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奇缘之寒玉神卷》 一 冬月里的一个早晨,懒散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挥洒她的灿烂的光芒,照耀得整条状元街一片白晃晃的。然而大街上或行或立的人群却丝毫感受不到她的热度,相反,还觉得寒意逼人。 这是小雪初霁的第一天,路面几乎看不到潮湿的痕迹,倒是各家各户的房顶的背阳处还留着头天下过雪的证据——一小块一小块的积雪,非常干净,没有受到一丁点污染。 状元街上出状元的时代距今已有一百年了。这一百年来,街上的居民因本地曾出过一个状元而自豪的情绪经久不衰,甚至历久弥深,尽管百年来仅仅出过那么一个名人。 没有人能够否认,这里民风淳朴,老百姓安居乐业,整条街上三百一十二户人家个个安分守己、勤奋工作,这里简直就是天下良民的典范。当然,是在费玲珑不在本地的情况之下。 显然,今天天气虽好,却不是夸耀本街的日子。就在街东头的大牌坊下,赫然立着一个卓尔不群的身影。说她卓尔不群,并非指她气质高贵、衣着出众、容貌艳丽等等,只是因为她所站立的地方方圆一丈之内没有人敢染指半步。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但一经过这里,就好象遇见了一片池塘,很自觉地绕道而行。拥挤的大街上出现这么“空旷”的地方,的确能凸显出这位小个头女子的“不群”来。 尽管别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女人,但她费玲珑仍然喜欢作一身男人打扮。此刻,她就身着一贯的短衫长裤,很不雅观地叉腰跨立在“状元坊”这座令人自豪的大牌坊下。硕大的牌坊在她脸上投下重重的阴影,使她那张本已不悦的脸显得更加阴森。 费大小姐今天心情不好。每个看到她的人都在心里嘀咕,并且决定绝对不去招惹她。 费玲珑站了很久,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恐怖,几乎可以用“狰狞”两个字来形容。伴随着脸色的变化,她的“地盘”也跟着快速扩大,很快,就没有人打此经过了,来往的人早已收到旁人的预警从别的巷子绕行了。 “为什么?”费玲珑咬牙切齿地低声自语,“为什么非得是我?天杀的钟嘉南,我若不能叫你死得很难看,我就跟你姓。” 这时,街的西头飞快地奔来一辆颇为气派的马车,车厢门敞开着,里面坐的是个小丫鬟。小丫鬟冲费玲珑大声叫道:“小姐,他们来人了,老爷夫人叫你赶快回去。” 费玲珑的一张脸顿时像苦瓜一样拉下来,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还是做了个潇洒的腾空动作,准确地跃进了车厢。 马车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驶回费宅。费家是状元街上的大户人家,因为他们正是本街上那位早已作古的名人的后代,于是深受本地居民的爱戴,当然还包含对费大小姐的怕。 不可一世、傲视群“雄”的费大小姐终于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任她再怎么凶狠,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家人走投无路、唉声叹气,而造成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就是那天杀的钟嘉南——一个已是她未婚夫的男人。 她费玲珑居然会有这么一天!昨天,从城里回来的父亲费老爷子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们家三十年前的冤家就要来寻仇了。万幸的是,这位老仇家并不想血洗费家,相反地,他要化干戈为玉帛。于是,在一位极有名望的老人家的启发和撮合之下,那位钟姓仇人决定与费家结为儿女亲家。这实在是个非常完美的构思,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两家人变得更加亲密呢?而且,钟老爷子除了此法之外拒绝接受任何调解。这样,短短的一个时辰内,两家签订了成为亲家的合约,从签约之时起,费玲珑就已成为钟家唯一的媳妇。 “这简直就是卖身契!”费玲珑愤怒地摔下那份协约。该死的,那合约上竟然有多达十三条的对她的限制,如不得干涉丈夫的工作;一年内只准探望一次父母,还不能超过三天;要与成亲以前的私交断绝往来,除非得到丈夫的许可等等。当然“结交朋友”这条费玲珑并不十分反对,反正她从来就没有朋友,以后可能也不会有,但一年只能探望一次父母这条实在没有人性。好在费老夫妇耐心劝导了女儿一番,才堵住她那张即将破口大骂的嘴。 “大小姐,你尽管放心,你未来的夫家是个非常有身份的人家,而且富可敌国。”状元街第一名媒徐媒婆张着她的血盆大口说。 “哦?他们是皇亲国戚?”费玲珑眼中充满“杀机”地问。 “不,不是。他们是江湖中人。” “哈!江湖中人!”费玲珑夸张地冷笑一声。“你以为本姑娘没见过江湖中人哪!一个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上无片瓦,下无寸席,脾气古怪,性格乖戾……” “不不不,绝不是这样。钟老爷家里真的不是一般的江湖人。”徐媒婆连连解释,“大小姐嫁过去之后自然就明白了,老婆子可不敢骗你。” “等嫁过去就晚了。”费玲珑几乎吼起来。 “玲珑,斯文点。”费夫人低声叫道,生怕女儿一个恼怒会动手伤人。 费老爷重重地咳嗽两声,大声说道:“好了,钟家的人已经在前厅等着了,玲珑,你去换身女装,什么都不用带,立刻跟他们走吧。嫁过去之后,你要是想爹妈了就写信回来。你未来的公公说了,见面虽然不行,但写写信无妨。快去吧!” 费玲珑真是无可奈何了,只得回自己的房间换了套女装。衣服还是新的,因为她极少穿女装,这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母亲给她做的一套,如今穿去,也可留做纪念。 到得前厅,果然有四个彪形大汉虎生生地站在门口。费玲珑一看,心里就寒了几分,不觉往母亲怀里一缩。费夫人柔声道:“别怕,那是护院家丁。” 四个大汉一见费玲珑,竟齐刷刷地跪下,喝道:“恭迎夫人。” 费玲珑一听“夫人”两个字,心里真是不受用,这未免太抬举她了吧。 大厅里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他身后站着个俊秀的少年。费玲珑忖道:这该不会就是她的公公和丈夫了吧。看样子挺和善的,衣着也很有品位,虽然不怎么华丽,质地却是上乘的。 老先生笑眯眯地站起来,快速打量了费玲珑一番,然后和颜悦色道:“这想必就是令千金,我们未来的女主人费大小姐了。” 费老爷道:“正是小女玲珑。女孩儿家没见过什么世面,怕生人哩。” 老先生向费玲珑深深施了一礼,道:“小人桂祥,乃是敝府的管家,特代表我家主人恭迎夫人。”他转头对那少年道:“书玉,见过夫人。” 少年恭恭敬敬地跪下道:“小人拜见夫人。” 桂祥道:“书玉今后就是夫人的书童,夫人如有什么信件要送,就交给书玉去办。别看他年纪小,办起事来却很老练,夫人可以完全放心。” 看着这架势,费玲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呆呆地点头。 桂祥道:“费老爷,时候不早了,我们是否可以启程了?否则天黑前就赶不到城里了。” 费老爷叹了一声,挥挥手道:“去吧。” 费夫人犹自不舍地拉着女儿的手,噙着泪悄声道:“玲珑,过去之后凡事忍让,夫家不比自己家里,不可任性撒娇。你的丈夫听说脾气有些暴躁,但是个讲道理的人,你千万不可硬来,有什么事好好说。你若是在那边受了什么委屈,就写信告诉娘,爹娘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眼看一切都是真的,费玲珑真是悲从中来,泪珠子好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地滚落下来。她平日里虽然凶蛮,但那是刻意做出来的,其实她内心是很温柔善感的。倘若是一般的离别,她定会强挤出笑容,但今日一别,要见面就得等上一年,跟生离死别也没什么区别了,所以她也不掩饰自己的难过,任由泪水滑落。 四个彪形大汉走到大门外,街上的行人纷纷闪避。乡下人谁见过这样的世面,一个个吓得远远躲开。门口停了一辆极不起眼的小马车,实在不像大户人家的配备。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是个俊俏的小丫鬟。 桂祥道:“小红还不扶夫人上车?” 这叫小红的丫鬟立刻跳下车,乖巧地从费夫人手中接过费玲珑的手,柔柔地道:“夫人,奴婢来扶您。” 一看这小丫头的打扮,费玲珑觉得自己真是土气,头发梳成乡下顶流行的大辫子,穿的是一件翠绿的掐花小袄;而这小丫鬟头顶绾了两只小环,一边垂下一条小辫儿,用银丝带细细地编织着,一身雪白的长裙外套了件狐狸皮的毛背心,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丫鬟。 费玲珑的这种自惭形秽的心情使她一直无法开心起来,一想起和父母离别,就又不能自已地流起泪来。 小红轻轻地道:“夫人,别哭坏了身子,费老爷费夫人会更心疼呢。您要开开心心地走,他们也能放心。” 费玲珑想想也是,只得擦干眼泪,与父母道别。 小马车在正午日光的沐浴之下,终于欢快地跑了起来。驾车的是个又老又丑的乡下汉子,他的旁边坐着那个叫书玉的少年。这多像一个小户人家的一次普通出行呀,谁知道里面坐的竟是状元街上人称“母夜叉”的费家大小姐费玲珑呢?她即将嫁入的夫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 二 “饭桶!一群饭桶!一个大活人都给弄丢了!”偌大的厅堂里回荡着暴怒的喝声,喝声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里莫非没有人?钟老爷子认为这厅堂里面站着的二十三个人跟一团空气差不多。当然,这个时候,这二十三个人更希望自己是空气,至少不会引起这位暴君的注意,从而招致一顿臭骂,甚至更重的处罚。 “汤靖,你说,那小子是怎么溜的?”钟老爷子一双厉眼盯上了离他最近的一个青年,那叫汤靖的青年冷不防地打了个哆嗦。 “回老爷子,属下……属下是一直跟着教主的,走到聚仙茶楼的时候,教主说要进去坐坐,属下不敢不从。刚在茶楼里坐了没一会儿,教主说看见了一个熟人,一下子就冲了出去。属下着了慌,立刻跟了出去,一开始属下还能追得上,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属下就气力不支,渐渐地落远了,等到城外乱石岗,教主就没了影儿。属下真是……真是惭愧万分。” 钟老爷子气冲冲地指着他的鼻子道:“汤靖呀汤靖,你的轻功一向是最好的,怎么可能跟丢人?说!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骗我的?” 汤靖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爷子,属下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骗您呀。您也知道,教主的轻功独步天下,别说一个汤靖,就有十个汤靖也跟不上。” “老爷子,汤护法的话不错。”终于有人敢捋虎须了,汤靖万分感激地看着这位勇士,暗自道:金和,好兄弟,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与汤靖同为护法的金和道:“依属下猜测,教主可能一时间难以接受成亲这种大事,想单独静一静,或找个人说说话。自从八年前……”说到“八年前”,他的声音变得格外轻,但还是招来了钟老爷子的怒视,“……那事儿之后,”金和壮着胆子,“教主的脾气就变了许多,在如今这种情形之下,还不如让教主冷静冷静。若和教主硬碰硬,此事恐怕不会有任何进展,弄不好,教主只怕还会有更过激的行为。请老爷子三思。” 金和是出了名的能言善辩,分析问题头头是道,果然,钟老爷子一阵暴怒之后渐渐平静下来,想起八年前闹起来的一桩大事,老爷子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钟老爷子道:“也罢,新娘子傍晚时分就到了,不管教主在不在场,婚礼总要如期举行,好在没有外人,都是自家兄弟,也不怕自己人笑话自己人了。届时,你们与教主夫人见过礼就回各自任所去,等日后教主想通了,再隆重地办一次酒,你们再来热闹热闹。” 一席话令众人都长吁了口气,总算是逃过一劫。话虽如此,钟老爷子还是派出了大量人手去寻找钟嘉南。难不成真要新娘子一个人拜天地,那叫他一张老脸往哪儿搁? 越是着急,那天色黑得越快,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只见外面来报,夫人已到了。 仿佛是一声令下,众人连忙整理衣冠,生怕自己给新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其实新娘子还要梳洗打扮,总得一个时辰的时间。 寻找钟嘉南的事终于还是无望了,好在新娘子用红头巾盖着,什么也看不见。钟老爷子当机立断,嘱咐喜娘几句,大家统一口径。 仓促地完成了拜天地的程序,立刻将新娘子送入洞房,在洞房门口,众人一一拜见了新夫人。 可怜的费玲珑被弄得晕头转向,还没见着自己的新郎官,倒先见着了一大群陌生人,一个个无比恭敬。 众人虽已自报姓名,但二十三号人,费玲珑哪里记得住?只记得最后一个人叫孙文俊,挺斯文的名字。 洞房布置得很漂亮,到处都是大红蜡烛,到底是有钱人家啊,要知道乡下人用油灯都是极省的,哪里还有钱用蜡烛?再看那被褥、床帐,全都是上等的绸缎,连桌布都是极好的提花绒布。看来徐媒婆真没撒谎,这钟家还真阔绰哩! 费玲珑将房里仔细地审视了一番,眼光落在了小红身上。这小丫鬟也穿了件红衣裳,愈发衬得肤色雪白,费玲珑不觉赞道:“小红,你真漂亮!” 小红忙道:“夫人才美呢。刚才各位堂主都夸夫人有气质,他们可都是见多识广的人哦。” “堂主?堂主是做什么的?看样子,他们是这里的下人?” 小红笑了笑,“下人谈不上,他们跟我家主人是隶属关系,嗯,就像下属跟上司的关系。” “哦,明白了。”费玲珑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其实,她还是没弄明白。钟家又不是做官的,怎么会有下属呢?果然不是一般的江湖人。 夜似乎已深了,小红笑眯眯道:“夫人,我们教主陪客人喝酒可能要喝到很晚,您不如先休息吧。” 费玲珑忙点头道:“再好不过了,我也很累,早想睡了。” 小红松了口气,笑道:“夫人,奴婢就在隔壁,您有什么吩咐,叫声奴婢就行了。”小红给她解下嫁衣,又从衣柜中取出一套衣裳放在床头,“这套衣裳您先穿着好明日拜见老爷子。今天裁缝给您量过尺寸了, 过两天就可以做好,您什么都不用操心。” “好,好极了。”我才不操心呢,费玲珑心想。 啊,活了十九年,还是头一回睡这么气派的房间里,皇宫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因为没有新郎官的打扰,费玲珑先前的怨气也消了一些,再加上大家对她又非常热情,所以费大小姐决定暂时忘记这场婚姻带来的不快。 这一觉竟睡到日上三竿,费玲珑看到透进屋内的阳光,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大叫道:“小红!” 小红飞也似的跑进来,急问出了什么事。 “小红,您怎么没叫我起床呢?看看都什么时候了!”第一天做媳妇就睡懒觉,不知道夫家会怎么看她。 “没关系,我们这儿随意得很,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夫人,昨晚睡得好么?奴婢昨天睡得好沉,也不知道夫人叫了奴婢没有。” “哦,没有,我睡的很好。”看见小红那么殷勤的样子,费玲珑不好意思说她什么,只好以最好的速度洗漱。一切就绪,费玲珑做了个深呼吸,“得去拜见公公大人了,对不对?” “嗯。”小红乖巧地领路。昨天黑灯瞎火的,没看清楚宅里的模样,现在,一切都一目了然了。费玲珑瞪大了眼睛,惊叹于眼前的景象。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天然的大花园,依着地势,开凿了几条溪流,穿过白玉栏杆的曲廊。溪水汩汩地流淌,水中隐约可见欢快游动的红鲤鱼。池塘边的曲廊四通八达,连接着各个院落,放眼望去,望不到院墙的尽头,只觉得层层叠叠,庭阁重重。 “小红,这儿这么大,很容易走迷路吧?”费玲珑吃惊地问。 “多走几遍就熟悉了。其实这里的地形并不复杂,只要记住大致的方向,总能够走回来的。夫人您看,咱们住的地方叫筱竹搂,因为屋后面是一片竹林,很好辨认。您再看,太阳从那边斜射过来,那边是东面,咱们的筱竹楼就在西北方向,您若站在大门口,只要记着往西北走就准能走回来。” 哇,这么复杂!费玲珑心里吃惊得不得了,但脸上却摆出一副不过如此的表情,生怕人家把她当乡巴佬看。 走了很久,穿过了四道庭院,不知转了多少次弯——起初她还记得,后来就记混淆了——终于来到了钟家大宅的正厅。 走进大厅,费玲珑极力抑制住惊讶的情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这厅未免也太气派了吧,房梁总有两丈四尺高,砥柱又圆又粗,巍然立在两旁。上首处是两张并排的大黑漆木椅,下首整齐地列着二十张座椅,左右各十张,靠门口的地方还有几条长凳,好像这里经常有几十个人聚在一起议事似的。 钟老爷子慢吞吞地从后堂走出来。看他那须发皓白的样子,费玲珑又吃了一惊,公公都这么老了,那她的丈夫岂不是也不年轻了?照着小红的指示,费玲珑规规矩矩地给老爷子叩了三个头,钟老爷子笑眯眯地叫她坐下说话。 “玲珑哇,在这里还住得惯么?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在这个家里,你可以当一半的家。” 费玲珑惶恐道:“不敢不敢。我太年轻,一切还要长辈教训。” “这孩子,真太谦虚了。你要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问老管家桂祥,他在我们钟家呆了五十多年,几乎可算是三朝元老,他说的绝对错不了。” “是。”费玲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闭着嘴端坐着。 钟老爷子叹了一声。“好孩子,真有规矩。”他也不想再多说,倘若叫新媳妇知道她的夫君此刻还下落不明,真可叫他丢脸了。 这番短暂的会晤给费玲珑印象最深的就是老爷子身后那堵墙上的一幅图,有些像太极,但是没有里面的小圆圈,黑的那半边里画了一颗十字形的大星星。这图是什么意思呢?她想了好久好久。 三 等费玲珑离开,钟老爷子又把小红叫到跟前来。“你们夫人问起过教主的下落吗?” 小红连连摇头。“奴婢觉得很奇怪,夫人好像一点也不关心教主在什么地方,什么都没问,夫人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问最好。”钟老爷子放松了一下自己僵直的脊背,“她不问,你们就谁都甭说。万一问起来,就照我先前嘱咐的说。” “就说教主去星月岩处理教中事务去了,得一个多月才能回。是吗?”小红一字不落地复述昨天老爷子交代的话。 “对极了。小红,你表现得好,我会重重赏你的。” 小红满心喜悦,暗想:新夫人太好伺候了,自己可真走运。 费玲珑真的一点也不关心钟嘉南的去向吗?当然不会。其实昨天拜堂的时候她偷偷地观察过,根本就没有新郎官。为了让大家不难看,她干脆就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不过,她还真想知道钟嘉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没见到本人没关系,多方打听不就知道了。 费玲珑给自己拟定了一个庞大的计划,她要彻底了解钟家。因为她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嫁人,绝对不能让别人以为她是傻子。 第一步,拉拢小红,让她成为自己的死党。 费玲珑从老爷子交给她的首饰盒中挑了一支非常抢眼的珠钗,她相信这绝对能够打动小红的心。 “小红,喜欢这支珠钗吗?”费玲珑在镜子前面故意将珠钗在发髻上插来插去,好像左看右看都不合适,“唉,挺好的一件首饰,可惜不适合我,插在你头上倒挺漂亮的。” “夫人……”小红费解地看着那珠光宝气的饰物。 “送给你吧,不然搁着就浪费了。”费玲珑十分大方地将珠钗放在小红的手心。 小红吃了一惊。“夫人,这么贵重的东西奴婢怎么能要?” “小红,你是我的贴身侍女,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并非其他人可比,我可是把你当做心腹哦!”费玲珑无比诚挚地说,“把它送给你就当是见面礼吧。我初来这里,手头没什么现钱,只能送些小东西给你,而且以后还需要你多多照顾我呢。” 一番话说得小红感激涕零,多么平易近人的夫人啊。教主能娶到这么贤惠的妻子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多谢夫人,奴婢以后一定尽心服侍夫人。”小红下定决心说。 哈,第一步计划初步完成。 第二步,了解钟家成员的主要喜好,首先是饮食上的。 一向精通厨艺的费大小姐对厨房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但钟家的厨房未免太多了吧,竟然多达四个。要这么多厨房干嘛?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钟老爷子专用一个厨房,钟嘉南专用一个,另两个分别供钟宅的侍卫和一般的下人用。费玲珑觉得四个厨房她都有必要深入地探查一番。 经过细致地调查,费玲珑做了个简单的总结。钟老爷子喜好吃又咸又辣的东西,但因为年纪太大,肝火旺盛,大夫已建议他改换口味。钟嘉南爱吃鱼,尤其是清炖的。这种口味可不太像他火爆的脾气呀。下人们的就不用多说了。 费玲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钟老爷子献上一桌美食,可全是她亲手烹制的,虽然大多是素菜,但她用的酱料还真不少,闻起来就格外诱人。 费玲珑笑眯眯地望着打着饱嗝的钟老爷子,“老爷子,您觉得怎么样?“ 钟老爷子幸福地长叹一声,“真是好多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您要喜欢,我天天做给您吃。厨房里的姚大娘年纪大了,还真需要个帮手,我正好可以帮她。“ “欸,你是主,她是仆,怎么可以太降低身份?” 费玲珑乖巧地说:“老爷子嘴上这么说,可平日里并没有这么做呀。您待奴仆们不也像亲人么?大家对您真是敬爱得很呢!” 钟老爷子听着这样的话简直笑逐颜开。他当了三十多年教主,听了多少阿谀奉承的话?但大多都是赞他英明神武、武功盖世,这么家常的话还是头一回听到呢,心里真受用! “玲珑啊,自从你来到咱们家,咱们家可真变了样,大家伙儿做事甭提多勤快了,个个都说你善待下人。你做的很好哇。” 费玲珑垂下脸,不好意思地说:“哪里,我没经过您的同意就擅自将他们的工钱提高了一成,我正不知道该怎么跟您交待呢。” “不不,你做的非常正确。还是你们女人家心细,这些仆役在钟家都是做了许多年的,也该为他们涨涨工钱了。桂祥一早跟我说起,也是赞不绝口哇。” 就这样,钟老爷子成了费玲珑一个牢固的靠山。 费玲珑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关心下人们的疾苦。提高工钱已经奠定了很好的基础,接下去就得嘘寒问暖了。费玲珑之所以这么做倒不是因为她想树立好名声,其实她是打从心底想做个好女主人。反正,她总是闲着的,做做好事也不错。 这一天,侍卫总管段有成的妻子病了,费玲珑立刻叫人送了二十两银子过去,还给段有成放了三天假,段有成感激得五体投地。其他的侍卫越发觉得这位夫人可比这家两代教主要体贴下人得多。 因为在整个钟家树立了完美的形象,所有的人都不免替费玲珑抱不平,都觉得如果教主回来的话,一定会喜欢这位新夫人的。 一个月的时间飞快过去,钟嘉南还是没有半点消息。钟老爷子觉得不能再隐瞒下去了,否则真对不起善良可人的费玲珑。 趁着晚饭的时候,钟老爷子开了口。“玲珑,这一个月来家里上上下下被你打点得井井有条,可真难为你了。” “不,这是我该做的。”费玲珑谦虚地说。 “唉,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心里觉得很不踏实啊……” “是关于钟嘉南的事吧。”费玲珑轻轻地说着,仿佛别人想说的话她早已了然于胸。 “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我早就知道了,拜堂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费玲珑说着,眼眶都红了。尽管她对钟嘉南没有任何感情,但在名义上,她是他的妻子,可是居然要她一个人拜堂,这未免也太委屈她了。 “啊,你早知道了。”钟老爷子心虚地说,“你怎么不说出来?” “如果说出来有用,我当然会说。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若非有特别的难言之隐,以钟家的身份又怎么会允许那种局面出现呢?所以我想你们可能是有特别的苦衷吧。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说呢?” 唉,钟老爷子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定是造化弄人,他随意订下的一门亲事却没想到接来这么一个贤惠懂事知书达理的好媳妇。可恨钟嘉南那个孽子到如今还不露面。 “玲珑,我实话告诉你吧,嘉南他不同意与你成亲,我派出了上千人都找不到他的下落……” “没关系,我不会在意的。不管怎么说,这里总是他的家。他在外面总有一天会倦了,累了,那时自然就会回来的。” 钟老爷子简直要流泪了。“你放心,不管今后你有何打算,我们钟家绝不会亏待你。倘若你日后有了合意的人,就只管跟我说,那只怪钟嘉南没有福气。” 费玲珑轻轻地摇摇头,以后的事多么遥远啊,现在,她只想看看这个至今尚未露面的丈夫究竟是个什么三头六臂,居然能隐身一个多月,居然会连星月教上上下下数千人都不能知其行踪。 这一个月来,费玲珑了解了太多事情。诚如当初徐媒婆所说,钟家果然不是她在乡间所看到的那种落魄的江湖人。他们富有、强大,具有严密的组织,控制着许多武林中的高手。她后来才知道,拜堂那天拜见她的那群人居然就是星月教中顶尖的高手。他们辖制着上千名弟子,而且他们的组织分布于大江南北、中原塞外,星月教俨然就是武林帮派的翘楚。在乡间的时候,费玲珑曾受过一位江湖逸人的指点,学过几手绝活,这正是她在状元街能够树立“威名”的原因。当然,她常常打抱不平,偶尔也欺负一些无辜者——上费家求婚的人。在乡下,女孩十五六岁便已嫁人生子,而她费玲珑到了十九岁才迫不得已嫁到钟家,这是什么原因呢?费玲珑有时也会问问自己,尽管她生在乡下,长在乡下,但她向往更广阔的空间。也许是师父给她讲过太多关于自由和侠义的故事吧,她不能接受一辈子在乡间做个农妇的生活,她要找一位志同道合的丈夫。 唉——费玲珑无声地长叹。为什么她觉得迷惘,好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振作啊,费玲珑!她对自己说。 四 冬日的阳光铺洒在每个人的身上,渗透到每个人的心里。就冲着这好天气,她实在应该愉快一些。上大街走走吧! 走出钟家大宅,街上热络的气氛立刻感染了费玲珑。她独自在街边闲逛,没有小红跟着,行走更自在了。小红其实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就是太啰嗦了,总是不让她做这做那。正好今天小红的母亲过生,费玲珑“大方”地给了她一天假,当然,也是给自己一天假。 尽管天天都要逛一逛这条大街,很多人的面孔她都已看熟悉,但费玲珑还是觉得陌生。这里没有老爱偷偷跟着她的傻小伙子们,没有一见她就掉头逃跑的媒婆们,没有爱叫她“野丫头”“老姑娘”的坏孩子,啊,当初她为什么会觉得他们很可恶呢?而现在,她却如此怀念,怀念那身不男不女的打扮,怀念那大大咧咧没有丝毫淑女形象的自己啊! 费玲珑走进自己近来常常光顾的一间茶棚,品着她爱喝的碧螺春,那浓烈的茶香总能让她感受到苦涩之后的甘甜,那种能回味很久很久的甘甜。正当她无意抬眼远望的时候,一个明亮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费玲珑看得呆了,她几乎是没看清楚他的衣着打扮甚至相貌,但视线仿佛被锁定一般地呆住了。 被她呆看的男子似乎注意到这双视线的异样,出于礼貌,他朝她客气地点了点头,也在这间茶棚坐下,坐在她对面的桌子旁,同样地要了壶碧螺春。 费玲珑突然发觉自己的失礼,连忙垂下头,奇怪自己刚才的失常。但那感觉太真实了,好像是前世有所约定,注定她的视线会被某个人锁住。偷偷地打量对面那男子,并不出众啊,二十多岁,也许有三十岁,方方的脸型,鼻梁挺直。虽说不上英俊,倒也长得不令人讨厌。多看了几眼,最初的那种震撼的感觉渐渐地淡了。费玲珑自嘲地笑笑,她看那男子只略坐了会儿便起身走了,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失落。她茫然地看着那渐去渐远的背影,心里不由得萌生落寞的情绪。 一早出来的好心情被这突如其来的邂逅搅乱了。啊,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啊。看看天色,应该不早了吧。费玲珑深吸口气,暗暗对自己道:如果有缘,明天这个时候还会遇上他吧。 第一次有度日如年的感觉,整整一天,费玲珑都觉得恍恍惚惚,好像有什么厄运要撞上她。 傍晚,小红兴奋地冲进房,叫道:“夫人,教主回来了,教主回来了。” 费玲珑呆住了,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什么事,小红?” “教主回来了,千真万确,是奴婢亲眼看到的。”小红掩饰不住喜悦,简直笑开了花,“夫人,您快去看看呀,就在小花厅里呢。” 钟嘉南回来了吗?费玲珑呆呆地想。当她确定这不是做梦的时候,却有股想逃走的冲动。她不想见他! “小红,快把门关上,谁也不许进来。”费玲珑颤声吩咐。 看见费玲珑惊慌失措地样子,小红担心地问道:“夫人,您怎么啦?不舒服吗?要不要看大夫?” “不,没什么。”费玲珑抚抚胸口,心跳得好快!她的反应太可笑了吧,她暗想:不就是钟嘉南回来了吗?他又不是妖魔鬼怪,有什么好怕的?这样想着,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小红,他们在小花厅是吗?咱们瞧瞧去。“ “好。“小红飞快地冲向前,高兴地想着夫人再不会独守空房啦。 费玲珑可没那么高兴,她心中一团乱麻,偏偏小花厅离筱竹楼又非常近,还不等她把一切想清楚就已经到了。 四周没有一个下人,好像是特别遣走的。 小红说道:“夫人,要不要奴婢进去禀报一声?“ 费玲珑又迟疑了,她隐约听到厅里面有争执的声音。“小红,我在这儿等等,你先到外面去吧。” 小红乖巧地退下,费玲珑走近门框,里面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了。 “我没想到我钟行的儿子竟然是个逃避现实的懦夫。整个星月教都以你为耻辱!”是钟老爷子的声音,费玲珑听得出来。 接下来是一阵冷笑,应该是钟嘉南发出来的。“接受你们愚蠢的安排才更懦弱。八年前我已错了一次,现在我不想再错一次。”他的声音很响亮,但略有些沙哑。 “八年前?”钟老爷子顿了一下,“好,我承认八年前我做得是过分了些,但沈绣君早已嫁人,也死了七年,她可是别人家的人了,你难道要为了她一辈子不娶?” 又是一阵冷笑。“一辈子?如果可以,我倒真想那样。但是至少我不会再任你摆布。” “我不想摆布你,但这一次,”钟老爷子放低了声音,“就算我求你,唉,我活了六十多年,却没想到要求自己的儿子……你跟玲珑先生活一段日子,我保证她是个好妻子,你可以问家里所有的人。” “是吗?我倒想知道你们对她一个月的了解会比她家乡认识她十九年的人了解得更多?这一个多月来,我在梅里村了解了很多关于费玲珑的情况……” 一听提到自己,费玲珑的心又跳得快了。她知道自己在梅里村的名声是不大好的,但她还是屏气凝神地听。 “这个费玲珑在梅里村可算是个名人。”钟嘉南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鄙薄,“她从小就横行乡里,还和人私奔过……” 私奔?费玲珑听到这个词真是大大地吃了一惊,无心听下面的话了。她努力回想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她“横行乡里”似乎是有的,但有过“私奔”这种惊世骇俗的行为吗?突然她记起十六岁那年曾救过一个遭人追杀的江湖少年,可能是她连夜送他出去而招来村民的误会吧,毕竟乡里人的思想是很保守的。但是她很快就回家了呀。这条罪名可真冤枉她了。 这么想了半天,钟嘉南后面的话她全没听到,再准备接下去听时,里面已没了声音,她生怕被人发现,连忙退了出去。 小红兴冲冲地迎了上来。“夫人,怎么样?和教主见过面了吗?” 费玲珑沮丧地摇摇头,满心里都是委屈。原来钟嘉南不肯娶她就是为那莫须有的罪名呀。但这种事怎么说得清呢?关键是……钟嘉南似乎喜欢过一个叫沈绣君的女孩,而那女孩在八年前另嫁他人,而且还不幸早逝。为此,钟嘉南对钟老爷子一直怀恨在心。唉!看来要想与钟嘉南和好真是太难了,毕竟积怨太深。 然而费玲珑错过了更关键的话,她走的太早了。 钟老爷子听完钟嘉南的描述,沉默了一会儿。“常言道,百闻不如一见。我不相信这些道听途说之事。这一个月来,玲珑的所作所为可是有目共睹的,也许她脾气不好,但她善良细心,体贴家人,持家有道。再看看你,身为一家之主、一教之首,竟为了一己之念弃大家于不顾,你还有何威信立于教众面前?” 钟嘉南沉默了许久,一双深邃的眸子里溢满了浓浓的悲哀。“爹,有一个秘密我想告诉你,”他仿佛是下定了决心,“希望你知道后不再勉强我娶那个费玲珑。” 钟老爷子“哼”了一声,并没有十分反对。 钟嘉南道:“八年前,绣君嫁入钱家的时候已经有了我的骨肉,而且她还生下了这个孩子。” “什么?”钟老爷子吃了一惊,“你如何知道?” “我这次外出无意中遇到了钱家辞退的一个女仆,这个女仆曾经服侍过绣君。她说钱宝生早知道绣君带着身孕嫁给他,但家丑不可外扬,所以告诫她们不可将此事传出去。在绣君怀孕期间,钱宝生对她完全不闻不问,只留一个侍女照顾她,这个侍女就是我遇见的那一个。绣君分娩后似乎知道孩子留在钱家必遭不幸,于是央求着侍女放她出去。后来,她成功地逃出了钱家,此后便下落不明。虽然不久之后,钱家传出绣君因为难产而母子双亡的消息,但是钱家的坟墓里根本就没有绣君的尸身。”“这么说,沈绣君和孩子有可能还在人世?” “确切地说,绣君已在七年前去世了。我按那女仆指示的绣君逃走的方向一路追查,终于找到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姓周,他们说七年前的确有一名年轻女子抱着刚出世的婴儿跑到他们家门口,那女子因为刚刚分娩又剧烈运动,已活不成了,临死前她把孩子交给周氏夫妇,说孩子的父亲姓钟。我想那必定就是绣君和孩子了。绣君只说那句话就死了,周氏夫妇因为没有生养就留下了孩子。但是一年前,他们因为后来生了两个孩子,家境又实在困难,便叫绣君的孩子外出自谋生路。我还没找到他。”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钟老爷子本已对八年前阻挠钟嘉南与沈绣君的婚事而心怀愧疚,如今听说钟家已有骨血,便更加关心。 “周家给他取的名字叫拾儿,但我在方圆几十里内都打听过了,没有叫拾儿的男孩子。但我相信他一定尚在人间,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到他。” 钟老爷子忙道:“一定要找,一定要找,要不惜一切代价。算起来,这可怜的孩子也有七岁了,该有这么高了吧……”老爷子用手比划着,怜爱之情溢于言表。 钟嘉南道:“只可惜这孩子身上没有任何特别的标志,否则要好找多了。我准备明日到星月岩,调动教中高手参与寻找,再不行,只好请丐帮出面了。” “不错,我们钟家四代单传,决不能让钟家的骨肉流落在外。” “那么,我的婚事……” 钟老爷子想到费玲珑的贤惠,不觉长叹一声。“倘若玲珑和你真的无缘,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此事还是暂且不要让她知道的好,等找到了孩子再说吧。” 五 自从听到钟嘉南与老爷子的对话后,费玲珑就很少在宅里待着了,她生怕一个不小心碰上钟嘉南,她真的好害怕被钟嘉南用鄙视的眼神看着。 一大早费玲珑就出了钟宅,到那间熟悉的茶棚里坐下,不时地用眼睛搜索来往的人流,希望能看见那给她带来震撼的男子。茶棚老板是个热心的阿婆,笑问道:“姑娘,你约了人么?” 费玲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只想碰碰运气,也许能碰上。” “哦?那你说说看他长什么样?我这里来来去去的人多着呢,说不定我见过。” “他昨天这个时候就在那张桌子旁坐过,阿婆你还记得么?” 阿婆想了想,道:“哦,有印象,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是你的朋友么?” 费玲珑摇摇头。“不是。我只觉得他挺特别,阿婆您要是再见到他,帮我留意一下,行吗?”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小锭银子塞给阿婆。 阿婆笑眯眯地推辞。“这可不行,不过是举手之劳……” “就当是我请他喝茶吧。”费玲珑说。 费玲珑离开茶棚不久,钟嘉南从一条小巷转出来,在昨天他坐过的茶棚里坐下。茶棚阿婆看了看他,似乎就是费玲珑要找的人,忙笑道:“哟,真巧,她刚走公子就来了。” 钟嘉南诧异道:“大婶你说什么?” 阿婆看了看费玲珑远去的身影,道:“喏,那位穿蓝衫子的姑娘等了公子一个早上,还留下一锭银子说请你喝茶呢。那姑娘挺有意思。” 钟嘉南皱了皱眉头,看那女子的背影并不是他所熟悉的,他不想多事,只笑了笑,当没事一般。 第二日,费玲珑又到茶棚,听了阿婆的话,心里也觉得诧异,不知与这男人是有缘还是无缘。反正也无事,这一整天她就在茶棚呆着,不时帮帮阿婆的忙,却没见到那男子的人影。 直到太阳西沉,费玲珑才满怀失望地回到钟宅。小红奇道:“夫人,您这几天是怎么啦,魂不守舍的。刚刚教主才来过,好像要跟您说什么事吧,这会儿教主恐怕已经离开了。” 费玲珑想着自己的心事,全然听不见小红的话,失魂落魄地坐在床边。小红不禁急了,忙道:“夫人,您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千万别想坏了身子。” “唉……”费玲珑重重地长叹一声,抬起无奈的眼睛。“小红,我真的很差劲吗?” “怎么会呢?夫人是不是听到哪些烂嚼舌根的瞎说?” “真想到很远的地方走走,散散心。”费玲珑有气无力地说。 “好哇!”小红兴奋起来,“我们可以到星月岩去,听说那儿风景很美,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奴婢从来没去过,夫人您跟老爷子说说,老爷子一定会答应的。” 星月岩?不是星月教总坛么?“钟……教主也在那里吗?”费玲珑就是怕见到钟嘉南。 “我们可以悄悄地去,不让教主知道就行了。反正那儿认得您的人不多,奴婢自有办法。”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星月岩应该是真正的江湖吧。费玲珑有些心动了,但是,“明天我要出去一下,晚上等我的消息吧。” 费玲珑不能确定那男子是否会再次出现,昨天守候了一天都没有结果,其实她并不期待真的出现什么,也许只是一个少女的好奇心作怪吧,渴望一次浪漫的相遇,作为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这一夜过得真慢呀!尽管已在这厢房里独自居住了一个多月,但是费玲珑还是有些不习惯,尤其在有心事的时候,越发睡不着。 已经进入深冬了,房间里点起了一只大炭盆,小红不时地给炭盆里添火,使得整间屋子暖烘烘的。因为睡不着,费玲珑干脆把小红叫进里屋来作伴。小红很快就在一旁临时搭的小木板床上睡着了。看着她香甜的睡容,费玲珑不忍心叫醒她,便一个人无聊地想着许多过去的事。很奇怪,她没有想父母,却意外地想起三年前被她搭救的一名少年。算起来,如今那少年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当时,她正在田野随意地散步,突然从田垄深处传来低沉的叫唤声。费玲珑知道那是在叫她,她循声找去,发现一个少年全身血渍,蜷缩在水沟里。若是一般的女孩子早吓坏了,但费玲珑却十分沉着,上前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并知道他的名字叫凌旭。那几天对费玲珑来说真是充满了刺激,她将他隐藏在一座荒废许久的破祠堂里,晚上偷偷地给他送去食物和金创药,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乐于和一个异性呆在一起。可惜没过几天,凌旭就要走了。他说,仇家在追杀他,在这里待久了会连累她的。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里,她送他离开了梅里村,他只留给了她四个字——后会有期。为此,她还被父亲狠狠骂了一顿呢。 想到凌旭,费玲珑的嘴角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她竟然还很想念他,也许,她后来一直拒绝别人的提亲跟凌旭也有那么一丁点的关系吧。 接下来,费玲珑又想到了那天在街上偶然看到的那个男子。他和凌旭仿佛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凌旭的生命充满了斗争与激情,而那个男子却显得凝重而深沉,他的脸上永远是一种冷漠的神色,仿佛他不会为世间任何事物所动。奇怪呀,为什么她在那万千过客中唯独对这两个人不能忘怀呢? 再想到钟嘉南,从名义上说,这应该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但事实上,他却是最可以忽略的一个。她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只听过他那响亮而略带沙哑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对她的鄙视和不屑。 费玲珑又沮丧了,她为什么渴望得到钟嘉南的认可呢?以前她从不会介意别人如何说她的呀,可现在为什么又在乎了呢? 想着这些令人烦恼的问题,费玲珑进入了梦乡。当她醒来时,已经过了中午。 “啊——小红!”费玲珑绝望地尖叫了一声。 小红惊恐地冲进房来,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 “你为什么没叫我起床?”费玲珑压低了声音,却显得痛苦。 小红无辜极了。“奴婢看您睡得很沉,又想这早上没什么事,所以没有叫您。平时不也是这样吗?” 费玲珑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冲到街上,内心祈求那个男人最好也睡了懒觉刚刚起床。 茶棚里的阿婆带着略显遗憾的眼神看着她说:“真不巧,那位公子刚刚走。我告诉了他你一直在等他,他早上来时,跟我说,叫你别等他了,因为他要离开这里好一段日子,也许要去很远的地方。还有他没有接受你请他喝茶,他坚持付了自己的茶钱。” “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出城了。”阿婆用手往西边一指。 费玲珑再不敢停留,连忙往西边跑去,她想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可又怕引起路人的注意,她简直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只想再看他一眼,仅此而已。 费玲珑一直跑哇跑哇,跑到城外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已经累得要瘫下了,她想放声大喊,却不知喊什么名字,只能望着那黯淡的远山出神。 “姑娘,你找我?”一个男人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费玲珑悚然一惊,这声音怎地这么熟?她回身一看,果然是那个男人,然而一时间她竟然不知所措。 钟嘉南望着这不安的少女,淡淡一笑。“我刚从城里出来,听说你在找我,有事吗?” 费玲珑咬咬唇,失笑地摇摇头,道:“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觉得……觉得第一次见你时有种很特别的感觉,所以,我想……再看你一眼。”她又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这么做是不对的,因为……因为我已经嫁了人。”费玲珑深深看了一眼这面带困惑的男人,以最诚恳地声音说了三个字。 “谢谢你。”然后,她慢慢地往城里的方向走去。走过他身旁时,她暗想:他一定以为我是个疯子吧。但是,老天知道,她心里多么渴望出现一个能理解她、包容她,又能令她深深眷念的男子啊。她只能以微笑来掩饰嘴角流露的一丝苦涩。 六 “这就是星月岩了吗?” 仰望高耸入云的巍峨山峰,费玲珑颇为吃惊地问。她实在没有想到星月岩会这么高,星月教总坛若在山顶,可就有得她受的了。 费玲珑的书童书玉非常肯定地点点头。“是呀,夫人,再走一个时辰就到了。” “一个时辰?!”费玲珑惊叫。老天,她在马车里已经颠簸了四个时辰,头都晕了,现在还要步行一个时辰,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小红倒是兴奋的很。“终于到星月岩了,可以见到……见到很多人。” 费玲珑别有用意地瞪着她,道:“小红,你没见过人吗?” 小红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书玉悄声笑道:“当然不是……” “书玉!”小红叫道,似乎不想让他说下去。 费玲珑心下了然,斜睨着小红。“跟我还不说实话?” 小红垂下脸,默然不语。书玉低声道:“你的事谁都知道。再说了,喜欢金护法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说不定夫人还能帮你呢。” “哦,原来如此。”费玲珑颔首而笑,“小红,你放心,有机会我一定帮你。” 小红似乎仍不见高兴,依旧垂着脸。 三个人弃车步行。山路狭窄陡峭,两边密林丛生。费玲珑有不错的武功底子,走起来也不甚吃力,她却奇怪书玉和小红两个人竟也是健步如飞如履平地,忖道:真没注意他们都是有武功的。 约摸走了两炷香的工夫,山路转了个弯,山间景色也与山脚下的截然不同。此时置身于群山之中,天色也渐暗下来,辨不清楚东西南北,好像走进了一座大迷宫。 “书玉,你知道路吗?”费玲珑不免有些担忧,万一迷路了,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小人以前常随教主上山,而且上山的路只有这一条,下山也得从这里走,说不定能碰上教中弟子呢。”书玉胸有成竹地说。 听书玉这么一说,费玲珑放下了心。她往四周看了看,一切都静谧极了。“这附近没有老百姓居住么?会不会有其他帮派的人打此经过?” “夫人,这方圆几十里都是星月教的禁地,其他帮派的人见到界碑自然会绕开,这是江湖上都知道的规矩。山上有很多住户,不过分散得很零星,他们虽然不会武功,但也隶属于本教,每年都要交租子。到了年底,还会送上很多好东西呢。”书玉如数家珍地说着。 “哦?那不是和官府一样了?” “差远了。官府那是吃人,本教的租子可少得很呢。这几年,山上的住户又增加了不少,有很多人是从邻县逃难到此的。本教对难民一向比较关怀,有些弟子时常出去劫富济贫,当然是不能暴露身份的,因为教规规定弟子们不能公开与官府作对,不过教规没规定不能暗中作对。”书玉说时,偷笑了两声。 费玲珑笑了笑。“教规只怕是故意这么写的,好教你们有空子可钻。书玉,你也做过这种事吧?” 书玉笑而不答,过了会儿,又说:“大家都心知肚明,江湖人大多也知道,咱们星月教的手段可厉害着呢,所以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费玲珑打心底羡慕着书玉他们,倘若自己也能在江湖上闯荡一番,一定有意思极了。 “书玉,下次你们要做事,能不能叫上我?” 书玉吃了一惊,忙道:“那可不行,夫人是万金之躯,贵为教母,怎么能涉险?否则就算教主不怪罪,刑堂也不会放过小人的。” 费玲珑挑挑眉,道:“那就算了。”话虽如此,她心里却另有盘算。 说话间已至山腰,山腰处有一大块平地,全是岩石构成,地面被凿得很平,还做了六七个石墩,想必是专门为路人留的。 费玲珑吩咐在此休息片刻。三人坐在一处,有一刹那,山间死一般的沉寂。费玲珑心想:要叫我一个人走,我断是不敢的。她感觉有些累,然而一旁的书玉和小红却是脸不红气不粗,仿佛才走了几步路而已。她不禁愈发惊奇,连小小的书童和婢女内力都这么好,那么钟嘉南的武功岂不是超凡入圣了?她想见钟嘉南却又一直犹豫着,总希望他能改变对自己的看法,这样再见面或许会好些。 正想着,山上传来一阵阵细碎的脚步声,似乎来人不少。 费玲珑吓了一跳,直觉地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书玉忙道:“夫人,一定是本教巡山的弟子,小人身上带了令牌。” 果然不一会儿,走出来八名劲装男子,年纪都在二十上下,块头虽然不算很大,但从他们的眼神看,应该是不错的练家子。 打首的一个少年上前来先抱了抱拳,然后道:“三位有通关令么?” 书玉从怀中摸出一块玄铁令牌交给少年,少年仔细地看了一遍,脸色稍许变了变,连忙将令牌交还给书玉,又重新见礼道:“原来是府里的朋友,请,请。”说着,让开一条上山的路。 书玉也还了一礼,道:“客气客气。小哥是哪边的?怎么称呼?” 少年道:“小可姓赵名辰,是赤金坛的。不知兄台在府里任何职务?” 书玉笑了笑,颇有些得意地道:“在下是教主夫人的书童。” 少年脸色愈发恭敬。“原来是大号书玉的玉兄,失礼失礼。” 书玉笑道:“赵兄太客气了,请代我向莫坛主他老人家问好,说我家夫人也记挂他老人家呢。” 赵辰忙道:“一定一定。” 彼此又客气了一番,这才作别。 书玉见他们走得远了,才道:“夫人,若不是您吩咐不要暴露身份,小人还真想告诉他们夫人就在眼前呢。要是那样,他们一个个肯定会兴奋得睡不着觉。要知道,他们平日里极难见到教主,更不用说见教主的家眷了。” 费玲珑在梅里村时就领教过星月教的规矩,她能够想象那种情景。若是前两年,她或许希望能体会一下被众人拥呼的感受,但今时今日这念头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或许便是人们常说的得不到总是最好的,而轻易得到的也就不稀奇了。 休息了半晌,眼看天色已暗,三人便又上路。越往山上走,路越艰难。 书玉道:“夫人,若是通知总坛您要来,他们一定会派人来接,您也不用这么费力地走了。” 费玲珑道:“别忘了,我就是不想叫他们知道我来了。走这么几步路还难不倒我呢。”她看见自上山后,小红就未出一声,不觉奇道:“小红,你不舒服呀,一声不吭的。” 小红蓦地一惊,似乎发觉自己的失态,忙笑道:“没有,奴婢挺好的。” 费玲珑挽着她的手道:“小红,咱们虽然名为主仆,实际上情同姐妹,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或许我真能帮你呢。” 小红抬起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书玉道:“还是我来说吧。”他见小红未阻止,就当是默许了。“小红喜欢金护法,可惜她是一厢情愿,而且金护法极少到府里去,所以她很难见到意中人,心里难过咯……” “书玉。”小红喊了一声,脸涨得很红,好像十分难受的样子。 费玲珑明白了。她虽然没有喜欢过哪个男子,但不久前也曾为某个人而寝食不安,她能理解那种感受。费玲珑拢着小红的肩膀,轻声道:“小红别难过,我一定尽力帮你。” “夫人,奴婢……”小红眼圈儿也红了,“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敢高攀……高攀……那样的大人物。”她哽了几次,始终没说出金护法的名字。费玲珑也不知道金护法是谁,一时间也不能做主,只好拍拍她的肩,柔声道:“常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皇天不负有心人。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无论多高贵的人物你都配得上。如果你真的在乎身份,我就请老爷子除掉你的奴籍,这样你就配得上金护法咯。” 小红一听,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眼泪已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费玲珑着了慌,忙拉她起来。小红早已泣不成声,良久才道:“夫人待奴婢真如再生父母,奴婢万死不能报答。” 费玲珑听她这肺腑之言,心下也有些惨然,幽幽道:“我们都是女子,你的苦楚我当然知道,我不帮你谁来帮你呢?”然而,她的苦楚谁知道?她本不想嫁给钟嘉南,既然无可奈何地嫁了过来,怎奈钟嘉南连见都不欲见她,有谁能帮得了她呢? 七 终于到达山头。这是一座面积极广的山峰,奇的是山路虽陡,山顶却甚是平缓。费玲珑穿过一道由两块巨石构成的夹缝,就看见一座极高的石门坊。由于天黑,看不见石坊上写的字。石坊后是一道雕凿整齐的石阶。三人拾级而上,约走了三百多步,就见一座城门似的建筑,城楼上点着火把,不时有劲装大汉来回巡视。 三人一到城门下,就有人发现了他们。不一会儿,从门内走出一个锦衣青年。 书玉似乎认识,快步上前,攀着锦衣青年的肩头,笑呵呵道:“世晖,好久不见了。” 这锦衣青年名白世晖,与书玉素有交情。他看了看书玉身后的两名少女,偷笑道:“你莫不是拐带了良家妇女吧。” 书玉沉下脸,低声道:“别胡说,那位是金护法的亲戚。”他暗暗指了指费玲珑,“赶快通知金护法,说我奉教主夫人之命护送他的亲戚到此。”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大锭银子,塞到白世晖的手中,“夫人赏你喝酒的。” 白世晖一听,大吃一惊,不敢怠慢,连忙将三人迎进城内客馆休息,亲自去禀报金护法。 不多时,白世晖便转来,说金护法请他们到斜月轩去。于是,亲自领着他们往里走。费玲珑惊奇地打量城内的景象,这里好像一座城镇,有酒楼茶肆,贩夫走卒,不过只要稍加留意,便可注意到这里的人不大爱交谈,各人做各人的事,无事的人便步履匆匆,彼此之间连招呼都不打。 费玲珑扯了扯书玉的袖子,悄声道:“这些都是星月教的人吗?他们怎都不说话?” 书玉伸出一根手指贴在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在一处下坡的底端僻静的地方立着一座庄院。说是庄院,其实只不过由砖墙围了一圈,里面只是三间相连的房子罢了。院子里种了几株桃树,因是寒冬,树枝都枯死了,毫无生意的样子。 这就是金护法的住处了,看得出来,这里没有女人生活的痕迹,到处都收拾得干净利落,什物简而又简。 白世晖道:“几位请稍候,金护法马上就回来。”他因要执勤,不能久留,与书玉又私谈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费玲珑在院子里找了张长凳坐下,却见小红出神地望着院门,暗想:不知道这个金护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像小红这样的美人儿都如此痴迷,一定是个俊小伙子吧。 刚想上前跟小红说说话,就见院门口出现一个青袍男子。这男子一见不远处的小红,似乎很吃了一惊,一时间竟呆住了。费玲珑注意到这人大约二十八九岁,五官端正,却也不十分英俊,只属中等罢了。初一见,真不觉得有什么独特之处。 金和咳嗽两声,小红这才惊醒过来,脸一偏,走到费玲珑的身边。金和只见过费玲珑一面,当时光线黑暗,费玲珑又穿着嫁衣;此时也是夜色之中,费玲珑又改作普通少女的装扮,金和一时间没认出来。 书玉上前几步,行了个礼道:“小人见过金护法。“ 金和点点头道:“书玉,这是怎么回事?” 书玉道:“金护法不认识夫人了么?小红总该认识吧?” 金和一惊,又把费玲珑打量了一番,似乎有些印象,连忙见礼道:“不知夫人大驾光临,属下多有失礼之处,望夫人海涵。” 费玲珑笑笑道:“别客气,我是偷偷来的,希望你不要让别人知道,特别是钟……钟教主。” 金和有些奇怪,但也不多问。“教主眼下并不在总坛,近来总坛只有辜左使与属下留守,其余各人都被教主带走了。夫人不要通知辜左使么?” 费玲珑讶道:“出什么事了,这么兴师动众?” 金和道:“属下也不甚清楚,教主没有交代属下,或许辜左使知道一些。” “哦,辜左使叫什么名字?他在哪里?” “辜左使名讳上璧下洲,住在揽月阁。夫人是传见还是亲自去呢?” 费玲珑想了想,道:“我亲自去吧。不过今天晚了,你能不能先给我们安排一个住处?” 金和道:“寒舍实在简陋,不敢款待夫人。夫人若不反对,属下就送夫人到教主的别院休息,那里也有杂役可供夫人使唤。” 费玲珑失笑道:“我原以为以金护法的身份家里住几个人应该不成问题,没想到府上这么朴素,看来我不去别处都不行了。” 书玉道:“夫人,本教教众生活都不奢华,去哪里都一样。” 书玉的话果然一点都不假,只消到星子台看看便知。 费玲珑几乎不能相信这竟然是星月教教主的住所,莫说与钟宅有霄壤之别,就是乡间的费府也比这里富贵百倍。 星子台只有三个仆役,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妇,一个十五六岁的童子。老夫妇负责做饭打扫,童子则供教主随时叫唤。 费玲珑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便称是钟家的亲戚,论辈分是钟嘉南的表妹。因为金和也这么说,大家便相信了。 这里有一间主屋,是教主的卧室,另有一间教主专用的书房兼会客室。此外还有六七间小单房,除去仆役住的两间外,还有几间作为客房。费玲珑挑了间离主屋最远的客房,虽然环境比较阴暗,但她觉得离钟嘉南远一些似乎更好。 这一夜,费玲珑辗转不能安睡,恰好小红也心事重重,费玲珑便拉了小红躺在一处说着悄悄话。 费玲珑道:“小红,你今天看见金护法有什么感觉?” 小红沉吟了一会儿,说:“刚开始好像被雷击了一般,全身都震住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他挺陌生的。” 费玲珑仿佛深有同感。“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啊?”小红吃了一惊,似乎没有弄懂她的意思。 费玲珑微笑着,仿佛那人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人好像呆了一样,后来连着几天都想再见他,可是一旦真的见了面,又觉得没有什么……真可笑……” “那个人是……是教主吗?” “怎么会是教主呢?”费玲珑不觉失笑,但她转念又想:若真是钟嘉南,她或许会更难受。 “夫人……”小红忧心道,“您真的不喜欢教主吗?” “我又没见过他,怎么可能喜欢他?再说,他也不喜欢我。”费玲珑直言不讳地说。 小红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听到的一桩秘密,沉默了半天,终于鼓起了勇气,毕竟她已把夫人当做自己最知心的朋友了。“夫人,有一件事,老爷子和教主都瞒着您呢。” 小红附在她耳边道:“教主有一个儿子流落在外,老爷子答应教主只要找个那个孩子,就允许教主与您解除婚约。那天教主回来,您没见他就离开了,奴婢后来跑去偷听了他们说话,老爷子说不要您知道呢。” 费玲珑暗吃了一惊,一时间心潮起伏,没想到钟嘉南已经有了孩子,这也难怪他不肯接受自己。而她更没想到的是,她的婚姻竟然将要被一个孩子葬送。她应该希望什么呢?费玲珑问自己,但答案已经出来了,她希望钟嘉南找到孩子,并非出于可以解除婚约的目的,而是她善良的天性使然。但另一个方面,她居然不想解除婚约,尽管费玲珑不满这场婚姻,但她仍然认为结婚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绝不可以儿戏,更何况她早已期望能改变钟嘉南对她的成见。 费玲珑久久的沉默叫小红更加担心。“夫人,奴婢不该多嘴的。” “不,你很好,对我很好。”费玲珑压抑着心中的难过,佯装笑意地说,“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事呢。” 这一夜,费玲珑彻底无眠。 八 一场突然袭来的大雪一扫连日来的暖意。这已是费玲珑到达星月岩的第三天了。昨天,天阴沉得可怕,费玲珑决定留在星子台。这里虽然陈设简单,但终究像个庭院,尚有些景致可供欣赏,然而她的心情像极了天气,无论怎样都爽朗不起来。她想:钟嘉南率领教众离开总坛可能就是为了找那个孩子吧。 金和说过,星月左使辜璧洲应该知道教主的去向,费玲珑决定沐着雪光,独自去拜访那位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星月左使。 费玲珑对辜璧洲这个名字是全然陌生的,据书玉讲,她拜堂的那天,辜璧洲还在西域执行任务。 辜璧洲住在揽月阁,揽月阁距离星子台不过一里路,中间隔着三条街道。所幸在星月岩内不需要检查通关令,费玲珑才得以自由行走。 白天的星月岩和夜晚相比多了些生气,但人们照常是不大爱说话的,如果不是生意上的需要而偶有交谈外,费玲珑几乎要怀疑这是一座哑巴城。若不是早已见识过斜月轩的简陋,费玲珑怎么也不敢相信星月教中地位仅次于教主的星月左使居然会住在这种地方! 揽月阁的布局和金和的斜月轩差不多,不过更大些,也更简单些。在费玲珑看来,也就仅能蔽蔽风雨了。屋内的陈设怎样看不出来,院门上的一把大锁宣示着此刻主人并不在家。 费玲珑有些失望,但也只是一晃而过。天空正飘洒着鹅毛般的大雪,雪片沾在脸上凉凉的。到处是白茫茫的,因为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灯红酒绿,真是像极了朴素宁静的梅里村。 费玲珑感觉这一刹那好像在梦中一般,真令人难以置信,这里就是誉满江湖的星月教吗?站在这门前呆了许久,费玲珑的身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像一尊雪雕树在地上。 然而这时,这雪雕却陡然震悚了一下。费玲珑瞪大了眼睛看向往这边走来的两个身着雪白裘袍的男子,左边的一个不就是那个曾牵动她心灵的男子吗? 显然,钟嘉南也吃了一惊,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璧洲,你在这里等一下。”说着,大步朝傻了般的费玲珑走去。 费玲珑发觉自己的失态,不觉难为情地一笑。“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钟嘉南却是满脸的凝重。“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哦,我是来找这家的主人的。”她指了指门上的锁。 钟嘉南回头瞄了一眼辜璧洲,后者是一脸的茫然。“你认识这家主人吗?” “嗯……勉强算得上认识吧,不过,我没见过他。”费玲珑说着,突然像想到了什么,失声道:“你该不会就是辜璧洲吧?” 钟嘉南一愣。“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要知道,一般人是不可能到这里来的。”钟嘉南沉下了脸。 费玲珑讨厌看到这样的表情,好像在看一个奸细似的。“我当然知道,而且我还知道这个地方叫揽月阁。你到底是不是辜璧洲?” 钟嘉南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身后的男子,道:“他就是。” 费玲珑吁了口气,不过,现在她倒不想找辜璧洲了,她更想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身份。“那么你又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进来的?”费玲珑“复仇”似的也以看奸细的眼神看他。 钟嘉南沉吟了一会儿,道:“我是这里的主人。” “你?”费玲珑仿佛听到了一个大笑话,“这里的主人明明是……啊,难道你是辜璧洲的兄弟?” “我的意思是……我是这里……整个地方的主人。”钟嘉南环视了周围一圈。 费玲珑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弄懂他的意思,她突然变色道:“你就是钟嘉南?” “你也知道我?”钟嘉南眯起眼,心里已在揣测这小女子的来历,“你是不是叫费……费玲珑?” 费玲珑深吸口气,天!她最害怕见到的人终于还是碰上了。从她震惊的表情来看,钟嘉南可以确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小女子居然比他想象中的可爱许多。 钟嘉南朝辜璧洲招了招手,道:“既然来了,何不进去坐坐?” 费玲珑自打进门,就如丧考妣般地垮着脸。 钟嘉南玩味地看着那张很年轻的面庞,不算很美,也不难看。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在告诉他:我很怕你! “璧洲,你知道她是谁吗?” 辜璧洲淡淡一笑。“若属下没猜错,这位一定是费姑娘了。” 费玲珑垂着脸,如坐针毡。她真后悔刚才为什么不溜之大吉,却老实巴交地跟进来。想着钟嘉南对自己的成见,不知道他会怎么羞辱自己呢。再说,她还曾经像个傻子般地到处找他,他一定更加鄙视她了。 “你什么时候到星月岩的?居然没有人禀告我。”钟嘉南淡淡地说。 “我前天才到,书玉和小红跟我一起来的。我命令他们不许暴露我的身份,所以没有人知道。你不要随便冤枉好人。”费玲珑虽然怕见他,但该说的话一定要说,更不能给他错怪好人的机会。 “怪不得。但是金和不可能不知道,他居然守口如瓶。” “金护法被我胁迫了。我要挟他,毕竟我的身份是教主夫人嘛。”费玲珑有些心虚地说,她知道她这个教主夫人当得真是勉强。 “这么说,谁都没有错,就你一个人错了。” “是啊。”费玲珑可是个敢做敢当的人,可是——她错在哪儿啦?她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问题。 钟嘉南沉默了一会儿,如谈家常一般地说道:“听老爷子说你在府里做了不少事,大家都很喜欢你。” “当然,是真金就不怕火炼。”费玲珑不失时机地显示自己的不卑不亢,却看到辜璧洲一双带笑的眼睛。只有眼睛在笑,却不是容易做到的事。费玲珑暗自盘算:看他们亲近的关系,他一定是钟嘉南的心腹,不然怎么连表情都一样?费玲珑忽然觉得全身充满了斗志,当初在梅里村的雄风似乎又布满周遭。 “在府里过得挺好,怎么跑到星月岩来了?老爷子应该知道我不在这里。” “哈!”费玲珑夸张地一笑,“我又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他的。”她指着辜璧洲,辜璧洲很无辜地瞪着她。 “哦……”钟嘉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已经找到药找的人,有什么事可以说了。” 费玲珑故意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冷冷道:“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因为你们是一伙的,我不信任他。”她心底又萌生出一个念头,于是站起身,带着自信而狂傲的笑容,说:“想见的人见到了,不想见的人也见到了,本姑娘也该告辞了。”说完,大步跨出这间简陋的屋子。 啊!真是大快人心!费玲珑暗笑着钟嘉南面无表情的样子。她想:这个人平时一定是骄横跋扈的,否则他的属下们为什么总是战战兢兢?挫一挫他的锐气真叫人有成就感。 雪越下越大,地上可见之物都被大雪湮没,所有的悲伤、忧愁、哀怨、仇恨仿佛这一瞬间统统化为乌有。 不知走了多久,费玲珑停下了脚步,放眼四顾,都是一片荒野,她迷路了!然而费玲珑的心里一点儿都不感到惶恐,茫茫的雪野只有她一个人,而她此刻心底格外澄净,多日来的焦虑、疑问一扫而光。她原以为见到钟嘉南会手足无措,会害怕他出口伤人,但是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惊喜,也没有惊恐,有的只是一点点淡淡的失落。 找不到回星子台的路,费玲珑索性寻了块树桩,掸落上面的雪,然后坐下来。四周的雪地上只有自己留下的两排足印,深深浅浅的,有些已快被雪掩盖了。突然想起过了大半天,自己还滴水未进,不觉饥寒交迫。然而此刻费玲珑也是无可奈何,她揉揉饿扁了的肚子,喃喃道:“肚兄,肚兄,我们也算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今天让你受了饿,有机会我一定用三牲来祭你,现在你姑且忍忍吧。” “教主夫人,这么好的雅兴,在这里赏雪呀……”一个响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九 费玲珑吓了一跳,猛一回头,就看见一只肥得滴油的烧鸡挡在面前。再看献鸡的人,竟然是辜璧洲! 费玲珑立刻转过脸,强咽着口水。她想,自己接受了他的食物,一会儿铁定会被钟嘉南取笑。 辜璧洲晃到费玲珑面前,带着笑意道:“夫人,这是属下孝敬你的,和教主无关,夫人大可放心。” 费玲珑迟疑了一会儿,眼看热腾腾的美味就要冻僵,便故作勉强地道:“给你一个面子。”说着,接过烧鸡大口撕咬起来。这真是无上的美味呀!费玲珑边吃边在心里惊叹着。 辜璧洲好像变戏法似的又撑开了一把伞,罩在费玲珑的头上。费玲珑狐疑地瞪着他。“你和姓钟的不是一伙的吗?你怎么阵前倒戈了?” 辜璧洲谦卑地笑了笑,道:“属下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什么意思?奉什么命?” “教主吩咐属下看好夫人,而且明天护送夫人回钟府,以免老爷子担心。” 费玲珑冷笑道:“不用等明天了,我今天就走,回去告诉你们钟教主,我怎么来的就能够怎么回去,不需要他派人护送。” “这个……恐怕属下办不到。教主一向言出如山,请夫人不要令属下为难。” 费玲珑叹了口气,忖道:与其在这里干怄气,还不如回去。她转念又想:何不趁出来的机会回梅里村看看爹妈,离开家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一直没给爹妈写信,他们一定很牵挂自己。越想便越坐不住,那只鸡也吃不下去了。“赶快送我回星子台,我马上下山。” 辜璧洲并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只当她是争一口气,当下笑了笑,依言送她回星子台。原来费玲珑走偏了方向,其实路程并不算远。 费玲珑本来也没带什么东西,吩咐小红和书玉一声,三人便准本启程。辜璧洲已命人带来了三顶软轿,三人便乘轿下山。 虽是雪地,但那几个轿夫都是健步如飞。费玲珑心想:若要我自己步行下山,恐怕到天黑都下不去。不到半个时辰,三人已到山脚下。 “辜左使,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回去交差了。”费玲珑道。前面的路都是平地,只要雇辆车就可以了,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辜璧洲心想不过三四个时辰就可以到钟府,教主的事情还未了结,自己也不便在外面多待,便任他们自去。 书玉去雇了辆牛车来,驾车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汉,又黑又瘦,叫人看了怪不舒服的,然而大家都急着回去,也不去计较驾车人的美丑了。 牛车在雪地里慢悠悠地踱着,书玉不禁急道:“快点行不行?天都快黑了。” 老汉嘿嘿一笑,猛地朝那牛屁股狠狠抽了一鞭,牛屁股顿时开了花。那牛吃痛,疯也似的跑起来。 书玉看着不觉心下一寒,暗叫:糟了,莫不是遇上疯子了? 车身剧烈地颠簸,坐在车内的费玲珑和小红不得不互相紧紧拽着,两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叫道:“停一停,停一停……” 那老汉仿佛未听见,又抽了那牛一鞭子,牛奔得更疯了。书玉一看不对,忙伸手去夺老汉手中的缰绳。老汉手一抖,书玉竟扑了个空。书玉知道这老汉有身手,便出手攻他面门,哪知手还未到,老汉出手更快,书玉只觉得胸口一疼,跌了下来。老汉不去管他,继续驾车狂奔。书玉追不上,只得大叫:“夫人,有贼人……” 车内的两人一听外面叫声不对,又听得咕咚一响,似乎有什么重物掉下去了,忙掀开车帘。哪知刚一掀,一股浓香扑面而来,两人顿时昏了过去。 书玉见那车去得远了,当机立断,立刻往星月岩奔。他轻功不错,但胸前被那老汉重重戳了一下,一口气提不上来,走了许久才到山麓,却见辜璧洲还在那里。 辜璧洲仿佛知道要发生意外,一把扣住他脉门,沉声道:“果然是玄玄三鬼。”说着,点住他周身各穴,“不要动,也不要运气,否则你性命不保。” 书玉忙道:“左使,夫人和小红被人劫走了,那个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黑鬼,他赶着一辆牛车,身手好快……” 辜璧洲颔首道:“刚才已有人探到他们的行踪,我已命人一路跟踪去了。”他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十分不踏实,毕竟玄玄三鬼劫走的是教主夫人,就算教主不在乎,老爷子却绝不会罢休,眼下还是先将书玉送上山疗伤要紧。 已回到星子台的钟嘉南也接到山下来的报告,大大吃了一惊,正等着辜璧洲回来具体询问一番。过了许久,才见人抬上奄奄一息的书玉,惊道:“对方下手这样重?” 辜璧洲道:“他中了玄玄三鬼的催魂指,我点住了他全身穴道,毒性暂时不会蔓延,眼下夫人和小红在玄玄门手中,恐怕凶多吉少。” “玄玄门应该知道本教的禁令,居然敢擅闯本教禁地,还出手伤人,不知道有什么目的。” 辜璧洲沉思半晌,道:“此事着实令人费解。玄玄门在江湖中虽然一向口碑不佳,但从未与本教发生过冲突,而且近几年来,玄玄门在江湖中出现得越来越少,几乎令人怀疑他们已打算退隐江湖了。这次,他们神出鬼没地闯入本教禁地,只怕是早有预谋,否则不可能到了总坛附近才被发现。还有一点,玄玄门对书玉出手并不重,似乎不想与本教结下太大的梁子,看来,他们必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而不得不如此。” 钟嘉南颔首表示认同,轻叹道:“拾儿尚未找到,如今又丢了两个大人,老爷子那边可不好交代啊。” 辜璧洲垂首道:“夫人和小红是在属下手中丢的,属下一定将她们找回来,教主只管一心一意去找拾儿,老爷子那边也由属下去交代。” 钟嘉南苦笑道:“也只能这样,老爷子多少会给你几分面子,若叫我去,肯定会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辜璧洲道:“事不宜迟,属下马上去找玄玄三鬼。” 十 狂奔的牛车终于在一间破庙外停了下来,赶车的老汉低声唤道:“旭儿,接人。” 庙里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相貌十分俊朗,只是脸上隐隐泛着青黑之色。青年快步迎上前道:“师父,没遇上麻烦吧?” 老汉嘿嘿一笑,道:“老夫多年不曾做过打劫的勾当了,这次做得还挺顺手。”他笑意一敛,沉声道:“此地不可久留,赶快收拾一下,我们换个地方。” 青年掀开车帘瞟了一眼,道:“怎么有两个?” 老汉道:“我也不知道哪个有用,这两个丫头是一起的,就一并抓来了。” 青年也不细看,进庙去了一会儿,不多时,又出来两个黑瘦老者,模样与老汉十分相像,分明就是三兄弟。一名老者身上背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仔细看去,竟是个极俊逸的男子,只是脸色青黑得可怕。后面还跟着一名七八岁的小男童,长相十分俊美,穿的却破破烂烂,像个小乞儿。 老汉道:“旭儿,把那两个丫头弄醒,昏睡久了恐怕不好。” 青年依言,从衣袋中取出一支小瓷瓶,放在费玲珑和小红的鼻子底下晃了晃,费玲珑与小红顿时清醒过来,但还未来得及开口,身上穴道已被点住,动弹不得。 费玲珑瞪大了眼睛看那青年,想要说话,奈何哑穴被点,竟出不了声。那青年已然转身,但似乎发现了什么,又突然转过来,也吃惊地看着费玲珑,悄声道:“玲珑……” 费玲珑见他认出自己,十分高兴,连忙眨眨眼。原来这青年就是三年前在梅里村被费玲珑搭救的少年凌旭。 凌旭用手指在唇边摇了摇,示意她不必惊慌,然后将两个少女移到一边,又将那奄奄一息的男子扶到车中坐好。 这男子吃力地看了一眼费玲珑,这眼神令费玲珑久久不能平静。费玲珑惊异地发现这个俊美无俦的男子眼中充满了歉意、愧疚和哀愁。她想:难道这个男子也是被他们抓来的么?但看情形一点儿也不像,所有的人好像都把他当做珍宝一样,尤其是始终扶着他的年纪最大的一个。看他们的关怀程度很像一对父子,但两人的相貌实在相差太远。费玲珑心想:那个老头儿就算投生十次也不可能长得像这男子一样好看。若不是这男子的气色很差,他一定会吸引天下所有女人的目光。 费玲珑不觉看得痴了,直到发现一个小男孩也爬上车来。小男孩长得实在很漂亮,让人忍不住想摸摸他的脸蛋,但男孩脸上的肃穆与深沉却与他稚小的年龄十分不相称。 凌旭将些简单的行李绑在车上,然后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匹马,换下了那头受伤的牛,放任它自去了。凌旭最后登上车,扫了一眼车内众人,又定定看了一眼费玲珑,仿佛在告诉她:别害怕! 凌旭对那小男孩道:“拾儿,坐好,可别摔下去了。” 叫“拾儿”的小男孩像个大人般地点点头,紧紧偎着病重的男子坐着。 费玲珑紧挨在病重的男子身边,只听得他呼吸很慢很弱,好像随时都会断气一般,而且他身上不时散发出一阵阵的腥臭味。费玲珑只觉得难受之极,她看到其他的人好像全无知觉,便想看看小红的反应,怎奈她穴道被制,无法扭头,也不知道小红的情况如何。 正在费玲珑难受的时候,那病重的男子忽然发出微弱的声音。声音才发出,马车便骤然停住,三个老者一齐伸进头来,年纪最大的一个颤声道:“风儿,怎么样?” 男子挤出一抹笑容,虚弱地说:“没什么……有些闷……把……帘子拉开一些……”他一句话费了许多力气才说出来。 老者道:“外面风雪大,你受不了……” 男子又勉强笑笑。“我就想……看看下雪,很久……很久……没出来了。” 老者无奈,只好将门帘掀起一个角,他自己坐在这角上,正好可以将灌进来的风挡住一些。 费玲珑看着老汉半驼的背影,心头蓦地一酸,一股强烈的敬意油然而生。转而她又对这重病的男子萌生出另一种敬意,因为她又看到男子眼中的歉意,还有……一些淡淡的愉快,那种给人以帮助后的满足的愉快感。费玲珑再不觉得他身上的气味有什么难闻了,如果可以移动身体,她愿意让自己做他的靠垫。 马车在雪地里艰难地前行。天色将黑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了一间破窑洞,那是间被废弃的砖窑,虽然十分破烂,但勉强可以挡挡风雪。凌旭将病重男子背到窑中最完好的一角平放好,玄玄三老早已将带来的行李解开,是厚厚的一层被褥,铺在他的身下。 凌旭用绳索将费玲珑和小红的手反剪住,点开她们的穴道。两个人在车中憋闷了许久,终于可以活动一下双脚。 众人都找好避风之处后,凌旭与拾儿两人又出去了一会儿,不久,抱回一些柴火,生起了火,窑洞里渐渐暖和了起来。 凌旭对玄玄大老道:“大师伯,我去弄些吃的来。” 玄玄大老道:“好,你快去快回,不要让人发现了。” 凌旭应声出去了。窑洞里除了噼啪的柴火燃烧的声音外再听不到别的声音。费玲珑暗暗打量这几个人。三个老汉呈品字形围坐在重病男子的周围,拾儿跪坐在男子的身旁,男子缓缓抬起手,抚摸他乱蓬蓬的小脑袋,两个人凭借着眼神交流彼此的关切。 费玲珑看着小红,小红冲她眨眨眼,慢慢地往她身边靠。两个人屏住气息,终于触到了对方的手指。费玲珑感觉到小红在拨她腕上的绳索,然而刚刚开始动手,凌旭便已回来了。 凌旭带来一大包热腾腾的馒头,手中还提着一只包袱,打开一看,原来是一碗浓粥,想必是专门为病人准备的。 拾儿接过粥,慢慢地喂病人,凌旭拿了两个馒头走到费玲珑跟前,低声道:“我先喂你吃,你吃饱了就喂她……”他略停了一下,以更低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别轻举妄动。” 费玲珑知道暂时是没有危险的,便放心大胆地吃。吃完后,凌旭解开她的绳索,让她喂小红吃。 夜色渐深,这一夜似乎很宁静,玄玄三老不再像先前那么戒备,鼻息也浑浊起来。拾儿倚在那男子身侧也睡得沉了。 凌旭轻轻走到费玲珑身边,突然点住小红的睡穴,然后抱起费玲珑就往外走。费玲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心里怦怦直跳。 十一 约摸离砖窑有三四丈远,凌旭才放开她,低声道:“赶快跑吧,越远越好。” 费玲珑道:“我的朋友还在里面。” “她得留下,我只能让你一个人走。”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捉我们来干什么?” 凌旭面有难色,道:“玲珑,虽然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但今天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以后有机会我再报答你。” 费玲珑抓住他,道:“不行,我绝不能丢下小红,哪怕把我留下来都行,你把小红放了吧。” 凌旭坚决摇头道:“你留下来太危险,我不能……” “什么事很危险?你告诉我!” 凌旭拗不过她的追问,道:“你看到的那个病得很重的人是我大师伯的徒弟,他叫慕风。三个多月前,本门遭遇仇家追杀,我师兄不幸受了重伤,其实他受伤之前已经因为练武走火入魔而中毒很深,现在更是生命垂危。我大师伯想尽办法都治不好他,后来大师伯送了天下第一奇人董天师一笔财宝才换得一个方子,就是用一名少女的血与师兄的血相交换,再佐以冰山雪莲,或许可以救他。” 费玲珑惊道:“全身换血?这种办法怎么可能救人?” “起初我们都觉得此法不通,但董天师说除了此法别无他法,而且这少女必须是某日某地发现的处女才行。我师父在星月岩下等了两日终于找到了你们,看来董天师算得不假。我师伯暂时不会动手,要等到了天山,找到了雪莲之后才会动手。你现在不逃,若到了天山却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 费玲珑心念一转,道:“幸好你告诉了我,要不然你要误了大事。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她……她已经嫁了人……” “什么?”凌旭震惊得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他随即发觉,懊恼不已,“这可糟了……” 费玲珑柔声道:“你放心,只要你放了我的朋友,我这辈子都会感激你的,而且我看你的师兄不像坏人,如果我的血能治好他的病,我也不会觉得很遗憾的。” “玲珑……”凌旭深深地注视她,他发现这个女孩与三年前相比变了许多,她更成熟,更美丽,更仁慈了。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有种想把她拥住的冲动。 费玲珑被他热切的目光吓住了,连忙转过身,道:“凌旭,你到底肯不肯听我的?我告诉你,要是小红有什么不测,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凌旭无奈地叹了一声,只得将费玲珑又抱回砖窑。 火还在静静地燃烧,一切都很平静。凌旭抓起小红轻轻地跃了出去。费玲珑焦急地等待,希望凌旭聪明一点,把小红放到人烟稠密的地方,否则在这种荒山野岭,不被冻死也会被野兽叼走。 费玲珑扫了一眼众人,大家已入睡了,但是,似乎有一双视线对向自己。费玲珑心里一惊,随即发现慕风的眼睛是睁着的。 慕风的目光很柔和,若不是眼眶已深陷下去,那双眼睛一定是很迷人的。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任何人都不免要报之以微笑,费玲珑当然也不例外。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直到凌旭回来。费玲珑看了看仍然沮丧的凌旭,再回头看慕风时,他仿佛已熟睡许久了。 费玲珑醒来时发现凌旭正与玄玄三老低声而激烈地争执,她想:一定是为了放走小红的事吧。 凌旭跪在地上恳求了许久,他的话似乎打动了他的师兄弟,连慕风和拾儿都插了嘴,最后这场争论以少壮派的胜利而告终,其结果当然是费玲珑虽然不能离开他们,但已有了言语和行动上的自由。 整整三天了,离开星月岩整三天了。不知道星月教知道她被劫走的消息后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她还担心小红,希望她被好心人救起,能够安全地回去。起初她希望星月教能够尽快发现玄玄门的行踪,但这两天她又改变了主意,因为她想跟慕风还有拾儿多相处些日子,她打心底希望慕风能够好起来,当然最好不要用自己的血去交换。 下了两天的雪总算停了,雪停后的天更见冷冽了。听凌旭说,玄玄门本来是有些积蓄的,但为了治慕风的病,他们已经倾家荡产,从他们每日的饭食和衣着很能看出来。大人尚不要紧,但是拾儿瘦弱的身体时常冻得瑟瑟发抖,尽管他常常紧偎在慕风身旁,但那实在抵御不了多少寒意。 费玲珑打从第一眼起就喜欢这个小男孩,她从自己头发上解下一根丝带给拾儿扎了根小冲天辫儿,使他看上去像个善财童子,那可爱的模样惹得大伙儿都不禁笑开了花,在寒冷的冬日里,这一丝丝笑多少给大家带来些暖意。 马车是向西行走的,他们的目的地是天山,然而这里距离天山最乐观的估计还得走上三个多月,假如一路上非常顺利,老天爷也特别照顾,不刮风不下雪的话。 费玲珑怀疑慕风是否能撑到那么久,凌旭告诉她,他吃了师父从长白山盗取的灵芝,可维持他一年的生命,但一年后就很难说了。 凌旭说到这事的时候,脸色很难看。后来费玲珑才知道,灵芝是长白派的镇山之宝,他们这一路随时会被仇家追杀。 这就是江湖吧。费玲珑黯然地想,全没了当初在家时一提起江湖就兴奋不已的那股劲儿。 车厢里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显得宽松了许多。除了凌旭外,最先向费玲珑示好的是拾儿。这是个十分缺乏母爱的孩子,自从他接受了费玲珑为自己梳头的好意以后,简直一时一刻都不能离开她。 拾儿用他还带着稚气的声音小声说:“玲珑姐姐的身体好软好暖和,像棉花一样。不像二师哥,二师哥的肉都是硬的。” 费玲珑笑着把他抱到怀里坐着,看了一眼凌旭,凌旭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慕风也在看她,眼里还是那一贯的温柔。费玲珑想:慕风或许永远都不会用凌厉的眼神看人。 由六个男人组成的乏味的小团体突然多了个女孩子,一切都变得有趣多了。费玲珑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一门心思地在考虑如何让大家熬过这寒冷的冬天。 一天几个馒头的伙食实在不适宜长途跋涉,费玲珑绝对是厨房的高手,只要有原材料,她就能做出美食来。在经过一座小镇的时候,费玲珑怂恿凌旭去某家气派的饭庄里偷了些米面和佐料,又找一户穷人家借用了半天的锅和灶。结果这一天,他们都享受到了无上的美味,连带着那户穷人家也沾了光,以为费玲珑是宫中的御厨呢。 凭着这点小手艺,费玲珑给拾儿换来了一套厚实的冬衣。 这样的女孩子想叫人不喜欢她都很难,就连玄玄三鬼这样整天苦着脸的老头儿也渐渐地将满脸的皱纹舒展开,苍老黯淡的眼中开始透出光彩,那是受了年轻小伙子们的影响。 然而这样的好日子并没过多久。正月里的某一天,一阵刺耳的哨声将众人从睡梦中惊醒。因为找不到可落脚的地方,他们只好找了个山洞暂时栖身。那哨声忽远忽近,有时近得好像就在耳边。 玄玄三鬼立刻封住洞口,凌旭紧随其后,全身像扣箭待发的弦一样紧绷着。拾儿紧紧守在慕风的旁边,那种沉着与冷静有时连大人都无法做到。这个时刻一定非常紧张,连一向目光柔和的慕风都全身充满了杀机,仿佛蓄势待发。 十二 费玲珑实在很兴奋,真正的江湖才刚刚开始吧。她集中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全力保护身后的弱小。 哨声又流转了几遍才停下来。玄玄三老沉声道:“是星月教。” 玄玄二老道:“到底是星月教……” 凌旭回头看了一眼费玲珑。大家一听“星月教”三个字,顿时明白,这一定是冲着费玲珑来的。这是个令他们最无胜算的对手。 很奇怪,听说是“星月教”,费玲珑首先想到来人一定是辜璧洲,因为她直觉自己的被劫持一定会教他觉得很失职,而且她觉得,辜璧洲这个人很骄傲,不喜欢和人打商量,他一定很难对付。 玄玄大老朗声道:“原来是星月教的英雄们,不知道前来有何指教?” “玄大先生难道还不知道本座前来的目的?”果然是辜璧洲,他的语气往往已经告诉对方他的意志无人能够拒绝。 玄玄大老嘿嘿冷笑道:“玄老儿老糊涂了,真不懂辜大侠的意思。” 辜璧洲冷冷道:“玄大,你家的老二擅闯本教禁地,又劫走本教弟子,如此胆大妄为,难道还不敢承认?”他冷笑数声,道:“本座奉教主之命接回本教弟子,只要她本人完好无损,咱们两边的过结就一笔勾销。玄玄门一向精打细算,这桩生意你们可是大大地占了便宜。” 玄玄大老心里的确有些动摇,但一想起董天师的话,倘若放走了费玲珑就再也无人能救慕风,这唯一的希望岂容错过? 辜璧洲又道:“玄玄门只剩下你们几个人了,你不想全部葬送在此吧。” 玄玄大老扫了一眼四周,虽然不见半个人影,但弥漫的杀机却令人心头阵阵收紧。据他几十年的经验,连辜璧洲这样的教中第一高手都出马了,看来他们是势在必得。只是……那奄奄一息的徒儿……最近在费玲珑的悉心照料下,他已有了些起色,也许再过几个月会有奇迹发生也说不定。这个机会绝对不能放弃,决不能! 玄大道:“辜大侠,请你看在令先尊与本门的一点儿交情上,给小老儿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小老儿一定将贵教弟子完好无损地送回。若有一丁点损伤,小老儿可以命相抵。” 听到提起先父,辜璧洲略微沉默了一下。关于玄氏一门,先父辜雪峦曾多次提及。他自幼习武,父亲便教导他习武必须依赖于天赋,绝不可以勉强,否则像玄氏一脉,结局必将走向灭亡,其惨痛教训足以作为习武之人的前车之鉴!其实,玄氏并非作恶多端之徒,只是他们练武的方式令江湖中人憎恶,故而声名不佳,屡屡被人指责,更有自居名门正派者公然派人狙杀其子弟。在一次很危急的时刻,辜雪峦力挫群豪,放了玄氏一条生路,因此,玄大发誓在辜雪峦有生之年绝不做任何一点伤害星月教之事。辜雪峦于多年前仙逝之后,这誓言本不存在,但玄氏仍念旧情,对星月教一向敬而远之。这次若不是为了救慕风,玄大绝不会招惹星月教。 辜璧洲道:“此事恐怕得由本教钟教主做主,辜某只能依教主之命行事。” “辜璧洲,我的话你听不听?” 费玲珑突然冲到洞口,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辜璧洲看见费玲珑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心下已安了三分,再看她杏眼圆睁、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想笑,但念这样会有失身份,忙咳嗽两声,将笑的冲动压了下去。“费姑娘,别来无恙。”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刚才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是自愿留下来的,你回去跟钟嘉……钟教主就这么说,一切后果由我个人承担。” 辜璧洲冷笑道:“我是奉命行事,姑娘你有什么要求等见了教主的面再说。”说罢,慢慢走上前来。 辜璧洲走得很慢很轻松,但每个人都紧绷着身体。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冲了出来,挡在费玲珑的身前。辜璧洲乍一见,吃了一惊,伸手便将这小小身影箍在怀里。 众人一见拾儿在他手中,更是吓得不敢轻举妄动,却在这时,只听得费玲珑“啊”地一声尖叫,人已在玄三的毒指之下。 玄三喝道:“你放下我徒儿,否则我立刻废了她!” 整个事变来得太突然,众人一时都呆住了。半晌,辜璧洲轻轻拍了拍兀自拼命扭动的拾儿的背心,轻声道:“这个小朋友真可爱,叫什么名字?” 拾儿忿忿地扭过头。费玲珑忙道:“他叫拾儿。辜璧洲,你好卑鄙!竟然欺负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辜璧洲眉头微动,淡淡一笑,道:“拾儿?你姓什么?” 拾儿突然哭了起来,嚷道:“我没有姓,我是个野种……” 费玲珑一见拾儿那样,只当他是吓坏了,忙叫道:“拾儿别怕,叔叔不会伤害你的。辜左使,你快把他放下来,你把他吓坏了,求求你了……” 从没见过费玲珑这般紧张、焦虑的模样,辜璧洲突然觉得于心不忍,便轻轻放下拾儿,温声道:“好孩子,叔叔是喜欢你。” 拾儿一着地,便扑到费玲珑的怀里,偷偷地瞧那个力大无比的大个子。玄三见拾儿无事,也放开了法费玲珑。 辜璧洲道:“费姑娘,你真的要留下来?” “不是蒸的,难道还是煮的?”费玲珑没好气地嘟囔,还生气他刚才惊人的举动,把拾儿吓得不轻。 辜璧洲的眼中再次泛出令费玲珑十分熟悉的笑意,但他的语气却是淡淡的。“既然如此,我只有如实向教主禀告。玄大先生,你这一路恐怕不大平静,请你们好自为之。”他又盯着费玲珑,仿佛眼里只有他一个人了。“费姑娘,你和拾儿要多保重。” 费玲珑呆呆地望着他,还没弄明白他的意思,等再想问时,辜璧洲已走得远了。 十三 玄玄三老面色凝重地坐在一起,辜璧洲的话绝非危言耸听,想必他已发现了什么才会发出警告,而且显然是为费玲珑而发的。 玄大突然道:“费姑娘,你在星月教中的身份不低吧?” 费玲珑一愣,随口道:“哪里,我什么都不是。”略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只是教主住的地方的一个小侍女罢了。” “哼哼!”玄大冷笑两声,“绝对没这么简单。辜璧洲是什么人?岂会为一个小侍女而亲自出马?” “我……身份不同嘛!”费玲珑有些心虚,但她不肯说出自己是教主夫人,因为这个名称在找到钟嘉南的孩子后就不再存在了,免得到时候成为笑柄,不如现在就否认。“因为我是教主身边的人嘛,而且钟老爷子很喜欢我,这大家都是知道的。” 玄大默然半晌,忽又道:“辜璧洲好像认识拾儿。” 玄三立即道:“这不可能,拾儿是旭儿捡回来的,他们怎么会认识?” 这时凌旭也道:“是啊,大师伯。我去年捡到拾儿的时候,他被家里人赶了出来倒在路边,和星月教没一丁点儿关系。” 玄二道:“大哥,你在想什么?” 玄大森森道:“我倒希望他们有关系。” “哦?”众人都惊疑地看着他。 玄大道:“我一直很关注辜璧洲的动向,因为他的父亲对咱们一家人都有活命之恩,但是辜璧洲和辜雪峦完全不同,他从不喜欢多事,对权势也毫无兴趣,你们想想,这么一个人突然对拾儿产生兴趣,其中必有缘故。所以我猜想如果拾儿遇到什么危险,辜璧洲很有可能会出面。” “哼!他会有这种好心?”费玲珑不屑地道。 “丫头,你的意思是……”玄二问道。 费玲珑有些气愤道:“这个人只听钟教主的话,其他的事一概不关心,更不会关心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死活。”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也在琢磨辜璧洲临去前说的话,难道拾儿跟他真有什么关系?莫非拾儿是……钟嘉南的儿子! 这个惊人的念头一迸出,费玲珑觉得拾儿越看越像钟嘉南,辜璧洲一定也发现了,才会突然对拾儿做出那样的举动。 凌旭见费玲珑呆了,忙拍拍她的背心,道:“你怎么傻了?望着拾儿发呆。” 费玲珑回过神来,失笑道:“我突然想到拾儿长得这么可爱,说不定让辜璧洲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呢。” 玄大道:“辜璧洲没有儿子,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 费玲珑再不说话,常言道:言多必失。她可是记得的。玄三道:“管他是什么关系,拾儿是我的徒弟,谁也抢不走。” 玄二也道:“不错,咱们三个人虽然不济,但对付江湖上那些所谓名门正派也还勉强凑合,况且旭儿的功夫有很大长进……” 玄大道:“只可惜我玄门武功后继无人……”他沉痛地看了一眼神色黯淡的慕风。 这一段日子以来,慕风的精神似乎振作了许多,连脸上的青黑之气也显得淡了些,使他的相貌更显清俊。 玄大突然悲从中来,竟流下泪来。玄二、玄三也跟着长吁短叹。这可吓坏了凌旭和费玲珑,两人竟不知所措,更要命的是拾儿也突然哇哇地哭起来。这情形分明就像在灵堂哭祭。 “够了!”慕风突然一声低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一声在玄玄三老耳中听来却似一声霹雳,所有的悲伤、痛苦都给吓回去了。 费玲珑吃惊地瞪着慕风,他从来没有这么不耐烦过。费玲珑轻轻走到他身边,用手指轻抚他因痛苦而扭曲了的面庞。拾儿也学着她的样子,轻轻抚摸慕风的胸口,只是他脸上犹自挂着晶莹的泪珠,像个刚用水浇过的红苹果。 凌旭望着这群人,突然扭头冲了出去。玄二上前想叫住他,却已经来不及了。玄二跺脚道:“不知道这孩子想干什么。” 已经到了深夜,还不见凌旭回来,费玲珑焦虑地不住往外面望。正走到洞口时,一个黑影儿窜进来,把她吓得倒退两步。一看,原来是凌旭回来了,他身上扛着一个大包袱,鼓鼓囊囊的。 打开来一看,嗬!尽是山珍海味,还带了几套厚厚的衣裳。 “干什么?过大年呀!”费玲珑惊讶极了。 “今天是正月十五,咱们聚在一起要好好过个节。”凌旭得意地说道,“我去了十几里以外的一家大酒楼,逼着他们那儿最厉害的厨师做了一顿宴席。喏,全带回来了,还给你们每个人带了一套新衣服。” 玄三道:“你抢来的?” 凌旭耸耸眉毛,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怎么会干那勾当?不过,钱花得比别人少些罢了。”他压低声音又道:“咱们身上已经没钱了。” 费玲珑眼珠子一转,把凌旭叫到外面,悄声道:“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佩服过你。” 凌旭脸一红,嗫嚅道:“没什么……” 费玲珑贼兮兮道:“咱们得想点办法弄点钱来,你有什么主意?” 凌旭想了想,“我以前跟着师父做了几笔生意,不过,风险太大,弄不好随时都会没命……” “你们杀人放火啊……” “抢劫而已,杀人放火还不至于……” “抢劫的事我不干。”费玲珑肯定地说。钱财要取之有道,要让人家心甘情愿地拿出来,她突然想起在家乡时常有穷人家因为没钱下葬死人而卖身到别人家为奴为妾,便眼珠子一转,想出一个主意,附在凌旭耳边如此这般一说。 凌旭连连摇头道:“这怎么行?” “管他呢,试试再说嘛。” 第二日,一行人赶着车经过一个热闹的集市。费玲珑道:“这儿人多,试试吧。”便要凌旭去和玄玄三老说。 玄玄三老起初不肯答应,但看囊中实在空空如也,而慕风和拾儿都是经不得饥饿的,只好由他们去。 费玲珑叫拾儿换上以前的破烂衣裳,自己在头上包了块麻布,寻了个僻静角落,两个人跪坐在地上,做出一副极凄惨的情状。拾儿不知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居然哇哇地嚎啕大哭起来。费玲珑本来想笑,但听拾儿哭得实在可怜,又想起慕风的孱弱模样,心头一酸,居然也哭了出来。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哭哭啼啼地跪在街头,自然吸引了不少路人围观。路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费玲珑抽泣道:“各位好心人,小女子家乡遭灾,一个人带着幼弟漂泊异乡,原来准备投靠夫家,谁知未婚夫突然于数月前得伤寒而亡,婆家不能见容,将小女子赶了出来,致使我姐弟二人流落街头。小女子命硬,死不足惜,只可怜幼弟小小年纪饱受饥寒。求各位好心人施舍一点粥饭给小弟吃,他已经饿了三四天了……” 拾儿原本就瘦弱,又被费玲珑弄得一副十分落魄的样子,的确招人怜惜,费玲珑见众人都流露出同情的模样,连忙一把抱住拾儿,凄然道:“小弟,你千万要撑住啊,世上的好人很多,会有人帮助咱们的……” 拾儿十分乖巧,顺势歪在费玲珑怀里,他是受过饥寒之苦的,此刻装来十分逼真。 这时,凌旭夹在人缝当中,大声叹道:“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两条命啊。可惜我出来太急,身上没有带多少钱……”说着,抛出一枚铜钱,“大家一人出一点吧,做善事啊……”他这一鼓动,引得旁人纷纷解囊相助,不多久,费玲珑面前已撒了厚厚的一层铜钱,里头还夹杂着一些碎银。费玲珑伏在地上,做出万分感激的模样。 凌旭叫道:“姑娘,这些钱够你十天半月用度了,赶快走吧,别把小孩子冻坏了。” 费玲珑一听,连忙收拾好钱物,准备离开,忽然一块东西砸过来,费玲珑吓得一闪,定睛一看,竟然是块赤金,足足有十两重!费玲珑倒吸口气,抬头一看,竟然是辜璧洲!他一张脸拉得很长,身后站了四个手持明刃,满脸凶相的大汉,把围观的人都吓走了。 十四 凌旭一看情势不妙,护在费玲珑跟前。“你想干什么?” 费玲珑也叫道:“你怎么言而无信?不是回星月岩了吗?还没走哇。” 辜璧洲冷冷道:“钟教主要见拾儿。” “钟嘉南也来了?”费玲珑惊讶道,“怎么会这么快?” 辜璧洲似乎不准备理睬她,只冷冷道:“走吧。” 费玲珑识相地牵起拾儿的手,冲凌旭点点头,示意他放心。 辜璧洲忽然又道:“凌少侠,令师也在,一起来吧。” 凌旭一惊,不知星月教会将师父他们怎么样,连忙跟过去。 钟嘉南落脚的地方在小镇外的一块空地上,那里早已支起了一座大帐篷,里面少说容得下十几个人。 辜璧洲带领众人进帐篷去,见过了钟嘉南。费玲珑看见钟嘉南脸色极差,似乎疲惫之极,心想:他必定是为了见拾儿拼命赶来的。念及到此,便觉得这个人也十分可爱了。 钟嘉南看了一眼费玲珑,所有的注意力便放在了拾儿身上。他看了一会儿,道:“璧洲,你把费姑娘带出去。” 费玲珑很是不解,为什么玄玄三老、慕风、凌旭都可以在里面,唯独把她一个人赶出来呢?越想越不舒服,感觉风似乎更大了。 距离帐篷约摸三四丈远围了一圈护卫,一个个站得笔直,好像丝毫不为寒风所动。 费玲珑懊恼地抱着肩,在雪地里踱来踱去。看见辜璧洲还站在一旁,没好气道:“我不会跑掉的,你没必要盯着我。” 辜璧洲仍然拉长着脸。费玲珑简直烦透了,忿忿地道:“我又没得罪你,干嘛摆出一副晚娘面孔?” 辜璧洲终于开口道:“你把星月教的脸丢尽了,身为教主夫人,居然跪在街头行乞!” “我真是穷困潦倒了,要不我也不想这么做嘛。” 辜璧洲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稍微柔和了些。“你本来是过得挺好的,却偏偏要跑出来,这是你咎由自取。” “喂!你这人果然是铁石心肠。我和他们在一起,是因为他们需要我,我觉得自己很重要。总比留在星月岩让人讨厌强吧!”费玲珑真是委屈极了。 “谁说讨厌你了?” “你脸上就写着嘛。还说什么教主夫人呢,谁当真了?”费玲珑忿忿地说,鼻子一酸,掉下几滴眼泪来。 辜璧洲天不怕地不怕,看见这小女子哭起来就没办法了,忙道:“好了好了。” 费玲珑吸吸鼻子抹抹脸,道:“拾儿是钟嘉南的儿子吧?” “你知道?”辜璧洲有些诧异。“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事我早知道了,而且我还知道钟嘉南一旦找回儿子,就可以和我解除婚约。这大概就是你一直轻视我的原因。”费玲珑挺直了脊背,突然间发现自己很坚强。 辜璧洲沉吟半晌,缓缓道:“有些事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昨天我飞鸽传书回去,钟教主一早就动身,不过一天时间就赶了你们七八天的路程,你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吗?” “我当然能够理解。”费玲珑急忙说,“我觉得他最可爱的就是这个时候了。”她的声音渐渐变得低迷,“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大街上,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我的丈夫,但是他让我心底一震,因为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悲哀。他那天的神情和今天真是像极了。其实……”她声音微微抬高了些,“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都已经打算做一个好妻子,而且很努力地在做。可是当我听到他准备找到孩子后就与我解除婚约的消息后,我才发现自己太幼稚了,以为只要自己努力了就会得到别人的认可。” 费玲珑忧伤地一笑,她从未像此刻这么消沉过。“不过,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因为我知道现在我能做什么。我之所以留在他们中间是因为我给他们带来了快乐,慕风的病也有了些起色,我想,只要我们继续努力,慕风一定会好起来的,大家也会真正地高兴起来。” 费玲珑又笑了笑,这次却笑得腼腆。“辜左使,请你转告钟教主还有钟老爷子,对于解除婚约,我完全同意,绝无怨言。还有一件事,请你一定帮忙。” 她抬起眼看着他,眼中是不可动摇的坚定。“曾经服侍过我的小红,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她对金护法一往情深。我曾答应她帮她除去奴籍,完成她的心愿……现在看来,我可能无能为力了。请你把我的意思转告老爷子,请他一定成全。” 辜璧洲静静地听完,“也许老爷子不同意解除婚约,你还有机会。” 费玲珑摇摇头,带着坦然的笑容道:“你愿意和一个你不喜欢的女子生活一辈子,给她‘妻子’这个神圣的身份吗?你肯定不会,钟嘉南也不会。更何况他还和心爱的人生了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再说了,我也想找一个两情相悦的夫君,那样,成亲才有意思,我可不想再一个人拜堂了。”想起那次“凄惨”的境遇,真是丢死人了。 帐篷里仍没有什么动静,风更见大了。辜璧洲解下斗篷给费玲珑披上。费玲珑心头一暖,竟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忽然想起什么来,从衣袋中掏出金锭,“这肯定是你自己的。” 辜璧洲笑了笑,这还是两天来第一次笑呢。“你那么卖力地演一场戏,总得有些酬劳吧。不过,下一次千万别说你死了丈夫,你就说受不了后娘的虐待,可能要好一些。” 费玲珑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有时候,辜璧洲这个人还是很有趣的,如果他不是总把“奉命行事”这种话挂在嘴边,一定更有趣。 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了,凌旭从帐篷里走出来,脸上满是沮丧。他一看见费玲珑便别过脸。费玲珑费解地看着辜璧洲,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辜璧洲快步走进帐篷,钟嘉南牵着拾儿的手,显然两人已经相认了。玄玄三老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有玄三的眼睛是红的。 钟嘉南显得很轻松。“璧洲,我今天就带拾儿回去。” 辜璧洲眉头微皱道:“费姑娘怎么办?” 钟嘉南沉吟道:“如果她愿意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不想回去。”费玲珑跟进来坚定地说道,“钟教主,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跟辜左使说了。我要跟玄玄门一起去天山。”她看了一眼慕风,他的气色真的好了许多。 辜璧洲道:“费姑娘说她愿意解除婚约,绝无怨言。” 钟嘉南沉默半晌,轻声道:“好。”心里完全没有丝毫欣喜,甚至有点反感辜璧洲的直言不讳。 拾儿跑到费玲珑面前,撅着嘴道:“玲珑姐姐,你一定要治好大师兄的病,然后你们大家都来看我。” 费玲珑爱怜地抚着拾儿的头,柔声道:“我们一定会来看你的。拾儿要乖,听爹爹、爷爷的话,他们一直都很想念你呢。” 拾儿含着泪连连点头,又去跟慕风说话。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悄悄话,慕风一直都在微笑,那笑容使得他显得温文尔雅,一点也不像命若游丝的病人。 拾儿终于和玄玄三老一一道别,他们虽然只相处了一年,却已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特别是玄三,他是拾儿的师父,感情自是不同一般。 帐篷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乘宽敞的马车。钟嘉南抱着拾儿上了车,马车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离去。辜璧洲却还在原地。 费玲珑奇道:“你不一起走吗?” 辜璧洲道:“我喜欢独来独去。”说着,从袖里取出一支手掌长的短笛递给她,“可以解解闷。再见!” 费玲珑打量这支短笛,是细竹子做的,做得很精致,忖道:他怎么不问问我会不会吹笛子呢? 凌旭牵来了马车,将慕风背到车厢中坐好,自己却跑到外面去坐着,车厢里只剩下慕风和费玲珑两个人了。 慕风忽然说道:“没想到你是钟夫人。” 费玲珑幽幽道:“徒有其名罢了。而且从今以后再也不是了,我已经跟他解除了婚约。” 凌旭突然探进头来,叫道:“玲珑,今天做什么好吃的?” 费玲珑吓了一跳,气呼呼道:“凌旭,你真是个反复无常的人!” 凌旭不好意思地一笑,立刻又缩了回去。费玲珑发现慕风在笑,笑得很复杂。 “拾儿一走,他们都变得怪怪的。”费玲珑心想。 十五 傍晚时分,他们又找到了一座破庙,准备在这里歇息一晚。 费玲珑道:“星月教不会再找我们的麻烦,干嘛不找间客栈舒舒服服地住下呢?” 凌旭道:“我们的行踪是很隐秘的,师父不想暴露行踪,免得惹来麻烦。” 费玲珑会意地点点头,又道:“既然这样,我们何不乔装打扮一下,让别人认不出我们来呢?” 玄玄三老一齐瞪着她。费玲珑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连忙闭上嘴。 玄二道:“我们为什么不易容呢?” 玄三道:“我们做事一向都不易容,因为我们不会。” 费玲珑笑道:“我会。” 谁也想不到费玲珑还是个易容高手!费玲珑叫凌旭弄来了唱戏用的假发假须、各色油彩,然后施展起她的才干来。 费玲珑一边调着面粉,一边得意地说:“我小时候最爱看戏,老是跑去看人家化妆,可学了不少手艺,我经常女扮男装跑出去玩,十次有九次都不会被人发现呢。” 面粉调好了,费玲珑捏成面粑往自己脸颊边上一贴,然后粘上一副大胡子,又做了两道粗眉毛,看上去还真像个虬髯大汉,只可惜五官太秀气了。 凌旭笑道:“这哪叫易容,一看就知道是唱戏的。” 费玲珑哼哼道:“像我这样的美女装这种丑大汉当然难度很大,但是这副行头若在你身上,可就像多了。” 果然不一会儿,费玲珑就把凌旭弄成了络腮胡的中年汉子。 费玲珑道:“咱们得先定好各自身份。我看这样,慕风就装成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富贵人家的公子都是病怏怏的。我呢,可以做个小书童,玄三伯年轻些,可以和凌旭扮作护院,玄二伯做车夫,玄大伯当老管家。现在我们只要换上符合身份的衣服就行了。” 一个时辰之后,破庙里走出一行人来,果真如费玲珑所说。只是大家突然间换了装扮,显得十分拘束。 费玲珑得意洋洋笑道:“趁着天黑,我们赶快找家客栈投宿,你们的口音容易暴露身份,干脆轻易不要开口,有什么事我转达就行了。” 一切准备就绪,大家再次驱车,乘着夜色向集镇出发。 他们终于找到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老板一看,喝!排场不小!早已笑眯眯地迎出来。费玲珑昂着头,掏出那锭赤金,在老板面前晃了晃,把老板的眼睛都晃花了。 “大爷身上没带碎银,麻烦掌柜你把它兑成现钱,要散的。”费玲珑粗着嗓子道。 老板毕恭毕敬地接过金锭。费玲珑又道:“看掌柜的是个精明人,可别把银子兑少了。” “是是,一定一定。”老板看这出手,便知是财大气粗的人家,连忙张罗着打扫最好的房间,准备酒菜。 终于有床可以睡了!费玲珑伸了个大懒腰,这些天可实在是委屈了她。唯一不妙的是她得和慕风共一个房间,毕竟一个小书童没必要专门开一间房。 饱饱地吃了一顿以后,店小二送来了热水。哇!可以好好地泡个脚了。费玲珑兴奋地想。 正当费玲珑对那壶热水“心怀不轨”的时候,凌旭闯了进来。 “长白派的人也来投宿了。”凌旭压低声音道。 费玲珑一时没明白过来,慕风神色凝重道:“他们到底还是追上我们了。” 费玲珑道:“长白派很厉害么?他们有多少人?” 凌旭道:“长白派在东北很有声势,这次来了六个人。听他们的口气,还有另一拨人正往这里赶。而且他们还联络了河间各派,恐怕势力不小。” 慕风轻轻阖上眼睛,费玲珑看得出来,此刻他的内心一定十分痛苦。“凌旭,你先和玄大伯他们商量一下对策,我想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凌旭点头出去了。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桌上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门窗已经紧闭,但仍有风透进来,把灯火吹得左摇右晃,忽明忽暗。 慕风睁开眼,哑着声音道:“一切都是因为我……” “是啊,因为你对大家很重要,玄大伯不能失去你。”费玲珑柔声说。 慕风苦笑道:“其实我已经是个废人。我没有习武的天分,根本不能继承玄门的衣钵,现在又病成这样,虽然我很想活下去,但我活着只会继续拖累师父师叔们。” “玄大伯他们可不这么想。现在大家都觉得活着很有劲,很有希望,是你带给了他们希望。就拿我来说吧,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活着能够做些什么有意义的事,现在我知道了,帮助你恢复健康就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 慕风的眼中聚满了温柔,他的眼睛好像能把人深深地吸引进去。费玲珑想:这世上还有比他更俊美的男子吗? 慕风的声音有些颤抖了。“你知道我的病要怎样治吗?要用你的血来换我的血,你会丧命……” “我知道。”费玲珑真诚地说,“如果天山雪莲就在这里绽放,我愿意立刻献出我的血来救你。” 慕风定定地看着她,良久,“我真想为你而死,为你而生……” 这突如其来的独特的表白让费玲珑呆住了。费玲珑垂下头,心里很慌,她从来就没有想过与这个男子相爱,这好像是一场奇异的梦。 看见费玲珑的窘态,慕风轻忽一笑,道:“我真奇怪,钟教主为什么要和你解除婚姻,他一定还很不了解你。” “钟嘉南很讨厌我。”费玲珑悻悻地说。 “哦?”慕风似乎不相信,“你确信吗?可是为什么辜璧洲说你愿意解除婚姻的时候,他却露出很失望的样子?那可不像是讨厌你的样子啊。” 费玲珑轻轻地叹了一声。“管它呢,反正一切都过去了。” “想嫁个什么样的人?”慕风笑问。 费玲珑想了想,眼中露出少女特有的光彩,那是梦幻的光芒。“一个高高在上、受人敬仰的人。不能太丑,也不能太漂亮,漂亮的男人靠不住。我希望他很富有,但不能挥金如土;有学问,但不能整天酸溜溜地掉书袋子;还要有胸襟有志气,不过,不能‘志在四方’,否则我的日子会很难过。”想起在钟府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倒还是蛮不错的。 “要求还真不少。” “是啊,我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子嘛,这样的人很难找呢。” 慕风笑了笑,说:“不错,这样的人的确难找,但不是没有,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就有一个人符合你的所有条件。” “谁?”费玲珑好奇极了。 慕风故意拖延着,“这个人你也认识……他叫——辜璧洲。” “啊?他呀。”费玲珑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是我见过的最不近人情的人,又喜欢板着一张脸。” 慕风笑道:“你并没有要求这个人要平易近人、热心快肠啊。而且,你的要求他全都符合,他很富有,他的外祖父是星月教的前任教主,是钟教主的师祖……” “但是他挥金如土,一出手就是十两黄金,纯金哩!”费玲珑特别强调“纯金”两个字。 慕风又笑道:“可是他从未对别人这么大方过。” 费玲珑不说话了,她突然发现越说下去对自己越不利。 慕风忽然长叹一声,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一生所说的话好像都不如今夜多,今天晚上很特别……” 有什么特别?费玲珑本想出口问的,但又怕他说出什么令自己尴尬的话,便又缩了回去。 “长白派的武功其实并不很厉害,他们擅长于用剑。我们吃亏在可以出手的人太少,所以千万不能让他们的人会合。”慕风忽然严肃道,“玲珑,你去告诉我师父,今晚给他们下点‘红颜’,这种毒发作的症状很像伤寒,这样可以拖住他们,我们明天一早就赶紧离开,或许可以摆脱他们的追踪。” 费玲珑照他说去做了。玄玄三老和凌旭正一筹莫展,一听此计,顿时醒悟。玄大感叹道:“风儿心思敏捷,行事果断,可惜……” 玄二玄三齐道:“大哥,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手。” 费玲珑不放心慕风一个人,便要回房。凌旭将她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保证似的说:“玲珑,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费玲珑无奈地摇摇头,道:“你还是先保护好你自己吧。” 凌旭想再说什么,费玲珑已无心再听。 十六 天亮的时候,马车已经离小镇有十几里远了。为了掩人耳目,费玲珑依旧作书童打扮,坐在外面。 一连几天,路上都很平静,大家起初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这天又下起了雪,玄大玄三都进了车厢,玄二驾着车,见费玲珑望着雪发呆,问道:“丫头,你觉得我那徒弟怎么样?” “很好哇。”费玲珑有口无心地说。 “想不想做他老婆?” 费玲珑瞪着玄二,连连摇头。 玄二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声,“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费玲珑“嗤”地笑道:“玄二伯,你也会说这么文雅的话。” 玄二嘿地一笑,道:“这算什么,想当年我们玄门三英……”他忽然不说了,目中露出悲哀的神色,喃喃道:“三十多年了,物是人非……” 费玲珑道:“玄二伯,你们以前人称玄门三英么?怎么现在别人都叫你们玄玄三鬼呢?” 玄二苦笑道:“三十多年前,我们三兄弟比辜璧洲可潇洒多了,不是‘三英’是什么?唉,再看看现在,我们跟鬼有区别么?” “人老了,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费玲珑很不解,怎地爹妈还有钟老爷子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鬼呢? 玄二又叹了一声,道:“丫头,你不懂的。我们都被玄门武功给害了呀。你看慕风长得如何?” “嗯,可以算得上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嘿嘿,三十年前的玄大就是那个样子……”玄二带着无比苍凉的语气说道。 费玲珑还要再问,却见玄二扬起了马鞭,高喝了一声,随即,用他那苍老而辛酸的声音唱了起来:“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 夜晚真静呀,静得只能听见雪花簌簌坠落的声音。 费玲珑凝望着热切扑向雪原的雪花,想起了远方的父母。离家已经很远了,爹妈一定很思念自己吧。她轻轻走出窑洞,走到雪原深处,拿出辜璧洲送给她的短笛,轻轻地吹起来。 笛声高亢而悠扬,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就在她的笛声间歇的时候,远处也响起了笛声,曲调竟是一样的,只是声音略为低沉些。 费玲珑惊讶极了,这茫茫的雪岭中难道还有和她有同样心事的人? “寒笛吹破梨花梦,为卿中宵踏雪来。”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慢慢吟道。 这熟悉的声音叫费玲珑愈发惊奇。“咦?你也在这里?” 辜璧洲把玩着一支竹笛,似带笑道:“真巧,又见面了。” 费玲珑狐疑地瞄他一眼,道:“你该不会是跟踪我们吧?你有什么企图?” 辜璧洲苦笑道:“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本来就是和小人一路的。古人不是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吗?不过,你倒未必就是君子,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费玲珑可不会在嘴皮子上吃亏。 “我可是正大光明地走出来的,人未到声先到,怎么叫鬼鬼祟祟?” “哈,念两句歪诗还自鸣得意!” 辜璧洲笑道:“这话批评得太过了,我念的可是诗人的诗。” “哦?我怎么没听过?”费玲珑将信将疑。 辜璧洲道:“这诗的前两句你肯定听过,‘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费玲珑咯咯笑道:“你欺我没读过书吗?我虽然住在乡下,可我家也算是书香门第……” “如此说来,你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打扮实在有辱门风。” 费玲珑看看自己,一身书童打扮,不禁红了脸,微怒道:“别人说你不喜多事,我看你比三姑六婆还多事。” 辜璧洲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既如此,我还是赶快走的好,所谓眼不见为净。再见!”话音未落,人已不见。正是来得轻忽,去得飘然。 陡然间又安静下来,费玲珑却觉得若有所失,其实偶尔和人斗斗嘴也是一件乐事。她心里又琢磨那两句来历不明的诗,越想越觉得是在说她哩,于是气呼呼地掉头回窑洞去。 费玲珑拍拍身上的雪,猛然间看见慕风并没有睡着。她走到近旁,悄声道:“你也睡不着吗?” 慕风笑笑,轻轻道:“我刚刚在想‘为谁风露立中宵’这句诗呢。” “啊,又是诗!”费玲珑喃喃道,不禁又想起辜璧洲的两句“歪诗”来,自言自语道:“寒笛吹破梨花梦,为卿中宵踏雪来……” “刚才有人来过吧?”慕风忽然道。 费玲珑悚然一惊,“你怎么知道?” 慕风凝望着洞外黯然的雪地,低语道:“我听见两道笛声遥遥相和……会是谁踏雪而来呢?” 费玲珑不想让他知道辜璧洲来过,免得节外生枝,连忙睡去。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费玲珑被一阵喝斗声惊醒了。她飞快地看了看四周,只有慕风一个人背靠石壁端坐着,闭着眼,像是在调息运功。这是大半个月来,慕风第一次如此。费玲珑听凌旭说过,慕风身上的毒被逼在丹田之中,不能随便运功,否则真气一散,生命堪舆。 费玲珑想:一定是很厉害的对头来了,否则怎么大家全出去了呢?好在这山洞只有一个出口,只要死守洞口就应该没事。她轻轻闪到洞口处,只见七个身着狐裘的男子正与玄玄三老和凌旭纠缠。这七个人老少不一,清一色用剑。费玲珑想起慕风说过,长白派擅长用剑,忖道:这大概就是长白派了。 玄玄三老分别以一对二,尚能勉强应付。凌旭与另一人单打独斗,那人剑势凌厉,速度很快,一招一式往往电光火石般地划过去了,费玲珑看得心里怦怦直跳,自思如果只凭拳脚功夫,自己或许能抵挡几招,但面对利剑,她还真有些胆寒。眼看凌旭已经左支右绌,难以招架了,费玲珑忙扯了块布蒙住脸,准备跳出去。 “玲珑,”慕风忽然道:“你过来。” 费玲珑吓了一跳,不知他怎样了。 慕风从怀中拿出一支小瓶,塞到她手中道:“你出去将这里面的药粉往敌人头上撒,注意,别撒到自己人身上了。” 费玲珑知道这必定有用,连忙冲出去,首先朝着凌旭的对手挥了一下。一股粉末落在那人头上,那人立刻大叫一声,丢开了凌旭。其他六人不知何事,愣了一下。费玲珑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他们跑过去,边跑边叫:“毒药来了……” 六个人一听,勃然变色,眼看一股浓烟扑过来,只当是迷魂香之类的东西,一齐捂着鼻口。那药粉尽数落在了他们手上,谁知不一会手上感到一阵奇痒。这痒跟痛不同,痛有时候忍一忍,尚且忍得住,可这痒却是叫人忍不住的。 玄玄三老哈哈笑道:“‘笑断肠’的滋味怎么样?” 七个人痒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眨眼间,手、脸等处都被抓破了,那模样十分可怕。 费玲珑看得心下生寒,她哪知道这药粉这般厉害,倘是一般的毒药毒死人也就罢了,这样叫人死不死活不活的更难受。 费玲珑不安道:“玄大伯,饶了他们吧。” 玄三嘿嘿一笑,道:“咱们饶了他们,他们可不会放过咱们。丫头,江湖上可讲不得妇人之仁呐。” 那七个人痒得巴不得立刻死去才好,听到费玲珑的话,忙叫道:“姑娘,救救我们……” 费玲珑实在不忍,道:“玄大伯,不如杀了他们还干脆些……” 玄二道:“我们已有多年不曾开过杀戒了,怎能为这几个贼子破戒?你们几个若受不了,干脆自己了断吧。” 费玲珑道:“玄二伯,玄三伯,这次便饶了他们吧,他们知道了咱们的厉害,不敢再轻易动手的。” 玄二、玄三一起看着玄大,玄大哼了一声,道:“好吧,这次就看在你的面子上,饶过他们一次,但绝不会有下一次了。”说着,扔下一只小漆盒,道:“抹在伤口上,过三天就好了,千万别碰水,否则伤口遇水就烂,永远好不了。” 七个人拿起药盒狼狈地逃走了。 凌旭道:“玲珑,这药粉是哪儿来的?” 玄二嗤笑道:“傻小子,当然是风儿给的。也真怪,风儿练武不行,弄这些稀奇古怪的毒药倒十分在行。” 玄三道:“看来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要早做打算才是。” 玄大道:“此处离青海境不远了,到了青海境内,这些人就不敢随便动手了。” 玄二道:“大哥,莫不是到天星老怪的巢穴了?” 玄大颔首道:“天星老怪跟咱们虽没什么交情,但他最见不得别人在他的地盘上闹事,我们大可以正大光明的走了。” 玄三喜道:“太好了,这么些天来缩头藏尾的可把人憋死了。” 费玲珑见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料道前途或许就顺利了,便也跟着高兴起来。 大家连忙收拾好东西,立即赶路。 十七 赶了一整天路,马儿实在累了,眼看天色将黑,大家便也不急,任由马儿慢慢地踱着。 玄玄三老仍是坐在车外,留三个年轻人在车厢里。 凌旭突然道:“大师兄,我发现你的脸色好了许多。” 费玲珑得意道:“当然是我照顾得好咯。” 慕风微笑道:“是啊,你是第一号大功臣。” 凌旭摇摇头。“不是这个原因。我说的是师兄身上的毒好像轻了些。” 慕风笑道:“哦?那岂不是很好。或许不用到天山,我就好了呢。” 费玲珑忙道:“那还要不要我的血?” 凌旭道:“当然要,你的血是关键。” “去你的!”费玲珑推了他一把。 “别出声!”慕风突然低喝,把笑闹的两个人止住了。 “什么事?”两人齐声问道。 “好像有人……”慕风低语,“叫师父小心。” 正说话间,忽听到一阵刺耳的呼啸,好像利箭划破长空。马车骤然停下,玄大闪进车厢道:“是川中唐门的人,要小心。”说着,又闪了出去,马车开始飞快地奔跑。然而并未跑多久,只听得马儿一声惨嘶,车厢险些翻了个个儿。 慕风变色道:“不好,射人先射马。凌旭,你保护好玲珑,唐门暗器不可小觑,快跳出去……” 费玲珑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慕风挥掌推了出去,只听身后“轰”地一声巨响,那车厢已被炸得粉碎。 三个人伏在雪地上,不一会儿,玄玄三老奔到跟前,玄大道:“伤了么?” 慕风摇摇头,凌旭已将他扶起,喘着气道:“好险!差一点就被炸成粉末了。” 玄二道:“看来还不止唐门,连唐门的亲家霹雳堂也出马了。” 费玲珑奇道:“他们都跟玄门有仇么?” 玄三恨恨道:“哪里有仇?不过是看咱们不顺眼罢了。” 此刻天色昏暗,茫茫雪野中到处是起伏的土丘,很容易埋伏,他们在明,对手在暗,形势十分危急。 费玲珑突地站起身,扬声道:“哪里来的鼠辈在暗中偷袭?有种的出来跟本姑娘单打独斗,星月教弟子从不与无名小辈交手。” 费玲珑此刻思绪极快,她忖着辜璧洲昨夜还在附近,说不定今天并未走远,以他的耳目定能发现自己,于是取出竹笛,慢慢吹起来,吹的仍是之前与他相和之曲。 哪知吹了半天,非但辜璧洲没有出现,连对方也没半个人影。 费玲珑又高声道:“哦,连个敢出头的虾兵蟹将都没有。不敢出来也罢,若再用这种下流手段,不管你是哪门哪派,星月教绝不放过你。”管它呢,先把“狠话”撂下,虽然有些对不住星月教,但这却是衡量星月教在江湖中的影响力的绝好机会。费玲珑暗暗安慰自己。 还是没有动静,想必对方真的不敢再动手了。 凌旭悄声道:“你这谎撒得太大了。” 费玲珑冲他眨眨眼,道:“放心,本姑娘自有分寸。” 玄大道:“车被炸毁了,得另想办法。” 慕风道:“不妨事,我能走。” 玄大皱起眉头道:“此去天山尚有千里之遥,这样走下去,恐怕得三年五载。” 玄二道:“如今马也死了,这荒山野岭的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不如先找个地方休息,我四处看看,寻个牲口来。” 玄三道:“不错,二哥你赶快去,我们就在那边休息一下,也跑了一天了。” 不远处有块凸出的巨石,像个大斗篷,正好可以避风。 凌旭扶着慕风先坐下,玄大、玄三将四周仔细勘察一遍,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这才坐下休息。 费玲珑把玩着竹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凌旭凑上前道:“你什么时候弄了个小玩意儿来?” 费玲珑正要说是辜璧洲送的,心念一转,道:“早带在身上了,一直没想起来,我小时候顶喜欢吹笛子了。” 凌旭道:“你吹支曲子我听听。” 费玲珑见慕风闭着眼似乎假寐,便道:“明天吹你听。” 雪越来越大,风却停了,一切都静悄悄的。 玄三忽然说道:“大哥,最近我总觉得怪怪的。” 玄大“嗯”了一声,并不言语。 玄三道:“这些天我老感觉昏沉沉的,特别想睡觉,莫不是人上了年纪的缘故?” 玄大仍不做声,凌旭忙道:“三师叔,你真有这种感觉?我也有,好像瞌睡比以前多了,晚上睡得特别沉。” 费玲珑看看这两人,心头一动,道:“真有这种事?我倒没什么感觉,会不会是你们水土不服?” 凌旭笑道:“水土不服怎么会嗜睡?你跟我们不同,我们睡觉的时候特别警觉,半夜里总要醒上几次。你睡得跟猪似的,哪里会有感觉?” 费玲珑忿忿地横他一眼,道:“睡得好不好么?” 玄三道:“不好。我们夜里睡得太沉,万一有敌人来偷袭就危险了。”费玲珑也觉得有些怪了,每次她都见大家睡得很沉,自己虽然睡得晚,但也不容易醒,里面莫非有什么玄妙? 玄大道:“我们日夜兼程赶路,都是血肉之躯,累了睡得沉很正常,不要胡思乱想。”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也都缄口不言了。 到了半夜,还不见玄二回来,玄大忧道:“不要出事才好。” 玄三道:“大哥,不如让我去看看,万一二哥遇上麻烦,也好有个帮手。” 玄大点点头,道:“早去早回。”玄二答应着去了。 费玲珑道:“好冷,我去附近拾些柴火来生堆火吧。” 凌旭道:“好,我跟你一起去。” 玄大道:“不要走远了。” “嗯。”凌旭应道,和费玲珑也离开了。 玄大见他们去得远了,忽然压低声音道:“风儿,你做的手脚吧?” 慕风突然睁开眼,双目炯炯有神,和平日的涣散截然不同。 “为什么要这么做?”玄大轻轻道,语气意外的柔和,仿佛是自言自语而非责问。 “师父,你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救我?‘慕风忽然问。 玄大道:“你是我的徒弟,我当然要救你。“ 慕风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学玄门武功,而凌旭却不学?“ 玄大道:“你是玄门大弟子,旭儿他……底子太差,不适合。“ 慕风忽然凄笑两声,他的脸显得格外悲伤。“果然如此么?“ 玄大静静地凝望他。“你认为如何呢?“ 凌旭抱着一把枯柴,仍不忘照应在雪地中步履艰难的费玲珑。 费玲珑似有心事,脚步走得很慢。 “快点吧,大师伯等得急了。“凌旭忍不住催促道。 “你不觉得玄大伯今天很怪吗?我认为玄三伯的话很值得推敲,可玄大伯却不愿说下去,这是什么原因?“ 凌旭想了一会儿,道:“大师伯自有打算嘛。” “玄大伯跟慕风真是师徒关系吗?你也是玄玄门弟子,为什么三位玄伯伯特别关心慕风呢?” 凌旭笑道:“你为我打抱不平呀?”他心里乐滋滋的。 费玲珑横他一眼,“你想得美哩!这里面肯定有玄机。” 凌旭轻叹道:“从小我就觉得师伯师叔还有师父都格外器重大师兄。在他受伤之前,师父他们都是轮流教大师兄练功,而我只学了些最简单的拳脚功夫,我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这倒真奇怪。慕风的武功到底练得如何?” 凌旭道:“我也不清楚,这十几年来他总是练功练得病倒,每次病好了就又接着练,有一阵子他的模样很吓人,变得跟师父他们差不多了,可过了几天他又大病一场,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唉,要是练功会练成那样,我倒情愿不练。大师兄最后一次练功是三四个月之前,那个时候,他的样子十分可怕,连吐出来的血都变成黑色的了,我只知道那是中毒的症状,师父们为他疗了几天伤都不见起色,后来本门的一个宿敌带了许多帮手来偷袭,大师兄勉力应战,结果受了很重的伤,随时都可能死去,我师父和大师伯一齐跑到长白山盗取灵芝来给他续命,再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大师伯找到了董天师。董天师可是江湖第一奇人,他教了大师伯一个法子,再以后的事你也知道了。我知道的全部都说了,至于大师兄的武功究竟如何,我实在不知道。” 费玲珑知道凌旭对自己绝不会说假话,喃喃道:“一定是玄门武功有问题,难怪玄二伯会说玄门武功害了他,或许他们年轻的时候也都很漂亮呢……” 凌旭重重地叹了一声,似有无限感慨。费玲珑也懒得再理会。 十八 两人回来时,玄大与慕风都端坐着,脸上的表情惊人的相似,非常严肃。 “玄二伯他们怎么还没回?”费玲珑自言自语道,一边帮凌旭堆起柴火,一边偷偷瞟慕风。很快,火燃起来了,柴火噼啪的爆裂声给这孤寂的荒野带来了一丝生意。在火光映照之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泛出微微的红色。费玲珑惊异地发现慕风的脸上透出了青玉一般的光彩,使他看上去像尊玉雕。 慕风早已睁开了眼,嘴巴却抿得很紧,两唇间的那条线绷得笔直,几乎像刀刻出来的。这气氛似乎有些怪异、紧张,连凌旭也不敢随便开口了。 费玲珑忽地笑道:“我念首诗送给你们吧。”不等大家回应,她已轻声念起来:“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南有樛木……” “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慕风接着吟道。 费玲珑惊喜道:“你也知道这首诗呀!” 玄大忽道:“玄门弟子素来文武双全。” “啊,可是凌旭好像都不全呢。”费玲珑笑看着凌旭,凌旭不好意思地耙耙头发,嗫嚅道:“我……我……太笨了。” 费玲珑发现慕风又有些怏怏的,忙道:“我还会唱歌,慕风,你肯定没听过呢。” “黄莺乱啼门外柳,雨细清明后……”她声音柔软,又唱的低回,在这寒夜听来,宛如一缕春风,拂过人的眉间心上,大家不觉听得入了神。“……能消几日春,又是相思瘦。梨花小窗人病酒。” 良久,没有人吱声。费玲珑故作悲叹道:“很难听吗?” “不、不,好听极了,就像文人们常说的‘新莺出谷,乳燕还巢’。”凌旭连忙说道。 费玲珑笑着啐了他一口,“酸溜溜的。” 慕风终于露出淡淡的微笑。“真的很好听。传说古时候的歌者韩娥其声能响遏行云,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你与她也相差不远了。” 费玲珑乐得笑开了花,颇有些得意。“太过奖了,不过很中听。” “抓紧时间再乐一乐吧,哈哈……”突地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响起,众人顿时一惊! 随着一阵香风飘过,一位宫装女子飘然落在不远处。 玄大道:“顾媚,玄门与天香堂一向没有往来,你来做什么?” 顾媚娇笑道:“老鬼,你真是不惜福。有多少男人想见我还见不着呢。” 费玲珑忍不住扑哧一笑,故意提高声音道:“天下还有这样恬不知耻的人!” 顾媚恶狠狠的瞪着她,道:“臭丫头,本座说话容得你多嘴?你逞一时口舌之快,待会儿叫你死得更难看。” 费玲珑仰头大笑,道:“我脸上既没有三寸厚的脸皮,又没有一寸厚的粉,能难看到哪里去?倒是你这样的大娘要小心些了。” 一席话说得凌旭、慕风等人忍不住笑起来。顾媚气得涨红了脸,叫道:“好,现在就叫你尝尝老娘的厉害。” “等等。你不先问问我是谁,不怕后患无穷?”费玲珑冷冷道。 顾媚一愣,头脑冷静了些,果然不敢轻举妄动,傲慢道:“你是谁?” 费玲珑眼珠子一转,扬着脸蛋,摆出比她更傲慢的姿态,负者双手,慢慢说道:“我住在星月岩,家中有两个跟班,四个侍卫,五个管家,十二个在外头办事的,还有一个掌家法的。要是谁敢伤我一根汗毛,我这一群手下可不会轻饶了她。” 顾媚仔细琢磨她的话,忽然狂笑道:“臭丫头,敢跟老娘说这样的大话!你以为你是星月教主么?哼哼,我告诉你,星月教的钟教主就在离此不过三十里的地方。你这牛皮可吹破了。” 费玲珑吃了一惊,忖道:“钟嘉南怎的也来了?他应该带着拾儿回星月岩才对呀。莫不是辜璧洲在那里,让人误以为星月教主也来了?想到此,她反而放下了心,露出轻松的神色。 顾媚见她不惧反笑,心下也有些怀疑。“你一点儿也不怕么?“ 费玲珑装出愉快的样子,“钟嘉南来了正好,我为什么要怕?我跟他再熟不过了。“ 顾媚听得心里一凉,盘算道:“难道这死丫头真有些来头?事不宜迟,先把那宝贝弄到手再说。“当下厉声叫道:”管你熟不熟,今天你们一个都逃不掉!“说罢,突然甩出一根白色长绫。 白绫本是极柔软的东西,但到了顾媚手中却似变成了硬的,像把银枪直刺过来。费玲珑就地一滚,躲开了一击。凌旭扑上去抓那白绫,谁知白绫似长了眼睛一般,随着顾媚的右手一抖,白绫将凌旭拦腰缠住,便又往空中一抛,重重地抛在远处。 玄大立刻飞身而起,直击顾媚的右肩。顾媚冷笑一声,身体往后微微一仰,左手五根尖指横抓过来。玄大连忙缩手绕到她背后,准备攻她背心。顾媚突地往后一个翻身,长长的荷叶裙顿时张开,宛若一朵盛开的睡莲,姿态十分妙曼。玄大却似见着鬼一般迅速躲开。 顾媚正要逼过去,慕风冷冷道:“原来‘天女散花’也不过如此。” 顾媚脸色一变,扬起十指直朝慕风扑去。玄大想去拦截她也来不及了。其实慕风只要全力一跃便可躲开,但他是否跳得起来谁也没有把握。 慕风静静地背靠岩石站着,脸色十分平静,宛如一尊凿刻逼真的雕塑。 顾媚看清他的相貌后突然失神了,那即将封住慕风咽喉的十指再也无法伸向前。一刹那间,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趁着这转眼即逝的时机,玄大用力在她背心一戳,顾媚惨叫一声,仆倒在地。 玄大冷冷道:“你中的这一指足有十成功力,老夫本不想下杀手,是你逼人太甚。” 顾媚喘息着道:“老鬼,你别得意,天香堂绝不会就此罢休。不光是天香堂,寒玉庄还遍请武林各派来找你,你跑得了么?” 玄大一惊,低喝道:“寒玉庄找我做什么?” 顾媚咯咯笑道:“老鬼你做的事心里有数。”她死死盯着慕风的脸,依旧笑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能死在这等漂亮人儿面前,老娘死也值得了……”说完,“哇”地吐出一口献血,顿时昏死过去。 费玲珑扶凌旭走过来,看到地上的顾媚,感觉胸口一阵难受。 凌旭只受了些皮外伤,不甚要紧。“大师伯,师父他们还没回,会不会……” 玄大喃喃自语道:“只差三天就可以到青海了……三天……” 玄三在雪岭中狂奔。玄二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呢?他心里万分焦虑,偏偏这个时候,一股浓浓的香气扑面而来。 “不好,是天香堂!”玄三心里一惊,脚步骤然停下。就在不远处,一抹倩影俏生生地立在雪地中,周围洒满了花瓣。 “玄三,果然是你。”一个冷冽的声音道。 “温玉,你来干什么?”玄三低问。 “二十年不见了,来跟你叙叙旧。” “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玄三有些不耐烦。 温玉幽幽长叹道:“你的脾气还是老样子,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呢?我从来没做错过什么……” 玄三默然半晌,惨然道:“是我错了。”他忽又警觉起来,声音略高了些。“有话就直说吧。” 温玉慢慢走近他。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只是青春已逝,风华不再。但那精致的五官仍可显示出她年轻时的倾城容貌。 “我奉堂主之命来找你们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寒玉神卷。”温玉慢慢吐出四个字。 十九 玄三动容道:“寒玉神卷?在哪里?” “不在你这儿么?” 玄三失声道:“我这里?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它,怎么在我这里?” 温玉垂下眼,道:“寒玉庄邀请天下各派缉拿盗取寒玉神卷的贼人,贼人就在玄玄门中。玄玄门只有你们三兄弟,你怎会不知?” 玄三凄笑道:“怪不得近来连唐门和霹雳堂都来对付我们,原来是把我们当做偷寒玉神卷的贼了。”他随即正色道:“玄门弟子做事一向敢做敢当,这神卷我的确未见过。” 温玉点点头,道:“我相信你,但我不知道玄大、玄二他们……” “他们也绝未做这种事,否则我岂会不知?我们玄门三兄弟同声同气,彼此信任。”玄三坚定地说。 温玉又点点头,道:“我相信你,你走吧。” 玄三慢慢走近她,声音变得柔和许多。“温玉,你才三十多岁,怎地看上去……” “我看上去很老,是吗?”温玉幽幽地说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既然不能与喜欢之人白头到老,要那青春美貌又有什么用?” 玄三哽咽着道:“我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从不曾嫌弃你……”温玉温柔地说。 玄三沉默半晌,似乎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终于,他抬起头,眼中泛出异样的光彩。他坚定地说:“好,这几十年来我也累了,两个月后,你在天山等我。我宁可废掉这身武功,也绝不再辜负你。” “嘿嘿嘿,好一对痴男怨女。”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四周回绕,若有若无,似远似近,又像来自地府冥间。 温玉惨白着脸,急切道:“三哥,今天听你说了这句话我再无遗憾了,但愿我们来世能做夫妻。你……快走吧!” 玄三冷笑数声,朗声道:“我玄离活了四十年,还从未为自己的女人做过什么,阿玉,今日我一定要了却这桩心事。恨无常,你滚出来!”这后面一句话是对那声音的主人说的。 “我早出来了,你看不见我,我就在你身后,哈哈……”那阴森的声音又响起,叫人毛骨悚然。 温玉怒道:“恨无常,我们与你无怨无仇,你何苦戏弄我们?” “嘿嘿,天香堂主早猜到你要见你的旧情人,特地托我跟踪你。果然不错。”他仍是不现身,声音却已极近。 温玉冷笑道:“一派胡言!堂主怎么会相信你?莫非你归了我们天香堂,受了堂主之命……” “呸!”恨无常怒道,“某家上天入地,来去自由,从不受人之命。”他又阴笑道:“不过,天香堂主允诺我,杀了玄三,你就是我的人了。放心,我不会嫌你老的。” “混账!”玄三大怒,跃到温玉身旁,两人背对而立,凝神四望。 忽地一阵阴风吹过,温玉叫道:“三哥小心。”说着,她已腾空而起,宽大的衣袖随风飘动,像只洁白的巨翼蝴蝶。 玄三亦同时冲天而起,只见一抹蓝烟横扫过去。 “身手不慢嘛。”恨无常道,人已出现在蓝烟消散之处。他的脸白得近乎透明,穿一身黑袍,似乎很单薄,使他的身体显得格外瘦削。 玄三护在温玉身前,沉声道:“恨无常,你一向不喜欢热闹,怎地变了脾气了?” 恨无常懒懒道:“若不是为了寒玉神卷,我才懒得出来。” 温玉道:“寒玉神卷绝不在他手中,其中只怕另有阴谋。” 恨无常冷笑道:“温玉,像你这样的美人怎么会喜欢这么个丑鬼?” 温玉正色道:“二十年前,玄离比你可要俊多了,玄门三英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哈哈哈……真笑死人啦……”恨无常仰天狂笑,“玄玄三鬼也算人中龙凤?” 他话音未落,玄三已抬掌劈来,温玉见状也舒袖助阵。 恨无常道:“以一敌二,某家不怕。。”他左攻右挡,身形闪动,不一会便打中了温玉的胸口。玄三心头大震,这一失神,胸口硬生生地挨了一掌,“哇”地吐出一大口乌血。 “三哥。”温玉不顾自己受伤,扑到玄三身上。 恨无常并未再施杀手,眼中露出惊疑之色。 玄三垂着头,惨笑道:“打得好,打得好……”说着,慢慢抬起头来。 “啊,三哥,你……”温玉也发现了异常,只见玄三原本乌黑的脸陡然间白了些,皱巴巴的皮肤竟也舒展了一点。 玄三深吸口气,站得笔直,笑道:“恨无常,你还敢打我一掌么?” 恨无常怒道:“怎么不敢?”言罢,运足八成力气,猛击一掌。 玄三闷哼一声,竟丝毫没有抵抗,身子似断线风筝般往后飘去,无声地落在厚厚的积雪中。 温玉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呆呆地走过去。恨无常也慢慢地走过去。仿佛过了很久,温玉轻轻扶起已然昏迷的玄三,螓首紧紧埋在他的肩头。 恨无常瞪大了眼睛,他从未见过比这更可怕的事。只见玄三口中流出的血渐渐由乌黑变成乌红,脸色竟变得如青玉一般,脸上几乎见不到皱纹了。 玄三蠕动嘴唇,声音已细若蚊蝇。“玉……渡些……真气给我……”温玉立刻将他扶正,掌心贴着他的后背,徐徐将自己的真气传与他。突然,温玉惊叫道:“三哥,你做什么?” “别停下。”玄三低喝。更奇怪的事情出现了,玄三的脸上连那最后一些青色也褪去,散发出白玉般晶莹的光彩。那张皱巴巴的脸更是舒展得如少年般嫩滑。这哪里再像五六十岁的人,分明是个弱冠的俊美青年。 略过了一会儿,玄三的脸上出现了些红润,使他愈发神采熠熠。然而只有玄三自己清楚,他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已尽被震碎,这已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刻了。 “玉……我可恢复到……原来的模样了……”玄三无力地道。 温玉又惊又喜,更是喜极而泣,连连点头道:“恢复了,恢复了,比以前还好。” 玄三凄然一笑,拼出全身的力气。“玄门武功恶毒无比,我们三兄弟……耗尽毕生心血……也无一人真正练成……好在这武功有……最后一招……叫‘返璞归真’,无论……练到多高层次……只要……震断心脉……散尽……功力……便可……恢复原样……”他说到这里,气息已极弱,“玉……这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一……”这一句话竟未能说完,玄三便停止了呼吸。 温玉仿佛不知他已咽气,犹自呆呆地抱着他。 这个时候,天空飘起了雪,雪片很大,很密,笼罩着整个世界,很快铺了他们一身。但温玉浑然未觉,她已完全沉浸在她与玄三的世界中了。 恨无常也被雪铺了一身,他仿佛也呆了,但很快,他又清醒过来,慢慢地走开,口中还喃喃道:“玄门三英,玄门三英……” “得得得……”一阵有规律的牲畜的蹄声惊醒了雪地里的四个人。 凌旭跳了起来,叫道:“师父!” 只听“驾”的一声响亮的吆喝,蹄声的节奏加快了,宛如一支轻快的歌曲。玄二正扬着鞭,赶着一头小马驹,乐悠悠地跑过来。 “乖乖!我跑了七十多里才看到人烟……这是什么?”玄二惊疑地瞪着地上已被白雪覆盖的尸身。 “是天香四美之一的顾媚。”玄大松了口气,但另一种不安又攫住了他,“看到老三没有?” “老三?他不是跟你们在一起的吗?”玄二奇道。 “师父,三师叔说去找你,可现在还不见回来,我们都急死了。” “我沿路都没见过半个人,老三会不会遇上什么事了?” 玄大默然无语,以他对玄三的了解,玄三是把兄弟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若是遇上什么麻烦,他也会尽量逃脱,绝不会恋战。而且玄三的武功并不弱,除非对手十分强大,根本没有给他逃脱的机会。玄三究竟会遇上什么人? 玄大的目光落在雪里的尸身上,忽地想起一个人来。“温玉!温玉一定也来了!” 玄二道:“温玉会对老三动手吗?” 玄大道:“难说,但老三肯定不会出手。” 既然天香四美之一的顾媚出现了,那么同是天香四美之一的温玉也一定会出现,而且一定就在附近,也许她已经跟玄三碰上了。 二十 谁能想到,他们在这里想象着各种可能性的时候,温玉和玄三已经被深深地埋在了雪中,像一对合抱的雪人,在雪岭里显得多么突兀! “教主,前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汤靖道,“属下去看看。” 钟嘉南凝望这泛着银辉的大地,心里仍然矛盾着:到底要不要再见她?见了她说什么呢?辜璧洲也不知去了哪里,派人留下了教中召唤的记号,几天来都不见回音。 汤靖围着雪人转了几转,终于发现了端倪,他用剑鞘拨开松散的积雪,赫然发现竟是两个死人!“教主……” 钟嘉南借着火光仔细看了看,很俊美的一男一女,两人死前都受了很重的内伤,他们一定是一对情侣,临死还紧紧地抱在一起。这使他想起了沈绣君,至今,那个幽怨的少妇还长眠在偏远的山村旁,无依无靠,无姓无名,宛如一个孤魂野鬼。相比之下,这对情侣死之前必定感到很幸福。 “教主,这个女人的打扮很像是天香堂的。”金和突然道。 “天香四美……”钟嘉南低语。 “最近天香堂派出了众多高手,就在这一带活动,只怕是冲着玄玄三鬼去的。”金和继续道。 如果这女子是天香四美之一,那么这个男人又是谁?天香堂没有男弟子,自然不会是天香堂的人,看他的衣着像个普通的农汉,但是他的相貌实在太俊美,皮肤晶莹剔透,宛若水晶制成。这又怎会是个普通人? “这一片脚印凌乱,一定有过激烈的打斗,正前方还有一条隐隐约约的足迹,是由北向南而行的,正好到这里就没有了,只怕就是这两人中的一个留下来的。”金和勘察了半晌,有条有理地分析着。 钟嘉南首肯道:“你还发现了什么?” 金和又道:“这排足迹步间距离较大,来人肯定施展了轻功,但功夫一般。除此之外,还有一道向西去的脚印,痕迹很浅而且零星,这肯定是杀人者离开时留下的。此人轻功非常了得,几乎称得上踏雪无痕。但两个死者中必定有一人是很早就在此处候着的,杀人者也说不定早在此处等着了,因为看不到他们来的痕迹。” 钟嘉南连连点头,金和分析得很有说服力。其实,事实上正是如此。温玉和恨无常早就在这里等着了,只是没想到等来的人是玄三,自然也想不到后来的结局。 金和虽不在现场,但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钟嘉南思索片刻,道:“把他们放到车上,遇到天香堂的人问一问。” 他们一行有十来个人,驱着四辆大车,每辆车上都插着一面小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星月教的旗帜。 四辆大车排成一线在雪地中缓缓前进,嘎吱嘎吱的车轴声给孤寂的大地带来些许热闹的气息。 “教主,后面有一群人跟着我们。”车外一名侍卫禀报道。 钟嘉南命令队伍停下来,很快,那群人赶了上来。他们乘了两辆马车,随行的侍卫有二十多人,全都是锦衣劲装大汉。 两辆车在星月教的马车后面停住,前一辆车中下来一个中年男子,他先到后面低语了几句,紧接着后一辆车里下来一个七旬左右的老者,两人疾步走到钟嘉南的座驾前。 中年男子抱拳道:“在下寒玉庄宋青浦见过钟教主。” 老者跟着道:“老朽席万松拜见钟教主。” 钟嘉南一听这两人的名字,连忙下车来,略还了一礼,道:“宋庄主,席老先生,有礼了。二位前来有何指教?” 宋青浦道:“不敢不敢。宋某正在赶路,忽然看见贵教的标志,特来拜会,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钟嘉南“哦”了一声,心知事情绝非这么简单,便道:“宋庄主与席老先生这是要往何处去?” 席万松尴尬地一笑,道:“寒玉庄日前遭遇贼人,失却了武林至宝寒玉神卷。宋庄主万分焦急,知会老朽一同寻找贼人。据说,贼人就在前面了。” 钟嘉南奇道:“什么人这么大胆,连寒玉庄都敢闯?” 席万松道:“据可靠的消息,贼人乃是玄玄三鬼。” 钟嘉南眉头微耸,忖道:“玄玄三鬼怎么会去偷寒玉神卷?玄门的武功已经是天下至毒的功夫了,他们何必去练寒玉功?” 宋青浦见钟嘉南皱着眉头不说话, 叹道:“说来真是惭愧,寒玉神卷乃是宋某家传之物,镇庄之宝,江湖上的朋友皆因此宝才看得起在下,谁知在下失察,竟丢失了此物,令先祖蒙羞。啊,钟教主连夜赶路,莫非也有很重要的事?” 钟嘉南听宋青浦之言,似乎不会与玄玄三鬼善罢甘休,便想趁他们动手之前打个招呼警告他们不要妄动,一则因为拾儿曾被玄玄门相救并抚养了一年,二则费玲珑在他们中间,虽然她有些武功底子,但那点花拳绣腿怎能跟那些杀人如儿戏的江湖人相对抗? “宋庄主,真的很巧,钟某也正要找玄玄三鬼。” 宋青浦干笑两声。“哦?玄玄三鬼也开罪了贵教么?” 钟嘉南微笑道:“那倒没有,只是本教的一点私事。钟某有位很要紧的亲戚正好跟玄玄三鬼一起,钟某正要去找她。我们倒是同路了。” 宋青浦与席万松面面相觑,两人心里都觉得有些不妥。钟嘉南言下之意是他要找的人非常重要。但寒玉庄请出的门派恐怕早已动手了,若是无意中伤害了钟嘉南的亲戚,麻烦可就大了。念及到此,两人不觉涨红了脸。 钟嘉南道:“怎么,两位不愿与本教同路么?” 宋青浦心里暗暗叫苦,他本来是想与星月教同路,以壮大自己的声势,也就是造个狐假虎威的势,谁知竟是骑虎难下了,忙道:“不敢不敢,荣幸之至。” 当下,一行人又继续上路。 天,已经蒙蒙亮了。雪,不知在何时停了。 一辆破旧的小马车正艰难地穿过茫茫雪岭。经历了一段比较平坦的丘陵地之后,他们来到了一片低凹的山谷,两侧都是斜伸的山崖,在这昏暗的时辰,更显得凝重。 驾车的还是玄二,与他相伴的是玄大。就在昨天,他们还是三兄弟坐成一排,现在却不得不忍受失去一人的痛苦。 车厢内仍旧是慕风、凌旭和费玲珑。慕风自上车后,目光一直呆呆的,有几次眼珠稍微转动一下,便泛出一点泪光,但他随即又侧过脸,生怕别人看见。 费玲珑时时打量他,她觉得慕风变了很多,虽然有时候他仍然很温柔地跟她说话,但他的眼中多了点别的东西,甚至还回避大家的注视。凭女性的直觉,费玲珑认为慕风一定隐瞒了什么,很有可能跟玄三有关系,因为当大家认定玄三极有可能遇到危险之后,他立刻如遭雷击般地跌倒了。 在一个多时辰里,慕风一句话都没说,他好像在不停地回忆,不停地忍受回忆带来的痛苦。往常这样的时刻,费玲珑会轻抚他的眉头或是胸口,但自从有了这种不好的直觉后,她决定冷静地观察。 凌旭竟然睡着了,他是太累了,又受了伤,何况这一整天滴水未进。 慕风突然面对费玲珑说:“你一直在看我。” 费玲珑垂下眼,有些心虚。 慕风仿佛是自言自语地低喃:“从小三叔就最喜欢我,他也最了解我,最关照我。他原本有个很美丽的未婚妻,可是他因为练功,模样变得很丑。他觉得配不上那个女人,就想尽办法把她气走。他们一别就是二十年。也许他太了解练功的痛苦,所以每当我练功练得难过时,他就教我一个法子,就是放掉自己的血,这样自己就会舒服些。”他轻轻挽起左袖,露出半截手臂,上面竟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刀疤,每条刀疤都有两寸来长。他凝视着这触目惊心的伤痕,淡淡道:“这只胳膊上有四十一道伤口,右手上有四十二道,还有一道在胸口上,那是三个月前才留下的。那一刀本可以要我的命,但是师父救活了我。那一次,三叔告诉了我一个很重要的秘密,连师父都不知道,若不是为了那个秘密,我是绝不会答应去天山的。但是,三叔……我……害了三叔……” 他的声音突然断了,费玲珑抬起脸,发现他竟已泪流满面。费玲珑太震惊了!她从没想过这个似乎只会温柔地微笑,只会深沉地诉说的男人竟然也会有丰富的眼泪。她忍不住伸手抹去他的泪水。 慕风突然将她抱住,抱得很紧,似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胸膛。这一刹那,费玲珑心底的堤岸突然崩溃,她竟然不能拒绝,也不忍心拒绝。谁能拒绝这个不幸的男人在最脆弱的时候的求助呢? 二十一 呼呼——一阵狂风卷过,马车突然停了一下,又接着前进。 呼——又一阵狂风卷过,这次,马儿受惊地叫了一声,马车完全停了下来。 慕风放开了费玲珑,迅速擦干脸上的泪。凌旭也醒了,坐正了身子。 玄大、玄二僵着身子,丝毫不敢大意地盯着十丈开外的一排人。 “原来唐门和霹雳堂的精英全到了。”玄大沉声道。 玄二道:“大哥,只要还有一线机会,你就带着风儿走,还有一百里就到天星老怪的地盘了,到了那里,就没有人敢动手了。” 玄大道:“不管咱们谁还活着,就带风儿走。” 这时,费玲珑和凌旭双双跃下马车。玄大斥道:“进去。” 凌旭硬声道:“弟子宁肯死在这里,也不想去天山了。” 费玲珑道:“玄大伯,玄二伯,你们别把我当弱质女流,其实我也能打的。”她笑了笑,上前一步,朗声道:“你们就是前天偷袭我们的无耻之徒吗?” “臭丫头,少耍嘴皮子。你的命就快没有了。”唐门带头人唐二姑奶奶厉声喝道。 费玲珑将这略显发福的中年妇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冷笑道:“太好了,我正不想跟那些臭男人动手呢,免得脏了本姑娘的手,既然你要强出头,就快动手吧。” 唐二姑奶奶怒道:“臭丫头,还敢嘴硬!上次你假冒星月教弟子已是自寻死路了,今天你还能活着离开么?” 费玲珑低声道:“玄大伯,你们保存实力,尽量不要动手,我跟他们周旋,争取拖到钟嘉南来。” 凌旭道:“钟教主会来么?” 费玲珑道:“别忘了顾媚的话。以他的脚程,应该就要赶上来了。” 唐二姑奶奶又厉声道:“玄老鬼,你是缩头乌龟么?” 费玲珑大笑道:“对付你们这些下三滥的家伙,还需要我大伯出手么?今天就叫你们尝尝星月教的厉害!”她时时不忘以星月教的名头吓唬他们。 可是这次敌人显然不为所动,一名唐门弟子冲出来道:“我来教训你。”说吧,身形一闪,跃到一块空地上。 费玲珑深吸口气,突地拔地而起,身体如一只矫健的大鹰直扑向那名唐门弟子。 这本是费玲珑的秘密,但为了玄玄门,她决定公开一切,毫无保留地将她的武功展露出来。 只这一记冲天之势,便已令人咋舌,谁也想不到这毫不起眼的小姑娘竟会身怀绝技。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费玲珑默念,一出手便直击唐门弟子的前胸。这一招也够快了,但目的太直接,这唐门弟子早已闪身避开,挥臂攻来。 费玲珑太缺乏实战经验,不出三招便挨了一下,好在伤在肩头,并无大碍。 唐门弟子狂笑道:“原来是只三脚猫。看我唐门绝技!”说着,扬手甩出一支梅花钉。 唐门暗器天下闻名,其门下拳脚功夫一般,但暗器却极厉害,不仅出手凶狠,其暗器本身也凶恶之极,中者往往不死也要受重伤。 眼看费玲珑是决计躲不过的,玄大、玄二、凌旭也来不及相救,突然“砰”地一声,一道白影如电光般从车厢中冲出,直直朝那梅花钉飞去,与此同时,又一道白影自空中陡然坠下,抄起费玲珑的身子跃到了另一个方向。 这两道突然闯入的白影几乎同时着地。 众人惊异过后,终于看清了来者。这一看,所有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雪地中的慕风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慢慢松开了右手,一支乌黑的梅花钉自他手中无力地坠下。 另一侧,钟嘉南也轻轻放下怀中仍惊魂未定的费玲珑。 慕风盯着费玲珑,眼中尽是难以言喻的内容,费玲珑不由得内心里震动了一下,同时看了钟嘉南一眼,心里五味杂陈。 “哎呀!好险好险,差点伤了自己人。”宋青浦连忙上前说道。 唐门与霹雳堂见状大惊,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席万松呵呵笑道:“误会误会,幸好没有伤着钟夫人。” “钟夫人?”众人惊道。 宋青浦笑道:“是啊,容宋某为大家介绍一下。钟教主,大家都知道的……” 众人连忙点头行礼。钟嘉南继任星月教主已有多年,众人岂会不知?宋青浦满脸堆笑道:“这位就是钟教主的新婚夫人。”他对着费玲珑赔笑道:“钟夫人,得罪了,得罪了。”他暗暗庆幸,事先向星月教弟子打探过费玲珑的身份,否则此事真难处理。 费玲珑的身份弄明白了,可慕风还无人认识。他极少在江湖中走动,就算有也是练功后的丑陋模样。近来,他的相貌不仅复原,甚至比以前更俊美了。 钟嘉南暗暗吃惊,几天不见,慕风的变化太大了,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原因? 费玲珑迟疑着要不要看看慕风的情况,他的脸色苍白得叫人担心,但是她的钟夫人身份已被揭穿,此刻若站到慕风身边,势必会令钟嘉南难堪。她虽然已决意忘记他,但这面子上的事总还要顾及一下。 然而她还未完全下定决心,就见慕风身子晃了晃,“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深红色的血很快渗入到雪地中。“慕风……”费玲珑下意识地冲到慕风身边扶住他。 宋青浦和席万松的谄媚的笑脸突然间僵住,眼前的现实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敢开口。 钟嘉南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如果别人不叫费玲珑几声“钟夫人”的话,他或许可以掩饰这种难堪,然而此刻,这难堪即使他不表现出来,别人也感觉到了。 于是有人在暗中猜测:钟夫人为什么会跟玄玄门在一起?钟教主为什么会赶到这深山雪岭中找钟夫人? 很快,大家在心中形成了一个习惯性的共识:这必定牵扯到星月教的一些隐私,甚至是丑闻。这想法真叫人既紧张又愉快。江湖中没有人不畏惧星月教,这种畏惧感使得人们渴望发现星月教的弱点、不幸,甚至是灾难。显然,这大好机会来了,他们怎能不愉快? 然而,这愉快在下一个时刻又化为乌有,因为费玲珑突然说:“慕风师兄,我丈夫来了,他不会让这些人伤害玄伯伯的。” 费玲珑又慢慢走回到钟嘉南身边,以足以让所有人听到又不至于显得太大的声音道:“嘉南,你说是吗?” 只这一瞬间,每个人的心思又发生了一次巨大的变化。费玲珑突然间觉得自己变得更成熟了。 钟嘉南几乎费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吐出两个字:“当然。” 这个时候,金和适时而出,他朗声道:“教主,走了这么久,要不要休息一下?” 当然要休息。每个人都如是想,每个人都需要有一点时间来弄清眼前的情况,然后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唐门和霹雳堂是寒玉庄请来的,他们聚在了一起。钟嘉南却与玄玄门坐在了一起。 钟嘉南发现玄三不见了,便询问了一下。费玲珑黯然道:“玄三伯自昨天夜里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现在生死未卜。” 慕风突然一阵剧烈地咳嗽,他的脸色苍白而晶莹,好像…… 钟嘉南惊觉这脸庞与路上发现的男子有几分相似。“玄大先生,在下在前来的路上发现了两个人,不知玄大先生认不认识。” 他将众人引到装着死尸的车旁。别人不认识,玄大、玄二却是再熟悉不过了。“老三,是老三!”玄二突然叫道,脸上满是恐怖与惊痛。 二十二 慕风又是“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他看到玄三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看到了他自己。的确,他们两个太像了,不光是五官,连那肤色光泽都惊人地相似。 “返璞归真,返璞归真……”玄大喃喃道。他应该震怒的,应该痛苦的,但很奇怪,看到玄三与温玉紧紧相拥的样子,看到他们脸上的从容与满足,竟觉得“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一种自由,一种新生。 钟嘉南怎么也想不到这俊美的男人居然会是黑瘦、丑陋的玄三!他心里固然有天大的好奇,也不会开口去问,因为他很清楚,这一定涉及到玄门武功的秘密,有教养的练武者绝不会去打听别人武功中的秘密的。 另一个感到无比惊奇的就是费玲珑,她忽然想到玄二曾说三十年前的玄大就是慕风现在的样子,或者说就是玄三死后的模样吧。果然不愧是玄门三英!世上还能找出第二个这样俊美的家族么? 玄二握紧了拳头,愤怒地低吼:“要找到凶手!” 玄大摇摇头,喃喃道:“凶手就是他自己。你还看不出来么?他根本就不想再活下去了……” “老三为什么不想活呀,风儿的病还没好,他说过等风儿的病好了,就跟他去塞外的呀,老三最疼风儿的……”玄二嘶吼着,他不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 钟嘉南心里也有些惨然,毕竟玄三曾是拾儿的师父,他从辜璧洲那里得知,玄三曾为了救拾儿甚至不惜以费玲珑的生命相要挟,可见他对拾儿多么疼爱。如今,这位大恩人已经去世,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向拾儿解释。 “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让他们入土为安吧。”钟嘉南道。 玄大默然地点点头。他们在雪地里挖了一个很深的大坑,将玄三和温玉葬在同一个洞穴里。实际上他们已胶着在一起,永远都无法分开了。坟上什么都没有,玄大道:“他们总算是在一起了,留不留名字都不重要。” 完成这桩教人心碎的事后,他们开始用餐。星月教带了比较多的食物,这使得玄玄门众人终于可以饱餐一顿。 这整个期间,费玲珑没有和慕风再说一句话。在这种情况下,她的心情很复杂,她既不想让钟嘉南误以为她和慕风发生了什么男女间的感情,也不想让慕风以为她对钟嘉南还有夫妻之情。而慕风也并不知道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甚至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只有一个人拜堂的夫妻。 钟嘉南也很聪明地不与费玲珑打交道,甚至忽略她的存在。若不是凌旭不时地给她拿些吃的喝的,费玲珑简直要难过死了。唉,她竟然会为钟嘉南不理她而难过。钟嘉南为什么要出现呢? 对,钟嘉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来找谁?要干什么?钟嘉南对此绝口不提,为什么没有人问呢?要是辜璧洲在这里就好了,至少可以问问他,她是不肯去问钟嘉南的。 “费玲珑。”钟嘉南突然喊了一声,把费玲珑吓了一大跳。 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听起来很别扭,很少有人这么称呼妻子,除非两人正在吵架。所以,这一声叫唤引来了所有人惊讶的目光。 钟嘉南自己也觉得很怪,下面的话反而不好说了。 费玲珑瞪了他半天,却一个字都没蹦出来,不禁急道:“有话就说,有……”她突然停住,硬生生将“屁就放”三个字咽了回去。 钟嘉南不以为意,淡淡道:“拾儿很想念你。” “拾儿?我也很想他。他回去以后还乖么?” “嗯……不太乖。拾儿可能是习惯了跟你一起生活……”钟嘉南尽量让自己的语言流畅一些。 什么意思?费玲珑垂下头细细地琢磨。 玄二忽道:“钟教主,你是想叫玲珑跟你一道回去吧?” 钟嘉南淡淡一笑,算是承认了。 费玲珑心里有一丝窃喜,又有些诧异。钟嘉南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特地跑这里远来请她回去呢?不管是什么目的,既然他人已亲自到了,她就觉得很有面子。但是,慕风……这个把月来,费玲珑对慕风有了很多新的认识,随着这认识越来越深,她就越来越觉得应该远离这个男人了。但是,她无法开这个口,而且,慕风这个时候非常脆弱,她不能选择这个时候离开。 “钟嘉南……”费玲珑一开口就发觉很怪异,同时大家也都这么看着她。大家心里都想:这真是一对奇特的夫妻! “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因为……我的朋友受了伤,我至少要等他伤好之后再离开。”费玲珑小心翼翼地说,尽量把“朋友”两个字说得很轻,如果可能,她宁愿省略这两个字。 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认为玄大不可能会真的以费玲珑的命来换慕风的命,玄大既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也不会如此不近人情。瞎子都能看出慕风和凌旭对费玲珑的态度非同寻常。玄大玄二嘴上虽不说,心里早已动摇了。 是以,玄大、玄二始终没有干涉费玲珑的自由。打从辜璧洲追上他们起,他们就已放弃了这个念头,但是他们为什么还要执意去天山呢?也许只是寄希望于天山雪莲,愿雪莲能带来奇迹。在这种时候,要放弃希望是很难的。 “玄大先生,”钟嘉南道,“贵派对犬子有救命之恩,在下想今日就还贵派这个恩情。阁下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只要星月教做得到,钟某绝不推辞。”他的意思很明白,他可以答应任何要求,而现在对玄玄门来说,最大的愿望就是摆脱寒玉庄的纠缠,尽快治好慕风的伤。 寒玉庄为什么要苦苦追逼玄玄门呢?这个问题要首先弄清楚。 玄大道:“钟教主可知道寒玉庄此行的目的?” 钟嘉南道:“听说是为了寒玉神卷。寒玉庄认定此书在贵派手中。” “那么这些人,还有天香堂,都是寒玉庄请来的?” “应该是这样。” 玄大道:“玄门弟子从未去过寒玉庄,更不曾去偷过寒玉庄任何东西。” 钟嘉南点点头,但他不能作任何表态。 玄大又道:“整个江湖都知道玄门大法已是天下武学的极致,而寒玉神功与玄门大法正好相克,这两种武功是不可能同时练的,所以,玄门弟子根本不可能偷寒玉神卷。寒玉神卷在玄门弟子看来如同废纸。” 钟嘉南微微颔首,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寒玉庄想不明白?为什么寒玉庄就认定玄玄门是盗贼呢?他心里还有许多的疑问,也许只有寒玉庄能够解答。 二十三 寒玉庄这边团团围坐着三十多个人,倒也热热闹闹的。大家围着几堆火谈笑风生,好像这次出行不是为了抓贼,而只是冬日里的一次郊游。寒玉庄带来的两乘大车冷森森地停靠在一旁,车厢封得死死的,好像藏了什么宝贝似的。 唐二姑奶奶是一个女流,她很少与这些江湖气息太重的男人们说话,但现在她实在忍不住了。“宋庄主,我唐门乃是武林世家,家族丁口众多,若卷入江湖恩怨是非之中,其后果不堪设想。我们是念在与贵庄过年旧交的份上才趟这趟浑水的,但如今星月教也插手,这件事该如何了结,请宋庄主给个明示,容我也好向咱们当家的人作个交代。” 霹雳堂副堂主娄坚也道:“不错,咱们千里迢迢的从云南赶来,可不是为了放几个霹雳珠的。而且这里天气实在太恶劣,本门的弟兄们已经受不了了。” 宋青浦微笑道:“大家稍安勿躁。这次是我们西南四大派的首次联手,星月教再怎么厉害,总要有所顾忌的。况且玄玄三鬼在江湖中臭名昭著,星月教绝不会公然维护。今天的情形大家都看得真切,钟教主明明是为着他夫人而来,有点麻烦的是,钟夫人与玄玄门似乎有些关系,弄不好还是……哼哼……”他没说下去,众人已经会意了,顿时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只有唐二姑奶奶沉着脸不出声。 宋青浦道:“如果宋某猜得不错,只要钟教主相信寒玉神卷就在玄玄三鬼手中,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打道回府了。到时候,咱们对付玄玄三鬼可就易如反掌了。” 娄坚道:“钟教主怎么相信神卷在玄玄三鬼手中呢?” 宋青浦瞄了一眼那辆黑漆漆的大车,低声道:“咱们有充分的证据。” 钟嘉南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确定谁在说真话,谁在撒谎。倘若玄玄门确实没有拿寒玉神卷,他大可以出面维护玄玄门,可如果事实相反,他就只能低调退出这场纠纷了。毕竟他钟嘉南不是武林盟主,门派间的是非,星月教是不该插手的,这也是星月教一贯的原则。 玄玄门这边无论如何也问不出结果了,看来,他只能去找宋青浦。 宋青浦当然早料到这一点,看见钟嘉南带着两名护法前来,一点儿也不奇怪,连忙行礼道:“钟教主真是太看得起宋某了,有什么事传唤一声不就行了,何必亲劳玉趾?” 钟嘉南虽然内心厌恶他的媚态,但绝不会表现出来,只淡淡一笑,道:“宋庄主太谦虚了,论起来,钟某还只是后生晚辈……”后面的话他不想说出口,只在心里道:你未免也太奴颜婢膝了。 钟嘉南道:“钟某想来求个证据。” 宋青浦恍悟似的点点头,道:“抓贼的证据?有,有。宋某若没有铁的,也不敢妄下结论。”他屏退众人,只留席万松一人。 钟嘉南见状,也只好叫金、汤二人回避。 三人走到第二辆大车跟前,钟嘉南记得席万松乘过此车,此刻在跟前看,只觉得这车封得格外密实。 宋青浦举着火把,朝席万松使了个眼色。席万松垮着脸,徐徐拉开车帘。钟嘉南借着闪烁的火光,慢慢看清车中的情形,只见一名女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歪在一角,昏昏的似乎睡着了。 席万松拍拍她的胸口,这女子突然惊醒,瞪着一双泛着血丝的眸子。 钟嘉南不觉呆住。这女子实在太美了,即便是在这种十分狼狈的情形下,她也显得异常凄美。看她年纪似乎只有三十来岁,眼睛很大,那眼波若是流动起来,定能够摄人心魄。 女子定神看了看钟嘉南,忽然吃吃地笑起来,笑得十分妩媚,让人心神为之一荡。她伸出纤瘦如柴的手指,要去摸钟嘉南的脸。钟嘉南吃惊地往后一缩。 “贱人,休得无礼!”席万松恼火地拍下她的手。女子吃痛地惊叫一声,两眼喷火地瞪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不世仇人。席万松在这目光下瑟缩了一下。 “宋庄主,这是……” 宋青浦带着鄙夷的语气道:“钟教主,这位是席夫人,她就是能证实玄玄三鬼是窃贼的证人。” 钟嘉南惊疑地看了一眼席万松。席万松深埋着头,脸别向另一边。钟嘉南心道:席万松年已七旬,这女子好像不过四十岁,肯定不是原配。淡淡地“哦”了一声,道:“席夫人,晚辈钟嘉南有礼了。” 席夫人一听“钟嘉南”三字,身子颤抖了一下,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一看到宋青浦一张阴沉的脸,转而媚笑道:“好俊的小伙子。” 钟嘉南被她看得不自在,忙隔远了些。 宋青浦粗声道:“席夫人,你把寒玉神卷失窃的情形再跟钟教主说说。若说得清楚,席老先生自然会原谅你的。” 席夫人“哈哈哈哈”地尖笑数声,声音十分凄厉,叫人不寒而栗。“好,我说。小伙子,你过来。”她叫钟嘉南靠近些,道:“你是什么教主呢?” 钟嘉南道:“敝教号称星月教。” 席夫人笑着喃喃道:“是了,果然是了。”她突然变色,怒道:“姓宋的,你给老娘滚远些!” 宋青浦怒极地瞪着她,但见钟嘉南也看着自己,只得退开两步。 席夫人有气无力道:“三个月前,我看见……”下面已轻得听不见,钟嘉南不得已只好俯下身子,挨得更近些。突然,席夫人猛地跳起,双臂紧紧箍住钟嘉南的脖子,咯咯尖笑道:“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老鬼,你看,我又勾搭了一个……哈哈……” 钟嘉南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冲力将自己甩出车外。他的身体被席夫人的手死死抱住,两人在雪地上快速地翻滚。钟嘉南正要运力将她推开,忽听耳边细若蚊蝇的声音道:“走远些,我告诉你真相。”他猛地会意,便顺势滚到了距大车四五丈外的地方才停下来。 众人陡见一大团东西飞了出去,都愣住了,再一看见两个人,正要追上前,只听席夫人远远地尖叫道:“都别动!谁动一下,我就咬断他的脖子。”说着,一张嘴竟真的咬在钟嘉南的颈上。 众人呆住,不敢轻举妄动,就连钟嘉南自己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此刻若是一把钢刀架在他颈上,他也不会害怕,但是换成了一副利齿,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可没有人愿意被人活活咬死。 席夫人又低声道:“教你的人护法,任何人不得走近。” 钟嘉南立即朗声道:“金和、汤靖护法,不许任何人走过来,违者格杀勿论!”他说得很快,因为席夫人还压在他身上,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眼看星月教的全部弟子都拔出兵刃,虎视眈眈地盯着两边的人,因此谁也不敢轻易动一动了。 玄大、玄二见钟嘉南被一个疯女人挟持着,大吃了一惊,待看那女人抬起脸时,更惊得不能言语。然而最担心的人莫过于费玲珑,她对钟嘉南多少还是有些感情的,而且此刻从名义上说,她是他的妻子,现场他唯一的亲人。因此,费玲珑奋力冲出人墙。 汤靖见她冲出来,吓了一跳,连忙伸出手拉她,叫道:“夫人不行啊,教主有令的。” 费玲珑吼道:“他命都快没了,还有什么狗屁令!”她一急,话也说得不文雅了。见汤靖拉着她的手腕,便奋力一甩,末了还飞起一脚。汤靖一闪身躲过,人却放跑了。 金和见状,抽出长剑来。众人吃了一惊,以为他要杀费玲珑。哪知金和突地将剑托对着费玲珑,道:“夫人若一定要过去,就请踩着属下的尸体过去。” 二十四 费玲珑愣了片刻,叫道:“好,我就宰了你!”说罢,按剑便刺。金和本只想以此来阻挡她,没想到她竟真的动手,本能地一避。费玲珑见他避开,便提剑冲了过去。 席夫人叫道:“站住!否则我立刻要他的命。”她本已松开了手,此刻却又不得不将手放在钟嘉南的脖子上。 费玲珑吓得停住,眼泪也夺眶而出。金和连忙上前,悄声道:“夫人,教主自有主张。”虽然刚才费玲珑险些刺伤他,但那是救夫心切,金和心里其实颇为感动,因此言语间仍十分恭敬。 费玲珑一阵冲动过后,听出了金和话中的意思,亦觉得钟嘉南如此不济实在不正常,一定是另有目的,便也不再坚持,慢慢退后。 席夫人见大家都平静下来,才松开钟嘉南道:“孩子,你父亲可是钟行?” 钟嘉南点点头。这一点江湖人都知道,他只奇怪席夫人的声音怎地变得如此温柔,宛如一位慈母在对自己的孩子说话。 席夫人噙着泪道:“你的师父叫辜雪峦,他的妻子叫冯婉抒,你有个跟你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师弟叫辜璧洲,是吗?” 钟嘉南这回不能不惊异了。辜雪峦去世有多年,江湖上几乎没有人再记得这些事了,而且他跟辜璧洲同门学艺的事,外人是并不知道的。“席夫人,你怎么知道?” 席夫人吸吸鼻子,抹了把眼泪,道:“二十年了,我终于又见到了恩人。嘉儿,我是你的秋姨啊,是你师娘冯婉抒的金兰姐妹啊。当年你还小,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才四岁,你娘过世得早,所以一直由你师娘抚养你。秋姨那时怀着八个月的身孕,那时我与你师娘戏言,若是生女儿,就与你结做娃娃亲,若是男儿,就结拜为异性兄弟。结果后来生的是个儿子,给他取名叫慕风。风儿如今也有二十五岁了……” 席夫人的话唤醒了沉睡在钟嘉南心中多年的往事。“秋姨……”“嘉儿……”这些似曾相识的称呼!钟嘉南努力地回忆,在他的印象中,的确是有个“秋姨”存在的,只是年代太久,她的模样早模糊了。 席夫人道:“我告诉你吧,寒玉神卷其实是我偷的,我托人将它交给我的儿子慕风,也不知风儿收到没有。” “秋姨,你为什么这么做?”钟嘉南道。 席夫人恨恨道:“怪就怪那玄老大,他非逼着风儿学什么玄门大法。我不想叫风儿练成玄家三兄弟的鬼模样,又不能阻止,只好离家出走。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玄家祖宗的祠堂里发现了一封存放多年的书信,信中说出了一段几十年前的旧事,那时玄门大法与寒玉神卷的来历。原来玄门大法与寒玉神卷中所载武功源于同一种功夫,叫玄玉魔功。当年创成玄玉魔功的前辈自号玄玉真人,他觉得这武功太过厉害,天下无敌,而且资质不好的人容易走火入魔,便不想将之留传于世,但要毁去又于心不忍,于是玄玉真人将玄玉魔功改成两种心法,将其中凶险的地方化解开来,遂成了寒玉神功与玄门大法。他将这两套心法分别授予两个徒儿宋思寒与玄玄儿,并由这两人传授下去。”她略停了一会儿,又道:“信中只写了这么多,最后玄玉真人又补充了几句,他说:‘这两套功夫本是相生相克的,若合练,便可练成玄玉魔功,若对解,便可相互抵消。’我因看了这几句,便想若能叫风儿只练寒玉神功,去化解玄门大法的功力,岂不是好?于是我改嫁给席万松,通过他的关系认识了寒玉庄的庄主宋青浦。我处心积虑十多年,终于将寒玉神卷偷到手了。” 席夫人说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钟嘉南仍有些不解,道:“为什么一定要消去玄门大法呢?玄门大法究竟有何不妥之处?” 席夫人道:“你一定见过玄玄三鬼。你可知道,这三兄弟当年号称玄门三英,个个都是绝世美男子,就因为练玄门大法,出了偏差,才变成那种丑样的。不知道我的风儿如今变得怎样了。其实,寒玉神卷若练得不慎,也容易走火入魔,只是相对玄门大法来说危害要小些,所以虽然很难练到高层,勉强地也可练到一二层。唉,这都是无可奈何的冒险之举。” 钟嘉南道:“秋姨,你可想过,万一慕风将这两种心法合练……” 席夫人道:“我托人送寒玉神卷时已留了一封信,上面说了只可单练寒玉功,绝不可将两功合练,否则立即气血倒流、七窍流血而死,我想风儿不会不听母亲的话的。” 席夫人自知时间无多,因此每句话都说得极快。钟嘉南根本就来不及多想。 两人讲了这许久的话,宋青浦等人已等不及了,人群开始蠢蠢欲动。 席夫人低声道:“嘉儿,看在我与你师娘姐妹一场的份上,请你放过风儿。这事除了你我,再无第三个人知道。其他的事情我也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说完,慢慢站起身来,整整衣裳,又把散乱的头发拢了拢。尽管她的模样非常狼狈,但她的全身都透着高贵,让人不敢直视。 钟嘉南紧跟在她身边。席夫人微笑道:“可惜璧儿不在,当年的稚儿如今都已长大成人,真叫人欣慰。你师父、师娘是世上最善良的人……” 席夫人直直走到宋青浦面前,冷冷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宋青浦道:“你都说什么了?” 席夫人冷笑数声,扫了一眼唐门和霹雳堂的人,慢慢道:“我方才已经告诉钟教主真正的窃贼是谁。”她说着,看向钟嘉南。钟嘉南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席夫人又道:“其实偷书的人正是我。”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只听席夫人道:“大约二十年前,我嫁给了席万松,那时他正是春风得意,只要提到金顺镖局,哪个不翘起大拇指夸耀席总镖头?” 席万松面有得色地捋捋胡子,一时倒忘了她说这话的目的。 “特别是娶了我之后,席总镖头的生意更是如日中天,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名门弟子供他驱使,席总镖头真有这样的能耐么?不是,那全是靠我,靠我的美色去勾引那些小伙子,让他们犯错,好留把柄在他手中……” “淫妇,你一派胡言!”席万松惨白着脸,几乎想一掌劈死她,但钟嘉南正狠狠地瞪着他,一时间也不敢贸然动手。 席夫人看向宋青浦,宋青浦几乎有些站不住了。“你宋青浦当年也只是个毛头小伙子,谁能想到堂堂寒玉庄的大庄主也会阴沟里翻船,被人发现私通有夫之妇呢?” 宋青浦冷笑两声,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只见寒光一闪,直逼席夫人而去。钟嘉南眼疾手快,推开席夫人,挥手弹开剑锋。宋青浦一击不成,叫道:“席老儿动手。”话音未落,席万松一个虎扑,眼看就要抓到席夫人,一旁的金和已飞腿挡开席万松的双臂。 席万松到底行镖几十年,什么样的对手都见过,他并不把这几个年轻人放在眼中,总是横了一条心,吼道:“大家一起上,星月教没什么了不起。” 这边唐门和霹雳堂还在犹豫着,不知该帮哪一边。眼看寒玉庄二十多个人已和星月教这边十几个人交上了手,唐二姑奶奶跺跺脚,叫道:“宋庄主,你的事咱们管不了了。”说罢,引着众弟子快速退后。霹雳堂与唐门是儿女亲家,也在娄坚的带领下迅速撤离。不多时,这一拨人便去得远了。 二十五 宋青浦骂道:“女人成不了事。”他乃寒玉神功的嫡传弟子,武功极强,一直以来寒玉庄与星月教南北齐名,双方向来客气,此刻已撕破颜面,便再不顾忌,只愿将对方置于死地。 钟嘉南这次并没料到会与寒玉庄生死相搏,因此只带了金和、汤靖两个教中好手,其余侍卫武功平平,再加上人数较少,反而占了个下风。 宋青浦见状,叫道:“干脆今日灭了星月教,天下便是寒玉庄的了。”他这番话激得寒玉庄弟子愈战愈勇。 钟嘉南本不是个爱动怒的人,此刻也怒火中烧,下手也重些了,一连使出本门几记狠招。怎奈宋青浦手上有剑,软剑不比铁剑,剑身柔软轻盈,能随意改变方向,钟嘉南徒手相对,已吃了极大的亏;从打斗经验上说,钟嘉南比宋青浦年轻一二十岁,平时也难得有出手的机会,经验也欠缺了些,故而不时露出险状。 金和、汤靖两人应付席万松倒是绰绰有余,不多时已用剑刺了席万松数处伤口。金和见教主落了下风,叫道:“教主,接剑!” 钟嘉南拧身腾空,抄剑在手。这一刚一柔两道剑气在空中不断激撞,连地上的积雪也被激得飞扬起来,裹住了两人的身形,外人只能看到白蒙蒙的雪雾中有两道人影晃来晃去。 就在这边斗得热闹之时,玄大玄二已将席夫人拉到远处。 席夫人虽已萌死志,但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也着实出了一身冷汗。刚刚定神,抬头便看见玄大一张关切万分的黑脸,也说不清是喜是怒,是悲是怨,两行热泪早已夺眶而出。 “秋盈,我对不起你……”玄大亦含泪道。 原来席夫人闺名上官秋盈,她一听愈发泣不成声,半晌才低吼道:“还不去帮钟嘉南!” 玄大、玄二不敢停留,立刻投入战斗。凌旭尚未弄清状况,见师父师伯都上了,也慌忙加入。星月教这边多了三个高手,士气顿时为之一振,有些弟子受了伤,简单包扎之后又继续战斗。 费玲珑自知武功太差,只好守在上官秋盈身旁。只见慕风慢慢走到上官秋盈面前,眼睛里充盈着血丝。 “风儿,你是风儿……”上官秋盈颤声道。 慕风哽咽着:“娘……” 上官秋盈一把抱住他,已然泣不成声。她是做梦都想不到还有母子相见的日子。上官秋盈低声道:“孩子,看到娘给你的信吗?” 慕风点头道:“看到了。” 上官秋盈抚着他苍白得脸,柔声道:“照娘的话去做,你就能摆脱玄门大法的控制。只要你好,娘就心满意足了。”她为了不使儿子陷入练玄门大法的痛苦之中,隐忍二十年,受了无数的侮辱,终于得偿心愿,顿时心中空空的了。顿了一会儿,又道:“好孩子,等你的身体完全恢复之后,找个合意的女孩儿,然后做个普通的百姓。江湖实在是太险恶了,那是个贼窟啊,不知坑死了多少人!娘不想你做什么一派掌门、武林高手,只要能健健康康地活着,老来时儿孙满堂就行了……” 慕风默然地点头,悲哀地看了一眼费玲珑。费玲珑心中惨然,不忍去看他,只得扭过头。这一扭头,她又吓了一跳,只见三名宫装妇人携着八个宫女模样的少女飘然而至。人还未到,已有股浓香吹来。 “啊!天香堂!”她直觉这些人乃是天香堂的,因为顾媚亦是这种打扮。 天香堂主呵呵笑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无心参与这场混战,目光立时被慕风俊美非凡的容貌吸引了。非但如此,上官秋盈也引起了她的兴趣。 天香堂主本身是个十分妖艳的女子,她手下有四位美人,都是天下少见的美女,因此,她向来不把什么女人放在眼里。但这上官秋盈实在太美了,美得叫人不敢睁开眼睛,仿佛害怕看到的只是虚幻。 慕风戒备地挡在母亲身前。天香堂主袅袅婷婷地走到他身前一丈处,笑眯眯道:“贱妾雪柔参见公子,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慕风冷冷道:“我叫玄慕风,你有什么事?” 雪柔蛾眉微挑,媚笑道:“公子是玄玄门人么?” 慕风沉声道:“不错。” 雪柔愈发高兴了,娇声道:“贱妾想请公子到寒舍去做个客。请吧。” 慕风冷冷道:“我没兴趣。” 雪柔也不生气,柔声道:“贱妾有兴趣就行了。公子莫不是嫌贱妾诚意不够?”她自信没有一个男人能挡得住她的诱惑,又靠近了一些。在这样的寒冬,她穿的却单薄,凸起的胸脯若隐若现。若是换了一般男子,只怕早就失了魂。可惜慕风不是。在他的心中,眼中,除了费玲珑外,竟是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人了。他自己本极其俊美,母亲又是天下第一美人,像雪柔这样的姿色还入不了他的眼。 慕风带着鄙夷的语气道:“我不想跟叫人恶心的人多说话。”说完,竟不再看她,一双明眸完全落在费玲珑的身上。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费玲珑比雪柔美很多,在费玲珑的身上,时刻都闪耀着圣洁的光辉。 雪柔的脸顿时涨红了,恨恨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拿下他们!”一声令下,那八名宫装少女已团团围上…… 钟嘉南清醒地认识到,寒玉庄能有今日的威名绝非靠区区一本书得来的。宋青浦平日虽极尽谦恭,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实际上是为了掩饰他真正的力量。钟嘉南暗叹自己是太自负了。 宋青浦软剑一颤,翻出无数个雪花出来,晃得人辨不清他真正的目标是什么。钟嘉南不敢大意,手上的动作稍停了一下,只等剑锋快挨着他的身体,才突然发力扭身跃起,攻击宋青浦身后的空挡。宋青浦已有所准备,长剑刚刚送出,他便猛地向后一仰,身体几乎成了直角,软剑便如一条钢鞭向后打去。钟嘉南暗道:“好快!”他即刻改变方向,仆身贴着地面平平地滑出一丈多远,一个“鱼跃龙门”翻身跃起。这一滑之式名“平江如练”,须极深的内力方能使出,但因要趴在地上,有失身份,所以钟嘉南一般不愿使出,在这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全力施展。 宋青浦大叫道:“好身手!”话音未落,又挽出一串剑花,似乎要击钟嘉南的下盘。钟嘉南深吸口气,腾空而起,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就在空中使出一记“仙人指路”,但见一道银光直指宋青浦前胸。这一式来得极快,宋青浦竭力闪过,避开了要害,但肩头仍中了一下,好在他衣服穿得厚,只划破点皮,渗了些血出来。 钟嘉南并不想置他于死地,见一剑击中,速度便明显慢下来,剑锋也偏了些。谁知宋青浦并不领情,反而左手接过剑,横空一扫。这若是精钢制的剑,势必要将人拦腰斩断,所幸是软身,钟嘉南固然不能全然避开,也不至于被截成两段。因此他也不全力躲避,只拧身一转,腰上仍是受了重重一击。 钟嘉南腰上吃痛,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两人斗了一个多时辰,始终是个平手。宋青浦自知今日难取钟嘉南性命,便欲逃走,他一眼瞥见天香堂主正率弟子围住慕风,恨声暗道:“这妖妇此时才到,一见小白脸就浪起来了。”再往另一边看,就见席万松正提着柄剑慢慢朝上官秋盈的背后走去,不禁阴狠地一笑。 二十六 钟嘉南见宋青浦神色有异,怕他又有什么诡计,不得已拼起十二分的精神。他身上伤势较重,微一发力便冷汗涔涔。不多时,额上已渗出豆大的汗珠。宋青浦大喜道:“钟嘉南,你若不是上有个钟老爷子撑腰,下有个辜璧洲冲锋陷阵,你这星月教主可难得坐安稳哪!”他有意激怒钟嘉南,好叫他怒极攻心,露出破绽。 谁知钟嘉南丝毫不为所动,仍是沉着脸抵挡。宋青浦怕他发现席万松的动作,也不刻意逼他,两个人便又僵持住了。 天香堂主媚眼如丝地勾着慕风。慕风在八名少女的围困之下依然显得很沉静,他微闭着双眼,仿佛在思索,又好像在休憩,久而久之,几乎让人怀疑他只是一个虚幻的假象。雪柔可等不住了,低喝道:“拿下他!” 八名宫装少女身形齐动,八道长绫如蛛丝一般缠绕过来,也许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缠住他。雪柔脸上泛起了迷人的笑容,她甚至开始想象用自己的双手抚摩他俊美的脸庞时的绝美的感受了。突然,慕风的身子直直地弹起来,又落在八条长绫绾成的结上。只见他身子陡地一沉,八名宫装少女如被长蛇卷住一般,一齐往中间仆倒。 雪柔顿时花容失色,叫道:“阮情,何怜!” 她身后两名宫装女子一齐飞到前面,一左一右将慕风夹在中间。 慕风脸上露出杀机,一阵狂风吹过,他的衣衫忽然颤抖起来,这绝非是畏惧的颤抖,而是内力鼓动的结果。 阮情、何怜不敢怠慢,同时甩出长袖,一人攻慕风的肩,一人攻他的腿。慕风在这夹击之下,不管往哪个方向躲,都势必会被其中一只长袖给缠住。谁知慕风丝毫不动,双臂划了一个弧形,在胸前交叉成十字状。眼看一只长袖卷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袖子缠住了他的腰,突然两股强大的气流从慕风推出的双掌掌心喷出。阮情何怜二人应声而倒,僵硬不动了。那两只长袖化成碎片,如千万只白色蛱蝶在雪岭间狂舞。 雪柔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突然,她看到不远处席万松已举剑准备向上官秋盈的背心刺去。雪柔哈哈狂笑道:“她死定了!” 慕风急忙转身,已经来不及了。 上官秋盈瞪大了眼睛,席万松狰狞的模样在她眼中形成清楚的影像。这一刻,便是神仙也来不及了。 席万松一心要杀上官秋盈,根本没有在意一旁的费玲珑。费玲珑眼看剑尖将落,便什么也顾不上了,她纵身扑向剑锋,只听“嗤——”的一道响,胸前一阵微凉。这一刹那,她脑中竟一片空白…… 席万松正要刺下去的时候,突然被费玲珑把他的剑扑开了,他一惊之下,剑已脱手,便不再犹豫,一掌击在上官秋盈的胸口上,顿时将她打得飞了出去。这一切来的太快,当众人赶过来时,宋青浦已抓起席万松纵身逃走了。 夜色到来的时候,一切又归于沉寂。 雪地上的血迹和尸体很快就被一场新的大雪给掩埋了。现在,这里剩下的只有朋友,没有敌人。 宽敞的马车成为一间间的小厢房。一辆马车里,慕风正为上官秋盈疗伤。她挨的是一记开碑掌,这种掌力大无比,中掌者内脏尽碎,能活下来的人不多,尤其是上官秋盈这种不懂武功又身心交瘁的人。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上官秋盈还昏迷不醒。慕风自己本身已受了内伤,此刻又动用真气,不觉喉头一甜,吐出一大口鲜血来。玄大、玄二两人连忙联手抵住他背心,免他真气涣散。然而这一触,两人都大吃了一惊。玄二看了玄大一眼,没有说什么。玄大黯然地垂下头,心中的疑问已明白了七八分。慕风的体内分明存在着另一股完全不同于玄门心法的内力,那种内力更强大,更霸气,若假以时日,他的内功定能达到化境。玄大几乎能够肯定,那就是寒玉神功!看来慕风练这种内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难怪他脸上的变化那么大,这分明是玄门心法被逐渐化解的征兆。 慕风无力地垂下手臂,情知母亲的性命已无可挽救了,他呆呆地抬起脸,盯着玄大。玄大叹息着,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孩子,只能垂下脸。 玄二道:“大哥,这种时候了,再没必要隐瞒了。” 玄大的眼睛慢慢湿润,他苍老嘶哑的声音道:“风儿,我们其实是你的亲生父母。” 慕风突地一笑,笑声不知是讥讽,是怨恨,还是绝望。“三叔早告诉我了。” 玄大微有些惊讶,随即又悲哀起来。“如果不是我执意要练玄门心法,也许咱们一家人,还有……”他看看玄二,“二叔、三叔、温玉都会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永远也不分离……” 慕风喃喃道:“三叔和温姑姑永远在一起了……” 玄大身体一颤,凝视着面色苍白的上官秋盈,心里反复念着:永远在一起了,永远在一起了……他似乎又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上官秋盈的情景。在那明山秀水之间,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带着醉人的笑容,沐着仲春的暖风,然后,他的眼帘里出现了一位风华绝代的少女,她的名字如同她的人一样美丽动人——上官秋盈。这是一段一见钟情的姻缘,婚后他们度过了一段短暂的恩爱时光,直到他开始练玄门心法。再后来,很多门派联手追杀玄门弟子,他们在逃亡中有幸遇到了星月左使辜雪峦夫妇,终于保存了玄门一脉,从此玄门势力大挫,于是玄二玄三相继苦练玄门心法。这次苦练的结果是气走了上官秋盈,也气走了玄三的未婚妻温玉。三兄弟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噩梦。今天,这梦似乎该醒了。 当玄大回顾自己这一生的时候,玄二也在回顾。他一生的经历比较简单,他吸取老大、老三的教训,绝不对女人动情,所以到老来,他连个可以回忆的女子都没有。但他知道,他会怀念费玲珑,那是个美丽又可爱的女孩。这是一种单纯而神圣的情感,他希望费玲珑能嫁给凌旭或者慕风,但现在看来似乎是不可能了。 凌旭很想知道费玲珑的伤势如何了,当他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女孩时,一颗心也沉到了谷底。那一刻他发誓,一定要报仇!现在他只能坐在雪地中呆呆望着费玲珑休养的那辆马车。 费玲珑胸前的伤口拉得很长,几乎划过了整个胸脯。这里没有第二个女人可以帮忙,所以只能由钟嘉南动手了。 钟嘉南腰上的伤很深,但他只简单地上了些金创药。他从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费玲珑的身体,那血红的长线不容他有任何杂念。钟嘉南以最快的动作上药,包扎,然后转过脸,不去看她。 费玲珑真希望自己昏过去,可她偏偏清醒得很,连一丝睡意都没有。她的脸一定红透了吧,她想。手心里还攥着一支小竹笛,那是她倒地时看到笛子从袖子里掉了出来,连忙死死抓住的。她以为自己永远也看不到它了呢。 “笛子是你的吗?”钟嘉南低问。 费玲珑虚弱地笑了笑,道:“是一个朋友送的,闷的时候可以吹一吹。” “一个朋友?”钟嘉南低喃。与其说是问,还不如说是琢磨。他怎会不知道这笛子的主人呢?他相识了二十多年的兄弟、朋友、搭档——辜璧洲。 费玲珑不想多说这个,关心地道:“你的伤不要紧?” 钟嘉南这才感觉伤口其实是很疼的,但他只皱了皱眉道:“一点小伤,不碍事。倒是你,千万要小心,不能乱动。” 费玲珑“嗯”了一声,又问:“慕风和他母亲还好吗?” 钟嘉南道:“现在还不知道,我去看看。”他慢慢地下了车。 凌旭见钟嘉南离开了,轻轻走到车前,低声唤道:“玲珑——” “凌旭,进来吧。”里面传出费玲珑虚弱地声音。 凌旭迟疑着,终于还是留在了车外,轻声道:“你还好吗?” “我没事了。慕风他好吗?” “大师兄还好。你别担心,你……”凌旭欲言又止。 “说话呀……” “你会和钟教主一起回去吧?” “我……”费玲珑沉吟着。 “你还是回去吧。”凌旭道,“大师兄的伤不是任何人治得好的,你陪我们走了这么久,大家都很感激你,你不能再因为我们而失去幸福的生活。” “幸福……”费玲珑思索着这两个字的含义。和钟嘉南生活在一起一定会幸福么?她实在不知道。 “玲珑,”凌旭又道:“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好朋友,好兄弟,我会永远记着你的。” 费玲珑的心头溢满了感激。有时候她真的觉得凌旭是个伟大的人。她不是木头人,当然知道凌旭对自己的情意,然而为了慕风,他始终没有刻意要求什么,表示什么。对于像凌旭这样算得上优秀的男人来说,这已经非常难得了。 “凌旭,好兄弟……”费玲珑低唤着。 二十七 (完) 两人没有再说话,但凌旭仍守在车窗旁,像一个忠诚的信徒。费玲珑也知道他还在,心里感到很安慰,然而,她又担心起慕风和上官秋盈的伤势来。“凌旭,伯母她……” “旭儿。”外面响起了玄二的声音。 “师父,您也过来了。” “嗯,你有什么话就尽快跟费姑娘说,明天一早咱们就动身。” “动身?去什么地方?” “天山。”玄二淡淡道。 费玲珑心里诧异,叫道:“玄二伯,你们还要去天山么?” 玄二朗声道:“丫头,好好养伤,别再想其他的事情了。” 费玲珑道:“慕风的病会好么?玄伯母呢?” 玄二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慕风的娘……已经去世了……咱们找到新的法子可以救慕风。丫头,你放心,用不了多久,玄二伯还会来看你的,今晚咱们就要道别了。” 天亮了,没有下雪,雪原上格外明朗。 两队人马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前进。费玲珑倚在车窗旁,凝视着渐行渐远的小马车,那里面应该坐着慕风吧。遗憾的是,在这分别的时刻,他们竟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上。 费玲珑满心凄楚,收回视线,把玩着手中的短笛。钟嘉南的态度真令人费解,给她包扎好伤口后,就一直不理睬她。 半个月后,费玲珑终于回到了钟家大宅,回首这一个多月的经历,真有恍如隔世之感。小红一见到费玲珑便抱住她大哭起来,口中嚷着:“夫人,您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费玲珑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看见拾儿满脸哀戚,心想:难道他已经知道了?谁告诉他的? 吃过晚饭,钟嘉南来到了她的房间。他打量了这房间许久,这本来是他们的新房,却一次都没有同住过。费玲珑为他的突然造访心慌不已。 “我把玄三已死的事告诉了拾儿。”钟嘉南说。 “你完全可以不告诉他。”费玲珑不悦道。 “他迟早是要知道的。如果很多年以后才让他知道,他会怪我的。” 费玲珑不语。拾儿是他的儿子,她又能说什么?她看着钟嘉南,不知道他还会说出什么话来。 钟嘉南在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浅尝了一口,良久,才慢慢道:“我已经跟父亲说了,我们的婚约解除了。其实说起来,我们并不能算真正的夫妻。”他一直垂着眼说话,仿佛在自言自语。 费玲珑有点意外,但仍沉默。钟嘉南接道:“你很久没回家看望父母了吧?我已派人通知了令尊令堂,过几天就送你回家。” “明天就可以了。”费玲珑冷冷说,“何必等到几天以后?” 钟嘉南对她的怨愤恍若未闻,淡淡道:“随你。回去以后如果想来,随时都可以来。父亲和拾儿,还有家人们都很喜欢你。” “那……你呢?”费玲珑问,声音有些颤抖。 “自从沈绣君死后,我就不再有那种感情了。”钟嘉南仍然淡淡道,仿佛他所说的是别人的事,与他毫无关系。“再说,”他顿了一会儿,又道:“你留在乡下比较合适些,江湖不是你待的地方。” “谢谢你的忠告。”费玲珑努力使自己语气平静,但心里却难受得紧。从来只有她拒绝别人的,况且,她身边从来不缺少爱慕着她的人,而此刻她最在乎的男子如何无情地说着,怎么能叫她不难受? “不打扰你休息了。”钟嘉南沉着脸走出去。从始至终,他都不曾看费玲珑一眼。 北方的春天已经悄然来临,苍白的大地开始露出一点翠绿。钟嘉南却觉得心里冷飕飕的。辜璧洲还是没有消息,钟嘉南觉得很可笑,他何必躲避呢?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费玲珑的?他早该注意到了,自从费玲珑嫁到钟家来,几乎所有人都说费玲珑的好话,即使是教中的弟子也不失时机地说一说,只有辜璧洲,从不置可否。还有他接回拾儿的时候,辜璧洲坚持要跟踪玄玄三老,不肯回来。很多事实都说明,这个跟他搭档了二十多年的好兄弟分明已经动了情,只是他表现得相当含蓄。若非费玲珑受伤时露出了辜璧洲的竹笛,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他们两个人联系到一起想的。 “这样也好。”钟嘉南对自己说,“寒玉庄已和星月教结仇,江湖从此不再平静,她留下来反而令人担心……” 他的心思没有人会理解,所有的人都习惯了他的冷漠、固执,以及暴躁的脾气,他从不指望谁去体会他的心情,因为他的兄弟——辜璧洲能够体会。而现在,这唯一可信任的人也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 “钟嘉南。”费玲珑喊道。 钟嘉南悚然一惊,没有想到深更半夜的,费玲珑会到后花园来。他更没有想到费玲珑会叫他。 “我想好了,后天再走。明天我要亲自弄一桌酒菜,你一定要赏脸啊。”费玲珑笑着说,仿佛忘却了刚才的不快。 钟嘉南愕然地看着他,想探究她脸上的笑的真实性有多少。 费玲珑沉吟了一会儿,道:“既然要走了,我们就都给彼此留下个好印象,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大家担心。所有的人都关心我们的事,但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明天,我们就开开心心地告个别,也让他们都死心吧。” 钟嘉南凝视着她闪烁不定的眼睛,想说点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费玲珑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任何表示,终于转个身走了。她知道钟嘉南还没有离开,所以不敢回头,眼泪早已不争气地滑下了脸颊。说来也怪,这几个月来她很少想到钟嘉南,但如今真的要分别了,心里却像被挖空了一般,难受得叫人窒息。不经意又想起在大街上初见他时的心情,那种震颤至今仍盘踞在她心中。 “钟嘉南,你这个大傻瓜!”费玲珑噙着泪在心中骂道。她想挤出一抹笑,可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天还没有亮,费玲珑就从床上跳起来,吩咐小红去准备做菜用的食材。她已经想好了,想做老爷子最爱吃的鱼籽豆腐,还要做炖鱼、滑鱼、大烧鱼,只要她能想到的做鱼的方法,她都要弄一盘出来。拾儿的嘴巴不挑,很好伺候。 “夫人,这么早就开始做吗?” 费玲珑拉着小红的手,有些感伤道:“小红,别再叫我夫人了,我和你们教主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还有,你的事我已经拜托辜左使了,相信他会尽力的。” 小红噙着泪,哽咽道:“为什么要这样?就像以前不是很好吗?现在小少爷也找回来了,你们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多好哇……” 费玲珑拍拍她的肩,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现在最想哭的人是她呀,可是她还得装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她不想在大家面前哭哭啼啼的。 中午,钟家大宅里,钟家祖孙三人和费玲珑围着一张小圆桌坐着,桌子上摆了六个盘子,全是鱼。 钟老爷子叹道:“玲珑真有心啊,都是我们喜欢的。璧洲还没有回来吗?” 钟嘉南轻轻“嗯”了一声,什么都不想说。 拾儿嘟着小嘴,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很招人怜爱。费玲珑笑眯眯地捏捏他的小脸,道:“怎么啦?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不喜欢玲珑姐姐做的菜啦?” “不是,我最喜欢玲珑姐姐做的菜,我想每天吃玲珑姐姐做的菜。”拾儿扬起小脸,可怜巴巴地望着费玲珑。 费玲珑真想哭,但她极力挤出笑容,把拾儿往怀里一搂,说:“男孩子怎么这么黏人?姐姐想家了嘛,以后有时间会常来看你的。你再这样,姐姐会哭的,让女孩子哭的男孩子是最没用的男孩子,知道吗?” 拾儿连忙点头,不敢再说什么了。 费玲珑笑道:“快吃快吃,都凉了……”说着, 夹了一筷子菜送到钟老爷子碗里,又给拾儿夹了许多菜。她看了看钟嘉南沉郁的脸,淡淡笑道:“大家都说我的手艺还不错,要不要尝尝?” 钟嘉南点点头,终于拿起了筷子。他心里有许多感慨,说真的,如果他没有发现费玲珑和辜璧洲之间的秘密,看到这一桌子菜,他还真的会以为费玲珑是喜欢他的,毫无疑问,她很清楚他的口味。但是现在,他不敢做任何妄想。他觉得辜璧洲一直不肯回来或许想避开他们,还是让费玲珑早些离开,一切就都会正常起来吧。 到了晚上,费玲珑怎么也睡不着,这或许是她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夜晚了。虽然她在这里住的时间并不久,但整个钟家大宅到处都留下了她的身影,到处都留下了她的回忆,以后的日子里她一定不会寂寞的,她乐观地想着。 终于要离开了,天气很好,温晴温晴的,春天的气息很浓郁,到处散发着花草的幽香。从费家来的气派马车停在了钟家大宅门口。钟老爷子亲自把费玲珑送到大门外,脸上满是愧疚。拾儿牵着费玲珑的手,舍不得放开。 费玲珑摸摸拾儿的脸,柔声道:“拾儿乖,要听话。”拾儿乖巧地点点头。 费玲珑又朝老爷子施了一礼,作了别,潇洒地上了马车。 马车在明媚的阳光下缓缓向前驶去,小红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她跟着马车一路跑着,喊着,“夫人,夫人……” 费玲珑吸吸鼻子,探出头,朝小红挥挥手。马车跑得越来越快,钟家大宅渐渐远去了,终于消失在费玲珑的视线中。 钟老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牵着拾儿的手慢慢往回走。拾儿仰起头道:“爷爷,爹怎么不送玲珑姐姐呀?” 钟老爷子“哼”了一声,又叹了口气。 钟嘉南抬头看看天色,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动身了吧。他昨日就返回了星月岩,他很害怕离别的场面,他怕自己会不知所措。与其不舍,不如不见。 “教主,辜左使有消息送到。”星月教右使隋睿递上来一张纸条。 钟嘉南打起精神,看了看纸条,道:“原来他去天山了……” 隋睿道:“辜左使一个人去不要紧吗?” 钟嘉南道:“他向来喜欢一个人来来去去,就由他去吧。”顿了顿,他又道:“严密监视寒玉庄的一举一动,江南那边的分堂要早做布置。” “是,一切都安排好了,教主不必担心。” 钟嘉南点点头,心里有点沉重。他望着窗外,暗暗地想:风雨很快就要来临了吧,还是让她走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