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菊花香》 第一章 夜巴黎 七彩灯旋转着,散射红黄绿橙青蓝紫的光,青幽幽地,蓝汪汪地,紫湮湮地向四面祢漫,如梦如幻,飘飘忽忽,叫人沉醉。低沉缠绵的音乐在人的头顶盘旋,舞池里擦肩接踵,就像大锅煮饺子散了馅,粘粘乎乎的,透不过气来,让人感觉到压抑。 再熟悉不过的舞池、灯光、音乐、男人和气氛了,可是菊姐儿从来就没有今天这么烦闷过、倦怠过。这是怎么了?自己也说不清,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眼前的先生粘鱼似地贴着自己,不时打着酒嗝,胃里没有消化的食物冒出臭哄哄的怪味,直冲她的鼻孔,她本能地推攘他,轻声地告诉他不要贴得这样紧,可那个家伙根本不听,竟然还把毛烘烘的胡茬子贴在她脸上。菊姐儿只能侧过脸躲避他,弄得脖颈有些酸疼。 “小娘们,我喜欢你,跟哥出台吧。” “对不起,我不出台。” “我给双倍钱!” “多少钱,我也不出台。” 他猛地捏了一把菊姐儿的臀部,菊姐儿尖叫一声,可这叫声却被无处不在的音乐声淹没了。 “你干什么!” “装什么蒜,假正经!不就是钱吗?我今个就要你了,你开个价!”那个家伙冷不防地竟把手插进菊姐儿的裤带。 菊姐儿迅速推开他,强咽住气愤,说:“先生不要这样好吗?” “骚货!老虎屁股还摸不得哩!不跳了!”那先生扯着菊姐儿的胳膊,拨拉开一对对伴侣,一下子甩枕头似地把菊姐儿扔进小包厢里。 夜总会的包厢就是一个小隔断,外面只能看到茶几,却看不见里面的人,足见老板应付检查的匠心。菊姐儿小猫似地倚靠在墙上,卷缩成一团,那位先生熊蹲似地“噗哧”一声闷响,挤进窄窄的座位里,热烘烘的体温灼烤着菊姐儿,酒味烟味扑鼻而来。菊姐儿赶紧撕了一张面巾纸,捂住嘴,吐口痰。 “大哥,您吃点葡萄吧?” “少拿这个糊弄我!”那家伙一下子抱住菊姐儿啃起来,一只粗大的手伸进她的上衣,发狠地揉搓着菊姐儿最娇嫩的地方。 菊姐儿两手使劲地拨弄着,站起来,厉声喊:“放开我!再不放,我就喊人啦!” 那家伙一下子软了下来。 菊姐儿全身就像被人浇了辣椒水,乳房钻心地疼,眼泪断线似地掉下来。她咬牙忍住疼,系好衣扣,抻平衣皱,说:“大哥,你换小姐吧,我陪不了你。” “你跳台?” “我陪你两小时了,老规矩一百元。” “给你个屁!”那家伙把茶几上的“七匹狼”一拿就走,骂道:“臭婊子,跑大爷这儿装x!不给了,怎么地吧?” 将出舞厅门口时,菊姐儿拽住了他,他一挥手把她拉个趔趄。 一下子围上来三五个小姐,七嘴八舌地帮菊姐儿腔儿。她们都是大涟毛纺厂的下岗姐妹。 前厅里灯光银白,撒在菊姐儿清秀白皙的脸蛋上,看上去她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袅娜纤巧。此刻,她脸白得像块布,黑白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倔强不屈的光,伶俐的小嘴就像切豆腐块似地快,嗓门提高了八度,说:“先生,干什么都得讲规矩,我陪你两小时一百元没多要,你掐我捏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都没有算钱。我们是养家糊口,你是消费找乐,各得其所。” “就不给,怎么地吧?” “挺大个老爷们,欠人钱不给,小气得不如娘们,丢不丢人?我替你害臊!别以为小姐就好耍,告诉你不给钱就不好使!” “给钱!大老爷们别磨几。”那群小姐拽着他不放。 前堂经理走来了,说:“姐妹都做自己的生意去,别围着,这样影响夜巴黎的生意,老板要我下岗的。” “他欺负菊姐儿,你们夜总会咋不管?” “大曼儿!不说话把你当哑巴了?这有你什么好处?”前堂经理眼睛横着叫大曼儿的小姐。 大曼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个子,天生一副嫩嫩的小圆脸儿,就像能掐出水来似的。夜总会里的小姐都是化名,就因为她泼辣辣的,什么也不忌讳,大家就拿山东大姑娘的称呼叫了她,时间长了这就成了她的化名。 小姐与夜总会是鱼和水的关系,夜总会因小姐靓而红火,小姐因夜总会红火而赚钱。哪个夜总会的前堂经理都捏着小姐的bb机号或者手机号,先生多时就直接call小姐来,经理不愿意得罪小姐,小姐也不愿意得罪经理,双方都怕失去一单好生意。可今天不同了,菊姐儿是她们那一带来的最顶事儿的小姐,平时大曼她们被涮,菊姐儿没少帮衬,所以菊姐儿今儿有事她们也不能装傻。夜总会就知道赚钱,才不管小姐遭欺负呢,她们只有相互抱成团儿,才能保护自己。 “去去,大家散开。” 前堂经理的话没人理会,小姐们还围攻着那个家伙。 那家伙脸上撑不住了,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百元票子,在手中晃悠,说:“哥们有的是钱,就是不给!” “无赖!”大曼跳着高喊。 “就无赖了!你要跟我出台,这些票子就是你的。”他色迷迷地盯着菊姐儿。 “先生,小姐也不容易啦,给了算啦,何必呢?”这时,一个短袖白衫别着纯金野菊花胸针的年轻人过来,伸手轻拂了一下他的手,操着带有广东味的普通话说道。 “哪冒出根大葱?装什么大尾巴狼!该你屁事儿,滚!” 那个别着纯金野菊花胸针的年轻人慢条斯理地说:“先生不要急啦,不要骂人啦。” “吴三,睁开你的狗眼,不看看是谁?你就瞎扑哧!” 一听有人叫他名字,那家伙激灵一下子,一看说话的是这一带有名的横主王彪。这小子也是笔挺的短袖白衫,刚才没有看出来,就急忙说:“彪哥,兄弟误会,赔礼了。” “给人钱,别磨几。” 吴三不情愿地拽出一百元来。 “不行,看把人家掐的,两百。” 大曼指着菊姐儿的颈项说。 吴三瞪了一眼菊姐儿,拽出两张百元钞票,团了一把,甩在她脸上,气急败坏地说:“不就是钱吗?给你!” 钱从菊姐儿脸上弹落下来,掉在地上,菊姐儿俯身去拾。 吴三一脚踏上那两张百元票子,轻蔑地说:“不食相的骚货!我吴三不是省油的灯!走着瞧,早早晚晚找你算帐。”又使劲一碾,那两张钞票变成了肮脏的纸团儿,吴三走了。 菊姐儿眼框里噙满泪水,低着头,弯下腰,轻轻地拾起那团票子,大滴大滴的泪珠落在上面。此时此刻,她做小姐两年来所经历的诸多屈辱、诸多辛酸一股脑地涌了出来。然而,她脑海里更多闪现的是爸爸强忍头疼的痛苦和母亲无奈的自言自语。钱啊!沉甸甸的钱啊!那是全家的期盼!全家的命运所系!她咬着牙龈,站起来,抻平了钞票,揣进里怀,秀发往脑后一甩,对姐妹们说:“谢谢了,没事了。” 这时,大曼一手指指搂着她腰的先生,努努嘴,一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对菊姐儿示意。菊姐儿明白了,大曼告诉她,她今晚出台了,不回去了,不要等她。她默默地点点头,望着大曼的背影,心里一阵叹息:大曼夫妻俩都是大毛下岗的,还有一对双胞胎儿子才六岁,老公被大货车撞截肢了,肇事者逃逸了。她比自己还难啊!菊姐儿转头挺直腰肢,又来到门厅的圈沙发坐下了。 第二章 别纯金野菊花胸针的男人 夜总会的门厅高大宽敞,高挂的水银灯抛洒着青白色的光线,顺墙摆放的一圈沙发上坐着几十个小姐,脸被水银灯映得惨白,一有先生进门,她们便迅速站起,一窝蜂似地围过来。先生眼花缭乱一阵,很快被其中一位小姐吸引,那眼球就像ct机,把她浑身上下扫描个遍,然后再挑再扫描,就像商场选皮鞋那样随便。也许菊姐儿清秀中透着文雅气,也许菊姐儿会说外语能和老外搭话,所以她几乎每天都没有不出台的。可有的小姐就没有她那么运气了,一天甚至几天也出不了台。现在大学生都有当小姐的了,小姐行里也是人才竞争啊! “您好,菊姐儿!”那位别着纯金野菊花胸针的男人走到菊姐儿面前,稍稍屈身说。 “噢,先生您好!”菊姐儿急忙站起来,双手合一放在身前。 “请你陪陪好吗?” 菊姐儿一眼看到他胸前纯金的野菊花胸针,看到他亲切、温存、体贴、细腻的勾人心魄的目光,一下子被抓住了似的,刚才还慌乱的眼神安定下来了,不由自主地随着这位先生进了舞池。 音乐终了,大厅里安静多了。 “您好,菊姐儿!有机会,我还要邀请您。”一个高大的黑人走过来用英语对她说。 菊姐儿转过头,用英语流利地说:“大个子大哥您好,谢谢你的美意,有机会我一定陪你,好吗?” “ok!” 进包厢前,别着纯金野菊花胸针的男人娴熟地用拇指弹出清脆的响儿,不一会儿,白帽白衣黑裤的服务生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托举果盘送到茶几上。 “你是一个文静的女孩,可刚才好勇敢啊!” “也是逼出来的。小姐叫人瞧不起,再赚不到钱,不赔惨了。” “我很同情你,菊小姐。你的英语很不错。” “凑合吧。”菊姐儿边坐边拂着裙摆说:“夜巴黎离码头近,外国船员多,不会外语就不好找生意嘛。” “你是哪个大学毕业呀?” “出身不好,土八路,自学的。” “你是白领吧?客串赚钱?” “投胎不好,大集体的,下岗了。” “你没有去试试应聘?” “机关事业单位要全民所有制的,企业效益好要高学历的,咱投胎不正,出身不好,招聘没人要,就当小姐了。” “挺幽默的嘛!你是专职小姐?” “专职小姐有什么不好?凭青春赚钱,凭脸蛋吃饭,凭服务发财,不好吗?” “好好!这比那些巧立名目攫取别人财富的贪官们不知道要高尚多少倍呢!” “先生吃块西瓜吧,或者葡萄。你说话我很爱听。” “我不过说了句真话罢了!古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也是循道谋财嘛。小姐行当,一不投资,二不缴税,三不赊账,四不损失,就赚钱了,菊小姐独具慧眼嘛!” “先生您是调侃呢?还是讥讽我啊?我承认,你总结的还是挺精辟的。但做小姐也是有风险的,被戏弄不给钱的也有,你刚才都看到了。” 昏睡般的音乐又游魂一样飘荡起来了,说话已经听不太清楚了。菊姐儿邀请先生下了舞池,随着缓缓的音乐节奏,轻盈自如、舞姿优美地跳起来,与吴三的不快荡然无存。这位先生给她带来了从来没有过的平静感。 “你的那位彪哥呢?” “我的保镖?我打发回去了。” “我能问个不该问的问题吗?” “可以,大点声,我听不清。” 菊姐儿几乎贴着他的耳际说:“您常来玩吗?” “只要时间允许,我常来玩的。” “你待人很和气,也很讨女人喜欢。” “是吗?我可以经常请你了。” “谢谢你照顾我的生意。我很喜欢陪您。” “那好,明天我请你去茶社品茶。”他温情脉脉地望着她。 第二天晚上先生如约而至,来到广场边上一个地道的潮汕茶社。 菊姐儿早就恭候在那里,见别着纯金野菊花胸针的男人坐下,就微笑着问:“先生点什么茶呀?” “野菊花茶。” “我也喜欢野菊花茶。”菊姐儿眼睛一亮。 “是吗?想不到你也喜欢。”先生露出惊讶的神情。 “野菊花茶明目安神,清火润肺,特别霜打后的野菊花沏茶甘甜异香。” 菊姐儿对野菊花茶的了解如数家珍。 “您说得真好。”先生肯定地点着头。 茶具上来,小伙计拿着大长嘴壶沏上茶。菊姐儿要斟茶,别着纯金野菊花胸针的先生却示意她不要动。他拿起那些小小的茶碗,一个个地斟起茶来,一个个小小的茶碗满了却没有溢出来,然后把它倒进两只白净透明的高装杯里,淡绿的茶水旋即在茶座周围飘逸出清新淡爽的香气儿,动作的娴熟老道使菊姐儿看得入迷。 “请。”别着纯金野菊花胸针的男人端起一杯来双手递给她。 “您请用。”菊姐儿没接,自己另端了一杯。 “潮汕的功夫茶很讲究,把它放进玻璃杯色泽美,看着就养眼。”别着纯金野菊花胸针的男人呷了口茶水说。 菊姐儿家里就种着野菊花,每天都喝自己泡制的野菊花茶,但是没有先生那么讲究。菊姐儿呷了口茶,在嘴里回转了一下,立刻一股异香出来,好像眉清目爽似的,说:“真不错!” 先生看着菊姐儿,又呷了口茶,感慨地说:“这些年很多习惯,我都改变了,可唯独喝菊花茶的习惯没有变。白居易云:‘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野菊花耐寒抗寒,这种坚强不屈的性格我很欣赏。”其实菊姐儿不知,在这位先生的心里一直有个开满野菊花的梦。 “先生说得好!”菊姐儿笑盈盈地看着他说:“‘露湿秋香满池岸,由来不羡瓦松高’。我还喜欢野菊花随遇而安、不攀权附贵的品格。” “是啊,我们都喜欢野菊花,这是缘份吧。”先生流露出赞许、亲昵、怜香惜玉的目光,有一种由来已久的老朋友相逢的神情。这个菊姐儿不仅十分清秀美丽,也很有品位,文学、外语、礼仪、偏好、特别是那个倔强劲儿,都在他心里泛起了涟漪。 他们聊了许久的野菊花,菊姐儿看着先生胸前的野菊花胸针忍不住地说:“你的野菊花胸针闪闪亮,真漂亮。” “你不是也有一枚吗?”先生不禁心动了一下,情深意浓地说:“我们都对野菊花情有独钟啊。” “是的,情有独钟。”菊姐儿呷了口茶,说:“我非常喜欢野菊花饰物,平淡朴实而又庄重典雅。” “菊姐儿,和你聊天有一种很美的意境。” “您夸奖了。” 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语调轻柔地说:“我不仅喜欢野菊花,还喜欢玫瑰花,玫瑰花娇艳妩媚多情,就像我喜欢与青春靓丽的菊姐儿聊天一样,这也是一种美的享受。” 菊姐儿直率地说:“玫瑰花就是太娇贵了。” “野菊花、玫瑰花各有千秋呀!”先生不动声色地看着菊姐儿那张漂亮的脸蛋。 茶后,菊姐儿有些沉醉,晕晕的。 别着纯金野菊花胸针的男人付给她两百元小费。 “先生你给得太高了,我收一百吧。” “你值。”别着纯金野菊花胸针的男人就像买到一件称心如意的商品似的,满意地说:“不要拒绝。” 这以后,菊姐儿常陪别着纯金野菊花胸针的男人来喝茶,或者跳舞唱歌。他才华横溢,思维敏捷,通情达理,说起话来就像小河流水曲曲弯弯,那么受听,那样受用,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很容易让她联想到大巴山的国范哥,但他有点像又不太像,她记忆里的国范哥是一张天真稚嫩的脸,正直、善良、老实,可眼前这位先生是一个风流倜傥的情种,不,不是的,国范哥远在四川成都,怎么会是他呢?是自己想国范哥想得太多太久产生了幻觉吧。 在小姐这个行当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做小姐的从不问先生的姓名职业来历,这也算是所谓的行业道德吧,因此她对先生的来历没有多问,也不敢多想。别着纯金野菊花胸针的男人也从不问她姓名来历,也不透露自己的。他们的目光一对撞就能爆出火花,那是相互倾慕的火花。但菊姐儿清楚自己低贱的身份地位,而且心里还有她的国范哥,所以即使爆出火花,一瞬间就被她熄灭了。她的心底有一片神圣的净土,那是她埋藏了十五年的秘密。 第三章 金色的花环 大巴山下长江边上有座码头,码头所在地是个小县城。码头不远就是县武装部大院,菊姐儿和国范就生活在这所大院里,她和他的父亲分别是武装部的正副部长,两家一趟房住着,一个幼儿园长大,一个学校读书。国范比她大三岁,所以她一直叫他“国范哥”。 大院里有一棵几个大人都搂不过来的老槐树,夏天树下有几间房大的荫凉地儿。有一次他爬上老槐树给她掏鸟窝,不小心摔了下来,脑门上被石头磕了一块皮,卫生所的阿姨给缝了三针,可他一声不吭,没掉一滴眼泪。那块疤瘌指盖大,阳光下明晃晃的,他也不在乎。稍大后,他们也常坐在老槐树下,好读书的国范爱给菊姐儿讲书中的故事,好钩织的菊姐儿一边钩一边听,高兴头上她会给他唱鄂西民歌儿。菊姐儿钩织的野菊花饰物精巧、细致、变化、好看,全武装部人都喜欢,夸他俩是天生的一对儿。 她不叫菊姐儿,叫白洁,菊姐儿那是夜总会的化名。她的发髻是金色的野菊花,她的胸针是金色的野菊花,就是她的牛仔裤线也绣上了金色的野菊花。她的项链坠是精巧的菊花石,不过很少能看到,因为她不穿领口开深的上衣。那些投其所好的先生们总是送她野菊花,野菊花——菊花——菊姐儿,就叫开了,好像她的名字本该就叫菊姐儿似的。舞,她跳得野,三步四步、迪斯科、拉丁舞都会;歌,她也唱得野,怎么高的嗓门她都能喊上去;酒,她也喝得野,红酒啤酒白酒全会,先生从椅子上“出溜”下去了,她不过脑门子上微微泄汗儿;性情,她也野,敢作敢为,不服硬,气不忿。她穿着朴实不花哨,说话实在不张扬,办事果断机敏不拖泥带水,因此她成了毛纺厂小姐群的主心骨儿,不枉叫菊姐儿。 自从离开武装部,头几年两家还书信来往。可能相距太遥远了,也可能工作生活大忙了,也许是因为没有什么要紧事儿,书信往来渐渐地少了。九年前,国范大学毕业后,国范爸郑叔叔突然从成都来大涟市出差,到家里和爸爸聊了一夜,酒喝了一夜。第二天,白洁看到郑叔叔是含着眼泪走的,临走时对白洁只说了一句:“好闺女,你无缘做郑叔叔洪阿姨的儿媳啊!”她愣了,回头看看爸妈,爸妈欲言又止,一副蛮沉重的表情。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跑进房间,扑到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妈妈的声音:“孩子,想开点,你国范哥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而你只是个大集体的工人,咱佩不上呀”。 白洁止住哭声,想想这些年来她与国范哥从未有过情书往来,两人的联系也就是附在两家书信上相互问候的话儿,而且自从国范哥考入名牌大学后就连问候的话儿也没有了。妈妈说的对,一定是国范哥瞧不上自己了。忘记了远在东北的小妹啦。她抬头看着妈妈,目光坚定起来,心中暗下决心:别看我没考上大学,去大毛投错了胎,出身不好,但我绝不气馁,我一定要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从此,菊姐儿读电大本科,还学外语,把主要精力全都用在工作学习上了。这些年,她也碰见一些追她的帅哥儿,但总是和敢作敢当、勤奋好学的国范哥比,越比越不如意,所以一直都没处对象。洁儿的爸妈好像也不急着她的婚事,只是偶尔叹息一声,她虽纳闷但也不不追问,她心里还念念不忘那个国范哥,长江边上分手的情景对她是刻骨铭心的,就像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样清晰。 那是一九八四年的秋天,野菊花盛开的季节,白洁爸和国范爸同时被批准转业了,分别转业回大涟或成都老家,从此天各一方。那时她十四岁,读初三,国范十七岁,读高三。 分手的前一天,他俩相约来到屋后的山坡上。 小路旁,坡埂上,桔林边,金黄的、银白的、藕荷色的、粉红色的野菊花盛开着,一片片,一丛丛。白洁跳跳哒哒地采摘了一把,国范挑出最鲜艳的金色小花插在她的两个小辫子上,她就像一只飞舞的花蝴蝶。 “哥,我给你唱首野菊花歌!” “好啊!”国范坐在草棵里,嘴里叼着野菊花,笑眯眯地望着她,使劲地拍起巴掌来。 “秋风吹, 野菊花开, 朵朵花儿真可爱。 爱花就爱野菊花, 吃苦耐寒开不败。 我花开尽再无花, 朴实坚强芬芳在。 秋风吹, 野菊花开, 朵朵花儿真可爱。 妹子要学野菊花, 再苦再难别无奈。 长大学当野菊花, 千红万紫进军来。 秋风吹, 野菊花开, 朵朵花儿真可爱。 哥哥采花采菊花, 路上杂花不要采。 野菊花开心里美, 哥哥你可不要呆。” 那甜美稚气的歌声在山间沟谷里飘荡。 国范跳起来,跑到白洁面前,说:“小妹,你唱得太美了,真好听!” 小白洁忽闪忽闪着两只黑白明亮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国范,噘着小嘴说:“我要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唱歌了。” “妹子,我发誓,我走到哪里都忘不了这首歌,我都记下了”。国范把一个算草本递给她看。 “哥,让我看看你额头上的小疤行吗”? “那有啥子不行哟?你看。”国范蹲下来,捋了一把头发,给她看。 小白洁轻轻地用手抚摸了几下,问:“哥,下雨阴天还疼吗?” “六七年了过去了,早就不疼了。” “哥,你是为了我才落下的疤瘌。”她心疼地望着他少年英俊的脸。 “我是男孩没关系。白叔叔脸上还有枪疤呢,不好好的吗?”国范站起身来,拉着白洁的手说。 小白洁点点头,眼泪在眼眶眶里转,说:“哥,你长大了,还能记住小妹吗?” “能!一定能!大巴山作证!” 第二天,小白洁家的行李家具全上了船,全家人站在码头上和武装部的人告别。小白洁怎么找,也没有找到国范哥。都上船了,汽笛也叫了,可是他还是没有来。小白洁用丝线把国范哥送给她的拇指大的菊花石栓起来,挂在脖子上,这会儿就在手里来回揉搓着,站在船铉边上,望眼欲穿地看着码头上的百步石阶。 船工们开始收起上船的跳板了,轮机舱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小白洁看到国范手里高举着一个金色的花环晃动着,从百步石阶往江边跑。 可没等他跑到,船就开了,她跑到船尾招手。 船走得很远了,那金色的花环还在不停的晃动着。她想国范哥早上一定上山去采野菊花了,一定为她编了一个野菊花花环,也一定想把野菊花花环戴到她头上的。 十五年了,可那金色的野菊花花环还在她的眼前晃动!她无缘成为他的新娘,守候在他的身边,可那个金色的野菊花花环就像新娘的花环一样,戴在她的心中。 第四章 日本老房子 大涟西部离海边不远,有一排排日本人盖的灰色老房子,石砌的膝高的小墙圈着前后两个小院儿,那就是“大毛”工人村。白洁家把着大山临着十字路口,小院里盛开着野菊花,飘着淡淡的清新的香气儿。菊姐儿爸妈喜欢喝野菊花茶,枕野菊花枕,就种起了野菊花。十几年过去了,房子的屋檐都开始朽烂了,灰墙有的地方裂了大缝子,不远处的大毛厂区,也已被开发商盖起了一座座现代化的厂房和住宅了,可她们还是住在这儿,野菊花还是年年盛开。 那年,菊姐儿老爸爸爸转业分到六千人的大毛厂任党委书记,现在退休六七年了。他是志愿军赫赫有名的二级战斗英雄。一次,他所在连执行守卫818高地任务,全连一百多人牺牲了,只剩下几个负伤的战士,要抵御敌人一个机械化团的第五次冲锋。当司号员的爸爸扯开军衣里衬,露出红布条,证明他是共产党员,说:“我是共产党员,听我指挥!”他急中生智,拼尽全身的力气吹响了冲锋号,嘹亮尖利的冲锋号声使敌人以为增援的大部队反攻了,仓皇撤退。他被散落的弹片击中头部,昏倒了。增援部队上来,老爸被抬下来,可是脑袋里的弹片至今也没有拿出来。 两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下岗无业的菊姐儿正在灯下读书,突然听到急促地开门声,妈差声地叫她,她撂下书就赶到大屋,她惊呆了:爸爸双手紧紧地掐住头,大拇指死死地按住太阳穴,脑袋狠劲地抵着墙,脸部的肌肉条条绷紧,大汗淋漓,张着嘴喘着粗气,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那情景就好像爸的脑袋要爆炸了似的。 菊姐儿哭着喊:“爸爸,你怎么啦?” “我没、没事,一会、一会儿就好。”老爸有气无力地断断续续地说。 大姐、姐夫来了,一起把爸送进医院。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了,姐妹俩一看直吐舌头:老爸脑部居然有四枚弹片!女儿们这才知道他在朝鲜战场脑部负了重伤,那二级战斗英雄的称号是用命换来的啊!怪不得爸爸经常止痛片不离身呢?专家说,要尽快手术摘除弹片,否则诱发脑肿瘤。 爸爸出院到家,妈嘟啦着脸也不说话。老爸主动说:“我馋了啊,老伴给我弄碗红烧肉吧。” 妈一下子转过脸,把后背给了爸,气囊囊地说:“你是存心不叫俺娘几个过好日子啊!”就扑在背垛上放声痛哭。 大姐不解地问:“爸,在工厂你是工伤,在部队你是军残,一年补助上千呢,旧伤复发100%报销医药费。爸爸,你怎么不办残废证呢?” “爸爸,您到床上躺躺。”菊姐儿扶着爸上了床。 老爸依着墙,低下头,说:“朝鲜回来后,我的脑伤不过是阴天下雨有点感觉,也不怎么样的,顶多吃点止痛药就抗住了,就没有想找组织。” 妈一下子从背垛扬起脸来,说:“临转业时,分区王司令还问你脑伤呢,要留你退休,你不肯,说不给组织找麻烦了,这下好,十五万手术费啊,咱家哪里去弄啊!” “妈你别嘟囔了,别让我爸上火了。爸是功臣,我去民政局补办军残手续就是了。”菊姐儿说。 第二天,菊姐儿就拿着那些发暗的军功章和发黄的证书奖状,到民政局,一遍一遍地讲述那个久远惨烈的战斗故事,人家委婉地劝她找找他爸的老部队补办手续。找了两年多了,当年的战友各奔他乡了,档案上没有记载,证实人也不够,无法补办军人伤残证,医药费成了家里巨大的开支。他是50年入伍,退休费区区几百元,医药费只能报销70%,大毛亏损就压了一大把条子,大毛黄了,还不知道找哪儿了。 那年菊姐儿只差三分没考上大学,就直接进了大毛厂,从挡车工干起,五年后成了六千人大厂的团委副书记。大毛破产倒闭了,她不得不买断工龄,拿到三千元的补偿金,下岗了。去人才中心找工作,用人单位说她没专业没文凭,五大毕业证书没人看,碰了一鼻子灰。她可以去当缝纫工,可她不想去,一天差不多12小时的机台活,不到六百元的月工资,服装厂的老板黑着呢,那得甚么时候赚够老爸的手术费啊?下岗姐妹们找到她,相约去夜总会当小姐,说一个月下来能赚六七千元,她动心了,可她一直对爸妈姐弟隐瞒她的工作,家里只知道她总上下午班和夜班。她怕他们受不了,不能接受自己去当小姐的现实。菊姐儿生性清高、自尊,当她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自己给自己打气:这年头,要脸就没有钱,要钱就不要面子,面子也不当钱花。她看到那些花钱如土的富人就不忿,为出生入死的父亲不平,就是心里流血她也要赚钱给爸爸治伤。自己就是野菊花的命啊,再苦再难,也要抗争,帮爸妈撑起这个家。 菊姐儿妈是一个心气高但又没有什么主意的人,一辈子也没有出去工作过,一辈子依附着爸爸,呵护着儿女,遇到难事儿只能偷偷地抹泪儿。大姐老实巴脚的是只会过自己小日子的工人.弟弟倔不认命儿,离了婚自己跑深圳去了。二姐也离了婚,常年在日本打工,女儿扔在妈这里,就是按月捎生活费回家。这个家够人揪心的了! 只有没有人的时候,蹲在野菊花丛前,她的心才会软下来,那浓浓的女儿情才会从她年轻漂亮的脸上流露出来。她有时想,国范若是在大涟该有多好,他会给自己讲许多的故事,讲许多的人生道理呀!她会向他倾诉,甚至可以依偎在他的怀里,只要他愿意,她也甘心做她的情妇。自从离开大毛她心爱的岗位,她就有意远离了那些曾经谈笑风生的上级机关的朋友和同学,就是碰上了也低头走过,迫不得已打声招呼。她内心孤独悲戚,无依无靠,有时候她几乎不能承受那种沉重的精神压力,几乎要崩溃了。 菊姐儿发现在那位别着纯金野菊花胸针的的男人面前,自己变得温柔安静起来,甚至有些女人气的娇嗔。可她时时刻刻地告诫自己,男人没几个好东西!他是一个玩世不恭的男人,是一个多情善感的情种,喜欢的是秀色,那温存热烈的目光对所有年轻漂亮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她没法对他倾诉,他也不会听她的倾诉,他以为只要给她小费了就什么也不欠她了。也许只有那个遥远的国范哥才是她心灵的归宿。 钱攒得差不多了,二姐再凑些,老爸就可以住院手术了。她要提前去医院预定病床。这天大清早她来到医院,可刚进大门就被一个急急跑来的女子重重地撞了一下,还没有回过神来,却听耳边传来惊慌的声音:“菊姐儿不好了!” 菊姐儿仔细一看,原来是大毛下岗一起当小姐的小娟,忙问:“出什么事情了?你急得那样?” “昨晚你没来夜巴黎,大曼被一个男的捅了,刚活过来。我去她家告诉一声。” “她现在哪?” “急救室三室!”那位小娟跑远了。 菊姐儿跑进了急救室三室。只有护士在那看画报,没有她的任何亲人,那护士瞟了她一眼,问:“你是来看她的?” 菊姐儿轻轻地点点头。 “阴部边儿被捅了三刀,大出血,好悬啊!吓死人啦!” 大曼脸色苍白得发青,双眼微闭,静静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 “干点什么不好,当什么小姐呀?丢死人啦,保不好还得搭上命!” 护士的话像针一样刺疼她的心,屈辱、愤懑写在菊姐儿脸上。她真想冲着护士大声喊道:小姐怎么啦?小姐也是人,也要赚钱养家。她若是能像你那么舒舒服服地赚钱,也不会去当小姐,别坐着说话不嫌腰疼。可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大曼的瘫痪老公来了,一进门就骂:“你个败家娘们啊!你咋就不长眼睛呢?什么人都伺候啊!” 菊姐儿赶紧过去,劝他说:“大哥,你就别骂了,她生死未卜呢!” “什么?我的天啊!你可不能走啊,你走咱家怎么过啊!”瘫子在轮椅上嚎了起来。 “出去,这是急救室不是火葬场!嚎什么丧,她还没死呢!”那位护士站起来大声训斥道。 瘫子闭了嘴,自己摇着轮椅,来到大曼的床前,看着她。三十大几的人不管不顾的,瘦弱单薄的身子颤抖着抽泣,任凭眼泪流下来,掉在白净净的被单上,弄了一块大涸拉儿。 无业的瘫夫、两个不懂事的双胞胎,大曼若是不行了,这个家可怎办呢?可怜呀!菊姐儿看不下去了,背过身去,用手捂住鼻子,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第五章 报警 洪樯中等个,体型适中,南方人那种印堂发亮的白脸,光滑细腻,没有一点瑕疵,特别是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对所有漂亮的女人都在闪动着爱抚、性感的光芒。他三十二岁,看上去也就二十八九的样子。和他聊起来,你就会感到他阅历丰富经历复杂的底蕴来,开始倾慕他的学识和才华。 白天他忙于公司事务,晚上就住在夜巴黎附近的四星级酒店的套房里。他的原则:工作就是工作,紧张明快;生活就是生活,丰富多彩。他讨厌婚姻,却喜欢流连于漂亮温柔的女人中间。菊姐儿高挑性感的身材,清纯靓丽的脸蛋,文静而又热辣的气质,多才多艺的能力,深深地吸引了他,他觉得寻觅到了一个情感消费的港湾。他叫王彪调查过菊姐儿,知道她是不出台的小姐,这样她的名字和野菊花饰物,使他觉得很亲切,也多多少少勾起了他对那个大巴山里叫白洁的女孩联想,女孩的模样记不清了,她喜欢唱的那首《野菊花》的曲调也记不住了,但那首歌的歌词依稀还能想起几句。那年他爸回到成都没有对他说起白洁,好像母亲也讳莫如深的。他不再去想了,就考取了研究生,长江边上那个女孩的身影渐渐地在他心目中越来越远了。他和漂亮的女同学结了婚,生了儿子留给父母,夫妻俩来深圳打工。没想到妻子为了钱跟港商跑了,自己就像大巴山的野菊花一样被冷落了,为了时刻提醒自己,还花大价定制了精美的纯金野菊花胸针,他要学野菊花那种坚强不屈的性格,一定要出人头地。他的努力没有白费,短短几年就从一个小小的策划部经理,一跃到公司香港总部的营运总监。南国呆得太久,他就想去北国换换环境,他听说大涟市是北方小香港,就很想来工作。正巧集团收购大毛,他就向董事长请缨,出任了新大毛的ceo,年薪50万。来大涟工作老爸还嘱咐去看看白叔叔田阿姨,他就对公司一位女文员说:不准透露他,就说她出差成都,老战友郑红旗托她捎来的滋补品。他自己没有去白洁家。过去了那么些年了,重温旧情还有什么意思,今非昨,人成个,弄得大家挺伤感的。这样多好,不见反而多一点美好的回忆嘛!以后工作顺了再说。 “当当”的敲门声。 “进来!” 一位文员小姐轻盈款款地走来,白短袖黑短裙的装束他看着很舒服,她怀里抱着一束白黄粉藕荷色的野菊花,夹心是艳丽的玫瑰花,清亮亮地说:“洪老板,这是您预定的花,33朵野菊花中间插有九支玫瑰花。” “谢谢。”他微笑着说。 鲜艳的五彩缤纷的那束花被插到地上一只玉兰花瓶里,红色的玫瑰花就像女人的红唇十分性感。这束花他是要送给菊姐儿的,今天是七夕——中国的情人节。昨天他和菊姐儿约好,晚上七点在夜巴黎对面的凯撒大酒店见面,他请她陪餐。 “当当”的敲门声。 “进来。”他准备出去了,还有人打扰他,他有些不耐烦。 “总裁,这是份国际部的报告。”架着眼镜的齐副总进来。 “甚么事情?” “出口日本纯棉布匹发货,海关遇到了麻烦。” 洪墙站起来,手臂一挥,从空中砍下来,说:“我不是讲了速战速决不计代价的原则吗?你们照办就是了,打甚么报告。” “你看要动用几十万元,不在正常预算之例。” “你是负责的副总,你决定,不要什么事情都找我。” “是,是。” 内地的新形势,团队的新组建,与他在香港不同:那里他不用这么操心费神,部下已经熟悉整个操作流程,当机立断不会贻误的,这里处处事事请示蔚然成风。商战机会转瞬即逝,以小博大,利弊权衡,果断决策,甚么都层层请示,是什么作风?他不适,他烦,他恼,他要换换脑子轻松一下。 到码头广场上的夜巴黎有十公里的车程。对大涟的道路交通已经熟悉了些,他就不用王彪开车了,六点刚到,就自己开着红色的宝马出了公司,正赶上下班时间,车速有些慢,洪樯的目光穿过车窗欣赏着外边的风景,品味着大街上漂亮的靓妹。 蓦地,他看见两个男人架着一个女人朝一辆出租车走,那熟悉的紧身衣和点缀着金色野菊花的白裙,怎么就看着像菊姐儿呢?他赶紧加大油门撵过去。 果然是菊姐儿,她正在拼力挣脱那两个男人,可是那两个男人连推带搡地把她塞进出租车。出租车灵活地绕过堵车跑上了主干线。 菊姐儿遭绑架了! 洪樯心头一震!天还大亮着呢,晚霞还没有出来。他们为什么要绑架她呢?要赎金?小姐能有多少钱?一个清纯的善于微笑的女孩也不可能有仇人呀?他们是一对流氓吗?发生在这个时间,菊姐儿一定是赶车去凯撒大酒店和自己约会才遭绑架的,洪樯心里有些愧疚,大脑里快速想象着各种可能。 他眼睛盯住前面的出租车,心里默记着车号,紧紧尾随其后。可刚到甜井子广场的十字路口,红灯亮了,眼睁睁地看着那辆出租车过了路口,目标越来越小,一会儿没影子了,气得他只拍打方向盘。 过了路口,他又追了两公里,也不见那辆出租车。他为菊姐儿捏着一把汗,不能预测她会遭到什么危险,心情十分焦虑。他在路边把车停下来,靠上泊车位,在广场绿地旁来来回回地走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对菊姐儿怎么就突发起慈悲来,他就是喜欢她那个野菊花的情结儿,就是喜欢她那个犟劲儿,特欣赏那个清纯秀丽的模样,特别的劲儿!他给神通广大的王彪打手机,叫他派人派车去查找那辆出租车司机,查到马上给他回电话。他又给110报警,110指挥中心问他被绑架女子的姓名及住址,他却一概不知。 他上车直奔夜巴黎夜总会。 小姐一看到他走进大厅,齐刷刷地一脸的媚笑围上了他,那低价的香水味直刺鼻子,弄得他有些发晕。小姐没有想到他是来问人的,扫兴地要走。洪樯就拿出张百元票子,说:“我不白打听,给钱。” 小姐们回过身来,眼睛望着他,听他说找菊姐儿,都晃晃头。 “求你们帮个忙。” 有个小姐说话了:“先生,这儿小姐上百名,谁都不知道谁的真名真姓。能知道菊姐儿的也就大毛那几个小姐。” “给,请你告诉我。”洪樯把钱塞给那位小姐,急切地问道:“她是大毛的?” “是大毛的,先生!”那位小姐转过头看看身边的几个小姐的眼神,肯定地说:“她们大毛有十几个在这儿当小姐的,一起打车来回的。不过——” “快说。”洪樯瞪眼睛了。 那位小姐说:“她们中的一个叫大曼的被人捅死了,好像有几天她们不来了。对,你可以问问前堂经理,他也许知道。” 洪樯赶紧来到大巴台边,前堂经理把菊姐儿的bb机号告诉了他,说其它的就不知道了。 他接连不断地叫寻呼台呼她,就是没有电话来。就是绑票的,也得回话要钱嘛!这更加蹊跷了。 出了夜总会,他茫然地望望黑下来的天空亮起来的大街灯火,一头钻进车里,打开车窗,大口地吸起烟来。这时候耽误一分钟,菊姐儿就要增加十分钟的危险,他给110指挥中心打电话追询,还是没有任何线索。突然手机响了,他赶紧抓住手机,大声问:“王彪吗?查到了吗?” “是大众公司的出租车,司机也姓王。司机告诉我,他把车开进红旗派出所了,那两个人是警察。警察说执行公务,连车费都没给。” “办得好,没事情了,有事情再找你,不准关机。” 刚撂下王彪的电话,他就给一个叫高天的警察打电话,对方关机。高天是他妹妹同学和男朋友,三年前公安学院毕业分配来的,洪樯妹妹考进了北京政法大学读研。临来大涟时,她特地电话告诉过他的,公安局有事可以找他,他爸原来是省公安厅厅长。菊姐儿没有被绑架,他松了口气。可她怎么被警察抓去了呢?他想起晚报上登载的夜巴黎小姐被杀的报道,她在那儿当小姐被扯进去了?不会吧?他给王彪打手机,叫他在分局找人说话把菊姐儿弄出来。他驱车来到红旗派出所。 一进门就被一个警察拦住了,告诉下班了,有事情明天办。他说明了情况,警察直愣愣地看着他,严肃地问:“你是她什么人?证件?” 洪樯有些张口结舌,想一想,就把名片掏出来递给他。 警察带点怀疑的口气问:“你是大毛的新老板?” “请抽烟。”洪墙递过一支软包中华烟。 那位警察接过看看商标,又捏捏烟卷儿,放在鼻子尖嗅嗅,再仔细打量了他,说:“进来吧。” 洪樯推门进来了。 “你请坐。” 洪樯就在警察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警察贴近他,很崇拜的样子,问道:“洪老板,你们港商给大毛投了几个亿吧?” “一亿二。”他没有心思与他闲谈,就急切地问:“有个叫菊姐儿的是不是在这儿?” “你找她做什么?” “没什么,我就问问她在不在这儿。”说着就把那刚开包的烟随手扔在桌上。 那位警察瞥了一眼那包中华烟,点燃了手上的那支,香甜解渴般地吸允着,喷云吐雾起来,说:“这是警务不能随便打听。” 楼上传来女性变了味儿的哭泣声。 “这是什么声?好像有女人哭。”洪樯问。 “你听错了,没有什么。”那位警察赶紧重新关紧了门。 “交个朋友好吗?我也就是问问。我是香港亚太纺织品进出口集团(英语说公司全称)新大毛的ceo,有什么事情我能办,可以找我嘛。”洪墙转动着机敏的眼球,不时地在他脸上搜寻,很有商人谈判的味儿,话里夹杂着流利的英语。 “招工吗?我家两个兄弟可都是大毛下岗的,有机会吗?”警察狡猾的目光直视他的眼神。 “可以。” “谢谢。”警察给他倒杯水。 洪墙摆摆手,心里有了底,暗喜自己的小手腕儿。 那位警察压低声音说:“菊姐儿正在上面接受审查。” “我可以见见吗?” 他俯下身,神兮兮地压低声音说:“不行。夜巴黎叫大曼的小姐被杀了,凶手在逃,大老板亲自抓的大案。你找的菊姐儿和大曼是一起的,可能和本案有牵连。” “大老板,是谁?”洪墙奇怪地问。 “我们一把局长就是大老板呀!” 怎么就听着别扭呢?公安局也不是做企业做买卖的,也叫起大老板了?真新鲜!洪樯心里犯恶心。 “您估计菊姐儿的事大吗?” “不好说。” “她一个坐台小姐能跟杀人犯有牵连?” “你也别急,我分析没大事,也就罚俩钱。你先回去,一有结果,我准给您打电话。” 那包中华烟洪樯没有拿,就出了派出所。一股燥热的晚风迎面袭来,弄得他好不舒服。他看看表八点多了,又给高天打手机还是关机,其他警察他一个都不认识,内部没有熟人事情就不好办,王彪这小子还没有电话来。他进了车,砰地带上了门,开回了宾馆,晚餐也没心思吃。 第六章 传讯 打小玩抓特务的游戏时,高天就喜欢当警察。高中毕业,他报考了公安学院,在老爸的斡旋下,如愿以偿。毕业他就被分配到全省闻名的红旗派出所,不久当上了警长,三年就是副所长,现在老所长要退休,他成了所长最佳人选。有人说他朝廷有人好做官,他不服。对上级布置的任务他不折不扣地执行,哪年他所领导的警区都是分局创收数额最高的,破案率也是最高的。他有些傲气,多少有点霸气,潜意识里自己从来就不会办什么错案假案,更不要说冤案了,全所除了老所长,教导员他都不放在眼里。大曼被杀前,他就在夜巴黎安下了眼线,吴三就是他利用的在夜巴黎的眼线之一。吴三发现了由大毛下岗的一群小姐组成的卖淫团伙,组织者就是叫菊姐儿的人,吴三盯她多次了。前几天,吴三出了证据口供,指认了菊姐儿。双管齐下,一要顺藤摸瓜把大毛的卖淫小姐团伙一网打尽,二要找出大曼被杀的重要线索,争取破大案要案,叫那些背后嚼舌头的看看,我高天决不是孬种!到时候女友郑国丽来大涟也有资本炫耀一下。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被传询的菊姐儿这么嘴硬,都两个小时过去了,她还是不承认。按法律规定,对治安违纪人员的留置时间不能超出24小时,否则要报分局长审批才能留置48小时。没有证据就得放人。据眼线吴三反映,菊姐儿在夜总会大名鼎鼎,而且大毛的所有小姐都听她的,假使不知道大曼被杀的线索,但是组织卖淫团伙总归是事实。可是她一句有价值的话也没有,气得他连晚饭也没有吃,手机干脆就关了,还嘱咐值班警察禁止任何人打搅。 这是派出所三楼的一间屋子,门紧闭。地上是一条长木椅子,长椅子对面就是桌子,桌上放一个电警棍,还有一副手铐子,白森森地放光。白亮亮的日光灯照着雪白的墙壁,映得眼睛干涩不舒服。一个警官坐在桌旁,菊姐儿坐在长木椅子上,高天在屋里转着圈子,大口地吸烟,说:“你的犯罪事实,我们全部掌握。”。 “都掌握了,还问我做什么?” “给你机会。你讲了说明你积极配合,可以宽大处理。” “我没有犯法。我当小姐持有市局发的上岗证,我没有组织卖淫团伙,也没有去卖淫,就是做法规允许的陪酒陪唱陪舞三陪,多一陪就是陪聊。”菊姐儿一点也不躲避他的目光。 “按刑法规定,卖淫团伙的组织者可以判处无期徒刑直至死刑。你就是大曼等大毛小姐群的组织者,你的罪过大了!大曼被杀,凶手在逃,是大涟第一号案子。你以为抓错了你,我们有证据。”“啪”的他把一个卷宗摔在桌上说。 “我是党员,我以党性作保证,我确实不知道有大毛的卖淫团伙,不知道大曼被害的线索,也不知道大毛还有哪些小姐卖淫,我也没有参与卖淫!”她从高天副所长嘴里得知大曼的噩耗,心里十分难过。大曼卖淫的事情不少人知道,她也知道,但她从来不问她,她也不会明说,她接触的什么样人她根本不会知道。至于自己卖不卖淫,自己还不清楚吗? “呸!你别给党抹黑了,到这里你还谈什么党性呢?你真的不要脸!”高天喝了一口茶,把剩茶水泼在地上。 “请你不要侮辱人!警察办案要凭证据!” “你还振振有辞?高所扣他,叫她嘴硬,不看看到什么地方来了。”那位警察就拿手铐子铐她,高天没有制止。 无奈菊姐儿拗不过警察的劲儿,双手被高高地反铐在暖气管子上,胳膊吊着,她使劲挣脱,纤细娇嫩的手腕儿勒出了血痕,她撕声裂肺地叫喊着,没有人理她。她委屈地哭了:“我没有犯法,你们凭什么给我带刑具?” “还挺专业啊,知道手铐子叫刑具,这会儿你知道问题严重了吧?一会儿还要送你拘留所去呢。那时候你就明白严打了。”高天啪的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死死地碾灭,插手端在胸前。 菊姐儿的那原本微鼓的前胸绷得直直的,双乳紧绷绷地凸显出来,满腔的悲愤也一起凸显出来,那张白白净净秀气的脸凝固了似的没有了血色,没有了眼泪,格外地庄严冷静。她紧闭嘴唇,愤恨的疑惑的目光直视高天,一个多小时了一声不吭,就像一尊石雕一般。 高天的大脑在飞转着。这样僵持下去不行,看来她的确不是组织者,莫不是吴三报案有误?已经快半夜了,也没必要拷下去,拷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新线索。但他还是觉得她是卖淫小姐,大曼去卖,她就会,为了赚钱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他嘴上口气缓了些,“你说实话,可以放你走。” “我说实话,你们能相信吗?” “看你说的是不是事实了。我再问你,你们大毛的小姐天天一起打车去夜巴黎,还一起打车回家?” “是。从大毛新村打车到夜巴黎需要20多元车费,四人平摊才五块钱,就为了省钱。” “我没问你这个。你说,那些小姐走时是不是告诉你?跟你打招呼?” “是。就是告诉我回去不要等她,没有别的意思。” “你就回答是与不是?听懂吗?” “有人嫖娼给你出双倍价钱是不是?” “是。但是我没有答应。” “你还嘴硬?看看这是什么?”高天把一页笔录拿给她看,还用手指点点。 “吴德是不是吴三?”她警觉地问。 “有没有这回事?” “有。我确实陪过吴三,他也说出台给我双倍价钱。”吴三这个混蛋,竟然恶人先告状。你掐我捏我甚至猥亵我,我都忍了,你为什么还要无中生有地编造事实去诬陷我?报复我?就因为我要了你应付的小费吗?就因为没有满足你的兽欲吗?良心被狗吃了吗?她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无耻!无赖! 高天看一眼认真做着笔录的那位警察,把大学里学到的破案学从脑子里虑了一遍,说:“你说说你们那些小姐还有谁卖淫,嫖娼的男人也行,我们会给你保密的。” “不知道。” “你撒谎。” “你不说是吧?” “我不知道,我说什么。” 夜里11点了,看来也挖不出新的东西了,也只能定一个卖淫女。拘留纯属吓唬她,报分局,分局报拘留所,程序麻烦着呢,再说嫖娼卖淫的都进去,哪来那么大的拘留所呀。对付卖淫女首先要镇住她,还要讲技巧,硬碰硬,她就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岂不尴尬?必须套她们,然后做实了,签字画押就是铁案。必要时亮出杀手锏,通知家属没一个不傻的,先生就通知他老婆,他立马尿裤子,不等去通知,就乖乖地缴罚款了。这是他总结出的办案经验,屡试不爽。他喝了一口茶水,舒了一口气,对做笔录的警察问:“全记下了?” “高所你看看?” “不用了,让她看看,签个字,摁手印儿。” 那位警官就拿着几页纸给她看,说:“你咋说,我就咋记的。看不看就那么回事儿,你签个字就放你回家。” 菊姐儿急切地说:“那你把我手铐子摘下啊!” 那位警官把手铐打开。 菊姐儿急着回家,看也没看,她相信不会有误,马溜接过递给她的笔签上了字,接过来打开的印台摁了手印,并按他的要求,在几页纸边缝上一并摁了手印儿,然后轻轻地揉搓酸疼的手腕儿,就要走。 “等一下,这是治安罚款通知书,罚款五千,签下字。” “还罚款?凭什么罚款?”菊姐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处罚条例》第三十条规定,嫖娼卖淫者可以处五千元以下罚款并处十五天的行政拘留。”高天不紧不慢地说:“没有拘留你,便宜你了。” “我没有卖淫。” “白纸黑字,还摁了手印,你还抵赖?” “我没有抵赖。”她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后悔刚才没有看笔录。 “给你念念?”高天得意地冷笑着说,还对那位警官努努嘴。 “有人嫖娼给你出双倍价钱是不是?回答:是。你和一个叫吴三的人有没有这回事?答:有这回事。”那个警官不肖一顾地念了几句。 “你这是断章取义,是违法的。” “违法?小姐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嫖娼卖淫就是谈价了没有实施性行为,也可以定为嫖娼卖淫,这是公安部的司法解释。是你违法了!赶紧交钱,不然罚款拘留一起办。”高天很为自己办案手段高超得意,极其蔑视地扫了一眼沮丧无助的菊姐儿。 “我一个下岗女工没有钱。” “那我们不管,那是你的事情。”高天低头把玩着手机,不小心铃声响了,深更半夜的谁打手机?一看是郑国丽大哥的手机号,他不得不接了。 “大哥你找我?叫我说情是吧?不行,报分局了,不改不了啦。” “大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要瞎搀合,弄不好卷进去,败坏了你的名声。” “交罚款就放。” 菊姐儿好生奇怪:这是谁在为他求情?他跟这位高所长什么关系?那位先生为什么替自己求情呢? 高天边说边走出屋子关上门了,一回来就对那位警官说:“报分局。” 那位警官去打电话离开了房间。 高天坐下开罚款收据,说:“交钱吧。” “我没有钱。” “你家住在甜井子大毛工人村115号,不行我们派人通知你家里带钱领人。” “我爸是抗美援朝的二级战斗英雄,脑袋里还残存着战场留下的弹片,要住院手术了,你们不能去呀!”菊姐儿眼泪哗地涌出来,苦苦地求道:“现在手术费还没有凑够呢!” “抗美援朝咋啦?违法就不按法律程序办事啦?五千元一分钱不能少!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小文?”他转身对着走廊喊那个警官。 “哎,高所,我报分局了。”他回来了。 “备车去甜井子大毛工人村115号,通知家属带钱领人。”高天“砰”地使劲一带门,锁上了,身后传来急切地敲击门板声。 菊姐儿声嘶力竭地喊:“大哥,不能去啊!” 菊姐儿心里十分清楚,爸爸一辈子刚强,一辈子理直气壮地为人处世,菊姐儿是爸最疼爱的女儿,也是老白家唯一值得骄傲的女儿呀!如果知道女儿干得是卖淫的勾当,不管真假,爸妈都会失望的,精神就会垮的,那么老爸离死还会远吗?二级战斗英雄、白部长、白书记一生的名声,不就毁在自己心爱的女儿手里吗?不!我不能!我是清白的,可是清白又会有谁相信?钱啊!都是钱闹得的。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律自爱的自己会有这样的结果,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忠诚孝顺却是如此回报,她万万没有想到警察会如此办案?心就像被人一下子掏空了,没有了办法,脑子就像这雪白的房间一片空白。深更半夜的,自己上哪去弄钱啊!而且是五千元!她疯了似地敲门、哭喊,门上的铁栏杆在颤抖,走廊里的回音很恐怖。 高天和那个警官回来了,对着菊姐儿喊:“叫什么叫?叫什么叫?” 门开了,面对高天脚下,菊姐儿“扑通”一声跪下了,鼻涕眼泪一起流,嘴上不断地说:“大哥,千万不要告诉我家里人啊,我求求你们啦!” “起来!告诉你这不是你耍泼的地方。赶紧打电话找人送钱。” 菊姐儿站起来,狠狠心,答应给大姐打电话。大姐和姐夫下岗后到处打零工,家里不会有多少钱。菊姐儿给爸存了手术费,但不是银行卡,半夜里是取不出来的。可她不能不给大姐打电话,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菊姐儿被带到有电话的房间里,打通了大姐家的电话,那边吓懵了,急切地问半夜要钱做什么,菊姐儿没有告诉她实情,叫她找亲朋好友借借,一再嘱咐不能告诉爸妈,能凑多少是多少。 打完电话,菊姐儿就坐在椅子上,不一会又站起来,又坐下了。大姐是个存不住话的人,跟妈一样没有准主意儿,不拿事儿,她担心她会告诉妈,甚至跑妈那去凑钱,她知道妈手里总是握着几千块活钱,为的是应付爸的病急用。她后悔告诉大姐了,可是她想遍了自己的朋友深更半夜地实在没法对人启齿。但愿大姐不至于那样不识数,也不掂量掂量后果,也许自己多虑了,但愿大姐聪明一回呀! 高天坐在桌旁,翘着二郎腿,点燃一支烟吸着,缕缕烟云在他面前飘浮,慢慢地散去,又慢慢地飘起来。这个月他属下的四名警官完成了五万的罚款任务,离目标还有两万。明天还得叫吴三卖卖力气,继续挖出大毛那些小姐,小姐还是有钱的。可惜花了那么大精力那起凶案还是没有任何线索,那个杀害大曼的凶手难道隐身遁地了? 文警官嫌烟味大,就推开了窗户,楼下传来一阵哗哗啦啦的自行车声,紧接着上楼的脚步声,凭直觉菊姐儿知道大姐和姐夫送钱来了。 “你去看看。”高所对文警官说。 不一会,跟在文警官身后上来了大姐和姐夫。姐夫从里怀兜里掏出用报纸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钱,说:“这是三千五百元,实在凑不齐了。” 大姐扯着菊姐儿的手,慌慌地问:“洁儿你是犯啥法啦啊?咋罚这么多钱呢?急死人了。”转头对高天恳求说:“领导,我家白洁是党员,早先是大毛的团委书记,看她还年轻,就原谅这回吧。” 高天一摆手,气鼓鼓地说:“你们都出去,三千五不行,不能放人。” 突然闯进两个人,菊姐儿怔住了,别着纯金野菊花胸针的先生和叫王彪的保镖来了。身后还跟上来一个警察,那警察对高天说拦不住,他说是你大哥。 高天十分气恼地挖了一眼那个警察,严肃地对洪樯说:“大哥,电话我都说了,你别搀合这事,对你没好处。” “告诉你,我就是打抱不平。你这不是逼良从娼吗?菊姐儿压根就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什么样的女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从来没有错过。五千元?大涟一个女工小一年的工资,你这不是逼她嘛!” “她是小姐。大哥别忘了你的身份。我是为你好。” 洪樯鄙视地说:“你是为创收,捞政绩。小姐怎么了?小姐就都是你说的那种人。你别吃不了兜着走,办了错案假案冤案。” “我办的全是铁案!”高天一听就来了火,高声说。 “警校才出来几天,办案悠着点。王彪缴款!不是罚款吗?我替她交。”洪樯把桌面上打开的纸包拿给菊姐儿,王彪把半打人民币从手包里掏出扔到桌上,带点挑衅气味地说:“数数。” 那位姓文的警官问高天收还是不收,高天才回过神来,说:“收,五千元一个子儿不能少。” 那位文警官仔细地数了三遍,把罚款单和治安处罚通知书给了菊姐儿。菊姐儿就像刚刚过了一道坎儿,松了口气,感激地说:“先生,这三千五你收着,余下的明天我还你。” 洪樯没有看她,只是扯过菊姐儿手中的罚款单撕得粉碎,一把摔在地上,冲高天说:“你叫我看不起你。我纳闷了,我妹妹怎么就看上了你?” “我是警察,依法办案,这是我的责任!”高天还是挺着胸理直气壮地说:“我坚信我办的案是铁案。” 洪樯连听也不听,扭头下楼,王彪跟在后面。 大姐和姐夫恭恭敬敬地侧身,让洪樯他们先走,不迭声地说“谢谢”,菊姐儿无声地站在那里。 姐俩下楼时,菊姐儿问大姐:“没告诉妈吧?” “我们两口子哪来钱?就得去找妈。你知道,妈把钱看得命似的,我不说明了,妈能拿吗?” 菊姐儿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眼泪从眼角溢出来。她理解大姐的苦衷,可母亲能接受得了这个现实吗?大姐不会实话实说,但也不会编啥大诓,妈虽是家庭妇女但经历多着呢,她会猜出什么事儿的。 第七章 抢劫 派出所离大毛工人村挺远,还有一段坡岗路。大姐和姐夫骑车走了,那位别着纯金野菊花胸针的先生请她上了车。他不想讲他刚扮演完的英雄救美女的故事,只是十分信任地说:“你是清白无辜的。” 菊姐儿坐在副驾驶的车位上,抹了一把眼泪,说:“先生您是好人,我感谢你。” “不客气。别想多了,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他亲昵地望了她一眼。 “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我都有野菊花的情结哟,这就是缘吧。” 菊姐儿脸上闪过不易觉察出的一丝苦笑。 她不想叫他知道自己住在哪里,离家不远时,她下了车。那位先生把那束野菊花双手捧送给她,说:“情人节快乐!有空我还呼你好吗?” 菊姐儿接过花,点点头。 车沙沙地开走了,她站在白得发森的水银灯光下,注视着远去的红色宝马,眼睛湿润了,直到看不见了,才往家去。远远地看到家里的灯亮着,她悄悄地推开小院门,走进院里,没有直接进屋,而是在野菊花丛旁蹲了下来。 水一般的月光里,一朵朵绽开的野菊花顶着水珠儿,晶晶亮儿,就像一汪汪泪眼儿;一朵朵打着包儿的野菊花,一片片小花瓣儿倔强地弓着腰从绿包里钻出来,在夜风里摇曳。菊姐儿俯身贴近野菊花,深深地吸着芳香,一次次地亲吻着它们。朴实、坚强的野菊花,是她自小到大最喜欢的花,她离不开它们,不会忘记浇水、施肥、松土,跟它们说说知心话儿。自己就是野菊花多好,给爸妈装枕头,给爸妈泡茶喝,减轻他们的痛苦和忧虑,可是自己什么用也没有,竟给爸妈添乱啊! “你在这干啥?还不回屋?着了凉咋整?”大姐边说便把自行车推进院。 “大姐,大姐夫你们没回家?” “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他们低声说了几句,就进了门,妈从里间迎了出来,说:“亏了你姐夫和大姐,洁儿看你惹得祸,你爸就等你呢,这一宿大半夜的。” “妈别唠叨了。”大姐说。 菊姐儿推开门,见爸盘腿坐在床上,背靠在被垛上,抽着廉价的老旱烟,虽然半开着窗,屋子里还是有股子难闻烟味儿。他头上缠着一条红布,那是妈的主意,妈信佛,说是红布驱邪避小鬼。爸也不和妈犟,脑门上就箍上了红布条儿,他说脑袋还真的舒服了些。他六十六岁,但看上去老多了,脸色发灰,头发灰白,腮上的椭圆形枪疤呈暗红色。他是一个高大魁梧身板硬朗的人,盘坐那儿还是很大的块头,要不是脑伤复发,不至于面色那么苍老。她打记事起,爸就没有多少话,脑伤复发后,话就更少,脸显得很长,平时姐弟们都不敢惹他生气。 菊姐儿进屋就换下了陶瓷花瓶的花,先生的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扎眼。 “坐下,有话问你。” “爸,女儿对不起了,让你担惊了。” 菊姐儿坐在床下的沙发上,不忘把手压在腿下,她怕爸爸看到她手腕上的血痕。姐、姐夫也坐下了。 妈坐在床上。 爸爸披着那件绿军衣,干咳几声,阴沉着长脸问:“派出所为什么要罚你?” “没罚,钱都在这儿呢。” 菊姐儿叫大姐把包里报纸裹着的钱放到妈手里,轻描淡写地说:“有一个小姐出事了,派出所找我了解情况。” “深更半夜了解情况?” “我的工作性质决定的。” “你撒谎!骗我做缝纫工,原来你去什么夜总会当小姐。你知道吗?旧社会大涟街头的小姐,老百姓骂她们什么?下三烂!”老爸一字一顿地说,唇上的短胡须一颤一颤的。 “爸,小姐不是那个意思了,我们有公安局发的上岗证,就是陪人唱歌跳舞吃饭。”菊姐儿没有敢抬头说话。 大姐不服气地说:“都什么年代了,爸还是不开放。这年头笑贫不笑娼,再说咱家洁儿也不是卖淫,不过就是三陪嘛。” “我死也不信洁儿能干不要脸的事!。没罚钱,闺女好好的,你就别泼脏水扣屎盆子了。”妈埋怨地说。 “这我信。可你是党员,还当过大毛的中层干部,做小姐总归影响不好,要犯错误的。” 菊姐儿何尝不愿意去坐机关当白领?可是人家不要啊,也不问你是不是党员,也不问你以前做过什么职务,一个出身就把你挡在门外了,一个文凭就把你刷了。她没有哭出来,也不想和爸争辩,惹他生气。社会上的一些变革,他们这一代人有些还是适应不了,一时也说不明白。菊姐儿低眉顺眼,咬着嘴唇说:“爸你放心,从今天开始,你女儿保证不做小姐了。” 老爸摆摆手,说:“都回去睡吧。” 临出家门时,大姐悄声对菊姐儿说:“老妹,那位先生看上你了,他肯定是有钱的大老板,心眼活泛点。”眼神那么神秘地看着她。 “姐,你尽瞎猜。” 菊姐儿回屋关灯躺下,睡不着。那位先生有车有钱有地位,却那样平等地对她,一点也不看不起小姐,使她感动。但先生不可能爱上她这个小姐的,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不可当真。她的泪水沿着眼角往下流。爸爸难过责备的样子,大曼惨白发青的面容,她的瘫夫无助悲伤的泪水,警察们的白眼,吴三的诬告,莫须有的违法行为……就像一股冰冷刺骨的潮水裹挟着她,身上那点热气儿抗不住了,越挣扎越觉得浑身发冷。小姐是万恶之首?夜总会就是莫测深渊?拒绝诱惑,洁身自爱,却落得如此下场?树活皮,人活脸啊!我的这张脸就像块破布一样被搓来搓去的,想涂什么就涂什么。小姐就不能有公平有尊严吗?我要上告,市公安局复议没有结果,就上法院,一审不行就二审!警察不就抓住小姐怕家人知道的心理吗?既然爸爸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豁出去了,再苦再难也要赢得这场官司!将来大涟不能待了,我去深圳,弟弟在深圳站住了脚,我也能!那是不靠文凭靠本事的年轻的城市!她的全身开始发热起来。 皎洁的月光就像清冽冽的水一样漫过窗帷流进房间,流在菊姐儿的脸上,洗涤她的泪痕。窗外蟋蟀节奏明快地恬叫,更显出夜色的宁静。菊姐儿摸索着起来,弄出一阵兮兮簌簌的声响,点亮台灯举着,到书架上翻起书来,她找到了《行政处罚法》和《行政诉讼法》、《民法通则》等有关法律方面的书籍,这些书还是在大毛青年普法教育时发的,她的确还是第一次看。读着读着,她的心亮堂起来。她感到嗓子发紧,有点冷,就拿起一片感冒药吃了,喝了一杯凉开水。 窗帷泛白了,她洗漱完就用一条手绢把秀发一扎,系上围裙,去厨房做饭烧菜。她做的饭菜香,比妈做得还香,所以高中一毕业,就做起了全家的饭菜,从来不用爸妈动手。她做着饭菜嘴里还背着外语,这是习惯了。 忙活完家务,她就给大毛与大曼相熟的姐妹打电话,联系她们一起给大曼送行。联系了几位还行,都答应了。给前几天还在医院碰上的小娟家打电话时,却招来小娟的一阵漫骂声: “你自己被罚了,还拉个垫背的,大清早我就被派出所抓去了,罚了五千块。” “我真的没有供出谁呀!你误会了。” “我亲眼看到你的签字和手印儿,你还不承认,街坊邻居的,一起下岗的,你就忍心? 别装了,你就是吃里爬外的汉奸!”对方“啪”的把电话机挂了。 她想起了那一幕情景:高所扬起吴三的笔录,特意叫她看签字和手印儿。事后一想,这是警察的手段,诈你上钩,小娟肯定这样上的当。他们这是挑起小姐内讧,相互指认,自己咬自己。气得菊姐儿脸发青,手拿电话半晌不知道放下,电话里发出吱吱刺耳的蜂鸣声。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菊姐儿还是去大曼家,一路上她低头急匆匆地走,躲避路人的目光,越是这样越觉得路人的眼光越异样,就像昨夜里的事情不胫而走,背后被人指指点点的 ,戳脊梁骨儿,脊背发麻发凉。 到了大曼家,没有多少人,冷冷清清的。遗体按规定死的当时就被拉到殡仪馆了,在院子里设了灵棚,摆遗像供祭奠用。大曼的双胞胎儿子扎着孝带跪在遗像下,对行礼的人磕头,瘫夫也坐在轮椅上对来人行礼。 菊姐儿看到微笑的娃娃脸的大曼遗像,泪水一下子涌出来,赶紧用手捂住嘴才没有出声,对着大曼的遗像深深地三鞠躬,接着把五百元钱塞到瘫夫手上,瘫夫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就塞进兜里。 答应她来的姐妹没来几个,就是来的也是淡淡地招呼她一声,眼神那个劲儿的,别别扭扭的。菊姐儿感觉到了鄙夷冷淡的目光。小院里飘着低沉悲凉的哀乐曲,菊姐儿的心在一点点往下沉。她真想快点离开这里,或者找个地洞钻进去,逃避那些冷眼。可她还是坚持了一天,明天大曼就要出殡了,一定要最后送送她。 夜幕降临时,她坐公交车来到夜巴黎夜总会门前,她没有进去,站在那儿,注视着来这儿的男男女女。时间还早,那位先生都是晚八点左右来,现在刚好七点半。她按住那个小坤包,里面是还先生的五千元。 她猛地发现那个高大肥胖熊一样身板的吴三,正搂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小姐的腰,晃晃悠悠地走来,还朝她“呸”了一口。虽然他带着一副墨镜,但扒了他的熊皮,菊姐儿也能认出他来。吴三才是真正出卖灵魂的家伙!他出卖了多少小姐?出卖了多少和谐平静的家庭?被你出卖的小姐的心都撕碎了,你就那么心安理得?她恨不得冲上前去一把拽下那副墨镜,现出他的那双邪恶的眼睛,大声地呵斥他:“无赖!汉奸!流氓!”她按耐不住地要去拖住那位小姐,警告她:“你陪的是条没有人心的狼!离开他,不挣钱也不能被狼咬一口!” 没等她动作,她就被什么东西从后面狠狠地拖拽住了,趔趄了好几步,差点没有把她拖倒,一转眼发现一个瘦猴男人抢她的坤包,她下意识地按住包,恍过神来,高喊:“抓贼呀!”那家伙抽出手就跑,她感觉虎口热乎乎的。 菊姐儿朝那个家伙追去,可是追了一会儿,那个人就跑进港区没影了。她看看包带割断了一条,东西还在。虎口被划出一条寸长的刀口,鲜血流到了手腕儿,这才感到火辣辣得疼,她掏出卫生纸按住刀口,就去了广场派出所报案。 她十分清楚地描述了抢她的人瘦猴样子以及逃跑的路线,警官点点头记下了。她去一家药店买了创可贴贴上了伤口,看看bb机,时间九点了,就蛰身回夜巴黎夜总会,也许这会儿那位先生进去玩了。她就在外边等着,她一定要把钱早些还给人家,深深地给他鞠一躬。一场惊心动魄的场面过后,她消了一身汗,才觉得身上的衣服湿透了,有点凉。眼前眼花缭乱的灯光、嘈杂的车流声弄得她心里乱糟糟的,就像一团乱麻,理不清理还乱。她想给先生打手机,他的手机号就在bb机上存着,那是她熟悉亲切的号码,就是不存着,她也耳熟能详。可她没有打,她也从没有打过,自己也没有权利打,这是小姐行当的规矩,当小姐的不能妨碍先生,更不能扫先生的玩兴。她多想进去陪先生跳一曲,可是自己答应爸爸了,就再也不能踏进这个门槛儿了。断的包带被她系上了,两手交叉放在胸前,按住坤包,站在台阶上,漫无目的地看着码头广场的夜景。 “菊姐儿您好,这次可以请您了吗?” 菊姐儿听到一个熟悉的老外声音,就转过脸来,看到那个笑得牙齿雪白好看的大个子黑人。他是远洋轮上的二付,常来大涟,是她的老舞友了,就客气地用英语问候道:“又回来了,欢迎您!”并伸出手来。 黑人大个子握了一下她的手,笑哈哈地说:“菊小姐,我这次可以付给你美元了。” 也就是说陪一晚上舞可以得到一百美元,结汇就是830人民币,这可不是天天有的机会。说实在的,菊姐儿也挺喜欢与这位老外跳舞,但她还是十分歉意地用英语说:“先生谢谢你的厚爱,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因为我不做小姐了。” 黑人大个子摊摊手,失望地问:“这是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但我不会忘记您的友谊的。” “曲曲曲曲——”一阵bb机的呼叫声,顽强地从捂得严严实实的坤包里钻出来,大有不关机它就无休止地叫下去的架势。菊姐儿迅速掏出bb机,看到那熟悉的先生号码,脸上有了笑意,急匆匆地跟老外告了别,就跑到公用电话回话。 “晚上好,菊姐儿!” “先生好,先生在里边吗?” “什么里边?” “夜巴黎呀。” “你误会了,我没有去夜巴黎,我在去大涟站路上。你可以陪我去大涟站接一位小姐吗?” 小姐,又是小姐!先生这个人真是多情。菊姐儿心里咯噔一下,多少生出一股醋意,但很快就消失了,马上回答说:“好啊,谢谢先生的邀请。” “你在哪儿?” “我在夜巴黎门口等你。” “不见不散。” 不一会儿,红色的宝马开来了,就停在菊姐儿的菊花裙旁。 一上车,菊姐儿就赶忙掏出那五千块钱递给那位别纯金野菊花胸针的先生,说:“谢谢先生,你帮了我,这是还你的钱。” “我说了,我替你交了,这钱我不要了。” “这不行,我心不会安宁的。” “关好车门。” 菊姐儿关好门,车就开了,把着方向盘的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菊姐儿,菊姐儿的脸就热辣辣的,那是男人要女人的暧昧的目光,可她意外地一点也不讨厌。菊姐儿平静地说:“先生你待我好,但钱你必须收下。你是好人,可我无以回报你。” 先生没有说什么。 一路上菊姐儿的脸就那样热辣辣的,心里像倒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涩一起涌上心头。她要为她的十五年不曾谋面的不曾有音信的国范哥守着那份贞洁,那是多少钱也不能出卖的,那是她的干净的情感!可能今生也不会再见到国范哥了,但自己还是要为一位可信赖的国范哥一样的人守候着,那个人是谁?她不知道。这位先生不是。可先生那目光就好像直接进入她的身体,把她的心紧紧揪住,弄得她好疼啊!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眼睛偷偷地瞟了几眼先生,先生不动声色地开着车。她很想问问接的那位小姐是谁?可她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离十点多进站的北京车时间尚早,先生和菊姐儿就到车站的咖啡厅小坐。细心的洪樯看到了菊姐儿手腕上没有擦干净的血迹,看到那白白嫩嫩的手上贴着创可贴,就喊服务生拿一次性不干巾来,关切地问道:“菊姐儿,你手怎么啦?” “不小心划破的。” 先生还是拿起她的手,心疼地看了看,轻声地问:“疼吗?” “还行。” 他接过服务生递给他的湿巾仔细地擦拭她的血迹,问:“那你背包带断了怎么回事儿?” “没事儿。时间长了,老化了。” 擦拭完,他松开她的手,一边用匙搅着咖啡,一边亲切地体贴地说:“菊姐儿,不要拘谨了,叫我大哥好了,有困难大哥一定会帮你的。别人不相信你,我相信你,别人看不起你,我尊重你,你不说我就不问了。” 菊姐儿没有哥哥,若有就是国范哥,可是她与国范哥十五年不曾谋面了,有哥哥的感觉久违了。哥哥就是坚实的臂膀,就是温暖的怀抱,一有坏人欺负她,哥就会挺身而出。大哥两个字多么亲切啊!就像浓浓的咖啡喝进肚子里,那么烙铁,那么温暖人心。先生的目光是一种所有不幸的女人都不可能拒绝的目光,自然、柔情、关怀,菊姐儿不由得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 “能不能是那个吴三暗中策划的?码头广场的治安状况一直挺好的。再说谁知道你包里有钱?不会没目标地抢。这事我打发保镖王彪去查查,非找到那个抢包的瘦猴不可。” 菊姐儿感激地说:“大哥,太谢谢了。” “你以后出门可要小心哟。” 第八章 接站的风波 进了站台,他俩与高副所长擦肩而过。高天叫了一声“大哥”,洪樯没有理他,菊姐儿很奇怪他怎么到这儿来了,愤愤地挖了他一眼。 列车徐徐进站了。 高天把那束红色的玫瑰花高高地举过头顶,向车厢跑去。 洪樯站在月台上没动。 一个穿着豆绿色职业装的小姐从车上下来,一手接着高天给她的花,一手把皮箱放到地上,不避众人的目光,扑到高天的怀里,热烈地拥抱在一起,那束红色的玫瑰花亮眼地晃动着。菊姐儿不禁心动,她多么想有一天这样拥抱国范哥。 洪樯走近来,他们松开了拥抱,那位小姐向洪樯伸出手来,说:“哥,你也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呀?郑家大小姐大驾光临,我敢不迎接?” “刚见面也没句正经话,总是改不了你笑话人的脾气。” “给你,这是我买的野菊花可能没他的香,但却是我亲自买的。车快到大涟了,你才告诉我你来,文员们都走了,只好自己办喽。” 那位姑娘接下了那束野菊花,用手指挎洪樯的鼻子说:“哥,你跟高天还吃醋哇!你还是个大孩子。” 这位小姐眉清目秀,身材娇小玲珑,上身是熨烫妥贴的短西装,下身是不过膝的笔挺的西服裙,全身透露着清爽精干气儿。她是先生什么人,那么亲密。这位先生可能是情场上的老手了。这位小姐不是一般的小姐,有一种强烈的知识女性的气息,不会是大学生吧?相形之下,自己有点自卑。她对高天又那么亲密无间,就像一对恋人。这三个人是什么关系?先生把她带来接这位小姐是什么意思呢? 他俩在前面走,高天拎着皮箱跟在后面,菊姐儿与他保持着距离。她恨这个人,是他给她蒙上了阴影,使她和姐妹误会隔阂,我没有出卖姐妹,不是汉奸!是他办的假案错案冤案!他不佩有那么娇小玲珑的小姐爱他,他不懂得女人,他就知道抓小姐整小姐,有一天我一定要撕下他这身警服来,让他无地自容。 高天连个正脸也不给她。她太无耻了,谁有钱有地位就勾搭谁,她是用什么迷魂汤把高学历高智商的大哥骗到了手?大哥你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呀,偏偏看中了没文凭没工作不要脸的卖淫小姐,真是邪了门了!他还是有些得意,顺藤摸瓜,还真的把大毛的卖淫团伙端了,一下子罚了八个小姐,创收四万元,仅仅一天多的时间。 出了车站,那位小姐说:“大哥,我们去吃夜宵吧。” “好。上车。”先生就去开车门。 那位小姐却上了高天的警车。“还是警察有魅力。” “大哥就你贫嘴。” 不会儿,车来到渤海大酒店停下来。四人走进一间包房。高天坐在那位小姐旁边,洪樯和菊姐儿坐在对面,一个圆桌这么做着,看着有点别扭,好在餐桌上安装有可以旋转的玻璃盘。 菊姐儿起身要倒酒,洪樯制止了,拇指捏出个响儿,服务生来了,给各位斟满了红葡萄酒。 洪樯两手搭在两旁椅子扶手上,对着那位小姐说:“给郑大小姐介绍一下,我身边这位是菊姐儿,菊小姐,我的朋友,这位小姐中国政法大学毕业的硕士,叫郑国丽,来大涟的名律师。” “别听他忽悠,我不是什么名律师。”郑国丽站起身,主动把手递给菊姐儿,说:“菊小姐您好,我是大涟妇联律师事务所的专职律师,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助的,请来找我。” 菊姐儿慌忙站起来,双手迎过去握住她的手,一连声地说:“谢谢!”她仔细地看看她,问道:“郑小姐,不是大涟人吧?” “我是成都人,你没有听出我的口音是哪里的吗?我是川妹子呀!”郑国丽爽快地说。 菊姐儿眼睛瞅瞅洪樯,似乎在问她和他是什么关系,郑国丽哈哈一笑说:“我说菊姐儿那么拘谨呢?他是我哥,我随父姓,他到了香港赶时髦,随了我母亲的姓姓洪。我们是亲兄妹,我们哥俩爱开玩笑,你别当真哟。” 哦!她就是郑国丽,当年跟在她屁股后面那个爱哭的小女孩丽丽吗?他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国范哥,那个在长江边上晃动着金色的野菊花环的国范哥?十五年啊!国范哥大学毕业了,成了一个大公司的老板,丽丽妹研究生毕业了,来大涟当律师,他们成才了,成了社会上为人尊重的人,同是从武装部大院老槐树下走出来的,而自己却是一个为人不齿的小姐,自己没有奋斗吗?奋斗过可是不但没有改变自己,反而沉伦堕落了!苦苦等待了十五年,可是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啊!亲人相见不相识,只缘不是一路人啊!她不敢相认他们,没有脸啊!她不知道怎么的,嘴上有话却说不出来了,就坐下来了。 郑国丽也坐下,笑眯眯地问洪樯:“大哥这是你的第几位漂亮的女朋友啊?” “这是公民隐私。高所长,法律保护公民合法的隐私权吧?” 高天本来要找机会跟未来的大舅哥解释解释,可是洪樯拒绝听他解释,今天坐在这里就十分尴尬、局促,不敢说话,怕哪句话说不好引起大哥反感,弄得第一天和女友见面就狼狈,就坐在郑国丽身旁,低头看酒杯,被洪樯一问有点无措,赶忙点头说:“是,是。” “高所长就不必介绍了,甜井子一带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呀。” “来大涟三年就当所长了,进步很快呀!哥们真行!”郑国丽拍拍高天的肩膀赞许地说。 “副所,还没扶正呢。” “还不知道办了多少冤假错案呢。”洪樯一脸不肖的样子,讽刺道 高天受不了别人的奚落和指责,忍不下去了,忙站起来,说:“大哥,我是执行公务,按法律程序办案,你千万不要误解。” “今天是我妹妹到大涟的接风酒,不讨论那些公事。再说罚酒了。” 高天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我认罚。” “哥,他还开车呢。不要他再喝了。” “菜还没上呢,喝什么酒呢,不懂规矩吗?” 弄得高天一脸哭相。 国丽岔开话题说:“大哥,公司运作怎样?” “在大涟政府的领导下,在大涟人民的支持下,特别在公安人员监督下,一切顺利。”他瞥了一眼高天。 高天满脸苦笑,嘴唇动动,没有说话。 丰盛的菜肴端上来了。 洪樯点着一个碟子说:“丽丽,这是海胆没见过吧?” “没见过。” “尝尝,鲜极了。” 国丽尝了一口,放下筷子说:“还行,鲜。” “那你就多吃点。”洪樯把自己那碟海胆端给国丽。 国丽对着洪樯突然问道:“大哥你去看白叔叔了吗”? “我打发人去的,没时间,忙。” “我要去看看白叔叔、田阿姨,洁儿姐小时候对我可好了,尽给我好吃的。” “你就记吃。” “你好,你就不记着洁儿姐?” 是啊,你就不记得你的洁儿妹吗?菊姐儿不作声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郑国范的脸看,多么想让他再一次看看自己,仔仔细细地看看自己,喜出望外地认出自己。 洪樯并没有看她,只是低头看酒杯,脸部肌肉跳动一下,长吁短叹地说:“记着怎样?不记着又怎样?过去了就过去了吧。不说了,吃饭!” 饭桌上没有声音了,大家都很别扭,嗓子眼里堵着东西。菊姐儿呆呆地看着那么好看的菜肴,就是不动筷子。高天闷着头扒拉着饭菜,洪樯一口气扬脖喝了那杯红酒,又叫服务生来,菊姐儿忙说:大哥你还开着车,不能喝了。郑国丽叫服务生别倒酒了,把洪樯的酒杯拿到一边去了,示意服务生结帐。她掏出钱来,被洪樯一把按下,从手包里扯出几张大票来递给服务生。 大家都站起来了,高天对洪樯说:“明天休息,大哥有时间吧,我请你。” “得了,警察的饭菜我可吃罪不起,免了。” 郑国丽听出来火药味儿,好像大哥和高天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她有点惊讶。大哥到大涟才一个多月,他们能有什么过节呢? “我明天请你,就是向你道歉。” “警察向老百姓道歉,那不是天方夜谈吗?” 郑国丽还是上了警车,跟高天去公安招待所住了。洪樯也没说什么,就驱车回酒店,路上问菊姐儿回家吗?菊姐儿本打算今晚陪大曼的,跟妈说晚上不回家了。可是她看国范挺伤感的心就疼,也就没有吱声。只要他高兴,就是我白洁做什么都行。车就开去凯撒大酒店了。 他带她径自去了西餐厅。坐下来,上了果盘和一瓶红酒,洪樯微笑道:“知道这个酒叫什么吗? 菊姐儿拿起包装高贵典雅的酒瓶,用英语回答说:“法国轩尼诗红酒。” “1800一瓶。” “这太贵了,换一瓶吧。” “就它了,不换,我们喝得起。”洪樯把玩着酒瓶子说:“我就看不惯高天趾高气扬的样子,警察怎么都那个熊样?牛什么呢?这酒他们就喝不起。” “小时候的记忆里,警察叔叔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现在被创收弄变脸了。” “局长不叫局长,叫大老板,整得跟做生意似的,乱嘈嘈的。”洪樯放下酒瓶,手指头邦邦敲击玻璃板茶几说:“现在的人都怎么啦?” “还不是都盯住钱了。” “改革开放催生了一个富人阶层,就有了情感消费,核心就是异性交往,有需求就有供给,有消费就有市场,小姐行就应运而生,屡罚不止。” 菊姐儿全神贯注地看他说:“这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见市场的魅力。” “我的小天使,你把白居易的诗运用得恰到好处。来,我敬你一杯。” “我是瞎说。” “很准确。随着科学技术进步、国企改制和农村剩余劳动力的转移,就业形势越来越严峻。有些人就利用了自己的仅有资源,当小姐吃起青春饭来,不也是就业的一种形式嘛。” 菊姐儿若有所思地说:“凯恩斯说:解决失业问题是国家最首要的任务。凯恩斯理论对战后美国经济的发展贡献很大。” “菊姐儿你书涉猎得很广啊!”洪樯兴奋地和她碰了一下杯,呷了口轩尼诗,说:“我读研究生时,曾认真地读过凯恩斯的经济学专著,你说得不错。” “我瞎看了不少畅销书,但不像大哥那样系统地研究学问,跟你聊天我长了许多知识。” “是吗?”洪樯放下了酒杯,目光那样深情脉脉地看着她,极富磁性地问:“菊姐儿,今晚陪哥多待会好吗?” 菊姐儿多情地觑了一眼洪樯,脸红地说:“只要哥愿意,我呆什么时候都没有问题。”是啊,十五年后的重逢,我舍不得离开你啊,我的哥哥! “为我们聊天投机干一杯。”洪樯举杯一饮而尽。 “哥你少喝点,我去给你唱首歌好吗?” 洪樯轻轻地拍起巴掌来。 菊姐儿走上小小的舞台上。聚光灯把一束光线抛向她,苗条的身材、娇艳的脸庞、紧身衣、菊花裙给人青春流光溢彩的印象。她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把着话线,激情地说:“请允许我给我的先生,给在座的各位朋友献上一首土家族民歌,好吗?” 她知道了他姓洪,而且是一家香港独资企业的大老板,并且他就是她等待了十五年的国范哥。她完全可以说洪先生或者郑先生的,但是她隐去了姓,她不愿意在大庭广众间暴露他,更不愿意他为她付出什么,哪怕是姓名这样的字眼。 酒桌上那些靓男倩妹们一阵热烈的掌声。 “秋风吹, 野菊花开, 朵朵花儿真可爱。 爱花就爱野菊花, 吃苦耐寒开不败。 我花开尽再无花, 朴实坚强芬芳在。 秋风吹, 野菊花开, 朵朵花儿真可爱。 妹子要学野菊花, 再苦再难别无奈。 人间自有真情在, 千红万紫进军来。 秋风吹, 野菊花开, 朵朵花儿真可爱。 哥哥采花采菊花, 路上杂花不要采。 野菊花开心里美, 哥哥你可不要呆。” 自然、纯朴、清新、婉转的歌声,像明月松间照,又似清泉石上流,在临近午夜的西餐厅引起一阵喧哗。 洪樯那久远的记忆被唤醒,依稀看到大巴山上的野菊花开,看到那位可爱的小女孩小白洁。是啊!怎么能忘了她?那是他朦胧的初恋啊!她现在就在这座城市里,也许菊姐儿就是,但不像,白洁那是一个腼腆害羞的姑娘。自己也该去看看她!为那美好的不会有结果的初恋,也为了对朴实淡香的野菊花的崇敬。自从离开了他如痴如醉的漂亮妻子,他就与许多漂亮的女人有过了亲密的接触,可她们不是看中他的钱就是看重他的地位,再就是他的英俊潇洒,整个一个俗气!就是没有那种野菊花的淡香纯朴的味儿,这个菊姐儿给了他久违了的感觉,禁不住春心荡漾起来了。 台下的灯光暗淡,台上的菊姐儿睁大眼睛也看不清晰他,可她能感受到他的内心。她又唱了《送你一支玫瑰花》,时不时地把玫瑰花唱成野菊花。她收到了先生们送来的一束束野菊花、玫瑰花,那最大的一束就是洪樯送的,她抱在胸前,站在聚光灯下,脸红得像娇艳艳的苹果,伴着舒缓悠扬的钢琴声,她向台下招着白嫩嫩的小手,笑容可掬地走到洪樯面前,把那一束束鲜花送到他怀里,她的眼睛就像对他说:我的一切都是为你,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他奇怪地问:“你怎么会唱这首鄂西民歌?” 菊姐儿笑答:“从卡拉ok学的。” 现在流行情歌,特别是那些极旮旯的歌,新鲜就赚钱嘛!他也就没有多想。 菊姐儿真想点透自己就是那个小白洁,大巴山里头插野菊花的小姑娘,可她把嘴边的话还是咽下去了。她希望国范哥这样快乐的没有负担的无忧无虑的样子,既然过去了那么多年何必再谈往事旧情?只要能给他带来高兴就心满意足了。 她们边喝边谈,不知不觉已过午夜。西餐厅里的人稀少了,他们才起身。那种男性的渴望,热辣辣地急不可待,尽管他有绅士风度,但还是隐藏不住那种燃烧的激情,她虽然没有过和男人亲密接触的经历,但还是能够感受到,她情愿随着感觉走了。 第九章 白虎石女 他带她走进橘红色灯光的套间,一进温馨典雅煽情的卧室,就会对那洁白的床产生一种人性的渴望。她看到了床上挂着的一个镜框,上面镶嵌着一张精美的彩色照片:蓝天白云下,金色的野菊花丛中,几只硕大的蜜蜂在采蜜在嬉戏。菊姐儿怦然心动,眼睛湿润。 “你要洗洗吗?” “你先洗,我等会。” 国范进去了卫生间。 菊姐儿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张照片,好像国范哥晃动着金色的花环从照片上走下来,一直走到她眼前,把那个野菊花花环亲手戴在她的头上,问她:“小妹,好看吗?”她抬手去摸,那金色的野菊花环不见了,国范哥也消失了。 卫生间里传来兮兮簌簌的声响,国范哥穿着睡衣出来了,说:“你去吧,水挺好的。” 她进了卫生间,锁上门,脱了衣服,对着镜子看看自己,那是洁白如玉的曲线优美的身材。她回头看到玛瑙浴盆里放满清清的冒着热气的水,一个小塑牌写着“已消毒放心使用客房部”,她知道这是大涟有名的四星级宾馆。她先把那块菊花石坠藏起来,把受伤的伤口套上浴帽,用手巾裹好,这才把浴液放进盆里,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门锁,进了浴盆,扬起受伤的手,大朵大朵的泡沫儿包裹着她,衬托出那张娇艳的苹果般好看的脸儿,由外及里的暖流不会儿流遍全身。 洗完,她回到镜前再一次看到自己的清爽干净的躯体,忍不住地脸红。她赶快穿上粉红色的浴衣,湿漉漉的秀发用手巾扎起来,轻轻地推门出来。 正在看报的国范哥抬起头来,温柔的欣赏的目光看着她,隐隐地有一种她不可抗拒的力量。国范放下报纸站起来,说:“菊姐儿,你真美!” 菊姐儿笑了,就像那绽开怒放的玫瑰花。忽然她闭上眼睛一会儿,就扑进他的怀里,他紧紧地抱住了她,狂热地亲吻着,菊姐儿几乎要窒息了。她软绵绵地像面团一样任其摆弄,没有一丝儿挣扎反抗。 他舒出一口长长的气来,面对面地端详着她,再慢慢地轻轻地一点点地脱去她的浴衣,光滑的洁白的弹性的线条优美的躯体呈现在他眼前,他把它慢慢地轻轻地一点点地托起来,慢慢地轻轻地一点点地放到洁白的平展的宽大的床上。菊姐儿双眼微闭,从睫毛缝隙里,看见了他爱惜不禁的神情,心里第一次这样惬意和慌乱。她感到他很放松,她就是愿意以小姐的身份给他,把那个大山里的小妹隐藏起来,不让他为她分心,不让他感受任何压力,让他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他一下子抛去睡衣,动作娴熟轻轻地俯向她,她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狂跳的脉搏,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不安地等待着她多少年来期盼的美妙的时刻。 他喘着粗气,贴上了她,那种神秘的力量就像电流一样传导到她的躯体。菊姐儿也发出不均匀的呼吸声,全身痉摩般不规则地抖起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快感,从生命深处走来。 突然,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从她身上滚了下去,汗水也滚落到她的光滑如玉的身上。他重重地落在她的身旁,大床不情愿地发出了噗哧的一声响,那么沉闷,那么扣人心弦。 菊姐儿半晌儿才回过味来,睁开眼睛,爬起来,惊恐地看着他,他赤身裸体地四仰八叉地躺着,双手十字交叉地按住小腹,那张英俊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床上一滩粘粘乎乎的精渍。 菊姐儿惊呆了。她一下子抱住他,失声痛哭,说:“大哥,我不好,我无用啊,害了你!” 他捂住小腹,挣扎着撑起身来,爱怜地给她撩起沾满泪水的秀发,有点气短地说:“小妹别哭,你尽力了,哥不怨你,你也不知道的。” 她扬起她的妩媚可人的脸儿,望着他,轻轻地把粘在他眼睛上的湿漉漉的黑发扶上去,在他额头上,她再一次看到了那块疤瘌,颜色浅了,痕迹还是那么清楚。少年时他为了我才落下的疤,如今我还要给他留下痛苦。菊姐儿,我的命好苦啊!我做错了什么,苍天要这样残酷地惩罚我?苦苦等到了,不能给他带来欢愉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把痛苦带给他?我真的无用,什么也不行!伤心的沮丧的泪水从她的心底里流出,从那张痛苦万分的脸颊流下,流到那洁白如玉的双乳上,一直流下她线条优美的身躯。 他从她的怀里轻轻地慢慢地一点点地抽出双臂,拿起毛巾轻轻地慢慢地一点点地擦拭她的泪水,无比爱怜地说:“妹子你到医院检查检查,保证能治好的。” 菊姐儿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九年前郑叔叔含泪走了?爸妈对她隐瞒的秘密是什么?上中学时,有的女孩子问她有没有例假,她竟然说不出来,引起女孩子一阵哄笑。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就是民间流传的白虎石女,而且就是见到心爱的国范哥这一天才揭开了这个秘密,在这之前自己却从来没有往这上想过。 他无言地疲惫地躺下了,沉沉地睡去。菊姐儿看着他侧卧的样子,给他搭上毛巾被,爱怜地那么看到天亮。 菊姐儿去卫生间洗漱时,他把菊姐儿还来的五千元悄悄地装进她的坤包里,轻轻地拉上拉锁,放到原处。菊姐儿的光滑洁白的线条优美的侗体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她对他十分地疼爱和珍惜,是啊那些像她一样漂亮的年轻女子不也是对他十分疼爱和珍惜吗?她有什么特别吗?要说特别就是她给他带来了从没有过的痛苦,她却全然不知情,这不能怪她,她是真诚的不索回报的,这是她和她们的不同。他本来想找一个情感暂时停泊的地方,没有想过靠岸踏上陆地。要在往常他会给她一笔钱,了却这段情缘,可现在他心里隐隐作痛,割舍不下。他要把她的情况告诉妹妹,请她帮助她打赢这场官司,也想请她找找专家治愈她的的生理缺憾,还她一个女儿身。只有这样做了,他心里的负荷才能轻些。他返身上床又睡了。 菊姐儿离开他的套间时,悄悄地把那笔钱放到了洪樯的衣兜里,她看到那张英俊的脸安祥平静地睡去的样子,心里一阵阵酸楚:国范哥我是你的洁儿妹呀?是大巴山上小辫上插着野菊花的小妹啊?我把我给了你,可是你还是没有认出来我?你把我当作那些和你好过的漂亮的年轻的小姐中的一个吧?她真想把他喊起来把胸前的菊花石拿给他看看,他送给她的信物她时时刻刻佩戴在两乳之间,十五年啊!我是为了你的钱吗?我能收你的钱吗?那我不就真成了卖淫小姐了吗?羞辱委屈的泪水从脸颊上流下来。可我对他干了什么呢?不但连那些小姐都能给他带来的一时欢愉都没有给他,反而给他带来肉体上的痛苦,甚至精神上的压力。我无用啊!无能啊!哥忘记我吧!我在你的视线中消失吧? 她走出了他的房间,轻轻地带上门,生怕一点动静惊醒了他的好梦。她心里悲伤沮丧懊悔,快步离开了凯撒大酒店。刺眼的阳光使她睁不开眼睛,她低下头。难道这是天意?我命里该然不该有与国范哥的艳遇?差三分没有考上大学,没有考上大学拼着劲当上了团委副书记,没有想到的是下岗失业,为了钱鬼使神差地做了小姐,被抓被罚被指责为汉奸,更没有想到的是连给心爱的人爱的权力都没有啊! 不知不觉,她来到了夜巴黎夜总会的门前。十点以前这里是不开门的,大门前空空如也,没有平时停放的那么多豪华的车子。垃圾桶里堆放着夜总会清扫时收拾的鲜花,鲜花失去主人的照顾凋零了萎谢了,耷拉着头,好像在诉说被冷落的悲哀。 不当小姐了,去哪儿赚钱养活自己,支撑这个大家庭啊!还是去人才中心碰碰运气吗?我有什么特长吗?外语?可是我没有其他的专业技能啊,宣传鼓动工作没有这样的招聘岗位啊!回大毛吗?新公司能接纳顶着卖淫女出卖下岗妹的汉奸臭名的我吗?人言可畏,唾沫星子还不得把自己淹死?做人难,做单身女人更难,做垂暮之年老人的女儿难上难!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为自己活过,下岗以来没做一件纯粹自己想做的事情,首先想想父母,再想想姐弟,再想想熟悉的朋友怎样看自己,活得很累,心累啊!她多么想为自己活一会,哪怕是一两年也好,再回到原有的轨道上生活,可是要么回不去,要么回去了心里更苦。 她突然想起今天是大曼出殡的日子,就赶紧打车直奔殡仪馆。正好赶上了大曼出殡的队伍刚刚来到,就一台殡仪馆的大客包车,参加葬礼的只有她的兄弟姐妹,还有几十个当年的工友,两个六岁的孩子穿着白色的孝衣不断地抹着眼泪。大曼生前悲惨死也凄凉的命运就像响鼓重锤,敲击她的心。这都是命吗?自己不也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到头来痛苦万分吗?夜巴黎的姐妹们到一起没有了往日的攀谈,只是默默地相视点头,那种不信任、那种无所谓的神情就像剥光了她的衣服使她无地自容。她恨高天,恨吴三,是他们使她落得如此下场。当她看bb叫了,就马上去回话,以躲避她们的眼神。 参加完最后的告别仪式,她没有去一起吃饭,就赶到了妇联律师事务所。原来热情爽朗大方的郑国丽受洪樯之托,一定请她去饭店坐坐,两人边吃边聊,她此刻就像一个没有思想的玩偶,叫她去哪儿就会去哪儿。丽丽发现菊姐儿叫白洁,就诧异地问她是不是在鄂西的武装部住过,她马上否认,还告诉她就是原装的大涟人,作为律师也不好追问与本案无关的问题就搁下了。丽丽和她聊了很久,快天黑了,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告别。菊姐儿还是没有告诉她,她就是当年曾经给她好吃的白洁姐。分手后,丽丽就开始了上诉法院的工作。 第十章 开庭前夕 没等王彪调查清楚那个抢包的瘦猴,码头广场派出所就拘捕了瘦猴。瘦猴是一个刚刑满释放的抢劫犯,吴三先付他五百元叫他教训菊姐儿,事成之后再加一千,瘦猴愿意还可以到他开的公司打工。瘦猴就开始在夜巴黎夜总会等候机会,赶巧第一天就得手了,可没有抢走那个坤包他有些扫兴。第二天去吴三公司要钱时,却被逮个正着,供出吴三雇用的犯罪事实。吴三也被抓捕了,经审讯查明,吴三一伙是一个打着废品收购公司幌子盗买盗卖码头物资的犯罪团伙。 市局通报了吴三盗窃团伙案,高天才知道。他感到自己被他骗了,很丢脸面。他想找到他,好好教训他,可是他被关进监狱了,就等判刑了。他认识吴三是去年春节,所里去附近的洗浴中心抓卖淫嫖娼的,他是其中一个嫖娼者,但是他马上交了罚款,积极主动检举揭发卖淫小姐,使这次打击卖淫嫖娼专项治理工作大功告成,也超额完成了创收任务。所以高天对他有点好感,文警官说可以利用他做眼线,安插到夜巴黎夜总会,备不住能挖出大鱼来,反正也不给劳务费,以后嫖娼逮着放他一码就是了,于是高天就答应了。文警官说中了,吴三还真挖出了大鱼,就是大毛那些十几个卖淫小姐,一举罚了五六万,成果斐然。没有想到这小子犯了大事,是一个盗窃团伙主犯。真他妈的晦气!不过这和我们警务无关,他是自作自受。大毛的小姐卖淫案可是铁案,都是口供证据合法的,分局大老板都是亲笔批的。还有一个多月就是国庆节——建国五十周年大庆的日子,这段时间治安工作压力还是很大的。分局转来了市局的复议书,那个菊姐儿就是不服告到市局了。复议什么?没什么复议的,白纸黑字画了押的,还能翻案?不可能。我是谁?我是公安学院毕业的,是专业培训的职业警官,证据确凿,法律适用,从来就没有过翻案的事儿,你菊姐儿就能翻?厚颜无耻的小姐!他烦就烦在与女友国丽大哥的疙瘩还没有解开,她一到大涟就搀合这桩小案子,弄得他有理没处说。 八月下旬了,大涟的天气还那么热,真是秋老虎。中午他刚处理完一宗吸毒案,没有心思吃午饭,派出所烧饭的师傅手艺太差,大米干饭做得就像黏糊粥,师傅是所长找的,他也不便说。自己出了派出所在大街上溜达散步,看到广场上新开业的一家海鲜餐馆,挺热闹的,就给郑国丽打电话,请她吃饭。 他走进了餐馆,找一个避静的角落坐下等她,漫不经心地看着菜单。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砸在他脊梁上,他惊觉地下意识地一按腋下,那里是枪,但没有带来。。“哈哈哈!你挺会找地方的啊!” “原来是你,这么快?吓了我一跳。” “我搭我哥顺风车来的,他正好从市里开会回来。”郑国丽把背包收起来,坐下了。 “大哥呢,他走了?” “你以为呢?” “也是。”他知道洪樯见他不烦别人,从上次车站一见,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朝服务生拍拍巴掌,服务生过来了。 “一个尖椒烧海螺,一个葱爆蛤子要加辣的,还有干煎黄花,一个三鲜汤,四杯扎啤。”高天“啪”合上菜谱,说:“快点。” 郑国丽坐下来说:“你干什么点这么多,我下午还有事呢,你下午不工作了?” “我心烦,喝完,下午就睡觉。难得一起吃回饭,不多。你忙什么呢?” “今年是‘二五’普法教育年,我们所又是妇联的下属,宣传保护妇女的合法权益是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菊姐儿的案子所里接了,而且责成我了,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一个有代表性的行政诉讼案,就我调查来看,我们会胜诉的。”她看看高天,认真地说:“我看你干脆撤销行政处罚,把罚款退给她,道个欠,她就会撤诉,免得你以后工作被动,不好收场。” 菜很快就上齐了,扎啤也放在了桌上。 郑国丽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往心里去,端起扎啤杯喝了一半,嘴上解渴似地出了口气,用筷子夹起海螺片放到她的小碟上,“趁热吃,凉了不是味了。”自己也吃了一大口海螺肉,说:“行,这家海鲜馆烧菜不错。” “我说的,你没有听进去是吧?” “放心吧,咋说我也是公安学院毕业的,我做的案卷也是很专业的,再说经过分局审查批准的,不会错。昨天分局法制科长还对大老板夸我们所办案利索呢,不留后遗症。我的郑大律师,我办的案子就是铁案,没有人能翻!来喝一口,哇凉哇凉的!” 两人边吃边聊。 郑国丽看到吃喝满香的高天,自己反而没有了胃口。大哥把那一夜里与菊姐儿在一起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她同情这位娇弱的女子,为她的不幸遭遇在心里鸣不平,愿意做她的免费代理律师。她带她去了妇产医院做了全面检查,还去中级法院法医处做了司法鉴定,并且把起诉书提交了初审法院行政庭。菊姐儿是先天无阴毛、没有阴道的生理缺陷,俗话说是白虎石女,根本不可能进行性交,那就是说指认她的卖淫行为是不成立的。但是这些她不能告诉高天,尽管他是她恋人,这是律师的职业道德,是不可改变的。毕业后,她接的第一个案子竟然是这样离奇的行政处罚案,又偏偏被告的当事人是她的恋人。她不愿意看到正在上升期的高天在这个问题上摔跟头,也不忍心菊姐儿蒙受不白之冤之耻,她的内心是矛盾的,也是痛苦的。我是一个职业律师,保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维护法律的尊严,这是我的职责和义务。我只能劝告高天,他是受过司法高等教育的执法人员,至于他怎么办,我想他应当清楚。 她也喝了一大口扎啤,胸口立即清爽起来,说:“高天,你上学时就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喜欢钻牛角尖。你知道吗?你对菊姐儿案子审理错误的有多大吗?你是重口供轻事实,你忽略了最简单的事实证据。” “你别总批评我,你才从学校出来,不知道社会上的事情,我告诉你,三年来我办的案子没有一个出问题的,况且这么区区的治安案件!” “我劝你还是认真地复查此案,谁能保证不犯错误?错了纠正,对老百姓对警察形象都有好处。你们罚款收款一条龙,受金钱利益驱动,就容易出错案。” “这是上边的事,不是我一个所这样,喊了多少年了,罚收两条线,还不是那回事情?办案经费不足,就得从罚没收入上补;工资低,风险大,不从罚没中提点分给大家,谁还有积极性?你们律师敢情好,吃了原告吃被告,两头赚。” “瞧你说的当警察还很穷,是吧?你想过那些下岗女工吗?她们就容易?不为了赚钱养家,那些下岗职工能冒着挨罚的危险和社会的白眼当小姐?你们警察把小姐看成聚宝盆了,你们发上岗证,收取管理费,养肥了就去宰一刀,分奖金。这是什么人民警察?告诉你,我看不惯现在的警察!原来警车上还有‘人民公安’四个字,现在好就剩‘警察’了,干净了。” “我说大律师,别跟我发牢骚发感慨,这是大气候,不该我事。好了,我不和你讨论了,吃菜喝酒,你当好你的律师,办好你的案件诉讼;我呢,当好我的警察,办好我的案子,经得起法律的检验。我不会打听你们的调查结果,我们法庭上见。” 郑国丽的手机响了,她接完了就对高天说:“我得走了,法院催我去取送达通知书。你慢慢吃,再想想我说的话,想通了告诉我,我找菊姐儿撤诉,好吗?” “我会积极应诉的。” “你呀,就是犟,认死理。我不劝你了。”郑国丽站起身,拿上包,亲切地说:“你工作忙,也要照顾好自己,吻你。”她嘴唇上下一贴,出了一个响儿。 “过些天,我要歇假,到时我们一起去东山我爷爷那里,我爷爷会说古,我们一起钓蛏子,又好吃又好玩。”高天说。 “好嘞!”丽丽答应着走了。 高天慢吃慢用起来。心里在琢磨丽丽说的那些话,她那么坚决地劝自己复查这个案子可能有点道理,不过要找吴三核实有点困难,他被关进监狱了,提审一次要办好多手续,很麻烦的。不过这小子不敢假汇报,再说菊姐儿不是白纸黑字画押了吗?自己推翻自己的口供?大老板都审查过了批了,自己走了眼,局领导也走了眼?不会的。大老板是出了名的护犊子的局长,就是下面有问题,他也会维护的,他不能自己揭自己的短,不可能叫她翻案的。到法庭上再说吧。他接了一个电话,原来是郑国丽打来的,她告诉他她在法院呢,法院定于下周一开庭。 第十一章 菊姐儿的隐私 直到开庭那一天,高天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 早上九点,在区法院审判厅,早就坐下了一帮男女警察。被告席上是高天和分局法制科科长,原告席上是郑律师和菊姐儿,国徽下是审判长和陪审员、书记员。 郑律师看看台下嘁嘁喳喳的警察,就十分严肃地对审判长说:“审判长先生,我对法庭有一个请求。” “郑律师,你说。” “本案是个人隐私案,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诉讼法》规定,请审判长清场,与本案无关人员退出审判厅。” “同意郑律师的请求。”审判长宣布道:“请台下的人员全部退场。” 那些准备旁听的警察们不情愿地起身退出去了。 空旷旷的审判厅一下子静了下来。 宣读了法庭纪律后,菊姐儿站起来,没有看她已经写好的书面材料,目光直视对面坐着的高天,用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庄严神气,说: “尊敬的法官先生!我是原大毛厂下岗职工,为了挣钱结伴来到我市夜巴黎夜总会当坐台小姐。 第一,我的行为合法合规。我持有公安局颁发的娱乐行业人员上岗证,每月按规定上缴市公安局治安科五百元管理费,这里有上岗证件和缴款票据。 第二,我做的是陪舞陪酒陪唱的三陪工作,没有卖淫行为,没有任何违法违纪行为。有夜巴黎小姐证人证言。”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再一次地看着高天,目光中充满着委屈和不平。就是对面这个警官,就是那些莫须有的口供,使她成为众矢之的,人格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她和郑律师去找那些小姐取证,小姐就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她。第一次去小娟家,她不但不开门,还放狗吓唬她们。菊姐儿含着眼泪写了一封信,叙述了整个被传讯的全部过程,告诉她为什么要打官司,表示为冤枉的大毛小姐申请市公安局复议,托人送到小娟的手上,小娟才解除了误解,联合那些小姐一起作证。 菊姐儿转向法官,继续她的陈述: “第三,本人生理患病原因,所以不具备卖淫所具备的生理条件。这里有市中级法院出具的司法鉴定书。 第四,红旗派出所办案人员违反法定程序办案。他们断章取义、诱供骗供,把莫须有的罪名安在我身上。 甜井子红旗派出所所做的1999(116)号行政处罚事实不符,适用法规不当,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处罚法》第一章第四条,请求法院依法予以撤销。” “郑律师有补充吗?” “没有了。”“被告陈述。” 分局法制科科长没有站起来,就坐在那里拿着事先写好的书面材料读起来,翻来覆去地就是说,有白洁的签字画押的口供,自己承认的出尔反尔,我们办案从来就是证据确凿法律适用的,绝对没有错。 郑国丽觉得法制科长挺可笑的。 菊姐儿很气愤,法制科长全是强词夺理的话,她几次要站起来申辩,都被审判长制止了。 “审判长,我们分局还带来证人吴德出庭作证。”高天迫不及待地说。 审判长宣布证人吴德出庭。 吴德被两个警察带上来,还带着手铐子,坐到台下的证人席上。 “吴德,你要对你的证词承担法律责任,知道吗?” “我的明白。”吴三那双小眼睛很快地从菊姐儿身上出溜一遍,充满着猥亵和报复的神情,就对着审判长大声说:“我与菊姐儿多次发生性交,”他把性交二字说得十分响亮,还绘声绘色地说:“菊姐儿的阴道又深又大,我还亲自摸过,我插进去多次,我用了非常好使!” “吴三,你就是无德!太缺德了!你侮辱人,简直满嘴喷粪,就是臭流氓!”菊姐儿脸胀得通红,怒不可遏地说。 “证人吴德注意你的措辞。” “原告不要激动,法庭允许证人作证。”法制科科长这时候站起来说。 “证人吴德还有补充的吗?”审判长问。 “太深了,那个大阴道啊,太好使了!” “呼”地高天站起来大声喝道:“吴德你不要重复了!” 吴三一下子耷拉了脑袋。 “吴德,你还有新的补充吗?” “没有了。” “审判长我要补充。”菊姐儿说,经审判长允许,她把和吴三那天的冲突陈述了一遍,大声斥责吴三是报复诬陷行为,还有他指使瘦猴抢包的事实。 吴三耷拉脑袋不说话。 “吴德你没有要说的吗?” 他贼眉鼠眼地看看法制科科长和高天,嘟囔说:“没有了。” “你在证言上签字。” 书记员把笔录拿给他,他胡乱地涂上了名字,被警察押走了。 郑国丽把司法鉴定书当庭交给了审判长。 审判长读了司法鉴定。 高天听了脑袋轰的一声。吴三全是胡说八道!驴唇不对马嘴!这不是栽赃陷害无中生有吗?我怎么被他欺骗了啊!这么简单的案子给办砸了,这不是逼良从娼是什么?洪樯骂得对!我是昏了头! 法制科科长却振振有词地说:“这不能说明问题。就是不性交,谈价了也可以算作卖淫,这是公安部的规定。” 对这个成天热衷于麻将的法制科科长文不对题的发言,高天一脸的苦笑,一脸的无奈,他拽了一下他说:“李科长不要说了,这个案子输定了。” “你怎么这样讲话呢?帮谁说话呢?你这样是违反纪律的。”法制科科长严厉警告他。 郑律师站起来,对审判长说:“吴德的证言从反面再次印证,我的当事人根本不存在卖淫行为。司法鉴定明确证明,她不具备正常的性行为能力,而被告依据虚假事实所作出的处罚显然不具备法律效应,必须予以撤销,重新作出行政行为。” 法制科科长气急败坏地说:“告诉你,我们没错,你是不懂公安系统的办案规则。” “公安系统的办案规则?我们是法治国家,只有依法办案,这个法就是国家颁布的法律,全社会成员必须遵守的法,而不是什么某某系统的规则,真好笑。”郑国丽脸上掠过一丝冷笑。 审判长宣布休庭,择日作出判决。 高天拿起桌面的文件夹就走,理也不理法制科科长,头也不回地走出法院,跟谁也没有打招呼,上了车就开,法制科科长被甩在后面,自己打车回分局了。离开庭三天前,法制科科长亲自去监狱提审吴三,高天那天特忙没有去,他回来告诉高天说:那小子嘴硬得很,这个案子没翻得可能。就是这么个没翻得可能?这个法制科科长简直就是一头猪!高天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白虎石女四个字就像炸雷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炸开了,轰轰作响!怎么就办了个白虎石女小姐?几年来赚起的脸面丢尽了!堂堂的本科生出身的警察居然干出这样没屁眼儿的案子!不怪丽丽说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老毛病又犯了!创收创收,自己创昏了头!他一路不停地把车开到了海边,锁上车,走到海边凸出的礁岩上,一屁股坐下来,傍晌午的阳光很足,晒的礁岩烫屁股,他也不在乎。 风掠过海面吹来,他敞开警服怀,直吹进他发热的胸膛。巨大的带着白色浪花的海浪滚滚而来,撞击着礁岩石洞,把翡翠般的海水摔得粉碎,发出嘭嘭的轰鸣声。 他要亲自改正,撤销处罚并亲自向菊姐儿道歉,退还五千元罚款。他回到所里办这事儿,所长不签字。他第一次顶撞了他尊敬的老所长。老所长说:案子结了,推翻了不是一个所的事儿那么简单,分局大老板也要承担责任的,提成、奖金、上缴都做了,还得倒回来,这是不可能的。所里丢不起这个脸,局里大老板更不会批,你这是自找不痛快。高天说:那当事人怎么办?那法院的判决怎么办?所长冷笑道:那还不好办?好办。交给我了。高天半信半疑,刚才的一腔热血马上被浇了盆冷水,心里发凉。 他对所里的工作再也打不起精神了,就告了假。计划先回省城看看父母,然后去趟东山镇望海寨看望祖父。他喜欢大海边的宁静,喜欢坐在礁岩上,用树枝拴上一根绳系上蚯蚓钓蛏子,听长着白须的祖父讲古,这样他的心就会慢慢平静下来,知道自己应当怎样面对现实。他怕见了丽丽反而羞愧难当,就没有告诉她,干脆关掉了手机。 第十二章 老英雄的生日 菊姐儿应聘到一家翻译事务所当了一个见习文员,因为她不会电脑打字。但她自学的英语日语韩语还是派上了用场,特别是两年来在夜巴黎与老外们不断地对话,练就了她一口流利的英语,很快博得了客户的好感。时间不长,她就学会了电脑打字。她没有想到教会了她电脑打字的小姐被先生辞了,她既打字又翻译,月薪涨到了八百元,但心里挺不得劲儿。这期间,洪樯给她打了几次bb机,她都没有回复,洪樯还托妹妹国丽给她送来最新款的摩托罗拉手机,她谢绝了。 今天她接到郑国丽的电话告诉她,法院的判决书下来了,胜诉了。这是她意料中的事情。下了班,她去超市买了好多吃的东西,今天是爸爸的生日,二姐、小弟分别从国外、深圳回家了。医院也通知她,她预定的床位还有半月就可以空出来了,那么爸爸就可以入院手术了。 菊姐儿兴冲冲地回到了家。厨房里发出欢快的煎炒烹炸声,还不时传来一阵轻松的笑声,菊姐儿把东西交给大姐,就拿着花瓶去院子择了一束绽开的野菊花,金黄色的野菊花放在屋子里黑红大漆的樟木箱子上格外的亮眼,给小屋添上了喜庆气儿。 从春节到现在,全家儿还是第一次这么齐聚在一起,围坐在黑红大漆的圆桌前。屋子里的家俱都是爸爸转业时从大巴山那个小镇带回来的,一看到这家具,菊姐儿的心就仿佛回到了武装部的大院儿,那时爸爸才五十出头,脑伤没有复发,腰板挺直,走路如风,军人的气质很浓。而今岁月在他的前额上刻下了一道道沟壑,腮上的枪疤更显得黑红,老花镜带上了。爸爸老了,我们都长大了。 那黑红大漆的樟木箱上堆满了儿女们买来的他最喜欢吃的东西,特别是四川宜宾的五粮液,那是他最喜欢喝的酒,可惜医生嘱咐他不能喝酒了。老爸把那瓶五粮液看了又看,对儿子说“你替爸喝吧,我闻闻就成。”弟弟旋开酒瓶盖,一股浓香迅速飘满了小屋,给爸倒了一小盅,双手端着送到爸的手上,说:“你就喝一小口。”老爸闻闻,用嘴舔了舔,咂巴咂巴舌头,开心地笑了,对妈说:“我这辈子知足了,儿女都很孝顺,都是好儿女,来吧!!大家吃菜。” 菊姐儿当然不会对大家说法院判决胜诉的事情。她想说爸爸住院的事儿,可是咽住了没有说。 大姐夫、二姐、小弟都能喝酒,就不断地劝菊姐儿喝,按说她能喝也应当喝,今天是爸的六十六大寿,应当喜庆,可是她怎么也喝不起来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但她怕扫大家的兴致,就随着姐夫和小弟喝起来。他们一起敬她,感谢她这么多年一直照顾二老。她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酒喝正酣,老爸吃完了,拿牙签剔着牙,笑着对儿女们说:“今天我还有一件事儿,要对你们说。” “爸,你有什么话就说嘛!”小弟说。 “这是洁儿的十三万存折,这是你二姐给的一百万日元,是给我手术用的。你们都是爸的好女儿,好儿子,好女婿,我感谢你们。” “爸看你咋说的,我们都是你的儿女嘛,谁有钱谁多给点,不是一片孝心吗?应当的。我没二姐、三姐有钱,刚到深圳没抓到钱,我拿五千。” 大姐看看大姐夫,难堪地低下了头。 “你别说话!没轮到你讲话!”老爸狠狠地瞪了小弟一眼,说:“我不是叫你们给我捐手术费,现在赚钱难,你们花钱的地方在后头呢。我这老伤了,跟我几十年了,手术也没大用,万一弄个脑坏死,植物人啦,你妈跟我不得遭罪?不苦了洁儿一辈子吗?” 大家都不敢说话了,静静地看着老爸。 老爸喝了口清茶,两手按在黑红大漆的圆桌上,看着他们说:“我和你妈商量了,这脑手术不做了。” 妈马上生气地说:“你爸是和我说了,咱没答应。手术不手术听大夫的,你能说了算吗?” 儿女们七嘴八舌地劝他手术。 老爸点上一支烟卷来,不看大家,就看着清茶说:“你妈没养老金,跟我一辈子南来北往地搬家,把你们姐四个养大不容易啊,这笔钱留一部分给她养老,我听说咱这老房子要动迁了,住了十五年了,这是小鬼子盖的咋也有六七十年了,咱搬新家,让你妈也住住新楼,小洁不结婚就跟我们住。” 大家都放下筷子,默默地看着老爸。 老爸抬起头来,看看吃完饭的孩子,说:“孩子们出去玩吧。”看到孩子跑出去的背影,才操着苍老的声音嘶哑地说: “小洁一出生,医生就告诉你妈她有生理缺陷,那时医疗条件赶不上现在。这些年日子紧巴,把她耽误了。现在好了。小洁得去手术了,以后找个好丈夫,成个家。” 姐弟姐夫面面相觑,菊姐儿脸红了低下头。 妈也抹着眼泪说:“你爸呀,就是总惦记我和小洁,就不想想自己。” “咱家还欠着亲属街坊不少钱,有三四万吧。还人家,人家日子过得也不宽裕。” 妈点点头。 老爸不经意地摩擦一把脸,如释重负地说:“我就是走了,也没有什么牵挂的了。” 菊姐儿的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了,顺着脸颊往下流,姐姐弟弟也是眼泪巴嚓的。“哭啥哩。今年春天,你二姐三姐带我去丹东抗美援朝烈士纪念馆,我指着我们师参谋长的遗像说,论资历,论职务,论文化,论水平,爸不如人家,可他二十八岁就牺牲在朝鲜战场了,那么多年轻的好战友都在爸眼前倒下了,爸多活了四五十年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 “爸,你是二级战斗英雄,你的手术费我们找民政部门,早晚能报销的。你不能放弃手术,钱不是有了吗?你就别多想了。”菊姐儿站起来给爸斟了杯热茶说。 “别去找了,爸不符合政策。市里下岗的那么多,政府都解决不了,我能走能行的,就不找麻烦了。当年守在战壕里,我对面就是通信员小薛,他对我说:战争结束了,我有支自来水笔,骑上脚踏车,天天去鞍山铁工厂上班就知足了。话没唠完,一发炮弹在我对面爆炸了,他的脑瓜盖掀开了,脑浆子还冒热气呢。想想那些牺牲的战友,他们还没有见过奖章呢,我是二级战斗英雄了,党和国家给了我这么高的荣誉,生活也中。”老爸停顿了一下,眼圈儿发红,几滴老泪不经意地流出来,说:“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我够本了,不去办那些补助了。” 菊姐儿对老爸说:“你们那一代为国家出生入死的回报是什么?现在那些官僚屁股坐着上百万的轿车,一顿饭就是一个工人一年的工资,还贪呢,一贪就是几千万上亿的。你是功臣,为国家负的伤,连十几万的手术费都报不了?这公平吗?” 爸爸还是语重心长地说:“不要这么比,贪官哪朝哪代都有,但是少数。党有纪律,国有国法,会有人管的。我希望你们平平安安地过好日子,不想有什么大富大贵的。” “爸,我是听明白了,你就是不想去手术了。”小弟直截了当地说。 老爸讲了半天见儿女们还不理解,就有些生气,说:“就这么定了,不去!”他离开了座位,说:“小洁没什么事就陪我去老家转转,我想回庙沟看看。” “嗯”菊姐儿马上就答应了,只要老爸需要她不在乎她现有的工作,打个电话告诉一下就是了。 吃完饭,碗筷都是姐姐们收拾的,谁也没在意菊姐儿的变化。她回自己屋躺下了。 几年来,菊姐儿都没有见到爸爸说这么多话,她怎么会不理解爸爸的心?她理解,可是越理解,她的心就越难受越心碎。这两年那是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啊!风里雨里,冰雪严寒,她都没有住了脚步;掐了捏了,甚至猥亵,她都没有退却;白眼冷眼,指着脊梁,她都没有泄气。一点一滴地省,一天天地赚,两年啊她终于赚够了老爸的手术费。这笔钱对于国范哥那样的老板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个小姐就不一样了,那是心血和泪水交换的结果啊!当小姐时的全部信念就是赚够老爸的手术费,手术后老爸就会好的!老爸不去手术了,那么赚得这笔血泪钱就一下子失去了意义,失去了信念!她的一切的努力全部落了空。这些姐弟们是不会理解的,没有人能听她倾诉她内心的绝望和痛苦。 她身心疲惫,病了,两天没有离开床。只有两天,她就瘦了一圈儿,秀发枯草般蓬松,没有了以往的光泽,那双明亮的会说话的眼睛显得有些呆滞,本来纤瘦的曲线优美的躯体,好像蜕变成一个躯壳。感冒吧她不发烧,但觉得浑身发冷,咳嗽吧她没有痰,干咳。她既不去医院,也不吃药,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脸色暗淡,嘴唇没有了血色。两天了也没有象样地吃回饭,就喝了几口粥。这可吓坏了妈,妈拉着她的手,就坐在她床边,不眨眼地看着她,不住嘴地唠叨着,翻来覆去的总是那套话,菊姐儿却一点儿不烦。老爸不时地抽着烟,床边转来转去的,一会儿问问她想吃什么喝什么,一会儿就像哄小孩似的劝他吃药。菊姐儿慢慢地睁大眼睛,有气无力地说:“爸,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老丫头,你说,别说一件,十件爸也答应。你说。”老爸俯下身来看着她说。 “爸,你能保证去手术吗?”菊姐儿欠起身子急切地望着他。 “就这事。” “爸,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想我们赚钱不容易。可我只有一个爸爸啊,从小到大你是我最崇敬的人,我不能没有你,我们不能没有你啊!”菊姐儿的泪水就像开了闸似地一泻而出。 “他爸啊,我也求求你,看把孩子的心伤得都不成人样了,你就答应老丫头吧?”妈也流泪了。 这个老军人,这位抗美援朝二级战斗英雄,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脑袋打进了弹片,他没有掉下过眼泪,可是面对自己的女儿老泪横流,哽咽着说:“爸爸干了一辈子,老了没有给你们留下什么财产,不能给你们留下债务啊!” “爸爸,你别说了。”菊姐儿一把抱住爸爸痛不欲生地说:“说什么爸爸你也要手术,你不能离开我们。” “老闺女,爸答应你。”老爸拿开女儿的手臂,艰难地说出来这句话。 “真的?” “爸爸,什么时候说过谎?” 菊姐儿一下子翻身跳下床,抻直了衣襟,精神神地说:“爸、妈,我的病好了,我这就去做饭了。” “这个鬼丫头,自小就磨你爸,大了还是不改脾性。”老爸说。老妈说:“闺女你身子虚,我做饭。” 娘儿俩说说笑笑在厨房忙活起来。 第十三章 山路弯弯 第二天一大早,父子俩就登上了去往老家东山镇庙沟的汽车,走五六个小时才能到。其实老家没有什么亲人了,爸爸是个孤儿,祖父母在他生下的第三个年头就病死了,是那些纯朴的山里人喂大了他。听说招兵去打朝鲜,他就报名参了军,从此南征北战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从大巴山转业回来,他去看了山里的乡亲们,就再没有回来过。也许他担心这辈子再也看不到老家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了,所以手术前回庙沟看看。天还热,她给老爸买了草帽,还有小蒲扇,特意拧湿了毛巾,还细心准备了路上吃的药品。 没有想到的是,上了汽车,就看到了前排座位上的高天,菊姐儿马上扭过脸去。 高天主动站起来说:“你好,你这是到哪儿去?”还接下她的大背包放到行礼架上,包里装的是带给乡亲们的东西,有家里的旧衣物,还有些吃的东西,挺沉的。 菊姐儿看都不看他一眼,一句话也不说,拉着爸坐下了。 老爸看人家帮助拿放大背包不过意,坐下就拍拍他的肩头说:“同志谢谢啊!” 高天回过头来说:“大叔不客气,应该的。” “小伙子去哪儿?” “去东山镇望海寨。” “在东山下车还得换车,也得六七个小时了。” “差不多。” “串门看亲戚?” “看我爷爷。” “孝顺,好小伙子。” 见老爸和他聊得热乎,菊姐儿就生气,直捅鼓老爸,老爸以为什么东西掉地下了,就低头去找。 “爸,别找了,没掉东西,你脑袋有伤还是睡觉吧,瞎唠些啥呀!你也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闺女咋能这样说话呢,多伤人家心。”老爸对菊姐儿直瞪眼睛,又对高天陪着笑脸说:“小同志别介意,她不会说话。” 菊姐儿直对高天瞪眼睛,她不会对爸说他就是那个审她的败诉的警察。 高天笑着对老爸说:“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汽车开了。 高天昨天从省城回来,买了第二天去东山的长途车票。他看到了送达的判决书,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意外的是大老板把他叫去了,好顿训,还苦口婆心地说:这个案子不能翻,法院撤旧的处罚书我们作新的,内容不变,车轱辘转,原告还是没办法。这事就交给老所长办,他过年就退休了。他这才明白了老所长的所谓办法就是拖,拖得原告没耐心了,不了了之。大老板还透露说:分局已经讨论了他为所长人选,好好干,别再给我惹娄子啦。他听了不服气,想顶几句,大老板不给他说话分辩的机会,回到所里就到宿舍里放了挺。想来想去觉得怪对不起菊姐儿的,干脆自己把罚款的五千元垫上先给她,至于那份处罚裁定书以后再说。他就去储蓄所取出了五千元,他准备托郑国丽转给菊姐儿,忙着回老家看爷爷,带在身上就没来得及给她,没想到坐车跟菊姐儿坐在一块。本来准备给她的,可是当着她老爷子的面不好说。 车到一个小镇上停车吃饭时,高天叫住了菊姐儿把五千元交给她,只是简单地解释几句。菊姐儿奇怪地问:处罚书撤了吗?高天没做回答。 菊姐儿不客气地说:“别以为把钱还我就没事了,你们还给我留个尾巴,我还要告,多咱你们认错赔礼道歉为止。”说完就走了,把高天怔怔地扔到那里。 车开出了小镇不远,在一个加油站停下了,司机开窗问:“师傅有液化气吗?” “没有。” “那怎么整?我这是液化气车。”司机说。 “液化气?你顺道找吧,没有。液化气有水,汽油也是水,一样用,耽误不了你撵道儿。” “那就加试试,反正不能在这傻呆着。晚上还得打回大涟呢。” 司机灌了三十公斤的汽油上了车。 汽车开始爬上了山路。越走坡越大,发动机呜呜地不是好声地叫唤。 车在半山腰停下了,司机揭开机盖,起身端起汽油桶就往里加油。浓烟噗得升腾起来,一瞬间,汽油桶着了火。司机乱扔下汽油桶,傻了。 “不好了,着火啦!”不知谁的一嗓子,车厢里炸了锅似地乱了。 高天掏出警官证高举着,大声喊:“我是警察,不要慌,师傅快开车门!” 司机摸索着按开门按钮,人就像泄洪水似的,一个压一个的扑通通地倒在地上。 “听我指挥,右面可以跳窗户,左边的不要跳,下面是悬崖,危险,车门下。”他边说边往驾驶室去。 火舌舔着汽油桶,驾驶室浓烟翻滚,火舌往上舔到了车厢顶,随时有车毁人亡的可能。 车厢里大人小孩、妇女老人都有,死命地往车门挤。 菊姐儿扯着老爸摸索着往外挪动。 “师傅跳车!”他一脚把堵在左侧门边的司机踢下车去。 高天什么防护的东西也没有,就捧起燃烧的汽油桶,他怕砸在司机身上,没有直接往下扔,烧烫得他“啊啊!”地尖叫着,抱着汽油桶从左侧门跳了下去。 他就像一个大火球滚落到地上,使出全身力气,把油桶扔到崖下。火球裹着风,带着长长的尾烟,砸向山谷,“嘭嘭”地爆炸了。 几声巨响使惊魂未定的人们吓出了一身冷汗,小孩子哇哇地大哭起来。 老爸拽着菊姐儿赶快转到大客车左边,司机跪在高天的身旁大声呼唤他,他静静地躺在那里,面目全黑了,前胸看不见衣服了,黑糊糊冒着烟儿,有股皮肉烧焦的怪味。 他昏迷过去了。 “快报120救人!”老爸扯着司机叫他。 菊姐儿马上蹲下,把高天抱在怀里,按灭烟,含着眼泪轻轻呼唤他的名字,用手帕粘着水揩拭他的眼帘,一点也没有恐惧。高天的下巴被火燎得有些焦黑,嘴唇烧破了流着血。 大家围过来,焦急地等他醒来。 “没有这位警察,车毁人亡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急救车赶到了。高天在昏迷中被抬上了救护车,护士问:“谁是他一起的?” “我是。” 菊姐儿拉着老爸上了救护车。 一路上,医生护士紧张地给他做急救处理,菊姐儿不敢看,吓得背过脸去,捂着脸抽泣。菊姐儿怨气全消,从心里原谅了他,为他的生命捏着把汗。他是一个好警察! 高天被送到大涟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第十四章 抢救室前 给菊姐儿五千元,她把它塞进他的兜里;给她亲自买的新款手机价值,托丽丽交给她,她也没有接受。这个菊姐儿怪事啦,小姐不就是为了钱吗?闲钱少吗?说话呀!按说春晓一夜几千元很高了,凯撒大酒店的小姐包夜不过是五六百元,我可付了十倍的价钱啊!看得出她不为钱,想跟我好下去,可能吗?我再也不会从一而终了,我喜欢新的刺激,喜欢不同风格的美,论我的学历论我的地位论我的收入菊姐儿怎么可能呢?她那么心甘情愿地给我,甚至只要我需要,她随时可以给我。不为钱就为不可能得到的情?也太浪漫了吧。那一夜做爱虽然没有尽兴,但那清纯光滑白皙的身体还是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就像大巴山里一条清澈见底的泉水,没有污染,那么自然,那么绿色。他有点心疼她,她干净得竟不知道男女之间的情爱是什么,简直就是一个小姑娘的阅历,一个小姐常在河边站就是不湿鞋还是鲜见的。他给她办了一万元的存折,准备送给她,就算了结这段情缘吧,给她治病还女儿身这笔钱够用了。 他又去夜巴黎了,再也没有看到菊姐儿,也没有寻觅到新的菊姐儿那样清纯的女孩,他也就没有情绪去了。目光流连起身边的员工小姐来,婀娜多姿的年轻女职员当然很乐意投入他的怀抱,她们温柔安静得像只小猫儿,再不就是外表美丽而诱人实则庸俗不堪,他就是找不到菊姐儿的那种神韵来那种激情来。他似乎明白了他所寻找的女人,就是既温柔又有主见、既清纯又多情、既现实又浪漫的女人。菊姐儿就是之一吧,所以自己才为她做了许多:报警、缴罚款、找律师。 菊姐儿好像哭着告诉了他高天被烧伤的信,他这是第一次接到菊姐儿主动给他打电话,有些吃惊,更让他吃惊的是高天本来是她恨的警察而且是她被告的当事人。洪樯也看不惯高天的六亲不认趾高气扬的做派。但出了这么大事情,还是有必要去看看,不然丽丽那也交代不了,大哥岂不没有君子风度了吗? 处理完公司事务,他没到中午就来到大涟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在手术室门口,他看到了一些警察,丽丽靠在椅子上,眼睛哭红了,就像定住了似的不动,菊姐儿两手把着她的双手紧贴着她。洪樯心里也有些收紧沉重,轻轻地走到丽丽的面前,目光中充满着爱怜和关切,丽丽看到他扑到他的怀里,哭声从衣襟里传出来。 “高天还在危险期,北京、上海的专家们正在全力抢救。大哥你坐吧。”菊姐儿挪挪身子让出位置。 洪樯轻轻地缓缓地扶起丽丽,坐在她身旁,掏出洁白的手绢,揩拭她的面颊,安慰她。 菊姐儿起身去卫生间,出来时正好碰到去卫生间的洪樯。洪樯停下了,示意菊姐儿跟他到前面不远处的窗前,那里宽敞无人。 洪樯还是那种爱怜和关切地目光望着她 ,说:“谢谢你告诉了我,也谢谢你照顾我妹妹。” 菊姐儿那么深情地那么依恋地看着洪樯说:“大哥看你说的,这是我应当的,你和郑律师帮了我那么大忙,我还没有来得及谢谢你们呢。” “给你钱你不收,给你手机你也不要,我只好给你办了一张存折,你的名字,一万元,给你看病用,收下吧。”他把存折放到她手上,她还是推了回去。 菊姐儿背过脸去哭了,心里大声喊道:“你还是把小妹当成了小姐啊!”。 洪樯手足无措,不明白她为什么哭,不安地看着她的侧脸,很轻柔地问道:“菊姐儿,我做错了什么?” 菊姐儿两手揩了一把脸,转过头来,说:“没有,是我不好,好掉眼泪,让你笑话了。”还从脸上挤出微笑来。 “那你为什么不收下呢?” “我不需要。我不是为了钱和你好的,那样我就不是菊姐儿啦。” “做小姐的哪能不收费?我也不能白消费嘛! 那天你不是为了一百元的小费,和吴三争吵起来了吗?” 菊姐儿紧咬下唇一下,把滑下眼帘的秀发抿了上去,说:“我不做小姐了。大哥,你和吴三不一样,他是欺负人,你对我好,我喜欢你,我心甘情愿地把我给你,只要你高兴要我,什么时候我都乐意,你不要有什么自责愧疚,你不欠我的。你就是不要我了,我也不后悔,也不会去找你,我会在你眼前自动消失的。”她终于把憋在肚子里的话说出来了,心里有些轻松豁亮了。 洪樯愣怔怔地看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似的,半晌没有说什么。 “大哥,你心里千万不要有负担,我真的喜欢你轻松的无所谓的样子,我也心甘情愿地什么也不要。”菊姐儿忽闪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那目光就像令人喜欢的软软的富于弹性的婴儿小手轻轻地抚摸着他,使他不能拒绝,使他喜欢。 他沉吟片刻,说:“谢谢你!你是我见到的最不同的小姐!我想请你到我们公司出口部工作,我需要你这样的外语人才。” “我?我出身土八路,没有正规文凭的。” “我是商人不是收藏家,开的是公司不是学校,利润的最大化是我的追求,当然我不会只看文凭了,我要的是你这样的既有专业知识又善于社会交际的复合型人才。我们说定了,适用期两个月,月薪给你三千,期满胜任月薪五千,要有创造性的业绩,可以年薪十万。” “我值那么多钱吗?” “值。我的眼力不会错,就凭你的英语口语水平和你机敏聪明的头脑,你的商业天赋已经具备了。” 菊姐儿第一次被人从商人的角度审视,新鲜、振奋的神情一下子表现在脸上,她不但相信他说的话全部是真实的,而且相信她就是他发现的一个商业人才。她不再忧郁,不再彷徨,不再抱怨,多少年来的苦读终于被人赏识,多少年的奋斗终于有了表现的平台,而且这份赏识、这个平台是她爱慕已久的人给的,她能不珍惜能不竭尽全力去展示自己的才华吗? “你不知道吧?我就是收购你们大毛的港商首席代表,ceo。给你一周时间考虑,下周给我答复好吗?” 国范就是新大毛的总裁?ceo?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望着洪樯,她是第一次知道。还有甚么考虑的?就重重地点点头,说:“司马迁说:‘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我不用考虑了,我答应你,大后天就报到上班 。” 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俩回过头看到,一群警察簇拥着一位身材高大的满头白发的老人向抢救室走来,郑丽丽起身迎了过去,说:“高伯伯您来了。” 老人紧紧拉着丽丽的双手,就在大家早已让出的椅子上,坐下了,对带着哭腔的郑国丽说:“孩子不要哭,高天是好样的,他们已经给我汇报了情况,高伯伯来晚了,让你担惊了!相信医院一定能抢救出高天的。” 郑丽丽忍住了哭,使劲地点点头。 “高厅长,我请大夫给你汇报一下抢救情况。” “不要打扰他们,我就坐在这儿等好了,同志们都很忙,回吧。” “那你到医院会客厅等吧,我们已经联系好了。这儿太吵。” “不用。快回吧。” 那些警察一个没有走,大都站在走廊里。 洪樯走到高厅长面前介绍了自己,老人拍拍他的手背说:“我听高天说了。你比你爸还有出息,懂经营会管理,搞建设就需要你们这样的。” “你认识我爸?” “郑红旗!我的老战友嘛,在成都是吧?” “是的。可丽丽没有跟我说起过。” 高厅长自豪地说:“我们抗美援朝猛虎团的老战友遍布全国哩!”还有些伤感地叹了口气儿,说:“可惜呀,现在条件好了,有些老同志也走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菊姐儿的老爸来了,上身部队发的白衬衣汗渍得泛黄,下身草绿色军裤,提拉着小竹篓,一看就是南方带来的,有些年了,竹糜子红铜色了。他见人围着郑律师说话,就没有靠前,在边上站着。 还是郑国丽发现了,说:“白大爷,又麻烦你了。”她起身接过他手里的小竹篓,拽他坐下休息会儿,说:“看您满脸的汗,倒那么远的车,幸苦您啦。” 老爸没有坐,只是说没啥没啥。 菊姐儿帮着拿下竹篓盖子,一碗一碟往外拿饭菜,妈听说郑律师是南方人,就做的是南方腊肉啦泡菜啦,郑律师很喜欢吃。 高厅长仔细端详着菊姐儿老爸,好一会儿不作声。突然叫道:“小白,白忠诚!” 老爸愣住了,直愣愣地看着叫她名字的高厅长。 “你脸上的枪疤叫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就没看出来我是谁?”高厅长晃晃头微笑着说。 “你是高团长,首长好!” 高厅长站起来紧紧地握住老爸的手说,眼含热泪地说:“从朝鲜战场一下来,就再也没有看到你,四十多年了,你好吗?” 两人就站在那里问长问短的。忽然高厅长拉着他的手举起来,对在场的人十分激动地说:“你们知道吗?他就是著名的二级战斗英雄,一个冲锋号吓退一个团敌人的人,在朝鲜战场创造了奇迹的人!” 在场所有的警察肃然起敬。 洪樯也看到了那块枪疤,他赶紧拉上丽丽的手说:“你怎么就没有想到他就是白叔叔啊!” 郑国丽也恍然大悟地说:“是啊,就是白叔叔!那菊姐儿就是洁儿姐!” 洪樯一向自得自负的满不在乎的那张英俊的脸僵住了没有表情,一向平静坦然的心震撼了。他看不下去白叔叔那么寒酸的衣着,看不下去白叔叔憔悴苍老的脸颊,看不下去白叔叔曾经充满军人气质如今颤颤微微的身板,白叔叔变老了,变得在大街上走对面他也不会认出来,一看就知道白叔叔的生活不如意。怎么也不能联想到白洁会是小姐菊姐儿?怎么也不能联想到一个曾经赫赫有名的二级战斗英雄的女儿竟然是小姐?怎么也不会想到立过战功正团职的白部长这样的清贫?是他们不会经商?不会抓住机遇?从白叔叔身上看到的是善良谦恭,没有一点儿抱怨和不忿,就是从白洁身上也看不出自卑自弃,他们没有钱但那么安宁,我有钱了可我还有什么呢?亲情、友情、爱情?我没有。 洪樯拉着丽丽给白忠诚深深地鞠了一躬,兄妹俩紧紧地拉住白忠诚的手,流着眼泪说:“白叔叔,我是国范,我是丽丽呀,没有早点看您,您身体好吗?” “好好!”白忠诚直点头,还问:“你爸爸、你妈妈都好吧?这么些年没有见了,赶巧在这儿碰上你哥俩了。”他拍拍国范的肩膀,低下头看看丽丽,说:“这俩孩子出息了,都在大涟工作,有时间家去坐,叫你田姨给你们做好吃的。” 菊姐儿没有想到秘密会在这里公开,而且面对着那么多的警察。她感到自己好像没有洗脸,肮脏得不敢见人,低下头,一下子扑到墙角,无声地抽泣起来。 阅历丰富的洪樯明白了菊姐儿为什么那么不计回报地把她奉献给自己了,接丽丽那天她就知道我是谁了,她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认我呢?我怎么能委屈我曾经那么倾慕的小妹啊?洪樯走到菊姐儿面前,拉住她的手,含泪的亲昵的目光望着她,认认真真地叫了一声:“小妹!” 这姗姗来迟了十五年的声音,一下子把她拉到了眼前,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菊姐儿一肚子话要说,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你知道我是谁了,可我不再是大巴山上那个天真多梦的小妹啦,是一个投胎不正出身不好的为人不齿的小姐,你还一往情深地疼我、喜欢我吗?你不觉得有这样的小妹你没有面子吗?国范哥,我不奢求你爱我,只要你不嫌弃我,让我给你带来欢乐我就知足了。 九年前,爸爸从大涟回来什么也没有对自己解释,从此再也不提及他与白洁的婚事了,原因就是她有白虎石女的生理缺陷。其实这种病在现代医学根本不是难症,完全可以还她一个正常的女儿身。可能他们的经济条件太差了。可是我这些年为什么不去问问?不去帮帮她?白洁很有才,是埋在沙漠里的一块璞玉,完全是一个十分优秀的白领啊!如果爸爸回到成都的时候,我就追到大涟问个究竟,白洁就不是菊姐儿了,也许我的生活是另一种样子。 抢救室门前,渐渐安静下来。 第十五章 小姐的影子 当高天从抢救室推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了。专家告诉说:抢救顺利。不过他是大面积烧伤,而且在胸部腹部,容易引发败血症。高天的全身包裹着白纱布,只能看到他的眼睛、耳朵、鼻孔和嘴,他被送到了重症监护室。 郑国丽挽着高厅长的手臂站在监护室外边,隔着窗玻璃看高天,老人家的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下来,站在他身旁的老战友白忠诚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来安慰他。 洪樯告辞回去了。警察们也走了些。菊姐儿没有走。 当晚霞最后一抹光辉从明亮干净的大玻璃窗消失的时候,高天苏醒了,甚至喝了点果汁。他看着站在床边的爸爸、丽丽、菊姐儿、白忠诚和那些警察代表,眼神里充满着询问疑虑,嘴蠕动着没有声音出来。 菊姐儿俯下身,含泪说:“放心吧,所有的人都没有受伤,车也好好的。” 高天的眼神里有了笑意。 高厅长赞许地说:“好儿子!” 高天的目光中有满足也有愧疚。 他看到丽丽停住了,目光意味深长。 整个房间里,就高天一张病床,望着躺在洁白洁白的被单里的他,在场的人屏住呼吸,神情肃穆庄重。 不一会儿,医生请大家出去了。 室外已经围满了电视台、广播电台、报社、杂志的记者,急切地缠住他们采访。当天晚上几乎所有媒体都在头条报道了这一消息,高天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传遍了滨城。 第四天早上,菊姐儿换上了庄重的职业装,把野菊花胸针也别上了,看到镜子里清清爽爽的劲儿挺满意的,就往大毛新厂区走去。 虽然大毛离她家不远,但从下岗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一憧憧现代化的厂房拔地而起,宽阔平坦的油漆路,路旁竖起了漂亮的太阳能灯柱,人行道旁是盛开的野菊花、绿茵茵的草坪。办公大楼前的花坛,全部是各色的野菊花。菊姐儿心想这一定是国范要求的,不然不会到处是野菊花。 进了大楼,她来到公司人事部报到。好多人对她投来惊讶的鄙视的目光,好像在问三陪姐怎么会到外商独资企业工作?她没有在意这些目光,脸上挂着真切诚挚的微笑。人事部长告诉她,公司ceo请她去他的办公室。 她上了电梯来到最顶层的一套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在宽大锃亮的老板台边的圈椅上,国范哥坐着吸烟。台上有一个黑色的花瓶,插着一束白的黄的粉红的藕荷色的野菊花,打着苞的,开着花的,很好看。 他站起来,走了过来,轻轻地握了一下菊姐儿的手,然后示意请她坐下,斟了一杯菊花茶,通明的高装玻璃杯里呈淡淡的绿色,金色的野菊花一点点绽开,漂浮的野菊花又慢慢地下沉,菊姐儿看着就觉得是一种美的享受。 “喝吧,这可是大巴山的野菊花茶,托我的高中同学寄来的。” 菊姐儿呷了口茶,说:“清香,爽口。” “把这个带给白叔叔,这是我爸特快邮递的。纯粹的野生天麻,大巴山主峰的,对白叔叔的头疼有治疗作用。” “国范哥,你太细心了,谢谢。” “工作时间不要叫我国范哥,好吗?叫我洪先生吧。” “我明白。” 洪樯看着她,目光里含有信任期盼的神色,说:“请你来是把一件十分重要的工作交给你。公司一批出口日本的纯棉布匹,在海关滞压了一个多月,再不发出去,日商要索赔巨额罚款的。齐副总跑了多次,那个冯副关长就是不放行。” 白洁双手放在膝上,注视着对面坐在沙发上ceo。 “你做过小姐,善于与那些官场上的男人搞关系,而且你还很聪明,我相信你有办法,有能力,搞定那位副关长。公司会不惜一切代价支持你的。” 菊姐儿心里掠过一丝儿不快,脸上却不动声色。他还是把我当成小姐看了,在他的印象中小姐善于搞男人关系,我当过小姐,我就就擅长搞男人关系。什么办法?什么能力?金钱?美色?如果不是第一天上班,如果不是国范,她就会秀发一甩离开的。她虽然心里隐隐作痛,但还是无声地点点头,没有去分辩。 “这是三万美金,收好。”洪樯起身离开了单人沙发,回到了老板台,对她说:“不够,你可以找齐副总要。具体情况,齐副总会详尽告诉你。” 菊姐儿见齐副总,从齐副总欣赏她的眼神,她隐约感到了甚么,心里挺不自在的。齐副总告诉她,冯副关长就是喜欢与漂亮的女士周旋。第一天上班就接到这样的任务她是始料不及的,一切美好的设想都很快回到了现实,小姐的影子是深深地附在她身上了。她感到了难堪羞辱,又有一种不服气的冲动。 公司给她安排了办事的专车。她找到了冯副关长,五十多岁,胖墩墩的小个子,特别是那对肿眼泡,凸起,远看就像戴着一副眼镜。 菊姐儿伸出手握了一下他的手,介绍了自己。 菊姐儿大大方方地坐在他宽大的写字台旁,把新买的时髦坤包放到写字台上,压在胳膊肘下,春风满面地说:“冯关长,工作很忙,还得注意身体呀,适当的健健身,娱乐娱乐呀!” 冯副关长眼睛直勾勾的,浑身上下地打量着她,笑着说:“还是女同志懂得生活,谢谢你的关照。” “今天有时间吗?晚上下班,我请你吃饭打保龄球,好吗?” 冯副关长不作声色地品着茶,看得菊姐儿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就好像自己赤身裸体地展示给这个男人看似的,心里恶心。他的目光是温柔的仔细的,但不像国范那样随意那样勾人心魄,而是一种贪婪淫邪的味道,她甚至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恐惧。此刻,她心生反感,那种与国范哥相认的狂喜心情一下子掉进了冷冰冰的深井里,加上室内空调的冷气,全身打起了寒战。 “白小姐学什么专业啊?”他终于说话了。 “啊,学外语的。”这种场合她是不能调侃土八路的,就顺水推舟了。 “我一看你就有气质,很有气质。白小姐如此盛情,我就答应吧。” 菊姐儿起身与他握手言别,可他抓住她的手,细细地按着,好一会儿才放开。 一连几天晚上,菊姐儿都陪冯关长喝酒唱歌跳舞打保龄球,尽管腻歪他,可她还是拿出两年多做小姐的全部解数周旋他,弄得冯副关长恋恋不舍的。冯副关长比较讲究,没有动手动脚的,菊姐儿也没有损失甚么。 上面海关来客人住在凯撒大酒店,为了方便接待,冯副关长也开了一间包房。有一天晚上,他酒足饭饱,剔着牙,给菊姐儿打手机。 不长时间,听见了敲门声。 “进来吧,门没有锁。”冯副关长懒洋洋地说。 包房的门是虚掩的,菊姐儿一推就开了。 房间里开着空调,厚重的窗帷拉得严严实实的,灯光柔和而昏黄。冯副关长穿着睡衣,叉着双腿,双手搭在圈椅扶手上,稀疏的头发湿漉漉的,好像刚刚洗过澡,见他进来,笑嘻嘻地说:“白小姐请坐。” “冯关长,你今天心情很好啊。”菊姐儿在另一个圈椅上坐下说。 “是的。看到你兴奋呀!”冯副关长欠起肥胖的身子,把削得很好看的苹果放到她手上,不住眼地看着她。 菊姐儿没有回避,笑盈盈地说:“冯关长——” “叫大哥。” “冯大哥。” “哎,这就对了。” “冯哥,我把幸苦费带来了,三万美金。”菊姐儿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来,放到桌上。 “你这是干什么?行贿?”冯副关长立即站起来。 菊姐儿没有动,推心置腹地说:“这点意思不成敬意。法律明文规定,行贿和受贿同罪,我能把自己送里吗?妹子说的是真心话。” 冯副关长对视着菊姐儿的秀目,好像非要从她的眼里看出一个究竟来。 “大哥,你若是不帮忙,小妹就得下岗了。”菊姐儿好像演员般地动了情,眼泪含眼圈似的说。 “有那么严重?”冯副关长走到她旁边抓起她的手,放到自己那只肉嘟嘟的手心里,另一只肉嘟嘟的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手,好像很心疼,说:“既然这样,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呀。” 菊姐儿多情地斜睨了冯副关长一眼,说:“冯大哥,我拜托您了,谁叫你是我大哥呀。” “就冲你我会考虑的。说实在的,我是从不收礼的。” “小妹不是送礼,不过一点心意嘛。下面的工作我都做好了,科长处长都签字了,就等你大笔一挥了。”。 冯副关长诡秘地眨巴眨巴小眼睛看着她,说:“陪陪我好吗?明天海关找我。” 菊姐儿故意噘着嘴撒娇说:“妹子急嘛!” 冯副关长走过来拿起她小手,甜滋滋地放到嘴边亲吻了一下,心花怒放地说:“就冲妹子我批。” 菊姐儿迅速从包里掏出全部需要冯副关长签字的文件,放到茶几上,指给他,不忘给冯副关长一个撩人的媚笑儿。 “你还真带着了?”冯副关长有点吃惊,但很快拿出笔,说:“我的小姐,大哥服你啦!” 望着已经签好字的文件,菊姐儿一颗悬着的心算踏实了,赶紧装进包里,冲着他甜蜜蜜地微微一笑。 冯副关长张开双臂,要拥抱她,以为菊姐儿就会扑向他的怀里,肿眼泡中的小眼睛鼓登登地放着光。 菊姐儿的手机响了,她马上从包里取出手机,一接电话她脸上的笑意立即消失了,急忙对他说:“我的救命恩人牺牲了,对不起,我得赶紧去。”拽上包就要走。 冯副关长就像一个相扑运动员刚摆开扑的架势,对手却没有了,愣在那里定格了。 “拜拜,晚安!”菊姐儿给他一个飞吻离开了。 从高天出事后,菊姐儿每天都要抽时间去医院看望他,每次去不忘从家里择一束野菊花送来,换掉昨天的野菊花。高天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她为他揪着心,但没有想到仅仅七天他就走了。她打车来到医院,一路小跑来到监护室。 室内外围了许多人。 郑国丽伏在他的床前哭成了泪人。 站在她身旁的洪樯看到菊姐儿把一页信纸交给了她,告诉她这是丽丽记下的高天说的话: “白洁同志,对不起了,不求你原谅我,只想帮助你改正我所带给你的不实之辞,还你清白。我叫丽丽找我爸,一定要省厅复查此案,还法律尊严!” 菊姐儿捧着这页纸,颤抖了,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纸上。 高天的葬礼隆重举行。警车开道,一溜儿车辆尾随其后,浩浩荡荡地开向殡仪馆、大龙山公墓。高天被公安部授予二级英雄称号。遵照高天的遗愿,他的骨灰安葬在老家东山镇的大龙山公墓。 这是一座耗资三十万建立的新墓所,装修华丽,占地宽大,在大龙山墓地突出显眼。数不清的花圈,数不清的花篮,簇拥着这座新坟。就是站在山下的人,远远地都能看到。 菊姐儿和郑国丽把亲手编织的金色的野菊花花环放在高大的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下。 高天走后,郑国丽就到省城陪高天的父母,同时跑省公安厅。政治处处长是高厅长一手培养的,看到老厅长带着律师来,就非常重视,亲自来大涟督办,结果菊姐儿和那些小姐的案子都被改正了。菊姐儿去派出所取撤销处罚书和退还的罚款时,才发现高天退给她的五千元是他自己垫的。就在派出所,她接到郑国丽的电话,告诉她:白叔叔的革命军人伤残证的手续,高厅长正在联系那些老战友抓紧补,叫她告诉白叔叔放心。 第十六章 四枚弹片 菊姐儿搞定了海关的滞货问题,深得洪樯的赏识,不仅月薪提到五千元,而且他亲批奖金一万元,还提拔她为公司公关部副部长。可菊姐儿并没有高兴。到公司一个多月来,她没有做她想做的翻译工作,没有一件翻译任务,全部是游说于男人之间的工作。 洪樯没有在意她的变化,也没有去想过这些,他认为这种公关工作特别适合她,还是自己独具慧眼发现了她。他猛然想起送给他的那一块菊花石,那可是大巴山特产的菊花石,是他给一位同学代写半年作业换来的。不会是丢了吧?他也不好问,也怕勾起那遥远的往事来。他为她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他安排王彪去医大联系落实白叔叔的一切住院事宜,还给北京的老同学打电话请最好的脑外科专家。本来洪樯准备找国丽给菊姐儿看病的,可她的男朋友刚牺牲,只好自己托人安排菊姐儿来医大住院了,请妇产科专家做了阴道再造手术,还了她的女儿身。 国庆节前一周,白叔叔住进了医大。他捧着一束野菊花,兴冲冲地来到他安排的高干病房,可是没有找到白叔叔。他忙给那位他委托的主治医打电话,主治医告诉他白忠诚换到普通病房了。 在一个摆着十多张床位的大病房里,他看到门口那张床上的白叔叔,还有白洁。他把花放到床上,奇怪地问白洁:“为什么要换到普通病房?这儿吵,不利于白叔叔休息呀。” 白忠诚欠起身子,对他说:“国范啊,是我叫换的,一天一百八十块高间,太浪费了,这一天才二十,一样住,不要乱花钱了,这就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了。” “白叔叔,咱有钱,我都安排好了。” “那年冬天,我负伤抬下来,身下就铺条毯子在冰天雪地上,我都活过来了,这条件还有比?就住这儿。” 白洁拉着洪樯站到一边说:“国范哥,你犟不过我爸,他换了,就不会换回去的。” 洪樯心里一阵酸楚,也生起一种敬意,也不再说什么了。他去医生办公室咨询了一些手术问题,嘱咐几句白洁就回公司了。 傍晚,他亲自驾车去机场接从北京来的著名脑外科专家,陪吃饭,送凯撒大酒店下榻,塞红包,充分表现出他的热情、老练的风度,白洁眼含感激钦佩之情。 第二天,专家们再一次在术前对白忠诚会诊一次,修定出最佳的手术方案,洪樯始终跟随着左右,甚至关掉了手机,不打任何电话。 九点半钟,白忠诚被推进手术室。 全家人都来了,谁也不说话,心情焦灼地等待着。 手术室门开了。洪樯清楚这间手术室今天没有安排第二例手术,就迎上前去。 戴着白帽白口罩白胶手套穿着白衣白鞋的医生说:“老先生血压有点高,进口止痛泵除止疼效果好外,还有稳定血压作用,不过很贵,一万多。你们用不用?” 洪樯脱口而出:“用,用最好的。”在一张单子上签了字。 白洁也忧虑地说:“我爸平时就有些血压高。” 洪樯说:“医大做了最好的手术安排,不要担心。”在白洁的身边坐下来。 白洁心里十分害怕,害怕老爸出现意外,都不敢望手术室门,生怕从那里传来可怕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抓住洪樯的手,洪樯也握紧了她的手,那手温暖、宽厚、富有弹性,把一种自信传导给她,抚摸着她不安的心。她仿佛又回到了武装部大院,看到了那个善良正直热情的国范哥,给她一种安全感、归属感、亲情感。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 到中午了,里面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白洁问:“是不是安排专家们吃饭啊?” 洪樯回答:“不用,手术不结束,专家不会离开手术台的。” “哥,我害怕。” “不怕,白叔叔在战场都没有倒下,决不会倒在手术台上的,北京专家告诉我,手术有把握。握住我的手,不怕。”洪樯把她的两只手放进自己的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搭在上面。 白洁妈就坐在他们对面,国范和洁儿的亲热劲儿全都在她眼里。打从白洁还了女儿身,她就心下核计着这门婚事儿。郑红旗是老白打朝鲜时的老战友,是全连幸存的两个人,战争结束后,两人都在武汉高级步校当军事教员,后来双双调任大巴山的一个武装部正副部长,有二十几年的战友情,又是二十几年的老邻居。俩孩子青梅竹马,若不是洁儿白虎石女的缺陷,也许早就在一起了。国范有了儿子离了婚,洁儿是个大姑娘,也不亏,两人好,郎才女貌还是天生一对。国范那孩子好,知道疼人,多亏了他跑前跑后的。她知道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也就不打岔了。她就在心里嘀咕着那些吉祥话儿,默默地祈祷着王母娘娘,保佑老伴平安。老头子要熬过这一关,就选个良辰吉日把孩子们的喜事儿办了。 大姐当然也看出来国范对洁儿好,那天从派出所出来她就对洁儿说了。没有想到那位潇洒的先生就是郑国范,这回好了,两人总算走到一起了。能有这样的有钱的大总裁做妹夫,甭提她心里多高兴了,将来回大毛上班,找份好活,还不是妹子一句话?她很想对国范说说去大毛上班的事儿,可是今个不是时候。她完全相信洪樯的判断,老爸肯定能过了这一关,就是嫌手术这么慢,心里急得慌。 手术室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首先还是洪樯迎过去,大家都站在他后面,他就是大家的主心骨儿。 出来的是那位著名的脑外科专家,他手里端着一个玻璃托盘,用镊子拨拉托盘里大米粒大小的东西,黑乎乎的,上面还粘有血迹,告诉说:“这就是刚取出来的三块弹片。” 白洁从衣兜里掏出一条洁白的手绢,请他放在上面,一下一下地折叠起来。 专家对洪樯说:“还有一片没有取出,因为在脑中枢神经边上,动有生命危险。” 白洁急切地问:“会不会再发作?” 专家肯定地说:“问题不会很大。” “大夫幸苦了,谢谢!” “正在缝合术口,手术十分成功,一会就出来了。”专家转身回了手术室。 大家不再坐下,就站在那儿,张望着手术室的门,等待着白忠诚平安出来的那一刻。 两点三刻,白忠诚出了手术室,眼睛微闭,面色平静,好像在熟睡。大家簇拥着手术车进了病房。 白洁和洪樯要安排手术的专家医生麻醉师吃饭就匆匆离开了。 出了大楼,守候的几辆小车司机马上彬彬有礼地打开车门,请他们上车。白洁一下子流泪了,她顾不得擦,转头对着洪樯,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出声,说:“你安排得太周到了。” “又客气啦?我的亲爱的。”洪樯打开红色的宝马,微微欠身,一手按着车门,一手优雅地指向车座,微笑地说:“请上车。” 白洁妩媚地甜蜜地笑了。 湛蓝湛蓝的天空漂浮着淡淡的白云,巨大的太阳在微笑,把温暖惬意的光线抛洒在宽阔平坦干净的大街上,行驶的车辆很少,洪樯车打头,后面跟着五六辆高级轿车,就像一支五颜六色的车队,排列整齐地向凯撒大酒店驶去。 饭后,洪樯和白洁陪专家们回到白忠诚的病榻前,麻醉药劲过了,他神智清醒。专家临走时,叫出洪樯和白洁说:“没有问题,老先生七天拆线就可以回家了。不过发现老先生以前有过脑出血病灶,要注意的。” “好。” 远在成都的老战友郑红旗打来了问候电话。 白忠诚看到国范和洁儿手拉手亲密的样子,跟坐在床边的老伴对视一下,会心地笑了。 大姐对白洁说:“有我和你大姐夫照顾,你们就忙工作去吧。” 白洁点点头,和洪樯回到了公司。洪樯全天时间不在公司办公室里,白洁还是第一次看到,脸上充满了感激和歉疚之情,下班时洪樯给她打手机邀请她去海滨的白沙滩转转,她欣然答应了。 “术后身体恢复的怎样?正常吧?”洪樯漫步在松软的沙滩上。 白洁望着一望无际的碧绿色的大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湿润的空气,说:“谢谢哥,我全好了,我是一个女人啦!” “工作满意吧?” 白洁低下头,看着脚下的沙子,住下脚步,说:“还行吧。”她不满意这样的工作,成天与那些男人周旋,可她不能说不满意,她才工作一个多月,住院休息就占了十来天,还说什么呢? “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 “你看大海多美。” “是啊!很美。大海给人以宽广辽阔的感受,给人以浪漫的遐想。” “我不是诗人,我是商人,在我眼里,大海可以带来巨大的财富。我们的产品正是通过大海出口创汇的,一个月的出口额就达到了两百多万美金。” 白洁也感到她和他想得不一样,也无可厚非他的想法。他们并肩在海边的沙滩上漫步。 当红彤彤的晚霞快要消失在海面上的时候,应白洁的提议,他们来到一家湖北餐馆。白洁点的是酸菜鱼、腊肉还有泡菜,洪樯点的是海鲜,洪樯对她说:“腌制熏制食品致癌,我早就不吃了。” 她本想借此回忆大巴山往事,可他对大巴山的饭菜一点也没有兴趣,大谈生猛海鲜的好处,大谈大涟城市的美,大谈香港大都市的辉煌,对往事没有一点谈兴,也就不再提起。她觉得洪樯哥已不是大巴山的那个国范哥了,不再是纯朴和安分的心了,他向往财富向往繁华向往自由,他是既亲切又冷酷、既熟悉又陌生的国范哥了。十五年的分离,在短暂的人生中不算短了,改变一个年轻人足够了。自己能变成他那样的人吗?不能,那我怎么能不断地给他幸福呢?不能,我怎样才能满足他的新鲜感、刺激感?也不能。她愿意看到他轻松愉快、无牵无挂、无拘无束、游戏人生地生活,只要他高兴,她什么都可以给他,没有我他仍然有那么多漂亮的女人爱他,她不怨他,也不嫉妒,她相信他不会孤独寂寞。 离开饭店,洪樯送她回医院看看她爸爸,在送她回家的路上,菊姐儿还是担忧地问:“国范哥,你说专家说我爸有脑血栓病灶,不会出大事吧。” “你别担心,至少现在没有问题,白叔叔手术后不是好好的吗?” “现在脑溢血死的人挺多的,我真怕。”她抓住他的一只手。 洪樯停下了车,两手紧紧的捂着她发凉的小手。他理解白洁对父亲的那一片深情,但不知道怎样劝说她从担心忧虑的阴影里走出来。脑出血,这是一个十分可怕的杀手啊。 第十七章 葬礼 再次去大龙山公墓时,已是深秋季节,路两旁的树木开始渐黄,枯叶飘零,青草萎缩地耷拉了头,早上已经有霜,有点冷了。只有那一丛丛野菊花,那一片片的金色的小花,却依然娇艳灿烂。 白忠诚送葬的车队没有上次高天的长,也没有那样隆重气派,显得稀稀拉拉的、冷冷清清的。脑手术后,他与家人过了中秋节和国庆佳节,于十月二十日夜里,在破旧的老日本房里,再也没有醒来。赶来的医生诊断为突发脑溢血死亡。 家里没有准备妆老衣物,母亲说:“不用买了,买的那些妆老衣物你爸不会喜欢的。” 菊姐儿就从黑红大漆的箱子里,拿出爸爸生前舍不得穿的内外套新军衣、新军用皮鞋(还是六十年代发的),帮着姐夫、大姐给爸爸擦拭了遗体,换上了军装,也许是自己的父亲,他们一点也没有害怕,只是忍住眼泪哽咽着。 爸爸面容平静而安祥,穿上了他一生最喜欢穿的军装,身下垫着白床单,大脸膛发白泛青,枪疤也不那么黑红了。母亲嘱咐她们不要通知爸的老战友了,他们会难受的。 出殡那天,弟弟和二姐都赶上了,洪樯和郑国丽来了,还有公司的齐副总、公关部的人,再就是姐弟们的同学和朋友,老街坊邻居也来了,人不多。菊姐儿没有想到的是夜巴黎的大毛姐妹一个不少的都来了。 小娟拉着菊姐儿的手,把一个白纸包裹的一叠钱放到她手上,说:“这是姐妹们的一点心意,请你收下。” “心意我领了,钱我不要。大家下岗了,赚钱不容易,来送送我爸,我就十分感激了。” “菊姐儿,不叫你,我们的案子不能翻,罚款更不能吐出来。白叔叔又是咱大毛的老英雄、老书记。我们不能不来的。” 十几个大毛小姐异口同声地说:“菊姐儿你收下吧。” 菊姐儿噙着泪水一个个地拉着小姐妹的手感谢。 火化后,整理他的骨灰时,菊姐儿发现了那枚残留的弹片,有黄豆粒大小,把它放到那个洁白的手绢里包好,也放进她的包里。 菊姐儿和大姐、二姐把那些已经呈古铜色的军功章一枚一枚地别在鲜红的党旗上,然后盖在紫檀色的骨灰盒上,太多的太沉重的军功章从党旗上往下坠,紧紧地压住了骨灰盒。弟弟双手捧着太沉重的骨灰盒,菊姐儿、大姐、二姐、姐夫、小外甥、小外女跟着,上了大客车,去往东山镇的大龙山公墓,那是他的老家,那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走向战场的地方。 车刚到大龙山公墓停下,就看到几个穿黑西服的海关官员抬着两个偌大的花圈走来,花圈是用洁白的绽放的鲜艳的菊花缀成,中间镶嵌着金色的野菊花,十分地显眼。冯副关长一幅悲壮的样子走在前面。 菊姐儿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了车,傻傻地站在原地没有挪地儿。 齐副总迎了过去,握着冯副关长的手,还给洪总裁做了介绍。齐副总、洪总裁不禁把目光落在白洁的身上,那是一种钦佩的目光。 冯副关长走到菊姐儿面前,先伸出手来,肿眼泡里的小眼睛十分关切地看着她,她的脸色庄重,他看到的却是很酷,就像维纳斯雕像,他还惦记着她迷人的眼神,谄媚地说:“白小姐,对不起,来迟了。” 白洁轻轻地握了冯副关长的手,说:“给冯关长添麻烦了。” “你是我认识的最值得敬佩的小姐,白老先生是老英雄,我必须来祭奠。” 菊姐儿走近花圈,轻轻地摸摸直愣愣的菊花瓣儿,不安地说:“鲜花制作的花圈不好买的。” “买鲜花制作的花圈不难,多跑几趟呗。但钱买不来真情啊!”冯关长一语双关地说。 “这太贵重了!” “没什么,我敬重白老英雄,敬重白小姐。” 他们一同向墓所走去。 墓所很普通,普通得和上千个墓所没有什么不同,根本区别不出来他是谁。一辈子没有什么主意的母亲在爸爸死后,有了主意,她对菊姐儿说:“你爸这辈子朴素勤俭,就照着一般的买吧。不烧那些纸人纸马的,你爸不信这个。” 望着母亲一下子苍老下来的脸,姐弟们点点头。 一块不大的黑理石墓碑上刻着:中国人民志愿军二级战斗英雄(左上),镶嵌着戎装的白忠诚年轻时的遗像(中上),白忠诚之墓 (1933.9生——―1999.10卒)(下),姐弟们的名字和立字(右下)。十分平淡,但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二级战斗英雄”十三个字却强烈地震撼着大家的心,电影《上甘岭》、《英雄儿女》的战斗画面不由得不掠过脑海,眼睛禁不住湿润了。 下葬了,一片悲悲切切地哭声。 在墓碑前的一个瓦盆里,姐弟相继烧完纸,菊姐儿从包里拿出那些证书,一本一本地扔进火里,当拿到那本二级战斗英雄的证书时,洪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说:“白洁不能烧了它,它是白叔叔用生命换来的荣誉啊!” 菊姐儿轻轻地推开洪樯的手,神情凝重地说:“也是历史了,现在没有意义了。就是它,民政局多批了一千五百元的抚恤金。它是我爸的荣誉,就让它跟他一起去吧。”她把二级战斗英雄的暗红的证书扔进火里。 看到她几近绝望的眼神,洪樯的心一下子十分痛苦。 “爸,这是你的革命伤残军人证,高伯伯给办下来了。现在我给你送去了。”这迟到的革命伤残军人证爸爸没有看到。 公安局的撤销处罚书扔进火堆里,洪樯把两包软中华也扔进火里。 看到那些烧得残缺不堪的证件,菊姐儿倒了度数很高的白酒,用树枝上下翻了几下,呼地一声响,火舌窜出来,一会儿就烧成灰烬。 瓦盆里除了灰烬就是正在燃烧的柱香。 菊姐儿脸色死一般地难看,她的心好像也死了,也随着墓前的缕缕青烟飘逝了。 菊姐儿一下一下打开洁白的手绢,双手捧着,洁白的手绢上有四块黑乎乎的小东西,阳光下格外刺眼,声泪俱下地说:“爸爸,这四块弹片,是你留给我们的财富,我们会收好的。” 姐弟们全部跪下,三磕头,说:“爸安息吧!我们一定会让妈过上好日子!” 野菊花编织的金色的花环摆放在墓碑下。 大家都走了。 菊姐儿默默地和郑国丽、洪樯往上走,爸爸的墓上边远远地耸立着公安部二级英雄高天的高大墓碑。墓碑旁还有个花坛,花坛里没有一根杂草,只有一色纯白的野菊花。 第十八章 最后一夜 几天后,菊姐儿上班了,穿着豆绿色的剪裁得体的风衣,里面露出大开领的薄薄的白色羊绒衫,洁白的大翻领的衬衣,彰显出青春和飘逸来。人们惊异地看到了她的菊花石坠。 这一切洪樯都看在了眼里,心里高兴,他到什么时候都会认出这块菊花石的,这是他们的信物啊!他很想请她来他的办公室里来,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她一直保留着它?为什么现在佩戴出来呢?同时他也有了些不安,自己怎么面对这块菊花石?怎样对她说他不能履约呢?这岂不是骗了她的感情吗? 他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地走。他想应当对白洁说,结婚不过是一种形式,不要看得过重。《围城》那部小说说:婚姻就像一座围城,城里的人要出去,城外的要进来,进去了反而无聊,没进去觉得新鲜刺激。婚姻是枷锁,是爱情的坟墓嘛。我喜欢你,你也爱我,时不时地在一起欢愉一次,我可以大把地给你钱,别人所拥有的房子、车子、票子,我都可以使你拥有。吃穿住行情,什么你都不会少,不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吗?何必在乎那个形式呢?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连古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况且马上进入21世纪的我们呢?白洁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他毕竟是总裁,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只不过一刻钟,他就不再想这些事情了,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下班时候,洪樯还是请她上了红色的宝马,来到凯撒大酒店他那个安静、温馨的包房。 洪樯说:“今晚是周末,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世界好吗?” “好啊!”她把她的风衣脱下挂在了衣挂上,那性感优美的身材就展示在洪樯的面前。 两个人面对着坐在茶几旁。 洪樯斟满两杯轩尼诗,一手举起递给白洁,一手端起来说:“来,我们先喝一杯。” 洪樯一扬脖喝了半杯,说:“白洁,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很喜欢你。马克思说:人类之爱就是性爱。弗洛伊德说:性欲是产生创造的原动力。我一看到你,就禁不住激情满怀,所谓情深之处便是性吧。” “任何事物在一定条件下都是一个统一体。因为我们都对野菊花有着刻骨铭心的情结,所以我们产生了情爱和欲望,依依不舍。” “是的。可我不在乎形式,而是很看重内容。你的一腔情爱,我的满心欢喜,这就是内容,至于什么形式的存在:婚姻呀、情人呀或者其他的什么方式重要吗?” 形式不重要吗?对男人也许不重要,但对女人重要。白洁上班时接到了海关冯副关长的电话,极其温柔地邀请她晚上去凯撒大酒店打保龄球,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知道她曾经做过小姐,没有想到她会拒绝他,她听出了冯副关长的语气很伤心,甚至十分不解。如果我是国范的妻子,他就不会骚扰我;如果我没有当过小姐,国范也就不会叫我做这种公关工作,冯副关长也不敢轻易地动那种念头。她不想影响国范哥的情绪,扫他的兴,就说:“哥,只要你高兴,我什么形式都不在意,给你快乐我就满足了。” “‘东篱黄菊为谁开?不学群芭附艳阳。直待索秋霜色里,自甘孤处作孤芳。’这首诗就像写给你的。” “国范哥,我可没有这样清高和圣洁,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偏爱野菊花的女人。” 洪樯放下酒杯,双肘擎着下颏,不错眼神儿看着她,看得白洁不好意思地说:“国范哥不认识我了?还是没有看够啊?” “你太美了!” 这声音听来就好像十五年前在大巴山国范哥那天说话的声音,离别的前一天国范哥就是这样说的,她清清楚楚地记着。她腼腆地脸红了,红得娇媚得像一朵刚刚绽开的玫瑰花,轻声问:“哥,还想听那首《野菊花歌》吗?” “好啊!”洪樯又拍起巴掌来。 白洁没有马上唱,含着眼泪说:“哥,我是最后一次给你唱《野菊花歌》了。” “怎么会呢?我喜欢听,我叫你唱。”洪樯只顾拍巴掌了,十分兴奋,全没有顾及白洁的变化。 白洁喝了一口酒,清清嗓,站起来,望着墙上挂着的野菊花盛开的照片,沉浸在往事里,充满激情地唱起来,唱着唱着眼泪断线似地流。 没等她唱完,洪樯就轻轻地抱起了她,无比怜爱地说:“小妹,哥会对你好的。” 白洁伸出两手抱住他的脸甜甜蜜蜜地亲吻了一下,那么满足,那么快乐。洪樯把她放在洁白的床单上。 白洁从自己白皙的脖子上摘下那块菊花石,放在洪樯的湿润细白的手心里。 洪樯仔仔细细地看着这块菊花石。十五年前,他听说部队要大裁军了,爸爸要转业,就再也见不到白洁了,送给她什么礼物她能喜欢而且永远地珍藏呢?他想啊想,想得好苦,终于想到一个同学脖子上挂着的那块菊花石。买吧他不会卖的,自己也没有钱,要吧,那是人家的心爱之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那个同学的爸爸是开菊花石矿的老板,他数学不好,总是求洪樯让他抄他的作业,何不给他代答作业交换那块菊花石呢?他一对他说他就爽快地同意了,条件是一直代答到高中毕业,就是半年。半年后,他如愿以偿,他亲手把那块菊花石戴在白洁脖子上了。 当年给她时,菊花石还有些粗糙,还有些小的棱棱角角。十五年来,它就紧贴着她白净如玉的肌肤上,不断地吸允乳汁、磨擦汗浸,如今圆润光滑了,她从少女成为一个女人,它从一个天然石质的小白花渐渐泛黄,成了一朵有了灵性的生动逼真的野菊花。 他捧着这块小小的菊花石,百感交集。十五年了,什么都变了,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啦,可是白洁那个野菊花的情结一点也没有改变,那个朴实纯真执着多梦的心也没有改变,那个大巴山的小妹爱哥的心更没有改变,他不知道他是被她感动了,还是内疚,还是同情可怜她,他流下了眼泪,一滴清澈的泪珠砸在菊花石坠上,“吧嗒”一声碎了,那白色的小花更加清晰更加滋润了。我没有梦了只有现实,我不会天真了而是一个商人,我不是少男童子而是流连于不同女人的风流子,我不会爱她而是流连于她的青春美色。 “哥,我把它还给你,让它保佑你每天都有个好心情。” “那我给你买一个绿宝石项链吧。” “我不要。哥你什么都给我了,我已经十分满足了。我爱你,我祝福你,让我们最珍贵的菊花石每天都陪伴你。” 洪樯郑重地把它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把那枚纯金的野菊花胸针别在她的胸前,把她的铜制胸针别在自己的黑西服上。 白洁把她所有的女儿情女人味儿都毫无保留地给了他,洪樯从来也没有这样身心愉悦过。菊姐儿真是太美了,不仅仅是她容貌身材的美,而且从她身上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清雅高贵的气质,还有她善于疼爱男人的浓浓的女人情,美得洪樯不愿意离开床,手放在她光滑如玉的身上不忍拿走。 白洁靠在床背上,用手指丫梳理他的黑黝黝的头发,低下头来,无比深情地亲吻他额上的疤痕。他是从前的国范哥多好啊,我还是那个小白洁多好啊,我们无忧无虑,我们快活天真,我们有那么多的美好的梦想,可一切都像手中捏住的空气一样似有似无的,张开手,它就飞得无影无踪了。国范哥不再把他知道的故事给她娓娓道来,也不再拿着算草本一字一字地记下野菊花歌词来了,更不会再说“大巴山作证”了。我们都长大了,我们虽然很近但又离着很远,眼下他伏在她身上可她还是摸不着他,就好像中间隔断着一条看不见的大河。是出身?是地位?是学识?是阅历?是性格?她说不清。当我不能满足他的好奇心,不能满足他不尽的欲望的时候,他会厌倦的,会悄无声息地再次消失的。我要走了,要走得远远的,给他留住一些美好,留住一些思念的空间吧。她无声地哭了,眼泪从她美丽青春的脸颊流下,心里还是不停地问:“哥,你会记住小妹吗?”就像那天在大巴山上问他一样,可是没有“大巴山作证”那样的回答了。她没有让他看到她的泪水,她抓起枕巾擦了把脸,温柔地说:“哥,我们起来吧。” 洪樯恋恋不舍地离开她光滑如玉的身体,轻轻地在她的脸蛋上留下了甜蜜蜜的亲吻。 他俩洗漱完,穿好衣服,白洁从兜里拿出一个存折放到洪樯的手上,说:“哥,这是我还你的十七万手术费,其中我爸的十六万,我的一万。” “什么意思?白叔叔和我爸那是生死战友啊,我不能要回来,再说我有这条件的。” “民政局报销了我爸的全部医药费,也确实不需要这笔巨款了,你为我,为我们家付出的够多了,我感激你,我们全家都感激你。但哥你必须收下。” 洪樯无奈地摊摊手,说:“那好,我只收十万,那七万就算我送你,感谢你爱我了那么些年,为我献出了青春和贞操,就算我的补偿吧。” 如果你不知道我是谁还可以原谅,可是你明明知道我是你大巴山的小妹啊,你还是用钱来交换我的感情,用钱来交换我的青春,用钱来交换我的贞操,我在你的眼里就永远是小姐吗?钱能买到我的干干净净的一片情?补偿我十五年的守望吗?你是一个商人我承认,可你不能把你的商业运作拿到我对你的情感上来呀!白洁失望、伤心地爬在床上脸压着床单哭起来。 你付出了我给你回报,这不是很正常吗?而你反而那么委屈。十五年不见的白洁还是那样犟死理认死扣?他急得直抓耳朵,拿来毛巾给她擦泪痕,温柔地说:“小洁如果你觉得少,我还可以多给你。” 白洁住了哭,扬起脸来想说:“我用我的青春守望你,甚至一生为你守望,是我爱你,从来没有想过回报,跟多少钱没有关系。”可她没有说出来,只是说:“哥,你放心,小妹理解,但钱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洪樯感到有种压力,但也很坦然,他就早就想好了对策,就问她说:“你的意思是要做我的未婚妻啦?可是——” 没等他可是后面的话说出来,就被白洁拦住了,她拿过洪樯手上的毛巾擦了把脸,站到床下,清亮亮地说:“国范哥,我不会做你的未婚妻的,我也不想叫你有什么精神负担,你对我好我就十分满足了,我能给你带来一些愉快我就十分高兴了!哥,将来我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还是你的小妹,我的心是属于你的,我的爱是属于你的。” 她睁大眼睛望着洪樯,还像当年在大巴山上那样天真无邪,噘起了小嘴,说:“哥,你还能记住小妹吗?” 洪樯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一把把她揽在怀里,流下了眼泪,愧疚地说:“不会忘了,我要永远记住小妹。” 白洁从他的怀里钻出来,把那张存折放在他手心上,目光十分坚决地说:“那你就收下。折上是你现在的名字,密码是19851010,就是长江边上分手的日子。” 第十九章 九月菊花香 周日秋高气爽,是一个晴空万里没有风的日子。白洁和郑国丽商量好,就到宾馆找到洪樯,开上那辆红色的宝马,沙沙地沿着海滨公里驰去大涟郊外的菊花岛。到了换游艇的地儿,三个人就像孩子似的蹦到游艇上。那漂亮的游艇就像离铉的箭一样,劈波斩浪,飞到了菊花岛。 菊花岛是一个荒凉的不大的孤岛,没有人家,只有一座灯塔,为来来往往的船只指引航线。岛上山石林立,土质瘠薄,树木不多,野草丛生。阴历九月这里野菊花盛开,漫山遍野的,所以叫了菊花岛。近年有人开发菊花岛作为旅游新项目,投资了,却很少有人来。 游艇一靠岸,洪樯就牵着白洁的手跳到沙滩上,丽丽自己谁也没有用,纵身跳下游艇。三个人手拉手跑上了一个小山包,放眼望去是一片片金灿灿的野菊花,那么热烈,那么娇艳无比,在蓝天和大海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明净格外亮眼。 白洁梳理一下海风吹乱了的鬓发,那张春意荡漾的脸蛋上流露出无限的柔情和无比的妩媚,丽丽依偎在她身旁挽着她的胳膊,笑盈盈地说:“哥,你看洁儿姐多漂亮!” “是啊!就像这一片片盛开的野菊花一样的灿烂,一样的娇艳。” “国范哥,快成诗人了,你忘了你是一个商人啦。”白洁转过脸来那么深情地看着洪樯,大声说。 洪樯双手掐腰,迎着海风,黑发扬起,那块疤痕亮亮的,他也不在意,诗兴大发,说:“‘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冲天香气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知道是谁写的吗?” 白洁脱口而出,说:“是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的诗。” “对。”洪樯赞许地说:“写得豪迈,很有气势。百花凋零,草木枯黄,而野菊花不畏风寒,傲然盛开,冲天香阵,满山黄金甲。” 丽丽俯身择下一株野菊花,拿到鼻子下面嗅,淡淡的香气儿直往里钻,说:“人生谁没有磨难?谁没有痛苦?野菊花就能经受住苦难,越苦越难开得更娇艳,她是朴实的美丽,她是艰难中的美丽。”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说:‘世界上就是两种人:一是痛苦的人,二是快乐的猪。’做人是痛苦的,没有痛苦就不能享受甘甜。”白洁回忆起这几年的不幸而感慨地说。 洪樯则说:“时代变了,人变得越来越现实,怎样是成功?成功的最大标志是什么?是拥有更大的财富,占有更大的社会资源。我不是理想主义者,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我的目标是不断地拥有财富享受自由的空气。” 白洁、丽丽的目光就好像第一次看到身边这位先生似的,惊讶、疑惑、陌生。还是丽丽说话了,“哥你是不是在香港工作得太久了,思想全盘西化了。” “西化有什么不好吗?只要物质占有丰富,精神快乐,这就是最好最大的人性不是吗?” “那么亲情、友情、爱情你怎么看呢?”丽丽问。 “只有物资占有到一定高度,就会有的。不能设想乞丐们会有什么真正的亲情、友情、爱情的。” “不对,哥你错了,你是机械唯物主义者。有时候亲情、友情、爱情的力量远大于物质的力量。”丽丽反驳他说。 洪樯变了,不再是国范哥了。人的思维观念哲学观点的转变是个过程,洪樯哥多年形成的思维方式哲学理念不可能一下子转变的。她不想这次来菊花岛游玩变成一个什么思想讨论会,或是什么?她期望洪樯放松丽丽开心,就岔开话题,两只小手做成喇叭状高声说:“我还给你们唱野菊花歌,好吗?” “好啊!我听!”洪樯马上从不太愉快的话题中走出来兴奋地答应说。 丽丽也拍拍手说:“洁儿姐,你的歌声一定很美。” “秋风吹,野菊花开——” 鄂西大巴山的土家族民歌在蓝天碧海,在荒芜寂寥的小岛上回荡,被传得很远很远。 离开菊花岛,洪樯要一起吃饭,白洁说家里有事就到家下车了,丽丽和洪樯一起到的酒店。 一坐下,丽丽就对洪樯问:“哥,你怎样对待白洁对你的感情?” 洪樯给自己倒了杯酒,说:“具体的我没有想,不过我喜欢她,但我不能被她束缚了。她要车、房子、票子,我都可以给她。” “你知道她不会要这些的,她要的是你像在大巴山那样爱她。” “不可能啦,我不是那个土里土气的国范了,我是有事业有自己思维方式的ceo了。” “她暗恋你十五年,血一样浓的深情,她可以为你付出一切的,哥你要珍惜这份情这份爱,也许你一生也不会再遇到白洁这样深爱着你的女人了。” “给她钱不要,给她东西不收,她自己也赞成不结婚的形式,工作我也安排了,职务收入都不低,你说我怎么办?”洪樯拿起酒杯灌了一杯酒。 “哥,我倒有个办法。” 洪樯放下酒杯,睁大眼睛望着她,问:“你说吧。” “白洁没有读过大学,她对她的出身总是有那么点遗憾,你可以送她出国留学读研嘛,这样她也许能和你平起平坐了,你们的思维方式也许接近了,对你对她都好啊!” 洪樯高兴地拍起巴掌来,说:“我的大小姐,你真聪明,一道难题你这么简单就破解了,来,哥敬你一杯!” 丽丽十分了解哥哥,所以她非常担心白洁会接受不了大哥游戏人生的情调,那样对白洁不公平。大哥十分愉快地接受她的建议是在她的意料之中的。她端起酒杯和大哥干脆地碰了个响儿。 洪樯当晚就给香港的朋友、美国的同学打电话,第二天上班就是挂电话继续咨询相关部门,忙到上午十一点,所有的问题都清楚了,大致两三个月就可以办好白洁去美国留学的全部手续。他急切地抓起茶杯,喝了一大口野菊花茶,太渴了。他兴冲冲地给白洁打电话,可是不在服务区。 人力资源部长敲门进来,把一份打印的辞职报告书放到老板台上,请他签字。 他一看落款签名,一下子炸了,大声问:“她人呢?” 人力资源部长嗫嚅地说:“她放下辞职报告书就走了,什么都没有结算。好像很急的。” “我告诉过你,所有高管离职都必须我批准,我不批,你们无权利放人。” “是啊,这不是请你批示吗?” 洪樯觉得自己无来由地批评人力资源部长不对,就马上改口说:“对不起,没你事啦。” 人力资源部长往外走,洪樯从衣挂上摘下黑西服穿上,抻抻红色的领带,就出了办公室,旁如无人地奔向那台红色的宝马。 去了大毛工人村115号白洁家,只是田阿姨在家,田阿姨告诉他,白洁去机场了。 洪樯转身上车直奔机场,路上他给王彪打电话叫他火速买到一个金色的野菊花花环送到机场。 两旁的山岗、树木、车辆,在车窗旁一闪而过,他目视前方,握紧方向盘,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驰而去。机场!机场!40公里!怎么那么遥远?平时他觉得宝马开起来挺快的,今天就慢得是老牛啦。 我一定要赶上她上飞机前告诉她,让她惊喜,留住她,留住她也许留住了自己一生的美好。每天厮守在一起,他没有感受到离别的苦涩,他此时此刻理解了白洁为他守候了十五年是怎样苦涩的心路历程。他要抓住这个美好的情结,不能叫它飘了。白洁啊,哥有能力叫你幸福,你不是喜欢读书吗?改变土八路的出身吗?我给你办到了,有一天你会成为硕士,甚至博士的,我来帮你完成心愿! 车一进机场停车场,他就往候机大厅跑,可是飞往深圳的飞机已经检完票登机了。他看到了白洁的大姐、二姐正从票口朝他走来。他满头大汗地站住了,问:“白洁上飞机啦?” “飞机快起飞了”。他跑到高大的玻璃窗前看到,一架巨大的波音737缓缓地在跑道上滑行。不一会儿,前机舱翘起,爬上了蔚蓝色的天空。他的心一下子掉进了一个空洞,身上有点发凉,他才掏出手绢擦汗。 “总裁,花环送来了。”王彪也是满头大汗地站到他身后。 洪樯回过头来,看到王彪手里拿着的野菊花花环,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十五年啊,我一直想把金色的野菊花花环戴在她头上,可是至今也没有给她戴上,也许今生也没有机会给她戴上了。他回望一下窗外的蔚蓝色天空,那银白色的飞机已经没了踪影,他的心一下子空空荡荡的。 他极其疲惫地坐在候机的软皮座椅上,把金色的野菊花花环放在膝上,仔仔细细地端详,就仿佛回到了大巴山长江边。 那天早上他顶着露水爬到了大巴山上,一株一株地采,一株一株地编在一起,太阳从大山后面升起来的时候,一个全部用黄色的野菊花编的花环编好了,他把花环举起来挂到向阳的桔树上看,红彤彤的朝霞给金色的花环罩上了一个艳丽的光环。他跳起来,一把抓住金色的带着艳丽光环的花环,向山下跑去,还唱着那首《野菊花歌》,小镇的早上背竹篓的挎竹筐的来赶集的人很多,他不时地猫着腰从下面钻过去,竹糜子挂破了他的胳膊肘流着血,他也顾不上了。跑到了码头,要下那三百多个石阶才能上船,他一步跨三磴地跑,差点没有摔下去,多亏了爸爸这双新军用胶鞋呀!可是他眼怔怔地看到长江轮冒着黑烟开动了,他边跑边扯着脖子喊:“我来了!” 长江轮好像没有听到他的呼唤,开得更快更远了,他看到了白洁向他招着小手,他一个劲儿地在头顶上晃动着金色的野菊花花环。 “国范,这是我妹妹给你的一封信。”大姐站在他面前说。 洪樯一下子从记忆里回过神来,微笑着说:“哦,谢谢大姐。”他接过了一个普通的大牛皮纸信封,他打开了,看到了字迹十分工整的信,信纸左上角精心地缝着一朵金色的野菊花,看起来很温馨也很美。 “国范哥您好! 当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飞上了蓝天白云,去深圳了。你一定会说我嫌工薪低,答应给我年薪十万。你还会说,去深圳,你可以给我介绍许多朋友,自己闯荡不容易的,你甚至可以说不愿意在大涟工作,可以给我介绍到香港总部。哥,我不想让你给我做得太多,更不想影响你轻松愉快无牵无挂的情绪。你有你的事业,你有你的生活方式,我为你高兴,甚至自豪。可我要自己去圆我自己的梦,去看看外边的世界呀!我要离开大涟,离开香港亚太纺织品进出口集团公司大涟公司,到那个不靠文凭靠水平的年轻创业者的城市去,像你一样一步步奋斗。大涟给了我一些屈辱,至今我的身上还留着小姐的影子,我走到哪里,哪里都会有人背后说,她曾经是小姐,就像身上的烙印一样抹不去。我是小姐,我没有看不起小姐,可是我无法阻止社会上的非议和白眼。我不能在这个环境里生存了,我那位英雄的父亲走了,我的心就有走了。二姐不去日本打工了,她会照顾好我母亲的,我要出去重新塑造自己。王安石说:“尽吾志者不能至也,可以无悔矣。其谁能讥之乎?”你不必担心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使你失望的。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走到哪里,我的心,我的爱都是你的。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爱还会萦绕在你的身旁。你热情洋溢,你英俊潇洒,你才华横溢,女人不会不爱你的,她们会给你新的感受、新的爱抚,哥还会轻松愉快、无牵无挂、无拘无束地生活,我高兴你这样子的,是发自内心的,我不愿意看到你为我不开心的样子,那样子我看了心痛。 哥,你再叫我一声:“小妹”!好吗?你再用你那温存亲昵热情的勾人心魄的目光看看我好吗?你再给我一次刻骨铭心的亲吻吧? 小妹,永远祝你保持轻松愉快自由自在的心情! 小妹洁儿书” 读完了信,洪樯发现信纸上的泪痕,自己眼睛也湿润了,也不知道是白洁的眼泪还是自己的眼泪留下的泪痕。他俯下身子,把脸埋在金色的野菊花花环里,深深地亲吻着。 (全文完) 再改于2007年3月5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