气势。走得远了,远处的人影渐渐变小,许多便看不真切了。 下了山来,但见天蓝云白、草碧湖青,牲畜在湖边甩着尾巴,正悠闲饮水。偶尔不知什么经过,惊起草甸里野鸟群飞,鸣声阵阵。微风拂面,眼看夕阳西下了,晚霞半天。 遇乞在天都山的时间不短,平常总是忙碌军务,没有闲心去观赏美景。头一回发现天都山之美,却不巧是在临别的时候。这种景色,以后或许就见不着了。 等到遇乞到了兴庆,要去拜见李元昊时,怎奈元昊托有事务,迟不肯见。非但如此,连野利遇乞住的宅院,也都让翊卫司人马给团团围住,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过不几日,天都山那边的军权,也就让李元昊收回了。 遇乞被元昊软禁在兴庆,足有五六天时间了。突然一日,便有夏王的使者前来,跟着来的,还有元昊所赐的一杯毒酒,遇乞无法,不得已饮了。临终遇乞曾有遗言:叫李元昊看在以往的情分上,赐死遇乞一个就好,老小家人,还乞饶恕。 旺荣、遇乞两个人,先后被李元昊杀了的消息,立刻到处都传遍了。这件事传到了清涧城,立刻就有人明白了道:“当初浪里、赏乞那两个蕃厮,投奔过来,就是野利旺荣故意指使,来清涧城这边做内应的!谁知道种相公能耐大,让他们两个监商税,又是送钱又是送物的,那两个蕃厮得了好处,就被种相公说得反了! 这两个自己投宋了不说,还去他们的两个大王,野利旺荣和野利遇乞跟前,告诉了一番,说俺们在宋朝只做个小官,就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愿和谁好和谁好,爱打那个打那个。当真你们投过来,不知道能享多大的福呢! 那两个大王被他们说动,也就同意了投靠咱。赵官家一听这是好事儿,立刻给旺荣、遇乞都封了官职,叫他们赶紧起来造反,事成之后,封野利旺荣为西平王,野利遇乞是西夏王。 元昊是谁?人家是夏国那边的皇帝,他的耳目多得很,立刻这件事就知道了。他先一步动手,把旺荣、遇乞两个就杀了!” 之前的时候,浪里这蕃厮,在街上耀武扬威的,民愤不小,城里面告他的络绎不绝。怎奈人家有本事,弄得种相公宠信他,一直也没人能够告赢。本来种相公为政清明,单单这件事做的不公,因此许多人都十分纳闷。听见这话,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知道其中的缘故了。 还有不信这话儿的道:“旺荣可能被说动了,遇乞的死因,才不是这个!我听见在兴庆做买卖的说,野利遇乞那个厮,跟李元昊的乳母白姥有仇。老太太整天闲着没事儿,一遍遍在元昊的耳边说,‘野利遇乞要反了’,‘野利遇乞不听话,真的要反了’,说得多了,元昊自然就信了!” 另一个道:“世上的乳母,仗着关系与主人近些,十个里面有九个是坏的!远的汉武帝乳母是一个,近的这白姥又是一个!李元昊这种精明人,听信小人的搬弄,自己把长城给拆毁了,倒是让咱们看了个热闹!” 还有忧心忡忡的道:“再这么下去,恐怕会乱,别再连累了咱们的买卖!”回复的道:“你只管放心,他李元昊自己把长城给毁了,咱们宋朝倒安全了!老爷宁肯少赚点钱,也愿意看见夏人完蛋!” 另有一个低声道:“别先得意,元昊的乳母是个祸害,咱们也没强了多少:我听说赵官家乳母的女儿,就是那宫里姓苗的娘子,很是跋扈得了不得。” 旁边有一个插话道:“就是东京城里面,在蔡河边上的苗家么?听人说她家抢占了几条街的店铺,把庭院扩建出五六里,仗着国舅的身份,开封府都不敢把他们怎样!” 回话的便道:“可不就是她家么!别人谁敢?她生了个儿子,都敢跟皇后抢道儿了。听说她儿子病了半年,迟迟不好,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千万别好!不然的话,将来又出个则天、吕后!” 那一边李元昊赐死了野利遇乞之后,从灵州、韦州、定州、静州调拨人马,一共发兵十数万,四路齐出,要重新夺回宥州城。 宥州狄青因为人少,三面受敌,寡不敌众,延州这边又没有援军,遂就没死守宥州城,趁夏军尚未包围的时候,狄青率人马及时退回。 李蛟那头,一去了兴庆,先在牢里面被打了个半死,等到让夏人给套出话来,再继续留他就没什么用了,倒浪费粮食。因此一听见有人赎,夏人立刻就把他放了。 这个时候,徐虎也已经赶到了兴庆,和种世衡派过去的人马一块儿,把李蛟这厮给救出来,一块儿回了清涧城。 因李蛟回了,三娘、徐东、世衡等人,已经知道野利旺荣、野利遇乞先后被害的事情,论功起来,这事儿李蛟该算一个头功。除了论功行赏、把众人的功劳的上报外,世衡下令,在清涧城城中张灯结彩,张罗着一块庆祝一番,顺便一并与李蛟接风。 第291章 庆功宴会 宴席上坐的满满的,众人一面吃着酒,嘴里还不停在大声说笑。说笑并不耽误了吃,乱箸过去,好似风卷残云的一般,只一会儿盘碗就见了底了。处在这种情况下,厨役们一个个都忙到脚不沾地,满头大汗得帮忙布菜。 人群里有人看见了徐虎,立刻问起来李蛟道:“李头领如今好点了没?伤势怎样?马上能出来溜达了吧?啥时候好了,你给个信,俺们好一块儿过去看看!”徐虎回道:“哥哥这两天好了不少,脸色看着都红润了。一听说有庆功宴,他躺不住了,也想跟过来吃酒呢!” 那人便道:“吃酒好啊!等见了面,俺也想听一听他深入虎穴的事儿!夏国的王宫到底啥样,有咱们清涧城的府衙大么?元昊那厮,到底长了个啥模样,跟那些蕃子一样的脸么?动刑的一共有几个人?他怎么把元昊给骗到了?” 这时候徐东正走过来,众人看见了都立刻道喏,徐东便道:“这一次李头领没能赶上, 该他得这个头功,官家马上有封赏下来!到那个时候,肯定再办一次酒,让你们一块儿吃个痛快!”因这个话儿,众人立刻都欢喜起来,好几个拉着徐东敬酒的。 席上提起来之前的事情,浪里是怎么收降的众人,又怎么安排打清涧城,众人是怎么应和的,立刻惹来一阵阵哄笑。 有一个手里面抓着块羊腿,啃得嘴巴上都是油,大笑着道:“老毕那东西,跑到浪里的跟前说,趁着李头领不在的时候,他们山上想争一个头功,要带着人过去攻府衙!浪里一听,有自告奋勇充先锋的,士气不错,这是好事啊!立刻答应老毕道:‘好,好,好,打下来时,表你个头功!你的人马在哪儿呢?’ 老毕指一指后面的道:‘这就是俺们山上的精锐,你看看打府衙够了么?’浪里伸着脑袋,数出来三十二个人,以为自己数错了,还纳闷呢,老毕在那站着道:‘俺们的精锐,一个能顶上十个人!’ 浪里脸色立刻就变了,支吾着道:‘啊,攻占府衙这等事,让徐头领他们干就足够了,你们去把牢门砍开,把牢里的囚犯放出来,这是个大活!’” 没说完众人一哄都笑了,还有一个说话道:“苍蝇腿上的也是肉,区区三十二个人,人家浪里也没嫌弃,是个物尽其用的人!” 另一头孙头领告诉道:“你还别说,浪里那蕃厮真有些大方!攻城的时候,这厮还偷偷找到我,告诉我说,只要把军械库夺下来,他就去元昊跟前保举,封我做一个丁卢呢!”因这个话儿,立刻有拍他马屁的道:“怪道让你去酒肆里埋伏,原来是上面看重你,早就给你定下来官职,内定了你是孙丁卢了!” 接话的道:“那你赶不上人家王兴!王兴说要去井里面投毒,让宋军这边不战而败,人家浪里还不计前嫌,答应了等到事成之后,封他做一个枢铭呢!可惜白许了这些官职,如今浪里那厮也死了,这官职只好到阴曹地府下面去要了!”孙头领立刻大笑道:“这没有办法!谁让咱没有那个做丁卢的命!” 说话间终于有人提起来王喜,骂一句道:“可惜那王喜没抓住,让他给逃了。居然他真就投了夏军,背叛咱们,做了那些蕃子的内应!要么他就好好藏着,以后再不出头露面,一旦让爷爷们捉住了,那就老老实实洗干净了,等着被剜心剥皮吧!” 兴奋之余,众人对浪里、赏乞这两个蕃厮没有趁机打城这事,都有些后怕:当初种家军在外与谋宁交战的时候,城内实在是分不出人马,根本就没人。 不单是种家军没人守城,连徐虎和几个头领的人马,都分了一半的精锐出来,被种诂、种诊带出城,帮忙一块儿助阵去了,城内街上巡戍的宋军,是三娘那边的人马,穿了宋军的服饰,装出来的。幸而浪里、赏乞为了稳妥,没有率夏军在城内动手,不然可真就棘手了! 因这事上,众人都一齐笑浪里道:“那蕃厮若知道已经是一座空城了,他却根本没敢动,自顾吃了一夜的酒,保准能气死!” 不知道谁道:“若要我说,全都是种相公和徐参军有智谋!他们略微施了个小计,就把那元昊糊弄住,直接把两个野利给砍了!”正说着间,正好种世衡走过来,众人一叠声央他说话。 世衡也就笑了道:“此次大胜,是因为咱们配合得好,瞒过了夏人众多的眼线,不然可就露馅了!这一次把城池守住了,让元昊亲除了两员大将,在座的各位都有功,该我与列位共饮一杯。”因这个话儿,众人当即都站起来,共同举杯,一块儿与世衡同饮了。 世衡把功劳报上去,这个时候,封赏也该要下来了。热闹里头,世衡穿过熙攘的人群,来到三娘的跟前,不知道说了什么话儿,两个人在一块商议了很久。 延州那头,因为种世衡设计的原因,旺荣、遇乞相继被害,庞籍也已经知道了。庞籍不单有贺礼和贺词过来,家人从东京送来的好酒,一直也没有舍得吃,这一次他就送过来十坛。而且他还传话说,找一个时间,要与众人同饮呢。有庞籍送来的酒助兴,众人欢喜得过节也似。 西夏这边,虽然重新夺回了宥州,到底旺荣、遇乞已经被害,李元昊自己断了臂膀,如今的夏国,第一要务是稳固朝野、重新安排守戍之事,没实力继续与宋朝对抗。这个时候,宋夏两家,便开始商议议和之事。 国相张元一直是力主和辽抗宋的,因此对于元昊要议和,十分反对,立刻劝阻元昊道:“我朝自神武皇帝之时起,数十年以来,主张的就是‘附辽抗宋’。如今几代人过去了,附辽抗宋的主张,早已经深入人心了。倘若突然与宋朝议和,得罪了辽国不用说,与宋朝的关系也并不稳固。倘若辽人找一个借口,率军来伐,该当如何?” 元昊回道:“当初宋夏交战的时候,辽人本来有南侵的机会。耶律宗真为人愚懦,让宋朝派出个富弼来,三言两语南征就罢了。只要夏、宋两边罢战,辽人便没有了可趁之机!这个时候打进来,损失就大,恐怕他耶律宗真没那个胆魄!” 张元又道:“虽然说暂时可能安稳,陛下没想到将来么?只求眼下自保的话,现在可以商量议和。可自古以来,自保只能是节节败退!为长远计,咱们还是要开疆扩土!只要咱们想做大,还是要依辽抗宋才行!” 张元知道元昊的顾虑,直接替他点出来道:“陛下无需愁人才之事:虽然党项一族人少,但也不是不能解决。宋人用折氏驻守府州,几代都可以为宋朝效力。如今咱们也可以效仿:凡是南征所得的土地,完全可以让汉人守之,然后凭此徐图渐进。 如今夏国疆域已大,不比先前,各线的战事,纷乱复杂。陛下一个人精力有限,不能全掌。倘若对东线、西线以及南线的作战,都拨出人来专人专管。东部、南部、西部等地,也各自都由专人管辖,统一调配,何愁将来疆域不扩!” 没等到张元说完呢,元昊已经拉下来脸儿,说一句道:“国相此言,是嫌旺荣、遇乞的军权不大,要故意分割君权么?还是嫌夏境内乱太少了,要我费事去削藩?!”一句话逼得张元不敢再则声。自此之后,张元似乎令元昊不喜,慢慢地同他疏远了。 元昊自己心里面明白,如今的夏国,连年天灾,又争战不断,府库亏空。岂止是旺荣、遇乞对宋人的招降有心动,便是其他的文臣武将、边民百姓,有意投宋的也不在少数。照这个趋势,光靠着杀是止不住的。内忧外患,接踵而至,再不议和,前头无路,是时候休养生息了。 宋夏议和这件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单是元昊、张元已经知道,而且终于传到了下面,朝中许多的文武官员,已经听说知道了。 众人不知道元昊的意图,又赶上野利旺荣、野利遇乞因为投宋的这件事,先后被杀,因此上众人以为元昊是借此事故意放出来一个风儿,试探试探,考验哪些是宋人的奸细,然后好一并去除掉。 因此这消息出来后,就没有几个跟随的人。不仅是没人同意与宋人议和,众人明知道已经内外交困,还有许多人为表忠心,特意来宫中求见元昊,上书反对议和这事的。 所有西夏朝中的人,除了副相没藏讹庞以外,都纷纷上书,坚决反对议和这事儿。除此之外,众人还集结在国相张元的家里,准备想出个法子来,共同反对宋、夏议和,这事儿令李元昊直皱眉。 这个时候,元昊便拿出这话儿问副相没藏讹庞,想听一听他的意见。没藏讹庞一开口,便这么道:“前番众人反对议和的时候,其实臣是这么看:长久来看,不管是国力还是人数,夏国与宋朝都没法比。倘若战事再继续下去,西夏国中的男子,损耗太大,夏人急需要休养生息。 反观宋朝那一边,马上天圣五年出生的男子,也到了能上战场的年纪,单储备的人马就几十万!就算夏人都拼尽了,宋朝也不会伤筋动骨。在微臣看来,倘若宋人真心议和,对夏人来说并不算坏事。” 第292章 庞籍上书 暂且不说夏国朝堂那边的事情。后宫里面,野利皇后因为李元昊生了疑,旺荣、遇乞两个人,先后被杀,已经怒气冲天了。多年以来,野利后仗着有靠山,已经养成了说一不二的脾气,发怒起来,连元昊都要忌她三分。更何况李元昊拿着“投宋”的借口,在杀害旺荣、遇乞的时候,根本没什么切实的证据,却把野利族的靠山给扳倒了。 出了这个变故后,夏国掌权的那些人,立刻感觉到风向不对,纷纷与野利族做切割。朝堂上那些文武官员,非但不依附野利族,而且当他们是瘟疫一般,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处在这种情况下,连后宫也被波及到了。宫女、内侍那些人,对野利后也不是太尊敬了。野利后心高气傲惯了的人,她哪里受得了这个气。 野利后心里面一盘算,虽然说旺荣、遇乞已经死了,野利一族的根基也没了,这盘棋仍然可以下:李元昊只有一个儿子,便是太子宁令哥。对母亲野利后的话,宁令哥一向句句听,对野利族,太子在心里是同情的,也认为李元昊做事不对。因此上野利后自认为拿捏住了元昊的七寸,成日价教唆太子怨恨元昊。 当年野利氏刚刚进宫的时候,也是一个风流艳质的尤物,深得元昊的喜爱。如今随着岁月的推移,野利氏容颜渐老不说,脾气也愈发让人不喜,变成了如今这样跋扈蛮横的样子。 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趋势还愈来愈烈。 非但如此,而且还因为野利族,她身为夏国的皇后,却站在跟元昊相反的位置上,教唆着太子反对元昊,惹得李元昊十分不喜。 太子宁令哥元昊知道,那是个勇猛有余又智谋不足的东西,而且对野利后又十分孝顺。母亲的话,宁令哥没有分辩的能力,句句都听。他更没有什么顾全大局的眼光,大权交到他的手里,早晚要坏,将来的帝位,还不知最后落到哪个的手上呢! 因为得罪了野利后,元昊提倡的事情,不管好坏她事事反对。如今李元昊要商议宋夏和谈,野利后知道了这件事,特意联合了一拨人,连同太子宁令哥一块儿,都过来反对,故意让这件事做不成。 看着野利氏母子的所作所为,元昊心里面不以为然:不就是一个儿子么,他又不老。另找一个年轻的女人,还照样能生。哪个想要挟制他,那就打错了算盘了,他元昊不是辽国的耶律宗真、宋朝的赵祯,没有人能威胁到夏国的皇帝! 元昊与太子不睦这事,朝中许多人都看出来了,然而对于上面的争斗,底下的人敢说什么?只能顺势躲灾罢了。先前宁令哥与没移皆山的女儿有婚约,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婚期了。没移皆山这个厮,先前因为野利族势力大,嫁女与宁令哥心满意足。 旺荣和遇乞先后被害,野利氏已经没有了靠山,随时都有可能被废。因野利氏与元昊不和,连带着李元昊也不喜欢宁令哥。再让没移族嫁女与宁令哥,太过危险,没移皆山这个厮,就不是那么愿意了。 现如今元昊正充实后宫,很有废后的意思。趁这个机会,皆山干脆就不把女儿与宁令哥,直接将女儿献与了元昊。 元昊这厮,一向好色。夺人妻女这样的事,李元昊一辈子做的多了。既然没移皆山赠女与他,又能敲打震吓太子,元昊自然乐得接受。 如今在宫里已住得腻了,元昊索性命人在贺兰山山下建造离宫,将没移氏与诸妃带到离宫一同居住,元昊又立没移氏为“新皇后”,索性离开野利氏,自与众妃在离宫逍遥快活。 既然李元昊意欲议和,立刻他就行动起来,先派了李文贵这个厮,按照元昊的意思,先不去东京,先去延州庞籍处去通个气,然后再试探宋朝的反应。 因元昊先头知会了庞籍,有庞籍上书,宋人这头得到了消息,朝中便开始商议了。虽然说朝堂上基本已无异议,都同意议和,该有的顺序,还是需要一步步来。 这个时候,官家赵祯命众臣评价、总结宋夏之战,是战事也好,是用人也罢,都陈述利弊以备赏罚。叫对边事上察纳雅言、广开议论,边军朝臣不论高低,都写本上奏。这件事情若办好了,与众人的前程大有益利,因此上官们都不敢怠慢,急忙召集所部集会议事。 宋、夏要议和这件事儿,没多久已经传到了河东,府、麟这边,张亢已听见了消息了。与折继闵等人说起来这事儿,张亢便道:“宋、夏议和是早晚的事:元昊多疑,对边将十分不放心,任何事都想亲自插手。偏偏宋、夏两家的战线,又拉的太长,元昊一个人精力有限。 这时候传出来野利旺荣投宋的消息,房当嵬卜又突然染病,东、西两线同时不稳。国相张元又上书说,让他把权力分下去,在东、西战线上委人管辖,分割夏主的权利,你说他能不着急么?再出来个让人不放心的,那还不如议和呢!” 继闵便道:“若真能议和,对咱们也算是一件好事。”张亢又道:“我心里面是这么想:趁着事情没议定,咱们把丰州拿下来。真议了和了,就不好对他们动手了!” 旁边张岊插话道:“恐怕没有时间了:我听说上面有文书传下来,各地的边将都有召,去商议宋、夏议和的事情,弄不好可能还得学习!这种重要的事情,上面人能不叫咱们么?” 张亢立刻摆手道:“趁这个时间,咱们最要紧的事,就是把丰州夺回来!那种青蛙闹塘的集会,有什么意思?谁爱去谁去,反正我是不会去!”正说着间,马上有人来报道:“陕西四路都总管有要紧文书传与相公。”因这个话儿,众人都道:“来的倒快!” 陕西四路都总管郑戬,因为赵官家的吩咐,亦召集所部全都来见,叫大家不论高低广开言路,然后写本好奏与上面。这件事情关乎重大,这个时候,谁敢不来?基本上一见说这件事儿,都不用催促,立刻就紧跟在后面了。 偏偏就有个磨蹭的,让众人迟迟等不到。而且这厮不仅是磨蹭,根本人家就身体重,区区郑戬就请不来。此不是别人,正是张亢。 郑戬再三派人去催促,仍旧是一根毫毛都见不着张亢。等到郑戬派出来使者,直接去府州叫他时,谁知道回来的仍旧是使者一个,而且使者还告诉道:“张公寿明面上推辞说,他正在河东忙着募兵,还有修整堡寨的事,实在抽不出时间过来。叫不必等他,其他人自己商议就行了,他一切听从上官的安排。” 因这个话儿,郑戬便问使者道:“既然明面上张亢是这么回复,那么暗地里他都怎么说?”使者便道:“背地里说,他如今正准备接下来的大事儿,没时间过来听青蛙闹塘。” 郑戬听了使者的转述,气得肚皮也破了:张亢这厮,平时的时候,他就仗着有些功劳,在朝中又有重臣看重,十分不把上官看在眼里。谁知连这个要紧的时候,还要故意拿大一番,可知这厮有些飘了,故意要让上官下不来台,让别人看他郑戬的笑话! 合着郑戬是一座小庙,请他张亢这尊大神,一次根本就请不到!当下郑戬又派出来人马,又发话说,这一次议事,是有关宋夏和谈的事情。关系到西北以后驻防的方略,赵官家亲自下的令,宰相专门安排的,倘若张亢再找理由,故意迁延不到的话,干脆并代钤辖、专管勾麟府军马公事的官职,就别干了,直接脱衣服滚回家去! 因为郑戬话说得严厉,而且又赶上送辎重,也怕被上面卡钱粮,张亢也不敢太出挑,只能是按照郑戬的吩咐,不情不愿的过来了。然而张亢人虽然来了,心还在府、麟那里呢。 张亢心里面腹诽道:“这么多人聚在一块儿,能干什么?无非是让人整理出文章,然后挑出几篇来,去学那些字面的东西,然后方便拍马屁!就那些糊弄人东西,还用的着他们来教我么?!” 众人不知道张亢的想法,仍旧在积极进言上书。过不多日,不光是郑戬,还有许多其他的文武,已都写好了《论宋夏之战》,纷纷递交到上面了。众人看时,言论文章还真不少,其中有夏竦的抗夏十条: 第一、教习强弩以为奇兵; 第二、羁縻属羌以为藩篱; 第三、诏唃厮啰父子并力破贼; 第四、度地形险易远近、砦栅多少、军士勇怯,而增减屯兵; 第五、诏诸路互相应援; 第六、募土人为兵,州各一二千人,以代东兵; 第七、增置弓手、壮丁、猎户以备城守; 第八、并边小砦,毋积刍粮,贼攻急,则弃小砦入保大砦,以完兵力; 第九、关中民坐累若过误者,许人入粟赎罪,铜一斤为粟五斗,以赡边计; 第十、损并边冗兵、冗官及减骑军,以舒馈运。 第293章 聚众学习 除了对夏战事的策略外,还有评价边军的,欧阳修道:“自从西北战事紧张以来,朝廷先后擢用边将,真能立功的着实不多。对戍事有所成就的,只有范仲淹修筑大顺城、种世衡修筑青涧城,刘沪修筑水路城。其中以沪尤为艰勤,他的功劳,不在范、种二人之下。” 孙甫言道:“自从战事开始以来,陕西的兵官,只有种世衡、狄青、王信等人,可战可守,没出过什么大过错。边将人等良莠不齐,兵官整体的教育,急需要提升。” 还有评价文武的,叶清臣道:“今辅翊之臣,抱忠义之深者,莫如富弼。为社稷之固者,莫知范仲淹。谙古今故事者,莫如夏竦。议论之敏者,莫如郑戬。方面之才,严重有纪律者,莫如韩琦。临大事能断者,莫如田况。刚果无顾避者,莫如刘涣。 宏达有方略者,莫如孙沔。至于帅领偏裨,贵能坐运筹策,不必亲当矢石,王德用素有威名,范仲淹深练军政,庞籍久经边任,皆其选也。狄青、范全颇能驭众,蒋偕沉毅有术略,张亢倜傥有胆勇,刘贻孙材武刚断,王德基纯悫劲勇,此可补偏裨者也。” 这些上疏恁地有名,不多久便就流传开,在到处传颂。写的好的,上官把所部都聚集到一块,让大家都学,任何人不得因故推脱不到。 张亢这厮,虽然这一次他没躲掉,也确实来了。然而在听了几句后,张亢就不愿再继续听了:就那些文章,一听,就是根本没上过战场的人,只看了几眼前方的战报,就坐在书斋里写出来的。站在事后的角度上,挑别人错确实好挑,真换成了他们,把重心都放在小事上,恐怕连裤子都得输掉。 他们口里的那个“西北”,与张亢眼里的两样不说,而且他们在议论的时候,只能看到有限的几点,对于这几点紧抓着不放,幼稚中夹带着十分的高傲!就这些书生臆想想出来的东西,还想要张亢跟他们学?他们也配么?! 在张亢眼里,众人推崇的那些文章,也不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对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彻底不谙边事的来说,多少还能增加点见闻。可是对于他张亢来说,有这个工夫,还真不如去听青蛙闹塘。 真正有用的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根本不是写在纸上传看了,立刻就能明白的。而且就算他肯把有用的写下来,上面人肯定嫌道路不正,不准人说。 因此在众人听见了那些文章,纷纷拿出来鹅毛笔,在纸上沙沙誊录的时候,张亢那厮打一个哈欠,只管翘着两只脚,把一双手抄起来,一动他都懒得动。要么就阖上两只眼,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见这个情形,旁边的把张亢推醒了道:“公寿醒来,公寿醒来,郑总管在上面看着呢!”因这一推,张亢急忙把眼睛睁开,问那厮道:“怎么到时候吃饭了么?” 那人回道:“时间还早呢!怎么公寿能累成这样?是因为客房睡不惯,昨天晚上没歇好么?”张亢回道:“府、麟根本离不开我,我过来了,好多公务后脚也到了!昨天忙了一晚上,精力不济就睡着了,勿怪!勿怪!” 旁边有帮忙证明的道:“这话不假,我就歇在公寿的隔壁,他屋里的灯光一直都亮着,张公寿确实忙了整夜!”旁边还有一个道:“我听见说,府、麟又在大建堡寨,公寿有什么大动作么?还是说趁着现在没和谈,你张公寿又要干一场大的?” 因这个话儿,又有一个凑热闹的道:“怪不得公寿白天心不在焉的,总要睡觉,原来是晚上在忙活呢!这就叫:‘鸭子划水暗使劲’,认真想憋个大功劳!别说是你,我要有张岊、王吉那样的人才,我早把房当嵬卜给宰了!” 对于众人的猜测,张亢立刻否认道:“你听谁说的?什么叫‘鸭子划水暗使劲’?没这回事!我们建堡寨只为了自保!建功的主意,我这里倒是有一个:趁着野利遇乞一死,天都山人马变动的时候,从渭州派出两万的人马,佯装西取天都山。紧接着再出一支奇兵,直出 箫关,直接把西边搅一搅!” 回话的道:“公寿可别笑话我了!这几年哪个不知道?好的人才,全都跑到东面了!除了你张公寿之外,庞醇之、种仲平、狄汉臣这些,不全是在东面建的功劳?如今上面看重是东面,西面可没法儿跟你们比,不挨骂已经算不错了!” 正说着间,因听见上面说到了“赵元昊”、“房当嵬卜”这些人,以及“府”、“麟”这些字,张亢随即就罢了闲谈,也不困了,立刻把耳朵支起来,两只眼一块儿也跟着亮了,认真听别人说什么。等到要紧的那些说完,事情与张亢无关了,说话只是拍马屁,马上张亢就又困了。 张亢在醒着听的时候,偶尔随口发出句议论来,立刻能引来哄堂的大笑。因张亢那厮不带个好头,在底下叽叽喳喳的,惹得郑戬十分不喜,忍不住在上面拿眼瞪他。 等终于学到了叶清臣的那篇文章,张亢因为管不住嘴,忍不住又开始评价道:“怪不得众人都纷纷上书:借着个东风,把重要人物,挨个拍一遍马屁,就有机会能升职么?这种好事儿我也想学学!”众人听见这个话,一哄都笑了。 严肃的事情,让张亢从中这么一搅,真如青蛙闹塘也似。因为有“议论之敏者,莫如郑戬”这一句,因此被张亢这么一说,赞誉就突然变成了笑柄,郑戬尤其觉得刺耳。 当日事毕,集会散了的时候,张亢立刻跳将起来,着急赶在头一个出去。有人立刻跟上去道:“公寿留步,公寿留步!先不要急着去吃饭,郑总管有事,叫你过去一趟呢!”因这个话儿,张亢只好先不退,立刻过去找郑戬了。 一见了面儿,郑戬便问张亢道:“我听人说,张公寿这几日忙忙碌碌,府、麟正在大建堡寨,有这事么?”因这句话儿,张亢心道:“到底是哪个嘴大的蛤蟆,嚷嚷出来,把这事儿让姓郑的知道了?今番夺丰州恐怕要休了!”虽然气闷,因郑戬问,张亢也只好回复道:“回总管话,是有这事儿。” 郑戬便警告张亢道:“立即让他们给我停下!如今是个什么局势,你不知道?宋、夏眼下正商议和谈!这种敏感的时期,你休要在边上给我点火,让夏人那边抓住了把柄,误了大事,我直接把你下牢问罪!” 之前有人嫉妒张亢,说他把持着府、麟,在黄河的西岸一手遮天,只等战局不稳的时候,便要占地做李严,这件事郑戬听见了只是一笑,并不肯信。这件事情一出来,再有人提起这个话儿,郑戬便不再当成个笑话,也就半信半疑了。 夏国这边,自从元昊搬去了离宫之后,兴庆宫中,渐渐寂寥。野利后这样的狠厉人,大风大浪经历的多了,不怕挫折、不怕艰险,更不怕上手与哪个人斗,却怕一样:怕寂寞冷清,没有人理。 当初旺荣、遇乞还在的时候,野利一族手中的权势,如日中天。野利后被前簇后拥的情形,仿佛也只是在昨日。突然之间,那些繁华热闹的景象,便土崩瓦解,一切全部化为乌有。得势的景象,也已是一去不复返了。偌大的宫殿,经常只区区几个人,连说话似乎都有了回音。野利后的宫殿里,满园只剩下寂寞的宫花,仍兀自怒放。 元昊那人,似乎躲的不只是一个,国相张元那一边,也已是多日不见元昊的面了。如今既然已改了国策,帮扶夏主元昊的人,自然需要重新更换。之前和辽抗宋的策略,就该废止不能用了。即便是元昊那头不说,张元自己也知道,是时候做好撤相的准备了。 请辞的信,数日前张元就已经写好了,相印,张元也吩咐仆从收起来,不久之后,便就要交付与别人了。 任相以来,总是忙碌,张元从来抽不出时间,去到处走走。如今终于有了空闲,张元遂不带从人,一个人就这么出了门,胡乱逛逛。张元平时没有注意,如今的兴庆,跟当年刚来的时候比,很是大不一样了。 如今的兴庆,是富者愈富,穷者愈穷。有些地段,虽然看上去是富贵繁华,有些唐都长安、宋都汴梁的巍峨景象,然而在国相张元的眼里,繁华倒罢,却又多了一丝乐不思蜀、不思进取的奢靡气。 “可不就是乐不思蜀”,张元心道,“为官一任,谁不想功劳都记在自己的帐上,祸患都放由下一任解决。这个道理,皇帝也一样。戎马一生,好不容易建功立业,没来得及受享却已经老了,必须要抓紧享乐才来得及弥补。别说他一个元昊了,就算是玄宗、汉武这些古人,不也是一样的想法么?” 是啊,图谋霸业,一统九州,这个胸怀,古往今来没几个人有。平河湟、并陇西,吞宋灭辽,费劲不说,做这些实在是太难了,元昊又不是没有功劳,没必要再去艰难创业。跟宋朝议和,在离宫安享富贵不好么?“可知匹夫不中用!”张元因为实在忿怒,忍不住心里骂元昊道。 第294章 张元辞世 张元根本没有个想去的地方,一个人在街头自顾乱走。兴庆街头熙攘的车马,川流不息。行人都匆匆忙忙的,除张元外,没一个停下来看景的人。 到了一个大路口时,张元一时间没有了主意:到底是往南还是往东呢。此刻很像他眼下的处境:一旦议和,宋人追究起来前事来,国相张元身为叛宋投夏的人,又曾经力主劝元昊伐宋,余生都不会再得重用。 而且马上张元会有个罪名:之所以之前元昊大肆侵宋,没别的原因,全是因国相张元惑主。元昊那边,也不会让一个活的张元,落入宋人的手里,所以可以这么说:如今是前后无路了。眼看着天色渐渐晚了,灯火渐明。兴庆城城中,夜晚万家灯火的模样,在外人看,很像个盛世的景象了。 因为张元站住了不走,后面停了一群的人,许多车马不耐烦,口内咒骂,都大声催他。是时候应该回去了,可是哪里有家呢。恍惚间张元忆起许多年前,和杨秀坐在长安城燕子楼上,相约再聚时候的情景。如今杨秀已故去多载,胡昊也死了将近二十年。故人泉下泥销骨,他寄人间雪满头,张元是深切体会到了。 “凤出山林惊鸦鹊,浮云遮蔽归迷巢”这句的意思,张元已体会到意思了。倘若时光能够倒流,让张元重新再去选择,或许还能走同一条路,可谁知这么快气运就到头了呢。想到这时,张元长长叹了一声,或许天意如此吧。 过不多日,张元旧疾又重新复发,心口突然就绞痛起来,家人一见登时大急,急忙在城中延医调治,请了许多的蕃医、汉医,一齐诊病,张元却不肯配合医士,口里只说不用治。 因讳病忌医,眼看着张元的病情,愈发情势严重起来。这事太大,相府中众人不敢隐瞒,急忙报与李元昊知道。 张元的心病,元昊知道。只是国相的这个病,病根太大,就算是元昊也束手无策,也无可奈何。没别的办法,元昊只能把几个贴身的御医派来兴庆,众人好一块与国相诊治,然后把病情报与元昊。 因张元病重,觊觎国相位置的人,立刻在暗中活动起来,巴望着张元人一死,腾出这一个位置来,自己也好能更进一步。在之前,有必要在元昊跟前露露头,让夏王想起自己来。因此上往返与贺兰山离宫与兴庆的人,这些时日是愈发多了,来时都成群结队的。 元昊知道众人的意图,于是便告诉他们道:“没有特别急的事,朝中的琐屑不必来问我。在议和之前,一应的事务,还是等张国相病好了再议。” 因为李元昊这个话儿,许多人心中十分纳闷,过去问没藏讹庞道:“张国相反对宋夏议和,因此和夏王闹了些矛盾,世人都知道。怎么张国相一病了,夏王没看出高兴来,反而他还发话儿说,等张相病好了再商议。难道说夏王改了主意,事情还能生变么?” 没藏便道:“咱们的大王,是个恋旧惜才的人。张相是夏王跟前的老人,跟着夏王开拓基业,立功不少。不管他主张怎么样,咱们该敬重还是得敬重!” 对于没藏讹庞的话儿,能听进去的就没有几个。大多数人,都着急跑到元昊的跟前,有进言上策的,有上书大谈戍防方略的,有谈及夏国府库的紧张,提出来筹集资银的策略,想要着手变法的。还有人已准备好了宋、夏议和的合约条款,急急忙忙来上呈的。没别的原因,都是巴望着赶紧在元昊跟前表现表现,只等张国相一死,腾出位置来好让他坐。 短短几天的时间内,突然传出个消息说,国相张元病入膏肓,已经彻底没救了。还有人从医者处得到确切消息,说张元的时日已经不多,眼看就在这几日了。 朝中不少人得到了消息,纷纷打听起消息来。对此元昊则告诉道:“国相的病,遇到了好医,已经大有起色了,不久之后就可以痊愈。”然而从侍者之类的口里,与上面的说法并不太一致,众人一时间不知道听谁。 正在众人猜测的时候,突然兴庆就传出消息:国相张元已经病逝。因没了国相,元昊重新将副相没藏讹庞调上来,做了国相。这么长的时间,众人是白往离宫跑了,原来国相的位置,元昊早已经有了人选了。 因张元病逝,元昊暂时便回了兴庆,亲自发丧。张元生前,一直对“饮马渭水,直抵长安”耿耿于怀,元昊遂就下令,将张元的坟茔,就修建在天都山山脚,如此便可以遥望长安。遗言,张元并没有留下来太多,只是让元昊一旦议和,需要提防唃厮啰和辽国。 张元一死,这时候再议宋夏议和,阻力就小了,朝臣里规劝阻碍元昊的人,已经是寥寥无几了。这个时候,元昊正式将宋夏议和排上日程,遂写国书,命伊州剌史贺从勖为使,去延州将国书送与庞籍。 庞籍见了元昊的国书,开头乃道:“男邦泥定国兀卒囊霄上书父大宋皇帝。”因这一句,庞籍心道:“元昊称男不称臣,可知这国书如同儿戏。”因这事上,庞籍遂道贺从勖道:“这一封国书,你主对宋主随意称‘父’,并没有称‘臣’,名份不定,主意未清,此书我不敢上呈与天子。” 贺从勖急忙辩解道:“子亦是臣,臣亦是臣。此乃宋、夏两家的大事,明公好歹让我朝见天子,不要以字面的原因推脱。倘若天子实在不允,再做区处。” 既这么说,庞籍遂就将元昊的国书呈送,一并将李元昊于国书中称父不称臣的破绽说了,而且他还建议说,除非李元昊正式称臣,才能面见元昊的使者,一并收受元昊的国书。这件事情,还需由赵官家亲自裁夺。 当下元昊的这封国书,立刻就被送至东京,到了赵官家手上了。朝会之上,官家把元昊的国书公之于众,除了庞籍的意见外,单开头“男邦泥定国兀卒囊霄上书父大宋皇帝”这一句,又有人发现了新的破绽。 欧公在朝会上言辞激烈,他评价说,“兀卒”即是“吾祖”的意思,元昊既然已改名为囊霄,在国书上面,他故意写“兀卒囊霄”这几个字,虽然看似对天子称男,实际乃自称为天子的祖父,是侮玩朝廷,故意要占天子的便宜! 听见欧阳修这么解释,朝中上下都气愤难耐,当即都说,国之尊严不容践踏,如此议和绝不能行。 当初定川寨之战后,元昊第一次说要议和,宋朝这边为表诚意,便就将范仲淹从边上调拨回朝,元昊那边干了什么?私自扩建神勇军不说,而且还修建琉璃堡,大肆进攻府、麟两地。如今正式要议和了,又故意弄出这样的花样来,不断挑衅宋朝的底线。 朝廷这边,因元昊议和,亦有六项需要告知。若元昊肯,议和之事可以商议,如若不肯,则议和无望,夏国只能是枉费心机,此事还需要使者与元昊带话。贺从勖看时,那上面道: 第一、此书犯了宋朝的避讳,需更改之后,重新再呈。 第二、夏王元昊,必须先要上表称臣,然后经由天子的册封,才能被赐封为夏国之主。 第三、元昊不许将身边近臣的官职,采用天子近臣的称呼。国中的地名,不得沿用宋人的都城。 第四、自夏人称臣之日开始起,宋朝岁赐银绢七万。若再纵人马侵扰边境,宋朝得报,必严惩不贷。 第五、两家可以开发榷场、边境除去青盐以外,其他允许自行贸货。 第六、边境的堡寨可维持原状,不予拆毁。 议和六项,由使者贺从勖带回兴庆,交由元昊亲自过目。倘若元昊不肯,那么议和之事就此搁置,等将来再说。 元昊这厮,因为听说了议和六项,觉得七万的岁币不够花,还想着在岁币、还有青盐市贸之事上讨价还价,再敲宋人一笔竹杠。谁知道宋朝在“兀卒囊霄”的事情上,斤斤计较,必得跟他抠这些字眼。因为两家有异议,宋、夏议和这件事,就没法再谈,议和之事一度搁置。 这个时候,突然有报:辽主耶律宗真那厮,已经派了使者来到兴庆,正在求见元昊了。元昊便问讹庞道:“辽人此来,没有说什么原因么?” 讹庞回道:“据称是为了边上人口迁移的事情。辽主耶律宗真说,咱们的人马,故意在边境上蛊惑党项族人,让辽国境内的部族,纷纷迁到咱们的境内。其实边民迁移的事情,很早就有:当年辽国境内因大延琳作乱,辽国境内的党项族,陆续迁入我国境内。单单在景福两年之间,人口迁徙的数目,已经达到五万人。 后来三川口之战后,辽人看见有可趁之机,许以土地、赋税为利,大肆鼓动边民入辽。重熙十年至十四年,仅辽国大同、云州增加的人口,已多达千户。如今边民又开始迁徙,无非是听说了宋、夏和谈的消息,原有夏境的边民,又想重新搬回来而已。” 根本不用讹庞解释,元昊就知道,辽人都是些野猫鼻子,一闻到荤腥就往上扑,专想着过来把水搅混,然后好趁乱摸鱼的。本来鱼获就不够,倒能让这厮们过来偷吃。一旦宋、夏之间议和,辽国那头,害怕有好处两家分了,他家吃亏,也急忙也派了使者来,想要打探消息了。 元昊便道:“休听他胡言,什么迁移不迁移,就是耶律宗真的借口而已!他知道咱们跟宋朝议和,故意来打探消息的!议和这事儿,不能再耽搁,你抓紧重新起草份国书,把这件事情提上日程,继续与宋朝议和吧!” 议和这件事儿,本来要商议好几遍。宋、夏两家的事情,辽人想要掺和进来,这还了得。夏国因怕辽人坏事,直接给了个底线出来,谈得差不多之后,李元昊直接命杨守素为使,按照宋人的标准,重写了国书,然后正式对宋称臣。 第295章 宋夏议和 辽人往西夏派人的消息,宋朝这边已知道了。宋人这头,也害怕辽人从中坏事,再议和不成,辽人再联夏抗宋起来,局势就控制不住了。宋朝这边,也就急忙加快了议和的进展,两家遂就定妥六项: 第一、夏主对宋朝天子称臣,奉宋朝为正朔。第二、宋帝册封元昊为夏主,承认夏国现有的疆域。第三、宋朝岁赐夏人银七万二千两、绵帛十五万三千匹、茶三万斤。第四、于保安军及高平砦置榷场,边民可以自行贸货,不通青盐。第五、双方以前所俘军民各不归还,若有边人越界逃亡,彼此不得越界追捕。第六、两国边境划中为界,界内听任修筑堡寨,宋、夏两边不得干涉。 六条两家既已定妥,宋主赵祯随即派尚书祠部员外郎张子奭为册礼使、东头供奉官合门祗候张士元为副使,前往兴庆进行册封。按天子之命,封元昊为夏国国主,赐“夏国主印”,至此宋夏议和之事已成。 眼看议和大事已了,与元昊说起来当前的局势,讹庞便道:“前番咱们抵住了辽人的压力,与宋朝那边成功和谈。下一步辽国恐怕会过来为难,边界上面,需要提前有所防备。”元昊便道:“议和之前,就知道辽人不会善罢甘休!你说说看,耶律宗真那些人,会从哪里来为难咱们?” 讹庞便道:“早在宋、夏议和之前,宋朝对我国关闭榷场,宋人更以岁币的缘由,与辽国有约,禁止辽人向咱们出售马匹、铁器、军械、金、银等物。辽、夏之间偶有售卖,还需要通过边上的黑市。 如今咱们不商议辽人,私自同宋朝就定了合约,重新在边上大开榷场,互通市贸,大摇大摆的做买卖挣钱,却把辽人给闪到了一边,这口气他们没法咽下,这是其一。 再有一个:因多年征战,损耗人口,我国的疆域,许多的地方都人烟稀少,几近荒芜。议和之后,咱们边上的官吏以馈赠土地的说法,使边境上许多失地的人口,纷纷迁移到了夏地。迁移之事不但没刹住,反而愈演愈烈了,为这个原因也会来问责。” 对此元昊便询问道:“依国相来看,辽国对咱们用兵的几率,能占几成?”讹庞回道:“回陛下话,以臣看来,几率恐怕要占到六成:除了那几条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辽国藩属的数量太多! 臣只举出一部分例子:有南、北女直国大王府、有长白山女直国大王府、有鸭渌江女直大王府、有濒海女直国大王府、有阻卜国大王府、有阻卜诸部节度使司、有乞粟河国大王府、有城屈里国大王府、有术不姑国大王府、有高丽国王府、有新罗国王府、有黑车子室韦国王府、有铁骊国王府、有靺鞨国王府、有朱灰国王府、有乌孙国王府、有波剌国王府、有惕德国王府、有仙门国王府、有铁不得国王府、有乌里国王府等众多藩属。 或者可以这么说,一旦藩属都起来反辽,辽国肯定会土崩瓦解。咱们带了个不好的头儿,擅自与宋朝定了合约,若没有惩罚,岂不是容易让他人效仿?” 对此元昊便笑了道:“国相用不着太悲观,耶律宗真那个人,我看没有什么胆魄!当年萧耨斤想要废帝,重新立幼子耶律重元为帝,耶律宗真知道后,是怎么做的?好不容易硬气了一会,明明把萧耨斤控制了,却不敢杀,只偷偷摸摸监禁起来,他比宋人还不如! 起码刘太后执政的时候,因为有那些朝臣的压力,刘后还做不到一手遮天。而且宋人过得富庶,手里面有钱,还有几个能干的人,总体的局势还算安稳。辽国除了帮酒囊饭袋,还有什么?若不是耶律宗真有祖上的基业,早就已经亡国了!” 因为提到了萧耨斤,讹庞便对元昊道:“据辽国那边的眼线说,两年之前,辽帝觉得萧耨斤已老,没有多少的寿数了,已经把她放出了囚笼。萧太后非但不感激,母子的积怨却越来越深,偶尔有一次同时出游,两人的车驾,也要间距数十里远。” 因这个话儿,元昊立刻大笑起来,认为耶律宗真不行:他祖先就是个游牧的,却放着弓马不去学,偏偏好儒,对礼乐诗书的感兴趣,就是个是学儒学傻了的一个怂货!这厮根本算不上对手,没必要把他放在眼里。元昊非但不怕他过来问责,而且愈发要做出几件事来,故意要挑衅这个怂货。 过不多久,很快辽国就有报传来:辽国南面的云州、西京、大同等地的党项人,因听说夏主李元昊下令说,只要投去夏境的人,都可以分地,而且还减免三年的赋税。这些人立刻被夏人蛊惑,纷纷投往西夏去了。 宗真闻报,立刻问枢密副史萧革道:“前番因边民迁移的事情,我朝派使者问询夏主,元昊那边怎么回复?”萧革回道:“元昊表面上说要彻查,尽量缓和这种局势。可是据边上州县的回报,边民迁徙的情况,仍一如既往,根本他们就没什么措施,暗地里反而在鼓动*迁徙。莫不是为了宋夏和谈,故意用缓兵之计么?” 宗真便道:“既然他李元昊阴奉阳违,咱们不能坐等他解决。你现在就回去,立刻发一道令下去,派人马紧急去援助州府,阻住边人继续往夏境迁移!” 谁知道宗真白下了令,根本派兵阻止就没有用。而且派人马去阻止的时候,倒更惹得那些党项人惶急,全都争先恐后地逃走,反而溜得更快了。 眼看着事态愈演愈烈,耶律宗真没办法,只好派出来招讨使,阻止辽国境内的党项人,继续投夏。这个时候,李元昊竟然组了支边军,深入辽地,将宗真前来阻止叛逃的人马一举击溃,然后率领着那帮党项人,一股脑儿逃了。 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便是朝堂上那些向夏的人,也没什么法子,继续帮李元昊说话了。众人一致都同意说,党项人叛逃这事儿,是元昊早已经预谋好了,故意要过来刨墙角的!这件事情,没办法再让人忍气吞声,哪里有小国侮弄大国的道理!辽国境内伐夏的声音,立刻就被提出来,然后便大肆传扬开来。 对于伐夏不伐夏,耶律宗真私底下,问了宰相和枢密等人,还有几个辽国的重臣。众人都说,夏国身为辽国的藩属,背着辽国与宋朝和谈,对宋朝称臣,开了个十分不好的头儿! 倘若其他人都跟着学,将来有哪个再服辽主?干脆借“人口迁移”的这个机会,率兵伐夏,让其他有这个心思的人,好能赶紧悬崖勒马。而且如今有一样对辽国有利:夏人与宋朝已交战多年,国力衰微,如今伐夏,正是一个上好的机会! 伐夏的决定,耶律宗真已经下了。为防辽、夏两国交战,宋人在背后再有动作,宗真便就派出来使者,与宋人和谈,等到两边一旦谈妥,伐夏立刻就提上日程。 夏历天授礼法延祚七年,辽帝宗真以夏主元昊背信弃义,鼓动着辽、夏边境的百姓向夏境迁移为理由,要出兵伐夏。这次伐夏,辽国出动人马十余万,由耶律宗真亲自西征。 辽军人马分为三路:西路六万的人马,从幽州出发,由辽国南院枢密使萧惠率领,目的是冲破贺兰山北麓,直捣兴庆。 中路三万五千的人马,由耶律宗真亲自率领,由西京出发,等到萧惠冲破贺兰山,宗真随即率亲军卫戍就越过黄河的西岸,往东直击兴庆城。 东路一万七千的人马,由辽国兵马元帅耶律重元率领,由上京出发,绕开西夏威福军,南跨黄河,直逼克危山,牵制元昊东面神勇军、嘉佑军、嘉宁军等东部各处的人马,阻止东部救援兴庆。而且根据可靠消息,这些人马只算是前部,各线仍旧有后队的人马,正陆续赶来。 辽人此番浩荡而来,夏军的细作得到了消息,慌忙将事情报与兴庆。本来宗真要御驾亲征,李元昊开始还不太相信:就耶律宗真那么个怂厮,如何敢发兵西征呢。李元昊因为心中纳闷,怀疑这消息不准确,还特意命人打探了两遍。 及至边关的急文,如雪片也似传到兴庆,此时元昊才终于相信,耶律宗真是来真的了。当初好水川之战后,辽国从宋朝拿到了钱财,立刻就转头帮宋人说话。辽国使者来的时候,意思也是说元昊不对,让元昊去向宋朝道歉。 这还不算,在夏国资银紧张的时候,辽国还又雪上加霜,阻止互市,断绝了两边的商货来往。这些仇儿,李元昊一笔一笔都记着账,还没报呢,耶律宗真倒先来了,倒来的好! 既然事情已经确定,元昊遂命辽国那边的细作,把辽军部署、动向全都探明,再回来报。 过不多久,果然有辽军各路的人马的出发地,以及各路辽军的人数,挨个往兴庆报来,李元昊已经知道了。各地来报辽军的动向,辽军各路的部署,元昊大略已知道了。 元昊这厮一生征伐,之前都是攻伐别人,如今被别人大规模打来,这种事还是头一遭。当初元昊打曹贤顺、以及多次的宋、夏交战,有了经验,知道灭国之战该怎么打,才能够赢。同样的道理,灭国之战该怎么守,当年瓜、沙之战上,归义军教的亦不算少,因此元昊心里面有数。 第296章 三路伐夏 对于辽国的三路大军,元昊这边也有了对策:既然是耶律宗真分兵三路,由三路前来攻打兴庆,那么夏军也分为三路迎敌。东路耶律重元这边,既然他要取克危山,就让他取。 那边厢临近黄河,道路崎岖、地势复杂,可以叫夏军将周边村甸一律烧光,把人口全都驱赶至别处,将一应的堡寨全都焚毁,军士全退去周边城中,都深沟高垒不许出战,然后命乌伊、没细、没啰、补细、保细、部曲、部细七个族长,在后面截断重元的粮道。 耶律重元粮道不通,一粒粮食也抢不到,又没有堡寨可以栖身,让他在山里面当野人,活活饿死。 耶律重元这一路好说,剩下的便是西路和中路。同东路一样,为了阻止辽军南侵,元昊亦命夏军大部的人马,从贺兰山北麓的地势里退将出来,只留少许的人马抵抗。 掘断河流,将辽军途经的水井掩埋,断他水源。所有夏军带不走的,都一律焚毁,不与辽人留只草片瓦。等辽军深入夏境之后,被断了水、粮,辽军军心不稳的时候,夏军立刻就开始反攻。 至于耶律宗真中线这路,虽然有三万五千的人马,大多数人,在辽国大都是世袭的权贵。 他们过来,无非是跟着皇帝来赚功劳,回去了以后好升职的,说起来根本没什么本事。这一路人马,李元昊干脆没当回事儿。 既然是辽军大肆入侵,宋人那头,保不准趁乱要占便宜。元昊也就派人入宋,一面讲和,另一面,也是需要调动人马,提前稳住宋、夏的边境。 为稳住东南,祥佑军和嘉宁军人马不能动,调房当嵬卜去阻住辽军的东线。西北后方,由成甫克成镇守甘州,南防唃厮啰,西防瓜、沙。粮草调拨、转运这件大事,还是由诺移赏都去主管,由张陟、张绛两个来办。 西夏国内,全部的人马加起来,虽然不少,此时能够动用的,也实在不多。虽然李元昊确信说,耶律宗真打不进来,为防万一,元昊命没藏都也与都啰信度这两个,率领翊卫司三千的人马,去黄河西面埋伏起来,以备耶律宗真中路的夏军。嵬名浪烈这一头,亦率元昊三千的近卫亲军,在兴庆城东做好了防御。 虽然应对的策略,夏国这头大致已妥,李元昊为了能迷惑宗真,把李文贵这厮给派出来,让他率夏国的使者入辽,请求讲和。 辽国的大军已经要开拔,这时候李元昊派出来使者,知道请求讲和了,这件事辽国没办法答应:元昊当初跟宋朝议和,怂恿边民投夏的时候,跳得可是比谁都高。 这厮看见辽国发兵,马上要打他都城了,这才怂了,也不自称什么“兀卒”了,也才知道服软了?早干啥了?如今大军已正式开拔,时间已晚了。李元昊这个便宜姐夫,就在家坐等着被灭国吧。 出发之前,众人已事先商议好了:一旦打下来兴庆城,捉了元昊,立刻就西进拿下甘、凉,然后大军再往南推进。宋人那头,眼看辽国占了夏地,必然不肯坐视不理,自然也要发兵北上,然后趁机抢些甜头。谁都不想白出了力,然后让别人来抢占了好处。因这事上,辽人也并不想让南面的夏军败得太快,让他们抵挡住宋人也好。 克危山这边,元昊命神勇军都统房当嵬卜为东路主帅,负责抵挡耶律重元,以及统筹东路一切的事宜。房当嵬卜患病才好,东面突然就遇到了战事,李元昊将他委以重任。为了国家的事情上,房当也只好爬起来,立刻就着手部署防御。 眼看着辽国西征的大军已近在咫尺,夏国这头,战备也急需要马上收尾。因为房当嵬卜是东面的主帅,东线所有的事情,底下人全都来请示房当,房当一天十二个时辰,最少有十个时辰要忙活,哪里有房当吃饭的空闲! 眼看着这一路来报道:“回禀主帅,耶律重元前军的人马,眼下已经攻入了委林,委林的守军抵挡不住,已经往界山的方向退了!”房当便道:“叫部曲的人马连夜开拔,与部细的人马合兵在一处,紧急在南面布一道防线。给理奴军主下一道令,叫他抵住辽军三天的时间!” 话还没落呢,又有一路人来报道:“东面的人马仍没有撤完,求主帅再宽延五天的时间!”房当立刻骂他道:“辽军的前部马上就杀来,眼下已没有时间了!怎么你们撤这么慢?!” 那人回道:“村里人拖家带口的,又带着家器,老幼实在走得不快。再加上山路崎岖,道路难行,五天的时间已达到极限!”房当又骂:“干脆我给你半个月,叫你们慢慢腾腾走,直接让耶律重元杀来好了! 传我的令:你现在回去,把堡、寨全部都烧毁,最晚到明晚这个时候,境内所有的民宅、民居,一座都不许再留,一律都烧。那些老、弱、病、残的人,实在不能迁移的,也不能让他们耽误了时间,你也一块儿处理掉!” 因这个话儿,那人犹豫了一下道:“那些人里面,有些是从辽地刚刚投来的。还有些人,子弟在北面正抵抗辽军。直接大肆屠杀的话,传将出去,恐怕不好。” 房当又道:“夏王有令:这一仗关乎国家的存亡,你以为是儿戏么?‘叫耶律重元所到之处,全部变成焦土’这话,可不是拿过来说说的,不得以任何的理由推脱。对于辽军,一根草木都不许留。在这种时候,别跟我说什么人情味!再误了时间,小心本帅要你的脑袋!” 马上又有人来报道:“没啰、补细、保细三部的族长,有要事过来与主帅禀报。”房当便道:“叫他们三个等半个时辰,我与前哨交代完事情,立刻就去。” 因房当嵬卜下了严令,短短三天的时间内,克危山人马就撤完了。除了堡、寨、民居、民房被烧以外,有不少实在不能撤走的人,也被房当下了令,同房屋一块儿被焚毁了。别说是粮食,真的连草木都没有留下来。 这个时候,莫说方圆数百里找不到存粮,鼠洞也给他一遭掘空,只叫东路重元那厮,由“天下兵马大元帅”换名叫“东路饿鬼部大都督”。 东路重元部来得快,眼看已经渡过黄河,重元的前军,已经直抵克危山了。嵬卜闻听重元的消息,随即叫夏军前哨部曲、部细这两部,稍作抵抗然后便撤。重元那厮,因见夏军一战即溃,遂乘胜追击,不到十天的时间,耶律重元追赶夏军,已经追至克危山。 眼看耶律重元的大军,已经在克危山东面山谷之中扎下营寨,部曲、部细两部的族长,立刻将消息报与房当嵬卜,房当立刻命他们撤了,继续安排下一步,命没啰、补细、保细三个族长,在克危山西南山口处埋伏,只要重元出克危山,立刻就伏击。 正在重元追赶部曲、部细这两部,要出克危山之时,突然在山口处遇到了埋伏,一场厮杀,辽军这边战损了不少。重元一时不得前进,只得暂时退回山中。 克危山东部众人知道,这边厢道路崎岖,艰险难行。人马尚且行进困难,更莫说什么粮草辎重,一旦进来,驮马几乎是寸步难行。 辽军的东路,有一万七千的铁骑,大军每日消耗的不小。眼看着辽军粮草日渐匮乏,马上就要供应不足,就这么停着不是个头儿。重元随即下令,叫辽军寻几个向导来,重探路径,找一条可以绕路后方,直插夏军伏兵的后路。 克危山这边,周边应有的人口,已经尽数被夏军驱逐,此时山林中除了鸟雀,似乎只剩下野猫了,重元又不省得鸟语,有甚么能来与他带路!实在无法,重元只好派出一队辽军,在深山里面蒙头乱蹿,想藉此找到其他出山的路径。 因辽军在山里面胡摸乱撞,这里地势又险峻,不小心投错了路径,坠入山谷悬崖的军士,不计其数。此时重元进退不得,心中愁闷,又无良策,日日在帐中饮酒解闷。 辽军的人马大肆杀来,房当嵬卜又是撤人,又是烧屋的,早已经惊动了一个人。此不是别人,正是必利族族长。当年李元昊攻打克危山,析利马乞为了抗夏,联合达谷、必利两族,共同对付李元昊。后来达谷族长被捉,必利一族逃脱出来,害怕被杀,往克危山深处藏身去了。如今老族长已经死了,他儿子又做了新任的族长。 一听说辽、夏两家开始交战,族长立刻关注此事,紧盯着战事的进展。眼看着辽人遇到了难处,在克危山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在山谷里无计可施的时候,必利族长就坐不住了,立刻率几个心腹就来了。 一路上有人问话道:“一会儿见了耶律重元,咱们是和他谈条件,等事成之后,让咱们占据克危山,还是咱们干脆直接投辽,做一个东线的先锋,直接去建功立业好呢?” 另一个道:“我给族长提一个建议:给辽人出一个出山的主意,不用多要,要一个定州就足够了!当一个先锋受累不说,在前面厮杀,弄不好*性命可能就休了,哪比得自己占一块地皮!” 虽然众人这么说,要什么族长仍没想好,口里面只道:“先见了耶律重元再说,现在想别的都是多余!” 第297章 东线交锋 甫一见面儿,辽军帐外的那几个守卫,把必利当成是夏军的人马,马上把他们包围住,看着要杀。一见不好,必利族长立刻把两只手举起来,口里面叫道:“误会!误会!我是必利族族长,不是夏军,是故意过来投靠的!” 耶律重元这边的守卫,大多是一些契丹人,说的也是契丹语,听不懂必利族长的党项话,因此族长虽然说“投靠”,这厮们因为听不懂,仍旧把众人给捉拿住,一律按照奸细给捆了。 一看不好,底下人立刻惊惧道:“大事不好,今番咱们的性命要休了!听说辽军断了粮,捆了咱们,莫不是把咱们当军粮么?”族长安慰那厮道:“这个不能!真当了军粮,他们何必还麻烦捆呢?直接射杀了不更痛快!” 众人才缓了一口气,只听见族长又猜测道:“可能把咱们当成了奸细,一会要派人过来拷打。一会儿问话,就说咱们是过来投靠的!”因这个话儿,众人立刻又紧张起来,害怕辽人拷打的时候,下手再重了。 正愁闷时,辽军派来个录事参军,这个参军会党项话,过来用党项语问众人道:“你们几个是什么人,如何敢闯辽军的大帐!” 族长便道:“我是必利族族长,那几个也是必利族人,我们与元昊有世仇,因听见耶律元帅大军来伐夏,是特意赶过来投靠的!”旁边那几个也跟着道:“耶律元帅的大名,俺们在克危山早听见了。知道他来,兄弟们特意赶过来投靠!” 这个时候,耶律重元正闷坐着吃酒,突然听见有人来报道:“启禀元帅,外面有党项族族长求见,说愿意投靠,做这个行军的向导。”一听这话儿重元就乐了,立刻就把酒杯弃了,叫人速速把族长请来。 当下把必利族长请进来,叙礼已毕,说话起来,重元问道:“族长既然是党项人,怎么不去投靠元昊,反而自愿来投辽呢?是元昊给的好处不够么?” 族长回道:“元帅不知道,我是党项必利族族长,世代在克危山附近居住,和李德明父子有世仇,如何肯投靠李元昊!如今元帅率大军伐夏,我们已有了出头的日子。我等愿意归顺账下,做一个先锋!” 重元便道:“先锋不先锋暂且休说,现如今夏军在山口设了埋伏,我们一时没办法出山。族长在克危山住了多年,对这里地形应该熟,你知道其他出山的路么?” 必利便道:“元帅问别人肯定不知,我却知道有一条:当年我们为防元昊,派人在悬崖上凿了条小路。只是这条路需经过峭壁,爬过山脊,走起来道路更为崎岖,倘若不小心掉下悬崖,马上就能粉身碎骨。虽然难行,不堪多数人马行走,却能直插夏军的背后!” 重元听了必利的话,知道真的有一条小路,能直接插到夏军背后,破了山口的伏击,这就够了。重元随即封必利族长一个详稳,命必利族长做东路大军的向导,重新将辽军重新分为两路,一条仍旧从山谷中杀出,去与夏军正面交战;另一路便从小路杀出,直插没啰、补细、保细三部伏兵的背后。 次日早起,辽军一早拔寨前进,果然辽军的大部,仍旧在谷口遭到没啰、补细、保细三处夏军的猛烈阻击,辽军前队死伤的不少。前头夏军来势太凶,他们又占了有利的地势,辽军前队无法突破。又因为地形的阻滞,辽军的后部,没办法从侧翼往前面包抄,眼看着太阳已经正午,双方交战了一上午,辽军仍旧没什么突破,而且人马还战损严重。 这个时候,另一支辽军的人马,备好绳索和创药,拿着必利族长给的地图,已经绕过克危山的小路,直插到没啰、补细、保细三族的背后,开始从背后袭击三路的夏军。这个时候,夏军三路的人马正在与辽军大部交战,背后并没有甚么防御。 众人猝不及防,不想突然背后遇袭,急忙分兵去掩护背后,耶律重元趁这个时候,立刻命夏军死命攻打,两路的辽军前后夹击,没啰、补细、保细这三部,因抵挡不住,不得已撤了,随即往定州方向奔逃而去。 这一头耶律重元杀出克危山,整顿人马,随后与必利族长开始商议说,虽然已杀出了克危山,如今因为粮道艰难,粮草辎重仍然不继。李元昊那个奸诈的,如今为了围堵辽军,直接把周边村甸一遭焚毁,人口全都驱赶至别处,辽军无处可补军用。 如今莫说是军士缺粮,重元让人去周边查看了,一发牲畜料草亦都已经难办。为今之计,还是攻下定州城,然后夺取夏军府库,以资军用,早日弥补辎重不足,免致祸患。 暂且不说东线这边,耶律重元要打定州。西线的那边,萧惠率四万的人马打头,左翼 萧革率军一万,以备西夏黑山威福军从东面打来;右翼石元吉率军一万,以备西夏黑水城镇燕军从西面打来。辽军西路一共六万,由北一直向南面推进。 因西路人多,西路这边,元昊命夏将嵬名浪布为主帅,埋移香热为副帅。对于辽军西路的情况,浪布和香热两个人,大约已摸得清楚了。西路辽军的人马,一共有六万,由辽国南院枢密使萧惠率领。 这些人里面,契丹本族的并不是太多,只有大约一万的人马,充鹰军充作西线的精锐。剩下的人里面,有汉人、有党项人、有阻卜人、有奚人、有渤海人、还有女真人和少数其他部族的人马。除了那一万的契丹人,其余的过来只充个人数,一旦碰到了真正的硬仗,肯定是立刻调头就逃的。 元昊对夏军西线的建议,也是跟东线差不多:开始的时候,对萧惠用不着太抵抗。也是在后方断掉粮路、掘断水源。等辽军的大部进入了埋伏,断水、断粮,前后无援的时候,再开始对他们发起反攻。 虽然西线是这么安排,毕竟萧惠的人马多。倘若辽军杀来得太快,还没准备好他们就到了,一应的计策就前功尽弃,弄不好贺兰山就保不住了。因此对于前方人马部署的情况,以及前面堡寨的驻守,浪布和香热不放心,好几次派了人马去打探。 下面的军官,正忙碌着安排防御呢,吃饭几乎都顾不上了,不欢喜上头总派人过来,询问事情的进展,同一件事情说三两遍。嫌这厮们捣乱,众人一脸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这些俺们心里都有数。叫元帅们放心,只管坐等着好消息吧!” 才把传话的给打发回去,有族长立刻开骂道:“屁大点事,前后问了有三十遍!不放心谁呢?还嫌前面人不乱么?我乃来族守在十九泉四十年,什么阵仗没见过?从来就没有差过事!”话还没说完呢,便有人向他来报道:“回禀族长,没罗首领那边问,上个月的饷银啥时能发?众人都在等着呢。” 乃来族长立刻道:“着急什么?你叫他等着,马上我就派人给送去!现在战事紧张的时候,他不抓紧安排防御,这么急要钱干什么?”回复的道:“眼下辽军马上要杀来,防御的东西紧缺的不少,他这是着急要置办器械!” 族长便道:“只要把辽军的人马拖住,夏王的赏赐立刻就到了。班直如今正有个空缺,好几个首领跟我要,我都没肯。我保举他做这个班直,一个人拿着两份钱,还有什么不满的?!你回去跟没罗说,给我把十三峰守住了,别一干活就开始问钱!” 十三峰这边,眼看着辽军浩荡前来,马上厮杀就开始了。这个时候,一听说乃来族长仍不肯发饷,没罗立刻就不满开骂。传话的道:“首领莫急,大首领说了,他马上保你做一个班直,让你一个人领两份的钱!” 没罗又骂:“这种官职,有仗打时才有点钱,一不打仗了有什么用?!上个月没打,者埋才领了五个铜板!上面的也好意思发!”因没罗不满,回话的立刻解释道:“者埋首领是赊酒账,欠的太多,没他们传得那么邪乎!” 没罗仍旧不满意道:“不是我非争这三文两文的,辽国大军马上要杀来,夏王嫡系的全部都撤了,就剩下俺们这几个送死,拿一个狗屁的班直说话,真以为底下人都是傻子么?!” 正说话间,突然有军士大叫道:“来了,来了,乃来族长的东西到了!”没罗看时,果然从后方过来了驮马,数量还不少,马背上驮得沉甸甸的。见此众人便欣慰道:“大首领虽然不好说话,答应的事情也不含糊,他说军饷派人给送来,果然这么快军饷就到了!”当下众人七手八脚的,纷纷冲过去帮忙卸货。 谁知道把东西卸下来一看,送的却是箭矢、旗帜、鼓、枪、剑、棍棓、粆袋、披毡、浑脱、背索、锹钁、斤斧、箭牌、铁爪篱这些。找了半天,根本就没有什么饷银。另外还有张封没罗为班直的任命文书,乃来的速度倒是够快。 而且乃来还递话儿道:“听见你缺,立刻我就送来了,别说我不关心前线!给我把十三峰好好守住,再有差错,拿你没罗首领是问!” 第298章 清剿外围 随着时间的推移,西线辽军前部的人马,正长驱直进,已经到了白羊坡,距十三峰只剩下四十里了。在夏军防御的阵线上,飞骑疾驰,到处都是往来的急报。其中有一条这么道:甫一交战,白羊坡的首领者埋因寡不敌众,大败溃退,连夜奔逃了五十里。 消息传到了十三峰,没罗立刻大骂道:“那帮怕死的溜得倒快!他们一跑,让十三峰前面没有了屏障,这不是故意害人么?!”旁边的道:“首领嫌者埋首领带着人跑了,没有了共同御敌的防线了么?左翼是不是多加些人马?要不问大首领多要些人来?” 还有一个请示的道:“大首领那边还没信过来,支援的人马也看不见,咱们的壕沟还挖不挖了?还继续在这里御敌么?”没罗骂道:“者埋那老狗跑得倒快,也不说提前通知一声,让咱们这边也没个防备!还挖什么挖?六万的大军是儿戏么?快收拾收拾,咱们也赶紧搬行李撤!”因为首领发了话儿,众人立即停止了挖壕,一窝蜂赶着收拾去了。 乃来族长这一边,刚接到白羊坡溃败的消息,因害怕十三峰再有失,紧急从后方调了支人马,打算去支援十三峰。谁知道援军尚没有开拔,立刻又传过来消息说,因没罗首领御敌不力,十三峰半天不到就失陷了。 乃来族长大骂道:“者埋和没罗那两个蠢货,养着他们有什么用?连半天都没能给我守住,两个没用的废物!传我的令,再有谁敢不战而退,不管他的官职大小,都一律斩杀!”当下乃来调拨人马,一力要守住十九泉。几千的守军连夜备战,黑夜里面,数里之外都灯火通明。 眼看着辽军的人马如蚁聚一般,密密麻麻朝十九泉杀来,之前辛苦布下的防御,几乎没起到什么大用,立刻被辽军一冲而溃,守军已开始胆战了道:“咱们正面第一道的防御,已经被辽军前锋给破了,大首领咱们还继续守么?” 乃来族长回复道:“害怕什么?后续的防御坚固得很,我亲自布置的心里面有数,辽人肯定攻不进来!只管给我好好守,别胡言乱语的搅乱了军心!” 谁知道说了不到半天的工夫,第二道防御紧跟着也破了。底下人又开始请示道:“第二道防御也破了,大首领咱们能撤了么?”乃来族长又发话道:“只要咱们的侧翼不破,单破了正面不算坏!他们根本打不进来!” 过了一个晚上后,谁知道左翼也被辽军给破了。底下人急忙询问道:“侧翼也破了,大首领咱们赶紧逃吧,晚了恐怕就走不了了!”乃来又道:“怕什么?咱们不是有援军么?再撑一天,援军一到咱们就好了!” 谁知道根本没用等援军,才刚坚持了半天的工夫,乃来族长见势不好,立刻吩咐了一声“撤”。底下人熬了这么长时间,巴不得这一声儿,立刻跟着族长一块儿,撒腿就往后方逃了。之前上面“固守待援”的号令,已经被乃来当成了耳边风,根本顾不得那么多了。 十九泉这一撤不要紧,之前那条连续的防线,立刻从中间破了道口子。旁边紧邻的几个部族,登时被辽军切断了联系,四下无援,暴露于危险的境地中,连撤退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些被辽军围住的人马,出路只剩下两条:要么投降,要么战死。众人心里面一权衡,就这么死了实在太亏,还是投降的人数多。也有些侥幸逃出来的,不敢停驻,立刻朝后方的夏地奔去。 辽军来势如破竹一般,夏军退溃一时如山倒,眼看着萧惠大军的攻势,愈来愈快,弄不好西线要全面崩溃。埋移香热这个厮,终于在后面坐不住了,立刻亲自到了前方。过来之后,那些私自撤退首领、族长们,被埋移香热斩杀了一批,夏军溃败的这个趋势,才能够稍微刹止住。 随着战事的进展,西线辽军萧惠的前队,已经到了娄博贝附近。为缓解辽军西线的攻势,埋移香热立刻就动身,迅速来到了娄博贝,亲自在强镇军军司驻守了。 距强镇军军司驻地不远的地方,有不少族长的营帐在这里。有些住的是本地的族长,也有些是从前方撤下来的。这么多营帐密密麻麻的,紧挨在一起,占了好大一片的地方。 埋移香热来查看的时候,见一处营帐十分眼熟,便就指着询问道:“那厮占了个好地方!不知道住的是哪个族长?”旁边有知道的立刻回道:“好像是乃来族长的营帐。”埋移便道:“难怪说眼熟,着人把乃来叫过来问话!” 一听说埋移香热要见他,乃来族长打了个冷颤,心里面不是太愿意去。怎奈副帅都亲自叫了,不去又不行,乃来立刻就打扮起来,把头上的布绷多裹了两道,吊一只手,布绷也缠得厚厚的,肋下还拄上了一根拐,走起来一扭一扭的,装作负伤严重的模样。 路上有人看见了乃来,关心问道:“不是说已经快好了么?怎么族长又严重了?”还有的道:“用不用给族长派个巫医?落下病根可不是是小事!”因怕被前面传令的听见,乃来故意低着头儿,装作跟他们不认识。 等终于到了埋移的跟前,埋移副帅一看见乃来族长这厮,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一见面埋移便问话道:“这不是乃来族长么?命你固守三天的时候,不到两天,你就把十九泉给我丢了!说什么你守了十九泉几十年,不用我啰嗦,你自己心里面都有数!果然丢得很有数!” 乃来立刻赔笑道:“回元帅话,辽人势大,为了避免全军覆没,撤退实在是迫不得已!乃来族上下全悔过了,保证下次能将功赎罪!”当下埋移问了些前方的情况,然后又对乃来道:“你旁边营帐里住的是谁?也是跟你一块过来的么?” 乃来立刻回复道:“轻泥族长在我旁边,也是一块儿过来的。”埋移便道:“你们这两个败军之将,终于凑到一块了!你回去了看见轻泥族长,让他晚上来过来找我,你也跟着一块来!” 萧惠的辽军,因接连破了轻泥、乃来等夏军前哨的人马,立刻继续挺军向前。为了加快进军的速度,此时萧惠又将夏军的前军分成了两路:一路开往有谷道,一路杀往沃家庄。按照萧惠的意思,只要拿下了这两处,然后辽军重整人马,一鼓作气,接着就拔掉强镇军,那么贺兰山夏军外围的势力,就算全部清除掉了。下一步大军就可以强攻贺兰山北麓,然后继图兴庆了。 眼看着夏军的前军兵分两路,往有谷道、沃家庄两处来了,两处分别已得到了消息,急忙应对。东面有谷道这边,是党项族费听族的势力。族长费听嵬喜这里,有五千熟悉地理的党项步跋子军,穿山越岭如履平地。 西面沃家庄这一边,亦地形复杂,族长李继斌这里,人数比有谷道稍微少些,亦有四千多人的党项军,这些人里面,有不少是周边啸聚山林的好汉,投靠来的。人虽然杂乱,对山形地势却是极熟,有利于伏击。 李继斌一听见辽军已冲破了前面的关卡,正在往的沃家庄的方向杀来,随即拨了两千的夏军,命首领细母和罗罗两个率领,埋伏于路旁。只等着辽军一露头,立刻就伏击。 细母和罗罗这两个厮,各自率领一千的夏军,依令立刻去埋伏了。当下两个人分派已定:左边蒿草丛里面,由罗罗首领率一千人埋伏。右面那一处矮树林,由细母首领率千人在里面埋伏。只等着辽军一冒头,两家立刻就配合伏击。 谁知道天公不作美:晴天里面,突然天色看着就暗了。一道紫色的闪电过后,突然传来了几阵雷鸣,紧接着便下起了暴雨来。路边埋伏的那些夏军,登时被淋成了落汤鸡。 风雨里面,有军士大声问罗罗道:“这么大的雨,一时半会不能停,可能辽军不会来!首领咱们还埋伏么?”罗罗便道:“注意隐蔽!谁让你大声说话了?据可靠的消息,辽军的前部距咱们只剩下三十里了,全都给我准备好了,等待伏击!”因这个话儿,众人又继续在风雨里埋伏。 谁知道白白等了一天,到晚仍不见辽军到来。倒是因为这一场大雨,泥地里突然涨起水来,形成了河流,众人埋伏的这片草丛,是一块凹地,此时已变成了沼泽的模样,积水快淹到脖子了。 这时候又有人请示道:“首领咱们能撤了么?下着大雨,辽军不会赶夜路。万一晚上再涨水,把咱们都淹了可就完了!”罗罗又道:“族长有令,叫咱们两处配合行动,怎么你私自就决定了么?” 因这个话儿,好几个忍不住嘟囔道:“他们躲在树林里面,怕什么雨?!咱们冻死了他们也没事儿!”“条件不同,怎么能跟咱们比!”罗罗呵斥众人道:“都给我闭嘴!该撤的时候,上面自然会通知你撤!” 第299章 两路并进 正在说间,前方的路上,突然传来阵马蹄响,辽军的人马果然就到了。好不容易等着了他们,草丛里立刻警惕起来,人马全都准备就绪,准备好下面的伏击了。 眼看着辽军已至近前,罗罗首领一声令下,弓弩手立刻朝辽军军阵中射箭。怎奈因为下雨的原因,视线不好。军士在雨里又埋伏久了,冻得哆嗦,射箭的时候都有些手抖,因此两轮射箭后,效果并不是太好。左边已经是这么个情形,右边细母那也不用问,跟罗罗的情况也差不多。 那一头辽军突然左、右遇袭,辽军前队的人马,也就暂时停下来,没有继进。然而没用了太长的时间,无数支辽军又杀上前来,密密麻麻如同蚁聚。这厮们并不急着赶路,反而一齐转向左边,冲着蒿草丛就过来了。 除了正面强攻的以外,一部分转到了草地的侧面,看他们架势,这是要包围了蒿草丛的人!罗罗首领一看不好,立刻叫撤。 转眼间蒿草地罗罗的一千人马,已经撤了,只剩下右边的一千人了。细母首领一个人,更加抵不住辽军的强攻。知道不好,细母首领也不死守,立刻率众军出来了矮树林,一道烟带着人马就撤了。 辽军一看伏路的撤了,他们也就不耽搁时间,立刻就奔向沃家庄。本来按照李继斌意思,拨出去两千的伏兵后,能够延缓辽军的攻速,往后拖延个一两天。谁知道辽军的数量太多,再加上突然来了场雨,把之前的计划全打乱了,如今只能是赶紧撤了。 沃家庄这头的储备不多,庄里原有的存粮辎重,已经按照元昊的吩咐,全部都运往后方去了,水井之类的已全部掩埋,剩下的粮食和饮水,只够支撑个两三日。 因见辽军来势凶猛,李继斌并不全力保庄,率领众人且战且退,不多时亦已退往白马山强镇军军司的驻扎地。因李继斌所部全数退走,辽军西面这一支人马,趁势就占了沃家庄。 东面有谷道这一头,一听说辽军马上要打来,费听嵬喜急忙召集了几个人过来,一块儿商量该怎么御敌。 一个便道:“这一次辽军来势凶猛,轻泥、乃来那两个厮,平时在北面耀武扬威的,也算是个不小的首领。如今一碰上辽国的人马,撒腿就跑,没一个能守住三天的!”回话的道:“我就说么,那两个都是假厉害!是羊是狗,得先让它们打一仗看看,露了馅的就是假的,光看平时叫唤没用!” 因这个话儿,嵬喜便道:“轻泥和乃来的人马不少,连他们都抗不过辽军三天的进攻,可知单靠蛮力不行!”另一个道:“按上面的意思,让咱们提前埋了水井,挖断水源,为的是让那帮辽军渴死。可是族长你看看:咱们这常年干旱的地方,突然下了那么场大雨,能渴死了他们?连长生天都帮着辽人呢!” 嵬喜便骂:“让你们过来商议事,不是听你来抱怨的!谁若说自己没本事,直接守不住有谷道,那就给我滚回兴庆,换成能守的做这个首领!”一看嵬喜发了火儿,众人立刻闭上嘴,就不继续叨叨了。 当下说起来辽军的攻势,有一个汉人模样的道:“辽军的辎重转运不易,他们为了节省耗费,只能去尽量缩短时间。为了能尽快杀到白马山,与强镇军军司早做决战,辽军已经把人马分成了两路:一路前往沃家庄,另一路便来有谷道。这一来他们的速度是快了,人一分风险也跟着大了,倒是给咱们减了些压力!” 嵬喜便道:“你们汉人读书多,肚里的计谋也少不了。你想想看,咱们能不能想一个法子,杀一杀辽军的锐气呢?” 那人便道:“我刚刚突然想了一计,不知道这样行不行:我已经派人查问了,辽军来有谷道先头的人马,大约能有一万人。先派人马把住了谷口,将辽军打头一万的前军,先放进来。等到这些人入了谷口,派人从山上推下来大石、土块,直接就将谷口给封住。 有谷道的地势,从北面辽军处过来的话,道路只有这一条。一旦封住了谷口,跟随辽军的那些役工,没有两三天的时间,没办法将这条路复通。因此辽军一万的前军,就算是直接入了瓮中。咱们的人马虽然不多,众人借助熟悉的地势,对付一万的辽军取胜,这个把握不算小,甚至可以说十拿九稳!” 听完了这话儿,费听嵬喜也觉得满意,然后又转头问别人道:“这个计策,你们还有意见么?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有一个便道:“虽然是好计,若辽人先打下沃家庄,从沃家庄的方向往东迂回,这一个计策就不灵了!” 嵬喜回道:“这个好说!从沃家庄过来的道路难走,少说也得个一两天!再说辽军已分兵两路,就算打下来沃家装,他们为了争功劳,也会着急去白马山,不会从西面折过来!还不放心,可以在西面关隘布五百的人马,事情不就解决了么!” 当下众人商议了一番,将如何把这个谷口给封了,以及一旦把辽军困住了,又在哪安排埋伏的人马,能够让辽军损失到最大。还有辽军冲破了阻截,直接杀到堡寨后,那时候应该怎么应对。 等到都一一商议毕,族长嵬喜便发话道:“传我的令,各处全都抓紧时间依计行事,敢有违令者定斩不赦!” 夏军才刚刚部署好,那头辽军的人马也已到了。众人依照族长的吩咐,对辽军不敢太抵抗,且战且退,很快夏军就退到了谷口,然后一窝蜂往谷口里逃了。 辽军追到谷口的时候,便问打头的辽将萧裴道:“启禀详稳,地势不好,怕有夏人的埋伏!咱们还继续往前面追么?”萧裴回道:“夏军人少,便有埋伏又怕什么?!一天的时间,给我拿下来有谷道,三天内赶到白马山!”因这个话儿,辽军立刻就进了谷口。 谁知道刚刚才进了谷口,只听见后面一声巨响,众人急忙回过头看时,后面似乎塌了座山,直接把谷口给封上了,情知是夏军真有埋伏,故意把谷口给封上了!萧裴详稳立刻下令,叫辽军立刻转换成防御的阵型,随时准备好夏军的攻袭。 阵型马上就变好了:汉人和奚人,分别排在前头和两翼,剩下那些精锐的鹰军,都被萧裴布在中间,辽军的人马又继续向前。 果然萧裴预料的不错:辽军才走了不多远,立刻就遭到了夏军的攻袭。辽军的前方及两翼,遭到了夏军的伏击时,因猝不及防,折损的不少。 虽然如此,此战亦暴露了夏军伏兵的踪迹,趁着夏军来击杀前军和两翼,中间的鹰军腾出手来,立刻反击。有谷道的这些夏军,算不上什么精锐的人马,打前头和两翼看着还行。 突然撞上了这些鹰军,是一口咬在了铁板上,突然就啃不下去了。 见势不好,夏军急忙往后面撤了。辽军因见夏军撤走,重新将鹰军排在前头,在后便撵,一直追击至有谷道大寨。 当下看时,有谷道大寨的城墙,修得坚固,眼见辽军就要攻寨,城上面费听嵬喜并不出战。这一路辽军只是前队,来得匆忙,并没有携带攻城的器械。而且谷口被夏军给封住,后续的人马,一时之间也跟不上来。只要嵬喜不出战,萧裴带着这一班辽军,只能在下面傻着眼呆看。 辽军这边没什么存粮,不能长久在这里耗着。为了激夏军尽早出战,辽军这边,派出些党项族军士,坐在城墙下大声骂,这些厮们骂什么的都有,有的便道:“听说夏军的步军有个名头,叫个什么‘步跋子’,我看这名号儿一点不好,完全不符!不如改成个“地耗子”,这才贴切!” 还有的道:“夏人一惯是投机取巧,他们跟宋朝打几次胜仗,全是仗着人数多。元昊的祖父李继迁,就是靠着一张嘴,坑蒙拐骗起家的人,老的小的都一个样!真碰上了硬仗,就跟费听嵬喜一样,只会躲在家里哭!” 眼看着日头渐渐西斜,时间已经不早了。辽人在城下叫骂了多时,此时众军都已经乏了。趁这个时候,嵬喜叫夏军尽皆饱食,然后在北面、东面、西面三个门前排好了阵列,趁着城下不注意,急打开城门,三路齐出。下面的辽军已搦战多时,因见夏军迟不出战,心里面早就懈怠了。此时城内突然杀来,辽军这头猝不及防,阵型未稳便急忙迎战。 辽军的中路,大多数是鹰军,东路和西路,分别是汉人和奚人。既然是夏军分三路杀来,三路辽军亦匆忙分别抵敌。双方这一场厮杀,打了一个难解难分。这个时候,嵬喜提前设在寨外的步跋子,看见嵬喜与辽军差不多了,亦立刻杀来,与寨内的夏军里应外合,内外夹击这一路辽军。 本来萧裴的主力,全都在抵御三面的夏军。突然背后有夏军杀来,两下夹击,城下萧裴的辽军,立刻便抵挡不住了。萧裴为免全军覆没,急忙吩咐人马后撤。萧裴亲自率领中间这路,拼死开辟出条血路来,率领众军杀出了重围。 眼看着辽军中路的鹰军,还有西路的汉人,这两队人马都逃走了,剩下东面这一路,逃走的只有少许的后军,前面实在因阵型太密,无能逃走,直接就让嵬喜给擒了。本来这一路人马多是些奚人,又不是契丹本族的,在哪边出力不是出力?既然已经被夏军俘获,不用嵬喜他们恐吓,这些人立即就都降了。 第300章 火烧有谷道 那一头萧裴中路和西路两队的人马,逃将出来,众人因为没有了归路,只得暂时逃至有谷道西北小山上落脚。当下辽军清点人数,两次的遇袭,一共折损了近三千人。本来众人携带的存粮,只够用个一两日,这么一来,倒省了些粮食,节俭点用,足够支撑到通路了。 因为吃了这个亏,辽军不敢再贸然打寨,暂且蛰伏。只等谷口的道路一通,后续的人马跟上来,众人再开始继续进攻。 嵬喜知道萧裴的意图,才不会让他们就这么安安稳稳的等待援军。嵬喜手下的步跋子,将山上的水源给他们掘断,又命手下投降的奚人,在辽军的大帐外大声呼喊,一个个喊叫辽军的姓名,把美味佳肴点了无数,劝众人投降。只要哪个肯投过来,过去了立刻就能吃上。本来众人肚中就饿,让他们一喊,许多人都忙着吞口水。 幸而时间过不了两日,后面的辽军,已经把山谷的道路挖通,后续的辽军,已经重新跟上来了。萧裴一见援军来到,立刻大喜。几路的辽军联合起来,一齐进攻有谷道,大寨内费听嵬喜见势不好,也不再率军抵抗了,这厮连夜就弃了堡寨,飞也似地往南面逃了。 这一次这堡寨打得容易,众人并没有费多大力气,有谷道便就到手了。此时已经是子夜了,这时候西面有消息说,沃家庄早已经到手了,西路的夏军,正在继续往南面追杀,很快就能到白马山。萧裴遂就下令道:“今夜暂且在寨内安歇,明早出发,与西路尽快在白马山会合!” 眼见得接下来又有大战,众人安顿好之后,匆匆忙忙吃完了晚饭,立刻就睡了。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刚刚还喧嚣吵闹的堡寨,渐没了声音,辽军都已经睡熟了。静谧的夜晚,除了军士的鼾声以外,偶尔夹着一两声鸟叫。 突然之间,周围似乎有什么动静,像是“哔剥”燃烧之类的声响,而且有焦糊的气味传来。众人急忙互相推醒看时,早见寨内四处火起。原来嵬喜在撤走的时候,提前将硫磺、硝石等引火之物,藏在了寨中的隐蔽处。木材和料草之类的上面,还一并倒上了石脂水。 估摸着辽军睡熟的时候,黑影里立刻出来支人马,偷偷往有谷道大寨中射了火箭。夜里面风大,趁着那风,很快四下里就都着了。 转眼间到处火势都起来了,浓烟里面,辽军的军士都拼命咳嗽,谁还能睡着?众人立刻都爬将起来,钻出浓烟,都奔出门来,指望着赶紧逃出寨外。还有些打算救火的人,正在到处找水井。有谷道这边,水井早已被嵬喜埋上了,大晚上怎么可能找到! 慌乱之间,辽军全都拥堵在寨门门首,什么步军、骑军、重骑军、辎重驮队,什么契丹人、汉人、党项人、阻卜人、奚人、渤海人、女真人,个个都争先恐后的,都拼了命要逃往寨外。 正拥挤间,眼看着夜风突然又大了,火势乍猛,周围全都是火舌乱蹿。寨内众辽军一看不好,大喊一声,一齐全往寨门处挤来。这么一挤不要紧,寨门这边,一下子变成密不透风的人墙,所有人全都死死扒在那里,然后就卡住出不去了。 关键的时候,还是鹰军奋勇向前,从人群里砍开一条道路出来,许多辽军因躲闪不开,折指断臂的不计其数,众军嚎哭的声音,足足能传出数里之外。 说不得鹰军保护着众军主及将军们,让他们能及时逃往寨外。其余大多数出不去的,随着火势越来越大,登时便就葬身于火海。 有谷道这里,是西路辽军西征以来,第一次遇到的较为顽强的阻力。然而尽管辽军遭遇火攻,进行一时遇到阻滞,然而对辽军的大部来说,这些损伤不算什么,夏军的抵抗,并不能阻止西路的辽军,继续往白马山方向攻来。 西路萧惠这一边,进展很快。大军虽一时遇到些阻力,仍旧可以顺利推进。萧惠的大部,已经在西夏白马强镇军军司附近下寨了,只等着来日拿下白马,就可以继攻贺兰山北麓。 耶律宗真中路这头,为了及时配合西路,一起攻打兴庆城,是时候也该开拔了。夏军的中路,由夏国的皇帝李元昊本人亲自为帅,副帅是夏将野乜浪罗。夏军大部的人马,多数布置在东、西两线,耶律宗真一路上过来,沿途未遇到太大的阻碍。 只有一样:因元昊命人将周边堡寨尽数焚毁,一路上过来,耶律宗真无有堡寨可以栖身,只能同众人一样住行军营帐。这一种苦,其他几路的人马还好说,宗真又不曾亲自出征,时间一长,慢慢就有些吃不消了,心里只想要尽早打完,好赶快回朝。 宗真身边跟着的那些权贵,对这样的日子也过不惯,也跟在后面吹耳边风,希望早一些与元昊决战,能早早结束了这仗最好。 先不说辽军的中路和西路。东路这边,因为辽军转运困难,急切军粮运不过来。耶律重元急需要打下来定州城,夺了夏军的府库,好补充辎重。谁知攻打了许多日,别说定州城打下不来,眼看撑不了多少天,军粮马上就耗损完了。 照这么下去不是长法,急需要转变策略才行。既然是定州重元打不下来,辽军便就改了个方向,转头又去打定远镇。定远镇这边,是乌伊族长的老巢,乌伊拓容又不吃素,怎能让辽军轻易得手。 因耶律重元打定远镇,乌伊族长一面亲自上城防守,一面将消息报与房当嵬卜,请房当火速派人来支援。房当接到了消息后,立刻调拨人马,命没细、部曲、部细这三族火速驰援。 定远镇这边防御坚固,又有乌伊拓容亲自驻守,虽则是夏军人马损失的不少,一时间重元也没有攻下来定远。眼看看定远镇的三部援军已经开拔,马上就到,耶律重元遂就弃了攻打定远镇,及时就撤了。 重元这头,定州、定远都没能攻下,粮草倒是损耗不少,眼看马上就耗尽了。克危山的粮道,又路途艰难。因为不时有夏军侵扰,被抢掠焚毁的太多了,虽然粮道暂时未断,运来的不过是杯水车薪,后续只能是勉强喝粥,暂时不被饿死罢了。这样一来,东线此时的处境,立刻便转入困境之中。 这个时候,东面的主帅耶律重元,把必利族长叫过去道:“如今后方转运困难,定州和定远镇又接连遇挫。对当前的形势,族长有什么看法么?也不知族长最近都忙些什么?” 一听见这话儿,必利立刻赔笑道:“回禀元帅,元昊和房当残忍无道,为了抵抗天军到来,仍旧在到处烧杀呢!东面的百姓,已经对夏军恨之入骨。末将联络了多族的人马,共同反对元昊呢!” 对这些重元不关心,又接着告诉必利道:“我的意思,大军的粮草,还是需要从本地筹集。族长既然对克危山熟,这个任务,还需着落在族长身上!” 谁都知道:房当嵬卜那个厮,早已经把堡寨烧光了,要想在本地筹到粮,难于登天,这件差事不好办!可是如今已投靠了辽军,耶律重元亲下了令,必利这厮又不敢推辞,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必利身边的那几个伴当,一听说族长应了这么件苦差事,立刻大惊小怪道:“定远镇那边,连万余的辽军都打不下来,就凭咱必利族这几个人,能去打镇甸筹粮么?恐怕马上要全军覆没!”还有的道:“族长要不咱赶紧跑吧!重新回到克危山,在山里面躲着,总比丢了性命强!” 对于劝退的那些人,还有少部分反驳道:“必利一族,躲了李元昊这些年,不容易等到辽军到来,终于能够出山了,这么容易就躲回去?反正我是不甘心!”回他的道:“你出个主意,让房当嵬卜自动投降,然后把军粮送过来?不能的话你说个屁!”又一个道:“已经上了辽军的船,你以为这么容易就能下来!” 正吵嚷间,必利族长族长发话道:“都别吵吵,给我闭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别遇到点事就给我抱怨!明天一早,你们出去跑一趟,把之前咱联系好的族长,都给我请来,一块儿商议筹粮这事儿。” 因为必利族长相邀,周边熟悉的族长们,有不少是托故不来的,当日真正到了的人马,一共就只有七八个。因嫌人少,伴当便对必利道:“当日咱们去联络的时候,那些人嘴里面全反对房当,保证应和咱们这边。怎么真正叫他们了,来了的一共才八个人,顶什么用!族长咱们还议事么?” 必利便道:“我以为能来三五个,这些人没有全装病,能来八个人已不少了!你去把我的好茶拿来,把来了的族长全请进来,赶紧开始安排吧!” 当着这些族长的面儿,必利族长便说话道:“如今的情形众位也见了,房当嵬卜不做人,又是烧屋,又是杀人的,他们退了多少辽军,咱不知道,被他们害死的党项人,最少也有三五万,能好了才怪!” 人群里面,托托族长顺着这话,便开口道:“夏军的口碑从来就不行,别的不说,房当嵬卜一过来,把东面糟蹋成什么样了?他再继续待下去,东面就彻底没人了!” 另外一个族长道:“我听说必利族长投了辽军,已做了个详稳。你在辽人那有面子,你给耶律重元说说,让他们再加一把力,赶紧把房当嵬卜赶走!到时候俺们也沾个光,日子就好了!” 说到这时,底下便有人询问道:“必利族长还做了详稳,听着不错!不知道辽人给他发多少饷?有元昊这边给的多么?”回话的道:“怎么你也心动了么?有这个头衔就不错了,你还指望着人家发什么饷!” 对于不发饷这件事儿,还有几个不信的,立即转过脸儿问必利道:“辽军封你做了个详稳,一文钱没有是真的么?”一看必利支吾着不说,众人立刻知道了答案,一时间便就冷了脸儿,坐在那一言不发了。 第301章 东部筹粮 必利族长在上面道:“才刚托托族长说,希望把房当嵬卜赶走,让众人的日子好过起来。 今天我把众人给叫来,为的就是这件事!都知道房当嵬卜不干人事,动辄便杀人放火的,民愤不小。咱们自己的人马不够,没能耐反抗,只好认命。幸而如今辽人来了,咱们有了翻身的机会,再继续认命就窝囊了!” 好几个都道:“有你必利族长投辽,就足够了,俺们这些人人马少,能耐有限,就算投过去也不顶用,又不能立功!” 必利立刻告诉道:“这个你就不明白了,想立功不用非得来投!如今辽军转运困难,辎重短缺。倘若各位能拿出些粮来,解了辽人眼下的急,这就是大功!上面有耶律元帅做主,封你个一官半职的,就是一句话的事!” 一听见必利族长说明了来意,说要筹粮,而且还点到了托托族长的名字,托托族长立刻把脸皱成了一团儿,然后用手就捂住了肚子,站起来道:“早晨吃得不好了,肚痛得很,我得赶紧回去躺着。你们商议出主意来,给我捎信,勿怪!勿怪!” 看着托托出去的背影,又有好几个捂着肚子,也先后站起来告诉道:“昨天跟托托一块儿吃酒,胃痛得很,我们现在也不好了!”、“上了年纪脾胃不好,总有些怪病,诸位休怪!”说话之间,那厮们一个个蹿出去,撒腿都就溜走了。一下子去了小一半的人,登时场面便冷清下来。 此时又有人哭穷道:“我跟必利族长的交情,列位都知道。一听见他唤,我不敢耽误,马不停蹄就赶来了。可是如今确实难:天时不好,一连几年都干旱少雨,牧草不长,牲畜损失了一大半,剩下几头也饿瘦了!底下人不饿死就不错了,哪还能收上来什么粮呢?说一句实话,我还欠着别人的债呢!”看着这厮肥哒哒的模样,这话儿别说必利不信,其他人也没有几个信的。 一看这形势不太好,旁边的伴当已开始急了,赶紧与必利使一个眼色,意思是道:“这样子来软的是不行了,要不就干脆来硬的,直接把这厮们绑起来?让他们族里面拿粮食来赎!” 这个主意,必利族长也盘算过:这些族长没投靠辽军,同时也没有投靠元昊,如今还是中立的。真把他们给得罪了,那厮们立刻就投靠了元昊,以后邻居就成了对头,反而弄得不好了。再说这一仗打下来,到底谁能赢还不知道。倘若一旦辽军输了,还把邻居都得罪光,以后的日子就不用过了! 当日议事,在粮草筹集这事儿上,必利族长没什么进展,只说了几句便匆匆散了。邻居们根本指望不上,辽军那边还催得急,军令如山,事办不成,有他必利好看的。实在没办法,只能是必利族长自己先出一出血了。 好不容易积攒的粮食,就这么白白送出去,底下人好多不舍得,都耷拉着脸儿,在嘴巴里面一个劲嘟囔。还有些对辽军失望的人,不甘心就这么拿出去粮食,偷偷往里面装砂石,幸而被必利族长发现,把捣乱的几个人揪出来,把领头的那个打了撤职,总算没有坏了大事。 合族上下正肉疼的时候,突然外面有人来报道:“拜锡、达谷两位族长,特来求见!”拜锡、达谷这两个族长,当日众人聚会的时候,都没表态,匆匆就走了。如今他们去而复返,必然是改变主意了! 因此一听见这件事儿,必利族长的眼神就亮了,亲自小跑着到帐外面迎接。见了拜锡、达谷两个,必利族长的嘴巴,几乎能咧到耳朵跟上,急忙邀请他两个进来。 这两个族长,正东张西望的,似乎对必利筹粮很感兴趣。看着合族忙碌的样子,达谷族长先开口道:“果然你们能身先士卒,是个能做大事的模样!外面那些有几千斤吧!都是你们自己的么?我问一句:外面的粮食,你们筹到了多少了?”听见这话,必利族长便赔笑道:“族长说笑了,周围这些熟悉的,知道我们要筹粮,哪还有敢过来贴我的!也就是你们二位吧!” 那一边拜锡族长从麻包里面抓一把粮食,放下鼻子下看了看,也发话道:“辽人军粮的缺口,如今还差多少呢?上面耶律重元那里,给你派了多少的任务?”必利回道:“如今我也不瞒二位,上面定了五万石,我这点存粮,距离五万还差得远呢!” 一听见“五万石”这个数,达谷和拜锡这两个,互相递了个眼色,然后达谷又开口道:“那耶律重元说没说,若有人交上了这个数,能给多大的报酬呢?” 必利在心里面算了下,然后他就开口道:“我这个详稳,只是个辽人口头上封的职,说话不顶用不说,人家那大户也未必信我!报酬官职什么的,得见了人家辽人的面儿,由耶律元帅亲自定,两边才放心,我可以出面替他引荐!” 因这个话儿,拜锡和达谷便放了心,嚷嚷着道:“马上就到了饭时了,你这个主人不做东,请我们两个人吃一杯么?”必利急忙告诉道:“有,有,有,已经叫他们准备去了!怎么二位这是发了财,还是遇上了大买卖?” 达谷便道:“其实不瞒族长说,我们两个有一个相识,是大财主,刚刚从北面逃难过来。我听他说,辽军北面的人马,马上要打下贺兰山,杀进兴庆,夏国马上要完了!”对此必利还不信,询问便道:“不是说北面有嵬名浪布和埋移香热做元帅,人马部署得不少么?” 达谷便道:“这是糊弄下面的话,贺兰山以北,被辽国的大军一路平推,眼下已打到了山底下,马上就要攻兴庆了!就那些夏军,他们能给你说实话,说夏国马上要完了么?!你想想看:地图上面,夏国才多大的一块的地方,辽国的疆域有多大!灭掉夏军,根本用不着太多的人马,辽国用一根手指头,就足够了!” 那一头拜锡族长道:“这个相识,来时带了不少的粮食,加起来足有数万石!我们三个人一合计,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跟东线的辽军先交往上。一旦夏国真完了,我们几个也有个退路!这不就想起你来了。” 必利族长遂就道:“这就对了么!这个时候投过来,还不算晚!我把实话说与你们:东线的主帅的耶律重元,是辽帝宗真嫡亲的兄弟。当初他们在辽国的时候,辽国的太后要陷害皇帝,是耶律重元舍着性命,及时报信,这才免除了辽帝的灾祸。 因此宗真感激重元,遂允诺说,将来百年之后,叫兄弟耶律重元继位为帝。别看重元这个厮,如今只是个辽国的兵马元帅,将来他能继承大统。这个时候不趁着早,赶紧投来,等到重元坐上了大位,簇拥的多了,谁还认得咱们是谁!” 必利这话说的有理,听得两个人直点头。于是两个全都承诺说,除了能帮忙筹粮以外,倘若辽军有其他的要求,保管他们也随叫随到。有他们这话,必利族长能够交差,心就稳了。为示感谢,必利族长答应两个,在辽国元帅的面前,要替他们多多美言,然后一力举荐他们。 达谷族长斟一碗酒,然后敬道:“若让我说,还要数必利族长最有远见,一早就投靠了辽军了,比咱们这几个眼光都高!克危山这边,就数他有雄才大略!”话没说完,那边拜锡也笑了道:“你记得没?前几天议事,托托族长一听见筹钱,立刻他就装病跑了!我就说那东西眼光浅,鼠目寸光做不了大事!”当日三个人吃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亮了方才散了。 之前的时候,耶律重元问进展,因必利族长筹粮不快,一直回复得不漂亮,每次都是勉强支应。这次有了拜锡、达谷两个族长的拜访,突然就有了重大的进展,必利族长便气壮起来,立刻把达谷、拜锡的话儿,上报给了耶律重元,向他邀功。 重元自从西征以来,率领辽军进入夏境,这个时间已不算短了。因为李元昊深沟高垒、迁徙边民的缘故,到现在为止,重元尚没有机会与夏人接触。如今北线马上要胜,以后若是占据了夏地,也需要辽、夏两边的百姓,能互相亲和。 而且还需要借他们的口,讲一些辽军比李元昊强的地方,诸事才能更容易治理。因这事上,重元想借助这一次筹粮,亲自见一见拜锡、达谷两个族长,遂就发话与必利族长,命他安排。必利这边,因为耶律重元好不容易夸他,立刻脸上就得意起来,马上与拜锡、达谷两族通报消息,叫他们明日好生准备。 次日一早,有人来报,说外面送粮的人马已到了。拜锡、达谷两族的族长,果不失信,早早率领人马就来了。必利族长陪重元一块儿,在辕门看时,两族的队伍已经来了。两个果然都没空手,全都带着各自辎重的驮队,排头全是高大的驮马,看他们装扮,车上装载的实在不少。 必利在旁边偷偷看时,重元那脸上,果然有几分满意的神色,心中偷乐,忍不住将之前如何冒着生命的危险,召集众人募粮的事情,又如何说动了拜锡、达谷两个族长,肯来纳粮 的事情,又讲了一遍。这件事必利已经讲过了数遍,重元早已经听得腻了,急忙摆手叫他罢了。 说话间两族的人马已至近前。看了他们驮马车上装载的分量,以及各自百余的驮口,众人粗略估算了一下,上面大约有千石的粮食。拜锡族长跑在前面,过来一叠声解释道:“驮马不够,不易转运,第一次过来的数量少些,元帅勿怪!五万石肯定一斤不少,后续的很快就能跟上!” 重元体谅底下的难处,立刻点头表示明白。除去这些军粮以外,两个一并带过来的,还有一些饲马的料草,以及治疗牲口下痢的药材。 这些来的正是时候,辽军这头因为缺少料草,马匹患病的十有四五,莫说是出战,眼看性命已难保了。战马不行如何厮杀?这么一来,立刻就解了燃眉了。 第302章 黄河水运 如今重元是欢喜了,但是达谷和拜锡这两个厮,当初商议时只说要运粮,结果他们真的来了,又是料草、又是药材的,都带了来,跟他们一比,倒显得必利族长心不细,在辽军的事情上不用心,做事只不过为了应付。必利族长的脸色,登时一沉,就不是那么好看了。 那一头众人厮见已毕,重元立刻吩咐下去,叫下面的军士安排宴席,特意犒劳几位族长。当初必利族长投来的时候,没挨打就已经不错了,更不要说什么安排宴席!达谷和拜锡两个一来,都成了重元宴席上的上宾了,待遇比必利可高多了! 当下摆筵,重元在筵席上说话起来,无非是些亲和的话语。达谷和拜锡两个厮,忍不住口里就问到了封赏。 重元也就告诉道:“辽军的人马,还有异族投靠的人,封赏全都有规定,都是按照功劳来。军中有专门记功的人,你们的功劳,全会一笔一笔得记上。等到大军胜利之后,我立刻上书,把众人的功劳递上去。辽帝那边,也会根据这些功劳,给予众人适当的封赏,不管是银钱还是官职,全部按照功劳来,肯定不会有亏待!” 因这个话儿,达谷族长便放心道:“果然辽军赏罚分明!俺还以为,只要辽主看上了哪个,哪个的封赏就能多。看不惯哪个,哪个就倒霉不重用呢!原来也是有章可循的!”拜锡便道:“这个自然,你以为是房当嵬卜那厮,有功劳他也不给钱!人家这么大的国,封赏全部按喜好来,不全乱了!再说那样也不能服众!” 达谷接着又说道:“其实不瞒元帅说,克危山这边,实在被房当嵬卜给害苦了,众人嘴上不敢说,心里面其实都偷偷向辽。只是没有个带头的人,众位族长都在观望。如今好了:我们已见了耶律元帅的面儿,知道了辽国皇帝对下面的仁政,已放心了。回去一说,保准其他人就都来了!” 那头拜锡族长也道:“俺们虽然人在夏地,辽国的事情也多少知道,也听说过辽国的国主的仁善!元昊那厮弑母杀舅的畜生,对忠心的人也不手软,野利旺荣、野利遇乞,这些年建了多少功劳?两个人跟了他几十年,一被怀疑,还不是说杀就杀了!对身边人已经是这样了,对待外人更没有人味,跟人家辽主没法比!” 聊得熟了,对于耶律重元那厮,众人也不是太怕了,达谷族长借着酒,便开口道:“小人敢问元帅一声:西路的大军,是不是快打到兴庆了?”重元回道:“我接到西边过来的消息,确实他们进展很快!不过这种机密的事情,你们自己知道了就行,休得给我出去外传。”三个全都明白了道:“这个自然,俺们也就是好奇问一问,肯定不敢出去传!” 拜锡族长开口道:“若按我说,辽军西征的这个壮举,就是当代的武王伐纣!元昊那厮,把夏国糟蹋成什么样了?还有房当嵬卜那厮,三天不害人,走路他都没精神!所以说都等着辽帝来解救呢,晚几年恐怕夏人就完了!” 然后又说了平夏这事儿,东线这边,虽然已有了几万石粮食,但是只能解一时之困,转运的事情仍旧艰难。重元便就请教道:“列位都是祖居在此,对于克危山这边的地形,肯定比我要熟悉,你们有什么好计么?” 今天宴上,拜锡和达谷族长一来,重元欢喜,特意命人安排了宴席。必利投来了这么久,在重元跟前多数是挨骂,这待遇他可从没有赶上!拜锡和达谷这两个族长,一来就得到了重元的青睐。 宴席上面,重元只顾着跟他们说话,那两个厮也实在聒噪,一个人顶的上百十只鸭子,一个比一个能拍马屁。必利族长那一边,今日陪了半天的酒,到现在一句话还没能插上,心里早已经窝火了。 既然重元说到这事儿,终于让必利有了个机会,这时候他就插话道:“其实到克危山这边的路,也不是只有那几条山路。”话一出口,众人突然都住了说,然后都不言语了。 这话儿引起来重元的兴趣,立刻他就追问道:“怎么必利族长有好计么?快说来听听!”因重元问,必利族长遂就道:“咱们除了东面的山路,眼前不还有黄河么?其实大可以考虑水运。” 黄河水路这件事儿,这几个族长都是土人,谁不知道?只是克危山这边的水路,除去房当都统的管辖地,挨着黄河的地方,水流又不湍急好停船的,只有会亭堡这一处。 会亭堡不是别人的地盘,正是拜锡族长的老巢。他自己不提,别人谁肯去得罪人呢。更何况与辽军纳粮倒是件小事,瞒住房当嵬卜容易。把会亭堡让出来与辽军运粮,那么多人马来来往往的,再想瞒住难于登天! 一旦有眼线报与了房当,让房当嵬卜知道了,他怎肯干休?他拜锡族长的满门,还有底下的那些族人,恐怕能一遭儿都给他灭了! 然而害怕归害怕,既然是必利族长把这个话儿说出来,有些事就没办法再隐瞒,只能和盘托出了。说不得说不得拜锡族长与重元说,可以叫辽军运送辎重的船只,去他会亭堡那里停船。拜锡族长也同时说,拜锡一族的人马有限,为防房当嵬卜报复,需要辽国大军的保护。 重元便道:“既然族长已经投辽,如今是自家的人马了,这些事情都好说。辽军为了保护粮路,也需要调拨重军去会亭堡保护。只要你腾出堡寨供辽军停船,然后让辽军能有个卸粮的地方,事成之后,你就是东线的第一功!我也会写书上呈与辽帝,特意表彰你的功劳。” 本来还犹犹豫豫的拜锡,一听见重元下这个保证,这厮两只眼立刻就亮了,连达谷和必利那两个厮,口里都忍不住吐酸水,一幅十分眼馋的模样。只是他们也白馋:谁让他们不运气,没有那么块好地方呢! 那一头重元因为有了黄河水运这一条线,长久以来缺粮的大患,就容易解决了。把粮道从克危山东的崎岖山路改换为水路,不但节省了人力和物力,而且还能缩短时间,辎重运送得还更多,谁还不乐呢。 拜锡族长那头说了,他们拜锡可以出面,费些人力和物力,在会亭堡帮助耶律重元建造粮仓。重元这边,除了将重兵布在会亭堡,用来保护粮仓以外,也需要及时与后方沟通联络,叫多造船只,以助东线军粮的输送。 军粮这件事一旦解决,接下来就能安心攻定州、打定远,生擒房当嵬卜了。东路配合其他的两线,牵制李元昊东路的援军,然后攻取兴庆城,生擒李元昊,夺了夏地这件事,便就指日可待了。 等接到拜锡族长的邀请,耶律重元亲自去会亭堡看地势时,这才发现,军粮水运这一条计,不失为好计:会亭堡的地势,周边依山,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而且这里临近黄河,紧靠着水路,一旦遇袭还方便撤走。比起克危山崎岖的山路,黄河水运能方便万倍,粮草辎重这件事,便就稳了。 按照必利族长的计策,重元果然就改变了粮道。过不多久,会亭堡粮仓便建造完毕,眼看着黄河上无数辽军的辎重,都源源不断往这里运来,缺粮一事再不用愁,重元大喜,直言与拜锡族长记个头功。 这个时候,重元已得到西线的消息,说萧惠大部一路南进,元昊手下的党项人,见了大军一路南逃,此时已近贺兰山下。过不多久,北线与中线宗真一道,便要直取贺兰山,然后便就攻入兴庆。西路萧惠连战连捷,重元这头,自然也是不甘示弱,也需要打几场胜仗与宗真看看,立刻便与众将商议,打哪一处好。 中路那头,耶律宗真率领三万五千的人马,已经快杀到黄河的东岸,逐渐往兴庆城方向逼近。只等西路萧惠那边,一旦打下了强镇军,再往南打贺兰山时,宗真便就强渡黄河,从东、北两面夹击兴庆。 暂不说东线、中线这两路人马,西路这边,此时萧惠的大军,已分成了两路,已经攻至西夏强镇军军司的驻守地,白马城下。强镇军本来的人马,总共大约能有一万五千,加上最近逃过来的,大约能有两万的人。那头萧惠的人马,除去辎重役工人等,此时一共有四万余人。左翼萧革和右翼石元吉,此时各自引军一万,也已在白马城东西两边下寨了。 眼看着萧惠率领四路大军攻城,夏军的副帅埋移香热,亲自率领强镇军人马守城。当初辽军西征的时候,萧惠曾劝宗真说,元昊那人征伐一生,精熟兵法,不比之前夜落隔。甘州城更是不比西夏全境的国土,虽然比起来辽、宋两国,西夏体量看着是小,然而单凭十余万人马,夏国想要攻打下来不容易。 除非有足够的时间准备,粮草辎重的供应,能及时跟上。后续的人马再补充上来,那么把打夏国才可保无虞。 除去这些事情外,还有萧惠没说的:耶律宗真因为要亲征,做辽军中路的统帅。不管指挥得怎么样,谁敢让他去亲身涉险?因此这次辽夏之战,主要还是西线出力,中线宗真数万的人马,许多是浪费。 第303章 进退两难 如今的辽国,虽然经过萧孝穆变法,比起先前已大有改善,但是出兵十几万、出动劳役几十万,损耗的国力已经是极限,再多无法供应大军。 而且当年萧耨斤留下来的隐患,如今已经愈发彰显,国内契丹人、汉人、党项人、阻卜人、奚人、渤海人、女真人等等之间的矛盾,如今也是愈来愈烈,也需要战事来提拔人才、归拢人心,不容许宗真再迁延耽搁。趁着这时候朝中不满元昊的人多,征西之事是人心所向。 在这个情形之下征西,能够成功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进军的速度疾如闪电,打李元昊一个措手不及。趁着元昊的援军未到,迅速拿下贺兰山,两路同时攻入兴庆。倘若中途耽搁一久,变数一多,让夏军多部的援军赶来,对辽军形成了合围后,再断掉粮道,那么辽军就危险了。 眼看着西线萧惠的大军,攻打强镇军已有多日,白马仍旧没有打下,如今还是在夏军的手里。为了尽快拿下来白马,萧惠命左翼萧革和右翼石元吉这两路人马,往中间靠拢,尽量缩短正面的战场,两路同协助萧惠打城。 辽、夏正打得难解难分,萧惠的人马,马上要攻下来白马的时候,突然有人向萧惠报道:“前方来报,夏军派出来轻泥一族,趁着咱们不注意,跑到了白马河上游,把上游的河水掘断了,咱们已经没水了!” 萧惠闻报立刻道:“不要慌,轻泥一族的人不多,打他们容易。先调三千的人马掘井,另外拨出三千的人,把上游的河水再夺回来!”话还没说完,前面又有来报道:“乃来族长那个厮,率三千的人马绕路后方,意在攻袭咱们的粮路!” 现如今六万的辽军正在激战,每日粮草的损耗不少,一旦粮路被夏军断了,不是个小事。萧惠立刻吩咐道:“命右翼石元吉拨出来两千的人马,去保护粮路,预防夏军的偷袭!” 比较起来,粮道遭到威胁是小事,要紧是上游被断了水,这比断粮还令人恐慌。除了派人马去夺水源,而且辽军还得分兵,转去后方保护粮道。在两件事情的压力下,辽军不得不延缓攻城。 眼见得是埋移香热抵敌不住,害怕白马山被辽军攻下,提前想好了这么个计策:派出来轻泥和乃来两族的人马,等两家打得难解难分,夏军快支撑不住的时候,叫他们分别去断水、断粮。断掉水源这件事,夏军肯定早有准备。 便是没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事,那些夏军能干得出来。只要拖住了辽军,给各路的夏军留足时间,能赶来救援,就足够了。 现如今西路的辽军已没了水,萧惠派了三千的人马,前去上游夺水源。怎奈轻泥族借助地利的优势,已经在上游的的位置安排了重兵,筑好坚固的防御。三千的人马攻打了两天,仍旧不能攻下来。又因为没水,辽军没办法打火造饭,都饿得瘪了,更不利进攻。 除此之外,因为白马山地形的原因,掘井那边也不顺利:众人轮班挖掘了两天,挖出来的仍只是石头,迟不见水。不得已换了多处挖掘,情形依然不见好:仍只见石头,不见有水。眼看着众军都焦渴待毙,已经没有了耐性了。 为了救急,萧惠只好命随军的役工从别处把水搬运来,然后紧急供应下去。六万人马的用水,都从远处搬运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纵然节省,役工们费事运来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解不了燃眉之急。 转眼断水就过了数日。辽军在多处位置打水井,水井挖掘了几十眼,能够出水的没有一眼,几十眼全都是白打了。就这么干等着不是个办法,萧惠害怕夏军反扑,已开始准备撤退了。这个时候,突然来报,说打出来一口有水的井了。 辽军这头来不及欢喜,突然又有探马来报道:“嵬名浪布率两万的人马,突然杀出,直接朝东北的方向来了!”萧惠立刻紧张了道:“这两万人马,是步军骑军?”回话的道:“回禀元帅,夏军打头的铁鹞子,目标可能是咱们的侧翼!” 因这个话儿,萧惠立刻观察地图,随即他就吩咐道:“传我的令,命右翼石元吉调转方向,对西南方向做好防御!” 传令的刚走,立刻又有消息来报道:“夏军多部的人马,已经开拔,正在往白马山方向杀来!”按照探马的回报,除了嵬名浪布这两万的人马,还有党项八氏的几路人马:有往利氏,从灵武山赶来;有房当氏,从信宿谷赶来;有费听氏,从骆驼港赶来。 除去这几处之外,还有元昊的新丈人没移氏,从大像谷赶来。这几路人马方向不一,目标却都是同一个:都是辽军的西线。 除去南边这些人马,辽军的探马又有急报:黑水城镇燕军一万人马的夏军,正从西北方往这里赶来;黑山福威军的万余人马,亦从东北方往这里赶来。另外还有右厢朝顺军、韦州静塞军、甘州甘肃军、西平翔庆军亦已开拔,多路大军来救兴庆。 这个时候,底下人立刻请示道:“已断了水了,又有好几路敌军赶来。元帅咱们赶紧撤吧,再不走恐怕就晚了!”萧惠问道:“先不要慌,如今中线走到哪了?陛下过黄河了没有?” 知道的道:“昨天刚刚有消息说,陛下今天要过黄河,恐怕现在已经过了!”萧惠立即吩咐道:“立刻给中线发加急文书。倘若他们没过河,务必阻止他们过。倘若过了,也叫陛下立即退回!跟陛下说,如今夏军多路齐出,这个时候再不撤,极有可能被他们合围。咱们西线暂且不动,等他们中线撤走了再退!” 西线传令的快马加鞭,拿着萧惠的加紧文书,连夜开拔,一径到了宗真的大帐。这个时候,中线耶律宗真这边,已过了黄河,来到了黄河的西岸。 把萧惠的文书上呈后,耶律宗真看了内容,意思是叫中路撤。好不容易过来了,就这么撤了不甘心,宗真随即与众将商议。 当下说明了萧惠的意思,一个便道:“萧惠的信上,嫌咱们没有了黄河天险,他们那边断水了要撤,他害怕元昊那那些援军,会转头向东,直接把咱们包围了撕碎! 其实萧元帅是多虑了:李元昊惯于断他人的水源。萧惠大军从北面过去,走得是陆路,被夏军断掉了水源容易。咱们中线有黄河,怕什么断水!难道元昊能掘断了黄河?!” 另一个笑道:“没别的原因,萧惠之所以说得吓人,无非是西路遇挫了要撤,恐怕让咱们抢了头功,所以才故意这么说吧!” 还有的道:“西线那边是多虑了:眼看着李元昊已近在咫尺,马上就能与他决战。元昊的身边人马不多,打下来用不着多少天。那几路援军都路途遥远,星夜疾驰也需要时间。等到他们赶过来,咱们早已经打下了兴庆!” 除了反对撤退的之外,另外还有赞同萧惠的道:“陛下亲征,万事必须以安全第一,绝对不能拿陛下冒险!”反驳的道:“西征伐夏,已经耗费了巨量的资银,马上就胜利在望了。无功而返,岂不是没有了大国的威严!” 撤不撤的,因中线的人马没商议好,宗真一时也没有个决断。西线萧惠那一头,迟迟等不到宗真的消息,只好暂时部署起来,命两翼重新再往中间收缩,尽量将大军的正面缩短,以备将来能迅速突围。 宗真那厮,因为一直是长驱直进,没有遇到太多的阻截,并不把夏军太当回事。再加上左右的那么一说,宗真终于下决心说,不退回黄河,再继续向前,继续与李元昊作决战。 辽军这边犹犹豫豫的,商量事情太浪费时间。反观元昊这一边,夏军各路的援军,都是快马加鞭、星夜疾驰的。嵬名浪布这一路,此时已经到了沃家庄,开始与石元吉交战了。 嵬名这路的夏军,打头的是五千铁鹞子,横冲直撞地杀将来,辽军右翼急挡不住,纷纷溃败,继而往萧惠主力的方向溃逃。这个时候,往利氏、房当氏、费听氏、没移氏,这几路人马也先后赶到,后续黑水城、福威军等几路人马,此时也相距不远了。刹那之间,夏军从多个方向一齐涌来,将萧惠大军困在原地,急不能动。 眼看着西夏诸路的人马,将萧惠西线的辽军,给死死缠住,是时候反击耶律宗真了。这个时候,李元昊立刻从节节溃败中腾身出来,开始反攻。 元昊先使野乜浪罗率一万人马,沿着黄河一直北上,然后迂回绕至宗真的后方,将辽军中路的粮草断掉。中路耶律宗真这头,这些时日以来,因为追赶李元昊太急,都是轻装前进的,把辎重的驮队,甩在后面远远的。及至野乜浪罗去截击辎重,宗真这头得到了消息,急忙赶去救援的时候,哪来得及? 辽人的习俗,从早就是靠打草谷,抢掠别人充军粮的,辎重运输这件事,其实不强。等到援军赶去的时候,后方的粮草,早已叫野乜浪罗一把火焚烧了个干净。 第304章 贺兰山之战 没有了粮草,李元昊这头又深沟高垒,将沿途的堡寨都焚烧掉,让辽军一粒也抢掠不着,中线的大军突然傻眼。当初来的时候气势汹汹,倘若就这么灰溜溜撤走,大国的颜面何存呢。更何况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耗费了辽国那么多的兵马钱粮,眼看马上就攻到兴庆,胜利已经在望了。除非出了什么万不得已的事情,耶律宗真那个厮,是绝对不肯撤军的。 一没有了粮草,二又不能撤军,这个时候,有人向宗真提议道:“为解当前的燃眉之急,陛下不如找别的办法:转路向南,去府州购买宋人的粮草。至于条件,可以跟宋人商议着来。”如今已到了这个地步,宗真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派出来使者,直接去府州见张亢了。 张亢这头,因听说耶律宗真要购买粮草,立刻对使者回复道:“宋、辽本来是兄弟之国,辽帝的事情,我们本来不应该拖延。只是按照宋朝的律例,售粮这事儿,未经上官的允许,下官不敢私自做主。不如由我上报后,等到上面的批文下来,然后再商量?” 对辽使来说,单是张亢一个人,倘若把价格提高些,还是有三分的机会他能同意。倘若把这件事情上报,郑戬那厮害怕惹事,一个人不敢拿主意,然后必然要上报与宋主。这么一来一回的,一分的机会也没有了。 使者立刻回复道:“军情紧急,若等到上头的批复才能决定,恐怕这一仗都打完了,已没有商量的必要了!” 张亢因此便回复道:“确实是上面做事一向繁琐,等到这件事批下来,没有一个月恐怕不行,这不是就耽误了大事么?这事儿太难,还请贵使多谅解!” 一听见这话使者就急了,说张亢道:“当初我在辽国的时候,也听说过宋朝有一个张公寿,有勇有谋,敢于担事,不是个胆小慎畏的人。若今日勾官府、麟的人,是韩琦、郑戬那种谨慎怕事的人物,我知道这事儿行不通,也不会专程来跑这一趟。 现放着辽主亲自开口,价钱你定,咱两家定下个互利互惠的合约,肯定不叫宋朝吃亏,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当下使者的一番话,正说到张亢这厮的心头:若把这件事往上报,让上面的郑戬知道了,这个东西怕惹事,十有八九他不能不同意。倘若撇开郑戬那头,让张亢自己做主的话,趁着辽军危难的时候,定一份合约,争一些对宋朝有利的条件不难!于是张亢便松了点口儿,对使者并不十分推辞。 一看见张亢有松动,使者立刻又跟上来道:“只管放心,商议而已,倘若你觉得不合适,合约咱们也可以更改,不好的条款你可以不定。保证不会让宋朝吃亏,让上面有借口为难于你。如今两家是兄弟之国,倘若因为你的原因,失去了辽、宋和谈的时机,让辽主心生芥蒂了,对宋朝那边也未必是好事儿。” 辽使这一趟府州之行,口里面先是苦苦哀求,接着又来了个软硬兼施,费了好大的力气,张亢这边才勉强同意。只是这样还不算完,张亢脸上仍露出些难色,口里面道什么“转运艰难”、“人力不足、耗费颇重”。使者立刻明白了道:“只要宋朝肯同意,价钱好说,稍微贵一些不是问题!”既然张亢已答应了,合约登时便开始起草,开始商议这事儿了。 说到转运这件事,张亢直接告诉说,为打通辽、宋之间的粮道,及时把军粮送过去,辽军需要配合宋人,将横水驿以西的夏军堡寨的军士,吸引去西面,以助张亢在丰州东、北方向建立堡寨,防止夏军把此路的粮道给断掉。 使者听了这个话儿,心里面忍不住寻思道:“张亢在这里建堡寨,是借口运粮这件事儿,让辽军出兵替他掩护,他好两面夹击拿回丰州,什么帮忙!” 张亢是想占这个便宜,事情是明显摆着的。使者本来要挑明,然而转念又一想:“辽、夏两边忙着打仗,就算是宋人此时出兵,要强夺丰州,顾不过来又能怎地。准他也罢,顺道也可以卖个人情。一旦粮草辎重到位,伐夏这件事成了,一个丰州算什么!” 想到这时,张亢建寨这件事,使者也就满口同意。张亢一看使者爽快,索性又连加了好几项。几样大事使者都准了,后面区区几件小事,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只要张亢肯卖粮,其他的事情都好说。当下两边就定了契约,宗真这粮事就算是妥了。 这个时候,李元昊派没藏都也率五千的精兵,去耶律宗真南面下寨,将来战时好打他的左翼。临走的时候,元昊特意叫距离远点,免得吓着了那帮辽人,到手的兔子再让他跑了。 除此之外,元昊又命翔庆军的五千人马,调头北转,在贺兰山以南山脚下埋伏,也距离远些不易被发觉,好从北面侧击宗真的右翼。南北两路各自准备,只待这头元昊与宗真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立刻开始从两面夹击。 眼看着宗真率领辽军,在黄河西岸布下了阵型,李元昊亦引着一万的夏军,在兴庆城东布阵应敌。辽人见了对面夏军的人数,欺负李元昊人马人少,一心要赢。 宗真这边的军师,观察了此处的地势后,然后这么建议宗真:等两边人马交战的时候,辽军的人马,避开元昊夏军的视线,偷偷从后方移动到左翼。 只要两边一交战,移动到左翼的这些骑军,立刻就攻占了夏军背后的小山。这样一来,元昊的右翼,立刻面临着两面受敌,右翼不得不一分为二,形成叉状:一头面对着宗真的正面;一头则必须调转过身来,面对着占据了小山的辽军。 与此同时,宗真亲自在辽军的右翼,指挥骑军将阵线拉长,迫使夏军亦延长左翼,处在这种情况下,左、右两翼的夏军,全都无力去顾及正面。这个时候,命辽军的正面全面冲锋,此时李元昊可以被生擒! 军师的计策,宗真已经记住了,说话间两军便开始冲锋。辽军按照军师的计策,分出队人马,偷偷从后面转到了左翼。夏军右翼的视线被遮挡,根本看不清辽军的事态。左翼的辽军瞅准了时机,立刻众人就行动起来,突然冲锋,攻占了夏军背后的小山。 李元昊此时正在中军,指挥着夏军杀敌呢,突然有人来报道:“辽军偷袭了咱们的右翼,把他们背后的小山给夺了!”元昊立刻大骂道:“耶律宗真偷偷摸摸的,只会在背后捣这些鬼!” 左右有人询问道:“形势不好,陛下咱们是不是该撤?!”元昊斥道:“背后就是兴庆了,撤什么撤?!那些辽军久疏战阵,夏军一个人顶他们十个!把右翼的人马分出来一半,重新把小山夺回来!” 眼看着夏军分出来一半的人马,想要夺回背后的小山。怎奈被辽军占据了优势的地利,夏军攻占了好几次,仍不能把小山给夺回来。 这个时候,辽军左翼的这一边,已分为两路,一路从正面直接攻打,一面从背后山上冲来。夏军的为了应敌时,右翼不得不一分为二,两面应敌。 夏军右翼这一边,因为被迫分成了两股,李元昊只能靠左翼突破。元昊于是将左翼伸长,意欲围裹住辽军的右翼,怎奈辽军右翼的骑军,阵型太厚,十分不容易被夏军围裹。这个时候,眼看着夏军的右翼已渐渐不支,背后小山上那些辽军,渐渐往辽军正面的背后移动。 左右一看形势不好,立刻又劝元昊道:“形势不好!右翼已经不行了,辽军又把左翼给缠住,接下来恐怕要猛攻正面。陛下咱们是不是撤?”元昊又道:“没藏都也和翔庆的人马,马上就到了,撤退什么?再坚持一会儿咱们就胜了!” 正说话间,辽军那头发一声喊,果然开始猛攻正面。李元昊一看情势不好,急忙调夏军的左翼来救应。这个时候,夏军的左翼,已经被辽军的右翼紧紧缠住,回头都困难,更不要说什么救应正面。 本来元昊为了钓鱼,故意要示弱。为防耶律宗真提前跑了,叫没藏都也和翔庆军这两路的人马,半天之后再过来夹击。 元昊这厮自信得过头,本以为对付耶律宗真这样的雏儿,根本不值得做太多的准备。谁知道对面的辽军里有能人,给宗真指点了该怎么破敌。因为李元昊一时的大意,形势立刻就急转直下,弄得危急四伏了。 转眼间夏军的两翼接连溃败,一如山倒,兵败之势如摧枯拉朽,马上正面也不行了,气的李元昊的心里面,一个劲骂。 转眼之间,夏军三面的人马,已全线溃败,辽军大军便汹涌袭来,此时不走,元昊恐怕真的要被生擒,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元昊这厮见势不好,根本不等左右再问他,这厮丝毫不犹豫,第一个拨转马头便逃了。 众夏军本来听信了元昊的吩咐,都卯足了劲儿,正准备上前拼杀呢。谁知道李元昊那厮不吭声,一个人悄没声撒腿就逃了。除了在蒙头冲杀的傻子,夏军里也有些机灵的,立刻停下来抵挡,急转过头来,跟在元昊的后面逃。仍在与辽军厮杀的夏军,登时便被辽军包围,转眼就被歼灭了。 逃军里面,元昊那厮一身金甲,看着显眼。大老远的,辽军军士就看见元昊那厮一道烟逃了,立刻报与耶律宗真,宗真随即命辽军追赶,道众军道:“凡有生擒元昊的,赏千金、封夏王!”辽主这话儿,立刻到处都传开了,辽军的军士全都在喊。对面李元昊听见了这个,逃跑的速度立刻更快了。 这个时候,已经是十月的末尾了,天气寒冷,夏境这边时常有雨雪。辽军因追赶李元昊太过努力,身上都跑出热汗来了。 元昊那厮慌里慌张,为逃命根本顾不上看路。辽军为了能活捉元昊,好几支人马都转去小路,打算直接从小路上截他。 眼看着追兵愈来愈近,马上要撵上元昊的时候,突然刮过来一阵大风,紧接着的,便是旗杆被折断的声音,然后是树木猛烈摇动,眨眼便狂风大作起来,到处都是飞沙走石。此时辽、夏两边的人马,口里、耳里全都是土,对面已经看不见人了。 大风夏军遇到的多了,元昊趁着这个机会,奔命也似得逃出去包围。这种事辽军遇到的不多,猝不及防,登时就乱了。转眼之间,别说辽军都以臂遮面,马匹亦都停下来嘶吼,然后便不肯向前了。 第305章 三路退兵 就在元昊逃出来辽军的包围,继续往西逃窜的时候,南面没藏都也的五千精锐,还有翔庆军那五千的人马,都已经到了,前军已经派了人过来,与李元昊那厮会合了。 副帅野乜浪罗那边,正在守卫兴庆城。因为不放心东面的战事,野乜还不时派出去人马,打探辽、夏两边的战况。一听说战况对夏军不利,辽军已攻占了夏军背后的小山,元昊的人马很可能败,野乜立刻就坐不住了,拨出来两千的铁鹞军,急赶来驰援,此时跟元昊也接上头了。 这个时候的辽军,不知道此时夏军的状况。他们为了追赶李元昊,已经完全深入了夏地。机会得来得不容易,趁着这时,李元昊立即率夏军反击。趁着辽军没回过神来,元昊立刻命两千的铁鹞军,直接冲进了辽军的阵型。 此时的辽军,正面西追击,强风正好被他们迎着,根本看不清对方的情势。这个时候,铁鹞军突然从对面冲来,辽军正追赶李元昊追至半途,道路狭窄,两只眼睛又睁不开,登时被铁鹞军冲破了阵型,辽军死伤的不计其数。 趁着这时,没藏都也和翔庆的人马,分别从南、北两边杀过来,从两个方向夹击辽军。转眼间战场上就变了形势,由原先由辽军追赶着夏军,元昊带头在前面跑,变成了夏军追赶着辽军,元昊那厮在后面撵,耶律宗真在前面奔逃。元昊亦不忘了喊:“凡有能生擒耶律宗真的,赏千金、封谟宁令!” 因后面的夏军追赶甚急,宗真命众将将粮草辎重全都丢弃,好阻挡元昊的铁鹞军继续追击。眼看着从宋朝高价买来的粮草辎重,被辽军丢得横七竖八的,辽军根本顾不上心疼,逃命要紧。不说辽国的皇亲国戚、权贵子弟,被元昊的追军拿去了无数,便是宗真身边的心腹智囊,被夏人俘获过去的也不在少数。 眼看着此时的情势危急,宗真贴身的近卫亲军,立刻保护着耶律宗真,冲破夏军的围堵,突围而去。这时候再想过去黄河的东岸,早就已经来不及了。众人只能保护着宗真,沿着河水一路上奔逃。 李元昊为防辽军逃走,立刻在黄河以北,靠近辽国的险隘处,安排了重兵,宗真因此不敢走陆路,只好沿着黄河的水线,一路奔逃。辽军的人马,也跟着辽军的尾巴后面,一路上撵。 不说中路宗真溃逃。西路这边,萧惠所率的六万大军,已经被多路的夏军团团缠住,马上就开始攻击了。到这个时候,萧惠已经顾不得中线,已准备好大军突围了。 六万的大军,无法同时都突围出来,萧惠便决计分批突围。东面的辽军是第一拨,有两万人马,按照萧惠的吩咐,由萧革率领,破开信宿谷房当氏和骆驼港费听氏的拦截,投路往东,往五台山寺的方向突围。到了五台山寺之后,绕过黑山福威军的关卡,经由委林然后北折,进入辽境。 西面的辽军,人数能少些,有一万余人。这些人便由石元吉率领,直接往贺兰池的方向突围,破开灵武山往利氏以及西夏甘肃军的阻截,然后从黑水城夏军所设关卡里突围出来,直接北上进入辽境。 最后剩下的这些人,都归中间这一路。中间这一路,人数最多,辽军的精锐都在这里,由萧惠本人亲自率领,甩开后面没移氏追兵,从超顺军、静塞军的追袭之中逃身出来,直接由沃家庄一路往北,经由娄博贝返回辽地。 萧惠西线的六万大军,人多混杂,有契丹人、有汉人、有投降过去的党项人、有阻卜人、有奚人、还有渤海人和女真人。就这么些人,顺畅胜利时情况还好,一旦战事遇到阻滞,人心就不是那么齐了。 上面既然这么个安排,许多人心里全都不满:明摆着东面的人马遇敌最多,困难最大,精锐也都不在这边,器械、防御之类的东西,在军中也不是最上乘的,就是上头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保留嫡派和精锐,然后用他们来挡枪的。当初众人来的时候,上面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既然是众人不满意,心里多少就有了计较,抱怨的便道:“这一路若是不遇袭还好。若是遇袭,俺们这一班倒楣的肉垫,还去为他们打个屁!别人投不投降的暂且不管,反正我若见到了夏军,立刻就投降。” 不单是东面不满意,西头这边,也是觉得自己吃亏。分析的道:“都说东面的不好走,我看西面也强不了多少!从西面出去,得冲破黑水城镇燕军的关卡,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么?! 镇燕军借助险恶的地势,一连设了十余个堡寨,都是紧密连着的。也就是说,咱们要想逃出去,必要连破十几个堡寨!两旁还都是山脊悬崖,没办法侧击。就算最后能冲出去,也是用人命填出来的!鬼知道到最后能剩下几个人呢!” 众人都说,战场上若不是因为真的倒楣,撞上去了没办法,哪个愿意自动去找死!上面人为了保全嫡系,故意把其他人当傻子卖,充当他们的肉垫了! 眼看马上要兵败的时候,上面人立刻把军士分成了两拨:一拨是需要保存实力的人,不能被牺牲。剩下的那些,早已经成了上面的弃子,是他们拿过去填沟壑的! 既然上面人这么做了,底下的人为了能活命,也偷偷避开上面的耳目,在一块儿商量着“投降”了,也管不了什么“顾全大局”。总之就是一句话:各自都在打各自的盘算。 不说众人心里的寻思。当夜子时,按照先时定好的计策,西线辽军这一边,开始一路路突围了。由东、西两边辽军先动,等到他们去得远了,中间萧惠随即便撤。 这三路人马,每一路后面,都跟着三四条夏军的尾巴。当初萧惠安排得好,提前给各路安排了路线。等到众人一冲出去,先前的计策就都不管了,什么路线不路线的。 许多人干脆不跟着主将,全都是按照自己的看法,怎么能逃命怎么来。就这么一窝掐了头的苍蝇,全都逃得四散了,还能有个屁的头绪。处在这种情况下,辽军免不了伤亡更大,被夏军捉到俘获了的人,一时之间不计其数。 暂且不说中线和西线。东线那头,之前耶律重元因粮草的事情已经解决,后续的粮草已经无忧,重元随即就换了策略,开始反守为攻了。东边克危山附近的地势,还是定州城最为要紧。只要拿下了定州城,然后继续再往西推进,就可以续打怀州、永州,只要拿下这两个城,就可以打通与中线宗真的连接,立刻就能拿下来兴庆。 定州城的位置,在定远镇东北的方向,两处之间互为犄角,唇齿相依。因此重元要打定州,必先要拿下来定远镇。 因这事上,耶律重元留五千的辽军、以及拜锡族长的一千人马,在会亭堡看守辎重,其他人一块儿去打定远。必利族长在东面,率人阻住定州的援军;达谷为左,拜锡为右,抵挡没细、部曲、部细这几部的援军,耶律重元亲率领万余的夏军自在中路,主要攻打定远镇。 在辽军的猛烈的攻击下,乌伊拓容等不到援军,定远镇情况十分不妙。眼看要支撑不住的时候,突然重元接到来报:辽军的中线和西线大溃,两线的人马正四散奔逃,伐夏这事儿,已经彻底失败了。 拜锡族长消息灵通,一听见辽军溃败这事儿,这厮登时就反了水,立刻将会亭堡辽军囤积的那些粮草,一把火全都烧了干净,然后投定州城房当都统去了。重元这头又没了粮草,登时傻眼。 既然是中路、西路全线奔溃,如今东路又没了粮草,亦不能久待,马上李元昊就能反攻。 耶律重元这个厮,急忙放弃了攻打定远,会亭堡那里也不敢再回,匆忙间征调了黄河上运送辎重的渡船,心腹人马全上了船,急往回逃。 重元一行人正在逃间,只看见岸上有一处烟尘滚滚,似乎是大队的人马来了。看他们的旗帜,正是元昊的夏军!这个时候来了追兵,接下来少不得有一场厮杀。重元立刻吩咐道:“传令下去,叫各处人马准备迎战!” 此时船上的这些辽军,只是一些马军、步军,没什么水军。一旦在水里面打起来,根本占不着什么便宜。对此左右便紧张起来,回复他道:“启禀元帅,咱们的人马不擅长水战!一旦跟夏军打起来,被缠住可就走不了了!要不让船工加快速度,咱们快撤吧!” 正商议间,众人已看清了岸上的人马的服饰,此不是别人,正是辽主耶律宗真的亲军。原来宗真被李元昊追赶甚急,不得已众人才打着夏军的旗帜,沿着黄河的水线,一路往北,奔到了此处。 这个时候,辽军的中线和东线相遇了,重元立刻派出来人马,将耶律宗真一行人迎接上船。等后面元昊得到了消息,追来的时候,宗真、重元这些人,已沿着水路逃了。 说不得宗真、重元这两路人马,先回了辽国。西线萧惠这一路,萧惠率领三万精锐的人马,杀将出来,亦撤回了辽地。其余萧革和石元吉这两路,杀出夏军重重的阻截,陆续也就都回了辽国。这不过萧革和石元吉这两路,除了投降的人以外,最后能回到辽国的人,十成人只剩下两三成,阵亡和被擒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了。 这一场仗,从夏末开始直到寒冬,时间累计已有数月,两国战死的人马有数万,两边耗费的辎重、钱粮,更是无数。尤其是夏国这这一边,因怕被辽军打草谷,许多的田中待割的庄稼,直接就被夏军烧毁,无数处村落被焚为平地,千里之外都不看见人烟。 许多百姓因为迁徙,被迫流落,中途冻饿而死的,何止十万、数十万!为了能活,卖妻鬻子、卖妻鬻子的不计其数,也有自卖为奴的,还有趁乱做了流寇的,可知战乱遗祸不浅。辽、夏之战结束之后,辽、夏两边,各自又开始休养生息。 第306章 张亢下牢 眼看着辽、夏之战已经打完,辽军已经退兵回国,元昊这头,将各处来救兴庆的人马,也都一一封赏了,众军将战况交代完毕,便各自退回原处去驻守了。辽、夏两家渐安静下来, 张亢这边却遭了秧了。 因为张亢没有经过上报,私自将粮草辎重卖给了辽军,这件事终于被传扬出来,立刻就闹得沸沸扬扬的。有人以“受贿卖国”的名义,立即对上面揭发张亢。 上头郑戬得知了这事,觉察到“卖国”这件事实在太大,遂不敢松懈,马上将事情上报与东京,一面郑戬又找了借口,要传唤张亢。等到张亢人一到,立刻被郑戬捉住了,关了他下牢。 上头见了郑戬的上报,也不敢耽误,把事情一一询问毕,把张亢与辽人定那份契约,也都拿过去认真看了。按照他们的契约,除了高价卖粮这事,还有在丰州附近建寨,以及提高辽国盐税等事儿。 仔细看时,因宗真是有事急求于宋朝,因此张亢定的几项,不仅宋朝没吃亏,反而还占了不少的便宜。这么一来,说张亢收受他国的贿赂,欲图“卖国”的这个说法,就不是很能站住脚了。 尽管如此,因张亢被提拔得太快了,一向被不少人嫉恨。如今他已经被捉了,被关了下牢。政敌们不趁着这时候扳倒了张亢,哪有轻易再放手的道理!又再者说,专司专责,没有上面的吩咐,切勿想着要越俎代庖。纵然宋朝在条约上没有太吃亏,张亢毕竟不是国使,没有上面的指令,哪个准他去参与国事! 在群臣们商议了多遍后,如今朝堂上主流的意见,已经达成了一致:私自与别国和谈这事儿,这个口子开不得,倘若开了这个头,人人都这样,以后岂不是要出大乱! 张亢本来正要上书,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和盘托出,而且把两边商议的细则,一并上报, 怎奈郑戬不经细查,拿人太快。张亢因为这件事不平,一定要上告,此时似乎已弄成了僵局。 如今的情势,朝廷这头,既不想放弃契约上得到的这些便宜,也不想把轻易把张亢就这么放了。总而言之,这件事情遗祸太大,张亢闹出来这么大的事,没办法一点都不受惩罚。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内中许多的原因,张亢这牢必须要坐。然而这种事对外又不好明说,郑戬只好以“任上亏空”、“滥用公使钱”之类的名义,将张亢入牢的这件事,对外面宣告。 处在这种情况下,张亢的形势很不好:若是因为“受贿卖国”这件事,张亢这一头的人,有许多理由可以上告。若是用“滥用公使钱”这个说法,张亢的破绽实在太多,还真是没法儿帮他说话。 张亢这厮,自从到了河东以后,胆子也大,用钱也多,不合规制的地方,更是多到数不过来,亏空这事是明摆着的,基本是一查一个准。这事儿若是追究起来,对张亢这边十分不利,太难反驳。 再说张亢的为人:张亢的毛病太多了,时常得理就不饶人,惹人厌烦。又恃才傲物,人缘也差,用别人评价他的话说,叫做“锐于为国远虑,而不见身害。”如今到了这个份上,除了府州、麟州的军民,以及西北的边人以外,没几个心里是向着他的。 百姓们只知道捉了个“贪官”,还是因“滥用公使钱”被下狱的,恨不得把他抽筋剥皮,若哪个相公要放了他,那就是收了张亢的贿赂,被张亢一伙人收买了。 张亢入狱了这件事,很快到处都传遍了。王琪、刘炳鹤、郑裕彤、王庭苏这几个好友,还有张亢的兄长张奎等人,都在为张亢奔走忙碌,上告喊冤。 眼见事情迟没有头绪,王庭苏害怕张亢着急,亲自去牢里面看他时,张亢那厮的气色,居然还不错。一个人占据着整间牢房,把匣床胡乱当成个坐具。把脚镣、手扭当成玩意,没事儿就要拉一拉,弄出个响来好听了解闷。 庭苏忍不住开口道:“凭你张公寿的能耐,不是在河东干得不错么?你自己也说了马上要高升,怎么就升到牢里面来了?”张亢便骂:“尸位素餐的能安枕无忧,立了功劳的反问罪下牢,这件事我也没想到!怎么你一个探牢的人,美酒佳肴一样没带,就带了一张笑人的嘴么?” 因这个话儿,王庭苏立刻把食盒提过来,揭了盖子,一样一样得摆出来。庭苏一面把肴馔摆好,一面口里面告诉道:“有,有,有,你爱吃的那几样,全在这呢!这几年你在府、麟待着,中原的肴馔吃不到,趁热快尝尝!” 替张亢安箸倒酒之后,看着张亢吃满意了,庭苏便开口安慰道:“公寿放心,你的事情,已经有一些进展了:王琪已经找到了晏殊,晏学士亲口答应说,可以在官家面前帮你说话。令兄仲野也请了拨人,正四处奔走,打算多联合起一些人来,在朝会上替你说话呢!” 虽然不少人答应了帮忙,但是到底管用不管用,如今仍旧只是个未知,愁的王庭苏都几夜没睡,脸上看着明显老了。反观张亢这个厮,对自己的事情不太担心,这时候了,还有闲心在那里说笑。 大牢里面,张亢还在追忆往昔:那一年夏天,张亢去到东京城,欲图拜访范仲淹,谁知道赶上了新政失败,然后跟庭苏在客店里说了一宿的话。 那个时候张亢还年轻,年纪不到三十岁,腿脚灵活走得了远路,体态也不如现在丰硕。那个时候张亢觉得,人是可以特立出群的,不必学别人随波逐流,认定了内因总大过外因。儒学之类正统的东西,他是不屑于遵从的。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见得过了,张亢在许多的事上,又有了一些新的看法。 说起来儒学,张亢突然想起来什么,立刻与庭苏辩驳了几句。庭苏此时也人到中年,肚皮都已经凸起来,发福了不少。来牢里面看他,王庭苏嘴上说什么“一切放心”,脸上看着却一脸忧色,似乎已认定了时局不利,神情便有些沮丧,在牢里似乎也不是个地方,没这个兴致,不愿意辩。 张亢反而看开了,还讲了个故事给王庭苏听,这也是不久前张亢听别人说的故事:有一个在村里住的傻子,无故被村人绑缚在树上。村里面男人不断用树枝打他,妇人、孩子也跟着学,往他身上吐口水,用石头、土块往身上扔,打得傻子那一个惨!这个时候,有人看不下去了,上前来砍断了傻子的绑缚,还端来一碗饭给傻子吃。 按照话本、小说的套路,这个故事应该圆满,对于解救了自己的人,傻子应该能感恩,对恩人死心塌地的。谁知结果却出乎意料:傻子一从树上下来,立刻动手,把救他的这个人给打了。问起来缘故,因为这蠢厮没有了绑缚,他的手脚能打人了。 时人对此评价说,聪明的人,知道救下来傻子会挨打,干脆他们只口头上劝劝,根本就不去冒这个风险。只有着急救人的“傻子”,不管不顾蒙着头就去,果然就被傻子给打了。 本来别人讲这个故事,是在替张亢抱不平,故意说出来骂朝臣的:连番的战败,那帮王八没本事,只有被夏军虐的份,不容易出来了一个张亢,把傻子们从耻辱柱上解救下来,谁知道转头就被他打了,恩人还被关进了大牢。 张亢在牢里面待了几天,有时间琢磨东西了,突然他就觉得说,儒家也是个救傻子的,而且这巴掌也挨得不少。举一个例子:看看蕃人,为政的那些,没有经过儒学的熏陶,心无怜悯,从来不知道“仁政”为何物。别的不说,单看看奴部活成了什么模样,就知道了。 土地如果没长上庄稼,那里并不会变成空白,只会被一些野草覆盖。没有道德束缚的地方,底下大多数的人,只能是活得更加悲惨。 像那些奴隶,日夜被人驱赶着劳作,所得全部被别人掠夺。动作慢了是不行的,轻者会挨鞭子不说,重者就要被砍断手脚。 劓刖羸老、槊贯婴儿,挖眼、刖足,剥皮、割舌,他们干这些事情的时候,还需要什么理由么?大家全都这么干,也没有哪个说这样不对,因为已经习惯了。强者被尊敬,弱者被欺凌,一切以武力定胜负。 白天的时候,不容易发现太阳的好处,就算知道,许多人也认为那是理所应当的,毕竟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太过明显。等到真正见得多了,然后与别家一比较,立刻好处就出来了。虽然如此,张亢仍担忧一件事:文明对上野蛮的时候,最终谁赢真未可知。 趁着空闲,张亢一个人在牢里思索这些的时候,外头朝廷已议论纷纷,张亢入牢这件事儿,已经传到范仲淹耳内。如今范仲淹因为患病,已经告假在家中休养,这次因为张亢这件事,立刻带病又回来上朝。 朝会上面,仲淹为张亢极力辩护,对于“滥用公使钱”这件事儿,为他举出了两个理由:一则河东二城离中原太远,朝廷无力给太多的支援,大多数时候只能靠自保。存亡之际,只得靠重赏边军奋勇杀敌,紧急的时候,有些事情该适当放宽。 二则虽然张亢在任上有亏空,但是官军在张亢的家中,并没有搜出来什么银两。张亢一族,也都没有搜到太多的余财,不存在“损公肥私”这一说。 三则朝廷与边军该是个整体,都是为国家效力的,不能为了各自的利益,把两边单独去分割出来。如今正用人是之际,倘若没有造成确实的损失,不可以对边将太过苛责,以免出亲痛仇快之事。 因为范仲淹极力奔走,释放张亢这件事,总算是出来眉目了。这个时候,折继闵、苗继宣这两个府州、麟州两处的知州,以及府、麟两州的许多人马,因为张亢迟迟不放,心中着急,已经在上书请命了。不单是府、麟两处的许多官吏,还有两地许多的边民,都纷纷上告,请求朝廷尽快赐还张亢。 第307章 筹建细腰城 之前的时候,就有人去上面举报说,府、麟之地,远离中原。勾管府、麟的官吏,必须要任命忠心耿耿的才行。可是张亢这个厮,滥用公使钱、私自与辽人定合约,还只是小样,他一贯不听上面的号令,只等着有了风吹草动,他好趁机做李严! 本来说这话儿的人,还不是太多。随着流言愈来愈盛,府、麟两地的边民,出来为张亢说话的不少,那厮看样子很得民心。上面的那些相公们,更不敢对此事掉以轻心。 本打算放了张亢的人,也不敢承担这种大责,不得不先将这件事查清楚,放不放的以后再说。这么一来,张亢出来牢狱的时间,只能是往后再延迟。 就在这段时日里,张亢在牢里面染上了肺疾。又因为拖延了几个月,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等到张亢出来的时候,再去命人延医调治,早已经耽误了病情了。这个时候,张亢的身体已彻底崩坏,已经不能再赴边任,剩下的光阴,只能在中原任闲职了。 暂且不说张亢这头,自从辽、夏之战结束之后,因为李元昊大败了辽军,此时夏国的名声,已非同小可,远近大小的蕃部,都一心向夏,来投奔李元昊的不计其数。 宋朝在西北的熟户里面,有明珠、灭藏、康奴这几个大族,这些部族的人马,数量众多,经过多年的经营后,在环、原之地影响不小,势力极大。西北许多的蕃部,唯听他们马首是瞻。 此时宋朝在夏国的眼线,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消息:明珠、灭藏、康奴这三个大族的族长,已商量好了,要举地投靠李元昊。因为这些人人马众多,仓促之间预备的不足,因此上他们需要充足的时间,去慢慢准备,等到明春天暖的时候,便就起兵。 这几个部族,处在西北环、原之间,一旦它们投了夏人,西北之地,就好比在铁板之中锲入了钉子,立刻将环州、原州置入险地。一旦夏军在宋人腹地的位置,有了这么个立足点,慢慢从这里拓宽来,许多防守则成了摆设,之前设好的防线,也就不能再连为一体,容易被李元昊分而破之。 朝廷为了巩固西北,切断明珠、灭藏、康奴等族与西夏的联系,急需要在环、原二州的边界上,现在细腰寨的位置,赶紧筑一座细腰城。这里正在几族的正北,这座城池一旦建成,就可以斩断彼等与西夏元昊的联系,断了诸族的投夏之路。 按来报说,明珠几部起事的时间,跟元昊约定好是在明春。这个时候已经是夏季,距离明年春天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年了。时间紧迫,拖延不得。因此筑城这件事,必须要赶在一年之内,就得筑成。 当下商议了一番后,都说种世衡有修建清涧城的经验,因此这一次筑细腰城,范仲淹又举荐了种世衡。朝廷为免走漏了风声,叫夏军那头提前知道,重新命种世衡为环洲的知州。这次筑城时间紧迫,单一个人进展太慢,于是又叫上原州的知州蒋偕也过来,总共两拨的人马,一块抢建这座城池。 朝廷文书发来的时候,种世衡正在患病之中。世衡身边的许多人,都劝世衡将病情上报,请朝廷重新再改派人马。这个时候改换人马,一来一回误事不说,而且重换的那个人,需要熟知筑城不说,还得熟悉环州的州事,以及环州蕃人的状况。除了种世衡之外,哪有那么合适的人选?万一误了事麻烦就大了!因此世衡不肯上报,立刻从床上爬将起来,然后率领军士启程。 等到世衡率万余的人马,赶到细腰寨的时候,原州蒋偕率一万的人马,已经在前面先到了。原先的细腰寨因为太小,这么多人马驻扎不开,蒋偕已命人搭好了营帐。斜阳下面,这些营帐重重叠叠的,很是热闹。 还没下马呢,左右便告诉世衡道:“才刚人报,原州的知州过来了,说要亲自见相公呢!”世衡立刻询问道:“蒋齐贤来了,人在哪呢?”话还没说完呢,只听见后面有人笑道:“仲平兄,我在这呢!” 这边世衡急忙下马,然后与蒋偕说话道:“自从上一次环州一别,咱们两个,可是有四、五年没见了吧!”蒋偕便道:“这事儿仲平兄你记错了,上次见面儿,还是我去延州的时候,咱们有三年没见了!” 世衡便就笑了道:“这人一到了花甲之年,明显就老了,记性也不行了,三年前的事情转眼就忘了!我看齐贤也见老了不少,可知为国事操心呐!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的?”因这个话儿,蒋偕也跟着大笑道:“连你这老将都出马了,我这年轻的不积极行么?!我们比你们早来了一天,先把营寨给扎好了。至于下一步怎么做,正等着仲平兄来商量呢!” 世衡又问:“你们把地图画好了么?今晚我想先看看地图,然后再商量从哪开始。”蒋偕回道:“地图我已经画好了一份,今晚你先去休息,明天我让人把地图送来,一宿的时间不耽误事儿。” 转眼之间,太阳就快要落山了。许多处炊烟已开始升起,原州那边的军士,已经开始造饭了。世衡的人马到来的晚,也害怕太阳落下山去,再耽误了做事儿,也就急忙安排起来,开始准备搭营帐。 山里面蚊虫之类的太多,众人搭建营帐的时候,故意选择较好的位置,该生火的便就生火,该取水的便去取水。蒋偕的人马到来的早,十分热心来告诉说,附近的水源在哪里。还有些自动过来帮忙,借东西让这边使用的。说话起来听见了口音,还有互相认同乡的。 突然之间,宋军来了这么多的人马,在环州、原州的边界上,聚集起来。一看这就是出了大事儿,弄不好下一步要有战事。三族的人马得到了消息,遂不敢耽搁,飞速给自家的族长上报。康奴族长这个厮,心里面有事儿,对此立刻就警惕起来,随即就想到出兵了。 然而康奴族长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倘若宋朝那一边,真知道了三族投夏的事情,第一步难道不是发动人马,趁着这边不注意,直接把三族包围么?却在环、原两地的的边界上,安营扎寨,实在让人想不明白! 更何况当初众人商议时,定好了起兵的时间是明春,不少事别说康奴没准备,连明珠和灭藏那两个,康奴也一并肯定了说,他们也都没准备!若宋朝的目的不是三族,就这么贸然出兵了,损失大小先不说,万一事情泄露就坏了! 但是万一事情被泄露,宋人已经知道了,但是他们没声张,先把人马陈列在北面,然后再一块儿来个突袭,那么三族也一样完了! 因拿不定主意,康奴族长便决计说,暂不要出兵,先等等看,等弄明白宋朝的意图再说。怎奈在家里面等消息,康奴族长好像是热锅上面的蚂蚁,根本他就坐不住。立刻他就站起来,打算找明珠和灭藏两个人商议。 没等到康奴出寨门呢,明珠和灭藏那两个族长,每人各骑了一匹马,后面跟了十几个伴当,已经朝着这边就来了。一见了面儿,没藏把马匹交与从人,先来询问康奴道:“宋军在北面屯兵的事情,族长已经听说了么?”康奴便道:“怎么没有?我正要出门,出去找你们商议呢!快进来说话。” 因天气炎热,三个人也就不去大帐,直接坐在树荫下商议。康奴对着灭藏族长,询问他道:“你们一向消息灵通,应该有宋朝那边的眼线,有什么具体的消息么?”没藏便道:“我听说宋朝这一次来人不少,有蒋偕的一万人马不说,昨天还有人看见说,种世衡带了一万的人马,也亲自到了!” 对此康奴便说一句道:“要这么说,真要是咱们动手的话,损失不小!”旁边明珠族长便道:“所以我说,咱们最好先弄清楚状况。能不动手,最好还是别动手。没有元昊的接应,咱们先起事是死路一条!不管怎样,也得拖到明春再说。” 当下三个人商议了一通,三个人全都认为说,需要有一个妥当的人,前去探探宋军的底细。明珠族长因素日伶俐,是个能言会道的。本来灭藏和康奴这两个,是想让他去。然而明珠却推辞说,因为之前募兵的事情,他与蒋偕有矛盾,若让他去,恐怕事情会变得更糟。 剩下的两个,灭藏这厮口舌不行,又性情暴躁,动辄言语便惹人发火,他去也不行。若是让康奴走这一趟,他与种世衡和蒋偕又没谋面,平时在书信上又没有往来,此时又不过年过节,无缘无故的,这话还不知道从何开口。一时这事该派谁去,众人还没有商议妥当。 正在众人愁闷的时候,突然就有了宋人的消息:种世衡、蒋偕两个人,在细腰寨那边摆下宴席,已经专门下了请帖,邀请三位族长都去。 既然那头已下了请帖,将众人全都邀请了,是鸿门宴不是鸿门宴,大家索性一块儿都去。然后趁着这个机会,看一看那帮宋人的葫芦里面,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第308章 种世衡设宴 因不放心,三个族长去的时候,各自带了三、四千的人马,在细腰寨附近埋伏好了。只要一看情势不对,里面的族长一声令下,三族的人马就立刻上前,从三面围住细腰寨。 三个已打听清楚了:宋人这一次宴席,请的不单是这三个族长,还有些其他部族的人。有这些人在也有好处:外面一乱了,他们能知道伏兵有多少?肯定都慌了。这时候族长们逼迫说,元昊的十万大军已到了,不跟着反的格杀勿论!那些族长都怕死,只要出来喊这么一声儿,立刻他们就都降了。 只要大多数都跟着反了,剩下的种世衡和蒋偕这两个,就好说了。有众人帮着,想擒住他们易如反掌。这时候拿下来细腰寨,然后就可以顺势起兵。 为稳妥间,除了在外面埋伏的以外,跟随着族长们一块儿赴宴的,还有灭藏族长的五百甲士。这些人由灭藏族长的儿子率领,一同来坐席。三个族长,都在里面穿了软甲,随身也都携带了利刃,以备不测。等到一切都预备停当,众人就出发。 到了细腰寨这才知道,原来种世衡和蒋偕他们,请的不单是附近的族长,连方圆几百里以外的大族,他们也都请了族长。这些厮里面,有不少是对宋朝死忠的人。见此族长们心下一凛:有他们过来一搅合,再去煽动那些小族,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到的时候,那些人正坐着说话呢,一看明珠、灭藏、康奴这三个族长,一块儿作伴儿过来了,而且还带了这么多人马,于是有一个大笑道:“这三位不愧是大族的首领,排场是大!” 明珠族长立刻道:“族长说笑了,像我们这样的小族,怎比得上你们叶勒族大!”旁边还有人说笑道:“若几位族长算小族的话,我们这样真正的小族,干脆连名字都不配有了!” 另外还有个熟悉的人,见了三个族长的打扮,立刻笑话他们道:“大热的天儿,你们又不是参加国宴,有宋朝的皇帝在上面坐着,穿这么正式,都不怕热!”还有的道:“知州有邀,穿的太随便了行么?这就叫尊重,你们真该好好学学!要不说人家是大族呢!” 这人一多了,到处被安排得满满的,都不剩什么位置了。明珠族长见了这样,只好叫随行的甲士在门外暂等,三位族长便混入了人群,跟众人一块儿攀谈起来。那些人一见了明珠他们,急忙把脑袋凑过来说话,打听宋人设宴的目的。 说起来宋人为什么宴请这件事儿,明珠等人也不知道,自然没办法给他们透漏消息。内中有人便猜测道:“莫不是蒋偕要过生日,邀请咱们过来吃席,是为了故意提醒一句,别忘了对上面的孝敬么?”回话的道:“这个不能!没听说蒋偕有索钱的事儿,再说他从来不过生日!” 又有一个猜测道:“或许是种世衡的儿子要娶亲,叫咱们准备贺礼么?”知道的道:“他儿子该娶的都已经娶了,再说之前他娶儿妇的时候,也没大张旗鼓得办过!” 这两件事情都不准,便有其他猜测的道:“不用说了,我猜着他们的目的了!肯定是朝廷又下了一道令,安排着叫去学什么‘破敌十项’,还有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话儿把众人吓了一跳,有一个立刻告诉道:“我听说渭州那边的人,为了学一个什么东西,都下了严令。扑咩族长那个厮,把脑袋上头发都学没了,整个头都秃了。这可比打仗难多了,咱们可别来那一套!” 一听说“学习”,众人立刻都头疼起来,全都一致苦了脸儿,一幅十分为难的模样。还有人嘴里面担心道:“我这本来头发就掉,若硬叫我学,两天不就全秃了么?不行我得装个病,赶紧把这个差事推掉!” 也有些想的深远的道:“之前贺兰山一役,李元昊才刚败了宗真,如今远近许多的熟户,已经投靠了李元昊。这个时候,设这种宴席,还把人请得这么齐全,莫不是上面不放心,要大家来表忠心么?”这个猜测还说的靠谱,于是大家都肯定了说,此次的设宴不为了别的,肯定就是为了这件事儿。 正在众人商议的时候,突然进来一个军士,道宴席已经准备好了,两位知州也都到了,请众位族长此时就过去。众人听见了这个话儿,就都从议论中站起身来,相互耳语告诫着什么,然后一齐就往外走了。 因为细腰寨寨太小,这么多人马,没办法同时安排开,没奈何只能将众人分为数拨。按照种世衡、蒋偕的安排,将明珠、灭藏、康奴这三个大族的族长,与宋朝那边的几个文官,坐一个席,这些由种世衡负责招待。 其他浪口族、叶勒族以及其他小族的族长,安排在隔壁,都跟着蒋偕几个一块儿,在另几桌。因人数太多,单这么几桌又坐不开,蒋偕只好在寨里安排了好几处酒席,把这些族长都分散开,每桌都有宋人作陪,由世衡和蒋偕轮流来招待。 至于明珠等人带来的人马,也跟其他别族的仆从人马一样,都另有安排。不多时他们就被寨里的宋军一块叫走,安排着同去吃酒去了。 没有了那些人马的保护,明珠、灭藏、康奴这三个,倒也不怕:种世衡那样一个干瘪老头儿,看着像大病初愈的模样,怕他什么?!实在到了危急的时候,不管哪个族长出来,一只手就能把他给掐死。那几个文官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能顶个屁用!真动起手来,拿他们做人质倒也不错。 明珠族长趁世衡不在,偷偷打听那几个文官,这次为什么要请他们。有一个模样老实的文官,便就告诉三个道:“如今上面下来道令,说是叫咱们增进友谊,和睦蕃、汉之间的关系。” 三个族长都又不傻,能信了这个话儿那才怪了:满口的官话,一点实际的都没有,这话说得好似放屁!既然这些人不漏口风,族长们也就不再问,只等着一会儿种世衡过来,这厮亲自讲明了。 正琢磨时,那头种世衡人就来了。两边互相介绍了一番,众人作礼寒暄毕,族长们终于忍不住了,灭藏直接就开了口道:“这不年不节的,相公怎么突然设宴,请俺们这些人过来呐?莫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那头世衡听见这个,招手儿叫众人凑过头来,遂告诉说:“如今我也不瞒各位:新近元昊破了辽军,敌势正炽,随时就可能打过来。”听到这时,三个人心中突然一紧,互相看了看对方后,然后又接着往下听。 世衡在主位上坐直身体,用手点着桌子道:“元昊若是发兵泾、原,咱们这几部的位置,正当风口,没有屏障可以遮挡。为了大家的安全起见,上头有令,叫在此筑城,严防元昊。” 种世衡这话刚说完,外头有军士来报说,隔壁的族长有要事求见,世衡一面口里应着,一面他就站起来,而且还继续上一句道:“这座城池若筑成了,将来少不了一块儿共事。从今往后,世衡还需要众位族长的配合,一块儿扶持看觑呢!” 听见这话儿,三个族长就站起来,口里面连称了几个“不敢”,然后向世衡应承道:“应该,应该,为了朝廷的事情上,俺们几个都在所不辞。” 众人与世衡共饮了一杯,世衡就道一声“失陪”,叫三个先坐,命几个文官好好招待,暂时便退了。此时又有菜品上来,因世衡不在,几个其他陪坐的文官,以“齐心合力,共破元昊”的由头,一个劲儿劝酒。在外人跟前,明珠族长这几个人,也没法儿脱身出来商议,只能在脸上笑呵呵应承。 正饮酒时,蒋偕听见了这边的热闹,也就进来坐了坐。明珠、灭藏两个族长,蒋偕原先就都认得,康奴族长只听说过,尚没有见。如今总算是见了面儿,少不得要吃一个见面杯儿。 之前虽然闹得不好,这次毕竟是过来做客,蒋偕见了明珠的族长,仍旧又问了他的近况,家眷身体康健之类的,客套了几句。 趁着这时,灭藏便问蒋偕道:“提拔我做巡检的事儿,之前我问过好多遍,知州总说手续不完,迟没有回复。还有多久?这么长时间该完了吧?!”一提到这个,蒋偕那厮立刻口里面支吾起来,推说有事,坐不多时就告辞走了,就知道这厮不可靠! 每次想起来这事儿,灭藏族长就上火:已经做了多年的熟户,功劳加起来也算是不少,只不过问他们要个巡检,芝麻大小的一个官职,这厮们支支吾吾的,只不舍得。好在如今已有了转机:元昊那头已答应了,事成了叫众人都做丁卢,哪个稀罕他宋朝的一个狗屁巡检! 也不知吃了多长时间,世衡那头事完回来,间壁其他那些部族的族长,已经陆续都走了。明珠族长这一干人,因吃多了酒,再加上身上都穿的多,软甲在里面又不透气,早已经汗流满面了。大热天里面,就这么捂着不是个事,三个族长早熬不住了,也准备要走。 第309章 众蕃犒军 这时候世衡便劝阻道:“好不容易来一趟,三位有什么急事么?”灭藏这厮,又不好说天气太热,穿着软甲太捂得慌,马上就要中暑了,只好支吾着回话道:“我们族里面有些小事,等着俺回去处理呢!暂先告辞,以后再来看相公吧!”另两个也道:“我们那边也有些杂事,改天有空,请相公到我们那里吃酒!” 世衡便道:“既然大家没什么大事,我倒是有一个顶好的提议:趁着这会有点凉风,咱们一块儿去看看筑城。以后这城池筑好了,怎么向北去防御元昊,心里面也就有数了。” 这事正合众人的意思,就算种世衡不说,这三个也要弄清楚呢:宋人若是在这里筑城,挡住了宋、夏之间的联络,众人还能起事个屁!趁这个时候,有必要赶紧去打探一下底细。因此种世衡一邀,三个人立刻就跟着走了。 这三个族长,虽都是骑着马过来的。怎奈新城路又不远,又都是山,骑马根本就不好走。为此上众人干脆就不骑马,直接就这样走着过去。这一路上,种世衡与三个族长说着话儿,后面灭藏的五百个甲士,不远不近得就这么跟着。 按照世衡的说法,宋人打算建的城池,距离细腰寨约有五里。世衡率三个走小路、越溪水、攀山岭、穿荆棘,走得族长们身上全都是汗,衣衫都快被溻透了,内中没一个叫苦的。 过不多时,众人来到了一处小山坡上,世衡遥遥指着细腰城方向,一一指点,把细腰城大致的布局,直接就这么告诉了。 众人在附近住得熟了,对山形地势了如指掌,因此种世衡一说,细腰城所处大致的位置,占地多少,能够部署多少的人马,三个族长的心里面,立刻就都有数了。 众人在心里面一合计,都觉得说,这座城池一旦建成,虽然给起事增添了不小的麻烦,然而众人真要起兵,也不是完全没有了机会:西面靠近原州那里,仍还有空隙。只要和李元昊商议好了,到时候两边都再增添上一些人马,那么细腰城根本顶不了什么大用。 等到发现了这事儿时,族长们才刚紧皱眉的眉头,立刻又都舒展开,有心思跟世衡说笑了,一个个脸上都笑嘻嘻的。一路上回来,一改先前轻快的步伐,族长们全都觉得累。灭藏这厮先坐下来道:“停下来歇歇,我不行了!再走就该渴死了!” 灭藏这厮一坐下来,又是吃酒又是扇风的,一行人都得站在那等,天色都已经不早了。明珠族长便说他道:“快起来吧!种相公今年都六十了,安排了一天的宴席不说,还得带头走这些路。他没喊累,你在这装怂做什么!” 世衡便就说话道:“他这个模样,这就是长久不操练了。咱们虽然和元昊定了合约,暂时没有什么战事。对夏人那边,千万不能放松了警惕,随着要有战时的准备。”众人立刻跟着道:“种相公教训的很是!等回去了,操练这事儿,我们立刻都捡起来,不能让上面人跟着担心!” 今日众人赴这个宴,一开始本以为宋人调兵,是起兵这件事泄露了,要杀他们,原来只是为了筑城,白惊了一场。因怕筑城能耽误起兵,众人正准备回去商议,是不是通知李元昊,派人过来把城池拔掉。谁知道亲自来看了看,又发现这个事儿问题不大,根本不耽误众人起事,却不是正好?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一件事情,总算是有惊无险了,三族埋伏在外面的人马,也就没有了什么用处。因此族长们一发话,那厮们也就悄悄地撤了。天气又热,众人白穿了那么多,等到种世衡一说“散”,三个人巴不得这一声,立刻一道烟走了。 宴席才散了不多久,突然外面传出个话说,叶勒部族长叶勒思多,在宴席上面,知道了宋军马上要筑城这事儿。他认为宋军筑城辛苦,回去了之后,叶勒率领着本族的一些人,连夜又都回来了,牵羊担酒赶过来犒劳。为这事上,知州世衡大为感动,急忙过去与他们叙话,感谢叶勒族长有心。 因这事儿被传得沸沸扬扬的,蕃人里有些好事的人,便跑去明珠族长的跟前,提醒他道:“之所以人家要筑城,是因为你们的北面没防御,容易被袭,这才给你们加一道防护。连叶勒思多都知道犒军,怎么你们受益的人,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呢?不赶紧过去表示表示!落在后面了可不好!” 因这个话儿,明珠族长心里道:“那些宋人吃饱了撑的,弄出这么个麻烦来,没杀他就已经不错了,还表示个屁!”虽这么想,然而明珠那个厮,嘴里面却大惊小怪道:“有这种事?你别看叶勒思多闷声不响的,原来还这么有心呐?可是咱们得跟他学!我这就去告诉康奴和灭藏,跟他们一块儿商量商量!” 说完明珠拔腿便走了,一面在心里面小声骂:“之前我都没看出来,原来叶勒思多那家伙,还是个溜须的高手呢!装出这样子来给谁看呢!” 叶勒思多犒军的消息,经过这些人的口,传出来后,当夜又有几个族长,因为和种世衡交情好,也不肯落在叶勒的后面,立刻也跟着叶勒学,争先恐后得过来了,也牵羊担酒的过来劳军。 世衡这人,不肯让别人太吃亏,在这件事上十分推辞。怎奈众人非要与,不收就翻脸。而且他们还攀扯说,既然叶勒族长的已经收了,倘若不收他们的,就是种世衡不能一视同仁,把这些小族当外人看。 世衡实在推辞不过了,只好将这些算成钱,再还与他们。若是不要,这些东西就不收了。族长们推辞不过世衡,只好勉强收下钱,欢欢喜喜的就走了。 因叶勒族长等几个人,为宋军筑城,送粮、送物这件事儿,其他的族长听说了,也都互相将事情转告,众人都这么寻思道:“虽然宋人在宴席上没说,但是有人开了犒军的头儿,去这么做了,别人一旦落下了,恐怕也要遭怀疑。那么我也得赶紧去,不能让宋人觉得特殊!” 这时候去,送多送少随个人的便,而且还赚个好名声,拉近与官长之间的交情,这事儿不亏。一旦宋人开口要了,众人需要犒劳多少,这个数就不是自己说了就能算的。更可况趁这个时候不表忠心,还等何时!这次过后,就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一夜之间,犒军这事在族长里面,就传得遍了。等到次日的早上,众人睡醒了爬起来的时候,直接让这外面的景象,给吓了一跳:路上的,全都是从周围各部赶来的蕃人。赶车、挑担,牵羊、抱鸡、运粮、送酒犒劳宋军的蕃部,都陆续赶来,你争我抢的要挤在前头,把队伍排得长龙也似。 这些也只是在近处的,其余还有些蕃人,是路远过来犒军的队伍,正在陆续往这里赶来。若有文豪见到了这个,必然要大发感慨一番:好一幅蕃汉团结的景象! 因叶勒思多兴了个头儿,没有跟在三族的后面,合伙儿起事的那些蕃部,紧跟在叶勒的后面犒军,凑这个热闹不奇怪。要紧是当初约定和明珠、灭藏、康奴三部起事的一些小族,竟也避开三族的耳目,一个个也偷着赶去犒军。 亚细族长那个厮,被明珠发现了他去犒军,车上的粮食都沉甸甸的,一看品相就不错。因为这厮去犒军,被明珠族长逮了个正着,亚细立刻讪笑着赔话,然后偷偷告诉说,他家犒军的粮里面,掺有马尿,宋军吃了这些粮,立刻就能得痢疾。 宋军吃了他的粮食,能不能得了痢疾这件事,明珠族长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再这样下去,明春起事这个事,恐怕没有人应和了,可能要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要想办法阻止才行。想到这时,明珠立刻在家坐不住了,打发了两个儿子出去,分头去叫灭藏、康奴这两个族长来家商议。 然而儿子们都白跑了:灭藏族长了去了盐州,不在家中。康奴族长的亲家到访,亲家不容易来一趟,需要康奴好好招待,因此只能在家陪客,今天实在是赶不及过来,叫改日再聚,如此这件事只能再拖了。 世衡这头,才刚招待了众多的族长,细腰城那边,人马大致也已部署完毕,正急着赶工。世衡将筑城的宋军分为黑班、白班两拨人马。眼下已买了数千斤柴炭,夜晚众人将篝火点燃,借着火光晚上也干。 一天一共有十二个时辰,白班的做卯、辰、巳、午、未、申、酉七个时辰,然后休息,黑班的做戌、亥、子、丑、寅五个时辰,然后也休息,吃饭的时间大家轮流,要保证筑城不能停工。 因时间太赶,军士们一个个都忙到脚不沾地,回去了恨不得倒头就睡。按照现在这个进度,到明春建成仍十分艰难,急需要人手。 第310章 赶筑细腰城 筑城急需要人马的时候,叶勒族长带着附近几个部族的人马,大约能有两千余人,赶过来帮助宋军筑城。环州那边,慕恩族族长慕恩吉甫那个厮,此时也知道了消息了,也带领了两千五百的蕃军,过来帮世衡一块儿筑城。 环州来的其他蕃军,有牛家族奴讹族长带来的人马,还有骨勒和突讹两个族长的人马。除了他们,还有零散的几个小部,加起来能有几百的人,众人一块儿都过来帮忙。 清涧城那边,因知道了种世衡筑细腰城缺少人手,众人自愿组了支人马,人数大约能有三千,由种谊率领,已经从清涧城往这边赶了。种谊那头昼夜兼程,虽然此时仍还未到,据消息说,距离细腰城已不远了。这个时候,上头也知道了人手不够,已经从庆、渭两地抽出些人来,正在往细腰城这边来了。 犒军那件事尚没有下落,突然又来了那么多人,都帮着宋军一块儿筑城,看得明珠心惊肉跳。明珠在肚里寻思了多遍,然后自己认为说,不能在家里面就这么坐着,这件事还是要尽早报与元昊,两边再互相通个气儿,赶紧商量出对策才好。 明珠族长正急的时候,突然有眼线前来报说,昨晚夜色正沉的时候,康奴族长避开了众人,带了几个亲信的人马,亲自去细腰城犒军去了。怪道说明珠族长好几次邀请,康奴族长全推了不见,原来是这厮也反了水了! 再一琢磨,康奴与慕恩这两家,是儿女亲家的关系。慕恩吉甫那个厮,与种世衡一向交情不错,既然是种世衡主持修建细腰城,他的亲家反要投元昊,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更何况慕恩来了这些天,口里面说什么“帮助筑城”,实际怎样?那厮一来,根本就没怎么往新城那去,一头扎在了康奴族,整天跟亲家在一块儿吃酒。 而且康奴那个厮,自从慕恩一露面,对明珠和灭藏这边的人马,就疏远了,不太愿意往这边来了。明珠立刻肯定了说,明春起事这件事,康奴这厮已经动摇,恐怕不会再参与了。而且这不算是最坏的:康奴很可能已经反水,把另外两个人供出来了! 想到这时,明珠族长忍不住后悔:当初众人商议大计的时候,单知道康奴的势力大了,其他的根本就没细查!有慕恩吉甫那么个亲家,康奴那厮能安心投夏?能才怪了呢!可恨当初一时的疏忽,到现在已经造成了遗祸。 如今的局势太过不好,于是明珠族长觉得,有必要转换一下策略,暂时先这么蛰伏一下,然后再慢慢等待时机。 这个时候,灭藏族长从盐州回来,明珠又有了商议的人,这时心内才刚能稳些。灭藏族长这次回来,也一并带来了元昊的意思。按他的说法,夏国那边的准备未完,起事的时间不能更改,元昊仍然还定在明春。 明明局势已发生了变动,急需要缩短起事的时间,因此对元昊的这个安排,灭藏十分不同意,口内忍不住发些牢骚。什么“元昊只知道招徕人,根本不顾下面人死活”,什么“我就说李元昊不可靠,对咱们只是拿去了利用!”种种之类的话语,全都从明珠族长的嘴里说了。 一听见灭藏说的那些,明珠立刻呵斥道:“你也算是个大族的族长,大事经过的也不少,怎么遇到点难事儿了,立刻就觉得没了指望,开始说那些丧气话了? 不用担心,之所以夏王这么安排,是知道宋人不能成事!你想想看:再过几天,夏季马上就过去了。等冷风一吹,那帮宋军还能筑城? 西北风大,边民早早就得猫冬。别的不说,就慕恩吉甫的那帮人,还有叶勒思多的乌合之众,都熬不得冻,肯定早早就回去了!剩下的人想继续干,能让大风卷到天上,摔不死他们算好的!倒是咱们这一边,一冬天养精蓄锐了,明年开春就可以起兵!” 听见明珠这些话儿,灭藏也觉得有道理,总算让他闭了嘴,不说那些丧气的了。明珠族长又接着道:“要我说就让他们筑城也好,你想想看:宋人白费了人马钱粮,到头来筑城才到一半,顶什么用?根本拦不住咱们起事!再说让他们耗费些力气,多掉点膘,将来咱们厮杀的时候,也省了力气!要不说李元昊高明呢,这事儿他早就看清楚了!果然当了皇帝的人,就有这个远见。” 明珠族长的一番话,总算抚平了灭藏的心绪,立刻他就乐了道:“让那帮宋狗筑城去吧,最好让他们瘦成个肉干!今冬老爷啥都不干,我得要好好养养膘,准备明年的厮杀!” 说完了这些,明珠族长小心翼翼,将康奴族长的亲家来,两个人整天在一块吃酒,还有康奴族长最近那些反常的举动,都一一与灭藏那厮说了,然后他就猜测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好几次叫他,康奴都犹犹豫豫的。明春起事的事情,很可能他就不跟了,咱们得提前有个预备,别太乐观!” 本来明珠只是个猜测,说与灭藏让他提防。谁知道这个话儿一提出来,灭藏立刻就坐不住了,跳起来道:“康奴那老崽子想反水,老爷就先杀了他祭旗!” 如今一切还只是猜测,没什么真凭实据呢,灭藏这厮就要动手,明珠立刻拉住他道:“先不要着急,是真是假,还得查出来再说,咱们三个万不能内斗!” 当初在一块儿商议的时候,康奴就有些犹犹豫豫的,灭藏这样的爽快人,看他就不是太顺眼。如今一听见这些话儿,没藏立刻认为说,康奴那厮就是个反叛,是反叛立刻就得杀,哪里还能劝阻得住! 立刻他就站起来,把明珠族长拽住的袖子,从他手里面抢回来,冲着外面的儿子道:“快把老子的大刀拿来,再去安排五千人马,老爷今夜要杀反叛!” 因明珠族长跳将起来,又过来拦,灭藏急忙挣扎道:“你休拦我!等到将来起事的时候,那厮从咱们背后下刀,你就该后悔没杀他了!”起兵的大事,非同儿戏。如今什么都还没查,就这么过去自相残杀,明珠是绝对不同意,因此又拼命拦着灭藏,不准他去。 等灭藏的儿子拿了刀,小跑着过来送的时候,却见父亲还有他的丈人,都倒在地上,两个人抱在一块在撕扯,因为拼命用劲的原因,脸上都憋到通红了。这还不算,两个人口里面也没闲着,还在不断咒骂出声。 才刚两个人还好好的,还在笑呵呵吃酒呢,眼瞅不见就成了这样!这儿子一时看呆了眼,不知道帮谁。 这个时候,只听见明珠族长骂一声道:“你爹着急要去送死,你不来帮忙,在呆看什么!”听见这话,这儿子着急回过神来,急帮着明珠摁住灭藏。灭藏力大,两个不容易将他摁住,早就气喘做一团了。自家的儿子做了女婿,就开始帮着丈人了,他的亲爹倒成了外人,气的灭藏族长坐在地上,一个劲骂。 明珠见灭藏骂没了力气,实在胡作不了,这时又开始开口劝他。明珠便道:“如今正在关键的时候,就算是康奴那厮心内犹豫,不肯参与将来的起事,也不能立刻与他翻脸。你就这样带着人过去,能一气把康奴灭族了么?如若不能,这样只能是两败俱伤。” 说了一通,灭藏那头不吭声,明珠又给他分析道:“这么一闹,只会将康奴一个大族的人马,直接推到宋军的那边,岂不是给起事更添难度?先不要乱,这件事情再等等看。”灭藏这厮说不过明珠,局势什么的他也会算:只他们灭藏一族的人马,又不够直接把康奴干掉。而且万一惊动了宋军,起事就彻底没戏了。这一件事情,暂时也只好就这么算了。 宋军这头,眼看着筑城已有数月,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最适宜做事。然而一队上百的人马,一天修筑的也不过数丈,一旦入冬,天冷风大,时间岂不是要更延迟!照这个样子下去不行,到时怕不能按期完工。 还好到了这个时候,农事基本上已经完毕,闲散的人多。世衡与蒋偕便散出家财,命人去各处张贴告示,招募远近的边人,前来筑城。只要招募过来的人,时间上可以随各人的便。能长期干的,城内按月给付工钱。短期干的,城内按天给付工钱,有专人安排,吃住都管。 这个告示果然有用,才刚贴了不长的时间,过来想要报名的边人,就有上万。短短半个月之内,细腰城内的人马,立刻便增添了数万有余。许多人都是自愿来的,说不要钱,管饭就行。一下子多了这么些人马,因怕这么多人没地方安排,管事的便来问两个知州,是否要停止招募人马,世衡、蒋偕便告诉说,他们正在想办法扩充宿营的地方,只要到时候能够完工,细腰城实在不怕人多。 第311章 世衡病故 因为众人在此筑城,不单是汉子过来帮忙,连老人和孩子都发动了,也过来干一些轻快的。细腰城这边,甚至组了支娘子军,认真要和男人比一比,谁干得更快。除了这些,还有远近许多的妇女,因为众人在此筑城,许多都自愿赶过来送饭。细腰城人数最多的时候,大概能有数十万。 秋季眼看就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天气也愈来愈冷了。这些细腰城筑城的人马,有一些走了,还有一些留下来的。另还有一些,是休息够了,重新又回来继续干的。 西北风大,有的时候狂风一来,之前看着还好好的营帐,可能就被送到数里之外。能找着了还算好的,更多的是找不到的。 不单是营帐,在高处垛墙上做活的人,必须将绳索绑在身上,以防被狂风突然卷走。就这样也不是太安全,得时刻提防着突来的大风。幸好到了这个时候,细腰城内许多房屋已经建成,挤在一块儿也勉强够住,总算是睡觉能安稳了。 这个时候,正修筑到悬崖上要紧一段的城墙。因山体不稳,许多大石滚落下来,一下子砸死了好几个人,进展一时遇到了阻滞。世衡知道了这件事,立刻赶来,先将遗属抚恤好了,然后带领着石工、匠人,根据地势再重新商议,如何再继续修筑这段城墙。 不容易众人熬了半个月,将眼前困境解决完,众人继续开工的时候,这天上突然就下起了暴雨,蒋偕修筑的那一半,其中有一段不小的城墙,当即就塌了。此时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是重建。两个知州令人收工检查的时候,只能是更严。 随着天气逐渐转冷,北风愈来愈凛冽起来。地面上已经滴水成冰,树木早已光秃秃一片。大雪一来,鸟兽几乎都没了踪迹。这个时候,除了细腰城这些拼命硬干筑城的人,天地间都没有什么活物。 这个时候,世衡这病看着也重了。蒋偕多次上报说,重新叫上面改派他人。然而人马虽然已勉强够用,时间上仍然十分紧促,耽误不得。如今十数万人马筑城的进展,都在种世衡的手里,所有事都经他一手安排,半途换人又谈何容易。 正在一切都上了正轨,安排部署都井然有序,眼看能按时完工的时候,环州突然有噩耗传来:慕恩族族长慕恩吉甫,因醉酒之后失足落水,不幸罹难。本来世衡正在病中,突然得到了这个消息,悲痛不已,病转沉重,合城上下无不担心。 本来因为慕恩吉甫的原因,康奴族长有意要投宋。如今慕恩吉甫一死,种世衡那头又病重了,虽然还有一个蒋偕,这厮听命别人还行,可惜在这些大事上,蒋偕毕竟年轻几岁,经验少些,有的时候拿不了主意,只好听从上面的安排。本来康奴心里就不稳,再加上明珠族长那头一说,康奴族长投宋的心,一时间便有些犹豫了。 此时已经是数九寒天,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狂风一来,扑面一如刀割。今年雪厚,大雪下起来经常及膝,脚踏上去咯吱作响。这个时候的细腰城,夜班因为怕冻死人,已经彻底不能做了。如今这些赶工的人,只能坚持着做些白班,这样一来,筑城的速度免不了慢了。 这个时候,种世衡派了一个人过来,与康奴族长送了信,邀他来细腰城见一面。几个月不见,种世衡已经病到了不能下床,现在的面貌与先前比,差别太大,康奴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世衡看着脸色苍白,几乎都没有什么血色。脸上似乎还有些浮肿,眼眶下陷,眼皮又多了几道褶皱。因听说康奴族长到了,两只眼费力打量他一会,终于认出来是康奴族长,便寒暄了几句,然后便吩咐种谊看座、上茶。 这样的天气,种世衡自己年老体弱,就认为别人也觉得冷。他害怕康奴再冻着了,两回催康奴往前靠,好距离炉火再近些。 康奴族长这个厮,见种世衡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床头的文书,仍旧摆得满满的,有些甚至还摞得很高,突然生出些恻隐心来,立刻在口里劝他道:“相公如今只安心养病,那些耗神的东西,让别人去弄就行了,等好了再做也不迟。” 听见族长关心的话语,世衡便就笑了一下,又抬起脸来,用下巴往对面桌案上一指。种谊一见,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遂就将桌案上书信拿起来,过来双手递与康奴。等康奴族长接了后,种谊随即就退走了。 见康奴族长拿了那信,世衡此时便开口道:“当初上头让我建城的时候,是知道你们三个投了元昊,约定了明年春天起事。”世衡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康奴也听清了。这一番话儿,好似半天里响了个炸雷,康奴捧着那封信,好一会儿都不能呼吸。 似乎没觉到康奴的异样,世衡那边又继续道:“我心里想:纵然你们能顺利起事,有了大王的名分,但三面环敌,一面遇阻,侥幸也只能用一次罢了,长久必然被人吞灭。无非是与元昊做了一个马前卒,对抗了宋朝的军士。做族长的,岂忍让族人遭受灭顶之灾?!” 说到这时,世衡突然咳嗽了几声,又接着道:“后来我和慕恩一块,商议着让你重新投宋。谁能想到半途之中,突然慕恩就出了事儿,我也病成了这幅模样。” 世衡一下子说得太多,有些疲倦,便停了话,那头康奴亦不出声。此时屋里面静悄悄的,只听见炉火噼啪的声音。停了一会,世衡又道:“我知道我死之后,上头的人,会翻出来你们三个起事这一桩,族长必然遭人怀疑,以后这就是个祸端。 因为这个,我趁着还有一口气,将这事说与了王太尉,就说你是我早年安排过去做内应的,信封里写的那些功劳,全都记在你的名下,你拿回去背熟了,将来用上,可保无虞。” 当日世衡的一番话,彻底将康奴族长的顾虑打消,从此便心甘情愿投了宋了。虽然如此,康奴族长对外面时候,仍旧隐瞒,除了少数的几个外,其他没有人知道这事儿。 这个冬日,非但细腰城在加紧筑城,明珠和灭藏族长的那边,也没有闲着,暗中也在积聚人马和钱粮,准备明春起事的事情。因为明珠和灭藏约合,康奴族长免不了也要做做样子,也不停地调动本族的人马,安排筹集钱粮之类的。 紧张的时候,时间偏快,转眼马上又到了正月。细腰城建筑虽未停工,这里也都安排了 社火,一个个彩棚相互接壤,麻婆子、舞鲍老、耍和尚、踏竹马,扮什么的都有。似乎热闹起来的时候,头上的阴霾就没有了。新年一开春,万象更新,所有的一下子就都好了。 忙完了一天闲暇的时候,军士们也能去看上一眼,也乐一乐。似乎这样,一天的劳累便烟消云散,没有了烦恼,变成欢欢喜喜的模样。 过节的时候,叶勒族长那一班人,也都暂时回家团聚了。细腰城里其他的人,也少了一半。清涧城那头,众人因为担心世横,种诂、种诊、种谘、种咏他们几个,几次三番说要过来,怎奈因为公务繁忙,一直没有抽出身来。世衡怕他们耽误了正事儿,也是一直不让来。 趁着过节有几日的空闲,众人轮流也就来了,世衡的夫人,此时也跟着一块到了。蒋偕为了世衡一家人团聚,特意放弃了休息,将城中的事务全揽过去,叫他们父子、夫妻能好好聚聚。 因为过节,这几天里,几乎所有的亲眷,世衡都已经见过了。只是还有一个女儿,因为当初嫁的远,赶不及回来,因此未见。虽然世衡口里不说,夫人知道他还是想的。这个时候,夫人拿出来一件新袍,说是女儿亲自做的,与他穿上,世衡喜欢得什么似的,天天穿着。 不多久上元节便过完了,当初过节回家的人,也已经全都回来了。眼看着细腰城马上就完工,众人为了赶时间,继续昼夜轮替,加紧筑城。 这个时候,世衡自知时日已经不多,遂吩咐种谊把蒋偕叫来,告诉他说:“如今细腰城眼看筑成,是时候考虑下面的事了。原州与细腰城中间,仍然还有一个空隙。为防夏军在此突破,安全起见,需要在细腰城完工之际,立刻在大虫巉再建堡寨,这件事情,还需要齐贤再辛苦辛苦,抓紧上报。” 大虫巉堡这事两人曾提过,因为细腰城的事情,蒋偕一直在忙碌,这件事情也没空思虑。幸而当初种世衡在筹建细腰城的时候,已经对大虫巉堡有了谋划,趁着闲暇的时候,观察地理,世衡在这些时日里,已经把大虫巉堡图样大致画好,就拿与蒋偕一块儿商议。 这话说的却也不错:上面的批复需要时间,赶在细腰城完工之前,把大虫巉堡的画本图样先报上去,这样才不耽误大虫巉堡筑堡。等到真正筑堡的时候,根据情势再酌情修改。 第312章 修建大虫巉 眼看初春马上就到了,明珠、灭藏这两个族长,已经准备了一冬天,等着建这个大功劳,早已经急不可耐了。人马、钱粮之类的东西,两族已安排得差不多了,该联络的人马,也都已经联络了。 如今康奴族长的亲家也死了,跟宋朝那边联系的中人,也没有了,灭藏和明珠便放了心,对康奴撤了些提防的心,又重新拿康奴当自己人看了。三个人里头,康奴族长不管用,一切听由那两个安排。灭藏那厮又没智谋,所以主事的那个人,还是明珠族长那厮。 按照明珠的意思,只三族的人马仍然不够,起事的话,还需要多多联络周边的小族,尽可能多拉一些人马,共同反宋,这样成功的几率更大,事成之后的功劳也更大。 正在众人准备的时候,细腰城那边,突然传来了两个消息。一个是件好事情:种世衡那厮,昨天夜里已经死了,据人报说,细腰城方向哀声不绝,恸哭声传数里之外。一夜之间,满城的军民的服饰,全换成了素色。 另一件就是坏事了:据传细腰城已提前建完,城内十数万的人,散了回家的已不少了,他们瞒得滴水不漏,可恨众人还蒙在鼓里! 族长们听说了这个消息,一面叫人继续观察蒋偕的动静,一面派人再去盐州,将消息报与李元昊,好尽早接应这边起事。 就在等待的时间里,族长们也没浪费了时间,还在鼓动周边的小族,一块儿参与。在族长们的努力下,来应和的人马果然不少:大虫、亚细、细赏、妹浪等一些小族,这一次都被说动了,这厮们干脆连春牧都顾不上管了,也跟着一块儿参与进来,随时等待李元昊消息。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在,起事这事儿已经稳了。 正在等时,元昊那头没什么消息,倒是原州先来了惊报:蒋偕那厮从细腰城撤后,率领着万余的人马,偷偷摸摸,正在修建大虫巉堡。这消息把众人吓了一跳:若说细腰城建好了,那只是多了一个障碍,给起兵增添了难度而已。 倘若大虫巉堡再修建完,明珠、灭藏、康奴,以及周围相约起事的人马,立刻变便成了笼里的耗子,彻底挣脱不出去了!到这个时候,明珠立刻明白了过来:怪不得当初建细腰城,种世衡那个老东西,又是设宴、又是故意带众人看城,原来是早就安排好了!这样还继续等他个屁! 众人为了不被困死,顾不上李元昊那头准备得如何,当即就开始点兵了。明珠、灭藏这两个族长,各自点了八千的人马,康奴族长的人数少些,也有五千,剩下那些小族的人马,也凑了五千的人出来,立刻就启程,分三路去攻打大虫巉。 蒋偕率领两万的军民,正在大虫巉堡加紧筑堡呢,不提防明珠和灭藏这两个带头儿,分别从东、西两个方向打来。大虫巉这头猝不及防,一时溃败。蒋偕拼死杀出了两军的围堵,逃出命来,一道烟往镇戎军的方向逃了。 因为失了大虫巉,蒋偕害怕上官降罪,立刻去宣抚使王素的跟前请罪。过没有多久,蒋偕失了大虫巉这事儿,立刻所有人都知道了,王素也随即把部署都召了来,一块儿议事。 当下众人七嘴八舌,不少人在接头交耳议论。有人便道:“既然早知道三族的异心,细腰城又已修好了,蒋齐贤为何不早做准备,以至于让蕃人夺了堡寨!”另一个道:“蒋偕占据大虫巉地利,兀自让贼人夺了堡寨。原因无他,只因为当初用人不查,蒋偕根本担不了大任!” 还有的道:“本来大虫巉是无用之地,就算建成了,也只会白白耗费国家的资银,分散原州附近的兵力。既然已经落入了贼手,被他们占据地利了,再夺恐怕能损失不小!不如让众贼就占了那里,让他们回不了巢穴就好了!” 众人议论纷纷的,独不见上面王素那厮,已经把眉头皱起来。别人或许不知道,王素自知筑城的不易:当初为了筑细腰城,除去种世衡被累死以外,被落石砸死的有十二人,被大风卷起来摔死的,就有六个。被狂风吹落掉下悬崖,尸首无存的有两个。用硝石火药开山辟道的时候,被碎石崩死的有一个,还有被雪压塌了草棚,因此被砸死的有五个,冻伤的无数,其中的艰辛可以料知。 让种世衡、蒋偕过去筑城,短时间内,能够完成这样的工程,内中岂没有蒋偕的功劳?那些把蒋偕贬到一无是处,还有让直接放弃大虫巉的,实在让王素听不下去。 王素止住众人的议论,点名询问狄青道:“狄总管,大虫巉堡这件事,你怎么看?”狄青于是回话道:“大虫巉地利十分要紧,不能不夺。但是夺堡要重新换人,不能再用蒋偕了,不然这一次恐怕又败了!” 这时候王素道众人道:“当初蒋偕上书说,虽然细腰城建好了,但是中间仍有个空隙,需要修建大虫巉,是我亲自批准的。大虫巉修筑未完便中途遇袭,蒋偕那厮溃败逃了,半夜到我的门上来请死。我是这样回他的:‘贼人围你没能成功,真杀了你,岂不是正中了贼人之意?’ 我如今下令:让蒋偕重新夺回大虫巉堡,好将功赎罪。倘若蒋偕不幸战死,换狄青再去。若是狄青也战死了,那么我去。我就不信这么多人,夺不回一个大虫巉!” 因为王素这个话,劝说放弃大虫巉的,立刻也就不吭声了。这个时候,王素与蒋偕一万人马,重新去夺大虫巉。 这个时候,康奴族长投宋的事情,世衡先前已报与了王素,上头尚无回音的时候,世衡便就已经去世。王素知道明珠、灭藏两族势大。还有其他小族的人马,加在一块儿数量不小, 纵然与了蒋偕一万的人马,也未必能夺回大虫巉,于是暗中与蒋偕授计,叫他回去之后,先去秘密与康奴联络。 原州那边,当初要破大虫巉的时候,明珠、灭藏那两个族长,约合康奴族长一道儿,一同去破大虫巉。谁知道康奴那头答应得好,说什么西北的方向交给他,他能保证没问题,结果怎样? 半路上康奴却迷了路,因此没能及时赶来,让蒋偕那厮寻到了空隙,带领宋军就杀出去了,为这事上,灭藏族长没少发火儿,一个劲骂他拖后腿,康奴族长落了埋怨,也知道自己拖累人,不敢反驳,只能在一旁陪着讪笑。 其实自从慕恩一死,种世衡那厮病重的时候,明珠和灭藏两个人,知道康奴投宋的事情,没有了门路,只能死心塌地得反了,登时都松了一口气。三个人本来平等的局面,渐渐得已经有了些倾斜:明珠、灭藏那两个人,有意无意的,总要站在康奴的前面,让康奴族长听他们发号施令。甚至连灭藏族长的儿子,对康奴也不是太尊重了。 上面的事情,底下那些小族的族长,立刻也都看在眼里。他们上赶着巴结那两个去了,过来迎逢康奴的就少了。 因自知理亏,夺取大虫巉这个功劳,康奴也立刻推了不要,借口说怕后方空虚,宋军来袭,也就不去大虫巉,自己回后方防守去了。 康奴不来这大虫巉堡,许多其他许多的小族,有的是跟着要去争功劳的,不去白不去。既然大家都肯入伙,自然是人数愈多愈好了,人数愈多,愈能让李元昊高看一眼,到了将来封赏的时候,说话也能更有底气。 放着西夏那么大的地方,还怕人多吃穷了么!将来发展壮大以后,这些本土最早跟着的小族,就是他们嫡系的人马,这些知根知底的帮手,当日是多多益善,越多愈好!既这样想时,明珠、灭藏也就不拦着,由他们来。 因为夺过来大虫巉,亚细族长这个厮,立刻牵羊担酒的,赶过来犒劳众军了,来时还不忘了拍马屁,在灭藏族长跟前道:“这次大虫巉一役大捷,两位族长的功劳,该得了第一!将来夏王封功、封王,也算是咱原州出了大功臣!” 因这个话儿,大虫族族长也跟着道:“我听见说,汉人以前,有个什么凌云阁,里面有二十四个功臣。若夏王也跟着这么学,我看明珠和灭藏族长,也能到那个阁里面去!怕就怕族长们平步青云后,结识了贵人,忘了咱这些旧兄弟了!” 听到这时,灭藏族长不过意,一口答应了便道:“你们放心,那个不能!明珠那厮我不知道,反正我们灭藏族,都是讲究义气的人,做不了忘了兄弟的事儿!真发迹了,怎么也得带挈带挈!”因这个话儿,众人一发欢喜起来,全都围拢来争着伏侍。 这个时候,既然把蒋偕给撵走了,已经占了大虫巉,明珠、灭藏两个族长,立刻将“大虫巉大捷”这件事儿,详详细细得复述了一遍,增添上一些好听的话语,然后就命人写明白了。 灭藏族长为了邀功,故意将宋军的人马说得多些,若不是明珠族长在一旁拦着,灭藏族长那个厮,差一点将蒋偕的人马给诌成了十万。 书信是明珠和灭藏两个族长,一人一封递交上去的,互相间不忘了夸奖几句,然后有意无意的,将康奴族长在作战的时候,走迷了方向,将来按功行赏的时候,不能排在两人前头的事情,也一块儿隐晦得提了。两人将消息报与兴庆,叫夏军立刻派人来接应。 第313章 重夺大虫巉 元昊那头,去年的时候,灭藏族长去盐州报信儿,建议叫提前起事的那次,正赶上辽国那边来了消息,说耶律宗真为了报仇,暗中已联合了唃厮啰,要对西夏进行南北夹击,迫使李元昊两面作战。 既然唃厮啰那边不稳,按照地理,夏国第一个被威胁的,便是天都山。天都山那头,野利遇乞已经死了,要想挡住唃厮啰,一时又没有合适的人选,没奈何时,李元昊只能是自己出马了,命人在天都山建造宫殿,元昊亲自去天都山驻守。 处在这种情势之下,元昊只顾得去防辽国和河湟了,三族起事这样的小事儿,李元昊根本腾不出手来,也就没法儿安排援兵。 如今虽然是初春了,已到了众人先前约合起事的时间,辽国和唃厮啰那两头,仍旧频繁在边界上调动人马,情势丝毫不见松懈。 李元昊头脑又不发昏,在这种时候,谁肯再去撩拨宋人?明珠、灭藏和康奴那几个,是他们自己等不及,匆忙打下来大虫巉,又不是夏军指使的。他们一封一封的来信,报告这个那个的,请求接应,李元昊干脆就假装不知道,让他们自己去看着办吧! 因李元昊根本就没安排,而且按照他临行的时候,还特意提起来《宋夏合约》这事儿来看,内中的意思不明而喻,都不用多说。 处在这种情形下,兴庆那边,虽然收到了明珠、灭藏两族族长送来的急报,也没法回复,只好推说元昊不在,急文还需要另外转交。至于何时能派兵,也希望两位族长不要着急,夏王肯定能安排,先耐心等待。 眼看着把书信送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迟迟等不着兴庆那边的回复,明珠、灭藏这几个族长,由踌躇满志、热切盼望,变成了理解处境、耐心等待。然后耐心也渐渐不足,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反思哪里做的不足,心中纳闷。然后仍然等不到消息,纳闷便就变成了猜疑,整天疑东疑西的,脸上看着也忧愁起来。 义军从上到下的,在大虫巉堡寨里巴望援军,脖子几乎都扭歪了。别说底下人等得望眼欲穿,眼珠子几乎快瞪瞎了,整天跟在没藏、明珠两个的后面,追问有没有兴庆的消息。就是明珠和灭藏这两个,心里面也急,一天打探好几趟,迟不见西夏派半个兵过来。 等待里面,明珠、灭藏等起事的族长,慢慢就慌了:大虫巉蒋偕又没筑完,到现在仅仅只是个半建,一旦宋军再杀回将来,这个堡寨又无能遮挡,元昊援兵又不见踪影,办得这叫什么事儿! 既然是李元昊指望不上,紧急的时候,明珠、灭藏两个族长,想起来韦州城的颇超古项,随即他们就派出人来,给韦州那边送去书信,叫颇超古项派兵来救援。 韦州这边,自来是颇超一族的地界,族长颇超古项手握重兵,并不管李元昊招兵买马、清理门户之类的事情,众人依附李元昊,只不过因怕被宋军吞灭。只要宋军不前来侵犯,韦州静塞军只管自守。因此纵然有明珠、灭藏两个的书信,颇超古项收到了,却并不来援,如此一来,明珠、灭藏两个族长,就麻烦了。 众人心里面忍不住道:“早知道这样,当初干脆晚一晚,等蒋偕那厮把堡寨建完,再过来夺,那多好呢!”就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什么都不便,想吃口酒了都无处去买。 卡在这里不是个办法,有人于是便提议道:“咱们虽然夺了堡寨,元昊那边没动静,宋军再打过来可就完了!为长远计,咱们是不是该给他筑完?”没等到这话儿说完了,众人立刻骂他道:“帮宋人筑堡,是想在这里养老么?你疯了俺们可没有傻!” 既然不想要继续筑,那么要它也没有用,不如就砸了。然而众人试了一通,发现毁寨也并不比筑寨更容易,也能累出来一身臭汗的时候,干脆也就停了手了。 到这个时候,元昊那边好像在装死,已经彻底没消息了。这么多人马聚集在这里,到底是走还是留,众人议论纷纷的,说什么的都有,一时间也没个妥当的主意。明珠和灭藏这两个厮,这一日正在商议的时候,突然康奴那来了消息,说蒋偕率领一万的人马,趁着明珠、灭藏不在,已经来偷袭老巢了。 眼下的情形,李元昊应该是指望不上了,大虫巉虽然夺过来,看着也没有什么屁用。倘若再把老巢给丢了,弄不好众人能无家可归,因此一听见这个话儿,众人当时就统一了意见:立刻放弃大虫巉,率人马火速回去保护! 这一次回去,跟当初来的时候不同:除了明珠、灭藏两家人马在前面以外,其余那些小族的族长,回去的速度,一点儿也不比他们慢,也都急着往前面赶。为防半路上被宋军突袭,众人干脆组成支联军,一块儿就回了。 路上的时候,有些小族的族长嘴碎,背着灭藏和明珠两人的面儿,嘴里面一个劲唠叨不停。不是说:“当初蒋偕为什么逃,现在我总算弄明白了!就是故意建一个大虫巉,哄骗着咱们过去抢,然后好趁机夺咱的地!那东西比种世衡还鬼呢!”要么就是这么说:“本想着赚一个功劳呢,谁知道让宋军抄了后路,哎,这次算完了!” 亚细族长那个厮,在后面与别人说话起来,口里面忍不住后悔道:“本来起事我没看好,没别的原因,李元昊迟迟没有消息!大虫巉我说先不要打,他们着急,非得动手,这不就败了!” 一路上众人说东说西的,大多都是些抱怨的话儿,后悔的十成占了七成。然而后悔早已经晚了:已上了明珠他们的贼船,想下来没有那么容易。当初来投时千好万好,如今形势不利起来,明珠、灭藏那两个厮,怕有人反水,对底下人立刻提防起来,被怀疑了还有可能被灭口,闹得人心惶惶的。 因怕蒋偕把老窝给夺了,联军一路上快马加鞭,昼夜不停地赶路。眼看已走到原州的北面,距离老家已不远了。这些日以来,众人日夜兼程赶路,实在已经疲累得狠了。因此有人与明珠、灭藏两个商量,今夜是否能叫众军歇一歇,明日再启程。 明珠、灭藏族长这两个,因为日夜兼程的赶路,此时也一样困乏不堪,因此也就同意休息。为防万一,众族长全都嘱咐说,要千万警惕。因此众军扎寨的时候,故意设了个防御的阵型。 就在众军就地扎营,才刚睡下不久的时候,忽然康奴又来了急报,说被蒋偕的大军围攻甚急,康奴一族的人马,已经快要支撑不住,后方眼看就能不保。到了这么个关键的时候,谁还有闲心再睡大觉?因此上明珠、灭藏两个族长,急忙把族长们都召集起来,将联军军士们赶打起来,继续赶路。 这头才刚睡下不久,马上就被打醒起来,叫火速赶回。没奈何时,众军一脸的不愿意,只好重新爬起来,又点上火吧,上马再走。 正赶路间,眼看前面是一座密林,夜晚时看着黑黝黝的。联军看见了这么个地势,便有些慌,免不了立刻加快了马速。 这个时候,只听见树林里一阵鸣锣,无数只箭簇便就射来,排头的骑军猝不及防,登时便被射倒了一片,一时间人喊马嘶之声不绝。趁着这时,从树后面,钻出了一队伏兵来,截住联军便开始厮杀。 对着火光这时才看见,宋军为首的那个厮,不是蒋偕是谁?既然他能在这里出现,没别的原因,必然是康奴那厮被他打败,众人的后路已没有了!一见了这样,众军都吓得手足无措,许多人已打算调头跑了。 这时候明珠仍然不慌,振臂呼道:“如今已无路可走了,杀蒋偕、夺堡寨,重新把失地夺回来!”明珠族长的话音刚落,大虫族族长那个厮,立刻争先杀将过去,在所有蕃部的联军里面,数他的表现最英勇。 眼看着这厮率领着所部的蕃军,奋力杀出来一条路,正振臂一呼,要率领联军从他这个缺口里突破过去的时候,突然感觉动静不对,转头一看,谁知道后面的那些友军,十成里已经有八成都逃了,剩下还有两成的人马,是因为被困住了没法动弹。当初数万的联军,如今只剩下他一路。为防被围,大虫族族长也不敢冲,一转头也撵友军去了。 奔了一路,等到次日天明的时候,明珠和灭藏两个族长,才得到康奴族长投宋的消息,说康奴族长联合蒋偕两家一块,直接就抄了众人的老巢。如今不单是蒋偕和康奴,许多处宋军都得了消息,正从四面八方往这里赶来。 因为此时的情势不好,众人不但失了土地,后面宋军又追赶甚急,联军里许多蕃部的族长,心就乱了。这厮们不肯合力破敌不说,恨不能立刻就与明珠、灭藏之间摘个干净,就说都是被逼迫来的,又想重新再投回宋朝。发现了这个趋势后,明珠、灭藏这两个厮,也怕众人为建功劳,再把他两个给献出去,立刻与他们保持距离,不一块儿合力抗宋了。 到了这个地步了,明珠和灭藏又都没疯,不去想重新再夺老巢这事。井不就人,人就井。既然是西夏的援军不到,现在这情况,也没有别的道路可以选,只能是撇了自己的老巢,抛弃那班没用的夯货,带领本部剩下的人马,直接奔西夏投李元昊去了。 眼看着明珠、灭藏这一班联军,突然被袭,一溃而散,许多的小族望风而降,明珠、灭藏两个族长,率领着溃军投西夏去了,蒋偕重新将大虫巉堡又多回来,坚持筑完。自此环、原之地方定。 第314章 夫妻和好 元昊这厮,当初在得到辽国消息的时候,立即便赶来了天都山。因军务紧急,匆忙之间,身边并没有诸妃跟随。天都山这里不比兴庆,比起贺兰山也远远不如。半山腰上只有营寨,营寨里只有那些夏军,这厮们又不会陪伴耍乐,待在这里,只能是大眼瞪小眼。 山下是一处一处的牧场,闲的时候,除了追逐野兔以外,实在没什么其他的耍处。在天都山这边待得久了,李元昊那片好色的心,便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开始想东想西的了。 这一日快到黄昏的时候,元昊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询问左右的亲卫道:“天都山附近,有什么可靠的妇人么?妓*女也行!” 天都山这里虽说荒凉,屁都没有,要是说女人,这个还是有一些的。因为元昊开了口,众人忙不迭替他张罗。保吃多那厮,当夜就挑选了好几个,赶着给李元昊送了来。 然而等元昊见了面儿,心里并不是太满意:比起之前的妃子来,元昊嫌她们太村俗,长得也不好。偶尔有一两个能看的,见了生人,木头一般,一个个话都说得都不利索,扭扭捏捏得上不了台面。元昊见了这个样子,立刻把眉头拧成个疙瘩,一看就是不满意。 这个时候,有人与元昊出主意说,当初野利遇乞的遗孀家眷,仍在这里,其中有一个没藏氏,风流妖娆,颜色艳丽,倘若见了她,保管满意。元昊听了这个话,立刻心动,于是命亲卫保吃多亲自出面儿,把个没藏氏给弄来。 等到没藏氏到的时候,细去看时,见那人:一双迷离含情眼,两弯柳叶吊梢眉。三春桃色脸,风中柳枝腰。肤比贺兰山上雪,语如乳燕细呢喃。元昊看罢,当即满意。自此李元昊在天都山有了乐子,不去想再回兴庆的事了。 正在李元昊与没藏氏如胶似漆的时候,突然兴庆传来了消息,说王弟李成遇病逝。这个时候,因为元昊多日的经营,天都山防备已经稳固,西南这头可保无虞。唃厮啰那边,如今也渐渐消停了,是时候回兴庆看看了。于是元昊调嵬名浪布守天都山,自己便准备回兴庆了。 眼看着嵬名浪布已经过来,元昊将天都山一应事务都交代好了,诸事已安排妥帖了,正要准备开拔的时候,没藏氏那头却不满了。没藏氏坐在元昊的腿上,撒娇撒痴地扭了八回,不愿意他走。 元昊见没藏氏对他有心,十分得意,便哄她道:“你乖乖的待在这里,等兴庆那边的事情一完,我立刻派保吃多过来接你!”这话儿没藏氏不太信,撒娇便道:“放着兴庆城那么多美人,你回去了,立刻就坠入了温柔乡,还能记得天都山,还记得天都山有个人在等你么?”元昊刮一下没藏氏鼻子,告诉她道:“你放心,你是我梦里的百灵鸟,跟宫里那些人不一样!” 那一头保吃多有事情正要禀告,一看见元昊那个厮,正在跟没藏氏缠在一起,嘴里面说一些私房话,十分不便,这厮立刻就退出去了。元昊隔着一层珠帘,已经看见了保吃多,口里遂哄没藏氏道:“我去看保吃多有什么事情,你乖乖听话,一会儿再说。” 等元昊终于出来了,保吃多立刻请示道:“车驾都已经备好了,明天一早启程行么?”元昊回道:“看这个样子,唃厮啰已经消停了。把嵬名浪布给我叫来,我晚上跟他见个面儿,明天就走吧。” 当天晚上,李元昊见了浪布回来,与没藏氏两个人共枕的时候,没藏氏看着不高兴,也不肯梳妆,也不上赶着跟元昊说话,一幅没精打采的模样。当下李元昊好说歹说,亲自立下了文书字据,说事情一完就派人来接她,这才把没藏氏给哄得好了,欢欢喜喜要等他来接。 次日一早,元昊果然上了车驾,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就这么离开了天都山,朝东往兴庆的方向走了。这么大庭广众的,出来送元昊不太方便,没藏氏自己骑了匹马,远远的站在人群外面,看着元昊的背影走了。 说起来李德明一共有三子,长子元昊,是皇后卫慕氏所生,次子成遇,是德明妃咩迷氏所生,幼子成嵬,是德明妃讹藏屈怀氏所生。元昊至亲的兄弟,一共有两个,三弟李成嵬为人怯懦,遇到事时没甚么主见,这些年来,元昊许多的事情,还是成遇在旁帮扶。如今一没,李元昊突然觉得少了个臂助,心中不免有些悲痛。 因为元昊多时不归,如今因为成遇的事情,突然他又回来了,野利后心中对他的火儿,经过这么长时间以后,这些愤恨便积淀下来,落在心底。只要元昊不故意去撩拨,野利后表面上也就还过得去。 李元昊的“新皇后”没移氏,如今还在贺兰山离宫,没跟在身边。如今在兴庆城内的皇后,只有一个野利氏。为了与李成遇主持丧礼,只能是野利皇后亲自出面儿,帮忙办理这件事。因这事上,少不得元昊要与野利后说说话儿,在一块商议一些祭事。 人过了中年,尤其是身在高位的时候,身边能够畅谈的人,慢慢就少了,甚至可以说没有了。心里有话儿,能说的人却越来越少,有些时候,只能是自己对自己说。 只有野利氏在的时候,元昊忍不住提起成遇,提起一些先前的事情,口里面感慨一声道:“成遇的年纪也不大,许多的事情,还指望将来托付与他,怎么突然就早逝了呢。”野利后道:“成遇最后的时候,说那一件事情放下了,全都是命,他谁都不怪,陛下也不必太感慨。” 野利后说的“那一件事情”,李元昊知道指的是什么。当年德明听从元昊的提议,命李成遇娶了药乜甘罗的女儿为妻。后来因为药乜谋反,元昊那厮为了灭口,将成遇的老小,也一并斩杀。李成遇虽然嘴里面不说,心里面一点都没埋怨,也不可能。为了大局,能怎么办?尤其是建国之初的时候,容不得一点的疏忽。都在说元昊残忍的时候,倒是野利后十分懂他。 渐渐地两个人说话愈来愈多,野利氏也会提起来当年的事情,那一年从灵州迁都兴庆的时候,李元昊率军打仗去了,不在身边。野利氏带着李宁明跟宁令哥哥两个,跟大部的人马走散了,在路上突然遇到了突袭。 乱兵里面,吓得娘三个抱头大哭,当时以为真的就完了。正在众人惊慌失措的时候,是成遇发现了他们走散,及时赶过来相救的。 说起来这个,元昊到如今也还记得,那时候因为南边有族长叛逃到宋地,元昊率领野利旺荣、遇乞这两个,正与宋军在环、庆附近作战。关键的时候,幸亏野利遇乞截断了宋军的后路,众人才能够及时突围。 元昊这厮,一想到旺荣、遇乞那件事,心里也不是毫无感慨,只是对着外人的时候,他却不提,也不能提,尤其是对面是野利后的时候。人生在世,就是这样:要么就从头到尾做一个“圣人”,叫别人挑不出他的错来;要么就干脆狠辣到底,就算被万夫所指也绝不回头。不然的话,非但自己成了个笑话,之前的一切也半途而废。 就在这些时日里,底下人暗地里观察时发现,元昊与野利后之间的关系,似乎已经趋于缓和,已不似先前针锋相对的模样。再细一想,之前的都已经过去了,死了的人都已经死了,也复活不了,活着的还是得继续过。那一件事情,也到了翻篇的时候了。 毕竟野利后还有太子,就算是不为自己着想,关系到宁令哥的将来,难道野利后不替他着想,执意和李元昊对抗么?既然野利后肯让步,元昊那头,看在这么多年夫妻的情分上,更没有不顺着台阶下的道理。 既然众人都觉得,元昊和野利后已经和好,野利氏还是当初的那个野利皇后,他的儿子做了皇帝,将来或许还能是太后,众人于是又簇拥来,忙不迭地去野利后身边去讨好儿,比先前更加殷勤三分。 因别人讨好,被夸得云里雾里的,野利后也重新有了先前的气势,马上她就行动起来,暗地里询问保吃多道:“夏王在天都山那么久,肯定在那他不能消停,有什么相好的女人么?”保吃多那厮又不傻,难道他还回复说,夏王看上了遇乞的遗孀,让保吃多亲自给弄了来,让野利后骂他一顿么?保吃多只好回复道:“因边界不稳,夏王在一心忙碌公事,哪有那么多闲暇的时间!” 野利后心里面一琢磨,也觉得保吃多这话儿能是个真的。倒不是因为放心元昊,元昊那厮就算想偷腥,也偷不着:天都山那边不比兴庆这里,美人众多,一出去就能摸着几个。在天都山找,只能找着几只母兔,或者是两只野鸭子! 既然这样,野利后当前最大的对手,就只有一个没移氏,野利后心内盘算道:“没移氏那个丫头片子,她知道什么?背后区区一个没移族,他们能有什么能耐!自以为昊王封她做一个什么‘新皇后’,就真拿自己当皇后了。遇到了大事,还不照样是我来出面,在旁帮着夏王料理。” 野利后心里面想的这些,也并不是全没道理。眼看着元昊回来时日已久,按照惯例,早应该派人去贺兰山捎话,谁想这次却一反常态,他对离宫没移氏那里,竟也不闻不问起来。种种迹象全都表明,昊王的心,似乎是真的又回来了。 第315章 暗生嫌隙 因为没移氏已见冷落,野利后心中正在得意,正要趁热打铁,将没移氏一举扳倒的时候,突然外面就传来了消息,说元昊在天都山的时候,偶尔邂逅了没藏氏,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两个人在一块儿如胶似漆。元昊回来前曾经答应,说要将没藏氏接回兴庆。据可靠人的消息说,元昊已经吩咐了保吃多,只这几日,便要叫他动身了。 这话儿好似一个炸雷,立刻把野利后惊醒了,心里面道:“怪不得元昊对离宫冷了,原来是因为这个事儿!” 没藏氏野利后自然知道,那人曾经是她的嫂嫂,恁风骚妖冶的一个人,正合元昊那厮的胃口!当初遇乞娶她的时候,野利氏看她就十分不喜,谁知道如今又巴上了元昊!这种心机深的人,还真是无孔不入啊。到时候真的动手起来,那人的手段,比没移氏那个丫头片子,要强上百倍,可知这次遇上个劲敌。 为防保吃多先赶去天都山,真的将没藏氏接回了兴庆,野利氏决定先动手,即刻派人赶去天都山,将没藏氏先一步接回兴庆。 天都山那边,没藏氏正等着保吃多来接呢,谁知道等了些日子后,保吃多那厮倒没来,来了个她不认得的人,一个劲儿催促着叫没藏氏出发。没藏氏见此有些心疑,询问便道:“夏王的跟前,没记得当初有过将军,不知道将军什么名讳?怎么不见保吃多来?” 那人便道:“末将名字是细母嵬名,是近卫九班的侍长,也是夏王的亲卫。保吃多事忙抽不开身,夏王吩咐,特意叫末将前来接你。”说着嵬名还拿出块铜质腰牌,上面有“后门宫寝待命”这六个字。这种的腰牌没藏氏见过,保吃多的那一块,写的是“防守待命”这四个字,因此没藏氏也就信了。 怎奈刚要上车的时候,没藏氏因为车不新,又纳闷问道:“这不是夏王常用的车具,将军当初走的时候,有没有夏王的信物呢?”那人又回道:“上面为事情做得隐蔽,为了娘子的安全着想,没让用那些常用的车具,望娘子见谅! 夏王知道娘子着急,祭事一完,就催着末将赶来了,没有留什么信物给我。娘子放心,夏王答应了来接人,肯定说到办得到!”当下没藏氏上了车儿,就这么直接朝兴庆来了。 正在没藏氏走后不久,那一头保吃多接着也到了。原来李元昊果然没忘了先前的承若,事情一完,真就派保吃多过来接人了。底下人一看见保吃多来,说一些要接没藏氏回去的话儿,众人听见了都纳闷,询问便道:“接她的人,昨天不是刚走了么?难道不是夏王派的?” 保吃多一听见这话儿也吃了一惊,急询问道:“昨天了也来接她的人么?是什么模样?手里有夏王的手谕吗?”回复的道:“穿着打扮跟将军一样,也是自称是夏王的亲卫,有没有手谕不知道,反正娘子跟着他走了。”知道不好,保吃多立刻返回头,匆匆忙忙的就走了。 这一路上,保吃多遇到了几拨可疑的人马,保吃多把他们逼停后,率军士上前搜查了一番,并没有找到没藏氏。在周围也打听了许多遍,听见的都说,并没有看见没藏氏踪迹,这样一来就坏了。保吃多只好先在路上找找看,若是实在找不着,也没有办法,只能将事情上报与元昊,查这件事儿。 没藏氏这边,已经在路上颠簸了多日。细母嵬名和底下的人马,对没藏氏一直不冷不热的,在没藏氏询问事情的时候,他们那脸上,看着便有些不耐烦,并不是太愿意回复。没藏氏忍不住心疑说,到底李元昊派他们出来的时候,是怎么跟他们交代的。 眼看就要到兴庆了。已经好几年没回兴庆,这一回来,看见了先前熟悉的景物,没藏氏立刻雀跃起来,心想现在的时间还早,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就可以进去兴庆城了。元昊那厮,肯定在宫里面预备了盛宴,等着给她接风了。 这马上就要进城了,谁知道细母嵬名却拐了个弯儿,在城外的近郊把车儿停了,然后他过来告诉说,他要先进城与夏王禀告,叫没藏氏在这里等待消息。身边的全都是嵬名的人马,他怎么吩咐,没藏氏此时也不好反驳,只好等着他见了元昊,得了元昊的回复再说。 当日没藏氏在城外安顿下来。身边的近卫,除了细母嵬名进城了之外,其他的一个都没走。因为是替元昊办差,夜里外面有岗哨不说,借着“保护”的名义,他们住的那几间房,全都在没藏氏卧房的周围。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些人立刻就能知道,因此没藏氏想外出去走走,都被呵斥了不许去。 没藏氏无法,只好把出去散步的心,又收回来,吃过晚饭早早就睡了。迟迟等不到元昊的消息,就算没藏氏躺下了,也是翻来覆去的,半宿都没法安心入睡。因睡不着,没藏氏自己披衣服出来,走到门首的时候,听见两个人隔着门儿,在偷偷说话。 没藏氏留神听了几句,不知从哪个厮的口里,说出了“野利后”这三个字,只听见他道:“你猜猜看,明天野利后让咱们入宫,还是直接在这里下手?”另一个道:“我听说夏王那边也在找人,现在肯定不能进宫,可能在这里下手吧!”没藏氏登时明白过来:原来接她回回兴庆的,不是元昊,是野利后,眼下的情形危险了! 宫里那边,没藏氏已被接到了,这时候已经到了城外的消息,野利后已经知道了。因提前一步把没藏氏找到,野利后心里面也就稳了。左右都劝野利后道:“皇后干脆将没藏氏杀了,这样咱们少了个对手,也让外面的女人看看,故意勾引夏王的人,到最后是个什么下场!” 野利后道:“没那个必要,等我见一见没藏氏,我还有更好的法子治她。” 元昊那边,一听说保吃多去天都山没接着人,一拨人也是近卫的打扮,直接把没藏接走了,心下大怒。而且根据保吃多报说,沿途察访也没有消息,没藏氏就这么失踪了。是谁把没藏氏当眼中钉,费尽心机弄她到手里,元昊已猜出来是哪个了。 因为对野利氏起了疑心,元昊立刻就派出来人手,不但把野利氏宫中的查了,而且兴庆城中可疑的地方,元昊也搜查过好多处,仍旧找不到没藏氏行踪,这就奇了。有几次李元昊实在有些忍不住,旁敲侧击打听几句,野利后只是装作不知道,胡乱将言语支吾过去,这事暂时便成了僵局。 野利后那头,当初刚刚把没藏氏接回来的时候,许多人为防将来的后患,暗中都劝野利后说,叫她将直接没藏氏赐死,反正元昊那头也没有证据,便是怀疑又能怎地?然而野利后不同意。 一来没藏氏肯低头,见势不好,立刻她就软下来,一幅低头顺目的模样,似乎也并没什么隐患。二来,如今这是在兴庆城,不是天都山那边,野利后想杀一个人,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没藏氏不过是一匹羊羔,一看不好随时能杀的,便多留几日怕她什么! 这个时候,野利后看见李元昊吃瘪,还有元昊的那些人,仿佛蒙头苍蝇也似,在满城乱窜地找寻什么,野利后心里突然有些泛酸,却又忍不住想笑。 野利后这厮,从来就不是什么见好就收的一个人,按她的意思,不但要赢,而且还要赢得漂亮。非但她要捕获到羊羔,而且她还要把羊羔踩在脚底下,一刀一刀地割肉下来,一面听着它流泪哀嚎,另一面儿,还能欣赏到母羊着急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既这样想时,野利后就按之前的计策,当即就下了这么道懿旨:命没藏氏去兴庆城外戒坛寺,出家为尼,直接赐号‘没藏大师’。野利后当时这么道:“我倒要看看,元昊这厮,怎么避开众人的耳目,把一个尼姑给弄进宫来!” 去时野利后已吩咐好了,不能因为是皇后的人,就来讨好儿,什么事情都不用干。正因为是皇后派来的,为防她给皇后丢脸,更应该严格按照戒规清律,用功修行。野利后特意吩咐的事,谁敢不从?当即合寺尼众就表示说,都愿意听从。 这没藏氏不容易来了兴庆,到了别人的地盘上,因怕野利后随时要杀她,每天过得都胆战心惊。突然野利后发话说,叫她去戒坛寺做个尼姑,心说如此便可以留一条命,立刻就听从,心甘情愿去戒坛寺出家。 到了戒坛寺这里,并不比在野利后宫中更加好过。没藏氏每日的事务,天不亮就要爬起来,集去大殿,早课诵经。白天里自然不能让她闲着,砍柴、担水、扫地、烧茶、浣衣、煮饭,忙了一天,夜里累到不行的时候,还需要打着瞌睡做功课。白日的事情若做不完,当天是没有饭吃的,吃饭也是寻常的素食,量又不多,一日也只有早、午两餐。倘若不小心犯了戒规,更是一定要挨罚的。 这么艰难的时候,因为没藏氏是野利皇后派来的,与别人不同,寺里面其他的尼众,见了只是窃窃私语,都不敢与她太过亲密,连个说话的也都没有。 眼看着秋风萧瑟,树叶又黄,没藏氏来到戒坛寺的时间,已经足足有两三个月了。几个月以来,没藏氏此时的模样,跟先前已经大不同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用说,当初白嫩的一双手,此时已经磨出来老茧,已有些历经风霜的样子了。见到没藏氏这个模样,野利氏便就大为放心,遂就对没藏氏放松了警惕,不再拿她当劲敌了。 第316章 宁令哥磨云山驻军 当初李元昊娶了没移氏,把她立为“新皇后”,太子成婚的这件事儿,就算是完了。因为这一件,再加上野利兄弟被害的事儿,野利后便就发怒起来,怂恿着儿子去反对元昊,怎奈宁令哥没本事,他说话根本没份量。朝臣们也都害怕元昊,不太把太子放在眼里。 宁令哥也知道自己的能耐,对于母亲的那些话儿,采取了防守的策略,能避就避开。这样一来,野利后对太子大为失望,成天骂宁令哥是个废物,年轻轻轻的没有血气,不敢去和元昊硬争。 元昊这厮,喜欢的太子是李宁明。后来李宁明死了之后,元昊让宁令哥又做了太子。对于对这个新太子,元昊并不是太满意,不过没别的的选择罢了。宁令哥为人虽然粗糙,他又不木,这件事早就看出来了。 既然发觉了父亲不喜欢,他也就不太喜欢元昊。虽得了太子这个位置,那也是因为自己命好,长生天照应,宁令哥并不感激元昊。再加上母亲常提起元昊的坏处,宁令哥更加对父亲不满了。 然而自己的根基宁令哥知道,他那点势力,都不够李元昊一口吞的。纵然母亲来威压逼迫,又能怎地?野利后声嘶力竭、不顾一切的模样,让宁令哥感觉十分陌生,甚至连她都有些厌烦。 宁令哥不愿意掺和父母之间的那些乱事,眼不见为净,因此不愿意继续留在兴庆,遂自己请命,直接去磨云山驻军去了。 一听说宁令哥到了磨云山,磨云山本处的各方势力,立刻就都活跃起来,争着往宁令哥这边跑,想要投到他的门下。宁令哥愿意结交人,而且还是个庇短的,凡是投到他门下的人,有求的必应。 一看太子这么照应,众人还有什么说的,愈发在太子面前讨好,把珍珠好玩、奇珍异宝都拿来孝敬。伏侍得宁令哥十分满意,愈发维护周全众人。 原州这边,自从大虫巉一役后,康奴族长已投了宋人。灭藏、明珠那两个,还有其他小族的人马,一看不好,纷纷就逃往夏地来了。其中亚细和大虫两族的族长,投靠了一个可靠的朋友,正在磨云山附近落脚。 一听说太子宁令哥来了,亚细和大虫商议道:“咱们兵败逃将出来,在这里只是一个借住,长久下去不是个办法,不如直接投靠了太子。一旦成了他的人,还怕没有个落脚地?”大虫族长回复道:“还指望他们?若不是李元昊没诚信,咱们能落到这地步?老子这样,儿子恐怕也好不了,对他们我是不放心。” 亚细立刻告诉道:“讨好太子这个事儿,不非得咱们自己出钱:到宋界胡乱劫掠一次,能撞上什么送什么!”大虫族长这么一想:反正闲着也是个闲着,出去转一转发个小财,也是个好事儿。 当下两个人计议已定,当夜便召集了一拨人,都饱食了上马,打算去宋地碰一碰运气。因为被蒋偕打得怕了,原州那边怕撞上蒋偕,都不太敢去。两个于是便改了个方向,直接朝环州北面走了。 这一路上,虽然也看见了不少村落,老远儿看着他们都穷,不像有什么值钱的宝贝。因两个族长不满意,众人也就不进村,只好再继续往东走。也不知走了多少的路程,黑夜里面,只听见前方人喊马嘶的,似乎正有一场厮杀。众人因为弄不清形势,立刻就都停了马。 众人都道:“前面打仗呢,要不族长咱们回,明晚再出来?”大虫族族长细听了听,便回复道:“都不用怕,听这个声音人马不多。着两人去前面打探打探,倘若遇袭的是个商队,咱们这一次就跟着发了!” 这个时候,前面两拨人正厮杀呢。一拨像是商队的模样,另一拨人马却不是蕃人,打扮却是一队宋军。突然从后方出来队人马,又是蕃子的模样,宋军那边吃了一惊,急忙便撤了。商队这边人得了命,为头的那个人立刻出来,叫一声道:“不知道对面是哪位族长?在下是嘉宁军谋宁都统手下的人,多谢救命!” 亚细和大虫这两个族长,一看把宋人赶跑了,正打算趁乱劫掠呢。一听见说,这是宥州嘉宁军那边,谋宁克用的人马,两个也就不敢动手儿。当下便回复那边道:“我是亚细族族长,那一位是大虫族族长,刚办一件事情经过这里。不知道兄弟是哪一位?为什么跟宋军遇上了?” 领头的道:“我叫索乙,是谋宁赏理部下的人。奉上面命,来磨云山这边办一趟差。之前跟宋人有些矛盾,这不让他们缠上了么!”当下称兄道弟了一番,索乙便问:“我如今去磨云山办件事儿,二位这是往东去么?” 大虫、亚细两个都道:“本来还有一件事情,看样子今晚上不太平,就不去了!既然兄弟去磨云山,我两个也在磨云山落脚,干脆就好事做到底,保护兄弟去磨云山,这样好么?” 索乙十分感激道:“真是遇到了好人呐!我出来一趟,虽然遇着些波折,幸而长生天保佑,遇到了你们二位兄弟!这个地方不宜久留,咱们上路,边走便说吧!” 当下三个人说话起来,索乙便问:“二位都在磨云山落脚,太子宁令哥的消息,该知道的不少。这位太子跟谁熟,有什么特别要好的人么?” 亚细和大虫这两个族长,互相对看了一眼后,便回复道:“兄弟不知,我两个刚刚从原州投奔过来,在一个朋友这边落脚。对本地的事情,也不是太熟,只听说太子好像与昂素阿尼交情不错。与监军使阿维那边也行,能说上话儿。兄弟来到这磨云山,为的就是这太子么?” 索乙便道:“其实不瞒两位说,我这车上,确实带了些新奇的玩意儿,是打算孝敬给太子的。另外还有几笔买卖,单我一个人干不成,正打算找几个帮手呢,不知道二位可愿意过来?” 当下走了这一路,索乙把手里面买卖的事情,都说与两个人知道了。亚细、大虫这两个族长,全都表示愿意效劳。 这个时候的磨云山,宁令哥身边簇拥的人,很是不少。那些得宁令哥欢心的人,行事便愈发胆大起来,肆意欺压周围不说,动辄把太子抬出来,太子殿下吩咐的事情,别人谁敢过去阻扰?只能由着他们去了。众人一看有效果,愈发借助太子的名义,横行霸道无恶不作。 非但是好处都让他们得了,语言上他们也要挟制。这些人为讨太子的好,立刻立下了许多的禁忌,有些话是万万不能随便说的。 因为元昊那个那个厮,夺了宁令哥的太子妃做新皇后,在磨云山这边,“扒灰”、“偷锡”、“纳媳”、“翁媳”、“捱光”、“偷食”之类的字眼,全都是禁忌,是绝对不能提起的。若是哪个人说起来忘了,或者不留神脱口而出,那就坏了,轻的罚钱,重的挨打,倘若实在是做的太过,剖心挖肺也是有的。众人害怕犯了他们的忌讳,说什么都小心翼翼的。 小心翼翼的仍旧不行,渐渐地“淫嬖”、“没移”、“移没”、“转移”、“移驾”之类的字眼,也是需要谨慎了说。为防万一被剖腹剜心,不但是这些,干脆连带着类似的字,就都不说。为了省事儿,大家都干脆就别开这个口,用眨眼、比划代替说话,活命要紧。 除去这事儿,不知是哪个为了讨好,说磨云山这边环境简陋,能在这里久居住不易。太子千金玉贵的身体,为了众人能沾恩泽,跋山涉水得过来不易,实在让人感激流涕。为了感恩,提议在磨云山建造宫殿。 宁令哥直接推辞道:“我出来身上没带着钱,又不知在这里能待多久,上面也肯定不给拨,那些就不用去弄了!”回话的立刻告诉道:“费用不用太子操心,众人为了拥戴太子,都愿意募捐。钱财、人力这些小事,不用您费一点儿的银子。” 宁令哥不来磨云山还不知道,原来他这般受人拥戴,这么得底下的人心呢。既然如此,也不好拂了众人的面子,也就准了。对于由哪个主持建造宫殿,宁令哥十分感兴趣,便询问道:“你们这么跟我说,是不是有了什么妥当的人?” 回话的道:“回太子话,建筑之事,隈才族长就十分擅长,先前也主持过这样的工程。还有个从宥州过来的索乙,商贾出身,身边的资银也不少。倘若众人钱筹得不够,他也可以添一些进来。只要您这边答应了,他们马上就可以开工!”宁令哥道:“只要是些靠谱的就行,其他的那些你看着办吧!” 那人立刻请示道:“既然太子已答应了,咱们对外说的时候,就说磨云山房屋老旧,已不堪居住,需要修葺。让监军使阿维做修茸使,昂素阿尼做修茸副使,这样行么?”宁令哥道:“就这么办,让他们挂个名倒也不错!” 有了宁令哥这句话,底下人立刻就行动起来。别的不说,单占地、募钱、抓丁、置物,这几样事情,哪一样沾上了不得大赚?而且打着太子的名号,行事起来更方便了。 既然有人在太子跟前得到了好处,免不了就有人要吃亏了。吃了亏的这些人,除了成群结队去监军使阿维处告状以外,好几拨已经去兴庆了。 上告的人不但去告建造宫殿的那一班人马,连太子宁令哥也一块告了。因为告状的人实在太多,说什么的也有。除了低价侵占别人的土地、强征劳役,逼迫众人募钱以外,还有说建造宫殿工期太紧,安排军士强征民夫,累死了足有上百的人马。 第317章 索乙提亲 不少人都说,占地、征夫,只是个开始,一旦这宫殿建成之后,太子宁令哥也不能罢休,会驱数百民女充实后宫。处在这样的流言下,磨云山周边的不少百姓,过不下去,纷纷逃往别处避难。 还有说宁令哥平时闲着的时候,无缘无故的,就对着牧群练习射箭,射中了便就呵呵大笑。总之就是一句话,倘若宁令哥一直不走,那么磨云山这个地方,就彻底不适合人待着了,到处都怨声载道的。 抱怨起来,不少人便相互打听道:“有什么地方对下面良心,实力也不小,而且还不排外的?咱们一块儿投奔过去!”回复的道:“我劝你还是死了心,去梦里找这块地方吧!” 抱怨的心里面这么道:“去哪儿日子都不好过,好在这太子在这里只是暂住,早晚他还得回兴庆去!且熬几日,实在不行就上告试试!” 众人上告的那些事儿,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还有是别人做出来,然后附会到太子身上的。宁令哥做的那些事情,监军使阿维早前曾劝过几次,哪个肯听?太子身边的那些人,因为阿维说的不好,反而故意说阿维的不是,已经让宁令哥厌烦了阿维,然后对他也疏远了。 阿维又见不到太子的人,每日去找他上告的,能从兴庆城排到了黄河,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了。阿维为了这些事能了,将众人所告都一一上报,命人送到兴庆城,有什么用?兴庆都是宁令哥的人马,即便是上报了又能怎样?! 阿维的上报,根本见不着元昊的面儿,早就让别人给拦截来,然后报与了宁令哥。因为知道了有人要告他,而且还又奈何不了,宁令哥愈发胆大了敢做。 过没有多久,磨云山宫殿已经筑成。老远看去,天蓝云白,湖碧草青。风拂沙柳,水鸟鸣叫。远处白色的是羊群,杂色的是牛马,由牧人引着,一群一群的在移动,风景好似画上的一般。 太子为了庆贺这事儿,故意提前发话下去,要在高台上宴请众位宾客。众人正愁没借口过来巴结太子,甫一听见这个话,争先恐后的就都来了。用不了多长的时间,熙熙攘攘的人马,便就聚集在磨云山山下。全都兵强马壮不说,服饰穿戴还全都不同,恍如万国来朝的一般。 这一次来的,有监军使阿维,有磨云山地界上各处大族的族长,有清远镇的驻军的军官,有瀚海军的军使、副军使等,有鸣沙县的县吏,还有韦州等地的一拨官吏,大老远的,连朔庆军的两个副军使都赶到了,这是来了的。 没来的人,韦州城静塞军军使颇超古项没有到。本来太子大宴宾客,除了庆祝宫殿筑成,而且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平常的时候,这个也说自己忠心,那个也说自己忠心。借这个机会,宁令哥正要试试看,到底他们说的话儿,谁真谁假,自己在周围人的眼里,究竟是个什么份量,果然就发现了问题了。 在宁令哥眼里,像颇超古项这样手握重兵的边疆大吏不到场,其他到了的能算个屁!便来一百个有什么用呢。既这么想时,这次的宴席宁令哥不满,看什么都觉得恹恹的。 为了此宴,宫殿里早已经布置好了,到处是悬灯挂彩的,人人面上都喜不自胜。赶着这空儿,许多乐人在最后练习,争取好得太子的赏赐。庖丁、厨役这些人,数日前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就开始预备了,就这样时间仍旧紧张,因为害怕耽误了事,所有人行路都用跑的。 底下伏侍的那些人,更是紧张,就怕因为来人太多,显得招待得不周全,一个个忙到脚不沾地。岗哨、亲卫这一些,在要紧地势处到处巡查,重新又增加了许多的暗哨,以防宴会上有什么闪失。 大喜的日子,众人见宁令哥没有精神,立刻便就着急起来,愈发与太子弄来些新奇的玩意,好叫他乐。然而似乎并没有用,宁令哥那厮,歌舞、争跤都看得腻了,单看了个开头就没了兴致。上竿、跳索、倒立、折腰、踢瓶、筋斗这些杂耍,看得多了,就觉得套路全都差不多,没什么新意。 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幸亏有一段宋朝妇人的队舞,名字叫做《拂霓裳》,据说是从宋朝皇宫里流传出来的。一百余人的汉女,皆服饰华丽,歌喉婉转,舞姿曼妙,看着实在令人心动。看到浓时,宁令哥忍不住感慨一句道:“我将来后宫的妃子里面,肯定要选一个汉女。” 有道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宁令哥随口感慨的一句话,立刻就被人听到耳里,然后就牢牢地记住了。此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帮忙建完了宫殿,很得宁令哥信任的索乙。 说起来这索乙也不是别人,正是王喜。当初从清涧城逃出来之后,王喜便直接投奔谋宁赏理去了。王喜跟随了谋宁赏理几年,这几年间,王喜很得谋宁的信任,跟着他赚了不少的钱。这人一旦有了钱,接着就想要权势了。得势的王喜,重新改了个蕃人的名字,叫做“索乙”,已不叫什么王喜了。 因听说宁令哥到了磨云山,谋宁赏理认为说,这是个结交太子大好机会,于是把索乙调过来,到磨云山这边来做买卖。索乙这厮托了人,要了些建造宫殿的差事,除了打点人之外, 很是大大的赚了一笔,心里欢喜得什么似的。 这厮本来就心思活泛,突然听见宁令哥的感慨,马上他就动了心思,开始琢磨起合适的人了。索乙因为做买卖,在磨云山附近活动得久了,周边许多的事情,他都知道。在磨云山正南不远的宋地,有这么一座靖安寨。 靖安寨只是宋、夏边上的一个小寨,人又不多,比起来许多地方的繁华模样,远远不如。大概因为水土的原因,靖安寨寨里的女人,比起边上其他的地方,看着普遍都更加水灵,比别处另有一番风味。 其中最有名的一个闺秀,姓王,是靖安寨知寨王文炳的妹子,据传此女相貌不俗,性情温柔,品流详雅,无人不赞,闺名就唤做文蔚。这个妇人,索乙有幸曾见过一面,印象深刻,因此他立刻就能确定,宁令哥见了保准满意。 如今的索乙不比先前,已经是太子身边的红人了。而且他自己觉得说,就凭他现在的身份,有这个资格替太子提亲。打定了主意,索乙这厮立刻就动身,领了三五十个从人,就要动身。单自己过去害怕不稳,索乙又想起一个人来。 当初亚细族长在原州的时候,也见过王文炳本人,也算是认识。为了事情容易成功,把亚细族族长也叫上了一块儿,随身还携带了提亲的礼物,直接往靖安寨这边就来了。 这个时候,知寨王文炳正在家中。一听说外面来了伙蕃人,还敲锣打鼓,是特意到门上来送礼的,先吃了一惊。 叫进来一问,亚细族长觉得是老熟人容易说话,就先开口告诉道:“王知寨,天上掉下件好事来,你们家走了好运了!你家的妹妹,被大夏国太子看上了,特意让我们两个来提亲!” 因王文炳和左右都没有出声,亚细族长这个厮,便认为他们已默认了,又继续说道:“今天这两个做媒的,这一位索首领便是正使,我便是副使。东西我们已带来了,把女方先让我们见见,好了接着就下聘书!” 索乙身为正使的原因,故意表现得庄重些。一听见副使把话儿讲明,也就分析形势道:“这一次机会来之不易,平步青云的机会,知寨有的可不多!” 正说着呢,只听见王文炳问一句道:“这位族长看着面熟,这不是刚刚跟蒋偕打了败仗, 从宋朝叛逃去那边的么?怎么一转脸,就变成元昊的什么使了?!还有那一位,以前到我的门上来卖货,不就是一个商贾么?!什么时候变成了使者?长着一副汉人的模样,却叫了个蕃名,莫非也是个叛逃过去的?” 这话儿问得有些尴尬,索乙和亚细这两个厮,一时间也就闭了嘴。这个时候,只听见王文炳喝一声道:“左右何在?还不把宋军的叛党给我拿下!”没等到王文炳把话说完,索乙和亚细族长两个,立刻告辞,东西也顾不得收拾了,一道烟儿逃出来寨外。 眼看这事情没办成,王文炳那厮没给面子,还把众人给赶打出来。丢了脸面不算什么,本指望再建场大功呢,谁知道还没有开头就失败了。 亚细和索乙这两个,在一块儿总结经验和教训的时候,全都一致认为说,就是因为职位不够,带的人马不够多,王文炳那厮才敢翻脸。要想补救,这就需要个得力的人,一块儿帮忙加入进来,事情可能还有个转机。 磨云山这边,索乙熟悉的人里面,数野利浪烈的职位最高。为了让浪烈帮这个忙,索乙少不得花一笔银子,再破费破费。 当下两个人好说歹说,把王文蔚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倘若这一次不去提亲,损失太大,终于将浪烈那厮说得心动,也就同意去靖安寨看看。 第318章 惹祸上身 按照宋人的规矩,野利浪烈这一次过来,也没空手儿,依前也都携带了礼物。之前索乙一行人上门的时候,王文炳将这件事情当成是个笑话,并没有认真放在心上。谁知道那厮们不甘心,把野利浪烈给说动了,让他亲自上了门,大大出乎了王文炳的意料。 谁都知道,野利浪烈这个厮,是宁令哥贴身的亲卫,他做的事儿,几乎就是西夏太子的意思,这可让王文炳大吃了一惊。欲待不应,浪烈这厮性格暴烈,不好说话,一口回绝了还容易得罪。靖安寨只是区区一座小寨,夏军打来时无能抵挡。 欲待应时,与夏国的太子攀上亲,可不是小事儿,在没有上面的允许下,底下人私自就做了主,被问罪下牢都有可能!而且王文炳这个厮,既没有和蕃人联姻的想法,更没有弃宋投夏的打算,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好好的,怎么宁明哥那个厮,偏偏就知道了王文蔚! 当着野利浪烈的面儿,王文炳也就回复道:“不是在下不肯答应,更不是对异族有成见!当年我父亲去世早,家里只有这一个妹妹,我母亲一向爱如珍宝,必要亲自替她主婚,这些事我也不太知道!不如将军先坐一坐,我去后堂问问母亲,等打听清楚了再过来回复!” 说完文炳指两个伴当,叫他们过来陪浪烈说话,自己急忙脱身出来,一道烟的跑去了后堂,过去找幕宾商议去了。 听了王文炳的叙述后,幕宾便道:“我听说西夏的太子宁令哥,到了磨云山这边驻军,动辄便要抢人妻女,周边许多族长的妻女,都让这厮给摸上手了,此人绝对嫁不得!更可况知寨身为宋朝的守将,私自与夏国有了婚约,上面听说了这个事儿,岂能不疑?真的逼不过嫁妹与他,将来就是个大祸端!” 听见这话,那边文炳也着急道:“这些我自然也都知道,从来没打算跟他们结亲!只不过来的这个野利浪烈,脾气不好,坐在那里立等着回话,哪里像是可以商量的模样?!倘若咱们回复得不好,他们火了,派军来打,咱们区区一座小寨,千余的人马,拿什么抵挡?岂不是一下子都就完了!” 说到这时,旁边有闲人出主意道:“这种事咱们没法办,要不就干脆直接上报!”阻止的道:“不答应只是得罪了夏人,真上报了,干脆连上面都怀疑你了!这不是自投罗网么?以后想不想升职了!”立刻有人抱怨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凭咱们千余的人马,够跟宁令哥开战么?要不就干脆辞官算了!” 正愁闷时,幕宾想了一下道:“前些时候,怀德军军使孙怀正的儿子,不是曾经来求亲过么?怀德军那边有三十个指挥,一万余人的兵马,就算宁令哥亲自来,也不用怕他。若让我说,不如知寨现在就答应了军使,搪塞这事!” 经过幕宾一提醒,孙军使求亲的那件事儿,王文炳也就想起来了。当初是觉得妹子还小,再过几年看看再说,谁知道等着等着就碰见了这事儿!如今到这个时候了,王文炳也没有别路可走,当即与孙军使写了回信,立刻便就答应了那件事儿。 这一头野利浪烈等了多时,迟迟不见王文炳回来,他又不是个能坐得住的人,此时早已是一肚子火了。陪坐的还一个劲儿问东问西的,没话找话的引浪烈说话,浪烈那边也懒得回应,骂一声道:“王文炳人呢?怎么那厮还不回来?去问个话儿,又不是上刑,这般磨蹭!” 陪话的便就劝慰道:“将军莫急,这必然是娘子听见了害羞,不愿意回复。如今为了替太子办事,还需要使君暂先忍耐。”浪烈忍不住发怒道:“答应不答应,他给个话儿,又不是强娶!你过去看看,是不是那厮散了头发,正准备诈病装疯呢?!” 因浪烈火了,要亲自到后面问罪去,赔话的也跟着站起来,跟在他后面一个劲道:“将军放心,知寨一向是直爽的人,那哪能呢!” 正在众人说话的时候,那一头王文炳已回来了。一回来文炳就先告罪,口里面道:“今天我母亲身上不好,我妹跟过去伏侍了!让使君久等,恕罪恕罪!” 浪烈便道:“别跟我说那些没用的!你照直了说,事情问得怎么样?行还是不行?”文炳回道:“实在是事情赶得不巧:去年的时候,怀德军孙军使派人来提亲,我母亲看在是同乡的情分上,答应了他家,一忙也忘了告诉我。实在是尊驾来的不巧了,太子那里还望告罪!” 浪烈听不得这些废话,生气便道:“不愿意你们何不早说!放着磨云山那么多事情,让我白白来等着你!”就这么走了不太好看,而且又是头一次见面儿,文炳还请浪烈再坐,要设宴相待。既然事情没办成,还有什么好继续坐的!当下浪烈带着从人,告辞就走了。 等到浪烈回去的时候,正赶上宁令哥与昂素阿尼正在说话。一看浪烈从外面回来,脸上看着还不太高兴,宁令哥便道:“今天找了你一早上,到处没找着,都去哪儿了?怎么还一幅受气的模样?”浪烈便道:“快别提了!为了给你提一门亲,白白出去了一上午,最后还什么都没办成!” 宁令哥好奇,询问便道:“无缘无故的,怎么想起来给我提亲?你去谁家的门上了?为什么没应?”浪烈回道:“前两天索乙告诉说,你想要一个汉族的妃子,正巧他认得一个好的,是靖安寨知寨的妹子。他说跟你十分般配,让我过去问一问。谁知道白白走了一趟,人家已经许出去了!” 正在浪烈叙述的时候,那一头昂素阿尼先笑了问道:“是环州以北的靖安寨么?知寨是不是王文炳?”浪烈便道:“就是他家!怎么昂素认得这个人么?”昂素遂道:“若别人家的事情,我也确实不知道。若是他家,那么我多少还知道一点。” 既然是昂素说到这个,两个都好奇了听他讲,昂素便道:“当初我在白马山的时候,他家正好就在环洲,我与王文炳打过些交道。他有个妹子,今年大概有十八岁,叫王文蔚,样貌不错,是个知书达理的女人。也不怪能索乙能想到他家,那个妇人的确不错,确实配得上太子!” 说到这时,昂素转过脸问浪烈道:“将军莫怪我多一句嘴,不知道他妹许给了谁家?” 浪烈便道:“听说是怀德军军使孙怀正家。”昂素立刻笑了道:“王文炳因为换防的缘故,不久前调来了靖安寨。怀德军军使孙怀正为娶儿妇,曾经派人去做过媒,怎奈王文炳想攀高枝,好调回东京,所以这事就没答应。如今他拿孙怀正说话,必然是害怕嫁妹与太子,仓促间答应了这件事儿。” 若今次昂素阿尼不在,本来一件不大的事儿,宁令哥和野利浪烈两个厮,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如今被昂素在一旁撞见,识破了真相,事情立刻就不同了。传将出去,不但阿维那厮知道了笑话,连韦州城颇超古项那里,也能知道。堂堂的太子,让一个知寨给侮弄了,却不是人人都来耻笑?这事没完! 看出来宁令哥和野利浪烈沉了脸儿,尤其是野利浪烈那厮,已开始破口大骂了,怕他们认真,昂素阿尼就停了笑,劝慰便道:“不过是一个妇人而已,如今宋、夏已经讲和,战事已罢,若是边上摩擦起来,让上面知道了也不好。再者说夏王让殿下过来驻军,为的是让殿下多些历练,何必再弄出些事情来,让他不满呢!” 若昂素阿尼不提起来元昊,倒也罢了。一提更令宁令哥不满:把夏王拿出来吓唬谁呢? 夏王做的那些事,抢儿妇、夺人妻,哪有一点儿皇帝的样了?他有什么资格去教训别人?!而且宁令哥表面上虽不敢反对父亲,但是他也存了个心思:元昊越不让做的事,他越要做!他倒要看看,到底元昊用什么话儿来教训别人! 没等到宁令哥发话呢,浪烈先出来不平道:“按照阿尼的意思,我们这次吃了亏,被宋人欺骗,就该这么悄没声罢了?”昂素遂道:“那哪能呢,凡事都要有个顺序。他们汉人有句话说,‘国家大事,在祀与戎’。 虽说这是太子的事情,毕竟牵涉到宋人,也是两国之间的事情,马虎不得,必须要太子先报与夏王,然后由夏王派出使者入宋,两边定妥,然后再行。应有的次序都没走完,由索乙那么个商贾过去,空口白牙那么一说,也不怪人家当儿戏了,王文炳心里不稳也是有的。” 说到“定亲”,当初在没移氏那件事上,应有的标准规范都有,所有人都请到了,订婚得轰轰烈烈的,后来怎样?还不是大家都看了个笑话。 本来宁令哥到磨云山来,就是为了能避开元昊。谁还为了一个妇人,再去求他?宁令哥觉得不用元昊,单自己这事也办得成。昂素虽然废话了一通,其中一句话还有些道理:“国家大事,在祀与戎”,这不就是先礼后兵么? 打定了主意,宁令哥命浪烈将把索乙那厮给叫过来,封他一个的“芭良”的官职,专管提亲这件事儿。好便好,若是王文炳再耍花样,野利浪烈这一头,到时候出师也有名了。 索乙这厮,当初花钱请动了浪烈,只知道野利浪烈这一过去,肯定能吓住了王文炳,没指望这事儿真成功。谁知道天上掉下来金子,砸在他索乙的脑袋上,突然就变成个芭良了,都有些懵了。 一下子做了西夏的使臣,这厮欢喜得找不到北了。既然是太子看重他索乙,而且还又封了官职,索乙没法不出尽全力。 第319章 索芭良再去靖安寨 索乙这厮,为了太子宁令哥的交代,立刻把新簇簇的官服穿上了。在提亲的事上,亚细族长是门外汉,根本不省得那些国礼,因此副使也不用他,带上了几个正式的礼官。这一次去,索乙叫随行的队伍都打扮起来,帽檐垂彩,枪戟挂花,马头上也都披红挂彩,鼓乐笙箫吹吹打打,一行人又往靖安寨来了。百姓们没见过这个阵势,一路上都看,不时还伸手指指点点。年纪小的因为好奇,尾随在索乙的队伍后面,跟着脚来到靖安寨知寨王文炳门上。这一次提亲,索乙可是有来头的,代表的是西夏的太子。到他王文炳门上来,就是西夏与宋朝之间的交往,不是之前的儿戏了,索乙立刻就改变了气势,与先前大不一样了。之前索乙未发迹时,过来靖安寨做买卖,为了能多卖上几斤石炭,一口一个“王知寨”,一口一个“王将军”,点头如同捣蒜一般,那腰杆从来就没有直过。如今这厮当上了使者,重新见了王文炳,马上连称呼都跟着变了,“王知寨”立刻就变成了“小王”,或者直接就叫他“王兄”、“文炳”。有时候为了表示亲昵,索乙也索性就叫他“王家老二”。他开了口,多数是在说“兀卒”如何,要么就是“太子”怎样。见了面儿说起话来,索乙口里面讲的那些,动辄便是“你们宋朝”怎样怎样,“我们大白高国”又如何如何。索乙对王文炳这么道:“文炳兄,你好福气!看见了今天的排场没有?这是按出使辽国的规格定的,可知太子多重视你们!” 索乙这厮谈论的东西,眼界跟以前也不同了,都是国家之间的大事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厮是一个国相。王文炳小小的一个知寨,手下指挥着千余的人马,上面的意图他不知道,眼光低浅也在所难免。与索乙这边人谈论起来,跟不上话儿也不奇怪。索乙是个大度的人,先前的事情不与他计较,毕竟一旦两家攀上了亲,王文炳也就成了国舅,对待国舅,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因为王文炳这边人问,为何今天又突然拜访,索乙这才想起来正事,于是告诉王文炳道:“还是因为上次的事情,我们是专过来提亲的。”王文炳道:“上一回野利浪烈回去时,难道他没给你们说?我妹已经有了婚约,你们的太子定晚了!”索乙满不在乎道:“文炳兄,我认得你也不只一天,你妹有婚约没有婚约,我能一点不知道?你把孙怀正拉出来,哄哄野利浪烈倒罢,可瞒不住我!退一步说,就算你们有婚约,那又没成婚,那么太子这边就还有机会!你说说看,孙怀正的聘礼是什么?说出个数来,咱可以公平争竞么!”王文炳道:“你这个话儿却为难人:定婚那么一件大事儿,又不是卖货,还能看聘礼谁高谁低不成?哪里有轻易更改的道理?!”索乙又道:“王知寨,既然我第二次又来上门,就是已经打听好了!你把孙怀正推出来,不就是借他的兵权壮胆么?常人可能怕一个军使,你不看看对面是谁?堂堂夏国的太子,难道他是吓大的?!将来太子一继位,做了夏国的皇帝,杀一个孙怀正还不容易?! 小王,我也知道你官卑职小,没有人指点,许多事情都琢磨不透,也不怪你。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我说一句掏心的话:别听那些弄嘴的胡说!什么‘家国大义’的,什么‘蕃汉不两立’。之所以他们这么说,是没摊上这样的好事儿,心里面嫉妒,故意撺掇着不让你答应!谁不想平步青云呢?!真让他们赶上了,他们巴不得做国舅,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把实话说与你:磨云山那边,知道你家底细的不少,你糊弄太子这件事儿,俺们已经查清楚了。太子为这事儿很生气,可是为了宋、夏和睦,不愿意故意为难你,特地又给了你一次机会。如今太子信任我,封我做了这个芭良,那么我就是夏国的国使。这件事情已不是咱们两家的家事,不能任由喜恶来办。咱们两边该将事儿办好,回去能带个好消息,那全都好说。你也欢欢喜喜做个国舅,我也欢欢喜喜升官发财,皆大欢喜。若是我回去交差不了,你这里就能好了么?如今到了这个地步,知寨你只有两条道:要么孙怀正那边你直接退婚,重新把妹子改嫁与我们太子。要么你就高筑了寨墙,多操练军马,将妹子在家里养一辈子,休想出来这靖安寨!”不说这个话还好,一听索乙说了这话儿,王文炳登时人就急了,把索乙一行人打发走后,一整日愁眉不展的。索乙来靖安寨许多回,寨里面认得他的不少,眼见这厮跋扈起来,来靖安寨耀武扬威的,全都在背后骂他道:“我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这狗贼一旦得了意,居然能是这么个模样!”还有的道:“真是个好的,能投了贼,还起了个蕃名,把姓儿都一块改了么?!” 气骂归气骂,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说什么也晚了。那一头王文炳与幕宾商议道:“我先前不合与王喜那厮交往,如今那叛贼盯上了咱们,撺掇着夏军要抢亲,可怎么好!” 幕宾便道:“知寨休急,既然宁令哥想要抢亲,他对令妹又不熟悉。知寨可以先买个女子,把她打扮成令妹的模样,连夜用车轿送出寨外,由他去夺。却将令妹扮成个男子,由一队人马从旁保护,改从别路去怀德军。”如今到了这个时候,王文炳也没有其他的道路可走,这个法子听起来,似乎还行,也就只好如此了。没有太多的时间耽搁,王文炳立刻转去后堂,然后将事情告诉老母,意思要答应了孙家的亲事,今夜就安排人送妹出城。这话儿不说出来便罢,一说出来,老母登时就怒斥道:“你明知道外面能有追兵,偏偏还要送妹出城,有个闪失,却不将我女儿白白给送了!你王文炳身为一个知寨,整天说什么戍边护国,连一个妹子都保护不好,能做得了什么! 靖安寨是宋朝的国土,不是他们夏人的地方!这些日子,我就听见外面说,磨云山来了个什么太子,建造宫殿,蕃人把妇女掳走了无数!出这些事儿,你们不说去兴师问罪,反倒打算跟他们讲和!你自己软弱,由着他们那一拨蛮夷,三番五次来羞辱吵闹,不敢则声。寨里又不是没有人马,你到底怕的是什么?直白回他说不愿意!我就不信那个太子,真就能率军打进寨来。”既然是老母不同意,送妹出城这件事,也就没法成行了。索乙留给文炳考虑的时间,只有三天,一眨眼三天就过完了。为了应付眼下的局势,王文炳急忙调动寨中的人马安排防御,各处的寨门都紧闭了,以备万一。索乙那头,自从应了这差事后,先自己去王文炳家拜访了一趟,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了。索乙对王文炳有些了解,自认为此事已十拿九稳。第二次去,索乙又请了浪烈一道,同去王文炳家里去吃定亲的宴席。之所以索乙这么安排,一来若王文炳还有些犹豫,让浪烈带着人马过去,能给这厮们再添些压力,宋人都怂,一吓准应。二来野利浪烈过去了,向太子回报事情的时候,也能给索乙美言几句。而且趁着这个个机会,与野利浪烈拉近些关系,将来肯定有不少的好处,说话办事也更容易。浪烈那厮,平时总在宁令哥身边,时刻要担心太子的安危。平时宁令哥的那些杂事,全都得他来询问、操心,免不了心累。趁这个机会出来一趟,全当休息,闲耍几日倒也不错。更何况没有宁令哥在身边,底下人都拿浪烈当副太子,做什么都行,任由浪烈随心所欲。不容易把野利浪烈请出来一趟,一切的事务,必须要安排妥帖的才行。因索乙对靖安寨这边熟,再加上大虫、亚细等族长帮忙,正经有不少可以安排的地方。索乙选择了一番后,便挑了一处大宅院,就在寨东,是本地孙员外的房子,足够容纳数百的人马。大虫族的族长,与孙员外那边关系匪浅,也知道他是个可靠的人,便借了来,邀浪烈一行人到这里暂住。院子里杂耍、美姬、歌舞、酒宴,提前好几天就预备好了。岗哨也安排了心腹的人马,巡戍的那些也不是外人,正是大虫族族长拨来的亲信。浪烈这厮过来的时候,对索乙安排得也算满意,口内便道:“芭良做事的确周到,果然这一次费心了!你打算何时去办正事儿?”索乙立刻回复道:“不急,不急,王文炳答应三天后回复,还有两天。太子已经发了话,又有将军亲自出马,量他也不敢耍什么花样。下官之所以邀将军出来,除了太子的事情外,主要还是借这个机会,让将军舒心歇息几日,其他的也不用将军操心,我亲自去一趟事就成了!”浪烈也去过王文炳家,知道王文炳为人:那人说话起来费劲,一点事犹犹豫豫的,根本不是个痛快人。跟那个厮去磨牙,怎比得在宅院里享福呢。既然索乙一个人能办妥,而且他再三保证说,不用浪烈操一点儿的心,浪烈也乐得逍遥快活。除了宴席和歌舞外,索乙还带了好几个商贾,顺便来见见。除此之外,还有些跟亚细和大虫族好的人,这一次借着他们的交情,也一块儿来了。众人并不是白跟着来的,每人都有银钱孝敬,除了这些,还有还有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连浪烈见了都连连称奇。 第320章 靖安寨之乱 索乙为伏侍野利浪烈,处处操心,不是打听了浪烈的饮食习惯,亲自安排了上好的肴馔,就是留神野利浪烈的喜好,精心挑选合适的歌姬。浪烈随口的一句话,众人都得琢磨半天,好品味出弦外之意来。 浪烈开口,偶尔说出句对别人的评价,众人都竖起耳朵来,仔细听着。好的倒罢。若是对哪个评价不好,众人也不敢马虎了,牢牢地记在心坎上,然后在心里面猜测说,这个话儿,到底是浪烈本人的看法,还是太子宁令哥的意思,他说的时候,让浪烈在旁边听见了。 就连族长们过来的时候,需要说些什么话,他也得提前打听好了,以防有些人不慎重,说错了话,把浪烈惹怒了可就完了。这般小心谨慎时,几乎把正经事儿都给忘了。 就在索乙拿着份肴馔的名录,大声呵斥厨役道:“跟你说了多换些花样,没让你弄得这么素!又不是伏侍那些穷酸,把诗词胡乱摘几句,凑成个菜名,就高雅了,吃的就乐了!蕃人能知道俗不俗?他们一个个都无肉不欢!这么简单的道理,整那些花样子顶什么用?!” 底下人听着索乙的呵斥,都低了头,领头的口里面一叠声道:“是,是,是,芭良叮嘱得很在理,小人没想到这些,真的疏忽了!”除了厨役这帮人,其他那些伏侍的,也都使劲低着头儿,生怕再被挑出错儿来。 正说着时,突然间大虫族族长从外面闯来,似乎要禀告什么事,怎奈索乙那厮的身边,围着的闲人还不少,又不好直说。族长也就放慢了脚步,从人群里面,慌慌张张挤过来,附耳询问索乙道:“索芭良,现在说话方便么?”索乙直接告诉道:“族长放心,眼前的都是心腹人,有什么事情你直说就行!”得到了索乙的答复后,大虫族长便就道:“外面的情况突然有变:王文炳正在调兵安排防御,全寨都已经戒严了,咱们恐怕出不去了!” 因为索乙的声音大,那边大虫族族长,又神神秘秘的过来了,更惹的众人竖起来耳朵仔细听,戒严这事儿,周围的都已经听见了。 王文炳这架势是冲着谁来的,人都知道,因此听见了这个话儿,气氛立刻就紧张起来,不少人都接头接耳议论。 索乙那厮却不慌不忙的,重新把脑袋抬起来,回复便道:“怕什么?王文炳一个小小的知寨,他还真敢动手不成?正好明天是三日的期限,我倒要看看,他王文炳是不是真敢硬!” 虽然索乙不在意,王文炳调动人马戒严的事情,已经传到了浪烈的耳里。浪烈跟索乙那厮不同,一听说王文炳正在调兵,开始安排防御了,立刻他就坐不住了,急忙把索乙叫过来,询问便道:“索芭良你说,王文炳那边你有数,有你一个人就足够了,不用我操心。如今他大肆调动人马,还封了寨门,是怎么回事?” 索乙回道:“将军放心,没什么大事!这不是三天的期限要到了么,王文炳害怕中途有人来搅局,坏了大事,这是在提前安排呢!”对索乙的回复,野利浪烈三分不信,再加上靖安寨是宋朝的势力,处在宋人的国土上,万一出事就麻烦了!因浪烈心疑,不肯全听索乙的,必须要打听清楚了他才放心。 一块来的二百人马,浪烈安排一半人看家,还有剩下的一百人马,浪烈带了他们一块儿,连同索乙这些人,一块都投王文炳家去了。 在野利浪烈的眼里,王文炳突然安排这一出,不过是故意做出来一个样子,让别人看见,好叫这边人知难而退。都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用这些伎俩吓唬别人,倒吓唬他?他不信他王文炳区区一个靖安寨知寨,就真敢动手。 非但是浪烈这么想,索乙也觉得戒严这事,是王文炳故意演出来的:因为看见时间已到,上轿之前,故意想要哄抬价钱,好多问太子索要聘礼。索乙本来就是个宋人,对宋朝的风俗十分了解,民间这种事实在是太多,想不到王文炳一个知寨,也学会了这些市井气。 这一头野利浪烈在文炳门前停下马来,命夏军沿着宅院的前后二门,都包围起来。那一边王文炳看见浪烈来了,还带上了人马,像是个想要问罪的模样,这厮也立刻准备起来,率领着寨中的军士,亦出门来见。除了明面的人以外,还有些从高处暗中隐蔽起来,这些人将弓箭全都拉满,随时预备着两边开战。 这般紧张的时候,那些废话都不再提,王文炳这头因有了主意,说话间便就硬气起来,直言便道:“我妹貌丑,招不得太子这样的贵婿。尊使还是另择闺秀,重登高门,将来事成,少不了王某添一份贺礼。”言罢命人将索乙所赠聘礼抬出来,叫带回去。 见这个情形,那头浪烈遂笑了道:“不管婚事成不成,知寨满寨戒严,紧闭寨门,这怕不是待客之道吧!”听见这话儿,文炳又道:“近日边上有盗贼抢夺,屠杀堡寨,焚毁城池,遵使尚没有听说么?如今我这里得到了消息,要提前预备,如有得罪,还望谅解。” 浪烈立刻又笑了道:“想不到王知寨这般尽忠。既然如此,一寨的人马实在太少,又没个良将,不顶用!等我回去上报了太子,请大批人马来帮着剿贼,你看怎样?”一个道:“宋人的家事,不需要劳动贵处的军马”。一个又道:“约和了的,举手之劳,不怕麻烦。”两边夹枪带棒的,眼看已没了商量的余地。 人群里头,内中索乙怕婚事泡汤,他这个芭良恐怕要撤,这厮一改先前的策略,重新做一个和事佬,急忙劝道:“知寨莫急!有什么不能好好说?这事儿先别急着推辞,先商议着。你是没见着我们的太子,恁有才有貌的一个人,男女老少见了都夸,若见了面,保准你们都满意!” 说完这话,索乙为了有人能赞同,急忙一扯一下旁边亚细族长的袖子,亚细是个机灵的,立刻他就心领神会,在一旁帮着劝说道:“不错不错,索芭良这话,我们都可以做个证见!不管答应不答应,先见一面再说!我们太子是孝敬的人,对待亲眷亲眷十分看重!将来若知寨做了国舅,肯定对你亏待不了!”因这个话儿,许多人立刻都改了口,也不叫什么“知寨”了,一口一个“国舅”的叫,叫再容商量。怎奈这时候再说这些软话,已经晚了,该不同意的还是不同意,王文炳一叠声便叫吩咐送客。 众人气势汹汹地来了,索乙那厮不容商量,临时反水,带领人马先说起来硬话,惹得浪烈十分不满。而且就算说亲的那些人说了软话,留了个台阶,宋人那头仍不给好脸,没有回旋的余地。夏人的脸面,全让索乙给丢尽了。 既然事情已无能挽回,还客气个屁!野利浪烈带来的人马,又不是过来看杂耍的,今天不给个合适的说法,让王文炳就这么过去了,就算他浪烈之前都白活!浪烈一招手,夏军立刻都围上来,阻住王文炳的退路。文炳那头,虽则只是一个知寨,让夏军欺负到门上了,在宋人的地盘,任蕃人撒野也不可能。 混乱之中,也不知是哪方先动的手,两边就开始交战起来。索乙这厮,仗着两边都是熟人,本着说和的目的,抢先将身体挡在前面,要做个说客。怎奈这厮时运不济,又暴露在前排,没什么遮蔽,混乱之中被弓箭射中,登时便就没了性命。 大虫和亚细两个厮,一看索乙中了数箭,性命已休了,那两个立刻不做停留,撒腿就溜,干脆连尸首都顾不得要了。其他的夏军,一看王文炳那边射箭,立刻就近找到个屏蔽,将身体在后面隐藏起来,然后就反击。 这个时候,靖安寨寨里的宋军,大部分已经被调去了寨门,住宅这里人马不多。王文炳人少,挡不住野利浪烈的猛攻,只好率左右且战且退,意欲重新退回宅院,借着宅墙的屏障自守,等待援军,然后众人里应外合,一举将野利浪烈一行给拿下。 浪烈那边,已看出来王文炳那厮的意图,死死将文炳一行人咬住,不让他退,一面令探马速回去报信,叫另外一半的人马,火速赶来,抢先占据有利的地势,尽力在外围将驰援的宋军给拦截住,切断宋军之间的联系,给浪烈擒住王文炳,留出足够时间来。 一时之间,整条街道,就热闹了。众军士有爬墙蹿高占据地势的,有在大街小巷里追逐混战的,有被车辆阻塞住走投无路的,还有眼看着前后已被包围,不得已举旗投降的。也有占据了街上别人的店铺,然后把个店铺当做个堡寨,在里面凭险据守的。 说不得鸡中了箭,狗着了枪,市中老小叫声震天,都蒙着头乱窜。鸡羽也飞,缸瓮也碎,果菜、货品抛洒得遍地,汤汁流得到处都是。热闹里面,还有军士借助高高低低货品的遮蔽,弓腰潜行,不小心脚下突然一滑,登时就扑跌在杂秽里。 第321章 蕃宋讲和 野利浪烈这一次出去,与以往不同,已经整整两日都没有消息。宁令哥急等野利浪烈不回,疑心出事,遂就重新安排了人马,去靖安寨打听消息去了。 这一打听不要紧,靖安寨戒严,王文炳紧紧关闭了寨门,任何人都不许随便出入。去的人打探不着消息,立刻回报与宁令哥。 野利浪烈这一去,事谈的如何,进展到底怎么样,到现在也没有回音过来,外头谁也不知道情况,这就难办。因昂素阿尼与王文炳有旧,宁令哥就急忙请过来昂素,命他亲自去靖安寨走一趟,打听野利浪烈的情况怎样。 眼看着昂素阿尼得令去了,宁令哥仍然不放心,在磨云山宫殿里来回踱步。围着的便就宽慰道:“太子放心,昂素阿尼与王文炳有旧,他这一去,必然有野利将军的消息,明天他们就回来了!”宁令哥仍旧不满道:“若宋人真肯看阿尼的面子,这一次他们也不敢戒严!” 有人又道:“如今宋、夏已经和谈,就算靖安寨不愿意,又敢怎么样?依我的猜测,若王文炳那边不同意,没什么说的,那野利将军回来的能早。若是他们同意了,两家在寨内大摆宴席,那么回来的必然就晚了,咱们也是白担心!”宁令哥不信这话儿道:“若真是这样,早应该有消息回来了!都两天了,再等卫队恐怕就没了!” 因宁令哥焦急,有素日与昂素阿尼不和的人,害怕昂素去说合好了,建了功劳,急忙凑过来出主意道:“野利将军是太子心腹,不可不救。为防万一,不如把监军使阿维叫来,问一问磨云山有多少能调动的人马,先预备好了。一旦昂素与宋人谈不拢,事态恶化,立刻叫阿维预备攻寨!”宁令哥也就同意道:“事到如今,也就只有这样了!” 就在宁令哥在磨云山着急的时候,浪烈那头,因为王文炳的援军太多,分几条路杀将来,浪烈在外围的一百人马,渐渐的开始抵挡不住,只能掩护着浪烈后撤。因为王文炳关了寨门,撤不出去,众人只好撤至寨东,在先前借住的院落里安身。因为战乱,宅院里原有的庖丁厨役,已经趁乱都逃走了,值钱的都被人卷走了,宅院里 剩下的粮草不多,外面王文炳又重兵包围,此次众人是轻装来的,身上有没有重甲护身,浪烈一行此时的状况,实在是不好,危急的时候,为了问宁令哥请求援军,急需要人手去通风报信。另外一头,昂素因为太子的嘱托,已经来到了寨门口了。仗着之前与王文炳相熟,昂素此行的人马不多,只带了三五骑的随从,一径去靖安寨门前叫门。昂素当先报了姓名,要靖安寨知寨王文炳来见。 城门上靖安寨的军士,因为昂素过来叫门,急忙将昂素阿尼来了这事儿,报与知寨王文炳知道。过不多时,王文炳便就上了城墙,与下面昂素搭话起来。 下面的一个便朝上道:“自从当年白马山别后,我与知寨多时不见!今日老友不容易相见,可否赏光,容我进寨叙一叙旧情?”城上面另一个回答道:“自从足下高升之后,一向事务繁忙的很。在下官卑职微的人,怎敢与阿尼叙旧高攀。” 一个又道:“知寨说笑了!朋友间交往,不论蕃、汉,单凭着一个意气相投。叙旧而已, 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我来的目的,又不是单为了见你一人。当年我们交往的时候,你家太夫人的品德、训教,也是十分令我钦佩。这次我到靖安寨,也是为了见她一见,当面问安。我这马匹上驮着的,有上好的蕃药,正是专为她准备的,知寨怎好不通融!” 当下两个人说了几句,昂素那厮,明面上是过来叙旧的。这厮许多时不曾来往,偏赶在这种时候来,靖安寨这边也知道了说,这就是太子宁令哥派出来的使者。 既然宁令哥派出来使者,就有和谈的打算。本来王文炳这个厮,是想让浪烈吃点苦头,挫一挫夏军的锐气,并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 只要夏军肯服个软,提亲之事从此罢了,全都好说,王文炳也不远满寨流血。更何况昂素那个厮,身边只有几骑的人马,放他进来倒也无妨。既这么想时,王文炳决定先放进来昂素,听一听宁令哥那边的意思,然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正在王文炳要打开寨门,将昂素那厮放进来的时候,突然背后有个人提醒道:“知寨且慢!北面好几处烟尘弥漫,飞鸟惊起,莫不是夏军设好了伏兵?”王文炳立刻顺手看去,果然好几处像有埋伏,而且与靖安寨距离太近。倘若趁着宋军开门的时候,夏军伏兵趁机杀入,岂不是大祸!因为这个,王文炳才刚打开了一半的寨门,紧急又下令重新再关上。 紧盯着看时,不远处的蜀黍田里面,突然冒出来个夏军的脑袋,往寨门这边看了一眼。这一关门不要紧,那厮似乎觉察到什么,立刻把脑袋又缩回去了。时间虽短,已颇有几个人看见了。 这个时候,任由昂素在下面高声叫喊,此时宋军的寨门,早已经关得牢牢的了,然后就再也拍打不开了。既然昂素进不来寨里,两边和谈这件事,暂时就只能作罢了。 因昂素阿尼出师不利,没法讲和。余下的事情,宁令哥只能来硬的了。这个时候,野利浪烈那边的人马,已经有两个趁着天黑,逃出去寨外。这两个人星夜疾奔,一径投磨云山这边赶来,面见了太子,将靖安寨事情上报了。 这两个因为觉得委屈,故意把事态夸大了不少,把错儿都推在宋人的身上,哭告便道:“王文炳等到我们去了,安顿好后,立刻就把寨门给关了,然后率人马将宅院包围屠杀。太子刚封的索芭良,已经被他们射杀了,野利将军也命在旦夕!” 野利浪烈是太子心腹,多年跟随的一员爱将。宁令哥心里面,早已经把他当兄弟看,没有不救的道理。既然已知了浪烈的情形,宁令哥随即就安排打寨。 因王文炳占据着有利的地势,身边又有两千的人马,单单宁令哥身边的人,攻打靖安寨不太容易,必须有周边的帮忙才行。平时宁令哥在磨云山这边,本地许多的官吏、族长,都说得好听,为了太子,一个个的忠心得了不得,都愿意为他赴汤蹈火。趁这个时候,试一试他们的“忠心”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也是一个上好的机会。 如今闹到了这种地步,早已经把阿维给惊动了。为平息事态,尽早给太子有一个交代,少不得阿维要部署人马,立即与宋朝那边对峙。 靖安寨的地理,磨云山本处的蕃官,都有地图。靖安寨内部的地形,那两个从靖安寨里面逃出来的亲卫,大致也能讲个明白。这个时候,就需要阿维将各处的人马部署妥当,然后*进攻靖安寨。若能与野利浪烈联系上,内外夹击,就更好了。 不说阿维在磨云山安排部署,宋军这边,因为夏军调动人马,围攻靖安寨这件事,许多处已经知道了,尤其与靖安寨互为唇齿的几个堡寨,立刻都跟着紧张起来。 一旦靖安寨有闪失,夏军会不会长驱继进,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因此除了周边的堡寨,其他各处的人马,全都密切注意此事。 怀德军那头,此时也一并得到消息,西夏太子宁令哥调兵的事,怀德军这边也知道了。怀德军军使孙怀正,即刻拨出来三千的人马,在靖安寨南三十里处暂且扎营。众人随时都准备好了,一旦夏军那边情况有异,立刻就救应靖安寨。 除去北面怀德军的人马,西面胜羌寨的人马、东面绥宁寨、兴平城等等各处的人马,都纷纷赶来,在靖安寨附近部署好了,一旦夏军开始拔寨,众人立刻就开始救应。 因为靖安寨周边的人马,此时已经得到了消息,已有了预备,阿维之前的那些部署,这时候再看就有些不密,要重新调整,将重骑军部署在左右翼上。一旦双方交战起来,需要夏军两翼的这些骑军,立刻将靖安寨与周边宋军的联系断掉,由中路的人马奋力破寨。 眼看着两边的形势紧张起来,战事几乎要一触即发。这个时候,怀德军军使孙怀正那里,突然就来了几个夏人。此不是别人,正是昂素。 原来当初昂素去靖安寨叫门的时候,因为种种的原因,城墙上王文炳没能开门。事没有办成,昂素心里立刻就知道,太子宁令哥必然要大弄。一旦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昂素遂就不耽搁,急忙赶去了韦州城,与颇超古项商量去了。 这个时候,昂素携带了颇超古项的亲笔书信,又充作使者,一径投孙怀正这边来了。昂素这厮,将事情从头到尾又述说一遍,将罪责一股脑儿全推到索乙的身上,说索乙这厮,求亲不成故意要挟,因此两边才闹起来。那厮不过是想要做媒,讨好太子,本以为是两厢情愿的事,谁知道女家不愿意呢。 如今这索乙人已经死了,此件事情的罪魁祸首,已经被诛杀,西夏这边只一个请求:叫王文炳那厮打开寨门,放野利浪烈一行人出来,然后两家各自罢兵,其他的事情绝不追究。由颇超古项从中做主,王文炳之妹,夏人这边也不再纠缠。 既然颇超古项肯先求和,使者昂素又有诚意,孙怀正这边,也不愿意将事情闹大,若能和谈,谁愿意血流成河呢。当下孙怀正便写信一封,叫人快马加鞭送去靖安寨,交与王文炳那厮手里,叫他放人。 第322章 太子问计 因为孙怀正的这封信,野利浪烈能平安回来,靖安寨的事情这才算完。虽然如此,因为此事已闹得大了,边上震动,颇超古项亲自写了一封信,将太子宁令哥在磨云山的事情报与了元昊。 早些的时候,有人上告宁令哥,说他在磨云山如何如何,李元昊已依稀知道了。那个时候,元昊探听到没藏氏在戒坛寺出家为尼的消息,已暗地里和她私会了。正在野利后怒不可遏的时候,宁令哥这事儿元昊就没提,假装不知。 谁知道一看没人管问,宁令哥自己不知道收敛,愈发行事乖张起来,建造宫殿、笼络人马、围攻宋军,在磨云山那边什么都干了。因颇超古项这一封信,元昊终于不装聋作哑了,已经派人去磨云山传旨,叫太子宁令哥即刻返京。 一听说李元昊下了旨,叫宁令哥尽速京的时候,宁令哥就知道磨云山这边发生的事情,有人拿去告诉了元昊,父亲可能要兴师问罪!觉察出不好,宁令哥也就带上了人马,连夜就往兴庆这边回了。 宁令哥一行到兴庆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早有心腹来接着太子,将他走后,兴庆城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而且来人又叮嘱道:“太子的事情,皇后那边已知道了,娘娘对太子十分不满,知道你到了,肯定要叫过去骂你哩!” 宁令哥口内不满道:“我不过在磨云山建了座宫殿,那边房屋十分老旧,不堪居住,又没有花钱!再就是跟宋军有一点纠纷,事情都了了!她光写信骂我就罢了,回来也说,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 那人眼瞅着周边无人,把头凑过来低声道:“太子低声,娘娘这气儿,不是对你,她心里如今正憋屈呢!”说着那人一五一十,将宁令哥走后,李元昊如何巴上了没藏氏,如何与野利后撕破了脸,如何公然在戒坛寺幽会女尼,全部都说了。 本来在磨云山闯出祸来,宁令哥心里还有点愧疚,等到听说了元昊的事情,知道他父亲不顾脸面,又巴上了戒坛寺的女尼,宁令哥心里最后一丝愧疚,登时便跑到爪哇国去了。 用宁令哥自己的话来说:“他又没带个什么好头,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何况我又没巴上什么女尼,比起他来还远远不如呢。”话儿虽然是这么说,毕竟现在元昊是皇帝。如今只有他训别人的份,哪里有别人训他的。就算不满,只能在心里面想一想罢了。 回去了才刚不大的工夫,宫里的人,就知道了太子回京的消息。野利后立刻派了人来,把个宁令哥叫进宫。娘俩许多时没见面,这一见了,野利后完全没给好脸儿,劈头把太子狠骂了一通。宁令哥对母亲还算孝顺,脸虽不乐,心里面却一个劲安慰自己道:“算了,算了,这几年母亲也不容易。倘若骂我能让她痛快,就让她骂吧。” 不容易等野利后发完了火儿,宁令哥重新回去的时候,已到了入夜。母亲那一关虽然过了,明天还有元昊那关,却不好过,对付他比野利后更麻烦。而且母亲虽然骂他,心里面到底是向着他的,这父亲却是个六亲不认的!倘若元昊问罪起来,该怎么回复,宁令哥是一点都没有主意,急需要找个人请教一番。 思来想去,宁令哥突然想起个人来。此不是别人,正是国相没藏讹庞:没藏曾经做过太傅,当初宁令哥小的时候,曾经当过他几年的先生。如今没藏又做了国相,元昊的性情他应该知道,问他讨主意准没有错儿!想到这时,宁令哥立刻便就动身,宁令哥连夜便赶去没藏家中,把明日该怎么回复元昊,问没藏讹庞讨个主意。 这时候天色虽已经晚了,没藏讹庞倒也没睡。听见太子夤夜来访,没藏立刻便就叫见。宁令哥在磨云山的事情,没藏多少已听说过,提到这个,没藏一点没客气,拿出来先前先生的口吻来,大声斥责宁令哥道:“太子这些事办差了! 陛下是个多疑的人。他立了太子,私下里岂能不考察?你周边围着的那些人,一半儿都是他的眼线!出了趟兴庆,你就以为没人能管了,就可以预先过一过瘾,尝试做夏王的滋味了!他嘴里面不说,不是他消息闭塞不知道,是想等着你先明白过来。你几次三番不收敛,他心里对你便有个评价,那就是‘孺子不可教!’你自颟顸无知,真以为能够瞒过他?!” 早些的时候,野利后把宁令哥叫过去,劈头盖脸责骂了一通,宁令哥因为她是母亲,虽然耳朵不爱听,又不好表现出来什么。如今到了没藏这里,他也把出先生的架势,劈头又开始一通责骂,一天两次,哪个受得! 若说别的倒也罢了,因为斥责他行为不端,十分让宁令哥心里不满,脸上立刻就变了颜色,出口便道:“先生如今做了国相,自家人尚且约束不好,就说起我来!令妹的事情,你怎么不管?!还是你为了做这个国舅,好权势滔天,故意让令妹巴上夏王!” 这个话儿一说出来,惹得没藏突然一愣,然后把头摇一摇,嘴里面也就笑了道:“殿下如今已经长大,而且已经被封为太子,老臣忘了时过境迁,已不是太子的先生了!才刚的唠叨,太子勿怪!” 这个话儿一出来,宁令哥反倒不好意思,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先羞红了脸。那头没藏仍继续道:“本来老臣不应该冒犯,可是如今这个形势,由不得殿下肆意妄为。” 说到这时,没藏讹庞从元昊平时的话语里面,挑出来几句,告诉宁令哥一个道理:夏王那人,并不十分看重骨肉之情。一旦彻底让他失望,那就真的危险了。 没藏讹庞的这些话,也不是一点都没有道理,自从宁令哥回来之后,兴庆有许多人告诉他说,他不在的这一段时间,有几个王弟,突然暗中在拉拢人马。兄终弟及这件事,也不是一点都没可能。有几个人,比起宁令哥来拥趸不小,甚至还更大。宁令哥对这些竟毫无察觉,有心思在磨云山享福淫乐,本身这事儿就十分危险,太不可取! 因为国相的一番话,宁令哥一个心粗的人,立刻就开始发愁起来,看着就心事重重的。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没藏又宽慰宁令哥道:“现在的情势,也不全都是坏事。”继而提到没藏氏,因此提点宁令哥道:“夏王与没藏氏这件事儿,在兴庆已经是人尽皆知。之所以封她为‘没藏大师’,不肯封她进宫为妃,太子不知道缘故么?” 讹庞突然说到这个,宁令哥并未认真想过。若认真寻思,在宁令哥看来只一个原因:李元昊口味与众不同,宫中的女人他看得腻了,今次是想要换个花样试试,顺便气一气野利皇后。宁令哥口直,既这样想着,也就这么说出口了,一番话听得没藏讹庞连连摇头。 这个时候,讹庞替太子解读道:“之所以封没藏氏为‘没藏大师’,是因为夏王不肯封她为妃。倘若一旦封她为妃,有了正当的名分,将来一旦生下来儿子,岂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子?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岂能不在这做文章?一旦夏王驾崩之后,就多一个祸患。从这里看时,夏王还是念及野利后多年的夫妻情分,心里更加偏向太子。” 当日谈话到这个时候,夜已深了。没藏讹庞的一番话,让宁令哥心里稍有些底,这时起身便要告辞,回去准备明日面圣的事情。没藏讹庞却不着急,口内便道:“殿下数日来连续奔波,这个时候岂能不饿?何妨在此多少用点。” 没藏讹庞自一面说,回头朝从人招个手儿,过不多久,便有人将消夜的果盒送过来。没藏讹庞亲自将点心从盒里取出来,一一摆在宁令哥面前,劝他将就着用些,口里面有一句没一句继续搭话。 看着宁令哥吃点心,讹庞一幅慈父的模样,在旁边替他分析道:“虽然有夏王的宠爱庇护,太子也需要准备些功劳本钱,才能服众。我在夏王的身边,闲话家常的时候,他也经常提起来太子。” 宁令哥听说元昊提他,忙停了咀嚼,好奇便问:“父王对我的评价怎样?”讹庞遂道:“夏王曾经感慨说,他像太子这般年纪的时候,已经是战功累累了。”这话让宁令哥十分不满,愤怒了道:“他自己将兵权牢牢地握在手上,别人不许轻易干涉,连一根针缝都插不进去,我能怎样!”听见宁令哥这个话,讹庞便道:“陛下说这话时候,老臣也是拿这话替太子开脱。” 讹庞从果盒里选了块点心,递与宁令哥,口里面又对宁令哥道:“有些机会不能靠等,需要人争。太子现在的第一要务,是做出事情来让夏王看看,让夏王相信,就算将来他驾崩之后,太子能够能北御辽国,南抵宋军,使部族不崩、疆域永固,而且能将夏人管好。” 说到这时,宁令哥立刻向讹庞问计。讹庞遂道:“太子若要尽快建功,不妨自请去天都山驻守。根据可靠的消息说,邈川城者龙粉堆捎话过来,说想要投靠。这事足有八成的把握,只是夏王尚未知晓。倘若这事能够办成,夏王那里岂不高兴?有了功劳,又可堵住悠悠之口。” 当夜两个人商量了一夜。次早起来,宁令哥直接从没藏讹庞府上,直接就去面见了元昊。问完磨云山那边的事情,宁令哥这次诚心认错儿,然后又自请去驻守天都山。天都山是个要紧的去处,怕宁令哥再三事端,因此元昊不肯叫去。 怎奈宁令哥再三要求,再有嵬名浪布在那里驻守,到最后元昊也就肯了,同意宁令哥去天都山驻军。 第323章 浪烈出使 时间飞逝,自宁令哥一行离开兴庆,来到天都山这边,已经足足有数月了。这个时候的宁令哥,果然改了不少脾性,不再想什么妇人、玩乐,一心就想着建功立业,跟磨云山的时候不一样了。因为天都山条件不好,嵬名浪布建议说,让宁令哥搬去住元昊当初留下的宫殿,他也立刻推辞了。 元昊几次问嵬名浪布,宁令哥在天都山情况如何,有没有闯祸。浪布几次都是夸奖,回复便道:“陛下放心,太子如今关心国事,虚心学习,经常拿边事向末将请教,对宋朝、吐蕃等许多问题,他已经可以分析一二,长进不小!” 天都山嵬名浪布这边,经常把太子的情况汇报,听他的叙述,太子确实变好了不少。再加上宁令哥往庆幸来信的时候,也能看出来有变化,的确比以前变好了一点儿。时间一长,元昊对太子渐渐放心。 太子这一变,人人都夸,宁令哥也觉得自己了不得,可以做一番事业了。当初过来天都山之前,没藏讹庞曾告诉说,者龙粉堆意欲投诚,这事儿被宁令哥记住后,到现在仍旧念念不忘。如今在天都山站住了脚,宁令哥找了个合适的机会,立刻向浪布打听起来。 说起来这事儿,第一个知道的不是别人,就是嵬名浪布本人。按照浪布的说法,这些年以来,唃厮啰在河湟的实力大增,如今除了鄯州、兰州、熙州以外,相继又得河州、洮州、岷州、叠州、宕州、廓州,积石山等处,方圆三千余里的土地,尽归唃厮啰之手。 吐蕃许多的部落,相继聚拢在唃厮啰麾下,当初投夏的吐蕃部族,纷纷背反,一时间唃厮啰的疆域足足扩增了数千里。 眼看周边许多的势力,相继被唃厮啰大军剿灭。邈川城这边,西北有鄯州,东北有猫牛城,东面有兰州、熙州,唃厮啰新得的得河州、洮州、岷州、叠州、宕州、廓州这几处,又在邈川城的西南。 尤其是唃厮啰得了积石山之后,邈川周边的势力,先后入了唃厮啰之手。邈川虽然暂时平安,却像是被唃厮啰装进布袋里一般,随时都有覆灭的可能,实在不容易把守住。 在这般危急的情况下,急需要外援。者龙粉堆这一拨人,立刻就想到了西夏这边,想要说服一声金龙,阴投西夏,因此预先派人来打听。只是这件事儿才起了个头儿,还没有把握,嵬名浪布没报与元昊,只是跟没藏国相略提了一句。 听到嵬名浪布这么个说法,此时宁令哥方才知道,原来没藏讹庞说的这事儿,不但是“功劳”,还是个十几年不遇的“大功劳”。 只是浪布告诉说,虽然者龙粉堆有这个意愿,已派人来探口风了,但是两边许多投诚的条件,还没谈妥,尚没有说动一声金龙。而且鄯州因为觉察到风声,已切断了邈川与夏地之间的连接,要想再透过猫牛城、鄯州等地与邈川联系,就更难了。鄯州那边,也正在拉拢邈川另一派的人马,意欲叫他们率先起事,举地投靠唃厮啰。 这个时候的邈川城,从内部已经分成了两派:以者龙粉堆为首的投夏一派,以及以昂达衮为首的投唃厮啰一派,还有一小拨向宋的人,他们的主张,是叫一声金龙投靠宋军。 虽然说有者龙粉堆投夏的苗头,如今的情势却不太乐观。根据新近可靠的消息,马上唃厮啰又要动兵。事不宜迟,急需要派遣人马前去鄯州,尽快与者龙粉堆联络上,然后说服一声金龙,叫尽快投夏。 事情紧急,来不及由兴庆再拨人马,只好从天都山派出使者,尽速去邈川与者龙见面。嵬名浪布在天都山已有些时日,他的人马,鄯州许多人都能认得,实在是不太容易蒙混过去。太子宁令哥初来乍到,他手下的这一批人,与吐蕃人不熟。因此这一趟邈川之行,还需要野利浪烈走这一遭。 当下浪布将邈川那边的形势,还有一声金龙心里的顾忌,都说与宁令哥知道了。宁令哥以夏国太子的名义,按照嵬名浪布的建议,亲自写了一封密信,由野利浪烈与一声金龙那厮送去。另外还有一封信,是交与者龙粉堆的。 元昊那边对吐蕃的策略,底线是什么,最大能给到什么条件,浪布心里面也知道,与野利浪烈也说明白了。到时候两边如何接应,众人已全都商议妥当。 事情紧急,野利浪烈不敢耽误,选出来百十个机灵的近卫,赶着几十头驼队,扮成个贩卖私盐的商贾。按照计划,野利浪烈一行人先由天都山去到兰州,然后再由兰州转向西南,直接往邈川方向而去。 因为这一次扮做商贾,浪烈在先言明道:“咱这次过去,跟以往不同。这件事不单关系到天都山,更是关系到太子的前程,不管咱们用什么办法,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底下有人回应道:“知道,知道,野利将军只管放心,俺们跟太子这些年,得了太子偌大的恩惠,也想有机会报答一番,以后好顺利登基呢!”旁边好几个应和的道:“就是这话!太子好了,按们也跟着能做个功臣!” 因这个话儿,野利大声呵斥道:“就说你们不可靠!咱们这次去邈川,是当细作,在唃厮啰眼皮子底下偷摸行事。一口一个‘将军’的叫,唯恐吐蕃人抓不着你! 传我的话,一旦出了夏境后,众人相互间称呼起来,把‘将军’、‘属下’、‘卑职’这些叫法,都给我去掉!改成‘东人’、‘火家’、‘主管’、‘经纪’,哪个不小心说漏了嘴,挨十下鞭子!别说我事先没提醒你!” 众人立刻回复道:“野利将军只管放心,俺们都已经记住了,出不了错儿!保证出了天都山,称呼马上就改过来!”还有的帮着补充道:“光改了称呼恐怕不够,咱们也学学行商模样,好装得像些。” 还有个胆大的试探着道:“要像不难:没事就吃上几口酒,见人就称兄道弟的,口里面乱吹,把军卒的味道都给去去!野利将军最好也改改,别一天到晚板着脸,见人就呵斥,扮成个笑眯眯东人的模样,那样就像了!” 话需休繁,自从众人开拔后,不多久驼队就离开了天都山,快要进吐蕃的地界了。距离边界不远的地方,便有道关卡。此处设卡的吐蕃军士,见了野利浪烈一行,便问他们要通关的文书。浪烈从怀里面掏出来文书,与领头的那个军士看了。那厮斜着眼看了一番,将文书扔还与野利浪烈,问一句道:“你们是惯常从这里走路的商贾?怎么我看着面生得很,不像是一伙儿好人呢!” 遇见个故意找茬的人,野利浪烈不愿意纠缠,也就回复他说道:“确实是商贾!之前这条路我阿舅常走,不合今年他痨病死了。先人不容易留传下来的驮队,又不愿散,只能将就着走几趟看看。” 那厮听见浪烈的话,一双眼往车上来回扫视,口内又问道:“车上的这些都是什么?打开来看看。”关卡上这些人有点小权,故意找理由为难人,这种事浪烈以前也听过。若是不打发好了他们,这一班东西推说要检查,扣住你十天半个月的,全都可能,谁有工夫和他们缠磨?! 因此听见他这么说,浪烈急忙凑过身来,偷着将手里的东西往那守关军士的袖子里一塞,然后告诉这厮道:“不过是些常用的货物,倒腾来养家糊口的。” 塞进来的是个硬物,个头不小,拿在手里面沉甸甸的,军士心下立刻满意。遂就呵斥浪烈道:“检查完了,你还不走,啰嗦个什么?别误了后面别人的进程!”听见这话,浪烈急忙招呼驮队,一道烟将人马带离了关卡。 出关后驮队加快了脚步,当天晚上,众人找到一座小寨,趁机在寨内借宿了一宿,次日起来,继续开拔。这个时候,距离兰州城已不远了。愈近兰州的地方,关卡、岗哨便愈多起来,关卡上的那些厮,老远看见了驮队,立刻就难为,他们管人要钱起来,直接开价,眼都不眨。 倘若不小心给得少了,马上就推说货品违禁,不合时便要扣押驮马。没有了驮马,众人空手儿去邈川城,说游山玩水谁肯信呢!免不了还是与他们塞钱。野利浪烈有重任在身,当时不愿意与他们计较,怎奈心里面憋不住火儿,出来后立刻就破口大骂。 时间一长,浪烈便发现情况不对:关卡上盘查的那些人,也是分人,也不是所有经过的商贾都要盘查。昨天经过关卡的时候,排在前面的老头子,他们那一队人马,关卡上根本就没人管问。 似乎因浪烈是党项人,西夏与河湟关系不好,吐蕃人看他就不顺眼。趁这个机会,故意想从他身上多捞些油水。野利浪烈又不欠他们的,凭什么让这厮们白占了便宜! 因心中有气,浪烈为此便就下定了主意:这次去了邈川城,一定将一声金龙拉拢过来,南北夹击败了唃厮啰之后,浪烈必定要将这帮设卡要钱的吐蕃人捉来,用鞋底一个一个抽他们脸,让这些人叫着“爷爷”,跪着把钱给送回来! 一路走来,好不容易到了兰州,终于看到些繁华相。长久以来,因为宋、夏两边交战,关闭关卡,西去的商路时常不通。偶尔通了,那帮夏军又来抢掠,赚不赚钱暂且不说,做这个买卖风险太大,夏地就不太值得走了。这个时候,慢慢地宋人商贾重新从吐蕃这边开辟出来新的商路,西去已经不经由夏地,改路从河湟这边走了。因为这事,兰州城渐渐地也跟着兴旺起来。 第324章 兰州歇脚 兰州城的房屋建筑,除了有吐蕃当地的样貌外,也有许多宋朝的特色。其中零星的几处房屋,还有党项、回鹘的味道。一路上行人商贩的不少,什么穿着打扮的都有。嘴里面说的,有几种不同的语言。店铺挂着的牌额上面,大部分有吐蕃、汉字这两种文字,街道上最常说的话,最多的也是这两种。 野利浪烈一行人,已经赶了这么多路,终于到了兰州城,趁这个机会要好好歇息。浪烈觅到家“悦来客店”,数了数楼上有四五层客房,看着还干净,足够叫众人住下了。 这家悦来客店的主人,是个三旬以上的妇人,寻常蕃女似的打扮,利索得很,是个惯常接待客商的人。一看见浪烈众人的驮队,店主人急忙出来招呼人,一叠声把人往里面请。只言片语的吩咐里,不但客人都招呼得妥帖,连驮马车驾也有了安排。 看出来浪烈是领头的,店主人急忙建议道:“客官人多,东西也不少。都给你安排在二楼东面的那些房里,要茶要水的方便不说,照看货物也便宜,这样行么?”浪烈回道:“饭菜什么的干净就行,多上些酒,其他的你就看着办吧。” 店主人立刻答应着,又问一句道:“晚饭给你们安排到下面,还是直接送上去吃?”浪烈回道:“能快就行,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店主人便道:“既然要快,干脆给你们安排在下面,过一会儿人手不是太多!”说完店主又招呼火家,将浪烈一行人引至楼上,先安顿好了。 等野利浪烈收拾好了,从楼上下来吃饭的时候,店里面客人大多已散了,只剩下零星的几个人。女店主终于能腾出空来,与野利浪烈闲话几句。因天气炎热,女店主一面摇着扇子,一面问道:“你们这是从哪儿来的?带这些东西,是去哪里做买卖?” 因听见浪烈说要去邈川,女店主立刻告诉道:“走这一趟,你们出来的真不是时候!听他们说,这两日北面正调兵打仗,从昨天开始,许多关卡都加了岗哨,严加盘查,只准出不准进了。我看你们头一次出门儿,做这个买卖不容易。就这么人生地不熟的,遭了兵乱,损失了货物是个小事,损伤了人口,那可就坏了!” 北面要调兵这件事,之前浪烈进城的时候,已听说过了,的确有许多商贾调转了方向,投东走了。浪烈自认为与他无干,丝毫没往心里面去。除此之外,兰州城里,不时有许多人马出入,的确是个在调兵的模样。 在路上的时候,人人都在议论此事,不少人因为害怕打仗,着急让上面关城门。路人有好心警告的道:“马上开战,你们从外地过来的商贾,保命要紧,赶紧调转头回去吧!”浪烈对此不屑道:“老爷从小走南闯北的,打仗又不是没见过,是不是真打还不知道,怕他怎地!” 如今店主人又提起来这话儿,浪烈心里面也觉得说,带着这么些货物,去邈川城,也确实累赘。众人要紧是去谈事,不是贩盐,被货物耽误了可就坏了! 正说着间,从外面又进来几个客人,一来嘴里就大声道:“听说了么?要打仗了,周边的关卡马上要关了!”有两个坐着的听见了道:“不能在这里闲着了!这一次不知道要关多久,得赶紧回去预备些粮草!”说毕他们急忙就走了。 店主人忙询问进来的道:“往西去邈川的也关了么?还是只关了北面的几个?”那人回道:“反正北面的全都关了,西面的那些不知道!”因消息不准,浪烈立刻派出个人来,骑了匹快马,去前面打探清楚了,然后再回报。 趁这个空儿,店主人继续与浪烈攀谈,告诉他说,不但是今天,昨天就有西去的商贾,因为前面关卡盘查得严,速度太慢,他们实在等不得,重新又转头回来的。 跟据他们回来的说,因关卡一严,兰州城西面道路已阻塞,全都是西去的商贾,这些驮队、车辆都困在路上,已经延绵了数里,实在是难行,路边上全都是咒骂的。 正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突然外面就传来了消息,说事情已经弄明白了:这次是夏军正在打猫牛城,西面于是就闭了关卡,具体何时能再开,都没法预料。 或许是边界上的小打小闹,只三五日便就能开,或许得十天半个月,或许是几个月一年,这事谁都不好说。被阻的商贾都破口大骂,反复问候党项人的祖宗。 浪烈听见了这个消息,把出这个主意打猫牛城的这个厮,也在内心里狠狠咒骂了一通。既然西面已经不通,浪烈便打听绕路的事情。 因说到要绕路,店主人又道:“你们若绕路去邈川城,需要往南先去熙州,然后经熙州再西去邈川城南面,就更难了。邈川东南是积石山,重峦叠嶂的山谷,难行不说,山谷里不时有强贼出没,专一劫夺沿路的商贾,在这里丢了性命的,不计其数!不如趁着在兰州城,找几个人把货先卖掉。宁愿少赚他几个钱,也别去冒这个险!” 野利浪烈从军多年,些微打家劫舍的强贼,他还不放在眼里。虽然话是这么说,路上的行李带得多了,也是个累赘。因此店主这么一说,浪烈就同意由她来牵线,将这些货物从兰州城里卖掉再说。 店主人是个热心的,既然浪烈已被说动,同意她帮忙卖货了,立刻她就张罗起来,挨个打听哪个要货。果然店主人认识的人多,在兰州城里面门路熟,过不了多久,买家那边,就有两个人上门来了。 一个安孝杰是粟特人,一个李立春是沙陀人。这两个买家,都是惯常来往的商贾,经常在边界上走动的人,跟吐蕃朝中也都有来往,手里各自都有些人马,对乱兵什么的不太怕。 一听说野利浪烈要出手卖盐,数量还不少,两个便亲自上门来商议。野利浪烈走这一趟,要紧的是传递消息,贩盐不过是个借口,谁真指望着它能赚钱?更何况浪烈在盐事上也不熟,买家那头怎么说,浪烈这边就怎么听着,只要能够减轻了累赘,全都好说。 李立春先对浪烈道:“看兄弟也是个痛快人,那我就干脆开门直说:如今的盐价不比往年,要不上钱!按照宋朝陕西官盐的价钱,每斤就是四十文。都知道宋人的盐价贵,北面过来的能便宜一半儿,每斤只有二十文。你这六十头骆驼的盐,我可以都收,每斤给你这个数儿!” 说着李立春伸出来袖子,在里面比出来几个指头。浪烈一摸是这个数,立刻跳了脚不干道:“我六十四头骆驼的东西,几万斤货,这个数你觉得合适么?!” 听见这话儿,旁边安孝杰便笑了道:“兄弟别急,这个时候,能出了手就是好的!别说有钱,你赶着驮队出去了,遇上乱兵,让他们抢了,那可就一文不赚了呢!西面那些关卡一关,被阻住的客商等了数里,这事儿你也听说了!那些人手里面也有盐,他们只要有钱就卖,价钱还更低! 这个价钱你不肯,在兰州城里租个仓房,按正常的价格慢慢卖,那可就难了!先不说几万斤货物,仓房的租钱一月有多少,就算你有时间等,何时卖完了还不好说。人,牲口,每天睁开眼就得花钱! 就算你想再转出去,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个保人,也没有几个人敢接手的!我们是跟店主人熟,有她作保,才勉强敢收了你的东西!”话儿虽然这么说,白给似的把货给卖了,野利浪烈不服气。 这时候安孝杰便商议道:“看在兄弟大老远来的份上,可以给你再提提价儿,只是你的货太多,李先生那边,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不如我出面做这个主,提两文钱,让我们两家人分了吧!” 两边很快就讲好了价钱,浪烈已经同意了卖货,六十四匹骆驼的货物,就得给他们先腾出来。安孝杰、李立春这两个人,因都有急事,又需要回去筹银子,已提前走了。趁天还没黑,浪烈这边便腾出手来,开始安排人卸货。 因恁地热闹,路上有围看的闲人道:“你们这货,看着不错!已经找着了买家么?多少钱卖的?”一听见浪烈说出个数来,那人大惊小怪道:“我也是做这行的人,这种盐在宋地也算上品,六十文一斤不算多!你卖给了谁家?怎么整整少给了八成!” 一听说安孝杰、李立春不是好人,少给了八成,浪烈立刻明白过来,然后便破口大骂道:“这次出门时运不济,遇上骗子,把俺们当成肥羊给宰了!”骂完浪烈就站起来,急忙把底下人叫停了道:“还给我搬呢?停下!停下!都给我停下!老爷这货物不卖了!” 一听说浪烈不卖了,那人又关心问他道:“当初你们商量的时候,写了合同文书没有?要是没有,不卖也罢!都卖与我,我可以给你提三倍的价钱!”浪烈立刻回复道:“他们着急回去办事,没什么文书。既然你要,这些都给你也不妨!”说毕两家便开始商议。 因安孝杰、李立春势力大,在兰州城里面,没几个敢明着跟他们对着干的。因此买家便告诉说,叫浪烈暂时不要对外声张,等到明晨天亮了以后,浪烈带着底下的人,偷偷出了客店的门儿,出了城南,他带上人在郊外等着,出了城两边再开始联系。 店主人白白给牵了线儿,野利浪烈这个厮,答应的事情突然又反悔,把东西重新搬回来,死活不卖了,着急收拾了行李要走。这突然的变故,安孝杰、李立春一知道了,立刻他们就着急起来,通过女店主来回传话,意思说这价钱还可以商量。 货物浪烈已许出去,答应全部给别人了。明知道他两个都是骗子,谁有空闲再与他闲缠?机会之前曾有过一次,是他们自己不知道珍惜,总想着把别人当肥羊给宰了,那就算了。有这个工夫就重新设套,等着下一拨兔子吧。 浪烈明面上说要考虑,过一晚再说。谁知道稳住了安、李两人后,趁天还没亮,这厮偷偷爬起来,一道烟离开了兰州城,转投熙州方向去了。安孝杰和李立春这两个厮,白欢喜了一场,眼睁睁看着到嘴的肥肉,自己跑了,心里面很是恨怒不迭。 第325章 计除昂达衮 天都山那边,不久之前的时候,嵬名浪布和宁令哥这两个,为了让野利浪烈一路上顺畅,少遇到些阻塞,故意派出来一队人马,摆出来要攻打猫牛城的架势,将吐蕃的人马吸引去北面。谁知道事情办得坏了:这一攻打不要紧,吐蕃人立刻就闭了关卡,许多投西的客商,不得已也只能变换了路线,改从别路去邈川城。 因他这一打,猫牛城这边的守将瞎毡,立刻命本部的人马抵敌。正在瞎毡与夏军厮杀的时候,从鄯州城那边,传过来了一封密信。那上面说,董毡那厮,已经暗中与邈川城一声金龙的部将昂达衮联络上了,董毡想通过昂达衮,将一声金龙招降过来,赚邈川城。根据可靠的消息说,就在不久之前的时候,董毡已经派出去人马,与昂达衮那边商议了。 突然得到了这个消息,瞎毡心中十分紧张,对于夏军的挑衅,瞎毡也没什么心思了。当年瞎毡年幼的时候,跟随父亲唃厮啰,在宗哥城安身。后来论逋李立遵为了做赞普,欲要杀掉唃厮啰。得到了这个消息后,唃厮啰决计全家出逃。 混乱的时候,瞎毡与母亲、兄弟失散,独自跟随在父亲的身边。许多年来南征北战,攻河州、战岷州、夺湟州、打洮州,还有叠州和宕州两处,哪一处唃厮啰率军攻打下来的城池,或多或少没他的功劳? 尤其是攻打积石山那次,瞎毡一共中矢五次,身上大小的创伤无处,几乎战损。如今唃厮啰能占有三千里疆域,瞎毡身为唃厮啰长子,他的功劳实在是不小。 许多年以来,瞎毡自以为只要他努力,赚得的功劳足够大,将来父亲去世以后,自己就能继任为赞普。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初瞎毡的这个念想,似乎已经没有了指望,甚至已 遥不可及了。没别的原因,只因为叛贼李立遵是瞎毡的外祖父。唃厮啰最为倚仗的鄯州城,是董毡母亲乔氏家族的势力。 当初一块从邈川过来的人马,大将安子罗已经病逝,思结忻都和厮铎督两个,全都在收复河湟的时候战死,还有一些其他的人,心里面只认唃厮啰,并不站在瞎毡这边。就算他瞎毡功劳再大,在朝中他的根基又不深,继任赞普这件事,只能说是痴人说梦。 当年宗哥城混乱的时候,瞎毡同母的兄弟磨毡角,跟着母亲,母子俩逃去了廓州安身。后来磨毡角势力已大,已经将廓州掌控在手里。到了现在,唃厮啰已经对周围用兵,渐渐将河湟之地收复,河湟吐蕃都望风而降。这时候磨毡角迫于形势,便带着母亲,娘俩举地投靠了过来。 当初磨毡角刚投来的时候,瞎毡曾以为磨毡角与他是同母的兄弟。既然比起来幼弟董毡,两人全都是势单力薄,在一块结盟也理所当然。谁知道瞎毡想错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磨毡角跟瞎毡也不亲近,都是各有各的盘算。既然是各自为战了,以后想赢董毡就更难。 一想到让董毡这么个乳臭小儿,从来没什么功劳的人,将来轻易就做了赞普。自己多年的辛苦建功,到头来却是在为他人做嫁,瞎毡心里如刀割的一般,实在不是个滋味儿。而且一旦唃厮啰弃世,董毡继位,瞎毡的形势只能更糟:没有那个做赞普的,能放心留着一个长兄,还掌着军权,早晚要有一场仗打。 为防董毡真得了邈川,赚这个功劳,瞎毡遂就下定了主意,要把昂达衮这厮给除掉。总之董毡建功的事情,绝对不能让他得逞。 因事情紧急,没有太多的时间能耽搁,急需要动手。而且这件事事关重大,要办得隐秘,必须在私底下偷偷做,那些明路上的人马,都不能用。瞎毡内心里琢磨了一番,立刻写了一封密信,派亲信送出了猫牛城,秘密交给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兰州城里面,安孝杰和李立春这两个。原来安孝杰和李立春这两个,除了明面上是商贾以外,暗地里实则是瞎毡的心腹。许多瞎毡不好出面的事情,私底下都是他两个去做。他们仗着商贾的身份,与各路的人马都有往来,消息灵通。他们手上又都有人马,做事方便,比军中的办事倒利索了。 一听说猫牛城有密封过来,李立春立刻推掉了正在商议的买卖,让人带话儿给李立春,让他尽速赶过来。没多久李立春到了后,两个人立刻去了间暗室,避开闲人的耳目,把信拆开,匆忙看完了。这两个办事惯了的人,从瞎毡的只言片语里面,立刻弄清了当前的形势,对瞎毡的指示心领神会,知道了此次的任务了。 安孝杰借着桌上的烛火,把信点燃后烧掉了。火光里面,两个人脸色都严肃起来,在信没有烧完之前,没一个开口说话的。看着信纸留下的余烬,安孝杰终于开了口,与李立春那边商议道:“上面突然有令下来,急需要人马。你手里现在有多少人?” 李立春道:“别提这事儿!前两天客店里贩盐的那个小子,答应了卖盐,结果把咱们都给骗了,天不亮带着货偷偷跑了!吃了这么大的亏,我能轻易放过他么?!昨晚我就派了人,去积石山埋伏,打算在半途劫他了,哪里还剩下什么人马?!” 安孝杰算了一下道:“你的人昨天晚上才走的么?他们带着货走的慢,这时候应该还没动手儿。赶紧派人把他们叫停!上面事要紧,给贩盐那小子算账的话,等以后再说。” 本来李立春点了头儿,正打算派人赶过去呢,突然安孝杰又改了主意道:“你手下的那几个人,见了财忘命,让他们传令未必肯听。不如你回去收拾收拾,骑一匹快马,亲自到积石山走一趟吧!”手下那些人是什么德行,李立春这边也都知道,李立春自己也认为说,安孝杰这话儿提醒的在理,于是他便告了辞,回去收拾了便准备开拔。 眼看着李立春离开了兰州城,往南朝积石山的方向去了。剩下安孝杰一个人,对瞎毡的交代仍没有个头绪,不知道如何去对付昂达衮。若没人帮忙,单凭安孝杰自己的手段,只能与鄯州周边的几个关卡通个消息,叫他们盯住邈川那边过来的线人,若遇上了,设法儿将他们困在关卡上,拖延几天的时间,除此之外也并无好计。 积石山那边,虽然有安孝杰的人马,无缘无故的,昂达衮又不会去积石山。若是积石山人马出来山地,前去偷袭邈川城,失去了地利的庇护,人数又比不过一声金龙,同样也是讨不到便宜。 安孝杰因为瞎毡的任务,绞尽了脑汁,思来想去没甚么好计。偏偏这一次事情又紧急,那么多人都在等着,需要他尽早拿出个主意。 安孝杰正在愁闷的时候,不知怎么,便就来到了悦来客店,与悦来客店的女主人说起话来。原来安孝杰与悦来客店女主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们原本是两口子。因为一些隐秘的原因,这关系平时对外人并不声张,知道这件事的人,一共也没有几个。 因看见丈夫脸上愁眉不展,女店主好奇便问道:“当家的,好好的买卖,为什么愁眉苦脸儿的?你也说出来让我听听。”因为老婆这么问,安孝杰便道:“愁事,愁事!一件十分棘手的事,难办得很,我到现在还没有个头绪。”安孝杰平时抱怨得不多,今次突然说出来这个,可知这次是真棘手了。这话引起了店主人兴趣,急忙便问安孝杰原委。 因老婆问,安孝杰便就将瞎毡安排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听毕孝杰的叙述,店主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才刚我听见他们说,猫牛城那边来了人,李立春一跟你分开后,立刻就赶着出城了呢。本来说好了要帮忙带货,这厮着急就没顾上,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因为说到李立春,然后就提起来野利浪烈,还有他那一批盐来。就因为这厮明明答应了要卖货,自己又偷偷带着货跑了,这才惹怒了李立春,派人马赶去积石山劫他。 说着,说着,女店主突然想起来道:“贩盐那小子,看着不像是个商贾,甚至连雏儿都算不上,你想想看:谁家要做这么大笔买卖,出发之前,却连个价钱都不打听?而且跟着的伴当人数不少,居然事事都听他的,也没个老成的在旁边辅助,这就奇怪!” 说到这时,不单女店主有些怀疑,便是安孝杰也有几分纳闷,总之做了这些年商贾,像野利浪烈这样的人,他安孝杰真是头一回见。 当日的事情,女店主又重新回忆了一番,口内又道:“那人也不是盗贼强人,看着不像。我看他的言论行事儿,倒有些在军中待过几年的模样。而且他年纪虽不大,还傲气得很,官阶似乎还不小!”店主人在客店里待得长了,每日迎来送往的,各色的人等都观察得仔细,看人一准错不了,这话说出来十分有理。便是安孝杰现在回忆起来,野利浪烈那个厮,确实有些军中的习气。 说到这个,当日浪烈住店的时候,曾经在客店里登记过,只要找找那个簿子,必然能看出来一些端倪。想到这时,女店主急忙奔下楼去,去问账房要簿子去了。 第326章 积石山遇袭 安孝杰等了没多久,就听见胡梯口脚步的声响,女主人重新又上来了。甫一进来,女店主立刻将门拴上。大热的天儿,两个人干脆把窗户也关严了,屋里面透不进一丝的风来。准备完之后,两人立刻都扑到桌上,然后去翻那一页。 野利浪烈那一拨人,离开的时间并不长,这一页一翻就找到了。急去看时,那上面写道:“姓名李烈,二十七岁,党项族人”。一看到“党项族”这几个字,两口儿不约而同都抬起头来,互相对视了一眼。再往下看时,这个“李烈”的出发地,是天都山。 看到这时,两口儿几乎都能肯定,这个“李烈”,根本就不是什么商贾,必然是西夏那边派出来的人马。而且为了隐藏身份,这个“李烈”,必不是真名儿。 西夏天都山那边的人马,安孝杰基本上都能知道。不管是现在的守将嵬名浪布,还是之前的野利遇乞,他们手底下有多少人马,有几个惯常得力的部将,安孝杰都有他们的画像,已看得熟了。一见了人,肯定就能认出来。就算不熟,听见了名字也能知道。至于今次的这个“李烈”,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 正纳闷时,店主人便就提醒道:“你没听说新近的消息?夏国的太子宁令哥,因为在磨云山闯了祸,在那边风评不太好,跑到天都山避难来了。这个‘李烈’,既然不是天都山人马,能不能是太子的人? 这话儿倒是提醒了孝杰,这厮突然想起来什么,立刻就笑道:“野利仁荣的侄孙,宁令哥的心腹亲卫,可不有一个就是叫‘野利浪烈’的么?这个‘李烈’,必定是他。你说他年纪不大官阶不小,眼珠子长在头顶上,还觉得奇怪,是野利浪烈那就对了!刚才我一时没想起来。” 两个人遂就猜测说,夏人那边,既然让野利浪烈亲自出马,这一趟必定不是为了件小事! 根据女店主的回忆,当初浪烈来的时候,问他话时,野利浪烈告诉说,这一次他们要去的地方,说是邈川。 当初说话时没有在意,现在一想,瞎毡刚刚传过来消息,说邈川城那边,昂达衮牵头,正打算说动一声金龙,要举地投靠唃厮啰。这时候野利浪烈亲自来了,也要投奔邈川城,若说跟这件事没关系,也不可能! 这个时候,安孝杰和女店主两个一块,都觉察出来一个新的情况:对于邈川城一声金龙投靠唃厮啰这件事儿,西夏那边也出手了,他们的目的也简单,也是来阻止这件事。之前瞎毡下令说,叫安孝杰和李立春两个人,想办法除掉昂达衮,安孝杰至今没什么头绪。既然夏人也掺和进来,跟他们结盟,却不是正好?! 河湟这里,瞎毡这边人势力微弱,跟董毡根本就没法比。倘若有西夏大国的扶助,情况立刻就不一样了,甚至还可能反败为胜!一声金龙那个厮,之所以能被说动了投降,无非是因为邈川这一块地盘,四面被唃厮啰包围住,情势紧张,已经没办法再继续守了。 在这个时候,倘若西夏能够出动大军,攻下来兰州,那么邈川城东面就多了个出口。唃厮啰四面合围这条计,立刻就不能成行了。有了兰州做掎角,帮忙抵住东面的兵马,那么邈川就不必投降了。 商量到这时,对于把兰州城故意送与夏军这事儿,店主人对此有些异议。安孝杰便与她分析道:“你不想想如今的情势?一旦唃厮啰去世后,唃厮啰的这几个儿子,将来必然有一场仗打!咱们这边势力弱,跟董毡根本没法比。现在不提前好布局,等将来走投无路了,再想后悔可就晚了! 现在的形势:兰州朗孜摩是咱这边人马,关键的时候,可以为了瞎毡弃城,这是咱们最大的优势。将来一旦唃厮啰弃世,董毡会立刻率人马兵分两路:一路从东面兰州杀来,一路从西面鄯州杀来。 到那个时候两路夹击,倘若他们再得了邈川,就更坏了,猫牛城这边必败无疑。为防止将来出这些隐患,趁这个机会,也需要将兰州城送与党项人,将来再想办法夺回。就算是饮鸩止渴了,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当夜两口儿商量了一夜,如何阻止孟毡说降一事儿,安孝杰心里面已有了头绪,这一步棋该怎么走,大致的方向已经有了。 这个时候,李立春快马加鞭的,已连夜赶到了积石山。因为西面闭了关卡,那些要去邈川的商贾,从南边绕路的还不少,这样一来,积石山的这一帮兄弟,趁此便劫到了不少的钱财,众人偷偷瞒着上面,几个人正在那分钱呢!幸好李立春来得快,被他当场给抓住了现行。 眼看着事情瞒不住了,众人只好赔笑道:“东西太多,分了好拿!哥哥的那份,俺们没忘,都给你提前留好了,就是最大的那一份!” 这帮人都是些什么德行,立春都知道,这鬼话信了他们才怪呢!若放在平时,被李立春当场抓了现行,对于领头的几个人,都是要轻打重杀的,然而眼下情形不同:猫牛城那边有令下来,急需要人手,马上要用到这帮兄弟,因此对他们偷偷分钱这事儿,李立春也就不细问,暂时就装作不知道。这一干人马,在李立春的率领下,已经在积石山准备好了,随时等候安孝杰的调遣。 安孝杰知道:野利浪烈因关卡不通,已经绕路去了南边,打算从积石山再转去邈川,很有可能跟立春碰上。孝杰为了与浪烈结盟议事,不能让李立春放他过去,必须得留人。一旦两家把事情谈成,就可以共同对付昂达衮,完成瞎毡的任务了。 积石山那边,本来安孝杰要亲自去,怎奈时间又不允许:因为已弄清了野利浪烈的身份,有了下一步的筹划了,就需要安孝杰立刻去一趟猫牛城,亲自将消息禀告与瞎毡。与夏军那边结不结盟,这事儿安孝杰只出个主意,到底决定做不做,还需要看瞎毡本人的意思。结盟的利弊,瞎毡这边主要的人马,还需要坐在一块儿商议。 这样一来,去积石山传话这件事儿,安孝杰根本就腾不出空来,只能另派了其他的人马,快马加鞭去积石山,过去与李立春安排下令。 积石山那边,本来众人得到的命令,是事先从这里埋伏起来,等到贩盐那小子经过的时候,众人便趁机上前劫夺。后来李立春亲自过来,口称上面另外有一件大事要安排,这次的伏击就只好作罢。因腾不出手来,倘若野利浪烈经过的时候,也就不必再去理他,直接把那厮放过去就算了。 谁知不到两天的工夫,安孝杰突然又有信来了,说的跟之前又不一样:贩盐的那小子还是要等。而且不单要把他等着,还不能让这厮给溜走了,一定要把他请到山上。 就这么件事,上头翻来覆去的,好几遍改,改得众人都厌烦了。既然又要盯贩盐的,那就再盯着,有钱哪个不愿意赚呢! 这个时候,根据线人的消息说,兰州贩盐的那一行人马,眼看就要到积石山,对他到底抓不抓,没多少时间再容考虑,急需要马上决定了。 本来李立春就想着报仇,就这么放过贩盐的,他心里不是太甘心。正好儿安孝杰又捎过话来,又要抓那个贩盐的了,倒正好让李立春有机会报仇!因此李立春立刻便下了令,叫积石山人马都准备好了,活捉贩盐的那个厮。 转眼间又有消息传来:兰州贩盐的那行人,还有半天的时间就到。山上人立刻就准备好了,在山谷密林处埋伏好了,只等着野利浪烈这行人,自动送到门上来。众人在草丛里埋伏了一会儿,大约有一个时辰的时候,从山谷里面,突然传出阵鸟雀的叫声。 听见这声儿,本来还在打瞌睡的人,立刻就全都警醒起来,把眼睛仔细往山下看。果然小路上出现队人影,此不用说,必然是贩盐那小子真的来了!等到真的看清了来人,底下有人纳闷了问道:“不是说货物不少么?怎么没带着?”还有的询问立春道:“没钱挣打他不吃亏了么?哥哥咱们还动手?” 怕打草惊蛇,李立春急忙把口里咬着的杂草吐掉,用手朝后面比一个手势,意思叫噤声。按立春的猜测,山下贩盐的那个小子,不知道听了谁的指点,似乎已经觉察到危险,在路上就把盐就给卖了!怪道说他们走得慢呢!而且不单没了盐,只剩下人马,连当初的驮队都没有了,打他正经能亏本不少! 然而安孝杰发了话儿,特意派了个心腹来,让李立春在积石山这边专门等他。安孝杰是谁?是瞎毡最为看重的人,在瞎毡一党中位置不低,他发了话儿,李立春能不赶紧听着么?赔钱就赔吧! 看着时机已差不多了,这头李立春一声令下,山上的箭矢一齐都发。在山谷之中突然遇袭,下面贩盐的那个雏儿,并没有像李立春预料的那个样,哭爹喊娘的一溃而逃,反而是紧急整好了队型,安排人马要冲破阻碍,继续往邈川城方向突破,这事令立春十分意外。 就在一愣神的功夫,积石山立春手下的人马,已经被贩盐的杀损了不少。到这个时候,李立春才明白之前安孝杰的意思:这个兔崽子不简单,不知道是哪家派来的细作,是该捉回去好好审审! 第327章 积石山结盟 李立春怕乱矢之中,伤了贩盐那小子的性命,立刻命底下人停了放箭。众人听见立春的吩咐,立即停止了射箭,接着便向后面撤了。 这时候立春又指了一队人,吩咐他道:“老三你带着四十个人,跟山下那小子斗两合,别赢了他,把他引去东面的陷阱,记住这一次捉活的!死了可没钱!” 那人立刻回复道:“哥哥放心,俺老三做事出不了错儿!”说着老三把手一挥,从后面立刻跳出来几十个喽啰,跟着他一块儿下山去了。 浪烈那头,一看山上停了射箭,立刻率人马要攻上山来。才刚射箭的都已经撤了,剩下老三的这些人,因为人少,等不到浪烈攻杀上来,众人立刻调转头儿,直接就往后山处逃了。 才刚浪烈遇袭的时候,不知道山上有多少人马,等到围攻上来的时候,一看才是这么几个,真的是几个山上的野猴子,为了劫财,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披上个虎皮,就想着占上做大王了。 野利浪烈不是一个好欺负的,才刚这厮们一通乱射,射杀了浪烈不少的人马,这事儿不能就这么了了,浪烈正要找他们报仇呢!山上的人,一看不好就赶紧逃命,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看着他们逃走的方向,野利浪烈当即就吩咐,叫人马分成左右两拨,左边的一拨跟随浪烈,追赶那班逃命的大王。 右边的人马,从侧面直接插过去,堵住那厮们要逃的路口。只要把兔子们赶到布袋里,然后把布袋口给他扎紧了,捉住兔子就容易了。 正在浪烈部署的时候,前面的那些大王们,除了逃命,居然还有心思还回过头来,朝着浪烈的方向傻笑,挑衅的一般,对眼前的处境丝毫不急。浪烈心道:“先让你们乐一乐,马上就铁锅炖兔子了!” 眼看着另一拨人马抄近路去了,布袋口马上要扎紧了。这个时候,前面那几十个人逃命的方向,似乎有一些偏移了。不能让他们逃出去,浪烈立刻着急起来,亲自率人在前面追赶,要把他们再赶回来。 野利浪烈追的快,争着第一个赶过去,一不留神,只听见“咯噔”的一声响,急忙看时,原来这山上设有陷阱,只因浪烈追赶甚急,没有注意到周边的状况,然后他就着了道儿,陷进去了。 后面跟着的那些夏军,一看见野利浪烈着了道儿,急忙来救。这个时候,前面逃命的那些大王,突然又调头杀回来,好几路人马一齐杀出,将夏军杀散,然后将野利浪烈从陷坑里拿了。小喽啰来到陷坑跟前,上前把野利浪烈给捉住,绑缚起来,用索子牵着,一行人欢欢喜喜回山去了。 原来在这座积石山上,有大小几处的山寨。当初这山上的寨主,一共有两个:大的寨主叫安孝杰,本是粟特商贾的出身,只因当初做买卖的时候,在路上被贼人抢夺了货物,亏光了本钱,因此流落到积石山落草。 第二个寨主叫李立春,这厮原本是别处的山贼,因为两家火并的时候,被安孝杰这边给俘获了,因此后来便投降过来。后来唃厮啰征河州,顺便攻打积石山,捣毁了这班人马的巢穴,幸好有瞎毡遮掩相助,这才留住了他们性命下来。 然而积石山地势险恶,此处的匪患,哪里是一朝一夕平得了的,不多久山上又重新兴旺起来。安孝杰和李立春这两个厮,不过重新多了个身份,背地里仍旧是个大王。平常的时候,住在山上的只是班喽啰,他们两个不大过来。 说话间众人将野利浪烈捉回寨里。当初安孝杰捎信过来,是说叫把野利浪烈给“请”过来,到山寨里面“好好招待”的,这边李立春也算将野利浪烈给弄来了,不过安孝杰这个“好好招待”这几个字,立春这边没弄明白,理解的错了,仍以为是行话里面的那个“好好招待”的意思。 这一头李立春坐在大王椅上,眼瞅着贩盐的那个小子,被喽啰们捆着推进来了。浪烈高大,被那些喽啰们捆成了一团,根本一点儿直不起腰来。都到了这个地步了,那厮见了李立春,仍不肯服软儿,只管在鼻子里“哼”一声,一幅杀剐随便的模样。 立春便骂浪烈道:“跑得挺快!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一样犯在我手上了?!早跟你说过,在兰州城把货物卖给我,多少能赚点。自己走出来遇上了乱兵,吃人抢了,除了挨上一顿打,一文钱你也赚不到!当初不听俺们的好话,到现在终于明白了么?早已经晚了!” 听见这话儿,浪烈骂了一声道:“原来你们除了是骗子外,还是些占山为王的贼寇,双重的身份,什么坏事儿都落不下你!” 立春又道:“要不是老爷们今天埋伏了捉你,还不知道你小子原来不简单。你说说吧,你除了是个贩盐的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的身份?这次到俺们这里来,有什么目的?” 野利浪烈这次来,是有别的目的不假,然而眼前这厮们不像是好人,鬼是他们是哪路的人马!一旦知道了浪烈的身份,谁知道他们杀不杀人!想到这时,一听见李立春来套话,浪烈立刻闭紧了嘴巴,任凭李立春怎么问,他也一声不吭了。 李立春问了好多遍,迟迟不见浪烈松口。没用了多久,立春便被磨没了耐性,走出来门儿,吩咐门口的喽啰道:“贩盐的小子既然不说,那就把他吊起来,给他来个四十棒再问。” 对此喽啰便请教道:“打不到四十棒他开口了,那么俺们还继续打么?”立春便道:“当初这小子讲完了价儿,还知道自己偷偷跑了,油滑得紧,打少了难保能说实话!就算他招了,也得打完四十棍再听!” 不等安孝杰从猫牛城过来,一整夜下来,野利浪烈那个厮,已经是鳞伤遍体、血流满面,衣衫褴褛,好不凄惨。浪烈今年像犯了太岁,处处不顺。磨云山的事情就不提了,就说从天都山出来以后,到了吐蕃境内的时候,就遇上关卡讹诈这事。 进了兰州城里面,恰好又遇上边上打仗,然后他们就闭了关卡,要去邈川城必须绕路。 幸而遇上个好心的店家,要帮忙卖货,谁知道就给介绍了两个骗子,差点把他的货物骗走。熙州这一路事情还顺,谁知一到了积石山,立刻就能遇上山贼,然后就被他们给拿了。便是野利浪烈自己,也不知为何今年就这么倒楣。 不说野利浪烈在山上受苦。安孝杰那边,好不容易见了瞎毡,几个人商量完事情后,由瞎毡做主,大体上同意了孝杰的建议。猫牛城那边事情一完,安孝杰这厮立刻就出发,连夜往积石山这边就来了。 不容易赶到了积石山,才到积石山山下的时候,就听见众喽啰吵吵嚷嚷的,都在讲白天时候的战事。看见了孝杰,好几个争着告诉道:“因为寨主之前的吩咐,二寨主已经把贩盐那小子请过来了!” 安孝杰立刻夸奖道:“二寨主果然行事不错,靠谱,够快!”孝杰接着又询问道:“贩盐的人呢?那厮吃了晚饭不曾?叫醒了给我请过来,连同二寨主也叫了一块儿,我有要紧事跟他们商量。”因这个话儿,好几个面面相觑道:“回寨主话,把那小子‘请过来’可能够呛了!寨主要审他,俺们就给你抬过来。” 这话儿把安孝杰吓了一跳,急忙问时,才知道李立春误会了他信上的意思,这厮把野利浪烈捉到山上,已经用了半宿的刑了!安孝杰立刻把刑叫停,心里面一个劲抱怨立春,自己在那里一个劲踱步:本来这件事就不太好办,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更糟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可怎么好。 听见了安孝杰回山的消息,那一头李立春已经赶来,跟他商议起事情来。一见了面儿,安孝杰劈头先骂立春道:“让你把贩盐的给我请来,你不经商量,就是这么个‘请’法么?!”李立春回道:“哥哥,之前咱山上请人的时候,不都是这么个‘请’法么!” 孝杰一急,便把野利浪烈的身份,以及浪烈此来可能的目的,一一都说了。按照当前的形势,瞎毡一党想趟出条路来,只有跟夏人联络上,两家结盟,借助夏军的势力,才有可能反败为胜!眼前就这么一点儿的机会,让李立春一打可能就没了! 听完了安孝杰叙述后,李立春立刻反悔道:“这事儿是我办得坏了!要不我把自己给捆上,让贩盐的那小子打我八十棍?只要能让他高兴了就行!实在那小子说合不了,坏了事儿,我就亲自去猫牛城请罪,就说事情是我一个人做的,罚便罚我,与别人无干!” 安孝杰道:“咱们多年的兄弟了,倘若只为了一件小事儿,我也根本不提这话!我担得了,也就一个人都揽了!才刚我在路上的时候,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消息:因为昂达衮从中牵线,邈川城那边一声金龙已决定了,六月十五日当天,要亲自与董毡两个见面,商议投诚的事情。如今咱们这边的时间,只剩下一天一夜了!” 第328章 邈川之行 安孝杰一说,李立春立刻就明白了:在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又要说服野利浪烈,和瞎毡这边的人马结盟;又需要野利浪烈亲自出马,去邈川牵线,赶在董毡到达之前,把一声金龙再拉回来,谈何容易。 野利浪烈如今的样子,安孝杰已经偷偷亲自去看了,被李立春手下的那帮喽啰们,打得挺惨。此番说和的难度,凭空又增加了七八分! 眼看时间已耽误不起了,安孝杰和李立春这两个厮,点了盏灯,在灯下凑头商议了一个时辰,终于把说和野利浪烈的话语,想出来一套。事不宜迟,安孝杰立刻就站起身来,赶到牢中,正式去见野利浪烈。 野利浪烈这个厮,到现在仍旧被牢牢地缚在柱子上,身上的衣服仍没换,只不过喽啰们暂时都停了手,不打他了。这个时候的野利浪烈,恰好似童男女被妖风摄在了半空,又如唐长老被精怪抬进了蒸锅。 到了这一步田地了,浪烈身上疼且不说,两条腿早已经麻木了,然而这些都顾不上管,他心里有许多事情要琢磨。之所以浪烈这一次出来,为的是见着者龙粉堆,然后由他引去见一声金龙,商议邈川城投夏的事情。 中间突然插进来这事儿,建功不建功的已经在其次,能否在积石山保住了性命,活着逃出去虎狼窝,才是当前最为要紧的事!现如今浪烈单身被捉到了山上,逃出去的那些夏军,出了夏国的疆域,到了别人家地盘上,能知道过来救他么?可能够呛!他们不逃跑就不错了!野利浪烈想这些时,心中忐忑。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外面有一个人进来,直接就喊了“野利浪烈”这个名字,听得浪烈心下一惊。急忙看时,此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害他的另一个骗子。 浪烈的身份已经泄露,咬着牙不说也没用了。眼看着新来的另一个“骗子”,手里面拿着一把尖刀,走得飞快,三步并两步朝这边来了。身上的绳子捆得太紧,浪烈着急挣扎不开,心道这一次真算是完了。 谁知道安孝杰那个厮,走到浪烈的身边来,并没有杀他,只过来割断了绑他的绳索。突然间松了他的绑缚,野利浪烈站立不稳,两条腿一软,一头朝李立春的方向栽倒。倒下的时时,浪烈心里面这么道:“这个骗子脾气不好,砸疼了他,马上又得挨打了!” 李立春那厮眼疾手快,赶在浪烈倒下之前,及时出手,把个浪烈捞起来,直接扛到座头上坐了,并没有打他,甚至连骂人都没有骂。 经过了这么多的磨难挫折,浪烈之前的火爆脾气,几乎已经被消磨殆尽。浪烈如今已学得乖了:只要他们不再来打,就足够了!人家说什么就赶紧听着。在虎狼窝里面跟人家硬,屁用不顶,到最后仍旧是自己吃亏!此时的浪烈,只管圆睁了两只眼,满脸惊惧地看着二人,两只手做出个防备的姿势。 积石山上的这两个大王,把野利浪烈解下来,请到座头上坐好了。又急忙命人端上些酒肉,与浪烈压惊,然后两个一唱一和的,慢慢将事情说与浪烈。 两个人苦心琢磨的话语,可惜根本用不上:浪烈被他们打得怕了,到现在仍旧没回过神来,仍满眼惊惧,不管听见了什么话,只会跟着人点点头,或者干脆摇摇头,要么听见了转眼就忘了,不知道两个人说的是什么。见了这样,李立春和安孝杰两个人,只好用一些简单直白的话语,重新把话儿复述了一遍。 等到野利浪烈终于明白,他眼前的这两个人,是唃厮啰长子瞎毡的心腹,这次之所以请了浪烈过来,是因为想要跟夏国结盟,共同阻止邈川城一声金龙那个厮,投降唃厮啰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因知道自己不用死了,野利浪烈便缓过神来,脸上也重新变回了血色。浪烈又不傻,既然从虎口里脱险出来,还多了些盟友,在危机重重的河湟一带,可以帮着他一块儿建功,根本没有不应的道理。 到这个时候,浪烈这才恢复了应有的知觉,才觉得饿,肚皮都已经在打鼓了。浪烈肚皮打鼓的声音,旁边安孝杰已听见了,忙替他布菜,换大盏来陪浪烈吃酒。 对面李立春口里面道:“原来兄弟是夏军的人马,我就说么,怪不得跟那些贩盐的不一样!那些人在积石山看见了我,吓得撒腿就跑没影了,谁敢往布袋里面钻呢!兄弟胆大,是个快性的汉子,该吃一杯!” 侍立的喽啰们也纷纷道:“不知道将军亲自出马,俺们不合下手太重,这便赔罪!将军可以打还回来!”如今已经是盟友了,两边还需要合作呢,还打还个屁!浪烈也就哈哈一笑,对前事不再计较了。 几杯酒下去,浪烈这厮的脸上,渐渐地恢复了颜色,重新变得红润起来。那头安孝杰把事情一说,一边分析当前的形势,一边向浪烈提些建议。浪烈口里一面吃着,一面就能心领神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野利浪烈还有得选么?而且一旦合作的话,两家全都有的赚,没必要推辞,那就同意。 浪烈直接放开肚皮,不一会就干掉了一只整鸡。看这个架势,这厮精神恢复得不错,耽误不了明日进城。正说话间,突然外面有喽啰报道:“两位哥哥大事不好!山下来了一队人马,趁夜要攻山!” 因这个话儿,三个人急忙赶出去看时,果然看见了一队人,趁着黑从山脚下摸上来了,正在与关上的喽啰们厮杀。寨主安孝杰打着个火把,仔细往山下看了看,然后转头问浪烈道:“山下的不像是吐蕃人,莫不是兄弟手下的人马,趁夜赶过来救你么?” 野利浪烈用党项语,试探着往山下叫了几声,果然一会儿就听见了回应,此不是别人,正是浪烈手下的夏军。浪烈紧急叫停了厮杀,把众人全都叫来山上。 见人都齐了,两个寨主也就下令,叫山上的喽啰快整治宴席,由他们伺候,安排叫众夏军全都吃好。床铺都已经收拾好了,叫众人尽管放开肚皮,吃得醉了,随时都可以放了心休息。 当夜众人闹哄了一夜,次早起来,浪烈叫底下人暂时在积石山这里落脚,就开始准备上路了。这一件大事,单浪烈一个去不太放心,安孝杰便就建议说,叫野利浪烈扮成个客商,安孝杰跟着扮成个经纪,两个人一块儿,遇到了什么可以商量,还方便送信,这主意众人全都赞成。 此时浪烈已抹了伤药,吃了一饱,又睡了一觉,重新换上件簇新的衣服,除了背脊上仍有些疼,已经与常人无二致了。安孝杰跟着,随行的有两个机灵的喽啰,帮着他们背包裹,一行人就这么上路了。 临行之前,那些重要的事情,李立春不放心又嘱咐了一遍。孝杰便道:“兄弟们放心,还有我呢。到了邈川我两个可以随机应变。实在处理不了的,立刻就派人送信回来,误不了事!” 赶着时间,浪烈一行人下了山来,直接往邈川城那边去了。众人进来邈川城,找到间客店暂先住下。两路的人马,都去找者龙不太方便,于是几个人便分兵两路:由野利浪烈找者龙粉堆,和他商议与夏军结盟。安孝杰那边的几个人,找本地瞎毡的人马联络。 当下浪烈打听了者龙粉堆的住处,立即往者龙粉堆家赶来。者龙粉堆正在家中,此时见了浪烈赶来,便告诉他道:“将军这一次来得晚了!因为昂达衮牵的头,一声金龙那个人,已同意了明日与董毡见面,你们那边没机会了!”浪烈遂道:“我千难万难赶来这里,可不是来听这个话的!就算晚了,我一来肯定还有转机!” 者龙又道:“早在他两个见面之前,两家那些细节的事,都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就算将军赶到了,恐怕也改变不了多少!”野利浪烈不信这话儿,便告诉道:“倘若夏军能打下来兰州,重新与邈川结盟呢?一声金龙还要投降?” 一听见夏军能打下来兰州,者龙粉堆当即道:“当真你们能打下来兰州,解了邈川城被合围的困境,哪个还投降唃厮啰?!更何况他两家还有世仇!”野利浪烈紧跟着道:“我把实话说与你:夏军那边,已经开始部署了,正在为攻打兰州城做准备,成功的机会足有八成! 降还是不降,不如叫一声金龙再等一等,等夏军打下来兰州以后再说。” 得到了野利浪烈的消息,者龙粉堆这个厮,急忙把浪烈安顿在家里,然后自己立刻出门,着急见一声金龙去了。然而此行却并不顺利:因为已确定投降了,邈川城昂达衮那个厮,为防事情再节外生枝,发生意外,借助确保安全的由头,建议叫一声金龙那厮,在城内外部署了重重的人马。 一声金龙的府邸,已经被围了个铁桶的一般,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别说是人了。当日的守卫,安排的也是与昂达衮一党亲近的人。与者龙粉堆关系近的,这两天压根就不当值,根本就没法带进去话儿,这就难了! 因实在无法,者龙只好先回到家,把事情与野利浪烈说了。者龙是邈川本地的人,动用了自己好几处关节,他都见不着一声金龙。野利浪烈从外面来的,更没有什么办法了,两个人都急得团团乱转。 关键的时候,幸而有安孝杰这个厮,打通了一声金龙身边侍妾的关节,暗中递送了一封信进去,这才与一声金龙接上了头。 因这一封信,一声金龙亲自出来,然后找到了者龙粉堆,又亲自见了野利浪烈,询问了浪烈几件事情,便就回了。到了次日,便就有消息传出来说,瞎毡与一声金龙见面这事,暂时取消。邈川城投降唃厮啰这件事,顺道也一并往后面延了。 第329章 兰州之战 一听说一声金龙突然患病,次日与董毡见面的事儿,已经往后面推迟了,瞎毡这边的人马,知道事情已成功了一半。然而拖延归拖延,一声金龙把话没说死,事情就可能还有反复。 野利浪烈不敢耽误,急忙赶回了天都山,把半路上遇到了瞎毡的人马,瞎毡有意与夏人结盟的消息,上报与太子宁令哥知道,宁令哥急忙与嵬名浪布商议。 在浪布看来,唃厮啰在河湟的势力已大,又得民心,早已经根深蒂固了,从外面打他极难撼动。幸而唃厮啰诸子之间不合,倘若利用他们的矛盾,扶助一方打另一方,那么打吐蕃就容易多了!别说瞎毡为谋出路,有意与夏人这边结盟,就算他不先提出来,夏人早晚也要拉他! 而且宁令哥这个厮,对不公的事情看不惯,爱替别人打抱不平。对于瞎毡身为长子,功劳不少,却没有资格做赞普,十分同情。 野利浪烈回来的时候,曾经途径过猫牛城,见了瞎毡本人一面。按浪烈的说法,瞎毡对宁令哥印象不错,羡慕宁令哥没兄弟,没这些烦恼。宁令哥反而羡慕瞎毡:唃厮啰不怕儿子争功,更不会对谁都提防,把兵权牢牢的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宁令哥听着浪烈的转述,恨不得立刻找一个机会,与瞎毡那厮见了面畅谈。 如今结盟的事情已定了,为了配合瞎毡一党,让一声金龙安心投夏。夏军这边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打下来兰州城。当初李元昊在天都山时,也曾经与嵬名浪布商议过攻打兰州的事情。一旦把兰州城拿下来,一可以扶持一声金龙,有邈川在,唃厮啰就不能一统河湟。二可以在唃厮啰腹地里扎一根钉子,唃厮啰想要继续东扩,必须要考虑后方的战局。 因当初考虑到攻打兰州,唃厮啰必然全力反扑,北面的辽国又不稳,因此这事就没能成行。既然唃厮啰诸子不和,内部的争斗已愈演愈烈,趁这个机会拿下来兰州,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儿!浪布立刻就安排人马,准备攻打兰州城。 唃厮啰那边,本来有昂达衮在邈川牵头,幼子董毡又亲自出马,已经和一声金龙开始谈了。谁知道事情突然有变:一声金龙突然患病,要求将和谈的日期延后。因害怕事情突然生变,昂达衮几次求见一声金龙,一声金龙几次都推托,而且在城内安排了重兵,不准外人随便出入,照这样看,邈川投降的事情,很有反悔的苗头! 唃厮啰一见事态有变,不打算单靠和谈了,已经往附近调集了人马,准备随时对邈川用兵。在这个时候,突然又有消息传来,说西夏发来数万的大军,兵分两路,往兰州城杀来。 唃厮啰问道:“是哪两路人马要攻兰州?主将是谁?”回话的道:“夏军东路的主将,是天都山守将嵬名浪布,手下的人马大约有三万。夏军西路的人马,主将是太子宁令哥,手上的人马也能有三万。” 唃厮啰指着地图道:“夏军的太子未经战事,对西路不用太担心。叫瞎毡先率领一万的人马,从猫牛城出发,火速驰援兰州城。”然后唃厮啰指着熙州,又吩咐道:“叫熙州邓珠也率军一万,从侧面袭击嵬名浪布,阻止夏军打兰州城。传令下去,叫朗孜摩务必守住兰州城,其余的援军随后就到。” 这个时候,因为邈川城情况有变,吐蕃这边大部的人马,都被调到西边了,东面能动的人马有限。驰援兰州城这一件重任,就落在了瞎毡和邓珠两人的身上。夏军东线的嵬名浪布,因邓珠从熙州赶过来驰援,浪布除了攻城以外,不得不分出来一队人马,在南面埋伏,阻截从熙州赶来的援军。 早在兰州城被围的数天之前,猫牛城便传出来消息说,主将瞎毡突然患病,病势还不轻。因两路人马围攻兰州,兰州城情势十分危急,瞎毡只好勉强上马,率军立刻往兰州驰援。 夏军西线的主将宁令哥,一听说猫牛城的方向也有援兵,也把人马分成了两路:一路配合嵬名浪布,共同围攻兰州城;另一路人马则埋伏在兰州城以西,以备阻截猫牛城的援军。 瞎毡这厮,带着病上马,本来速度就不快。等走到兰州城以西八十里处,突然遭到了夏军的埋伏,两军登时就交战起来。因夏军提前占据了地利,人数上他们又占优势,吐蕃人一时就落了下风。危急的时候,瞎毡亲自在高处指挥御敌。 开战之后没多久,瞎毡就中了夏军流矢,受伤严重。猫牛城军士一看见这样,急忙就抢了他们的主将,杀出去重围,一道烟逃回猫牛城去了。 西线的援军大溃这事儿,一下子便就流传开,连兰州城守军都知道了。这个时候的吐蕃军,就因为西线这一败,压力全都集到了东面。东线邓珠的人马,登时遭到了夏军数路的包围,别说去救兰州城,眼下连自己都难保了。 兰州城急等援军不到,而且又有消息说,外面夏军攻城的人马,突然又增加了好几路,已经足足有十万余!党项人集合了十万大军攻城这消息,不知道哪个开了头,立刻在城内流传开,一时间吐蕃人军心摇动,已不可遏制。 唃厮啰那头,已得到了瞎毡战败、邓珠的人马被围的消息,立刻与兰州朗孜摩传过去急令,叫兰州城守军继续坚守,等待第二拨援军。然而此时军心已乱,从上到下,已不相信援军在破城之前能够赶到,更不信兰州城能够守住了。 果然才过了十几天,兰州城西面的城门,已经被西路的夏军率先攻破,太子宁令哥一马当先,率先攻入了兰州城。接着兰州城的东门,又被嵬名浪布给破了,兰州城守将朗孜摩抵敌不过,在混乱中被俘,兰州城至此便归了夏境。 此次夏军得了兰州,大获全胜,这消息西北全境都传遍了。一声金龙在邈川那边,已知道了夏军得了兰州,从此心思便就定了,谁还再去投唃厮啰?干脆这件事就此罢休。 这一次合作,不但成功阻止了一声金龙投靠唃厮啰,而且还得了兰州城,众人大喜。嵬名浪布立刻将消息报与兴庆,好叫李元昊知道了欢喜。天都山周边的那些势力,一看见夏军占了上风,立刻把那片摇摆的心,又开始选择向夏了。 天都山这边,为了庆祝这一场胜利,顺便也款待这些族长,浪布和宁令哥这两个,一连十几日都大摆宴席,到处都张灯结彩的。 过来贺喜的人群里面,除了那几张熟面孔,还有些是头一次过来的。登记来客的簿子里面,除了附近的族长、商贾,也有些主动来投的降将。除此以外,还有些想要投靠西夏,心里面没底儿,派人来打听消息的。 热闹里面,嵬名浪布把这些客人,一一指与宁令哥看,一面介绍这些是谁,手底下都有多少的人马,哪里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宁令哥一面听浪布讲,赐他们酒食,口里面说一些客气话儿,不时还接受他们的贺礼。 其中有一个陌生的面孔,别说嵬名浪布不认得,连其他对边事熟悉的人,也不认得。此人在登记的簿子上,说是个商贾,然而在那些商贾里面,知道他的却没几个。众人低声商议了一通,全都猜不出这厮的身份。 正纳闷时,野利浪烈笑一声道:“这个是我的老相识,前番去邈川时认识的,不怪你们不认得!”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李立春那个厮。立春这一次扮成个商贾,化名也叫了“李烈”,随行还带了几个喽啰,装作贩卖经过这里。立春这一次带来的贺礼,是瞎毡亲自准备的,全是些好的! 因李立春来天都山见朋友了,夏人在一处隐蔽的地方,专门把他安排了一桌,由野利浪烈亲自招待。浪烈亲自与立春斟酒,立春口里面小声道:“不来天都山还不知道,原来兄弟你的官阶,能这么高,那些人对你俯首帖耳,全听你的!” 浪烈满不在乎道:“这算什么?哪天你去兴庆看看,他们对我也是一样!你好好干,哪天你也能伏侍了太子,管保让他们也这么对你!”李立春不信这话道:“除非瞎毡能做上赞普,我能到他的身边去,不然就难!” 浪烈安慰他便道:“就因为咱们两家结盟,才有了今日这场大胜。太子虽然嘴上不说,心里面也是心知肚明。合作的好了,那么就继续共同进退。以后宁令哥做了夏王,伏侍瞎毡做个赞普,还很难么?别说夏国没这个能耐!”对此李立春十分同意:夏国虽然不能跟辽、宋相比,在西北诸雄里排第一,确实是名副其实的。 浪烈又告诉李立春道:“前两天趁着没人的时候,太子在我跟前说,战场上一睹瞎毡的风采,就知道两人必然投缘。只是那时候人多眼杂,不方便相认。这次你来,太子让我带一封信,你拿回去,把信亲自交给他吧,代替太子向他问好,以后还需要多合作!”野利浪烈说话的时候,李立春一直在仔细听,一面嘴里面不住的答应。 正说着时,太子宁令哥率一班近卫,亲自来到浪烈的跟前,询问他道:“这一位就是‘李烈’么?是兰州的商贾?”看见他来,李立春急忙站起身,朝宁令哥行礼,宁令哥便道:“头一回来,合该赐酒!”说完侍者便端酒过来,李立春接过来一饮而尽。接着宁令哥又有赏,李立春这边也全都受了。 宁令哥那边事情忙,没有太多的时间叙话,遂就吩咐浪烈道:“李兄弟特意来天都山见朋友,浪烈好好招待招待,莫怠慢了贵客!”浪烈回道:“太子放心,末将知道了。”宁令哥又嘱咐了立春一句道:“有什么困难,告诉浪烈,能办的我就帮你办!”立春答应了这个话,又谢了太子。 当夜闹哄了一整夜,正在众人欢喜的时候,突然间没藏讹庞从兴庆传来消息,叫宁令哥一行火速回京。天都山这边,虽然大势已经定了,仍有些事情尚未了结,而且宴席还没吃够,宁令哥新又结交了许多的人,也没有处够,因此太子不太愿走。 过来传信的便告诉说,这次是因为野利皇后,野利后今次情况不好,需要太子尽快回去。既然那边都这么说了,宁令哥便带上野利浪烈,一行人就离开天都山,急急往兴庆城那边回了。 第330章 兴庆急报 之前因为野利后能作,已经闹出过许多次事故,宁令哥都已经习惯了,因此一路上回来的时候,宁令哥并没有太担心。等到进了兴庆城,宁令哥问起这事的时候,才知道这次的事情与以往不同:根据可靠的消息说,就在数日之前的时候,野利皇后已经过世,只是李元昊秘不发丧,不许这件事往外面传,甚至他还发话说,不许人私下通知太子,这就怪了。 如今野利后的宫门外面,日夜都有重兵在把守,包括太子宁令哥在内,所有人全都不准入内。因为这个,外面人猜测什么的都有。虽然底下众口纷纭,怎么说的人都有,有一件事却能够肯定:那就是野利后确实已经死了。 一连数日,宁令哥想了许多的办法,托了不少的内臣,自始至终,都没能进去野利后的宫中。这个时候,宁令哥想起来国相没藏讹庞,立刻到相府上求他帮忙,不管野利后是死是活,只求尽快能见她一面。 讹庞虽然接待了太子,对这事却也无能为力,直接他就推辞道:“事到如今,有些事情,老臣也不再隐瞒了:上个月的时候,夏王罢了没藏都也翊卫司的官职,命野乜浪罗掌翊卫司。除此之外,又提拔了诺移赏都一干人马,把朝廷中亲我的一概贬黜,殿下不明白意思么?这就说明:这国相的位置要坐不稳了!如今老臣已自身难保,对殿下实在是爱莫能助!” 对此事宁令哥想不明白,纳闷了问道:“先生对夏国忠心耿耿,立的功劳也不少,为什么他要这么做!”讹庞想了想便道:“老臣任相已经数年,或许在夏王的心目中,我的能力仍不足,不够辅佐夏王吧!” 这话儿说出来鬼才相信!元昊是谁?杀旺荣、诛遇乞,杀妻灭子的事情,从没有少干,连亲母都被这厮给杀了!只要他心里面怀疑谁,不管那人有多大的功劳,也轻贬重杀!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又轮到了没藏讹庞罢了。 一听见连没藏讹庞也没有办法,而且他马上要被罢相,连最后一个能帮忙的人,也没有了。去见野利后最后一面,弄清母亲的死因,似乎已经做不到了。想到这时,宁令哥忍不住放声大哭。因太子一哭,讹庞能体会到他的难处,在旁边也一块儿跟着哭。 这个时候,国相没藏讹庞的夫人,听见了书房的声音,吓了一跳,立刻扶着两个丫鬟,急匆匆从后面赶来了。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后,没藏夫人骂讹庞道:“太子一急没了主意,怎么你也糊涂了?要想进宫,怎么不去找妹子问问?或许她真能帮上忙!” 一听见夫人提没藏氏,讹庞的脸上便不自在起来:熟悉没藏国相的人,都知道没藏国相与妹妹的关系,并不算好。没别的原因,就因为他嫌没藏氏太妖艳,勾搭了这个又勾搭那个。外面的人传起来这话儿,连他没藏国相都脸上无光。 怎奈为了太子的事上,除了妹子的那条路,讹庞又没有别的办法。既然没藏夫人提了,讹庞只好拉下来脸儿,回一声道:“我跟她关系素来说不上话,这个忙她肯出面帮么?恐怕也难!” 夫人急道:“不用你说,这件事我去出面吧!我已跟妹子说好了,今晚要去戒坛寺礼佛。只要你们都答应了,马上我就去跟她提!”宁令哥那边,虽然也讨厌没藏氏。但是为了见野利后,这时候已经管不了太多。甭管求谁,也别管使用什么办法,只要能让他进了宫就行! 宁令哥和没藏讹庞这两个,眼睁睁看着没藏夫人上了车,带着身边的一干仆役,出了相府,直接往戒坛寺的方向去了。等待回信需要时间,讹庞让宁令哥用些饭,先睡一觉。等到睡好了有了精神,夫人的消息就应该到了。 这几天宁令哥几乎都没有睡觉,困乏得很。怎奈心里面又有事,这一到了陌生的床上,宁令哥翻来覆去了很多遍,哪睡的着!就在半睡半醒的时候,野利浪烈突然来叫道:“殿下快起,没藏夫人有消息来了!”一听见这话儿,宁令哥立刻爬起来,与没藏讹庞商议去了。 等到宁令哥过来的时候,没想到除了没藏夫人以外,连没藏氏也跟着一块儿来了。见到了太子宁令哥,没藏氏还对他笑一笑。没藏氏看他的眼神里面,不但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带了些慈悲和同情。 之前的时候,没藏氏还是遇乞的妻室,名义上是宁令哥的舅母,交往又不多,宁令哥对她的印象不深。后来没藏氏与元昊好了,宁令哥也跟母亲一样,心里、脸上,一点不掩饰对没藏氏的厌恶。如今要求到人家了,人家居然不记仇,还对他笑,立刻让宁令哥的那颗心,生出了一点愧疚来。 没藏氏把宁令哥叫过来,给了他一枚铜质的腰牌。腰牌的上面,用西夏的文字镌刻道:“后门宫寝待命”。宁令哥认得这种腰牌,所有持这种腰牌的人,都是夏王的亲卫。 给完了腰牌,没藏氏还又嘱咐他道:“一会你跟着我的车,进了宫后,你不要说话,跟着九班的侍长细母嵬名,一切全都听他的安排。”没藏氏嘱咐的那些话儿,宁令哥一一全都应了,把那些嘱咐都记在心内。 除了那一枚腰牌以外,宁令哥一并得到的,还有一身李元昊贴身近卫的装束。等到没藏要走的时候,宁令哥立刻跟着她的车儿,跟众人一块儿,直接就混进了西夏的皇宫。等到从李元昊寝宫里出来,细母嵬名派两个军士,偷偷瞒过了众人的耳目,带着太子,直接往野利后居住的方向去了。 这一路上,到处都有军士在巡查。远远地一道道光照过来,在树影里乱晃。幸而宁令哥熟悉路径,藏在花丛的荆棘里面,躲过他们几番的巡视。三个人躲过了巡视的视线,左拐右拐的,说不清走了多少的时间,终于到了处隐蔽的院落。这一处房舍,是之前园丁用来放置杂物的,如今已经重新打扫了,还上了锁。 就是这了。两个伴当开了这锁,在外面望风,只有宁令哥一个人进去。宁令哥借着月光摸将入去,连续推开两间房屋,全都不是。后来摸到间储冰的藏房,宁令哥突然心里就紧张起来,在扑通乱跳。 透过窗楞的月光,一幅不小的棺木,正靠着墙放着。宁令哥立刻知道了什么,此时双手便颤抖起来,去启棺盖。宁令哥一连试了好几次,不容易才将棺盖打开,此时屋内静的吓人,宁令哥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野利皇后的面容,与生前并没有太多的差异,只是明显看着老了。月光下面,也看不到太过明显的伤痕。只是她身上瘦骨嶙峋的,摸起来硌手。眼前的事情,宁令哥似乎不能相信,伸手去摸她的呼吸,似乎想证实人还活着。然而触手冰凉僵硬,野利后确实已死去多时,到此宁令哥方才相信,以后真的没娘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外面望风的便进来了,口里面小声催促道:“这里咱们不能久留,殿下快走吧!等出去了再哭也不迟!”这个时候,已听见外面喧闹的声音,到巡戍的换班的时间了。这时候不走,等到天亮就走不了了。 他们两个说的什么,太子几乎都没听见,只觉得心里面空落落的,什么都已经不能寻思。既然被催,宁令哥也就站起来,要跟着他们一块走。临走之前,宁令哥重新把脑袋又转过来, 最后看了母亲一眼。那两个怕太子伤心过度,不肯走了,再惹出事来,急忙替他把棺盖合上。 趁着夜色,三个人出来了这座院落,仍旧把门又重新锁上,按原路返回。野利浪烈带了人马,在宫门外守着,正等得焦急。此时看见他们出来,急上前来接着宁令哥,众人一道烟就回去了。 当夜怎么避开宫中的看守,怎么出来的皇宫,又是怎么回去的,宁令哥全都记不起来了,一切都好似做梦的一般,十分令人不敢相信。 当夜宁令哥回来的时候,底下人害怕这厮要闹,提心吊胆了一番。然而宁令哥回来之后,好似失魂了一般,神情呆滞,两眼空洞,并有闹,因此众人放心下来,总算平安过了一夜。 宁令哥回去后时间不久,慢慢便就回过神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既后悔当初他对母亲的厌烦,又气愤李元昊对此事隐匿不报,不肯发丧。甚至连野利后身上穿的衣服,也都不是皇后的服饰,只是一身寻常的装扮。 一想到野利后死得不明不白,宁令哥心中这怒气几乎冲天,此时他已经决定了:只等明日天一亮,立刻就进宫见李元昊。他就要问问,旺荣和遇乞都已经死了,野利一族,已经彻底没有了靠山,翻不起什么浪花来。到底野利后还能碍着他什么,让他这么赶尽杀绝! 不容易熬到天色渐明。这头宁令哥跳下床来,让人准备进宫的东西,立刻他就要进宫。这个时候让太子进宫,天知道能出什么事情。若是与夏王争执起来,把事情闹大,那就坏了! 因此众人急忙阻拦,口里面一叠声劝阻道:“夏王迟迟不肯发丧,肯定也有他的道理!殿下不如先忍耐几日,等一等再看!或许夏王正在忙碌国家的大事,这几天忙完,就会出来说明了。” 宁令哥怒道:“有什么大事,比皇后过世了更重要!”宁令哥顾不上众人的阻拦,叫上野利浪烈一块儿,强行要去。这个时候,野利浪烈也劝他道:“昨天你跟国相在谈事的时候,有几个仆役说起件事来,似乎有关野利皇后。我觉得心疑,派人去问,果然打听到一些消息。” 第331章 副相进宫 关键的时候,因为浪烈说出来这话儿,宁令哥立刻屏退了众人,叫野利浪烈将事情讲明。这件事需要从昨天讲起。昨天的时候,浪烈跟随着宁令哥,去没藏讹庞家拜访的时候,宁令哥与没藏讹庞在书房里议事,野利浪烈进去不便,一个人就在外面等着。 这个时候,恰赶上没藏都也来找哥哥,因此碰见了野利浪烈。一见了面儿,没藏都也这个厮,力邀浪烈去后园里喝茶。 如今都也赋闲在家,许多的事情也想开了。说话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多顾忌了。闲谈之中,都也提到了没移氏,评价便道:“夏王如今看上了新人,就应该把没移氏还给你们!听宫里人说,她如今还念着太子呢。” 浪烈便道:“到现在了,早就时过境迁了,念不念的有什么用。怎么现在她遭了冷落,就想起我们太子来了?”都也便道:“你们年轻人不懂得,人生在世,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 这话儿浪烈不爱听,反驳便道:“我看她当‘新皇后’时,脸上成天都是乐的!但凡有点愁苦的模样,太子也能顾及下旧情!是不是她现在反悔了,托你给太子带话了?”都也回道:“我就是一提,哪里有带话这件事!再说我现在赋闲在家,又能给哪个带上话?你想多了!” 继而又说到都也被罢职,国相没藏讹庞那边,接下来也能被罢相,没藏都也便感慨道:“我们已经失了势,可能对太子帮不上忙!”浪烈便道:“到了这个地步了,太子已经是山穷水尽。你们不帮,恐怕已没人肯援手了。” 话儿说到了这个地步,都也遂就安慰道:“你们放心。我兄长说,实在没有办法了,我家还有处黄芦别墅,那里知道的人不多,可以供太子暂时栖身。”浪烈知道,没藏都也这个厮,在禁中任职已经多年,宫中的事情他知道的多,摸清楚上面的风向不难。既然他已经这么说了,那就说明了一件事:这一次事情绝不简单。浪烈心里面沉甸甸的,茶水喝进去也没什么滋味。 当日两个人说了半天,身边都没带什么侍从。因浪烈放心不下太子,要回去看时,没藏都也亲自去送他。经过一处鱼塘的时候,树荫下站着两个女眷,背对着浪烈和都也,正在一处闲聊呢。浪烈耳尖,听见不知从哪个的嘴里,蹦出来“野利后”、“苏玛”这几个字。 这个时候,很明显没藏都也听见了这话儿,立刻呵斥她们道:“什么人站在那里说话?都给我散了!”那两个女眷听见了呵斥,这才发现了都也和浪烈,立刻就退了。等她们走后,都也向浪烈解释道:“那两个是我兄长的侍妾,什么人都交往,爱传一些小道的消息,兄弟莫往心里面去!” 有关野利皇后的消息,浪烈想打听还打听不着呢,让他不往心里去,那才怪呢!才刚被喝退的那两个人,说到野利皇后的时候,一并提到的还有个苏玛。 苏玛这厮浪烈认得,他是苏奴儿的从兄弟,做了多年皇宫的近卫,也算是元昊心腹的将领,听说不久之前已经病逝。把他与野利后放一块说,不知道内中是什么缘故。而且看都也紧张的模样,国相府肯定知道些事情。只是他们不愿意吐露,故意瞒着太子这边。 因为这件事听了一半,没藏都也那个厮,又支支吾吾的怕人打听,更加惹得浪烈心疑,牢牢的把这事记在了心上。 等到宁令哥从相府出去,跟着没藏氏进了皇宫,浪烈这边也没有闲着,立刻他就派了人,去打听苏玛的死因了。经过一夜的时间,这几个消息灵通的人,果然就打听出一些事来。 按照他们听来的说法,因李元昊长久不去野利后宫中,野利后于是与亲卫苏玛有染。好巧不巧的,这件事被元昊亲自给撞破。元昊怕此事传扬出去,先杀掉苏玛,又命人断了野利后的饮食,野利后实乃绝食而死。 俗话说“知子莫若母”,反之亦然。野利后做事害人他信,与别人有染这件事,宁令哥一万个也不相信。更何况自从有了没藏氏,李元昊一万年也不去野利后宫中,这件事偏能让他给撞破,栽赃嫁祸也太明显。宁令哥甚至都能认定,此必是元昊看野利后不顺眼,借这个名义,要除去这一个眼中钉,故意弄出来这件事。 苏玛在宫中任职已经多年,因为被别人设计陷害,立刻就被元昊鸩杀。甚至还有个传言说,他与太子宁令哥的关系,才是至亲的父子。元昊多疑,这些流言难免不传到他的耳里。 按照现在的局势看,野利后被害不算什么,甚至连宁令哥都有被废的危险。如今宁令哥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还要去闯,还要去闹,不正是羊入虎口么。 暂且不说宁令哥这边,宫中那头,太子偷偷回京这事儿,李元昊已经知道了。如今野利后才过世不久,许多的事情尚没有了结。节骨眼上,为防有心人故意拿野利后说事,挑拨他们父子的关系,元昊遂就立刻下令,不许任何人与宁令哥往来,违令者斩。 元昊下了这道令,并没有停下,立刻把侍长隈才浪罗叫来,吩咐他道:“你即刻出宫,把诺移赏都给我叫来。来的时候,叫他不要带任何从人,直接坐没藏大师的那辆车,不要让其他人注意到。”隈才听了元昊的吩咐,立刻就去了。 到了副相诺移赏都家里,隈才浪罗这个厮,就把元昊的嘱咐说了。诺移赏都不敢耽误,马上就跟着隈才出门,上了车就往宫里面去了。 在路上的时候,诺移赏都琢磨了一路。诺移知道,自从诛杀了野利兄弟,野利后与元昊决裂之后,宁令哥与元昊之间的关系,渐渐地也跟着淡漠起来。因为没藏讹庞的原因,宁令哥慢慢有些好转,父子之间的矛盾,也就渐渐开始缓和。虽然如此,李元昊也并不希望没藏讹庞与宁令哥走得太近,因此就吩咐没藏讹庞,不许与太子交往得太过。 如今宁令哥既已回来,野利后那件事就不能再拖。元昊现在召诺移赏都,让他避开众人的耳目,目的只能是一件事:那就是商议野利后的丧事,还有那些后续的事情。为防李元昊一会儿问,诺移赏都这个厮,在路上就琢磨着对答了。 之前的时候,野利后那边突然暴毙,太子宁令哥那边,已经联合上吐蕃的瞎毡,正出兵兰州,李元昊为了顾全大局,这件事就没有公之于众。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没藏讹庞的妹子没藏大师,为元昊产下了一个皇子,取名就叫做“宁令两岔”。 元昊的意思诺移知道,为防将来大权旁落,李元昊并不想把此子立为皇子。皇后的位置虽空了出来,元昊也不愿去立没藏氏为后,思来想去,大夏国太子最好的选择,仍旧还是宁令哥。 这件事情难就难在:国相没藏讹庞这厮,除了与宁令哥是师徒的情份外,与宁令两岔那一边,又是甥舅的关系,不管将来谁做了皇帝,他没藏讹庞都不吃亏。如今李元昊正着手办的,就是罢了没藏讹庞的国相,重新命他人来做国相。 关键的时候,既然元昊把诺移赏都给叫来,要和他商议太子这事儿,可能和太子沟通的事情,也落在了诺移赏都的身上,那么就说明了一件事:倘若这一件事情,诺移赏都能办的好,那么下一任国相的位置,就是诺移赏都无疑。想到了这个,就算事情再难办,诺移赏都也必须办好。 正在诺移赏都琢磨的时候,突然车辆速度一慢,已停了下来,外面隈才浪罗那厮,已经请副相下车了。 不说诺移赏进了宫,与李元昊两个人在商议事情。太子宁令哥那一边,因为野利后死了,哀痛不已。正待准备进宫的时候,又突然听见了一些小道的消息,有人在背后故意使坏,玷污野利皇后的名声,愈发让宁令哥气愤不过,立刻他就跳将起来,要亲自去相府上问个明白。 人还没走呢,突然又有个消息传来:夏王已经下了旨意,叫国相禁止与太子往来。而且不仅仅是国相讹庞,夏王还又下旨说,不许朝臣、内侍所有人等,与太子这边私下往来,违令者斩。这件事情一经传出,太子宁令哥立刻就觉得,他已经被李元昊逼到了悬崖的边上了,前后都已经无路了。 “那就不如杀了元昊,提前继位,或许我还能有一条活路!”宁令哥心里面突然这么想。想到这里,好似鬼使神差得一般,宁令哥不许从人跟随,只顾蒙着头在家里面乱找。没见过宁令哥这个模样,看得众人都有些害怕。因怕挨骂,又不敢在后面跟得太近。 宁令哥只顾着埋头乱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要找的是什么。走到鱼池的边上的时候,栏杆的旁边,有一把花匠放置的利斧。见了这个,宁令哥似乎找到了他要的东西。眼瞅着无人,宁令哥立刻将利斧拿在手上,然后又把它藏在了怀里。 第332章 太子刺驾 这个时候,副相诺移赏都那边,已经从宫里面出来了。对于给野利皇后治丧的事情,以及跟太子怎么说,对于趁这事兴风作浪的人,该怎么处置,以后后宫由谁做主,对国相没藏讹庞的罢免,以及后续的那些事,诺移和元昊商量了一番,已经商量出结果来。元昊遂就下令说,与太子沟通的这件事儿,就由诺移赏都去做。 这边诺移赏都才刚回家,正准备收拾了要出发呢,突然外面来报说,国相没藏讹庞来了,有一些急事,需要亲自与副相商议。诺移赏都没办法,只好暂时停了出门,亲自去接待。 本来还以为,没藏讹庞这个厮,听说了诺移赏都进宫,这是赶过来探口风,只是坐一会就走了,应该耽误不了出门。谁知道副相预料的错了:没藏讹庞这个厮,也不知怎么,今天的话儿特别多,这一坐下就起不来了,一个劲说。做副相的,又不好直接开口去撵他,再且夏王还没有动手,提前惹起他疑心来,就更坏了。 情急之下,诺移赏都装作解手,偷个空出来,把心腹李尧佐叫过来,安排他道:“太子那边,今天我可能过去不了,你替我去,把夏王的意思向太子讲明。”尧佐跟随了副相多年,对夏国朝堂上的那些事,了解的不少。因此上听了诺移赏都的三言两语,对夏王的意思,立刻就已经明白了。 虽然听懂了副相的意思,尧佐仍旧询问道:“副相不去,我一个去了能行么?”诺移便道:“没藏讹庞那老狐狸,马上就要倒台了!咱们就剩下最后的一步,他出去了我反而不放心,让他留在咱们家,能时刻盯着,反而是好事!” 说罢诺移又嘱咐道:“这一件事情,太子那边是重中之重。你去到了好好说,必要把太子的情绪给稳住。他们那边情况如何,你回来了立刻就报我。” 李尧佐按照诺移的吩咐,立刻带着几个人,从后门出来,避开兴庆城众多的耳目,装作采买,先在城里面买了些货品。等到瞒过了那些眼线,众人立刻拐了个弯儿,又换了辆车,朝着太子府的方向就去了。 这个时候的太子府,太子这边的心腹幕僚,见太子一幅恍惚的模样,一个个都急得不得了,正无计寻思。一听见外面来了人,还送来些东西,众人急忙打听时,才知道来人是副相诺移赏都那边派的,过来问一下太子的状况。 人都知道,诺移赏都那个厮,近来经常出入皇宫,夏王对他颇为倚重,极可能是下一任国相的人选。既然他能够派人来,那就说明了一件事:事情没有那么糟!想到这时,众人立刻就安了心,急忙都过去招待了。对于夏王的意思,府里面众人都关心,忍不住要过去打听打听。 因为都忙着去招待客人,那些在太子周边围着的人,一下子就散了。宁令哥趁着从人散了的空隙,一个人就这么从后门走了。因为宁令哥走得匆忙,大老远的,只有野利浪烈看见了,立刻浪烈就跟过去,也一块走了。 前厅那边,诺移赏都派来的人马,为首的便是一个汉人,名讳叫做李尧佐。他的官职虽不大,但熟悉副相的都知道,此人是副相的心腹智囊,是诺移赏都最倚仗的人。 还没等到坐下呢,李尧佐先问太子如今何在。底下的人,又不好说太子得了些失心疯,神经恍惚不好见人,只好回道:“太子刚从天都山回来,困乏得紧,正在歇息。先生若有急事见他,我们立刻就去叫!” 尧佐急忙告诉道:“不用!不用!让太子继续休息吧。我今日此来,没别的原因。只因为野利皇后薨逝多日,夏王那边又没有发丧,太子肯定已等急了。今次副相派我们过来,就是听从夏王的吩咐,专门替太子开解这事儿。” 把诺移赏都的那番话儿,尧佐又重新整理了一遍,将夏王的意思大略讲明。其中还有些模糊的地方,太子这边人不放心,又开口询问,尧佐又特地解释了一番,解了众人的疑虑。 听完了尧佐的解释后,太子府里的这些人,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全都长吁了一口气。对于来客的到访,众人感激,口里面千恩万谢的。 等到尧佐要走的时候,从人再找宁令哥,想向他禀报这一桩喜事,才发现已经没有了人影儿。众人急忙到处找,才发现太子人已经出府了。 按照太子府门禁的说法,就在不久之前的时候,太子带了一队的人马,还有野利浪烈一块,一行人往皇宫的方向去了。突然出了这么个状况,府里人没一个觉察的,这就奇怪!虽然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面隐隐的都觉得不好。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再继续隐瞒已不行了。府里的人,立刻将太子宁令哥带着浪烈,一块去了皇宫这事儿,报与李尧佐知道。因事发突然,尧佐也料不到会变成这样。立刻他就吩咐道:“你们快去!赶紧派人去追回来太子,我马上就去禀告副相!” 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路上走时,兴庆城里的百姓,不少人家里已点灯了。这个时候的宁令哥,已率人来到了皇宫的门口,告诉门首的禁卫说,他要亲自面见元昊。门首的禁卫,推说元昊因为醉酒,身体不适,已经提前睡下了,不方便见,请太子先回,等待皇帝明日的宣召。宁令哥哪里等得了?一急他就要强行闯入。禁卫们急忙横戈阻拦,两边登时就动了手。 正乱的时候,似乎宁令哥被谁给打了,脑袋上不小心挨了一下,立刻他就发了火,劈手躲过扈从的佩刀,将门口拦他的砍翻了一个,这才把禁卫逼得退了,闪出了一条道路来。只是砍人的那把刀,门禁不准他带进去,被领头的侍长冒险给夺了。 宁令哥由着他们夺刀,就这么直接进去了。野利浪烈见太子当先进了皇宫,立刻紧跟在他后面,也一块儿进了。后面太子其他的扈从,却被拦住了不准进。眼看着宁令哥杀了人,越过一丛一丛的禁卫,一径往元昊的寝宫去了。 眨眼之间,宁令哥杀人闯门的消息,各处都已经传遍了,禁卫急忙把消息上报,叫各处提防。本来元昊寝宫的外面,有管问起居的长史两人,有三等亲卫一十八人,有二等亲卫一十六人,有头等亲卫八个人,负责最后一道守卫的,是元昊的亲随保吃多。 按照夏国的律例,所有未经宣召而闯宫门的人,立即当斩。如今没藏都那厮,被罢了官职。剩下翊卫司掌权的人,都啰信度又患病不在,另一个马步军副都指挥使,是从别处刚调来的,对禁卫的事情还不太熟,闻报一时间就乱了手脚。 危急的时候,禁卫里没一个能主事的人,这就难了。有几个实在等不得,已经匆忙跑出去皇宫,去请没藏都也去了。 当宁令哥和野利浪烈这两个人,来到寝宫门前的时候,虽然众亲卫都围过来,怎奈宁令哥是太子,真动手众人又都不敢。 除了禁卫们没有个首脑,元昊贴身的这几个侍长,保吃多因为要去接没藏氏,已带了几个人马出去,仍没有回来,这个时候不在宫中。其他主事的几个侍长,细赏者埋昨日当值了一日一夜,已经回去休息了。白班的一个隈才浪罗,早起被元昊安排了事儿,已出宫去了。另外一个细母嵬名,关键的时候找不着人,不知道人去哪里了。 上面的不在,没做主的,底下这些当值的人,哪个有胆真去拦太子?众人只留下野利浪烈,阻他在外面不准入,由着宁令哥长驱直入。 这个时候,太子宁令哥强闯宫门的消息,没藏都也已知道了。因事情紧急,不管赋闲不赋闲,都也根本来不及考虑,穿着一身家常的便服,火速赶来,已到了元昊的寝宫门外。 因没藏都也率人马到了,宁令哥远远的看了他一眼,自顾就进了。没藏都也见太子闯门,随即命人将寝宫团团包围住,时刻注意夏王寝宫里面的动静。寝宫里宫娥、仆役见了太子,都一惊逃了,宁令哥见了他们也懒得理,径直就去了元昊的卧榻。 今天一天,除了跟诺移赏都议事以外,边上还传来了两件喜事,元昊一高兴就饮多了酒,先睡了一觉。睡醒了起来,突然见宁令哥来到床前,还神色不好,吃了一惊,口内则道:“孽子欲要弑父么!”本来宁令哥见了元昊,看见李元昊没有睡,不太敢下手。就因为元昊这句喝,立刻提醒了宁令哥,这厮从怀里面抽出来利斧,朝着李元昊劈面砍道:“还我母亲的性命来!” 元昊虽然上了些年纪,动作已慢了。他也是惯常上阵的人,遇险不少。因此这么近的距离,被宁令哥突然劈面砍来,虽然心里来不及反应,身体立刻就往右一闪。那边宁令哥用力够猛,没料到元昊能突然躲闪,来不及收手,身体就撞到了屏风上。 第333章 元昊弃世 突然的声音,将外面的众人都吓了一跳。没藏都也先回过神来,一声令下,急忙率人马冲进来救驾。看见了里面的情景后,众亲卫全都吃了一惊,登时就将宁令哥拿下。这个时候,元昊才发觉脸上火辣辣价疼,脸上的鲜血已喷流不止。用手一摸,才知道才刚的距离实在太近,鼻子已经被利斧削去。 等到诺移赏都那一边,得到了李舜佐的消息后,急忙派人找都啰信度,叫他赶过来拦人的时候,早已经晚了,宁令哥事已经做出来,被没藏都也当众给擒了。 太子刺驾这件事,立刻在各处流传开,众人听说后已惊得呆了。寝宫外野利浪烈那个厮,因听说太子已经被擒,急要冲进来救护时,立刻被众军上前来围住,登时便将他剁为肉酱。 跟着宁令哥一块儿来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来不及逃走,全都让禁卫射成了刺猬,这时候众人并不耽搁,直接冲去了太子府,将府里面太子党全捉起来,一并歼灭。 李元昊因为被削去了鼻子,这一整夜,不知道请了多少医士,鲜血根本就不能止住。这个时候,不单是副相诺移赏都来了,这消息连国相没藏讹庞都知道了,也急忙赶来。两个人一夜都没有离开。待在皇宫,急得诺移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在团团乱转。 看着诺移赏都着急的模样,没藏讹庞便劝慰道:“听他们说,不是大伤,副相不用太担心!”诺移便道:“兀卒的伤势,到现在里面还没有确信,谁能不急?依我的话,就应该把埋移香热等人叫来,等待兀卒的急召!” 诺移赏都话说的严重,没藏讹庞不同意道:“事发突然,一旦事情处理的不好,所有的责任,都在你、我两个人身上。夏王只是被削去了鼻子,血虽没止住,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伤!没他的旨意,突然把那些外臣叫来,岂不是惹得他心疑?突然的变故,让外面那些人知道了,带着人马来进京勤王,又是个不稳,望副相三思!” 因这个话儿,诺移赏都便回复道:“身为国相,咱们必须要提前准备!太子宁令哥肯定被废,新的太子尚没有人选。倘若兀卒一旦驾崩,边境不稳,敌国入侵,又该如何?这时候让他们在外面,比他们在兴庆更让人担心!” 正说着间,突然保吃多来传令道:“两位国相,夏王已醒了,正在找两位过去呢!”听见这话儿,两个人立刻停止了争吵,一道烟跑过去见元昊去了。 这个时候的李元昊,似乎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有了些神志不清,看见了诺移赏都后,元昊抬着脸问他道:“你从东面回来了么?来的真快!”这话说得众人纳闷,都摸不这头脑,元昊又转头对保吃多道:“赶紧给房当嵬卜看座!”保吃多赶紧告诉道:“房当都统已病逝了,陛下忘了?来的这个是诺移副相!” 元昊眯着一双眼,打量了一番诺移后,似乎终于认出他来,又开口道:“你从甘州回来了么?有什么张元的消息么?”诺移看见元昊的情形,很有些担心,脸上虽然对元昊笑着,却转过头来,小心翼翼问保吃多道:“兀卒这样有多久了?清醒的时候,有没有吩咐别的话?”保吃多也一脸忧色道:“时好时坏,有时候什么都明白,有时候就成了这样了!” 看见不好,国相没藏讹庞那厮,这时候也凑过前面来,观察了元昊的情形后,嘴里面小声问一句道:“失心疯?是不是有些糊涂了?” 元昊已经发现了讹庞,然后就听他说自己傻了,元昊立刻怒了道:“你盼着我傻么?你才傻了!”突然元昊就就发怒起来,从床边摸起条玉带来,劈脸朝着讹庞就打,口里面骂道:“孽子,该杀!你也敢过来弑父么!” 元昊那鼻子,本来就已经止不住血了。这么一闹,血流得更快,龙床上溅的到处都是血迹。保吃多立刻给没藏递一个眼色,让他先回避,等元昊稳定了情绪再来。 因为被保吃多那厮给撵了,他们留诺移赏都在那里议事,没藏一个人等在外面,来回的踱步。到这个时候,元昊被刺的这个消息,在兴庆城各处都传遍了。天还没亮呢,嵬名守全、杨守素、嵬名聿荣、张陟、张绛等一班文臣,纷纷赶到,全都在外面等着了。不管禁卫拦不拦,众人都不走,在那急等着见元昊。 关键的时候,国相没藏讹庞出面,急忙劝慰众人道:“列位放心,夏王只受了一点的小伤,没什么大碍!都回去吧,有什么消息我派人去叫!” 众人纷纷问讹庞道:“没藏国相,兀卒的伤,医士那边怎么说?几天能好?”“逆党那边消息怎样?捉全了没有?不会再过来刺驾吧?”“兀卒负伤,恰好明天又赶上朝会,我们到底还来不来?” 正在讹庞忙着应付众人,一个人应接不暇的时候,副相诺移赏都那边,已经从元昊那里出来,和众人说了几句后,就急匆匆出去办事了。诺移要做的只一件事:写几封急信,把埋移香热、嵬名浪布还有野乜浪罗这三个,紧急给召来,随时等待元昊的宣召。 短短两日的时间里,皇宫这边,集来的朝臣已越来越多,都在等待元昊的消息。一见了面儿,都纷纷打听消息道:“听说太子突然刺驾,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回应的道:“据说是为了没移皆山的女儿。兀卒收没移氏进了后宫,太子一直怀恨在心,这不终于反目了!” 信了这话儿的都大声感慨,叹息些什么“女色害人”。还有些表面上虽然信了这话儿,心里却纳闷,偷偷把疑惑存在了心里,也就不继续追问了。 过来的人里,顾不上吃饭没什么,有的已两夜没有合眼。后宫那边就更加乱了,干什么的都有,这纷乱一时没人能止住。就连兴庆城的城门,不时有一队队人马进来,街头上到处都是禁卫,都在挨门挨户盘查什么。 在这两天的时间里,翊卫司调拨了大批的人马,将太子府剩下的漏网之鱼,都一网打尽。趁着搜捕“太子余党”的机会,没藏都也那个厮,从外面调拨来大批的人马,这些人马进了城,立刻将兴庆城各处都占了。 这个时候,翊卫司以“歼灭太子余党”为借口,立刻他们就关了城门。就在这两天的时间里,宁令哥的太子立刻被废了,接着他就被枭了首,头颅在城门上示众三日。 埋移香热、嵬名浪布还有野乜浪罗这三个,接到了诺移赏都的急信后,立刻他们就夤夜出发,各自从边上赶过来,都集在兴庆城城门下叫门。没藏都也在城门上道:“皇帝遇袭,城中内乱才刚刚平息,列位就率领重兵前来,请恕我不能放诸位进来!” 城门下面,三个人在一块儿商量了一番,埋移香热便喊话道:“因兀卒有召,让副相给我们传来急信,我们这才星夜疾驰,赶来了兴庆!将军放心,只有我们三个人进去,各自带上几十的随从,其他的人马不进城,这样行么?” 当下众人商量了一番,没藏都也那个厮,怕埋移等三个人马多,十分不愿意放他们进来。正犹豫的时候,都啰信度从旁边劝道:“按大局计,还是把他们放进来好!外面的人马没人指挥,就不能作乱。不让他进来,一旦城里有风吹草动,谁知道外面能发生什么!” 因为信度这番话,没藏都也认为有理,于是他也就退后一步,将埋移等人带进兴庆城里的人数,又减了一些,这才放心让他们进城。 因没藏都也把城门开了,埋移香热、嵬名浪布、野乜浪罗这三个人,立刻带亲随就进了城。走到半路,埋移香热那个厮,朝野乜浪罗使一个眼色,然后对嵬名浪布道:“将军先行,我得回家先办趟私事,马上就来!”旁边的野乜也跟着道:“我也回家收拾一下,嵬名将军先探下消息,在皇宫等我!” 等到嵬名浪布走后,埋移和野乜这两个人,立刻偷偷拐了个弯儿,朝副相诺移赏都家去了。诺移赏都那个厮,正在宫里面忙活呢,这会自然不在家中,心腹好几个也跟着去了,只有李尧佐在家里主事。 埋移和野乜赶到后,立刻询问李尧佐道:“如今兀卒的情况怎样?鼻血已经止住了么?”尧佐回道:“夏王这几日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清醒一些,对下面也能嘱咐几句。坏的时候就糊涂,认不得人,什么都乱说。依副相看,情况不妙,可能就在这两天了。” 得知元昊的情形不好,两个人全都皱了下眉,埋移香热又问道:“兀卒清醒的时候,可曾有什么交代么?兴庆如今的局势如何?没藏讹庞那一党,都有什么动作么?”尧佐回道:“兀卒有诏书,如今就在保吃多手里,尚没有公开。没藏一党调大军进城,把各处的官署都掌控在手里,那些文臣,如今都成了他的麾下。他们等的,就是夏王立宁令两岔为太子的诏书。” 埋移立刻笑了道:“兀卒立谁,也不会去立宁令两岔!”在尧佐、埋移等人看来,王弟李成遇性格懦弱,不堪为人主。倘若李元昊立太子,只能从几个从弟里选人。如今在静州的委哥宁令,极有可能是太子的人选,只是就算元昊要立他,能做上皇帝难度也很大。 了解了兴庆的情况后,埋移和野乜这两个,心里面也就有数了。不能在这里继续久留,两个人立刻就要动身,往皇宫赶去。还没有走呢,突然来了个消息道:“副相有报:就在不久之前的时候,夏王已经在宫中驾崩。” 第334章 国相掌权 突然的消息,三个人心下全都一沉。埋移和野乜这两个,立刻辞别了李尧佐,上马直接朝皇宫奔去。这个时候的西夏皇宫,宫内上下都换上了素服。大老远的,就听见宫里面一片嚎啕。国相没藏讹庞那厮,正在用袖子抹眼泪,带着一群文武在哭呢。只不过这厮们是真哭假哭,鬼才知道。 一看见埋移和野乜两个人到了,副相诺移赏都那厮,立刻上前来发话道:“如今人已经到期了,兀卒的遗诏在哪里?拿出来吧。”旁边保吃多听见这话儿,立刻就开始念遗诏。 李元昊前面的那些废话,众人都没有耐心听,急等着下面要紧的。就在众人到齐了,跟随国相的带领下,一块跪听遗诏的时候,还有人悄悄抬起头,偷偷观察别人的神色。似乎从国相、重臣几个的身上,还有他们的动作里,能看出一些端倪来,找出来下一个继位的到底是谁。 还没等看出来门道呢,只听见全场哄的一声,众人全开始哭起来,这厮也立刻跟上他们,口里面嚎啕出声音来。因为遗诏还没有念完,众人只是哭了一会儿,就及时止住,又开始继续听下面的。 除了在观察周围的以外,还有人因为在宫里面等消息,熬得久了,太长的时间没有睡,年纪又大了,就在跪听遗诏的工夫,一不小心就睡着了,等他睡醒了都念完了。 等这厮重新睁开眼睛,问周围道:“念了吗?夏王的遗诏什么时候念?怎么不念?!”旁边的回道:“刚才就已经念完了!怎么您老也糊涂了,一点没听?”这厮又道:“真没听见,肯定是他们的声音小!夏王遗诏说的什么?” 周围的便就告诉道:“遗诏上说,兀卒的从弟委哥宁令,果敢刚毅,为人正直,可以做太子,让诺移赏都、埋移香热、嵬名浪布、野乜浪罗还有国相没藏讹庞,一块儿辅佐委哥宁令。” 这时候有人开口道:“委哥宁令是兀卒的从弟,有什么资格做这个皇帝?还不如宁令两岔呢,起码他们是亲父子!”说这话的人,因为新近投靠了没藏,为了向没藏表忠心,故意在众人面前说这个话儿,好让没藏国相听见。 好处不能让这厮都占了,另一个急着溜须的道:“听说兀卒在驾崩之前,已经有一些糊涂了,之所以立委哥宁令为太子,肯定被他们哄骗了!宫女、内侍那些人不懂,不知道查,过几天国相肯定能查清!”一时之间,趁机给没藏溜须的人,足足有了几十个。 先不说底下人吵吵嚷嚷。因为已经读完了诏书,诺移赏都对讹庞道:“没藏国相,遗诏都已经读完了,先皇立委哥宁令为太子,让我等四人从旁辅佐。事不宜迟,赶紧让没藏都也打开城门,命使者去静州请新皇回来吧!” 这边没藏讹庞道:“当初夏王伤重的时候,已经有了些神志不清,不少人也都看见了。在这种情况下写的诏书,恐怕不太能服众吧!”说毕没藏转过来脸儿,问下面的道:“你们各位的意见如何?” 本来没藏讹庞是国相,多年以来在别人面前,都是幅忠心、勤恳的模样。谁知如今李元昊一过世,讹庞立刻就不顾了形象,公然反对起诏书来了。底下的群臣,因为没藏的这句问,有人说既然是先王的遗诏,那马就必须要遵从的。也有说元昊临终时已糊涂了,为了国家的大计,他立的遗诏不能听。 处在这种情形下,没藏国相便提议道:“不如这样:先等几天,咱们派人去查问下内侍和禁卫,问一问当初先王写遗诏的时候,有没有被人蒙蔽过,是不是人在清醒时写的。除此之外,有必要听一听群臣的意见,你看怎样?” 诺移便道:“国家不可以一日无主,还请国相查问的时候,最好可以行动快些,莫要惹出来乱子才好!”不容易诺移赏都松了口儿,没藏讹庞这个厮,立刻就开始忙碌起来。 宫里面那些人好对付,能识眼色。没藏讹庞这么一问,他们立刻就明白了意思,争先恐后的告诉说,当初元昊写遗诏的时候,确实神志已经不清。按他们的描述,元昊当时的表现,口眼歪斜、语言不利、半身不遂、胡言乱语,明显就是中风的征兆!在这种情况下立的诏书,那就是儿戏,哪里能认真作数呢! 本来就是么:夏国自从开国以来,王位全都是父死子继。元昊自己有亲儿子,放着亲生的儿子不立,立一个从弟,肯定是被人蛊惑了! 元昊的病情已查清了,剩下那些群臣的意见,也都好说。当日到齐的群臣里面,他们的意见,有些是遵从元昊的遗诏,拥护委哥宁令做皇帝的。也有些对元昊的遗诏有疑问,怀疑在元昊病危的时候,有人趁乱做了手脚,因此众臣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拥护委哥宁令的,另一派则拥护宁令两岔,支持宁令两岔继位做夏国的皇帝。 没藏那厮,已经公然违反诏书了,就算再进一步也无所谓。这个时候,没藏立刻动用手中的权势,将心腹人等擢升到要职,又命没藏都也率翊卫司将兴庆城中反对他们一派的宅院,给团团围住。若有谁敢说半个“不”字的,翊卫司立刻以“太子余党”的罪名,杀人灭族。 没藏都也一围城,不仅是委哥宁令进不来,外面的商贾也进不来。这么大一座兴庆城,每日所需的柴米、菜蔬、牛乳、鲜肉之类的无数,事前又没有半点的准备,突然闭城,许多人很快就断炊了。 随着城门关闭的时间久了,不单是寻常百姓的家中断炊、许多商贾、官吏家中,也都就渐渐断了炊,城中全都是一片恐慌。之所以讹庞这么干,诺移赏都几个人,都知道这厮为的是什么。没藏为了让众人投降,故意拿城中百姓的性命来逼迫,好再给众人施加些压力。 话说起来,诺移赏都和埋移香热、嵬名浪布、野乜浪罗这几个,纵然在外面都有人马,怎奈老小都在城中,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谁还能放着老小不顾,与没藏讹庞硬碰硬呢。慢慢的不用讹庞说,就有人主动过去与没藏交涉,要重新议论继位这事儿。 眼看着两件事情都有了头绪,没藏讹庞这个厮,立刻到诺移赏都跟前道:“两件事如今都有了结果,立宁令两岔为新王的事情,副相你看怎么样?” 对此诺移赏都便道:“先皇的遗诏,言语清楚,条理明白,不像是糊涂的时候乱写的。既然他已经下令说,让埋移香热、嵬名浪布、野乜浪罗还有你我都辅佐新王,国相立谁,何不问一问他们的意见?” 在早之前,诺移赏都、埋移香热、嵬名浪布还有野乜浪罗这四个,背着没藏讹庞的时候,也曾经私下聚在一起,偷偷商议过这件事。在诺移看来,委哥宁令在静州,过来兴庆需要时间。就算到了,城门他也进不来,没藏都也已经率人马占了兴庆。一旦两边发生冲突,厮杀起来,城内必然要受到殃及。 而且一旦开战起来,不单是兴庆城受到波及,各地的人马肯定要响应。城里面各处的细作都有,很快辽、夏、吐蕃就得到了消息,那些人岂能白白坐失了伐夏的机会?那个情形,是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感觉到事态不妙的时候,没藏讹庞就已在布局。就在宁令哥持斧行刺的时候,输赢就已经定下了,事到如今已无力扭转。李元昊精明了一辈子,他没有想到,到最后让没藏讹庞给算了! 立委哥宁令这件事儿,因为诺移赏都已决定要退步,埋移香热怀疑便问道:“既然副相已经同意了立宁令两岔,为什么表面上还要与没藏做对呢?”诺移便道:“如今没藏讹庞大权在手,有人反对,他还要坚持立宁令两岔。倘若所有人都同意了,那么他可能更进一步,打算自立为帝了,必须得有人拦着才行。” 都已经达成共识了,如今没藏讹庞一问,众人虽没有立刻答应,在提出来一些条件后,埋移香热、嵬名浪布还有野乜浪罗这三个,对立宁令两岔为帝这事儿,总算是陆续都答应了。 见大势已经在掌握之中,国相没藏讹庞那厮,对副相诺移赏都这边,还有埋移香热等人,立刻就换了一幅脸儿,又变成先前谦和的模样。兴庆城里的那些百姓,又看见笑眯眯的国相了。 既然已干戈化成玉帛,没藏国相说话的时候,言语上也跟着客气起来,开口便道:“如今先王已经弃世,新王年幼,周边仍旧在虎视眈眈。国家大事,讹庞一个人力有未逮,还需要列位同心协力,与我共同辅佐新王!” 太子宁令哥一党,都已经尽数被歼灭了。剩下这些有功的人,没藏讹庞尽数封赏。之前与讹庞有仇的人,这一次的封赏虽然没份儿,没藏讹庞那一边,倒也没有来故意难为。这些人也就安了心,不去想对付讹庞了。 如今大事都已经妥当,是时候给元昊发丧了。国相没藏率领着群臣,立刻操办起丧事来。除了李元昊之外,野利皇后的丧事,这一次讹庞也一块儿办了。这时候再哭,众人都可以放开怀,索性哭得越凶越好了。 第335章 石元孙返宋 李元昊弃世这件事,很快经过众人的口,就传出去兴庆,没多久夏国全境都知道了。按照国相没藏讹庞的解释,元昊是被太子宁令哥削去了鼻子,鼻创太重,流血不止而死的。 之所以宁令哥决意弑父,是因为元昊抢了原本是太子妃的没移氏做“新皇后”,惹起来父子之间的矛盾。夺妻之恨宁令哥不忍,一怒之下就弑了父了。 虽然是没藏讹庞这么说,到底父子之间为何火并,鬼才知道。没移氏那一边,因为全国都在传这个话,不少人把元昊被刺的这件事儿,全都算到她身上,没移氏每天都遭到口诛笔伐。处在重重的压力下,宫里面实在是住不得了,没移氏也就主动出家了。这样一来,更加令众人相信说,之所以太子宁令哥决意要刺驾,为的就是没移氏。 除了这个,众人还听说西夏国相没藏讹庞扶其甥宁令两岔继位为新王,重新改名叫李谅祚。立其妹没藏氏为西夏的太后,讹庞本人就总揽了国政。 夏历天授礼法延祚十一年,因元昊去世,幼子李谅祚继位,国舅没藏讹庞除了昭告天下之外,又往宋、辽两边都派出了使者,以求册封。 使者到了两国之后,便就将国主元昊被弑身死,幼主李谅祚继位之事上报。说到西夏国主元昊的死因,过来的使者,免不了又将当初没藏讹庞昭告天下的那些话,重新拿出来又讲了一遍。 不久两处的使者就传来了消息:宋人这边还算顺利,宋主赵祯准了没藏讹庞所报,已经封李谅祚为夏国的国主。谁知道没藏国相的说辞,在辽国那边行不通:按照辽国的说法,元昊的死因疑点重重,没藏讹庞拿宁令哥为了争夺没移氏,一时激愤便弑父的说法,漏洞实在是太多了,太过牵强。 宁令哥要下手,为什么在没移氏刚刚进宫的时候不下,元昊与野利后关系最为紧张的时候,他也不下。就赶在没藏氏刚刚产下皇子,没藏都也被罢了官职,没藏讹庞马上要罢相,这种关键的时候下?!这些疑问不解释,辽国这边没办法册封。毕竟辽国的太平公主,曾经许与李元昊,他是耶律宗真的姐夫。这件事情,绝对不能马虎就过。 更何况根据可靠的消息说,当初元昊的遗诏,是让委哥宁令继任大统。没藏讹庞窃国之人,不遵元昊的遗诏,私自就立了李谅祚,却敢来辽国讨册封。没藏所立新的夏王,辽主耶律宗真不认。为这个事,辽国直接将没藏讹庞的使者扣住,不允许回夏,这就坏了。 人都知道:数年前为了边民迁徙的事情,耶律宗真亲自西征,与元昊在贺兰山展开大战,结果以耶律宗真大败奔回辽国而结束。此番羞辱,他如何不想着回来报仇?趁着李元昊新丧之机,耶律宗真若发兵打来,则大事不妙! 没藏讹庞为摸清楚形势,重新又派了支使者去辽国。这一次使者带了不少珍贵的国礼,又走访了辽国不少的重臣,要进一步打探辽国的意向,一并将先前的使者再带回来。谁知道情势并没好转:非但没有救回人来,连第二拨人马都陷进去了。感觉到不好,没藏讹庞忙安排备战。 眼看着东面的辽国已经不稳,南面宋朝那一边,绝对不能再出纰漏!没藏讹庞为讨好宋朝,准备将之前三川口之战的一干战俘送还与宋人。 当年三川口之战的时候,刘平、石元孙这两个,全都被元昊俘获至夏地。这个时候,原环庆路同安抚使刘平,已经亡故,鄜延副都部署石元孙,至今尚在,因此没藏讹庞那个厮,立刻与宋朝的皇帝写书,要将石元孙等战俘归还与宋人。 宋朝得到了这个消息,都认为一旦石元孙回国以后,该如何处置,是个问题,朝堂中立刻议论不绝。谏官御史都忙碌起来,纷纷议论这件事。有人上奏与官家道:“石元孙,当年三川口败军之将。战败之后居然不死,被人放回,有辱国体,请陛下斩之以儆效尤。” 还有人道:“石元孙本系开国功臣子孙,打了败仗,没有在战场上身死报国,被蕃绑俘获,缚押放还,令国家蒙羞,不杀不足以厉边臣!” 侍御史刘湜上奏道:“石元孙一介败军之将,失军辱命,甘被贼擒。朝廷一旦贷而不诛,此事过后,边军效仿,人人惜身。关键的时候,还有哪个肯为国家用命!”好几个附和刘湜的道:“上国之将,战败之后,不能一死报答君王,被蕃人绳索捆缚,囚车押送,羞辱太过,堂堂大国的颜面何存!” 除了这些劝杀的外,私底下还有一小撮反对诛杀石元孙的声音,说话便道:“口里面慷慨激昂的人,自认为读过几本圣贤的书籍,动辄以最高的标格去要求别人,自己却忘了基本的人性。兵败之后便慨然赴死,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容易。 圣贤之书,也是从基本的人性开始讲起,从不一味的要求道德。不然的话,从古至今那些舍生忘死的人,数量也不该那么少,也不值得大肆传颂了。” 还有人道:“这些坐谈论道的人,出行有家将随从跟随保护,在家有丫鬟仆役伏侍,坐轿人抬,上马人护,有几个真正到过战场,又有几个身临过绝境。大多数人,管住自己不去贪贿,能收心律已就不错了,偏偏在生死抉择的时候,对别人的要求极其严格。 更何况三川口之战,石元孙等人的情形,与黄德和那厮不一样。石元孙等厮杀的时候,未尝没有不拼尽全力。被俘之后,也并没有为夏人效半点的力。倘若这样也仍旧被杀,实在是有些太不近人情!” 还有个同情边将的道:“据我的观察,武将里面,要求一定将石元孙处斩的不多。一心想要石元孙死的,大多是文臣。之所以能有这种情形,我心里想:这些主张处死石元孙的,一辈子也不会上战场,他们的子孙都学文,根本也用不着去厮杀,没有被蕃人俘获的风险。 反倒是武将一见情势不好,不肯死战就投降了,让那些蕃子杀进来,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就遭了殃了,这种情形,是他们万万不愿意有的。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这些人也要求武将必须要力战到死,只要活着被俘虏了,就是个罪过。 说句不好听的话:武将死了,掉几滴泪,换几句他们口头的赞扬,写几篇祭文和墓志铭,这件事情就结束了,没有几个人能记得。一旦不死,而且还活着回来了,那么就好像从提花锦缎里爬出只虱虫,看着碍眼。一看见他,就想起当初的屈辱来,脸上就羞,单活着就让人厌烦了。” 话儿虽然是这么说,众人也只是私下里议论,没几个敢公开在朝会上这么讲。一时之间,没有人敢去帮石元孙说话,情势对石元孙极其不利。 这个时候,参知政事贾昌朝,出来向赵官家上奏道:“春秋的时候,晋国俘获了楚将谷臣,楚国俘获了晋将知罃,都曾经送还其国不诛。”劝杀的言论听多了,贾昌朝突然说这个话儿,立刻引起赵祯的兴趣,官家便就问他道:“怎么,贾参政意见与众人不同,认为石元孙不可杀么?” 贾昌朝道:“回禀陛下,魏晋的时候,于禁战败全军覆没,本人被关羽收押在南郡。黄初二年,于禁辗转返回魏国,曹操收纳了被俘的于禁,并没有诛杀。以操之暴虐,尚可以容纳投降之将,更何况今上一代仁君!” 宋帝赵祯这个厮,一向都是心软宽仁的一个人,对待臣下,只要不是太大的罪过,能不杀就不杀。他心里面,并不想把石元孙怎样。怎奈朝中说话的声音,全都是叫杀。非但如此,有些朝臣为了这事儿,甚至已联合起一班谏官,轮番来劝,直接用言语过来逼迫。幸好有贾昌朝出来说合,借这个话儿,赵祯立刻就同意了昌朝的意见,叫将石元孙接回来以后,安置在全州。 因宋朝那边有了回复,没藏讹庞这一头,随即就开始安排人马,将石元孙一干人等就都送去宋朝,一并去打探宋人的动静。 这个时候,继上次贺兰山大战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辽国那边,不单是宗真,朝廷上下忆起上次大败的事情,全倍感耻辱,时刻不忘记再讨回颜面。如今几年过去了,辽军已渐渐恢复了元气。既然元昊那厮已死了,没藏讹庞又总揽了国政,趁他掌权未稳之机,再西征一次,管保叫夏人举地投降! 当下上朝,野利宗真在朝会上说,没藏讹庞得国不正,他已经决计再次西征。对宗真亲自西征这事儿,朝臣上下立刻都附和。宗真随即命人将萧惠召来,开始商议征西之事。 有了上次西征的经验,这一次征西,萧惠遂就评价道:“前番平夏,我军开始仗着马速和人数,大军推进的速度太快。后继因为西夏地形的原因,又有高山沙漠的阻隔,我军行速不得不放缓,后方大军的粮草辎重,又不能及时跟继上来,就给了夏军可趁之机。” 第336章 辽主召见 宗真继续询问道:“以你的看法,今次我们要再征西,该如何才能保万无一失?”萧惠回道:“自从上一回战败后,我回来也仔细琢磨过。之前因为事发突然,我军准备的不足,贸然出击,让元昊的夏军钻了空子。今次征西,事先需要多打造船只,以备军粮水运之需,这是其一。 第二件事,为防止彼等知道我军真正的意图,让他们事先有备,需要分几条路线多设疑兵,趁此调乱夏军的人马,消耗他们的兵力。 第三件事,辽国所有的人马,不能全部都放在东面,需要在西夏西北的位置,再设置一支预备的人马。一旦东面的战事陷入胶着的时候,西部立刻派这一支人马,偷偷绕过祁连山,直插凉州,到那时没藏讹庞立刻就成了断脊之犬,投降之日指日可待。” 当日耶律宗真与萧惠这两个人,因为征西这件事,在一块儿一直商议到半夜。虽然辽军人马大致的部署,两个人已经商议妥当,调兵、征夫、筹粮、转运、造车、造船、打造调拨衣甲、兵器,如此种种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时间。 除了做这些准备外,还有宋朝那一边。一旦辽、夏两边开战,顾及不到边境的时候,他们可能会趁机来犯!为了防止宋人生事,宗真还需要再想一些法子,好把宋朝那边人绊住,让他们没有精力北顾。 这个时候,有人提醒宗真道:“当年贝州起事的时候,陛下不是收留了几个宋人?是他们该回去的时候了。” 听见这话,宗真立刻想起来当年贝州王则起事的时候,石侃哥与李通这几个厮,在边界上伏击辽国的使团,结果这厮们被辽军擒获。在西征之前,将这批人马送去河北,叫游击关南,将宋军大部都引去河北。关键的时候,他们可能还真能管点用,牵制住宋军! 说起来石侃哥、李通这一行人马,自从被辽人俘获以后,也跟其他的俘虏一样,白日为辽人牧羊放马、喂羊羔、挤羊奶、酿奶酒、舂米、烧茶,煮饭、洗衣。到晚上众人也不能闲着,还需要坐在灯光下搓毛绳、篦羊绒、擀毛毡、做马鞍,每日忙碌到半夜。 如今石侃哥上了点年纪,虽然体力赶不上从前,那些重活已做不了了。辽人那边,也不让他就这么闲着白吃饭,还需要天天背上个箩筐出门,去捡牛粪。侃哥一个人捡来的牛粪,几乎快摞成了一座小山,就这样他们还不满意,若当天牛粪捡不够数,就不准吃饭。 辽人有时候不满意了,随口就骂,伸手就打。被他们骂时,众人也只能陪着个笑脸来好好听着,被打时也只能缩一缩脖子,纵然心里有火儿,谁敢放出半个屁来?这般小心谨慎的日子,众人在辽地已待了十年。 本来一切还算平静,谁知道在这种小地方,突然从上面来了支人马,辽国人叫什么“斡鲁朵”,说是什么辽帝的亲卫,这就奇怪!当地人好奇围看时,那些人一个个都是幅严肃的模样。他们来此,根本懒得理围看的人群,立刻把石烈城主等本处为首的几个官员找去,商议了半天。 等到他们商量完事情,石烈城主便下令说,立刻把侃哥一行人叫过来。本处掌管监禁的几个辽人,一听见叫,这厮们立即忙活起来,亲自打发了几十个辽军,漫山遍野的出去找人。不容易把人都集齐了,立刻就送到城主的跟前。 众人一看,不单顶头的几个辽人都在,连石烈城主居然也在,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把他也给惊动了!似乎为了讨好石烈,上官们一改先前吊着的脸儿,换成另一幅笑眯眯的模样,对俘虏们嘘寒问暖的。这个时候,石烈城主突然发话儿,询问众人是不是想家,有没有回去宋地的想法。 虽然说当年众人犯了事,来辽国这边也算是避难。因风俗不同,除了生活上不习惯,辽人对他们也不好,整天被赶着干这样那样的,活得就跟奴隶一般,比在宋朝的时候差远了!家乡什么的,怎么可能完全不想!只不过辽人突然问这个话儿,众人摸不清他们的意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当着石烈城主的面儿,石侃哥立刻带着头道:“俺们来了辽国已十年,心里面早已把这里当成是第二个家乡,都适应了!活得不错,宋朝什么的完全不想!”旁边李通也说道:“在宋朝的营生,俺们早就丢下了。每日习惯了牧羊放马,别的活计又不会干,回去了恐怕就得饿死!” 这些侃哥表忠心的一番话儿,顶头的辽人听见了,立刻脸上跟着笑,急忙拿眼看石烈城主,等着被表扬。谁知道石烈城主的脸上,并没有看出来太高兴,甚至还有些不太乐。顶头的立刻紧张起来,急忙用眼睛瞪侃哥,示意让他好好说。 石烈城主摆了摆手道:“你们那些溜须的话儿,别跟我说,等看见了皇帝再说吧!回去都给我收拾收拾,洗干净了,过几天皇帝要召见你们!” 一听说耶律宗真记起来他们,想要亲自召见了,又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众人全都吓了个半死。李通晚上睡不着,跑过来与侃哥商议道:“师父,你老见多识广的,你说耶律宗真召见咱,是什么事儿?” 侃哥停了会说道:“早起我看他们的神色,准没有好事儿!是不是他们的皇帝跟宋朝谈成个什么合约,把咱给卖了?赵官家要把咱抓回去?!”侃哥这话儿,不单把李通吓了一跳。连旁边那些在听的人,也吓了个半死,有人便哭道:“完了!这次全完了!还记不记得黄德和?叛国的大罪,咱们也得被腰斩了!要不就跑吧!” 因这厮哭,旁边立刻有骂他的道:“把你那鸟嘴快给我闭上!不知道外面有盯着的么?是不是你故意要弄出个动静来,把辽人引来,把咱们全都锁起来?!” 石侃哥道:“其实这事儿,我早就已经猜着了,就知道给你们说了实话,你们肯定得露馅!”众人立刻哭问道:“石教首,你老一向足智多谋,肯定能保命有的法子!你赶紧说说,到底应该怎么做?俺们保证这一次都听!” 侃哥便道:“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哭也没用!把眼泪都给我收回去,装成没事儿,别让辽人看出来!你们都好好听我的,倘若他们再来问,想不想家,全都统一说不想!哪一个答错了要他好看!一步步来,先把辽人给稳住了。等到有了合适的机会,咱们就逃!” 因这话众人都踊跃起来,一齐把耳朵竖起来,听侃哥吩咐下面的事儿。侃哥是个谨慎的人,要商议大事儿,必须不能泄密才好。为此他就指了个人,派那人道:“老三你去,赶紧去门口那盯着点,有人来了就咳嗽一声,给报个信!”得了这命,那人一道烟就出去了,里面的这些人就继续商议。 正在说间,突然外面有一阵吵嚷,似乎从外面进来了人,他们冲着里面道:“那班一钱汉都死哪儿去了,怎么没影?怎么这里就你一个,胖老头人呢?”老三在外面回复道:“回上官话,俺们师父刚捡完牛粪,正在里面换衣服呢!”来人便道:“上面有令,要把胖老头带过去,你赶紧去叫,别在那里磨磨蹭蹭!” 因辽人来了,众人没办法再继续议事,立刻停止了商议。石侃哥从房屋里走出来,赔笑便道:“一上了年纪,手脚就不利索了,衣服半天都换不好!”来人没工夫跟侃哥闲谈,一看见侃哥,立刻就变成了索命的无常,上前一把把他给摁住,绳子便套在他脖子上,拉着便走了。 见这个情形,徒弟们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生怕弄出来一点的动静,让外面那些人听见了,也把他们带走了。 这一路上,石侃哥心里面紧张了半天,连遗书都已经想好了。谁知道到了地方后,那些辽人并没有打他,更没有要杀,只是扔给他一条手巾,一套新衣,一双新鞋,还有一大块肥皂,命他洗浴。 原来因宗真要亲自召见石侃哥,这些看管他的人,不得不考虑的周全些。这些年来,石侃哥跟牛粪待得时间长了,浑身都是牛粪的气味。真的跟辽主见了面儿,再让他熏坏了耶律宗真,就不好了。 想到这时,那班辽人立刻动手,把他从牛粪堆旁边捉过来,丢进水里面,恨不得泡他个三天三夜除味道。上面的好意,只是事先没说明,一路上把侃哥吓了半死。 等到终于拾掇好了,上面的把侃哥又叫过去,告诉他道:“你给我仔细,见了皇帝,小心应答,绝对不能说错了话!”侃哥立刻点头道:“上官放心,小人不蠢,保证不会出纰漏!” 两天以后,石侃哥辞别了李通和众兄弟,跟着辽主派来的使者,一块儿回去见辽帝了。 到了真正面圣的时候,宗真把侃哥唤至近前,问他起他和他的兄弟,以及众人的志向, 想不想家,愿不愿意再回宋地的时候,石侃哥立刻回答道:“回陛下话,小人在辽国已习惯了,与这边的人、畜,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实在舍不得离开!”宗真听见了便笑问道:“你这话真么?是不是有人强令你这么说的?” 因被宗真怀疑他感情不真,侃哥觉得被冤枉了,立刻急了便辩白道:“在大王跟前,小人实在不敢说谎!别说我现在不肯回去,就算回去了当官做宰,在高堂大屋里面住着,几十个仆从在身边伏侍,我也不回!就算要继续捡牛粪,小人也愿意留在辽国!不单是我,我们一行几十人,心里面全都是这么想的!当年陛下收留了我们,我们誓死追随陛下!” 因为石侃哥说的坚执,宗真亲自规劝了一番,劝他考虑考虑换一种活法。谁知道宗真话白劝了,侃哥这厮仍不松口,说的急了,干脆把“生恩大不过养恩”的话拿来,告诉耶律宗真说,哪怕辽国不让他住了,想要撵人,就算是把他打死了,魂儿也都要继续留在辽国!侃哥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坚定,一幅不容商量的口气,连辽主都没有办法规劝,一时间谈话就成了僵局。 第337章 辽夏备战 因为耶律宗真说不通,石侃哥那厮不上道,不管宗真怎么提醒,侃哥那边也绝不松口。 把他们送还宋朝这事儿,宗真本来已经打算罢了。谁知道上面还有人不死心,他们立刻派出去人马,把石烈城主给叫过来,命他与石侃哥见一面儿,再重新商议这件事。 当初石侃哥临走的时候,再三跟上面保证说,见了辽帝能好好回话,不给上面人添麻烦,让上官都放心。谁知道这厮一出来,见了宗真,就变了卦,先前的保证就不作数,开始胡言乱语起来!连累石烈挨骂不说,弄不好还能误了大事! 石烈城主匆匆赶来,挨了顿臭骂,这个时候正一肚皮火儿,才不会跟耶律宗真一个样,好声好气的跟他们商量。他见了侃哥,直接开门见山道:“你心里藏的那点伎俩,别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回去不回去,上面早已经定好了!你以为在皇帝跟前说几句好话儿,他一高兴,你们就可以不走了么?别给我做梦!国家的事情,由不得你们肯不肯,再回答错了让你们好看!” 挨了城主的一通呵斥,侃哥装作刚明白过来,一个劲点头儿,口里面一叠声答应道:“小人明白了城主的意思,这就照做!保证下一次不会出纰漏!”石烈便骂道:“嘴巴长在你自己脸上,该怎么说,你看着办!” 当初王则起事的时候,众人也想跟着干一番事业出来,为祖上也能争光一回。谁知道天不遂人愿,王则那厮事败被俘,死得那叫一个惨!当初那么多的教众,一个个都是有能耐的,谁知道朝廷发兵过来,登时兵败如山倒一般,没几个能逃出生天的,这几个如今还能活着的人,算是侥幸。 本来这些年以来,众人勤勤恳恳的,小心伏侍着那帮辽人,指望着能活一条命出来。谁知道勉强熬过了十年,灾难又落到众人的头上,这次连牛粪都不让继续捡了,可怎么好!已极力想办法推辞了,然而上面主意已定,不管众人愿意不愿意,还是都得听他们的。 侃哥这边暂且不说,没藏讹庞那一边,几次往辽国派去的使者,全都让辽国借口李谅祚继位不合规制,让他们把人马给扣下来。 不但如此,根据可靠的消息,辽国已经在调动人马、筹措粮草、打造船只和军械,怎么看都是要西征模样,眼下的局势已岌岌可危!看这个情形,派人去和谈,让辽国止战是不可能了,必须要考虑对辽国的防御。 关键的时候,没藏讹庞急忙把诺移赏都、埋移香热、嵬名浪布、野乜浪罗这几个请来,先就自己先前的行径,检讨了一番,夸奖四个人曾受先王的托付,能“为国家社稷着想”,能“顾大局”。 接着讹庞又说起自己的难处:不是他没藏讹庞贪恋权势,想趁机夺权。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被情势所逼。当时那情形,为防出来大乱子,必然要有个人站出来,掌控大局。除了他没藏讹庞外,还能有谁? 因这番话,好几个也就跟着道:“国相也难!为了大局,这些日子挨骂不少。外面那些人不知道,我们却知道国相的难处!”等到氛围融洽了以后,没藏讹庞这一边,立刻把辽国的动向与众人说了。 这四个人,都是夏国的重臣。李元昊生前曾下过诏,让他们帮忙辅佐新王。虽然曾经与没藏不合,一旦夏国被辽军攻破,倒楣的可不是没藏一个,到时候肯定会玉石俱焚。这一场仗,必须要齐心协力才行,由不得内部再出分歧。 埋移香热便开口道:“上一次大战,辽军的人马推进迅速。后来因为辎重吃紧,才让他们的进攻放缓,让我军有了反攻的时机。又因为我们的兵力分散,调动人马需要时间,才让耶律宗真逃脱。 这一次用兵,我建议提前将重兵部署在东面,还有东北这两个方向,先确保都城兴庆的安危。短时间内,只要辽军的人马攻不下兴庆,那么咱们就赢了一半!辽军长途跋涉远来不易,长久辎重必难以供应。等到战事进入了胶着,咱们就可以适时反攻。”对于埋移香热的提议,没藏讹庞立刻就准了。 另一边嵬名浪布又提议道:“埋移才刚说的对,由于地形的原因,粮草转运确实不易。这一点不但困住了辽军,连我们自己也受害不浅。按我的意见,需要在在贺兰山北麓增加防御,在西面建一座摊粮城,用以存储粮草辎重,以备军用。”对于浪布的提议,没藏讹庞也立刻准了。 国相把四个人都委以重任,亲自向他们发话道:“列位都是社稷股肱之臣,先王前临终托付的人。这一场战事,关系到夏国的生死存亡,必须要列位全力以赴!有什么困难,立刻上报,我会在兴庆全力支援。” 辽、夏两家都调动人马,宋朝这边已得到了消息。这个时候,朝中有许多人提议说,趁着辽人西征伐夏的机会,可以顺势出兵北上。 宋、夏之战打了数年,边境动荡,百姓流离失所的无数。好不容易才安稳了几年,官家赵祯厌恶战争,不愿让宋朝再卷入战场。更何况种世衡已经去世数年,范仲淹又刚刚病逝不久。西北缺人,尤其是良将更加缺,一旦开战了谁来带兵?因这些事情,赵官家十分不愿意出兵。 正在这时,枢密使夏竦得到个消息,说辽国有人给宗真献计,将王则余党的那件事,重新又给搅了起来,突然搅起来这趟浑水,他们纯粹是居心叵测,不安好意。因为只是个小道的消息,没有公开的证据,不好与辽国的使者对质,夏竦直接写了封信,私下派人送去与张俭,问这件事。 王则余党这件事,张俭虽然也听说过,怎奈他又不认得侃哥,夏竦说的那些话,从来也没有听谁说过。因此夏竦来信问他时,这厮极力否认这事。 夏竦与辽国打交道,也不只一天。对辽国那边消息的来源,他心中有数。张俭在辽国的地位如何,他的意见,在对宋事务上的轻重如何,夏竦心里面都知道。既然找着他张俭了,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王则余党这件事,说他张俭完全无辜,也不可能。 王则余党的事情,夏竦不管他张俭知不知道,反正这件事不处理好,就等着看。你若是让我后院里起火,就别怪将来你家半空中打雷,只能提醒到这里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必然是宋朝已有了确切的证据。张俭立刻拿着信,亲自去耶律宗真处询问,这几日是否有人提议说,把王则余党这件事,重新拿出来做文章。 听见张俭这么说,宗真遂就笑了道:“还真是凡事都瞒不过太师,这一件事情,确实是有人曾提起过。”张俭遂道:“恕老臣直言,这件事不妥。用几个王则余党去搅乱宋人,好比掷兔投虎,并不能给宋人造成多大的损伤。一旦事情处理的不好,反倒让宋人拿住了把柄,过来讹诈! 宋朝的皇帝不愿意打仗,倘若一旦察知了这事,岂不给他们主战的那一派,送去了北犯的借口?如今西征交战之际,两线作战是个大忌!” 话儿说到了这个地步,宗真于是一五一十,将事情经过都讲了一遍,然后告诉张俭道:“前些时我已召见过他们的首领,他在辽地已经多年,历经坎坷,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已经不复当初的模样,留之无用。既然是宋人写书来问,不如由太师做这个人情,把他们一行送还与宋朝,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既然是宗真已经发话,张俭遂就回复夏竦,说上面已同意了,过不多久,辽国便就派出使者,将石侃哥一干人等都送回去,等他们接收。 张俭这信发出去不久,等到这件事去交接的时候,此时才知道一个消息:石侃哥这一行人马,已经不在辽国了。当初宗真召见了侃哥,虽然认为他不能成事,怎奈当初没直接说。下面那些好事的人,自己揣摩错了圣意,为图功劳私自做主,直接就将这事给做了。 如今侃哥重做了教首,带着手下的一行人马,已经去宋朝传教去了。张俭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刻叫他们安排人马,星夜兼程前去追赶,争取在他们到达宋人地界之前,重新把人再追回来。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张俭接手了这事后,为防事态再恶化,特意安排人盯着这事儿。谁知过了几天之后,突然又有消息传来,说石侃哥一行到了半路,因为总总的缘故,如今与他们已失去了联系。夏竦那头已接到了书信,正等着张俭送人过去呢,突然出了这样了事,可怎么好! 耶律宗真那一头,正在筹划西征之事,整日与众将聚在一块商议战事,根本腾不出来半点空来。谁还为了这一件小事,再打扰他。少不得张俭又与夏竦写了信,借故将事情往后推托,一面辽国又加派了不少的人手,去四处搜寻石侃哥。 第338章 河岸对垒 先不说张俭、夏竦两边的事。这个时候,辽国已经集结好人马,预备往西夏开拔了。这一次西征,耶律宗真也仍旧部署了三路的人马。 辽军的中路,大约有三万五千的人马,由耶律宗真亲自率领,从西京出发,渡过黄河,直逼西夏的都城兴庆。 此次大军的统帅,仍旧由萧惠统一指挥。辽军的主力,不再由贺兰山北往南进攻,萧惠率领的六万余人马,改变方向去了南线,由幽州出发,西跨黄河,先夺西夏的丰州,然后大军从丰州向西,攻打灵州、夏州等地,将西夏大部的人马,全引去东面。 剩下一路北线的人马,由耶律敌鲁古暗中率领两万的人马,由上京出发,直奔贺兰山北麓。等到没藏讹庞在东面与萧惠大军厮杀的时候,耶律敌鲁古看准时机就杀去贺兰山,袭摊粮城,直接将没藏讹庞北面的辎重粮草断掉,辽军主要进攻的方向,就改成北面。 夏军这边,没藏讹庞根据上次辽、夏之战的经验,以及前方探马的回报,已经把夏军分成了三部。兴庆城以东部署的夏军,由诺移赏都亲自率领,负责阻住辽军的中路。兴庆城以南的夏军,由嵬名浪布亲自率领,负责阻住辽军的南路。贺兰山以北这一路,由野乜浪罗负责阻住。 这三路没藏讹庞已交代好了:无论哪一路遇到袭击,危急的时候,各路之间要互相救应,若有哪一路见死不救,关起门来作壁上观,就军法从事。 剩下的人里面,埋移香热和没藏都也这两个,一个是守护后方的人马,一个是负责守卫京畿。张陟、张绛这两个,负责转运、调拨大军的粮草,嵬名守全总领参军。 除去这些,此战一应大局的部署,由没藏讹庞统一指挥。不论各方有什么困难,都需要上报,由没藏讹庞统一协调。事先讹庞已交代好了:各路的人马,倘若有谁不听调遣,出了差错儿,或是故意推诿事情,耽误了大事,不需要上报与没藏讹庞,各路的元帅可军法从事,直接诛杀。 大敌当前,元帅们若是隐瞒推诿,各自为战,不顾大局,一旦有人报上去,没藏讹庞经查属实,也绝不姑息,一样对他们军法从事,众人听罢都领命而去。 诺移赏都、嵬名浪布、野乜浪罗这三个厮,既然已经被划分了区域,做了各处的统帅,三个人辞别没藏后,即刻就启程,星夜兼程赶往属地。 边界关卡上各路的夏军,等不到主帅们就位的时候,就由各部的族长带头儿,开始积极备战了。分兵器、收粮草、挖掘防御、修筑沟堑,凡是关键的要塞上,到处能看见人头攒动。连日以来,夏军阵地上都灯火通明,挖壕沟、设拒马、布蒺藜、固城墙;夏军都日夜轮班忙活,要赶在辽军到达之前,做好万全的防御。 辽军前方刺探的探马,在黄河边停下,观察对面情况的时候,已发现没藏讹庞把夏国疆域的的东、南方向,都用上了重兵。他们借助黄河的天险,在黄河的对岸埋伏起来。数十里之内,夏军设置了重重叠叠的关卡,那些能看见的明显的堡寨,加起来大约有上百个。还有些隐蔽在暗处的,更不知有多少,直接防范了个铁桶也似。 处在这种情况之下,硬要强攻,辽军实在得不到好处,损失会太大!开战之前,必须要想一个妥当的法子,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损伤。 根据前面的回报,宗真和萧惠这两边,重新将进攻的部署商议了一番,决计叫中线、南线这两路相互配合:中线耶律宗真走明路,南线萧惠走暗路。 趁着耶律宗真这一路人马,将西夏大军的主力,引去东面的时候,萧惠立刻强渡过黄河,渡过黄河后也不能停歇,需要马上拿下来丰州。等到众军攻下了丰州,辽军的大部,就由东部开始集结,借助水线的便捷,南线这边就水陆并进,合力往西攻打灵州、夏州。 当下两边计议已定,随即便行。中路耶律宗真这一边,由统军使萧双古做先锋,宗真弟耶律宗训做合后,耶律宗真亲自在中,率领三万多的近卫辽军,浩浩荡荡,由西京出发,看着就往黄河边来了。 辽军的人马,临时更改了路线这事儿,立刻夏军就知道了,然后报与没藏讹庞。没藏讹庞得到了消息,急忙给诺移赏都下令,叫他立即整顿好人马,务必要把辽军的主力,歼灭在黄河的东岸,不能让他们靠近了兴庆。除此没藏又下令说,叫所有东部的人马,全都由诺移赏都统一调遣。 这个时候,中线辽军的人马,已渐渐在黄河的东岸聚集。先锋萧双古的人马,到东岸后,已经与本地的夏军交战了几次。辽军势大,东岸的夏军抵挡不住,登时溃败。 见此夏军也并不坚守,立刻从东岸就撤回来,直接撤退到黄河的西岸。就在短短数天之内,辽军前锋萧双古的人马,已肃清黄河以东的夏军,在黄河东岸立下了营寨。 这个时候,辽军虽然没渡河,却没有闲着,正在准备渡河的器械。一旦他们的人马到齐了之后,肯定就开始强渡黄河,这件事夏军自然知道。最后的关头,诺移赏都正大肆征调周边的人马,来加固防御。东面往来的要道上,到处能看见来援的夏军,在星夜疾驰。 除了紧急在黄河的沿岸设置关卡,夏军还大肆征集民夫。夏境所有十五岁以上至六十岁之下的男子,全部都出动,再加上一些壮硕的妇女,由夏军各部的首领们领着,在陆地上加紧增设防御。 中线宗真走得不快,这一路上,一直有各处的消息报来。除了先锋萧双古以外,东线萧惠的战事,还有北线耶律敌鲁古的情况,一直有消息不断传来。宗真听完了各处的回报,不时把地图拿出来,用笔在地图上标记些什么。 正赶路时,只听见先锋的人马来报道:“前方萧双古已经将黄河东岸的夏军扫清,各部的人马已经就位,只等着陛下进攻的指令!”宗真便问:“如今人马有几路到了?黄河的东岸,已经聚集了多少的人马?” 回复的道:“如今已到的人马有三路,正在路上的有两路,到明晚之前,大约能聚集起一万五千余人。”宗真便道:“你马上回去告诉萧双古,叫他准备,明晚就开始夜渡黄河!”说完宗真又传令下去,叫大部的人马星夜兼程,在傍晚之前赶到河边,与萧双古会合,然后大军就开始渡河。 因宗真下令,各路的人马都加快了行程,陆续赶到了黄河的边上,在黄河的东岸上扎下营寨。这个时候,萧双古这边也并没有闲着,正在抓紧准备船只,以备大军渡河时使用。 西岸这边,夏军在挖壕掘堑、布置防御的工夫,免不了要往对岸看,时刻盯着辽军的动静。辽军的人马纷纷聚集,陆续在东岸上扎下了营寨。短短几天的时间内,辽军的营寨好似雨后春笋一般,在河岸上排的密密麻麻的,这情形夏军在西岸已看见了。 看到这情形,夏军战阵的前沿、没啰族下面的几个首领,与没啰族族长商议道:“族长你看,辽军的人马没聚齐,已经是这样的规模了,一旦人齐了,直接杀到西面来,靠人数他们也赢定了,防御根本不顶用!” 还有人道:“咱们人少,河岸又宽,战线被拉的太长了。一旦中间有一处被冲破了,全线皆坏,这一仗恐怕不好守!”没啰盯着对岸道:“按你的意思,咱们有什么好主意么?” 一个便回道:“前两天有从东边逃回来的,听他们讲,萧双古正在东岸准备渡船。咱们挑几个会水的,组一支人马,趁着夜色游过去,一把火把那些渡船烧掉,怎么不拖延他几天的时间!”这个主意,没啰族长十分赞同,立刻就开始着手准备。 除了没啰族长外,放火烧辽军渡船这事儿,咩布族长也知道了,立刻他们也参与进来。两家各选了三四十个会水的夏军,众人全部换上了玄衣。趁着夜色,这些人分成了南北的两路,没啰族长带着的人马,从南面过去,咩布族长的几十个人马,从北面过去。等到了对岸,两路的人马便配合行事。 眼看着天色渐渐的暗了,中线耶律宗真大部的人马,已经到了黄河的东岸,先锋萧双古得到了消息,提前去接他,两个人一块儿进了营帐。一见了面儿,宗真先问萧双古道:“萧先锋,大军马上要渡河了,你们这里准备得怎样?” 萧双古回道:“回禀陛下,此役末将已准备好了。夏军的防御我已经看了,那几处要塞确实坚固。若我军从一个方向出击,损失就太大。我与诸将商议了一番,决计今夜安排一万八千的人马,从三路并出,可保摧毁诺移赏都!”说话的时候,萧双古把地图拿出来,一一指点,把部署详细与宗真说了。 正说话间,突然外面有人来报道:“大事不好!有夏军趁夜前来劫营!”耶律宗真来到的消息,是个机密,辽军中知道此事的不多。倘若有人泄露了消息,趁夜来刺驾,这闪失萧双古可承担不起! 因此一听见这个话儿,双古立刻吩咐道:“休与他纠缠,尽速着重兵保护大帐!夏军的人马有多少,快探一探,赶紧回报!”说不得萧双古紧急调遣人马,来保护宗真。 外面乱了一通后,有人来报道:“夏人来了两拨人,他们不是来劫营,只是趁乱烧了批渡船。”双古又问道:“咱们的渡船怎么样?损失的大么?”回复的道:“夏军没有多少人,渡船咱们损失的不多。一乱他们立刻就逃了,咱们的人马没追上!” 因这件事情,宗真便对萧双古道:“今夜事多,不能再出乱子了。你赶紧下令,叫大军开始渡河吧!” 第339章 黄河夜袭 夏军这头,趁着辽军没到之前,已占据了西岸要紧的地势,连续多日挖壕筑堑,以备阻击。被紧急调拨来增援的人马,除了到了的几路外,还有好几支正在路上,星夜兼程往这边赶来。 萧双古准备渡河所用的船只,虽然被夏军烧毁了一些,如今耶律宗真一到,立刻船只就又补上,粮草辎重,以及攻城所用沉重的军械,也被后队的人马陆续送到。 不予夏军太多的准备,趁着今夜的月色明亮,耶律宗真随即就下令,叫先锋萧双古立刻准备,当夜就开始抢渡黄河。 时间紧迫,正在萧双古开始渡河的时候,诺移赏都这一边,防御也几乎修筑完毕。月亮底下,眼看着辽军无数的船只,已经陈列在黄河的边上,密密麻麻往西岸就来了。不给他们渡河的机会,夏军这边的箭矢,立刻好似飞蝗地一般,纷纷往黄河河面上射去。 箭矢有射入河水中去的,有射在船帮、船舷上的,一片声的“笃笃”作响。箭头碰上辽军的盾牌,又是另一种铁器碰撞的清脆声响。除了箭矢,夏军又把泼喜军列在阵中,一连串炮石打出去,辽军那头,纵然有盾牌也抵挡不住,军士落水的不计其数。 当夜萧双古攻了三番,怎奈西岸那边夏军的箭密,又加上泼喜军猛烈的炮石,三番的进攻都没能成功,辽军这边的橹手,大半被夏军射入河中。萧双古一看情势不好,随即叫辽军暂缓了攻势。 辽军这边的水军不多,一夜的厮杀,折在水里的人数不少,剩下的只有一半了。眼看此番强攻不行,必须要尽早转变策略才行。宗真遂命萧双古停战,暂时就不要抢渡黄河,只顾在对岸加设了营寨。 随着辽军后部耶律宗训的人马不断赶来,宗真命众人继续在两侧加宽阵线,这样一来,辽、夏两军正面的战场,一下子就加宽了足十里。 对岸辽军的情况,夏军在这边已看见了。诺移赏都害怕辽军从两翼包围上来,亦不敢耽搁,连夜安排、调动人马,延长在黄河西岸的防御。夏军各部的人马,为防赶不上预备的时间,都星夜疾行,他们到了指定方位,亦不敢休息,还需要抓紧时间挖壕筑垒,预防辽军突然来袭。 随着耶律宗真后部的人马不断赶来,对岸辽军进攻的阵线,亦连续在加宽。宗真命辽军在东岸多扎营寨,多竖旗帜,做出要大军强渡黄河的模样,将周遭夏军的主力,全都都吸引到这边来。 眼看着辽军的战线在不断加宽,夏军这头也不敢怠慢,也一并跟随着加宽防御。仅仅半个月时间内,辽、夏正面的战场,已经加宽了几十里。东面这里,虽然没藏讹庞下令,调拨过来许多支重兵,随着辽军在不断增兵,诺移赏都这一头,慢慢的人手就吃紧了。 眼看着克危山附近的许多人马、黑山福威军这一路人马,还有定州、怀州的许多处人马,全都被诺移赏都抽调过来,辽军那头仍不停歇,继续不断地还在增兵。夏国的人少,哪里有这么多人马供他调遣?少不得将此事上报与没藏讹庞,叫他从别处再调拨人马。 诺移赏都观察了多日,辽军的攻势令人忧心。按照对面兵力的部署,以及他们营寨的排列,诺移赏都推测了一番,对面的辽军的人马,人数上大约有七八万。照这么算,此战辽军主攻的方向,应该就在这一路。 然而两军对峙了多日,萧双古那厮几番渡河,几会都没有成功,每次都是被夏军及时射回,辽军布置在中线的人马,似乎并没有拼尽全力。 这么多大军都囤积在河边,迁延不进,贻误军机,对辽军来说绝不是好事。耶律宗真已到了前线,此事诺移已知道了。在耶律宗真的眼皮子底下,萧双古居然不思进取,这就奇了。为探明对岸辽军的虚实,诺移赏都立刻下令,叫军士明日捉几个俘虏,问一问究竟。 到了次日,辽军照例与先前一样,趁着夜色,从左翼边缘的方向上,一下子派出来几十艘船只,要打个前阵。那厮们偷偷摸摸的,想找个空隙偷过黄河。夏军这头,因为有诺移赏都下令的原因,这一次他们过来的时候,守军都装作没看见,眼睁睁看着这厮们渡河。 静夜里面,船只划水的声音不小,眼看着都已经半渡了,仍然听不见对岸的动静。别说射箭,连一个咳嗽的声音都无。感觉不对,有辽军压低了声音问:“对面没人?”关键的时候没了防守,这情形辽军之前也遇到过。估计是因为连日的防御,夏军那边也松懈了,值守的不在,要么就是已睡熟了。 眼看距上岸一步之遥,为免上岸后有伏击,夜渡领头的发话道:“别着急上岸,先射两箭,看看草丛里有没有东西!”因这句话儿,辽军前头的那一排人马,立刻就将弓箭拉满,朝着对岸的黑影里射去。 这拨辽军射箭的方向,是骨婢族长的防御地。骨婢族人马埋伏了半夜,眼看着对面的辽军到了,就等着这一次伏击呢。谁知道辽军不下船,冲着河岸上好一通乱射。乱箭里面,似乎真让他射中了几个。 骨婢族长见了便骂道:“蹲半天以为能逮住个兔子,谁知道来的是带壳的河鳖,被硌了门牙!”骂完骨婢又询问道:“射中了几个?先撤出来!别急着反击!暴露了行踪,咱们这一宿全白干了!” 因为骨婢族长的下令,埋伏的夏军都不敢反击,继续在埋伏。受伤的夏军,为了让血流淌得慢些,用手紧紧捂住了伤口,悄没声退到后方来裹伤。还有个负伤严重的,靠自己已经走不了了,也被人抬到后面去了。 这个时候,对面辽军的乱箭,似乎已停了,接着他们就得上岸!为了能看清辽军的形势,好方便指挥,骨婢族长这个厮,跑出来才刚隐蔽的位置,又往前挪动了不少的距离。 没等到族长站稳呢,对面突然又一通乱箭,往这里射来。好巧不巧的,有一支流矢不长眼,正射在骨婢族长的身上,把骨婢族众人都吓了一跳。见族长中箭,蕃医急忙赶过来验伤,原来那支箭正射在肩上,伤口不深,没性命之虞。 骨婢让别人不反击,仍继续埋伏,等待对面的辽军上岸。谁想射到他自己了,骨婢这厮忍不住火儿,大骂了一声,立刻就吩咐人开始打。 眼看着对面的辽军来了,众人在暗处等了半天,一个个急得了不得,就等着族长这句话。一听见下令,众人立刻就拿起来箭矢,弓箭雨点般向河面上射去。 转眼之间,好似惹了蜂窝一般,密密麻麻的箭矢,突然从黑暗中射过来,前排的辽军猝不及防,就倒了一片。辽军此时一看不好,立即就将船只调头,意思要撤。 骨婢族长这一路夏军,本来就已经占据了高处,箭矢从头上射下来,好似雨点的一般。此时船上的那些辽军,已经靠西岸很近了,想走哪有那么容易!片刻的工夫,死伤已经有一大片了,连领头辽军都被射杀。 见势不好,辽军船上的军士,借助盾牌的遮护,奋力将船只驶进个夏军箭矢射不到的空地,调头就要往东岸撤。 骨婢族长的人马,蹲在这等了大半夜,为的就是捉几个活的,哪能让他们容易就离开。 随着族长一声令下,草丛里早有备好的船只,立刻就开拔。骨婢族长不顾伤势,上了打头的那条船,眼看着七八条夏军的船只,尾随在辽军的船只的后面,看着就要追上来了。 辽军那头,料不到夏军居然来追击,立刻橹手就加紧了速度,奋力将船朝东岸驶去。黑夜里面,东面岸上的那些辽军,听说有夏军的水军追来,为了接应自家的船只,立刻调过来上千名射手,全都部署在东岸上。远远看去,一大片的全都是火光。 本来黄河就不太宽,东岸那边又部署了人马,这样一来,留给夏军水军的时间,就不多了。这个时候,骨婢族长便下令道:“赶紧加速,把前面那条船给我撵上!” 前面辽军的船只不少,因为被夏军追的急,只顾着逃了,这时候已经分散开,有一只马上要被包围。夏军的橹手全速向前,与只船距离越来越近。 眼看马上接近的时候,夏军船上的人马,立刻起来,一人一杆丈二的长枪,直接朝被围的辽军的那只船去了。没过了一会儿,辽军船上的几个橹手,一股脑儿全被刺下水去。因没了橹手,被人一拨,那船立刻在水里面打转。 因为辽军中水军不多,前番渡河,水军战死的又有一半,因此船上的除了橹手,其他的都是步军在充数。船上剩下的这几个厮,一看橹手人已经死了,害怕坠水,来不及抵抗,急忙用双手扒住船舷,根本顾不上厮杀了。 趁这个机会,夏军立刻用挠钩勾住船帮,直接将船拖到近前,将一船人马给俘虏了。夏军将俘虏捉到自家的船上,立刻就返回。 旁边其他船上的辽军,一看被夏军捉到了俘虏,立刻就要返回来追赶。然而此时早已经晚了:那船早已经被夏军包围,要想救人,还隔着好几条夏军的船只,除非从半空里跳过去!众人没法,只好眼看着夏军捉了俘虏,飞也似地往对岸去了。 等辽军的大部得到了消息,赶过来救时,早已经晚了。夏军早已经靠了岸,押着俘虏往西岸上去了。气怒之下,辽军朝西岸乱射了一气,也就撤了。 第340章 漂木塞河 骨婢族长捉住了俘虏,害怕被辽军再夺回去,指挥着夏军奋力划船。一到了岸上,立刻就将这厮们捆了。到这个时候,族长才感觉到身上的疼来,为才刚的局势捏一把冷汗。 然而骨婢仍不敢放松,派出支人马,立刻把俘虏们送到后方,交到诺移赏都的手上。诺移赏都不耽搁时间,把这些俘虏分开了关押,好几拨人点上灯夜审。 当下众人审了半宿,终于问出来两件事。按照这些俘虏的说法,辽军之所以磨磨蹭蹭,不全力攻打,是因为辽军到处都在说,从高丽派遣的五百水军,此时还没有到达东岸。一旦高丽的水军到了,众军便就开始真正渡河。 问他们高丽水军到来的路线,以及时间行程之类的消息,这厮们又推说自己是萧双古所部的军士,都不是军官,具体的情形上面保密,底下人全都不知道。 辽军说的这件事儿,诺移赏都八分不信:辽军列七八万人马在岸上,每日消耗的粮草颇巨。就算真的有这一支水军,竟然不知道他们的行程,让这么多人专门等他,太不合情理!这个话儿,必然是萧双古故意传出来,为了蒙蔽敌军的! 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俘虏们还说,辽军在东岸设立的营寨,许多处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故意虚设的。按照粮草辎重的消耗来说,真实人马的数量,大约只有两万人,远远到不了七八万。 听到了这个,诺移赏都便知道不好:此番辽军主攻的方向,不在东面,耶律宗真虚设营寨,不过是为了吸引人马,将夏军的主力引诱过来! 这个时候,因为东面的战场在不断扩大,没藏讹庞已经将别处的人马抽出来不少,正星夜疾驰,往这里赶来,却不是正好中了辽国的圈套!想到这时,诺移赏都立刻写了一封急信,命人送与没藏讹庞,叫提醒嵬名浪布和野乜浪罗,随时注意辽军的动向,可能辽军立刻要突袭! 没藏讹庞那一边,接到诺移赏都的书信,讹庞和嵬名守全等人,都紧张起来:按照诺移赏都的急报,既然辽军主攻的方向,不是中线,只能是东线和北线两路。大多数人,都认为东面萧惠那一路,人马不少。上一次出征,萧惠是辽军的主帅不说,这一次还是辽军的主帅,辽军这次主攻的方向,必然在南面。 只有嵬名守全道:“我倒是觉得,中线和东线全都是疑兵。辽军用两线把咱们缠住,等到战事进入胶着,大部的人马去了东南,无力北顾的时候,辽人立刻派一支人马,在贺兰山以北来一个奇袭!无论怎样,北面保护摊粮城的人马,必须要留足,绝不能撤!” 还有反对嵬名的道:“人数上我军不占优势,再把人马分散得太开,赢得此战的机会就更少。就算辽军在北面奇袭,因为地形的原因,辽国的人马,也不能很快就杀入腹地!而且辽军要杀过来,因为要携带辎重的原因,不得不把行速放缓。而我军因为有摊粮城,危急关头可轻装前进,返回来不难!” 嵬名便道:“奇袭,奇袭,不神出鬼没算什么奇袭!恐怕等到你发现的时候,再派人过去堵截,早已经晚了!”正争吵间,突然来报,说是前方有了消息。 众人立刻追问道:“是谁的急报?是南面还是北面来的?”回话的道:“是南边嵬名元帅过来的急报。”因这个话儿,众人立刻就知道了道:“我就说么,辽军主攻的方向在南面!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守全这一次猜错了!” 按照嵬名浪布的消息,萧惠的人马,已经从南面强渡了黄河,此时已经拿下了丰州,大军继续往灵州继进。果然众人预料的不错:此次辽军大举西征,辽军的主力真的在南面! 得到了消息,没藏讹庞立即下令,叫嵬名浪布安排御敌。被派去增援诺移赏都的那些夏军,此时又接到了没藏讹庞的命令,众军在办路上又重新调头,向南去增援嵬名浪布。 耶律宗真那一边,因为南线萧惠已渡过了黄河,而且还又打下来丰州,此时东线的任务已完毕,耶律宗真遂就撤军。临行之前,耶律宗真命中线的人马转路投南,去协助萧惠攻打灵州。 为防大军撤退的时候,诺移赏都率人来追赶,中线把人马分成了两路:由萧双古率领人马先开拔,耶律宗训的人马在后面,沿途设伏,阻止中路诺移赏都在后面追击。 嵬名浪布这一边,眼看着萧惠的大军打下来丰州,辽军往西继进的时候,西夏这边,神勇、祥佑等南面的军马,急忙就都赶过来救应。夏军依托瓦井、布袋、陌井、咩逋这几个夏军的堡寨,从三面合围,立刻对辽军进行反击,意思要重新将辽军再赶下水去。 这个时候,中线的先锋萧双古,率领着中路五千的轻骑,已经从黄河的东岸赶过来,想着从侧面破掉瓦井、布袋这两个堡寨的防御,帮助萧惠继续西进。 萧双古那厮的意图,嵬名浪布自然知道。为防被他这一路拖住,嵬名浪布立刻命克危山乌伊、没细、保细、部曲这几部立刻东渡黄河,截击萧双古、耶律宗训这两路人马,阻止辽军的中路南下,与南线萧惠的人马会合。 辽军南线萧惠的大军,总共有六万。西夏神勇军的人数却不多,当年神勇军在东面只是凑数,没什么战力。后来房当嵬卜调去了东面,把神勇军重新整顿后,情况才慢慢好一些,人数上也只有一万五千。除了神勇军之外,西军还有支祥佑军。祥佑军军使李殷那里,夏军亦有近两万人。 为防宋军来趁火打劫,在这种危急的时刻,神勇、祥佑两军的驻地,也需要留下人马来驻守,众人并不敢倾巢而出。除此这两支人马外,来援的还有些其他部族的人马,前来阻击萧惠的夏军,加起来大约有三万人。 夏军虽然熟悉地形,在人数、兵器及配备上,与辽军比起来相差太多。夏军建在东面的堡寨,又城池不坚,因此两家人交战起来,夏军几乎是节节败退。 上一回伐夏,由耶律重元做辽军东路的主帅,东路一直进展不快,在粮草辎重上吃了大亏。究其原因,是由于东部道路艰难,大军从这里运送粮草,十分不便。有了上次的经验后,这一次换萧惠做东线的主帅,在粮草辎重的事情上,已做了准备。 这一次辎重不用车马,重改成用船。随着辽军的不断西进,辽军运送辎重的船只,先进入黄河,然后从黄河进入无定河,沿着无定河这些支流,直接能送到辽军的营寨。这样一来,不但辽军节省了人力,运输的速度也加快了数倍,足以供应大军所需! 暂且不说辽、夏在激战。张俭那边,近日以来,夏竦连写了数封信,一直都在催促他要人。不是辽国不肯给,张俭与侃哥已失去了联系,哪里有人去送与夏竦?只好暂时用言语推托。 恰好又赶上了宗真西征,张俭遂就用战事紧张,这个时候把人送去,不太安全为理由, 故意将日期往后拖延。 辽、夏有战事夏竦知道,但是从辽国到宋地的道路,又不是必须要经过战区,因此张俭推托的话儿,不是个理由。被问得急了,张俭干脆就装聋作哑,暂时那头没消息了。张俭哑声了不要紧,夏竦这边,自然有法子让他开口。 这个时候,辽军南线萧惠这边,在辽军运送辎重的无定河上,突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漂出来些巨木,横在无定河的水流上。这些顺水漂流的巨木,数量不知道有多少,足足阻塞了十数里。辽军运送辎重的船只,一时便就无法行进,一下就阻滞了数十里。 辽军运输辎重的后军,没办法法将巨木都挪开,立刻将事情报与了萧惠。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一旦辎重阻滞在一起,被夏军那头得到了机会,一遭毁坏,就全完了。 萧惠得到了这个消息,除了命人抓紧时间捞走木材、疏通河道,立刻又命人查这件事。这么一查,才知道大木漂流出来的方向,不是那班夏军所为,是府、麟两地的宋军干的。 关键的时候,宋军突然来这么一出,明显是怕辽军把夏国打下来,占了地利,以后对宋朝的战局不利。这件事萧惠虽然气愤,也害怕万一事情处理得不好,惹得宋军再加入了战局,那就坏了。 既这样想时,萧惠遂就派出来人马,迅速赶到了府州城,问这件事。谁知道勾官府麟的主官不在,在府州的只有个折继闵。按照知州折继敏的说法,之所以通过无定河运送木材,是因为每年朝廷都需要木材,东京那边催得急,陆路上实在不好走。为方便起见,底下人每次都是走水运。 今年这次,是因为这一次朝廷突然要木料早了,时间还紧迫。下面的小吏怕耽误了时间,能被问责,以至于此。辽军若是不愿意,可以向上面说一声,帮助众人拖延个时间。 使者这么一琢磨,宋人回复的这个话儿,明显是上面与宋朝有什么嫌隙。因为这个,萧惠立刻写书与耶律宗真,说这件事。 这封书信传到了上面以后,辽人总算有消息了,张俭那头也吱声了,张俭立即回夏竦说,之前因为着急西征,兵荒马乱的,怕出差错,因此迟迟动身不了。叫休要着急,王则余党的这件事,马上就办好。 第341章 围剿积石山 到这一次,辽国那边是真的急了,不但派出来大批的人马,挨门逐户去搜捕、查问,而且还发下来海捕文书,捉拿石侃哥这一干人。 因为害怕泄露了机密,让宋朝这边人知道了底细,辽国的海捕文书上,并没有直接说石侃哥,把人犯写成是“草寇张大”。“张大”此人,中土口音,五旬以上的年纪,身长约有六尺九寸,身材肥圆。而且因为怕泄露身份,“张大”的化名还不少。除了这些描述以外,另外还有一幅画像,长相与石侃哥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在这些官司文书上,明白写着:凡有捉得匪首“张大”本人者,赏两千贯。或者有发现他们的行踪,过来出首通报消息的,赏一千贯。若是将人犯窝藏在家,助其隐匿潜逃的,与其同罪。 这件事闹得动静恁大,到处都议论纷纷的。因事情紧急,还又迟迟等不着消息,辽人便将赏钱由两千贯加到了三千。又因为三千贯仍然没有消息,辽人立刻又加到了五千。五千贯仍旧没消息时,赏钱接着就变成了六千。眼看着赏钱已直逼八千,立刻边上就热闹了。 河北、河东这两地,挨着辽国近的地方,有一件消息便传开来,都纷纷说,最近的时间,不时有蕃人的游骑往来出没。这厮们透过宋军的关卡,到来宋地,不是过来要抢夺妇女、亦不来争夺什么钱粮财物。他们冒险过来的目的,就只有一样:要过来宋地抢老头。 凡是边上的这些老头,说话带有河北口音的,更容易被抢。尤其是村里矮胖的老头,年纪在五旬上下的人,最为抢手。 同一件事情被传得多了,而且在各地都出现了,听见的这些人立刻就信了。距离边界近的村坊,天黑之后都不敢出门,太过危险。实在有老头急事要出去,必须要事先剃干净胡子,重换了衣服,扮成一个老妪的模样,那么才可以蒙混过关。一时之间,宋、辽边上的这些汉人,好好的生活,让他们给搅得一团糟乱,弄得人心惶惶的。 这时候辽、夏双方的战事,正在最为激烈的时候。萧双古、野利宗训这两路人马,此时已冲破乌伊、没细、保细、部曲这几部人马的阻截,与萧惠的大军已经会合。 克危山乌伊、没细、保细、部曲这几部人马,虽然没阻住了萧双古、野利宗训这两路人马,亦为南线的大军留出了时间。 就在这个时间内,夏军因为有宥州嘉宁军、韦州静塞军这两路人马及时赶到,协助神勇军和祥佑军的两支人马,抵挡住辽国萧惠的大军。 除去这些,西夏另外还有银州、夏州、洪州、灵州等处的人马,都已经开拔,陆续都在往东边赶来。众人打算联起手来,将辽国萧惠的大军,及时阻截在灵州以外。 自从有了漂木塞河的事情后,夏军这头,也跟着宋人学会了,不时便就派出去几批人马,阻扰干扰辽军的粮道。无定河的河面上,除了经常被堵塞外,不时就能遇着人偷袭。为了辎重粮草的事情,少不得萧惠这边拨出人马,专门沿途看护水路粮道。 眼看着战事愈来愈炽,耶律宗真这一头,为了能尽早结束此战,已经便就派出来一支使者,秘密到鄯州与唃厮啰联络。使者传达了宗真的意思,叫唃厮啰趁着夏军在南线厮杀,无力西顾的时候,率领吐蕃的人马,袭兰州城,从西面给夏军造成威胁。 说到这时,不得不提起来一件前事。当初兰州那一场仗,兰州城轻易被夏军夺了。这一场败仗,唃厮啰也不是事后没琢磨过。兰州城城固,夏军曾数次向兰州用兵,数次都是无功而返。兰州城也是有重兵把守,守将朗孜摩又是能征善战的一员猛将。而且因为经常遇袭,军民上下,有不少迎敌的经验,辎重粮草也足够,不该这么早就对夏投降。 除此之外,当初兰州城告急的时候,唃厮啰立即命猫牛城和熙州两处的人马去救援兰州。谁知救援的人马里头,西线瞎毡这一路溃败,让熙州邓珠的人马被围,邓珠本人在乱军战死。 得了便宜,嵬名浪布和宁令哥这两个,趁势就占了兰州城。 而且事后查问时发现,嵬名浪布和宁令哥这两路夏军,号称人马有五六万。实际上他们的人马并不多,加起来总共也只有三万。嵬名浪布那头倒罢,西夏的太子宁令哥,只是一个无名之辈,之前根本没上过阵。他带着不到万人的夏军,把瞎毡能打到溃败而逃,这不是奇怪?! 这件事越想越觉得不对。唃厮啰心里又琢磨道:“瞎毡从小就随父征战,上阵无数,受伤的次数也不可胜数。他们猫牛城那边的人马,都是跟随瞎毡多年的人,训练有素。就算是主将一时中了流矢,那些人也不该一溃而散,这事实在是不合情理。” 因此事引起了唃厮啰的怀疑,对外他却没声张,只是悄没声派出去人马,暗中去查。这么一查不要紧,唃厮啰先是查到了野利浪烈,通过浪烈的这根藤儿,又牵出来安孝杰、李立春这两个。当初兰州城失守这事,主要是他两个在里面做的内应! 而且唃厮啰还知道了说,在积石山深处有一拨人马,正是这安孝杰、李立春两人的巢穴。除了这些,唃厮啰还得到了一个可靠的消息:安孝杰与瞎毡来往甚密。 这个消息非同小可,这个时候,唃厮啰立即下令,叫底下人停止了继续追查,将所有一切的线索,全都交到上面来,由唃厮啰亲自去处理这事儿。不给安孝杰、李立春准备的时间,唃厮啰命心腹将帅禹藏花麻亲自出马,发兵去攻打积石山。 李立春那头,自从他去了趟天都山,然后见着了野利浪烈,被宁令亲自赐酒后,回来立刻就上报与瞎毡。被瞎毡一夸,李立春立刻就觉得说,自己已成了瞎毡和宁令哥两边的心腹,将来必然能飞黄腾踏,为此很是得意了很久。 然而没乐了太长的时间,突然从夏国传来个消息:西夏的太子宁令哥,不知为什么突然刺驾,把国主元昊直接给杀了。宁令哥也没捞着好,立刻被国相没藏讹庞捉住,就地格杀。 正在众人替宁令哥惋惜的时候,后来又有个消息说,夏国那边,没藏讹庞立了新王,大权全都被他给掌握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瞎毡与太子宁令哥结盟,然后借助夏国的力量,让瞎毡做上赞普这事儿,也就不得不结束了。 又过了几个月安静的日子,突然东面就热闹起来,辽国与夏国又打起来了。众人正等着看热闹呢,突然有一个消息说,禹藏花麻亲自率领一万的人马,从鄯州出发,直接就奔东面来了。 这时候李立春便猜测道:“辽、夏在东面打起来了,唃厮啰这次突然出兵,若不是为了邈川的话,就是为了兰州城!” 对此立春又分析了道:“打兰州城,单一路人马根本不行,那么他们此来的目的,就是打邈川无疑了。”只要与积石山没关系,那么立春就懒得管。谁知道禹藏花麻的人马,并没去邈川,半途他们怪了个弯儿,直接就奔积石山来了,这消息把李立春惊了一吓。 平常的时候,积石山常驻的有两千的人马。这几日安孝杰手下的那批人,因为有急事,被安孝杰来信给调走了,此时的人马就仅有一千。因事情紧急,身边又没有谁能商议,急得李立春团团乱转。 那一头禹藏花麻不耽误时间,正催马急行,眼看已到了积石山山下。到这个地步,再捎信与安孝杰,让他派人马过来支援,早已经晚了。李立春无法,也只好硬着头皮安排抵御。 禹藏花麻的动作快,一到了山下,立刻命人将积石山围住,防止李立春逃脱。因山顶上李立春迟不交战,禹藏把人马又分成了两路,分别从两面攻上来了。 本来这山上只是些草寇,手里的器械,的确对行人、商贾的威胁不小。此次来的却不同以往,是禹藏花麻率领的吐蕃大军,兵强马壮,手里的兵器又全都是好的,和他们一比,积石山李立春手下的人马,立刻便就落了下风。 甫一交战,寨中的人马便死伤无数。眼看着吐蕃大军势如破竹,纷纷从山下攻上山来, 喽啰们立刻就失了锐气,顾不得交战,纷纷转身往山顶上逃。被包围来不及逃命的那些,也都急忙找屏蔽防御,没几个奋力抵抗的。 眼看着积石山这边的人马,节节败退。山上仅有的三道的防御,用了不到半天的工夫,便被禹藏花麻大军给破了,李立春身边剩下的人,已经剩下了几十个。突围此时已不可能,众人遂就商议说,干脆就投降。 眼看山上已竖起了白旗,禹藏花麻那一边,对山上一众也不十分为难,准许了他们投降了。李立春带头儿,纷纷把兵器丢出来,都蹲在地上,一个个老老实实的抱着脑袋,由着吐蕃的人马将他们缚了。禹藏将喽啰们全都串成了一串儿,由军士赶着,把他们一股脑牵到山下。 正在往山下走着的时候,有人询问俘虏们道:“里头哪个是山上的头领?安孝杰、李立春都在不在,你们谁是?” 好几个急忙回应道:“俺们只是山上的喽啰,头领什么的根本不是!”还有的道:“安孝杰根本不在山上,剩下一个李立春,开始还在,乱的时候就没了影了。知道要攻山,可能这厮溜出去,趁乱直接从后山里逃了!” 这些话吐蕃军根本不信,直接就骂道:“从后山逃了?我们在山底下埋伏了人马,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李立春能长了翅膀飞了?禹藏将军有令在先:不说实话,一概诛杀!” 一看不好,被俘虏的几十个人马里面,终于有人经不住吓,指出来哪一个是李立春。众人看时,原来立春打扮成一个喽啰的模样,把自己的衣服扔了不要,换上件破旧羊皮的袄子, 胡子不知道何时也剃了,脏的就跟泥猴似的。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兰州城街头讨饭的人。 才刚被问时,他自称只是个“小首领”,手下领着二十个人,李立春去哪儿了他也不知道,听说早已经被杀了,原来说的全都是假话! 第342章 再战兰州 从积石山俘获的这几十人马,内中找出李立春来,禹藏花麻命人将其绑缚起来,着重兵看守,旁人一律都不许靠近。其他剩下的几十个人,全都叫军士就地格杀。捣毁积石山巢穴这事儿,禹藏花麻不敢耽误,立刻派人马与唃厮啰送信。 鄯州那头,唃厮啰接到了禹藏花麻得胜的消息,急忙率领着亲卫出发,不多久就赶到了积石山山下。这一边禹藏花麻接着唃厮啰,把攻山的详情说了一遍,然后便告诉唃厮啰道:“末将攻完山以后才知道,山上的只有个李立春,安孝杰根本不在这山上。” 唃厮啰问道:“你攻山时,消息有没有被泄露出去?”禹藏回道:“末将按照赞普的吩咐,装作率大军攻打邈川,突然拐到这边来,一开始就把山上给围了。李立春派出去求援的人马,都被末将俘获了,外面应该没有人知道。” 唃厮啰又道:“你收拾收拾,马上就撤吧。回鄯州后,这件事情不许外传。若有人问,你就说发兵去攻打邈川城,消息被泄露了就回来了。等到我审完了李立春,也不久留。”禹藏花麻回复道:“赞普放心,这件事情,末将一个字都不会外传。” 眼看着天色已经黑了,再不走一会就看不清路了。禹藏花麻立刻下令,叫众军开拔,连夜返回鄯州城。等到禹藏花麻的人马走后,唃厮啰这边已点上灯,命人把李立春带过来,唃厮啰打算亲自夜审。 与安孝杰、瞎毡等人的事情,李立春本来打算是至死不说。谁知道被唃厮啰亲自审,还没用刑呢,立春慢慢便败阵下来,在短短的两三个时辰内,便一五一十都交代了。瞎毡与安孝杰、李立春勾结的事情,唃厮啰已经能确定了。 原来不单是兰州城失陷这件事儿,瞎毡一党有参与的外,暗中勾结野利浪烈,与太子宁令哥结了盟,阻止邈川城受降成功,瞎毡也有参与在内。 审问已毕,唃厮啰遂就吩咐下去,就地就将李立春坑杀。所有积石山这边的事情,唃厮啰已经交代下去,所有人一律都不许再提,违令者斩。 就在唃厮啰夜审李立春的时候,正赶上耶律宗真的使者到了鄯州,来商议叫吐蕃军攻打兰州的事情。鄯州城唃厮啰此时不在,主事的只有一个董毡。 一听见辽国使者的建议,董毡立即就答应了说,等到唃厮啰一回去,禀报完毕,这件事情就可以成行。为了能拿下来兰州城,建一个大功,董毡这厮,已准备好调动人马了。 之前唃厮啰出发的时候,曾经告诉左右说,出去办一件要紧的事,很快就回来。谁知道使者等了一天,仍旧没有唃厮啰的消息,急得董毡团团乱转。 正赶上禹藏花麻回来,董毡询问禹藏道:“赞普接到了你的消息,立刻就走了,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禹藏回道:“似乎是有关邈川的事情,若赞普不说,我劝殿下也不要问!有些事知道多了不好。” 董毡又问道:“那么赞普说没说,他到底何时能回鄯州?如今辽国的使者来了,要联合咱们攻打夏军,那边急等着赞普的回复!”禹藏回道:“殿下莫急,这件事情,末将已经发出去急信,赞普一旦看见信,很快就回了!”正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突然有报,说唃厮啰已经回了鄯州。 自从兰州城失陷后,吐蕃人这边,无不想着重夺回兰州。后来辽、夏两家开战,没藏讹庞在东面用兵,唃厮啰也有过趁机夺回兰州的意图。如今辽国来商议这事,唃厮啰顺势也就同意。只是要攻打兰州城,派谁出兵是个问题。 这时候董毡站出来道:“我兄长在猫牛城伤重未愈,恐怕这一战不能带兵。我建议这一仗这么部署:由我率领一万的人马,从鄯州出发;由木汀率八千的人马,由岷州出发;由青宜结鬼章率领一万五千人,从河州出发,分三路人马攻打兰州。” 董毡这话儿,诸将们许多都跟着附和,言说这一次机会千载难逢,纷纷劝唃厮啰尽快下令。也有反对董毡的道:“从河州、岷州去兰州城,距离不近,远不如从猫牛城和熙州过去更方便!” 人都知道,木汀、鬼章这两个人,虽然说他们距离兰州城远,但都是董毡那边的心腹。 距离兰州城最近的,是猫牛城瞎毡和熙州李冒这两路人马。李冒与董毡关系疏远,瞎毡与董毡一向不合。倘若按董毡的建议,这件事其实是舍近求远。 这些年以来,夏人想插手河湟已久。他们在暗中扶植李立遵的余党李巴全,借助李巴全之手,笼络唃厮啰次子磨毡角,籍此从内部割裂河湟。 磨毡角从小不在唃厮啰身边,听信外人的蛊惑,对李巴全言听计从的。李巴全的事情尚没有解决,夏人又故意挑动起瞎毡和董毡之间的矛盾,好让吐蕃人内部形成分裂。这个形势,唃厮啰已经都看见了。 出兵兰州这件事,不论董毡怎么请求,唃厮啰已经下令说,出兵兰州这件事,仍旧还是要瞎毡出马。 猫牛城那边,因听说禹藏花麻暗中出兵积石山,李立春已经被唃厮啰擒获,瞎毡怕之前邈川和兰州这两件事情暴露出来,正心中不稳。没过了几天,又听说唃厮啰已经派出去许多的心腹,正在四处搜寻安孝杰。安孝杰为怕被唃厮啰灭了口,已经举家逃往宋地去了。 顺着李立春这根藤,瞎毡这边的人马,不少人已经被唃厮啰捕获。瞎毡听着这些消息,心里面已经肯定了说,他的事情,唃厮啰已经全部知道了。 勾结夏军、破坏邈川的一声金龙投诚,还有提前与夏军串通,故意葬送兰州的事情,无论哪一件拿出来,都是个死罪。唃厮啰是个精明人,绝对不会养虎为患。如今他有了充足的证据,不知道何时就能动手! 正惊慌时,突然唃厮啰下了令,叫瞎毡出兵猫牛城,攻打兰州。刚刚出了这些事,敏感的时候,唃厮啰放着鄯州城那么多心腹不用,偏要用瞎毡,这就奇怪!唃厮啰的心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瞎毡一时也猜不出来。 万一背后是董毡给出的主意,设了个圈套,故意借攻打兰州这件事,把瞎毡的兵权抢到手,趁机杀人,那就坏了!更何况刚刚出了个夏国太子宁令哥弑父的事儿,让其他许多父子的关系,突然都变得紧张了。 瞎毡越想越觉得不对,感觉自己的性命,已经岌岌可危了。因此面对唃厮啰的下令,瞎毡急忙推个病,不愿意去。 因瞎毡托病迟不启程,更引起了鄯州这边的人的口实,一时间议论纷纷的,说什么的都有。这个时候,唃厮啰遂就命禹藏花麻从鄯州出发,去猫牛城催促瞎毡出兵。 眼看唃厮啰第二次派人来猫牛城,瞎毡疑心唃厮啰故意将禹藏花麻派过来,是要探他真病假病,干脆瞎毡就装病到底,整个人直接卧倒在床上,口称病重不能见人。 等到禹藏花麻到了猫牛城,问起瞎毡的病情的时候,从人以瞎毡病倒在床,不能见客为理由,要把这事给搪塞过去。禹藏花麻口内遂道:“将军这病,我的手里倒有个药方,可先服用下试试,就是不知道他肯信不肯信?” 禹藏花麻话说得蹊跷,从人因怕误了事,随即就把这句话传与瞎毡那边知道。瞎毡听说了这个话儿,随即从床上爬起来,安排下去,也就见见禹藏花麻。 一见了面儿,禹藏花麻便开口道:“辽、夏交锋,打下兰州城势在必得。这种难得建功的机会,将军为何不肯去?”瞎毡回道:“箭疮未愈,眼下恐怕难以成行。” 听见瞎毡这么个回复,禹藏花麻便屏退从人,低声与瞎毡说话道:“前番我攻打积石山,赞普曾暗中嘱咐说,让我保密。今次要攻打兰州城,董毡向赞普再三请求,要分兵三路,由他和木汀、青宜结鬼章前去。赞普没肯,点名儿让你去。从这些事里面,将军品不出赞普的意思?” 瞎毡心神不定的人,头脑已乱了。纵然听禹藏花麻提点,仍旧猜不着唃厮啰意思,只好摇头不知道。禹藏便就低声道:“几天之前,赞普曾说过这么句话:‘我活着一天,一天就不能让他们来分裂河湟!’ 之前将军的那些事儿,是夏国那边元昊的阴谋,故意要来搅乱吐蕃,挑动河湟内部不合。如今李元昊人已经死了,之前的事情就此罢休,都不必再提,以后再看各人的表现。这种临崖勒马、改过自新的机会,怎么将军不把握住,反而在家里装病起来?” 因这番话儿,瞎毡心里面也就道:“倘唃厮啰真的想兴师问罪,区区一个猫牛城,的确也是守不住。既然唃厮啰念父子之情,不追究前事,给一个机会让猫牛城出兵。若接二连三退却起来,让唃厮啰那边起了疑心,心说猫牛城指挥不动,绝不是好事!” 当日禹藏花麻的一番话,终于将瞎毡从病床上面劝起来。猫牛城随即安排调拨人马,准备出兵打兰州城。 过不几日,猫牛城瞎毡、熙州李冒两路出兵,齐来攻打兰州这事儿,没藏讹庞已得到了消息,立刻派周边的人马来支援。因讹庞急令,天都山这一路人马,还有西寿保泰军的夏军,都星夜疾驰,前去增援兰州城。 眼看着吐蕃重新又打兰州,邈川一声金龙那边,怕兰州城再次回到了吐蕃人手里,邈川重新被唃厮啰包围,亦慌忙派出人马来支援,阻止唃厮啰夺回兰州。 第343章 大漠奇军 这个时候,眼看着夏国的东面、西面这两个方向,好几家同时混战起来。趁这个机会,边界上又多了好几拨厮杀,各处都乱成一锅粥了。 没藏讹庞关心战事,已连续好几夜都没有合眼,几个月没有休息好了。正在所有人紧盯着战局,关心前方战事的时候,嵬名守全那个厮,突然发话,叫野乜浪罗严守贺兰山北麓,以防辽军从北面偷袭。 这个时候的辽军北线,耶律敌鲁古早已经到了贺兰山北麓,正时刻盯着夏军的动静。因知道夏人东、西受敌,国相没藏讹庞那厮,已经被前方的战报包围,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根本没精力顾及别处。辽军北线的人马,是时候可以行动了。 西夏北面这一头,没藏讹庞为保兴庆,命野乜浪罗率领大军,在贺兰山北麓好做了防御。如今贺兰山北面是重兵防守,夏军那头又占据了地利,若是直接从北面进攻,则太过危险,一万的大军未必够用。 为保无虞,耶律敌鲁古决定用大部的人马在贺兰山以北佯装进攻,将野乜浪罗吸引到北面。与此同时,叫三千骑军绕过贺兰山北麓,越过大漠的险阻,转投凉州,然后从凉州转头往东,对贺兰山北进行侧击。这样一来,野乜浪罗事先布置好的重重防御,立刻从后方就被瓦解,变得不堪一击了。当下敌鲁古主意已定,随即便与诸将商议。 对这个主意,不少人纷纷反对道:“出一支奇兵,绕路凉州虽然妙,却是在弄险:这条路需要横穿大漠!当初萧惠打甘州时候,也曾经派东线穿越过沙漠,结果怎样?缺水不说,还遇到了潘罗支设伏的人马,差一点在这里全军覆没!” 还有人道:“即便侥幸穿过去沙漠,这一路过去,正好从朝顺军驻地旁斜插过去!一旦孤军深入太多,被夏军发现了包围过来,三千的人马便死无葬地!” 虽然是众人这么说,怎奈耶律敌鲁古这个厮,认为做这个买卖实在不亏,执意要弄险。北线这边他是主帅,众人又都劝不住,也就只好随他了。当下安排。耶律敌鲁古叫副帅耶律善辅在后掌兵,敌鲁古亲自率领这三千的人马,深入夏地。 为了配合这三千的奇军,耶律敌鲁古命副帅耶律善辅先拨出五百的人马来,把身上辽军的服饰都换了,扮成边上游骑的模样,不断去边上骚扰、抢掠边界上的夏人。西夏边民这一头,因为频频被游骑侵扰,忍受不住,只好将事情上报与朝顺军,叫朝顺军那边派出人马,前去歼灭这些游骑。 如今是辽、夏对峙的时候,朝顺军人马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提防北面敌鲁古的辽军。对这种边上几百人马的游骑,掳掠边民钱粮的小事儿,朝顺军根本就顾不上理。 一次两次的上报了不管,而且上报的次数多了,上面人听见了不耐烦不说,而且他们还大骂一通,叫底下人自己看着应付。时间一长,再有游击来掳掠时,干脆底下也不上报,人多了就逃,人少了就大家联合在一块儿,共同虚张声势赶赶。 眼看着时间已经入秋,马上就要大雪封山,留给耶律敌鲁古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个时候,跟随耶律敌鲁古三千的骑军,已经在贺兰山北准备好了,随时要出发。因为知道前路的艰险,众人都崩的紧紧的。 出发之前,敌鲁古下令,叫众人换下来辽军的服饰,全扮成游骑草寇的模样。在经过贺兰山以北夏军密集的岗哨时,敌鲁古将三千人马分成了数拨,变成了几支百人的散骑,一队一队陆续通过。 夏军在北面的那些岗哨,虽然也看见了敌鲁古的游骑,一个个也都呆看着不理:上面交代下来的,是叫他们紧盯着辽军。夏军在北面的人马有限,区区一些散乱的游骑,不过是跑过来抢掠财物的草寇,谁鸟耐烦去理他们?去打他们,让辽军趁机溜进来就完了! 等几拨人马聚齐了之后,耶律敌鲁古率领三千的骑军,立刻就出发,准备直插夏国的腹地。正赶上近日秋雨连绵,这个时候横穿大漠,居然在大漠里没缺了水,也属实侥幸。说不得众人加速行军,也好能尽早走出去大漠。 夏军因为有大漠的地利,因此对这里十分自信,在周围并没有设太多的防御。趁着秋雨连绵的时候,晚上几乎都没有月色,伸手不见五指的,正是突袭的好时候。 敌鲁古立即将人马又分为数拨,渐次突袭至夏人的腹地。众人提前已约定好了,都在呵啰山山脚下会合,然后再取路继续南进。 因这次仍旧是些许游骑,夏人已经是见惯不怪了,因此众人一路上行来,并没有太过杀人放火。夏人在见了游骑的时候,只要游骑不过分,多数也只是躲避,也就没遇着太大的阻碍。眼看着出发的数支辽军,已全数在呵啰山在聚集起来,众人又继续往前挺进。 行不多久,前面便有一个营寨,内中大约有千余人,是西夏朝顺军驻地的前沿。敌鲁古观察了周边的地势,趁着雨夜天黑的时候,先把岗哨给一遭射下,然后辽军数路并出,直接将这座营寨给平了。 夏军中掌旗的留了一个,以备将来过关时好用。趁这个机会,敌鲁古手下的这些人,重新换上了夏军的服饰,排头打起了夏军的旗帜,继续南进。 这个时候,为了配合敌鲁古,耶律善辅那一头,已开始正式进攻了。得到了辽军进攻的消息,野乜浪罗随即就命夏军抵御。因战事紧急,道路上许多传令的人马,在连绵秋雨里来往飞驰。 随着敌鲁古继续南进,距朝顺军驻地愈来愈近的时候,沿路设置的关卡愈多。有的关卡尚可以绕路,剩下一些紧要的关卡,此时便就绕不开了。 如今因为战事吃紧,朝顺军许多人被派往别处,人手不足,此时关卡上那些人,大多是胡乱拼凑来的。距朝顺军不远处有一道关卡,关上驻守着几十个夏军。这一帮厮们,是轻泥族所部的一干人马,不是什么正经的朝顺军。 因为当年元昊的原因,宋、夏之间交战多年,钱花了不少,市贸又隔断,夏国这头明显就穷了。已经到了这个季节,关卡上盘查的这些人,仍旧身上都穿的单薄,一个个在风雨里冻到打颤。 耶律敌鲁古率领人马经过的时候,关卡上那些驻守的人,嫌山顶上风大,出来找了块避风的斜坡,一个个都抱着胳膊在哆嗦,嘴里面骂道:“他们在屋里面吃酒吃肉,把咱们派过来在风雨里挨冻!说什么时刻提防辽军,辽军在哪儿呢?我看是故意难为人!” 另一个骂道:“两夜都没有歇歇了,又冻了个半死。真来了辽军,我看根本也不用打,已经被上面人耗死了!” 还有骂没藏讹庞的道:“跟他们都干着一样的活,给俺们什么都舍不得!现放着摊粮城那么多辎重,给一件寒衣怎么了?就不舍得!哪个又是后娘养的!” 因敌鲁古一行人这时候过来,岗哨上看见了便大声道:“停下,停下,听见了没有都给我停下!这鸟厮们倒是穿的暖和,肯定是嫡系,从哪儿来的?” 因他们问,敌鲁古叫之前被俘虏的夏人出来,直接用党项语回复道:“我们是西边甘肃军过来的人马,因为接到国相的调令,要赶去东线支援灵州。”因这个话儿,关卡上夏军便伸过手来,问敌鲁古索要文书调令。敌鲁古这边人不敢耽误,立刻把假的文书调令取来,直接送到岗哨的手里。 谁知道岗哨上这些夏军,接过去文书调令后,并不肯直接把他们放行,口里面没有好声道:“甘肃军人马?甘肃军好啊,听别人说,甘肃军可是比俺们有钱!大老远来了,兄弟们就这么空着手过过么?” 因这个话儿,敌鲁古立刻明白了意思,回头给从人使一个眼色。那人掏出些钱来,交到领头的夏军手里。看着那钱,岗哨上那些夏军的脸色,似乎在道:“这一日总算没白挨冻,起码赚到了几吊钱!”有了钱了,这些人也就放敌鲁古一行人过了。 马上要走时,偏偏查验文书的那厮,突然发现了一件事:从才刚的文书调令里面,掉出张纸条,上面写了行党项文字。才待要叫,幸而有一个首领在旁边,看见不好,立刻踩住这厮的那脚,叫他闭嘴,然后便就将众人放行。 眼看着敌鲁古远去的背影,事多的那厮不甘心,将手指着他们的脊梁,嘴巴张开了试图解释。这个时候,首领一把将这厮手臂打弯,口内骂道:“快闭上嘴,叫嚷个屁!他们那边是几千的虎狼,咱们这边是几十的羊羔,真动了手,你是怕咱几个不死么!” 岗哨里的几十个人,有一个认得党项文,将这张纸条上面的文字,一五一十与首领说了。知道不好,首领赶紧派出来人马,将此事火速报与上面的轻泥族族长。 第344章 敌鲁古进凉州 这个时候,呵啰山营寨被辽军破了的这件事儿,已经被朝顺军发现了。按照上面的推测,辽军可能已杀入了腹地。这样一来,呵啰寨方圆数十里内,都是危险的地带,急需要查出来辽军确切的位置,然后派人马在周边阻截。 为防引起各方的恐慌,再纷纷投降,朝顺军上面的那些人,不肯将实情拿出来告诉。他们在调派人马的时候,暂时用了个别的理由。 当下朝顺军军使发来急令,叫轻泥族长一干人等自备粮草和器械,火速赶去呵啰山,阻击辽军过来的游骑。倘若此去阻击不力,必严惩不贷。 北面呵啰山那一带,是乃来族族长的势力,与轻泥族位置相距不远。不久前轻泥族被辽人的游骑频频袭击,将事情报与朝顺军时,那厮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根本就不管。 被问的急了,那时候他们怎么说?说大部的人马已调去了东面,如今剩下的人不多。区区的游骑,不值得大张旗鼓的动武。 因这番话儿,轻泥族族长气不过,直接上报与朝顺军军使,军使嘴巴上说“好,好,好”,“不能让下面人受委屈”,下一次游骑再来时,再上报又没有消息了。 众人不用他们帮忙,欲待自行反击的时候,上面以“顾全大局”为理由,严令众人要守住关隘,不准去轻易浪费兵力,叫轻泥族长暂且忍耐。 忍耐,忍耐,再忍下去,眼看着轻泥族马上就没有立足地了!眼看着部族纷纷告急,轻泥族长实在无法,亲自去了趟十九泉,求乃来族族长予以支援。那时候乃来怎么说? 这鸟厮跟上面是一样的说辞,这么回道:“我以为来的是上千的人马,几百的游骑不用怕!先忍一忍,熬过去秋天,把北面的辽人熬走了,咱们保住了贺兰山北麓,大事就了了!单几百游骑能算个屁,我帮你一遭收拾了!” 眼看着轻泥族势力被节节蚕食,众人勉强都挤去西面,朝顺军装作没看见,屁也不放。 怎么辽军一开始打乃来族,呵啰山那边遭到了突袭,他们立刻就坐不住了,把守关隘就次要了?“顾全大局”那个话儿,他们立刻就不说了! 帮乃来族打仗,还叫人自备粮草和器械,众人手上的粮草器械,不久前已经被辽军给夺了,穿的比花子不强多少,手里还剩个屁的粮草器械!都是一般的党项部族,凭什么轻泥族就该喝风! 正在族长接到了上面的调令,口里面愤愤不平的时候,突然前方有人传报道:“大事不好!辽人扮成了夏军的人马,才刚从咱们关隘上逃了!族长赶紧报与上面,派人去追吧!” 轻泥问道:“什么辽军?怎么回事?你先喘口气慢慢说!”当下这厮一五一十,把才刚“甘肃军”人马过去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的那些话,全部都说了。说毕那人还催促道:“族长咱们快上报,等辽人走远就麻烦了!” 轻泥族长等了片刻,先询问道:“这事除了你几个之外,还有没有外人知道的?”回复的道:“小人急着先来报族长,其他的地方还没过去。”轻泥便道:“回去跟他们说一声儿, 这事儿都不准泄露出去。咱们马上就换防,换乃来过来守这道关隘。不能在咱们手底下出事,你明白么?” 族长的意思,来报的虽然已明白了,然而让辽军透过去关卡这事儿,不是个小事,不去管麻烦就大了,遗憾无穷!想到这时,这厮支支吾吾的,对族长的吩咐不太敢答应。 族长明白这厮的意思,便发话道:“那张纸条还在么?再等上半天,等两家交接完了后,再交上去,怎么说你自己看着办!乃来族长跟上面有亲,就算出来天大的事儿,自然有人帮他们斡旋,你怕个屁!” 耶律敌鲁古那一头,眼看着众人已混过关卡,距离凉州城已不远了。这个时候,耶律敌鲁古遂就下令,叫众军快马加鞭,火速往凉州城的方向驰去。 除此之外,敌鲁古叫辽军中会说党项语的,在凉州城周边散布消息,就说就说耶律敌鲁古率领着辽国的大军,已经从北面攻破了贺兰山,马上兴庆城就守不住了。 本来各处都在打仗,虽然北线才刚刚开始,胜负尚未分的时候,调动的人马常经过这里。凉州周边的百姓见了,到底是慌的。突然传出来这么个流言,立刻一传十、十传百流传开来,非但是村里人不敢放牧牛马、外出劳作,连凉州城城中的商贾,也停了买卖,合家已准备往西面逃了。凉州城城中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有。 正在人心惶惶的时候,耶律敌鲁古那一头,突然出现,率领着数千的铁骑来攻城,让凉州城军民猝不及防,都吓了一跳。想不到上面人一言不发,就能嚷敌鲁古突入腹地!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必然是北线野乜浪罗那头,真的败了。 本来凉州这边的人马,也不是真正的党项族。当年折逋游龙钵在的时候,大肆夸奖元昊的好处,将潘罗支贬了个狗屁不如,这也不公,那也不行,因跟着他,众人愈发过得穷了。总之就是一句话,党项族好,就应该投降李元昊,时代已变了,再继续延续潘罗支那一套,就全完了! 凉州的人,听信了折逋游龙钵这厮的话,把潘罗支塑像都给拽到,往他塑像上泼秽、泼尿,然后就投降了党项人了。谁知道时间没过了多久,众人才知道先前游龙钵那番话就是放屁!投降了夏人,赋税忒重,他们并不把凉州人当自己人,出人、出力、出牲口,哪件倒楣的事情,凉州人不都得冲在前面? 恁地出力,人家并不念你的好,看你还他娘矮一截。别说赶不上东部、南部,跟甘州比起来也差远了,还不如潘罗支在的时候呢。非但不如潘罗支,简直连厮铎督都不如。既然这一战夏军已战败了,重新让辽人打进来,夏人税重,投降哪个不是投降?! 更可况夏人一向是辽人的藩属,与其投降党项人,做人家的“孙子”,不如干脆就一步到位,直接投降辽军算了,做“儿子”总比做“孙子”强!或许辽人税还能稍微轻些。想到这时,凉州的军民没怎么反抗,很快就都投降了。耶律敌鲁古手下的三千人马,不曾交战,轻易就得到了凉州城。 敌鲁古知道:凉州城失陷这件事儿,马上就可以传出去,甘肃军、朝顺军这两支人马,一旦得到了消息后,立刻就能调军打来。当务之急,就需要在甘肃、朝顺军到来之前,想一个完全的法子才行,不能在腹地被夏军包围。 为此有人便建议道:“凉州城此刻不能久守,眼下咱们的第一要务,是放弃凉州,转去东面,配合大军打野乜浪罗的侧翼。”对这个提议,还有不同意的道:“凉州城坚固,咱们借屏蔽可以久守。一旦出城,把三千人拉到开阔地上,容易就被夏军包围,更不是好事!” 还有人道:“凉州人投降的时间太短,一旦战局出现反复,他们难保不再次反水,到那时咱们会腹背受敌!”正在众人争论的时候,敌鲁古一个人低着头坐着,眼睛紧紧盯着地图,不知道心里面在想什么。 过了不久,敌鲁古招呼众人道:“都别嚷嚷,听我说吧!如今咱们分兵两路,拨一千人留守凉州,将甘肃军、朝顺军两支人马,都吸引过来,这些人借助城墙的防御,多支撑几日,给剩下的人马留出来时间。剩下两千的人马,趁着夜色偷偷出城,趁人不备急转去东面,直击野乜浪罗的侧翼。” 这时候有人问疑道:“咱们的行踪已经被泄露,沿途堵截咱们的不少。就算咱们能转去侧翼,人马损失也不是少数,怕不能给侧翼形成威胁!” 敌鲁古听毕这厮的话,点一下头,示意他已经听见了,回复便道:“如今只有三千的人马,要想破敌,而且还不被夏军吃掉,咱们的动作必须快,要赶在夏军的前头才行,这是第一。 至于侧击野乜浪罗这事儿,虽然咱们出兵迅速,能令夏军猝不及防,怎奈夏军腹地的人马,人数众多,纵然一时遇到突袭,短时间之内,他们又能重新布置好另一道防线。贺兰山一带又是山脉,不利骑军。我们要用少量的人,给夏军造成最大的损失,必须能够一招制敌。有一个法子,就是去偷袭摊粮城!” 对这个话儿,不少人立刻同意道:“打摊粮城确实是一个好计!一来摊粮城距离稍近,可以不必绕路太远; 二来因北面有野乜浪罗大军的庇护,摊粮城驻守的夏军,自认为自己足够安全,防备松懈。尤其这两日天已经放晴,地面雨水都已经干了,又趁着风,是个放火的好时候。一旦失了摊粮城,西夏各路的大军,登时就没了粮草给养,没藏讹庞那个厮,只能是坐以待毙了。” 大方向主帅如今已定了,剩下偷袭摊粮城具体的部署,诸将便开始商议起来,没多久便定了个细则出来。 当下众人计议已定,随即就安排。耶律敌鲁古拨一千人马留下守城,其余剩下的两千人马,当夜便出发,趁着夏军尚未来赶,众人往东去偷袭摊粮城。 这个时候,北面朝顺军那一头,得到了轻泥族长的消息,急忙召集起人马来,率领着轻泥、乃来等周边几部的人马,往凉州城的方向赶来。谁知道还在半路上,突然传过来一个消息:凉州城已投降了辽军的人马,昨日辽军就进了城。 凉州城城固,单靠着轻泥、乃来这几路人马,根本就不可能攻下来,因此这厮们到达后,只是先把凉州城围了,传出去消息,等别处的援军赶到后,大家再一块儿攻打凉州。 第345章 第二次贺兰山之战 这个时候,凉州城失陷这件事儿,立刻远近就传遍了。不单是朝顺军军使知道了,而且消息已报与上面,连野乜浪罗也知道了。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浪罗急忙调动周边的人马,要重夺回凉州。怎奈因为战事的原因,这时候各处都吃紧,一时间凑不够足数的大军。 野乜无法,只好将消息上报与没藏讹庞,请国相迅速调动甘肃军、镇燕军、平西军等人马赶过来支援。 一时之间,除了朝顺军以外,甘肃军、镇燕军、平西军等好几路人马,都先后开拔,星夜兼程往凉州赶了。除了这些,还有周边各部的许多族长,已经有一部分赶到了凉州,开始帮着朝顺军打城。 因夏军攻打凉州甚急,除了眼前的人马外,又有许多路争相涌来。一千的辽军不堪使用,许多原本凉州的人马,亦跟着上城帮忙御敌。 凉州城下的这些夏军,因不满城内投降了辽军,全都在外面大骂。有招降的,有劝诱的,有恐吓的,总而言之一句话:现在不投降,一旦打下来凉州城,除了将辽军全杀以外,城内的老幼也一概不留。尤其是反水的这些人,到时候会死的很难看。 因他们恫吓,凉州城内的一部分人马,心中害怕,又开始犹豫不决了。还有人暗中商议说,是不是杀了城内的辽军,重新再投降到夏军这来。 关键的时候,突然东面有消息传来,说驻守在摊粮城西面的摊粮寨,被辽军趁着夜色偷袭得手,此时摊粮城已危在旦夕。 西面摊粮寨所在的位置,距摊粮城不到二十里,是摊粮城西面驻守的门户。一旦摊粮城失守了,夏军没有了粮草辎重,还打个屁!一听说这事,没藏讹庞这个厮,立刻便就坐不住了。立刻就下令叫人马调头,都不去凉州,火速往摊粮城赶去救援。 这个时候,不但是甘肃军、镇燕军、平西军这几路支援凉州的人马要调头,北线野乜浪罗这边,也迅速派出来人马星夜兼程往摊粮城赶来。 辽军费了那么大的劲,为的就是夺摊粮城。眼看着摊粮城就要得手,倒让夏军赶过去救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这个时候,副帅耶律善辅在北面迅速出击,命辽军火速赶去西面,将增援夏军的必经之路白沙岗,抢先一步夺到手里,又截住当路,挡住野乜大军的救援。在西面凉州的一千辽军,亦拖住西线,拖延了朝顺军、甘肃军、镇燕军这些人马调头的时间。 野乜浪罗那一头,就因为速度慢了一步,眼看着白沙岗被辽军抢在手里,增援的道路被阻住了,心下便急。摊粮城那边情势正危急,需要火速去救援,又不能等,此时夏军没别的办法,只能是强攻。 当下夏军冲锋了好几回,怎奈辽军占据了高处的地利,使重兵把守。夏军强攻了好几回, 急冲不出,几番都让辽军杀回。为赶时间,野乜浪罗那个厮,随即将铁鹞军排在前头,后面紧跟着骑军、步军,夏军又开始新一轮强攻。 辽军那头,耶律善辅见野乜浪罗想要用铁鹞军冲开围堵,不慌不忙,随即命辽军将事先备好的数十辆铁车,都推出阵来。揭开之前蒙住的遮挡,都排成一行,叫沿着斜坡滚下山去。 原来在上一次贺兰山之战时,萧惠已知道了夏军铁鹞子的威力。因此在这一次出征之前,萧惠秘密命工匠提前打造了铁车,跟随着大军一块儿前来,为的就是对付铁鹞子。谁知道东面那头尚没有用上,在北线就派上了用场了。 夏军铁鹞子用钩索绞联,都是连在一起的,突然之间,迎面撞来了数十辆铁车,急切时如何能分开躲过?为防被辽军的铁车撞损,夏军中许多人见势不好,情急之间就跳了马。 夏军里这些跳了马的军士,立刻被后面的铁鹞子马蹄踏过,登时便血肉模糊了。勉强仍旧在马上的,此时逃脱已不可能,被辽军的铁车迎面撞上,立刻人马就血肉横飞,好似西瓜碎在了地上,红的、白的一片狼藉,登时场面就惨不忍睹。 眼看着夏军前军已然大败,这个时候,为防夏军后军走脱,耶律善辅这个厮,立刻命辽军铁骑从两翼开始向夏军包抄,以图此战大获全胜。混乱中野乜浪罗率一队人马,不容易杀出耶律善辅的围攻,众人一道烟投东去了。 不说野乜浪罗在白沙岗大败,耶律敌鲁古这一头,已赶在夏军援军的前头,已经抵达了摊粮城,并且已攻破了摊粮城西面的防御。不予没藏讹庞重新夺回摊粮城的时间,耶律敌鲁古当即就下令,将摊粮城城中一应的粮草辎重,全部都焚毁,说不得一夜之间,一场大火,将摊粮城直接烧了个罄尽。 这个时候,北线野乜浪罗已经大败,西面摊粮城又被焚毁,不管凉州城拿不拿下来,兴州城也已经守不住了。 没藏讹庞自己也知道气数已尽,这个时候不投降,一旦身边有人反水,把讹庞杀了献头与辽国,那时候就完了!更何况当初李元昊临死时,讹庞不顾众将的反对,强立宁令两岔这件事儿,已经把不少人都得罪了。他们若知道了摊粮城被烧,兴庆城马上要不守,天知道会出现什么局势! 思来想去,没藏讹庞这个厮,没先与各路的主帅通气儿,直接派使者写了封降书,去到耶律敌鲁古北线的营帐,开始商议投降之事。只等耶律宗真答应,各路人马立即就停战。 既然是没藏讹庞要求投降,耶律敌鲁古遂就派人与宗真传递消息,将没藏讹庞投降之事,告诉耶律宗真知道,只等着辽国国主的回音。 不说辽国、夏国那边。这个时候,宋夏边境上有一块地方,突然之间热闹起来。石侃哥、明珠、灭藏两个族长,还有兰州城的安孝杰,以及其他的几路人马,不知道何时聚到了一起。这几个厮碰了面儿,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之所以侃哥能到这里,有一个缘故。当初因为辽国那边的主意,将侃哥一行人送至宋地。本以为这次肯定就完了,谁知道半途突然遇到些事情,让石侃哥一行人瞅准机会逃将出来,然后与辽国就失去了联系。 本来按照大家的本意,众人从此就隐姓埋名儿,偷偷儿找个地方隐居下来,以期胡乱了此残生。谁知道辽人不安生,四处去散发海捕文书,凡有捉侃哥一干人的,全都有赏。照这样谁敢继续在东面?!实在住不下去了,众人只好逃到西边来了。 对于侃哥,其他几路人都听说过,都夸赞道:“早听说当年王则起事的时候,老哥就是一路人马的统帅。后来事败,能让你逃出宋朝的追捕,跑到辽国去安身,足以看出来老兄的智谋!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你老仍能让宋、辽两家都紧张起来,拿出八千贯赏钱,可知老兄是个英雄!”听见这话儿,侃哥嘴上虽然称“不敢”,脸上的神色却十分得意。 安孝杰能到这里来,也是差不多理由:唃厮啰派人到处捉他,河湟也实在待不下去!众人也夸赞孝杰道:“兄弟若不是时运不济,辅助瞎毡做上赞普,将来做一个论逋不难!偏偏李元昊父子火并,好好的一盘棋就这么坏了,可惜!可惜!”安孝杰道:“成事在人,谋事在天,这句话真是一点不错!” 明珠、灭藏那两个,当年因为他们要投夏,吓得宋人赶忙筑城,把个种世衡都累死了。明珠、灭藏自己说,他们倒不是时运不济,是自己没眼,让李元昊胡乱说几句好话儿,就糊里糊涂被他给骗了! 自从恶了宋朝后,元昊那头再无消息,也没有收留。这两族投亲靠友了几次,几次都不尽人意。就这么流落了几年后,不知怎么也到了这里。 提起来往事,这两个也跟安孝杰一样,对李元昊那厮意见不小,口里面直接大骂道:“党项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能信!从元昊的祖父李继迁起,就是反复无常的小人!别的不说,盟友被他们坑害了多少?他养的肥了,倒是把别人的性命给送了!这么多前例在眼前,还有继续上当的人,再信的一个个都是些蠢驴!” 还有跟着骂的道:“就这种人,损人利己,专一用友军的尸首修筑墙桓,被儿子宰了也是活该,早就该死了!” 骂完李元昊之后,有人总结出经验道:“之所以元昊有这个下场,全都是之前背信弃义!”趁这个时候,安孝杰出来说话道:“咱们这些人能聚在一块儿,这也算是因缘际会。我们不能效仿元昊,以后在一块儿谋大事,必须要齐心协力才行!” 跟着的道:“安先生这话确实不错!就凭咱们这几拨人,当初的时候,都是能搅动风云,纵横一方,远近响当当的人物!提起名儿来,无一个不是盖世英雄、人中龙凤。只因为之前时运不济,以至于众人英雄末路,流落在外面无处栖身。既然大家碰到了一块,那就是到了拨云见雾的时候,众人合该转运了!” 第346章 群英荟萃 这么多投缘的聚在了一块儿,不吃一杯太说不过去。当下安排操办酒席,直接在酒席上商议起来。在人、马配备之类的上面,有明珠、灭藏族长这两个族长,厮杀、用兵不是个问题;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又有安孝杰这个现成的军师。 对宋、辽两边全都熟悉,擅长分析形势、鼓舞人心,知道人情往来的,还曾经有起事经验的,又有一个石侃哥。其他的几路自不用说,也是各有各的能耐。——这实在是英雄万里来聚会,太为难得!如今这些人聚在一起,必然能做出来一番事业! 趁着热闹的时候,侃哥站起来发话道:“当年俺们在宋朝的时候,祖辈上流传过这么句话:‘欲成大事,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干大事没那么容易的,前面必须先吃苦才行,俗话说就是‘好事多磨’! 咱们之前事做得不顺,就是因为上天的安排,你们蕃地这些人,不也是信奉‘长生天’么?长生天让咱们先吃些苦头,最难的时候你熬过来了,就什么大事都能干! 如今咱们凑到了一块儿,用老古语讲,这就是星宿到齐了!你是只虎,从今往后不用再卧着,可以称王称霸了;是一条龙,也该从浅水里爬出来,到了乘风雨上天的时候了!”当下侃哥的一番话,把众人全都鼓舞起来,一片声应和,当即表态要干一番事业。大家都同时举起碗来,共吃了一杯。 众人坐到了一块儿,相互看时,其他的几家虽然也落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么有钱,要么有人,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仆从部属看着无数,穿着都光鲜亮丽的,这样说起话也更硬气。 只有石侃哥这一边,情形看着与别家不同:手底下只有几十个猴人,穿的寒酸不用说,一个个弓腰缩脖的,看着就是一副穷相,恁地寒酸。 单穿戴差了也好说,听听别人家议论的事情,不是说吐蕃的赞普唃厮啰怎样,就是说西夏的太子宁令哥如何,要么还能提起来瞎毡,或者是吐蕃那边其他的守将。谈论的事情,无非是当初跟他们怎么共事,见了面儿说的又是什么。 还有些提起来李元昊,或者元昊身边的高官,什么嵬名浪布、什么诺移赏都、什么埋移香热,或者是房当嵬卜或保吃多。这些人一个个办了些什么事儿,性格如何。要么就提起来宋朝的知州,什么蒋偕,什么种世衡,跟他们之前有什么过节。 除此之外,宣抚使王素、副都总管狄青这些人,这厮们也是张口就来。听这些人说话, 虽然他们没故意卖弄,倒比那故意卖弄的人,更让人心里面不好受。 看人家议论得热火朝天,侃哥这边的几十个人,在旁边完全插不上嘴。当初众人在宋朝的时候,虽然也交往过有钱、有权的,但那都是些什么人?顶了天就是一个王则,小校出身,事情还败了。其他的一些都头、押司、里正、员外之类的,跟人家一比实在太小,干脆连提都不要提! 后来在辽国,一个芝麻大小的石烈城主,在底下这些俘虏的眼里,已经是了不得的大官儿,众人都耗子避猫似怕他。虽然也见了宗真一面儿,说了总共有两句话,拿什么去跟人家比! 别人都说,就这么干坐着似乎不行,石侃哥为了挣回来一点面子,在众人面前更有底气,故意在酒桌上提起来八千贯赏钱的这件事儿,便开口道:“据说为了让俺们回宋朝,宋朝赵祯那一边,和耶律宗真没谈好,吵起来了。 赵官家一生气就告诉道:‘再不交人,别怪我人马齐聚到河北路,马上要开战!’这时候辽人和夏国已打起来,一旦让宋人掺和进来,就是两家打一个,辽国肯定落不着好儿,耶律宗真立刻就怂了,直接对石烈城主说:‘赶紧把石侃哥请出来,交给宋朝的皇帝吧!’ 辽主身边有我的眼线,一得到消息,立刻就有人来通报了。我趁石烈城主请酒的时候,把他灌醉趁机就跑了!没捉到人,石烈城主见误了大事,急忙对上面回复道:‘回禀陛下,微臣实在是办事不利,让石侃哥一行人逃走了!’ 宗真一看拿不着人,也只好道:‘发一个海捕文书吧,你赶紧办,千万不要耽误了大事!’这时候石烈就请示道:‘我问陛下,赏钱的话,定五千贯可以么?’宗真一听便急了道:‘这件事情万分紧急,定八千贯,一文你都别给我少,三十天之内,再找不着人就军法从事!’这不就定了八千贯赏钱。” 旁边的安孝杰听了这话儿,也把个脑袋转过去,跟灭藏族长议论道:“侃哥确实是个能人,若按我说,八千贯赏钱着实不多!” 因听见安孝杰捧他的场,侃哥立刻便觉得脸上有光。眼看安孝杰酒碗已空了,侃哥害怕让别人抢先给倒上,急忙吩咐伴当道:“赶紧给安先生满上酒,聚到一块就是有缘,咱们都跟他吃一杯!” 当初侃哥在辽国的时候,有一次机会,也去过辽国云州城里的脚店,跟着别人沾了个光,也蹭过一次辽人的酒席。 当初酒席上其他的辽人,提到云州城最好的酒楼,那个名字叫“摩云楼”,这名儿侃哥至今还记得,因此侃哥品酒的时候,仔细咂摸了那个滋味,立刻他就评价道:“今天这酒味道不错!怪不得安先生也愿意吃。当初俺们在辽国的时候,天天在摩云楼吃的那个,不就是这个味道么?” 有人便问道:“怎么老哥当初在辽国的时候,他们辽人管的松,还能有机会吃酒么?怪不得你们有机会逃!”侃哥便就回复道:“俺们又不是真的俘虏,不过是到那去避难的。那时跟上面人处得不错,天天有人在摩云楼请酒。说一句实话:上了我这个年纪后,烤羊早已经吃腻了,还是野菜吃着更香甜!” 酒过三巡了之后,众人说话时议论起来,都认为距西安州三十里东南的位置,靠近漯河,土地肥沃、地势险峻。若是众人据守了此地,可以进一步控制石门、会州,这样一来,宋朝、吐蕃两地商路的咽喉,便可以牢牢扼在手中。 只要守住了这样一座金山,从此大家便不再愁钱;更要紧倘若一旦发生了战事,退回本处,此处的地势又有山川河流做依托,地形实在是易守难攻。 无论从哪个方面说,这个去处,实在是个安身的好地方。此地之前是宋朝的势力,因靠近边界,夏军每每要过来烧杀抢掠侵扰,宋朝的边民待不住,许多人便渐渐迁徙到别处去了,到如今已经是夏人的势力。 距离此地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夏军的安南寨,这个时候,辽、夏两边正忙着交战,在争一城一地的得失,边界上许多零碎的土地,夏军根本就没有工夫管顾! 宋人那头,因辽、夏之战,宋军已经在蠢蠢欲动,看准了时机要收复失地,这么块难得的好地方,不能让别人抢在前头,众人当即便就决定动手。 虽然当面的时候,各家都在互相恭维,称赞夸奖对方的本事,真正要建功立业的时候,都忙不迭要展示自家的本领,好让其他人都信服。安孝杰、明珠、灭藏这三个厮,为了头一个拿下来这座山头,都各自准备人马器械,甚至连旗帜都准备好了,只等着进攻。 侃哥这头,虽然只有几十个人马,器械配备一应都不全,侃哥却也不甘落后,一心想要建个大功。因侃哥心高,实在太过逼迫众人,李通忍不住抱怨道:“师父白说了那么多,你怎么不看看眼下的形势? 器械、战马,这些打仗必须要用的,咱们这边全没有;如今只有几十个步军,手里现有的家伙,只是几十杆朴刀、八九条长枪,十来把弓箭,能干个屁,拿什么去跟别人比!” 侃哥鼓舞众人道:“真的咱们配备足了,我逼你们!咱们跟他们不一样,咱们在辽国待了十年,卧薪藏胆了十年,为了就是将来有机会能干大事。当初咱们刚逃出来的时候,有朴刀?有长枪?有弓箭?仅有的不过是几根木棍,肚皮能吃饱了都够呛! 既然是你们跟了我,我就得把大家带出个样子。只要你们肯拼命,就不怕没钱!马匹、器械全都能有,人数上也都不用愁。 眼看着聚义第一战的时候,咱们能不能坐上把交椅,至关重要。此战若不能建功立业,马上就能被别人挤倒,莫说跟着人家一块吃肉,汤都不剩给你一口!这道理大家都琢磨琢磨,我这个话儿对不对?” 当下众人商议了一番,也觉得这个话儿说得有理。就算把牛皮吹到了天上,也没什么鸟用,说话还是得按功劳!怂包夯货的莫说是交椅,关键的时候说句话,没个听的,只好受气!为了将来能抢上把交椅,众人当即便就决定拼了。 当下联军分兵三路,趁着夏军兵力空虚,无暇顾及西安州的时候,三路齐出。事先众人已安排好了:明珠、灭藏这两拨人马,从东北、西南两面夹击,安孝杰一行从南面进攻,剩下石侃哥这一行人,跟在安孝杰后面,充当后备。各位首领都发了话儿,叫各方人马都齐心合力,破此夏军的营寨。 第347章 辽夏议和 说起来这一处夏军的营寨,正北背靠着一处山峦,面南又是一道河水,不大好打。联军为了能够顺利拔寨,仗着人多,用两路的人马一齐进攻,准备把安南寨一举拿下。 谁知道这一次联军想简单了:明珠、灭藏进攻了几次,几次都是无功而返。夏军借助山峦的庇护,在周围设了重重的防御。在这么个易守难攻的地方,联军人马损失的不小。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众人立刻聚在一块儿,商议叫明珠、灭藏两家佯攻,故意把夏军吸引到别处,然后由安孝杰人马在南面主攻。 果然这一次就有了进展,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安孝杰便率众杀过了漯河的北岸。见这个情形,夏军立刻回过神来,急调遣人马,把大部重新安排到南边。安孝杰挡不住夏军的反击,立刻被他们赶下河,急往南逃。 这个时候,石侃哥带着几十个人,正在河边的草丛里埋伏着呢。眼看着安孝杰过河之后,打得不错,好几个立刻夸奖道:“当初师父讲铁骑,讲到古时候那些英雄,说什么‘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俺们还不信,心说哪里有这种人!如今你看看安先生,人家就可以出将入相,这个能耐不服不行!” 这话儿说完了没多久,突然形势急转直下,安孝杰人马,渐渐的招架不住夏军,这时候有人便就道:“怎么看着像是败了?师父咱们用不用顶上去?”回应的道:“你知道个屁!这是安先生故意诈败,哄他们那些蕃子呢!上面人事先部署得周祥,怎么打能让你看出来!” 话还没说完,突然间形势急转直下,安孝杰被夏军打得鼠蹿,拨风也似往南岸就逃。见了这样,埋伏在南边的这些人,急忙请示侃哥道:“大事不好!师父咱们是不是该撤!” 侃哥这时候虽然也慌,一想到自己的腿脚不方便,跑起来肯定比不过这些徒弟,能落到最后,立刻他就镇定起来,喝众人道:“什么是埋伏?直接放安先生人马过去,等到夏军一露头,就冲出去打!” 因侃哥一说,众人立刻回忆起来,之前的时候,似乎听过师父讲这样的书:诱敌深入这一计,诸葛亮和张良都用过!怪不得师父一点不急,原来人家早谋划好了,胸中成竹! 很快夏军就追来了,才一上岸,草丛里突然冲出队人来,混乱之中也不知有多少,给夏军来了个迎面痛击。而且让侃哥这么一指挥,这支几十的人马,愣是打出来几百人马的气势,又喊声震天,夏军害怕中了埋伏,立刻便撤了,说不得侃哥此次就立了大功。 就在南岸一众厮杀的时候,明珠、灭藏两个厮,亦两路齐出,趁乱就把这营寨给夺了。众人占据了这一块地盘儿,重新设立了营寨,又打算重新建造房舍,把麾下人马都安排起来。 石侃哥这边的人马里头,许多人都做过泥瓦匠。别人不说,李通早在入教之前,更是专门做过这行,因此建筑房屋这事,他正好可以带头效力。侃哥一行又建了功劳,此次已经是第二功了。 等到房屋建好后,众人便已经安排好了:安孝杰率领着一拨人马,在寨前面靠河居住,明珠、灭藏两个族长,一左一右分列两在旁,石侃哥、李通这一行人马,就靠着山脚居住在寨后。 众人各自的职责,亦已经大致定好了:安孝杰主管筹集粮草,明珠、灭藏两个族长,主管戍卫大寨的事务。跟着石侃哥这些厮们,除了建造、修缮房屋以外,还管着四处打探消息的事。说不得众人招兵买马,建设营寨。 至此大事基本已定,侃哥这边,也跟着一块儿扩充了人马。得了这么块立足的地方,少不得众人要庆祝一番。当日设宴,寨中杀了几十头牛,上百只羊,各样美酒更备了无数。 众人露天席地大摆宴席,通宵达旦价畅饮。星光之下,人群围着几十堆篝火,把十几里之外都照亮了。别说上面人在一块儿吃了个尽兴,便是下面这些军士们,也都吃喝得足了。几个头领都吩咐了,叫全寨人马尽管放开肚皮只管吃,都不醉不归。 单蒙着头喝酒没什么意思,需要有人出来说几句。怎奈头领们大多是粗人,能动手就不开口的,开场白他们又不会说。这个话儿,免不了还是侃哥来讲。侃哥一出面,说的也是些家常的话儿,不知道为啥,就算是几句聊天的话儿,从侃哥的嘴里面说出来,偏让人爱听。 侃哥会说书这件事,也不知被哪个泄露出去,不少人就都知道了。突然有一个起哄道:“石头领,之前那仗,你们是怎么诈败瞒过了夏人,又怎么用伏兵胜了他们?给俺们讲讲!用的是诸葛亮的哪一计?俺们也跟着多学学!” 对这个疑问,侃哥在喉咙里支吾了几句,却没多讲,倒是领着头畅想了一番将来的前途,这话题引起来众人的兴趣,七嘴八舌议论开来。有了这两次功劳后,侃哥这边人虽然不多,到底让众人信服服了,侃哥的交椅,总算是可以坐稳了。 吃得多了,各家的人马聚在一块,又开始商议些赚钱的事:如何向南扼住路口,向沿途的商贾们收税;如何抵御官军的围剿;如今与周边的部族周旋;附近哪里有充足的兵源。 辽国那边,眼看着没藏讹庞的降书,已送至耶律宗真的手上,朝堂上众臣有同意受降的,也有不愿意受降,想要继续吞夏的,议论不已。 有人算了一笔账,此次辽国发动大军,多路人马前去西征,耗费的钱粮人马无数,其实并不得什么好处:中线、南线、北线的人马,以及各地的役夫,加起来总共有数十万,数十万人马每日的消耗,就是笔大钱,更何况两边还打了这么长时间。 尤其是南线萧惠这头,人马众多,除了粮草、辎重以外,还有被夏军损坏的船只和辎重,多一日更是耗费颇巨。本来辽军就水军不多,养一个水军,比一个骑军耗费还大。此战水军损失的不少,太过浪费。倘若水军伤筋动骨,一旦东面有什么动静,将来拿什么去对付高丽?此又是另外一件事。 除去这些,夏国那头,这些年已经明显穷了,国库里没有什么积蓄,胜了夺来的财物也有限,远远不足以弥补耗费。辽军今次打下来的疆域,又多是些不毛的荒地、沙漠、河谷、滩涂,夺到手里面屁用没有。而且这么老远的路程,还需要耗费人力、物力建堡寨去驻守,怎么看怎么都是吃亏。 还有人说,打下夏国,为的是将来可以吞宋。本来按照国力算,宋、辽之间,两家谁都奈何不了对方,一旦把夏地拿下来,情势立刻就不一样了:一来可以将青盐统一售卖,以资军费;二来可以控制战马,不许边人任意售卖,减弱宋朝的配备;三来可以从河北、关西同时出兵,把宋、辽两家的战线,直接从横山往南平推。 想法听起来虽然不错,然而这些事做起来,全都比辽、夏之战要难得多。不成便罢,弄不好反而容易自伤。 正在争论不休的时候,突然边上传来了消息说,因之前捉捕王则余党的时候,走失了石侃哥那一行人马,宋人那头要人甚急,海捕文书发了无数,侃哥一行人迟没有消息。 这事动静闹得忒大,反倒让王则余党的名声愈来愈响。如今在宋、夏的边界上,突然涌出来无数支人马,全都自称是王则的余党,都招兵买马,开始在边上作乱起来。宋朝对此颇为震怒,他们在边上布置了重兵,欲扼断南线辽军的退路,已派出使者来问罪了。 这个时候,倘若继续再伐夏下去,天知道将来能发生什么,因此宗真见好就收,同意受降没藏讹庞。 既然是辽国同意纳降,辽、夏之间的战事,就此罢休,两国重新又议定了合约,两边议定:西夏没藏讹庞这边,必须要拆毁摊粮城,夏军不许在周边再添置军司,黑水镇燕军、白马强镇军两处的人马,人数上必须要裁减,加起来不得超过三万,辽军在贺兰山以东修建堡寨,以备两家共同军用,夏军所获军事上的机密,也必须第一时间上报与辽国。 北面的疆域,以黑水镇燕军、白马强镇军两处夏军的位置为准,西夏所有超出的疆域,需立即撤出,解除夏人对贺兰山以北党项各族的控制。第一次贺兰山之战被俘的辽军,没藏讹庞要立刻归还。 除了边界上划分已定,辽、夏两家,又重新议定了每年的进贡。议和已罢,辽军西征的人马,也就渐渐退回辽国。这一场战事,辽军这边,为了显示出此次辽军西征的正义,特意将元昊之死的“罪魁”没移氏,从凉州俘虏到辽国,羁押起来,只等听判。 西面唃厮啰那一边,因为辽国已经和夏人约合,东线的辽军都已经退了。兰州这一路,眼看着夏军大部的人马要压来。 再加上安孝杰这一拨人马扼住了宋朝与吐蕃之间的商道,动辄讹诈、抢掠商贾,好好的商路,让他们那帮人搞得全是一团糟。趁着他们尚未壮大,此时攻打还来得及。因此唃厮啰遂不打兰州,亦命吐蕃人马退兵。 眼看着边境上战事渐熄,没藏讹庞这个厮,为了合约上少吃点亏,特意派杨守素亲自出马,去辽国正式商议投降的事情。两家重新定了合约,闹了一圈,夏国重新又做了辽人的藩属。 反正夏国如今也穷了,再怎么榨,也榨不出太多的油水出来,辽国耗费了许多的钱粮,做了一个赔本的买卖,朝堂上下都十分不满,总觉得亏。既然如此,没道理叫宋朝一家独富,还是大家一块穷好。为这个事,辽国那头,多人都提议驱狼逐虎,借助夏军的兵力,在西北牵制宋朝的兵力。同时对边上的那些王则余党,也要扶持,借此消耗宋朝的国力。 第348章 镇戎之乱 庆历八年,西夏李元昊薨,元昊子李谅祚幼龄继位,其母没藏氏为太后,太后兄没藏讹庞为国相。次年辽主耶律宗真趁元昊新丧之机,与西夏爆发第二次贺兰山之战,西夏大败,损失惨重,向辽称臣。 眼看着辽、夏之战已进入尾声,夏国准备对辽人称臣,两家的人马达成一致,要转过头同对付宋朝的时候,参知政事贾昌朝献计,叫永兴军、镇戎军、岢岚军这三路人马迅速集结,欲秘密攻夏。赵祯准之,将诏令径发枢密院。枢密使夏竦接令后,立刻发出来调兵符验,着人火速将密函发至三处统帅处相约起兵。 宋朝出兵的这个消息,不知道如何被夏军知悉。夏军预先在半路上设好了埋伏,除却岢岚军这路外,镇戎、永兴这两支人马,皆受到了重创。对此枢密使夏竦大怒,亲自到镇戎军军中查问。一听见他来,镇戎军知军唐驳慌忙出迎。 夏竦一见面便道:“这一件事情,必然是有人泄露了消息。斥候到日,有谁见过?”唐驳慌忙回复道:“上差差遣到的时候,只有只有牙将韩煦见过盘问,其他无人。”夏竦下令,立刻把韩煦这厮带来。 韩煦很快人就到了,夏竦看时,见韩煦年纪约有双十,模样颇为斯文秀雅。夏竦亲自询问道:“上个月十八日,斥候过来送密信的时候,当值的是你么?可曾检查盘问过?”韩煦赶忙回答道:“当日确实是末将当值,确实曾检查、盘问过。” 夏竦又问:“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么?”韩煦回道:“回枢密话,当日末将检查的时候,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 夏竦言道:“密函泄露,所有当日当值的人,都跑不了罪责!”说着夏竦命左右道:“来人,与我将这厮推出去斩首!” 这时候唐驳忙劝道:“枢相且慢!韩煦乃韩副枢相之侄,故环庆路兵马钤辖种仲平之甥,这几年在军中也有过功劳,望枢相赦之!”夏竦怒道:“我岂怕那韩琦、种世衡之流?刀斧手何在?与我到辕门外推出去斩首!先斩了他,其他人我次后还要问,别以为有谁能侥幸逃脱!”因夏竦这厮执意要杀,众将一叠声告免不及。 说话的工夫,众刀手将韩煦拥至辕门,将大刀望韩煦脖颈处砍来。正在急间,只听见“崩”的一声响,突然有一颗石子飞来,正中刀口,将刀刃崩坏。没等到刀手回过神来,紧接着又一颗石子飞来,直接朝刀手面部打去,那刀手立刻仰面栽倒,大刀拿不住掉在一旁。 众人急忙看过去时,见三五十人簇拥着一位白袍偏将,正往这里赶来。那将叫道:“韩明远,有甚么大错?是甚么人下令敢叫杀你?”韩煦忙道:“九郎速速走开,不干你事,莫牵连在内!” 那偏将骂道:“管他是谁,亦不该胡乱来这杀人,待我问他!”这偏将姓白名唤玉堂,行九,字塑冰,军中人唤江东锦九郎,无人敢惹。此时玉堂见这个情形,遂引人直接寻去了大帐。 见势不好,门首的守卫急待拦时,早教玉堂背后的那一干人马,上前去摁住。这厮大咧咧直入大帐,直接询问夏竦道:“相公查问明白了,那韩煦就是夏人的内应?有甚么证据?还是你们办事不利,故意拿底下人顶缸呢?”夏竦见了他骂道:“走失密函,误国大罪,要甚么证据?!叵耐小将,如何不知礼仪,目无尊长?” 玉堂立刻回复道:“你怎么知道,密函是军中走失的?在东京时走失也未可知。你这些相公,平日颟顸无能,自己指挥得不力,反而拿我们去出气送死!”这玉堂只顾说的痛快,吓得旁边的唐驳脸都白了,连连拽他。 玉堂这边话儿还没说完,那头夏竦已发怒起来,命左右把他也一并拿下,一块儿都砍了。玉堂哪里肯叫拿?唐驳在旁边刚要扯时,叫玉堂一捽捽他个倒栽葱,脱身便走。众人急忙要上前时,叫玉堂一阵石子打散,抢马一匹,夺路要走。 夏竦大怒,急令叫拿。这玉堂将一条枪舞得似银龙一般,众人哪里拿的住?眼睁睁看着这厮单骑一个,冲出铜墙般围堵,杀奔而去。镇戎军这边,诸将有素日与玉堂好的,亦不甚赶,只做一做样子,由着他自去。 这白玉堂单骑逃出路口的时候,早有五个人在这里等候:一个是沧州袁虎,一个是孟州石晃,一个是汝州崔起,一个是延州白路,还有一个登州苗翻。 玉堂招呼众人道:“这一次事情闹大了!夏竦那鸟厮一着急,肯定发急脚递下海捕文书沿路拿我。晚爷如今也没别的出路,只能去东京汴梁赵官家处请命,路途遥远,生死难料,兄弟们今天都散了吧!没必要大家都折在里面!” 五个人忙道:“九哥要这样说话时,可是把我们羞煞了!我们都是犯法当死的人,刺配充军,是九哥一路照应了我们!今天赶上了这个事儿,就是报答的时候到了!你如果不信还试探时,俺们当即就撞死罢了!” 玉堂又道:“诸位的好意,玉堂白某就愧领了!只不过兄弟们脸上都有金印,怎么瞒得过那些公人?”白路立刻笑了道:“原来九哥是担心这个!只管放心,洒家将皮肉自剥了去。哪个不从,洒家便砍。”当下六个人主意已定,奋力杀出来重重的堵截,翻过六盘山,迂回笼竿城,直接朝着渭州赶来。 夏竦手快,早已将那海捕文书发至各处,叫各处的州郡严加查访,休叫走掉了其中的一个。玉堂见这个情形道:“我们一行六个人,军中人士聚在一块儿,太过显眼,更何况那班公人全是些乖巧伶俐的。不如大家分散开,把状纸文书抄成六份。一个月之内,到东京城东角楼外潘家酒楼里再会。倘若有一个人能见官家面也好。” 商定已毕,众人立刻依计而行。玉堂在经过渭州的时候,扮成是一个过路的斥候。守门将问时,他道:“你可仔细,这里是边关加急的文书,耽误了军情,叫你们一个个都发配充军!”军士索要令牌的时候,玉堂从怀里面掏出来,在众人脸前一闪而过,谁能看仔细?葫芦提叫这厮疾驰而过。 这边玉堂催马急行,已到了西京河南府,眼看着东京城近在眼前。这时候玉堂扮作个富家官人,装束得好个模样: 穿一领五色云纹狐裘氅,戴一顶紫金束发三叉冠,穿一双麂皮长筒官样靴,佩一块上品羊脂九鱼玉,执一柄牙骨馨香名人扇,更显的眉飞入鬓,面如冠玉,眼透风流,谁人可及? 玉堂正带着一小仆,赶一辆大车,急急要入城。等着进城的人还不少,在关卡前面,已排了不短的队伍了。等到了玉堂的时候,小仆把路引递过去,那军士看了看就准入了。 才待走时,突然有人拦下来车道:“上面有令,如今各处在缉拿要犯!你这车里面是什么人?快闪开身,让俺仔细查验明白!” 那小仆回道:“回禀上下,车里是汴京欧阳公家衙内官人,官宦子弟,不是要犯,还望列位通融则个!”小仆回复这话的时候,不忘了将身边的银子拿出来,散那些差人。 忽然差人里有一个道:“这车里面坐的,是不是欧公的长子欧阳子闲?”小仆立刻答应道:“正是我家的主人!”那个人道:“原来却是故人,待俺拜会。”说完这厮便打开帘子,直接就进了。 车里面玉堂闻听一急,急忙要去抽出靴中的短匕,只听见那人急忙道:“是自己人, 九哥先不要动手!”急忙看时,只见那个人指使打扮,却不认得。 那人摘下来帽子道:“几年没见,怎么九哥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郓城的郭孝先,头些年在欧公家里面见过遵面,我老母病逝,多亏了九哥赍发银两,才送了葬。”这一提点,玉堂猛然想起来。 出来之后,郭孝先遂对众人说,车里的是欧阳修长子欧阳莅,多年不见了,这就要接回家去吃上几杯,顺便叙旧。这话儿其他人没怀疑,由着他们去了。 这一边郭指使将白玉堂引至家中,屏退众人,商议便道:“在下早见了海捕文书,到处都在通缉九哥,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怎么九哥不知道避让,反而偏偏往东京去?你不要命了!” 玉堂回道:“这一次进京,我就是为了到赵官家那里告御状。”说着玉堂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与郭指使明白。 郭指使听毕思虑了一会,便说话道:“原来出了这样的事,怪不得到处是海捕文书!要进京恐怕不容易,如今东京城严守甚密,比西京这边更严十分!但也不怕,暂委屈九哥等三两日。正巧在下有一趟上京的差使,委屈九哥扮成个差人,或者咱们能蒙混过关。”玉堂听见这话,忙拜谢不提。 三两日之后,郭指使收拾停当了,将知府相公送与汴京相公们的贺礼领了,引白玉堂并几个差人挑了,直接往东京汴梁赶去。 第349章 齐聚东京 一路上行时,虽然也遇到了不少在盘查的人马,因为跟着郭指使,玉堂倒也没有被发现,一路上顺利就过来了。 吃过了中饭,下午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东京城已近在眼前。到了南熏门门外时,那城门口列着重重的军士,军士一个个手执刀枪,兽纹抱肚,步人甲。城门口也贴着海捕文书,有玉堂一干人等的画像,对于这些要进城的人,军士正在一个个比对。见了郭指使官凭路引,城门官点头儿,直接放众人进去了。 这时候已经是年末了,刚刚下了一场雪。屋顶、路边的积雪未化,一片一片都白皑皑的。东京城城内煞是热闹:家家户户正祭祖供神,准备新年。街头尽卖撒佛花,按酒常见泽州饧。朱门里罽毦兽碳,明堂前拥炉吟雪。数不尽的酒楼林立,绣旗相招。 沿路走时,街巷里燃放爆竹的声音不绝。有忙着出门采买的,有燃放爆竹迎亲的,烧钱纸、贴灶马、送佛粥,赶着请僧道看经、备酒果送神的,傀儡棚前扮郭郎、舞鲍老,各色杂技、小戏、斗鸡、斗狗,傩舞赶场子的,有大户抄经书散与众人,连那茶棚瓦子勾栏行院都是人满为患。 眼前的景象,把郭指使一行全吸引住,在欢欢喜喜到处撒看,玉堂一个人看着独愁:一来虽然说进了城,到现在事情还没个头绪,那几个兄弟,不知道到底跟来了没有;二来也不知韩煦在牢中是否受苦,性命如何也不清楚。前路怎样,全是茫然。 冬季天短,到了朱雀门门内时,已经是入夜。城内处处的灯火,耀如白昼。一拨拨金吾甲胄在身,往来巡城。那边御街上纷纷挤挤,往来的行人皆锦衣花帽,头挂银幡。街两边鼓乐之声不绝。郭指使道:“在下只能送到此处,还望海涵。”玉堂道:“到这里已经十分感谢,指使保重!” 分别之后,玉堂一个人便来到了潘家酒楼。回过头往御街的方向看时,见那宣德门御街前搭起了山棚,山棚上有几个鎏金楷书的大字,上道:“皇佑三年与民同乐万寿彩山”山棚下面做了个棘盆,内中搭着个鳌山,横百丈有余,内有长杆数十丈,糊百戏人物,飘然若仙。 荆盆灯火耀如白昼。众梨园弟子、艺绝杂戏都在那演。御街两侧彩棚接壤,聚满奇术异能,百色歌舞杂戏,绵延十余里。乐声嘈杂,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路两边禁卫排立,幞头簪花,身穿锦袍,手执骨朵。诸门都有层层的把守,这皇城要进去不容易。玉堂往来查看了一遍,便重新回头,往潘家酒楼那边去了。潘家酒楼门前栀子灯明亮,玉堂直接就进了这楼。门首的量酒认得玉堂,一见他进来,急忙将玉堂引至楼上。 玉堂问道:“我那五个兄弟可曾来了?”那量酒道:“回东人话,袁虎、石晃还有苗翻,这三个哥哥早一步来了,都在楼上等着呢。崔起、白路仍没到,还得两天。”说话的工夫,玉堂已经进了阁子,见三个人都在。一见了面儿,众人把路上的情形简单一说,然后便商议如何进去那皇城。 里头袁虎说话道:“一路上过来倒是容易,我比九哥早一步,昨天就到了。一来我就去看地形,那些重重叠叠的门禁,把皇城围了个密不透风!更何况上头还调来个厉害的角色,专门来难为咱们的,进去就更难了!” 玉堂奇怪便询问道:“我就不信:到底是什么个厉害角色,能让你袁老虎都怕了?!”旁边的石晃便笑了道:“也不是生人,还是九哥的故识呢,等明天你看见就明白了!”石晃这话儿,愈发让玉堂好奇起来。 当夜在楼里面歇了一夜,次日起来,洗漱完毕,便有人拿着张皇城禁卫的班序时辰,与玉堂看。看完之后,玉堂和袁虎凑在一块儿,一边看皇城的地形画本,不时还在商议些什么。 正商议间,忽然听石晃指远处道:“九哥快看,那人来也!”玉堂急忙顺手看去,见那边二三十骑正察看巡视,为首者身披红袍,穿件锁子连环银叶甲,戴一顶珍珠镶嵌束发冠,执一杆霜锋四棱柘木槊。面目整齐端正,无一丝错处,与韩煦有些相像,却更胜三分。 玉堂问道:“他不是去年刚刚从延州调来?怎么一来就得了重用,成枢密眼前的红人了?!”袁虎便道:“你不知道,他因剿杀王则的余党,立了功劳,被调到龙卫做指挥,还兼任着殿前东西班行首。如今出了这桩事儿,夏竦下令,让他专守在皇城口等咱。” 一旁的石晃插话道:“要我说夏竦也是够毒,故意在路上查得松。等到咱们都到齐了,他派人扎上袋子的口儿,来一个猫蹲耗子没有跑,弄不好一股脑全让他端了!” 袁虎又道:“换成是别人,咱们想办法打通关节。这个展明熠一向心高,这个情面不好讲,弄不好把咱们都卖了就完了!” 玉堂笑了一声道:“我道是谁呢,若狄青、杨文广守在这蹲我,晚爷还怕个两三分。区区展昭能算个屁!哪个要拦我,拼死只做个鱼死网破。”原来这人唤作展昭,字明熠,与玉堂两个正是旧识。 次二日早起,楼里的火家烧汤伺候着众人洗了面,洗漱完毕,又把早点端上来,几个人胡乱用了些。玉堂找了个心腹的人,先行进城,看看一路情况如何。那人换上了禁中服饰,帽边簪翠叶花一朵。挂了腰牌,扮成是一个班直的模样。 皇城的门口,正有辆权宦人家的车儿,从旁门进城。展昭哪里放他进,直接唤从人来当场检视。眼看着众军士上车要搜,那厮的仆从气不过,忍不住大骂军士道:“兔崽子翻你娘养汉去!也不睁开眼看看是谁家的车儿!” 气骂的话儿,似乎没人听进去,展昭那边,还在示意众人要检查仔细,那人愈发怒骂道:“我们家相公,当年在边上做事的时候,也不知见过多少个军官。你个初世为人的畜生,抬举你做个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官职,也敢领这班脏怂猴子大摇大摆来闹我!” 军士们心里面都明白:在皇城门口,再大的官儿,也只敢在口里面空骂骂,想动手他们可没那个能耐,除非要造反!骂声惹起众人的火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索性把车里的捣了个底儿朝天。 眼看着那个门闹将起来,人马都往那边去了,石晃远远打一个手势,叫进去的那人抓紧时间。玉堂这边人进门的时候,门前立刻有人过来,查验腰牌。那人察看明白后,便也放行。 才走了几步,只看见展昭远远赶来,问那人道:“请问足下是哪班的?”这个人一时回答不出,想胡乱报个东班,西班,还害怕展昭认得两班的人,又不好乱答。正在慌间,忽听见展昭问他道:“可是金枪班杨指挥辖下的人?”那人胡乱应一声道:“小的便是。” 展昭喝道:“左右与我拿下!金枪班正副指挥皆姓李,何曾姓杨?这厮胆大,竟敢冒充混进!”那人忙道:“指挥饶命!一时紧张,是小人混忘记了。”展昭道:“金枪班诸班直我都认得,几时有你?与我将这厮拷起来细问。” 事搞砸了,苗翻、石晃这两个人,在暗处看见,正要冲进去抢人的时候,叫袁虎那厮拦住了。袁虎一叠声叫苦道:“事做的不密,如今让赵孟陷了进去。那小子一旦捱不住打,把咱们招了,就全完了!” 这个时候,崔起、白路这两路人马,都已经到了。知道了如今的情形后,白路立刻大骂道:“反正左右也是个死,趁着人多,洒家直接去山棚处放把鸟火,趁乱大闹一场,杀开了干净!” 玉堂骂道:“晚爷只跟他夏竦有仇,干百姓屁事!这蠢驴要让我谋反么?干脆你先杀了我!临死之前,我先杀了夏竦老幼还有展昭匹夫方才解恨!”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想挽回已经不可能了。玉堂现在唯一要的,就是让夏竦合族陪葬。趁着官军没到的时候,玉堂便就安排人马,预备烧那夏竦家大宅。另一边夏竦听说拿到了人,亦慌忙安排人拷起来细问,只等着赵孟熬刑不过,招了玉堂一干人等的下处便拿。 双方的情势,势同水火。汴梁百姓如何得知?依旧热闹非凡,欢天喜地迎接年末。正急间,忽见一队牌军家将簇拥着一顶藏青旧轿前来。展昭一见,大喜。忙上前道:“龙卫左厢第十二指挥副指挥使展昭,有要事请见包待制。”原来轿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兵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包拯。那包拯叫展昭这么一拦,立刻命人打起帘来,亲自问话。 展昭便道:“末将奉夏枢相均旨,捉拿镇戎军白、袁、石、崔、苗等六人。枢相命捉住便杀。虽然如此,只是不知缘由,不问罪名,倘或其中有异,岂不误事?末将人微言轻,不足上达天听,全赖待制做主。” 包拯听见了这番话,思索了片刻,叫这班人等着,立刻去面圣。这个时候,赵官家正在崇政殿内,小黄门把包拯求见的这件事儿,请王都知报知。须臾,官家命包拯前来。 第350章 剑拔弩张 崇政殿内,宫人打开了帘子,包拯立刻走得近来。参拜已毕,赵祯坐在上面道:“王都知说,希仁有一件急事要奏,不知到底是什么大事?”包拯便道:“臣的来路上,见使者调拨契丹岁币银帛。前些年我朝与西夏连年征战,西北数路大军耗费颇巨。现如今国库空虚不比从前,陛下不如免之。” 赵祯笑道:“希仁莫不是说笑么?减免岁银,如何抵挡夏、辽之兵?”包拯回道:“以臣之见,岁币不是个长远之策,陛下宜重用贤才,不可以轻易杀戮边将,以寒众心。”赵祯便问:“希仁所言,我却不知。是什么人轻易杀戮边将?” 包拯遂道:“枢密夏竦,日前出海捕文书,剿杀镇戎军军中偏将六人,不知道这些人是何罪名?”赵祯言道:“原来是这事儿!前番夏英公做事不密,竟然将大军的战略机密泄露,让我军受伏,损失太重!朕责令夏子乔严查此事,揪出夏军的余党,清除边军的隐患!” 包拯便道:“上面有失,问责理当详查,军士守土不易,怎可以由此胡乱杀戮!陛下细想:倘若这些人果真是夏军的内应,事泄之后,为何他们不逃回西夏,反而调头直奔汴京,岂不奇怪?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必须要细查,免得漏掉了真正的内应,酿成大祸!” 这边赵祯被包拯说动,命人把夏竦叫过来,跟夏竦说,叫他将此案转交予包拯处置。除此之外,叫王都知引皇城司一并帮忙处理。 展昭在外面等待的时候,料定了赵孟一被捉,白玉堂那头肯定要大弄,急忙召麾下五都头道:“石元彪、朱凯,你二人各引一百人马,去内城近处搜查白玉堂、袁虎、石晃、崔起、白路、苗翻六人的下落。一旦有了他们的消息,先不要声张,速速赶回来报我。 李清,你带着一百的人马,去夏枢密宅院旁边静候,看看今夜有什么动静。赵震、孙得虎,着你二人速赶去东京外城各门,叫各门的巡检严加看守,莫教此辈再混进来。进来一个,唯你两个人是问!”五都头领了指挥的吩咐,当即就去了。 这边白玉堂在潘家酒楼里商议放火,正在准备兵器的时候,忽然伙计上楼来报道:“才刚有人看见说,街上突然又多了些差人,这些人全没穿号衣,打扮成个闲人的模样,在楼下面鬼鬼祟祟的,莫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众人急忙看玉堂时候,只见玉堂递了个眼色。石晃招手儿,带了两三个伴当出去,可疑的人马,果然让他们发现了几个。瞅个空处,石晃一棒掀翻了一个,迅速堵上这厮的嘴,拖进楼来,伴当们立刻把这厮捆了。 当着这个人的面儿,玉堂把刀插在了桌上,看着要审。旁边还有个苗翻站着,手里面又是一把大刀。好便好,只要这厮答话不对,玉堂一声令下后,登时便将他砍作肉酱。 那差人口里面被塞的东西,一被拿开,这厮立刻求告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人在东京只是个闲人,不知道何事上恶了两位?” 玉堂问道:“你这个闲人,年节上不去勾栏瓦肆,在下面鬼鬼祟祟张我楼上,有甚么勾当?”那个便道:“小人刚刚从外地过来,对东京这边不太熟,一不小心就走错了路!”说话的时候,这厮似乎要试试绳子的松紧,还奋力挣扎了两三下。 玉堂立刻喝他道:“我又不瞎,你围着我这里转了三圈,走错了路?难道不是盯梢的公人?!现在给你个机会,有话快说,爷爷没鸟耐性等你!” 白路这时候也来到旁边,看见没审出什么来,口内立刻叫一声道:“哥哥跟他啰嗦个屁,不如一刀把他给宰了,割两个耳朵下酒吃!”说毕白路拔出来手刀,上来要揪这厮的耳朵。 那人见此急忙道:“小底是龙卫左厢处军汉,今天奉展指挥之命,出来查访。”话没有说毕,白路一拳先打到他脸上道:“鸟个指挥,他指挥了哪家?”那差人急忙缩了头道:“那鸟指挥叫俺们出来寻访的时候,倘若见着了各位爷爷,不可以轻动,只叫回去告诉他去。” 这时候玉堂发话道:“展昭还有甚么交代,你可一并讲出来,说好了有赏。要是给我耍花样,胡乱用言语哄骗我,晚爷的刀,可不是摆着好看的!” 依着这话儿,那差人将展昭的交代一一告诉了众位。玉堂笑道:“你们听听,咱们的行动,都让展昭算着了!幸亏遇见这么个鸟厮,不然的话,咱们全让他一窝给端了!” 耳朵什么的,玉堂也没要了这差人的,而且还让人打赏了,仍叫他完好无损的回去。六个人藏身的地方,叫他回去了尽管告诉。 当夜三更,街头已静谧无人的时候,果然路口上有了动静:展昭率领着一队人马,真的就来了!白玉堂手里面拿着把棹刀,带着五个人先行跳出,笑一声道:“来的莫不是展明熠?西军里的斑寅於菟,如何不在延州杀敌,恁不长进,半夜跑到陋巷来蹲伏,做这些鹰巡守犬的勾当!”话儿一出口,旁边的众人一叠声应和。 展昭于是回他道:“擒鼬灭鼠天经地义。”一面命军士对此包围,一面喝令叫玉堂放下兵器,束手就缚。那边玉堂止住笑,叫一声道:“行首敢下马与我大战三百回合么!”展昭笑道:“休逞口舌,莫道三百,只五十合我便擒你。”遂跳下马,将枪弃了,把从人环首长刀拿在手上。 玉堂听见了这个话儿,好似将油泼在了火上,胸中那火腾时撩起,直接过去取那厮。展昭慌忙来迎,两人战在一处。 这展昭的师父,乃武当山太和真人苗训的徒弟谭宗亮,韩煦与白玉堂的师父是终南山紫云真人种放的徒弟何轻尘,皆是出自老祖的门下,刀法路数皆有相似。雪地上两个斗了多时,端的好看: 一个曾山头缚虎, 一个亦云中降龙。 一个照头便劈, 一个心窝便戳。 盘旋点搠飞残雪, 扫劈拨削耀明月。 这个反上天庭,十万天兵拿不住。 那个降下地府,瞬间镇万千鬼王。 刀起处,好似那灌江口小圣遇行者, 又如那封神台南宫适大战黄飞虎。 合合险招惊人眼,刀光过处胆先寒。 二人斗了四十余合,展昭见玉堂这厮刀法虽出正统,却又诡异。想他在边关待了数年,全是练就的实在本事,没有那么多花架子。虽然如此,既然熟了他的路数,展昭便察觉到一个破绽。 这样想时,果然见玉堂渐渐招架不住,急前进时,那玉堂觑得亲切,只听“嗖”的一声,一颗石子望展昭右眼处打来。展昭听见声响,忙低头时,一颗石子早着,正打在额头上,登时鲜血迸流。 自思便道:“我只杀的痛快,却忘了他这一招。”一看不好,石元彪急忙赶过来扶,展昭忙道:“似此小伤,何足看视,赶快与我捉这厮!”众都头看见指挥受伤,急待赶时,叫袁虎等人一阵杀散退走。 次日天明,包拯那边,已得到了夏竦移交的文书,这里头韩煦、玉堂等人的卷宗,也都跟着一块儿到了。包拯询问常随道:“昨天一早,在皇城门外拦我的那个指挥,名字叫什么?”常随回道:“说是龙卫左厢的指挥,唤做‘展昭’,待制忘了?” 这一提点,包拯立刻想起来道:“对了,就是这名儿。你们快去,把那个展昭给我叫来, 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常随立刻劝说道:“待制昨夜忙了一夜,今晨还是先打个盹好!”包拯摆一摆手道:“人老了不困,我撑得住。眼下不是件小事情,趁你们赶过去叫人的工夫,我先把这些卷宗理理。”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包拯便得到消息道:“展指挥到了,待制现在就安排见么?”听见这话儿,包拯把一叠文书放下,往前院赶去。 到了之后,包拯见展昭身着禁军的服饰,用一块白绢包了头,面带忧色,正立在厅中。此时见了包待制,急忙上前来叉手作礼。包拯进来后笑了道:“指挥请坐奉茶。”展昭道:“谢待制”一面就在侧位上坐了。 包拯一开口便道:“怎的一日不见,指挥就这个摸样了?这个伤势要紧么?”展昭回道:“昨日末将不慎跌伤,没什么大碍。” 包拯便道:“没事便好,以后缉凶可得注意。我听说指挥之前也在西军,不知道在镇戎军中可有熟人?”展昭回道:“末将从军后一直在延州,镇戎军那边认识的不多,只有白玉堂与韩煦这两个,其他的不熟。” 包拯问道:“韩煦这个人你认得?其人如何?”展昭回道:“此人字明远,相州人士,家世清白,乃是末将的姨表兄。”包拯问道:“他在镇戎军军中有几年了?在西军又有多少年?”展昭回道:“韩煦十四岁从军,在河东路岢岚军中待过三年,接着便调去了镇戎军,在镇戎军中已接近三年。” 正在两个人说话的工夫,便有使女过来奉茶。展昭把茶水接过来,捧在手里,在待制面前也不敢太饮。包拯问毕事情后,把话头调转,说了几句体己话,各自就散了。 第351章 酒楼交锋 这边展昭辞别了包拯,出了门上马,自思忖道:“待制不说,不敢问他,不知道韩煦与这件事有什么牵连?莫非他也牵扯在里面了?或者他就是六个人之首?!”想到这时,展昭登时心下一紧,叫从人先回,只单骑拨转头,向东角楼外潘家酒楼的方向驰去。 才拐过街角,远远的早看见有一座三层酒楼,正在斜对面。那边厢红绿杈子、绯绿帘,贴金红纱栀子灯,杆子上挂了青布帘,上面有两行草书的大字,纵放莽荡,时出飞白,上道:“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小二哥见了展昭进门儿,忙一叠声叫到楼上济楚阁里请。展昭边走便说道:“休说闲话,叫你家主人过来见我。” 过没有多久,见一个四旬往上的老者过来,一看就是个精明的,赶过来向展昭赔罪道:“指挥一向忙碌少来,小老儿今日有失远迎,是甚么风迎接官人到俺们这了?”说着老者叫左右道:“还愣着干啥?快上好茶!” 从人点个漏影春上毕,展昭将了盏托,轻抿一口道:“可是呢。这几日西风甚紧,行首可着锦衣?”那老儿道:“指挥说的甚么话?老汉听了不太明白。”展昭便道:“我今天没时间与你多言,白玉堂现在人在何处?有要紧话说。” 一听见“白玉堂”三个字,情势突然紧张起来,阁子里急跳进五六个汉子,都拿着兵器。有两个精明伶俐的,在窗前把头往楼下张望。 展昭开口告诉道:“都不用看,今天我只是单骑而来,若你们想拿我,再添二三十个也白费。”那老儿道:“指挥休疑,莫要怪他们太提防!现如今箭在弦上,无凭无证的,叫我家主人如何信你!更何况我们还有人押在你那。” 外面袁虎走进来道:“若要信你倒也不难,先叫兄弟们搜搜看,你身上究竟有没有兵器。”说毕便跳过来好几个伴当,看着要搜。展昭骂道:“匹夫无理!我倒要看看,哪个敢来翻我身上。” 袁虎又道:“指挥尊贵,不让搜也行。只待洒家卸了指挥的胳膊,用一块黑巾蒙了面,再把手脚都捆上,才可以放心见我们九哥。” 展昭笑道:“我这次来,本来想好好的与你们商议。既然姓白的不信我,那我就走,叫夏竦重新找别人来拿你罢。”说毕展昭便站起来,意思让从人闪出道路来。因为领头的没发话,一时间众人都没有动。 这时候袁虎又说道:“你这厮昨天才拿了我的兄弟,谁知道今天又上门,是好意歹意?莫不是想拿了我们向夏竦请功,回头好升职!”展昭笑道:“我有官诰在此,可堪压否?” 袁虎听了,口内笑道:“官诰那么一个死物,要它作甚么?我如今只要活人做押。你汴梁家中可有老小?”展昭骂道:“好个袁虎,与我纠缠半日,偏要拿大,饶你不得。” 这时候店主老儿上前来劝道:“指挥的兄嫂都在太原,在汴梁家中只是暂住,跟着的就几个仆役小厮,哪有人口?官人莫要说混话!” 这些人在一块儿商量了一通,到底应该怎么办,也没商量出个下文。展昭遂道:“既然白玉堂不肯见我,那么我只留两句话:如今赵官家已经将此案转交于包待制,待制的口碑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他若派人找你们时,可以相见。 再有一样:叫白玉堂好好在东京城待着,不要轻举妄动再惹出事来,你们也不要再撺掇他。一旦把柄被拿住了,别人相帮也无从说话!” 话说完展昭便告辞了,他执意要走,众人又都拦不住。袁虎回去后,立刻将展昭言语与白玉堂说了。玉堂问道:“你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袁虎回道:“咱们把夏竦给得罪了,若真的换成包待制处理,自然最好。但是展昭这个人,洒家不熟。听他们说,这个人从来不讲情面,急于进取,他的话必须提防一点儿,不能全信。”至于接下来应该如何,六个人又凑在一块儿商议。 包待制这边,和皇城司一块儿忙碌了多天,查出来一件重要的事情:位处于阳武县的黑山寨,通过山上的军师张峦,与夏、辽两国往来密切。和境外许多反宋的势力,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多年以来,他们在暗中收拢人马反宋,花重金买通了禁军中不少人,这些人把机密卖出去,给朝廷造成了不小的隐患。这一次密函走失的事儿,背后的主谋,十有八九就是他们,这一批人马不除掉不行! 为此事上,枢密院已经设下一计,叫分兵两路,攻取黑山:因黑山上面机关重重,设障不少,强攻上去时损失太大,所以叫龙卫营先遣一指挥人马,攻打黑山,然后佯作战败,诱贼下山来追赶。第二路大军待黑山上人马下山的时候,趁势就可以截断后路。 龙卫左厢都指挥使刘文焕接了令,命展昭即刻收拾停当,准备迎敌。展昭接令,讨了黑山的地形图样,细查了黑山周围的信息,整顿人马,忙碌了数日。 正待开拔,忽然上面又传令下来,说计划有变,且按一按再说。这一耽搁不要紧,因上面的相公们意见不合,原来的计划,改了何止七八遍!等得众人心烦意乱,众都头没一个不骂的。 朱凯性急,直接拍着桌子道:“直娘贼,想起来一样是一样!就一点屁事,翻来覆去的折腾咱们!兵贵神速,就是让他们没防备!那帮穷酸们懂什么兵法?等咱们去了,这消息连黑山上的耗子都知道了!” 赵震亦骂:“他们又不用亲自去打仗,一个个坐在家里喝茶,拿着张邸报能看一天,偏偏咱们该怎么打,还得叫他们说了算,这种情况就不合理!”还有人道:“打仗耽误了上面人过节,人家都忙着团聚呢,肯定得等到开春再说!”一时间众人吵嚷不断。刘文焕听见了一些消息,急忙使人去唤展昭。 没一会儿展昭人就到了,见礼已罢,厢使刘文焕便开口道:“我听说这两日人心不稳,是怎么回事?指挥回去了劝一劝。”展昭便道:“启禀厢使相公,其实也不是我们焦躁,攻打黑山这件事儿,应该早定。像这样来回拖延更改,实在对我军大为不利。” 刘文焕道:“这件事我会向上面反映,催一催他们。只不过顶上相公的决策,并不是你我能决定的。更何况黑山强人多年盘踞,大军征剿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军师张峦还广有深机。上面人考虑的比咱们多,稳妥一些也是好的。” 展昭立刻又请示道:“既然这一仗事关重大,临行之前,希望相公能调拨炮军弩手助阵。一应的军械,也希望能拨给上好的,那么这一仗方可无虞。” 刘文焕道:“这有何难?明日我给你写一个移文,你走的时候,直接送到军政司,让他们调过来就是了。指挥回去,把底下人都给我安抚好了,别慢了军心!”展昭便道:“相公放心,这件事我回去了立刻处理。” 这时候正赶上正旦佳节,班中又侍奉正旦朝会。百官们纷纷朝贺天子,命妇们进宫贺太后、皇后,同来的还有诸位宗室。连辽、夏、高丽、吐蕃诸部、回鹘、三佛齐、真腊、大理、大食等国,也都先后派来了使者。殿前的人马不够用,展昭又跟着忙碌了数日。 这一日展昭好不容易抽出个空来,回家一趟。才到了门口,从人立刻跟上来牵马,将马上的衣甲取了,松了肚带,将马直接牵去了后槽。 小厮展英听见声音,急忙赶出来告诉道:“主人不在,今日咱们家有贵客来了!”话还未毕,早听有一个声音道:“展小七哥,想煞洒家。”顺着这声儿,从里面走出来黑黢黢的一条大汉,声如洪钟。展昭一见,立刻笑道:“是李大哥,你怎么有空到汴京来了?” 原来这厮不是别人,正是李蛟。李蛟这厮,先前因为有离间李元昊与野利旺荣的功劳,被上面提拔做了一个驻泊都监,去上任了。按理说从此李蛟可平步青云,然后一路往上面升了,谁知事情却恰恰相反。 这都监做了没多久,李蛟因为不能按时去点卯,又有好几回吃酒误事,这都监就被人弹劾了,然后被降为兵马押监。押监做了没多久,李蛟又因为一件事上,把上官的牙齿打落了两颗,一跤把劝架的跌了个骨折,押监于是也做不成,随即又降到了副巡检。 副巡检做了没多久,眼看着这厮又生出事来,官职又要往下面降,终于种谔看不下去,害怕他真个从将军降到了马夫,立刻就写了一封信,直接把李蛟叫去了清涧城。 在清涧城里面,种谔让李蛟做了个提辖军官,平时不用他太操心,吃酒就行,有打仗时再叫他出来,李蛟这才过得好了。这次他来,是有一件要紧的差事:到殿帅许怀德处送一封书信,顺便也可以戏耍几日。 第352章 清涧来客 一见了面儿,两个人立刻携了手儿,进去厅内。根本不用展昭交代,早有人去了趟白矾楼,跟楼里要了些蔬果盘馔,今天晚上好安排筵席。 展昭开口询问道:“李大哥,怎么没看见跟你的伴当?都没来么?”李蛟便道:“一说上东京,他们怎么不跟过来?见了热闹都拔不动腿,一个一个全都溜没了影,把我给闪了!” 展英在旁边笑着道:“凡是从西边过来的人,一到了东京,就好像两只眼睛、一张口、一个鼻子、两只耳加在一块儿也不够用了,都不用招呼,自己便忙不迭跑出去,别人根本就撵不上!这不马上到了饭时,还不见他们四个人回来呢!要不我再派人出去找找?” 李蛟随即摆手道:“别管他们!偌大的东京,找四个人不是大海捞针?他们又不是不识字,还怕被拐跑了?!耍够了自己就回来了,咱们只管吃咱们的!” 座间两个又问了近况,说的话儿,无非是西北新近有什么战况,蕃子这两年侵边了没有,延州城新调来的这个知州,对蕃到底是主战还是主和。 慢慢的又开始聊起来家常,展昭便道:“听八哥说,清涧城里有两个提辖,每次发俸禄,一个就出去吃半个月的酒,一个去瓦子听半个月的曲儿,钱花的净了,到了月底靠借债度日,有这事儿么?好像吃酒的那个是你?!” 李蛟不高兴便道:“就算洒家吃了酒,也比那娘们似的王敬礼强!怎么拿我跟他去比?”展昭便道:“李大哥,酒少吃吧!伤胃不说,对你的旧伤也不好,还容易惹事。你打了上官,连东京城这边都出了名了!” 因为李蛟不回话儿,展昭又道:“那件事我就想不明白:大哥一向行事分明,怎么把劝架的蒋指使也打了?还伤的不轻!” 李蛟便道:“老高要调走,姓蒋的专门买了瓶好酒,到我家说,老高把大顺城搞坏了,他拍了屁股要走人,给别人剩下个烂摊子,这么走不行,我是跟着说了两句。谁知道转头他就把我给卖了,还到处去告诉别人说,是我要弹劾老高下台!” 展昭便道:“蒋指使一百年不去你家一趟,怎么想起来给你送酒?他是跟高总管有矛盾吧!”李蛟立刻想起来道:“他儿子曾经被老高打过,两个人有仇!” 展昭又道:“蒋指使一直都在延州,对大顺城那边又不熟。他职低人微的,又不太接触大顺城上官,怎么能知道‘坏’不‘坏’的?这话儿应该是有人教的。”李蛟便骂:“事后一想,就是让那帮龟孙子当枪头使了!反正我算看明白了:文官干武职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说话的工夫儿,那头宴席已安排好了。李蛟肚皮早就饿了,不等人谦让,自己就抱了一个酒坛,将肉来撕开只顾吃,一骨辣将满桌的筵席噇了个磬尽,汤汁淋了一桌子。伏侍的见了,一个一个大睁着双眼,都惊得呆了。酒过数巡,从人把汤端上来,又吃了一番。 等到饭毕,漱口之后,从人端过来澡豆、手膏,铜盆里预备好了温水,服侍洗手。李蛟见了便笑道:“苍蝇饭后也要搓手,我也落得洗一洗。”须臾洗毕,早有人用两只定窑白釉盏端上茶来,与李蛟和展昭两个人吃。 才接过茶来没等到吃呢,有人便报道:“营内李都头过来了,询问明天排班的事情。”展昭听见了这个话儿,叫李蛟道:“李大哥,你先在这里坐着喝茶,我去去就来。”李蛟便道:“你只管去忙,莫忘了一会儿咱们要切磋武艺。” 大冷的天里,这屋里里尚暖,挂着墨竹暗纹青布帐幔,风来轻曳。炉里香燃柏木,几上一个龙泉青瓷双耳瓶,内插红梅。对门是六扇松鹤屏风,墙上挂着字画。左边四幅山水,乃昔日韩煦仿王摩诘《江山霁雪图》所作,上提:“关山霁雪”。 壁上有一联汉隶,上道:欲行万里积跬步,壁立千仞当烈风。笔力遒秀,意境空灵,颇有几分《曹全碑》风格,却是出自主人之手。傍门一幅亮银鱼鳞甲,一顶亮银狮子盔。右壁上弯弓宝剑。架上书籍甚多,码得整整齐齐的。案上一本刘微所注《九章算术》,一本《车胤字帖》。 李蛟哪里坐的住?不大的工夫儿,已经站起来七八次,来回踅了足足有五遍。李蛟左等展昭不来,无移时将一盏茶吃得尽了。四下看时,见旁边展昭的那盏茶,与自己的不同。 李蛟心道:“这小七哥如今也学的坏了。有这样的好茶,却自己偷吃,不肯予人。我且尝尝他的如何?”这样想时,李蛟立刻将那茶取来,一径往自己嗓内倒去。 展昭才刚进门来,看见了李蛟要喝茶,欲待劝时,早来不及了。只见那李蛟将茶水喷了一地,口内叫道:“洒家以为甚么好茶,却这个鸟味!”展昭笑道:“这个茶甚苦,大哥如何吃得下。”遂唤人去高阳店买些羊羔酒来与他吃。李蛟见了喜道:“还是小七哥省得洒家的鸟意,吃酒不强似吃茶!” 当下说了一会闲话。因众人都催促着看切磋,展昭也就站起来,和李蛟一块儿,两个人去兵器架上取了枪棒,就要切磋。堂前琉璃灯明亮,院内梅花开得正盛。屋檐下积雪尚未融化,月亮才刚上枝桠,北风刮来,风冷飕飕。 李蛟已经脱了膊,露出一身的黑皮花绣,使一条棒。那边展昭幞头抹额,把茄袋佩玉尽皆摘了,将袍挂一并扎缚起来,使一条棒,做个门户,这个情形端的好看: 这个把火烧天,一条棒不离顶门。那个拨草寻蛇,一条棒专奔下路。这个虎形熊体,棒来时平山移海。那个步履矫捷,行动处春燕抄水。那个是护法韦驮离天目,这个是天蓬恶曜下云端。尊者庄严,宝杵镇魔离天欲,千劫守护伽蓝门。元帅忿怒,钺斧伏魔灭凶狂,当年名震紫微宫。崩山裂石雷霆怒,翻江倒海鬼神惊。两条蛟龙争闹海,一对猛虎下山来。 当夜就堂前酣战了两个时辰,众人齐着声喝彩,两个人早已经汗塌胛背。又因明日营内事多,展昭这边不敢玩耍得十分尽兴,只好早早去浴房内洗罢歇了。 正好马上元宵佳节,家家门前彩棚挂灯,大街小巷都有社火。耍和尚、麻婆子、踏竹马、傀儡舞,鲍老郭郎,都在那演。四下里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回去了也没有什么事儿,李蛟也就多住几日,也好好看看这东京城热闹。 天尚未亮,街巷里便有头陀敲木鱼报晓。这边李蛟爬将起来,穿戴好了,展昭已使完一了路棒,通身舒畅。等到李蛟出来时候,展昭已经拭了脸,把面皮揩得白里透红的,连头上似乎都冒着热气。见了李蛟,展昭还笑着同他说几句闲话。无一时收拾停当了,展昭赶早儿便出门走了。 因李蛟要洗漱,便有人将肥皂团、澡豆、面汤、漱口水、手巾并刷牙子、揩齿药、面脂、口脂、手膏一并将来,伏侍李蛟来洗漱。李蛟哪里耐烦?只说不用。早饭过后,展英唤了个针工来,与李蛟量了尺寸,从箱子里取了缎疋紬绢,好做新衣。等到一切都收拾好了,展英拿了些银子来,带着李蛟四处去逛逛。 雾尚未散,街上早已经喧哗起来:卖洗面汤的将汤水热腾腾摆在当街,吆人来买。众人一发将了桶盆,簇拥着买汤。浴室院前面,密密麻麻的人群,都是节里来洗浴的。 路两旁店铺里卖点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炒肺、糕粥、二陈汤,索饼、角子、浮圈子,叫声四起。王楼包子似灯笼,皮薄馅多。鹌鹑馉饳切细料,将篾篁穿。糖肉馒头蟹肉包,豆芽卷饼粘脂麻。六安糕饼称救驾,乳糖狮子出蜀中。焦锤咬来香且脆,油煎环饼色嫩黄。 两个看了许多时,走得累了,便去甜水巷朱家酒肆里吃酒。两人纷纷挤挤,挨到那厢,但见那花头画竿,醉仙锦旆,门前扎起来彩楼欢门,牌匾上扎绸挂彩的,好不喜庆,红杈子前人山人海,买卖各样新奇果子、细色菜蔬。 看见人来,小二忙将两个迎将进去。大厅上有说话艺人,说的众人阵阵哄笑。展英要了个楼上靠窗的隔间,只听见底下锣鼓声声,爆竹阵阵,有集市庙会在下面。 酒博士上来问一声道:“客官要甚下饭?”展英道:“你不用问,但有好的一并拿来。”酒博士道:“两位客官干吃酒无趣,有串场子打酒坐的,可要小人唤一个?”展英便道:“有好的便唤上来。”那李蛟去那客位上坐下,展英便到下首去陪了。 有提篮进来卖猪羊荷包、玉板鲜、野鸭、林檎、蛤蜊条、枇杷、芭蕉干、鹿脯、葱泼兔等一应杂嚼的,展英也就买些,将几样新鲜果子让李蛟。 李蛟抱怨一声道:“洒家不容易来上一次,怎奈这小七哥天天恁忙。”展英道:“平时稍好,这两天有一件要紧的公务,不然怎说也得先陪官人。”不一时有两个娘子上来,作礼罢,问听甚曲。李蛟道:“洒家省的甚么,你只管唱来便罢。”那娘子将红牙板,捡了一曲《莫愁曲》,咿咿呀呀得唱。 第353章 东京泼皮 没过了多久,各样都已经置办齐备,展英一面陪着话,手里面一面换汤斟酒。李蛟看着不乐道:“吃酒的就两个没意思,还是多叫上几个人好!”瞥一眼看见那两个娘子,李蛟便道:“那鸟曲你两个莫唱了,哼哼的牙疼,过来跟俺们一块儿吃酒!” 两个娘子急忙道:“客官饶恕,奴家不敢。”李蛟瞪着眼睛道:“怕甚么,与俺换几个大碗来。” 须臾换了四个大碗,满满倒上,李蛟睁着眼看三个人道:“吃酒咱们立个规矩,做不到的挨罚!我开个头先连吃三碗,你们三个,也给洒家吃上三碗,若不吃时,洒家便打。” 两个娘子哭告讨饶,展英急忙劝告道:“这里是东京,比不先前在延州的时候,官人千万莫惹祸!你走的时候,五官人吩咐过甚么话来?仔细回去了问你!” 李蛟满不在乎道:“他的老子种世衡,见了洒家也客客气气的,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洒家种世衡都不怕,倒倒怕他一个种谔了?连他不吃洒家都打!” 这话儿让展英想起件事来,低声告诉李蛟道:“我听说上次因官人吃了酒误事,五官人背后说话的时候,曾这么说道:‘医士说了,李提辖的棒伤吃了酒不行,容易复发。偏偏他又害了酒病,吃了酒爱疯,还戒不掉!以后再遇到危险的战事,能不叫他就别叫他,让老哥多活上几年吧!’” 一听见这话儿李蛟便急了,问展英道:“他们背后说我什么?说洒家如今只会吃酒,打仗已经不中用了?现在就想让我养老了?!” 展英便道:“官人好好的这我知道,上了战场,一个人能顶别人十个!只是你每次吃了酒就爱闯祸,一闯了祸,过去告状的人就多,他们就以为你犯了酒症,是吃酒吃坏的!再这样下去,我怕以后连出门的差事,他们也不派给你了!” 似乎被这话儿戳到了痛处,李蛟端着酒便道:“既然这样,她们不吃就算了,你的三碗都给我干了!”展英仍旧推辞道:“官人也知道,小人的酒量实在不行,等下次再罚吧!不是说好了还要去看戏?一会儿走不了可就坏了!” 也不知今日在朱家酒楼,李蛟一共吃了几碗,反正这厮踉踉跄跄的,走路已开始不稳了。就这个样子还不让扶,在那一个劲摆手道:“吃这点酒算什么?洒家又没醉!”展英吩咐两个娘子下去,都给了赏钱,接着会钞,叫小二哥算了酒饭钱。算完了之后,展英便拉着李蛟出门,往北面走去。 出了巷口,有一个庙会,沿街一遛的熟食摊子,中间有摆擂相扑的,惹得众人四五层看。有个提篮卖闹蛾、雪柳各色簪花的,一路跟随着叫卖,李蛟随手拿了两支绢花,戴头上耍,展英赶紧跟上去算钱。 那李蛟走路踉踉跄跄的,路旁边挑担卖糕的老汉见了他,害怕被他撞翻了担子,急忙伸手将糕护住。正在行间,远远见有一处搭起座鳌山,盘了条青龙,周回挂了千余盏灯,香客游人来往不绝。李蛟用手指道:“那是甚庙?洒家便去拜神。” 展英一看,便告诉道:“那是观音院。才吃了酒肉,莫冲撞了菩萨,待明日再来。”李蛟道:“无妨,待洒家去看看那菩萨是真是假。” 观音院左近有一帮泼皮破落户,平日只在东京城内沟渠里歇。为首的一个是“拦路犬”李五,正是个无赖的行首,横行的泼皮。一个是“过街鼠”猴四,这个猴四没甚么本事,却有一样积祖的手艺,最会偷盗,但行时并不放空。有诗赞这厮们道: 不佣工来不帮闲, 南墙土里晒日暖。 不去沙场觅功业, 偏向市井称霸天。 魏晋风流何惧死, 虱虮乱发非等闲。 因慕逍遥泥中龟, 天子呼来不上船。 出时街巷惊似雷, 小民见之奔如犬。 这个时候,泼皮们将沿街的那些店铺主人,都吓了一遍,诈些吃喝,吃饱了正没有地方消食,看见李蛟正远远行来。这边猴四道李五道:“五哥,看见了那条黑大汉么?你敢上去撩拨他么?” 李五远远看了一眼,便回复道:“也不过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有甚么不敢!”猴四便道:“你敢过去,将他幞头上花儿夺了,俺便输你一顿好席。”那李五道:“你这鸟厮向来赖赌,只好哄骗于俺。”那猴四道:“今次却赌直,不光酒席,还有一串铜钱,怎样?”说罢将褡裢里铜钱拍得山响。 听见这话儿,李五立刻站起身,撸起来袖子,使劲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整一整衣衫,瞪着眼立到李蛟的面前。李蛟往旁边躲他时,这李五也一样跟着转。李蛟喝道:“你这鸟厮,走路不睁眼,没来由挡洒家!” 话还没说完,那李五作势倒在地上,两只手抱住李蛟那腿,口里面大声叫喊道:“人来也!这个黑厮打人也!光天化日下欺负良民,是什么道理?各位乡邻帮我做主!”因这番叫,顿时身边聚拢起一溜泼皮。 众人围上来便道:“这是个哪里来的黑厮?走路不长眼,怎么好好的把人给撞了,还伤得不轻?赔钱!赔钱!”“这个鸟厮吃了酒撒疯,怎么故意往人身上撞呢?干脆把他拉了去见官!” 还有人试着问李五道:“你这位兄弟,伤得重么?快起来走走,看看还能动不能动?这位大哥,赶紧出钱,去药铺里找一个当铺的郎中,给看看吧!” 吵嚷声里面,李五奋力挪动下腿,却挪不动。着急了使劲打一拳,也没有知觉,李五一急,口里大声哀嚎道:“了不得!我这个鸟脚受了重伤,不能动!”众人急忙都围过来看时,李五便嚎啕大哭道:“我上面有八十岁的老母,下面有一大堆孩子要养,成了个废人,合家老小全都要饿杀!” 正着急时,有人把猴四给推出来,向李蛟这边介绍道:“这个是大药铺‘天松堂’里面当铺的郎中,正骨的手段了不得,平时想请都请不到!幸好他赶上碰见了,好好说说,二十两银子就能包好!你这个客人快出钱,再晚等他们告了官,把你抓进牢里面,事情就坏了!” 猴四在李五的旁边蹲下,用手把库管卷起来,见李五的捧着的那个膝盖,除了看着脏兮兮的,冻得有些红肿了以外,好好的连点皮都没被擦破,猴四仍像模像样查看番伤势,然后开口说话道:“他这个外面看不见,里面的骨头已经断了!得赶紧治,别舍不得钱,再晚这条腿就废了!” 还有熟悉情况的道:“外乡那汉子,还是听郎中的赶紧治吧!被打的这人我认得,人家是东京城本地的人,在开封府大牢里有门路,你一个外乡过来的人,怎么斗得过他呢?二十两银子又不多,快破财免灾吧!” 演到这时,李蛟的酒已醒了大半,出了什么事儿已明白了,李蛟便笑道:“好泼皮,光天白日,来讹洒家。你才刚说,是我把你的鸟腿打折了?洒家就让你真折了腿,让你们好好认得你黑爷爷!”听见这话儿,众泼皮发一声喊,就要开打。 就在不久之前的时候,展英跟李蛟同来到巷口。在巷口跟前,展英被扈从叫住了,说家中有一些杂事,需要主管的示下,李蛟这才一个人走了。正说话间,突然前面吵嚷起来,闹声里似乎有李蛟的声音,展英感觉情况不对,急撇下扈从往前面奔去,叫一声道:“有话好说,诸位切莫动手!” 人群里面,展英当先把李蛟抱住,对众泼皮道:“这位是延州青涧城提辖军官,来东京城公干,打起架来,你这些泼皮能奈何了他?只是挨打,快且散开!”说毕展英对李蛟又道:“官人今番若再惹祸,从此以后便出来不得!”这展英将两边劝开,各自回家。 李蛟这几日在东京,放开肚皮只顾吃,终于把肚腹给吃坏了,一夜折腾了七八趟。没奈何调碗白石脂粥与他吃,慢慢将养,这病看着好了。 李蛟两天没落得快活,心中不乐。晚上的时候,见展昭突然回来得早了,一到家就叫人收拾东西,然后与李蛟赔话道:“李大哥,上面有令,叫我明天启程去阳武县公干,你好好在家里等着吧!叫展英陪你去看花灯,把几个伴当也叫上,好好耍耍。我少则半个月,最多用不了一个月,就回来了!” 李蛟立刻跳了脚道:“东京城各处都逛遍了,一个鸟人也不认得,有什么耍处?!既然去厮杀,干脆让我也一块去,洒家许多时不曾上阵,手已经痒了!”展昭哪里让他跟?只拿言语哄他,又叫多人陪着,去看花灯。 那李蛟眼见展昭走了,心内自道:“这厮不要洒家去,洒家偏鳖鸟要去!又不是没腿,既然打听着地方了,爷爷自己却不会走路?!若回去时叫人听见洒家厮杀时躲在家里,却不笑话!” 这样想时,李蛟便私自拿了包裹和银两,把开山大斧藏在怀里,收拾停当,然后哄骗别人说,要自己去外面逛一逛,偷出了东京,直接往阳武县方向赶去。 第354章 阳武遇险 当下朝廷计策已定,派下三路的人马:先遣一路人马,将黑山脚下的李寨给拔了,断了黑山上往来的消息。第二路叫展昭引五百人马从正面攻山,将山中大小人等尽皆驱至七里镇处,却将第三路人马埋伏于七里镇处,只等着拿人。 暂且不说展昭攻山。韩煦那边,先是殿帅许怀德上报官家,说延州送来封书信进京,信中言明,已经生擒了西夏一将,现已纳降,备说张峦与西夏宰相没藏讹庞献密函之事。包拯那边又查明原委,韩煦等人确没有无通敌。官家下令,叫把韩煦放出来,让他和白玉堂一干人等一块儿,都戴罪立功。 如今夏竦等人已经定计,叫韩煦、玉堂先行上山,做个内应。就此探看上山的路径,以及沿路的机关消息。袁虎五个人则守在山下,等候随时夺取李寨。 韩、白两个人接了令,扮成是两个衙内官人,赶着一辆油壁马车,周遭垂幔幕,四角挂香球。车上披金挂银的,美轮美奂。着三十个小厮帮闲跟着,皆锦衣花帽,故意走得磨磨蹭蹭的,装作去东京看灯的模样。 果然走了二十余里,就有小喽啰上前来拦车。这厮们把石块摆在当路,将车先逼停,中间红帽子的头领道:“停下,停下,给爷爷们停下,哪个准你们继续走的?”赶车的回道:“俺们是代州通判家伴当,不是平人,惊着了衙内,你几个泼皮吃罪得起么?!” 喽啰们闻听一哄都笑了,红帽子头领继续道:“好大的官威!爷爷们在黑山这些年,连赵官家头上的平天冠,也敢摘下来称一称斤两,你一个通判能算个屁!” 喽啰们立刻介绍道:“这一位哥哥,是俺们‘九大王’直属的人马,九大王你们知道是谁?跟耶律宗真能称兄道弟,跟吐蕃唃厮啰算平级!识相的把钱乖乖给奉上,莫等人动手!” 因帮当们一时间呆怔了眼,都没有动的,这一班喽啰们等不得,把赶车的那厮拖下来,挥刀要砍。这时候众人才回过神来,撒腿就逃,好似惊猿脱兔一般,攀山越岭的走了,任凭后面的怎么喊,哪里能喝止的他们停下?眨眼间连人影都已经看不见了。有喽啰趁势跳上了车,将车里面韩、白二人揪将下来。 韩、白两个人吓得脸白,只求让放了。谁去管他?有夯的拿着一把朴刀,上前来要砍。韩煦见状,慌忙止住他说道:“好汉暂且不要杀!我两个是代州通判家的衙内,这次是头回去东京看灯,不知道路径错走到这里,求大王饶恕!若大王留下我们的性命,我们愿意写信回去,叫家里拿银子过来赎,却不好么!” 这话听起来似有些道理,红帽的头领便吩咐道:“这个贼厮鸟倒是机灵。也罢,暂且将他俩抓起来绑了,带到山上,量两个秀才能待怎地!”喽啰们按照头领的吩咐,从身边取出熟麻绳来,把两个人缚了,众人簇拥着一齐上山。 这一座山端的险恶。众人走的这一条,正是上山的一条东北小路,从这条路上山不容易:道路太窄,只容三四人并肩。紧挨着路旁就是山涧,上去一共有六个岔路,前面的两个走时要左转,后面的四个却是右转。 路不可走错,若错了时,触动机关,前面自有陷坑暗井在等着,陷阱里面密布了刀剑,迎面弓箭铁蒺藜便雨般打来。这情形两人都看在眼里,当下熟记了山形地势。 须臾到了第一道关口,众喽啰便撇了韩煦、玉堂,都跑去哨亭里面歇了,却换了另一拨四五个人上来。原来这黑山上有规矩:平日里剪径的蟊贼并不上山,只在下面。只有头目首领才可以上去。上面一共有多少处机关,连底下的喽啰们也不晓得。 才刚红帽子那个头领,见了这里的一个头目,立刻跑过去表功道:“九大王,你看看,俺们这一趟收获怎样?这两个鸟厮是官宦子弟,写封信一催,准能榨出些油水来!” 头目便道:“让你们下山去打探消息,情况怎样?真的有东京的大军来么?”红帽子头领回复道:“外面说了好几回,全都是哄人,哪有半个官军过来?这样的天儿,那一帮鳖孙都冻在家里,早躲回被窝里睡觉去了!” 因换了批人,才刚红帽子那个头领,停下来不走,重新由头目“九大王”这行人,带两人上去。众人将韩煦、玉堂又押上来,小喽啰拿出来两块黑巾,要与两个人蒙上脸走路。韩煦立刻推辞道:“走这么远,小可已有些气喘的症状,再蒙上那个喘不了气,恐怕要昏厥。”说这个话时,韩煦在山石上一坐就不肯走,叫喽啰打着方才起来。 那一边待与玉堂蒙眼,玉堂直接拒绝道:“我看书多了,焚膏继晷,以致损明,蒙上十分走不得路!”内中有人不满便道:“兀那秀才,你那鸟语说的什么?再说这种听不懂的鸟则声出来,老爷就打!” 玉堂只好解释道:“眼睛不好,蒙上那东西要跌跤,就走不了!”头目终于明白了道:“啰里啰嗦说那么多,原来是‘瞎’啊!瞎也给爷爷们把眼蒙上,不听就打!” 玉堂又道:“折磨死我们,你们没得票绑了,钱不就没了?!”头目立刻笑了道:“一听就是个秀才话,你这猢狲省得个屁!打死了你,老爷割一个耳朵回去,也要得来钱!”因嫌吵闹,喽啰将两个人各抽上几鞭,口内骂道:“你两个鸟不要吵,恁地聒噪。” 在关卡这边,众人先吃了一回酒,将韩煦、玉堂两个人重新又绑缚得结实了,给他们用黑巾蒙了面,押着继续往山上来。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闲时,不停在叫唤。这个道:“我累的实在喘不过来,歇一歇吧!”那一个道:“走不了了,脚底在痛。”这两人事多,众喽啰们哪里耐烦?劈脸便抽,口内叫道:“阎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再磨蹭时,爷爷便杀。” 韩煦、玉堂听了这话儿,更吓得呆了,哪里还能继续走路?口内央告着讨饶。众人不由他们说,一叠声打着叫继续走。 约莫又走了一个时辰时,那第二道关隘却也到了。头目立刻弃了二人,过去与关隘上守卫吃酒。不知道关隘上哪个叫道:“九哥今天这买卖不错!倒弄的两个好行货,且把来杀了,挖了心肝下酒吃。” 头目不乐意便骂道:“我这俩是太上老君的孙子,玉皇大帝的外甥,老爷不容易捉了来,正要去山上讨封赏,倒送与你,倒乐意!” 正吃着时,有人来通报消息道:“九哥捉的这两个人,曹头领那边已知道了!叫你把人带到聚义厅,他要亲自来看呢!”因这个话儿,头目立刻弃了吃酒,带上两个人就去了。等曹豹来到聚义厅,远远的便看见聚义厅内缚着两人,身长都有八尺。 这时候天色看着已晚了。曹豹叫喽啰拿过来火把,把火把照过去细看时,只见这个 外被鹤氅裘,内衬蜀锦袍, 头上金圈镶宝束发冠, 脚穿彩线八宝珍珠履。 眉如翠羽,琼鼻秀目。 未语先笑,和气十分。 正是:君子昭昭皎明月, 腹有诗书气若兰。 春风和煦暖山色, 淇奥修竹绿寒烟。 看那一个时,只见那厮 凤眼斜递霜刀, 口内难禁冷笑。 棕竹折扇在手, 眉峰一片桀骜。 身将狐裘穿定, 只抱胳臂来瞧。 韩煦见了曹豹进来,口内只道:“大王饶恕!若能够让我们回家去,愿意使钱过来赎。”因为曹豹还没开口,韩煦当先吵嚷起来,喽啰立刻喝叫休闹。曹豹听完了喽啰的叙述,问二人道:“你们两个人是甚么来历,怎的到俺们山寨了?” 韩煦便道:“我二人是代州韩通判家的衙内。在下居长,唤作韩清,那一个是我嫡亲的兄弟,唤作韩义。我两个因去东京看灯,走错了路径投到此间,不小心碰上了几个大王,然后让他们就请到这了。” 曹豹将火把重新递给喽啰,便吩咐道:“韩清这厮看着乖巧,叫他去写信讨钱吧。”复又骂道:“只这韩义撮鸟可恶,孩儿们一发捆了,与俺吊起来打。” 玉堂听见这话,急待发作,那边韩煦慌把头来摇,复又告道:“大王饶恕!若一时手重将他打死,哪里讨钱?却不可惜?”韩煦说的什么话儿,曹豹似乎并没听见,早已经走了。 剩下的这些喽啰们,不耐烦继续与他们啰唣,当下将两个的束发冠、鸡心金香囊、双鹤白玉佩、猫睛珠宝绦、金吞口绦钩并一干财帛尽情夺了,剥了身上的狐裘、鹤氅,催促韩煦写信毕,又将二人用使绳子缚了,踹了数脚,押在山旁边茅屋里锁着。 玉堂眼见这厮们去了,悄声问道:“明远,才刚事情可办得妥了?”韩煦屏息听了听外面,便回复道:“你放心吧,信里已写的明白了。我已吩咐石晃在山下盯着,半路上就将信给截了。等到五更天时候,大军攻打,你去山顶放一把火,好叫他乱。我去聚义厅附近看看,还有什么要紧的书信。” 当下两人计议已定,先行等着。无移时天上纷纷扯扯,飘下雪来。天色已晚,这茅屋正当山顶风口,风过时几欲掀翻。那碗灯火光如豆,自吹得摇曳。屋内缝隙颇大,风夹进雪,扑面一似刀割,屋内冷似冰窖,直冻得身上都麻木了。约莫挨了两个时辰,两人哆嗦着挣断绳索,绾了头发,装作厮打,弄出响来。 门外边有人经过喝道:“你两个又做甚么鸟乱?”韩煦便道:“大王,天气寒冷难耐。这里还有一双珍珠履,将来换个炭盆如何?” 那人听了这话,心中欢喜,慌忙把门开了进来时,早叫玉堂踢跪在地上,将手锁住他脖颈。那汉倒乖,口内便道:“爷爷饶命则个!”那玉堂哪里肯饶?用力一扭,那汉呜呼死了。两人递个眼色,分头行事。 第355章 兵临寨下 却说自从展昭走后,李蛟偷偷溜出来东京,自己提了开山大斧,望阳武县赶来。到了阳武县地界后,约莫又行了二十里路,正行至黑山附近。这天看着落起雪来,林间草木大多凋零,苍松翠柏却不怕冷,顶着积雪,立在路旁。 李蛟一个人走了多时,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道路已经摸不清了。正在蒙着头乱撞的时候,忽然见前面有一个人,手里拿着杆齐眉短棍,躲在一颗大树的背后,正趴头瞧脑,四下里看。往近里瞧时,见这厮目露精光,头戴四方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金不换纽丝铜扣,腰系一条白搭膊,下面护膝绷腿,穿着一双八搭麻鞋。 李蛟见了,心内便道:“洒家不知道大军的去向,不如找这厮问一问。”正待上去问路时,那人突然见了李蛟,“啊也!”一声,急撇了包裹,一道烟的逃蹿走了。 见这个情形,李蛟在后面追赶道:“含鸟休走,吃洒家一斧!”这样喊时,那汉子愈发去得快了。李蛟追了一脚程,好不容易从背后跟上,提领上去捉住了这厮。 李蛟劈脸骂他道:“你这撮鸟,任凭洒家在后面喊叫,就是不应!引着我追了这一路,累杀洒家!”那人叫道:“大王恕罪!一发饶命则个!”李蛟骂道:“蠢虫!洒家只是个行路的客人,又不伤你,怎地见了我就逃!” 那人立刻告诉道:“你这外乡来的客人,不知道情形:这条路上正通黑山,山上多有剪径强人,每日里打家劫舍,杀的人无数,如何不怕!”李蛟便道:“洒家过来不为别的,就是要打他的山寨!只是可惜不知道路径。正好着你在前头带路。若不去时,洒家便打!” 汉子听了这个话儿,浑身都酥软了,动弹不得。李蛟将这厮劈耳揪将起来,叫他走在前面引路。走了一会儿,那汉子用一只手捂着肚皮,另一只手扶着树,把脸皱成了一团,口里面也开始“哎哟”起来,告饶便道:“爷爷,小人早饭吃的不好了!肚中突然疼痛起来,已走不得路了!” 李蛟看了看便道:“你眼前的就是半个郎中,这种肚痛的小毛病,能治!能治!洒家搭膊里备了好药,正治肚痛,如今也与你一丸到口。”李蛟不由分说,掰他口开,填将下去。哪里容半分挣扎?没办法那厮爬将起来,又引了一程。 正在走间,眼瞅着前面是一颗歪脖子松树。汉子立刻打定了主意,狠下心把两眼这么一闭,装作大意没看清,直接一头朝松树上撞去。幸而这一撞不是太痛,汉子趁势就这么倒了。 正装晕呢,只听见李蛟在旁边叫道:“这鸟厮带路有个屁用?还不如洒家自己走路!”汉子巴不得这句话儿,心里正喜时,却听见李蛟继续道:“傻鸟冻死在这儿了,让人看见倒怨着我了!不如一鸟斧砍做两截,找个山涧扔了罢!”说罢就要摸斧。 汉子听了,慌忙从地上爬起来,磕头求命。叫李蛟伸手提将起来,当胸一拳,打的汉子跌一个塔墩。这厮挣扎起来才待要逃,迎面又一拳,登时那脸肿了半边。李蛟直接吓他道:“贼厮鸟再要弄鬼,一鸟斧便砍头下来!” 转眼时间已到了傍晚,山林中间或一两声鸟叫,弄出个怪声儿,听着吓人。那汉子引李蛟来回转了数遭,头上挨了好几个爆栗,有些发懵,仍旧找不着上山的路径。 那人怕将起来,告饶便道:“天上下雪,肚内饥饿。小人一时间记不得路,不如咱们先回去吧!”李蛟指责他便道:“这也是个惫懒的!都像你这样怎么捉贼?!”那人求道:“不如咱们回城里歇了,等明天再来。就这样乱走,倘若出来一两只大虫,不是耍处!” 李蛟肚内也已经饿了,天色已晚,也害怕真个出来个大虫,也就说道:“那就先回,等到明天一早再来!” 这时候已过了元宵佳节,仍还是冷,天上又渐渐下起雪来。展昭到了阳武县,并不进城,趁夜将大寨立在距黑山脚下三十里处。 安顿已毕,展昭先把李清叫过来,吩咐他道:“上面给的地图不细,你带上三十骑人马出去,用一个时辰,将黑山的地势图形画本送来。” 李清一走,展昭把炮手队正叫过来,询问他道:“这样的天,咱们的火炮不碍事么?能正常用么?”队正回道:“指挥放心,看见下雪,我已把药料包裹好了,肯定能用,耽误不了明早的攻山!” 展昭又道:“下雪天潮,是不是多少有影响?你现在给我交个底儿,别事到临头再出状况!”队正便就回复道:“其实不瞒指挥说,才刚我看了看黑山的地图,若咱们在正南架炮台,最远的距离,只能打到半山腰,再远就够呛了!” 展昭看着地图道:“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把炮台往前面挪挪!”队正便问:“指挥的意思是上山么?这样的天,让炮架上山可不容易,再说那方向太多死角!” 展昭便道:“现在天寒地冻的,水上肯定已结成了厚冰。我的意思是取水路过去,把炮台架在水路之内,这个位置可以么?”队正看着地图道:“若指挥能保证炮手的安全,怎么不行?在这儿山顶都打得到呢!” 展昭立刻就安排道:“安全这一块队正放心:我让赵震率一百人护住炮台,不叫任何人走漏了消息。趁现在下雪,赶紧叫他们换上白衣,等到李清一回来,拿到了详细的地图后,就可以出发!” 等到队正告辞后,展昭把石元彪又叫进来,询问他道:“李寨还没有消息么?”石元彪道:“白等了半天,仍还是没有半点动静。”展昭便道:“咱们别光等着了,你亲自带着几个人,去李寨看看。一旦他们那有了消息,立刻来通报。” 原来韩煦那一路早已经定下:袁虎去东北隘口小路埋伏,拔他北面岗哨。苗翻在南路埋伏,拔他南边岗哨。崔起、石晃、白路三个拔除李寨,并沿路劫夺下山之人,夺他书信。只要得到了韩煦的书信,知道了上山的机关路径,这边立刻就可以攻山。 正安排间,外面有了消息道:“指挥,李都头他们已回来了!”话还没说完,那头李清人已过来了。外面似乎雪下得不小,李清浑身上下都白了,在外面抖了雪之后,方才进来。展昭招手儿招呼他道:“李都头过来,商议件事儿:咱们今夜偷过水路,在这里设炮架可以么?” 对这个提议,李清仔细回忆了地形,说出了几条建议来。没一会儿队正也过来了,三个人把脑袋凑在一块儿,在灯下商议了一番。 正商议间,李清似乎想起来什么,说一句道:“说来奇怪,才刚我们回来的时候,看见有人从后山走了。大老远的看不清人数,似乎只有两三骑。”展昭便问道:“这个天气还有人下山?难道是出来打探的人马?他们得到消息了?”李清便道:“雪夜里面视线不好,我们害怕打草惊蛇,没太敢靠近。” 忽然有军士来报道:“启禀指挥,伏路的捉到了两个细作!”展昭便道:“难道是后山下来的那几个?细作都是什么模样?” 回复的道:“拿住他们时,一个自称是阳武县派出的公人,扮成了客人,前来探听大军的消息。另一个黑汉,倒像是从黑山上刚刚下来的贼人!”展昭听见了这个话,叫人把细作们带过来看时,原来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李蛟和那行路的客人。 客人见了展昭后,立刻喊冤,说他是阳武县派遣的打探差人。展昭命人将差人安排了,与他上些茶饭吃。这厮一路虽吃些惊吓,倒也赚了些酒肉噇。 剩下个李蛟,不等到展昭开口问话,李蛟急忙先叫道:“小七哥你先不用说话,洒家只不过来打个头阵,肯定抢不了你的功劳!”李蛟眼尖,一眼看见了有茶饭,这厮不等别人谦让,自己就伸手拿酒肉过来,坐在那往嘴里一个劲塞。 展昭瞅了李蛟一会儿,恨恨的道:“李大哥,我再三叮嘱,不是说让你在东京好好待着?谁让你来的?他们怎么没拦着?!”李蛟回道:“不怨他们!我在东京走着走着,走顺了腿,不知怎么就出了城门,然后就跑到这里了!”李蛟这话儿鬼才相信! 展昭又道:“才刚那个差人说,昨天你们就出来了,饭也没吃,在山上转了一天一夜!我问问你:这么冷的天,穿一件单衣就出来了,大晚上的转到现在,冻坏了怎么办?是不是想让旧伤复发?” 李蛟不耐烦便道:“才刚擦黑,怎么就一天一夜了!”展昭敲着桌子道:“刚刚擦黑?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已经是寅时三刻了!幸好让他们遇见了,不然你两个冻死在山上,也没人知道!” 李蛟厌烦听这些唠叨,一开始装作听不见,只顾抱着碗大嚼。被说得多了,李蛟也就回一句道:“知道了,知道了,打完这一仗我就回去,在东京待得没意思!”没奈何,李蛟这厮气性上来,种谔尚且按他不住,莫说展昭。 第356章 黑山之战 又等了大约一炷香时间,有一封书信送过来,正是韩煦所写的那封。展昭知道其中的暗语,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山上的情形大略已知了。 比着李清画好的图本,展昭思忖了一番后,分派诸位都头道:“趁着现在天寒地冻,湖水结冰,我亲自带炮军、弩手由水路过去,攻打黑山南面的正门。 石元彪,你带着麾下的一百人马,挖好陷坑,备好套索,就埋伏在东北隘口的山林密*处,一旦山贼被攻打甚急,从这条路退向阳武,你就拿了。李清、朱凯、孙得虎,你三个率领本部的人马,但看山头火起,便由东北隘口杀将上山。 朱凯第一队,李清第二队,孙得虎第三队。伏路的只管伏路,攻山的只管攻山,不可有错。但有差错,提头来见。赵震引本部人马在西北路口佯作堵截,只可败,不许胜,放他们过去。等他走到七里镇时,那里自有大军埋伏。” 分派已毕,展昭把朱凯、朱凯、孙得虎叫来,秘密授与三个人道:“从东北路上山,山上设有两道关隘。第一条关隘,一共需要走六个岔路,头两个路口只是左转,后面的四个便是右转。若不对时,便是死路。 第二道关隘却是上坡,右手三十步有个老鸦巢,傍着一道溪水,只走这条路。三里以后,向上但有十二节台阶的便是活路,其他也是死路。十分认不得时,隔三百步道左树上便打有石子做标记。诸位此去,千万牢记!”当下众人领了指挥的言语,应声而去。 眼看着天色将晓了,黄胜在山中,才待转去后山办事,突然有喽啰来报道:“大王,大王,大事不好了!关下乌乌压压的,不知道来了多少的官军,把南门全给围住了!” 黄胜问道:“哪里来的官军?是本处的还是外来的?怎么提前没有通报?李寨探听消息的人呢?!”喽啰口里支吾着道:“到底是哪儿的看不太清,这几日下雪,谁知道他们真来呢!”黄胜又骂:“赶紧再探!兵临寨下都没人知道,要你们能有什么用!” 还没等走呢,突然山底下火炮轰鸣,山下宋军的火炮手,将火炮接连往山上打来。黄胜大怒,引李肃、曹豹两位头领,还有三百个喽啰兵,到关下去看。 众人看时,见关下团团围了官军,端的是甲胄映日,旌旗猎风。队列整齐,军威肃静。南门外两位将官,各骑匹棕马,引本部人马在旗影下立定。那两人怎生模样? 一个红袍银铠,气势威严,面目如玉雕石刻。 一个钢铁锁甲,浓眉压眼,震一声虎啸龙吟。 一个凌凌英姿如天神降临, 一个火眼如炬似恶鬼出世。 那黄胜见了叫一声道:“是甚鸟官打俺山寨?”展昭回道:“龙卫左厢天军到此,鼠辈还不速降!”喽啰中有人认出来来人的,便指着告诉黄胜道:“看他们衣甲,是龙卫的人。领头的那个,是前番征剿王则立了功劳的展昭。另外一个黑大汉,像是西军过来的人,却不认得。” 正说着间,黄胜队中曹豹出战。对面的李蛟也不答话,大喝冲出,使手中开山大斧便砍。只三合,曹豹被李蛟一斧劈中,扑地而死。黄胜见状,急忙命小喽啰放箭。 箭簇甚密,射着李蛟胯下的战马,那马中箭倒在地上。李蛟那厮跳将起来,用大斧拨开面前的乱箭,继续前行。展昭害怕李蛟有失,急忙叫盾牌军上前保护,将李蛟迎回。 展昭在队中将令旗一动,那一排弩手自成队列,脚踏上弩,将弩往黄胜一众处射去,黄胜身边的三百小喽啰,登时便被射倒了一片。 黄胜见势头不好,立刻下令紧闭寨门,迅速撤回。众喽啰有逃往东北隘口处下山出逃的,早叫石元彪等在这拿了。赵震见人马逃将下来,抵挡一阵,佯作不敌,放他们自去。正惶急间,忽见山顶上起了大火。 这把火不是别人放的,正是玉堂。这厮从茅屋里出去后,与韩煦分开,放到了几处的岗哨后,一个人跑到山顶上,放了把火,顺便夺了一把朴刀,望山下东北关隘便杀。当下砍翻多个喽啰,剩下的那些都一惊走了。 这一头李清三个人见了号令,分为三拨,立刻往山上杀将而来。黄胜看见山顶火起,知道山上有内应,也无心作战,直接朝后山的方向逃了。 三百的喽啰跟着黄胜,朝后山狂奔,正好撞着朱凯上山,当下两边就厮杀起来。黄胜、朱凯这两个,当下斗了有十余合,后面李清人已经到了。朱凯、李清合在一块儿,来斗黄胜。 三个人战了不上十合,孙得虎从后面又引人杀来。黄胜丁字脚与三个都头战了数合,见势不妙,望孙得虎面上虚晃一刀,转身便走,众人立刻紧跟着追赶。趁着人乱,黄胜借助熟悉的地形,左拐右拐的,只一会儿便不见了人影。 白玉堂一路杀下来关隘,看见众位都头上来,便调转头,直接朝着山前杀去。正在杀间,恰遇着先头捉他上山的喽啰头领,不由心头火起,口内骂道:“昨天上山,打了我一路的不就是你么!就你,也配让人叫一声‘九哥’!” 那人听见了这番话,已知道玉堂不是个寻常的秀才,跟山下的官军是一路的,才待要走, 已经被一颗石子打翻,从背后直接一刀砍了。 转过山头,玉堂又重新捡了把好刀,比先前的朴刀好用多了,甚是顺手。因杀得兴起,玉堂一路朝关下杀将过去。只顾着厮杀,谁料想山下的火炮太猛,玉堂一脚没站稳,跌了个塔墩。 这时候韩煦从后面赶来,见这个情景,慌忙去救时,见玉堂从地上爬将起来,将手摸一摸脑袋,吐一口泥,口内骂道:“差一点折在这里了,姓展的背后下黑手呢!莫要撞在我手里!”韩煦便道:“这个地方不能久留,赶紧走吧!”当下不由分说,上前去拖了玉堂便走。 当下两个人躲到个火炮打不着的地方,韩煦便告诉玉堂道:“刚刚在后山,我看见有要紧的人物在那里。你、我二人不要下山,就盯在这里,看看这个人到底是谁。”玉堂立刻好奇道:“难道是朝廷的重臣勾结了外敌,跑到这里来报信了?咱们今天能捉着大鱼?拿反叛这事儿我最愿干了!” 这个时候,太华真人孔岘那厮,正在后山。忽然听见火炮响,问喽啰道:“怎么回事,是何人攻山?”便有喽啰回复道:“说是龙卫营一个指挥,唤作展昭的便是。”孔岘听说了便笑道:“原来是他。你拿着我的印信下山,就说我在这里,叫他罢兵,我与两家人说合。” 原来昔日展昭的师父谭宗亮昔日习武至瓶颈,由武入道,投至道家苗训门下,后至棍棒刀枪天下无对,因此与孔岘也算有缘。 喽啰拿着信出了门儿,正要去时,见山下的炮火太猛了,来时天塌地陷的,耳朵都让它振聋了,哪还能出去!别说下山,在山腰恐怕就变成了肉酱!这厮便道:“性命要紧,信送不送的,那个老仙儿也不知道,胡乱编个话儿哄他一哄,俺只管回吧!” 这厮在外面躲了一阵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回来了。这边孔岘见他回来,询问他道:“你下山去说了不曾?” 喽啰便道:“好叫真人得知。我下山与他说时,他听了便道:‘干鸟气么。洒家来也不认得娘,去也不认得爷,只管建功立业!莫说甚么真人,便是老祖显圣来时,也需吃我一槊。’不说罢手,那炮火倒来的更猛了些。这般无礼,却如何好?” 真人听了发怒道:“我好意说合,匹夫竟敢如此无礼!”不说孔岘忿怒。山上的众人因见山头火起,后山已经被攻破了,当下乱如群蚁,四下奔逃。 过了一会儿,火炮稍停,展昭、李蛟率众已经杀上了南门。山上众喽啰早已经逃了,关隘上只剩下少许人等,见大军上来,没奈何亦都降了。队中李蛟杀得快,先到山顶,恰撞见黄胜,只十合,捉住这厮,绑缚推至聚义厅来。后面朱凯、李清、孙得虎都已到了。 黄胜的人马尽皆逃了,厅内早已经没人了。众人看时,见写着“聚义厅”三个漆金大字的匾额,已经掉落在了地上,厅里面竖七扭八横数把漆金的交椅。侧面案上,胡乱堆放着镇纸的文书。黄胜的军令图章掉在地上,跌得粉碎。外头火势仍旧不小,和着风,正哔哔啵啵地烧着。 忽见都头石元彪前来,报展昭道:“回禀指挥,那东北隘口有大鱼冲破关卡,向外逃了,众人拦之不住。属下叫副都头守着,特回来报知。” 展昭略一思忖,将令旗交予李清道:“五都人马并众炮军弩手你且暂领,捣毁巢穴,将一应物品尽皆取走,看还有甚么要紧书信。我亲前去拿他。” 旁边李蛟听见这话,跳出来道:“同去同去!有这等事,怎能落俺!”李蛟提了开山大斧,不由分说,上马便行。展昭问清了那人逃走的方向,立刻引着数骑人马,沿小路拐到前面去阻截。 第357章 金蝉脱壳 那头刚刚转过山坡,见一辆绛色马车正赶过来,单那赶车的道童,气息便不是常人。展昭当下截住那车,喝令车上人下来检视。那道童骂道:“狂妄匹夫,真的不知道高天厚地!今番让过,万话好说,若不让时,便是你到死期!” 展昭心里面暗道:“听口气果然是条大鱼!黄胜如今只是个傀儡,真正主事的就是个张峦,莫不成正是张峦么?”岂能放过,展昭立即亲自下马来搜。 那道童暗道不好,真人已经念动真诀,只见强电一闪,雷声响过。急看时,见展昭已摔出丈余,人事不省。那车内怒道:“匹夫怎敢如此拿大!”原来那车中的不是别人,正是陈抟老祖嫡传的弟子,当年王则的丞相张峦之师,西岳山太华真人孔岘。众人看时,果然神仙: 金冠拂尘云霞衣, 仙踪缥缈无痕迹。 神气交接通五脏, 攒簇五行合四象。 中脉通时无老幼, 约束识神养元神。 七返九还结丹药, 猿鹤闻琴来献桃。 三山觅友在蓬莱, 闲骑鹤背任逍遥。 正在这时,后面李蛟人已经到了。见这个情形,不由大怒,口内喊道:“都且闪开,待洒家拿了这牛鼻子!”当下使斧出来,合车便要砍个粉碎。 车内真人看见这般,口内念诀,往巽地上吹了一口气,喝一声:“疾!”忽然有一阵狂风吹来,直接将李蛟卷将起来。大斧落地,李蛟在空中挣扎了两下,腾云一般便没有了,不知道刮往哪里去了,看的从人尽皆惊了。那边真人也不理会,自弃了众人,仍旧驱车走远了。 等到真人的车已经没了影子,众人方才回过神来,想起来自家的指挥了。好几个慌忙赶过来扶,哪还有响,这一次性命恐怕要休了!正在急间,忽然背后有人说话道:“留下指挥,我这里还有一封信,你们赶快去七里镇报信去吧!” 众人急忙转过头看时,见说话的那个人身披鹤氅,形容不俗。见众人见疑,那人把令牌拿出来让众人看视。众人看到了令牌后,立即他们就领命去了。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韩煦。之前他和玉堂上山的时候,两人的衣服、车儿,尽情被山上的喽啰们夺了。趁着乱时,两个人重新抢回来衣服,把车儿夺回,一直追赶着孔岘到此。 玉堂帮忙,先将展昭搬到车上。韩煦见展昭伤势不轻,头发兀自着冒烟,面黑如烧窑刷炭似的。韩煦忙调动自身真气,与他护住百会、膻中、丹田三处大穴,与他灌顶。外面玉堂仍驾着车儿,在后面远远尾随着孔岘。 也不知追赶了多长时间,玉堂打开帘往车内看时,只见韩煦面色转乌,双目圆瞪,四肢已经开始发抖。玉堂惊了这一吓,口内喝道:“重伤一个,你也要耗死!怎的不叫我替换!” 韩煦腹内似火烧一般,将腰弯了,趴在地上,声音有些颤抖着道:“你先过来替我一刻,容我顺口气。”玉堂顿了下便道:“你也太小看人了,这都到什么时候了,我能就这么看着不管?” 原来这习武修身,讲究内外合一,内重治身,外习应变,外练筋骨,内通经络。人若患病,经络不通,气机不畅,可令其服药,扶正祛邪,慢慢调理,药可治之。 然而还有一种办法:可以意引气,行气通络。而且于重病重创而言,脉相将死,气息微弱,强力救之,不过是蜡炬将灭,与之添油,拖延而已。不管救不救得了,到这个时候只有尽力,二人轮流替换不提。 展昭才刚觉得一股力如泰山压顶一般袭来,自身脏腑如炸开一般。耳鸣过后,神魂如鹅毛一般飘起,浮在虚空。感觉比平时却敏锐了不少,能闻到远处雪地上的血腥气不说,甚至能看到远处的市井,虫大的车马和人影在蠕动。 到这时已忘了他是谁,正懵懂呆看下面那两个在救他。眼前的事情,于今似乎与己无干。看得腻了,随木然转身欲走。 这个时候,忽闻韩煦暗自祷道:“今番若此事得了,诸兄弟皆得以存身活命,煦自愿将神魂贬于九幽之下,永世不得翻身。”一点诚心,唤得展昭神魂回转。 展昭悠悠醒转后,见靠着韩煦,遂低声道:“你歇歇吧。”韩煦为人,一向是老成稳重的,人都说雷响不惊于前,如今听见展昭好转,竟喜极而泣。 展昭自己调理自身气机,虽晦涩难行,却终究略通了一些。几番下来,又有淤血从口鼻上来。这个时候,展昭才发现上面盖着一件鹤氅,是韩煦的。下面垫着件雪白狐裘,料是玉堂的,自心内道:“白玉堂自来讲究,把他的衣服弄脏了,倒叫他嫌我。”遂挣扎着要起。那边韩煦见了说道:“别动,他虽然嘴不饶人,却不小气。你躺着罢。” 三个往前又行了一会儿,但见北风吹雪,千山披银。鸟兽不见,渺无人踪。忽听后面有声喊道:“哥哥且住!等洒家一等!”玉堂回过头看时,却是白路一地里寻人不着,见人去七里镇送书信,知道了玉堂等人的行踪,单骑赶来。 韩煦问白路要了坐骑,吩咐玉堂好生照看,自己去追赶太华真人。白路便道玉堂道:“九哥去里面歇着吧,洒家来赶车!”玉堂便道:“我这里用你不着。雪天路滑,你休送了我的性命!” 白路赶车不得,只好去车厢里坐着了。才刚掀帘,见了展昭,白路立刻高兴起来,高则声拍着手叫道:“只道是耗子落入猫口里,今日也有猫掉入鼠口里!”遂凑上来,圆睁怪眼,高声叫道:“你这厮今番落在爷爷手内,吃板刀面还是馄饨,任由你选!” 展昭才刚叫一阵轰隆炮响,又吃个大亏,暂时失聪,即便是白路高声叫喊,只震得头脑嗡嗡作响,哪里听得见?白路当他不明白,口内解释便道:“若吃板刀面时,爹爹一刀剁你下去,若吃馄饨,就剥了衣裳,将绳来捆了,颠倒推下山涧里喂狼!” 情势紧急,一似猛虎嗅兔一般。外头玉堂正在赶车,听了这话儿,朝后面喝道:“弄什么鸟乱,你这厮又要吃个石子?”白路慌忙道:“九哥且住,洒家胡乱说一回耍!” 转眼已经是入夜酉时,三个人一路行至前面的岔口镇,沿途皆做了暗号。这地方大的客店只有一家,店家问道:“小店楼下客人已满了,只剩下楼上的三间房,客官要么?”一路上来时,玉堂已经看过了,也就是这一家还算干净,就算不便也只好住了。 三间房玉堂一并都要了,然后拿出个金香囊来,抵做房钱。算钱的时候,玉堂回头道白路道:“先别上楼,你去车上把人驮来。”一听见这话儿,白路立刻不乐意道:“九哥你没说错么?让我去驮他?”玉堂便道:“不然呢?我赶车手已经冻僵了,你让我驮?!” 白路骂骂咧咧的,朝车那边去了。展昭却不用别人驮,找了个东西做拐棍,要自己走,两三步就得歇一歇。等得白路不耐烦,扯过胳膊来扛着就走。小二哥帮忙,把他们送到楼上了。 店主人便对玉堂道:“你们这兄弟伤的不轻!今夜行么?俺镇上虽有个郎中,前两天他的老娘过世,已经回村里奔丧去了,距离能有十几里。大雪的天儿,恐怕这路不好走!”玉堂便道:“你放心,我们这兄弟命大的很,用不着去外面找人!只我便是半个郎中,有药就行。附近有什么药铺么?”店主人道:“药铺却有,出了门直接左拐就是。” 白路忙完了才下楼,玉堂已经写好了方子,递给他道:“你还得出去跑一趟腿,把药抓来。”白路骂道:“怎么又是我伏侍那只野猫?管他干甚么?!”玉堂回道:“别嚷嚷,哪个让你跟来的?不干就给我滚回去!”白路挨了一通数落,不情不愿拿起那纸来,不满又道:“你上面写的这些字,老爷根本不认得,抓错了咋办?” 玉堂那字龙飞凤舞的,别说白路不认识,药铺里火家也够呛认得。为防出错儿,玉堂只好亲自去抓药,临走吩咐白路道:“店里饭已经卖完了,你拿上银子,买些饭食回来吃。”这差事白路愿意干,这厮立刻就出门走了。 等到韩煦过来的时候,玉堂这边已经忙完,在楼下坐着喝茶呢。韩煦在门外先抖了雪,叫人帮忙,将马匹先牵至后槽料理。进门来看见玉堂后,才待说话,玉堂便道:“‘面嫩王德用’已吃了药,在楼上睡了。白路已经出去买饭,快回来了。你那边如何?” 韩煦往楼上看了看,便回复道:“白跑了一趟,人没能跟上。一到了车马多的路上,车辙就乱了找不着了。”玉堂便道:“咱们的差事已经完了,剩下的那些,是上头相公们该操的心。” 因为雪大,韩煦外面的衣服已湿了,急需要烤火。玉堂便道:“楼下太冷,我屋里火盆已经热了,去楼上说。” 这个时候,白路人已经回来了,一并又买了一桶温酒,叫过卖在后面提着送来了。这厮手上也全是东西:膏嫩鲜羊、时鲜鱼鮓、嫩鸡肥鹅,环饼、乳糕、雕花蜜饯,全都是一些现成的熟食,回来收拾了过口。韩煦叫白路先吃饭,吃完催着他报信走了。 没多久有人来报信说,此战大胜,众人已经去阳武县县衙里安歇。不单是袁虎、苗翻那几路人马,全都去了,连李清、石元彪等都头也到了。李蛟那厮滚下山涧,摔得鼻青脸肿的,却没有大碍,知县已派人找着了他,回去了还跟人拼酒呢。上面下令,逃走的车马,叫韩煦等人不必再追赶,这几日会有人马过来接应。 今天这一仗,诸人叫火炮打得灰头土脸的,顾不得收拾,又撵人撵了这么久,甚是狼狈。小二哥早已将汤烧的滚了,搬进房来,玉堂、韩煦将就着洗了。洗毕,韩煦把灯挑明了,将地图取出,在灯下细看。 第358章 暗生嫌隙 玉堂把火盆的火拨旺了,手里面捧着一盏茶,便吃便道:“冻了一天,这会终于能让我暖暖。咱们紧张了这么多天,终于可以歇一歇了!”韩煦便道:“这一次能够死里逃生,真应该好好谢谢你们。”玉堂摆着手便道:“自家兄弟,说什么‘谢’字!你救我的遭数还少么?客气什么!” 当下两人说起孔岘,玉堂捧着一茶盏,口内笑道:“这世上阿猫阿狗的,但凡与老祖能说句话的,都忙不迭认到老祖门下。这孔岘当初糊弄先帝,仗着先帝的恩宠,任性妄为,有甚么德行? 被先帝封了个‘真人’的名号儿,就了不得了。自建了一个‘五行派’,教人新法。告诉那些呆子说,此法不用鸡鸣即起,勤学苦练,也不用清心寡欲,百事不禁。授予众人呼吸之法,只需每日将他的口诀真言念上两遍,一年就可以学成了!傻厮们只图一个快,怎么知道将来后患?这种歪门邪道的,只是害人。 修行之人,还又专一排除异己,众弟子只要有非言异议的,轻则逐去,重则害之。这样的肚量,居然还顶着个‘真人’的名号,简直可笑!” 韩煦便道:“真人平时爱张扬、遇事护短儿,可没有你说的这么不堪。他真想认真,展昭、李蛟都救不活了。我现在想,是不是朝中有辽、夏的眼线?他们把大军攻打黑山的消息,秘密告诉了张峦,张峦将此事隐瞒下来,蒙蔽了黄胜一干人。用真人把咱们吸引住,借咱们追赶真人的空档,他自己来了个金蝉脱壳!” 玉堂立刻回复道:“你还别说,把师父推出来让自己逃命,张峦那厮干得出来!这件事我也发现了:黑山虽然被攻破了,与辽、夏勾结要紧的头目,咱们可一个没捉着,要紧的文书也没有了。说没人报信我可不信,里面的水深着呢!”两个议论了一番后,将这件事情撂开来,复又说了些闲话,眼看时间已不早了,各自安歇。 韩煦走到展昭的门首,仍不放心,直接就推开门进来了。这屋桌子上点了盏灯,旁边放了只空瓷碗。洗脸架上有一个铜盆,这样的天里,汤水早已经冻结成冰。外头北风甚紧,撼得门扉哐啷做响,这雪又下得大了。展昭呼吸平稳,合目睡着,切脉看时,已无大碍。 韩煦与他掖了薄被,重新将药方又看一遍。才待开门要走时,突然听后面咳声轻唤。韩煦也就住了脚,将灯拨亮,在床前坐了。见了韩煦,展昭便问事情如何了。韩煦遂道:“事情已了了,你安心吧,一切有我呢。” 因见展昭嘴唇干裂,韩煦便问:“饿了么?我问了店家,灶上还有粥在热着,我去拿一碗你吃吧。”展昭便道:“我想先洗洗。”韩煦把茶水先拿过来,叫略润润。又去端了盆温水来,湿了白巾,与他擦干净了手脸。出门在外,自然多有不便。 韩煦拿话问展昭道:“你左手小指的这一截,什么时候缺的?可是前役伤的么?”展昭听了黯然道:“当日听从太尉的安排,去他们内部做眼线。我们一行去了五人,回来的只剩了我一个。”韩煦便道:“我听别人说过这事,太尉因此调你来京。” 展昭看着灯不语。韩煦转话便道:“这是斜切的,慢慢的还能长一些。”展昭笑道:“这一点小伤不算什么,随它去罢。凡事有得必有失,怎可事事求全。”韩煦也就笑了道:“你倒是很会君子求缺!平素你敬佩南八的为人,这些可好,真的跟他一样了!” 三日之后,果然得到了消息说,有大军前来,叫三人出镇迎候。展昭脑袋上那顶幞头,有些太大,压下来几乎把眼睛遮住。幞头下苍白的一张脸,看着吓人。手背上还蹭脱一层油皮,饶是这般,仍旧抢匹马爬上去占了。在马上披了一件大氅,用一块手帕掩了口,不住咳嗽。 再四劝他不要去,他道:“你们两个不知道暗语,如何接头。”店主、小二同帮着劝,这厮哪里肯去听。玉堂不耐烦了道:“身体不行,偏生要去,不要累人!”展昭便道:“又不累你,莫要惹我。” 玉堂骂道:“都别管他,这鸟厮不听人言,只叫他咳死算了!”展昭听了这话,抿一下嘴,看着他道:“想我也不曾得罪了你,何来你这么骂我。” 韩煦正在寻人问路,突然听见这边在斗口,急忙来看。一来韩煦就问玉堂道:“先不要着急,有甚么处置不当的,你慢慢的说与我,我跟他说。”当下玉堂便说了。既然展昭非得去,韩煦做主,就叫他跟着,两个人遂就罢了这闹。 等了半晌,果然看见有大军前来。领头的那个却不是别人,正是那殿前都虞侯、带御器械、故杨无敌之孙,杨延昭之子杨文广,字仲容。这杨太尉不愧为名将之后,果然是雄姿俊伟,雍容贵气,有大将之风。 见礼已毕,三人将事情交代完毕,就可以回京述命了。那杨文广道:“此战大胜,多亏了诸位齐心协力,只是明熠如何伤势如此?”展昭回道:“不甚要紧,些许小伤,有劳太尉动问。”杨文广道:“明熠勤劳王业,舍生忘死,值得表彰。回去我便表奏官家,以兹奖励。”听见这话,后面玉堂嘴角不由一撇。 既已交割完毕,三人自回。韩煦心道:“虽然我等不曾参与盗取密函、勾结外邦,上头仍旧是怀疑我等。”那边白玉堂心内道:“这件事情,本来是夏竦一手操办的,被包待制突然插手进来,接管了此事,夏竦虽然不直说,心里面肯定不乐意。 我听说这趟差事龙卫左厢十数个指挥害怕得罪了夏竦,都拿了金银贿赂上官,都不愿接,唯独展昭没送钱,愿意接手,我还以为他是个好的。今日一看,却不是早知道杨文广来故意作样?怪道人说他急于进取!”既这样想时,言语上便冷三分。 回了客店,玉堂坐在椅子上吃金桔,越看展昭越不顺眼。眼瞅着韩煦不在的工夫,玉堂把椅子拖过来,然后与展昭说话道:“我有个巧事,特说与你:近日有人拿着龙凤抹胸去开封府府尹钱明逸处上告,说他自己是赵官家亲儿。 你现在回去,于这厮并赵宗实中择一个主公,助他上位,赚他一个‘从龙’的功劳,到时候至少也得个四品殿前副都指挥,亦或是马帅、殿帅也未可知。此计如何?强于你挣死才得个区区指挥!” 展昭把茶拿过来呷一口,听了这话,回复便道:“官家的家事,与你何干,怎么由得你私下议论?我熟读《墨子》,大义自知。我若是你,不知道的绝不会妄言,倒惹人笑!” 玉堂弃了那桔子,咂嘴便道:“以前进庙只认得菩萨,现在我全都不敢认了——他们比你可差的远了。明日回去,与你写一个红纸牌儿,叫人旦夕一炷香,晨昏三叩首,只顾拜你。” 展昭便道:“难得你有这片孝心,我可受用不起。” 话尚未完,便要厮打。玉堂照展昭脑后虚打一拳,弓步上前,抱腰要颠。叫展昭急退了一步,用脚别住他那腿,急拧身挣脱。玉堂见打捉不着,搓手笑道:“好得恁快!凭你也想赢得过我么!”一面又使个九滚十八跌地趟拳,缠住了又打。听见动静,惊得隔壁客人出来,都探头看。 正着急间,眼见韩煦进楼来,店主人急忙催韩煦道:“哥哥才回,小人哪里不寻过了!你两个兄弟在楼上厮打,俺们都不敢劝。”韩煦听说了这个话儿,急忙与店主人赔个罪,便上楼来。屋内两个不安分的,因为厮打,脑袋磕在墙上甚响,敢是不疼。这时候正扼喉锁腿缠在一处,正拆解不开。 突然韩煦推门进来。眼错不见便要生事,两个人亦怕叫人说,忙住了斗,各自散开。玉堂去地上将幞头拾了,把手上去弹一弹,复戴了头上,吃着桔子自去了。剩下展昭一个人,把尘土拍打干净后,便过来招呼。 韩煦遂道展昭道:“我见你这两天咳嗽不断,特意去寻个好药方。回头吃了罢。天气寒冷,莫落下病根。”展昭便来道谢让座。 这边韩煦又说话道:“这一段时间,我也知道你不容易。为了大军的安危,还有我们几人的性命,你仗义出手,却置自身如山崖之树,四面招风。这一番心意,无论如何我心领了。”展昭遂道:“你我二人羊左之交,这些小事毋须挂怀。明远放心,那白玉堂虽言语刻薄,却也直爽。他说的那些,我并不往心里去。” 当日便行。三个收拾了上车,要往回赶。才刚路过了两家客店,因为争执便错过了,这个时节天色已晚,仍没有宿处。日落了比白天的时候更冷,车轮行过处雪痕锃亮。因为打滑,马车也不敢走得太快。 此时三个人顶着月亮,盯着车辙,听着车轮儿吱扭作响。正走着时,忽然听前面密林外似有兵马,人数不少。 第359章 半夜遇袭 一见有敌情,三个人立刻不做犹豫,急跳下车来。皑雪地里面没甚么屏障,眼见得路旁有一处高墙,三个急奔入去,韩煦断后,玉堂、展昭便就翻墙。 一个疾奔入去,登上另一个肩膀,腾空一跃,攀住墙沿爬上去。另一个亦疾奔入去,蹬墙一跃,抓住另一个的脚,眨眼间跳入墙后去了。韩煦见他两个人撤了,眨眼间亦脱兔也似跳到墙后面去了。 玉堂在前,展昭在后,韩煦在中,伏身起来,三人各执器械在手。都是层层选拔出来的,打仗自然不惧。仔细听时,那边厢人马脚步声杂乱无序,似乎是一班乌合之众。 没一会儿他们在路边停住了,因为见不着车上的人,这厮们上前去拽住那车儿,围将起来,吵吵嚷嚷的,看着好像是衙里的公人,都穿着号衣。 只听见有人说话道:“好一辆车儿,怎的停在这没主?是谁家的马匹走失了么?”另一个道:“你不看见车上的衣服么?肯定有人!莫不是窃贼半夜里盗了这车儿,看见咱们就躲起来了?” 还有人道:“管他是谁的,咱们赶回县衙去,有人去找的就使钱来赎。若没人找,正好儿便宜了老爷们坐坐!”还有出来分派的道:“车上的东西咱们一分,车儿就送给知县相公,也得一个好夸!” 正吵嚷间,墙头上玉堂问话道:“前面的是些甚么人?我的车,你们要赶往哪里去?”只听见对面的回话道:“俺们都是阳武县县衙的公人,知县有令,有差事在身。你深更半夜的出来了,还鬼鬼祟祟的,莫不是出来偷盗的么?” 玉堂骂道:“你手上还拿着我的东西,反把我问成一个偷盗!你阳武的知县是哪个?说出名来,我倒要亲自去找他打官司!” 这时候韩煦出来道:“列位休说,我想应该是误会了!我们是前些时围攻黑山的官军,因为追人,跟大部的人马失散了。诸位若不信,我们这里有现成的印信。”这时候听见差人道:“我那哥哥,怎么不早说!俺们出来,不为了别的,就是来寻找各位上官!” 当下两边人言说明白,原来来的人不是别人,是阳武县知县派遣的公人。按他们的说法,其他人已经先回了东京,如今只剩下他三个,知县特意使人来接。既然事情已清楚了,三个人重新又上路了,跟随着来人回县里。 玉堂虽然又上了车儿,面色看着仍不好。当着这些差人的面儿,什么话儿都说。什么“怪不得阳武县成今天这样,从上到下全都是歪的!”什么“历届的知县都尸位素餐,养贼为患”,什么“看看县衙里这班差人,就知道贼寇为何能出在阳武!”众差人听着他这通数落,敢说什么。 把他们接了回衙后,好酒好席的伺候着,金奴银婢的安排着,合衙上下扮作笑吟吟的脸儿,都说好话。这般小心伏侍着,看那厮们时,一个两个的面上不悦,不时出言相讥。 知县相公脸上赔笑,心内不平便道:“我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不知道?!县治什么的我倒不懂了?倒叫这班猴儿崽子来指手画脚!”虽这样想时,怎奈他们是上头派来的,知县也只好忍了气,装作不知。 知县在肚里将这厮们骂一遍,晚间却又安排了筵席,县吏富绅都来作陪,安排人来请三个。今夜月华满夜,雪初歇。 筵席上的,都是各地新式的肴馔:奶*房签儿、三脆羹、新法鹌子、假野狐。粉羹、羊头、肫掌签,清蒸登州嘉蜞鱼。又有各种各样的糕饼:雪花糕、甜粟糕、脂油饼儿、五香糕。醇的是酒,甜的是蜜。香的是茶,酥的是酪。座上的是客,围着的是人。陪的是话儿,唱的是曲儿。 一曲才罢,有人将曲本献上来,请众人选。展昭立刻推辞道:“我不好这些,你过去询问别人吧。”韩煦便道:“我怎么都行,客随主便。” 等到众人问玉堂时,玉堂一时间也没个主意。左右立刻有推荐的道:“不如这样,干脆点这个‘会真记’,这个是刚刚出来的新鲜本子。连东京城有名的风流雅士,也都说好,俺们早就想听听了,只可惜迟迟无缘一见,正好今夜借一借三位贵客的光儿!” 这提议玉堂不赞成,只管敲着桌子道:“己之所欲,别强施与人,都不要乱荐!”推荐的这厮,是本处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被拒绝脸上免不了尴尬。旁边有劝慰的小声道:“不要也罢,这些夯货知道什么?也免得好东西让他们给糟蹋了!” 因玉堂不乐,众人急招手召歌姬过来,重新献上别的曲目。玉堂拿过来翻看一会,直接说道:“我最讨厌这些‘才子佳人’,不需要搔首弄姿的愉悦耳目。把那些哀怨缠绵的都给我去了,只捡几个清雅的旧曲儿唱来我听。”因这个话儿,歌姬指着一个道:“既这样时,官人不妨点这出。”那玉堂看也不看,便就点头。 停了片刻,乐声响起,一个女娘将了拍板,轻开绣口,缓缓唱道:“自古繁华地,牡丹出洛阳。日月毓神秀,天地润浚灵。莫叹金谷园,直上天津桥。引车渡银汉,月照洛神浦。桥北有种姓,二女皆倾国…” 韩煦、展昭正在说话,商议些兵法,议论些枪棒,正说得入巷。此时听见了这一句,皆停了话儿,调转头来,睁了眼来看玉堂。玉堂已经听得呆了,立刻跳将起来,叫停了那唱,另换别的唱来。这情形知县看不明白,急忙跟着出来问。 玉堂见了知县后,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叫苦便道:“你们是不是想故意害我?!”知县问道:“下官才刚伏侍取乐,怎敢害上!莫不是哪句话儿不对?”玉堂便道:“才刚唱的种姓二女,长的便是韩明远之母,次的却是展明熠之母,知道什么你们就乱唱?!” 知县慌忙赔罪道:“下官不知,死罪!死罪!”玉堂愈发气愤道:“这厮们什么都不明白,只管胡乱唱开来,叫他听了,连我也怪在里头!”原本想着服侍取乐,谁成想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却如何好!知县口内只是叫苦。 知县急忙央求道:“事到如今,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求上官回去给解释解释!”玉堂回道:“这种事我可说不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故意教的!你看着办吧!” 搅扰的筵席好一通乱,处理后事什么的,玉堂这边可懒得管。他对宴席还不满意,一个去外面酒楼饮酒解闷去了。知道不小心闯了祸,知县也没有心思再继续管待。 还有更不好的事:亲信悄悄上报说,才刚有人吃多了,在筵席上嘀咕,说什么种世衡虽然名气大,只不过因为姻亲得力,一生未打过大胜仗,功劳并不甚多,诸如此类说了一通。 知县心里面发怒道:“文武相轻也是平常,私底下怎么说没什么要紧。在这种重要的筵席上,有意无意的说出来,让人家听见,这不是故意坏我么?!这个话儿绝对不能再传,这事儿过后,慢慢的查出来是哪个说的,此人绝不可大用!” 没多久上头派人过来,叫展昭先回。展昭得了这个话,上马便走。韩煦在后面说他道:“不如你再略等一刻,等玉堂回来了再走罢。方才不过是无心之失,他回来时,见你不在,面上须不好看。”展昭便道:“那厮如今正别扭着,特意为这个等他时,倒描得黑了。他回来你替我说罢。”当下告辞便走了。 次后玉堂回来时,韩煦便把话说了。两个当夜歇了一歇,整顿好了,天明便也告辞回了。各路的人马回去后,把战况上报,黑山之战就算了了。剩下事情,自有夏竦、包拯、杨文广等人去做。 此案既完,官家问夏竦该如何决断。夏竦笑道:“此案既然已查问明白,则罪者杀,功者赏,臣无不从命。”赵祯准之,将黑山大王黄胜一干人等,审问明白了,彼等俱已承认勾结张峦并没藏讹庞偷换密函,遗祸大军。赵祯下旨,皆在南门外斩首示众。 转眼已临近乾元佳节,官家在集英殿召见众臣。前番攻打黑山的有功之臣,这一次也在被邀之中,顺便赐宴。殿上坐满了百官,韩煦、玉堂、李蛟等众人跟着包拯坐在肩下,那头展昭诸人坐在龙卫左厢都指挥使刘文焕肩下。 被官家赐宴这种事儿,百官大多数已习惯了。第一回参加宴席的,免不了好奇,在殿内东张西望的,一面还不停呼朋唤友,口里面动辄大喊出声。其他人因为被吵到不行,一叠声提醒他们要“肃静”。没多久有宫人走过来,告诉了一遍宴席的规矩,吵闹声这才渐渐的熄了。 坊乐人早已设好了器乐,有拍板、琵琶、箜篌、羯鼓、箫、笙、埙、箎、觱篥,两边对列着杖鼓。众人面前摆着各式宫肴美馔,新奇果子。席间布满银丝细脍,熊掌驼峰,自不必说。一时开席,光禄寺礼官举袖,唱引道:“绥御酒——”一时间百乐齐奏,众官倾杯,歌舞上场。 第360章 集英殿赐宴 外面虽然仍冰天雪地,集英殿上却繁花锦簇,一派春色。这时候殿内正香烟袅袅,仙乐阵阵。琥珀杯盛来御酒,玻璃盏倾满玉液。围桌的是金盘银盏,满盛着脍异烹鲜。满目是玉碗牙箸,觥筹交错。官家欢喜,金屈巵巡赐众官;侍者肃穆,数步里不闻声喘。左右军来来往往,儿舞队趋趋跄跄。 宴席开场,官家讲了几句温暖的话语,喜此次大案告破,庆黑山大捷,谢众文武出力,免不了众臣回一些口号,同吃了一杯。说到浓时,官家亲自走下御座,与夏枢密、包待制二人簪花,众人皆贺。 酒至半酣,赵祯遥问包拯这边道:“哪个是韩煦?”韩煦立刻稽首拜道:“末将便是。”赵祯看了看便笑道:“果然是瑶林琼树,金相玉质,模样有几分稚圭的影子,不愧是叔侄!” 韩琦正在远处吃酒,突然听见官家提他,立刻往这边看了一眼,点一下头。 只听见官家继续道:“朕明日将你调入京师,日后考一个武举,为国效力,如何?”韩煦立刻回复道:“多谢陛下的厚爱。只是末将先父曾撒血西北,因此无意入京,只愿守此大宋疆土。”旁边便有人告诉道:“韩将军之父没于边事。” 赵祯问了他家世,便道:“年少多经些历练也好。就是令祖、令尊当年,也是从县尉开始做起,后来终成国家柱石。你叔稚圭如今是枢密,当年也做过监丞、推官。将来护佑我大宋江山,还着落在你们年轻人身上!”遂叫各赐酒一杯,众人谢了。 赵祯又问:“朕听说有人生擒了黄胜,不知是在座的哪位将军?”李蛟将酒肉正噇得酣,忽然听见官家唤他,急忙用袖子抹一下嘴,喏一声道:“洒家便是。”众人都看了笑。赵祯叹道:“果然是壮士!不知道将军酒量如何?”当即便命人过去赐酒。李蛟一高兴,一骨辣将所赐御酒连饮了数杯。 赵祯欢喜,口内问道:“不知道将军什么名讳?所在何职?”李蛟便道:“官家问俺的名姓么?洒家叫李蛟,是延州青涧城的提辖官。因为过来东京送信,碰巧赶上了这一仗!” 赵祯听着李蛟这名儿,似有熟悉,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这时候便有人低声提醒道:“当年种世衡施反间计,派人去假意投靠夏人,让元昊杀了野利旺荣,陛下还记得么?” 赵祯想起来便道:“我记得当年的上报说,派过去的是一个和尚,好像叫什么‘王光信’,挨了七日的毒打后,这才骗过了元昊,把旺荣、遇乞先后杀了。” 回话的道:“当年的那个‘王光信’,就是这李蛟化名的!”赵祯立刻不满道:“既然这李蛟有偌大的功劳,怎么到现在才是个提辖?虽然种世衡病逝了,没法举荐,难道其他人也不提么?让功臣没能得到升赏,这是宰相的疏忽了!” 回话的又道:“陛下不知道,本来已升了,怎奈这李蛟回回吃了酒惹祸,还顶撞上官,跟同僚们处的也不好,官职便降了好几次!不是上面人不肯提,实在是李蛟不适合掌兵!” 赵祯不同意便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们是看他绿林出身,故意刁难着不让升!” 当下说了几句后,官家便又转过脸来,笑着询问李蛟道:“朕问一句:倘若将军做了元帅,敌军来袭,该怎么应对?你对西北的战局有什么看法?”才刚李蛟已吃了个酒饱,也没个准备。宴席上官家突然发问,李蛟一时间没听明白,先呆怔半晌。 旁边人连连催促道:“李提辖,莫只顾吃酒,官家问话!你在边上的时间也不短了,赶紧说说,夏军打来了该怎么办?” 李蛟听见了众人催促,回复便道:“这事儿有甚么难的?蕃子们敢来几个人,洒家就敢宰他几个!按俺的意思,官家你当初就不该求和,求和个屁!大宋又不是没忠臣,做什么听信奸人的言语,拿着那些钱去哄弄他们?!你发句话儿,洒家豁出去脑袋不要,也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不单是我,西军所有人都跟俺一样!” 因为李蛟这番话儿,底下不少人都应和起来,让官家一时间没言语应付。这时候有官便笑道:“小儿之见,只好打杀。为大局上,当合则合,当伐则伐。有道是施恩用计,先礼后兵,遵照条例。我堂堂天朝上国,自然是出师有名方可进军。” 李蛟立刻跳将起来,唾那人道:“教狗咬住了脚后跟,兀自与它讲条例。鞑子蕃人,省得个屁!一骨辣杀将入去,夺了鸟地,叫贼驴们梦里也怕,才不敢来。” 便有人劝:“姚承旨,如何肯与蛞蝓辩论?有失身份。”李蛟知他不是好话,睁眼叫道:“捣你亲娘,朝廷的俸禄,养了你们这一班蠢虫,吃肥了就讲起身份了!快闭了鸟嘴,休放鸟屁!” 一听见李蛟话不好了,韩煦连忙拽住他劝道:“李大哥,大殿之上,有官家在,文武百官都看着呢,怎好把出这关西手段来?”李蛟就着油手,口内仍道:“小乙哥莫拉洒家,惹怒了我,洒家便打他这般鸟则声。”众人纷纷评价道:“这等绿林豪侠,剪径强人,如何能用!”亦有那雅人嫌他远远避去的。 暂且不说李蛟喧哗。旁边袁虎推玉堂道:“你们别只顾着吃酒,先看看那边!真是一幅好风景!”玉堂远远看过去,见夏竦亲自为展昭簪花,众人便骂。 一个道:“含鸟猢狲!野猫认豹子做干爷,抱了条粗腿!俺们西军,怎的出了这么个腌臜!”另一个道:“什么干爷?夏竦那是他亲爷!丁谓是他亲外公!”正嚷嚷时,玉堂便骂:“瞅他做甚么?!好酒好肉塞不住口?平日看得还不够,你倒和他‘们’起来!” 有人替玉堂分析道:“自从咱们遇见了他,就没个好儿,从名字上把九哥就克制住了!你是‘冰’,人家是‘火’,一碰上自己就先化了!”为这事上,玉堂明天就想改字,也不叫什么“塑冰”了,干脆直接就改做“射日”。 这话儿好几个听了都摇头:若是玉堂姓别的,叫什么“张神弓”、“李射日”倒也罢了,偏他姓白,再大的功劳也是个白干,全没鸟用!更可况这种造反的名字,若叫出来,上面姓赵的第一个不干,都不能用。 除了这帮说话的外,白路亦与人口角起来,只听他骂道:“教你不要咬我鸟。贼撮鸟只敢拖洒家的饷,库里面放着许多钱,只管往蕃人贼秃处只顾送,好叫他来打俺们!再要捧屁呵脬时,大脖子拳打出去!” 一时间乱乱纷纷的,一似青蛙闹塘一般,哪里禁得住。众文官都道:“这班赤佬黥卒,太过无礼!如何与他们一块儿坐地?实在有辱斯文。”亦有人骂:“若整日与这班吵闹厮们在一处,毋宁早点死!” 说起来这班厮们也着实难弄:有仗打时,有人便在官家跟前替他们不平,说什么大军因为多年征战,男子活不过三旬。西北边塞,寡妇盈门、孤幼盈傍的景象,比比皆是,看着可怜;等到使钱罢战了,他们不感激便罢,反而怪你性懦无能,只会使钱求平安,对上官十分瞧不起,不配去指挥他们了。 管得严了,那边厢哭天抢地价抱怨,说什么本朝“重文轻武”了,把军卒看的如同草芥;管得松了,这厮们翻盘倒瓮价闹腾,忒没有分寸,越发不知道他是谁。 等到这一次筵席后,上面已经有令下来,诸人各有升赏。升展昭为指挥使,兼领殿前三班行首。袁虎为仁勇校尉,调去登州,石晃为仁勇校尉,调去青州。崔起为仁勇校尉,调去府州,白路为仁勇校尉,调去饶州。苗翻为仁勇校尉,调去沧州。 韩煦为昭武校尉,领麟州兵马押监。白玉堂为昭武副尉、带班殿侍。李蛟仍旧回青涧城听用。每人各赐银三百,十匹落花流水锦,麝香两瓶,贡茶五斤,御酒十坛。 这几日天气渐渐暖了,军中又开始准备比武。乾元佳节眼瞅就到,东京城街头甚是热闹。事终于完了,韩煦率众人拜谢包拯毕,便又去拜望韩枢密,至晚在会仙楼宴请众人。 路上行时,众人全都骑了马,见展昭独自一个人走在街上,韩煦急忙下了马说话。玉堂那厮,看不惯内心里明明气得不得了,在外面偏偏要笑着装作大度的模样,立刻把脸儿转到一边,口里骂一句“虚伪巧诈”。韩煦说了几句后,便邀请展昭一块儿去。 展昭见韩煦后面的几个人都神色不乐,遂就笑道:“我营里有事,等改日再聚吧,诸位自去。”韩煦又问:“你这两天可有空闲?回头咱们找时间再聚聚。”展昭便道:“明远远来不容易,本应该相陪,谁知道这两天事情太多,抽不出身来,你等我三日以后去拜望吧!” 韩煦笑道:“朝廷差遣,职责所在,如何为我耽误正事!我眼下有几块碑要刻,等你闲了,可来相帮。连李大哥他们一块都去,我三日后着人去请你。”展昭应了。说完众人便散了。 第361章 汴梁夜景 展昭今日没骑马,在路上走时,突然想起件事情来,便拐弯抄了个近路走了。展昭头上铁幞头,额前红抹额。穿着件青色西川紵丝锦袍,腰间八枚鍮石銙,脚上嵌线云跟靴,正走在观音院附近。 此时已经是入春的天气,只见柳枝鲜绿,隔岸桃花正开得艳。对岸两两三三的浣纱女,各占着个石砧在捣衣,一面观察着对岸往来的行人,一面含羞带笑,相互私语。水碧河清惹鸭游,石湿苔绿滑游鱼。 展昭在街头上正走着时,突然在路边见着个相识,那人喏一声便道:“行首事忙,多日不见!空闲吃一杯去。”展昭回礼便道:“押牙相邀,来日必去。” 说话间不免提起近日的比武,那人问道:“只听说明日龙卫、神卫两家比试,不知道行首可在其中?”展昭回道:“厢使吩咐,明日让我对阚营使。” 那人立刻不平道:“不是我说,这个刘文焕恁没有分寸!只要名声,不顾下面人死活。明知道行首大病初愈,偏偏要你去对阚海。” 展昭便道:“我又不是个泥捏的,早已经好了。我也早听说阚营使的威名,可惜一直没机会比试,明日正好较量一番。”那人遂就回复道:“行首武艺精熟,来日必添左厢气象。”两人闲话了几句,须臾便散了。 展昭忙了快一天,早饭尚没有来得及吃,此时已饿得冷汗出了。因见沿街那一溜熟食铺子,心内自道:“一会营内还有事,这回去吃饭已来不及了,不如在这里胡乱用些。”因见那馄饨案前人少,料定必然不好吃,赶时辰也顾不得了。 这熟食铺子里面,只有老夫妇两个人,甚是凄凉光景。展昭要了碗馄饨,便坐在桌前。那公公便去煮,这婆婆想要拉个常客,过来说自家的吃食怎么好,这里面用的什么好料。乱七八糟说了一通,展昭根本没听进去,心里面全是别的事儿。因被人问,口里面只管胡乱答应。 须臾饭毕,那婆婆仍是絮叨不休。展昭为了赶时辰,胡乱抓把铜钱递过,告一声叨扰起身便走。 因走得匆忙,不提防迎面一个人跌跌撞撞抢将来,当胸便撞。展昭心内不及想,身却不停,急退一步,将身一偏,缠腕拧肘,趁势一推。 急去看时,却是个贼眉鼠眼的人吃得醉了,踉跄了两步倒在地上,跌了一个犬趴窝儿,此时正呲牙咧嘴,口里面不停在“哎哟”着叫唤。见这个情形,立刻围拢来一群人,有好事的上前去将他拉起来。 一个便道:“眼见这鸟厮吃醉了,到处乱撞,撞在这位官人的身上,自己倒了!”还有人道:“兀那汉子,你站起来,还能走么?人家这位官人说了,要带着你找个郎中给瞧瞧,你跟着去么?” 醉汉倒也不打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口内连说不妨事,不需要展昭延医看视。这厮从人群里钻出去,一道烟就飞奔走了。展昭那边有急事,亦匆忙去了。哪里知腰间蓝底竹暗纹茄袋才刚教人解了去。 这偷儿不是旁人,观音院左近泼皮猴四的便是。当下得了茄袋,心内狂喜,便忘了痛,捡静处将袋内银钱倒出。那里面颇有几块大银,数了数足有一十五两,并一干铜钱。 那边厢韩煦和玉堂等七个人,已经到了会仙楼下马,此时天色已近傍晚。远远见那会仙楼三座楼飞桥相通,隔空相望,厅院廊庑,花木森茂。隔窗可见残阳细柳、园林春色、汴河水景。这时节华灯初上,千阁通明,客来如梭。 满楼妓*女都浓妆艳抹,身着盛衣。见着楼下有中意的仙郎,直接就招袖放娇呼唤。这厮们最是会看人上碟的:见着白路这样的,最多只值一吊钱,不值得搭理;见了崔起,能值个十两,这样的可以敷衍着笑笑。见了玉堂,一好似见了大锭的金子,大棒子打断腿也要留下。 看见外面有客人进来,早有人将马牵去后槽料理。传唤小厮立刻跟来,直接引众人往楼上去。入得楼来,见那甬路上铺的是猩红毡毯,炉内燃着上等龙诞。蜡炬成树,直映得黑夜如同白昼。墙上挂着名家的字画,正厅几边列紫毫端砚,有专供雅客题诗作赋之处。 众人进了间齐楚阁儿,阁里面都是一溜的楠木交椅,有伏侍的专门等着不说,已预备好了金银杯箸。连同瓷器古玩,器皿唾壶都是上品。往窗外看时,遥对的便是汴河风景。 韩煦请众人列座后,要了些荤素冷热盘馔,新鲜羹汤,时鲜果品,玉醑美酒。行菜已毕,屏风后转出一队歌姬舞女劝酒,个个都是上等的姿容,色艺俱佳。 韩煦把酒敬众位道:“这次的事情,若不是诸位不避水火,拼死相救,我韩煦的性命早已经休了。大恩大德,在下杀身难报!今日聚后,兄弟们便要四散分离,不知道哪一日才可以相见。今晚上咱们痛饮一夜,不醉不归!” 众人便道:“这话也休提,都是兄弟们份内的事儿,哥哥只是要罗唣!”白路便叫道:“眼前放着这么多好酒,说那些鸟话做甚么?快倒酒来!”白路这厮,干脆把酒海银壶都弃了,只管抱着大坛痛饮。 一个便道:“这一次散,都天南海北的去了,真不知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咱提前说好:一到任马上就写信回来!”还有人道:“当初情势紧张的时候,天天盼着事情能了。真的了了,马上又分了!还不如多拖几天呢!” 这时候袁虎说话道:“要让我说,都知足吧!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咱几个都留了性命在,已经是赵官家仁慈,格外开恩了,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有一个便道:“袁老虎,你去登州那差事不错!那边没有对外的战事不说,水产还管够,闲着没事,还能去海上看看神仙,比在西北吹风沙,可强多了!”袁虎便道:“真清闲了,一样也是不好升迁!说来说去,你不就是馋鱼么?等我到了,托人给你往府州送!” 还有人道:“这么一调,崔老二和明远两个最近,来往还容易。袁老虎和石哥离得也不远,吃个酒不难。我去沧州不远不近的,见一面还好。九哥在东京,哪个来东京办差了,怎么也能有机会见面。蛮牛可怜,他离的最远!” 白路此时已半醉了,忽然听见别人说他,立刻进来插嘴道:“这样的好酒,没跟我一块吃的么?别只顾说话,全都满上!” 袁虎便道:“吃吧,吃吧,你使劲吃,一去了饶州,大老远的,东京的好酒就吃不到了!”这时候玉堂说话道:“这个不怕!不管兄弟们走到哪,想酒吃了说一声,我管保派人给你们送到!” 几个人谈论了一会此案前后,又说了一些镇戎军事,胡侃乱骂笑了一通。不一时苗翻饮得爽快,拉石晃与他搏拳做耍,为输赢上,口里面大呼小叫的。 崔起与小姐从旁说笑,没一会儿两人就蜜里调油,只听见崔起笑着道:“等明天我来讨了你,去府州时,你跟着我去。”小姐听了他这话,将身一扭,撅嘴便道:“这厮们口里说的好,真遇着事了,一个个都是‘妇人如衣服,兄弟是手足’,奴却不去。” 旁边白路吃得醉了,听了这话,睁着眼叫道:“你这鸟话却似放屁!赤条条的,手脚又多,老爷却不是了蜈蚣螃蟹?!”众人听时,齐声大笑。只道这白路吃醉了,口内胡嘈。 转眼时间已到了巳时,一看袁虎就吃多了:脸上笑个不停不说,话还不少,拉着人没完没了一个劲说。白路那边不用说,早已经噇得人事不知了。韩煦遂叫撤了舞,与玉堂两个人站在窗边,一块儿遥望那汴河的风景。这个时候的汴水上,依稀仍看见烟波渺渺,听着远处悠悠的乐声,不由惆怅。 韩煦开口对玉堂道:“九郎明升暗降,去做那种闲散职事,赵官家又不许你轻易离京,往后有甚么打算么?”玉堂便道:“既没有差遣,先耍几天,会一会朋友。不瞒你说,我在东京城有不少故旧,已经好几年没见了,正好这一次聚一聚。 等耍够了以后,找时间去我四哥家一趟,顺便管他要几两银子,开几个铺面。你放心,怎么我也闲散不了!” 就在会仙楼,韩煦一干人楼下,还有另外的一拨客人。为首的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欧阳修长子欧阳莅并范仲淹次子范纯仁。欧阳字子闲,纯仁字尧夫。知道韩煦楼上做东,纯仁便问欧阳道:“韩煦、玉堂正在楼下,咱们不去见见么?”欧阳便道:“今日不便,来日必请至家中相叙。” 李蛟还有那四个伴当,也不在家,正在朱家酒肆里吃酒闲耍。正吃着时,忽听见隔壁大呼小叫的,闹得痛快,搅扰他们吃酒。李蛟登时火起,将帘撞开,大踏步冲入。却见那伙厮不是旁人,正是那观音院旁那起泼皮破落户。 只因那猴四得了银子,找静处私藏,谁想叫人看见了,翻了出来,便叫到朱家酒肆请众人酒席,连那蓝底茄袋亦被抢了,众人因绣得精致,略有微香,都抢来看,那王五便要夺来送与他的相好。 第362章 钱府尹问案 泼皮们正在打夺间,正巧被李蛟撞破了,李蛟见了那茄袋,因他认得,遂大骂道:“又是这一帮鸟泼皮,竟敢偷到俺兄弟头上!”众泼皮见了李蛟,亦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便要厮打。 门首撒暂的见了叫道:“使不得!这个是延州来的提辖军官,你们怎敢与他动手!”王五骂道:“什么提辖!这鸟厮像是南薰门外面赶猪的,也敢往太岁头上纳败缺!” 李蛟当时听了这话,不由大怒,口内骂道:“便赶你到杀猪巷!”照王五面上就是一拳,那厮登时横飞出去,正砸在桌椅上,顿时桌椅破损肴馔飞溅,酒流遍地,王五倒在地上声唤。众人见了,发一声喊,遂打将起来。 隔壁李蛟的四个伴当,还都在吃酒。一听见旁边厮打起来,李蛟被众泼皮围攻了,这四个也不是好惹的,立刻冲过来相帮,登时闹得一锅粥乱。酒肆里众人劝解不得,只好奔出来找人相帮。 街上差人听见厮打,急赶来看视。楼里面围看的人不少,把道路堵的满满的。胡梯口有几个端缸子卖辣菜的小猴子,正傻站着看景,叫差人一推一跤,都撵走了,众人直接往楼上赶来。 众泼皮一听见官差到了,慌忙捣破了鼻孔,抹一脸血,躺在地上佯装半死,口里面大声叫唤起来。一个便道:“我这个鸟脚被打折了,已走不动了!”另一个则道:“我身上痛得了不得,肋骨肯定被打折了!” 还有人把手往旁边乱摸,口内叫道:“谁把蜡烛给踢翻了?怎么看不见灯亮了?我的爷爷,怎么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没等到差官们问话呢,众泼皮抢着哀告道:“那帮鸟厮无故行凶,节级哥哥替俺们做主!牌头可怜见则个!” 众差人便道:“又是这厮们做出来,你们休吵!这可不是平常的时候,抓起来关一宿事就了了!如今赶上了乾元节,没事上官们还要找茬,老爷们两天没睡觉!你们这帮杀不死的泼皮,偏偏赶在这时候惹祸!都给我起来,一块去开封府走一趟!” 这时候展英正在家中,忽然有好几个邻舍跑来,一叠声向他报信道:“都管,事不好了!你家来的那几个客人,在朱家酒肆打起来了,已经被差人捉起来了,赶紧去看!”展英突然听见了这话儿,立刻把手上的事情停下,带几个人,撒腿往朱家酒肆就奔来。 到了的时候,楼上、楼下全都看了,只看见一些毁损的器具,众人在收拾,李蛟一伙人却不见影子。展英急忙找了个闲人,询问他道:“小人请问一下哥哥,不知道才刚在这厮打的几个客人,都去了哪了?怎么没影?” 那人看了看展英道:“那几个是你家的亲眷么?怎么你们不看好了?惹出祸来,倒累俺们!”展英急忙赔不是,口里面道:“的确是小人的疏忽了,这便赔罪!损失的东西,算好了俺们就过来赔!” 那人又道:“单损失东西也罢了,客人给俺们也吓跑了!这怎么算?”当下抱怨了一通后,那人便指点展英道:“人都走了,你去开封府看看吧!” 开封府这边,本来府尹钱明逸已经歇了,突然又有了新案子,明逸也只好爬起来,开始升堂。问时,却是观音院那边,一干泼皮口角起来,因此厮打。本来是小事儿,用不着惊动府尹相公。只是其中牵扯到延州的一个军官,据说还是个有功之臣,因此底下人才做难。 事情简单,三言两句,明逸把案子就问完了。明白了之后,钱明逸便叫把泼皮给枷了,棚扒起来,各打二十板子。打不两下,众泼皮叠声叫唤道:“相公饶命!小人们吃那黑大汉打的厉害,再若继续打来时,便要放命!”“打坏了我,得让那黑汉出钱来救!” 话尚未说完,已经有几个口吐白沫,伸腿瞪眼,似乎真的快不行了。众人看时,端得可怜:都只看见贼吃肉,哪个晓得贼挨打。 有清醒的泼皮捱着那痛,叠声嚎告道:“了不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官匪勾结欺压良民,是甚么道理?!”又有人道:“‘下民易虐,上苍难欺’!怎么我们让他打了,捉进来挨打的又是我们?你们恁没有分晓!官家可怜见则个!”衙外众人指指点点,都围住看。 有人忍不住分说道:“那黑汉虽然有理在先,到底是他先动的手儿,还把泼皮们打的不轻,怎么这样就算了?这府尹办事不公道,他也得挨打!”还有人道:“听说那黑汉是延州的军官,钱府尹因此不敢动手。只是他今日打了泼皮,上面人不管。明日他再打了良民,我恐怕上面也不敢管!” 一时间众人吵吵嚷嚷的,全都对钱明逸看不惯。处在这样的压力下,对李蛟完全不处罚,恐怕也不行。这时候展英磕头告道:“启禀相公,这个李提辖是家主的朋友,他打泼皮,是因为看见了他们偷盗我家主人财物,所以不平才厮打,还望相公罚银了事!” 明逸指着展英道:“你上来说话,你的主人是哪个?这伙人厮打,不是吃了酒闹事么?怎么还又牵扯到盗窃?李提辖你也把经过说说!”展英便道:“小人的家主,是龙卫左厢的指挥使展昭。李提辖从延州到东京公干,就住在家主的家里。” 那头李蛟也说话道:“洒家今夜约了伴当,在酒肆里吃酒。因听见旁边阁子里大呼小叫,过去看时,见这贼撮鸟们偷了洒家兄弟钱袋在乐,因此不平厮打。” 听见这话儿,府尹旁推官从旁说道:“前些时候,我听说种谔派人送书给殿帅,那人在黑山还立了功劳,莫非就是这厮么?种谔便罢,若是让殿帅知道了此事,面上怕不好看!” 钱明逸也就点头,遂判道:“那李蛟并伴当五个人,因见猴四盗银,不平厮打,故免杖责,罚银十五两。再加上打坏酒肆的家什等物,以及众泼皮医药钱,一共二十五两银子,叫来人领回。”展英下面听见判,复又磕头告道:“启禀相公,男女情愿多罚些银,教这些泼皮也免了打,免得记下了怨仇。” 众泼皮虽然挨了打,因为得了些医药钱,这厮们一骨碌爬将起来,欢天喜地告辞走了,众人商议到行院耍去,也好压惊。这边李蛟等人被展英领回。展英向李蛟告恼道:“今番官人又惹了祸,一会主人回来了,该如何交代?肯定又得多几遍唠叨!” 李蛟便道:“挨打怕什么!便是打上百八十棍,我也无妨,只是小七哥那边,还麻烦小哥从中周旋。”遂嘻嘻哈哈,脸上贴了膏药,装作可怜。 才安顿好后,突然有随从来报道:“太原家中来了人,说是有急事。”展英急忙把来人叫进来,问究竟何事?那人便道:“三官人伤病复发,怕是难好。赶紧把小郎叫回来,咱们走吧!”展英急忙唤人来,安排这人去歇了,亲自去营内寻展昭。 一路上遇见了几拨军士,正从外面赶回来,身上穿戴着龙卫的衣甲领巾。展英急忙去看时,内却没有。远远见朱凯率领了一拨军士要出营,展英急问。朱凯便道:“晚上的时候,指挥叫厢使找了去,这时候可能回去了。”听完这话儿,展英道了谢便走。 不容易到了营门口,却见刘文焕正在那边,后头跟了一拨军官。展英将人挨个看了,仍旧没有。那边厢刘文焕已经领着人进去了。 展英正打算亲自进去找人,门首守卫哪里让进?又嫌今日人手少了,不予通报。幸而遇见了一个认得展英的营使当值,询问了一番,展英口内据实说了,那个营使便放他进了。 展英问明了路径后,急进去寻找。这时候天色早已经黑了,对面校场上仍灯火通明,一个红绣抹额的教头,正操练新军,口内斥道:“你们现在想偷懒,战场上给老子抖掉了枪杆,到了阎王的跟前,可别说是我没教好!” 迎面路上一溜大车,上面全都是投石车的车架,一拨军士正搬运器械。远处有人在挖壕画线,柳荫下一拨骑射的。校场空地上立了许多人,军器架前有一个,将一条棒舞得风车般转,箭垛旁有几个使枪的。 还有一对手持器械,正在切磋。白*粉壁旁边,闲着一个记数的军士,展英见了,急忙去向他打听人。那人便道:“展指挥么?之前引着人在注坡跳壕,如今散了,你去演武厅看看吧。” 演武厅厅内,都头、指挥有十数个,挤得满满的。门首拥着一拨人,将那兵器架上一百八十斤的盘龙棍取下来,两眼放光,忍不住都要试一试。 座位上有两个正在下棋,旁边还站了几个人,一面嘴里吃着柑子,不时还指点。右手有几个,直接坐在了桌子上,正咧嘴大笑。交椅上坐着两个老成的,端一盏茶,大声说话。地上有几个在闹的。因为明天要比试了,众人哪里能静了。 不怪外面人叫军士“赤佬”,确实宋军的服饰,清一色的全都是绯衣。这么乱乱哄哄的一屋人,服饰又都一样了,真是应了那句俗话:“老乌家孩子一抹黑”,哪里分的清谁是谁! 此时恰好有两个认识的,一个苏兴,一个邓禹,正在厅里面说话呢。苏兴剥了个榆柑吃,一双眼正在四处撒看。此时忽然见了展英,问他甚事。展英便把话说了。苏兴是个热心的,立刻领着他去找人。 第363章 旧宅聚友 这个时候,展昭和另外的几个人,正在议事厅议事呢。机密重地,门首有几个军士在把守,不许其他人靠太近。营使秦云召集众人,在商议齐州进军的事儿。近日来齐州群贼纷纷闹乱,知府发兵屡禁不住,急求人救。当下有一个说话的道:“使一指挥人先去攻打,等众贼齐来合围时,迅速发大军围剿之。”议论的空隙,似乎有什么文书下发,只听见一阵纸张翻动沙沙的声音,里头连一声咳嗽都不闻。 也不知众人商议了多久,等到说毕了要散时,展英过来找人这事儿,门首的军士便上前去通报。秦云闻报,便叫进来。外头苏兴听见唤,立刻引展英进门来,两个人将事情就说了一遍,听的展昭都惊了。 秦云便对展昭道:“既然有急事,准你一个月的假,你就回家去看一看,你哥哥好了再回来。有什么用营里帮忙的,也只管说。需要的话,就捎信回来告诉延期。现在就回吧,厢使相公那一边,一会儿我过去替你说。”展昭向秦营使道个谢,与众人告个别,与展英一道烟就走了。 韩煦、玉堂两人在东京,一连几日都忙个不停。头天先是送别了苗翻,因白路需要走水路,正好搭晚上的一条船,下午又接着送了白路。第二天又送了石晃和崔起,第三日早起又送了袁虎。众人于驿路送行的时候,都置酒相别。 几年的兄弟,沙场同赴,生死同袍,这一去不知道何日才见面,如何舍得?自然是送了一程又一程,言语无尽。 正赶上韩煦亡母的忌日,韩煦在东京三日不食,将官家所赐银钱一并捐与西福田院中,又在报慈寺做些功德善事。次后欧阳、纯仁等东京旧友请韩煦、玉堂又聚了几日。 到这一日时,旧宅已打扫干净了,韩煦邀东京诸友来读碑赏帖、焚香斗茶。诸友好几年不见面,趁这次快活聚一聚。无一时众人纷纷而至,家中登时立满人:前面有一拨看鱼的。兵器架前两行字,那上面道:“气定神敛,心澄貌恭”。 有两个站在写着“山高海深,谦以自牧”的两行字前面,赞不绝口。碑文前面,有两人因为看的兴起,忽有所悟,随即研墨铺纸,当场写来。后厅有几个人端着杯酒,立在一幅徐崇嗣没骨画跟前,趁着春光,赏画看兰,议论之间各有所获,屋内四五个品茶的。 还有几个高谈阔论,不时妙语连珠,说到浓处,抚掌大笑。书斋里藏书甚多,儒道的治国修身,佛教的明心见性。法墨里不殊贵贱,兵书中奇正无穷。《易经》里涵盖万有,《内经》祖为医家典籍。 不容易良友相聚,知己畅谈。众人忽而议论些治世之策,忽而讲一些旧书新得。忽而品评唐碑晋贴,忽而议论易经紫微。忽而论今评古,忽而抨击时政。还有闲人在抚琴作画、品茗谈禅。人生至乐,好像也不过如此了! 欧阳趁着空闲时,问韩煦道:“九郎有事情来不了,怎么也不见令弟来?”韩煦回道:“你不知道,表兄突然伤病复发,病势不轻。我弟回太原照应去了。” 欧阳遂问:“他们找大夫瞧了么?在太原我有相熟的神医,明熠若需要,我这就写信派人去请!”韩煦便道:“多谢你费心,名医已请了好几个,什么情况还没个回复,再等等看吧。” 欧阳遂叹:“许多人战场厮杀,一场罢战,未及休养又催上马。平日里只耗不养,外看虽强,实则内弱。日积月累,如何不病。”旁边的一个便问道:“按道理说,你们成日习武打熬,应该比常人强百倍,怎么也生病?!” 韩煦笑着回复道:“纵没有伤痛,习武也不是续命金丹,能包治百病。更何况天下的事情,不管到了何种境界,都有约束。譬如说七情致病,寻常人怒,好似搅动池塘之水。寻常人悲,又好似小溪断流,看不到什么大妨碍。 你若骨骼经络都通透时,又无出世之心,怒则如搅动大海之波,悲如长江断流,甚为厉害。为什么从习武第一天起,师父就千叮咛万嘱咐,要求徒弟们‘涵养道德’?这些都是有道理的,没有谁可以随心所欲。” 有人于是问疑道:“气怒成病,这个我们都知道。但若说叫人淡薄七情,去除悲怒,那人与草木又有何异?天下人有谁又能做到?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有一个拜过师父的,站桩踢腿学过几天,内中道理些微知道,此时忍不住炫耀道:“你别不信,有些事情听着虽然难,也做的到,只不过门道浅的无从察知罢了。 现有明证:你不见那些在山上修行的高人,筋脉柔和、搏之如绵,素食衣简、鹤发童颜?人家一大把年纪了,也能攀山越岭如履平地,比读书的年轻人强得多!就算是多年习武的,看着也都是神清眼澄,究其原因,不过是内盈外现而已!” 有一个道:“你说的这些似有点道理,可是‘习武养人’的这个话儿,我还是不信:你看看那些常年在汴河上拉纤的纤夫,还有那些在船上扛货的人,角抵社里的那些好汉,练的比常人力大十倍,也不见他们多长寿,反倒是三灾八难的,年纪一大就不中用了,寿命比读书人短的多。” 这人立刻回复道:“练完一套拳静养的时候,那种通身舒畅的感觉,没经历过的不知道,跟干完活休息不一样,你别不信!要么说不少人习武能上瘾,干活能上瘾的我真没见过。有些东西,你们死读书不肯实修的人,一万年也体会不到,说出话来也引人发笑。 当初我拜师父时,讲过这些。你若生病下不来床,不能习练,自己在心里面打一套拳,也有用的,只不过效用会打些折扣而已。 又譬如习武讲究清心寡欲,即便你不去宿娼,单在心里起个念头,耗费了精神也是妨害。世人重形而不重心,许多事不能亲自去验证,听别人说不可思议,便认成是假的。多半是身懒怕难不肯去试,便推说没有。 这些实有,只不过我没这个悟性,怕苦又懒,又兼嫌他禁忌多,坚持不来。所谓的规诫,不是师父们要故意刁难徒弟,实在是血淋淋的教训太多了,前行路上尸骨宛然。” 众人听他讲的有趣,又催促着叫说。那人又道:“我遍观周围,成年时开始习武的人,绝大多数都半途而废,童真入道的反多有所成。这里头的原因,大概有两个:一则儿童骨缝尚未长合,志虑单纯,白虎未出天葵未至,能事半功倍,比大人学起来容易得多。 二则成年去听师父讲话,今日笃信,隔日又疑。犹疑反复,徘徊不定,难以寸进。小儿将师父的言语奉为圭臬圣旨,只知去做,心无疑问。待到年长疑多时,先前的教导已根深蒂固了,觉得就应该这么做,反倒是自然而然了。等他能为深厚了,能够察知好坏时,返回头再看,自然会知道训诫是否合乎道理。 医家常说‘虚则亢’,耗损通常是件乐事,极容易上瘾。譬如好淫。譬如服食‘寒食散’,又譬如赌钱。有件事你们发现了么?周围那些好赌的人,一个个都是病恹恹的。没别的道理:赌鬼沉迷物外,精神流溢过于外放,长久身体没一个好的。高人逸士视物时,目光是收着的。” 听他讲了这一大篇,众人全都笑了道:“五郎哥,你既然知道的头头是道,怎么当初习武不成,干脆连拳谱都忘了?说别人死读书不肯实修,你也是犯了文人弊病,五十步笑百步!” 又一个道:“才刚明远的一番话,我有异议。当喜则喜,当悲则悲。顺其自然,秉其天性,正合天理。正所谓遵循自然,无为而治。怎么可以借口‘戒律’,将喜怒悲欢强力抑之?” 韩煦便就回复道:“不是抑之是淡泊。强力抑制与戒惑养心,看似相同,一堵一疏,区别却大。况且趋利避害,好逸恶劳,贪生畏死,好货逆寡,人之本性,我没见这些有什么好处。你岂不闻尚有‘顺则为人,逆则为仙’之一说?舍小得大,空而后应。不是人为身体、欲念而驱役,而是身体皮囊为我所用。 先人所说的‘无为而治’,绝不是束手无策,随他自去之‘无为’,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然后又返璞归真,回归天然。是已至绝境,大道在心,挥斥八极,笑看天下之无为。” 又一个笑道:“其实万物都是通的。于国来讲,若没有律法,国将不国。于家来说,家风衰损,祸及子孙。人既然生于天地之间,君子有所为,必然有所不为。佛家说戒定生慧,修行还有个次序呢。人不知自制,难堪大任。 什么是‘摄心敛神,顺逆方便’?入得去,出得来,捡得起,勘得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不知内敛,心神流逸一似凡俗,你儒释道白学熟了!” 第364章 家务琐屑 就在众人争论的时候,欧阳正在端详着壁上的《二祖调心图》,闻言便调头笑了道:“人初生时,心窍纯净,耳目不聪而感应天地,及长,熏染世事,杂念丛生,与天地日远而心不能静,天性却是愈来愈远。” 旁边又有拨讲道的,有一个道:“不因善存,不以恶沉,天地无情而莫不盖载,老子之说,弃偏见而同本源,如此而已。” 又一个道:“未生之时人如滴水,无形无体无碍无相,上天遁地,遨游江海,乘风成雨,无孔不入,无处不去。一得人身如入瓶中,既为生老病死所困,又为七情六欲所拘。故所以说:‘还我父母未生之前本来面目。’” 还有一人在议论道:“岁寒亦有松柏翠,岭峻亦有人攀登。雏鸡追逐,山林嬉戏是一乐;鹰击长空,俯瞰山色,是另一乐。乐分大小,境有高下。武人至高不是技击无敌,夺魁斩敌, 当忠勇信义,不避生死,力挽乾坤。文人至高也不是什么文章华美,文坛领袖,当怀济世安民之志,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个话儿,出自本朝儒者之口,在东京刚刚流传起来,众人对此有褒有贬的,不同意的便驳斥道:“五欲之乐确实不敢比初禅轻安,然而你们儒生也志大太过!不如先将现世的人照料的周全,然后再说子孙万世!” 听见的一个反驳道:“我觉得这一句十分合理,不单合理,而且很必要:不是儒者提灯在行,万古长夜,灯需人提。自古至今,中国曾无数次历经患难,每一次都有文臣、武将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解万民出水火,拯国家于倒悬,这里面难道没有儒圣先贤教诲的功劳? 中国若没有百年大计,树万世标格,与胡虏何异?以杀制杀,以暴制暴,运不过百年,未及明君恩泽惠远而万国归心。先王之政,仁及草木禽兽,因其万物皆在所治。不能说有人尚且忍饥挨饿,鸟畜鱼虫合当虐杀。哪怕于一草一木动些善念,终究发自于心。我不信处处以我为尊自高自傲于世者,待其他人便好了。” 一个则道:“万灵来本同源,躯壳所拘,智有高低,形各有异。”还有人道:“人类自诩为万物之灵,于宇宙而言不过是微尘。相食贪*淫的习性不改,莫说是万世,历万万劫也挣脱不出,没办法好。” 旁边另有一拨在议论。一个言道:“若依我看,京焦的名声虽然大,然而许多处错解《易经》,谬误亦多,当不得盛誉,众人褒之实在是太甚。” 有人回道:“纰漏之处深究可也,然不可以籍此低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四书尚且有多义多解,更何况《易经》卦中有卦,变中有变,远非一家一义可解。 昔日郭象注《庄子》,述而广之,令愚钝如我辈得窥之经典奥妙。京、焦之言令我茅塞顿开得法而行,好比盲人得杖,远途易行,这便是得,岂不比那寻章摘句挑正缪更有益处?更何况大法无法,大道无言。万物行而不滞于形,强将文字解宇宙,则纰漏谬误皆不能免。公若只等有人作万无一失之书取而读之,怕只怕这等书至死难觅。”说到这时,众人一哄都笑了。 附和的道:“《楞严》七处征心,皆非所指。法外不能求,不在身内。不着于不形,不开不闭,不随物合,亦不在尘根无所着处。大概真法只可以引悟,不能直指。”有人又道:“有人以寻章摘句为能事,断章取义,驳而自喜。自居以阳春白雪,自诩为高雅难和,实则自行建起空中楼阁,自绝于民。 上不能治经典以教后人,下不能肃法纪而治民风,也只好蒙头伏案,专事雕虫。有人读书,粗解大意,微言易通。以教化万民为己任,开智止邪于未形,此两者何可取之?” 听见的有人笑言道:“有的时候,太过于寻章摘句挑纰漏的,并不是因为他学问多好,能挑出错来,而是他根本没跨过人家的门槛,更不要说登堂入室,书里讲什么,根本他就没看懂。 知道一点点道理了,就把这道理到处乱用,将所有不合的都认成是伪作,乱驳一通。明白的一看:这说的根本就不对路,是哗众取宠!” 当下众人议论一通,数内有一个便问道:“人齐了么?怎地不见李蛟来?明远不是说请了他么?”韩煦言道:“李大哥没来,前几天就带着人回延州了,你见他有事?” 那个人跌脚惋惜道:“可惜!可惜!当初官家在集英殿设宴,这位李提辖了不得,当众批评官家说,当初不应该跟蕃子求和!让官家当场下不来台不说,把朝廷的重臣也好一通臭骂!你想想看,满朝文武,哪个有胆能做到这样?偏偏人家就做了! 虽然我人没能去,没亲眼看见,单听一听就觉得痛快!我今天正想要认他一认,谁想这厮已经走了!”众人听了,都指着他大笑。 欢娱总嫌日短,愁苦却恨日长。快活聚了没几日,又到了韩煦该走的时候了。玉堂一个劲挽留道:“你这次一走,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明远怎么不多住几日,故友还都没见全,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 韩煦便道:“早晚也是要走的,你我交往了这么久,一辈子都是知己兄弟,哪里分咫尺还是天涯?更何况三哥病重,我不放心。正好这一趟去麟州,也顺路去太原看他一看。你放心:去了麟州,闲时我便写信回来。” 不说两个人依依惜别。那玉堂在东京,先是拜会了东京的各处旧识,又停了十四五日后,玉堂这才准备了礼物,叫小厮清云在后面提了,往四哥家赶去。几年不来,四哥家还是老样子,一应的布置都没换。门首司阍的见了玉堂,忙向他施礼。玉堂这厮看也不看,径直就往东跨院去了。 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偌大的院子静悄悄的,一个扈从也没有,屋内只四哥和嫂嫂在里面闲话。玉堂才待进去时,忽听见里头正讲他。 只听见那个娘子道:“四郎也莫说奴家挑理,老九有本事闹了西军,敢从夏枢密刀口下夺人,把拉他的军使也打了。这种前无古人的事情,他做了便罢,接着又来了场大闹东京,整个东京城都惊动了!到底他想要做甚么?! 再这么下去,天知道哪一日又闯出祸来,连我这个做嫂嫂的,还有底下的孩儿们,全被他连累到发配充军!官人只知道做买卖,其他事从来不闻不问。东京城人人都知道了,你还木头一样的这么问:‘这事准么?我的兄弟我知道,虽淘气些,品性不坏,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哪一日他杀父弑君了,你也是呆鸡似的一万个不信! 幸而这一次赵官家宽德,没追究咱们,夏枢密心里怎么想,难道不介意?咱们家买卖行市大头还指着人家哩,官人如今全不管,反倒叫我去调和,银子花了无数。若只是今日得罪了夏枢密便罢,明日再得罪了张宰相,李参政,咱们家的这点家私,也就尽了!” 也不知四哥那头说了些甚么,只听见嫂嫂复又道:“他是有俸禄,他那点俸禄,自个花了都不够,早周济人了。只道他拿去结交贵人,将来也好长进些,我们面上也都好看,谁知道全拿去与配军强人结了义气。当初我说了多少次,有一个听么?你们就这么惯着吧,都由着他,将来也叫孩儿们学去,却不是耍!”一听见嫂嫂话不好了,四哥那头忙又陪话。 娘子遂道:“我做嫂嫂的受一点累,倒也罢了,只怕人家不领情。他不说‘气性相投,仇敌反叛亦可以尊重;话不投机,至亲骨肉也不相往来。’真管的严了,亲嫂嫂也就成了仇敌,可能就‘不相往来’了吧!这话要是让别人听了,不会说兄弟年轻不懂事,反倒怪做哥哥嫂嫂的不调教,坏了祖上的门楣家风!” 玉堂在外面听了一阵,没等到里面人说完呢,这厮已经是怒气填胸。索性连四哥他也不见了,一甩手就走了。玉堂腿快,清云小厮抱着东西,一溜小跑才撵上他,两个人一块儿就出了院门。只见那玉堂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便上了车儿,往别苑赶去。 清云怀里面抱着礼物,惴惴说道:“按理这种事我不该说,为主人好时,小底仍旧要说上两句。主人不如趁老祖母尚在,有她做主,先分了家,置办一些买卖行市,以后自己就单过吧!万一老祖母有个山高水低,几个哥哥先不说,哪个嫂嫂不是厉害角色,岂能容你?那时候反而苦了主人。” 听到这时,玉堂立刻说他道:“你这些话,以后别说了。今天听见的这些话,跟任何人你都别再提,也别说今天咱们来过,知道了么?”因见玉堂说的严肃,清云立刻满口答应。 第365章 太原祭事 过了不到两个月时间,玉堂上面的那几个兄嫂倒先了开口,叫把家分了。玉堂得了东京城汴河处一处漕运船舶还有马行街、东华门、西角楼处三个在建的酒楼,另外还有一份银钱。 四哥看见玉堂的时候,眼神里似乎有些不忍,悄悄和他说话道:“听他们说,前几天你来我那了?九哥莫怪,你嫂嫂说话直一些。”玉堂闻言亦笑了道:“休这么说,这么分已经不错了,嫂嫂已让了我不少了。再说我一向害家人受累,对家里又没有什么功劳。” 三座楼看着就要建成,马行街的那一座,唤作“会宾楼”。东华门的唤作“谪仙楼”,西角楼处唤作“聚贤楼”,这三楼比起来会仙楼来,有的能强些,也有不如会仙楼的。只等着一旦建成了,挂上匾额,会同诸位好友一同捧场,便就开张。 诸兄已请了数位贵人说要前来:有曹皇后之侄,有八王赵元俨之长孙、有吕相的第八子、有夏枢密之侄、还有些其他未定下的。 玉堂只顾会友做耍,将一干大小事尽皆交付与李都管。这李都管乃是玉堂四哥的老人,此行当行首,一向是强干忠主的。四哥因知道玉堂在这些事上不怎么上心,特地拨来给他的。 展昭这边,因他哥哥三郎展平旧伤复发,他带着人马回家去看视。连日以来,展平的病势时好时坏的,过了三个月之后,竟至不起。 展昭在旁边日夜看护,衣不解带侍奉。太原远近的名医圣手,杏林领袖不知请了多少个,望闻问切了之后,尽皆摇首叹息,言说难治。每每听得展昭如被冰雪,恨不得身替。再看那展平时,果真一日憔悴一日。真是: 十三学得弓马熟,十五军中始掌旗。 校场来时拔头筹,亦随仲卿袭龙城。 廿年功业已往矣,昔时袍泽半成灰。 征衣百战成血色,回看长河东流水。 战鼓声来惊坐起,膏肓难捻旧刀枪。 秋来春去莫相催,风起易灭雁鱼灯。 展平偶然有清醒的时候,更多的时间是在昏迷。一日清醒时,拉着展昭的手道:“七哥跟着我,一天的好日子没过过,苦却吃了那么多!马上我就要撒手去了,家里的担子还得你挑,是哥哥对你不住。” 展昭祖籍饶州,当年祖父展询征李继迁的时候,合家这才搬迁至太原。展询年少时,与王超同为太宗的潜邸,娶了王超之妹王宓为妻,生展综、展腾二子。 综早卒,腾字仲麟,少年开始就随父从军,结发束修便宿卫辇毂。展腾头妻娶党项细封氏生五子,五子夭折了大半。展昭乃是展腾幼子,后妻洛阳种氏所出。昭父母早亡,幸有兄长扶养,二人情谊甚笃。 听见展平这么说,展昭忙道:“三哥快莫如此说,对我来说,只觉得少时磨难,乃无上至宝,终身享用不尽。”嫂嫂从旁听见亦泣。展平一一嘱毕,将眼环视了一遍。以后的日子,再也不能扶持相伴,叫各珍重。复又过了两三日,三郎果然就撒手人寰,亡年三十有三。 众人哭罢,用香汤沐浴了尸身,装殓了衣冠,停在灵床之上。烧罢倒头纸,点上长明灯。一壁厢安排内棺外椁,选吉时放在厅上。建起灵帷,扬起长幡,着人写玉石神主牌位,叔嫂两个人皆换了孝服,众家人皆戴孝头巾,又写了讣闻,遣人各处去报丧。一时节闹闹轰轰,众家人忙办丧事不提。 就在合家忙碌的时候,三郎展平的娘子杨氏,捱不住累,先一步回房去歇了。这时候有使女来报道:“后街上的李大官人来了,说是有事情要见娘子,娘子见么?”杨娘子道:“之前李寅不是说,现在小郎回来了,又是人又是车的不方便,进出太频繁了不好么?” 使女回道:“大官人说,怎么说他也是做干儿的,干爷已经没有了,剩下干娘一个人,妇道人家料理不开,过来帮忙是应该的。” 使女所说的这“李大官人”,名讳就叫做李寅,因经常到府里面走动办事,很得人心,私底下认杨娘子做了干娘。如今他看三郎没了,便想正式拜杨氏为母,到时也可以将这份家业,交付他手。因此一听见展平没了,立刻就急吼吼过来了。 这边李寅进来后,见娘子身上穿着孝服,只化了淡妆,坐在窗前。娘子旁边的屏风上,绘着一幅美人图,填的是寇准的《踏莎行·春暮》一首道: 春色将阑, 莺声渐老, 红英落尽青梅小。 画堂人静雨蒙蒙, 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 离情杳杳, 菱花尘满慵将照。 倚楼无语欲销魂, 长空黯淡连芳草。 这头李寅唱个肥喏,走过去将盒内赠与杨娘子的麝香交到使女的手中,支她走了。李寅打量了一番娘子,便说话道:“几日没见,我看干娘清减了不少,眼睛都有些红肿了。老天不公,官人的年纪又不大,怎么就出了这种事?闪了干娘一个人受苦!真是应了那句话:‘红颜薄命’!” 本来娘子人已经好了些,因为听了这几句,眼泪又开始出来了。李寅又道:“不管怎样,没的人已经没有了,活人的日子还得过!” 镜子前面的妆盒上,有一支镂花宫制的金钗,李寅信手拿起这钗儿,虚比着往杨娘子头上试戴,口内又道:“凭我干娘天仙一般的好模样,又兼年轻,难道一辈子就这么罢了?我看未必!过个一年两载的,重新择一个好夫婿,这日子仍旧能过起来!” 杨娘子处在二十八九岁上,正是怕老的时候。如今新又做了寡妇,心里面没着没落的, 被李寅的一番言语哄过,心中宽慰,李寅说什么她都愿听。 李寅趁机便商议道:“有一件事情不得不防:如今小郎也回来了,若他说分家,干娘没一男半女的,拿什么去跟人家争?这哥哥一没,嫂嫂就是个外人了。人家是老相公嫡亲的子孙,争执起来,族里上下一干人等,肯定都是向着他,干娘的处境危险了。” 因这个话儿,娘子着急了便道:“头七还没过,当着这么多亲友的面儿,我不信小郎能把钱都夺了,让我扫地出门!”李寅思索了便道:“这倒是不能!他一个在外面有军职的人,怎么也得做一做样子,怕别人说。只有一样:以后娘子想当家,就是妄想了! 照理说我干爷守住了偌大的家业,让干娘管家合情合理。如今他没了,人家姓展的那些人,能甘心家业让外人管么?必然是自己人把手才放心。至于干娘,每个月胡乱给几个钱,或多或少随人家意!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就那些人,平时的时候拿你当主母,一没了钱,仆妇、小厮也不服你。” 当下李寅说了一通,给杨娘子出了一个主意:趁现在人多,叫杨娘子当着亲族诸友的面儿,在三郎灵前立他为嗣,叫莫断了香火。 眼看杨娘子这边已说动了,这件事情便成了八分,李寅欢喜得了不得:只要这一份家私能到手,莫说做儿子,孙子他都做得!这李寅见将杨氏哄动后,趁热打铁,复又去找老都管商量此事。 为了展平的祭事上,众家人煮好牛羊牺牲,备好香烛纸马,先国后家,先宣读了经略相公与几位相公们的吊唁致辞,族中长者又有致辞,亲朋高邻亦有悼词。一面接待宾客,延请僧道修设好事,追斋理七,做七七四十九天功果道场。建立斋醮,超度升天。 这个时候,远近亲朋已得到了消息,先后赶来。这里面有展平昔日的一班同僚,彼此皆是刎颈之交,说起话来,叫展昭拿他们当亲兄弟一样看待,有难处时,只管来找。 提起来丧事,众人无一个不叹的,这展平直恁得命苦:本来是读书的好才料,又肯上进,谁想家中父兄早逝。承袭父荫,志学之年顶门立户,沙场投军。如今光景日月俱好了时,正待有所作为,却英年早逝,老天实在是不公道! 这时候还有做媒的,在展昭的耳边这么道:“要我说你也别太伤心,虽然你哥哥不在了,活人的日子还是得过,没有过不去的坎!你不见东京城有名的周行老?他从小也无父无母的,就是一个讨饭的出身,人家去药材铺做佣工,让东人看上就做了女婿! 人家现在做偌大的买卖,在全国药材的行当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还有儿有女,孙辈、外孙的也不少,天天受享天伦之乐。这么一看,前面的孤苦算的了什么?老天爷早就补回来了!我们帮忙,与你觅一个贤良的娘子,过几年又是一家人。将来的日子,说不准比周行老还好呢!” 这话儿在展昭听起来,有些扎心:当初最苦、最难、最弱小无助的时候,哥哥是全部的庇护和倚靠,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人。以前是,以后也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 让展昭选,他宁愿死的是他自己,换三哥活着,哪怕换十年、三年的寿命也行。若能让父母诸兄都活着,一世不娶又算什么?就算在阴难脱,永不超生都可以。类似的言论听过几次,太让人反感,对宾客展昭也不愿接待。 第366章 悠悠往事 展昭在家,接待完数拨吊丧之人,就病倒了。睡梦中经常惊醒起来,要去看三哥病情怎样,却又猛然忆起兄长已经病故了。以前总嫌被哥哥约束,不愿意让他来安排指点,今番真的是无家了。 展昭一遍遍自责道:“这些年我一向只忙自己,统共回过家几回?三哥病染沉疴,我竟然不知。扶养之恩再也不能报答了,如今已成平生至憾。”三哥病前说的些事务,当时不合与他争辩。兄弟好几年不见面,上一回过路鄜州的时候,因走得匆忙,又没有见着。因又想起来几件憾事,悔恨不已。 这个时候,已经有文书下发下来,朝廷将展平谥升为鄜延路兵马都监,不少人因此庆贺道:“果然朝廷没忘了功臣!九泉之下,澜平也可以欣慰了。”还有人说这是喜事,应该操办。问展昭时,他道人已没了,要这些虚名有什么用?遂不叫办。 家里面亦没有省事的。主管只骂:“底下那一帮下流坯子,就是些又懒又馋的贱货!平时都懒懒散散的,领钱的时候,你少给了他们半个铁钱,就了不得了,成了杀父夺妻的仇恨,在背后不知道怎样怨恨。真遇到事了,用得着他们出点力了,能躲就躲,能避就避,你推我我推你的,多做了半点就得抱怨!” 因这些话儿,底下的人也腹诽道:“谁不知道这班主管是‘穷庙富方丈’?趁着主人不在家,他们只顾着自己捞,早就把这里搞坏了,苦的还不是俺们么?装什么好人!每一次府里面遇到事了,这厮们暗里将值钱的都拿了家去,忙不迭的找寻出路,谁不知道?如今他们倒成了好人,也腆着脸来训俺们!” 做多了错多,更要挨骂,又都不憨!这些人哪里管辖得住?这么多客人在这里,众主管害怕闹过了,叫外人看见了不像话,便过来报说。 还有亲朋懂一点风水阴阳的,告诉说住宅风水不太好,犯了好几样大忌。倘若不趁早改过来,以后还得出大事,又过来找。 丧事还没做到一半,办事的银子已花得罄尽,眼见得后手不继,众人无法,又过来找。这些乱乱纷纷的事情,都叫展英一一推却,言说主人如今病了,叫众人延个三两日再说。 外面那些吵嚷的声音,夹杂着诵经念佛之声,好像是另一个世间的事情,似乎与展昭不相干,根本他也不愿理。此时他心里只一个念头:最重要的那个人,这辈子永远也等不到,也见不着了。 屋里、院里,到处都是三哥的影子。兵器架上有三哥的兵器,静静的摆着,似乎仍带着他的余温。荷塘旁边的石凳上,似乎三哥才在那看鱼。书房里那些手札日记,墨迹好像都没有干。有时候想,眼前的或许只是个梦,明日醒来,一切还会变成原样,哥哥会叫着他的名字,急匆匆从外面走进来,笑着和他说些什么。 房屋虽在,然而主人已没有了。天地之大,他到底会去了哪儿呢?从此以后,自己便成了失根之草,心底永远缺失一角,再大的成就也难填补了。那一颗遮风挡雨的树没了,再没有人不求回报的待他好了。展昭昨夜咳了一夜,明知道比起兄长的痛来,百不及一,也自私地想:宁愿哥哥辛苦些,也希望他活着。 展昭一夜梦魂,一会是三哥重病,看着不起。他一个个请的国医圣手,然而全都是束手无策。他们对着他摇头,反复说的只有一句,叫他心里有个准备,趁早把亲友叫一叫,好安排后事。 一会又是五哥的脸,笑对他道:“你好好的听话,在这里学文习武,等我回来了,带你到东京看灯去。”说毕五哥便跳上马背,回头扮一个鬼脸,飞也似的就跑远了。 突然又回到了幼时的情形:半夜里醒来寻母哭时,三哥抱着他踱到假山跟前,指着那上面一行字道:“等你认得了上面的字,娘娘便就回来了。”这时他便止了泪,认真去看那些字。 忽又前方大雨瓢泼,三哥打一把旧伞,牵着他手,两人走在大雨滂沱的泥泞路上,那雨点砸在油伞上,噼啪作响。远远楼上的灯火昏黄,是别人家。那条路似乎没有尽头,路上除他俩以外,再也没有人影。 好像又只剩下他自己,一个走在白茫茫的大雪地上,先前的足迹全淹没了,不管怎么找,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除了淡青色天空上的点点星辰,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惊醒猛起时,鼓声也才不过三更。仅那院中清辉如水照将进来。正是:夜深露更重,风起梦三更。 展英这厮,这些年跟随在展昭身边,除非营里面有急事,哪一日他不是早起习武,夜晚读书?如今竟也怠懒了,一整日茶饭不思,汤药不进。 展英心急,亲自把药碗端在手上,去床头坐了,开口说道:“前些天东京来人说,上一次众军比武,结果已经出来了:阚营使真的比了个第一!好几个都说,他的武艺虽然好,只是骑射不如主人。”展昭听见这话时,眼眸似乎亮了一瞬,然而很快又黯下去。 展英便又开口道:“总在家闷着也不好,不如咱们出去走走,到底去哪儿呢?”展英想了想便道:“就去荆襄,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可好?”满屋里只有展英一个人说话,那边依旧没有声。 “要么去睢阳看张巡祠?前两天路大官人不是说,邀咱们去川蜀散心么?明日就去。我听说巫峡好山、好水、好风光,还又险峻,古人诗里面不是说么:‘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一次咱们也去见识一回,一发看看蜀道多难。武侯祠那边,不是有一株柏树么,也去看看有多粗了。” 因为迟迟得不到回复,展英将药碗搁在了桌上,仍旧继续开口道:“要不然我们就去饶州?小底往常只在西北,大漠风沙见得太多,哪里知中国还有另一番景色?听人说江南烟雨多水,有了乌船,这时候荷桂齐开,到处又有稻花香,真是个好景儿!只不知与龙虎山相距多远?” 展英搜肠刮肚乱嘈了一通,终于听展昭开口道:“家中事多,这一次有累都管了。如今老都管也年迈了,有甚么言语不到处,还需要都管担待些。若忙不开,可以将账房陈主管调上来,帮忙一块料理家务。且容我缓个三两日,再来议事。”遂不用人陪,叫展英也去歇着了。 这边展英才待出门,突然有伴当来报道:“种五相公来见。”这件事情太突然,展英还想要继续问,早见已有人走过来。 展英看时,见为首这人身材高挑,面白微髭目光英锐,面上带着些不怒自威,不是种谔是谁?正是种谔。又有一阵靴履响,一队守卫跟过来,分立两旁,后面紧跟着李蛟,展英慌忙躬身行礼。 种谔见小厮手里端着碗碟,饮食、汤药一样没动,蹙着眉问道:“怎么,吃饭也得用人劝了?!记着这遭,一辈子别再给他!”展英慌忙打开帘子,种谔瞪着眼询问道:“你那个窝儿,害怕被别人占了么?做甚么半死不活的!”展昭低了眉回道:“这几日有些旧伤复发。” 种谔便骂:“是风瘫了?用不用我给你找两个老媪,早晚伏侍着吃饭穿衣?!死透了就给我拖去埋了!”一时间从人都退了。种谔在屋内踱着步,又继续道:“我带兵无数,这些年比你还差的不超过五个,只知道装怂趴窝的废物!活着只会糟蹋粮食。” 外面展英问李蛟道:“你们要来,怎么提前不说呢?”李蛟回道:“是因为有事经过这里:府州城折继闵突然病重,写信叫去,进了城才知道你们家出事儿。这没了人口,怎么小七哥不告诉?”展英回道:“我们家主人你也知道,怕麻烦人,尤其你们还那么忙。再说人已经没有了,知道的多了,过来了也是跟着伤心!” 有伴当在旁边议论道:“府州折相公病重了?前几日纷纷攘攘的,不知怎地突然就降了狄相公的官职,如今折相公又病重了,坏事一桩接着一桩,却怎么好!老天爷到底是什么了?!” 因提到了狄青,一个便说道:“若让我说,狄相公回去重新当知州也好。在东京做一个什么马军副都指挥使的鸟官,让那么多眼睛盯着看,从哪不能找出点错儿来?恁不自在!换我也是重新回延州。” 因提起前番集英殿宴会上的事儿,展英笑着对李蛟道:“官家当初那么问,是有意要封赏官人呢,怎么我听说官家被你呛的没话儿?还和其他人吵起来了?” 李蛟骂道:“洒家这些年也看明白了,什么封赏?!口里对功臣说‘封赏’,转头他们就信小人,嫌洒家说话不好了!封赏洒家不稀罕,若整天与那班贼娘养的在一块,我不快活!”当下说了几句闲话,眼见时辰已不早了,展英便叫安排午饭。 第367章 异地重逢 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忽听见里面声音响动,两个人先后就出来了。前头种谔火气见散,面色看上去和缓了些。后头展昭低了头儿,两个都不做声。展英瞅着这个空儿,上前去询问用膳的事儿,两个应了。 午饭请杨娘子坐了主位,同行的还有另外几个军官,都跟随种谔坐在客位。李蛟要跟展昭说话,陪着他一块儿去下首坐了。展英把里面安顿毕,接着又出去安排饭食,招呼同行的军士们吃。 恁多的人在这里,嫂嫂一个人怕拘束,早早就退了,余下的其他人各自在说话。饭桌上李蛟问展昭道:“上次在东京我走得急,最后比试得怎么样?结果你们知道了么?” 这边展昭听见问,把手比出来三个指头。当初秦营使曾劝展昭,叫他输了槊战也不防,应该去别处多下些力气。这厮哪里肯去听?自认为骑射赢的已经够多,只要去槊战上搏一搏,果然搏得不好了。这情形种谔在远处,不用说满脸都是嫌弃。 左边瘦长的那个军官,跟种谔闲话起来道:“近日来军官调动频繁,有消息说,罗弈要调去东京了,莫不是上面有什么动作?我看哪,裁军这事儿八成是真的!”种谔便道:“裁军么,也就是一早一晚的事儿,年前若庞籍做了宰相,裁军只怕就在明年春天!” 一个听见的不在意道:“都说大军的人数过饱,赋税重了,百姓实在豢养无力。裁军这事儿,早就有人提出来,到现在已说了多少年了?至今也没有一个确信!说来说去,还是上面人拿不定主意! 若让我说,用不着的厢禁军,确实是应该多裁裁。真裁了咱们,战事起来时谁去?赵官家,还有西府那些人,真认为和谈用么?当初跟元昊定的合约,没藏讹庞真的能信守?!” 听见的道:“就算赵元昊仍在世,合约也经常不作数,更别说什么没藏讹庞!除非咱们打一场大仗,直接让夏人伤筋动骨!那才能换回来几十年和平。就这么不痛不痒的合了谈,不稳的日子在后头呢! 你看看现在,第二次贺兰山之战后,夏人重新又投降了辽国,军力部署之类的,他们自己不能做主,全都掌握在辽国的手上。没藏讹庞为了挣脱那狗链子,也得对咱们动动武!” 还有一个接话道:“我早就说,边上根本就不太平,偏偏这时候得裁军!一旦这裁军开始了,上面久居宦场的人,为示公允,为熄众忿,可能就只裁他们么?对咱们这边,一刀不下也不可能。若按我说,咱们得提前扩充人马,先准备准备。” 既然提到了“公允”两个字,有人于是便评价道:“倘若只一味追求‘公允’,到了最后留下来的,可能只是帮凡庸之辈。” 这话儿种谔十分同意:“凡庸之辈无所依仗,有能者进、赏罚分明,他们肯定不喜欢,这些人愤愤不平、一再要求的,可不就是个‘平等’二字么?说好听了是个‘平等’,说不好听的,就是靠年数混资历!” 这个时候,有人去种谔耳边说了几句,种谔见说了则道:“这件事交给种谊去做,你们几个也别插手了,对外也别提。”几个人低头嘀咕了几句,种谔不满了发话道:“不管他是哪个荐的,巧舌善辩的一概不要!酸丁措大,除了撺掇得人心不稳,别无他用!” 众人商量了一会后,有人吃了酒说道:“这酒不错,比樊楼的眉寿有味道,有些像宫里的鹿胎酒!明熠这酒有来处么?叫什么名号?”展昭回道:“好像是前些天客人来送的,不知道名号。”当下众人都品起来,称赞一番,有人便邀请展昭同饮。 种谔立刻呵斥道:“大赛比成那么个模样,也有面目吃酒么?!”种谔席间将展昭叱骂了一通,左右便劝道:“‘严师出高徒’这话儿没错儿,可你种子正瞪起眼来,活脱脱就是个屠夫么!这样哪行?”种谔言道:“一个顶盔带甲的人,只两句话便承受不住,趁早给我脱了铠甲,去岭上放羊!” 在座的众人都明白:愤怒总比悲伤要好。这些年种谔带兵无数,是块千锤百炼的好钢,还是个一摔就碎的瓷碗,他心如明镜。只不过有时候太过了,就显得这厮太不近人情。当下吃了一餐饭,种谔一行人事情忙,不能长久留在这里,宴毕他们立刻就走了。 在家沉寂了这几日,但见那天高云远,草虫低鸣,耳畔里传来离尘梵音,展昭感觉从没有这么闲过。清早起来闲步后园,一个园丁正在除草,好几个打扫落叶的。到处是红红黄黄的花朵,开得正盛,不时有鸟雀从树丛中飞过。 展昭一面慢慢踱步,一面心里面自问道:“对于一国一朝来说,还有个始兴衰亡的规律,何况是家呢!人生好似白驹过隙,岁月实在容易蹉跎。人常常说,志向若立,则行路有方。今生应该以何立世?” 展昭正走在台阶上,一路心中有事寻思。当下走了有数步,抬头看时,别处有青鸟飞来,正落在梧桐的枝丫上,远远有读书之声由墙外传来,有人诵道:“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展昭不喜欢先帝这诗,对所谓“黄金屋”、“颜如玉”的不热心,不愿意让这些事情来打扰。于他而言,倒更喜爱读书、习武,在拔高修葺里自得其乐,每一回越过峰顶回头看时,先前的阻碍另成风景,外人怎么能知道。更何况读书、习武全凭喜好,为财为利也休去学它,恐失所望。 展昭一面继续走,一面又想着刚才的问题,心内续道:“以名利立世,名高则毁多,更何况虚名不过是浮云而已。利,亦不过是匹夫之志。昔日刘玄德以弘毅宽厚立足于世,宽厚固然是不错的,然而一味宽厚下去,用‘宽厚’对元昊这等寇边之流,由他祸乱天下,流乱百姓,那‘宽厚’便成了大不仁! 天以其清之为天,地以其厚为之地,二者不言,其自大美。上不欺天,下不负地,于中取义,足慰平生。” 展英早起,处理完了一些杂事,出门来时,见粉壁前立了两个人,背对的一个说话道:“这个月的钱,已经拖了几天呐?跟上面说了有什么鸟用?!再这么下去,以后肯定还得拖,拖十天半个月都有可能!小郎确实是回来了,他又年轻,能顶个屁用!若让我说,咱们都有一家老小,赶紧把下家找好了,趁早儿另做打算吧!” 对面那个要接话时,已经看见了展英过来,急忙应道:“小郎虽年轻,也有军职,人家能没有手段么?!你道是你家的呆儿子,一天到晚只想女娘!”这时候展英人已经到了,在两人旁边站了站,两个人慌忙住了说,躬起身来唱个喏。 展英看着这两个道:“你们只好好的做事罢,聚这里商议什么?莫传流言!”那两个立刻赔笑道:“都管今天不忙么?小人刚得了一瓶好酒,空闲去家里坐坐去!”展英说完话接着就走了,那两个目送展英离开,后面也走了。 这几天家中事务积压的太多,因底下不满,到处都议论纷纷的。展英虽然是都管,有些事情又做不得主,没奈何只得去后面找展昭。 从昨夜开始,连绵雨下了一整夜,到早上淅沥沥仍不见停,这天也似灰蒙蒙的。花木不知人已去,枉自蓊郁。塘里荷花正开得艳,细雨打在荷叶上,窸窣作响。荷叶高擎着水珠,有风吹来,摇摇曳曳。水中不时有锦鲤游戏,看见人来,慌忙避去。 展英四下找了一遍,远远见展昭正坐在假山后面的凉亭上,身上穿着着件淡青色旧袍,不声不响,将他三哥的竹节鞭拿在手上拭了又拭。须臾从亭子里跳下来,在雨里把竹节鞭使了一路。这便好了。展英松了一口气,遂放心下来。 展英本来是麟州人。明道年间的时候,麟州突然闹了蝗灾,展英这一家,只剩下子母两个人。他们跟随其他的流民,逃到了太原,这才被府上收留下来,救活了性命。展英自幼长在府上,先是跟着三郎展平,展平喜欢他,赐他姓展。后来才跟的展昭。两人与他情谊都深。 展英正看着远处出神,忽听见展昭叫他道:“都管有事情找我么?”因为见问,展英立刻上前来,便回复道:“家里有些大小事务,正等着处理,主人现在能去么?”因展昭应了,展英立刻把竹节鞭接在手里,跟着展昭一块回了。 这个时候,厅里面已等了不少人。一个主管来报说,本来烈士的遗属,应该有上面朝廷的抚恤。但是又有一些原因,展平的旧部又有多人,因故不在朝廷的抚恤之中。之前展平在世时,曾经每月定置了八十两银子,专用来抚恤。如今官人故去了,这一项银子,不知是不是应该撤? 展昭便道:“你将这些人亲属家人的年庚、姓名、籍贯等等一并呈上,拿来我看。”那主管道:“时间久远,恐怕一时间找不齐全。”展昭道:“等齐全了,再过来报。” 第368章 困境 这时候老都管上前来报道:“前些日子,娘子做主,认了李大官人做干儿。她这么做,也好叫三郎后世能有个香火承继。娘子和老奴都已经定妥,族中其他人也一致赞成,现在就差个小郎的示下,所以老奴就问问:这件事成么?” 展昭听见了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没记得三哥说过。”老都管道:“时间倒不长,也就是最近的一两个月。因三郎病着,娘子不愿他多操心,当时就没开口说。” 展昭想了想便道:“若按我说,香火什么的倒在其次,若是这人做了衙内,借此耀武扬威为所欲为,做出事来害了三哥一世的名节,却是事大!这个人品性你们清楚?” 老都管立刻回复道:“他家就住在后街上,是老奴看着长大的。三代都是老实的人,品性自然没得说!人缘也好,谁家有什么用人的事儿,也有眼色,到处都能吃得开,街坊邻居没一个不夸的!还有人教导子弟时,把他说出来做榜样!那些太出格的事儿,我看那小子做不出来!” 展昭又道:“我看定这事儿仓促了,若他做了衙内后,才发现有些不好的地方,到那个时候也晚了!香火什么的不重要。”老都管道:“小郎的话儿虽然有理,老祖宗不是有句话?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怎敢违了圣人的言语?更何况万一他真的不好了,小郎在上面也可以约束!” 展昭说道:“所谓的‘圣人之言’,人多是利于己时拿出来说。再者说人不自律,要管也难。盯得紧了,来回搬口,反生事端。承继人不如承继心。把这钱拿出来修桥造堤,造福与人,那是个长长久久的功德,受益的还多,岂不是更好?”说罢展昭把陈主管叫过来,问他筹钱替三郎做功德的事儿,现在都办得怎样了,见此老都管喏喏退下。 老都管走后,后面又有大大小小的几件事情,交由展昭处理。零星还有些要走的,趁着这个空儿又过来说。展昭应允已毕,叫展英把这些要走的人的姓名都誊录下来,也好把人手重新再安排。 饭毕,展昭问陈主管要来账簿,查了一下,除去殡葬的花销外,竟然只剩下不到千两的银子。本以为家里面有那些买卖店铺,再少也能赚回些钱来,这一查也发现了一件事:外面看着好像在赚钱,大多数居然都入不敷出! 想来三哥常年在边上,不料理家事,嫂嫂管家,妇人软弱,平素又没有什么主意,耳根也软,偌大的家业,几乎快弄到倾家荡产。照这样看,难的还在后面呢! 过了不久,遗属年庚、姓名、籍贯的簿子,已经被主管呈上来。展昭拿过来翻看了一会儿,便开口问道:“李寅是谁?怎么都已经二十四了,还需要领这笔抚养银么?还有这个阎十九,他老娘明明死了有六年,怎么倒年年来领银子?”这几句话儿一出来,不单主管低了头,连旁边的展英也好奇起来,把脑袋凑过来跟着看。 只听见展昭继续道:“还有王觉,明明只是一个人,怎么多出两来个爹来领银子?统共每个月才八十两,叫这些人冒领了,真正要抚恤的那些人该怎么办?”那主管低着头,一声不敢回。 展昭让撤了,叫展英重新册立名目。这一次必须核对好了,有三个人签名儿才能立。抚恤者子女的年龄,必须要在十六岁以下,年龄一超这钱就免了。以后需要嫁娶时,每个人再另外赠银二十两,父母领银需亲自画押,不得让其他人随便冒领。 实在行动不便的,也需要主管送至其家,叫其画押方可。他日没了,再赠二十两殡葬之资。只是如今物价每涨,八十两银子恐怕不够,每月再添二十两,不够的话,从展昭俸禄里面划过来。 旁边展英提醒道:“加上这个二十两,他们均摊下来也不多,咱们这边却吃紧了!如今多处都需要钱使,上面对他们也一向不薄,困难的时候,照理说应该大家都分担些。” 展昭遂道:“这话不妥。平时的时候你是主人,他是从人,如何难关下反将他们推到前面?天薄我福,我厚我德,琢磨别人的不是正路。”这边展昭安排妥当,叫展英帮着,看还有什么需要添减的,众人商议好了,一块报来。 有主管支取家人秋季的衣裳、鞋袜、头巾钱,一共有二百四十两。这个主管递上簿子,一面在口里面解释道:“官人细看一下,这里一共是一百六十套。除去每人两套的换洗以外,另预备二十件新人备用。官人不放心时,可看一下衣料质地,若好时便就叫做。” 主管说罢,使人呈上一套细做麻布的衲袄,叫展昭看。展昭看了心道:“我见这些人大多数都是糊涂浑沌,难得这个主管精细。”本来还想要提拔几句,却见后面有两个小厮,背对着主管,正在挤眉弄眼的,忍笑不住。 展昭心下狐疑,去看簿子时,这账也做的细。只是出入笔笔都是整钱,太过凑巧。再细看时,果然发现了不少端倪:前月本应是小月,账上却有三十天;去年又有个闰正月,但是翻来覆去到处找,账本上这个月却没有记。 再把黄历拿过来对照,日期错漏了不少不说,这纸质虽然看着是旧的,笔迹却像是新添的。展昭唤展英过来耳语了几句,展英听罢,立刻抬腿就出去了。没多久回来时,展英还领了个小厮,一同进来。 那小厮跟随在展英的后面,进门来时,脚步不合走得慌些,让左脚绊住了右脚,跌了一个嘴啃泥,登时惹来一阵哄笑,展英连忙拉他起来。 这厮爬起来四下看时,见里面站了一溜主管,厅内情形庄严肃穆,心中便慌。又见展昭坐在上面,面无喜色,心中便怯,哪敢直视?慌忙跪下连拜了四拜,接着又躬身唱了个喏,立在一旁。 只听见展昭问他道:“行了,免礼吧,你唤作甚么,在这里做甚么差事的?”那人支支吾吾道:“小人叫挑水,不,小人厨房,小人名字唤作张三,专管厨房里挑水。” 展昭便道:“你不要怕,我只是和你说句话,你只当平时在家里说话便好。”这厮见展昭说话和气,并不要打人骂人,便放心下来。展昭胡乱问些闲话,张三口内一一应了,胆子渐渐就大起来。 展昭这时便问道:“你们秋季的新衣,去年是什么时候发的?穿着还好么?”那厮便道:“官人说的是甚么话!只有在门脸上伺候的那些,需要见人,每年才有个新衣发。俺们到秋了,只是把春衣染一遍色,胡乱就过了。要么就捡他们剩的,谁知道他们是甚时候发!” 展昭继续问话道:“你们辛苦。衣食怎样,可还过得?”那厮见官人关照他,越发得意,口内便道:“劳烦官人还挂着俺们。在这里管吃管住,一个月还有一贯钱,倒也够了。自从官人来了时,俺们连饭食都吃的好了,众人感念官人的恩德!”话还没说完,便有主管在连连咳嗽,拿眼来瞪,张三立刻就闭了嘴。 展昭见状,将眉蹙了,叫张三下去,给了赏钱。遂让人重新设立名目,重新规整衣饰、物品领取的细则,按照数目画押领取。旧的衣物也不可轻弃,等到浆洗干净了后,收集拢来,遇到灾年有流民时,也可以赈济。 展昭寻问众人道:“这拨杂役是谁管辖?”众人回道:“正是厨房李主管。”展昭便道:“取李主管来。你们取钱的时候按例一样,饭食却给他们次的。明明账簿上杂役的月银是一贯半,实际到手里只有一贯。这般克扣,却不可恶?” 旁边的一个正听了笑,因这个话儿,立刻开口应和道:“小郎这话说的很是!他们后面确实太过,早就该有人治治了!我们这些却是好的。” 展昭听了,斥他便道:“他们不好,你既然知道,就应该上报!你不是这里的主管么?统共家里就这些人,竟也结党连群,‘他们’,‘我们’的起来。这里弄得坏了时,都不好过,于你有甚么好处?!”这厮因多嘴,凭空挨了一通呵斥,立刻把头垂下来,不敢则声。 展昭又道:“趁大家都在,有一件事情我今天要说:以后底下的月银,不由各主管自行发放,全部交于都管做主,所有人领钱后都需要画押。再有差错,只问都管。再有人想要浑水摸鱼,干些损公肥私的事情,只要被我查出来,不管是谁,打他二十竹篦。下次再犯,直接撤了,换别人来做。” 听了展昭言语后,主管们互相看了看,全不作声。众人回应他的眼神,有慌张惊讶的,有举止无措的,有抵触反感的,还有一些在冷眼旁观,脸上满不在乎的,情知后面做事情不能太顺。 第369章 改弦更张 众人私下里都道:“你们看吧,小郎这一次发了狠,怕是真的要大整治!”还有人道:“要我说老李也是找打!小郎刚当家,他年纪轻,害怕底下人不服,正需要杀个人立立威信,姓李的把脑袋就伸出来,这不是故意送上门?!” 另一个道:“李主管只是开了个头儿,拿他树典型。等着看吧,后面还得有倒楣的!往后的日子,咱们没有好过的喽!”其中的一个便说道:“你还叫苦?我早劝你们警醒些,莫做的太过,有哪个听的?有些事虽然他外行,管人的道理都是通的,真道他傻! 你们一个个都能耐不小,‘死人灯笼报大数’,只不信邪。如今怎样?这一整治,连我也跟着一块受累!”好几个上前去安慰道:“你消消气,放宽心就行!他才能在家里住几日?我们先忍过这几天再说。” 诸事完毕,展昭正走在抄手游廊上。忽然前面有一人,远远的就给展昭下拜,口内叫道:“侄儿久闻叔叔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才有幸见一面!”展昭认他不得,心中纳闷。 从人立刻告诉道:“这个就是李大官人,当初娘子认的干儿,唤作李寅的便是。他家跟咱们早就有渊源:他祖父就伏侍过老相公,到了他父亲那里,又是三官人的部署。他的姨母,还曾是大娘子当初陪嫁的人。”说话的工夫,眼看着已经走到了跟前,当下两边各说了几句,很快就散了。 如今家里面钱已经尽了,用钱的地方还不少,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展昭做主,叫将沿河的那片田亩店铺卖了,支付了几项开销后,还剩下了三千两银子。这笔钱展昭不让动,叫人去把嫂嫂给请来。 没多久杨娘子就过来了,两个人见礼。展昭便对娘子道:“我与哥哥一向不在家中,留嫂嫂一个人在家里受苦,因此过意不去。” 没来由的,突然听展昭说这个话儿,杨娘子有些不理解,抬头去看他,又听他道:“只是如今哥哥没了,留嫂嫂苦守也不易。我不是那样的迂腐人,等丧期满了,嫂嫂若有合意的人家时,我愿意替嫂嫂出嫁资。”杨娘子立刻哭泣道:“叔叔在外面听见了什么风声,莫不是怀疑奴家么?” 展昭回复她便道:“嫂嫂莫怪,我是一片诚心。如今家道艰难,没有太多,能筹到的,只有这么三千两。若有人家时,便做嫁资。若没有的话,也留给嫂嫂将来做养老之用。再过些时日我也走了,若只留嫂嫂一个人在此,见旧日风景,思念故人,岂不煎熬?” 展昭的意思,杨娘子本来还犹豫,心里面有些拿不定主意。过了三五天之后,杨娘子娘家人知道了消息,来商议了一通,都觉得这个主意好,这件事情也就定了。众人议定了来日写一个契约,再央四邻来做个证见,这事就了了。 到了处理事务上,展昭也不是门门都通,许多还需要从头学起,有些更得亲自去看。这一日展昭正在自家的一个“张家老店”的铺子里面,去墙上“利和同均”的匾额下想了一通,然后又慢慢踱回来坐下,一边翻看着账目,一边还不时同店主人闲谈。 这主人张员外恁精明的一个人,使用的女使手脚却笨。要笔墨呢,她错将茶水端上来,忙乱里将汤汁带翻了一桌子,溅了衣袖,主仆两个慌忙赔罪,展昭只道不碍事。这么一看,才发现那女使的一条袖子是空的,只有一条胳膊是好的,怪不得不稳。 张员外因此说起她的事来:爹娘全没了,模样生的也寻常,不合偏又伤了肢体,落下个残疾,因此这几年也没人上门来讨要。本来展平在世的时候,每月里能有她几个钱,虽然不多,度日也够了。谁想到三郎这一死,展昭突然又改了规矩,十六岁以上的不抚养,因她早过了这年岁,这钱便就断了。 为生活计,她不容易托人求到了这里,过来帮忙做些杂事。这女使能记几个账房字,又兼肯做不叫苦,店主人便也安排得着她。 展昭知道了这个情况后,后悔这件事没详查,有意将她的钱补上,谁想那女使却推辞道:“官人与奴家钱虽好,若只是手心向上问人讨吃,一世就废了,不如慢慢的学着做些事。” 这个话儿也说的是。伤了翅膀,慢慢地重新学飞不难。若在笼子里被栈得懒了,放出笼来忘了走路,那样就坏了。视人贤德,不应该全看他庇护的人数。倘若这人遇到不测,被他庇护的那些人,仍旧能活得好好的,那个才是至关重要。 这些日子,展昭走访了好几处,他还经常查看账目,见自家店铺的货品,卖相不比旁人差,价钱又不比旁人高,店面也都在热闹处,比别人家都没有错处,只是旁人都赚钱,自家只是凑个热闹白忙活,能够自守已是好的,许多时只是入不敷出,反倒是出了本钱只收利钱的店面还赚些。 去跟其他人商议时,言说的确如此。自家的人看管店铺,即便赚钱,因管的人多,使钱的地方也就多。赚了十成,倒有三成在这里头损耗掉了。赚得愈多,往上交的愈发多,底下做事的人的工钱,却不高多少,因此能人留不住。剩下的人亦怠懒了心,不十分上进。 许多的事情,店主人根本做不了主,得一层一层的往上报,一来一回,事情被耽误了不用不说,等上面人一层一层吩咐下来,意思也弄得两样了。 更何况底下的事,上面并不是十分清楚,就算是吩咐下来怎么做,也未必就是最好的。每月里赚多赚少,好坏都是上头担着,与店主人干系又不大,也就胡乱过。许多人又是府内数十年老主管的亲眷,明明知道他们在揩油,又有哪个肯出来说。 奖懒罚勤的勾当,不是好处。展昭思量了两日,想了好几条可行之策,正准备把众人召集起来,商议推行新政呢,突然又出来一个消息:传说有些胆大的人,勾结了账房先生一块儿,在税钱上面动手脚,一年就能赚了几百两!这可不是件小事情,展昭立刻把陈主管叫过来,让他彻查。 这几天陈主管带着五六个先生,把应有的账目核对完,还真就查出一件事来:出去的钱里面,有几笔大数,记的是还万众柜坊的利息钱。陈主管把太原城找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找着有这么家柜坊,连“万众柜坊”的主人“陈大有”,展昭把户籍整个儿查了个遍,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 不用说这些全都是造假,每次几百上千的银子出去,还不知跑到了哪个的名下!眼看这内鬼再不整治,家真就倒了! 就在短短的几天内,展昭换掉了三个账房,把主管两个人送进了衙门。正在人心惶惶的时候,展昭又命人叫了众位店铺的主管来,大家议事。 众人心里面都道:“勾结外面,图谋主人家钱财的事情,敢做的也就那么几个,俺们这些老实的人,难不成也被怀疑了?”欲待不去,又害怕上面人怀疑说:“你看,这是心里面有鬼呢,不然他怎么不敢来?”思量了三五番之后,众主人陆陆续续的到了。 等到众人到齐后,只听见展昭发话道:“刘、苏这两位主管的事情,想必大家已听说了。我有句话,说与列位:我针对的,不是底下所有的主管,更不是在座的各位。是图谋不轨,故意损害公利的人。” 好几个立刻附和道:“对,对,小郎这话说的不错!他害的不是主人家一个。这里若倒了,咱们也跟着没了饭碗,一家老小的衣食咋办?更别说底下那些人!那些吃里扒外狼心狗肺的,吃着主人家丰厚的请受,还不知足,一笔一笔往外偷,让他们坐牢都是轻的,该挨千锤!合家都拉去发配充军!” 还有人道:“以前俺们还看不出来,没想到他两个是那样人,亏了我以前还觉得不错!”“我早就说,刘芳这两口子,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他以为出了事情一上吊,事情就了了,银子就不用赔了么?想都别想!别说主人家,单单咱们底下的人,均下来算,每个人也有上百两银子让他吞了!” 当下众人议论了一通,展昭又道:“刘、苏两个主管的事情,自有衙门那边处理,也休要再提。之所以今天把大家找来,为的是商议一件事。 诸位也知道,这几天我去了几个店铺,店主人也见了好几个。我实话实说:咱们有些好的地方,不好的地方也不少!究其原因,不是咱的人没能耐,比别人家差,是因为被规矩束缚的太多! 本来开店做买卖,不就是为了赚钱么?可是现在有一样怪事:在不少人看来,买卖好坏是次要的,为主是应和上面的心思,客人的口碑也不重要,这样下去怎么行?如今我就把规矩改改:以后店铺里大小诸事,你们全都自行料理,不用事事都请示上面。” 这时候有人问疑道:“是大事、小事都不管么?还是只有小事俺们能做主,大事还需要请示上面?”展昭回道:“你只要年终纳钱上来,上面一收,其他都随你!除了不能干奸犯科,还有不正当的事儿。” 第370章 利和同均 好几个立刻明白了道:“人家小郎是这么个意思:只要你别一声不吭,把店铺给卖了,别在家窝藏朝廷钦犯,做那些杀牛聚赌的,其他的事情随便干!只要年底能上供就行!” 还有人问道:“赚钱的好说,要是到年尾不赚钱,纳不上钱来,又该怎样?”展昭回道:“若赔钱的话,到了年终,就把店铺重新收上来,或另行改行,或另换人做。 还有件事情:若是哪家赚多了,年终有赏!不单是店铺主人能分,底下大小一应人等,也都有份。我想的是:大家忙活了一整年,不应该大多数钱都交上去,自己手里面剩的反少,应该大家都有利才行。本着共赢的一个道理,好处应该大家能均分。到底咱们怎么个分法,等陈主管那边算出来。先前的契约,咱们这次就一块改了!” 因这个话儿,众人立刻踊跃起来,七嘴八舌在出主意。展昭叫众人把各自的情况都说说,分别都有什么难处,报将上来,叫展英去拿纸笔记下。能做的都与他做了,不能做的,众人一块商议了做。 众人听了全都欢喜,七嘴八舌在出主意。该改的不该改的,该省的不该省的,都列了利弊呈上来,叫展昭一干人斟酌了办。 正忙碌间,忽然小厮来报道:“李大官人来了,在门外急等着见主人呢!”叫进来看时,原来来的人不是别人,又是李寅。 厮见已毕,李寅坐下来说话道:“这几天外面议论纷纷的,都在说府上想要改弦更张,改换契约的事情。听他们说,叔叔有意将店铺买卖分派下去,让他们做?这件事情,依小侄看,大可不必!好的主意不是没有,小侄今日毛遂自荐,特助一臂之力。” 展昭那边说话道:“我这里不讲亲疏昭穆,有什么事情,你直接直呼其名便可以。”李寅立刻赔罪道:“小人怎敢!倘若指挥信得过我,可以将买卖店铺交到我手。不是小人信口开河,我管保一年返本,两年赚钱,三年内利市三倍!”展昭遂问:“这怎么说?” 李寅也就开口道:“在军政、国事这些大的事上面,我不如指挥。若说在买卖、赚钱这些上,指挥未必强得过我哩!小人虽然只是个市井商贾,却也懂得弃小得大。 举一个例子:当初我在北面贩马的时候,有一个后槽偷卖草料。背地里将我的好料贱卖与别人,他自己赚的也有限,一个月却损失我二十两银子! 我查清了这事儿后,并没有说破,只是把他的月银提了一点儿,见了面儿也是嘘寒问暖的。他的儿子老娘病了,我拿上钱,亲自提了礼去看。你猜怎样?到现在他不但半斤都不肯偷卖我的,还替我盯着别的人,死心塌地成了心腹,这不是好事儿? 指挥如今在东京,那个地方我也常去!跟纨绔子弟们混熟了,都一处玩耍,在白矾楼里面没少使钱,这钱并不白花!去年的时候,我就知道马守业要来咱太原做知州。他喜欢热闹,三天两头就要摆筵。每次筵席必要簪花,别的不要,专要这牡丹。 太原城里面牡丹不多,我急忙派人去了趟洛阳,找了洛阳好几个花市,用极低的价格定了不少,单单上个月就来了三批。这一转手儿,一趟就挣回来几百两银子!可惜我的本钱不多,若本钱多时,多订名品,不知道能赚他多少呢! 以我做了这些年买卖的经验,指挥把钱就这么散开,把那些店铺分下去,让他们胡做,不是个好处!凭着咱们两家人多年的交情,我说一句掏心的话:指挥太年轻,这买卖行当里面的事儿,水太深了,不是好心就能有好报,反而更容易吃亏上当,血本无归!刚刚入了这行的人,谁没撞几次南墙呢?连我当初也中过招儿! 若指挥肯信我,把这些产业交与我打理,大可以将赚钱少的店铺都关了,什么赚钱做甚么!那马知州的衙内与我的交情还不错,他消息多,又能帮持。别的不说,单就军粮一件事,一囤一放,咱们就大赚!便是上面查下来,不过舍得些银子,能有甚么。” 当日李寅与展昭乱嘈了一通,见展昭迟迟不接话,对他的提议没兴趣,都不肯深聊。李寅心里面忍不住道:“白说了一通,到底是武夫不开窍”。坐了一会,李寅自己觉得无趣,也就站起来告辞走了。 展英把李寅送走后,回来与陈主管对视了一眼,然后询问展昭道:“契约的事情,陈主管已经把账目算好了,细处咱们也敲定了,现在可以对外面说么?还是这件事情再等等看?” 展昭纳闷了询问道:“咱们忙了这些天,为的不就是这事么?!什么叫做‘再等等看’,你还有什么想法么?”展英遂道:“才刚李大官人在这里,把话儿说得天花乱坠的,能保证让咱们稳赚不赔。再说为了怎么分,底下还有些抱怨的,我怕主人主意再变了,所以就问问。” 展昭便道:“这个李寅,说的全是些投机取巧的窍门,根本就没有长久做事的心!还是把心思用在买卖上,诚信为本的才好。” 见展昭油盐不进的模样,展英摇了摇头道:“若按我说,方才李大官人说的,也不是全都没道理:转出去了让别人打理,那些杂事一推干净,咱们也不用得罪人,还没什么风险。若咱们去做,做好了还行。倘若出来半点差错,埋怨必然少不了!普天之下,谁能做事没有点错呢?” 展昭正拿着一个账簿,要坐下呢,听见展英说这个话儿,便回复道:“可是主管有没有想过,真的把这事儿转给了李寅,他必然得用自己人,不会让太多人吃闲饭。咱们家这些老的、小的,怎么安置?赚不赚钱倒在其次,得给众人找到条出路! 你也别怕!危机,危机,‘危’中有‘机’,咱们去做了,成败的几率就各有一半,总比呆坐着不动强。难题虽不好解,一步步来也不难。好坏怎样,还在于人为。” 说毕招呼两个人道:“还有一样我得说说:质库、柜坊不能放。天下的事情,明理的人虽然多,真正要克己却很难。若是由着人胡乱做,要得利高了,或是背地里做了害人违法的事,咱们岂不是要担责、招人骂。” 展英知道劝不住,便叹气道:“在背后骂你的也多了,哪里差这一件事。看这个样子,我还得陪着你一块挨骂!”话还没说完,连旁边的陈主管也跟着笑了。 陈主管这时候说话道:“世人但凡要做些事儿,怎么可能会少了骂?除非在家里面躺着不动!”三个人说了一会话,将众人所提的又看一遍,将细处也推敲妥当了,便就安排了叫去做。新的契约施行后,可能发生的状况,众人不可能一一预料,只好广开言路,且行且修。 玉堂来东京已经有数月了,当初在建的几座酒楼,陆续的也都建好了。因众人捧场,玉堂热热闹闹的,已经把酒楼开起来。 这个时候正值深秋,重阳节已经过去了,下元还没到。玉堂在谪仙楼置办品菊大会,邀诸友、宾客一同来赏。诸位都将家中的名花带了来,一并赏玩。一则为玉堂庆生,二则庆三楼新成,众人借这个机会聚一聚。远远看去,那边厢富贵奢华,真如天宫的一般。 当日门前往来的车马,延延绵绵足有百尺,宾客往来络绎不绝。东京城绯绿社、遏云社、傀儡社那几个名头正盛的人,一早就到了,在等着安排。诸位主管恭迎送往,一发忙得脚不沾地。诸友见了玉堂后,都口内称贺。 有做媒的,撮合山的嘴,七十三、八十四捉住了玉堂只顾嘈。没奈何打发了,又有八竿子打不着的宾客族亲,只求着要见。好不容易清闲了一会,这时候又有一班门客帮闲,三五成群,皆丝鞋净袜,帽边簪花,熙熙攘攘,同时来贺。 为了讨一个好口彩,里面一个叫梁问的性急,抢先来贺道:“小可一祝殿使荣华富贵人称羡,二祝殿使多福多禄寿比山,三祝殿使多子多孙代代传。”玉堂笑道:“你这华封三祝的话儿,去州桥下说与那些财主员外听,他们还赏你个十贯八贯的,在我这里说这些,一文也没有!”因他吃瘪,众人登时都大笑起来。 另一个温升便斥他道:“庸俗之所贵,乃至人之所贱。梁问这贺词儿,好比是古人所说的‘鸱求腐鼠’,乌老鸦一边待着去,你怎会知道凤凰的志向?忒庸俗不堪!” 玉堂这厮,是个一辈子学不会谦虚的人,听了温升这几句,认为他说的是些实话,微微一笑,没觉得不妥。温升一看玉堂满意,立刻就被鼓舞起来,又继续说道:“殿侍少年,弃富贵之乡,守边关之地,此就是忠。为救友,拔剑而起,舍生取义,此是义。”玉堂听了,喜一扬眉。 “慷慨施财,救人于危难,可比朱家,此是侠。”玉堂听了,喜笑颜开。“通百家而知雅乐,此是博。”玉堂听了,将手一挥。只听那厮仍旧说道:“宴前清谈有鸿儒博士,门前往来无白丁蠢汉。” 玉堂才待叫赏,听见这话,口内便道:“罢了罢了,什么‘鸿儒’不‘鸿儒’,‘博士’不‘博士’的,你省得什么?!有些人书读得越多,越心窄、惜命,越知道怎么算自己有利。真到了事上,屠沽辈也比他们强!” 第371章 座上客常满,金樽酒不空 正说着时,已经有主管走过来,传话说道:“外面又有帮客人到了,是二官人亲自带来的人。”玉堂一听,急忙撇下那些帮闲,亲自去迎接。 只见玉堂的二哥白敬堂领着他的一班同僚,已经到了楼下了。这里头的好多人,玉堂都认识,少不得上前去行礼叙话。众人看时,这楼端的是好景致: 金盘佛手沁人,毫盏流光抹茶。阑槛钩窗看月小,翠帘半卷枕烟霞。案上狂素食鱼帖,壁挂渊明霜下杰。鸡鸣后园习骑射,黄昏高楼会豪杰。闲时焚香操古琴,醉后剑舞大风歌。雁翎腰刀常在侧,壁上宝弓能破甲。 众人看了一番后,都叠声夸奖。里头有一个便笑道:“这九郎到底是年龄大了,现在见了咱这些哥哥,也客气了。你小的时候,我来你家,不过用言语逗了逗,你就恼了,把拳头擂鼓似的打过来,唬了我一跳!”众人听见了这个话儿,一哄都笑了。 玉堂那边还不服,才待分辩时,老远二哥看他一眼。玉堂最怕的就是二哥,立刻把脑袋低下来,不敢则声。有人笑着评价道:“怎么老刘让九哥给打了?还伤得不轻?!这照这么说,九哥从小就擅长进攻!” 还有人道:“活该,谁让你嘴欠!好好的无故去撩拨人家,还以为人家能派出来使者,跟你去文斗呢?吃一个反击就知足吧。没让你老刘举白旗,算便宜你了!” 没过了多久,宾客就已经到齐了。筵席也全都预备好了,所有人都在等着呢,玉堂立刻吩咐开筵。众人看时,端的好筵: 满目里金盘银碟玻璃盏,盛异样菜蔬。一地里檀香案子银交椅,摆美食美器。霜红枫叶, 荷塘水寒。烟波淼淼无人迹,桥通天上人间。美人斜倚玉雕栏,石榴笑齿映日暖。 菊开热闹,一簇簇争奇斗艳。人人欢喜,帽边将奇花簪满。使女娇俏,把犀角杯满盛玉液。宾客风流,将白玉碗举来称贺。曲越雕梁,直上云霄婉转。腰舞水榭,缥缈似月宫仙娥。 玉堂当下巡看了一遍,除去诸兄面上的一干贵客,诸友因纯仁月前与程颢、程颐游学去了,不在这里。欧阳因为与左街僧录有约在先,也来不了。其他的那些,倒都齐了。 里面有尹继伦之孙尹玉清、尹玉辉兄弟,田绍斌之孙田韦、范廷召之孙范云、神卫右厢营都指挥使阚海、神卫右厢指挥使杨斌、指挥使武文成,龙卫左厢指挥使苏兴、邓禹,左藏库使石沫、神卫左厢指挥使潘阳、开封府推官周昕、孔目王安。其余的众人,不一一例举。 须臾入座,众人说几句应景的贺词,多是些滥俗的言语,玉堂不是太欢喜。因诸兄都在,太挑了害怕又得挨骂,玉堂只有低头忍受。 等到开席,上来的这些歌舞百戏,亦是无趣。小儿班首穿戴整齐,童音清脆一问一答的,说唱一些吉庆的言语,众人皆乐。一会又有杂戏,杂耍艺人扮的村村势势的,在那里扭,边插科打诨,讲些市井诙谐之语,众人拍手大笑。 玉堂一个高雅的人,跟那帮俗客坐在一起,就得陪着看这些东西,能怎么办?只好暂时将就将就,等熬走了几个哥哥再说。 过不多久,三哥、六哥陪要紧宾客的最先走了,还有好几个兄长在。在人群里面,他们无非讲些当下的邸报新闻,说些官场升迁的事情,谈论些最近的买卖行市。 诸友喜风流宴乐的,讲些教坊名伶,宫调耍令,时兴院本。喜筵席的,讲些美食美器。清雅的论些诗词曲赋。更多是讲些枪棒手段,军中乐事。 正在众人说话的时候,忽然旁边一阵喝彩。听时,原来是一个时兴的院本说唱,名字叫做《大唐三藏取经话本》,讲的是猴行者化身白衣秀士,保护唐朝玄奘法师取经,一路上降妖除魔的事。 一个闲人便说道:“早不知道,原来今天有这出戏!都听说了么?酸枣门外有一个憨子,因为这出戏入了迷,嚷嚷着要回家休了老婆,去花果山紫云洞寻猴王拜师学艺,学成了也跟着取经呢!” 另一个笑道:“都别看了,让他们赶紧停下吧!戏太好了,把众人看得都休了老婆,娘子们怎肯善罢甘休?怕是要成群结队去开封府闹哩!”众人笑闹着看完了这出,又开始说话。 一个继续议论道:“按上头相公们的主意,咱们的货品涨价的话,与蕃人的岁币不值钱,国家自然吃亏少些。”回他的道:“说一句实话:岁币那些钱是小头儿,用对蕃货贸里赚来的两三成,就足够了。如今禁军有一百二十万,豢养大军才是大头!供养大军,资银根本不够用。若加赋税,底下的人就要闹,因此赵官家烦恼。” 另一个加入进来道:“我朝商贸繁盛,税赋许多都出自商贾。官营那边,又有各样的茶场、官窑、织造、染院,再加上榷场、海贸,那么多去处都能来钱。跟前朝一比,分摊在农户身上的赋税,并不算高。我朝又以每户名下有多少亩田,来计算赋税,比前朝以人丁来计算,更为合理。只是纳税这种事,好比去鸭子头上拔毛,免不了鸭叫。” 几个人商议了一番后,全都说道:“这些年征战,西北各路的赋税,常常有抵扣,连年无税也是有的。又赶上遭了几次的天灾,暂时免不了艰难些。我朝素以‘仁’治天下,增添赋税大概难行,将来怕是要裁军。” 说到这时,免不了提起来当年的变法,便有人低声耳语道:“我听说当年变法的时候,蕃人就想要趁乱取事。他们已安排人在暗中埋伏,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将事情闹大。另一头因为西北战乱,对南方富地多征了赋税,南边有许多人也不满。 这个时候,大理国国相高智升又发了政变,废黜了当时的天明皇帝,拥立段思廉为帝,很有开疆扩土的打算。蛮方不少人趁着乱,私底下与他们勾结密谋,想脱宋自立。 幸而赵官家得到了消息,及时贬拙了韦延恪,这才把南方的事态压下来。要我说蛮人经营谋划了多年,虽然一时被压制住,恐怕他们不甘心,将来免不了还得一战。”有人听见了便说道:“照这么说,赵官家其实也支持变法。只是赶的时机不好,老天爷不肯给这个机会!” 暂且不说众人议论。酒过数巡,从人又把汤饼、点心都端上来,与众客人吃。看时,却是:嫩蕊做成菊花饼,丹桂做成广寒糕。玉堂欢喜,突然感慨了一句道:“我只要座上客常满,金樽酒不空,这一辈子就足够了。” 因来往的人多,玉堂一刻不闲着,管待迎送。不容易捱到兄长陆续起身告辞走了,就剩下四哥白庆堂。因玉堂的四哥又开了一家交引铺子,忙不开腿,外面三五次过来人找他。玉堂催促了许多遍,四哥也就起来身,反复叮嘱了好几句,后面也走了。 四哥前脚刚出去门,后脚玉堂就跳将起来,一叠声催促人把酒换了,重新开席。叫先撤了百戏,唱李太白《将进酒》来,使人舞剑助兴。 但听乐人唱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将进酒》一曲才刚罢了,玉堂又叫奏《秦王破阵乐》来。众甲士列阵持戈而舞,玉堂亲自擂鼓助兴。一时间鼓声震天,气势雄浑。在这种气氛熏染之下,宾客们也跟着激昂起来。 唱到“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的时候,众人拍案而立喝彩。此情此景,用前唐一句诗形容,极为恰当:“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酒至半酣,玉堂也就开言道:“古人曾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今日大家来此聚会,何不吟诗作赋,申此雅怀?”意兴上来,众人卖弄,便要挥毫泼墨。须臾写完,职事将诗赋收集拢来,一一唱来,众人在下面击节和之。 听时,第一首《秋日盛会》诗道: 歌舞神仙苑, 金秋到我家。 菊逞风雨露, 风流帽边插。 宾朋皆豪客, 座满人喧哗。 美人劝客饮, 妆成曲堪夸。 乾坤杯中物, 蓝桥对昏鸦。 箫声过汴水, 笑卖故候瓜。 第二首《菊花诗》道: 怠与春风争艳事, 由他桃李斗芳菲。 待到金秋风起时, 群英落尽独轩昂。 由来品性重高洁, 香冷不为引蝶来。 色殊风骨岂有异, 皓月冰心玉壶春。 博得宾客同买醉, 点缀秋景第一名。 第372章 尴尬 玉堂自作了一首道: 九月末携友赏菊 高楼聚客人相催, 乱花遍地入眼醉。 菊黄蟹肥秋影浓, 白露霜叶添金风。 重阳新酿正当时, 何不痛饮三百杯? 一饮捶碎黄鹤楼, 再饮倒却鹦鹉洲。 侍儿金杯频频劝, 且尽千樽莫停饮。 醉后解缰任君去, 由他世俗怪眼看。 亦曾空手入白刃, 也学邓展注汉书。 俄而放马归山林, 不及踏碎横山雪。 愿酬知己轻生死, 我辈笑问不平事。 然诺一出撼五岳, 事了拂衣去江湖。 龙光一射冲牛斗, 紫气氤氲五千里。 丈夫恩仇须快意, 岂图青史再留名。 玉宇楼台乘风冷, 路尽江头扁舟来。 兴起拔刀上昆仑, 高歌扬帆过瀚海。 梦里举袖邀明月, 风起波鳞汴水白。 当下众人唱和了数首。今日这个筵上,有玉堂的外宅之父刘公。因她的女儿精通音律,近日来在玉堂的跟前甚得意。刘公借着女儿的关系,在府上讨了个门馆的职事,也一块儿来了。因见别人都吟诗作赋,他也作了一篇道: 问英雄风流何在?江东锦九郎处。楼台水榭通天阙,飞桥相望跨栏杆。菊海铺成,天宫胜景。灯辉碧景,水泉映月,只道是人间仙界。我辈呼朋唤友,簪花弄影,追星逐月,驰骋骏马,斥叫三班行首牵绳。直唾道:蝇营进取之夫,怎似我睥睨天下。 这老儿是个经常在府上走动的人,那些消息知道的多。因听说玉堂等人跟展昭不和,故意在其中扬白抑展,借此来讨主人的欢心。众人本来还击节唱和,突然听了这几句,都听了击节,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面面相觑,都呆了脸,齐来看玉堂。 一时之间,底下人什么状态的都有:一个刘公作了这词儿,满面得意,正等着叫夸。宾客们一半看傻了眼,正等着玉堂说话呢。有的人不知道这“三班行首”到底是谁,正在打听。还有的才刚没觉得没什么不妥,因为众人都停了击节,正奇怪呢。还有的因为憋不住了,偷偷在那边笑出声的。 见这个情形,玉堂干笑了两声后,站起来道:“今天大家也尽兴了,多些列位的捧场。 天色也不早了,吃了这杯,大家就散吧。下次找机会咱们再聚!”说毕满斟了蓝桥风月,叫众人把盏同饮了一杯。 到了次日,刘公才刚到门馆坐下,见玉堂的小厮清茗来了,手里面东西沉甸甸的,这不用说,必然是玉堂的赏赐到了,不是金的就是银的,看分量足足能有二百两! 刘公乐孜孜把清茗迎进来,拉着他坐,口里一叠声叫使女倒茶。这还不算,刘公从袖子里又拿出来十两银子,一个劲往清茗的手里塞,不要都不行。 只听见清茗说话道:“刘太公,你先别着急拉我的衣服,也别塞钱,你等我把我话说完了!”刘公便道:“怎么,十两的银子你嫌少么?凭着我与主管的交情,多给你一块两块的,倒也无妨。只是我眼下看中了一套房屋,着急钱使,等下一次有了我多给你!” 清茗拽着衣服又道:“我把实话说与你:才刚主人吩咐说,让你拿了这二百两金子,就回去吧!”刘公好奇了问话道:“这个九郎,果然是七窍玲珑的心肝儿,能未卜先知。他怎么知道我要买房?我老汉活了半辈子,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儿,就是把女儿给对了人!“” 刘公还准备说什么,只听见清茗解释道:“刘太公,你听错了主人的意思了!他的吩咐,是让你拿着这二百两金子,领着女儿回乡吧!典身文书什么的,我也一并带了来,你女儿现在已经是自由身了,你领着走吧。”因这个话儿,刘公一时间呆了半晌,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得已清茗只好又复述了一遍。 刘公立刻跳将起来,口内骂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素日以为,姓白的那厮是条大虫,没有不敢做的事,想不到居然也胆小如鼠!亏了他那八尺的身材,原来是惯会钻鼠洞的!我们父女早离了他,倒也干净!” 一听见刘公说出些不好的来,清茗立刻急了道:“刘太公,如今已今非昔比了。你老生气,也不用在我的跟前撒娇,这些没用!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咱们两家好说好散。你只管骂,把以往的情分骂没了,金子我可就不给了!” 刘公愤愤的接了金子,这时候心智已回来了,心里只道:“出了这事儿,必然是有人看见我女儿受宠,背地里眼红嫉恨我们。故意谗言谗语的,在姓白的跟前搬弄是非。”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早已经晚了。 此时已不是府里的人了,当值的那些主管们,立刻变成了另一幅脸儿,一遍遍撵,不准闲人继续逗留。没奈何刘公只得匆忙收拾了东西,带着女儿出去了。 玉堂到晚回家,还没进门呢,早就有家人迎过来,替他把缰绳接过去。只听见背后有一声骂道:“姓白的!赶人不要赶上,英雄不可使尽!怎的如此无礼,叫门下任意骂俺指挥!” 玉堂转过脸看时,却是石元彪、赵震等几个人。原来昨日玉堂席上的事情,都头们已听见消息了,五个人在一块儿商议道:“指挥丁忧不在东京,姓白的就蹬鼻子上了脸,想故意找茬!龙卫的人,岂是那么好欺负的?!咱们都走,一块儿去问他!” 玉堂在商贾堆里面混了半年,见识了诸般手段嘴脸,跟他们一比,这些军中的伙伴们简直天真到可爱,因此他也并不计较,招手儿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几位都头啊,快里面请。”遂叫人将五人请至家中,安排筵席。 不等人问,早有清云在解释道:“众位请容小人解释:骂行首那厮,是我家主人外宅之父,在家中做个门馆职事。那老儿素日因女儿得宠,一向自大,谁知道昨日他竟然自作主张,做出那一篇东西来。 不知道内情的听见了,还以为我们是故意的,出去一传,让东京人以为,俺主人是那等狭隘小气之人,这不是坏了名头么!为这事儿我主人很生气,已经把他给撵走了。都头若不信,你们只管去打听打听!” 玉堂之前为这个外宅,一连几个月,要星星不给够月亮,只要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干什么都行,谁让他稀罕人家呢。后来因为一件小事,那刘娘子与李主管的老婆闹得不好,刘娘子撒娇撒痴的,硬逼着叫玉堂将李主管撤换掉,不愿意他们一家在跟前碍眼,换她父亲刘公做这个主管。 那个时候,玉堂只是隐约觉得不好,头一次没有立刻答应,允诺说要考虑一下,其他的并没怎么多想。到这一次,他坐在那里,在宾客群里看见刘公表现的时候,一时间突然心生厌恶,觉得之前自己是眼瞎心缺,当了几个月的傻儿凹,怎么会看上这么户人家! 转瞬之间,玉堂由当初“好”!“好”!“好”!“买”,“买”,“买”的傻儿凹变成了谙熟人心的商贾,什么理智都回来了,好像突然睡醒了的人,发现之前是睡在泥里,忍不住那气。 本来是平常的一件事儿,一听见被清云戴了顶高帽儿,这帽子玉堂立刻就接了,好像清云说的是真的。李清等几个都头那边,听见了清云的解释后,都齐声道:“殿使原来这么高义,我们还能怎么说?如今咱们几个先和了!日后有哪个敢说殿使,在背后说长道短的,俺们几个人先不饶他!” 玉堂那厮,三教九流无所不交。他若乐意,三杯下肚,开场说几句直白话儿,就都熟了,三两言就能让人引他为知己。不少人都道玉堂古怪:只许他自己骂人,就算更难听的话儿,那厮也能说出来。家人若自作主张代骂了,那就是犯了他的忌讳,他便逐去。时常有那恨他又和他好的,也有那爱他又弃他去的。多人于他是又气又爱,正难琢磨。 当夜众人吃了一醉,临走的时候,每人都还有礼品相送。府上又是大方的,出手阔绰打点到位。这一次众人都商议好了,下一次有空儿,再聚在一块儿回请玉堂。 韩煦那边,自从他去了麟州后,知州苗继宣命其为建宁寨知寨。但见晨烟暮霭,春煦秋阳,逡巡已经过了半载。韩煦因贺玉堂之喜,信中亦寄了首诗道: 朝饮兰坠露,夕餐菊落英。 天高飞雁过,暮雨侵寒城。 山行梧落叶,阶深听鸣虫。 风过秋染草,白云过汴京。 因为得知展平之事,韩煦特意使心腹将校刘进,来了趟太原。展昭将刘进迎入家中,刘进拿着韩煦的话儿,劝说便道:“知寨听说了令兄之事,甚为哀痛,恨无缘能见最后一面。都监虽然是知寨的表兄,情义上与亲兄弟不差半分。知寨两次要过来,怎奈夏人每每来袭,走脱不开,只好隔水遥祭,不然必定亲自来看! 知寨特意嘱咐说:‘生灭相续,如水成冰,冰还成水。逝者已登仙界,早晚终能有相见的那日。’有兄弟们在,叫指挥不要太伤心,保重身体要紧。” 刘进在寨内有事情,不能在外面久待,当天就匆忙赶回了。见了韩煦,刘进将太原那边情形细细说了一遍,言说无甚大碍,韩煦便就放心下来。又过了几日,府州城突然有报说,知州折继闵已经病逝,继闵弟折继祖继代为知州。众人无不唏嘘道:“今日折广孝一没,河东又去一柱也!” 第373章 乜罗再投宋 这一日韩煦和刘进正在寨中,忽然有报,说伏路的捉到了夏军急脚子一名,韩煦命人将那厮带进来。夏军这急脚子是个乖的,一看见宋军审他了,立刻就招道:“我是乜罗族长的使者,当初族长跟没藏讹庞的人马不和。现如今如今没藏讹庞把持了朝政,他的人马,又故意处处刁难我们。夏地没办法继续待,我们的族长想投宋,愿知寨引荐!” 韩煦立刻斥他道:“你们族长当年归宋的时候,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甘愿做了元昊的眼线,与夏军里应外合的,攻打我们府、麟、丰三州。如今又想来投宋,我们宋军,岂是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的?!” 说毕韩煦唤刀斧手来,叫刀斧手把这厮推出去砍了。这时候刘进便劝道:“知寨且慢!这人只是个乜罗的奴仆,上面的族长怎么做,底下人说了也不算!不如咱们把他给放了,他回去说一说,也好让蕃人知道咱宋朝的仁德。” 因刘进这话儿,韩煦便道:“算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次我先留你一命,你回去告诉乜罗那厮:宋朝这边,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更不是供他‘骑着驴找马’的那头‘驴’!” 这使者出来了整整两天,因为开始投错了路径,两天水米都没有粘牙。突然被宋军捉了来,又吓了半宿,已经没什么力气了,看着可怜。韩煦命人与了他饭食,等吃完了就派人把他送走。 正在这厮吃着时,韩煦把为头的几个聚集起来,众人在帐中商议道:“建宁寨介于麟、府之间,干系重大。再加上府州折相公刚刚病逝,乜罗赶在这时候来投靠,莫不是有诈?!”还有人道:“就算他真假各有一半吧,咱们何不来一个将计就计,试试夏人的深浅如何?” 这时候韩煦对刘进说:“你的蕃语说的好,这次就扮成个急脚子,去夏军那边做个通报。”刘进立刻答应了道:“知寨你说说,我一会儿扮好了去找谁?”韩煦想了想便道:“若乜罗那厮是假意投宋,应该跟祥佑军那边商议好了。你不要去祥佑军李殷那边,直接就去找成甫克成。”得了这话儿,刘进立刻领命就去了。 韩煦这一边,又派人去麟、府两处上报说,乜罗派人来投宋这事儿。韩煦约莫了刘进来回的时辰,把给乜罗带信的那厮叫来,吩咐他道:“现在你也吃饱了,也睡好了,该回去了!我这里还有一封信,你回去了,交给你族长乜罗吧!”一看被宋军这边给放了,那使者立刻撒腿就逃了。 这个时候夏军的东部,因为房当嵬卜已病逝,夏国重新派成甫克成来神勇军,接替他做了这个都统。所有东部一应的事情,就由成甫来处理。 刘进扮成个急脚子,一径来到了成甫大寨。看见了刘进的凭信后,门首的守卫也不拦,直接让他见了成甫。刘进立刻报告说,亲眼看见乜罗那厮,派出个使者去建宁寨投宋,愿意做宋人向导攻夏的事情。 这话儿把成甫吓了一跳,事不宜迟,成甫克成亲自带上了五百人,直接朝乜罗一族的方向就去了。说来也巧,成甫走到半路的时候,见一骑人马鬼鬼祟祟的,正从宋军属地摸过来,成甫克成一声令下,直接就命人将这厮捉了。 当下一搜,真的就搜着了一封信!拆开看时,那上面道:“若族长果真以没藏讹庞并成逋克成的首级来献,我当表奏天子,封族长为西平王、定难军节度使,钱五百万贯。”信上明白押着苗继宣州府印鉴。原来这厮不是别人,正是才刚被韩煦放走的,替乜罗族长传话那使者。 说起来韩煦这厮极擅丹青,曾经学于河阳郭熙,也能雕得各样的玉石图章,仿得各家的笔迹,麟州知州苗继宣的印鉴,不用说就是他伪造的。设计此计,只要赚那成逋克成。 成逋克成一见大怒,心肺都快被乜罗气炸,哪去细看印鉴是真是假?乜罗正在家坐着等信儿,正在跟别人说“设计”这事儿,突然外面有人来报道:“大事来了,成甫都统气势汹汹的,亲自来见族长了!” 一听见这个,乜罗急忙出迎道:“今天都统来我这里,怎么没有提前告诉?酒席什么的还都没准备!”成甫克成问他道:“你准备什么?准备在酒里面下毒,还是提前准备好埋伏,等看见我人影立刻下手?”说话的工夫儿,替乜罗送信的那个伴当,已经被捆绑着推到了地上。 乜罗立刻笑了道:“都统莫怪!这件事情,是祥佑军李军使和我一块儿定的计,是国相亲自授意的。”成甫克成追问道:“国相授意?国相准你暗投宋军,还准事成之后,封你为西平王、定难军节度使了?!”说着成甫“噗”的一刀,直接将乜罗劈做两截。 成甫把乜罗杀了这事儿,很快祥佑军军使李殷就知道了,李殷慌忙上报与讹庞。没藏讹庞才刚到河东,本指望让李殷和乜罗这两个,提前把事情办好了。等到没藏一过来,就可以立即行动了。谁知道让成甫克成过来一搅,好好的棋局,让他把棋盘都掀了,气得没藏大骂道:“这个莽夫在东部,不知道坏了我多少大事,真是该杀!” 左右立刻劝说道:“国相休怒!东部是个要紧的去处,北拒辽国,东防宋军,没有个猛将把守不行!当初先王在世的时候,特意把成甫都统调来,为的就是他打仗勇猛,对国忠心。若换别人,哪儿有那么多合适的人!” 如今乜罗人已经死了,暗中偷入宋军这事儿,只得罢休。乜罗的使者如今还在,没藏让人把他给叫来,询问他道:“乜罗族长投宋的事情,李殷知道,宋人知道了也不奇怪,怎么成甫克成会知道?” 那人便道:“我听神勇军那边说,有一名急脚子去报的信。”没藏又问:“建宁寨距离神勇军路途不近!他知道了消息,怎么不报与祥佑军,却舍近求远去神勇军?那个急脚子现在何处?” 那人又道:“听说成甫都统回去后,也派人找了,跟本没查着那个人,好像身份是假的。”没藏立刻骂一声道:“不用说了,那人必定是宋朝的细作!派你们去做一点事儿,事情不成也罢了,你们反让宋人给算了,一群的废物!” 当下没藏气骂了几句,又问建宁寨情形如何,使者遂将建宁寨寨中的情形告诉了一遍。当着夏军众将的面儿,没藏讹庞说话道:“我本来想先拔了府、麟连线的堡寨,截断两地的联系后,接着再攻打麟、府二州。如今既然已经事泄,事不宜迟,咱们就加快速度吧!不能让宋人有了准备。” 这时候有夏将出来道:“国相不可!乜罗暗中投宋的事儿,如今已过了两三日,宋朝那边已知道了,州府必定已有了准备。现在若去,府、麟肯定不好打。不如先缓个十几天,等到宋军都松懈了,再打无妨。” 没藏讹庞仓促来的,许多的事情没准备。乜罗那边已出师不利,匆忙交战,万一再一口咬上个钉子,难免让夏军丧士气,仗没法打了,因此没藏便准了这话儿。 韩煦、刘进等人在寨中,知道夏军那边一计不成,必定不能善罢甘休,下一步肯定还有动作。韩煦早已把事情通报与两处州府,以及勾管麟府路兵马钤辖王世基处知道。 各处得了消息后,都慌忙备战。谁知道等了许多天,迟迟看不到夏军的身影。众人只道是虚惊一场,防御上渐渐的就慢了。又过了三五天之后,有一个夏将毛青枝,率领着五百人马的骑军,在永宁寨附近抢掠了一通,然后就退回夏地去了。 见此王世基笑了道:“建宁寨三五番来消息说,马上夏军的大部要来攻袭,叫赶紧准备。这就是所谓的大军么?真大惊小怪!”王世基自认为敌情已退了,在防御上也就抓得松了。 韩煦在寨中,已经听到了消息说,近日以来,夏军祥佑、神勇这两处人马,不少人都在抱怨说,供应军官的饭食多了,厨役们因为忙不过来,底下人吃饭就得等。因这个事儿, 已经饿了好几天。 为此上韩煦分析说,倘若让厨役都忙不迭,就说明夏军的军官来的不少,这么多人突然聚集在这两军,难道他们是白来的?肯定下一步有动作! 还有人说,突然多的这些官军,并不是东部本地的人,好像是从兴庆来的:因配额不足,从上面来的这些军官,吃的是鲜肉,本地的就得吃干肉,已经有不少人在抱怨了。 为此上韩煦猜测说,单李殷的人马这么说,倒也罢了。连成甫克成那边也抱怨,那就说明了一件事:这批新到的夏军里面,领头的官职肯定不小,应该比成甫克成都高。夏军里头,比成甫克成高的有几个?能让人说出名姓的,基本上都在边上驻守,没有突然到东部的可能。领头的那人,说不准就是没藏讹庞! 因为种种之类原因,就算王世基不上心,韩煦这边也坐不住,紧急在寨内安排防御。韩煦一面叫军士密布鹿角,多挖陷坑,一面又广为招募边军,教众军士日夜习练战阵以备。 因害怕一旦战事起来,能被夏军断了粮路,韩煦又加紧向上面要器械粮米。世基对此不耐烦道:“着急什么?粮草肯定短不了你们!再过几天,和大军冬服一块送去,一次次单要,莫不是故意损耗人力!知道不便,别人都在为上面着想,就你们建宁寨特殊么?” 第374章 被困 这一日早起,往外面看时,只见那建宁寨、还有其他的安丰寨、西安寨、靖化寨、永宁寨一连五个的营寨,都已被夏将毛青枝率大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哪里还剩下半点儿缝隙?夏军大将成逋克成、还有祥佑军军使李殷这两个,各自率领了数万的人马,将麟、府二州围了一个铁桶也似,看得众人登时傻眼。 不等宋军回过神来,这边毛青枝立刻下令,叫夏军铁骑将五个营寨全部荡平。建宁寨这边,韩煦和高原这两个知寨,正在寨中,一听说夏军的铁骑突然来袭,慌忙率领宋军迎敌。 眼看着夏骑将至近前,宋军军阵中弩手先起,脚踏上弩,向敌阵中射去。弩手射毕,紧跟着后面弓手又起,纷纷将箭矢往敌阵射去,一时间敌阵中矢锋如雨。 怎奈夏军仗着人多,虽有些伤损,他们填补的速度也快。转眼间蕃骑已冲破了头一道防守,继续往前面厮杀而来。 转眼间夏军已来到一段窄路,宋军队中一阵鼓响,路两边跳出来伏路的军士,把马索统统拉起来,夏军这边准备不及,前军有不少被绊倒的,人、马相继翻滚在地。 趁着夏军马速挺滞的空档,路两边又有两队人马,约二百的宋军跳将出来。钩镰枪照下面的马腿只顾斩,长枪手照上面夏军只顾戳。近距离听时,耳边全都是兵器碰撞的声音。夏军这时候进退不得,前部早已经人仰马翻,混乱不已。 正在这时,夏军的后队已冲过来。毛青枝看见前军遇阻,这一块地势,又没有办法迂回侧击,急忙命弓箭手上前来,将箭簇朝宋军阵型中射去。宋军这边猝不及防,登时死伤了一片。领头的两个宋军的都头,一看不好,急忙命众军用盾牌遮护,往后面撤。 夏军的铁骑穿过重重叠叠的尸身,仍旧向前面杀过来。奔不数丈,忽然听见一声响,夏军先头重骑的人马,已经掉入了陷坑之中,一时间人喊马嘶的声音,不绝于耳。趁着这乱,宋军早已倚靠着屏障,结好了战阵。 两军一撞,厮杀便起。宋军的阵型,虽然布得也整齐,众军士也都够骁勇,上面指挥得也颇适宜,怎奈夏军的人数实在太多,宋军损失的太重。强与战时,如汤泼蚁。 韩煦见毛青枝人马来的凶猛,急忙吩咐刘进掌旗,自己把铁胎弓取过来,那把弓足足能有四石。韩煦在乱军中搭臂弯弓,远远照准中军毛青枝处,喝声“着!” 这个时候的毛青枝,正忙着指挥夏军进攻。离这么远,毛青枝根本没提防。那箭射去,正好中了毛青枝左眼,那厮翻跟头栽下马来。韩煦又接连射翻了多人,夏军那边没有了首领,无人指挥,暂时都退了。 韩煦与高原商议道:“这一次夏军虽然退了,他们肯定还回来。建宁寨里面,只有区区千余的人马,毛青枝那边有两万的大军。明天再来了,不好抵挡。 依我看不如分兵两路,你领着一半的人马守寨,我带着新募来的虎贲军出去,联合起其他四寨的人马一块儿,在半路上给他们来个伏击,那样或许还有线生机!” 高原立刻反对道:“韩煦你给我记住了:我是正知寨,你韩明远只是一个副职!关键的时候,你不能抢在我的前头,伏击的事情还该我去!” 韩煦笑道:“高兄虽然是正知寨,却是个文职,对战阵之类的不熟悉。去外面作战,状况频发,不比在寨里。更何况为国家出战,谁适合谁去,没有个谁先谁后之说。你还是好好的在家里守着,外面让在下前去吧!” 没多久韩煦便召齐了人马,从建宁寨这边出来后,联合起安丰寨知寨陈宁、西安寨知寨唐华、靖化寨知寨蒋兴、永宁寨知寨崔起这几个人来,众人商议起来道:“如今两府被蕃子围了,咱们这几个堡寨,是两府第一道屏障,监管着粮草运输的事儿,不可以放弃。咱们干脆合兵在一块儿,共同御敌。” 当下众人盘点人数,今日一战,除了建宁寨以外,其他寨损失的人马也不少。外面出来的这些人,七零八碎的加起来,一共凑起来一千余人。众人商议说,既然联军在一块儿行动,需要选一个领头的出来,所有人全听他的指挥。 这时候永宁寨知寨崔起出来,推举便道:“韩知寨世代簪缨,而且他又精熟战阵,建的功劳也不少,我提议韩明远做这个首领!”众人要推举韩煦时,韩煦立刻推辞道:“这不合适!在下年幼德浅的,当不了这个。陈知寨已经戍边多年,德高望重,可堪此任!”陈宁再三推辞时,众人不允,只好应了,权且由他发号施令。 当下众人计议已定,连夜就出发,趁着夏军还没到,事先埋伏在夏军袭寨的必经之路。大约两三个时辰后,远远的果然见毛青枝那厮裹了左眼,率领了一队铁鹞子军,正浩荡前来。见此宋军都警惕起来,只等陈宁的发令。 等毛青枝的人马走了一半,陈宁那边一声令下,路两旁檑木炮石齐砸将下来,火箭火蒺藜齐发,毛青枝人马猝不及防,登时死伤了无数。 青枝见状,急忙令众军重整阵型,找寻屏蔽。正在慌间,忽地传来一声炮响,右有唐华、蒋兴两支人马,左有韩煦、崔起这两支人马,一齐往山下边杀过来,毛青枝慌忙率残军迎敌。 陈宁在山上竖起了一面红旗,看见毛青枝往左去时,陈宁立刻将红旗往左摇动。看见毛青枝向右边去时,陈宁将红旗就往右摇动。不管毛青枝怎么冲,重重叠叠的都是宋军,根本找不着突围的地方!众将只看陈宁的红旗,将毛青枝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十分没有对付处。 这一次出来,跟在毛青枝后面的是夏将高远。高远正走在半路时,突然有急脚子来报道:“前军有报,毛将军的人马在前方二十里处遭到埋伏,此时已经被宋军困住,急请求支援!”高远立刻回复道:“叫毛将军那边坚持住,我马上就到!”说毕高远催促人马,叫急速前进。 毛青枝这边,从早晨一直杀到了晌午,正杀得睚眦欲裂的时候,突然见宋军后军的阵型已乱了,因知道这是援军到了,心中大喜,青枝立刻发话道:“这时候不杀,更待何时!”遂率领人马往后军杀去。 后面韩煦、崔起这两支人马正在跟毛青枝厮杀呢,突然被高远从后面打来,一时间哪能抵得住?又加上人少,阵型看着要乱了。崔起怕阵型乱了后宋军大溃,正在搏命拼杀呢,叫高远一箭设在了肩胛上,登时翻筋斗栽倒在地,亏得韩煦上前去救了。 陈宁在山上,见高远势大,宋军实在是抵挡不住。害怕韩煦、崔起会全军覆没,陈宁急忙下令叫宋军撤了。这边高远救了青枝,点查人数,这一仗折损了三千余人。两人怕宋军还有伏兵,见他们撤退,亦不去撵。 等到众人回去后,没藏讹庞见毛青枝接连输了两阵,心下不悦,命人将其推出去斩首。这时候高远忙劝道:“国相不可!两军交战,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权且留下毛青枝性命,容他立功赎罪吧。”除高远以外,众将也跟着一叠声告免。没藏讹庞也就道:“不看众人的面上,今天就要了你的脑袋!再有疏失,定斩不饶!”毛青枝听了慌忙拜谢。 这时候有幕宾说话道:“此地的地形山多、林密,不利于骑军的冲锋,也不怪毛将军会连连失利!依我之见,五寨的人马,不如叫成甫都统率大军拔除,然后咱们再继攻府、麟。”没藏讹庞依了这个话儿,亲自率人马去围困麟州,却叫成逋克成腾出空来,率大军将宋军的堡寨拔除。 暂且不说夏军那边。陈宁等人回去后,点将人数,经过一天的激战后,千余的人马,剩下的只有六百人。其中永宁寨知寨崔起伤重,陈宁急唤人扶去调治。军士里面,重伤的一共有五十六个,受了轻伤的不计其数。 宋军经过这一战,人马尽皆疲惫不堪。众人稍歇用饭之后,又聚在一块儿商量了一番,决定暂时不回寨,仍旧在外面立一个小寨。唐华、蒋兴两人在左,陈宁、韩煦两个在右,与五寨那边遥相呼应,一旦夏军去打寨,这边的人马立刻就策应。 得了没藏讹庞的指令,成甫克成亲自率领三万的人马,去把除五寨。见了宋军的布局后,陈宁叫高远先率领三千人马,去截住陈宁一干人,籍此截断五寨的援军。剩下成甫克成一路,去拔除五寨就容易了。 这边高原在守寨呢,突然见成甫克成亲自率领大军前来。三万的人马汹涌而来,密如聚蚁,建宁寨根本抵挡不住,马上要破。一看不好,军士急忙对高远道:“知寨快走!建宁寨把守不住!” 高原骂道:“我是建宁寨知寨,誓与建宁寨共存亡,死得其所!”因高原不走,没多久建宁寨被夏军攻破,知寨高原也死于寨中。除了建宁寨之外,其他的四寨也抵不住成甫克成的大军,眼睁睁看着寨破人亡。远远看去,只剩下:落日晚霞照断戟,数百里河东皆带血。 陈宁那边,因得到了夏军打寨的消息,急忙来救时,早叫高远截住了厮杀。陈宁见高远纠缠着不放,五寨那边又情势危急,急忙叫唐华和蒋兴抵住高远,自己和韩煦先去救应。 说不得韩煦在前,陈宁在后,众人一路杀围而出。夏军中有认识韩煦的人,告诉说宋军前面那员将,能够使得了四石的硬功,甚为厉害。高远那厮认准了韩煦,急忙命神臂弓手搭箭射之。混乱中韩煦只顾厮杀,哪里看得清远处情形?一箭射来,正射在韩煦的脖颈上,韩煦立刻中箭落马,叫刘进等人死命救回。 第375章 守旧派 太原那边,这时候杨娘子已经走了,只剩下展昭一个人在丁忧。眼看家里已没人了,展昭遂就将仆从散了,留下四个妥当人看家。 上了年岁,又有老小需要养的,年终叫店铺少纳些钱,尽量安排到店铺里做事去。老都管还有那些主管、对家里有过功劳的人,就分个铺面与他养老。其余的家人,都免了他们的典身钱,又另外赠他们养家之资,叫另寻他主。 众人见说分家,一个个登时火眼金睛起来,“你多了”、“我少了”吵嚷不停。偌大的家业,不信才只有这一些,必定是有人私藏了。 世上的人,拎不清的从来不少,他不管你境遇如何,具体都有什么难处。也不会揣度自己的能耐大小,能否胜任。只要听说了谁家谁家事少酬高,就足够让他心生不满。家家两口儿三更半夜就爬起来,商议这事儿。 少帮的便罢,总有些冷嘲热讽的,专一在背后指手画脚,传的言语格外多。这些人暗地里总得跟别人比比,旁人不如自己时,便幸灾乐祸。比自己强了又忿怒不平,根本没法儿心平气和。 这个时候,三哥展平的乳母被人撺掇,先跳出来不平道:“谁都知道,这一番家业,是因为我们三郎在,才传下来,我就是咱这里头一号功臣。怎么如今要分家,我不能多分,倒赶不上那些后来的了?!”因此忍气不住,只是要闹。如今一把年纪了,不怕人笑。争过来时,也好为后人晚辈多赚些家当。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这奶奶捶胸拍腿的,哭闹便道:“我儿!你在世的时候,对我也十分孝顺了,谁知道才刚咽气,这些人便‘人走席冷’,厌弃我了!你在天有灵,看我一看!一发也把我带了去,强似在这里吃人欺负!咱娘俩个,恁命苦则个!” 这奶奶仰着脖子只管嚎,哭腔里面带着长调儿,三五里外人都能听见。见这个情形,众人慌忙围过来劝。这奶奶看见都过来劝她,越发哭告撒泼起来,直接爬起来要寻死。把头直直朝墙上撞去,哪里拉的住! 另一个**看不下去,走出来问道:“你这么闹,不就是为了城东岳庙旁边的那两间柜坊么?托什么功劳!为三郎办事儿,醮坛点灯,剩下来一百多升的胡麻油,你儿子拿回家去炒菜吃了,神明怪罪需不是你担!你做个**,将有乳食的**与你孩儿吃,却将那无乳的**与主人吃,倒是不憨。你不请神医与大姐种痘,害她没了,你的功劳恁地不浅!” 正演着呢,突然间被别人揭了短儿,**立刻不哭了,爬起来回嘴大骂道:“臭短臊长的胡嚷甚么?!我再不好,也是在太夫人房里面养大的,三品淑人亲指的婚配,在这里轮不到你老猪狗来放屁辣臊!” 眼看两边要撕扯起来,展昭止住二人道:“就事论事,休乱攀扯!”叫人把两个人分开后,让她们先回,等到心平气和了,再过来说。 好容易稍微安静了一会儿,又有三五拨人过来找。众人哪里听了劝?再三解释与他说,只不肯听。几个公公认准个理,死不退步,不管三七二十一,捉了展昭只顾嘈。好便好,不合意时,他们便要拄着拐棍儿,去他祖父老相公坟头上哭闹去。 因家里面鸡飞狗跳的,叫外面看着也不好。不少人私下里劝着说,叫展昭稍微舍一舍银子,两边各自退一步,叫那些老的好停了闹。 倒不是展昭舍不得钱,用他的说法,姤风一起,若纵容时从恶如崩,好人也不免效仿跟随,起些不劳而获的贪念。更何况总共就只有这么多,一味去迁就这些闹的,老实人岂不是得吃亏?这怎么行? 如今已经做了调整,新的好处来不及呈现,旧的好处倒先没了,除了那些老的外,按捺不住过来找的人,都是三五成群的。 本来老都管以为,展昭刚刚当家做主,是需要找几件小事立立威信。直到听说了改契约,又亲自看见了几项决议,惊讶了心道:“平时我看小郎还好,可以担事,谁知道大事弄得跟儿戏一般,全不靠谱!居然在家里变起法来!可恨我当初还助着他!” 自己一把年纪了,倒被个后生小子给骗了,这件事足够让人耻笑,气的老都管肚皮也破了。到如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不是那几个能收拾得了的!老都管又没法儿撒手不管,口里面虽然称病不去,暗地里也只好协助着善后。 莫说老都管这样的守旧派,就是那几个跟随着展昭,一块儿更改契约的人,到现在心里面也有些不稳。这事儿展昭也察觉了,遂就安慰左右道:“世人总以为规矩一立,就可以获益千百年,哪里知‘时过境迁’四个字。长远看时,不如早变。世上没有不成的事,只是不得其法而已。如今我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后,我敢保云散雾开,扭亏转盈。” 前后过了两个月,一共裁撤了四个主管。新的契约,大的改动有四次,小处也改了有十几次,事情终于能定下来。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免不了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一日主管阎公正在家里,伴当来报说,李嶒的娘子有事要找。李嶒正是展昭的奶兄,前几天刚刚挨了顿打,不少人都已经知道了。李嶒的娘子这时候过来,准没有好事儿!阎公才准备推辞不见,谁知那娘子抢先了一步,已经哭哭啼啼的进来了。阎公只好遣散了两个经纪,且听她说。 那娘子用手帕抹了泪,哭诉便道:“四叔你给评评理儿,小郎他现在还算人么?!他没睁眼就死绝了爹娘,是我妈费心养得活了。老人家自己生的且先不顾,一辈子心思在他身上。如今他当家做主了,理应带挈我们一带,便多争些,别人又敢说什么!换一个人,不说把俺们带起来做个心腹,起码没打的!这般凉薄,合该做丧门星!” 李嶒娘子通红着眼,且诉且哭。讲完了还是那一套,让阎公替他们主持公道。阎公心里面急转道:“这几天我见小郎说话、行事,步步为营,正反两看,没一件不是预先筹划好的,不可能有一时激愤这事儿!既然他敢动手打人,只怕就是故意打了,让他们看的。量他如何有这样的底气?” 阎公接着又琢磨道:“所有人里面,展英母子是站他的。陈主管他们那几个,刚刚才被提上去,自然站在他那边,分了店铺的那些主管,自然都抬他的轿子,算起来十停人有四停在他那边。尤其老都管表面上虽然气他,趁乱生事的是要治的,这个要是都看不出来,我就白活了这么大岁数!余下的四停是观望的,为头作耗的不过才几个。” 想到这时,阎公心内惊了道:“他们犯上不敢出面儿,就想我出来做这个头领,我岂不是成了头一号反叛!大家不过是闹一闹,谁真起义!”想到这时,阎公突然有些后怕:绝不能让他们拖下水去。李嶒娘子不知道阎公心内的寻思,一面哭着说展昭的不是,一面还在不断催,叫阎公出头,替他们两口儿做这个主。 谁知道没说上几句呢,阎公突然改了口儿,仗着是自己是李嶒娘子的族叔,便把出长辈的架势来,数落她道:“你不在家里按礼守丧,又跑到我这来哭嚎什么?打了你家李嶒两下,他不该么?!他平常办的那些事,哪一样不是你撺掇的?是我早就打了!”一顿劈头盖脸,反倒把他两口儿数落了一通。 李嶒娘子本来就冤,来到这不见安慰便罢,倒凭空吃了一通数落,自心里骂道:“守个屁丧!先前你倒没去哭坟?如今到了我们这,却翻篇儿说起另一套话了。成什么亲戚,关键的时候全不可靠!这人心世道儿,如今我也算看明白了,我们是那得罪得起的!”李嶒娘子一面哭,一面气愤愤的走了。 阎公到底不放心,又怕果真靠边站了,第二天赶忙寻了件小事儿,亲自跑过去探一探。这个时候,展昭和老都管两个人,正在小书斋议事呢。 只听见里面的一个道:“打奶兄、逐亲嫂,什么事儿都让你办了!小郎不想想自己的前程?如今已不是开国的时候,只要有军功,别的就可以不在乎。如今上面的那些人,多是尚德不尚才的。这些话儿传出去,风评坏了,你怎么办?!” 趁着话音停下的空隙,阎公在外咳嗽了一声,里头两个人听见了,立刻询问外面道:“外面什么人过来了?有事情么?”底下人立刻回复道:“阎主管有事情等着呢!”阎公立刻跟过来道:“是我,今天正好过来办事,有一件小事要问问。” 当下两个人请他进去,阎公说了几句闲话,顺便就把小事给说了。看他们意思,似乎并没拿他当反派,这阎公终于放下心来。 第376章 刺夏 眼看着诸事上了正轨,开始渐渐有序起来,展昭终于能从繁杂琐屑里抽身出来,去关注一些别的事的。这一日忽然街上纷纷扰扰,有传言说,西夏大军突然攻打麟、府二州,连接二州的堡寨,许多被夏军攻破了。夏军把边民屠杀个遍儿,已经有人逃到了太原。 开始这话儿只是传说,没几天太原城内的流民,看着果然多起来。找他们一问,那厮们哭哭啼啼的,都在说夏军杀人的事儿。府、麟被困的这件事儿,渐渐的太原城都传遍了,立刻有伴当报与展昭知道。 展昭听见了消息后,急忙叫人打点行装,又把展英叫过来,嘱咐他道:“家里面还有几件事,都管也知道我的意思,就斟酌着办吧!等百日丁忧过完之后,你收拾收拾回东京,直接就在东京等我。” 展英听见这个话儿,口中问道:“就算主人真要走,也不差一天两天的。何不等老都管回来了,把那些事情商议完了再去?” 展昭说道:“军情紧急,若府、麟失陷了,太原岂能安枕无忧!你也别拦了。我意已决,虽赴火蹈刃,死不旋踵。老都管那里,我已经留下了一封信,他回来你转交给他就好。”展昭拜别了兄长的灵位,就在灵前化了纸。 转眼间伴当打点行囊已毕,展昭执槊上马,背黄桦弓,并一壶箭,跨了短剑,肘上挂鞭,取了包裹银钱要走。展英赶出门来道:“主人一向有主意,如今执意要去,小底并不敢拦,还望多多保重!” 展昭便道:“一切劳动都管费心。倘若我回不来的话,家里大小的事情,就全都交付给你了。”展英听见这个话儿,目中垂泪,上前连拜了四拜。展昭看见他这样,欲待安慰几句,想了想却没有什么话儿,干脆就直接拨转马头,朝西面走了。 展昭日夜兼程赶路,没多久单骑就到了黄河,急需要找个艄公渡河。这个时候的黄河两岸,岸边聚集了不少的流民。为了过河,船资比平常贵了十倍!然而艄公们都怕死,就算钱多,肯渡人的也不多。 好不容易找着个,一听见展昭说往西,艄公立刻劝阻道:“阿哥莫跟老汉说笑,如今西岸的大军猖獗,谁还敢载你往西面去?!”展昭便问道:“我问丈丈,如今在这黄河边上,还有敢过的艄公么?我有要紧事着急过河!” 艄公看了看展昭道:“人都是挣命一般的逃过来,你却倒往那里去,却不是怪!莫不是有要紧的亲眷在对岸,你着急过去搬人么?”展昭回复他便道:“国家有难,丈夫理应做中流砥柱,力挽狂澜,怎么好贪生怕死呢?!” 艄公闻言便钦佩道:“说这话儿是好个儿!你这小哥都不怕,老汉黄土都埋到顶了,又怕个什么?这一趟干脆不要船资,也渡你过了!”展昭听了这话谢了。趁着傍晚无人的时候,艄公在僻静的地方下水,将展昭渡过了河西岸,展昭多与了他船资,那老儿谢后嘱咐了两句,立刻就回了。 一过来黄河,立刻能感觉到西岸的情形,跟东岸那边大不相同!昔日的荒村,没有了人烟。曾经住人的房屋,早已经化成了断壁残桓。村中、路边,随处可见尸首和血迹。鲜血浇染了野花,正红得灼目。 偶尔能发现一两个人,看见人来都惊惧而逃,问话也回说“不知道”。展昭得不到有用的消息,只得寻路往麟州而来。 正走着时,远远看见有一伙蕃人,在马背上绑缚着个宋朝的军士。看他们样子,像是要回去请功的模样。展昭趁蕃人不防备,在隐蔽处突然冲出来,将蕃人杀散,混乱中救了这个宋军。 问他话时,那人回道:“小人是安丰寨守寨的军士,因为寨破被捉了。”展昭便向他打听道:“你知道静宁寨情况怎样?知寨现在在哪么?”那军士泣道:“当日建宁寨跟俺们一样,堡寨被那些蕃子攻破,知寨也一块殉国了!” 突然听到了这个消息,好似半空中响了个炸雷,展昭好半天没回过神来。过了好一会方才道:“至亲者我兄,至友者明远,居然在短短几个月之内,都全没了。想不到那次在东京一见,竟是永别!” 等展昭平复回来后,继续问时,军士又说,除了安丰寨和建宁寨之外,还有西安、靖化、永宁这几个营寨,全都被成甫克成的大军拔除。现如今府、麟二州存亡如何,军士也一样不知道。展昭从身上取出些银两,散与这军士,叫他只管逃生去。展昭自己又重新上马,继续往麟州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乱乱纷纷的,大约能有十数拨夏军,先后从展昭的身边游荡而过。这展昭干脆不躲避,使柘木槊一路尾随着夏军厮杀。但见:槊起时穿胸甲破,鞭落处脑碎盔裂。迎客是刀山戟林,行过处征袍染血。 也不知厮杀了多长时间,前面道路拐弯的地方,突然又闪出来一队蕃人,正驱赶一队蕃汉边人往西而走。那一伙边人受了些惊吓,一个个哭爹喊娘的,在拼命念佛。里头为首的那员夏将,胯下骑了匹赤炭火龙驹,头上戴一顶凤翅金盔,身上是雁翎锁子甲,执一柄点刚狼牙棒。 展昭见此并不答话,瞅准了夏军里为首的那个,冲过去一槊将其挑倒。这厮不是别人,却是祥佑军军使李殷那厮的幼弟李涛。李涛刚刚到祥佑军,仗着自己的兄长是军使,没什么是李涛不敢干的。尤其是李殷那厮在没藏的跟前,也受些重用,故而李涛也受益,在军中颇过风生水起的。这厮本来想出来一趟赚些功劳,谁知却这样丢了性命。 因突然遇袭,头领李涛也没了性命,底下的蕃人大惊失色,撒腿就逃。百姓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慌无措,也跟在蕃人的后面乱逃。等到展昭把蕃人杀散,告诉说自己是宋军的时候,百姓们这才住了脚,坐在地上大声嚎哭。展昭便道:“这地方到处都是夏军,不能久待,你们赶紧找地方逃吧!” 这话儿提醒了这些人,大家于是住了哭,四散要逃。展昭叫住了几个汉子,问他们道: “请问大哥,成甫克成大军的军帐,你们知道在哪里么?”里头一个人回话道:“才刚我听见蕃子说话,他们的军帐,往北还有个二十里,就在小王庄东南面!”听了这话儿,展昭从怀里取出地图,找到了小王庄位置后,又把地图放回去。 有两个试探着询问道:“看这个样子,哥哥要去杀成甫克成?别一个人走,一发也带上俺们几个!”展昭回道:“众位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事儿用不了那么多人,你们快走吧!”看着那几个人走后,展昭这边又重新上马,一径去刺杀成甫克成。正是:拥炉坐谈论口辈,敢笑荆轲不丈夫? 展昭一身的血迹,沿着边人指点的路径,迤逦已近夏军的大帐。这个时候天色已晚,夏军营内火光通明。展昭打眼往那边看时,大约能有五万的人马,尽屯在小王庄附近,营寨内火光延绵数里。这个位置,与原来宋军的建宁寨,距离大约有五十里。展昭将兵器藏好后,跨了短剑,刺翻一人,剥了衣甲,拿了令牌,扮成是一个急脚子,直接往夏军营帐里便去。 来了这么个陌生人,夏军见了竟也不问,由着他进了,那展昭直接往中军就去了。这个时候,毛青枝正在大帐呢。这厮左眼戴着个眼罩,正在与营妓饮酒调笑。 发现有人,展昭迅速往周边看时,见身侧挂着一把轻弓,小巧精致,另外还有一壶弓箭。展昭隔着珠帘看不甚清,还道这厮是成逋克成,遂将那弓、箭取过来,轻轻拉动手中的弓箭,那箭簇登时由毛青枝左边太阳处穿过,由右边太阳处出来。 那营妓惊惧要叫时,早叫展昭一剑刺翻,正巧将座椅砸倒。卫兵急来问时,展昭用党项语回复道:“将军酒醉不甚绊倒,不必惊慌。”那人问道:“你是何人,如何营内从未见过?你可晓得今夜的口令?”展昭便道:“附耳过来。”未待走近,展昭一剑将其戳个穿,叫道:“这便是口令。” 其余众人发一声喊,忙叫拿人。哪里拿的住?早被弓箭射翻数人,夺路而走。夏军大营急叫拿人,顿时鼎沸。展昭趁乱立刻就逃了。正巧赶上成逋克成引人回营,问展昭道:“是何事喧哗?” 展昭用党项话回道:“好像后营起火,相救喧哗。”那成逋克成弃了展昭,急率人马赶往后营。展昭赶到门口时,见那营门正要关,急忙夺马一匹,一冲而过。背后弓弩接连射过。 高远听见了消息后,亲自引五百骑前来追赶。登时蹄声震地,水泻一般汹涌而来,那火把看着就要赶上。那展昭就在马背上翻身回射,接连放倒了数骑。高远在前面,展昭觑着他较近,把弓朝高远脸上虚晃了一晃。高远急忙格挡时,却不想第二支早已经过来,正中肩臂。那高远翻身落马,众军救护,展昭这才得以逃脱。 第377章 荒村投店 等到快要天亮的时候,展昭来到了一处镇甸。果然是乱军到处,犹如飞蝗。触目所及,哪里还有半点活气!这镇甸早已被夏军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已经是面目全非了。镇内死尸遍地,行将腐烂,气味弥漫,令人作呕。土墙上仍旧在冒着青烟。那展昭又累又乏,直接转头往南面走了。 往南面走时,想不到途中竟有人烟,路上有稀松几个人影,皆衣衫褴褛,面目污垢,把破旧家器背了一身,要往东逃。草丛里有一个老妈妈,神色凄怆,坐在已经过世的儿子身旁,口里不住哭着念:“娘的儿啊”。 不远处另有一个公公,捧着个破碗,用口里不剩几颗的牙齿,将一把野草艰难嚼着。展昭见不得人受苦,把包裹里干粮将出来周济时,公公见了便说道:“哥哥不急着去逃命,反与我饭食,是个好人!俺们一把年纪了,死就死了,怎能要你的!”一面摆着两只手,坚辞不要。展昭听闻这话钦佩,索性将余下的干粮都拿出来分。 突然来了个陌生的人,而且还分饭,不多的边民都围拢来,一面接了展昭的干粮,一面讲些眼下的情形。说起来西夏大军的时候,众人全都放声哭。展昭遂就告诉道:“你们放心,府、麟的事情,外面都已经知道了,不日朝廷就发兵过来,边民马上就有救了!” 没多久干粮分完后,展昭仍旧上马前行。看着展昭远去的背影,有人似乎想起来什么,突然下拜哭泣道:“果然念佛灵验了!佛祖知道俺们遭难,特意差韦驮菩萨来指引俺们!”因这厮拜,旁边的也都跟着拜,一个劲念道:“菩萨真的是显灵了!老天有眼,府、麟肯定不该亡,俺们边人有救了!” 昨夜逃了有一宿,今晨又走了几十里,展昭浑身恍如散架。又没有水,嗓内好似着火一般。之前展昭和蕃人厮杀,身上着了好几刀,将绢帛胡乱扎缚住。叫甲磨了这么长时间,伤口崩裂,血流不止。正要找一个地方裹伤,远远见前面荒村的村头,竟然挂了个酒旗招子,甚为亮眼。 展昭看见了心内道:“如今夏军如此猖獗,这里竟然也有酒家,实在不易!”进里面看时,只见店里面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娘子,荆钗布裙,头发杂乱,面色黑黄,身材村壮,正蹲在那里拨火烧汤。 展昭心里面只要歇,只管找了个案头坐了,问一声道:“动问大嫂,这里是个什么地方?距离麟州还有多远?”那娘子见了展昭先是一惊,因听见问,便粗声粗气回话道:“听口音小哥不是个本地人,你是从远处来的么?俺们这里叫五柳村,距麟州还有个一百多里呢。” 因来了客人,那娘子走过来用黑抹布将桌子抹了抹,问一句道:“我看客官赶路也累了,小店正好有现成的老酒,倒两碗与你解乏好么?”展昭回道:“有茶先倒两碗我吃,酒却不要。”因这个话儿,娘子也就放下酒,重新走到汤锅前。 展昭又问道:“你家店主人去哪了,怎么就大嫂一个人?这个时候还开店么?”那娘子添了几把柴,便回复道:“因为蕃乱,小妇人老公前些时没了,店里面只剩下我一个。死的也死了,活人总得过下去,不开店又能怎么办?汤快滚了,客官要甚么,只管报来。” 展昭拿出来二两银子,便告诉道:“有什么只管搬来就是,只是快些。大嫂家中有草料的话,帮我把马匹一块喂了,多少钱到时候一并拜纳。”那娘子口里胡乱应了,接着又转入灶后收拾。 那个妇人忙活了一会儿,拿眼再看展昭时,见他说了几句后,把一件兵器攥在手里,已经歪着头睡着了。妇人急忙撇下了活计,慌慌张张,转入后院,叫一声道:“大哥快出来,咱们家刚刚来了块好肉!”因这个话儿,从后面立刻转出来一拨壮汉。 妇人继续告诉道:“这厮骑了一匹好马,包裹里面甚是沉重。我见他有兵器在手,自己一个人没敢动手,所以过来跟你们商议。” 一个黑壮的汉子道:“大嫂先去麻翻了这厮,得了手就回来告诉俺们!”还有人道:“嫂嫂小心,不行就叫人!”另还有一个面涅的道:“看准了么?不要鲁莽!”众人都着急要拿人,一叠声道:“你放宽心,出了事情俺们负责,没你鸟事!” 众人商议妥当后,妇人在裙子上抹了抹手,从门后一个瓦罐的底下,摸出一包药攥在手里。回来之后,先去灶台的后面看汤。 仔细听时,展昭似乎还在睡,只听见细微呼吸的声音。妇人把蒙汗药下在了滚汤里面,搅了一搅,然后把滚汤提下来,轻轻走到展昭跟前。 展昭一连厮杀了好几日,甚为饥渴困顿。进了店里才歇了一会儿,眼皮便开始沉重起来,展挣不开,坐在那一个劲点头儿打盹。 那妇人突然走近来,展昭一惊,困遂醒了。看见过来的是店主人,展昭也就放松了警惕,坐直后揉了几下脸,又内视百会了片刻,徐徐长吐气数次。那妇人手里面提着滚汤,只顾往他的碗里面筛茶。 展昭不合贪嘴灌这口黄汤。一碗下去,只道不好。急忙拔剑起来时,早捉脚不住。旁边妇人见势不好,急忙操起条凳子,劈头便砸去。那妇人早年是铁匠铺里面抡大锤的,常人哪个经得起这两下?那展昭看着倒了。后面众人听见声响,一齐抢出,先把展昭的器械给夺了。 只听见有人叫一声道:“你还别说,这厮身上的鸟大裘,果然压风,如今也成了俺的了!”那厮把裘衣披在身上,说这话时,忍不住把衣服抖了几抖。另一个道:“一件衣服能算个屁!这厮身上的倒是件好甲,你把那衣服拿去了,这甲就是俺的了!”说完这厮上来就剥。 眼看这厮们已动了手了,面涅的骂他们两个道:“王达、于贵!还没下令呢,你两个怎么就开始抢了?就算要分,你们也得听俺的号令!” 王达从展昭身上搜出来官诰,便问那个面涅的道:“哥哥,你过来看看这东西,这是个甚鸟?”面涅的那个唤作周平,这周平拿过去细看了一会儿,也不认字,便猜测道:“这厮可能是个细作,待俺问他!你们把水拿过来。” 不知道被泼了多少水,这边展昭悠悠醒转,之前的事情,一时间已经记不起来,只是感觉头痛轰鸣。再一看,却是被人卸了胳膊,使麻绳紧紧缚在柱上,衣襟尽皆湿透了。 四处看时,见上面有三把一字交椅,椅子上稳稳坐了三个大王。中间坐着个面涅的,两边各坐了两条大汉,一个黑面圆眼,一个一部浓髯,有些似阎王殿里的小鬼坐地。展昭今番恁得晦气!逐年家打雁,今却被雁啄了眼。 展昭心里面便道:“我今番若是死在夏人的手上,倒也无怨,谁料却落在了强人手里。罢了,罢了,听天由命吧。”只听那三个强人问道:“你这厮落在俺们手上,今番有甚么话想说?”只听见展昭回复道:“死就死了,没什么话说。” 王达跳起来叫道:“爷爷许多时不曾开荤,口内正淡,今日却正好儿有肉上门。待俺动手,开膛剥了心肝下酒。”说完将尖刀抹了抹袖子,便走将过来。早有喽啰拖过木盆来张血。正是: 架鸡就砧板,只待砍头, 捆羊对刀磨,只等放血。 垂死床前无常套住, 七十五司崔君判斩。 展昭笑了一下道:“我也累了。你动作快些,一发给个痛快吧。”没想到展昭居然不怕,王达骂了一句道:“这鸟厮居然不怕死,老爷今天就成全了你!”才待动手,忽然有一声叫道:“兄弟先不用动手,且听我说!” 众人寻声看过去时,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崔起。他之前因为被夏军射伤,陈宁命军士将他送出来,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养伤。后来五寨被夏军攻破,府、麟又被层层围困,这崔起迟迟回不去,外面的夏军,又在大肆搜捕宋朝落单的军士。崔起换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在附近安了身,和店里的这几个认得了。 说起来这三个大王也不是闲人:当初朝廷为了抵抗夏军,广招人马,建起了一支“虎贲军”。这一支人马平时耕作,有敌情时,立刻就化身为虎贲勇士,帮忙御敌。 如今宋军被打得散了,上面没有了领头的人,这些人胡乱聚集在一块儿,表面看时是村里的店家,只要有夏军摸过来吃酒,立刻对他们下黑手。有些看着像细作的人,也一块儿拿。这厮们松松散散也没个军纪,遇事就乱做,别说让展昭误以为是大王,让别人看见了也不像好人。 崔起今天路过这里,一听说店里面拿了人,心里便有三分怀疑。走进来看了包裹和行李,还有那一张官诰,立刻冲进来把展昭救了。 等到崔起把事情说明白后,周平立刻站起来道:“幸亏是崔知寨今天来了,不然俺们又闯了大祸!”说着周平把王达和于贵都揪过来,呵斥便道:“才刚我说甚么来?让你们好好查一查,别害了好人。鸟厮们看上了人家的东西,都嚷着要分,我劝还不听!真做出事来,你两个把我也害了!赶紧过来给指挥赔罪!” 第378章 二郎山遇险 挨了顿骂,王达只好把身上的裘衣解下来,赔一个笑脸儿,喝令小喽啰松绑缚,对着展昭叫“哥哥”。于贵也把衣甲还了,脱的时候,看着似有些不舍得。 崔起看见了便说道:“老周你停下,也别骂了,都是自己人误会了。当初招募乡勇的时候,确实是朝廷资银紧张,衣甲什么的都不够,还得底下人自己操办,是俺们让列位委屈了!这一仗打完,我保证人人都有副好甲!” 那一头因喽啰突然松了绑缚,展昭一步脚软,众人慌忙上去扶,拖了条条凳与他坐。周平在旁边扶着道:“鸟婆娘下手没轻没重的,就是闲常在家时,一言不合就跟我拼命。村妇没什么规矩,兄弟莫怪!” 说毕,周平便唤刚才那个娘子来相见。这娘子原来是周平的浑家,人称黄二娘,使得一手的好鞭。厮打起来,二三十个人近前不得。那二娘见了展昭后,向前来万福,口内急忙解释道:“奴家不认得兄弟,一时麻翻,这便赔罪!”展昭急忙叫免礼,笑一声道:“嫂嫂果然是女中豪杰,比五万夏军厉害的多。”众人听了,一哄都笑了。 当下众人说话起来,崔起便说了五寨前后的战事,还有府、麟如今的困境。展昭于是询问道:“之前的时候,我听说五寨都已被夏军攻破,知寨们也都殉了国。崔知寨有明远的消息么?” 崔起也就回复道:“当初俺们五寨因人少,所以明远就提议说,从五寨分出些人马到外面,组一支联军,在半路上打夏军一个措手不及。俺们的埋伏,确实把毛青枝人马杀损了不少。怎奈挡不住夏军人马多,到底五寨让他们破了!” 说到这时,崔起吃了口老酒,又继续道:“他们建宁寨那一边,是正知寨高原在家守寨,明远带着人出来的。那军士所说的‘知寨殉国’,应该指的是高原吧!我先一步负伤,辗转到了这里后,各处被夏军都杀乱了,之后的情形还真不知道!听说明远也负了伤,或许殉国了,也有可能还在吧!这兵荒马乱的谁能知道?” 展昭那边,也把他如何因故回的太原,又如何听见了消息,从太原那边赶过来,一路上遇着了什么人,怎么去成甫大帐行刺,怎么逃脱,都说了一通。 崔起立刻说话道:“怪不得这几日夏军闹乱,说是有好几拨宋军的奇兵,那厮们人心惶惶的,原来是明熠你做的!可惜明远和九哥不在,都没法叙,咱们几个先吃一杯!” 连王达和于贵也惊讶道:“才刚俺们没看出来,兄弟是个好样的!既然你是崔知寨的兄弟,有什么话儿,俺们也都听你的!”崔起又道:“我这个兄弟,正经是东京城龙卫左厢第十二指挥的指挥使,兼领着殿前东西班行首。你们听他的准没错儿,前途可是比我强!” 说到这里时周平又骂:“我早就说过,把事情弄清楚才能干,不能胡来!你们几个人哪个肯听?人家堂堂一个‘指挥’,从东京那边过来的大官儿,为了咱们这些边人,千难万难来到这儿,和夏军拼命,危险让你们鸟厮给害了!下次还犯,老爷就打!” 展昭笑着说“不碍事”,接着又道:“列位也不用叫什么‘指挥’,跟崔知寨一样叫‘明熠’,或者直接叫兄弟就行。” 那头崔起也说话道:“小事!小事!其实不瞒你们说,我和明熠两个人,当初也是不打不相识,过后就好了!到底都是宋人么。等哪天众人坐到了一块儿,真的比亲兄弟还亲呢!” 周平砍翻了一头羊,叫浑家带伴当们整治了,又去村里面找了瓮好酒,众人办一个酒席赔礼。周平坐了主位,叫展昭、崔起坐了客位,王达、于贵两个打横,一并都坐下了。 当下说话,周平便敬展昭道:“这两日,我听说府、麟来了好几支奇兵,杀了夏军战将有十一二人,杀了蕃子的军士一百多人,吓得蕃子们人心惶惶的。俺们几个好生相敬,也想加入。想不到他们口里的这支‘奇兵’,竟然是兄弟一个人!” 展昭也就回复道:“外面应该是传错了,我记得没有那么多。”众人都道:“他们蕃子自己都说了,那还有假么?在俺们跟前,兄弟用不着太谦虚!” 当下众人商量了一通,都认为就这么干等着不是个办法,还需要会合各路零散的人马,先通了消息。然后派人去城中打探,问一问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周平出一个主意道:“依我看,不如干脆让娘子守家,我跟指挥、王达去麟州。崔知寨、于贵去府州走一趟,看看如今的情况如何。” 这几日展昭累坏了,先睡了一觉,其他的几个人在忙着收拾。到了晚上,周平、王达和展昭这三个,已打扮妥当,步行就往麟州赶来。周平、王达各拿把朴刀,跨把腰刀。展昭将马匹、器械、包裹等物,全都寄存在五柳村,随身只有件竹节鞭,跨一把短剑。 因为不敢走大路,三个人走时,只好找一些僻静小路。一路上撞见了好几拨夏军的游骑,三个人因为有事在身,没有上前去撩拨他们,放他们去了。 谨慎行了许多路程,王达那厮憋不住嘴,不停在那里询问道:“哥哥,咱们还没有走到么?这鸟路怎么这么远?”要么就道:“这一支蕃骑人数少,咱们杀了他过瘾吧?肯定没有人知道!”因这些话儿,那王达不知道挨了多少数落。 周平在前面认识路,对二人道:“往前走穿过这片密林,咱们就到了二郎山。二郎山那边地势险恶,断没有夏军。” 展昭便道:“这样最好。等咱们尽快通了消息,下一步知道如何行动就好了。”这时候三个人重换了队型:周平在前面,王达在中间,展昭又到了最后面,三个人往密林中间就去了。 三个人正在赶路间,忽听见一声铃声响动,路两旁伸出几条锁子来,将王达勾到林中去了。因速度太快,周、展二人急救不得。正待两个要防御的时候,半空中突然撒下张大网,一队人马跳将出来,又将剩下的二人也拿了。 原来这林中藏着索子,上系铜铃。三人着急赶路,不想那王达踏上了索子,弄出声响,吃人拿了。正是:才脱虎口,又入狼窝。当下伏路的将三个人拿了,用绳子缚了,解将回去。 这队人马将三人押至一处山上,原来这厮们正在山中扎寨,将山上二郎的庙宇,暂做了中军。须臾到了,那队人马将三人交付与山上的人,仍旧重新回去了。三人看时,这里是一处行军大帐,正不知道是哪路的人马。 展昭细看了周遭的地势,心里正筹划思量的时候,忽听见有个声音问道:“细作是你们从哪里捉的?那三个人都是什么模样?”这声音展昭一听甚熟,很像韩煦,因此心里突然一紧。周平还有王达那两个,之前跟韩煦也打过交道,这个时候也都听出来不对。因为口里被堵住了,也在“嗯嗯嗯”的叫唤。 等到那个人进来时,却不正是韩煦!突然在这里见了面儿,恍如进了梦里一般,展昭正是又惊又喜,又悲又叹。韩煦一见,慌忙给三个松了绑缚,请他们坐。 周平、王达都欢喜道:“原来韩知寨竟在这里,崔知寨找了你多遍了!”韩煦便问:“崔知寨还好么?你们怎么都来了这里?而且跟明熠走在一块儿?”因这个话儿,两个把展昭单骑来到府、麟的事儿,又讲了一遍,便告诉道:“指挥来后,俺们试着想通消息,谁知道在树林里就被捉了!以为要死了,没想到居然是自家人,这不是巧!” 韩煦便笑问展昭道:“凭你的本事,怎么倒让他们给捉了?”展昭笑道:“本来想跑呢,却又想看看到底背后是何方人马,所以就这么过来了。”说完众人都笑了。 原来此山正是二郎山,韩煦那日,被一箭射到脖颈上,受伤虽重,却已渐好。如今在二郎山已经聚集了二百余人,与麟州那边也通了消息。 如今加上这二郎山,还有周平所处的五柳村以外,众人又从韩煦的嘴里,知道了当日陈宁已战死,唐华逃得出来,也是集了一拨人,在走马川安扎。蒋兴一行在盘鹰梁安扎,另有白焰山那边,有新募虎贲军胡奇在扎寨。这么几处的人马,各自都有百十余人。 当夜安歇。军士点了十数个火堆,在埋锅造饭。岗哨已经着人值守,其余众人三五成群的,皆对着火光,围在一处。王达饿了一整天,捧着个大碗,忽喇喇只顾吃粥。周平在旁边一边磨刀,一边猜测崔起、丁贵如今怎样。其他众人在小声说话,间或夹杂一两声骂。 韩煦先问了展昭一路上情况,遂对他道:“你说是为国,一半又是为我。如此轻身冒险,倘若有个什么闪失,他日我到了九泉之下,该如何交代。”展昭有的不多,他自己知道,有些人一旦失去了,便永远找不回来了。这滋味再也不愿意来第二遍,只是这话他不说。 韩旭继续说他道:“若为了报仇,一死容易。整饬残余、集合旧部、适时反攻夺回失地,这些事情由谁来做?仍活着的就扔下不管了么?”展昭暂时没到那境界,只好低了头不语。 第379章 深山静夜 好不容易见了面儿,韩煦按住了先前的话头,在地上用树枝画了图,用石子摆出了几个堡寨来,告诉双方的军力和部署,两个人议论。韩煦问道:“这一趟过来,你也算深入敌军了,对现在的形势,你有什么看法么?” 展昭看着地图道:“照这样看,没藏讹庞大军的营寨,地势险峻,强攻不是太好取。祥佑与神勇这两路夏军,又在背后应援配合,更加让他们不可一世。我看这样:不如咱们调出来一队人马,偷偷从无定河上横穿过去,直接将夏军的粮道断掉! 只不过如今敌势正炽,咱们的援军又没到,现在还不是奇袭的时候。当避其锋、乘其末,适时扭转局势。”说到这时,展昭又问了一句道:“府、麟被困的消息,有人出去送信了么?外面有没有消息回来?” 韩煦遂道:“之前有出去送信的,仍没有回音,不知道是否中途遇害。如今再派人,夏人已死死把守了关隘,更不好走了。”两个人商量了一会后,展昭又问韩煦道:“知道你们急需要用人,现在我已经过来了,有什么安排我做的么?” 韩煦立刻笑了道:“还真有一件要事要托你:我们刚刚新募的军士,勇则勇矣,只是不明军纪,疏于战阵,又没有合适的人操练。天巧你到了,正好请你操练新军,教授麻扎刀刀法。你在这时,我早晚有事情商议时,找人也方便。” 展昭便道:“你既然发话,我尽力去办,争取早一点操练出来,让新军能及时派上用场。只不过新军人少,能力有限。解围的话,主要还得靠援军。 我们早上来麟州的时候,崔知州他们也去了府州。才刚我听见军士说,府州城兵马钤辖王世基那,还有三千的禁军闲着未动,器械衣甲全是上等的,这件事情是真的么?” 韩煦摇摇头便道:“也不算假。其实这一次夏军来袭,我们早就提醒过,已说了多遍。怎奈王世基怠慢不理,折继祖又刚刚继任知州,没什么威信,这一来把事情就贻误了。现如今西夏大军兵临府州城城下,王世基还有他所率三千的禁军,竟毫无作为,按兵不动,只叫折继祖率五千的折家军在守城,如何不让人寒心!” 展昭便道:“不用你说,当初我在延州的时候,也见过这个王世基领兵。此人惫懒善懦、治军宽松。他治下的人马,步伍散乱,行令不严,到交锋的时候一溃就走了。这种人为何能担了大任,到现在我都想不通!” 说毕展昭便叹道:“若有朝一日,能跟随狄公一同出战,就算死了也无怨!朝廷只叫王世基这等无能之辈掌领大军,空折了许多兄弟的性命!” 这时候已经是深秋的天气,山中虫多。王达图快活,在草窠里面一滚就睡着了。这么个睡法,倒像是给草窠里面的蚊虫请客,干脆把脸都叮肿了,哪里睡的着!半夜的时候,王达实在是躺不住了,只好爬起来到处乱走。 昭昭玉宇,银河无尘。山上的军士,大多数都已经睡了,只韩煦和展昭在轻声说话。两个人说起二郎庙来,展昭便道:“论世人供奉神、佛仙像,其实大可不必。天地神佛自有公理,岂能是你拜他时,他便助你,不拜他时,他便阻你? 若果真为争一炷香时,便有亲疏远近。那佛家帮和尚,道家帮道人,儒家帮仕子,寻常如何与他们争竞?世人画蛇添足,又与神仙安排亲眷。既羡慕神佛无所不能,又贪恋人伦之乐。实指望一人得道,也好鸡犬升天。民不患贫患不均,不患严患不公,此正作乱之根。不若一概都去了,都不要拜。” 旁边韩煦笑言道:“天下、国家犹可以均,中庸难为,只好尽量倾向贫弱。刻意追寻‘平均’二字,事情也未必能合情理。”因这个话儿,展昭点头同意道:“你说的这些也有道理。 只不过这个‘均’字,不是战事起时,百姓可逃,因此将士也可以逃的‘均’字。是大事临头人人守份,各安其职,合力共勉。” 韩煦突然又说话道:“百姓自发供奉神佛,是由己及人,他们自己需求的东西,便认为神佛也需要。圣贤修心、修身、修行,智慧充盈,欢喜由内至外,远不是区区外乐可撼。 至高者论人,也不分门户别派,愈扞卫本教愈有功,而重心重行。出家人,未必比在家人离佛更近。菩萨因大爱临凡救世,却不是因为贪恋回报。世人无知,道甚夷而民好径,怎么可以怨得了神佛? 人生多苦,令智者思。又有夜路无尽的时候,需要明灯以指引。浩瀚经典,学他来解惑开悟,而不在祈求神通。 龙有九种,论世上之人也有百样,田骈贵齐,而阳生贵己,怎可一概而论。有些人思想深远,自愿探求天地大道。是以各家各学世世相传,补遗取精,扬长去鄙,争有异而修不足,互有相通。” 这时候展昭插一句道:“曾经有句话这么道:‘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为何如今儒教盛行,而曾经盛行的杨、墨两家,却已经销声匿迹了?” 韩煦想了一下道:“从蛮荒之时开始算起,人类的灾难实在是太多。譬如灾荒瘟疫、外敌入侵。在大灾面前,单个人的能力实在是有限,很难在里面独善其身。每一次能侥幸熬过来,必须要大家同心合力、互相扶助。急难的时候,更需要有人能舍己救人。 太过‘贵己’,不肯为他人损一毫,长此以往,则涣散无序、人心难聚、我行我素、不伏调遣。太平无事时还自罢了,倘遇到危难时还没有大局,人人‘贵己’,恐怕一个也活不成,全族都得一块儿覆灭。 至于‘墨’道,‘兼爱’、‘非攻’的那些主张,又太过高远。人性的原因,普及太难。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对常人来说有些太难,但常人里头,哪个没做过一两件打抱不平的侠义事,锄强扶弱过一两回?朱家、郭解这样的,人数虽少,从古就没有断绝过。” 看着展昭似有所思,韩煦接着之前的话头,继续说道:“不可以色身见如来,禅师知道,初学的人似懂非懂,知道的不深。芸芸众生,识字的不多,想理解这些就更难。 百姓未得教化,无知无畏。不知道路在何处,道在何方。立碑塑像感教与人,好比是千江江水里面的月影。众人看见了月影后,可能会知道是月亮的影子,引导他们去望月。 自古治世,不是一家之学、一策之计所能治,百花齐放,方得繁荣。而草创之初与兴盛之世的治法,也不相同。神佛使人感悟大道,心境超脱。仰首拜他,叫人有敬畏收敛之心,不得为所欲为。” 展昭又道:“当年王则起兵的时候,曾经作《滴泪经》招引信众,百姓蜂拥而至。所到之处寇城掠地,为害不浅。又譬如种种伪经当下流行,邪僧歪说籍佛之名,恐吓蒙昧、欺人钱财,寺庙不禁。虽然有月光普照大地,世人贪求的是千江月影,而不知本月。沉迷于幻影,未必能离大道更近。” 韩煦则道:“人活在世上,日月虽同,溪山各异。束发读书,不过是开端,距学成还有数千万里。一个人得道,并不能使他人不学而知。而邪魔多披袈裟扮作佛相,实则是歪说,初学者没有能力去辨别,迷惑难免。 圣人之书,学它不是为遵行不悖,更在修德、增智,明辨是非。百姓重实用而轻缘由,而邪魔未必没有效用。有些时候,甚至比正路更有神通。因果有效用,便笃信不疑。即便托名是仙是佛,自然都信,以致浩荡而来,无智无识,唯命是从。 正因为行路如此之难,开启民智、教化民风、近忧远虑,补漏事先、防患未然,便是先闻道者的职责,虽然未必被人领情。” 王达走到这里的时候,听了几句。因不省得他们这般鸟则声,早就转回去躺着了。转眼时间到了三更,火堆渐灭,夜已经冷了。但见漫天星斗,浩瀚星河,见之窒息,煞是好看。大哉宇宙,不知道历经了几千万劫,见乾坤之始,鸿蒙之开,亿万年桑田沧海。区区个人的存亡悲喜,算得了甚么。 夜空中偶尔有流萤飞过,展昭经过数日劳顿,也疲惫了。只管把竹节鞭握在手内,跨着短剑,自己靠着壁睡着了。夜风吹来,近处有一个军士在呓语。韩煦心里面有事情,又不放心,于是便提了四棱锏,打着火把,起来去四处照看一遍。 周平因为没睡着,见韩煦过来,周平便与他说话道:“如今麟、府都被蕃子给围了,咱们的人马,都困在各处没法动。派出去送信的也不见回来,肯定是人家不肯救!叫我说啊,找别人没用,还是得找赵官家才行!韩知寨,你说说看,咱们是不是该找个人,专门去一趟东京城?” 韩煦听见了便说道:“其实也不相瞒你说,这几天我也想派人去送信,专门去一趟东京城,只是没有个合适的人。” 第380章 东京送信 旁边的王达正睡不着呢,见周平和韩煦在说话,就在旁边睁着眼听。一听见韩煦需要人送信,立刻爬起来说道:“只俺便去,谁敢争抢?”见此韩煦便回复道:“你若要去,那么我就写一封信。你去了东京,按我说的找一个人,把这封书信捎带与他,那人自然会帮忙。” 周平见韩煦答应了,便叮嘱道:“你去的话,必须得依我三件事,都答应了才行。不然我就劝韩知寨换人!”王达一听见这话儿就急了,不愿意道:“我去这事儿,上头韩知寨都准了,怎么半路上让你给拦了?!哥哥你诚心跟俺过不去!” 韩煦便道:“先不要着急,去东京送信事关重大,容不得疏失,你周哥哥也是为了大局考虑。你先听听他说什么!” 周平于是说话道:“头一件事,就是一路上必须早起晚歇,不能让闲事耽误了路程!”王达便道:“这个自然。咱们都火烧眉毛了,我能在路上只顾着耍么?你快说第二件!” 周平又道:“第二件就是到东京之前不准吃酒,不准跟别人乱说话!你把那封信藏好了,万一丢了这事儿就完了!”王达又道:“你们放心,这封信路上我贴肉藏着。就算把包裹弄丢了,一路上要饭也到了东京!” 周平继续说第三件道:“第三件就是不能惹事!赶路要紧,在路上不管遇着了什么,都别问别管,只管赶路!三件事情都依得时,才能放行。”王达听说了立刻道:“哥哥不要小看人,只要俺做成了这件大事,休说三件,就算三百件也都依得!” 时间飞快,转眼就到了早上了。周平、王达回去的时候,韩煦命人拨了二十匹马,还有一应的器械和粮米,让周平和王达带回去,交付五柳村众人使用,叫暂且支应。 二人立刻感激道:“早听说韩知寨为人义气,这么一看,果然是名不虚传呐!他自己寨里的也不算多,却肯拨这些与俺们!”周、王两个人一路回来,说了一路韩煦的好话。 等两人回到了五柳村,发现丁贵早一步,在他们之前就回来了。当下众人说话起来,原来崔起和丁贵去府州时,在半路上遇到了一支宋军,崔起和他们有事情,丁贵一个人就回来了。众人商量了一番后,叫二娘守家,周平、丁贵带一队人马,护着王达,趁着今晚的夜色,把王达送到了黄河的西岸。 月亮下看时,在沿河岸巡查的夏军还不少。周平朝后面一招手,立刻好几个伴当出来, 将羊皮筏子推下水中。河岸上早就伏有夏军,此时听见水声响,这厮们急忙赶过来,把箭矢争先恐后朝水里面射去。 才刚推皮筏的几个人,都是河边长大的,在黄河里面也是把好手。没等到箭矢挨着呢,早就翻身跳到了河里,一眨眼人就看不见了。找不着人,夏军只好朝着才刚有人的地方,一股脑乱射。 周平一行人在夏军背后,趁他们往水里射箭的工夫,立刻就出击。射箭的射箭,用枪、用刀的都使了器械,没多久这一股夏军就被歼灭。这一场仗赢得漂亮,好几个忍不住在黑影里夸赞道:“韩知寨的器械,果然比咱们自己的强!”“要不说人家是正规军?肯定比咱们草台班子的强!俺也得了副好甲了!” 见众人嚷嚷,周平立刻喝止道:“嚷嚷什么?故意把蕃子引来么?快点干活!”这个时候,才刚跳进水里的两个,已经从远处游过来,众人帮着拉他们上岸。还有人跳到水里面, 把皮筏重新推回来,送王达过河。 因王达要走了,周平和丁贵两个人,免不了又要嘱咐几句,王达拍着胸脯道:“哥哥们放心,一切都在兄弟的身上。” 东京那边,自从玉堂来了后,很是快活了一段时间。成天价寻朋觅友狩猎筵饮,白家九郎的名声,早就传到外面了。一时间斜帽人争仿,笙歌动汴京。一连几个月玩耍下来,玉堂与东京纨绔们处得腻了,当初玩耍的那片心,渐渐便歇了。 玉堂遂就换了住处,一个人从西华门外搬到了靠丽景门定力院旁边的一所宅院里住下,每日坐了车儿,沿相国寺、州桥过来,经兴行街、浚义桥,至开封府北拐,然后再往东去谪仙楼,到晚仍旧再坐了车回来。 家中仆役意欲躲懒,劝他把袄庙旁边的房屋收拾了,搬过去住。现如今天气渐渐冷了,在那里住,每天还可以多睡些。玉堂不听这些劝,自有盘算:早晚两趟,沿街自家的买卖行情,就能知道个七八分。 到了月底看一下总账,心里便如明镜一般。就算白日里吃酒会友,正事也一点儿不耽误。再说自己又是个闲职,过上十天半个月,点一次卯,再没有别事。 这一日玉堂出门早,在自家的店铺里坐了一会儿,看他们卖茶。邻居有一个七十八岁的老头子,进门来光顾。店里面火家都忙成了一团,个个脚不沾地的,偏偏这老头子说话费劲,行动一步一步挪,谁有工夫儿招呼他? 玉堂从账本里抬起头,嘴里面胡乱问了一句。老头子似乎有些耳背,对着玉堂只管道:“你说什么?”不得已玉堂又重复了一遍,费了老半天口舌,终于和玉堂说明白,原来要称两斤茶。 这时候正赶上清茗过来,玉堂一边看着账,一面指挥清茗道:“你问问他要什么茶,然后给他称两斤。”原来玉堂白问了半天,要什么根本没听清,老子立刻着急起来,直接冲玉堂发火道:“你这后生是刚来的火家?我就住在街东头,一说姓王的都知道。年年都在你家买,怎么你们还不记得?!” 清茗立刻回复道:“你这老儿恁没有分晓:我家这店铺出去的茶,每个月怎么不得有上千斤?偶尔卖一斤两斤的,哪个能记得?” 老头子立刻气骂道:“只要我进了你家的门儿,大小就是一个主顾,嫌少了你们就别卖!现在的后生,一个个眼睛都生在头顶上,见人就分个三六九等。当年打下来开封城,也有我家上辈的功劳,哪有你们商贾的事儿?!到现在好处都让你们得了,赚了银子,就不认人了,只知道伏侍有钱的了!” 一听见老头子絮叨起来,玉堂瞪了清茗一眼,叫他别说,自己与老头子说话道:“市井常见的那几样,都在这里。东面那几样价格公道,东西还行,你看着挑。” 老头子来回看了一通,怕买错了,口里只道:“等我回去问孙子。”等腿脚儿刚要迈出去,老头子总算想起来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让玉堂按照纸条上面的字儿,给他称足,又想让玉堂替他装。 一看老头这么麻烦,玉堂招手儿叫清茗时,怎奈老头儿对清茗有意见,嫌他不尊重老年人,不用他动手。玉堂把脸儿皱成了一团,忙推辞道:“我忙着呢,你有时间,就自己慢慢装着吧!”没有个帮的,老头子只好自己慢慢装。 等装好了,老头儿出门看见了熟人,立刻与熟人告状道:“现在的这些年轻人,买他的东西,连茶都不肯给装了,看不起咱们老头子!” 这话儿玉堂不爱听:价钱少给他算了一半,按进价给的,这些他们看不见;让他自己装个茶,转脸儿就告状!怎么他们看见了骗子,就因为骗子们好声好气的过来贴合,这些老头子立刻就信了!说一句实话,除了想弄点好处的,兀谁耐烦理老的和小的?交谈都费劲! 好不容易等玉堂忙完,去了东华门外的聚贤楼,一个人正坐在聚贤楼上,头上金圈玉钿三叉冠,足上翡翠云缝锦跟靴。穿一领定州圈翡翠五色缂丝绿袍,系条嵌宝银銙带,挂一把玉靶压衣刀,轩窗大敞,正在饮酒。小厮清云过来报说,有横渠先生门下的几个儒生,过来拜访。 玉堂遂就问他道:“却是哪个横渠先生?”清云回道:“说横渠先生主人不知道,若说是张载,必然听过。他们去年在太学旁边赁了房舍,设了学馆,近日来银钱艰难,一个个穷得冻猴也似,依小人看,此番必定是来筹钱的。”玉堂忽然想起来,好像听欧阳说起过张载,这人在东京有些名气,似乎在训教上有些见地。 既然清云提起来张载了,玉堂问了清云情状,预估下他们缺的数目,不过是一季的衣裳钱。左右今日又无事,玉堂也想着见识下他们家那些说服训教的本事,便命清云请他们进来。 这些儒生们进来后,开头先是称颂玉堂一番,然后便推自家的学问。讲起话来,无非是光大儒学、教化民众的一番说辞,并不提钱。谈到浓时,玉堂心疑遂问道:“既然你们这么说,为人师表的就没有坏的?” 众人也就回复道:“为师的虽然也有贤愚,一心为的也都是学生。反而学生们怕训教,一下子明白不了先生的苦心。”玉堂听见了冷笑而已。 第381章 横渠四句 于玉堂而言,这些所谓的“师长”、“父母”,先是个脾性各异的人,而后才能分队别类。人之所以被人尊重,一者是凭着自己的本事,二者是借得父母的余荫,而童稚不过是大人的附庸。 玉堂年幼读书的时候,家逢变故,原先看起来“贤德的先生”,登时就变了脸原形毕露的,也不是没遇着三两个。再说慈孝。玉堂九岁时母亲亡故,没了倚靠。原先那些“慈善”的长辈,索性也就懒得敷衍,可知这余荫不可靠,还需要自己有本事才行。 在这个世上,自己觉得委屈的子女,还有费力不讨好的父母太多。慈、孝之间,也没有甚么必然的干系,但活着就是愿赌服输,遇上什么算什么。总有些人恐惧变数,想方设法的,弄出一套东西来,哄骗着说,只要遵从照做了,那么就可以安全无虞。 他们把“训教”的功效夸得过大,极力宣扬一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还真道别人是钱多,好骗。说了半天,描述中让玉堂这个对张载不喜不厌的人,转为嫌厌。 既然从这些学生的身上,看出来一些“装模作样”和“虚伪”的东西,玉堂同客人说话的口气,也就变得有些嘲讽,不太有耐心招待了。对这些变化,客人们似乎没什么觉察。 体谅白玉堂自小从军,学识低些。因此众人跟他说话的时候,偏讲得细,没完价叨叨。玉堂因此转话道:“既然你家先生的学问,有这么好,你们现在有多少人?” 众人回道:“人虽然不多,做学问毕竟不在人数。”玉堂又道:“那么你们怎么收徒呢? 先生自己考察了挑选?还是带上束修是人都教?”众人遂就告诉道:“学问里不分身份高低,只要肯学,是人都教。倘若那人肯用功,还学得好,就算他家境贫寒些,连束修先生也可以免了。”因玉堂突然打听起这个,不少人以为之前那一通辩论,真把个玉堂给说服了,有了些想学的心思了,本着劝人上进的念头,力邀玉堂一块儿去,“横渠先生门生”的美名儿,博一个也好。 玉堂玩兴突然上来,忍不住笑道:“凭我的学问,进去了需要束修么?”众人踊跃了都道:“学生们也不知殿使的学问如何,不妨写一个看看!”玉堂提笔一挥而就,众人看时,上面只有两句道:“逢冬猴子满树闹,也赶耗子也逗猫。” 众人看见了面面相觑,有登时忍不住笑起来的,也有忍住笑继续说的。玉堂遂问:“我写的这个也好么?”学生里年长的那一个,见识多些,因此看见了这两句,没跟着其他人一块儿笑,一本正经回复道:“殿使这两句,虽然粗浅,倒也生动,字是极好!” 玉堂又道:“那你说说,我这两句,可也比得了状元么?”那人遂道:“倘若殿使认真学,假以时日,状元也可以比得!” 玉堂心道:“‘字是极好’!在他们这帮腐儒的眼里,我们这些赤佬敝卒,一个字不认识才应当呢。”此时玉堂也玩耍的够了,骂他们道:“在你们那,学问人才多如牛毛,单少我一个武夫做门生?还是你们学累了,没什么消遣的。故意拉上我取乐,显你们高?” 众人听说了急忙道:“学生们怎敢!只是想着:光阴用来做一番事业,才不虚挚,只因见殿使是聪明人,爱材才相邀,并不是取笑。” 玉堂又问:“那么你们都给我说说:做了你家先生的门下,能做出什么事业来?是升职见用?还是容易博取名声?”因玉堂这话儿问得太俗,便有一个告诉道:“我家先生曾有言:‘人生于天地之间,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几件事情殿使说说,可以算一番事业么?” 玉堂也就笑了道:“就你们刚才这几句话,去糊弄些学生、愚夫还行,在我看来是处处是漏洞!人性之恶,亘古未变,就算过去千世、万世,又有何用?你们儒生又改变过什么?我快意恩仇,就算被辜负了也没有怨,强似肚里面没有那么大的空的,偏要装大,若又施恩招怨了,怨妇似叨叨。” 有一个立刻反驳道:“殿使这话从何而来?人性到底是‘善’、是‘恶’,暂且不说。 当年仲尼在世的时候,礼乐崩坏,仁义沦丧。仲尼叹世人‘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故而重整周公遗训,行‘克己复礼’之仁道。 一代代儒生不懈努力,终于把儒学发扬光大,到后来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汉灵帝诏诸儒正定五经,儒家至此方为正统。如何就是没有改变?儒家千百年来已诲人无数,如何就是没有用处?” 玉堂又道:“如你所说,自汉朝之后,三国、魏晋、以及前面的隋、唐两朝,历朝都遵儒家为正统,儒教正统已近千年。怎么眼看着前朝一个个败亡,儒家并没有挽回颓势?不是口口声声说,能‘为万世开太平’么?怎么之前没灵验? 你们儒生,习惯把世上所有的问题,全归罪在‘道德沦丧’上,信‘教化’就能解决一切。君王无道怪教化;官吏贪渎怪教化。天灾瘟疫、父子相食了仍怪教化;信这话儿的,非蠢即呆,从头到尾是自欺欺人!” 有人则道:“在下认为,君王无道、官吏贪渎,还有殿使说的‘父子相食’,确实与‘教化’有干系。”玉堂继续说话道:“之所以你能说这个话儿,不是你道德比他们高,是因为你们够幸运,一世过的是太平日子,没遇上绝境。真遇到了,可能你连他们还不如呢。 水流是从上往下的,人之所以要争斗不休,归根结底,还是不能够均贫富!把土地田亩都归由公有,婚姻制废除,你们行么?一万年恐怕也做不到! 你们还不如墨家呢!最起码墨家要做什么,能躬身践行,而且人家能亲近庶民。你们仗着自己是读书人,清高自许,向下不屑于同庶民为伍。对上面来说,你们那镜花水月的言论,当权的相公们又不屑理你,只能说一说自娱自乐!” 客人里面,有几个较为年轻的学生,一听玉堂说这些话儿,立刻把面孔板起来,骂一声道:“殿使嘴里面指责儒家,结果你自己出的主意,居然连猪狗都不如呢!这些伤风败俗的言论,殿使如何说得出口?!”因为不屑同玉堂为伍,好几个立刻就走了。 还有人认为玉堂这厮欠教育,一本正经教他道:“殿使所说的,根本是猜想臆测之论,你根本没看过横渠先生所着之书,怎知道他没有躬身践行? 当年先生做云岩令时,就以‘敦本善俗’处理政务,推行德政,适时问询民间疾苦,乡民野老无一个不敬的。就算要反驳,也得先找来书看一看吧!” 还有人道:“人生在世,至乐不过读书,至要无非教子。为子孙万世谋福的事,只要是心智正常的人,哪个不愿意出力呢?” 玉堂这厮,但听见什么“祖宗”、“子孙”之类的字眼,立刻就厌恶。倘若他想干什么事儿,才不会打着“为了别人”这个旗号,弄出个委委屈屈的模样,只会说是遵从本心,他自己想干。 而且根据他的观察,极力推崇这话儿的人,总是把自己家老的、小的给抬得太高,根本不把他们当“人”,而是超出常人的位置,直接当成祖宗给供了。他们自己膜拜也罢了,还想让别人也跟着拜,稍有异议的,就是“家里面没有老的、小的,良心都让狗给吃了。” 有句话说,“德不配位,必有祸殃”,更何况本来就是些凡夫俗子。一旦活人被当成了“祖宗”,鸡毛也能飞到天上,没惯出毛病来那才叫怪呢。 偏偏有那么一些儒生,学会了几个“之乎者也”,就开始拿大装先生,处处看别人不顺眼。在他们眼里,那些不认同他们的人,就是走上了歧途的,急需要他出手拉回来,重新走到“正路”上才行。 玉堂于是没好气道:“你们这些大道理,应该找臭味相投的议论,用不着拿来跟我说。我除了有数的那几个,人类全都厌恶。我又用不着别人赞颂,没兴趣做什么‘子孙奴’,管他什么千世万世!” 在其他人面前屡试不爽的说词,在玉堂这里碰上了钉子,这事儿让众人都吃了一惊,再说他那是什么话?必须要给他上一课才行! 有人便道:“人生在世,父母、师长排第一位,其次是自己,接下来便是妻子、儿孙。往大里说时,还有君臣、家国这样的关系。‘爱幼’乃是物类的天性,当年齐景公疼爱幼子,甘愿衔绳折齿做孺子牛。祖先遗戒谆谆、薪火相传,然后我等才安享太平。我辈植树,然后子孙才受享余荫,怎能只顾自己呢?” 玉堂又道:“你们儒家重视亲族,把血脉天亲看的比天大,一句话就是迂腐死板。我只信奉这一条:合则聚,不合则散。” 第382章 文人论道 因为玉堂一番话儿,客人里面年轻的几个,立刻把玉堂打成“奸党”,把他的言语认成“邪说”,不但要跟他划清界限,而且要彻底打倒了才行,免得再出去妖言惑众。 还有那几个年长的,便认为玉堂年纪轻,说出这么些东西来,倒不是“坏”,是因为不知道天高地厚,故意哗众取宠。 另外还有人觉得说,玉堂嘴巴上虽然刻薄,却不算坏人,还有线希望能挽救回来。本着教书育人的心肠,立刻他们就劝起来,语句温和言辞严厉,眼看他堕落不去救,好像就成了千古罪人。 这么一来,客人们立刻分成了几派:对于玉堂,有的要坚决“打倒”的,有的说需要“挽救”的。他们自己吵得厉害,在玉堂看来纯粹多余:这班人根本听不懂人话,他压根就不关心这些千世万世,说再多跟他有关系么? 主张“教育”的那些人,认为世上没有天生的“坏人”,同样也没有人是调教不过来的。这个白玉堂,之所以他能这么说话,是因为这厮学识低,不擅长表达,以至于说出来的东西都错误百出,因此指出来不少他的错处。 比如玉堂告诉说:“我讨厌人类”,正确的表述,应该是“我讨厌作恶还屡教不改的坏人”,倘若玉堂是刚刚开蒙的学童,在这个地方这么写,是要打了叉重新改的。辩论起来,玉堂说的那些话儿,偶尔有几句也生动鲜明,令人拍案,若是有人围观的话,端起来盘子,必定一堆人挤进来投钱。 虽然有趣,然而那是瓦子里说书人的写法,文势语法根本不顺,没甚么章法,这么写文章,必须要批出来重新改写的。 玉堂想不到他随便乱说的几句话,也能被这些腐儒们挑出错来,认真叫改,一时几乎惊掉了下巴。 为免他们再啰嗦,玉堂干脆以攻代守,索性说开了道:“鬼的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也就是活人觉得人命要紧,自己重要,编造出来自娱自乐。人类为了一己之私,动辄便要代‘天’说话,于天地而言都是蝼蚁,与其他万物比起来,人也没什么特殊的。” 才刚主张跟白玉堂划清界限,必须要把他“打倒”的人,早已经走了。剩下的几个,觉得玉堂还能挽救,又留了一会儿。到这个时候也谈崩了,也只好在后面讪讪得走了。走时这厮们心里还叹道:“世人无知而恶,正路难行,如何是好!” 清云刚刚才取来钱,本以为今天能送出去呢,谁知道白白费了事儿,钱什么的,今天根本就没人问。清云不免替儒生们遗憾:白玉堂这厮,很有一些黄石公的脾性。送书不肯好好送,非得把鞋子扔下去,让人家捡。这下好了:“张良”们一个个都气着走了,剩下黄石公一个在桥上,提着一只鞋干瞪眼。 玉堂不知道清云的寻思,在他看来,什么“太平”不“太平”的,书生的“仁慈”,全凭着空想打地基,在心里建了座空中楼阁,没什么实用。就拿最简单的例子来说,若他是蕃酋,想要发兵来攻打的话,令他顾忌的只有刀枪火炮、对方是否兵强马壮,是否粮草辎重充足。 就那几个儒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屁大的能耐都没有,只会喊几句漂亮的口号,对敌军来说就是送菜,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单靠他们,用两片嘴皮子去上阵呢?太平几十年尚且够呛,在梦里太平“一万年”吧。 杂耍看戏的也得扮好了,值得喝彩,使钱也乐。推说自己有家传的武艺,值大价钱,信了你了,上台来把人人皆知的太祖长拳和韩通通背都打得稀烂,真当别人是傻的么。 清云看着自家的主人,问一句道:“放在楼下的那些钱,派人让他们拿回去,还是我去叫一辆车儿,给横渠先生送过去? 玉堂骂道:“他们不提钱自己走了,难道还赶上去送不成?随他们去!索性晚爷就是个坏人,已无可救药,断了他们救赎的念想,也好清净。” 玉堂正在坐着的时候,从楼下上来了一个人。这人弯腰提着个包袱,包袱里似乎东西不少,很有些沉重。仔细看时,玉堂认得这个人,正是库使鲁之尤的小厮三良。玉堂远远问他道:“你这小厮鬼鬼祟祟,又在弄什么见不得人的?包袱里面的是什么?拿过来我看!” 因这个话儿,三良立刻停住了,嘻嘻笑道:“殿使休问,我们主人正刻苦呢。益发知道上进了,让俺去弄了好些书,提着都沉!”玉堂立刻笑了道:“你这些话鬼才相信!你那主人是什么才料,我不知道?那帮人整天,只知道唱些俚俗小曲,吟个淫词艳赋,倒肯上进念书了?!” 那三良忙道:“殿使休恁地说。我家的主人,如今真是改头换面,知道刻苦念书了!殿使也想看书的话,只管说话,我这里什么书都有。”玉堂便道:“你那里也有张载的书么?拿几本我看。”小厮痛快答应了一声,立即问道:“小底让人给送官人家去?”玉堂便道:“一会我去欧阳家中,你闲了给我送去罢。” 玉堂这厮,早晨的事情他还记得,张载那几个学生的话儿,直接把玉堂立了个靶子,斥他为“异端”“邪说”的事儿,他还没忘了。那厮们走时气势汹汹的,这事儿一时不能完,他是坐等着被人围攻的么?主动出击,才是玉堂一向的风格。他不信那张载没漏洞,等抓住了再说。 等到三良走了后,玉堂心里面琢磨了一番,又用白玉杯斟满了一杯甘露堂,自己饮了,然后就往欧阳莅家中去了。欧阳家今天客人不少,会客厅颇有几个闲人。因为他家是文坛领袖,往来的众多,文人门客从没有断过,今天这人数还算是少的。 客人里面,有一个看着有些面熟,正是早上跟玉堂才会了面儿,主张跟白玉堂少往来,彻底“划清界限”的一个。突然在这里又碰了面儿,那个人远远便讪笑起来,低了头又开始与别人耳语。 如今玉堂已改了字号,然而并没叫什么“射日”,规规矩矩起了个“子珩”,因此那些人在低声议论的时候,口里面说的是“白子珩”。有几个不认得玉堂的人,他们立刻便开始介绍,这白子珩到底是什么人,都有哪些言论和主张。听完介绍,那厮们投向玉堂的目光,有惊讶的,有怀疑的,有敬佩的,更多是不能理解和深恶痛斥的。 一看有张载的学生在这里,玉堂心里只道正好:“一会挑出张载的错来,需要人带话。既然有现成的人在这儿,也省了特意出去找了!”玉堂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就叫上茶。 欧阳看见玉堂来了,口里面一个劲说道:“好久不见了,稀客!稀客!找你几次也没消息,九郎怎么突然想起来到我这来了?”欧阳一面说,一面催僮仆上茶来。 玉堂一看是云雾茶,不满意道:“还说什么‘稀客’呢,你待客一点没诚意!我不吃这个,把你爹珍藏的龙团拿来。”欧阳莅笑着回复道:“子珩还是不羞臊,我父亲在家,一会他来了,你自己跟他说去罢!”玉堂遂道:“算了算了,丁谓那老头弄出来的东西,不吃也罢,就还这个吧。” 话音刚落,旁边好几个好奇道:“子闲兄,欧阳文公在家呢?小可正好有几篇文章,可以请欧公指点么?”因这番话儿,这厮们把欧阳叫过去,玉堂一个人坐着无聊,只好听其他人说闲话。 这个时候,厅内有人说话道:“当年元昊用了张元,扫荡西北,我宋军于三川口、好水川、定军寨连连失利,根本的原因在哪里?就是文臣武用了!范仲淹本来是治世的能臣,世人皆知,只不过治军稍嫌不足。韩琦稍可,在治军的事上也是尚欠。更不用说夏竦那倾轧反复,急于进取之流。 近日有一种流行的说法:武将无人,所以只好启用文臣,这一番话我不信:西北有种世衡、狄青这两个帅才,只是被特意压制了。另还有郭遵、王信、折继敏、张岊、王凯、高遵裕、王吉等等等等,这些全都是当世猛将,跟前朝人比,也毫不孙色,怎么他们就官卑职小,上面人不肯大用呢?还有张亢有张良之才,上面都知道,怎么那厮们不肯重用?手里面本来有一堆宝贝,却不肯用,把一些臭鱼烂虾的扶上去,一面还抱怨没人才,这就是朝廷用人的现状,真真是让人可恨可气!” 另一个则道:“范仲淹、韩琦两位相公督军的时候,虽说咱们吃了些苦头,但相公们乃是儒生之脊,言教身传,以德以教人。屡次大战,众人尽皆死命向前,孰不忠勇?其魂不死,其教仍在,一战之败不为败!”因这番话儿,厅里面有跟着附和的,也有不同意在骂的。 有几个交头接耳嘀咕了一通,口内叹道:“想当初庆历新政,众人慷慨激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分亲疏,不论远近,人皆直言不讳!现如今范公去世,欧公虽在,终究逢迎的多,直言的少。比以前大不如了!” 玉堂若是不认得说话的人,不曾跟他们打过交道,可能真就信他们了。可惜跟他们来往过几回,背后的算盘都知道,此时忍不住心里道:“故意说一些举世公认的牢骚话儿,吸引人赞成投靠过去,是他们党争的老套路了。笨的上了他们的勾儿,还以为自己走的是‘为国分忧’的‘正道’。殊不知做了人家的枪头,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第383章 张冠李戴 玉堂旁边,有一个秀才模样的人,自称也是张载的拥趸,虽没有亲自聆听过张先生教诲, 对“横渠四句”已十分推崇,正在那议论公主与辽国和亲的事儿。这学生对“和亲”什么的不满意,坐在那里一个劲痛斥。 这厮的话儿,玉堂有些听不下去,忍不住道:“汉、唐的策略,结交西域好干掉匈奴,结交吐蕃去干掉突厥。只有把周边的势力都安抚好了,去和强敌硬拼的时候,才免于让别人抄了后路。以你那个简单的头脑,是不是认为蕃人只有那一家,咱们对外面打起来,都是单线作战的?互相都不会一拥而上?” 玉堂说的那些东西,这秀才根本听不懂,根本也懒得去弄明白,口里面只管一个劲道:“我不管那些。反正到了和亲的地步,那就是咱们的男人不行,让女人去抛头露面的!难道男人都死绝了么?气节都跑到哪儿去了!” 跟这帮书呆子没办法讲理,玉堂只好提醒道:“不管手段怎么样,汉、唐确实拿出来有用策略,为以后的逆袭争取了时间。不打算收复失地的人,根本用不着去稳固周边,更不用担心与敌国硬拼的时候,被谁跑过来摸老巢。嘲笑汉唐?就你也配! 按你的说法,和亲根本行不通,那么试问:蕃人在边界上杀人呢,又不准和亲去拉拢友军、瓦解强敌,作为掌权的那个人,该怎么办?” 那人遂道:“既然沦落到被杀的地步,就说明自己本事不行,活该被杀。”玉堂又问:“若朝廷保护不了边人的安全,天长日久,边人为了活下去,只能是举地投蕃了,土地被并,国力日微,这个时候你怎么解决?” 这话儿激起来那厮的愤怒,什么“十四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什么“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种种之类的语言,都出来了。 合着对这些儒生们来说,只要不杀到他自己头上,人命算屁,脸面才是第一要紧。既然有“和亲”这件事,那就是宋朝的男人不行,这账便算在边军的头上。都是一般的宋人,厮杀的时候都也没怯过,谁欠着他的?本朝就是把读书人地位抬得太高,才让这厮们当了寄生虫,还叽叽歪歪的! 玉堂出言讥讽道:“危急关头,武将能为国家舍生,烈妇能为国家献身。腐儒论道起来滔滔不绝,当初边军招贤纳士的时候,怎么没几个肯去的?反倒是一窝蜂找门路往回调!边上如今缺人呢,你可以去试试,坐在书房里空磨嘴,真是耽误你的大才!” 玉堂这一番话出来,把那厮气得嘴唇都抖了,立刻把古今圣贤的名句都翻出来,反对了他,就是反对了这些圣人。他家是十八代的书香门第,先后出过四五个进士,玉堂这赤佬能懂个屁! 这厮们是些什么玩意儿,早已被玉堂看透了。他话里话外的,无非是说公主身为官家的亲女,人物身份高贵得很,是万万不能被牺牲的。而国家的尊严不容许侮辱,必须得有人站出来负责。但是读书人身份高贵,也是不能被牺牲的。 说来说去,天底下就那么几类人,这厮为讨好了某群人,把他们一类类排除掉,剩下的草芥不怕被得罪,就成了理所应当该死的了!所以说还是腐儒有能耐:不但让别人把活儿都干了,还显得自己特别大方,义正辞严得挑不出错儿来。 才刚的情形,厅里面不少人都看见了。看着那秀才出去的背影,玉堂说了一句道:“什么叫书生?坐而论道一个顶俩,躬身践行百无一二,在我跟前指桑骂槐的,就他也配!” 闲人里有一个说话道:“九哥今天怎么了?哪个给你气受了?看你的样子想打架!”另一个道:“白九哥说话就这样,人称绰号‘辣毛虫’,才刚那就是小场面,能算个什么?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照样骂!” 说毕这个人凑过来,问一句道:“九哥你今天贵人登门,脸上还一幅的决战模样,是想做出篇文章来,讨伐谁么?” 玉堂回道:“‘讨伐’什么的不敢当,当着这么多文士的面儿,班门弄斧,我也没有那样的文采。只不过今天有人告诉我说,我境界太低,已经赶不上潮流了,我得找几篇文章学习学习!”那人便道:“能让你白九郎专程来学习,看来这文章真不错!可否赏脸让在下也看看?” 正说着时,突然门口的一叠声叫道:“书来了!书来了!外面送进来好些书!”还有个僮仆模样的问道:“里面哪个官人是白殿使?送的人说,这些书全都是给你的!”玉堂老远招一下手儿,玉堂的伴当便迎上去,帮着把那些书接过来。三良小厮动作快,这时候把书就送来了,果然让玉堂没白等! 一听见有书,厅里面其他人都停了说话,以为是什么好书到了,一齐涌过来围着看。今天跟玉堂的这个小厮,是新来的,微有些呆。此时帮玉堂打开了包袱,先拿出来一本《伊尹说》,接着又是本《武状元叶芝春》,然后是一本《一骑红尘》,另外就是些别的书。 因众人都围着伸手要,这个小厮自己做就主,把书顺便给别人看。七手八脚传开来,众人好奇翻看时,见文笔粗鄙,俗烂不堪。淫*秽杂乱,不堪入目。惊疑声里面,玉堂急忙拿过来翻时,找了很久,终于在角落里找着三个小字,道:“张哉着”。 这个时候,且不说玉堂两只眼瞪成了铃铛,连才刚等着看文章的人,也大张着嘴,里面足足能塞进去鸭蛋。欧阳莅见此也惊得呆了,不知所措:玉堂这毛虫谁碰着蜇谁,今日也落到井里了!欧阳不帮,众人一个个瞪大了双眼,都拿眼在问。 玉堂倒驴不倒架,在心里暗暗把三良骂一声,又开口道:“都不用惊讶,这些是汴梁城新出的小说,市井里面人人传看。已出了话本,演出戏来,看的万人空巷了。 我今天特意带过来,分来与大家赏一赏。此等书虽然言语粗鄙,因借物喻理、深入浅出,市井小民争相传颂,百姓受这些影响颇广。你们这些人专事雕虫,名声再高,也只是在小范围里面自娱自乐,教化民风远不及它!” 因这个话儿,有人立刻评价道:“有句话说:‘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子珩这话儿,听起来似乎有一些道理,然而仔细一琢磨,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若说浅显易懂的,前朝有一个白居易。关心民间疾苦的,还有个杜甫,他们受民间拥护也罢。可是你看看这些小说、话本,都写了什么? 他们的目的就一个赚钱,市井里乐意看什么,他们就跟风过去写。只要看的人高兴,既能让项羽做伴当,也能让韩信当马夫,跟教化民风有什么关系?你去跟他们说史实,把历史揉碎了跟他们说,那些人跟本不爱听,三两句就开始打瞌睡。 偏偏那些杜撰的东西,借着‘史料’的外壳,将历史篡改的七零八落前后不通,市井里偏偏就爱看,就愿意信他!就那些破绽百出、矫情的东西,稍微有一点学识的人,就看不下去,偏偏能让他们感动,一个个痛哭流涕的。文人看见了这种情形,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还有人道:“虚幻猎奇的东西,无非是村坊、市井里想象之作,破绽实在是难避免。观其内容,无非是穷书生遇到了仙女垂青,突然就转运发达了;某个穷困落魄的人,孰料亲爹是东京的首富,突然捞着一大笔钱;或者是武夫偶尔救了个宰相,因他带携,立刻就升职做了大官。 无非讲些穷汉转富,好运连连,银钱、美人这些东西,如何如何堆积如山。当初看不起他们的人,如何如何低声下气,懊悔万分。看这种无非过一把瘾,用书中人物的奇遇,缓解自身穷困的处境,在教化民风上又有何益?” 听到这些,马上有人接话道:“我听说白矾楼里有一道菜,因为话本里一个奸臣常吃,就出名了。出名以后,不少人为了显身份,人人都争着要去吃——他们就不学个好的!” 说到这时,众人都议论纷纷的,终于有人重新把话儿说回来道:“书以言志,不在于广在于深。这些讨好媚俗的东西,内中弊病实在多,空洞无物。若是让这些流传下去,岂不是要贻笑万年,让后人当我朝没人么。” 便有闲人反驳道:“话本、小说之类的,多是些落魄文人写的。虽然登不了大雅之堂,却也不能贬太低。你在年幼无知的时候,说话影戏那些东西,不也是同样看的津津有味。怎么一进了太学的门儿,当初给你开蒙的先生,就看不起了?” 因这个话,那人顿时上来脾气,马上斥道:“你这个比方根本不对!你小时候,因为一块糖被拐子拐了,难道还因为糖的滋味,特意去感谢拐子么?!” 说到这时,又有几个加入讨论,一时间七嘴八舌,就此话题展开来,一时间你来我往议论纷纷,好不热闹。有些圈子,素养不高显得太乱,果真他们素养高了,却又排外规矩多,难容异己,时间一长就冷清了。 趁众人辩论,无人注意这边的时候,玉堂给了人群里抬眼呆看的小厮一个爆栗,剜他一眼,两个一道烟挤出人群来走了。 第384章 处处碰壁 却说王达携了书信,穿了一双多耳麻鞋,卷了包裹,提着朴刀,怀内揣了韩煦赠予的盘缠,还有那一封书信,安全渡过了黄河后,急急就往东京城赶来。 因为周平的吩咐,王达这一路果然听话,鸡声起茅店,草履踏白霜。早起晚行,戒酒戒躁,看着离东京城越来越近了。 按照路人指点的方向,这一日王达总算到了东京的近郊,要进城了。走到东京城城北厢外时,王达碰上了一队官人,旌旗猎猎,衣甲鲜明,牵黄擎苍,背雕花宝弓,引奴仆家将正射猎而回,陆续从酸枣门往城内走了。 王达跟在这支狩猎队伍的后面,进来了北门。王达进来门之后,找了一个老成的人,向他打听西华门外的府谷街。那老汉把方向与他指了,特意告诉了一条近路,这边王达道个谢,拔脚便走。 到了府谷街之后,王达到处问姓白的。路人指与他说道:“客人只管往前面走,走到第二家乌头门的便是。”走到了才知道,原来这条街只住着两三户人家。王达认准了乌头门的第二家,直接就进。 门首的僮仆看见来人,问一声道:“客人有事情找人么?你找哪个?从哪里来的?”王达便回道:“俺是从麟州过来的,有要紧事找你家主人。”僮仆又问:“你今天来,提前有约么?”王达便骂:“你这小厮听不懂话!老爷大老远过来的,有要紧书信得递送,一到东京就找来了,能怎么约?!” 挨一通骂,僮仆也害怕误了事儿,让主人家责怪,先将王达给迎进来,叫他在厅里面坐下了,急忙请管家的娘子前来管待。 这一次王达要找的不是别人,正是玉堂。前些时日,他确实也住在西华门外的府谷街。怎奈这玉堂居无定所,并不是总在一个地方待着。这几日谪仙楼那边,有那么几件繁琐事,需要料理。又赶上玉堂的一个远亲来京暂住,玉堂将房屋借与他家,自己去谪仙楼住去了。王达只知道韩煦的言语,说玉堂住在府谷街,哪里知道这个事?又都姓白,更不做疑。 坐了片刻,就有一个娘子来管待。这娘子说话的语句虽然客气,看见了王达,只管把脸儿抬起来,一双眼睛往别处看,不时把眉头皱起来,对丫鬟呼来喝去的。有句话说,人穷莫去富贵家,空惹人厌。即便是主人和气不嫌,家中的娘子如何喜欢? 这娘子见王达相貌丑陋,腌腌臜臜,没甚么礼数,先有五分不喜。再加上王达把事情也说不明白,质疑他两句,空口就骂,听的人哪里能有好气?只推不知。 王达这个不知眉眼高低的,只管一味撞了来,一听见主人这也不知,那也不知,还一个劲把人往外面推,登时就着急,口内高则声叫嚷道:“娘子莫要哄骗与俺!俺哥哥并韩知寨千叮咛万嘱咐的叫俺来了,来东京递一封要紧书信,你莫拿‘不知道’这话儿哄俺!” 玉堂的兄弟,娘子真个不认得,哪里知道说岔了。又兼王达气性大,不合时便要撒泼。 娘子初时忍着气,此时终于忍不住了道:“这是哪里来的野汉,倒跑来这里讨野火!你那甚么‘寒知寨’、‘冷知寨’,谁知道是个甚么东西,倒也敢来指使我!官家又不与我发俸禄,便是老天塌下来,干我屁事!”索性将他打发出去,撵了王达在门外。 韩煦只叫王达来递书,还以为只要找着门一切就稳了。王达让人家赶出来,这个他却没料到。却说这王达立在当街,登时傻眼:偌大一个东京城,从没有来过。又没什么亲朋故旧在这里。先前因快到东京了,王达以为有了指望,手顺把银子全都给花了,如今包裹已经瘪了。又要递信,却怎么好! 不得已时,王达在街上琢磨了一通,打算自己去见赵官家。王达踅到西华门外,见门前重重列着军士,身着重甲,一个个身长都超过八尺,威武健硕。看见王达近前来,这厮们立刻横戈相挡。王达口内叫一声道:“不是闲人,俺是麟州递书的军士,建宁寨有要紧书信递送!” 听见王达这么喊,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带着几个人走近前来,问一声道:“既然来送信,不知道将军可有官诰告身,身份文牒?”王达又不识个字,有个鸟的告身!众人见他拿不出,骂一声道:“俺们堂堂的殿前军士,倒叫你这厮来戏耍!却不是个细作?”当下便发一声令,便叫军士拷起来。 一看见不好,王达慌忙把朴刀一扔,举起手来,告饶便道:“上下且慢则个!俺真个不是个细作!我认得你们的指挥,你们这里,不是有个叫‘韩明熠’的指挥么?那个正是俺的相识,是他让俺来递送书信!” 门前的几个人寻思了一遍,相互问时,没一个叫这个名字的。那官心里面也就道:“这厮说得几分像真。只是手里又没印信,怎敢信他?”这人也是动了善念,遂只叫军士松了王达的绑缚,放他去了。这王达吃了这么一下,哪还敢再去那叫门?只好灰溜溜逃远走了。 逃走的时候,王达心里面忍不住道:“从东京来的那个小子,不是和韩知寨是双生的么?不也是姓韩?”他两个长相一模一样,反正王达是分不出来。 王达反复琢磨了几遍,认为那班厮推说没这个人,必然是嫌求他们办事少了供奉,想弄些钱去买酒、买肉。吓,给皇帝看门的,少了十两他让你进?这么多人加起来,银子怎么也得几百!这些钱别说王达没有,就算真有,也不能便宜了这帮厮。送信什么的,还是另想别的法吧! 怎么办王达没头绪,一个人正在街上走着走着,这天色看着就晚了,肚里也饿了,要找个落脚的地方才好。既这么想时,王达看准了一家脚店,直接就进去了。从包裹里取出几个前来,把在手内,王达叫一声店家道:“主人家,要一眼房,再上些酒肉与俺来吃。” 看了看王达手里的钱,那个主人笑了道:“小店今日客已经满了,安排不开,客人不如到别处去看看!”王达听了问他道:“天色都晚了,你叫俺上哪里住去?” 主人笑道:“客人莫不是外乡人么?听你的声音,好像是西边过来的人。是过来投亲靠友的么?没找着人?”王达便道:“你这主人认得我?只俺便是麟州来的,现如今投友不着,走来这里。” 主人便道:“我说甚么!偌大的一个东京城,来投亲靠友的也多了,你住在我这里不合算!在我家花一两银子,也只能住个三五天,又没有饭。前面正好有一个去处,人都唤作‘无忧洞’,又有名叫“鬼樊楼”,花两文就能住一宿,吃又有肉,最是个合适不过的地方!客人去那里多住几天,说不准这朋友就找着了!” 王达听见了欢喜,口内问道:“你这鸟主人莫不是哄俺?东京城里面,有这么好的地方么?”店主便道:“这个地方,东京的人都知道,哪个哄你!”王达听了心下欢喜,当下问好了路径,直接就去了。 前一段时间,玉堂无意间在欧阳家替小说家正名这件事儿,被传扬出去,东京城小说家听说了这事儿,连夜将人马召集起来,商议便道:“咱们写话本、小说的人,虽然在市井里反响不错,钱赚的不少,百姓喜欢咱们的也多。 可是在那些文人的眼里,咱们写的就是些狗屁!那厮们当众放话说,咱这些东西粗俗浅显,还伤风败俗,是没有学问的村驴鸟,才乐意看,在他们眼里面一文都不值!难得有个人站出来,肯帮助咱们说几句好话儿,难道不应该报答么?!” 因这番话儿,众人全都踊跃道:“咱们笔下的那些好汉,都是些知恩图报的英雄,难道写的人就能差了!干脆咱们合写一本,帮这位好汉也正正名儿,把他的事迹传颂!传颂!” 有一个擅长写烟粉言情的,立刻站出来应允道:“老婆这事儿,全都包在我身上,十个、八个没问题!不管什么大家闺秀,还是什么京城名妓、公主、帝姬,要多少我都给他写!” 还有人拍着胸脯道:“八个儿子够不够?一个当宰相,一个当元帅,还有一个当驸马的,其他的全都做将军!他要是愿意,还可以杀到南洋去,当个小国的国王也行!还不过瘾,除了咱大宋的官家外,去其他的朝代做皇帝,随便他挑!” 旁边还有人惋惜道:“可惜!可惜!老沙最擅长写铁骑,碰巧儿这两天不在这里。要是他在,武戏保准能写得精彩!”一个出主意的道:“这个不怕,到武戏的时候先空着,这几天咱们先写些文戏,等老白回来了再补上吧!” 另有人道:“这个人也有仇家没有?朋友多么?咱们先派人去打听打听,都写进去!有仇有怨的,要杀要剐随他的便。兄弟朋友什么的,沾的他光也跟着享福,这事儿全包在我身上!” 第385章 新鲜话本 正嚷嚷时,有一个站出来说话道:“大家先不要吵吵,且听我说!咱们不能写的太杂,你一言我一语的,一个和尚念一句经,都乱了套了!要不就这样:咱们合伙儿定一个大概,然后每个人主写一回,把线串起来就行了!” 说毕那人转向张哉,问一句道:“张先生,您文笔高,是咱们这行的首领,这事儿也是你提议的。之所以咱们能被人家看重,也因为看了你写的东西。你赶紧说说,咱们把劲儿该往哪儿使?” 张哉便道:“我听说这人不久前休了个外宅,可能没什么相好儿的,干脆给他个娘子吧!人家富贵出身的人,不在乎多,要的是好!”当下商议了一通后,七八个为头的坐在一块儿,商议出几条不能写的: 第一,脾气不好的不能要。在外面忙活了一天的买卖,累了回家,正缺个知冷知热的人。要汤要水的看不见,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劈头挨老婆一通骂,这怎么行?玉堂的娘子,首先脾气必须得和气。 第二,亲戚太多、太贴娘家的不能要。被丈母挑三拣四的不说,在外面辛辛苦苦赚的钱,让老婆偷偷往家里送,这怎么行?今天舅子造房子,要过来借钱;明天丈人做买卖赔了本儿,也过来要。再后天三姑六婆什么的都来,谁还敢回家?为了去掉这一层顾虑,众人在一块儿商议了说,这娘子必须是个孤女。 第三,名妓、花魁的不能要。这厮们虽然会风流,因交往的人多,逢场作戏得久了,遇到事情不跟你贴心。再说她们被人迎逢惯了,难免骄纵,只认得钱。玉堂的娘子,必须要清白忠心的才行。 而且这本书为了报恩,跟别的不同。那些下流粗鄙的东西,能不沾尽量不要沾。除了这些不能写的,众人又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列了些可以写的来,然后又交换了一下意见,大体理出个脉络来。顺着主要的那条线儿,再集合众人的所长,经过这些日子的打磨,这本书总算是着成了。观其大略,无非是众人操心玉堂的婚事,替他在书里面觅了个老婆。 众人书里面写这个娘子,是河东人,她父亲当年做官的时候,与白玉堂的父亲是同僚,两个人是指腹为婚的。可惜这娘子命运不济,早早父亲就患病死了。守着个寡母,什么都做。虽然家境已有些窘困,却不入流俗,仍知道上进。才刚十六七岁的年纪,就能文能武,琴棋书画样样都通,比别人家男子都厉害了。容貌更是不用说,竟是个万里挑一的长相。 这一年因为家乡闹了瘟疫,娘子的老母也一病没了。眼看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这娘子就拿着凭信来东京寻夫。姬妾刘氏得知了消息,怕她争宠,使了个毒计,把一个好端端的娘子逐出门外。 这娘子在东京城没亲没故的,实在是无路可去了,没办法只好外出流浪,去了“鬼樊楼”里安身。在“鬼樊楼”里面遇着个贵人,机缘巧合,引荐她做了个女将军。正好赶上了天下大乱,这个娘子女扮男装,赢了一场选帅的擂台,因此有机会上战场,同玉堂一块建立功业,两个人趁此互通了情愫。 末了还是老一套:玉堂终于弄清了原委,将恶毒姬妾赶出门外,夫妻团聚。机缘巧合,书里这个娘子姓王,小字“云巧”,也叫“巧奴”,闺名就唤作“王妲”。 为了写好这一本书,张哉还有那几个朋友,花了时间,费了好大的力气,可惜马屁没拍到点上,他们完全不了解玉堂。对这些烟粉言情的东西,根本他就没兴趣。再说他也不喜欢俯视:都急死人了,还不能打、不能骂的,还得用好言好语哄着。一天两天尚且还好,时间一长真的能疯。 仰视那就更不用提了:看别人脸色不如去死。其实人与人之间最舒服的关系,还是平视。说到这个,玉堂想起来那几个打过交道的女商贾:吓,全都是一班“女铁牛”,一个人能顶上十个男人,一个个比汉子都更汉子,还是算了。 而且才子佳人的那一套东西,玉堂认为太不合理:人类之间的感情,确实有深浅这事儿不假,人与人之间缘分不同、际遇各异,亲疏远近各有所选。 怎么到戏台上演的了,无一例外,都是将男女之情拔到最高,似乎就没有比它再大的了。求偶而已,弄得跟大禹治水、武王伐纣似的,一个个不惜赴火蹈刃,连命都不顾了。就奇怪了:不成还能亡国咋的? 歪道理说得次数多了,看客也一块儿认同了他们。有些无能分辨的男女,因为听信了这些话儿,不管不顾就私奔了,至于投奔的是人是鬼,就难说了。 因此这本书出来的时候,虽然不少人都叫好,玉堂根本不领情,干脆他就懒得去看。然而此事并不完,这一本书恁地有名,不但鲁之尤等辈粗俗不堪的争相传看,便是通一些文墨的,也称赞一会好文笔。颇有几个人怕他不知道,特意将这书买了来,亲自送到玉堂的家里。 不少人当着玉堂的面儿,议论起书上的典故来,能滔滔不绝的。连小厮清茗都着了道儿,只要一闲了,便要津津乐道的讲述,所以玉堂即便不看,已经能知道个七八分。 然而听了他们的讲述,玉堂并不觉得好:那书里头,把他写的像个乡下只会撒钱使狠的财主家儿子,一个现世的傻儿凹,十分不令人满意。 而且这书的画工也太糟糕:单单封面的那张图,若不是那畜生头上长了个鹿角,玉堂能把它错认成野猪。那上面的女人,一个个画得像猴子似的,倒也罢了。更加令人可气的是:那书上把玉堂画得活像个夜叉,跟本人哪里有半点像了?因为不喜,玉堂本不把这本书当回事。 谁不想到这本书恁的有名儿,一写出来,立刻东京城就轰动了。看了的人,都知道这本书说的就是玉堂,不但市井里争相传说,渐渐的半个东京城的风流子弟,见了他都过来道一声“哥哥”。花魁行首们老远看见了,忙不迭的暗送秋波。甚至不少人改了名儿,一夜之间,叫“巧奴”的多到都快数不清了。惹得众人羡慕又嫉妒,这个滋味着实不赖! 然而玉堂并没有乐多久,突然生出些不好的事来:街头巷尾的泼皮捣子们,已争先恐后的学他穿戴,一拧一拧得在走路上,学着书里面“玉堂”的风话,见着个娘子口里就叫。街头巷尾都挂了招子,道有卖“玉堂娘子”教出来拌馅的包子。 女人看见了要缠着说话,不敷衍时,她们便拿起手帕来嘤嘤啜泣,道“书里的玉堂”不是这个样子的,似乎他倒是一个假的。众人又操心起他的婚事,怕断香火,凑钱公选了几个老婆,道为他好,强令叫收。 为挑哪个最像“王妲”,她们自己又打将起来,吵嚷个没完,实在惹得玉堂厌烦:就她们选出来那几个货,有一个能看得懂账本么?更不消说跟那班客商、主管们去周旋。都是些想贪便宜的,外面装出个贤淑的模样。一旦他家倒了楣,恐怕不能帮他担事,都是卷了钱一溜烟逃的。 因这些人玉堂没一个中意的,众人又替他选了两个有名的闺秀,意思要牵线做月老。偏偏那两个玉堂都知道,一个高娘子,自称是前追一千年,后延一千年没人能够配得上的人,高攀不起。 另外的一个杜娘子,是个出身名门的人。传说她高外祖父便是韩愈,她本身是杜荀鹤嫡亲的孙女儿,年纪轻轻就谙熟经典、熟知人性,而且还曾经与张载辩论,被他夸做是“奇女子”。玉堂虽然眼高于顶,到底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攀不起,立刻就避而远之了。 因为媒人们太热心,被催的急了,玉堂干脆就发火道:“我梦中好杀人,还有想过来试刀的么?!” 就算不帮着做媒了,众人也好奇玉堂的事迹,有幻想出玉堂八十岁场景的:玉堂已经风瘫在床,淌着口水,坐在个四轮的车子上,由孙子推着外出闲逛。冷风一吹,黄叶满地,玉堂觉得时日不多了,突然怀念起老婆来。 “这是哪个想出来的?”玉堂心道,“用不了八十岁那么久,现在我就能拎起四轮车,把那厮打成一个孙子!” 有三更半夜翻墙而入的,却不是偷盗,只为了汇报他家吃的什么馅的包子。许多好友知他做了书里的人物,满眼羡慕,齐过来取经。因为实在不堪骚扰,玉堂让人将上门搅扰的夯货们一顿棒子打出去,心里面问候了八遍张哉的祖宗。 经过这么多事情后,如今玉堂学得乖了:路上娇滴滴得喊“玉堂”的,那是在喊书里面人物,与他无干,听见了完全不用理会;若是喊“九哥”、“子珩”、“殿使”、“小白哥”、“谪仙楼主”、“西阁散人”、“刺儿头”、“辣毛虫”、“东人”、“哥哥”、“兄弟”、“恩人”诸如此类的称谓,方是喊他。 第386章 无忧洞 经过多方的查找,这一日玉堂终于找到了张哉,立刻让人带了话儿,叫张哉到他家来一趟。因他这厮,玉堂近日出门的时候,行动就有人跟踪尾随,老远儿一堆人指指点点,更别说那些窥门撬锁,翻墙头的,哪里能得片刻安宁! 张哉听见了玉堂叫他,以为有赏,心里面欢喜得不得了:天可怜见,之前众人下的苦工,没有白费,终于让正主儿注意到了!这张哉不但自己乐,还立刻把消息散播出去,让众人一块儿跟着乐。 玉堂那边事不能耽搁,张哉把好消息送出去后,立马乐颠颠就过来了。见了张哉这笑眯眯的脸儿,玉堂咬牙切齿的,恨不得立刻跳起来,踢他两个窝心脚,再批他几个耳刮子才罢。然而解铃还需要系铃人,玉堂虽不怕得罪人,不少他一个拥趸的,然而这乱还得他平,靠打又不行。 玉堂把张哉叫到跟前,顺便问询了几句,先问他为何想起来写这么一本书,然后又问他写了几天,一共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事儿。 张哉心道玉堂要夸,把当初着书时怎么辛苦,众人在一块儿怎么用心,添油加醋又说了一遍,嘴里面道:“其实不瞒殿使说,俺们当初写这本书,一共动用了三十六个人,白天、晚上轮流写,还有三个人专门校对,这还花了半个月呢!写好后小人又亲自润色,怕前后不通,先后又整整改了三遍!小人们这么做不为了别的,就为了报答殿使当初在欧公家,帮着俺们这些人说话!” 玉堂听完“哦”“哦”了几声,回一句道:“这么说你们是辛苦了!其实我那天只顺口说说,用不着众人这么报答!” 张哉又道:“俺们写小说、话本的人,让正经的文人看不起,俺们都知道。不容易有殿使替俺们发声,那就是知己,俺们愿意同殿使肝胆相照!小人们的文章,不知道殿使看了么?喜不喜欢?” 终于把话儿说到了正题上,玉堂也就告诉道:“我看张先生是实在人,比那帮虚头巴脑的文人,强一万倍,我也就实话跟你说:我不在意有没有老婆,官职有多大。别人比我好不好,我懒得管。你这样写,没境界。就好像是村童斗口一般,比赛家里有几头牛,几群鸡鸭,亲戚有谁,不伏就央他来打你,实在太蠢。如此写法,永远只能居于末流。” 张哉对自己的文笔一向自信,过来之前,还以为玉堂要夸呢。突然听玉堂说这个话儿,先吃了一惊。等回过神来一琢磨,也觉得有理。当初只顾着报恩了,时间太赶,境界这里确实没想,本来众人为讨好儿,图他高兴,哪里想什么“上流”、“末流”呢。 张哉肚里面寻思道:“老婆官职他不喜欢,莫非要出家修行的么?这个格局倒是高,却怎么改?炼丹修道的我又不懂,更别说什么御剑飞行,这件事情难办了!” 思来想去,玉堂想要的那些东西,张哉实在不擅长,凭他的本事,也只好写点谈情叙事的。怎奈人家都亲自问了,还特意把他叫过来,这么情真意切的提醒,只写自己擅长的,好像真的过意不去。 为难了半天,张哉终于决定了:倘若玉堂一定坚持,他就去买一本《参同契》,现学现卖。兴许《三藏取经》能用得上,为省事不如照猫画虎,仿写也行。 既这么想时,张哉便支支吾吾道:“殿使想要改结局么?修仙成圣的也好么?”无意间扶持了这么个夯货,不开一窍,气的玉堂两眼睁得铃铛也似,看着他道:“你那心是铁铸的么?不开一窍,还他娘的生锈了!” 张哉害怕又挨骂,虽不擅长,也就硬了头皮道:“要么就讲战场厮杀,人物便是袍泽之谊吧!这个殿使还满意么?” 这个还算有些意思,玉堂也不再难为他,终于提点了几句道:“别单写我,也该试试其他类的:要紧是借物喻理,针砭时弊。洞察入微,观摩众生。神情言语见精神,困难抉择见人性。只要抓住了这几样,境界想上去还难么?”话儿,玉堂只能说到这儿了,其他的东西,叫张哉自己回去想。 听完这话儿,张哉终于有些悟了,这时两眼放光,面上神情夸张起来。玉堂拍了他肩膀,一并赠了五十两银子,道声“可教”。“将来中国的小说,还着落在先生身上扛鼎哩。”玉堂这么评价说。有这句话儿,张哉顿时激动起来,手里面捧着玉堂赞助的银两,几乎流涕。 没太多闲空与他缠磨。玉堂打听了许多人,都不知东京的这个“无忧洞”,到底在个什么地方。既然张哉今天来了,玉堂就拿这事儿问了正主。 张哉立刻回复道:“‘无忧洞’在东京城四通八达,近距离就有许多处。不知道殿使问哪一处,南城北城?”玉堂遂问最近一处。张哉遂道:“就在柳员外废园东路入口”。 这时候天色已经晚了,玉堂与清茗上了车儿,就停在柳员外废园东路。玉堂此时下来车儿,在废园周围东张西望的,做贼似的四处乱转。旁边清茗见这个模样,私心里道:“人前装作嫌弃那书,私下里却跑来偷偷踅,不就是惦记那个王娘子么?看不出来,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似乎猜着了清茗的心思,玉堂在他头上凿一个爆栗,骂一声道:“有人告诉我:前几日有个汉子去了府谷街,河东口音,寻姓白的。问他什么又讲不明白,翻来覆去只说什么‘韩知寨’,不合意时便要动手,叫五嫂赶出了门外,又说他闯过西华门。 看他的样子像没了钱,我寻思这人如果没了盘缠,或许就能住在这里。看你那脸,笑的猥琐,你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 清茗马上咳嗽一声,意思是明白,然后又转脸偷笑一下。清茗在心里面偷偷道:“真是为了找一个人,随便派个人过来就行了。心里面没鬼,又何必非得亲自过来!” “无忧洞”玉堂原来只听说过,问了张哉,才知代指东京的沟渠。问明了路径,两个人到晚一块儿就来了。清茗从路边提来两盏灯笼,两个人就将腰弯了,一同下去。 进去一看,见前方尽是黑黝黝的,老远儿气味就腥臊刺鼻,污水流淌得遍地都是。这“无忧洞”,东京人也称作“鬼樊楼”。除了穷困无钱赁房的以外,也有不少亡命之徒藏匿在这里,甚么不做?到处是星星点点的火光,有人影来回。在这里走时,好像是进了幽冥洞府一般。 清茗似乎为了壮胆儿,把手比成个喇叭状,戏耍着叫了一声道:“王妲姐姐你在的么?你应一声,我们公子在此寻你,出来一块做将军耍子!”一听见这话儿,玉堂虚踢了清茗一脚,叫他休闹。 似乎因玉堂和清茗两人的穿着,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从里面出来的泼皮妓*女,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都好奇朝他们看一眼,然后急匆匆就走了,不知道去哪里讨食去了。里面闪烁着点点灯火,住户不少。 暗影里面,一个婆婆穿着件暗底旧褶子,坐在杌上,借着灯光正在绩绪。两个小儿一身污垢,在手里面玩泥。此处亦有店铺脚店,用木板篷帐胡乱隔开,造成一间间小房,把破被卷搭在木板上,在上面胡乱铺一层草铺,一夜不过两文钱。 这边厢终年看不见阳光,昏暗潮湿,杂物遍地。赌钱的汉子输光了,吃的大醉,挥拳砸向他的老婆。一旁的女人披头散发,尖声哭骂。 十一二岁的雏妓,衣衫破烂,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摆出副妖冶的姿势来,倚在门口招徕客人。此时突然看见了玉堂,羞红了脸,急忙用手将衣服上的破洞遮挡住。年老的妇人看见人来,把手伸过来问人讨钱。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儿有理。这里的人,所住:长久看不到阳光,呼吸污浊,心境难好;所交:周围多的是些泼皮闲汉,惯会吃酒赌钱的人。一言不合便斗殴厮打,来钱靠的是坑蒙拐骗。 这里有破家失业的浪子,又有无处容身的市井鄙民。这里的人不知道公子王孙的华筵,想不了书房里高人雅士评古论今。对他们来说,连自己的命运前途都远。暂活着都已经用尽了全力,管不了往后。 此时玉堂忽然想:“或许张载是对的,他讲的那些虽然天真,起码给了决心拔出泥淖的人,一线机会。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想到这时,玉堂转头对清茗道:“回去你去跟清云说,叫他把与张载的钱交与欧阳,别让他说是我捐的。”清茗这惊不小,急忙劝道:“主人小心!千万别让他们给骗了!” 玉堂笑了一声道:“那些倾家荡产的,一半是贪婪无厌上钩的,没几个是因为捐钱的。”让欧阳莅去办这件事也好。这几日玉堂被他们搅得够了,等回去了先歇两日,懒得跟他们读书人再缠。 玉堂忽然想起件事来,马上又叮嘱清茗道:“去时别忘了给欧阳说,这钱是专门用来接济寒门,让没有钱的可以上学。把钱花进去,找一帮人来吃喝一顿,写几篇‘为万世开太平’的文章糊弄外面,那可不行!那就是个骗人的噱头,专门哄傻子出钱的!” 清茗心里面埋怨道:“纨绔都是一个德行:打发个唱的,一出手就花二百两金子,眼睛连眨都不眨。好不容易发一会善心,再三叮嘱唯恐被骗。” 第387章 巧遇 不远处有一个卖熟食的,座头上坐着两个客人。一位是年轻书生的打扮,另一位看着,像是个小本养家的买卖人,正在说话。这俩人面前放了碟煎豆腐,另外一碟是包子,还有两个粉面的蒸糕,另外还有两碗浑酒。这两个厮,也不知道说起来什么,吃着饭还手舞足蹈的,口沫横飞。 过不多久,买卖人似乎有什么事儿,对熟食主人告辞道:“家里面有事儿,我得走了。一会儿张先生吃完了,有多少钱,全都算在我账上!”熟食主人立刻道:“六哥放心只管去,差不了账!”说毕主人又询问道:“三哥又病得厉害了么?没去找个郎中瞧?也就是你们兄弟多,关键的时候能帮把手,兄弟就一个两个的,那可就难了!” 当下闲谈了几句,买卖人告辞就走了。剩下个书生,熟食主人寒暄道:“先生是六哥的故旧么?听口音不像是东京人,是从外面过来的么?如今在东京做什么营生?” 书生也就回复道:“我提前几个月到了东京,是准备来春闱赶考的。”主人便道:“怪不得看着先生斯文,果然是个念书识字的!你怎么跟六哥认识的?”书生立刻攀谈起来,回复他道:“我跟六哥的娘子是同乡,暂时跟他来这里落脚。”主人便道:“东京城处处花费大,在这里住着,能省不少!俺们这什么卖的都有,住着也便宜。” 书生回道:“钱么,我倒是不缺,有的是赚钱的门路哩。前几天李主管找到了我,叫我去谪仙楼里面做行首,一月给我三百两,我没有去。怎么说我也是读书人,将来要科举入仕的,如何肯做这等事!” 正说着间,见玉堂、清茗两个人走来,那书生看了他俩一眼,又继续讲道:“我有个叔叔在这做官儿,前几天他把我的文章,拿给欧阳修看了。那欧公看了只说好,说要在赵官家面前荐我。我因想着正经考试才是正路,所以也就没答应。 认得我的都知道,我是个不屑求人的,欧公虽然名声大,为人也不错,我看不上他那些门生的轻狂样儿,一个个都拿鼻孔看人!等我明年考中了,你们遇到什么事儿,只管托六哥找我去。”主人立刻作礼道:“那敢情好!到那个时候,小人还需要仰仗官人哩。” 玉堂正打算问路呢,怎奈那书生滔滔不绝,一时间根本插不进嘴去。清茗那边又入了戏,不知这厮想起来什么,此时正捂着嘴巴笑,小声告诉玉堂道:“主人快看,他吃的是你家娘子做的包子,莫小看人。”吃了玉堂一个爆栗,清茗仍旧忍不住笑。 不容易等那个客人说完,二人立刻走过去问路。谁知道还没开始问呢,叫一拨泼皮破落户儿气势汹汹走将来,呼喇一下子将座头占满,口里一个劲催促道:“主人家,快把酒肉给端上来!”“动作快些,别磨磨蹭蹭的饿杀了老爷!”来了这么一帮人,这熟食主人不敢不从,慌忙置办。 这帮泼皮们坐下后,有一个接着刚才的话儿,继续说道:“别的犯人剪纸花、叠元宝,一天到晚做工不停,我却不用:牢里面有人!——王大哥,一会咱们吃了饭,兄弟请你去洗浴如何?这里也有揩背的,有兄弟在,量他们也不敢过来讨钱。” 被问的那人,已经将肉塞了满口,听了这话,骂一声道:“这里面也有洗浴的?这个鬼地方还真不赖,你这鸟厮也算孝顺!”清茗眼乖,此时上前来喏一声道:“这位大哥,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敢问是从西边来的?能不能向你打听个人?” 那人便道:“你这小厮倒也会算,俺正是从麟州过来的。不过才来了两三天,谁都不认识。你打听人问俺怕找错了!” 清茗便道:“大哥既然是麟州来的,跟俺们问的正是个同乡,你这些伴当们可能知道!小人听说,昨天有人去西华门报信,守门的没肯让进去。那人也是从麟州来的,说是有一封韩知寨亲笔的书信。这个人,不知道列位听没听说?” 这件事情不提也罢,一提起来,被问的那人忍不住骂:“入娘撮鸟!忒煞是欺负人!老爷千难万难从麟州过来,就是给皇帝送个信儿。谁知道根本进不去门儿,让那帮做公的把路给堵了! 过来找一个姓白的,他家娘子狗头上生角,见俺穷了不搭理,一发将老爷撵出来!又没有钱,胡乱来了这个去处。你这小厮问我怎地,找我有事儿?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原来王达到了这“无忧洞”,身上无钱。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恰又遇见李五、猴四这几个泼皮。这厮们欺负王达是新来的,要讨供奉,不想叫王达一顿拳脚打过来,倒伏贴了,认了王达做哥哥,每日反来伏侍他。因此这两日王达在这吃喝不愁。 如今既然已找到了王达,免不了玉堂亲自过来,互了名讳,真个撞见了一个“王达”。清茗想不到还真有个“王达”,听见后一时间呆怔住了,忍不住蹲在墙角那,窃笑不止。天下竟有这样巧事,便是玉堂也吃了一惊。 当下说了几句后,王达口里面抱怨几句,之前的事情也不再计较,立刻把书信奉上了。玉堂将信拆开来,去灯光底下照看时,忍不住惊道:“想不到竟然有这等事!府、麟被围,我们在东京没听说,完全不知道。”眼看时间已不早了,军情紧急,再等到天明太耽误事。 当下商议了一番后,玉堂立刻分兵两路:一路由他带着王达,赶去包待制府上。另一路玉堂叫清茗把信抄写了一份,连夜去找欧阳莅,叫他把事情说与欧阳修知道。 次日趁早儿,官家赵祯起床后,刚刚到了崇政殿,便听说包拯、欧阳修两个人有紧急事情要求见,遂叫王都知召两人进来。一见了面儿,二人急忙将昨夜所得的消息报知。包拯和欧阳修两个人,此时已经商议了一会儿。见了官家,立刻将韩煦书信奉上。 赵祯听见了这事儿纳闷,便回复道:“近日麟、府并没有急报,只前些日子,王世基 催促过大军的冬服,还有器械粮米之类的,转运使已经安排好,按理说已经开拔了。朕一直没有收到战报,这件事情准确么?” 包拯便回道:“现在有麟府小校一名,候在殿外,具体的情形,陛下可以问问他。”因这个话儿,官家立刻把王达叫进来。昨夜从待制那回去后,王达就已经洗浴好了,重新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拾掇得整整齐齐的,在外面等候。 如今被赵官家叫进来,王达立刻把夏军已经拔了五寨,将麟、府二州团团围住的事儿,一一讲明。赵祯大怒,急忙命枢密夏竦连夜来见,然后还又发话下去,叫并州立刻把冬服粮米从府库拨出,抓紧送去前方救急,并速拨人马前去救应。 欧阳修在旁边提醒道:“还有件事情,陛下不得不防备。那麟、府二州地处偏远,易守难攻。虽然如此,倘若辽人得知了两国交战的消息,他们未必不趁中取便。如今需要派一个诤臣,前去和谈,以缓其心。” 赵祯便道:“此事可行,依永叔的看法,这件事派谁去合适呢?”欧公便道:“包待制由河北转运使卸任回京,对边事熟知,又刚正不佞,可堪重任。”赵祯又问:“不知道包待制意下如何?” 包拯便道:“辽、夏战后,没藏讹庞投降辽国,夏境已成辽国的藩属,此番夏人大军压境,若说没有辽国的授意,也不可能。因此除了用兵以外,也确实需要向辽国派遣使者。 此次和谈,辽国那头倘有异动,需联合山东、河北、河东、三处人马压军边界,必要的时候,还需要往登州调遣水军,筹措各处的人马,给辽人那边施加压力。若往来迁延回复请教,怕贻误了时机。 如今军情紧急刻不容缓,府、麟已经危在旦夕。宋、辽之间路途遥远,此时才开拔,恐怕真的到了辽国,已经迟了。” 这个话儿说得不假。即便是使者立刻就开拔,日夜兼程,等到到了上京临潢府,恐怕府、麟已失守了。赵祯便道:“包待制所言有道理,但事情紧急,辽国那头该如何安排?” 这个时候,欧阳修突然想起来道:“现如今司天监沈括正出访辽国,与辽人商议编纂天文、历数、风云、气象的书籍,此人才思敏捷,对答如流。 不如请陛下写一封急文,星夜兼程派人送去,把咱们的要求和底线,说与沈括那头知道,叫见机行事,先行去与辽帝商议。等到包待制过去了,再跟辽人正式谈。”如今已到了这个时候,赵祯这头,也无其他的法子想,暂时也只好如此了。 正商议时,那头夏竦人已经到了。听说了如今的情况后,夏竦有一个提议道:“这一次和谈至关重要:既不能让辽国参与进来,把战况扩大,又得拿住辽人的软肋,逼他们退步。咱们这边,必须有万全的把握才行。我这里倒是有一个主意,不知道官家同不同意。” 赵祯便道:“夏枢密有话儿,但讲无妨。”夏竦遂道:“从军力上讲,我朝对辽、夏两家的人马,并没有能够碾压的实力。空口去谈,辽国未必真能听。倘若从市贸的方向着手,咱们发话儿,还真能拿捏住辽人的软肋! 不如这样:这一次包待制出使辽国,主要不带那些文臣。从商贾里面挑一批人,带几个要紧行头、行首,在市贸资银上给他们压力,这样行么?”赵祯便道:“英公此话言之有理。该怎么安排,你和包待制两人再商议。” 第388章 援军开拔 次日,赵祯上朝,将麟、府被围之事说与众人知道了。群臣议论纷纷的,对这件事儿,有说叫纳币求和的,有说府、麟二州地处偏僻,驻守不易,不如弃此二州,退以黄河为屏障。也有劝赵官家派使者去辽国,以增加加岁币为条件,叫耶律宗真相助出兵。众人说的这些话儿,听得赵祯连连摇头。 这个时候晏殊在侧,出班奏曰:“麟、府乃北面的门户,二州一失,岂不是仅剩下黄河一道屏障?到那时夏军渡过黄河,拔了太原,河东一旦整个失守,夏军铁骑长驱而下,汝等将置东京于何地?陛下宜尽快派兵去救援!” 赵祯问曰:“倘若派人,谁可以前往?”此时庞籍出班遂道:“淮东巡检马洪可使。”有些不认得马洪的,在下面小声询问道:“庞醇之推荐的这人如何?”知道的道:“此人字退之,淮南人。使一柄六十二斤弧形凤嘴刀,有万夫不当之勇。” 一听见庞籍推荐马洪,赵祯喜道:“庞醇之一向有伯乐之称,既荐了此人,必然不错。”因听说马洪就在东京,赵祯立刻命人招马洪前来。 等到马洪上殿来,众人看时,见这人年纪约三十八九,紫黑色面皮,虎头燕额,颇有大将之风。众人问他军事时,这马洪甚是对答如流,谈兵论战,引经据典,特别是对宋夏的屡次大战,都颇有见解,赵祯大喜,命其即刻启程。 计议已定,官家赵祯立刻下诏,枢密院急发调兵符验,升淮东巡检马洪为河东路兵马招讨使,引一万五千的人马,迅速赶去河东救应。枢密院有令:此次抗夏由马洪指挥,倘若马洪要调兵遣将,周边一应的人马,必须要听令。 众人别了东京,急急往河东这边赶来。招讨使马洪令其子马铁为先锋,率领三千的人马,先一步开拔。王达这厮着急回去,随马铁一同赶在前面,马铁又推荐了好友秦通同行。 马铁一行人去后,马洪在后面,拿了朝廷下发的文书,一路上组织、调遣周边的人马,绥德、晋宁、岢岚等处的人马,纷纷应调,先后赶来与马洪会合。这个时候,并州筹集的冬服、器械、粮米,也都已经预备好了,只等运送。 眼看着先锋马铁已经到了黄河的东岸,暂停在岸边筹集船只,准备渡河。宋朝援军已到的消息,夏军急脚子立刻报与国相没藏讹庞知道。没藏立刻询问道:“宋军先锋的人马,大约有多少?”打探的立刻回复道:“宋军先锋的人马,足足能有三千人,另还有援军在不断赶来。” 没藏便道:“传令下去,叫高远率领一万的人马,赶去黄河的西岸下寨,争取把宋朝的援军困在东岸。” 东岸这边,船只马铁已准备好了,马铁把人马分成三路,连夜就渡河。谁知道宋军半渡的时候,对岸的夏军突然出来,把箭矢、炮石雨点似打来,宋军不少人都折在了水里,马铁见状急忙叫撤。 接下来的几日,马铁又强渡了黄河几次,几次都让夏军给杀回。正在万般无计的时候,后面马洪已赶上来,马铁这才稍微心安,亲自出来接着马洪,对马洪道:“夏军在对岸埋伏了重兵,只等咱们半渡的时候,立刻就出击,我军为此折损了不少!我们为难了这几日,迟没有对策,想讨父亲一个主意。” 马洪便道:“人马你暂时不要动,等我看了地形再说。现在天色已经晚了,你把眼下的境况说说,对面夏军的部署如何?”马铁回道:“据眼线报说,夏将高远有一万的人马,其中弓弩手就有三千。泼喜军的人马,大约有一个指挥的人数。黄河水面上没什么屏障,咱们若想强渡过去,人马必须要多他数倍,才可能成功。” 马洪又问:“咱们在黄河西岸的人马,你派人跟他们联络了么?”马铁便道:“来的时候,孩儿想着先渡了河再说,因此还没有联络西岸。”马洪便道:“跟你同来的那个王达,是麟州人,专程去送信,对西岸的情况应该熟悉,你没问他讨主意么?” 马铁支吾了几句道:“那个王达是草莽出身,脾气不好。支派他几句,总是跟人反着来,就没太用。”听见这话儿,马洪立刻骂一句道:“刚愎自用!你以为你做了这个先锋,就说一不二,别人就必须敬你了么?折损了宋军这么多人马,还不肯反思只知道硬冲,嫌别人伤你的面子就不用!你打仗来了?还是为了跟他们置气?!”一番话把马铁骂低了头。 接着马洪又吩咐道:“你去把王达和秦通都给我叫来,今夜都到大帐里议事。”趁着马铁出去的空儿,马洪亲自往河对岸看时,见对岸夏军的营寨的地方,星星点点的火光,足足绵延了十数里。 等王达、秦通两个人到时,马洪招呼他们坐,商议便道:“现如今夏军在对岸设寨,一旦我军开始过河,他们就出击,咱们在河上损失的太多。依我的看法,需要先派支人马过去,联络上西岸咱们的人,请他们配合大军渡河。” 王达便道:“俺就是麟州本地的人,地形都熟,这一趟就让俺过去吧!待在这里,你们先锋也嫌东嫌西的,不肯用人!”因这个话儿,旁边秦通咳嗽一声,示意叫王达这厮少说。 接着马洪又继续道:“联络对岸的人已经有了,如今还需要两支人马,趁大军和夏人对峙的时候,取别路过河。马铁、秦通,你两个各自率领一千的人马,去上游寻找机会渡河。过河之后,也是联系好对岸的人马,定好时间,适时偷袭夏军的营寨,让大军得渡。”当夜安排完毕后,三个人全都领命去了。 且不说王达和秦通那边。马铁在渡过黄河后,诸将询问马铁道:“马先锋,招讨让过来联络人马,还往前走么?咱们是不是先停下来,派几个人先去打探打探?” 马铁便道:“联络人马,偷袭夏军营寨的事儿,有王达和秦通两个人就够了!夏军的大部,正在围困府、麟二州。不如咱们来一次奇袭,直捣没藏讹庞的背后!这样一来,一雪前耻不用说,可能这围立刻就解了!” 因这番话儿,诸将有赞成马铁的,也有说要听招讨的号令,不能鲁莽行事的。其实还有一件事儿,马铁没说:和王达处了这些日子,两个人关系很不好。王达那厮回去报信儿,能说他马铁的好话么? 府、麟那些人跟王达近,就算跟他们合兵在一处,因不服气,也够呛能听他马铁的指挥,一盘散沙还怎么打?不如干脆打一场胜仗,让府麟那边人知道知道,那么他们才能服。当下马铁力排众议,把不肯听从的人喝退,立刻就带着人往麟州赶了。 夏军那边,高远为防宋军取别路渡河,已经在麟州城外八十里处的山谷小路上,提前埋下了一队伏兵,正等宋军援军的到来。马铁那厮趁着夜色,正在急急赶路的时候,冷不防山谷中一声钲响,四下里檑木炮石砸将下来,火箭齐发。马铁的人马都轻装而来,人生地不熟先不说,还摸着黑赶路,哪里有准备?众军拼死杀出来山谷,一千的人马,十停倒折了三、四停。 不小心吃了一个败仗,马铁已成了惊弓之鸟,只管夺路往前逃,已经顾不上看方向了。此时已经是三更天了,马铁这行人,正逃到二郎山山脚下。远远只看见几十个火堆,似乎有人马。马铁见了心内道:“如今没有地方落脚,不如干脆把这里夺了,歇一夜再说!”既这样想时,马铁干脆不答话,引着余下的六百余人,冲过来便杀。 因突然遇袭,只听见一阵锣鼓响,对方的人马立刻集结起来抵御。马铁正在往前面冲时,斜刺里突然冲出来一将,手里面一柄柘木槊,直接把马铁给截住了。黑影里看不清对方的情形,斗了三十余合后,那将的路数,仍旧不见纤毫破绽。马铁一看拿不住,免不了焦躁,这一来枪法看着就乱了。 一枪过去,那将突然将身一扭,闪出个个空隙。马铁因为使得力猛,连人带枪,直接抢入那将的怀里。那将趁势揪住马铁背后的甲扣,将其拽离马鞍,掷于地下。那马一见主人被擒,一阵风似的往别处逃了。见此众军士发一声喊,先将马铁给绑了。 马铁九尺二寸的身材,被他们一捆,根本就直不起腰来。众军士牵着那根绳儿,直接将马铁拥至大帐。往里面看时,见上面坐着两个将官:左手的一个面涅肤黑,鸠形鹄面,年约三旬;右手的那人目光炯炯,皮肉如铁。 那两个人见了马铁,便询问道:“看你的模样不像个蕃子,深更半夜的,怎么率人马过来打俺?”马铁闭着眼睛道:“老爷如今已经被擒,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右边的那个人笑了道:“被捉了服输?也算是好汉!一会儿吩咐下去,就留他一个全尸吧!” 马铁立刻争辩道:“你说我输了?只是方才肚中饥饿,一不小心抖了手,怎么就输了?!刚才那人呢?你们把他叫过来,再跟我比试!”两个全都笑了道:“都到阎王殿跟前了,怎么还这么嘴硬呢!” 右边的那个便叫道:“展指挥,展指挥,这个傻儿凹不服气,还想要继续跟你比!干脆批他两个耳刮子!”另一个道:“才刚外面来了封急信,明熠过去问话了,一会就过来。” 原来坐着的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周平和崔起这两个。这两天韩煦出去办事儿,二郎山临时由展昭负责。周平恰好路过这里,崔起是过来办事的。 第389章 接应 正说话间,从后面转过来一个人,此人身长约七尺七八,面色沉静、神采英拔,不是展昭是谁?正是方才相斗那人。 那展昭看了马铁一眼,转头对崔起和周平道:“才刚有一封急报说,东京那边,已经命淮东马巡检为招讨,率一万五千的人马来支援,已到了黄河的对岸了。” 崔起立刻回复道:“怪不得这几日河边上那么热闹呢!这马洪来了,怎么没派人传消息呢?”展昭指着马铁道:“你问问他,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这就是马招讨的长子马铁,也是此次援军的先锋。” 突然被人道破了身份,马铁也就低下头,也不则声。有人便骂道:“狗屁的先锋!原来硬攻的那个是你啊?一共就一万五千的人马,这几仗打的,俺们在这边看着都心疼!派个人过来联络俺们,帮忙配合不行么?还是你马先锋觉得俺们人少,就瞧不上?” 展昭又道:“刚才被俘的军士说,因为这厮不听号令,今夜遭了夏军的埋伏,在山谷中折损了四五百人。”崔起又骂:“驴儿养的,你以为你当了个什么‘先锋’,就把底下人当成草芥了?!怎么死的不是你呢!” 兵败后溃逃,被人捉住了绑缚在这里,还遭众人好一通奚落,马铁不由羞红满面。周平在旁边,立刻帮马铁说话道:“马铁年幼,有几次失误也不奇怪,指挥和知寨快莫说了。”崔起又骂:“本来就缺人,因他这厮,折损了这么多人的性命,说几句就能委屈了?干不了,就滚回家找娘吃奶去!” 周平亲解了马铁的绳子,又把晚饭端过来,说一声道:“到了这个时候了,晚饭俺们都过吃了,马先锋将就着用些吧。”挨一通数落,马铁生气,饿死也不愿吃他们的东西。因他不吃,周平把饭放在了一边,其他人看见了也没有太劝。 这个时候,突然又有消息说,王达回了五柳村,已派了人过来联络了。崔起、展昭这些人,立刻又聚在一块儿商议。周平便邀请马铁道:“马先锋,你也一块儿过来吧。把对岸的情形给俺们讲讲,该怎么配合,咱们定一个计策出来。” 马铁便道:“王达不是回来了么?什么情形他知道,你们问他吧!让你们捆了大半夜,我伤口裂了。让我裹完伤先睡一觉,等天亮了再说。” 灯底下几个人凑在一块儿,其中一个人说话道:“现如今韩知寨和刘进都去了麟州,二郎山只有咱们几个,你们都说说,现在应该怎么办?”另一个道:“马招讨派人来联络咱们,最好给二州通报一声。” 这时候展昭发话道:“现如今府、麟已经被围,并没有余力派出来支援。接应大军渡河这事儿,只能靠咱们外面的人。眼下这事儿,需要联络各处的人马,共同偷袭高远的营寨,配合东岸的大军渡河。” 当下商议了一番后,展昭便分拨人马道:“接应大军事情紧急,必须要尽早发出去消息。不如这样:明天一早,由我和崔知寨两个人,负责去传信。我往南面麟州的方向走,去走马川唐华和盘鹰梁蒋兴两处送信,崔知寨往北面府州的方向走,去白焰山胡奇那边送信。二郎山这边由周大哥坐镇,发号施令,各位有什么异议么?” 这时候周平提议道:“当初韩知寨临走的时候,山上的事务,不是说叫展指挥全权负责?不如指挥留在这,让我去送信!” 因这个话儿,展昭用下巴指一下马铁的方向,对周平道:“我把那厮擒了来,崔知寨又骂了他几句,他现在对我们有芥蒂,还是周大哥留在这。你安抚好他,等我们从外面回来了,还得一块儿配合着大军渡河。” 因知道朝廷的援军来了,众人忍不住议论道:“咱们蛰伏了这么长时间,如今援军终于到了,是时候可以反攻了!兄弟们把兵器都擦亮了,马上就要厮杀了!” 天还没亮,展昭和崔起这两个,就已经动身出发了。马铁睡了一晚上,早早就醒了。憋了一晚上,这厮也开始说话了,也知道饿了。周平命人送饭过去,马铁一连吃了三大碗,吃完了抹嘴赞一句“香”。周平看见了便道:“先锋还饿就多吃几碗,我让他们再去盛!” 马铁立刻摆手道:“不必,不必,我已经饱了。周大哥,昨天那两人去了哪了,怎么在寨里没看见他们?”周平便道:“他们去外面传消息走了,召集起人马,一块儿协助大军渡河。” 马铁又问:“我听说昨夜王达已经到了,他去了哪了?怎么没看见在这里?”周平回道:“在五柳村跟丁贵在一块儿,他们还得部署人马,预备厮杀用的器械,那边人少了不行。” 马铁便道:“渡河的一共有三路人马,除去我和王达这两路,还有秦通那一千人。你们都忙,我在这闲着也不是办法,不如让我去找找秦通!”周平立刻阻止道:“找人这事儿,我派几个人出去就行了。先锋人生地不熟的,再遇上蕃子就坏了!咱们跟东岸的人马联络,还指望先锋出力呢!” 马铁又问:“如今西岸是什么情形,总共能有多少人马?你们领头的是哪个?是昨天的那个姓展的,还是其他的什么人?”周平便就回复道:“俺们让夏军都打散了,人马分成了好几路,也没个统一指挥的。二郎山这边,领头的是一个韩知寨,他去麟州办事了,这几天就回来。” 马铁便道:“大军马上就要渡河,等不到韩知寨回来了,在此之前,必须要选一个统领的才行。你们有合适的人选么?”周平也就回复道:“韩知寨不在,只能按官职高低了。展指挥是东京过来的人,不负责这里。眼下的情形,只能是崔知寨领兵了。” 马铁停下来询问道:“咱们得配合大军渡河,不是个小事儿。姓崔的不过是一个知寨,指挥了这么大的战事么?他官职又不比别人高,其他人都肯服他么?” 周平也就回复道:“先锋放心,崔知寨打仗是把好手儿,跟我们五柳村配合过多次,王达和于贵两人都听他!俺们府、麟的这些知寨,从不争功。打仗的时候都经常配合,哪个方便哪个指挥,没出过差错!这一点别处都比不上哩!” 这个时候,崔起和展昭两个人,已经跟各处的人马联络上,各处也都拨出人马来配合。从南边来的,一共有七处的人马到了,加起来有一千三百人。从北面来的,也有五处的人马到了,加起来有九百七十人。五柳村这边,周平和丁贵这两个,从五柳村调出来一百三十个人来。再加上王达一千的人马,这人数就有三千多。 因韩煦不在,二郎山这边的六百余人,就由展昭临时指挥。崔起这边的人马有四百,再加上刚刚联系上秦通,秦通手下的一千人,再加上马铁剩下的六百,人数足足有五千多,去偷袭高远已经够了。 当下联系上马洪后,约定好当夜渡河的时间,众人推举崔起为首领,由他统一发号施令。这边崔起分派道:“如今把人马分为三路:展昭、秦通、马铁为一路,这一路人马,从正面攻打高远的夏军。唐华、蒋兴和胡奇为一路,在西边埋伏,负责阻截夏军的援军。王达、周平和丁贵为一路,在河边埋伏,负责接应东岸的大军。” 当下崔起分拨已定,等到三更的时候,东面马洪的大军,突然下水,直接就朝着西岸来了。宋军渡河的这个消息,立刻有急脚子来报道:“东岸的宋军突然过河,这一次他们是全体出动,守在岸边的人不够,急请求支援!”高远便道:“传令下去,紧急调派三千的人马,不能让宋军摸上来西岸!” 三千的人马急急出发,还没有赶到岸边呢,突然斜刺里一阵钲响,有三路宋军迎面杀来。左面是秦通,右边是马铁,中间的那个便展昭,三个人率众把夏军截住。且不说展昭和秦通那两路,单单马铁这一边,这厮为一雪先前的耻辱,什么都不顾了。在乱军中横冲直撞的,直接把夏军的阵型都撞散了。 眼看着对岸马洪的人马,在河中已经快半渡了。夏军的三千人被死死缠住,根本他们就抽不出身来。见势不好,高远立刻传令道:“叫后方紧急调派人马,务必将马洪这一路援军,全部歼灭在黄河上!” 从后方紧急*抽调的人马,过来支援前面的时候,谁知才赶到半路呢,冷不防跳出来唐华和蒋兴,这两个厮,各自率领了一千的宋军,又出来厮杀。 在河边上阻截马洪的夏军,眼看着对面的宋军愈来愈近了,急得两只眼似铃铛一般,一心巴望着援军来。眼看时间已过去了许久,援军迟迟不到就罢了。就在众人苦苦等待的时候,谁知道突然跳出支宋军,直接从背后开打了,这个谁能承受得住? 王达、周平和丁贵这三个,过来了还没有怎么打呢,在岸边负责阻截马洪的夏军,立刻放弃了防御,一道烟就往后面逃了,众人顺利接应了马洪过河。 第390章 包拯访辽 东京那头,眼看着马洪率领大军已经走了,既然府、麟有了援军,战事可以暂时放心。朝廷这边,认为沈括虽然机敏善辩,到底不是朝廷的重臣。 他一个文人,又不主管什么要职,官卑职小的,在辽人眼里面身份不重,主持不了大事情,只能是勉强打个头阵。要紧的事情,还需要朝廷正式派出使者,去辽国商议。 这个时候,官家以运送岁币为名,命天章阁待制、兵部员外郎、知谏院包拯为使者,右正言刘涣为副使,着神卫右厢营都指挥使阚海引两千人马沿途护卫,一行人直接往上京临潢赶去。 待制一行人领旨后,领了岁币、御酒、书画、信函等物,打着宋国使者的旗帜,军士身上皆披重甲,兽纹包肚,端的是金吾执槊,马被好鞍。客帐司都是紫袍玉带,虞候并内监皆身穿锦衣,帽簪金花,跟随手执金瓜骨朵,前头青罗伞盖牙高旗,一行浩浩荡荡,取陆路由河北望辽国赶来。一路经过的州府,全都好生安排护送。 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迤逦已进了辽国的边境。此时已经是隆冬的季节,当初碧绿的草原,已成了幅北风卷地白草折的景象。孤烟、长河、落日,好一派边塞苍凉的风光。路上行时,远远有胡笳的声音吹来。众人见到这个情景,无不感慨。 一听说包拯一行人到了辽地,那头沈括就急忙赶来,将两方会谈遇到的事情,一一与包拯讲述了。据众人的分析:从沈括汇报的情况看,果然这一次宋、夏之战,背后有辽国的影子。 而且众人没猜错,辽人真的是看人下菜:仗着人多,欺负沈括年轻职小,会谈的时候,三番五次设下圈套,想把沈括绕在里头,十分不把他看在眼里。 幸而是沈括机敏善辩、学问广博,又熟知檀渊之盟的细则,据理力争。在辽人处处紧逼的时候,沈括许多次借助之前的条款,及时找出他们的破绽,一一将那些人驳斥回去。因此这些时日以来,寸步未让,这才保住了宋朝的利益。 虽然如此,这些日子谈下来,沈括以一人之力力战群英,也已经是身心俱疲,有些疲于应对了。幸而包拯及时赶到,有了靠山,沈括这才放心下来,终于能舒一口气。 包拯已到了辽国的消息,没多久北府宰相萧革便知道了,已经派人来管问了。按照来人的说法,辽帝宗真那个厮,这个时候不在上京,正在中京,众人只能再赶去中京。 到中京后,包拯一行人递呈已毕,到了次日的清晨,便有礼仪官引辽国一众官员来迎接。礼仪官引众人到了中京大定府城外,命跟随包拯的二千人马,暂时就在城外驻扎,这里自有 祥稳都监在管待。 礼仪官只引包拯、刘涣、沈括、阚海等一行,还有几十个将士,以及客帐司、虞候、内监等一干文官入了中京。路两旁早有鼓乐奏响,仪队相迎。 辽国的百姓,大多数没见过宋朝的使者,这时候也都涌出家门,远远的挤在一块儿看。对于宋朝使者的服饰和穿戴,以及头发的样式,他们好奇,一边看一边用手指点。 一路上看时,原来辽国的中京,当初建造的时候,也是按照汴京模样,有外城、内城和宫城。四角也都建有角楼。众人由外城朱厦门进入的时候,路两边辽人的仪仗,立刻鼓乐齐鸣起来。进来阳德门之后,早见这里有一座佛塔。此塔唤作“大明塔”。气势雄伟,雕工细致,辽人礼佛之风,可谓兴盛。 礼仪官安排众人在建安驿歇了,然后把包拯一行人入城的消息,前去禀告耶律宗真。包拯这边也不闲着,立刻使人呈递与宗真。耶律宗真看了上呈,命人交割了岁币,受了宋朝的御酒、书画,叫众人与宋朝使者接风洗尘,安排筵席。先叫请北府宰相萧革前来,与之商议。 那萧革对耶律宗真道:“现如今宋、夏正值交战,此次宋人派出使者,是认为夏军攻打府、麟之事,是我等授意,特意来讲和。”耶律宗真回话道:“依国相之意,这件事情如何处置?” 萧革道:“之前因为疆域的事情,咱们与沈括谈过多时。沈括把当年的‘檀渊之盟’搬出来,如今尚没有太多的进展。如今宋朝又派出包拯,看来没藏讹庞攻打府、麟,他们急了。这事儿急的不是咱们,暂且观看。等他们宋人坐不住了,急着停战,就是商量的时候了。” 这个话儿也说得是。趁着这么大好的时机,把宋人故意抻一抻,也是好的,将来和谈时也更有底气。他们为了保住河东,也会主动提出让步,谁不愿意坐收渔利呢。 包拯这边,眼看着递呈上去了,时间一日一日过去,每次请见,耶律宗真总推有事情,对于宋朝的使者,迟迟都不愿意见。 遇到这样的事情,当初包待制在东京的时候,也不是一点没料到。因此早在临行之前,待制与赵官家商量时,请了“便宜行事”这四个字。 辽国的意图,包待制这边已看清楚了:他们指望河东的战事闹大,等宋朝这边扛不住,和谈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多要些利。宋朝都火烧眉毛了,怕的是等。辽人那边怕什么?他们巴不得抻一抻宋朝呢!既然是这样,宋朝也不是没棋下。 这个时候,包待制立刻派出去人马,按照之前定好的计策,把城外那些个行头、行首们,都召集起来,一一给众人分派了任务,叫他们立刻分头行事。只要这几颗棋子落下去,不怕他辽国人不出声。 眼看晾着宋朝的使者,已经有数日,宗真便询问从人道:“这几日宋朝的使者不见消息,怎么他们不急了么?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了?边界上这几日有动静么?”从人回道:“宋人着急,为了给咱们施加压力,已经把山东、河北、河东的几路大军,全都压到了边界上,战事很像要一触即发。” 宗真便道:“这不用怕,宋人做样子给咱们看:河东已经让他们头疼,怎么可能两线作战?!包拯一行人消息如何,仍在建安驿闲坐么?”回话的道:“宋朝的使者虽然在,据眼线报说,这厮们忙忙碌碌的,一连出去过好几回,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事。” 宗真心疑了问道:“他们一共有两千的人马,在中京这里,能泛起什么大浪来?”宗真问的这件事儿,便是从人也不明白,便猜测道:“莫不是他们见情势不好,急着逃吧!或者花重金买通咱们的重臣,让他们去帮宋人说话?”包拯葫芦里卖什么药,宗真这边也不知道,便嘱咐道:“时刻把建安驿盯紧了,有什么消息,立刻来报。” 正在宗真犹疑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个消息:宋朝几家大的商贾,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突然之间就联合起来,将已经定好要买的人参,全部都弃约不要了。辽国参一断,这些人立刻调转了方向,改由向高丽购买了。 高丽的商贾因为这事儿,蜂拥集去他们家中,几乎把门槛都踏破了。这件事闹得愈来愈大,连宋朝许多小的商贾,也都一块签了合约,都不从辽国买参了。 人参对于辽国来说,是纳税的大头,也是辽、宋间互通市贸最为重要的货物。整个辽国,不知道有多少人靠卖它过活。而且所有卖出的人参,有七成以上全卖给了宋人,或者由宋人商贾转卖到他处。断绝人参市贸这件事,绝不能小觑! 单市贸一件事倒也罢了,更要紧还有些联动的隐患:辽国这边,最不稳定的,就是南、北女真这里。那些人靠的就是卖参度日,一旦宋人不买参了,他们一穷,天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当初大延琳起事的时候,南、北女真就跟着造反,他们就不是安分的人。宋朝这一招,真的是釜底抽薪呐! 除了人参的事以外,还有一些不好的消息:据眼线报说,人参只不过是一个开头儿。紧接着宋人还有棋下:北珠、生金、松实、白附子、蜜蜡这些货物,宋朝的行老们也发下话来,说上面有令,不建议从辽地购买了。虽然如今只是个口信儿,底下人已经做好了准备,派人去别处联络了。 辽国这边的货物,除了高丽人有以外,西夏、吐蕃他们几家,手里面有的也不少,就算断了跟辽国的市贸,宋人也不是没得选择。反倒是辽国这一边,购买茶、丝、瓷器之类的,从别处买还真没有货,就算是有,也是一星半点的,谁能拿出来那么大的量?! 这事儿一传出风声来,不单是辽国的商贾们急了,百姓们纷纷涌到街头,去商铺里大肆抢掠货物,把中京的货价都抬高了不少。见这个情形,不少朝臣也纷纷上书,劝宗真尽快与宋朝的使者和谈。 除了这几样,另外还有件要紧的事:宋人改从由高丽买参,高丽那头对辽国的态度,未免不发生些转变。按照边上传来的消息,宋朝从各地调遣水军,都调去登州,他们这是作何打算?这些事儿,没法儿不让人细琢磨。 第391章 针锋相对 一连几件事加起来,不等宋朝这边人催促,辽国那头,倒是首先坐不住了。建安驿这边已得到了消息,驿丞立刻来告诉说,宰相萧革已传话过来,说辽主下令,明日早朝的时候,就要接见宋朝的使者,顺便赐宴。 到了次日,宋朝使者这一边,早早就起来准备好了。过没有多久,辽主耶律宗真下令,宣宋朝的使者们上殿。众人看时,殿前排立着辽国的窝笃盌斡鲁朵,皆披坚执锐,一个个看着都高大威猛,伺立在两旁。 那辽国中京的武功殿,乃是仿照宋朝宫殿所造,虽说比不上大宋繁华,气象却也别具。为了迎接宋朝的使者,此时辽人正钟鼓齐鸣,乐声大作。耶律宗真那个厮,此时正端在坐于大殿之上,着紫黑貂裘,下面文武百官侍立。 宋朝使者进来的时候,宗真看时,见为首那人身长八尺,须髯如戟。头上进贤冠,身穿朱罗袍,语音清亮,气势不凡,料是包拯。众人见礼已毕,耶律宗真立刻发话儿,叫坐下开席,众人边吃边谈。宋朝的使者,这时候便呈上这次的岁币礼单。 辽主耶律宗真这厮,自小熟读诗书,精通儒学,是个难得的文雅人,说话起来也谦和客气。底下的那一班朝臣,就不好说了。这时候有人问包拯道:“你们宋朝这次的岁币,怎么来的这么迟?” 包拯回道:“长途跋涉,边境双方又在交战,故不好走。”那厮便笑道:“前几日有夏人使者过来,约合我们一同攻取麟、府二州。辽主暂时还没有回复。不知道尊使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包拯闻听便笑了道:“这件事情不奇怪。当年贺兰山之战的时候,夏国也曾经派使者到了宋朝,请宋朝皇帝去断贵军的后路。宋朝皇帝以信义为先,本着‘檀渊之盟的’宗旨,为了两国百姓的和平,拒绝了此事。” 又有一个人问话道:“既然贵国的行事,处处以‘檀渊之盟’为念,为何边境上这几日频繁调动人马,雄州城最近也开了便门?是想要引诱我边人叛辽,刺探我军情密报么?”包拯也就回复道:“宋夏此时在府、麟交战,调动人马在情理当中。贵国涿州也开过便门,阁下既然这么问,难道说是为了刺探宋朝的军情?” 眼看着两边的气氛渐渐激烈,就要剑拔弓张的时候,耶律宗真将出言不逊的辽人斥退,亲自向待制一行赔罪,告诉说宋、辽之间乃兄弟之邦,一向和睦,不管出现什么问题,两边都可以再商量。 这个时候的府、麟这边,因为西岸宋军的配合,马洪所领一万余人的大军,已经顺利渡过了黄河。其余绥德、晋宁、岢岚等处来援的人马,尚且未到,仍在赶路的途中。这个时候,马洪这头已经与西岸的韩煦、崔起这两个,还有走马川唐华、盘鹰梁蒋兴、白焰山胡奇等一班人马已接上了头。 这个时候,府、麟虽然没有失,辎重已经短缺了。棉衣、粮草倒还好说,要紧是箭矢损耗的太大,眼看着库存已几乎底。若不能及时送入城去,城池立刻就难守了。并州那边备好的辎重,已经托马洪大军给送了来,急需要与府、麟城内通个消息,以便接应。 然而在府州、麟州的城池下面,仍旧是围着重重的夏军,急切不能入内。处在这种状况下,还需要有人杀入城去通个消息,然后内外人马里应外合,好运送辎重。 马洪当即遂就下令,叫唐华、蒋兴、胡奇这三支人马,去麟州报信,蒋兴、胡奇这两个人,佯做进攻,帮助唐华进去麟州,与麟州知州苗继宣见面儿,到时好叫及时出兵,趁机接应粮草进城。府州这边的,是韩煦、崔起和展昭这三个。 当下韩煦、崔起、展昭三个,按马洪之命携了书信,杀开成甫克成夏军的重围,去府州王世基处调拨军马。三人按照事先的部署,韩煦、崔起这两个,引人由南门这里杀入,晚时展昭由西门杀入。 韩煦、崔起二人先到,两个人立刻去王世基家中求见。从人见了二人后,遂将他两个迎入厅内,然后便上茶。二人看时,见墙当中挂着一幅《韩熙载夜宴图》,旁有联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它乡之客”。靠壁设有博山香炉,里面正燃着袅袅香烟。几案上摆着几本书,有《诗经》、《关朗易传》、《梅花经》、古本《楞严经》。 壁上有吕蒙正《寒窑赋》一文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鸡两翼,飞不过鸦。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盖闻:人生在世,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文章盖世,孔子厄于陈邦;武略超群,太公钓于渭水。颜渊命短,殊非凶恶之徒;盗跖年长,岂是善良之辈。…人若不依根基八字,岂能为卿为相?” 这府州城虽然地处偏远,然而在王世基这个厅内,仍然不乏珍奇异饰。正在韩煦和崔起闲看时,旁边有小厮过来搭讪,问韩煦道:“敢问知寨今年贵庚?”韩煦也就回复道:“在下今年三七。”小厮便道:“小人大胆相问,知寨莫怪。”当下说了几句闲话,那个小厮告退后,便一个人转到后面去了。 等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一个主管走过来,说话便道:“二位知寨来的不巧,我家相公今日有恙,有什么事儿,你们改天再过来吧!”那人说完,便要送客。 崔起忿怒,站起来大声质问道:“相公既然生着病,怎地后院还安排歌舞?”众人把耳朵仔细听时,果然依稀传来箫管之音。有声唱道:“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一见谎话被拆穿了,那主管干脆变了幅脸色,直接就说道:“相公今日不方便见客,二位如今愿意等,那就继续等着罢。” 这时候韩煦站起来,拿话儿安抚那主管道:“都管见谅!我二人确实有要事前来,急要见相公,还望都管转告!转告!我们感激不尽。”说罢,韩煦从袖中拿出锭银子,塞到那个主管的手上。 那人见了,脸色稍微好看了些,也就把银子收起来,口内仍道:“不是小人怕麻烦,不愿给知寨行方便。实在是今天的日子不好,两位改日再来吧!” 韩煦纳闷了便问道:“这倒奇怪!在下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都管这么说?”那主管附耳小声道:“今天先生查了黄历,说相公今日忌见肖羊之人。知寨今年二十一岁,不正是肖羊?这种事相公向来避讳,就算勉强见了面儿,他也得发火,也办不了事儿!我说让知寨改日来,正是为了你们好哩!” 韩煦心道:“这主管三番五次推辞,此莫不是前番的敌情被我料中,王世基羞于见我么?”韩煦遂对崔起道:“既然如此,咱们俩先去忙别的。等一会儿明熠进了城,让他过来见王相公罢。”说罢两个人便要告辞。 见两人要走,那主管又问了一句道:“小人多嘴,再问一声:你们才刚说的话儿,是打算派别人过来么?若是此人仍旧忌讳,还不能见!”韩煦便道:“都管放心,那人肖鸡,癸酉年生,并不忌讳。” 主管听见了这个话儿,立刻说了一声道:“幸亏我多嘴问了一句,要不然你们又白跑!真是不巧:今天先生也说了,相公也忌见肖鸡之人,相公又是石榴木,忌见剑锋金。我还是原先那个话儿:两位知寨改日来罢。” 这话儿韩煦听呆了不说,崔起被他三五番阻拦,这时候实在忍不住了,立刻骂道:“老爷千难万难杀进城来,他却拦住了放这个屁!爷爷如今不用人请,老爷自去找姓王那厮的狗头!”眼看这崔起要往后闯,韩煦立刻拉住他劝道:“敌军当前,大局为重!岂能自己人先乱了?如今另想他法罢!” 韩煦不容易把崔起拉住,又转过头来对主管道:“崔知寨人粗,动辄就疯疯癫癫的,都管休怪。”说毕韩煦拿出锭金子,口内询问主管道:“我们真的是有急事,又没有合适的人能更换。见面这事儿,主管能帮忙出主意么?” 主管见了金欢喜,回复了韩煦几句道:“其实见面儿这件事儿,也不是完全没办法。韩知寨说说,你们的伴当一会来么?那人叫什么?”说话之间,那主管细问了来人的姓名、年庚,盘算一回,立刻找出来破绽道:“立春以后的生日,哪里肖鸡?正是肖犬,与相公相合,正喜一见。” 得到了主管的肯定后,韩煦又继续问他道:“不知相公的帐下,是哪一位阴阳先生呢?现住在哪里?还烦都管给个通告。”那人遂道:“如今看在韩知寨面上,告诉也无妨,那先生姓李,人称“李铁口”,现正在城西城隍庙旁居住。” 第392章 辎重进城 韩煦心里是这么想的:王世基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只有展昭一个人去,只怕不稳。有了这个阴阳先生,在旁边一说,商议的事情便八分了。韩煦这头,还有些事情与折继祖交代,急需要走。因此问了那个先生的状况,谢毕,韩煦拽着崔起就告辞走了。 说起来如今折家军的情况,实在算不上有多好。折氏本族仅三百余人,全靠着朝廷的俸禄供养。跟随他家的蕃部虽多,又无俸可领,除了战时应召以外,众人还需靠农牧勉强度日。猛将张岊因伤病复发,在数年之前就已经过世。 不久之前,知州折继敏又病逝,由继敏弟折继祖继任府州的知州。折继祖初掌州事不久,对许多的事情不熟悉,要需要时间去磨合。再又摊上王世基这么个上官,行动掣肘,实在是令人感觉不快。 却说韩煦到了折继祖处,把马洪一行人已过了黄河,打算运送辎重进城的事情,就说了一遍。如今府州被重重包围,如何安全把辎重运进来,是个难题,众人对此商议了一番,有人便道:“府州城东南是个水门,夏军没办法包围此处。若是趁他们不注意,将一批辎重从水路运送,也是个办法。” 听见这话儿,也有好几个赞成的,有人便出来问疑道:“之所以夏军不注意这里,是因为东面全都是悬岩峭壁,就算是空人,往城中攀爬都不容易,更何况携带辎重粮草!一不小心,就能失足。这季节掉进黄河就完了!” 这时候有人提议道:“东面城墙的高度,大约有四丈。不如这样:咱们连夜打造批铁钩出来,准备好四丈的绳索。然后将辎重粮草都装入麻包,再封上口儿。让外面提前准备好船只,趁夜色划到城墙底下,这样人就不用下船,直接就可以运东西进城。” 这主意所有人都同意,还有人出来补充道:“辎重是一件大事情,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为了掩人耳目时,不如这样:到时候咱们分兵两路。一路用船只装载了辎重,从东门过来。另一路携带小部分辎重,直奔西门,将夏军的人马吸引到西面!” 当下众人商议已毕,韩煦遂不在城中耽搁,与崔起一块儿又杀出城去,将事情说与马洪知道,一并准备、安排船只,以便从水路运送辎重。 韩煦、崔起出城后,半路上遇到展昭的人马,韩煦把府州城内的事情,一一全都与展昭说了。韩煦不忘了叮嘱道:“你进了城,不要着急见王世基,先去城西城隍庙旁,找到那个李先生,让他帮忙。三千的人马,必须要全部借出来!”展昭遂道:“你放心,这件事情我记住了。” 眼看着韩煦、崔起走后,展昭又杀进了府州城,找到了那个“李铁口”,李铁口那边也答应说,今天可以帮这个忙儿。他让展昭先过去说,等时间差不多了他就过来。 跟韩煦、崔起之前一样,展昭过来求见的时候,王世基也是磨磨蹭蹭的,迟不肯见。展昭等得不耐烦,把几上的奇珍拿起来,把玩了几下,只听见“刚啷”的一声响,那个东西便掉在地上,跌了个粉碎。展昭立刻赔罪道:“抱歉,抱歉,一不小心失了手,值多少银子?在下必赔!王相公那边忙完了么?等他过来了我便赔罪!” 东西跌的底下人心疼,忍不住跑去告诉王世基道:“相公赶紧去见见吧!那厮把‘千峰碧’打了一件,胳膊肘碰掉了油滴盏,又把那曜变天目盏盯上了,小人们害怕再跌碎了,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王世基这厮心疼东西,也就同意见面儿了。 当下两边说话起来,展昭把马洪大军过了黄河,眼下反攻急需要人马,所以过来借人的事情,就说了一遍。王世基不太愿意道:“如今府州城被围甚急,三千的人马需要守城,下官实在腾不出手来!” 展昭又道:“其实不瞒相公说,我们这次的目的,除了协助反攻以外,也需要往城内输送辎重。我这里有一封马招讨的亲笔书信,望相公看在马招讨面上,把三千的人马借一借!”世基又道:“既然马招讨下了令,我拨一千人给你。府州如今情势危急,我这里不能没有人马守城!” 展昭立刻争执道:“当初招讨开拔的时候,枢密院下令,命马招讨统管此次府、麟的战事。沿途所有的人马,全部听由他调遣。为支援这里,连绥德、晋宁、岢岚等处的人马,也都应召纷纷赶来,相公何惜这两千人!” 王世基道:“朝廷既让我勾管府、麟,我必须负起责任来,不能让府州有任何闪失!把三千人马都派出去,听他指挥,万一城内有闪失,这个责任谁能担?回去你与马洪说,这件事情恕难从命!” 正在相持的时候,外面有一个主管进来,附耳跟王世基说了几句,旁边的展昭心内道:“看他们神色,这必是李先生赶到了。”这个时候,世基便就发话道:“指挥先坐,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急需要处理,你等我办完事回来说吧!” 也不知李先生说了些什么,等到王世基回来的时候,展昭再问,三千的人马他就肯借了。只是这厮再三叮嘱:三千的人马只是暂借。一旦把粮草辎重运进来,人马必须要立刻归还。这个话儿,展昭便替马洪做主,立刻就答应下来了。 等韩煦、崔起回来的时候,另一支去了麟州的人马,已经早一步回来了。说起两边的情况来,府州这边的辎重,缺失严重,急需要填补,麟州这边情况能好些,仍还能坚持一段的时日。 如今渡过河来的宋军不多,因为天气的原因,路途难行,许多人马仍旧在路上。夏军在人数上仍占优势,因此这一次送辎重,只能暂时去送一处。马洪当下就决定说,把辎重先给府州城送去。 韩煦、崔起两个人,把府州的提议说出来,众人立刻就开始安排。为谨慎时,这次运送辎重的事情,分两拨人,分别由韩煦和崔起两个人指挥。为了配合他两个,马洪拨出五十条船来,供他们使用。 当下众人这么安排:第一拨军士由韩煦率领,这边一共有二十条船,趁着天黑当先出发。众人避开夏军的耳目,由港汊芦苇的水路,慢慢找机会驶入黄河,然后再转去府州的东门。 等到走了韩煦这批,后面崔起是第二拨,亦率领后面的三十条船,再次由港汊进入黄河,然后转去府州的东面,也就把辎重运送进城。 陆路那头,由展昭率领三千的禁军,亦携带几十车的粮草辎重,从西门打入府州城。本来这一路就是疑军,为的是将夏军人马吸引到西门,以便于东面那头行事。当下众人计议已定,随即就准备行动了。 三更时分,韩煦的那一拨已准备好了,将辎重全都装载上船。韩煦率领麾下的人马,立刻就出发。在夏军的眼皮子底下经过,众人不敢点亮了火把,只能借着朦胧的月光,在河沟港汊沿着水线,转去黄河的入口。 因冬日港汊的水太浅,大晚上的,芦苇深处又视线不行,在这里行时,不时传来船底碰撞的声音。众人为免声音让蕃人发现,只得小心了徐行。 不容易过了一个半时辰,眼看就要入河的时候,突然见远处有几点亮光,众人急忙停下来看时,却是一支夏军的骑军,正在沿河两岸边巡哨。一见这势,韩煦急忙在芦苇丛后面蹲伏下身来,又示意众人都矮身隐蔽。 这个时候,展昭那头准备好了,已经率众出发了。西面的夏军得到了消息,立刻策马去四处传信。韩煦看见的这支人马,得到了西边的消息后,立刻就赶去驰援了。他们一走,韩煦众人立刻出来,又继续赶路。 为免展昭被重兵包围,东面韩煦这一路人马,能够利用的时间不多。两拨的船只,要及时将辎重运到东门,路上就必须要加快速度。说不得众人加速前进,将船只飞也似往东门驶去。 不容易从水路到了府州的东门,但见天高月小,城池险峻。夜里风大,擦着悬崖边怒号起来,船只在水里面一漾一漾的。城墙上守军听见了信号,马上就有几颗脑袋,从城墙上面望下来。此时张见了下面的人马,立刻从上面垂下来几十个铁钩。 本来以为事情能顺利,谁知这时候又突发了意外:因为城墙不是直的,中间有几处不小的斜坡,这样一来,长度就不止四丈了。铁钩上麻绳不够长度,与船只隔着段不小的距离,一时之间急够不着。 众人又重新看了地形,忽然又发现一件事:距头顶一丈多高的位置,有一片荆棘,阻碍了辎重通行的路线。就算守军把麻绳加长了,往上面拽时,也能卡在荆棘的地方,根本他就拉不上去。 处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是下面的这些人,从船上下来,用人力爬上这一段悬崖,绕到荆棘的上面后,然后把辎重挂上去。 第393章 夏使入辽 看到这时,韩煦就立刻亲自下船,带头去爬这一段悬崖。此时已经是入冬的天气,野外寒冷。尤其到了晚上的时候,没了太阳,北风怒吼,吹得人身上没一点热气。悬崖上风大,再加上月色也不是太明,一个不稳,立刻就有坠落的危险。 为安全计,宋军在腰上缠好了绳索,用人力在悬崖上凿出条运输的路来。在寒风里面做这件事,众人手指几乎都冻僵了。 展昭那头,才刚出发了没多长时间,夏军哨探的便得到消息,立刻上报与没藏讹庞知道。一天的时间,宋军许多路人马,不顾夏军的重围,多次出入府、麟两地,简直视夏军如同无物。 如今西面那一路人马,携带着辎重又要进城,简直把夏军太看得扁了。为这事没藏讹庞传令下去,叫夏军立刻来一个合围,务必将这路人马歼灭。 神勇军这边,成甫克成正商议军务,突然有人来传令道:“有消息说,宋军有辎重要送往府州,国相有令,叫都统立刻调拨人马,力图在半路上将宋军歼灭!” 成甫听见了这个话儿,立刻就道:“这是哪个给国相出的主意?咱们只要守住了府、麟,在门上把守,就可以坐等着猎物送上来。大晚上的出去围歼,那得动用多少的人马?!城内有状况怎么办!” 这时候来人便小声道:“其实不瞒都统说,今夜宋军运送辎重的人马,只有府州这一路。你在城池下蹲守了,把功劳都建了,让祥佑军那边怎么办?!总得让人家一个机会!”因这个话儿,成甫克成便冷笑骂:“他李殷懂得斡旋、拍马就足够了,用得着建什么功劳么?” 虽说对李殷和没藏不满,既然国相已传令下来,成甫克成那个厮,除了抱怨几句外,该做的事情也得做,只好配合去调拨人马。过没有多久,府州周边的多路夏军,已经先后得到了消息,纷纷从各处往这边赶了。 为了给东面的人马多留些时间,知道了夏军赶来的消息后,展昭开始并不是太急。眼看着追兵越来越近,展昭为了探明形势,甩掉这几路追兵,也立刻派出去几路的探马,叫他们立刻探明周围的情况,然后回报。 等到探马回来后,按照他们回报的消息,西北、西南、以及正东,这三个方向,全都有夏军往这里赶来。展昭把地图取出来,在火光下一一比对着细看。这个时候,展昭正走在队伍的中间,这三千人马领头的营使,正在队伍的最前面。 展昭催马赶到了前面,问营使道:“谢营使,你是府州的老人了,你说说看,东北方向那个空隙,是不是他们故意留出来的?那里有适合伏击的地点么?”谢营使道:“往前二十里有一块狭地,那里也确实适合伏击!” 展昭立刻商议道:“咱们不能再继续走了,直接调头往西吧!”谢营使道:“辎重已经被夏军盯上,今晚倘若送不过去,我怕以后就更难了!说一句实话:招讨有令,硬仗俺们不怕打!” 展昭便道:“打不打的,让人马暂时停下来,咱们商议妥当了再说。”当下谢营使命众军停止前进,都原地待命。为头的几个都下了马,聚在一块儿开始商议。趁这个空档,展昭低声跟谢营使耳语道:“其实不瞒营使说,咱们这一路只是支疑兵。第一要务,是跟那些夏军周旋,保存实力。” 谢营使道:“如今已出了府州城,被马招讨借用过来了,三千的人马该怎么调遣,我没有异议。指挥是招讨指派的人,你怎么说,我们这些人就怎么办!” 展昭便道:“都是为了国家出力,没什么‘指派’不‘指派’的。神勇和祥佑那两支人马,营使打交道次数多,对他们的路数也熟悉。今夜这仗,还指望营使指挥呢,在下愿全力配合营使!” 当下商量了一番后,谢营使和展昭两个都认为,处在当前的情况下,宋军有必要调头向西:西面有密林和山峦的遮蔽,可以暂时抵挡住追兵。再加上宋军多数是步军,跟夏军的骑军比脚力,根本不行。在密林和山峦这样的地形,骑军的优势就没有了,反利于步军。 东门那头,眼看着崖上的道路已经凿好,头一拨的辎重,也已被被守军勾入城去,后面崔起带领的三十条船,这个时候也赶到了。 崔起那一行人马,刚刚过来,并不熟悉悬崖上路径,一不小心掉下崖去,不是个耍处。因此韩煦不着急撤,叫崔起率人马赶去西面,吸引一部分夏军过来,缓解展昭那头夏军的压力。后面那三十条船的辎重,也仍旧由前队送入城去。 随着耽搁的时间加长,夏军第二拨巡哨的骑军,这时候又该过来了。韩煦叫刘进等人在外围警戒,前军这边再加快速度,抓紧往城内运送辎重。眼看着第二拨辎重已渐渐入城,崖上的宋军,此时多数已下来了。 韩煦心细,为防夏军从这里进城,想着把悬崖上凿出来的痕迹抹掉,然后再撤。这个时候,不知是哪个踏落了山石,一块大石滚下来山崖,“扑通”一声坠入了河中。声音忒大,在这种夜里,老远儿就有人听见了。 夏军巡哨的速度快,因听见这边的声音不对,立刻沿河岸赶过来了。韩煦一行人才待撤,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 夏军不耽误这个机会,立刻将一阵矢雨射来,悬崖上剩下最后的几个宋军,登时有好几个中了箭,纷纷坠入河流之中。韩煦为防被射成了刺猬,亦带着箭跳入黄河。刘进一面指挥着宋军反击,一面下令叫紧急救人。 夏军突然来袭这事儿,府州城东门上那些守军,已看见了,立刻他们也开始反击。一阵矢雨过去后,夏军那头被射倒了无数。剩下的人见势不好,撇下十几具尸首,匆忙就撤了。 暂且不说府、麟这边。辽国那头,包待制、沈括这一行人马,与辽国的会谈已有些时日。眼看着会谈已有些成效,双方基本上快谈妥了,这个时候,宋朝突然得到了消息,说没藏讹庞也派出来使者,也已经赶到中京了。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包拯、刘涣、沈括等人马,都不在驿馆,剩下最后的这几天,众人要抓紧促成和谈。建安驿里面,除了几个内监、书记,只剩下瀚海这几个人。 此时阚海得到了消息,立刻把麾下指挥使杨斌叫来,吩咐他道:“你立刻带几个妥当的人,把这拨夏人给盯住了。一有事情,立刻就回报!”杨斌便道:“营使放心,我现在就去!” 眼看着杨斌出去后,指挥使武文成又回来了。一回来这厮就瘫倒在椅子上,伸手儿拿过来一盏茶就吃。阚海见了便问他道:“怎么潘阳没跟你一块回来?城外的人马情况怎样?有没有异常?”文成闻听便笑了道:“营使使唤俺们就算了,潘阳刚刚从左厢调来,营使就驴似的使唤人家,这样好么?!” 阚海立刻骂他道:“你别抱怨,我怎么‘驴似的’使唤你了?咱们来这里不是闲耍,为了会谈,连待制他们那班文臣,都一连多日不眠不休,你们多干点能累坏了?”文成立刻赔笑道:“不敢抱怨,只是说一句闲话!你把出营使的架势来,怕了不说了还不行么?” 阚海也就对他道:“才刚来报,说夏国的人马也来了中京,这个时候,他们来了岂能有好事?!我让杨斌去盯着了,你们也给我警惕些,别让他坏事!”文成立刻回复道:“本来我打算睡一觉,睡完了替换潘阳呢。既然这样,我去拿上几个包子,现在就走吧!” 阚海把文成那厮叫住,把一张画满了标记的地图,塞到他手里,叮嘱他道:“划红线的那几处,你们都给我好好盯紧了,这几日万万不可大意!”文成便道:“这个差事办完了,回去营使得请俺们酒吃!” 武文成那边前脚才走,突然驿馆又有人来报道:“外面周行老有事情求见。”阚营使听见了这个话儿,立刻把手上的公务停下,叫人把周行老请进来。 这个“周行老”不是别人,正是东京药行的行老周家裕。说起来周家裕这个人,此人年纪已过了五旬,最近虽然眠少事多,精神比年轻人却更强百倍。一旦他做起事情来,简直都不知道怠倦。 说起话来,此人也是个传奇的人物:早年的时候,周家裕父母双双早亡,是贫寒出身。从药坊里火家开始做起,年纪轻轻便做到了主管。主人家见他肯吃苦,为人做事也精明,于是便将他招赘在家。自从他开始掌家后,买卖愈来愈做得大,三十年间,从遂州做到了整个川蜀,然后由川蜀一直做到东京,然后由东京又做到辽、夏、吐蕃、鞑靼、高丽。 这一次跟随包待制来辽,周行老出的主意不少。前不久辽国参市的这出戏,很多处是他在出谋划策,安排布局。甚至在待制与辽人的会谈事上,这厮还派出过两个主管,扮做书记,在商事上帮忙做预估、推算。 之所以周行老专程过来,不为了别的,有一些事情要面见待制。阚海回复他说道:“行老今天来的不巧:待制他们一行人,去了宫里仍没有回来,先吃杯茶。有什么事儿,容我转告与待制吧!” 周行老问道:“待制出去的时候,有没有告诉何时能回来?”阚海摇了摇头道:“这几日会谈到了关键的时候,他们不眠不休的,何时能回来还真不好说!” 第394章 转移人马 当下两个人闲谈了几句,讲到当前的形势,阚海依前又恭维了周行老一番,夸奖他道:“这次多亏了周行老,还有一干行首们帮忙,眼看着大事就要成了。回去之后,行老必然是人人称赞,官家那头也少不了赏赐!” 家裕忙道:“阚营使实在谬赞了!要说辛苦,还是你们。在下只是一介商贾,在会谈事上,也只做了些微末的事情。一应的大事,还是包待制在亲自操刀。”说到这时,周行老叹了一句道:“损了别人钱财的事情,能安安稳稳度日就够了,怎敢回去再四处宣扬!” 阚海真心赞叹道:“行老为了国家的事情,连续多日在四处奔忙,都看得到。就是俺们这些人,心里面对行老也都是敬佩。闲言碎语休去管他,他们也根本成不了气候!”当下两个闲话了几句,待制那头,仍旧没有回来的迹象,家裕有事不能久待,没多久就站起来告辞走了。 周行老走了不多的时候,阚海忙完几件其他的事儿,那头杨斌就回来了。不等到阚营使问话呢,杨斌那厮就立刻动手,先倒了一碗茶自己吃。阚海见了他便问:“你出去了这么久,外面有什么消息么?赶紧说说!” 杨斌捧着茶便道:“别着急催,你先让我喘口气!”杨斌饮牛似的把茶吃了,立刻把嘴巴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告诉道:“你听说没?这老大立功,东京的老二就坐不住了!” 杨斌的代称阚海都明白,这“老大”、“老二”的称呼,指的无非是东京药行的两个行老。所谓的“老大”,正的是才刚走了的周家裕,这个“老二”,便是远在东京的副行老,“天松堂药坊”的主人刘正微。 说起来刘正微这个厮,祖上就是开药铺的。当初周家裕到东京之前,从河北路到京西南路,半个中国的疆域,那些卖药的大商贾,哪个不是他家的主顾?他家在行当里说一句话,谁敢放出半个屁去! 慢慢的周家做大了之后,莫说是南方让他家占了,连东京许多的买卖,也都被姓周的抢走了不少,在药材行里面,说姓周的是十分天下有其三,这个话儿亦不为过。一来二去,姓刘的慢慢的就不行了。这个时候,刘氏一族为了壮大,只好把大头的买卖放到外面,去辽国、西夏找门路了。 如今宋、辽会谈这事儿一出,包待制等人立刻出手,从参事上开始和辽国周旋,使团里头,周家裕又是药行的行老,许多事都是他筹划的,在正微看来,是周家裕借助这件事儿,故意搅乱外国的参市,趁机好将他一口吃掉! 纵然正微心中不满,又能怎样?如今周家裕名声正盛,上面对他又十分看重,在他们眼里,姓周的已俨然是个“护国”的功臣了。有些话儿,正微虽没有公开说,在私底下和别人闲谈起来,免不了口里要抱怨几句。 不久之前,趁着周家裕在辽国,家里面没人做主的时候,有人做局,把奄奄一息的几个人,用门板抬到了周家大宅的门口儿。几个亲眷都扑上来嚎哭,口里面且哭且骂的告诉说,周家卖的药材是假的,就因为吃了他家的药,治不好病,还越吃越坏。 眼看着街上闹将起来,这个时候有人出头,对于周家裕身为“地天泰药坊”的主人,公然纵容“地天泰”造假的事儿,立刻发一通演说道:“周家人卖假药欺害良民,坑害东京城百姓,赚的全是些黑心的钱!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姓周的凭什么能做行老?东京城百姓不答应,换人!换人!” 这些人费了一番力气,闹出些不小动静来,门口围看热闹的人,足足挤了有好几丈。这些人集了一支人马,喊着口号儿,正打算往周家硬冲呢,让开封府衙役得到了消息,先一步赶到了要捉人。 看这个情形,不单是周边围看的百姓都散了,闹事的怕被捉住了挨打,立刻从门板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逃走了,这件事情也就罢了。 除了这件事之外,周家好几处店铺,都有泼皮冲进去闹事。周家的宅院,好几次半夜被人扔进去死猫,而且死猫还都是被剥了皮的,上面还系着一张字条,写着“好自为之”几个字。东京人听到了消息后,不少人都在猜测说,闹事的背后,肯定有人在指点,此不是别人,必然就是刘家的人。 因为杨斌这个厮,突然说起来“老大”、“老二”,阚海情知有缘故,立刻询问道:“怪不得周行老今天登门!你赶紧说说,刘正微那边有什么动静?” 杨斌便道:“你说来了夏人的使者,我们立刻就过去跟了。那厮们害怕被人发现,全部改换了装束,粘上胡子,扮成是回鹘客商的模样,一连转了好几个圈儿。你猜猜看,最后他们去了哪里?” 关键的时候,阚海不愿意杨斌卖这个关子,急催他说。杨斌遂就继续道:“跟到了最后,他们在阳德门斜对面的‘天松堂’停下,然后又仔细打量了一遍,就从它后门进去了。” 阚营使一听就觉得不好:副行老刘正微这个厮,两天前也已经到了中京,昨日与待制已相见了。若他真的与夏人勾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 阚海害怕杨斌看错了,遂就重新又问了一遍。这问令杨斌不满意,立刻大声嚷嚷着道:“咱这双眼,好似琉璃葫芦的一般,几时错过?!若是错了,我打包票,抠下来给你做陀螺!” 因为杨斌说得笃定,阚海这头也就信了。此时阚海遂安排下去,立刻命杨斌拨出来一队人马,去阳德门对面好好守着。一旦天松堂有什么异常,立刻就回报。 天色到晚的时候,突然外面热闹起来,众人看时,原来是包待制一行人回来了。才一回来,就有急着要喝茶的,也有嚷嚷着喊饿的,也有的瘫坐在椅子上,闭着两只眼一动不动。 吵嚷里面,沈括因为着急去查书,打了个招呼立刻就走了。刘涣今天似乎是累了,晚饭一点儿不愿意动,趴在桌子上便睡了,过没有多久,呼噜的声音就起来了。 如今和谈已到了关键的时刻,辽国那边的人数多,他们用了车轮的战法。宋朝这边的人数有限,一个人要顶十个人用。不单众文官都累到不行,连包待制一向精力充沛的人,今夜看上去都十分疲惫。 这个时候,阚海不敢太打扰待制,因此白天的事情,没立刻说。等到包待制用过了晚饭,问起驿馆内事情的时候,阚海方才把白天时候的事情说了。 然后他又建议道:“才刚待制吃饭的时候,潘阳那边来消息说,跟咱们过来的几个行老,接到了匿名的恐吓信。今天周行老来的时候,神色看着也不对。他们几个的住宅,是不是需要拨人去保护,把次要的人手先腾出来?”听见这话儿,待制立刻斥责道:“刚才你怎么不早说!” 既然夏人已经把主意打到宋朝商贾的头上,那厮们又不是什么君子,那么他们用什么手段,就不好说。这时候阚营使提议道:“咱们留在内城的人马,一共只有五十多个。是不是得去跟辽人说说,要把人马多调一些进来?” 待制想了想便道:“就算再调进五十个来,跟随咱们的商贾太多,也不够分派!不如这样:除了周行老,还有那几个行老外,其他他所有商贾的首领,全都要连夜搬来驿馆,不能任意在外面逗留,这件事情你赶快去办!” 眼看着阚营使要召集人马,包待制立刻发话道:“营使赶紧把人马召齐,现在就出发,把行老们还有他们的家眷,全都接到建安驿来,严密保护!一块儿过来伏侍的人,必须是心腹亲近的才行。吩咐好守卫,不许把任何可疑的人,给放进来!” 阚营使道:“行老们在辽国都有买卖,不少人一时之间忙不完,必须今夜都接来么?”包待制道:“你吩咐军士,去了跟行老们好好说:安全要紧,现在的形势十分严峻,买卖什么的放一放,先过去了这几日再说。” 营使又想起来一件事儿,问待制道:“才刚沈相公说要查书,自己一个人出了驿馆。既然这样,是不是把他也叫回来?”包待制道:“沈括今夜也出去了?把他也给我找回来!他要是不听,就连人带书一块绑来!” 既然包待制已经下令,阚营使立刻把事情安排下去。除了杨斌一行在盯着夏人,不能动外,武文成、潘阳这几个,也都暂停了手上的事情,一块儿来了。今夜由阚营使亲自带队,现在就出发,按照路程的远近,分头行事。 刘正微这厮来了辽国,奔波了一天,到晚回到天松堂,躺下来睡得正香呢,被潘阳带着人马过来,从被窝里把他揪出来。弄出偌大的动静来,把个正微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话呢,一拨军士便围上来,连他合家老小一块儿,全都被一窝儿带走了。 突然的状况,众人没有明白过来,就被捉了。有几个主管害怕了,口里面一个劲叫喊“无罪”。还有人道:“上下可怜见则个!一应的事情,小人全都不知情,全都是刘正微父子两个人做的!”恁地吵嚷,潘阳不耐烦呵斥道:“有话你们找待制说去,休给我闹!” 胆儿小的吓得哭了一路。只见潘阳带着众人,左拐右拐的,终于到了一个去处,此不是别处,正是宋朝使者居住的那个建安驿。 第395章 不明下落 进来一看,才发现这里面乱乱纷纷的全都是人,而且有不少都是熟人,全是东京各行的行老。原来今夜过来的人,并不只刘正微这一家。大晚上的,不少人站在庭院里,各自在说话。 潘阳那厮,把正微送进来就不管了,接着去忙活别的了。没有人看守,刘正微立刻挤到了人堆里,打听今夜到底是什么情况。 其他的人到的早些,比正微已经先认清了形势,一个个正在那议论呢。一个便道:“听说了么?夏国那边派出来人马,想要对付咱们呢!我打听了:周行老、老刘和张培盛那几个,这两天都收到了匿名的恐吓信,说要杀他们妻小呢!” 另一个道:“这件事儿,必然待制也知道了!上面今夜把众人叫来,就是要保护咱们的安全。”说到这时,人群里许多人便议论起来,好几个口里面放话道:“反了他们了!现在我就写下遗书,让人带回去交给儿子。这一次我若回不去了,立刻把辽国的买卖全关掉,豁上去赔死,闹他们一个天翻地覆!” 还有人道:“老爷今天放话儿出去,惹着了咱们,别的不说,豁出去把他们市贸搞垮,让辽国举国穷上十年,还办得到!”还有人道:“打仗爷爷才不怕哩!当年在渭州做买卖,我亲自带着人跟他们干过!豁出去这一把老骨头,就不信咱们打不赢!”人群里吵吵嚷嚷的,正议论不休。 这时候有人提议道:“辽、夏这帮蕃厮们,之所以敢来招惹咱们,就是咱宋人不齐心!如今咱们也结个社,名字就叫做‘拒辽退夏联盟商社’,立下字据,都签上名,跟那帮辽人死战到底!哪一个背反不跟着签,就是辽、夏的同党!” 说着那人还继续道:“看他们狗急跳墙的样子,就是参事戳到了他们的痛处!那件事不能就这么停了,咱们还得继续干!周行老,周行老,您老出来发个话儿,俺们都听!”因这厮叫,不少人也都帮忙找,迟迟找不着周行老影子。有人一个知道的出来道:“周行老还没过来呢,刘行老也是药行的头领,不行让刘行老先说几句!” 因众人催促,正微只好勉强道:“各位,各位,听我一言:这件事儿,我觉得可能是两边人误会了!人家那么大的国家,就算真想对付咱们,会用‘匿名信’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么?我觉得不会!必然是底下的商贾干的! 就算夏国来了几个使者,也未必是冲着咱们来的!何必当惊弓之鸟呢?咱们现在跟辽国会谈,一切就以‘会谈’为准,咱们不能盲目就硬干!” 立刻有不满的发话道:“如今咱们遇上了事儿,周行老不在,你刘正微身为药行的行老,正应该鼓舞士气才行!说出这样罢软的话来,还没打就开始投降么?!”正说着间,只听见有人说话道:“都别吵吵,包待制来了!” 一听见包待制亲自来了,众人立刻都簇拥上前,询问个详细。这头待制叫众人熄声,说话便道:“列位都是商贾里面出群的英才,领军带头的人物,亦都是宋人。虽然平时的时候,相互之间能有分歧,到了顾全大局的时候,全部都能够齐心合力。这些日子我看在眼里,亦甚为感动。” 说到这时,人群里许多人便回复道:“俺们不过是效一些微末之劳,分内的事儿。待制的话,实在让我等羞愧无地!” 包待制接着话又道:“我才刚听见有人说,要豁出去了和他们拼命?沙场上阵,那是武将的事情,你比不过;咱们份内的事情,是在市贸商事上与他们周旋,用得好了,可以抵得上千军万马!凭肉搏你能杀掉几个?赔本的事情咱们不干!” 众人听见这个话,一哄都笑了。这时待制又正色道:“如今会谈已到了关键的时候,突然出了一点小事儿,因此不得不谨慎行事。现在第一要紧的,是先保护好咱们自身的安全。 大家都是各行各业的领袖,家里那边,也等着你们回去掌舵,一旦出事,后果实在不堪设想。我不但要为国家着想,为了诸位家中的老小,也必须保证大家的安全,不得不委屈列位几日。” 正在众人说话的工夫儿,包待制派出来几个文书,帮忙调拨,不久每家都分到了房舍。 今夜众人群情激愤,即使是有了住的地方,也没有几个人去睡,都聚在一块儿说话呢。 这个时候,指挥使武文成从人丛里面挤进来,挨到包待制跟前,小声向他汇报道:“回禀待制,除了沈括未到以外,药行的周行老不在家中,也没能接来,来的只是几个主管。” 待制便道:“这几个主管说没说,周行老今夜去了哪里?”文成回道:“挨个都问了,去了哪儿他们也不知道!不过有一个好消息:周行老从家里离开的时候,不是一个人出去的,跟着的还有三个常随,都是些身手不错的人。” 待制又问:“阚营使现在人在何处?”文成便道:“阚营使一看周行老没来,亲自带着人出去找了,只是到现在还没有回音。” 不出事更好,若是真的有什么事情,拖延得越久则危险愈大。如今不是追责的时候,救人要紧。为了确保周行老的安全,包待制把刘涣叫过去,安排了他几句话,就命人备轿,他要亲自与辽人交涉,叫他们出动人马找人。 这时候刘涣提议道:“明天会谈的事情要紧,还是我去!”包待制道:“明天要谈的这一项,你是主力,还是赶紧去休息吧。”文成在旁边请示道:“坐轿太慢,家里面坐镇需要两位!还是我骑马过去跟辽人说吧!” 待制阻止他便道:“宋人在辽地办事不便,正使不亲自出马的话,那些人根本指挥不动,还是我去吧。”包待制脾气众人都知道,他想干什么,根本就没人能拗得过他,只好让他亲自去了。 包待制那头才走了不久,只听见门首一阵热闹,原来是有人回来了。文成立刻跳起来道:“这必然是阚营使和周行老回来了!都安全了,我这就把包待制叫回来!” 文成急忙往门口跑时,看见回来的不是阚海,却是潘阳和沈括几个。沈括似乎受了伤,流血不止,潘阳一面用肩膀架住沈括,嘴里还一叠声催叫医士。听见被唤,好几个立刻奔跑着过来,直接把沈括扶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文成立刻询问道:“怎么回事?沈相公刚刚遇刺了么?要不要紧?”潘阳擦一擦身上的血,便回复道:“他取了书回来,在路上撞见了醉汉斗殴,被波及打伤了鼻梁骨,正好让我碰上了。” 听见这话儿,文成刚刚提起的心,又放下了。只听见潘阳说话道:“那条街是个偏僻的地方,知道的人说,十年八年也没几个人,更不用说那么多醉汉。一遇上我,醉的歪歪斜斜的人,一道烟全都跑没了影儿,你说这件事儿不巧么?”因这个话儿,文成刚刚放下的心,立刻又被提上来。 好在医士检查了说,沈括没有什么大碍,众人也就放下心来。沈括这厮,挨了顿打,这厮取来的那几本书,仍旧被牢牢的护在手里,书页上都被染得红了。 众人足足等了半宿,阚营使仍旧没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回来。包待制那边有消息回来,说是去了中京留守司。调动人马,帮助找人的事情,留守司大概做不了主,待制立刻掉转头儿,直接就去了宰相府。 一直没有好消息,沈括这边又负了伤,这时候副使刘涣急忙出来,安抚人心,免得使团内部慌乱,不许叫众人胡乱传事儿。虽然话是这么说,沈括回来的时候,一堆人在那吵吵嚷嚷,动静闹的又不小,颇有不少人看见了。回去一传,整个建安驿都知道了,哪儿能那么容易就瞒过! 自从包待制出去与辽国交涉,众人已稍微能放下心来。眼看着沈括负伤回来,周行老又迟迟没有消息,众人稍微放下心,免不了又得提起来。 这个时候,行老们熟悉的几个便凑到了一块儿,在灯下开始商议了。一个便道:“咱们不能就这么干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问他的道:“那你们说说,这‘最坏的打算’到底是什么?” 回复的道:“如今被逼到这种地步,咱们这些人,也该学一学那些烈士:带头的死了,剩下的事情由副职接手,若是副职也死了,剩下的那些也不能停下,众人再公选选出个首领,所有人全听他的指挥!” 便有一个人说话道:“前仆后继倒也不错,但是咱们也得分人!倘若周行老真被害了,药材行里面,下一个由刘正微掌舵么?这件事我绝对不能答应!他刘正微是个什么东西,在座的哪个不知道?你听听他今夜说的那个话儿,哪一句不是帮着人家?人家还没开始动手儿,那厮把白旗都准备好了,这就是一个膝盖软的!” 另一个道:“刘正微人品虽然不行,他那个不能蛮干的主张,倒也不错,咱们不应该以人废言。尤其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咱们千万别起了内讧!” 一个消息灵通的道:“不起内讧?这话儿说得太天真,你以为人家不会先下手么?刚刚我去东厕的时候,看见老于鬼鬼祟祟的,不像是干了好事儿的模样。我再三盘问,这厮终于告诉说,刘正微因待制迟不回来,找了老于他们几个。说什么为了众人的安全着想,正打算明天跟辽人的商贾讲和,软骨头别吹成了韬光养晦!” 因这个话儿,立刻有人开骂道:“驴儿养的,凭什么他能代表俺们?!”还有人道:“他一个宋朝的商贾,又是个行老,在宋人行当里威信不小。遇到点事儿患得患失的,损了国家的威信算什么?他们刘家的买卖事大!只要能挣钱,这厮愿意跟外国人勾结!在乱世里面,这就是个卖国的东西,你看着吧!” 第396章 内讧 不说商贾里面已起了内讧。次日天明的时候,包待制终于回到了建安驿。一看待制人回来了,刘涣领着三五个文吏,全围上去,询问事情的进展,并上报建安驿昨天的情况。因他们问,待制据实回复道:“周行老仍旧没有消息,萧革那边答应了说,可以派人马帮咱们找人。”昨夜的经过,包待制简单叙述了一遍。 问起来昨夜建安驿情形,刘涣等人上报道:“昨夜待制走了以后,对接下来辽、夏商事的策略,商贾们意见不一致,起了分歧。若周行老真的遭遇不测,商贾们由谁做这个统领,短期内没有合适的人选!” 正说着间,突然外面来人报道:“阚营使那边有消息了,已经派了人回来了!”包待制立刻吩咐道:“快让他进来!”那个军士进来的时候,一看见这么多人围着待制,立刻他就犹豫起来,想直接去待制的身边耳语。待制便就说他道:“阚营使那边有什么消息?这没有外人,你直说就是!” 军士便道:“俺们在外面察访的时候,打听到今天早晨,有人在护城河发现了几具尸首。中京留守司听见了消息,急匆匆赶去捞走了浮尸。临走的时候,他们还再三叮嘱说,让看见的百姓不要外传。阚营使怀疑里面有咱们的人,让我赶紧回来上报!”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没等到军士说完呢,众人已经开始议论。待制又问道:“阚营使现在人在何处?”军士回道:“营使正守在事发地,指望能捞着几件物证。” 待制便道:“告诉营使,我马上就去留守司,让他不必在那里守着,直接一块儿过去吧!周行老的宅院,也派些人马过去看看,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听见待制这么说,那个军士答应着退了。 待制便招呼刘涣道:“不管是不是周行老,这件事必须得弄明白!仲章你来,咱们两个分兵两路:我亲自到留守司走一趟,你立刻去一趟宰相府,其余的全留在这里原地待命!我没下令,任何人不许擅自离开!” 底下的人,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听说包拯和刘涣两个都走了,会谈的事情暂时延后,好似炸了锅一般,驿馆里立刻就沸腾了。一个便道:“你听说了没?阚营使刚刚派了人回来,正使和副使先后就走了,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另一个道:“张培盛住得离后门近,我听他说,待制刚才走的时候,还带上了周家的两个主管!难道说周行老有了消息?” 有人便据此猜测道:“照这样看,应该是周行老遇到了不测,而且还面目模糊了!又或者被人砍掉了脑袋?带两个主管,这是要过去认尸呢!”还有人道:“蕃厮们这一招也真够毒:认不出人来,就不能确定是周行老,那么就可以推卸责任!这才是刚刚开始呢,接下来还得继续死人,恐怕至少得损失一半儿,你看着吧!” 开始众人还只是猜测,渐渐的有一个小道消息说,有一个辽国卖参的商贾,听说了昨夜宋人这边的事儿,害怕买卖一下子断了,睡不着一大早往建安驿就赶了。 他家靠近阳德门,来的时候,便看见河岸上围了一些人,打听一问,才知道昨夜有四五个人,不小心掉进河里面死了,尸首正在那摆着呢。 他看了看,尸体全都蒙着脸儿,不知道模样,装束很像是宋人的打扮。他看的时候还纳闷说,第二具身上的绿衣服,很像周行老常穿的那件! 这个消息传出来,驿馆内立刻都知道了。有些人很快就笃定说,正副使急匆匆都出去了,干脆连会谈都顾不上了,必然是周行老遭到了不测。眼看着流言愈来愈烈,有些行事谨慎的说,不让继续传这个话儿,让众人不信谣不传谣,只管坐等着上面的通知。 到了中午的时候,确切的消息就有了:包待制已经传回话来,说周行老一行遭到了不测,他和刘副使两个人,正在跟辽国谈这件事儿。既然周行老已经有了下落,免不了要往回通报消息。周行老本来有一个儿子,不巧在半年前已经病逝。如今只剩下一个女儿,住在东京。 这个时候,众人立刻捎信与东京,就说周行老在辽国出了意外,叫周家的女婿白庆堂赶紧过来。庆堂得到了消息后,不敢耽搁,立刻推掉了手里的事务,连夜往辽国这边赶来。 眼看着包拯和刘涣那几个,忙着跟辽国交涉去了,这一头阚海在人群里找到了杨斌,问他昨日盯梢的情况。杨斌口里面委屈道:“昨日末将带着人马,在天松堂周围紧盯了一夜,确实没看见夏人出来,谁知道就能发生了这事儿!” 果真说起来这件事,阚海自己也有责任:昨天的时候,就发现周家裕情况好像不对,阚海自己忙昏了头,居然没想到派人去保护,只叫人马着重去盯住夏人和刘正微。如今出来这么个结果,虽然包待制不说责罚,这几个人负责守卫的人,想要心安理得也难。 阚海便对杨斌道:“不管前面情况如何,毕竟在咱们手上给盯没了人,出了命案,所有人全都脱不开干系。当日看见夏使的人,全都给我叫出来,眼睛都给我盯好了,大海里捞针,也把这几个给我找到!这事儿若再办不好,咱们全都脱衣服走人!” 不容易会谈有了些进展,宋人使团那边的人,就死了顶顶重要的一个。刚刚才安抚下去的市贸,宋人又开始闹起来。不单是宋朝的使团来了人,把事情捅到了萧革那边。有不少在中京做买卖的宋人商贾,因为这事儿,直接罢*市,还召集了中京大多数宋人,一同罢*市。 宋人把买卖暂时都停了,一发都涌去了留守司,集在门外高声叫喊,让中京留守司找到凶手,尽快给宋朝一个说法。不然的话,众人便要传出去消息,让辽境内所有宋朝的商贾,都跟着罢*市。 会谈的事上,辽国本以为能占到便宜,突然出了这样的事儿,让辽国这边被动起来,之前实在是没料到。处在种种的压力下,萧革已经派出来人马,专门查这件案子了。 不说宋、辽两边的交涉。驿馆这头,传开了一个小道的消息:据说周家裕死了以后,收拾遗物的时候,从他衣服里找到张纸条,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观其内容,是有人约他去河边见面。虽然不知是何人所写,但是那张纸条上面的文字,像极了药行副行老刘正微的笔迹。 除了字条这事儿以外,据说周家裕遇害的当日,曾经去找过包待制,与营使阚海闲聊了几句。按照流传出来的说法,有仆从听见他们说话,周行老曾说过“损了别人钱财的事情,能安安稳稳度日就够了”。还有人传,当日有几个夏国的使者,扮做回鹘人模样,偷偷去了中京刘家的宅院。 总总的迹象全都表明,周行老被害这件事,与刘正微这厮脱不了干系,背后的天松堂就是主谋!商贾行里,确实有“坏人衣饭,如杀人父母”的这个说法,这个话儿本来也不错。对刘家人来说,辽、夏两边的买卖,是他家的大头,不愿与他们闹得太僵,有这个想法也合情合理。 但是任何事都看情势。如今是个什么时候?宋、夏交战,宋、辽之间正在会谈,关系到国家利益的时候,这厮为了一己之私,竟然联合起来外国,把自己人给暗杀了,公然做了国家的反叛!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既这么想时,众人再见了刘正微,都怒目而视,口里说些难听的话语,没一个给他好脸的。 刘正微这厮被安排的房舍,是驿馆最靠里面的院落。就算在这么偏僻的角落,众人口里议论的事情,也都被一一传到他耳里。许多人因为听说了正微的事,也不打招呼,正大光明就过来窥视,众多家人都驱逐不去。按照那些来人的说法,他们已经组了支人马,负责过来轮流盯梢,防止刘正微再出去卖国。 若是单单光骂一骂,派几个闲人过来盯盯梢,倒也罢了。许多人因为正微“卖国”这事儿,立刻就断了与天松堂的买卖,转头就投别人家去了。还有许多欠着账的,那厮们不顾多年的老情面,一窝蜂全都过来催钱。这么一来,更是让正微现在的处境,雪上又加了一层的霜。 刘正微内心里觉得冤,实在忍受不住的时候,趁着夜色,偷偷去包待制跟前哭诉,哭告便道:“最近为了周行老的事情,待制一行人不眠不休的,小人本来不愿意打扰。怎奈我最近被逼得狠了,昨夜深更半夜时,差一点悬梁自尽了,幸而让家人看见给救了。我想了一宿:普天之下,倘若有个人还能救我,必然就是待制了!” 包拯便道:“刘行老不要太伤心,有什么委屈说一说,我替你开解,千万不要想不开。”刘正微道:“我有两件事告诉待制:周行老身上的那张纸条,虽然看着是小人的笔迹,因为买卖的事上,小人一向书信频繁,行里人想得到我的笔迹,也十分容易。那些人凭这个把我定罪,岂不是冤枉?更何况纸条上又没有我家的印章。” 因为待制在仔细听,刘正微又继续告诉道:“待制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家做的买卖大, 在辽国、夏国都有主顾,每日的客人来往的太多,蕃人、汉人什么都有,的确是不知道夏使这事儿。若说我故意窝藏夏国的人马,实在是冤枉!” 当日正微且哭且诉,说了一大堆的话儿,包待制叫正微暂且忍耐,等白庆堂到了中京再说。若他刘正微没做这些事儿,上面自然还他个清白。 第397章 相持 正在满城风雨的时候,白庆堂也终于到了中京。庆堂一到了建安驿,包待制立刻单独与他见面儿,将事情首尾都告诉了一遍。白庆堂是个明白人,虽然不在这药材的行当,因为丈人做这行,对于这行里不少的人,也都熟悉。内中许多的利益纠葛,之前多少也听说过,经人一说,马上也就能弄出个脉络。 听完了待制等人的讲述,这头庆堂立刻就知道了说,虽然丈人被害这事儿,刘正微那边嫌疑最大,但是仅凭现有的证据,并不足以证明这事儿。 现在的局势,一切都像是故意设好的圈套:倘若把嫌疑放在刘正微身上,那么周行老遇害这件事儿,就是宋人自己内部发生了矛盾,与辽、夏两家就无干了。这样一来,不但辽、夏可以摆脱干系,在宋人内部,也就成了一盘散沙,对辽国的威胁也不大了。 当下把事情说清楚后,庆堂先是哭了一会儿,然后便请示待制道:“敢问小人丈人的遗体,现在何处?能否方便让我见见?”待制便道:“如今时间已不早了,白行老一路赶过来,想必也累了。我让人给行老安排了住处,你赶紧先去用饭歇息。其余的事情,等明日再说吧。” 庆堂见过了待制后,又把周家的几个主管叫去,打听了一些买卖上还有家里的事儿,又问了丈人活着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交代的话儿。等他们说完,已到了点灯的时候了。主管们便对庆堂道:“听说官人到了这里,不少行老跟我们说,着急见官人一面呢!” 庆堂便问:“那么他们说没说,为什么事情着急见我?”主管们回道:“无非是为了两件事:一件是为了咱们家的老主人,他没的不明不白的,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问刘家讨一个说法。 再有一件,如今商贾里没有个领头的人,不是个长法,急需要重选一个上来。正好你现在来了中京,过来接手地天泰买卖,他们想要推荐你做!” 因这个话儿,庆堂便就询问道:“诸位在中京的时间不短了,事情看的比我明白。对药材行当的那些人,也都熟悉。你们说说,首领这事儿,到底我接还是不接?” 众人便道:“以小人们看,这事儿还是不要接!官人你细想想看:眼下又不是没有人,这么多人才聚在一块儿,岂能选不出合适的来,偏等着官人你来么?我看未必!是因为出了人命的案子,那些人害怕重蹈覆辙,不敢出来接手了!咱们家已经没了老主人,不能再搭进一个去!” 众人说了一会话儿,晚饭就已经安排好了。吃过饭后,庆堂洗了洗就安歇了。白庆堂一路上马不停蹄的过来,虽然也累,如今已知道了丈人的死讯,哪里还能睡得着! 庆堂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次日起来,便找到包待制回复道:“小人的丈人,当初之所以远赴辽国,不为了别的,就是为了与国家出力。如今会谈尚没有结束,眼前最为要紧的事情,就是要大家齐心合力,不能让人心一下子散了。 还有一样:倘若刘家人真无辜,咱们自己先内斗起来,那么刘家的一干人等,岂不是让自己人故意推到了敌军的阵营?不能让宋朝再出个张元!这一件案子,我料定将来必然会查出来真相,给宋人一个恰当的说,给东京药行里一个说法,也给我家娘子一个说法。有包待制在,我知道上面绝不会不管。该怎么做,小人全听待制的安排!” 包拯听完这番话,便感慨道:“白行老刚刚经历了失亲之痛,难得还能顾全大局,便是下官也敬佩之至。你们放心,周行老的事情,必然查一个水落石出!” 阚海、杨斌这一边,为了周行老这件案子,已经不眠不休察访了多日。在辽国办事儿,不比先前在宋朝的时候,行事方便。尤其在中京这个地方,辽主耶律宗真在中京,一时间人马全都聚拢在这里,权宦汇集,管事的冗官冗职太多,约束不说,行事动辄便被掣肘,办起事来更难上加难。 使团出了这样的大事,宋人跟他们交涉起来,辽国人不说帮忙便罢,他们一直在做的,就是急于撇清关系,一口咬定说不知情,之所以出了这个命案,就是宋朝人自己内部的矛盾。至于什么夏使不夏使,在他们口里,根本就没有那一班夏使,这一班人马,干脆连听都没有听过。 辽国如今说这个话儿,宋朝人又不是没有眼线。立刻刘涣就出来说,现在已有了充足的证据:有人亲眼看见夏国的正使细母讹移,昨晚亥时的时候,从后门进了北府宰相萧革的住处,送上了珠宝一十八箱,美人十名。 倘若辽人不相信,这十八个箱子的形制,以及那几个美人的特征,宋人立刻能讲个明白。为这事上,宋人立刻上呈说,请耶律宗真亲自下令,彻底搜查宰相府,到底这件事有没有,是真是假就一目了然。 辽人怕事情闹大了,倒腾出宰相受贿的事情来,再等罪了人,立刻他们就改口说,夏国的使着,确实有几个在中京,人数不多。他们此来的目的,跟宋朝之间没有关系。更何况这几个夏人来辽国,是早就跟辽国约好的,而且最近并没有外出,许多人都能做这个证见。 真要杀人,用得着那厮们亲自出手么!一听这话就是放屁。既然是辽人想耍赖,指望他们能查出个屁来,这件事为主还要靠自己。杨斌又下了保证了说,他那双眼,以及他手下那班的兄弟,眼睛都好似琉璃葫芦的一般,是万万不会认错人的,那么这件事儿也就好说。 当初命案发生后不久的时候,阚海便派人在暗中守住了中京的四门,那几个夏使,这些时日并没有出去。几个活人,不怕他肋下生翅能飞出去。只要众人寻访得仔细,不怕人能凭空消失。 如今庆堂已到了中京,接管了地天泰药坊的买卖,商贾们听说了这事儿后,齐过来找庆堂商议事情。对于丈人周行老的案子,庆堂当时是这么道:“当初一块儿在东京的时候,我跟列位就打过交道。虽然有几个不认识,也早有耳闻,都是各行响当当的人物! 之所以大家远途跋涉,跟着包待制来了辽国,图的是什么?就是为了办一些实事儿,替咱们的官家分忧、替百姓做一点好事么?!辽、夏两家,都想让咱们自己先乱起来,不能随了他们的意!” 这时候有人问话道:“按照白行老这么说,你丈人的事情,咱们就不追究了么?刘家那边,这么容易把他们就放了?”庆堂便道:“有一句话说‘先国后家’,我丈人自然不能白死。这件事情过去后,若包待制查出来真是刘家人干的,这件事情也绝不罢休!咱们当前的第一要务,是不能乱,先过来会谈这事儿再说。” 这时候有人发话道:“话儿虽然是这么说,如今周行老这一没,咱们已经没了头领,损失太大!尤其是首当其冲的药行:副行老刘正微人品不行,若让他领头儿,俺们这些人不答应!”说到这时,好几个一叠声附和道:“对,对,让刘正微领头,绝对不行,俺们全都不答应!” 前面那人接着道:“既然白行老人已经到了,我建议改请白行老做咱们的首领,带领着众人一块儿抗蕃!”对这个提议,好多人立刻赞成道:“白行老虽不在我们行里,为人俺们多少也知道:人品、行事都没得挑,这件事情我同意!” 因这个话儿,众人便道:“如今正是困难的时候,急需要有人站出来带这个头儿,白行老,这事儿你不会拒绝吧?你点个头儿,明天俺们把人就叫来,把这件事情商议一下。倘若没有异议的话,就这么定了!”还有人道:“咱们乱了这么长时间,什么事情都没法干。是该重新选一个首领,继续开始一下步棋了!” 对这个话儿,庆堂当时没推辞,只不过提了一个意见道:“我刚刚来中京,对这边的事情还不太清楚。药行我也刚接触,了解的不多。还有一样:我跟蕃人打交道少,不太了解他们的习性。不如这样:再选两个人出来,一块儿领头,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对于庆堂的这个提议,其他的商贾也都赞成。两天之内,除了白庆堂之外,商贾们另选了苏钰和张培盛这两个首领,所有商会里面的人,全部都听他三个指挥,白庆堂、苏钰和张培盛这三个,又直接听命于包待制。 周行老一案虽没有结果,随着阚营使察访的进展出来,众人也渐渐觉得说,这件事若果真是刘正微那厮做的,桩桩的证据也太过明显,刘正微是个精细人,能够留下这么多破绽,反而有些不合情理,因此周行老这件事,也未必能是这厮做的。 既然刘正微可能真的是被冤枉的,本着疑罪从无的道理,庆堂、苏钰和培盛这三个,对于撤掉刘正微药行副行老的提议,就驳回了,仍旧由刘正微做这个副职。 这个时候,紧盯着夏使的杨斌那边,突然又有了新的进展:当日那几个夏使的行踪,已经被杨斌发现了。他们藏身的地方,不是别处,就在夏使常住的都亭西驿。 不单是他们住在这里,根据潘阳的指认,当日殴打沈括的人,也有几个在这里见过。而且根据宋人的观察,辽人不仅仅知道他们,而且跟他们秘密联络的人里,还有几个,居然是窝笃斡鲁朵的身份,很难说这件事情的背后,到底有没有辽人的身影。 这几件消息一经传出,不单是人参行当里闹将起来,蜜蜡、北珠、生金、细布、松实、白附子、兽皮等与宋人有大数量来往的行当,也跟着一块儿全闹将起来。因害怕宋人不再收货,辽人自己,已经开始在互相压价,一个个争先恐后的,争取在辽、宋彻底闹翻之前,能够把货物卖出去。 除去这些,还有一些传言说,宋人卖来的丝、茶、瓷等,不久之后,价钱全都要提高上来,此事已引起来辽国各族的惶恐,一时间物价飞涨,许多人已经开始囤货了。 更为糟糕的事情是:除了中京,这件事已经波及到周边了,顿时人心惶惶的,根本他就摁不住。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宰相萧革立刻出面,亲自接手处理此事。连辽帝耶律宗真那边,也听说了中京市贸乱了的事儿,已开始着重关注了。 第398章 预渡无定河 河东那头,这个时候,虽然辎重已进入了府州,解救了府州当前的危急,然而宋军又遭遇了困境:夏军仗着人马多,已经将府、麟两边的联系切断,一下将宋军分割为数块。 如今处在北面的宋军,西面这边,是当初谢营使和展昭率领的三千禁军的人马,东面是崔起、韩煦的几百人马。韩煦之前往府州运送辎重的时候,受了箭伤,跳进黄河的时候,幸而被刘进及时救起,才救回来性命。 虽然韩煦的箭疮不致命,在寒冬腊月里被冷水一激,又患了风寒。这个时候被困在外面,饥寒交迫暂且不说,又缺医少药,到现在箭疮仍半好不好的。 当初王世基有言在先,借给展昭三千的禁军,一旦运送完了辎重,必须立刻归还回来。眼看着辎重运进城已有了些时日,三千的禁军,仍半根毫毛都没看见归还,王世基急得了不得,三五番捎信向马洪索要。 马洪也就回复说,因为夏军封锁的原因,北面那几路人马,跟大部已经断了消息,对此事他也无能为力。一见马洪推卸责任,世基又命人捎话与展昭,让他尽快归还人马。对此展昭便回复说,当初跟王相公讲好的,辎重是从西门运送,府州城虽然有了辎重,又不是从西门进去的,那么就还不算违约。纵然王世基几次催讨,那厮又不敢出来府州,当面要人,谁管他呢。 既然那两个都不肯好好说话,王世基又立刻派出去心腹的人马,直接去找谢营使。对于当初上面人怎么商量的,谢营使完全不知情。 再说当初调拨人马的时候,谢营使是拿着文书走的。这要回了,只有这么一句口头的指令,谢营使对此十分为难,只好回复世基说,被夏军围了这么久,底下的那些兄弟们,都盼着打仗。要撤的话,最好有书面的东西下来。 更何况因为夏军的围剿,当初的人马,已经被拆成了好几路,在四散扎寨,跟宋军的大部也失去了联络,根本人马就合不起来!尤其是这两日,咱们被夏军撵得到处跑,好几次差一点被他们吃掉,处在这种情况下,想保存实力都已经艰难,谁能有把握安全进城!至此王世基除了上火,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这个时候,夏军已经将宋军的人马分割成数块,府州那头先暂时不管,把主力立刻调去了南边,猛攻麟州,欲图把麟州一举拿下。因为夏军的攻势甚猛,马洪与马铁、秦通、唐华、蒋兴、胡奇等几个,立刻分兵几路,从几个方向同时支援。 除了正面支援的以外,马洪又下令,叫周平、于贵、王达等零散的人马,凭借熟悉的地势,辅助正面的人马,游击敌后,不时侵扰夏军的粮道。 眼看着战事已进入胶着,是成是败就在眼前,这个时候,夏军这边已分兵两路:一路继续去猛攻麟州,好吸引宋军的大部来救;另一路人马于当路设伏,专一伏击来援的宋军。马洪大军在南面被缠住,正与夏军激战的时候,北面一时就顾不上联系。 如今已经是隆冬的时节,宋军仍在北面的人马,虽然被夏军分割了,仍旧在雪地里往来游击,不时侵扰夏军的粮路。展昭这厮,这时候身边只一百余人。在躲避夏军围剿的间隙,无意间发现,无定河对面,有一处夏军的营寨。 这处营寨设在对岸,虽然外面看起来普普通通,与别的营寨没什么异样。然而时间稍微一长,就发现这里不对劲:这处营寨,不时有夏军的车队经过,往来搬运辎重的不少。看他们车上装载的东西的形制,不像是军粮,倒像是冬服、军械之类的,因此众人就猜测说,这个地方,应该是夏军的一座军械库。 管他是什么!既然这营寨已经被盯上,自然就没有被放过的道理。展昭为了偷袭得手,立刻与其他几处的人马送信,叫他们赶紧过去商议。 这个时候,崔起和韩煦那两个,正在寨里面闲谈呢。崔起一面吃着饭,一面说道:“你发现没?夏军困了咱这么久,却没有什么实际的进展!若说没藏讹庞不擅长打仗,倒也罢了。这成甫克成没发挥实力!” 韩煦便就笑了道:“成甫那厮虽然粗,他又不傻:如今是没藏讹庞掌权,一战不胜,只落个惩处。表现得没藏讹庞还擅长用兵,那么距死期就不远了。” 对此崔起便评价道:“是这么回事!这一仗成甫克成打胜了,没藏讹庞那一边,会大大夸奖他一番,然后成甫便悄没声死了。若成甫克成没打好,挨一通数落,在众军面前抬不起头来,回去了仍旧还好好活着。要我说幸亏他们内部不合,不然这一次咱们就险了!” 正说着间,突然有报:“展指挥那边有急事,说是商议反攻的事情,急需要人马,请韩知寨赶紧带人马去一趟!”韩煦听了这个话儿,立刻叫崔起、刘进在家守寨,自己率领一半的人马,躲过了夏军几道的封锁,就到了西面。 韩煦到了西面的时候,正赶上马洪派王达过来接头,两个人一块儿就过来了。三个人在西面碰了面儿,立刻商议起对岸夏军的军械库,以及如何打掉夏军的军械库这件事儿。 这边韩煦询问道:“对岸夏军堡寨的情况,你们摸清了没有?他们大约有多少人马?”展昭回道:“据我们观察,对面驻扎的的人马,大概能有一千以上,但是不超过一千五百人。而且对面的堡寨,隔一段时间,就有骑军沿着河两岸往来哨探。他们出来哨探间隔的时间,都不固定,时早时晚。” 韩煦便道:“既然这样,拔掉这一处堡寨,单咱们两家的人马不够。谢营使那边有消息么?”展昭便就回复道:“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趁他还没来,咱们先说说怎么先拔掉他们的耳目。”说到这时,展昭指着地图上几处道:“除了那些明哨以外,红线的地方,还有他们的暗哨。一旦人马过去了,必须先把这几处抹掉。” 对于如何渡河这事儿,展昭便就开口道:“倘若咱们坐船过去,目标太明显,容易被岗哨发现了暴露。安稳起见,只能趁夜色先派出去一拨人,游到无定河对岸,抹掉岗哨,然后再招呼大军渡河。” 对这个提议,韩煦根本不同意。展昭便问:“之前咱们商量的时候,你不是也同意迂回无定河,然后直取夏军的后路?怎么现在又反对了?” 韩煦便道:“当初提这个计策的时候,还没上冻,渡河还可以。现在是个什么季节?天寒地冻先不说,河里面到处都漂着浮冰。穿着单衣,在白天的时候都熬不住,你说你要趁黑夜渡?不是我泼你的冷水,十有八九会全军覆没!” 展昭又道:“咱们的人马被围在几处,不能动弹,南面的大军又在交战。说一句实话,现在战况对宋军很不利,每天死的人数不胜数。若等到冰消雪融再反攻,恐怕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现在去断了夏军的后路,岂不让战事早早结束?” 韩煦便就争辩道:“我并没说,咱们要等到‘冰消雪融’。缓一两日,找一个更加妥当的法子,不更好么?!”展昭回道:“有句话说,‘兵贵神速’,两日内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如让我们试一试!” 旁边的王达也附和道:“被蕃厮们围了这么久,也没有一个合适的法子,迟两天就能想出来么?叫我说,就按照指挥的法子办吧!你不试试,咋就就知道不行了?渡河老爷头一个报名!” 因展昭和王达都赞成,“暂缓渡河”的这个话儿,韩煦便有些松动了,只是韩煦告诉说,这一趟必须得他亲自去。王达立刻劝阻道:“韩知寨箭疮和风寒都没好,让俺们替你走这遭吧,你只管在后面指挥就行!” 看见韩煦还犹豫,展昭便就安慰道:“你放心,我的身体好得很,一点儿不怕冷,渡河保准能成功。这一次,我只带上十个人过去,倘若不行,损失的人马能少些。” 当下商量完怎么渡过河,怎么夺取兵器库,下一步的事情也商量了:一旦把兵械库给夺到手里,夏军那边,必然不能善罢甘休,人马肯定要集中过来,重新夺回这个堡寨,同时将宋军一举全歼。 为这件事上,必须要想好下一步策略。人数上宋军不占优势,就算夺了这处堡寨,人马不够,很快也能守不不住。处在重重的包围下,也不可能把军械运走。照这样算,只好一把火全给他烧掉。 一旦把军械库烧掉后,宋军必须要及时撤走,以免被夏军包围了吃掉。这样一来,就需要有人在半路上策应。为这事上,韩煦和展昭商议了说,事成之后要分兵两路:一路由韩煦亲自率领,直接从东北小路上撤走。叫崔起提前带领一百人马,在此处设伏,等夏军的追兵赶来时,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接应韩煦的人马撤退。 另一路便由谢营使带领,从西南面撤。这里也埋伏一支人马,接应谢营使安全撤退。到底由哪个负责接应,等到谢营使人来了再说。当下几个人商量已定,只等着谢营使人马过来。 第399章 夺取军械库 不容易等到入夜的时候,外面终于传来人马嘈杂的声音,其中有一个欢喜道:“大队的人马,肯定是谢营使过来了。”众人立刻站起来,急忙出迎时,果然见谢营使人马到了。 外面谢营使刚下马,早有军士去牵了缰绳。看见了众人,谢营使口里一叠声道:“晦气!晦气!一连碰上了三拨蕃子,差一点今晚来不了!”因看见了韩煦,营使转头对韩煦道:“韩知寨来的比我早,你来的时候,没碰上蕃子的尾巴么?” 韩煦笑道:“怎么没有?只是我人马少,不太显眼,那些蕃子看不上,全去盯着营使了。”话一出口,周围站着的全都笑了。 当下点查人数,谢营使此来,带了足足八百的人马。众人见了便欢喜道:“加上你们,这一次夺寨基本上稳了!”本来还担心的几个人,见此便念了几句佛。谢营使道:“瞧你们没见识的村夫样,八百的人就开始念佛?” 众人便道:“营使今晚若过不来,夺寨俺们够呛能行。你一来了,输赢的机会各占一半儿,怎么不该念一句佛?”营使便就接话道:“一半的机会还打个屁!咱们要的,就是必赢。干脆把实话儿告诉你们:张指挥和于指挥各带了五百人马在后面。你们说说,这一次怎么谢我呢?是念佛还是跪下来磕头?” 韩煦便道:“这次营使先记着吧,以后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万死不辞。”因这个话,谢营使连道好几个“过了”。 当下众人把原计一说,对于韩、展两人渡河的提议,谢营使基本上没异议,至于夺寨的事情上,谢营使又加了一些补充,原定的计划,又重新改了两处细节。 眼看事情已商量妥了,张、于两个指挥的人马,也陆续到了,众人立刻就开始安排。本来按照之前的部署,是展昭先带一拨人马过河,拔掉对岸的岗哨。万一展昭没完成任务,便全军覆没,那么由王达继续带领第二拨,完全展昭未完的事情,由韩煦统一指挥渡河。 等到把岗哨拔除后,由谢营使统一指挥拔寨。除了现有的几路外,叫于指挥率领五百的人马,在路口设伏,阻住从别处赶来的西夏援军。 展昭这边把人都召齐,把夜渡的事情给底下一说,便开始挑选渡河人马。一听说这事儿,马上有不少人跳出来应和。宋军里面水性好的,立刻就跳出来四十二人。 第一拨用不着这么多人,展昭选出来十五个好的,把夜渡需要注意的事项,给大家全都讲了一遍,众人明白了之后,便带着他们往河边上走了。 谁知道看见了别人下水,王达那厮也不甘落后,立刻就脱得赤条条的,浑身只剩下一件水裈。眼瞅着其他人不注意,王达就带着自己的人,紧紧跟随在后面去了,就算有一两个看见了,哪个能够叫得住他?幸而这个厮皮黑,河面上根本也看不出来。 眼看着王达已去得远了,众人才发现,韩煦这边已拦不住了。为安全起见,韩煦立刻命弓弩手在河岸的高处随时待命,一旦众人被对面发现,立刻就射箭。除此之外,还有一队预备的人马,一旦渡河时发生意外,立刻就救人。 今晚的夜色有些漆黑,天上只一轮朦胧的弯月,风却不小。这风刮到山脊转角的时候,就变成了旋风,“呜呜”地响。碰到树枝、树干的时候,就“呼呼”地响。狂风使劲摇晃着树干,山顶上小树几乎被摧折。迎着风时,根本就没人能睁开眼。 王达这厮,已经脱得赤条条的,一过来风浑身打颤。眼看着走到了河边上,一脚踏进水里的时候,好似被野狗一口咬到了腿上,疼得差点就一声喊叫出来。 王达急抬头看别人时,展昭还有那十几个宋军,已经开始往对岸游了。都是一般的父母皮肉,差不多的人,谁比谁差多少呢!因此王达也忍住了冷,带着自己那十几个人,紧紧跟上了前队的人马。 平常的时节,看着无定河并不多宽。谁知道真正夜渡的时候,偏觉得宽,不多久众人的牙齿便开始打颤,一片声的“嘚嘚”作响。没多远身体便开始麻木,等到将近对岸的时候,手脚都开始抽筋了。 眼看众人已到了河边,正要上岸的时候,展昭突然又做了个手势,众人重新又蹲回水里,急忙看时,原来是一队哨探的蕃骑,已沿着河岸过来了。 那班蕃厮们,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此时将火把举过头顶,正在仔细往河面上照看。韩煦从对岸看见了这样,立刻命弓弩手准备好了,一旦发生了什么状况,立刻将那班蕃骑射倒。 展昭这边,众人将身体藏在水里,借助头顶上凸出的山石,遮住了脑袋,都屏声静气的,指望着蕃骑能赶紧离开。然而这样似乎不行:在冰凉的河水里待久了,浑身感觉刺骨的疼。让人忍不住牙齿打颤,浑身发抖。为防牙齿打颤发出来声音,许多人干脆将湿衣或拳头咬在口里。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长的时间,众人在水里耽搁得久了,头发、睫毛已挂上了厚厚的一层冰,稍一摇头,便有碎冰碰撞的声响。终于哨探那边没发现异常,一行人也就朝前面去了。等到他们都走远没有了声音,众人准备起来的时候,一半的人,已经在冰水里也再起不来了。 剩下的人,从冰水里面爬出来,不单膝盖已不会打弯,连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众人在岸上缓和了一会儿,等到勉强能动的时候,一个个便就离开了无定河的河岸,绕过月光照射的地方,由黑影里迂回前进,往夏军营寨的方向去了。 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正前方的夏军岗哨,先后被抹掉,对岸的打了个暗号过来。看见了对岸的信号,韩煦这边一声令下,宋军立刻从草丛里将早先备好的船筏拖出来,掀掉上面浮土的隐蔽,直接就下水。 这班宋军来得快,将竿一撑,眨眼间众人便纷纷上岸。正在众人渡河的时候,天上便纷纷下起雪来。眼看着雪花越飘越大,对面几乎都看不见人影,愈发给今夜的偷袭带来了便利。 因为天冷,头一批渡水的三十余人,身上衣服都冻成了冰坨,耐不住冷,已抢过夏军的冬衣穿上。眼看着别人动作快,王达这厮心里急,行动却慢些,膝盖因冻得没法打弯,迈不开步。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这厮手上仍然高举着刀,浑身都已经僵硬了,面上仍旧带一丝笑意。 随着宋军一涌而来,直接就开始对各门猛攻。等到对岸夏军发现了宋军的偷袭,开始组织抵御的时候,已经晚了。宋军已经攻破了东面的寨门,已经杀入寨中了。眼见得此寨已经不守,夏军不得已只能退了。 没藏讹庞这一边,突然来报,说一有拨宋军趁着雪夜,突然把无定河对面的军械库,给夺过去了。失去军械库非同小可,没藏随即便就派出人马赶去北面,与成甫克成下了严令,限期将军械库重夺回来,否则立刻军法从事。 对于讹庞的下令,成甫克成大骂道:“怀疑老爷,把老爷的心腹都调到了南面,剩下一个都统的壳,现在倒过来给我下令了?那些人马我指挥不动!” 因成甫回答的不干脆,而且脸色还不好看,回报的便说,对于没藏国相的下令,成甫都统不配合,如何如何拖延云云。 当初兴庆曾有人言:成甫克成跟房当嵬卜一向交好,也是元昊的心腹。因没藏没遵元昊的遗诏,重新立了宁令两岔,心里对没藏就不是太服,因此便不肯太尽力。 当初没藏听了这话儿,便三分相信。怎奈举国上下,能用的人马实在不多,对于成甫克成这厮,只好将就着这么用,时间长了总能贴心。谁知道真正到了大事上,成甫克成指挥不动!古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个话儿,果然是说的不错啊! 这个时候,没藏讹庞便认为说,重夺军械库这件事,不能完全信成甫克成,还是交由自己人更可靠!为这事儿上,没藏除了立刻写几封密信,交与成甫的部署以外,没藏又重新派出队援军,辅助北线夺军械库。 派去军械库的援军才出发不久,突然西边又传来消息:绥德、晋宁这两路宋军,不知道何时,已经越过了横山,绕过毛乌素沙漠,此时已直插祥佑军后路。 还有岢岚等处的宋军,不知道何时,已通过了夏军的重重封锁,绕过了府州城的北面,从北线攻打神勇军。成甫克成这一路人马,因为北面被宋人急攻,立刻弃了对府州的包围,然后去救援北面。 这样一来,府州趁着神勇军的包围撤退,立刻从后面压上来,与北线岢岚军一道,从东、北两线同时夹击神勇军。成甫克成这一路人马,必须要得转头向东、北防御,不能跟祥佑军人马相互配合。这个时候,宋军由招讨使马洪率领,已经从防御转为全面反攻。 第400章 反攻 还有更加不好的消息:刚刚有密报传过来说,辽国那头,已经和宋朝达成了和谈,宋、辽两家又重新议定,辽人不得继续向西夏出售马匹、铁器、军械、粮草。辽、夏之间,金、银等物,相互之间也不能流通。 当初好水川之战定好的条约,后来随着宋、夏两家的议和,这些条约渐渐就废了。谁知辽国得了好处,却出尔反尔,又给重新改了回来!现如今辽国已写了国书,将错儿都算在夏人的头上,斥责了一通,责令没藏讹庞限期退兵。 因这件事情,没藏骂道:“马上就要拿下来府、麟,辽国因为区区的财货,这么大好的机会,他们居然要拱手送人?!” 这时候旁边有人道:“我看这不是辽主的意思,必然是有人蹿掇的!他们朝堂上那些文武,不少人把钱存在了东京的质库,坐着收宋人的利钱呢。还有一些,直接在宋地有产业,与宋朝的商贾也往来密切,哪个能有长远的打算?!” 另有一个附和的道:“有消息说,之所以辽人能让步,是让宋朝的商贾拿捏住了!他们为了点蝇头小利,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宋人,可是把咱们也一块儿害了!”有人学会句汉人的话,直接就骂道:“可知辽人都是些废物,‘竖子不足与谋’!倘若咱们有他们的疆域,早就能称王称霸了!” 然而众人骂归骂,终于有人提到了眼前,问一句道:“依国相的意思,咱们是听从辽人的话,干脆退兵,还是假装没收到指令,先把麟州城拿下来再说?” 因这个话儿,旁边有人分析道:“宋人扰乱辽国的商事,弄得人心惶惶的,辽主为了稳定大局,对于宋人的请求,不能不应。一旦咱们打下来麟州,辽主当着宋使的面儿,嘴上肯定会赔罪,心里面却是高兴的。所以我说,辽主的国书不用太听!” 讹庞叹了一声道:“绥德、晋宁那几路人马,眼看就到了,攻下府麟最好的时机,已错过了,再继续拖着没什么大用,还不如卖给耶律宗真一个人情。吩咐下去,叫军士连夜收拾好东西,准备撤吧!” 一听见没藏讹庞准备退兵,已经让收拾行李了,李殷等夏军中主战的那些人,立刻就急了。众人叫军士暂停撤退,选出来几个为头的,急忙到讹庞处求见。 一个便道:“宋军那几路支援的人马,过来还需要三四天时间。麟州城内外的宋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一两日咱们就可以攻下。退兵的事情,希望国相再考虑考虑!” 又一个道:“国相千万不能撤!咱们准备了这么久,费了那么多兵马钱粮,差一步就能拿下来麟州,就这么退了太可惜!”李殷干脆亲自道:“国相给我们两日的时间,两日之内,我保证祥佑军能拿下来麟州,末将愿意下军令状!” 众人白说了这么多,没藏讹庞退意已决,不同意众将的请求:按他的说法,成甫克成那个厮,太不中用,没能在规定的时间夺回军械库,让宋军一把火把军械库烧了,一时半会没法重建,还打个屁!且不说打下麟州的军械损耗,不是一个小数目,剩下的储备已经不足。 处在这种情势之下,只要夏军多一天不退,马上就多一天的危险,李殷这厮为了功劳,只要弄险,全不把人马的损失当一回事! 如今的情势,趁着未败及时退兵,是最好的选择:一则夏人借助此战,把第二次辽、夏之战损失的颜面,重新又给找补回来,足以给边境上那些有异心蠢蠢欲动的族长们看看实力,打一打他们背反的心思。 二则让辽国看一看,夏人在制衡宋朝方面的能耐,就能在军事上松开个口子,不至于脖子被他们卡得太紧。 当下没藏讹庞顾不得李殷等人的劝说,坚持下令叫夏军退兵。许多人对此不满道:“我们坚持了这么久,眼看就要打下来麟州,没藏讹庞一句话,立刻就退了!可知这个窃国的国相,不敢多冒一点儿的风险。费了这么多兵马钱粮,说撤就撤了。真的是子卖爷田心不疼,才不把夏国当成自家。” 为防一旦退出去府、麟,宋军来援的人马,趁势跟在后面追杀,夏军撤退的时候,故意摆出个进攻的模样,假装要拿下麟州城。实则夏军已收拾了行李,连夜把人马召集起来,排成几支的纵队,一队一队悄悄就撤了。 因为夏军这一撤,府、麟两地的危急已解。绥德、晋宁、岢岚这几路,乘着夏军退兵的机会,趁势在背后掩杀了一会,谁知道没藏讹庞退走的时候,命人沿路设下了几支伏兵。宋军一看有埋伏,也就不再继续追赶,又退回了宋地。 这头宋军清点损失:建宁寨知寨高原,寨破身死;安丰寨知寨陈宁,指挥众人救寨时战死;王达在攻打夏军军械库的时候,被冻死了;秦通在麟州之战中,为了解救被围的马铁,被乱箭射死;胡奇被夏军流矢射死; 这是诸将中战死的一部分。军士死的就更多了。粗略合计了一下人数,加上之前破五寨时候损失的人马,人数上大约能有五千余人。如果再加上战乱被波及的百姓,那些被夏军杀死、或者在流亡途中罹难的边民,死了的人,在数量上只会更多。幸而虽然损失了人马,到底府、麟没被夏军夺去,到最后还是守住了。 这个时候,马洪率领人马入城,与麟州知州苗继宣、府州知州折继祖,以及勾管麟府路兵马钤辖王世基都相见了。马洪叫众军在城内歇息数日,等准备好了,就要班师回京了。 知道了此次守城成功,府、麟满城都欢呼起来。不单是军士得到了礼遇,之前城池被围的时候,宋军迟迟没有进展,许多对马洪不满骂的人,此时立刻也改了态度,听见他名,都恭恭敬敬叫一声“马招讨”,说他是佛祖派过来的。 许多人急忙去神像、一窝蜂去佛祖跟前还愿,感恩神佛庇佑的。村里许多逃难的百姓,此时听到了消息,亦接连返乡。眼看又到了年根底下,鞭炮爆竹声络绎不绝。千家万户,没有一个不欢喜的。连苗继宣、折继祖两个的家里,也都一连数日大摆宴席。 眼看战事已经完了,众人免不了还要分开。谢营使还有韩煦、展昭、崔起、唐华、蒋兴、周平、于贵这些人,已经处得时间长了,都渐渐熟悉,在一块儿不知道聚了多少次。里面有一些关系好的,因为马上要回东京,更是话儿多到说不完,恨不得天天粘在一起。 然而时间过得飞快,乐不几日,眼看着马洪率大军要回去了。展昭这边,这一次虽说他是自己来的,也需要跟着马洪一块回京。韩煦和崔起这两个,各自有礼物送与玉堂,就都托展昭给送回去。 河东这头暂且不说,此时包待制在辽国,诸事都已经办完了,是时候该回东京了。驿馆里停放的周行老的尸首,也需要众人再运回去。 庆堂那边,已经托了在辽国的朋友,弄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家人、仆从都备好了白幡, 换上了素服,就等着开拔。使团已经合谈成功,马上回京的这个消息,已经传到了东京,东京那头,都在眼巴巴等着了。 眼看着已到了年末,事情已完,就要准备好回家了,众商贾无一个不乐的。闲暇的时候, 众人一窝蜂聚在一起,议论此次和谈的事来:怎么怎么惊险和困难,众人又如何足智多谋,如何把那些危难的事情,一一化解,都讲了一遍。每次说起来这些事儿,众人全讲得满脸兴奋,一时半刻都停不住嘴。 除了商议正事儿外,许多人已经备好了礼物,要回去送与妻儿老小、亲戚故旧,此来辽的情形和经过,免不了也得回去告诉一遍。 只有白庆堂这个厮,与别人说话时虽然也笑,等他一个人在的时候,脸上看上去便有些落寞:当初来时好好的丈人,回去时就变成了一副棺木,回去跟娘子怎么说好呢?这个年看着不好过了。 不容易诸事已经完毕,包待制终于发话说,可以回了。众人立刻就兴奋起来,把早就收拾好了的行李,急急忙忙往车上搬。害怕底下人办事不利,众人一面亲自指挥,一面对仆从小厮们不断叮嘱。底下人请示庆堂的时候,庆堂胡乱嘱咐了几句,就一个人闷闷的上了车,谁过来说话都不太爱理。 一路上回来,别人都嫌走得太慢,恨不得马上回到东京,只有白庆堂嫌太快,什么都还没准备好,看着就已经快到了。 庆堂的娘子,一听说了丈夫回来的消息,立刻她就带着人马,一块儿出城去迎接了。似乎知道了什么似的,娘子一见了商贾的队伍,什么都不顾了。立刻她就冲过来,找到了父亲的棺木,娘子疯了似的扑上来,抱住棺木大放悲声。庆堂任由娘子哭,在后面抱着她一句话不说。周围许多人都是相识,知道他们家情况,都过来劝。 众人都说,放着这些叔伯和兄弟们都在,不管周行老在不在,大家同以前还是一样。若是以后遇到了难处,尽管叫周娘子开口,管保无一个不帮的。 包待制那头回来得早,打一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先去宫中复命。赵官家免不了将此去的事情详细询问,待制也就一一回复。因为说到了周家裕,如今只剩下一个女儿,官家便下令,封周家裕之女周氏为华阳县君,又厚加抚恤。 当日君臣又说了些其他的事情,眼看着时间已不早了,官家、待制议事已毕,随即就散了。到了次日,除了包待制亲自去看望了周娘子以外,还一并带来了官家的赏赐。 第401章 东京新文 这些时日以来,东京城众人传说的新文,有几件大事:头一件,便是药行行老周家裕突然在辽国暴毙了,地天泰药坊的买卖,由周家的女婿白庆堂重新接管了。因没了行老,新一任药行的行老,也因为众人一致的推举,由白庆堂做了。 除了这两件以外,还出了另外的一件大事:前不久,马洪那边上书说,这一仗虽然夏军退了,府、麟两地已安全了,但是有些事不尽如人意。除了苗继宣、折继祖等鼎立相助的人以外,还有不少人抗夏不力,甚至为了一己的私利,对别人的求援百般阻扰。 这话儿一经说起来,立刻在朝堂上惹起来轩然大波。就在短短的数天之内,舆论已经不可遏制。那些人从弹劾王世基开始,进而变成了整顿军务、精简冗员。甚至以欧阳修领头的一帮人,要求赵官家撤掉宰相,重新换一个刚正、不怕得罪人的,马上着手“精兵”这事儿。新任宰相的提名里面,以庞籍此人的呼声最高。 这一日傍晚,都头李清办完了公事,正从王家正店的楼下经过。忽听见楼上有人叫道:“李大郎,这么晚了还忙什么?赶紧上来吃一杯再走!”抬头看时,却是熟人韩涛在上面。 左右李清事已经完了,今晚他又不当值。那韩涛是个消息灵通的人,很有一些新鲜的新文,上去听一听解闷也好。既这么想时,韩涛便答应了上去了。韩涛见了立刻笑道:“这就对了!你韩哥把酒都给你烫好了,赶紧上来,第五间阁子进来就是!” 进去看时,见韩涛那厮的桌子上,摆了几样新鲜的肴馔果品案酒,一个人已吃得四分醉了。见李清上来,韩涛一叠声把酒保唤过来,吩咐他道:“李都头来了,赶紧再去打两角酒,别忘了再添两个好菜!”那酒保道:“韩指挥放心,你交代的,小人肯定给你办好!” 李清便问韩涛道:“韩指挥今天这是有喜事?又遇到看重你的贵人了?一个人也吃得这么高兴!”韩涛半醉半醒的道:“贵人?贵人有!那几个跟我处的好的,让韩哥细细跟你讲讲。”说到这时,韩涛如数家珍的一般,一个个点出人名来: 什么章懿皇后的侄子、新任殿前都指挥的李璋,人家说了他一个“好”字,立刻这厮就意会了说,李璋这是看上了他,以后有可能调他到殿前司,马上就准备重用呢! 什么章献明肃皇后的侄孙、马步军殿前都虞候刘永年,人家跟他的关系多好,从哪里伦,又是他什么远房的亲戚,怎么怎么看重他。就连曹皇后的侄子曹评,跟他也拜过同一个师父,跟他有多少多少的交情。总而言之一句话:人家是上面有人的人,身份特殊,其他人根本没法比! 韩涛那厮吹起牛起来,十头牛根本就拉不动,都没法停下。李清胡乱听了几句,便没了耐心,只好站起来告辞道:“指挥先吃着,我那里还有一点事。”韩涛便道:“急什么?你一个单身,回去晚了,又不用挨什么娘子骂,再吃几杯!” 韩涛把李清劝坐了,又给他斟了一杯酒,便说话道:“除了我结拜的兄弟曹评,你韩哥轻易不给别人斟酒,今天这是头一遭!给个面子,再坐一坐!我有一件要紧的大事儿,还没说呢!” 李清便道:“什么大事?你是说新任宰相的人选么?上面人马再怎么调动,跟咱们也没有多大的干系,活儿还不是一样照干!”这话儿韩涛不同意,便数落道:“如今庞籍当了宰相,马上要裁军,怎么跟你就无干了? 我有一个可靠的消息:裁军这事儿,在一些地方已开始了。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就轮到咱们上四军了。怎么你们一个个不紧不慢的,一点也不知道急呢?!”因这个话儿,李清吃了一口酒,开口问道:“这消息准么?指挥是听哪个说的?” 韩涛答道:“从李璋那里传出的消息,你认为呢?我再给你透漏透漏:除了李璋,郝质、刘永年那几处,也都说过类似的话儿,这件事情十成十!”说到这时,韩涛把嘴巴凑近李清的耳朵,嘱咐他道:“今天这话儿,我只给你一个人说,出去了记得别往外传,千万保密!” 韩涛这厮,口里没几件事情是真的。他说这些“小道的消息”,是“机密大事”,他告诉出来,别人必须得替他保密,也就是嘴里这么说说。他那些事儿,根本不就用外人传,他自己恐怕连邻居家耗子都告诉了。 赶上了年末,来王家正店里打酒的人,络绎不绝,都围在下面吵吵嚷嚷的。韩涛阁子的那个门,没有关上,耳朵里面全是人声。楼里面今天的人手明显不够,火家们飞跑着张罗客人,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 这时候李清笑了道:“‘裁军’这事儿,上面也嚷嚷了好几年,没有一年是真的。 今年就成了准信了?我看未必!”韩涛或许是吃得多了,在那一个劲保证道:“你看着吧,这次是真的!我的消息你只管放心,不信你再去打听打听!” 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韩涛说了一句道:“是我忘了!你们指挥还没回来,就算你急,也他娘没人替你们打算。依我的话儿,这件事赶早不赶晚,得尽早谋个出路才好,不能呆坐着不动弹!” 李清问道:“你知道我一向不懂这些,韩指挥怎么打算了?”韩涛便就告诉道:“就拿你韩哥我说吧,趁着年末,把应有的酒宴全部都请了。应该认识讨好的人,也都提前打好了招呼。单单在打点的事情上,就足足花掉了这个数!” 看着韩涛比划的手指,李清问道:“这是花了八十两?”韩涛立刻笑了道:“说少了十倍,我足足花掉了八百两银子!这钱花得一点不冤:现在多去找些门路,早早把事情定好了,总比事到临头,两眼一抹黑的强!你等到明年开春了再开始打算,那就是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什么都晚了!” 说到浓时,韩涛去李清耳边告诉道:“裁军这事儿,我听说上面已有了名单,里头有些倒楣的,要被安排去街道司。调去那么个鬼地方,每天的日子,天不亮领着手里的几十个差役,去南熏门门外赶猪进城。 赶猪的差事办完了,也不能闲着,你还得继续出去巡街。这差事不是溜达着耍,一人分给你一块地方,看着那帮商户们清秽。管的松了没人怕你,挨上面骂。管了严了上面夸你,嘴碎的老婆们骂你的祖宗。 辖地滋事的多了,别以为是好事儿有油水儿。斗殴、打架的捉起来,你还不能亲自管,得交给人家巡检办。通沟渠、查侵街这种没有油水的脏活,全都是你的。一年三百六十天,冷天暑热的,一日不歇,罪也一点没少遭,图他娘个甚么! 当初捻枪握刀的手,用不着使什么兵器了,上面发给你一个笤帚,指着它吃饭。整天为些鸡零狗碎的事儿,与他们那班商户去拌嘴。你不想赶猪,行动要快,就别他娘直挺挺在家等着。” 熟悉的韩涛的都知道,这厮口里面没一句正经的。他说的话,比瓦子里说铁骑的还让人难信,十句里只有一句能听,因此今日他说的这些,李清并没有当一回事。节日里事多,李清不肯在这多留,略吃了一杯便告辞走了,又剩下韩涛一个人。 偏偏今日赶得巧了,坐没有多久,韩涛又看见一个熟人。此不是别人,正是苏兴。免不了苏兴被韩涛又叫上来,也吃了一杯。这两个都是爱耍的,碰到了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 一个便道:“你听说没?《抗蕃英雄张议潮》又被重新改写了,戏也已经编好了,今晚头一拨就要开演!你不去瞧瞧?”另一个道:“这事儿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可不今天到日子了么!想不到隔了七八年,他们真的又出了新戏!” 两个议论起张议潮这出戏,当年这戏上演的时候,没有一个不知道的。男女老少都聚拢来看,象棚里乌压压全都是人,仍坐不开,挤得那叫一个密不透风。这出戏不知道连续演了多少场,仍旧许多人看不上,还有连夜排队的。 到了《大败吐谷浑》这出的时候,街上几乎是万人空巷,但凡开口,没一个不议论张议潮的。不单街上卖糖果的,把糖做成张议潮的模样,小孩子一人举着一个,满街上乱窜,口里喊着“杀、杀、杀”,连市井里那些卖画的、卖泥孩木偶的、卖雕塑木刻的,也都从中发现了商机,一个个赚的盆钵满,街道上到处在唱《大阵乐》,真他娘的叫一个过瘾! 当初张议潮抗蕃这出戏,恁地有名儿,多数人年少时全都看过,偶尔有一两个没看的,至少也能听说过。苏兴这厮,之所以当初能入军,一半是因为当初看了张议潮的原因。 当年苏兴买的木偶,在现在还有几个在家里,仍旧收藏得好好的,侄子、外甥都不许碰,谁碰了他就跟谁急。大战吐谷浑这出戏,苏兴能讲个三天三夜,许多情节到现在不忘。 不光苏兴期待这戏,前不久玉堂也说过,这戏出来了定要去看看,好重温童年。怎奈他四哥庆堂家里面出事,忙不过来,因此玉堂帮忙去了,一同看戏这件事,就耽搁了。天巧今天韩涛也在,跟他同去,倒也正好。 第402章 新戏上演 就在两个人吃饭的时候,韩涛透漏个消息道:“给你实说,下午我经过桑家瓦子,偷偷往里面看了一眼,你猜我当时看见了什么?”苏兴顺着话猜道:“人都齐了,已经在里面预演了?”韩涛摇摇头说道:“预演也有,三天之前就开始了,我看见的不是这个!” 苏兴继续猜测道:“他们把话本落在那,剧情你这厮提前看了,知道了结局?”韩涛又摇头告诉不对。因为苏兴实在笨,韩涛只好告诉了道:“下午我去时,看见傀儡棚都设好了。大旗、棹刀、盾牌、将军、士卒的木雕,活灵活现的,一个个摆好了放在那里。有一个像是张议潮的傀儡,雕得就跟真的似的,打扮得那叫一个威风,那模样活人都扮不出来! 他那些兵器,是仿照唐朝兵器的样式,缩小了尺寸专门雕的,放大了简直一模一样!还有吐蕃的重甲骑军,所有的配备都一应俱全。咱不说别的,就军士身上穿的鳞甲,不单单看着模样像,用手摸一摸凹凸不平,就跟真的没有什么两样!你没看见,做得那叫一个精致,真他娘的让人开眼了!” 苏兴被话儿吸引住,听得几乎要淌口水,韩涛又添油加醋道:“说句实话,我下午看见了那些东西,真他娘想偷几个藏在家里,将来跟着我一块儿下葬!要么就直接传给孙子,这东西比金子还馋人!” 苏兴忍不住提醒道:“你千万别,赶紧给人家送回去!你偷了咱们今晚还看屁!”韩涛便道:“我就是说说,这不没有动手么?你赶紧吃,别他娘去到赶晚了!”苏兴把饭吃到一半,忍不住又开始说起话来。据说新出的这出戏,剧情是鬼手七亲自写的。他一出手,更是这出戏好看的保障。 说起来东京城所有的瓦子里面,最会写铁骑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桑家瓦子的鬼手七,这个厮最擅长描写排兵布阵,写出来的东西有模有样的,看得过瘾;另一个是中瓦子的安赛宁,擅长的就是写谋略。剧里的人物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端的是智计百出,令人拍案。 跟那些烟粉、传奇、灵怪的不同,铁骑这东西,最不好写。一则写的人懂得军事的不多,想写根本就无从下笔。就算勉强抠出来几个字,自己看了,也觉得干巴巴的没什么意思。二则看的人要求高,那些人不好糊弄不说,还得跟你挑细节。说汉朝呢,突然出来了唐朝的兵器,那厮们要跳起来打砸的。 东京城这里,说要找写烟粉、传奇、灵怪、公案的书会先生,顺便能拿出几十个人来,供你挑选。你说要找写铁骑的,抱歉得很,写的好的,看了能让人过瘾的,只有这么两个人。 当年写张议潮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鬼手七本人。苏兴看完了张议潮不过瘾,特意又买了本砖头厚的《张议潮大传》,指望一次能过个眼瘾。谁知道回去翻开一看,拜师就写了一小半,娶老婆、生孩子,鸡零狗碎的一堆破事,又写了一半。后面剩下不多的地方,专门在写他外孙女嫁人,谁看这个! 苏兴眼睛快瞪瞎了,好容易才找着打仗的场面:不到二百的字数,吐蕃人莫名其妙就那么输了,归义军不知为何突然就赢了,十两银子就这么瞎了!从此苏兴长了心眼:除了鬼手七和安赛宁写的,其他的人的铁骑一概不看! 因苏兴抱怨,韩涛一面往嘴里拨饭,一面说道:“那算个屁!起码人物没给你走形。再过几百年下去,有人写出来一本书,让包待制和赵官家争老婆,也不是怪事。你以为人人都是安赛宁那样的天才么? 当初鬼手七为了写好排兵布阵,特意投到殿帅家,做了足足三年的家仆,就为了有机会跟殿帅一块儿出门,观察底下人排兵布阵。安赛宁为了写计谋,史书不知道翻了几遍!那班蒙着头瞎写的,拿什么去跟那两个比!” 说到这时,韩涛叹了口气道:“如今安赛宁年纪大了,轻易不肯再出山,他的戏以后是没得看了。剩下一个鬼手七,这一次听说是封笔之作,过了这村,再没这店,再以后花钱你也捞不着看了。别说挨上官一顿臭骂,就是上刀山、下油锅,这出戏看了也不算亏!” 说话间两个胡乱将饭拨完,立刻就往水棚赶去。这两个厮,底下两只脚走得生风,眼睛里根本看不见旁人,一心只要往桑家瓦子看戏。中途遇上了几个熟人,问的都是同一句话:“这马上就要裁军了,这种关键的时候,你们不说好好表现,只知道去耍,让上官看见了像什么话!” 韩涛这厮,自认为已经找好了门路,明年开春就调走了,裁军这事儿轮不到他,他倒是不急。旁边的苏兴听见了这话儿,正好戳中了他的心病,看戏的心思便萎了一半儿。被众人说得没了兴致,看戏这事儿,苏兴便有些犹豫起来。 韩涛怕苏兴不去了,去看戏没有作伴的人,立刻安慰苏兴道:“没听说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还有句话说:‘今夜脱了鞋和袜,谁知道明早穿不穿!’这出戏咱们等了多久?足足有八年!过了这次,以后想看可捞不着了! 裁军早晚还是得裁,早死晚死还不是一样?!是死是活明年再说,起码先快活过了今年!你看看我,今晚上事情比你还多,不也照样全推了不管?你怕个屁!” 这话儿说到了苏兴的心里,也觉得韩涛活得明白,有他作陪,苏兴才生出来一点的愧疚的心,立刻便飞到爪哇国去了,重换做兴致勃勃的模样,看戏这事儿拿定了主意,就不反悔了。眼看着时间已不早了,各家各户都点了灯,灯笼也都挂出来,苏兴同韩涛两个一道,加速往桑家瓦子那边赶去。 谁知道两个急忙忙赶去的时候,水棚里《抗蕃英雄张议潮》这一出戏,却没上演,他家仅有的一个水棚,演的是个别的男男女女、家长里短的一出破戏,恁磨唧啰嗦,谁看这个? 看着棚里面不多的人,苏兴那厮,以为过来的时候不对,问韩涛道:“你确定是今天的日子么?咱没记错?”韩涛瞪着两眼道:“你韩哥做事从没有错过!先别着急,咱们找个明白人问问!” 四下看时,见不远处围着一帮人,正在那里大声吵嚷争执。苏、韩两个围上去听时,才知道突然出了个变故: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去上面告状,说什么“如今和唃厮啰关系好,现在上面的主张,是联合吐蕃共同抗夏。一旦这出戏演出来,坏了蕃、汉之间的情谊,就大事不妙,所以说这出戏无论如何不能演!” 当初瓦子里贴出来告示,要出张议潮抗蕃这戏的时候,上面本来不当回事。谁知道有些眼红的人,这个时候跳出来,编出这么套瞎话来,还讲得郑重其事的。上面几个人商量之后,也觉得这话儿有些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蕃、汉之间失谊,这事儿没人担得起责任,为谨慎间,他们紧急叫停了这戏。 提前知道这戏的人,不在少数,早就眼巴巴急等着看了。好不容易盼来了开场,饭都没吃好,急急忙忙赶过来,上面突然说出来这番话,就不让演了。立刻众人都发了火,气骂便道:“哪个龟孙子多管闲事!他自己不看闭上那鸟眼,没人非得请他来看!” 还有人道:“吐蕃人又不是他家的祖宗,是哪只贱狗乱*舔*他爷呢!俺们自己的英雄,凭什么不让演出来?他是汉奸、反叛之后么?!叫老爷们知道了他是谁,给这孙子打出屎来!” 眼看着这件事弄得人怨沸腾,瓦子里为了平息事端,主人急忙出来说话,赔罪便道:“列位捧场,肯来照顾小人的买卖,俺们全都感激不尽!怎奈上面下了令,不让演了,小人们不敢不从啊! 各位大老远过来了,自然不能让你们白跑,小人又安排了几场有名儿的戏,今晚请列位看一宿,另还附赠果品小食,这样行么?” 听见这话儿,人群里有几个大声道:“俺们看了你的告示,大老远的跑过来,不是张议潮不看!”还有人道:“老爷们等了一个月,眼巴巴等着张议潮,你说不演了?拿那些鸡零狗碎的戏弄俺们!”还有几个人发怒了道:“这必然是为了推新戏,故意把张议潮搬出来,哄俺们过来!不看不看,爷爷们不看。哪个去看,腿给他打折!” 苏兴和韩涛这两个,饭都没顾得上好好吃,连营里的事情都推掉了,兴致勃勃赶过来,却捞不着看,此时已攒了一肚皮气,没说理处。 这个时候,一个秀才模样的人,走出来说道:“单单换戏只是件小事儿,俗话说‘欲亡其国,先亡其史。’不肯正视历史之人,又怎么会知道以史为鉴。若是中国人听惯了这些靡靡之音、宴饮之乐,没了血性,只热衷这些才子佳人、莺莺燕燕之类的东西,将来一旦敌寇入侵,无人出头,只好割地求和了!” 第403章 戏棚滋事 还是读书人讲话明白。苏兴今晚上特意跑了来,一听说张议潮不能演,一肚皮鸟气没法出,正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好。听见了秀才的这番言论,三言两句的,立刻把话说明白了。在场的人里面,许多人跟苏兴想的一样,也被秀才的一番话儿,激起心头的怒火来。 愤怒的人群压不住火儿,立刻便有几个带头,直跳上台去,把正在上演家长里短的傀儡给揪下来,一通拍扁,把藏在犄角旮旯的将军、士卒的人偶找出来,强令叫演,哪个敢拦打哪个。 上面已经交代的事情,水棚主人怕吃官司,哪还敢演!眼看这些人要闹事,水棚主人急得没法,一个劲求道:“列位客官行行好,都罢了手,小人请大伙在我家白看三天!要看什么顺便挑!” 众人都道:“老爷们别的全不要,单单就看张议潮!今晚上不演,别怪俺放火点了你家的鸟棚!”一听见“放火”,主人急得差一点跪下,口里面一个劲对众人讨饶。哪个听他?管他是主人不是主人,哪个敢拦着不让看戏,哪个就是与众人为敌,只要敢与众人为敌,那他就是支持靡靡丧国的败类,那就该打。 因见主人不让步,跳出来的这几个人,已经在戏棚里开始打砸,出一出胸中的这口鸟气。随着今晚慕名来看戏的人,越聚越多,知道了张议潮不上演,新来的人气不过,也加入到打砸的队伍里,已经有开始抢掠的了。 一看事情闹大了,连周围的戏棚都波及到了,立刻有人飞跑去报官。开封府差役那一头,听说了这件事,已经往桑家瓦子这赶来。 看戏的虽多,到底是一帮乌合之众。这厮们打砸戏棚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肯出力。一听说开封府差役来了,刚刚聚集起来的义军,见势不好立刻就怂了,一窝蜂要逃。怎奈正好赶上了年末,桑家瓦子这到处是人,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哪里能闪出条逃跑的道来! 这个时候,之前说话的那个秀才,发话便道:“大事不好!不能再这么乱下去,赶紧撤吧!”立刻有人应和道:“你们有学问的人,主意都多。赶紧说说,到底咱们怎么撤?”秀才紧急分派道:“大家全都不要乱,且听我说!身强体壮的挡在前面,一块儿把前锋的差役打退,剩下的人马赶紧撤!” 经过今夜这一役,大家已经成了同袍。既然是同袍,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差役把同伴们捉走。所有人里头,韩涛、苏兴是正规军,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打起仗来根本就不怵,谁怕他开封府那帮虾兵蟹将! 危急的时刻,韩涛、苏兴自告奋勇跳出来,加入到抵抗差役的队伍里面。另一拨文弱不会打仗的人,自动退到后面去。瞅准了时机,立刻就撤。 为了掩护文人们先撤,韩涛、苏兴这两个,一人抢过来一根棍,挡在前头,与那班差役们厮打起来。本打算解决完这拨差役,大家就可以安全撤退。谁知道友军里有些傻子,他们在后面商议道:“差人太多,单指望那几个根本不行,后面的还是没法撤!干脆咱们放一把火,场面一乱就容易逃了!” 韩涛、苏兴解决完差役,正准备招呼大家撤呢。回过头一看,人没了不说,居然好几处都在冒烟,连别人家的戏棚都烧着了。才刚打跑的那几个差役,不算什么。因这场火,转眼间又来了大批的人马,除了救火的人以外,另一半已经开始拿人,正在朝韩涛、苏兴的方向来了。 正所谓蚊子多了也叮死人,眼看差役们越聚越多,友军们全都是眼乖的,早已经脚底抹油,一个个溜没影了。友军溜走倒也罢了,眼错不见,就连才刚在指挥的那个“领袖”,不知道何时也不见了。 没了臂助,正规军顿时也慌了,韩涛、苏兴害怕被捉,也就急忙跳上了院墙,一连翻过好几道院墙,这才跳出来包围,飞也似的逃远走了。 苏兴这厮,今晚好好地想去看戏,结果戏也没看成,还打了一架。打架没讨到什么便宜, 倒也罢了,让人撵得跳进狗窝才逃出来,干的这叫什么事!饿了一天,屁也没捞着。本来苏兴还要抱怨,突然听见了一个消息,说当日在水棚闹事的人,被差役拿去了七八个,都关了起来。 据他们供说,当日带头闹事的人,一共有两个:一个高些,七尺八寸左右的身量,年纪大约有二十岁出头。直角幞头,带红抹额,穿了身湖青色修身的罗衫,圆脸厚唇,行事冒着三分的傻气。 一个矮矬的有六尺八寸,二十四五的年纪,局脚幞头,身上一件绿色底八达晕锦袄,紫棠色面皮,眯缝小眼,长一张尖嘴,说起话来,动辄把“他娘”挂在嘴上。 熟悉的人,一听见“不到七尺的身长”、“尖嘴”、“眯缝小眼”这几句话,就知道这厮们说的是韩涛,外人没有这个模样!另外那个七尺八寸、穿湖青色修身的罗衫的,不就是苏兴自己么! 苏兴立刻明白过来:那些被差役捉去的人,因见他和韩涛打架时出力,直接把他两个当成领头的了,哪个是领袖,那些看热闹的能知道个屁! 因这个话儿,苏兴立刻去身上把那件湖青色罗衫给换下来,从此再不穿那件衣裳,把红抹额也一块儿都去了,故意打扮成风格迥异的装束,连脑袋也重新梳理了,就怕让别人再认出来。 不单单桑家瓦子那一片,苏兴不去,一连几天,苏兴去营里点卯的时候,都要和邓禹一块同去,到晚回来,也是跟邓禹同时回家。至于韩涛,最好是装作当日根本就没见面,打砸戏棚、放火烧棚这件事,就算听见别人在议论,苏兴也一句都不肯说,也装作从来没有听说的模样。 老远在街上看见了差役,苏兴也立刻提起心来,就怕突然一声令下,从哪冲出来一队埋伏的人马,然后把苏兴给当场擒住,送到牢里。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到底这件事没东窗事发,渐渐地苏兴便放心下来。 这个时候,东京城到处都有热闹,苏兴哪是个能在家里憋得住的。自思应该躲过了风头,苏兴便忘了打砸戏棚的那件事,又出来到处溜达了。 桑家瓦子那附近,苏兴暂时还不敢去,中瓦子还是敢去的。因此上一听说邓禹要去中瓦子看戏,苏兴立刻就跟着他走了。 走到半路,邓禹去铺子里买点心,苏兴一个人等着时,旁边站了几个闲人,正在讲 桑家瓦子那一场火。一个便道:“那场火烧得很不小,我听说连赵官家都被惊动了!”另一个道:“领头的两个捉到了么?长什么模样?是不是辽、夏派来的奸细?” 说到这时,有人形容起领头的人来:“听说都是九尺的身材,拳头都比饭钵还要大,脸上全都涂了黑灰,看不真切。只看见脸上那一双赤眼!我给你说,那一双眼,可不一般。一看,就是吃过人肉的…”苏兴一听见他们讲,立刻把帽檐拉下来,遮住了脸。看见邓禹一露面,立刻跟上去一块儿走了。 等到了地方,苏兴故意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拉着邓禹一块儿坐了。苏兴几天没睡好觉,那戏他又不喜欢,不说在家里好好呆着,非得跟着。瓦子里熙熙攘攘的人,这么闹闹哄哄的地方,苏兴很快就睡着了。 开演不到一刻的工夫,苏兴便倚在邓禹的身上,已睡得沉了。这厮睡着了还大张着口,口里的气儿一出一入的,吵得人根本听不见声音。邓禹被压得不耐烦,去苏兴耳朵大声道:“旋风炮打过来了!”这一句话屁用没有,苏兴连眉头都没皱上一下。 邓禹于是又告诉道:“醒醒,到吃饭的时候了!”苏兴干脆翻一个身,嘴皮子好像咂吧了两下,仍旧睡得口水流。气得邓禹一个劲骂:“鲶鱼成精的夯货!”亏他在椅子上巴掌大的那么块地方,也睡得着。 苏兴倒是睡得香了,苦得邓禹就看不好戏了。实在没法,邓禹干脆从座头上下来,想要出去走一走。邓禹一起身,苏兴立刻就占领了邓禹的地盘,身体干脆都蜷曲起来,让别人看着就难受。苏兴一点儿没觉得,似乎他睡得更香了。 从这件事上来看,邓禹突然明白个道理:怪不得两国交界的地方,就算是大漠、荒滩这种屁用没有的位置,也能争个头破血流。管他有用没有用,先占了再说。 邓禹如厕回来时,走到戏棚的门口,突然碰见了一个熟人,忙道个喏,招呼便道:“赵巡检多日不见了,怎么大节下的,也有空出来看戏么?” 赵巡检回头看见了邓禹,应一声道:“赶上过节,俺们忙得三五夜没睡。若不是为了一趟差事,哪有空闲!”当下两个说起话来,看赵巡检那架势,似乎对正在椅子上睡着的苏兴,十分在意。而且除了赵巡检外,邓禹还看见了好几个常服的差役,已经在聚拢在苏兴的周围,眼看马上要包围了。 第404章 会友 不明白苏兴能犯什么案子,邓禹立刻询问道:“瞧这个架势,这是犯了什么惊天大案,用得着你们这么大阵仗?” 赵巡检急忙解释道:“指挥说的哪里的话!真犯了大案,过来的人,哪里是我们这班虾兵蟹将?!左不过是件滋乱的小事,俺们捉住了的那个人,全都一致告发说,是你这兄弟带的头儿。这到了年根,上面对放火抓得严,急等着带回去问话呢,我这也是没办法! 指挥放心,今天幸亏是我过来,挨不了打,这一趟不过是走个过场,顶多就是罚钱了事!若不巧来的是左厢的老汤,那个家伙不讲情面,到时候怎么办就难说喽!” 听见了苏兴没犯大事,邓禹也就舒一口气。早知道苏兴这么个夯货,无才无智的,他又不是玉堂那厮,能惹出什么大祸来,翻天了也就滋乱一回,放几把火,罚几个钱也就了了。邓禹遂对赵巡检道:“罚钱没事!这厮家里有的是钱,使劲罚他,用不着看在我的面子上客气!” 既然邓禹都这么说了,众人也就不用客气了。现在的情形:苏兴的左边是一堵墙,这时候他正靠右睡着。众差役立刻摆成个扇形,围将过来。赵巡检先一步上前来,伸手儿去把苏兴点醒,问一句道:“你是姓苏,叫苏兴么?”苏兴此时才朦胧醒来,听见人问,直接一口就答应了。 眼见赵巡检一声令下,众差人一拥全扑上来,苏兴这厮见势不好,仗着邓禹在旁边,有人帮衬,心里就不怯。说时迟,那时快,苏兴一拳先去打倒了一个,夺路要逃,众人哪里让他逃? 有一个先去绊住脚,趁着苏兴站立不稳,一跤跌倒,其余的人马一拥而上,群狼也似地扑上来,叠罗汉似的,将苏兴压倒在最底下,再也挣扎不出来。等到底下人不动了,外围的就先爬起来,趁势就将苏兴给拿了。 苏兴的脸贴在地上,被人给按住,急忙用眼四处看,寻找邓禹这个友军,期望邓禹见他落难,能赶紧过来救一救。谁知道邓禹这个“友军”,就站在旁边不远的地方,抄着手儿,动也不动,稳如泰山。见了才刚的情形,苏兴被人家摁住了,邓禹眼睛里透出来几分同情。 对上苏兴求救的目光,邓禹不忍心再继续看,急忙把脸转到别处。邓禹站着看热闹,一不帮忙、二不开口,苏兴那心就凉了半截,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差人突然到戏棚里拿人,合棚全被惊动起来,一片声的惊叫不绝,连戏此时都停了演。赵巡检说了几句话,示意叫大家继续忙,又吩咐差人将苏兴捆上,然后便撤。不到一刻时工夫,众人便将苏兴给捆了,转眼便就带走了。可怜的苏兴,因为才刚那一阵厮打,不知道被谁撞破了鼻子,流一脸血,到走时仍旧满脸惊惧。 临走时赵巡检回过头来,特意告诉邓禹道:“邓指挥,才刚我忘了跟你说:除了要交罚金以外,还得过来一个保人,把他给领走,你下午忙完了来一趟!” 邓禹立刻回复道:“下午营里面忙得很,谁有工夫过来领他?找别人吧!”赵巡检跟上来叮嘱道:“邓指挥下午不来的话,别忘了找个人过来领他!你们刘营使有空的话,就让他顺路来一趟!” 邓禹立刻笑了道:“让刘营使来?姓苏的那脸又不大,什么是件光彩的事儿!刘营使丢不起这个人,你可千万别告诉他。”一时没有个合适的人,又不能把苏兴扔在那不管。 邓禹想了想便说道:“你走的时候,跟开封府周推官说一声,让他把这厮领回去吧!人家周推官现在也忙,耽误人家的工夫,也过意不去,等我有时间请他吃酒!”赵巡检道:“这事儿好说,指挥去忙,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 那头苏兴被捉走之后,等到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也就没有太挣扎。按他的意思,与其成天提心吊胆的,做什么事情都不踏实,还不如早早落网了呢。 这厮害怕能挨打,一路上怂得跟孙子似的,让干什么干什么。幸而到了地方之后,那些人除了说罚钱,对他倒还算客气,也没有挨打。许多道手续走下来,似乎事情就办完了。那班公人吩咐说,叫苏兴就在这里等,不许乱走,等着保人过来接,他才能回去。 苏兴正百无聊赖的时候,没想到在这里居然遇见了熟人,此不是别人,正是当日打砸戏棚的时候,带头起事的那个秀才。更加没有料到的是,那个秀才也记得苏兴。 当下两个人说话起来,秀才与苏兴恰好同岁,只比苏兴长两个月,也是东京本地的人士。提到打砸戏棚那天的事儿,眼看形势不利的时候,苏兴和韩涛一马当先,把前面的差役打跑了,掩护后面的人马撤,秀才夸奖苏兴英勇,说他是“为难时刻挺身而出,是条响当当的好汉。”果然秀才见识少,见个小场面就激动起来,这算个屁! 左右苏兴的保人还没来,待在这里憋闷得很,来个人陪伴着说话也好,于是苏兴开始讲。苏兴先问一句道:“刚刚结束的宋、夏之战,府、麟那边的战事,你在东京听说了么?”秀才点了一下头,表示已经听说过。 既然秀才已听说过,就不用苏兴费事从头开讲,说起来也就容易多了。苏兴便就开头道:“府、麟之战,刚一开始,夏军拨出来五万的大军,看着要攻打城池的模样。管府麟的这厮姓王,就住在府州,是个有名儿胆小怕死的人。 一听说五万大军包围了府州,这厮一算,吓了一跳:府州城里面,所有的人马加起来,也到不了八千,让五万的夏军来一冲,府州城岂不是很快就破了?不单这管勾麟府路军马事做不成了,马上就得做了俘虏! 这厮一怕,立刻发出来一道令,对底下道:‘那什么谢营使、甘都监、王巡检,你们这些人别继续在外面待着了,城池马上就不保了,赶紧都回来给老爷守城!’ 这个时候,夏军见外面的人马都进了城,他们立刻调转头儿,去打建宁寨、安丰寨、西安寨、靖化寨、永宁寨这五个府麟周边的堡寨。”秀才立刻着急道:“大部的人马都进了城,外面人岂不是没了支援?你赶紧说说,现在夏军有多少人,外面一共有多少人?” 苏兴算了算便道:“宋军设在外面的人马,每寨大约有一千人,五寨加起来有五千多。对面夏军的人马么,除了现有的以外,还有在不断赶过来的,加起来已经有六七万了。”秀才紧跟着追问道:“那么外面人岂不是很危险?咱们的人怎么办?!” 苏兴便道:“人数悬殊,又摊上个冬瓜成精的上官,屁也不管,神仙也难救。五寨被人家打下来,咱们大多数人马,都殉了国了。这一场仗,夏军切断了咱们宋军外面的耳目,府麟跟外面就断了联系。” 看着秀才沮丧的模样,苏兴又道:“好在人马没死绝,外面还有些活下来的。这活下来的人里面,正好有我的几个兄弟。他们派出一个人来,躲过了夏军重重的围堵,大老远跑到东京来送信。这不赵官家听见消息后,立刻把马招讨派过去了么?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 苏兴愈说愈兴奋,又接着道:“你知道包待制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访辽?周行老为啥在辽国突然暴毙?为什么没藏讹庞这么着急就退兵了?一看就知道你不晓得内情!这些事都是一环扣一环,相互之间都有关联!” 秀才听见了纳闷道:“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听着就远,怎么相互之间还能有关联?”苏兴立刻说话道:“要么说你是个秀才呢,只会背书,临到上场就不会应变!我给你说:跟着包待制去辽国的人里,有我好几个兄弟。被杀的那个周行老,是我兄弟的嫂子家。 府、麟十分要紧的一战,往府州运送辎重的人,是我兄弟的朋友。偷袭夏军军械库,直接让没藏讹庞退兵的,也是我一个好兄弟!他们空闲的时候,就给我往东京这边写信,把他们的信放在一块儿,立刻就能连起来,有什么内幕我全知道!” 苏兴这厮听书多了,遇到点什么擅长联想。这次的事情,连传闻带猜测一通乱说,还真让他理出来个脉络,给秀才讲得头头是道。因听见苏兴讲得有趣,秀才立刻就来了兴致,立刻怂恿他继续讲。 看见秀才在认真听,不像其他人似的,说什么一百个不相信,苏兴反有些不习惯,一个劲道:“怎么你没有要问的么?这些话你都相信了?”秀才便道:“你讲起来生动明白,合情合理还引人发笑,没有什么好问的。” 因这话苏兴大为感动,便感慨道:“今天我才算遇到了知音!这些话我跟别人讲时,他们只管摇头道:‘这苏兴看着年纪不大,牛皮倒是不少吹!处处都是他的兄弟,他怎么不说,赵官家也是他的兄弟?!’” 苏兴一面学别人说话,一面摆着两只手,扮做市井里人物,死活不肯吃亏上当的模样,看得那秀才哈哈大乐。 那个替赵巡检捎信的人,耽误了时间,信送得太晚,等到周昕知道了此事,急忙赶过来领人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 本来苏兴和秀才正开怀畅谈,两人正讲得高兴的时候,苏兴老远儿看见了周昕,知道是这厮来做保人,遂就与秀才告个别,说要家去。 那个秀才也就道:“跟你说了一下午,都忘了时间。我那里还有不少事儿,也得走了!咱们下次再聚吧。”临走时他还嘱咐说,倘若张议潮真能开演,第一场戏,叫苏兴无论如何都得去,两个人过去一块儿看。这事儿苏兴自然满口答应。 第405章 夜宴 苏兴不是太喜欢周昕,当初年纪小的时候,周昕就是苏兴的学长。周昕因为功课好,当年很得先生们喜欢,提起他来,先生们一个个都称赞不绝。有他们赞,周昕愈发得了意,故意在师长面前做出一副勤奋好学、遵长知礼的模样来,更加惹众人喜欢夸他。 跟他一比,更显得苏兴什么都差了。更可恶那班该死的先生,他们夸奖周昕的时候,还不忘把苏兴这样的拿出来比较,提起他来连连摇头。 有一次苏兴跟着周昕一块儿,同去一个先生家拜访。都是一般的学生,那个先生从头到尾,一直跟周昕聊得畅快,对苏兴根本没正眼瞧,临走的时候才想起来苏兴,问他的名姓。原来正在教的学生,都不知道姓名了。后来大家分散的时候,周昕舍不得与先生分离,为此都哭了。 苏兴自己功课差,又不学好,但凡与先生接触上,无非是挨打受骂的时候,因此完全没这个烦恼,巴不得立刻不上学了,赶紧与先生们永不见面儿。见了周昕流泪的模样,实在惹得苏兴厌烦,嫌周昕这厮曲意矫情,在他们面前拍这个马屁,故意做出那模样来气人。 周昕的消息知道得太晚,为了接人,大汗淋漓地跑过来,看见了苏兴连称“抱歉”。苏兴嫌周昕来晚了,不感激他搭救倒也罢了,对人家也没有一个好脸儿。 管着放人的那几个公人,看见了周昕,立刻凑到跟前来问好,嘴里面周推官长、周推官短的,口气客气得了不得。周昕着急赶回去,催着那些人办手续。苏兴反倒不急着走了,这厮也是个要面子的,装了一天的孙子了,想起来这事就觉得憋屈,既然自己的靠山来了,胆气就壮了,是时候挺起来腰杆说话了。 当着许多人的面儿,苏兴这厮便开口道:“你们哪个是管事的?给我找来!打砸戏棚的那件事,你们不好好查清楚,专信那些泼皮的话儿,上来就把我当成个‘领袖’!真正领头的人来了,你们把他当成个上宾,好水好茶的上着供,我倒成了个顶缸的了!” 因这个话儿,有人问道:“什么‘领袖’,你看见了?你说说领袖到底是谁?”苏兴便道:“才刚在这的那个秀才,就是当日那领头的!你们放着他不去捉,倒赖上我了,害我搭进去那么多钱,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回去了我就打官司上告!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一个便道:“你这厮说话不看地方,信口就胡说。这里可不是茶坊酒肆,说话可得负责任!”苏兴便道:“放着周推官在这里作证,有一句假话,老爷把脑袋摘了给你!老爷被这里人冤枉了一天,你们不说道歉便罢,还跟我在这五呀六的,什么东西!” 众人跟苏兴说不着,只好把脸儿转向周昕,指望他说话。周昕急忙喝苏兴道:“赶紧把你那嘴巴闭上,走吧走吧!你打算在这里过夜么?”说着周昕拖住周昕,使劲把他往外面拉。 苏兴一面被拖着出门,一面还回头警告道:“跟你们说,这事儿还真不能就这么算了!惹怒了我,豁出去家财,跟你们打官司刚到底了!” 就说苏兴这东西欠捶。才刚人家秀才在的时候,这苏兴热情得不得了,处得跟亲兄弟一个样,差点就不分彼此了。人家一走,马上他就变了脸,到处找茬,“领袖”这事儿,就不认了,说成是秀才领的头儿。 才刚人家在的时候,怎么他一句不敢提?眼看人家已经走了,他这又开始厉害了。周昕向众人道个歉,死拽着把苏兴拖出门,一会的工夫,两个已走到了街上,苏兴口里面仍恨骂不绝。 这个时候,周昕好奇问苏兴道:“说你闹事倒也罢了,是什么时候,你们两个人认识了?”听见这话儿,苏兴不明白“你们”里面的这个“们”字,说的是谁,又重新问了一遍周昕。周昕便道:“你说的那个‘领头闹事’,你们打砸人里面带头的大哥。”因这话苏兴才知道,原来讲的是那个秀才。 既然周昕这么问了,苏兴便就一五一十,将当日的经过全都说了。说起来这事苏兴便气:明明当日带头的人,就是今天的那个秀才,怎么一进来突然就变了,领头的一下子变成了苏兴,那个秀才却好好的。开封府做事不公道,平白无故的,拿他来顶缸。 这时候周昕惊讶了道:“怎么你跟他待了那么久,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么?”苏兴又不管户籍履历,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一个秀才,能是个啥?这话听得苏兴纳闷。周昕叹了一口气,便就告诉苏兴说,那个看似是“秀才”的人,旁人都叫他“十三团练”。 说起来这个“十三团练”,东京城几乎无人不知。这厮姓赵,名讳就叫做赵宗实,排行十三,因他又担任过岳州团练,人都称他为“十三团练”。 赵宗实此人,是太宗皇帝赵光义之曾孙,是先皇赵恒之弟、商王赵元份之孙,濮王赵允让第十三子。因官家赵祯所生三子尽皆夭折,后继无人。为怕将来继嗣不明,幼年时宗实便被接入宫中,充当赵官家养子。 怪不得才刚问起姓名,那厮告诉苏兴说,他的名字叫“赵石散”,苏兴听着觉得怪异,心里面还偷偷琢磨说,起这个名儿的是个笨货,可能让驴给踢傻了。 也怪不得开封府那一班差役,对那个秀才恭恭敬敬的,把带头滋事的这顶帽子,按在苏兴的脑袋上,所有的祸事由他来顶缸。才刚苏兴还在跳脚,嚷嚷着要去跟开封府打官司,这个官司能赢了才怪! 一想到之前跟宗实说了什么,苏兴顿时心凉了半截:才刚在赵宗实面前那一通说,就好像自己是一只秃鸡,捡了别人家几根羽毛,插在头上,去凤凰跟前好一番抖擞,显摆它那个脑袋稀罕。 一想到这个,苏兴那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上,气了心道:“这个赵宗实实在是可恶,明明知道我是在说耍,又不拆穿,故意想看我的笑话!” 周昕为替苏兴排解,立刻在旁边劝他道:“既然这事儿已经了了,不用再多想。杨斌那几个回来了,今夜为了给他们接风,小白故意在谪仙楼安排了宴席。他专门叮嘱说,叫咱们都去。你赶紧回家收拾收拾,一块儿吃几杯解闷吧!” 若平日听见了有宴席,苏兴不用别人叫,立刻就飞跑着过去了,今天的情况不一样:苏兴这厮羞极成怒,觉得丢脸,恨不得马上能找个地缝,好钻进去。大庭广众下吃宴席?门都没有。现在只想着回家睡觉,今夜他是谁都不见。 本来周昕还极力邀请,怎奈苏兴主意已决,今夜就算打死他,也哪都不去,不管谁说都没有用。既然苏兴一定要坚持,周昕也就不勉强,由着苏兴回家了。 谪仙楼这边,客人除了苏兴外,差不多已经到齐了。除了杨斌几个都回来了,就在昨天的时候,展昭也跟着马洪一行,也回了东京。临走的时候,韩煦、崔起那两个,有些送给玉堂的东西,免不了展昭亲自跑一趟谪仙楼,给送过来。 展昭在楼下走着的时候,好几个提醒玉堂道:“明熠来了,看见了人家,你可别故意挺着个脸儿,多少露出点笑模样来!怎么说也是袍泽呢!” 玉堂不耐烦便道:“我开门纳客,他爱来不来,谁挺着脸了?再说人家立了功劳,愿不愿认我是个袍泽,还不一定呢!” 正在说间,那头展昭已上来了。一见了面儿,就知道这一年展昭没享福:比先前又黑又瘦的,一脸的疲色。当下众人道喏毕,展昭把东西放下了,把韩煦等人的问候,也说了一遍,便告辞要走。 邓禹用眼瞪一下玉堂,急邀请道:“明熠快坐下,吃一杯再去!”好几个也跟着挽留道:“大半年不见,正要好好叙一叙呢!坐下吃一杯怕甚么?!”展昭仍笑着推辞道:“我刚回来,还需要销假,营里那边还没去呢,回来再吃吧。” 正说着间,玉堂那边也开口道:“大晚上的,营里面相公们都回家了,谁有空管你?!俺们的酒席有毒么?”话刚说完,杨斌一把把展昭拽住,把人拖到席上坐下,口里便道:“赶上了咱们这就是缘分!看你瘦的,这半年肯定没捞着吃吧!赶紧吃点好的的补补!” 还有人道:“人家明熠又不是驿使,大老远的,还白给你白玉堂送东西么?别扣扣索索的,赶紧把好肴馔端上来吧!” 因这番话儿,玉堂果然叫过来一个火家,把那些补气、养血的好肴馔,又要了几个,吩咐厨子们做好了送来。对于先前河东的战事,众人都好奇,忍不住在宴席上打听起来。对于众人的询问,展昭也就一一回复,把战事从头到尾就讲了一遍。 因听说当初来东京送信的王达,在夺军械库时被冻死了,玉堂对此很是感慨了一番。玉堂问起来崔起和韩煦的情况,展昭也都一一作答,这一夜众人都说了不少。 第406章 雪夜谈心 苏兴一个人回到家,直接就去了自己房里,倒头就睡,饭也不吃,人问也不理,见了谁他都赖得搭理。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苏兴便被饿得醒了。因懒得动,重新强令闭上眼,怎奈外面鞭炮声噼啪不绝,实在震得人睡不着。 时间还早呢,似乎是酉时一刻的样子。傍晚时下了一场小雪,这个时候雪已经停了。苏兴眼睛看着灯,心里面道:大节下的,就这么直挺着饿上一宿,怪亏得慌。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遍,肚皮已开始打鼓了。苏兴实在躺不下去了,便打发了一个小丫鬟,叫她去厨房看一看。没多久丫鬟便回报说,热菜已经没有了。 本来家里人就多,又赶上年末最忙的时候,宾客来往络绎不绝,厨役根本就不够用,还得去白矾楼借上几个。苏兴放养的一个人,自己总能找到食吃,谁耐烦理他。 再说苏兴一向把家里当客店,十顿饭有八顿不在家吃,厨房那边,也没有给他留饭的习惯,夜里偶然要吃个宵夜,倒傻了眼。若说胡乱吃些点心垫垫,这厮又不愿委屈了嘴。 躺在那里,苏兴心里忍不住琢磨说,或许谪仙楼那边的宴席,还没有散,还能有些可口的饭食。下午苏兴在周昕的跟前,说了大话,今夜死活不肯去。这么晚了再跟了去,似乎面子上有些不妥。 然而实在是饿得紧了,苏兴那脸皮,打不过肚里面那个馋虫,不由自主便溜下床来,不由自主便套上了挂在衣架上的银鼠皮氅衣,两条腿不知怎么便出了门儿,不由自主往谪仙楼赶去。 为防宴席上碰见了周昕,让他的脸上不好看,在路上苏兴已想好了:一去了先不着急进阁子,先找个酒保问一问。倘若周昕还在的话,就不上楼,胡乱在下面吃了就走。若周昕走了,那么就大摇大摆上去不妨。 苏兴白白打算了一通,等他赶到谪仙楼时,今夜的宴席已经散了。席虽然撤了,仍还有人,杨斌、玉堂两个都在,看见苏兴这时候赶来,两个人都没有太惊奇。 四下看时,桌子上还剩下两坛子酒,没有被撤走。苏兴立刻走过去,朝着酒坛子伸出手,一面还问杨斌道:“果然杨哥还惦记着我,这两坛子,是你从辽国带来的么?闻着不错,让我尝尝味道吧!”听见苏兴这么问,杨斌没有好气道:“带个屁酒,这次回来我啥都没带!” 这时候玉堂在旁边告诉道:“杨哥可没有心情带酒,这些是展昭从河东带过来的。”听见这话儿,苏兴立刻询问道:“这些是韩煦捎给你的?明熠已经回来了么?今晚你也叫他了?啥时候你们这么好了?!” 玉堂遂道:“刚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人家事多,哪里像你似的这么清闲。”若说“清闲”这个话,苏兴有些不同意,他认为自己事情也做得不少,本身并没有太清闲。 说起来今夜这个宴席,虽然苏兴来得晚了,酒也没有耽误吃,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展昭营内的事情多,放下东西坐了一会儿,急忙就走了。周昕只吃了一杯酒,不一会有事也就走了。阚海、潘阳都没到,文成生病了不能来,邓禹宴席吃了一半儿,中途被人叫走了。虽然还有其他人,那些人苏兴又不认得。 如今就剩下杨斌和玉堂,这两个都是自己人,跟他们根本用不着客气,也就不管什么礼数不礼数了。苏兴熟门熟路的,不用人招呼,自己就打开了酒坛子,取过个碗来,自己给自己满上了。 单单吃酒还不算,苏兴那个鼻子灵,韩煦他们让捎来的小食,也让他给发现了,立刻用盘子装了来,重新又要了几样肴馔,开始自斟自饮起来。幸而玉堂看见了呵斥,那酒苏兴只开了一坛,不然的话,最后剩下的两坛子酒,都这厮给祸害了。 眼看苏兴没了动静,一个人只顾着吃去了,玉堂和杨斌又开始说话。谈论的内容,先是说了杨斌去了辽国之后,具体发生的一些事情。然后又提到眼下的局势,除了府、麟那边外,南方现在也不稳,蛮瑶叛乱,杨斌的从兄杨畋那厮,正在贵阳用兵呢。 一晚上杨斌絮絮叨叨的,迟不肯走,玉堂知道杨斌的心思:这一次的辽国之行,倘若提前有充足的防备,周行老不至于让人给害了。这件事情没做好,他们几个心里面有愧。然而这话儿不好明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其实说起来这件事,不单是玉堂,连四哥和嫂子他们两口儿,也没把这件事怪在使团的头上,这就是运数,谁让正好摊上了呢。 几天之前,趁着雪夜无人的时候,四哥和玉堂说着说着,就说到使团出使的事情。四哥把辽国的情形一说,讲了讲众人如何齐心协力,跟辽国那边的商贾周旋,玉堂遂就告诉道:“你们不在的这几天,东京可算是热闹了。一听说咱们跟辽国翻了脸,姓厉的立刻就坐不住了,认为发财的机会到了。 这厮联合了几个人,想把你们推掉的买卖,一股脑儿全吞下去。这些人不敢直接从辽国拿货,首先跟高丽人搭上了关系。他们想通过高丽人的手,再与辽国那边勾搭,赚这个钱。他们这事儿,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做的十分隐秘了,其实早有人知道了。等哪天我故意泄露出去,让药行那些人知道知道,看看他以后怎么收场!” 因这个话儿,庆堂便就回复道:“这事儿既然也没成,就不用再去揭这个底,咱们就装作不知道。”玉堂又道:“周行老一没,副行老刘正微没上任,行老一下子让你给做了。那些向着刘家的人,肯定心里面不服气。有这些把柄在手里面,没事儿敲打敲打他们,省的那些人肆无忌惮。” 说着说着,哥两个便说到药行上,然后就提到了刘正微。庆堂便叫玉堂说说,为何天松堂这样经营了几代的大买卖,一下子它就不行了。 这件事儿玉堂想了一下,便回复道:“按我的看法,主要还是三件事,顶顶重要的就是用人。刘家对别人不信任,任人唯亲。从刘正微之父刘滔那一辈开始起,就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这老头儿只用自己的亲儿子,他才放心。然而做到这么大的买卖,需要的人手成千上万,这么多的人,就算给他一万年,他生的过来么?就算这厮生得过来,贤愚他也没法挑。这儿子多了,家业人人都想占份。不管是不是这块料,都想钻进来掺和一脚,乌合之众杂而不精,派系林立,权利只能是越分越散。 到了刘正微这一辈,比他父亲更进一步,干脆连亲族他都不信,处处设防,亲信遍布,同族之间互相掣肘,内斗不绝,更加给底下做事的增添了难度。若不是他家底子大,早就完了,还能支撑到这个时候!” 说到这个,四哥便问玉堂道:“在你看来,咱们开市做这个买卖,到底该重货还是重人?”玉堂便道:“这个年头,有能耐的师父,被别人重金挖走的不少,各家的技艺各有长短,总体来说,基本上也不会差得太多。两家货物差不多的时候,还是该重人。 寻常的主管,觅人催物、迎来送请、对账讨钱、张罗买卖这些事情,中人的才智就能办到。但是眼光长远、筹谋布局,能够提前预知风险,在生死场上能以小搏大,全身而退。能巩固基本,适时壮大,茅庐未出,就能三分天下的人,实在太少。 长时间位居高处的人,自认为坐在上面能掌控全局,丝毫不知道体察下情,单知道讲一些漂亮话儿,理论起来滴水不漏,大道理说得一套一套的。然而因他们太自信,摸不清形势,让他们搞砸的事情不少。 于国也好,于家也好,通常真正扛起来事的,也就那么两三个,好像人之灵魂、骨架也似的存在。一旦没有了这个骨架,房屋马上就能塌了。 当初刘正微因为小人的挑拨,把孙岐南和林茂枝逐出天松堂的决策层,逼他们走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天松堂北面的买卖,就被地天泰拿下大半,那个时候,他们就山穷水尽了。” 说起来第二件和第三件事,玉堂又道:“其他的两件,无非是规矩和管制之类的东西。 刘家好几代经营药材,几代人积攒下来的经验不少,规矩定的太多、太细。这样虽然说更方便规整和看管,让中人的才智就可以操控,然而规则定的太细,漏洞就更多。 孙岐南、林茂枝这样的人,在刘家经营了数十年,内中的弊病他们知道,更深知别人从哪里下手,破坏更大,更容易将他们打垮。因此孙岐南一投奔了地天泰,天松堂立刻就不行了。” 这时候庆堂又问道:“按照行业的习惯,像孙岐南、林茂枝这样在药材行里面要紧的人,就算是刘正微不肯用,也得牢牢地抓在手里,哪怕留在家养老呢。为什么刘正微甘愿犯了行业的大忌,也不用他们;咱们这边,又为何把孙岐南收留了,你说说吧!” 第407章 红泥小火炉 对于庆堂出这个考题,玉堂认真想了想,便回复说,这件事看着虽然奇怪,实际上却也合情合理:刘家的买卖虽大不如前,放在东京,乃至于整个宋朝里面,也并不低,甚至说仍然排在前头。 就算孙岐南对刘家不满,整个中国的药行,跟刘家实力差不多的,也就那么十几家,话语权也都在这些人手里。谁家要挖人,也会都互相打听底价,有几家能开价比刘正微还高的? 先不说这十几家里面,有的是手里有一些钱,刚刚转到药行来,准备大干一场的。这些虽然舍得给高价,一旦在药行里赚不到钱,他们立刻就撤走做别的了,并不靠谱。另外的几家,谁家里没几个得力的人? 像孙岐南、林茂枝这样干了几十年,在行里有身份、地位的人,一向是呼风唤雨、可以搅动乾坤的。他们怎么肯贸然去投靠别人,听命于原来跟自己差不多的? 就算肯勉强放低身段,当年他们进天松堂,刘正微也逼着写了一纸契约,内容便是:所有在天松堂做事的人,一旦从天松堂出走后,二十年内,不准投到同行的家里做事。除此之外,所有天松堂内部的人,家人也一律不准给同行做事。一旦违反,除了天价的赔偿外,还得跟着吃官司,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哪个肯冒这么大的风险! 当年刘家的这个规矩,也确实绑住了一些人,令他们世代都在为刘家做事。兴盛的时候,没有什么大问题。一旦江河日下了,还这么做,不出事才怪呢! 刘正微只看到眼前那一点私利,在家事上面就糊涂得很,在国事、大局上更看不长远。也不怪夏人要拿他生事,本来这人就不太干净。就算是这次饶他一回,眼看着家里的买卖一落千丈,这厮够呛能感恩,未必不做出点什么来,提防点也应该。 最后玉堂总结道:“所以说我佩服周行老:买卖已做到了那么大,仍能和底下人一条心。有话说话,不在那里阴搓搓害人。他知道挖人就是一锤子买卖,一旦这一步走得不好,那么被挖的这个人,可能在行里无立锥之地。他把所有的顾虑,都替别人解决好了,风险都是自己扛,这一点比刘家人就强百倍!” 哥两个私下里说的这些,玉堂并不向外提及。与杨斌等人说话的时候,玉堂也不拿地天泰和天松堂两家私底下的恩怨来说,就算对刘正微有些微词,当着杨斌他也不说。 眼看着时间不早了,谪仙楼虽然还是灯火通明,人声已明显的少下去,楼里的客人大多已散了。雪夜阁子里仍旧暖和,玉堂和杨斌说着话儿,红泥火炉上烧的茶,正冒着热气。 炉子里蓝色的火焰在轻轻跃动,仔细闻时,有一股淡淡橄榄炭的香气。窗外不时划过道亮光,越过对面积雪的屋脊,然后传来阵刺耳的声响,空气里到处是火药味。 就在别人说话的时候,忙着在旁边吃宵夜的那个,这时候已经吃得饱了。这个苏兴,总能自己找着些乐子。这一会的工夫,这厮不知从哪里找着本带着图画的小说,独自坐在一边翻看,不时口内还呵呵大乐。 又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杨斌吃完了几杯茶,也就站起来告辞走了。这时候火炉里炭不多了,玉堂往火炉里添些炭,趁空又倒了一杯茶,过来到苏兴的对面坐下,盯着他问道:“说说吧,几天没见,你打、砸、抢、烧得过瘾么?” 听见这话儿,苏兴心里面立刻把周昕和邓禹这两个到处传话的大嘴巴,给骂了一遍,口里急忙分辩道:“给你说领头的那个人不是我,也没有‘抢’,都是韩涛那厮推我。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若不动手,倒显得咱胆小怕事不仗义!” 玉堂不信这话道:“什么情况?你是被人家包围了?还是你有把柄在人家手里,让你献什么‘投名状’,砸完了马上就得上山?!” 苏兴便道:“那天你不在跟前,不知道当时那个场面!对峙的时候,你知道他们骂得有多难听?他们若骂我也就算了,可气他们骂‘中国人是猪’,他们还骂‘宋军全都是土鸡瓦犬’,骂咱们是‘送军’、‘大怂’,‘古往今来打仗最差’。 还说咱们也就能看看张议潮,从前朝找回点自尊来,下辈子都不可能收复失地。看这种自欺欺人的东西,还不如家长里短的呢!你听听这话儿,你说我能不动手么?你在的话你早就打了!”这话儿果然惹怒了玉堂,忍不住在旁边骂了一句。苏兴立刻跟着道:“我就说么,这事儿真的不怨我!” 玉堂又问一句道:“你们一样都动了手,怎么人家韩涛好好的,你就成了滋乱的首领了?”这件事别说玉堂不明白,连苏兴自己也不知道。苏兴平生头一遭当了个首领,而且还被罚了钱,到现在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 看着苏兴一问三不知的模样,只会在那里抱怨不平,玉堂气了骂他道:“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夯货,就知道耍!马上就要裁军了,你等着明年去赶猪吧!” 说起来明年赶猪这事儿,苏兴自认为不大可能:虽然说明年是要裁军,龙卫营这边,也不过只裁一小半儿。苏兴自己琢磨了说,虽然他在人堆里面,说不上能有多出色,倒也不至于是最差的那拨,最起码中等的能耐还是有的。因此裁军对他来说,也算不上太危险。 明年的事情明年再说吧,马上后天就到了元日,再加上上元,还有十来天的好日子,怎么不该好好耍耍?最近因为玉堂不在,苏兴跟邓禹混了几日。 怎奈邓禹那人奇怪,与大多数人喜好都不一样,他喜欢的那些戏,就没有几个人能看的。因此这些日子以来,苏兴真的是眼停、口停,有一阵子没快活了。又碰上那么件倒楣的事,实在是晦气到家了。既然玉堂已回来了,那么就应该好好乐乐。 苏兴这厮,除了决计要玩耍以外,也没有完全忘了正事:去年苏兴睡过了头,没能去崔府君庙烧头炷香,整整一年,恁地晦气。因此苏兴决定了说,无论如何,今年必须去拜一拜。 既这么想时,苏兴马上就筹划好了:等明天傩仪结束之后,尽快将节礼都送出去。今年来不及喝茶,等吃过了中饭,下午赶早儿,叫小厮、伴当将名刺都给他送出去。等到这些忙完了以后,立刻就去崔府君庙里住下,提前占个好位置,赶在五更的时候起来,保准能争上烧头一柱香。 对此玉堂询问道:“你不是说,你在龙卫干的不错,明年裁军轮不到你么?怎么这会又没了底,想起来要去烧香了?”苏兴便道:“那又花不了几个银子,为的是让神明看一看我的诚心!有了崔府君保佑的话,不就可以更稳了么?!” 难得苏兴有这个兴致,力邀玉堂一块去。玉堂才不信这些东西:倘若烧香能管用的话,家家都回去烧香好了,还操练兵马干什么?给夏竦、韩琦那几个说说,去崔府君庙里争个头香,还用得着费那个鸟劲去麻烦抗蕃! 这一夜玉堂睡得迟,做了一宿的怪梦。梦里面似乎他还在上学,同窗的人里,邻座的那个便是展昭,前座的那个便是苏兴。梦里面三个人正在说话,好像是商议和别人比试的事情,此役决定的是南北的胜负,事情似乎还有些棘手。 正在三个人商议时,一个似乎姓王的相识,抱了儿子,放在玉堂的桌子上,叫众人看。那个儿子的模样,跟他当爹的一模一样,众人免不了夸奖几句。 说话的工夫儿,这儿子已抓住玉堂的衣袖,口水眼看要流到他身上。玉堂嫌脏,急忙掏出个手帕来,让他去咬,趁机把衣袖拯救出来。 谁知道根本没有用,桌子上婴儿的手爪,已经抓住了玉堂的头发,口水马上要流到他脸上,梦里面玉堂立刻就急了:“夸已经夸了,怎么还不赶紧走?这个不看头势的夯货,没看见别人正忙着呢!” 突然又一转念道:“赖在这不走,莫不是想要什么贺礼么?”为这事上,玉堂心里便寻思起来,身上带了什么东西,可以充当个礼物,哄他们走。 正寻思时,只听见旁边一声喊,急忙看时,玉堂的桌子已遭了殃:桌子上已变成粪堆了。见这个情形,玉堂终于忍不住,口里面急忙催促道:“快弄走,弄走!”到这个时候,姓王的终于又变成了活人,抱走了儿子,用抹布赶紧到处擦。 不管这厮擦不擦,那些东西,书不能要了,砚台、笔墨都不能要,那把扇子也不能要,一发连桌子也要不得了。见他倒霉,展昭和苏兴这两个厮,都不肯帮忙,早已经逃出去几步远,口内尖叫,死活不肯靠近前来。真是不经事不知道人心呐,一见他倒霉,都逃得远了。 睡醒了时,天还不亮,外面鞭炮声又开始了。初时还只是单响,慢慢地他们就换成了双响和多响,这声音就算是玉堂把脑袋蒙上,仍旧是噼啪之声不绝,直接吵得人睡不着了。 眼看着没法再继续睡了,玉堂也就起来了。苏兴那厮,昨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离开的时候,还悄没声顺走了玉堂的两瓶好酒,这个畜生! 第408章 做媒 按照往年的惯例,除夕这一天,不管远的还是近的,白家的亲族需聚集起来,众人在一块祭祖的。然而今年的情况不同:二哥敬堂为一件事情,节前已经去了川蜀。四哥那边也有事儿,也来不了了。其余的几房,也有许多人不在东京。今年人少,玉堂没有人约束,去点个卯就直接回来,谁还管着?反正早已经分家了。 玉堂这边从早上开始,就不断有主管赶过来拜年。大节下的,玉堂作为这个的东人,早早把节礼就准备好了,存在库房里面了。 天还不亮,清云按照玉堂的吩咐,把东西一份一份给分好了,找几个小厮给抬了来,不让众人空着手走。大家都已经忙了一年,玉堂这礼备得不薄,拎起来感觉沉甸甸的,乐得人脸上忍不住笑。 忙着,忙着,时间就快到中午了。主管里最为得力的那几个帮手,少不得需要请一请。明年到底是怎么个安排,这时候也该拿出个提议。 经过一年观察的时间,底下的人,哪些是人才,立了功劳,为买卖费心出力的,该好好赏赐,明年回来了得好好提拔;还有哪几个是害群之马,犯了大错,做出来吃里扒外勾当的,今天也就给个准信,也叫他明年不必回了。 中午的人多,到的人足足有四五桌,大家在一块儿吃了几杯。除了要正常要交代的以外,其中还有几个主管,有些话儿不方便公开说,需要与玉堂单独谈,这又耽误了不少时间。终于等到宴席完毕,玉堂将众人都送走了,那头清茗又过来了,手里面拿叠东西,告诉他道:“苏指挥他们,把拜年的名刺送过来了,咱们是不是也好送了?” 玉堂闻言把名刺拿来,看了看道:“这个苏兴动作倒快,这么着急去崔府君庙么?现在就送!”清茗又道:“不单是他,连邓指挥和阚营使那几个,刚刚也都送了来,时间不早了。”对此玉堂便就道:“你帮我研磨,咱们现在就写吧!” 玉堂这厮,嫌市面上拜年的话儿太俗,非得自己琢磨了写。不同的人,写的内容还不肯一样,为此很是费了番工夫儿。眼看未时马上要过了,还剩下三四十份没写的,这一着急,玉堂干脆偷个懒儿,把别人的名刺拿过来,东抄几句,西抄几句,胡乱应付应付就算了。 等到把这些全部写完,安排人分头送走以后,玉堂伸了一个懒腰,走出书房。因为家里人忙着过节,又是搬这个搬那个的,不少人还忙着布置东西,一整天外面热热闹闹的,听得玉堂心痒痒,早就想出去看看了。这时候清云来提醒道:“今天过年,主人千万莫忘了祭事!” 玉堂立刻推辞道:“今年你就说我病了,谁愿意去见那些人!”清云又道:“二官人不在,四官人今年又去不了。你再不去,亲戚之间说起来,就落了人家的口实了!哪怕去胡乱点个卯呢。” 因这个话儿,玉堂只好又转回去,换了身适合祭祀的衣服,外面又套了一件氅衣,带着清茗就出去了。今天的东京城处处是彩棚,到处有锣鼓吹唱的。一眼看过去全都是人,道路被堵得满满的。 人群里面,车辆几乎都挪不动步。若放在平时,玉堂见到了这个情形,早就不满要骂了。今天他却一点不急,只管坐在车里面看景儿。等玉堂和清茗主仆到时,祭事已经做完了。亲族们都坐在厅内叙话,看见了玉堂,倒也没嫌他到晚了。 厅里面人多,有几个大声嚷嚷的,有许多在交头接耳议论的,还有趁机在赌钱的。玉堂和这些人没说的,独自待了一会儿的工夫,有几个嫂子便围过来,与他说话。 嫂子们好心打听玉堂的婚事,想与他做媒,怎奈这厮拉着个脸儿,对于众人的询问,也没一个好声。看这个架势,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嫂子们这边也就罢了。 说起来白玉堂这个厮,既不敬老,也不遵贤。碰见小孩子瞪眼便骂,也没有半点长辈的慈和。见了女人,也不像人家其他的后生,知道说一些温和的话儿,肯伏低做小照顾人的。别人的短处,这厮总是能先看见,然后借机嘲笑一番。不喜欢的人,这厮难得能给个好脸儿。 就这么个东西,谁愿意招惹。也就是仗着家里有钱,上门访他的络绎不绝。其实人家上门的人,不过是为了求他办事,心里面真正怎么想,谁知道呢。众人十二分肯定说,玉堂将来一旦败落,立刻身边就没有人了。 玉堂这边,也厌恶这一班多管闲事的男女。人之所以好管闲事,全都是头脑空空又太闲了。看见有谁跟他们不同,立刻就过来替别人操心。一旦开口,就把出幅过来人的架势来,句句都告诉年轻的说,成家立室能包治百病。他们自己又过得如何?为了钱财和妇人,两口子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人群里有一个玉堂的族兄,就在不久之前的时候,看上了苏兴,想让苏兴做女婿。这厮托了韩涛牵线儿,特意让韩涛去说合。 韩涛得了这个话儿,立刻去苏兴跟前说道:“白家四房的老二,有个独生的女儿,今年已经十八岁,长得是如花似玉的。他听说小白有个兄弟,叫什么‘苏兴’,模样又好、家世、人品都不错,重要是知冷知热的,而且还在龙卫当差,就有心跟你攀亲戚。 这个话儿一说出来,熟人有几个就劝他道:‘苏家有钱,东京的人都知道。两家人家境有差距,你这么巴巴的赶过去提,外面人看见了就要说:“这老二把女儿给了苏家,就是图钱!”’怕被传一个‘卖女’的名声,当时就没开这个口。 后来他从小白的口里,听见你小子没定亲,在风月场中交往了几个。那些人哪有个靠谱的?被她们伤了先不说,钱财也被骗走了无数。人家那边急了道:‘苏兴这样的老实人,就应该找个好娘子,两口儿好好过日子。谁知他年轻,交往的人不靠谱,被人家骗了!倒不如我把女儿嫁他。’所以就托我说媒来了。 这个女儿我知道:有名的孝顺,妈妈死了,她爹腿脚有些不好,好不容易才讨了个后娘。他爹趁着后娘不在,偷偷告诉女儿道:‘我在刘家的钱庄里面,偷偷存了三百两银子,将来给你做嫁妆。一旦嫁人,女人没有嫁妆的话,让人家男家看不起。’ 听了这话儿,她跟她父亲这么道:‘爹爹放心,将来我若嫁人的话,就嫁一个人品好、不挑我娘家陪送的、还知道孝顺你的人。这三百两就算我带过去,将来也得还给你,不能让后妈知道了,在家里骂人。 我这一走,家里面没有人伏侍了,你的腿又该受罪了。我这样想:等我嫁过去以后,我吃孬的、穿差的,把丈夫伏侍得好好的,让人家挑不出错儿来,一年八十两银子的钱,总能省下。男家见我伏侍的殷勤,自然也不好说什么。过上十年八年的,怎么也省得出你的药钱!你病好了,倒也给我们两口儿省了麻烦,人家是通情达理的人,自然会理解。’ 因为她父亲看上了你,把你的情况给她一说,她立刻道:“长相我们不挑的,钱多钱少也不重要,只要是人好、肯孝顺,我就伏侍他好好的。他们家人多,妯娌、兄弟那些人,去了我也得好好处,不能让丈夫在中间为难。” 这样有情有义的娘子,对亲爹这样,对丈夫更加没得说。在外面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人家就偏偏看上你了,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美事儿!而且还跟小白沾亲,一嫁过来,你们俩除了是兄弟,还又成了亲戚了。亲戚里道的,这事儿肯定不坑人,怎么说也是同族呢!” 一听说有人看上了自己的人品,还能跟玉堂做亲戚,苏兴一高兴立刻就应了。当日正好碰见了玉堂,苏兴把这事儿拿出来一说,玉堂立刻骂他道:“你乐个屁!真是个好的,他们家怎么会越过我,去找韩涛给你说媒?! 你听听韩涛捎那个话:嫁过来嫁妆一文没有,东西还得带回去。人还没来呢,就开口问你要八百两银子了。口口声声说‘不图钱’,为你的‘人品’。你一个打砸戏棚、被开封府差人捉了的鸟厮,顶着个滋乱首领的帽子,在外面还有个屁的人品!”一番话把苏兴点醒过来,这事儿只好再考虑考虑。 玉堂干脆实说了道:“她爹本身是个瘸子,惯是个赌钱吃酒的人,一有钱马上就拿出去赌了。他家的女儿又懒又馋,拙嘴笨舌还脾气不好,跟她家后母成天吵嘴。让韩涛一说,倒成了个知冷知热的孝女了?听我的话,赶紧把这事儿退了吧!姓韩的纯粹是在坑你。” 本来已经定好的事儿,让玉堂插进来一杠子,给搅黄了。四房的二哥不高兴,看见玉堂也没个好脸儿。管他有没有好脸儿呢,反正玉堂也不在乎。 玉堂最喜欢的一篇文章,便是曹植的《白马篇》。以前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喜欢的是文章华美,向往所谓的幽、并游侠,到这个时候他回味过来,真正喜欢的是什么了:“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就是这个为了信念能抛家舍业,六亲不认的这个劲儿,着实痛快! 第409章 聚会 反正家族聚会也不喜欢,玉堂干脆一个人躺倒,假装已经睡过去了。玉堂四哥家那几个侄子,今天也在,跟其他几个小孩子一块儿,在旁边吵吵闹闹的。其中有一个说悄悄话儿,问别人道:“你们知道不知道,臭虫怎么能不臭么?” 因为其他人不知道,他便教给别人道:“你找着一张喷香的纸,用纸把臭虫包起来,轻轻捏在手里面,然后在耳边告诉它道:‘臭虫是我的好兄弟’,‘臭虫是我好兄弟’,多念几遍让它听见,以后就不肯臭你了。” 玉堂侄子的一番鬼话儿,其他的几个居然就信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恨不得马上找着只虫子,然后赶紧试一试。 摊上这么些夯包侄子,比野驴还笨倒也罢了,关键说这个话的人,还强调说,这个办法是“九叔教的”。这事儿玉堂忍不了,立刻大声呵斥几句,把他们全都吓跑了。玉堂这时候也睡不着了,问从人要了一个炉子,一个人去外面温酒赏梅耍子去了。 厅里这边,众人先是议论了一番今年的买卖,然后评价了庞籍新任宰相这事儿。朝堂上哪些人大概能提升,又有哪些人大概能降职,来年能修改什么法令,对各家的买卖有什么影响,都说了一遍。众人根据这些推测,又预估了来年市面的行情。 众人除了商议买卖,还有人提到了族里面新近出的一件事:三房家的,眼看着老娘要咽气了,儿子们为了争相国寺旁边的一块地,打将起来,直接把老母亲给气死了。听见了这话儿,不知道的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守孝,怪不得呢!我就说他们家今天咋没人过来?” 有一个道:“来不了了。老大、老三官司败了,心情不好,不愿意来。老二好处已到了手,怎么不得在家里装装样子,好好守孝呢。” 这时候便有人说话道:“这人一旦上了年纪,一冷一热,病症就重,可不这几天太冷了么?!三婶子早先就不太好,这几日一重人就没了。跟儿子们争吵没关系,怎么说那也是亲娘啊!大年下的出了这事儿,也不好发丧。他们兄弟们隐匿不报,可以理解,必然是等到过完节再说。” 说这个话的,跟三房的老二献堂那厮,关系不错,故意往他那脸上抹粉。可惜老二是什么德行,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气死老娘这件事儿,那个人绝对干得出来。 这时候有人就议论说,这几日的行程、安排,得马上改改。一旦三房的过来人报丧了,少不得众人得过去了。说起来三房几个兄弟这事儿,除了一两个帮他们描补的,更多的还是在骂的。 一个便道:“老二两口子一向精明,做出这种事不奇怪。老大那样的老实人,这时候怎么也不顾大局?不害怕别人笑话么!” 另一个道:“老二两口子沾惯了便宜,以前的事情也就算了。相国寺旁边的那块地,值不少钱。爹妈传下来的东西,兄弟三个人人人有份,怎么就单成了他家的了?是我我也争!” 说着说着,好几个便感慨为上的不易:下面人不知道体恤便罢了,只争私利。一旦指责他们不好,把各种理由就拿出来了。虽然都知道皇帝难做,有几个因为臣下不好调治,把大位让出来给别人的呢?又有几个因嫌儿子不好调教,干脆出家做了和尚的?全都是一边口里面抱怨着,一边死抓着不松手的。 说起来“教育”这件事儿,有人立刻发话道:“若让我说,为啥能出来这样的子弟?全都是当年他们是孩子的时候,让那些女人给惯坏的!”有人低声附和道:“二哥这话儿说得不错!当年三婶子宠老二,咱们可都看在眼里,谁知道临了是这样的下场! 远的咱们就不说了,就说在外面吃酒的那个,从小就淘气。仗着模样生得好,他的母亲死的又早,在老祖母跟前长大了,老人家又不舍得责罚,给惯坏了,由着他胡来。你看看现在,都成了什么模样了?说不准将来能做出什么祸事,把族里人一块儿都连累了!” 既然说到老祖母头上,有几个话头就刹不住了,口里面忍不住抱怨起来。一个便道:“对自己的儿孙们不信任,专信那些外面的人。咱们就说说这几年:把所有的钱财都投到了南边,去发展什么船运了,对东京的买卖才支援了几个? 你看看在广东、江、浙那边的人,仗着老祖母看重他们,个个都赚了个盆钵满。咱这些留在东京的,生活一日赶不上一日,再这样下去还赚个屁钱! 大事还交给个外来的丫鬟,有人稍微提一提,老太太就赶紧挡在前面,夸她能干,为了家业多少次救火,怎么怎么出力了。这话儿我就不爱听:大事临头,姓白的哪个没出过力?单嘴巴上吹一吹哪个不会?咱们家在各州、各路的产业,在那里面操心费力、顶起来事的,大多数还是姓白的!” 还有人道:“就算不提那些外人,单单就只说自己家,老祖母也是太偏心:恁大的年纪,那么多家财都不肯撒开,仍牢牢把在自己的手里。将来她病老归西之后,恐怕谁都捞不着,一准儿全都是二房老九的。在她眼里,只有大房和二房的人,才是嫡亲的子孙。” 这话儿激起众人的火来,一块儿跟着抱怨起来。众人都说,不是故意要议论长辈,大家都是一样的儿孙,厚此薄彼那一套儿,实在是让人觉得不公。因她这样,连孝心也免不了跟着一块儿慢了。厅内众人议论的话儿,有几句玉堂都听见了,然而他不理这茬事,仍只是吃酒。 这个时候,做客的那些小孩子,相互间已经熟识了,全都跑到外面来玩耍,吵得人耳朵都快要聋了。还放鞭炮,有几个因为要使坏,偏偏跟在人脚后跟,趁你不注意来一个响儿,故意吓人。 若是玉堂的亲侄子,这些崽子们早挨打了,叫他们闹。怎奈他们是亲戚家的,不好直接上去动手,暂时只好瞪着眼呵斥。喝他们一句,开始这厮们知道害怕,能闭了嘴,声音变成悄悄的,互相耳语。 然而过不到半刻的时间,野兽嘶吼、尖细哨响、开道鸣锣、铁器摩擦,以及其他千奇百怪的声音,重新又在四周响起。而且还是些游动哨,不是静止在一处的,到处上蹿下跳的,避无可避,让人忍不住想要砸墙。 玉堂眼尖,看见一个小孩子,正要往炉子里面扔鞭炮时,及时揪领将那厮提起来,怒了要打。这个时候,突然外面有人进来。等到小孩子看清了来人,急挣扎出来,迅速扑进那人的怀里,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大张着口,立刻哭得蛮牛也似。 仔细看时,却是玉堂的从兄白献堂。这厮身上似穿着孝,脸上却没有悲戚的模样,眉眼里反倒有些喜色,口里便朝玉堂道:“你侄儿犯错,你说给我,回家我自己教训他。我这当爹的还没死,轮不到你做叔叔的动手!” 玉堂便就笑了道:“你们父子俩回到家,爱怎么打怎么打,我管不着。出来了惹事儿,别怪我下手不客气!”一看玉堂不吃这套,献堂也就软了道:“小九哥年轻不记得,你小时候,比你侄子还淘气呢,多大点事儿!” 那小孩子因为有人撑腰,躲在父亲的背后,一个劲笑,朝着玉堂吐口水儿。献堂看不见儿子的动作,口里面仍旧教训道:“年轻人没家没业的,只知道厌恶小孩子。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什么是天伦之乐了。” 人类不适宜待着的地方,玉堂本来是想要走了。一听见从兄说这个话儿,玉堂遂扭头回他道:“童稚的爹妈说这个话,还为时太早。‘乐’不‘乐’的,等到你病老归西的时候,‘天伦们’有没有为争钱打起来,那个时候才能知道。” 甫一听见这个话,献堂那脸立刻就白了,气得嘴唇哆嗦了几下,指着玉堂远去的背影,扯住个看的议论道:“你瞧瞧,我平时说他,四哥那边还不信,把个老九给惯坏了,恁没大没小的!”那人不去接这个话儿,口里只道:“我以为二哥今天不来了呢,快里面请!” 才刚的事情,门口有几个已看见了,心里面都道:“果然是恶人还需要恶人磨。”虽这么想时,看见了献堂,众人都转头各自说话起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这头玉堂叫上了清茗,主仆两个人正要出门,恰好撞见个主事的嫂子。见他要走,嫂子急忙上前挽留,告诉说晚饭马上就备好了,不着急走。今夜是除夕,一年只有一次的机会,一家骨肉正应该同聚。这鬼地方谁肯多待?玉堂急忙推辞了,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一路上回来,东京城家家户户都灯光通明,黑夜里灯火耀如白昼。到处都是放爆竹的,鞭炮的声音打雷似的,没有暂时停歇的时候,鼓吹乐声也萦耳不绝。有许多人家在烧松盆、焚苍术,燃烧这些的气味,与那些火药味儿混在了一起,奇怪的让人说不上来。 第410章 夜戏 傍晚走回来这一路,就感觉衣服上粘的这个气味,有些呛人。回了家之后,玉堂急忙先去洗浴了一番。洗浴已罢,家里面厨役们正在忙碌晚饭,一听说主人回来了,众人全都加快了速度。 门神、钟馗、桃符这些,都换过了,在灯光下看着新簇簇的。戏台还没有彻底搭好,有一个主事的正忙着指挥,不时还大声吆喝几句,旁边跟着的几拨人,不时跑过来报告进展。 家中上下,全都在忙忙碌碌的。 云机社、绯绿社、雄辩社、清音社、傀儡社等几个社的人马,都已经到了。戏台的旁边,已经搭好了几个棚,供他们在这里暂时歇脚。今夜过来的这些人,有一些照着镜子正在打扮,还有些已经装扮好了的,一面吃茶,一面跟同伴轻声闲话。除了说话的人以外,有几个已低声唱起来,只等着上场。 等着的工夫,又有玉堂的一些熟人,过来串门,玉堂陪他们坐了一会儿。正说话间,突然清茗来报道:“戏台那已经搭好了,外面的让我问一问,是不是现在能开始了?” 因这个话儿,玉堂看着众人道:“除了你们几个外,今晚还有要过来的人么?”众人都道:“没了,没了,过来的都已经到齐了。咱们吃完了这杯茶,就过去吧。” 客人里张公子说话道:“今晚上九哥家里面有好戏,听他们说,有名的那几个的都来了?正好儿让我们也过一个眼瘾!” 另一个李衙内便说道:“云机社的郭彩娘,我们家今年费了老大的劲儿,也没请着。听说让清茗请走了,来了你家了?这不我一吃完了晚饭,就赶过来了,为的就是看她呢!”玉堂口里面客气道:“你们家请的那赛湘灵,可比郭彩娘名气大,用得着今晚上特意跑到我家?” 李衙内急忙摇头道:“九哥多少天没出门儿,你还提那赛湘灵?那妇人早已经过时了!过了年她就二十八岁,已经老了!再说她唱的全都是一个调儿,早听腻了。我今晚拿赛湘灵换郭彩娘,你能肯么?” 因为玉堂没搭话儿,李衙内干脆粘上来,在那里跟玉堂商议道:“今夜我出二百两银子,吃饭的时候,让我跟郭彩娘坐在一块儿,这样行么?”因为玉堂没回复,李衙内瞅空又凑过来,和他重新商议道:“五百两银子!我把赛湘灵让给你,你让郭彩娘陪我一夜,这样行么?” 玉堂干脆开骂道:“看戏就看戏,我家里不是勾栏行院,少跟我来这一套!”见这个情形,旁边的几个便劝道:“李哥你快省省吧!你看上了哪个,自己请到家里面,借人家的地方想干啥呢?” 一会儿开戏,看完了主要的四五场,其他的那些没意思,客人们便三三两两的说话起来。李衙内和另外的一个浮浪子弟,对戏台上的女人评头论足,谈论的内容,无非哪个哪个风头正盛,过一夜能值多少两银子;又是哪个哪个已过时了,倒贴钱他都不肯要。这厮说话的声音忒大,全不管听见的人尴不尴尬。 夜渐渐深了,客人里有几个熬不得困,等不到戏罢提前就走了。等客人走得差不多,这戏差不多也快结束了。清云从人群里挤过来,问玉堂道:“晚饭都已经备好了,今夜咱们安排几桌?” 玉堂算了下便道:“客人留下的大概有一桌,社里的人马加起来,七八桌也就足够了!”突然又想起几件事来,玉堂干脆挤出人群,亲自过去安排了。李衙内一听见安排晚饭,立刻两只眼铮亮起来,也不困了,老远就朝着清云道:“主管别忘了才刚的话儿,把我跟郭娘子安排在一块儿!” 玉堂这边,正命人安排晚饭呢,只见清茗从外面进来,低声告诉玉堂道:“主人快过去看看吧,李衙内去了后面的棚子里,在那死缠着郭娘子,才刚差一点就动手了!”玉堂沉着脸说道:“姓李的他想干什么?”清茗便道:“才刚郭娘子都气哭了,她告诉我说,晚饭不吃了,要提前走,叫咱们休怪。” 玉堂忍不住骂了一声,问清茗道:“他们的赏赐,李主管那边发了么?你传个话儿,让他不必等到饭后,现在就发。男客留下,把李衙内那个色胚灌醉,女人叫她们提前走吧。” 李衙内正缠着郭娘子呢,突然有个人传话儿说,晚饭都已经摆好了,玉堂还有另外那几个客人,正等着李衙内回去呢。李衙内只好辞了郭娘子,跑到宴席上找人了。 转了一圈儿找不到玉堂,再回来时,棚里面郭娘子人已经没了。正在东张西望的时候,清茗和李主管几个人,一叠声叫道:“那个不是衙内么?别在这待着,俺们宴席都已经开了,就等着你了!” 坐席上不少人都是熟脸儿,看见了衙内,众人一叠声道喏。衙内记挂着郭彩娘,问她的时候,云机社的一叠声道:“俺们久仰衙内的大名,今天一看,果然是一表人才呐!俺们先敬衙内一杯,等吃完了,再去找郭娘子也不迟。” 这酒衙内本不愿吃,怎奈他们跟郭彩娘是一伙儿的。想要把郭彩霞弄到手,还得跟云机社搞好关系,没办法只好勉强吃了。除了云机社的外,清音社的也过来道:“清音社跟衙内一向有缘,俺们那一位当家的娘子,赛湘灵姐姐跟衙内的关系一向不错,经常提起来衙内呢!她今夜去了衙内的府上,怎么衙内不知道?” 因这个话儿,李衙内支支吾吾道:“我好几天都没回家了,这事儿还真的不知道!早知道她去了,今晚就不过来了!”众人便道:“以后府上有事情,可千万别忘了小人们,俺们还指望着府上看觑呢!” 李衙内那厮不善酒量,没一会儿就被灌得大醉,众人帮忙,把他抬上了他的车儿,打发他走了,这时候客人已走光了。各社的人马此时也散了,剩下的这些,全都是自己家的了。 玉堂与众家人关起门来共饮了几杯,辛苦了一年,家里面主管、仆役们全都有赏赐。当下玉堂给众人说了几句,上下一块儿吃了角子。过不多久,丫鬟遂就上来将角子撤了,又倒了茶,重新端上来一些新鲜的点心。 玉堂与清云、清茗各说了几句,下几盘棋,时间看着到子时了。这时候玉堂人也困了,便吩咐清云和清茗道:“熬不住了,我得去房里睡一觉。你们俩今夜不必留下来伏侍,赶紧回家去团聚吧!外面守夜的那几个,也都有一家老小在等着,叫他们也走吧!” 清云、清茗等人的礼物,玉堂早就准备好了,已经安排人送到他们家了,还有车辆在外面等着。一听见玉堂这个话儿,众人巴不得一声,立刻上了车就走了。 才睡下了不多的时候,只听见外面有人在砸门。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院公一面大声应,赶紧把衣服穿上了,打开门一看,突然看见个浑身黑漆漆鬼似的人,很是把院公惊吓得不轻。 再细一看时,却是苏兴的伴当小朱三。小朱三因为赶得急,大晚上的看不清路,一脚踏进了灰堆里,扑了一身。等到事情弄清楚了,小朱三赶紧报信说,崔府君庙那边,已经赶上头一炷香了。苏兴那厮已占好了位置,叫玉堂听说了赶快去。 玉堂又不傻,大冷的天,哪个天不亮赶去府君庙那边,挤在人堆里瑟瑟发抖,就为了去争个什么头香。受那份罪不值得,既然苏兴人已经去了,所有的事情都说与他,叫他一并在崔府君面前都许了就行,没必要两个人一块儿跑过去傻冻。 既然是玉堂不肯去,苏兴那边又急等着回复,小朱三也就不停留,匆忙就走了。那一头苏兴整整冻了一宿,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眼看太阳已升起来,白玉堂终于才出来门,一个人往崔府君庙这边来了。庙门口熙熙攘攘的全都是人,算命、卜卦的到处都是,直接把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一看从远处过来个人,街头一个算命的老丈,立刻上前来迎着了,替玉堂相了个面道:“郎君是个富贵人,你这一世波折不小。许多转折命运的大事,都与‘九’有关,几乎可以说逢九该灾,需要化解。老汉我今天不多要,只需出个三百两,化解就包在我身上!” 按照玉堂的看法,什么“九”啊“六”的模糊的说法,是街头算命的惯用的骗法,反正事后怎么解释都行。这些人习惯待在庙宇旁边,知道善男信女们好骗,稍微一吓唬,立刻把钱就拿出来了。再说“化解”这种事儿,玉堂从来就不信。 继续前行了不多远,又有个抱着琵琶在后面跟的,非得给弹上一段曲子,然后再要钱。这厮骚扰了玉堂一路,不到一支的曲子,开口便是一贯。玉堂忍不住开骂道:“你那个琵琶没调弦,黄钟、太蔟、林钟,这三调都没出来的夯货,还出来卖艺!把弦调好了再上街,别丢人现眼!” 第411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正在被人厮缠的时候,玉堂突然听见有人在叫他。四下看时,改猫店前面站着的那个,可不就是苏兴怎地?正是苏兴。苏兴怀里面抱着些什么东西,正远远地赶过来。玉堂立刻快走几步,闪开了那几个缠他的闲人,直接迎着苏兴就去了。 这边苏兴见了玉堂,嘴巴立刻停不下来,开始一叠声抱怨道:“我在这等了有大半天,九哥怎么才来呐?你不知道,五更的时候,我差一点儿就要冻僵了!幸而庙祝给了一碗热茶,才熬到了天亮。今年跟往年不一样,这鸟天实在是太冷了!” 苏兴一面哈着气,一面又道:“你不知道,昨晚上庙里的那个客房,水盆都冻成冰坨了,那冰足足有三寸厚。他们给我了两个金桔,一咬开嘴里面全都是冰。好不容易找来个火盆儿,炭还是潮的,一点上一个劲往外冒烟,一点儿火苗都起不来。 这连着下了几天的雪,房里面洇水,床铺根本就是湿的!小朱三出去找来个毯子,尺寸不够,我两个在上面蜷了一夜,腿都麻了。这一宿真是倒楣到家了,这头香烧得也太难了!” 同样的话儿絮叨了多遍,听得玉堂都厌烦了,终于忍不住了道:“不都是你自己找的么?我说没用,你不知道发什么疯,非得过来。这罪也遭了,神明也看见了你的诚心,头一炷香也争上了,还不满意,妇人似的絮叨个没完!”因这个话儿,苏兴方才闭上嘴,不在那继续絮叨了。 玉堂仍旧不罢休,又问了苏兴一句道:“前天晚上那两瓶酒,是怎么回事?”一听见这个,苏兴的气焰立刻就低了。五更他报信,玉堂没有过来的事儿,就不再提,而且还又“嘿嘿”两声,赔了一个笑脸出来。 玉堂不吃这一套,并且还告诉苏兴道:“先别龇牙,大庭广众的快收着点。你脸也没洗,头也不梳,这个模样太丑了,有些吓人!” 苏兴这厮,就算一个人冻了半宿,到底也没有忘了大伙儿,替众人在崔府君庙求了一大堆的符,回来好分。 苏兴找着了一个空地,把符放在台阶上,自己一个一个蹲在那在分。有玉堂的,有邓禹的,有展昭的,有阚海的。还有周昕、潘阳、杨斌、武文成、刘贺的,也有苏兴的几个部属的,以及苏兴自己的,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的。 苏兴可能被冻得久了,已有些伤风,蹲在那里分符的时候,不但声音嘶哑起来,还带着一两声咳嗽,连眼睛也红了。这一会儿的工夫,鼻涕、眼泪一个劲淌,手帕都快不够用了。玉堂嫌弃得了不得,看见了苏兴送的那符,玉堂也不愿意接,心里面十分不想要。 苏兴不知道玉堂的心思,反而还认为自己有功,有些显摆的意思。一遍遍告诉玉堂说, 这符究竟怎么个灵验法,他是受了多少的艰险,如何不容易才求到的。玉堂这厮,太过薄凉,没一点怜惜病人的意思,仍旧让苏兴抱着一堆的东西,走在前面,自己空着手儿跟在后面。 崔府君庙前的这条街上,到处都有扎好的彩棚,锣鼓助威,处处是社火。这人一多了, 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小吃、熟食、花朵、头面,古董、玩意,卖什么的都有。舞场、歌馆里面的乐声,不时传出。比赛似的,一处比一处声音大。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许多是专程赶过来抽签,以求新年吉卜的。新年第一天行人太多,车马根本就走不动,只能一步一步往前面挪。 苏兴熬了一整夜,不说着急回家睡觉,也跟在别人的后面,排着队过去求了个签儿。看时,却是《范少白泛舟五湖签》,卦辞便道:“涧小石粗流水响,力劳撑驾恐损伤。路须指出前江去,风静潮平尽不妨。” 一夜遭了这么多罪,头香他也抢着了,抽到的居然不是上上签,只是个中平,很是令苏兴失望了一会儿。然而这厮马上又好了,对这个卦辞,苏兴自己解释道:“我觉得还行,是个不错的兆头:在山涧浅水里面行船,不太好走,开始是难。后来熬进了大江大河,就容易多了!开春龙卫裁军这事儿,必然是有惊无险,最后可以留下来!” 对苏兴这个乐观的解法儿,玉堂根本不赞成:苏兴到底有几斤几两,他自己虽然没点数儿,别人还是知道的,玉堂便就说他道:“你那个解法根本就不对!签文是那么说的么?!‘涧小石粗流水响,力劳撑驾恐损伤’是说这一次会有大动作,你如果继续留在龙卫,那就那就是山涧行船,辛苦下力不用说,弄不好还得船毁人亡! 至于‘路须指出前江去,风静潮平尽不妨’,是说让你看开一点儿,想一想别的出路吧。可能把你调走去赶猪的话,立刻就风平浪静了——别把街道司不当回事儿,你真去做了一个勾当,或许就有了用武之地,发现这里面别有洞天呢!你上学的时候光顾着耍了,这么简单的一个签文,都能解错!” 这解释苏兴不爱听,不愿意玉堂再提这个,再继续说时,便要翻脸。管它是什么预兆呢,先快活几天,先过完了眼前的正元节,其他的那些以后再说吧。 苏兴跟玉堂告别后,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又开始自言自语道:“我听说有人对裁军不满,已经联合了一拨人,要上告呢,或许他们真能成事儿!说不准过了这十来天,上面突然就改了主意,然后发下个通告说,不裁军了。一定是这样!这一来,跟我那支签就对上了! 最好是上面提出来裁军的那几个鸟厮,一开春突然就大病一场,没办法主持裁军了,俺们也就能消停了。” 正月对于玉堂来说,是个忙季。有人弄了几十只兔儿,邀请玉堂牵黄擎苍,一块儿到酸枣门外面射猎去,单狩猎这事儿就用了一天。第二日又有人捎话儿说,他刚弄了队歌舞姬,会反弹琵琶跳蕃舞,邀请玉堂前去品评。还有人家里的酒楼新近开张,邀请玉堂赏脸去坐坐。 除了这些事以外,正月里还有人家里有升迁的喜事,邀请玉堂去家中吃酒。还有许多娶妇、嫁女之类的宴请,有大老远从外地赶过来,专门登门拜年的。还有人趁着空闲来商议买卖,要扩大规模,过来想办法筹钱的。还有的店铺需要出手,过来商议卖价的。 玉堂被邀的这几次,苏兴跟去的时候不少。他还有一些自己的朋友,在一块儿聚了好几天。时间飞逝,等到稍微能安静一点,正元节看着就过去了。 这个时候的苏兴,刚刚得到了一个消息:对于裁军不满意,上书反对的那拨人,没能成事,已经被上面驳回来。根据可靠的消息说,这一次裁军,是宰相庞籍亲自主持,下的是死令。不单要裁军,而且今年还必须彻底裁完。 而且还有个消息说,上四军这里,只能剩下来八万人。上四军所有人加起来,大约能有十六万。若上面这么要求的话,上四军一共要裁掉八万。这一次,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等着,等着,龙卫这里,陆续已有了裁军的消息。上官为了裁军方便,把营里面所有指挥的功劳,都列了出来,方便考评。有些事情,不白纸黑字的罗列出来,单凭揣度还真不好判断。如今一旦罗列出来,是骡子是马就一清二楚了。 展昭、邓禹那几个,功劳出众自不必说,莫说他们在龙卫左厢,便是在捧日、天武、龙卫和神卫所有上四军里面,有些功劳也是数得着的。 苏兴这一边可就难了:整个龙卫军加起来,几十个指挥,指挥使里比他更差的,只有一个。那还是个因伤致残,不得已回家休养的。这么一来,苏兴在龙卫左厢就出了名,都知道龙卫左厢第四指挥副指挥使苏兴,考核得了个倒数第一。 知道了这事儿,许多人因此问苏兴道:“之前俺们提醒的时候,你苏兴不是预估说,最差能排上个中等么?怎么过完节回来,一下子就成了老末了?”还有人替他愤慨道:“苏兴你头香白烧了!崔府君这次没保佑!赶紧上府君庙把钱要回来吧!” 有人听见了嘲哄苏兴,骂众人道:“你们这些人不知道体恤,眼看着苏兴被挂到墙上了,你们还在那起哄,有这么对待兄弟的么?!”回他的道:“那我们替他烧一炷好香,让苏兴到了那边儿后,能放了心闭眼。” 有人为此还编了曲唱:“骗子来到南熏门,口叫苏兴来开门。苏兴问他何处来?他道家在蛤蟆陵。买酒十瓶找不开,住店只肯花一文。若问为何敢横行?后面还跟个猪将军。” 对排在最末这件事,苏兴起先因不好受,躲在角落里闷坐了许久,似乎都哭了,眼圈看着红红的。然而过了不到半天,这厮居然提着杖杆,同别人一道捶丸去了,恁地心大,都没法说他。 第412章 裁军 去年秋天的时候,营使秦云被调升到别处,直管苏兴的营使,就变成了刘营使。这刘营使脾气可不像秦营使,能客客气气的跟你说话。惹起他火气来,那是要拍桌子骂人的。 因为第四指挥的成绩太差,全军排了个倒数第二,把个刘营使气得发昏。还没有来得及训斥他们,想不到苏兴那个厮,竟然有心思还去捶丸,刘营使一发似点上了的炮仗,那火气立刻就冲上天了。 当下刘营使把苏兴叫去,拍着桌子骂他道:“你这鸟厮若不能干了,趁早给我脱了衣服,滚回家去抱孩子,别再给老爷丢人现眼!” 苏兴被骂得低着个头儿,一会的工夫,不知道缩了几回脖子。被骂的时候,苏兴还时不时偷偷抬一下眼皮,观察刘营使脸上的神色,有没有一点点转好的迹象。 说起来苏兴这个厮,除了爱热闹、喜欢玩耍、不上进外,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谁家有什么红白事,需要他帮忙,马上这厮就乐了,小跑着跟去替人家张罗,受累也乐。赶上哪里遭了灾,需要人帮,这厮马上跟过年似的,第一个他就跳出来,筹钱、捐物、帮东西,一刻也不停。夸他一句,脸上都能乐出花来。 这种共经患难,人人接近、不分彼此的氛围,苏兴就喜欢。可惜一旦到了正经事上,苏兴这厮就缩了头,只顾着偷懒儿,一点儿也提不起兴头来。 当下刘营使骂了一通,从苏兴本人开始骂起,然后便骂到了第四指挥,口内评价他们说,自从苏兴任了这个指挥使,这一帮人是彻底完了,全都让他给带坏了,成了如今那副鸟样,一点儿都没有指望了! 这话儿苏兴不太同意:当初苏兴刚来的时候,第四指挥就不算太好:全军十多年的老泥鳅,都聚集在这里,都知道这厮们不好带,哪有个愿意过来的!他们不闹事就不错了,还指望建什么功劳呢。 也就是苏兴不挑人,说什么都好,若换做别人,早就要求调走了。苏兴区区一个嫩官,不让人活剥了就不错了,怎么辖制得过他们!然而苏兴虽然这么想,敢说什么。 不容易刘营使呵斥完,发话叫苏兴先滚回去,省的杵在那里碍眼。苏兴战战兢兢站了半天,不容易营使准许撤了,路都忘记该怎么走了,螃蟹般横着出去了。 见了苏兴这么个鸟样,刘营使自心里寻思道:“这个不长进的货,看那个模样,就算当真调他去赶猪,时间久了,他也能觉得赶猪挺美,怎么我就摊上这么个东西!” 随着时间的推移,“精兵裁军”这件事儿,已经正式开始了,第一刀被砍的先是士卒。对于展昭、邓禹这些功劳多的人来说,“裁军”的事情,跟他们的干系又不大,因此并不是太在意。 正因为他们有功劳,在上官跟前脸上有光,甚至他们还可以为本部说话,要求上面留几个臂助,哪个哪个不能动。只要这些要求不过分,他们的提议上面也听。 至于苏兴这种不出色的,这一次裁军他就难了。上面要裁人,苏兴又没有多少的功劳,没地方说嘴。他自己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尚难保的一块料,上面说什么就都得听着。 转眼间第一拨需要裁掉的名单,上面已经发下来了,先裁掉三成。苏兴手下四百多人,这一下子,裁掉的就有一百多。世上事最难便是离别。这个名单一公布出来,登时就有抱着头哭的。不单单要走的舍不得,连那些暂时能留下来的,心里面也全都不好受。 处在这样的阴影下,整个龙卫军从上到下,好似打了败仗一般,早没了先前的快活气。这个时候,龙卫左厢都指挥使刘文焕那厮,专门从白矾楼请了名厨,从营里拨出一些钱来,买了上百头的羊,几十只猪,还有几百只的鸡,安排宴席。 营使、指挥们又拿出钱来,凑在一块儿,添置了许多水产、菜蔬、杂嚼以及其他许多的肴馔,酒肉都给置办足了,要请大家吃上一夜的酒,最后再聚这么一次。 刘文焕把众人召集在一块儿,开宴前最后又讲了一次,发话便道:“不管是留下来还是要走的,你们一日入了左厢,终身就都是龙卫的人。就算你将来家去了,我也还是你们的厢使!有了难处,过来找我刘文焕,我必然应承! 就算我刘文焕不在了,回来找这些指挥、营使,也都跟找我一个样!不管你们是哪儿的人,只要回到这东京城,来龙卫就是回家了! 今夜咱们聚这个会,也不分什么上啊下的,既然大家全都是同袍,就一视同仁!把你们的指挥灌醉了,把营使灌到桌子底下,也不用怕,那是你们的能耐!”说到这时,立刻有站起来起哄的道:“厢使相公,你说的这个话儿当真么?他们真不来找俺们麻烦?”“厢使千万别哄俺们,你得给俺们打包票!”还有人道:“我们指挥小气得很,爱记仇呢!厢使的吩咐未必肯听!” 吵嚷声里面,刘文焕指着那一堆军官道:“告诉你们,今夜吃酒,他们做什么都可以。对底下的要求,你们必须得满足,过后不准找他们的麻烦!哪个记仇儿,我听说了,就收拾你们!” 话一出众人都踊跃起来,有嚷嚷着叫刘营使舞鲍老的,有嚷嚷着叫张营使扮郭郎的,还有让这个指挥讲笑话,让那个指挥扮演杂剧,场面登时就乱了套了。 刘营使被众人吃闹不过,他又不会舞什么鲍老,让刘厢使逼着,只好给众人唱了一段儿。苏兴那厮不在乎脸面,乐颠颠演了出滑稽戏,乐得众人捧腹大笑。其他的那些,有上来给众人讲了几句,也有舞刀弄剑的,也有唱了一曲的。到最后由厢使刘文焕领头儿,大家同唱了几支军歌,各自就散了。 回去了之后,今夜的宴席才算开始。上面没有人看着了,底下人热闹得几乎要疯了。众人早早儿把灯烛点起来,开始拼酒。 今夜正好是展昭当值,今夜营里面都在宴饮,免不了有人吃酒多,口角起来,能惹乱生事。还有一件:已经许多日不曾下雨,天气干燥,许多处灯烛多的地方,也都需要小心在意。为谨慎时,展昭亲自带了几个都头,在四处巡视,岗哨上也都多加了人手。 这班厮们,吃多了什么模样的都有。有欢声大笑的,有突然一撮人唱起来的,有大声吵起来笑骂的,还有嚎啕大哭的。因恁地吵闹,几乎快要将屋顶掀翻。不时有人因吃多了酒,跑到树荫下呕吐的。 偶尔有鬼鬼祟祟的出来几个,立刻就被当值的拿住,盘问几句,然后从上到下被翻一通,若没查出来违禁的物品,也就放行。有人想去放炮仗的,这件事儿守门的自然不让。还有几个人突发奇想,想把班小戏带进来,立刻被门首的给喝止住了。 苏兴这边,今夜可就尽了兴了。这一次要走的百十个人,全都跟苏兴吃了一杯,因苏兴这厮人缘不错,许多不归苏兴管的,也都来找他吃一杯。 上面要裁军,苏兴这里挡不住,实在没法。因此今夜他发话说,不管将来是聚是散,大家仍旧还是兄弟。无论哪个遇到了难处,是捎信也好,亲自过来东京也罢,只管来找,苏兴仍旧是众人的指挥。 饮到浓处,苏兴哭着跟大家道:“自打我到了龙卫军,接管了左厢第四指挥,时间也不算太短了。我这个做指挥的没本事,没把你们给带好了,让大伙儿一块儿受了委屈,跟着我丢人。 眼看着大家要散了,我肚里面也没有多少墨水,字儿认得也不多,没什么大道理教给你们,就剩下一句:‘我没把你们带出头,回家去了,不管做什么都好好上进,别学我最后成了个老末儿!’” 旁边有好几个急忙道:“指挥千万别这么说。当初你没来的时候,俺们在龙卫就名声差,一听说左厢第四指挥,没有一个肯接手的。你过来了,好处没少帮俺们争,谁家有事儿你都帮忙,俺们除了添麻烦,什么也都帮不了,说起来是俺们对不住你!” 苏兴又道:“这马上就要分开了,那些事情都别提。我苏兴如今也打个包票:咱们第四指挥的人马,只要被遣散回家的,除了朝廷的抚恤外,我这里也有一份补偿。多余的话儿说了没用,回家去了,不比在营里,马上得考虑营生了。 你们回去了,是置地种田也好,是卖茶、卖酒也好,一百二十行经纪买卖,哪一行做好了不能过活?说不定再过一两年,就都成了财主了。走的时候多带点钱,将来能活得容易些。以后哪个有了儿子,报个信儿,回来也让我认一认,我也做个干爹过瘾!” 这时候碰巧邓禹过来串门,突然听见了这句话,立刻就笑了询问道:“什么?过来让苏兴认干爹?苏兴你辈份又低了,还连低了两级!” 第413章 第二刀 本来到了离别的时候,指挥使正讲些离别的话儿,其他人全都在红着眼听着。突然听见邓禹说出来这么一句,全场的立刻都哄笑起来,场面简直压制不住了。 这一头苏兴气不过,仗着这里是自己的地盘,也不怕他,立刻招呼大家道:“列位若还是我苏兴的人,就一齐动手儿,把这过来砸场子的给我捆了!” 听见这话儿,众人一发都拥上前去,当即把邓禹给摁住了。邓禹有些不相信道:“好啊,你们这几个猴儿崽子,翻了天了,都敢对老爷动手了!说三个数,快松了手!”众人立刻赔笑道:“邓指挥这事儿不怪俺们!你找俺指挥说一声,他发了话,俺们立刻就撤了!” 一看邓禹被拿下了,跟邓禹同来的那两个都头,本来还准备帮忙呢,怎奈他们势单力薄,叫苏兴的人早隔开了。眼见到了人家的地盘,三个人势单力薄的,不容易突围。一旦得罪了他们,反倒将自己再搭进去,就不好了。 更何况邓禹吃亏这件事儿,太过新鲜,底下人从来没见过。这一次好不容易见了,再去阻止就不好了。这么想时,任凭邓禹怎么喊,都头们都装死不出声,乐呵呵等着看邓禹的热闹。 这一头苏兴叫军士们摁好了邓禹,自己腾出一双手来,满满倒了三大碗酒,口内笑道:“姓邓的,今天把酒给我吃了,然后再叫三声‘哥哥’,我便饶了你。不然的话,让他们捆起来饶你痒痒!” 邓禹挣扎着大骂道:“你一个哭包,今天还想着翻身不成?反了你了!你等着吧,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说着邓禹还回头道:“你两个别在那傻站着,赶紧回去搬救兵!”两个都头站在那,正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呢,听见了邓禹这么说,口里面只好答应一声儿。这一声立刻提醒了苏兴的人,把他们两个也摁住了。 苏兴头一次占了上风,还把后路给邓禹断了,立刻欢喜得什么似的,扯住邓禹的耳朵,使劲往他嘴里面灌酒。直到邓禹呛得咳嗽,苏兴方才饶了道:“老天开眼,丞相你也有今天呐!你不是一向足智多谋,什么都能算到么?” 邓禹咳嗽了一通道:“你苏兴今天不弄死我,我就把你的那些事儿,全抖搂出来,让龙卫所有人都知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苏兴小胆儿,才翻了身不到一刻时,因为邓禹的一番话,只好停手,老老实实把邓禹给放了。 才出来第四指挥的那个门儿,邓禹就见三五个指挥、都头的,凑在一块儿偷偷乐。邓禹问其中的一个道:“王田你们在傻笑什么?营使给你们屁吃了?牙都笑掉了!” 因邓禹问,王田立刻凑过来,在邓禹耳边告诉道:“老牛那边的几个人,想把个唱的带进来。怕守门的不让,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穿了,还在她脸上画胡子,以为大晚上的看不出来。不想才刚门神检查,一窝儿都抓了,还上报了营使,连老牛也被牵连了!” 邓禹立刻笑了道:“这种事儿,每隔三五年就出来一次!前面的被抓了,后面的仍旧不长记性!你说这些人一个个都怎么想的?真以为别人的两只眼,在脸上只是个摆设么?!” 另一个道:“这个就叫乐极生悲!底下那一帮猢狲们,吃多了酒,什么祸事做不出来?咱们也别站在这说了,赶紧都回去盯着吧!” 时间飞逝,转眼之间就冻土复苏,已经进入了三月了。这时候突然又传来个消息:第二拨需要裁掉的名单,又下来了。虽然上面还没有正式公布,行文已到了刘营使手里,已经有指挥去看过了。按照传出来的消息说,这一次各处裁掉的人数,跟头一次的差不多。 本来裁完了第一批人后,各指挥剩下的那些人,还以为裁军结束,事情已了了。众人刚刚才从同伴离别中恢复过来,谁知道还有个第二拨!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人群里立刻又炸了锅。军士们全都理解不了,一个便骂:“上面当官的怎么回事?一刀砍下去那么多,还不知足,干脆没完没了!”还有人道:“干脆把人都裁光算了,俺们都回家耍子去吧!战事起来了,让枢密院那帮老头子上!” 因这个话儿,有人立刻就跟着道:“就是!就是!要裁都裁。咱们一个人,顶天了才有多少俸禄?裁了能省出多少钱来?裁咱们几十上百的人,不如裁上面一个呢!” 另一个道:“底下人说话不管用,故意欺负咱罢了。枢密院那些老杂毛,能裁掉一半儿,咱们的日子立刻就好了。说一句实话,我怀疑上面有蕃人的奸细,这么个干法,是故意要坏了宋军的根基呢!” 还有人才待接话呢,一个营使走过来,骂这边道:“你们是哪个指挥的人马?今天很闲么?都给我散了!再让我发现有聚众喧哗,就捉起来打!”不等营使把话说完,正在说话的这堆人,立刻就都鸟兽散了。 抱怨归抱怨,到底裁军这个事儿,上面那些人执意坚持,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这第二批裁军的人数,第四指挥使苏兴这厮,已经偷偷去打听了,真的又有一百多。龙卫左厢这一边,两番的裁军加起来,数第四指挥的最为惨烈。 而且还有个消息说,这一次还不是最后一刀,到了秋后,最后留下来人的名单,才能确定。照这么个裁法,最后给苏兴留下的人,大概剩不下二百个,甚至几十个都有可能。 或许到了那个时候,苏兴带着这几十人,没法继续留在龙卫,真的要去街道司,转行去扫地、赶猪了。要么被调去沙门岛,或者去东海、南海等地处偏远的小岛上驻守;要么就去大漠深处,或者其他鸟不拉屎的地方,一辈子没法再回来东京。一想到这个,苏兴就怕,恨不得装病躲起来。每天出门儿去营里,对着那些底下的人,都是个煎熬。 除了这个,还有更加不幸的消息:据他们说,突然上面又变了新法,说裁人的空档,指挥使也有被调走的。那就是说,苏兴很可能等不到秋后,在第四指挥被裁完之前,就有可能被调走。 这一日或早或晚,可能明天就被调走,也可能在几个月之后。大变之下,倘若兄弟们在一起,多少还能有个照应,若是自己被调走了,鬼知道前景如何呢! 因听说的消息太多了,也不知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苏兴每天都有些慌神。最为紧张的那几天,苏兴每天早上一起来,头一件事,便是拿出枚铜钱来,口里郑重念叨几句,然后把铜钱往空中一抛,等到落在手里的时候,若有字的一面在上面,就代表今天安全无虞,那么一整天都可以放心。 若不巧没字的一面在上面,那就坏了,代表当天或许有“灾”,没办法安生。因此每次无字的那一面在上面的时候,苏兴便认为不作数,必须得重新抛一次。抛到心满意足的时候,方才停下,把那枚铜钱放到一边,然后再去洗漱点卯。 到了营里,若听到哪个哪个被调走的消息,一整天众人都安静不了。只要熟人碰了面儿,总得提起来这件事儿,然后商议个大半天。这“第四指挥”名字太长,众人为了方便时,见了面儿就喊苏兴“老四”。 这个“老四”听多了,苏兴似乎找着了根源:“我说怪不得这么倒楣!第几不好,刚巧落了个第‘四’。当初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就觉得‘第四’不太好:跟‘死’字太像,听着实在不吉利。他们都说不妨碍,还笑我疑神疑鬼的。这不现在就赶上了?这一次裁军,不死还往哪儿走呢!”找到了这个原因后,苏兴立刻便决定了:以后哪个再叫他“老四”,他跟谁急。 苏兴为了前途的大事,惊慌之余,把他那些不多的功劳,每天都得算一遍。然而无论再怎么算,功劳凭空又长不出来,跟别人比,仍还是可怜的那一点,实在与赶猪距离太近。 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了,没太多时间的让苏兴磨蹭,眼看裁人的名单,已经下发到各位指挥的手里,第二次裁人的名单上,第四指挥苏兴的人,数儿已经准了,一共是一百四十四人。以前打听说“一百多”,苏兴还以为是挂个零头。谁知道这“零头”足足有四十四个! 若说之前的时候,在这个裁军的事情上,苏兴更为担心自己。头一批被裁的人里面,也确实有许多难管的刺头,适当裁一裁倒也不坏。 如今第二批的名单下来,仔细看时,不少人都是苏兴得力的臂助,是朝夕相伴的兄弟。有些人在军事上甚至还不错,假以时日,或许能有个好前程,就这么一下子给裁掉了,实在是可惜。 唐时李贤曾经作《黄台瓜辞》一首道: 种瓜黄台下, 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 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云可, 摘绝抱蔓归。 苏兴上学时只顾着耍了,不知道有《黄台瓜辞》这首诗,若是让他给知道了,必定引李贤作为知己,毕竟眼前的情况,与李贤的诗句实在太像。 第414章 送别 苏兴替底下人气不过,跑去与上面人理论的时候,他们丝毫不肯通融,刘营使直接就呵斥道:“龙卫左厢这么多指挥,好兵被裁掉的多了去了,你以为就你一家呢?单单委屈了你们第四指挥的人马? 咱们从开国那时开始算起,立过功劳的人多了。一遇到点事儿,就跑去赵官家跟前喊冤,让照顾照顾,那一件事情都别想干了!咱不说别的,就讲捧日、天武、龙卫和神卫这上四军,哪一军没去战场上立过功,没为宋朝流过血?前人为了国泰民安,把命豁出去不要了都行。眼下又不是让你送死,一个个就怂了! 我给你讲,什么叫做‘上四军’:不是俸禄比别人高、官职地位比别人好,武艺战力比别人强,就可以称作‘上四军’。是遇到危难时肯奋勇当前,为国家分忧、为庶民解难。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就回家去给我好好想想!” 其实道理都明白:国库空虚,百姓们供养不了太多的大军,上面为了节省开支,说要裁掉八万的人马,那么被裁掉的就得是八万。都是沙场上辛苦磨炼出来的,大风大浪里,大家一块儿蹚过来,别说指挥使不舍得,就是上面营使、厢使、军使那些人,也舍不得裁掉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人马,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每一个被裁掉的人,上面都经过深思熟虑,难以取舍的时候多了,委屈的何止他苏兴一个!这样做目的只有一样:留下的人马,只能是精锐里面的精锐,力求就算裁掉了人,还能最大的保存战力。 苏兴这厮,当初上学时没好好学,单知道偷懒玩耍了。认识的字儿虽不算少,他那点墨水,也只够看个小说、话本的,遇到不平只会动粗,论口才根本比不过别人。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本来他这边很有理的事儿,真正到了上官那里,把话儿一说,理论起来,他就成了没理的了,理都去了别人那边。 不管怎样,上官和下面的关系,就如刀俎鱼肉的一般,不管人家说什么,底下人除了服服帖帖的听着,还能怎地!谁还能出来起义不成?! 跑了一趟啥都没说成,对着底下的兄弟时,苏兴便觉得心中有愧。在不知不觉的时候,苏兴已经将担心自己的那片心,逐渐放大到众人的身上,心里面道:“倘若只有我一个人,烂也就烂了,反正得混日子已经习惯了。若是底下跟着的几百号人,都因为跟着我被断送了前程,这个责任可担不起!我岂不是成了罪人了?” 平心而论,底下的人,若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哪个愿意被裁掉呢。就因为他们碰巧儿跟了苏兴,这个龙卫军的老末,被裁掉了更多。这一别若没有更多、更好的出路,那么他苏兴罪过就大了,怎么对得起一块儿出生入死的兄弟! 这件事好像是一张大网,已经将苏兴笼罩起来,想起来就令人心内不安,睡不着觉。然而眼前不幸的事,好像完全没办法避免,而且时间已近在眼前了:那张裁军的名单,不能再这么拖下去,早晚还是得公布出来。 苏兴小心翼翼的,特意选了一个下午,在所有人都在的时候,便就将裁军的事情说了。第二批裁军的名单,趁这个机会也公布出来。念完名字的时候,登时就有好几个哭的,也有抱着头不说话的。 要走的人,苏兴多与了他们一些假期,再好好逛逛东京城,以后可能就看不到了。这马上就得离开了,每个指挥的人马,比先前更和睦起来,干什么都是你帮我、我帮你的,钱财什么的都不在乎。那些暂时留下来的人,主动要求多做些事儿,腾出来时间,让那些走的人能多聚聚。没有人再计较干多了干少了,去哪儿众人全都是一块。 除了互相帮忙以外,还有互赠礼物的,将来好能留着个念想。好几次众人凑出钱来,叫一块聚聚。眼看着三月末就要到了,第二批人最后离营的时间,已经近在眼前了。 最后离别的时间里,许多相好的军士,都三五成群地出来吃酒,籍此最后告一个别。一天的时间,有的能一连吃三五顿。吃多了互相搀扶着回来,口里都胡乱唱着什么,唱着唱着有时就哭了。 这一日苏兴找了个空儿,把麾下所有人都叫上了,专门在谪仙楼摆席宴请,最后在一块儿聚一聚。平时众人说嘴的时候,巴不得跑遍了东京城,把所有的名楼都逛一逛,好吃的全都吃个遍儿,然后回去跟别人吹牛。如今真进了这座楼,这欢喜却好像打了个折扣,没先前那么向往了。 不到谪仙楼还不知道,来了看时,这楼里面来往的公子王孙,身上穿的华衣美服,众人从来都没有见过,真的是让人开了眼。有人便指着一个道:“你看看那鸟厮身上穿的,是拔秃了多少只野鸡毛,凑出来这么一件呐!”还有人道:“脑袋上顶着那么大一坨,脖子不给他压断喽!” 楼里面美食、美器琳琅满目,拿起来白白观察了半天,仍旧不知道该怎么用,只好瞪眼。有人一急便开口道:“破玩意根本打不开,哪赶上俺们家竹筐好使!”还有人道:“你不会用,赶紧给人家放下吧,砸碎了人家得找咱们赔!” 旁边还有个提醒的道:“你不知道这些人:他们这些开酒楼的,故意把一些假古董,搁在那放着,哄你去看。一旦你不小心砸碎了,那就完了:一开口就要几百上千两,你还不懂,只好赔钱,一辈子都让他们给坑了!”这话儿果然吓住了众人,立刻把东西都放下了。 有歌姬、舞女鼓瑟吹笙,似乎在预备什么大宴席,见了他们都旁若无人。众人听了议论道:“鸟曲儿叽叽喳喳的,怪没有意思,哪赶上街头耍和尚好看!也不过节,好久都没有社火看了!” 这些人进来后东张西望的,见着个什么就大惊小怪,问他个什么话儿不好好说,一开口就是这么几句:“这菜一鸟盘要多少钱?提前说好,别吃完了再过来讹俺们钱!”“一双筷子还打成银的,老母猪戴耳环,有钱人真能到处显摆!” “这么难吃的值十两银子?俺们回家宰一头猪,美美的吃上半个月,才值多少?这个不就是坑人么?!”“这酒是酸的,怎么你不卖给别人,故意端上来坑俺们?当俺们傻么?!” 这厮们大声嚷嚷着,一句话得问好几遍,时刻提防着被人给骗了。楼里面伺候的那些人见了,直翻白眼,脸上被气得扭成了一团儿,回复也没有一个好声儿。客人们见了这一帮人,口里也骂:“晦气!晦气!今天碰上了一群赤佬,俺们这酒吃不好了!”听见的立刻气了要打,被苏兴及时给拽住了。 虽然苏兴告诉说,叫大家全别在乎钱,只管吃好。这么令人紧张的宴席,实在没法儿吃得快活,哪赶上在小脚店划拳拼酒!因为宴席上兴致不高,都不大说话。苏兴似乎事办得坏了,脸上一直不太乐。 看出了苏兴的心思来,有人为了活跃气氛,立刻站起来高声道:“今天多亏了指挥请酒,俺们以后家去了,也不枉来了东京一场,什么好吃的都尝过了。回村里一说,也能吹他个三五年,这就值了!”因这番话儿,众人全都被逗笑了。 最后的宴席吃得不好,十分令苏兴心里不快。然而事情终难两全:苏兴既想着让众人吃得高兴,走时欢欢喜喜的,又嫌小酒肆花钱不够,表示不出自己的心意。带着来谪仙楼吃点好的,谁知道他们不习惯,这酒反倒没吃出意境。 不管遗憾不遗憾,第二次裁军的人马,到最后终究还是走了。虽然走的那些人,并不曾抱怨苏兴什么,然而苏兴想起来这事儿,总觉得愧疚。送完了自己的人马后,再去看看别人家,不用说了,人马比苏兴都剩的多,愈发让苏兴心里面没办法平静。 等到送完了最后的几个人,苏兴这厮也不回营,一个人坐在台阶上,两只手支在膝盖上,把脑袋埋在胳膊底下,心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好像有个人走过来,把手按在苏兴的肩上,又挨着他坐下来。 知道有人,苏兴把头抬起来看时,却是展昭刚刚送完了他的人马,回来的时候经过此处。展昭把眼睛看着前方,问一句道:“都走了么。”苏兴也就回一句道:“走了,都走了。可能等他们走完了,就该轮到我自己了。” 说到这时,苏兴似乎想起来什么,突然把脸儿转过来,对展昭道:“熬不下去了。我去跟上面商量商量,把人都转给你行么?你只要留他们一口饭吃,比后娘强一点就行了!” 听到这话,展昭便就劝他道:“何必这么丧气呢。” 第415章 洗心革面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除了丧气还能怎地?就算是苏兴一万个后悔,世上也没有后悔的药吃。按照苏兴自己的看法,转给展昭是最好的办法,哪怕他自己去赶猪呢。这么多人,不少是打仗的好苗子,不能全毁在自己的手里。 苏兴又说了一遍道:“才刚我讲的都是真的,不是说耍。转给你行么?”因这个话儿,展昭把眼睛看着苏兴,突然说出来一句道:“还有半年的时间,你若是肯,总能拼出来一些功劳。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不行呢?做了不成,总比不去做后悔要好。” 平时若有人说这个话儿,苏兴一句也听不进去。然而今天情况不同,不知怎地,突然间苏兴就听见去了,只是他心里不太敢信,口里支支吾吾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再去建功劳还来得及么?”展昭便道:“你还有将近二百的人马,虽然剩下的时间不多,还有半年不是么?” 本来苏兴不大敢信,因为有了别人的鼓励,苏兴突然两眼就亮了,似乎有什么豁然起来, 前方突然就有了奔头,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可不就是么。之前的日子,苏兴活得就像只兔子,成天担心鹰过来叼,猥猥琐琐的模样,忒不好汉,连自己想起来都觉得难看。豁出去了拼上个半年,是死是活全看天意,也免了成天吃人耻笑! 这个时候,苏兴手下的都头们,只剩下向青、向高这兄弟两个。既然苏兴已决意变好,回去了之后,立刻把两个都头叫来,对他们道:“你们给底下的传个话儿,晚上都回来,我有要紧的事情说。”向高便问道:“有几个晚上当值呢,也叫他们回来么?” 苏兴回道:“我给邓指挥说一声,让他调几个替咱们,当值的也给叫回来!给他们说,今晚这话儿十分重要,必须一个人不能少!” 才走了人,军中的士气免不了低落,许多人看着都懒懒的,不大愿动。因此都头们带话的时候,有不少人推有事儿,说要告假。向青立刻呵斥道:“指挥今夜下了严令,哪个不来,直接叫他脱衣服走人,来不来你们看着办!”因为都头们说得严肃,连当值的也都被叫到了,众人也就不敢再推托,陆陆续续的就来了。 看着人马差不多都到了,向青一一点名毕,回报便道:“龙卫左厢第四指挥,一共一百九十八人,全部到齐,请指挥训话!”这时候苏兴站起来,在人群里面走了个来回,满脸严肃,全不似平素里笑眯眯好说话的模样。见这个情形,众人也就识趣不闹,听听他苏兴说什么。 这时候苏兴又踱了几步,想出来一个开头的话儿,遂开口道:“以前我怕你们担惊,许多事情没透漏,可是一想:早晚你们还是得知道!早说出来,你们也早点儿心里面有数儿。别整天一个个像头闷猪,吃饱了就睡,蒙着头瞎过! 这话儿引起来众人的好奇,立刻把耳朵竖起来,只听见苏兴告诉道:“别以为上面裁了两回军,这件事情就结束了,你们这些剩下来的,就安全了。到秋后还能有一拨,那时候还能剩下几个,都得看你们的造化了!” 突然听见了这个消息,众人好似炸锅了一般,一时间议论之声不绝。人群里面,有大声咒骂庞籍的,有骂上面人不公的,也有替第四指挥抱屈的,要结伴去上面讨公道。嚷嚷声恁大,一时半刻都停不下来。 一看吊起来众人的情绪,是时候开始讲正事儿了。苏兴把胳膊往下按一按,意思叫众人都停了,又继续道:“大家都已经看见了,咱们因为功劳不大,所有指挥里被裁掉的最多!若咱们真差,就是头脑不灵光,教十遍认不出一个‘一’字,一个个长得跟麻杆似的,让风吹一吹就倒了,我也认了。 看看你们躲懒时候的猴精模样,十个人心眼儿加在一块儿,也赶不上你们一半强!你们真的是笨么?一个个壮得跟蛮牛似的,我这七尺九寸的个头儿,放在人堆里也不矮了,你们一半人都比我高!” 说到这时,底下有人在小声道:“指挥爱吹牛!向都头才是七尺九寸。他比向都头矮一截儿,顶多只有七尺七寸!” 这话儿苏兴没听见,仍继续道:“若说我苏兴没能耐,带不了兵,这个话我也不同意!不远就在两年之前,我才从渭州调过来,立下的功劳也不少,不然能进了上四军?你们里头,有些认识我久的人,都知道这事儿。若说我越活越回去,这个话儿我也不信!” 有知道的小声告诉道:“指挥确实是从渭州来的,我来这里比他早。在渭州建的那些功劳,听说他是捡漏呢! 那一头苏兴仍旧道:“之所以咱们能这么差,头一件确实我带得不好,咱都是兄弟,刚来的时候,我也不愿意太严了,但犯了错儿,你们嬉皮笑脸的,也就过了。” 苏兴把眼巡视一回,继续说道:“谁知道我待你们宽了,你们愈发得寸进尺,什么事都不愿意干了,立功那都是别人的事,自己只顾躺着养老!一个个吃得肥哒哒的,吃饱了就知道躺着养膘儿。如今赶上了这个事,正好就出栏待宰了!” 因这一次苏兴动了真怒,众人就都静悄悄的,没一个说话,一根针掉落的声音也无。苏兴在人群里走来走去的,不时看看众人的神色。有那平时爱躲懒的,突然对上了苏兴的目光,立刻把脑袋低下来,盯着地瞅。 不容易苏兴把火发完,用了几句话结尾道:“剩下还有半年的时间,若你们想继续留在龙卫,是时候该去拼命了!我苏兴作为第四指挥的指挥使,就问大家一句话:还剩这半年,你们能不能干好了?” 或许因苏兴突然改了性儿,实在出乎大家的意料,众人的回应地稀稀拉拉,声音都不是太高。苏兴因此不满意,重新提高了嗓门,又问了一遍。这一次众人回复的声音才高了。 苏兴听见了这个答复,骂一句道:“能‘好’个屁!咱们相处了两年,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德行?!单口头答应能有个屁用,都给我上来立字据!”当下苏兴招个手儿,向青、向高这两个都头,已经准备好了笔墨纸砚,此时便就搬上来。 这时候苏兴便告诉说,众军中有谁愿意留的,上来立一个军令状,半年的时间,只要他肯跟着拼命,那么他就有留下的机会。若是不愿意跟着干的,也不勉强,现在就能脱下衣服,自己滚回家抱孩子去,好把机会让给别人。这一夜龙卫左厢第四指挥所有的一百九十八个人,全都立了军令状。 苏兴夜训的这件事儿,很快便就传扬出去,邓禹立刻就听说了。邓禹见说了苏兴要改,立刻大声笑他道:“就你这烂泥也似的模样,也想学人家‘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别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故意说出来骗人的吧!” 因为邓禹不大信,苏兴不服气便道:“什么烂泥?你问问朱三,我来龙卫之前的时候,立的功劳也不比你少,别小看人!”邓禹仍旧笑他道:“那个话儿快休再提!矬子里面拔的将军,一到了龙卫就露了馅了,有什么值得说的呢。” 因为邓禹说风凉话,苏兴遂就说他道:“照你那话儿,反正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就啥也别干了,等着秋后去赶猪呗?!” 邓禹也害怕好不容易振作的苏兴,因他几句话再丧气起来,立刻转换话语道:“你要是真能豁出去,试一试也好。就不信我和明熠两个高的,架不起你这么一个矬子。” 有他们帮忙当然更好,苏兴立刻就保证说,这次真不是随便说说,真的是洗心革面想要改了。邓禹便道:“既然你姓苏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说了大话,那么这件事就不能反悔!不然的话,白白浪费了俺们的支援,你苏兴就是一个孙子,以后别想着再好了!” 第二批裁军结束后不久,邓禹这边,正好有一趟去山东的差事。这裁了军了,邓禹下面的人手不够,于是他就上报说,叫苏兴也跟着他一块儿去。既然是邓禹极力要求,上面也就准了这事,乐得苏兴跟什么似的,一道烟小跑着去收拾东西。 这一趟差事的时间不长,来回只用了两个月。然而对于苏兴来说,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因这一趟差事,足足让苏兴的功劳增添了三成! 实在没有料到的事情,不但苏兴因这事欢喜,连底下人也跟着庆祝起来,想一块儿出去吃一杯。苏兴便说众人道:“这才到哪儿呢?!咱们的目的是留下来,不单是为了建这些功劳!现在你们就得意起来,想要吃酒松懈了,距留下来咱们还差得远呢!”说不得吃酒这事只好罢了。 虽然增添了一些功劳,加在一块,第四指挥功劳的总数,仍不算多。然而到底尝到了甜头,让苏兴这厮看到了门路,好像真的有了希望一般,继续再干。 这些日子以来,苏兴用尽了心思,豁出去了面皮,叫别人出去公干的时候,叫他一声,好能跟着蹭上个名姓,沾一点儿光。要么就早出晚归的,做些苦劳。 虽然卫龙军这里,仍旧还在调动军官,上面那头,每日都有新的动静,说不定哪天就轮到苏兴,然后就把他调走了。然而苏兴却少了惧怕:他们的心,已全都放在立功上了,将来去哪儿倒成了次要。 第416章 换人 因为苏兴长进得快,不仅好几次被同僚夸奖,甚至刘营使还当面说,苏兴最近干的不错。虽然刘营使说这话时,只是当着他的面儿,随便提了这么一句,又不是在正式场合的表扬,然而这件事出来后,很是让苏兴得意了一把。把这件事情告诉底下,众军士都跟着欢喜到不行,愈发增加了想要立功的劲头。 就在刘营使夸奖苏兴之后不久,又一次众指挥聚在一块儿的时候,刘文焕老远儿看见了苏兴,特意招呼他到前面来,口里评价了一句道:“听他们说,你小子近来表现的不错?再继续坚持!” 因这句话,激动得苏兴那颗心,一个劲跳,几乎快要跳出来胸膛,脸上也跟着热辣辣的。这个时候方才得知,原来被上官夸奖的滋味,是这么不错!把这个话儿一传下去,所有人都跟着激动起来,愈发增添了干劲。 第四指挥的功劳,眼看着慢慢就升上来,苏兴这厮的位置,也跟着上来,都快要排到中游了。眼看着情势涨势喜人,没法不让人欢喜。 转眼之间,时间就到了六月末。这一日王田看见了苏兴,招手儿把苏兴叫过来,说一句道:“哭包行啊,这几个月长进不少!听他们说,现在你已经是中流啦?有希望了,再坚持坚持建几件功,秋后一定能留下来!” 因这个话儿,苏兴把帽子摘下来,叹一句道:“恐怕挺难!现在没什么大活了,上哪儿去找那么多功劳?!” 王田做出个一个手势,叫苏兴把耳朵凑近了,告诉他道:“你听说没?上面因为运辎重,得在蔡河上架一座桥。这差事派给了咱们龙卫,需要一指挥人马过去。本来这差事儿派给了老牛,老牛嫌架桥太累了,不太愿去。你若不嫌弃功劳小,就去跟刘营使说一说,把这个差事要过来!” 眼看着第三次裁军的时间,越来越近,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像苏兴这样,距离留下来一步之遥的,急需要多赚些功劳在手里。这差事牛进虽然嫌弃,但是对苏兴这厮来说,正巴不得呢! 因此上苏兴回复道:“苍蝇腿上的那点肉,聚多了也能称上二两,这个功劳我要了!你去找着老牛说,这活儿让他别接了,我去找刘营使要过来!” 王田立刻欢喜了道:“我就说你能接过来,老牛那厮还不相信!我说:‘人家苏兴长进了,跟以前完全两样了!’可不是让我猜着了!你等着,我这就去给老牛回个信!”造桥换人的这件事儿,既然牛进和苏兴都同意了,刘营使那边也没反对,直接让苏兴过去了。 因时间紧迫,苏兴这边人不敢耽误,急匆匆的赶到了,连夜就动工。这一次造桥进展也还算顺利,用了不长的时间,这桥就已经造好了。谁知道这桥造好后,苏兴连着等了两天,迟不见押送辎重的过来。 苏兴把向高派出去,让他去前面打听打听,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向高打听的结果是:辎重的车辆耽搁了行程,过来还得个两三天,让苏兴这边再等等。 运辎重的车辆耽搁了,让苏兴的人等等便罢,怎奈老天突然下起雨来。快要立秋的时节,涝雨偏多,这雨一连就下了数天,迟不见停。这么一来,河水暴涨,水面离桥面已不远了。这桥虽说已经完工,运送辎重的人马未到,那么众人就必须得看着,不能让激流把桥给冲塌了。 说不得苏兴和众人一道,整宿都在河岸上守着,就怕那桥出了事儿,这次的活儿白干了。一天,两天过去了,不但看不见天晴的迹象,这雨势似乎还更大了。 因为来的时候匆忙,身边又不曾带什么雨具,出来查看的时候,军士一个个淋得落汤鸡似的,这时候就有人抱怨了,一个便道:“怪不得牛指挥推了这活儿,让咱们来呢!他知道那帮运送的磨蹭,也知道这几天有大雨呢!”回复的道:“人家牛指挥看得远,他知道到了下涝雨的时候了。也就是咱们指挥实在,出力了还不讨个好儿!” 抱怨了一通,便有人向苏兴提议说,连下了几天,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有些着凉,今夜能不能不巡查。 苏兴便骂:“河水眼看着暴涨上来,一旦桥被冲垮了,耽误了那边的行程,咱们全得被记过!功劳来得容易么?出了啥事一切都完了!白天把桥给加固了,今晚上全都别睡觉,拿上家伙给我去看着,别想着偷懒!” 时间已经迫在眉睫,第四指挥的人马,经不起一点的风险了,这次的桥若是完了,被上面整体记了过,恐怕真就得卷铺盖走人! 处在这种情势下,苏兴非但不撤人马,而且还又加派了人手,趁着雨势稍小的时候,在要紧地段把桥又加固了,许多处地方也设了防护,叫众人都打起精神来,时刻紧盯着河道上面,一旦桥上出什么变故,立即就施救。 本来未时的时候,雨势已渐渐停下来,这天看着似乎要放晴。然而还没放心多久,到申时天上又下起雨来,苏兴刚刚才放松了心,马上就又揪起来,亲自又冒着雨出去查看。 来的时候没带伞,也没有什么斗笠蓑衣,苏兴出去的时候,戴了一个宽檐的帽子,倒十分管用。只要雨水不淌进眼里,下得多大都不碍事。 到了酉时的时候,就在苏兴第三次查看,眼看着河水已涨到老高,已经与桥面齐平了。那桥顶不住汹涌的河水,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了,看得人心惊胆战的。 这个时候,突然有个人大喊道:“塌了!塌了!”急去看时,果然随着汹涌洪峰,桥面已经被洪水冲断,立刻便就土崩瓦解,彻底完了。苏兴看着冲垮的桥,心里一凉,觉得众人半年的艰辛,到此时全都化做了泡影,什么都完了!或许命该如此吧。除了苏兴这厮外,不少人因为气愤的缘故,都跟着大骂。 苏兴还在那懊恼呢,突然背后又有人喊道:“指挥,指挥,你看看堤坝,快不行了!”苏兴急忙转过头看时,原来因为连续的大雨,不远处堤坝正在垮塌,距众人扎营不远的村落,正岌岌可危。这个时候,村里人因为连续下雨,又没有灯,歇息得早,大多数都已经睡熟了,根本不知道这外面的事儿。 这个时候还等什么?救人要紧。马上好几个疾奔过去,把个铜锣敲得山响,满村里跑着大喊道:“发水了,堤坝要塌了!起来了!有没有人?!”“出大事了!有喘气的吱一声儿,把老少全都叫起来!” 因这通喊,村里人被他们吵得惊醒,都披上衣服冲出门来,一时之间,村里好像遭了贼一般,都乱成一团。里正因为听见这吵声,忙出来看,一叠声问道:“怎么回事?哪个报信说出了大事?” 这个时候,苏兴正在跟别人喊话呢,有人立即告诉道:“那个就是我们的里正,你跟他说!”苏兴立即转过头,问里正道:“你就是里正?赶紧把村里人召集起来,叫他们撤!旁边的堤坝不行了!” 这消息把里正吓了一跳,急忙问道:“不知道这位怎么称呼?你怎么知道堤坝要塌了?”苏兴回道:“我们是旁边修桥的军士,我姓苏,是个指挥。今夜巡查看见了险情,赶过来报信儿。你们别再磨蹭说话,赶紧把人马转移到高处,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里正立刻回复道:“多谢,多谢,苏指挥真的是好人呐!不过还有一件事:除了俺们村以外,旁边还有好几个村子,也需要报信儿。尤其是前村,他们全村都在低洼处,距离堤坝比俺们更近!得赶紧过去人去报信呐!”苏兴立刻回复道:“那还等什么?赶紧找个人带路吧!” 这时候耆长已赶过来,正在问里正事情呢,里正立刻说话道:“你来的正好!赶紧把所有人都叫起来,带着村里人上山。再去叫上七八个后生,把后面几个村也叫一叫,我去前村给苏指挥带路!” 正在他俩商议的时候,苏兴这边也没闲着,已经把向青、向高叫过来,吩咐两个都头道:“赶紧把人马都召集起来,向高你带着五十个人,探好了路,统一指挥他们撤退!向青你领着五十个人,帮着这个村往高处搬。剩下的全都跟我走,去前面村救人!” 当苏兴带着另一半人,跟在里正的身后,往前村赶时,天上这雨又下得大了,还不时夹杂着电闪雷鸣。雨后的道路十分泥泞,走起来难行。地面又滑,众人因为赶路快了,一路上不知道跌了多少个跟头,一个个都成了泥猴了。这个时候救人要紧,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众人甫一赶到前村,立刻就有人去满村示警,把村民全都叫醒了起来。里正这厮熟悉路径,一进了村,立刻就找到了前村里正的家里,把事情一说,两个人立刻把村里面催叫起来,全都叫撤,不消说村里面都乱做了一团。 许多人没经过这种事儿,突然遇到了都慌做一团。有人忙着搬财物的,有人急着唤老小的,还有人把东西一股脑全都堆在了路口,正好儿阻住了别人的通行。 第417章 水患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撤退这事儿仍进展不快,简直可以算得上龟速。苏兴站在块高地上,一面喊话指挥些什么,不时朝人群一个劲骂:“东西别要了!马上要被淹死了,还顾着财,没鸟数么?”“左边的那些!‘撤退’说了多少遍?你们听不懂人话么?!”“你死了抱着鸡有个屁用!去阎王殿给你打鸣么?!”“拖着个瓦罐当船么?那玩意拿着有什么用?!” 因为众人喊叫不听,里正们说了也不太管用,实在把苏兴惹急了,转而去骂军士道:“把抱着的鸡鸭夺过来摔死!把瓦罐全给他们砸了!哪个不听,就给我打!我给你们一刻时,必须去前面村头会合,到不了的挨军棍!” 因这个话儿,军士们就都不客气了,一件财物都不准带,用棍棒驱赶着村里人上山,这才让队伍加快了速度。 眼看村头挤满了人,队伍卡在那又走不动了,苏兴立刻跑过去,安排两个里正道:“这地形你们俩比我熟悉,别让他们都傻站着,赶紧领着人上山!” 前村的里正便就道:“苏指挥你们俩领着人去吧,后面还有些没到的,我再回去叫一叫!”苏兴不同意便道:“你们村全都是一帮爷爷,你的话他们能听个屁!你两个先走,我回去叫人!”说完苏兴调头就回了。 村里面剩下的人马不多,大多是一些顾着财的,不是赶猪就是牵牛。里面还有几个老汉,不相信大水真能摧毁了堤坝,不愿意走,犟得气人。 耽搁的时间太久了,村里的人马尚未撤完,有一段堤坝已垮塌下来,排在最后的一拨人,立刻被洪峰给冲走了。一眨眼的工夫,十几个人就全没了。 西军素日有一个规矩:像指挥使、都头这样的军官,危险的时候要冲在前面。因这个习惯,苏兴这一次就排在最后。苏兴这厮因上过阵,危急的时候有些急智,才刚洪水来的时候,及时抱住了一棵树,这才没让大水给冲走。 等到这一拨潮水过去,月亮下看时,水面上漂浮着不少的杂物,什么都有。就在不远的地方,一堆菜叶中间的位置,居然还有个脑袋,脑袋上顶着几片菜叶,在水面上一沉一浮的。 苏兴捞过那个人来,一巴掌打在那厮的头上,那厮头上的菜叶子,登时被打飞,溅在水里一漾一漾地。 苏兴口里面骂他道:“驴儿养的,这下看你还磨不磨蹭!”、“这个时候还顾着赶猪,怎么想的?!我要是这次被你们害死,魂儿也饶不了你们!”、“害死人的乌龟王八,怎么冲走的不是你呢!” 正在骂时,水面上似乎还有个脑袋,也在一浮一沉的,四肢在水里面乱扑腾。见这个情形,苏兴立刻游过去救人。见了过来救命的了,那厮立刻抓住苏兴,想摁着他从水里站起来。 苏兴被他这么一按,立刻也跟着往下沉。 不容易挣脱了那厮的手,苏兴刚刚从水里冒出个头来,那人又勾住了苏兴的脖子,使劲把他往水底下按,另一只手仍旧在使劲扑腾。苏兴已灌了好几口水,被他缠得不能动弹,心里面一个念头道:“完了!这一次小命儿算到头了!” 在旁边抱树的那个厮,见这个情形,也着急起来,大声喊道:“往旁边游,千万别让他抓住你!”也不知两个人扑腾了多久,似乎被水流卷到一棵树跟前,胡乱抱住了那棵树,两人这才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来。因吃了些惊吓,两个人脸色都有些发白。被救的一面听着苏兴骂,一面在冷水里冻得打颤,说不得心里十分惊怕。 说起来苏兴的时运实在不济:眼看努力了半年,马上有机会留下了,谁知突然就遇上了大雨,辛辛苦苦造的桥,就这么塌了。只是塌桥了也就算了,就因为被这班蠢货们带累,眼看着苏兴的这条命,可能就得留在这了。 这个时候,苏兴隐隐有些后悔:白给崔府君烧了头香,崔府君根本没保佑!苏兴越想越觉得委屈:就算是死,也应该死在沙场上,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被水给淹死,这算什么?要不是打人要费力气,苏兴早就捶爆旁边这两个鸟厮的狗头了,算他们运气! 虽然是夏季,马上就要立秋了,大晚上在水里就这么泡着,已有些冷了。天上好几回又下起雨来,把苏兴几个都吓得不轻:就怕这水再漫过了树顶,那么众人就彻底完了! 好在三个人虽吃了些惊吓,到底熬到了太阳出来,四下看时候,周围一片全都是水,就算是勉强能游出去一段路,也根本没有停歇的地方。没法儿自救,只能是指望别人了。 好像觉得没有了指望,苏兴旁边的那个厮,已经开始哭起来。被苏兴一骂,那厮的眼泪又回去了,死抱着树干不敢吱声。 又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突然苏兴就听见了人声。原来昨夜出事的时候,前面的军士知道了,急忙跑回去报信。向高本想着赶过来救,怎奈里正劝阻道:“水太大了,又没有船,夜里不是救人的时候,别再把救人的搭进去!” 向高立刻急了道:“不用你们,我自己带着几个人去!”里正便道:“苏指挥报信儿,救了俺们五、六个村子,俺们咋能丢下他不管?!你听我说:这水太大,就算找着人又怎么回来?耆长已经去弄船了。马上船只就弄来了,你等船来了再去吧!” 一整夜忙忙碌碌的,终于赶在快要天亮的时候,有人弄过来两条船,向高和向青这两个,立刻带上了人马,一人跳到了一条船上,又找了熟悉地形的带路,跑过来四处寻人了。苏兴老远儿听见了向高的叫声,欲待喊时,因为昨夜骂了半宿,嗓音都已经嘶哑了,喊不出声来。 剩下旁边的那两个厮,比他更差,关键的时候,半个屁也放不出来,都没法指望。幸而苏兴捡到根树枝,使劲拍水,这才把向高给吸引过来。听到了声音,众人立刻调转头,驶过船来,就势就将这三个人救了。 三个在冷水里面抱着颗树,冻了一夜,到此时身上没有了力气,已经没劲往船上爬了。众人帮忙,一股脑全都围上来,七手八脚把苏兴拽住,这才把他给拖上来。另外的两个也是一样,也都被众人拖猪似的拖上船。因恁地用力,差一点把船都拖翻了。 一上船苏兴就躺倒了,有人急忙脱下件衣服,盖在苏兴的身上。向高这时候方才道:“这一夜俺们吓了个半死,以为指挥你不在了!”苏兴躺着询问道:“怎么来的?” 向高回道:“昨天晚上,我们带着人上了山,把他们急忙安顿好,才想要过去找你的时候,就听见里正报信说,发了大水,十几个让水流冲走了,指挥你也不见了。俺们急忙跑过去一看,村子整个儿被淹了,房子只能看见个顶儿。他们都说,指挥你凶多吉少了。谁知道苏哥福大命大!” 向高啰嗦的那些话儿,苏兴一句也没听进去,只管问道:“有吃的么?”向高立刻回复道:“有!有!来时里正给带了馒头。你将就些,回去了俺们就安排宴席!”当下众人拿出来食、水,先递给苏兴,连两个被救的也都给了。 等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向高向苏兴上报了昨夜各处的情形,然后又继续告诉道:“早晨我们出来的时候,几个村子的里正,也跟着上了几条船,出来找人了。他们千叮咛万嘱咐说,一旦有了你的消息,立刻给他们捎个信儿,他们好放心。咱们是不是先过去看看,然后再回营?” 苏兴便道:“熬不住了,我得先回去睡一睡,你送我回家,然后再去报信吧!”苏兴整整睡了一天,再醒来已经到了晚上。这时候向高又过来了,一开口他就告诉道:“才刚我们回去的时候,六个村子的里正,把我叫过去告诉说,为了报答指挥的恩情,他们特意安排了宴席,叫咱们明天去赴宴呢!” 眼看造桥的这个差事,已经完了,龙卫军这里,苏兴已经待不住了,要被调走,以后只能去赶猪了,兀谁耐烦赴那个宴!再说村里面已经淹了大半,没抢出什么东西来,他们能有个屁钱请酒。苏兴不比玉堂那厮,死要面子,惯做些倒驴不倒架的事。他觉得没法继续留在龙卫,比去吃酒重要得多,去赴宴根本就没有心思。 更何况整晚两只手都死抱着树,已有些抽筋。这一次没让蠢厮们害死了,已经是自己造化大,别以为一顿宴席事情就了了!向高他们爱去就去,苏兴是绝对不去的,现在他只想好好歇歇。 经过这一两天的相处,向青、向高这两个都头,在村里人眼中十分重要,那些人供神似的对待他们。兄弟两个一感动,益发帮忙,带着底下那一帮军士,正忙忙碌碌的帮着村里人安置呢。向青想过来看苏兴,干脆他就抽不出身,连向高也是偷空来的。既然苏兴不肯去,向高也就不强求,立刻赶回去报信了。 第418章 蔡河之患 没等到苏兴回营呢,邓禹还有好几个闲人,已经知道了消息,一窝蜂赶到家里来看他,一见了面儿,都询问道:“听说哭包做了回好汉,救了好几个村子的人?你赶紧说说,当时的情况怎么样?” 提起来这个,苏兴免不了把事情从头到尾就讲了一遍。本以为他能吹牛呢,谁知道苏兴讲到最后,突然说出来这么一句:“下水救人这种事儿,我算是怕了!你们不知道:当大水淹没鼻子的时候,是什么滋味,我以为这一次彻底完了!” 邓禹听见了便笑道:“这一夜吓得魂都没了吧?我来的时候,刘营使让我带个话:营里面准你们三天的假,好好在家里歇歇吧!” 没等到邓禹说完呢,对门的一个便笑了道:“你都做了回英雄了,那么多人都过来夸你,你姓苏的怎么倒怂了呢?怎么回事?拿出个好汉的样子来!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了这次的经验,下一回怎么救就知道了!”苏兴立刻摆手道:“一次就够了!下次我绝对不下水!真不敢了!” 听见的道:“你一个顶盔带甲的人,连救个人都怕死,再能做得了甚么?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怪不得别人都叫你‘哭包’!到了战场上一怕死,仗就不打了?!” 这么多人都一块儿劝,苏兴仍然没改口,仍旧是一幅掉魂的模样,有一个愈说愈气愤,末了还加上一句道:“怪不得回回都打成那么个怂样,原来宋军都怕死!让我说啊,叫你们‘赤佬黥卒’真不为过!” 才刚苏兴说话的时候,邓禹还笑他是“夯货,没格局”。一听见“赤佬黥卒”这话儿,立刻把邓禹给惹恼了,回敬便道:“别给老爷来胡搅蛮缠!就你们的命是条命,别人就是件农具么,用坏了就一扔?!给我扯那些大道理,我不明白了:若没救了那几个贪财的傻鸟,马上就能亡国了怎地?! 当初有人提议说,给底下的军士涨涨钱,那时候你们怎么说?不是抱怨说军士无用,打不了胜仗,这钱拿出来太浪费,就是副野猫装睡的模样,怎么拨弄都叫不起来。怎么一遇到送死的事儿了,马上军士就重要了,就应该跑到前面了?!是野猫闻见了荤腥味儿,装睡不下去了么?这‘重要’还是不‘重要’,是按单双日来的么?!” 苏兴任由着他们吵,自己似乎没听见,不时把酒壶拿起来,喝两口压惊。仍继续留在龙卫的执念,如今似乎已有些松动。一夜的惊魂过去后,“留”还是“不留”这个事儿,苏兴已经看淡了不少,好坏全凭着天意吧! 底下人没有苏兴的烦恼,军士们忙活了一晚上,救了五、六个村子的人,这件事足够说出去吹了。在附近走时,只要村里人看见了他们,全都上来喊一声“恩公”,见了面急忙就作揖道喏。 突然被别人菩萨一般的敬着,众人愈发来了劲,一看见搭棚安置、搬运东西、看守河堤、继续寻找失踪的人口等等之类的事情,都是自告奋勇赶过去帮忙。造桥失败的这件事儿,已经被忘到脚后跟去了。 因向高回来时告诉说,明天的宴席苏兴不来了。几个里正因苏兴没来,很是失望了一番:不单单他们想见苏兴,村里人也足足等了两天,就等着苏兴露面呢! 然而很快里正们就笑了,对下面这么解释道:“苏指挥一夜太辛苦,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你们别急,等到他身体养好了,咱们直接去龙卫军谢他,把事情上报给开封府!” 突然出了这样的大事,村里面除了安置人,派人去连夜盯着堤坝、紧急加固危险的地段,等等之类的事情外,也立刻把灾情上报与开封府和都水监。上面的知道了这里溃堤,亦不敢耽误,急忙派了人下来,认真查看了险情后,急忙把灾情上报了。为防大雨里继续溃堤,开封府紧急调拨了人手,帮助周遭的村民转移。 因为这一次溃堤的位置,距东京城还不到二十里。开封府把险情往上面一说,把整个东京城都惊动了。 御史听说了这件事儿,纷纷上书,说蔡河溃堤不是个小事儿。幸而这次溃堤的位置,是在郊外,人口不多的地方。倘若这一次发生在城内,岂不把东京城给淹了一半!这事儿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除了台谏的官员外,又有多人连续上书,说蔡河之所以突然溃堤,一半是天灾,另一半纯粹就是人祸:东京城内,许多房屋的建筑,就建在蔡河的水面上,水道因此不能畅通。这不赶上了今年连续的大雨,蔡河一下子就溃堤了。 因为众人的上书,官家赵祯也就觉得说,借这个机会,把蔡河好好治一治也好。然而对于众人的提议,以欧阳修、余靖等为首的少数人,认为根本就行不通:他们叫赵官家派一个治河都监,去彻底把水患治理好了。这件事儿哪有那么简单? 就在好几年以前,就有人数次提到过治理蔡河,也说要派一个治河都监。只是后来没办成:东京城这边,高官巨富的太多了,他们占据着蔡河的水道,建了那么多亭台水榭,寻常的官吏,哪个敢去动他们?像治河都监这样的官职,能算个屁,又有几个能听他的? 因此每次治理的结果,全都是白白花了钱,蔡河一切仍还是照旧。事不是一天能做成的,一时又没有合适的人选,还需要赵官家仔细考虑。 跟朝堂那边的紧张不同,民间的舆论,并没有说什么治河的,茶坊、酒肆的闲人们,全凑在一块儿谈论苏兴。 只听见一个这么道:“本来修桥这件事儿,不该苏指挥他们去,你知道为啥中途变了?”听见的问时,那人便道:“前一天晚上,河神给苏指挥托了个梦,告诉他道:‘苏兴,明天蔡河上修桥的差事,换你去吧,回去了给上面说一声!’人家苏指挥是个忙人,本来第二天要打仗呢,因为河神这个话儿,装了个病,才让上面人给他换了!” 一个便道:“听说他一个人救了十来个村子,俺们好奇,是怎么救的?”回话的道:“一看见溃堤,马上要把那些村淹了,就在万分危急的时候,苏指挥立刻跳下水用身体把堤坝给堵上了!” 这话儿众人不信道:“听他们说,将近一丈的缺口呢,苏指挥再厉害也是个人!怎么能堵上?!”那人回道:“一开始缺口没那么宽,就五六尺!人家苏指挥身长九尺,一吼他能喝退了黄河!堵一个缺口算什么?!他足足坚持了两个时辰,等到村里人撤完了,他才从水里面爬出来。” 还有人道:“你听说的那个话儿根本不对!是大水已经把村里给淹了,人家苏指挥立刻带领军士们跳下水,划着水过去救人了!听他们说,人家不单从水里面捞上来百姓,而且还帮忙抢救财物,捉鸡、赶鸭、抢东西,没有一样不落的!为了百姓的两头猪,苏指挥亲自下了水,谁知道被急流困住了! 关键的时候,苏指挥把树桩推给了别人,自己在木桶上坚持了一宿。有人快坚持不了了,苏指挥立刻给他们鼓励,因为这些温暖的话语,众人这才挺了过来!” 旁边还有个作证的道:“三哥这个话儿才是真的!我有个邻居的表叔,就住在溃堤的那个村!他看见了说,大雨里面,苏指挥奋不顾身跳下水,一个人救起来几十个人!”有人不太相信道:“救人归救人,这个鸟话却有些放屁!顶了天他就是一个人,怎么能救上来几十个?” 猜测的道:“人家苏指挥是天神下凡,能耐能跟你一样么?!必定他是这么救的:头上顶着的有一个,肋下一边夹着一个,至于多出来的那些,大概神仙给了他三双手,每只手都拎着好几个!” 还有更为神奇的事:据说当日发水的时候,有人不经意往空中一看,登时就被吓了一跳: 几十丈长的青龙,在云层里穿梭,伴随着电闪雷鸣的,不久这堤坝就溃了。还有人亲眼目睹了走蛟,在雷电底下走得飞快,直接把堤坝给撞开了。 因这些话儿,人群一窝蜂都涌去庙里,去拜龙王,叫龙王爷爷休动怒,来年一定会好好供奉。众人除了拜龙王外,顺便也求了一堆符。庙里面积压了多年的符,一遭儿全卖干净了。 这一次苏兴算是出名了,东京城到处都有说他的。村里人干脆商议说,要给苏兴建一座庙,然后替他塑个像,天天烧香。龙卫的兄弟们看见了苏兴,立刻凑过来围住他,一个个大惊小怪道:“以前真没有看出来,哭包也能做得了大事!” 还有人道:“几天不见,你小子就当上了水神了?听他们说,村里人要给你建庙了?”旁边的拍着苏兴的肩膀,又继续道:“如今哭包已有了庙了,以后还怕个屁的裁军?直接给龙王爷做事去了!” 这一次闹得动静忒大,连苏兴自己都不知为啥。苏兴救人的这件事儿,实在被传扬得太广了,颇有几个无聊的闲人,听信了传言,特意跑到龙卫来,到苏兴面前认一认。然而真正看到了苏兴,并不是传说中那么高大威风,只是个寻常的模样,很是失望了一番。 然后他们回去了,并不说苏兴如何普通。这厮们告诉旁人说,苏兴此人“三旬上下,身长九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一看跟常人就是两样!”让看见了苏兴的一听,还以为苏兴本人倒是个假的。 第419章 尘埃落定 立了秋之后没多久,眼看着最后一次的裁军,又开始了。上一次苏兴造桥的那件差事,虽办坏了,看在他之前努力的份上,上面管事的那几个相公,凑在一块儿商量了一通,第四指挥被裁掉的人,倒不算太多,居然还留下了一百多个。本来按苏兴自己的估算,还以为只能剩下来几十个。 第三次裁军完毕之后,龙卫军这边,许多指挥因为剩的人太少,就与其他人合并了,还有许多被调走的。第四指挥苏兴这边,虽然这半年长进不小,按照左厢都指挥刘文焕的标准, 他们距留下还有段距离,还是不够留下的标准。等到一切稳定了之后,苏兴这厮,还是要被调走的。 然而出来了救人这事儿,上面不断有奖励下来,那些人除了夸苏兴,连龙卫也都一块儿夸了,说是因为上官们教导的好,所以才出了苏兴这样奋不顾身救人的事迹。 而且还有人出来说,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国之本,归根结底,还是在于“百姓家”。上阵厮杀,为的就是护国、保家。在灾情来临的时候,奋不顾身救护百姓,也是为此,两者在本质上实际都一样。救人的功劳是大功劳,并不比上阵杀敌的功劳来得更小,因此上强烈要求给苏兴记功。 这样言论多起来,舆论也被带动起来,这么一来,苏兴被调走的这件事儿,就需要重新再商量了。正巧又赶上了中秋集会,刘文焕在宫中遇到了十三团练赵宗实,两个人说话起来的时候,突然就提到了苏兴救人的这件事儿,宗实便就告诉道:“苏兴这个人很不错,以前还帮我解围过。龙卫左厢,人才真的是不少啊!” 既然苏兴得人心,十三团练又这么说,再没有把苏兴调走的道理,于是刘文焕当即就决定,这一次苏兴就留下了。这件事上面虽然已决定了,然而暂时还没有公布,这消息下面的还不知道。 今年汴京的中秋节,仍然像往年一样热闹,别处的根本没法比。这个时候螯蟹新出,石榴、榅勃、梨、枣、栗、芋、柿、孛萄、弄色枨橘,这些新果都已经有了。 赶在中秋节之前,酒家的新酒已经上市,不管是酒楼、正店还是脚店,都重新结络了门面彩楼,把店面也都装饰了一新,新的酒旗已挂上了。店家把新酒抬出来,店门口儿站着好几个吆喝的,出来买酒的络绎不绝。 夜市的那几条街道上,店铺里面灯火通明,里面的人彻夜不歇。玩月的游人们进进出出,一整夜没有空闲的时候。大人们饮酒、赏月不说,小孩子也都不闲着,今夜也可以彻夜玩耍,没有哪个去管了。 富贵人家结饰台榭,邀朋引伴赏菊、赏桂,登楼望月,歌舞之声彻夜不绝。民间这时候也不闲着,争着去酒楼里占座位,安排家宴,合家一并听曲赏月。皇宫里一整夜都是笙竽之声,这声音直接传出宫墙,连附近的百姓都能听见。 今年的中秋,苏兴因为不当值,又被白玉堂给叫过去,一块儿聚会赏月了。因为是“走”是“留”的事情未定,苏兴虽然人过去了,尝了今年的新酒和点心,见了熟人也都说话,却没有先前那样尽情玩乐的心情,没等到散会早早就走了。 回到家四处转了一圈,别人都比苏兴忙,没有工夫搭理他,苏兴又觉得没意思,只好又回到营里面待着了。 这日才交中午的时候,不知怎地,龙卫左厢第十三指挥指挥使胡跃,身边带了几个人,跑到第四指挥的门前,在破口大骂,叫喊苏兴出来说话。门首的岗哨看见了胡跃这个架势,立刻飞跑去报与苏兴知道。 一听说胡跃跑过来闹事,苏兴带着一拨人,立刻朝门口就过去了。一见了面儿,胡跃指着苏兴的鼻子,大声骂道:“咱们谁没立过功劳?老爷身上的伤疤,倒都是假的?就凭你苏兴一个老末,凭什么钱能比我多!” 无缘无故的,这胡跃突然说起钱的事来,让苏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听得呆了。经人提醒,半晌苏兴才弄明白:前几日因为一件事上,上面发下来一笔奖励。他们发给苏兴的钱,比给胡跃的多了十两,所以这厮就跑过来闹了。 知道的忍不住嘀咕道:“上面想发多少钱,关底下屁事!觉得不公,不敢找厢使、营使们闹,却跑来这里找苏兴。是因为苏兴好说话,故意过来欺负人么?!”还有人道:“你们不懂得,直接找厢使、营使闹了,得罪了人,以后还想继续在龙卫军待着么?!过来闹苏兴没风险,让上面的人知道了,兴许能把钱补上呢!” 暂且不说众人的嘀咕,这件事情在苏兴看来,多大个事!之前苏兴领的钱,比别人少的时候多了,他也从来没放在心上。只有这一次比他们多了,他们立刻就找上门,喊着要一个说法了。 更何况平常有事儿,众人聚在一块儿吃酒的时候,都知道胡跃的家境一般,哪一次不是苏兴几个人出的钱?从来都没有问他要过。照顾他面子,每次在一块儿买东西,苏兴还得小心翼翼的,生怕胡跃那厮多想。可惜好心没有好报,最后倒招来个白眼狼! 苏兴忍不住说话道:“胡指挥,不就是十两银子的官司么?你给我说,哪怕我私底下给你都行!”胡跃不依不饶道:“你苏指挥家大业大的,肯定看不起这几两银子!你还真以为,我跑过来就为了这点钱?我为的就是要一个公平!” 苏兴这边又笑了道:“什么‘公平’不‘公平’,少十两就不公平了?我少的次数更多呢!更何况俺们平时照顾你的,也不止十两这个数儿。用得着你带着人到我门上来闹么?!” 胡跃立刻跳起来道:“姓苏的,不就是平时吃了你几顿酒么?原来你还记着账?别说了,改日还你!这件事一码归一码,别以为你顺手撒出去几个子儿,别人就欠着你的情,好事儿就只能轮到你!” 苏兴起初还想着要好好说,怎奈说不到一块去。胡跃那模样不像要说理,倒像是故意跑过来挑事儿的,气得苏兴也不管了,两边干脆就动起手来。 一会儿的工夫,苏兴、胡跃这两个,已经滚打在地上了,头发揪得快掉下泪来。眼看指挥使都动起手来,底下的自然也不能呆看,立刻就三五成群得打起来,苏兴这边因为人多,稍微占了点上风,胡跃那头一看不好,立刻有跑回去叫人的。 偌大的动静,周围许多人被吸引过来,第九和第十的两个指挥,急忙来劝,两边都还没打够,谁听他们的!这个时候,两个指挥使打起来这事儿,已经有人飞跑去上报,有两个营使已过来了。老远儿刘营使大喝一声,两边的军士便停了手。 这时候刘营使已走到跟前,骂他们道:“能耐不小,再继续打!好不容易能留下来,我看你们是想回家了!”刘营使骂时,军士们已经爬起来,一个个灰扑扑低着头站着。 胡跃和苏兴这两个厮,本来是滚打在一处的。因为已经过来了营使,虽然两个人没打完,不得已也就停了手。苏兴的幞头落在地上,已经被人给踏扁了,头发因为被抓得乱了,乱蓬蓬好似蓬头鬼的一般,那脸上脏得,好像刚刚去讨饭回来。 胡跃那头,情况也并不好太多:混乱中衣服已经被扯碎了,挂在身上一缕一缕的,因为有汗,和着泥土,脸上一道一道的,好像刚刚才烧炭回来。 不久之前,有人还曾经夸奖说,这一次裁军,有些州县处理得不好,闹出来事情的不少,据说有的还闹得挺大。 这么一比,龙卫上面的这些军官,实在值得众人夸奖:应有的抚恤都到位,安抚事上又做的细致,凡有克扣、拖欠之类的事情,但犯着重罚,因此几个月下来,裁军这件事做得还好,都没出什么大乱子。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可算是给了众人迎面一拳。 因为听见说有人在打架,许多人全出来看热闹,这时候人数越聚越多,除了围着的人以外,连房顶上也都站了人,远远的看。 问到他们厮打的原因,说是为了十两的银子,气得刘营使大骂道:“你们果然能耐不小,嫌在龙卫屈你的才,看乞丐行当过得好,要率领人马加入么?!” 众人听见了这句话,再看苏兴和胡跃的模样,十分贴切,一哄都笑了。说不得刘营使骂了一通,当场就吩咐,凡是今天参与厮打的人,全部都给他们记过。 刘营使还想要继续说,突然跑过来一个人,上来报道:“刘营使,忙完了么?厢使相公有急事找你!”眼看这边风波已熄,刘营使也就不继续留在这,转过头骂了一句道:“还站着卖丑干什么?!全都赶紧给我滚!”听见这话,看眼的一哄就散了。 苏兴这一边人先散了,第十三指挥胡跃那边,仍不肯走。好几个指挥架着胡跃,拉扯着他叫回去。胡跃那厮,走得十分不情愿,突然回过头大声道:“他不就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走了门路,让上面留了下来么!一个老末,滥竽充数的废物,他算个屁!” 因为听见了这个话儿,到此时苏兴方才明白过来:留在龙卫的这件事儿,上面已经定下来了。本来胡跃这次能留下,如今上头定了苏兴,只能是他被调走了,怪不得胡跃这一次能被气成那样。 跟胡跃打完后才没有几天,上面就有消息下来,说苏兴这厮,可以继续留在龙卫了。第四指挥的上百个人,突然听到了这个消息,先是一惊,然后大家都跳起来,欢天地喜的抱在一块儿,纷纷大笑、大喊起来,几乎把房顶都掀翻了。 第420章 官年实年 之前因胡跃的那件事,很长一段的时间里,苏兴都觉得过意不去:本来都是一个军的,关系也是好好的,突然弄到这么僵,不是太好。有几次苏兴想要请酒,托人带了话给胡跃,然而胡跃都不去。见这个情形,苏兴都有些想去跟上面说一说,把这个留下来的名额让出去的想法。 然而众人拼了半年,不就是为了能够留下来,将来能有个好前程么!自己吃点亏没什么,让兄弟们跟着也一块儿吃亏,苏兴又不愿意了。到了最后,这件事终究没去说,也就只好听上面的安排了。既然事情已经定了,苏兴终于松了口气儿,不怕再整天担惊受怕,连睡眠也都跟着好了。谪仙楼那边,苏兴也就有了空儿,能经常过去吃酒了。 治河那事儿,据说已经有了准信:朝廷已经下令说,叫龙图阁直学士包拯任开封府知府,为的就是要治理蔡河。只要这一任钱明逸任期结束,两边马上就开始交接。 虽然包龙图还没有到任,据说已开始为治河做准备了,正在挑选治河的人手。其他的军里面,已经有被选上的了。去帮包龙图治河这事儿,对苏兴来说太过遥远:这次能留下来就不错了,要想被包龙图挑了去,恐怕得等到下辈子。当然若包龙图要他的话,他也十分愿意去。 眼看中秋节已过去了,天气渐渐的冷下来。行人早已加厚了衣服,龙卫的军服,也从夏装换成了秋装。风雨一来,街道上一堆一堆的,到处都是落叶。 这一日谪仙楼来的客人多,过分热闹,栏杆上有人说话道:“你们全都听说了么?赵官家要出降福康公主,为了这事儿,单单建府邸这一项,就花了几十万缗了!” 知道的道:“我的哥哥负责采买,我听他说,所有的费用加起来,已经有八、九十万缗了,就算这样,事情还没有办完呢!据老辈人说,自开国以来,就没有这样花钱的公主,真是让人开了眼!” 又一个道:“这事儿俺们也听说了。前几天宫中挂灯悬彩的,赵官家忙着请驸马、一并设宴群臣呢。还有人说,上面已经在军中挑选头面端正、威仪出众的过去增充车驾卤簿。恁地热闹,东京城全是跟过去看的,谁不欢喜?” 听见的一个骂一声道:“欢喜个屁!”骂完了这厮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官家宠女也得有度,原来裁军省下的钱,不是为减轻百姓的负担,全用在这种地方了?言官们都是干什么吃的?留着他们有什么用?!” 还有一个人嘀咕道:“当年咱们和西夏打时,辽国人就想着趁机发兵割地。危难的时候,是富弼赶赴辽国和谈,往来奔走,连女儿病死了都来不及管顾,不就是为了少花钱,减轻百姓的负担么?如今赵官家一嫁女,一下子折进去好几年的岁币!我替富相公不值得!” 继而有人提到驸马,知道底细的便就道:“这个李驸马,是赵官家亲母李太后的亲侄子,家世不低。他的哥哥,便是任殿前都指挥的那个李璋,很得官家的信任。如今他家又迎娶了公主,这就是亲上加亲了,日后的盛宠是免不了!” 还有不同意的道:“我看那个李驸马,根本不擅长察言观色,不是个八面玲珑的那种人。木讷不说,还有些古怪,跟他的哥哥不一样,不愿意结交外面的人。整天就闷坐在书房里面,只知道琢磨他的字画,见了人根本就不说话。” 又一个道:“官家的子女夭折的多,能活到大的没有几个。我听说如今这个福康公主,在宫里被宠得十分娇纵,为人处世上不太行。这驸马既然是闷葫芦,两个人恐怕得合不来!赵官家挑了这么门亲事,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个便就猜测道:“这公主事事儿爱占个上风,若不是看在官家的面子上,又能有几个喜她的?何况她跟赵宗实关系也不睦。将来一旦官家驾崩,让那个赵宗实继了位,谁还能念着老皇帝?早就去簇拥新的了! 若嫁给别人,公主这欺负人惯了的,将来肯定要受冷落。李驸马是赵官家亲舅的儿子,为人还质朴。再这么着,也能念着亲戚的关系,对公主不能太差了!” 才刚在那里抱怨的,这时又继续说话道:“公主出降不出降,我不关心。她嫁给谁,我懒得管。我只知道一件事儿:之所以蔡河这么多年都整治不了,就是因为一件事:福康公主的亲舅舅,苗娘子的亲兄弟,在蔡河上面建了那么多水榭楼台,没一个敢动他们的人! 当初因为府库亏空,裁军裁了那么多的人,说能让百姓负担少,被裁掉的虽然委屈,也不好说什么。结果怎样?把钱花在了这上面?能抵御西夏,还是能够对抗辽国?让辽夏知道了只能嘲笑!” 有人便就说他道:“连大宋都是赵官家的,他怎么花钱,别人谁能管得了?再说也只有这一次,官家平时都很节俭!”这几个议论了一番后,便各自散了,剩下玉堂一个人,在旁边的阁子里面吃酒。 过没有多久,苏兴、邓禹、刘贺、潘阳,还有其他的几个人,陆陆续续的就来了。一进了阁子,坐在一块儿就说笑起来。一个问道:“说好了今天晚上要聚一聚,怎么明熠还没有来?” 有人便道:“这厮总是磨磨蹭蹭!上一次为庆贺苏兴留在龙卫,他就是最后一个过来的,真不知道整天在磨蹭些什么。是害怕让别人灌酒吧!”知道的道:“他啊,他今天肯定早来不了!”因这个话儿,有人便问。 原来因为裁军的事上,已经走了的人不少,许多处职位便空缺出来。为了重新再调整人马,上头差人来核查考评。龙卫分着的这个考评的主官,唤做文烨,此人的官职,虽然看着不太大,家世却是十分有名:他是参政文彦博的亲侄子、开封府知府包拯的亲女婿,上头怎敢不招待仔细! 文烨既然来到了龙卫,就先从左厢开始查起。据说这厮过来的目的,不单是为了职位调整这一件事,还有一件重要的:为包龙图治河挑人手。展昭那厮,早就盼望去治河呢,到了这种关键的时候,怎么不得好好表现一番呢! 正说着呢,却见展昭已上来了,众人立刻把话题打住,纷纷站起来道个喏。寒暄已毕,众人三三两两的在一块儿说话,展昭说话却不多,看着心事重重的。刘贺知道他的心思:包龙图治河要的人手,名额马上就挑够了,展昭这边仍没有消息,不知道这一次到底能去不能去。 刘贺心好,因他与文烨的交情好,也知道文烨那个厮,今晚在谪仙楼有应酬,主动告诉展昭道:“文烨就在楼下呢,我假装去说个别的话儿,帮你打听打听吧!”众人都道:“四哥跟文相公有交情?怎么不早说!快去,快去,赶紧把好信儿报回来!没你的消息,明熠连饭都吃不好了!”文烨答应了一声后,立刻就走了。 刘贺这厮走了后,展昭同别人说话时,前言不搭后语的,很明显心思不在这里。众人等了没多久,就看见刘贺上来了。看他的神情,似乎并没有好消息。一个急忙询问道:“四哥回了?消息打听得怎么样?有好事儿么?” 刘贺回道:“你们不知道文烨的脾气:那个人不愿意徇私情,就算是好友,你去打听公事时,他也厌烦,所以我没敢直接问!刚刚旁敲侧击的时候,文烨把龙卫军大骂了一通,他发怒了说,众军官官年和实年不一致,改的太多!” 才刚因听说文烨生气,对龙卫军十分不满时,众人还跟着紧张了一通。直到听说是年龄的事儿,立刻就松了一口气儿,都笑了道:“别说在龙卫,宋朝所有的军里面,没有官年造假的人,我就认他做爷爷!真是书呆子大惊小怪!” 因这个话儿,刘贺又急忙摇头道:“你们不知道,文烨查出来了说,跟别的军比起来,龙卫修改年龄的太多!尤其是军官,九成九的年龄都弄假!他气了一通,说回去了要专门写一篇文章,痛斥这事儿! 内容他已经想好了,就道:‘编造年龄,蒙混上官,当事者竟然坦然自若,没觉得不妥。此等流俗若不刹止,谈何忠诚!不但武将,必要时连文臣一并都查。’听他那意思,是从龙卫左厢先出的事儿,明天你们左厢的回去,恐怕得轮流挨骂了!” 这件事苏兴十分不平,登时大声叫屈道:“那些穷酸措大的,就挑错儿一个人顶别人两个!就底下那些,一个个牛筋、泥鳅一样的东西,你不去履历上多改几岁,你还想镇得住他们呐?!你说句话儿,他们谁鸟耐烦理你!那个文烨有本事,他是个老实诚恳的人,他给咱想一个有用法子!” 第421章 公主婚事 挨不挨骂的倒是件小事儿,有人替展昭担心道:“年龄明熠也曾改过么?改了几回?”知道的小声回答道:“改了两回,别问了。”听见的立刻惋惜道:“改了的话,治河不治河就不用想了,明天一回去,先去排着队挨骂吧!跟你们说,今天晚上,我都能想得出明天姓文的气急败坏的模样来!” 还有人不甘心就这么挨骂,口里面仍旧不平道:“多大的事儿!太祖在时就有的流俗,人人都知道,偏偏就穷酸们吃饱了毛病多!事儿都给他做好了,不就行了?就改个年龄还大惊小怪,还是个什么大过么?” 一个便道:“若说咱们改年龄,是为了逃命,是该丢人。若为了立功,我觉得没什么不妥的。”旁边还有个说嘴的道:“别人改年龄为了啥,我不知道。你他娘的改年龄,就是为了早退休,好下棋、钓鱼耍子去!” 又一个道:“那文职的改的也多了,他怎么不说?他是看咱们安逸了,故意找错儿,显得他下来干活了,他没闲着!”话说到这儿,刘贺急忙替文烨说话道:“文烨那个人为人迂执,他没有那个心故意害人。”有人哼了一声道:“他没那心,只怕惹出来有心人。那帮人正没有借口辖制咱们,这不他就送来了?” 苏兴的事情才定了不久,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又不指望升职这事儿,又没希望被包龙图挑上,这时候便替展昭着急,在一旁帮他想办法道:“就说没改,俺们都可以给你作证,姓文的那个傻大个儿,还能去家乡查你么?我教给你:只要死咬住年龄就是个对的,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就没招儿!” 旁边的邓禹便问道:“龙图不认得韩煦么?比他年纪还高一截儿。”被发现了漏洞,苏兴马上又想起个主意来,便又开口告诉道:“就说户籍上登记错了,把兄弟们年龄弄颠倒了。”邓禹更加骂他道:“母猪也能凭花色认崽,差了那么多还能弄错,是让瓦罐扣住了么?你比包龙图更聪明?!”吃这一骂,苏兴也就不说了。 有人见不得苏兴的好,故意在旁边问邓禹道:“那你说说,像包龙图那样的聪明人,看常人像是什么呢?”邓禹于是便回话道:“别人我还说不好,要是看苏兴,就像咱们看小孩子。” 这时候潘阳便插嘴道:“是认为苏兴没坏心,看起来无邪可爱么?”邓禹立刻纠正道:“屁!是觉得这东西智力太弱,明明是一眼就能看穿的把戏,还非得认为自己高明,根本人家就懒得拆穿!” 说到这时,邓禹又转头说展昭道:“明熠也是,你也改的也太过了。再改一次,苏兴就得管你叫阿叔了!偏偏这一次又撞上个较真的,你就自认倒霉吧!”说到这时,旁边的玉堂立刻笑了,拍一拍展昭的肩膀道:“继续保持,争取在你的有生之年,让包龙图也能喊你声‘哥哥’。” 看着展昭闷闷不乐的模样,邓禹也觉得说得重了,遂就转过来安慰道:“多大个事儿!明天去包龙图跟前认个错,这事儿或许还能挽回。”话儿虽然这么说,邓禹还是觉得这个希望太渺茫:这个时候了还没有消息,应该是没有希望了。 展昭虽然也算个好的,到底来东京的时间太短,论资历浅了。上四军里面良将太多,功劳一大把的有的是,包龙图那边,没什么非他不可的理由。 细说起来,官年这事儿,所有在座的这里面,只有玉堂和刘贺是真的。他们俩又不用为了这事儿担心,因此两个人并不骂。其他的那几个骂的够了,也就按住这个话,又重新换了别的话题。 提到了调职之类的事情,又有诸多不满的:说是要重新调整职务,由底下的指挥使自己做主。还没开始呢,上头就过来警告说,这个人怎么怎么不能换,那个人又讲了不能亏,那么到底能亏谁?他们只知道做好人,真办起事儿来,得罪人的又不是他们! 邓禹忍不住愤怒道:“如今我算明白了:凭着武艺和军功就想一展抱负的,跟那班单凭着脸蛋和衣裳,就想得宠,想扶摇直上做皇后的黄毛丫头们一样可笑!” 抱怨的多了,有人忍不住提议道:“今天咱们过来了,有什么不快的都不准提,只管吃酒!”这个话儿白说了,还有人嘴里在不平叨叨:“出力的是我们,怎么有了好处了,全都是他们的功劳了?!” 苏兴则道:“你不看见养猪的么?没事的时候,老猪都懒洋洋在草堆上卧着,连眼睛都懒得睁开看。小猪满圈里撒欢奔跑,还以为天下都是它们的。 等到主人要喂食了,老猪们立刻爬起来,也要吃饭。仗着胖大,它们一膀一推的,挤得小猪们全都往后退。因抢不过,有些个小的想不明白,因此才拉他过来吃酒。”众人听了都大骂道:“该杀的苏兴,也只有他能想出这个话儿,来骂俺们!” 就在众人闲聊的时候,又有人把福康公主出降的这件事儿,拿出来说,博一个热闹。有一个突然就纳闷道:“我听见说,出降的这个福康公主,第一个看上的不是驸马,是太长寺太祝王梓,太府寺卿王然的长子。怎么跟王家没说成,又给了那个李玮了?” 因这个话儿,好几个登时好奇起来,齐围过来听,有知道的便就说话道:“这几天我常去禁中当值,这事儿我倒是知道一点儿:公主为这王太祝,在宫里撒娇,好几天不吃不喝的。 苗娘子被她逼急了,答应了做媒,将此事禀与了赵官家。赵官家肚里面一寻思,也觉得王太祝此人相貌不俗,性格也很好,是个能包容公主的。他父亲王然老实本分,是故宰相王旦的从兄弟。夫人是宋太祖赵匡胤妹妹燕国公主的外孙女儿,也是书香门第的出身,脾气也挺好,公主嫁过去好相处,也就一口同意了。 当下派遣了王务滋,过去打听这件事儿。王务滋亲自登门去说媒,王家人不太敢推辞,已经打算同意了。一听说女方是苗娘子女儿,王相公的脸色登时就白了。 老头子眼也不花了,耳也不聋了,腿脚儿都跟着灵便了。连夜给儿子订了亲,然后回复王务滋道:‘犬子一介愚顽小吏,蠢粗鄙陋,难得让苗娘子垂青了,下官实在是感激不尽。只是事情不凑巧:小儿三日之前已有了婚约,夫人还没有来得及说,刚刚去问了我才知道。 还望公主另选名门,重择贵婿,犬子实在是不堪匹配!’” 一想到王相公的那张脸,被吓成避猫鼠也似的模样,众人忍不住便笑出声来。一个便道:“如果换我是王务滋,我就去王相公跟前告诉道:‘你听得错了,苗娘子问的是你家次子,长子订婚没订婚,有什么关系?’王相公听见了这个话儿,肯定他得吓昏过去!” 那人又道:“王相公在朝堂上几十年,装成个老实木讷的模样,什么风雨没见过?你以为人家还不如你?王务滋前脚儿刚走了,王家次子和三子的婚姻,也立刻就定了。连他家十一二岁的小儿子,也跟着把亲事火速就定了。官家一看没办法,事情也只好就这么算了。 说起来这公主也是不幸:几年以来,被她看对眼的人,虽然也有那么几个。可事到临头,人家不是嫌苗国舅名声不好,就是嫌苗娘子太跋扈,都不敢应。回复赵官家的话儿,不是说已经定好了婚姻,就是突然患病的。 眼见公主的年龄愈来愈大,该到出阁的时候了,赵官家终于想起个人来:早年的时候,武胜军节度使、殿前都指挥使李用和次子李玮曾经与公主有过婚约,而且那个人举止沉稳,是个能托付终身的。而且官家已打听了,李玮至今仍旧是单身,便与苗娘子商议起来,这件事情总算是定了。” 一个便道:“这事儿苗娘子不吃亏!你想想看:李玮的父亲,是赵官家的亲舅舅,门楣不低。李玮的哥哥又掌重兵,已经是一个殿帅了。跟他家攀亲用处不小,十个王然也赶不上!这样的亲戚,难道苗娘子不拉着,让李家去投靠曹皇后呢?!” 附和的道:“苗娘子当年,距皇后的位置只一步之遥,可惜高兴得太早了,把个曹皇后得罪了,十几年两个人都不和。现如今最可能继位的赵宗实,又娶了曹后的外甥女儿,对苗娘子也是个大威胁。她着急想法子扳一局回来,也需要拉拢自己的人。而且官家现在还硬朗,国库还算有些家底儿。趁这个时候出降了,官家怎么不舍得花钱? 先前因为李太后的事情,官家觉得亏欠舅家,也总想找一个机会弥补。如今趁着公主出降,由苗娘子出面这么一说,公主以后每月的料钱,要个一二千贯不成问题!公主一向花费大,这时候不赶紧定下来婚姻,还有公主府一应的资银开销,过几年想多都捞不着了!人家苗娘子算的账儿,比咱们明白!” 第422章 开席 说到这时,有人忍不住抱怨道:“别的公主一出降,资银取消,去吃男家的粮米的了,就不用国家养活了,怎么偏偏就她特殊?上面裁军的时候,整天说什么‘没钱,没钱’,原来不是真没钱,都让这些人赚走了!老爷累死累活的,脑袋别在裤腰上,月俸才不过几十两。这些公主、皇子的,屁都不干专等人伺候,一个月就能得一两千贯!这他娘找谁说理去?!” 说他的道:“他们虽然活得容易,有官家宠着,行动也得被人盯!但犯了错儿,马上就有人上报了,赵官家就得亲自过问,真以为台谏是个摆设?!说起来咱们比他们自在!”有人便道:“你这话儿拿出去哄一哄平民,也就听书看戏的能信!言官真有那么大能耐,范仲淹、欧阳修、余靖那些,用得着被贬那么多次?!” 还有人问道:“去增充车驾卤簿的,人数已经挑够了么?去的有谁?”一个回道:“好像还差两个人,不是刘贺就是展昭,到底是哪个还没定呢。”听见别人提到自己了,展昭对这事儿却不关心,对这个话题也不搭茬。 众人明白这里的缘故:自打包龙图要做开封府尹、疏浚河运挑人的消息传出来,展昭便就打定了主意,他一心想跟着包龙图去疏浚河运的,谁耐烦去伏侍一个乳臭未干的花面丫头!这一次文烨到了龙卫,在官年的事上不招待见,一半的希望的落了空,也不怪他今夜闷闷不乐。 提到这个,有人立刻想起个事来,冲着苏兴大声道:“苏兴没福,少了个能出风头的机会!”苏兴不明白怎么出这个“风头”,凑过来问时,那人便道:“你要是从龙卫出来了,被上面调去了街道司,这一次公主大婚的时候,就能领着几十个军士,走在最前面洒扫开路。保准整个东京城的人,第一个认得的就是你!” 这话儿苏兴可不乐意,立刻撇一下嘴巴道:“凭什么他们能骑上高头大马,穿的鲜活亮丽的。我又不矮谁一头,在前面洒扫?我宁愿不干了!”那人又道:“你省的什么?你这个差事算个先锋。相当于替天帝传话的太白金星!那些花架子行头好看,顶多就是个运辎重的,你强他们十倍呢!” 就在这几个笑闹的时候,旁边还有些说闲话的,开口说道:“你们左厢的那个王田,就是个成精的老泥鳅。把他洗干净丢进锅里,足足能熬出来十斤油! 有一次办差,我本来晚上跟苏兴一块儿住。王田用了一瓶酒,非让我跟他换一换,他去苏兴一块儿睡,让我跟牛进一块儿睡。我寻思牛进人缘也不错,跟别人也都合得来。也没有什么脚臭的毛病,跟他一间房还能咋地?所以听他的就换了。 一睡着我就做了个噩梦:梦见火炮不断打过来,轰隆轰隆的声音,直接在身边炸开了花。 我跟苏兴在抬尸首,你们不知道,那漫山遍野的尸首,简直让人无法想象!我心里面隐隐约约想:莫不是正在做梦么?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这动静真的太像真的了!搬着搬着,我们俩抬着了具七窍流血的,一看是邓禹。” 邓禹听见了这一句,立刻笑着骂他道:“‘呸’,有了好事儿,你们从来想不着我。一看见坏事儿,一下子就想起来你邓爷爷我了!”那人又道:“做梦么!梦里的情节怎么走,我自己说了也不算!” 苏兴一听见邓禹倒楣,立刻过来催促道:“那后来呢?”那人又道:“我正打算转身呢,突然又一声火炮响,直接在身边炸开了。我一看苏兴飞到了天上,脚都没了!我吃了一吓,登时就醒了。醒来一看:牛进把嘴巴凑在我耳朵上,那鼾声就跟打雷似的。怪不得一晚上都听见火炮响呢!我就说么,王田为什么非得跟我换,原来机关在这呢!” 眼看时间已不早了,众人还在那说闲话,迟迟没有开席的意思。展昭一天没顾上吃饭,快饿扁了,这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主人家,咱们啥时候能开席?”玉堂便就站起来道:“到时候了。听你的,现在就让他们上饭!”玉堂一吩咐,在外面等着伏侍的人,立刻一叠声催促叫上饭。 没一会儿酒菜就都摆上来,有人遂唤了一声道:“猪崽子们,别在那继续说话了,赶紧起来用膳长膘!”看时,上的有一些时鲜的果蔬:有占城国的甘蕉,有耽兰岛的杧果,有天竺国的菠萝蜜。 还有肴馔:有鲥丸干笋、竹荪鸭信、东山羊羔、驼峰角子。有鲜汤魤鱼、松蕈索粉,牛尾狸、拨霞供。有冷蟾、卯羹、苏合山、玉露团。正准备开席呢,突然外面有人来唤,玉堂吩咐了几句后,转头就出了阁子了。 刘贺称赞这鱼新鲜,苏兴便就告诉道:“你不知道,他家祖上是海盗出身,能造好船。这些鱼冰着送过来,到了东京,今早才从船上卸货。”好几个好奇的在听时,苏兴愈发得了意,又继续道:“他家在南海占据了岛屿,外国的货船需经他手,才能进来做买卖。就算是外国要紧的港埠,也有他家的货栈。 又有战船,手下几千的弟兄,占了水路,端的可以呼风唤雨,连小国都不敢轻觑了他。他的祖母仍在世,已经过了八十大寿。她年纪小时,是海上有名的女贼盗!” 一听见苏兴说出来这个,邓禹忍不住骂他道:“你嘴痛快,看他回来听见不捶你!”苏兴便小声告诉道:“招了安了,后世与官、商相互结亲,到如今除了这一个,子孙们身上的那一股狠劲,都消磨没了。 倒是老太太有个收养的孙女儿,却有男子也似的气魄,如今年纪有三十多岁,在江浙一带,是个有名的女孟尝。以前他家还有南海香药珍宝的买卖,只不过这两年瑶蛮作乱,暂时就停了。”眼看着玉堂翻身回来,苏兴也就闭了嘴,不吱声了。 一时开席。有人问酒怎么吃,一个则道:“仍旧按照齿序坐吧。”玉堂便就认真道:“按官年实年?你们这一班活猴儿,心眼都多。按了官年,我这老实的就吃了亏了!”众人闻听都笑了道:“这事儿九哥不提了行么?臊我们呢!” 这里头展昭酒量浅,还有潘阳受伤未愈,不能便宜了他们,每人便叫唱一个,唱完再罚两杯算完。展昭遂问:“事先说好:只要唱了,你们就能免罚么?”因这个话儿,众人益发催他唱。 展昭吃了一口茶,然后重新换一个坐姿,便开口唱道:“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着,今日告功成。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天威直卷玉门塞,万里胡人尽汉歌。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着,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一时唱毕,众人都觉得吃了大亏,太便宜了他,纷纷站起来不平道:“这个鸟歌儿哪个不会?不行不行,军歌不算,再唱个别的!”所有人里面,数苏兴那厮的声音最大,展昭直接说他道:“你再嚷嚷,明天的那个事儿我不管了!”这话儿果然吓住了苏兴,立刻反水,要同他一块儿打别人。 众人立刻问苏兴道:“你兀打谁?”这时候邓禹也就道:“你们发现了没有?近日来苏兴刺毛了不少,是该送去改猫店,好好修理一下了!”说完便要上来。 见势不好,苏兴立刻撒腿要逃。谁知道侧翼已经被堵上了,前边又突然出来个刘贺,直接把去路给截断了。苏兴来不及冲关,立刻被邓禹捉住了。背投一摔,那苏兴跌了个仰八叉倒在那里,连幞头都滚落了掉在了一边,刘贺急忙笑着去扶。 怎奈苏兴不领情,指着刘贺就骂道:“好四哥,你也帮他们欺负我!今天我算是明白了: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人!”好不容易爬起来,苏兴连说跌断了骨头,下半生要央邓禹养着。 邓禹也就答应了道:“给他个食盆,同后院的癞皮狗拴在一块儿。”苏兴吃人欺负了气闷,只好在朝空中虚打几拳,假装把这班厮们都打得鼻青脸肿了。 一时又该潘阳唱。这一次众人都长了聪明,叫他不许唱军歌,要唱只能唱别的。潘阳低头想了半日,仍没有主意唱什么。苏兴也就提醒道:“你忘了?咱们上次听的个!”一面说时,苏兴还一面做个手势。潘阳马上就想起来了,口里遂道:“这曲儿叫做《放赈歌》,除了苏兴,管保你们都没听过!” 众人一叠声嚷嚷道:“休说废话,你倒是唱!”潘阳于是清了清嗓子,便唱了道:“听说老包要出京,合家老小起五更。儿媳忙着擀大饼,闺女女婿细切葱。莫道干粮只有饼,灶上还有那鸡蛋蒸。” 一时唱完,众人都不说话。潘阳只道嫌他唱的不好,才待问呢,只听见众人“轰”的一声,都笑出来。有捶桌子大叫的,有呛了酒咳嗽的,还有笑出来驴叫声的。这时候有人笑着说话道:“唉,唉,龙卫的几个,别只顾着笑,你们赶紧学会了!明天去了,唱给文烨那个厮听听,让他家去学着切葱!” 第423章 峰回路转 这时候苏兴跳将起来,扭的村村势势的,手里虚擀着饼,又装作切葱。那厮还学着夜市上卖熟食商贩的动作,在空中假装把饼给翻一翻。众人看见他这个模样,一发眼泪都笑出来。 潘阳一本正经道:“苏兴才刚跌在地上,揉了屁股没洗手,只怕做出饼来是屁味的,倒叫他熏坏了包相公!”苏兴听见了便叫屈道:“你怎好凭空诬赖人!我用肥皂洗了两遍!”众人才刚笑已经停了,见说这话又笑起来。 这边展昭笑到脸疼,一发牵动了去年的旧伤发作,且疼且笑。口里只问:“包龙图知道这个曲儿么?”邓禹立刻回复道:“肯定不知道!等你会了,去跟前唱给包龙图听一听,他一高兴,疏浚河运就要了你了!” 这时候有人商议道:“趁大家现在都没醉,我有个提议!下个月咱们一块儿去酸枣门门外玩耍去,趁机一并较量下武艺。不单在座的这几个,连阚营使、杨斌、文成他们,潘阳也给捎个信儿,让他们都去。在座的一个不准漏,必须都到场!” 立刻有好几个踊跃的不说,甚至已订好了比赛的规则。两队的人马,已经有人在安排了道:“咱们干脆这么分:天仙、巡检、刺虫、哭包,你们这些是一队;狐狸、公主、丞相、独狼,你那这几个是一队。其他还有想参与的,去哪边到时候自己报名儿。我的提议,你们有谁反对么?” 一个便道:“就是个玩儿么!有什么反对、赞同的,按你的就行了!”还有要下赌注的道:“我先赌上十两银子,押狐狸他们这次赢,还有谁跟的?” 反驳的道:“另一队实力也不小,别以为带上哭包一定就输!”众人吵吵嚷嚷的,好几个已经押了银子,下注赌这次的输赢了。刘贺见他们来真的,忍不住在嘴里小声道:“先别下注,我娘到时候未必准去。”众人听见这话不满,一叠声大惊小怪起来。 里头有玉堂骂他道:“这一件小事还需要禀报,是不是故意来气俺们没娘?”刘贺女孩儿也似的性格,没见过玉堂这样的破落户,登时羞得满面通红,手足无措,看得众人打跌儿笑。一个便道:“哥哥头一次过来,不知道姓白的这厮的德行:他诨名就叫做‘辣毛虫’,说话呛人,别理他就行!” 吵嚷声里面,玉堂同邓禹这两个,正在挨个数人呢,算一算下个月到底要请谁。正忙着时,突然间楼下来了个火家,飞跑上来告诉道:“来了!来了!才刚来了一拨上差,说是包龙图那边的人。他们不容易找到咱这,说是让展指挥赶紧过去呢!” 本来展昭去治河的事情,已不抱什么希望了。突然包龙图过来找,让他过去,治河这事儿就稳了,这才是时来运转呢!到这个时候,邓禹已明白了龙图意思:“之前与展昭共过事,配合得不错,找别人还需时间磨合。” 一个听见的便笑了道:“急什么?包龙图咋了?开封府府尹又能怎样?休要怕他!你下去回话,就说俺们今晚有重要的宴席,让龙图等等,明天早上再过去!”这话儿火家还真信了,正要跑下去回复呢,立刻被人叫住了道:“回来,回来,一个玩笑话儿还真去回么?!小心耽误了指挥治河,找你们主人赔差事!” 才刚展昭吃了酒,吵嚷里一个人歪着头睡了,旁边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根本没能打扰到他,这厮似乎还睡得挺香。一见说“包龙图”这三个字,展昭登时就醒了。见他爬起来要走时,有人扯住了叫一声道:“有难同当。等明天一块儿挨骂呢,谁准你走的?!” 还有人道:“这是去馋包相公家里的饼去了,小心让他们编个曲儿,连你也一块唱在里面!”展昭回头冲说话的那厮做个表情,故意惹气。还有人道:“回来罢,他们都在哄你呐!那是个火坑,该换我去!” 正打算走呢,展昭因怕身上有酒味,问人要了杯漱口水,拿过来漱口。吃他们闹,衣服头发都扯得乱了。展昭照着镜子又理衣服又正帽子,那嘴巴乐得,差一点就要合不拢了。玉堂推开他骂道:“行了,别美了。赶紧滚吧!看着点走,小心掉到河里面淹死!”还有故意去他肩膀上摁个黑手印的。 看看展昭此时的模样,有一个装作背书道:“自李唐以来,世人甚爱美人。独有明熠偏爱老头儿,尤其是姓包、爱弹劾人的老头!”展昭把那人赶到一边,不准开玩笑把包龙图捎带上。 展昭答应了回来请大家吃酒,众人这才肯罢休,口里忍不住唠叨道:“等回来咱们吃穷了他,玉堂到时候问他多要!你们说说,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命,能让包龙图惦记上,还大晚上的专门来叫!” 等到展昭走了后,邓禹去矮几上捡起个杯子,骂一声道:“明熠那东西心眼太多,才刚吃了半杯都不到。”苏兴马上不平道:“那样的话,还倒在那在装醉做甚么?还让我给替了两杯!我心眼咋就这么好呢?!”这事儿旁人没同情的,都骂他道:“活该!就你傻实在。” 都这个样,以后谁还做好人呢!苏兴口里面抱怨不绝。只听玉堂见对众人道:“罗奕、阚海在下面吃酒,我得下去吃一杯。你们有谁要一起的?” 一个便道:“不去,不去!最近没什么事情要打听,见了上面的那些人,太拘束了,我也吃得不自在!”还有人叮嘱玉堂道:“你下去了,别跟罗弈说俺们在上面!他马上要调过来管着俺们,干活儿的时候表现表现,让他知道了也无妨,吃酒玩耍的时候,千万别让他知道了!” 这时候有一个说话道:“都去!都去!你们那想法就不对:到了应该休息的时候,过来吃杯酒怕什么?!在上官面前多露个脸儿,趁空再拍几个马屁,准没有坏处!没看见人家展昭就成功了?真就让包龙图记住了,还专门派人来叫他了!”因这个话儿,本来不去的几个人,也就嘻嘻哈哈的站起来,一块儿下楼去吃酒了。 转眼之间,去帮包待制治河的人选,已经全都定下来了。神卫这边,有阚营使带队,杨斌、文成那几个,这一次都去。龙卫去的人虽然不多,展昭已定下来是去的。 杨斌因为刚去蔡河,神卫这边的许多事情,一时之间又脱不开身,免不了就得来回跑。除此之外,杨斌还兼领着殿前御龙直这一个差事,就算他不去,如今赶上了公主出降,也有不少事儿过来找他的。 这一日杨斌好不容易抽出个空儿,回一趟家,在路上就碰见个熟悉的殿直,那人见了他便问道:“杨指挥怎么回来了?今天不忙么?”杨斌便道:“我这几日,两条腿都快不够用了,怎么不忙?倒是你脸上喜孜孜的,这是听见了什么好消息?难道说上面终于开了恩,让跟着公主沾个光儿,要给咱们加料钱么?赶紧说给我听听!” 因这个话儿,那人哼了一声道:“什么‘料钱’?上面每回说涨钱,哪一次不是说说而已,还真给你涨了?实话跟你说了罢!前几天福康公主的一个侍婢,听见个禁卫服饰的说,什么‘见了这么多出众的仪卫,公主再看见驸马李玮的模样,该不满意这婚事了。’这几天不少人都在传,也不知是哪个嘴欠的说的!” 因那厮两只眼紧盯着杨斌,杨斌立刻说话道:“可不是我!你杨哥我一向躲是非,从来不会去惹是非!驸马、公主什么的,我都不知道长什么模样!”那人立刻说话道:“没说是你,再说杨哥就想说,你也没有这个工夫不是?我听着这味儿,倒挺耳熟,像是咱们认识的人说的!” 杨斌便笑了猜测道:“十有八九,跑不出韩涛那几个!我早说什么?在殿前当值,嘴巴上多少把着点门儿,别吃醉了什么都往外叭叭,哪个肯听?跟瓦子里小娘厮混惯了,玩笑都开到了公主的头上,显得他能了!” 殿直亦道:“韩涛花了不少钱,好不容易才调过来。这话儿上面不知道便罢,一旦让人家知道了,追究起来,他麻烦就大了!宫里面人多嘴杂的,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公主出降关键的时候,人多了热闹,什么花花事儿都出来了!杨哥你去蔡河当值,虽然累点儿,总算是逃出去是非坑了!俺们继续当值的人,只能以后自己当心!”当日两个人议论了几句,说完就散了。 宫中这边,大婚的日子马上就到了,各处也都是忙碌不停:婚事刚刚定下来不久,赵官家先是将皇长女傅公主由福康公主进封为兖国公主,有制道曰:“门下:天道之美,济下而光明;王化之行,由中而洽被。唐尧有厘降之典,召南载肃雍之诗,范俗崇风,于是乎在。国家庆灵凭厚,德教深长。迪厥真源,育兹懿主。仪我皇室,ム于舅门,待年及于有行,涓日申于诞告。 皇女傅公主闲和居德,秀映栖神。聪悟之姿,非由于外奖;徽柔之性,乃蹈于自然。朕怀先后之慈,笃外家之爱,将敦美化,是选密亲。教着沁园,导人伦之妇顺;恩加渭水,广天下之孝思。是用详按旧章,稽合嘉礼,爰筑其馆,载肃之车。卜以仲秋,社兹元吉。 向班初册,尝择美名,未拓膏腴,尚缺汤沐,进开曲阜之国,衍食龟阴之田,仪服有光,号名增重。於戏!贵宜思降,富勿期骄,尚怀国史之言,缅念衿缡之戒。往服休宠,永绥寿昌。” 接着,官家又命天文官选了个良辰吉日,备礼册命,替傅公主办了进封兖国公主的封礼。等到封礼结束了,赵官家又是封赏、又是在内廷安排宴会、又是亲自过问细事,叫宗正寺长官谨慎操办,不得怠慢。需用的东西,太常寺也立即发下行文,命有司采抓紧买置办。外廷这边,朝臣们按照官阶的高低,依次上表祝贺此事。 第424章 兖国公主 早在一个月之前,政事堂宰执那拨人,就已经凑一堆儿过来了,穿便服去了后殿的西廊,一一察看了公主的陪嫁。冠饰、玉带自不必说,衣服、器皿、涂金器、贴金器,公主出行时乘坐的车轿,以及帐幔、摆设、坐褥、地毯、屏风等物品,也都一并看好了。 宫殿、楼台、亭阁这些,都不用说,早已经被打扫得干净了,到处都披红挂彩的。内侍、宫女、禁卫人等,都身着锦衣,头戴花帽,人人脸上全都是喜气。 公主的府邸,此时也已经建造完毕,职事人等也配置好了。从大门到仪门,再到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垂门,直到正堂,都点上清一色的朱红高烛。引障花,一共有三百六十盆,提灯有二百四十个,行障,坐障都设好了。 夫家主婚所用的雁、币、玉、马等等物品,早早就准备好了放在那里。等时辰一到,立刻就送到内东门外,等待内侍们过来接收。还要等他们上报与官家,赵官家下来召见的的通报。 除此之外,庖厨、杂役也忙碌个不停,已经采买了四海的珍奇、寰区的异味,等着安排九盏宴。仆从侍者都锦衣簪花,在两旁侍立,恭恭敬敬等待迎接。卤簿仪卫一干人等,此时也已经操演完毕,随时等待安排了。 别人都忙忙碌碌的时候,公主一个人倒是闲散,直等到日上三竿她才起来。见公主醒了,宫女急忙跑到床帐跟前,催促她道:“韩妈妈马上就过来了,一会儿还得试嫁衣,公主快起吧!”因这个话儿,本来已经醒了的公主,重新用被子蒙上头,口里不耐烦便道:“这么麻烦,我不嫁了!” 众人好说歹说的,不容易劝着公主穿上了衣服,换一双新鞋,梳头的遂就赶过来,替她梳洗。昨天的发式她不满意,便开口道:“我不要梳得那么低,难看死了!换好的来。”一会儿又道:“这几个簪子太老气,我不要戴!” 好几个在旁边劝着说,那几件首饰怎么值钱,如何宝贵,怎奈公主不理会。一个便道:“这可是当世最有名的韦先生,根据唐朝高阳公主那件海榴簪,又重新琢磨提高了技艺,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才打出来的,就这么一件!当初张美人和俞充仪一直想问官家要,都没有得着,官家还是赐给了公主!”因这个话儿,公主这才不吱声,将就着戴了。 不容易发簪定好了,梳头的害怕公主的脾气,把发饰一股脑儿都摆出来,让她自己亲手挑。怎奈公主挑了半天,自己也没有什么主意。几个宫女凑过来,七嘴八舌商议了一通,今天该梳什么头,总算是商量着订好了。 谁知道这头梳好后,公主自己照了通镜子,把镜子一扔然后道:“这个还不如昨天的呢!”等到梳头的张皇失措,想要重新更改时,公主便道:“就这样罢,我懒得改了!” 梳洗完之后,内侍把早食送过来,宫女把食盒接过来,一样一样摆好了,请公主在窗前坐下来用膳。早食似乎又不合胃口,公主只草草吃了两口,便叫撤了。 这个时候,公主的奶母韩夫人,端着顶九翚四凤冠,胳膊上搭着几件嫁衣,匆匆忙忙赶过来,见此便叫道:“小祖宗,别的时候不吃就算了,现在是什么日子了?多少给我吃几口!你饿得瘦了,赵官家就该罚我了!” 公主弄着头发道:“他成天管那些国家大事,还有功夫问我么。”韩夫人道:“官家今天见驸马,赏完了东西还要赐宴。等驸马走后,恐怕就得走过来看看!今天把衣服试一试,不合适了咱们好改!” 因听说今天有宴会,可能她还得参加的时候,公主立刻说一句道:“今天我懒得出去了,见了人就厌烦!”韩妈妈立刻告诉道:“你放心:官家说了,马上就要出降了,怕累坏了你,这几天叫你好好歇歇,根本不用到前面去!” 公主突然又好奇起来,问一句道:“今天的宴席,还有其他人过来么?”韩夫人回道:“今天是专门请驸马,都是男家、女家的宾客,闲人根本捞不着上去!” 因说了几句宴席的事情,公主又问:“这个李玮,妈妈之前见过么?人物怎样?不会丑得吓人吧?!”韩夫人便道:“哪儿来的话!十年之前你们见过面,官家对他的印象很好,很是夸奖了一通!你想想看:让官家看上眼的女婿,还能有差的?人物肯定错不了!” 公主对此回忆了半天,仍旧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丧气便道:“爹爹那老眼光能知道什么? 他看上的,模样肯定都普普通通,打扮也俗气!真好的话,怎么我一点儿都记不起来?!” 韩夫人再三反驳道:“你那时候小,光顾得吃了,哪还顾得上看人呢?再说年头也太长了,想不起来也不奇怪。我跟你说,前几天我亲自去了一趟李家,已经跟驸马照过面了!那李驸马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不说,对人也客气得了不得!” 公主便道:“‘文绉绉’、‘客气’的?不会是一个书呆子吧?不行,不行,傻了吧唧的我可不要!”韩夫人立刻反驳道:“哪儿有的事儿?可别听外面那些人乱传!人家是大家公子出身,待人接物知礼得很,比大多数人都明白!我过去的时候,他满屋里挂的都是字画,全都是人家自己作的。按我的眼光,翰林画院的那几个待招,没一个比得过人家的!” 公主又继续追问道:“字画什么的我不管,他模样怎样?倘若是又肥又蠢的,便杀了我我也不过去!”韩夫人道:“哪儿的话?!李驸马足足有八尺的身量,肥瘦也匀称刚刚好。” 公主又问:“比怀吉、承照那几个如何?”韩夫人又道:“模样自然不用说,也是一等一的人。跟他一比,别说梁怀吉、张承照那几个内侍,就连外面那些公子,也都落了末等了! 那通身的气派,别说东京城没人能比上,真的是天上的仙郎的一般!明日见了这新驸马,满东京城没有出闺阁的女孩们,肯定都羡慕公主呢!”听到这时,公主方才放了心,终于舒了一口气。 一想到被女人垂涎、男子仰慕,人人都称赞羡慕的模样,公主突然高兴起来,自己就要求试衣冠。韩夫人巴不得这句话儿,立刻伏侍着试起来。 众人动手,一齐帮公主把原来的衣服脱掉了,然后一件件试新衣。韩夫人一面拿镜子给公主照看,一面不停咂嘴道:“瞧瞧,咱这个模样儿,别说宫里的那些娘子们,就算是天仙过来了一比,也逊色三分!老身活了这些年,也算见多识广的了。这么标致的新娘子,还是头一回看见呢!” 旁边的七嘴八舌道:“韩妈妈说的可不就是?人人都说公主这模样,是三十年难得一见的呢,见一面死了都值得!”“我看三十年还是太短,五十年还算差不多!” 还有人道:“公主的好处,我们这些人虽然知道,却讲不出来。人家外面知书的那些先生,才说的好呢:说咱们公主‘闲和居德,秀映栖神’,可不就是这个话儿?公主的这个性格、相貌,就是神仙下凡来的! 还说什么‘聪悟之姿,非由于外奖;徽柔之性,乃蹈于自然。’可不就是!我也觉得,咱们公主的聪明不用人夸,全都知道。好处也是天生的,就算没有这些衣服,也一样出色!”这些话儿别人信不信,不太清楚,反正公主自己是信了,为此十分得意了一番。 当下试完了衣服和冠儿,公主弄着头发问:“一天没看见姐姐了,她去哪儿了?怎么我都要出嫁了,她反而去忙别的了?!”说到这时,韩夫人便就告诉道:“我听说十三团练今天进宫,苗娘子有事儿找他去了。” 公主立刻明白了道:“怪不得呢!我就说怎么姐姐这么积极,原来是赵宗实来了呢!这事儿我就不明白了:亲女儿马上要出阁了,在宫里见一面少一面,她都不肯来问一问。一听说领养的后的过来,她就马上停下来事情,跑过去嘘寒问暖了!” 这话儿韩氏不同意,立刻低声劝告道:“小祖宗,话儿可不好这么说!我在宫里面这些年,苗娘子心里面向着谁,我不知道?!她给十三的那些东西,都不值钱,全加起来,也顶不上你手上戴着的一个镯子! 她这么做,也是为你!你细想想:官家膝下没儿子,以后十三可能被立嗣。苗娘子把十三拉拢得近了,将来官家没有了,他怎么不得看觑你些?这种事儿,现在就得先铺垫好了,等将来上了轿再去扎耳朵眼,那可就晚了!” 公主不爱听这些话儿,不让韩夫人继续说,不喜欢道:“这是什么话?他不过是一个姓赵的亲戚,跟我家八竿子都打不着。白捡这么大一座江山,他还想挑三拣四的?!真是那话儿:‘讨饭的还嫌饭凉呢!’实在不行就换人,宗室又不是单他一个!” 第425章 流言 韩夫人知道公主的脾气:越劝她什么,她越不肯听。你越说做什么是对她好的,她越不信,越是是要跟你反着来,说多了反惹出她的火来,为此韩夫人也不好再劝,只好在嘴里面叮嘱道:“以后看见了赵宗实,再厌烦他,应有的礼节还是要的。这么个人,一旦咱们不拉拢,等着让别人占了先,后悔也晚了!” 公主便道:“真得罪了,他还能把我怎么样?敢夺了我的册封么?那样倒好了!我就让世人看一看,他们口里面‘贤孝’的人,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 谁知道就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禁卫里有人乱说闲言的这件事儿,突然之间就闹大了:有一个公主的侍婢,因为听见了那句“见了这么多出众的仪卫,公主再看见驸马李玮的模样,该不满意这婚事了”的闲话儿,已经转头儿告诉了公主。公主那边已闹开了锅,上下全都气愤不已,必要把说闲话的这个人,给查出来,还要追究禁卫的责任。 禁卫中领头的几个人,为平息事端,聚在一块儿商议了一番,最后统一了意见说,已到了这个地步了,不能等公主那边的过来责问。在此之前,就得把说话的这个人找出来,让他过去赔个罪,过儿还不大。等到公主真悔婚,闹将起来,这责任没人担当得起!为这事儿上,上面派了个阁门使,一大早就找到了韩涛的门上,把这个意思就传到了。 韩涛又不傻,一听见阁门使说的那几句,立刻就明白了意思了,立刻跳起来叫屈道:“公主出降,因人手不够,从别处调来了那么多人。穿一样禁卫服饰的,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这些人素来不懂得规矩,嘴巴上没有把门的多了,谁又能知道! 我韩涛虽然不出色,也从没给上面坏过事儿,你们若说看不上我,觉得这个班头我胜任不了,我韩涛没有一句怨言,立刻脱衣服走人就是,绝不给上面人添麻烦!怎么你们连查都不去查,就一口认定是我了?!我成了有事儿顶缸的了?就算死了我也不服! 我现在就可以下保证,这句话我肯定没有说,真是我说的不承认,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而且不单我没说,我底下左右班的那几个兄弟,也都没说,我敢给他们打包票!” 一看韩涛这厮急了,阁使便道:“你少给我打那些马虎眼!你以为调过来的人马多,一乱起来,上面又没有作证的人,一口咬定就没事儿了?轮值的一共有哪些,我心里面有数! 你也不想想:这些人里面,能经常出入的有几个?五短身材的一共有几个?把不住嘴巴的又能有几个?我过来之前已摸了底,是谁已三分清楚了。过来不过是提个醒儿,让你们心里都有个数!”当日攀扯了一通,因韩涛执意不肯屈就,两方闹了个不欢而散。 等阁使走后,韩涛在家里翻来覆去琢磨了一通,仍旧觉得不稳妥,自己便想出个主意来:塞银子找了一个黄门,叫黄门进宫去找着祗候内品张承照,叫张承照明天有空儿的时候,出来去一趟去白矾楼,说韩涛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急需要求见。 到了第二日,张承照果然按照韩涛的话儿,一个人去了白矾楼。今天在白矾楼阁子里等待的人,除了一个韩涛外,另还有韩涛的两个同僚。一见了面儿,三个人急忙站起来,对着张承照道一个喏。 一个便对张承照道:“俺们才刚等着的时候,老郭还说呢,说宫里面太忙,那些繁杂的事情太多,祗候今天未必能到得了。我说人家既答应了,肯定能到,果然张祗候守信就来了!”张承照道:“公主出降,本来我今天也确实忙,因为听见韩班头说,是件急事儿,所以就先过来了。” 这时候韩涛说话道:“咱们别这么傻站着,坐下,坐下,让他们赶紧上菜吧!宫里面忙成了那个样儿,我就知道张祗候这几天肯定没有工夫儿吃饭。我让他们按照祗候的口味儿,多加了些辣,你今天过来了得多吃!” 话说之间,肴馔就已经上齐了,韩涛捡好的先让了承照,一边亲自替承照烫酒,一边还在问话道:“这公主出阁,公主府那边调过去的人,不知道有谁?张祗候过不过去呐?”承照便道:“公主宅都监是梁全一,去的大多是梁全一的人,我去不去还不一定,到时候还得听苗娘子安排。” 韩涛便道:“确实这事儿不好安排:公主身边少不了祗候,真的跟着她出去了,苗娘子那边又需要人。像祗候这样得力的臂助,又没有太多,怎么都难办!不过有一件事情提前恭喜:等到公主出降之后,祗候必然也得升职!”张承照立刻客气道:“哪里,哪里,这事儿还没有影子呢!” 当下说了几句后,韩涛便自证清白道:“听他们说,现如今宫里、宫外沸沸扬扬的,都传那个话儿是我说的,实在是冤枉:从八月十六到八月十九,我因事情被派差在外,根本就不在东京城。不单我不在东京城,连老郭、老刑他们两个,也一块儿去了,都不在东京。俺们三个人可以互相作证!” 因这个话儿,旁边的老郭、老邢两个,立刻都跟着一块点头儿。韩涛又加了一句道:“而且我还敢保证说,连左右班的那一帮崽子,也不敢说出那样的话来!还烦张祗候回宫后,去公主跟前说一声,帮俺们这些人辩白辩白!” 韩涛那边才说完,那两个也异口同声道:“韩班头这话儿说的不错,俺们哥两个都可以作证!别说八月十九日当天,俺们没说。其他的时候,类似的话儿也绝对没说!”说毕老刑还嘀咕道:“说一句实话,连李驸马到底长了个什么模样,我都没有见过呢,就算偶尔想说句玩笑话,也根本想不出这么一句!” 提起来流言这件事儿,张承照虽然也知道,但是这几日正忙别的,对这事儿根本没放在心上。谁知道韩涛特意找到了张承照,为的就是要自证清白,这就让承照突然发现了一个既可以拉拢禁卫、顺便还可以赚钱的机会。 想到这时,张承照便就开口道:“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倘若公主不知道,单一句闲话,没什么大事儿。就怪那宫女是刚来的,不知道规矩。听见个什么把不住嘴,转头儿就告诉了上面了。公主为这事儿很生气,已经指派了入位祗候梁怀吉出来,专门查这件案子了。班头能过来自证清白,最好不过!倘若像你们这样的人多些,往下再查就查容易多了!” 韩涛一向消息灵通,宫里的事情多少都知道:宫里苗娘子这边的人里,张承照跟梁怀吉关系最好。什么事只要张承照知道,那么梁怀吉也一定也就知道了。因为张承照这个话儿,韩涛立刻认为说,梁怀吉的意思,也是让众人能自证清白,只要有哪个不敢去,那么此人或多或少就有嫌疑。想到这时,韩涛立即传出去消息,让众人别再闲着了,得赶紧过去自证清白。 韩涛这消息一放出来,立刻在禁卫中就传遍了。不少人听信了韩涛的话儿,立刻托门路找到了那些内侍,过去自证清白了。眼看着别人纷纷都去了,跟杨斌关系不错的一个殿直,立刻跑到蔡河来,把事儿一股脑儿跟杨斌都说了,叫他赶紧放下手中的差事,过去自证清白了安心。 而且这厮还叮嘱道:“若只有一个、两个的去了,咱们不跟着也没有什么。眼看着人家都去了,不去的这些嫌疑就大了,连上面也会对你多想!到时候你别自己去,连明熠你也一块儿叫上,你们两个人早去早回!” 一听见这话儿杨斌就怒了,发火儿便道:“这话儿不是个玩笑么?老爷在蔡河忙成个泥猴儿,多久没过去当值了?!明熠也跟我差不多,他能有工夫儿去传这种小话?!这事儿我就不明白了:有一个乱说闲话的夯货,所有的禁卫就都有嫌疑,就该一块儿都被问成个死罪?!” 殿直立刻赔话道:“如今这事情闹大了:公主害怕李驸马貌丑,已经在嚷嚷着退婚了。公主大婚,不但全国都知道了,连外国的使臣也到了。一旦半途就这么瞎了,岂不是让国内、国外的人,都看了赵官家笑话么?这责任没人能担得了!现在上面正排查呢,任何不得故意阻扰,你们俩个不去像什么话?被公主的近臣怀疑不说,恐怕都得被同僚骂死!” 杨斌手里正拿着个地图,此时把东西摔下来骂:“官职不高儿,事儿倒是不少!老爷明天辞了这差事,这御龙直谁爱做谁就去做吧!”殿直便道:“哥哥休要这么说。能在殿前当差的,哪个不是功勋之后?这种荣耀,别人想要还捞不着呢!不就是有事儿的时候忙一忙,其他不都是闲着么!而且还多领一份不少的请受。你们赶紧告个假,互相作证,结伴去吧!” 第426章 自证清白 杨斌这边气归气,眼看着殿直把话儿带到,抬腿儿就走了,想了想他也坐不住了,也就立刻站起来,跟底下人交代了几句后,就出去了,去展昭那边透一个口风。这时候已到了下午了,展昭的人刚忙完,都聚在一块儿吃午饭。门口守卫的看见了杨斌,急忙跟他客气了几句。 杨斌遂就问他道:“你们这边进展怎样?都顺利么?”那人回道:“杨指挥快别提这个了!俺们这有个苗国舅,处处跟俺们不对付。不管干什么,他都得故意跟你反着来,那就是刺头里面的行首!为了这厮,俺们指挥交涉了几次,气得嗓子都哑了!”杨斌便道:“叫你们指挥消消气儿,这种东西,也不是一天半日能对付了得,慢慢来吧!” 说完杨斌杨斌又问:“这会儿你指挥还在么?”回他的道:“在,在,杨指挥往前走一百步,往左边一拐就看见了。”杨斌依言走过去看时,好几个正围在个桌子上,有狼吞虎咽吃着的,也有趴在地图上商议的,全都闹闹哄哄的。 有人突然看见了杨斌,立刻问道:“杨指挥今天不忙么?怎么有空儿过来了?”还有人端着饭碗问:“杨指挥午饭吃了么?一块儿来点?”因这个话儿,杨斌对旁边那些坐着的道:“看见我来,也不知道给让个座儿,只顾着往自己的嘴里塞,这帮没有眼力见的!”众人立刻笑着腾出来位置,一叠声道:“杨指挥坐,我们正好要出去呢,你有话儿跟俺们指挥说吧!” 展昭本来正低着头琢磨地图呢,等到看清了来的是杨斌,急忙笑着招呼道:“杨哥吃饭了不曾?过来跟我们一块儿用些。”杨斌也就不客气道:“好香的粥,给我盛上一碗来。一天水米没粘牙,都快把我饿瘪了!” 等旁边的那些闲人们走后,杨斌询问展昭道:“现在嗓子好点了没?”他一面问,一面从身上取出个瓶儿来,一只手递与展昭道:“这是药酒,专门问名医讨的方儿,你喝一口润润吧!” 杨斌嫌一口不够用,又盯着叫喝了两三口,方才罢休,口里面便开始责怪道:“不是我说你,放着公主跟前的红人不当,非得跑过来治河,做这种得罪人的差事,如今把国舅也得罪了,你这真是自找的!” 展昭也就笑了道:“你还说我,你不也把差事都推了,专门跑过来治河么?!东京这边,反正我也没打算多待,过几年就去边上了!杨哥你特意跑过来,有什么事儿么?”杨斌笑眯眯回话道:“我还真有一件事情:有个小娘子看见你好,央我过来说媒呢!” 展昭不相信便道:“真的假的?几日不见,怎么你也学会说玩笑话了!”杨斌把脑袋凑过来,低声和他商议道:“你别不信,若真有个影子,难道你不考虑么?我也算帮你一件好事!” 展昭立刻阻他道:“这种‘好事’你千万别帮!我最不喜欢家长里短的,尤其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让那些琐屑打扰了。可是一旦成家立室,这些事情就免不了!”听见这个,杨斌把粥喷了一地,嘴里哈哈着抱怨道:“都说小白说话伤人,可是你偶尔说一两句,直接是诛心!就不会委婉一点拒绝么?” 展昭便就回复道:“有的时候一劳永逸,比给别人希望强。”杨斌评价了一句道:“道理虽然是这么讲,太直白了,这个样不招别人喜欢。”展昭便道:“不用有人蜂拥来喜欢,我只要别人敬我就行。你又不闲,走过来扯来扯去的想说什么?”杨斌遂就转入正题,把先前殿直的那个话儿,直接就说了。 谁知道展昭这个厮,关注点跟别人不一样,听完只说了一句道:“丑么?我觉得李驸马的模样还行。”一看展昭偏的太远,杨斌只好把话题拉回来,说话便道:“我要说的,不是李驸马丑不丑:为了避嫌,其他人都跑过去自证清白了,你觉得咱们俩是不是该去一趟?” 对此展昭不感兴趣,也懒得去证什么清白,反而告诉杨斌道:“如今是庞籍做宰相,包拯做府尹,欧阳修任右正言,事情闹大了我怕什么?姓苗的仗着国舅的身份,在蔡河鱼肉百姓多年。不趁着这时候拔了这毒刺儿,再换一个软弱的宰相,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杨斌便就回复道:“是,现在这个官家还好,能识大体,不太听那些枕边风。可是你不想想以后?最可能继位的赵宗实,是苗娘子亲手抚养的,真得罪了恐怕不好!”展昭便道:“只要能拔了这根毒刺儿,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不在乎。更何况真到了那个时候,可能我已经不在东京,早就去了边上了。” 早就知道是这样结果,因此展昭这么个回复,杨斌也没有太奇怪。倘若倒回去三五年,杨斌跟展昭一个样,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对这些破事儿不愿意掺和。可是现在年龄稍长,经历的一多,再遇到些事时,免不了就得多琢磨。 因为听说了苗国舅这事儿,杨斌心里面反没了底儿,又开始这么琢磨道:“已经和苗国舅刚上了,公主那边再不过去,恐怕真能得罪人!他们年轻刚来的,可以不知道厉害,任性胡来。我干禁卫可不止一年,宫里面事情见的多了,凡事应该想在前头!” 为了避免以后的麻烦,这种脏活,不愿意干也得干!想到这时,杨斌干脆没告诉展昭,决计自己一个人处理。 因为事忙,杨斌本来想着缓几天再去。谁知道短短两天的时间内,去自证清白的越来越多。而且杨斌已听见说,禁卫里面,去的人已经占了七成,没去的只剩下有限的几个。而且剩下不多的人里面,大多是站在曹家那边的。 杨斌立刻抽出个空来,让娘子准备了二百两银子,然后就准备托个人,让他帮忙,将钱 交与梁怀吉,顺便把展昭和他这几日的行程,一块儿都说了。就在杨斌拿着银子走时,半路上突然碰见了白玉堂,玉堂见了杨斌便道:“你一个忙着治河的人,怎么突然回来了?还穿的这么新簇簇的,这是去给谁做媒么?” 杨斌便道:“这还真让你猜对了一半儿,真有人托我做媒呐!”一听说是替展昭做媒,玉堂立刻就笑了道:“这是哪家不开眼的!月亮在天上人人都爱,可是一旦摘下来,光秃秃冷冰冰一大块石头,有什么意思?用不了三天,她们保准就后悔了!”杨斌便就告诉道:“反正媒也没做成,我这是去办另一件事。” 杨斌本来想说两句就走,谁知道玉堂死拖活拽的,非叫去他楼上坐一坐,没办法杨斌也只好上楼。当下两个人说话起来,杨斌询问玉堂道:“宫中到处在传的事儿,你听说了么?”玉堂回道:“我这几天忙着呢,没时间打听外面的消息,是什么事儿?”因玉堂问,杨斌遂就把那个流言,还有宫里正在查散布流言的这个人,以及众人去自证清白的这几桩,一五一十就说了。 玉堂听见便笑了道:“原来是这个!要我说他俩谁都别嫌弃谁,公主的长相也不咋样!而且据传还有些疯症。怎么你拿着那些银子,也是跑过去讨好的么?那些破事,以前你可是从不掺和,在东京几年真是变了!怎么男人一成了家,一个个都变得胆小了?” 杨斌被气得结巴了道:“说,说,说啥话呢?谁胆小了?小白我真得说你一句:开口之前数三个数,别张嘴就胡来!还我‘胆小’,你以为我愿意过去的么?!这不是中间又出来件事:明熠因为治河的事上,把公主的母舅给得罪了,我怕苗家人借事儿来报复!再说包龙图刚刚有急事走了,上面没有了做主的人,闹大了不还是我们吃亏?!” 因为说到了苗国舅,玉堂便道:“这人我知道,他家是东京城有名的泼皮,又横又赖。东京人背后都管他叫‘苗二混子’。在买卖行名声很不好,东京城有头有脸的人,没几个愿跟他交往的。 他们家在蔡河两岸的店铺和房屋,都是靠坑蒙拐骗弄来的,惯做那些无本的买卖,怎么你们遇上了他?”杨斌便道:“我管的是块穷人的地方,生事的少,明熠倒楣,碰上了他了!” 玉堂便道:“虽然你是一片好心,只是就这么拿钱不好:你不知道苗国舅为人,那不是给一个台阶就肯下,好好商议能罢战的!对峙的时候,他若是看你松动一点儿,立刻会认为自己赢了,你这是怕他,然后更变本加厉了。说白了就是欺软怕硬,故意把老实人往死里欺负!对这种人,只一个办法:拿出不要命的架势来,他才能怂。” 对此杨斌琢磨了道:“这样的话,那我去跟捎话的说,主要是我想证清白,然后顺口提一句明熠,让他们看不出目的来,你看这样能行么?” 玉堂回道:“说不说的,你看着办吧!反正宫里面那些人,不是太精,就是太蠢。在宫里得势的没一个好货,别去跟他们打交道太多!” 第427章 梁杨会面 当日杨斌跟白玉堂辞别后,找着了要托的那个人,把话儿教给他怎么说,然后让他把银子带走了。本以为这件事情就可以了了,谁知道过了没几天,入位祗候梁怀吉特地派了人捎信过来,让杨斌去一趟白矾楼,他要与杨斌见一面。 既然梁怀吉点名儿叫他,杨斌这边也没法推辞,只好硬着头皮就去了。一见了面儿,怀吉便取出来个沉甸甸的包裹来,而且那包裹颇有些面熟:像是杨斌当初送钱的时候,用来裹银子的那个包裹。 怀吉把银子推过来,口里便道:“这钱赶紧拿回去,杨指挥实在是太客气了!你和展指挥两人当日的行程,宫里面已经有了旁证,根本不用来特意说明。再说杨指挥是什么人,我们心里面都数的,绝不是乱说的那种人!” 本来杨斌还认为说,这些内侍要的是钱,只要把钱拿到手里,事情就了了!谁知道还能有退钱这一出,实在是让人料想不到。在杨斌看来,宫里的事情一向复杂,在宫里待得久了的人,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什么是好心!退钱恐怕不是个好事儿,这不要钱了,可能还有更坏的事儿! 正打算小心翼翼打听时,只听见怀吉说话道:“早听说杨指挥出身名门,今日一见,果然也是仪表堂堂!听他们说,殿前都虞侯杨文广,就是指挥的亲叔叔,仔细一看,你两个确实模样有些像!” 怀吉这话儿一出来,听得杨斌突然一惊,一下子明白了他们的意图:在后宫之中,苗娘子和曹皇后一向不合。或许是借助这件事儿,苗娘子给梁怀吉、张承照等人下了指令,叫他们故意排挤、打压向着曹后的那些禁卫,对中间的一派则进行拉拢,全拉到自己的阵营里来,这种事不是不可能! 杨斌一向谁都不站,就因为一个家境的原因,沾着个“杨家将”名号的边儿,就成了他们想要拉拢的人了!只是苗娘子想错了:杨斌官卑职小的,他只能代表他自己,根本不代表杨家将立场,在家族里面他算个屁! 这一趟浑水,杨斌可不愿意沾,立刻他就回复道:“哪里,哪里,梁祗候这话儿是听错了!杨虞侯的祖父是杨无敌,而我的曾祖,是杨无敌之弟杨宝臣。虽然俺们都姓杨,其实论亲缘不太近!虽说都在禁中当值,杨虞侯那边,我也不太去走动。祗候也知道:这官阶差得太大了,坐在一块儿也没话儿说。” 怀吉便道:“你们亲戚里道的,难得都在禁中当值,还是适当走一走好。有他在上面,怎么不提携自家的人呢?杨指挥你说是不是?”杨斌便就笑了道:“说出来不怕祗候笑话,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守着老小过日子,就足够了!杨家的子孙能人多,像我这样不出色的,也不愿去他们的跟前晃,免得一比逊色太多,自己还委屈!” 怀吉听见这话儿便道:“杨指挥太过谦虚了!你还年轻,职位低一些不怕什么。谁敢说等你到了杨虞侯那样的年纪,官职不比他更高?”杨斌立刻摆手道:“祗候快莫笑话我了,比不过就是比不过。倒是梁祗候年纪轻轻,就得了苗娘子和兖国公主的重用,这才是前途无量呢!” 因这个话儿,怀吉立即看了眼杨斌,说一句道:“说一句实话:只要留神跟对了人,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只看你愿意不愿意。”对怀吉的提点,杨斌似乎没听懂,只管笑呵呵回道:“祗候说笑了:我倒是想去战场上厮杀,平西夏、败辽国,建功立业。可是现在天下太平,官家也根本用不上我!” 两个人说了几句后,怀吉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道:“按照指挥的说法,你的曾祖是杨无敌的兄弟杨宝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湖南钤辖杨畋这厮,就该是指挥的亲兄了!”杨斌立刻又回复道:“没有,没有,杨钤辖只是我的从兄。自从他去了南边后,我们有七八年没见面了!” 当下与梁怀吉说了几句,杨斌心里面忍不住憋闷:越想远离这些是非,偏偏被苗娘子注意到,已经派梁怀吉过来拉他了。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怀吉又问了几句话,杨斌不是充楞作哑,就是装作不知道,只管胡乱用言语应付,心里面道:“不愿意掺和宫斗吧,这帮玩意儿竟盯上我了,真他娘晦气!我看这东京城也没法待了。再过几年瞅个空儿,我就跟上面要求外调!” 眼见得那么多禁卫去证清白,事态已闹得越来越大。曹皇后已经知道了此事,立刻把王务滋叫过去,询问他道:“我听说有人为了一句闲言,正查问禁卫,把宫内外弄得乱糟糟的,有这回事么?” 王务滋立刻低了头回复道:“宫里确实有这件事儿:几天之前,有宫女听见个禁卫说,‘公主再看见了李驸马的模样,肯定不满意这婚事’。不知怎地,这话儿就传到了傅公主的耳朵里,闹了一个天翻地覆,已经不肯出阁了。” 曹皇后道:“当初在官家议婚的时候,不愿意苗娘子就应该提!这个时候再爆出来,岂不是故意让官家难堪?”王务滋道:“如今苗娘子一看情况不好,就让底下人查问出来是谁说的,要拿他抵罪平了这官司。” 曹后遂又询问道:“是哪个宫女听见的这话儿?当时怎么不上报,好直接拿人?偏偏在事后说出来,又传到了傅公主的耳朵里?明明知道这事儿不合规制,你身为左班的都知,怎么任由此事蔓延?” 王务滋道:“下官为了这件事儿,已经把当日轮值的禁卫召来,让傅公主那边的宫女认。 只是她们推脱说,忘了那个人的长相了。再逼问时,她们便推说害怕被那人报复了,哭哭啼啼得要自尽。赶上公主出降的好日子,下官也不敢闹出来人命。苗娘子为了息事宁人,就弄成现在这样了。” 曹皇后道:“一件小事能弄成这样,可知平时你们都玩忽职守,太不把禁令当回事!传我的令,把传话的宫女杖责二十,赶出宫外。把那些想趁机兴风作浪、故意扩大事态的内侍,一律罚铜,这件事情就此打住,不许再继续查问下去。从今往后,一句都不许再提。” 对此王务滋询问道:“若不许追查,傅公主那边该如何交代?如今大事都已经定了,倘若生变,岂不成了天下的笑话?!”曹后便道:“婚事是赵官家亲自定的,也是苗娘子同意的。难道没有了这句闲言,公主见了驸马的长相,就不反悔了?身为人母,就应该引导儿女择偶的标准,李玮人品、才能的方面,可没有挑处!” 因为曹皇后亲自发了话儿,让苗娘子停了继续盘查禁卫这事儿。而且许多被牵连的人,也吃了不大不小的亏儿,都罚了铜。 为这事儿上,被罚钱宦官下面的几个内侍,心里面替上官鸣不平,把火儿便发到了李玮的身上,不满骂道:“曹后那边人嘴里的话,可笑死我了!说什么‘李驸马家世好、有人缘、才华高、对人亲和’,所以长相差一点没关系。还一个劲踩人家貌好的,说什么人家不顶用,全都是一些‘绣花枕头’。原来他们也有眼睛,也知道李玮相貌丑,看不下去,只好踩别人抬高丑驸马了!” 有人立刻劝他道:“官家亲自定的婚姻,曹后、苗娘子也同意了,谁还能改么?再说放在人群里面,李驸马只能说普通,就是一个中人的模样!怎么到了你们的嘴里,就一口一个‘丑’,‘丑,‘丑’了?你自己模样就出众了?!” 反驳的道:“你这个话儿就不对:我知道自己模样不行,也没有胆大敢攀公主!就算是官家看重他,难道他李玮不照镜子,不看看自己配不配么?! 说什么‘在人群里面只是普通’,公主要人,哪一个不是千挑万选的?别说模样第一要紧,粗壮蠢笨的到不了跟前。就连声音差一点,嗓门不好听的她都不要!怎么公主择婿的标准,突然就变得这么低了? 你看看李玮那个模样,别说赶不上清俊的内侍。他穿上驸马的衣服,往仪卫堆里面那么一站,活脱脱就是一只土鸡!咱们聪慧灵巧的公主,再怎么着,也该配一个风流倜傥、知冷知热世家的公子,却摊上这么个喊一声不回头,戳三棍不应答,只知道摆弄书画的木头!要不说公主委屈呢!” 说到这时,有人害怕再生事,立刻摆一摆手儿,叫赶紧停了这个话儿,抱怨的仍道:“你们怕曹后也就算了,就一句实话,在自己人这边还不敢说了?就不为别人,为了公主我也要说:他李玮不就是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就有人瞎替他叫好么!他真不难看?信这话的是指鹿为马!有句话说:人不辱丑自取辱,等着看吧!” 说完了李玮,还有个埋怨曹后的道:“别怪他们要抱怨,咱们的公主被欺负了,曹后不给做主便罢,倒是把报信的宫女给撵了,把替公主出头的罚了。她为了一个‘贤后’的名声,公主就得受委屈!别说苗娘子不平,这口气我也咽不下去!” 附和的便道:“公主委屈了,站在曹后那边的人,一个个不知道怎么乐呢,他们能管你?!不就是仗着皇后的威严,故意欺负咱这边人么?苗娘子虽没有皇后的名分,其他的哪点儿比她差了?凭什么就比她矮一头?!” 第428章 国舅进宫 因曹后发话,叫停了盘查禁卫的的事儿,一些趁乱生事的人,这一次也被罚了铜。别说底下人对被罚不满,就连苗娘子本人,因为被曹皇后针对了,也一连两天没睡个好觉。 眼看着公主出降的日期,已经到了。好话歹话都说尽了,公主因为怕李玮丑,就是不愿意这门亲事,母女俩几乎都闹翻了。倘若这事儿真中途断了,官家和朝臣那一边,交代不过去不用说,也让曹后那边的人,跟着看了一大场笑话! 愁闷的时候,苗娘子把入内供奉官梁全一叫过来,和他商议起这事儿道:“也不知是哪个坏心的瞎传,非得说李玮相貌丑。公主听信了这个话儿,死活不同意这亲事了。若那妮子就是不肯嫁,你说这件事停了行么?” 梁全一立刻上前道:“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娘子千万别生退意!娘子不想想如今的情势?当初官家没子嗣,朝臣建议让宗实入宫,养在曹后的名下。是娘子当时争养了宗实,已经把曹后给得罪了。之后娘子生下了唐王,宗实被官家送出宫,宗实表面虽然不说,对娘子岂能没意见? 后来唐王薨逝以后,曹后那边又动了心思,想把外甥女嫁给宗实。她知道娘子这一关过不去,故意拐了一个弯儿,假意把甥女献给官家,娘子不允,这才趁机给了宗实。咱们关键的几步路,都让曹后给算计了! 前几年边上打仗输了,官家大病了一场。虽说已经治好了,外面看着还不错,到底已经伤了脏腑,身体已大不如前了!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又没有一个得力的帮衬,咱们的处境就不妙了! 禁军里面,值得信任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杨太妃嫡亲的兄弟杨景宗,另一个便是章懿皇后的侄子李璋。杨景宗为人不靠谱,不是太得官家的欢喜,最得信任的还是李璋。这时候不趁机联合李家,再让曹后领先一步,把李家的人拉过去,等到官家一驾崩,人家是刀俎,咱们就是鱼肉了!” 因这个话儿,苗娘子立刻急了道:“现在你也看见了,公主就是看不上李玮,嫌弃他丑,一心想要悔婚了!你是公主宅都监,你说说看,这件事情该怎么办?”梁全一道:“咱们当初走这一步,就是为了要联合李家。倘若退婚,不能联合人不说,反而把李家人给得罪了,还让官家失了信,无论如何不能退!公主这事儿,下官想了许多日,也确实难办!” 对这话儿苗娘子不满意,便开口道:“公主她一个小孩子,只知道看脸。倘若不能得力的话,脸好了又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一样后悔!你们这些宫里的老人,主意都多。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先哄着公主答应了么?” 因这个话儿,梁全一试探了一下道:“管用的法子,下官倒是有一个。只是说出来不太好听,也怕娘子听见了怪罪!”苗娘子立刻询问道:“一句话你吞吞吐吐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哪有那么多顾忌?只要有用,你只管说!” 说到这时,梁全一稍微停了下,观察下周围有没有人听。见这个情形,苗娘子立刻对左右道:“我跟梁都监说几句话儿,你们全都下去吧。” 等到闲人都退了后,梁全一便就开口道:“下官想着,既然公主只在乎美丑,不如这样试一试:娘子允许公主说,出降的时候,跟着的人里面,可以加几个貌美的内侍。这样一来,公主这边满意了,内侍而已,对李家那边也不会得罪,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梁全一的意思,苗娘子立刻就明白了,遂笑了道:“果然梁都监足智多谋。内侍终究不过是内侍,看得久了,自然就腻了,还是跟李玮做夫妻,貌好貌丑有什么用?” 梁全一道:“既然娘子已同意了,下官这就去抓紧办。我这就去内侍省说一声,就说按照娘子的意思,把梁怀吉、张承照这两个,全都调进公主府,另外从外面再挑三五个好的,也一块儿过去。这么安排合适么?”苗娘子道:“这一件事情你看着办,梁都监做事我放心。” 梁全一才走了不多的时候,苗国舅就给宫里面捎了话儿,说是有一件着急的事情,需要 进宫见妹妹。本来苗娘子正忙着呢,因为苗国舅催得紧,苗娘子只好安排先见他。一见了面儿,苗国舅先东张西望了一通,然后便询问妹子道:“小丫头今天不在么?可把她舅舅给想死了!” 苗娘子道:“傅儿才去了官家那边,一时半会回不来,父女俩要一块儿吃中饭。”国舅立刻知道了道:“咱们的公主,从小儿就是在宫里面宠大的女孩儿,这一出降,成了别人的新妇了,官家肯定舍不得!这剩下没有几天了,肯定要好好聚一聚。别说是亲爹,就连我这个当舅舅的,也舍不得外甥女儿出门呢!” 为了显示真“舍不得”,苗国舅干脆酝酿了一下情绪,从眼角滴下了两行泪出来。国舅说哭就哭的本事,别人轻易学不来,新来的宫女突然见了这个情形,差点儿被他惊掉了下巴。老成的宫女见多识广,没一点儿奇怪,仍旧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苗娘子询问哥哥道:“怎么公主被欺负了,你在外面听说了么?这么着急忙慌的跑过来,是来打听信的么?”这话儿不提倒也罢了,一听见这个,苗国舅立即急了道:“你不说我还不知道这个,有这种事?!是哪个天杀的这么大的胆子,活得腻了,敢欺负到咱们家公主的头上了?!” 苗娘子道:“怎么最近宫里的事儿,你还没有听说么?你急着见我是为了什么?”因妹子问,苗国舅遂就告诉道:“外面在整治蔡河的事情,你们宫里面都知道么?”苗娘子回道:“我听说了,怎么那老包难为你了?” 说着国舅便来气了道:“若是那包老弹本人,倒也罢了!如今包老弹人不在,他手下那几个兔崽子,在我跟前吆五喝六的,说强拆就强拆,说打人就打人,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再怎么说,我也是堂堂官家长女傅公主的亲舅,是你苗淑妃娘家的人,真让他们给欺倒了,也算是无能!你出个面儿,给侍卫司那边带个话儿,把挑事儿的几个人都给我撸了!” 因这个话儿,苗娘子“哼”了一声道:“我为了女孩出降这事儿,忙到不行,宫里、宫外要打点不说,还有些暗中使坏的。你不肯帮忙也罢了,就因为一件半件的小事,专门跑到宫里来,就得这样那样的?!” 苗国舅道:“什么是为了一件小事?!包老弹为了自己的政绩,让那些崽子欺负我,强拆咱家的宅子,这还是小事儿?我要是老老实实听他们的,恐怕得睡到街上了,连咱妈都被吓着了!怎么你进宫做了妃子,说话就外道,就不是咱们苗家的人了?你去告诉官家说,官家一向是孝顺的人,他奶娘被人家吓病了,起不来床,这件事情他管不管?!” 苗娘子道:“你那边的都是些小事儿,缓一缓再说。眼下我这里事情紧急:有人怕咱们跟李家联姻,在暗中三五回使坏不说,还故意传出来一些话儿,撺掇着让你外甥女退婚呢!” 一听见这个,苗国舅马上警惕起来,凑到苗娘子跟前,开口问道:“有这种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到你们的头上了?!”苗娘子道:“素来跟我不合的人,巴不得我赶紧倒楣的人,我好了对她有威胁的人,还能有谁?” 苗国舅立刻知道了道:“不用说了,十有八九,就是姓曹的那个贱人的主意,我就知道!”苗娘子道:“那贱人一向诡计多端,表面贤良,心里面一个计一个计的,使出来还让你看不出痕迹。就算是她,难道能跟你承认么?嘴巴上肯定也要说合,她还能明着跟你来?!” 说着苗娘子便抱怨道:“几次交锋没赢了她,人家的位置仍稳稳的,说白了还是娘家得力:曹家人从来不求她帮衬什么,让外面那些人没话说,而且在暗中还给她臂助。 再看看你:每次进宫就没有别的,不是帮你们打这个,就是帮你们杀那个。你们得了好处走了,人情都算在我的头上!不给我添乱就算了,屁忙也都指望不上!有时候我心里想着说,倘若我儿子仍活着,被立了太子,娘家再有些得力的人,怎么会过得这么难?一次次被那些小人算计!” 国舅突然被指责了,立刻着急了安慰道:“你还年轻,生儿子以后还有机会。不是我吹牛,一个算卦的跟我说,你有做太后的面相呢!你给哥说说,你娘俩怎么被欺负了?这事儿我替你们做主!那帮驴儿养大的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欺负到你们头上,真以为苗家没人了么?!” 当下苗娘子一五一十,把事情头尾先后都说了,苗国舅立刻拍着胸脯道:“你等着吧,这件事儿包在我身上了!谁欺负你们,老爷这一关就别想过去!” 第429章 苗曹之争 本来因为流言的事情,傅公主这边的许多人,眼看看着梁怀吉、张承照那两个赚钱,看得眼热,也指望跟上来分一口汤喝。谁知道刚刚参与了不久,事情突然就闹大了,被曹皇后叫停了不说,还被罚钱。不但没挣着什么钱,反而被罚了不少的一笔,这事儿一想起来就觉得憋屈。 一听说苗国舅进了宫,要管这事儿。众人害怕这次的机会,又被梁、张那两个抢了,一窝蜂跑过来找苗国舅,诉了通委屈。国舅便问众人道:“我刚刚进来,听了个一言半语的,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干脆把事儿从头到尾都说一说。” 这厮们本来就因为被罚了气闷,一听见国舅这么问,立刻七嘴八舌的,争着跑到前面来告诉,一个便道:“八月十六日那一天,宫女秋葵和香卉回来时说,有一帮禁卫,在大殿前面嘻嘻哈哈的,有一个五短身材的禁卫说:‘见了这么多出众的仪卫,公主再看见驸马李玮那个模样,该不满意这婚事了!’” 又一个道:“因为牵扯到公主了,必须要查问清楚了才行。怎奈听见说这个话儿的秋葵,是新来的宫女,根本不认识那拨人,也不会分辩他们的服饰。等她把这件事说给香卉,香卉跟过去看的时候,那拨禁卫都已经走了,认不出人来。香卉疑心是秋葵听错了,一开始这事儿没上报,只跟几个要好的说了。 谁知道刚刚过了两天,玉宸殿的几个内侍,见了公主这么的人,突然开始这么说:‘禁卫私下说傅公主闲话,怎么你们不知道?’可知秋葵没听错,那个话真的有人说!俺们立刻就开始查。 谁知道刚刚查了两天,就发现了一个要紧的线索:当日那拨禁卫站着的地方,是赵官家的寝宫延和殿。当天早晨,官家只召见了一个人。国舅你猜猜那人是谁?她不是别人,就是曹后!”苗国舅立刻叫一声道:“这个时间能对上来,果然我怀疑的没有错儿!” 还有人道:“就在继续察访在的时候,内侍押班张茂则三五番过来打探不说,而且还说了这么句话:‘不要查了,到此为止,你们差不出结果来!’国舅细想:倘若张茂则不知道底细,怎么会说出来这么一句?怎么就知道,俺们查不出来呢?”苗国舅道:“张茂则表面上装作公正,背地里就是曹后的左膀右臂。他这么说,是着急掩盖什么么?” 另一个道:“还真让国舅猜对了!八月十六日那一天,翔鸾阁的一个宫女,去曹皇后的柔仪殿,办一件差。她看见柔仪殿的两个内侍,身上穿的是禁卫的服饰,当时她还觉得奇怪,就问了一句。那两个回答得语无伦次的,说是故意闹着玩。能看得出来:他们被人发现了很慌张。” 苗国舅立刻知道了道:“这就跟前面对上了!张茂则说,咱们查不出结果来,是因为他知道禁卫是假扮的,根本就没有那几个禁卫!” 把这些也不知真的、假的的消息,掺和在一块儿,苗国舅立刻得出个结论来:这件事情不简单,对方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欺负公主。他们知道公主的脾气,所以提前布好了局,为的是阻止公主出降,阻扰公主跟李家的联姻! 既然曹后先动了手,这边人自然也不能闲着。苗国舅立刻给众人安排了任务:让他们全都出去放风儿,说传出去流言,故意生事欺负公主的人,已不用查了,根本就不是什么禁卫! 是曹皇后指使、内侍押班张茂则谋划,让柔仪殿那边的小黄门,打扮成几个禁卫的模样,故意说出来那么句话,让公主这边人听见了。然后通过宫女的嘴,让公主知道“李玮貌丑”,然后好悔婚。 为什么这案子查了这些天,根本没查出个头绪来?因为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为什么事情闹大了后,眼看着苗娘子问出点眉目来,曹皇后突然叫停了此事?她怕苗娘子掌握了证据,让这一场阴谋泄露了!这件事情,被众人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就看看曹皇后那边如何接招儿。 眼看着这话儿在宫中流传开,不仅后妃都知道了,在曹皇后背后窃窃私语,连赵官家身边的几个内侍,也知道了,连官家都听说了一言半语的。眼看已有了些舆论的基础了,这第二步的计策,苗国舅那边又想好了,已写好了放在个锦囊里面,派了人送到宫里来,叫众人照办:就是由几个内侍牵头,前去告发张茂则索贿,看一看曹皇后到底管不管。 倘若她管,那么趁机拿下来张茂则,对苗娘子这边绝对是好事儿。倘若她不管,那么众人就可以这么说:曹后这么庇护张茂则,可知张茂则有曹后的把柄,那件事果然是她指使的! 虽然说第一步众人干得不错,到了真正要出头告发张茂则,底下人心里面便有些犹豫, 不太敢去。好几个在一块儿商议道:“就凭着咱们这几个厮,过去告发张都知,这不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么?没等到说完,早就被人家捉起来打了!国舅出的是什么主意?这不是故意坑自己人么?!” 还有人道:“真把张茂则扳下来,除了曹后的一个臂助,苗娘子这边就除了一害,咱们就算头一功!什么赏钱捞不着?”回复的道:“两军交锋,不管到最后是输是赢,冲在前面的第一个被踩死,有了钱又有什么用?再说咱们光口头上说说,又没有证据,顶个屁用!” 还有人在旁边提醒道:“国舅说的确实好听,出了什么事儿他兜底儿,可你不想想前车之鉴?当初因为流言的事上,被撵出去的那几个,他们不也是没管么?”跟着的道:“可不是么!别看是苗国舅出的主意,真出了事儿,他仗着自己国舅的身份,把头儿一缩,躲在苗娘子翅膀底下,曹后也不能把他怎样,真倒楣的,可是咱这些出头的!” 为此众人犯愁道:“不听苗国舅的,不去告发张茂则,失去了信任,在苗娘子这边混不下去。听了苗国舅的,真去告发了张茂则,怎么看怎么像是找死!前后无路,到底应该怎么办?” 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有人便想出个主意道:“宫里的事情虽然复杂,那些见多识广的,肯定知道该怎么办。不如咱们去找找梁都监,问他讨一个主意来?”一个便道:“梁都监去了公主宅,一时半会回不来,不如去找找梁祗候。梁祗候是梁都监一手带出来的,一向被苗娘子、公主看重,从来没出过什么错儿,他的主意也不低!” 为此上众人凑了笔银子,一齐找到了梁怀吉,哀求他道:“眼下有一件为难的事儿,俺们如今进退两难,不知道咋办,还求梁祗候指一条明路!”当下把事儿从头到尾就说了一遍。 怀吉听完了众人的叙述,便开口道:“进来伏侍公主的时候,你们没看过条例么?”条例众人自然都看过,上面大多只是些宫规,不管识字不识字,人人都背过,又没有什么主意在里面,跟这个能有什么关系?!因此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梁祗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因见众人不明白,怀吉又继续往下道:“条例上说,凡事需听从上官的安排,就算安排得不合理,也需要先服从然后再上诉。既然你们为公主做事,公主的事情就大于一切,这一条你们都忘了? 不管苗国舅安排什么,也是得到了苗娘子默许的。在宫中做事,就需要在层层规制的管束下,灵活多变。既不能明着去顶撞上面,被抓住了把柄。更不能让公主受委屈,咱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公主满意是第一要务。 你们进宫的时间短,遇到事时,要多听、多看。对棘手的事情得知道应对。那些宫里面常见的难题,也应该向老人多请教,他们什么事儿没见过?经历的多了,这些事情做起来,自然就得心应手了。” 听了梁怀吉一番话,众人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该怎么做,好像还是没听懂,一个个睁着一双眼,仍旧是一脸茫然的模样。怀吉见他们悟性差,被点拨完全不上道,只好直白了告诉道:“国舅和苗娘子两人的意思,无非是想要对付曹后。只要有成效,谁管你正面出击还是隔山打牛?” 众人在梁怀吉的提点下,又在一块儿琢磨道:“之所以事情能发展到现在这样,根子全在韩涛那边!你想想看:不是他跑去找张承照,开了个头儿要自证清白,这件事怎么会闹得这么大,让曹后亲自发话镇压? 这韩涛本来就不在禁卫,之所以这厮能调过来,据说用的是曹后侄儿曹评的人脉,追究到根上,还是曹皇后指使的!既然没有人敢去告发张茂则,倘若从韩涛这边下手,也一样能够波及到曹后,也合了苗国舅的心思了!” 众人一合计这样也对:反正内侍们也不归禁卫管,就算得罪了他们,也不怕什么。而且这事儿一旦做成,让曹后那边的损兵折将、折手断足,替公主扳回来一局不说,看以后谁还敢投靠曹家?!这件事儿成了,苗国舅、苗娘子那两个,肯定能给记个大功!想到这时,众人立刻就安排起来。 第430章 苗娘子晋升 众人找了个出面的,以祗候高班内品的身份,找到韩涛那边顶头的都知行首,说了这么几句道:“禁卫在采用人才的事上,以我看也就这样了: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却在捕风捉影、含沙射人,故意挑起来那么多事端。到收场了,一个个就没有能耐了,把脑袋就缩在龟壳里,看着公主受委屈!” 行首立刻赔罪道:“祗候责备的很是!下官以后肯定要严查。再有乱说的,我把他们的鸟嘴给缝上!不过祗候说的那件事儿,不是已经了了么?难道还没完?” 出面的道:“表面是了了,怎奈公主身边的那个宫女,很得主公和苗娘子喜爱,曾经屡次建功不说,也被内侍省看重,是公主府那边待选的人。这么个精干忠主的人,就因为小人的一句流言,就被陷害撵逐了,公主为这件事都吃不下饭! 李家如今和公主结亲,就算被流言中伤了,李殿帅也不好亲自过问。怎么殿帅不过问,底下人就不知道替上官分忧,出来人管一管这事儿么?就这么停着?殿帅平时对他们不错,想起来真是让人寒心!” 行首立刻告诉道:“查了,查了,别的地方不知道,俺们这边,不知道自查了多少遍,仍旧没查出人影来,可能不是我管的人!” 出面的道:“我只不过抱怨几句,没说就是行首的人。凭着我对行首的了解,行首是个好的没错儿。你说说其他那些禁卫,胆子也太大了!那厮们直接串通起来,故意抹黑公主的近臣,对于宫中正常的查问,故意闹大了捅到上面,让曹后那边人知道,威胁内侍,恐吓宫女。是不是他们心里面觉得说,是通过曹家的关系进来的,有人撑腰,所以就什么事都敢干了? 再这么下去,下一次还让公主受了委屈,少不得我们要禀告官家,让赵官家亲自来做主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公主出降,朝野中外人人皆知,赵官家和苗娘子都十分看重。倘若有人不看头势,让公主感觉不自在了,出降能不能顺利,都不好说。这个责任,有谁担当得起么?” 传话似乎真有了效果:第二日韩涛就口称生病,请了半个月的假。算一算日期,他是等公主出降了再回来。其他跟韩涛不错的禁卫,一看见韩涛称病不来,特意到门上询问道:“那一件流言,不是已经查清了,跟你没什么瓜葛么?哥哥干嘛还这么小心?” 韩涛说道:“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什么个情形,你们还没有看出来?昨天晚上,行首把我叫过去,说了几句,我就知道是咋回事! 一开始谁传的这一句流言,其实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苗娘子那边的一些人,拿这句流言做幌子,故意打压跟曹皇后沾边的这些人!等着看吧,他们还得继续闹,没这么容易善罢甘休!” 这个话儿有人不信道:“不可能吧!苗娘子害怕傅公主悔婚,流言都不许众人提了。只有傅公主身边那几个愚忠的人,背人的时候提一两句。一个个怨妇也似的叨叨。没有证据,他们还能怎么闹?哥哥也小心的太过了!” 韩涛便道:“昨天的时候,都知行首找着我,跟我说有内侍特意去找了他,说了咱们好多的不是。就差当面跟我说,倘若傅公主真悔婚,责任全部在我了!一听这个话儿我还能去?等她出降后再说吧!” 一个琢磨了便说道:“是不是人家顺口的两句话,都知行首想多了?”韩涛回道:“都到什么时候了,你们仍旧看不清情势,还是活在梦里呢?!除了行首告诉的以外,我还听到了一个消息:苗国舅为了打压曹党,故意放出来一些流言。只要谁敢对着干,就是害怕苗娘子跟李家联姻,就是阻扰公主婚事的奸佞,故意跟赵官家唱反调的!” 一个便道:“这个苗头,其实我也看出来了。苗国舅不单要打压曹党,就算本身不是曹党的,只要不跟着他们走,他们也把你当成‘曹党’,然后找一个罪名打压!” 韩涛立刻同意了道:“可不就是么!他们反‘曹’已走火入魔,看见人就觉得像是‘曹党’!就因为我跟曹评能说上话,就被他们盯上了,特意去都知行首那说歪话,想让我停职!” 一个便道:“让我说你也不用太委屈,毕竟你跟曹评能说上话!马帅郝质是殿帅的心腹,一旦苗娘子跟李家成了亲戚,郝质自然会向着他们,这个道理谁不懂?就因为蔡河的事情上,马帅说了句‘支持包龙图’这样的话儿,就被他们打成了‘曹党’,流言传得到处都是。这不是发狠把自己人都打了?我有时候怀疑:苗国舅办的这些昏招,是不是让曹后这边的策反了!” 另一个道:“阁使马金明是刘永年的人,对曹、苗两家谁都不站,人家一向是中立的。就因为跟赵官家说了句‘都知张茂则一向刚直,不可能索贿’这样的话,曹国舅那边就发了疯,一口认定了人家是‘曹党’,需要打压。他们再这么闹下去,我看韩哥也不用告假:已经犯了众怒的人,自己把自己就作没了!” 韩涛仍旧坚持道:“照现在看,还是小心谨慎些好!你们暂时虽然没事儿,心里也不要太侥幸:他们昨天才问了我,说不定到了明天、后天,就该轮到你们了!” 韩涛的怀疑,很快就验证了:称病了之后没几天,又有件倒楣事找上了韩涛:韩涛被人举报说,他曾经在口头上调戏过宫女,这件事许多人都能作证!因为这个,又有人出来大做文章,必要将韩涛贬职罚铜。而且除了韩涛这厮以外,另还有一些跟曹家那边有瓜葛的禁卫,也被人举报有不当的言论。 众人这才明白了道:“果然韩班头预料的不错:苗娘子底下的那些人,趁公主出降这一阵风,故意闹将起来了!他们的目的就只有一个:把咱们全都贬职外放!只要有不同意见的人,就是阻扰公主出降,就是与官家和苗娘子为敌,故意让天下人看官家的笑话!只要被戴上这顶帽子,别人哪个惹得起?有理由也没法儿跟他们争!” 还有人道:“昨天我还在笑话韩涛,说他大惊小怪的。原来人家预料的没错,是咱们把事儿看浅了!这差事实在没法儿干了,明天都排队告假去吧!”有人便骂:“这帮驴儿养的王八,没有胆子动曹皇后,倒是拿咱们开刀了!不行老爷们也称病告假,活儿让他们去干吧!” 另有一个不平的道:“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现在就去找曹评说。就问一句:被内侍骑到了脖子上撒尿,到底有没有人管?曹评那边有主意,咱们就听他的号令。他要是没有,咱们就干脆自己动手反击,不能让人家当活猪宰了!” 眼看着跟曹评亲近的人,十有六七被传了流言,这些人齐涌到曹评的身边,叫曹评出来替众人做主。倘若这件事曹评不管,大家就自己动手反击了!处在重重的压力之下,曹评终于坐不住了,于是便进宫去见曹后。 曹后见了曹评问道:“宫中上下,正在忙兖国公主出降的事情,是什么急事非得找我?”曹评便道:“苗娘子那边,借兖国公主出降的事儿,大肆诬陷、攻诘咱们的人,听说带头的是苗国舅,这件事情怎么办?” 曹皇后道:“官家不是个昏庸的人,就几句捕风捉影的流言,又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你怕什么?”曹评又道:“他们知道傅公主是官家心尖上的人,因此故意拿傅公主出降出来说事,我怕官家被他们迷惑!” 曹后又道:“花是空花,果也必然会是个空果。愈是流言蜚语肆虐的时候,愈不能让他们带着跑,愈要静心。记住这话:给我牢牢在家里面坐着,千万不要去惹是生非。你来的时间已不短了,赶紧回吧。如非必要,这一段时间不要再进宫。” 眼看着流言愈来愈盛,曹皇后那边迟不接招,反倒是赵官家看不下去,直接把苗娘子叫过去,询问她道:“听他们说,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傅儿不愿意嫁李玮。我问问你:她是随口说几句玩笑话,还是真的想好了?” 苗娘子急忙回复道:“小孩子顺口的几句话,当不得真。她说了这句话之后,第二天跑到我跟前,就说李玮的画不错,想跟着学呢!之前的事儿,是有人见傅儿得宠了,心中嫉恨,故意传出来流言!” 官家又道:“这样就好。你回去跟傅儿说一说,说我的话: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跟爹妈讲,不要听信那些流言!下午我已经跟曹后说了,再有流言,必须要及时刹止住。哪个再传,必须要严惩,不要顾忌谁的面子!不然的话,岂不是让外面看咱们宫里的笑话!” 从赵官家这边走了后,苗娘子立刻发话下去,赶紧叫停了流言。对于李玮的事情,苗娘子这边也不敢闲着,立刻就去跟傅公主商议。因为梁全一那条计,傅公主总算松了口儿,出降的事情便不反悔,就这么定了。 赵官家因为不放心,特意把女儿叫过来,亲自询问。谁知道傅公主突然改了口,不再说“宁死不嫁”这样的话,反而这么回复道:“之前的确是打算退婚。然而我重新想了想:婚事是爹爹亲自定的,已经昭告天下了,倘若反悔,岂不让天下人看了爹爹的笑话?! 再说爹爹既然选了李玮,自然就有爹爹的道理。我年纪小,看的不透,肯定没有你想的多。女儿如今求爹爹:傅儿年幼不懂事,原谅我之前的无礼吧!” 当初一听说公主要悔婚,官家表面上虽然沉静,心里面其实急得不行:自己违背祖宗的旧例,破例给傅公主办了进封兖国公主的册典。朝臣们表面上上表称贺,话里面都是绵中带针。 譬如韦骧《代陈少卿贺傅公主进封兖国表》上那几句:“公主分乾之英,体巽之顺,虽曰爱之欲其富,不以生而荣。岂汤沐不可一而充,印绶不可一而足。盖诲育之存节,故宠私之有阶。龙光一宣,慈孝两得。教其有素,下嫁岂忘其矩度;泽非不隆,四方孰谓之偏党朝野欢浃,人神气和。” 这几句贺词,现在看来,就是在提醒赵官家:印绶掌在皇帝一人之手,私宠不可以太过!倘若公主听话还罢了,一旦有什么出格的事儿,必然会遭到猛烈的攻击。 本来官家还担心呢,因为公主这番回复,官家忍不住激动起来,心里面道:“之前有人跟我说,傅公主小时候还孝顺,年纪越大,在体谅父母上就来得慢了。我还以为这话是真的,如今一看,果然我没有白疼了她,仍旧是我那个知冷知热、为了爹爹,宁愿委屈自己的女儿!” 这么想时,官家立刻就决定了:这一次不管有多少人反对,兖国公主出降后,比照皇太子标准,每个月给她千贯的料钱,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另外苗娘子教女有功,这一次她还受了委屈,这事儿也不能这么就算了。等到公主的事情完了,就下一道令,将她由淑妃升为贤妃。 第431章 蔡河夜色 深秋时节,东京城内,蔡河河运上面的景致,虽然不比夏日的时候,仍旧也是粼粼波光,人声起伏。一些船只正暂时停靠,从船舱里卸下来不少的货物,许多人正在往岸上搬运。 几艘大船横停在水上,水路被它们堵住了一半儿。这时候后面又有船来了,掌舵的立刻出声示警,免得碰撞。 船娘在船舷上生火烧茶,还有在撒网捕鱼的。岸两边老树数量不少,被风一吹,不时有黄叶在眼前飞过。时间长了,黄叶连船底落了厚厚的一层的。从舱侧驶过的行船不少,上面有船娘提着灯笼,不停吆喝着卖茶、卖酒的。 随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岸上各家店铺的灯火,依次就亮了。过不多久,河岸上灯火辉煌的景象,倒影在水中,游人好似在画中的一般。入了夜蔡河就更热闹了,丝竹之声不时入耳,远远有客人欢笑的声音,好一番蔡河的夜景! 有一艘船看着不大,船舱中坐了两个人:一个大约四旬的年纪,一对细眼,几绺长髯。身上是八答晕赭石色蜀锦袍,头上直角幞头;一个则是方面阔口,四旬以下的年纪,穿一件米色联珠对鸟纹锦袍,交脚幞头,正对坐着饮酒。 四旬年纪的那个人,往船外张望了一会后,回过头开始说话道:“消息已经出来了:这一次治河,要动蔡河两岸二十里的房屋土地,这不是个大买卖?各家商贾欲逐鹿问鼎,为这个上,特意请孟先生来京商议。” 另一个笑道:“在下承蒙厉兄看重,我一知道了这件事儿,立刻从蜀中带了十八家柜坊的银钱,前来助阵!” 船上这主人,名讳叫做厉晚秋,是东京城本地的一个财主,在东京诸事上十分谙熟,消息灵通。另一个客人,名讳唤做孟起光,川蜀人士,经常跟厉晚秋在一块儿合伙儿做买卖,已经是多年的老友了,素日说话都不用客套,直接就可以开门见山。 厉员外指着外面道:“咱们走了一这路,想必孟先生已经看清了蔡河水路经过的地方:从西南门广利水门入城后,又向北绕了一个大圈儿。然后到东南门普济水门出城,沿途要经过二十里。这一整治,蔡河两岸的人口,在规定的时间内都需要搬迁,这么一来,能够波及到的人口,数量上就将近二十万!”孟起光看着河岸上道:“按这个人头的密度,我看二十万厉兄也说少了!” 厉员外继续说话道:“一旦他们被拆毁了房屋,那么就需要从别处购买。东京城地方就这么大,既然这么多人都急需要建房,土地若还按原先的价格,就不可能,那么这地价自然要涨了。 只要有钱能操作一番,怎么不大赚?这种机会,一辈子可能都没有几次。有心人只要把握住这一次,身价翻几番不成问题!以后就算啥都不干,也够咱们养老的了!”起光问道:“东京地产的情况,厉兄摸得清楚么?” 厉员外道:“东京的地产,除了官家的以外,其他的那些,大多数集中在商贾的手里。这里头最大的有这么几家:有东京城本地的王家,有京兆的的孙家,有陇西的李家,有江东的白家,还有江陵的苏家。 王家的当家人王承安,不久之前刚去了渭州,正在与吐蕃那边人议事呢,没有几个月回不来。既然人不在东京城,这件事他没时间赶回来带头。孙家孙辰君虽然在东京,最近他家大头的银子,全放在南边的事上了,其他事分不出太多的精力,这一次似乎也不来掺和。 李家的家主李亿那厮,刚刚做买卖赔了不少。李家手上的地产不少,正打算赚一笔翻身呢。包待制治河的这件事儿,一经传出,他家就开始动作不断,这一次,十有八九是他家挑头! 至于其他的那两家,白家白庆堂死了丈人,刚刚把药材行接过手来,没有精力再去弄别的。苏家人少,这等搅动风云的事情,一向是不大出头的。他们家又一向不爱拉帮结派的,在这件事上未必能跟。” 起光又道:“照厉兄的看法,一旦开始整治蔡河,东京城这些大商贾,会有动作,其中带头的就是李家?东京城的这几个财主,厉兄能再给细说说么?” 一提起东京这些财主的情况,厉员外如数家珍的一般,只听他告诉孟起光道:“在李家说了算的李亿,是天松堂东人刘正微的亲家。自从地天泰东人周家裕死后,地天泰到了白庆堂手里,这刘正微算是跟白家人杠上了。好多人私下里都猜测说,趁这个机会,这两家必然会互相下套。” 起光这时候便问道:“那么按照厉兄的看法,这两家谁家的赢面大?”厉员外便就猜测道:“若依我看,还是李亿的赢面大!最近的两年,李亿接连在酒行、茶市上面亏了,这厮就有进药行的打算。他亲家刘正微那个厮,这些日总在他跟前吹耳边风,把李亿说得心动了,就有跻身进去药行,两家联手,将白庆堂挤掉的打算。 如果我预料没错的话,这一次趁着蔡河搬迁,李家卖地赚到一大笔银子,立刻就能进药材行。弄得好了,马上能拿到半壁的江山,就为了这个也得拼命!他家现在正是个攻势。 白家这边,他们家虽说人口多,能人也只有那么几个,其他的就是些乌合之众,全不顶用!这人一多了,各自就有各自的打算,不太听族长的调遣了。一有了事儿,他们不拖后腿就够了,什么忙也帮不上!更何况白敬堂正在川蜀养病,并不在京。白家能够主事的,如今只有白庆堂一个人。俗话说‘好虎架不住群狼’,在助力上面他家就败了。 而且白家还有个弱点:他家背靠的那个夏竦,岁数也大了,慢慢的已经要退居闲职。白家其他的靠山,并不太得力。李家的情况不一样:李家的靠山风头正盛,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姓白的根本就没法比!要不说为什么我让你往李家下注?没有十分把握的事情,我也不敢带着你干!” 像许多指点江山的一样,厉员外把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大有跃跃欲试的模样。然而眼下这一场战役,只有几个人才是主将,其余的这些捞不着吃肉,只能趁势打一打外围,从别人口里抢上口汤喝。可惜实力在那里,跟别人比,能够调动的钱有限,白白委屈了他的才华,实在是令人不过瘾。 不容易分析完别人的情况,厉晚秋和孟起光主客两边,终于把话儿说到了自己,当下两个商议了一番,起光这时候问主人道:“你打听好了,包待制那边何时能动工?”厉员外道:“大约还有个半年吧。” 起光便问道:“这个时候就开始,咱们是不是有点早呢?”厉员外道:“算不上早,我怕事情变数多。再一耽搁,布局就能晚了!” 当夜两人在船上商量了一夜,到了次日鸡鸣的时候,事情便已商量出个大概。两人此时心中已稳,可是都没有什么睡意,正好有闲心看看这清晨的蔡河。 时间尚早,这时候地上已有了白霜。岸上的店铺还没有开门,行人不多。好几个肩膀上挑着扁担,带着“吱呀吱呀”的声音,踩着青石板的路,来河边打水,还有在河边洗漱的。有一条载着丽人的花船,擦着边从旁边驶过去。 厉员外突然就来了兴致,招手儿想叫那船停下。然而有人比他快,已经当先拦下了那船,细一看时,原来却是一班差役。那班厮们上了花船,好一阵乱翻。吵吵嚷嚷的声音,把河岸上行人都惊动了,老远全都站住脚在看。大清早的碰上了这事,太煞风景。尤其是买卖人忌讳这个,忒让人厌烦。 起光见了便笑道:“不容易厉兄有闲情逸致,怎么大清早他们就出来了?东京的差役如此殷勤?”厉员外遂就告诉说:“那些花船,蓄了些歌妓在上头。不单唱曲儿,赌钱、放债什么都做。蔡河上下锁衙门的人,不时来查。他们每月有孝敬的,上下锁衙门见了他们,也就放过,有些没甚么孝敬的,每每被差役扣住了盘问。” 听见这话,一个遂就笑了道:“看来厉兄在东京城,这样的事情没少打点,门路都熟。”另一个也就谦虚道:“我虽没什么别的能耐,在南城这边,许多人也都卖个薄面!” 本以为他们只查花船,谁知道那拨差役查完了前面那条船,仍然不走,直接朝厉、孟两人的这条船,就过来了。那些厮们一上了船,立刻向船家盘问起来。还有人走到厉员外和孟起光两人的跟前,问他们身份。 厉员外道:“我是东京本地的商贾,没有什么犯法的事儿,昨夜在船上谈买卖!你们上锁的王相公、下锁的皮相公,还有那个张巡检,都知道我,我跟他们的关系都熟!” 船上那个主事的人,根本不理这个话儿,只管问道:“东京本地的商贾?卖什么的?家住在哪儿?”正在厉员外回复时,又有人询问起光道:“听口音不是东京人,从哪来的?把路引拿出来给我看看!”折腾了一通,原来这伙是查聚赌的。 才说了大话,马上这船就被人查了,主人有些抹不开面子,口里面说道:“这些人不是上下锁衙门里现管的差役,是那老包自己挑的人,帮助整治河道的。这帮年轻鲁莽的军汉,谁的面子都没用,只要姓包的发句话,就算官家的船来了,他们也有本事去掀个底朝天——可知蔡河要大治了。” 第432章 包拯治河 随着天色渐渐亮起来,蔡河两岸的店铺,也都陆续开了门儿,街上渐渐的有了人气。因为孟起光要去龙津桥附近办一件事,遂叫船家在龙津桥这里停下。 分别之前,起光又转过头跟厉晚秋说了几句,说完又叮嘱了一遍道:“这一次我在东京待十几天,厉兄一旦有新的情况,就让人过来给我捎信。若需要用钱,也派人来给我说一声儿!”厉员外道:“放心,一旦有消息我就叫你。” 孟起光一个人下了船,沿着蔡河的河边,从龙津桥往东走的时候,街道上已经有卖鱼的了。走着走着,起光突然停下来脚步,问路边上蹲着的一个卖鱼的道:“你这个老丈鱼怎么卖的?货新鲜么?” 卖鱼的老汉年约五旬,看见有客,一笑满脸上都是皱纹。这时候急忙站起来招呼道:“老汉昨天刚捕的鲜鱼,原价本来是一百文一斤,今天头一个买卖,就给官人打个折儿,只要八十文一斤,你看怎样?” 起光便道:“你这价钱倒也合适,只是这个头太小了。你们水边的渔户,就没几条十几斤的大鲤鱼么?有的话价钱都好说。” 卖鱼的老汉听见这话,立刻告诉他说道:“对面街上的王家酒肆,才不久叫俺们预备几条,说他们要用。俺家侄子才凑足了数儿,谁知他家却转了店铺,搬去北面开酒肆了,这鱼也就剩下了。那几条鱼,还在清水里养活着,官人若都要,老汉让侄子折价给你!” 孟起光听见真个有鱼,口内遂就答应了道:“价钱倒好说,关键你这鱼新鲜么?别拿不好的出来哄我!”老汉立刻保证道:“老汉干水里的营生几十年,从来没有过欺客的事儿,官人只管放一万个心!若不新鲜,老汉白送,一文都不要你的!” 因起光真买,这老儿往四周望了望,叫住了街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猴子,吩咐他道:“这个官人买大鲤鱼,叫你潮信哥把鱼串了,赶紧送到这边来。”那小猴子听见这个话儿,答应了一声,立刻飞跑着回去报信。 等着的时候,老汉说起话来道:“听官人的口音,不是东京本地的人,不知道官人从哪来的?”起光便道:“在下不瞒老丈说,正是从川蜀过来的。” 老丈听过三国戏,知道诸葛亮、刘备,对川蜀的印象特别好,因此立刻夸奖道:“川蜀那个地方好,很出能人!虽然老汉没出过东京,听他们那些做买卖的说,你们那口重爱吃辣,女人也比别处的俊,男人一个个都实在!去年我过五十五岁的生日,侄子给了块好料子,就是你们那出的呢!” 起光便道:“若论料子,我们那蜀锦确实有名儿。老哥已经有五十六啦?看着不像!瞧这个筋骨,我以为你今年五十岁出头。”老丈摇了摇头道:“不行了,黄土埋到脖子的人,早已经老喽。” 起光又问:“不知道老哥姓什么?在附近住么?就是东京本地的人?”老儿回道:“老汉姓李,从祖辈起,就在这龙津桥东面的龙津村住。我爷爷在蔡河上捕鱼的时候,太祖还没有当皇帝呢!”说到这时候,起光便问一句道:“我听说最近他们要治河,蔡河两岸都需要搬迁,你们村知道这事儿么?” 李老汉立刻回复道:“官人说的这个事儿,俺们都已经知道了。这次来的是包龙图,跟他们那些人不一样!往年的时候,蔡河每年都发大水。一到了涝季,房子、地,都冲垮了,畜生被水冲走了不说,经常听见有人被淹死。 一到夏天俺们就害怕,就怕赶上了接连几天的大雨,又能出事儿。有时候一看雨下大了,那些离河岸近的人,晚上都不敢在家里住。 有的时候灾大了,朝廷也有些追究的人。上面一发话,上下锁衙门就出来整治。让他们查,无非是过来帮做公的,手里面钢叉、朴刀、留客住,还有鞭子、绳子这些东西,让俺们东面的穷人腾地方,不腾他们就打人、捆人。有人气不过反驳几句,他们立刻当你是反叛,直接就抓起来送到开封府!那帮差人都是狗*娘养的,跟上下锁衙门是一条藤儿,没一个好的! 官人不知道,这水跟俺们关系不大:俺们每年都腾地方,房屋不知道拆了多少,管个屁用?照样上游该发水还是发水。真正的原因,是他们西边故意截留,把水引进了自家的园子,在家里养鱼、玩耍、盖亭子,还有弄什么水傀儡的。他们这样堵了水道,上下锁衙门屁也不敢放一个,就因为他们有权有势! 如今好了:这包龙图一来,不像他们先拿人,先派人到处查看了一番,然后他就发话说,蔡河的水道,头一个要整治的就是西面!这几场大水,就是西面人瞎建、瞎盖堵塞的!西边有权有势的人,这一次引水的地方全得拆!虽说也拆俺们的房屋,人家包龙图发话儿了,说能给补钱!等龙图他们治好了蔡河,以后用不着再提心吊胆了,这不是好事儿?!” 两个人正在说话的时候,大鲤鱼已经送来了。仔细看时,都已用柳枝串好了,鱼鳃仍一动一动的,好几条鲤鱼还都是活的。起光于是买下这鱼,老汉按照说好的,当真让侄子给打了个折价。当下两边算好了价格,起光也就告辞走了。 今天这鱼卖的快,不多久李老汉卖光了鱼,便就起身挑起了担子,一头挂着一个木桶,顺着路就回家了。村口石磨的前边,好几个闲汉正坐着说笑,嘴里不知在吃着什么。旁边还有一只大鸡,正将军也似地挺着胸脯,来回巡视。 见了李老汉,老远儿一个闲聊的道:“李老哥成天忙得很,是该养老的时候了,就知道赚钱!”看见他来,有人拿出来酒葫芦,招呼他坐下吃两口再走。还有人递过来一把红果,叫吃几个开胃。李老汉立刻推辞道:“怕酸,不要,拿回家给孩子吃去吧!” 当下众人说话起来,有人便道:“今天下午我过去看了,那一帮军士,已经拆到水沟下面的那排房,过几天就该到咱了!”另一个道:“我昨晚上回去算了算,这一次咱们不吃亏:龙图给的这个钱,咱们不赔,还能多盖半间的房子!” 因这个话儿,好几个全都附和道:“这个包龙图真是不赖,是给咱穷人做主的!”还有一个这么道:“你们都没有听说么?当年陈州放赈的时候,包龙图就是官家派过去的钦差!谁知道碰上了国舅害人,这老包不听赵官家阻拦,直接就把国舅给砍了!” 这话儿众人都不信道:“皇帝的舅子,老包凭什么敢砍人?不怕赵官家问罪么?!”回话的道:“你们不知道,这老包的手里,有先皇御赐的‘尚方宝剑’,他想杀谁,皇帝本人也拦不住!我看这苗国舅再闹腾,撞在包龙图手里,脑袋这一次也得搬搬家!” 坐着的有个年老的公公,年纪已经有七十多了,许多事都已经糊涂起来。因为听众人说什么“治河”,公公立刻急了道:“什么,治河?上下锁衙门让咱们搬呐?”旁边的儿子听见这话,立刻在耳边大声道:“这一次治河的,不是上下锁衙门那帮狗官,这次治河的是包龙图,这是个好官!” 儿子说的这番话,公公似乎没听见,口里面自顾告诉道:“我昨天看见一伙公人,在拆老孙他们家房屋,咱们是不是又得搬?”公公不等众人回话,立刻嘱咐儿子道:“快点把棉衣找出来!要是又被撵到街上,再往下冬天不好过!” 听见这话,众人立刻笑了道:“老叔,老孙家是在量房子,还不到拆的时候呢!那帮军士,不是上下锁那帮坏心的公人,人家是包龙图手下的人!那些军官,是刚刚从西边调来的。军士也是正经的军士,正儿八经上过战场,跟那帮做公的没法比!” 说起来这事儿,还是要夸包龙图。包龙图为了方便治河,把蔡河两岸都划分了区域,差不多每两里地的距离,都分为一班。龙图又把手下的人分成了十几班,每班都有一个班头,不论哪班有什么事情,都可以上报给包龙图。 就在不久之前的时候,有人报说,蔡河河里有一些花船,除了招惹风流子弟,另外还做一些放债、赌钱之类的勾当,教这些子弟不学好。龙图知道了这件事,立刻清查,如今已整治得差不多了。 人上了年纪容易忘事,众人刚刚才过说的话儿,一转眼公公又忘了。众人又告诉一遍道:“不是公人,你忘了请你喝茶的武班头了么?咱们这边的这个班头,姓武;往东小涛家那边,是个姓杨的,再往东还有姓崔的,往西老孙家闺女那边的班头,是姓展的。”不管听没听得明白,这公公因为别人告诉,也就一块跟着点头。 虽然包龙图做事众人都满意,然而还是有人担心,仍旧怕在治河的这件事情上,上下锁衙门能出来捣乱,再搅得众人不安宁。这时候有人便宽慰道:“这个不怕!人家包龙图那可是府尹,能管着整个东京城,官职可比他们大!上下锁衙门是管着蔡河,又能怎样?也得听人家包龙图的!” 当下说了一会话,已经有女人做好了饭,过来叫外头的家去吃饭了。看看日头,确实时间已不早了。李老汉老婆死得早,两个儿子都不在家,屋里没人给他做饭,自己还得回去现做。遂不敢耽误,立刻又挑上他的担子,就往家回了。 第433章 李亿设宴 走时明明栓好的门儿,不知道何时已被打开,这可把李老汉吓了一跳!急忙去破瓮底下找钥匙,却见钥匙仍好好的躺在那里。进屋里看时,一个后生正倒在床上,把褡裢里铜钱掏出来,摆了满满的半张床,嘴里面不知道在嚼些什么。 看见李老汉回来了,后生把铜钱又收起来,重新揣到怀里了。李老汉看见他便说道:“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今天我没多留饭!” 这个后生唤做李丙,正是李老汉家的小儿子。李丙听见父亲这话,立刻告诉父亲道:“我一会要去给朋友接风,不在家吃,你也不用留我的饭。”李老汉便问:“有什么急事儿,一回家接着就走么?晚上你哥就回来了,你们哥俩不见一面?” 李丙便道:“不就是那个模样么?能有什么好见的?实话跟你说了罢:我这次回来,就是要问一件事:咱们家拆房的这个钱,什么时候能发下来?包龙图那边有消息么?” 李丙不说这话还好,一提起这个,李老汉立刻发火了道:“怎么你出去这些年,不往家里拿钱倒罢了,还惦记着家里的这个钱呢!”因为父亲发了火,儿子也不甘示弱道:“钱在你手里,只会记得大儿子,给他建房子娶老婆,活该我去外面冻死,恁地偏心!” 李老汉道:“你摸着良心想一想,真的是我偏心么?你自己算算:你在外面赌输了钱,自己躲出去万事不管,人家都来找我们要,家里面为你赔进去多少!你去外面结交了人,干些不三不四的勾当,被人捉去开封府,哪次不是俺们赎你?! 钱给了你,指望你能赢个大的,这辈子够呛!到时候父子几个流落在外面,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但凡你能学一点好儿,我也不至于到这个年纪,还下河捕鱼!” 说到这个,李丙更是一肚子委屈:“我不像你们,除了捕鱼,只会给别人去拉纤、帮工。明明是住在东京城城里,一辈子没出过龙津桥,最远就走到南熏门。连樊楼是个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这话儿让别人听见了,恐怕笑也笑死了! 你看看这一次赵官家嫁女,人家那是什么景象?人家用的那些东西,咱们一辈子都见不着一次!再看看城里的那些大财主,这两天白家和孙家两家定亲,人家那又是什么景象?把银子花得像淌水似的!累死累活挣一年钱,还不够人家一顿的花销。人人都是活一辈子,凭什么我这一辈子就应该穷?!” 这话李老汉不爱听:李老汉活了一辈子,听说过穷人变富的,人家那都是踏实、肯干、有本事的人。就李丙这样一个又懒又馋的货,还没个定性,踩着这山望着那山高,倒能赚着什么大钱?他看着难! 说起来还是为钱闹的,父子两个在家里拌嘴。到最后还是没能争出个什么,李丙一看没有钱,重新又出门会友去了。剩下李老汉一个人在家,今天也没有什么心思做饭,只是干啃了一个馒头。 随着时间的推移,蔡河两岸要拆毁的地段,到这时已经能确定了。东京城的那些个财主,为了随后这一场仗,都已经开始准备了。 最近的消息,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的,据说为了对付白家,刘正微不单单联合了亲家李亿,而且和王家也已经打好了招呼,一旦发现时机成熟,三家同时对白家动手。白家为了应对此事,听说也已经拉了人结盟:白家的人,与孙家的女儿已订好了婚约,新妇明年就能进门。 眼看已到了入冬的时节,商贾李亿在家中摆席,大宴宾客,东京城许多人都收到了请帖,连包龙图这边也收到了。包龙图刚刚才回来不久,突然又有件紧急的事儿。包龙图在东京没待几天,立刻又转身去了河北。他这一走,底下这十几个指挥使,暂时由阚海、吴泽两个营使来管辖。 李家的请帖既已送到,包龙图本人又不在这里。两个营使商量了一番,决定派个人过去探探情况,不巧展昭就摊上了这件差事。 当日人多,不单楼下都坐满了,李家整整三层的小楼,人都挤得满满的,连前廊后厦也站满了人。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面,让人忍不住怀疑说,是不是东京城里一半的商贾,都集中到李亿的家里来了。这些人展昭是一个也不认得,只好在角落里一个人枯坐。 说“一个不认得”倒也不对,眼下就有个认得的人,看见展昭在独自坐着,已经辞别了同伴,朝着这边走来了。此不是别人,正是玉堂。 一过来玉堂就开口道:“你是来吃葡萄的么?”突然说出来这句话,有些令展昭不明白。这时候玉堂便解释道:“我逛了几圈,看见你一步都没挪,一会儿吃秃了两串的葡萄。” 说到这时,玉堂低头看看葡萄,又接着道:“好葡萄!这种叫做‘回马葡萄’,是北地产的。自从咱们和没藏讹庞翻脸之后,除了他家,东京城可就再没有了。你盛葡萄的那个盘子,是汝窑里面的‘千峰碧’;你那个吃茶的杯子,是江南第一个瓷匠孙玉宁打的,这种的名字叫‘马上封侯’,一共也只有十几套,你那点俸禄小心别打了!” 玉堂说的那些东西。展昭根本就不认得,也懒得去学,只管说道:“李家人专门给我们下了请帖,包龙图不在,其他的在忙,营使就让我过来充个数。” 玉堂便道:“我就说么,怪不得你能来这种地方,原来替老包充数来的!才刚看见你的时候,我以为苗二混给侍卫司那边带了话儿,真的把你给撸了。你没了差事,转行学做买卖来了!”展昭立刻否认道:“学做买卖?这行我可干不了,这个是你的强项呐。”玉堂立刻接话道:“有什么难的?叫一声‘师父’,我可以教你!哪一天上面真把你撸了,那时候就能用上了!” 展昭便道:“比起来学着做买卖,我宁愿一个人去山上隐居!不说那个了,我来了一趟,这些人一个也不认得,正缺个向导。你今天忙么?”“好为人师”这件事,大概是人类的通病。摊上这么件能显的事,玉堂怎肯轻易放过?立刻就坐下当向导了。 开始一个个介绍时,玉堂就告诉展昭说,中间那个模样有些像“胖脸猫”,正在与长胡子说话的那个,便是此次宴席的主人李亿。 只听见玉堂告诉道:“李亿这厮,他老子盗坟掘墓积攒的家底,他拿着这钱开长生库。灾年里买来些流民的女孩儿,转手再卖给勾栏行院,靠着干这些起了家。 这厮天生长了一对蟹目,一辈子干的好事不多,净弄歪门邪道的赚钱。明明一肚子坏水的人,外面还装成副博学儒者的模样。跟他亲家刘正微都一个德行,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玉堂若不说那个“胖脸猫”模样的便是主人,展昭差点将穿红、话多、正在不停招呼客人,笑得还特别大声的,错认成了此宴的主人了。话儿让玉堂这么一说,再仔细去看那人的圆脸儿,确实像是个“胖脸猫”。玉堂的形容十分贴切,真是越看越觉得像! 对自己的形容,玉堂一点不客气道:“这算什么?你白哥有一字千金的本事,李白用词儿也不过如此!”展昭遂道:“干脆你再改一次字,也改成个‘太白’,以后就叫‘白太白’,你比李白还多个白!” 按照玉堂的说法,展昭之前差点认错的,模样有些像扁嘴猴的那个,正是主人李亿的亲家,这厮叫做刘正微,便是天松堂药铺的主人。今天这厮有喜事似的,自己亲自带着儿子,不时去门首上招呼客人,笑得连脸上的皱纹都绽开了。 说完了李亿和刘正微,玉堂用眼睛又指着一个人道:“你看看那厮的大腮帮子,跟欧阳修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也是个好斗的!”这时展昭心疑了便问:“你那腮帮子也不大,怎么也一样好斗呢?”没等着玉堂回话呢,展昭便无师自通道:“大概是因为你嘴唇薄,你跟人家不一样,你这个管的是尖刺、刻薄。” 玉堂立刻骂他道:“我抽出空儿做参军,过来帮你,你个村夫不知道好歹,转脸就骂我!晚爷有的是正事要干,你自己慢慢坐着罢!” 因展昭赔罪,玉堂这才不追究,又开始继续往下说。介绍完了此宴的主角,玉堂又开始介绍其他的人。旁边那个年纪不大,圆脸短髭低着头的,就是王家那边的人。 玉堂这么评价道:“他们家在东京城产业最多,规模最大。王承安本人没有影儿,他那些儿子,管事的老大和老二,也没有来。出面的却是一个老三,让一个崽子跑过来充数!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李亿联合起王家的话儿,不是真的,就是故意说出来唬人的!” 第434章 垂帘听政 因为玉堂叫人家“崽子”,展昭遂就提醒道:“人家的年纪可比你大。”料不到展昭居然向着他人,挑他口头上这点错儿,显得他自己多高似的。玉堂立刻回复道:“阅历跟年纪有什么关系?跟他老子和哥哥比,那可不就是个‘雏儿’么?!” 因为白玉堂声音大了,展昭急忙警告道:“你低声吧!小心人家听见了。”话尚未完,果然那一位抬起头来,往两人这边看了一眼。倒楣跟玉堂坐在一起,展昭一块儿也跟着丢人。 看见了这样,展昭急忙扯一下玉堂,然后给那人赔个笑儿。 就算被人家听见了,玉堂仍然不承认自己有错,他认为他说的都是实话,又不是凭空去诬陷他。若是这件事反过来,玉堂被人说成了“崽子”,叫他听见了,这厮早上去动手了。不得不说,还是王家的公子涵养好,不去跟这厮一般见识。 说完了王家的公子后,玉堂又继续介绍其他的人。东面靠窗坐着的那个,身穿赭石色衣服的人,是东京布帛行的行老苏钰——这人正是苏兴的叔父。听见这话,展昭仔细去看时,这人果然眉眼间与苏兴有一两分像。不过看看苏珏的神态,人家比苏兴可精明多了! 这个时候,展昭突然问一句道:“怎么你四哥今天没来?”一说到这个,玉堂的表情立刻就变了,哼一声道:“这种宴席,只来我一个人就足够了。让我四哥来?他们还没有那个情面!”展昭心里哼一声道:“你这样过来凑数的,在外人眼里也算个‘崽子’,有什么资格去笑话别人!” 因迟迟不听见孙家的人到,展昭遂问了一句道:“怎么你丈人今天没来?”听见这话,玉堂立刻反驳道:“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休这么说!”展昭只道是这厮面羞不承认,遂就笑道:“我听苏兴他们说了,八字都快写完了,怎么就成了‘没一撇’?” 玉堂最厌烦这些老婆舌头,如今连展昭也学会了,因此不等这话说完,玉堂呵斥他便道:“管他‘有一撇’‘没有一撇’,你爹又没做了丈人,你又不跟着能做个舅子,你乐个屁!” 突然被玉堂呵斥一通,展昭本来想反击几句,怎奈今天得用着人家,也就罢休。更可况这厮疯狗也似的乱咬人,看来是条件没谈妥,心境不好,或许也有些不太乐意。想到这个,展昭突然有些庆幸:幸而自己就一个人,没有这些家族使命,干什么都自由。展昭于是不提这个,接着原来的话头,又问那些来客的情况。 玉堂又继续介绍其他的人,有酒行的,有茶行的,有粮行的,还有一些是染坊、盐运、茶司、尚食等处在职的官吏。 有户部金部司的官吏,有太府寺市易司、都商税、榷货务、交引库、店宅务等处的官吏,有提举常平司的人,还有汴河堤岸司的官吏,也有蔡河上下锁的人。除此之外,来的人还有开封府的。所有这些客人里面,尤其是柜坊、药行的人最多。 听着听着,展昭突然就问了一句道:“俗话说‘无事不聚’。这么多忙人聚在一块,不单单是为了吃酒吧?这一次东京的地价真的要抬么?”对于展昭的询问,玉堂便就安慰道:“怕什么,就算再高,还有我呢,能让你流落街头么?”因这句话,彻底坐实了展昭的猜测,果然今天这些人聚在一块儿,真没有好事! 就在不久之前的时候,玉堂与东京城的大商贾,孙辰君的女儿定了婚事,弄得大张旗鼓的,东京城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展昭这样整天忙着治水的,都已听说了这件事。这一场婚姻的目的,无非是两家联合起来,应付马上要开始的大战。 就像今天李家的宴请:明面上李亿只是宴客,实则是借着宴客的机会,在商事、官场上拉拢人,为接下来的动作摸摸底儿,做一做准备。反正不管怎么样,马上就会有一场大波澜,已经是铁板钉钉了,明眼人都已经看见了。 因为包龙图要治河,需要搬迁蔡河两岸的百姓。趁这个机会,他们立刻联合在一起儿,就是要搅动东京的地价,搜刮平民百姓的银子,大赚一笔! 展昭突然有些失望。私心里面,他觉得像白玉堂这样的人,应该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与其他那些只顾图财的商贾不一样,不该跟他们搅合在一起。一旦跟那些人搭上了关系,以后再抽身那可就难了!白玉堂一个聪明人,难道没想过长久之计?不信除了这条路以外,就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 开封府府尹这个位置,如今包龙图还没到任,已经有这么多人要出来捣乱。包龙图为了能彻底治好蔡河,为了东京城平民,多日以来不眠不休、呕心沥血,展昭是看在眼里的。谁知道刚刚干出点成效来,那些商贾就跳出来,盯上蔡河这一块肥肉了! 而且不单单只有商贾:李家人请客,这么多官吏都来了,看来李家为了赚钱,已经跟不少处衙门都打好了招呼。这些无良的官吏,不体恤平民就罢了,也打算跟风一块儿搜刮民脂民膏! 这些天以来,包龙图带着手下的人,好不容易才安抚好蔡河两岸的百姓,这么一弄,一切又得重新推到了再来。当初众人聚集到蔡河,不就是为了跟在包龙图身边,为百姓做上一点好事儿么?不容易理出点眉目来,突然又插进来这么一杠子,怎么做点实事就这么难! 而且不仅是蔡河两岸,倘若这些人故意生事,连整个东京城都能震动,到那时才是真棘手呢!眼前的局势,实在令展昭感到头疼。 玉堂看出展昭的愁来,多少也猜到了他的想法,然而白玉堂想法跟他不同:联姻虽不是最好的办法,孙辰君那个老狐狸,也确实称不上是“好东西”,不过是大家各取所需。既然到这个时候了,想别的法子时间太长,没有太多的时间耽误,必须要简单见效的才行。 玉堂随手递过来一个橘子,口内劝道:“葡萄吃多了太酸,吃个橘子败败火,好好看戏。”展昭没有好气道:“都到什么时候了,怎么你就不知道愁呢?!” 这事对于玉堂来说,愁有个屁用。玉堂还需要亲自上阵,他都不愁,展昭还只是帮衬治河,要急也是包龙图急,真是丫鬟反替娘子操心。若是两个人换一换位置,让玉堂碰上了这件事,正好把网兜准备好,一网捞他几拨鱼呢。 有些话本来要说出口,然而玉堂转念一想,心中又道:“对于宴席上大多数人来说,一件事情最后的解决,是主、客双方能够达到某种的平衡,都各取所需。然而对于展昭这样的‘道德楷模’来说,只有‘正义’压倒了‘邪恶’,那才算解决。在他心里,或许连我白玉堂在内,也算是‘邪恶’里头的一员呢。” 想到这时,玉堂心里遂冷笑道:“不在一个圈子的人,没有办法能互相理解。既然这样,相互间需要提防一点,适当保持距离也好。不然的话,或许连朋友也没得做了。” 虽然心里面这么想,然而玉堂不甘心,遂就忍不住开口道:“你也就敢欺负个我,朝着我撒气瞪眼的,你怎么不上去把李亿给绑了?挑起头来的可是他们!”展昭便道:“无凭无据的,有什么理由过去拿人?” 玉堂遂就接着道:“无凭无据,你心里面,早把我认成是他们的同伙儿了!”说到这儿了,展昭遂道:“这事儿或许你没有参与,推波助澜总是有的。姑且问一个有罪待定,也不算冤枉了你白玉堂!” 猜测果然被证实了,玉堂立刻接话道:“你心里面,我祖上都是盗贼出身,我家一窝儿都是奸商,全是赚黑心钱起家的,跟李亿他们自然是同伙儿,可不是‘有罪待定’么!你三代清白的一个人,跟我交往玷污了你,带累你跟着一块儿挨骂。以后咱们就互不认得!” 展昭于是解释道:“方才我说的可能欠妥,让你理解得错了,我道歉行么?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非得在这上面较真?”这话儿玉堂似乎没听见,早就把脸儿转到一旁,去跟别人说话去了。 跟玉堂说话的这个厮,是个登州籍人士,带着一口的山东腔儿,指着玉堂的鼻子道:“从哪儿听说那块地要卖?你就是个属猫儿的,鼻子是灵!”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找过来,向玉堂附耳低声了几句,玉堂听见了这厮的话儿,口里遂就笑了道:“这出戏越来越热闹了。” 展昭好奇,立刻停下茶问道:“有人已开始布局了么?”虽然玉堂没解释,旁边登州籍那个厮,却一个字不落全听见了,立刻热心告诉他道:“这次摆筵,李亿想要转到幕后,去学刘太后那一招儿,弄个什么‘垂帘听政’,那一套全交给他女婿!我就说么,怪不得他亲家爷俩能乐成那样,眼珠子都眯缝得没有了!” 第435章 遇阻上下锁 虽然消息是这么说,李亿把家业一股脑儿全交给女婿这事儿,许多人都认为不可能:李亿那厮精明了一世,又不甚老,身体还硬朗。一辈子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凭什么就肯撒手了,放心把大权交给外人?!这不正是为他人作嫁,便宜了刘正微父子么? 这件事众人想不明白,就算听说了这个传言,都不肯信。有人忍不住议论道:“若李亿真肯撒手的话,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让亲家刘正微下套了!”还有人道:“若说下套,李亿给他亲家下套,还差不多,根本不可能反过来!”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阚营使派人来唤展昭,有事情叫他先回去。展昭平生最不爱凑这些热闹,正巴不得走呢。一听见这话儿,半刻也不多做停留,一道烟就走了。玉堂回头说话的工夫,一转脸人已经不见了,溜得倒快! 眼见宾客差不多都到齐了,还剩下几个没来的人,也打发人过来说明了原因。本来还在说话的客人,听见一叠声叫“肃静”,也就停下来说话,纷纷往李亿的方向看。 这个时候,主人李亿站起来,开始对众宾客发话道:“鄙人之前诚挚之邀,列位肯来为李某捧场,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今次宴请非为别的,如今老朽年事已长,在许多事上已不堪应付。趁如今还有两口气的时候,已决定好了:将一切事务,全部转交与小婿刘棋。” 之前大家还只是听说,这次李家宴席的目的,其中之一,就是要放权。众人把这事儿当笑话听听,没几个认真信他的。如今李亿亲自发话,终于让众人确信了此事。 虽然如此,就算是李亿亲口说要放权,其他人仍旧不太信,在下面小声嘀咕道:“姓刘那崽子,不会是提线傀儡吧?他把小的推到前面,跑到后面主事去了。有什么错儿,官府的想找都找不着他!”还有人道:“我敢拿脑袋作保证,姓刘的小子就是个摆设,真正在背后主事的人,还是他刘正微和李亿两个!” 底下众人的议论,上面李亿那个厮,似乎并没有听见,一讲起话来就刹不住车儿,兀自在上面继续道:“老了,不中用了!之前有人对我说,趁着这胳膊、腿儿还能活动的时候,让我在商事上再多做几年,好指点后人,再多为大宋市贸繁荣的事情上,做几年贡献。 我说退了这是好事儿!咱们已活到了这个年纪,就应该能有让贤的觉悟,不能再抓着大权不放了!应该把机会让给年轻人,他们磨炼得多了,就能试着顶起来了。有他们在,像咱们这样上年纪的人,就应该回家含饴弄孙、饮茶看戏,百事不闻,百事不争,百事不气,如此这般才能够长寿。” 不说李亿设宴这事。治河这边,如今包龙图人不在,管事的人,就剩下吴泽和阚海两个营使,另外还有十几个指挥使。等展昭回来了把情况一说,众人立刻觉得不好:本来大家还以为说,治河最大的困难,就是说动蔡河两岸的百姓搬迁、把西面权贵们私搭乱建的那些东西,都给拆掉。 看这个情形,有人想要趁机搞事,搅动东京城地价。一旦让他们得了手,那么蔡河两岸的百姓,就买不起房屋,他们必定就不肯搬迁了。这样一来,立刻把原来的难度提高了十倍! 众人花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好不容易将两岸的百姓安抚好,他们闹出来这一出,第二次安抚就更难了。若耽搁了时间,赶在明年的汛期之前,疏通不了蔡河的河道,就误了大事!众人在一块商议了说,再这么继续下去不行,必须要阻止事态的发展!唯一的办法,就是要赶在他们的前面,提前把两岸的房屋拆掉。 当下阚海和吴泽商议道:“如今包龙图没回来,凡事就需要咱们俩出面。明天一早,你去蔡河上下锁跑一趟,看看他们能不能给咱们出一道文书,将蔡河两岸的房屋提前开拆。 我明天去一趟太府寺,找一找太府卿王彦声,看看他能不能亲自出个面儿,去与那帮商贾们沟通,阻止住他们哄抬地价。” 吴泽便道:“那帮在衙门里面混饭的人,办事一惯拖拉得很,跑一次恐怕办不成。不管咋样,咱们把手头的事情先停下,明天过去看看吧。” 次日一早,营使吴泽起来后,洗漱完毕,顾不上吃饭,直接奔蔡河上下锁衙门就去了。吴泽先去的是蔡河的上锁,主官王统没见着人,一个闸官回复道:“今天赶上王相公休沐,不在这里。营使有事儿,先给我说,看看我能不能给营使办!” 吴泽不满意便道:“说给你?我说让你出一道文书,让蔡河的房屋提前搬迁,这事儿你能做得了主么?”闸官立刻赔笑道:“这种大事儿,小人确实做不了主!不过我可以给王相公带个话儿,一有了消息就告诉营使!” 吴泽便道:“让你们带话也是白带,还不是给我一拖再拖!你也不用说留话的事儿,姓王的现在人在哪呢?我亲自去那厮家里找他!”闸官想了一下道:“王相公今天虽然不在,蔡河下锁的皮相公,倒不休沐,不如营使先去下锁看看?”因这个话儿,吴泽也就不继续在上锁待着了,直接转身就去了下锁。 就在吴泽去了下锁的工夫儿,闸官立刻飞跑去给王统报信儿,将营使吴泽来了的消息。一五一十全都说了。王统听毕闸官的消息,口内骂道:“就这帮东西,也有用到我的时候了?你回去告诉他们说,治河那边的事情,只管给我往后面拖!” 王统把闸官打发走后,一个人在家里面寻思了一番,仍旧不稳,随即出门儿,找到了下锁主官皮涛的家里。皮娘子一看王统来了,立刻让人去白矾楼要了一桌菜,拾掇好了,又把家里面珍藏的好酒拿来,让他们一块儿边吃边商议。 当下两个人说话起来,一个便道:“今天治河的那个吴泽,跑到上锁这边说,叫我们给他出个文书,要提前拆房,因我没在,他们底下也没有答复。听说接着又去了你那,你那边跟他怎么说的?同意了么?” 另一个灌了一口酒,口里面恨恨地回复道:“让我给他们写文书,凭个什么?凭他们脸大有面子?!就因为那些人过来治河,咱们眼睁睁看着两岸那么多商户,纷纷将店铺搬迁出去,都跑去汴河做买卖,给汴河堤岸司那边交税去了,剩下来这些走不了的,都是些穷户,他们能缴上来多少税?! 岸上已经是这样了,水上的情况就更糟了:那些货船因为治河,好多家接连改了路,都拐了个弯儿,从汴河水运那边走了,便宜了堤岸司的那帮货!如今蔡河的河面上,就剩下那么几条实在没法改道的破船,好干什么?!” 一个又道:“这厮们不单单只是治河呐!你听说没?非要搞出些事情来,弄什么巡查,直接把花船都逼走了。本来咱们蔡河这边的情况,就不比汴河,偏偏老天不保佑,黄猩子非要咬瘸腿鸭子! 出这么茬事,蔡河好不容易养大的鱼儿,叫人一网兜都捞走了,如今俺们能收上来的税,不到以前的七成,一旦真正开拆的时候,我看税收能到五成都难!其实我心里一直都有个疑问:当初溃堤的那件事儿,是不是有人故意演出来,跟咱们蔡河做对的!” 另一个道:“哥哥的怀疑,也不是一点都没道理!如今治河的那帮混账的东西,居然还有脸找上门来,让上下锁帮他们出文书,好尽早拆房。出他个屁!咱上下锁衙门的人又不傻,做不出自己砸自己锅的事儿。让他们好好等着吧,等到下辈子,可能就出了!” 说到这时,王统好奇问皮涛道:“今天吴泽过去的时候,哥哥说了什么话儿,把那厮打发回去的?”皮涛便道:“就说了一句:这个月官家出降福康公主,上面特意嘱咐说,城内不允许大面积动土。想让上下锁出文书,除非有街道司出具盖章的文书,还有开封府以及包龙图本人的印鉴,先报备了再说。” 王统立刻笑了道:“哥哥这主意果然高明!下一次他们再去上锁,我也一样是这么个回复。不过我还有个疑问:若真能要来那几样东西,难道这文书真的给他们开么?拆房这种大事情,万一出事可麻烦了,咱们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皮涛笑道:“别啊,出什么出?!到那个时候,咱们就继续往上推:就说这种事咱们做不了主,让他们继续找提点仓和都商税那两处。赵提点和孙祗侯,都跟苗国舅的关系好,跟李亿的交情也不错,能帮他们个屁!他真有老包印鉴的话,还用得着特意跑过来找咱们么?!” 王统也就笑了道:“等他们这么一步一步走下来,恐怕黄花菜都凉喽!”皮涛那边回复道:“咱们共事了这些年,王兄头一次来我家,和我掏心掏肺的说话,这事儿太不容易了。别只管说话,吃酒!吃酒!这是我藏了十年的好货,刚来下锁时置办的,你尝尝味道。” 第436章 曹少卿递话 吴泽那边不用说,这一趟算是白跑了。当日跟吴泽同时出发的阚海,到的便是太府寺。 比起吴泽在蔡河上下锁遇到的事儿,太府寺的情况也不好多少:太府卿王彦声年纪已老,到了告老还乡的时候,已经不大管事了,阚营使来时,是几个丞参接待的。 这几个丞参,见了过来办事儿的人,倒也客气,忙不迭过来端茶倒水。问他们话时,这厮们只有一句道:“抬升地价这件事儿,没听说过,俺们至今也没有接到任何的通知,实在没办法答复营使!” 阚海也知道:底下这些办事儿的人,只负责接待,什么事儿也说了不算,也不敢给你保证什么。他们每天的事务,只是办理日常的杂事,遇到棘手的事情时,只会登记在簿子上,然后统一交给上官,事情全部由上官定夺。 至于上官何时能露面,啥时候他们把事情递交上去,啥时候上官能有个回话儿,只有老天能知道了!总而言之一句话:说了算的人不在,在的全都说了不算! 阚营使跟丞参们闲聊了几句,知道继续待下去也没有用,只好先去趟店宅务。来前阚营使已打听了:主管店宅务的那个人,是勾当左厢店宅务公事魏延旭,若打听东京城房价的事儿,就得问他。 等到阚营使进了门儿,找着了几个勾押官,问一声道:“魏延旭魏相公在这里么?我今天找他问几件事!”一个勾押便回复道:“俺们魏相公今天休沐,不知道将军是哪位?有什么事情找魏相公?不如你先说给我,等我转告给他吧!” 阚营使道:“我是神卫右厢营都指挥使阚海,如今在包龙图麾下治河。有一件事情,需要询问魏相公。不方便转告,等下次来了我问他吧!”勾押便道:“原来将军是阚营使!营使来了的这件事儿,小人一定会转告!” 丞参们说话不管用,店宅务魏延旭今天又不在,太府寺阚海算白跑了一趟!然而阚营使想了想,并没有着急离开这里:当初阚海与包拯一块儿出使辽国的时候,榷货的人认得了几个,在太府寺这边能说上话儿。既然明面的路子行不通,倒不如私下找一找熟人,让他们出面帮帮忙。 想到这时,阚营使立刻赶过去找到了熟人,因他们帮忙,阚营使找到了太府寺少卿曹义蔺。曹少卿听说了阚海的事情,当下便就允诺说,他可以亲自走一趟,去与那些商贾们谈一谈。 说起来曹义蔺这个人,已经在太府寺任职多年了,做过市易司都提举,东京城能有如今这般繁华的景象,有不少是因为他的功劳。东京城内的大商贾,许多人能够发展到今天的地步,多少也都得过他的扶持和帮助,因此曹少卿说话管用,那些人肯定都能听。忙活了一通,终于找着个靠谱的人,阚营使心里面这才略稳了。 不予众人太多的时间,在李家设宴之后的第三日,东京城地价就开始涨了。才几天的工夫,地价就跟赛马似的,一个劲飙着往上面跑了。到这个时候,别说那些大商贾,就连城里的那些平民,许多人都已经发现了商机,纷纷都涌进地产上赚钱。 没等到曹少卿跟商贾们谈话呢,东京城的地价,已经涨了足足的三成!不能让事态再继续发展下去,曹少卿这边立刻出发,与东京城那几个地产最多的大商贾,挨个儿谈话。 曹义蔺第一个先去的就是白家。白家这边,夏竦因庞籍今年才当上宰相,刚刚才办完了裁军这件大事儿,当口上面,不愿意商贾们再出来闹事。为这件事上,夏竦叫人捎话说,叫白庆堂把家人都约束好了,不让他们去参与此事。 有了之前夏竦的口信儿,如今曹义蔺再过来一说,庆堂立刻就允诺道:“少卿吩咐的很是,东京的地价,确实不能再涨了!不过今天已有些晚了:我们家不少人都出去办事了,聚不起来。等明天一早召齐了人,我就告诉白家的子弟,不准参与哄抬地价这件事儿,禁止他们高价卖地!” 因为庆堂这个话儿,曹少卿立刻放心了一半儿,口里面道:“白行老经商这些年,先国后家,一直是东京城爱国商贾里面的表率,无人不敬。果然这一次也不落后,我替东京城百姓谢你!”两个客套了几句后,曹义蔺就与庆堂告辞,接着便去了第二家。 曹义蔺第二家去的是王家。王家的家主王承安,如今并不在东京。其余的人,全都在大事上做不了主。虽然如此,王承安儿子已回复说,既然上官已吩咐下来,下面自然也就听从,万不敢做哄抬物价、搅乱东京城秩序的事。因白家、王家都允诺了,剩下的几家就好说了。 第三家义蔺去的是苏家。苏家一向是随大流,不太惹事的一家人。既然上官已吩咐了,白家、王家也都跟,家主苏珏便满口答应,说不敢搅乱东京城秩序。 第四家义蔺去的是孙家。孙家虽没说态度坚决,一力支持官府的要求,然而对于上面吩咐的事情,孙辰君口里也就答应。 然而一转头,孙辰君却又抱怨说,从太祖皇帝定都东京之日算起,到了现在已经将近百年,人口是越来增长得越多,到如今东京城内的人口,已经有两三百万人。城内就这么几块地,又不像庄稼,施了肥之后还能够增产。在供不应求的情况下,地产涨价这种事儿,早晚也是难免的。 到了李亿这边的时候,李亿家的老主管,见了曹少卿亲自来访,立刻便上来这么道:“曹相公来得不巧了!俺们老主人上了岁数,把大权一放,已经万事不管了。前两天找了几个朋友,一块儿游山玩水去了,事情都交与了小主人,如今根本就不在东京!” 义蔺便问道:“既然李员外出去了,那么当初走的时候,说没说他要去哪儿呢?”老主管回道:“老主人如今改了性儿,说是要清净怕打扰,去了哪儿连我都没告诉!相公有事儿,还是找我们小主人说吧!” 李亿的女婿刘棋这厮,虽然在家,按照刘棋的说法,因刚开始管家,他对家中的许多事务,并不是太熟,并不知道东京城地价上涨这回事儿。他还告诉曹义蔺说,叫他义蔺等着,等他找几个管事的主管问一问,然后再回复。 夏竦、曹义蔺这两个,相继给白家族长递话的事儿,白家的子弟已听说了。有几个消息灵通的,甚至已经知道了他们递话的内容:是叫白庆堂约束好子弟,在这个地产涨价关键的时刻,不让白家人跟着赚钱。 这个消息不知道便罢,一旦知道了,没几个人能够坐得住的。尤其是白献堂这个厮,头脑灵活,立刻出了个对策道:“白庆堂不是明天才召集人,叫咱们不要卖地么?干脆咱们就赶在前面,连夜把地就给他买了!明天他们问起来,直接就装作不知道!”献堂这厮说干就干,连夜就卖了三块地,这钱立刻就赚了不少。 众人又不是傻的,谁就没个消息呢。既然献堂开了个头儿,立刻有几家就跟在后面,一夜的时间,立刻把地就卖完了。 次日天明,族长白庆堂召集了众人,把话儿吩咐下去的时候,卖了地的那几个厮,全都在底下偷着乐,一面脸上还装作无辜:“谁让他这话说得晚了!” 不许“高价卖地”这个话儿,就算白庆堂吩咐下去,然而像赚钱这样的事儿,口子是没那么容易堵的。有好几家因为这个话儿,立刻把地产低价转卖与妻家,然后由妻家那头出面,高价卖出,赚到的钱两家再分。 还有人借用自家主管的名头儿,去柜坊里面贷出些钱来,然后把钱再去拿买地,等到把地价养高了,然后再售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庆堂那边问起来,还不用担责,上面夏竦还不知道,姓曹的那头儿,根本也抓不住什么把柄,自己还又赚了钱,多方有利,岂不是都好! 白家的还有几个人,信不过底下的主管,也不愿跟丈人倒腾钱,借着与店宅务门路熟,已经与魏延旭说好了:把自己名下的地产转移,重新换一个别的名儿,然后就大张旗鼓开始卖,谁还能止住他们赚钱?!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刘正微和李亿两家联合,又重新开了家大药铺,名字就叫做“鹤松堂”。才几天的工夫,已经在东京城足足开了有十数家。再加上周边其他的州府,“鹤松堂”新开的店铺,足足就有几十家不止! 地天泰这边不少的主管,立刻被他们给挖走了。不仅如此,许多属于地天泰的店铺,突然就遭到了泼皮、闲汉的打砸,许多地天泰主管的家里,也被人上门去恐吓了。危急的时候,白庆堂在药铺的事情上还忙碌不开,哪儿有空闲去管顾家中其他的子弟卖不卖地。 东京城这边,这地价眼看着就涨起来,几乎是一天一变样。当初曹少卿忙活了一通,与各家商贾都说了话,到现在来看,这效果似乎并不管用。眼看着东京的地价水涨船高,一日千里,价格已经翻一倍了。 第437章 李丙发迹 眼看着地价这么个涨法,蔡河两岸的百姓,也终于听说了地价涨钱了这回事儿。知道了房屋一旦开拆的话,众人拿到的那笔钱,已经在城里建不起房,更买不起房屋。这时候想反悔不拆了,可惜跟官府的合约早已经签了,白纸黑字都摁了手印。一旦被人家从屋里赶出去,寒冬腊月的,这合家老小家可怎么办呢! 初冬的季节,路边的除了柳树以外,其他树木的叶子,几乎都已经落光了。蔡河两岸的人家,人人脸上都乌云笼罩,欢声笑语明显少了。村里人见面寒暄的时候,脸上也没有了笑模样,索性连话都跟着少了。白天无精打采的不说,夜里根本就睡不着,一宿能爬起来三五回,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再这么着,饭也不能不吃了,还是得做。女人们在灶台上忙碌着,似乎让烟火熏出泪来。好像害怕能惊着什么,她们行动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多说一句的话儿。 男人们一个个低着头,蹲在门口,不时吃上几口闷酒,也没有一个说话的。众人都有些不明白:“等上面过来人整治蔡河,等了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包龙图,都以为能彻底治好呢,谁料上面一声不吭,中途把包龙图给调走了。他们把地价涨成这样,以后谁还买得起呢?!真拆了房屋,以后众人该怎么活!赵官家不要穷人了么?” 正在大家发愁的时候,龙津村村里,李老汉家的小儿子,一向在外面的那个李丙,又回来了。之前李丙回家的时候,并不能引起众人的注意,谁知道这次不一样:今次李丙一回来,浑身从上到下都变了样,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这厮也不知怎么弄的,把头发染成了两个色,一半红的,一半绿的。红绿胡乱搅合在一块,乌扎扎朝天的模样,几乎把新帽子给顶飞出去。李丙除了头发外,他那身上,还新刺了一身青龙的花绣,大冷天的,故意把胸脯敞开怀,把那身花绣坦露出来,好让人看见。这厮也不知跟谁学的,拔了自己的两颗牙,镶了两颗牛骨在嘴里,说是江湖上好汉都这么干! 听几个熟悉李丙的说,这厮给自己还起了个诨号,叫做“蔡河哪吒”。这名号儿许多人都不认同:就一个被抽筋剥皮的名字,从哪儿能看出来这是个“哪吒”!李丙这厮本来就丑,如今打扮成这幅模样,更显得怪异,很有些像海里面夜叉的模样,看着吓人。 看不上李丙的虽然多,然而有一样却能够肯定:李丙这厮,确实在外面发财了!李丙身上穿着的,是簇新的袍子,一看那就是好布料:不单是厚,摸着还滑溜。按照李丙自己的说法,这种料子十贯钱一匹! 好几个不信这个料子,能这么值钱,怎奈众人又不识货,李丙说什么就是什么。除了这些,李丙这厮,怀里真的揣满了铜钱,压得衣服都沉甸甸往下面坠。 如今李丙开口说话,一发连腔调都跟着改了,故意卷起来舌头说话了。村里有那没见识的,关心起来李丙嘴里的症状来,好心提醒李丙道:“三哥,你这舌头是咋回事?是换门牙的手艺不行,漏风了吧!我认得一个补堕齿的,手艺不错,要不请过来给你瞧瞧?” 一听见这话儿,有知道底细的立刻就骂道:“‘漏’什么‘风’?!这是正宗的浚义桥腔,有钱人说话都这个味儿,你这村驴能知道个屁!” 吃别人一骂,这时候这厮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李丙模仿的,是东京城有名的大财主,泼皮出身的,后来做到了东京城首富!听说也是个姓李的。据说如今那厮积累的家财,已经足足有几十万贯!这李丙已经找到了目标,立志要向他学习了! 还有人说,李丙去酒肆吃酒的时候,闭着眼根本就不看水牌。小二哥问时,李丙没有别的话,只叫把好的往上面端。每次算钱的时候,这厮拿的全都是整钱,剩下的零头也不要了,就当做赏钱。 村里好几个都见了眼馋,直接跟到门上来,口里也都改了称呼,不再叫“李丙”、“小三”这些称呼,全叫他“李哥”,一个劲打听发财的门路,一个劲央求他便道:“不知道李哥在哪里发财?你行行好,把兄弟们一块儿都携带携带!” 若问这李丙是如何发的财,还需要从一个月前开始说起。那时候李丙回村了一趟,因为钱的事情上,跟老爹拌了几句嘴。李丙钱也没要到,没好气从家里面出去了。到了为朋友接风的酒肆,进去一看,除了李丙的朋友外,还有几个人是不认识的。 从牢里出来的人里面,有一个手臂上有一对青龙戏珠花绣的汉子,看着像是程咬金模样的一条好汉,说是姓孙,这厮自称是孙策的后人,很是了得。所有宴席上十几个人,全都管姓孙的叫“哥哥”,说他是进去坐牢的人里面,最有能耐的一个了。 根据姓孙的自己讲,他年轻的时候,一个人打翻过一头牛,相国寺周边的那班泼皮,都听他的,他要办事儿,周边没一个敢过来惹的。 这么一个没遮拦的好汉,江湖上送了他一个名号,叫做“孙爆竹”。跟他熟悉的那帮人,除了叫他“孙爆竹”,也有些叫他“孙响炮”,还有叫他“孙狗脸”的。尊敬的全都称一声“哥哥”,这厮的本名,倒是很少有人知道。 说起话来,他这次坐牢,跟别人打架惹事的不一样,是替东京城一个大财主办事儿,才进去的!因上面有人吩咐了,开封府那帮当差的,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孙爆竹认得好几个东京城里的大财主,他们家那班帮闲的,许多有名的他都认得,赚钱的门路很是不少。连蔡河上有名的苗国舅,都曾经找他办过事儿! 譬如这一次,说是坐牢,其实是在替别人顶缸。这么一个牢坐下来,一下子白赚了几百两!当初替苗国舅办事时,人家苗国舅看他出力,直接就送了一块地,好让他建房。按照地价这么个涨法,这孙爆竹一下子就发达了。 都是着急发财的人,一听这姓孙的有门路,赚钱容易,都想跟着吃块肉。众人立刻都围拢来,一叠声嚷嚷着要跟他干。姓孙的也是个快性人,既然大家都求着他,于是孙爆竹就答应了说,有好事的时候,绝对不会忘了众人。 过不了几天,好事儿还真的就来了:孙爆竹召集了大家过来,先是这么问了一句:“眼下我有个发财的活儿,急需要人手。主家要的人不少,就提了这么一个要求:来的人必须胆子大!不知道列位的胆量怎样?敢不敢跟着我一块儿干?” 这个话儿一说出来,直接把众人看得扁了!立刻就有人自荐道:“开封府大牢,兄弟今年进去过两次。上个月看街亭的那一场仗,兄弟一个人打倒了三个!哥哥你说,咱这个胆量怎么样?”孙爆竹也就评价道:“这个兄弟胆量还可以,这一次干活儿我要了!” 因有人带头,李丙立刻就跟着道:“三月的时候,我在鬼樊楼以一敌十,把猴三那帮泼皮给打了。我也不瞒哥哥说,年初中瓦子的那场火,就是我放的!哥哥你说,我这个胆量大不大?” 这话儿听着也不错,孙爆竹便评价李丙道:“以寡敌众,临危不惧,是个能做好汉的苗子!”当下孙爆竹发了话儿,第二个李丙他也要了。 除去这两个,众人也有进去开封府坐牢的;有欠了赌债还不上,跟要债的那帮打起来,一个人打倒了三个的;有跟街上的泼皮打架,指着小霸王大声骂的;还有一个六亲不认,直接把老爹都打了的。放眼望去,个顶个的都是好汉! 到的人里面,一共有三十五个人,除去有两个因为胆小,实在上不了台面的,孙爆竹没法留下以外,其余的孙爆竹全要了。定下来人数,一共有三十三个人。孙爆竹一人发给一块黑布,等动手的时候,众人用它来蒙在脸上。 这一趟买卖,孙爆竹立刻给众人就安排上了,然后告诉大家道:“出发之前,兄弟们听我讲几句:这一趟买卖,不需要咱们去上阵,跟他们真刀真枪的干,没那么危险!只是一件极小的事情:去南城的几家药坊里放火!” 这个时候,人群里有一个便问道:“哥哥,你说放火,我问一句,咱们要烧的是哪家?是俺们一块儿过去呢,还是分开,一队不行另一队来,哪拨人成了哪拨有钱?引火的东西,是俺们自己预备么?” 因这个话儿,孙爆竹的伴当便告诉道:“你们第一次过来的人,不用担心这些小事儿!哥哥这边会统一安排!” 只听见孙爆竹告诉道:“列位只管听我说:你们回去收拾好家伙,明天三更的时候,全都到浚仪桥那边集合。硫磺、硝石引火的东西,不用你们去操心,我自有准备。第一次干,我也不指望你们立多大功劳,主要是学!我手下有几个这行的前辈,明晚来了,先看看他们是怎么干的,等学会了,你们自己就顶起来了!” 讲到这时,孙爆竹似乎想起来什么,招手朝人群里问道:“我记得才刚有人说,他在中瓦子放过火!那个是谁?给我出来!”立刻有李丙站出来道:“哥哥,是我!是我!我叫李丙,是龙津村的!你忘了么?上一次咱们在王家酒肆里见过面儿,我是找王汉金的那个伴当!” 孙爆竹看着李丙道:“原来是王家酒肆的那个兄弟,我想起来了!好,好!李丙兄弟既然有这个放火的经验,这一次就封他做个新募人马里面的班头。明天你来了,帮着一块儿维持秩序,叫众人不要乱了队型!”因这个话儿,李丙立刻站直了,朝孙爆竹方向来一个军礼,大声应道:“是!小人谨遵哥哥的号令!” 第438章 自立门户 当夜三更的时候,按照原先安排好的,众人全部都准备了器械,提前在浚仪桥桥上碰面。互相看时,有带了一根长棍的,有的带了一根铁棒的。有的手里是铁铲、锄头,李丙拿的是捕鱼的叉子。里头还有一个楞的,直接带了把麻扎刀来。 也不知众人等了多久,终于等来了孙爆竹。孙爆竹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了四、五个人。那厮们一看就是帮老手儿:马上就要动手了,人家一个个一点儿不急,脸上全没有紧张的模样。 会面之后,孙爆竹先介绍人马道:“一块儿过来的这几位兄弟,跟着我做过好几回买卖,道路都熟,可以做你们的师父了!今天晚上,跟着他们好好学学!” 介绍完身边的几位后,孙爆竹便挨个点评众人的器械。鱼叉、铁棒他都说“好”,见了锄头、铁锹的,孙爆竹也就评价道:“这几样不错,破门、破窗的都方便!” 等看见了那把麻扎刀,孙爆竹先是夸奖两句,口里面道:“不错,不错,这兄弟看样子是个肯用命的!”那厮听见了头领夸奖,立刻挺起来胸脯,邀功也似地往前面来,还等着叫夸。怎料孙爆竹接下来又说了一句:“你仔细着,杀人就不是这个价了!” 说到这时,孙爆竹专门提醒众人道:“我说一句:咱们放火就只是放火!倘若不小心杀了人,不单一文钱赚不到,小心真把你拿去偿了命!惹出祸来,别怪我事先没有提醒你!”说到这时,孙爆竹把脸儿转到旁边,问一个道:“老郭你说说,咱们干这行的人,最趁手的器械是什么?是大刀么?” 老郭立刻笑了道:“回哥哥话,趁手的还是木棒和铁铲,还有硫磺和狗粪!”旁边另几个老的都应和道:“咱们是赚钱,干完活了,让主家那边痛快拿钱,又不是搏命,带那些鸟东西没有用!”带了朴刀那个厮,因为吃众人好一通数落,便学的精了,立刻他就换了器械,重新把朴刀换成了铁锹。 此行的目的,到底要去烧哪家,孙爆竹此时终于说了出来:是浚仪桥桥北的地天泰药坊。众人也不识个字,不认得什么“地天太”还是“太天地”的。黑灯瞎火的,街上也没有人能打听,很是让众人为难了一番。 幸而孙爆竹交代完话后,叫众人按照高矮个儿,站成了两排。跟在他身边的那几个伴当,有一个姓丁的胖子,先走了出来,带着左面的那队人往前面去了,这一队是要去放火的。另有一个姓郭的矮子,带着另外的那队人,紧接着也走了,这一队是要去破门的。李丙那厮,因为要帮忙维持秩序,不时在两队人之间跑来跑去的,他比那两那个领头的都忙! 因为距离浚仪桥近,用不多久,跟着胖子的那队人,已走到药坊的门首了。这个时候,有眼明手快的两个人,立刻从人群里跳出来,打算点火。这两个去路边拔来了一把草,然后从怀里面摸着了火石,就要点上。 谁知道这两个忙活了半天,迟没有点着,旁边有看的提醒道:“瞎了眼的,怎么不对着灯好好看看?草还是绿的,你们能点着个屁!”来的时候,人家孙爆竹身边的人,已经预备了硫磺硝石,这两个在人前爱显的,立刻被众人喝退了。 只见为头的那个胖子,从怀里不慌不忙掏出个瓷瓶,然后把张纸垫在地上,打算从瓶里倒出些东西来。因为都好奇,这个胖厮的身边,立刻聚拢了一圈的人,都围过来看。 这时候不知道谁说了一声道:“你们快看,是哥哥来了!”众人转过头一看,果然见孙爆竹还有第二路人马,已经从后面跟上来了。一过来孙爆竹向胖子就下令道:“丁胖子,好了么?趁没人赶紧动手吧!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干完了就带着他们撤!” 对孙爆竹的吩咐,丁胖子一一都答应了,新来的有几个不放心,忍不住问了一句道:“哥哥,俺们跟胖哥干完了活儿,去哪儿找你要钱呢?”孙爆竹有点不耐烦道:“干完了到西面的街口来找我,放心,银子少不了你们的!” 孙爆竹一走,丁胖子立刻又拿起来瓷瓶,倒了些粉末在那张纸上。那些粉末看着发黄,闻着有些奇怪的气味,按照识货人的说法,这个就是硫磺了。 冬季风大,众人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把粉末小心用火石点着了。才待放火的空档,突然一阵风刮过来,直接把垫着硫磺的那张纸,卷掀起来。硫磺吹到众人身上,周围围看的好几个,身上立刻就着了火。 见了火众人都惊了一吓,有一个脊梁上带着火苗儿,飞奔至河边,直接从浚仪桥上跳下去,火苗让河水这么一打,立刻就灭了。 另外烧着的那几个,有的正躺倒在地上不停翻滚,口里面一个劲大喊“救命”。其他的自发围成了一圈儿,帮着他踩踏灭火的。还有个被火烧得急了,已经脱成了一个光猪,大冷天的,这厮在街道上边跑边喊,那声音隔着两三里都能听见。 丁胖子麾下的人马,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别说点火,不少人一看情势不好,撒腿都逃了,连丁胖子一时都没了主意。正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李丙已经冲出了人群,直接朝着街口就奔去。 外面鬼哭狼嚎的声音,不单把街坊邻居都惊动起来,连孙爆竹那边也惊动了。四邻们一听见外面着火,立刻提桶、端盆的,一齐涌出来家门,朝着地天泰药坊这赶了。 孙爆竹害怕这一次赚不着钱,再赔了本儿,立刻给郭矮子下令道:“就说丁胖那蠢厮不行,这么点小事儿都办砸了!你赶紧带着第二路人马上!” 没等到走呢,李丙已气喘吁吁得跑过来,大声向孙爆竹上报道:“哥哥,惊动了人了,怕要坏事!咱们是不是提前动手?”因这个话儿,孙爆竹立刻夸奖道:“这新来的兄弟着实不错,看见不好,还知道回来报信呐!跟着你郭哥,赶紧加入第二拨!” 因为孙爆竹下令了,郭矮子立刻招呼一声,众人立刻一拥而上,奔到地天泰药坊的跟前,先去把门窗给砸碎了。新来的学着老人的模样,也跟着往里面扔狗粪、秽*物、碎石、瓦块,眼看着四邻都惊动起来,许多人都已经赶到了,众人不肯多做停留,登时就撤了。 虽然说这次不大顺利,到底工夫没有白费,众人还是领着钱了。头一次入伙,李丙便领了一贯的足钱。有了上次的经验后,第二次薪水立刻就高了,把钱给他涨到了三贯。 孙爆竹这么跟李丙道:“这些天我已经看见了,小丙你是个机灵的,舍得出力不用说,而且还知道照顾人,是个心里有大局的,比丁胖子和郭矮子两个都强!你好好干,做熟了我就提拔你!”当着众位的兄弟的面儿,孙爆竹也夸李丙机灵有眼色,是个好汉的苗子。李丙心里面认定了说,孙爆竹这么提拔他,是准备让他做心腹哩! 多做几次后李丙才知道,原来跟孙爆竹熟悉的人,还有钱比李丙更高的,一次的薪水足有五贯!根据知道底细的说,那厮是因为之前帮孙爆竹做过事儿,被人捉去坐过牢的。 私下的时候,孙爆竹曾悄悄告诉说,就算被抓住坐了牢,也不用怕:他帮着做事的那些东家,在开封府里面都有人,进去了接着就能出来。 既然这样还怕个屁!李丙跟着孙爆竹,愈做胆子愈大起来。谁知道夜路走多了真能见鬼, 就在几天之前的时候,孙爆竹领着一伙人,又去放火,让人家药坊那边的人,一下捉了一个正着。 为头的孙爆竹那个厮,骨头被人家打断了几根,来不及救,直接让药坊的给捆了。其余那些跟着的人,大多数都被他们给擒了。李丙那牙,被飞石一下打掉了两颗,幸而李丙腿脚快,紧急的时刻逃将出来,这才没被他们给捉住。 出了这事儿,领头的被他们拿去了,队伍都散了,再去放火是不行了,因此李丙才回到村来。经过这事,李丙琢磨出来一个道道:孙爆竹那厮赚钱的办法,李丙都已经琢磨了,无非是仗着手下有人,跟大户人家搭上头,就能接活。 好几次李丙都看见了,来找孙爆竹办事的,给了足有几百两银子,孙爆竹发下来的那些钱,一共也就几十贯,除去治伤能花上几个,其余的孙爆竹全自己揣了,这不是大赚? 别人家办事时人手不够,还有过来借人的。这个钱孙爆竹自己不出,叫借家出,除此之外,还得问他们要一个借钱。 李丙虽然只是个泼皮,也有些野心,一向是自视甚高的。看见了这么些来钱的路数,就觉得跟在别人的后面干,来钱太慢,要紧是赶紧弄出队人马来。只要手上有足够的人马,不愁不有人闻讯来找,那么赚钱就不用愁。 跟了孙爆竹这些天,孙爆竹怀里的赚钱经,李丙自认为已经会念,是时候开始自己干了。既这么想时,只要来投靠李丙的,跟着喊一声“李哥”的,这厮就接纳。投了他来,有他李丙一口肉吃,众人就能跟着喝汤。一时之间,蔡河两岸的这些人,过来投奔李丙的无数。 第439章 龙津村议事 如今的形势,地价已经高了一倍。若拆房的话,蔡河两岸的百姓,根本买不起不用说。就算买得起,许多地段也有价无地,有地的许多都捂着不卖,专等着让地价再往上涨一涨。就官府补偿的那点钱,如今是屁也买不着了。 都是拖家带口的,生活已经不容易,打死也凑不出那么多钱来。照这样下去,真扒了房,众人怕是要流落街头。既然这样,不管上面怎么说,这房是绝对不能让拆毁的。 因这个事儿,蔡河河边上的各个村,已经聚会了几次,就为了在一块儿商议个对策出来。李丙已经发迹起来,如今在村里也算个人物,因此在召集人议事的时候,村里面找了个帮闲的,叫他把李丙也一块儿叫来。 谁知道帮闲去李老汉家里面问时,李丙今天却不在家。李老汉只知道儿子出了门,去了哪,人家根本没跟老爹说。李老汉也看不上李丙如今那一副野鸡成精的打扮,去了哪他也懒得管。帮闲在家里没找着李丙,在村里来回转了两圈,两圈都没摸着人。 好容易碰见个李丙的伴当,那人指点帮闲的道:“李哥今天带了拨人,去国子监旁边耍钱去了,你去那边看看吧!”帮闲的依言去找时,总算在街口把李丙找着了。 帮闲的终于见着李丙,急忙上前来告诉道:“李哥,我今天转了一大圈儿,总算把你给找着了!村里有一件要紧的事儿,需要商议。有头有脸的都去了,蔡二叔特意发话说,让我把你也叫上呢!” 一听说村里有大事要商议,而且还把他当成个人物,里正还专门派了人找他,很是让李丙得意了一番。不能耽误了村里的大事儿,为赶时间,李丙特意雇了骡子车儿,坐着车儿回村里来。 村里泼皮沾他的光儿,今日也落得坐一次车儿,一个个满脸兴奋的模样,上来了左摸右瞧的,看明白了,回村里好能吹一吹。因坐了趟车儿,这厮们连胸脯都挺得直了,满大街的人,就没有比他们更厉害的。 因为嫌赶车的速度慢了,众人嘴里面一个劲道:“快点!快点!俺哥哥回去了有大事儿要干,磨磨蹭蹭的耽误了,别怪到了扣你的钱!”赶车的道:“哥哥们可怜可怜小人的营生!到了人多的地方的了,这条路也就这么宽,还有那些加塞的,走不快了,真不怪俺!” 正说着呢,旁边又有几辆车儿,不知道李丙身负重任,强行要过,又从旁边超过去了。好几个立刻忍不住了,挽起来袖子,腾地跳下车来道:“驴儿养的,谁让你超的?下来,下来,过来跟老爷们较量较量!”还有人道:“啰嗦什么,那帮欠揍的就应该打!一块儿上吧!” 帮闲的见了,急忙跳下来拦住了道:“哥哥们千万使不得!里正还有村里的叔伯,正等着李哥回去议事呢,动上手咱们就耽误了!”赶车的也道:“出了前面的那段路,马上就快了!”因为帮闲的再三劝,李丙也说了大事要紧,叫他们回来,众人便重新上了车儿,今天这才没打起来。 等到李丙赶到的时候,村里议事的那些人,已经等了他许久了。之前因急等这厮不来,许多人早已经不耐烦,口里面嘟嘟囔囔的,一个便道:“老李家那个小儿子,就是个泼皮!你看看他那一身的装扮,活像是阎王跟前的小鬼,看他一眼都晦气!正经人谁弄成那个鬼样?” 另一个道:“都大半天了,叫我说咱们也别等了,姓李那小子不靠谱,带着帮人,不知道上哪闯祸去了,来了也没有什么用!有什么主意,咱们这些人定就够了!”众多反对的人里面,只有里正说话道:“就快来了!等了这么多天了,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再者说你们这些老家伙,想出个主意来了么?说不定年轻人有门路呢!” 如今李丙既然到了,见了这些叔叔伯伯们,都叠问声好,连连道歉说来晚了,多少还有个人模样,众人也就收起来脾气,重新又变成个乐呵呵的脸儿,继续商议之前的话题了。 有人又继续才刚的话儿,口里面道:“人家西面的占着有权、有钱,这次人家能抗住了不拆。咱蔡河东面的这些穷鬼,要钱钱没有,要权没一权,除了人数上占优势,无非是多了几张吃饭口,顶什么屁用?我看商议也是个白商议!” 另一个道:“孙二哥,事情才见个开头呢,你就说这种丧气话!怎么就没有主意了?实在不行,众人都回去筹筹钱,咱们雇一个靠谱的讼师,去跟他们打官司,赢了就可以不拆屋!”这个主意一说出来,立刻一片声反对道:“一个讼师能顶个屁用!” 有人便就问他道:“孙二哥,请一个讼师,你告谁呢?!告东京城那些财主们,要价太贵,让你的房子建不起来?还是告衙门口那些当官的,让你签字画押了,拆你的房?还是你要告赵官家,说他不该派人来整治蔡河?!”跟着的道:“落到最后,官司也根本赢不了,只能是众人白花钱!” 又一个道:“咱们在蔡河上混饭的人,家家户户不管穷富,手里面都能有条船。不如这样:咱们把家当全搬到船上去,一家老小也跟着上船,这不就不用建房了?”立刻有人反对道:“话说得倒巧,你算没算,咱蔡河两岸,一共住着多少人呐?都搬到船上,直接把蔡河就堵上了!别的不说,上下锁衙门就肯定不干!” 当日众人商议了一番,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主意就没有个靠谱的。于是有人气愤了道:“按你们的意思,干脆咱们啥都别干,直接散了,等到官府来拆了房,全都到大街上讨饭算了!” 这个时候,李丙站出来说话道:“我说一句,各位叔伯听见了,千万别笑话!”众人便道:“若小三真能有好主意,就是咱村里的功臣了,笑话你什么?到这个时候就赶紧说吧!” 因这个话儿,李丙便就认真道:“才刚二叔说的不错,咱们比起西面来,是钱也没有,权也没有,就一个人多!让我说人多根本不是个坏事儿,人多了也有人多的好处!我李丙在江湖上混了几年,也算长了一个见识:这个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他娘要是敢豁出命去,没有干不成的事!” 众人因李丙有主意,全都闭了嘴巴来听他说。只听那李丙继续道:“说出来不怕叔伯们笑话,我李丙之前因不争气,被人告到了开封府,跟衙门那头,也算打过几回的交道,我就知道一件事:在你眼里大过天的,只要没碍着上面人吃饭,他理个屁! 那些人经手的官司多了,小打小闹的你算个屁!要想真正解决事情,只有豁出去往大里闹!他们一看你来真的,立刻心里就畏惧三分。若只管在家里蒙上头哭,悄没声做个乖崽子,兀谁耐烦过来理你?!” 听完这个,好几个也就同意说,小三这话也有些道理。有一句俗话说的好:“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闹大了,上头才知道事情紧迫,才知道放下别的先顾及你。不然的话,他们只会告诉说,大伙儿的难处,上面已经知道了,叫先忍耐,只管先家去等消息。 听他们的话,忍耐着忍耐着就没了动静,到最后干脆就不管了。只要他自己吃饱了,谁管你底下人饿不饿呢?只要别给他们惹事儿就行!一看众人都应和,李丙立刻告诉道:“若各位叔叔伯伯们信得过我,那么我愿意出这个头儿,领着大伙儿闹一闹!” 因这个话儿,不少人便道里正道:“蔡二哥,我看这李小三主意不错,这是个能办大事的人!村里的那些年轻人,不如就让他带着吧,说不准这小子就能成事儿!” 当下众人主意已定,里正还有其他几个为头的人,立刻就安排。除了准备器械以外,还有组织人马的。除了龙津村以外,蔡河两岸其他的地方,也有一些活泛的人,众人都互相联合起来,各家去跑,告诉说大让家都统一起来,等到官家来拆房的时候,众人就可以联合在一块,全都不拆。 等到觉察到动静不对,阚海、吴泽这两个营使,急忙叫众人去安抚下面,然而此时风向已变了:蔡河两岸的百姓,远远看见了治河的人,不再像以往时候的那样,老远就唱喏,看见人马上就围过来。这时候他们见了众人,立刻避猫鼠也似地就逃走了。 各位班头亲自登门,他们也尽量都躲着不见,就算被堵在家里面,好多人立刻把门拴上,在屋里面静悄悄地不作一声。不容易找到几个里正,众人跟里正们说话起来,一听见暂时仍不能压制住地价,包龙图仍旧还没回来,里正的脸色也就变了。嘴里虽说着客气的话儿,态度明显已疏远了。 非但如此,众人在河边扎好的营寨,不知道何时,寨前供人来往的道,突然就被人拉过来两车土,给堵塞了。之前已经拆好的空地,到处都被人扔满了秽*物。许多重新开好的水道,也被人给堵住了。照这个形势再发展下去,就麻烦了。 第440章 焦头烂额 就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眼看着蔡河两岸的百姓们,对过来治河众人的态度,已经拥护变成了疏远,然后从疏远又变成了敌对。而且已有人放出话来,说一旦有人来拆房的话,他们就反抗。别说包龙图不管用,就算赵官家亲自来,也要拼死护房子。 而且他们已经备好了器械:有木棒、有鱼叉、有锄头、有铁锹,还有镰刀和斧头。有些人把家里面做饭用的菜刀,都拿出来了。还有人把石头、瓦块都捡回家里,随时预备着反击的。 年轻人已经聚集在一块儿,排成了几班,在村子周围日夜巡逻。路口上也都有人马值守,只要官府拆房的过来,立刻就报信儿。有些拖家带口的,已经提前把老子、孩子们带出去,交给亲戚看管了,只要拆房的敢过来,年轻的随时准备拼命。 还有些老人不肯走,他们在房子四周都倒了鱼油,准备了好几堆芦苇、干柴的,放在那里。又弄来些硫磺、硝烟等引火的东西,就算一把火把房子烧了,同归于尽,也不能让别人拆了房子! 局势再这么继续下去,不是个好事儿。阚海与吴泽商议道:“你听说了么?龙津、河上那几个村子,组了支人马。昨天晚上没人的时候,龙津桥旁边那一座空寨,让他们放了一把火,明显就是故意示威!” 吴泽便道:“组织人马烧咱们寨子?这事儿他们干得出来!村里面看见了咱们的人,一个一个恶狠狠的,恨不得把咱们活剥了!现在底下的一个人都不敢出去了,害怕遇见村里人挨打!” 阚营使道:“现在这形势,只要有一点儿火星子,马上能燃起来熊熊大火!吩咐下去,叫众人不管遇到了什么事儿,必须要克制,千万不能跟百姓乱来!”因这个话儿,吴泽便问:“拆房咱们还继续么?包龙图不在,预定的时间可已经到了!” 阚海想了想便道:“已经这个模样了,还按原来的计划,先拆东面是不行了!你明天再去趟上下锁,让他们出个文书吧!说顺序改了,咱们从西面开始拆。我明天再去趟太府寺,问一问那个魏延旭,到底东京城这个房价,还能不能降下来!” 就现在这模样,别的已经干不了了。除了再去跑一跑衙门,显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对此吴泽也没有异议。当下两个人商议已毕,也就分头去安排了。 通常来说,一旦有了共同的对头,就算是之前有矛盾的两个人,也立刻能够化敌为友。 本来蔡河上锁和下锁这两边,因为之前的事情上,矛盾不小。如今治河的事情一出来,吴泽让他们出文书拆房,两边立刻就联起手来,紧紧团结成一块铁板,配合得那叫一个不错! 按他们的说法,上锁和下锁是分开着管的,两边以龙津桥为界限,龙津桥以西,是属于上锁的管辖,龙津桥以东,属于下锁的管辖。包龙图之前的计画,这一次先从东面拆起。吴泽几个人私自做主,不经过包龙图,擅自改变拆房的顺序,谁同意了? 而且上锁的王统那个厮,还这么回复吴泽道:“就算西面的楼台水榭,是建在蔡河的河道上,人家也都有地契、房契!人家的地契、房契上,都明白盖着官府的印章,都是经过历任开封府府尹发放的,纵然他们已调走了,谁敢去问?告诉说你们的印章不管用,治河的说要作废了?! 俺们上下锁衙门人都不疯,没有胆量翻这个旧账儿。你吴营使能耐,尽可以把盖着开封府府尹印章的房契撕毁,有这个胆儿,就算你拆了皇帝的龙床,谁还问你?!” 吴泽为了拆房的事儿上,从上锁被他们推到下锁,然后从下锁又被推到上锁,绕一大圈儿,却听见姓王的这个贼王八,口里面放出这么个屁来,一怒之下便掀了桌。 眼看吴泽发了火儿,王统的口气倒也软了,装出副可怜的模样来,无非说自己官卑职小,事情根本就说了不算!绕来绕去,还是叫众人暂先忍耐,过上几个月地价一稳,那头包龙图再一回来,这乱自然就平息了,着急能管什么用?! 吴泽虽然脾气不好,基本的道理他也知道:本朝的惯例,一向给武将层层的束缚,忌讳“虎兕出柙”这种事的,最不能容忍“刀”压制人的。一旦事情闹大了,真带着人马冲进来,把上下锁这帮鸟厮给打了,就算有理由也未必赢。就算吴泽豁出去不顾前途,连累的也不光他一个人,所有治河的都得被问罪! 太府寺那边,阚海去的次数多了,总算是见到了魏延旭本人,魏延旭一听说阚营使又来了,立刻满脸堆笑得迎上来,请阚海坐,又一叠声催着叫倒茶。阚营使道:“魏相公,我来了太府寺多少次,想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别说那些客套话,你给我个信儿,这房价到底还能不能降了?!” 这边魏延旭回复道:“打眼一看我就知道,阚营使是个痛快人!当着明人不说暗语儿,实话与营使说了罢!店宅务主管的虽然是房价,可这房子又不是顺便建在半空里的,它也是绑在地产上的!这地价一涨,房子自然也跟着涨了!再怎么说,那些想要卖房的人,不可能赔本儿卖房子吧?! 眼看着房价这么个涨法,别说阚营使您着急,已经亲自过来找了,我自己都急:我那些远亲近邻的,都以为我能解决这事儿,上门来找的,几乎把门槛儿都踏破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降不了还是降不了!” 就在魏、阚两个人说话的工夫,正好专知官过来倒茶,魏延旭立刻指着他道:“你看小黄,这还是我们店宅务的专知官。马上要娶亲,怎奈赶上了这个时候,看好的房子已买不起了,这门亲事立刻就黄了。小黄你说,这件事到底有没有?” 专知官听见上官说他,立刻就点头跟着道:“有的,有的。”延旭得到小黄的回应,赞许也似点一下头,口内遂就又继续道:“不怕阚营使笑话,就算是我魏延旭本人家里,老少几十人挤在一起,也没有多少房屋可住的。本来今年还打算换房,一出来这事儿,眼看换房子这事儿又没影儿了,孝亲敬老成了笑话,说出来这事都没人肯信!” 当日阚海在店宅务,与魏延旭谈的这件事,说来说去,最后还是那句话:不是他魏延旭不做事,实在是自己官卑职小,芝麻绿豆大小的官职,在东京城根本管不了什么!怎奈摊上了地价上涨这么件事儿,所有的黑锅就都得他背,等哪天见到了包龙图,真得好好诉一诉这个冤屈! 当日魏延旭抱怨了一通,临了告诉阚海说,这事儿找店宅务不管用,叫他去市易司再去看看。太府寺其他的那几处,阚海又不是没去过,连店宅务专管的都不行,去别的地方更不顶用。说起话儿来,无非从东卖店跑到西卖店,就没有一家能卖货、肯跟你坐下来商量的。 吴泽和阚海不得已,终于找到了开封府。府尹钱明逸对他们两个的事情上,也耐心听,一应的事情也都肯协助。怎奈因为东京城地价上涨,近日以来,不知道多少人过来上告。开封府钱明逸自己在地价上都束手无策,弄得焦头烂额的,更别说去管甚么治河了。 钱明逸那厮解决的办法,仍旧是把事情放下去,交与提举常平司,让他们处理。说起来提举常平司那一边,与蔡河锁之间是上下的关系。蔡河上下锁收的税,都是交去了常平司,蔡河锁生事儿,每一次常平司也都是庇护。指望着亲爹出面管亲儿子,他们还能不护短儿,这事够呛!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吴泽、阚海这两个营使,白跑了那么多的腿儿,所有的衙门都指望不上!还剩下唯一能指望的,似乎只有等包龙图回来这一条路了。然而此时又传出来风声,说因为许多人反对治河,这一次包龙图去了河北,到现在仍旧没有消息的原因,就是赵官家反对治河,打算半途而废了。治河一事儿,八成是完了! 这个时候,蔡河两岸的情况,比先前已经更糟糕了:因为人群里有人鼓动,此时周边的村子里,村民们已经联合起来:他们聚集到了一块儿,拿起刀、棍、锄头、铁锹、铁耙,还有其他的农具,不但男人全都上阵,连老人、孩子也加入了,妇女也都跟着上阵。他们都说,要把过来治河的官军,赶出蔡河,这样才可以不拆房! 眼看着东京城这么个情势,开封府府尹钱明逸束手无策,没计寻思。恰这个时候,又赶上了赵官家刚刚嫁女,官家欢喜忙碌的日子,没工夫操心其他的杂事。底下的那些官吏们,绝对不肯在这个时候扰了官家的喜事儿。 那班官吏又不缺房住,在这件事上感受不多,就算听说了地价上涨,也并不太急,只管让下面暂时稳定住民心。马上公主的婚事就完,一切的事情,等公主的婚事完了再说。 第441章 堵门 暂先不说治河那头。赵官家这边,为了傅公主的婚事上,已经筹备了这么久,花了那么多银子。到期看时,果然真的是规模盛大,状况空前。不单是皇城宫中那边,连半个东京城都染上了喜气,街头巷尾在议论纷纷,说的全都是公主出降。 如今公主的婚事已毕,东京城众人的热情,仍没有减退,仍沉浸在之前的热闹里。刘贺因为做了仪卫,增充车驾卤簿去了,这一次所受的赏赐不少。 除了赏赐,东京城许多的娘子、妇人,宫娥、闺秀,见了公主仪卫的姿容,立刻把刘贺一干人夸到了天上,每日都有去送礼的。在她们眼里,这次主公仪卫的风姿,如此卓绝,实在令众人都开了眼,算得上东京城的一场盛事。地产涨价这回事儿,根本就没有波及到这里。 刘贺这人谦虚随和,就算被别人挤兑了,也不生气。更何况那些人跟踪尾随着他,并没有恶意,都是跑过来示好儿的。他不发火儿,也不像其他人那样不耐烦,更加令众人夸赞起来。到现在公主已经出降完,仪卫们都已经回去了,仍旧有不少人还在跟着。 里头有许多执着的人,打听到刘贺是天武军的人,立刻跑去了天武军门口,一等就是一整天。不为了别的,专为了等到刘贺出来,好再见他一面。还有人传出话来说,只要刘贺答应的话,他们能凑出一千两银子,就为了能到刘贺的跟前说句话儿。 她们自己拥护倒罢了,不知是哪个提出个口号,道什么“东京城里面,不允许有人不知道刘贺”,因此拉起来一拨人,到处去宣扬刘贺的好处。 这句话一出口刘贺就完了:天天有人去他家门上等着。有些不方便出门的,便拿出钱雇人替她们等,只要有了刘贺的消息,随时就回报。这些人不单把刘贺的底细摸清楚了,连刘贺祖父的小名,都打听到了。他家里养的狗儿、猫儿,众人都知道有几只,分别是公的还是母的。 终日宅院都有人盯梢,家眷许多人被吓得不轻,天天心惊胆战的。为了家中的安宁,刘贺那厮,都不敢继续在家里面住。 这一日苏兴因为一件事情,到刘贺家里面去找他,还没有走到门首呢,外面那些等着的人,看见了苏兴身上的服饰,还以为是刘贺来家了,“轰”地一声都挤将来,直接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情形把苏兴吓了一跳,想寻个避处,怎奈刘贺家大门紧紧得闭着,急拍打不开。 危急的时候,苏兴急忙向里面喊话道:“刘指挥使在家的么?烦劳把门儿开一开,有事寻找!”叫了几声,墙头上伸出来一个花白胡子的脑袋,小心惊惧地找寻了一番,终于张见了是苏兴,战战兢兢地回复道:“我家小郎,有好几日不曾回来了,指挥去别处看看吧!” 本来苏兴还想要继续问,怎奈花白胡子的那颗脑袋,说完话飞也似地就缩回去了,根本不给人打听的机会。到这个时候,围着的才知道认错了人了,十分不满,立刻嘴里面就开始骂了。 一个便道:“我以为是刘贺哥哥回来了呢,从哪儿又蹦出来这么只活猴,把老娘吓了一大跳!”跟着的道:“就这厮走起来东张西望猥琐的模样,一看就不是刘哥哥!” 还有人道:“我的鞋才刚都跑掉了,让他们踩了好几脚。早知道是假的,刚才我就不动了!”还有不满开骂的道:“咱哥哥绰号叫‘玉幡竿’,这个又矮又矬的丑鬼,一看就不是!”还有直接诅咒的道:“胡来捣乱的鸟厮去死!丑八怪还妄想装成哥哥,哄俺们拜他!”众人骂了几句后,人群稍微往旁边散了。 苏兴不丑也不矮,今天头一次被骂“丑鬼”、“又矮又挫”,很令人上火。要不是看在骂他的那些是女人的份上,苏兴早已经动手了。忍了半天,苏兴骂了一句道:“谁是‘丑鬼’?你们自己模样就好么?”一句话捅了马蜂窝,那些人一叠声大骂道:“丑鬼还不让叫了么?老娘偏偏就这样叫了!丑鬼,丑鬼!丑八怪,八条腿!你还不服?信不信老娘把你打成个残废?!” 苏兴那嘴巴骂不过人家,那厮们人多,都是副斗鸡拼命的模样。一齐上的话,苏兴还真占不到便宜。处在这种劣势下,只好忍气。这一笔账不算完,得记到刘贺那厮的头上,找着了非得打两拳出气! 除了骂的人以外,也有几个不甘心的,跟过来赶着喊苏兴叫“哥哥”,一个劲问好,然后便这么询问道:“这位小哥,看你这打扮,应该是刘指挥的同僚吧!既然你也找刘指挥,找着了能否告诉一声?或者给奴家带个话儿?”“哥哥去找刘指挥,不如带着我一块儿去,我帮你一块儿打听着!” 这么几句话儿一出来,旁边有不爱听的立刻道:“嗬,不愧是勾栏出身的人,心思倒巧,为了哥哥,连丑鬼都开始拉拢了!”“呸!贼贱人、狐媚子,别以为攀上了刘贺哥哥的朋友,哥哥就能看顾她,就高人一等了!”原来聚在这里的人,还分门别派,并不是铁板一块的。 正在那厮们拉扯吵嚷的时候,终于让苏兴偷出个空儿,钻了出来。幸而苏兴身手敏捷,腿脚够快,从人墙之中找到个空隙,急挤出来人群,三步并两步逃走了,这才没有让他们跟上。 等苏兴终于逃出来埋伏,又遇着了两个天武军的人,才知道今天过来找刘贺的不少,他们的遭遇跟苏兴一样,差一点就被人家给包围了。 三个人站在墙角处商议,一个便道:“那祖宗两天没见着影儿了,上哪儿去了?不会让别人生吞了吧?瞧这个架势还真有可能!”另一个道:“听你这话儿,还有点羡慕刘贺呢!是不是你后悔当初上面挑人的时候,没挑着你,有机会让那些小娘子堵门儿?” 回话的道:“羡慕个屁!别跟我说,这些人还是‘小娘子’!咱们躲在这墙角上,还是个死巷,怎么出去都是个问题。一会还得回去呢,再冲一次人墙我可怕了!我给你说:那厮们早起没刷牙,说话真臭!” 一个便道:“我猜姓刘的没跑远,就在家里面躲着呐!等外面那些人回家吃饭了,他就偷偷溜出来了!”反驳的道:“人家不傻,吃饭都轮班儿!不行雇一队掘子军,挖洞把刘贺救出来?”又有人道:“还不如去放一把火,用烟做掩护逃出来!咱们得提前往里面通个信儿!”骂的便道:“这么点事儿,一个梯子就解决了,让你们一说那么麻烦!” 正说着呢,背对的一个问苏兴道:“苏哥,那个过来的看着面熟,是不是你们龙卫的?我看着像!”苏兴急忙去看时,可不是怎的?过来的还真是一个熟人,此不是别人,正是展昭。赶上巧了,今天他也过来找刘贺。 看着展昭的身影,众人口里便纳闷道:“这厮不是忙着治河?怎么今天也过来了?”天武的热心,口内着急了便说道:“赶紧把明熠叫住吧!他不知道最近的事儿,别让那些人缠住了!” 才待喊呢,苏兴突然起了个坏心,拉住他道:“别叫,让明熠帮咱们打一个头阵,倒方便咱们几个人跑了!”三个人想看展昭出丑儿,找了个台子充屏障,都趴在底下听声音,一面嘴里“哧哧”得笑。 只听见一阵脚步响,似乎展昭被围住了。苏兴生怕错过什么,急忙竖起来耳朵仔细听。 只听见几个声音问:“哥哥莫不是刘指挥?”一个声音回话道:“我不是刘指挥,我是要过来找他的。”这个却是展昭的声音。 又有好几个争着道:“哥哥贵姓?唤做什么?有几岁了?也是刘郎的同僚么?”、“哥哥既不是刘指挥,知道刘指挥在哪么?”、“听人说刘指挥要调到龙卫了,这件事情是真的么?”只听见展昭回话道:“打听这个,你们都是哪儿来的?这些事与你们有关系么?!” 一听见这话儿苏兴就乐了:“哟呵,把出来三班行首的架势了!那帮妇人不讲道理,能听你个屁!等着马上挨骂吧!”那么多妇人同时骂他,想想就惨烈,苏兴忍不住替展昭担心。 谁知道苏兴白等了半天,没听见群起攻击展昭的声音。那帮刘贺拥趸的气焰,似低了不少。这倒让苏兴十分纳闷,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听不清那厮们说了些什么,又听见展昭的声音道:“随便打听军官的下落,泄露军机,按律当捉!领头的是谁?”也不知她们回复了什么,这边展昭又说道:“是哪个带你们过来的?家住哪里?父母是谁?在捕盗巡检过来之前,全部都散了!”当下呵斥了一番话儿,那些堵门的似散了不少。 天武的忍不住喝彩道:“厉害了!当阳桥头一声吼,喝退曹军百万人。要不说人家的绰号叫‘门神’呢!”另一个道:“你还别说,就那一帮娘子军,可比曹军难缠得多,咱们差一点儿全军覆没!” 这一头苏兴不欢喜:不容易费了好大的劲,从娘子军里面脱身出来,就想着看看别人出糗。谁知道人家没准备不说,还屁事没有,这么轻易就解了围,太不公平了! 说起来那些妇人也奇怪:她们对付起苏兴来,一个个好像是铁鹞军,都使出了全力。怎么她们遇到展昭,就好像变成了老弱兵卒,气焰突然就没有了?还是苏兴的模样长得不凶,也没有板着脸跟她们说话,一看他就好欺负! 第442章 血光之灾 如今的刘贺,已经不在天武军,被调到龙卫军这边来了。因为天武、龙卫这两家,这几日有一场蹴鞠的比试,苏兴最喜欢这些热闹,一有点闲空就拉着人议论。说着说着,苏兴突然想起件事来,于是便问刘贺道:“四哥,问你个事儿,你老实回答:龙卫和天武这两家,到底谁好?” 按道理来讲,捧日、天武这两家,都是属于殿前司,比隶属于侍卫司的龙卫、神卫,能稍微强点。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在官职上也比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能稍微高些儿。怎奈苏兴这个厮,一口咬定说天武是步军,不管他是个什么司的,步军就是赶不上骑军。 苏兴兀自讲了一大通道理,以为把刘贺说动了呢,谁知道问时,刘贺这么回复道:“都好,各家都有各家的长处,我看差不多。”这话儿苏兴不爱听:刘贺已到了龙卫这边,拿着龙卫给他的俸禄,那么他就是龙卫的人,不能再去向着天武。 “两家都好”这个话儿,实在让人不舒服,一旦两边争执起来,刘贺这厮能帮着谁呢。哪怕刘贺承认说,龙卫军只比天武好一点呢。苏兴纠正了好几遍,偏偏刘贺还不改观,把个苏兴急得不行,缠在后面让刘贺改口。正嚷嚷时,大老远展昭已找过来了。 看见了救星,苏兴急忙上去拉住展昭,询问他道:“明熠你来的正好!你给刘贺说一说,龙卫和天武到底谁好?”展昭大事还忙不过来,哪儿有工夫去比较谁好!当下展昭叫住了刘贺,便说话道:“我们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请你帮忙:如今东京城地产大涨,蔡河两岸的百姓滋乱,都已经开始动武了!” 这话把苏、刘都吓了一跳,苏兴便道:“这些时日,东京的房价突然暴涨。我大哥说,我们家的那些房子,一下子也跟着升值了三倍!虽然我也有点高兴,可这么个涨法,让那些百姓可怎么活呢?果然就闹到了这个程度!叫我说啊,人家动手儿就对了!” 刘贺便问:“打起来了?跟你们吗?有没有受伤的?怎么都闹成这样了,上下锁衙门不管么?”展昭便道:“没受伤的,我们这些人暂时还好。如今包龙图人不在,各处的衙门都相互推诿,治河的事上没人肯帮,我们真的是遇到了困境!着急找你,就是想请你抽个空儿,去文相公家里问一问,到底包龙图啥时候回来?” 刘贺立刻就答应了道:“既然这样,我赶紧把事情办完了吧!今天早回,先去帮你问好了事儿。你也不用再跑过来打听,我明天直接去找你吧。” 说完刘贺还庆幸道:“幸亏明熠你今天来了,晚一两天,我就被派去外地了,一走就得一两个月,弄不好过年都不能回了!”因都要出门儿,三个人就一块儿作伴走。 展昭边走边问道:“是去郑州的那一趟差么?那也比我们强多了!蔡河这边,年前肯定完不了,得留在河上过年了!”刘贺满脸不乐意道:“万一过年真没法回来,我岂不是只能一个人过节?我娘那边,每年的帖子都是我写,今年没人能帮她了!” 展昭便就劝慰道:“你放心,你兄弟姊妹都在家,你父母肯定冷清不了。你办完了差,上面能准你几天假,也能补上陪伴的时间。”刘贺忍不住叹气道:“头一次过年没法团聚,这事儿想一想就忍受不了!”对此展昭便嘀咕道:“忍不了么?可是我每年都这么过的。其实人只要习惯了,怎么都行。” 刘贺、展昭两个人,在前面边走边说的时候,后头的苏兴突然道:“哎展昭,哎刘贺,看你们都急成了那样了,我在旁边看着也不忍。用不用我出来帮个忙,给你们算上一卦呐?” 因展昭和刘贺都没搭腔,苏兴自己从身上摸出幅骨牌,急跑了两步追上来,又开口道:“别不吭声,求一求我,你们苏哥的心软,说不准免费给你们算算呢?” 展昭抬一下眼皮道:“你这个玩意,能算出什么东西呢?”苏兴见展昭感兴趣,在前面退着走解释道:“别小看了这副牌,这是我花了大价钱,从别人那里专门学的,十分灵验!” 只见苏兴这个厮,将一副牌放在手上,摆弄了几下,然后抽出来一张,口里面大惊小怪道:“大事不好:这几天你们治河的都要小心!卦面上说,两个人要有血光之灾!” 苏兴的话,展昭是一个字都没法信:抽出来带两个红点的一张牌,就是两个人有血光之灾?这话也太过牵强附会。别说展昭,这事儿连刘贺都不大信。因两人不信,苏兴立刻提醒道:“刘贺你说,昨天蹴鞠,我算出来这一把龙卫能赢,结果怎样?” 虽然苏兴拿这个作保,两人仍旧还是不信:在二选一的情况下,不输就赢,这件事实在没有说服力。见他们不信,苏兴干脆急了道:“给你们说,为什么能抽出来这张牌?这就是预兆!别不把上天的示警当回事儿,防备些好!” 苏兴那厮,不知道何时,就给自己升了职,突然就能代“天”说话,说得就跟真的似的,别人又不傻,谁去信他!临到分别的时候,苏兴还一个劲嘱咐展昭道:“我给你说,别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回去了跟狐狸他们说说,都防备着点儿!” 对此展昭便停下来,对苏兴道:“《易经》上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一个顶盔带甲的人,把该干的做好了就行了,别整天神神道道的!” 当日刘贺办完了事情,先不回家,立刻就去了文烨那边。文烨不在,家里面只有包娘子。因刘贺跟文烨算远亲,两个人平常来往得不少,因此包娘子也认得刘贺。 见刘贺急急慌慌的,包娘子好奇便问道:“刘兄弟今天不忙么?相公这几天事情忙,不到亥时不回家,一宿回不来也是有的!有什么事儿,不如你先告诉我。” 刘贺便道:“嫂嫂在家,听说过治理蔡河的事情么?”包娘子道:“这事儿我知道,就是我爹经手办的!怎么治河出事了么?”刘贺叹了口气道:“如今包龙图这一走,那边就出了乱子了!百姓们因为房价大涨,不肯让拆了。今天我听展昭说,两边都已经打起来了!他们着急问包龙图啥时候回来,这才叫我过来打听。” 包娘子立刻吃惊了道:“有这种事?钱府尹那边知道了么?”刘贺便道:“最近东京城事情太多,地价一个劲往上走,钱府尹根本管不过来!再者说马上钱府尹就卸任了,有些事他也不太管了。”包娘子道:“先不要着急,明熠都跟你说了什么,你详细告诉我一遍。我现在就写信,明天就让人给我爹送去!” 包娘子写完信之后,一个劲叮嘱刘贺道:“你明天告诉明熠说,房子暂时别拆了,等上面安排吧!一旦把百姓们惹急了,他们下手可没个轻重!军士都年轻不服输,闹大可就麻烦了!”刘贺便道:“嫂嫂放心,有阚营使在呢,这些早已经嘱咐了。” 今天文烨回家早,刘贺才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这边文烨就回来了。一见了面儿,刘贺便把展昭说的那些话,一个字不落给文烨又说了。文烨那厮,免不了把太府寺和蔡河上下锁衙门的那些人,又骂了一遍。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刘贺也就告辞走了。 刘贺怕第二天再报信,展昭那边再等急了,连夜又去了展昭家里。告诉他说,文烨已经写了信,把蔡河的事情都写上了,立刻就送与包龙图。除此之外,参政文彦博那一边,文烨也会去亲自说,让上面尽早拿出个对策。至于包龙图何时能回来,文烨也没有确切的消息。文烨另还有嘱咐的话儿:叫众人一定要克制,绝不能跟百姓发生冲突,等上面的消息。 前些时局势紧张的时候,治河这边的营使,说是已找了钱府尹,答应在房价上百姓们给一个说法。怎奈治河的办事磨磨蹭蹭,从明天一下子改成了后天,然后从后天又继续往下拖。 钱府尹那边,回复的也是拖拖拉拉,蔡河两岸的百姓们,一等再等,迟不见消息,已经完全没有了耐性。 单是等几日倒也罢了,就在这等着的时间里,地价已经涨了数倍。本来就已经买不起的房子,到现在根本就不敢打听价!这个时候,有人忍不住猜测道:“治河的跟商贾都是一路,他们先好言好语把咱们稳住,留出来时间,故意让那些人抬价呢!”因这个话儿,蔡河两岸百姓的怒火,免不了又发到治河众人的头上。 处在这种情势下,仍认为治河的还不错,愿意替他们说几句好话的,早已经寥寥无几了。就这几个人,就算心里面向着治河的,也不敢在明面上说出来:那些激进的人们,已经认定了治河的都是“坏”的。哪个肯替他们说话,那么就是他们的“同党”,是蔡河两岸百姓的反叛,必须要立刻打倒的。 近一两天,有几个治河的军士,没有听从上官的劝告,私自单行,在路上突然就被打了。为此上阚营使又发下严令,叫军士不许再单人独行,出去时一定记得多人结伴。一旦遇袭,不能与百姓发生冲突,都必须克制。能避就避,能让就让。 第443章 遇袭 这一日营使阚海吃过了晚饭,正在召集指挥们商议事时,突然有军士来报说,张团头来了,有要事要禀。因这个话儿,营使便叫指挥们散了,先过来招待张团头。 张团头今天是一个人来的,因为怕被人认出来,浑身都捂得严严实实。过来的时候,团头还不时往后面张望,怕有人跟踪。 说起来如今蔡河两岸的百姓,因为房价上涨的原因,早就跟治河的成了仇人。仍旧跟治河的关系好、认为他们是好人的,早就为数不多了,张团头便是其中的一个。阚营使看见张团头便道:“大冷天的,团头上了年纪的人,不用亲自往这边跑,有什么事情让儿子捎信!” 张团头道:“我来是有件要紧的事情,需要当面和营使说,别人我怕说不明白,再耽误了事儿!”阚营使道:“您老先坐,吃一杯茶暖暖吧!”说完便亲自过去倒茶。 就在阚营使倒茶的工夫,张团头便就开口道:“前两天有个消息说,之所以上面没拆房,是街道司有令,说赵官家嫁女,城内不能大面积动土。如今赵官家已经把公主嫁完了,官府马上就开始拆房! 一听见这事儿众人就急了,细一打听,才知道这消息是从蔡河上下锁传出来的!为弄清这消息是真的假的,龙津村的老蔡、河上村的老屈,还有东面的几个里正,凑在一块儿,做一堆就往上下锁去了。 当日我没有跟着去,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上下锁回复的两件事儿,我却已经知道了:这头一件事:治理蔡河,是赵官家亲自下令,经过上面人批准的,中途再变是不可能的。所以说拆房这事儿是肯定的,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没办法改。第二件事:有房契、地契的那些房子,去拆的批文没办法下。” 说到这时,张团头故意停了一下,看一看阚营使脸上的表情。果然阚营使紧皱了眉头,脸上看着凝重起来。张团头继续说话道:“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是说,蔡河马上就得开拆,而且西面人家势大,没办法拆。要拆就得拆这些穷人! 若让我说,上下锁衙门这么说话,就是不安好心呐,故意让村里人跟你们结仇!那几个里正,都认为官府不给穷人活路,已经回村里准备了。该怎么处理,营使赶紧想办法吧!” 因这话儿阚营使笑了道:“拆房?我们这里的情形,团头你是知道的:已经是隆冬的时节了,刚刚还下了几场雪,没法干不说。因为有人带头闹乱,不时就过来侵扰破坏,连清理沟渠这样的事儿,都已经停了。 包龙图不在,当初包龙图亲自选来的十几个指挥,一半人已经被调走了,连吴营使都被天武的调回去了。我们虽然还没走,不过是在这里看东西,能怎么拆?” 张团头便道:“可不是么!当时一听见这个话儿,我也是跟他们这么说的。怎奈上下锁衙门回复的不好,故意引起两边的矛盾,大多数人就相信了!那些东西不安好心,就是要故意捣乱的!我这么猜:是不是上下锁衙门和西面的财主,已经在背后串通好了,故意让东面的穷人当枪头,和你们对打?闹大了就不用治河了?” 对此事阚营使不评价,只说了这么一句道:“那些上蹿下跳的人,不能说不是提线傀儡。背后的主谋,可能早已在布局了。多谢团头赶过来报信,要不然我们还蒙在鼓里。无论如何,咱们不能打起来,让那些坏人坐收了渔利!” 这一日杨斌、武文成这两个指挥,带了十几个人马,去龙津桥附近搬东西。有人一面走一面道:“大冷的天儿让咱们出来,我觉得根本没必要!要我说就凭村里的那几个泼皮,翻了天他们能怎么样?真敢把咱们的寨子烧了?指挥你说,上面人是不是大惊小怪!”文成便道:“叫你干活就干活,啰嗦个屁!” 又一个道:“上面不让跟村里人打,一口一个叫咱们‘忍耐’。要我说咱们就是忍耐得太过,让那些村驴得了脸,愈发得寸进尺了!捉住一个狠打一顿,我就不信治不了他们!” 回话的道:“人家人多,一上就是一窝儿。你一个人出来,不被包围就不错了,我就问问你怎么打?!难道跟打蕃子似的,深沟高垒,把村给封了让他们饿死?还是直接火攻呐?再怎么也是自己人!” 没一会儿众人走到了桥上,有人开玩笑对杨斌道:“杨指挥,咱们用不用分成两路,防止桥对过有人埋伏?” 好几个立刻笑了道:“就是几个村里的几个泼皮,连散兵游勇都算不上!还什么‘埋伏’,你以为那厮们真的组了支人马,还有个元帅统一指挥?里头还有个军师张元?”还有人道:“叫几个泼皮吓成那样,干脆你也别出来,回去拿被子蒙着头吧!以后也别叫你的大名,见了就叫你‘王蒙蒙’!”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连说带笑的就上了桥。龙津桥刚刚走了一半儿,突然远处听见阵吵嚷。仔细看时,不知道从哪儿冲出队人来,二话不说,上来把桥北就封住了。 没等到众人回过神来,桥南又出来一队人马,接着把桥南也封住了。见此众人都吃了一惊,骂一声道:“驴儿养的,把咱们堵在这里了,可能他们还真有个元帅!” 杨斌大约看了看,两拨人加起来足有数百。看着都是百姓的打扮,手上拿着的也都是铁器。这么短的工夫,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凑起来的!眼看治河的十几个人马,已经被成功困在了桥上,领头的立刻指挥人,将石头、瓦片全抛过来打。 杨斌、武文成这一头,出来了就是为搬东西,身边根本就没有武器,更不用说盾牌了。处在龙津桥这么个位置,两边又光秃秃没什么避处,好几个军士被他们打中,都流血了。不能就这么站着挨打,众人立刻蹲下来,把手里的东西当做屏蔽。 见势不好,文成大声招呼众人道:“他们人多,来势凶猛,咱们把带头的打翻几个,乌合之众一溃就散了!”对这个主意,杨斌不太同意道:“有些我认得,他们不是街上的泼皮,是蔡河周边人家的子弟,就让坏人蛊惑来的!他们打咱们顶多受伤,万一把他们打死几个,咱们就摊上麻烦了!” 话儿虽然是这么说,石头、瓦块的打在肉上,也是生疼,那些人见军士们不反击,愈发助长了他们的气焰,石头、瓦块愈来得猛了。 不能就这么站着挨打,杨斌立刻指挥防御。治河的这头就几个人,大家借助栏杆的防护,排成个纵队,将要害部位都保护起来,躲在龙津桥中间的位置。 因为有龙津桥栏杆的阻碍,许多石块飞上来时,立刻就被桥栏杆弹开,弄出各种节奏的声响,然后就坠入河中去了。那厮们一看打不着,立刻就急了。仗着人多,他们已经冲上桥来,准备近战肉搏了。 神卫的军士又不吃素,倒能叫他们得手了,众人立刻就开始防御。泼皮军那边,好几个夯的冲在前面,把个铁耙举过头顶,上前要筑。早就叫军士侧身躲过,接住那耙儿,拨不几下,攻来的想不通是什么缘故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已经倾斜,站立不稳,脑袋朝下,眼睁睁看着就往桥下坠,在空中飞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扑通”一声,就落了水了。 眼看前面落水的多了,跟着的这些也要吃亏,后面的着急往回撤时,这么一挤,自己人反倒被踩踏了,不少人纷纷被挤下桥去。 大冷的天儿,十来个脑袋在河水里挣扎,一面口里在大喊“救命”。岸上的七手八脚把他们救起,上来一看,身上的棉衣都湿透了,一个个脸上都冻得发青,缩成了一堆一个劲抖,好似颤症发作了一般。 众人一看肉搏不行,领头的发话儿,重新又换回了投掷的办法,都不敢上前,全部站得远远的,只管把石头、瓦块这些打来。这就让杨斌、武文成又急了:那厮们虽憨,毕竟人多,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 紧急的时候,文成把杨斌叫过来,商议便道:“东面的小寨,距离这地方只有三里。之前被他们放了火,也早就空了,当个防御不成问题,不如咱们先撤过去!”杨斌这边也认为说,在桥上蹲着不是个办法,立刻就同意了这个建议。 当下杨斌一挥手,杨斌手下的那几个人,立刻聚拢在一块儿,准备突围。文成在后面也跟着叫道:“王蒙蒙,你几个别在那蹲着了,把脑袋什么的包起来,小心别让石头砸扁了,准备撤吧!”回话的道:“指挥,这么多人呢,让俺头一个往外面冲,你忍心吗?!” 文成便骂:“你长了那么大一个脑袋,那些泼皮能耐有限,打几下怕啥?让他们把遮挡的家伙都给你,兄弟们这一次能不能出去,就指望你了!” 当下众人排成个撤退的阵型,把箩筐、木板等遮挡的东西,倒几遍手儿,都移交到排头几个的手里。随着指挥使一声令下,众人登时跳将起来,铆足劲就往外飞奔起来。众人冒着外面的石雨,冲出来重围,转头往东面撤了数里,暂时就去了小寨里安身。 第444章 被困 跟着打的那帮百姓,眼看着杨斌他们那一队人,一道烟的冲下桥来,冲出去重围,都吃了一惊。害怕让杨、武一行人逃了,众人立刻跟在后面紧追。眼看着那帮军士往东逃跑,逃进了一座小寨了,紧紧关闭了寨门,跟来的一时没办法进去,只能暂时暂时停了手。然而众人不死心,立刻将小寨给包围了,等他们出来的时候再打。 杨斌、武文成这一行,逃进小寨的时候,终于能松了一口气。互相看时,有脑袋被石头打破了的,淌一脸血。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什么重伤,看着都吓人。有眼眶被东西砸肿了的,脸上鼓起来老高一块儿,眼睛几乎都找不着了。费尽力气,那只眼才能勉强睁开一条缝。 有鼻子被硬物给打伤了的,前襟上淌得全都是血,到此时都已经干涸了。有胳膊被打出淤青来的,一碰就疼。有脊梁被瓦块砸伤了的,幸而冬天穿得厚,一石头下去,只是破了一层皮。放眼看去,一共一十三个人,就没有一个不受伤的。 一躲进寨来,众人都蹲在地上喘气,里头有一个便骂道:“那些人跟咱们来真的,幸亏他器械不趁手,不然这一次真得死人!”还有人道:“他们打咱,肯定是故意埋伏好的!最少也准备了三五天!说没有预谋我才不信!” 文成便骂:“早说让你们提防点,没一个听的!笑话人家是村里的泼皮,干不成大事儿。如今怎样?一个个被打成这幅鸟样,让别人听见,笑也笑死了!”因这个话儿,好几个立刻爬起来,互相叮嘱话便道:“出去了这事儿千万别提,咱们丢不起这个人!” 说起话来,这十几个人,还真不是怂货,当初众人在边上的时候,都是拿过功劳的,在神卫军里面也不算弱。跟辽军、夏军打的时候,都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今天被一帮拿着锄头的乌合之众撵着跑,还被打成这么幅熊样,想一想就觉得太丢人! 正嚷嚷时,杨斌点了几个轻伤的,叫他们道:“你们去守着前门和后门,别让他们冲进来。晚上轮班儿,有什么消息立刻就回报!”因这个话儿,众人依言就过去了。 虽然众人守着门儿,看看外面那些人情况,他们又没有拔寨的器械,那样子并不会冲进来。稍微观察了一会儿后,让一个人盯着,其他的也就坐下来,用木棍在地下画了个棋盘,把石子分成两个颜色,开始下棋。 一个便问:“下之前说个规矩呗!输了咋办?赢了的咋办?”回复的道:“赢的咱们叫他声‘哥哥’。输了的那个,开了门把他扔出去,让外面的打!”有人立刻就笑了道:“那些人一看打不着,肯定蹲一会儿就走了。他们又不傻,难道呆站着挨冻呢?看着吧,老婆一叫,立刻就回家吃饭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众人下完了几盘棋,问盯着的那个一句道:“小乙哥,外面‘守株待兔’的走了吗?”回话的笑了一声道:“‘走了’?到现在为止,真没有看出来要走的迹象!” 众人不信这个话儿,立刻站起来往外面看时,见外面那些围着的人,一个个已冻得哆哆嗦嗦的,仍然不见想走的模样。有人便道:“现在还不到时候呢。看着吧,到了卯时天一黑,这帮孙子捱不住冻,立刻就散了!” 等到天色已经暗了,彻底看不清下棋了,众人再往外面看时,又吃了一惊:外面那些围着的人,虽然也有些回家的,更多的还是留在这的。为了御寒,他们点起来几十个火堆,围在一块儿,又是说啊,又是笑的,完全没有要走的迹象!众人忍不住会骂几声,把脑袋缩回来继续说话。 等到戌时的时候,之前那些回家的人,又回来了,他们还一块儿带来了被褥,看样子今夜要守一宿,彻底不走了。外面的不走,里面自然也不敢出来。当夜一十三个人,就这么在寨里过了一夜。 次日太阳一出来,寨里面军士的头一件事儿,就是把头伸到外面看看,看围着的那些人走了没有。一看众人就失望了:那些人醒的比寨里的早,早就从被窝里爬出来,在外面四处溜达了。他们不饿,寨里的几顿饭都没法吃,肚皮都已经打鼓了。 杨斌和武文成去寨里搜查了一番,这里只是一座空寨,半粒粮食都没有剩下,全都让人给运走了。文成眼尖,在墙角发现了半瓶猪油,抠出一点来放进嘴里,文成差点没吐出来:那东西坏了,根本就没法入口了,要么说当时没有拿走呢! 饥饿的时候,有人甚至想去掰一截树枝,剁碎了倒进锅里面熬粥。连文成也忍不住抱怨道:“我就不信了:外面那些人不用吃饭?!白干的活儿,又没有哪个给他发钱,我不信今天他们也守到晚上!”杨斌不紧不慢的道;“没人发钱?这个还真说不准呢!看这个架势,十有八九是有发的!” 文成立刻询问道:“那帮泼皮打咱们,就有人发钱?你给我说说有什么好处?你姓杨的在外面得罪人了?!”杨斌便道:“咱们虽然没得罪人,可包龙图治河不顺利,就是打了龙图的脸。咱们怕了,包龙图就知难而退了。” 文成又骂:“就凭外面那几个泼皮,想让咱怕?下辈子再‘知难而退’吧!干脆咱们也别等了,直接就突围!我就不信了,咱们久经沙场的人,真能让泼皮给打死了!” 杨斌又道:“你的人昨天被打伤了几个,你没个数?要不是找着个小寨安身,恐怕真能闹出来人命!等着吧,昨天看见咱没回去,他们肯定能安排救兵。”抱怨了一通,因为杨斌那厮不让,到底文成没率众突围。 寨里面众人又饿又气,没一个舒心的。反观外面,围寨的那些人已行动起来,开始打火做饭了。有烤鱼的,有烤鸡的,有烤兔的,有在火上烤馒头的。还有的拿出来马蹄炊饼,就着粉羹开始吃的。 除此之外,有烤芋的,烤梨、烤栗的。还有人干脆支起来一口油锅,就在街口上炸环饼,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新开了夜市。这些香味顺着风,直接就飘到寨里来了。一闻见这味儿众人更饿了,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这个时候,正在人群里吃烤鸡的,出来了一个,直接朝寨里面喊话道:“里面的军士你们听着,只要你们能好好家去,再不参与治河这事儿,俺们立刻就走人,没有一个再难为你。硬和俺们斗到底,那么咱们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因这个话儿,众人被勾起来一点的馋心,马上就又被逼回去了,口内骂道:“老爷们当初打仗的时候,你几个猴孙还不敢拿刀呢。一顿饭就被你吓唬住了,真是把老爷们看扁了!” 因他们喊话,杨斌这头也不停下,立刻也大声回喊道:“你们那头许多的人,都是蔡河两岸好人家子弟,如今一块来围攻俺们,是被坏人蛊惑了。看在当过你班头的份上,俺们这一次不追究,现在撤走还来得及!看在你爹娘老小的份上,休要把前途给葬送了!” 里头被围的还敢回话,这事外面的真没料到,看来是他们饿得轻了。既然是这样,头领们立刻指挥人行动起来,把石头、瓦块往寨里扔去。 如今杨斌等人已有了屏障,根本不怕飞来的石头,在里面喊得更起劲了。只听见杨斌继续道:“你们若信得过包龙图,现在就赶紧回家去!我保证三天之内,包龙图就回来了!房价上涨的这件事儿,包龙图肯定帮咱解决!” 外面围着的那些人,里头有杨斌、武文成认识的,这个时候,两个立刻就点名道:“李潮信、王河川、蔡小乙、岳逢春、宋春来…,你们但凡认我是班头,就该听俺们一句劝:围攻官军,一旦被捉去,这个牢饭不好吃。他们带头的有钱领,你们是养家糊口的人,也跟着过来凑什么热闹?小心让别人当枪头使了!” 本来这一次打架,王潮信、王河川等那些人,并没有打算跟过来。因为听信了别人的言语,说什么不会打架不要紧,到了那根本不用动手儿,只要去凑个数儿就行了。加入了他们,将来官军去家里扒房的时候,同伙的立刻就过来帮忙,一块儿帮着保护房屋,因此众人才跟着来了。 凭良心说,不单是杨斌、武文成这两个,加上包龙图其他的班头,其实对大家都还不错。打伤了他们,其实并不是大家的本意。谁知道老天不长眼,突然形势就变成了这样。 这么多人聚在一块,动静忒大。连附近太学的一群学生,也被这情景给吸引了,都爬到房顶上往这边瞧。那些学生们且看且笑,口里面全都起哄道:“都过来看!这帮赤佬儿让泼皮们打了!” “还是那些泼皮能干,赤佬儿这次吃了亏了!”、“哈哈哈,赤佬被泼皮给揍给了瘪狗!”、“天可怜见!军士连泼皮都打不过,我大宋实在是不幸啊!怪不得之前连番的败仗,这厮们真是不可靠,凭武夫根本不能强国!” 之前没有这事的时候,杨斌、文成这几个人,都认为说,那些太学里面的学生,都是识文断字的,能知书达理,素养该高。如今看见他们起哄,众人对这些读书人的看法,立刻就变了:不是读了书就能变成“好人”。有些念书多了的人,比不读书的更冷漠。他们习惯了居高临下跟别人说话,眼睛里还能看得起谁?念书不念书都差不多,就没几个好的! 第445章 拔寨 杨斌、武文成这两个人,连续喊话了大半天,早已经口干舌燥起来。喊话又是个力气活,众人肚里根本就没食,坚持不了多久,只能是换上车轮战,喊上几句立刻就歇歇,然后重新换个人再喊。 不管怎么都费力气,不多久众人的肚皮又开始打鼓。到这个时候,寨里的一十三的个人,已经不去想突围这事儿,只能指望援军了。根据杨斌、武文成的判断,已经被围了这么久,其他人见他们不回去,肯定会发现不对劲儿,然后向旁边请求援军。 他俩的旁边,西边是展昭这一队人马,东面是崔原那一队人马。数日之前,崔原的人马被上面人调走,他们那一寨已经空了。关键的时候,只能是指望展昭了。 昨天武文成出来的时候,就没吃饭。下桥的时候,文成带着人跑在前头,被那班泼皮打破了头,也没能吃点什么补补。今天又喊了半天的话,没一会儿就饿到眼冒金星,视物都有些模糊了。文成从窗户上爬下来,口里面恨恨得咒骂道:“等出去了,老爷吃饱了有了力气,不把打我的那几个撕碎了才怪!” 旁边有人便嘲笑道:“武指挥,昨天在桥上饱的时候,也没看见你冲出去打人。今天都饿成这幅鸟样,还在说什么大话呢?!”跟着的便笑:“都成了这么幅熊样了,还不让咱指挥嘴巴上快活快活么?!” 文成那厮转过脸便骂:“还不是杨哥!一个劲在我耳朵边叨叨,说什么‘顾全大局’的话!这下好了:那帮孙子们不听劝,到现在不散,都快把老爷给饿死了!” 这个话杨斌不爱听,立刻就道:“怎么你姓武的不嫌乱,还真想痛快打一仗么?!我给你说,昨天咱们出来的时候,万一不小心打死一个,咱几个就不是被围了!图痛快好说,直接冲出去打就是了。我看看到时候怎么收场!” 除了争吵的几个外,还有人在旁边做出拜佛的动作,一个劲道:“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俺们,让援军赶紧过来吧!最好展指挥得到了消息,已经赶在路上了!最好他们过来的时候,一人能给带一只鸡来!”还有人拜道:“包爷爷,您老到底去哪儿了?赶紧回来吧!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俺们都快顶不住了!” 当日的喊话似乎管用,到了日中的时候,外面围寨的那班人,突然就少了,走了的似乎有一大半儿。杨斌发现了这件事儿,急忙叫武文成过去看时,文成立刻跟过去辨认,果然之前被点名的那几个,外面全都没有了。这事儿文成还不太信,问一声道:“是不是人家躲在暗处,或者轮班回家吃饭去啦?” 杨斌便道:“我才刚看了好一会了,真没有回来!我治下的那些人,一块儿都撤了!不单咱们认得的走了,连好多百姓也一块儿走了,剩下的就是帮泼皮了!”文成立刻跳起来道:“好形势!杨哥赶紧安排安排,说一说咱们怎么突围!” 正在众人商议的时候,突然形势又有了变化:那些包围的人里面,虽然百姓们大多数已走了,外面的人数却不减反增,附近好几路的泼皮,都聚拢来这里,似乎马上要展开会战。 如今外面算热闹了:有龙津桥李丙这一队人马,有相国寺三虎的那一队人马,这两路人马都在堵在东面的路口上,充当大队人马的左翼。 西面的路口,有鬼樊楼猴三那一队人马,有观音院王五那一队人马,这两路人马合在一块儿,在此充当大军的右翼。不得不说:西面这一路鬼得很,挺会找地方。知道那地方进可以攻、退方便逃。 如今孙爆竹已经被擒,浚仪桥附近的那班泼皮,如今已重新更换了头领。这厮们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了消息,这次也一块儿赶过来了。他们占据了北面的小路,算是个给寨里的军士上了把锁,不叫从此处突围了。 杨斌这厮,看完了外面人马的布局,忍不住咂嘴对文成道:“行啊,这帮泼皮有一手,还真不算乌合之众呢!你看看他们把人马布的,有点意思!不知道里头的军师是谁?算是个泼皮里面的‘小张元’了!” 文成对此便评价道:“还凑合吧!领头的那个,可能是当初咱们被裁掉的人马,懂得点军事,让西面有钱的收买了!可惜这厮不择人,带了这么一班夯货,队列都松松散散的,不成个阵势,指望他们建功就难了,白白浪费了他的大才!” 对眼前的情景,杨斌、文成都认为说,不管怎样,看来对方已准备好了,今天认真要做成个大事! 今天在外面的几路人马,都是周边赫赫有名的泼皮,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所有人里面,数龙津桥李丙的资历最低。如今李丙得了志,有这些威名远扬的哥哥们撑腰,怎么不得做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瞧瞧?到时候整个城南的好汉,都得知道他李丙的威名! 为了给众人起一个好头儿,东面路口的三虎、李丙这两拨人马,自发选出来二十个人,组成了一支“敢死队”。这厮们抬了几个箩筐,箩筐里全都装满了石头,沿着阵地的前沿儿, 往前走了约一丈的距离。 因为怕被寨里的反击,众人走得鬼鬼祟祟的,不时就停下来看一看,有一点声音就吓得趴下。后面的见了便大声骂:“风,兔儿胆的,是风啊!赶紧爬起来继续走,不行就换人!”还有人大声鼓励道:“寨里面一共就十个人,能怕个屁!就你们这鸟样,还想这一次能夺个头功?!” 因这个话儿,二十个人又爬起来,又继续开始往前面走。又走了一丈地之后,领头的不敢再上前了,招手儿叫停下。众人放下箩筐后,问一声道:“罗哥,就在这打么?还有点儿远,在这里恐怕没有准头!”领头的道:“这儿就行了!你以为打起仗来炮火攻城,他们有什么准头么?那就是为了吓唬人,让里面的先怂,输了气势就行了!” 因领头的发话,众人躲在一块大石的底下,把筐里的石头往寨里打来。扔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学着话本上好汉的言语,扔一次,口里面还喊一句口号道:“哪个敢出来跟爷爷决一死战?”领头的立刻开骂道:“闭上你的鸟嘴,他们真出来就麻烦了!” 还有人道:“老爷不怕死,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立刻有人提醒道:“哥哥,喊错了!那是上刑场时候的喊法!你得告诉说缴械不杀!” 外面的热闹,寨里的似乎已饿聋了,全没有听见,任由这厮们的碎石打。众人扔石头扔得手都疼了,看一看寨里面仍没有动静。渐渐地外面人胆子愈发大了,为了扔得更准些,都敢走出来石头的屏蔽,靠近前面去扔了。就这样还觉得不过瘾,干脆众人直接抬起来箩筐,一直杀到了寨门底下。 都到了寨门跟前了,里面的仍旧没动静,外面人的胆子就愈发大了。里面有条胆壮的好汉,将一柄关公刀使在手里,照准了栅栏就一通猛砍。因使得力猛,栅栏被砍得都摇晃了。一看这样了他都没事儿,旁边的也想夺一个头功,立刻也跟着跳出来。 与前面这厮不同的是,这些人并不砍栅栏。隔着栅栏,他们先把刀扔过来,然后再找个合适的地方,准备从栅栏上爬过去。 正爬的时候,寨门突然从里面打开,武成文率着七八个人马,直冲出来。砍栅栏的用力太过,那刀直接被卡住了,急拔不出。正在他专心拔刀的时候,已经被文成一行人来摁住,连人带刀,全都拖回寨里了。 敢死的料不到寨里面真能出来人,立刻停止了攻打,同伴被擒的全丢了不管,都扔下箩筐,连刀也一并丢了不要,抱着脑袋就往后逃了。文成众人并不追赶,直接把箩筐都拖回寨里来,重新把寨门给关上了。 如今寨里已有了石头,后续那些攻寨的,只要一靠近,脑袋上、身上就着了石头,倒给进攻更增添了难度。被打得狠了,后面的忍不住大声骂:“老罗人呢?一看不好就跑啦?狗*娘养的!他带着二十个先过去,说是什么‘争头功’,屁用不顶,就是给人家送器械的!” 已经到这个时候了,骂也没用,后悔早晚了。为了阻挡碎石的攻击,后面这些进攻的人,只好把斗笠挡在前面,阻住袭来的碎石,然后慢慢往前面去。 打着,打着,眼看拔寨迟没有进展,受了伤的反而不少,有人心里便不平了:今日来的这几路人马,钱都拿的一样多,凭什么他们就等着吃现成的,只叫东面这些人出力?因此三虎、李丙不干了,已经派了人发话说,第二轮就叫右翼的先上。 才刚东面人回来时候的模样,西面这边已看见了:就那么连滚带爬、四肢并用得回来了,西边人不瞎,不想学他们再吃一次亏儿,因此西边的不肯先上。 眼看马上要弄成僵局,各方的首脑又商议了一通,说猛虎抵不过群狼,单一路进攻的法子,根本就错了,必须要同时出击才行。因此叫众人重新安排,只要听见了牛角响,各路人马就同时进攻。 第446章 援军 就在众人已商量好了,打算要一块儿攻上去的时候,突然外面的动静又变了:不知道何时,展昭已经得到了消息,率了五百人马过来。展昭麾下的五个都头,已部署好了:就在众泼皮攻寨的时候,悄没声儿的围过来,不知不觉的,已经近在眼前了。 朝泼皮军左翼攻过来的,是石元彪、朱凯这两支人马。这一路人马,排在前面的是石元彪。石元彪的人马都带着盾牌,排成了一个进攻的阵型,已经冲到眼前了。 三虎、李丙这两个厮,见势不好,立刻率人马要往后撤。怎奈地方太狭小了:再往后撤,就要挤进人家的寨门。寨里头杨斌、武文成这些人,已经看见了外面的援军,已经出来门迎接了。 这些人出来没空着手儿,手里面提的,是才刚敢死队砍栅栏的时候,用的器械关公刀。那几把刀,都是泼皮门花了几十两银子,才打出来的,锋利得紧,撞上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众人不敢再后退。 眼看前后都已经无路,是时候背水一战了。李丙这刚刚做了头领的人,世面还是见少了,对眼前的情形已有些慌,急忙询问三虎道:“哥哥,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三虎是个老道的泼皮,立刻就拿出来主意了。只见他跳到高处挨个点名,一连点出十几个人来,便吩咐道:“大伙儿跟了我这些年,算得上我三虎手下的干将!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又怕过什么?!今天这事儿,还是得你们出头解决!” 被三虎点名的这些人,虽然也自认为算是“精锐”,是三虎手下得力的人。然而今天事有些复杂,有几个心里面不稳道:“哥哥,今天的情况不一样!对面的人马不是刘旺财那帮泼皮,也不是孙喜贵那帮在衙门混饭的差役,人家是正经的官军呐!咱们还能有赢面么?!” 三虎便骂道:“官军咋了?不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能有个屁的不一样!现在说好:只要你们能冲上去,把前面那些盾牌军,撕开个口子,带众人突围,哥哥我我拿出来三百两银子当赏钱!我说一句壮胆气的话,叫你们放心:咱上面有人,就算被捉了也不要紧,照样能出来,不用怕这几个鸟官军!” 因这番话儿,十几个人得了令,立刻就冲阵。为了掩护这些人,三虎、李丙这两个,命人把石头抬过来七八筐,迎着石元彪盾牌军的正面就砸,指望把石元彪的阵型给砸散了,让前面十几个容易冲出去。 眼看着泼皮们把石头砸过来,又有十几个冲阵的,石元彪盾牌军那一边,不慌不忙,将盾牌全都连接在一块儿,结成个阵势。 这阵型就像几只龟壳似的,把前面、左右、和上面都用盾牌给遮挡住,飞石此时已失去了功效,变得屁用都没有了。要想出去,只能靠人力硬冲了。眼看着冲阵的这些人,到了盾牌军跟前,这些人立刻举起手里的兵器,朝盾牌军军士的盾牌上发狠。 左边就有一个厮,手里面拿着一根铁棒,朝盾牌狠狠打了十数下,一顿吴刚伐木似的猛斫,手臂都震得麻木了,有什么用?面前的盾牌,仍铁树似的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要倒的苗头。 铁棒使得力气已尽了,感觉这武器屁用没用,这厮直接把铁棒给扔了,干脆就抬起一只脚来,用脚在盾牌上狠蹬了好几下。因站立不稳,这一次连人都摔倒了。环顾左右,旁边的情形大多类似:都是用武器在砍盾牌,怎奈情况都不乐观,没哪个突破了盾牌军的阵型。 正在众人与面前的盾牌军发狠的时候,后队朱凯率一支人马,由两翼包抄,直接把这厮们围住了。正在砍杀的这帮人,因砍劈不着,正急恼间,突然盾牌军反攻起来,把鸡蛋大小的石头土块,直接朝他们的头上打来。 泼皮军这边,可没有什么能遮挡的盾牌,被石头打在脑袋上,老大一个疙瘩!见势不好,众人急忙调转过头来,立刻就朝后方奔逃。这个时候,去路已经让朱凯给堵了,泼皮军前锋没跑了多远,脑袋直接就撞到墙上,还能逃到哪儿去?不给众人犹豫的时间,对面石元彪的阵型里,立刻出来许多支人马,捉鸡也似的,把十几个先锋都擒了。 这个时候,宋军阵型就改了过来:换朱凯的人马列在前面,石元彪人马摆在后面。三虎、李丙那一帮人,大老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知道把一队人马派出去,只一会儿人就不见了,眼看着官军又往前杀来。 对于之前失败的原因,三虎认为是人数不够,因此立刻与李丙商议。当下两个就决定了,这一次由李丙亲自出马,率领剩下一半的人马,又去冲阵。 又跟才刚的情形一样:前面朱凯的盾牌军,已经排得如铁桶也似。李丙的飞石打过来时,只听见“叮咚”“叮当”一阵乱响,飞石被盾牌弹开了不说,还有打着自己人的。一看见不好,底下人立刻就急了,急忙询问李丙道:“哥哥,了不得!那厮们顶着个乌龟壳,咱们根本伤不着他!这样怎么冲出去啊?!” 才刚的情形,李丙这边已看见了。开始李丙这厮也急,然而“蔡河哪吒”这个诨号,并不是江湖上白叫的,被这个点困难就吓到了,就太看扁他李头领了!但见李丙不慌不忙,直接开口告诉道:“老爷诨名叫‘蔡河哪吒’,是靠什么起家的?当然是放火!吩咐下去,准备好火把,咱们给他来一个火攻!” 当下众人点起来好几个火把,把火把直接朝朱凯军阵里面扔去。这么一扔不要紧,火把 也像飞石一样,被前面的盾牌给弹回来。因为泼皮军地势低,火把被盾牌弹开后,翻滚着落入泼皮军这边。还有几个心怀的官军,拾起地上的火把来,又重新扔回泼皮军这里。 泼皮军的人,立刻就伤了几个,这厮们杀猪也似得嚎起来,一片声的哭爹喊娘,大叫“救命”。幸而李丙手脚快,率领人及时将火扑灭,这才没让火势再继续扩大。 纵然李丙有风火轮,怎奈对面的有避火罩,火攻的法子又失败了。眼看投掷和火攻都不行,要想冲出去,必须要近战肉搏了。这班人倒没有像前面那些人似的,照着盾牌就一顿猛砍,换了个花样:都撇了武器,排成几个锥形的战阵。众人用胳膊挽着胳膊,就这么连接成几道人墙,“一二”“一二”的喊着号子,用肩膀去撞官军的盾牌,企图能撞出个缝隙来。 这么个法子似乎管用,因为众人的努力,真的有几个把盾牌军撞开个口子来,倒进盾牌军军阵中来。对面朱凯手下的军士,一看见有人跌进阵来,立刻就把进来的擒了。泼皮军费了半天的力气,反倒给敌军送了菜!李丙这头一看不好,用人肉撞盾牌这件事儿,也立刻罢休,随即率人马往后面撤。 这个时候,后队的石元彪率领人马迅速包抄,直接就断了泼皮的后路。这厮们一看自己被围,立刻就丢了手里的器械,四散飞奔。说不得这帮人也被擒了。 最后剩下不多的人马,宋军没时间陪他们闲耍,石元彪、朱凯两路齐出,直接把三虎最后的这点人马,也包抄起来,就一并要拿。 知道此时已经是末路,剩下为数不多的人,立刻四散飞奔起来。领头的哥哥们花了钱,好不容易才配齐的器械,这些败家的东西,不知道珍惜,全都让他们丢弃了,只管一窝蜂乱逃。那些厮们逃的时候,口里面还杀猪似的大声嚎叫。 然而飞逃并没有什么用。随着官军的迫近,包围圈已经越来越小了。到这个时候,泼皮军东面这一支人马,已经成了袋里的野鸡,不管扑腾不扑腾,最终的结果一样是被擒。 猴三、王五这些人眼乖,左翼的情形都看见了,都又不傻,他们才不吃这个亏儿。见势 不好,西面右翼的这些人,立刻把兵器都藏起来,人也立刻四散开:反正才刚的那场仗,右翼这边人没动手,干脆就装作是出来看风景的,谁还知道! 李清、赵震询问的时候,他们一口咬定了说,来这里不过是听见了热闹,溜达着耍,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都没听说过,所有的事情与他们无干。 所以人里面,只有浚仪桥附近的泼皮老实,不等到孙得虎命人围攻过来,那厮们主动就投降了。问不几句,他们立刻就一五一十全交代了,直接把同伙儿都供了出来。 不到半晌的工夫,战斗结束。围攻杨斌的五路人马,就已经先后被擒了。泼皮们此时立刻就变了:已不是昨天凶神恶煞的模样,重新换成个笑吟吟的脸儿,陪笑便道:“各位哥哥们轻些个,先不要捆!小人们不过是为了混一口饭吃,都是街坊邻居的,您高抬贵手,照顾照顾!” 除了赔笑的以外,被捉的里面还有个夯的,不看头势。因见众人过来拿他,口里仍就没好气道:“别推,别推,我喝多了酒,脾气暴躁,小心惹出我的火来!” 眼看都已经要走了,还有人仍缩在地上不肯起来,也不肯走。有一个直挺挺躺倒在泥地上,紧阖了两眼,任何声音都叫不起来,似乎在装死。有的好像刚睡了一觉,才刚发生了什么事儿,完全不知道。有几个靠着一棵树,背后在偷偷磨绳子的。 赵震叫军士这些耍赖的泼皮们都薅起来,斥他们道:“都给我起来,做什么愁眉苦脸的?上路走吧。恭喜诸位,这往后吃上了朝廷的饭,一个人分你们一套房儿住着,冻不着饿不着的,再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第447章 包拯回京 不管泼皮们嚷不嚷,已经被军士们捉住了。他们用熟麻绳将众泼皮捆得牢牢的,反缚着双手串成一串儿,再也挣扎不出来了。军士将泼皮们带过来,走到指挥使跟前跟前请功。 猴三、王五这两个厮,走到展昭跟前的时候,口里面立刻嚎出来,叫一声“冤枉”,猴三便道:“官人在上,才刚发生了什么事儿,小人完全不知情,冤枉啊,哥哥!”王五也道:“俺们只是些过路的客人,看见有热闹就多看了一会儿!咱大宋律例上可没说,凑个热闹也犯法吧?!” 没等到展昭回话呢,后面那些跟着的人,看见猴三和王五喊冤,也一叠声跟在后面道:“小人们只是一个从犯!主意都是东面人出的!”、“猴三和王五是领头的,要抓抓他们,俺们什么都不知道!”、“是猴三和王五叫俺们过来,说有钱赚,到现在俺们一文没看见!” 吵嚷的人里面,还有一个夯的道:“哥哥们在上,我实话都招了:俺们的器械,领头的王五那个厮,让俺们扔进了蔡河里,还有些藏在了杂草里面。看在俺举报有功的份上,哥哥们千万给照顾照顾,莫关俺下牢!” 因这个话儿,展昭便就回复道:“我们今天只负责捉人,哪些是主犯,哪些是从犯,到底应该怎么判,我说了不算,你们说了就更不算!” 众人听见了一个“判”字,心里面立刻都紧张起来,小心翼翼询问道:“将军哥哥,小人们只想问一句:你们是不是要把俺带去开封府,真的要审么?”还有直接打听的道:“俺们这一次去了公堂,大约能判个多少年?是不是这一次也得罚钱?” 这一头展昭回复道:“开封府?这一次你们怕去成不了,得重新换个地方了!不过有一样:这一次关的时间肯定不短,都捎个信,叫家里人准备衣服吧。” 这个话儿众人还不明白,旁边有都头便解释道:“来的时候,是不是有人跟你们说,就算闹大了也不怕,他们在开封府有门路,关进去直接就能出来?” 过来之前,确实上面的这么说过,可是这些官军怎么会知道?他们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众人正在纳闷时,都头又继续告诉道:“你们这一次厉害了!这可不是普通的械斗,你们这一次围攻的,是辅助包龙图治河的人马,也是侍卫司治下神卫军的将士。 这事儿开封府可管不了,所有人都得按战俘处理,一律收押到神卫军军狱!你们放心:以前对辽、夏的战俘怎么个待遇,也会对你们一个样儿。有一样我可以做担保:这一进去,那边人绝不会让你们饿着!” 众泼皮一听说自己成了“战俘”,弄不好可能会被杀头,立刻脸上就变了色儿,都大叫“冤枉”。还有人转头对一块儿的道:“哥哥,当初叫俺们过来的时候,说的可不是这个话儿!你到底跟上面人说好了没有?” 还有人道:“这一次过来是他们的主意,俺们都是被陷害了!”别说领头的几个喊冤,底下那些跟着的人,动静更大,天儿地儿就哭嚎起来,场面好似杀猪的一般。 正在展昭率领麾下的人马,将五路泼皮擒住的时候,杨斌、武文成那十几个人,也都从小寨里出来了。杨斌见了展昭便道:“算上这一次,俺们神卫,又欠了龙卫一个人情!”展昭便就笑了道:“杨哥快别说这个话,都是为国家办事的,能有什么欠不欠的!” 文成从后面走过来,接着话道:“明熠这话儿说的不错!咱神卫和龙卫这两家,一个步军、一个骑军,都是属于侍卫司,道理上咱们就是一家,相互相帮扶理所当然!” 那头杨斌又问道:“今天这事儿,阚营使那边知道了么?”因这个话儿,展昭把头凑过来,悄悄说了一句道:“这事儿阚营使早知道了。我看阚营使那个样子,这一次好像在故意布局。” 都在打扫战场的时候,也不知展昭和杨斌凑在一块儿,在嘀咕些什么。文成终于顶不住饿,便开口道:“不行了,顶不住了!你们俩聊,我得赶紧去找个酒肆,吃点什么补一补!”因见文成要吃饭,其余的十几个立刻道:“武指挥去哪儿吃饭呐?带俺们一块儿!” 文成便道:“也行,看在这两天共患难的份上,我做个东,都一块儿来吧!大事让姓杨的操心好了,咱们这些人吃饱了再说!” 临走的时候,文成到底没忘了杨斌,特意把脸转过来,问一句道:“狐狸,俺们回来的时候,用不用给你带一点?”杨斌把帽子摘下来弹了弹,然后重新戴了头上,才回复道:“你们吃你们的,不用管我。我得先去见阚营使,回去再吃吧。” 最近的两天,东京城突然传出来两件消息:头一件消息,便是有一帮泼皮,突然在龙津桥附近跟治河的军士械斗起来,泼皮们没有占到便宜,让官军当成俘虏给捉了。 第二件消息,便是包龙图在河北的事情办完了,已经回到东京了。根据可靠的消息说,包龙图已经与钱明逸交接完毕,正式做上了开封府府尹。治河的终于有了靠山,终于不用再到处跑,到哪儿都没人搭理了。 东京城的局势,早有人给龙图报了信儿,包龙图已经知道了大概。回来东京的头一件事儿,包龙图就是跟开封府府尹钱明逸交接。交接完之后,包龙图根本来不及休息,立刻就进宫面圣去了。 君臣两个人见了面儿,交代完河北那边的事情后,包龙图便问官家道:“近几日东京地产涨价的事儿,不知道陛下已听说了么?”赵官家道:“这几天沸沸扬扬的,我多少听见了一些风声。听他们说,蔡河两岸的百姓,不满足赔偿钱款的数目,想要多占?” 包龙图道:“哪里是多占这么简单!短短几个月之内,东京城地价,已经涨到了原来的三倍!更有一些好地端,已经涨到了原来的四倍!这个局面再不遏制,恐激民变!” 当初底下有人说,蔡河两岸,有人不满意官府拆房补偿的钱,正在闹事。等官家真正问起的时候,他们又开始安慰说,纵然有几个闹事的,因官府的跟他们讲道理,这件事情不久之后便平息了。官家也明白:这厮们所说的“讲道理”,无非就是动武罢了。 贪得无厌是人之常性,治河的银钱都有定数,纵有闹的,岂有事事都依他们的道理!就算偶尔动下武,能够把事情压下去,不再扩大,赵官家也就默许了,并没有当它是一件大事。及至包龙图告诉说,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东京城的地价,已涨至原先的三倍有余,官家这才吃了一惊,发觉到事情不妙了。 官家忍不住发怒道:“这些商贾好大的胆子!三个月内,就敢把房价涨到三倍!难道钱明逸没什么遏制地价的举措,任由商贾们胡做么?怎么下面人也不上报?!” 包拯又道:“地产上涨这件事,其实早就有迹象了。前番我留在蔡河治河的人马,为了在涨钱之前拆房屋,曾经跟各处的衙门都沟通过。他们不仅不配合,而且在诸事上还多加阻拦。 就在前天白天的时候,有三路人马胆大包天,在天津桥附近围攻治河的官军。背后的主谋到底是谁,还正在查。这一次地产涨价的背后,不仅仅只是一些商贾,朝廷不少人也参与在其中。” 君臣商议了一番后,赵官家紧急给包拯下了令,为了这次能顺利治河、整治东京城地价,允许包龙图便宜行事。而且他还答应说,为了方便包拯行事,一应的衙门必须配合,如若再有人拿着各样的理由,故意拖延、阻逆的,不管他的官职大小,开封府府尹可就地裁撤。 包拯得了赵祯的许诺,立刻就道:“既然陛下已决心整治吏治、打压地价,微臣还有一个请求:请陛下让中书省尽早起草‘便宜行事’的诏书,明日臣拿着这张诏书,好方便行事。”赵祯立刻就答应了道:“只要你包拯能保证说,可以降下来地价,我就让中书连夜起草诏书,三天之内就发下来!” 这诏书官家并不想白下,口里面嘱咐包拯道:“我下了诏,希仁回去后上上心。到底房价该怎么降,尽早儿拿出个策略来!最好十天内就有个答复!东京是都城,绝对不能出了乱子!”包拯回道:“陛下放心,臣回去之后就办这事!” 说完官家又嘱咐道:“蔡河那边的进展,也需要加快!当初朕顶着许多压力,让你包希仁来主持治河。若明年汛期前不能完工,肯定会有不利的舆论。你这个开封府府尹,肯定也会遭到弹劾。”龙图立刻回复道:“陛下放心,臣回去之后,这件事情肯定抓紧。不会让那些反对的说,当初陛下用人不当。” 第448章 圈地 也不知包龙图跟赵官家说了些什么,当日包龙图从禁中一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将吴营使等已经调走的那些人,又招了回来。接着包龙图又立刻下令,命人将蔡河西边那班权贵、富商的亭台、水榭,全部都拆毁。 蔡河西边的这一班厮们,一看包龙图要动真格的了,真的开始拆房子了,立刻就急了。众人急忙拿出来家中的地契、房契,纷纷赶来开封府,一个个全都哭诉说,他们的地契和房契上,明白有历任开封府府尹的印章,并不是假的。军士们无缘无故就开拆,不合道理,只叫包龙图给个说法。 什么说法!按照包龙图的意思,不管是哪个,只要他占了蔡河的河道,那就该拆。就算是地契、房契这些都在,那也是之前的府尹违规开具,从现在开始也全不做数。哪个不服,就叫当初盖章的那些人,亲自来找。 因为包龙图这个话儿,还真有人觉得委屈,过去找前府尹说理的。前任的府尹又不是傻子,都知道包拯那个厮,是个有名的“包弹劾”,背后许多人都叫他“包弹”。因他那死硬到底的脾气,权贵不知道被扳倒了多少,连欧阳修都够呛能说赢了他。就这么个人,没事的时候,还要弹劾几个人呢,这碰上事儿了,谁敢去触他的霉头? 还有更为要紧的事:也不知是西边哪家的傻子,为避免拆房出了个昏招儿,拿钱叫泼皮去侵扰包老弹治河的那班军士,指望着这样就能把人家吓走。 那班泼皮有什么数?一看见钱多,立刻就听了话过去围攻了。这下好了:非但没把人家给吓走,连泼皮一块都被拿了。如今他们被问成了“战俘”,那背后主使的又该是什么?!泼皮们为了能活命,免不了乱咬,天知道他们能供出谁来! 若是一连串咬下来,一直追究到前任府尹的头上,众人全都别指望好过!这个时候不静悄悄的,把头上的帽檐死死的拽住,还跑去开封府跟姓包的闹,那就是活得不耐烦,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因为前府尹不作声,没一个肯出面帮这个忙儿,西岸这帮有钱有势的,又不像东面的那些穷人,能豁出命去。众人只能是哭闹一阵,骂一些“开封府权大欺压人、包老弹泼皮不讲理”、“包拆拆啥时候任期能满?赶紧卸任走了吧!”、“钱明逸好府尹,赶快回来,包拆拆滚蛋!”诸如此类的话语,就回去了,上告这件事儿就只好罢休。 就在西面已开始拆房的时候,东面人该怎么安置的事情,包龙图这边也在考虑。为了让东面人配合拆房,在拆房之前,必须把众人先安排好了。为这个事上,包龙图又进了一次宫,亲自去面见赵官家。 赵官家一看见包龙图,立刻询问他说道:“才几天包希仁又回来了,必然有好的消息了!治河的事情,希仁处理得怎么样?有进展么?还有东京房价的事情,希仁有好的对策了么?” 包拯便道:“拆房的事儿,已经解决了一半了。剩下的一半儿,还需要官家帮忙解决!此事若官家答应了,东京的房价也就稳了!”这话儿引起来赵祯的兴趣,立刻就过来追道:“希仁赶紧说来听听!到底是个什么好计?” 因官家问,包龙图从怀里面掏出张地图来,借了赵官家一支笔,在地面上面,用笔圈出来一块地:这第一块地,便是丽泽门以西,靠近金水河的那块官地。包龙图用手指着这块地道:“请陛下准许,把这一块官地拿出来,安置蔡河东岸三成的百姓。” 对此赵官家便踌躇起来:之所以当初留下这么块官地,是因为金水河直通宫中,为防百姓在上游活动,污染金水河水源。包拯开口要这块地,对皇家实在是太不友善。 因赵官家犹豫,包龙图立刻拿出话来,说什么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为稳定地价,急需要钱使。如今是国库艰难的时候,从别的地方,一时又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只能是找赵官家要,谁让他赵祯是宋朝的官家,这件事情就该他管! 更何况前番公主出降的时候,花费就已经奢靡太过。花了那么多的钱,还不是从百姓头上纳的税?在如今地价不稳定、百姓们无处栖身的时候,腾出来一块地合情合理。 当下两个人议论了一通,赵祯自然说不过包拯。赵官家一不占理儿,二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这个活儿倘若派给别人,其他人还真干不来,能干的可能只有他包拯。更何况上一次包拯进宫的时候,赵官家就已经发话下去,允许包龙图便宜行事,叫各处的衙门好好配合。谁知道头一个割肉配合的,就是他官家赵祯本人! 不管情愿不情愿,话儿赵祯已说出口,连诏书中书都写好了,赵官家亲自开了口,让那边尽早儿给包拯下发。赵祯自己说过的话儿,又不能反悔,只能凭包龙图做主了。 只一块地肯定不够,接下来包拯从地图上,又圈出来了第二块地。这一块地,从新水门到金梁桥,是汴河西岸的一块好地,赵官家一看脸上又愁了:这块地不是别人的,就是他奶兄苗国舅的!苗国舅积攒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才弄到了这么一块地,宝贝似的捧在手里。倘若让包拯拿到手,按苗国舅那脾气,去死的心恐怕都有了! 对这块儿地,赵官家试探着询问道:“咱们能不能换个地方:从新政门到戴楼门,这一块地是官家的,地方还大,安置的人数还更多!” 包拯立刻否定道:“朝廷若真心安置人,除了考虑居住以外,还得替百姓们考虑生计。蔡河两岸的百姓,都是在水上讨生活的。从新政门到戴楼门这一块,不靠近水,不方便众人讨生活。” 就在两天之前的时候,苗娘子忧心忡忡的过来了,告诉了官家一件事儿:苗娘子说,因西边有几家不愿拆,他们凑起来一笔钱,雇了几个泼皮,故意在治河的事上捣乱。那几个为了名头儿响亮,把苗国舅也一块儿拉了进去。说好了只是让吓唬吓唬,谁知道底下的人没有数儿,一不小心就闹大了!如今其他人为了脱罪,全都一口咬定说,背后领头的是苗国舅。 这件事情,包拯不可能不知道,倘若不答应他这事儿,包拯肯定得据理力争,倒腾出围攻官军的事情来。宰相庞籍那个厮,又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一旦让台谏知道了,欧阳修带着那帮人,肯定能掀了皇宫的顶子!赵官家自己种的瓜,作死提拔了这么些人,苦果就得他自己咽。 本来么,连赵官家本人,安安分分的,都被包老弹打劫了。更何况苗国舅平时跋扈惯了,割一块肉让他心疼,以后做事儿能知道收敛,也是个好事儿! 划出来这么两块地,安置蔡河两岸的百姓,还是不够。为了能安置其余蔡河的百姓,以及让店宅务多造房屋,让东京城房屋租赁的价钱,能降下来,还需要再多征调几块地。只要把这几件事情办完,然后再整治那些抬价的商贾,东京城内地产的价钱,不愁不降。 当下君臣商议了一番,赵官家做主,又将宰相庞籍一并召来,叫庞籍帮忙,协调太府寺、户部金部司、街道司等各处的衙门,一并管问这件事。 东京城内,那些消息灵通的人,从来就不少。包龙图为了稳定地价,已经向官家请旨要地这事儿,很快就就传出宫来了。 本来包龙图就是个“包弹”,如今为了东京地价的事情上,连宰相庞籍都请出来了,这又是一个有名的黑脸儿不认人,做事从来不手软的。见势不好,许多聪明谨慎的人,立刻把名下的地产脱手,一道烟就撤了。 精明的虽说已走了不少,眼看着地价还蒸蒸日上,仍是个日进千金的趋势,还是有些人不信邪,仍旧在倾家竭产蒙着头进。 这个时候,王家的当家人王承安,已经从渭州回来了,见说他回来,太府寺少卿曹义蔺立刻来登门拜访了,将王承安走后,东京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地产涨价这件事儿,王承安也就知道了。 按照王承安的说法,东京城内的那班人,趁着上面治理蔡河,在蔡河两岸拆房的时候,趁机哄抬地价这事儿,根本就不对:人活了偌大的年岁,就应该明白,安安稳稳去做点实事,想个长长远远的打算,有钱大家都能赚,比什么都好。就这么投机取巧挣个快钱,子年吃了卯年的粮。将来一旦遇到点危机,大家就一块儿饿死了。那些挣了钱的人,不也就跟着完了么? 正好这时候包龙图有邀,王承安和曹义蔺两个人一块儿,当日就去了开封府。在地产涨价的事情上,王承安在包龙图面前做了保证,决意将兴国寺沿河的那块地拿出来,按照平价卖与官家,用以安置蔡河的百姓。 蔡河的百姓靠水吃水,以后他们去了汴河,一样也能赚口饭吃。有王承安带头,又有好几个商贾站出来,同意要平价卖地的。 除了王承安这些人,包龙图又说动了濮王赵允让,也让他把那块在东京城内狩猎的地,给拿出来,也一块卖了。 第449章 招徕人马 因为包龙图多方筹措,再加上各方的人马共同协助,终于把如何安置蔡河百姓这件事儿,给办妥了。如今在蔡河拆房的事情上,不管是西边还是东边,大的阻力都没有了。治理蔡河这件事儿,总算能正式开始了。 却说李亿、刘正微这边,赶上了之前地产大涨的有利时机,这两家很是大赚了一笔。根据有心人背地里的估算,如今李亿手里的钱,似乎已经超过了王家,成了东京城第一的大财主了。一时之间,羡慕、敬佩、嫉恨李亿的人,犹如过江之鲫的一般。 对这个传言,曹义蔺等少数几个人不认同:王承安做事儿,为的是让大家一块儿赚钱。前番他专程去了西面,就是为了能开辟出一条安全的商路,让大家手里的这些货,能够容易卖出去。那个李亿是什么东西?专门靠坑蒙拐骗起家的人,倒也跟人家比格局!若李亿还这么弄下去,早晚有他栽的时候。 虽然外面人骂归骂,到底李亿是赚了大钱。他自己一个人关上门儿,只管蒙着头乐去了,管外面人骂不骂的呢。如今有了这笔钱,李亿、刘正微亲家两个,加紧了进去药行的进程,已经在南北各地布局了。 几个月以来,李亿这厮,已经在各地游历了一番,看上了川蜀这块宝地。这地方冬天也不冷,山也好,水也好。美食也多,美酒也多,更有那数也数不清的美人。连住了许多天之后,李亿赖在这就不肯走了。 川蜀这边的许多人,听说李亿是东京来的,他在东京,是排得上号的大财主,他赚的钱,能把一半的东京城,给买下来,很是让众人敬仰了一番,过来访他的络绎不绝。 通常来说,刚出茅庐的穷小子,初来乍到的没底气,往往爱装成家底厚,害怕别人看出他穷来,被瞧不起。到了李亿这个份上,就反过来了:李亿到处告诉别人说,他祖上虽然是有名的望族,到了他这一代的时候,早就穷了。 刚刚开始混日子,屁的家底都没有。最难的时候都吃不饱,冬天只能穿一条裤子。之所以他能有这些钱,根本没沾祖上的光儿,全是靠自己白手起家! 之前的时候,众人只听说过周家裕的故事:从一名差点被饿死的街头乞丐,做到了东京城药材行行当的行老。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李亿跟他一样,也是个白手起家的人! 从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到“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一方大贾,肚子里没一本发财经,那是不可能的事儿。于是众人都围拢来,央求李亿讲一讲。 李亿本来还要谦虚,怎奈别人催的太急,实在推托不掉的时候,偶尔也能说上两句。只听见李亿告诉道:“其实我这本‘发财经’,没你们想象的那么难!里面的门道儿,我从来不像他们似的,整天藏着掖着的,有时候高兴就讲几句! 可惜好多人不开窍,你说给他了,他转头就忘了。或许他们记住了,也根本没往心里面去!见了另一个有名的人,他又追过去打听了!还有不少人认为说,不是花钱买来的东西,听不着有用的。 我就知道一个人,十年之前我看见他的时候,那厮就跟我吹嘘说,他为了学会做买卖,花了几百、几千两银子,跟着哪个哪个学。你去听一听他讲的那套,屁的有用的也没学到! 去年我见了他一个邻居,打听他说:‘你们隔壁的张先生,还在学别人做买卖么?’你猜那邻居怎么回的?他说:‘还学个屁的买卖呢,早不学了!如今开了小茶坊,一天能赚个两三两,整天在里面打瞌睡!’”因这个话儿,众人一哄都笑了。 李亿继续说话道:“也不好好想一想:真有那么多发财的门路,他们怎么不自己干,还告诉你?那些人赚钱,就靠骗傻子吃饭呢!我教徒弟,那都是随缘。从来不说要多少钱,特意去收。 说一句不怕自夸的话:我要是收钱,一句话就能值十万两银子!倘若哪个肯听进去,找到了窍门,发财那就是手到擒来。” 一听见“十万两银子”这个数儿,一半人立刻就唏嘘起来,认为李亿要价太贵。里头还有少数人,在人群里面这么道:“这李员外,是东京城首屈一指的大财主!他一句话儿,别说能值十万两银子,就是能值三十万,只要人家肯告诉,咱们凑齐了这个钱,听到他讲的也值得!” 众人的嘀咕,李亿似乎已听见了,这厮便就这么道:“等你们到了我这个位置,就会知道:钱财等物,就应该取之于民,回馈于民。人生在世,不能一心只顾着赚钱!” 立刻有不少人应和道:“可不是么!积德行善这样的事儿,是必须要做的!要不是李员外平时的好事儿做多了,老天爷也断不会把这么多钱财交付他手!” 为了拉近与众人的关系,李亿这厮,例举出本地的几个名人来,只听他道:“你们这边有名的商贾,东京药材行行老周家裕,大家可都知道么?”周家裕的事情,在川蜀简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然都知道!众人立刻都点头儿。 只听见李亿继续道:“我在东京,因为买卖的事情上,跟周行老打过不少的交道!周行老那是个甚么人?为了国家的事情上,自请跟随着出去和谈,连命都送了,钱算个什么? 我和他结交了这些年,自然也不能落后太多!在他的故乡说两句话儿,帮助他乡党多赚几个,是我的荣幸,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就为了听这么几句话儿,你们当真凑来了钱,那就是认真看不起我,打我李某人的耳光了!” 说几句能值十万两银子的话儿,难得李亿还不要钱,太感动人了。于是众人都竖起耳朵来,仔细听讲。只听见李亿告诉道:“我在商场上摸索了这些年,总结出一些经验来。之所以能有这点成绩,一不是靠‘勤’,二不是靠‘俭’。那些东西,都是小财主们的发财经。 最重要的,还是这么三样事儿:这第一件,是看准的事儿,胆大敢可以豁出去。关键的时候,你得有破釜沉舟的气势。秀才似的扭扭捏捏,前怕狼、后怕虎的,什么大事儿也干不了,还是老老实实过日子吧! 这第二件,是有这个运气,碰巧跟了对了领头的人。有句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有人帮你牵线搭桥,比自己蒙头干强上百倍! 这第三件么,便是遇到了好的时机。这一件事情,纯属靠各人的运气了。眼光、头脑之类的,倒还在其次。 买卖这一行,也跟用兵打仗一样,‘仁’、‘信’、‘智’、‘勇’、‘严’这几样,缺一不可。只一味胆小,一点的风险都不敢冒,顶天了,只能做一个小财主,一辈子够呛能出头了。” 当下李亿说了一篇,说来说去就这么几句:其实赚钱根本不难,只要找对了门路,管保用不了一年,一个个都能家财万贯。听李亿那口气,万贯家财算的了什么?真听他的开了窍儿,几十万贯也只是小数儿。 倘若是别人说这个话,话没有说完就得挨骂。李亿的身份现摆在这里,这话儿没一个不信的,而且众人也爱听:连李亿这样的,当初只有一条裤子的人,都能赚得了这么多钱。将来自己比他强,那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儿。 众人听得入迷的时候,有人忍不住询问道:“既然李员外才刚说,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儿,便是跟对了带头的人。我问一句:员外上面那领头的,是不是那个苗国舅?”李亿立刻否定道:“莫听外面那些人瞎传,没有的事儿!我的靠山,在朝中名望高着呢,只是不方便跟你们讲。” 又一个试探着询问道:“员外你说找靠山,这话儿有理。像俺们这样,在上面没有门路的人,能不能投靠到您老的门下?”李亿便道:“我李某人一生,就喜欢结交四海的朋友。只要肯真心跟随的,无一个不纳!”因这个话儿,场面登时轰动起来,在场的各位,一个个脸上都笑开了花儿。 在众人听到入迷的时候,免不了来请教发财的门路,于是便说到了药坊的事上。说着说着,李亿便提到鹤松堂这个买卖,将来的前景怎么好。药材这一行,朝廷是大力扶持的,这是天时。 如今周家裕人已经死了,那头周家裕的女婿家,为头的还是做交引,顾不上药材这一块儿。没有个出来领头的,其余那些人又没才能,都不会整治,这行一下子就乱到不行,弄得乌七八糟的。 照这么下去真的不行!也就是现在他李亿老了,没有精力去干这个。谁若真有人有志气,认真当他李亿的徒弟,那么扶持他进了药行,在东京城把买卖做大了不难。 因这个话儿,不知是哪个又传出来说,李亿在东京说话管用,他看上了哪个,扶持他做东京城药材行行当的行老,并不是很难的一件事儿,更不要说做大了进京这事了。 一听说李亿肯扶持,只要做了他的徒弟,将来有机会能做东京城药材行的行老,能做下一个周家裕,那是八辈子都巴不来的好事情,有钱你都没处买去! 一时之间,别说本来在药材这一行的人,连许多其他行业的人,也都纷纷往这行里进。想当他李亿徒弟的人,几乎都要挤破了头,就这个样,还不一定能争上呢。众人心里都觉得,不管他李亿是真话假话,不试一试,失了偌大一个机会,一辈子后悔。 第450章 对策 李亿在川蜀种种的行动,白家这头都得到了消息。根据种种的迹象来看,李亿、刘正微这亲家两个布的局,头一个要拿的就是川蜀,直抵地天泰药坊的老巢。按照行内众人的看法,李亿对药行一窍不通,他做这行得来的消息,全是听刘正微父子说的。 根据可靠的消息说,到现在为止,刘正微一行,已经川蜀联合了九十七家本地的药坊,全都挂上“鹤松堂”的匾额,一齐挤来地天泰。 对这个情形,庆堂询问孙岐南的看法,孙岐南这么回复道:“按照小人的看法,眼下的事儿,主人也不必太忧虑:‘鹤松堂’是刘家和王家合在一块儿开起来的。单凭刘正微一个人,根本没有那么多钱。李亿虽然说卖了地,挣了不少,然而全放在刘家人手里,这厮也不是太放心,必然不肯全投进去。 小人大胆推测说,那些挂‘鹤松堂’匾额的店铺虽多,并不是刘正微彻底把店铺买了下来。很可能他们跟店铺的主人签了合约,在每家只投了三成的钱进去。赚了钱之后,两边再分利。这样的套路,刘正微以前是做过的。” 这个猜测庆堂也同意:川蜀本地的那些药坊,庆堂多少还知道些底细。那些人挂上“鹤松堂”这块牌子,顶多用一用他们家名号。有了这一块金字的招牌,就容易赚钱。各家都是积祖的买卖,要紧还是自己做主,谁肯听命于别人呢? 另有一个主管卢长信,对庆堂说道:“鹤松堂在川蜀合伙儿的那些店铺,我查过了。那些松散的倒没什么,就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投过去只是图财。有一个跟李亿合伙的人,叫孟起光,是个川蜀本地的大户,却需要防备:这孟氏一族,是川蜀本地的土人,开始的时候,他们家也是靠做药材起家的。 当年西夏兴盛起来,在边上开始与咱们交战,朝廷就下了一道令,叫宋朝这边的商贾,不许与夏人做买卖。这么一来,药材这一行当的互市,自然也一块儿停了下来。 转眼到了下一年,边上突然闹起了瘟疫。不单是咱们,连夏人那边,中了招的也不少,死的人一片接着一片。因为朝廷的严令,不许与夏人之间互市。宋朝的商贾害怕被罚钱,没一个敢明着把药材卖过去的。边上的黑市,足足把药价提高了十几倍! 孟家人认为这是个良机。因为有这个朝廷的严令,他们不敢卖药过去,便打着‘扶助百姓’、‘拉拢人心’、‘宋蕃亲和’这些旗号,接着宋朝的名义,捐了一大批药材出来,白白送给了夏国的人。因这件事儿,不但收拢了夏人的民心,连夏王元昊都知道了,对他们家大为称赞。 等到宋、夏一罢战,重新开始互市的时候,孟家立刻就发达了。当初在中国挤不进前面二十名的人,一下子在夏地就成了气候,变成数一数二的了。孟起光趁势想要拿下来夏境,他那些药材卖出去时,许多是半卖半送的。 谁知道好景过了不长,李元昊突然被害了,夏国那边做主的人,换成了国相没藏讹庞,这厮与刘正微做起来买卖,把姓孟的直接给摒弃掉,他们自此就落了下风,从夏国全部退出来了,开始转行做柜坊的买卖。就这么个人,如今与李亿联合起来,绝对不是件好事情,咱们必须得小心提防。” 因这个话儿,庆堂便对卢长信道:“卢主管对川蜀那边熟,诸事也明白。在这种关键的时候,那边也需要个掌舵的人,不如就拨你过去吧!这几日,其他的事情你就别管了。把手里的那几件处理完,就可以启程。” 卢主管道:“主人调小人过去无妨,临走之前,咱们得拿出个对策来。一旦遇到个什么事儿,让小人心里面也知道个方向。川蜀距东京路途遥远,我怕来回请教的工夫儿,再误了大事儿!” 庆堂便道:“这个不急。等晚上的时候,我把主管们都叫过来,咱们这些人一块儿,商议出个稳妥的法子来。” 为防鹤松堂在川蜀做大,白家这边得立刻行动。当夜庆堂就召齐了人,坐在一块儿议事了。当下众人商议了一通,拿出了几条计策来: 这第一件,李亿在川蜀大肆收拢人马,当地不少的大店铺,纷纷挂上了“鹤松堂”匾额。李亿想把摊子铺大,在每家只投了少量的钱,并没有全买。 对此众人便想了个对策说,白家立刻拿出钱,把这些店铺剩下几成的份额,也买到手里。为防这件事被李亿识破,白家人去办这事儿的时候,事先得打着别人家旗号,这是对付李亿的第一个法子。 这第一个法子,算不上一个最好的办法,麻烦不说,而且这事情做起来太慢。倘若还有更好的法子,庆堂是能不用就不用。 众人又分析了当下的形势:地天泰在川蜀经营得广,拿货容易。拿货的时候,当地人给地天泰这边的价钱,比鹤松堂足足低一分。地天泰的师父,全都是在行里干了多年的老人,炮制药材的手艺精熟。药材炮制的时候,出来的废料也更少。 因此减去两分的利,地天泰这边还能有赚头。若鹤松堂也减两分的利,也跟着把价格降下来,他们立刻就不赚钱了。长时间下去熬不住,他们也只好罢手了,这是对付李亿的第二个法子。 除了前面的两个外,众人还想出来第三个法子。这第三个法子,便是依靠多年的人脉,大量把住川蜀的货源,让刘家在本地买不到货。一旦鹤松堂在本地拿不到货了,势必从外地往里面调货。 入川的商船,大多数都由白家掌控,只要死死把住了关口,他们从水路运进来太难。若走陆路,车马费用是一笔大钱,成本太高了又不合算。 正在众人商议的时候,突然孙岐南站出来道:“其实除了这几件以外,我还有一个更好的主意:不用去卡鹤松堂,咱们也能把事情给办了!”庆堂立刻询问道:“孙先生既然有好主意,不妨说出来,大伙儿都一块儿听一听!” 只听见孙岐南说话道:“与其去压价儿,咱们不妨把川蜀本地收货的价钱,提上来两分。这样一来,松鹤堂为了能够收来上货,也得跟着一块儿提价钱。”有人不同意便道:“李亿有钱,赔着本跟他们拼价格,是两败俱伤,只白白便宜了供货的人!” 孙岐南道:“李主管,话儿我还没说完呢!等到把价钱提上来,药贩子一看能赚钱,肯定纷纷往这里涌来。时间一长,川蜀本地的货不够,肯定得从外面调!这个时候,咱们就借助水运的便利,从长江把地天泰自己的货,往川蜀运。 等到松鹤堂把这些货吃得差不多了,马上地天泰再出手,把药价全都压低两分。这么一倒换,地天泰倒是没什么,松鹤堂立刻就该倒了,不愁他们不卷铺盖走人!只是如果这么做,需要的银两实在太多,又冒些风险。到底能不能决定,还是得看主人的意思。” 对这件事儿,白庆堂低头算了算:如今白家大多数的钱,全都在东京的交引铺子里面。前不久在河北的事情上,又支了粮引一大笔钱。现在有的,多是些盐、茶、矾、香药等的货物,一时半会儿又换不来钱。 还有些在茶贾、瓷贾这些人手里,一时半刻也收不上来。另有一些被地产套住,眼看那些卖地的商贾,一时半会也卖不出去。 眼看现有的银钱不多,都使尽了,再遇上事周转就难了。庆堂算来算去,幸而近日有南洋两只船的货,马上要交付,赶早出发送出货去,能救个急。 那李亿、刘正微是甚么人?不吃个大亏儿,他们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庆堂为了一劳永逸,彻底将李亿、刘正微赶逐出川蜀,思虑了两日,随即就选择了冒险的路子。 为了此战,庆堂将孙岐南留在身边。把李丰芝、卢长信等几个跟他多年得力的辅佐,都派去川蜀,阻住鹤松堂人马攻蜀。 如今这么个热闹法,玉堂有些按捺不住,也想跟进去掺和掺和。怎奈庆堂发了话,一切的事务都不叫他知道,不准白玉堂再进去搅和。 刘、白两家在川蜀交手的这件事,暂且不说,如今再看东京城的地价:蔡河的百姓已安顿好了,急需要建房的已经不多,人数就有限了。开封府那边,包龙图第一时间拨了钱,命店宅务紧急购买了不少的房屋,全部拿出去用来租赁。除此之外,还有几块地在加紧建房。 众人大致算了一下,等到这些房都建好,再加上已经买了的房屋,开封府东城,一下子能多三千间公房。开封府西城,也能增加两八百多间的公房。这些房子租起来便宜,一个月才不到二百文。 而且店宅务终于发了话儿,规定了期限,叫将买卖、租赁房屋的价格,到期限必须降下来。若再有人继续哄抬,一旦被查明,严惩不贷。因店宅务这样发话了,许多在太府寺有门路的人,纷纷跑过来打听,问问这消息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熟悉店宅务这事儿的人,悄悄告诉他们道:“如今包老弹做了府尹,跟以前可大不一样了!以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没关系,怎么都好说,糊弄就过。如今换他做府尹,他说撤职真就撤职,他说严办真就严办! 别的不说,如今魏延旭已经被降到副职了。再弄不好,他脑袋上帽子马上就掉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紧要的关头,你一个耗子儿,何必非得跟猫去谁对着干呢?!你若想房屋被他们查封,你就去试试,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 因为太府寺这个话儿,民间房屋租赁的价格,立刻就跟着降了下来。既然房屋便宜能租到,哪个还花大价钱去费劲买呢。 第451章 夫妻失和 眼看着地价到了下跌的时候,许多人因为逃走不及,立刻就倾家荡产了。尤其是那些借了高贷倒腾地的,赔得一干二净的人,真不在少数。许多人因欠了一身的债,实在没办法还清了,已经打算要跳河了。 别人跳河不跳河的,不太清楚。献堂因为消息灵通,能及时回来,这次反倒是狠狠赚了一笔,又发了一笔大大的横财。今年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献堂好像是烧了高香似的,这一整年全都是好事儿。 这一日献堂算完了账,对着老婆张娘子,乐孜孜伸出几个指头来,告诉她道:“娘子,咱这一次,足足赚了这个数儿!这马上就要冬至了,泰山那边的礼物,我都已经备好了。你明天回家,叫小房赶那辆新买的车儿,把礼赶紧给咱爹送去!” 张娘子“哼”了一声道:“怎么,钱放在我爹那你不放心,又开始急了?三天催了我七八遍!用着我爹了,你一天三遍说的是‘咱爹’。以前不用我爹的时候,你一口一个‘你爹’的,变脸儿忒快!” 献堂立刻赔笑道:“这不是我看上了几家合适的铺子,正着急买么?现在不赶紧定下来,晚一晚人家再涨了价儿,这个钱可就买不着了!我赚了钱,难道你们娘几个不跟着花,还能便宜了外人去?” 张娘子道:“‘便宜外人’这个话儿,可能还真就没准呢!你白老二一向是什么德行,我可知道:发了这么大的财,你不得飘了?去外面偷偷养几个唱的,这种事情做得出来!我问问你:这几天经常背着我跑出去,是不是勾搭上合适的了?” 一听见这个,献堂立刻喊冤道:“哪儿有的事儿?天地良心!这不是上面不让咱倒腾地,要想赚钱,必须想别的法子么?咱们卖地,虽然借了你爹的名义。上面真要查店宅务,也不是一点儿痕迹都没有!我出去了几次,就是跟魏延旭商议呢。外面的世道,你妇道人家又不省的,知道个什么你就乱说!” 当下献堂说了一通,把个张娘子哄好了,答应他明天回娘家送节礼,回来的时候,一并把银子都带回来。献堂立刻笑了道:“娘子,你可真是我白献堂的好娘子,你这样的,才配叫一声‘贤内助’呢! 实话告诉了你吧:这几天我除了去找魏延旭,还偷偷去外面定了东西,准备等你回来的时候,给你办一个庆功宴!既然你才刚怀疑我,那么我只好现在就说了,洗清这嫌疑!” 当日张娘子回了家,先见了母亲,娘两个在家里说一些闲话。张母便对女儿道:“世上的男人,差不多都是一个样,有了钱就开始不安分。如今献堂发了偌大的财,你在家可得盯紧了!”张娘子道:“母亲放心。那厮虽有些花花肠子,在我跟前还不敢大弄。” 到了晚上,张娘子的父亲和兄弟回了家,都在一块儿吃晚饭。饭桌上说起事务来,父亲和兄弟这两个,有意无意的埋怨说,跑了那么多的腿儿,操了那么多的心,帮献堂赚了这么多钱,他分给丈人和舅子的,有些小气。 这话儿张娘子不爱听:当初两家人商议的时候,该怎么分,父亲和兄弟都同意了。怎么一看见钱赚多了,他们俩就开始反悔了?出本钱的可是白家,冒风险的也是白家!因听的多了,张娘子跟父亲、兄弟拌几句嘴,气愤愤就睡了。 按照以前的规矩,张娘子应该在家连住个三两天。怎奈跟父亲和哥哥拌了嘴,张娘子住的不快活,第二天一早要回家。任由母亲在后面劝,张娘子也不听,已经带上了丫鬟,叫伴当把银子装上了车儿,就往回走了。 回家的时候,赶车的小厮抄了条近路。张娘子掀帘子往外面一看,正好儿从一家叫“文宝斋”铺子的前面经过。从里面急匆匆出来的那个人,背影看上去很像是献堂。张娘子立刻问丫鬟道:“你瞅见没有?才刚那个是不是官人?” 丫鬟便就回复道:“可不是么?很像是咱们家官人的模样。他急匆匆走了,是不是过来拿先前给娘子定好的首饰?”因这个话儿,张娘子立刻高声对赶车的道:“小房,停车!你等在这,我们俩去对面的铺子里看一看。” 小房便道:“娘子要逛,不如等咱们先回了家再说。咱们的车上有东西,这路上人来人往的,停的时候长了可不好!”张娘子道:“怕什么?我们有数儿,进去了接着就出来,绝对不逛!” 因这个话儿,小房也就把车停下来,让张娘子和丫鬟下了车,把车赶到靠路边一个不碍事的地方,然后就紧紧盯住了车上的东西。 果然张娘子这一次守信,小房等了没多久,就看见张娘子和丫鬟两个人,从文宝斋铺子里出来了,手里面还拿着一个盒子。 一上来车儿,一个便就开口道:“死鬼这一次说的是真的,还真给老娘定了个镯子!”另一个道:“平常的时候,官人虽然和娘子吵吵闹闹,心里面对娘子还是疼的。”一个又道:“疼我个屁!也不知记得是谁的尺寸,这镯子我能戴的进去?” 丫鬟又道:“男人心粗,单知道想起来出去买了,想的没有那么细。不如娘子先戴戴看,不合适了再回去换!”因这个话儿,张娘子把镯子从盒子里取出来,带出来里头的一个东西,像是张纸,飘飘摇摇的就落了地。张娘子立刻放下盒子,让丫鬟把纸捡起来看时,只见那上面有一句话道:“赠与元奴,我的心肝小娇妻”。 那张字条上面的字儿,一看就是白献堂写的。张娘子看见了这张纸,气得手都哆嗦了道:“好个贼驴,竟敢在老娘眼皮子底下弄鬼!我说么,怪不得这几日他不回家,还真的有事儿!这次他还开了胃口,勾搭上一个名妓了!” 那张纸条上写的是啥?“我的心肝小娇妻”,这必定白献堂给人家保证说,要马上回家休了老婆,把那个贱人娶回来! 张娘子越想越觉得不值:自己为了家里的事情,跟老爹、哥哥都吵起来,被他们骂成是“没良心”。受了这么多委屈,白献堂那厮不说体谅,已经偷偷勾搭上婊子,开始琢磨着休妻了! 当日回到家之后,白献堂一听见娘子突然回家,先吓了一跳,然后小心翼翼得询问道:“好不容易才回去一趟,怎么不在家多住几天?”张娘子道:“因为钱财分配的事情上,和我哥哥拌了句嘴,一生气我就回来了。” 献堂便道:“这吵归吵,一切等大事完了再说。咱家的钱,这一次全都回来了么?”张娘子道:“回来了,才刚我让小房送到了库房,怎么你还不放心?不如咱们俩现在就过去看一看!” 献堂立刻笑了道:“那哪儿能呢?娘子办事我最放心!今天我可得说你一句:你的脾气就是大,就算跟咱哥有什么矛盾,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还非得吵么?” 献堂唠叨的那些话儿,张娘子有些不爱听,便开口道:“昨天我出门走的时候,你不是说,请魏延旭带人来家里量房子,今天姓魏的来了么?”献堂便道:“今天衙门里有急事,魏相公让人捎了信儿,就没过来。我早说让你在家里多住几天,量房子到处都是人,弄得乱乱糟糟的,你们在家里太碍事!” 张娘子道:“今天不是休沐么?朝廷大小的官员,全都回家去歇着了。怎么魏相公还有急事?”献堂便道:“你不知道,如今包龙图做了府尹,事情太多。赶上休沐也不能歇着,一早儿还得赶过去忙呢!” 张娘子不冷不热的道:“魏相公那么忙的人,就量个房子,他还得亲自跑过来。他一来了,我们娘几个就得回避!这样的公务做多了,我怕公房变成了私房,户主都跟着换人了!” 张娘子当日说的话儿,献堂也没有多寻思,只管胡乱应付了几句,就跑到库房里数银子去了。转眼之间就到了次日。早晨的时候,献堂终于偷出个空来,派了一个心腹的小厮,让他去打听元奴的消息,准备找一个合适的时间私会,顺便有几句的要紧的话儿,要跟她说。 谁知道小厮回来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好色。献堂着急打听道:“情况怎样?你去了么?”小厮回道:“事情好像有些不好!我去了还没进门呢,就让人家撵出来了!我再三打听为什么,丫鬟扔给出来一个盒子,我没敢打开。这里头有什么机关么?” 因这个话儿,献堂把盒子接过去。这个盒子献堂认得,就是用来送元奴镯子的盒子。那镯子元奴盼了很久,难道买的她不中意?正这么想时,献堂把盒子就打开了。 才一打开,就闻见浓浓的一股臭味儿,从里面掉出个死物来,把个献堂吓了一跳!里面的镯子早没了影儿,只一张纸条。把那张纸条拿出来看时,上面写的,全都是一些骂人的话儿,一看就是张娘子手笔。献堂立刻跳将起来,过去找老婆算账去了。 第452章 翁婿反目 这个时候,娘子张氏正在卧房,指挥着好几个人搬箱子,不知道在那收拾什么。献堂立刻赶上去,口里面呵斥众人道:“都给我住手!谁让你们搬的?”众人便道:“都是娘子的吩咐。”献堂便骂:“她说叫搬你们就搬?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一看不好,闲人们登时就退了。 张娘子见此便笑了道:“行啊白老二,这个家还真是姓白的,我说了不算!”献堂把盒子拿出来,扔到张娘子跟前道:“这个是你倒换的吧?!故意往里面装死耗子,写纸条骂她,这些都是你干的吧?!” 张娘子道:“这两天我是骂了个勾引别人男人的贱人,她那是活该!怎么你还想着替她出这个头,打我不成?”献堂便道:“既然敢认,老爷打的就是你!” 话还未完呢,张娘子脸上便挨了一巴掌,两口子登时打成了一团。因为张娘子下了狠手,献堂的脸皮,被老婆的指甲给挠破了,花了不说,连献堂脸上的皮肉,都跟着一块儿翻卷起来,看着吓人。 老婆张氏的身上,也挨了献堂好一顿拳脚,据说骨头差一点就折了。两口子打得披头散发的,不单是左邻右舍都知道了,连街上的差役都惊动了来看。好不容易,才将两口子拉开了。 这一仗打完,张娘子一气,就准备收拾了东西回娘家,立刻被献堂阻止了:人走了可以,献堂早就厌倦了老婆,反正银子也到手了,巴不得让老婆赶紧滚蛋。家里的东西,全都是献堂挣的钱,买回来的。管顾她吃喝就不错了,有什么资格往家里拿! 当日张娘子争不过献堂,一个人披头散发的,哭哭啼啼的跑出了家门。因两口子厮打,献堂家里的小儿子,被这个场面吓怕了,站在那里嚎啕大哭。献堂见了不耐烦便骂:“我又没死,哭什么丧?再不听话连你也滚!”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儿子从人丛里挤过来,把小的那个牵走了。 次日一早儿,献堂起床照镜子看时,才发现昨日的伤疤好了不少,已经开始结痂了。小厮跑过来告诉道:“刘大官人过来了,说有要事见官人呢。”这刘大官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献堂和张娘子两个的媒人。他来到门上,不为了别的,肯定是听说了两口子打架这事儿,特意跑过来说合的。 为此献堂骂一句道:“不见不见!你就说我不在家。当初姓刘的没安好心,给我说了个姓张的小财主丈人,娶回来那么一个泼妇!若按我的意见,把田家的女儿说给我,我丈人已经是御史了!” 献堂为了一劳永逸,立刻写好了休书,打发人送到丈人家去,彻底把醋罐子给打碎了。在这个家里面,以后再也没有人能管着他了。 把刘大官人打发走后,献堂又想起元奴来。为了能让她乖乖进门,白献堂立刻去安排了一件要紧的事儿:把任店街上的那座小楼,给买下来。在房契上写上元奴的名字,就送给她。献堂谈妥了价钱后,跟房屋主人商议道:“这两天我有一笔买卖,得需要钱使,房款晚几天我再给你。” 房屋主人急了道:“白二官人你也知道,我就是因为急需要用钱,才把这小楼便宜给你。早知道这么一拖再拖的,这个价小人就不肯卖了!”因为房主人不通融,献堂只好退了一步,答应这笔钱明天一早就付清。 谁知道去库房拿钱的时候,才发现了问题:张娘子从娘家带回来的那笔钱,份量虽然够了数儿,打开了看时,只有上面那一层是银子,箱子底下的全都是石头!原来元奴的这件事儿,张娘子早就发现了,一开始根本没露形! 为了能拿回来这笔钱,献堂决定先来个软的:献堂写了一封信,开头便道:“娘子,那天你哭着跑出去,不知道平安回家了没有?因你的事儿,我一连几夜没睡好,父子几个天天都想你!这几日忙,我一直想等个妥当的时候,亲自到丈人的门上道歉!” 献堂写满了好几页纸,让小厮送到丈人张贤德家里,叫张娘子收。写完信又等了一两天,张娘子那边,迟没有动静。 献堂马上就坐不住了,接着又写了第二封信,开头便道:“老话常言:‘一日夫妻,是前世几百年修来的缘分’。咱两个虽然有小打小闹,哪家过日子的能没点争吵?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真的另嫁,够呛能找着个强似我的!” 连着两封信发出去,全没了下文,献堂登时便急了,这厮立刻放下脸面,亲自带了不少的礼物,跑到刘大官人的门上,说了半宿的好话,终于把刘大官人给说动了,同意一块儿往献堂的丈人家去一趟。 谁知道这次的事情闹大了:献堂又是亲自到丈人的门上道歉,又是找来当初的媒人,求媒人说合。又是找来亲朋故旧,让他们帮着说好话儿。连两个儿子都发动了,让他们去外公的门上找妈妈。倘若张娘子不回去,让他们哥俩也不准回家。 献堂再三保证说,保准这一次回了家,献堂会对张娘子好,不然他就遭天打雷劈!怎奈丈人张贤德那老东西,对张娘子回家这件事儿,迟迟不松口。 因众人再三帮着劝,当着亲朋故旧的面儿,张贤德口里面说要“考虑考虑”,献堂本以为还有机会。谁知道第二天丈人托熟人带话说,张家虽然是小门小户,有一个女儿也宝贝似的,一直养到了十八岁,也没人敢动她一手指头。嫁到他们白家的门上,生了两个儿子不说,一直是规规矩矩的,从没做什么不好的事儿。 献堂为了个外面的女人,把张家的女儿给打了,休书都下了,想破镜重圆已不可能了。这几日他已经看好了人家,打算把张娘子另许给别人。 这些天张家太折腾人:又是叫献堂赔礼道歉,又是叫献堂这个、那个的。一切全都白做了一通,原来张贤德父子两个,从开始就没打算和好! 张娘子回来不回来,倒是次要。要紧是当初和丈人一块儿做了几笔买卖,赚到的银子,让张娘子偷偷给倒换了。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献堂一半以上的身家,都在里面,这笔钱不还上绝对不行! 既然丈人这说不通,献堂打算采取迂回的策略,继续从张娘子这里入手。献堂立刻让人给张娘子捎信儿,就说他如今摊上了官司,急需要钱使。让张娘子看在两个孩子,还有多年夫妻的份上,借一万五千两银子出来,应一应急。 张娘子这么回复道:“发财的时候,二官人心里面惦记的,是你的‘元奴心肝小娇妻’。怎么一遇上官司了,就想起来我张秀娥是你的老婆了?有这一万五千两银子,老娘什么年轻好样的找不到,倒上赶着贴一个半老的野驴!你惹了官司?马上要被关了下牢?好啊,老娘巴不得看一出好戏呢!” 张娘子回复的这个话儿,把个献堂气了个半死,两家人已经彻底恼了。为了让丈人还这个钱,献堂叫了几个得力的家仆,一块儿打到丈人的门上,门板都给他们家拆了,指着丈人的诨号便骂,叫他们还钱。 谁知道一看见献堂来硬的了,张家人立刻就改了策略:不肯直接出来对打,把门死死地拴住了,都在家躲着。趁白家人在外面闹的工夫儿,张贤德叫小厮从后门出去,一道烟找着了右厢赵巡检,与了赵巡检二百两银子,把白献堂打上门来的事情一说,就说他欺负老年人,而且还沾着个“不孝”的罪名。 赵巡检拿着银子后,直接说他们寻衅滋乱,把白家去的那几个人,一网儿全给捉走了。一拿到了人,赵巡检立刻命差役拷讯了一番。当日动手的那些人,败了官司,被打的头破血流的,连献堂也跟着挨了好几下板子,谁还敢再去! 那老不死的,花着献堂的银子,贿赂差役、打献堂的人,这一口气没办法咽下!既然张家能惊动官府,他们做得了初一,不怪别人能做到十五。 献堂这次就豁出去了,立刻去大理寺托了个熟人,要出首告发自己的丈人,就说他们家借着蔡河治水的时候,恶意哄抬东京城地价,叫官府把丈人、舅子全抓起来,都判了入刑。 对这件事情,知道底细的都不赞成:张贤德老汉已经老了,就没事儿的时候,他还病病歪歪的呢。一旦真的入了大牢,挨不了几下可能就完了,那两家就彻底撕破脸了!就白献堂干的那些事儿,犯上的案子,该判的多了,他老婆张氏全都知道。若老爹真的有个好歹,她能让白献堂有好的! 即便是白献堂托的熟人,听说了献堂要上告,也劝慰着献堂叫赶紧罢了: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情,不值得干,还是回去说个软话,多送些礼,哄得丈人高兴了,也就好了,两口子之间,和老婆哪里有隔夜的仇。 指望着两句好话能劝回来,是痴人说梦。献堂处了这么多年,自己的丈人是什么东西,他又不是不知道。当初张娘子还没和他闹翻的时候,那个老头子因怕女儿,还不敢大弄。如今事情弄成这样,可不正合了他的心意!到嘴的肥肉能吐出来?这不是与虎谋皮么,这件事情恐怕是难! 白献堂越想越后悔,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光: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非得相信老婆的话,和丈人在一块儿做买卖?火坑真的是自己跳的!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再去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如今见献堂遭了难,家里的那帮仆役们,才不几天态度就变了:叫他们办事都懒懒的,你说他一句,他们马上能顶十句,对献堂也不似先前一样的尊敬了。看他们的样子,一半儿以上的都决定要走,已经在寻门路找下家了。 第453章 探价 家里的仆役是这个样子,族里面跟献堂来往的那几个亲戚,也不是好的。有一个见了献堂脸上未好的伤疤,故意做出来关心的模样,口里大惊小怪的,说些心疼的话语,问献堂咋了。 这些厮们关心个屁!全是打着关心的旗号,过来打听他的处境。一听见献堂不好了,他们立刻就当成个笑话,出了门就给告诉出去,让街坊邻居都跟着笑!因此献堂编了个谎话,这么回道:“这几天家里面闹耗子,半夜让它们爬上床,我顺手一赶,就让耗子把脸给抓了。” 听见的那厮,似乎真信了这个话儿,立刻大惊小怪道:“这个年头,连耗子都这么猖狂了么?!二哥莫怕,你需要的话,赶紧到我家里来借猫!让耗子泛滥了可了不得!”那厮因为不放心,一连叮嘱了好几遍,献堂便含混着答应了。 还有人听说了献堂休妻、被丈人坑了的这些事儿。因气愤不过,故意到献堂的门上来慰问,一并帮忙出主意。他们一来,口里面虽然都是安抚,眼睛里却是幸灾乐祸,对于献堂损失的钱财,都热切期待能问出个数来。 因见献堂不肯说,这厮们马上就转换了话儿,做出义愤填膺的架势,把张贤德父子俩大骂了一通,口里说一些不平的话儿,意思要帮他打官司。还有人不劝献堂打官司,叫他继续去丈人的门上赔礼,看在两个儿子的份上,重新把老婆再叫回来。 老婆张氏最近的行径,献堂又不是没打听:丈人拿着他的钱,已经替张娘子找到了下家。可恨张氏那个贱人,听了父亲和哥哥的撺掇,竟然也同意养汉了!现在想一想,张家父子那两个人,可能早就设好了圈套,等着宰献堂这一头肥猪呢! 献堂跟丈人闹这场矛盾,连官府都已经惊动了,别人不可能不知道。他们装成副关心的模样,跑到家里来问东问西的,还义愤填膺的要帮忙,就是嫌热闹不够大,还想再加上一把火! 这些上门慰问人里面,除了有一些看热闹的以外,还有的是张贤德那边派来的人。张家那边的父子两个,怕献堂寻仇,特意派人来打探消息。献堂看了一圈后,总结出这么一句的话:关键的时候没一个好人! 这次的祸事,就因为给元奴送东西,才惹出来的。眼看着献堂落了难,元奴也一改先前甜里蜜里的模样,上赶着喊他“堂哥哥”、“小二郎”,对这事儿也装作不知道。而且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元奴又重新找了个大恩客,又跟他厮混在一块儿了。如今在街上看见了献堂,元奴也装作不认得了。 之前张娘子走的时候,准备带的衣服和首饰,都被献堂夺下来,没叫她带走。后续发生了那么多事,献堂和丈人是彻底恼了,老婆也出去养了汉子,两家此时都变成了仇人,再没有和好的可能了。再看见那些衣服和首饰,献堂便来气,恨不得立刻扔掉才好。 本来献堂还想着说,从老婆留下的东西里面,挑出些好的来送给元奴。既然这娼妇变了嘴脸,装作不认得献堂了,那么这首饰也不必送了,留着献堂自己去卖钱! 既这么想时,献堂随即将张娘子留在家里的首饰,都收拾起来,放在一个匣子里装着,一个人直接就去了西街,找人去卖掉。这些东西若给了质铺,根本卖不上几两银子,太过可惜。为了能卖上个好价钱,最好找熟人先打听打听。 献堂熟门熟路的,没一会儿就来到了文宝斋。文宝斋的主人姓解,名讳就唤做谢同宝,平时与献堂交往的不少。献堂的老婆还在的时候,一半儿的首饰,就是从他家的店铺里面买的。同宝正闲着无事呢,一听说献堂过来了,随着还带了一堆的东西,过来问价,慌忙亲自出来迎接。 一见了面,两个人寒暄了几句后,同宝便唤火家上茶。等到眼前没人的时候,同宝开言便问道:“我听说二官人抱了一大堆东西,过来问价,我赶紧就来了。怎么,看你这样子,当真和嫂子闹翻了?真不过了?” 献堂便就回复道:“真不过了!一看见你,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那天在你家买的镯子,说好了让你们悄悄的给我送去。怎么你们事情没办好,让我老婆给发现了?” 因这个话儿,同宝立刻惊讶了道:“有这种事儿?我说二哥你办事也是:你告诉我,我亲自找一个妥当的人,给你去办,保证后面出不了事儿!你图省事儿,花钱找一个帮闲的跑腿儿,他们那些人能知道个屁!让嫂子略微施一个小计,他们就信了!要我说还是你平时不小心,有什么马脚被发现了,让嫂子能顺藤摸瓜找到这里!”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再去说什么也晚了。献堂也就只好道:“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咱们就说眼前的:我准备把这些没用的都卖了,换几个钱使。你估个价儿,看一看到底能值多少钱?” 因这个话儿,同宝当真放下茶,挨个去看那些首饰。看的时候,同宝嘴里还告诉道:“白二官人,解某人说一句难听的话儿:东西就买的时候值钱,一旦用过了再卖的话,价钱就一落千丈了!” 之前的时候,有人替献堂估了价,就这些东西,倘若卖去古董店,少了八百两银子不卖。一听见同宝说这个话儿,献堂知道这厮要压价,于是便问道:“那你给我估个价儿,到底能值多少钱?买的时候,我可是花了大价钱,这事儿你知道。差的太多了我可不卖!” 同宝从首饰堆里面抬起头,先问献堂一句道:“白二官人来的时候,肯定也找人估了价儿。你给我说说,他们能给你多少钱?有五百两么?”一听说“五百两”这个数儿,献堂立刻让同宝停下手,把匣子关上,抱起来东西,抬腿儿要走。 同宝立刻叫住道:“二哥回来!我就说了一句玩笑的话儿,你就急了!那你给我说说,到底想要多少钱?”献堂也就停下来道:“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我没去别家,先过来找你。结果你这人不地道,一上来就压价!” 同宝笑嘻嘻赔话道:“既然二哥是痛快人,干脆也别来那些虚的!你给个实话,到底想要多少钱?”献堂便道:“一千两银子,我只要现钱。少了一文,也不用说话,我就出去找别人了!” 同宝听了献堂这话儿,又重新看了看那些东西,立刻咂嘴笑了道:“我以为二官人要卖多少呢,原来却是一千两银子。这有什么?看在咱多年的交情上,这些东西别拿走,就留在这,我都要了!明天我就安排人,把一千两送到官人家去,打甚么要紧。” 这厮应得这么痛快,献堂疑心他要得少了,在心里把替他估价的骂了一通,很想再多加上一笔。怎奈此时话出了口,再往上要已经晚了,因此献堂犹犹豫豫的,不想这个亏就这么咽了。 店主人似乎看出来献堂的犹豫,遂就开口说话道:“俺们开门做买卖,图的就是个你情我愿!一千两银子不是个小数儿,现在就定是有些急了。不如这样:二哥先别急着卖,可以再回去想一想。想好了再来,给你的还是按这个价!” 献堂立刻回复道:“不用不用,一千两银子就这么定了!你真让我拿回去,就是故意砸我的招牌:嫌我白献堂没信用,说过的话不算数儿!” 当下两个人定妥了,同宝便告诉献堂道:“光顾着说话,才刚我想起来一件事儿:今天的钱有些紧,一千两恐怕挪不出来!不如这样:让库房先支三百两,剩下的,二哥明天再过来取,这样行么?”献堂满口答应道:“差个一天两天的无妨!”既然献堂同意了,同宝立刻招呼人拿过来笔墨,两个人当面把契约就签了。 两人摁完了手印后,一个林主管过来道:“外面贺大官人过来了,已经等主人多时了。”同宝便就说话道:“贺大官人过来了么?那我得去了!林主管你帮我办件事儿:你抱着匣子,带白二官人去库房,给他领三百两银子出来。” 说毕同宝便回头道:“白二官人,兄弟有事儿,就失陪了!你拿着条*子,跟着林主管去库房里取,剩下的明天再过来拿。我发个话儿,让他们给你留出来!”献堂便道:“兄弟只管过去忙,我这里不用你操心了!” 当下林主管抱着匣子,带着献堂就去了库房。见了这匣子,还有纸条上那个数儿,管库的老头子连看都不看,胡乱指了一个角落,让林主管找个地方放在那就行。等到他开了收条后,林主管便带着白献堂,直接去领钱的地方了。 这地方今天实在是热闹:靠着墙边,摆了一溜红漆的箱子,数了数足足有几十个!打开了一看,里头白花花的全都是银子,看着都亮眼。众人正帮着称重呢,根本没工夫招呼他两个。见此献堂好奇便问:“你们家今天出了几件大货?这么赚钱!”林主管便就回复道:“没什么大货,听说是出了一个瓶子。” 献堂立刻好奇起来,又继续问道:“就一个瓶子,就能到手这么多银子?”林主管又道:“也不是全部,今天只到了一半的定钱。”因这个话儿,献堂两只眼便瞪圆了起来,开口问道:“早听说你们这行赚钱,居然真这么赚钱呐!我问问你:干这一行,能有倒腾地来的多么?”林主管立刻笑了道:“差的时候,跟倒腾地赚的也差不多!” 献堂这辈子,发的最大的一笔财,就是倒腾地赚来的,可惜让丈人骗了去。一听见干这个比倒腾地还赚钱,惊得献堂的两眼似铃铛一般,羡慕得连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第454章 合伙 过了不久,献堂那三百两银子的钱,林主管已经替他取出来,交到献堂的手里了。林主管说几句客气的话儿,转身要走。献堂立刻拉住他道:“主管且慢!我有一句要紧的话儿,要跟主管商议呢。这里人多,咱俩去那个拐角说。” 当下两个人去了拐角儿,献堂先问一句道:“不知道林主管在行干了多少年?”林主管回道:“小人十四岁就进了这行,先是做了七年的徒弟,接着又做了八年的师父,主管又做了五、六年。不知不觉,干这行已经有二十多年了!”献堂紧跟着询问道:“林先生在这里干主管,解同宝那边,一年能开给你多少钱?” 因这个话儿,林主管咳嗽了几声后,才回复道:“白二官人这个话儿,实在让小人难以回复!小人一进来干这行,就在解家的门下做事。跟了老主人这些年,身上吃饭的本事,都是从文宝斋学会的。如今小主人当家做主了,对待小人也没得说。怎敢因为你开价高,就能舍弃了旧主人!” 献堂立刻赔笑道:“方才我就是问一问,到底这行怎么个行情。主管要是有合适的人,荐几个给我。我打听准了,怎么开价心里好有数儿,主管千万不要想歪!” 一听见献堂不挖人,林主管这才放了心,回话说道:“二官人家里面遭的事儿,小人都已经听说了,官人也确实不容易,这时候肯定急需要钱使。只是像官人这样外行的人,突然转行做这个买卖,风险太大!官人若真想赚钱的话,小人倒有个不错的主意。” 因这个话儿,献堂立刻竖起来耳朵,催促着叫林主管往下说。只听见林主管继续道:“今天过来找我家主人的贺大官人,不知道二官人认不认得?”献堂便道:“你是说贺荣那厮么?打过几次的交道吧,这事儿跟他有什么关系?” 林主管便道:“官人不知道,贺大官人看见我家主人赚钱,也曾想进到这行来赚钱。他又不是这行的人,也害怕一脚踩进来,一不小心再倾家荡产,因此犹豫了好些天。 后来在跟我家主人商议的时候,我家主人这么道:‘你不进来都可以,只要把钱投到我这儿,将来赚到的咱们再分。利钱的话,我半个月就可以返给你一次!不但大官人可以赚钱,说与别人,有人肯进来投钱的话,他们的利,你也照样可以分!’官人你听听,这个主意不好么?你若想赚钱,不如跟我家主人商议商议!” 献堂果然心动起来,便打听道:“贺大官人的那个利钱,你家主人是怎么算的?”林主管道:“他的利高,好像是一个月按照八分的利钱。对这个数儿,二官人心里面知道就行了,千万别说是我告诉的。你不知道:有些跟主人不熟的人,给的价儿没有这么高!” 当日白献堂拿了钱,急急慌慌的就走了。次日一早,文宝斋店铺一开门,献堂就已经过来了。同宝看见他便道:“二哥今天来的忒早!现在库房还没开门,你先坐下吃杯茶等等。剩下的钱,一会儿我让人送过来!”献堂便道:“不急不急!我刚刚从前街吃了早饭,走顺了路,一拐弯就转到这来了!” 说话的工夫,献堂便打听同宝道:“昨天贺荣来的时候,门口站着好几个闲人。我听见他们嚷嚷着什么‘利钱’‘利钱’的。怎么兄弟这里也兼着放贷?” 同宝吃了一口茶,便回复道:“除了古董这些外,偶尔也做点小买卖!二哥遭了这些事儿,家里面肯定缺银子使用。需要的话,我可以借给你五百两,一个月之内不要利,你看怎样?” 献堂忙道:“不用不用,我现在不缺银子使用。我听见说,贺大官人在你这投钱,你每个月给他一笔利钱,有这事儿么?”同宝犹豫了一下道:“有这个事儿。不过若二哥也来投钱的话,我觉得不妥:你的从兄白庆堂,在东京开着那么大的店铺。你若有钱不投到他家,反倒投到我这来,亲戚之间不大好看!” 献堂便道:“这怕什么?俺们早就分了家,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了。再说他的利钱又不高,亲戚里道的,也不见有什么额外的照顾。我自己的钱,愿意投给谁,就投给谁。哪个他也管不了!我问问你:真投到你家,难道你姓解的还往外赶?!” 同宝立刻告诉道:“既然二哥这么有意,难道我还不接着?!按一个月算,我就照十分的利钱给你!利钱我半个月就返你一次,不但二官人可以赚钱,你说与别人,有人肯进来投钱的话,他的利我也给你一份儿!我提前告诉哥哥一声:他们的利钱,我也跟你按一个价儿,都是十分。你去给他们讲的时候,说多少都行,反正剩下的都是你的。咱们哥俩先说好了:这十分的利,二哥心里面知道就行,千万别给我往外面说!” 献堂忙不迭答应道:“那是自然!我又不蠢,难道把老底儿还能透漏出去?!”谁知道同宝还继续道:“二官人在东京相识也多,有那借钱、放贷的,只需要叫他来找我。二哥若照顾在下的买卖,绝对有厚报! 这钱还有另一种算法:若来的人多了,凡五百两的,我提五十两银子与你;有一千两的,我提一百五十两;一万两的,我提两千两与哥哥,你觉得这事儿怎么样?” 献堂连连惊喜道:“兄弟,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还真能帮着我赚钱呐!只是有一件我不明白:你们这行,凭什么能赚来这么多钱?这钱到底是怎么来的?能说给哥哥我开开眼么?” 因这个话儿,同宝把头凑过来,低声告诉献堂道:“既然二哥发了话儿,咱两家已经要合伙了,我就实话实说了吧:如今从下面来京的财主不少,初来乍到的,都想在家里摆上几件古董,撑一撑门面。 他们那些土财主,能认出来什么真的假的?!把那些东西做得旧了,雇几个文人到处一吹,假的也就变成了真的了,价钱一下子就翻了几十倍,因此来赚钱。” 听毕献堂便问道:“这个法子虽然好,这时间长了,外面人难道不发现么?”同宝便道:“当初做这个营生时,我跟下面都约法三章:第一件,那些东西,官府的人不准卖。一旦坑了有权的人,我这个小店就得关门,那些人能不惹咱就不惹。 第二件,同行的人不许卖。若是被同行的发现了端倪,咱们的财路就断了。这种事能小心咱就小心。这第三件,既然想吃这碗饭,上面的人,咱们就得先打点好。一旦将来有什么差错儿,上面也有人通风报信,咱们能赶紧撤出来。有这些防护,二哥你还怕什么呢?!” 献堂又道:“说句不好听的话儿:如果我把钱投到你家里,你做完一笔大买卖,不愿意干了,拿着我的老本就跑了,我怎么办?” 店主人随即笑了道:“我的官人!只管把心放肚子里,就凭白家在东京的势力,谁不知道?你们姓白的一人吐一口吐沫,也能把我给淹死了!我诈哄你,除非不想在东京城继续混了!” 当下店主人说了一通,这才将献堂疑虑打消,答应回家去拿了钱来,放在他们家试一试。店主人再三嘱咐说,他们家赚钱的法子,千万不能告诉出去,一旦泄露,不但众人赚不到钱,而且还能惹上官司。献堂又不傻,他的钱也在这里头生利,才不会自己去惹事呢。 姓解的果然说到做到,真个献堂投了钱来,正好赶上了一批货出手,马上就拿到了三百两银子。献堂自己算了一下,按这个速度,之前在丈人那损失的钱,用不了几年就回来了。倘若献堂还想更快,就得拉拢别人也进来。 献堂的大哥白颂堂那里,之前因为卖地的事上,赔了不少。嫂嫂每天没别的事儿,专一在家里瞪着眼骂人。颂堂为免听她的叨叨,经常在外面吃的醉醺醺的,一回到家倒头便睡。 不管真睡着假睡着,反正在半睡半醒状态的时候,连骂声似乎也削弱了不小,听着没那么惹人厌了。 自从找到了应对的法子,挨骂的日子,好像就不那么难熬了。只要白颂堂推睡不醒,方寸之地就由他做主,外面的一切都与他无干。老婆因为颂堂醉卧,愈发增添了她的怒火,更加将言语骂过来。 到这一日,颂堂又吃了一个酩酊大醉,老婆在家里发怒了又骂,连东西也乒乒乓乓的乱砸。说不得“鸟夯货”、“呆头虫”、“吃死鬼”、“瘪臭虫”之类的词儿,都纷纷涌来,足足骂了有半天的工夫。 正在嫂嫂臭骂的时候,恰好献堂提了礼物,到他门上来瞧哥哥。颂堂一听说有人上门来找,管他是谁呢,只要能帮他脱离火坑就好。因此也不管仇不仇怨不怨的,立刻从睡梦中醒过来,跟献堂一块儿就出去了,籍此避开老婆的怒喝。 当下哥两个找到个常去的酒肆,要了间靠里的济楚阁儿,由献堂做东,吩咐酒保上些菜肴,然后再打两角酒来。 第455章 重归于好 一坐下献堂便说道:“才刚嫂嫂骂人的话儿,我听见了,可知哥哥在家里难!当初卖地的时候,我说让你早退出来,你非不听,这不就赔了!”颂堂叹口气便道:“你别说我了,你快说说你自己,我听说又是休妻、又是钱财被丈人骗了,怎么回事儿?” 献堂听见兄长这话儿,便放下了筷子,慢慢说道:“上个月的时候,有熟人给了我两只东山羊。我本来想派人送一只给你,另一只留下。那贱人不干,非得哭着闹着要送去娘家。”听到这时,颂堂立刻说话道:“我说二哥你也是,那不就是一只羊么,谁吃了不行?为这么点事儿,值得跟老婆吵嘴么?还打起来了!” 献堂便道:“哥哥不知道,我这些事儿,虽然跟羊没什么关系,起头就是因为这羊!我既想把东西送你一份,又不想跟那个贱人吵嘴,第二天就去了熟人那,准备托他再帮我买几只送人。 我那个朋友,就住在东面的铁塔街,那地方偏,平时我也不太去。那天天上还下着点雪,远远的,我看见前面有两个男女,捂得严严实实的,挽着胳膊往山上走了。我心里还道:也不知是谁家的狗男女,下雪天跑到这里来私会! 谁知道刚说完嘴就打嘴:那晚我办完事情回到家,看见那贱人身上的打扮,跟那天去山上妇人的穿戴,是一模一样!原来那贱人背着我,早就在外面偷汉子了!她趁我不知道,把我卖地的那笔钱,换成了石头,早就不打算跟我过了!哥哥你说说:这样的贱人,还能要么?” 不等到颂堂回复呢,献堂已经哭了道:“摊上了这样丢人的事儿,兄弟我心里面一肚子苦水,也不好出去跟别人倒。也就在哥哥你面前,才提一句!” 一看献堂都已经哭了,颂堂心里面也不好受,便劝慰道:“二哥,莫怕!就算出了天大的事儿,这不是还有你哥哥我么?有哥哥在,保准再帮你觅一门好亲。你好好的把侄子带大了,有什么槛儿迈不过去?” 说着说着,献堂突然收起来眼泪,欢喜了道:“若叫我说,让贱人跑了也是件好事儿!当初就是因为她,撺掇着让咱们兄弟不和!我也不好:当初让鬼迷了心窍,怎么就信了那贱人的言语,算计自己的亲兄弟?现在想一想我真不是人! 现在我算明白了,老婆算屁!还是骨肉弟兄之间,关系更亲。要不老话这样说:‘亲兄弟之间,打断了骨头也连着筋’。” 既然献堂都这么说了,如今他时运不济了,做哥哥的因为块地,再跟他去斤斤计较,反而没有了兄长的样子,让人看着倒不好了。虽然颂堂没明说,一杯下去已免了恩仇。看他的模样,那件事以后就不再提了。 当下献堂这个厮,立刻把他和“文宝斋”主人解同宝的事儿拿出来说,然后讲分钱的规则道:“当初我和解员外商议时,我们两个是这么定的:按一个月算,他按六分的利钱给我!利钱他半个月就返我一次。倘若哥哥也进来的话,我就跟姓解的说一声,让他也按六分的给你!” 颂堂听见了便问道:“这么高的利钱,这件事儿能是真的么?”献堂立刻伸手来一只手,比划着告诉颂堂道:“哥哥放心,这一段时间在他那里,我足足赚了这个数儿!人家是看在多年的交情上,才肯给我这个数儿,其他人根本没这么高! 我想着哥哥整天挨那个骂,日子也难!带携你一块儿发了财,回家去把银子甩到老婆脸上,嫂嫂那边也得闭嘴。我得事先提醒你一句:我说的这个六分的利,哥哥千万别往外说。其他人听见比他们高了,都过去要,人家解员外就没法儿做了!” 原来这献堂有良心:之前因为分家的事上,两家虽闹得不痛快,如今献堂有了好事,第一个还是想起来的还是哥哥。他知道哥哥在地产买卖的事情上赔了,在家里难,马上就过来带着他一块来发财。 既然献堂如此有心,颂堂这个做哥哥的,心里面自然也十分欢喜。两个人一算,这一笔买卖实在是赚!这一高兴,两个又添了几道菜,重新又要了几角酒上来。 颂堂吃着酒便道:“二哥,看在咱兄弟一场的情分上,有一句话我得说。”献堂便道:“哥哥说这话儿就外道了!咱们兄弟,还有什么是不能讲的?你只管说!” 颂堂便道:“既然有了这样的好事儿,不能只有咱两个发财,带一带老三!虽说他跟咱不是同母的,毕竟也是亲兄弟,也得管你叫一声‘二哥’!如今父母也不在了,咱兄弟们之间不帮衬,难道遇到事还指望外人?” 献堂便道:“哥哥这话儿说的很是,这事儿是应该叫上老三!不过因为之前的那件事儿,他现在跟我还有芥蒂,我出面儿叫他不方便,还得是哥哥你来说。” 颂堂便道:“这有什么?让店家唤一个帮闲送信儿,告诉他说,‘二哥做东,有一件好事儿要告诉’。让送信的特意告诉说:‘大哥也在’,我敢保老三立刻就过来了!” 送信的走后没多久,天上渐渐的下起雪来。兄弟俩一边靠着火炉吃酒,一边欣赏外面的雪景,想起来好多童年往事。 说着说着,老三礼堂人就到了。少不得献堂将先前赔罪的话儿,重新在酒席上又说了一遍。如今连大哥都原谅了二哥,而且二哥还领着发财,白礼堂又能说什么?只能跟大哥一个样,也跟二哥和好了。 酒席上献堂这么道:“咱们仨从小长到大,我这个人,你们两个是知道的:虽然说贪财、好色都有一点儿,但是正气绝对不少。尤其对自己至亲的骨肉,是绝对不会坑害的。 之前那件事不地道,是张秀娥那个该死的贱人,从中作梗,让她把咱们离间了!如今剩下我单身一个,这个顾虑已没有了。你们记住一句话:只要我发财,就绝对落不下你们两个!” 话儿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做兄弟的再疑心,那也太不知好歹了,白白辜负了献堂的苦心。为这话儿上,颂堂、礼堂两个都回复说,叫献堂把心放到肚子里,他们两人,绝对没有怀疑的意思。 当下兄弟们畅饮了一番,说到之前分家的事上,这件事也不能全怪献堂:早在他们父辈的时候,兄弟们分家就不公平。当初老祖母做主分家,口里面说是五个儿子,分家肯定要不偏不倚,实际上怎样? 老祖母借口说什么“二儿子有功”,把东京城里大多数买卖,全都分给了二儿子,他们的父亲作为老三,分到的又是些什么?哪有一样能提的起来?! 当年的时候还看不出来,如今到了第三代上,优劣马上就看出来了。别的不说,二伯家里的敬堂、庆堂,其他人自然没法儿比。连兄弟里过得最好的献堂,都赶不上白玉堂那么个毛崽子,这件事有地方说理去么? 倘若当年父亲发狠,逼着老祖母多要些回来,到如今兄弟们也能过得强些。可恨当年他们的母亲好说话,怎么都行,由着家业被别人分了。到现在看,人家大房、二房的那些人,躺着就能赚到钱,反观自己家这一边:兄弟们为了赚点钱,费了多大的力气! 献堂就因为这件事儿,对父母的怨言实在是不小。纵然他们已过了世,在这件事上也没法儿原谅。 借着酒醉,献堂抱怨完父母,将话头又引到从兄身上:若不是当初白庆堂发话,让白家人不许跟着卖地,第一:献堂不至于被丈人给骗了。第二:颂堂未必在卖地上赔了钱。 本来因为喜事的原因,弟兄三个吃多了几杯。谁知道众人饮酒多了,酒席上献堂便牢骚起来,一肚子不满,因他委屈,颂堂、礼堂这两个,也跟着不快,这酒到底没能尽兴。 除去颂堂、礼堂这两家以外,又有许多其他的人,听了白献堂一番话儿,也跟着他把钱投去了文宝斋。姓解的果然说到做到,果然到了半个月,利钱立刻就送来了。其他人一看果然赚钱,都纷纷涌来要跟着要入,几乎把献堂家门槛都踏破了。 来的人多,献堂的利钱就能多分,这样的好事儿,献堂自然都答应人家,许诺众人也都能加入。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的,单献堂这边来的人马,加起来就不止数百家。 文宝斋主人解同宝见了,很是把献堂夸奖了一番,口内这么评价道:“果然我没有看错人,我就说二哥本事不错!再这么下去,二哥的从兄白庆堂,都得赶不上二哥了!我有个建议:以后白家的这个族长,还得让二哥你来做!” 这件事情还用的着说么?不是白献堂自夸,在东京城里,说论口才,比他精明的实在不多。但凡听了他的言语,就没有一个不动心的。 这一次投钱,献堂着实赚足了银子,这时候连本带利的,加起来足足有十几万贯!解同宝打听献堂的意思,问他到底取不取。献堂又不傻,那么多钱,拿回家去还占地方,沉甸甸的又不能生利,倒耽误了赚钱。因此献堂并不取钱,反倒将家底儿全掏出来,一并放在这里面生利。 其他那些赚了钱的,一看这行油水多,钱赚的快,也不着急取钱出来,也跟着献堂一个样儿,继续在姓解的店铺里生利。如今的献堂,又被人重新尊敬起来,不管认识不认识的,许多人老远见了就道喏,已经不喊他“白二官人”,全都喊他叫“白行老”、“白二哥”。一夜之间,似乎献堂在东京城,已经和白庆堂能齐肩了。 第456章 东窗事发 自从跟文宝斋合伙儿做起了买卖,献堂在东京,着实过了一段儿不错的日子。正在献堂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突然传出来一个消息:有人上报与开封府,言说买到了赝品的古董,钱财一下子被骗了不少。除去这一个,一下子又有不少人,也纷纷发现被骗了。这些受害的联合在一块儿,共同去上告。 这次的官司,恰轮到左厅推官周昕审理。因为牵涉的金额巨大,非同小可。开封府一路查下来,摸到“文宝斋”古董店这一条藤上。不等到官府命人将店铺查封、将店主人解同宝抓捕归案,谁知此事竟提前走漏了消息。店主人解同宝听说不好,这厮立刻卷了钱财,连夜就逃了。 姓解的逃走了不要紧,众人的银子一下子全没了。献堂所有的身家,全都放在那里面生利。不单是他,连颂堂、礼堂这两个,所有的身家也都在里面,这一出事,兄弟三个立刻都完了。 他们钱没了还不算,因为献堂的撺掇,另外还有几百家的人,也都把钱财也都在里面。 当初事情出来的时候,献堂还安慰别人说,姓解的家里有的是钱,又手眼通天,区区打这个小官司,花不了多少就能摆平,如今怎样?不单这官司打不赢,连他姓解的都卷铺盖跑了! 当初众人之所以敢投钱进去,全是看在白家兄弟的面子上,谁认得那个姓解的是谁?!既然姓解的逃走了,众人的钱财,不能就这么白瞎了,他兄弟三个就该管问! 这件事闹得这么大,不少人都已经听说了。当初有几个也想入,最终没有投钱的人,一听说文宝斋因为惹上官司,店主人连夜卷钱就跑了,忍不住庆幸,立刻评价这事儿道:“我早说过不靠谱,你们不听,结果怎样?果然是被骗了吧?! 跟你们说,你们白活了这些年,真不会认人!那白献堂是个什么人?当初地产涨价的时候,他哥哥颂堂想倒腾地,特意请教过白献堂,那时候献堂是怎么指点的? 劝哥哥置办五丈河北面的那块地,说是买进来准没有错儿!等颂堂真的买到手,结果怎样?那么块鸟不拉屎的地方,涨速奇慢。别说是卖了,连打听价的都没有几个,怎么出手?献堂自己倒腾的几块,全都是在热闹地方,一出手马上就赚了五倍! 不容易颂堂把地卖了,突然东京城传出来风声,说地价要降。颂堂自己摸不准行情,因献堂与太府寺来往得熟,消息灵通,为了这事儿又去问兄弟,这时候献堂怎么说?这厮拍着胸脯保证,告诉哥哥不用怕,买了准赚! 前脚哄哥哥买进来,后脚他自己就赶紧卖了,把个颂堂坑得苦!害了人了,这厮看了兄长的笑话儿,口里还装作惋惜道:‘早就说让你听我的,你非不信,思前想后的动作忒慢!这不一下子就赔了吧?!’ 就这么个人,连他自己同胞的亲哥哥,他都得坑,更不用说外人了!怎么你们还看不明白,一听说他有发财的门路,一窝蜂就跟着进去投钱?真的是利令智昏了!叫我说这事儿不怨别人,全都是你们犯了蠢病,居然肯信那么个东西!” 如今已经被骗了,再去说这些话儿早就晚了。当下最为要紧的事儿,还是想办法追回来钱!把这事儿掰碎了细说起来,虽然解同宝人已经跑了,拉众人入伙的白家兄弟,如今还在。为了要回来自己的钱,众人立刻找他们兄弟去了。 当下众人找到了白家,问老大、老三要钱的时候,颂堂和礼堂都这么道:“这事儿我们知道的不多,跟文宝斋来往的事情上,都是老二牵的头。众人投进去那些钱,也是他在一手操持!别说你们,连我们兄弟俩的钱,也在里头没拿出来!”既然是这样,大家立刻叫上了颂堂和礼堂,众人做一堆都往献堂家去了。 一时之间,献堂在东京的住宅,立刻被讨钱的里三层外三层给围住了。这么多的人,都挤在外面大呼小叫的,叫献堂开门。一个便叫:“白献堂,你给我出来!你说说俺们的钱怎么办?!” 另一个道:“利钱老爷不要了,把我的老本还回来!马上就快过年了,你叫我一家老小怎么办?”还有人道:“当初俺们信了你,跟着你一块儿投了钱,姓解的跑了,别以为不吱声这事儿就算了,俺们就得问你要!” 众人白白在外面喊了半天,里面仍旧静悄悄的,没半点回音。眼看着这门儿叫不开,不少人以为家里没人,便这么道:“白老二今天不在么?大冷天的,在外面等着不是个事儿,要不咱们明天再来?” 有几个不好糊弄的,立刻告诉他们道:“才刚我问了邻居了,邻街的说,昨晚上还看见他家烟囱里往外冒烟,有人做饭,怎么可能家里面没人?再继续等!就不信姓白的一辈子不出来了!” 在一块儿等着的时候,众人三五成群围成一圈,免不了相互攀谈起来。说起来被骗的那个数儿,有多有少的。也不知为啥,一听见有平时看着挺精明的人,损失的钱财比自己还多, 众人心里面便有了一丝慰藉,心里面反骂老婆道:“妇道人家知道什么,还说我‘蠢’?这么多人都上了当,难道都是‘蠢’的么?!” 过不多久,众人找到了共同的话题,那就是一块儿骂白献堂。一个便道:“那东西嘴巴不可信,他说的话,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过不了三两天可能就变了!当初那厮跟我说,他给我四分的是高利。后来我找人一打听,人家的都是五、六分!” 另一个道:“我一个兄弟,跟文宝斋的主管是亲戚。我听他说,解同宝给白老二是十分的利!他给咱们说五六分,剩下的全自己揣起来了!要不这事儿他怎么这么热心?”有人便骂:“把咱们骗得团团转,他去赚钱,再继续信他就是个傻子!” 因天气寒冷,不单说话时冒着白气,众人两只脚都冻麻了,说话的时候,都在不停的跺着脚。也不知众人等了多久,有人走过来商议道:“看这个样子,姓白的今天不回来了!咱们的家财都被他骗了,就这么空着手儿怎么回家?干脆破开他家的门,住在这里不走了!姓白的啥时候回来还钱,啥时候算完!” 对这件事儿,虽然同意的人不少,居然还有拖后腿的:有三两个反对说,害怕众人讨钱太认真,万一把白献堂逼跳了河,那就摊上了人命的官司,而且钱也要回不来。 众人立刻骂他们道:“看你那小胆儿,只管把心放肚子里,白老二那东西耐活着呢,下辈子他也舍不得死!”、“你有那工夫操心他,不如想一想怎么要钱!自己家钱被骗子骗干净了,眼睁睁一家老小喝西北风,还去想着白献堂,怕他去跳河,你是菩萨托生的么?还是真傻?!”因为众人群起攻之,那三两个反对的便闭了嘴,站在一边不作声了。 因为人多,一旦有人出这个主意,立刻就有送器械的。刀棍、斧凿都用上了,终于把他家大门给破开,众人一窝蜂就涌进来了。 四下看时,献堂这厮,已经把家里面值钱的古董之类的东西,都转移了。剩下的就是些铺盖和桌椅,乱七八糟摆在那。东西不少是立着的,还有些倒的。对此有人便猜测道:“白老二故意骗咱们,说什么‘姓解的家里面有的是钱,区区打这个小官司,花不了多少就能摆平’。原来他故意这么说先稳住咱们,他自己好逃!” 因这个话儿,众人愈发气不过,拿起木棒来乱砸了一通。进来的人里面,除了那些砸东西的,还有在到处乱找、乱看的。正乱着时,突然院子里有人大叫道:“在那儿呢,快去两个人堵住了,别让他上了墙!” 因这通叫,众人一窝蜂赶去时,远远的看见有一个黑影,正要翻上墙逃走呢。好似群猫捕鼠的一般,不管这厮逃到哪儿,立刻一群人就跟过去了。逃不几次,这厮被众人摁住了,抓起来一看,抓着的这个不是别人,正是献堂。 原来之前众人在外面喊叫时,献堂这厮正在家。因怕挨打,献堂立刻找了个角落藏起来,指望着等到天黑了,外面的人走了他再出来。谁知道众人并不走,而且破开门进来了,在四处乱转。这一下献堂吃惊不小,正要跳墙逃跑时,立刻被大伙儿给摁住了。 这时候有人问话道:“白二哥,既然你刚才在家呢,怎么俺们在外面那么喊,你一声不应?”因这个话儿,献堂立刻揉一通眼睛,又打了一个哈欠告诉道:“我昨天晚上吃了通酒,睡得迷了,外面的动静一点儿没听见!”说到这时献堂还问:“你们是啥时候过来的,怎么提前不告诉一声?” 有人又问:“既然睡得这么死,怎么你刚才又逃呢?”献堂便道:“一醒来家里全都是人,我以为突然遭了贼,吓了一跳!”听见了这番回复后,众人冷笑了一声:这些话鬼才信他的呢! 第457章 讨债 既然已经找着了正主,众人立刻询问正事儿道:“白二哥,当初让俺们往文宝斋投钱的事儿,是你白献堂牵的头。如今文宝斋犯事了,姓解的也连夜逃走了,俺们的钱怎么办?趁着都在,你给大伙儿说说吧!” 之前这件事刚刚出来的时候,有人就问过白献堂。每次提起,献堂都是叫大家都放心,保准没事儿。后来看形势不好了,献堂也是支支吾吾的,不是说东就是说西,不明白了回复。 如今到了这个份上,献堂还是老一套,又想说些别的支吾。众人立刻不干了道:“白献堂,俺们如今找着了你,就是要钱,这一次你别想再这么糊弄过去!” 有一个不放心的道:“这个东西鬼着呢,才刚要不是让俺们看见,这厮就跑了!保险起见,动动手儿先把这厮给捆了,别让他再逃了!”跟着的立刻催促道:“哥哥这话儿说的很是!都搭把手,把绳子帮俺们递过来,先给他捆上!问一句他就得答一句,说不好就是一鞭子!我就不信了:他是要钱还是要命!” 一看见已开始动手捆了,献堂一叠声求告众人道:“别,别,哥哥们千万不用捆!我保证不跑!轻点儿,你捆着我的旧伤了!”献堂挣扎了一番没用,一会儿又道:“哥哥们可怜可怜小弟吧!不用捆了,我保证老实,都实话实说!” 一个便道:“今天你别来那些虚的,就说俺们的钱怎么办?!”献堂一叠声求告道:“家里的情形你们也见了!我的钱也被骗子给骗了!如今是一文也没有,能翻着就是你们的!” 有人便道:“东西是没了,你知道不好,提前几天就搬空了么!我就不信了:你白献堂手底下那么多买卖,能没有钱?赶紧把店铺都卖了还俺们!” 献堂一叠声哀求道:“急急忙忙的,一下子怎么卖的出去?不如这样:算一算到底有多少人,我先给众位写一张欠条,一有钱了就还,这样行么?”献堂肚子里有什么坏水,众人早就知道了。他有那心,用得着躲着大伙儿不出来?他就是想把众人都支开,趁着人少了好赶紧跑! 人群里有一个便说道:“我听说牢里面有个规矩:凡是犯事儿进去的人,先打五十棍杀威棒,他才能老实。不如咱们也来几棒,也让他怕了好服软儿!” 因这个话儿,真有人找来了几根木棒,传到前面这边了。才刚吓唬了一两句,棍子还没有落下呢,献堂那边就“嗷”的一声,杀猪似的大叫起来,吵得众人的耳朵都聋了。 至此就不敢说话了:不管哪个说一句什么,或者有谁抬抬手活动一下,叫献堂看见了立刻就大叫。只要一叫,口里面喊的就是“救命”。 左邻右舍好奇的人,一大早儿看见这么多人上门,他们还不走正道儿,把门给撬了进去的。一会儿又听见院子里打砸的声音,又听见献堂的声音,在高喊“救命”。闹出这么大阵仗来,周围的早就被惊动了。便有几个热心的邻居,害怕出事儿,一道烟跑出去告官了。 因邻居把情况说得紧急,晚一晚献堂可能就没命,右厢赵巡检听到了消息,害怕真个出了事儿,立刻率领五十个差役,往献堂住宅这边就赶来。 一到了地方,果然见献堂家的门大开着,里面正闹闹哄哄的,不时夹杂着一两声“救命”。赵巡检立刻命人把前门、后面都把守住,然后就率众进去了。 众人正在拷问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进来,一个声音大声道:“这里是东京,都闹什么闹?!把所有人都给我捉起来,一个都不准他们跑了!”众人急忙去看时,原来是赵巡检带着人到了。 众人一叠声都道:“巡检哥哥替俺们做主!白献堂骗了俺们的钱,三番五次的不想还。如今俺们找到了门上,还没对他怎么着,他就这样、那样的!”“赵巡检明察:才刚俺们啥都没干,就是害怕钱瞎了,故意吓唬吓唬他!” 赵巡检不听这个话儿,只管说道:“好大的胆子,要账就要账,是谁准你们私设公堂的?怎么还把人绑起来了?快给他松了!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一听见赵巡检替他说话,献堂的胆气立刻就壮了,腰板也跟着硬起来,干脆直接告诉赵巡检道:“巡检你给我评评理:当初文宝斋还没出事儿的时候,解同宝那边利钱高,他们听说了,知道我跟解员外有交情,都争着来找我做中人,帮他们牵线! 如今解员外犯事了,卷铺盖跑了,他们的银子没有了,就跑过来找我问罪了!巡检你说说,当初他们签合同时,没有哪个逼迫他,一个个可都是自愿的!如今摊上事情了,都过来找我担责了!没出事的时候,他们乐呵呵收银子,没一个把银子分给我的!再说那合同上名字写的是‘解同宝’,可不是我‘白献堂’!” 说到这时,差役们献堂松了绑,献堂把绳子从脖子上拽下来,又继续道:“我的钱也放在解家生利,他一出事儿,我这边已经精穷了!还能拿什么赔他们?摊上这事儿,只能算自己倒霉吧!” 献堂这话儿众人可不干,立刻便有人反驳道:“姓白的,话儿可不能这么说!当初俺们能投钱进去,是因为看在白二官人的面上,谁又认得那姓解的?!就算合同上签名的不是你,你也算是个中人了!如今姓解的卷铺盖跑了,那么众人损失的钱财,就该你这个中人出!” 献堂马上回话道:“那么我再问你们一句:合同上利钱是一个月一交,一年一交,还是几十几百年一交?白纸黑字都写了么?说没到期就不违规,你们又能怎么的?! 是更可况你们这班人不经允许,就这么破门闯进了,还把我捆成这个样,那么粗的一根棍子,上来就打,是哪个相公授意的?我还想去开封府上告,说你们私闯民宅打人呢!” 一听见白献堂说浑话,开始泼皮不讲理了,众人也都一叠声道:“我还不信了,明明是你把俺们骗了,你还不认,这事儿还说不明白了!开封府大堂现在就去,是得找一个公道的地方,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当下不用赵巡检叫,众人闹闹哄哄的,把“正气不少”的白献堂给揪住了,一窝蜂从献堂家里面涌出来,做一堆儿往开封府的方向就去了。 到了开封府大堂上,众人当堂便上告说,赝品古董的那件案子,除了解同宝以外,连白献堂这厮也有参与。白献堂为得到同宝允诺给他的高额利钱,最近一直在拉人入伙,劝着叫众人往文宝斋投钱。 这个时候,包龙图虽然做了府尹,如今因为治水的原因,正在蔡河那忙着呢。这些邢狱之类的事情,全都由左右厅推官负责料理。文宝斋解同宝那一件案子,已经差不多定案了。 这时候再提出别的来,当厅的推官不耐烦,口内忍不住抱怨说,当初找他们查问的时候,人人都包庇解同宝,一个劲帮他作证推脱。开封府问话都推说不知,以至于错过大好的机会,让他给逃了。 如今一看没了钱,马上就找到了开封府,开始想起来翻案了!开封府大堂,啥时候成了他们家开的了?他们想怎样就得怎样?为惩治这帮反复无常的刁民,当天所有去告状的人,一个个全都挨了板子。 忙了一天,虽然找着了白献堂,一文也没有要到手,献堂那意思,这笔钱好像不打算还了。想去找个说理的地方,帮忙给大伙儿说道说道,让姓白的还钱。开封府办事不公道,反而以“搅乱公堂”为罪名,把众人打了好一顿板子!这冤屈从胸膛里冲出来,几乎都直上云霄了。 当日众人捱着痛,聚在一块儿商议了一通,分析便道:“咱们今天去开封府,那就是走错了门路了!白家人在东京做着那么大的买卖,开封府那边,平常岂能不打点?开封府那边从上到下,处处都有他们的人!要不然一听说咱们去开封府告状,白献堂能那么高兴就应了?那就是他家的后台呢!” 另一个道:“哥哥这话儿说的不错!白家人开门做买卖,说跟开封府完全没来往,怎么可能?那班判官、书记、推官之类的,跟白家的私交的都不错。一听见咱们告白家的人,必然包庇,怎么可能替咱们做主?!” 又有人道:“难道这件事儿就这么算了?我还真就不服呢!就算开封府结案了,上面还有个提点刑狱司,可以翻案。就不信白家人把提点刑狱司都打点完了?!”有人立刻就问他道:“我问问你,到了提点刑狱司,可能又是一顿打!那样你也敢去么?” 回话的道:“咱们那么多的钱,难道是容易挣回来的?你眼睁睁看着就这么瞎了?我是不服,就算再挨一顿打,也必须上告!明天一早就起来,就去提点刑狱司!就算他们打死我,也得把他白献堂拉下来!你们有一块儿去的么?” 既然都有带头的了,好几个一叠声都告诉道:“既然刘哥都这么说了,俺们也跟着!哪一个不去,就是小胆儿王八养的!” 第458章 败兆 提点刑狱司那一头,果然次日就接到了状子,众人一致上告说,“文宝斋”的古董铺赝品一案,白献堂那厮也有参与。而且还有人出首说,之前地产溢价的那件事儿,白献堂兄弟也都有参与。 东京城地价上涨的那件事儿,惹得赵官家都发了火,觉得东京城商贾太不像话,居然明目张胆跟官吏勾结,生生把地价抬高了三倍!可知以前都欺行霸市、操纵物价习惯了!这些商贾再不管束,恐怕就要翻天了! 为此上赵官家特意嘱咐了庞籍,让他趁着这次的机会,必须要拔一拔商贾们头上的尖刺儿,彻底好好整顿一番。上面如今已下了严令,对待抬高地价的这件事儿,要安排人马一查到底,务必抓几个典型出来。上官们为了这件事儿,正不眠不休的查问呢。那些厮们正愁没有个立功的机会,这不功劳就送上门了! 如今一听说有人出首,上面立刻就重视起来,随即将白献堂兄弟几个抓捕起来,开始审问。审着审着,高价卖地的那件事儿,还有伙同解同宝倒卖赝品古董的事儿,一股脑儿都被翻了出来。 献堂他们兄弟几个,都是没进过大牢的人,这次一下子被拿了,都吓坏了。颂堂、礼堂这两个心眼浅没出豁的,这时候顾不上兄弟情谊,立刻把白献堂就供了出来,口内一致就告诉说,赝品古董的那件事儿,与他们无干,全都是白献堂牵的头儿,他们也是个受害的。 献堂又不蠢,不像颂堂、礼堂这两个,一遇上大事人就怂了,就乱了分寸,屁的主意也没有了。自从这件事情出来,献堂心里已思忖多日。仔细算来,这一笔钱数目太大,一旦被债主咬住了,自己一辈子够呛能还完,一判下来,十几年牢狱够呛能免了。 思来想去,这一笔钱想要还上,除非把白庆堂也拉下马!白庆堂那厮家大业大,这个坑儿也就他能填上。他还上了,那么自己还判得少些。 计议已定,等到堂上问他的时候,白献堂立刻就告诉说,这事儿自己只是个从犯,真正的主谋,是他的从兄白庆堂。听见这话,提刑司那边便提醒道:“公堂之上,胡乱攀咬,一旦查出来没有此事,那么诬告的是需要重判的!” 献堂是谁?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头脑一直清楚得很。他又不似颂堂、礼堂这两个怂包,让人一吓唬立刻就招了。因这事上,任凭主官再三警告,献堂一口咬定了说,自己的能耐实在有限,只是个从犯,一切的事情,全都是从兄白庆堂指使的。 不管这件事儿是真是假,既然献堂那个厮,已经在大堂上公然指认了,少不得提点刑狱司来人传话,叫白庆堂亲自过去走一趟。而且提刑司来人说了,此次只不过是去问话,需要庆堂配合下才行。一旦查出来真的无事,也不诬判,庆堂立刻就可以回家。 提刑司来的人说话在理,而且有人扯他进来,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庆堂立刻就跟着去了。谁知道这么一去不要紧,除了赝品古董这一个案子,提刑司那边的人,连之前卖地的事情,也倒腾出来,就说有人特意上告,地产溢价这件事,白庆堂本人也有参与,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一并也查。 本来按照白家人的想法,庆堂此去,不过是上面问一句话,当天就能回来的事情。谁知道他们这一查下来,许多事情就都来了。说好一天能回来的,突然时间就变成了两天,两天过后,仍没有消息,再去打听,回说弄清楚需要半个月。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拖延下去,突然就有消息说,上面已经确认清楚,白庆堂确实操纵了地产溢价,如今事情查证清楚,本人已押送去大牢了。 这件事情一出来,白家人立刻就急了。本来白家在川蜀跟李亿的交手,地天泰已明显占了上风。用不了多久,鹤松堂马上就撑不住了。庆堂一下子被捉了,白家没有了领头的人,后续的交战就有些乏力,让李亿慢慢的缓过来,已经开始反击了。 偏偏在这要紧的关头,南边突然又传来了消息,言说去往南洋的货船,一出来广州就遭遇了狂风,此时已经沉没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本来白家就糟了事情,因为被献堂诬告的原因,那些赔了钱的人,也知道白献堂没有力量还钱,就算把他给打死了,也还不起,唯一的希望就是庆堂。一听见献堂当堂招供,说事情的主谋是白庆堂,管他这事儿是真的是假的,立刻他们就有了盼头,全都聚集到庆堂家门上,指望让白庆堂赔这个钱。 这些人天天准时跑过来堵门,本来就够让人糟心的了。如今货船一沉没,来家里要债的就更多了。一些与交引铺有来往的,一听说白家遭了事儿,害怕有损失,纷纷把交引拿来换钱。为了店铺能继续周转,家里面囤积的那些货物,不得不跟着折价儿转卖,这损失一日何止千计! 东京都乱成一锅粥了,老四庆堂突然被告,已经被送进了大牢了。白敬堂纵然还在川蜀养病,少不得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急忙走水路从川蜀赶往回赶,来帮忙料理东京的事儿。本来一路都好好的,谁知道快到东京的时候,敬堂的病症突然恶化,在船上根本来不及延医用药,一转眼就没了。 东京这边,因为白庆堂入了牢,家里上下都乱糟糟的。玉堂为了四哥的事情,正在四处打点呢,整天没有别的事儿,找这个、托那个忙碌个不停。玉堂身上染了些风寒,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哑,仍旧顾不得去休息。 白敬堂急病没了这事儿,一开始玉堂不知道,还是两个从兄赶过来,报的急信。一听说敬堂突然病殁,玉堂开始还不太相信。等亲眼看见了二哥的亲随,身上已经穿了孝,哭着跑过来报丧的时候,玉堂那头上,似乎被人猛然敲了一棍,几乎都要站立不稳。看见不好,众人急忙赶过来扶时,然而玉堂不用人扶,立刻要赶过去亲眼看看。 等到亲眼看见了遗体,这件事情太出乎意料,一时间玉堂悲痛太过,头脑都已经麻木了,转不过来,该怎么处理全就忘了。幸而白家家族中人口多,遇到事儿了,都能过来帮忙料理,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棺椁、衣服,都置备好了,僧道都已经过来了。所有发丧该准备的东西,以及宾朋来客吊唁的宴请,急需要钱使,然而玉堂仍怔怔地,所有来问的全都说“好”。众人于是都学乖了:问有个屁用,反正玉堂全部都答应,凡事都用最好的就行! 如今白家遭了事,又赶上上面正在严查的空档,与他家走得太近了不好,这次宾客来的不多。就算有一些过来的,也不敢不多待,说上几句话儿立刻就走了。 见这么个架势,白家族里面有些人,嘴里就开始不满起来,唠唠叨叨地在那里抱怨,埋怨白敬堂行事不行:做了那么大的官儿,平素只知道去照顾外人,对外人贴心贴肺的,有求必应!如今他死了,那些被提拔的过来了几个?怎么一看见白家遭事儿,全都装作不知道?早知道这样,有那个能力,还不如多来照应照应自家的骨肉! 而且还抱怨敬堂的相识:当初敬堂还在的时候,那些人得了不少的好处,如今一看敬堂死了,这些人悄没声的,立刻就开始疏远了。可知不是些好东西,都坏了良心。因此不由感叹起来:对外人好了有什么用?到最后还不是指望不上?!真遇到事儿了,能管的还是自家的骨肉! 这件事越想越觉得冤,都不能寻思。既然生出来这么个心思,众人帮忙心下就慢了,许多事不过是草草敷衍。 这么个时候,屋漏偏逢连夜雨,庆堂在东京的交引铺,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突然就被查封了。众人觉察到事情不好,为丧事过来帮忙的人,许多都没有心思做事。一闲下来,众人便三三两两的坐在一块儿,嘴里面乱七八糟的什么都说。 人群里不知道哪个道:“他们二房的兄弟几个,做了那么大的买卖,把别人的钱都赚了,人家看着能不眼红?早就在外面得罪人了!老四被人告了这事儿,就是仇家在报复了!你们看吧,现在不过才是个开始,以后倒楣的多着呢,消停不了!看这个样子,咱们家要走背运了!” 因为“背运”这个话儿,立刻有人说话道;“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儿!去年除夕,祭祖的时候就有些奇怪!你们应该都不知道:点上的香,好几次中途自己就断了。大哥因害怕不吉利,这件事都没敢往外说,可不现在就应验了么!” 说到这个,又有人想起个不好的兆头:“大伯家二哥去年说,在嘉禾老家,祖坟旁边的一颗松树,不知道怎么就枯死了。一看见这样,二哥立刻让人去补种,到现在没敢跟老祖母说。我心里面寻思,恐怕这就是败落的兆头!” 一旦有人起了头儿,大家七嘴八舌的,纷纷说出些类似的话来。众人一致都认为说,白家现在已走了背运,短时间之内好转不了。就这么人心惶惶的,谁还有心思去料理丧事。人虽然在这儿,魂儿已经不知道去了哪了。 第459章 梁娘子进京 敬堂这边的家小不多,家室只有两三个,是正妻梁娘子和几个姬妾。膝下也只有一个女儿,年纪已经有十九岁,尚未婚配,随母亲一块儿都住在川蜀。 得知敬堂病逝的消息,梁娘子着急去东京奔丧,急忙央求了一个本家的梁六哥,帮忙送娘俩一块进京。按照现在外面的传言,如今白家是遭了大难,欠着外面人许多钱。被人上门讨要不说,连白庆堂都已经被捉了,只要白家人敢进京,立刻官府就有人来捉,关了进牢。 纵然之前关系不错,到了这个时候了,谁还敢领着她们进京!梁六哥一个老实人,不得已只好拉下脸儿,面露难色,告诉说大冬天的,天寒地冻,路不好走,而且家中有许多事情要做,这一趟路去不得。幸而梁娘子多许了钱,在跟前哭诉了好一通,梁六哥也就心软了,勉勉强强的答应了。 当下六哥觅好了车、船,带齐了人马,带着妹子和外甥女儿,另外跟着几个丫鬟,一行人就往东京来了。一路上行来,驿路上遇到许多的商贾,说起话来,都是在议论白家的。 夜晚投店,相邻房里面住着的,许多也都是赶路的商贾。这一帮人说起话来,讲的全都是新近发生的事儿。里头有一个便说道:“这两天你们听说了么?白献堂那厮见钱眼开,惹上了一桩欠债的官司,直接把白庆堂给连累了!老二敬堂急赶去东京,谁知道半路上就急病死了!白家这次要倒楣了!” 另一个道:“给你们说:白庆堂下牢,就是让别人给下的套儿!我听说白家在川蜀跟李亿交手,鹤松堂就不是地天泰的对手!是不是李亿这东西干的?那厮正经的能耐不行,那些泼皮的手段,可是十八般武艺样样都精熟! 我大胆猜测:不单白庆堂下牢的事儿,是李亿提前设的套儿,连白敬堂病死,可是这厮捣鬼的:提前买通了身边的人,给下了药了!要不然怎么能赶得这么巧!” 评价的便道:“这次白家遇到的事儿,跟以往不同:最能干的两个人,一个下牢,一个病死。其他的那些,全是些等着吃现成的,能耐有限,屁的有用的也做不了!要我看啊,这一次白家彻底就完了,完全看不见起来的希望!” 不等到这些人把话说话,梁娘子早已经忍泪不住,转身带女儿就走开了。类似的事情见多了几次,以后投店的时候,一看见客商多的店,梁六哥立刻转身就走了。哪怕多走几程路,也不肯留在这里住。 敬堂娘子来京的消息,东京这头已知道了。敬堂在东京的房屋,已经做成灵堂了,太过吵吵闹闹的,也没人收拾。庆堂的娘子周氏这头,本来替嫂子预备了屋子,打算派人接了她到自己家来。怎奈因为买卖被封了,庆堂入牢,家里要债的实在太多,谁愿意过来奔丧的时候,仍旧不得安宁呢! 于是玉堂便告诉说,叫二嫂嫂暂时先住到他家。遇上事总是不得安宁,二嫂子这边才安排好,川蜀那头又有事情:李丰芝特意使人来报信,又急需要钱使。这件事儿让周娘子很为难:手里的现钱,都拿去填了窟窿了,到现在哪还有钱呢?! 川蜀那边已投进去不少,就这么罢了,之前的银钱就打了水漂,太过可惜。若是再筹,如今已白家到这步田地,不来要账的就不错了,谁还肯借呢! 更可况如今交引铺已经被封,家里只剩下药坊了。川蜀那头是地天泰的根本,一旦失去,再想挽回恐怕就难了,而且对各地影响都大,这事儿又实在没法不管。为了解急,周娘子干脆连宅院房屋都打算卖了。 关键的时候,是玉堂把自己名下的店铺卖了,筹出钱来,亲自交到嫂子的手上,帮忙叫大家解这个急。玉堂借机劝嫂子道:“四哥的案子,我打听了,一时半会怕难解决。如今全都是要债的,仍在东京,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徒自惹气。 不如嫂嫂亲自入蜀,一则有你过去坐镇,那边人心里也有底气。二则嫂嫂当初在家的时候,在药坊的事上就熟悉。川蜀那边,行里面许多人你都认得,他们对你更信任些。” 如今白家已经败了,所有的事情全部都涌来,仍旧在东京是众矢之的。玉堂故意把嫂子支开,自己留下来支应,这一份好意周娘子领了,只是丈夫还在牢里,谁能放心就这么走呢。 玉堂便就告诉道:“安心走吧,东京这边还有我呢。牢那边有我打听着,一有了消息,马上就捎信。嫂嫂放心:我管保四哥在里面饿不着冻不着的,出来了还得胖十斤!” 周娘子虽是个能干的人,毕竟是女流。家中动辄有泼皮泼秽、打门,还有往墙内扔刀子的,孩子们好几回都吓哭了。周娘子自己虽然不怕,倘若真的跳进来几个绑人的,把孩儿们一股脑儿绑走,卖与人牙子抵债钱,那么就真的不用活了!说不得玉堂劝了几天,终于把个周娘子说动了,也就同意带着侄儿,娘几个一块回川蜀了。 这时候都已经没人了,白家在东京所有的药材事务,全都由白玉堂和孙岐南,这两个人料理,谁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一天趁着没人的时候,李主管悄悄对玉堂道:“昨天主人回家的时候,外面突然来了个人,把孙岐南孙主管请了去。我看那模样,很像是李亿那边的人!” 玉堂于是便问道:“这件事你派人去盯了么?消息如何?”李主管道:“主人不知道,其实早在半个月之前,孙主管家里,就有李亿派去的人了。他们说了些胁迫的话儿,孙主管当时这么说:‘就算我要另谋出路,也得等白家真倒了再说’。 孙主管是东京本地的人,合家老小都在这里。李亿那厮泼皮出身,他手下的那些人,是惯会用下流的手段吓唬人的。 因为孙主管没答应投靠李亿,那厮们急了,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已经放出话来说,一天孙岐南不答应,老小就一天担惊受怕,泼皮们一天好几遍闹事。这几天孙主管熬得眍?了眼,都明显瘦了!现在白家事情多,他当面也没有跟你说。 对此玉堂这么道:“等到孙主管一回来,你立刻过来告诉我。这件事情,我亲自跟孙主管谈一谈。牢里那边怎么样?事情有什么进展么?” 李主管道:“快别提了,这些天我算是看出来了:提点刑狱司那一边,早就被李亿打点好了。咱们想进去办点事儿,比登天还难!”玉堂不满便骂道:“我就不信了:偌大的提点刑狱司,能成了铁板,还全都被李亿给买通了!” 等到两个人商量完事情,李主管走了后不多久,就有人过来报消息说,二嫂子已经进京了。这一路上过来,母女两个人听了一路,哭了一路,也急了一路。终于赶到东京的时候,这头灵堂已布置起来,众人都已经在等着了。 玉堂将二嫂和侄女先接了家来,然后又去了二哥那边,看一看祭事准备得怎样。看见他来,这时候有一个帮忙点烛的张主管,悄悄走到了跟前来,打听敬堂娘子的消息。 玉堂遂就告诉道:“人已经到了,休息了一夜,明天一早她们就过来。”张主管犹犹豫豫的,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重新问了遍二娘子明天有什么交代。 玉堂随即便告诉道:“她们人才刚到呢,而且连面儿都没见,规矩就按照原先的办。将来尽丧礼毕的时候,是直接埋在东京的坟茔,还是需要扶柩归籍,到时候还得再商议。二嫂子为人一向老实,什么都好说,对这些事情并不太挑。” 听见这话,张主管随即就告诉道:“官人错会了小人的意思。‘交代’不‘交代’的,不是指祭礼这件事儿。官人不想想:眼看二官人人已经没了,又没有儿子,身后留下偌大的家业,该怎么办? 他的女儿一旦出嫁的话,那就是外人。剩下的几个姬妾都年轻,难道还不重新嫁人?二娘子已经四十多岁,虽说不至于立刻改嫁,娘家那边,也能跟着沾上不少的光儿。这么一算,二官人身后偌大的家业,却不是便宜了外人么?之前三房二官人家里的教训,还不够么?!” 张主管之所以能说出这话,少不得暗地里有人指使,对此玉堂便警告道:“你给我听着:这个话儿有谁再敢问,让我听见了,小心我拧断了他的脖子!” 既然有人打死人的主意,那么就应该小心防备。玉堂一回家,立刻嘱咐了家人,叫他们看照看好了二嫂和侄女。没有经过玉堂的允许,不许外面人顺便进来。正说着呢,提刑司那头又有消息,叫玉堂赶紧过去商议。这件事情耽误不得,玉堂立刻就过去了。 因着急出门,临行前玉堂又特意向梁娘子嘱咐说,倘若明天他不回来,不要带着侄女出去,一切等他回来了再说。梁娘子一个妇道人家,又不大出门,遇着事又没有多少主意,既然叔叔这么嘱咐了,也就应了。 第460章 吊丧 乱的时候,事情偏多。当夜就有个消息说,李亿手下的那帮人,已经对孙岐南没了耐心,懒得再吓唬他的老小,直接开始动真的了。孙岐南出门坐的那辆车儿,被他们放火烧了不说,因小厮拦着不让烧,当场让他们打断了腿。孙主管因为吃逼不过,终于松了这个口儿,同意去鹤松堂做事了。 一看事情成功了,来人立刻就改了口气,直接对孙岐南这么道:“孙主管,你早这样,咱们两边不都就好了?如今地天泰已经完了,大厦将倾孤木难支,再没有起来的可能了,人走席散是早晚的事。难道你早两天走了,就成了‘奸佞’,就比不过他们晚走的?! 我给你说,你这叫‘愚忠’!再过上十年,人人都知道‘鹤松堂’,知道李大官人东京药材行当的行老,谁还记得你‘地天泰’?!幸而主管转变的快,能够及时想开了。李大官人有言在先:他对孙主管仰慕已久,只要你过去了,大主管的职位就非你莫属! 孙岐南已经答应了投靠鹤松堂这事儿,当夜在东京城就流传开。听见了这个消息后,药行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又不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到了次日,太阳都已经老高了,玉堂那头仍没有消息。家里人张望了好几回,迟迟看不见人影儿。昨天玉堂走的时候,曾经好几遍嘱咐说,他不回来,叫二嫂子母女俩就在家待着。出门的话,必须等到他回来了。 因为迟迟无人到,灵堂那边立刻就急了,三五番派人过来催促。玉堂没回来,清云、清茗这两个,也都出去办事了,不在家中。被催得急了,新来的小厮这么道:“我家主人有言在先,不准随便让闲人进来!” 过来的这个王主管,是帮忙办敬堂丧事的主要的人。一听见小厮说这个话儿,立刻他就急了道:“亲戚里道的,我主人好心,拨我过来帮这个忙儿。忙前忙后这么多天,一文钱我也没拿你的,如今倒成了个‘闲人’了?!干脆老爷脱了衣服,还不管了呢!” 因这个话儿,好几个立刻赔话道:“俺们家里遭了事儿,王主管跟着,不住脚忙了这些天,早就该登门道谢了,主管哪里是‘闲人’呐?!新来的小孩子不会说话,主管你真的是误会了!”王主管不听这个话儿,直接他就上了车,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好几个拦他都没能拦住。 等到王主管一回去,把小厮的话儿往外一说,灵堂那登时炸开了锅。好几个玉堂本家的兄弟、嫂嫂,立刻上车,直接朝玉堂这就赶来了。 都是白家本家的人,他们一来,底下人不敢再继续拦,只好把人都请进家里。这些厮们一进来,男人们都去前厅吃茶等着,女人们直接朝后面就来了。 当下找到了梁娘子,一屋子人闹闹哄哄的,一个便道:“那么多人都等着呢,二嫂子把东西收拾收拾,带上侄女,赶紧一块儿坐车去!”说毕还吩咐丫鬟道:“把二娘子的东西替她拿着,咱们赶紧上车吧!” 另一个道:“二嫂子你还等什么?连八叔都已经过去了!咱们这些做晚辈的,不能让长辈在那等你!赶紧收拾收拾走吧!” 梁娘子记着玉堂的话儿,对此很是犹豫了一番,便这么道:“昨天九郎走的时候,说等他回来了我们再去,要不咱们再等等吧。”回复的道:“小九说话你不知道?一向没准儿!昨天他一宿没回来,谁知道跑到哪儿吃酒去了?!现在已经误了吉时,再耽搁下去,打乱了秩序,一整日的事情就做不完了!” 除了这些嚷嚷的,角落里还有几个声音道:“我说敬堂也是可怜:这一咽气,老婆、孩子心就外了,这最后一面,都拖拖拉拉的不肯去!如今还没有改嫁呢,就不把前夫当回事了,可怜我兄弟恁地命苦!” 一顿夹七夹八的议论,说什么的都有。敬堂娘子遭不住众人的口舌,而且大老远到了东京,还没见到丈夫的面儿,自己也着急。麻衣母女俩早穿上了,梁娘子也就带着女儿,上了众人来接的素车儿,把玉堂嘱咐的暂时就忘了。 到了看时,难得今天人来得齐全。不单是堂兄弟那些人全部都来了,连敬堂祖父兄弟的儿孙,许多人也都一块儿到了。除去这些,还有敬堂母家的亲戚,姑母、姨、舅之类的亲眷,也有一块儿来了的。 众亲戚看见娘两个进来,立刻举哀,一时间恸哭之声不绝,老的小的都涕泪横流。梁娘子母女俩赶了一路,多日都不曾好好吃饭,哭的已经没有了力气。眼看到了灵堂的门口儿,梁娘子已经哭倒在地上,仍然挣扎着一双手,费尽力气要进那门儿。幸而旁边有人搀扶,这次帮着她进去了。 说不得母女俩抱着停放的棺木,又一通好哭,许多女眷都跟在后面,不停在劝人。虽然玉堂事先已警告,不让人提家业的事情,然而还有人不死心,仍旧在灵堂上就开口了。 有一个先对梁娘子道:“二嫂子节哀,如今二哥人已经没了,丧事办完,就该天人永别,各自一方了,活人还是要过呐!” 说到眼下的家务事,这人又道:“当初二哥在船上犯病,急需要请郎中过来瞧。人家一听这情况,就说能染人,都没人敢诊!关键的时候,是五哥成驹帮的忙,五嫂子主动拿出钱来,前后花了有五百两,雇的太医去船上诊的。 当初五哥钱不够,大多数还是借别人的,打的欠条,一直都没给,债主每每去家中讨要。因为丧事未办完,一直就没说。如今眼看着事要完了,这钱也好还了吧?毕竟五嫂两口子也要过活!” 因为有人开了头儿,立刻第二个跟出来道:“去年的时候,二哥那批茶出了事情,为了打点榷货务送礼,我家垫上了五千银子。这钱账面上没法查,亲戚的缘故,我也没叫写什么条*子。 五千两银子,对嫂子来说九牛一毛,对咱们来说可不是少数儿!如今看在死人的面上,利钱我也不要了,本钱总该给我了吧!二嫂子你说说,啥时候能还?总不能一家出事情,让俺们也跟着没法过吧!” 除了这两家,还有人立刻拿出来账本,伸到二娘子的鼻子底下,好叫她看。本来因为在灵堂上,众人想说得委婉些,怎奈都已经说开了口,不管怎样都得罪人,直接就这么说开了也好。 只要有了带头的人,后面一大堆立刻就跟着,也纷纷从怀里面拿出来欠条,让众人看,然后开始说还钱的事情。 敬堂借钱的事情,梁娘子从来没听说过,也无人提起。而且敬堂又不缺钱,从来都是别人借他,而且从来就没还过,哪有去借他们的呢?!梁娘子虽然人老实,却又不蠢,这些人明摆着要借这个机会,敲一笔竹杠。为这事上,梁娘子便就哭着说,这些事情不清楚,需要 找敬堂的主管问问。 既然二娘子说这个话,就是不信!众人口里面都抱怨说,当初他们借钱的时候,已经与二哥说好了利钱,若不是看在亲戚的份上,众人早就投去了别人,利钱还能再高些。谁知道投了自己家,如今反死无对证了!真的是好人没有好报! 里头有几个脾气大的,等不得梁娘子叫来主管,就说自家有了急事,急需要钱使。老二死了,总不能让其他的人,日子也跟着没法过吧!敬堂家里什么情况,众人都知道,绝对不差这几个钱! 见二娘子迟迟没答应,有人便立刻说话道:“明明是堆山积海的家私,到死把着不肯松手儿!丧事上帮了这么多忙,倘若连欠账都想赖掉,那么二娘子为人也太差了!” 总之就是一句话,今天必须要见到现钱!就算没有,拿店铺顶账也可以。倘若二娘子不认账,想要赖掉,那么干脆就毁了丧礼,都走了算完! 梁娘子十八岁嫁过门来,做了二十三年的媳妇,许多的事情她都知道。当年翁翁年轻的时候,父亲早丧,家业一时就没落了。翁翁带着不多的银钱,从江浙单身来东京闯荡,不容易在京城站住了脚,积攒下来这一笔家业,然后把兄弟、侄儿们都带了过来。谁知道几十年过去了,这些人不但不感恩,他们还要来敲骨吸髓。 越想二娘子越觉得委屈,不由放声大哭起来。众人不管她哭不哭,四下里将人围将起来,仍旧又说钱的事。 说来也怪,才刚还痛哭嚎啕的一班人,一个个痛不欲生的模样,恨不得追随亡者一块儿去了。转眼他们就干了眼泪,在灵堂坐着要算钱了。口里还说着这样的话:“女孩儿以后嫁了人,有了丈夫,对自己的父亲就疏远了,因此不痛。老婆以后回了娘家,重新改嫁,又有了知冷知热的人,因此也不痛。要紧是众人没了手足,二哥比他们先一步埋进了祖坟,以后再也见不着了,心里实痛!” 还有人去告诉女儿说:“你爹如今已经死了,你妈以后还是要嫁人,她生了儿子,又不姓白,钱财够呛能留给你。你是咱们白家的人,你爹的家业就该你管。钱财若是在你手里,俺们今天一句话不问,只是信不过你妈。叔伯、兄弟们是真对你好,以后你若遇到了难事,还是同姓的能真心照应!” 当日吵吵闹闹的,动静恁大,几乎把灵堂都掀翻了。因众人相逼,二娘子因为没办法,急忙找辈份大的说理,口内便哭道:“八叔你看看今天情况,求您老给俺们娘俩做主!” 那头儿八叔便回复道:“侄儿媳妇,不是八叔不帮忙,成驹他们也说的不假。有账本呢,这件事人家占着理呐!”眼看长辈不帮忙,其他人娘俩更指望不上,又不知应对,当时只是嚎哭不已。 灵堂上又哭又闹的,看着也实在是不像话,八叔便呵斥众人道:“都给我肃静!讨钱归讨钱,话好好说!”眼看着母女要赖账,不像个打算出钱的模样,众人那火儿立刻就大了。大伙儿正在那气头上,都是义愤填膺的模样,八叔的劝告无人听,没一个理的。 第461章 大闹灵堂 转眼的工夫,灵堂这边,就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二娘子头发被扯得乱了,两眼已经哭成了烂桃,直挺挺躺在冷地上,好几次都快喘不过气来。女儿被他们逼迫不过,有两回把脑袋撞在柱子上,脸上流了一脸的血。 也不知乱了多长时间,突听见外面有人道:“把灵堂给我包围了,有一个敢出来出来往死里打,死了我偿命!”众人听了登时一惊:这个正是玉堂的声音。紧接着又一阵靴履响,前门、后门,已经被玉堂的人围住了。 这时候玉堂走进来,直接奔成驹的方向就去了。看这个架势,成驹虽然有些怕,转念一想:“这么多人都在这呢,光天化日的,他白玉堂还敢杀人不成?!八叔还在呢,就不信他敢以下犯上!”因此成驹仰着头,完全不怯。 转眼之间,玉堂已经到了成驹跟前,笑一声道:“听说我二哥欠了五哥的钱,五哥正着急讨要呢。欺负女人不算本事,不如这样:五哥的钱我来还!” 为此成驹便回复道:“你别风大吹闪了舌头!就凭你,有什么能拿来抵债的?!”玉堂立刻笑了道:“你还别说,我还真有能抵债的东西!”说毕,玉堂朝外面喝一声道:“抬进来吧!” 话音刚落,立刻进来了十几个小厮,抬了好几个酒缸,进来后直接放在厅上。这厮们抬了三五回,终于把东西抬完了,然后便转身退出去了。 这时候玉堂说话道:“我这都是多年的老酒,一碗能顶十两银子。成驹哥,欠你家的五百两,亲戚里道的,我就给你打个折儿,你吃六十碗就够了,现在就还吧!”因这个话儿,伴当立刻跑过去抱出来几摞碗,挨个倒满。玉堂端起一碗来,一只手揪住成驹的耳朵,强令他吃。 本来成驹还要挣扎,挨了白玉堂几拳后,立刻他就老实了。好几个伴当帮忙摁着,一碗一碗往下灌。 看到眼前的情形后,灵堂里好几个立刻就怕了,大老远儿劝阻了一两句。因有人劝,玉堂立刻朝他走过来,拎鸡似的将那人捉住,又开口道:“既然七哥爱打抱不平,你家的钱也先还!”当下把账本抢过来,查到了欠他家银子的数目,也开始灌酒。 见这个情形,众人便大惊小怪起来,开始讲一些大道理,指责玉堂不对了。玉堂见此便笑了道:“你们用不着说那些废话,‘圣人’的言语,在我耳朵里就是个屁!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说着这厮还瞪着眼睛,恶狠狠盯着众人看。众人对上这样的目光,立刻就怕了,赶紧把嘴巴闭上了,然后就嚷嚷着要出屋。怎奈玉堂不肯放,还这么道:“这个地方,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 这个时候,八叔也终于坐不住了,认为白玉堂不像话,呵斥他道:“灵堂里面,忒没大没小,以下犯上,不怕断子绝孙么!”听见这话儿,玉堂也就回复道:“多谢八叔的贺词,你的好意我领了。也祝您老跟我一样,咱们都一块儿‘断子绝孙’!” 这时候有人求饶道:“九郎,亲戚里道的,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当初你爹没了的时候,你们家遇到了什么事儿,哪一次不是你五叔帮忙? 你们那些学武的,整天说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样的话。把你成驹哥灌出个好歹,死了怎么见五叔呐?!小的时候,你成驹哥对你也不错,他有什么好吃的,都记的你!再怎么也是一家子骨肉,怎么好这么强来呢!” 这时候玉堂也闹够了,挥挥手让门口的闪出个空来,让他们都“滚”。众人久囚遇赦的一般,争着朝门口涌过去,撒腿就跑了。他们的礼物玉堂不留,一股脑儿全都扔出了门外。伴当们不好直接对亲戚动手,众人手里面拿着木棒,去驱赶外面停着的车马。 因为被玉堂赶打了出来,把亲戚们全都惹恼了,众人立刻就带话说,将来敬堂下葬的时候,都不来了。玉堂还真没被他们吓住,立刻叫带话的回去告诉,想一刀两断赶紧趁早儿, 没有了他们,他二哥白敬堂也照样能入土。 还有人捎话过来说,玉堂若执意不和睦,将来白家的族谱上,要把玉堂这厮的名讳,给去除掉。玉堂立刻开骂道:“族谱算屁!我都跟傻鸟们一刀两断了,用不着傻鸟生的儿孙们拜我!”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嫂嫂和侄女这些人,都把玉堂当依靠,有什么事情都仰仗他,他说什么娘几个都听。亲戚里有几个年轻的晚辈,背地里这么对玉堂道:“我说一句公道的话:那件事他们做的根本就不对,九叔那么做,是打抱不平、锄强扶弱,这才是好汉的勾当呢!” 还有知道这事儿的道:“这九郎平时看着不靠谱,你看看他庇护嫂嫂、侄女的时候,还真是个有担当的呢!嫁人就该嫁这样的!” 对这几句夸赞的话儿,玉堂并不感到高兴,反而觉察出一件事来:其实相处了这些天,玉堂只觉得嫂嫂和侄女可怜,庇护她们是责任在身,其实对她们并不是太爱。凭良心讲,若嫂嫂和侄子这些人,遇到了危险,需要他冒死相救的话,玉堂也会义不容辞。 只是活了一辈子,那么吃苦学到的武艺,长了那么多见识,没有去沙场上战死了,得一个“马革裹尸还”,倒为了这些家长里短的争气,跟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较量。这么个“死法”,也让人觉得太憋屈! 就算能为了他们死,心里也并不是太情愿。若换一换,袍泽在沙场上遇到了危难,需要玉堂去救时,他立刻就冲出去救人了,死了也心甘情愿的。 除了“亲戚”这一层关系外,玉堂从小儿在外面闯荡,跟嫂嫂、侄女这些人,接触的不多,见了面儿也不是太亲近。无论是才华、眼界、品格、性情,她们在人堆里面都不显眼,甚至可以说平庸。志不同、道不合的,在一块儿能聊的几乎都少。 自从觉察到这事儿后,再到嫂嫂、侄儿这儿,玉堂愈觉得对他们愧疚,只好从钱财上面使劲弥补,把事情自己扛起来,不肯让他们再吃亏。 眼下的情景,玉堂自己虽说不怕,二嫂子和侄女是不能再待了。玉堂着急办完了事情,然后叫嫂子尽速回去。二哥仍旧在东京的产业,玉堂大多数都变卖了,都存做便钱,交由二嫂回蜀支取。还有些着急无法出手的,等到玉堂全部卖完,然后叫清云全送回川蜀。纵然眼下家中正缺钱,牢里那头还需要打点,玉堂自己会想法子,惦记孤儿寡母钱的,都不得好死。 玉堂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人扮成了和尚、道士,找到他门上来讨钱,开口便道:“六亲眷属,无非都是些冤家聚头。没有人前来替你点破,都是一些至亲骨肉;有人上门来与你点破,则是前世讨债的上门来催了。” 为了帮玉堂去这些烦恼,和尚、道士们劝玉堂说,叫他把剩下的产业都捐出来,连他一块儿都跟着出家,也免了这世上的纷纷扰扰。 这几个厮们,若不提钱也就罢了,一提起钱来,傻子也知道是骗子了!玉堂虽然时气不济,人又没蠢,倒能让他们给耍弄了!听见这话儿,玉堂直接走上前去,提着这厮们来装钱的包袱,给扔出门外,转过头来又要打人。见势不好,来的人三步并作两步,一道烟撒腿就往外逃了。 因为被玉堂搅了灵堂,众人因没有沾到便宜,心中不甘,因此在一块商议说,要一块儿去老祖母跟前告状,分家这事,得求她做主。再怎么说,毕竟他们才是亲骨肉,怎么还不比外人近呢。 这件事儿玉堂也听见了消息,为防恶人先告状,立刻把清茗派去嘉禾,嘱咐他道:“你过去了,看见他们讲理的话,你也讲理:把这边的事情全讲一遍,就说他们为了钱,勾结外人,谋害自己家骨肉亲戚。 若他们不讲理哭闹起来,你也跟着一块儿哭,比他们的声音哭的还响,总之就是一句话,到了那边,一切就随机应变好了。” 也不知他们去到之后,是怎么说的,老祖母指着清茗骂玉堂说,早在自己六十岁的时候,她就已经分下家去,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些事早就不管了。 做个宰相,还有个告老还乡的时候。怎么嫁给他们白家,就该一直熬油到死呢。丈夫死了要管儿子,儿子死了还要管孙子,如今连重孙子都要她来管了,没完没了,年轻人都是死的么?!白玉堂一个年轻的后生,已经是二十岁年纪的人,遇到事自己不能解决,还要找她八十四岁的一个老妪。 总之就是一句话:柔弱却占据了大量的钱财,从来就难免遭别人惦记。看不下去,你拿起锤子把不公砸碎。要么你就缩了脖子,什么都装作不知道,大家都好。若是只想当嘴上的义士,叽叽歪歪想别人做主,只会说些抱怨的话,那么趁早滚一边去,家业可不是哭一哭就能守得住的! 清茗挨了一通骂,少不得写信回来抱怨。其他人看见清茗挨骂,知道这件事闹不到好处,渐渐的也就闭了嘴,去寻思别的法子了。 第462章 李亿问鼎 如今白家为了筹钱,正在大量出手店铺。李亿为了火上浇油,一早儿就把话儿说出去了,谁要敢买,叫他好看。众人都看见了李亿的手段,关键的时候,哪个还敢得罪了这厮?李亿要的就是无人敢买,将来让朝廷收过去,让白家那边彻底完蛋。 眼看着白家这么个情景,就剩下白玉堂那么个崽子,再没有起来的可能了,李亿遂就放了心下来,重新把心思又放到别处。 如今已经吞下了白家,李亿胃口被撑得大了,不甘心就这么做一个财主,又想着把王承安再吞下去,做一个东京城真正的首富了。 虽然李亿有这个打算,王承安的家底儿可不比白家,不是他李亿和他亲家两个,就能一口气吃掉的。为这事上,李亿除了和亲家刘正微一块,这厮又联合了孙辰君,还想着拉拢苏钰也入伙儿,众人一块儿把王家给干掉。 苏家这边一向谨慎,是从不肯卷入是非的。眼看李亿亲自登门,要联合起苏家来,一块儿干掉王承安,好处均分,苏钰口里面便推辞道:“其实不瞒员外说,我们家家底实在太小,经不起折腾!我苏珏也没有什么大志,能吃饱饭、一家老小安安稳稳的,就足够了。神仙斗法,凡人还是别围过去看,免得被误伤!” 李亿白白跑了一趟,他苏钰果然是一滩烂泥,扶不上墙的一个怂货!既然他苏钰不肯加入,有的是上门求着要入的。 说不得李亿又重新找了别人,有东京城本地的财主厉晚秋等十余个人,再加上川蜀商贾孟起光那些人人,众人联合在一块儿,对付王承安也够用了。 李亿自认为十拿九稳,立刻便有了问鼎之意。为了给王承安来一点颜色,李亿派出来孙辰君,把众人联合起来的事情,都拿去说与王家人听,探一探王承安那厮的口风。 当下两个人说话起来,这头孙辰君开口道:“王行老听说了这事儿么?李亿已经扳倒了白家,现在又联合了十八家商贾,筹到了几百万银子,准备对行老开战了!不知道行老有准备么?” 对此王承安便笑了道:“中国人历来讲一个‘和’字,咱们虽然只是个商贾,也该听说过‘守信’、‘互惠’这些字。背后下手、互相拆台这种事儿,最后没有一个是赢的。 说一句实话:你们联合起这些人来,既不是什么‘盟津会盟’,誓师伐纣;也不是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你们所干的,与利国利民没关系,反而是为了一己私利,搅扰东京的商界,趁市价紊乱无序的时候,大肆捞钱! 你们有李亿在前面拼杀,他得了好处,你们一块儿能跟着喝汤。就算李亿最后败了, ‘老大’和‘老二’已两败俱伤,你们能趁机捞好处,也稳赚不赔!怕只怕世事难料,到了最后,事情没有如你们意! 你孙家做了多年的买卖,‘兔死狗烹’这句话儿,多少也该听说过。更何况我王承安从商四十年,见过的风浪也算多了。就你们这一班乌合之众,我还真的不放在眼里!” 这一头孙辰君回去之后,将王承安说的一番话,都一五一十说与了李亿。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已没有转圜的余地,众人凑在一块儿琢磨,应该怎么做能扳倒王家,把他家的买卖都抢过来。 眼下正是数九寒天,天气是愈来愈冷了。这天天晚,眼看着天上又飞起雪来,街道上似乎已看不到人,耳朵里一阵一阵的全都是风声。如今白家的情形,并不比先前更好些,甚至还更差。 家里的情况已如此了,白家下辖的那些主管,走的人已经不少了,更莫说底下干活的人。有一些连续好几天不谋面的,可能过几天就托人带一句话儿,说一些“家里面爹、妈生病了,需要回乡去照顾”或者“最近身上不太好,回家治病”这样的话,就不来了。 有的能亲自写封信,说一些让人没法儿拒绝的理由,托一个帮闲送过来,然后就请辞。也有的连说都不说,直接就不告而辞的。 家里面要紧的几个主管,这时候也有要走的。平时众人相处的熟了,与主家之间的情谊不小。许多事情,不是钱不钱能算清楚的。然而已到了这个地步,白家再没有起来的可能,仍旧留在这儿没用处,反倒添一张吃饭的口,难免还是要另觅出路。 好几个因为要投去对头的家里,再见面颜面上不太好看,笑容都有些讪讪的。然而玉堂不在乎,笑着说道:“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么’,列位都有老小要养活,可以理解。各奔前程是理所应当,用不着在我这不好意思!” 一些知道底细的人,为这事儿替玉堂抱不平,立刻在背后骂他们道:“当初一听说白家缺人,他们立刻投过来。本来主家不肯要,他们死求硬赖非留下不可,看着可怜,这才不得已留下了。 怎么这些人在白家这边长了本事,稍微有个模样了,一看见不好立刻就跑了,这算什么?这也太不仗义了!” 玉堂对此不以为然:别说他只是一个东人,夫妻之间,还“大难临头各自飞”呢。就算是父子这样的关系,到危急时刻,顾不上对方的也多了。倘若一个人在幼年的时候,就看出来他能杀父弑母,恐怕这个人也难能长大。 有的时候,遇到些挫折也不太坏:起码老天能给你一个机会,锻炼一下识人的本事,要不说沙里淘金呢。把这些过河拆桥的给滤出去,重新找适合的当左膀右臂。人生在世,就应该珍惜值得珍惜的人,该断交的断交,什么骨肉不骨肉的! 一旦败了,人散的就快,没多久人就不剩下几个了。这件事一点都不稀奇:连白家自家的亲骨肉,都是那个样子了,更不用说人家外人。别说走人,关键的时候不落井下石,就可以算是个好人了! 所以说与人相处,对别人不抱希望最好,起码到最后不至于失望。一点都没有希望了,到最后还能留下来一两个,那犹如寒风萧瑟中发现个硕果,反倒能让人惊喜一把。 到这个时候,玉堂家里的那些人,几乎都已经走得尽了。眼看着人马一拨拨走的时候,玉堂嘴里面虽不在乎,心里面其实很羡慕刘备:怎么他就有那样的好命,让关羽和张飞一辈子不离不弃的?我就不行! 等到了最后,孰料还真的留下来两个,跟着他死活不肯走的。玉堂一见立刻就乐了:才还说刘备,谁知道还真有张飞和关羽,真能慧眼识英雄!看着这么两个厮,玉堂恨不得马上就桃园结义,立刻把这俩人当成了知己。当夜玉堂就摆了席,请他们两个人一块儿吃酒。 以前的时候,这俩人职位跟玉堂差的太多,一年也未必能见上几面,话儿也一次都没有机会说。世事难料,谁知道赶上了这件事儿,玉堂不仅跟他们说话,还把两人当成了贵客,特意请他们吃酒了!这两个人吃多了,也不把玉堂当什么东家,干脆敞开了心扉,什么都说。 吃到浓时,玉堂拿话儿问他们道:“别人都走了,怎么你们俩不走呢?你们是觉得,咱们家还有起来的可能?还是对我有信心,认为我早晚能扳倒了李亿?” 一个已吃得醉醺醺了,还把吃的塞了满口,这么回复玉堂道:“白公子你说的那些话儿,什么李亿,什么这个、那个的,你问俺们俺们也不懂! 俺们兄弟两个人,只知道这么一件事儿:俺们没能耐,不像那些人有出路!去投奔别人,够呛能找着碗饭吃。白公子对底下人要求低,想混饭容易!再怎么差,跟着你总能有一口饭吃。” 玉堂白白欢喜了一场:想象中的“关羽”和“张飞”,一下子变成了“南郭先生”。酒席桌上,又不好直接就拉下脸儿,玉堂也只好跟着干笑几声。再怎么差,到最后总算还留下两个,怎么也比一个不剩还能强点! 白家在东京的那些买卖,大多数都已经卖完了,就剩下汴河上的那一处漕运。这两人既然肯留下来,果然就被安排了差事,去汴河边上扛麻袋去了。 白家到了这个地步,东京城都已经传遍了。之前与玉堂熟悉的人,经常在一块儿吃酒玩耍的那些纨绔,相互间提起来这事儿的时候,一个便就猜测道:“整个东京,若问哪个人欠债最多,恐怕白公子得数第一!” 另一个道:“能欠那么多的债,也算个本事!一般人想借这么多钱,还借不到呢!”还有人道:“反正不管怎么说,年纪轻轻的能排个第一,那就十分了不得,足够他吹上一辈子了!” 有替玉堂不平的道:“再怎么说,咱们跟白公子也算兄弟!他落了难,你们就这么看热闹么?”回复的道:“白家跟李亿干上了,神仙打仗,连他的丈人孙辰君,都急急忙忙退了婚,咱们有什么本事帮忙?再说白九哥好面子,你特意可怜去问时,反而让他恼羞成怒。这件事儿咱们干脆别提就是了!” 还有一个安慰的道:“白公子手段多得很,对他完全不用担心:就那个厮,就算是老婆真跑了,也能把小姨子给弄到手。就算一文钱没有了,一身的债,也能找着个有钱的入赘,根本用不着外人担心!你问多了,他还嫌你婆婆妈妈的给他添乱,这时候何必去找麻烦! 第463章 雪夜孤灯 如今白家已落败了,玉堂在众人口里的称呼,从“东人”、“殿使”、“白公子”这些词儿,渐渐的变成了“姓白的”、“小白”、“白小九”,看见了也不太尊敬了。 今日除了个白玉堂,谪仙楼这里,就再也找不着第二个人了。玉堂就着一碟糖渍佛手,正在饮酒。佛手一共没吃了几块,这酒倒是饮了不少,一溜的坛子都空了,仍不罢休。冬日天短,眼看着天色暗下来,玉堂也懒得去把灯烛点上。 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朦胧中听见有人在唤他。玉堂这时候睁开眼,仔细瞧时,却是展昭过来了,而且把灯也点上了。看见他醒了,展昭遂就开了口,问一句道:“怎么这楼上没人呢?” 这话儿玉堂不爱听,于是指着自己的鼻子,口里反问展昭道:“我不是个人?”展昭于是便补充道:“他们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在?” 说到他们,清云去广州办事了,清茗现在正在嘉禾。李主管还有另外的人,也都出发去川蜀了,东京虽剩下几个人,也都被派出去办事了。 然而玉堂懒得解释,反问展昭他怎么来了。展昭遂就告诉道:“你家的事情都听说了,韩煦因为不放心,特意捎话让我来看看。” 玉堂又没变成了妖怪,还是以前的那副模样,有什么可看的!这厮干脆不理展昭,仍旧一个人只吃酒。展昭见他不搭理,突然想去找些茶来,让玉堂饮了好醒醒酒。然而白费了半天的工夫,这楼里根本就没有茶。 因没找到,展昭重新又上了楼来,对玉堂道:“天色晚了,外面还下雪,别再吃了,我先送你回家吧。”一听见“回家”这两个字,玉堂立刻就来了脾气,发火便道:“我房屋卖了,这楼马上就被封,回什么‘家’?!你今天过来干什么?一看你就是不安好心,故意来看我的笑话!” 好心赚了个驴肝肺,是别人听见立刻就走了。幸而醉人口里胡说的话,展昭也不是太计较,仍旧帮玉堂把狐裘披上,手里端了一盏灯,然后扶着他下楼。 今夜风大,好几回几乎把灯扑灭。展昭一边用肩膀架住玉堂,一边把手将灯护住,害怕它灭了。这件事儿惹得玉堂厌烦:本来他坐在黑影里,早就习惯了黑暗,什么都好。偏偏展昭这厮事多,非得点灯,还得时不时护一下,白耽误工夫。惹起火来,干脆把他的破灯给砸了! 不容易两个人下了楼,这时候风雪比之前更大了。这风一来,几乎都让人睁不开眼。风雪早把灯打灭了。幸而有别人家的灯光透到街上,才能勉强看清楚路。 展昭肩膀上架着一个醉汉,而且醉汉还不消停:一双眼恶狠狠盯着人看,口里面不时说出些“打死你”之类的话语,愈发给出行增添了难度。展昭站在谪仙楼底下,心下犯愁。这个天气,还不好觅车儿。就算勉强叫来一辆,前方无路,又该去哪呢! 次日玉堂酒醒的时候,太阳都已经老高了。环视周围,似乎不是在谪仙楼,更不是家里自己的卧房,看房中物品摆设的模样,太过陌生,确认了之前从没有来过。一时间玉堂都有些紧张,害怕遇到了人牙子,真的把他给卖了。 幸而担心了不多的时间,就从外面进来人了。此不是别人,正是展昭家的展英。这时候玉堂才回忆起来,昨天他在谪仙楼的时候,确实看见了展昭那厮。正在头疼欲裂的时候,展英端上一杯茶来,与他醒酒。 玉堂开口先问道:“姓展的人呢?怎么是你先过来?”展英遂道:“蔡河那边赶工期,我家主人昨夜就走了。他临走的时候,房屋给殿使拨了一半儿,而且还叫我转告说,叫殿使千万不要见外,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玉堂这厮,就不知“见外”是个什么东西,立刻就四下观察起来。这时候展英打开柜子,露出里面的几堆钱来。展英一一告诉说,这三千两,是韩煦的,那三千两,是韩煦问他姐夫借的。另外还有八百两,便是展昭自己筹的。这些钱比起白家的缺口来,还差的太多,根本帮不了玉堂什么,多少也是两个的心意。 另外还有一套钥匙,是韩煦自家老宅里的。如今房屋也借给玉堂,叫他好能安置亲眷。如今玉堂的那两个嫂子,已经全都去川蜀了,这套钥匙用不着。昨天还是大冷的天儿,今天突然就出来了太阳,玉堂于是便觉得,身上的穿戴就有些热了。 说起来穿戴,玉堂的衣服,展英也已经拿出来几套,都是以前置办的,展昭一回都没有穿过。虽不比玉堂家里的那些穿戴,也都是干净整齐的,该有的东西一样都不落。 总有消息灵通的人:玉堂待了不到一天的工夫,外面就已经来人找了。此不是别人,正是邓禹、苏兴、杨斌这三个。三个都不是空着手来的,邓禹带了一千两的银子,苏兴拿的是八千的便钱。杨斌虽然比他们少些,却也足有八、九百两的银子。 邓禹和杨斌两个的钱,玉堂收下,苏兴的玉堂却不肯要。苏兴那厮什么情况,玉堂又不是不知道:当初龙卫裁军的时候,苏兴为了能给众人好处,自己的钱又不够,为此事借了他大哥苏荃的钱,当初还专门写了张欠条。 这一次再拿,少不得又是问苏荃借的。苏兴本来就是庶出,在家里并不是太得宠。跟大哥苏荃又不同母,兄弟间关系并不太近。凡有银钱之类的往来,丁是丁卯是卯都算得明白。八千两又不是没它不行,何必让苏兴过的为难。 对此玉堂骂苏兴道:“上次还没还完账,一下子又出来八千两,怎么你苏兴发财啦?还是准备转行干放贷了?!你来看一眼放了心,就带上钱赶紧给我滚吧!”因玉堂执意不肯收,苏兴还偏偏上来了脾气,不管说什么就非得给了。 一个不收,一个强给,两个人干脆就动了手儿,直接就扯打成一团了。认真起来,玉堂一个人还真扯不过苏兴,立刻喊杨斌、邓禹帮忙道:“你们两个别在那站着看,都赶紧过来帮把手!” 喊了几遍,两个人仍旧站着不动,杨斌便就开口道:“我说小白你也迂!人家苏兴一片心意,都特意送到门上了,你这是干嘛?直接收下不就行了?!” 旁边邓禹也开口道:“九郎,你们家遇到那么多的事儿,大忙儿兄弟们帮不上,拿出点钱来应应急,不应该么?你推来推去的,就是把俺们不当兄弟!” 撕扯了一通,玉堂和苏兴也扯累了,两个也就罢了手,都坐在椅子上喘粗气。玉堂那厮一面拍灰,一面说道:“哭包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以后别动不动就拿出来九滚十八跌那一套行么?衣服都扯成抹布了!”苏兴也道:“你上来就朝我的眼珠子去了,你还说我!” 杨斌扶起个倒的椅子,口里说道:“幸亏这屋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打碎了一样,一人发你们一个扫帚,让你俩白干一年的工!”这时候玉堂招呼道:“走吧,你们仨来一趟不容易,我今天做东,一块儿出去吃酒去!” 邓禹立刻摆手道:“快算了吧!都穷得快当裤子了,还在这假装大方呢!我们坐一坐就走了,你的钱留着打官司吧!”苏兴也跟在后面道:“哪儿有你说的那么穷!我们俩刚才撕扯的时候,都听见白公子怀里面铜钱的声音,肯定还有好几文!” 玉堂敲苏兴的脑袋道:“什么话儿到了你嘴里,就得夸大一万倍,你干脆说我讨饭得了!”苏兴歪着脑袋道:“难道你现在不是在讨饭?我给你说,讨一家还是讨百家,没什么两样!” 那头杨斌说话道:“要我说根本用不着出去吃,咱们借明熠的厨房用用,炒几个白菜、豆腐的,再去大街上买几瓶酒!说一句不怕吹牛的话:你们杨哥做菜的本事,比谪仙楼的师父都强呢!” 一句话惹起来邓禹的兴致,立刻告诉众人道:“我家里有一瓶十年的好酒,我这就回去取过来!”苏兴一听也兴奋起来,立刻跟在后面道:“等等我,我也去!”邓禹立刻喝他道:“去什么去?就知道瞎跑!你留下帮着他们烧火!” 邓禹走后,三个人立刻跑到了厨房。一上来杨斌把刀就抢在手里,口里面这么说话道:“文成那厮还跟我吹,说他的刀法若排第二,在神卫没人敢说是第一。让他切菜,他能有这个功夫么?”苏兴立刻提醒道:“光刀法好看了没什么用,得看看味道!” 另一边玉堂说话道:“当年我跟明熠一块儿在延州屯田的时候,做饭之前得打一架,谁输了谁做!后来渐渐的我就让着他了:他做的东西,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能咽的下去!” 对此苏兴便询问道:“那时间长了,是不是明熠以为他武艺长进的太快,你已经远不是对手了?”玉堂便道:“那也没有,洗碗打架的时候,我可一点儿不让他!” 找了个空档,苏兴跟玉堂悄悄说起来家务事道:“那钱你就收了吧。从小到大,本来该我得的好处,从来我就没争过。就拿了这么两回钱,算的了什么?再说我为啥写这个欠条?还不是为了给嫂子看看?真叫我还,我哥干脆就不借了!”也不知玉堂说了些什么,那头杨斌着急道:“火都快糊了,你们俩嘀咕什么呢?!” 这厮们一头扎进了厨房,看着有些不对劲,底下人赶紧告诉了展英,展英急忙赶过来道:“各位殿使、指挥,要吃什么告诉我,让他们直接做就行,怎么能让客人动手?让主人知道了又得说我!” 玉堂便道:“你昨天还说,让我把这儿当成自家。怎么现在就成了‘客人’了?!主管说话不算数?”杨斌也道:“主管放心,俺们借厨房使一使,又不作祸!你们只管忙你们的,用完了我给你们刷锅!” 邓禹从家里面取了酒,半路上又买了些笋肉夹、鱼兜子、炒银杏、豆沙包,回来一看,众人还真做好了菜,样式还不少:一道白菜、一道茄子、一道豆腐、一道芹菜。当日四个人吃了一醉,也不知什么时候散的。 第464章 追悔 自从玉堂搬过来,来往方便,好几个已经成了常客。尤其是苏兴这个厮,最多的时候,一天能跑过来好几趟,一知道什么立刻就告诉。 之前刘贺刚转到龙卫的时候,苏兴与他形影不离,到哪都一块儿。说起话来,苏兴提到最多的两个人,除了邓禹就是刘贺。如今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苏兴忽然就转了性儿,对刘贺一句也不提了。 刘贺那人脾气好,够呛能惹着苏兴了,苏兴也不是计较的人,他们两个能别扭起来,这件事情很令人不解。 就在玉堂纳闷的时候,邓禹把这事儿点出来,便告诉道:“还不是让刘贺那班拥趸给闹的?说苏兴欺负了他们的‘良人’,而且人家都有了人证,说是亲眼目睹了!前几天那些拥趸联合起来,堵在路上把苏兴给骂了!” 若说苏兴欺负刘贺,这件事情不太可能,顶多是闹起来以后打着玩的。如今刘贺一出了名儿,有一点儿小事立刻被放大,以讹传讹的,就成了苏兴欺负人了。 照这么说,苏兴被欺负的遭数也多了,那帮自诩“正义”的人,没一个出来替他做主的。无非那厮们还是看脸,在那帮浅薄的妇人眼里,倘若长相不出色,那就根本不算个“人”。 玉堂便安慰苏兴道:“行了,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你苏兴皮糙肉厚的,挨打都不怕,挨骂算啥?!真到了我这个地步,你还拿个绳儿上吊么?”然而邓禹不这么看,小声对玉堂的耳朵道:“当着面儿,她们骂苏兴是‘鲶鱼嘴丑怪物’!” 玉堂一听见这个词儿,再去看苏兴的那张嘴,心里面忍不住道一声“贴切”。邓禹忍不住提醒道:“苏兴回来都气哭了,这个话儿以后别提了!” 玉堂从天上掉进泥潭,混到如今这步田地,给他个碗能出去讨饭,也没想到要哭一哭。苏兴不过被别人说一句“丑”,屁大的事,也能咧着嘴哭出来!“哭包”这名号还真没叫错! 怎奈玉堂不明白苏兴:在苏兴眼里,被一群人围着说他“丑”,比倾家荡产更可怕。不同于玉堂不屑的看法,这一次邓禹反倒向着苏兴,十分同意他的遭遇:哪有当面骂人家丑的!再说苏兴哪里“丑”了?起码比那班河蟆嘴要强得多。在人堆里面,苏兴根本就算不上丑,而且细看还有些秀气。那班妇人不安好心,不怪把苏兴都气哭了。 本来不干刘贺的事儿,从头到尾都不知情,怎奈那一班鸟妇人,骂出来那么个难听的绰号,人人都叫,这名号一辈子够呛能去了,以后说亲恐怕都难。这一次把苏兴彻底给伤了,这厮就仇儿,干脆连刘贺都不理了。 这一次不单苏兴不理刘贺,周围人听说了这件事儿,也不敢跟刘贺走得太近:都怕挨骂,也害怕一点小事儿就有人盯着,然后编出套瞎话来,去到处乱传。这么一来,倒把个刘贺害苦了。 杨斌等人才来了不久,紧接着刘贺和潘阳又来了。之所以潘阳还敢跟刘贺作伴儿,并不是提前约好的,是在半路上碰巧遇到,于是就一道儿过来了。 苏兴挨骂的那件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的,也潘阳也都听说了。为防挨骂,过来的时候,潘阳连走路跟刘贺都隔着老远,就怕让人找出个什么错儿来,也被起一个难听的绰号,一辈子跟着,那就完了! 潘阳能来不奇怪,谁知道刘贺也来了,这件事情挺令人意外。玉堂从小到大,因为能带着别人淘气,而且他是个闯祸的头儿,在同伴里面威风大,许多人更喜欢去听玉堂的指派,也不听家里父母的话,必要和家里反着来。 为这事上,经常有做娘的找上门,哭诉一通。那个时候白家的宅院,动辄能听见女人的怒吼:“白玉堂是哪个?给我出来!哪个是你们家白玉堂?你们这些做哥哥的,自己的子弟不管教,就知道赚钱!一个白玉堂,整天什么正事儿不干,就知道带着别人不学好! 我儿子今年才十一岁,才十一岁啊,小小年纪,不上学了!打着骂着也不听,跟着你们家白玉堂,成天舞刀弄剑的,要去江湖上闯荡了!你们自己不上进,也把别人给带坏了!我儿子一辈子马上要毁了,你们家真的是害人不浅!啊,害人不浅呐!” 除了哭诉的以外,偶尔有几个脾气坏的,干脆直接就发话道:“像玉堂这样的坏孩子,就应该直接锁到牢里,免得在外面教坏了别人!”每一回被人找到门上,玉堂少不了挨二哥一顿好打。为这事儿上,玉堂对“娘管崽”深恶痛绝,从心里面厌恶。 当初刚认得刘贺的时候,玉堂厌烦他是个“娘管崽”,对他的印象很一般。这些日子处下来,突然觉得刘贺还行:明明只是普通的朋友,谁知道玉堂一遇难,刘贺还特意送钱过来,而且送的数目还不少,足足能有几百两! 刘贺的娘,听见说玉堂家遇到事情了,也不阻止刘贺与他来往,还亲自做了酥黄独,叫刘贺带来,叫大家全都尝一尝。自此玉堂便撇了成见,也认刘贺是兄弟了。 刘贺、潘阳才走了不久,后面武文成又过来了。这厮虽然是单身前来,却也捎了好几个人的银子,还有阚营使的一封信。如今阚营使正忙着治河,他那边实在走不开,只好托文成带上他的银子和信,由文成过来跑这一趟。 拆开那封信看时,无非是一些叮嘱的话,说家里遇事,叫玉堂千万不要气馁,更不要想什么自暴自弃。 信里面有这么几句道:“天地看似静默无言,日升月落自有规律。深藏在黑暗里见不得人的东西,等明早的日头一出来,一切都会无处遁形。”文成因为忙着治河,不容易抽出来一点的空隙,不能多待,只略说了几句立刻就走了。 一连几天,又有好几拨上门来送钱的。多的上千,少的数百,更少的几十两、十几两也有人送的。有的是现钱,有的是便钱,有的是银票,还有一些是盐、茶的交引,干脆还有人拿来了一贯一贯的铜钱,哗啦啦排满了一桌子。 玉堂又不打算转行去街头设摊,不需要众人替他筹本钱,因此叫人捎话回去,说已经没有地方了,不要再给他送钱了。然而这话儿没有几个听的,仍有人源源不断往家里送钱。 以前一块儿出去的时候,只要玉堂在的话,众人全不操心钱。一遇到事情,算账自然有玉堂操心。如今一下子反过来:再遇到算钱之类的事儿,众人全都抢着付,不用他再出一个子儿。突然之间就改了规矩,一时还真有些不习惯。 这一日苏兴从白矾楼要了几个肴馔,专门让人送过来,新又开了一坛酒,然后神神秘秘的说,有些十分要紧的话儿,需要跟玉堂单独讲。 玉堂便道:“我也有一句要紧的话儿,得提醒你:我们家遭的那些事儿,就是被别人陷害了。我四哥下牢,二哥没了,几个嫂子也回了川蜀,他们下一个目标,就该是我。 都这样了,你们还一点儿不忌讳,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过来送钱,难道坏人能没消息?一旦让他们盯到这儿,可就把展昭给连累了。你回去以后捎个话儿,这里让他们少跑吧!” 这话儿苏兴立刻就信了,这厮马上就压低了声音,然后将周遭环顾一遍,防人窃*听,这才在耳边告诉道:“昨晚俺们吃酒的时候,我大哥就说,你四哥的官司,是让人家给下套了! 李亿那厮,先是声东击西了一番,装作要进攻川蜀的模样,把你四哥的银子和人马都引去川蜀,然后他们矛头一转,设一个圈套,把你从兄白献堂套住,借着白献堂那根藤儿,把你四哥给拉下马!” 李亿的花样,自从白家遭事以来,玉堂多少也见识了。玉堂闲着的时候,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一遍,也觉得背后有人在设局:自白献堂在公堂上把庆堂给一口咬住,把他拖进赝品古董那件案子以后,所有的事情,一环接一环的,都像早就预谋好了。若说这些全都是巧合,也难免太巧! 别的不说,单就庆堂被关押的时候,趁机在茶引的事上捣乱,造成恐慌,让众人纷纷转卖抛售,就是他李亿指使的人,在背后捣鬼。李亿是甚人?,在明面上斗不过人家,背后下手是惯有的事儿!别说庆堂被按上了罪名,关在牢里。这种关键的时候,就算白庆堂不被按上罪名,单单支出去半个月,就足够他李亿成事了。 说到浓时,苏兴吃了半碗酒,然后告诉玉堂道:“昨夜吃酒,他们谈论起来时,我大哥跟我叔叔话里,对李亿的评价都不高。我大哥说了这么句道:‘那个老货,自己靠阴谋成了巨富,害怕被别人压制、下套,趁机把不跟他结盟的都收拾了,好以后没人能威胁到他,什么东西!’ 听话里的意思,不单是他俩,买卖行里面好多人,都认为李亿那厮作恶多端,所有跟他打交道的人,背后没一个不恨的!” 玉堂吃着酒便道:“这样的情形,从三个月前李亿花钱雇了些笔杆子,写出那几篇文章来,败坏我四哥名声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苏兴接着话说道:“管事的人,哪有不被人埋怨的?你四哥当行老这些年,因为这个、那个的,背后有三言两语的不少。被李亿故意摘出来三五件,再借那些文人的嘴,往大里一说,简直都十恶不赦了!扳倒你四哥,让李亿坐上那个位置,马上情况能好起来这话儿,他们就信了!” 第465章 线索 玉堂又道:“行里面那些事儿能算什么?不过是鸡毛蒜皮的。我四哥刚刚下牢的时候,坊间还有个传言说,周行老一死,我四哥接手了他的买卖,得利最大,所以杀人的嫌疑他也最大。之所以被官府捉了下牢,是因为已经查清楚了:周行老的儿子病死、周行老在辽国被害了,背后主使的都不是别人,是我四哥!” 苏兴因这话儿便道:“如今我算看明白了:外面的人,普遍都蠢,不管说什么他们都信。如今李亿做了行老,让他们日子不快活了,他们才知道后悔了,才知道到底哪个有良心! 当初李亿跟白家斗,我就劝我大哥和叔叔他们,叫他们赶紧跟你家结盟,说一旦让坏人占了上风,肯定都没有好下场!可是他们不听啊,我大哥一上来就这么说:‘神仙斗法,伤及无辜,这种事儿咱们不掺和!’我叔叔那几天干脆就不见客,在外人跟前,对白家和李家一个字儿不说,装作不知道这回事儿! 如今怎样?白家一倒下,李亿把行里面搞得乌烟瘴气。只要不跟着李亿的,就得处处被挤兑,以后别想再安稳赚钱!” 玉堂便说苏兴道:“要不说古人常说‘时也命也’。三个月之前,在东京大多数人的口里,李亿还是个‘李大善人’,还是个爱国的商贾呢!那时候你去反对李亿,有几个跟的?除了几个清醒的人,谁信他还有另一套嘴脸?!” 苏兴吃了一口酒,又继续道:“现在好了,众人都开始明白过来,你们家也就有帮扶的了!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一个好事儿:昨晚吃酒的时候,我大哥跟我说了个实话! 他不敢公开与白家结盟,然后得罪李亿这么个小人,所以想通过我的手,故意借给你八千两银子,多少也好帮扶下你们。所以我说,那钱你就收了吧,又没有多少,是我大哥的一番心意,别再推了!” 既然这件事已经点破了,玉堂也就不再推辞,肯接苏兴的银子了。苏兴立刻乐了道:“这就对了,你早收了多好?!跟我拉扯了那么久,看着都让人上火!我再说一个好消息:昨天晚上,我叔还透了个口风说,以后你四哥出来了,需要钱使,借个五万、八万的,都没有问题!” 也不知两个人吃了多长时间,苏兴把李亿骂了一通,然后突然这么道:“凭什么就他们那边会设局?认真起来咱们也行!我出去主意:咱们放出个假消息,故意让潘阳知道了,给李亿报信。等到李亿真信了,咱们立刻就反杀回去!河边走多了能湿鞋,咱们安排的周密些,就不信老狐狸露不出尾巴!” 之所以这事能提到潘阳,是因为潘阳是李亿的亲外甥,两个有亲。潘阳带来的三百两银子,玉堂虽说是不打算用,只暂时收了,但是让潘阳出面送这个信,恐怕不好。就算这事能够成功,亲手把舅舅送进牢里,以后让潘阳如今自处?玉堂再难,也不肯这么坑兄弟的。 玉堂便道:“这事儿是白家跟李亿之间的矛盾,跟人家潘阳没关系!李亿那厮连亲爹都坑,处处设防,一个外甥他就能信了?你想的也太简单了!” 正在苏兴咒骂的时候,玉堂与苏兴实说了道:“跟你说一句实话吧:这几天我也没闲着,还真的查出来一件事儿!根据可靠的消息,解同宝那厮胆子大,认为东京城已经安全了,偷偷改头换面了一番,就回来了。” 苏兴立刻高兴了道:“好消息!只要抓住了解同宝,你四哥的案子不就快了?”玉堂便道:“他这次回来,小心的很,可能连李亿都不知道,出行都神出鬼没的,根本没固定宿歇的地方。只一个地方他经常去,那就是汴河水道上的一条花船。” 根据玉堂得到的消息,解同宝恋着花船上一个叫玉奴的唱的,之所以这次敢冒险回来,就是想把相好的唱的赎了身,回去一块儿过日子。怎奈说了好几次,船上的妈妈执意不肯,嫌解同宝出的银子少,死不撒手。为这个事上,两边约定了五天的期限,五天之内,要么解同宝拿银子赎人,要么将玉奴转卖给别人。 这条船之前是蔡河水路上的,因为包龙图治理蔡河,这船立刻就转到了北面,来汴河这边讨生活了。如今玉堂已安排了眼线,只要这姓解的一上船,立刻有人来传递消息。 为这事上,玉堂就需要几个妥当的人,在关键的时候帮一个小忙。这件事苏兴愿意干,立刻帮玉堂出主意道:“你、我,再加上邓禹和明熠,咱们四个人不够么?” 一听见苏兴要拉上展昭,玉堂立刻反对道:“这件事情,你千万别跟展昭说!”苏兴不明白便道:“跟他说了,难道明熠能卖了咱?不可能吧?!”玉堂便道:“虽然不至于卖咱们,难道包龙图问的时候,他能不说?他见了老包跟亲爹似的,尾巴摇的快上天了,他敢跟包龙图撒谎么?!” 因这个话儿,苏兴便重新安排道:“那么咱们就换一换:你、我,我叫上向青、向高两个都头,再把邓禹也叫过来。咱这边五个身手不错的人,对付解同宝一个半老的人,应该够了!这叫杀鸡都用上了牛刀了!” 玉堂便道:“什么‘鸡刀’、‘牛刀’的,稳妥就行了!”当下两个人商议好了,立刻就开始准备起来。 说起来苏兴办事也是管用,自从这次回去后,这厮回去一警告,说坏人已经盯上了玉堂,跑的太勤了能被人注意,马上众人就消停了,不再天天来点卯了。然而他们听见说,玉堂被坏人盯上了,立刻又生出来一个新法,自告奋勇要帮忙锄奸。 因此苏兴又告诉说,这些事情都有安排。锄奸惩恶是机密的事情,只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怎么好全都告诉出来?只管将来听消息就好了。众人这才放了心,等着好信儿,暂时不过来济贫了。 玉堂这厮,除了探听提刑司那边案子的进展,还要盯着解同宝的消息,不时与川蜀、广州、嘉禾这三地之间,还有消息需要传递。 就玉堂这么个忙活法,竟也在闲暇的空隙与四邻熟了。展昭白在这住了两三年,认识的邻居,还没有玉堂一半多。之前从没有交往过的,居然能好几次登门拜访,然后送了礼物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厮才是个真主人。 玉堂大概真有做领袖的才华,几天之内,周围十几岁的小猴子,已经有好几个簇拥到他的身边,都争着帮忙做眼线。 这天玉堂一回到家,立刻有人飞跑来报信,告诉说船上已经有了消息,叫玉堂晚上过去捉鳖。玉堂得到了这个信儿,不敢耽搁,立刻使人与苏兴传信,说网里面已经有鱼到了,叫他晚上把人马带过来,今夜众人就准备好,一块儿下水捕这条鱼。 冬日汴河两岸的风景,仍旧也热闹。腊月里汴河两岸的柳树上,柳叶仍旧还是青的,虹桥上行人摩肩接踵,几乎能把路给堵上。就这么多人,还有些商贩穿插在其中,不时在人群里面吆喝买卖,也亏了这些厮们能挤得进去! 虹桥下面,有一艘外地的货船行经桥下,船上的船工们正忙着落帆。因为害怕撞上了桥墩,有一个用长篙顶住了桥底,口里正大声吆喝着什么。 今天除了这艘以外,汴河里其他的船只也是不少,货船云集。有的船上是丈余的大桨,需要六个人同时划动。这个季节,风帆经常不能用,许多时候要用到纤夫。一会儿的工夫,单万石的大船,先后就来了好几艘,纤夫永没有停歇的时候。 不少船工趁着卸货,在甲板上面或蹲或坐,挤在一块儿说闲话,休息一会儿。还有的干脆成群结伴来到岸上,去邻近脚店里要几个酒菜,随便吃点,然后再趁机歇一歇。也有时间富余的人,能赶上在周遭逛一逛,看看东京城景致。 苏兴这厮,为了让众人行事隐蔽,和玉堂约好了在这里碰头,真是费了好一番心思。玉堂在茶坊里坐着等人,周围全是吵嚷的人群。对面的说话,也得竖起来耳朵仔细听,不然什么都听不见。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客人已进出了十几拨,人数足足能有上百。 苏兴一行人来的不慢,玉堂没等太长的时候,众人就已经过来了。看时,来的正苏兴、邓禹、向高、向青,再加上玉堂,这样五个人就齐了。玉堂跟店家算好了钱,出来茶坊,众人立刻开始行事。 冬日天短,等到五个人出来的时候,天色已开始暗下来。所有临河的店铺,把几串灯笼全都点亮,照得灯火通明的,招徕远近的客人。这个时候的汴河两岸,已经是一副灯火辉煌的景象。 河边有早就雇好的小船,一共是两艘,船主人已等候了多时了。一看见玉堂几个人过来,船主人立刻出来道一个肥喏,马上就开船。 当下众人分拨已定,玉堂和苏兴上一条船,这两个负责在前面引路。邓禹和向青、向高这三个,上一条船,这三个只管看前船的信号,在后面跟着。只要前船一声令下,后面的立刻就开始围堵。 第466章 转机 玉堂为了赶时间,第一个跳进船里来,告诉人把船开出去,应该往哪个方向走,这个、那个的就开始说了。那边邓禹不放心,再三询问船主道:“主人家,你这些船工能行么?我们今夜是要紧事,要盯一只要紧的船,可不能让它溜走了!” 船主人再三回复道:“客官放心,我这些船工看着瘦,都是些老手儿,一个个身上全是筋,比那些胖的有力气,追船肯定没问题!” 玉堂那边,正在告诉船工们道:“从这里出去,往下游下土桥的方向走。只要看见了对了船,你们就赶紧给后船发信号,让后船立刻跟上来,两条船一块儿开始围堵,明白了么?” 有人便道:“汴河上花船那么多,客官叫俺们认的话,俺们真怕认不明白!”玉堂便道:“认船这事儿不用你们,我们去找。等到我们找着了,一下令你们就开始围堵!” 旁边苏兴又嘱咐道:“主人家,你去告诉众人说,别不舍得力气!要多少钱都没问题,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俺们就只有一次的机会。你可把眼睛给瞪起来,别睡迷了,到时候误了俺们的大事!” 船主便道:“只管放心:小人说一句自大的话:就咱船上这几个橹手,都是常年在汴河上走动的,橹速全都是一等的。只要官人给钱多,我敢保证,他们能让船飞起来!别说是撵船,就是黑夜里追千里马,也不在话下!” 因听见了苏兴这边的话,玉堂老远便插嘴道:“用不着追什么千里马,只要你们能成事,一个橹手赏十两银子!你们若敢说大话,本事不行让人给跑了,小心今夜打肿了你们的孤拐!” 一时间众人都上了船,苏兴便问玉堂道:“听清楚了,姓解的今天真上了船?”玉堂回道:“万无一失,早不说着急叫你们呢!”苏兴忍不住评价道:“这个解同宝,还真敢来!若不是艺高人胆大,那就是故意把咱们当傻子耍弄!” 船工们按照玉堂的指引,顺着河流,一直驶到了下土桥附近。一路上玉堂把花船都遍看了,没找着他们所说的那条船。下土桥这边花船最多,只要一过来,速度根本就快不了,只能是一步一步往前面挪。 玉堂问苏兴一句道:“你去看看,后面的船跟上了么?”苏兴回道:“看过了,一直都在跟着呐。”说着苏兴还不满道:“让你带头儿,光在汴河河水里打转,到现在了,一点线索都没有,你眼神到底行不行?要不就我来!” 说着苏兴抢过来地图,把地图在桌子上铺开了,拿油灯照着,而且嘴里还念念有词,俨然一幅参军的模样,在估计花船大概的位置。玉堂见此便骂道:“别在那狗头上戴帽子装军师了,你能看出个什么来?” 苏兴琢磨了好一会儿,半天开了口便道:“别处咱们都看过了,这只花船,肯定就在下土桥附近!就在这里找准没有错儿!”玉堂骂了一声道:“琢磨半天说了堆废话,快闭上嘴吧!这些用得着你告诉么?!” 苏兴仰着脖子道:“地图你苏哥没白看,把范围都给你缩小了,难道不是件大功劳?你自己的能耐怎么样?当初你说,你的眼神好得很:几百条狗同时奔跑,你很快能认出来哪些是你的!怎么现在也不灵了?”玉堂便骂:“从高处看,跟在周围找能一样么?再说给的线索也太少!” 玉堂斗嘴时仍旧不闲着,干脆将大半个身体都探出了舱外,登高站着,正四处撒看,指望能找着什么线索,然而似乎仍有些困难:汴河上花船实在是太多,从外面看,基本上看着都一个模样。更何况大晚上的,视线比白天更觉得困难,要想在汴河里找一条船,真如从大海里捞针的一般。 今夜的月色实在是美,衬着起伏的远山,还有这一片汴河远近的灯火,静谧和喧闹杂在一起,更添一番韵味。然而眼前这样的好景儿,众人根本无心观看, 找不着人正心中焦急。 苏兴这厮,嘴里面一刻不闲着,也不管外人在不在场,只管把自己知道的那点事儿,一发全给抖了出来。 船主人这时候正在前船,听见些只言片语的话儿,什么“卷了那么多钱就跑了,赚的不少”,什么“他们早就商量好下套了”,又是什么“跑了他还敢回来”、“骗子也难过美人关”,又是什么“跟船上的老鸨没谈好”,种种之类的话语。 根据眼下的情况,再加上苏兴叨叨的那些,船主人立刻书会先生附身,心里面就总结出整件事来。因为是玉堂出钱办事,旁人又都是听他的,因此船主人认定了想,家里出事的便是玉堂。 故事的开头仍旧是俗套:玉堂这厮,信了某一个骗子的话,倾家荡产买了个老婆,指望着娶回去好好过日子。谁知道卖家有问题,偷偷把一个人卖给了两家,好不容易买来的老婆,又让花船上给买走了。因为玉堂一身素白,像是穿孝,为这事上,船主人大胆推测说,一听说儿媳被拐子拐走,婆婆一急,立刻就被气死了。 破财、害命加上夺妻,三件事全都一块来了,也不怪姓白的一幅想要吃人的模样,这仇不小!这时候有知道拐子消息的,告诉了说,有人在一艘花船上,发现了拐子和新妇,因此叫了帮手来,要一块儿捉人,要不说关系重大么! 这种事不管摊在谁身上,都不好过,十分能够令人同情,被呵斥几句倒也罢了,是他他也要发火呢。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船主人正在琢磨接下来剧情的时候,突然众人都紧张起来,看这个架势,是发现拐子的行踪了!苏兴急吼吼问玉堂道:“看清楚了,就是前面的那艘么?”玉堂回道:“错不了!你发个信号,让后面的船跟上来,一块儿堵他!” 因听见真的找到了人,船主人也替众人高兴:这种事情,追究起来不易。大晚上的,亏他们还真的找着了! 说话之间,苏兴急忙把油灯举起来,递一个暗号,后面人看见前船的暗号,立刻知道了方向,命船工马上行动起来。众橹手也就来了精神,都奔着赚钱,加速往一条花船的船尾处驶去。 眼看着后船开过来,堵住了花船的退路了,玉堂这边立即就下令,叫众人从前面划过去,直接从前面把花船拦住。 那条花船上面的人,此时仍不知前、后被堵,歌女仍旧还在唱,船上的影子也仍旧在舞。仍隔着半丈的距离呢,玉堂就已经等不得,一下子跳上了那条船。突发的状况,吓得许多人都惊叫起来。 才不管这厮们叫不叫,玉堂只管往里进,那几个大汉哪拦得住他!除去玉堂这一路,向青、向高这两个都头,亦先后跟着跳进花船,只苏兴和邓禹一前一后,在船上等人。一旦上船的没有捉着人,让解同宝那厮逃脱掉,苏兴和邓禹这两个,立刻就追。 因他三个这一通搅,花船上立刻就鸡飞狗跳起来。女人尖叫的声音、客人咒骂的声音,一阵一阵传过来。因这通叫,附近船只上面的人,都听见了。众人好奇,立刻一块儿把船只围拢来,想问个究竟。有那好打不平的人,这时候已经挽起来袖子,随时要准备帮忙了。 正在众人好奇的时候,船主人立刻解释道:“不是来故意惹事的!因为花船上有个拐子,拐人家的老婆卖给了老鸨,这是过来抓拐子的!”既然是这样,那他们挨打是理所应当!众人于是不帮忙,都围在一块儿瞧热闹了。 不多久玉堂把同宝就捉将出来,用一条麻绳绑缚了,直接推到这边的船上,花船那头哪个敢问!眼看着一前一后堵着花船的两条船,立刻出发往上游走了,众人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一时就散了。 这边玉堂捉了人,马不停歇,立刻就送去开封府。让别人审玉堂不放心,亲自去了周昕那,把周昕从被窝里叫起来,连夜就升堂。 也不知玉堂给解同宝都说了些什么,同宝这厮被吓怕了,非说他身上的那些伤,是吃了酒自己不小心跌伤的。今晚上过来投案自首,也不是被哪个逼迫的,是他自己想开了,主动过来认错了。 没一会儿这厮就供出来说,倒卖赝品古董,然后坑害献堂这事,是李亿的女婿刘棋指使,而且还牵扯到其他的事情,也被这厮一股脑儿给吐露出来。 这些事一件比一件大,听得周昕心中紧张,却又暗喜。然而周昕却不露声色,趁着同宝惊魂未定,在堂上连哄带吓唬的,连续又问出来许多的事情。终于快到天亮的时候,周昕终于审问完毕,一时把解同宝就关押起来。 审完周昕顾不上休息,立刻就要往提刑司赶去。玉堂不放心便道:“提刑司那边,一半都是李亿的人。这件案子关系重大,不能让他们再动了手脚!”周昕便道:“这你放心,我心里面有数,肯定找几个可靠的!”说不得周昕托了人,立刻卷宗递上去了。 解同宝被捉的这件事儿,关系重大,提刑司对此事甚为看重。因为牵扯到许多在职的官员,因此上面发话说,此事暂时不予声张,暗中将解同宝所供与白献堂和白庆堂两个的案子并为一处,就一块查了。 玉堂在家里等了几天,听周昕那边回复说,进展不错,这一次钓了些大鱼出来,玉堂这边才放下心,终日阴霾的脸上,终于露出点笑模样来。 第467章 进展 这一日赶早儿,玉堂去酒楼里等信的时候,楼里面不少人都议论道:“你听说了么?白家的案子有进展了!当初跑了的那个解同宝,前几天晚上被抓了!” 另一个道:“若让我说,倒卖赝品古董、还有给众人高利的事儿,明显是李家人和姓解的商量好了做的局!当初姓解的这一跑,这官司成了无头的公案,迟迟不判。如今姓解的被捉了,一审那厮不都就招了?白家终于有盼头了!” 还有人道:“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李亿的靠山多着呢,人脉又广,只要去各处一打点,上面一发话儿,很容易就能压下来,咋能这么就认输了?!” 附和的道:“四官人这话儿说得不错,一听这话儿,就是打过官司的!他们那些人太外道,知道个什么?如今打官司靠的是啥?靠的真的是讲道理?穷人家告状,没钱请不起讼师,连状子都没人给你写,连话儿你都说不明白! 就算雇人替你写好了状纸,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说出来自己反而有罪,他知道么?打一场官司,半年五个月是快的,动辄就拖个一、两年,进展缓慢不用说,讼师们张口、闭口就得要钱。小事儿故意给你夸大,中途停了还不行,赚的就是你的钱! 就算把钱要过去,他们也不给你办正事儿:做样子而已,还真敢为了你去得罪权贵?当面的时候,你是他的主家。别过脸去,他们和对家能联合起来,坑你个傻鸟你都不知道! 反观对面有钱的,手下专门养着些讼棍,会的就是打官司!他们借助律法的漏洞,黑的能给你说成是白的,白的能给你说成是绿的!他们在官府有门路儿,知道进了哪座山,就该去拜哪座庙。官司打到了最后,拼的就是谁家里有钱!跟李亿比,白家现在还有个屁钱?!” 等着的时候,玉堂突然看见了潘阳,当下两个人坐下来,同吃了几杯。潘阳冲玉堂笑了道:“我听见说,你为了跟别人争一个唱的,直接在花船上打起来了?!看这样子,可知事情进展的不错,都有这个闲心了!” 因这个话儿,玉堂立刻骂苏兴道:“苏兴那嘴巴你也能听?信他的话,他三岁就长到五尺高了。”潘阳咧嘴笑了道:“嗬,这也敢吹?那厮是哪吒投胎的么?”玉堂没有好话道:“我看,他那是猪精站起来了。我的名声,全都是苏兴给弄坏的!” 当下两个人说起话来,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孙家,潘阳便问玉堂道:“婚事什么的,孙家那边没再提么?” 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旦落难,富贵时的约定就不作数儿。白家出事儿,连刘贺这样不太熟的,都主动来忙了两三回,孙家连一句消息都没有,就知道他们的态度了。玉堂又不是个没有眼色的人,这种事情用不着人家专门告诉,自己心里面就有数。 玉堂对此便笑了道:“有些心照不宣的事情,自己心里面知道了,还非得等人家说出来?” 话一出口,玉堂突然觉察到,这句话说出来好像有歧义,一时间他就哑了声。 细说起来,潘阳和李亿两家的关系,只能算一般。当初潘阳的母亲在世时,李亿对妹子一家就没有多好,甚至两边还有些矛盾,已经许多年不来往了。 之前有人提起来李亿,说李亿这样、这样的话儿,潘阳直接就开口说,姓李的跟他没关系。只是两个是亲甥舅,关系在那儿,若说完全不相干,能有几个人肯信呢。 自从白家落难后,潘阳和玉堂见面的时候,总觉得好像隔着些什么,不如以前亲热了。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有时候无心说了句平常的话儿,反而能引起对方的警惕,倒觉得尴尬,也就只好住了嘴,干脆什么都不讲了。 闷了一会儿,玉堂那边又开口道:“其实不成家也不错,省了麻烦!很多时候,人心未必会换来人心,换来的更可能是得寸进尺和恃宠而骄。尤其是富贵人家娇养起来的小娘子,被宠坏了,我可对付不上来!人生在世,何必非得耽于外物,把自己羁于囚笼呢!” 这话儿在玉堂来说是真的:当初年纪小的时候,听别人发了几句感慨,自己也就觉得说,找一个有才有貌的娘子,两情相悦十分不错。 怎奈慢慢就不同了:因玉堂一向是好武的,为了能与他做知音,好“灵魂相契”,相好的也说要习武骑马。练了不到三个月,就说已经有小成了,结果怎样? 单单骑马的衣服,就不知置办了多少套,几个月下来,也只敢骑驴似的慢慢走,稍微快一点就得大叫。拳法是一套都没会,区区只会了几个动作。其他的嫌弃样子难看,做出来有损她的美貌,不愿意学。 兵器收集的倒是不少,多到连自己都数不清了。拿出套锏询问时,她自己突然来了一句:“奇怪得很:这把剑怎么没剑头呢?” 别说习武这种下力的事儿,自称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结果却是个臭棋篓子,没事总缠着要下棋,不来还不行。若真的下,不论让她多少个子儿,到最后仍旧还是输了。 不管真实的水平究竟怎样,到底“红拂侠女”的名声,是传了出去,身价立刻就涨了数倍。众多东京城年少的纨绔,闻声儿倾慕,立刻都跑来拜伏在脚下,她自己为此十分得意。 到了玉堂这一边,家里的丫鬟和歌姬,但凡多说了一句话,第二天立刻人就没了,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方圆数里内有其他的女人,不斗走了就誓不罢休。要么就朝他大声喊:“你是要跟我过一辈子,还是跟刀枪兄弟过一辈子!” 玉堂宁愿去跟驴锁在一块,起码在他看比武的时候,驴儿不会不耐烦,一天来打扰几十遍。也不光一个人是这么个德行,其他的也都大同小异。 同样的东西经历过数次,得到它能给人带来的喜悦,就慢慢下降,同时麻烦也越来越多。等到麻烦远大于欢喜,甚至只剩下麻烦的时候,干脆就懒得索求了。 因玉堂这个话儿太消沉,潘阳忍不住劝他道:“休这么说。世上的人,大多数都是这么过来的。远的不说,你四哥他们两口子,遇到难处还不离不弃的,这样不就很好么?” 玉堂于是便评价道:“一个野猪跳进了泥潭,有另一个野猪相伴着取暖,比自己挨冻能稍微强些。倘若干脆不跳进去,岂不是更好?” 这比方潘阳第一次听说,差点被噎住,又劝说道:“你四哥如今虽说遇到些麻烦,这个槛早晚还能过去的。他过的日子,多少人羡慕还来不及呢!” 玉堂听见了便笑道:“若市井平民说这个话儿,可以理解:羡慕他有钱!其他人说出来这个话儿,人家不过是客气客气! 就好比提出来‘平等兼爱’口号的人,虽然主张未必能实现,起码他可以放低身段,与隶圉市莽之类的为伍,说的时候是真诚的。喊出来‘民贵君轻’口号的人,不过是说了句客套话儿,虚伪的不能再虚伪了,信他的才是傻子呢!” 潘阳立刻解释道:“没有没有。不是羡慕你四哥过得好,是羡慕人家两口子恩爱,遇到了大难还不离不弃,这才是情比金坚呢!”玉堂便道:“他们两个人,在外面看起来好像还行,关起门来也是要吵的。我可是知道:每一次甭管谁对谁错,都是我四哥先低头,给人家赔罪! 他跟咱们不一样,是属乌龟的,他背上那个壳子硬,都不怕压的。我就不明白,多一个丈人,有什么好的?若换了我,一边的亲戚的就让人受的,再多一拨,我还不死了?!” 潘阳因为玉堂的比方,忍不住笑道:“也就是你,把老婆和她家里亲戚比作麻烦。让别人听见了评价不好,再没丈人肯让你做女婿了,以后恐怕真的要出家!” 玉堂认真回复道:“有些东西真不好说:我要是看见了五年之前的自己,都要忍不住骂一句‘蠢货’。再看见了十年之前的自己,都怀疑那是不是个脑窍淤堵的傻儿凹。你说我连以前的自己都厌烦,你叫我去迁就别人?”两个人闲说了一会儿后,玉堂等的人就来了,潘阳也就告辞走了。 中午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报信说,周昕已经从提刑司那边回来了。玉堂立刻赶过去,询问周昕进展道:“解同宝转过去这些天,案子应该审了吧?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周昕皱着眉头道:“事情有些不妙呢:不知是哪个给出的主意,刘棋那厮,把所有罪名,一股脑儿全揽在自己的头上。 肯定是那些人商量好了,想舍车保帅!官府一天没拿住李亿,这老狐狸在外面就不能闲着,就有时间上下打点、疏通关节,说不准还真能扳回这局!”玉堂听说了这个话儿,立刻骂了一句道:“又有一个被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的蠢货!天下之大,怎么‘舍己为人’的就这么多呢!” 说到这时,周昕便就提议道:“提刑司那边,肯定有人跟刘棋通过话!依我看不如这样试试:这件事情,你去跟欧阳通个气儿,让他跟欧公说一说。这件事情闹大的话,有了顾忌,他们就不敢太过明着来!谏官的压力,不可小觑。” 欧阳修的脾气玉堂也知道,那个老头儿棺材板脑筋,好心办坏事的遭数太多。别揪不出李亿,把白庆堂再害了就麻烦了!因此欧阳那一边,玉堂并不敢去用他。 眼看已到了年底了,提刑司那边也得过节,也没人了,一应的官司也暂时停审。后续到底怎么样,还是得等到节后再说,恐怕有进展得到了明春。如今相公们正忙着被上官们召见、 应付上面的检查、安排明年的事情,还得忙着打点节礼、参加朝会、宴乐之类的,根本没工夫过问案件,现在着急也没有用! 第468章 带话 距过年不到十天的时候,展昭总算是回来了。因为到家的时间是在夜里,他回来的这个事儿,别说邻居,连家里人都没有几个知道的。一回来展昭什么也顾不上,沾床就睡了。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展昭起来后先洗浴了,在火炉跟前烤干了头发,又重新换了一身衣服,这才勉强打起些精神来。 展昭从来不注重过节。往年一到了过年,正是公务最为繁忙的时候。对于过年的准备,展昭从来没时间过问,由着底下人随便安排,怎么弄都行。家里面人口也不多,从来也没人去过多预备。 今年跟往年跟不一样,有客人在。还那么马马虎虎将就过去,不是个正经待客的礼数,该预备些好。 想到这时,展昭把展英叫过来,商议起年末采买的事情。展英随即提议道:“人家白殿使是南方人,他家过年的习俗,跟北方人可能不一样。咱们是不是该提前问一问?听别人说,人家南方过年的规矩,比咱们北方只多不少!别不小心犯了忌讳!” 展昭便道:“规矩什么的,小白从来不讲究,这倒不怕。南方他很久不回去了,有习惯如今也早改了,东西别少了就行了。 别的有没有倒在其次,酒别少了。我听说王家正店刚到了一批上等的绍酒,名字叫什么‘华堂酒’,头一批马上要开卖。你叫人过去打听打听,订上几坛,别去晚了买不到了。” 展英立刻回复道:“主人放心,一会儿我就派人去打听。提前排队,好酒每样都存几坛!吃的、用的,不知道有什么嘱咐的?” 展昭便道:“他爱吃什么,我还真不太清楚呢,可能是糖渍佛手吧!还有金桔多买些。这几天你留神打听打听,哪里有南方的厨子?雇一个回来。不过也别准备的太多:姓白的一向朋友多,还有亲戚本家什么的,过节他肯定不会闲着,得出去乱跑,备多了浪费!” 主仆两个人边走便说,因为展昭的嘱咐,展英免不了要记在心里,等一会就去亲自安排。正赶上白玉堂刚刚从外面回来,老远儿展英急忙道喏。 玉堂突然看见了展昭,立刻歪着脑袋道:“可算是醒了。怎么‘阎罗包老’开了恩,肯放你们回来了?” 展昭打了个哈欠道:“到了年底,人只剩下一半了。在汛期之前还得完工,不赶时间能怎么办?!我们几个还能轮休,包龙图没有人替他,一天的闲空都没有!” 听见这个,玉堂转过头来对展英道:“听听这话儿,自从他去治河走了,三句话两句不离包龙图。动辄就龙图长、龙图短的在人前显,无非是用了迂回的策略:通过夸奖包龙图,之所以能被包龙图挑去,说明他自己也一样厉害!” 展昭不等玉堂说完,立刻笑着反驳道:“你这就叫以己度人!小白我问你一句话:是不是以前你遇到的不公太多,才让你长出来一身防备的刺儿,见了人就刺?叫你‘刺虫’还真贴切,也不知是哪个天才给起的!” 想不到展昭能这么说,玉堂遂就停下来道:“我觉得‘先兵后礼’没什么不好。反倒是你们爱装的人,心里把别人恨死了,脸上还装着笑嘻嘻的,也不嫌累!” 走到甬路拐角的时候,展英有事先告退了,玉堂和展昭继续走,正好走到了兵器架旁边。玉堂立刻停下来,问一句道:“‘刺’不‘刺’的,试一试不就知道了?”说完这话儿,玉堂随手儿扔给展昭个器械,就准备比。 展昭把兵器接在手里,问一句道:“就算要比,你也得有一个由头吧!有规则吗?赢了有什么奖励呢?要是没有,我可没兴致跟你比。” “这话好说”,玉堂立刻想出来规则道:“一会儿我赢了,你南面左手第一间房屋归我。若你赢了,我北面左手第一间房屋,就让给你使用!你看怎样?” 一个不愿意了道:“听你这话儿,怎么你输赢都白赚呢?”另一个道:“刘玄德取川,李世民灭隋,哪个赢了是哪个的,说那么多废话有个屁用!当初你拨一半的房屋,开始‘南北分治’的时候,怎么不想到这一层呢?” 这话儿说的让人气得慌:什么“刘玄德取川”、“李世民灭隋”?明明是刘玄德遇到了吕奉先,东郭先生遇到了狼! 不管展昭愿不愿意,在玉堂看来,他不说话,就是已经默认了这套规则。不给展昭反应的机会,玉堂这厮先下手为强,已经抢先进攻了。眨眼的工夫,两边就已经打起来。 突然的变故,让准备去买酒的那个小厮,站在那挠了半天的头,十分为难:都打起来了,一个比一个下手狠,好像真恼了。这酒到底是继续买呢,还是不买呢?万一不小心做错了,又得挨上面主管的一通数落! 幸而过了不算太久的时间,这一场战役就已经打完。两人一改才刚的模样,变的有说有笑的,重新又好了。买酒的疑问总算解决,终于不用再为难人了。 眼看已到了晚饭的时间,展昭便对玉堂道:“自从你来了,咱们还一次都没有吃酒吧!我叫人去白矾楼要几个菜,晚上再去叫几个人,咱聚一聚,你看咋样?” 玉堂不同意便道:“急什么?还早着呢!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咱们出去吃了再回来,不更便宜?”说到这个,展昭也觉得许多日子不曾出门,也想着出去透透风,立刻也就同意了这话儿。 按照展昭的意思,干脆利落,直接去家门口朱家酒肆吃完了就回。怎奈被玉堂一把拽住,拖住他重新又往南走了:大年下的,大好的热闹不出去逛逛,只想着吃饱了就回去打盹,忒不会过! 两个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展昭看着满街的夜景,忍不住感慨出声道:“原来东京的晚上,这么热闹!这么多商贩和游人,灯火也这么好看呐!”玉堂在旁边插话道:“你是村里面刚刚出来的?夜路你还走少了?”展昭遂道:“以前当值,光顾着忙了,大好的景色没顾上看。” 正走着时,展昭突然想起来什么,便告诉道:“治河进展的不错,倘若没有意外的话,赶在明年汛期之前,差不多可以完工了。等到明年一开春,包龙图就要回开封府,处理之前积压的案子了。过了节之后,开封府那边要找你去问话。” 玉堂听见了这话道:“处理旧案?那太好了!解同宝的案子迟没有进展,没别的原因:关节被李亿打通的太多!如今我算看明白了:只要有钱,在要紧的位置安排上眼线,整个衙门就能瘫痪!这帮人嚣张的不得了,真欠包龙图亲自收拾!” 之所以展昭突然说起来这个,是因为前几天的一件事。包龙图突然找到展昭,问他白家的事情。如今玉堂虽住在他家,然而展昭对他的事情,也只能知道个一二分,剩下的那八九分重要的,玉堂都捂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儿都不肯透漏出来。 展昭对玉堂算开诚布公了,什么事情都没有隐瞒,都明明白白的摆在桌上。反观玉堂那一边,坦诚根本没换回来坦率,反倒对展昭布了一十八道的防线。展昭旁敲侧击了几次,玉堂的嘴巴仍紧紧的,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他不愿意说的事情,休想打听到一点儿的风声。 要么是这厮疑心重,真有些见不能见光的东西,不放心就这么让别人知道。要么是白玉堂害怕连累人,有些事情不愿意吐露,只想自己扛下来。 因为包龙图问的时候,展昭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龙图的脸上就有些不悦:为了包庇、遮护朋友,对于上官交代的事情,展昭根本没尽心,辜负了他的栽培了! 包拯之前的行事,展昭也算有过耳闻:当初为了弹劾个宰相,包龙图在人家没有任何过失的情况下,仍旧以“尸位素餐”为理由,把那个宰相给弹劾了。玉堂那个厮不用细查,寻衅滋事、恫吓证人、贿赂官员,种种事情不胜枚举,犯着的太多,天知道要挨多少下板子,好几样都够他进去坐牢的。 若是因为他的话,害白玉堂进去坐了牢,这种事展昭实在不愿意见到。当初韩煦叮嘱说,叫他对白玉堂“照顾照顾”。一不小心,把姓白的给“照顾”到牢里面,到时候韩煦问起来,怎么交代?实在是愁人。 因展昭支支吾吾的,对许多事情都不知道,包龙图便就说他道:“你自以为不管、不问,白玉堂那厮没人出首,他就可以不被牵连,一路平安无事么?掩耳盗铃!” 因这个话儿,展昭于是急了道:“有罪名不是不该审。他们通过律法的漏洞,舍车保帅。罪魁李亿平安无事,无奈反击的却先问罪,这样对白玉堂太不公平!” 听见这个,龙图便就回话道:“之所以恶贯满盈的那些人,能够长时间逍遥法外,不是因为他们做的事滴水不漏,是因为投鼠忌器的人太多!都为了自保,以至于大恶之人没人敢揭发。如今蔡河已上了正轨,往后的重点,要转去处理开封府事务。你去告诉白玉堂,叫他节后去开封府见我。” 第469章 州桥夜市 白玉堂这厮,一路上都欢欢喜喜的,丝毫没有觉察到危机,展昭便好心提醒道:“到了开封府,包龙图问起话来的时候,你实话实说,可别跟包龙图耍心眼儿。” 因为展昭提醒这个,玉堂便就问他道:“你嘱咐这些,这里面有什么说头么?”展昭遂道:“你那点伎俩,在包龙图眼里,比没毛猴子不高明多少。想糊弄他,这不是自找难堪么?!你听我的,还是老老实实的都说了算了。” 一听见“没毛猴子”这个比方,立刻惹起玉堂的火来。他才不像展昭呢,一听见“包龙图”这三个字儿,尾巴就摇得像货郎鼓似的,人家说什么他都跟着。为这件事上,玉堂忍不住就骂了一句。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玉堂已经听明白了意思。在展昭眼里,人家是刀俎,他白玉堂就是案板上面的一块鱼肉。龙图问话的时候,他老老实实交代了,或许将来还判得轻些。若在包龙图跟前耍伎俩,在开封府大堂上被供出来,到那个时候,可不是被叫去问话那么简单,该坐牢、该挨打,当时就可以判他了。 对于展昭出这个主意,玉堂立刻就嘲笑道:“不得不说,你明明是个聪明人,有时候也能天真到可笑!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李亿那边都闷声不响,让我去全交代了?!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愚蠢么?!” 展昭便道:“就算你什么都不说,凭你自己的能耐,也没见你斗倒了李亿,还不是得指望包龙图帮忙?明明早说了能早解决,又何必处处提防呢?我就不信了:普天之下,就没有一个值得你完全信任的人?” 对此玉堂便笑了道:“跟衙门里面的那些人,你才打过几次的交道?你知道什么?让人家一诈就吓住了!能比的了我么?我从小到大,我去牢里就跟串门儿一样,套路都熟!半个月之前,大理寺有人给我带话儿,告诉我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再继续上告也没有用,叫我不用再浪费时间了。 还有上一次,审刑院副知院对我说,这案子上面已经定性了,就算把解同宝抓回来,也没有用。若不是我有自己的消息,可能还真就信了他们的话儿!还说什么‘完全信任’,在我这里,这事儿一辈子都不可能! 晚爷见着的脏事多了,什么妖魔鬼怪没见着?该说什么,不说什么,我自己知道,用不着你来替我操心!至于说出多少来,等我跟包龙图见了面儿,看看再说吧。真能揪出来几个人,把李亿背后的靠山、党羽全咬出来,一网打尽,倒也好了!就算包龙图定我的罪,那也不怕!” 用玉堂自己的话来说,“舍得一身剐,敢把赵官家拉下马”,不诈一诈,如何探出来对方的底线?树上有枣没有枣,不试着去敲一竿子,还真难知道。因此玉堂打定了主意,趁着龙图问话的机会,需要跟他讲条件,好能为自己争点什么。 玉堂自己讲得痛快,这么一连串儿说出来,听得展昭皱了眉,连连摇头。这两个厮脚程快,这时候已经过了彩棚接壤的街道,走到了州桥夜市的附近。 因听见白玉堂“舍得一身剐,敢把赵官家拉下马”这一句,展昭便就提醒道:“当初若不是龙图求情,按照夏枢密意思,你的脑袋都已经掉了!多亏了赵官家心好,没太罚你,只不准你出东京城。怎么你还不长记性,还要在这里说大话,提什么‘拉不拉下马’来呢?!” 玉堂便道:“包龙图对我有恩情,我记着呢,以后肯定报他的恩,可是一码归一码!再说当初去求他的人,又不是我!以包龙图的风格,难道是‘挟恩要挟人’这种人么?” 对此展昭又提醒道:“是,当初是我去求的龙图,那我救的人里面有没有你?就凭这个,你是不是需要向我报恩?我的意思跟包龙图一样,你老老实实的全说了,这一笔旧账就算了了!” 玉堂立刻笑了道:“报你个屁恩!韩煦不是你的兄弟?怎么我把他救出来,你不说感激我也罢了,倒把出恩人的架势来,对着我龇牙咧嘴的?我欠你的?!”一句话驳得展昭道:“爱说不说随你的便吧,反正你在江湖上人称‘常有理’,无理也能绕三分。” 玉堂最厌烦展昭这样,明明在斗嘴上面他落了下风,非不认输,非得摆出一副“我不是输了,我是嫌你的手段低,根本不屑于和你斗”的高高在上的模样,败坏别人的兴致,少装一次又不能死! 成天对着这样的人,都把玉堂憋闷坏了,就想着有朝一日,他能出去南熏门,立刻就骑上一匹快马,连跑个三天三夜不停歇。 这个时候,差不多已经是酉时三刻了。州桥夜市上吆喝成片儿,卖什么的都有。夜市最靠边上的,是一溜卖灶马、桃符、门神、迎春牌、行帖子的商贩。除了这些,也有卖《天官赐福》、《五谷丰登》、《财门钝驴》、《迎春接福》、《回头鹿》的,也有卖古今人物画像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面,商贩的脸上被冻得通红,开口讲话都带着白气。他们一面跺着脚,一面向来往的客人兜售。尽管天冷,数钱的时候,一个个脸上全都是乐的。 有人指着一幅道:“财神的给我来五套,我请回家去好好拜拜!”玉堂听见了纳闷问:“你怎么知道这个是‘财神’?”那人便大惊小怪道:“这个你都看不出来?瞧这个帽子,一看不就是财神么?!”那厮走后,玉堂转脸儿对展昭道:“丁谓好命,活着的时候当宰相,如今死了,也有人封他是‘财神’了!” 夜市上也有卖估衣的。围着的人里面,有一个八九岁年龄的男孩,由祖母或者外祖母领着,祖孙俩在看一条棋盘格花纹的裤子。老人家又是忙着跟商贩讲价,让主家再给“便宜便宜”。又是把裤子拿起来,不停在孙子的身上比划。男孩杵在那一动不动,一直都在噘着嘴,嘴巴上能挂起来一个油瓶,一看对裤子就不满意。 因为是年底儿,夜市的人数,比平常足足能多出来一倍。社火也多,动辄就传来锣鼓的声音,不少人围过去看了叫好。只是讨钱太频繁,看过一会儿,就有人端过盘子来叫散钱。 还有好多卖爆竹的,不时传出来“噼啪”的声响,围了一群人过去看。小孩子每人手里拿几文铜钱,都围成一圈争着买。买着的高高兴兴的跑走去放了,家里不给钱买的人,立刻倒在地上打滚儿,哭嚎着叫买。他的母亲在旁边骂:“再哭,再哭?哭死你吧,不要你了,看坏人来了把你抓走!” 卖熟食这边,比别的地方更热闹,种类也更多。有爊肉,野鸭、白肠、肉脯。有貛儿、鲊脯、虾蕈、红丝。有鳝鱼包子、粉煎排骨、酥黄独、旋炙猪皮肉、滴酥水晶鲙、龙津桥须脑肉,有炸冻鱼、煎夹子。有皂儿糕、小螺酥、素签沙糖、鸡头穰沙糖、间道糖荔枝。 刚刚从锅里出来的熟食,表面热腾腾正冒着气。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少家打出来“贱卖”、“便宜”之类的牌子,忙着一个劲儿招徕客人。还有的把价钱写在木牌上,跟旁边的几家竞相压价儿。 有一个口里面一个劲道:“着急回家,给钱就卖!”,还有人道:“便宜卖了啊,便宜卖了,五文钱一份”。还有人道:“正宗龙津桥口味,买了不亏!”卖糖的在那里大声道: “南来北往的尝一尝,不甜不要钱!”大冬天的,人山人海的挤在一块儿,根本就感觉不出冷来。 人群里面,夹杂着几个青衣的差役,口里面不停在提醒道:“南来的北往的别只顾看景,都看好了钱袋,别一不小心周济了窃贼!” 在街上走时,不时传来油锅里“滋啦滋啦”的声音,香味儿传的老远都是。食客们晚上过来随便逛逛,眼睛、嘴巴就停不下来,到走时足足能重了三斤。 因为玉堂在卖书的跟前驻足了片刻,展昭便过来问他道:“你又想买那个《伊尹大传》么?”卖书的一听说《伊尹大传》,立刻接过话来道:“客官要《伊尹大传》么?有!有!只有官人说出名来,咱们这里什么都全,管保你满意!” 说毕主人奉上来一本,封面上还是带着图的。玉堂这边摆手不要,还立刻回头解释道:“大传个屁!有一本苏兴念叨了半年的铁骑,我顺便看看。”话未完玉堂又问道:“你怎么知道《伊尹大传》?!你亲自看过?” 若说《伊尹大传》这事儿,当初这本书就摆在谪仙楼的书架上面,展昭怎么看不见?有一次他拿下来正想翻翻呢,从里面突然掉出张字条,也不知是哪个塞进去的。捡起来一看,第一行就是“锦郎卿卿如晤”几个字,差点把展昭看瞎了眼,立刻把那本书合上了,装作全都不知道,重新放回了书架上。 展昭不喜欢看人家隐私,只瞅了一眼就放回去了,谁知道他们把字条夹书里呢。因玉堂一脸紧张的模样,展昭遂就告诉道:“当初你谪仙楼的书架上面,不就有这么一本么?我见过书脊,里头没看。” 听见这个,玉堂在心里把张哉又骂了一遍,赶紧开口解释道:“那不是我的,不知是哪个落在那的。那种愚蠢粗俗的东西,我怎么会看!” 别人又没有说什么,玉堂自己就紧张起来,赶紧说出一车的话来。幸而展昭没看见什么。若真发现了他的秘密,这厮还不得杀人灭口。 第470章 夜宴 玉堂把书浏览了一遍,虽然名字有些相似,看着却不像安赛宁的文风,内容情节也市井俗套,都平凡无奇。那里头描写张议潮打仗:眼见归义军要战败了,关键的时候,张议潮立刻想出来一计:张议潮找着了一群猴子,让猴群都听他的指挥,用石头把吐蕃人打跑了。 先不说瓜、沙那种戈壁、荒滩、沙漠的地形,如何能跑出来一群猴子。单凭指挥猴群作战这事儿,听着就离谱!猴子比人还听话好用?这种鬼扯的东西,怎么可能是安赛宁本人的手笔?! 说起来安赛宁这个人,玉堂多少也知道他背景。当年中瓦子兴盛起来,因为赚钱,官府一看有油水,立刻把手也伸到这里,开始统一管问起来。 有些事情,上面不过问倒也罢了,他们一插手,把官场里面的那一套规矩,也就一块儿带过来了。在资历、辈份之类的东西上,安赛宁不行,拍马逢迎他又不干。中瓦上面管事的不傻,谁能为一个人得罪全伙儿!到了最后,只能是安赛宁带着几个年轻的,从中瓦子里面跑出来单干。 这么一走,安赛宁这边儿倒是不亏,东京城权贵们知道他名声,只要是安赛宁写的东西,众人出高价儿争着买,立刻就有人演出来,轮番请到家中上演。一场戏下来,比在中瓦子赚的多多了。 一看安赛宁出走后赚钱,其他有些本事的人,也竞相出走,没多久中瓦子从百花齐放的局面中颓败下来,声势渐渐就不行了。他们的东西,变成了只会演几出套路戏,别说远远赶不上当年了,比起桑家瓦子更差得远了。 以前的规矩,是中瓦子里面什么戏出名,东京城权贵听了之后,叫他们来到家里演。渐渐的这个规矩就改过来:什么戏好,在权贵家里流行之后,让中瓦子那头听说了,也跟着去学。 等玉堂把安赛宁和中瓦子的前尘往事说完之后,展昭听见便出主意道:“这背后的事情,你既然知道的这么多,看样子这一行你也没少投钱进去。你去和安赛宁说一说,下一本书,让他把你也写进去,入不了正史,能入个野史也不错!” 因这个话儿,玉堂立刻制止道:“就野史写的那些东西,人能看么?他们把家长、官吏、皇帝、国家之类的,说的全知全能的,被他们庇佑就万事大吉。看的人傻,写的人水平也太不高明,我可不想进那里面。” 本来展昭还要说什么,玉堂意味深长道:“世上的人,只有女子和小民才依赖别人,对别人全心全意的信任。真正做大事的那些人,真正能信任的只有自己。这句话针对的不是别人,对某人而已。” 听到这个,展昭便随口评价道:“有一句话说:‘惟上智与下愚不移’,聪明人遇挫会抱怨环境,等别人改变后再坐享其成。那些坚信野史的‘小民’,反而更愿意为国家献身。我言尽于此,你爱说不说,以后我也懒得管你。” 热闹里玉堂选了一家门首搭着彩楼欢门的酒楼,便就进了。这楼里面灯火辉煌,人来人往的,此时正是个热闹的时候。 两个挑了个靠窗了座头,才一落座,立刻就有人上来安箸,连同杯盘纸花也一块摆上。玉堂问了展昭的主意,得到一个“不要葱、蒜五辛之类,其他的都行”的回复,量酒听见这个话,口内于是赔笑道:“客官这是斋戒么?小人这就嘱咐去。” 展昭指着玉堂道:“这里有一个脾气大的,吃那些辣的,不是更容易上火么。”玉堂自把冷热盘馔都要了几道,菜品式样嘱咐了一通,荤的还挑了一番肥瘦,终于完事,那量酒报着就走远了,两个就继续说话起来。 玉堂一开口便道:“咱们认得的时间,也不短了,我的为人怎么样,你也有数,那么就别在背后嘀咕,干脆开门见山明着说,怎么我就‘脾气大’了?就是没听了你的劝?”展昭遂道:“你想听实话还是虚话?”既然开口,问的就是一个实话,谁鸟耐烦听那些虚话。 展昭于是就实说道:“你家没有遭事之前,你脾气就不小。如今遇上事情了,你的脾气更大了,动辄就跳脚发火的。”玉堂替自己开脱道:“我就不信了,哪个遇上事能不着急?! 就不信你到我这个地步的时候,你还能和和气气的!” 展昭于是说他道:“遇到了事情,其实有两条路可以走。一个是自己把心路放宽,把琐碎的事情看开些。还有一个,是在外面碰壁了,找不着出路,然后转头去欺凌弱小出气,你也不愿往第二条路上走吧。” 展昭这话虽说的委婉,到底让玉堂听出来意思,这是把他比作成了市井里欺凌儿媳的恶婆婆,或者喝醉了回家打老婆撒气的泼皮了。 玉堂于是明白了道:“肯定是昨天我骂苏兴、文成,你听见了。那两个笨手笨脚的,不该骂么。再说我平时对他们也不错,怎么你单就看见我骂人呢?”展昭遂道:“打人的男女,在他们没醉的时候,也自认为对家人不错。” 玉堂才吃了一口茶,因这个话儿,这茶差点没喷出来。听这个意思,还真把他当成了喝醉了朝老婆动手的泼皮了!这时候玉堂急了道:“我再不好,总得有点好处吧?怎么在你的眼睛里,我一无是处,就跟那些在窝里横的泼皮成了一路了?!” 展昭遂道:“好处么,也是有的,而且好处还不少。只不过日月虽明,日食、月食就更显眼。发火儿能解决问题么?并不能吧!你这种见人就刺的脾气,除了树敌没一样好处。” 玉堂又道:“若他们因为我的脾气,就把我划归到‘敌方’去了,那这种人不来往也没有什么。” 展昭又道:“世上的人,不一定就是非友即敌。只跟合得来的打交道,这种事情几个能做到?!除了少数知道你为人的,谁喜欢你的脾气呢?!”玉堂又道:“不服气憋着!他们是能打过我了,还是能说过我?晚爷用得着他们的喜欢?!” 展昭看着他说道:“当年寇相也骄傲过人,大庭广众的,呵斥替他溜须的丁谓道:‘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官长拂须耶?’丁谓对此事怀恨在心,自此对寇相倾构日深。我问问你:你是收敛心性,不与太多人结仇儿,第一要紧的,是把白行老救出来。还是得罪人不怕,阻力多了没什么,救人也是次要的,只要你自己活得快活了就好?” 玉堂便道:“那还用问?当然是我四哥的事情最大。在他出来大牢之前,我可以为了他收敛心性,不过我也得说你一句:当年我娘活着的时候,都没有你今天能叨叨!”展昭便道:“那你得保证:收敛脾气,往后再遇到事情,三思之后再动手,拳头不能比脑筋快,不然我以后还得叨叨!” 当下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谁知在这里竟遇见了熟人,和玉堂相熟的一个经纪。这厮姓宋,旁人都叫他“宋经纪”。两个人见面儿就开始寒暄起来,玉堂邀请他一块儿吃,三个人拼一幅座头就坐了。 一坐下来,宋经纪就开始破口大骂,骂李亿那老东西不是个东西,坏了行里的规矩了:帮别人家撮合买卖的时候,只要人家吃上了肉,他们帮忙牵线的人,也能跟着有一口汤喝,或多或少就是个情分,起码有钱。李亿这厮,只管自己快活赚钱,别人帮忙是应该的,一文别想在他这赚! 这话儿玉堂三分不信,于是便问道:“那个老狐狸得罪了你们,以后的买卖不做了么?”这话不说倒也罢了,这句话一经说出口来,宋经纪立刻大骂道:“那个老东西又不傻:京畿附近的买卖,都被他吃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那些,早一步晚一步都是他的,他干嘛还得在你这儿贴钱?人家自然有别的门路! 他如今搭上了一个孙经纪,开始走辽、夏这条线,还用得着俺们?!更何况人家现在可是最大,找上门供货的有的是,不愁没人。” 按照宋经纪的说法,在李亿这厮的认知里,给他帮忙只能是白干,腿儿白跑,好处都是他自己的。不单他自己捞好处,只要看别人碗里有肉,不想办法捞过来吃些,那他就亏了,手段一套一套的,全都就来了。除非你乖乖供上钱去,他暂时才饶你。 正在说“吃肉”不“吃肉”的时候,菜就来了。量酒左手这边是三个碗,右手至肩叠放着的有十来个碗,一道一道摆上来,满桌热气热腾腾的。玉堂客气了几句,众人就开始用起饭来。 宋经纪这厮,似乎是好久不见荤腥的模样,吃相看着都有些饕餐,幸而其他的两个人也并不在意。这个厮一面往自己嘴里不停塞肉,一面骂道:“如今我算看明白了,李亿和刘正微是一路人:一个里儿黑,一个蔫坏,不然他们也做不成亲家!跟这些人一比,还是白行老人实在! 怎奈如今世道不行:好人被连累进了大牢,坏人反而能如鱼得水,成了高官座上的上宾了!再这么下去,以后的买卖可没法做了,将来只能是买几亩地,回乡下种地过活去了!” 第471章 争辩是非 正在三个人说话的时候,谁想今天赶得巧,远远的又来了一个熟人。只见宋经纪站起来跟那人道喏,口里面连番喊他“成兄”,还邀请他同坐。那人应邀,过来了正准备同坐呢,突然间看见了玉堂也在,一时间尴尬,也不知要进还是要退。 正在众人犹豫的时候,幸而展昭发话道:“既然来了,成主管也就别嫌弃,还是跟我们同坐吧。”因这个话儿,姓成的这厮才方敢过来坐下了。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是白家先前的一个主管。 当初李亿为打垮白庆堂,网罗了白家一批主管,许诺给众人许多好处,让他们投奔鹤松堂。成主管听信了李亿的话,头一批就去了。如今看那厮一脸落寞的模样,似乎在李亿那边当主管,日子也并没有太好过。 看着玉堂身上的素服,成主管似乎也觉得没脸,不敢紧挨着玉堂坐,自觉留出些空隙出来,小心翼翼的坐下了。因又有人来,展昭又叫人添了套杯箸,重新又要了几个盘馔,老远儿与成主管说起来闲话。 本来玉堂不愿意让他过来,才刚展昭开口的时候,玉堂厌烦他无事做什么好人,暗地里往那边踢了一脚。谁知这姓成的当真不要脸面,旁人一叫,真个这厮就过来了!玉堂干脆停下箸,拿起纸花来擦了筷子,端起茶杯来,把脸儿也转到一边去,跟宋经纪说话。 只听见宋经纪说话道:“官人猜猜,我昨天去相国寺上香的时候,遇见谁了?”玉堂便问道:“猜不着,你遇见谁了?”宋经纪道:“遇见了孙岐南孙主管的叔伯兄弟,我们俩说了不少的话儿!” 这厮接着便告诉道:“听他的话儿里面,孙主管虽然去了李家,也被李亿给重用了,他对李家却并不看好!你想想看:白行老都进去了这么久,没有了领袖,照理说地天泰所有的买卖,都该是鹤松堂的囊中之物了吧?! 然而实际上并不是这样:他们鹤松堂那些人,到现在都没有把川蜀给拿下来,更不用说荆湖、两广的买卖了!南方的买卖,他们根本就啃不下来,只在北方抢占了有限的地盘,然后就进攻不下去了! 我听说李亿为了能一口气把地天泰吞下去,借的钱不少。光一个利钱,每个月就是一大笔银子!这么个弄法,一旦进攻遇滞的话,那就得赔!反而白家那一边,虽然明面上没钱了,可是远没有伤筋动骨。将来时运好转的话,起来也快!” 说到这时,宋经纪立刻转过脸儿,问成主管道:“听他们说,当初李亿为了把人招进去,这么好、那么好,说的天花乱坠的,谁知道真正去了一看,根本一件儿都没兑现!直接把人当猴儿耍了!有这事儿么?” 听见这话儿,成主管便就回复道:“那些人说的也不全对。鹤松堂才开了几天呐?刚开始做,肯定先得把路子铺开,然后再提赚钱的事儿。还没有开始赚钱呢,马上就要好处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又再者说,鹤松堂的有些问题,并不全在李亿一个。” 这话儿宋经纪不爱听:这姓成的,明明是被李亿给坑了,心里面不知道怎么反悔呢,在外人跟前还在这嘴硬,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见了棺材也不掉泪!宋经纪还就不信了问:“那主管你说说,问题不在李亿身上,那到底问题出在哪儿了?” 成主管道:“你还没有看出来么?现在有那么一伙人,在故意闹事!药材行行当就这么大,这么多人,全都挤进来吃饭了,肯定养活不了所有人。哪个开店做买卖的财主、员外的,心里面想的不是赚钱?只不过有人狠一点,有人下手能轻一点儿,归根结底还是一样! 可是现在有一批人,他们想要的,并不是他们嘴里面说的‘公平’。他们就是看李亿不顺眼,或者之前跟他有仇儿,借着杂七杂八的事儿,故意把浑水给搅起来,然后把李亿给扳倒了! 他们以为,扳倒了李亿,药材行当立刻就好了?我看未必!这一行儿不但好不了,还会把行里面所有人的饭碗都砸了!” 这话儿宋经纪不愿听,立刻反驳他说道:“你那套说辞快算了吧!难道姓张的不是个好东西,姓李的身上也有毛病,都差不多儿,所以姓张的就好了?!李亿那东西,把药材行祸害的还少么? 别的不说,单恶意压价,搅乱药材行秩序,就是一害!按他那价格,别人不赚钱还得倒贴!这不是砸了别人家饭碗?! 我听见坊间传闻的消息,老狐狸跟你们发话说,打垮了白家,你们不跟着分利么?利钱你们得了多少?好像是一文钱没有吧!还有最近的事情:那老狐狸发话下来,每一个主管,一年都得拉四十个主顾。 昨天李主管骂着说,李亿那厮为了省下钱,根本就不给底下人用好料,效果自然就大差了,根本拉不了客人来! 李家对穷人更坑害:半夏他给你水半夏冒充,肉桂用的是阴香皮,桃仁他给你用杏仁,元胡干脆用的是山药,这样他能治好了才怪!就在几天之前的时候,李亿一批药就出了问题:那厮们胆大,居然用关木通冒充川木通,制首乌炮制的火候不够,危险害了好几条人命! 好像除了你成主管,没一个说他李亿好的。我纳闷问:是不是他们李家的人,给你灌了迷魂汤了?!” 因为宋经纪这个话,成主管遂就回复道:“既然你都这么讲了,我干脆明白说了罢:我不赞成李亿倒,大家终归还得吃饭。虽然对于底下人来说,李亿确实苛刻些,但是对于上面的主管,待遇和底下不一样,跟别人家比起来可强得太多,养活老小没问题,这就够了! 如今有些人跳出来,故意把他往坏处讲,还夸大十倍,无非是想砸了鹤松堂这一块招牌,哪里是什么好心呢?!听他们骂,李家一个主管的年俸,你知道那是多少钱?有多少是想把别人拉下来,他们自己上去的?其实两边没一个好人!” 宋经纪看不惯这样的:别说下面做工的钱,李亿那厮已经扣了。就连这些主管的钱,李亿本来也想扣,幸而有人闹了一场,这件事情方才罢了。成主管跟着沾了光,返回头就骂闹事的,有能耐别跟着沾光么! 宋经纪在东京城买卖场上许多年,兔死狗烹之类的事情,没少见过,根据可靠的消息说,李亿和刘家父子几个,自认为已经将白家打垮,这些人如今都没有用处了,留着他们开销还大。 因此他们发话说,如今现有的这些主管,要裁掉一半儿,之所以成主管这么说,可能是为了表忠心。有些事情不到临头,真不好说,谁知被裁掉的里面有没有他呢。 正在两边斗口的时候,那头展昭插一句道:“既然在药材行里面,李亿的风评并不好,怎么在外面,他的拥趸还不少呢?”成主管道:“其实好多人都不信,人活着就是有高低的,不认不行:第一等人赶上了时机,摸到了方向,靠着手上的人脉,一家独大,躺着就能有大笔的进账,是老天眷顾的富贵人。 第二等人,虽然赚的也算不少,却每日熬油费心的,一天下来,被事务弄得精疲力尽,没多少福享。第三等人,为了个温饱就竭尽了全力,过一日熬一日,根本顾不了明天的事儿。” 玉堂转头对展昭道:“如今李亿得时的时候,顺风一翅飞八万里。你等他到逆风的时候,晚爷有的是账要与他算呢!” 因这个话儿,宋经纪立刻同意道:“殿使这话儿说的不错:这年头哪有那么多傻子,轻易就能被糊弄呢?就这么弄,别说是新的,一发连老主顾都不好说话了。就这个样,谁能拉过人来呢,别说一年拉四十个,二十个都难!照这样下去,我看老主顾也都要走了! 我现在已经明白了:药材行没法再待了,干脆我也别在这混,还是把精力全放在茶行上吧!” 当初从白家过去的主管,因为在松鹤堂撞破了鼻子,吃了个大亏,心里后悔得不得了,怎奈他们要脸面,怕被笑话,在外人跟前死活要装出来一幅得志的模样。这个成主管不就是么?明明已经吃了大亏,偏偏煮熟的鸭子嘴巴硬,这厮据理力争的模样,看着都有些可怜了。 玉堂许多事看不惯庆堂,觉得他四哥这个人,行事太迂腐,如今到了这个时候,玉堂才看出庆堂的好来:留住川蜀确实不错。保住了根基不用说,而且还成功阻止了松鹤堂南下。 只要根本和手艺还在,将来重返东京就不难。那些主管人不行,丢了就丢了,只要货好,主管重新再找不难。 反观刘正微父子,为了抢占地盘,不顾将来,听信李亿那一套,一旦他们砸了口碑,就全完了。虽然他们正兴旺的时候,然而玉堂这个厮,从蒸蒸日上里看出来祸端,就知道他们走不远。想到这时,玉堂一高兴就多饮了两杯。至于成主管这样的福祸如何,玉堂干脆也懒得管。 第472章 探牢 那一头成主管和宋经纪仍旧在说话,玉堂把心思却收回来,又在和展昭闲话道:“蔡河那边咋样了?除夕当天,你还能抽空回来么?”展昭回道:“现在我还说不好,有好多事儿还没忙完,回来的可能有一半吧!” 玉堂便道:“我叫了不少人过来热闹,你回不回来提前说,我也好准备!” 展昭听见了纳闷道:“怎么你大过年的还赖在我这,你不得出去到处会友?”玉堂回道:“有句话说:‘一客不烦二主’。还有句话说:‘走三家不如坐一家’,有人管饭我瞎跑个屁!” 正说着时,只听见成主管告诉道:“我看时候也不早了,该回去了。我那边还有人等着谈买卖呢,等下次咱们见了面儿再聊吧。”宋经纪道:“大过年的,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你急什么?!干的再多,老狐狸也够呛给你涨钱,再坐一会儿!” 成主管便道:“你不知道:李亿身边的好几个主管,前几天突然被叫去问话了,到今天仍没见他们回来。他们一走,我们的事情就更多了,耽误了事情就不好了!” 因这个话儿,宋经纪也就站起来道:“那我也不坐了,殿使、指挥,你们吃,我们两个要告辞了。”说着宋经纪还把手摸向怀里,意思要算钱。幸而展昭快一步,已经把茄袋解下来,急匆匆去柜上算钱了。 背着成主管和展昭的时候,玉堂用眼神向宋经纪示意了一下,才待说话,只见展昭又回来了,对玉堂道:“把你的茄袋扔过来,零钱不够了!” 等到展昭算完钱,玉堂也站起来说话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俩也不坐着了。” 等到众人拿好东西,开始一块儿往外面走的时候,玉堂告诉展昭道:“我得去牢里面看我四哥,顺便把被子、衣服送过去,你自己回吧。” 展昭把茄袋还给玉堂,口里遂道:“我回去收拾一下,也该走了,明天一早走怕来不及。你去的时候,别忘了要上几个菜,也一块送去,顺便替我向白行老问个好儿。” 玉堂想起来一件事,又告诉道:“你走的时候,把那匹枣红马给我留下,我明天要用。”展昭遂道:“枣红的留在蔡河了。你明天一早问展英要那匹四蹄踏雪的,要么就出去雇骡子。” 因为玉堂说起来白庆堂,成主管便说了一句道:“九官人放心,员外肯定没有事!”玉堂便道:“多谢成主管好意,我四哥真能没事的话,那最好不过了!” 眼看着展、成两个人在前面走了,宋经纪转脸儿对玉堂道:“听见了没?李亿身边的好几个主管,被上面叫过去问话了!”玉堂不紧不慢的道:“照这样看,应该是我四哥案子有进展了。” 宋经纪指着天上道:“没别的事儿,肯定是做坏事让人捉了个现成,活他娘该!我说什么?老天爷都是有眼的,那些做了坏事儿的人,马上就要遭报应了!” 楼里面人多,在这里说话不方便。两个人出来后拐个弯儿,找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宋经纪便对玉堂道:“才刚殿使好像有话儿,是什么事儿?” 玉堂便道:“这些日子家里面有事儿,我光顾着忙案子,有一阵不操心买卖了。我问问你:茶行、药行的老哥们,还干着么?如今日子都过得好么?钱赚的怎样?” 因这个话儿,宋经纪遂就苦笑一声,回话便道:“不知道殿使问哪些?如今让李亿这么一搅,有一些干不下去转行的。像程员外、杜员外、刘大官人、老孙、老王、吕四福他们,在的也不少!赚的钱虽然不比先前,好歹也可以养家糊口,就还干着。” 玉堂又问:“你算算看,东京城茶行的这些人,剩下的还有多少人?有个数儿么?”宋经纪想了一下道:“东京有名儿的大茶场,一共有八处。大户,每处茶场有两三户,加起来有二三十家吧! 中户就多了,有的多些,有的少些。前些日子,我去商议买卖的时候,看见不少处房屋都搬空了,主人腾出来房子不干了,打出些‘租屋’的告示来,没多少问的。八百家可能到不了,六七百家不成问题! 若算上小户就更多了,除了那些茶场外,这一行外面到处是做的!若算上他们,几万户也有了!”玉堂便道:“这么说的话,那人数比以前足足少了两成,看出来买卖不好干了。” 宋经纪道:“官人也知道:如今东京城药、茶的买卖,是李亿那厮占了大头,好处他就得一个人独吞。他吃肉别人也跟着喝汤?想都别想!恨他的人多着呢,只是人家家大业大,这些中户、小户的,能耐有限,只能瞪着眼由人家摆布,有什么法子?!” 玉堂便道:“照这么说,李亿是一点好处不给人留,已经招惹了众怒了。众人怎么不联合在一块儿,共同把李亿给干翻呢?” 宋经纪道:“话儿虽然是这么说,中户、小户的人虽多,又没有一个领头的,想打你也不知道策略!你想想看:你们白家跟他们打官司,还打的这么费劲呢,更别说那些底下的人了! 众人一没有人家那么多钱,二没有人家那样的门路,就算不满,他们能有什么法子?!大伙儿只能是这么干等着,盼着慢慢把李亿给熬死。” 说到这时,玉堂便道:“众人要是信得过,我当这个带头的如何?经纪与众人带个话儿,想跟着干的,都把个名儿报给我,咱们想法子干翻了他!” 听见玉堂这么说,宋经纪小心翼翼问:“我看九官人把握不小,这是有什么主意了么?您亲自出面儿跟众人一说,在买卖行里面,打着白家的旗号,岂不是比我的面子大?!” 玉堂便道:“你不知道,包龙图现在盯上我了,旁边还有个看着的,我出面儿不是太方便!主意现在暂时还没有,不过真想反击的话,不能赶晚,趁早儿咱们就得准备!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别说他一个李亿了!说一句实话:李亿那边,有我故意埋好的眼线,时刻都在盯着他。如今先把人给召集起来,关键的时候,就能派上了用场了。” 当下两个人说了一路,商议好后各自就散了。玉堂辞别了宋经纪,接着又取了衣服和厚被,一并还要了几个庆堂爱吃的肴馔,这才去见白庆堂。几天不见,庆堂的气色,比刚来的时候已好了不少,旧伤已好的差不多了。 一见了面儿,玉堂把白天的时候,从周昕那里得到的消息,都告诉了一遍。 按照周昕的说法,这个案子进展得不错。庆堂于是也告诉道:“果然是案子有进展了。这几天连狱卒对待我们的态度,也好了不好,说话都客客气气了。” 倘若白庆堂不说“我们”,玉堂差一点就把白献堂给忘了!因为想起来那个厮,玉堂立刻转过去,去白献堂那边看情况怎样,顺便说几句刻薄的话儿,笑话笑话他。 不看不要紧,谁知道一看,直接把白玉堂气了个半死:白献堂那厮的身上,明显穿的是庆堂的衣服。还是之前的时候,白玉堂亲自送过来的。 玉堂见此便骂他道:“小日子过得不错啊!白庆堂那厮怕你冻着,连衣服都送给你穿了!我看你身上又肥了三圈,我送的酒肉,你也没少跟着吃吧?!”要不是顾及庆堂的面子,玉堂恨不得把白献堂的衣服扒了,按着头痛快打他一顿。 没等到白献堂回话呢,庆堂害怕玉堂闹事,老远儿就叫,喊他回来,说什么有要紧的事情要与他商议。 这件事越想越让人上火:白庆堂明明被白献堂害成那么副鸟样,居然还肯周济他衣服,真是个活菩萨转世的蠢货啊!周济他衣服?直接让他冻死算了! 做兄长的,总能替兄弟找到点好处,一回来庆堂就告诉说,白献堂也不全一无是处,起码对儿子们的关心还是真的,毕竟大家是同一个祖父,都是血亲。看着这个、那个的面子上,对他不能太苛责了。 这话儿并不能令玉堂满意,反而更加怪庆堂了: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偏偏在“骨肉亲情”这些事情上堪不破,真是妇人之仁有些太过,简直是愚蠢! 玉堂发火儿对庆堂道:“‘血亲’个屁!那蚊子咬了你一口,也跟你‘血脉’相连了,是不是你也得把它供起来?!他对他的儿子好,关咱们屁事?!他害你的时候,只认得钱,可谁的面子都不顾,也没记得你是‘血亲’!有时候我真羡慕哪吒,直接一把刀剔骨割肉,谁都不欠!” 要说白献堂的脸皮也是够厚,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老远儿还在那喊话道:“小九你是不是要走了?回去的话,我有一句话托付你:看在亲戚的情分上,在外面照顾照顾你两个侄子! 不管你对我印象咋样,他们也是你侄子,还得管你叫一声‘九叔’。骨肉亲情,只要不死,就无论如何也断不了!” 不等白献堂说完话,玉堂已经冲过去,劈脑揪住献堂的头发,伸手儿就打。一看不好,白献堂立刻嚎叫起来,杀猪似的大喊“救命”。偌大的动静,狱卒们立刻被吸引来,齐动手把玉堂给拦住了,这次让白献堂保住了性命。 被拉开了,玉堂仍旧指着献堂道:“河里面养的,还敢得寸进尺了!信不信你再敢在公堂上说胡话,我就让你的儿子先见了阎王?!” 这个话儿一出来,立刻把献堂给吓哭了。老远儿庆堂在大声呵斥,狱卒们也骂,一时间闹闹哄哄的。白玉堂一边被众人推搡着走,一边连白庆堂也骂道:“你学儒学傻了!这些贼王八敢害你,就是让你给惯出来的!” 第473章 包拯缩假 在玉堂看,今年的秋、冬尤其漫长。尤其是冬天,动不动天上就飘起雪来,和着怒吼的狂风,地上滴水成冰不说,一连好几天都不见晴。下过几场大雪后,道路被行人这么一走,到处都打滑。随着天气愈来愈冷,终于熬到了新年。那些棘手的事情,总算可以看到头了。 前几天展英来问玉堂,往常他在家过年的时候,都是怎么安排的,说出来这边好提前预备。预备什么?只要有他一口酒吃,底下人不嫌人多了太吵闹,那就行了!说毕玉堂还询问道:“奇怪得很,怎么你们家现在吃饭的时候,动不动就有糖渍佛手?你们喜欢这东西?” 因这个话儿,展英便笑了回复道:“前几天听我家主人说,殿使喜欢吃这个,他见你吃过。”玉堂立刻告诉道:“别信他的,他知道个屁!我就偶尔吃一次,就让他给记住了,谁愿意吃了?以后别做了!” 也不知从何时,苏兴和刘贺这两个厮,关系又渐渐好起来。不但苏兴话里面常提到刘贺,两个人又开始结伴一块儿过来了。背着刘贺的时候,玉堂悄悄问苏兴道:“不知不觉的,你们两个啥时候好的?他的拥趸脾气又好了?你怎么又敢跟他交往了?” 对这个谜题,旁边的邓禹便告诉道:“这件事情,说起来得感谢一个人:小宋学士!”玉堂不明白询问道:“这就怪了,这事儿跟小宋学士有什么关系?” 邓禹便道:“你不知道:因为宋学士最近写了个什么词,叫什么‘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这一首词,突然在东京城流传开,人人传唱。如今东京城的娘子们,都过去盯着宋学士,成了宋学士的拥趸了。咱们这个‘玉幡竿’,已经没有了跟随的人,不时兴了!” 怪不得之前听到小宋学士名字的时候,刘贺一脸感激的模样。没有那些人侵扰了,众人又敢跟刘贺来往了,一切重新返回原样,宋学士的功劳可不小,可不该好好谢谢人家么! 因为蔡河的工期太紧了,在调动人马、安置百姓等事情上,急需要好几处衙门的配合。年底包龙图为了几件手续,安排人与各处衙门协调的时候,居然好几路人马都扑了个空:那些在衙门里办事的人,因为过年,纷纷找个借口就溜了,不是玩耍就是会友,没有几个人在的。 就算有几个愿意留下来当值的,这时候也都放下了公务,一个个都在赌钱吃酒,没心思做事。有一拨人,按照开封府府尹的吩咐,去了蔡河上下锁衙门,叫蔡河上下锁统计出近年来蔡河上来往船运的数目,叫这些厮们查清楚了,然后好上报。 大节下的,两个主官也不在。留守的几个,一听说是包龙图那边派来的人,不敢跟以前一个样,直接把来人给撵回去,只好不情不愿的喊起来人,从仓房里面翻找了半天,找着了几本旧簿子,忙活了整整一上午,到底没查出个具体的数来。 龙图的人马等了半天,上下锁衙门的那些人,半天也答不出一个屁来,来使着急便询问道:“这么简单的几个数,府尹那边还急等着要。你们既然找着了簿子,一查不就查着了?有这么为难?!” 一看来人真急了,接待的仍是个客气的脸儿,满脸堆笑过来道:“这个,这个,主管今日生病不在,小人也只是一个杂吏,上官们过来的太仓促,一时之间还真查不出来!” 被催的急了,那厮们口里便念叨些什么“蔡河河运历史悠久,船只众多。担负东京城三成的河运,及时为军民供应所用、所需,养活两岸数十万百姓,功不可没…” 接待的念完了一堆,最后用几句话结尾道:“保证在新任府尹的带领下,继续竭力发展水运,繁荣东京城气象,富庶蔡河两岸的百姓…”说完还不忘表决心道:“为官家尽忠,为百姓谋福,为府尹尽责…” 这厮们写文章是把好手儿,官样文章能洋洋洒洒说一大篇。就是办事的时候有些为难,几个数儿就是拿不出来。被逼问得急了,这些厮用“船运的数量,需上官回来了才能定夺,底下人全都说了不算”为理由,口内推说,数目出来了要等到节后。 今天能遇到这种事,实在让来人弄不明白:无非就是要几个数,上下锁衙门的簿子上,全都明白记着呢,略翻一翻就能查着。这么点破事儿还需要请示,还得等到明年才出来,那些人到底能干什么?真只会吃饭?! 再说这么重要的数据,专门干这行的人,心里面不该一清二楚,还用得着特意查簿子?他们就是故意推诿不干事!等回去了,一五一十向包府尹上报,让他们等着! 当日包府尹派来的人马白跑了一趟,什么东西也没要到,怒气冲冲的就走了。好几个对此忧心忡忡道:“要是包府尹真发了火儿,真能叫咱们吃不了兜着!” 旁边的道:“相公有交代,不准把实数儿透漏出去,咱们底下能有个屁法儿!” 果然包龙图的人马回去后,过不多久就传来了消息:包拯那厮,自己过节没办法多休,也不让其他人跟着好过。这厮直接上书与赵官家道:“每节假七日,废事颇多。请令后,只给假五日,自此始也。” 而且还有个可靠的消息:包拯不仅让官家把假期从七天改为五天,让那帮玩耍的都早早回来。明年一开春,开封府就要整饬吏治,考评各处衙门的官员。把不干正事的那班厮们,下手狠狠裁撤一番,从明年开始要小心了。 也不知赵官家怎么想的,把元日假期缩短这事儿,赵官家还真就准了包拯!这个消息一出来,各处的衙门一片声哀嚎,直接大骂包拯道:“那包阎王自己过年不能休,也不让别人好过了么?!”、“七天的假,我还嫌少呢,改成五天?包老弹没安好心呐!”、“姓包的自己装成个亲政爱民的模样,转脸一看咱们闲,他气得慌,故意跟赵官家上告呐!” 还有人大骂把他们连累的道:“上下锁、堤岸司那几个衙门,主官都是些死尸么?不知道包老弹不好糊弄?!这下可好了,把咱们也一块儿连累了!” 除夕当日,一大早苏兴就过来了。一过来就站在院子里吆五喝六的,指挥着众人搬东西。偌大的动静,惹得玉堂都出来看,苏兴立刻邀功道:“过年营里面发给俺们的东西,明熠一直也不去取。我怕过节管库的老头关门,就直接帮他带过来了。” 说毕还一一告诉道:“玉醑酒一共发下来二十坛,明熠酒量又不行,便宜了你了。五个整羊——这是蕃羊,味道不膻。明熠他不吃羊肉,又便宜了你了!” 玉堂于是附耳道:“这边的厨役不地道,糟蹋了东西,你一会忙完,出去弄两个厨子来,别耽误了晚上。”苏兴于是骂他道:“你这讨饭还嫌饭凉的,能给你送来就不错了!你说我们俩也倒霉,怎么就结交了你这么个东西!” 除了蕃羊和美酒之外,其余还有獐子、狍子、麂子、野鸡、野兔等野味,还有各样的点心和鲜果,又有几百斤石炭,以及膏脂灯油等物。除了上面发的这些,还有些是苏兴从自己家里面带来的,无非都是些荤素盘馔,有现成的,也有些需要再做的。 等到众人搬完了东西,仍不见邓禹那厮的人影,苏兴遂就忍不住道:“怎么丞相还不来?有人送了他不少的松鲈,他说一早带几条过来。我这都到了,他还没有个影子呢?” 话尚未完,突然后面有一个声音道:“你这厮说我什么呢?”听见这话,苏、白两个回过头看时,果然邓禹已经进来了,忒不经念叨,幸而没说他什么坏话。 这个时候,展英忙着招呼众人,把果子糕点都搬过来,叫众人吃。苏兴一面吃着点心,一面口里面说个不休,没有一点着急的模样。玉堂忍不住赶他道:“别吃了,赶紧走吧,那么多事还等着你呢!” 苏兴立刻抱怨道:“我早饭还没吃,一大早就跑过来帮你张罗,都饿得瘪了!才吃了你们两块点心,就舍不得了,一整个生铁财主相!”因这个话儿,邓禹随即端过来一盘点心,一股脑全倒进一个纸袋,然后塞到苏兴的手里,告诉他道:“不就是饿么?快别说了,赶紧拿着吃的滚吧!” 今天苏兴的事儿不少:又要替玉堂觅厨子,又有好几样东西要采买,又要安排人回家去取梅卤子,好几样事情加起来,都忙不完,没有太多的时间磨蹭。眼看没法儿再继续坐了,这厮终于站起来,要来一盏茶喝干净了,也就走了,只邓禹一个人留在这里。 这时候邓禹就问道:“明熠还没有回来么?”玉堂遂道:“他回来得到下午了。就他好命,不用他操一点的心,回来就什么都准备好了。” 第474章 题字 正忙着时,有仆役过来告诉说,有客人到,已经在厅里面等着了,专门过来见玉堂的。这件事情很令人纳闷:平素来往的这几个厮,都是直接从后门进,也不进厅,一来了一头就扎进他屋里,根本不需要别人来通报。因此玉堂疑心是大事,立刻就去了。 邓禹才等了没多久,一块点心还没有吃完,那一头玉堂就回来了。那模样看着还气呼呼的,也不知是哪个得罪了他。急忙问时,才知道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是玉堂的三哥、六哥打发了人来,叫他去家里过年的。 这两个厮,家里面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害怕被连累,连问也不问,立刻找借口就躲出去了。如今看形势开始好了,马上就想着牵线缓和,又叫他一块儿去过年了,去过他个屁!玉堂直接跟来人说,去不了,人已经死了,以后没有这门亲戚,也不用再白跑这一趟腿了。 邓禹听见了便劝慰道:“你别不信:这人遇到了大事时,一下子真能冲昏了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我爹那么精明的人,当年我妈病到最后,所有方子全不管用,他也听信了别人的言语,倾家荡产去买符水。我表妹死时,我姑的头发,一夜之间就花白了,人也傻了。你说句话,她得重复问上三遍,仍记不住,过一会儿又忘了! 人和人不同,遇到了事情,有些人能够承受住,有些人就不行,没办法拿你的标准去要求别人。而且凭着良心说,你三哥和六哥平时的时候对你不错!” 不管邓禹怎么说,玉堂已经把人给撵走了。在他看来,反正也不是同母的,同心也难。既然已经得罪了他们,他们若记恨,干脆以后就不来往,各人过各人的。 玉堂和邓禹正说着话,商量下午的事情呢,展英又亲自过来了道:“刚来了人,在厅里等着见殿使呢!”玉堂满脸不乐道:“不见!不见!肯定是我三哥他们还不死心,又叫我过去过年呢!”展英便道:“殿使猜错了,来的是苏家的刘主管,可能有什么要事吧!” 苏家的刘主管能来找他,倒令人纳闷,玉堂便问:“你确定他没有喊错人,不是过来找苏兴的?”展英便就笑了道:“确实是点名儿叫殿使呢,咱们在这猜也没有用,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等到两边见了面儿,刘主管满脸堆笑道:“小人好些日子不看见官人,今日一看,官人的气色比前些时候好多了!家里的事情处理的咋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玉堂便道:“蒙主管挂着,也还不错!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刘主管道:“白、苏两家是多年的故交,官人跟我们家的四郎,又是好友。有什么需要的说一声,千万别客气!” 玉堂便道:“真没客气!苏兴三天两头往这里跑,动不动就送这个、送那个的,把我填得都重了三斤!”当下两个人说了会闲话儿,刘主管便问玉堂道:“听外面说,白行老的事情有进展了?明年一开春,这件案子就能重审?”玉堂遂道:“进不进展的我不知道,包龙图倒的确有这个话儿。” 刘主管道:“前些日子,苏家那几个主事的人,聚在一块儿商议的时候,都说白家现在是艰难的时候,正需要用钱。更何况明年一开春,重审有机会翻身了,怎么不得提前预备?这不,我今天带来了一笔十万银子的便钱。我主人特意吩咐说,这一笔银子没利钱,叫官人只管放心用!” 玉堂立刻推辞道:“不用,不用,东京的事情,嘉禾那边已知道了。老家已经拨了钱,用不了几天就过来了!这笔银子不是个小数儿,主管还是拿回去吧!说一句实话:你们能说出来这个话儿,这时候还能过来看我,白某已经感激不尽了!” 刘主管道:“南边挪出钱来了?那倒不错!我就说么,只要老太太有一天在,你们白家就倒不了!你们家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眼前这点事儿算个甚么! 不过这钱你还得收着,他们给的是他们的,我们借的是我们的!我来之前,我家主人有句话:‘咱两家该争的争,该帮的时候也得帮,你们倒了,让李亿那厮做大了,我们怎么可能好过?!’” 等到把刘主管送走后,玉堂和邓禹略忙了一会儿,时间就到了下午了。到下午就开始热闹起来,人也多了,苏兴这厮也回来了,采买的东西都已经齐了,几个厨子都已经到位,都去厨房里安排去了。众人也不光带着嘴来,也帮着一块钉桃符、换门神,挂钟馗、贴春牌。 展昭本人回来的时候,见外面布置成那个模样,差一点儿就没认出来,还以为是自己走错了。才一回来,展昭就看见了盘子里摆着的酥黄独,听说是刘贺带来的,马上展昭就拿了两块。正要吃时,玉堂看见了桌上的茄袋,拿起来问了一句道:“哪个送的?” 展昭随即得意了道:“治河的人人都有发,你不知道?”对此玉堂不屑道:“井蛙!这样式早就过时了,就你还拿着当个宝贝!”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展昭索性也懒得理他。 趁人不注意,文成一把把玉堂扔了的茄袋捡起来,大声笑道:“见者有份,我看看里面有多少钱?都拿出来,俺们一块儿吃酒去!”展昭看见了,上去要夺回。 文成高擎着一只手,故意不给。文成这东西块头大,和他闹起来太吃亏,展昭干脆爬到他腿上,防止他起身,空出来两只手又过去夺。玉堂见了便骂道:“闹什么闹?椅子都让你们压塌了!要打出去打!” 对上展昭目光的时候,玉堂突然记起来之前的承诺,立刻他就压低声音,重新换了个口气道:“到院子里闹去,这里是打闹的地方么?!”文成不同意这话儿道:“谁说俺们两个在打了?你又不懂,我们这叫‘增进友谊’!” 正嚷嚷时,外面有人叫过去看题字,三个人便跟着出去了。文成这厮,想在牌额上写上句“千秋众壮士,烜赫汴梁城”,被人摁住才没有写成。好几个全都警告道:“自己平日里吹一吹就罢了,真的写在牌额上,别人看见了能骂是傻鸟!” 武文成那字也有人骂:“虫子身上沾点墨水,随便爬出来的也比你强!你写的那几个也算是字?!” 因为嫌文成写出来的字太丑,文成手里的那一支笔,立刻就被人夺了去。说起来写字,都知道玉堂的狂草很不错,有那个气势,然后这笔就归了玉堂。 亭子上有人也提议写字,有人说名字可以叫“望月亭”的,有的想叫“梅香亭”,还有的想叫“聚贤亭”、“会英亭”的。因为这些名儿太俗气,玉堂全都不肯用。 还有人为了方便记事,想要起名字叫“治水亭”的,或者叫做“断恶亭”,又都不妥:谁在家治水断恶呢。因没有主意,亭子的题名,只能暂时搁置起来, 等以后再说。 按照文成的建议,为了纪念玉堂此行,讲述共同患难的情谊,玉堂居住的那几间房屋,连同后院他用来做书房、会客的抱厦厅,也需要题字。写“白玉堂到此一游”又不文雅,干脆就写成“展白草堂”。 怎奈展昭这个姓字,太过晦气,听着像是“斩白”,而且谐音又是“战败”,都太糟糕,他就不能被排在前头!“白展”听着又像是茶盅,反正就没有一个好的。 这个时候,邓禹出了个主意道:“不如这样:干脆改叫‘七九草堂’,比那样平铺直述的强!”这主意玉堂不赞成,也嫌弃名字起的不好,听着像是个草药名儿。而且他也不愿意:凭什么就是个“七九草堂”?怎么不是“九七草堂”?还有没有点待客的礼数了! 当初的时候,玉堂自己说的话,什么刘玄德取川、李世民攻隋,全让他忘到脚脖子后面,如今又想起来什么“待客的礼数”,就会给自己找好处。不管别人怎么说,笔在他手上,就算写个“毒敌山蝎蜇洞”又能怎地,别人哪个能争得过他! 闹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展昭在一旁出主意道:“叫‘刺虫草堂’行不行?全都是你的!” 这时候苏兴发话道:“什么‘七九’、‘九七’的,我不同意!你们的格局也太小了!都是一块儿过来的,怎么俺们这些人不配有名字?把俺们外出来是怎么回事儿?” 因此众人点了名儿,玉堂、展昭、苏兴、邓禹、刘贺、文成、杨斌、阚海、周昕、潘阳,加上远方的韩煦,以及帮忙奔走的欧阳和纯仁,这些总共是十三个人,这些人今次都出过力。因此众人提议说,干脆叫做“十三厅”。 除了这个,其他更好的也想不出来,众人便只好就这么定了。周昕那个有学问的,今天又没来,这差事很是把众人害得苦! 不容易名字起好了,众人全都评价说,题几个字,比出去打仗都累人。苏兴这时候提议道:“他们那几个暂且不管,明年咱们九个人,还要到齐了聚一聚,到时候一个都不准少,哪怕只过来点个卯都行!”众人都道:“这个必然。明年又不用治河了,过来容易,怎么说也能过来聚聚!” 当日研了那么多墨,一共才写了三个字,这墨就没了。转回头看时,好几个像舔了锅底似的,脸上一块一块的黑,也不知是哪个给偷偷抹上去的。玉堂见此便骂一声道:“喝了墨水,也不见你们能多识几个字,半天了才想出三个来。” 这话儿一出来,一哄都笑了,连老远站在一边的仆役们,也跟着一块儿都笑了。这时候众人才感觉到脸上到异,立刻都抢着给旁边人抹,院子里顿时追打成一团。 第475章 见贤思齐 当日字虽然没商量出多少来,好几个就在那叠声喊饿,一连串跑回屋觅食去了。文成剥了一块糖,才待扔到自己的口里,不知道被谁给撞了一下,那糖直接掉到了地上,又滚了好几圈才停住了。文成这厮捡起糖,自己不肯吃,塞进旁边的杨斌口里。 杨斌尝出来口里的是糖,夸一句“孝顺”,然后继续把苏兴摁在桌子上,往苏兴的脸上画乌龟,口里还说道:“‘羊哥’个屁!喊‘牛哥’也没用,才刚你画我的时候,不是挺来劲的么?” 抱厦厅矮几上有几篮花,开得不错,也不知是哪个送过来的。有绿萼梅、白水仙、腊梅、瑞香,更有几枝红艳的山茶,在这里头尤其显眼。因这些花儿,气味四溢,满屋里都能闻到香气。文成是个爱臭美的,立刻他就来了精神,问是谁的。 展昭在旁边告诉道:“听说上午的时候,刘贺拿过来看的。”在文成看来,这些花放在篮子里也是个看,戴在头上也一样看,效果都一样,还不如戴在头上呢。既这么想时,就要摘几朵戴在头上看看。 瞅刘贺不在,文成立刻就下了手。这厮把最好的几朵都摘下来,借墙上的宝剑照个影儿,左看右看,往自己的头上试着戴戴。这情形被后面的邓禹正好看见,口内立刻评价道:“恩,这个模样,点上个痦子能出去说媒。” 因这一句,文成立刻不戴了。这些花已经摘下来,不能就这么白放着浪费。正好旁边有好几个脑袋呢,文成手快,一个脑袋上给插上一枝,还剩下一朵。 这个时候,苏兴刚刚从桌子上挣扎出来,见文成要往他脑袋上按花,苏兴撒腿就往门外跑了。文成偏偏不放过,跟在后面一个劲撵。 屋里这边,展昭被花枝挂住了头发,一着急摘不下帽子来,刘贺过来了正帮着他拽。玉堂歪顶着一朵大红山茶,朝着门外面大声骂。邓禹倒是没觉得不好,自己把头上的水仙花重新戴正,然后告诉别人说,当初他还没从军的时候,街坊邻居的小娘子,有多少个非他不嫁的。 玉堂不小心又发了火儿,似乎违背了之前的承诺,对此他自己有理由:这一次是文成手太欠,无缘无故先招惹他! 苏兴和文成追打的时候,正赶上阚营使过来了,一看见他两个便问道:“怎么过年你们俩也不消停?有这个劲儿,出去双甲趋奔五十里!”两个一看见阚营使来了,他们立刻就停下闹,站在那里解释道:“阚营使来了?快里面坐!俺们都已经准备好了,正在这疏散筋骨呢!”说着两个人一溜小跑儿在前面带路。 大冬天的,两个人跑得满头大汗的回来,有人见了便问道:“这么短的工夫,流这么多汗!这是跑到南熏门赶了趟猪?”另一个便道:“赶猪哪能是这个模样?这是把猪扛回来了,晚上好宰了吃肉呢!” 话音刚落,就有脚步声从后面跟过来,这厮便大惊小怪道:“我说什么?还真有‘猪’来了!也不知是谁?咱一块儿上去颠翻了他!”因这句提议,立刻有三四个冲上去就颠。文成、苏兴想制止时,早来不及了。 众人冲上去扯胳膊、抱腿的时候,只听见来人挣扎着道:“别,别,大过年都斯斯文文的,别来武斗!”众人刚颠了一两下,一听见说话的好像是阚营使声音,吓得都停在半空中不敢动弹,瞪着两只眼互相看,半晌才说了一句道:“阚营使来了?您怎么不穿军服呢?” 阚营使回道:“过年谁穿军服呐?快把我放下!”原来还真是阚营使,说话的差一点就咬了自己的舌头。阚营使被众人放下来,把掉在脸上的帽子拿开,拍打了身上的尘土后,便说话道:“你们该说话就说话,看见了我别拘束!” 一听见阚营使过来了,众人纷纷过来道喏,都要请阚营使过去坐。杨斌大老远乐颠颠跑到这边,帮阚营使把外面的氅衣脱下来,挂在旁边的衣架上,口里还嘘寒问暖道:“不是说今天没空儿么,怎么营使也过来了?” 阚营使道:“我帮包龙图跑趟腿儿,有些口渴。谁知道今天一过年,街边茶坊都不开门!你们把心放到肚子里,我吃了茶,略微坐一坐就走了!” 杨斌立刻喊展英道:“主管家里面有没有好茶?倒好的来!营使今天是特意过来喝茶的!”展英一面答应着,一面赶紧把茶和点心都端过来,请阚营使吃。杨斌还对众人道:“听见了没?今天过年,营使不让咱武斗,让咱们来点文的呢,你们快想想有什么办法!” 对此苏兴想出个主意道:“我想起一个好玩的来:咱们用两个‘不’字,说出在座的一个人来,猜对了有赏!这个主意怎么样?” 一听苏兴说的有趣儿,众人立刻都围上来,苏兴当先开头道:“有一个人,他不爱学”,话还没有说完呢,旁边立刻有知道的道:“‘不爱学’的,那说的肯定是哭包他自己没跑了,这个不上进的货!”旁边还有提醒的道:“你别拿老眼光看人了:自从裁军那事儿后,人家苏兴已变好了!” 正说着呢,那头苏兴继续道:“也不爱玩。”这话儿让众人猜不着,一片声的反对道:“这种人太阳底下真有么?还是个活的?还在咱们九个人里头?我怎么听着,这不是个人,倒像是一个鸭蛋呢?!”还有人对苏兴提出来意见道:“你说的得像,不能让别人猜不出来!” 阚营使这时候发话道:“我有个提议:眼下就是新年了,去旧迎新,咱们也得见贤思齐。 用两个‘不’字说出个人来,多提一提他们的好处,让其他人也跟着人家学学!”有人才待开口时,阚营使又加了一句道:“不过有一条:说你们自己,不准说我,省得让你们拍马屁!除了好的学一学外,还得找着个对照的,大家一块儿监督他改。” 因这个话儿,杨斌当先起头道:“有一个人我很佩服:不上火,不骂人,见了谁都客客气气的,也没有什么攀比的心思。别看他不紧不慢的,遇到危急也丝毫不乱,还能把事情给办好了!” 这个话儿一出来,众人往四周观察了一番,然后点出个人名道:“刘贺出来,你是个好的,兄弟们给你戴上朵花儿,对照的是谁?站出来挨打!” 话还没说完,苏兴便点着玉堂道:“那还用问?肯定就是这一位!”说着苏兴还推他道:“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有法比么?跟人家好好学学吧!”玉堂不乐意让苏兴指他,嘴里面出声反驳道:“人家说的是‘临危不乱’,难道这一件我做不到?你在这胡乱叭叭个屁!” 邓禹又接着开口道:“有一个人,不欺上,不瞒下。虽然此人出身名门、武艺高强,却为人和善,平易近人。对兄弟友爱不用说,跟老的、小的交往起来,也有耐心,周围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 这个话儿一出来,有人一下子猜出来道:“就凭跟老的、小的有缘这事儿,肯定是狐狸没跑了!可不老人、小孩都贴他么!”众人也立刻醒悟过来,也跟着喊。杨斌遂就站起来道:“蒙兄弟们抬爱,到了神卫这些年,今天头一回让人家夸,我还真有些不太好意思!” 还有几个起哄的道:“狐狸你别呆站着发笑,唱一个曲儿给俺们听听!”因这个话儿,杨斌呵斥他们道:“阚营使在呢,都老实一点,别起哄!”那边阚营使便说话道:“众人都要求,你唱一个不妨,我也想听听你唱的!” 因众人都催,杨斌遂嘻嘻笑着道:“我五音不全,哪儿会唱啊!兄弟们还是饶了我吧!等一会散了,给你们看一招‘扫棍灭烛’,要不来一个‘剑斩灯芯’也行!” 正在众人说话的时候,苏兴又掰着玉堂的脑袋,数落他道:“前几天当着我的面儿,差点儿把一个老头儿给吓倒。看见了自己的亲侄子,喊驴似的,瞪眼就骂,你还真得跟人家学学!”这边玉堂不满道:“狐狸都有了家小了,磨炼出一点儿耐心来,也不奇怪。凭什么拿我跟他比?这有的比么!” 众人评价了一番后,又有潘阳出来道:“有一个人,不贪酒、不好色。聪明多思、勤劳上进。志向一立,力破万难,他日必然成栋梁之才,令人佩服!” 众人也很快猜出来道:“这不用说,必然是展昭!”说着一叠声喊叫道:“明熠你去上面站着,好好羞一羞姓白的那脸!”玉堂十分不平道:“忍住了馋酒,我也佩服。两杯就倒了的说不贪杯,算什么能耐?!” 于是有人便说道:“既然九哥不同意,不如干脆把‘不贪酒’改成‘不贪财’,就算按某人的意思改过来,他也是对照的那一个,是咱们里最该挨打的!”玉堂立刻急了道:“是哪个告诉你们,做买卖的,就一定贪财?真贪财我能活成这样?!还有,‘好色’跟我沾边么?别张嘴就乱来!” 第476章 除夕小聚 争辩的便道:“咱们里头,只有你左一个右一个的,这不叫‘好色’?”还有人道:“小白梦里面,他是十世修行的高僧,是如来佛祖的二徒弟,都是女人勾引他!” 邓禹吃着块点心道:“你们这些人省的什么?人家白公子是个谪仙的人物,装出点‘贪财好色’的模样来,也沾沾人气儿,免得跟世俗格格不入!”立刻有人知道了道:“丞相这个话儿真说对了,人家还真不是凡人呐!他心里面肯定这么想:‘孙悟空和沙和尚他们,都有留下来做女婿那个心思,口里还不说。单单拿我老猪出丑,不能承认!’” 不知道谁道:“当初外面人评价说:‘赤佬不识字没学问’,你们一个个瘪着脸儿,还不爱听!今日一看,还真是不会说话呐!人家九哥这叫‘风流’,怎么到了你们嘴里,一下子就成了‘好色’了?!” 还有人心疑发问道:“其实我一直没弄明白:什么是‘好色’?勾引别人的老婆么?还是跟女人说话就能算?”另一个便就笑了道:“老爷只晓得带兵打仗,‘好色’不‘好’的,技非专业,我可一点儿都不知道,你去问问那几个懂的!” 这个时候,玉堂仍旧与苏兴在争吵道:“什么证见,你都看见什么了?八百年前的事情,早就没什么来往了!说一句实话,我只把她们当成兄弟!” 听见这话儿,杨斌“噗嗤”一声就笑了。别人都不笑,只他一个笑没意思,开始时杨斌还想忍住。怎奈嘴巴不听话,它自己非要咧开来。单咧开了这还不算,而且还“哈哈哈”发出声来。 一笑起来就停不住了,杨斌索性弯着腰儿,整个人趴在了桌子上,笑了一通眼泪出来。因这通笑,连苏兴和玉堂都停下来争吵,转过脸儿来往这边看了。 一个好奇便询问道:“狐狸这是怎么了?能乐成这样!”另一个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他跟姓白的学了一招儿,等以后在外面勾搭上人了,也拿‘我把她们当兄弟’这话儿,回家哄骗老婆去!” 终于展昭也发话道:“我说个人吧!他不阿世、不媚俗。施财广交、不重名利,聪明颖悟又多才博学。虽然出身于富贵之家,却轻生死、重然诺,是个真诚可托的。” 不用别人点出来名儿,玉堂不满意便道:“我谢谢你,现在才想起我的好来,你以为这样我就能感恩了?早怎么不说?你不觉得有点晚么?!”众人一哄都笑了。 雪下多了,今天难得的好日头,晒在身在暖洋洋的,看着都有些像春天了。坐了不多久,有几个想起来杨斌说的“扫棍灭烛”和“剑斩灯芯”,拉着他嚷嚷着叫出去演示。杨斌才道了一个“好”子,众人立刻叫一声,一股脑儿都涌到院子里去了。 展英也巴望着看绝技,一听见杨斌的吩咐后,立刻急冲冲跑走了,没一会儿就拿了几包蜡回来。杨斌从里面抽出来一根,点上后在石阶上滴几滴蜡油,然后把蜡烛粘在那站着。 这个时候,杨斌看着众人道:“不管用棍还是用剑,哪个可以灭了烛火,蜡烛还让它不倒?”苏兴立刻跳出来道:“这个容易,我先来!” 第一次苏兴没成功,第二次试时,苏兴拿着棍子打量了半天,这厮好像没把握,比划了几次都没下手。阚营使指点苏兴道:“你得看准了再下手,让棍风把烛火给扫灭了,力度还不能碰着烛头,还是横着扫更容易些。”因这个话儿,苏兴更不敢下手了。 武文成提着刀不耐烦道:“哭包你闪开,别在那猴儿戴帽子装人样!看哥哥给你试一个瞧瞧!”话音未落,只见一道刀光闪过,蜡烛立刻就熄灭了。众人看时,原来刚才燃着的半寸灯芯,都被文成一刀削去,灯芯只剩下一点头了。 因文成这厮开了个好头,后续有用棍的,也有用刀、用剑的,几乎都成功。见此杨斌又换了花样:一连点上了十根蜡烛,让众人再试。文成和杨斌这两个,为了争“神卫军刀法第一”的到底是谁,已经在开始比试了,看看谁一口气灭掉的蜡烛最多。 在一堆人围看吵嚷的时候,展昭和潘阳能沉住气,已经在石桌上下棋了。因他俩下棋,旁边还招了几个跟过来看的。有人口里面着急道:“杀他!杀他!这么走你就死定了。”有一个嫌弃这指点多余,驳斥他道:“你办不到的,别人未必也办不到!” 也不知那些人比了多久,等蜡烛被他们败坏完,杨斌和文成到底谁更好,仍旧没比出个结果来。杨斌这厮又起了玩兴,拿了铲子,领着几个年轻的小厮出门去了,说是要堆出两个雪狮子来,放在家里面镇宅使用。 除了下棋的几个外,玉堂、邓禹在站着说话。兵器架旁边围了几个,凑头在一块弄器械。阚营使也是个好兵器的,拿一件当场比划了一番,立刻把众人都招来了,连仆从都围了四五个,跟在那叫好。 阚营使忍不住说话道:“明熠有几件好兵器,可惜上一次没比成。要不是今天时间紧,咱们俩真得切磋切磋!”展昭听见了立刻回道:“改日营使有时间,在下必定奉陪!” 为这个话儿,好几个跟着起哄的,嚷嚷着道:“真比的话,明熠你输定了!上四军比试,只要有俺们营使在,哪次排名他不是第一?!”另一个道:“神卫最年轻的一个营使,可不是说出来吹着玩的!” 还有的道:“我敢拿一百两银子做赌注:若营使输了,这银子归你;若营使赢了,你拿十两银子给我!”回他的道:“若展昭加上白玉堂两个,跟阚营使比试就赢了,一百两银子归我了!”另一个道:“再加上小白也白搭!那阚营使加上杨斌,打你们龙卫三个人没问题,前提是不准来那些阴的!” 一听见那厮们说龙卫,邓禹立刻不乐意了道:“你们乐屁!俺一个指挥,能正儿八经跟你家的营使较量较量,你敢跟我比试么?我输了顺便你们打。你要是输了,也得吃我一顿好拳!” 邓禹的反驳效果不大,就没有几个人听见的。还有替展昭说话的道:“谁说人家白、展两个人不行了?上四军里头,比脸他俩组成一队,还真没有几个能赢的!”一番话让潘阳才刚喝进去的茶,一口全都喷了出来。 本来正在说展昭呢,玉堂突然被拉进来,还被奚落了一通,惹得玉堂不满道:“滚一边去,比脸大你能得全国第一!信不信真比的话,晚爷用石子就能崩了你?”回复的道:“若‘崩’不了呢?你上吊?” 虽然被众人不看好,展昭自己倒挺自信,只管在那说话道:“真比的话,我觉得我不会输的太难看!”人群里头,只有刘贺说了句公道话道:“骑射的话,应该是旗鼓相当吧!” 这些人一嚷嚷起来就没完没了,阚营使忍不住阻止众人道:“争什么呢?‘团结’、‘友善’,说一万遍了,怎么就是记不住?还比没呢,都给我闭嘴,别在那吹了!” 眼看时间已不早了,阚营使是时候告辞了。临行之前,营使特意嘱咐几个人道:“我先走了,你们继续在这乐吧!可有一样:别闹过了火,给人家明熠把房子掀了!” 好几个立刻答应道:“营使放心,肯定不能!”文成在后面小声道:“就掀了房子,也是他们龙卫的干的,俺们都是些老实的人。” 这时候展英过来送点心,见阚海拿起来衣服要走了,口里急忙留他道:“营使再坐会儿,吃几块点心再去吧!”阚营使把氅衣穿上了说道:“我那边还有事,不在这盯着你们了,痛快乐吧!” 阚营使刚走,邓禹一把将展英给摁住了,口里只管叫他道:“主管忙了好几天,坐下来歇歇,顺便给俺们讲个笑话,咱们一块儿乐一乐。” 因这个话儿,刘贺立刻闪开个位置,摁住展英就让他坐了,好几个人同时央求起来,叫展英说个笑话听听。展英一看推辞不过,也就讲了。 只听见展英开口道:“从前有一对母子,每次母亲骂了儿子,儿子赌气就不吃饭了。”因这个话,邓禹在旁边插嘴道:“瞧瞧人家!苏兴要是有这人一半的气性,那就好了!” 虽然众人都同意这话,怎奈正讲故事的时候,突然被人打断了不好,邓禹的嘴巴,立刻就被人捂住了。那头展英继续道:“因为这事儿,每次家里面做了好饭,母亲先将儿子骂一顿,儿子一不吃,就能省下来一份了。”这时候又有人插嘴道:“好办法!改天我也试一试。” 话尚未完,插嘴那厮的嘴巴,又被人从后面捂住了,不让他乱嚷,其他人又催促展英说。只听见展英继续道:“后来儿子回味过来,每次母亲骂他的时候,他偏吃的更多,吓得他妈再不敢骂了。” 故事讲完,好几个拍着手笑的。邓禹的嘴巴让人放开,忍不住评价几句道:“苏兴这厮,必然听过这个笑话!不然的话,怎么他越挨骂越吃得多呢?”话一出口,众人益发笑得狠了。 因说到苏兴,有人问了一句道:“公主和哭包怎么不见了?哪个看见他俩了?”到这个时候,众人才发现苏兴和文成这两个,都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了。有人便道:“刚才我进屋喝茶的时候,他两个还在这放炮仗,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跑哪去了?” 正在说间,突然厨房那边就传来了动静,一个小厮急匆匆跑过来告诉道:“各位指挥:苏指挥和武指挥不小心把浑水缸踢翻了,洒了一身,你们快过去看看吧!” 话尚未完,果然苏兴、文成两个,灰溜溜从厨房的方向过来了。仔细看时,苏兴的鞋、裤全湿了,身上粘了不少的鸡毛,动作大了还到处飘。裤子上挂的什么都有,湿哒哒一个劲往下滴水。文成情况能稍微好些,裤子只是湿了一半,一双鞋整个湿了个全透。 第477章 憾事 院里的一看见这情形,一哄都笑了。有人站在那里道:“当初苏兴的大哥跟我说,苏兴小时候有些呆,经常能掉进同一个粪坑,我还不信,如今真信了!炸了水缸这种事,他还真能干出来!” 邓禹便道:“听说过‘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么?司马相公的灵感,就是从他俩放鞭炮炸水缸上面来的!”有人立刻询问道:“司马光不是秦朝时候的人么?择友不行,让兄弟挖了他膝盖骨。一个不能站的人,为什么要砸缸?这话儿怕不是乱编的吧!” 还有一个反驳的道:“什么秦朝?人家司马光是汉朝的!被汉武帝处了宫刑了,挖个屁的膝盖骨,还‘挖膝盖骨’!”有一个不明白什么是“宫刑”,被人凑耳朵边说了几句,立刻知道了便嚷嚷道:“按他的意思,宫里面伏侍的那些人,全坐着四轮车伏侍官家,图四个轮儿跑起来比咱们两条腿的快!” 邓禹便骂他们道:“人家那是‘司马迁’,写《史记》的。我说的这个是‘司马光’,是跟包龙图关系不错的一个知州,你们都歪到哪儿去了?赶紧回家多看看书,别丢人现眼!” 邓禹白白说了一通,还有不明白的道:“宦官不是做监军么?怎么也可以当知州了?给包龙图说说赶紧弹劾,让赵官家撤了他的职!” 苏兴、文成怕被人笑话,不肯在外面多停留,立刻要进屋。两人正急着往屋里钻时,玉堂急忙喝一句道:“你两个脏猫往哪里去?我衣服你们穿不了!”这话儿根本没叫住人,那两个跑得更快了。 见这个情形,展英急忙跟上来,在后面帮着他们张罗。说不得有仆从抱过来好几个包袱,里面有展昭的衣裤、鞋袜,叫他们找着合适的好穿。 文成、苏兴这两个厮,因为着急换衣服,把包袱全都打开了,乱翻了一通,把好的自己藏起来,剩下不好的留给别人。 文成仗着块头大,把几件好看的全抢走了,怎奈一上身就不行了:因为武文成个子高,足足九尺二寸的个头,穿上展昭的裤子,太瘦了绷得紧紧的不说,还露出截小腿,一坐下连膝盖都露出来了。还不敢动,害怕动作一大了能裂开。因他脚大,脚后跟根本就下不去,只能勉强用脚尖沾地。 苏兴立刻乐了道:“你这是下海捕鱼呢?我就说不行!一个傻大个,就别猴儿戴帽子冒充人了,赶紧把花的脱了给我,你穿那件黑色的!”文成便道:“老爷就是要下海捕鱼,有本事你抢啊!能抢过去,我就发慈悲让给你!” 因两人迟迟不出来,外面有人忍不住道:“就换件衣服,又不是出嫁,怎么还梳妆打扮起来了?”另一个道:“鬼知道他们!可能在光着抢裤子吧。”因这个话儿,立刻提醒了白玉堂,怕里面那两个乱翻东西,玉堂立刻跟进去看了。 才一进去,就看见一个把被衾裹在身上,口里面道:“小美人,献一支舞给大王我看看,跳好了就赏你条裤子穿!”另一个把裤腿系在脖子上,朝前面伸出一只手来,说话带着哭腔道:“三天没有裤子穿了,可怜可怜你老汉吧!”地下有几个伏侍的,一个个全都笑弯了腰。 玉堂便骂文成道:“闹什么闹?给你一双能穿的鞋,赶紧滚回家换了再来!”接着又骂苏兴道:“叽歪什么?你脖子上那条不能穿?给我从床上滚下来!谁让你上去的?!” 等众人从房里面出来时,杨斌几个人已回来了。一回来杨斌就连连抱怨说,积雪太少,没有办法,狮子只能做两个小的。众人急忙去看时,果然小厮在后面抬着,大约猫大的两个狮子。大小不论,这狮子还真是有模有样的,看着确实像那么回事。 听见了许多夸奖的话儿,杨斌于是得意了道:“说一句不怕自夸的话:就这个本事,你们没一个能赛过我的!” 这话引起了众人的不满,立刻有人挑刺问:“既这么好,那你说说,两个狮子哪个是公的?哪个是母的?”这事儿杨斌倒没有想到,对此犹豫了一番道:“大的是公的,小的是母的。” 另一个继续问他道:“这两个狮子,一个头大的,一个身子大的,那么哪个更大呢?”才刚的话儿,杨斌突然反了悔,又改口道:“没有母的,两个狮子全都是公的。”众人仍旧不饶他,又接着问道:“两个公的谁说了算?打起来的话,哪个能被揍得趴下?” 这些事杨斌怎么能知道?雪塑的狮子又不是活的!杨斌懒得再去理这帮挑刺的东西,只管叫人将狮子放在后门的门口,对玉堂道:“这下好了!有这两个神兽做门神,明年你就转运了!” 眼看天色暗下来,外面都冷了,众人重新回厅里坐着。因文成家去换衣服了,苏兴也觉得衣服不合身,也想回家去换了再来。这时候有人提醒道:“苏兴你来回跑什么?今年不去抢头香了么?” 抢他个屁!去年是因为有事情,怕被裁军,因此不得已才去的,为这事几乎冻了个半死。 今年又没事儿,放着暖和的被窝不睡,哪个吃饱了遭那个鸟罪!展昭也劝道:“苏兴你吃了晚饭再回吧!就差这一会工夫么?” 怎奈苏兴这个厮,因为过节,点心吃的有些多,身上比平时就肥了不少。坐了一会儿,就觉得身上的衣服实在是太紧,有些憋闷地喘不过气来。晚上再一吃了饭,恐怕衣服都能被涨裂。因此苏兴不听劝,一道烟跑回去换衣服去了。走时这厮还再三叮嘱,叫众人一定等着他回来。 一出门苏兴就飞奔起来,可惜街上的行人还不少,人丛里根本就走不快。四下看时,路边正有家成衣的铺子,苏兴心道:“我何必死心眼回家去换呢?在这里买现成的不更便宜!”想到这时,苏兴立刻就进去了。店铺里女主人看见有客人,立刻从与人闲谈中抬起头来,停了她嗑瓜子的嘴巴,上前来招呼。 这家女主人嘴巴快,根本听不见苏兴的要求,口里只管招呼道:“你这小哥年纪轻轻,模样又不丑,这身上穿的都是些甚么?忒不时兴!听我的话儿,给你挑几样出色的行头,管保东京城里的小娘子,看见你都要围过来喝彩!”说毕拽出来几件衣裳,还有几样一块的搭配。 一看那些衣服的式样,苏兴就觉得面熟:最近东京城内的浪荡子弟,身上差不多都穿的这种!苏兴坚决不肯要,口里面只肯自己挑。女主人根本不容他选,直接拿过件衣服来,强行要往他身上套。 眼看女主人已摁住了苏兴,开始解他的纽扣了,吓得苏兴挣扎着出来,一道烟逃了。看着苏兴远去的背景,女主人跟出来骂一句道:“跑什么跑?我把你这没见识的鳖虫小赤佬!” 今夜是除夕,众人在这里待了一天,晚饭胡乱吃几杯酒,还要赶回家团聚呢,兀谁耐烦等苏兴那鸟厮。因此没等到苏兴回来,这边就已经先开了席。等到苏兴赶回家,重换了衣服,在家里宴席上点个卯,半路上遇见熟人又说了几句,然后匆忙赶过来时,宴席早散了,众人都回家团聚去了,只剩下展昭和玉堂这两个了。 苏兴回家了一趟,连饭都没顾上吃,匆忙就往这边赶,可恨那些人竟不等他,就这么走了!苏兴准备了好多天,不知跑了多少的腿儿,忙东忙西的,不就是为了今晚聚聚?谁知道最后屁也没赶上,全都走了,一下子把苏兴给气哭了。 看见他掉泪,玉堂又嫌弃苏兴大惊小怪,除夕夜也不图个吉利,也哭的出来!本来玉堂还想骂人,幸而被展昭及时拽住,才没骂成。做主人的,不能让客人感觉不好,少不得又重新安排宴席,叫上玉堂和一众仆从,专门陪苏兴又吃了一顿。 众人在席上把苏兴雇来厨子的手艺,大夸了一通,都说他挑人的眼光好,这手艺之前从没见过,连展昭这样不吃肉的,都跟着吃了几块鸡。 宴席上展昭劝苏兴道:“除夕过了不要紧,紧接着还有一个上元。等上元过了,还有明年,咱们这些人都在东京,能聚的时候多着呢。” 苏兴这厮,恼得快,乐得也快,两口杏酪羊羔下了肚,脸上就有了点笑模样。按照苏兴自己的说法,人之所以要发脾气,十有八九是饿出来的! 不知道玉堂在旁边嘀咕些什么,展昭随即想起来道:“过几天上元,子珩闲着没也事,不如你们俩结伴看灯去,我听说今年的灯可好看了!”玉堂嘴里面嘟囔道:“别人都是男女私会一块儿看灯,我和苏兴夹在里头,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展昭又道:“那么我就抽个空儿,跟你们同去。三个人总不会奇怪吧!” 一听说看灯,立刻就惹起来苏兴的兴致,这厮的心情马上就好了,对展昭回忆起当年道:“十年前俺们在广州,上元的时候,那里的花灯也好看,什么样的都有!广州因为通商的缘故,蛮人也多,里面不少人也会说汉话。一到了上元,他们也会带着家眷,杂在汉人的中间,一块去看灯。 那一次九哥看上个蛮女,为讨好人家,这个东西不顾脸面,特意学了人家的蛮舞——我是不明白那种舞,”这时候苏兴插一句问道:“我问问你:玉津园的猩猩你见过么?块头比猴子大的那种?” 得到展昭没见过的回复,苏兴忍不住惋惜道:“那东西好看,跟人似的,我第一次去玉津园看见的时候,大老远的,还以为那是韩涛那家伙穿了件裘皮,跳进去了,闲时你真该过去看看!” 然后苏兴又接回来道:“你不知道,九哥学的那个舞,还需要拍打肚皮发出来鼓声,活似玉津园那些吃饱了猛拍肚皮的猩猩儿。” 虽然展昭疑心吃饱了猛拍肚皮这件事,是否养生,怎奈他没去过玉津园,不知道猩猩是怎么回事,也就只好信了这话。 暂不论猩猩,猛拍肚皮这个动作,的确是不雅,玉堂为了讨好蛮女,还真豁得出去!光想想那情形,就把展昭给笑倒了,马上转过脸对玉堂道:“全才,露一手行么?让我也见识见识百兽率舞!” 隔着人呢,玉堂就伸出来一个拳头,要把苏兴捶一顿,幸好展昭及时给架住,不然的话,苏兴那脊梁骨差点就折了。前几天白玉堂自己承诺控制脾气的那个话儿,早被他忘到爪哇国去了。 第478章 击鼓升堂 时间飞逝,一眨眼新年就过完了。新年过完了没几天,上元一眨眼又过去了,早春都来了。 现如今白家的案子已有了进展,外面已传出话来说,刘氏*父子接连入狱,李亿反倒没有事,如今鹤松堂在各地的买卖,全都入了李亿之手,他一家独霸了东京的药行,人家是越做越大了。 到这个时候,刘正微父子才回过神来,知道被李亿下套了。这两个重新要反悔翻供的时候,早就晚了。按照一些明白人的说法,这就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他们早干什么去了?! 如今治理蔡河的事情,已上了正轨,倘若不出意外的的话,赶在汛期到来之前,治河就可以结束了。如今包龙图已腾出手来,正式接手开封府事务。 “处理旧案”这件事儿,包拯早就传出话去,让东京城百姓有冤屈的,都过来告状。在他心里面,还以为只要一开始升堂问案,告状的肯定会络绎不绝。 谁知道包龙图也有猜错的时候:在开封府等了足足三天,一个告状的都没有,甚至连问都没有问的。难道一听说包拯做了府尹,百姓们一个个都安分守己,变成知法懂理的良民了?绝不可能!之所以会出来这种情况,肯定是中间哪里出了问题! 想到这时,包龙图扮成个闲游的员外,带着两个常随的伴当,直接从开封府后门就走了。东京城百姓,包龙图最为熟悉的,还能掏心窝跟他讲话的,无非是原来蔡河边上的那些人。想到这时,包龙图随即拐了个弯儿,直接朝开封府西面金梁桥的方向就去了。 到了金梁桥这附近,找人打听寻问时,还真让包龙图找着了几个从蔡河那边搬来的人。一听说包龙图亲自来看大家了,众人一窝蜂都出来了,正在忙的活也不干了,争着要跟包龙图说话。甚至已有人安排了宴席,中午叫龙图不要走,一定要去他家里吃饭。 包龙图笑着对大家道:“千万不要安排饭!我今天只是顺道过来,看看众人过得好,我也就安心了。如今治河也快结束了,我也还是你们的府尹,有什么难处只管说,在别的事上,我也能为大伙儿做主!” 众人都道:“只要解决了住的事儿,俺们的大事儿就了了,龙图不用再操心了,您歇歇吧!” 一个老汉端着碗茶,走过来送与包龙图叫喝,一面说道:“包相公为了俺们蔡河的人,不眠不休了这些天,都累瘦了!大伙儿让包相公在这里坐一会儿,还是回去办大事要紧,别再为俺们耽搁时间!” 包拯一只手接过茶,一只手拉着老汉的手,扶着他坐下,口里面问道:“老哥哥,你今年能有七十了么?”老汉用手比划了两个数儿,开口说道:“过了,今年七十三,都超了七十岁三年了!” 包拯回道:“那你比我长十一岁,我看你腿脚灵便,身体不错!耳朵、牙齿都行么?从搬过来了,老哥的日子怎么样?也还行么?”老汉说道:“耳朵什么的都好着呢!俺们有福,碰上了相公这样的好官,今年新又盖了房子,日子哪儿能不好呢?都好,都好啊!” 闲谈了几句,包拯便问众人道:“前些日子我传出来话说,开封府已经开始处理旧案,这件事你们听说了么?你们知道不知道,谁有冤屈?怎么都没有去告状的?” 因这个话儿,人群里有人喊话道:“老刘,老刘!你去开封府打过官司,衙门的事情你知道的细,赶紧给包龙图讲一讲,人家包龙图等着呐!” 因这个话儿,老刘便挤到近处来,口里向龙图道屈道:“包相公,你知道咱们东京城这么大,这么多人,哪儿能没有想告状的?只是有时候告这个状,还不如不告!” 说着老刘便告诉道:“当初我为了几亩地,花二两银子请秀才写了一张状子,去开封府告状。我本以为当日把状子递上去,开封府大官收了后,第二天就可以开审了,谁知道想的太简单! 一去了那,第一道关卡是门牌司。门牌司有两个姓张的,问我要了二十两银子,他们把状子收上去了,就让我回到家里面等着。我等了三天,迟没有消息。打听说是半个月。过了半个月还没有动静,实在不耐烦了时,我又去了门牌司问,人家这么告诉我:‘你的案子?还早着呢,排队!排队!’ 我因为家里面有急事儿,给了人家五百钱,赔了笑脸儿问还有多久,人家回道:‘看见我手里面这一沓子么?前年的案子还有呢!你这个案子才几天?回家等着!’ 后来我听见懂的说,只要舍得花银子,那些门牌司的人,可以把案子给你往前面挪,让你等的时候短一些。谁知道我一打听价儿,就吓回去了:最少也得一百两! 包相公你说,俺这就是几亩地的官司,还没审呢,就得先花一百二十两。官司赢不赢还不知道,后面还得搭多少钱,更不知道,哪个有工夫这么耗!还不如我自认倒霉,事情就这么算了吧!” 正在这厮说话的时候,旁边有几个想起来的道:“老刘,当初你那件官司,幸亏没继续打下去!我听说就算你能等到开审,后面他们还得让你雇讼师,问句话儿就得十两银子!再加上人情、打点之类的,那银子花得像无底洞。这个时候你再不想打了,他们还不让! 我有一个远房的侄子,他对门的那家,为了打官司,光是打点门牌司,钱就不够。他事情急,出去找人借了高贷,弄的倾家荡产了,到最后直接跳了河!”当日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了一通,包龙图全都听在耳内。 回来之后,包府尹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找出来几件已经完结的旧案,查到门牌司小吏受贿,借这个理由,直接把门牌司裁撤掉。 为了让百姓容易伸冤,包府尹命人在开封府门前设了面大鼓。有人想要告状的话,只需要在门口直接击鼓。鼓声一响,府尹立刻就得放下公务,升堂问案。百姓不需要找这个、请那个的递交状子,只需要径直走进大堂,把状纸一递就行了。 从此之后,百姓要告状,官司不需要经过层层上递,拖上半年三个月才能审,直接击鼓就可以。百姓要伸冤,再也不必求爷爷告奶奶到处托人。寻常的人家,终于打得起官司了。 “击鼓升堂”这件事,一经传出,东京城百姓都踊跃起来,奔走相告。一连多日,开封府门前都鼓声不断。不用花钱就可以伸冤了,而且还不会拖太久,前来告状的络绎不绝。百姓不但在外面排起了长队,还有一些着急的人,在开封府门外连夜候着。 多年积压的旧案,不断有人提出来上告,忙得开封府连续升堂,包龙图几乎日夜不闲。其中被告最多的人,便是苗贤妃的娘家兄弟、兖国公主的亲舅舅苗文遽。这苗文遽之前借助妹子得宠,鱼肉乡里,在蔡河两岸无人敢管。 现如今包龙图做了府尹,主持治理了蔡河不说,又兴起了“击鼓升堂”这事儿。因包龙图一向名声在外,是个刚正不阿的“包弹劾”。众人立刻认为说,包龙图是个能个为百姓们做主的人,肯定治得了苗国舅,便纷纷涌过来告状了。 苗国舅白白出了块地,因为百姓们告状告他的最多,包府尹专门对他立了案,将案子全都整理出来,一一核实,已经上书与赵官家了。赵官家一天不发落,包拯一天就不闲着,催命似的在赵祯的耳朵边一遍遍催促。 不理他、装作有事没时间回复,也还是不行。听包拯话里面那个意思,倘若赵官家再不发话,那么他这个府尹,就要对苗国舅按照大宋律例来惩办了,别怪他事先没有通知。不得不说:自从让包拯当了开封府府尹,赵官家的日子就没有一天是好过的!尤其是现在,一看见那张脸就让人发怵。 除了包府尹之外,苗国舅这厮鱼肉百姓,被百姓联合上告这事儿,御史那边也听说了,都纷纷上书,请求赵官家秉公处置,一时间赵官家身上的压力不轻。 刘正微父子改了口,想要翻案这件事儿,也一同惊动了包府尹,包拯立刻上书说,要求将李亿的案子重新审,这件事情非同小可,绝不能姑息。怎奈请示了好几遍,上面仍迟迟没有动静。等包拯亲自去问时,上面终于告诉说,如今南疆时局不稳,南蛮叛乱的迹象已显,上面已有了派兵的打算。 一旦大军南征的话,药材紧需,单官药的储备根本就不够,还需要从民间征收上来。如今白庆堂才刚出狱,地天泰没有能耐这么快起来,如今能用的,除了李亿还能有谁? 就算要审他,那也需要等一等,等到南边的事情平定了再说。到那个时候,倘若此案已经查实,李亿确实有这些罪,把李亿该下油锅下油锅,该滚钉板滚钉板,都由开封府府尹说了算,但是现在,为了大局上考虑,李亿这厮就不能动! 虽然上面是这么个说法,暂时不准动他李亿。监视李亿这个厮,在东京城各门安插人马,不许李亿擅离东京城,开封府还是能够办到。李亿肋下又没生了翅膀,逃不出东京,众人有的是时间,不害怕等。 这时候在东京城药行众人的眼里,白庆堂虽说已经出来了,可早就晚了:李亿已经一家做大。就算没有刘正微父子,在东京城里,药材这一行,哪个能够威胁到他?! 因为这个,都夸李亿这厮好命,有好靠山,真是愈作恶愈容易发财,愈发财,作恶就愈发嚣张了,什么世道! 第479章 罗弈回乡 暂且不说李亿这边,这个时候,龙卫这边的军官,又有调动。上头将罗奕从渭州拨来东京,做龙卫右厢副都指挥使,只这几日就要上任。 罗奕在东京住了数日,先熟悉了龙卫日常的事务,跟东京这边人交往过几回。有一次聚会的时候说话起来,有人询问罗弈道:“东京的禁军,装备精良、多习战阵,而且还久经操练过,照理应该锐不可挡。为什么历次大战,反不如从边上草募过来的军士奋勇可靠?” 对这个疑问,罗弈听见了笑言道:“这件事其实并不奇怪:打仗第一要紧的,并不是器械锋锐、配备精良之类的,说白了这些只是个辅助。有的时候,甚至连操练、战阵这些东西,也不太重要。更重要的,是弄清楚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两年之前,曾有个商贾对我说,当他知道朝廷给边军遗属抚恤银钱的数目时,大吃了一惊,不相信一条人命,才值这么一点银子。在他眼里面,这些人听信了朝廷的一番假话,当了傻子还不知道。 那商贾的家底儿我知道,从祖上开始就在经商。家里面买卖做的大,不只是东京,连辽、夏、高丽、扶桑等处,都有他家的店铺,家里的银子堆山积海。就算有一天宋、蕃打仗,打到东京城来了,他照样有办法躲出去,在别处继续富贵过活。 人和人不同。就好比咱们玩骨牌,倘若手里的好牌多,谁不愿意选容易的打?问题是有些人手里的好牌太多了,怎么挑选都可以。一旦被蕃人杀过来,边军庶民手里的牌,只有一张,那就是国家军队的保护,可以倚靠的也只有这个。父母、师长、亲友、乡邻的生死,全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敢不全力以赴么?” 在东京住了几天后,因为渭州有急事,罗弈又只好赶回去。在渭州待了一段后,眼看事情已办妥了,一应的事务已交接完毕,过几日又该去东京了。这次一走,又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趁着这两天有空闲,罗奕有心要回乡看看。 这一日罗奕换了身便衣。他又不愿惊动人,一路只带了两个随从。先在静边寨住了一夜,天明了回村。原来罗奕不是别人,正是先前静边寨狄燕的儿子。罗奕叫从人先在寨里采买好物品,叫他两个在寨里等着,他自己回去。 一清早男女多去田里忙了,村里面剩下的人不多。罗弈一路回来的时候,都没有看见几个人。一进村,罗弈先回了自己家。家里房屋空闲了多时,罗奕为保留原先的模样,没叫人重建。这时候院子里荒芜已久,野草老高了不用说,院落也被虫蚁给占了。这厮们不知道主人来家,正来回搬运着食物,忙碌个不停。 屋子里灰尘落了厚厚的一层,墙角还挂着几张蛛网,落了些灰尘在里头。上面有蜘蛛伏在那,正在静静的等着猎物。有时候想一想:人不就像这蜘蛛么?为了想象的飞虫,占据一角,用一张网缠住手脚,一辈子呆在这里头,不肯稍微挪动些。 桌子上的油灯仍在,灯面上斑斑驳驳的旧痕,一看年头就不短了。罗弈少年在外的时候,母亲一面在灯下与他缝补,一面慢慢的等他回来。到如今罗奕梦里面这灯仍常常亮着,母亲便在灯下等他。或者家中黑漆漆的,遍寻无人,忽然忆起娘已经没了。 那年母亲告诉他道:“大郎,那些活儿别干了。我已经托了寨里的先生,叫你跟他们念书去。”罗奕听说了这话心中大喜,然而他自己又推托道:“我想好了:什么事做好了都能行,这世上也不是只有读书这一条出路。” 罗奕在屋里站了一刻,四处遍看了一番,便走出来。门外的那颗老树上,挂着一串一串白色的槐花,枝叶摇动,香风徐来。那一年也是这个时节,树上吊着一串串白花。先生立在那树的底下,告诉他说,母亲的病治不好了。只可恨那一刻想到的只是自己,怕往后这世上只剩他一个人了。 在树下停了没有太长的时间,罗弈也就走开了,先去少时的玩伴阿牛家。阿牛去邻村佣工做泥瓦匠去了,只有他的老娘和浑家在屋里。她们看见罗弈来,两个先是吃了一惊,然后都忙着往屋里让,急忙要与他做饭,又央人去邻村唤阿牛。 除了阿牛的老娘和浑家外,家里面还有好几个小孩子。一个女孩儿有三四岁,手里面捧着一个泥偶,不敢过来,在远远的看,也不肯叫人,两个大的在四处乱翻。 忙不过来,女孩又不肯让姊姊抱,牢牢的窝在娘怀里。阿牛的浑家赔笑道:“小门小户的孩子,没见过世面,见了人也不知道喊,叫大郎笑话了!”阿牛的老娘也过来道:“庄户人家,没有什么招待的,先吃杯茶!” 打眼看时,阿牛家的院子里,胡乱堆着一些器具。屋里的那几件旧家器,是阿牛的祖父留下的。墙角里捆着一个被卷儿,是预备给阿牛做远活用的。三十几岁年纪的人,于国于家皆是梁柱。当初罗弈投军的时候,阿牛也想要一块儿去。当时阿牛的娘抵死不让,必要叫他去学做裁缝。 顾虑也不是没道理:村里面同去投军的七个人,到如今只有罗弈还活着。许多人羡慕他年纪轻轻便做了厢使,也跃跃欲试,却不知中途有多少凋零的,早已经被众人忽略了。 阿牛这里,家里面薄田有两亩,该出的力半点不少,得却有限,老娘生病抓药要吃,孩子又烦琐,浑家虽帮忙操持着,担子仍压得牢牢地,为生计上仍旧需阿牛四处奔波,赚些微薄的工钱,片刻放松不得。 罗奕忍不住心里道:“当初我如果没投军,谁知道不是同他一样。”既然阿牛不在家,罗奕便不好多打扰,略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村里面刘妈妈仍然在,也还硬朗。因听说罗奕今天回村了,急忙安排饭叫人请他。一见面便握住他的手,口里不停叮嘱道:“大郎的衣服太薄了,你身上有伤,该多穿一点,别冻着了!”罗弈便道:“我不冷,穿这个正好,倒是您老穿的少了!” 刘妈妈好奇问他道:“你从渭州调到东京,这一次是不是升职了?”罗弈笑着回复道:“没有,没有,只是个平调。” 刘妈妈道:“就算是平调,从渭州到了人家东京,那也算升了!俗话说:‘站得高,跌的重’。这一升职,去了东京,可别学他们把出相公的架势来,眼睛长到了头顶上,看不起那些底下的人了。对人家和和气气的,办事公道,让人挑不出错儿来,那才是相公该有的模样哩!”罗弈便道:“您老这个话儿说的很对!” 刘妈妈又接着絮叨道:“十几、二十的冷娃,离了爷娘到你手里,莫严苛了。年纪大的,一家老小都指望他,更要仔细。既然上头的相公们看重你为人,特意安排叫你去东京,手里的活儿便做好了,才对得住人。 谁有难处能帮就帮,给你钱时要不得,没谁的钱是风刮来的。把身体也得养好了,由不得仗着年轻胡乱糟践。”罗奕听见了咧嘴便笑,同时伸出一只手来,把她的抹额扶端正了。 刘妈妈嘱咐他又道:“走前莫忘了给你娘上坟。”罗奕听见便应了。就算她不说,这件事罗奕自己也记得。他一向孝顺,那年不过八九岁,为了赚钱与娘治病,同村里的那些大人们一道,去割豆割麦、挑担赶车。 严霜里面赤一双脚,一个人到山里打柴去卖。如今罗弈得了偌大的官职,日子总算好过了。可惜燕儿死得早,一天也不曾受享到。现如今村里面还有七八个孤老,由罗奕拿钱出来供养着,都替他叹:“你娘若现在活着多好!” 回村的时间偏过得快,眼看着就要日中了。刘妈妈猜罗弈肚饥了,急安排饭,口里便唤孙子道:“把盆里的鸡蛋快端上来,我娃最爱吃我蒸的了。” 罗弈回村的这个消息,阿牛已经听说了,急忙从外村赶回来,身上的衣裳来不及换,裤腿上粘着泥土便来了。两个同是三十二岁,生活所迫,阿牛看起来比罗弈老多了。 说不几句,陆续地少时玩伴都来了,在屋里面挤得满满的,到处是围看的人。里正听说了罗弈回村,也急忙带着人过来赔话。摆了七八张桌子,屋里面仍旧坐不下,都有许多站着的。没办法只好把宴席摆在外面,众人都在外面吃。女人、孩子们入不了席,也都远远的围着看。 吃饭的时候,宴席上有人问罗奕道:“大郎,我听说赵官家请你吃筵席,他家的锅盔,是娘娘亲自和面打的饼,围遭都镶着金边,是也不是?” 早有一个笑他道:“皇帝家吃饭,一百个鸡蛋也吃得起!他家摆席,自然猪肉都管够,哪个耐烦吃锅盔?!”又一个道:“皇帝家摆席,想必是一个人前面摆一口油锅,愿吃什么炸什么!” 对这个猜测,许多人听了觉得有理,都随声附和,罗奕在旁边也跟着笑。里正便道:“这厮们快闭了鸟嘴吧,叫大郎听见了笑话你们!” 第480章 南方滋乱 为了热闹,村里还专门请人来说话,讲的又是三国戏。正看着戏时,人群里有人讲述道:“诸葛亮的儿子不听话,说东偏要往西。因他这样,诸葛亮临死前把儿子叫过来,嘱咐他道:‘儿啊,我死了以后,你把我葬在石棺材里面,不要用木棺材!’ 诸葛亮想:‘反正儿子也不听话,我让他用石棺材下葬,他肯定就会反过来,用木的了,这样死后能成神仙!’谁知道这一次儿子没作闹,乖乖殓他在石棺材里,诸葛亮死后便没成神仙。没有他保佑,蜀国自然就完了。” 一旁吃饭的那些人,听了这个故事后,连连惋惜。又有人想出了别个规避祸事的法子,觉得自己的智力赛过了孔明,在暗自得意。 当日罗弈回村里面待了一天,等到他上坟回来的时候,寨里的因为等不及,已经来人接他了,车马在村口都挤满了。静边寨的知寨因听说罗弈去了村里的消息,已经亲自来迎接了。村里人一听说来了知寨,张嘴咂舌,吓得躲到了树背后,都不敢上前,远远的神明也似地看罗奕。 夕阳下面,刘妈妈拄着一根拐棍儿,跟村里的众人一道儿,也出来送。罗奕在人群里看见她,急忙下马过来搀。老人家今年已经有八十三岁了,罗弈这一去东京,不知道哪年才能回来。下一次能不能见着还不知道呢,但愿她可以活到百岁。 因罗弈要走,村头上都是来送他的人,看景也似地张那些车马。里正还有几个乡绅,站在那里跟罗弈说话。这马上要走了,村里面还有几件事儿,需要他亲自定妥呢。道旁还有些车马在等着,话儿还不能说的太多。复又挨磨了有一会,罗奕方才走了。 真的是见得愈多,愈不容易快活了。一顿好饭看一场戏,很难令罗奕同村里人一样欢喜了。若现在换了罗奕做阿牛,太过单调繁琐了,阿牛却是乐在其中,油豆腐加上一碗酒,就足够了。倘若再能看一出戏,那就算得上过年了。 少时的玩伴,已不再为争赵云还是秦琼厉害,同他两个再打一架,看见了过来接罗弈的人,全躲在人群里怯怯地看,口里都跟着喊他“相公”。村庄没变,是罗奕变了。村庄离他愈来愈远,渐渐地面目模糊,反倒是路旁的两颗白杨树,像老友一样依前站着。 这个时候,裁军已过去了将近一年,军中大小的事务,基本已经上了正轨。按道理讲,可以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了。谁知道突然不太平,南疆那边在又闹了:蛮方首领侬智高率众起事,宋朝派人马前去镇压的时候,好几次都被侬军所败。 如今官家已经命杨业弟杨重勋之曾孙杨畋为安抚使,西上阁门副使曹修为副使。命广南东路钤辖兼捉杀蛮贼、宫苑使、韶州团练使蒋偕为潭州都监,就一并跟随。三个人一共率军一万,平叛去了。 这一次叛乱,若少数人马能及时平息,也就罢了。倘若是不行,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似乎又该平蛮了。等回了东京,还需要看上面人怎么安排。 等到罗弈回去东京,把所有的事情都交接完毕,时间已经到了初夏。这时候再打听平蛮的消息,才得知杨畋一众此去平蛮,尚没有进展,看样子此事急切难成。 说起来南方滋乱的根由,不得不说广源州。广源州位于邕州西南,东至形州,北连特磨,西、南方向接壤交趾。州内盛产黄金、丹砂等物,地势险要,是唐时所置,属于邕州下辖的羁縻州。 州内的蛮族畏鬼神,喜淫祀。州民栖居,多选择依山傍涧、林木茂盛的地方。虽然有纁田,因为收的谷粟少,不够食用,州民也种水田、捕鱼,也时常做药箭捕射鸟兽。 蛮人平素都椎髻跣足,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只要出门儿,这些人腰间随时悬挂着弓矢,藏在草丛里射人、射兽,没有不中的。溪峒中也有楼屋战棚,蛮人砍伐竹子做栅栏,有大小的酋长住在里面。兵器有环刀、摽牌和木弩等等。 长久以来,广源州被韦、黄、周、侬四姓雄踞,一向都由蛮人自治。知州也都是父死子继,代代相传。广源州、傥犹州、安德州境内的左水,和特磨、田州境内的右水,东流之后,都在邕州的境内汇合,成为郁江的上游。 到了宋初的时候,交趾自立。羁糜州峒隶邕州城左右江一带,以侬氏和黄氏这两姓,势力最大。左江一带,安平、武勒、思浪、七源这四州,皆属于侬姓的管辖;右江安德、归乐、归诚、田州这四州,皆属于黄姓的管辖。 宋太宗命邕州知州招抚左、右江三十六峒酋长的时候,因侬姓在左江一家独大,侬姓便开始与宋朝往来。当时广源州的豪右侬民富,势力最大,被宋太宗封为检校司空、御史大夫、上柱国。 侬民富死后,宋朝封其子侬全福为傥犹州知州。侬全福趁着与宋朝贸易兴盛,在左江一带势力渐大,与南洋各地都互有往来。侬全福借机招徕中国以及诸峒的蛮民,做大金矿,与宋人通商。一时之间,百越来归,人丁兴旺,广源州富庶不可言表。 广源州一下子发达起来,周围的那些穷邻居,免不了有人看见了眼热。交趾人看见广源州富裕,动辄率乱兵就打过来,在州内抢掠一通后,就往西回了。 随着被抢的次数多了,州里人被交趾人欺负怕了,便聚在一块儿商议道:“再这么继续下去不行,咱这些零零散散的人,迟早被交趾军一一吞灭!必须得找一个大靠山,大家联合在一块儿,才能跟交趾军那边对抗!” 因这个话儿,广源州附近的势力,纷纷投奔至侬全福麾下,寻求庇护。侬全福是个有大志的人,再说手下也缺少人马。看见这么多过来投奔的人,难道不收着?眼看着人马日益兴盛起来,已经在左右江做大了。怎奈峒内民富兵弱,跟交趾的大军比起来,还差的太多!因不敢与交趾人硬碰硬,为安稳计,侬全福只得向交趾称臣,适时便向交趾王纳贡。 天圣七年,趁着交趾的老王病逝,新王李太宗刚登基,国内四乱,交趾人无暇北顾的时候,侬全福觉得时机已到,立刻建起来“长其国”,自封为“昭圣皇帝”,立其妻阿侬为“明德皇后”,侬全福与阿侬所生的四个儿子,全被封王,从此拒绝向交趾称臣。 等到李太宗平定了交趾的内乱,借口侬全福擅自称帝,交趾国派大军突袭长其国,将侬全福心腹、父子一干人等俘虏至交趾,等候发落。乱兵之中,因为交趾国内部,有被俘虏过去的广源州蛮人,故意泄露了消息,侬全福幼子侬智高,还有侬智高之母阿侬,得以逃脱。 这一年侬智高十四岁,为了从交趾赎回父兄,四方奔走,不容易筹集到了大笔的黄金,立刻派了人进献给交趾。交趾王李太宗虽然收下了侬智高的金子,却发了这么道文书道:“朕有天下,率土皆臣,诸藩奉贡。傥犹存福妄自尊大,建国僭号,骚扰边氓。朕龚行天讨,师广源,俘存福等五人,尽平其地,遂皆斩之于都市。” 好不容易筹到的金子,都打了水漂儿,侬智高根本没救回父兄。费尽了心思,从李太宗那里收到的,只是侬全福一干人等的首级。父兄等人已尽数被杀,李太宗又在悬赏捉拿侬全福所部的一干余党。经过多年的辗转躲藏,侬智高母子二人终于投在傥犹州安身。 因为侬智高仍在世,交趾李太宗那一边,也害怕有朝一日,侬姓的人还会东山再起,跑过来寻仇,因此派了人在四处寻他。 这一日李太宗得到了消息,说侬智高母子两个,正在傥犹州安身。趁侬智高在傥犹州没做大,还没有聚集起太多的人马,李太宗命大军一举攻破了傥犹州,将侬全福一族斩草除根。幸而侬智高母子逃命惯了,在乱军之中及时逃脱,这才没被交趾人生擒。 眼看着侬智高母子俩无处可依,马上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出来了一个贵人:因雷火峒峒主侬宗旦与交趾国李日遵、刘纪两人有仇,为了联合侬智高,同抗交趾,侬宗旦将侬智高母子接至雷火峒安身。 侬智高投奔到雷火峒的消息,一经传出,左右江附近的才俊豪杰,又有好几个来相助的。有侬智高之父侬全福生前的心腹侬平、侬亮这两个。之前因侬全福被交趾国俘虏杀害,这两个厮逃将出来,投至特磨国安身。一听说侬智高到了雷火峒,他们俩立刻就过来了。 除了这两个,还有思浪州大酋侬日新、侬智会。有广源州的侬继宗,还有频婆峒的酋长侬建候、侬建中,有古劳峒的酋长侬志忠。除了这些侬姓的以外,还有大老远从宜州过来的帚峒的酋长蒙志坚。 除此之外,特磨国国王侬夏诚,也专程派了人马过来,为众人赠送了不少的银钱。若按辈份算的话,这侬夏诚正是侬智高的族叔。 侬夏诚不傻,心里面有自己的一笔账:交趾人杀了侬全福,左右江下一个侬夏诚最大。 左右江的蛮人,下一个想要投奔的人,肯定就是侬夏诚,难道交趾国能眼睁睁看着不管? 不管特磨国愿不愿意,自从侬全福死后,他们已经成了交趾人的眼中钉,下一个要对付的马上是他。只要侬智高不死,交趾国第一个想对付的,便是侬智高本人,那么特磨国暂时就安全。 第481章 亓赟指路 当夜众人齐聚在雷火峒,对坐饮酒的时候,侬平站起来发话道:“为阻止外面人屡屡侵略,咱蛮人自己建起来‘长其国’,聚拢人心、抵御外敌,有什么不对?交趾人把昭圣皇帝给虏去杀了,又追杀俺们南衙王,想要一举斩草除根,欺人太甚!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一个酋长发话道:“这件事情,不仅仅是智高一家的事儿。交趾人之所以这么干,就是杀鸡给猴儿看:有谁再想收罗人马、聚拢人心,脱离交趾的藩属,这就是下场!反正做大了就不行!” 还有的道:“‘大’还是‘不大’,还不是他们说了算?今日你两万人算是大,这样不行,必须发兵过来打你。到了明日,五千的人马,在他们眼里面可能就大了,也是不行。 胆儿小的害怕他们兴师问罪,自己把人马拆解了,倒更合了他们的意思了!再这么下去,左右江没有一个领头的人,都零零碎碎的四分五裂,互相厮杀乱成一团,正好儿让他们打过来,一举把土地都占去了!” 又一个道:“表面上看,是智高一家的事情。长远看时,其实咱左右江所有的酋长,全都脱不了干系:咱们姓侬的,都是一条藤上的人!这时候咱们不联合起来,让他们交趾人一一攻灭了,将来后悔都晚了!” 正在众人在议论的时候,外面不知道是哪个酋长,看见大晚上的,雷火峒那边灯火通明,火光下面还人头攒动,似乎有好几路人马聚集在那里,觉得事情不对劲,立刻派了人向宋朝报信。 邕州的知州陈珙这厮,得到了雷火峒情况有异的消息,随即派了指使亓赟,让他赶紧到雷火峒去打探虚实,弄清楚那班蛮人凑到一块,到底在搞什么鬼。既然知州陈珙已发了话儿,就算亓赟一万个不愿意去,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连夜启程。 当下亓赟带着四五个人马,打着火把,直接朝雷火峒的方向就去了。今天晚上没有月亮,一路翻山越岭的,不太好走,亓赟一路上不住嘴的骂:“今晚上老孙那有宴席,还有三五个从广州过来的小娘子,正等着老爷去吃酒呢。狗*娘养的侬宗旦,大晚上不在家好好睡觉,非得弄出些事情来,聚集起人来闹什么猫!” 伴当便道:“交趾人刚破了傥犹州,侬智高母子俩逃了命出来,无处可去。我听说侬宗旦收留母子俩在雷火峒住了。知道了侬智高母子的下落,左右江那些姓侬的人,怎么不过去打听交趾人消息呢?今天晚上,他们肯定得坐在那商量一夜,该怎么对付交趾人!” 一个便道:“我就说侬智高那厮傻!直接投奔宋朝来,交趾人敢把他怎么样?单指望左右江那点蛮人,就想报仇,还不够给交趾王送菜的!” 另一个道:“就算侬智高愿投宋,咱们陈知州也肯定不干!你想想看:一旦朝廷招安了他们,侬智高那厮,就能直接向赵官家递话。只要邕州有风吹草动,他写信给赵官家那么一说,朝廷什么都知道了。 而且他们还不上道儿:就那班蛮厮,一个个都是棺材板脑筋,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们根本就没有数儿!本来陈知州做邕州王做的好好的,他愿意旁边有一双眼,时刻在那里盯着么?他又不傻!” 说到这时,有人小声告诉道:“前两天我听到了一个消息:交趾王跟陈知州有勾连,背地里面,给了陈知州不少钱!不然的话,他们的人马能敢深入腹地,一气儿杀到傥犹州,不怕背后被包了角子?” 另一个附和这话儿的道:“更怪的是,交趾人都杀到傥犹州了,陈知州也装作不知道,邕州的人马一动不动,就好像提前知道了似的!这件事想一想就觉得可疑,我估摸着,有些人一心要侬智高死呢!” 亓赟此时又累又饿,口里面没有好气道:“他们死不死关咱们屁事?老爷好不容易盼到的酒席,就让这帮厮们给毁了!三十六年的好酒啊,这一遭全没了,那些人肯定不给我留!” 另一个便道:“哥哥,咱们在路上抱怨也无用,不如把脚步加快点儿,天明之前,赶到雷火峒那边点个卯,胡乱看一看就回来。说不定他们吃得慢,你回去了酒席还没散!” 话儿虽然是这么说,大晚上的赶山路,并不比白天的时候更好走。等亓赟一行人赶到雷火峒附近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早晨了。大老远看时,好像雷火峒并没有什么异样。可恨那帮多嘴的鸟厮,他们为了讨好陈珙,动动嘴巴一上报,别人就得白跑上一宿! 亓赟带着几个人,正蹲在草丛里骂骂咧咧,准备解个手就回去时,突然耳边有一声喝道:“是什么人躲在那里?出来!再不出来俺们就射箭!”说话的同时,十几个蛮兵已围上来,已经将箭矢拉满了,随时要射。 亓赟还有那几个伴当,立刻在草丛里央求道:“且慢!不是坏人,千万别射箭!俺们投降,投降!”当下亓赟还有那几个伴当,把军械一股脑儿扔出来,都举起手来,从草丛里面站起身,向来人赔一个笑脸出来。众蛮兵上来把亓赟一行就捆了,带到侬智高跟前叫审。 一上来侬智高便问亓赟道:“跑到这里来盯梢我,是交趾人派你们来的吗?不说实话,立刻让你碎尸万段!”亓赟立刻告诉道:“不是交趾的奸细,大王搞错了!我们是宋朝那边的人!”除了亓赟,伴当们全都点头道:“对对,亓指使说的没有错儿,俺们是宋朝过来的人!” 对这话儿侬智高纳闷道:“我侬智高跟你们宋朝人,一向是水米无涉的,怎么你们宋朝的皇帝,也派人马来盯我了,有什么目的?也想过来抓我么?!” 侬智高这话儿一说出来,旁边站着的那一溜蛮兵,立刻都跟着威吓道:“说!说!不说实话就碎尸万段!”眼看着众蛮兵刀斧雪亮,一个个都是幅吃人的模样,亓赟又不傻,能实话实说了才怪呢! 危急的时候,幸亏亓赟头脑活,立刻想出来回复道:“大王这话儿就说错了!当年大王的祖父在世时,宋朝的太宗曾经封令祖父为检校司空、御史大夫。到了大王的父亲这,朝廷又封令尊为傥犹州知州,怎么能算‘水米无涉’?其实我不瞒大王说,这一次朝廷派我来,就是让我先打探打探,想要招安大王呢!” “招安”这话儿,立刻引起来侬智高兴趣,这厮好像突然发现了新门路,两只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立刻询问亓赟道:“倘若我现在投奔过来,宋朝能封我做一个知州么?”只见亓赟摇摇头,口里说道:“知州这事儿肯定难!大王想一想:你刚刚从傥犹州败了回来,脚下没有立锥之地,身上又没有什么功劳,哪儿能一过来就做知州!” 对这事儿侬智高想了想,也觉得亓赟这个话儿有道理,这个知州,宋人肯定不会给。既然知州做不成,侬智高又问道:“那指使说说,倘若我现在投过去,宋朝能封我个什么官职?” 为此亓赟便问道:“大胆请教大王一句:你手下现在还有多少人马?你说个数儿,做什么官职,小人能给你算出来!”侬智高实话告诉道:“我的人马,大部分都在傥犹州折了,现在身边跟着的,只有四十几个人!你说一说,我去了能做个都监么?” 对此亓赟摇头道:“大王身上没功劳,人手又不多,做都监肯定不行呐!”智高又问:“就算没功劳,我祖上也是一方大酋,当过宋朝的知州,做个知寨总可以吧!” 亓赟摇着头又道:“大王的祖上,虽然做过宋朝的知州,可是也曾经自立为帝!僭越这事儿,交趾人记恨,难道宋朝的皇帝能不在意?有这个前例,恐怕知寨也做不成!” 侬智高心有不满道:“难道只让我做个指挥?”亓赟又道:“一个指挥有五百人马,大王的人马只有几十,连一个都的人数都不够呐!”亓赟的话儿,终于惹出侬智高的火来,直接骂道:“难道让我做一个什将?别欺人太甚!” 这时候亓赟又开口道:“虽然我奉了上官的令,来督促大王招安的事情,事成了能得一个大功劳。可是抛开这些不讲,单单对大王好的话,招安并不急于一时!”这个话儿,果然引起了侬智高兴趣,命人解了亓赟的绳子,又摆上酒席,让亓赟坐下来好好说。 亓赟饮了几杯酒,直接跟侬智高推心置腹道:“我直白说,宋朝为何要招安大王?是因为自古以来,侬姓在左江的口碑好,在蛮人里面有威信。当年诸葛亮不是有句话,说什么‘攻心为上’么! 因为之前的事情上,大王跟交趾之间的仇恨不小。说一句实话,就算左右江的侬姓联合起来,去跟交趾人抗衡,实力仍旧差得远,想要报仇,重新在左右江站稳了,大王也需要宋朝的扶持。 倘若你现在同意投宋,大王得到的官职,不会很大。大王你想想:宋朝设了一个赌局,别人家有压五百两银子的,有压三千两银子的,都过来赌钱。大王从人丛里挤上去,从怀里摸出来两文钱,也想来赌,人家会看上你那点钱,立刻给你个大官儿做?” 因这个话儿,侬智高也就明白了道:“那指使的意思,是等我的实力大一大,有了足够的本钱后,那个时候再投过来?”亓赟仍旧摇头道:“对左右江其他的峒主来说,一个知州不小了。然而对于大王来说,仍旧不够! 大王想一想:大王身上有国仇家恨,将来要跟交趾国对抗,一雪前耻。你投过来,顶了天了,给你一个知州的官衔,有什么用?难道说杀谁就能杀谁?还不是行动就得听上面的调遣?对大王的功业也没有好处!最好的办法我有一个,那就是先从科举入手!” 第482章 田州刺史 科举考试这条路,侬智高之前从没有想过。别说侬智高本人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就连他身边那几个心腹的智囊,都没有想到这上面来。因此一听见亓赟让侬智高去科考,一时间众人都傻了眼,不知道是该信好呢,还是不信好。 有人立刻就反对道:“那你是说,让俺们大王腾出空来,去学那些没用的‘之’‘乎’‘者’‘也’?就算考上了,能有个屁用?!” 对于众人的疑问,亓赟笑了告诉道:“我就说大王远离中原,不了解中国的国情吧,果然就让我猜对了!宋朝跟蛮人不一样,能领兵打仗的都不是武夫。我举个例子,这些年宋朝领兵的那些人,夏竦、范仲淹、韩琦,哪个不是进士的出身? 若你没有进士的出身,就算有军功升迁也慢!而且行动还不自由,动辄要被文官辖制,人家是大的,他说东都不敢往西,憋你一肚皮鸟气受!倘若大王能考个进士,有了功名在身上,那才是个正路的出身,比直接投来的升得快,而且还得皇帝的器重!” 当日亓赟的一番话儿,听的侬智高半信半疑,然而最终还是决定信:亓赟是宋人,在宋朝那边,当了那么多年的武将,总结出这一套经验来,是避免他侬智高胡摸乱撞,去走那些弯路呢!这个话儿既然侬智高信了,抱着试一试看看的想法,侬智高真的就开始了科举之路。 长远看时,走科举之路确实不错,然而实际做起来却很有些困难:侬智高不比寻常的读书人,一门心思读书就行了。他又得去准备重开金矿,让底下众人办事的时候,好有钱使用。又得去操心收拢旧部,招揽人马,抓紧把蛮兵操练起来。 又得时刻提防交趾的眼线,免得行动被发现了,交趾王又派人马来抓他。又得去到处安插眼线,盯着左右江那些蛮酋,免得一不小心让人家吞了。 处在这种情形下,哪儿有侬智高温书的时间!因此连想都不用想,侬智高一连考了两三回,都跟张元一个样,连半个进士都没考上,能做个屁官! 还有更气人的事儿:跟侬智高同去考试的几个文士,欺负侬智高长相不是汉人,这么询问他说道:“你一个蛮佬儿,居然来考试,能认得字儿么?会写自己的名字么?!” 还有人道:“你们不是光着脚住在树上么,怎么还穿鞋?!”种种的原因加起来,让侬智高对科举终于失望了,干脆就死了这条心,不再去考了。 虽然在科举考试上不得志,因为众人的辛苦经营,再加上左右江近年来战事不断,峒主们动辄就互相厮杀起来,到处是流民,被侬智高网罗的蛮人不少。只数年间,侬智高麾下人马的数目,已经足足有五六千了。 当初人马少的时候,众人在雷火峒这边落脚,还没有什么不方便。如今的人马已经有数千,单每日饮食的供养就是个大数儿。继续在雷火峒白吃白住,就不是那么方便了,侬智高急需要另找个合适的地方落脚。 这一日侬亮突然在田州传回来消息,说田州的知州黄光祚病重,田州的人马,大多数由黄光祚之弟黄光倩率领,在西面与特磨国交战呢。田州城城内,所有的人马加起来,还不足三千。趁这个时候夺了田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侬亮这消息来得及时,侬智高得到了这个信儿,立刻将众将召集起来,众人在一块儿商议说,怎么才能避开黄光祚耳目,秘密把人马转移过去,一举把田州城打下来。 正在众人商量的时候,侬智高之母阿侬出主意道:“田州黄光祚病重的话,州内的大事,应该由黄光祚之母阿慕管问。黄光倩是黄光祚的异母弟,不是很得阿慕的喜欢。倘若黄光祚真病逝,由黄光倩继续做知州,阿慕肯定不乐意。 不如这样:干脆咱们拿出来几百两金子,送与阿慕最信任的心腹黄贤,让黄贤离间黄光倩和阿慕之间的关系。咱们用不着耗费太多的人马,田州就可以得到手,这不是更好?!” 比起用武力夺取田州,阿侬这主意十分稳妥:既免去了与田州的守军厮杀不说,就算把田州打下来,黄光倩一听说侬智高率人来打田州,这厮如何不回来救?侬智高的人马,就算能避开黄光祚耳目,安全抵达田州城城下,一旦开始交战了,被内外夹击,危险也不小!这样一想,阿侬的计策,侬智高立刻就听从了,即刻就命人开始行事。 暂且不说侬智高这边。因为被特磨国连日的进攻,黄光倩人马损失惨重。一连催了好几次,没有后续的援兵不说,眼看着辎重粮草也损失殆尽,田州那边,仍旧迟迟运不来粮草。黄光倩派回去好几路催促的人马,仍旧听不到半点消息,这就怪了。 正在急间,黄光倩在田州的一个心腹,传过来这么个消息道:田州城中黄光祚病逝,黄光祚之母阿慕那厮,害怕黄光倩得到了兄长病逝消息,回去夺了知州的位置,居然听信了谋臣黄贤的话,秘不发丧,另外扶植了心腹的人,做这个知州。 这个话儿不知道便罢,一知道了,气得黄光倩大骂道:“怪不得这几次我这么催,辎重、人马仍迟迟不到!我兄长一死,那妖妇害怕我做了知州,故意借特磨国侬夏诚的手过来杀我!这一仗不能再继续打了,大军调头,干脆杀回田州去,把妖妇一伙儿全砍了!” 谁知道人马还没到田州,才刚刚走到半路呢,突然又有消息道:“侬智高率领六千人马,突然在田州附近出现。昨夜的时候,侬智高已经打下来田州城,阿慕扶持的傀儡被杀,军民尽皆投降了。”因这个消息,黄光倩不敢回田州城,只好率领残部投旧友去了。 侬智高得到了田州不说,因黄光倩率领人马这么一退,特磨国那边,不费劲就拿下了田州所属的惠佳、如赖这两县。左右江诸峒黄姓的酋长,对侬智高不费力占了田州的事情,十分不满。这厮们放出来消息说,要替黄姓一族的报仇。 吵嚷声里面,为了堵住众人的嘴巴,侬智高干脆就娶了黄光祚之母阿慕为妻,让左右江一带的侬姓和黄姓,正儿八经连起亲来。既然侬智高做了黄光祚继父,当爹的收取儿子的土地,也合情合理。田州的知州,顺理成章就该是他的! 当初侬智高在雷火峒见亓赟的时候,亓赟曾拍着胸脯保证说,倘若科举这条路不成功,以后侬智高想投宋,亓赟可以做引荐。谁知道侬智高都得了田州了,做了一州的知州,科举这条路仍不见头,可知去宋朝考一个进士,比打下来城池都困难! 侬智高自己盘算说,如今手里面有一个大州,人马也足足有万余人,实力已经不小了。这个时候投宋的话,已有了本钱,可以捞到个不小的官职。既然亓赟当初保证说,若侬智高投宋他可以引荐,侬智高立刻就找到了亓赟,跟他说投靠宋朝的事情。 侬智高自以为手里的赌注够多了,这一次宋朝肯定能高看他一眼,便乐孜孜对着亓赟道:“这一次投宋,我要个田州的刺史当当,你看这件事能行么?”亓赟支支吾吾道:“大王已经得了田州,名儿什么是次要的。” 这话儿侬智高不同意,便反驳道:“那不一样!有了宋朝的册封,那就名正言顺了。可以号令群蛮不说,左右江众酋也高看你一眼。” 亓赟当着侬智高的面儿,又不敢说,当初招安的那番话,是为了保命。邕州的陈珙一向小气,没什么格局。侬智高投宋的这件事儿,他够呛能同意。蛮人心粗,看见亓赟那厮支支吾吾的,根本没往别处想,还以为这厮看见侬智高得了田州,有了这么多人马,让他把侬智高引荐到宋朝,功劳肯定不会不小,一高兴就乐成了这样了。 亓赟虽不敢得罪知州陈珙,但是得罪眼前的蛮酋侬智高,他更不敢。两下一权衡,还是得罪侬智高的危害大,得罪陈珙的危害能小些。当下亓赟硬着头皮,答应了侬智高索要田州刺史的要求,带上了侬智高亲笔所写的上表,领着侬智高派来的几十个人马,一行人就这么去了邕州。 等到亓赟当着陈珙的面儿,拿出来侬智高请求归宋的上表,立刻被陈珙大骂道:“亓赟你胆子不小啊!侬智高投宋的这件事儿,谁同意了?你问都不问,直接领着人就来了!你说说,你收了侬智高多少钱,就肯替他办事了?!你一个指使,居然就想管知州了!你心里面,是不是邕州知州这个位置,该换成你做?!” 见陈珙发火儿,左右不少人都劝道:“相公莫气,亓指使也是一番好心!事已经至此,不如就干脆纳了他们,上报给朝廷也是件功劳!” 陈珙又骂:“蛮人的事情,你们能知道什么?!侬智高与交趾王有大仇,他投过来,是想借助咱们的人马,去跟交趾国对抗呢! 咱们若赢了,占了那么块穷地方,没用不说,还需要调拨人马去守卫。那边厢路途不好走,光辎重转运这一件儿,一年耗费的钱粮就无数!若咱们输了,就更坏了:西南的局势不稳不说,真把交趾人得罪了,战火还可能烧到宋界。两头不讨好的事儿,何必去做?还是安安稳稳的罢!” 因陈珙不同意侬智高投宋,把侬智高派来的几十个人马,胡乱用言语应付过去,打发他们走了。还以“妄许侬智高朝贡,为国生事”为理由,把亓赟贬到全州去了,不让亓赟留在邕州,免得让侬智高再去找亓赟,又要这样那样的生事。 第483章 屡屡受挫 这个时候,眼看着侬智高派出去的几十人马,已经跟亓赟去邕州好几天了。田州这边,侬智高这厮正坐立不安,等待陈珙的消息呢。左等右等没动静,正在急间,一听说几十个使者都回来了,侬智高大喜,急忙把众人叫过去,问他们邕州一行的情况。 众人便道:“邕州陈知州跟俺们说,要把大王的上表送去东京,交到宋朝皇帝的手上。等宋朝的皇帝传令下来,到了邕州,一来一回,最快也得用三个月!因路途遥远,道路难行,慢的话可能得等上半年!没有那么快知道结果,俺们就只好先回来了!” 一听说要等这么长时间,侬智高心里十分不满,继续问道:“这件事情成不成,亓赟知道消息么?他说没说情况好不好?”一个便道:“大王别提了!一去了邕州,亓指使突然犯了急病,连夜去全州看病去了。除了亓指使,在邕州俺们又没有熟人,没地方打听。” 还有安慰陈珙的道:“投宋这事儿,我看是十拿九稳的!大王你想想:若没有八分,邕州的知州陈珙那厮,能那么好心接待俺们?俺们在邕州这些天,都是在驿馆里住着的。陈知州亲自接待了俺们,宴席摆的是九盏宴!” 另一个道:“陈知州亲口对俺们讲,说什么以后就是同僚了,咱两家需要多来往,有难处直接找他不妨!大王你想想,陈知州话儿里面的意思,不就是说,这件事肯定能成么?!” 使者随口的一句话,立刻被侬智高听在耳内,又叫他重复说上一遍。那人便道:“陈知州说,以后就是同僚了,咱们两家要多来往,有难处直接找他不妨!”而且不仅他一个人这么说,其他好几个都作证说,陈珙确实有这个话儿。既然这样,侬智高立刻就坚信说,请求田州刺史这事儿,宋朝肯定会答应! 侬智高嘴快,既然坚信了这件事儿,立刻就满世界告诉了出去。用不了多久,左右江这些大小的蛮酋,全知道侬智高去邕州找了陈珙,陈珙那厮,已经把侬智高投宋的消息快马加鞭送去了东京。东京赵官家得到了消息,立刻就会册封侬智高,册封的文书,马上就能发下来。 说起来最近全是好事儿:自从侬智高占了田州,几场仗后,除了左水的广源州、傥犹州、安德州以外,连许多右水诸峒的酋长,都被侬智高联合起来收至麾下。 一听说侬智高已经得到了宋朝的册封,特磨国国主侬夏诚,跟侬智高交往更加密切了不说,蛮人也成群结队赶过来投,侬智高人马又增添了不少。侬智高在左右江声势日炽,已经是一方的大酋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看三个月的期限已经到了。侬智高立刻派出去使者,去邕州问陈珙朝廷的消息。陈珙那边回复说,暂时还没有朝廷的回信过来,叫侬智高再耐心等一等,别太着急。而且陈珙还保证说,三个月之内肯定有回信,好事多磨么! 侬智高虽然能信陈珙,可以多等。怎奈左右江一带大小的蛮酋,不相信区区一个宋朝的册封,一等就得等半年,纷纷嘲笑智高道:“莫不是没有宋朝册封这件事儿,大王让那帮宋人给骗了?”开始他们问的时候,侬智高还肯一一解释,说什么宋朝是大国,应有的章法、手续太多,全部办下来太费时间。 后来问的人太多了,侬智高干脆都懒得解释,只等半年到了的时候,宋朝的文书一下来,直接甩到众人的脸上,让他们再问! 时光飞逝,半年的时间,转眼之间也到了。侬智高这厮等不得,早在半个月之前,就已经派人马去了邕州。只要朝廷的回信一到,立刻就回报。若一日没有消息的话,众人就住在那一日不走。 处在这种情况下,陈珙便回复侬智高的人马道:“朝廷已下来消息说,册封你家大王做田州刺史的事情,宋朝的皇帝没同意!” 一听见这话儿众人都不满,急忙质问陈珙道:“当初知州不是说,这件事十拿九稳么?怎么突然变了卦?”还有的道:“我们家大王,为这事儿足足等了半年,你们却放出这么个屁来?不行!不行!这不是把俺们当猴儿耍了?知州你给评评理!” 还有肯求陈珙的道:“我家大王为了这事儿,半年来茶不思、饭不想的,好不容易熬到这。麻烦陈知州动动手,再写一道劄子,帮俺们向上面再请示请示!” 被问急了,陈珙便就告诉道:“不管我再写多少道劄子,赵官家那边也不能同意!实话跟你们说了罢:虽然田州黄光祚已经死了,黄光祚之弟黄光倩仍在,他一日不死,朝廷就仍有反对的人,赵官家对你们就没法册封!” 因这个话儿,众人只好回去了,把事情给侬智高全说了一遍。当下有人出主意道:“既然因为黄光倩,宋朝的皇帝就不准咱投靠。不如杀了黄光倩,把黄光倩的脑袋给陈珙送去,事情不就解决了?” 对此侬智高不同意道:“黄光倩那厮逃都逃了,咱们跟他没大仇儿,何必赶尽杀绝呢?这件事情就算了吧!”侬智高自己坐在家想了想,便觉得他已经得到田州了,就算没有宋朝皇帝的册封,也不太重要,那不就是一张纸么! 对此侬亮不这么看,口内劝道:“当初大王对外面说,已经得到了宋朝的册封。现在说没有,岂不是让左右江众蛮看了笑话?更何况当初不少人之所以投来,就是因为听说大王做了宋朝的知州! 还有一样更要紧的:一旦让交趾人知道宋朝那边不纳咱们,他们随时都可能打来!一日不得到宋人的册封,咱们就多一日的危险!”智高便道:“不是我不愿意投宋,你也看见了:是宋朝那边不让咱投!他们不准,咱们能有啥办法?” 侬亮想了想便道:“既然要一个刺史他们不准,想必是嫌咱们胃口大了。不如这样:咱不贪大,只求一个教练使,宋朝的皇帝总可以答应!”因这个话儿,侬智高又写了一封信,又派了人马去了邕州,叫陈珙那厮帮忙带话儿,侬智高想向宋朝的皇帝要一个教练使的官职。 本以为教练使的官职不高了,这一次宋朝肯定能答应。谁知道赵祯那厮不好说话,连一个教练使都不肯给。 第三次侬智高不求官职了,只求宋朝赐给他袍笏朝服,就足够了。对这件事情,宋人仍咬的死死的,坚决不答应。 到第四次,侬智高不求宋人给什么,只求宋人在南郊大典的时候,准许侬智高贡金千两,换取可以同邕州互市。怎奈赵祯那个人,实在是太不好说话了,就算是侬智高想要送钱都求上门来,宋人照样还是不允许。 就这么着,侬智高一而再,再而三的降低条件,宋朝那头全都是铁嘴,不给人留一丝的缝隙。侬智高为了这件事儿,没少给陈珙那边送钱,求他帮忙多说些好话儿。陈珙那厮也帮忙,每一次去,他都能想出来不错的主意,肯定能合赵官家心思。然而每次事又不成,陈珙没法交代的时候,就劝侬智高暂先忍耐,等待朝廷重换了宰相,那时候赵官家肯定改主意。 就在等待的时间里,突然传过来消息说,交趾李太宗将数万大军屯在边上,又把李日遵、刘纪调过来,正在日夜操练军马。看那个样子,随时都可能打过来!侬智高兵微将寡的,要想守住谈何容易!一旦战败,马上就死无葬地了。 正在侬智高日夜发愁,夜里根本不敢睡的时候,恰赶上宜州蒙志坚来左右江访友,看见侬智高形容憔悴,免不了向他询问其近况。侬智高便把他想投宋,怎奈宋人不松口,每次都推托的事情,一股脑说了。正在为宋朝发愁呢,偏偏交趾的大军已蠢蠢欲动,好像马上要发兵,种种之类的事情,加在一块儿,愁的侬智高睡不着。 因听见侬智高有这些烦恼,蒙志坚便就说话道:“我去过中原好多回,也和他们做过买卖,每次都赔钱!那些中国人多行诡诈,花样一套一套的,表面上看着还是个好人,帮着你这样、那样的。大王是个实在人,不会让陈珙算了吧?!若要我说,要想解决眼前的难题,还是找一个妥当的军师才好。” 以前的时候,侬智高也想找个妥当的汉人当军师,怎奈没有合适的人选。他峒内虽说有几个汉人,却都是一班粗蠢的夯货,比起他来还不如。 说到这时,蒙志坚突然想起来道:“我前番经过邕州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广州的进士。这个人因恶了广州的知州仲简,到了邕州,陈珙那厮也不肯用他,只在邕州城城内闲住。他如今虽然有些落魄,是个人才却不是假的。若依我看,大王可以预备千金,亲自上门去请他出山。” 因侬智高问到此人的姓名,蒙志坚便就回复道:“那人姓黄,叫黄师宓。若依我看,此人的能耐,不在元昊的军师张元之下,为了解决眼下的困境,大王还是早去为宜!还有一样:这个人大王必须亲自去请,千万不能派人去叫!” 因为蒙志坚这个话,侬智高果然就亲自去了邕州,找到黄师宓这个厮,纳上千金,直接就拜他做了军师。 第484章 众酋议事 听说了侬智高的事情后,黄师宓口中纳闷道:“陈珙代大王向朝廷上表?我去过东京好几回,南边的消息也打听的不少,这件事情,我怎么没有听说过?最近我倒是有一个消息:交趾那边,已经派出来使者,向宋朝进贡了不少的好东西。 什么金龟鹤、生金圣兽山、装宝金酒注、金装真珠劝寿杯、金盘龙大匣盛、金盘龙沙锣、金银沙罗、七宝装金瓶、装象牙鞘、金银果象钩连同心带等等。除了这些东西外,据说还有只麒麟神兽。引荐他过来朝贡的,不是别人,就是邕州的知州陈珙!” 这个话儿一说出来,直接把侬智高吓了一跳,急忙问道:“先生这消息可靠么?交趾那边向宋朝纳贡,引荐的居然还是陈珙?!既然陈珙在帮交趾人办事,为什么还从我这里拿了那么多钱,帮我出了那么多主意?难道都是假的么?”黄师宓道:“那不然呢?这种事情,他邕州的知州不引荐,难道引荐的是你田州刺史?” 因侬智高那厮愤愤不平,黄师宓便继续评价道:“其实这件事也好理解:陈珙又不傻,哪头重哪头轻他自然知道,没有为小地方得罪大邻居的。想到这个,也就能明白为什么大王再三托他,也迟迟等不来朝廷的册封。” 且不说侬智高被陈珙气到跳脚,就说眼下的情形:交趾的大军已陈兵边上,事态紧急,陈珙那厮又阴奉阳违,根本就没打算帮侬智高得到宋封。照这样看,一旦交趾人打过来,宋朝不会帮忙便罢,还可能会做食腐的鹰鹫,等到你奄奄一息的时候,趁机过来咬一口!侬智高眼下的情形,正岌岌可危! 正在焦急无头的时候,军师黄师宓对侬智高道:“眼前有两条路可以走。大王是想冒险搏一回,争一个可以壮大的机会,还是按兵不动,等着被交趾人杀戮呢?”智高便道:“我这辈子,遇险的遭数也多了,不怕冒险!先生快说说,你有什么好法子?” 黄师宓道:“如今这情形,交趾的大军屯兵边上,肯定已做了万全的准备,跟他们硬拼损失不轻!反观宋朝那一边,陈珙已经知道了交趾人要跟咱们开战,咱们肯定把人马会派去西南,对东北的邕州没防备! 既然如此,不如咱们反其道行之:趁着宋人不防备,直接打下来邕州城。邕州城的城池坚固,咱们借助坚险的城池,足以坚守。大王干脆在邕州城自立为帝,招揽远近的蛮民,和他们抗衡!” 虽然黄师宓分析了当前的情势,告诉说要想解决眼下的困境,只有这么一条路。然而这件事情太大了,侬智高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说要想个一两天,然后再答复。 因看见侬智高一连几日都愁眉紧锁,头上都愁出白发来,母亲阿侬问智高道:“我儿,我见你这几天不吃饭,又瘦了不少。到底为什么事这么为难?告诉我帮你排解些。” 因这个话儿,侬智高便将事情与阿侬说了。阿侬想了想便道:“你自己一个人愁也没用,这样的大事,怎么不找人摸摸底儿,问一问那些心腹呢?倘若他们肯帮忙,那么咱们就可以一试。倘若众人都贪生怕死,单单咱们一家的人马,跟宋朝人做对也成不了事,还不如早早逃命呢!” 这话儿立刻提醒了智高,急忙写信与特磨国国主侬夏诚,把宋朝和交趾国之间有交往的事情,都详详细细告诉了一遍。除此之外,侬智高紧急派了人,去把侬平、侬亮这两个叫来。 除了这两个之外,雷火峒峒主侬宗旦,也是个侬智高可以信任的人,侬智高把侬宗旦也一块儿请了。 思浪州的大酋侬智会,算起来正是智高的从弟,可以信任,也被侬智高叫了来。侬智会与侬日新是结拜的兄弟,智会一来,侬日新也立刻跟着来了。还有广源州的侬继宗,与侬智高的私交一直不错,是个可以信任的,也被一块儿叫了来。这些人马来了田州,都聚在一块儿,开始商量。 因听说了交趾国向宋朝进贡的事儿,有人立刻骂起来道:“果然宋朝人不可靠!原本咱们找到他那,不过是想多一个庇护,谁知道那厮们背后把咱们卖了!”还有人一个劲摇头道:“靠外人不行,人家又不是傻子,凭什么肯来替咱们卖命?!在宋人官吏的眼里,宋朝军士的性命,自然比咱们蛮人值钱!” 另一个道:“若让我说,宋朝跟交趾人联合不奇怪!他们那不是有一句古话儿,说什么‘远交近伐’么?人家宋朝离交趾远,离咱们近!算个最简单的账儿:一旦真打起来的话,跟咱们打容易,还是去跟交趾打容易?咱们能拿出来的钱,交趾那边能出的更多,人家凭什么联合咱们呐?!” 当下众人议论了一通,都认为让外人帮忙儿不可靠,真遇到了危急,能倚靠的,只有自己。还有人道:“倘若交趾人真打过来,咱们人数上不占优势,得有个损失惨重的准备!” 侬智会道:“这几年咱们赶上了天灾,诸峒的收成都不好。一旦让交趾人打进来,粮草恐怕也撑不了几日!反正抵抗交趾也是死,去跟宋人打也是个死。左右都死,还不如趁着陈珙不防备,一举夺了邕州城,直接建国,说不定还可以多活几日!” 侬智会的话,在座的几个人全都赞同。对突袭邕州这件事儿,在侬智高心里面便有了决定,该怎么夺城,众人便开始商量起来。 正在众人商量的时候,特磨国那边,交趾人已经屯兵边上,而且交趾跟宋人有勾结的事情,侬夏诚已经知道了。之前的时候,特磨国跟交趾之间就有些摩擦。一旦交趾人灭掉了侬智高,趁着手里面有重兵,难道不向特磨开战?到那个时候,特磨国面临的是两线开战! 想到这时,侬夏诚立刻给侬智高回信,而且在信中允诺说,倘若侬智高要起兵反宋,特磨国可以在辎重上面给予支援。因为侬夏诚肯参与,还允许帮忙提供辎重,众人立刻被鼓舞起来,更加决定要打下来邕州城。 攻打邕州城的事情,没多久众人就已经商议好了,正要会峒中准备内,突然又有个消息说,频婆峒的侬建候、侬建中这兄弟两个,还有古劳峒侬志忠那一干人马,因听说了侬智高起事的事情,也立刻派人来告诉说,一旦侬智高起事的话,他们也会带领麾下的人马,过来相助。 因这个消息,侬智高众人又改了计划:邕州这边,由侬智高和侬平、侬亮、侬建候、侬建中兄弟两个,还有侬志忠这一行去攻打。剩下的侬宗旦、侬日新则悄悄把人马转移到邕州城以东。一旦宋朝往邕州派过来援军,他们俩立刻把援军截住。 剩下侬智会、侬继宗这两路人马,则继续回到西面驻守。防止侬智高在东面与宋军交战的时候,交趾的人马再攻过来。当下这件事计议已定,趁着宋人没觉察,众人先回峒中准备。等三日之后,十月十三日当天晚上,立刻就行动。 如今大事已经商量好了,肯过来扶助的人马也不少,让侬智高悬了几天的心,终于能稍微落地了。 这马上就要打仗了,虽然说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只等时间一到就起事。然而侬智高却静不下心来,总觉得好像还差点什么,在家里走来走去的不放心。走着走着,智高一个人就出了门,跑到仓房看辎重去了。 仓房外面,有几个看守辎重的蛮兵。这几个不知道侬智高已亲自过来了,仍旧在抱着刀打瞌睡,还有几个在说话的。只听见一个人说话道:“你听说了么?交趾的大军要杀过来,田州马上要守不住了!外面不少人正商量要逃呢。”另一个道:“你怕什么?交趾王要的是侬智高脑袋,他打进来,咱们一投降不就完了?” 旁边还有人分析道:“守着个粮仓,能饿死你?!当初黄光祚在的时候,咱们替黄光祚守粮仓。后来黄光祚人一死,侬智高来了,咱们就改替侬智高守粮仓。就算交趾人杀过来,侬智高死了,交趾国不用人守粮仓?不还是照样得用咱们?!你们没看见,城内的百姓不慌么?只要有粮饿不死,不管谁杀来都不用怕!” 都已经走到这来了,就这么回去不放心,侬智高只好咳嗽了两声,装过是刚刚过来的模样。一看侬智高亲自过来了,为首的蛮兵紧张起来,立刻率众守卫向他行礼。 智高看着众人道:“过几天可能就要大战,马上就要用到粮草。虽然你们只看管粮仓,也不能松懈,出了问题,别怪我拿你们问罪!”因这个话儿,众蛮兵一叠声回应“是、是、是。” 经过这事儿,侬智高回去想了很久,心里面道:“虽然我现在人马不少,但是也太杂,一半儿是过来混饭的!一旦起来起兵反宋的话,能有几个跟着的?有一个溃逃,跟着逃跑的就得有一半!这个问题现在不解决,将来到了邕州城城下,再有出来反水的人,那时候就完了!” 这个时候,已经是十日的夜晚了,距离起事已不到三天。又出来这么件操心的事儿,愁的侬智高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干脆就披了一件衣服,去敲军师黄师宓的门儿。大晚上的,黄师宓这厮也没有睡。一听见侬智高过来了,立刻将他请进房,两个人在灯下说起话来。 说起来今天听到的那些话儿,智高问道:“当初我刚刚认得军师的时候,军师曾提到一句话:‘攻心为上’。那么军师有没有法子,让底下人死心塌地呢?” 第485章 天降神火 对这件事儿,黄师宓想了想说道:“这几日我仔细观察了邕州的地形。要想打下来邕州城,必须先斩断邕州的屏障,把横山寨一举拔除掉。一旦拔掉了横山寨,邕州城那边无险可守,顿成孤城,攻打下来就容易多了。 今夜大王说这个话儿,我突然想起个上好的主意:来日天明,大王可以叫侬亮带几个心腹的人马,把仓房的粮草一把火烧掉。在众人绝望无计的时候,大王就告诉他们说,横山寨那里,有宋人存贮的大量粮草,可以夺过来给大家分。 等到只有两条路,要么就饿死,要么就去横山寨夺粮,难道会有人惫懒么?一旦夺下来横山寨,众人跟大王是一条藤儿,敢不全力反宋么?自然对大王死心塌地!” 黄师宓这主意,虽然侬智高认为是好计,怎奈左右江一带,一连好几年都遇到灾荒,好不容易有这些粮草,就这么一把火给它烧掉,侬智高并不是太舍得。 黄师宓便道:“这件事情用不着真做:放火之前,大王让侬平派几百人马过去,找借口把大部分存粮运走。把剩下少部分的烧一烧,足够哄骗百姓就行了!”因这个话儿,侬智高立刻就去安排。 次日天明,侬平按照智高的吩咐,把一部分存粮运走后,到入夜刚吃完晚饭的时候,侬亮又带着一拨人,到仓房这边查看了。昨天偷懒儿,刚刚被侬智高亲自抓住,今天侬亮就过来了,肯定是过来找茬的。仓房这几个领头的人,见了侬亮,一个个点头哈腰的,在侬亮旁边一个劲赔笑。 侬亮询问众人道:“马上要开战,需要调动大批的粮草。现有的存粮,还够支撑多少天?”一个回道:“省着点用,本来可以撑一年。早上的时候,大王让侬平来支了一半。中午又有人拿着大王的文书,支了不少,说是要运到武隆去。剩下的这些,支撑三个月没问题!” 侬亮又问:“防备怎样?保护粮食的人马,你们一共有多少人?夜班的人手够用么?” 回复的道:“峒主放心,因为大王的叮嘱,我们又加了四十个守卫,白天、晚上都轮班值守。只要田州还在咱们手里,我保证一个蚊子都飞不进来!” 侬亮不放心又叮嘱道:“不管怎样,咱们军民的口粮,就剩眼下的这些了。这些天你们别光顾睡觉,把眼睛都给我睁大了,别让交趾的奸细混进来,暗中坏了咱们的粮草!一旦出事儿,小心我要了你们的脑袋!” 说来也巧,侬亮晚上刚过来嘱咐了众人。嘱咐完走了没多久,当夜不到戌时的时候,仓房突然就着起火来。等到看守的发现了急忙来救时,早来不及了。仓房内外,到处都是浓烟滚滚,呛得众人咳嗽不说,因火势太大,提桶端盆赶过来救火的,根本就靠不到跟前去! 大晚上的,仓房这里偌大的浓烟,把周围好几里都覆盖了不说,那火光老远儿都能看见。侬智高因听说仓房失火,立刻派几百人马赶过来救,怎奈这时候早已经晚了:别说粮食都烧成了灰烬,连仓房都已经烧塌了。 为了追查起火的缘由,侬亮这厮,连审了许多看管的人,怎奈众人的说法都一样:好好的,根本没看到可疑的人。别说没有陌生人进去过,守卫的几十人时刻在盯着,干脆连眼睛都不敢眨,不知道怎么就起火了,这件事情非常奇怪! 而且这火并不是从外面开始着,还是从里面开始烧。侬亮白白查了半天,连一点可疑的地方都没有查到。 一听说存粮被烧了,而且还找不着是谁干的,别说蛮兵都着急,已经开始闹起来。连田州的百姓都惊慌起来,好似被杀了爷娘一般,一个个捶胸顿足的,哭嚎着道:“老天爷不给俺蛮人活路!存粮没了,这是要饿死俺们呐!” 上了年纪的啼哭道:“天火来了,外面还有大军要打来,左右江的气数恐怕要尽了!”除了这些嚎哭的,更多的人忧心忡忡,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除了这些担忧的外,田州城里面,还传出来一个新说法。说什么天降神火,预兆着左右江马上要出一个新帝王,而且国号还会跟“火”有关。因这个话儿,许多人都在猜测说,既然“神火”在田州出现,那么这个“新帝王”,可能就应在侬智高身上! 这个时候,已经是十月十二的正午了。侬智高把众军叫到一块儿,发话说道:“前有大军,后无粮草,咱们眼下就是个死局! 我有个想法:咱们东南方向的横山寨,存粮不少。不如趁现在准备准备,等到明天一入夜,就去把横山寨打下来,夺了他们的存粮,有这些粮食,让咱们撑个一两年没问题!事先说好:一旦打下来横山寨,只要去了的,都可以分到粮食养活家小!”因这个话儿,众蛮军全都踊跃着要去。 就在侬智高在田州准备的时候,侬志忠的人马已先到了。又过了大约有半个时辰,侬建候的人马也到了。这一次出兵,兄弟侬建中因犯了急病,没办法一块儿跟过来,只有侬建候一个人来了。虽然少了个领头的,他们这一路人马,过来的人数却不少。 既然人马都已经齐了,众人立刻就安排夺寨。侬智高、黄师宓再加上侬平、侬亮、侬建候、侬志忠,几个人把脑袋凑一块儿商量了大约一炷香工夫,怎么攻打邕州城,就已经有了主意了:侬建候、侬志忠兵分两路,各自率一千五百的人马,先去攻打横山寨。 一旦横山寨被攻甚急,横山寨寨主张日新,必定会向邕州求援。侬平、侬亮这两个,各自率领一千人,在去横山寨必经的道路上,先埋伏起来,等到宋朝的援军一到,就给他来一个以逸待劳。 城内这边,趁着邕州军驰援横山寨,城内空虚的时候,侬智高便亲自率领三千的人马,沿着郁江顺水而下,直接把邕州城包围了。等到各路的人马过来与侬智高会合后,一举就将邕州城夺了。计议已定,众人立刻便分头行事。 当夜五更,侬建候、侬志忠这两路人马,一路向南,已经摸黑赶到了横山寨。趁着横山寨守军不注意,两个人立刻开始攻寨。今夜攻寨的人里面,有不少是侬智高麾下的人马。为了攻进横山寨分粮食,这厮们主动要求跟过来拔寨,不用说,这一仗这厮们打得十分卖力。 横山寨的寨主张日新,因为被侬建候、侬志忠这两路蛮军攻打甚急,眼看横山寨要守不住,立刻发兵向邕州求援。得到横山寨危急的消息,邕州都巡检高士安、横州同巡检吴香这两支人马,立刻开拔,率本部的人马前去驰援。 这个时候,侬平、侬亮这两个,已经按照军师黄师宓的吩咐,在横山寨东南山路上埋伏。等到看见了宋朝的援军,从山谷小路上赶过来时,顿时山上万箭齐发。 可怜高士安、吴香这两个,登时就死在乱箭之下。大晚上的遇到了埋伏,上官又被乱箭射死,底下的军士一哄就乱了,都到处乱逃,也有被蛮军俘获的。 因为迟迟等不到援军,横山寨张日新抵挡不住蛮兵的猛攻,当夜就已经寨破人亡。侬建候、侬志忠见张日新死了,立刻冲进来打开了粮仓。两个人按照之前侬智高的吩咐,把粮食分给了蛮军不说,还对寨中的军士说,倘若有哪个肯投降,也可以分粮。 横山寨寨中的军士们,除了一部分汉人外,其他大部分都是蛮人。因年成不好,正是粮食紧缺的时候,家中老小免不了饥饿。因为侬建候、侬志忠的话儿,立刻就投靠了蛮军的不少。 暂且不说横山寨。邕州城这边,眼看着高士安、吴香这两支人马火速出城,侬智高一众估摸了时辰,随即就开始攻打邕州。 邕州城陈珙那个厮,因为当夜有宴席,已经吃得半醉了。突然听说横山寨遇袭,高士安、吴香已经出城去救了,陈珙心里面这么道:“听说蛮人今年缺粮,横山寨那边,无非是饿急了的一帮流寇,想抢点粮食,一遇到大军就逃了,根本用不了太大阵仗!” 谁知道高士安、吴香才走了不久,突然又传来一个消息:侬智高亲自率领五六千人马,已经把邕州城包围了,可能要打!这个时候,邕州城城内现有的守军,只有不到一千的人,如何抵挡城外的蛮军?为了退敌,急需要人马出城去求援。此时城内已无人可用,陈珙立刻想到了亓赟,立刻把亓赟叫过来。 原来早在两个月之前,亓赟已经被重新调回了邕州。遇到今夜这种紧急的情况,陈珙把亓赟叫过来,吩咐他道:“亓指使,情况紧急。与你五十个军卒,你杀出城去,赶紧出城到各处去求援!” 一听说陈珙只肯给五十个人,就让他出城,亓赟在心里把陈珙骂了一句,便求告道:“外面的蛮军,最少也有三千人,可能半路上还有埋伏!五十个人数量太少,马上就天亮了不好隐蔽,一出城就变成活靶子,求相公多派些人手给我,不然根本杀不出去!” 这话儿陈珙不爱听:送信而已,又不是厮杀,要那么多人马干什么?!一看见亓赟那厮怕死的模样,陈珙就来气! 第486章 夺取邕州 再说邕州能到现在这地步,一半的责任,都在亓赟那厮的身上:当初陈珙让亓赟去打探蛮人的消息,亓赟回来时怎么说?他说因为这两年年成不太好,峒中饥饿,蛮人有许多都衣不蔽体。侬智高为了让部众能吃上饭,聚在一块儿商议的,是要出去借谷米,没能力商议造反的事情。 好!侬智高没有能力造反!然而过了不多久,侬智高那厮就得了田州,而且有万余的人马了。侬智高想做田州的知州,还派人专门找到了亓赟,让亓赟带路,索要朝廷的册封了。要不是亓赟官职小,说了不算,他都能答应帮侬智高自立! 为了让亓赟能长点心眼,多磨炼磨炼,陈珙把亓赟贬去了全州。在全州他还不老实,编出来不少陈珙的瞎话,一吃醉了就到处告诉。 这鸟厮明明是自己怕死,不愿意率人马出去剿贼,非得把责任推到陈珙的身上,谎话说的一套一套的,让外人一听像真的似的。当初听见那些传言的时候,陈珙恨不得拿刀一刀把亓赟给宰了,怎奈亓赟跟上面有亲,就这么砍了还不行。因害怕亓赟在全州惹事儿,陈珙只好把他又调回了邕州。 军情紧急,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为了让亓赟敢出城,把消息送出去,陈珙只好又多加了五十个人,骂亓赟道:“给你一百人足够了,你这厮若是一味怕死,耽误了大事,小心我砍了你脖子上那颗脑袋!” 情势危急,亓赟一看不出城,弄不好脑袋立刻能搬家,也就不敢违抗上命,立刻命人打开了城门,率众杀出蛮军的包围,一道烟到各处报信去了。 等到永宁郡吴太守知道邕州城情况危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的了。吴太守紧急调拨人马,抽出来两千的援军,连夜往邕州城的方向赶来。 另一边侬建候、侬志忠这两路人马,也已经拔掉了横山寨,夺了粮米,召集了不少人投靠过来。在横山寨略微修整了几个时辰,众人又匆匆忙忙往东南方赶来。目的无非就一个:想要跟侬智高合兵在一处,共同攻打邕州城。 就在众蛮军走到半路的时候,远远见永宁郡方向火光无数,看他们的模样,也是往邕州城的方向去的。见这个情形,侬志忠立刻命众蛮军停止赶路,跟侬建候在一块儿商量道:“这一路人马,肯定是邕州陈珙叫来的援军!不能让他们赶到邕州。” 侬建候道:“按峒主的意思,咱们在半路上设一个伏击,直接把他们一网打尽?”侬志忠道:“那一支援军,人数看上去不算少。单单咱们这两支人马的话,怕吞不下,很大可能让他们逃掉。不如这样:再叫上侬平、侬亮过来帮忙,把那帮宋军包围了吃掉,这件事情还差不多。” 因这个话儿,侬建候、侬志忠立刻派出去人马,与侬平、侬亮那两个报信儿。当下众人就约定好了,四路人马都埋伏起来,在邕州城外十里处的密林,打宋朝援军一个措手不及。 吴太守因听说情况危急,一路上急急忙忙的,巴望着尽快赶到邕州救城,哪里知半路上还有个埋伏?永宁郡人马突然被伏击,损失惨重。吴太守还有跟他随行的三个儿子,指望拼死杀出去包围。怎奈大晚上的不熟悉地理,蛮军还占据了有利的地形。一连冲了好几次,宋军都没能冲出去,没多久被侬军全数诛杀。 侬建候、侬志忠、侬平、侬亮这几个,眼看着伏击援军已经成功,众人立刻就赶去邕州,帮助侬智高一块打城。 眼看快要到邕州的时候,侬志忠突然想起来一计:让侬平、侬亮这两个,先去邕州与侬智高会合。其余的人马,让手下长相颇像吴太守的一个军士,扮成永宁郡吴太守的模样。侬志忠、侬建候这两个,全扮成吴太守身边的副将。让其他那些跟随的蛮军,也换成宋朝军士的号衣,扮成是宋朝援军的模样,一径去邕州城城底下叫门。 这个时候,因得到了邕州城危急的消息,广西都监张立这厮,已经先一步率三千人马从宾州赶来,比吴太守早一步进了邕州。这个时候,为了迎接援军的到来,陈珙已经置办了酒席,同张立几个人一道儿,正在城墙上吃酒呢。 一听说永宁郡吴太守的援军到了,而且还带了几千的人马,欢喜得陈珙立刻站起来道:“快打开城门,准备迎接吴太守进城!”邕州城正急需援军呢,一看城下面援军已到了,知州又发话叫众人开门,哪有人去认真察看是真是假?直接众人就听了令,准备打开城门了。 侬志忠一行人在城下看时,见火光下面,邕州城城内宋朝的军士,已经放下了西门的吊桥,打开了城门,示意让侬志忠一行人进城。 如今已经来了两路的援军,几千的人马,对付侬智高已绰绰有余,眼前的险境总算是解了。这事儿之后,陈珙必须给赵官家上一道劄子,把这次的情况说一说。不单陈珙自己有退敌护城功劳,来援的诸位,也得给他们美言几句,到时候肯定少不了奖赏! 甚至连劄子怎么写,陈珙都已经想好了。几个该夸、该贬的人,陈珙心里面全有数儿,肯定不乱写。因为得意,知州陈珙喜笑颜开,已经在城上犒劳军士,喊口号给众人壮威了。笑的声音还格外大,隔着老远儿都能听见。 一看见“吴太守”一行人已进了城,陈珙干脆离开了座位,亲自端了一杯酒,从城墙上面走下来,大声叫道:“吴兄远道过来不易!我给你接风,快来与下官吃一杯!”这个时候,连张立也跟着一块儿离开了酒席,站在那往城墙下面看了。 侬军一进了城里来,立刻从西门开始杀起,见了人就砍,守军一下子都看懵了,一时之间不知道应对。这情形陈珙看见呆怔了半晌,纳闷说道:“难道吴太守投降了蛮人?这不太可能!” 跟陈珙那个文官不同,都监张立那个厮,见这个情形,很快就回过神来了,立刻指挥人马防御。然而这时候早已经晚了:除了侬志忠一行外,连城外侬智高等人的人马,也已经从西门杀进来。城内的守军没防备,眨眼被杀了个横尸遍地。 说不得邕州城被侬军攻破了,侬智高将知州陈珙、通判王乾佑、广西都监张立等人,都俘虏了。才刚还喜笑颜开、相互吹捧的一桌人,这时候一个个被捆成了粽子,全都煞白了一张脸,再也笑不起来了。 现如今邕州城已经姓侬了,少不了众人要打扫战场,掩埋尸首。看见了没有死透的军士,再补上一刀。倘若有愿意投降的,经过上面人同意后,也就准了。除此之外,还得加固邕州城防御,以备宋军再过来攻打。还要打开仓房的门儿,看一看邕州城到底有多少东西,这场仗打下来赚了多少。邕州城已经得手的这件事儿,还要去各处的峒主那里报信。 一看见陈珙那厮的脸儿,侬智高眼里面就冒火,气了骂道:“你嘴里面说帮我讨封赏,让我一等再等的。我这边不行,你转脸就引荐交趾国朝贡!怎么他们就行了?!我们蛮人,被你当成猴子耍弄了么?!” 陈珙被捆得缩成了一团,被侬智高一问,口里面只好颤抖着道:“大王的事情,下官早已经禀报过。怎奈朝廷不允许,小人也是无计可施,无计可施呐!” 侬智高又骂:“我们不行,你转脸结交了交趾人,怎么又问我们要钱?两边的好处都想赚?!”陈珙又道:“哪里有结交交趾人这回事?我看大王的军师是黄师宓,此人之前就跟我有矛盾,他的言语不能全信!” 正在说间,突然黄师宓走过来,手里还抱着一叠东西。看了陈珙一眼后,黄师宓便对侬智高道:“这是军士们刚刚从邕州的库房里找到的,大王快看看!” 那叠东西不看便罢,一看把侬智高又气了个半死:原来那些不是别的,正是之前侬智高上呈给宋朝皇帝的上表,里面还夹杂着不少封书信。这些东西,全都是侬智高托陈珙上呈与宋朝皇帝的,原来陈珙一封都没有送出去,这些年全部在库房里吃灰! 蛮人这几年苦出血来,认真把陈珙当回事,觉得他是一个知州,找着他了,央他帮忙去跟宋朝的皇帝通融,事情会好办。谁知道这厮把众人当成玩意儿,白要了钱,一点事情都不给办! 对上了侬智高杀人的眼神,陈珙立刻颤声道:“大王不知道朝廷的规矩:这些东西,不能直接上呈给皇帝,只能留下来做底稿。给赵官家看的,还需要下官另写奏章!” 因这个话儿,黄师宓立刻问他道:“既然陈知州这么说,当初知州给官家上奏章的时候,肯定有一份奏章的底稿。现在底稿在哪儿呢?我让人去找!”陈珙从来就没过写过这个奏章,便是把邕州翻过天来,他能找到个屁的底稿。也就只好哑了声,不言语了。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陈珙没什么好解释的,口里面只有几句话道:“下官只求大王饶恕,留家人老小一条性命!” 因这个话儿,旁边还有劝的道:“不妨留他们一条命:杀了宋朝的命官,罪过不轻!大王三思啊!”侬智高骂道:“连邕州我都打下来,早造反了。还怕杀几个狗官么?全都给我拖出去砍了!”说不得军士将陈珙、王乾佑、张立尽数推出,就全都砍了。 第487章 邕州称帝 因邕州失陷,连永宁郡吴太守还有广西都监张立这两路援军,也都被侬军一同歼灭。只有邕州指使亓赟这厮,在乱军之中逃出命来,火速将邕州城失陷、蛮人反了之事上报,等待朝廷派出来大军,前去镇压侬智高一众。 侬智高夺了邕州城这件事儿,不单侬宗旦、侬日新、侬智会、侬继宗一干人等都知道了,急忙赶到邕州来道喜。这消息连左右江一带都传遍了,诸峒几十个大小的蛮酋,都赶过来向侬智高庆贺了。 趁这个时候,黄师宓忙劝智高道:“近年来左右江连遇灾荒,百姓缺粮,邕州城城中却存粮无数。大王不如打开仓房,把那些粮食分下去。如此一来大王不仅得到了民心,将来宋人来攻的时候,也不怕没有拥护的人。 侬智高听从军师黄师宓的建议,随即命军士打开邕州的仓储。只要愿过来投靠的,都可以分粮。一时间左右江附近的蛮人和汉人,过来投侬智高的密如聚蚁。现如今左右江拥护侬智高已成了主流,零星几个反他的人,立刻就成了众矢之的,被别人告发。 当初黄光倩那个厮,一听说侬智高占了田州,立刻率人马逃走了,在旧友武勒县归人峒峒主处安身。因听说侬智高打下来邕州,左右江大部人马已投靠了他。归人峒峒主害怕一旦被别人告发了,连他老小的性命也不保,立刻想到了一个主意:趁着把黄光倩灌醉的机会,把他的人马一股脑拿下,把黄光倩一众押送至邕州。 不巧归人峒峒主的安排,被人提前泄露出去。黄光倩得到了消息后,趁着夜色单身逃了。归人峒峒主没抓着人,只好把黄光倩部署三十二人送到了邕州。除了黄光倩之外,之前与侬智高有过节的人,没法在左右江住下去,不是逃走,就是跑去东面投靠了宋人。 这些日子,黄师宓已经替侬智高摸了摸底:现如今侬智高得了邕州,左右江所有四十二峒的峒主,都已经过来响应了。蛮民过来投靠的,更不计其数。在短短半个月时间内,侬智高人马已暴增至数万。一旦侬智高称帝的话,过来投靠的会更多,足可以与交趾、宋朝抗衡了。 这一日趁着侬智高空闲时,黄师宓过来找侬智高,询问他道:“咱们打下来邕州城,已经有二十多天了。诸峒蛮人投来的无数,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大王心里面有主意了么?” 侬智高道:“当初咱们起事之前,先生就说,一旦邕州城被打下来,就要准备称帝的事儿。一旦称帝,在左右江站稳脚跟后,就可以跟宋朝抗衡了。我这几天,正在跟侬平、侬亮那几个商议称帝的事情。难道先生还有其他的顾虑?” 黄师宓道:“按如今的情势,称帝这事儿,确实不能再耽搁了。可是一旦称帝后,大王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咱们该如何立足呢?”因为黄师宓一提醒,智高这才发现说,之前只顾着打下来邕州,对于称帝之后的事情,确实还没有时间去想。 黄师宓道:“一旦宋朝得到大王称帝的消息,必定会发大军来围剿。按照俺们现有的势力,一战、两战,或许侥幸还能赢。可惜咱们没根基,没能力跟宋朝长久抗衡。我有个计策:与其让他们来围剿,不如咱这边先出击,把战线拉长。咱们用‘以战养战’的法子,既可以不断扩充人马,还能让宋朝那边人疲于应对! 大王留侬平、侬亮守家,让其余大部分人马,沿着郁水一直东进。打下来横州、贵州、浔州、龚州、藤州、梧州,封州、康州、端州,然后再接着拿下来广州。一旦有了出海口,可以自由与海外贸易,到那个时候,咱们就不必仰赖他宋朝,完全可以自主了。 侬军有了这一条水路,然后趁机向北方扩展,拉拢北方各地的蛮族,打下英州、韶州、连州、贺州、昭州、恭城、全州、桂州、宜州、柳州,那么广源州以东、广州以西的邕州、横州、贵州、浔州、龚州、藤州、梧州,封州、康州、端州、广州、英州、韶州、连州、贺州、昭州、恭城、全州、桂州、宜州、柳州,这些疆域,全都划归由大王管辖。 到这个时候,大王可以南据交趾,北抗宋朝,东面咱们又靠着海,有一块与海外贸易之地,不至于让周边的大国给困死。咱们凭借山高林密,还有艰险的地势,宋朝那头攻打不易,就可以在南方站稳了脚跟!” 侬智高这倒楣惯了的人,自从遇到了黄师宓,一改先前的霉运,接连胜利,真的是时来运转了。因黄师宓说的头头是道,连前景都替他想好了,听着很有道理不说,大有当年诸葛亮茅庐未出,就已经三分天下的模样! 对此侬智高感慨道:“先生刚才的一番话,真是让我茅塞顿开,知道这盘棋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了!先生的眼光比我远,想不到我侬智高时来运转,得了个开国宰相的人才呐!” 黄师宓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些事情,对任何一个合格的军师来说,都是份内应做的。这几天大王跟众人商量好了?国号应该怎么取?开国的皇帝,叫什么名号?” 侬智高道:“我们蛮人,祖居南疆。当年我父亲称帝时,国号叫做‘长其国’,曾经封我为‘南衙王’。国号我们已想好了,就叫‘大南国’。至于皇帝的名号,他们想了好几个,我都不满意,暂时还没有定下来。” 对此黄师宓说话道:“这件事我倒是有一个想法:宋朝在南方的好多个州,蛮汉杂处,汉人对蛮人并不友善。大王不如提前打出个‘仁惠’‘慈善’之类的旗号。咱们一路东进的时候,只要各州的百姓不抵抗,大王不仅不杀害,还可以打开府库发放粮米,帮众蛮抗宋。如此一来,在拔除宋朝州府的同时,还可以趁机招徕蛮民,岂不是更好?” 黄师宓画的这个饼,立刻勾起来侬智高肚里的馋虫,这个皇帝他不但要做,而且还要坐得稳!出兵东进这事儿,侬智高立刻就想好了,就这么办了!当即两个人一拍即合,侬智高立刻就同意了黄师宓东进的计策。 侬智高带领麾下的一干心腹,在邕州足足准备了三天。三天之后,侬智高在邕州建起来“大南国”,改年号为启历,自己自封为“仁惠皇帝”。除此之外,侬智高又封其母阿侬为太后,封长子侬继封为太子。 其余的人马,侬智高有封知州的,有封刺史的,也有封为宰相、将军和枢密的。侬智高在邕州称帝的消息一经传出,各部峒主纷纷来投,左右江响应的不计其数。 侬智高称帝之后不多久,便听从军师黄师宓之计,留下弟侬智光、侬平、侬亮在邕州守城,封右江惟结峒酋长黄守陵为枢密使,留下来驻守左右江。其余侬建候、侬建中、侬志忠、侬继宗、侬继封、侬日新、侬智会、侬宗旦等人,还有军师黄师宓一道儿,同侬智高一道沿着郁江顺水东进,继续攻打宋人的州府。 宋朝的南方太平得太久,已经数十年不遇到战事。防御根本不足不说,军士因长久不经战阵,亦没有太多的战力了。侬智高一来,败绩如雪片也似涌来,州官纷纷弃城而逃,兵溃如山倒。 从西往东,先是横州张仲回知道邕州城城破的消息,侬智高已经在邕州称帝。本指望朝廷得到了消息后,会发兵过去打邕州呢,谁知没等到朝廷出手,侬智高突然往东面来了。 跟邕州比起来,横州的城池不坚固不说,而且城内还没什么准备,根本连想都不用想,肯定也是守不住!张仲回吓得顾不上百姓,连夜收拾好行李,把细软装了两大车,立刻弃城逃走了。 贵州李琚因邕州城破了,横州张仲回那个厮,根本连一仗都没有打,一道烟就逃了。横州的人马,大多数已投靠了侬智高。贵州城人马本来就少,让侬智高数万的大军攻过来,已经是不敌了。再加上横州原来的守军,那么多人,让李琚拿什么守城呐?见这个情形,李琚也不肯拼命杀敌,只勉勉强强守了一天,一看不好撒腿又走了。 接着是浔州孙抗得到了蛮军东进的消息,急忙发书调遣人马。桂平、常林等地的宋军,得到了浔州孙抗的急信,都星夜急驰,来救浔州。怎奈跟侬军比起来,宋军的人马实在太少,久不经战事,又事发突然没什么准备。虽然有几路来援的人马,也无济于事,浔州仍旧被侬军一举攻破。 龚州听说侬智高打下邕州城,已连续攻破了横州、贵州和浔州,大军继续往东面杀来。知州张序顾不上交战,立刻带上了老小和心腹,一家人弃城逃走了。 藤州的李植,还有梧州的江镃,也同横州张仲回一个样,丢下城池,卷了细软,带上心腹,家小已经顾不上带,扮成个寻常百姓的模样,弃城就逃了。 封州曹觐一听说侬智高率大军气势汹汹杀过来,连夜招募了五百名死士,与都监陈晔一同抗敌。怎奈宋军寡不敌众,不到一日的工夫,封州就被侬军攻破,五百名壮士全部殉国。 康州知州赵师旦,知道侬智高率大军杀来,派人去说降侬智高,被侬智高下令杀掉了使者。赵师旦命妻儿老小携带着州印外出躲藏,自己打开了城门,亲自率领宋军迎战,斩杀侬军有几十人。怎奈侬智高兵多将广,赵师旦人马抵不住。侬智高很快就打下来康州的城池,攻陷了康州,赵师旦与监押马贵一同殉国。 侬军接连攻陷州府,一路杀来如破竹一般,继续往端州的方向杀来。端州的知州丁宝臣,接连得到西面的急文,知道侬智高连克州府,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已经在筹划该怎么逃了。 第488章 仲知州掰谎 近年以来,不单单左右江的收成不好,就连郁江一带的蛮人,日子也全都不好过。各州的官吏们看不见天灾,该纳的赋税,仍旧一毫不肯少。因峒中饥饿,部落离散的情况不少。许多人被迫背井离乡去讨生活,或者直接举家搬进了深山。除了离开的那些外,剩下那些留下来的人,数目也不少,不过在勉强捱日子罢了。 一听说侬智高起事的消息,本来众人还有些害怕。后来又听见传言说,一旦侬智高攻占了州府,不仅不会杀蛮人不说,还打开仓房分粮食,只要投靠过去的人,都能给粮养活家小。郁江一带的蛮族,立刻被侬军吸引住,纷纷来投靠。 一时之间,侬兵新增的不计其数。侬智高的人马,已经由最开始四十几个人,渐渐变成了五六千。然后又由五六千,迅速壮大到万余人。等到打下来邕州城,侬智高麾下的万余人马,又迅速暴增至三万、五万。 五万的数量,仍打不住,郁江沿线的许多人,仍源源不断往这里赶来,到这个时候,已经足足有八九万人了。郁江之上,放眼过去到处是侬军。 眼看着侬军势如破竹,先后攻下来邕州、横州、贵州、浔州、龚州、藤州、梧州、封州、康州,然后继续又攻下端州,一时间广州城已危在旦夕。 开始的时候,有人来报,说侬智高已经率蛮军攻破了邕州,邕州城陈珙等人被杀。前去救援的几路援军,都被侬智高暗算了,也一同殉国。 广州知州仲简那厮,完全不相信这话道:“你们说别人也就罢了,你们说是侬智高?就那个其父自立,全族被交趾人掳走了,拿钱去赎的蛮子么?本来他可以悄悄壮大,交趾人不知道这厮藏身的地方。 这一拿钱,被交趾人知道了行踪不说,把他的老巢一举捣毁,连他差一点被捉了,人马尽失,连安身都没有地方了。就这么个既没有头脑,也没有胆魄的侬智高,能打下来邕州?你们确定没有在开玩笑么?!” 回话的道:“知州莫小看了侬智高!倘若真没有能耐的话,他怎么可能打下来田州?毕竟他祖上是大族,在左右江跟随他的蛮人不少!” 仲简又道:“这件事你们知道个甚么?我之前跟陈珙通过信,哪里是他用兵打下的田州!侬智高这穷鬼虽没有能耐,运气倒不错:前些年用计谋骗了黄光祚之母为妻,得了田州。 他们还想通过陈珙的手,向赵官家上表,要一个田州刺史的册封,被陈珙拿话儿哄回去了,连教练使陈珙都不肯给他!我听说那帮猴子遭了灾,连饭都够呛吃饱了,一个小寨能攻下就够呛,倒打下来邕州?这不是白日说笑的么?!” 对邕州城失陷这个话儿,仲简这厮坚决不信。认为之所以有人这么说,是为了来年多要些军费,故意虚报军情,蛊惑人心。 仲简仗着自己知道的多,跟陈珙那厮来往的不少,对左右江那些蛮人熟悉,这厮立刻发话下去,将侬智高这厮的详细情况,一一说与了众人,掰谎便道:“侬智高被交趾王两次打败,好不容易占了田州,他们怕交趾人攻过去,再被灭族,几次派了人到陈珙处,想要得到宋朝的册封。 就那么帮人,人马加起来也就上千!他们已经得罪了交趾人,交趾人随时能打过去,有什么胆子攻宋呐?但凡有一点常识的人,就知道侬智高连交趾小国都大不过,如何敢得罪一个大国?!两线开战是犯了大忌,他们嫌小命太长了么?! 更何况邕州城十分坚固不说,西北方向,还有横山寨做屏障,寨主张日新有千余的人马。城内那边,又有邕州都巡检高士安、横州同巡检吴香三千的人马。再加上宾州那边,广西都监张立的手下,又有将近三人的人马,下辖永宁郡又有两千余人,人马加起来大约能上万。 你给我算算,以千余食不果腹、衣甲不齐的蛮军,对抗上万余执坚批锐的宋军,而且那还是攻城战,侬智高肋下又没生了双翅,他如何能够打下来邕州? 信你的话,就算侬智高运气好,侥幸打下来邕州城,他又怎么敢远离巢穴,往东一直杀过来?这不是白日说笑么?可知传播流言的人,不辨真假胸无点墨,又枉顾现实,信口就乱说!” 本来还人心惶惶的,听见了仲知州这些掰谎的话儿,众人也就放下心,不那么怕了。还有几个人满脸堆笑,凑上前夸奖仲简道:“俗话说‘谣言止于智者’。外面那些人胸无点墨,什么都不懂。一听见几个小道的消息,不也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立刻就信了! 要不古今的那些圣贤们,一个个说,人活在世上,还是得多读书呢!还是仲知州有学问,对南方各地知道的多,这么一分析,谣言立刻就破了!” 还有的道:“若说百姓无知,听见点什么轻信了就罢了。更可笑还有不少在朝廷为官的人,白白读了那么多书,长了那么多见识,遇到了事情不知道分析,也跟着底下人一块儿传谣!真是无知的很呐,白白浪费了朝廷的禄米。这种人以后绝不能重用!” 仲简说的那几项,轻易就破了外面的谣言。为稳定广州军民的民心,不再继续帮忙传谣,仲简还亲自写了一篇文章,把侬智高攻陷邕州这个话儿,一一都给驳斥了一番,从今往后,这个谣言都不许再传。 谁知道知州亲自发话止压,谣言并不能止息,反倒是愈来愈盛了。众人一叠声反对道:“同我在左右江做买卖那几个主顾,早在半个月之前,就来信说,邕州城好像有过厮杀,不少尸首被拖出去掩埋,数了数大约能有上千,他们都亲眼看见了! 我就问问仲知州:这么多尸首出城去掩埋,难道邕州城出了瘟疫?倘若没有瘟疫的话,把这件事情给解释解释!”另一个道:“我远房的亲戚在横州,来消息说,邕州城乱了,已经被蛮人占据了!横州那些有钱的人,正在到处找船要搬呢,一条船整整涨了十倍!这件事儿,并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说,难道众人说的都是假的?能编出来同一个瞎话么?!” 还有人道:“我送往浔州的那几船货物,走到半路就停下了,说前面遇到了蛮人的大军, 没法再走了,现在还在那停着呢!仲相公说打仗全是假的,是他在做梦,还是别人都是傻子呢?!” 除了反对的声音外,还有不少信仲简的,这么说道:“朝廷打仗不打仗,难道广州的知州不知道,你们在市井里混饭的人,倒先知道了?!这么能耐,怎么你们没考上进士,也去当个天子的门生,去做个大州的知州呐?” “朝廷白纸黑字的告示,知州都亲自盖了章掰谎,死活不信,专门信一些小道的消息,连的那帮算命的鬼话都信了!只会读一些死书在肚里,不会分析,人云亦云,听见点什么就大惊小怪,说的就是你们没有错儿!” “是,是,是,你们那些三姑、八舅,消息灵通,比广州的知州更可靠!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前年说日食一出,马上要天下大乱的那些,也是同一拨人吧!屡次传谣,屡次傻儿凹们就都信了!这帮人真得抓紧去几个治一治才行,全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货!” 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单邕州城失陷的这个消息,在不断传来。连西面各地的人马,也源源不断有书信传来,封封都是加急的文书,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军情紧急,叫广州火速派人去救援。 看这个情形,那些人现在是铁了心,故意跟仲简作对了。非但仲简不上报,还把前来告急的人马囚住,严刑逼问,问他们为什么要过来危言惑众,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是谁指使他们过来的。 因为仲简这个厮,侬智高大军沿江而下,几乎不遇着什么顽强的抵抗,一路上势如破竹的一般。等到侬军愈来愈近,已经拿来下端州,眼看已逼近广州城了,知州仲简才醒悟说,侬智高破了邕州,自立为帝,已经从西面杀过来这事儿,能是个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了,广州城人马这才急了,这才慌忙准备起来,开始御敌。 这个时候,朝廷已经知道了侬智高大军东犯的消息,官家已经命杨畋为安抚使,曹修为安抚副使,蒋偕为潭州都监,三路人马共率军一万,共同赶过来平叛了。 三路人马才走到半路,突然就传来消息说,侬智高已经打下来端州。杨畋立刻命蒋偕速驰广州,进城与仲简一共坚守。侬智高既然已经打下来端州,已近在咫尺了,没有太多的时间能耽搁了。 根据眼线的消息,侬智高的人马全加起来,已经足足有十数万人。蒋偕人少,单他这一路援军的话,够呛能把广州城守住。 为万无一失,杨畋立刻派人到英州送信,叫英州的知州苏缄那厮,弃守英州,立刻率领人马南下,前去守住广州的外围。杨畋再三强调说,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不能让侬智高攻破了广州。 第489章 仲蒋之争 侬智高这边,正在整顿人马,准备来日的夺城呢。正在侬智高在灯下查看地图的时候,突然有报道:“黄军师回来了。”侬智高急忙把黄师宓迎进来,问他话道:“军师这一路顺利么?” 黄师宓道:“回陛下话,我这一路还算顺利。侬亮已经来信说,粮草辎重的事情,黄守陵已经筹够了数儿,通过水路,半个月之内就可以送到。 再告诉陛下一件喜事:自从咱们沿郁江东进,这一路上过来,已经有八十二个峒主投靠了咱们!他们都跟我保证说,除人马外,可以为大军提供粮草。前两天我还听见蒙志坚说,还有远近不少的酋长,托他带话,想过来投靠咱们呢!” 对此侬智高笑了道:“军师带了个好消息!只要辎重能确保的话,打下来广州城不是个问题!”因这个话儿,黄师宓便问智高道:“我来的时候,看见军士在准备攻城的器械,陛下准备何时攻打广州城?” 侬智高道:“有消息来报,宋朝的人马,已经有好几路赶过来支援广州。拖得愈久,对咱们的战况愈不利,依我的意思,不如明天就往广州发兵。照现在看,拖得愈久,咱们的损失就愈大!” 黄师宓道:“我听说蒋偕的人马已到了广州。杨畋又下令,叫英州的苏缄弃守英州,率军前去广州支援。除了他俩,宋朝还有好几路援军在路上了。若短时间之内拿不下广州,咱们的人马,极有可能被宋军包围!”侬智高于是回复道:“所以我说,想把人马全都调集过来,一块儿攻打广州城!” 对此黄师宓摇了摇头道:“虽然说现在咱们的人马已不少了,一路上打过来太顺利,所以投靠咱们的也多。但是一旦进攻遇滞,或者损失严重的话,那些刚刚投来的,人心恐怕要不稳了,咱们遇到的危险也更大! 我有个提议:陛下不如让一部分人马攻打广州,让侬继宗、侬继封这两支人马避开宋军的耳目,偷偷从广州东北方绕路,前去攻打英州、韶州。英州的人马,大多数都去支援了广州,城内空虚,攻下来容易。等到拿下来英州城,紧接着就继续北上打韶州。韶州的宋军猝不及防,攻打也容易! 把这两个州拿下来,打乱了宋人的原计不说,还可以切断广州和北面的联系,然后跟大军合兵一处,共同围攻广州城,这时候打广州就容易多了!” 暂且不说侬智高这边。等侬军已杀到了眼皮子底下,已经拿下了端州城,继续往广州方向杀来的时候,知州仲简这个厮,终于从坚决不信、到半信半疑,继而终于确信了。 这时候仲简仍不服软,仍旧嘴硬说话道:“区区蟊贼怕他什么?!我广州城城内兵多将广,绝不是其他州府可比。来日叫都巡检高士尧亲自出马,赢一个叫那些人看看,叫他们也见识见识我中国人物!不得不说:南方几十年不知道战事,军士怕死不用说,连知州一个个也蠢笨如牛,让一个侬智高就吓破了胆!” 为了守城,仲简把都巡检高士尧叫过来,嘱咐他道:“从西面过来消息说,侬智高及其一干逆党,已经沿江水过来了。明天一早,就能赶到边渡邨!趁着他们立足未稳,巡检可提前率人马去渡口处埋伏,务必将侬智高的人马在渡口全歼!” 高士尧问道:“张鸿钰那两千人马,已经出城办事去了,最快得明天中午才回来。现在末将的手里面,只剩下区区三千的人,阻击侬智高恐怕不够。既然事情如此紧急,不如知州把武日宣、魏承宪这两支人马调过来,帮末将一块儿去边渡邨阻截。” 这话儿仲简不爱听,心里面骂道:“一听见侬智高连克州府,这些武将都吓破了胆子,不愿意一个人过去冒险!多叫几个,一旦这一仗没打赢,将来问责的时候,他们就有理由说,责任不在他一个人身上,因为同去的哪个哪个,不听调遣,所以不该他一个被问罪。 大敌当前,正是用人的时候,我不可能把人都杀了,这厮自然能趁机逃罪,真是打了个好盘算!” 仲简对高士尧推托的说法,十分不悦,这么告诉高士尧道:“武日宜、魏承宪那两支人马,我自然有地方安排他们,用得着你来指东指西的! 根据可靠的消息说,侬智高的人马有两三万,前队可能只有几千,你怕什么?!你只管带三千的人马先过去,把侬智高先头的人马打退,把有利的地形抢先占了,后续我会再给你拨人!” 到了次日,广州都巡检高士尧按照知州仲简的吩咐,提前率人马去边渡邨渡口挖壕掘堑,沿边设障,趁侬军还没有上岸的时候,准备给侬军来一个痛击。 高士尧才准备了不久的时间,那头侬智高人马就到了。侬军前队的人马不多,突然遇袭吃了个大亏,那厮们没有着急去抢占渡口,立刻就撤了。趁这个空档,高士尧命宋军抓紧时间继续设障,阻击接下来第二拨的侬军。 果然用不了一个时辰,第二拨侬军又到了。这一次侬军不比先前,远远看去,遮天蔽日也似的船只,如江鲫一般往边渡邨渡口就来了。别说军士被吓了一跳,高士尧心里也不由惊道:“按照仲知州说法,侬智高的人马有两三万。看这个情形,侬军的人数何止三万!说五六万人马,那还是少的!信他的话,我预备不足匆忙就来了,现在是凶多吉少了!” 看见不好,旁边的众人忙劝道:“都巡检,蛮军太多,边渡邨咱们守不住,不如快撤吧!”高士尧内心里把仲简这厮骂了一通,才回复道:“城外的防御刚建到一半,现在就撤了,都白干了!坚守到中午,等张鸿钰他们赶过来,咱们再撤!” 高士尧一边指挥着众人守边渡邨渡口,一面派人马火速赶回广州,把边渡邨情况向仲简上报,叫他尽快派过去援军。这个时候的广州城,仲简跟蒋偕正吵成了一团,闹得不可开交呢。 原来蒋偕率人马已到了广州。来到之后,就发现了许多不合理的事情:知州仲简这个厮,这些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并没有在抢时间加固防御。防御上人马不多不说,几个人稀稀拉拉的,到下午还有工夫去喝茶。 城外苏缄那一边,缺少防御的配备,都急得火烧眉毛了,派人来索要。知州仲简这一边,没预备不说,还得事到临头花钱去置办。花钱现买也不抓紧,仲简那厮,把苏缄的人马晾在那,还在那跟几个通判说话,商议擅自挪用公使钱,是不是合理。如果按程序走的话,这一趟需要多少道手续。 这马上就要就要开战了,武日宣、魏承宪那两支人马,没用在正经的地方就罢了,居然被仲简调出城,去干别的事请了! 蒋偕终于忍不住,过去向仲简提议道:“仲知州,眼下最为要紧的事情,是守住广州,不能让蛮军攻进来!听他们说,你把武日宣、魏承宪这两支重要的人马调出去,去外面抓什么蛮族的酋长?” 因这个话儿,仲简回复蒋偕道:“蒋都监在西北待了多年,也应该知道,‘攘外必先安内’这话儿!那些异族的酋长,只是勉强投靠过来,本来跟咱们就不同心。一旦被侬智高杀过来,他们转头就投靠了蛮人!现在不先处理了这事儿,等到双方激战的时候,他们再背后给你一刀,那就晚了!” 蒋偕便就回复道:“我在原州的时候,西北也有‘生户’和‘熟户’。西北打了那么多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因为有生户杀过来,有哪个知州打不过生户,所以转头砍几个熟户做功劳! 潭州我待的时间也不短了,也知道南方之地,太多的地方蛮汉杂处,根本不可能只用汉人!现在侬智高打着‘仁惠’的旗号,把一部分反汉的蛮人拉拢过去,剩下的人,便是中立和亲汉的。知州这一弄,把原本中立和亲汉的那些人,也推到了侬智高那边不说,还令宋军内部人心惶惶,汉蛮不和。 还有一件:当年范希文和种仲平那几个名将,可不是仅仅打仗在行。在处理蕃汉关系方面,他们也擅长,才能让蕃人死心塌地的投宋!为什么侬智高一打过来,这么多蛮人立刻投靠,难道全是蛮人不好?仲知州就没有应该反省的地方?!” 说着说着,战事突然升级起来,一个便道:“蒋偕你身为潭州的都监,上面下令,来广州只是来配合我!怎么我堂堂一个广州的知州,在州事上面反倒不如你?你干脆写信给赵官家,罢免了我,把广州的大权让给你吧!” 另一个道:“大敌当前,仲知州不能凝聚人心,联合各方一同抗侬,反而在暗中搞那些小动作,此举绝不是君子所为!再这么下去,你以为你在广州的所作所为,没人敢管,我也不会上书么?!” 第490章 边渡邨之战 才进了广州城没几天,仲简跟蒋偕就吵了一架。做了知州这么久,头一次有人敢当着面这么对仲简说话,气得仲简青筋暴突,脸都涨得通红了。吵完之后很久的时间,仲简仍见了谁都想发通火儿。 这时候高士尧派人来报,说侬智高人马足足有五六万,直接冲着边渡邨就来了。眼看渡口要守不住,求仲简速速发兵求援。 仲简这时候正没有好气儿,这么回复来人道:“侬智高的情况我不清楚?别跟我提人多人少的!你回去告诉高士尧,别只顾怕死。如果守不住边渡邨,连一群刚刚从山里出来的野人都怕,叫他明天提脑袋回来见我!” 这个时候的边渡邨,宋军这边的这点箭矢,挡不住来势凶猛的侬军。侬军的船只已经靠岸,蛮人已纷纷上岸了。转眼之间,两军已正式开始交锋。 众人看时,蛮军这配备与别处不同:他们用藤甲做蛮牌、以捻枪为器械。这些蛮军擅使 飞枪,投掷起来中标极准。捻枪比寻常的箭矢要重,飞枪来时,盾牌几乎都拿不住,让宋军这边的损失不小。相反宋军射箭的时候,侬军用藤甲做遮蔽,能防护不说,还可以从藤甲的空隙中看见对面的情形,动作也丝毫不会阻滞。 蛮军的阵型配合起来,三人成队,两个人躲在蛮牌后持枪杀敌,中间一个人持牌护身,宋军的弓矢急不能伤他。他们的捻枪飞掷过来,宋军在来不及近他们身的时候,就已经中了枪,距离老远便纷纷倒仆。 处在这种情况下,宋军最为擅长的刀枪,老远儿根本就派不上用场。用弓弩箭矢,对面又有蛮牌遮护,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见这个情景,宋军一时间全都慌了。急切之间,别说军士都傻了眼,连高士尧都想不出办法来破敌。高士尧忍不住骂一句道:“直娘的野驴,这就是姓仲的口里的‘乌合之众’?!” 眼看己方的宋军,挡不住蛮军凶猛的来袭,死伤惨重。蛮军仍继续压过来,左翼看着马上要破!军士急忙叫高士尧道:“仲简那狗官不派援军,咱们又伤不了蛮人分毫,情况不妙!渡口守不住了,都巡检咱们快撤吧,再晚来不及了!” 对此高士尧询问道:“张鸿钰的人马来没来?几时能到?”回复的道:“报说还得半个时辰,他们正加紧时间往这里赶!” 高士尧吩咐一个道:“告诉张鸿钰,不要到边渡邨这边来了,让他先去十里坡等着我, 一块儿在那设个伏击!”听见这话儿,那个人立刻领命就走了。另一个道:“都巡检,咱们现在能撤了么?兄弟们马上就顶不住了!”话还没完呢,突然有几支捻枪投来,周围的军士又倒了几个。 高士尧侧身躲过捻枪,口里面骂道:“哎哟,擦着我的膀子了,野猴养的实在找死!”似乎伤得不太重,只见高士尧爬起来,又吩咐道:“传令下去,放弃边渡邨渡口,叫左右翼瞅准时机便撤!” 眼看着前方的宋军是撤的模样,侬军不给高士尧逃命的时机,立刻又开始了另一轮猛攻。 转眼之间,宋军阵型的左翼,就被一众侬军给破了。高士尧那厮顾不得去救,率领一拨宋朝的溃军,直接往十里坡的方向就逃了。 高士尧丢了边渡邨,率残部往十里坡的方向逃了,这消息很快仲简就知道了。仲简嘴里骂高士尧道:“我让高士尧坚守边渡邨,援军马上就能到!是谁准他擅离了渡口,跑去十里坡打什么埋伏?” 回复的道:“知州不知道,这一次蛮军来的是藤牌军,他们有藤牌做遮护不说,一个个手里还有捻枪,老远就能投中咱们,咱们还丝毫伤他不得!都巡检这一次损伤惨重,三千人剩下来不到一千,连他也都受了伤!” 仲简便道:“叫他去边渡邨渡口阻击,不到两天的时候,他就顶不住了么?你回去告诉高士尧,怕死就明说,不用找那些理由了!怪不得呢,他走的就不情不愿的,说了那么多推辞的话,看来我指挥不动了!都巡检他就做到今天,回来我就撤他的职!” 没等到仲简撤高士尧,没多久前方又传来消息道:“都巡检还有麾下的几千壮士,全部在十里坡战死殉国。”高士尧在十里坡战死这事儿,着实让仲简吃了一惊,心里面道:“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死了一个都巡检,难道侬智高真这么厉害?这如何是好!幸而武日宣、魏承宪都回来了,明日叫他两个去迎敌!” 既这么想时,仲简急忙把左藏库副使武日宣、惠州巡检左侍禁魏承宪这两人叫去,把高士尧不这厮听号令,擅自离开边渡邨职守,果然中计,被侬军杀死在十里坡,广州城情势危急的消息,都告诉了一遍。 仲简这么对两个道:“高士尧那厮不听号令,死不足惜。只可惜我五千宋军将士的性命,也被这厮给葬送了!国难思良将,广州城能不能守住了,还需着落在二位的身上! 两位吃了我这碗酒,今夜就出发。不管这一仗胜负如何,我替赵官家,还有满城的百姓,为二位壮行!”因这番话儿,武日宣、魏承宪都道:“既然仲知州信任俺们,我二人必将以死报国!” 回去之后,武日宣、魏承宪两人紧急召集麾下的人马、筹备器械,约定出发的时间。这个时候,已经有高士尧麾下逃回的军士,将高士尧此战的情形都说了。武日宣、魏承宪这两个,把这几个军士叫过来,仔细询问了边渡邨的战况,总结了高士尧战败的原因,知道侬智高藤牌军的阵型难破,正聚在一块儿商量呢。 只听见武日宣开口道:“既然蛮军有藤牌做遮护,弓矢、刀枪急不能伤,不能跟他们硬碰硬。我说老魏,不如这一次咱们用火攻!”魏承宪正查看地图呢,听见这话儿,立刻指着一处道:“库使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一个绝佳伏击的地方!你看看这葫芦口怎么样?” 顺着魏承宪手指的方向,武日宣看了看便道:“这位置不错,是个伏击的好地方。只不过来广州的道路不止一条,倘若他们不从这里走,岂不是白费?还需要一队人马做诱饵。 不如这样:今夜咱们路分兵两路,你率人马去葫芦口埋伏,多置备些硝石、硫磺、鱼油等引火的。我率人马去岔路的那座小山上埋伏,佯装是伏兵。等侬军的人马过来时,先杀一回合。等侬智高的藤牌军攻上来,我率领人马且战且退,等退到葫芦口的埋伏时,就是反攻的时候了!” 魏承宪看着地图道:“岔路与葫芦口两地的距离,大约有十里,说近也不近。我听说蛮牌军行进的速度极快,一旦遇上会措手不及,库使千万掌握好时间!”武日宣立刻保证道:“这件事情你只管放心,我心里面有数!” 当下两个人商议妥当,连夜就出发。武日宣这厮,先一步率人马赶到岔路旁边无名小山上,命军士多预备一些檑木炮石,一旦发现侬军从山下的小路经过时,立刻就伏击。 宋军在山上等了一夜,第二天太阳刚刚出来,就有宋军告诉道:“来了!库使他们过来了!”众人立刻凝神听时,果然老远儿传过来人声,好像是很多人说话的声音。嘈杂的声音连成一片,数儿肯定不会少,侬军已经过来了。 昨天宋军埋伏了一夜,不少人都已经等困了。这个时候,众人立刻清醒起来,都屏住了呼吸,只等武日宣下令。 眼看着侬军的人马已转过拐角,愈来愈近了。传言果然没有错儿:侬智高前队的人马,果然都是蛮牌军,手持蛮牌,随身全都携带着捻枪。有三个人成队,中间持蛮牌,左右两边是捻枪手的;也有两个人一队,一手持蛮牌,各腾出一只手持捻枪的。这时候因为着急赶路,侬军并没有躲在蛮牌后护身。 瞅准了时机,武日宣便对众人道:“都听好了,对准前面的蛮牌军,都给我打!”眨眼之间,檑木炮石、强弓硬弩如雨点一般,直接朝侬军的队里面就去了。侬军的人马猝不及防,有被檑木砸倒的,有被弓弩射中的,登时在下面乱成了一团。 那厮们人多,后队的人马,很快就开始反击了。眼看着侬军已经找着了上山的路,就要从侧面包围上来,武日宣立刻命众人撤。还有不过瘾的道:“他距离咱们还远着呐,再打一会怕什么?库使也太小心了!”武日宣便骂:“啰嗦什么?叫你撤就撤!不听令小心你的脑袋!” 当下众人且退且打,眼看着就到了葫芦口了。葫芦口魏承宪那一边,眼看着武日宣把侬军引过来,立刻放武日宣人马过去,叫军士把葫芦口的口子一封,准备把侬军烧死在这里。 谁知道还没有点火呢,大晴天的,突然半空中一声霹雳,豆大的雨点直接从天上就下来了。伴着电闪和雷鸣,这雨下得愈来愈大,眨眼之间,军士们浑身就淋了个湿透。 别说点火,连硫磺、硝石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全都湿透了。眼看着侬军已经冲杀过来,武日宣、魏承宪这两路人马,只得冒着雨迎战。 第491章 捉拿黄玮 眼看着武日宣、魏承宪已走了一日,前方仍迟迟没回来消息。仲简在广州城坐立不安, 三五回派人打探战况。然而开战了这么久,迟迟没有前方的战报。 终于在第三天傍晚的时候,有人马传回来消息道:“武日宣、魏承宪这两只人马,在葫芦口被侬军围住了。宋军凭借艰险的地势,与侬军激战了两天两夜。怎奈侬军人数太多,宋军数千的将士,全部在葫芦口阵亡了,武日宣、魏承宪全战死殉国。” 这消息把仲简吓了一跳,登时瘫倒在椅子里。好几个过来劝他道:“仲知州,蛮军的人数实在太多,而且藤牌阵也太厉害,咱们仍没有克制的办法!这么大老远儿出去城池,去外面跟他们作战的话,实在不利!依下官之见,不如抓紧发动军民,加固城防!”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仲简这厮,终于在城防上面抓紧起来,这时候才开始发动军民,日夜轮班加固城防,抢修城外的那几道防御。除此之外,仲简终于把侬智高势大,广州情势危急的消息,命人火速报与上面,求朝廷再多调拨几路人马过来。 眼看着仲简好像热锅上面的蚂蚁,在广州城坐卧不安的时候,有人悄悄去仲简耳边道:“仲知州,我听说侬智高之所以突然得势,其实全仰仗着一个人。那个人仲知州应该认识,就是广州的黄师宓,他如今做了侬智高的军师。” 因这个话儿,仲简立刻明白了道:“怪不得!我就说侬智高区区一个蛮子,办的事情太不合常理!要是有黄师宓做军师,就说得通了!”说到这时仲简又骂:“好一个黄师宓!就算他原先与我有过节,那也不该投靠蛮夷,撺掇侬智高来打广州!叛国逆贼,着实该杀!可恨我当初一时手软,没砍了他,酿出今日的祸事来!” 眼看挑起仲简的火儿来,这人又道:“知州莫气,也不是没有弥补的办法:小人听说,黄师宓的哥哥黄玮那厮,就住在广州。倘若知州捉住了黄玮,拿黄玮去要挟黄师宓,广州可保太平不说,也可以趁机离间黄师宓和侬智高这二人。” 仲简立刻站起来道:“好!好!这件事情一旦做成,你算个头功。赵官家那里,我也会上报,将来也少不了你的封赏。你现在说说,黄玮这厮的住址在哪?”那人回道:“回相公话,黄玮在距广州三十里的南塘村设了个私塾,领着附近的几个顽童开蒙。” 仲简又问了一句道:“这个消息可靠么?”那人回道:“十分可靠,小人十二分笃定!只不过现在侬智高发大军杀过来了,百姓们去别处逃难的不少。得尽快派人过去才行,免得耽搁太久让他跑了!”因这个话儿,仲简立刻派出来人,前去南塘村捉拿黄玮。 这个时候,广州郊外的百姓们,已听说了侬智高大军杀来的消息。家里面有钱有势的那些,一早就已经收拾了包裹,合家逃了。在外地有亲友的那些人,也都连夜打好了包裹,准备去投亲靠友了。也有些把家里的大门从外面一关,把值钱的东西锁起来,挖土藏在院子里面,带上干粮,一家老小去山里面躲避。 剩下一些不多的人,不是舍不得田里的那些东西,就是顾及家里的畜生和鸡鸭,准备全都收拾好了再逃。除此之外,还有些心怀不轨的人,要钱不要命,想趁着这时候发点小财,所以就没走。剩下的那些,便是行动不便的老人,死活不愿意离开村,说是要保护一辈子的家,蛮人来了就跟他拼了。 南塘村这里,也剩下了零星的几个人,正在那收拾东西呢。正在这时,村里面突然来了几个陌生的商贾,打听黄玮。一个婆婆就告诉道:“不收了,不收了,如今蛮子打过来,黄先生已经不收学生了。” 一看这婆婆误会了,把众人当成送子开蒙的人,领头的便就解释道:“婆婆弄错了!我和黄先生是故交,如今有事情经过广州,特意来找他叙一叙。婆婆既知道黄先生,能否给俺们指个道路?” 因这个话儿,婆婆于是与众人指了道路,告诉说道:“你们沿着这条路往北走,上去斜坡,看到了水塘就往左拐,杨树底下的那一家,就是他家。”因这个话儿,众人立刻道了谢要走。 这婆婆似乎好几天看不见人,话有些多。指完路又继续告诉道:“你过去了,看见门前有一个碾子的,就是他家。我年纪大了,腿脚不行,没法把你们领过去,自己去找吧。”说完她还嘟囔着道:“这时候了,他们腿脚好的人,都到外面逃蛮子去了,黄先生还不知在不在家哩,你们去了,也未必有人!” 这一班商贾才走了不久,村西头那边,又有一拨人过来了。看这些人打扮,全都是衙门里做公模样的人,手里面钢叉、朴刀、留客住,一看他们就不是好人,很像衙门里催税拿人的架势! 乡下人一看见这么帮人,头皮就发麻。又赶上如今蛮兵打来,闹得人心惶惶的,朝廷的人马屁用都没有,到现在没能挡住蛮军,更加让众人心里面不满骂道:“原来你们平时厉害,只是对俺们这些穷人!一看见厉害的撒腿就跑了,也知道怕死!”虽然心里面这么想,众人也只敢在心里面骂,脸上绝不敢表现出来。 本以为这些人只是路过,谁知道经过南塘村村口的时候,那些人突然就拐了个弯,直接朝村里就过来了,这可把村里人吓了一跳!现在村里剩下的,除了零星的老人外,就是几个泼皮了。趁着众人不在家,这厮们偷了不少的东西在怀里。 一看见众公人们朝这边来了,泼皮们心道:“奇怪得很!他们怎么知道失窃?难道老爷偷了几只鸡,就有人报案,让公人过来抓俺们?!”不管如何,反正一看见这厮们准没有好事!泼皮们立刻转过身,撒腿就往后面逃了。 那拨公人见他们逃,立刻喝到:“站住!谁准你逃的?听见没有,都给我站住!”这么喊时,那厮们更加不肯停下,脚步反倒更快了。 因喊叫不听,那班人愈发溜得快了。公人们素日习惯了捉贼,只要看见了前面有人在逃,众人忍不住上前就追。说不得你追我赶的,两拨人在村里就开始了猫捉老鼠。那几个泼皮,凭借熟悉的地势,一个个好像泥鳅似的,公人们费了好大劲都没捉住。 实在没法,公人们只好把人马散开,阻住出村的那几条路,然后朝泼皮围攻上来。眼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实在没地方可逃了,泼皮们也只好投降了。 这时候公人便骂道:“驴养的夯货!老爷们找你问几句话,瞎跑什么?!你几个鸟厮是什么人?你村的人哪?”因这个话儿,泼皮们才知道不是拿贼,便气喘吁吁回复道:“这兵荒马乱的,小人们胆儿小,害怕了兵器就害怕,上下莫怪!”“大老远的这么多人,小人以为是蛮子来了,哥哥们千万饶恕俺们则个!” 众公人没工夫听这厮们废话,又继续问道:“你村里正人在哪?让他出来回话!”泼皮大着胆子道:“这不是蛮人要来么,里正昨天就收拾了东西,带着全家老小就逃了!哥哥们问他现在在哪,这事儿俺们也不知道!” 公人里有人骂了一句,干脆开门见山道:“不问你里正,你村有一个叫黄玮的么?他家在哪?你几个给俺们带个路!” 这几个虽然是些泼皮,毕竟都是一个村的,就算跟黄玮没来往,如今他有难,谁愿意轻易供出他来?因此有一个回话道:“俺们村里逃难的人多,黄先生可能现在已走了,不在村里。”众公人不管这些话,除非亲自看见了没人。因此指了这几个厮,叫前头带路。 泼皮心里面没有底儿,一路上走时,一路肚里面还琢磨着事儿,路上又延迟磨蹭了不少的时间。到了黄玮的家里时,果然见黄玮人已经走了。因黄玮逃了,没奈何众人只得上报。那几个外面等着的领头的人,立刻发话儿,叫沿途设卡,好捉拿黄玮。 原来先前寻找黄玮的那几个客商,不是别人,正是黄师宓派过来接黄玮的人马。这些人来村里找到了黄玮,将黄师宓的书信与黄玮看了,说明了来意,然后又告诉黄玮道:“黄先生赶紧收拾好东西,跟我们走吧!村外有军师派过来接应咱们的人马。” 黄师宓恶了仲简这件事,黄玮这边多少也知道。他去邕州做买卖,不合不甘心久居人下,还跑去陈珙那毛遂自荐,谁知道陈珙也没用他。如今黄师宓做了侬智高的军师,率领侬军一路东进,要打广州,这件事黄玮却没料到,亏他胆大,也不告诉,直接就做了!一旦事败,黄家合家老小的性命,就全完了! 不给黄玮犹豫的时间,众人接着又急催道:“先生快走吧!我们在过来的路上时,看见宋军也派了人,足足能有几十个,往这里来了!不是过来拿先生的么?留在这里太危险,再耽搁他们就过来了!”因这个话儿,黄玮也不敢再磨蹭下去,立刻他就收拾了东西,跟随众人就一块走了。 黄玮走掉的这个消息,差人回去后就上报了,不多久知州仲简已知道了。对此仲简大骂道:“让黄玮走掉,必然是事先得到了消息,村里面有人给通风报信!传令下去,把南塘村男女老少都给我捉来,我得亲自审一审!审不出来,全部格杀!我就不信了,在我眼皮子底下,居然有一村人都卖国!” 第492章 内讧 随着事态的进展,侬军距广州城已愈来愈近。广州周边的百姓们,害怕乱兵。不少人携家带口的,一股脑往广州城方向奔来。城中一天里进来的人数,岂止数千!这还不算,广州城城外,还有源源不断的人马,正奔命似的往广州城赶来。 这么多流民聚集到城内,不是个好事儿!知州仲简立刻下令,叫守门官不管用什么办法,必须要阻止住百姓继续进城。 这个时候,正赶上蒋偕带人马从外面回来。离城门还有好一段距离呢,就听见那边一片混乱,好像有厮杀,许多人在哭叫哀嚎的声音。随行的立刻惊讶道:“都监不好!侬军已杀到城下了!”蒋偕有些不信道:“这怎么会?他们不可能这么快!” 说话之间,众人急忙赶过来瞧时,原来是城门官正领着一拨军士,在屠杀进城的百姓呢。看样子时候已不短了,城门口现在已尸首遍地,倒在地上哀嚎的不少。地上、墙上,到处都是喷溅的血迹。那帮军士仍没有停手,在继续砍人。 见此蒋偕忙喝止道:“放肆!都给我住手!是哪个准你们这么干的?!”城门官抬头看见了蒋偕,松了口气道:“我倒是谁,原来是都监。这几日有蛮军扮成百姓的模样,偷混进城。上面有令,叫格杀勿论!蒋都监只管城外的事情就行了,城内的闲事你还是少管!”说罢城门官又挥挥手儿,叫麾下的军士继续杀,都不要停下。 见此蒋偕急了道:“都给我住手,我看有哪个再敢动?!”说这话时,蒋偕背后的一干将士,已经拉弓箭拉满了,只要有哪个还敢杀人,立刻就格杀。见这幅情形,跟着城门官的那几个军士,还真被蒋偕吓住了,把手里的刀停下来,暂不敢动了。 有小声对城门官说话的道:“哥哥,这鸟厮跟仲知州是死对头,咱拗不过人家,别跟他置气,等他走了咱们在干吧!” 这几日城门官正被上官看重,马上就要要升职了,正巴不得做出些什么来,向上面人表一表忠心呢。一听说蒋偕跟仲简是死对头,这厮登时来了劲,偏要跟蒋偕反着来,立刻命令军士道:“馕糠的夯货!你们听他的还是听我的?是谁给你们发俸禄?!” 因这番话儿,一个心腹模样的军士,立刻跳起来,照着旁边老头子的脑袋上,就来了一刀。才刚还坐在那抱着孙子哭的老汉,立刻倒在血泊里,挣扎了几下不动弹了。见这个情形,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登时惊声尖叫成一团。蒋偕这边人立刻动手,一箭把砍人的军士射杀。 蒋偕口里骂他们道:“你一个小小的城门官,就敢无故屠杀百姓,目无王法了!是哪个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来人,给我把领头的抓起来!”因这一声,登时好几个围上来,上去把城门官摁住了。 城门官挣扎着分辩道:“知州有令,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这件事都监问那些管的,别问俺们!”蒋偕大骂仲简道:“打仗不行,杀良冒功倒学会了!这件事情,我还真要找姓仲的那厮问了!” 说话间蒋偕就要进城,去找仲简质问了,底下人摁着城门官道:“都监,这个鸟厮杀不杀?”一个便道:“他才刚说话你没听见?等咱们一走,他们该杀人还是杀人,砍了算了!” 蒋偕吩咐道:“把领头的砍了,其他的都给我抓起来,等回来了再说!” 蒋偕把城门官砍了这事儿,已有人先一步告诉了仲简,仲简已经知道了。等蒋偕过来质问时,仲简先一步发话道:“蒋都监,上面派你来广州,是配合我!你不经允许,擅自将我城门官杀了,是有什么企图么?!” 蒋偕便道:“此人纵放军士杀害百姓,杀良冒功,外面几十人都是证见!像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斩杀么?!仲知州为此人鸣不平,难道说这件事是你下令的?” 仲简又道:“有消息报说,流民里面有侬军的奸细。城门官发现了就地格杀,没什么不妥。反倒是蒋都监,干扰城内正常的事务。一旦叫奸细混进来,让广州城失守,到时候你蒋偕罪无可赦!” 蒋偕便问:“你让城门官盘查奸细的办法,就是把所有人一律格杀,让广州成为空城么?!别以为你私底下办的那些事,我不知道?!那些事情,我会一一上报与官家,让东京的赵官家评评理!” 今天人多,正在两人要继续吵下去时,旁边早有人来拉架道:“都监、知州,有话好说,这是何必呢!”几个通判拉着仲简到旁边的厅里,一个拿话儿劝他道:“那厮是武夫,知州何必跟他去一般见识!不管怎样,眼下咱们还得让他帮忙守城!” 还有人道:“这几天知州先忍一忍,那厮毕竟是杨安抚派来先头的人马。若不管不顾闹翻了脸,他添油加醋的,去杨安抚耳边那么一说,连赵官家也能听见风声,那样对咱们更不利!” 蒋偕那一头,被几个武将拉住了,一个便劝道:“蒋都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跟仲知州那边,千万不要再起摩擦!你想想看:一旦让侬智高知道了咱们宋军内部不合,他们派人来借机生事,对守城没有一点儿好处!无论如何,一切都以大局为重啊!” 另一个道:“这件事仲知州若有五分不对,都监的不对也有三分!城门官屠杀百姓这事儿,就算都监和仲知州意见不合,都监大可以把城门官抓起来,然后上报与杨安抚,由杨安抚做决断,怎么好私自把人给砍了?这么一来,让仲知州那边就有了借口,反过来咬你!” 闹哄了一场,在众人的劝解下,蒋偕和仲简这两个人,暂时也都忍了气,愤怒散了。 这个时候,杨畋率领的大部人马,已经距广州城不远了。杨畋关心前方的战事,把左右叫过来询问道:“侬智高现在情况怎样?有南边过来的消息么?” 一个参军回复道:“回安抚话:因为苏缄放弃英州,率人马前去广州支援,英州那边,被侬继宗、侬继封连日的攻打,城池三日前已经破了,咱们的人马损失惨重。英州的守军,除了殉国的那些外,一部分已经往北去了潭州。” 听见这话儿,杨畋从地图里抬起头,说一句道:“侬军既然打下来英州,下一步还要继续北上!叫潭州知州坚守住城池,只要南边广州城守住了,潭州的困境便迎刃而解!”说着杨畋又继续问:“广州现在的情况如何?苏缄和蒋偕怎么样了?” 另一个道:“九天之前,苏缄就已经到了广州,跟广州都巡检徐敏忠会合后,在城外阻击侬智高呢。蒋偕比苏缄晚到了两天,除了在城外的防御外,援军与城内交涉的事务,也是蒋偕在处理。” 说话之间,那人指着地图道:“如今侬军已成了两路:侬建候、侬建中这两支人马,已经绕到了广州城北面,暂时还没有进攻的迹象。虽然如此,一旦西面的时机成熟,这厮们立刻能从北面杀来。其余侬志忠、侬宗旦、侬日新、侬智会等人马,仍旧继续从西面进攻。 为此咱们也分兵两路:苏缄、徐敏忠这两路人马,仍继续守广州城西面的防御。蒋偕及其麾下的人马,则转去北面,阻住侬建候、侬建中这两支侬军。” 有人插了一句道:“按如今的情势,侬军攻到广州城城下,已经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广州城防御已基本妥当,继续在城外跟他们缠斗,除了人马损失外,已没什么大用。不如这样:让苏缄和徐敏忠把人马撤走,转到侬军的后方去。等到侬智高攻城不下,撤退的时候,他们再出来,在背后给侬军来一个痛击!” 因这个话儿,有人便道:“你不知道,前几天知州仲简就来报说,广州城城防仍不完善,苏缄和蒋偕那几路援军,不肯尽力抵抗侬军,已经有撤退的迹象了!他想叫杨安抚亲自下令,叫苏缄、蒋偕那两支人马,再多撑几日!” 另一个道:“我听苏缄那边人说,他去之前,不知道知州仲简都干了些什么,广州城不管城内还是城外,几乎完全没什么准备!现在的防御,还是苏缄和蒋偕去了之后,才开始紧急挖壕筑堑,花了足足五天才弄好的!” 又有人道:“不单是苏知州一个人说,前几天我听蒋都监那边来的人说,因为一些守城的事情,蒋都监与仲知州的矛盾不小,已经争吵过几回了。 因广州城防御迟迟未好,城外的人马就不能撤,就得拖住侬智高进攻的时间,令城外的人马损失不小,这只是一件!几天之前,又出来仲知州纵放军士杀良冒功的事,仲知州和蒋都监又闹得不快。守军和援军之间的矛盾,看样子不小!” 听见了众人的一番话,杨畋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说道:“虽然咱们一向讲究和睦,不愿意内部起纠纷。可眼下的情形,侬军人多,双方人数差的太大。跟他们在城外硬拼的话,损失也太大了。 传我的急令,限期叫仲简修固好城防,苏缄、徐敏忠那一边,叫他们择机就撤吧!告诉仲简,曹副使还有洪州都监蔡保恭马上就能赶到广州,叫他休怕,必须把广州城给我守住!” 随着时间的推移,侬智高所部的侬志忠、侬宗旦、侬日新、侬智会等将,距离广州城已愈来愈近。前头的侬军,已经与宋军在广州城城外展开了激战。因仲简不让百姓们进城,不然就杀。当初没能进城的人,如今被侬军胁迫着投降,不少人已成了侬军的先锋,反过来攻打广州了。 第493章 广州守城 苏缄、徐敏忠人马一退,侬军立刻乘胜追击,前方的军情,如雪片一般往城内传来。惊慌之中,仲知州一个劲问身边人道:“派出去的人马回来了没有?曹修和蔡保恭来了吗?多久能到?” 回复的道:“中午的消息,曹副使距离广州已不到百里。路不好走,蔡都监最快后天才到!”仲知州又道:“叫他们全都加快速度,广州这边十万火急,十万火急!”仲简着急找地图呢,正手忙脚乱找不着。丫鬟错把书递过去时,惹来了仲简的几句骂。 伏侍的道:“知州一天没顾上吃饭,身体要紧,多少吃一点。您还得带着众人守城呢!”仲简又骂:“吃!吃!吃!就知道吃!我养着你们有什么用?!”一会又有人过来道:“仲相公,衙门里众人都过来了,正等着跟相公去议事儿呢!” 因这个话儿,仲简便道:“叫他们都去书房等我,我马上就过去!”说罢仲简拿起茶来漱一下口,重新把衣服理了理,就过去了。 一看见仲简,武将几个人便围过来,跟他讲城防守御的事情。只听见仲简跟一个人争论道:“朱巡检,这样不行!不用把守城的人马分成几拨,没有必要,只留一支预备的就行!侬军势大,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先把城池守住,等待曹修和蔡保恭这两支援军!” 一会儿朱巡检又说了什么,仲简便道:“好,好,好,器械好说,一会让孙参军给你们拨,多派些人手过去搬!” 正说着呢,另一个道:“仲知州,外面有不少民夫在闹呢,说是要钱!”仲简便骂:“这帮要钱不要命的蠢货!都到了什么时候了,眼睛里面只有钱!没看我在忙着么?着什么急?等守完城再说!” 说话的道:“仲相公,这一次不给不行了,他们要停工!说什么欠了三个月工钱了,蛮人一打来,城内的物价飞涨起来,都快没有米下锅了!”仲简便道:“没米怕什么?役工不是管饭么?跟他们说,有哪个胆敢在守城的事上来要挟我,就按侬军的奸细来办他!就不信了,就这么一帮愚村汉,我还治不了他们了?!” 说着,说着,时间就已经不早了。不点灯的话,众人连地图都看不清了。从人帮忙点上灯,立刻有好几个脑袋凑过来,围在地图那大声争吵,还不时用手比划着。有几个嘁嘁喳喳的,嘴里说一些“蒋偕、曹修、苏缄”之类的名字,似乎在评价些什么。 还有的在喊口号道:“杀蛮夷!杀蛮夷!”、“活捉侬智高、黄师宓”、“为官家尽忠、为知州尽力,誓死保卫广州城!” 晚饭的时候都已经过了,然而众人顾不上吃饭,只拿了几块点心垫一垫,然后又继续商议起来。正在闹闹哄哄的时候,突然外面有人来报道:“大事不好,侬军已经到城下了!”这话儿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因这一句,一个才刚在喊口号的参军,手里的点心拿不住,“吧嗒”一下掉到了地上。其他的也都吓呆了,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 仲简毕竟是知州,一听见侬军已经到了,立刻要出去查看情况。连知州本人都亲自去,底下人就算心里再怕,也不敢躲着,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后面。众人到了城上看时,见夜色下面,乌乌压压的全都是人,把广州城围得铁桶也似。这场面别说众文官没有见过,连仲知州吓得都手抖了。 眼看这厮们帮不上忙,还过来添乱,朱巡检便劝众人道:“城上危险,下面侬军随时会攻城,仲知州还有各位相公,快去下面躲避吧!”好不容易上来了一回,立刻就躲下去不好看,仲简口里便说话道:“朱巡检,各位将士,这一次广州城能不能守住,得靠你们各位了! 眼下咱们必须不分彼此,同生死共患难。倘若我再年轻十岁,我都要披坚持锐,跟众位兄弟一块儿守城!只要这一仗熬过去,大家都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办得到,都尽管提!”因这个话儿,军士不少被鼓动起来,在跟着叫好儿。 仲简又对朱巡检道:“朱巡检,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给你办!等事成之后,巡检守城的功劳,我会向赵官家上报的!”朱巡检道:“有知州相公这句话,末将怎么敢不尽力!” 仲简因为不放心,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道:“援军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过来?”朱巡检苦笑了一下道:“仲知州,如今城池被围得铁桶也似,就算有消息也进不来了!”仲简又问:“你在城上看得远,看见远处有什么动静么?”朱巡检道:“除了城下的人马外,似乎又有几路侬军,正在朝咱们这边来了。” 不容易把众文官打发走,朱巡检再去看城下时,也不知为何,侬军迟迟都没有攻城。城里人提心吊胆了一夜,一夜过去了,都没有听见侬军攻城的消息。 谁知道这一夜侬军并没有休息,他们已连夜造好了云梯,一早就开始攻城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的战事已愈来愈炽。守城的人少,经过一天三轮的厮杀后,朱巡检已经损失了不少,把预备的人马都用上了。 见情形不妙,朱巡检急忙向仲简请示道:“侬军人多,人马根本不够用!请知州在城内多招些民夫,来帮忙守城!”仲简便道:“莫急,莫急,周参军已经在安排了,明天就能有三百人!” 朱巡检急道:“一天三百的人数太少!知州不如打开库房,把银子一发,怎么没有几千人?预备的人马都上去了,再没有增援,过了今夜,我这里恐怕要顶不住了!” 朱巡检“顶不住”这个话儿,确实把仲简给吓住了。仲简立刻给周参军多派了人手,叫他把征集的人数增加到一千。 周参军还在为难时,仲简便就开口道:“周参军,军情紧急,咱们不必太严苛了,可以把标准降下来!招的人里面,也不必查什么户籍、履历。除了广州本地的人以外,流民若想加入了,进来也行!健壮不健壮全都要,是个人就行!” 周参军道:“这么乱招,倘若有奸细混进来,咱们的损失就大了,这个责任可担不起!”仲简便就安慰道:“就算有一两个奸细混进来,夹在那么多宋军里面,他们还能有那个本事,把所有人全都策反了?!你听我的,只管把条件放宽了就行!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到明天我就要看到一千人!” 等仲简跟周参军商量完事情,回来走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是入夜子时了。好好的天儿,不知怎么就刮起风来。仲简的帽子被风一刮,立刻从脑袋上掉下来,被大风卷到别处去了。 从人为了捡帽子,跟在风后面一个劲撵。 仲简盯着远去的帽子,心里面隐隐有些不安:帽子掉了,恐怕不是个好兆头,眼前这一关难过了!他心里面甚至这么想:帽子是戴在头上的,难道城破了,蛮人会拿我去砍头么?仲简顿时打了个冷颤,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一路上回来,谁知道这风愈刮愈大,不单泥沙吹到了眼睛里,街上的东西都到处乱跑。因为被风摇晃得太猛,树枝从树上都断下来,才刚还能看见的路面,已经完全漆黑了。等到仲简回到家,浑身上下已成了泥猴,都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了。因为记挂着守城的事,这一宿仲简都翻来覆去的,一直没睡着。 次日醒来,一睁眼仲简就询问道:“朱巡检那边情况怎样?人马昨夜损失的多么?”回复的道:“回知州话,因为昨天那一场大风,把蛮子的云梯都吹折了,得重新造!今晚之前,他们够呛能攻城了!” 仲简立刻欢喜道:“我就说么,怪不得昨夜有那样的大风,是广州注定不该破,老天爷看觑咱们呐!传我的令:把众人都给我叫过来,继续商议守城的事儿!” 过没有多久,众官就都到齐了。这厮们一个个脸上欢喜的模样,都不用说,大风吹折了云梯的事儿,他们肯定已听说了。正说着呢,突然又有个消息道:“大事不好,侬军那边,正在往城里射火箭!” 因这个话儿,一个参军立刻道:“这样的大风,一旦着起来,恐怕到处都能烧着!得尽快组一支人马出来,打好水预备!”这援军马上就要到了,守住了广州,仲简能得个头功。倘若城里先着起来,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然而这时候调拨人马,哪里还有闲人呢!再说外面有这样的大风,人都躲到家里了,还怎么出去征人呢!这个时候的仲简,既害怕朱巡检那边过来人,一开口就要多少个人,叫仲简连夜给他备齐。又害怕朱巡检那边不来人,守城的长久没有消息。 事情都来了,既然仲简是知州,组建人马这件事儿,用不着他亲自办,只要动一动嘴皮子就行。立刻他就发话道:“刘通判,这件事情交给你,有什么困难你跟我说,我帮你协调!”想不到突然被仲简点名儿,刘通判在角落里抬起头,好半天才想起来应了一声。 正说话间,突然半空里“轰隆”一阵雷响,紧接着天上便下起雨来。也算刘通判这厮好命,因这场雨,侬军的火箭,立刻被雨水打湿熄灭了。眼看着广州城攻打不下,宋朝援军那一边,已经距广州城越来越近了。 第494章 退路 这个时候,黄玮已经投靠了侬军,现在做侬智高的副军师。这几日黄师宓出去办事,不在广州。侬智高这边一应的事情,全都是黄玮在出谋划策。赶上了这几日天气不好,又是风、又是雨的,也没法攻城,宋朝的援军却不停歇,眼看距广州城愈来愈近了。 倘若被宋军内外夹击,那么局势就不秒了!侬智高因为这事儿着急,立刻把黄玮找了来,两个人商议。 黄玮看着地图道:“其他的几路援军还好。据眼线报说,洪州方向,往广州赶来的那些援军,车子上装载的好像有火器。”侬智高终于坐不住了道:“黄军师,你看咱们是不是该撤了?晚一晚恐怕要被包围!” 黄玮便道:“前几天徐敏忠和苏缄撤得匆忙,不像是落荒而逃的模样!若撤的时候,宋军提前在退路上设好埋伏,咱们就损失就大了!就算要走,也需要派人去渡口打探打探,免得吃亏!”因这个话儿,侬智高立刻派出去两拨人,到江边探看情况去了。 冒着外面的风雨,两拨人一大早就出去了,等到晚上掌灯的时候,第一拨人马才回来。 侬智高急忙把去的人叫过来询问道:“渡口的情况怎么样,你们去探看清楚了么?”回复的道:“退路绝对不能再走了!小人们一路上过去时,见江水暴涨了不少不说,一连又看见好几支宋军,正在朝江边那赶呢!他们肯定设好了伏兵!” 第二拨人马回去的时候,跟第一拨回复的差不多,只是多了几句道:“天气不好,小人们也不太敢凑得太近。其中领头的那两个宋军,我们却看清楚了,就是苏缄和徐敏忠!”宋军已经在退路上设好埋伏这话儿,侬智高此时不得不信。 侬智高看看外面的天气,又是风又是雨的,看样子短时间之内好不了,也没法攻城。再拖下去,宋朝的援军可就到了!侬智高连夜把黄玮又叫过来道:“黄军师,我刚刚得到的消息说,宋军在江边设了重重的埋伏,咱们如今已进退不得,该怎么办?有什么好的主意么?” 对于侬智高这个疑问,黄玮便就回复道:“主意的话,我有上、中、下三条计。只是最好的那一条计能不能成,还得看黄师宓今夜回来的消息。”说罢黄玮看了看天,对侬智高道:“本来说消息一早能到的。看这个样子,可能得等到晚上了。陛下再等一两个时辰,等消息一到,咱们的主意就能定了!那时候我再详细说。” 说完这话儿,黄玮便一头扎进了地图里,也不吭声儿,只管在地图上写写画画。侬智高虽然心里面好奇,也不好贸然打断黄玮,只好把疑问放在肚里,先去处理些别的事。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听见军士来报道:“军师有书信过来了!”那头黄玮接了书信,拆开来仔细看了一番,然后便笑着对侬智高道:“陛下好消息,咱们的主意已经能定了!” 当下黄玮说起来来龙去脉,便告诉道:“早在黄师宓临走前,对于我军的前景,我们俩就曾经商量过:一旦广州城在短时间之内打不下来,咱们下一步最好的路线,不是沿路返回端州,而是北上,联合英州的侬继宗、侬继封,一块儿把韶州打下来!” 对放弃广州,转而北上韶州的事情,侬智高有些不理解道:“倘若大军去攻打韶州,咱们断了和后方的联系,一旦被宋军包围住,不就成瓮中之鳖了么?”对此黄玮回复道:“陛下不知道:这件事情,我曾经和黄师宓认真讨论过,北上不但能够脱险,而且北上韶州的话,让宋军措手不及不说,还能打通另一条要道,联合另一批人马呢!” 说到这时,黄玮干脆站起来,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然后指着韶州道:“韶州的位置,距离荆湖南路不远。那地方也是蛮汉杂处,那边的蛮人,宋朝称呼他们为‘蛮瑶’。这些蛮瑶散居在郴州、衡州、道州、连州、贺州、韶州、潭州等州。在南方天高皇帝远的去处,他们被宋朝的官员苛刻盘剥,也无人知晓,长久以来,瑶、汉之间的仇怨不少。 庆历年间的时候,转运使王奎贪财好货,把蛮瑶本来就不轻的赋税,一下子又给加重了十倍。蛮瑶因为不堪重负,纷纷逃到溪峒之中。纳税的少了,朝廷的资银也随之变少了。南方官吏为增加资银,把官盐的价格一路抬高。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盐价就抬高了十数倍!一时之间,蛮瑶贩卖私盐的不计其数。 贩卖私盐的苗头,让朝廷立刻警惕起来。他们捕捉、杀害了不少盐贩,蛮瑶的处境又岌岌可危。这个时候,吉州黄捉鬼兄弟率众起事。黄捉鬼对外声称精通巫术,能呼风唤雨,可以带众人抵抗宋朝大军,蛮瑶来投他的不计其数。 眼看着蛮瑶的声势愈来愈壮大,衡州知州陈执方打着宋朝的名义招安,派人去与黄捉鬼兄弟议和。谁知道黄捉鬼兄弟受降后,立即被陈执方设计陷害。黄捉鬼死后,陈执方又趁势追杀黄捉鬼残部,火烧蛮瑶聚居的村庄。黄捉鬼所部剩下的人马,不得不重新转移到别处。 数年之后,黄捉鬼所部的唐和、盘知亮,在桂阳起事。宋朝命刘沆知潭州,率军去征讨。蛮瑶凭借熟悉的地势,屡屡让宋军吃了败仗。见势不好,宋军于是调集大军,分兵八路围剿蛮瑶。听说了这个消息后,蛮瑶其他的几路义军,也来跟唐和、盘知亮会合在一处,在华阴峒之战大败了宋军。 见势不好,桂阳宋守信上奏道:“瑶贼唐和啸聚千余众,为盗五六年,朝廷不许穷讨,以致滋乱迟不能平息。今衡州监酒黄士元颇知溪峒事,欲选取战士二千,引路士丁二百,优给钱帛,不以远近,使逐捕之。” 因这个话儿,宋朝皇帝启用黄士元,对蛮瑶开始了又一轮屠杀。蛮瑶在遭受损失后,又转战至郴州、韶州等地,据险自保。眼看着瑶乱迟不能灭,宋朝先后又派出来杨畋、周陵、王丝等抗瑶,然而这几路人马,都未能将蛮瑶彻底歼灭。至今仍然有不小的势力。 为此黄师宓跟我说,不如咱们去尝试着联合蛮瑶,共同抗宋。这一次顺江而下,已经有几路不小的蛮瑶,通过蒙志坚带话儿说,想投靠咱们。 这一次黄师宓出去见诸峒的那些酋长,为首要见的几个人,就是南边的几路蛮瑶!只要咱们跟他们能联合起来,转而北上,不仅辎重、人马有补充的以外,还能打宋朝一个措手不及!” 对此侬智高欣喜道:“怪不得我们一路上过来时,每每打下来城池时,并不见军师多高兴。反而在诸峒的酋长投过来时,他眉开眼笑的,原来原因在这里!这件事情,军师早怎么不说呢?” 黄玮便道:“联合蛮瑶的这件事儿,黄师宓曾提过一两句,陛下回应都懒懒的,一心只关心前方的战事。更何况那时候咱们的战事很顺利,还没有遇挫,说不定仅凭着咱们自己,就能打下来广州呢!” 侬智高忍不住感慨道:“自从我得了军师后,每到走了投无路的时候,军师总能想出来好主意!不得不说,黄师宓真的是我的贵人呐!”黄玮便笑道:“其实我们选择北上,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荆湖一带地形复杂,山高林茂,羊肠小路也十分难行。宋军的火器到了那里,不容易施展,对我们有利。” 宋军这边,杨畋得到了前方的消息,已知道因为大风、大雨的原因,侬智高的战事不能进行,广州城安全已无虞了。然而因为这一场风,对宋军这边的影响也不小,援军到达广州的时间,也不得不延长。 对此杨畋询问道:“苏缄、徐敏忠那一边,情况如何了?”回复的道:“他两个正在沿江设障,确保侬智高从这里退时,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 杨畋又指着地图道:“除了西面的侬军的外,广州城以北,还有侬建候、侬建中这两支援军。他们未必会沿江而逃,倒很可能北上英州,跟侬继宗、侬继封的人马会合!”说到这时,杨畋又问了一句道:“洪州蔡保恭那一路人马,现在已到了哪里了?” 回复的道:“回安抚话,蔡都监大部的人马,已经到了英州以南的清远了。蔡都监的前部,已经快要到广州了!”杨畋立刻下令道:“告诉蔡保恭,叫他在清远按兵不动。已经到了广州的人马,全部都撤回!一旦侬建候、侬建中的人马北上,叫蔡保恭在清远把他们截住!” 对这个吩咐,有人口里问疑道:“广州城北面有蒋偕呢,虽然人少,他看住侬建候、侬建中这两支逃军,该不成问题!杨安抚是不是太过谨慎了?” 杨畋便道:“蒋偕人少,麾下只有两千的人马。北面的侬军加起来,大约能有六七千人, 长时间肯定看不住!还有一件:根据蒋偕的来报说,侬智高的军师黄师宓,近日来与黄知古、盘杰那几路蛮瑶来往密切。倘若蛮瑶被黄师宓说动了,真的跟侬军配合的话,情况不妙! 我已经让蒋偕盯着西北,防止大军在广州城以西交战的时候,黄知古、盘杰那几路蛮瑶,突然从西北方杀过来!” 第495章 柳暗花明 这个时候的蔡保恭,正在急急忙忙往广州赶呢。这几天因为天气不好,众人行走得实在不快,气得蔡保恭大声骂:“脚步都给我加快了,别女人似的磨磨蹭蹭,一点风雨就吓怕了! 这一次咱们若抢不着头功,全都是你们太磨蹭!” 军士有低着头抱怨的道:“都监,不是俺们不愿意快,这雨天泥泞,车推不动!药料若被打湿潮了,火器可就不能用了!” 蔡保恭瞪着眼睛又骂:“潮怕什么?不是有火么?就不能动动手给它烘干?!你们一个个都是些脑窍淤堵的夯货,怎么办还得我教么?”这一番话儿,让众人觉得蔡保恭这厮不可理喻,跟他没法儿讲道理,干脆就直接闭了嘴,不继续分辩下去了。 走着走着,突然传过来急令道:“杨安抚有令,叫蔡都监人马迅速调头,重返清远,在清远等待阻截撤退的侬军。” 因这番话儿,气得蔡保恭破口大骂道:“昨天还在催,催,催,说什么广州城军情紧急,叫老爷尽快赶过去救援。催了八、九、十来天,今天就突然改了口,再让我回去!上面人到底靠不靠谱?把老爷当猴儿耍弄了么?!” 左右便道:“都监莫怪,杨安抚急令,可能是情况有变动!”蔡保恭又骂:“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能有个屁的变动!侬智高马上就要被围,难道他肋下长了翅膀,直接飞回邕州了?野驴养的!这就是有人害怕我抢了头功,故意张开嘴乱传谣,软耳朵的杨畋就真信了!” 骂完了那几路友军后,蔡保恭又骂杨畋身边跟着的那些人道:“那几个参军,一个个贼眉鼠脸的,也没有几个是好东西!阴岑岑害人这这样的事儿,他们一件没少干,能说出好话来就奇怪了!” 眼看着这天已经晴了,有人立刻欢喜道:“天晴了都监,不下雨了!老天开眼,方便咱们赶路了!”蔡保恭干脆连天也骂:“这个贼厮鸟遭瘟的老天爷,它早晴一天,咱们赶到了广州城,杀起来了,他杨畋能来信儿叫咱们回去?真他娘天晴的不是个时候!” 就算再不愿意回,真怎奈军令如山,蔡保恭倘若不照办,马上脑袋就得搬家。没奈何蔡保恭大骂了一通,嘴巴上快活了一番后,还是得下令叫众军调头,再返回清远。蔡保恭一路上回去时,故意走得磨磨蹭蹭的,巴望着杨畋又来个消息,再把他给叫回去。 可惜一路上回来时,蔡保恭巴望的这个消息,迟没有等到。反而从后面又来了几路宋朝的援军,跟蔡保恭在路上相遇了。 那几路援军见了保恭,先是惊讶了问一句道:“老蔡,你不是一直在前面么?怎么又突然调头了?侬智高不打了?”因来人问,蔡保恭十分不情愿回复道:“安抚有令,叫我北上,去打英州的蛮子。” 来人完全不信道:“不可能吧?!真去打英州,你们会走的这么慢?!是不是安抚发话说,叫你们撤到北面去,胡乱做个策应的,等别人吃饱了你们再上来?我好奇问问:老蔡你啥时候得罪了杨畋?让你主攻变成了策应的?” 这个话儿一出来,旁边另一个便回复道:“这还用问?就他那张破嘴,太能惹祸,不知道啥时候得罪了人,他自己还都不知道。你说杨安抚能不挤兑他么?老蔡我不得不劝你一句:以后话还是少说吧,乖乖的夹着尾巴做人!” 这话儿蔡保恭不爱听道:“你们说谁?就那个杨畋?!我倒怕他?哼,别说一个杨畋了,就算他叔叔杨文广来了,老爷也不怕!” 来的人看不见蔡保恭不乐的脸儿,又继续说道:“哎,老蔡你过来,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儿:反正你们现在也撤了,你的火器放着也吃灰,放在那它也不下崽儿,不如干脆借给我们!等到俺们有了功劳,我分给你几个!这件事情怎么样?”保恭立刻开骂道:“‘火器’?什么‘火器’?!没有,没有,快给我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广州这一边,苏缄、徐敏忠这两个,为了断掉侬智高去路,已经预先在江边准备好槎木、巨石。只等着侬智高人马一败,想要从水路退回的时候,立刻就截断侬军的退路。 为确保侬智高此战必擒,苏缄和徐敏忠这两个,已沿江设障了四十里,别说是人,就算有一只苍蝇飞过来,也得被捉住。侬智高就算插了翅膀,这一次也难逃脱出去。眼看着宋朝各路的援军相继赶来,广州城周边过来的人马,已密如蚁聚。 这个时候,黄玮便对侬智高道:“陛下,是时候撤了。明晚再不走的话,就得被宋军包围了。”侬智高道:“到时候咱们怎么走,先生有什么主意么?” 黄玮便道:“宋军那几路援军的情况,在下已经摸清了:西北方连州巡检张宿那一路最弱,正北曹修那一路最强。不如这样,明晚咱们分两拨走:第一拨人马用三千人,子时出发,出去之后就直奔西面。 等到宋军得到了消息,过去追赶的时候,第二拨人马立刻出发,也是往西,到了五龙湾立刻拐弯儿,从西北方张宿处斜插出去。陛下可提前给侬建候处通个消息,叫他们尽量拖住曹修的人马,确保大军能顺利突围。突围之后,叫诸将都在清远会合,然后再去英州、韶州。”当下商量好之后,侬智高连夜给侬建候那边去了信,只等来日消息。 暂且不说侬智高。宋朝这一边,眼看着别人都兴冲冲赶去了广州,过去建功立业了。蔡保恭白白有那么多人马在手里,只能在清远坐着不动,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好好的火器放在那吃灰,还不能用。杨畋专门发了话儿,叫他看住侬建候、侬军中,不让这两支人马北上。 蔡保恭实在想不明白:就侬建候、侬建中这两支人,顶多五、六千人马,用得着他看?!侬智高身边的侬军,可是足足有八九万!别人都吃肉,只有蔡保恭坐在清远,盯着前面那一盘苍蝇腿,吃着吃不着还不一定,怎么想怎么觉得窝火! 正在蔡保恭在清远跳脚骂时,突然有人来报道:“杨安抚那边来了话儿,说拨了两支人马给都监,都监出去见一见吧!” 当下出来厮见时,其中一支,领头的那个叫岑宗闵,是田州黄光倩那厮的好友。岑宗闵不看好侬智高与宋朝做对,认为他们是以卵击石,早晚要败。怎奈岑宗闵做不了侬智高的主儿,将来被宋军杀过来,左右江没有一个能善终。想到这时,岑宗闵便率领所部沿江而下,想要投宋。因此一听说杨畋过来平乱,岑宗闵立刻找杨畋投靠了。 另一支人马,领头的那个不是别人,正是邕州的指使亓赟。亓赟这个厮,说起来话长。 当初侬智高打邕州的时候,他逃去永宁郡,搬了吴太守那一班救兵,过来救邕州。谁知吴太守人马让侬军包围,所部一战被屠杀得尽了,亓赟不容易逃出命来,立刻就转头往东面逃了。 谁知道愈往东逃,侬智高从后面就跟上来了,从横州一直撵到端州。不像是亓赟在搬救兵,倒像是亓赟在前面引着侬智高似的。 好不容易到了广州,广州的这个知州仲简,死板愚执,自以为是,非认为邕州被侬智高破了这事儿,是个谣言,哪个来报信他囚禁哪个。有些古板愚执的人,死不改口,被仲简以“妄言惑众”为理由砍了。 亓赟又不憨,眼看有那么多前车之鉴,谁还跟仲简那蠢厮去较劲呢?因此亓赟撒了个谎,逃出来广州,如今也投奔至安抚使杨畋的帐下。 可惜这两人投来的不是时候:此番宋军要围攻侬智高,前头的人马都已经都走了,赶不上了,只有清远蔡保恭人马还未动。因此杨畋便发话说,叫岑宗闵和亓赟这两支人马,到清远蔡保恭的账下听命。 一听说岑宗闵、亓赟这两只人马,是杨畋亲自派过来的,蔡保恭这厮会错了意思,心里面道:“前面正在打着呢,哪个不比我这里缺人?杨畋把两这个鸟厮派过来,就是想告诉我一件事:清远这边,换岑宗闵和亓赟这两个守着,就足够了!我可以立刻率军南下,去广州围剿侬智高了!哈哈哈哈!老爷的火器没白费,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为确保自己猜的对,蔡保恭又问了一遍道:“二位过来的时候,杨安抚有什么交代么?有没有说一些别的话?”岑宗闵想了想说道:“杨安抚叫我们来配合都监,一切全听从都监的安排,其他的事情倒没有多说。” 亓赟是个机灵的人,一听见蔡保恭问这个话儿,这厮立刻认为说,之所以姓蔡的这么问,就是想听拍马屁,亓赟便就说起来道:“老岑你记错了,杨安抚怎么没有说?他说蔡都监有勇有谋,遇到事情能灵活处理,比那些死板脑筋的主意多,经常能出其不意立大功。他还说,我们俩跟着蔡都监,比去别处立功更大!” 被亓赟杂七杂八说了一通,蔡保恭也不知怎么理解的,反正他就认定了说,杨畋把岑宗闵、亓赟调过来,为的就是一件事儿:让岑宗闵、亓赟在清远守着,由他俩盯着侬建候、侬建中。至于蔡保恭这一路人马,自然就可以去广州了。 想到这时,蔡保恭立刻下令说,叫岑宗闵、亓赟在清远守城。蔡保恭自己则召集人马,连夜就出发,一路小跑儿往广州赶去。 第496章 突围 侬军的大部突然北上,与英州侬继宗、侬继封人马汇合,已经打下了韶州这事儿,杨畋这边已知道了。杨畋立刻询问道:“我让蔡保恭守在清远,阻止侬智高人马北上,蔡保恭人呢?他怎么给我守的城?!”回复的道:“蔡都监留下岑宗闵、亓赟千余人马在清远守城,他率领所部其他的人马,全都赶去广州了!” 听见这话儿,气得杨畋大骂道:“传令下去,洪州都监蔡保恭贪图功劳,不听号令,就地格杀!”因这个话儿,众人立刻求告道:“杨安抚,如今战事仍未完,咱们正是用人的时候,不如让蔡都监戴罪立功!” “战事未完先斩大将,于大军不利啊!求安抚千万要三思!”、“大战在即,咱们如今正缺良将,蔡保恭暂时杀不得!”当下众人劝了一番,斩杀蔡保恭这件事儿,杨畋也就暂时罢了。 一个参军提醒道:“杨安抚,如今侬智高敢冒险北上,莫不是他们与蛮瑶已联合起来,打算共同抗宋了?若果真如此,咱们就麻烦就大了!” 说起来蛮瑶,杨畋跟他们打过交道,也知道一旦蛮瑶再滋乱起来,平乱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当年朝廷用人不当,任命王奎做转运使。王奎仗着与陈执中、贾昌朝关系密切,又深得赵官家信赖,到了地方后胡作非为、横征暴敛,蛮瑶滋乱的此起彼伏。 为这事上,包拯一连七次向皇帝上书,终于把王奎给弹劾掉。然而就算罢免了王奎,蛮瑶此时民心已乱,想弥补早就已经晚了。 后来衡州知州陈执方,假意招安,暗地里却把投降宋朝的黄捉鬼杀害,这么一来,蛮瑶对宋朝已彻底失去了信任。再想讲和比登天还难,甚至可以说,讲和已根本不可能,平乱只剩下一个办法,只有依靠武力了。 然而在朝廷里面,欧阳修那些人仍坚持主和。欧阳修曾这么上书道:“黄、邓初起之时,捕盗官吏急于讨击,谨蛮便杀,屡杀平人,遂致莫徭惊惶至此。以此而言,则本无为盗之心,固有可招之理。” “昨邵饰等初招黄捉鬼之时,失于恩信,致彼惊逃,寻捕获之,断其脚筋,因而致死。今邓和尚等若指前事为戒,计其必未轻降,如云且招,终恐难得,必须示以可信之事,推以感动之恩。” 在杨畋看来,欧阳修那帮主和的人,书生之言,把事情想得太过天真!等朝廷终于要放弃讲和,派大军过来征剿时,欧阳修又这么上书道:“臣风闻杨畋近与蛮贼斗敌,杀得七八十人首级。仍闻入彼巢穴,夺其粮储,挫贼之锋,增我士气。 畋之勇略,固亦可嘉,然朝廷谋虑事机,宜思久远。窃恐上下之心,急于平贼,闻此小捷,便形虚喜,不能镇静,外示轻脱。”、“今湖南捕贼者,杀一人头赏钱十千,官军利赏,见平人尽杀。平人惊惧,尽起为盗。” 欧阳学士一片好心,上书言事,就怕出平乱出了偏颇。初心虽然是好的,可是见了他的劄子,赵官家并不是那么理解的。赵官家怀疑杨畋不说,又连续派来了好几路人马,令治瑶彻底进入了混乱。 广州一役,没能擒住侬智高,反而让他们逃脱掉,又跟蛮瑶联合在一块儿。一旦此事让朝廷知道,更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为今之计,只有趁着侬智高立足未稳,尽快把侬瑶联军一战打垮! 这个时候,一个参军说话道:“侬智高如今放弃广州,转而北上,已经与后方失去了联络。侬智高数万大军辎重的供养,如今全靠着黄知古、盘杰那两路蛮瑶的帮衬。黄知古、盘杰人马不多,不如咱们先破了那两路蛮瑶,然后再调头打侬智高!” 说到这时,杨畋开口询问道:“黄、盘那两路蛮瑶军,这两天有什么动静么?他们现在的位置在哪?”回复的道:“据前方报说,黄、盘二人的人马,正在连州附近聚集,莫不是要接应韶州的侬智高?” 杨畋看着地图道:“侬智高人多,用不着他们过去接应。这两人突然聚集在连州附近,肯定会有下一步动作。”说到这时,杨畋突然指着贺州道:“贺州太平场,正是我军存粮的所在!他们下一步,肯定要去太平场抢粮!” 这话儿众人都信了,在地图旁边围成了一圈,口里七嘴八舌的道:“他们把大军集结在这里,除了太平场那些粮食,再没有别的原因了!”、“传令叫他们烧粮吧!让侬智高快一步那就坏了!” 正在众人议论时,杨畋已经下令道:“传令与蒋偕,让他连夜率军开拔,赶在蛮军过来之前,先到达贺州。叫他到了不用顾虑,一把火烧了太平场存粮!” 因这个话儿,一个参军急劝道:“安抚且慢!听我一言:因侬智高造反,朝廷密切关注此事,命咱们及时将军情上报。如今侬军连破州府,声势日炽,各路人马迟无建树,朝廷屡次降书问责。 焚毁粮储这事儿不小!倘若提前不上报,一旦上面人怪罪下来,众人全都得问罪!安抚不如先写信一封,命人快马加鞭连夜上呈,一旦得到上面的回文,立刻行事也不迟!” 杨畋便道:“事情紧急,已经没时间上报了!请列位放心:若出了事情,由我杨畋一个人担责!”说毕杨畋又下令道:“传令下去,叫广州周边的各路人马,见到了消息立刻开拔,争取把侬智高歼灭在韶州!” 这个时候的蒋偕,因为听军士告诉说,朱巡检一听说侬智高人马退了,立刻率城内的人马杀出来。这些人不仅没有北上去阻击侬军,反而在北面大肆屠杀。一连十几个村庄的人,都被他们屠杀尽了,附近十几里的河水,都被鲜血染成了赤色。 为这事儿上,蒋偕立刻回了广州,怒斥仲简这厮道:“当初侬智高东犯的时候,你拥兵自重,不肯救援,还把前来报信的人马给杀了,贻误了军机!守城防御你一拖再拖的,杀良冒功做得倒快! 军情紧急,我派人叫你拨人马支援,你干了什么?!不仅没有派过去援军,还叫底下人大肆屠村!我问问你:山羊堡、下火村,还有北面其他十几个村庄的人,是你下令叫屠杀的吧?!” 仲简便道:“他们当初投靠了侬军,做了侬军的向导,过来攻城!这样的不杀,难道还需要留用么?”蒋偕又道:“当初你下令关了城门,侬军一到,百姓不得已只能投降!这件事情追究起来,难道你不该问责么?!” 一听见“问责”这个话儿,仲简便就笑了道:“我的责任,是守住了广州!冒然出城去支援你,一旦城内有失的话,这个责任谁担得起?广州城真遇到危险时,不指望我,难道还指望你蒋偕么?!” 蒋偕便道:“你放宽心,真到了危急的时候,我蒋偕肯定会以死报国,不用仲知州操这个心。反倒是你,拥兵自重,对将军情紧急的官文,置之不理,贻误了战机。身为一州的知州,不能出兵保护平民,反而命军士大肆屠村!你这样的,不配做广州军民的知州,你罪该斩首!” 仲简针锋相对道:“你蒋偕区区一个都监,凭什么就赶杀天子门生、皇帝侍从?是谁给你的这个胆子?岂有此理!”蒋偕骂道:“老爷手里提三尺剑,从西北到东南,斩诸侯杀胡虏,惩奸除恶,管他什么天子门生!” 蒋偕这个话儿一说出来,气得仲简脸色都白了,嘴唇发抖,当时差点没背过气去。眼看两人已彻底闹翻了,底下人一窝蜂全过来劝,拉着蒋偕要往回走。蒋偕仍旧不算完,仍旧转过头大声道:“你等着吧,等这一仗过后,我要亲自去东京见赵官家,把你仲知州的事情一一上报,这些事咱们不算完!” 正在吵吵嚷嚷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报道:“蒋都监,有杨安抚派人送来的急信!”当下蒋偕看完了信,一句话不说,白了仲知州一眼,也不在州衙里继续待着,立刻带着人就出去了。 仲简这厮,虽然在蒋偕面前不服软儿,然而等到蒋偕一走,仲简一个人寻思的时候,心里面便不免七上八下起来。 自从侬智高起事之后,仲简身上的那些事儿,什么诛杀、囚禁沿江州府的使者,把军情紧急的消息,当成个谣言,没有及时将军情上报,酿成了大祸。侬智高一来,又屠杀进来广州的平民,让黄玮那厮就那么跑了。还有跟援军配合得很不好,在防御上面不尽心,许多事情被他们挑剔。 还有最近的这一次:置蒋偕求援的来信不顾,让侬智高大军轻易跑了。一桩桩每个都不是小事儿。一旦这些事传将出去,遭到弹劾,不光这知州做不成,有贬职的危险,恐怕上头还能降罪! 反观蒋偕那一头,没有把柄在仲简手上。一旦有一天,事情真捅到赵官家那里,明显是仲简这边吃亏!蒋偕临去前那一番话儿,真的把仲简给吓住了,当日就坐立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