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记忆》 引言 广袤的中华腹地,横亘游走着一条青灰色的巨龙一般的山脉,它跨越冀、晋、豫三省,延伸千里不绝,群峰叠嶂,沟壑相连,山峦起伏,峭岩壁立。西有吕梁、五台傲指苍天,南临滔滔万古奔流的黄河,东接沃野千里的冀鲁平原。众多河流或是发源或是流经,切断连绵的山脉形成了一道道“水口”,水是山之魂,衬托得群峰更见崔嵬壮丽。山是阳刚之山,地势险要,绝壁千丈,上下五千年,留给了我们民族悲壮惨烈的浩繁记忆。春秋战国时代,秦将白起在这里大败赵括率领的赵国大军,数十万降军被白起杀戮殆尽,至今一股森森戾气仍郁结于山林隰木。相传赵括大军行至途中,有九个看破白起险恶居心的义士拦住赵括的马头进谏,劝他不可冒进,赵括不听,杀了以死相劝的九个山里人,率大军进入秦军的重围之中,酿成千古惨祸。九义士的故事至今仍流传于崇山峻岭之间,可以说他们正是秉承了此山亘古不变的一种性气。才得以忠贞不阿,宁死而不改初衷。荆轲刺秦,在易水河畔辞别白衣白帽前来送行的燕太子丹等人,酒至酣时,高渐离铿锵击筑,荆轲仗剑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豪迈悲怆,成千古绝唱,引后人啧啧称颂: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抗战年代,第二战区官兵在道道山梁上摆下阵地,阻击由华北入犯山西高原的日寇,平型关、雁门关、娘子关鏖战激烈,杀得日月无光,天昏地暗。郝梦麟从容赴死,左权将军喋血青山,一种豪壮之气,弥漫于高天大地,经久而不散。上世纪六十年代,河南林县人民吃着糠菜,在令人气短目眩的万丈绝壁上开凿引漳河水入林工程,耗时九年,削平1250个山头,架设151个渡槽,凿通211个隧洞,牺牲了一百多条性命,建造了总长两千多公里的人造天河——红旗渠。创造出了人间奇迹,赢得举世赞叹。 这就是太行山。一道充塞着民族气概,焕发着民族精神的山脉。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在下为河岳,在上为日星…….。河流山岳,皆是正气聚结而成。在太行山的怀抱里因为上演过我们民族难以枚数的历史正剧,它的名字和无数志士仁人的名姓相连,因而山水威严,草木庄重,有令人荡气回肠的气氛萦绕在它的空间,这就是浩然荡然轰然烈然之人间正气。走在它拔地擎天、雄伟高峻的座座山岭之间,一种敬畏之情不由自主油然而生。只有心怀坦荡、心地良善,你才能从容不迫地登高上顶,放开目光,极目远望,看尽它山连山,峰叠峰,浩浩茫茫,镇守着华北大地的良田万顷、绿野千里;眺望蜿蜒而来的黄河一路抢关夺隘、飞滩过险,百折千曲地奔向大海。 秋天的太行是最美的,碧空如洗,白云悠悠,铁青色的岩壁上,簇簇红叶为山峰平添几分亮色。山泉潺潺,像是挂在山间的条条银链。行行雁阵,飘过长天,款款地隐进了云蒸霞蔚的天边。一场秋雨,带来了几丝寒意,也驱走了干旱的夏季对漫山遍野的林木草叶无情的炙烤,它们舒展着身体,积聚着能量,把种子深埋在地下,准备着迎接一个更严酷的季节的到来。熬过了寒霜冰雪,才能迎到明媚的春天的光临! 这一天,从山外进来了一辆车,开进了太行山深处的牟家峪。从车上下来一对中年男女。那时,山谷里一片静寂,静得连掠过山巅的风声都听得清清楚楚。谷地中央,矗立着一遍高大宽宏的建筑群,那些建筑都经过了岁月长久的风雨洗礼,已经显得破烂不堪,红砖变成了灰褐色,水泥柱子露出了里面生锈的钢筋。 两个人默默地走向了这遍了无人迹的建筑。他们在其中走走停停,看着被灌木荒草簇拥着的一栋栋楼房,一座座厂房,不时地站住,抚摩着砖墙墙面和架在水塔下的铁梯,那铁梯已是锈迹斑斑,轻轻一碰就往下掉铁渣子。抬头看去,在好多栋建筑的高墙上都有用红漆写成的大字标语,字迹虽已黯淡,但还能依稀地辨认:“三线建设要抓紧!”“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它们仿佛默默地向人们昭示着这里曾经有过的热火朝天,有过的辉煌灿烂。 慢慢地,他们走进了山脚下最大的一座厂房,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厂房里激起了巨大的回响,走到厂房中间,他们站住了脚。 男的仰头望着快要坍塌的屋顶,他低声问道:“三十年了吧?” 女的说:“不,是三十二年了!” 男的问:“有这么久了吗?好像才是昨天的事。” 女的没有再说话,眼里浮着一层亮亮的水光,默默地看着宽大的窗框。窗框上的玻璃大概早就没有了,连砖头都被人扒走了不少,剩下的是几个犬牙交错的大洞。从洞里望出去,山上酸枣林黄了,枫树红了,荆条林还带着暗淡的绿色,太行山此时正是色彩变换多端,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季节。厂房墙角长满了齐腰深的乱草,几只蟋蟀在里头不时地来一段浅吟低唱,给这个荒废已久的地方添了一丝生命的征象。厂房正中留有一段铁道的痕迹,铁轨早已没有了,只剩下当年构筑路基的碎石头,散乱地堆成一线,在一堆长得特别肥壮的乱草旁,男的低头站下,仿佛是在凭吊着什么古迹,他的脸上显现出一抹不易看出的笑容。 他说:“好像就是在这里,我挨了一刀。” 女的不声不响地站在他的身后,等着他转着圈地看了好一阵,她才说:“我们走吧。” 从厂房里出来,他们就沿着一条小路上了山。一路上,地里还没割的高粱在风里摇摆着,地上的草有些枯黄了,悄悄地埋没了他们的脚步。他们一直往山上走着,上了一道山梁,一遍酸枣树顺坡铺开,他们站住了脚。 那男的轻声问:“应该就在这里了。” 女的辨认了一阵:“不对,应该是在那一面坡下面的山洼里。” 男的说:“下去看看。” 女的没反对,他们就踩着枯草下到树丛里,拨开乱草,寻找着。找了好久,没发现他们要找的目标。 女的说:“真的不在这里,我记得该有一棵柏树的。” 男的观察了一阵,点点头:“对,我也想起来了,还要往山里走,那棵柏树还是我亲手栽的哩,我从后山村子一家人的祖坟里挖出来,扛了几十里的山路,把它扛到了地方,又挖坑栽下了它,我竟然给忘了,看来我真的是老了啊!走,往前走!” 于是,他们互相搀扶着,又上了前面的一道山梁。走得有些发热了,男的脱下了外衣,搭在肩膀上,步子迈得很大,女的有些跟不上了,气喘吁吁地加快了脚步。 男的有些察觉,就站下等她。她赶到了,男的问她:“怎么样,走不动了吧?” 她浅浅一笑:“还行,我就是走路慢点。” 男的说:“要不你在这等着,我下去看看,找到了你再下来?” 女的说:“不,我要和你一起找到它。” 他们就一起下了山梁。又是一遍酸枣林,三三两两地立在向阳的山坡上,灰黄色的土地上,铺了一层它们的落叶,枣林后面,孤零零地,是一棵柏树。 他们俩几乎是同时看见了它,几乎同时喊出了声:“看,它在那儿!”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山坡上的一座孤坟,柏树默默地荫庇着它,把铁锈色的落叶洒满了它的周围。墓前的青石墓碑上字迹班驳不清,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马”字。碑尖上有一颗阳刻的红星,虽然油漆剥落,但依旧轮廓清晰,仿佛在向来人无声地诉说着岁月沧桑。他们几乎是快步跑到了坟前,到了跟前,又几乎是同时停住了脚步,好像是惟恐惊动了睡在墓里的人。并肩站在墓前,他们什么也没说,周围的世界好像飘飘地远去了,时光一下子倒流到了许久以前……。 上篇 第一章 丁雪晴—— 我们是来寻找我们已经远去的青春,寻找我们年轻时的那份真诚纯美的。太行山见证了我们那段色彩斑斓的生命经历,太行山留给了我们青涩年月弥足珍贵的记忆。 一个多月前,我们几个人守在病危的甘团长床前,默默地看着他那头皤然白发,以及在白发衬映下愈发显得黪黑的脸膛。我们都不说话,病房里只能听见氧气经过过滤瓶时发出的轻微的水泡声,以及心电监护仪上光点跳动时短促而清晰的“嘟嘟”。我们都期盼奇迹突然发生,甘团长会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伸一个大大的,长长的懒腰,嘴里发出一声表示休息够了而心满意足的呻吟。就像从前在医疗所的时候那样。可是他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了,还一点没有醒过来的意思。甘团长的女儿在他耳边不停地喊着他:爸爸,爸爸,你睁开眼睛看看吧,这么多人守着你,你总不能老睡老睡吧。甘团长的眼皮都不动一下。我们的心里都酸酸的,鲁捷说:你别叫了,让团长睡吧。他的眼里满是血丝,红红的让人不敢久看。我们都以为,甘团长这次就要永远地睡去了。 然而,奇迹在一个晚上发生了。那天我正在公共汽车上,接到了鲁捷打来的电话。他说;快来,团长醒了。我赶紧在下一站下了车,转上了去医院的另一趟车。赶到病房里时,见甘团长身边围满了人,我一进去,齐小波就说:哈,又来了一个,团长你看看认不认得她?甘团长辨认了十秒钟的时间,说:认得,小丁,爱哭鼻子的小丁。鲁捷今天笑口大开,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咳,团长,你怎么老提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看人家丁雪晴脸都红成大红布了。团长艰难地笑了,他又问道:军军考上大学了吗?军军是齐小波和鲁捷的儿子,这次他考上了省里的重点大学。听了宋小波肯定的回答,甘团长又笑了,他喃喃地说:胜利了,胜利了!他的女儿说:爸爸,你用词不当,什么胜利了,应该是成功了。甘团长要反驳她,可是他喘着气说不出话来,我就赶紧替他说了:军人最喜欢的词就是胜利。军人的成功就是胜利,对不对,团长?他微微地点着头。我说:团长,你不能再说话了,快闭上眼睛休息。团长却不听我的,他把我们几个看了好久,说:都是我带出来的兵啊,都不孬啊。只有他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们知道团长惦记的是谁。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们一起出现在甘团长面前, 他就总是要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说起他。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不知道他的消息,没有办法找到他,每次都让甘团长很失望。 出来以后,站在住院部大楼的台阶上,鲁捷好象有话要说的样子。我们都看出来了,就等着他说。鲁捷说:看来老头子不见上他一面,是闭不上眼的。我们还是想办法找吧。我们都默默地同意了。然后,踏着如水的月光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世事变迁,人海茫茫,要想把一个多年来没有一点音讯的人找出来恐怕很难。但如果是真的想要找到他的话,我相信我能把他从大海里捞出来,我深信他一定是去了那个地方。我想找到他,但我却怕见到他。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对还是错。老实说,好多次我在梦里都见到过他,他站在太行山的一道山梁上,身后是一遍红高粱,天边的一轮落日,也像血一样的红。他始终都背对着我,我想过去拉他却迈不动步子,想喊他却喊不出声来。只有远远地悲喜交加地看着他,直到醒来。醒了,就再也没了睡意,好多年前的事情,纷纷繁繁地,一下子都涌现到了眼前。 三天以后,我向单位请了十天的公休假,谁也没告诉,就悄悄地上了南下的列车。到了地方,已经是下午了,我连车站都没出,又买了一张去方县的车票。卖票的告诉我说:有趟经过方县的车马上就要发车了,得赶快。我抓过车票和找我的零钱,转身就往站台上跑。赶到的时候,车已经鸣响了长长的汽笛。第二天早上,我下了车,但是我的目的地还远,问路到了汽车站,还好,到千山镇的汽车还有最后一班。我立刻掏钱买了票。这是不是一个好兆头呢?我一路顺畅,是不是就预示着我此行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呢。但愿如此吧! 山路崎岖,颠簸得好几次都差点从座位上掉下来。路的一面是岩壁,另一边就是高高的悬崖,朝下面看一眼头都有些发晕。我有恐高症,就半闭着眼睛不去看车窗外面。一路上,我都在心里祝告,希望顺利地能找到他。可是,如果他真的在我面前出现了,我第一句话该怎么说呢,他要是看见了我,他的第一句话又会是什么呢。 下车的时候,夜色已经把小镇笼罩得严严实实。再走不可能了,我就找了个旅馆住了下来。登完记,我顺便问招待员一碗水怎么走。她把我领到院子里,一排山的影子排列在天边。她把其中一座最高的指给我看:翻过那座山,再翻一座山,就到了。夜空如一片洁净的暗蓝色的锦缎,下弦月高高地挂在山巅上,山的剪影黑沉沉的,很像一只蹲着的狗。它轻蔑地向我挑战:怎么样,翻得过去吗?我肯定得翻过去,拼了命也得翻过去。老愚公太行、王屋两座大山都敢挖,我还能连两座山都翻不过去吗!我不但要翻过它去,我还要找到他,把他带到甘团长面前,让老团长又一次充满欣慰地说:胜利了,胜利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上路了。搭一辆手扶拖拉机到了山脚下,搭我的那位汉子说:老大姐,没车走的路了,你只有自己走了。看你的样子,要上两座山怕是有点不容易哟。我说:没问题,别看我上了点岁数,但我经常锻炼,腿脚行,我能上得去。谢谢你了啊。拖拉机“突突突突”地拐向山的那头去了。我抬头望望耸入云霄的大山,迈出了我的步子。当年,拉练的时候,我背着背包,和队伍一起翻越太行山,无论是急行军、强行军我都没有掉过队。甘团长做行军小结的时候,还特别在队前不点名地表扬过我。他说:有的同志刚参军的时候,晚上紧急集合,每次都掉队,掉了队就哭鼻子。这次拉练,不管怎样艰苦,这位同志不仅没有掉过队,更没有哭过鼻子了。这说明,她已经从一个老百姓成长为真正的革命军人了。希望大家都向她学习,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如今,我由军人又成了个老百姓,但我觉得,当年那股劲头并没有从我身上消失殆尽,在需要的时候,我完全能够超能力地发挥。一路上,山风拂面,短松摇头,三三两两下山的老乡们从我身边经过,他们都要回头看看我,看我这个独行侠汗水淋漓地朝山上爬,到了半山腰了,有点气喘,就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一个背着背篓的大娘从我面前走过,我站起身来问她:大娘,请问你去一碗水还有多远呐?大娘脚步不停地回答:还远得很嘞,像你这个样子走的话,不走到天黑怕是走不拢的。看来行军的步伐还得加快呀。不敢休息了,我起身继续我的行程。 上完了山,又下山,路还不算陡,我一路上抓着路边的灌木,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看着经过我身边那些健步如飞的老乡,真有点羡慕。到了山脚下了,一弯浅浅的河流从两山之间流过,过一道小石桥,前面又耸起一座高山。小小的一碗水就坐落在山的后面,那里就是小马的故乡。我帮他写过家信,就此记住了这个地名:方县千山公社一碗水生产队。小马不止一次地跟我描述过它,他说,全省最穷的地方就是一碗水了,几十百把口人就守着一个牛蹄子那样大的水凼凼过日子,遇到天旱,水凼凼就干了,那就要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打着火把翻山越岭,走几十里山路去挑水。水挑到家,往往就只剩下大半桶了。生产队连一块两分大的地都没有,田土都分散在满山的石头堆堆里头,都只有巴掌那么大,庄稼就三棵、五棵地长在这些巴掌大的土里,出一回工就要爬遍半匹山。生产队只有一头黄牛,是喂起来驮东西的。因为不能买大牛进山,怕路上崴了牛蹄子,所以这头牛刚出生不到一个月,队里的十几个强劳力就出山去,硬是轮流把它扛回了一碗水。它是队里的宝贝,名字也叫牤子。几十年过去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小马的话,还清楚地记得小马说这些话时的样子。他不紧不慢地说,也看不出来他究竟喜不喜欢一碗水。但我觉得他应该还是很想念它的,毕竟是他的家乡嘛。 很累了,每迈出去一步都感到吃力,但一碗水也越来越近了。又翻过了一道土坡,山岩后面,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鸡鸣,一定是一碗水的鸡在叫。时间已经是下午的四点钟了,虽然累得筋疲力尽,但我还是在天黑之前赶到了一碗水。拐过一块立在路边的大岩石,眼前出现了依山而建的错落有致的十几栋土墙瓦屋,差不多每栋屋旁都立着一簇翠绿的竹林,一只狗吠了起来,接着十几条狗都亮开了嗓子,小山村一下子有了气氛。怕有狗冲出来咬我,我就站住了脚。身后有了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我向他打听我要找的人,他说:有这个人,就住在靠水塘那遍竹林边上。我问他可不可以带我去,他点点脑袋同意了。于是,我跟着他,穿越了群狗的封锁,来到了水塘那儿。小学生说:就是这里了,你自己去吧。我谢过了他,然后顺着水塘边上的石板路走向翠竹遮掩下的一个小院。院里坐着一个老大爷,正抽着旱烟,他的脚边蹲着一只缩成一团的三花猫,看见我来了,三花猫站起身,竖起尾巴,对着我“喵”地叫了一声。大爷抬起眼睛,使劲地想辨认出我来,可是他认不得我。他从嘴上取下烟杆,问道:同志,你找哪个呀?我说:大爷,请问您是马大爷吗?他在脚上磕掉烟灰:是呀,我是姓马。其实大爷不说我也认出他来了,跟从前比,他老了不少,脸上多了好多的皱纹,背也更佝偻了。我说:我是小马的战友。大爷脸上的皱纹一下舒展开来:战友?哦,你好你好。大爷想站起身来,但撑了几下都没能站起来,我伸手按住了他:您别起来,别起来。大爷拉过身边的一个小凳子:那你也坐。我坐下了,从提包里拿出一瓶酒来:大爷,我也没带什么,这瓶酒请你收下。大爷推辞了一阵:你看你,到我们这山佧佧里来就不容易了,还给我买酒。那我也不客气了,我就收下了啊。哎呀,你们这些牤子的战友都是些好人哪,这么多年了,都还没忘了他,不是这个来,就是那个来。我忙问他:大爷,还有谁来过呀?大爷回答:郑西南噻。前几天他还来了,给我和牤子的妈一人买了一条羽绒裤,好热和哟。听到大爷随口说出这个名字,我的心“咚”地狠跳了一下。跳得那么响,连我自己都听见了。我伸手摸着在我裤腿上蹭来蹭去的三花猫,让情绪稳了一稳,才问道:大爷,郑西南他现在住在哪儿,你知道吗?大爷又点了一袋烟:知道,当然知道咯,今年春节他还把我和牤子的妈接到县城他家里头住了十几天咯,我们要走,他和他媳妇硬不准走。他工作忙得不得了,我们咋个好意思紧到给他添麻烦嘛。等他和他媳妇上班去了,我和牤子的妈才偷偷摸摸地回了一碗水。 就这样,我有了郑西南的确切消息,我找到了郑西南的踪影。因为我了解他,我知道他的人生轨迹会朝向这个方向行进。就快要见到他了。让我在山村万籁俱寂的夜晚,静静地想一想我们的过去,想一想我怎么跟他见面吧。迷迷糊糊的,我好象又置身在太行山上,郑西南站在山坡上,红高粱在他身后成遍成遍的,一直铺到天边。 早上,小马的弟弟带我去县城。他和小马一样爱说话,一路上嘴基本上没停过。他说:西南大哥很不错,县里的老百姓都说他好。看见他家旁边那口池塘了吗,本来只有牛蹄子那么大点,是西南大哥自己掏钱给他们扩大了的。西南大哥还说:一碗水的自然环境太恶劣了,乡亲们生活太苦了,等县上筹起了资金,就把一碗水整体搬迁到山下头去。我默默地听,偶尔插一句话,也是为了挑起小马弟弟更多的话头。我们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的就到了那条小河跟前。我们俩歇了歇脚。小马的弟弟说:从前天旱了,一碗水的人家就要跑到这里来挑水。自从西南大哥帮他们修好了堰塘,天旱了才不用跑这么远了。停了一停,他问我:丁同志,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叫丁雪晴啊?我说:是呀。他又问:是下雪天的雪,天晴的晴吗?我点点头,他就若有所思的看着我。我问他:你为什么问我这个呢?他说:我想起了从前的事。西南大哥从部队来到我们这以后,先是在公社的中学里教书。他把我从一碗水接到了公社,让我在学校里念书,夜里跟他住在一间屋里。晚上,我在灯下写作业,西南大哥就写东西,他好像是在写信,还写了信封,把写好的信折好了装进去,收信人就叫丁雪晴。但是,这些信他一封也没寄出去,一天晚上,他从抽屉里把信全部拿出来,看了一阵,然后开门出去,就在院子里把它们全都烧了。听了他讲的,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仿佛看见了在夜色中跳动的火苗,和站在火堆前的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我没有勇气去见他了,我后悔我不该来,我怎么能够随随便便就去翻动记忆的仓库呢,我明知道那里面的收藏许多都是让人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的。尤其是青春年代的记忆,更有难以说清的苦涩和不安。也不知过了多久,小马的弟弟说:丁大姐,我们走吧。我才醒过神来。是的,走吧,开弓就没有回头箭,还是拿出勇气去面对那个身影吧。 上篇 第二章 郑西南—— 上世纪的六十年代,距离今天还不算久远,那个年代里发生过的许多事件在我们记忆的天幕上还清楚明晰,历历在目。那时,年轻的人民共和国在历史的长河中迈出了自己的幼年时代。她摸索着前行,磕磕绊绊地走着脚下的路。一九六六年这个年头里发生了两件值得在历史册页中占据一定位置的事件,一件是酝酿了许久的史无前例的那场大革命终于在这一年的初夏爆发了,这是地球人几乎都知道的。还有一件影响力很小,不为大多数人所知悉,那就是一个新的前所未有的兵种在这一年里加入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中。它的全名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基本建设工程兵。 前几年,我从一位战友那里听说了关于基建兵诞生的始末,不过这只见诸于野史,正史中有无记载我不清楚。说的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南海里的一天,共和国的几个开国元勋不知是事先约定还是偶尔凑巧聚到了一起。他们几十载南征北战、走南闯北,个个都乡音未改,操着湖南口音、四川口音、还有广东口音谈天说地、指点江山,他们爱穿圆口布鞋粗布袜子、肥大的衣裤挥洒间透着军人的威严和闲云野鹤般的家居老人一样的潇洒悠闲。好多在世界军事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战役就出自他们的手下。那天,他们大概有的在下棋,有的在旁边观战、支招。一方战事吃紧,两个相支上支下支进支出也救不了老帅的驾。败局已定,吃败仗的就抓起自己的相,越过楚河汉界,狠狠地敲到对方老帅的头上:哪个兴的规矩!为啥子大象不能过河!他们就这事发了一通议论,由此及彼,说到了一项国防施工工期迫在眉睫,而施工队伍却调不上来的事。他们都为这事很伤脑筋。是呀,地方的施工队伍一调动就得搬一次家,老婆孩子、锅碗瓢盆统统都得拉上跟着走。这跟长征开始初出苏区时行李辎重、老弱病残满盘带上,走不动,打不了,一路被动挨打是如出一辙呀。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我们现在要和帝修反抢时间争速度,就必须建立起一支机动性强,行动迅速的建设队伍。 一支新型部队的雏形,就在那一天初现端倪。几个娴熟于战争指挥艺术、洞察战争规律的老帅,为一支新生的队伍定出了整编、组建、发展、壮大的规划。很快,她就以五十万之众的雄师壮旅,雄赳赳气昂昂地迈进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队伍。 那时候,我还是个刚刚踏进中学校门的学生,我不知道有一支庞大的队伍诞生了,也不知道我的命运或多或少地跟她有些联系!而我更不会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将给我的人生增添一笔叫人五味杂陈辛甘难言的注脚。 不经意之间,那场风暴就来临了。它在中国大地上摧朽拉枯,横扫一切。我们兴奋得简直要发狂了,因为要闹革命,所以课不上了,期末考试也取消了。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全都兴奋得睡不着觉,就在寝室里狂欢,把晚饭剩下的稀饭喝出“呼噜呼噜”的巨响,把床上的竹席全都扯下来铺在地上,然后我们就捉对儿厮杀,像日本的相扑手一样扭在一起翻来滚去,闹得沸反盈天。平日里凶神恶煞,听到一点动静就在走廊里又是警告又是训斥的生活老师居然连人影都看不见,我们尽情地唱,尽情地吼,把扫帚拖把都从窗户里扔出去,整个校园成了一座不夜之城。我们都说:啊,革命,真的是无产阶级最最盛大的节日! 后来的日子,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风暴就裹着我们激动地飞旋。每天都有新生事物出现,每天都有激动人心的时刻降临。校园里凡是能张贴的地方都糊满了大字报。老师见到我们都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像老鼠见了猫。而出身不好或是当过右派的教师更是一下子掉进了十八层地狱,他们成了专政对象,被戴上高帽子游街,还要随时随地接受革命小将的批斗。 星期三晚上,是学校里的几个专政对象挨斗的时间。我早早就跑到了高二年级的教室,占据了有利地形,好看清地富反坏右分子的丑恶表演。七点钟,批斗会准时开始,八个批斗对象被押上讲台站成一排,他们先唱《牛鬼蛇神之歌》,戴帽右派,从前教我们语文的特级教师吴老师清清嗓子,起了音:我是牛鬼蛇神,预备——唱。 几条嘶哑的喉咙参差不齐地唱了起来,这是我们最爱看的节目,每次都能从中找到无限的乐趣。我们坐在椅子上,后面的人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就坐到了桌子上,几十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一看见有唱得不认真的,或是光张嘴不出声的,就冲上去扇他一耳光,然后命令:重唱!于是,吴老师就乖乖地又起音:我是牛鬼蛇神,预备——唱。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 我是牛鬼蛇神, 我是牛鬼蛇神, 我有罪, 我有罪! 人民对我专政。 我要老老实实, 假如我不老实, 把我砸烂砸碎! 已经唱了九遍了,可还是过不了关,黑牛鬼们的声音里都带出了哭腔,他们汗流浃背,头上的汗水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每个人跟前都湿了一小遍,可没有一个人敢伸手擦一下。第十遍刚唱了第一句,我一转眼,看见长着一对招风耳的李胜利探头探脑地出现在门口,他是来找我的。我向他招招手,起身跑出教室。 胜利拉着我急急忙忙地走,一直走到大操场中间的喷水池边才站下,我甩开他的手,问道:你怎么回事呀?这么晚了跑来干什么?胜利四下看看,像个观察周围有没有跟踪的特务的警惕性极高的地下工作者。他压低了嗓子说:你快回家看看吧,你们家出事了!我的心一下跳得好急:出什么事了?你快告诉我!胜利又鬼头鬼脑地看看周围,把声音压得更低:你爸是叛徒!已经被大院里的造反派关起来了。 顿时,我的大脑里一遍茫然,周围突然一下变得安静极了,天地间的一切天籁之声转瞬之间都停止了,墨一般漆黑的夜空上一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个字眼:叛徒!叛徒!像一把千斤铁锤重重地击打着我的耳鼓。一旁的胜利拉拉我的衣袖,说:你快回去吧,你妈妈和西安眼睛都哭肿了。你妈妈来找我爸,可是我爸也帮不上忙。他就让我来把你找回去。走吧,再晚就没车了。我回去还是不回去?我已经不能思考了,我眼前好像看见了我的父亲,他也弯腰九十度,正一遍又一遍地唱:我是牛鬼蛇婶,我是牛鬼蛇神!他在我的眼里从来都是威严高大,正气凛然,怎么一下子会成了叛徒!他是叛徒,那我就是叛徒的儿子!不!不!我宁可立刻死去,我宁可死一千次,也不愿意做叛徒的儿子!我猛地伸手推开了胜利,转身跑进了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一般的夜色,连头也没有回一下。我不能回家,回了家,我就沾上了那个字眼给我带来的难以洗清的奇耻大辱!我要和它划清界限,哪怕是一辈子也不回家! 革命在一天天地深入,斗争在一步步地升级。原来的同学、同志,突然之间变成了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敌人,先是唇枪舌剑,然后是棍棒钢钎,再后来就是步枪大炮。城市成了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战场。我是井冈山战斗团的钢杆成员,我们的团长是学校原先的学生会体育部长,他是高三的学生,这一年他本该跨入高等学府,清华北大都在向他招手。可是,我们的命运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改变了,他成了头戴钢盔、腰里别着五四式手枪的武斗总指挥,我呢,因为年纪比较小,大伙不让我上战场冲锋陷阵,我就做了他的通讯员,冒着炮火转达他的战斗指令。 那天晚上,我们和对立派隔江开火,敌方炮火猛烈,炮弹带着出膛时高热灼出的火光呼啸着从对岸飞过来,飞过我们的战壕,飞过我们的头顶,落到一遍花坛里,正在开放的鲜花被连根拔起,带着泥土落到我们的背上。我没见过这么猛烈的炮火,有点胆怯,蜷缩在战壕里,埋着脑袋,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炮火刚停歇下来,有人过来,替我拍掉了头上的土,说:小兄弟,喘口气吧,龟儿子们打累了。来,抽棵烟。我摇摇头拒绝了:谢谢你,我不会。他一屁股在我旁边坐下,点着了烟,长长地吸了一大口:兄弟,知道这句话不,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吸几口,啥不顺心的事都没了。不光这样,它还能壮胆哩。听他这么一说,我就向他伸出手去:好吧,给我尝尝。接过他的烟,我轻轻地吸了一下,只觉得又辣又麻,直想咳嗽。赶紧还给了他。他笑笑,接过去一阵猛抽。我问他:从前怎么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是血战到底战斗队的,这是过来增援你们的。我叫“脾破裂”,你没听说过我吗?什么脾破裂?我没听清楚,就问他。他有点怪我孤陋寡闻的样子,把烟蒂甩在地上踩灭:什么脾破裂!我就是脾破裂!我一下想起来了,早就听说过我们这一派里有个打仗特别玩儿命的家伙,在一次以钢钎棍棒为主要武器的械斗中,他深入敌阵,被敌方的一闷棍打中了腹部,人体中脆性最大的脏器之一脾脏不争气地破裂了,流了一肚子的血,送到医院里切除了脾脏他才保住了性命,从此他也就有了一个大名鼎鼎的外号:脾破裂!说起他的真名郗阳恐怕没几个人知道,但只要一说脾破裂,我们的敌对一方的人就要不由自主地四处看看,看他有没有在附近出现。 打完这一仗之后,脾破裂转到了我们战斗团。有一天,好像是过什么节吧,驻地人都走空了,就剩下我们俩。郗阳问我:你怎么不回家呀?我说:不想回去。他说:哦,我知道了,你是个黑狗崽子!我生气了,别转了脸不理他。他凑过来挨着我,说:别生气嘛,我跟你一样,也是黑狗崽子哩。我爸爸还自杀了哩!他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死得比鸿毛还轻!我都说他死得活该!我有点吃惊地看着他。他拍拍我的肩膀,摇摇头,不说话,开始抽烟了,我默默地问他要了一棵,边抽边咳,把眼泪都呛出来了。郗阳喷着烟雾,慢慢地说着他父亲的事。郗阳的父亲是医大的教授,是建国初期从美国回来的,运动开始不久他就被揪了出来,说他是美国特务,医大的造反派给他戴用铁丝做成的高帽子,用军用皮带抽他。把他们一家人赶去住停尸房。停尸房用木板隔成了两间,一间郗阳和弟弟妹妹住,他父母住另一间。一天晚上,郗阳的妈妈上夜班去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郗阳听见隔壁房间里有怪怪的声音,好像是水呲到墙上了,听了一阵,郗阳不放心,就去推门,门闩上了,郗阳用肩膀好不容易才把它顶开,门一开,他走进去,忽然觉得一股热乎乎的液体喷到了他的脸上,摸着开了灯,床上,郗阳的爸爸已经快要气绝了,他用一片手术刀片切开了自己的股动脉,喷涌而出的鲜血喷到了墙上,染得一面墙血红一片。身边的墙上,他还用手指蘸着自己的鲜血写下了一行字:我不是特务! 郗阳说着,面无表情,像说着别人家的事。我的心却像是风中的一片树叶,瑟瑟地抖动着。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想着他会不会也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就在那一时间,我突然非常地想家,想得肝肠欲裂。郗阳的话使我又回到了现实中。郗阳说,爸爸死后,他妈妈就带着他的弟弟妹妹走了,回老家去了。他不走,他要用鲜血和生命证明自己不是黑狗崽子。我心里的树叶不再抖动了,我默默地攥住了他的手,默默地表示,我也要像他一样,用鲜血和生命证明我不是黑狗崽子。我还要当一个英雄,像董存瑞、黄继光那样的大英雄。 七月流火,八月铄金,一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夜晚,一场最惨烈的战斗即将打响。我们退守到了最后一个据点——位于市中心的电信大楼。敌人动员了两个区的兵力,形成了铁壁合围之势,把我们紧紧地包围在大楼里。楼里断了电,也没有了水,我们像是在上甘岭的坑道里一样,怀里抱着枪,围坐在最高一层的大厅里。团长在黑暗中说: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刻就要来到了,我们要用我们的血肉筑起长城,誓死用鲜血和生命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与敌人决一死战!直到剩下最后一个人,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们低沉而有力地重复着他的话:与敌人决一死战,直到剩下最后一个人,流尽最后一滴血!不知是谁,用浑厚的嗓音唱起了我们最爱唱的那支歌: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有一个婀娜的身姿飘飘地飞到了中间,和着歌声翩翩地起舞。她是那天晚上我们当中唯一的女性,名叫余霞。她非要留下来参加战斗,谁也把她劝不走。她的腰肢像水一样柔软,她的手臂像白玉一般洁净,她的舞姿美得像诗,美得像歌,使我们暂时地忘记了即将面对的一场恶战,忘记了我们也许再也看不见明天早上升起的太阳。我们燃亮了打火机,燃亮了火柴,照着一个圣洁的少女圣洁的舞蹈,唱着悲壮的歌为她伴舞。这情景很像是在举行一场献祭典礼,我们虔诚地准备着把自己的青春胴体摆上巨大的祭坛去做牺牲。 突然,楼外天空上升起了两颗照明弹,敌人的总攻马上就要开始了,团长立刻下了战斗命令:准备战斗!我们提着枪。冲到了堆在窗户边的沙包后头。楼下,黑压压的人群向我们发起了冲锋,他们前面,是两个黑糊糊的大家伙,正缓缓地碾过街道,一边行进,一边从长长的炮筒里喷出火焰。为了攻下我们的堡垒,他们不仅投入了强大的兵力,还从兵工厂里把刚下线的坦克开上了大街! 战斗进行到半夜,敌方久攻不破,几颗燃烧弹又飞了上来,大楼顿时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烛,照亮了夜空,黯淡了一天星月。我们就要被火焰包围了,团长声嘶力竭地喊出了最后一道命令:郗阳,你带着余霞郑西南快突围!话没落音,他就被飞来的坦克弹片掀去了半张脸,倒在沙包旁边。我守着他的尸体,忘了害怕,忘了难过,也全然不顾大火正卷着浓烟向我这边逼近。郗阳从烟雾里冲了出来,他左手拉着剧烈咳嗽着的余霞,右手一把把我从地上扯了起来:快跟我走! 我记不清是怎么跟着郗阳突出重围,来到了郊外。我们瘫倒在杂草地上,好久才缓过气来。旁边是农民的一片包谷地,吃了几穗生包谷解决了饥渴。接下来我们面临的问题是我们去哪儿?队伍已经被打散了,郗阳无家可归,我有家难回,余霞可以回家,她是值得骄傲的红五类。郗阳想了一阵,突然眼睛一亮:我们有地方去了,郑西南,我们俩到越南去,去参加抗击美帝国主义侵略者的战斗!为世界革命奋斗!我想都没想就表示完全同意。余霞不高兴了,她撅着嘴问:那我呢?郗阳说:你回家去呀!余霞说不!我要跟着你,不管你到哪儿,我都跟着你!我一辈子都跟着你!郗阳定定地看着余霞:为什么你要跟着我?我是个什么人你知道吗?余霞的脸被烟熏得又黑又脏,但却掩盖不住她肌肤的润泽,更何况早霞又为她涂上了眩目的红艳。她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跟着你,因为你勇敢,因为我爱你!她没说完,就扑上去抱住了郗阳。把头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郗阳出气粗了重了急了,他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余霞。我不好意思看这一幕,就把发烫的脸转到了一边。郗阳轻轻地碰了碰我,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西南,你替我们守着点,我和余霞到包谷地里去一下,一会就出来。 我替他们守着,天上还没有隐身的星辰替他们守着,天边渐渐亮起来的云霞替他们守着,在风里摆动着肥硕的叶片的一株株包谷为他们守着,生命之歌在抑扬顿挫地悠悠奏响,情爱的诗篇在高亢激昂地吟唱!时而近时而远时而高时而低,像一缕和暖曼妙的轻风,飘过漠漠长天,掠过茫茫大地。驱走了最后一缕黑夜的影子。 他们脸色红扑扑地从地里出来时,我手里攥着手榴弹,已经倒在一丛莬丝子旁睡着了。他们叫醒了我,我们就迎着天边的朝霞上路了,我们什么也没带,郗阳和余霞的武器都在突围的过程中失落了,只有我还有一颗手榴弹,是团长给我的,让我遇到危险脱身时用。我们到了火车站,扒上了向南的火车,下了火车,又上汽车,一段段地向边境靠近。远方连天的炮火在召唤着我们,我们像扑火的灯蛾一样,忘乎所以地奔它而去……。 ……三个月后,我独自一人悄悄地回到了城市。我经历了许许多多,但我不愿告诉任何人,我把它们深埋在心底。站在街头,我游移彳亍,最终我还是朝着家的方向挪动了步子。 走进大门的时候,天还没亮,一座座营房还耽在深沉的睡眠之中。我走过两排桉树夹道的长长的林荫路,我的家就在林荫路的尽头。走着走着,我听见了有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伴随着它的,是一阵低沉而非常有力度的歌声: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哗——,全国爱国的同胞们,哗——,抗战的一天来到了,哗——,抗战的一天来到了,哗——,……。唱完了《大刀进行曲》,他又开始唱《解放军进行曲》了:向前向前向前,哗——,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哗——,脚踏着祖国的大地,哗——,背负着民族的希望,哗——,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哗——,……。一个绰约的影子,在林荫道上挥动着大扫帚,唱得字正腔圆,节奏分明。我听出来了,那是我的爸爸在唱歌。到现在我才发现,我的爸爸很有唱歌的天分,如果受过专门训练,有名师指点,他说不定能成为一个非常不错的歌唱家。能这么坦坦荡荡地唱歌的人,会是人所不齿的叛徒吗!爸爸扫过来了,扫到我跟前了,我低低地叫了一声:爸爸。他停住了,努力地想辨认出站在桉树下的我:是西南吗?我说:是我,我回来了!爸爸扔下笤帚:哎呀,你跑到哪儿去了!你妈妈眼泪都快哭干了。快回家去吧,去吧。我问:你呢?他拾起地上的大扫把:我要扫地,这一大片地面现在都归我了!我得在出操之前把它扫干净。去吧。爸爸的大手向家的方向轻轻地搊我,我就回家了。 上篇 第三章 郑西南—— 后来,好多人像一股股潮水似地往部队里涌,有人从前门涌进去,有人从后门涌进去,只有我,前门后门都没我的份,因为我的父亲的历史问题说不清楚。 那天,我和李胜利躲在大院后围墙的树丛里抽烟。他明天就要参军走了,我就偷了爸爸的烟,躲到这里来欢送他。我们抽一阵,就“吭哧吭哧”地咳一阵,直抽得嘴里发苦,脑袋发晕。下班了,大院里的大喇叭响了,今天广播员放的歌第一支是《王杰赞歌》,女歌手唱得是声情并茂:“革命熔炉火最红,毛泽东时代出英雄,出英雄……”。 我们默默地听着。胜利说:哥,早晚的事,我在部队等着你,咱们部队见。我说:不可能,我没抱任何希望。这辈子只能看着你在部队里建功立业了。胜利极力地安慰我:要往好处想嘛,再说了,你父亲的问题不可能永远都搞不清楚,总会有个结论的。我长叹一声:唉!猴年马月的事了。等到他们搞清楚,黄瓜菜都凉了。 胜利真心地希望我也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一个劲地跟我说好听的。可是我清楚我的愿望是水中月,镜中花,飘渺而虚无,像是高高天穹上一颗亮晶晶的星星,永远看得见,摸不着。看着别人一批批地投身大熔炉的怀抱,我只有干瞪眼的份,心里那份憋屈啊,真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为了排解,我就偷偷地拿老爹的烟抽,还把李胜利也成功地带入了烟民的队伍。小子现如今的烟瘾比我还大。 李胜利像个呱呱鸡似地叨叨,想让我摆脱郁闷,我摆脱不了,长吁短叹。广播里歌放完了,夜色也渐渐地罩了下来。胜利见实在劝不了我,叹口气说:该回家了,我跟你猫在这里好半天了,呆会我妈又要满院子里喊了。我慢慢地站起身:那我们就在这里告 别了,明天我就不送你去了。胜利说:你还是来吧,不见你最后一面就走,你说我心里 能好受吗?我懒洋洋地说:再说吧,如果明天早上能起了床,我就去送你。 我们搂着走回家去,我和胜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论交情那可真是穿一条裤腿都嫌肥。他这么一下子走了,我就彻底地落了单。今后的日子真不知道该怎么打发。 这头我和胜利难分难解,家那头我爸正发雷霆大怒。午睡起来他拿烟抽,拿在手里觉得烟盒瘪瘪的不对劲。这也怪我贪心,因为想多拿点作为礼物送给胜利带到部队上去抽,我就每盒里多拿了几根。爸爸把烟倒出来一根根地数了一遍,数来数去只有十六根。他的火气一下子就窜上来了。开始他还没怀疑到我头上,认为是烟厂的造反派搞的鬼。他怒火中烧,把每一盒烟都倒出来一一地数,数到最后,他简直就是怒不可遏了。因为每盒里头不是少了两支,就是少了三支。爸爸一拍桌子,吼着:这么下去还了得,国家叫这些家伙造得简直不成样子了!妈妈赶紧搡他:你小声点,你不想要吃饭家伙了!爸爸的嗓门却高了八度:怕什么怕!小日本都没能要了我的命,还怕这伙子瞎胡闹的了!妈妈急白了脸:祖宗,我求你了,你不怕,我知道,可我们的儿子女儿咋办,嫌他们吃你的亏还吃得不够吗?你看,胜利明天又要走了,大院里就剩下咱儿子了。你知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孩子吃了饭就躲出去了,到现在还不见影。爸爸的声音低了下来:吃什么亏了?吃得饱,穿得暖的,有啥个亏吃?不当兵就不活人了?妈妈说:你就会说这句话,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你在家里骂骂咧咧的,为什么不去找个说理的地方去,把你的帽子给撸下来。你戴着它好受啊!爸爸的声音更低了:我上哪儿找去,他们都死了,死在日本鬼子的煤窑里了,一个都没活出来。 我回到家里,妈妈正在厨房里做晚饭,爸爸坐在椅子上看报纸,妹妹西安用两根筷子刮成的签子学打毛线。我不声不响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想溜回自己的房间里去,好散散身上的烟味。刚到房门口,爸爸的鼻子抽了几下,就抽出味来了。他放下报纸,说:你给我站住,你给我过来。我情知不好,慢腾腾地挪了过去。爸爸对着我深吸了几口气,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准确无误:你抽烟了?我哪能束手就擒哩,摇摇头,坚决地否定:没有。爸爸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为了不让他觉得我心中有鬼,我勇敢地迎向他的目光看过去。爸爸问:你身上哪儿来的烟味?我的谎话正等着他哩:我下午跟援朝他们在一起,他们抽来着。爸爸显然不相信:越来越出息了啊,谎话编得严丝合缝的啊。把你的裤兜翻给我看。我不敢不翻,规规矩矩地站在他面前把我的旧军裤口袋翻出来。爸爸说:你给我站过来点,翻开点。我朝妹妹看看,她挤眉弄眼,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无奈,只好照他的要求做了。爸爸用他当年百步穿杨的眼睛,仔细地搜寻着我的裤子口袋。他没有白费力气,在口袋缝里,他发现了一根烟丝。他把它拿在手上,举在眼前看得请清楚楚。然后又举向我的面前:这是什么?我老老实实地回答:烟丝。爸爸穷追猛打:哪儿来的?我顿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爸爸瞪着我,叹口气,又摇摇头:西南,我是错看你了,我还以为你能让你爸爸长长脸。哪知道你小子的心思都用在这上头了。你完了,你完了。我不服气:抽两口烟就完了?那我也太容易完了。爸爸双手叉腰,站到了我的面前:还敢顶嘴了!你说,是不是偷的我的。我老老实实地承认:是。爸爸的两道眉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为什么学抽烟?我说:心里闷,抽两口心里好受些。爸爸用手点着我的鼻子:你闷什么,小小年纪,毛病还不老少!我心里不知怎么突然觉得委屈极了,两泡眼泪时刻都会夺眶而出,声音也高了起来:你知道!爸爸的声音这时却没我高了:是,我知道,可我办不到!你的路只有靠你自己了。我也知道爸爸不能帮我,他被挂着,虽然没有取消他的军籍。但他靠边站了,等着问题查清楚。他穿着摘了领章帽徽的军装,天天在大院里扫地,接受监督改造。 那天我表现得很蠢,很不识时务,也许是因为觉得胜利走了以后我就更加的形只影单的缘故,我就对着爸爸喊了一句:你为什么要当叛徒!爸爸二话不说,一巴掌狠狠地甩到了我的脸上,打得我眼冒金星,妈妈和西安赶紧把还准备抡起胳臂的爸爸拉开了。 为了处罚我,爸爸取消了我晚饭的进餐资格,让我自己关禁闭,反省错误。我只好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外面,爸爸、妈妈和西安正在吃饭,爸爸喝粥的声音响极了,他说喝粥就得喝出声来,不然就不香。一会,没有他的声音了,一阵静寂,后来就听爸爸说:西安,拿出来。西安说:什么呀,叫我拿什么嘛!爸爸的声音透着威严:馒头!你口袋里的馒头!妈妈在劝阻:算了,吃饭吧,西安没拿馒头。西安一定是和妈妈串通好了,想从爸爸眼皮子底下偷一个馒头给我充饥。爸爸却不依不饶,非逼着西安把藏在衣服口袋里的馒头交了出来。为了表示我满不在乎,我就睡在床上吹起了口琴,我吹《我是一个兵》、《打靶归来》、《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吹了一支又一支,直到瞌睡虫把我勾入了梦乡。 醒来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一睁眼就看见爸爸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抽烟。见我醒了,他问我:饿不饿?我肚子里早就闹过革命了,已经没有了饥饿感,就摇摇头,说:再饿三天三夜都没有问题。爸爸揪住了我的耳朵:你个混小子,去,到碗橱里拿个馒头来吃,我有话跟你说。吃着馒头,爸爸却好半天也不开腔。我把一个馒头噎了下去,爸爸又命令我去喝水。喝了水,爸爸才开始了和我的促膝谈心。他说:小子,我来跟你说说爸爸当年怎么当的兵,又怎么成了叛徒。 夜静极了,窗外,一场小雨在淅淅沥沥地悄悄飘洒,雨点不时地扑到窗玻璃上,又慢慢地滚落,在玻璃上形成了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水流。爸爸抽着烟,不紧不慢地讲着他的故事。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忘不了在灯下闪亮的爸爸头上花白的头发。爸爸说:那一年他刚满十六岁,给老财家放羊,一天在坡上看见沟里过队伍。他扔下手里的羊鞭,撒丫子就去追。追了十几里地追上了,可是人家死活不要他。说他又干巴又小,像是十岁才出头。爸爸好说歹说都不起作用,只有赖上了。部队走他也跟着走,部队宿营他就睡在边上,半夜起来陪哨兵站岗。跟了三天之后,县大队的队长说:留下吧,革命意志这么坚决,当兵一准错不了。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相持阶段,爸爸当了县长的通讯员。在敌人一次铁壁合围的大扫荡中,县长带着爸爸去寻找被冲散了的县大队。那是一个刮风飘雪的夜晚,他们被鬼子追上了。几条大狼狗围着他们狺狺狂吠。县长把爸爸掩到身后,说:这个孩子是我从老乡家里拉来给我带路的,希望你们不要伤害他,有什么事都找我说。几番逼问,县长对敌人说的就是:你们的牙齿太软,啃不动这块土地!四万万中国人你们也不可能一个个杀完!中华民族永远不可能灭亡!几条狼狗疯扑过去,爸爸听见了县长最后的呼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华民族万岁!雪地上盛开出一遍血花,在雪后月光的映照下分外的惊心动魄。爸爸不断涌流出来的眼泪都结成了冰,挂在他冻得乌黑发青的脸上。后来,鬼子把他送到了山里的一个煤矿里去挖煤。煤矿里都是被俘的八路军和民兵,爸爸年龄最小,大家都尽可能地保护他。一天傍晚,鬼子押着他们回驻地,远处山上突然响起了枪声,押解的鬼子紧张了,纷纷向那个方向打枪。这时,身边的一个伙伴贴着爸爸的耳朵说了一句:往北跑!然后,一把把爸爸推到了山路下的草丛里。爸爸连滚带爬地下了山,认准了北斗星的方向,撒开腿就跑,跑了不远,听见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爆豆子似的,响了好久。 爸爸说:县长是保定师范学潮中出来的学生,他最爱唱一首歌,把我也教会了,这么些年,一直没能忘了它。你想听听吗?我点点头。爸爸就用有点嘶哑的嗓音唱了起来,窗外“唰唰”的雨声,和着爸爸轻声的歌唱,一起流进了我的心田: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的垂亡的民族,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歇……。 这就是爸爸的故事。 爸爸说:有人说:县长都壮烈牺牲了,你和他一起,你怎么就活了出来?敌人不可能放过你,除非你做了叛徒!县长极有可能就是你向敌人出卖的。说你不是叛徒,你就找出证人来。可是,县长牺牲了,那个煤窑里的人没有活着出来的 。上天入地也找不到证人,在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年代,被人扣上一顶帽子太容易了。 讲完了,爸爸点了一支烟,想了想,又给了我一支:抽吧,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希望这是最后一支。我挡开了爸爸的手:爸,这辈子我再也不抽烟了。我的路,我一定好好地走,不会让你操心的。爸爸拍拍我的肩膀:好,是我郑宗义的儿子。 第二年,我下了乡,老老实实地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埋头苦干,公社把我树立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范。但李胜利的一封来信,使我的心又开始不安地躁动了起来。他在信里说:听说过基建工程兵吗?它的全名是基本建设工程兵,属于国务院和中央军委双重领导。据说今年基建兵要大招兵,西南,希望很大呀!我的一个战友的父亲是基建兵一个支队的军务科长,他说他父亲今年就去咱们那儿招兵,我已经跟他说好了,只要有可能,就一定帮你的忙。你赶紧回来,我也叫家里打个电报给我,我好溜回去,到时候我得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让你顺利地实现你的理想。我没有听说过基建工程兵,这个兵种是干什么的也一点不知道,但它是属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范畴这一点应该不成问题。我一点也没有犹豫,锁上门,把钥匙交给房东,告诉他说如果我不回去了,东西就留给他做纪念。我背着一个挎包,风一样地卷回了家。 我到家后的第三天,李胜利果然到我家找我来了,我们躲在我的小屋里讨论如何进一步操作。妹妹西安推开门进来,一见到李胜利,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又回来了?胜利笑嘻嘻地说:我不可以回来吗?西安说:你们部队怎么这么自由啊,多会想回来多会就回来。胜利依然嬉皮笑脸地说:我妈给我打电报了,部队不能不让我回来。西安不屑地说:又是父病危,速归。你就不怕真把你爸给咒生病了。李胜利满不在乎地说:我爸他壮得像头牛,想生病都生不了。西安撇撇嘴,拿了本书出去了,李胜利的眼睛盯着西安带上了的门,不知在看什么。直到我捅捅他,他才醒过神来。我说:你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可我知道,我的政审肯定过不了。胜利又点了一棵烟,这家伙,到部队去混了一个年头,烟瘾越发大了。他说:你别着急嘛,我都给你设计好了,所以我才这么有信心。咱去考文艺兵,我那战友说了,文艺兵政审好过。我踢了他一脚:你说梦话呀,我考哪门子文艺兵?老郑家祖宗八代就没长那类细胞。李胜利不生气,他不紧不慢地说:谁让你真去考啊?咱们这是迂回前进,先接近目标,然后再正面出击。我满怀疑虑地问:怎么个正面出击?我可不会哭鼻子抹眼泪低声下气求别人怜悯。李胜利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大老爷们不搞那一路策略,那多没面子啊!咱给他来个惊天地动鬼神的!胜利从小就比我机灵,一肚子的鬼主意,眼睛一骨碌就拽出来一个。记得小时候,援朝的爸爸长了一脸的络腮胡,一看见我们他就来追,追上了就用他的络腮胡扎我们的脸蛋,扎得我们“吱哇”乱叫。胜利有一回故意让他追上了,等他把脸凑上来的时候,胜利把一管黑水彩画颜料挤在了自己的脸上,让援朝的爸爸涂成了个黑脸包公。从此以后胜利就出了名,大院里的长辈都说他是个小诸葛。现在,他又是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向我勾勾指头:拊耳过来,听小弟面授机宜。我又给了他一脚:装什么大头蒜,有话你快说。胜利就一五一十地说了,我听了,有点疑惑:管用吗?胜利说:嘿,我向伟大领袖保证,一定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我看看他,还是有些不相信:好吧,就听你一回,要不管用我跟你没完。胜利一挥拳头:没问题,你就情等着像一块矿石那样投身大熔炉的怀抱吧。如果不行,我就把这身军装脱给你,你到部队上当兵去,我去当农民扛锄头修理地球。其实吧,当农民比当兵自由多了,我就搞不懂你干吗非得当这大头兵。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小子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身在福中不知福。每个人的人生 中都有好多的梦,我从懂事起就有了当兵的梦想。每当看见银幕上司号员吹响了冲锋号,我浑身的血就在胸腔里汹涌澎湃,像是要从脑门上往外涌出来似的。恨不得也跳上去,飞身冲入敌阵,跟敌人白刃相搏。我经常在梦里冲锋陷阵,喊着:冲啊!杀啊!有时候喊得太响,把一家人都喊醒了。妈妈过来看我,我却浑然不觉,兀自威风凛凛地喝道: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爸爸就跟妈妈说:是我郑宗义的种!当兵打仗决当不了孬种!珍宝岛上打响的时候,我决意去参战,就偷了妈妈一百块钱,还有爸爸的大头皮鞋、狗皮帽子,跟胜利告了别,一个人悄悄地去了火车站。胜利这小子不地道,大概也是恨我没带上他一道奔赴前线,我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告诉了我爸。爸爸追到车站,把一腔豪气的我灰溜溜地提溜回了家。他一路上拽着我的衣领,边走边训我:胎毛还没褪干净哩,就想打仗,等你再吃几年干饭才轮得着你!他一点也不知道,他的儿子已经在异国土地上高射炮的炮位上经受过了战火的洗礼。当年,好多人的理想就是当兵当英雄,而我的愿望似乎比所有的人都更强烈、更迫切。但因为爸爸的原因,我不能实现我的梦想,这回不知能不能如愿以偿。但愿董存瑞、黄继光、欧阳海、王杰……所有的英魂都在冥冥之中为我使劲,让我能像他们一样,走进那支英雄辈出的队伍。 上篇 第四章 丁雪晴—— 一九七0年的初冬,我当了兵。 我还记得我在那里成为了一名军人的地方:闹市边上的一座大院,安静得只能听见鸟儿的鸣叫,一座座楼房掩映在绿树丛中,万年青围护着的甬道洁净宽阔。和我差不多年龄的许多年轻人前前后后地来到这里,在军务科填了几份表格,就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战士。那天,填完了表,军务科的参谋让我们先自由活动,等新训队的车来接我们。我们在大院里蹦着、跳着,为即将迎来的军旅生涯激动不已。从一栋楼房后面传过来一阵动听的歌声,听说那里正在招考文艺兵。有人说我们去看看吧。于是,我就跟着大家一起去了。篮球场上,一大堆人围成一圈,圈里正襟危坐的是几位考官,有一个十分英武高大的大个子男孩满面通红地站在圈子正中。,主考问他:你有什么特长?男孩嚅嗫着回答说他会跳舞。主考问:你会跳什么舞?他说他能跳《红色娘子军》。主考点点头说:好,那你给我们跳一段吧,长短都行。大个子四下望望,问:有音乐吗?考官否认了:对不起,没有音乐。大个子有些挑剔,他说:音乐是舞蹈的灵魂,没有音乐的舞蹈只能是瞎比画,看不出水平。考官们相互看看,都笑了。主考说:看你的身材,确实是块跳舞的材料。实在不愿跳,那你就做一个舞蹈的基本动作,这可以吧?大个子问:什么基本动作?一个考官说:弯腰、劈叉、翻跟头。大个子迟疑了一阵,说,我翻个跟头吧。 这就是我初次见到的郑西南。到现在我都还记得,他那个跟头翻得有多糟糕,完全就是摔了个大跟头,一下子滚到了考官的脚下。把几个猝不及防的考官吓了一大跳,围观的人群中也爆发出了经久不息的笑声。一个考官起身去把郑西南扶了起来,替他拍掉了身上的土,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郑西南的脸本来很红,这下却渐渐地变白了。他低着脑袋,眼睛里分明浮起了一层泪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考官们看着手上的名单,准备叫下一个报考的人了。郑西南却一步跨到了他们的面前,说:等等。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方白白的手帕,蹲下,把手帕在地上铺平,又拿出一把小刀,打开,在左手的指尖上一划,一滴血珠像一朵小小的花蕾一样,慢慢地出现在他的指尖上,他使劲地挤,然后就用血在手帕上书写着。血干了,他又挤自己的手指头,又写。周围的人都屏息看着,球场上当时是静极了。郑西南终于写完了最后的一笔,他用双手把手帕举起来,举到了考官们的眼前。那几个字血红血红的,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的夺目惊心:我要当兵! 记得我当时眼睛一阵潮热,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了。他的形象一下子在我眼前变得无比高大。我简直想跑过去帮着郑西南求那几个默默无语的考官了:收下他吧,这样的人不当兵,谁还有资格当兵呢!主考站起身,拍拍郑西南的肩膀,说:小伙子,跟我走,我去向我们首长说说你的表现。 下午,新训队开来了两辆大卡车,我们几十个人上了车,在人群中,我看到了郑西南的身影。远远看去,他双眼发滞,显得迷迷瞪瞪的,大概是觉得他是在做梦吧。我真为他高兴,不由向他点了点头,他也向我点点头,脸又有些发红。所有的人都上了车,卡车就轰隆隆地驶出师部大院,风驰电掣地向远郊开去。 我们的新训队设在一个山谷里,中间是一条干涸的小河沟,沟里挤满了被洪水从山上冲下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头。沟两旁各耸立着一栋干打垒的楼房,一栋楼住男兵,另一栋楼住着女兵。两栋楼前都有在山坡上平出来的一块空地,我们男女兵就在各自的空地上进行训练。最初的训练是走队列,几百条年轻的喉咙齐声高喊着口令,寂静的山谷显得生机勃勃,满是青春的朝气和活力。休息的时候,我们站在一起看沟对面的男兵训练,我一眼就找到了郑西南,他站在队伍最前头,比所有的人都高出半个脑袋,站得笔直,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队伍最后面的那个男兵出左脚就同时伸左手,出右脚时又同时伸右手。队列走几步,班长就叫停,亲自去纠正他的动作。可是一喊齐步走,他就还是我行我素的出同手同脚。于是,又停下,又纠正,不管你怎么教他,他却始终如一地按他的套路走。越看越好笑,有几个女兵忍不住哈哈地笑出声来。这一笑,沟那边的男兵们心慌意乱,不知所措,队伍里又出现了好几个出同手同脚的人。这边的人更笑得不可开交,把男兵连的几个班长气得跺脚,操练也几乎进行不下去了。女兵们正笑得忘怀,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声雷鸣似的呵斥:笑什么笑,你们是军人还是老百姓?像什么样子?乱弹琴!几个女兵吓得浑身一哆嗦。回头一看,背后站着一脸怒气,立眉瞪眼的甘队长。女兵们没人敢吭声,赶紧埋着头从他身边溜过,再也不敢往沟对岸看上一眼了。 基建兵组建之初,为了充实力量,从其他老大哥部队抽调过来很多干部,甘队长是铁道兵转到基建兵来的,他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散发出真正军人的气息。风纪扣永远扣得严严实实,全身的军装找不到一个皱折,永远平整端肃。走起路来脚步生风,站在队列前就像是一尊雕塑,说起话来声如洪钟,震得你的头皮都一阵阵发麻。他给我们上的第一课是讲基建工程兵的光荣历史。他说:同志们,下面我来给大家讲一讲咱们的基建工程兵。咱们这个兵种是个新兵种,你们好多人从前大概都没听说过吧?同志们知道,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苏联现代社会帝国主义在咱们的北部边陲挑衅,美帝国主义呢,在越南战场上狂轰乱炸,其目的就是想把越南作为跳板,向我们发起进攻。正是在这种严峻的国际形势下,党中央、毛主席作出英明决策,组建基本建设工程兵,以适应“备站备荒为人民”的战略需要。我们的部队虽然是一支年轻的队伍,但是已经为国家的三线建设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承建了国防设施、国家重点工程的施工。担负着建设急、难、险、重工程的光荣任务,是一支劳武结合、能工能武、以工为主的队伍,是基本建设战线上的野战军、突击队。在国家的各项建设中发挥着重要的任务,而且必将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我们这个兵种很庞大,多功能,有架桥铺路的,有建设大型水电站的,有开发大型煤矿的,还有专门搞水文地质、给国家建设探测铀矿、金矿的,再有就是我们这个专管盖房子的支队。成为这支新型部队的一员,是无比光荣而值得自豪的事情。从一个老百姓成长为真正的革命军人,有很大的距离,希望同志们发扬光荣的革命传统,以革命先辈为光辉的榜样,刻苦训练,争取早日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我们每天早早地就起来出操,晚上还要站岗放哨,时不时地还要半夜起床紧急集合,都欠了不少的瞌睡帐,困得随时随地都能进入梦乡。听大课的时间,是最容易打瞌睡的时候,再怎么控制都不行,听着听着,台上讲话的人和他的声音就逐渐地远去,大脑里升起了茫茫的白雾,慢慢地笼罩了一切。甘队长毫不留情,看见一个就叫起来一个,让站到前面去醒瞌睡。一上去,瞌睡就全没了,男的女的,面红耳赤地站成一排,直到下课时才能解除惩戒。我们都怕极了甘队长,远远地见他来了,笑的不敢笑了,说的不敢说了,一个个赶紧站直身体,忙着正军帽,摸风纪扣扣好没有。 除了怕甘队长,我们还怕紧急集合。每天晚上熄灯之前,大家就缠着班长打探内部消息:今天晚上会不会来一场紧急集合?班长们自然都绝不会暴露军事秘密。我们只好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睡下,一个个提心吊胆的,不敢睡塌实喽。可是越怕它来得就越频繁。这不,刚做了个好梦,梦见回到了家,妈妈做了我最爱吃的红烧狮子头,还没等我动筷子哩,楼外就响起了号声,紧接着是尖锐的哨子声。我醒了,一时没想明白该干什么,就赖着不动。旁边的楚明翻身“忽”地坐起,扯过棉衣套在身上,又顺手把我的扔过来,一面低声说:你还不快点,呆会你又是最后一个。我这才醒过神来,爬起来飞快地套好了衣服,鞋也来不及穿就蹲在地铺前打背包。然后,摸着黑去拿挎包,装好毛主席语录和漱口杯,跌跌撞撞地跑出宿舍,到操场上去集合。边跑边心里暗自得意:今天总算不是最后一个。 操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班长、排长们忙着集合队伍,清点人数。我刚跑进队列,班长就压低了喉咙发布命令:报数!黑暗中,清脆的嗓音显得格外动听:一、二、三、四、五……,五分钟之后,队伍集合完毕。甘队长跨着大步站到了队列前,他一开口,我觉得周围的群山好像都一齐竖起了耳朵:同志们,接上级通知,一股美蒋特务空降在距我们二十里地的任家场。上级命令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生擒全歼这股敌人。同志们,有没有信心完成任务?——有!几百条年轻的喉咙吼得群山打颤。队长很满意:好,出发! 沿着蜿蜒的山路,队伍行进着。万籁俱寂,只有我们发出的“刷刷”的脚步声,和班长们短促的催促声:快,跟上。上了公路,行进的速度顿时加快了。甘队长跑在队伍的最前面,拉开大步,健步如飞。叫新兵蛋子们领教了强行军的滋味。队伍里除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就是“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急行军的时候,我勉强还能跟上队伍,可是到了强行军,就力不从心了。两条腿像有千斤重,拖都拖不动。眼看着已经和大部队拉下了一段距离。跑在我前面的一个战友突然蹲下身子,大概是在系鞋带。我收不住脚,扑到了她身上,我们俩一起滚在了地上。爬起来一看,队伍已经拐过弯去了。心急火燎地站起身想赶上大部队,没跑几步,脚下一滑,又是一个大马趴。这一跤摔得更惨,连挎包里的漱口缸子都摔了出来,“叮叮当当”地在马路上滚了好远。借着月光,我把缸子找到了。又觉得背上怎么没了份量,伸手一摸,背包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只剩下背包带还缠在身上。回头看去,摔散了的被子白花花地摊在路当中,好像在嘲笑我的无能。我过去蹲在它跟前,束手无策,黑糊糊的路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又急又气,我就没出息地抹起了眼泪。这时,路上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他在黑暗中问道:还有掉队的没有?听声音像是甘队长,我像见到了救星,向着哪个方向喊着:我在这儿!他大步过来,看见了我的狼狈相,低声命令道:不许哭,打背包!我赶紧止住泪水,手忙脚乱地用背包带套着被子。甘队长蹲下身,三下两下就把我的背包捆了起来,往他背上一甩,说:快走! 演练结束回到驻地,东方已现出了一抹鱼肚白。甘队长精神抖擞地做了总结,他说:今天的演习我不是很满意。虽然是一个不拉地到达了目的地,绝大多数同志表现也很不错,特别是一连的郑西南同志,在路上崴了脚。可他一声不吭,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硬是咬牙坚持到了最后不说,还一直跑在队伍最前列。有的同志和他比起来那可就是马尾巴拴豆腐,提不得了!想学孙悟空翻筋斗走路,一路上筋斗连天,连背包都摔散了。摔散了就没有办法了,就守着哭鼻子抹眼泪。希望这些同志认真总结教训,都是同时入伍的,人家能作到你为什么就做不到呢?我看这是思想不端正,训练不刻苦,认为轮不着咱们上前线。希望这些同志能端正态度,加强战备观念,把平时当成战时,苦练基本功,争取早日成为合格的军人。听着队长的话,我的脸上直发烧,埋着脑袋不敢抬起来,恨不得眼前有个地缝能一下钻进去。 第二天晚上,师部放映队来放《英雄儿女》。队伍坐下后开始拉歌。一连连长亲自扶来了一瘸一拐的郑西南,几百双充满敬佩的眼睛齐刷刷地投射向了他。他显得非常不好意思,红着脸坐下了。我对他的敬意又增添了许多。我在心目中已经把他列为了我学习的一个榜样,就像雷锋、王杰一样。 倏忽之间,新兵训练结束了,我们就要分赴各自的战斗岗位。男战友们先走,他们背着背包,上了蒙着棚布的大卡车。卡车驶出山谷的时候,雄壮的歌声扬起来了: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那里去,哪里艰苦那安家,祖国要我守边卡,打起背包我就走,扛起枪杆就出发…….。卡车拐出山口不见了,豪迈的歌声还久久地在山谷间缭绕。 我背着背包走出宿舍大门时,迎面碰见了甘队长,我拿出一个小本子,递到他面前:队长,请你给我写几句话吧。甘队长接在手里,笑着问我:小鬼,是你呀,没再哭鼻子了吧?我说:没有。报告队长,我们班的打背包比赛我得了第二名,还有,以后的几次紧急集合我一回也没掉过队了。甘队长点点头:好,不错!分到哪儿了?我立正,敬礼,说:报告首长,我分到师部医院。甘队长说:好哇,白衣战士,救死扶伤,说不定以后咱们还要打交道哩。好好干。我保持着立正姿势说:记住了,首长,请你等着我立功的消息吧。甘队长笑得更灿烂了:小鬼,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立功的机会的。做为一个革命战士,应该注重脚踏实地地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响亮地回答:是,我一定牢记首长的话,在平凡的岗位上干出不平凡的成绩来。甘队长在我的本子上一笔一划地写完了,交给我。我翻开一看,队长用豪放的笔迹写了一句话:革命流血不流泪。我抬起头,说:队长,我记住你的话了。甘队长又点点头:好,去吧。我又端端正正地向他行了一个军礼,在队长的目送下走向我的新征程。 上篇 第五章 郑西南—— 时间过去了好久,我想起在师部大院里篮球场上考文艺兵时出的洋相,还觉得脸上发烧。记得我懵懵懂懂跟着那个考官往军务科走的时候,有一个女孩挤出人群追了上来,把她的一块手绢递到我的手上,让我把刚才割破了的手指头包起来。我拒绝了,可胜利替我接了过来,他一边油嘴滑舌东拉西扯地表示感谢,一边笨头笨脑毛手毛脚地帮我包扎。我看清了拿在他手上的女孩子的手绢,那是一块用红线镶着月牙边的雪白的手绢,中间还用红丝线绣着一支盛开着的红梅。女孩见胜利半天包不好,就接过去亲自动手替我包上了。我红着脸说了声谢谢,她笑着摇头说:不用谢。就转身跑走了。慌乱之中,我只看清她长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纯真无邪地溢着笑意。 我做梦一样地到了新兵训练队,做梦一样地穿上了崭新的军装。胜利这小子真有一套,不是他的捣鼓,恐怕这辈子我真的没有实现梦想的这一天了。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爸爸破例打开了好久没有打开的酒瓶子,痛痛快快地喝了个够,他还给我倒了一大杯,说:喝!是我的儿子就喝!等你在部队里入了党,咱们爷俩再喝他个翻江倒海!我仰头灌下了这杯酒,像是李玉和喝下了李奶奶的壮行酒,一腔豪迈和着酒劲在胸膛里澎湃。 胜利送我上车,他问我:西南,你怎么谢我呀?我说:你要我怎么谢?小子鬼头鬼脑地眨巴眨巴眼:将来咱们成一家人,就两不亏了。我捶了他一下:成一家人?想当我的弟弟?你不怕当叛徒的后代?——不怕!胜利把眼睛一鼓,还想说点什么,这时车来了,我赶紧从他手上抓过我的东西,跳上车走了。 在新训队,我是一连二排三班战士。在班里,我最先熟悉的战友叫马丙贵。他来自边远的山区,个儿不高,长得墩墩实实的。我们进行队列训练时,他不知怎么老是做不好动作,一行进他就出同手同脚,班长怎么纠正都不行。把在沟对面看我们训练的女兵们逗得哈哈大笑。班长气急了,说:你怎么这么笨啦!这个走队列连小学生都会,你这么大个人怎么就是学不会!马丙贵也着急,汗水把栽绒帽的帽檐都打湿了。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动作还是纠正不过来。班长束手无策了:马丙贵同志呀马丙贵同志,你一个人总不能拖全班的后腿吧,你就下点工夫吧。马丙贵的眼泪也要急出来了:班长,我下了工夫的,我使了劲的,可这条腿他就是不听我的指挥,我也没有办法呀!班长叹口气:算了,郑西南你去对马丙贵同志单独帮教吧。 我和马丙贵在操场边上单独训练,我努力地教,他拼命地学,终于,他能正确地迈出几步了。再继续奋斗,最终他能像模像样地走了。他对我千恩万谢,我说:我们都是革命同志,为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帮助你是应该的。休息的时候,我们俩坐在沟里的大石头上晒太阳。马丙贵喜欢说话,他什么都说。他问我:你为啥当兵哪?我说:我从小的理想就是当兵,但我没告诉他我还想当英雄。我问他:你是不是也有这个理想?他摇摇头:我不会说好听的,我来当兵就是为了能吃饱饭。我们那里穷得很,我从小就没吃过一顿饱饭。班长刚才说我不会走步子,说小学生都会,我连一天学生都没当过,当然不如小学生了。我老汉说:牤子,你只有去当兵了,能吃几年饱饭不说,二回才娶得起一个媳妇。我听了有些好笑,问他:你当兵就是为了娶媳妇?马丙贵说:是嘛,我们那里,只有当了兵才有姑娘看得起你。郑西南,你不晓得,我们那里娶一房媳妇有好不容易。我老汉说:牤子,你去,混得好了说不定还能混个官当,那样你还可以找个城里头的姑娘当媳妇了。我看着他问:你爸爸叫你什么?牤子?马丙贵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遭了,把外号喊出来了。我叫牤子,我爸爸说我牤头牤脑的,就喊我牤子。就这样,在我的军人生涯中,我结识了牤子。一个憨厚朴实的战友,当时我也没想到,结识他会对我的生活道路有这么大的影响。 新训结束,牤子跟我说:郑西南,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说:还是要服从组织分配。没想到我们还真的分到了一起,牤子兴奋得抱着我跳。我们一起上了车,出了城区,车就沿着江边开,越往前开山越大,高高的山巅直入云霄,仰头看山帽子都要从脑袋上滚下来。马丙贵悄悄地问我:我们这是去哪儿哟?我说:还用问吗,肯定是三线建设第一线喽。小马嘀咕道:越走山越高,比我们老家的山还大。我还以为当兵就能住大城市里头呢,没想到还是钻到山里头来了。我说:山里好啊,中国革命之所以能取得胜利,就是钻山沟钻出来的。咱们这个兵种,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地就应该往山里头钻嘛。马丙贵充满敬佩地看看我:郑西南,你懂得真多,你有文化,说出话来水平就是高,就是跟我不一样。我说:小马,等到了连队,我就教你学文化。你不能再当睁眼瞎了!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你知道这是谁说的吗?是毛主席说的。马丙贵一把拉住我的手:你说话算数,一定教我?我说:肯定教,一定教! 车上了弯来绕去的盘山公路,又下了绕去弯来的盘山公路,走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我们才到达了目的地。远远地,就看见山脚下的公路边站着老战友们,他们敲锣打鼓,高喊口号列队欢迎我们的到来。下了车,我们进了连部。一坐下,喝着老同志们送给我们的热腾腾的开水,连长开始讲话欢迎我们,他个头大,嗓门也大:同志们,欢迎你们来二连,我们的连队是干什么的,你们往外头一看就一目了然了,外头那一遍厂房就是我们正在施工的工程。这是一个重要的国防工厂,造什么东西要保密,总而言之就是用来给帝修反挖掘坟墓的。我们这个连是土建连。这么是土建连,说白了就是浇水泥砌砖头盖房子的连队。你们来了,就是连队的新战斗员了,说是战斗员,可是我没得枪发给你们,我们的武器就是这个——,说着,连长从角落里拿出两样东西,一样是灰桶,一样就是砌砖用的砖刀。我们看着都不说话,指导员笑着站起身,接过连长手中的灰桶、砖刀,站到我们跟前,说:同志们,不要小看这两样东西,俗话说:万丈高楼平地起。靠的什么,就靠我们的这个武器。不要以为只有打仗的兵才是真正的兵,我们比起打仗的兵来并不低他们一等。祖国大江南北的三线建设就靠的是我们这支生力军。你们来了,就是生力军中的生力军,连队建设靠你们,祖国的三线建设也要依靠你们!我很容易激动,听了连长和指导员的话马上就热血沸腾了。虽然我很希望拿在手里的是上着刺刀的长枪,但这样的武器也不能使我的热情消减,我拿着它,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中的一员,我也同样可以建功立业,实现我的理想。 排长们领走了分到排里的新兵,马丙贵可怜巴巴地看了我几眼,也不情愿地跟着二排长走了,连部里只剩下了我一个新兵。指导员说:郑西南同志,我们看了你的档案,你那笔字写得很不错。我和连长商量了,决定让你担任连里的文书。你有没有意见?我想了一阵,说:指导员,我愿意到连队第一线去。我是一个新兵,应该在最艰苦的地方经受锻炼。指导员说:你考虑好,下面比连部艰苦得多。我一挺胸脯:我想好了,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人的意志,我请求连首长同意我的要求。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指导员说:好吧,你到二排去吧。排长把我领到了班里,马丙贵看见我来了,眼睛鼓得像一对铜铃那么大:太好了!郑西南,我们还像在新训队一样,一帮一,一对红!我也很高兴:牤子,我想好了,当兵三年,我一定要让你摘掉文盲的帽子! 班长把我和马丙贵领到了宿舍,给我们安排了铺位。我们的床是在两条用木条钉成的木凳上放一块床板架起来的。跟我挨着的靠墙的一张床铺上坐着一个老兵,他好像有五十多岁了,黑黑瘦瘦的,满脸都是横七竖八的皱纹,看上去比我父亲岁数还大。看见我们来,他向我们点点头,取下嘴上叼着的旱烟袋,插在上衣口袋里,过来张罗着帮我们铺床。班长介绍说他是罗师傅。看他跟我们一样穿的是两个口袋的衣服,马丙贵晓得他跟我们一样也是个战士,他很想不通:这么一把岁数了,起码也应该是个师长团长了,咋个还是个当兵的呢?他悄悄地问我,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又悄悄地去问班长。班长说罗师傅是工改兵。啥叫个工改兵呢?工改兵,就是工人改成了当兵的!班长言简意赅地回答。 悠扬的起床号在山谷里响起了,新的生活开始揭开了她的面纱。起床、出操、吃饭、出工。工地上人来车往,热气腾腾。这种景象我从前只在电影里看到过,感到又新奇又激动。我给胜利写了到连队后的第一封信:胜利你好。我已经下了连队,参加了施工劳动。天天挑灰浆,颤颤悠悠地上脚手架。几天下来,肩膀都磨破了几层皮。我从小就想当兵,没想到如今当了一名盖房子的兵。这个兵种世界军事史上恐怕是从未有过的吧!离我当初的愿望相差很远。我非常羡慕你,在野战部队,扛上了真正的枪。不过,我丝毫也没有抱怨的情绪,只要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就同样值得骄傲,值得自豪。更要使自己对得起这个称号。希望我们互相勉励,共同进步,在解放军这个革命的大熔炉里百炼成钢!!! 晚上,睡在木板床上,浑身痛得连翻身都很困难。旁边的牤子碰碰我,悄声说:大个子,你累不累?哎呀,我的骨头都要累散了,肩膀都磨破三层皮了,痛得不得了。哎呀,没想到当兵比当农民还苦、还累。早晓得是这个样子,还不如当农民哩!我问他:昨天晚上我教你的那两句话你写会了没有?牤子问:哪两句话?是不是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看看革命老前辈?郑西南啊,话虽是这么说,可实在是太恼火了,我已经吃不消了。你看连长的劲头,真的是要拼命罗。 牤子的估计没错,第二天早上上工地之前,我们的连长贺大川站到了队列前。他扬手指着工地上并排的两栋厂房,说:大伙给我往那里看,一连冒出去那么大一截子了!告诉你们,从前在三建公司的时候,我们是土建三队,他们是土建一队,回回劳动竞赛两个队都是卯着干。我们三队从来没有落在他们的后头,现在也不能让他们破了例!从今天起,咱们要把精气神统统地给我鼓起来,连部的除了留一个看门接电话,其余的都下工地挑灰浆,打下手,伙食团把午饭送到工地来。说到这里,队伍里有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连长才发现他说错了话,就纠正说:是炊事班,不是伙食团。其实叫啥都一样,只要把饭煮熟了就行。走,出工! 我挑着灰浆到了升降机跟前,看见连里的通讯员正等在那里,他让我上去告诉连长一 声,营里打来一个电话,说是有重要的任务要让连长和指导员马上去营部。。我答应着,爬上了高高的顶层,一眼看见一面墙前的脚手架上站着一个人,在初春的料峭寒风中脱得只剩下了一件背心,拉着骑马蹲档步,正在砌墙。只见他轻舒狼腰,左手掂起一块砖头,在手上一转,同时右手的瓦刀已经擓起了灰浆,就势往墙上一甩,这边缓展猿臂,砖头扣了上去,瓦刀轻刮几下,一块砖头就砌上了墙。动作连贯优美,真如行云流水一般,一点也不拖泥带浆的。看着就是一种享受。我把找连长的任务都忘在了脑后,呆呆地站着看他操作。旁边的马丙贵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碰碰我,有气无力地指着脚手架上的人说:你不是找连长吗,他就在那儿。我这才回过神来,张口喊道:连长。连长头也不回地问:谁叫我,什么事?我说:营部叫你和指导员立刻去一趟,有重要任务。他还是头也不回:知道了,马上就去。又砌了几块砖,他才兴犹未尽地放下了瓦刀,跳下了脚手架。抓起扔在砖头堆上的衣服,匆匆忙忙地找指导员去了。他一走,牤子长吁了一口气:郑西南啊,你可救了我一命哪!我给他打下手,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他还一个劲地催,说我像是老牛推磨,跟不上他的趟。我都快累趴下了。我不搭理他,心里还在回味着连长敏捷优美的身姿,想着今后一定要拜他为师,也能在脚手架上这么轻松自如地砌砖头。 休息了,马丙贵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班长走过来问他:牤子,吃不消了吧?你以为给连长当小工拣得到便宜。你看见他穿那件背心没有?看到那上头印的是什么?看清楚没有?马丙贵说:看清楚了,那几个字郑西南都教了我的,是“先进生产者”。班长说:我们连长从前年年都是先进生产者,我们整编前属于建工部第二工程局,在公司的时候他就是第一瓦工,砌砖的速度没人赶得上他。一年奖励的背心要得好几件,他的背心起码装得满一皮箱了。就凭他这老先进,整编的时候就当了个连长。我问道:当先进就能当连长?班长说:那可不,这就叫做工改兵。我们连的罗师傅就是那个时候和我们一起改进来的,他都五十好几了,又有病,跟着部队天南地北地跑,吃大锅饭,睡木板床,一年探一回亲,几个钱说起来都捐给铁路上了。家里一个儿子两个姑娘都下了乡,罗师母也是一身的病,家里很困难,你们没看到罗师傅连纸烟都舍不得抽,卷旱烟抽。真是苦得很罗。尽管这样,他也不愿意离开部队。有个和我同年入伍的战士说:为啥子要整编成部队嘛,当老百姓还不是一样的盖房子,搞建设?班长说:你才不晓得,中央这一着是一步高棋。地方的施工队伍拖家带口的,拖累大,如果要跨区调动,锅碗瓢盆、老婆孩子一大堆,搬个家好不容易。哪像我们现在,机械设备往车上一装,人忽忽啦啦全上军列,一家伙几千里几万里就来了。听说毛主席都说:这个办法很好。牤子听得入神,他来了个总结性的发言:当兵累是累点,但是饭能吃饱噻,喊我走我也舍不得。班长扔过去一根小木棍:你这个牤子,没有一点抱负,吃几顿饱饭就心满意足了?也不想点进步呀什么的?牤子说:我不敢想那么多,真的。我只想着老老实实地干工作,跟到郑西南多学点文化。别的就不想了。一个老兵说:扯谎!你一天到晚就想着赶紧当完兵回老家,娶个媳妇过幸福生活。你为啥不坦白交代?牤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为了给他解围,就转移话题说:班长,你怎么没弄个连长排长干干?班长说:整编那阵我才是个小学徒工,只有当兵的份。我来给你们讲个笑话,我们刚穿上军装,就进行训练,我们连长第一次指挥全连走队列。他起步走,一二一,喊得蛮起劲。走着走着,队伍前头是一堵墙。连长大概是一下子搞忘了该喊什么口令,就叫我们一直对着墙走过去,眼看就要撞到墙上去了,他才憋出来一句,你们猜,他怎么喊的?我们七嘴八舌地一通乱猜:立正?稍息?站住?停下?向左转?向右转?班长笑着全都否定了。我们都说猜不出来,班长才忍住笑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掉过头来走!我们全都笑得不可收拾,牤子说:早上他在队列前还把炊事班说成了伙食团哩,我都晓得伙食团不是军事用语。 连长和指导员从营部回来后,向我们传达了上级指示:移防太行山,去执行一项重中之重的国防工程建设任务。部队走之前,连里领导给了我两天假,让我回家去看看。走进家门,爸爸一愣神,没认出来是我。还是妈妈眼睛好使,看见我,她赶紧迎了上来。我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爸爸妈妈,我回来了。妈妈先是笑了,而后又抹起了眼泪:西南!你咋成这个样子啦?妈都不敢认你了!我说:妈妈,我这样子不是挺好的吗?妈妈摇摇头:还挺好的?你呀,又黑又瘦,没个人样了。西南,你在部队都干了些啥呀!说着,她的眼泪又涌出了眼眶。爸爸不高兴了:你这算什么事,孩子精精神神地回来了,你倒哭天抹地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当兵就是要打仗,要吃苦,要想享福你就别当兵!妈妈擦干了眼泪说:我知道,我见别人家的孩子回来,都长高了,长壮了,只有西南,像根黑黢黢的晾衣杆!我说:妈,下次回来,我一定长得像座黑铁塔,让你看了高兴好不好?爸爸推推妈妈:别难过了,赶紧做饭去,把肉票都拿去割肉,我和儿子今天一定要吃个痛快,喝个痛快! 夜里,爸爸说睡不着,披着衣服到我的房间里来聊天。我们爷俩就在灯下说着,笑着,爸爸点了一支烟,想了想,又把烟盒推到了我面前:西南,来一棵?我推过去:爸爸,我说过,这辈子再也不挨这玩意了。爸爸说:没关系,你现在是大人了,抽,爸让你抽。我说:爸爸,我是下了决心的。如果这点自制力都没有,那肯定将来干不了大事!爸爸赞许地点点头:好吧。西南,你再说呀,说你们部队的事,爸爸爱听。我问他:你还想听什么?爸爸说:部队的事,你再说说。于是,一个新兵不厌其烦地向一个百听不厌的老兵介绍一支新生的部队。我说:我们部队虽然组建还没有几年,但已经圆满地完成了好几项中央交付的大的国防施工任务。爸爸,这么跟你说吧,反正是哪里有最重要、最艰苦的工程,党中央就会把我们这支队伍调上去。爸爸问:那你们这次是去哪儿呢?我说:这是军事秘密。不过,爸爸你也是军人,我想跟你说了,不能算是泄密。如果妈妈和西安在,我是决不会随随便便说的。爸爸说:对,不跟他们老百姓说,只有咱们爷俩知道。我压低了声音告诉爸爸:这次我们是到太行山去建设一项空前绝后的大国防工程!听到太行山这个词时,爸爸的眼睛放出了我好久没有都看见过的神采奕奕的光芒:太行山?好哇!好哇!那是全中国最好的地方呀!三十年前,爸爸在那儿跟小鬼子干过,打得小鬼子连回老家的道都找不着了!现在轮到你们了,好好干!爸爸相信你不会给我丢脸。爸爸的脸色渐渐地变得很凝重:西南,这么些年了,爸爸心头一直有个想法,就是想找个时间回太行山去,我想去看看县长,给他上上坟。我说:爸爸,你来吧,我在太行山等着你,到时候我陪你去。爸爸连连地点着头,又把我看了好久,他说:西南啊,你当上了兵,了了爸爸的一个大心愿。你走了以后,我高兴得几天晚上都睡不着觉,老郑家的男子汉,只有当兵才有出息!下一步爸对你还有一个希望,希望你能早点入党。我郑宗义跟共产党跟了一辈子,再难再险也舍不得跟党脱开。哪天你也在党旗下宣了誓,那我就可以拍着胸脯说:郑宗义把自己的后辈儿孙都交给了共产党,再怎么泼污水,他也是共产党的人。遭灾遭难也不会改了心志!我庄重地向爸爸保证:爸爸,我记住你的话了。你放心吧,我一定努力,你就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吧! 我们的军列穿越秦岭,跨过黄河,风驰电掣,呼啸北上。 牤子是个刻苦用功的学生,他一路上顾不上看车外闪过的山河大地,只顾埋头坐在地铺上写生字,过黄河大桥时我喊他他才站起来看了一眼,嘴里说:黄河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呀,要是能把这条河的水匀一点到我们一碗水去就好了。在兵站吃完中饭上了车他又趴在地铺上写我给他布置的作业,边写嘴里还念念有词: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消灭了蒋匪军…….。 下了火车,我们又转乘汽车。巍峨雄伟的太行山群峰列队,把我们迎进了它的腹地。车在简易公路上颠簸着,开到了一个叫做牟家峪的山谷里。车一停稳,就听见有条洪亮的嗓音高喊着:目的地到达,全体下车!我第一个从车下跳了下来,看见我们新训队的甘队长威风凛凛地站在山坡上,他现在是我们的副团长。队伍很快就集合完毕,甘副团长开始讲话:同志们,一个重点国防工程建设很快就要在太行山全面铺开。你们二营的任务,就是在这里——牟家峪完成一座现代化兵工厂的一个重要分部的土建工程。任务很艰巨,但团党委相信,二营是一支能打硬仗,敢打硬仗的队伍。一定能圆满完成上级交付的任务。同志们,有没有信心哪?!几百个人雷鸣般地吼着:有!一群惊鸟扑哧哧地掠过天空,隐进了青灰色的巨岩后面。 说老实话,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们在太行山里修建起来的那座巨大的工厂到底是制造什么武器的。几天之后,我们支队参战的部队全部到达指定地点。就在牟家峪召开了隆重的动员誓师大会。工程的总指挥是省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当地口音,在会上讲了这么一番话:同志们辛苦了,我代表省革命委员会和五十万太行儿女,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欢迎和亲切的慰问!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为了贯彻党中央的部署,为了粉碎国际反华势力颠覆、侵略我们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阴谋,今天,四三一工程正式誓师开工了,为什么叫四三一工程呢?这就是说:党中央决心用四年的时间,在祖国的三线,建设出一个史无前例的伟大工程。在帝国主义对我们发起侵略战争的时候,这个工程将发挥巨大的作用。它能抵御小型原子弹的袭击,能日以继夜地制造出大批的新式武器,源源不断地供给前线。同志们来到这里,肩负着光荣而艰巨的历史使命。我们决不会辜负党中央和人民群众的厚望,一定能够取得工程建设的全面胜利!坐在太阳地里,一张张年轻的脸庞都被北方的阳光晒得又黑又红。心里还藏着一份兴奋和激动。本来那就是一个崇尚英雄主义的年代,年轻人谁不想建立雄功伟业呢!来到这人烟稀少、高山巨岩如铁壁环绕的地方,本身就使人遐想如泉喷一样,再加上这么有鼓动性的演讲,别人我不知道,但我当时深信不疑,我一定能在这个旷古未有的工程中大显身手。当晚,我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给李胜利写信:胜利,我们已经进了太行山,今晚在活动房里宿营。外面山上夜色如墨,阵阵山风呼啸,好似鬼哭狼嚎,使人不禁有毛骨悚然的感觉。但我一点也不害怕,相反的还有一种自豪感在心中激荡。我要争取第一批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还准备在这里向党组织递交我的第一份入党申请书。你呢?你进步肯定比我快。让我们在天南海北为共同的革命目标而奋斗吧!此致,布礼。郑西南。 上篇 第六章 郑西南—— 四三一工程一共有十三个分部,分散在太行山大大小小的山谷里,群山好象是一道道坚固的围屏,把我们的工地围护在它们的怀抱里。这些地方自古人迹罕至,自从我们来了以后,沉寂了千百年的山谷一下子变了样子。拉着各种物资的大卡车在简易公路上扬起了蔽天的烟尘,喇叭声、人声、搅拌机的轰鸣声日夜喧嚣,巨大的挖土机、卷扬机伸着长长的臂膀,开山炸石的爆破声更是撼得山摇地动。千军万马齐聚太行山腹地,拉开了工程建设的序幕。 那天正吃中午饭,连长就扯着嗓门喊:水泥拉来了,吃了饭都下车去。我和牤子赶紧三口两口扒拉完,碗都没洗就去了停车的地方。连长又脱得只剩下一件背心,单手叉腰,让人往他肩上放水泥,放了一包他不走,还要再放上一包。车上的人说:行了连长,当心压闪了腰。连长说:没事的,往上头放。我跟你们说呀,一连前些日子去山外头盖了一座楼,楼是给咱们支队医院派过来的卫生所盖的。他们是专门给咱们治伤看病来啦。闪了腰也不要紧,咱正好去卫生所治去。有人打趣说:连长你怕是想去看那里的女卫生员吧?连长肩上扛了两袋水泥,可他还是有力气还击别人对他的攻击:扯淡!我贺大川是那样的人吗!边说边就一溜风地跑走了。我也学着连长的样子,肩上放了一包不走,还等着再放一包。牤子在旁边说:郑西南,你跟棵豆芽菜似的,不能跟连长比。我不听他那一套,坚持说:让我试试。车上的人就又放了一包上来。看来我确实是高估了自己,两百斤的重量压得我双腿直打闪,压根就迈不了步子。牤子眼见我不行,赶快过来扶住了我:郑西南,快放一包下来,闪了腰可是一辈子的事。我咬牙坚持着:我行,你放手!连长返回来时看见了我的狼狈像,过来硬从我肩上拿下了一包:郑西南,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也不是你这种干法。悠着点,四三一要干四年,日子还长,还怕没活给你干! 晚上,牤子站岗。他怕狼,躲在水泥垛旁边,望着黑糊糊的大山的影子,端着枪,作好了击退野狼进攻的一切准备。忽然,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山风跟着就呼啸着卷着一阵阵飞沙走石滚下山坡。牤子手触到了身后的水泥袋,一下子想起了哨兵的职责。赶快跑到连部的活动房前敲着窗户:连长,连长,快,天要下雨了。连长带着睡意的声音传出屋来:下什么雨,天气预报说是大晴天。牤子急得要命:真的要下雨了。不信你起来看,都刮大风了。窗户被连长“哗”地一下推开:你这牤子,怕狼怕得胆子都破了吧!你要是谎报军情小心我…….。一道闪电打断了连长的话,他望望天空,恨恨地骂道:什么气象台,简直是他妈的扯谎台。牤子,快叫人去,都起来盖水泥。一会儿,连长在黑暗中吹响了哨子:都起来,都起来,要下雨了,快盖水泥去。我们惊醒了,穿着背心裤衩跑出活动房,人人手里拿着自己的雨衣,跑向堆在山边的水泥垛。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雷声轰鸣,闪电从天际一直划到了山顶。连长站在水泥垛旁边指挥着:一排长,带你的人抄家伙挖排水沟,二排、三排拿东西盖水泥。我爬上了水泥垛,把雨衣铺开盖在水泥袋上。还没等放手,一阵风卷来,雨衣被卷起来裹在了我的头上。旁边的三排一个战友的雨衣被风干脆利落地卷到了地上,他骂骂咧咧地滑下水泥垛去追着捡了回来。又顶着风好不容易爬了上来。我使劲按住被风吹得乱飞的雨衣,按住这头,那头又飞了起来,怎么按都按不住。急中生智,我干脆扑下身体,用身子压住雨衣。旁边的战友看见了,也学着我的样子,纷纷地趴在水泥垛上,用身体为水泥铺起了一层屏障。连长也上来了,他“呸呸”地吐着流进嘴里的雨水,一边大声说:嘿呀呀,真过瘾!洗澡不用搓了!倾盆大雨“哗啦啦”铺天盖地地浇了下来,雷声一阵紧似一阵。我不由想起了高尔基的《海燕》,想起了它们掠过海空像深黑色闪电一样矫捷的身影,不由悄悄地在心里模仿着那胜利的预言家的呼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这时,一个人爬到了我身边,一道树枝样的闪电从半空直划到山巅上,牤子胖呼呼的圆脸被照得雪亮。他凑到我耳边喊着说:郑西南,来劲吧?太来劲了!怨不得人都愿意当兵,当兵是比当老百姓来劲! 第二天,连里领导决定放半天假。回到宿舍,看见牤子蒙着脑袋睡在床上,我伸手拍拍他的屁股:起来了,这么大热天你还捂着床大被子。哎,我昨天布置的作业你完成了吗?起来,我给你听写,写不出来罚你每个字写三篇。牤子在被子里哼哼唧唧地:我冷得慌,身上到处都痛。我写不了了。我把手伸进去摸摸他的额头,烫得可怕。赶快跑去把卫生员找了来。一量体温,快四十度了。卫生员说:牤子你真没用,全连都没事,就你一个人倒下了。牤子烧得睁不开眼了:别讽刺我嘛,我难受得不得了。卫生员请示了连长指导员,立即把牤子送到了山外的医务所。牤子成了我们连第一个进医院的人。他病得快,好得也快,第二天晚上就回到了连队。一回来就跟我们说卫生所的包子好吃,卫生所的人也不错。特别是一个叫丁雪晴的女兵,出院时把他送出好远。牤子回来的时候,连队刚开过晚饭,我们歇了一会,又到工地上用手推车运砖。大家都竖起耳朵听子讲他住院的经历。有人问:牤子,医院里这么舒服,你咋不多住几天嘛?多享几天福噻。牤子说:你们不晓得,早上睁开眼睛一看,没有睡在连队的活动房里头,要好不习惯就有好不习惯。所以我就急着回来,说来说去,还是自己的连队好,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样。班长说:牤子的嘴巴真的练出来了,光捡好听的说。牤子很不了然:本来就是嘛,我马丙贵从来不会口是心非的。班长,要盖楼了呀?运了这么多的砖来。班长说:是的嘛。先把连队的楼简简单单地盖起来,然后就盖正正规规的楼。我们建的是先进的国防厂,要来好多的大知识分子,他们住下了,工程施工才能正式进行的嘛。 施工紧张地进行,我们天天一身汗水,一身泥灰,连续奋战了一年,一栋栋楼房拔地而起。来自北京、南京、上海和全国各地的工程技术人员开始一批一批地汇集到了牟家峪的三分部。我们在工地上休息的时候,看见一辆辆卡车装满了家具包裹,停在我们盖起来的楼前。好多的孩子跟着他们的爸爸妈妈一起进了山,他们下了车,就到处跑着,叫着,很快地就融入了山沟里的生活。看见了这么多的文化人来了,战友们也发起了议论:来了这么多的知识分子,看来这个工程国家是下了大本钱的。要是我们复员了能留在四三一当工人就好了。我们排长听见了说:以后这里制造先进武器,要高级技术,你们留下能干什么?有个老兵很不服气地说:他们就不需要打杂的?我们别的干不了,粗活、重活还是拿得起来的。排长笑笑:有啥粗活重活!听说我们以后盖起来的厂房火车都能在里头跑,哪里还用得着人挑肩扛的!大家都很失望:完了,完了,看来我们只有盖房子的份,享受是没有我们的份了! 看见有文化的人能在我们将来盖起来的工厂里做事,牤子非常羡慕。学习的积极性也更高了。但他有个缺点,就是怕困难,遇到有的字难认,他就不肯花工夫去记。这天晚上,我给他听写: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改地换天…..,这个“换”字牤子卡了壳,无论我怎么提示提醒他都写不出来。我让他想想,他想了好半天都想不起。我就按老规矩罚他写三篇。牤子说:郑西南,那么认真干啥子嘛!我又没给你磕头拜师,又没给你送束修,你还真的把我当成小学生那么打整哪?我说:牤子你的毛病你自己知不知道?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干事不认真,得过且过。我不严格要求你,你的文盲帽子什么时候才摘得掉呢?牤子认错认得很快:好我错了,好我错了,我马上就认真。换,换,换,改天换地的换,改天换地的换…….。老实了一阵,他忍不住又开起了小差。我看见他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就问他:马丙贵,你在想什么呀?他回过神来说:听说我们省遭了旱灾,我们一碗水不晓得怎么样了?怕是又要半夜三更翻山越岭去找水吃了!哎,我们一碗水啥子时候才能改天换地嘛!我不由得和他一起为大山里的一碗水担起心来,把罚他写字的事也忘到了脑后:牤子,人定胜天,你以后回去了,一定要想办法改变家乡的面貌。如果有可能,我也跟你一起奋斗!牤子说:你和丁雪晴都是这么说。可惜我没得那么大的本事,祖祖辈辈那么多人都是这么过的,我也不可能换个花样。算了,不想这么多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写字吧。换,换,换,改天换地的换…….。 砌砖这活看起来一点都不难,没什么技术含量。但你一上手才知道要干好了并不是一件易事。先不说别的,就是要把一面墙砌得平平整整的就非常不容易。以前看别人砌墙以为简单得很,把砖一块块地用水泥粘到一起就是一面墙了,听了连长讲的一堂课,才知道这里头原来学问也很深,比如说砌实心墙吧,就有什么三一砌砖法、满刀灰法、挤浆法,砌空心砖墙,有整砖顺砌法、梅花丁砌法。另外砌砖柱、砖垛、丁字墙、十字墙也各有各的砌法。牤子有一回逞能,躲在一边偷偷地砌 ,结果砌了还没有半人高墙就“哗啦”一家伙倒了,差点把他的大脚趾给砸掉了。连长砌出来的墙,像是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一样,一点不偏,一点不斜,砖缝里的水泥一点不多,一点不少,看上去给人赏心悦目的感觉。我要拜连长为师,跟着他学砌砖。可是连长说:郑西南哪,你要学真本事我还差了点,我们连有个砌砖的祖师爷。跟他比起来我这个只能算是花拳绣腿了。你真要学,我就给你推荐他,我说起来是他的徒儿,你要跟他学精了,那就是他的徒孙了。我问他是哪一个?连长“哈哈”一笑:你看你,天天跟他睡隔壁,居然不知道他有那么大的本事。所以说外行看热闹,内行才看得出来门道嘛!你不要光看我手脚溜麻,你要看砌出来的墙,砌得好的,说句不文明的话,真像个光鲜的漂亮姑娘,让你恨不得抱着它亲上两口。你去,去好好看一看罗师傅砌的墙,只怕是你拿着放大镜找都找不出点毛病来!那可真是比漂亮姑娘还耐看! 第二天上工,挑灰浆的间隙时间,我就去观察罗师傅砌砖。只见他嘴上叼着片刻不离的烟袋,即使是没点上火他也那么叼着。他的动作看上去是没连长利索,快当,但他每一招每一式都很到位。拿起一块砖来,他先在手上掂两下,好像是掂量它的分量,其实是为了更顺手地把它放上去。放到灰浆上之后,他还要用砖刀轻轻地敲几下,让它更稳当地和灰浆粘到一起。如果砖头上沾上了一星泥点子,他都要仔细地把它刮掉。连长说的一点没错,看罗师傅砌的墙,真好像是观赏一件至臻完美的艺术品,怎么看怎么舒服。晚上我替罗师傅打好了洗脚水,顺便问他有什么砌砖有什么诀窍。罗师傅两只脚在烫水里对搓着,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熟能生巧。郑西南,这天底下好多事你要找窍门都找不到,只有多干多实践。还有就是要认真,我砌了几十年的砖,才有了点样子了。你要是想有我这个手艺,闲话少说,踏踏实实地在部队砌个五年再说。我老老实实地按照他的话做,一丝不苟地操作。虽然动作慢了点,有点拖泥带水,但我相信我肯定有一天一定会赶上连长和罗师傅的水平。 连长干活爱脱光膀子干,我也跟他学,脱得只剩下一件背心。三月的太行山寒风还有些刺骨头,我忍不住直打冷噤,但我咬紧牙关坚持着,做出一点也不冷的样子。连长打量着我说:郑西南哪郑西南,不要打肿了脸冒充胖子,不行就是不行。听话,把衣服穿上,冻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忍住了一个想打得要命的大喷嚏,努力地使自己的语音不颤抖:连长,我不冷,真的,一点都不冷。连长硬把衣服给我套上:要逞能过两年再说!你看你脱出来这身肉皮,又白又嫩,也不怕别人看了笑你。不是小瞧你,郑西南,你跟我比不了,我从小就吃苦受罪,摔爬滚打,这才练得百毒不侵,再冷再热也把我无奈何。等他说完走了,我又脱掉了衣服,既然下决心要干一番事业,当然要先练成钢筋铁骨,怕苦怕受罪,永远没有成功的可能。 连长和指导员到营里找营长开后门,争来了一号厂房的施工任务。营长说:三分部所有工程的重中之重就是一号厂房,技术要求高,工艺复杂,你们啃不啃得下来?连长和指导员都拍了胸脯:没得问题!营长说:不出问题好说,如果给我砸了锅,我只拿你们两个是问!连长和指导员争到了任务,回到连里马上就召开了动员大会。每个排的代表都上台表示了决心,锣鼓铜镲敲得震天动地,豪言壮语一个比一个更豪迈,我们排长说得最来劲:宁可少活二十年,拼死拿下大车间!连长满脸放光,说:我和指导员在营长那里是立了军令状的,如果工期拖后了,或者是出现了质量问题,我们两个就卷铺盖回家。同志们,时不我待!三线建设就是我们大显身手的战场,是英雄,是好汉,劳动一线比比看! 开挖地基的战斗打响了,营里调来了两辆挖土机,这家伙效率很高,可是遇到了石灰石层,它就有劲没地方使了。我们的一号工程挖到地表一米以下,就恰恰遇到了这种地质结构。连长愁得上了火,满嘴都长出了燎泡。天天皱着眉头在工地上转。指导员也跟他一起,两人决定让挖土机停止作业,改用风镐打石头。工地上天天十几台风镐连续作业,灰尘漫天飞,隔着几步远就看不见对面的人,那家伙声音大得不得了,说话非得扯着嗓子使劲喊。我们两人一组轮流使用风镐作业,我跟马丙贵一组,我们俩说好了,一人干半个小时就换班。那天下午,我觉得他的时间已经超了,可他就是把着风镐不放手,一面扯着嗓门拼命地跟我喊:没到,还没到!后来我动用武力才把风镐从他手中夺了过来。把手握在手里,我觉得手上有湿漉漉的感觉,拿到眼前一看,红的,是血!我抓起小马的手一看,发现他的两个虎口都震裂了,鲜血把手套都染红了,我赶快拉着他去找卫生员。牤子一面极力想挣脱我的手,一面笑嘻嘻地说:没啥子不得了,你不是教我写过这么两句话吗,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不叫。我感动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伸手拍了拍我这个一对红战友的肩膀。 入秋以后,太行山的雨水多了起来,老天爷阴沉着脸,淅沥淅沥地下个没完没了。再加上地下水的渗漏,一号厂房的地基坑成了一个大池塘,好不容易抽干了,过几天又积得水波荡漾,两台抽水机连日工作,到后来累得一齐罢了工。为了赶进度,我们天天就在积水里作业,难度大,进度慢了不少,营里的林工说最好是能把坑里的积水抽干,找出渗漏的地方,做好防渗处理,才好继续下一步的作业,可是一连几天下雨,眼看着快见底了,过一个晚上又是一坑水。连长又急出了一嘴燎泡。馒头都不能吃,只能歪着嘴巴喝稀饭。那天又整整下了一晚上的雨,早上到工地一看,地基坑里积了齐腰深的水,我们的长统靴根本不顶用了。连长的眼睛因为充血而红得怕人,他带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盯着积水看了一阵,咬牙切齿地骂道:老子今天跟你拼了!说着,他拎起一只水桶跃身跳进了水里,我们也拿的拿脸盆,拎的拎水桶,接二连三地跳了下去,跳下去被凉水一激,直打冷噤,寒气从脚底一下冒到了头顶上。我们浑身筛着糠,牙齿打着架,舀起水往坑外戽。中午上去吃了午饭,浑身上下的冷气还是驱不散,我们就抱着一只脚,在坑边上的平地上跳来跳去地玩起了斗鸡,斗得衣服上的水变成热气往外直冒。暖和得差不多了,连长一马当先,我们又跳进冷水里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直到夜色降临,水还淹到脚面上。连长不下收工的命令,我们虽然又冷又饿,但谁也没有提出要撤。边上来了一个人,他喊道:贺大川,你不要命了,你不打紧,把你的兵弄倒了一个我可饶不了你!连长说:是,我们马上就上来。我们这才拖着拖不动的双腿,爬出了水塘。我刚用手把住坑沿上的石头,一只有力的大手就伸过来把我拽了上去,我借着两个大汽油桶里燃烧的火光一看,认出来他是甘副团长。他也认出了我:郑西南!好小子,冻坏了吧,我叫人给你们烧了两炉火,快过去烤烤。凉水里泡久了要闹病的。我们围着燃得旺旺的炉火,烤得前胸发烫,个个红光满面,有人哼哼地唱起了歌。甘团长说:小声哼哼不过瘾,干脆来个大合唱!一唱浑身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能暖和喽!唱个啥呢?我说兵部那些秀才全是吃干饭的,捣治了这么些年连支军歌都捣治不出来,还是唱铁道兵老大哥的,我来起音:背上了那个行装扛起那个枪…….,一二,唱!几十条喉咙扯了起来,简直不是唱,就是直着嗓门吼了:背上了那个行装扛起那个枪,雄壮的那个队伍浩浩荡荡,同志啊你要问我们哪里去呀,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烤得暖暖和和,吃完炊事班送来的热汤面,我们一鼓作气戽干了积水,找出了渗漏点,连夜进行了处理。第二天早上一看,坑底除了稀泥浆,再没积一点水了,我们兴奋极了,跳着叫着,摘下帽子往天上扔。连长咧着有些发肿的嘴皮,边吸冷气边说:天老爷,你到底斗不过咱们! 好多年以后,我读到了李白的两句诗: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恍惚间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夜晚:一弯冷月清辉似水,黑糊糊的山峰肃然而立,炉火上升腾的紫烟中火星倏忽地飞闪,几十个脸膛赤红的汉子,围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引吭高歌,唱得天惊地动,山谷振荡!那才真正是激情如火焰般炙烈燃烧的岁月啊!有了这种激情,再苦再累也没人趴下,天大的困难也被我们这群热血澎湃的钢铁男儿踩在了脚下。 不知不觉之间,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一号厂房已经开始浇筑地基。一天,我正在地基坑里绑钢筋,忽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抬头一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笑嘻嘻地站在坑沿上低着脑袋看我的,是一年多没见面的李胜利!我赶紧找班长请了假,三下两下爬了上去。胜利把手插在裤兜里,一直笑嘻嘻地看着我。一站到他面前,我就问他:你怎么来啦?胜利说:来看你呀。怎么,不欢迎?我打了他一下:废话!我是问你,你怎么请的假?胜利说:想有,当然就有啦!他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阵:我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到你现在是这么一副模样!啧啧啧,要让你妈看见了,还不得哭上个三天三夜!我说:我这样子怎么了,让你看不顺眼了?胜利一副感慨万端的神情:唉,我真后悔当初出的鬼主意,把你弄到了这副田地,你看看你吧,完完全全的一副产业工人的样子,满脸的泥灰,满身的泥浆,除了两个眼珠子,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块干净地方。我低头看看自己,确实浑身上下哪都是灰,就用手拍打起来。胜利赶快往后躲,他越躲我就越追着他,把旁边看热闹的战友逗得开怀大笑。 傍晚,我陪着胜利上了一号厂房后面的那座山坡。冬天的脚步已经逼近了太行山,万木萧疏,山风扑在脸上已觉寒气刺骨。站在山坡上,整个三分部尽收眼底。我指点着让胜利看:你看,那就是我们连建的一号工程,是整个分部的核心部分。紧挨着的那座厂房是三连的,那边那个正在挖地基的是一连的。李胜利饶有兴味地看,然后问我:建起来造什么武器?我也不知道,但我却故意跟他卖关子:这是绝对机密!胜利说:对我都保密?我说:胜利,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行了,这个工程绝对是我们国家目前为止最大的兵工基地,造出的武器绝对是高精尖产品,在今后反侵略的战争中绝对要发挥最大的威力!胜利笑了:西南,我看你干这盖房子的兵干得满带劲的。你跟我说老实话,能吃得下来这苦吗?我说:干都干上了基建工程兵,吃不下来也得吃。说不苦是假话,有时候也觉得坚持不下去了,但是想想我好不容易才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这苦是我自己找着来吃的,再苦也得把它给吃下去。这么一想,也就无所谓了。李胜利晃晃脑袋:真没想到,你这杂牌部队的比我正规部队的热情高不老少啊。我问他:你是不是腻味了?胜利,不是我说你,你从小就是这个毛病,只有决心,没有恒心。李胜利接着我的话头说:不严格要求自己?不求进取?没有胸怀祖国,放眼世界?没有远大的抱负?是,我这人干任何事都只有三分钟的激情,激情一过就懒惰涣散。实话说吧,我确实是腻味了,天天都是那一套,起床号一吹,就是出操、跑步、立正、稍息、卧倒、匍匐前进、瞄准射击。出去玩玩都得请假,按时归队,晚点名,班务会。理想再崇高又能怎么着?不想当元帅的兵不是好兵,可真正能当上将军元帅的能有几个?九牛一毛、沧海一粟、凤毛麟角!我当兵好好歹歹也快满三年了,我自己觉得也差不多了。我这次是顺道来看看你,让我妈发的假电报。回去做做老爷子的工作,免得他猛不丁的看见我背着铺盖卷回家受不了这打击。我问他:要是你说服不了你爸爸呢?他一脸的不在乎:那我也得回去。我不能为了他的虚荣心而牺牲我的大好青春吧。再说了,有人也日思夜想地盼我回去,好天天跟我在一起。看着他那副又得意又神秘的样子,我禁不住问道:谁?他跟我保密:以后你自然就知道了,现在我可不告诉你。西南,你打算在这山旮旯里呆多久?我想了一阵,说:我不知道,还没想过。胜利说:我可看出来了,你是舍不得这身国防绿的。对吧?那我劝你逮机会还是挪挪地方,天天这么一身泥一身土的,能有啥出息?要想干一番事业,还是应该去野战部队。我不以为然地说:只要有帝、修、反存在,我们这支部队就大有出息。至于能不能干出一番事业,能不能当上将军元帅,说实话,很有这方面的野心,但如果没当上,也并不能证明我不是个好兵。李胜利说:我服你,彻底的理想主义者。我说:谁都有理想,人没有理想的话活着没味道。他看看我,承认我的说法:是这么回事。可是,你的理想在我看来是云端里的梦,高不可攀。我现在注重的是实际,是好好享受生活。想想自己确实不是块干大事的材料,就应该现实一些。退伍回家,找个好工作,找个好老婆,轻轻松松地过小日子,这就是我目前的理想。你不批评我几句?说我革命意志衰退,胸无大志,忘了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笑着打了他一下:扯淡!李胜利收起笑脸,带着几分严肃地说:西南,你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愿意跟你打交道吗?因为你这人有一大特点,就是对自己严格,对别人宽厚。老兄,我是没啥希望的了,就只有等着看你干出番事业来了!听着他的语气,我有些好笑:嘿,我就是干大事的材料了?我像吗?他非常认真地说:当然像,你生就一副当英雄的胚子。我说:那我就试试吧,看我这辈子能不能当个大英雄。 上篇 第七章 丁雪晴—— 到了医院,我和另外几个战友分到了病号灶。医院政治处的干事领着我们去病号灶报道。病号灶坐落在挂了一树一串串的花骨朵的洋槐树下,炊事班全体成员列队欢迎我们。队伍最后头站着一个黑黢黢、胖嘟嘟、矮墩墩的大师傅,他满脸堆笑,像是一尊被烟熏黑了的弥勒佛。司务长率先鼓掌,他说:欢迎欢迎,欢迎你们来到病号灶这个战斗集体。今后我们共同努力,搞好工作。季咏梅代表我们新兵讲话: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并肩战斗的战友了,希望老同志严格要求我们,做好传、帮、带,我们一定虚心地向老同志学习,在解放军这个革命的大熔炉里百炼成钢!司务长对大师傅说:何师傅,你别光顾了笑,你也说两句?表表决心,今后怎么样带好新同志。大师傅他姓何,听了司务长的话,他笑得眼睛全没了:丢你个老母!你们都是穿黄衣服的,你们都不讲,叫我讲,欺负我一个老百姓啵?领导是怎么个考虑的?把女娃娃弄到厨房来。你们揉得动面团啵?你们端得动笼屉啵?在新训队和我一个班的楚明没等郭师傅的话落音,就说:老师傅,你不要小看我们,我们在陕北的山沟沟里,七、八斤重的镢头都能抡得老高老高的。啥重活、粗活都不在话下。不信,咱们来掰掰手腕子。说着,她掳起袖子就要来真的。吓得何师傅连连摆手:好好好,我服了。真是毛主席说的,不爱红装爱武装啊! 熄灯号响过之后,我看见楚明和季咏梅商量着往外走,忙凑过去问她们去哪儿。楚明说:我们去和面。我问:和什么面呢?楚明告诉我,蒸馒头的面必须得头天晚上就和出来让它发酵,第二天早上才能蒸出又白又暄腾的馒头来。季咏梅补充说:他们都看不起咱们,说我们揉不动面团,咱们非要揉出来叫他们看看。我一听,马上说:我也去。 厨房灯下,两个老兵炊事员正往案板上倒面粉,倒了整整一袋还不够,又倒了大半袋。见我们三个进来,他们很惊讶:呃,你们来干什么?季咏梅说:我们来和面。一个老兵说:和面?嘿,这不是你们干的活。你们哪,择择菜、淘淘米、涮涮盘子什么的还行,这个,你们没辙!楚明说:有没有辙叫我们试试才知道。毛主席说过:一切结论,产生于调查研究的结尾而不是开始。我也帮腔说:干不动也不能总也干不动吧。应该给我们机会让我们练练呐!两个老兵说不过我们,就让出了地方,到厨房外头抽烟去了。 楚明和咏梅系上围裙,把衣袖挽得高高的,开始操作了。我去一旁也学着她们的样子,把衣袖也掳了起来。咏梅瞥我一眼,说:算了,你就别掺合了。看你那小样,是干这个的吗,呆会别叫面团把你给拽倒喽。这个季咏梅,从来就不把我瞧在眼里,老是拿话刺打我。还是楚明理解我,她帮着我挽衣袖,一边对咏梅说:咏梅,人家又不是自己愿意长成这个样子的。身体条件是先天形成的,但革命意志是靠后天锤炼的。将来,人家雪晴说不定比咱们俩还壮哩。雪晴,今天你就负责给我们俩打下手吧,以后这样的机会有的是。你拿桶提一点水来,咱们这就开始和面了。 我赶快提来了水,听从着楚明和季咏梅的指挥,往面粉中间的坑里倒水,她们让我倒多少就倒多少。楚明和季咏梅踮起脚尖,使足力气,一下一下地和着。看得出来,她们挺费劲的,那么冷的天,她们的头上居然出了一层毛毛汗。楚明抬头看看咏梅:怎么样?咏梅豪迈地一甩脑袋:没问题!她用劲大了点,头上的栽绒帽一下子滚落下来,掉到了面粉里,沾得全是白面。我赶紧拿起来,先用手拍打了一阵,然后,又把手蘸上水,一点一点地抹着,直到抹得干干净净的了,过去准备给她戴上。咏梅说:别戴了,呆会不小心还得滚下去。楚明也说:雪晴,把我的帽子也替我摘了吧,这会直冒汗,戴不住了。能为她们帮一点忙,我觉得高兴极了。把帽子找个干净地方放好以后,我也上手揉起面来。这回咏梅没有刺打我了,还对我笑笑,用眼神鼓励我。这一下我更觉得我的力气大极了,使都使不完。桌上的马蹄钟滴滴答答地走,它的分针转了半圈,我们的工作就扫尾了。一大堆面粉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面团,像一头听话的小猪似的,乖乖地趴在案板上。咏梅抬起胳膊揩揩脸上的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咳,真是把吃奶的劲都使完了。我欣赏着我们的劳动成果,忽然发现有个地方还没和匀,就指给她们看。楚明眯着眼睛来看看,用手抹抹脸,抹了一脸的面粉,她说:这么着就行了,放一晚上,叫它醒醒,明天早上再使劲一揉,就能蒸成大白馒头了。两个老兵进来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行啊你们,看不出来还真有两把刷子吔! 洋槐树开过了花,长出了一树翠绿的叶子。正午太阳大的时候,它们都给晒蔫了,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到了晚上,太阳一下山,它们就恢复了生命的活力,在傍晚的风中摇摇摆摆。我们坐在树下开班务会。会上,司务长传达了一个消息,我们的部队在太行山腹地建设一个大国防工程,需要后勤保障。医院决定抽出力量组建一个卫生所,到太行山去为基层服务。我们病号灶也准备抽出一半的人员过去。愿意去的可以报名。 听到这个消息,我兴奋得坐不住了。太行山,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地方。当年,我们的前辈在那里,和日本侵略者进行过殊死的战斗。许许多多英雄的名字、英雄的业绩都跟它联系在一起。从前,爸爸在太行山打过游击,他不止一次地跟我们讲起太行山,每次说起,他眼睛里的那种仰慕和怀念都震荡着我的灵魂,使我也对它充满了景仰和向往。当兵当到了太行山,这不是一生中最值得庆幸和骄傲的吗!我一定要争取去太行山。晚上,我坐在木板床前写决心书,因为太激动,我决定要用诗一样的语言来表达我的决心:太行山,英雄的山,昔日先辈抗击日寇,立下卓越功勋。今天啊,我们,革命的后来人,踏着先辈的足迹,高举红旗走进这光荣的山。为让红旗插遍五洲四海,为彻底埋葬帝修反,再立奇功!还没写完哩,咏梅悄悄地进来,伸手从我背后拿走了我的决心书,高声朗诵起来,我抢不过她,只好听任她拿腔捏调地念完。念完了,咏梅轻蔑地嗤之以鼻:哼,小资调。我委屈极了,辩解道:不是小资调,是抒发豪情壮志。“诗言志”,你不懂,你没细胞。咏梅还想逗我几句,但她看出来我真的气急了,就自认自己没细胞,端着洗脸盆出去了,临出门之前,她甩下一句话:哎,诗言志,写好了给我也签一个名字啊。 我们坐火车,又换汽车,长途跋涉一千多公里,到了太行山。一条简易公路,把新组成的卫生所全体成员引到了坐落在山坡上的一栋干打垒四层楼房前。楼房后面是一面山坡,上面长满了矮矮的刺槐和酸枣树,一道蜿蜒的溪流,从山坡下流过,我们的楼房的倒影,就在清澈的水面上摇曳。 到了目的地,我们炊事班马上开始安锅垒灶,开火造饭。因为下面连队给我们拉来的煤不好烧,所以晚饭不能按时开出去。队伍站在楼前的空地上,唱了好多支歌,我们还是端不出饭菜,无奈,护士长只好指挥又唱样板戏选段。正唱着“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怎知道,今日里,打土匪,进深山,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这时,从远远的天边,传来一阵沉闷的炮声。外头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唱歌,都屏息倾听着。所长大声说:同志们,这就是咱们的部队在太行山腹地开山放炮。轰隆隆,轰隆隆,炮声密了起来,脚下的土地仿佛都在微微地颤抖。隔着群山,可以想象那里壮观的景象:山崩地裂、烟尘障天、岩石崩落、山川换颜。我们都凑到窗前静静地听着,何师傅比谁都激动,他竟提着锅铲跑到了外头,仰着脑袋一脸沉醉地听得忘情。炮声渐渐停了,何师傅兴奋得满脸放光,站在人群中间比划着:阿拉也会放炮,打、打、打个眼儿,装炸药进去,放引信,一点火,轰隆隆隆——!说到这里,何师傅发出忘情的孩子似的开怀大笑:哈哈哈哈……!他也为部队正在进行的浩大工程感到欢欣鼓舞,乐不可支。眼看炒菜锅快要冒烟了,司务长出去把他拉了进来,不然的话他不知道还要在人堆里手舞足蹈地说多久。 我们的卫生所从实战出发,很快就安顿妥当,开始收治伤病员,工作一天天地上了正轨。一天早上,我和班里的炊事员去给病员送早餐。三楼一间病房里,住了一个晚上送来的发烧病员,上夜班的齐小波替他打了一碗粥和两个包子送进去,没过多大一会,这个病员自己拿着空碗出来了,他说他还要吃四个包子。我不相信他还能吃下去这么多,就忍不住说了一句:小同志,你不要眼皮大,肚皮小,拿多了吃不了造成浪费。他不服气地翻了我一眼:你才是小同志呢!你晓得我吃不了啊!说不定我还不够哩!和我一起送早餐的炊事员碰碰我,给他往碗里装了四个包子。我们下楼的时候,这个个头不大的病员追到楼梯口,又要了两个包子,转身的时候,还示威地对着我鼓了鼓眼。我的妈呀,他一顿饭竟吃了八个包子。中午我又送饭上楼,他来帮那些起不了床的病员打饭,进了这个病房又进那个病房,忙个不停。最后他才给自己打饭。我把他的碗拿过来,使劲地往里头装了几大勺。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下午就出院了,这是吃你们医院最后的一顿饭了。你们这的包子、饭菜都好吃,比我们连队的伙食不知好多少倍。 下午,我在楼前洗笼布,果然看见他背着挎包走了,经过我旁边时,还站住脚,给我行了个军礼,说谢谢了。我把手在围腰上揩干净,说:走,我送你去。他拒绝了。但我想要给他道个歉,就一路陪着他下了石梯。我说:同志,对不起,早上我不应该说那种话。你们连队的同志工作都很辛苦,饭量大一点完全是正常现象。他说:没什么,都怪我太能吃了。不怕你笑话,我长这么大,就是到了部队才吃上了饱饭。我老家太穷了,穷山恶水的,简直不是活人的地方,一年收的粮食只够半年吃的,半年还要掺着野菜吃。我说:你以后回去就争取改变家乡的面貌吧,毛主席说:一穷二白不是坏事,一张白纸,才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呀!他摇摇头: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好吧,再见了,我叫马丙贵,是二三四团二营二连的,以后欢迎你有到我们连队来。我跟他握了握手:我叫丁雪晴,下雪的雪,天晴的晴。再见,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去你们那儿,我做梦都想进太行山里去哩。 这就是小马。当时除了他一顿饭能吃八个包子以外就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了。后来又有过几次接触,也没觉得他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可是他却成了了不起的英雄。所以说伟大出自于平凡。只要有坚实的思想基础,有机会给我们表现,我们每一个解放军战士都可能在党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马丙贵他就是这样的典型。 山里的夏天很短暂,仿佛就是一眨眼的时间,满山的大树小树就黄了叶子,风也一天天地变凉了,飕飕地从窗前掠过。下面的好多连队爆发了痢疾,每天都有几十号患者送来。二楼、三楼的病房都住满了,把一楼的诊断室、会议室都腾出来收病人。人手也紧张了。所长说:现在一切都要支援前线、服务前线。卫生员排不过班来,有的同志上了夜班白天也捞不着休息,只有从后勤中抽调人员了。第二天他就通知我,叫我去找护士长报道。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那里搬。我服从安排当了卫生员。护士长叫鲁捷带我,他教我的第一项技术就是倒便盆。一个病房里,住了十几个病员,都输着液,起不了床,方便的问题只有在床上解决了。刚倒完一个回来,手还没来得及洗,那边床上就喊开了:卫生员,便盆。给他塞到身子底下,门边的又有气无力地喊:卫生员,便盆。把我和鲁捷忙得团团乱转。我也根本就没有机会练习其他的护理技能。鲁捷跟我说:我们现在不但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更需要发扬三不怕臭的精神,一天要倒上百个便盆,比当年的掏粪工人时传祥还值得全国人民学习,致敬!我笑笑,从一个病员的被子里拿出便盆,忍着恶心,跑着到厕所去了。 晚上,腰酸背疼地回到宿舍,楚明和咏梅赶快来慰问我。问我:会输液了吗?我摇摇头:没有,没有时间,光倒便盆了。我没数,但我觉得这一天我起码倒了八十个便盆都不止。楚明说:你不是说要在最艰苦的环境中锤炼自己吗,这么点累都受不了啦?我翻身坐起:我没说我受不了。咏梅接茬说:那你就是怕臭,怕倒便盆?我更强烈地否认:不是,革命先烈死都不怕,我还能怕倒便盆。我是觉得没有时间练习护理技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为伤病员服务,所以才产生了急躁情绪。楚明想了想,说:你现在就练,我和咏梅帮你。我不解地问:你们怎么帮我?楚明说:让你在我们身上练习打针输液。“不行,我不干,我只是从前在护训队的时候在兔子身上练过 ,根本就没在人身上实践过,拿你们当试验品我可不忍心。”“这有什么不忍心,那你以后在伤病员身上扎就忍心啦?来吧,别前怕虎,后怕狼的。你以前不是打过嘛,在兔子身上打跟在人身上打也没啥区别,人的血管还粗得多,更没问题。”咏梅也给我打气。她立刻下楼到病房里拿来泡在酒精瓶里的头皮针,还有酒精、碘酒。两个人都掳开袖子,抢着让我扎针。我怀着对战友的钦佩和感激之情,在她们身上开始了练习。我不敢抬头看她们的脸,不敢看她们脸上因为疼痛而冒出来的晶莹的汗珠。她们却不断地鼓励我:不疼,一点都不疼,雪晴,你天生就是个当卫生员的材料,你看你,从来没打过就打得这么好,将来准是我们所能力最强的卫生员。一个晚上下来,楚明和咏梅的胳膊上多了十几个针眼,我的注射技术也基本上过关了。第二天,鲁捷带着我去给病员输液,他让我看了一会,就叫我自己操作,我一面默念着规程,一面小心地扎下了针,居然一针见血。鲁捷不由得对我很佩服:“你真是个天才吔。我当时练了好几天都没你这水平。行,不过,还是名师出高徒,我不带你你也没有这本事,对不对?”我不说话,笑着端起方盘走了。 病员来得太多,所里的被褥都用光了,来不及洗,一大堆的脏床单被套就堆在走廊里,护士长看着直发愁,连备用的都全拿出来了,脏的不洗,再来病员可就没得换的了。中午开饭前,他在队前说了这事,号召下午歇班的同志自愿去洗被褥。我们想学雷锋只愁找不到机会,吃过中饭就争先恐后地抱着脏被褥到了楼后。秋分已过,当年的第一场寒潮悄悄地进了山林,满山的树差不多都掉光了叶子,落叶漂在溪水里,流水没把它们冲走,落叶就铺在溪边,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挺惬意。我们把床单被套泡在水里,溪水冰冷刺骨,有人把手一伸进去就忍不住打起了冷噤:妈吔,这水真凉得蝎虎!撒上点洗衣粉,我们开始在石头上使劲地搓了起来。蹲在我旁边的咏梅搓了几把,皱起了眉头,她觉得这么用手一下一下地搓功效太差。有人说应该用那种木杵在石头上打着洗,可是没地方找木杵去。还是护士长想了个主意:用脚来踩,这样不太费劲又能提高效率。于是,我们都脱掉解放鞋,跳到溪水里,跳舞一样地踩着。俗话说:寒从脚下起,脚下一冷,全身都像泡在冰水里一样,冷劲直往心窝里钻,不大一会,全身都冷透了。护士长喊道:季咏梅,起音唱个歌!咏梅一甩头发,张嘴就来: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我们都放开喉咙唱了起来,奇怪,这么一唱,也不怎么觉得冷了,脚下也踩得更有劲了。楼里的病员们都把头伸出来看热闹,还给我们鼓起了掌,唱完了一曲,他们就嚷着:卫生员,再来一个!咏梅又领着我们高歌,到后来,床单被套都洗完了,我们的嗓子也快哑了。所长和教导员都很受感动,叫炊事班熬了一大锅姜汤,晚饭还打牙祭,吃土豆烧红烧肉。 咏梅喝了两碗姜汤也没管用,到了晚上就发起了高烧。楚明一个劲地埋怨她:不能下你非下,看你落下病根怎么办?原来咏梅例假来了,楚明当时不让她下水她不听。咏梅躺在床上,脸烧得红扑扑的,她笑着说:没事的,落不了病根的。我妈妈说,过草地的时候,她们女兵连一过河,河水就成红的了,她也没落下啥病根嘛。我这算啥,比起她们来好多了。睡一晚上,捂捂汗就没事了。我给她量了体温,39度8!楚明赶快跑去把所长找了来,所长看了以后,叫我立即给咏梅输液。 夜里,我和楚明一直陪着咏梅。输完两瓶液体,又睡了一小会,咏梅觉得好多了。她披着衣服起来吃了炊事员给她熬的一小碗粥,精神更足了。我们三个就天南地北地聊起天来。咏梅说真不应该生成女人,要多好多的麻烦事,要是个大男子汉就好了,那什么时候想往水里跳都没问题。我接口道:是呀,以后还得结婚什么的,一大堆事就来了。楚明淡然一笑,说:这辈子我不结婚。咏梅也说:我也一样,结什么婚哪!我自觉说错了话,赶紧表示:我也不结婚。咏梅盯着我看,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不可能,我和楚明没有问题,你绝对做不到。我感到很委屈,追着问她:为什么?咏梅大概也说不出为什么来,反正她就是不相信我能做到。我很伤心,撅着嘴说:我做任何事你都不相信,可我这次非要让你相信!咏梅歪着脑袋看看我:又生气了?好好好,我相信你做得到。这下行了吧?哎,我们说好了啊,谁也不许结婚,等将来我们都老了,就住到一起,你帮我,我帮你,共同度过人生的风风雨雨。楚明笑着说:我们几个住在一起,也好齐心协力干一番事业。咏梅问道:雪晴,你呢,你不愿意跟我们住一起吗?我说:我当然愿意哪,就怕你们嫌我什么都不会。楚明说:不会我们可以教你呀,再说啦,我们是战友,战友是什么概念?在某种程度上说,是比亲人还要亲的关系。我很容易把什么事都当真,于是就考虑起以后住什么地方了。我一发问,楚明马上就作了答复,看来她是早有打算的:就到我插队的地方去。那里穷得很,说出来你们会以为是旧社会的事。我们那儿好多人家真的是全家只有两条裤子,谁出门干活谁穿。我走的时候,把我的东西全都留给了队里最困难的家庭。我们住到那儿去,帮着乡亲们改造穷山恶水,让他们都过上好生活。我有这个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想,我们的先辈能打出一个新中国,我们这一代的责任,就是保卫新中国,使我们的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同时还要把她建设得更富强。 夜深了,我们谁都没有睡意,越聊越起劲。楚明和咏梅都交了入党申请书,她们憋足了劲,要把本职工作做得更好。话题也总是围绕着怎么样使自己的工作更上一个新台阶,楚明打算喂几头猪,为所里的干战改善伙食。咏梅的设想更了不起,她想搞一项技术革新,就是在烧饭的同时,把煤渣烧成煤渣砖,饭菜熟了,煤渣砖也出炉了。这样,既能节省耕地,又能节省能源。我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听着她们高谈阔论。心里对她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暗地里惭愧自己的无能,只有老老实实地以她们为楷模,争取在自己的岗位上也干出点成绩来。 最后一批痢疾患者是马丙贵他们连队的,一来就来了十几个。马丙贵也在其中,他不好意思让别人服侍,每次都提溜着输液瓶自己跑厕所,我劝阻他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都是革命同志,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你在第一线为三线建设出大力,流大汗,生了病到了医院,我们为你做点事是份内的事。就当我们是你的姐妹吧,对自己的兄弟姐妹就不该不好意思了吧。可小马很犟,怎么说他都不听,非要坚持自己上厕所。我和齐小波只好盯着他,看见他脸色不对就把便盆送到他跟前。病情刚好一点,小马就躺不住了,抢着帮我们干活,擦桌子、扫地、给重病号打饭,逮什么干什么。我们都说他是卫生所的编外卫生员。自来水管不知怎么出了毛病,水上不了楼,我们只好天天挑水上楼。那一对大铁桶又大又沉,我每次只能挑半桶水,拼死拼活地往楼上爬,桶里的水本来只有半桶,让我摇摇晃晃地荡上三楼,就只剩下桶底的那一点点了,半截裤腿和脚上的解放鞋却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一天早上,我上夜班,挑了将近两个小时,一半的病员还没轮着洗脸漱口。我累得走路都打晃了,心里直想摊到地上去。站着喘会气,默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拖着大铁桶又往楼下走。这时,有人从我肩上拿走了扁担,回头一看,是马丙贵。再怎么累,我也不能让一个病号帮我挑水呀。于是,我就想从他肩上把我的扁担铁桶抢回来。别看他个子小,劲老大老大的,我想抢过他简直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只好一路跟着他跑。看着他腾腾腾不费吹灰之力就上了三楼。第二天早上,我在治疗室里做完交班准备工作之后,出去拿桶下楼挑水,一看桶和扁担都没有了。赶紧跑下楼,走到二楼,小马已经挑着水上来了。我埋怨他不应该抢我的工作。小马大步上着楼梯,一面说:你不是说我们是兄弟姐妹嘛,我帮你干点工作还不是应该的嘛。看着他轻轻松松一点不费力,我忍不住夸奖他:你真能行,力气真大。小马站着把扁担倒到另一个肩膀上,说:这算什么,在我们那里,遇到天旱,我们要爬几匹山去挑水,一走走几十里的山路。接着,他就跟我说起了他的名叫一碗水的家乡。讲了好多的风俗人情,听得我都想到那里去亲眼看看了。他讲的最有意思是一碗水的婚嫁习俗。新娘离开家的头一天晚上,要好的姐妹们都要到她的家里来送他,大家坐在月亮下头唱歌,这就叫做“坐歌堂”,姑娘们要唱好多的歌,只要唱得起的,就一支一支地接着唱,好帮着新嫁娘打发这个让人睡不着觉的夜晚。第二天一大早,新娘家的男人们就两人一抬,两人一抬,抬着新娘子的嫁妆去婆家。嫁妆有铺的,有盖的,有衣服,有柜子,板凳,甚至洗脚的大木盆,总之,抬得越多,娶媳妇和嫁姑娘的人家脸上才越有光彩。我逗他说:那小马你以后的媳妇会抬几抬去你家呀?小马不好意思了,甩甩脑袋说:我哪里娶得起媳妇嘛。我们一碗水穷得不得了,没有哪里的姑娘肯嫁来。我当了兵,回去恐怕有人才会瞧得起我吧。 后来小马告诉我说他有一个外号叫牤子。我看他的确也很“牤”,质朴又实在。只要是觉得你值得信赖,他什么话都会告诉你,我们越来越熟悉了,到后来我就把他当成了一个憨厚的小弟弟,尽管我年龄可能没有他大。当年,在我们的部队里,有好多像小马一样质朴淳厚的小战士。虽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但每个人身上都有可圈可点的闪光点。许许多多的普通人汇到了一起,用他们年轻的生命,写就了共和国一段让人沉思的历史。有许多人也许觉得这段历史不值得一提,流血流汗建起来的工厂如今只能用来荒废在深山老林里头,你们还有什么可夸耀的?其实我们一点也不想夸耀,我们只是不想让我们的部队、我们的经历、我们的战友在历史的长河中连水花都没泛起一朵就无影无踪了。它应该像雪泥鸿爪,像雁过长空,在历史的茫茫大地上留下它应该有的痕迹,哪怕是只有那么的一点点。 上篇 第八章 郑西南—— 我加入了共青团,把这个好消息写信告诉了父母,他们也高兴极了。爸爸亲自提笔给我写了回信,他说:这只是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你前面的路还长得很,要踏踏实实地一步步地走好。入了团,是一个好的开始,下一步,你应该向党组织递交你的入党申请书。平时,更严格地要求自己。我们都盼望早点听到你入党的好消息。接到爸爸的来信,我认真地考虑了许久,我觉得我现在虽说有了一点点的成绩,但距党的要求还有不小的距离,离党员的标准也还差着一大截子。我还得继续努力,继续争取。苦干四个多月,一号厂房地基工程提前完工,我们连召开了庆功大会,我得到了一个嘉奖。散了会,指导员在连部门口叫住了我,说要和我谈谈。他问我:你为什么没有加入组织的要求呀?我说我距离党员的标准还有差距,还应该继续努力。他说:你至少应该向组织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嘛,表明你有这个愿望。支部这次讨论发展问题时,有两个小组都提出了你的名字,可是你连申请书都没有交。郑西南同志,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是对的,但是也应该正确地估计自己,过高地估计自己不对,但过低地判断自己,那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星期天下午,我一个人上了山,躲在高粱地边写我的入党申请书。我写着,脑海里一个个高大英武的形象在轮流地闪现:狼牙山五壮士砸掉枪支,飞身跃下万丈悬崖。董存瑞托着炸药包,在高喊: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前进!黄继光跃身而起,扑向了吐着火舌的枪眼。江姐在梳理着头发,平静地走向刑场…….,我也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为着实现人类的最高理想而贡献我的全部力量。我是在向党倾吐我的心声,表达我的决心。每一个字,每一个词句,都等于是我在向党发出的永不更改的誓言。字斟句酌,我把纸搁在膝头上写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打上了句号,签上了名字。抬起头来,看见天边的火烧云像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照耀着连绵起伏、无边无际的群山。这时,我眼前不知怎么又出现了郗阳和余霞的影子,他们在落日和云霞组成的一副美丽的画图里牵着手,笑眯眯地看着我,郗阳好像还在说:行啊!不错啊。我们都为你高兴哩! 晚上,我到连部把入党申请书交到了指导员的手上。他说:好,我代表党组织收下了,希望你能以实际行动,经受党的考验。连队现在伙食抓得不好,炊事班长吊儿郎当的,成天闹复员,一个月的菜油他半个月就给你捣腾光,剩下的半个月就吃清水熬白菜。伙食差劲不说,你看,又闹起了痢疾,一下子送了十几个去医院,工程进度受了很大的影响。我和连长商量了,想让你去当炊事班长,你有没有意见?我说:我服从分配,就是我在家从来没做过饭,怕干不好。指导员说:谁也不是生来什么都会的。我们一贯倡导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在游泳中学习游泳。放心大胆地去干吧。我和连长绝对支持你的工作。 星期一,我就到炊事班报道去了,原来的那个魏班长脸上挂着笑,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另有味道。我只当没有听见,把全班同志召集起来开了个会,希望大家出主意,想办法,搞好连里的伙食。司务长说:要改善伙食只有一个办法,搞副业! 老魏别着脸说:搞副业,谁不想搞?可不能两只手攥两把指甲搞吧,你得有人民币呀!要有钱我早搞起来了,还用得着费力不讨好,落了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我想了想,说:我来想想办法。晚上,我写了封信,向爸爸妈妈求援。收到我的来信的那一天,爸爸妈妈在灯下读我的信,爸爸连连赞叹:有进步,有进步,在家里连锅铲都没碰过一下,现在要给一百多口人做饭炒菜,这小子,行!妈妈说:别吵吵,这后面还有哩!…….爸、妈,你们都是在部队的怀抱里成长起来的,对部队一直抱着深厚的感情。现在,我需要你们的大力支持。希望两个老兵一定要满足一个新兵的请求。听到这里,爸爸不禁笑了:小子,上政治课了!先给我们两个灌足米汤!妈妈摘掉眼镜,威胁道:你听不听,不听我就不念了!爸爸赶紧说:听,听,你念。妈妈又把眼镜戴上,接着念道:经过我们全班讨论,觉得要改善连队伙食,就必须自力更生,搞好副业,可是我们的经费严重缺乏,伙食费好几个月都透支了。我们缺少一笔启动资金,希望爸爸妈妈发扬战争年代后方支援前线的光荣传统,能给予我们无私的支援。我代表我们全连干战表示衷心的感谢!爸爸一拍大腿:这有啥说的,拿两百块寄去!话刚出口,他又说:先别忙。妈妈问他:怎么,大话说得绠绠的,这又舍不得了!爸爸说:没的事!我说,干脆咱们走一趟! 那年的第一场雪飘洒在太行山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到了部队。为了不给连队添麻烦,他们悄悄地住进了分部的招待所里。星期天,我向连里请了一天假,陪着爸爸妈妈乘车翻越太行山,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路上也积起了薄薄的一层雪,长途汽车车轮上都挂上了防滑链,司机一路鸣着喇叭,小心翼翼地扳着方向盘。远远近近的山峰都裹着银白的铠甲,一直延伸到远方的云彩下面。爸爸开始不停地说着,他好多年没有看见过这么铺天盖地的雪原景色了,所以兴致特别的高。后来,离我们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他却沉默了,近乡情更怯,以往的岁月一定在他心中搅着翻江倒海的波澜。车到了县城,一打听,离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有几十里地。我在已经冷落下来的集市边上找到一辆马车,跟赶车的大爷说好了价钱,把爸爸妈妈扶上了马车。又是一路雪花跟随,我们到了太行山北麓的一座小山坡下,爸爸用眼睛搜寻着,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山边的一片密密的小树林那里,喃喃地说:就是这里了,我说我不会忘掉的,就是这里了! 我们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了那片林子,爸爸的脚步越迈越大,妈妈叫他等等,可他像没有听见似的,只顾一个劲地向前走。我扶着妈妈,好不容易才撵上了他。爸爸站着,浮着一层泪光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巨大岩石下的一座小土堆。他轻声说:你们别过去,让我一个人先去跟他说会话。妈妈说:老头子,你去,你去吧,你叫我们过去我们才过去。爸爸绷着嘴点点头,他正了正头上的帽子,拍拍身上的灰土,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履走向那里。我和妈妈一言不发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地走到了坟前,抬手敬了一个军礼,又摘下帽子,慢慢地跪下了。此时此刻,一首庄严悲壮的曲调若有若无地在彤云密布的天际回荡,我的眼前,仿佛看见了无边无际的旷野,一簇簇盛开的血红色的花朵,在风中骄傲地摇曳,我觉得,一腔热血在我的身体里荡着波澜,今生今世,我一定要用它去染红点什么,否则它就白白地在我的身上流淌了。妈妈用围巾擦着眼泪,悄声说:到底是了了他的心愿了!走吧,我们过去,不然他不知要在那里跪多久。上了年纪的人了,怕冻病了。我和妈妈放轻脚步走到了那座小土坟前,站在爸爸身边。我立正向它敬了一个军礼,摘下军帽。爸爸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搀扶着他站了起来。爸爸说:县长,我把我儿子领来了,让你看看。让他也见见你,希望他以后不会让你和我觉得丢脸。你好好地睡吧,往后我来不了我就叫我儿子来,再等些年我就去跟你做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最知道的。 山风呼啸,雪花飞扬。爸爸也许没有想到,他把我带到这座坟前,给了我多大的震撼。今生今世,我决不会忘记这一天,决不会忘记太行山上这座不起眼的坟茔。千古太行到处都留着为真理而献身的人的痕迹。他们是我心目中最崇高伟大的人,我的人生目标再简单不过了,就是像他们那样做人。这些我不会向任何人表白,我只是把它埋藏在我的心里,在需要我表现的时候,它会成为一种强大无比的动力,把我推向我应该去的时间地点。别人怎么说我都无所谓,反正我自己觉得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回到三分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把爸爸妈妈送回到招待所,然后,踏着夜色跑步回连队。临走的时候爸爸让我第二天别过去了,他和妈妈要到附近的村子里走走。没想到他们俩去转了半天,就给我们连买回来两对小猪崽。爸爸揭开筐子上蒙的麻袋,四只小猪就哼哼唧唧地对着我仰起了它们的猪鼻子。妈妈又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几个小纸包,里头包着白菜籽、罗卜籽……,也是他们俩从老乡家里买来的。我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赶紧立正,给爸爸妈妈敬了个军礼:谢谢老兵对部队建设的大力支持!爸爸妈妈也乐开了花,爸爸说:我们要帮的忙也只能帮到这一步了,今后就看你的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好好干,干出点名堂来!我们明天也该回去了,把你妹妹一个人扔在家里这么些天,还不知她在家里怎么造哩。妈妈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看我好几遍:儿子啊,我们在家里总不放心你,来了这一趟,看见你人也长精神了,又懂事多了,完全是个大男子汉了。我们也放心了。你就听部队首长的话,好好地干。爸爸一辈子的希望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我很想问问爸爸的历史问题有了结论没有,但又没好问出口。我不想让这个问题破坏了爸爸的情绪。一直到他们离队,我也没有向他们提起过。 当天下午,我就把猪崽拿到了炊事班,大家都喜出望外,说:这下全连都不敢拿咱们炊事班当下饭菜了,谁再敢拿咱们不当回事,杀猪的时候,叫他光喝汤。我说:先别得意,咱们得赶紧给它们搭个窝呀。于是大家一窝蜂地跑到工地上,拣来些废木料、烂砖头,油毛毡,七手八脚地在厨房旁边给它们搭了一个小圈。圈里铺上了厚厚的麦草。牤子走来看见了,说:好哇,才当了几天班长,猪都弄回来了。我去给它们做个槽。郑西南,这下该我给你当老师了!我问他:这话怎么说?他得意洋洋地说:我在家里喂过猪,你没喂过吧?你肯定没喂过,恐怕你从前只见过碗里头装的猪肉,活到起在地上跑的猪你没看到过吧?它吃啥子你晓不晓得,它生了病咋个医你晓不晓得?我老实地承认说我不晓得。牤子说:那么是不是我该给你当老师了?我说:是,当然喽,能者为师嘛!牤子更得意了:要得,到时候有啥子事你尽管来找我,我们好说话,不像有的人,光晓得处罚,写不起字就罚三大篇,写不完不准睡觉。这个牤子,居然这么记仇。我拍拍他的后脑勺:快去,做猪槽去,哪来的这么多废话。给你个鼻子你还蹬着上脸啦!牤子就笑呵呵地跑走了。 一号厂房工程进入主体结构施工阶段,连队的同志们工作更辛苦了。为了赶工期,经常是提前到现场,晚上收工时间后延。吊装混凝土支架时,在连长指导员的指挥下,几十个人喊着号子,使足了力气,好不容易才一根根地吊装到位。那段时间,整个三分部就是我们连队的一号厂房最热闹,天天人声鼎沸,号子声震天动地。甘副团长基本上每天都来督战,有时候他在一边看得实在忍不住了,甩掉帽子,挤进人堆里用肩膀帮着顶起支架,把跟他来的通讯员急得直跳脚。为了保证前方的施工正常进行,我们炊事班的全体成员做出了很大的努力,想尽办法给大家改善伙食。给养员和我走了几十里山路,到后山的村子里跟一个老师傅学会了做豆腐,发豆芽,顺便买回去一百多斤黄豆。当连队开饭端出去我们亲手做出来的红烧豆腐时,连长趁机又给大家鼓劲:同志们,咱们连队的伙食又上了新台阶,连豆腐都做出来了,圈里的猪娃也在茁壮成长,到春节杀了打牙祭绝对没问题。大家加油干,等吊装完了,八一放假让全连睡一天囫囵觉! 天天干活很辛苦,有些时候真是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但牤子学习文化的积极性却越来越高。吃过晚饭,等我们收拾完了,他就来到炊事班宿舍,等着我给他上课。我先是用我会唱的歌的歌词给他做教材,后来歌词教完了,就用毛主席诗词来教。听见他摇头晃脑地读: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满有些琅琅上口的味道,不禁为我的努力没有白费而感到骄傲和自豪。他已经会写家信了,每次写好了,他都要拿来让我给他纠正错别字。他写的每封信的内容都是大同小异,差不多就是那几句话: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你们好。我在部队里很好,你们要把生产搞好,毛主席说:抓革命,促生产。生产好了生活才能好……。我说:你不会另外写几句呀,老是好好好的,你怎么个好法?你可以写几句嘛。牤子说:我现在只有这个水平嘛,想写也写不出来。我确实是很好噻,等过春节放假我到县城去照张相给他们寄回去看看,他们就晓得我现在有好胖了。 牤子生命中最后的那个春节本来该是快快活活地度过的。大年初一早上,连长起床先到我们炊事班来转了转,回去提了一串他家属来探亲从县城里给他买的一挂鞭炮,挂到篮球架子上,用打火机点燃,山谷里顿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下子就有了过节的味道。连长扯起嗓门吼着:都起来了,炊事班把饺子馅剁好了,面也和出来了,各班到炊事班领回去。自己动手包饺子,去晚了的只有大肥膘哦。牤子第一个跑到炊事班来领饺子馅,一进门他就问:哎,你们杀的是哪头猪啊?一个炊事兵逗他:就杀的牤子!牤子生气了:好哇,我要去给指导员汇报,你们给猪乱起外号!我把馅和面拿给他:大年初一的,生什么气呀。快拿走吧,包完了先来下,不然且得等哩!牤子说:郑西南,我们一起去县城合张影吧,当了这么久的战友,我们还没有一起照张相呢。我说:我走不开,你自己去照吧,等以后有机会咱们俩再合影留念。吃完饺子,牤子就搭车到去了县城,他要到照相馆照张相给他的爸爸妈妈寄回去。到了照相馆,里面简直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都是我们部队的兵,都要照相寄回家。为了为子弟兵服务,照相馆的师傅春节也没休息。牤子排了好久的队,总算是顺顺当当地把相照了。回到三分部,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牤子顶着“呼呼”的北风,顺着铁路回连队。走过一号厂房时,他不经意间抬头一看,发现厂房房顶上焊上去的铁皮标语“备战备荒为人民”中的那个“荒”字被风刮得脱离了铁架,吊在那里摇摇欲坠,马上就要掉下来了。随风刮来一阵孩子的笑闹声。就在一号厂房的墙根底下,有几个工程技术人员的孩子蹲在那里用废油毛毡燃起了一堆火,伸着小手在火上烤,根本就不知道头上的标语牌快砸着他们了。牤子扯着喉咙使劲地喊。可是他的喊声全被北风撕碎了,刮跑了。眼看那块标语牌已经掉了下来,呼号的北风再略微地使一点点劲,它就会毫不留情地砸向那几个正玩得高兴的孩子。牤子顾不得多想,紧跑几步,连滑带滚地下了铁路护坡,揪起孩子的衣领,把他们搡出去好远,刚使出全身力气把最后一个孩子推开,那块标语牌就带着一阵风声砸了下来。牤子闪避不及,被标语牌重重地压到了底下。我听到消息跑到时,连长和指导员已经指挥着把牤子抬上了门板。连长说:牤子大概是伤到了脊柱,不能用担架抬他。卫生队的救护车很快也赶到了。牤子躺在门板上,脸白得像一张纸,他人还清醒,还能说得出话来。他说:快点送我去医院吧,我痛得很。看见了我,牤子满是痛苦的脸上挤出来一丝笑:郑西南,你来了?你帮我办一件事好不好?帮我把照片取出来,给我寄回去,不要给他们说我受了伤。我好了再跟他们说。我从他的口袋里找到了染血的发票,贴着牤子的耳朵说:你放心,我取了就寄回去。你安心养伤吧,等你伤好了我们就照相去。 上篇 第九章 丁雪晴—— 下了班回到宿舍。和我的铺位头对头的齐小波下中班还躺在床上。不过她没睡觉,脸上漾着甜蜜的笑容,正全神贯注地看一样东西。我进来,把她吓了一跳,赶快把手上的几张纸塞进了被窝,非常不自然地笑着问我:雪晴你回来了?我唔了一声,到墙角放下脸盆,心里在想:齐小波不对劲,她在看信,谁写给她的,她会这么鬼鬼祟祟的?不行,我得问清楚。于是,我坐到了她的床板边上:小波,你在看什么?小波的大眼睛回避着我的注视:我没看什么呀?我一脸的严肃:不承认?我都看见了!是一封信!谁写给你的?小波没有办法,从被子里把信拿了出来:雪晴,我给你看可以,可是你不能跟别人说。我没有答理她,只顾读着那封信,越读我越觉得事情很严重,越读我越觉得我决不能袖手旁观。我把信还给小波,问她:谁写给你的?是不是鲁捷?她不好意思地默认了。我说:我早就看出来你们之间的关系不正常,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警告你,没想到他竟敢给你写这么肉麻的东西!你说,你打算怎么办?小波眨着眼睛:我……,我……,我也不知道。我说:我是你的入团介绍人,我不能容忍你刚刚加入团组织,就让非无产阶级思想在自己的身上泛滥!你马上把信交到教导员那里去!小波做出一副可怜相:雪晴,我把信还给他不行吗?我斩钉切铁地说:不行,他没受到教育,没挖出他的思想根源,他以后还可能再犯这样的错误!小波拼命地眨眼睛,眼泪水都快眨出来了,我有点可怜她,但我觉得我不能心软,就加了一句:你一会就把信交出去,我会到教导员那儿去问的,问你交没交。然后我上床睡觉了。 小波把信交了出去,教导员找她和鲁捷谈了话。鲁捷一定猜到是我叫小波把信交了的,后来看到我时脸色非常不好看。一有机会就风言风语的,说所里有的人是狗拿耗子,专门多管闲事。我知道他是在说我,只装没听见,我想找个机会和他交换一下意见,毕竟我们是战友,而且他还带我学过护理技术。可是,这个机会一直也没找到。大年初一的晚上,护士长通知我说下面连队送来了重伤员,叫我去上特护。到了病房,看见所长、教导员、还有所里的几位医生都守在特护室外头。两个穿四个兜的干部模样的人也焦急万分地站在走廊里,他们一个是连长,一个是指导员,脸上满是汗水,拉着所长说:请你们一定要治好他,这个战士是为了救孩子受的伤,是个英雄!所长答应着:请你们放心,我们一定尽全力。我们马上组织抢救小组,用最强的力量挽救他的生命。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请骨科和神经科的医生来会诊,制定抢救方案。我们这里没有专线,请你们赶快到团部通讯站直接向支队卫生科汇报,让他们出面请省里的专家。指导员问:所里的医疗条件不行,那就转院吧?所长摇摇头:受损的脊柱部位高,支配心脏的神经可能受压,在这种情况下,稍有不慎,心脏就可能停博。听了所长的话,连长和指导员的脸色都很沉重。所长转身见我们都来齐了,立即交代了任务,我、鲁捷。还有另外两个卫生员组成特护小组,专门护理这个重伤员。所长特别交代,伤员的脊柱断了,因此,不能翻动他,但是又绝不能让他身上出现褥疮。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守着小马度过他生命中最后日子的每一件事,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对生命的留恋,他对生活的遗憾,一切的一切,都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我一直不能把他和英雄这个崇高的名词联系在一起,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小战士。一顿饭能吃八个包子,爱找人聊天,爱帮助人。当认出了我时,小马的眼睛里放出光来,他吃力地说:丁卫生员,又来麻烦你们了。我轻轻地摇摇手,阻止他说话。可是他不听,他问我:我不会死吧?我说:小马,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的伤一点也不重,你知道吗,全省最好的专家都来给你会了诊,他们说,你只是脊椎受了点伤,其他没有问题,你只要安安静静地睡着,用不了多久就会好起来的。现在,不能说话了,闭上眼睛休息吧。小马信了我的话,笑着闭上了眼睛。我躲到走廊外,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一下。我当然不能对他说实话,专家们说:小马的颈椎受伤移位,已经压迫了支配心脏的神经,他的心脏随时都会停止跳动。 我们精心地护理着小马,所里的每一个人都关心着他的病情,连何师傅都来了,他要亲自来问问小马想吃什么。他到病房里来的时候,小马昏睡着。何师傅看着他:轻轻地摇头叹着气:哎,还是个娃娃呀!我把何师傅扶到了走廊里,他跟我说:小马要是醒了,你就问问他想吃什么,你再跟我说,啥时候我都给他做,想吃什么我都给他做。我扶着何师傅慢慢地下楼梯,一面一个劲地点头。 两天后,小马的病情好像有了些起色,他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我问他:小马,你不舒服吗?他说:没有啊,我想起了连里初一那天连长放鞭炮,把我们全连都轰起来包饺子,好好耍哟。饺子好好吃哟,我吃了三十个还不想丢碗。我问他:你是不是想吃饺子了,小马?他说不,他现在最想吃的是妈妈用清明菜合上米面烙的饼子。我不知道啥叫清明菜,小马就给我描述:他的家乡,在清明节前后,地里、石头缝里就会一蓬一蓬地长出来很多的野菜,叶子毛茸茸的,开小黄花,那就叫清明菜。烙出饼子来有股特别的香味,吃在嘴里糯滋滋、甜丝丝的。在家的时候,一年只能吃这么一回,吃一回野菜掺得少一点的饭食。我说:小马,等你好了,明年春天,我们就回去找清明菜,让你吃得不想吃了好不好。小马笑了,他眼前一定是遍坡遍野的清明菜,都开着淡淡的小黄花,在家乡的山野上兴致勃勃地晒着仲春的暖洋洋的太阳。 就在那天的晚上,小马的病情急转直下,他突然高烧不退,我给他量了体温,拿出来看时吓了一大跳,水银柱竟然上到了顶点。给他打了针,又用物理降温,可是,不论采取什么措施,那水银柱竟一直不下来。所长说:这是中枢性高热,是神经受损后最可怕的并发症。我从他的眼里看出了无奈,看出了小马的生命已经很难挽救了。 好像老天爷也知道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夜里,飘起了鹅毛大雪,大雪铺满了窗外的山冈,雪地的反光冲淡了夜色,夜深了,可是天还显得很亮。小马悠悠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看上去特别的亮,特别的有神。我又给他量了体温,37.度8!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赶快跑去把喜讯告诉了在值班室睡觉的冯医生。冯医生披着衣服来看了小马。然后嘱咐我严密观察病情变化。我追到走廊里问他小马是不是快脱离生命危险了。冯医生沉重地摇摇头:小丁,你听说过回光返照吗?我点点头。冯医生也点点头:行了,去守着他吧。有什么情况赶紧叫我。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亲眼见到生命的光在我的面前慢慢地熄灭。我没有畏惧,只有揪心的难过和难言的遗憾。如果可能,我愿意把我的生命的活力递换到他的身上,让他健健康康地活着。小马眼睛亮亮地看着我,我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对生命的执着的炙烈的热爱。他说:小丁,我是不是快死了?我装出了一副笑脸:你怎么又乱说呀!你都好得多了,怎么会死呢!小马转眼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说:下雪啦?我要是能起来就好了,我去给你堆个大雪人。小丁,我跟你说老实话,我一点都不想死,我才二十一岁,我一点都没活够哩!我刚才做梦回了一碗水,好像是哪家又要嫁女儿,生产队的姑娘们在坐歌堂,晃晃糊糊的又好象是我娶媳妇,我的新娘子她长得好像你哟!我挤出一丝笑,轻轻地点点头,静静地听小马往下说。小马眯着眼睛,好像他是在努力地想听清山里姑娘们的歌声,他做梦一样地说:她们每回都要唱好多的歌,只要唱得起,就一支一支地一直唱,你唱了我又唱。我最喜欢听她们唱的歌是洪湖水,浪打浪,她们拖声丫气地唱,唱得月亮都好像笑眯眯地在山巅上听勒!小丁,你会不会唱洪湖水?我说我会。小马把恳切的目光投到我脸上:给我唱一回嘛,好不好嘛?我没有权利拒绝他,我只愿我的歌声能挽留住他渐渐远去的生命。我把我的脸贴在小马的耳边,轻声地唱了起来,唱了一遍又一遍:——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清早船儿去呀嘛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仓…….。小马脸上挂着笑,听得有滋有味,在我的歌声中,他心满意足地慢慢睡去了。鲁捷来接我的班,他站在门口,我竟然一点也没听见,还专心专意地给小马唱着洪湖水,浪打浪,直到他使劲地干咳一声,我才回过神来,慌忙站起身,擦掉了不知什么时候涌流出来的泪水。 在第一线曙色降临的时候,小马就走了。他走得很平静。鲁捷说,他轻轻地叹了一声气,眼睛看着天花板,光却渐渐地黯淡了。雪花这时也停止了飘洒,天亮了,云缝里竟奇特地现出了一角蓝天,我想,是不是老天他敞开了门扉,迎接一个纯净的灵魂的飞升呢?上午,小马的连长指导员陪着从家乡赶来的他的父亲到了医院。小马的父亲哭了一阵,说:娃儿走了,就不麻烦首长和同志们了,我把他带回去。他颤抖着手从包里取出一个大口袋,准备把儿子装进去背回家乡。连长急了,拉住了他的手:这不行啊,大叔,你的心情我们理解,可是国家有规定,人家铁路上的不会让你背着他上火车的。小马的父亲说:不让我就给他们说好话,我求他们,我给他们跪下磕头。我不能把牤子留在这里,他要睡到老家的土里头去。指导员说:大叔,我代表我们全连干部战士请你放心,只要我们不离开太行山,牤子就绝不会孤单的。从前他活着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在部队的这两年是他活得最高兴的日子。他活着的时候是我们的好兄弟,他走了,我们也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就让他留在这里吧,他一定也舍不得离开部队,舍不得离开太行山的!小马的父亲把连长和指导员看了又看,流着眼泪说:我真的是想把他带回老家去的,我叫牤子的妈妈比着牤子的身子专门做了个口袋。既然你们都舍不得他,那就让他留在这里吧。他有福气,当了一回兵,有这么多的人喜欢他,虽说他死得早了点,但是很值得了! 小马被安葬在太行山的一个山谷里,听说那里很安静,只有天空中飞来飞去的小鸟和掠过的山风跟他做伴。他被追认为中国共产党的正式党员和革命烈士。支队号召全体干战向他学习,献身祖国的三线建设。 几天后,教导员在病房的走廊里叫住了我,让我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一趟。我把治疗车推回护士办公室,脱了白大褂,下楼去找教导员。教导员不知怎么脸上的神情非常严肃,拉过椅子叫我坐下。然后开门见山地问:小丁,马丙贵同志牺牲那天晚上,是你上中班吧?我说:是呀。教导员看着我,仍是一脸的严肃:两点来钟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我回想着:两点钟?就是交班之前?我——,我在唱歌。教导员跟着问:你为什么唱歌?我说:是马丙贵同志让我给他唱的。教导员又接着问:你唱的是什么歌?我说:洪湖水,浪打浪。是小马让我给他唱的这支歌。教导员的脸色更严肃了,简直就是很严厉地说:你干的是什么事呀!简直是瞎扯淡!你这是对我们的英雄的玷污!我吓傻了,呆呆地望着气愤填膺的教导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教导员气得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在屋里转了几圈,一转身站定,怒视着我,用一只手指点着我说:要是给你上纲上线的话,你根本就没有资格穿这身军装!我们的英雄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候,他想的是什么,他向往的是什么?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是共产主义理想!是渴望为伟大的革命事业献身!你干了什么,在这样的时刻,你竟然在他的耳边哼哼唧唧地唱什么洪湖水,这是大毒草电影里的插曲你难道不知道?我完全懵了,脑袋里轰轰地乱响,无力地辩解了一句:是,是小马叫我唱的。教导员不听犹可,一听更是火冒三仗:你还不认识自己错误的严重性,你还往我们的英雄的头上扣屎盆子!我提醒你,丁雪晴同志,这里是部队,不是什么封、资、修的温床,不是什么滋生繁殖资产阶级毒菌的土壤!你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改造不彻底,还硬要往我们的英雄身上抹黑!我警告你,你再说是马丙贵同志让你唱的,就是对英雄的侮辱!我不答应,全支队一万多干部战士也绝不会答应!你不做出深刻检讨,这件事就没完! 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有做最深刻的检讨。可是我写来写去,却怎么也写不出来我犯错误的思想根源究竟在哪里。我委屈,我难过,我一心一意想在大熔炉里百炼成钢,我不断地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想早日彻底地清除掉自己身上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成为真正的革命战士。季咏梅给我提意见,说我早上梳头时照镜子的时间长了点,我就把我的小镜子从窗里扔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对镜梳过头。楚明说我身上多多少少还有些娇骄二气,麦收时我们帮老乡割麦子,我的手上磨出了巴掌那么大的一个血泡我也没叫过一声苦。可是,稍不留意我就犯下了这么大的一个错误。辜负了在部队所受的教育,辜负了组织对我关怀,辜负了同志们对我的帮助。我应该怎样才能深刻地找到犯错误的教训呢?我向季咏梅和楚明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源源本本地说了一遍,以求得她们的帮助。她们俩先是沉默了一阵,后来咏梅说:我看不出来唱一支歌有什么错,这不免有点无限上纲了吧!你说呢,楚明?楚明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走,咏梅,我们找教导员去。我叫她们不要去,可是她们两个向来就极有主见,在我们中间理论水平也最高,一向敢做敢为。两个人径直去了教导员的办公室。拉了条凳子两人坐定,咏梅开口就说:教导员,我们来向你反映一点问题。我先说一点啊,我认为,英雄也是人,英雄也有爱也有恨。他也有精神上的需要,尤其是在他的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可能要用某种方式表达他对生命的留恋,表达他对关键时刻献出生命的行动的无怨无悔。同样,我们热爱英雄,崇拜英雄,也有各种各样的表达方式。我个人认为,不论是怎么样的表达,只要是对我们的英雄怀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是为了满足英雄的要求,就没有错,就不应该横加指责!教导员听了这一番理论,先是楞住了。但他毕竟是搞政治工作的,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季咏梅,你是跟我搞大辩论来了吧?楚明觉得这时候她应该说话了:教导员,真理只有越辩越明。我觉得,关键不是该不该唱那支歌,关键是丁雪晴让我们的英雄含笑走完了他生命的最后里程。这种行动,不仅不应该对她进行批评,相反,我觉得还应该在我们中间大力地提倡这种精神。因为它实际上就是一种朴素而深厚的阶级感情的体现。教导员有些生气,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楚明,季咏梅,你们这么闹是什么意思?你们想干什么?!你们的父母千方百计开后门把你们送到部队里来,是为了让你们好好地锻炼成长!而不是让你们来跟领导当面顶撞,显示你们理论水平高,你们歪歪道理多!楚明没想到教导员会说这些话来唬人,顿时也有些怒火升腾了:教导员,我们只是向领导反映一下个人看法,怎么就是和领导当面顶撞呢?这也不是什么歪歪道理,是我们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出发,经过自己的独立思考,得出了什么才是对英雄的真正的阶级感情的结论,我们来找你是为了表明我们的观点。不是为了显示什么水平高,不是来无理取闹!我们是开后门来的这不假,可是开这个后门是为了实现当兵报国的理想,也没什么不光彩的!教导员这时不生气了,他点了一支烟,在椅子上坐下:我当了十几年的兵,搞了十几年的政治思想工作,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跟我说话。可是你们搞明白没有,到底是你们是教导员还是我是教导员?事实上我就是你们的教导员,这就足以证明我的水平比你们高,我处理事情比你们有权威。你们不就是来给丁雪晴打抱不平的吗?我也清楚,她唱歌确实是马丙贵让她唱的,可是让你唱的你就有理由了?你为什么不用脑筋想一想,什么歌可以唱,什么歌不能唱,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给他唱这样的歌是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说得严重一点,她这是削弱英雄的意志,败坏英雄的情怀!既然反映到我这里来了,那我就非处理不可!这里是部队,歪风邪气绝不能在这里冒头! 咏梅气得涨红了脸,她还要和教导员理论,楚明把她拉了出来。咏梅气呼呼地问楚明为什么要退出来,为什么不把这个问题和教导员当面鼓、对面锣地说出个青红皂白来,楚明说:别忘了这是部队!下级就应该服从上级,这么跟他争也争不出什么结果来。你没听他说吗?他是教导员,那他就是正确的;我们再有理也只有认输。咏梅跟在楚明后面走着,她说:哼,这才是墨索里尼永远有理,现在有理,将来也永远有理。我想不通,永远也想不通! 我苦思苦想,两个晚上没睡觉,终于写出了最最深刻的检讨,深挖了犯错误的思想根源。交到了教导员手上。为了今后加强思想改造,自觉地对自己身上存在的非无产阶级思潮进行坚决的斗争,再不犯类似的错误,我还给自己定出了几条必须做到,包括除了马列著作和毛主席的书,不看其他的任何书籍;一个心眼扑在工作上,全心全意为广大伤病员服务,决不为个人得失斤斤计较。咏梅看见了这几个必须做到,撇撇嘴,不问三七二十一扯过去,又抓过我手里的笔,唰唰唰地加上了三条:一、不吃,二、不喝,三、不睡觉。然后她扔给我,什么也不说就扬长而去。我搞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一头雾水地看着她给我加上的这新三条,发了好久的楞。 过了几天,教导员就宣布了对我的处分:行政警告一次。我的心比灌了铅还沉重,很想找了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但是,想起了甘队长的赠言,我就把眼泪强忍了回去。我觉得这是我政治生命中一个难以擦拭的污点,今后它将如影随形地跟着我,走到哪里都甩不掉它。好几天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晚上还做噩梦,梦见所有的人都鄙视我,都在背后议论我,连小马也飘飘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他不再憨憨地笑,而是用充满怨恨的眼睛看着我,我想跟他解释一下,可他却背转身走了,我喊他,他也不理我。一急我就急醒了。窗外,月亮照着积雪的山坡,雪化了的地方,露出了铁黑色的岩石,北方的山为什么看上去光秃秃的呢,一下点雪,它就更显得冷峻严酷,一点也不像我家乡的山岭,一年四季都是蓊蓊郁郁,树木葱茏,要是下一场雪,那就更美了,绿的树上托着白的积雪,满山的绿树白雪,色彩柔和养眼,让人觉得像是走入了神话中的世界。一阵胡思乱想,我发现我是想家了。这是不是我的革命意志衰退了呢?遇到了点挫折,我就心灰意懒了吗?我的理想抱负就烟消云散了吗?在那个不眠的夜晚,我想了好多好多。我的灵魂似乎飞出了躯壳,在结着薄冰的迂曲的山路上梭巡。我似乎清晰地看见,山路上走着一个像我一样的解放军女战士,步履蹒跚地在结着冰的山路上躅躅而行,脚下打滑,她差一点就摔下山去,我急得差点喊出声来。还好,她站稳了,又迈步上山。终于她到了山顶上,抬眼俯瞰着银装素裹的茫茫群山。我看清了,原来她就是我自己。 下篇 第一章 郑西南 —— 我在太行山里的三分部迎接着春去秋来,家里却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我当时一点都不知道。爸爸不让告诉我,他怕影响我的工作。事情的起因还是要算在李胜利的头上,这小子就像我生命里一棵老树的树根,盘根错节地跟我缠绕在一起,有时候给我带来的是不可多得的快乐,有时候却让你做的是魂飞魄散的噩梦。 从我那儿离开后,胜利打道回了家。到家的当天晚上,他敲响了我们家的门。爸爸开门见是他,有些诧异:胜利你怎么又回来啦?你真是当了个自由兵啊。胜利很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妈妈过意不去,拂开爸爸把胜利拉了进来:胜利进来,坐吧,别理你郑伯伯,他就觉得现在当兵的不能跟他们那会比。爸爸说:是不能比嘛,像他们这个样子,革命压根就成不了功!胜利陪着笑脸说:是是是。不过,郑伯伯,我是出差有事,顺便回家看看。爸爸不信他那一套:又是出差?怎么这好差事尽落到你头上了?妈妈给胜利倒来一杯茶,见爸爸死缠烂打,就有点不高兴了:你别说了行不行?人家孩子上门来看你,你咋就没一句好话?胜利,别跟他计较啊。胜利很大度:没事的,阿姨。我过来是想告诉你们,我顺路去太行山看了西南。妈妈一听就激动了:你去看了西南?他咋样?胜利说:他挺不错的,干得特来劲。妈妈的眼泪又快下来了:他来信也总说挺好挺好,总说好得很,叫我们别担心,可是我们能不担心吗?爸爸背着手,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听见妈妈的话,他站住脚,说:担心的是你!我可从来不操那份闲心,真是的!孩子在部队里就是在一个大家庭里一样,不愁吃不愁穿的,我就弄不懂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妈妈瞪了爸爸一眼:他才不到二十岁,啥都不懂。胜利见两个老的产生了矛盾,赶紧打圆场:阿姨,其实你真的不用担心西南,他真的挺好的。人又长高了一大截不说,还胖了。工作也干得挺不错。爸爸问:他跟你说他的组织问题没有?李胜利为讨爸爸的欢心,编了几句:说了,西南说连里已经把他列为发展对象了。爸爸脸上这才有了点笑模样:唔,还是慢了点,入伍都快两年了。妈妈说:要快要慢又不在孩子方面,得由组织考虑。爸爸说:是由组织考虑,但关键在自己。要快要慢就看你的主观能动性,打涞源头天晚上我递的申请,第二天冲锋下来,指导员就通知我,你已经在党了!战斗结束就宣誓。你说快不快?妈妈不服气:现在能跟那会比吗,又不打冲锋!爸爸说:但你思想上要打冲锋,懂不懂?妈妈一瘪嘴:我不懂,跟了你几十年,我是越来越啥都不懂了!胜利见他一来我爸我妈就抬杠,有点坐不住了:伯伯,阿姨,我还有事,我就先走了啊。妈妈非要送他出来。在路上,胜利问:阿姨,伯伯的问题解决没有啊?妈妈摇摇头:现在连过组织生活都不通知他。他心里不好受。胜利说:但愿他能早点把问题解决了,这样对西南有好处。阿姨,西安还没下班?妈妈说:没有,今天是星期五,下了班还要政治学习。大概七点钟才能回来。 胜利看看表:快了,我去接她去。妈妈对胜利的心思自然是心知肚明的,笑着说:去吧。 纺织厂大门口,胜利在出厂的人流中找到了西安。过去接过了西安推着的自行车:咳,纺织姑娘!西安看清是他,笑成了一朵花:哎呀,你怎么又回来啦!胜利嬉皮笑脸地说:想你了呗,叫我妈发了个电报,又颠回来了,一回来就来接你来了。西安说:肯定又是:父病危,速归。我看你爸爸早晚要让你和你妈咒出病来的。胜利说:没的事,我走的这两年,爸爸不用生我的气,越活越结实了。他自己说:美帝苏修打来了,上前线带一个师不成问题。西安,咱别回家,上外面吃饭去,完了看内部电影。我哥们给我的票,台湾电影《白屋之恋》。西安有些犹豫:算了,我还是回家吧。回去晚了,我爸又得审我,跟对待阶级敌人似的。胜利说:你就不会撒个谎啊,你说:学习完了,车间主任又找你谈话,了解近段时间政治思想状况。西安揪住李胜利的鼻子说:你贼坏! 后来,爸爸和妈妈一起来太行山的时候,胜利又溜回了家。就在我们家里,他和西安越了轨。他们俩开始是说起了我。胜利说:你哥真玩进去了,干得是有滋有味的。在家的时候跟个麻杆似的,风大了都怕把他给刮飞了。如今一身土,一身泥的。他那样儿,你妈要是看见了,一准得痛哭一场。西安问他:我哥什么样?你说呀,他成什么样了?李胜利说:你让我想想怎么形容他吧。唔,我说西安,你看见那些建筑工地上的泥瓦工是啥模样了吧,你哥就是那样儿。西安不高兴了:我哥这样你还高兴?还幸灾乐祸?胜利赶紧哄西安:哪能呢!我说的是老实话。西安,你也别不高兴,其实你哥活得挺高兴的。真的,我从小就跟他混在一堆,都没想到他能干得这么有心气。说句实在话,他比我们都强,像个干大事的材料。西安问他:你呢,你就不想干点大事?胜利晃晃脑袋:我想啊,可那种活法我来不了。西安追着问:那你要怎么活?胜利看着西安:很简单,跟你在一起,过舒舒服服的小日子。西安又揪住了他的鼻子:美得你!胜利就势抱住了西安:西安,我要让你幸福?西安揪住他的鼻子不放手:你说吧,你怎么让我幸福?娇憨的西安使胜利彻底地不能控制自己了,他抱起西安进了她的小屋:来吧,西安,今天我就要让你知道,什么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事! 几个月后,西安渐渐地觉得自己不对劲了。她不敢跟人说,悄悄地闷着着急。还是妈妈看出了端倪。她追着问西安,把西安问哭了:妈妈,你和爸爸只喜欢哥哥,一点也不喜欢我!妈妈说:西安,你怎么这么说话!你在爸爸妈妈身边,哥哥他离得那么老远,我们当然得多想着他一些呀!西安抽抽嗒嗒地说:我在你们身边,难道你们就对我不闻不问吗?妈妈说:怎么会呢!你说,哪些地方我们没管你,妈以后注意。西安一下抱住了妈妈,大放悲声:妈妈,你帮帮我!妈妈大惊失色:怎么了,西安你怎么了?你跟妈妈说啊!西安把脸藏在妈妈的胸前:妈,救救我吧,我没有脸活了。妈妈问她:西安,你跟妈妈好好地说,究竟出啥事了?西安还是把脸藏着:我不能跟你说,可是我又没有办法。妈,难道你还猜不到吗?你就一点也猜不到!妈妈已经猜到了,她把西安的脸抬起来:西安,你是不是有孩子了?西安点点头。得到证实,妈妈顿时急了:几个月了?西安说:四个月了。妈妈又问:是不是胜利?西安眼泪汪汪地又点了点头。妈妈气得恨声骂道:这小子,真不是个玩意!西安,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爸爸知道,他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气个半死!西安擤擤鼻子,问:那怎么办呢?妈妈气呼呼地责备她:现在你知道问我这当妈的怎么办了,你早干什么去了! 妈妈找医院的熟人解决了问题。带着西安回到家,妈妈编了一套谎话对付爸爸。她说西安得了肝炎,要在家休息一个月。爸爸信了,可是后来他经过观察,就有了疑问。他问西安:我怎么看着你不像是肝炎哪?肝炎不是要发黄吗,你怎么越来越又白又胖的?肝炎不能吃,发恶心,你怎么这么能吃啊,还尽吃好的?你把你的病历拿给我看看。西安说病历交到厂子里去了。爸爸瞪着她,没有再说话。下午他一个人悄悄地去了西安的工厂,车间主任把病历和假条给爸爸看了,确实是开的肝炎。爸爸还是不相信,他拿着西安的病历,又去了医院。他就是有这么一股子劲头,不弄个水落石出誓不罢休!西安和妈妈的骗局终于彻底瓦解。妈妈下班回家,看到爸爸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妈妈小心翼翼地问:老郑,你怎么了,不舒服?爸爸憋了好久的火气一下就爆发了:干的好事!妈妈还装糊涂:什么好事呀?爸爸双腿一收猛地站起,手指向西安的小屋:你跟我说老实话,西安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妈妈情知不好,过来伸手想扶爸爸一把:老郑,你别发这么大的火,听我慢慢地跟你说。爸爸搡开妈妈的手:你说,是谁造的这个孽,我跟他没完!西安也战战兢兢地出来了:爸爸,您别生气好不好,我知道错了。看到西安,爸爸更是痛心疾首:你错了?我才错了!我竟然养出了你这样的女儿!我郑宗义对不起组织,对不起党,我没把后代教育好!西安哭出声来:爸,我知道我给你丢了脸,求求你原谅我吧!爸爸说: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你!你不是我的孩子,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西安在爸爸跟前跪下了:爸爸,你打我吧,你骂我吧,你不能说这么绝情的话呀!你不能这么生气呀!爸爸一叠声地说:你说我怎么能不生气,你说我怎么能不生气!妈妈拉着爸爸劝解道:老郑,孩子心里也苦得很,你就别太责备她了,人一辈子哪能一点错都不犯呢!爸爸喘着粗气说:别跟我狡赖,我没有力气跟你们吵了,你说,是谁造的这孽?西安泪流满面:爸爸,我告诉了你,你别吵了行吗?吵出去我就没有脸活下去了。爸,我求你了!爸爸瞪着她催促着:你说,你说!西安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胜利的名字。爸爸坐下,手重重地捶在椅子的扶手上,长吁一声,却说不出话来。西安和妈妈见他气得面色铁青,眼睛发红,都有点慌了。西安跪到他的面前,抽抽噎噎地说:爸爸,您不能再生气了,要是气坏了身子怎么办哪?爸爸的拳头连连地捶着椅子:等他回来,我跟他算帐!你们是革命后代,咋就干出了这么肮脏的事!你,他,你们要给我一个交代,你们究竟要走哪条路!西安擦干眼泪说:爸爸,我是你的女儿,我当然要走革命道路,胜利他也一样。爸爸摇摇头:你呀,你怎么就不学学你哥哥! 这件事给了爸爸很大的打击,他半夜半夜地睡不着觉,起来坐着抽烟。白天除了扫地就根本不出门。见了人他总绕开走,在家里也不怎么说话,老是坐着发呆。终于有一天,他扫地的时候突然摔在了地上。天亮了别人发现他时,他还睡在冰凉的水泥路上,身边扔着他的大扫帚。住了几个月的医院,回到家爸爸就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天天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一双眼睛严厉地看着地下,就这么可以坐一整天,叫他吃饭他就吃饭,让他睡觉他就睡觉。只有给他念我的信时,他脸上才会有一点笑模样。有时候还会说一句话:西南,有出息! 胜利终于退伍回了家,到了家就去找西安。西安没给他好脸子:都是你,把我们家害得好惨!胜利莫名其妙:我怎么了!好好的,我怎么了?你倒是说呀!西安哭着把这事跟他说了,胜利楞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西安,我想看看你爸爸去。西安说:你趁早别有这想法,我爸爸见了你说不定会怎么着哩!他要是动得了,肯定拿大笤帚抽你!胜利说:我去给他认错,他拿笤帚抽我我也认了。西安说:抽死你我也说活该!可要是把他的病气重了你的罪就更大了。你就免了吧。胜利想了一阵:不行,我一定要去看郑伯伯,我不让他看见我,我就在门缝里看他一眼。 胜利在门缝里看见了我父亲。后来他跟我形容,说这一眼看得他心都碎成一瓣瓣的了。原先什么时候都是威风凛凛,精神头十足的郑伯伯让他简直不敢认了,一头白发如银似雪,目光呆滞全无了往日的神采,背也驼了,如泥塑木雕般地瘫坐在椅子上。除了那口呼吸,你就不敢相信他是个有生命的活人,更不会相信他当年曾南征北战、叱咤疆场,立下了赫赫战功。胜利只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百死莫赎。 胜利和我妹妹西安讨论了很久,他觉得这杯苦酒是自己酿成的,他就有责任把它一口喝个底朝天。西安告诉他,爸爸现在心如死灰,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只有提到哥哥的名字,他才会高兴一点。胜利想得很简单:这还不好办哪!我去动员西南,让他也复员回家,天天守着郑伯伯,那他的病不就能一天天地见好了吗!西安说:馊透了的馊主意!爸爸是希望哥哥在部队干出名堂来,能加入组织,你要是把哥哥鼓捣回来了,爸爸真得气死。胜利沉吟着:加入组织,这恐怕不好办,我知道部队那一套规矩,郑伯伯的历史问题肯定对西南有影响,所以他直到现在连组织的大门都没能靠近。西安怂了他一句:你不是赛诸葛吗,你就不会帮我哥想想办法?胜利不以为然:这是想办法就能解决的吗?你没当过兵,根本就不知道部队的情况,说是活学活用,可教条主义、形而上学的东西被好多的基层领导奉为经典。他们才不管你表现如何,不管你是不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只要是你的档案里有丁点的问题,他们就会拿着放大镜,对你另眼相看,你再拼死拼活地干也白搭。西安撅起了嘴:照你这一套说法,那我哥哥就不可能在部队解决组织问题,我爸爸的病就没有指望了?好,你走吧。我们家不沾你,免得让你沾包吃挂落!胜利连忙说好话:你怎么说急眼就急眼呢?要想办法也没有现成的,还不得慢慢地寻思嘛!西安你放心,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我李胜利就是脱三层皮,也得让西南大踏步地迈进党的大门。想当初部队的门关得那么紧,我都把他给送进去了,这事也应该不成问题。西安说:我知道你,你眼睛一骨碌就冒一股坏水出来,又打了什么鬼主意了?我可告诉你,要是弄巧成拙,我可跟你没完!胜利说:不会的,我运筹于帷幄之中,你哥哥西南必将决胜于千里之外,你就等着向你爸爸报告好消息罢!他老人家若是一高兴,说不定就应允了我们俩的好事,这岂不是皆大欢喜吗!过几天我就起程,二进太行山,进行实地观察,然后制定下一步实施方案! 我的命运就在那个下午阴差阳错地被改变了。胜利想充当救世主的角色,可是他没有想到我会不会服从他为我进行的安排。他只想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而我却不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我们俩虽然从小好得穿一条裤裆都嫌肥,但我们在很多事情上是有差别的。毛主席曾说:存在决定意识。我和胜利从小在同样的环境里长大,我们的意识却不尽相同,看来伟大领袖的这句名言也还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下篇 第二章 丁雪晴—— 漫长的冬天过去了,铺在山野的白雪渐渐地隐去了踪迹,窗外的山冈悄悄地披上了春装。一遍遍灌木林枝头上绽出了星星点点的新绿,石头缝里小草的嫩芽探出头来,打望着天上暖意融融的春阳。酸枣树开花了,满山都飘散着它略带一丝酸味的淡淡的清香。这是我们在山里迎来的第二个春天,万物生发的季节,使人感悟到活在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上的新鲜、热烈、快乐、美好!尤其是山里的春天,让人能更直接地感受到万物复苏的美丽,就像是一曲以轻柔的和弦为主调的小提琴协奏曲,如淙淙的流水一般,日日夜夜地在你的心间流淌。这也是我生命中的第十九个春天,人说十八、九岁正是如花的季节,我不期许像什么玫瑰牡丹那样富贵娇媚,我唯愿像太行山里的酸枣花似的,不和任何人争奇斗艳,悄悄地躲在山岭的一隅,悄悄地绽放,悄悄地飘零,用自己短暂的生命扮出春天的一抹色彩。 一天上中班的时候,护士长告诉了我一个消息:为了帮助基层连队防治痢疾,所里要组织几个医疗队下到各个分部去。进太行山!这真是个好消息!我马上向护士长提出请求:我要去医疗队。护士长说:想去的同志很多,所里领导还要开会研究,决定由哪些同志去。但是有一条,下去的必须是政治思想和业务技术都过得硬的同志。听了这话我觉得自己有点玄。我才受了个处分,估计领导是不会把这样光荣的任务交给我的。我抿抿嘴,把进一步向护士长争取的话咽回到了肚子里。 回到宿舍,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我实在不甘心失去这个机会,可是怎么样才能争取得到呢?这时候,一个人的影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郑西南!他写血书参军,我想下医疗队,为什么不学着他也写一份血书呢?这样想着,马上翻身坐起,向齐小波借水果刀,她从枕头底下翻出来递到了我手上,我打开就使劲地割自己的手指头,把齐小波吓得目瞪口呆:你干什么呀?你疯了呀!我不理她,顾自用鲜血在纸上写下了六个大字:我要去医疗队!最后还打上了一个浓墨重彩的惊叹号。齐小波充满敬佩地看着我:雪晴啊,真没想到你有这一手! 初夏的一天,我和冯医生组成的医疗队向三分部进发。出了简易公路,顺路来接我们的大卡车上了通向太行山腹地的柏油马路。路边,高大的白杨飒飒起舞,一树树碧绿的叶片在风中瑟瑟抖动,折射着夏日的金辉。一望无际的高粱地滚着绿色的波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真是个好日子,好天气,好心情!愉悦的情绪就像扑面而来的热风一样,一阵又一阵,在心里激扬着惬意。 柏油马路的尽头,高高地耸起了山的队列,望不尽的山,走不完的山,挺拔、威严,一座山峰落到了身后,又一座山峰就立到了眼前。蜿蜒的公路,就在山间穿行。大卡车像一叶小舟,漂浮在山的波涛之间。转过一道山梁,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工地,鳞次栉比高高低低的建筑群就在群山的簇拥之下。塔吊上飘着红旗,搅拌机巨大的轰鸣声,像雷鸣般在山间激起回响。来接我们的司机说:这片中等工厂规模的工地,只是工程的一个分部,我们要去的三分部,比起这里来还要大。这些工程,都是我们部队建起来的。听了他的话,一股自豪感不由自主在心中油然而生。 越往里走,山势越是险峻,公路不再在山脚下缠绕,而是顺着陡峭的山势盘旋。到了山顶上,没有任何的缓冲,车顺着山脊上成四十五度角像飞机跑道一样的路向山下俯冲,简直就像是在崇山峻岭上飞翔一样。我吓出一身汗来,差点就失声尖叫了。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扑,一把抓住仪表盘上的把手,闭紧了眼睛再也不敢睁开。冯医生看见我失态,就笑了,说:小丁,别紧张,师傅老走这条路,熟得很,没事的。司机也说:这样的路,小菜一碟!完全不在话下。卫生员你放心,坐稳了,把眼睛睁开,放心大胆地看风景,太行山的风景不错,我天天看都没看够。 一道带着梦幻色彩的山脉,在那个下午走进了我的记忆。它广大无边,它气势威严,它雄伟,每一座山峰都在千米以上,如剑锋一般直入云霄。裸露的铁灰色的岩壁在蓝天的衬映下愈显桀骜不驯,威严不屈,令人肃然而起敬。它奇丽,异峰突起,巨岩磊磊,远远望去,一遍峰林中,几块岩石围簇在一起,竟在丽日蓝天下开出了一朵巨大的青黑色的莲花,让你心悦诚服地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它秀美,道道飞瀑悬挂在座座陡峭的山岭之上,山是凝固的画,水是流动的诗,画中有诗,画才具有生机勃勃的动感,诗里有画,诗才平添绕梁不散的韵味。此山此水,水与山相依相偎,动与静竟是如此和谐地组合在一起,虽无南方山水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令人心旷神怡的遍遍绿色,却自有一种令人见之忘情的别样神韵。 车鸣着喇叭驶入了一道峡谷,一条浅浅的河流在峡谷里平缓随意地流淌。远处山坡上出现了一片片的高粱地,司机说:牟家峪就要到了。他熟练地甩着方向盘,拐过几个弯,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就跳入了我们的眼帘。果然是气势非凡,一座现代化的大工厂已经初见雏形,工地上车来车往,扬起一阵阵黄色的飞尘,巨大的厂房紧靠着山脚而建,仿佛就是山体的一部分,一条铁路竟然从它的大门里穿了出来,笔直地向远方延伸。司机说:山已经掏空了,里头以后就是生产车间,原子弹来炸都不怕。生产出来的武器通过这条铁路直接运出去。尘土飞扬的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身穿军装,头上戴着藤帽的战士,司机更起劲地摁着喇叭,穿过工地,把车停在一座红砖楼房前,说:到了,这就是营部。 营部卫生所的所长、医助把我和冯医生迎进楼里,给我们安排好了住处。所长说:你们一路上辛苦了,先休息一会,六点钟开晚饭。冯医生说:坐了一路的车,没走一步路,休息就不用了,还是先去连队看看,我们好进一步开展工作。所长点头称好,叫一个医助把我们领到了距离最近的一个连队。连队的人都上工地去了,只有文书和通讯员在家。冯医生就向他们问了问连队的生活情况。文书说:啥都还好,就是不知咋的臭虫多得要命,晚上咬得人睡不着觉,人人身上都是大包套小包。说着,他掳起袖子露出胳膊叫我们看,果然那上头有好多好多的红疙瘩,有的地方挠破了,结着痂。 他说:医生同志,你们要是帮我们把臭虫给消灭了,我们就十二万分地感谢了!冯医生说:这没问题。他接着又问连队什么疾病发病率比较高。通讯员说:当然是痢疾啦,现在还好,立了秋你来看吧,每间宿舍里都躺倒两个,重的还得赶紧往你们那里送哩。倒得多了,连工期都受影响。了解完情况,冯医生和我出了连部。在路上他和我商量,回去就让营部卫生所买敌敌畏,明天我和他分头下连队打臭虫,然后再开展预防痢疾的工作。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喷雾器到了铁路护坡下的二连。头天晚上营部已经通知了他们,让他们做好准备。到了连队,连队的卫生员和通讯员等候在宿舍楼下。这是一栋四层楼的干打垒楼房,盖得很简陋,楼梯上的水泥都脱落了,露出了下面的砖头。有的窗户上连玻璃都没有,就蒙了一层塑料布。我边兑药水边问卫生员:马丙贵好像是你们连队的吧?他骄傲地说:当然是哪!他是我们连队出的英雄。他的坟就在那座山后面,我们连里的人经常去看他。我抬头望望工地尽头的那座辉映着灿灿阳光的山峰,心想我一定要去看看小马安息的地方。通讯员用大铁桶又拎来了一桶水,放下问我:够不够了?我点点头说:差不多了,想不到你们天天盖房子,自己却住在这么不咋样的房子里。卫生员说:这就是我们部队的特点嘛,永远盖房子,永远却住不上好房子。把药水兑好了,我背起喷雾器,卫生员要跟我抢,我说:这药毒性大,有时候通过皮肤就能引起中毒。我们冯医生说了,只能是我们医疗队的同志亲自喷药。你们给我帮忙就行。通讯员问我:我们怎么给你帮忙啊?我说:你们把宿舍里的东西都收好,床上只留床板和席子,我喷完一间,你们就赶紧把门窗都关紧,这样药力才能充分地发挥效力。通讯员说:把臭虫统统都捂死!我说:对,把它们统统消灭干净! 我背着喷雾器先上了四楼,一上楼,一阵热浪就包围了我,干打垒的房子冬不保暖夏不隔热,太阳一晒简直就跟上了气的笼屉没啥区别,走进一间房间,看到里面的情景,更是让我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屋里挨挨挤挤地放着十几张床板,床上铺的是搭工棚用的那种很粗的篾席,有的只剩下了半张,这一定是战士们从工地上捡来的,睡在上面肯定极不舒服。我们的战友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每天干的却是重体力活,出大力,流大汗,为祖国的三线建设贡献着自己的青春生命。想起小马第一次住院的时候我还嫌他能吃,到这里来看看,你才会觉得自己真的是孤陋寡闻,什么都不懂。我们为他们做的太少,跟他们比起来,我简直太渺小了。只能争取为他们多做点工作,才无愧于白衣战士的光荣称号。我戴好口罩,摇动手柄,仔仔细细地朝床板、墙上的缝隙里喷洒着药水,喷完一间,就叫通讯员和卫生员关紧门窗。活儿干得很顺利,一会儿工夫,四楼的六间宿舍就喷完了。桶里的药水也差不多快用光了,我下到底楼来兑药水,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心慌气短,想着大概是戴口罩憋的,就一把扯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卫生员看看我,问道:卫生员同志你没事吧?我说:没事啊,怎么了?他说:我看你的脸色有些不对劲,要不叫我来吧?我执意不肯,背上喷雾器又上了三楼。打了两间出来,只觉得气越来越紧,胸口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站到走廊上,我把口罩掀开,连着深呼吸了一阵,觉得轻松一点了,转身又进了一间宿舍。通讯员也看出来我不太舒服,跟着我问:你是不是不得劲了?给我吧?我说:不,我能行,你只管做好你的事就行了。下到二楼时,呼吸困难的感觉越来越严重,觉得喉咙一阵阵的发紧,胸口发闷,每呼吸一下都要牵动全身的肌肉,眼前还直发黑,浑身上下也没有一点力气了。双腿打闪地下到底楼,我放下喷雾器,故作轻松地说:我们休息一会,你们没意见吧?他们两个连声说:没意见没意见。说着两个人就来抢我的喷雾器。我赶快用双手抱紧了喷雾器,一脸严肃地说:这是我的工作,谁也别想来抢我的!再抢我就跟你们不客气了!他们只好退了回去,通讯员说:我们不抢你的,让我们替你背上去该可以吧?我说:那也不行。我又不是背不上去。你们不要瞧不起人,我也是革命战士,不是资产阶级娇小姐。他们两个又一连声地说:是是是,那我们就多休息一会,跟着你楼上楼下地跑了半天,可把我们俩给累坏了!坐在楼梯口歇了一会,我觉得差不多缓过气来了,就把喷雾器背上,说:走吧,打完了你们连的臭虫我还要去一连哩。拖着沉重的脚步上了二楼,眼前又是一阵发黑,我觉得我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冷汗湿透了背后的衣服,由于频频地用力呼吸,胸前的肌肉都被牵拉得阵阵作痛,可还是感到气不够用,喉头也越来越紧,到后来每吸一口气,喉咙里就会发出“嘶嘶”的声音。怕被通讯员和卫生员听见,我进了屋就关上门,打完了才把他俩放进来。也不知是在什么力量支撑下,我完成了最后一间屋的喷洒,摇摇晃晃地出来,放下喷雾器,一屁股坐下,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在营部里了,冯医生给我倒来一杯水,他问我:怎么样了,好些了吧?我说:我没怎么呀!冯医生责备我道:还没怎么,差点就去马克思那儿报道去了!你知道不!我说:没这么严重,就是觉得出不来气。冯医生说:你是重度过敏,支气管痉挛!坚持不住了你就别硬撑着,为什么非要蛮干呢?万一出了事怎么办?我回去怎么跟所里交代!我笑着说:出不了事的,我知道我能坚持下来的。冯医生,这次下来,我就做好了出大汗、吃大苦的思想准备,再说了,这过敏也没什么不得了的。你看,我已经完全好了,一点事也没有了!冯医生说:我知道你是想干出成绩来,可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思想改造也不是一蹴而就,一天两天的事嘛。我摇摇头说:冯医生,你不知道,来到部队我就下了决心,一定要在大熔炉里好好地锻炼自己,使自己早日成为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可是,参军已经快三年了,我一点也没取得进步,身上还有这么多的非无产阶级的东西,又犯了错误,我现在只有“只争朝夕”了!冯医生不由笑了:小丁啊,没想到你对自己有这么高的要求。好,我支持你,不过,思想改造是个长期艰苦的过程,要日积月累,慢慢地来。还有,你犯了啥错误?不就是唱了个洪湖水浪打浪吗?这算什么错误?不要背什么思想包袱,轻装前进。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一个好战士! 下篇 第三章 丁雪晴—— 第二天,冯医生不准我再去打臭虫,我只好留在营部卫生所里。看见打针用的棉签不多了,就找值班的潘医助要来消毒棉花和竹签,坐在卫生所的里间屋里搓棉签。 大概是十点多钟吧,一声宏亮的“报告”声在外面响起。潘医助喊道:进来。然后,我听见进来的人在外屋和潘医助对话。他很着急地说:潘医助,快,到我们连看看去吧!潘医助说:谁病了,你这么心急火燎的?进来的人说:不是人病了,是我们连的猪生病了。潘医助“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咳,我的炊事班长,我只会治人,治不了你的猪。你算是进错庙门烧错香了。那人急得说话结结巴巴的:求求……求你啦。这里找不到兽医,我到山后村子里去找了,他们的兽……兽医不在。我们二连那群猪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不吃东西,“吭哧吭哧”的,不知道是不是咳嗽;摸摸身上还发烫,你去看看吧。我听说猪也生和人一样的病。潘医助说:对不起,我真的是爱莫能助,牲口的病和人完全是两码事。可惜呀,你们二连那圈猪可是全团最肥的。那个人不甘心,一个劲地恳求着:你帮帮忙吧,十几头大猪,顶小的也有一百多斤了。现在,杀也来不及了,潘医助,你就替我们看看嘛,治死了我们也不会怪你,治好了的话,杀猪的时候请你去会餐。潘医助说:我真的没办法,再说我留守值班,也走不开呀。听你说的情况,我看你们的猪八成是得了肺炎。这样吧,我这里有一批快过期的青霉素针,另外我再给你点注射用水,你拿回去给你的猪打上,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好了是它们的造化,死了呢就是它们不愿等你们杀它,情愿自己去见阎王。进来的那个人说:可是我们不会打针。潘医助说:简单得很,我从前看见过给猪打针,就往耳朵根子底下一捅就行,它连痛都不喊一声的,顶多哼哼两下。去吧,我这里还有事哩。 听到这里,我站起身,撩起门帘出去。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他们的忙。一见到站在屋里的满头大汗的那位炊事班长,我的心不禁“咚”地一跳,他是郑西南!郑西南回过头来,也看见了我,眼睛眨巴了一下。我说:潘医助,我去给他们的猪打针可不可以?潘医助笑道:那敢情好。郑班长,这是咱们医疗所下来的同志,给咱们防病治病来了。她主动要求给你们帮忙,你看怎么样?郑西南不看我,看着潘医助说:当然欢迎啦。潘医助把青霉素搬了出来,一共四大盒。我说:没有兽用注射器,怎么打呢?郑西南还是不看我,看着潘医助说:我在山后村子那儿借了一支回来。 我和郑西南一人抱了两盒药,向他们连队走去。郑西南甩着大步,一会儿就把我拉下很远。我紧跑几步撵上了他。没话找话说:你叫郑西南吧?我认识你,你知道吗,我们是一年的兵。我叫丁雪晴。郑西南的步子迈得慢了些,他把眼睛盯着地下,说:我也认识你,参军的时候在支队大院里见过你,你把你的手绢给我包伤口,我一直想找机会还给你,后来不知怎么给丢了。嘿,想不到我递给他手绢时他只看了我一眼,就把我给记住了。我加快步子,想跟上他。他大概是察觉到了,渐渐地放慢了行进的速度。我说:你是二连的,和小马一个连队?他“唔”了一声,说:我们是好朋友,在新兵连就是一个班的。我说:他住了几次院,我们也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战友,有空我想去看看他的墓地。他又“唔”了一声,接下来他就不再说话,我也找不出来话说,加快脚步跟着他走,下了铁路护坡,有几间油毛毡搭的猪圈,老远就能听见猪在里头“哼哼哼”的地叫。郑西南头也不回地告诉我:到了。 进了猪圈,几个战士迎了出来,有人问:班长,请来医生了?郑西南答应着,把我让进了低矮昏暗的猪圈。几个人都把目光投射到我身上,似乎看出来我不像个给猪看病的大夫。郑西南叫过一个样子十分精灵的小战士:小张,你去把我桌子上的那个针拿来,快点。小张答应着跑走了,不大一会手里举着针跑了回来。郑西南接过递给我:我已经煮过了,你看能用吗?我接在手里,这玩意以前没见过,更别说用过了,试着抽了几下后面的针筒,感觉还可以。就对郑西南点点头:我能用。郑西南跟他的兵们交换着高兴的眼色,小张说:大夫那你就快动手吧,跟疾病做斗争需要争分夺秒的。我很快配好了药,抽进针管,走近那一排猪圈,伸着脑袋朝里头一看,却犹豫地停住了脚步。十几头大猪哼哼唧唧地睡在猪栏里,一见有人进来,纷纷抬起头,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往外看,最大的那头怕是有两百多斤,看见我,竟“唬”地一家伙站了起来,野性十足的眼睛在肉缝里死死地盯着我,吓得我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小张说:大夫你用不着怕,它们不会咬人的。我咧嘴笑笑,实在没有胆量靠近它们。郑西南从我后面过来,单手在猪栏的石头矮墙上一撑,身子轻轻的一纵,人就进到了里面,一把揪住了最大的那头猪的耳朵,使劲往地上摁,其他的几个炊事兵也先先后后地跳进去,七手八脚地把大猪按住了,郑西南回头招呼我:你进来吧,别怕。我先爬上猪栏的石头矮墙,再跳下地,过去找准猪耳朵后面,使足力气把针扎进去,飞快地推完药,然后转身就跑,翻出猪栏,站在外面直喘粗气。几个炊事兵挤眉弄眼地笑我,只有郑西南没有笑,他放开大猪,转身又揪住了一只猪的大耳朵,招呼几个光顾了看我笑话的炊事兵:快点,这些猪要是都没救了,我看你们还笑得出来!他的兵立马收起笑脸,赶忙过去一起降伏被揪住耳朵拼命嘶叫挣扎的猪,我抽这空子抽好了药水,等他们把猪按住了,我就赶紧翻进猪栏,手脚麻利地注射完,针一抽,转身飞快地逃了出来。 十几头猪挨个打完了,人人都累出了一身大汗,“呼哧呼哧”地喘大气。郑西南扯起袖子揩着满脸的汗水,过来和我商量:下午再打一次,到时候他到营部来接我。我跟他客气;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了,我认识路。小张在旁边说:不行,山里有狼,经常跑到分部来偷东西吃,你一个人来要是碰上狼可就麻烦了,还是我们班长去接你吧。我问郑西南:真的有狼啊?郑西南笑笑,踢了小张一脚:别听他的,他瞎咧咧,吓唬你的。我说:有狼我也不怕,你们不要来接,我自己来!我可不愿意在郑西南眼里留下胆小娇气的印象。 给猪打了两天的针,它们居然就都好了。我最后一次去打完针,二连炊事班的全体成员把我送出好远,说等到春节杀猪的时候,一定请我来吃猪肉。我高兴地答应了。冯医生夸奖我说:小丁,这次下来表现不错,回去后我一定把你的情况向支部汇报。下一步开始预防痢疾,走的时候所长给了一个方子,咱们把药找齐了以后,就分头到各个连队去熬大锅汤。据说这个方子效果相当不错,如果预防成功,今年秋天痢疾发病率能大大地下降。方子里的中药所长说从县城药房里配齐了送来,只有一味主药白头翁药房里没有,需要我们自己去找。这药就生长在太行山里。我当即表示: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吧。 连着两天出去,漫山遍野地跑,也没找到白头翁的影子。星期天下午,我瞒着冯医生,一个人去了更远的地方。已经是下午了,我走到了一个村庄附近,在一遍荒草丛生的山坡上,我惊喜地在石头堆里找到了长着灰白色叶片的白头翁,很快就采了满满的一背篓。站起身来抬头一看,一轮像咸鸭蛋蛋黄一样的落日已经挨近了对面的山梁。我赶紧背起沉甸甸的背篓,下山回部队。翻过了一面铺满了抽了穗的高粱的山坡,一缕口琴声随着山风飘了过来。远远近近的群山,披着夕阳为它们镀上的一层金黄,静静地耸立着,仿佛也在凝神倾听。我迎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曲调很熟悉,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歌:五月的鲜花。谁会在太行山深处用一支口琴吹奏它呢?他吹了一遍又一遍,让夕阳照耀下的太行山陡然添了一抹悲壮的色彩。也让我的心头激涌着一种难言的亢奋。 走得近了,我看见吹口琴的人坐在高粱地边上,他背对着我,吹得全身心投入。我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下,悄悄地倾听着。我认出来了,他是郑西南。不知不觉地,我慢慢地向他走去,直到走到他身后,才停下脚步。郑西南终于发现身后有人,他停止吹奏,回头看看,说了一句:是你呀?就转过头去,不再理会我了。看来我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来打搅他,心里很内疚,我说:对不起,我从这里路过,听见你在吹口琴,而且吹的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就想来看看是谁在吹,不想打扰了你。我这就走,我该回营部了。说完我却没有走,我等着他说什么。郑西南只顾玩弄着手里的口琴,晚霞的光落在口琴亮闪闪的外壳上,光点随着他手的动作在跳跃,从这一面跳到那一面上,又从那一面跳到这一面上。见他一直不开口,我转身准备离去,这时候,郑西南突然说:你不是要去看看小马吗,走,我带你去。说着,他站起身,不由分说拿过我的背篓,往自己肩头上一甩,迈开两条长腿就走。我赶紧跟了上去。 下山,又上山,路旁的酸枣树都挂上了小小的果实,一遍一遍的,盖满了层层叠叠的山冈。我已经走了一天的路,中午没有吃饭,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又累又渴。跟在郑西南的后面一溜小跑。他不时站下等我,他也不回头,听到我的脚步声近了,扯开步子又走。走走停停,绕过一面陡峭的山岩,郑西南眼望着对面山坡上的一遍酸枣林,对气喘吁吁跑到的我说:到了,那就是牤子的墓。 小马安息在一棵柏树下,黑色大理石上镌刻着他的名字:马丙贵烈士之墓。小小的墓园干干净净,看得出来经常都有人来清扫。站在墓前,我静默了很久,心里头不知怎么又响起了小马临死前叫我给他唱过的歌,……洪湖水,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家乡……。让我在他的坟前再为他偷偷地唱一遍吧,小马一定会笑眯眯地静静地听。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喜欢这支歌了。他的贫瘠的家乡水贵如油,所以小马就向往着洪湖水的万顷碧波,向往着荷花在晴空下怒放。最后的时刻他听着洪湖水,眼前一定是波光粼粼,烟波浩淼。他的家乡就幻化成了五谷丰登的鱼米之乡。让他喜滋滋地走进永远,我应该感到欣慰,就是背一百个处分,也值! 郑西南不声不响地弯腰拔掉了墓园边上的一棵小草,扔出去,又用衣袖揩着墓碑上的泥点。他看看我,突然冒出来一句:我好羡慕牤子!我抬起眼睛看着,等着他再往下说,他却转过脸,拎起背篓,说:走吧,该回去了。 晚上,我不能入睡,我在想着郑西南这个人。他让我想了好久好久,想了好久也没想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我好羡慕牤子! 第二天,我去二连熬大锅汤。到了炊事班,郑西南亲自把煮饭的大锅刷得干干净净,留下小张给我帮忙,他带着全班去给菜地浇粪。小张殷勤地跟着我转来转去,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一面嘴里还不停地说东说西。从炊事班的窗子里望出去能看见郑西南他们正在劳动的菜地,郑西南健步如飞地挑粪,动作娴熟地拿锄头松土,像个干了多年农活的老农民。小张往锅里倒了两桶水,见我不住地向外头看,就说:丁卫生员,你是在看我们班长吧?别看他是个城市兵,比我们这些修地球出身的还能吃苦。咱们炊事班的人没有不服他的。我说:我当然知道啦,我们是一年参的军,他在新兵连表现就特突出。我们整个新兵大队没有不知道他的。我觉得他在你们连队也挺不错的,工作那么踏实,一定早就入党了吧?小张的脑袋甩得像个拨浪鼓:没有没有。我很惊异:为什么? 小张说:哪个都说我们班长比党员还党员,党支部报上去好几回了,可上头就是批不准。我又问为什么。小张把声音压低:听说班长的父亲有啥历史问题,一直没搞清楚,所以就影响了班长。我们都替班长打抱不平,班长却说,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晚生了二十年。 我用大锅铲使劲搅着锅里的药汤。我觉得我理解了我的同年战友郑西南。他为什么会一遍又一遍地吹奏《五月的鲜花》,他为什么会说他好羡慕牤子,他为什么会抱怨自己晚生了二十年。和平年代,军人没有了表现忠诚和勇敢的战场,就只有遗憾自己生不逢时了。外面菜地里活已经干完了,郑西南和他的炊事兵们在空地上追追打打。互相扔着土块。大呼小叫的声音传出去好远。郑西南开始的时候抱着膀子站在地边上看热闹,一块土坷拉向他飞来,他眼明手快地接在手里,甩手扔向了打成一团的人堆里,不知砸在了谁的身上,砸得“哎哟哎哟”地乱叫唤,大家转身围向郑西南。郑西南“呵呵”地笑着,把围过来的几个炊事兵一个一个地掀到了地上。此时的他,忘掉了所有的苦闷、烦恼,像个开心的大男孩。但愿他能永远这么高兴、这么快乐。 下篇 第四章 郑西南—— 晚饭后拾掇完炊具,我到楼上去看罗师傅。听二班长说,这几天晚上他咳嗽咳得很厉害。让他不要抽烟他也不听。他说罗师傅听我的,叫我去劝劝罗师傅。 到了二班宿舍,罗师傅果然正叼着烟袋坐在床上,边抽边“咯咯”地干咳。我上去就从他嘴上拿下了烟袋,在他旁边坐下:罗师傅,你看你咳成这样,怎么还抽呢!罗师傅摇摇头叹口气,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来:小郑哪,你看看吧。我接过来看着,信是罗师傅的大女儿写来的,她说:妈妈最近一段时间类风湿又犯了,手指关节又肿又痛,一点活都不能干。她只好请假回家照顾妈妈。想带妈妈去瞧病家里又没有钱,妈妈自己也坚决不去医院。她没有办法,问父亲能不能回去一趟。罗师傅说:小郑,我是想回去一趟,可连里工期这么紧,我不好意思跟连长开口。想寄点钱回去手头又没有,你说我能不急火攻心吗。我把信揣起来,说:罗师傅,这点事值不得急火攻心,交给我了,我把信拿走了,我替你回信。罗师傅点点头,接过烟袋把火掐灭了:小郑哪,又让你…….。我不让他往下说,罗师傅也就什么也不说了。 我替罗师傅写了回信,又把我省下来的五十块钱津贴寄去了。罗师傅知道我会把这些事都替他办妥当,没有了后顾之忧,他就放心地去上工。一号车间完工之后,连里目前进行的项目是冶炼车间的土建施工。砌烟囱的工艺要求很高,连长不放心别人干,就让罗师傅全力以赴。罗师傅每天爬上爬上,出了汗,背心受了凉,又感冒了。他发烧不告诉人,自己偷偷地跑到营卫生所开了点药吃,他的老慢支是多少年的老病根了,吃一般的药根本就没有用,病情越拖越重。那天下午从高高的架子上下来,他咳得直不起腰来,突然吐出来一口血。把连长指导员都吓坏了,马上亲自把他抬到了营卫生所。 已经吹过了熄灯号,我和小张在厨房里做明天早饭的准备。小丁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她说罗师傅不肯睡觉,非要让我去一趟。我知道罗师傅叫我去干什么,就到他宿舍床下的木箱里拿了几片烟叶,赶到卫生所去了。 罗师傅果然是烟瘾犯了。看我拿了烟叶来,小丁的眼睛立刻瞪得圆溜溜的。我当然不会让罗师傅抽烟,我拿着烟叶,送到罗师傅鼻子底下让他闻了一阵。罗师傅才心满意足地躺下了。 天穹上繁星点点,一轮皓月当空,夜风习习,金钟儿在墙角的草丛里不时地哼唱几声。远处的山影,错落有致地排列成行。山边的那条小河悄无声息地流淌着,月光照着它波光粼膦,既有几分神秘又显得楚楚动人。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太行山的夜晚太美了,美得叫人想不出词句来形容她。 小丁坐在我旁边,她要等罗师傅输完了液体才能去睡觉。她不催我走,大概是希望我留下来陪陪她。我也愿意在这么美好的夜晚,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想,就这么没有一点心事地坐着,这就是人生的一种享受,而且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小丁起身到屋里去看了看罗师傅的情况,回来以后她告诉我:罗师傅睡着了。她又坐下,过了一会,她说:讲个故事吧,郑西南。我问:讲什么呢?她想了一会说:讲一个你经历过的事。我立刻就想起了我经历过的永生难忘的那件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把它深埋在心底,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今天,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我要把它讲给小丁听。 于是,我就在一遍灿灿的星空下,开始了我的讲述—— ———— 我和郗阳还有余霞在云南境内绕来绕去地绕了一个多月,终于找到个空子出了国境。为了怕遇到当地的人语言不通引起麻烦,我们绕开村落,一直走在荒无人烟的大山里。热带的森林真是最集中地体现了生物的多样性的地方,高树黛色参天,灌木茂盛稠密,野草遍山遍野,森林里有数不清种类的虫豸,硕大的蚊子、肥壮的蚂蝗,长着尖尖啮齿的蚂蚁,嗡嗡乱叫的野蜂,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黄的、红的、绿的小虫子,轮番地向我们进攻,把我们的脸都咬肿了。在草丛里无声地滑动的那些色彩斑斓、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蛇类构成了对我们最大的威胁。我们必须一边走一边用棍子击打草丛,小心地迈着每一步。渴了,我们喝山泉,饿了,摘树上的野果充饥。脚上打出了血泡,双腿走得发肿,但我们一天也没停下过脚步,什么,也阻挡不住我们向远方的抗击美国侵略者的战场行进。 翻过了一座山,又是一座山。郗阳走在最前面开路,中间是余霞,我瘸着腿断后。一路上,余霞不时地停下,蹲在路边干呕。我和郗阳都以为她生病了,可是余霞说她没什么不舒服,就是偶尔发恶心。过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们都不知道,那是一个新的生命在孕育过程中引起的反应。我们谁都不愿提回去这个字眼,余霞更是不愿回去。恶心的感觉一过,她就放开嗓子大声唱歌,她从前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台柱子,又会唱又能跳。她的嗓音真是好听极了,她一唱,我就觉得她的喉咙里一定是有一片金片或是银片再不然就是铜片在颤动发音,要不然她怎么可能发出像金属一般清脆悦耳的声音来呢。密林里的小鸟在啁啾鸣啭,伴着余霞的声声歌唱,远远近近的山峰也一起此起彼伏地回应着。 也不知走了几天了,我们还是在群山中翻越,那是一遍喀斯特地貌的山岭,这种类型的山地洞穴特别地多,岩石坚硬,还多棱多角的,摔一跤磕上去肯定是皮开肉绽。走着走着,乌云渐渐地压上了我们的头顶,还没等我们找到避雨的地方,瓢泼大雨就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密集的雨点打得我们连眼睛都睁不开,脚下的路也辨认不清了。郗阳扯着嗓子拼命地喊,让我和余霞跟上他,赶快下山去。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它一定是从我们头顶上的那遍云彩里发出来的,晃得我的眼前一遍白光。等我睁开眼时,余霞正四下里寻找着郗阳的身影。就那么一闪电的工夫,郗阳就不见了。我和余霞急得六神无主,在山腰上团团乱转,两人齐声高喊着:郗阳,郗阳,你在哪儿?可郗阳像是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怎么喊他也不答应。余霞“呜呜”地哭出了声,我顾不上安慰她,只顾把手围在嘴边,对着沉默无语的山野一声接一声地喊:郗阳,郗阳!直到把嗓子都喊哑了。 云贵高原的雨飘忽无定,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的工夫,闪电躲进了云层,雷声收敛了威风,雨点越来越小,终于停止了洒落,乌云被疾风卷着,像一支溃败的军队,很快地退到了天边。头上,蓝天又探出脸来。我和余霞颓然地坐在石头上,不知该怎么办。余霞的眼泪不停地流淌,她又开始恶心了,她用手捂着嘴,使劲地咽着口水。突然,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屏住呼吸倾听着。我也竖起了耳朵,仿佛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断断续续微弱的呼叫:余霞,余霞,郑西南!余霞听清楚了,是郗阳在叫我们,她喜出望外,站起身就向喊声传来的地方跑,一边喊着:郗阳,你在哪里呀!我也高兴地跟着余霞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好了,郗阳还活着,他是我们的主心骨,有了他,我们就能如愿地到达我们的目的地。我们三个人已经成了一个整体,少了一个也不行! 我和余霞迎着郗阳的喊声隐隐约约传来的地方跑去,那是我们走过的路,路上怪石嶙峋,荒草丛生,藤蔓虬结,奇怪的是,郗阳的喊声听起来总是很遥远,还瓮声瓮气的,仿佛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余霞疑惑地站住脚,四下寻找着:郗阳,你到底在哪儿呀?郗阳说:你们小心着点,看着脚下,我掉到一个坑里了。循着郗阳的声音,我拨开乱草,一个直径大约三十公分的洞口狰狞险恶地出现在眼前,我探头向下看,黑糊糊地看不见底。郗阳在下面说:西南,我看见你了。余霞一把扒拉开我,趴到了洞口边,郗阳说:余霞,我也看见你了。余霞说:郗阳,我怎么看不见你呀,你怎么样啊?郗阳说:还好。余霞说:那你快上来呀!郗阳苦笑着说:要能上去我还不上去吗?余霞说:你等着,我下去帮你。说着,她坐到洞口,准备往下跳。郗阳厉声喊道:你别跳!余霞急得又要哭了:那怎么办,你自己又上不来,还不许我下去。郗阳说:西南,你去扯几根葛藤来,越长越好,拧在一起,给我放下来。余霞说:你是让我们用葛藤把你拉上来对吧。你真是智多星!我也去。西南,我们快点。 我们扯了好几根葛藤,拧在一起,拧成了一根又粗又长的青色长绳,慢慢地放下洞去。几乎要放到尽头了,郗阳才说:行了。余霞两只手紧紧地抓住葛藤,做好了出大力的准备:郗阳,你抓好了,我和西南一定把你拉上来!过了一阵,郗阳又说:行了,拉吧。我和余霞立刻一起使劲,可是,出乎我们意料的是,手上的感觉很轻,轻得几乎用不着使什么劲就能拉动了。余霞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向下喊道:郗阳。怎么回事,你没拉住绳子啊?郗阳说:你们先拉上去再说。 我把葛藤拉了上来,上边栓着我们唯一的一个背包。背包是我们出境前边境的驻军送给我们的,他们还送给了我们好几包压缩饼干。背包里还放着我的那颗手榴弹,这是我们最宝贵的财产,一路上一直是郗阳亲自背着的。郗阳说: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能动用包里的东西。余霞三下两下解下了背包,又把绳子往洞里送:郗阳,这下我们该拉你上来了。好一阵不见郗阳的回应。他也没拉住我们放下去的葛藤。余霞急得跳脚:郗阳,你怎么回事啊!你快拉住绳子呀!郗阳沉默着,黑黑的山洞也沉默着。后来,郗阳说话了,他说:余霞,西南,你们走吧。我上不去了,我的腰摔断了,我一点都动不了啦。余霞一听又哭了,我说:郗阳,我下去背你,无论如何我也要把你弄上来,我们不能丢下你,我们一定要一起走!郗阳说:我连动都动不了啦,更别说走路了。我不能拖累你们,这么一来谁也上不了前线了!你们走吧,到了前线,替我多消灭几个美国鬼子。我就可以含笑九泉了!嘿嘿,我现在就是在九泉之下了,旁边就是暗河的水,不过是条小暗河,连人的脚面都淹不了。听了郗阳的话,我也哭了,想到我们三个人一路同甘共苦,眼看就要到达我们的目的地了,却出了这么倒霉的事,也许郗阳他真的不能和我们一起再往前走了,我难过得一塌糊涂。余霞这时反倒不哭了,她趴倒在洞口边,好像要和郗阳离得更近一点:郗阳,郗阳,我不离开你。我要守着你。郗阳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语不成句,他一定是忍受着难以忍受的巨大痛苦。他喊着我的名字说:西南,你拽着余霞走吧,天快黑了,你们不能在这山上久留。快走吧,就算我求你们了!我说:那你怎么办?你说我们能扔下你狠心走吗!郗阳说:不要替我担心,像我这样的人遇事总为自己考虑,你说我能不替自己想好解决的方式方法吗?我不会忍受太久的痛苦的,我已经不能忍受了,你们放心走吧,你们走了,我就会很舒服地睡着了。我一听,马上拿过背包来,打开一看,几包饼干都在,只有我的那颗手榴弹没有了。我扔下背包,转身趴到洞口边上,使出浑身的力气大喊:郗阳,你不能——,你不能——,我马上就回去,我找人来把你救出来,你不能做傻事!郗阳!郗阳慢悠悠地说:我一点也不傻,除了这条路我已经没有另外的选择了!我巴不得这么做,这样我能早点脱离痛苦。西南,我很痛,你想象不出来我有多么痛,我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我说:郗阳,你就不能坚持一下吗?你不是常说,坚持到底就是胜利,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你坚持一会,我们能想出办法来的!郗阳说:能坚持我肯定坚持,可现在我不能坚持了,坚持一分钟对我来说都太痛苦了!西南,我求你了,你带着余霞快走吧!你要好好照顾她,她好像是有孩子了,是我郗阳的孩子!你们走吧,你们走了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觉了,我就不会这么痛了!我求你们了!走吧,走吧!我的泪水滚滚地流,我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我看着余霞,她坐在洞口旁,一只手撑着身子,一只手揪着一把草,眼睛呆呆地盯着洞口,人就像傻了一样。我过去,拉起她来:余霞,我们走吧,我们走吧。余霞被我拖着向前走,眼睛却一直望着那个洞口。走了一段,我们听见郗阳在喊:余霞,西南,再见了! 余霞突然挣开了我的手,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声:不!她飞步向洞口奔去,一边喊着:郗阳,你等等我!周围的群山也一起喊着:郗阳,你等等我!你等等我!我醒过神来拔腿去追,可是刚跑了几步,余霞已经跑到了洞口前,她一点也没有犹豫,也一点没有迟疑,双臂一扬,飞身跃下了山洞。这时,群山还拖着长长的尾音,一递一句地重复着余霞清脆的喊声:你等等我,你等等我……!余音缭绕,一直传到了天边。 洞里,响起了一下沉闷的爆炸声,然后,一切就归于寂静。天边,衔山的落日正在晚霞的簇拥下缓缓下沉,太阳和云霞是永远的伴侣,它们依偎在一起,映衬出天地间最最惊心动魄的美丽!我掉头走了,一直向南走去。第二天,我就在一遍密林里找到了一支隐藏在防护网下的高炮部队,吃惊的哨兵把我领到了指挥部里,听到了熟悉的语言,看到了亲切的面孔,我不禁又热泪滚滚而下,我哭着请求参战,可是他们根本就不答应,立刻就要把我送回国。我泣不成声地说了我们一起来的是三个人,现在只剩下我断线风筝独自飘落的经过。他们听了,好久都不说话,后来,营长替我擦干眼泪,说:好,你留下吧,但是你只能参加一次战斗,然后你搭我们的车回国去。 战斗警报拉响,营长亲自给我戴上了一顶钢盔,我站到了填弹手的位置上。心“砰砰”地跳,拳头快要攥出水来了。终于,十几架美国飞机从云彩里钻了出来,钻进了我们高高昂起头的火炮的射程,射击的命令一下达,我抱起炮弹,在真正的炮手的帮助下,准准地把它送进了炮膛。第一颗是我自己的,第二颗是郗阳的,第三颗是余霞的…..!我在心里数着,把属于我、郗阳、还有美丽的余霞的炮弹一颗颗地送进愤怒地振动着的火炮,看着它们呼啸着飞上天空。一架f105被密集的火网击中了,它屁股上拖着又粗又长的黑烟,哀鸣着、摇晃着坠下地来,一头撞向一座山头,“轰”地一声爆炸了。 —————— 。 我讲完了。沉默了一阵之后,小丁问我:后来呢?我说:后来我就回来了。又沉默了一阵,她说:可惜那时候我不认识你,要是我认识你,我就和你们一起去了。 我转过脸看着她,她也用泪光盈盈的眼睛看着我。这双眼睛使我又有了一种冲动,我想像郗阳当年抱着余霞那样,把她抱进我的怀里。我想极了,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这个欲望。她一点都不知道我的念头,她把眼睛投向湛蓝得像深海一样的星空,喃喃地念着两个名字:郗阳,余霞。然后她又问我:他们多大?郗阳和余霞。我回答:郗阳十八,余霞十七。她说:他们太年轻了!我问她:你说他们死得值吗?她想了想,很肯定地回答我:我觉得值。为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去死,就算没有达到目的,那也值。她问我:后来你告诉他们的家里人了吗?我摇摇头:没有,我不知道郗阳和余霞的家里人在哪儿,没有办法告诉。我也没有告诉其他的任何人,我觉得郗阳和余霞一定愿意安安静静地睡在大山里头,不愿意别人去打搅他们。她若有所思地说:是呀,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想不到这个看上去很稚嫩柔弱的姑娘还知道这句话,她一字一顿地说出来,使这句充满了男子汉冲天豪气的诗句有了咏叹调一般的韵律。那时,我真想伸出一只手去,攥住她的一只手,我们拉着手一起看澄空万里,星移斗转。可是我又一次地控制住了自己,我迫使自己不去看她,迫使自己忘记她正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可是这是忘不了的。我只好闭上眼睛,默默地倾听着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跃动。 后来,我常常在想,要是那天晚上我伸手拉住了她的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们会不会从此牵着手走过我们的人生四季。有的时候我也感到后悔极了,若是当时我鼓起了勇气,拉住了她的手,那我们就有可能在许许多多安详幽静的夜晚,坐在一起说起过去、现在和未来。但也可能事与愿违,因为我们那时受的教育就是要忘却自我,抛弃自我的一切欲望。是呀,什么都可能发生,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年轻的那个年代,许多时候一份感情只能被迫痛苦而甜美地藏着,深深地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像一湖春水在冰层下悄悄地掀着波澜。直到地老天荒,一切都成为飘渺而遥远的梦。 下篇 第五章 丁雪晴—— 我们的防病治病任务完成了,离开三分部的时候,好多连里的代表都来欢送我们,郑西南没有来,我一直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可是到最后他也没有出现。临到开车的时候,小张来了,他代表二连炊事班全体战友送给我一个笔记本。上了车,我打开扉页,看见上面写着两行豪放的诗句:志存胸内跃红日,乐在天涯战恶风。我想一定是郑西南写的,翻来覆去地把它看了好久,默默地把它记在了心里。 回到所里,马上就知道了我走后的这两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楚明和季咏梅也调出了炊事班,和我一样做了卫生员。她们也很快地掌握了护理技术,每天进出病房,为伤病员热情服务。 离开太行山以后,我非常恋恋不舍,眼里经常出现的就是山里的景象,天天做梦都仿佛还在牟家峪,甚至有几回还梦见了自己又心惊胆战地去给二连的那群猪打针。它们不堪疼痛,就在猪圈里发生了暴动。这时,郑西南来了,他一出现,猪就乖乖地趴下了,听任我在它们的耳根子下扎针,个个一动不动。 楚明那天上中班,我因为刚回来睡不着觉,就跑到病房去陪她。她去给病员量血压,我也跟着去了。走进病房,我一眼就认出来这个患者就是我们新训队的甘队长。 他记性真好,也认出我来了:小鬼,你也是这里的呀!我说:是,我去三分部下医疗队刚回来,不知道首长在我们所里住院。甘团长说:你们这才麻烦哩!来了就不让走,我回去了就再也不来了!楚明量完血压,从耳朵上取下听诊器:甘团长,你看你不好好休息,血压又上去了!甘团长忙问:多少?楚明一本正经地说:高压一百三十,低压八十九。甘团长一听立时眉开眼笑:这不下来了嘛!好哇小楚,你欺骗我革命老军人 ,我要罚你!楚明问:怎么罚我?甘团长坐直了身体:罚你给我讲个故事,唉,天天压着这块床板,天天望着天花板睡不着觉,你们知道这滋味吗!楚明说:讲就讲,只是有个条件,我讲了你就不许总是闹出院。你来的时候多危险啊,血压高得把我们所长眼都给吓直了!我讲了啊,甘团长你要说话算数!在新兵连的时候,你时不时地来一场紧急集合,还不是吓得我们天天晚上睡不着。我们俩的地铺挨着,一天晚上,紧急集合号又吹响了,我翻身起来抓起一件棉衣就往身上套。那棉衣不知怎么的变小了,一只胳臂怎么伸也伸不进去,好不容易才套上了,可扣子一颗也扣不上,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赶紧打背包。小丁还赖着不起来,我就把她的棉衣扔过去,叫她快起来。后来你命令我们去消灭空降的敌人,一口气跑了十里地,我的棉衣一路上都敞着,喝了一路的风。幸亏是晚上,要是白天让你看见了,还不得把胡子给我刮得嚓嚓的!说我军容风纪不正。演习完毕回到宿舍,过了好久,小丁才哭丧着脸进来了,脸上又是土又是泪痕,涂得跟个花猫似的。她的棉衣又肥又大,都拖到大腿那儿了。我一看才发现不对头,敢情昨天晚上她这个小瘦子穿了我的二号,我这个大胖子穿了她的五号棉衣!怪不得我连一颗扣子都扣不上,我还以为我一夜之间又长胖了哩。我说:哎呀小丁,你怎么把我的棉衣抓去穿了,害得我都感冒了,直打喷嚏!小丁这时也才回过神来了:好哇你,你把我害惨了。这件棉衣又肥又大,我穿上跑都跑不动,一路上光摔跟斗,把背包都摔散了,甘队长还批评我,呜……。说着,她又伤心地哭起来了。我才回想起来,是我先穿了她的棉衣,又把我的棉衣抓起来扔给了她,罪魁祸首原来是我自己,于是我赶快给她陪不是。甘队长,你也应该给小丁道歉,她那天晚上掉队情有可原。甘队长笑得气都接不上来了:你们这些丫头啊,什么洋相都叫你们给出尽了!还有一排的你们的一个战友,新训快结束时不是给你们发了领章帽徽吗,那天早上集合,我一眼看见她在队列里站着,帽徽是缀在帽子上了,可领章没有。我问她:领章怎么不缝上?她说:报告队长我缝上了的。我说:那你缝在哪里的,你指给我看看,她偏着脑袋扯着自己的领子使劲地找,就是找不出来,急得眼泪也快出来了。几百号人都站着等她找。后来找出来了,是她的班长替她找出来的。她的确是缝在衣领上了,不过她缝在衣领的背面了。我们都还记得这件事,笑了半天。甘队长说:哎呀,一转眼你们也成了老兵了。说实话,我带了十几年的兵了,还就数你们这一年的兵素质高。有文化,有干劲,有想法,干得都不错!咱们这支部队有了你们,大有希望,大有前途!好好干,我等着看你们都给我干点名堂出来!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分,楚明忙完了当班的事情,我和她就坐在办公室的灯下说话。我对她说起了郑西南。楚明问:就是咱们在新训队时经常听到表扬他的那个郑西南吗?我说:对,就是他。你知道他从前的事吗?他去过越南!他去抗美援越,真的参加了战斗!我把郑西南对我讲的一五一十都讲给了楚明听,楚明听了,好半天都不说话,后来她说:了不起!了不起!他居然还有这样的经历! 那天晚上,我们的话题总围绕着郑西南转,我把我知道的他的情况一股脑儿都告诉了楚明。楚明边听边看着我,那眼神十分的意味深长,十分的耐人寻味。我就停下不说了,问她: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瞅着我?楚明一笑:雪晴哪,我看出内容来了你知道吗?我问她:什么内容?楚明说:你装糊涂!我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没装糊涂,我真不知道你看出什么内容来了。你说嘛,别跟我绕圈子行不行?楚明看着我的眼睛,问道:雪晴,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爱上他了?我还是摸不着头脑:谁呀?我爱上谁啦?楚明有点不耐烦了:你还装!就是你说了一晚上的那个郑西南呗!你以为我听不出来? 我楞住了。我从小受过的教育很多都与“爱”这个字眼有关,我爱党爱人民,爱租国爱社会主义,爱部队爱战友,爱父母爱亲人。但是,我还是第一次跟这种意义上的 “爱”字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第一次跟这种意义上的这个字有了若有若无的关联。它既神秘又让人让脸红心跳,既美好又让人觉得不可捉摸。我一点都没有做好迎接它的到来的思想准备,莫非它就像一场随风潜来的夜雨,悄悄地降临在我的生命中了吗?它来了,我能拒绝它吗?我扪心自问,我自问自心,不,我舍不得,我割舍不下,我要找出成千上万个理由来,让它在我的心里常驻。就像禾苗不会拒绝春雨的滋润, 花朵不会拒绝蜜蜂的造访。 楚明偏着脑袋打量着我: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了?这时,我想起了和她还有季咏梅一起发过的誓言,一时真是说不出话来。楚明逼着问我:说话,我数一二三,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她还真数了,数到二又二分之一点九的时候,我说:你什么意思嘛,你不过就是想要谴责我一顿嘛,我知道你的嘴比磨得最快的刀子还快嘛!连教导员都说不过你嘛!可是楚明同志,我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你没有理由谴责得了我!楚明见我这么理直气壮,有点想不通了:呃,我干吗要谴责你呢?我谴责你哪门子呀!我是替你高兴你明白吗!我很纳闷:那咱们发的誓呢,不算数啦?我还以为你说我不守誓言,要狠狠地挖苦我一通哩,我再有几个胆子,我也不敢违背咱们当初的决定啊!楚明说:你还当真啦?我点点头:我怎么会不当真呢!我一直就非常当真的!醒着睡着的时候我都在想,我这一生要神圣庄严地度过,要全心全意地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做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不能有任何私心杂念,什么爱呀什么情呀这些污七八糟的字眼绝不能在我的人生字典中出现!楚明笑得浑身打颤:你呀你,真信进去了!我说:那你们当初信誓旦旦的,就是信口开河胡乱讲的了?楚明敛起笑容:其实发誓赌咒完全是在一定的情势下情不自禁的举动,注意,是一定的情势之下!那么情势变了,誓言完全可以重来一遍。现在,你完全可以发这样一个誓,我,丁雪晴,决心像伟大的革命导师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一样,找到一个革命伴侣,和他一起,共同为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献身!我被她的这套理论闹得哭笑不得:左说右说歪说正说反正你都占理,怎么说你都能找到最最充足的理由!楚明不理会我,继续发挥着她的言论:是嘛,谁都得承认,马克思因为有燕妮,才创造出了马克思主义。列宁的夫人克鲁普斯卡雅是他最忠诚的战友,连恩格斯也有个爱尔兰小女工安妮,她虽然没有跟恩格斯正式成为夫妻。但一直忠心耿耿地陪伴着他。楚明长篇大论洋洋洒洒地还说了好多好多,以印证她认为帮我推翻誓言的可行性和必行性。但后来我已经没注意她在说什么了,我在暗地里想着,想着还在太行山深处的郑西南。想着他会这样看待我和我内心为他而掀起的感情波澜。我在想着那个字眼——爱。 等楚明说累了,端起杯子喝完水之后,我说:楚明,你说“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看你这个理论家 到底能不能准确描述出来。楚明沉吟了一阵,这世界上也许没有几个问题能难得倒她,但这个问题她大概研究得并不深入透彻,所以颇费了一番琢磨:我想啊,一个人他一生中可以喜欢很多的人,但爱的人应该只有一个!所以我觉得爱应该是喜欢的进一步,或是说更高级的阶段,就像共产主义是社会主义的更高阶段一样的道理。爱一个人,你会时时刻刻地想着他,想把自己的生命跟他联系在一起,甚至愿意为他牺牲自己的一切,不但愿意跟他生在一起,甚至愿意跟他一起去死。郑西南讲的那个故事里的那两个红卫兵,那就是生死相随真正的爱情了!说老实话,我还没有听说过这么悲切而美丽的爱情故事,我都被感动得心脏在胸膛里翻了几个滚!你呢?我说:当时我都听哭了,因为怕郑西南笑话,我一直拼命地忍啊忍啊,但还是没能忍住。楚明说:我们把话绕远了,现在该绕回来了,雪晴,不用你亲口承认,我这双眼睛已经把什么都看出来了,你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这个人了! 什么都哄不过我你懂吗! 这样的情势之下,我只有用沉默来表示认可她的判断了。 我对楚明承认了事实,我也使自己认识到了这个事实:怪不得我总爱想他,总爱谈起他,做梦梦见他,想起他心里就有一种很温馨很温暖的感觉。原来就是那份让人又高兴又畏惧的感情在兴风作浪!楚明又问我了: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办?有打算没有啊?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楚明,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楚明倒是快人快语:这还不好说,找他去呀!这压根就不是什么好主意,我又摇了摇头:说得轻松,你忘了咱们教导员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了,战士不能谈恋爱,战士不准谈恋爱!谁敢跨过这条线,轻的处分重的复员!楚明大不以为然:我插队那地方的老乡最爱说一句话,听见拉拉蛄叫,就不种地了?你不会悄悄的呀,谁也不让知道。咱们不可能永远都当兵吧,几年以后就船到码头车到站又成了老百姓,进步得好了说不定能混上四个兜穿穿,到那时候就顺理成章正大光明水到渠成。否则的话你可能一辈子都要后悔的!我说:你说那么多,可是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呢!楚明说:接触了那么多次,你应该观察出点什么来了呀!我说:哪里观察得出什么呀,他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的,连笑都没对我笑过,甚至可以说他连正眼都没瞧过我!听了我的话,楚明没有立即做出反应了。她大概也觉得我是属于剃头挑子一头热,那一头真的心如古井止水,你丢无数块石头下去他也不会泛起涟漪,这可是比较麻烦的!她拿着笔在交班本上胡乱画了很久,心里一定很替我着急。后来她一下把笔扔了好远:你听我跟你说,他为什么跟你讲那个故事,为什么单单挑你来讲,我觉得这里面很有戏!起码他把你看成了不一般的人,他有向你倾诉的愿望,他才可能跟你讲这些。雪晴,我还是那句话,你应该把握好时机,否则你真的可能要抱憾终身的。 过“八一”建军节了,这是我们最隆重的节日,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要会餐。何师傅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为干部战士准备了几桌丰盛的宴席。我们以茶代酒,吃喝得个个红光满面的时候。何师傅才出现在门口。鲁捷对着他翘起大拇指:大师傅,今天这手艺没得说,比得上国宴的水平了,好来塞好来塞!何师傅没喝酒却也满面放光,笑得在脸上已经找不到眼睛了:丢你个老母,吃了还把你嘴巴塞不住!鲁捷不干了,到何师傅床底下提溜来他泡药酒的大瓶子,和几个男兵把何师傅围起来一阵乱灌,灌到最后,何师傅都快钻到桌子底下去了。直睡到第二天都起不了床。教导员从来就讨厌人喝酒,更讨厌人喝醉了不干活,他认为那是装的。他到何师傅床跟前叫师傅起来上灶,何师傅起不来,他就守在床头训斥何师傅,声音好大,一栋楼都能听见。咏梅上了夜班睡不着觉,翻身起来就到了炊事班的宿舍,脸上堆着笑,她跟教导员说:教导员,你训他他也听不见,反倒把伤病员同志们影响得不能很好地养病了。教导员转脸看见是咏梅,眉头立刻在脑门上紧急集合了:你来干什么?咏梅说:我跟何师傅在病号灶并肩战斗了两年,我们是革命战友,我来看看他不可以吗?教导员说:不像话!他没明说是何师傅不像话还是咏梅不像话,咏梅只做不知,说:咱们院长都说何师傅跟着部队天南地北地跑,老头不容易,妻儿老小都隔那么老远,只有把酒瓶子当亲人了。想喝就让他喝,买不到酒想方设法都要满足他。教导员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越胀越粗:喝了连班都不上,我可没有那么迁就他!咏梅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他又不是不想上班,是实在起不了床上不了班啦。教导员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来替他上灶吧,跟了他两年,我偷了他不少的手艺,保证伤病员同志们满意!教导员瞪着昏睡不醒的何师傅,狠狠地丢下一句话:你等着!就走了。咏梅也不管教导员是叫谁等着,喂师傅喝了半杯水,真的跑到病号灶掌勺去了。 那一年所里有个工农兵学员的名额,好多人都推举季咏梅去。可是到最后却是鲁捷去了。鲁捷那段时间表现特别的突出,几乎天天早上一大早地起来扫院子,给大伙打洗脸水。星期天也不休息,到病房里给起不了床的病员剪指甲,洗头。还找教导员汇报活思想,一谈就谈到半夜。我们都替咏梅着急,叫她也表现表现。可是咏梅说: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教导员不是让我等着吗,他就等着这样的时候拿双小鞋出来套在我脚上。可是我不怕,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什么钢鞋铁鞋玻璃小鞋有就拿出来,穿上无非就是挤挤脚罢了! 我们的三人马列主义学习小组活动无形中也停止了,只有楚明独自一人还在坚持着,她孜孜不倦地啃着晦涩难懂的《反杜林论》,在书上画了无数的道道和圈圈,大热天读不下去,她就打来一盆凉水,坐在凳子上,把两只脚泡在凉水盆子里读。她的脑袋随着字行起起伏伏,真像一只春蚕在桑叶间贪婪地咀嚼。咏梅跟来住院的县剧团的一个演员学会了吹笛子,一有空她就呜呜咽咽地吹奏。她学得很快,几部样板戏里的选段她几乎都学会了,她爱在夜晚的时候吹奏,吹得周围的群山都听上了瘾,常常把月亮请上山巅,照着它们一遍肃穆寂静,听得是如痴如醉。 而在那段时间里,我已经到了活得有点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地步了,我觉得我的脑袋完全是为了承载郑西南这个人而存在的一样。我长着这颗脑袋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一刻不忘地想着他,记着他。他无时不刻地总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以至于我常常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楚明说:藏在心里悄悄地不让人知道的感情没有任何价值,应该找个时候让他知道,这样感情才能开出花,结出果来!从那以后,我就热切地等着一个机会,等着找到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最好是在太行山的一座静谧的山冈上,最好是在太阳云霓在天边幻化出叫人动情的图画的时候,最好是在他也无比地渴望找到一个志同道合一起走过人生风雨的同路人的时候,在那样的时候,我把我的所思所想所望一下子都告诉给他。他会不会像郗阳拥抱余霞那样,把我拥进他的怀抱呢?我盼着,我等着,我怀着幸福和不安的心情,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下篇 第六章 郑西南—— 当胜利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又突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正在猪圈里忙活。母猪下崽了,一口气下了八个。这是我们第一次接生,大家都没有经验,忙得一塌糊涂。小张踩着了地上的血水,摔了个仰面朝天,半个背上又是泥又是水的,几个人顺势在他身上揩着手上的血水,小张爬起来追着他们连踢带打。这时,一个人出现在门口,伸着脖子使劲地朝里头看,一面喊着:郑西南。我答应着,站起身,把双手在身上擦擦,朝门口走去。李胜利用两个手指头捏着鼻子,看着我走过去。他问道:什么味啊!我说:添丁进口的味道,你小子闻到了是你的福分。你不是复员回家了吗,怎么又逛到这儿来了!胜利把我拽出去,在外头他长长地出了口大气:哎,憋死我了!我是回去了,等着分配工作,闲得无聊,一想干脆来看看我哥吧。又是好几个月没捞着见面了,也不知混到什么份上了。打了张火车票我就来了。怎么样,还行?我说:还行!还不错。胜利一瘪嘴:得了吧,行什么呀,猪喂了这么一大圈,没有功劳也有点苦劳吧。连个组织问题都没解决。我说:一来就扯这些没味道的干吗 。胜利,我爸我妈还有西安都好吧?胜利说:好,都好。以后慢慢地跟你说。我问他:慢慢说?你打算呆多久啊?他想了一想:这回来了,就不走了,就在沙家浜住下了。啥时候达到目的,啥时候再开拔。哎,你给我找个地方住吧。我说:只有住招待所,那里条件简陋,你可得受点委屈了。 晚上,我到招待所去陪胜利,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得满屋烟雾腾腾。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小子这次来藏了一肚子的心事。不像从前那样大大咧咧、嘻天哈地的。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一会,胜利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说:哥,我一到家,就看你爸去了。你爸见面就问我,复员了?入党没?我说没有。你爸爸就说:你是情有可原,吊儿郎当、怕苦怕累,三天两头往家跑。可是我们西南我就想不通了,明明在部队里干得很不错,为啥当兵快三年了这组织问题也没解决了。哥,你知道了吧,你爸爸他如今日思夜想的就是希望你早日入党。我苦笑了一下:这不由我自己的意志为转移,我能做到的,就是踏踏实实地干好我的本职工作,接受组织的考验。胜利说:可这考验也该有个头吧?要考验到啥时候?海枯石烂?河水倒流?十年、二十年、一辈子?两辈子?我忍不住笑了:没那么久。胜利又一瘪嘴:哥,你不要盲目乐观,我跟你说,事实是只要你爸爸那问题没个结论,你就情等着组织的考验吧!我说:这我比你更清楚,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爸他不摸底,老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当然不能跟他说实话,那样他更苦闷。他是上了点岁数的人了,不能让他过多地生气。胜利点头表示完全同意:是,哥,他真的是再也不能生气了!哎呀,我的哥呀,你也真的是很难啊!听他这口气,我非常好笑:你这是怎么了,长吁短叹的,比卖花姑娘还苦大仇深。现在怎么追着我叫哥,从前我让你叫,你非一口一个郑西南郑西南的。怎么想通的?胜利狡地眨眨眼睛:因为现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就是我的哥了。我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笑而不答:以后你自然就知道了。这小子岔开了话题:哥,我这次来,是有明确的目的的,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助你一臂之力。我用手撩开飘在面前的烟雾,问他:你能帮我什么忙?他说:帮你加强火力,顺顺当当地把组织问题这个堡垒攻下来,硬攻不行就强攻,总而言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有些好笑:入党是我自己的事,你能使啥劲?趁早向后转回去吧,回去晚了当心分不到好工作。他笑道:凭我李胜利能没个好工作?哥,你别替我操心,还是把你的事办塌实了再说。我来不是白来的,是有打算才走这么一趟的。你先让我看看。先摸清情况再考虑用什么进攻手段。我伸手揪住他的耳朵:你小子神神鬼鬼的,捣什么鬼?胜利“哎哟哎哟”地叫,他把我的手扒拉开,揉着他那只招风耳说:你们家的人怎么都爱揪人哪,不是揪耳朵就是揪鼻子,我要是真进了你们家的门,过不了多久,鼻子就给揪成匹诺曹那样的,耳朵呢,就像你那群心爱的猪八戒了。哥,说真的,就是为了你,为了你们家,我才肯下这么大的本钱,换一个人,我连尿都不尿他!好了,我坐了几天的火车,累得够戗,想睡下了,你回去看你那群宝贝猪八戒吧。 后来几天,胜利就在三分部工地上荡来荡去,和我们连长指导员坐在一起一本正经地谈话,一根接一根地递烟;跟炊事班的炊事员们很快就混熟了,拍拍打打地称兄道弟。我们做饭时他翘着二郎腿叼着烟在一边说天论地,吃饭的时候他端上碗就吃,一边还对我们的烹调技术发表些不咸不淡的评论。虽然那天晚上他在招待所里跟我说了那么大一通,但我估计他一定是在家闲得无聊,又跟他父亲成天一个钉子一个眼的,所以就跑到我这里打发时间来了。我也没催着他回去,他愿呆多久就呆多久。这地方属于穷乡僻壤,连电影都很少看一场。他在这里肯定是呆不住的。我的估计没有错,住了不到十天,李胜利就准备打道回府了。我找人替他买好了火车票,晚上我把票给他送到了招待所里。胜利盘腿坐在床上,又把他那张脸隐藏在烟雾后面,慢条斯理地说:哥,你都看见了,我跟你们的连长指导员都深入地进行了交谈,谈得很透彻。我说:你多此一举,想帮我求情还是开后门?他仍然不紧不慢地说:你别这么说嘛,多难听哪!我找他们呢是想了解了解你的情况。你们那连长和指导员都不错,是我党我军的优秀干部。他们对你的印象非常好。也一心想让你早点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在他们的心目中,你是完全合格的。可就是报上去营党委压着不批,说是你父亲的问题比较严重;所以更要对你严格把关。哥,你没日没夜,吃苦耐劳,踏踏实实地干,知道他们怎么说?他们说你工作虽然干得不错,但表现并不是特别突出。在关键时刻能不能冲得上去还得打个问号。我说:这只能怪我生得不是时候,和平年代关键时刻太少,少得让人永远都没有机会碰得到。要是生在我们父亲他们那样的时候,随时随地都有关键时刻,打冲锋、炸碉堡,那多来劲,敢不敢冲在前头刺刀见红,谁是英雄谁是孬种一清二楚一目了然。胜利甩甩脑袋:我说,你现在就缺一个关键时刻,关键时刻!他的眉毛在脑门上上上下下地跳,忽而又定住了,一对眼睛冒出光来:没有关键时刻,咱就不会制造它一个关键时刻出来?我说:废话,制造什么关键时刻?我看你简直是想入非非了,这是你制造得出来的?李胜利说:我还不是替你着急嘛!我说:不用你急,我会一辈子争取的。胜利不以为然地说:郑伯伯不可能等你一辈子,不看见你解决这个问题,他会死不瞑目的。 第二天早上开饭的时候,胜利一路喊叫着我的名字走进我们连的食堂。说是食堂,其实就是用粗篾席搭成的一个大棚子,里面没有桌子板凳,饭菜就放在地上,一个班一个班围成一圈蹲着进餐。胜利当着全连的面和我郑重地告别,特别隆重地跟我们连长指导员握手,又特别依依不舍地跟我们炊事班的全体成员握别。小张问他:你不是说要住到柿子熟的时候才走吗,怎么现在就急着走啊?胜利说:你们天天抓革命,促生产,我晃来晃去没事干,还要消耗你们的军粮,自己吃着都觉得不好意思。还是赶紧回去,早点找个工作岗位,好为世界革命贡献力量。我说:你等等,我找连长请个假,送你去县城。他说:用不着,我自己走就行了。你忙得很,哪里能耽误你的工作呢。那我就在这里和你告别了。哎,炊事班的哥们兄弟,以后有机会去我那儿啊,我一定好好招待。他一路打着招呼一路出了食堂。全连都停止了进餐目送他离开。我把他送到了公路边,在那里给他拦了一辆去县城的车。胜利上了驾驶室,探出头来向我挥手,脸上挂着笑。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那笑容里很有点味道,有点意味深长,有点笑里藏奸,又有点自以为得计。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想着那头母猪下了崽奶水却不多,猪崽饿得“吱吱”叫,得想办法去给猪崽找填肚子的。胜利走了我就少了好多事,可以去后山村子里找个老乡讨教讨教。回到厨房里叫上小张,我们俩一直奔了后山。 回到连队已经开过晚饭了。吃过饭,我把用来给母猪下奶的黄豆泡上,听见后面有动静,回头一看,是住在驻地附近一个工程技术人员的孩子,他眼睛滴溜溜地转,问我:你是不是郑西南郑班长?我说我是呀,你找我有什么事?小男孩把藏在背后的手伸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这是一个叔叔让我交给你的?我问他:哪个叔叔?他说:我不认识。不是当兵的,是个老百姓。他说,这是封很重要的信,是军事秘密,叫我别让任何人看见,悄悄地把信交到你本人手里。我还问他来着,我说,军事秘密的信为什么要交给炊事班长呢?他又不能上前方打仗?那个叔叔说是上级的部署,叫我一定把这封信交到你手里。我接过信,一眼就认出来是胜利的笔迹。这小子又玩的什么花样,搞得神神秘秘的。我谢过小男孩,他转身跑走了。我撕开封得紧紧的信封,胜利写道:哥:请你马上到一号厂房来一趟,什么人也别告诉,也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悄悄地来,打枪的不要,我在这里等你。务必在八点钟以前赶到!!!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一定来,我等你!下面没有落名。我疑疑惑惑地关上门,拿了只手电筒,急急忙忙地走向一号厂房。一路上心里在想:胜利不会是遇到了什么事吧?他小子的作风不是这样的啊!他一定是有非同小可的为难事,否则的话他不会走到半路又折回太行山的。我心急火燎连走带跑地到了一号厂房,摁亮手电走进大门。厂房里没有人影,黑洞洞地伸手不见五指。我用手电在厂房里照着,一面喊着:胜利,胜利!一个影子从厂房大门左侧那个巨大的给火车加水的水箱下面闪了出来:西南,我在这!你把手电关上。我关上了手电,问他:胜利,出什么事了,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干什么?你没上火车呀?胜利在黑暗中摸索着拉到了我的手:哥你小声点!我没走,我跟你说过,不达目的,我不会离开太行山的!在这里住了这么些日子,一个设想在我脑子里形成了。我肯定能帮你成功!我甩开了他的手:你摆的什么迷魂阵!我看你是越活越没正形了!说,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胜利说:哥,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小时候,一起舞着自己做的木枪玩打仗的游戏,一起逃学去看部队打靶捡子弹壳。谁打了我你肯定来帮忙,谁骂了你我就朝他吐吐沫。你不知道,现在我们之间又多了一层关系,你就要成为我真正意义上的大哥了,从太行山回去,我就和西安结婚!我一听,摸着黑在他肩上捶了一拳:好小子!这是大好事啊!你完全没有必要鬼头鬼脑地把你大哥弄到这黑旮旯里来宣布这个消息呀!胜利沉默了一会:不光是这件事,哥,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当面讲清楚。我说:你说吧,咱们都走到这份上了,还有啥话不好说呢?胜利又是一阵沉默,厂房里只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我等得不耐烦了,刚想开口催他,他却说话了:哥,我实话告诉你吧,咱爸现在病得很重!我一时没想过来他说的是哪个爸爸,就问他:咱爸?胜利很快就接上了话:对,是咱爸!从前我管他叫郑伯伯,现在我觉得我应该叫他一声爸爸了!一股冰凉的感觉在黑暗中包围了我,他不是身体一直都很好吗?怎么又生了重病呢!我迫不及待地问道:他怎么了,得了什么病?胜利半吞半吐地说:脑血栓。归根结底要怪我和西南。主要还是怨我没出息,把咱爸气得生了这场大病。他怕影响你在部队进步,所以一直不许告诉你。我强压着心头的怒火,问他:你们怎么气他的?说呀你!其实他不说我也猜到了几分,爸爸一生眼里揉不得沙子,自己清清白白做人不说,还希望自己的儿女的人生也白璧无瑕。胜利和西安出的岔子一定让他觉得对不起党的培养,对不起党的教育,在一定程度上,是给共产党丢了人。这是对他最大的打击,是他最承受不起的。胜利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哥,你别生气,我知道我罪不可赦!这次回去我急着去看咱爸,隔着门缝我见到了他,看见他以后我难过得痛哭了一场。我恨我自己,恨得穿肠绞肚!我想过,只要是能让他老人家好起来,面前摆一口油锅我都敢往里跳。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只能在黑暗中强忍着痛苦,悄声地喊了一声爸。强迫自己把一眶热泪忍了回去,爸爸不希望我哭,他只希望我步他的后尘,做他那样的人!胜利略带喉音的嗓音震得我脑子里一遍迷茫:哥,医生说,咱爸的病能好起来,只要他不受刺激,精神愉快,就能一天天地见好。我不说话,我也知道爸爸现在最想听到的消息是什么,什么才能使他心情愉快。可是这一切不能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不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以行动来证明自己。胜利继续在说:哥,我来这一趟,看出来你确实不容易,所以我铁了心要帮你。我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我自己的事!别人替代不了,更别说帮什么忙了。胜利,你如果是真的想帮我的话,就马上回去,好好地向我爸认个错,和西安结婚,跟她一起,照顾好我爸。胜利说:哥,我根本就不敢到咱爸跟前去!见了我他只能更生气,只能加重病情!你难道不明白,这个世界上能让他开心的只有你了!说来说去,为了咱爸,这个忙我必须帮你,而且,也只有我能够帮你!我反驳道:你怎么帮?不可能的事!胜利凑前一步:哥,你也清楚,你现在就差一个关键时刻。没有这个关键时刻,你再怎么埋头苦干,再怎么兢兢业业,他们都不会当回事,都不会放了心上。我说:你是说到点子上了,可是这怪不了任何人,只怪我自己生不逢时,没赶上战争年代。又没有运气像牤子那样自己碰到一个关键时刻。但我早就想通了,只要我付出了努力,只要我踏踏实实地干了,就没有什么值得抱怨和后悔的。胜利很不容易说服,从小我们厮混在一起,我知道他一旦有个想法在脑子里形成,那么就只有砍掉他那颗脑袋,这个想法才会烟消云散。他不折不挠,千方百计想让我接受他的主意:哥,你听我跟你说,你有关键时刻!如果你面前有阶级敌人搞破坏,你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对吧?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这小子究竟想弄什么花招,我顺口答道:那是自然。他顿了一顿,给我灌起了米汤:在我心目中,你有这样的勇气,也一定有这样的行动。我知道,在你们连长、指导员和你那些战友心目中,你也给了他们这样的印象。我说:你搞的什么弯弯绕?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没有耐烦跟你绕弯子了!胜利说:好,咱们直来直去!哥,我说这么多,就是要让你有个思想准备,我,李胜利,此时此刻,要在太行山这个有着光荣革命传统的地方,为郑西南同志制造一个关键时刻!说着,他蹲下身子,摸摸索索地,不知在铁轨上鼓捣什么。我摁亮手电,发现这小子正拿着一把扳钳使劲地拧着铁轨上的螺丝帽。我急了,喊道:你干什么,你疯了?李胜利!他边拧边说:我不是李胜利,我现在是阶级敌人!我要制造一场火车脱轨事故,破坏这座厂房,破坏国防工厂!我抓住他的手:你住手,不许你这么干!他甩脱了我的手,又去拧螺丝,我一把抱住了他:胜利,我告诉你,你这是在犯罪!我不许你这么做!胜利喘着气扔掉扳手:哥,我什么都顾不得了。你千万不要怪我,我全是为了你!说着,他的手臂一挥,我就觉得一个冰凉的硬物扎进了我的左臂,随着,一股热呼呼的液体流了出来。胜利扔掉匕首,扑过来抱住了我:西南,我只能这样帮你了。我实在想不出另外的办法了?你疼吗?我咬着牙说:胜利呀胜利,我真没看出来你有这一手!胜利凑在我的耳边,把热呼呼的气喷在我的脸上:西南,现在你和我都没有退路了。戏既然已经开了锣,就只有把它演下去了。你忍着点啊,多流点血,才像真的。我捂着流血的胳臂,咬牙切齿地说:你混蛋透顶!你这叫什么事呀!胜利说:哥,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一切我都替你想好了,从现在起,你什么也用不着说,由着别人替你发挥想象力吧。反正现场摆在这里,已经完全能够说明问题了。胜利掳开袖子,看看他的西玛表:现在是八点整,八点二十有一班火车从山洞里出来,这是我早就观察好了的。你做好准备,到时候就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我不能再久留,我得赶紧走了!最后一句话:哥,我干的这事百分之一百是为了你,你绝对不能把我给弄出去了,否则的话,我们两个人都将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特别是我李胜利,谋害现役军人是什么罪名,哥你应该一清二楚。还有咱爸,他可是一点打击都经受不起了。哥,后面的事全靠你自己了!只要你不开口,我估计我们的目的一定能达到。好,我走了,你再坚持一会吧! 话刚落音,胜利这小子就一阵风似地捲出大门,不见了人影。黑洞洞的厂房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的脑子里那时是一遍空白,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不能想。我不知道这一切是这么发生的,也记不起胜利是不是曾经在这里出现过。我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从有记忆以来最可怕的噩梦。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一片寂静中,我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和胸腔里血液在涌着波澜。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伤口在一跳一跳地作痛,血好像还在流淌,我是不是该离开这里呢?正想着,从厂房尽头的山洞里射出一线光线,接着,听见火车轰隆隆地驶来,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脚下的铁轨已经在轻轻地颤抖。我想起了被胜利拧松了的螺丝,脑子里的血管不由“腾”地一跳,顾不得多想,我摁亮手电,向着疾驶而来的火车使劲地晃动。火车在距我不远的地方停住了,借着车头射出来的灯光,我看见两个人影跳下车来,飞快地向我跑来。这很像我从前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情景,但电影的名字我想不起来了。我带点侥幸暗自在想着:什么也没发生,我只是在看一场忘了名字的电影。电影里演是别人的事情。散场了,观众们四下走散,一切就结束了。生活照常进行,我还在太行山里度过我生命中一段苦乐皆在其中的岁月。 下篇 第七章 郑西南—— 千鸣百啭的鸟啼把我从梦中唤醒,窗外,熹微的晨光中,山的轮廓在渐渐地显现。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我是多么情愿耽在梦境中永远也不回到现实中来啊!走廊里响起了轻捷的脚步声,卫生员轻轻地推开了门,送来了装在小瓶盖里的几片药,还给我倒上了温温的开水。她戴着大口罩,军帽下只露出了一对眼睛。就凭着这对眼睛,我认出来她是小丁。此是此刻,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当中就有她。这对眼睛充满敬佩和关怀的注视,使我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我恨不得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立刻逃离个地方,逃离这双使人心魂不定的眼睛。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我是多么卑鄙无耻的一个小人!如果知道了这一切,这双眼睛就会充满厌恶和憎恨。她小心地揭开被子,观察着我的左臂上包扎的绷带。然后又看着我,轻声问道:还疼吗?我避开她的注视,摇了摇头。她说:你把药吃了吧,你手不方便,我帮你好吗?我拒绝了她:你去忙吧,我自己能行。她给我量了血压,测了体温,高兴地说:一切正常。收好东西,看着我吃了药,她就走了,门在她身后关上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扇门,心里迷迷茫茫,又好像是在看一部不知名的电影。小丁她是女主人公,是纯洁和真挚的化身,是善良和质朴的化身。她见了人总是微微地笑,笑的时候稍稍地皱起眉头,给人一种心事重重的感觉。记得她自告奋勇地去给我们连队的猪儿打针,满圈又肥又壮的猪呲牙咧嘴,又跳又窜,把她吓得面红筋涨,鼻尖和脑门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她每打完一只转身就往外逃,动作敏捷得像只小鹿,她一定吓得够戗,配药水的时候双手都在发抖,不知为什么我很可怜她。暗地里想她要是我的小妹妹就好了,我一定好好地爱护她。不像对西安那样,西安从小总喜欢跟我作对,我干了什么事她都给爸爸打小报告,所以我逮机会就报复她,经常弄得她哭哭啼啼的,我只觉得开心解气,从来也没有可怜过她。可是自从参军的时候在师部见到了小丁,我就莫名其妙地想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幻想着,谁敢欺负小丁我就挺身而出。我要保护她,让她不要这么心事重重地笑。可惜这样的机会一直都没有,而牤子那样的机会我也永远碰不到。人的生命中总有太多的遗憾,这些遗憾往往就让你抱恨终身,终身不能释然。 就像胜利说的:戏已经开了锣,就只有往下唱了。我的床头柜上摆满了鲜花和慰问品,首长和同志们穿梭似地在我的病房里进进出出,我满耳听到的都是赞扬,眼前频频地晃动着张张笑脸。那么多的人和我握手,几天中握过的双手比我从前握过的总和还要多。两天之后,师部宣传科科长带着几位干事从几百里外赶了过来,一来就进到我的病房里,坐下,手上变戏法似地拿上了笔记本和钢笔。科长说:郑西南同志,我们是奉支队首长的指示,飞马流星地赶来的。首长要求我们如实地记录和整理你的英雄事迹,在全支队掀起一个向英雄学习,献身国防建设的新高潮。请你一定配合我们,把那天现场发生的事情的前前后后,以及你当时心里的想法,是在什么思想支配下奋不顾身地冲上去的,详详细细地给我们讲一下。我的心在哆哆嗦嗦地打抖,我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胜利事前给我的安排就是让我不说话,我确实是不能说话,这并不是因为我是按照他的想法在做,而是我实在说不出话来。我只有沉默,久久的沉默,小小的病房里,笼罩着沉默,弥漫着沉默。沉默得只能听见我的心跳,我得努力地控制它,我怕它跳得太响太急,让别人也能听到。科长实在忍不住了,带头打破死一样的沉默:小郑同志,我们理解你,我们知道你不愿意过分地张扬自己。但你不能把这看成是你个人的事情。这是一项光荣的政治任务!出了你这样的英雄,是我们支队的光荣。把你的英雄事迹让更多的人知道,能起到激励和鼓舞的作用,使更多的战士向你学习,关键时刻站得出来,冲得上去!我看看那些充满期待和鼓励的目光,觉得沉默解决不了问题,就说话了。我说:我不是英雄,我实在没有什么好讲的。他们互相看看,又一齐看我,我执拗地把头转到窗户那一边。他们就再一次互相看看,一起收起了笔和本子。 第二天,连长和指导员来了。连里的工程正在节骨眼上,他们竟然一起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可见一定是接到了上级领导的指示。连长急得围着我的床团团转:郑西南啊郑西南,打了三年交道,我竟没看出来你是个属毛驴的!我和指导员都搞不懂你究竟是怎么回子事!人家支队宣传科的同志那么大老远的跑了来,你楞是一个字不说。你以为你是江姐许云峰啊?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这是值得光荣值得自豪值得骄傲的事!人家把你没辙,只好跑到连队来找到我和指导员。你又不是不知道,连里现如今又有新任务,急得火燎屁股。你可倒好!郑西南同志,就不说我是你的连长吧,就看在咱们在一口锅里搅了三年马勺的份上,你就行行好给我和指导员一个面子吧!我说:连长,我真的是没什么好讲的。你就不要逼我了吧!指导员拉开想发火的连长,坐在我的床边,轻言细语地说:小郑,我和连长都了解你,知道你不愿意宣扬自己,但你也知道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你应该拿出和破坏份子做斗争那种勇敢精神,完成好这个任务。我摇摇头:指导员,这个任务我实在是完成不了。我也不住院了,我要跟你们回去,母猪下了崽没有奶水,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你们让我回去看看吧。指导员说:那些你不用管,炊事班的同志会想办法的。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考虑好怎么把你的英雄事迹如实地反映出来。我甩甩脑袋:我没有什么英雄事迹,你们不要逼我讲好不好嘛!连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指着我的鼻子说:郑西南,我不光逼你,我还要命令你!你是不是我的兵?是我的兵你就听我们的命令。郑西南,我现在就命令你:你必须一字不漏地把那天晚上的事说清楚!你怎么去的一号厂房,怎么发现阶级敌人在搞破坏?怎么奋不顾身地冲上去跟他搏斗?怎么保住了国家财产?怎么受的伤?我命令你,必须讲,一定要讲!我深深地埋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连长又气又急,在病房里直兜圈子。指导员碰碰我:说话呀,郑西南?连长也吼着:你说话呀,你到底说不说呀!我抬起头,坚决地说:连长,指导员,你们的任何命令我都会无条件服从,只有这个命令,打死我我也不执行!连长双手叉腰,恨不得生吞了我:好你个郑西南,你比头驴还犟!你不讲,那好,我替你讲! 后来,连长真的把宣传科长和干事们领到了一号厂房,在还留着我血迹的地方,进行了现场宣讲。据我们炊事班的小张说:连长绘声绘色,就像他当时就在那里,亲眼看得一清二楚一样。他手里先是拿着胜利丢下的扳钳,又比又划地说:…….破坏份子先是用这把扳钳拧松枕木上的螺丝,然后(连长又出示一根橇棍),再用这玩意撬开枕木,这样,火车一行驶到这里,立刻就会出轨。一场车毁人亡的事故就酿成了。不仅如此,脱轨的火车还可能一头撞向厂房,这座三分部最大的工程就将毁于一旦!后果是非常严重的!就在破坏份子拧松了第一颗螺丝,就是这颗(连长蹲下身子,把胜利拧的那颗螺丝指给大伙看了个仔细),然后准备对第二颗螺丝下手的时候,我们的郑西南同志恰好路过这里。警惕性非常高的他觉察出有异常情况,立刻打开了手电筒(连长从指导员手里接过了我的那把手电,展示给在场的人看)。就是这把他经常带在身上、用来在熄灯后学习马列著作和毛主席的文章,或者是去猪圈查看猪群情况的手电筒。电筒一亮,阶级敌人的罪恶阴谋暴露在他的眼前 ,他立刻就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一个干事说:连长,我打断一下啊,请问郑西南同志在遇到困难和危险的时候,是不是总是冲在最前头?指导员说:这是千真万确的。记得我们刚到太行山的时候,那时候他才入伍不久,晚上下大雨,我们的水泥堆放在露天地里,他第一个跳上水泥垛,用自己的身体压在雨衣上,保证了国家财产没有遭受损失。像这样的事例还有很多。宣传科长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这个先进事迹你们以前没有说起过。这又从另一个方面证实了他困难时刻冲在前面,危险关头敢于挺身而出的高尚品质。连长说:这是因为郑西南同志这样的事迹很多,我们难免有遗漏的地方。科长说:你接着讲吧。连长舔舔嘴唇,又继续进行:好,我接着往下讲。因为郑西南同志闭口不讲他的英雄事迹,所以当时发生的情况我们只能靠揣摩来完善。但是有一点不容怀疑,当时一定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搏斗。郑西南冲上去夺下破坏份子手里的扳钳,敌人拼死反抗要夺回他的破坏工具,郑西南英勇无畏地抓住他不放手。敌人穷凶极恶,狞笑着拔出了匕首(指导员这时又递上了胜利的匕首,那上面还凝固着我的血迹),郑西南同志虽然手无寸铁,但他毫不畏惧,丝毫也没有退缩,反而是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破坏份子疯狂地挥舞着匕首,在搏斗中刺伤了郑西南的左臂。郑西南虽然身受重伤,仍然死死地揪住他不放。敌人惊慌失措,在黑暗中仓皇逃窜。把他实施破坏的全部犯罪工具遗留在现场。铁轨上、路基上,到处都洒下了郑西南同志的鲜血。他没有离开现场,因为他知道,有一班火车八点二十分的时候要经过这里。他忍着伤痛,等待着火车开来,在关键时刻打亮手电,向司机报警。火车在距离他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停下了,一场难以估计后果的事故得到了避免。在场的人都听得如痴如醉,心情随着连长的讲述而起伏跌宕。他讲完以后,现场当时好久都没有人开口说话,大家还都沉沁在那令人激情澎湃的故事当中(我万分地希望连长讲的事真正地发生过,希望极了!)。后来,一个干事问道:当时他发现阶级敌人在实施破坏,他脑子里肯定有一闪念。这一闪念决定了他是否能冲得上去。但是他自己不愿讲,指导员你可不可以以他平时的表现来为我们分析一下。指导员清清嗓子,说:可以这么说吧,郑西南同志是块金子,不管放在哪里都会闪闪发光。叫他干砖瓦工,他就踏踏实实,埋头苦干。认真地向老同志学习请教,苦练基本功,我们连长就破格收了他这个徒弟。连里几次组织砌砖比赛,他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因为工作需要连里又让他干炊事班长,他除了带领全班做好全连的一日三餐,还开动脑筋想办法改善伙食。你们可以去我们连的炊事班看看,自从他当了班长,炊事班整个面貌来了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干净整洁,连锅盖都擦得能照见人影。还有我们连的那一大圈猪,是他当了班长后,问自己的父亲母亲要来了钱买的,开头只有四只,逐渐发展成那么大一群了。团里兄弟连队谁见了谁眼馋。正是因为郑西南同志一贯听党的话,把党的事业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贵重,所以在关键时刻,他能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一个一直没有说话,只顾埋着脑袋在本子上记录的干事这是开口发问了:指导员同志,我提一个问题,既然郑西南同志一贯表现突出,那他的组织问题怎么一直也没有得到解决呢?指导员和连长互看一眼,连长就抢着回答道:哦,这个嘛,主要是因为其他一些问题,跟他本人没有直接关系。营党委也是出于对党负责,对他本人负责,才延长了考察的时间。但我在这里要强调的是,虽然郑西南同志的组织问题时间拖得长了一点,但他豪无怨言,一如既往地兢兢业业地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这正是这位同志的又一闪光点。这次他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做出了最好的证明:在关键时刻,他能冲得上去!他完全符合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我们的营党委已经专门召开了紧急会议,讨论了他的入党申请。明天,我就把入党志愿书送到医院去。 一夜之间,我像是被胜利推上了一匹狂奔的惊马,没有什么力量能使它刹住脚,我万般无奈,只有一步步地随着它把我带向不可知的远方。我连问自己一声怎么办的勇气都没有了,也猜不到这场开了场的戏会是怎样的结局。直到指导员把入党志愿书送到了我的手中,我拿在手里,顿时就感到了它轻飘飘而又沉甸甸的分量,它坠得我双手发抖,坠得我心里像灌进了千斤铅水,忽忽地掉下了万丈深渊。 第二天清晨,夜色还没有褪去的时候,我把一封感谢信放在床头柜上,悄悄地离开了医疗所。走廊里静悄悄的,护士办公室里,小丁正在忙碌着,她全神贯注地摆药,没有发现我从外面经过。昨天指导员给我送志愿书来以后,医生和卫生员们都知道了,他们都来向我表示祝贺。小丁也来了,她是和一个男卫生员一起来的。小丁满脸是笑,看起来比她自己入党还要高兴,一进来她就向我伸出了手,说:祝贺你,郑西南同志,祝贺你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我说:谢谢你们,其实不值得……。男卫生员打断了我的话:怎么会不值得呢!这就是战争年代的火线入党了,光荣得很哪!我们都要向你学习。小丁还把手伸着,我却不能伸出自己的手去握住她的手。男卫生员说:郑西南同志,我们小丁想跟你握握手呐!你别让她老伸着嘛。你不知道,我们丁卫生员的手可不是随便哪个都能握的,我跟她共事快三年了,我还算是她的半个师傅哩,她都没说和我握握手。你是英雄,她才这么给面子的。快点嘛。我畏畏瑟瑟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小丁说:我一定要向你学习。我的心里又是一遍迷茫,竟然握住她的手好久也不放开。也不知当时是不是有了一种拉住救命稻草的感觉,反正感到了难言的温暖。小丁抽出手去,我才醒悟过来自己此时是处在怎样的境地。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烫。就是这一握一放之间,我就幡然地惊觉了,幡然地醒悟了,认为已经到了我应该做出决断的时候了!我应该找个没有人的地方,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我究竟怎么走出我人生的这一步。 走出山口,朝霞在天边渐渐地亮了起来,扑面而来的山风带来了山野间清新芬芳的气息。我一扫这些日子中如影随形地缠绕着我的惶恐和沮丧,精神抖擞地迈着大步。我相信,回到太行山里,我就能理出一个头绪来,既不使胜利受到伤害,又能顺利地说清我的令人匪夷所思的遭遇,但愿我的一切也能像新的一天一样,新新鲜鲜地从头开始。 下篇 第八章 丁雪晴—— 早上我送药进病房,意外地发现郑西南不见了。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地上也扫得干干净净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封信。郑西南在信里说:感谢医生和卫生员的治疗和照顾,我的伤已经好了,应该回到我的战斗岗位上去了。原谅我不辞而别。再一次表示衷心的感谢。我拿着信去找所长,所长说:他的伤口还没有拆线,这怎么能行呢!赶快去把他找回来。护士长说:小丁你对三分部熟悉,你就去跑一趟吧。一定要把郑西南同志请回来,完不成任务我要刮你的胡子!我的心忽悠着震荡着飞向了太行山,这是不是老天爷他给我送来的一个机会呢!我找了个借口去宿舍,楚明上了中班还在睡觉,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让她给我出出主意。听了我激动得语不成声的叙述,楚明从被窝里坐起来,戴上眼镜,看看我,略加思索后,就教我见到他以后怎么说。她说:你就跟他说,郑西南同志,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不可以在同志的关系上更进一步发展呢?然后你就看着他的眼睛,等着他给你一个答复。 没等交班,教导员就亲自给我找了一辆去三分部的顺路车,把我送上车,叫我快去快回。一路上,我都在心里默默地背诵着楚明教给我的那句话:郑西南同志,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不可以在同志的关系上更进一步发展呢???我在心里想象着他给我的答复:可以!不可以!他应该说可以的,我祈求他不要拒绝我!可是我在他心目中一定是个什么都不懂得的可怜的小丫头,他一定没有把我看在眼里。他恐怕只能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一句:不可以!想到这里,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想让司机停车,转身回去了。这关头,耳熟能详的那几句话浮上心头,我也不管它是不是应该在这种场合下成为鼓舞我的动力,一个劲地在心里默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念了一遍又一遍,念过了一座山峰又一座山峰,念过了一条河流又一条河流。远远地,三分部巨大的轮廓在群山之间显现出来了。郑西南的影子也在我的眼前越来越清晰了,我鼓起了我这一生中最大的勇气,一步步地奔他而去! 到了目的地,我下车谢过司机。顺着铁路到了郑西南的连队。远远看见炊事班的油毛毡房顶上炊烟缭绕,猪圈里猪在咕噜咕噜地合唱着。心里不禁涌出一股亲切感,也紧张得喉咙都快冒出烟来了。进了厨房,小张正在掀笼屉,热腾腾的蒸汽在灶头上飞扬弥漫,小张成了一个云环雾饶的绿衣仙人。我喊了一声:小张。小张在蒸汽里答应:谁呀,谁找我?一个炊事员认出了我,帮我回答道:是小丁,医疗队的小丁。小张端着笼屉从蒸汽里钻出来,把一大笼屉馒头望筲箕里一翻一扣,然后撂下笼屉,转身向我看来:哟,真的是小丁呀!你来干什么呀,我们还没杀猪哩,你就跑来了?我说:严肃一点,我问你,你们班长回来没有?小张眨巴眨巴眼睛:回来啦,不是你们让他出院的吗?我说:什么呀,是他自己偷跑回来的。他的伤口还没有拆线,根本没有人同意他出院。我们所长叫我一定要把他请回去。他在哪儿?小张说:他回来以后,先去宿舍放下东西,到厨房里来转了转,又去猪圈里看了看猪八戒,然后就一个人走了,也没和我们说他去什么地方了。我问其他的几个炊事兵,他们也都摇头说不知道。小张看我着急,说:你歇会,你还没吃饭呢吧?先吃一个我们才蒸出来的大馒头,我去问问连长指导员,看他们知不知道班长的去向。连长和指导员也不知道郑西南去了哪儿,他们甚至还不知道他已经私自跑回了连队。指导员立即把通讯员、卫生员、文书召集到一起,让他们几个和我一起去找。我们去了小马的墓地,墓上长出来的野草刚刚被人拔掉了,不敢肯定是不是郑西南拔的。如果是他,那他应该就在附近。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会,决定沿着山路分头到周围的几座山头上去看看。顶着初秋还很有些威力的太阳,我一个人爬上了离小马坟地最近的一道山梁,放眼看去,四下的景物很有几分眼熟,这不是夏天我采白头翁时走过的那条路吗?那一遍高粱已经红了尖,肥实的穗儿在山风中俯俯扬扬,碧绿的叶片挥挥摆摆地迎向东方,沐浴着太阳撒下的和煦和温暖。就在这遍高粱地边,我听见郑西南一遍又一遍地吹奏着《五月的鲜花》,把心中的渴望向苍茫的群山倾吐。他会不会又来到这里,一个人静悄悄地想想心事呢?我踏着丛生的荒草,走向了那遍静谧的高粱地。 在地头上,我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他坐在草丛里,埋着头,一动也不动。我试着喊了一声:郑西南。他抬起头,转过脸来看着我,真的是他!我大喜过望,踏着过膝的荒草跑向他,心里打鼓似地乱跳,我觉得我已经不能把楚明教给我的话完整地说出口来了。看清了是我,他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惊喜,但他很快就收了起来,默默无语地看着我走近。到了他跟前,我咽了口吐沫,先说公事,我一本正经地问他:你为什么不经许可就自己出院?你不知道你把我们所里上上下下都急坏了!他喃喃地说:对不起。我说:我们领导专门让我来请你回去,走吧。他摇摇头:不,我已经好了,我不回去了。我有些着急,对着他不顾一切地嚷道:为什么!你是战士,应该服从命令听指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条是什么,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你现在是伤病员,应该服从医务人员的命令!走吧,我们先回你们连队去,你们连里的同志不知道你去了哪儿,他们也都在到处找你。你恐怕连早饭都没吃吧?他固执地摇头: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地呆一会,想想事情。此时我也看出来郑西南眉头紧锁,郁郁不乐,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我已经忘了我准备了好久该说的话,我只想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情,我能不能帮帮他。我向他身边走了几步,轻声问:郑西南,你怎么了?你可以告诉我吗?他看看我,又把脑袋埋下,过了一阵,他抬起头,像是下定了决心,冲口而出地说:我一直想找一个人说说心里话,现在终于等到了!你愿意听我就告诉你吧。我不是什么英雄,我没有为了保护国家财产,和什么破坏份子进行搏斗。这只是别人给我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我惊呆了,就是有人对我说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我也不会这么吃惊。这怎么可能呢?可是他明明红口白牙如此这般地说了,莫非他也是在跟我开一个天大的玩笑?看他的样子很严肃、很认真,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而且从我跟他的几次接触中得出来的印象,他也总是不苟言笑,话语金贵。楞了好半天,我才迟迟疑疑地问: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不可能!他再一次重复:是真的,我这是说的真话。因为我实在不能再憋在肚子里了,再隐瞒我就要爆炸了!我痛心地看着他,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是斥责他还是安慰他?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偶像,怎么可以就这么轻轻的一下就轰然倒塌了呢!我觉得双腿发软,身不由己地坐到了地上,也把脑袋埋向地面,想用这个姿势来缓解心头的焦躁不安。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我听到的是真的,我一定要问个究竟!我猛然抬头向他:郑西南,你说话呀,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就为了当英雄你就……。他表情木然,在我眼里突然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让我糊里糊涂的陌生人。他慢慢地说,好像是在小心翼翼地选择着字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能跟你说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它就是精心设计出来的一个骗局,连我也被死死地搅在了里头,搞得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弄得我进退无路。你知道,现在形势对我非常有利,只要我不开口,事情会顺理成章地发展,我的愿望轻而易举就能实现,事实上它已经基本上实现了。说到这里,他停住了,眼睛望着云海下无边无际的崇山峻岭,似乎不打算再往下说了。我提醒他:你是说你已经拿到了入党志愿书?你填了吗?他摇摇头:没有,我一个字也没写,它现在还是清清爽爽的,没有被我打脏。我轻声地重复着他的话:打脏?他点点头:是的,呆会回去我就把它还给指导员,我现在还没有资格往那上面写一个字。我哪怕是在上面打了一个标点就是对它的玷污,也是对我自己人格的污辱。我追问道:那你今后怎么办?他不看我,还是看着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岭,像是对它们表示着自己的决心:从头干起,让太行山替我做证,我不是一个要用卑鄙手段达到自己目的的人,而是实实在在干出来的!我说:你说的有人跟你开的那个什么天大的玩笑呢?他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一切你怎么跟大家说?他说:这个人也许有,也许根本就没有,他说他是为了我好,才这么做的,所以我只能把他藏起来。我在想,能找出什么借口来解释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既不影响别人,又能让我留在部队,只要能留下,给我多大的处分我都认了!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请你替我保密吧。从我内心来说,我愿意为他守口如瓶,可是理智告诉我这是荒唐的。我说:你怎么可能瞒得过去呢,已经是尽人皆知了,你是英雄,为了保护国家财产而光荣负伤。突然这一切成了一个大玩笑!这也太荒谬了!你这个谎怎么编都不可能天衣无缝,你不把真实情况说出来只能对你不利,而且是非常不利!他好久也不做声,只是用手使劲地扯着他身边的草棵,扯掉右边的又扯左边的。我说:我知道你很为难,知道你心里痛苦极了,你只有把真相讲出来,才能够取得大家的谅解。你才可以有机会从头开始。他不回答我,固执地沉默着。一只蚂蚁搬着超出它身体好多倍的小飞虫的一只翅膀,像是小船上扬起一面风帆,摇摇晃晃地从我的右脚前面经过,我死死地盯着它辛辛苦苦地举着翅膀绕过一块块土坷拉,绕过一棵棵草根,几乎忘掉了我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会坐在太行山的这道山梁上。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挡住了蚂蚁的路,它向左走了一截,又回过头来向右走,翅膀对于它来说实在是大了一点,把它赘得东倒西歪的,我用两个手指头拈起翅膀,把蚂蚁放到了石头的前面。这一下把蚂蚁给吓着了,一落地,它就扔下费尽力气找来的翅膀,急急忙忙地逃命去了,一会就隐进了茂密的草丛里。郑西南长长地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来,把抓在手里的一大把草远远地扔了出去。我以为他终于下定了说真话的决心,哪知他只是语气幽幽地问我:你相不相信我?我看定他:相信你什么?他说:如果真的有阶级敌人搞破坏,我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我想了一阵,说:从前我相信。他见我不说后面的话,就问道:现在你不相信了?我说:怎么说呢?我愿意相信,可是..….。——可是什么?他钉着问我。我说:我也说不上来,你把我给弄糊涂了。他苦笑一下,又很快地敛起笑容:连我自己都糊涂,更别说你了。唉,说来说去,只能怪自己生不逢时,怪时代不给我们一个机会。但我可以用自己的良心向你保证,如果遇到那样的时刻,我一定能冲得上去。你应该相信。毫不怀疑地相信我。我说:你连真话都没有勇气讲出来,还要让人家相信你。他又苦笑,笑得比哭还让人为他难受。笑得我的胸口直发堵。他说:这个真话讲不出来,讲出来谁都不会相信是真的,都会说我是在说梦话。我还是让它烂在肚子里吧。我有些赌气地说:真弄不明白你这人是怎么一回事,死都不怕,还怕讲一句真话。算了,不说了,你跟我回所里,先把伤治好了咱们再说别的。说着,我站起身,拍拍裤子后面的草叶,等着他的反应。他扭过头来,第一次这么大胆地对视着我:我还有些的话想跟你说,你听不听?他要跟我说什么?也许就是我日思夜想天天盼望想听到的话,可是现在我不想听了,他刚才说的已经让我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稀里糊涂地成了一锅糨糊,他在我的心目中已经不是郑西南了,而是一个我从不认识的另外的一个什么人了。我说:我不能再听了,你还是听我的,赶快跟我回去,不然同志们要担心死你了。有什么话等你伤好了咱们再说。行吧?他很惋惜地摇摇头:那就算了吧,算我没说。你们那儿我是坚决不回去了,我还有好多事要办。你要走就趁早,晚了的话,碰上山里的狼就糟了。和他打了几次交道,他还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有失望,有不耐烦,还有几分调侃。我撅着嘴,双手叉在腰上,气嘟嘟地瞪着他,他转过头去,再不朝我看一眼,好像我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我恨得咬住了嘴唇,恨不得冲过去拉起他来,把他拖回到我们所里去。可是他那么大的个子,料是把吃奶的力气使完了也把他拖不动。我在草地上跺跺脚,说:恕不奉陪了,我走了啊!希望你好自为之!再见。他头也不回地应道:再见。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路上小心点。 就这样,我离开了郑西南。走出一段路后,我还回头看了看他。一轮斜阳下,山的轮廓都被镀上了一道亮闪闪的金边,叆叇的云层铺在天与山相连的地方,遍坡的荒草随风左摇右摆,排列成行的红高粱像一大遍婆娑起舞的妙龄少女,这一切好像是一副色彩丰富,层次分明的背景,烘托出郑西南一动不动的背影,这副画面就此留在了我的记忆当中,每当想起他,悄然浮上心头的就是那时的情景。他就这么留给了我一个后背,有的时候我真想叫他转过脸来,让我看看他是一付什么表情,是憎恨还是鄙夷。可是他始终都背对着我,过了许多年还让我梦魂不宁。 山路崎岖,有的地方只能容下人的一只脚,在这样的路上行走,需要集中全部的注意力。一不小心,你就可能失脚掉下悬崖。太行山的路自古就陡峭难行,连向来豪气干云的曹孟德踏上它也不禁大发感叹: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崔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鸣……。我们在青春年代踏上的也是一条险象环生的道路,有的人在上面可以如履平地,平步青云,有的人小心谨慎,却难免摔得头破血流。那时,我们年轻无知,青涩稚嫩,生活凭什么给我们设下这么多的波折坎坷?我们向往着把生命融入时代的河流,却偏偏撞上了暗礁旋流。一路上,我一面小心地选择着下脚的地方,一面不停地回头望去,已经看不见他了,但那个孤独的背影却一直闪现在眼前。到现在为止,我对他的那份有点幼稚但却很真挚的爱仿佛在这个上午已经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同情,同情得一塌糊涂,想不到他这么信任我,我一去,他就把什么都告诉了我,也许是希望我能为他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可惜我的脑袋瓜生来简单,遇到稍微复杂一点的问题它就混混沌沌,如在云里雾里,根本就没有了思考的能力。明知他的选择对他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我却说服不了他,更想不出一个稍微有点价值的想法来帮他度过难关。事实上我很想帮他,帮他走出这段一失足就会成千古遗恨的险途。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可是我可以找到人说服他的。只要劝他把那个跟他开了天大的玩笑的人说出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出来,他面前可能还会是一条坦途。我只能这么帮他了。他曾经嘱咐我不让我把他告诉我的话说出去,但是现在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比世界上其他的任什么都更重要!这是我们那个时代许多人共同的理念,我深信不疑这一定也是他的理念! 下了山,我跑到郑西南的连队,告诉他们说郑西南在山上,一个人想点事情,晚饭前他就回来了。然后我没有回所,而是搭上了一辆去十一分部的车,一路上颠颠簸簸,灰尘漫天飞舞。开车的司机有一句没一句地找话说,我也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应着他。我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就赶到十一分部。我知道,甘团长在那里蹲点。十一分部的核心部分正在吊装上梁,甘团长从出了院就一直守在那里。我们所长让他半个月以后来复查他也置若罔闻。十一分部到了,车还没停稳,我就一把拉开车门跳下了地,把那个饶舌的驾驶员吓得一阵哇哇乱叫,我只当没有听见,一溜烟地奔向了工地中央。一台顶天立地的起重机停在一遍开阔地上,长长的起重臂上吊着一块巨大的钢筋水泥构件,慢慢地在空中移动。离着起重机不远,站了一群人,他们都戴着藤工作帽,在那里紧张地指挥起重机工作。我想甘团长一定就在那群人里,就奔向了那里。我挨个辨认着,一时没有发现甘团长的身影。不想他倒先看见了我,走出人群,一把揪住了我的小辫子:小鬼,干什么来了?是找我的吗?我顾不得说话,拉着甘团长就走,一直走到一个没人的厂房角落才停下。甘团长被我搞得莫名其妙: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两行眼泪不听话地顺着脸庞滚落。甘团长越发惊异了:怎么回事?你说话呀!怎么又掉金豆子了?你不是说你永远都不哭鼻子了吗?我扯起衣袖擦掉眼泪,说:甘团长,你去劝劝郑西南吧!他不肯听我的,可是他一定会听你的话!甘团长眨着眼睛:郑西南怎么了?他不是咱们的英雄吗?又咋个不听话了?我又扯起衣襟来擦眼泪:他,他不是英雄,他说,他说:是骗局!——啊!甘团长的一双眼睛顿时瞪成了一对铜铃:乱弹琴!我赶快纠正:他说,是有人跟他开的天大的玩笑。他不愿意说是谁,他听你的,你能让他说实话。甘团长长吁一口气:小丁哪,你乱七八糟说些啥呀?把我老头子都听糊涂了。你不要着急,慢慢说。我连着摇头:我说不清楚,你找他说吧,只有你能帮助他。从新兵连你就带我们,你最了解我们。你一直说,郑西南是个好兵。现在,他需要你拉他一把,否则的话,他这个人就彻底地完了! 下篇 第九章 郑西南—— 小丁气鼓鼓地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想追上去,那条路不好走,我怕她摔跤。但我忍住了没去追她,太阳已经挨近了山巅,我还没能想出来怎么样去度过即将来到的疾风骤雨,惊天霹雳。脑子里好像很平静,又仿佛激涌着滔天的巨浪。我已经什么都不能想了,但我最后的决心是坚定的:我决不能欺骗组织,欺骗自己的良心!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我下了山梁。经过分部的灯光球场时,那里正进行着一场篮球赛,我们连队迎战一连,球场周围围满了观战的人群,场上赛事已近尾声,激战正酣,篮球咣咣地砸向蓝板,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我悄悄地挤过人堆,回到了炊事班的宿舍,从枕头底下翻出那份志愿书,捧在手里,走向了连队的办公室。指导员在灯下看一份文件,我没敲门就进去了。他抬头看见是我,立刻放下文件站起身来:郑西南,听说你回来了?也不来跟我还有连长打个照面,一个人跑到山梁上去干什么?吃饭了没有?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把那份志愿书双手递到他的面前:指导员,请你把它收回吧。指导员伸手接过,翻开一看,不由疑惑地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你怎么一个字没填哪!我说:我不能填,我把它交还给组织,请党组织重新考验我。指导员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在椅子上:从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攥紧了拳头,逼迫自己的大脑加快运作,找出一个能说服别人,也能说服我自己的理由来。终于,一道电光像照亮黑沉沉夜空的闪电一样,从我大脑的天幕上掠过:指导员,我对不起党的培养,对不起组织的关怀,对不起你和连长还有战友们的信任。我那天没有和什么阶级敌人搏斗。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非常苦闷,就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散散心。说到这里,连长回来了,他刚从球场上下来,穿着背心短裤,嘴里还哼着歌,一脚踏进门来,进门就喊着:老宋,赢了!指导员向他摆摆手,连长看见了我,又觉察出屋里的气氛不对头,就把手里的衣服扔在桌子上,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听着。我继续说着,木木地说着,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我走进了一号厂房,顺着铁轨走了一段路,没发现什么异常,我拧亮了手电,想射射房顶,看我的电筒射程有多远。刚一摁亮,路基上突然窜起来一个人影,冲过来就在我的左臂上刺了一刀,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扔下刀子已经跑了。后来我才看见铁轨上扔着那几样东西,过了没多大一会,火车来了,我就用手电筒报了警。我的话刚落音,连长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甭管有意无意,反正这事让你给撞上了,那你就是当之无愧的英雄!指导员把那份志愿书给连长看:他不但不愿当英雄,连志愿书都不填了。连长双手一拍自己的屁股:郑西南,你这是犯的哪门子迷糊?这不是你努力争取了好久的吗?怎么,要放弃了?放弃你的追求,放弃你的理想?我说:不,我再从头干起,直到自己真正符合党的要求。连长和指导员对视一眼,连长一手叉腰,站到了我跟前:郑西南,这事你要想明白了,想想这件事的后果!影响已经都出去了你知不知道?你看——,连长把桌上指导员刚才看的文件推到了我面前:你看好了这是什么,这是你英雄事迹的初稿,师部宣传科刚发过来征求连队意见的!你说怎么办?当初你抵死不开口,让我这当连长的替你编撰英雄事迹,还现场表演,像个耍猴的!突然你想通了,又来个全盘否定。不行,这个表你填也得填,不填也得填;英雄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指导员拉住了连长:老贺,不要冒火嘛,咱们慢慢地做小郑的工作嘛。连长甩着手说:你做你做,我不管了,我管不了郑西南这号兵!我不配当他的连长。我洗澡去了啊。说着,他抄起一个脸盆,径直走了。指导员无奈地笑笑,说:你看你把连长这炮筒子又点着了。小郑,我觉得连长话说得虽然糙点,但还是在理。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你受了伤是事实吧?破坏分子没有造成破坏也是事实吧?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你入伍以来的表现我和连长心里也都有数,根正苗红,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你的组织问题拖了这么长的时间有客观原因,跟你本人没有关系。现在组织上认为你已经符合标准了,你就应该正确地认识自己,服从组织的安排。怎么样,你把它拿回去,早点填好了交给我。我现在还有事,这份文件我得赶快看完,提出修改意见,宣传科急着要哩。我沉默着,我的主意已经不能改变,我什么都不怕,但是我就怕让我离开部队,我滚油浇心,矛盾重重。指导员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等着我做出抉择。办公室里静得像没有人一样,只有我们晚上站岗时拎着看时间的那只马蹄表滴滴答答地走着。外面,一辆车正向连部这里开来,“吱”的一声刹在了窗外,有人打开车门下了车,脚步声向门口走来。片刻工夫后,甘团长一脸冰霜地出现在门口,他看见了我,脸色顿时更加严峻了:郑西南,我正找你哩!宋指导员,我有话要和他说,我带他出去一会。走,郑西南。我心怀忐忑地跟甘团长出了连部,他走在前头,也不说话,只是腾腾腾地迈着大步,又嗖嗖嗖地几步迈上了铁路护坡,站下来,回身看着我,两只眼睛像两把钳子,紧钳住我不放,嘴抿得紧紧的,几乎抿成了一条线,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站到了他身边。一路走来,我已经做好了最充分的思想准备,准备着他劈头盖脸的怒骂和斥责。没想到他一开口竟轻言细语:伤口怎么样了?拆线了没有?我说:已经好了。甘团长说:我怎么听说你伤口没好就偷着从医院里开了小差。人家叫你回去继续治疗。我说:我已经好了,医院我是坚决不回去了。甘团长说:实在不愿回去就留下,但是一定要按时去你们营里的卫生所换药。听见没有?我回答:听见了。甘团长长出一口气,猛然转脸看定了我:郑西南,希望你能跟我说老实话,那天的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听了这话我一下就明白了,小丁她没有信守诺言,她也许是出于好心,但她想不到她的好心使我的愿望更加渺无希望了。我说:我没有和破坏份子展开搏斗,我是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刀,所以我不是英雄。甘团长跟着问道:真的有个破坏份子?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等着他的下一个问题。暮色渐浓,我已经看不清甘团长脸上的表情了,但我知道他一定是怒容满面。他说话了:没有破坏份子,那就是一场骗局,是有人开的天大的玩笑!给我听清楚喽,这是你自己的原话!郑西南,你今天必须把这个人的真名实姓讲出来,我要把他送上军事法庭!你必须讲,不然的话,我就陪着你站在这里,直到你讲了真话为止!我不能讲出胜利,我眼前仿佛出现了他戴着手铐,沮丧地站在法庭的栅栏里的情景。这小子虽然从小到大坏水咕嘟咕嘟地冒泡,但他从没有起黑心害过别人。我决不能为了洗清自己而把他整成个劳改犯!可是他不吃亏就只有我倒霉,事到如今,只能舍己为人了!我咽了一口吐沫,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用尽了最大的勇气,说出了我这辈子最大的一个谎话:是骗局,没有谁跟我开玩笑,是我自己捅了我自己一刀!天完全黑了,头顶上乌云重重,翻涌着滚动着向我压来。甘团长好久好久没有说话。后来,他开口了,他有气无力地气促声短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就为了入不了党?就为了不这么干就达不到自己的目的?你好糊涂,你好愚蠢,你好混蛋!你混蛋!郑西南哪郑西南,我这颗都让你气得乱跳!我这一辈子带过的兵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了,你是我最得意的一个你知道吗!有文化、有干劲、有能力、有勇气!我们部队需要的是你这样的兵,讲准确一点,需要的是从前的郑西南!没有这么多的鬼心眼,没有这么卑鄙无耻,没有这么下作!会搞见不得人的小伎俩,会搞阴谋诡计,比林彪还善于玩弄权术!你呀你,要是我现在手里有枪,我肯定枪崩了你!你给你父亲丢了人,丢尽了人!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一种冰凉冰凉的水流,在我脸上悄悄爬动。我把一阵哽咽强压回去,战抖着声音说:我知道我错了,所以我已经把入党志愿书退给了支部。我决心从头做起,甘团长,我知道我犯的错误很严重,我请求部队给我最严厉的处分。但是,我想提一个请求,不要让我离开部队!甘团长又从胸腔里吁出一口长气:唉,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你不是犯了错误,你简直就是犯了罪!性质太严重了!影响太恶劣了!我抬手挥掉了泪水:甘团长,我这么做就只是想证明自己在关键时刻能冲得上去,我做好了时时刻刻为党的事业贡献一切的准备。手段虽然卑鄙,但我的出发点并不卑鄙!里面还有好多的原因,我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但是请你相信,如果真有这样的时刻,我肯定义无返顾、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甘团长这回从鼻子里喷出气来:所以我说你愚蠢混蛋!我恨铁不成钢!你要是我的儿子,我非痛痛快快地扇你几个漏风的大巴掌不可!他不说枪毙我了,那就证明他已经不把我看得那么卑鄙可恨了。我屏住呼吸,等着甘团长对我作出最后的判决,等了那么久,等得我的心打鼓似地一阵紧似一阵地跳。甘团长啪地一声打在自己脸上,接着恨声骂道:该死的蚊子,立了秋还不让人消停。郑西南,你先回连队去吧,我们的谈话先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得回去想想,怎么样才能处理得妥当,对你有利,对部队建设也有利。回去吧,我还没吃晚饭呢,听到消息我就从十一分部赶过来了。你应该谢谢医疗所的小丁,人家为了你急得直哭鼻子哩。 星期天,正当我等得焦急而又无奈的时候,甘团长来了。他把我从和那群无忧无虑的小猪崽的嬉戏中拉回到了现实里。小猪崽们一个个仰起粉嫩的鼻子,一掀一掀的,看着我从它们那儿走开。甘团长也笑眯眯地看着它们,神色和蔼,可亲。希望一下腾上了我的心头,他一定是给我带来了好消息!甘团长说:走,我们上山去走走。我答应着,脱下围裙,放下衣袖、裤腿,洗了洗手,跟着他拐上了上山的小道。甘团长腿脚利索,健步如飞,我紧紧地跟上他的步伐,我们像急行军似的一口气上了山梁。甘团长毕竟上了点年纪,稍微的有些气喘。他说:有句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是不是有点不切实际呀?我从来都觉得上山比下山费劲多了。还有句话说人生就像爬山,稍一松劲就上不了山顶。这话我倒是认为很有道理。我这辈子是已经爬到半山腰了,再使把力气,加加油,看能不能冲到顶上去。你们呢,也算是上了山脚了,后面的路还长哩。站在山梁上,整个三分部在脚下一览无余。甘团长摘下军帽扇着风,兴致勃勃地放眼张望。他感叹道:好啊!咱们部队在这里真是打了个前所未有的漂亮仗,工程进行得顺顺当当,才两年多一点的时间,基础建设基本上已经有了样子了。用不了多久,咱们说不定又要撤了。还真有点舍不得这个地方哩。安安静静的,像是那个什么什么,世外桃源!小郑啊,你怎么不说话,光叫我这老头子一个劲地咧咧。我说:甘团长,你领着我到这里来,肯定是要告诉我结果。我只想快些知道。他点点头,脸色渐渐地变得很严肃:小郑,我跟团党委的几个成员经过了郑重的考虑和商量,今天我是找你谈话来了。团党委觉得,为了对你的今后负责,这个影响不能再扩散。所以我才把你领到了这里来。考虑到你入伍后表现一直非常好,这次出事也事出有因。我们决定不给你什么处分,支队那边我们会给领导一个说明,但是——,说到这里,甘团长停了下来,好像是要给我一个做好思想准备的间歇。我的心直往下沉,一直沉到甘团长再一次开口它才减慢了下沉的速度。——你的情况已经不适合再留在部队,因此,你必须复员!而且,不能等到部队正常复员离队的时间,你要尽快地走。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绝望得想飞身跃下面前的这道山梁。我的大脑里是一遍空白,空白得仿佛我已经不在存在于这个令人万念俱灰的世界。甘团长的声音逐渐地远去,在朦朦胧胧的远山上回荡:小郑,小郑,你必须面对这一切。你今后的路还长,人一生中不可能不犯错误,不跌跟斗,但是,跌了跟斗要有爬起来重头开始的决心。那时,我又像是在做梦,做了我一生中最可怕的一个噩梦。说实话,当时我突然恨死了李胜利。如果他正在我面前,我肯定飞起脚把他踢翻在地,再狠狠地踏上他几脚,把他踩成齑粉!甘团长递过来他的手绢,碰碰我,指指我的脸。我这才知道自己又不争气地泪流满面。我没有接过他的手绢,扯起衣袖来揩干了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我不相信有谁处在我这样的境地能泰然处之。甘团长还说了很多的话,我自己的父亲都从来没有一次和我谈得这么深入长久。我记住了他说的每一句话,人在痛苦的时候,记忆力往往出乎于情理的好。一切已经不能挽回了,我唯一该做的事就是为了自己的未来考虑了。人生的路啊,怎么这么复杂艰险,怎么有这么多的峰回路转!甘团长说:不管怎么说,你这辈子当了兵,在部队摔爬滚打了几个年头,当过兵的人就是和别的人不一样,有股子当过兵的味道,有股子当过兵的劲头。我相信,有了这段经历,你能走好日后的路! 又像是做梦,我回到了家。到家的时候是下午,推开门,家里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一样。我迈了进去,客厅里的角落里突然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咳嗽声,我看见了靠在椅子上的爸爸。两年不见,他已是须发皆白,连长寿眉上那十几根特别长的眉毛也成了花白的了,随着爸爸胸膛一起一伏地呼吸,那眉毛也在微微地抖动。他的眼睛半睁半闭,看上去没有了一点神采。听见我进门,他睁大了眼睛,竭力想看出我是谁来,他努力撑起身子,想坐起来,一边沙哑着喉咙问道:谁呀?我悲从中来,丢下手里的东西,扑到了爸爸的身边:爸爸是我,西南。他偏着头,看了我好久:西南,你怎么回来啦?我回来的原因不能告诉他,我只有又撒谎了:爸爸,听说你生病了,我回来看你。他嘟着嘴生气了:谁告诉你我病了,简直是胡说八道!我没病,不信,我站起来让你看!他双手撑着椅子扶手,使尽全身力气想站起来,可是,他的腿不听他的指挥,哆嗦着撑不起身子。我忍不住潸然泪下,喉头梗住,恨不能放声大哭一场,发泄一下憋在胸膛里难以承受的苦痛。爸爸累得呼呼直喘,他艰难地咽了口吐沫,说:西南,我没有病,你赶快回部队!我正要写信告诉你,爸爸的问题已经快弄清楚了,有一个煤窑里逃出来的兄弟,把他找着了!是胜利找到的,这小子真能捣腾!西南,爸爸的问题解决了,就看你的了!这辈子不看着你入党,爸爸死了眼都闭不上!你听话,住一晚上你就回去。男子汉四海为家,现在,部队就是你的家! 离开部队前,我已经选择好了我今后的去向,我深信,在那里我能有一番作为。从家里出来的那一天,又是胜利去送的我。他耷拉着脑袋,一路无语地把我送到了车站。从认识他到现在,我是头一回看见他这么无精打采,垂头丧气。我说:打起精神来!你当初的劲头都到哪里去了!你又不是送我去上杀场,别哭丧着你那张脸叫我看了难受!他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哥,都怪我,都怪我害惨了你!你一脚踢死我吧,我真是没脸活人了!我拍拍他的肩膀:不要这个样子嘛!说来说去,你也是为了我嘛。我不怪你,我们俩从此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只当从来就没有过这挡子事。忘了!谁也别再提它了!胜利抽着鼻子直点脑袋:哥,那你不要走行吗?我有个哥们在市安置办,我说句话,随便哪个单位由你挑。你一个人去那边,人生地不熟的,我不放心。我说:算了,你就别再操心了。我自己的路叫我趟着去走吧。我又不瘸又不拐,用不着你当我的拐棍。 我上路了,我又走上了一条不平坦而且有着无数个未知的道路;我的英雄梦并没有终结,而是有了一个新的起点。为了这个梦想,也许我今生今世注定要在坎坷崎岖的路上行进。人生的路有千条万条,有的人的道路上鲜花簇拥,而有的人却在铺满荆棘的路上跋涉。理想和信念应该是人生最可靠的支撑,一直走下去,荆棘的尽头也应该有繁花似锦。安徒生童话里我最喜欢的一篇就是《光荣的荆棘路》,这位相貌丑陋至极但写出来的童话却美到极至的丹麦人说:光荣的荆棘路看起来像是环绕地球的一条灿烂的光带,只有幸运的人才被送到这条光带上行走。……除非这个世界本身遭到毁灭,这个行列是永远没有穷尽的。我虽然不可能像他所赞美的在荆棘路上行走的那些为人类历史进程作出了了不起的贡献的伟人们那样功勋卓著,彪炳青史、但我觉得:生命的意义在于活出光辉,只要我不畏路途艰险,一步步地向前走了,我就活出了价值和意义。让我借用安徒生的一句话来为我的人生做一个小结和前瞻吧:光荣的荆棘路,真是没有尽头! 下篇 第十章 丁雪晴—— 郑西南走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太行山,从此音信全无。后来我去了三分部,去了二连,小张已经接任了炊事班长,他告诉了我郑西南离队以前的事情。他说:班长走以前不怎么说话,天天拼命地干活,他把罗师傅的衣服被褥全都洗了,把破袜子也一只只地补好了,叮嘱罗师傅少抽烟,有病早点去看,不能耽误了。走的头一天晚上,他给每头猪都洗了一个澡,洗得它们个个舒服得直哼哼。第二天早上一大早他就不见了,大家漫山遍野去找,在小马的墓地把他找到了,他把墓地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根草叶都看不见,一块土坷拉都没有。我们找到他,他才恋恋不舍地跟着我们回来了。连里给他开了个小欢送会,连里的干部和我们炊事班的人都参加了。指导员代表大家讲话说郑西南同志是个好同志,为连队的建设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工作一贯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埋头苦干。希望到了地方上继续发扬部队的光荣传统,为中国革命世界革命做出贡献。连长也发了言,他说我不说你别的,就说你敢于说老实话这一点就了不起。你不说没人知道,没人知道你是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刀,人人都会认为你是和阶级敌人奋不顾身搏斗来着。你这个人哪就是太较真,太诚实,太老实了!我觉着你没什么错,为什么叫你复员我想不通!我还到团里去放了一通炮,叫政委把我熊了一顿,说我不了解情况瞎放炮。熊我我也不服,叫我们悄悄地送走你我就是不干,我和指导员都说这个欢送会一定要开,非开不可。班长的心里很不好受,眼睛一直红红的,但他还是说了几句话,说他决不会就此趴下,人生的路还长,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他以后会一切从头开始,不辜负首长和战友们的期望。开完了班长就上了车,从驾驶楼的窗子里探出头来和我们挥手告别,车一溜烟地开走了,班长从此就走了。我们连好几个人都哭了鼻子,我们都舍不得班长走。罗师傅哭得最伤心,蹲在路边一个劲地掉泪,最后还是指导员把他给劝回来了。 我默默地上了一号厂房后的那道山梁,郑西南那天说的那些话还在我脑子里回响。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没想到我求助于甘团长反而使郑西南只有离开。我坐在我和郑西南坐过的地方,把下巴搁在两个膝头上,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我从来也没有这么恨过我这颗简单的脑袋瓜,它为什么就不能把问题看得复杂一点,看得透彻一些!归根结底,是我害了郑西南。我打碎了他的梦想,我改变了他的生活道路。我做得对?还是错? 时光如流水,好像才是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当兵已经三年了。咏梅那天早上不起床出早操,班长隔着女宿舍的门叫她,她说:叫什么叫,我不得劲,请病假。自从为了我和何师傅的事情她和教导员发生了顶撞以后,我就发现她身上有了变化。开头她是有些消沉,后来就有点玩世不恭了。咏梅上班认真地为伤病员服务,下班回到宿舍她不再捧着马列著作看,不再埋头写学习心得,吃过饭她就呜呜咽咽地吹起了笛子,一吹就是好几个钟头,直到熄灯号响她才停止吹奏,她吹的曲调我们中间都没有人听过,那调子听起来不像是革命歌曲,有些靡靡之音的味道。我背着人问过她:咏梅,你吹的是什么歌呀?我从来也没有听过这曲调。咏梅神秘地一笑:草原之夜。一听这名我就觉得情调不对,一点也没有无产阶级的味道。我说:咏梅,你不怕教导员批你呀?她不在乎地一笑:我不怕,这又不是美帝苏修的东西,他凭哪一条批我。我问她:从前你总是爱吹样板戏里的唱段,我们跟着你的笛声唱歌,什么《北风吹》、《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好来劲哟!怎么你突然一下就这么爱吹这个调子了?她说:心情不一样了,吹这个我觉得比较符合我现在的心情。一吹起它,我就像是坐在茫茫的大草原上,就像我在内蒙插队的时候一样,一个人在没有星光的夜晚,守着一堆篝火,等待着冰消雪化。我说:现在没有冰和雪嘛,这才刚入冬,一场雪都没下,哪来的冰和雪呢?她说:你怎么还是这样啊,当了快三年的兵了,个儿不长,心眼也不长!我的冰雪在心里头你知道吗?我的心都冻成冰砣子了,只怕是一千度的高温都把它融化不了啦!我还是有点稀里糊涂的,眨巴着眼睛,听她往下说。咏梅说:以前我把什么都看得崇高得了不得,一腔热血啊,真是汹涌澎湃!可是它被人用一瓢冷水给浇没了。我不像你和楚明,楚明是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理想化了,她没了这些个人就活得不实在了。你呢,怎么说你呢?褒义的说法是你太纯洁,贬义呢你就是缺心眼。我一听,有点生气,扑过去摇晃着她的肩膀:是是是,我缺心眼,就你的心眼多!咏梅咧嘴一笑:我是心眼多,我老奸巨滑,我假装进步,我是混入革命队伍的蠹虫!我跟你说,现在的我跟从前比真的是两个人,在内蒙草原上,我敢跟男知青打架,我还跟老额吉学会了抽烟,用烟袋吧嗒吧嗒地抽,往天上吐烟圈。我们知青点有一个北京知青,长得帅极了,特像王心刚,我给他写了好多情书,他都不理我,他喜欢一个长得像你这么又矮又瘦的天津女孩。我就使坏,模仿天津人的笔迹给另外一个男知青写情书。把王心刚给气坏了,可他还是不理我,我就叉着腰骂他,骂的那些话要是让你听见了准会吓得抽风。唉,那些日子苦是苦点,可是真的很痛快。到了这里,我把从前的我撕巴撕巴给扔了,夹起尾巴来老老老实实地做人,我啃砖头那么厚的马恩列斯著作,看得废寝忘食,晚上熄了灯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还看,其实我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看了一年只记住了一句话: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共产主义的幽灵!哈哈哈哈……!我起早贪黑想搞革新,异想天开地想烧什么煤渣砖,早上起来就守着炉膛琢磨,想得如痴如狂。其实我最想干的事是缩在被窝里睡到日上三竿。想说的话不敢说,想做的事不敢做,那次在教导员那里,我真想拿出当年大辩论时所向披靡的本事,狠狠地洗涮他一顿,我连骂他的话都到了嘴边上了,楚明硬把我给拽了出来。我这时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了,就是因为我你和教导员产生了矛盾,然后思想就起了变化,说来说去还是怪我。她晃晃脑袋:没的事!我是装不下去了。我快憋坏了。我跟我自己说:哦,当兵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呀,就是大家一起假模假样地追求进步。就是为了表现给别人看,就是不为自己,而是为了求得别人的好印象而活!这也太累人了!我目瞪口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咏梅笑着看我:怎么,不认识了?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咏梅拉我坐下:说几句老实话,就把你吓成这样?看来你真的需要在革命的急风暴雨里好好洗礼洗礼。雪晴, 我还从来没有跟谁说过这些呢。你这个听众不错,我愿意和你说。我还要跟你说说我的打算,我准备复员回家了。我累了,不愿意再跟自己过不去了。说完这些,咏梅就不再理会痴痴发呆的我,把笛子放在嘴边,向我眨眨眼,吹起了悠扬幽深的《草原之夜》。笛声里,我仿佛看见咏梅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一阵风似地卷过一望无际的内蒙古大草原,头上包着的头巾被风吹得飞飞扬扬;天苍苍,野茫茫,荒原无垠,旷野无边,苍凉的蒙古长调又蓦然地响起,吁叹着人生的渺小短暂和命运的荒唐无奈。 一个寒风凛冽,滴水成冰的早上,我们把咏梅送到了县城郊外的火车站。头天晚上她就跟我们说了:分手的时候谁都不许哭,我要高高兴兴地走。摘去了领章帽徽的咏梅看上去有些陌生,她真的是一直都咧嘴笑着,眼睛显得亮晶晶水汪汪的。火车徐徐地驶进了站,咏梅上了火车,在车窗里她笑嘻嘻地探出头来向我们挥手告别。我们可没她那么高兴,好多人脸上都挂上了泪珠,站在站台上仰头依依不舍地看着她,踮起脚尖抢着跟她握手。火车拉响了汽笛,缓缓地启动了,咏梅再一次使劲地向我们招手,招着招着窗口看不见她的影子了,我们追着火车跑,齐声喊着:咏梅,再见,咏梅,再见了!但是她却再也没有在窗口出现。咏梅趴在小桌上,哭了个翻肠倒肚。这是她后来写信告诉我们的。咏梅说: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离开部队半年了,几乎天天晚上做梦都梦见自己还在部队,梦见你们。离开了部队,才知道自己有多么舍不得部队的一切。虽然有过不愉快的经历,但比起在部队得到的人生体验那简直算不得什么!走的那天,我硬撑出一张笑脸,但心里那份难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我忍啊,拼命地忍,可还是没能忍住,火车还没开,我就哭了个一塌糊涂,我那时才明白,三年的军旅生涯其实是我人生中一段最值得留恋的经历。战友之间的情感是人生中最纯真无邪的情感。你们都好吧?何师傅还是那么爱喝酒吗?所里的同志们都好吗?我很想念你们,想念太行山。我想了,这辈子一定要回去看看。等四三一工程剪彩的那天,你们告诉我,我肯定要来! 然而,我们都没看到四三一工程剪彩的那一天。它轰轰烈烈的开始,后来却无疾而终,和太行山的那些寂静而荒凉的山谷相依相偎,沉睡在大山的深处,渐渐地被人遗忘。 郑西南连队的那个老工改兵罗师傅的病情越来越重,一入秋他就住进了医疗所,天天靠吸氧维持生命。一天,甘团长亲自赶来看望夏师傅。他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四三一工程将缩减建设规模,我们部队的两个团近期内要撤离太行山,医疗所在这边已经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也要随着部队的撤离而返回到医院本部。甘团长的脸色很凝重,很严肃,就说了那么几句话,就绷紧了嘴唇不再开腔。使我们围着他的好多人把想问个究竟的话又悄悄地咽了回去。 甘团长在病房里拉着罗师傅的手,问他有什么要求,罗师傅说没有,有组织照顾得这么好,比在家还周到。院长又问他想吃点啥,罗师傅说什么吃腻了,什么都不想吃,就想抽一口烟,只抽那么一口就再也不抽了。其实罗师傅不是吃腻了,他是因为重度心衰引起的胃肠道淤血水肿,已经没有了消化功能,什么也吃不下去了。甘团长说:老罗,你要听话,你这病不能抽烟,等你病好了,我就让你抽,我亲自去给你买两斤香得呛鼻子的老旱烟,给你卷一棵,看着你美滋滋地吞云吐雾,美得跟个老神仙似的。不过现在眼目下你不能想抽烟,你要想着多吃点东西,这样病才能好得快。你想想,究竟想吃点啥?罗师傅想了半天,说:那我就吃点西湖的藕粉吧。甘团长说:行,我马上叫医疗所的同志去给你买,你就是想吃天上的星星。我也让他们给你摘下来!从病房里出来,甘团长的眼睛红红的,他沉重地说:是个好老头啊,从工改兵开始就跟着部队天南地北地跑,干什么活都跟年轻人抢着干,从不落在后头。泥里水里的落了一身的病,一定要积极治疗。他想吃点西湖的藕粉,你们赶紧想办法去买。老头子有什么要求,你们都要尽量满足。可是,给养员把县城的角落都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一盒藕粉,只好用红薯粉来替代,罗师傅吃了两口就不吃了。氧气开到了最大,可是他还是觉得胸闷气短。夜已深了,他不能入睡,坐在床上,一口一口地拼命呼吸,急促的呼吸常常被一阵呛咳打断。他一咳,我就轻轻地给他拍背,想帮他减轻一点痛苦。罗师傅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丁哪,你,你去找一把锄头来,好不好?我问他:罗师傅,你要锄头干什么?他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你拿锄头,围着床边笃,笃一圈,我就能喘、喘上气来了。以前我妈喘不上气来,就叫我、给她这么笃一笃,唉,一晃、几十年了!我没听说过这种偏方,也不相信它会有这么神奇的功效,但我还是跑到炊事班的炉膛边拿来了一把锄头,认认真真地在罗师傅床前轻轻地笃了几下,问他:是这么样吗,罗师傅?他感激地点点头。我就一下一下地在床边笃了一圈。罗师傅的呼吸好像是平稳了一些,他喝了几勺水,张着眼睛满屋地找,他问我:小丁,郑西南怎么还不来呀?我知道罗师傅是肺型脑病引起了意识错乱,忍着难过安慰他说:他工作忙,等忙过了他就来看你来了。罗师傅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你骗我的,我知道他走了,再也不来看我了,唉,他要是在就好了,他会拿片烟叶来让我闻闻,一闻我心头就好受些了。小丁,你不记得在牟家峪的那天晚上了吗?我叫你把他叫来,他一会就来了,给我拿来烟叶,我一闻,气就顺得多了,他知道我的毛病,他就像我的儿子一样!我说不出话来,在太行山里的那个静谧美好的夜晚的桩桩件件都一齐涌入了脑海,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他沉稳而深沉的讲述,眼前仿佛还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身影,郗阳和余霞哀怨动人的爱恋激起了我们共同的心跳……。他去了哪儿呢?一走就没了消息,自他走后,一丝淡淡的悔恨就时不时地总在心头萦绕,沉郁而烦闷的心情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给我带来了无数个不眠的夜晚。罗师傅叹着气还在说:郑西南走了,我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小丁哪,你打个电话叫他来一趟,把我床底下的烟叶给我拿两片来吧。我也不抽,就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唉,我这回要是、能好了,我就回老家去!我什么事也做不了啦,再也砌不了墙了,再也搬不动砖头水泥了,我不能光吃不动,给部队、添麻烦了。说着他又是一阵剧咳。我赶快给他拍背:;罗师傅,不能说这么多话了,睡一会吧。他也许是累了,就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青年提着旅行包进了抢救室,我正想问他进来干什么,他却径直走到床前喊了一声:爸爸。罗师傅睁开眼睛,顿时又是惊又是喜:阿亮,你怎么来了!阿亮说:部队给家里发了电报,让来看看你,妈妈的脚还肿着,她来不了,就把我从乡下叫回城,让我来看你。爸爸,你怎么样?罗师傅呼哧呼哧地喘着说:我好啊,已经好多了。阿亮打开旅行包,从里面拿出来一个绿色的盒子:爸爸,听说你想吃西湖牌的藕粉,我给你带来了。我一听,比罗师傅还要高兴:快,给我,我马上就兑。罗师傅,你等一会啊,快得很的。我让阿亮陪着他爸爸说话,我插好小电炉的插座,用一个小搪瓷碗在电炉上兑藕粉,我小心地搅着,看着粉白色的粉汁慢慢地变浓,变成了一碗散发着西湖荷花淡淡香气的藕粉,顾不得拔掉插座,我就把小碗端了起来,转身准备送到罗师傅面前。这时,我听见身后阿亮先是小声地叫了一声:爸爸,罗师傅没有答应他,阿亮又大声地叫道:爸爸!还是听不见夏师傅的回答,我情知不好,手不由剧烈地一抖,连碗带藕粉都掉在了电炉上,屋里顿时腾起一遍白雾。回头一看,罗师傅已经闭着眼睛躺到了枕头上,他好久也没有这么平躺着睡下了。他的脸色很平静,很满足,可是他想了好多天的西湖藕粉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啊。我飞跑着去叫来了所长和冯医生,护士长、楚明、…….,所里的人几乎全都来了,大家围着罗师傅抢救。阿亮靠在门边,呜呜地哭着,我的胸口堵得难受,弥留时候的小马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他的眼睛里满是对死的畏惧,对生的渴望,他在说:我不想死,我才二十岁,我一点都没有活够!你给我唱洪湖水浪打浪嘛,你唱一回嘛!——我又看见了郑西南,他背对着我孤零零地坐在太行山上,那天他说还有好多的话要和我说,我竟不肯听一句就转过身跑了,他要说什么?他处在最痛苦的时刻,一定是需要我这个战友和他一起抗过风雨,可是我却自私自利地跑掉了,留下他一个人去面对困境。我把我纯洁的初恋不当回事地扔在太行山的山坡上了,像随手扔掉了我从石缝里拔出来的好不容易才挣扎着长出来的一棵小草。从那以后悔恨和伤感就像火焰静静地烧灼着我,使我夜夜望着山巅上的明月久久不能睡去。还有太行山里的我们的四三一,那么高大雄伟,那么的气势恢弘,我曾经为它无比地骄傲和自豪,如今竟然要悄悄地下马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心里堆着太多的疑问和伤痛。我真想像阿亮一样,让我的泪水痛痛快快地流淌。我忍着,拼命地忍着,终于忍不住了,它静悄悄如一场夜雨潸然而下,泪水模糊了一切,我又一次把甘团长的赠言忘到了九霄云外,一任泪水冲刷着心头的痛楚。我为小马,为罗师傅,为远去的今生今世恐怕再也见不上面的郑西南,为即将告别的今生今世恐怕再也不会踏上它的土地的太行山,洒下了难抑难止的泪水。 第二天就要登上南下的列车了,我和楚明进了山,到了已是人去楼空的牟家峪。那里是一号厂房,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铁道从厂房里伸出来,笔直地伸向迷雾像轻纱一般缭缭绕绕的远山脚下。这里是二营的营部,每扇门窗都紧紧地关闭着。下医疗队的时候,我就住在三楼上,采药或是下连队回来,打开房门,经常都能看见桌子上放着切成月牙型的西瓜,上面用报纸盖着,旁边留着纸条:这是给你的。大口大口地消灭着西瓜,凉到了心里,甜到了心里,战友的情意也甜孜孜地荡漾在心里。这里是二连的营地,楼房空了,猪圈空了,厨房也空了,粗篾席搭起来的会议室兼食堂已经破烂不堪,在一面篾席墙上,有人用毛笔写下了一行大字:再见了,太行山。楚明一路无语,不时用脚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好象她的心思全用在这上面了。我打破沉默,问她:楚明,你说为什么这个工程突然间就不干了呢?她的眼睛里也装满了茫然:不清楚,中央的决定总是有全盘的考虑的。我又问:是不是再也不打仗了?所以这个工程就没有必要再建设了?楚明摇摇头:我们和帝修反的斗争是长时间的,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战争随时随地都有爆发的可能,至于工程为什么减小规模,这里头一定有深层次的原因,我们只能揣测,但我觉得,总有一天,历史会给我们一个答复的。楚明说话总是高屋建瓴,登高望远的。但是她也不可能解读我们的中央的决策和部署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这些决策和部署的正确英明。当时我们不可能知道:四三一工程其实是高层路线斗争的产物,也是路线斗争无数殉葬品的其中之一。那时我们也一点没有想到,到了八十年代,我们这支队伍会取消建制,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里消失,永远地成为一个历史名词。 我和楚明登上了那道山梁,去年我和郑西南最后一次在这里见面的时候,高粱已经快收割了,现在,遍坡的高粱才刚刚抽穗。太行山三年的时间,只是漫长人生中短暂的瞬间,但它却给了我足以车载船装的人生感悟。虽然我说不出来我具体得到了哪些收益,但我觉得我跟从前不一样了。也许是我的血液里增添了几分太行山的广大宽宏的气质,我想,有了这三年的经历,我应该很自豪和满足了。 下篇 第十一章 丁雪晴—— 我把郑西南带到了甘团长的面前。我说:甘团长,你看看他是谁?你还记得他吗?甘团长努力地睁大了罩着一层云翳的眼睛,极力地辨认着,他摸索着在枕边找到了老花眼镜,抖抖擞擞地戴上。我回头看郑西南,只见他两眼噙着晶莹的泪花,双唇在轻轻地颤抖,目不转睛、百感交集地凝视着苍老病弱的甘团长。猛然间,他向前一步,立正站好,抬起右臂,端端正正地向甘团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团长,您好,我是郑西南!——郑西南?甘团长喃喃地问道。郑西南保持着敬礼的姿势:是我,甘团长。甘团长更努力地端详着他:是郑西南!你终于来了。我怕甘团长太激动,就去扶他睡下,甘团长推开了我的手,摘下眼睛,坐直身体,抬起右臂,颤巍巍庄严隆重地还了一个军礼。郑西南抢前一步,握住了甘团长的双手:团长,原谅我一直没有来看你,你一直惦记着我,我也很想念您,可是我没有你的消息。甘团长说:不说这些,你来了就好。怎么样,你现在好吧?郑西南点点头:我还好,我一直没有忘记你的话,我一直尽力地照着你说的去做。我觉得我没有辜负你对我的期望,没有辜负在部队所受的教育。有了当兵的经历,就有能力应对人生的沟沟坎坎,就像你当初说的,这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值得我们永远珍惜。甘团长轻轻地拍拍郑西南的手背:好了,看到了你,我就放心了,我就没什么牵挂的了。我现在只有一件心事,可惜我恐怕办不到了。甘团长抬起昏花的眼睛,望向窗外,痴痴地望着天上悠悠漂浮的朵朵白云:我想去太行山。我想回去看看。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再也去不了啦!郑西南低下了头,我也移开了目光,我们都不敢看老头子那充满了热切渴望而又万般无奈的眼睛。要是可能的话,我们背也要把他一步步地背到太行山上去。可是,他的病体已经经受不起稍微的颠簸。郑西南把甘团长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紧紧地攥住,他说:我们去,我们马上就去,我们替你去把太行山看个仔仔细细,然后回来向您汇报,您安心养病,等你能下地了,我们再陪你一起去,把您当年的兵都叫上,大家一齐热热闹闹地回去。甘团长还是望着窗外:我要自己走回去看看,看看四三一,几千人花了几年工夫建起来的四三一,是我们支队当年最大的工程,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不看看它,死了我的眼睛都闭不严实啊!老天爷他怎么这么不讲理呀,最后这么点力气他都不肯留给我。 出了病房,走在走廊里,我和郑西南忽然听见从甘团长的病房里传出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像是有人想把巨大的痛苦用一阵痛哭发泄出来,而又极力地要把它憋回到胸腔里去,像是苍凉的山冈上一只瀕死的猛兽在悲愤地怒号,像是一阵狂风竭力要冲过挡住它去路的高大山岭而又无能为力。那是一匹骏马为暮年不能奔腾驰骋而厉声长嘶,那是一条大江为水浪行将枯竭而掀起雷鸣般的波涛。我和郑西南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一起回头向那扇紧闭的门看去。声音低下去了,最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一声让人心肝欲裂的叹息。我抬脚想回去看个究竟。郑西南一把拉住了我,他久久地看着那边,眼圈红红地看了好半天,最后,他拉着我默默地离开了。 我们去了太行山,为了圆甘团长的梦,为了找寻我们自己的梦。我们找到了当年挥洒过汗水的地方,我们找到了青春的生命如火如荼美丽绽放的地方。我们找到了我们的小兄弟马丙贵长眠的地方,他静悄悄地安睡在群山的怀抱,过往的山风深情地为他呼啸歌唱,伴他度过山里的春夏秋冬;我们拔去了墓园里生长的杂草,揩净了墓碑上覆盖的尘土。最后,我们登上了那道山梁,俯瞰着脚下一川野色共苍茫的景色,俯瞰着阗无人迹的那遍热土。山风掀起了郑西南的衣襟,我偷偷地向他投去注目,看清了他鬓旁发际中的根根白发,我想问他几个问题,一时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他发现了我的注视,回过头来说:我们都老了,是吧?我说:是啊,三十多年了,不老就是妖怪了!他笑了:三十多年不见,小丁也学会幽默了。我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他说:问吧,问什么我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你。我说: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究竟是谁给了你那一刀。他不语,带笑不笑地看着我:这么多年了,我都把那事给忘到九宵云外去了,你还记得它?我说:我不相信你忘了,那是你生命的转折点。你能忘得了吗!他说:我不愿意说它了,所以就把它封存了。不光是这件事,还有好多的事我也都记不得了。现在我只记得一个被一群猪吓得满脸是汗,抖着手给它们打针的小女兵,一打完拔出针她转身就逃,动作敏捷得像一头受了惊的小鹿。我也不由笑了,我说:最后一次在这里见到你,你才把我给吓得够戗哩!你说,还有好多话想跟我说,问我愿不愿意听。你也不管人家被你吓得糊里糊涂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哪里还敢听你再爆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你当时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他定定地看着我:你猜不出来?我说:猜不出来。他问:那时猜不出来,还是现在仍旧猜不出来?我回答:那时猜不出来,现在也猜不出来,从前你在我心目中总是正气凛然,一本正经,我哪里会知道你的心思。他又笑了:你有点傻,对吧。我承认:是,我那时真的很傻。什么都不懂,整天就知道为解放全人类而忘我奋斗。他又笑了,捡起一块石头像投掷手榴弹一样把它扔到了山下。拍拍手,他说:该下山了吧。我说:你说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可是你连一个问题都没有给我答复,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老奸巨滑、言而无信了呢!他想了想:因为我觉得说出答案来也已经晚了,没有什么价值了,所以就不愿意回答了。我说:你是不知道,这些个问题在我心里藏了好多年,一直让我耿耿于怀放不下,我好多次想,要是以后再见到郑西南,我一定要问个明白,否则我这一辈子都牵肠挂肚的难受。你不回答这两个问题就算了,但是这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回答我。我听人说,离开部队以后你给我写了好多封信,这些信你一封都没有寄给我,你悄悄地放一把火,把它们全都给烧了。你老实交代,你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是不是骂我不讲信用?是不是骂我是叛徒犹大?今天你一定要回答我!他淡然一笑:好,回答你。我没有骂你,我怎么会骂你呢?骂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那十几封信其实差不多都是一个内容,我给你讲我做过的一个梦。知道父亲病重后,我非常想家,好多个晚上都做梦回到了家里。有一个晚上,我又做了这样的梦,不同的是,我走进家门,妈妈迎了上来,她惊喜地朝我身后看着,看得满脸是笑,她问我:西南,怎么跟回来一个姑娘啊!我一回头,就看见了你,站在那里,带着几分娇羞傻傻地憨笑。我高兴得忘乎所以,奔过去想把你拉进门来,你却一下子飞走了,飞得无影无踪。我沮丧极了,一着急我就醒了。醒了还是能看见你的笑脸,笑得我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就是这样的,我讲完了。他讲完了,我能说什么呢?我用低得几乎只有我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问:你为什么不寄?他说:你以为我不想寄呀!可是我想了又想,你收到我的信,一定有三种选择,第一:你犹豫再三,最后把它交到了领导手上,那样,你进步的路上又增加了新的坐标。第二:你轻蔑地一笑,几把把我的信撕得粉碎,撒下太行山的山岩。好多次我都仿佛看见我的信的碎片像一只只粉蝶一样在空中飞舞。第三,你回应了我。这是我最希望但又是最不现实的。我已经受了很大的打击,我再也不愿意受什么打击了。我想,还是让你在我的梦里头笑吧,那样才会永远地看到你的笑脸。所以,我就烧掉了所有的信,也烧掉了我一段珍贵的情感。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你当初究竟会是哪一种选择?我沉默着,想不出来我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等了一阵不见反应,他就替我回答了:我替你说吧,你那时是个傻透了顶的傻丫头,以为世界上除了深厚的阶级感情以外其他的都是见不得人的肮脏的东西,你不知道,刻骨铭心的爱才是人生最值得珍视的情感。你那时不会珍惜它,更不懂得拥有它,所以,你的选择笃定是我给你设定的第一种。我说的没错吧?我说:郑西南同志,你恰恰错了!我也想给你讲讲我做过的梦!记得是七四年的夏天,你在太行山里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那个故事给了我多大的震撼你肯定不知道吧?郑西南问:哪个故事?我说:郗阳和余霞的故事啊。从此我就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我也渴望这一生中能得到一份像郗阳和余霞那样生死不渝的爱情。以后我就做了好多的梦,梦见我和你一起翻山越岭,好像是去越南又好像不是,我们走啊走啊,我一直看不清你的脸,但我知道那是你,我们一起向着天边的太阳和云霞走去,我走得精疲力竭,好想伸手去拉你的手,可是我不敢,我只能跟在你身后,拼命地想追上你的脚步,心里因为能和你一起这么走着而感到幸福得不能形容!我还要告诉你,最后一次去太行山上找你的时候,别人教了我一句话,我悄悄地在心里念叨着,念了一路,我想见到你的时候,我一定要对着你的眼睛把它说出来,可惜我没有把它说出来,只能一辈子把它藏在我心里了。郑西南用手揪着地上的枯草,把它们撕成一小段一小段的。良久,他说:因为你看出来我是个假英雄,就大失所望,这一家伙把你给吓着了,也把你给气坏了,你改变了主意,决定不把这句话说出来,让它藏在心里藏一辈子,而我想说的你也不愿意听,你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咀嚼痛苦的滋味,你却大义凛然头也不回地走了,对吧?我点点头,说不出话来,我只能凝视着他,过了不知多久,才低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我所有的愧疚,所有的歉意,所有的伤痛,所有的悔恨,都包涵在这三个字里了,除了这三个字,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郑西南一笑:咳,哪用得着说这个字眼呢?算了,好不容易才见到面,我们扯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干嘛呀!说点别的吧。我说:说出来好,说出来心头好像卸下了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你难道没有这样的感觉吗?郑西南说:是,我原先还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当着彼此的面把这些话都说出来,想不到咱们今天居然把藏在心里三十年的话全都说了。一晃三十年啦!真是青山在,人已老;物故人非呀!真恨不能让时光倒转,咱们还像当年那样是两个满腔激情纯洁质朴的小年轻。说到这里,他把目光投射到我身上,缓缓地说:雪晴,提个建议,咱们在太行山上来一个拥抱吧,一个充满战友情谊的拥抱,也算是对当年的一个纪念,一个总结,一个交代吧!你同意吗? 我对着他的注视轻轻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对着我伸开了臂膀,我稍加迟疑后,就投入了他的胸怀。我们拥抱在一起,倾听着彼此的心跳,感受着彼此的体温。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静止了,天地间的万物都屏住了呼吸,看着我们把三十年前的渴望用一个拥抱来做了交代和总结。 三十年前,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爱搅得六神无主、心慌意乱的时候,我天天盼望着能在太行山静谧的山冈上,对着天边的太阳云霓向郑西南倾吐自己的心声,和他推心置腹地说出心里的话。这场期望已久的谈话终于被我盼到了,不过它被阴差阳错地推迟了三十年才得以进行。我们坐在向阳的山坡上,远远近近的山岭绰约多姿,云环雾绕。我们的谈话总是说着从前的时光,说着已经远去却永远在我们的脑海里深深铭记的年月。说到后来,郑西南问我:你是什么时候转业的?我纠正他:不是转业,是兵转工。那是八三年的事,我们全支队集体脱军装,几千人集体成了老百姓。到了八六年,基建兵指挥机构撤消,从那以后,基建兵就不复存在了。他说:八六年?六六年组建,八六年取消建制,算起来整整二十年!这么说,基建工程兵从组建到解除建制只有二十年的时间。这恐怕算是世界军事史上存在时间最短的兵种了,应该载入吉尼斯世界大全啊。到了地方上,我好几次跟别人说我从前是基建工程兵的,人家都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听说过,一点不知道咱们国家还有过这么一个兵种,就连当年跟我们一样当过兵的人都说当时一点也不知道有这么个部队。你说咱们亏不亏呀!当了个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的部队的兵!我说:亏的人多了,当年兵转工的人你猜有多少?将近五十万!有干水利的,有建煤矿的,有架桥铺路的,还有地质测绘的,将近五十万人!因为国家经济建设和军队精简整编的需要,一下子转到了地方上,不过,人家干的工程有价值,有好多工程现在还在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像化工支队兴建的湖北化工厂和化肥厂,辽阳石化,水电支队的潘家口水电站,煤矿支队的桑树坪煤矿,还有秦岭、天山、川藏、青藏的总长几千里的公路。只有咱们的四三一,已经被历史遗忘在这山沟沟里了。郑西南说:历史是无情的,该否定的它绝不会宽容!你想过没有,四三一今天这个景况其实是历史的一个进步,基建兵撤消是因为它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历史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因为有过咱们的四三一工程,有过咱们基本建设工程兵!别人忘了,让我们永远记住它吧。因为我们为它挥洒过汗水,奉献了我们最宝贵的青春时光。它也留给了我们永难磨灭的记忆。虽然那时我们都很年轻,有点不谙世事,但那些日子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我们就是在那些日子里一天天地成长起来的。真是想忘也难哪!你说是吧? 是啊!只要千古太行还巍然壮伟地耸立着,只要这遍土地还年年岁岁地迎接着春来秋往,它就应该记得:有一支不同凡响的队伍,有一群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人们,用汗水、用鲜血、用青春、用生命,谱写了一段虽难载入共和国的史册却能使人的心情有那么一点点不平静的历史。我们每个人当然到死都不会忘记,自己曾是这支不同凡响的队伍中的一员,我们在她的怀抱里体验了成长的酸甜苦辣艰辛繁杂,也有了自己的一段充满着酸甜苦辣艰辛繁杂的记忆。我们的人生因有这段经历而折射出时代的沉重和冗长。我们的生命因有这段经历而凸现出不同寻常的辉煌和价值,太行山不会忘记,我们自己也永不会遗忘! 放眼远看,牟家峪外那条不知名的河流依旧袅袅婷婷地流淌着,循着她的行程追寻,你会发现她出太行、经王屋,曲曲弯弯地汇入了山外县城边上的济水河。虽然这里是一遍荒凉沉寂,而且总会有那么一天,这座名叫四三一的工程再也难寻踪迹,彻底地被时光的流水所销蚀。但太行山会与岁月同在!今天的太行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山里山外都已经是另外一番景象了,我们移防到达时下车歇过脚的那座巴掌大的小县城如今规模已经扩大了几十倍,群楼高耸,阡陌相连,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一派繁华兴盛的气势。太行山的山山岭岭依旧是巍峨雄伟,但却添了几分苍翠俊美,大大小小的人造林装点着高高低低的山冈。遍遍柿树亭亭而立,树上挂满了熟透了的大红柿子,像一盏盏洋溢着喜气的红灯笼,在枝头炫耀着秋色的沉醉、生命的坚强。平整宽阔的柏油马路像一条条舞动的绸带,飘飘摆摆地缠绕在山岭之间,走在上面,再也不会像我当年去三分部时那样被吓得胆战心惊、失魂落魄的了。我们看着,记着,走了一路,看不尽满眼的太行山山高水长,旧貌新颜,秀色可餐,风光无限。回到省城,我和郑西南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我们的甘团长,仔仔细细、详详尽尽地说给他听。他一定会舒开脸上刀劈斧刻一般的皱纹,无比欣慰地笑,无比欣慰地说:胜利了,胜利了! 2006.2.26(一稿) 2006.8.1 (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