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油纸伞》 ☆、第1章 楔子 浓云赛墨,蛰雷轰鸣,一记霹雳打下,瞬间照亮了山间那条草木横生的小道。 小道上,一驾破旧的油布马车急急行来。 “吁!”,一声粗喝,黑马双蹄腾空后落地,马车也骤然停下。紧接着,一件用草席紧裹的事物被用力扔在了路边的杂草丛内。等天际再一次飞来闪电,马车早已匆匆离去,只余下深深的车辙和那草席紧裹的事物。这一切发生在弹指之间,却被不远处的一双眼睛全然看了去。 参天古树后,一人撑着油纸伞缓缓踱出。这满山的狂风暴雨,他薄衫长带,行走在及膝的野草中竟有闲庭散步的潇洒从容。 此时,电光再一次闪过,将草丛中的那团事物映照地分外清楚。草席破旧潮湿,一头赫然露出两截雪白笔直的长腿,腿上的斑斑血迹染红了周边的杂草。 这里头赫然裹着一具女尸! 突然,草席里传出一声闷哼,那一声虽不大,却透过雷鸣传了开去,诡异地让周边的草木更加疯狂的颤抖。女尸也就是在这时开始蠕动,如同挣脱束缚的蚕蛹般急切。终于,草席散开,黑发纠缠的女体如此美好,早已干涸的血迹被雨水再次湿润,顺着妖娆的曲线滑入草丛。 女子似乎已然用尽了力气,平息很久才勉强睁开眼睛。她费力地歪过脑袋,直直看向自己的胸口。娇嫩的左胸上有一个乌黑的洞,鲜血便是顺着那翻卷的皮肉不停地涌出。 “嘿嘿……”苍白干裂的嘴唇里溢出一串嘶哑的欢笑。 这时,当空突然落下两个字。“死了?”,那声音明明温润得如同古玉划过水面,却偏偏冰凉彻骨。 女子一惊,缓缓转头,入目的却是一双厚底黑皮软靴。再往上最先看到的是一把青伞,青色的伞面配的是翠竹柄,伞柄被凝脂白玉般的手握住,有道不明的风流。 “没死透。”不冷不热的声音再次响起,引得女子眯起眼睛,抬头循声看去。却也就在这一刻,闪电犹如一柄长剑,狠狠将天空劈成数块!天光乍起,遮住了周遭万物,也遮住了未知的容颜。女子在一片白光之中睁大双眼,却只撞入一双深邃的眸子,黑得几乎将她的灵魂也吸食进去。待到再看,却因受不住疼痛再次摔回地面。 你是谁?她想问,终究只是张了张嘴,便再也承受不住地陷入了黑暗。 黑暗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刚才那潮湿肮脏的所在。 “看在你多年伺候的份上,允你全尸吧。” 这就是相知相许多年的他,淡漠着俊美高贵的脸,温柔地恩赐了这一场凉薄。 回手一剑,凉风便顺着剑刃穿胸而过。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她反复低吟那首绝笔《怀沙》,笑叹心境与当时的屈原相去甚远。 就这样死去吧,记得一定要忘记,忘记他。 在失去意识前,她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 ☆、第2章 为尔画眉(捉虫) 女人的脖子就是自己的年龄,那上面的痕迹如同树桩上的年轮。一圈又一圈,纪念着曾经走过的年年岁岁。 杜九眼前的脖子早已不再优雅美丽,一层又一层的褶皱堆叠,大小不一的黑褐色斑点点缀其中,如同固执的孩子般一路爬上了那皮松肉赘的脸庞。他干枯如柴的左手一顿,如待珍宝般地将一缕银丝别到其耳后,叹道,“卿卿,四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们都老了。” 被唤做“卿卿”的是一位老态龙钟的婆婆,此时闻言将干瘪的嘴一努,老眼一瞪,哼道,“你这糟老头子,这是嫌弃我了不成?” 说实话,这一连串的动作如果放在一个美女身上,那定是眼波流转,娇嗔美丽,惹人无限怜爱。可如今,这老得眼皮垂到不见眼睛的老太太做起来,真真...... 站在老者身后的人齐齐打了个冷战,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杜九却丝毫不在意,甚至笑呵呵地讨饶,“卿卿我错了,来来来,瞧瞧你九哥哥这么多年手艺有没有落下。”边说,边轻轻捧起老太太的脸,右手娴熟地拿出了眉笔。转眼,老太太一双眉毛长长弯弯青青,像远山一样秀丽。 杜九满意地点点头,“卿卿,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美。”老太太不好意思了,捂了捂嘴想笑,却又转眼泪湿眼眶,“九哥,是我连累你......”话未尽,哽咽难言,惹得杜九忙忙安慰。 俞烈见状皱了皱眉,道,“盟主......” 雷霸性暴躁,见这哭哭啼啼不停,早已忍不住,截了俞烈的话骂道:“杜九,这是坟场,你这老不死的,还当是你的洞房花烛夜,唔!” 话音未落,只听雷霸闷哼一声,猝然倒地! 日沉西山已久,阳光已收,黑色渐浓下的坟场就这样突然安静了下来。风止鸦不鸣,连适才啜泣的老太太也收住了眼泪。有人按了下雷霸的颈侧,颤声道,“死了......” 众人这才发现雷霸虎目圆睁,呼吸停止,唯有胸口插着一支眉笔!事情发生在弹指之间,饶是在场一众人都是艺高胆大,也忍不住齐齐后退一步。心道:不愧是连任三十年的武林盟主!雷霸好歹也是武林中排行前五十的好手,竟被他毫无声息地一招毙命! 场中陡变,杜九却只关注自己怀中之人,那双杀人于无形的双手此时正轻拍着老太太,如哄婴儿般道,“卿卿先去,九哥哥很快就来。”老太太脸色惨白,嘴唇紫乌,显见是中了剧毒,毒发了。她 之前还老泪纵横,临死却笑得欢喜又满足,急喘间不忘安慰,“我不疼。”随即,一阵抽搐后便伏在杜九怀里再也不动了。 杜九轻轻拭去老太太脸上的汗水,埋怨道,“你从小就最怕疼,还骗我。”长长叹息一声后又道,“不过,好在马上就不疼了。”自言自语间,明明粗噶难听的破锣嗓音偏偏柔软到要滴出水来。 “盟主,该上路了。”俞烈似也被感染,声音放得很低。见杜九未反对,吩咐道,“送盟主上路!” 有四人执刀而上,忌惮地将杜九困在中间。 杜九纹丝未动,连看也未看愈烈一眼。他微微低着头,粗噶的声音再次在场中回响,沧桑又笃定,“俞烈,老夫我死则死矣。只是你记着,请神容易送神难,‘阴司’岂是你能招惹的,好自为之!”顿了顿,突道“俞烈,你永远也比不上向天涯。” 说完,嘎嘎而笑。笑声嘶哑刺耳,穿透力极强,竟惊得周遭的乌鸦尖叫着乱飞。 “住口!”笑声撕裂了一方宁静,也同时撕裂了俞烈的镇定。他面目狰狞,挥手一剑就朝杜九刺去! 电光火石之间,两柄长剑左右夹击,生生将俞烈的剑势转了方向。俞烈大怒,却见阻拦之人黑衣鬼面,正是来自阴司的鬼差。当即怒喝,“你们阴司这是何意?” “大胆,敢对阴司不敬!” 场中鬼差闻言,不待命令便剑指俞烈。另一方见状也是怒不可遏,立即拔剑相向。夜色已浓,月亮也冲出了云层,在这空寂的坟场,一场战事一触即发! 然而有人却在这时轻轻一笑,笑声虽然清朗毫无威慑,但却压得众人动弹不得。“我阴司数十人,而你俞烈也就是十个人。你觉得自己有胜算吗?”话音未落,有一人紫袍披身站到了俞烈身前。 这人脸罩面具,此面具与其他鬼差不同。一般鬼差的面具面目死板肃然,毫无表情。此面具浓眉虎目,怒目圆睁,做工精细,这人便是阴司的四大判官之一罚恶司。他到场后,只在联手伏击杜九时出过手,之后便一直站在暗影中一动不动。这种能将气息隐匿到忘记存在的人,当然不好对付。 想到这儿,俞烈按捺住那股戾气,收剑,抱拳笑道,“阴司今日既然让判官亲自前来,可见诚意十足。你们协助杀杜九,俞某给你们兵器库钥匙。判官大人不会忘了吧?” 判官一摆手,道,“今日如不是我们抓到杜九的情人,乱了他阵脚,就算再来这么多人也奈何不 了他。再者,杜九已经死了。既然死了,就该轮到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死了?”俞烈不信。 这时,有人走到俞烈身侧,“俞堂主,杜九确实已经咽气了。” 杜九仍是微微低着头,嘴角略微上扬,只是双眼已闭。俞烈上前伸手轻轻一推,杜九就这样抱着死去的老太太僵直地倒了下去。 “老匹夫,哈哈哈!”俞烈开怀大笑,“我俞烈总有一天要坐上盟主的宝座,杜九你就在地下看着吧!”身边一众人闻言,都纷纷道贺,“恭喜俞堂主,盟主宝座指日可待啊!” 俞烈等人兴奋不已的时候,判官早已拿了钥匙,带人悄然退去。明明有数十人之多,离开时却毫无声息,甚至连俞烈都没有发觉这些人是何时离开的。 圆月高悬,夜风忽起。判官罚恶司最终在十里之外的十里亭停了下来。十里亭的四周荒芜,十里之内除了野草连棵树和石头都没有。这种地方,任你武艺再高也会在月色下无所遁形。对于判官来说,这是个好地方。 “孟婆为何还没有到?”时过良久,判官问道。 “消息在坟场就已发出,想是孟婆本就晚到,多走了些冤枉路。”副官见判官点了点头,忍不住问道,“大人,属下不明白。” “说。” “阴司规矩,凡与阴司接头之人只有两条路。一是死,二是饮了那孟婆汤抹去记忆。为何刚才我们毫无作为,匆匆离开?”副官一口气说完,等了半天却不得判官回应,手心渐渐沁出汗水。正准备跪下请罪,判官却开口了。 “你听。” “什么?”副官很疑惑,静下心来听了很久却毫无所获,“大人?” “愚钝!”判官叱道。 “大人息怒。”众鬼差应声而跪。 “哼!”判官转身,冰冷面具上的那双怒睁的双眼显得尤其渗人,“怪道你在阴司多年竟仍是个副官!” 副官只觉得两股战战,颤声道,“属下无能。” “夜听风声,风声能告诉你很多东西。今天的风声告诉我杜九可不是这么好杀的。他最后那一声笑极不寻常,气出丹田绵延不尽,不知传出几远。俞烈这些人还在那儿做他的春秋大梦,这会儿不用我们动手,估计都已经去见阎王了。” 副官恍然大悟,“杜九临死成功向亲信报信,如今我们及早撤离,他们定当以为一切皆出自俞烈之手。怪 不得大人吩咐属下提醒孟婆改道十里亭,只是......” “嗯?” 副官接着道,“只是万一杜九那些亲信,从俞烈等人口中套取到我们阴司的消息......” “他们没这个机会开口,”判官嗤笑一声,“撤离时那些毒粉会让他们一个时辰不能开口,这点时间足够那些赶来的正道做很多事了,更何况正道中也有我们阴司的人。一切,尽在先生的掌握之中。” 同一时间,有人历经生死,也有人蹲在墙角发脾气,这个人就是刘三。刘三这城门的守门人已经做了三个年头,也算是老资格了。此时,他正很不耐烦地训着新人小马。 “我说小马,今天是鬼节七月半,按理轮不到我刘三来值勤,瞅瞅你惹的这些祸!你说你,口吃也就算了,脑子还这么笨!你得罪谁不好,竟然得罪陆家。陆家是谁你知道吗?陆家那是我们风城城主木惊天的少公子木言之的未婚妻陆小姐的娘家......” “有......有......有......” “有有有,有你个头啊!”刘三见小马那哆哆嗦嗦的怂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招呼在他脑门上,“你刘大爷每次说你都当耳边风!走走走!时辰到了,还不快去关城门!” “有鬼......鬼......”小马嘴张张合合折腾了半天,脸都憋红了,只吐出来硬邦邦的两个字。 “出息!”刘三骂骂咧咧,“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有鬼也是假......假的......” 刘三这下说不出话了。 城门外,古道上,有个女子一身广袖长衣,正踏着月色迤逦而来。青色的伞,青色的衣,月色凄迷的当下,她左手挽着一只暗红色食盒。食盒上漆色包浆很漂亮,盒盖上是金漆绘才子佳人的漆画,周边饰一圈花枝纹。 不对啊,他为什么能瞧这么清楚呢? “哇啊!”刘三如同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跳而起,“你你你,你什么时候走到我面前了?!” 不对啊! 这女子明明之前还在百丈开外,一路行来连衣服都没动过,可见走得很慢才对,怎么眨眼间就到身边了呢?莫不是......莫不真是鬼不成? 刘三犹自不信地揉了揉眼睛:翠竹的伞柄,青色的伞面,伞下一张清秀的脸。刘三不受控制地瞄了眼地上:月色明亮,将女子纤细的身影拉得更加细长柔美。 哦,有影子...... 有影子那就是人,不是鬼啦! 刘三暗暗松了口气,抬头再看那女子:星眸如水,琼鼻如玉,真是张秀丽的脸!此时此刻,这张脸正笑盈盈地望着他,红唇微动,“请问小平山怎么走?” “沿大路直走,看到翠御斋后右拐,然后走到底就能看到。”刘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话完愣了愣,暗骂自个儿也没出息,“你要去小平山?” 女子点了点头。 “可是......”刘三心里咯噔一声,他忽然觉得这七月的晚风竟然冷飕飕,激得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冷战,哆嗦道,“可是那是坟场啊。” 青衣女子早已飘然远去,只有软软糯糯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可是我要去那儿给人送汤......” ☆、第3章 阴司孟婆 七月半,坟场。 月色照在猩红的鲜血上,看着它从这具尸体的胸口滑到另一具尸体的指尖,一路游弋,最终停在一双绣花鞋前。 绣花鞋的主人是个着青衣的女子,她身边站着三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男人们身受重伤,却站得笔直笔直,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正在向女子说着些什么。 声音低哑,只有近了你才能听清。 “孟婆大人,属下乃查察司大人御下暗探,此次任务已成。” 女子闻言点点头,看着这满地横尸叹道,“看来先生早有安排,今日这碗孟婆汤要浪费了。”她又指了指不远处那对至死也不愿分开的老人,心生敬意。 温柔乡,英雄冢,古人诚不欺也。在这死气弥漫的坟场,那个备受江湖人推崇爱戴的武林盟主,就这样拥着自己的爱人含笑而去。 “杜九之死非同小可,你们小心善后,尽量不要损了两位前辈的遗体。” “是!” 孟婆离开坟场就直接回了阴司总舵,她从来不信高傲的罚恶司大人会耐心地在十里亭等人。果然,在去找崔判官的路上,她遇到了回来已久的罚恶司。 “阿四,你任孟婆已有一年,却仍不及青狸的一半。你可知稍有不慎,任务就会坏在你的手上?” “刑关,我知道了。”阿四应道。 阴司在江湖上一直是个神秘的所在,一般人只知道阴司替人办事。只要你给得了阴司感兴趣的东西,无论烧杀抢掠,还是治病救人,阴司必让你得偿所愿。而阴司到底在哪里,共有多少人,如何达成交易,知道的人却少之又少。 其实阴司由四大判官主事,罚恶司刑关主要负责击杀,善赏司规仪负责内训,查察司天眼负责暗探,而崔判官统领全盘。至于孟婆一职,其实只有一样,那就是天南地北地送药。那药,名为孟婆汤,配合相应的行针,便可永远抹去人的一段记忆。这也是为什么阴司近几年动作连连,却很少有人清楚细节的原因。而眼前的罚恶司刑关,面白如玉,浓眉如墨,虽然一向行事狠辣霸道,其实还只是个高傲的弱冠少年。 又是这样子,又是这副样子! 刑关见这女人忽然间眼神呆滞,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就忍不住胸口疼!这女人平时看着挺机灵,却总会莫名其妙地走神。阴司不养无用之人,每个人都是经过层层选拔,通过严酷的考验后才能正式进入阴司,而这女人却是个例外。他刑 关从来不把阿四放在眼里,就算是先生他亲自...... “那我先去崔判官那儿复命了。”阿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腹诽。刑关闻言,从鼻子里喷出了一口气后,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阿四也不在意,相比杀场上的刑关,这个时候的刑关已经是可爱温柔到极致了。还记得她任孟婆后的第一次出任务,只要一人一碗孟婆汤,顾家庄上下五十六口人其实都能活下来。然而事出突然,药汤根本不够,阴司派出的人手除了她和刑关又全军覆没。刑关一怒之下,提着一口长刀,一人一刀,刀刀毙命,将顾家庄杀得干干净净,连昏死过去的八十岁老太太都没放过!那种杀戮,简直是死神附体,恶魔重生,最后竟生生将紫袍染成了黑袍。 思忖间,阿四已经踏入了阎罗殿。 阎罗殿乃阴司重地,等闲之人不能随意进出。此时殿内上首坐着一个老年人。此人其貌不扬,气质平平,浑浊的眯眯眼,倒吊的扫把眉,大脸正中一颗酒糟鼻。如不是他红袍加身,腰间又挂着那支判官笔,估计丢在人堆里,就跟那路边卖茶叶蛋的老头子没啥两样。 可他就是崔判官,统领阴司上下,刺杀当朝元老,灭四大世家满门,逼杀武林盟主,搅起一番腥风血雨的崔判官! “阿四,你回来了。”崔判官慈眉善目地问道。 “是。” 崔判官不像其他判官一样有名字,因为大家只叫他崔判官,也许也是有名字的,只是叫久了崔判官反而把真名给忘了。 “阿四,你进阴司三年了吧?” 阿四不知崔判官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只能答道,“回崔判官,阿四三年前到阴司,养伤一年,伤好后在查察司呆了一年,去年此时任职孟婆。” 崔判官点点头,道,“先生立下的规矩,凡入阴司者,完成三十六个任务,便可自行选择去留。阿四,你已经完成了三十三个,只剩下最后三个了。” 崔判官嘴上说着,眼睛却没离开过阿四的脸。只见对方脸色平静,才满意地暗自点头,问道,“你虽然比不上青狸,但做事很尽心,也算对得起当年先生对你的救命之恩了。阿四,可有什么打算?” 阿四一愣,打算,当然是有的。 阿四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身受重伤,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她失忆了。 她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今年几岁,有无亲友,甚 至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这时,这位笑眯眯的崔判官出现在她面前。他告诉她,她受了重伤被扔在野外,是先生将她带了回来,还花了不少心思将她救醒。最后,他说,“既然忘了就忘了吧,忘了也未必是坏事。你是先生初四那天将你救回来的,那就叫阿四吧。” 让人奇怪的是,阿四后来从别处得知,自己被救回阴司并不是初四,而是初九。她还曾因为疑惑问过崔判官,可崔判官只是朝她笑笑,并若有所指地回答,“不急,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如果哪一天你不想做阿四了,那就去问问先生吧,也只有他能回答你。” 可是先生并不是这么好见,阿四敢肯定,整个阴司见过先生的,恐怕不会超过五个人。 阿四每次看见别人喝下孟婆汤都会觉得很惋惜,她始终觉得,没有记忆,那就和流亡在天地间的孤魂野鬼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崔判官问她有何打算,其实,她的打算从来没有变过。 她必须顺利完成三十六个任务,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见到那个从来只出现在大家口中的“先生”。而只有那位先生,才能帮助自己找回记忆! 阿四猛然发现自己又走神了,她抱歉地朝崔判官笑了笑。“阿四,想见一见先生。” 崔判官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甚至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说,“这是你下一个任务。” 说着,递过一张红色的手笺。“回去再看吧,这个任务很特别,和前任孟婆青狸有关。阿四,及早归来。” 青狸,这是阴司的另外一个特例。 阴司里的任何人,只要完成足够的任务数量,便可自行选择留去。但事实上,阴司接的交易都不简单,大多数人都死在了执行任务的路上。而少数活下来又选择的离去的,必须饮一碗孟婆汤,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但是有一个人活了下来,并且离开了阴司,却并没有被抹去记忆。 这个人,就是前任孟婆——青狸。 青狸是阿四在阴司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彼时她刚上任孟婆,一个毫无武功内力,只会些许轻功的女人,背地里被太多人诟病。而青狸非但没有嘲笑欺负她,反而耐心指教。久而久之,两个人越走越近,竟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炎炎的午后。骄阳似火,热得人喘不过气来,连阿四都忍不住躲到葡萄架下偷懒,青狸却精 神奕奕,劲道十足地拉着她聊天。 阿四并不知道青狸第二天就要离开阴司,也记不清她们那天具体聊了哪些,但她对青狸最后的笑靥记忆犹新。 阿四问她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青狸当时正往嘴里塞葡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葡萄太甜。她梨涡浅笑,顾盼间姿容生辉。 “我要找到木言之,实现我们曾经的承诺。” 想到青狸,阿四忍不住满眼含笑。离开近一年,青狸她还好吗,是否完成了她的诺言,是否找到了她的木言之? 阿四一边想着,一边打开手笺。手笺呈血红色,一如既往的精美。上面的字体苍劲有力,却如扑面而来的一盆冰水,将阿四浇了个透心凉。 手笺上只写了四个字: 救木言之。 ☆、第4章 春风渡口 风城的春风河是一条远近闻名的情人河,它呈东西走向,贯穿整个古城。春风河有个更加有名的渡口,名叫/春风渡。春风渡河舫竞立,灯船萧鼓,不但孕育了不少风流佳话,还是风城的繁华地段。 阿四正陪着青狸在春风渡等人。她们来得太早,早得连春风渡都还没睡醒。 天将亮,却还未亮。 “青狸,你重伤未愈,何必非要亲自来接人?如今这种境况,你更应该照顾好自己,你看看自己......”心里憋了太久,阿四终究没有忍住。“青狸,木惊天虽然是风城城主,但你出身阴司,何必生生受此屈辱!他实在太过狠毒,这一身鞭伤尚可慢慢调养,胸口那一掌却是损了你心脉,再此下去,你......” 阿四三天之前就赶到了风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暗探收集木言之的近况。陆家大小姐莫名死在闺房,据说被开膛破肚,肠子从床上一直拖到地下,面容俱毁,死相十分之惨烈。案发后,有人指认木言之曾在陆小姐的小院外徘徊。木言之虽是风城的少城主,却也因为凶案在百姓之间传开,造成骚动,陆家又乃城中首富,于是城主木惊天大义灭请地将儿子丢进了大牢。 至于青狸,阿四从来都没有想到,那个梨涡浅笑的青狸,竟然落魄至斯!面庞消瘦,衣带已宽,长期的伤痛压得她脊背微佝。 青狸此时额头已见汗珠,却仍是倔强地站着,摇头道,“阿四,木惊天不但是风城的城主,还是言之的父亲。” 阿四忍无可忍,“青狸,枉你曾在阴司纵横多年,竟也如此迂腐!你快醒醒吧!木惊天是木惊天,木言之是木言之,更何况木言之早已弃你而去,非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你这是何苦?” “阿四,我不爱听这些。”青狸闭了闭眼,僵硬道,“阿四,阴司这次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救木言之,你身为孟婆,不要忘记自己的职责。” 阿四被堵得哑口无言,气道,“我是阴司的孟婆,但也是青狸的姐妹!” “既然是我的姐妹,”青狸坚定地说,“那么阿四,你一定要帮我救言之。” “言之言之,你心里只有木言之,但是他木言之是怎么做的?青狸,他准备要和那个陆家大小大婚!你自己也说了,亲眼看见他和陆双双在春风渡相会!”阿四用手指了指两人站着的地方,“青狸,就是在这个地方,木言之和另外一个女人卿卿我我......” “够了!”青狸 大喊,急喘了几口气,痛苦道,“言之不会的,那是他之前喝了孟婆汤,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会的,他不会的!” 她言辞间明明惊惶不定,却又固执地不肯相信。阿四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于是掩饰般地将眼神放到河面。 天刚破晓,有一缕微光正照在宽宽的水面上,阿四就是在这时听到了水声。须臾,一只木船破雾而出,船桨规律地摇动,划出一圈圈漂亮的涟漪。船只乌黑,并不很大,船头隐隐站了一个人。 白衣长衫,迎风而立。 青狸精神一振,“来了!” 她欣喜异常,竟是与阿四重遇以来第一次笑了起来。 阿四见状不解道,“青狸,此人是何来历,竟能让你如此高兴?” 青狸难得心情不错,“阿四,孟婆执行的任务机密但却从来都不是先锋主力。你这次单独前来,难道不觉得奇怪么?” 阿四的确很疑惑,然而在阴司,只需要服从,并不需要原因。 “迫不得已之下,我冒险与阴司交易。但是言之此案,阴司里能帮上忙的只有查察司。至于为何查察司不来,却让你带了多名暗探前来协助,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好在,我需要的只是暗探,不管是你还是查察司,只要能为我探听到确实的消息即可。而要还言之清白,重中之重的还是这一位。老天保佑,他最终还是答应我的请求,来了!” 说话之间,船只已经靠岸,船上下来一名男子。 此人月白长衣,不着修饰,头戴翠玉冠,端的是风姿翩然。他有一张堪称绝色的脸,好似人间美色都凝结于眉宇之间,一不小心就惊艳了万里河山。阿四美男子见得不少,阴司的罚恶司刑关长得也美,然而美到如斯境界的却还是第一次。她好奇地看着眼前之人,等着青狸来做引荐。 “苏公子远道而来,青狸叩谢!”说着,竟拖着病弱之身要行跪拜之礼。不知是不是阿四的错觉,她总觉得青狸对这位苏公子有点又敬又怕。 “青狸不可,幕遮此行也是顺路。”他一手阻止青狸,一边询问地望向阿四。 青狸见状,忙道,“阿四是青狸的好友,也是远道而来,她虽毫无功夫傍身,但轻功卓然,言之一事,案情特殊,要多劳她相助。”说着,又像阿四引荐,“苏幕遮苏公子乃当世名士,有再世诸葛之称,当朝太子还是七皇子时,也曾多次相邀其入世。” 竟是赫赫有名的鲁南苏 幕遮?阿四暗暗叫奇,青狸请得动此人,不愧是阴司中特例的存在。 “苏公子。” “阿四姑娘。” 两厢见礼完毕,天色已亮,路人渐渐多了起来。人多嘴杂,并非谈话之所,三人便匆匆往回赶。 青狸现暂居西街柳巷的一处院落,院落主人曾受过她恩惠,所以冒了生命危险将她安置于此。院落虽地处闹市街口,但大隐隐于市,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被木惊天发现。 一番休整,青狸早已按捺不住焦虑,急急唤了阿四与苏幕遮商讨木言之一事。 “苏公子,言之虽曾在案发当夜出现在陆小姐住处,但并非当场行凶被抓。因此案尚有多处疑点,所以时至今日尚未宣判。但因言之乃风城少主,此次凶案就算并非属实却也是一桩丑闻。百姓本就对城主多有不满,此次更是激起了血性,不仅有人聚众闹事,甚至有人偷偷潜入木府无故偷袭打伤了城主的几个姬妾。”青狸也不绕弯子,进来就直奔主题。 苏幕遮先是饮了一口茶,将茶盖盖在茶杯上,这才不急不缓地说,“有何疑点,不妨一一道来。” “这个我比较清楚,”阿四曾从衙府处偷看过案宗,“陆小姐死于闺房,虽是子夜,但下人并不少,如果木言之是凶手,那么他是如何避过众多耳目行凶的呢?木言之与木惊天不同,从小习读诗书,乃一介书生,这根本做不到。更何况......”阿四看了下青狸,接着道,“更何况木言之不日将与陆小姐大婚,据闻木府与陆府私交甚笃,他没有要杀陆小姐的理由。” 苏幕遮闻言点点头,又问,“还有吗?” “还有个诡异的地方,这也是为何木惊天能将案子拖延至今的原因。”阿四皱紧眉头,压低了声音回答,“案发当夜下过雨,凶手没有留下其他痕迹。然而,衙役最后在陆小姐的窗外发现了一串脚印。那脚印从窗下,沿着外墙,一直走到了院门口。” “哦?”苏幕遮笑道,“有脚印应是好消息,何来诡异之说?” 阿四抬起头,黑白清澈的大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她说,“因为那脚印很小,明明就是一个三岁小孩子留下来的!” 苏幕遮闻言也是一惊,长眉微皱,想了片刻后,又问,“陆府中是否有三岁大小的孩子?” 阿四的回答让人更加头疼,“有!陆府只有一个小孩,是陆府大少爷的嫡子,今年三岁半。可是案发当夜,他根本不在府内,而是被陆 府的大少奶奶带回了娘家省亲。” 屋子里的人都陷入了沉思,别说那唯一的孩子不在府内,就算是在陆府,他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杀害陆小姐,并悄无声息地逃走呢,这根本不可能!但如果木言之的确就是凶手的话,那串脚印又要如何解释? 最终,苏幕遮决定再去陆府探一探,如有可能,最好再找那个提供口供的丫鬟问一问当夜详情。因青狸病弱又正被木惊天追踪,于是陪同一事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阿四头上。 陆府坐落在东街,距离较远,两人到那儿已近黄昏。 正当阿四准备要跃入院内一探的时候,她被眼前的苏公子给惊到了。 “你连爬树也不会?”阿四几乎睁圆了大眼,“你不会武,不会轻功,现在连爬树也不成,还说什么要亲自一探虚实?”阿四虽然疑惑,但也不得不怀疑这位苏公子空有其表。他说是来帮忙,结果连木言之和青狸是什么关系都不清楚。现在别说飞檐走壁了,连爬树都不会,难道要她一个小女子背他进去不成?!阿四决定回去一定要仔细问问青狸,她找这位翩翩佳公子是来干嘛的! 苏幕遮闻言微眯着那双漂亮的狭长凤目,慢吞吞道,“姑娘,凡事不能总指望蛮力,多用用这个。”说完,长眉轻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这是在说自己愚蠢无脑么?阿四不高兴了,抱胸而站。意思是,聪明的苏公子,赶紧动动脑子吧! 苏幕遮的回答很简单,他一步一步地走到陆府大门,扣动了门环! “你说的动脑子就是大摇大摆地上门去打听?”阿四觉得此人简直不可思议,这难道不是打草惊蛇吗,说不定还会把木惊天也引来! 可是苏幕遮胸有成足,他甚至还有心思理了理衣袍,面带微笑地等着人来给他开门。 阿四在阴司办事从来都是来去如风,从来不惊动任何人,她颇为不屑地等着看苏公子碰壁。然而事实证明,一切皆有可能。他们不但大摇大摆地进了陆府大门,甚至还轻而易举地说服小厮带他们去见一见那个叫小荷的丫鬟。阿四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长得好才是真的好! 身边这位苏公子只是做了个揖,然后就凤母含泪,谎称自己是小荷远房的表亲,从小就漂流在外,近日遇到了贵人相助,攒了些钱财。因急于寻得家人,四处打听之下,竟打听到小荷竟是通州何家村人。因那村子里住户极少,他肯定小荷必定就是自家哪房的小女儿。这套说辞简直漏 洞百出到令人发指,偏偏那开门的小厮听得一愣一愣,傻乎乎地开了门。不仅如此,还热心地将他们引到了偏院。 阿四的确跟苏幕遮说过这丫鬟原是通州何家村人,从小就被买进了陆府做丫鬟。她不知道是该庆幸小荷这身份够简单,还是该感谢这睁眼说瞎话的苏公子能编。 此时,他们已经到得偏院外,小厮指着院门说,“此处院子空了多年,也无人居住,自从府里出了事,小荷就被调到这里一个人负责杂扫事宜。小的不便多待,二位去问了还望尽快离开。” “多谢小哥,哪日小可找到了家人,毕当报答!”之后又是一通胡编乱,惺惺作态,把那善良的小厮给感动得眼眶红红才算作罢。 这厮看着衣表光鲜,明明做了一副丑态,偏偏谁看了都舍不得不相信,阿四甚至有那么片刻以为这小荷搞不好真是他的远房表亲。 “咳咳咳,”苏幕遮不自在地咳了两声,取笑般说道,“阿四姑娘,苏某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阿四闻言俏脸一红,怒道,“我是在看谁人脸皮竟厚比城墙,实乃人间罕见!”说完,自顾自去敲了院前小木门,转了话题,“你真的不知青狸为何要为了救木言之不顾性命么?” “青狸与木言之有情,这个谁都能看出来。但为何会被木惊天追杀,又为何对即将大婚的木言之不离不弃,苏某的确不知。” 青狸在阴司任职孟婆之前也是查察司之下的一名暗探,而探查消息,有什么地方能比得过鱼龙混杂的青楼呢?于是,青狸化名青娘,掩身于红尘之中。 也许是命中注定,一向清心寡欲的少城主木言之,竟然迷上了青楼名妓。这事遭到了城主的阻拦,戏子无情,□□无义,木惊天放话青娘永远不能入木家大门。谁知白弱书生木言之闻言更加变本加厉,他在外置了一处房产,用于与青娘幽会。青娘起先并不在意,她是个优秀的暗探,懂得顺势而为。 于是每日破晓的春风河岸,总会有人看见有一女子纱衣妖娆,盛装而行。她喜欢提一盏雕花红灯笼,静静地站在春风渡口。而总会有一个眉如远山的男子,他总担心佳人怕水,每每都要亲自接她渡河。他们就是青狸和木言之,两人朝夕相对,痴情才子总算打动了美妙红颜。于是,日复一日,一个渡口相待,一个踏舟来迎。阿四认为,素手磨墨,红袖添香远远不如青狸与木言之之间那些来得美好。 然而这些过往多少与阴司有些牵扯,于是好多话在阿四舌 尖一转,吐出来就变得简单了。 “青狸与木言之早年曾相知相恋,因为木惊天阻挠,两人不得已分开。” 苏幕遮又问,“既然如此,木言之又怎么会娶别家女子?” 阿四想了想,摇摇头回答,“我只知道木言之因意外失忆了,为何又变成如今这局面,还需要再等两天,我已经遣了人去探查。” 苏幕遮点头表示同意,接着又突然抬头,“不对!” “怎么了?” “这院子不大,怎么半天没人应答?” 阿四这才想起,天啊,他们这可是在别人门口!敲门有一会儿了,按理那个小荷应该出来开门,就算不出门,也应该有其他动静才对! 两人四目相对,同时用力推了一下木门。 不想木门根本没锁,“吱呀”一声,木门应声而开,而门口不远处正横躺着一个女人! 阿四与苏幕遮同道一声“不好”,急忙跑过去细看。 女子二十岁不到的样子,额头上半个巴掌大的血窟窿。黄昏下,血水蜿蜒,将整张脸衬得异常恐怖! “怎么回事?”阿四大惊! 苏幕遮翻看了下尸首,站起身道,“这个女尸应该就是小荷,我看了下,没有中毒迹象,全身只有头上一处重伤。已经死去多时,看来我们来晚一步。” 阿四极快地环视了下小院,小院是真的很小,所有的东西都一目了然。她走进院子里唯一的一间屋子,屋子也不大,共有两室,也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于是不禁气道,“谁杀的?” 苏幕遮后脚也跟了进来,摇摇头道,“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是什么?” 苏幕遮看着阿四说道,“你想想小荷头上的伤,那伤是在面门上。从尸首的情况可以看出,小荷遇害时并未挣扎。凶手可以正面将小荷杀害,而使得小荷毫无准备,那就说明,这是熟人所为!” “原来如此,但是是谁呢?这个时候杀了小荷,木言之不是更加无法定罪?难道......是木惊天?” 苏幕遮很肯定地说,“不可能是木惊天,除非他想自己的儿子死。这个时候口供者被灭口,反而会使得大家胡乱臆测,恐怕木府接下去几天会更难熬。” 阿四刚想点头附和,忽然觉得哪里好像不对! 是哪里不对呢? 她 环视了一下房间,在掠过不远处的水缸时停了下来。 水缸里注满了水,水面平静。斜阳的最后一丝微光透过窗棂照在了水面上,水面便如镜面般明亮了起来。 而此时的水面上,倒映出了极其骇人的一幕! 有一张脸,倒挂在房梁之下! ☆、第5章 被囚西山 水面倒映下,房梁上分明倒挂着一个人,而且阿四敢肯定,那是一个活人! 阿四强忍着惊骇,镇定地移开目光,迅速判断眼下情况。陌生的陆府,死去多时的女尸,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一个只会用轻功逃命的女人,梁上倒挂却不闻喘气的神秘人。 这个人或许是凶手,但显然身手非凡,还是保命要紧! 想到这儿,阿四拉住苏幕遮的手就快步往外走。一面走一面若无其事地说,“这地方死了个人阴森森的太恐怖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苏幕遮难得反应迟钝,木头般地看着那只拉着自己的手。手很白,有点凉,柔软得像一首情诗,轻轻触到了自己心头。 “吓傻了吗?”阿四气不打一处来,关键时刻不配合,发什么愣啊!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发火,便听得耳边劲风袭来,好快!尚未来得及反应,只觉得颈后钝痛,眼前一黑。 失去知觉之前,阿四猜想那双房梁上的眼睛恐怕早就发现自己行迹泄露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先下手为强,搏一搏运气,失策失策...... 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阿四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绑,躺在铺了些干草的地上。她下意识往腰间一看,还好油纸伞还在。这把油纸伞自从她有记忆开始就随身携带,崔判官甚至特意找了能工巧匠将其改造,这并不仅仅是一把伞。 “你总算醒了?”阿四还没回过神来,一张堪称绝色的脸就贴了过来,正是与她一起进入陆府的苏幕遮。这张脸太美,贴得又近,从来不觉得自己难看的阿四都要开始自卑了。 她嫌弃地转开脸,生硬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贴这么近......” 话音未落,苏幕遮用手狠狠地捂住了阿四的嘴巴。“嘘!你这么大声干什么,不想活了吗?” 阿四这才转了转眼珠,这是个窄小的木屋子,除了一扇门,连个窗都没有。“咦,你怎么没被绑住?”虽然被闷着嘴,阿四还是奇怪地开口问。 苏幕遮不知为何突然脸色一红,见鬼般地撤了手,“你轻点说话!”指了指门,又拿起脚边的绳子,压低声音道,“我也是刚解开绳子,这绳子绑得虽然紧,但是这种绑法解起来并不算很难。” 说完,伸手将阿四身上的绳子也一一解开,并解释道,“你听听这周边的声音,蝉声蛙鸣不停,首先就说明现在是夜晚,如果苏某没有猜错,应是将近三更天。再者,这蝉声蛙鸣频繁 且声音较大,可见这周围应是草木较多。一个草木茂盛又无丝毫人气,连更鼓报时都听不到地方,那只能说明,我们在昏迷期间,被人从东街的陆府带到了郊外。而这个郊外,能搭建这种牢固又不廉价的木屋子,那就说明这不是城东的小平山坟场。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一个地方,那就是城西郊外的西山别庄。” 不得不说,这位名声在外的苏公子的确足智多谋,仅凭借这几声蝉鸣蛙叫便轻易得知所在的位置。 苏幕遮见阿四安静下来,接着道,“风城我并不算很熟,只知道西山有别庄,但到底共有几处别庄,又是属于哪家,就不得而知了。现在我们被关在这么个封闭的屋子里,恐怕暂时逃不出去。我去门缝里看过了,门外栓了一头凶恶的藩狗,有一个人站岗,但不清楚还有没有其他同伙在附近,所以没有把握逃出去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 阿四活动了下僵硬地四肢,想起如今的处境气道,“还不是因为你反应慢,要不是你傻站着,我们有可能不会被人暗算!” “阿四姑娘,你太天真了!”苏幕遮几乎是反唇相讥,“你以为当时那个情况,我们当时走得了吗?” “这是何意?” 苏幕遮后背靠在墙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这才说道,“你以为陆府作为风城首富,又是如今这种风声鹤唳的处境,会这么轻易地放人进府么?” 阿四闻言瞪大了眼睛,失声道,“那小厮是领命等在那儿,是故意放我们进去的?”说完又气道,“你疯了,我们这是自投罗网!” 苏幕遮摇头否认,“阿四姑娘,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见阿四仍是一脸不赞同,又耐心解释道,“我们到得陆府已近黄昏,可是陆府的大门竟然没有关严,留了丝缝隙在那儿。按理说陆府近日出了命案,死的又是千金大小姐,别说时辰已晚,就是大白天也应该是大门紧闭才对。没听我们一路过来,不少人在议论陆府最近的采办都比以前低调很多,采买些日常吃食也都是人最多的时候才出门吗?” 阿四这才明白,为何苏幕遮要坚持自己走路去陆府。当时那张脸实在扎眼,一路招风影碟不停,习惯了独来独往的阿四非常不习惯。要不是走之前青狸交待不能跟苏幕遮分开,她恐怕早已施展轻功独自先行。 而现在听下来,阿四总算觉得这位苏公子顺眼很多。她侧耳听了听,还是没其他动静,与其关在这里发呆,不如和聪明人一起整理一下思路。 于是, 说道,“不知道是谁设了这么个局让我们跳,会不会就是凶手?能支使得动小厮的必定是陆府的主子,而陆府人丁单薄,人事简单,苏公子要不要猜一猜?” 苏幕遮见这姑娘适才还一副埋怨的表情,转眼多云转晴,不关心自身安危却对案情跃跃欲试起来,不禁笑问,“苏某才到风城,对陆府的情况并不清楚。青狸说阿四姑娘搜集了不少消息,苏某洗耳倾听便是。” 阿四并不是个扭捏的人,如果一味计较,估计都能愁死好几回了。阿四还是个很念情分的人,就如阴司虽然很多人不喜欢她,但也并没有多少人讨厌她,她很懂得如何与人相处。虽然阿四也不想与这位苏公子纠葛太多,但是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个人对她并无恶意。 于是,阿四微微一笑,大方道,“你也别一会儿‘我’,一会儿‘苏某’地换来换去了。相逢即是缘分,随意些就好。” 苏幕遮听后略微诧异,而后又笑道,“你我第一天相识,阿四不怕我算计你么?” 阿四忍不住笑了,“我孤家寡人一个,也没什么好被你算计的。”说完话题一转,道,“陆府人丁不旺,能称得上主子的,除了已死的陆家千金陆双双,无非就是陆老爷,陆家的大少爷陆双江,大少爷的妻子刘氏以及他那三岁的儿子。我认为陆老爷应该不会是凶手,虎毒不食子,更何况他是巴不得能将女儿嫁给少城主,现如今的局面绝对不是他想看到的。刘氏和她那三岁的幼儿也不可能,他们当夜回了刘家,只是奇怪为何案发当夜会有小孩的脚印。剩下的就只有......” 阿四说到这儿顿住,“难道这一切都是陆双江所为?” 苏幕遮一直在很认真地听阿四说,到这儿才谨慎地开口,“这样说来,这陆双江嫌弃颇重,但也并非就一定是凶手。” 阿四闻言一愣,这凶手这么明显,还有什么好怀疑的?“为何不一定是他?” “如果陆老爷没有嫌疑,那么陆家的大少爷也不应该有嫌疑。作为陆府的继承人,他跟陆老爷有同样的立场。” “这样说来也有道理,那么,难道凶手真的是木言之?” 苏幕遮同样摇头否定,“木言之应该是被冤枉的,你之前说卷宗里提到,陆双双死状异常惨烈,开膛破肚,连肠子都被拎出来了?” 阿四点点头,“这个不需要看卷宗,现在几乎全城老百姓都知道。” “既然如此,凶手如果不是对陆双双异常 怨恨,那就是行事歹毒凶狠之人。但是与其父木惊天的好武全然相反,他好诗书,在城中多有美名。试问这样一个翩翩佳公子,为何会对即将过门的妻子痛下杀手?” 阿四也很赞同,笃定地说,“如果木言之是心狠手辣之人,青狸就必定不会对他念念不忘,还为他差点死于木惊天掌下。”说完,忍不住为了青狸长叹一口气,“看来我们又走进了死胡同。” “我们并非神仙,光凭手上这么些消息无法判断也属正常。但是从今天的事情来看,凶手必定与陆府息息相关,甚至就是陆府中人。如果我们今天得以逃出生天,再去仔细探一探陆府那几个主子,估计真相很快就能浮出水面。” “哼,闻名不如见面,苏公子果然当得起当朝七皇子相请。只是在下竟不知苏公子除了有经纬之才,竟还解得一手好绳子,今天真是大开眼界。” 人未至,声先到。 随着木门的打开,三个高矮不一的身影出现在了月光之下。为首之人矮小精瘦,一对招风耳,贼眉鼠目,正是曾倒映在水面上的那张脸! 阿四见状起身,问道,“阁下何人!不知尊姓大名?我们与你无冤无仇,将我们绑来此地做什么?” 那人呵呵一笑,“小姑娘莫心急,我裘老四行不改姓,做不改名,自然不会让你做个冤死鬼。”话毕,又朝苏幕遮微微一拱手,笑嘻嘻道,“苏公子果然人中龙凤,此番真是受委屈了。” 苏幕遮冷哼一声,厌恶地撇过头。那人见此也是一声冷笑,一摆手,身后一人随之而上,手上用托盘端着一个小小瓷瓶。 只听那人不阴不阳道,“此乃顶级鹤顶红,也算是对得起苏公子的名号了!” 话音未落,身后另一个人谄媚地朝裘老四笑道,“大哥,这两个长得还真是如花似玉,尤其是这个姓苏的,比春风河边那怡红院的小红还要水嫩几分。大哥,您这一夜辛苦,何不先好好享用一番,让他们死也死得其所,您看是不是?” 阿四闻言脑中嗡的一声,大怒道,“你们简直畜生!”这个人渣,竟然垂涎苏幕遮的美色,想...... 然而那裘老四听后却是眼睛一亮,“你小子,是看上这小姑娘了是不是?但是不行,可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坏了大事!”话虽如此,一双绿豆般的小眼却在苏幕遮身上溜来溜去。 苏幕遮一言不发地站在阿四身边,一张脸黑沉沉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倒是阿四,她都为 苏幕遮感到恶心,那眼神就犹如一只肥大的绿头苍蝇叮上了一块绝世美玉! 另一人完全没有被阿四影响,正好顺着杆子往上爬,拍马屁道,“这两个没什么能耐,大哥武功盖世怕他们何来。再一个,这小妞还有这小哥都是我们大哥的,我和王二如果能捡个漏就是大福气了!”说完嘿嘿一笑,口水都差点流了出来。 裘老四哈哈大笑,命他们将鹤顶红放在一边,一脸淫,邪龌蹉地吩咐,“女的给你们,这小哥留给我,也不知这闻名天下的苏公子味道如何,哈哈哈哈!” 说着不紧不慢地向苏幕遮走去!而王二两个几乎是闻风而动,瞬间就朝阿四窜了过来! 阿四空有一身轻功,却不适合在如此窄小的屋子里施展,更何况还有个武艺高强的裘老四。于是,她一咬牙,任凭两个男人将她拖到墙角。 如狼似虎的男人见此更是心花怒放,急急忙忙扒了自己裤子,又是心肝宝贝地一通乱叫,几下就扯破了阿四的外衣!两个人一个大力地扯着阿四的裤子,另一个就急吼吼地来亲她的嘴。 阿四往腰间一探,心道,就是这个时候! 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噗嗤”一声钝响,其中一个男人哼都没哼一声便“砰”地倒在了地上!还趴在地上扯裤子的王二,刚刚抬起头来看,便觉头顶忽得一凉。同时,小半个长着头发的脑袋掉在了自己腿边!咦,这半只头上的那个眼睛好像有点眼熟啊...... 呀!这不是我王二的右眼吗?! 然而他已经来不及惊叫了,死前,他只看到面前一张溅满鲜血的脸。那个刚才还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此时竟如修罗一般地贴着自己仅剩的半张脸,朝后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正被裘老四抱着的苏幕遮膝盖往其□□用力一顶,逼得裘老四往后一退,直直往阿四的剑上撞去!然而裘老四岂是刚才那两个小喽啰,耳听背后不对,竭尽全力一个侧身。于是,剑尖一偏,划过半寸,将裘老四的左肩刺了个对穿! 说来话长,其实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 阿四的油纸伞看似比一般的伞要略短,甚至还要细许多,挂在腰间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把稍微大一些的长箫。但其实伞柄内设机关,里面是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剑。剑身薄而细,吹发可断,锋利无比! 阿四虽然没有上乘武功,但练过轻功的人身手极快。转瞬间就解决了两个人,也是好在这两人都没什么武功底子,又 毫无戒备之心,这才让阿四有机可乘。 “啊!”裘老四一声痛喝,也不管肩上那剑,闪身就给了阿四和苏幕遮一人一掌!苏幕遮被一掌拍到了地上,而会轻功的阿四凭着巧劲一扭腰,泄了一半力,所以只是退了一步。但她丝毫不做停留,脚尖一点,如罗刹般扑向裘老四。 阿四之前偷袭成功只是打了个出其不意,如今裘老四有所准备又被激怒,结果可想而知。 弹指之间,阿四又身中两掌,只觉得头昏脑涨,胸口闷痛,随之一股腥甜破口而出!“哇!”的一声,便倒在地上站不起来。 裘老四咬着牙一用力,忍痛拔出了短剑。 他提剑走到阿四身前,高高扬起又狠狠落下! 刀光一闪,短剑狠狠扎进了阿四的胸口! ☆、第6章 惊世之举 冰冷的木屋,昏黄的灯火,肮脏的地上斜躺着一男一女。 女人衣衫褴褛,浑身上下刀伤无数,半阖双眼,佝偻着,微微抽搐。她胸口处的伤尤其严重,前襟上的血渍尚未干涸,又被新涌出的血液浸透。而那男人被踢到一边,乍一看毫无血迹,并不如那女人严重,但是身上沾满泥灰。他一条腿不自然地向外折起,呈一个诡异的姿势,显然是伤了筋骨。 裘老四对此很满意,恶狠狠地唾了一口,“呸,老子改变主意了,鹤顶红给你们真是浪费了,老子要你们生不如死,都给我等着!”一脚踩在苏幕遮腿上,苏幕遮一声闷哼,霎时,汗珠就顺着他额头滚了下来。 “嘶!”裘老四因动作牵动了伤口,骂道,“格老子的,要不是今日人手不足,老子非好好收拾你们!臭娘们儿你等着,等老子包扎了伤口就来好好伺候你!”说完,捂着肩上的伤口就往外走。 裘老四走到门外似乎又想起什么,他看了眼门口拴着的大狗,将短剑往远处一扔,冷笑道,“别想着逃,这恶狗可不是一般地狗,乃是凶悍出了名的藩狗。这小姑娘现在这样子,别说跑,就是动一下,估计都会要小命!” 话落,哈哈一笑,连门也不关就匆匆离去。 于是,冷寂月光照射下的门外,只剩一头高大结实的獒犬。它两只眼睛下吊着,朝屋里流着哈喇子,喉咙里嗬嗬有声。 “阿四?”苏幕遮勉强爬起来,才挪到阿四身边,腿一软,又倒了下来。“阿四你如何了?” 阿四嘤咛一声,睁开眼睛虚弱道,“还没死。”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的确是我莽撞了,不该毫无安排就跳进这陷阱的。”苏幕遮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两粒丹药,看也不看就塞进了阿四嘴里,又利落地撕下里衣,简单地为她包扎胸口的伤口。 阿四缓过一口气,努力抬起头看着门口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快想想办法怎么逃出去。裘老四真够自信的,一个看守的人都没有,我们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他有这个自信也不奇怪,这藩狗的确非同寻常。别说我们两个半死不活受了重伤,就算完好也没有把握能空手制住它,更何况深夜寂静,动静稍大他们便能发现我们的异动,要逃出去,太难了!” 阿四咬咬牙,不死心道,“那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等裘老四包扎了伤口回来,我们两个都活不了。与其坐着等死,不如拼一拼!” 苏幕遮面色沉重,“我有个办法,”他看着阿四的眼睛,“但也只能试一试,看运气了!裘老四暂时不会过来,听他的口气附近应该也没有其他多余人手。这里只有门这个出口,也只有一条藩狗看着,我们想办法把藩狗引进来,然后用链子将它绕在门栓上,弄死它!” 话毕,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下门口那头神气的藩狗,犯难了。 问题来了,用什么引,怎么弄死它?阿四连动都动不了,苏幕遮别说受了重伤,就算没受伤,也未必斗得过这条训练有素的藩狗。更要命的是,短剑被裘老四扔到了门外,他们俩连武器都没有。 这藩狗又称獒犬,民间有“一獒犬抵九狼”之说,最是勇猛善斗,孤傲凶狠。 门口这头一看就是精心豢养,它眼睛炯炯有神,在夜色中闪着凶恶的亮光。头颅宽大,头顶部呈拱形,有一条轻微的沟槽。此时,两人一狗,六只眼睛的眼神交汇。两人只是微微往前挪动了一下,那三角状的肥大耳朵便突地向前竖起,警觉地朝着他们龇牙咧嘴。 “我有法子!”阿四吃力地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簪子是黄金所制,一端煅烧成了梅花状,一端却非常尖锐。她也不废话,手起簪落,毫不犹豫地扎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你这个笨蛋干什么?”苏幕遮急忙伸手拦住,但是他动作太慢,青色的衣袖上血色更浓。 阿四力气不足,就这么一下就累得喘气,“我看那栓狗的链子不长,狗就算进来,最多也就只能进到门内两尺。獒犬喜食生肉,我剁块肉下来放在两尺左右的位子,引它进来吃。它只要一进来,链子就会绷直,这个时候我们趁它进食分神,一起将它制住!” 苏幕遮闻言气极,“那我们如何制住它?你别忘了,裘老四,或者他的同伙可能就在附近,我们必须一击必中。而且这獒犬虽然年龄不大,但要凭我们现在的样子,根本没办法将它挂到门栓上。你这样伤自己,不但不能与我共同进退,反而会拖后腿,这样我们一个也别想逃出去!” “那你有什么办法?” 苏幕遮脸上阴晴不定,最后似乎是豁出去了,咬牙道,“我想到一个办法,但是......你先闭上眼睛。” 阿四怀疑地看着苏幕遮,“有什么办法,说来听听,我配合你做就是了。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这可是你说的。”苏幕遮几乎咬牙切齿地慢慢站起来,然后,伸手解开腰带,撩开长衫 ,并开始往下褪裤子...... “你干什么?!”阿四大惊,连忙捂住眼睛,又羞又怒地大喝! “本公子要出大恭,不准偷看。”耳边传来苏幕遮自以为懒洋洋的声音。 阿四浑身疼痛,还是忍不住大骂,“苏幕遮你发什么疯,这都什么时候了?!” 阿四觉得现在不仅伤口疼,连脑子都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正要破口大骂,鼻尖传来阵阵恶臭。 “什么味道?”阿四几乎要忍不住睁眼瞧个究竟,忍了又忍,还是没动。她没有得到苏幕遮的回应,只听见耳边传来衣服布料悉悉索索的声音。没过多久,苏幕遮才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道,“好了,睁开眼睛吧。” 阿四睁开眼看去,苏幕遮面色奇怪地靠在一边。 不远处的干草上,有什么东西一坨,黄灿灿的夹杂着些许黑色。一阵阵无法言语的恶臭,正从那儿源源不断地传来。 阿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大名鼎鼎苏公子的......一坨屎? ...... 世界忽然就这么静止了,直到阿四忍不住反胃,“呕,你......你这是干什么?” 苏幕遮没有回答,门口的獒犬却在此时躁动了起来。它宽阔的背部挺直,整体稍略下蹲,朝着那坨屎的方向拼命嗅着。 阿四恍然大悟,“难道?” 苏幕遮不自然地点点头,“獒犬虽然不是一般地狗,但总归也是狗,狗改不了□□。”又道,“如果拼一口气,让你用手中的簪子刺破獒犬的咽喉,你做得到吗?” 阿四刚才吃了两颗苏幕遮的药,觉得稍微有一点力气了。她看着那獒犬拖着铁链子,一点点向屋内走过来,严肃地点点头。 苏幕遮这个时候很紧张,此次真是托大了。想他苏幕遮活到二十几岁,大大小小的阵仗见过不少,从未被逼到这种地步。他详细地将等下的注意细节说与阿四知道,然后静静地等待那最后一击! 獒犬终于一步一步走到了屎的附近,然而链子太短,差了那么一丁点距离。它狂躁不安,伸长脖子去够却偏偏怎么也够不着,于是,干脆趴下了身子,全神贯注去舔。 就在这个时候,屋里原本默不作声的两个人一起动了。 那真是动作流畅,配合默契,跟演练了几十遍一样! 苏幕遮整个人从侧面扑到 獒犬身上,同时用链子一下子勒住了它的脖子,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憋红了脸,“阿四快!” 阿四在苏幕遮动的时候就动了,在獒犬被扑倒还未反击的一瞬间,簪子已经“快、准、狠”地刺破了它的喉咙!还没等到獒犬大声嘶吼,阿四也一个鲤鱼打滚坐在了獒犬身上,同时手上竭尽全力地一阵狂刺...... 阿四不知道一共刺了多少下,但等她跟苏幕遮脱力地倒在一边的时候,獒犬翻着白眼,腥臭的狗血沾满了衣衫,那畜生已经一命呜呼了。 两个人并不敢休息,苏幕遮将死狗拖到门口,发现木屋建在一座别院的尽头。别院围墙较高,不远处有几栋亮着灯火的小院。 令人惊喜的是,木屋的后面是一片小小的竹林,竹林身后是一片树海! 当苏幕遮背着阿四穿过小竹林的时候,阿四已经开始意识模糊,刚才一番恶斗几乎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苏幕遮瘸着一条腿,他走起来异常困难,却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前挪动。一边走,还一边逗着阿四说话,“阿四,你怎么样?” 阿四自认为去鬼门关兜过好几回了,所以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不能睡着。她很感激苏幕遮,笑道,“北有七皇子,南有苏幕遮,当世闻名天下的鲁南苏公子用一坨黄金屎,智斗獒犬。这个故事传出去,肯定异常精彩,要碎掉天下无数的怀春少女心。” 苏幕遮喘着粗气,从牙缝里蹦出了一句话,“早知道如此,我刚才就该把你扔了,一个人还能走得快一些。”说完还嫌不够,笑道,“阿四姑娘你平时是吃什么的,怎么能这么重?” 许多年后的某一天,阿四问苏幕遮,“首次相见,就当着个如花似玉的小美女拉屎,惊艳绝尘的苏公子果然不同凡响,你是怎么做到的?” 目下无尘的苏公子当时正在优雅地给孩子洗尿布,他指了指手上的东西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了阿四姑娘,就满世界都是‘黄金’了。” 事情的结果是,苏公子怒了,阿四姑娘泪流满面,因为她不但再也无法欣赏美男洗尿布,还整整洗了一个月的尿布才算完事。这个事情告诉阿四,智斗獒犬这件事一定要烂在肚子里。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时的阿四眼皮越老越重,勉强打起精神取笑着苏幕遮,“苏公子今天吃了什么,怎么能臭成这样呢?我当时真担心自己没被裘老四杀死,也没被狗咬死,最后却被一坨屎给熏死,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千古第一冤死鬼......” 苏幕遮恼怒地停了下来,正想回敬几句,却突闻背后一声撕心裂肺地尖叫! ☆、第7章 共患难 尖锐的嘶叫划破夜空,歇斯底里得令人毛骨悚然,如同那不死的冷风拂过耳边,然后远远传开,久久不散。 苏幕遮二人纯粹是侥幸逃脱,如果再被抓回去,估计难逃一死。嘶喊声听起来是个女人,想来这别庄今晚麻烦不少,怪不得人手不足。 “这三更半夜,别庄里为什么会有女人尖叫,会是谁?”阿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反而精神了起来。 “这别庄应与陆府有关系,至于这女人,我们如今自身难保,还是待逃出去了再做考虑。” 经过这一打岔阿四也没心思开玩笑,她抱紧苏幕遮的脖子,艰涩道,“苏幕遮,我们一定都会好好的!” 苏幕遮这次没有回答,他低着头,全然忘记自己有一条腿已经折断,只是拼命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皇天不负有心人,再次疼醒的时候,阿四发现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条羊肠小道。有路就说明有人烟,阿四暗暗欢喜,看来有希望了! 时间过得很快,但也很慢,此时天还未亮,他们已走了一个多时辰。苏幕遮裤腿已经被一路上的荆棘枝桠钩破,一条腿已然完全没有知觉,只凭着一股劲强撑着走到现在。 阿四拍了拍他,挣扎着要下来,“我好多了,可以自己走。” “没事,我还能检查次一会儿。”苏幕遮断然拒绝。 “我下来,你扶着我走,这样才能走得更远,否则万一被裘老四追上......”阿四声音不稳,她几乎是从苏幕遮身上滚了下来。 苏幕遮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被阿四这么一阵乱动,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就趴下了。好在阿四眼疾手快,百忙之中抓住了他的腰带。可惜的是,阿四本身就很虚弱,这一拉一扯之间重心不稳,然后苏幕遮被这么一带,两个人便如叠罗汉一般滚到了草丛里。 “唔!”悲剧的阿四被压得胸口更痛,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不过,她少见的没有发火,唇上有什么东西,软软的,热热的,湿湿的...... 她抬眼看,近前贴着一张俊逸的脸。贴着她红唇的是另一个人的唇瓣,柔软湿润,薄厚适中。此时的树林格外清新,鸟语花香,可是阿四只觉得空中全是淡淡的青草香气。再往上便是挺翘的鼻,鼻子往上有两排蝶翼般地睫毛。睫毛微颤,狭长的凤眸张开,那双黑曜石般地瞳孔里倒映着自己小小的影子。 “啊!” 阿四一声惊 叫,于是两个本还气息奄奄的人,却在同一瞬间弹跳而起。 淡定从容的苏公子觉得最近脸红得有些频繁,他故作不在意地朝阿四拱拱手,“刚才,多谢。”阿四也很不好意思,暗骂自己没定力,刚才竟被美色给迷住了。 不过,好软......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如是暗叹,虽然感叹的完全不是同一样事物。 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僵局被远远传来的脚步声打破!似有两队人马渐行渐近,脚步整齐划一,惊飞林中鸟儿无数。 阿四脸色一沉,“两队人马,越来越近了,没想到还是被追上了!不过这踏步如此整齐,应是只有军队才能做到。” 两人对视一眼,苏幕遮脸色难看,“风城绝对不可能有军队出现!” “为什么?” 苏幕遮不愿多做解释,只道,“总之,不可能有就对了。” 当下还是保命最要紧,两人相互扶着绕到了一丛浓密的树丛后面。可是,等了又等,脚步声越来越大,却半天也没看到人影。 阿四觉得有点奇怪,她俯身将耳朵贴紧地面,一开始还不动声色,到后来脸色就越来越难看,最后一脸不可思议地朝苏幕遮看去。 苏幕遮眉头紧锁,“如何了?” 阿四的回答让人头皮一紧,她说,“只有两个人!” 两人一阵静默,苏幕遮面色有些古怪,阿四则想了想说,“两个人竟能走出两列人马的声势,这两个人绝非一般人。苏公子,你先走!” 苏幕遮面露诧异。 阿四似乎已经下定决心,“我内伤外伤都很重,根本走不远。我留在这儿引开他们,你快走,然后想办法来救我!” 说话间,两个人慢慢走进了他们的视线。 就在这时,苏幕遮忽然挣脱阿四的手站了起来。他迎着微弱的晨曦向两人走去,头也不回...... “你!”阿四大急,但是因为苏幕遮动作实在出乎意料,她连片衣袖都没有抓住。她想大骂,苏幕遮你是疯子,手无寸铁的白面书生一个,这是想去寻死么?! 然而不知是受伤太重还是急怒攻心,阿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模糊中,身体一阵颠簸,身边却很温暖。可惜眼皮实在沉重,她很累,努力了很久也没能睁开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又有人轻轻呼唤, “阿四,阿四,阿四你醒了吗?” 阿四这次总算如愿睁开了双眼,只见有人一脸惊喜。她一袭蜜色锦衣,头上松松绾了一个流云髻,随意插着一只粉玉兰花簪,说,“阿四,你醒了!” ☆、第8章 青衫客 此人正是曾经的阴司孟婆——青狸。 青狸?我怎么回来了,苏幕遮呢? 青狸见阿四一脸焦急,安抚道,“别急,苏公子也没事,在隔壁厢房修养。你还是好好关心下自己,苏公子虽是伤了筋骨,但这几天养得好好的。虽还不能行动自如,但能吃能喝。哪里像你,这都昏迷四天了!”说到这儿谨慎道,“阿四你应该是阴司有史以来最差劲的孟婆了,竟被个江湖宵小给放倒了,简直丢脸丢到姥姥家了。阴司里高手云集,我当初就劝你趁机学点武艺,偏你......” 青狸唠唠叨叨,一副恨铁不成钢又心疼不已的样子,这是风城相遇以来再也没有出现过的。阿四这下觉得伤口也不是很疼了,笑道,“这才是真正的你,青狸,你的世界不是只有一个木言之。” 青狸一滞,缓缓道,“阿四,你不懂,他就像是天上的太阳,没有他我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 “这是何苦,你好不容易脱离了阴司。可是现如今别说与木言之相认,竟然连一面也未曾见过,可见木惊天对你的防范是要有多紧。” 青狸勉强一笑,“你啊,刚醒就开始唠叨我了!明明阴司拨了暗探给你,怎么出门不带上,现在一身是伤,要不是苏公子,你这次就真是凶多吉少了。经过这次教训,记得一定要开始习武了。” “习武就不必,我轻功不弱,其他本事没有,逃命的本事却不小。这次实在是意外,你知道我一向都是独来独往,一般都是传送一些机密,或者就是到处送汤药。这次案情复杂,暗探全部出去了,我也没有想到。” 说到这儿,青狸凑到阿四耳边,“暗探消息三天前就到了,都是好消息。阿四,我觉得言之肯定有救。” 阿四听后紧张道,“对了,我昏睡四天了,那陆府有什么动静没有,案情有进展吗?苏幕遮呢?” “这个还是苏某来回答吧。”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苏幕遮手执折扇,含笑坐在轮椅上,他已然恢复了风光霁月,若不是轮椅,阿四恐怕要以为背着她狼狈脱逃并不是眼前这位。他身后跟着两个黑衣男子,一人抱剑,一人推着轮椅,进来后便默默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下人的样子。 阿四总觉得这两人的身形有些眼熟,她疑惑地看向苏幕遮。 “这是我的家仆,苏左和苏右,此次能平安归来,多亏了他们及时赶到。” 阿四杏眼圆睁,“ 你们就是那两列人马?” 苏幕遮闻“噗”地笑出了声来,“不错,他们就是那两列人马。” “看来苏公子不但聪明绝顶,手下也尽是高手啊?”这苏幕遮肯定当时就认出来了,竟然不早说,害她...... 青狸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斗嘴,阿四她是知道的,至于苏幕遮......从认识苏幕遮那一天起,她就没有见到谁能跟他相处得如此......如此自然。 阿四这时更关心案情和自己的任务进展,她就不信栽了跟头的苏公子会毫无动作。果然,苏幕遮告诉她,“阿四姑娘在这儿睡大头觉,苏某却没有消停过,我着人好好布置了一番,然后给风城的城主大人送了一封信过去。” “信,什么信?” 苏幕遮凤眸一眯,“不急,我慢慢告诉你,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了。” 半个月后,风城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再次将陆府送上了风口浪尖。 陆千金的凶杀案终被告破,凶手并非少城主木言之,而是陆府的少夫人刘氏。更让人吃惊的是,死者并非陆府千金陆双双,而是刘氏的一名贴身丫鬟。据传,刘氏将小姑陆双双囚禁于西山别庄,正要将其灭口的时候,被木惊天率众冲入,抓了个正着。刘氏的打手裘老四因反抗被当场击杀,刘氏也随后被投入大牢。 此案性质恶劣,按理应立即开堂刑审,然而死者是一无名奴婢,事情就拖了几日。当世之下,签了死契的奴婢可以随家主任意处置,于是凶杀一事就变成了刘氏心狠手辣,无故虐/杀奴婢而已。最终,负责刑审的知县事只能借由刘氏劫持贵家千金之罪,将其押上了公堂。 当日,公堂之外人山人海,大家都好奇这残忍的凶手刘氏是不是生了张狠毒的嘴脸。结果让大家失望了,刘氏长得并不凶神恶煞,甚至还很柔美。她很平静,平静得犹如坐在自家院子里赏花,从头到尾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口齿清晰地交待了犯案经过。 原来刘氏子嗣艰难,好不容易生下一子,之后三年就再无所出。小姑陆双双担心兄长子嗣单薄,不顾嫂嫂反对,将一容貌俊美的丫鬟塞到了大房做通房,这个通房便是死者。案发当夜,抱着儿子提前归来的刘氏出现在了陆双双房中,同行的还有那位通房。刘氏本就对骄纵的小姑非常不满,一言不合便吵将起来,失手间砚台击中了一边的通房。通房气绝当场,刘氏慌乱之下唤来新换的打手裘老四。裘老四乃一江湖无赖,怂恿刘氏绑走陆双双 ,将现场伪装成凶杀,然后运起轻功,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人逃回了刘氏娘家。至于那串小孩脚印,刘氏解释案发时太乱,是三岁的儿子独自一人跑到外面去玩不小心留下的。 案件解决地异常顺利,也只有阿四他们几个知道,真相其实源于一封信。苏幕遮以鲁南苏公子的名义给木惊天送了一封信,信中将案情一一剖析,最终促成了刘氏别庄的一幕。阿四有一次问苏幕遮,别庄当晚的女人嘶喊,是否就来自被困的陆双双?但如果真的是陆双双,为何陆双双被救回时毫发无损,难道是刘氏最后心软了不成?那如厉鬼般嘶叫声给阿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非要讨个理由不可。苏幕遮当时沉默良久,最后摇着轮椅出门,至此几日不见踪影。 近日,有人痛斥刘氏心狠,也有人为死者抱不平,但不管如何,一场闹剧就这么落下了帷幕,少城主木言之也总算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出大牢。 陆家大小姐陆双双一早便带着小厮候在了监牢大门口,她与刘氏不同,喜欢穿金戴银,脾气又从小骄纵,随便站在哪里都非常显眼。此时,她正在因为木言之迟迟没有出来朝下人发脾气。 “木言之也不知是什么眼光,怎么看上这个千金大小姐的?”阿四推了推身边的青狸,一脸不屑。她近来恢复得极好,虽不能飞檐走壁,寻常走动还是没有太大问题。 青狸没有理会阿四的问话,她今日戴了幕离,幕离的帽裙很长,罩住整个身子的同时,也将脸一并遮了起来。 阿四看不到青狸的表情,只得将目光放到远处那陆双双身上。 “言之!”随着陆双双的一声欢叫,有人缓步走进了阿四的视线。那人剑眉飞扬,黑眸明亮,分明满脸倦容,却莫名给人一种不屈不挠的感觉。 这个人,就是青狸心心念念的风城少城主——木言之。 陆家大小姐如同快活的小鸟一般扑进了来人的怀里,嘴里又哭又笑道,“言之言之,我吓死了,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木言之被陆双双这突如其来的一抱怔在当地,片刻后才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推开后,说道,“众目睽睽之下,不可如此。”语间不见责怪,眉间满含怜爱。陆双双瞧见小嘴一撅,拉着木言之撒娇,“言之你不安慰我还怪我,你都不疼我了!” “好了好了,是我错了,双双这次受惊了,待我回去打一套你最喜欢的金玉翡翠头面给你压惊可好?”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眼角眉梢尽 是怜惜,一点不剩地全部落在娇俏的女子身上。两人温情脉脉,言笑晏晏地携手离开。他不知在几步之远那阴暗的角落里,有个女子为了他望眼欲穿,不肯离去。 青狸从一开始就不发一言,从木言之出来后更是连动也没有动过,站在那里好似一尊木刻的雕像。隔着幕离,阿四听到的是急促的呼吸,感受到的是浓浓的悲伤。 “青狸,都走远了,我们回去吧。”人去影无踪,喧闹的街道上早已找不到那个叫木言之的人了,阿四不忍心地提醒道。 青狸怔愣许久才点了头,哽咽叹息道,“他瘦了......” 那一个瞬间,阿四只觉得眼睛鼻子喉咙里全是酸涩,“青狸......” 阿四完成了崔判官所交待的任务,按理可以回阴司复命了,但是她只是先将暗探全部遣回。 阿四知晓青狸的心结,不敢争取,不敢质问,害怕从他口中听到你是谁,害怕更深的伤害!阿四第一次知道,生离,比死别更痛苦。隐忍,真的太难太难,阿四决定不要忍! “阿四不要!”一直在自己世界伤心的青狸没有注意阿四,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阿四已经朝着木言之的方向追去。青狸怕被人注意,丝毫不敢追上去,只能在原地急得团团转,暗怪自己大意。 再说阿四一阵急追,一盏茶的功夫就从人群中找到那对俊男靓女。 “木言之你个忘恩负义的混蛋!”一声大喝,阿四旋风般刮到两人面前,不待人反应过来,一巴掌狠狠甩在了木言之脸上。 白皙的面庞瞬间映上了五个指印,木言之眉头紧蹙,喝道,“姑娘哪位,在下何时何地得罪于你,竟然何故出此重手?” 阿四脑中嗡嗡作响,一巴掌下去只觉得痛快,见此脖子一扬,“你管姑奶奶是谁?姑奶奶问你,你记不记得青娘?” 此处正值闹市,阿四这声质问很轻,但木言之明明是听见了。他呼吸一滞,僵立在当场。口中念叨着,“青娘......青娘......”又是低头又是皱眉,似乎这两个字让他绞尽脑汁。 阿四心中欣慰,凡喝了孟婆汤之后,从未有人能记起过去。这木言之能有这种感知,可见曾经的确对青狸动过真心。然而未等她感慨天下有真情,木言之下一刻便面无表情道,“在下不认识,再说这青娘,一听便是流落风尘的妓子。在下堂堂风城的少城主,难道会饥不择食沾染上这些肮脏之物!” “你!”阿四面沉如水。 陆双双起初被怔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简直就是怒火冲天。“你这个疯子竟敢打我的言之!”叫嚣着扑到阿四身上就是一个巴掌。 木言之见状连忙抱住陆双双,阿四闪得飞快,很轻松地躲了开去。陆双双见一巴掌落空,喉间怒吼,厉声尖叫,“贱人贱人贱人!”她忽然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双眸通红,瞪得几乎要将眼眶崩裂般,那样子,五官扭作一团,狰狞可怖! 这陆双双好古怪! 此时周边不少人驻足围观,阿四暗道一声太冲动,脚下一错,擦着围住自己的下人朝外挤去。 阿四转过一个街口,正要往前跑。斜刺里伸出一只玉手,抓住她轻轻一扯,便将她扯进了一台轿子里。 轿帘落下,坐在里面的正是青狸。 阿四大大地喘了口气,“你怎么没先回去,我们快走,被人盯上就麻烦了。” 青狸无奈道,“原来你还记得不能被人盯上。放心吧,我看过了,没有可疑之人。” 阿四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捂住自己胸口的伤处,怒骂道,“青狸,这木言之不是好东西,他说青娘是......” “青娘本就是红尘中肮脏之人。” “你......”阿四忽而心中一跳,“你都听到了?” 阿四这才发现轿子中的青狸泪凝于睫,将落不落,脸色凄冷。她拉住青狸的手,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四为了青狸揪心不已,同一时刻的木府内,也有人惶惶不安。 此人却是城主木惊天。 木惊天伸手擦了擦额上汗珠,保养得宜的脸上布满惊慌。他对面坐着一个男人,白帢青衫,正不急不缓地品着手中的香茶。 木惊天咽了口唾沫,试探着说,“在下愿为主公分忧,欧阳先生,明日我就安排下去,让我那不孝子早日成婚。” 那欧阳先生微微一笑,道,“木城主德才兼备,实乃栋梁之才,屈在这小小风城,可惜了。” 木惊天心里一松,转而又大喜道,“多谢欧阳先生指点,在下愿为主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豪言壮语并未马上得到那位欧阳先生的回应,他只能忐忑地低着头,耐心等待。 半晌,对面之人才抬头第一次正眼看他,阴沉沉地说,“主公如今让木城主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陆府的全部家 财!木城主,你已经慢了不止一两天了......” 言罢,茶盖被丢在茶杯上发出“嗒”的一声响。声音清脆动听,回荡在寂静诡秘的房内,也深深敲进了木惊天的心里。 ☆、第9章 往事不可追 青狸病倒了。 自从传来木言之与陆家千金即将大婚的消息,她便一病不起。 重伤未愈,又加上心力交瘁,实非常人所能忍。阿四徘徊良久,还是叩响了青狸的房门,今日是木府大喜之日,她实在不放心青狸。 “青狸,你怎么起来了?” 青狸见阿四进来后微微一笑,当窗理了理云鬓,回头问她,“我睡得太久了,想起来动一动。阿四你看,我气色好点了,这样好看吗?” 青狸今日着一身淡紫,轻纱罗裙一层一层地堆在脚下,宛如一朵艳色牡丹。她乌压压的云鬓高绾,青黛扫眉似远山,唯一不足的是脸色过于苍白。红润的胭脂涂在脸上不见妖娆,反而如同白纸上抹了一层红墨,更显憔悴。 阿四不知道怎的,心中愈发难受,“好看。”说完似觉得不够,又紧接着连连点头,“青狸最好看,简直沉鱼落雁。” 青狸垂了垂眼皮,苦涩道,“阿四何必骗我,我如今病骨支离,哪里称得上沉鱼落雁。” 阿四坐到她身边,小心翼翼道,“青狸,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吧。” “我不难过,”青狸摇摇头,她拉住阿四的手,“阿四,我想去木府。” “不行,你不能去!”阿四想也不想就回绝,“木惊天视你为眼中钉,你这是要去送死么?”风城少城主迎娶富家千金,这木府大喜之日,青狸去了只有伤心抑郁的份。原本就心身交病,如此一来,只怕更会加重病情。阿四见青狸垂头不语,缓了口气,劝道,“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哪一天恢复了再做其他打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现今这情况,要是被木惊天发现,我们逃命都来不及。” “可是,”青狸抬起头,眼泛波光,“不去,我这病更好不了。阿四,我想再看他最后一眼,就最后一眼......” 你忍辱负重,等了他一年又一年,只是为了看他一眼吗?青狸,你这是何苦?阿四张了张嘴,最终在青狸的苦求之下将这些话咽进了肚子里。 张灯结彩的木府,下人们连走路都轻快了许多,愁云惨淡许久,如今总算是拨开云雾见彩云了。 风城少城主大婚算是城中一大盛事,所以木府可谓是贵客盈门,络绎不绝。木大总管今日忙上忙下,恨不能掰成数份,孰料府中那位贵客偏偏要他亲自去送茶。虽然城主吩咐了要小心服侍,但送茶这种小事就不用亲力亲为了吧?于是,当有两个相 貌清秀的小丫鬟走近时,他随意指了其中一个,吩咐道,“你,送壶茶去东厢房,记得要最好的龙井。” 两个小丫鬟正低着头往大堂方向走,闻言齐齐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木大总管见状不耐烦了,“是昨日新来的吧,还不快去,东厢房的可是贵客,伺候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要是怠慢了贵客,等下十个脑袋都不够你砍的!”言罢,也不等人反应,指了指方向就急急忙忙离去。 “青狸,我去去就来,你切记不可轻举妄动,万事小心。” 原来,这两个小丫鬟正是乔装改扮的阿四和青狸。不巧的是,两人刚刚混进来,就碰上了木总管。阿四怕引人注意,只能和青狸先行分开。 按理,东厢房一般住的都是主人儿子或者东床快婿,也不知木府这位贵客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木惊天这般看重。思忖间,阿四已经托着茶盘站在了其中一间厢房门口。门内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听起来都是中年男人,言语间神神秘秘,有几分古怪。 “欧阳先生,风城事了,我们是否即刻赶往听云山?” 此人口气较急,另一人却显得慢条斯理,“不,邕州城背靠听云山,我们去的不是听云山,而是邕州城。” “可是,邕州城乃边陲之城,又值南疆暴、乱,主公他......” 被称为欧阳先生的人不待他说完,便接口道,“兹事体大,我等只需领命,揣摩上意只会令主公不喜。再则,主公他自有安排,届时......” “谁?” 阿四正好奇他们口中的“主公”是要有如何安排,房内一声暴喝,随之,房门“砰”地一声被拉开,里面窜出一人。 此人人高马大,太阳穴微微凸起,正目光如炬地瞪着阿四。阿四吓得连忙低下脑袋,暗恨自己多事,于是假装害怕至极,颤抖着声音哆嗦道,“奴婢奉木管家之命前来送茶水。” “那还不进来?”那人冷哼一声,吩咐道。 “是。”阿四急忙进门,将茶水放下,然后慢慢地退了出去。 “慢着,”眼见着就要到门口,那位欧阳先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抬起头来。” 阿四猛地站住,余光瞥到一截青衫下襟,脑中思绪万千。她虽是阴司中人,又在查察司领命过,但除了上次围杀武林盟主,手上接触的案子大多不太重要。这欧阳先生的名号,从未听闻,应该无碍吧?想到这儿,她站直了身体,缓缓 抬头。 正在此时,身后大步走进一人,郑重道,“欧阳先生,惊天有一事相告!” 来人竟是木惊天! 阿四慌忙躬身低头闪到一旁,只听那欧阳先生问道,“木城主,此时应是少城主拜堂吉时,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托欧阳先生的福,今日一切顺利,至于犬子拜堂这等小事,岂能与主公之事相提并论。”木惊天顿了顿,似乎这才看到站在一边的阿四,一皱眉道,“木管家怎么叫一个小丫鬟前来伺候,这里没你的事儿了,下去吧!” 阿四巴不得早点走开去找青狸,于是答应一声,匆匆退出门外,顺手将门带上。走开之前,只听得什么军资之类的,阿四皱皱鼻子,原来是朝廷的走狗。 话分两头,再说另一边的青狸。 青狸迷路了,她提着灯笼,穿廊过院,满目尽是红灿灿的喜庆。那些耀眼的红火,几乎要将满天繁星也盖了过去。木府前院人声鼎沸,歌舞升平。丝竹之音袅袅传来,不依不饶地钻进她心里,将胸腔之内的所有都狠狠搅碎。青狸明明在大口大口地呼吸,却仍然觉得要窒息而亡。 所以,当她终于找到拜堂所在之时,新人早已就位。 青狸一直知道,她的言之相当英俊,却仍想不到他穿上这身红袍是如此的俊美夺目。他一如既往的嘴角含笑,那种笑如沐春风,此时却又多了些别的东西。供桌横卧,上设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后方悬挂着神宗神幔。而高堂上,有一贵妇人含笑而坐,青狸知道她是木言之的继母,如今的城主夫人李氏。 青狸看着这场景,眼眶湿润,心中滋味难言。 犹然记得多年前的那时,你我海誓山盟,以日月为证,共拜天地。你曾不屑世俗礼仪,亲手为我绾发勾眉,笑说要陪我到天荒地老。我当时喜极而泣,却因着不可告知的身份调侃,“如果有一天自己先去,千万不能将我忘记。” 你当时是如何答来? 哦,你执我之手,指天为誓,“如果有一天你先我故去,那么下一世,我一定要再次找到你,娶你为妻!” 言犹在耳,如今我就在你身边,你却正牵着别一个她喜结连理。你们一下又一下,依着傧相的唱诺行三跪九叩之礼。言之啊言之,此时此地,如果我出现在你面前,你是否能想起我们的承诺,想起世上还有一个我? 模糊间,傧相声音更加宏亮。 “跪,献香!” “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堂上,宾客亲友殷切祝福,喜笑颜开。角落里,有个不知名的小丫鬟,泣不成声。 青狸自问,是不是那些回忆都是幻觉?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与之耳鬓厮磨,与之琴瑟和鸣,誓要与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而现如今,你眼角的爱意怜惜都给了对面那个女人,你们执手叩拜,得到全世界的艳羡称赞。 丝乐齐鸣,喜气洋洋,青狸觉得自己顿悟了。 那就这样吧...... 白驹过隙,时过境迁,原来唯一不变的只有心中的回忆。 回忆中的言之永远都是我的言之,我会独自坚守下去。而你,就让我用成全,祝福你们白首偕老! 青狸最后看了一眼红袍加身的木言之,再无留恋地转身,踏步,离去。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身后丝竹喧嚣,心中平淡如水,可惜的是这份平淡尚未维持多久,就被一阵嘶叫打破!欢庆的人群中陡然间一阵骚乱,青狸回身看去,发现始作俑者不是他人,竟是今天的新娘子——陆双双! 新娘陆双双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蓦地扯开冠上红帕,伸手抓住身边喜婆就是一阵撕咬! “啊!”只听得喜婆惨叫一声,双手捂住眼睛,下一刻便是满脸血污地翻到在地。而不远处的地上,有圆圆的事物一路滚动,竟是两颗人的眼珠!陆双双厉声尖笑,面目狰狞,十指尖尖上血水滴答,回身就往人群中抓去! 宾客们见状惊恐万分,纷纷四下逃窜。木言之离得较近,连忙叫上傧相一起上前制止。诡异的是,这陆双双好似被厉鬼附身,猛然间力大无穷,一个回手就将三人甩开。这情况,如果阿四在的话,必然会忆起大街上扇巴掌那一幕。 这陆双双果然有问题! 此时反应最快的当属城主夫人,她高声吩咐下人,“按住她!按住她!她这是之前受了刘氏的惊吓尚未好全!” 于是,小厮、丫鬟纷纷加入,喜堂上瞬间乱成了一锅粥。木言之顾不上其他,起身就去拉陆双双。 混乱中,惊、变突起,陆双双不知从哪个女人头上抓下一根簪子,回手就朝身边的木言之刺去! 木言之离得实在太近,根本躲闪不及,心中暗叹一声 “我命休矣”,只能闭着眼睛等死。然而疼痛迟迟未来,身上却忽的一暖。他奇怪地睁开眼睛,只见有一女子正挡在身前,脖间鲜血长流,慢慢往旁边地上倒下去。 不知为何,木言之心中一空,慌忙伸手将她抱住。 喜堂前,红烛下,周遭惊叫连连,他们两人却安静地相拥而视。 青狸欣然一笑,犹如百花齐开,美不胜收。 她颤抖着伸手,想要抚摸木言之脸庞。木言之下意识地接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双唇微颤,问,“你是谁?” 青狸胸口起伏急促,万分不舍得看着木言之,双唇几番张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木言之见状焦急万分,明明从未相识,却不忍不住泪流满面。他有种预感,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正从他心口剥离,一点点远去。木言之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女子,一遍一遍用眼光描摹她的眉眼,竟是无语凝噎。 青狸还是在笑着,她想起多年前的月下花前,他曾说,“我怎么会忘了青娘呢,就算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忘记春风渡口的小青娘啊!” 青狸释然了。 流离半世,能与你相知相许,亦是足矣...... 所有的疼痛与辛酸就这样忽而远去,恍然间,青狸又一次看见那个眉如远山的男子,他唇角含着一抹缱绻的笑意,穿过薄薄的雨雾,踏舟前来相迎...... 阿四赶到的时候,青狸正躺在她思慕已久的男人怀里。她面带微笑,却已然断气,刺眼的血液染红了她粉色的胸襟。身边的男人双目无神,泪如雨下。他口中念念有词,失魂落魄地抱着青狸的尸体不肯松手。 阿四犹自不信一般,蹲下身拉住她已经冰冷僵硬的手,唤道,“青狸......” ☆、第10章 另有其人 红烛高照的喜堂混乱不堪,供桌被掀飞到角落,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人,各个呻/吟不已。也不知是谁的鲜血,正好溅在了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上,红艳艳的异常刺眼。 混乱一直持续到木惊天的出现才得以结束。稍加清点后发现,死两人,重伤三人,还有数十人轻伤。青狸被一击毙命,还有一位宾客被当场戳破了肚皮,陆双双甚至残忍地拉出了一部分肠子。 那血腥的场面,直接吓晕了一众夫人女眷。在场众位不约而同地想起陆府那宗命案,这种死法,与那陆府丫鬟的死法可谓惊人的相似。虽然陆双双已经被带走看管起来,众宾客依旧惊疑不定。 也有胆子稍大点的,上去安慰木言之,“那刘氏太过狠毒,把好好的一个千金小姐吓得疯疯癫癫。看装扮,死了的应该是个丫鬟。少城主切莫伤怀,她这也算是尽忠了。” 木言之从青狸死后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直至此刻,才赤红着双眼怒喝,“你闭嘴!” 那宾客被吓得一哆嗦,缩着脖子就躲到人群后面去了。 木惊天见状面露不满,“此事自有爹爹替你做主,言之,快放下,回房去看看你媳妇儿。” 木言之闻言倏地后退到墙角,将怀里的青狸抱得更紧,一脸警惕地说,“爹,你告诉我,她是谁?” 木惊天浓眉一立,“逆子!这就是个新买的小丫头,你这样抱着成何体统!” “新买的小丫头?”木言之惨然一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我一定认识她,你到底瞒了我什么?”说完,他忽然转向阿四,“是你?”略一沉思,问道,“她是不是,就是青娘?” 木惊天大吃一惊,怒喝,“胡说八道!什么青娘红娘!来人,少城主惊吓过度,给我带下去!” “谁敢动我?”木言之死死抱住青狸,“你果然有事瞒我,怪不得总会有人对我欲言又止,偏偏问他们又不肯说。原来都是你!” 阿四心头百般滋味,可是这又能如何呢,青狸......她已经死了。 木言之却似浑然忘记了青狸已死这回事,他不依不挠地追问阿四“你肯定知道,你来说,”他双眸崭亮,毫无形象地抱着青狸重重跪下,“我求你,你告诉我。” 阿四此时心如刀割,为了青狸,也为了木言之。 她斟酌一番,简单道,“她是青狸,你叫她青娘,你们两情相悦却被你父亲阻拦,最终抹去了你的记忆 ,追杀青狸。青狸九死一生,总算回到风城找你,不料被你父亲打成重伤......”她掩去了阴司相关事情,将两人的恩恩怨怨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孽障!竟由得一个外人妖言惑众!人呢,都死了?还不快把少城主带下去,把这个信口雌黄的女娃娃给我丢进大牢!” “是!”随之,一众小厮朝他们围了过来。 阿四暗叹一声糟糕,侧身与木言之并立,思量着该如何脱逃。众宾客见状分外尴尬,只得僵立在原地。 于是,场中就忽然安静了下来。 正在此时,堂外传来一声喝喊,“城主,手下留人!” 声音清透响亮,紧接着,传来了轮子碾过石板的声音。 观望的人群自动一分为二,让出一条小道。阿四就看到有人墨发白衣,斯斯文文地坐在轮椅上,被人渐渐推到场中央。 此人正是多日不见踪影的苏幕遮。莫名的,阿四长吁一口气。她暗暗朝他投去希冀的目光,不料苏幕遮也正巧回眸看了过来。他看起来神色寡淡,只是朝阿四略一颔首,双眸却幽如深壑,让阿四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好在苏幕遮只是一扫而过,下一刻便对上了风城城主木惊天。 “木城主,在下乃鲁南苏幕遮,今日不请自来,是有一事相告。” 话音刚落,周围便传来阵阵吸气声,接着便是七嘴八舌的纷纷议论。 “鲁南苏幕遮?竟是舞勺之年便中探花的鲁南苏公子?老天,我有生之年总算有幸一见!” “苏公子果然是浊世翩翩佳公子,这一低头一抬眼,能与之相比的,想必也只有当朝太子一人而已。” “相貌气度固然出众,但这一介庶民怎能与皇室相比?你还是少说几句,小心祸从口出。” “那有什么,苏公子束发之年便能智退姜国三千玄甲骑兵,怎是一般庶民能比?再则,太子当时还是七皇子时就曾三顾茅庐,只为求得苏公子入世,只是苏公子散漫惯了,才一直未答应。” “也是。不过苏公子今日怎么会出现在我们风城的木府,这腿又是怎么了?” ...... 惊者有之,喜则亦有之,众人一边讨论得兴致勃勃,一边竖起耳朵瞪起眼睛围观,深怕错过任何一丝细节。 这关键时刻,苏幕遮姗姗而来,饶是叱咤风城的木惊天也不得不掂量着说话。于是 ,略一沉吟,他客气道,“不知苏公子远道而来,有何赐教?” 苏幕遮表情微妙,他一字一句道,“苏某今日前来,只为陆府命案一事。” 话毕,场中骤然寂静无声,静到连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得见。事实上,几乎所有人心中都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些人中也包括木惊天。从刚才这些事情看来,陆府的命案恐怕另有隐情。但如果任由这事态扩大,岂不是要影响主公的大事?可是拒谈此事,又显得自己虚心,这众目睽睽之下...... 木惊天游移不定,最终只能道,“苏公子,如果本城主没有记错的话,这陆府一案已结。连这破案的关键,也都是苏公子你亲自写信告知,不知今日旧事重提,是何道理?” 苏幕遮面不改色,回道,“说来惭愧,苏某无意间得知此案,查探时被那裘老四抓走,险些命丧黄泉。脱困后尚未复原便急于揪出真凶,竟被那凶手摆了一道。”说到这儿,他凤眸一转,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过在场中人,最后将目光定在木惊天身上。 木惊天心中警铃大作,心跳陡急,不禁挺直了脊梁,按捺着问道,“苏公子这是何意?” 只见苏幕遮嘴角一勾,笑痕未深又匆匆隐去。他正色道,“凶手另有其人。” “谁?”场中众人不由得齐声问道。 “陆府的千金大小姐,也就是今天的新娘——陆双双!” ☆、第11章 参不透 那日,木府喜堂简直是一个神奇的所在,变故突起,喜堂变丧场。接着,鲁南苏公子如天外来客一般降临,当着风城权首和满堂宾客侃侃而谈,至此陆府一案终于尘埃落定。 原来,陆府千金陆双双竟是真正的凶手。 她患有失心疯,此种病患,发作时神志不清,却暴戾非常,力大无穷,甚至无故攻击身边之人。 苏幕遮为了证实此事,将陆双双母亲陆夫人的死因也翻了出来。陆夫人生前便患有此恶疾,当年生下陆双双没多久又突然发作,结果一不小心掉进湖里溺水而亡。陆双双肖其母,年过十八之后竟也开始发作。第一次发作时,也就是案发当夜,刘氏正与小姑陪儿子玩耍,谁知小姑突然发狂,活生生掐死了一个丫鬟。大惊之下,刘氏护子心切,第一时间将儿子推出了门外。好在动静很大,门外留守的小厮丫鬟冲进来才算救了剩下的两条命来。没想到的是,贴身丫鬟小荷禁不住吓,竟直接跑出去嚷嚷了开来,这才引来了官衙仵作。 事情闹开以后,陆家老爷辗转难眠,连夜将爱女陆双双送到了别院,并遣了儿媳刘氏前去照应。 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本想杀了小荷灭口,顺便栽赃嫁祸,却引来了个苏幕遮。苏幕遮岂是一般人,别说嫁祸,就是死在陆府,他们都有口说不清。于是,只能咬咬牙,临时命裘老四将他们送去别庄灭口。好死不死的,裘老四那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让这两人给跑了! 陆老爷一晚上心惊肉跳,急急忙忙与儿子一商量,终于想出了个万全之策——那就是让儿媳妇刘氏顶缸。于是,就出现了公堂上刘氏认罪那一出。而再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刘氏再也没有那份平静,她形销骨立,跪在木惊天面前嚎啕大哭。原来刘氏替小姑顶罪之后,陆家不但不遵守约定帮助她娘家人,竟不允许她见亲生儿子。儿子就是她的命,这跟刮她心肝没有任何区别。苏幕遮前去游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带来作证了。 铁证如山,一心偏袒陆府的木惊天当场色变,义正言辞地嚷着要严惩不贷!随之,命人将陆府一众人全部捉拿归案,陆双双更是被严密看管。没过几日,风光一时的陆府就再也不存在了,据说连那栋宅子也被收归官府。 阿四再一次觉得人世无常,现实中的悲剧往往比戏文里唱的还要曲折离奇,跌宕起伏。比如陆府,又比如,青狸和木言之。 阿四至今仍记得,那个叫木言之的男子,抱着青狸的尸首跑了不下十家医馆。那 种执拗与不肯相信,让任何人看了都觉得痛彻心扉。她曾也去劝说让青狸入土为安,可木言之每每泪流不停,反复解释:我不想娶双双的,可是爹爹不让,所以我才会在陆府凶案那夜去找双双和谈,我只是把她当成妹妹而已。虽然我不记得青娘了,可是我知道自己不能娶她。我后来怎么就心软松口了呢?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木言之最终还是安葬了青狸,只是他再也不会笑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歌声缭绕的春风渡口对岸,总有这么一个神色凄然的男子,他每每都要租一条船,什么都不做,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船头,隔着碧波绿水瞭望对岸,久久不去。偶尔,也会有路人询问他在等谁,他每次都会思量许久,然后痛苦地摇头。 而阿四知道,他要等的那个人,再也等不到了...... 陆府的凶杀案被列入了风城的十大凶案,多年之后,还被人们津津乐道。当然,同时被人们挂上嘴边的还有那位惊艳绝尘,气度从容的苏公子。 想到那位苏公子,阿四觉得自己此次出门还是很幸运的。那天听苏右说苏幕遮的生辰快到了,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阿四绞尽脑汁,最后决定绣个荷包给他。 所以,某天的早晨,阿四逮住了正要出门的苏左,亲手将荷包递了过去。“苏幕遮两次相救,阿四实在不知如何感谢,劳烦苏左大哥将此荷包转交给你家公子。” 苏左犹豫了很久才面无表情地接了过来,阿四心想果然是苏幕遮的家仆,连木着脸的表情都一模一样。不料苏左拿着荷包看了又看,抬抬眼皮问道,“这是给我家公子的?” “是啊。” “这上面绣了什么?” 阿四闻言俏脸一红,“阿四不善女红,但也实在拿不出其他东西,就是一份心意。苏左大哥是不是怕你家公子不喜欢这荷包?唔,如果他不喜欢扔了就好,苏左大哥不必为阿四烦恼。” 苏左万年黑的脸上鲜少出现了惊奇的表情,他张了张嘴,不确定道,“但是阿四姑娘为何要绣个......绣个屁/股在上面?” 咔擦! 阿四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她脸色从红转白,又从白转黑,最后暗吸一口气,“苏左大哥你仔细看,这是个绣了桃子的荷包!” 苏左脸一僵,极其不自然地弯了弯唇角,“哦......我看花眼了,的确是个粉色的......桃子。” 这时,苏右从月门处拐了进来,“苏左你怎么还在这儿?”苏右比苏左要开朗一些,熟悉之后,阿四跟他的交流也更多。他见苏左拿了个荷包杵在哪儿,阿四脸色也不太好,便笑嘻嘻道,“哟,这哪儿来的荷包?” 说完,手一伸便夺了过来。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苏右险些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说苏左,这是谁给你送的大礼啊?怎么绣个屁/股在上面?” 苏左依旧是面无表情,他瞥着快笑趴下的苏右说道,“这是阿四姑娘送给公子的寿桃荷包。” “啊?”苏右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把荷包凑近眼前仔细研究了一番。这乱七八糟的一坨线堆在上面,瞧这形状,明明就是一个屁/股嘛!他看看脸色铁青的阿四,又看看一脸忍笑的苏左,小心翼翼地笑道,“啊对啊,的确是寿桃,阿四姑娘你看我,今儿还未进食,眼花了眼花了。” 拜托,从小到大给公子送东西的姑娘不少,送荷包的更是多见,只是阿四姑娘这刺绣实在是......说惨不忍睹都是已经是在夸她了。 阿四是真的气到了,手一摊,就要让苏右把荷包还给她。“你们眼光太差,欺负我不懂刺绣么?快还给我!” 可是苏右不但没把荷包还给她,反而纵身一跃,窜到了两丈之外。 苏幕遮老远就看到他们三个人围在那儿嘀嘀咕咕,正打算摇着轮椅去看个究竟,就被忽然窜过来的苏右堵在了半道上,于是不快道,“阿四脸色不太好,你们是不是对人家无理了?” “公子,送你的荷包。”苏右迫不及待地把荷包塞进了他家公子的怀里。 苏公子捏起手上那个奇形怪状的荷包,斜睨着苏右,道,“又是哪个脑中无物的女人送来的,谁让你们收下了?”无意间瞄了一眼荷包的花样后,突然皱起他那双好看的眉毛,奇道,“咦,谁在上面绣了个屁/股?” 苏左、苏右:“......” 阿四,“苏幕遮!” 阿四一气之下,几天都没有出门,连苏幕遮三人离开也没去送上一送,直到青狸的头七回魂夜。 时至夏末,夜风微凉,皎白的月光照在孤零零的墓碑上。碑上有血红的字迹,上书:爱妻青狸之墓,夫,木言之立。 阿四将祭品放好,又斟了满满一杯酒,正打算倒在坟前,却不由一顿。墓碑后的阴影里 ,有人安然而睡。 “木言之?”他睡得太熟,阿四怎么拍都没把他吵醒。木言之满脸胡子邋遢,好好的白衣也变得灰蒙蒙的,褶皱不堪。他早已不复那翩翩公子的样子,此时却眉头舒展,如同睡在自家床上一般安宁自在。 阿四无奈地摇摇头,“青狸,阴司来消息了,我明天就要回去。”她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如何说起,“青狸,木言之他......他虽然因为孟婆汤忘记了很多事,但他依旧记得你,” 阿四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长长一声叹息。回应她的只有凉凉的山风,敲在山间的每个角落,呜咽有声,如泣如诉。 而就在不远处的月影里,有人一袭青衫,背手而立。他朝身侧的黑衣人说道,“木惊天怎么就突然死了?他武艺高强,这是怎么回事?东西都运过去了吗?” 黑衣人恭敬地回道,“回欧阳先生,属下们赶到的时候木城主被一剑封喉,已经死去多时了。好在东西都早早运出去了。” “木惊天死得蹊跷,我先去邕州城,你查查清楚再来与我汇合。” “是。” “慢着,”那欧阳蓦地脸一沉,吩咐道,“木府那个不小心闯进来的小丫头,你记得去查一查。” 黑衣人闻言一愣,“欧阳先生可是认为这小丫头与木城主之死有关?” 欧阳微眯了眯眼,“不,我总觉得她有些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顿了顿,接着又道,“另外,调查一下苏幕遮最近的动向。切记,要暗中行事,决不能惊动他!这鲁南苏公子的名号,可不是白给的......” “是” 夜凉如水,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阵风吹来,影子便跟着奋力扭动,诡异非常。 ☆、第12章 夜半鬼敲门 那少年不知道是伤到了哪儿,半身染血,脸上血迹模糊,一双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黑洞洞的好似要将万事万物吞尽。巷子里脏且乱,连日的雨水冲刷下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只见少年扶着墙,一路跌跌撞撞,几番摔倒又立马爬起来不要命地跑。 小巷里很安静,除了簌簌的雨声,还能听到少年急促的喘息和凌乱的脚步。她急忙撑开手中的油纸伞,几步都溅起了难闻的积水。吃力地踮起脚,把大部分偏过去遮到佝偻着的少年身上。 “喂,你,要躲雨吗?”她这样小心翼翼地问道。 彼时不知哪家的歌女正倚窗而歌,“半城柳色半城烟,一袭青衫照万年。春风湖畔阑珊院,透骨朱砂画缱绻。”歌声低迷又缠绵,远远传来,萦绕在她心间。 她很用心地去看近在咫尺的脸,却是朦朦胧胧,怎么也看不清楚。 忽而,她又潜伏在烛火微弱的营帐里,怀抱着一个滚烫事物。后方传来异响,未及回头脑后就一阵剧痛,然后就是天旋地转。烛火突地用力跳动了几下,便“噗”地一声归于黑暗,也不知道背后是人是鬼…… 后脑勺的疼一阵胜过一阵,如同有人用锤子将一根根长钉敲进脑袋里。“唔!”随着一声痛叫,阿四“唰”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黑影重重的树林,偶尔有风吹过,便随之摆动。 “又是这个梦......” 脏乱的雨巷、营帐内的偷袭,自从在阴司接任孟婆之后,这个梦境就很少梦到了。似曾相识又全然不明白始终,每每醒来都是头痛欲裂,万分折磨人。她按了按太阳穴,脚边的火堆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天色将亮未亮,也没了睡意,便靠在树旁发起呆来。 离风城之事已经过去三个多月,这次的目的地是最南边的邕州城。邕州城乃国之南界,有听云山做天然屏障,是兵家必争之所。四十年前,小南国不堪交趾国突袭掠夺,损伤惨重,为免国内暴、乱突然引兵北伐轩辕国。当时的轩辕国,在前朝哀帝的统治之下非常混乱,竟不敌小小南国节节败退。那时今上武帝仍是将军之身,年不及弱冠,由于大败北方鞑靼而镇守北疆。小南国消息传来,当时的哀帝听信阉党谗言,夺其北方军权,只给了五万兵马便命其千里奔骑营救。不料,武帝和武后就是带了这区区五万人马,收服小南国,逼退交趾军马五百里。最后在听云山发动兵变,黄袍加身,被拥立为武皇。随后,武皇重整人马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口气攻陷了十座城池。老百姓早已不堪 前朝统治,纷纷支持加入。转眼间,人马已近二十万,浩浩荡荡一路北上,势如破竹,直取京师! 今上称帝后收小南国,改名邕州,立帝后双像于听云山脚之下,以示永保邕州百姓,并对交趾国严防警戒。而今,今上年近花甲,对邕州依旧分外关注,前不久便派了赫赫有名的虓虎大将军何守正前来平定邕州暴、动。而她此次的任务,便是协同查察司天眼和罚恶司刑关,共同保护这位虓虎大将军。 “阿四,想什么呢?”对面坐下一人,笑嘻嘻地问话,“你总时不时发愣,你不知道吧,你发起愣来就一点都不机灵了。” 阿四闻言收起满腹心事,轻笑一声,“天眼,你捡了便宜还卖乖么?我的愚钝岂不是正好衬托出你的聪明?” 这人正是阴司四大判官之一的查察司天眼,他约莫三十上下,长了张再平凡不过的脸,唯一能让人记住的就是那口白亮亮的牙齿。天眼统领查察司上下几百号精英,打理全国各地暗桩。可是恐怕谁也想不到,闻之色变的四大判官之一,天眼却与刑关全然不同。由于在查察司待的半年几乎没被派出去过,阿四其实很好奇这完全不上道的男人,是如何坐上这查察司宝座,又是如何御下的。 回头瞅了一眼依旧横卧而眠的刑关,阿四压低声音道,“我很奇怪,为何崔判官要将我们三个放在一起执行邕州的任务。” 天眼也随之瞥了一眼刑关,心领神会道,“这家伙就是讨厌,天天冷着张俊脸,我也不乐意跟他一起。不过他就是外闷里骚,我有一次无意间发现了个很有趣的事情。”说到这儿,他咧着嘴抬抬眉毛。意思是,快来问我啊快来问我啊,问我我才说。 阿四对这厮已经习惯了,动不动就自以为神秘地笑得见牙不见眼,干脆配合道,“是什么有趣的事情,说来听听?” “嘿嘿,”天眼眼睛一眯,捂着嘴乐了好一会儿才凑过来,说,“刑关的亵裤,每条上都要绣有一只小鸡!” “噗!” 酷霸狂拽叼的刑关大人,果然,口味非凡啊! 阿四和天眼两颗脑袋凑在一块儿,笑得眼泪鼻涕都要出来了,还是停不下来。 “何事惹得二位如此开怀,说出来刑关也跟着乐一乐可好?” 阴测测的声音让两人的闷笑声戛然而止,都呆呆地正襟坐好,一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齐声道,“刑关你醒啦?” “唧唧喳喳半天若还是不醒, 我估计都已经死了好几回了。”刑关黑着脸,往二人面前一坐,冷冷道,“此次邕州之行事关重大,出门前崔判官刻意叮嘱多次需谨慎行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二位如果精力过旺,不如多想想进了邕州城如何探听一下各方消息。” 阿四点点头,阴司此次任务的确非同一般,至少她从未听说过,有哪一次任务能劳动两大判官一同出现的。 天眼那厮刚才还浑身不正经,此时却把背挺得直直的,虎着脸说,“刑关放心,暗探早已先一步进行,待我们进了邕州城便可知晓。” 阿四打量了下周围,不放心道,“阴司这次给我们安排的身份是师兄妹,这身份也不知能不能得到虓虎大将军何守正的信任。他不是一般人,不好糊弄吧?再则,何守正此次是为镇压土司余孽的暴、乱,那我们是否只要防备这些人就够了。” 天眼呵呵一笑,轻松道,“阿四放心,这师兄妹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刑关安的可是何守正私生子的身份。” 说完,意味不明地将目光放在了刑关脸上。阿四不明所以,循着视线颇为疑惑地看着刑关。刑关面有异色,冷哼着转移了话题,“查察司的本事刑关并不怀疑,但是你们也知道,我们如今已经是半只脚踏入了邕州界。今上自从颁布执行‘改土归流’便一直受到当地多方土司阻挠,此次暴、乱本身并不严重,严重的是这些村寨竟拧成了一股绳,还推了个酋长出来。” 天眼难得正色地点头,“何守正毕竟是沙场出身的将军,那些刺杀的宵小我们倒不必在意,需要留意的是......”他顿了顿,似乎颇为忌惮,“我们需要留意的是蛊毒,邕州多苗寨,苗人盛行养蛊,此物防不胜防啊。” 蛊毒非一般毒物,不但能让人在无意中中招,中蛊者往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甚为惨烈。武帝上位之后对巫蛊禁了又禁,但此物禁无止境,如今大家是谈蛊色变。 阿四心中一紧,疑惑道,“阴司能人众多,善赏司规仪不是精于岐黄之术,为何不参与此次邕州之行?” 刑关不屑道,“我也想知道,为何先生指名要你参与,只盼你别关键时刻傻乎乎地,发呆发愣拖了我们后腿。” 天眼见刑关此话太过刻薄,忙安慰道,“阿四也不差,上次风城之事做得很好,先生甚为满意。况且,阿四也会熬草药,恩,也算是会点医术的......” 刑关瞧对面两人那心虚样,丝毫不留情面,“ 她的确会熬药,只是除了孟婆汤什么也不会而已。 风城之事我也有所耳闻,的确是救了那木言之一命。不过这完全是那苏幕遮的功劳,更何况,青狸也死透了。” 再美的花也能被说成一坨屎,查察司刑关大人就是有这个本事。气氛越到后面越僵,于是三人也不等天完全亮了,一致决定提前起身赶路。 晨风微凉,吹在赤、裸的皮肤上就有点冰,沁得阿四连着打了几个冷战。 “麻烦!”刑关见状居高临下地斜了她一眼,随后抬脚走到了阿四身前。他身高体阔,往那一站,风就小了不只一点点。 阿四心中一暖,轻轻道,“多谢了。” 刑关却是理也不理,自顾自地往前走。倒是天眼窜到了阿四身侧,“阿四,你说这到处都是蛇虫鼠蚁的,一踩一个准,怪不得这边的人喜欢弄些虫子吓唬人呢。” 没等阿四回答,前面的刑关道,“山中瘴气重,天色又还早,我们慢些走即可。” 天眼嘿嘿一笑,白白的牙齿晃到阿四眼前,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继而又挤眉弄眼地说,“这样赶路多无趣,不然这样吧,我牺牲一下,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他也不管别人同不同意,摇头晃脑,掀开嘴皮就噼里啪啦地讲了开来。 从前有个接生婆,住在山脚下的朱家村,因为接生的手艺不错而远近闻名,大家都叫她朱阿婆。 有一天子夜时分,她美梦正好,却被急切的拍门声吵醒。黑漆漆的晚上,有人抖着声音在嘶喊,“救命啊救命啊......” 朱阿婆开了门去看,门外站了个面生的白衣公子哥,他应该是很急,跑得脸色惨白如纸,满头大汗,哭着让朱阿婆救他媳妇儿一命。朱阿婆很为难,这人明显不是村里的,她年纪大了,又是半夜三更,哪里经得起折腾,于是便婉言拒绝,让他找找其他接生婆。 那公子哥急得狠了,抓着朱阿婆的的袖子不放手,哭着说自己媳妇儿难产,找了很多接生婆都不行,这才跑了远路来求她。只要能救她媳妇儿和孩儿一命,酬金多少都可以。他又是作揖又是求情,朱阿婆最后心一软便收拾了东西跟着他去了。 公子家在后山之上,金砖铺地,琉璃瓦片,真是富贵非常,里面造着精致的亭台楼阁,可惜朱阿婆也没太多心思欣赏就被拖进了产房。情况果然相当危险,小孩太大,产妇又后继无力,再这样拖下去,肯定是一尸两命啊。好在 朱阿婆定力好,经验也足,有惊无险地将那白胖胖的大小子给接生了下来。那白衣公子一看母子平安,这下高兴坏了,赏了一个金锭,又让丫鬟端了清香扑鼻的排骨汤上来。朱阿婆这番下来也是又累又饿,当下也不客气。吃饱喝足,那公子抱着孩子殷勤地送她到门口才算作罢。 朱阿婆待门一关,才发现刚才啃完骨头忘记洗手了。手上油腻腻的很不舒服,便随手往门上一抹,然后按着原路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朱阿婆醒来后便与邻里吹嘘昨晚接生碰到个大富贵的人家,那是如何如何有钱,对她又如何如何客气。邻里听后便道,那后山方圆十里之内全是荒山野林,哪里来什么大富人家,孤坟倒是不少。朱阿婆信誓旦旦说不可能,还将那公子赏她的金锭拿出来给邻里看。谁知,翻开钱袋,哪里有什么金锭,明明是黄橙橙的元宝冥币!朱阿婆当场一惊,心想这小夫妻俩看着都很良善,没想到竟干出这种事情。于是,一气之下按着记忆寻路找到了后山。后山的确如邻里所说的一片荒芜,而昨晚还存在的高门大户变成了一个夫妻合葬墓,上面还映着一个红艳艳的手印。那个手印朱阿婆记得很清楚,就是她昨晚啃完骨头后擦上去的...... 阿四听到这里胃里一阵翻滚,环顾着四周灰蒙蒙又寂静无声的树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天眼毫无所觉,忽然压低了声音贴到阿四耳边,继而道:故事还没结束呢。 朱阿婆想到那些吃进去的骨头,吐了一场,吓得是肝胆俱裂。回家后就关起了大门,坚决不出门了。谁知,好不容易熬到半夜,大门又被拍得“砰砰”直响,紧接着传来一个男人虚弱又颤抖的声音。 说到这儿,那该死的天眼神经兮兮地左顾右盼,故意捏着嗓子,抖着声音嘶鸣:“救命啊救命啊......” 阿四背后汗毛倒竖,伸手就往天眼身上拧去,“你要死啊不准讲了!” 天眼幸灾乐祸地东躲西躲,哈哈哈直笑,嘴上不停,“这故事是我手下讲给我听的,可不是我编出来的。在邕州相当有名,叫夜半接生。” 两人一个追一个跑,正玩得起劲,走在最前面的刑关突然停住了脚步,沉声道,“嘘,你们听!” 两个人被刑关这怵然一声,双双停了下来,侧耳倾听。 山间吹来一阵冷风,冷风凄凄,有什么声音被掺杂着送了开来,“救命啊救命啊......” 那声音似男似女,似苦 似怨,如一条冰冷的毒蛇,一圈一圈地缠上了三个人的脖子。 ☆、第13章 盛装少女 鬼故事才讲完就听到些古古怪怪的声音,这滋味不是一般般的美妙,饶是天眼这种艺高人胆大的家伙也背后凉飕飕。 阿四觉得这深山老林,不管是人是鬼,都不是好事,该是走为上策。刑关则说,世上本无鬼,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于是,三个人打起十二分精神,循声而去。 那一缕缕传来的呼救声很轻,时断时续,三个人在林中东拐西弯,花了不少力气,最终停在了一个岔道的草丛边。草丛里正躺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少女身侧蹲守着一个青色土布衣的男子。 男子面如金箔,显示受了重伤,此时却停止了呼救。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盯着突然而至的三人,他一边不着痕迹地后退,一边用身子挡住身后的少女。 阿四打量了几眼这个包着青头帕的男人,就将眼光放在那昏迷着的少女身上。少女粉脸红唇,着交颈上衣和百褶裙,胸坠多层项圈,头上装饰华丽。她戴了一个雷山型银帽,帽围上布满凸纹动物花卉银片,帽顶有颤枝银花,银帽下缀着齐眉流苏,密匀整齐。花姿绰约,银光闪烁中,长长弯弯的睫毛一动不动。 这打扮...... 阿四三人交换了下颜色,暗叹,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两人的一身穿着打扮,显然就是苗人,尤其是这盛装少女,恐怕不一般。尚未进邕州就碰到两个行踪古怪的苗人,刑关一张俊脸拉得更长,一副不愿多管闲事的表情。天眼则和和气气地问那个男人,“我们路过此地听得呼救声,不知这位兄台有何难处?” 回答他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弯刀,伴随着一声怒喝,“卑鄙无耻的汉人!” 这劈头盖脸的一刀出人意料,却输在功夫粗浅。天眼长腿一抬,身子瞬间挪出刀锋,随后一个回腿蹬在了对方胸口。“砰”的一声,男子不出意外地被踹出一丈之远。天眼一招制敌,阿四和刑关站在旁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三个人本是难得好心,此时却也是怒了,面色不善地看着地上。远无仇近无冤,这人见到他们前来相助反而起了杀心,好没道理! 男子用弯刀撑起上半身,面目凶狠又很得意,一边喘气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应该是苗语。 阿四正奇怪呢,忽觉小腿传来钻心的疼痛,腿一软,竟然跌在了地上! “阿四!” 变故来得突然,刑关急忙弯腰去扶,只看见有绿色的东西,嗖的一声朝那男子飞射而去。而阿 四小腿裤腿上渗出红色的一点,双目无神,犹如被夺去了神魄一般。 天眼气急,风一般地卷到对方面前,抬腿又是一脚,“我们本是好心救你,你竟然偷袭,说,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男子被一脚踩在了地上,仍不死心,左手一挥,一条绿色的东西朝天眼门面射去!天眼冷哼一声,也不躲闪,刷刷刷几剑,地上便多了几段东西。这下刑关看清楚了,那是——蛇!那条蛇青翠碧绿,被天眼砍成了几段,犹自不甘心地扭动了一番才算了事。 天眼当然也看到了,却见脚下的男子突地眼睛一翻,紧接着一阵抽搐,痛得满地翻滚,嗷嗷大叫! 这是怎么回事? 天眼与刑关对望一眼,均是一头雾水,阿四还没怎么样,他倒先要死要活起来。 却在这时,男子又不动了! 他双眼通红,冲着天眼等人一阵狂笑,一会儿苗语一会儿汉语,语速极快。未等人听清楚,他身子一斜,“呕”地一声,口中污秽喷泄而出。他应该极其难受,一口紧接着一口,一开始还是黄白污秽,到后来变成血淋淋的块状物体。那呕声惊天动地,似乎要用尽力气,将脾胃也吐出来才能作罢。 “你装什么蒜,快把解药交出来!”腥臭气冲天,还有股酸腐味儿,天眼不耐烦了,剑尖指着他脑袋,准备要来个严刑逼供。 刑关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第一时间撸起阿四的裤管,并从身上撕下布条紧紧扎在伤口附近,同时倒出两颗解毒丸塞进阿四嘴里。然而情况不容乐观,只见黑色从伤口处快速蔓延,莹白如玉的小腿早已灰败。更让人头疼的是,阿四神情呆滞,脸色逐渐转为青黄,这与一般中蛇毒的状况极其不同。他无法,只能面色铁青地将注意力放在那男子身上。待看清那地上的污秽,刑关忍不住心底发毛,忙大声道,“天眼快回来!” 天眼本不是普通人,被刑关一喝,再往地上一看,差点也跟着吐了出来! 只见地上一滩一滩,湿漉漉血淋淋,尚未消化的食物中间竟然夹杂着热腾腾的内脏。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残缺不已的内脏上攀爬着数不清的肥硕白色蛆虫,它们上下蠕动滚爬,异常欢快!再看那男子,早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眼睛鼻口耳朵中还汩汩地流出血液来,然而他依旧在歇斯底里地呕着。每呕一声,便有大小不一的内脏携着肥滚滚的虫子喷泄出来。 那场面太过恶心恐怖,连刑关都忍不住转开视线,忧心忡忡朝天眼道 ,“天眼,这人恐怕中了蛊毒。” 天眼脸色也是难看,凑近检查了下阿四情况,又看了几眼死去多时的蛇,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为何中了蛊毒跟我们无关,但此人恐怕也是个蛊师!” 刑关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 天眼点点头,眉头都要打结了,“我还奇怪此人功夫极差怎还敢偷袭?想来是打了这个主意,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了蛇,阿四,应该是被下了蛇蛊。” 何为蛇蛊? 《诸病源候论·蛊毒病诸候》有言,“著蛊毒,面色青黄者,是蛇蛊。其脉洪壮,病发之时,腹内热闷,胸胁支满,舌本胀强,不喜言语,身体恒痛。又心腹似如虫行,颜色赤,唇口干燥,经年不治,肝鬲烂而死。”简言之,蛇蛊乃是将百多虫子聚于一起,经年后开启唯一存活下来的蛇。此蛊极其歹毒,中后心腹之内如有虫行,最后难逃一死。 刑关面色沉得几乎要拧出水来,“该如何解开这蛊毒?” 天眼将目光转到不远处的地上,那里躺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男人已经停止了呼吸,怒目圆睁,脸色痛苦,嘴角却诡异地勾起。他叹道,“蛊毒,需要下蛊人才能解开。” 不约而同地,两人陡然懂了那男人在死前颠三倒四的话语,“要你们赔命!要你们赔命!” ☆、第14章 瞎眼老汉 阿四是在刑关准备背她的时候清醒过来的,除了脸色不好外,她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在得知自己中了蛊毒之后,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道,“好在是我一个人中了这蛊毒,否则耽误了邕州的事情,恐怕活着回去也不好交代。” 天眼嗤之以鼻,说小命都快没了,瞎操个咸蛋的心,等蛊毒发作起来恐怕哭爹喊娘都来不及,你还有心思笑。刑关则是默然以待,不知在想些什么。 男尸附近白虫滚滚,阿四道既然已经无人能解,此地也不宜久留。三个人一番商量,只得先行离开,待进了邕州城再做打算。 刑关在离开时略作犹疑,最后还是带上了那个一直安然而眠的盛装少女。荒郊野岭,一个中蛊的蛊师带着一个昏睡的少女,这里面恐怕非同一般。万一运气好,救了个苗寨的关键人物,阿四的蛊毒或许还有希望。 事实证明他们的运气的确很好,这少女果然不同凡响。可是刑关怎么也没有想到,救回去的这个苗女会将他的一切搅得天翻地覆。这是后话,我们暂且不表,先回过头来说说接着赶路的三人。 哦不,准确来说,应当是四人。 这一次,天眼和阿四并肩走在前方开路,刑关背着昏迷的少女紧跟在后头。大家心情沉重,天眼也没了开玩笑的心思,于是一路都是抿着嘴低头赶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已经蒙蒙亮。微弱的光挣扎着穿过枝桠树叶的间隙,照在了前行的路上,却照不清厚重树荫下的身影。 刑关一直是刀口舔血,对于危险有着近乎神奇的感知。他下意识地停了脚步,侧身朝右手边的阴影里看去。 “刑关,怎么不走了?”阿四听不到背后脚步声,和天眼一起回头,奇怪道。 刑关脸色凝重,刀削般地下巴朝一个方向点了点,轻声道,“那里,有人。” 阿四顺着方向看去,只见茂密的树叶遮天蔽日,漆黑的树影中有猩红的星火一闪一闪,忽明忽暗。 三人靠在一起严阵以待,天眼则出声询问,“在下与师弟师妹路过贵地,不知阁下何人,有何指教?”声音宏亮,惊飞树上几只小鸟,树影中也传来一阵咳嗽。咳嗽一开始还轻缓,慢慢地又急促起来,一阵响过一阵,似要断气一般。 天眼三人却不敢怠慢,静静待在原地不动。良久,有人一边喘气一边暗哑着回道,“年轻人,连夜赶路辛苦,是时候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了。” 天眼暗 自皱眉,谨慎道,“我们尚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扰前辈休息了。” 阴影中红光上下晃动,那人清了清嗓子,“也可,你们可以走,但是要把那答啤留下。”说着,有个佝偻的老汉慢吞吞走出了树影,最后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块石头上。 刑关等人没反应过来,天眼却是因司职查察,略知一二。这答啤,就是少女的意思。他瞄了瞄那犹自昏睡的少女,暗自猜疑这人到底是何许人也。 老汉似乎也想到这些人怕是听不懂,又重复了一遍,“要命,或者要那个苗女,你们可都要想清楚了。” 这老汉包青头帕,一身青色土布衣,话完也不看他们,吧嗒吧嗒地自顾自抽着旱烟。 天眼与刑关对视一眼,稍作思量,便客气道,“原来前辈与这位姑娘相识,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们半路上见到一位小哥病死在路旁,这位姑娘就昏睡在一边,于是就......” 老汉嘿嘿一笑,打断道,“这么说来,倒是你们救了阿朵了?”他忽的转身,“汉人多狡诈,这话果然不假。嘎癸是病死的吗?难道不是被你们杀了吗?” 说到“杀”的时候,他正好正脸对着阿四。此时,细碎的光撒在一张枯槁的脸上,那对不见黑色的白眼球直愣愣地盯了过来。阿四不禁惊呼,“啊,他的眼睛......” 老汉抽了口老烟,朝着阿四的方向嘿嘿一笑,黄黑色的牙齿间冲出一些白烟,“我达召眼睛瞎了,耳力却是极好,心里也清楚得很。我不但知道阿朵被你们绑了,还知道这个小女娃身上中了嘎癸的蛇蛊,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达召?天眼闻言一惊,这达召莫不是...... 刑关却暗道此间事情恐怕难以善了,便将背着的少女放在地上,诚恳道,“原来那位小哥叫嘎癸,这位达召前辈,我们的确只是路过,不知为何遭嘎癸下蛊攻击。至于这位阿朵姑娘,既然与您相识,那我们也就不多管闲事了,告辞!” 说完,朝阿四和天眼打了个眼色,准备尽快离开。 “慢着!”就在这时,那老汉又说话了,“你们欺人太甚,就准备这样跑了么?” 天眼憋了一肚子火,干脆撕破脸皮,谁怕谁!于是,喉咙就跟着响了起来,“怎么,前辈是要出尔反尔么?” 青布衣老汉闻言白色的眼球翻了翻,无所顾忌地抽着烟回道,“我达召要是出尔反尔,何虓虎就是出尔反尔的祖宗!一面答应我 们和谈,一面却掳走我司神婆,我达召绝不善罢甘休!” 天眼心里一咯噔,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原来老前辈便是邕州苗寨达召酋长,失敬失敬。不过,这阿朵姑娘年纪轻轻,竟是你们神婆,我们的确是全然不知情的。” 刑关暗道一声晦气,何守正的面还未见着,麻烦事倒是惹了不少。神婆在苗人中地位超然,这个少女年纪很轻,他们虽想到身份也许特殊,但也未往神婆身上去猜测。然而据之前天眼所查,虓虎将军何守正虽是来镇压暴、乱,采取的却是招安。此间事情错综复杂,他们又不明详情,恐怕是想解也解不开,当下便坦言道,“达召酋长此言差矣,您与何将军的恩怨,我们暂且不知。但那小哥嘎癸,却是中了相当厉害的蛊毒而死,这种蛊我们几个都是闻所未闻,不信,你们随时可以遣人前去探查一番。” 达召闻言脸色一变,厉声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达召沉吟片刻,朝刚才那树影处用苗语高声说了些什么。树影中一阵悉悉索索,又走出五个汉子。五人均是青色土布衣,面露悲愤。其中一人更是恶狠狠地指着刑关三人,大声叫嚷。 苗语难懂,天眼等人也只能静观其变。倒不是他们害怕,实在是巫蛊之术防不胜防,太过厉害。 阿四的蛊毒还未解开,现在这种情况下,尽量不要轻举妄动才是上上之策。 达召的威望很高,只是轻轻敲了敲烟杆,众人便不再吭声。其中两个朝着阿四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去,想来是寻那嘠癸的尸体。剩下的三个人一字排开,竟慢慢朝着阿四等人围了过来。 刑关面色一变,一边与天眼和阿四并肩往后退,一边道,“达召酋长这是何意?” “年轻人,我们苗人好客,要请几位到我们寨子里去做做客而已。” 达召双眼失明,却准确又快速地朝少女阿朵的方向走去。 他快,刑关更快! 只见他纵身一跃,力贯右臂,长刀携着煞气直逼达召门面。对方才堪堪退开,刑关早已一个扭身,抱着少女阿朵站在了原来的位置。 别说是一个瞎眼的老汉,就算是近前的几个壮汉,也完全没搞明白这年轻人是如何在眨眼之间夺人的。 几个男人气得脸上肥肉抖动,红了眼睛,捞起袖子就要大干一场!达召面色也是相当难看,一对早已无神的白眼珠在忽明忽暗的林中格外诡异,“小娃子有 点本事,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抵得住邕州界苗族的集体追杀!” 天眼气极反笑,拔出佩剑骂道,“真当我们是怕了你们么,敬酒不吃吃罚酒!” 两方一言不合,眼看着就要大打出手,斗个你死我活。那一直昏睡的少女阿朵却一声嘤咛,突然醒了过来。 ☆、第15章 本命金蚕蛊 这个被叫做阿朵的少女一声嘤咛,犹如突降的定身魔咒一般,将场中众人的动作暂时停了下来。 达召与那些汉子是且惊且喜,天眼等人却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刑关怀中的少女长长的睫毛颤动,随后睁开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粉嫩嫩的嘴唇开合,“阿哥你真好看。”话落,阿朵两弯藕臂猛地一抬,整个人挂在了刑关的脖子上。她笑得眼睛弯弯,柔嫩脸蛋上的甜蜜都快要腻出水来,娇俏俏嚷道,“阿朵喜欢你!” 这场面......阿四觉得只有用惊天霹雳才能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这闹的是哪一出?更可怜的是刑关大人,他僵着身子看怀里的少女。莫名其妙搂着他一顿表白,十四只眼睛瞪着自己,这是要继续抱着吗,能不能先把她扔地上? 刑关大人难得的纠结了...... 其实不只刑关这方人,本来气势汹汹的达召等人也是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大叫,“阿朵,不可胡闹!” 阿朵闻言皱了皱鼻子,嘟着嘴说,“阿朵哪里有胡闹?达召阿爷太坏了,欺负阿朵喜欢的阿哥。” 达召几乎要喷出一口老血,也顾不得什么颜面,好声劝道,“这些人杀了你嘠癸阿哥,是我们的仇人!” “才不是呢!”阿朵更加抱紧刑关,紧紧贴在他胸口,忽然抽着鼻子泪眼婆娑,“嘠癸哥哥杀了阿姆,还要把阿朵关起来,嘠癸阿哥是坏蛋,是这个阿哥救了阿朵!”说完,也不管其他人,埋进刑关怀里就是一阵嚎啕大哭。天眼在一旁撇撇嘴,心想当时那情况下刑关只顾着阿四,从头到尾没动过手,就算是救也该是自己救啊。 “什么?”达召等人齐声惊呼,“怎么可能!” 见几人不信,天眼最先反应过来,他幸灾乐祸地朝刑关连连使眼色。意思是,这小丫头看来挺喜欢你,好像还知道些什么,赶紧赶紧啊! 刑关犹如在表演巴蜀变脸,一张俊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一会儿黑,此时被这颗满头银饰的脑袋一埋,已然转成了白色。他忍了又忍,拍了拍怀里的少女,“你......叫阿朵?这些人要杀我们,你,你知道什么,帮......我们解释一下吧......”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一点都不连贯,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来了句,“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把眼泪鼻涕糊我衣服上!” 天眼和阿四非常同情地看着刑关,脸上满满写着:爱莫能助,但 是靠你了啊。而一边几个苗汉子就怒了,其中一个甚至不等达召发话便骂道,“敢对神婆不敬,小娃子活腻了!” 阿朵委屈地止住眼泪,手臂却一点也没放松,扁扁嘴,强忍着泪意,“阿姆死了,阿朵伤心。” “阿朵,究竟是怎么回事?”最后还是达召抓住了重点。 此时天光早已大亮,阿朵在阳光下眨了眨眼睛,指着刑关和天眼三人回答道,“这两个阿哥和阿姐救了我,阿金看到告诉我的。” 刑关大惊,难道当时还有一人在场,为何他和天眼都没有发现,当下失声问道,“阿金是谁?” 阿朵一听刑关在问她,立即破涕为笑,“阿金是阿朵的好朋友,它可乖了。”说完,献宝似地甩了甩衣袖,空中就多了一只嗡嗡飞行的金色小虫子,“阿哥你看,阿金漂亮吧?” 阿金就是只圆滚滚的小虫子,摇头摆尾,亲热地绕着阿朵的转圈圈,双翼嗡嗡作响,这......实在称不上有多漂亮,连阿四都忍不住腹诽。 除了达召,剩下的几个苗汉子在阿金出现的一瞬间齐齐跪在了地上,满面敬意,口中高呼,“金蚕蛊大人!”达召却着急万分,“阿朵不可调皮,金蚕蛊大人岂可随意现金身于汉人,这可是你的本命蛊,快快收起来!” 阿朵小嘴一嘟,不乐意道,“这样也不可以,那样也不可以,阿朵不要当神婆了,阿朵要阿姆......”说完,眼泪如同不要钱一般刷刷刷地往下掉。 刑关此时顾不得什么脏不脏的,他从天眼和阿四眼中同样看到了肃然起敬,谨慎地盯着眼前嗡嗡乱飞的小虫子。 这小小的虫子,就是号称蛊中之王的金蚕蛊? 只听得那达召一声无奈的叹息,好似忽然老了几岁,妥协道,“阿朵莫哭,你是我们的神婆,也是我们所有族人的希望。达召阿爷,尤大阿叔,还有阿黛阿姐都需要你,你怎么能相信汉人而不信我们呢?” 阿朵见达召心痛不已的模样,忍不住自责。她总算舍得从刑关怀里下来,但仍拉着刑关的袖子不放,幽幽道,“达召阿爷不要伤心,阿朵错了,阿朵只是害怕。嘠癸阿哥要害阿朵,这个阿哥及时出现,阿金才有时间下蛊。要不然,阿朵就再也见不到达召爷爷了。” 阿四等人闻言不由得心胆一颤,一齐看向那只在空中飞行的小虫子,又不约而同地瞄了瞄阿朵。 如此美丽无辜的少女和如此弱小的虫子,竟是那 场杀戮的罪魁祸首?那些内脏携裹着蛆虫飞泄而出的场景如今仍然历历在目,阿四简直不敢相信。 最后的最后,达召总算是接受了那个叫嘠癸的男人是叛徒这一事实,但对阿四等三个汉人仍然有强烈的戒备之心。若不是阿朵非要粘着刑关,达召恐怕是立马转身就走。 “刑关阿哥,原来你们也要去邕州城,太好了!阿朵也要进城去找阿黛阿姐!”阿朵如同一只跌入花丛的小蝴蝶,一路唧唧喳喳开怀不已。只可惜刑关一路冷着脸,自始至终连屁都没放过一个。 阿四对这个叫阿朵的少女还是很有好感。 苗疆盛行蛊毒,阿四一直以为地位超然的神婆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婆婆,她定然与蛇虫鼠蚁为伍,一身邪气,满眼怨毒。原来,传言也终究只是传言,就好像阴司的孟婆一般,知道名号的人恐怕一直以为是位老太太吧?也许出于类似的经历,阿四也喜欢这个甜甜叫她阿姐的小姑娘。阿朵是不一样的,她的眼中只有纯粹,纯粹的喜欢,纯粹的讨厌,纯粹的害怕。这种纯粹,赋予阿朵与众不同的气质。 阿四甚至敢打包票说,每个见过阿朵的人,都会觉得她干净纯洁得像一汪清泉。 ☆、第16章 虓虎将军 一众人面和心不合,脚程却是不慢,就连瞎眼的达召也是腿脚利索。日铺之时,他们已经翻过山头,并顺利到达听云山山脚之下。 听云山乃邕州城的天然守卫屏障,也是今上起初建立兵权的所在。而其山脚下矗立着的两座雕像,更是见证了轩辕国帝后传奇的一生。 两座雕像均为石刻雕像,约莫五六丈之高,分立东西两侧,坐北朝南,面向交趾国界。武帝像面容严肃,体态威猛,跨坐于宝马之上。他一手执长矛直指苍天,一手执辔御马。马儿矫健,前腿腾空而起。武后也是安坐于马背之上,却是手执长鞭,淡定从容,放眼遥望前方。帝后双像立于十五年前,是今上为了警示国人,也是为了纪念与武后共拓疆土。 帝后之间的爱情一直是举国上下的典范,至今仍有多种版本的书籍歌颂这段传奇。今上起初只是末代将军,几经迫害,幸得妻子聪慧不凡,多次轻松脱身不说,还助他揽了一身军功。更甚者,在听云山发动兵变,直接将他推上了皇帝的宝座。这段历史,史家一直言辞隐晦,却也没有跑出来驳斥。武帝上位后因久经沙场,身体大亏,导致眼睛突然失明。于是,轩辕国再次陷入了朋党之争,武帝甚至一度沦为傀儡皇帝。而作为一国之后,武后花了三年时间,忍辱偷生,用尽心血暗中安排,最终铁腕般力挽狂澜!释兵权,除贪官,灭阉党,扶清流一派,重设六部,再推科举,举国上下一派新气象。至此,武后开始监国,直至两年后武帝恢复才重回后宫。熟料上天无眼,五年之后,也就是十五年之前,今上称帝的第十个年头,武后突染怪病,薨于坤宁宫。 帝一夜白头,悲痛不已,将后安葬于帝陵之中并大赦天下,从此后位空悬。没过多久,也许是为了纪念曾经的携手天下,从未大兴土木的武帝下旨,于听云山下立帝后双像,永守边疆。 经过了十多年的风吹雨打,岁月洗礼,帝后的传奇仍在民间传颂,英姿勃发的双像也仍旧屹立不倒。一如现今的轩辕国,国强民安,昌盛繁荣。 阿朵被达召叫到一边叽里咕噜了半天,最后哭丧着脸,拉着刑关的袖子依依不舍地道别。阿四和天眼觉得,刑关甩开阿朵后步伐都轻松愉快了不少,他们过了帝后双像再走六七里路,便到了邕州城门。 邕州城依水傍山而建,城郭三面环水,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千年古城。而虓虎将军何守正所在的将军府,就坐落在古城东郊的藤州路上。 三人到达的时候已近傍晚,斜阳映红了半边天空 ,衬得威武雄壮的将军府如同背负着满天的鲜血,异常肃杀。而出人意料的是,虓虎将军何守正竟然带着亲兵亲自出门迎接。 何守正年约四十岁出头,虎背熊腰,一脸络腮胡。他一出现就眼含泪光,抓着刑关的手不放,几番哽咽后语无伦次,“刑关我儿,我儿,好!好!好!” 真心话,何守正与刑关长得简直是天南地北,毫无父子之相。阿四对阴司的本事更加佩服,骁勇善战的虓虎将军可不是三岁小儿,怎么就这么肯定刑关便是自己的私生子呢?这个问题,阿四一直等到去了京城才算真的明白过来。 一众人稍作介绍礼让便到了正厅,何守正挥退了其他人,只余下了刑关、天眼和阿四。 “二十年了,我儿,是为父对不住你和你娘亲啊......”何守正忍不住热泪盈眶,看着眼前的刑关,又像是透过他看着别人。刑关由始至终都不怎么说话,此时也是低头不语,看不出什么表情。 何守正长叹一口气,感慨道,“我知你怨我,但是当初两军对立,又正是战事的关键时刻。别说我不知道你娘已经怀了你,就算知道了,我也不能为了你们而弃十万将士的性命于不顾,我实在做不到。关儿,你怨恨是对的。为父不怪你,只怪自己无法为你们遮风挡雨,牵连你们如斯......” 何守正絮絮叨叨,大有不说完不痛快的心思。刑关拧了拧眉,瞥了阿四一眼。阿四正好看到,有点莫名其妙,就听刑关道,“不管怎样,何将军如今也是妻贤子孝,刑关这江湖草莽,怎敢不要命地攀附起权贵来。”见何守正被这话噎得怔在当场,他勾唇一笑,接着道,“师父夜观天象,算出何将军命中有此一劫。刑关带着师兄师妹前来护你,既是师父对国事的烦忧,也是刑关借此报将军之生恩。此后,天高水长,我们便两不相欠!” 此话说得铿锵有力,如锥心之剑直插何将军心口,那表情且惊且痛,场面一下子非常尴尬。 阿四也觉得尴尬,暗道看不出来,木头脸般的刑关演起戏来有板有眼,简直是何守正亲身儿子附身啊。于是,轻轻一笑,急忙帮着转开了话题,“何将军,我们师兄天眼因着师父的吩咐,要去一趟听云山见一位故人。由于此次途中遇到了些状况,时间就有些紧了,不知将军可否为我师兄准备些干粮?”阿四当然知道刑关口中说的师父就是阴司里神一般存在的先生,原来刑关也见过先生?也是,刑关任罚恶司判官,是四大判官之一,见过也不奇怪。阿四打定主意,待方便的 时候定要向刑关打听一番这位“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刑关肯定不会多说,但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能解一解她心中的疑惑。 “怎会如此着急?你们远道而来,应是休息几日再做打算才好。” 天眼是个极有眼色的人,也适时地插话缓解气氛,道,“多谢何将军美意,待天眼完成归来,定要腆着脸来叨扰几日的。” 何将军也不强求,点点头,笑道,“干粮盘缠都不是问题,你是关儿的师兄,便如同我的子侄一般,凡事不必客气。” 天眼哈哈一笑后肃容道,“家师临出门前曾告诫我们师兄妹三人,要多多防范邕州界苗寨连纵一事,不知将军可有法子?” 天眼问得很有水平,既捧了“家师”——先生,又给足了何守正面子。何将军这才正色看了天眼和阿四,抚着胡须笑了。那眼中泪意退去,只余精光奕奕,哪里有半分儿女情长,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铁血将军吧? “邕州界苗寨连纵已成,酋长达召虽年老眼瞎,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防范已然达不到目的,早些日子,我已与达召传达过招安的意思。不过,大皇子他......”话到这里,何将军微微一顿,才道,“大皇子任此次监军,奉今上之命已秘密潜伏在邕州半年有余。” 天眼与阿四闻言一愣,大皇子是今上的长子,其母病死后,今上才娶了后来的武后。这个大皇子身份比较尴尬,虽是嫡长子,然由于少小之时便跟着武帝四处流离,体弱多病,几乎长年药不离口。更有传言,说大皇子身患痨病,活不过五十,而没记错的话,他今年已过四十。也是这个原因,大皇子失去了太子之位的角逐资格,彻底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如今邕州暴、动,今上竟然将一向默默无闻的大皇子派遣至此,也不知是何用意。不过阿四想,今上兵出听云山,点了亲儿子做监军,恐怕也是担心旧事重演吧。 何将军公务繁忙,没坐多久就被人急匆匆叫走。阿四和刑关暂时没事,便陪着天眼打理好行装,送他出门。天眼司职查察司,作为阴司的眼睛,他有太多的事务需要秘密处理。 “此次邕州事宜,第一批暗报就在这儿了,如有新进暗报,我会叫人给你们送来。你们谨慎处理,各自保重,待我去处理些杂事,就尽快赶回来与你们汇合!”天眼将两封烙了蜡印的信笺,小心地递给刑关,而后嬉皮笑脸地摆摆手,哈哈笑着,飘然远去。 阿四被逗得噗嗤一笑,与刑关缓步往 回走,准备找个地方将暗报仔细分析一二。尚未跨进大门,便听得有人娇笑着飞奔而来。 “刑关阿哥,果然是你!” 闻言,阿四忍不住笑了,刑关的脸黑了。 ☆、第17章 又见苏公子 来人正是才分别不久的苗寨神婆——阿朵。 只见小姑娘犹如猫儿见了鱼,鸟儿见了虫子一般,两眼放光,撒欢朝刑关怀里冲了过来。刑关面沉如水,如同见着什么脏东西一般躲了开去,拧着眉毛道,“之前是迫不得已,大庭广众之下,阿朵姑娘请自重。” 阿朵抱了个空,努着小嘴委屈道,“刑关阿哥不喜欢阿朵吗?阿朵很乖,会做糍粑,会打扫,还会生小胖娃娃.......” ...... 阿四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被这话给惊得倒地不起。她清楚地看见刑关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脸色红了又绿,绿了又黑,这是要发怒的征兆! “阿朵真厉害,我们都喜欢。”阿四在心中笑了个够本,才拉住阿朵问话,“你们不是回寨子了吗,怎么又来了将军府?” 阿朵是个聪明的姑娘,见刑关面色黑沉沉的像是在生气,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拉住了阿四,“达召阿爷他们回寨子了,阿朵没有回去,而是来找阿黛阿姐了。阿姐告诉阿朵,说有两男一女从北边而来,进了府门找将军。阿朵当时就猜到是你们了,阿朵厉害吧!”说完,还扭头朝刑关眨眨眼,一脸得色。 阿四已经是第二次听到阿黛这个名字了,不过也没留心,忍着笑说道,“阿朵果然厉害,但是阿朵,在我们汉族,生小胖娃娃这个事情,只能等到两个人拜堂之后才可以哦。” 阿朵皱皱鼻子,“可是阿姆说,阿朵这么漂亮,以后可以给喜欢的人生很漂亮的小胖娃娃。阿朵喜欢刑关阿哥,为什么要等到拜堂呢?唔......阿姐,拜堂是什么?” 阿四被阿朵这天真无邪的眼神给盯得脸红,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倒是远远落在背后的刑关,冷冷丢来三个字,“不要脸!” 让人欲哭无泪的是,阿朵不但不生气,还撩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闪啊闪,一脸好奇地凑过去问,“刑关阿哥,拜堂是不要脸吗?那为什么阿姐说汉人生小胖娃娃要先拜堂呢?刑关阿哥,你也觉得不用拜堂对不对?” 阿四这下总算明白了,纯真无邪的阿朵姑娘才是道行的最高境界,解释什么的,这简直就是自虐啊!眼看着刑关将牙齿被咬得咯吱直响,浓眉拧成一团,就要忍到崩溃边缘,耳边忽然传来毫不掩饰的笑声。 笑容如初雪绽放,笑声清朗,阿四瞅着眼前这位,再给她十个脑袋也想不到会在邕州城再遇。刑关恼羞成怒,正要发作,被阿四及 时拦了下来。这人虽然没什么功夫,心机却深沉,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为妙。 “苏公子,离风城之事三月有余,看来你的腿已经好了。” 不错,此人正是芝兰玉树的鲁南苏公子——苏幕遮。他手摇折扇,脸上笑意连连。“诶,当初是谁说相逢即是缘,随意一些就好。我叫你阿四,你就叫我一声幕遮就好。” 阿四想起两人风城之时的种种,心里也不由得一松,笑道,“我与师兄来此寻亲,你又是如何到了这里?” 话才说完,她胸腹之间突地一阵闷烫,一阵胜过一阵,渐渐钝痛起来。片刻之后,心腹之内恍如有蛇虫游走,疼痛难当。阿四一个没忍住,“砰”地滚倒在了地上,痛到眼泪鼻涕都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快叫大夫!”刑关离得最近,当下神色一凛,抱起阿四就朝里面冲去。一边喊,一边黑着脸跑向刚刚安排好的厢房。苏幕遮见状先是有些着急,后又不知怎的皱起了眉毛,抿着嘴随后跟去。 阿四被放到床上的时候,已经痛得叫不出声音来。她一张小脸变得青黄青黄毫无血色,唇色发黑,只能发泄般在床上翻滚,双手一顿乱抓。 刑关不放心,连忙一把将阿四搂进怀里,死命抓住她的手,不让她伤害到自己。 苏幕遮盯了刑关的手半晌,最后不动声色地看着满头大汗的阿四问道,“这是什么毒,竟如此厉害?” “阿四中了蛇蛊。”刑关无意识地回答,之中不自知地带了丝颤抖。 阿朵不知何时已经跟了进来,眼泪汪汪地说,“刑关阿哥不给阿朵抱,却要抱阿姐,阿朵不开心!” “你闭嘴!”刑关本就对阿朵十分厌烦,心头火一下就窜了起来。 阿朵含着一包眼泪,要落不落,“刑关阿哥讨厌!不就是区区蛇蛊嘛,解了不就是了!” “你以为这么好解......”话到一半,刑关猛然转过头来,欣喜地盯着阿朵,“你不是神婆么,你的本命金蚕蛊是百蛊之王啊,你能解蛇蛊?”阿朵是苗寨中地位等同于酋长的神婆,怪就怪她平时娇娇弱弱,又爱哭闹,刑关差点就将这事儿给忽略了。 阿朵委屈地抽噎着,“蛇蛊不是很简单嘛,刑关阿哥干嘛这么紧张,还凶阿朵,呜呜呜......” 刑关大怒,忍不住就破口大骂,“你会解这蛇蛊怎么不早说?装疯卖傻到底是何居心?!” 阿朵被 吼得一愣,紧接着嘴一咧,“刑关阿哥讨厌阿朵了!呜哇......”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 苏幕遮嫌弃地翻了刑关一个白眼,耐下心来劝解,“阿朵姑娘快别哭了,刑关是以为阿四姑娘有性命之危才生气的。” 阿朵闻言,哭声戛然而止,脸上泪痕点点,嘴边却已笑开,“真的吗?刑关阿哥不是讨厌阿朵,只是着急而已?” 刑关僵着一张俊脸,只得闭着眼睛点点头,无力道,“你不是也很喜欢阿四么?” 阿朵立马云收雨霁,抹了抹脸上泪珠,“阿朵是喜欢阿姐,但阿姐也不能跟阿朵抢刑关阿哥。” 话间,一只金色的小虫子嗡嗡叫着,飞进了阿四的嘴巴里。顿时,阿四的脖子上多了一颗小小的肉球。小肉球灵活地滑动,顺着阿四白皙的脖子一路往下,直至看不见。三个人除了阿朵笑意盈盈,其余二人皆是面色沉重地观察阿四情况。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颗小肉球又回了上来。终于,肥嘟嘟的金蚕蛊爬出了阿四的嘴巴,再次出现在众人眼中。 它朝着阿朵一阵摇头摆尾,邀功似的,惹得阿四咯咯笑着轻轻抚摸一番,然后才回到袖子里。再看这边的阿四,脸色渐渐好转,也不再喊痛。她有些虚弱地朝阿朵道谢,“多谢阿朵了。” 阿朵不在乎地一笑,“阿姐你这蛇蛊虽然解了,但还需要休息,阿朵等会儿帮你熬一些药来,连喝三天才能将余毒去掉。”说完,也不要阿四回应,双眼亮晶晶,十分讨好地看向床边的刑关。 刑关脸色缓了下来,对着阿朵却仍笑不出来,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然后站起身就往外走。 阿朵就是个小跟屁虫,刑关前脚一走,她后脚就跟了出去。 这下只剩苏幕遮和阿四两人,房中霎时安静了下来。阿四瞧见苏幕遮意味不明地看着自己,没话找话说,“阿朵虽然是普通人闻之色变的神婆,但天真又善良,就是刑关好似不太喜欢这种活泼可爱的女子。” 苏幕遮闻言却并不苟同,道,“的确天真又善良,但越是纯善之人,就越是容易滋生出那种毁天灭地的恶毒来。” 苏幕遮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皱着双眉轻轻一叹,却不想有朝一日,一语成谶! ☆、第18章 宴无好宴 邕州下雨了。 阿四不喜欢岭南的雨,潮湿的滴滴答答回响在天地之间,让人烦闷不堪。微微将油纸伞倾斜,她问在另一张伞面下走神的刑关。“大皇子为你摆宴,虽在情理之中,但我今天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刑关将伞柄握紧,也不答话,默默往前走。 阿四想到昨日又哭又笑的阿朵,忍不住笑道,“是不是在想阿朵姑娘?小姑娘性格直接又开朗,其实很可爱......” 刑关总算开了金口,就是有点不耐烦,“别提那块牛皮糖成不成?你不是担心接风宴的事情,继续担心就是!不过你再担忧又能如何,”他扫了阿四一眼,不屑道,“我们只要知道,宴无好宴,那就行了。” 牛皮糖? 阿四差点笑出声来,可不就是块牛皮糖?虽然用来形容小姑娘不太贴切,对刑关来说简直太形象了。于是只能笑着转移话题,“话是这样说没错。你现在是虓虎将军的儿子,但顶多是个私生子,又无官职在身,别说大皇子如今丢了争一争的资格,就算要争,也不必为了你这个无名小卒摆宴吧?” “大皇子殿下怎会是为了刑关公子摆宴呢,只是借了这个由头向虓虎将军示好罢了。”此话不是出于阿四之口,更不是出于刑关,两个人闻言陡然一惊,不禁向发声处瞧去。 羊肠小道蜿蜒,小道尽头有一个人执了一把紫竹伞长身而立,正是那俊美无俦的苏公子苏幕遮。苏幕遮给人印象总是高高在上,话不多表情也不多,没事就爱冷了张脸,几乎要赶上罚恶司刑关。但在不知为何,阿四眼中的苏幕遮有很多张脸,或冷情,或温和,或神秘,甚至偶尔调皮。现在,他一个毫无功底的平凡人,竟然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却没被两人发现。 他来了多久,听了多少? 阿四将伞面一低,遮住自己脸上的表情,“苏公子,秋雨甚凉,没事儿站在雨中听人闲话,就不怕得个头痛脑热的毛病?” 苏幕遮勾了勾唇角,“阿四姑娘还是改不了,仍旧叫我苏公子。也罢,称呼也就只是个称呼而已。”他朝近前的刑关略一点头,继续道,“大皇子与将军意见相左,执意要对苗寨土司残余进行策反,然而凡事又离不开将军府的支持,示好也没什么意外的。” 阿四是见识过苏幕遮本事的,闻言只是先刑关一步走到其身侧,“看来苏公子所知不少,此次前来不知道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苏某说是 将军相邀而来,不知二位信不信?” 刑关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这个男人,不可否认,他是个光彩夺目的!“那么苏公子,大皇子此次乱中前来邕州,苏公子以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阿四不料刑关问得这么直接,微微诧异,然后看向苏幕遮。然而苏幕遮毫不在意,微眯着眼睛望向前方,不紧不慢地边走边答,“你们认为是为了什么,那就是为了什么。” 刑关难得一愣,与阿四相互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不确定道,“苏公子的意思是......” 苏幕遮却将话题一转,回首扫了一眼阿四手中的油纸伞,略有所思道,“阿四姑娘,你这把伞,很特别。” 阿四还沉浸在刚才的不可置信当中,随口答道,“苏公子风城西山那次没看清楚吗?又不是没见过,何来此问?” 苏幕遮却蓦地低头,认真地看着阿四的眼睛,“武器有很多种,虽然这把伞暗藏杀器,但带着把伞到处走总归有些怪异,为何不考虑换个东西防身?比如深受江湖侠女喜爱的长笛和长箫,哪怕是把古琴,走出去也是风流无双啊。” 阿四一笑,“那又如何,泥娃娃就算穿上绫罗绸缎也仍旧是个泥娃娃。阿四粗人而已,比不得这些风流雅士的。” 苏幕遮一挑长眉,“哦?那想来阿四姑娘这把伞,是把有故事的伞.....” 阿四在阴司醒来便全无记忆,身边只有这把翠竹柄的油纸伞。它起初只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青面翠竹伞,直到她决定进入查察司,崔判官才将其带走。经过能工巧匠一番改造,既没破坏原先的模样,又将短剑暗藏其中。 但这把伞究竟是什么时候到自己身边的呢?为什么失去所有的她身无一物,却偏偏只留了一把伞呢?阿四不禁细细回想...... 苏幕遮见阿四低头不语,问,“阿四姑娘,在想什么?” 阿四一番思虑,脚步便自然慢了下来,这时已经离苏幕遮与刑关有一段距离。 灰蒙蒙的远天,薄薄的雨帘,随风而动的绿树红花,还有几步之外两个俊秀的男子。他们都是一身长衫,各执一把雨伞,半回着身子停在了一棵不知名的古树下。古树不知长了多少年,厚厚的枝叶成就了一片阴影,阴影投在两人的脸上,遮住了原本的神色,只余下莫名的沉重。阿四忽的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停了脚步,又将眼神放在那两只执着伞柄的手上。一个是刀客杀手,一个是风流名 士,却都有一双丝毫不逊于美女的玉手,手指修长秀美...... 有什么的东西在脑海中快速地一闪而过,阿四急着要去抓,竟突然觉得头痛欲裂!紧接着,眼前的事物一阵摇晃,脚下一轻就要往地上栽去。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耳边响起刑关似有别样情绪的声音,“阿四,你怎么了?” 阿四脑中一片白茫茫,她站稳了身子摇摇头。 “阿四姑娘,是否是昨日蛊毒初解,尚未恢复完全?”苏幕遮不知何时也站在了身侧,轻声询问。刑关抿着嘴,只瞧着阿四不说话。阿四轻拍了下刑关的手示意放心,然后朝苏幕遮勉强一笑,“没什么。” 苏幕遮眼神古怪地瞥了眼刑关,而后轻笑一声,“那就走吧,堂堂轩辕国大皇子,去迟了我们可是担当不起。”说完,一拂袖,转身而去。刑关见阿四的确眼神清明,也放了手,随后跟上。 事实证明,苏公子又说对了。三个人都是不熟路的外来之人,一路走走停停,果然迟到了。 到达宴客厅之时,已是宾主就坐,就差他们三个人。 阿四第一眼就看到了正位上那个衣饰华贵的男子,面容苍白无血色,眉宇之间尽是病色,双眼却格外明亮。他先是与苏幕遮见礼,进而对刑关打量一番,哈哈笑着走过来拍拍他肩膀,笑道,“何将军,不想令公子人才兼备,真是恭喜恭喜啊!” 虓虎将军何守正闻言也高兴得哈哈大笑,嘴上却说,“殿下过奖,犬子哪里担得起。关儿,还不与你师妹见过大皇子殿下!” 于是,刑关领着阿四一番见礼,又连喝了三杯酒赔罪,方才落座。大皇子也陪着大家喝了一杯,不想才坐下便猛地一阵咳嗽。他一手握拳抵在唇边,良久才重新坐直身子。只见他嘴唇鲜红,眼角带泪,沧桑的脸上多了些病态的嫣红,明明已经四十出头,却给人一种莫名的病态美。阿四想,武帝的原配夫人也定是一位美人吧。只是这位病弱体虚的大皇子,传言活不过五十的大皇子,真的有心要一争天下? 难道,来蹚邕州这趟浑水并非武帝戒备,而是大皇子有心之为? “殿下,这是阿黛特意为您准备的梨汁,是用我们邕州当地才有的高山水梨熬成。您喝点压一压,会舒服很多。”一只琉璃玉勺递到了大皇子嘴边,勺柄被捏在一只女儿手中。女子年约二十出头,肤色呈小麦色,杏眼迷人。身着藕丝琵琶衿上裳,如云的高髻将一张稍显异域风情十足的脸蛋儿衬得端庄 许多。阿黛,是那个阿朵口中提到的阿姐? 只听大皇子眼中温柔尽现,轻柔道,“还是爱妃体贴。” 爱妃,大皇子的正妃乃左相庄琦嫡三女,真正的大家闺秀名门淑媛。那么眼前这位,应该是个侧妃了。 阿四想知道的答案很快就被揭晓,因为娇俏的阿朵见到刑关那一刻就想说话了,忍到现在真是不容易。“阿姐梨汁中还加了我们苗寨特有的草药,有清肺解热的功效,殿下一定要喝完,可别伤了您这侧妃的一番苦心哦?”说完眼睛弯成两个月牙,高兴地朝着刑关道,“刑关阿哥,你要喝吗?” 大皇子爽朗一笑,刑关却把脸一侧,僵硬地拉了拉阿四,粗声粗气道,“阿四你不是说饿了吗,快吃吧。” 阿四被拉得一晃,一脸尴尬地对着满桌人士傻笑,“哦!是,是有点饿。” 阿朵没得到刑关回应,嘟了嘟嘴,不过很快又笑了起来。“刑关阿哥,阿四阿姐刚解了蛊毒,不能吃太多哦。” 阿四闻言嘴角一僵,左手边的苏幕遮却跟着笑。苏幕遮作为当今一代名士,多少权贵央他入世不得,本被大皇子邀去身侧坐,却偏偏要挨着阿四坐在下首。他夹了一筷子大蒜放在阿四碗里,催促道,“来,这个多吃肯定没问题,别害羞多吃点。” 阿四,“......” 打破僵局的还是大皇子,他喝了口梨汁,笑道,“都吃吧,今天算是个家宴,不必拘束。” 众人这才纷纷笑开,气氛一下子好了起来。 这时,阿黛下首的一位白帢青衫人站了起来,此人面白无须,既不像权贵,又不似将领,倒似个谋士。可是,一个被大皇子请上来的谋士,可见是不同一般的。 “久闻鲁南苏公子,可惜一直未有机会得见。欧阳明今日乃是借了殿下的福,定要敬苏公子一杯。” 这声音...... 阿四浑身一震,这个声音,不就是...... 言语间,苏幕遮已经与欧阳明相互敬过落座。这时,这位叫欧阳明的谋士眸间一闪,道,“这位阿四姑娘,很是眼熟啊......” ☆、第19章 阿黛的请求 欧阳明,风城木府里那个青衫客。 忆及当时偶然听来的对话,邕州城、听云山、南疆暴、乱,而所谓的主公......阿四毫不怀疑地目光落在了正与阿黛相视而笑的大皇子身上。 看来,作为大皇子身边的得力谋士,欧阳明却偷偷摸摸地出现在风城木府。这里面,恐怕少不了谋算吧。好在,自己没听到多少。想到这儿,阿四心下一松,弯起嘴角给了欧阳明一个笑脸。 欧阳明显然也很清楚阿四在想什么,然而他好像并不着急,甚至有些迟疑地盯着阿四,那种眼神,如同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般,良久才整了整面容,道,“阿四姑娘,欧阳唐突了,您与在下一位故友长得太像了。不知,阿四姑娘是何方人士,家中亲友几何?” “阿四一介草莽,从小随着师父和师兄们四处漂泊,天南地北一通乱走,又长得平凡,欧阳先生觉得面熟倒并也不奇怪。” 欧阳明得了阿四这么一个回答,却意外地没表示出失望,反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道,“眉为两目之华盖,一面之仪表。在下看阿四姑娘眉相,细而浓密,聚却不宽,高而不扬,乃是大富大贵之相也。” 阿四绣眉一紧,正待要答,一旁却传来一声嗤笑,“看不出来,欧阳先生除了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术,竟还能给人看相算命,真不愧为大皇子殿下身边的第一谋士。” 此话一出,宴上霎时安静了下来,就连正在隔着圆桌朝刑关撒娇的阿朵也噤了声。 虓虎将军何守正将酒杯一放,怒道,“何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众编排起殿下来,还不赶紧磕头认错!”说完,浓眉倒竖,虎目一瞪,只是随随便便地往那儿一坐,众人便感到场中瞬间一冷,莫名多了股压力。 这就是铁血将军何守正! 阿四只觉得那种驰骋沙场的戾气让人开不了口,而那个叫何琼的大个子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一脸络腮胡,此时正目光炯炯地瞪着欧阳明,“何琼怎敢编排殿下是非,实乃你这欧阳明不是个东西!你到底知不知道,蛊惑殿下阻挡我军捉拿乱党,害死了我大轩辕国多少男儿!你一介书生,怎知我将士艰辛,轻轻松松耳边风一吹,竟然强行让将士们在冲杀半路放下武器?三百铁甲军啊,铮铮男儿,竟被那群乱党放了一地虫子活活咬死!你说......” 何琼人高马大,声音如宏钟,却说得又急又快。堂堂七尺男儿,硬是眼含泪光, 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殿下,何琼斗胆,请殿下为死去的将士们正名!” 大皇子面色一肃,默了半晌,凄然道,“何参将,本宫执圣上手谕,行监军之职,此举并无他意。当今太平盛世,本宫不愿看到兵戎相见,只希望凡事和平处之。而你之所言,怪不得他人,只怪本宫测算有遗,枉送了将士们的性命。本宫答应你,定会妥善安排这些将士们的身后之事,你且起来。” 一番话说下来,动之情,晓之礼,又兼谦逊自责,作为天、朝皇子可谓之贤仁! 虓虎将军何守正见状离席见礼,“殿下仁慈,”转身又朝何琼喝道,“何琼,还不快叩谢殿下不怪之恩!” 可惜何琼好似并不满意,虽然气势收敛,却仍长跪不起。这个状况更加尴尬,何守正虎着脸站在那儿,也不知如何是好。 “你这胡子阿叔好生可恶!”谁也没想到,说话的竟是娇俏俏的阿朵,她将筷子往桌上一拍,“那些坏蛋恶魔屠我族人近千,死了活该!阿黛阿姐与殿下一片好心,你却跑来哭鼻子,好不要脸!” 何琼怒极反笑,鼻子里喷出一口浊气,哼道,“我们将军一向对你们采取招安,除非你们先动武!而你所谓的近千人,回去好好问问那个达召,顺便想想内讧到底结束没有!小丫头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的本事不小,想必是得了你那姐姐的一身真传!” “住口!”一直恬静温柔的阿黛娇叱一声,眼中寒光毕现,“小妹阿朵话不中听,道理却也不差。你大可对阿黛及小妹咒骂,但怎可对殿下不敬!何参将既然是人臣,就应当知进退!”说未落,眼中泪光盈盈,下一刻便如雨直下,染湿了衣襟,惹得大皇子心疼得直唤爱妃。 何琼在阿黛说话的那一刹那便握紧了双拳,挺直腰背,大骂妖女。 何守正见闹得不像话,双眼一闭,提声道,“何琼放肆!”朝门外大喊,“来人,给我拖下去,杖五十军棍,扔进死牢!” “得令!”四个戎装士兵应声而入,拖着何琼就往外走。 何琼并不反抗,却放声大骂,“非我族类,其心可诛!老子宁死也不与你们这两个妖女同坐一席!奶奶个熊,阿黛你等着,老子总有一天杀了你个妖言惑众的婊、子!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咒骂声如雷贯耳,远去多时仍回荡在众人耳边。何守正规规矩矩给大皇子和阿黛请了罪,又道自己御下不严,竟然出了此等大逆不道之人。于是,自罚三杯 之后便起身告罪,说要去整顿军纪,然后离席而去。 如此一来,席间一空,欧阳明自嘲一笑,“何参将痛失手足,情绪失控也是在所难免。不过要说经天纬地之才,在下实在不敢当。倒是苏公子,不但精通古今兵法,更兼聪慧过人,素闻天纵奇才,胸中乃有沟壑。” 苏幕遮被阴险的欧阳明拎出来也不生气,低低一笑,推道,“苏某只是山间野人,素来闲云野鹤一般,多是世人以讹传讹罢了。” 欧阳明微微一笑,阿黛却抹着眼泪,泣道,“都怪阿黛与小妹不好,我们才是真正的山间野人,平白给各位添了麻烦。” “阿姐!”阿朵眼睛红红。大皇子也忙安慰,“爱妃何出此言,切勿多虑了。”于是,一众人也少不得跟着安慰。 半晌,阿黛才破涕为笑,依偎在大皇子身边继续布菜。气氛一直维持得不错,直至宴请将近尾声,阿黛突然缠着大皇子,说要讨要阿四做自己的贴身女侍。 大皇子尚未反应,刑关便跳了起来,“阿四是我小师妹,且只会一些粗浅的轻功,自保都嫌不够。再一个,我的师妹,不做奴才。” 大皇子也收了笑意,劝道,“阿四姑娘是刑关公子的师妹,也是将军的座上宾,阿黛,不可调皮。” 阿黛面含委屈,朝刑关颤声道,“都是阿黛鲁莽,刑关公子请原谅阿黛出身平民,不懂规矩。” 大皇子颇为欣慰地拍拍阿黛手背,阿黛便顺势往其身上一靠,不依道,“阿黛怎会如此不懂事,只是觉得院子里冷情,而阿四姑娘很投我们姐妹眼缘,想邀请她住过去,也好陪陪阿黛而已。”说完给了阿朵一个眼色,阿朵迷迷糊糊,似懂非懂,但也跟着说,“是啊,阿朵也喜欢阿四阿姐,住过来吧,我们三个人一起多好玩儿呀。” 阿黛见大皇子面有松动,水眸一眯,再接再厉道,“将军府虽然宅深院大,但阿四姑娘一个姑娘家,跟刑关公子共用一个院子却也不妥。如今不复当日,再是草莽出身,也得注意言行举止,不要污了何将军与刑关公子的名誉才是。” 刑关暗骂一声狗屁,这个时候你倒是又懂规矩了,不是那个凭着美色摇身变成皇子侧妃的平民了? 大皇子听后略一思索,却探询地看着刑关,“刑关公子,你看......” 刑关面色一黑,闭口不言。苏幕遮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着杯中小酒。阿四心中几经权衡,最后不得 不笑着答应,“阿四初来乍到,又笨手笨脚,娘娘到时可千万别嫌弃阿四嘴笨不会讨人开心就好。” “怎么会?你来了,阿黛高兴都来不及呢!”阿黛双眼一亮,几乎迫不及待地回答。 最后,刑关不得不硬邦邦地加上一句,“阿四到时若是打扰到娘娘清闲,刑关定然第一时间把她带走。”说完,臭着一张俊脸将阿四带出了正厅。 阿四一直走出了很远,都觉得那宴请的院子里,有一道目光透过薄薄的雨帘追随着她。那眼神怨毒非常,凉飕飕如同冰棱刺骨,使得她背心一阵阴寒。 ☆、第20章 银耳莲子羹 阿四做了个噩梦,吓得满头大汗地坐了起来。 屋子里烛光温和,她粗喘一口气,伸手去取睡前就放好的凉茶。然而,阿四手才伸出去便又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床头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人头!它面色惨白无血,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正朝着她嘿嘿冷笑。 啊!!! 阿四尖叫着从床上弹坐而起,才发现这一切都是做梦。那梦境太过真实,尤其是那血淋淋人头,总觉得分外面熟,但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下意识往床头看去,那里只有一杯凉水,被孤孤单单地放着,哪里有什么冷笑的人头? 阿四揉了揉太阳穴,暗道定是这几日被那阿黛给虐得太惨了,这才噩梦连连。 窗外晨光初现,有几缕调皮地窜了进来,照在青纱帐上,这是来大皇子侧妃临时别院的第四天。这几天,阿黛娘娘对她可谓是挖空心思,毅然决然地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将她好好一顿磋磨。 第一天,听说阿四轻功不错,借着阿朵要学艺之名,逼得她如同一只疯癫的猴子,在院子里窜上蹦下一整天。而阿黛却拉着阿朵和一众丫鬟仆从坐在廊下嘻嘻哈哈,指指点点,看得津津有味。最后,还是阿朵嘟着嘴抱怨说让阿四阿姐飞来飞去太累,不好玩,反倒像在欺负人。阿四记得娘娘大人当时脸就绿了,不过,也总算是开了金口放她回房间休息。 谁知接下来几日,阿黛依旧变着法子整她。比如没事就让她翻墙找风筝,上树摘果子,甚至不时点名要她几次上街买点心。理由是,点心要刚出炉的口感才最好,而阿四姑娘脚程快,最是合适不过。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宜轮番上场,层出不穷。事例大大小小,不一而足。 而这次,又是要去给大皇子的随身侍妾送一碗银耳莲子羹。阿四愁眉苦脸地瞅着手上食盒,心想自己到底是哪里惹到了这位大神娘娘,竟然劳烦她每天一睁眼就绞尽脑汁地琢磨出这么多麻烦来。 大皇子这个随身侍妾名叫绿柳,临居于将军府的西偏院。据说,绿柳虽然年近三十,但跟随大皇子多年,非常得大皇子青眼。就连新晋的侧妃阿黛,仗着新宠嚣张跋扈,对着绿柳夫人却不得不忌惮一二。 思量间,西偏院近在眼前。西偏院并不很大,甚至可以说非常窄小。 “姑娘稍待,殿下昨日歇在此处,今日刚刚起身,此时正在里面与夫人叙话。”通报过后,一个扎着双髻的小丫鬟轻声细语地将阿四拦着门外。 “无妨,阿四也是因着娘娘的吩咐给夫人送碗莲子羹。既然殿下在这儿,阿四等着便是。”阿四这几天被侧妃娘娘支使得团团转,却只见过大皇子一两次,基本上都是在阿黛那儿坐一坐便走。不想今天竟在绿柳夫人这儿遇到,可见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阿四并没有等太久便被小丫鬟领了进去。 侧妃阿黛青春逼人,美艳无比,而传说中的绿柳夫人身材高瘦,姿色只能说是平平,惹眼的反而是那周身的气质。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言笑转眸中尽显风韵。大皇子正端着茶轻轻吹着,脸色不快,连正眼也没给阿四一个,而绿柳夫人则言笑晏晏地陪侍在一侧。 “夫人,娘娘挂念夫人体虚,特意着阿四给您送一碗银耳莲子羹。娘娘说,这银耳莲子羹有益气补血、健脾和胃、补血脏、治虚损的功效,需趁热吃才好。”说到这儿阿四心下自嘲,这才几天,便是一副标准的奴才样了?要是被阴司那些人看到,定是要笑掉大牙的! “绿柳多谢娘娘,烦请阿四姑娘替绿柳回了娘娘,待绿柳身子好一些,必当前去叩谢。”绿柳夫人眸间含笑,大皇子却冷冷道,“柳儿身子要紧,阿黛身为侧妃也是有容人之量的,岂会因为一些小事怪罪于你?” 闻言,绿柳夫人粉面一柔,泪眼朦胧道,“柳儿多谢殿下。”大皇子这才微微一笑,命阿四将东西放下便可离去。这两人无所顾忌地你侬我侬,阿四恨不得立马消失。可惜绿柳夫人素手一抬,接过盛着莲子羹的青瓷碗,“既然是娘娘的一番心意,柳儿怎可辜负,殿下请稍待。” 说完,也不待大皇子发话,就这么站立一旁,就着碗,一口一口地将莲子羹用尽。 阿四愕然,这位绿柳夫人看起来柔弱不堪又唯唯诺诺,做事倒是有些江湖儿女的爽利。 “娘娘所赐,味道果然好极,也多谢阿四姑娘了。”绿柳夫人用绸帕按了按嘴角,笑道,继而将那只青瓷花碗又递回给阿四。 那只青瓷碗青如玉、明如镜、薄如纸,玲珑可爱的青瓷勺子在里面随着动作晃动,听起来声声如磬,让人心情愉悦,而阿四的心情却在下一瞬跌落底谷,甚至能用骇然来形容! “啪!”名贵的青瓷碗掉在地上,被摔得粉身碎骨,一同摔倒在地的,还有刚喝完莲子羹的绿柳夫人! “柳儿!”大皇子反应过来的时候,绿柳夫人唇色青紫,已经双眼紧闭地倒在了地上。 “夫 人晕倒了!快请大夫!”阿四背后冷汗涔涔,愣了半晌才想起来叫人。同时,手忙脚乱地去扶地上的绿柳夫人,“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晕倒了?” “啪!” 阿四只觉得左脸一麻,耳朵嗡嗡作响。 大皇子掴了一掌还不解气,跟着又是狠狠地一脚。阿四这次可以躲开,但是不能躲。于是咬紧牙关硬受了这一脚,被踹中腰眼,跌出了半丈之外。阿四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她从来不知道一个病怏怏的男人,发起狠来也是可以要人命的。 “滚开!柳儿要是有什么事,本宫拿你是问!”大皇子面色铁青,乌黑的瞳子里满是杀气! 阿四头皮一紧,顾不得嘴角的血渍,无力解释,“不是的......不是我......” 只可惜话音未落,大皇子却蓦地脸色一白,紧接着呕出一口鲜血! “殿下!”正好推门而入的丫鬟仆从纵声尖叫。 一向清静安然的西偏院刹那间人声鼎沸,上上下下一众人乱成了一锅粥。 而阿四,被两个凶神恶煞的侍卫押着跪在了门外。意外一触即发,她浑浑噩噩间呢喃,“谁要害我?” 突然,阿四想到了那双时不时闪过算计与狠毒的眼睛,想到了那位莫名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侧妃娘娘...... ☆、第21章 牢狱之灾 天下间所有的大牢都是四面高墙,没有窗户,也不见日月。夹杂着腥臭与霉味,四处都是犯人的嘶吼与呻吟,邕州的大牢也不例外。 阿四在这样的大牢里已经待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没有预想中的提审,也没有任何有关于她的消息传来。期间,刑关倒是来过一趟。他隔着栅栏默然无语,黑着一张俊脸,然后又一声不吭地扭头离开。 尽管刑关一句话也没有说,阿四却能在沉默中感受到满满的嫌弃与怒其不争。阿四也很自责惭愧,无端遭人陷害以致身陷囹圄,她或许是阴司有史以来最憋屈无能的孟婆,堪称愚笨的最佳典范! 隔壁牢房传来一阵癫笑怒骂,夹带着狱卒的喝斥与鞭子抽打上皮肉的声音。 阿四长叹一声,暗道,又开始了! 从昨日开始,大牢里突然塞进了一大批苗人。自此,鞭打怒骂声不绝于耳。有没有人听过皮开肉绽的声音? 虽然阿四已经听了整整三天,但是依旧无法习惯这种野蛮与暴戾。 监牢里潮湿脏乱,偶尔会有老鼠窜行,甚至有肉眼不可见的小虫子钻入人的毛发之间。阿四嗅着空气中的腐臭膻骚,听着不间断的嚎叫,心头袭上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似曾几何时,有个一身血污的女子,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慢慢憔悴凋零。 隔壁的怒骂声总算停歇,有人被狱卒拖拽着经过她的眼前。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又被人气息奄奄地扔了回来。 路过的狱卒骂骂咧咧,“妈了个巴子,死到临头还嘴硬!费了老子不少力气,走走走,去喝口酒歇一歇。” 另一个狱卒也唾了一口,“这个尤大可是朝廷重犯,算得上土司余孽的中坚分子,大皇子殿下吩咐要好好招待着。酒就不要喝了,喝口茶回来继续盯着吧。” 说话间,两人吆喝着让其他人盯着,消失在监牢过道。 阿四心头一跳,尤大这个名字,她从达召口中听到过,貌似与神婆阿朵的关系颇为亲密。虓虎将军何守正想要招安,应当不会抓他。大皇子一派提倡策反,按理更加不可能将他抓回来严刑拷打才对!然而据这些狱卒所言,这次大肆拘捕拷打苗人,都是大皇子所为。 阿四疑惑了。三天,外面究竟发生了何种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来大皇子殿下这几日并不是不想提审自己,实在是事务繁忙,分、身乏术了。难道,朝廷与达召势力最终还是撕破脸皮了 吗? 只会些跑路轻功的阿四无法逃出去,当然得不到答案。不过,她意外见到了一个绝对不会出现在此地的人。 她就是当朝大皇子殿下的侧妃,风情迷人的苗女阿黛! 阿四本来心中忐忑,暗想,难道她终于忍不住,跑来对自己行私刑? 然而阿黛早已不复几日前的盛气凌人,她一改前呼后拥的声势,孤身一人走进了隔壁尤大的牢房。远远的,阿四见她着一身琉璃蓝长裙,神情憔悴地摆手挥退近前狱卒。 尤大奄奄一息,闻声却艰难地半坐而起,虚弱地说了句什么。阿黛沉着脸在原地打转,口中喃喃不停,声音越来越大,显然情绪有些激动。只可惜两人交流用的全是苗语,苗语难懂,阿四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仍是一头雾水,一句话也没搞明白。 尤大反应好像并不算强烈,只是话语间的急促喘息暴露了他的急切。相反的是,他每说一句,阿黛便跟着尖声喊叫,伴随着猛一阵摇头。阿四正奇怪间,尤大突地一阵抽搐,然后倒地不起,再也没有动一下。阿黛见状连忙跪在地上一边掐他人中,一边用汉语叫着救人,喊声带着丝丝颤抖与绝望。 狱卒们片刻便冲了进来,一番忙碌后,其中一人答曰尤大已死。阿黛一脸不可置信,红着双眼连打带骂地一阵发泄,“狗奴才,要你们死!要你们死......” 阿黛翻来覆去的“要你们死”,一众人哆哆嗦嗦地跪了一地,口中大呼娘娘息怒。最终,阿黛崩溃地哭泣,“不可能,他答应过我的,他答应过我的......”接着,歇斯底里地叫嚣着冲出了牢房。 随着阿黛的离去,大牢又恢复了原样。有个年轻狱卒忍不住恨恨地唾了一口,“什么娘娘,要不是她怀了大皇子子嗣,母凭子贵,早就跟这些逆贼一样.....” “闭嘴!”小狱卒没说几句就被喝止,警告道,“小心祸从口出!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滚去把那尸体给处理了,留着占位子!不知道最近贼人太多,都关不下了吗?” 说话的是个狱卒头子,约有四十出头。一番喝斥之下,众狱卒这才一哄而散,各司其职。 这个时候,刑关出现在了大家的视线之中。 和刑关一同前来的还有牢头,他用钥匙客气地打开了阿四的牢门,笑呵呵地说着多有冒犯,然后领着二人往外走。 多日监、禁,重见天日的阿四觉得外面的空气格外新鲜,连之前厌烦的雨 丝都给她一种亲切感。一路无言的刑关在牢头离去后总算忍无可忍,竭其所能地冷嘲热讽,对着阿四毫不留情地一阵挖苦。 明月皎皎,挂在树梢之上,阿四忽然觉得刑关的侧脸说不出的好看,不经意间便露出了笑意。 正在冷言冷语的刑关见状,一口气堵在胸口,瞪了阿四半天才道,“阿四!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你!你!你......” 刑关“你”了半天,似乎已然词穷,气得嘴唇直哆嗦。 阿四见此连忙收起笑意,正色道,“我其实也察觉到阿黛对我的敌意,只是大皇子一派与何将军一派关系敏感,两方势力又不明朗。而阿黛乃大皇子侧妃,又与土司余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除非必要,我并不想因为自己引起争端,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万一暴露了阴司的行动,你和天眼也会有危险。”见刑关脸色稍缓,她再接再厉道,“刑关,这次是我拖累于你,抱歉。” 刑关一声冷笑,“抱歉就不必了,只是拜托你不要再如此不中用了。忍气吞声也就罢了,堂堂孟婆大人,竟然被一个小小妇人设计进了监牢,像只老鼠一样关了整整三天!” 阿四连忙点头,表示以后一定小心谨慎,下不为例。 刑关这才满意地停了嘴,继而嘲讽起阿黛来,“她算哪门子的侧妃娘娘?”见阿四疑惑,又解释道,“皇子正侧妃需要宫中懿旨或者圣旨封诰,阿黛她虽是前土司族女,但一介余孽之女,若不是圣上有招安达召势力之意,又兼怀了皇子子嗣,也就一玩物而已。再者,大皇子也才刚刚写了折子着人送去京都,到没到圣上手中还说不定,她倒是先显摆起了娘娘身份!” 刑关难得有心思说这么多话,阿四也就跟着放开了,问道,“阿黛有了身孕,为何我在她身边跟了三天都没发现?” 刑关给了阿四一记白眼,“说你笨还不承认,也不知道先生是怎么想的。” 阿四红着脸不敢反驳,刑关才耐心解释,“你被关进大牢后大皇子就醒了过来,着人彻查此事。正好苏幕遮闲来无事去欧阳明处窜门,被大皇子逮了个正着,于是便被拉去查案。这一查便查到了阿黛头上,大皇子震怒。本要发作,阿黛却当场昏了过去,最后查出怀了身孕,已是两月有余。” 阿四一阵唏嘘,心里又嘀咕,那苏公子何时与欧阳明这么亲近了,怎么又这么巧的“闲来无事”?想了想,又道,“刑关,尤大死了,还是在大皇子的放纵下打死的,怎会如此?” “达召等人行刺大皇子和何将军,如今已与朝廷撕破了脸面。” 阿四大惊失色,“何将军没事吧?” 刑关脸色古怪,张了张嘴,只说,“无事,此事说来话长,稍后再议。” “稍后?” 说话间,两人已经离开了大牢很远。阿四见越走越偏,身边景物陌生,奇怪道,“刑关,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刑关面色一整,肃然道,“到了便知。”话落,脚下加快,再也不说一句话。 阿四无奈,只能提气跟上。 月色当空,清风悦耳,阿四却只觉得空中凝了一层薄纱,将眼中事物半遮半掩,看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刑关停在了一片竹林的深处。竹子粗壮高大,如一把把长剑直直刺向夜空。而那抬青布小轿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夜空中,没有人看到它何时出现,又是如何出现的。 它就仿佛出自嫦娥的广寒月宫,被人抬着,从神秘的月亮中飞奔而来。 阿四发现的时候,青布的轿子正缓缓落下,最终悬在了竹林半空。直到这时,阿四才看清,有四个人抬着轿子! 他们带着青面獠牙的鬼面,脚尖轻松地点在竹子上端。四个人将竹子压得朝四个方向弯下,而轿子则稳稳腾于半空。 半夜三更,常人见到这情景怕是要头皮发麻,而阿四在看清面具的一刻便有了猜测。 果然,身侧的刑关朝着轿子的方向单膝跪地,恭恭敬敬道,“罚恶司刑关,拜见先生!” 先生? 这就是阴司最隐秘的存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头号人物——先生! ☆、第22章 真面目 “起。” 随着左侧那抬轿人毫无情绪的下令,阿四与刑关两人应声而起。 “谢先生!” 这时,一只玉白的手伸出了轿帘。 柔美的月光照耀下,那手朝着阿四两人轻轻一摆,便收了回去。 阿四正不明其意,左侧那抬轿人又开口了。 “先生口令,罚恶司刑关,孟婆阿四,除保虓虎将军何守正性命之外,格杀大皇子,不得有误!” 同样是柔美的月光,照在那森然的鬼面之上,只让人觉得阴冷。阿四却是被这一段话怔在当场,正待询问,身旁的刑关躬身为礼,“罚恶司刑关,得令!” 阿四无法,只得跟着作答,“孟婆阿四,得令!” “退下吧。”抬轿人直板僵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刑关伸手一拉阿四,两人一起单膝着地,“恭送先生!” 这就走了? 如若不是亲眼看到那只伸出轿帘的手,阿四恐怕会以为这四个人,抬的是个空轿子而已。 林中竹叶沙沙作响,阿四壮着胆子偷眼看去。 骤然间,一束凉风吹过,掀开了帘子的一角。借着月色,阿四看见的是一个坚毅的下巴,线条冷然,犹如刀削。然后,帘子一晃,轿子连同那些鬼面人便一同悄然远去。 这,就是阴司传说中的先生? 他真的能助自己恢复记忆,找回曾经的自己吗?下一次吧,下一次就算冒着大不韪,也要硬着头皮问一问!一定要! 阿四在进入梦乡之前暗暗告诫自己。 连续蹲了几天大牢,又连夜谒见阴司首脑,阿四却不得不起了个大早。原因是,她搬回到刑关的院子同住,必须要去向主人虓虎将军何守正见礼。 何守正何将军今日少有的一身家常打扮,面色却不是太好。见到阿四温言安慰,道自己事务缠身,照顾不周。 阿四一个小小江湖女子,怎敢端架子,忙不迭一番感恩戴德,才道,“大师兄昨日告诉阿四,说将军您中了奸人暗算,不知蛊毒解得如何了?” 何守正满面笑容,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欣然道,“好得差不多了,多亏了关儿四处奔波,才求得那神婆阿朵替老夫解毒。” 说完又是长叹一口气,说,“阿朵这姑娘脾气古怪,虽然救了老夫,但无论我们如何规劝威胁,就是不肯解了大皇子身上的蛊毒。” 阿四这才想起昨晚刑关谈及何将军遇刺一事的表情,想来阿朵愿意救何将军,他也是拉下脸面来了。而对于大皇子中的蛊毒一事,阿四坦言,“大皇子身上的蛊毒来自阿黛侧妃,如今母子蛊相连,密不可分。阿朵乃阿黛亲妹妹,一是不想违背她姐姐的意愿,二来母子蛊一旦解开,阿朵可能也怕害了她姐姐的性命。” 何将军仍然唉声叹气,拱手向北为礼,道,“话虽如此,殿下却也是容不得任何闪失,否则老夫如何对得住圣上的栽培。” 两人因着刑关之故才需要照面,因此并不熟悉。几句话下来,阿四便告退,准备去向大皇子谢罪。 无法,就算接了暗杀大皇子的命令。短时间内,阿四也不敢对此皇子掉以轻心。否则,一道令下来,她不但完不成任务,连小命都要赔上。毕竟,这次的任务涉及皇权贵族,阴司小动作可以,如在江湖草野一般地肆意妄为却是万万不敢的。 想到这儿,阿四又想起刑关昨晚离去时所言,“大皇子如今虽然式微,但暗中势力不少,不可小觑。如今虓虎将军坐镇邕州,必定不能容忍皇子在自己势力范围之内被刺。待我飞书给天眼,此次行动,需从长计议。” 一路思量,阿四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将军府花园的假山旁。 假山一侧有人临湖而立,长衣墨发,却是鲁南苏公子——苏幕遮! 只见他凝神将手一扬,几片叶子便飘飘晃晃,最后转着圈儿落在了湖面上,荡起圈圈涟漪。 苏幕遮拧眉望向湖中树叶,右手一掐,口中喃喃有声,突然浑身一震,就此发起呆来。 这种茫然的神情,阿四从来不曾在他脸上见过。忍不住好奇,又想着需多谢他再次相救,阿四抬脚向苏幕遮走去。 “苏公子?” 苏幕遮迅速收敛了神色,回眸一笑,“阿四姑娘。” 那笑明明非常随意又不够明媚,偏偏如一记闪电,刺入阿四的心海。为了摆脱这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她若无其事道,“苏公子这是......是在欣赏自己的水中倒影么?” 苏幕遮噗嗤一笑,弯着那双好看的眼睛对着阿四纵容一般回答,“是啊!” 差点忘记此君也是厚脸皮中的顶尖人物,阿四撇了撇嘴,“无怪乎站在这儿腿都挪不动,原来是被自己给迷住了,苏公子您当自己是朵水仙花吗?” 苏幕遮闻言哈哈大笑,阿四嘲讽了一番 ,见对方无动于衷不免就有点动气,吐出一句多谢苏公子再次相救,便要转身离去。 苏幕遮却在这时收了笑意,正色道,“阿四姑娘言重了,苏某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忽而一摇折扇,转眸间问她,“阿四姑娘不是问我在看什么吗?” “你在看什么?”阿四收回脚步,疑惑。 “苏某在看这湖中的叶子。” 阿四满头雾水,“叶子有什么好看的,苏公子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苏幕遮这次没有了丝毫笑意,“天下气数异变,天象将显,未来之化数难料。”他回转身子,遥望天际道,“而如今,局处海中漩涡,更需小心谨慎。每踏出一步,都唯恐葬身于波涛下的暗潮之中。” 阿四心中不能说不惊讶,苏幕遮竟然还会占卜之术!可惜这话文绉绉的,虽然每个字都懂,放在一起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在暗指些什么,阿四最后不得不放弃思考。 这厮还有什么是不会做的吗?哦对了,他不会武功,连轻功也不会。阿四如是自我安慰一番,总算有些些扬眉吐气的感觉,于是昂首挺胸地大跨步走向大皇子暂住的院子。 然而阿四还是被拦在院子外面,侍卫们横刀而立,口气不善。阿四本想就此离去,却听得院中传来女子惊呼! 一番斟酌,阿四不得不假意离开。一直走出了守卫们的视线,才身形一晃,躲进了阴暗之中。紧接着,她随手丢了一块石头引开侍卫注意,一个翻身便越墙而入。 院中安静得出奇,阿四不禁有些奇怪。 大皇子刚刚对上土司余孽,又被人行刺,虽然有惊无险,但阿黛下的蛊毒却是毫无办法。现今正应该是草木皆兵的时候,侍卫却远远守在院子外,里面一人皆无。 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调整呼吸,转眼便来到了唯一有动静的厢房。脚下轻点,阿四跃上房顶,轻轻揭开瓦片,定睛往里瞧去。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阿四大吃一惊! 只见房间正中央,大皇子正死死搂着阿朵,形容猥琐,不堪入目。 阿朵奋力扭动,但终究比不过男人的力气,憋得两颊通红。“你放开,你都娶了我阿姐了,怎么可以这样?” 大皇子一手搂紧阿朵,一手轻佻地拂过阿朵唇间,信誓旦旦道,“本宫喜欢的是你啊,可惜你阿姐给本宫下了蛊毒,逼着本宫向父皇请封她为侧妃。阿朵,只要你答应,本宫就算与左相为 敌,也会想办法立你为正妃,本宫是真的钟情于你啊!” 大皇子言语之间尽显真挚,满面含情。说完,便不管不顾地朝着阿朵粉嫩嫩的双唇压去。 阿朵躲闪不及被吻个正着,只能拼命地呜呜闷叫。半天才转开脸,又急又怒道,“你!你再这样,我就要阿金咬你了!” 大皇子晓得厉害,动作一顿,似乎是清醒了不少,恢复了些许皇子风范,“本宫钟情于阿朵良久,这才控制不住自己,刚才弄痛你了吗?” 阿朵在大皇子放开的一瞬间,挣脱出来。小脸绯红,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呜呜哭着道,“你骗人!你才认识我几天,哪里来什么钟情!阿姆说过,骗人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 “本宫怎会骗你?的确,本宫只认识你几天,但谁说认识几天就不能喜欢了?阿朵不是也对刑关那小子有点意思吗?本宫对你也是一见钟情啊!” 阿朵争不过,跺着脚一阵摇头,“刑关阿哥跟你不一样!” 大皇子见状玩味一笑,“怎么不一样?我哪里比不上刑关?我是轩辕国的嫡长子,堂堂大皇子,天子骨血!而他,只是一个野种!就算是他老子何守正,本宫是君,他是臣。君要臣死,臣还不得不死,更遑论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了!” 姜还是老的辣,阿朵到底比不上大皇子的能言善辩,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急得直掉眼泪,“刑关阿哥就只是刑关阿哥,谁都比不上!”随后又指着大皇子,“你欺负我不懂,汉人的君是皇帝,你是皇子。你的命都是阿姐救的,还指望着阿姐帮你造反,你......” 大皇子闻言额际青筋毕现,双拳握得指节作响,似被戳中了痛处。 不待阿朵说话便冷哼一声,背过身寒声道,“也罢,既然阿朵执迷不悟,我们就换个方法来谈吧。”话未落,猛地一个回身,袖子中一捧白粉正好扑到了阿朵脸上。 阿朵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两眼一翻,软倒在大皇子怀中! “果然如欧阳所言,金蚕蛊虽然厉害,但只要主人不发令。在不危及阿朵生命的情况下,并不会主动攻击。”说完,大皇子哈哈哈大笑。 他左手食指从阿朵额头一路滑进了衣襟之中,得意道,“小丫头矫情个什么劲?待本宫得了你的身子,还不是和你那贱人姐姐一样死心塌地,到时候看你给不给我解这蛊毒!” 话落,“嘶啦”一声,阿朵的衣襟应声而裂,露出了雪、 白的脖子和迷人的锁、骨。 ☆、第23章 可怜之人 什么贤明仁爱,什么皇子贵族风范?这才是大皇子的真面目! 阿四心中焦急,此时附近正好没有守卫,要不要直接将大皇子杀了? 可是,贸然动手,不仅会将何守正陷于险境,更是断了自己所有退路! 犹豫间,院子外传来呼喝打斗的声音! 有一抹红色穿过防线,轻而易举地冲进了大皇子所在的房间。 阿四从房上看得清清楚楚,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怀孕在身的阿黛。 “为什么?” 经过挣扎撕扯,房中两人的情形,不需要任何人解释,明眼人一看便知发生了什么。 几个时辰不见的阿黛比在狱中更加憔悴了,她目眦欲裂,难以置信地看着大皇子,美丽的脸庞上爬满泪痕,“阿朵是我亲妹妹!轩辕齐,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你简直是禽兽不如!” 大皇子先是一愣,闪过一丝惊慌,没过片刻便一脸寒气,喉间哼出一声冷笑,“本宫堂堂皇子,以后是要有大作为的!你们姐妹二人若能伺候在本宫身边,便是你们的福气!” 阿黛脸色灰败,如同被抽了骨头的鱼一般浑身颤抖,“骗子!骗子!你这个骗子!”她应该是惊痛交加,几乎是毫无形象地嘶吼,“什么借我土司之势,什么坐享天下,什么钟情于我,哈哈哈......原本尤大阿叔以死相告我还不信!他说汉人狡诈,你是借着我的婚事,麻痹达召阿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疯妇,不可理喻!” 阿黛狠狠抹去泪珠,满眼怨毒,“嘠癸无缘无故绑架了阿朵,还杀害了阿姆,这一切也都是你在背后操纵,是不是?” 大皇子眉头一掀,“话不能这么说,你们族内自相残杀,与本宫何干,本宫顶多也就是帮了他一把而已。” “是啊,此种小事,当然不需要你皇子殿下费神,光一个欧阳明就足够了对不对?”阿黛此时已经收住了眼泪,昂着头颅冷笑,“你利用我来治病,甚至妄想求个长生不老。哼,可笑这世上哪里来什么灵丹妙药,恐怕你当初做梦也想不到,我给你服下的是寨中密不外传的蛊卵吧!” 大皇子脸上神色一变再变,最后归于平静。只见他将阿朵放在一旁榻上,背手而立。不愧是轩辕国武帝的儿子,这么凌然一站,竟猛地多了几分威仪。 他好似不忍般叹了一口气,“阿黛,你以为真的是本宫算计了你们的达召酋长?” 一个让你爱入骨髓的男人,真的那么容易就放弃掉了吗? 恐怕阿黛心里也存有一丝丝侥幸吧,所以她虽然心中怒气难平,脸色也惨白,却咬着牙厉声道,“怎么,难道不是,你还能如何狡辩?” “本宫是真心求娶你,”大皇子斯斯文文地说着,“你救过本宫性命,而你的那个达召阿爷,却利用你亲近我。”他见阿黛似有动容,接着道,“达召布了一手好局,借着你与本宫的婚事做缓冲,竟然集结了分散各地的势力!不但偷袭暗杀军中将领,更对府衙发动了致命袭击。要不然,你以为本宫会下令不论生死,缉拿你的亲人吗?” 大皇子声音并不宏亮,却震得阿黛倒退两步。她睁大了双眼,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不可能!我不相信,你对阿朵做出这种事情,竟然还想骗我!” 大皇子脸露愧色,懊恼般道,“世间男儿皆如此,男人三妻四妾古来有之,本宫也是犯了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而已。这是本宫唯一对不起你的地方,阿黛,你难道不能原谅本宫?”大皇子低下高贵的头颅,闭了闭双眼,道,“本宫也是真的喜欢阿朵才会情不自禁。阿黛,如果不相信,那你尽可以杀了本宫,为你的族人报仇!”说完,竟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匕首。手腕一转,将柄端塞到阿黛手中,然后挺起胸膛,一点一点,朝着锋利的尖端靠近。 “阿黛,你难道忘记了吗?我们一起泛舟采莲,一起放歌纵酒,你如今还有了本宫的骨肉,那是我们共同的骨血啊!” “叮!”阿黛终于将短剑扔在地上,放声痛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只要他们不动,本宫答应过你,必然不会害了他们的性命。” 阿黛捂住自己的耳朵,泣不成声。 阿四不知道其他人如果见到这种场景会如何,但她看得心里直骂娘,简直憋得快要爆了! 这前土司族女阿黛,不是聪慧狡黠,手段高明吗?怎么一碰到渣子皇子便随人揉圆搓扁,变成了坨没有脑子的面粉团团? 被这种女人设计陷害丢进了大牢,阿四猛然觉得自己也是蠢到了尘埃里。 她趴在房上胡思乱想,大皇子却已经见机唤来了早已围在门口的侍卫们。见阿黛软在地上哭得伤心,大皇子也不想多留,吩咐仆从仔细看好这对姐妹。然后,面沉似水地拂袖而去。 大皇子虽然就此离去,守卫却被增派了许多。十步一岗五步一哨,连 阿黛二人所在的窗格之外也有人轮首。饶是阿四这般轻功卓然,也忍不住急上心头。好奇心害死猫,这下惨了,如此阵仗,自己哪里有那个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于是,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太阳也从东边爬到了正中,暖呼呼地照在阿四的身上。不能轻举妄动,又无热闹可看,无聊至极的她只能乖乖趴在房上发呆,最后抵不住周公的召唤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由于身下房里的阿朵总算醒了。 这位姑娘叫嚷着发了脾气,将那些摆设和饭菜也摔了个干净,最后不知阿黛凑到她耳边说了什么才赌气般坐了下来。房中凌乱无比,自有那丫鬟仆从进来收拾干净,又重新端上热好的饭菜。 阿朵瞧也不瞧一眼,反而在下人退下之后朝阿黛发火,“阿姐,你忘了阿姆说过不能相信坏男人的吗?这个大皇子,简直可恶!” “阿姐心中有数,”阿黛绞着手中帕子,不知在想什么,“倒是那个阿四,听说被放了出来。可惜了,阿姐当时应该趁机毒杀她了事。如今你阿姐我自身难保,恐怕无力助你。” 两人提及自己,阿四瞬间来了精神,连忙竖着耳朵,聚精会神起来。 只听阿朵嘴里一阵呢哝嘀咕,似乎很不服气,“阿朵挺喜欢阿四阿姐的,阿姆说过,我们不能欺负好人的。阿姐,你这样做,不对。” 阿黛跟着叹了一口气,“阿朵,今后,你要懂事了,凡事要学会靠自己。”顿了顿,语重心长道,“刑关对那个阿四嘘寒问暖,言语之间多见亲昵。他骗得了别人可骗不过我阿黛。阿朵,刑关对阿四这丫头必有男女之情,你要多加小心。” 阿朵摇摇头,“刑关阿哥是阿四阿姐的师兄,亲近些也正常啊。” 阿黛见阿朵掉以轻心,恨铁不成钢般斥道,“什么师兄妹?刑关性子冷淡偏执,却能为了阿四屈身去求苏幕遮。再则,有哪个师兄妹亲近到半夜三更跑出去赏月,还同住一个院子的?” 阿朵有点不高兴了,嘟着嘴,泪眼汪汪偏偏吸着鼻子就是不肯哭。阿黛无法,坐到她身边劝道,“阿朵,自己喜欢的东西就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去抢!汉人有句话,叫做先下手为强。你看阿姐我,就是慢了一步。她绿柳能以侍妾身份独霸殿下多年,不就是因着先到一步吗?如果我能早一些,再早一些遇到殿下......”她适才语气凄凉,此时又突然咬牙切齿,“这个阿四,跟那贱人绿柳简直如出一辙,一样的装模 作样,扮起无辜来谁都比不上。总之,你听阿姐的,想要刑关,这个阿四必须尽早除掉!” 阿四在上面听得背后凉飕飕,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边庆幸,一边暗骂这阿黛简直已经疯魔了。老娘好端端什么也没做,干你屁事啊!再说了,刑关和自己哪里她说的那些龌龊?他们俩干净得不要太干净,纯洁得不能再纯洁了好不好!最最重要的是,刑关那厮明明对自己冷冰冰,哪来的嘘寒问暖? 她真是够冤的! 当然,她也只能心里骂一骂过过干瘾了。阿黛虽然现在身份尴尬,但到底还是大皇子手里一颗关键的棋子。棋子,可比她一个可有可无的平民老百姓重要多了! 不过阿四的心情很快就好了起来,因为,机会来了! 午休时间到了,守卫们开始换岗,而东南方的墙根死角空了下来。阿四不再犹豫,足尖轻点,嗖的一下跃了下去。 正得意间,旁边树丛里忽然伸出一只胳膊!阿四还未回神,便被捂住了嘴巴,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人往后拖去! ☆、第24章 画中之人 阿四心头巨震,却乖乖停止了挣扎。 因为,几乎就在被人拖走的下一瞬,一支白羽箭矢堪堪贴着她的耳际飞过! “抓刺客!”院子中刹那热闹起来,而身后之人毫不停留,一边闪身腾挪,一边打出几颗暗器。没看错的话,那应该只是几颗石子而已。噗噗几声,有人应声倒下,而阿四就如同他手中的一只小鸡,被拎着一阵晃荡,转眼便翻过了墙头。 眼前景物一变再变,最后他们在一处隐蔽的柴房停了下来。阿四第一时间挣脱束缚,转身一看,心中长长松了口气。 “阿四姑娘,我家公子有请。”来人是好久不见的苏左,苏幕遮的贴身家仆。他惯常的面无表情,三两下脱了身上的侍卫服饰,并小心地将其藏到角落。 “多谢苏左大哥相救......”阿四正待相谢,苏左抬手止住,一副不愿多事的样子,道,“苏左乃是奉我家公子之命前来,另外,还请姑娘下次记得,称呼在下姓名便可。” 阿四也不矫情,大方点点头,“阿四记住了,不知苏公子找阿四所为何事?” 苏左不愿多言,只道,“阿四姑娘,请随我来。” 说完,领着阿四兜兜转转,最后走进了一个满是桂花香的院落。 院落不大,但胜在所处之地清静非常,干净整洁,又鸟语花香。桂花树下的石桌旁,苏公子手执琉璃杯,正笑意浅浅地酌酒花间。 然而,阿四的注意力全部落在了满桌的珍馐美味和另外一个男人身上。 面白如玉,浓眉如墨,默然而坐的他虽比不上苏公子姿容,却也独有一番风仪。 刑关,他怎么会在这儿? “阿四姑娘,一大早爬人家房顶上晒太阳,现在还不饿?”苏公子似笑非笑地调侃,指了指左手空位,“不坐吗?” 经此一提,阿四肚子顿时咕噜噜直响,于是也不扭捏,大大方方落座。不管了,填饱了五脏庙再说! 苏公子一脸满意,笑盈盈地夹起一大块鱼肉放入阿四的饭碗。正在大快朵颐的阿四姑娘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苏公子却是莞尔一笑,意有所指道,“怎么,阿四姑娘不知道吗?多吃鱼,才能变得更聪明。” 一直闷头喝酒的刑关这时也接话了,“怎么,苏公子不知道吗?这女人不会吃鱼的,一吃就卡刺,百试不爽。”说完,还破天荒头一次地往阿四碗里放了一勺豆腐炖猪脑。 想到阿黛曾说的嘘寒问暖,阿四心头一跳,莫非刑关他真的对自己...... “连刺都吐不出来的人能变聪明吗?不会吃鱼的人都很笨,她就是其中的典型,所以还是不要浪费鱼肉了。阿四,吃什么补什么,你还是多吃点猪脑吧。” ...... 阿四正满脸绯红,眼前有旖旎的粉红泡泡乱飞,就这样被刑关大人毫不留情的一句话戳破。她甩了甩头,不得不承认,刑关大人就是刑关大人,怎么能听信阿黛那个怪女人的疯言疯语呢? 阿四愁眉苦脸地瞅着碗里那白花花的鱼肉和猪脑,瞬间没了胃口,放下筷子道,“你们猜我刚才看到什么了?” 苏公子抿了一口小酒,狭长的凤眸一转,“莫非是殿下为了解蛊毒调戏阿朵姑娘,不想被娘娘搅黄了好事,最后甩袖而去?” 阿四一噎,一种敬仰之情油然而生,大叫,“你怎么知道?” 一旁的刑关倨傲地一声嗤笑,“说你笨还不承认,这是将军府又不是大皇子的宫殿,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瞧瞧他院子里的动静,进进出出一闹,动动脑子就能猜出来!” 阿四的脸黑得如同锅底,“我当时也怕晚一步,你的阿朵妹妹便要被人吃干抹净了!” 刑关脸色一变,“干我何事?苗寨的神婆,着急也自有她族人和阿黛去着急,你跑去多管什么闲事。” 阿四心里抱怨刑关太过冷情,嘴上便忍不住反驳,“阿朵姑娘心地善良,和阿黛可不一样。人家阿朵好歹对你一片痴......” “够了!”刑关将酒杯往石桌上一掷,愤然起身,“这酒也喝了,刑关谢过苏公子出手相助。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告辞!”说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阿四有点摸不着头脑,刑关冷情但却不暴躁,怎么突然就发起脾气来了? 淡定从容的苏公子朝着茫然的阿四姑娘笑笑,“阿四姑娘,吃饱了?” 阿四哪里还有胃口,又念及那个莫名其妙的阿黛,便道,“娘娘出身苗疆,也不知道是中哪门子的邪,对我莫名仇恨。”她见苏公子侧耳倾听,忍不住想要一吐为快,“虽然她的妹妹阿朵看上了师兄,但是也犯不着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啊。别说我跟师兄之间没什么,就算真的有什么,阿朵姑娘都没说什么,她急什么?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苏公子斜睨她一眼,感兴趣道,“哦?你跟刑关之间真的没 什么吗?” “当然!他可是我的师兄!”阿四振振有词,却见苏公子不置可否,漫不经心地剥开一个桔子,道,“尝尝,很甜。” 阿四接过几瓣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汁水绕过舌尖,然后顺着喉咙流进了胃里。她被打断了话语也不在意,一边点点头,一边对苏公子道,“还不错,就是上面的白经太苦,我不喜欢。” 苏公子噙着笑意,“这叫桔络,有理气,化痰之功效。能治经络气滞,久咳胸痛,痰中带血,以及伤酒口渴。” “哦,”阿四暗道这厮果然学识渊博,“那这些拿去孝敬大皇子殿下正好,我就不需要了。”自从偷窥到大皇子真面目那一刻,贤德皇子的形象早已一去不复返。 “也是,”苏幕遮也不勉强,“饭后容易积食,走一走消消食如何?” 阿四自然点头同意,起身跟着苏幕遮往外走。 “苏公子,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相救,阿四都不知该如何报答。哪一天,如有需要,阿四定当竭诚相报......” “嘘,”苏公子似乎不爱听这些,他手上正剥着一只桔子,道,“景色宜人,阿四姑娘,你不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吗?” 秋风习习,暖阳拂面,阿四却并不觉得有多舒服怡然。刑关主要负责保护何守正,天眼外出未归,暗杀大皇子的主力也许要落到她头上来。 然而,这个人面兽心的皇子殿下一点也不好对付。先不说他本人,光光一个欧阳明就够她喝一壶的了。 “吃吧,”思忖间,眼前递过来两瓣桔子,黄橙橙的汁水包裹在薄薄的桔衣之下,上面的白线被清理干净,一丝不剩。苏公子背光而立,阿四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他说,“白线摘干净了,不苦。” 阿四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接过,而苏公子又回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小道蜿蜒,桂香扑鼻,他就这样低着头走在前面,仔细地将那些长长短短的白线摘去。认真的模样在阳光的照射下投在了地上,纤长的身影被拉扯得矮短臃肿。 阿四童心忽起,一下,又一下,轻轻地踩在前面那个温柔的影子上。那一刻,她把所有的烦恼抛却,口中的桔子很香,很甜,回味无穷...... 然而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苏公子还未走出多远,阿四也未将桔子吃完,两人便被人拦在了半路。 来人并不陌生,乃是大皇子殿下的贴身随侍,大家 都称他一声吴公公。吴公公眼睛几乎要翻上头顶,尖着嗓子道,“阿四姑娘,大皇子殿下有请。” 苏幕遮若有所思,阿四却猛然绷直了身体。 好吧,虽然礼数上她的确应该前去叩谢,但区区一无名小卒,又是被冤枉的,不去也并不会被责罚。而刚才偷窥到的一幕幕再次浮现,阿四心里七上八下,一阵提心吊胆。 最后,在吴公公没耐心地催促下,苏公子给了她个放心的眼神,阿四这才不情不愿地跟着离去。 阿四再次见到大皇子的时候,他面前展开了一轴画,正在凝神而观。 那双手在画上来来回回,如同抚过情人的身体般缱绻温柔。而那双眼却精光发亮,闪烁着不可言状的贪婪与疯狂。 “你来了?”阿四正惴惴不安,大皇子却倏然抬起了头来。 老实说,大皇子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在阿四面前一向都是彬彬有礼,对身边女人也是爱护有加。而他此时的表情,简直称得上是诡异。 阿四怔然出神,大皇子殿下竟然也不以为意,挑眉道,“怎么,还要继续装下去?” “什么?”阿四稀里糊涂,下意识地反问,换来大皇子一声冷哼。 “本宫可是很配合你的,不过如今戏也演得差不多了。怎么,你以为换个名字,然后装疯卖傻就能瞒过本宫?”大皇子紧接着狞笑出声,“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他也不够铁石心肠!”他紧紧盯着阿四,道,“本以为你早已被抛尸野外,却不想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他堂堂大皇子殿下,竟然认识阴司里的孟婆?难道,他竟然跟阴司也有牵连?不对,大皇子如果与阴司有瓜葛,又认识她,或许她早就被指派去送他一碗孟婆汤了。而先生,更不会突然对他下格杀令。要知道,先生从不现身,阴司内外一应事务都交给了崔判官。那么,大皇子言之灼灼地说自己隐瞒身份,这又是为什么呢? 阿四被大皇子这一番颠三倒四的话语搞得一阵头晕,心底却有个声音在说,他说的都是真的! “只要你投靠到本宫这里,并且助我将他扳倒,本宫便答应你,到时候一定让你手刃仇人!”大皇子还在热血沸腾地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然而,阿四只是低身作礼,“回殿下,阿四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早就料到你会矢口否认,”大皇子将手中的画推到桌沿,脸上腾起一种古怪的笑意,“不过你恐怕 想不到,从你消失的那一刻,它就落到了本宫手上。” 阿四闻后抬眼看去,只见纸上亭台楼阁,墨洒烟雨,尤其那个娇俏俏站在河上桥中央的女子。可谓是惟妙惟肖,几乎要破画而出。 阿四惊恐万状,然后突地心里一揪一揪的疼。 那画上的女子撑了把油纸伞,正回眸轻笑,一颦一笑之间是那么熟悉,竟与镜子中的自己一模一样! ☆、第25章 听云山之战 阿四用眼神仔细描摹着画中的眉眼,越看便越是心惊肉跳。 人世间相似容貌定然不少,但如此毫无二致的长相与神韵能有几个?几乎在画面落入眼帘的那一刻,阿四便确定了,画中之人正是自己! “且慢,”大皇子却在阿四伸手去碰画像的一瞬间将其拦住,得意洋洋道,“此画来之不易,不便相赠,除非......” 阿四心中砰砰直跳,想她在阴司徘徊多年,费尽心力只为一个真相。而今真相就在眼前,却又有点踌躇不前。这并非是近乡情怯,反而是由于眼前的大皇子殿下实乃“骗”中高手,她怎敢掉以轻心? 可是,机会或许一纵即逝,难道就此放过? 一番犹疑,阿四故作深沉地扫了一眼大皇子,语焉不详道,“没想到这画像竟在殿下这里,也罢,殿下既有此意,我一区区小女子,怎敢违抗?不过,时至今日,这画,也该是物归原主了。”言罢,伸手便要去夺。 不料大皇子反应也快,“刷”的一声,身子往后一退,画像就被挪到了桌子的另一侧。 “如此甚好,不过不急,我们还是先叙叙旧为好。”他眼中掠过暗芒,道,“明人不说暗话,此画如若就只是一幅画像而已,本宫就不必随身携带,日日参详了。人都说他十全十美,百炼精刚,你却是他唯一的弱点。而此画,便与他暗中势力密切相关。古尚宫,你说呢?” 尚宫,宫中从九品的女官?她姓古,曾在宫中任职,怎么可能?轩辕国的尚宫女官一职虽品阶不高,但司职重要,掌导引皇后及赏赐等事宜,一贯得人敬重,乃后宫众人争相讨好之职。既如此,她又如何会被人丢弃山野? 阿四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愈加冷淡道,“大皇子殿下,您将我丢入大牢三日,一幅画而已,舍不得么?”她哪里知道这画里有什么秘密,就连大皇子口中说的“他”是谁都毫无印象。于是,也只能这样变着花样绕圈子了。 大皇子哈哈一笑,道,“许久不见,古尚宫脾气渐长。你如今是一平民女子,本宫若对你莫名关照,岂不是容易坏你的好事。本宫对你为何要改头换面不感兴趣,但古尚宫你要知道,如若不是本宫安排,别说在邕州城大牢关了三天,你便是待上一时片刻,都已经死透了!” “原来如此,那我在此要多谢殿下恩情了!”阿四低着头笑道。 大皇子又是爽朗一笑,摆手道,“无妨,你如今既已是本宫的 人,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于你。”说到这儿,他笑意不减,却微微一顿,“古尚宫,这幅画像果真如传言那般......” 关键时刻,门外忽然传来嘈杂的争吵声。阿四心里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暗暗着急,那个“他”到底是谁啊?可惜她还没想好用什么说法打探一番,身后的房门便被大力撞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就这样出现在了房里。 “娘娘?”阿四一声惊呼,大皇子却颇有些恼羞成怒,喝道,“阿黛,你这是成何体统!” 阿黛一进门便将眼神放在了桌上那幅画像上,她丝毫不见惊奇,神情却陡然萧索了几分。然而大皇子话音一落,她又高高扬起脖子,咬着下唇倔强道,“那又如何?我就知道!” 阿四正疑惑阿黛知道些什么,便听一句,“果然是你,贱人!”接着,迎面飞来阿黛狠狠抽过来的巴掌。躲闪间,斜刺里伸出一只男人手,携着大皇子的浓浓暴戾,道,“放肆!” 他一用力,将阿黛被甩到了一步之外,“人呢,都死了?小吴子,还不伺候娘娘下去歇息!” 阿黛热泪满眶,不可置信般盯着跟前的男子。阿四正想解释,吴公公就带着几个侍卫冲了进来。二话不说,拖着人就消失在了门外。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大皇子这才喘了口气,正待与阿四说些什么。门外又出现了一个侍卫模样的男人,惊慌失措般道,“殿下不好了!就在娘娘闯过来的刚才,阿朵姑娘被人救走了!对方人数众多,欧阳先生恐生变故,特意一面带侍卫去追拿,一面遣人来禀告殿下。” 大皇子眉头一拧,怒道,“一群饭桶!快,叫何将军!” 那男人颤颤巍巍道,“大将军未用午膳,便领着一路军队出城去了。” “那给本宫把刑关叫来!”大皇子心急如焚,重重锤了一拳桌子。 那人一听,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据线报说,土司余孽出现在了听云山附近。刑关公子已经带兵前去追击达召等人,苏公子正在院门外,说是此事紧急,需阿四姑娘一同前往。” 大皇子闻言阴沉着脸,“此去乃是追击凶犯,又不是游山玩水,阿四手无寸铁,去了又有何用?” 阿四见此不得不上前一步,道,“土司余孽手段繁多,令人防不胜防。苏公子一向聪慧过人,想必定有安排。阿四先行告退,待此事过后,再来向殿下谢恩。” “也罢,”大皇子想了想,勉强点头, 又吩咐门外那人道,“记住,多分派些人手去支援欧阳先生,同时注意娘娘院子里的动静。再出什么岔子,本宫要你们人头落地!” “遵命!” 大皇子怒不可言,阿四留恋地看了眼桌上画像,识相地出了房门,脚步飞快地朝院子外走去。此时已是日铺之时,有个人在院子门前负手而立,正是分开不久的苏幕遮。 不待阿四询问,苏公子一摇折扇,道,“刑关公子不放心你一个人待在将军府,走,带你去看一场好戏。” 于是,半柱香之后,苏公子带着阿四和苏左急急出了将军府,快马加鞭地朝听云山而去。一路飞奔,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围剿的战事早已开始。 进入阴司整整三年,阿四接触过的血腥杀戮并不算少,然而听云山下的那种场面仍然吓得她脸色惨白。 其实目测之下,两方人马加在一起不过三百多人,土司余孽甚至不过百人。然而就是这为数不多的人马,竟打得朝廷一方人仰马翻,哭爹喊娘。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曾有一面之缘的瞎眼老汉达召! 只见几十个壮汉呈外八字排成两排,而达召就这么孤身一人站在中间。他这次没有再抽老烟,只是翻着一对白色的眼珠子,口中念念有词。 而在他们的几步之外,成千上万的虫子滚成一团。浑身是脚的蜈蚣、尖头尖嘴的老鼠、软绵黏腻的毒蛇、长满脓包的蟾蜍等等,可谓是应有尽有。 它们如同受了什么刺激,你推我赶,吱吱叫着一拥而上,不约而同地奔向朝廷军。一个不小心,便有将士被咬中,尖叫着边跑边拍。更甚者,中了剧毒掉了队伍,眨眼之间便被密密麻麻地爬了一身,然后嘶叫翻滚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放眼望去,草地早已不复原色,而是乌压压的一片。好似一块深棕色的绸布,携裹着诡异的虫鸣带来扑鼻的腥风! “这是......他们放蛊了?”阿四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寻找刑关的身影。 苏幕遮皱着眉头没说话,调转马头催促阿四跟上,最后在朝廷军的集合处翻身下马。 “师兄!”阿四这才看到人群中央的刑关。看来吃一亏长一智,刑关也是早有准备,此时正指挥几个士兵往蛇虫鼠蚁方向撒药,一边又命令身后众将士往身上倒一些不知名的粉末。 “你怎么来了?”刑关见到阿四的时候吃了一惊,回过头瞪了眼苏幕遮,正要说些什么。有个士兵 冲上来抱拳道,“禀公子,这药粉虽然有点用处,但撑不住太久,时间一过便失去效用。” 似是为了应和他的说法,场中连续响起了男儿的嘶嚎! 远处的达召哈哈大笑,一对白眼染上了诡异的紫色,“老夫的蜈蚣蛊横行苗疆二十年少有敌手,臭小子,你以为弄些上不得台面的药粉就万事大吉了?哈哈哈!” 刑关脸色一冷,隔着万虫喊话道,“达召,朝廷好好的俸禄你不享,偏偏要造反,你这是自掘坟墓!” “哼!”达召连连冷笑,“废话少说,如若早知道你是那何虓虎的儿子,老夫当时就该把你杀了!” 说话间,又有几个士兵跌入虫堆,腥气更浓,呼声不断,其间夹杂着咯吱咯吱的啃噬声。下一瞬,虫群翻滚过的地方又多出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阿四清楚地看到,有不少蜈蚣老鼠蜘蛛顺着七窍和伤口拼命往里钻。不过片刻,死人皮肤上满是奇形怪状的凸起游弋,随着“噗”地一声,那些裹满血肉器脏的虫蚁便欢快地破皮而出,个个吃得肚子滚圆,然后贪心地拖着剩下的肠子追着大部队前进! 呕...... 四周已经有几个将士忍不住吐了一地,惹得阿四更加胃中翻滚。刑关少有地心急如焚,强自镇定地指挥众将士不停地撒药,一步步慢慢后退。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之时,空中传来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第26章 貌美秃驴 众将士束手无策的时候,天上落下一声佛号。随后,一个白袍僧人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此僧手执金刚杵禅杖,上面环扣叮当,端的是一副高人模样,可惜年纪太轻,且...... 阿四偏头想了半天,觉得这唇红齿白,长相妖娆的小白脸僧人,简直可以用“妖孽”二字来形容。 场中之人包括达召都被这突然出现的美貌和尚惊了一跳,他自己却浑然不觉,悠然自得地弯腰做了个揖,然后道,“苏公子,小僧没迟到吧?” 苏幕遮转过脸扶了扶额,才道,“没看到死伤惨重吗,小白你什么时候才能改了这个紧赶慢赶的毛病?” 小白...... 阿四差点笑出声来!这名字,取得真好! 小白闻言连忙肃起脸来,高唱一声阿弥陀佛,然后道,“反正小僧没迟到,你要记得欠了小僧我一坛极品女儿红!” 言罢,不与其他人招呼,也不待苏幕遮反应,一个翻身便落在了达召所驱的万虫堆里! 阿四来不及惊讶和尚喝酒一事,又开始担心这漂亮和尚小白会被虫群给啃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小白只是往那儿一站,那些蛇虫鼠蚁便好似遇见了天敌,纷纷夹着屁、股四处逃窜。 达召一愣,大喝一声秃驴尔敢!他腿一弯,蓦地席地而坐,口中越念越快,越念越响,然后祭出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蜈蚣!那条蜈蚣甫一出现,场中的蛇虫鼠蚁便停止了逃跑,大有杀回来的势头。 小白分毫不惧,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只酒壶,先是喝了一大口,痛快道,“好酒!你们也来尝尝!”说完,猛地往嘴里灌了几口,随即朝着虫子连喷数次! 几次之后,刚刚纠集而成的虫子们便逃命般离去,只剩为数不多的一些还围在那条蜈蚣身边。小白这时收了酒壶,金刚杵一晃,脚踏法步,如离弦之箭,飞纵而去! 阿四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听达召一声痛叫,随即呕出一口鲜血,趴倒在地。而那条威风凛凛的大蜈蚣,早已分、尸数段,几番扭动之后便再无声息。 “不可能,这不可能!”达召被两个壮汉搀着,口中血沫子不断,仍虚弱地叫着。 小白一触即退,此时早已窜到了苏幕遮身边。苏公子言笑晏晏,“果然不愧是小白,你是如何做到的?” 小白调皮地眨眨眼,“这要是告诉了苏公子,小僧不是要没饭吃了?”说完,朝苏幕 遮抛去一个妖娆的笑靥,便倏地如鬼魅一般往后退去。弹指之间,不见影踪,只余下空中笑嘻嘻一句,“记得小僧的女儿红!” 须臾之间,不费吹灰之力便破了这万虫之蛊。这讨酒喝的僧人小白,除了苏幕遮谁都没看一眼。来得突然,走得更加突然。 然而无论如何,这僵局算是破了! 刑关心头一定,正待发号施令捉拿反贼。那老不死的达召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如同破铜烂铁刮过石面,刺耳至极。 “以为这就结束了吗?哈哈哈,我们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这就让你们好好尝一尝后悔的滋味!杀!” 随着那一个“杀”字落下,四面山头忽然冒出无数苗人,个个都是一身青色土布衣,眼神凌冽,手持满弓。那人数太多,站满四面山头,阿四粗粗估算,少说也要有四百多号人! “上当了!”刑关手边一个副将见状吓得魂飞魄散,“怪不得达召这老匹夫只带了这么点人,原来是想将我们引进来射杀!” 刑关也难得地大惊失色,朝达召喊话道,“达召,你想清楚了!只要你投降,回了邕州城你还是朝廷将臣,如果你执迷不悟,这些人射杀我们的同时,你们也要给我们陪葬!” 达召咳出一口血,嘿嘿直笑,“那又如何,我族中能人辈出,死则死矣!明明是何虓虎的儿子给老夫陪葬,值了!”话落,手势一起一落,大小不一的滚石和漫天飞羽便夹着厉风扑面而来! 一时间,人喊马嘶,惨叫连连,士兵们如被割麦一般,一片片倒下。混乱中,刑关慢了半拍,阿四被身边的苏幕遮一把拉进了自己怀中,一矮身躲进了一个死角。而苏左立在正面,长剑舞得密不透风,将他们牢牢护在身后。 刑关顾不得太多,长刀一横,一边命令将士们朝东边出口突围,一边扫开迎头飞来的羽箭。 “苏公子,这就是你带我看的好戏?”苏公子的怀抱很温暖,还有股说不出来的香味。然而缩在他怀中的阿四只觉得眼皮直跳,毫无旖旎。 苏公子果然是苏公子,他甚至还有心情逗阿四,“阿四姑娘这可就不对了,苏某好歹救你几次,你可不能贪生怕死。要不这样吧,死到临头,阿四姑娘要不就圆了苏某的一个小小心愿,说一说你对苏某的印象如何?” 阿四气不打一处来,似笑非笑道,“苏公子的印象,太深了!那就是风也来,雨也来,一条黄瓜挂下来!” 空中 万箭齐发,将士们浴血奋战,苏公子却僵着脸蹲在角落里不吭声,以致于百忙之中的苏左都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问道,“阿四姑娘这是,猜谜吗?” 阿四脸色古怪地一笑,“是啊,苏左猜猜,谜底很简单,打一件人人都要做的事情。” “都什么时候了,还猜谜?”刑关刀锋上下翻飞,破口大骂道。苏幕遮警告地瞥了眼阿四,语气轻松道,“不急,他们也快到了。” 谁? 几个人正想发问,忽闻杀声四起,四面山头陡生异变! 阿四抬首看去,只见原本在围射的逆贼被人从后方包围。不下一刻钟时间便被打得毫无反抗之力,杀的杀,抓的抓。空中的羽箭和滚石,也同时消失殆尽。 “是将军!虓虎将军到啦!冲啊!”场中朝廷军里有人喊了一嗓子,紧接着众将士士气突增,犹如打了鸡血一般地奋起搏杀!将场中少剩下的一些土司余孽,给就地格杀了个干净! 战况一变再变,终于就此成了定局。 阿四望向山头上那络腮胡的虓虎将军,他一身铠甲,挺直着脊背坐在高头大马上。即使隔着千军万马,她也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杀气。阿四这才算真正明白,什么是军人,什么又是纵横沙场多年的老将! 厮杀呐喊振聋发聩,其间血腥便不一一赘述,值得一提的反而是那瞎眼的达召。这位统御一方的老汉由于身处战场无处可避,最终被自己人万箭穿心,扎成了只刺猬。但是他那瘦骨嶙峋的身子仍然屹立不倒,死气沉沉的白眼珠邪气地翻着,犹如一个得胜归来的英雄,令人不由得肃然起劲。 然而战场无父子,更何况是这么一个反贼的头领?于是,理所当然的,达召的项上人头最终被挂上了邕州城的城头。 十月的邕州城花香满地,这血淋淋的人头高高悬于半空,眼神轻蔑,顿时引来了无数百姓争相围观。据闻阿黛得到消息之后大闹了一番,最后连大皇子的面都没见上,导致气急攻心晕死了过去。 阿四却在回到将军府的第一时间,得到了大皇子殿下的召唤。那个时候刑关已经跟着何将军去处理后续事宜,苏公子便挥手将苏左和苏右叫到跟前,命他们跟着阿四,不得有失。事实上,阿四很清楚大皇子找她所为何事,可是几次推脱不成,便也只能受了苏公子的好意。 同行的路上,闷不吭声的苏左破天荒地向阿四讨教,问适才混乱中那个谜题的谜底到底是什么。阿四脸一 红,支支吾吾半天没好意思开口。可惜满脑子鬼点子的苏右,不太好打发。 他眼珠一转,奇道,“什么谜题,说来听听?” 此次的听云山一战看起来惊险,却早已在苏幕遮的算计之中。阿四也是在回来的路上才得知,所有的一切都是出于苏公子的手笔。比如引达召上钩,利用内线怂恿其出动大部队围杀,最后暗中排兵,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苏右,便是被苏公子委派跟着何将军去排兵布阵了。对于虓虎将军,此战在他的沙场生涯中或许算不得什么。对于只见过暗杀偷袭的阿四来说,这种几百上千人赤、裸裸地砍杀和直面生死的阴谋就太过后怕了。连带着,与多智近妖的苏公子一样,阿四对精明的苏右也开始略有排斥。 果然在苏左的复述之后,苏右马上反应了过来,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阿四道,“这个......阿四姑娘果然不同凡响,不拘小节啊!上次是绣个屁、股,这次又是......” “都说了上次荷包上绣的是寿桃,小心公子听到骂你!”苏左打断他的啰哩啰嗦,不满地瞪了一眼,“卖什么关子,你到底猜出来没有?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这你都猜不出来?风也来,雨也来,一条黄瓜挂下来。”苏右咧嘴一笑,“这不就是放屁、撒尿,然后拉堆屎坨坨嘛!” 苏左目瞪口呆,傻乎乎地看着阿四,然后吞了口唾液,道,“可是我明明听到公子是在问阿四姑娘对他的印象啊?” 苏右闻言也虎躯一震,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阿四脸上顿时烧红一片,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地低着头一阵快走。苏右拍拍苏左,“你确定,这是阿四姑娘对公子的印象?” 苏左非常肯定地点点头,两人对视一眼,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阿四健步如飞,恨不能立马见到大皇子,好名正言顺地将二人甩开。可惜,好不容易到了大皇子院子门外,却被告知大皇子带着绿柳夫人,移驾去了侧妃阿黛那里。于是,三个人又少不得埋头一阵急赶。 到达阿黛院落之外的时候已近黄昏,一弯月牙正慢悠悠地爬向树梢。 院子里灯火通明,其中的丫鬟仆从行色匆匆,却大气不敢出一声。直觉地,阿四觉得气氛异常压抑,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撕心裂肺地尖叫,夹杂着无力、悔恨以及无法言状的怨毒...... ☆、第27章 虎毒食子 急匆匆的阿四三人刚冲到阿黛的房门外,便再次被侍卫拦了下来。他们旁边还站着一个扎着双髻的小丫鬟。 这个小丫鬟阿四并不陌生,正是绿柳夫人的贴身小侍女。小丫鬟也不解释,如同一根木头般地杵在那儿,嘴上翻来覆去一句话——请稍待片刻。终于,屋子里的痛呼弱了下来。渐渐地,除了零落的脚步声便再无其他。 跨进房门的时候,几个婆子端着满是血水的铜盆与阿四擦肩而过。阿四很清楚地看见,其中一个盆中放了一团红艳艳的血块,不知为何物。 房中床榻桌椅俱全,器物精美,床设九华帐,昭示着这里的主人是如何受尽宠爱。九华帐中的阿黛发丝凌乱,面如死灰,气息奄奄的惨状却又让人霎时明白过来,恩宠早已如过眼云烟,一去不复返。床边站着的绿柳夫人时不时用帕子抵一抵眼角,如若不是那一闪而过的快意,她仍是一个再善心不过的柔弱美人。大皇子殿下算是相对完美的戚戚然,甚至悲痛欲绝般地掉了几滴眼泪。 苏右一进门瞧见这满屋神色各异,便暗怪自己大意。于是,忙不迭拉着苏左见了礼,解释了一番经过便匆匆退到门外。大皇子虽然面有不悦地喝斥了门口的守卫,声音中却隐约有些许喜色。他一边吩咐下人照顾好阿黛,一边领着阿四进了隔壁的另一间厢房,眉间尽是春风得意。 自从意外发现了一些自己从前的踪迹,阿四便如同百爪挠心,难受得紧。于是,几乎是房门一关,她便入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想好的一番说辞道出,“殿下,我之前受了些伤,这几年花了不少心思调养,才算稍有所成。但由于实在受伤太重,如今有些事情还是记不太清。殿下之前那幅画我非常熟悉,但有些事情明明浮上心头却总是少了些什么。所以,不知殿下可否让我今晚拿回去,细细琢磨一晚后归还?” 大皇子闻言警惕地看了阿四一眼,笑道,“不知古尚宫是哪些东西记不清了,不如说不出来,或许本宫可以为你解答一二。” 阿四心头一跳,正待解释,就被门外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喝打断! “抓刺客!” 大皇子闻后一下子惊慌失措,几乎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房间。阿四不明其意地跟了出去,只看见几道黑影一闪,便跃出了墙头消失不见。身边的大皇子一把抓住贴身侍卫,颤着声音问道,“那东西呢?要是被偷了本宫要你们用人头来换!” 侍卫连连摇头,“回殿下,那东西还在,欧阳先生亲自看着大夫熬药 。只是......” “只是什么?”阿四暗暗好奇那“东西”指的是什么,竟需要那谋士欧阳明亲自监督。大皇子却在得知东西还在之后,便缓了语气,只是不快地例行询问。 侍卫连忙低下头,“回殿下,适才几个人扮作丫鬟混了进来,把娘娘带走了。” 大皇子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转眼,似乎才发现这是被挑战了权威。于是,脸一板,怒气冲冲道,“真是一群饭桶,连个人都看不住!去,快快通知何将军,务必给本宫捉拿回来!”言罢,还毫无波澜般了加了句,“生死不论。” 阿四那一刻觉得,那些温热的灯光将大皇子的侧脸照得阴晴不定,格外阴森恐怖。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适才那些翻墙而逃的影子里,有一个是阿朵。阿四虽然讨厌性格诡异的阿黛,却颇为喜欢活泼纯洁的阿朵。当下,心中便腾起些许不安。最后在那十几个侍卫也杀气腾腾追出去的时候,阿四忍不住一声告罪,飞身而起,向黑影遁去的地方纵去。 阿四一动,苏左便也跟着动了,苏右却一转身跑去给自家公子报信。 阿四足下轻点,心急火燎地提气飞纵,几下便超过了那队侍卫,跟上了首批追踪的两个侍卫副统领。这样你追我赶,大概奔走了近三刻钟的时间,那几个黑影才慢了下来。远远的,阿四看见他们背着阿黛,翻身进入了一座破庙之中。 破庙坐落在一处杳无人烟的山坳之中,前前后后除了草木石头便是见人就跑的野物,可是阿四等人无人敢再上前一步。 破庙围墙还算完整,但是屋顶早已破烂不堪,显然是废弃已久。此时,它那摇摇欲坠的门墙之上爬满了各种各样的毒蛇,他们花花绿绿的身子绕成一团又一团,吐着红信子,阴毒地盯着面前这些不请自来的人们。 阿四瞧着这些数不胜数的毒蛇,头皮一阵阵发麻,暗骂到底是哪个祸害研究出来的驱虫蛊术!无奈之下,其中一个侍卫统领只能扬声警告。“里面的人听着,识相的话马上交出侧妃娘娘,否则我们身后的大队人马一到,必定要你们有来无回!” “呸!”话音刚落,庙里面瞬间骂声一片,“狗官!我等誓死保护小姐,有种你进来!” “什么侧妃娘娘?虎毒不食子,轩辕齐那禽兽不如的东西将我们小姐强行堕胎,生了儿子也没屁、眼!” “生儿子没屁、眼!” “畜生!” “杀了他!” 咒骂花样层出不穷,此起彼伏,里面夹杂着无法听懂的苗语,叽里呱啦一阵乱吼。而那侍卫统领却只能梗着脖子,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阿四一回想将军府中阿黛院子里的情形,心中不禁一寒。阿黛心肠歹毒,大皇子也不遑多让,连亲生儿子也下得了手!瞧他刚才那副假惺惺的样子,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若不是阿黛被族人救走抹了他面子,大皇子恐怕早已将其抛之脑后不管不顾了。 这种毫无良知的天子骄子,爱的时候恨不能塞进嘴里含着,一个转身却能亲手将你推入悬崖! 满地扭动的毒蛇虎视眈眈,阿四等人丝毫不敢轻举妄动,直到身后马蹄声响。 刑关带着近百人的士兵到了!一同而来的,还有一身长衫的苏幕遮与手执长剑的苏右。 刑关是吃过这些蛊虫苦头的,见此情况忍不住一阵蹙眉。一边命令手下将破庙围起来并撒下药粉,一边命人继续朝里面喊话劝降。 刹那间,咒骂声愈加响亮。更有甚者,乒呤乓啷地操家伙,叫嚣着要同归于尽。骂声惊天,粗粗判断,少说也有七八十人。如果这些蛮人拼死一战,再加上这些难缠的毒蛇,刑关也没有把握安然离开。于是,场面一时又僵持了下来。 这时,苏幕遮贴近刑关窃窃私语了一阵。刑关听后拧了拧眉,又看了眼阿四,勉强点了点头。只见他马缰一提,往前踏了一步,扬声道,“阿朵,我是刑关。我知道你在,这些毒蛇就是你驱来的。” 言罢,破庙中突地一静,有个声音可怜兮兮道,“刑关阿哥......” 刑关大喜,与苏幕遮对视一眼,继续道,“阿朵,听我一句。让他们放下武器,我们好好谈一谈。只要你们要求不过分,将军都可以帮你们争取到。” 破庙中再一次陷入死静,只余下冰冷的夜风声,直到连阿四都以为对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阿朵却突然尖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刺耳,充满无法言表的愤恨,落在熟识人的耳中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刑关与苏幕遮两人不约而同地皱起了好看的眉头,奇怪地朝破庙中望去。 阿朵没笑多久,笑完后又诡异地恢复了以往的声调,委屈中带了些天真,“刑关阿哥,你知道他们对阿姐做了什么吗?” 刑关面色一变,却镇定道,“阿朵,任何事都会有解决的办法。” 阿朵却呜呜地哭了起来,抽噎着道,“ 轩辕齐不知从何处得了方法,用药将阿姐的母蛊逼入了胎儿。为了拿到母蛊来斩断与阿姐的联系,竟然残忍地落了阿姐的胎儿,将死胎熬成汤药解蛊!那还是一个未成形的胎儿,是他自己的亲生骨肉啊!你说,他轩辕齐是不是魔鬼!” 阿朵一开始还悲戚伤怀,说到后面几乎是声嘶力竭,啼血一般地控诉! 虽然是本朝武帝的亲生儿子,众人听到这里也禁不住暗骂禽兽。阿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却听马背之上的苏幕遮蓦地大喝一声,“不好,快闯进去!” 话音一落,其他人还沉浸在悲愤当中,苏左和苏右却双双将手中药粉洒向蛇群,连砍带踢地杀出一条路来。刑关紧跟其后,随着二人一个翻身,便凌空跃进了破庙。阿四担心刑关,也来不及问苏幕遮,脚下一点,好似一只燕子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痕,眨眼间就站在了破庙之中。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发生了! 破败的庙中空空如也,别说那些呼喝叫嚣的数十人土司余孽,就连阿朵和阿黛也不见了踪影! 外有几大高手坐镇,四下又被重重围住,短短时间之内,他们莫非有上天入地的本事,怎么可能呢? 一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不信邪地四处查看摸索。可惜的是,折腾了近半个时辰,并没有发现任何机关暗道,反倒是从角落里揪出了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叫花子。 那叫花子年过半百,衣衫褴褛,浑身异味,被几个士兵一吼,吓得抖成筛糠一般,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最后还是苏公子上场,柔声安慰一番后,轻飘飘几句话,老叫花便一一招来。 原来老叫花一直避居于此庙,今日半夜却陡然被人惊醒。他直言具体情况自己并不清楚,因为还没搞清楚便被人打晕了过去,直到刑关等人进入并将他找到叫醒。 众人齐齐道了声可惜,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说到这里,或许有人要问了,这老叫花子半夜三更哪里去睡觉不好,偏偏来了这里,搞不好和阿朵阿黛他们是一伙的。 这事根本没人怀疑,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个走路不稳的叫花子不但胆小如鼠,最要命的,他还是一个瞎子! 那么,这几十号人,又是如何凭空消失,连丝毫痕迹也没有留下呢?众人陷入了疑团之中,而苏公子却所有所思地看了眼站在一边发呆的老叫花,沉默不语。 阿四也和大家一样一筹莫展。 她倒不是忧愁如何抓回阿黛 ,而是担心可爱的阿朵。 这个年轻美丽善良得几乎透明的神婆,这个如泉水一般纯净的姑娘,希望她不要就此被仇恨遮住了眼睛,失去了原本的光华。 ☆、第28章 夜半接生 金秋十月,邕州城中的将军府。 点点金黄细碎地铺在桂花树下,阿四呼吸着四溢的芳香,感叹这些肥美的花瓣一旦落下树枝,就只能接受丰润土壤的宿命。她又想起了那个美艳聪慧的大皇子侧妃,阿黛事件已经过去五天,一切好似又回到了原先的样子。 然而,也就只是“好似”而已。 大皇子自从那晚之后便闭门谢客,从未踏出房门半步。忎是阿四想尽办法请人带话暗示,都没有再见过他一面。阿四也曾私下里和刑关讨论过,刑关结合天眼捎来的消息,语气肯定地告诉了她原因。大皇子好不容易拿到了解开蛊毒的药方,这是在躲起来保命。 查察司几乎称得上手眼通天,两天时间便查到大皇子房中有一地道。大皇子殿下藏身其中,有一专门的医师在助其恢复,其手下谋士欧阳明并着两大高手,亲自坐镇护法。欧阳明机智精明,手段繁多,两个不曾露过面的高手更是大内数一数二之人。刑关精心挑选了手下杀手,连去三波却都无功而返。 阿四这几日吃不好,睡不香。一面担忧完不成先生交待的任务会酿成大祸,一面又怕大皇子被暗杀成功会断了好不容易得来的那丁点消息。如此焦灼难安数日,人便瘦了下去,脸色憔悴不堪。 一人智短,两人计长,要不要请人帮忙呢? 阿四姑娘想到了那位不太好对付的苏公子。 苏幕遮几番救她于水火,按理应该是个可信之人。只是,阿四跻身阴司多年,什么样的龌龊和意外没有见过,自当多留几个心眼。令人烦恼的是,自己这些事情如若不托盘而出,即使人家愿意,又如何出手相助呢? 阿四不自觉地又望向了几步之外的苏公子。 有一阵秋风拂过,携裹着沁人心脾的芳香,骚弄得树叶沙沙作响,搅碎了满眼的阳光。而苏幕遮苏公子,便是在晃动的金光中席地而坐。他随意地背靠一棵桂花树,入迷般翻看着手中的书籍。 阿四屏住呼吸,盯着苏公子耳边那缕调皮的发丝,只觉得此情此景很美妙,安静舒心,让人忍不住放松。 “你今天怎么总是偷看我?” 苏公子隐含笑意的问话,将神游天外的阿四拉回了现实。她甩了甩脑袋,只见阳光跳跃在那男子微微勾起的嘴角上,并着那一双黑曜石般地瞳子,有说不出的暧昧。 苏公子瞧着眼前这有些迷糊的阿四,强忍着轻笑了几声,玩味道,“阿四姑娘再 这样看下去,苏某怎么还能看得进书呢?” “谁要看你?真往自己脸上贴金!”阿四脸一热,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漫天飞舞的花瓣,由内而外都有种说不出的痒。又好似怀里揣了一只可恶的小兔子,害得她整颗心都砰砰直跳。 阿四头脑一片发昏,红着脸想解释,却支吾了半天都没说出个一二三四来,惹得苏公子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笑闹间,苏左和苏右远远朝他们走来。二人脸色古怪,几步便站到了苏幕遮和阿四跟前。 “公子,我们刚听到一个消息。”苏右沉下声音,低低说道。 苏幕遮一挑眉,道,“什么消息,说来听听。” “听说,从前天开始,大皇子那儿连续三天发生了怪事。” “哦?”苏幕遮把书一合,放到一旁,示意苏右继续。 阿四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连忙装着感兴趣似地问道,“大皇子那儿最近守卫森严,据说几番遭贼人偷袭都相安无事,能有何怪事?” 苏右吞了吞口水,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才道,“听说这三天每到夜半子时,便能听到墙外有时断时续的呼救声,搞得上上下下都疑神疑鬼睡不着觉。也有几个胆大之人,提着灯笼循着声音出去看个究竟。”说到这儿,苏右神情诡异地顿了顿,才道,“你们猜,他们看到了什么?” 明明是大白天,阿四却听得心里毛毛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平时只会木着脸的苏左也觉得背后阴森森,最后还是苏公子肃起脸来,“关键时刻,卖什么关子!” 苏右连连点头,沉声道,“几个侍卫循着声音找出去,竟然在墙角下找到了一具血淋淋的死婴!” “啊!” 阿四被吓了一大跳,情不自禁地往苏幕遮身边靠了靠。苏公子正蹙眉凝思,见状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阿四毛茸茸的脑袋,道,“阿四莫怕。” 苏左和苏右神情紧绷,都等着自家神通广大的公子大发神威。结果被苏公子如此宠溺温柔的一声莫怕给惊到了,一同瞠目结舌地盯着阿四。 阿四被盯得羞恼了起来,发狠道,“怕什么怕,老娘才不怕!” 这话阿四喊得惊天动地,心中异常爽快,没过几个时辰却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她怯生生地问身边的苏幕遮,“苏公子,阿四是小女子,胆子小。” 苏公子淡定从容地一摇折扇,道,“巧了,苏某也不是大丈夫, 胆子也不大。” 阿四满头黑线,苏公子你要不要如此没有下限? 谈话间,耳边传来凄厉的呼救声,“救命啊救命......” 阿四与苏幕遮不约而同闭上了嘴巴,抬眼往院墙处瞧去。 月光照耀下,夜风凄凄,墙下空无一人。但那如泣如诉的求救声却仍固执地传来,仿佛要透过一切障碍,钻入人的心里去。 阿四从苏右处得知此事后,反身便找到了刑关商量。刑关也很讶异,忙令下属立即联系天眼询问情况。如此重要的消息,为何查察司从未提起?由于天眼踪迹未定,飞鸽传书也不方便,查察司的副官亲自前来回话。解释很合理,无非是百密终有一疏,查察司近日主力被调往京城,留下的部下办事不力,愿受惩戒等等。 看在天眼的份上,刑关并未出手。只是命令他们今晚必须全力配合罚恶司与孟婆,不得有误。 不巧的是,未过人定之时,阿四便被苏公子强行拉走。大皇子院落外今晚也是守卫众多,两人自顾自地窝在对面的灌木丛中,一边蹲伏一边斗嘴,没过多久便熬到了子夜时分。 果然,那阴阳怪气的哭声真的又来了! 两人尚未行动,便有侍卫一声呼喝,十几个人一齐往发声处奔去。然后阿四只见那群大老爷们儿聚在一处墙角,齐齐倒吸着凉气退后了数步。 苏幕遮不再耽搁,拉着阿四几步快走挤了进去。 “死婴!”阿四惊声尖叫。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真正见到的时候阿四仍是忍不住叫出了声来。那情景实在太过恐怖,小小的婴儿浑身是血,死去多时,却偏偏瞪着没有焦距的眼睛,表情似笑非笑,异常诡异。 “这莫非是......”刑关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阿四身旁,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 阿四疑惑,问道,“师兄,莫非是什么?” 刑关不确定地再次看了眼死婴,对阿四道,“阿四,你还记得天眼当时给我们讲的鬼故事吗?” 阿四闻言一惊,“你是说,邕州城有名的鬼故事——夜半接生?” 话音一落,四周的侍卫哗然! “夜半接生!果真是夜半接生!鬼,有鬼啊!” 不知虚实的事情往往最容易造成恐慌,而此事就是。 将军府除了一些嫡系将士,是跟着何守正与大皇子来的北方人士,其他大 多数都是邕州城本城人。夜半接生的故事可谓是家喻户晓,常常被爹娘拿来吓唬小孩子。此刻身临其境,怎能让他们不害怕呢! 于是,第二天一早,整个将军府都散布着大皇子殿下德行有缺,得罪了神灵,要被天罚的消息。更有意思的是,不知从哪里传出,大皇子杀妻灭子。那阿黛死后转化成厉鬼,要来找大皇子索命,而这些夜夜前来报道的婴儿,便是前奏! 一时间,整个邕州城都遍布了与大皇子相关的鬼怪之说。到最后,虓虎将军何守正不得不采取了非正常手段,严令禁止议论当朝皇子。但尽管如此,坊间私下里的传说却仍是愈演愈烈。 何将军正为此事愁白了头发,大皇子那儿却又出事了! 大皇子突然不见了! 据谋士欧阳明说,大皇子是自己走出去的。大皇子闭门多日,坊间传闻并不知晓,一切都显得很正常。可是,有一天清晨,大皇子一起床便抬腿往外走去,谁都拦不住。在欧阳明的劝说下,大皇子竟然红着眼下令,任何人不得跟随,否则杀无赦。 大皇子的脾气并不好,尤其是中了蛊毒之后,所以此话一出,无人再敢阻拦。然而欧阳明还是放心不下,须知这几日是去蛊毒的关键时刻,平时大皇子是半步都不会踏出房门的。于是,便遣了两个侍卫偷偷跟随。谁知大皇子这一去,整整一天都不见回来。欧阳明拍案而起,暗道肯定出事了。 果然,经过一番寻找,他们在一个无人的街巷里,找到了那两个侍卫的尸体,而大皇子却毫无踪迹。 虓虎将军何守正听到这一噩耗的时候一点都不虓虎了,一口气没喘上来,晕了过去。大夫跑来一瞧,内伤未愈,劳心不得,需静养。于是,自然而然地,这事儿又落到了刑关头上。 阿四心头一阵呜呼哀哉,刑关却是十分满意。他自信满满地对阿四说,只要安排得当,半路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大皇子,到时候他们就能早日回阴司,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不知为何,刑关莫名地不喜欢邕州城。不过现在他们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找到那失踪的大皇子呢? 在这个紧要关头,天眼回到了将军府。同时带来的,还有大皇子的消息! 真是瞌睡的时候,有人给你递枕头,刑关喜不自禁! 一番调遣,刑关带着天眼和阿四,火速奔出了将军府。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色已晚,弯月半悬于空中,将那破破烂烂的小 庙照得格外冷清。这破庙大家都很熟悉,正是当时追拿阿黛等人,却又被他们离奇逃脱的地方。 刑关不料大皇子竟会跑来此处,而阿四则颇为不解地看着比他们来得更早的三人。 他们不是别人,正是苏左、苏右,以及他们家公子——苏幕遮! “苏公子怎么在这里?”阿四翻身下马,问道。 “这个不重要,”见到这一大队人马狂奔而来,苏公子面上波澜不惊,反而笑呵呵地跟阿四打了个招呼,才道,“刑关公子来得好快,苏某正打算着人去通知你们呢。” “哦?”刑关一拉马缰,接口道,“苏公子见到大皇子了?” “没有,但是......”苏公子正待回答,那破庙之中突然传出一声女子的尖笑,疯狂凄厉的笑声中,有人正气息奄奄地呼叫: “救命啊救命......” ☆、第29章 永不分离 那女人的笑声如同一个机关,机关一起,破庙之中便突然人声鼎沸,然后打砸痛骂之声不绝于耳。 众人倾耳听去,尽是拳头和棍棒砸在肉身上沉闷的声响。 刑关暗暗放慢了脚步,因为他听出来了,那个被殴打到叫救命的声音正是出于大皇子之口。 刑关没料到苏幕遮也会跑来凑热闹,大皇子在里面被暗算是再好不过,最好直接被打死也就省得他动手了。当然,到底身后还有那么多士兵看着,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才行。他与阿四和天眼相互交换了下眼色,实在不行,他们就见机行事! 由于刑关这个领头人的纵容,一众人进入破庙之后已经过了半柱香时间。而踏进破庙的一瞬间,刑关就后悔了! 他娘的,又是一个空空如也! 不错,上次发生的那一幕再次出现了,整个小庙之中根本没有任何人影!刑关甚至看到,之前翻动过的那块砖头都是原封不动地躺在角落里。 那么,刚才还在肆无忌惮揍人的家伙都跑去了哪里? 刑关阴沉着脸,苏幕遮却转身往佛像后面的死角走去。佛像破败,连脑袋都少了半个,只有那褪色的身躯还直挺挺地坐在中央。而在佛像背后,一个满身邋遢的叫花子缩成一团。 叫花子听见响动便抬起了头颅,动了动只有眼白的眼珠,哆哆嗦嗦道,“谁在那儿?” 苏幕遮笑了,“还演戏呢?” “你是谁,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老叫花惊恐地往角落里缩,却被苏左一个用力,拎着领子就扔到了刑关脚下。 刑关有点意外,眯着眼问苏幕遮,“苏公子这是何意?” 苏幕遮微微一笑,朝那老叫花不紧不慢道,“福老爹,你当真还要演下去,真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是蠢货不成?” 刑关与天眼闻言皆是一震,一脸原来如此地望向那叫花子。 阿四见这几人的反应就茫然了,焦急道,“福老爹是谁?” 在众人迷惑不解的视线下,苏幕遮也不卖关子,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口技?善口技者,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即可在同一时刻演绎出精彩纷呈的不同声响,凡所应有,无不所有。而福老爹,就是口技中的佼佼者。” “你的意思是,我们听到的那些男女老少的说话声,还有那些打砸的声音,都是出自这一人之口?”阿四惊奇道。 苏幕遮默认,刑关也点头称是,“除了这些,也许连几日之前的阿朵,以及今夜大皇子的声音也都是他模仿而成。恐怕,这间破庙一直就只有他一个人,大皇子他们根本就没有进来过!” 众人听到这里无不讶然,口技,竟如此神奇!他们既崇拜又怜悯地看向那个叫福老爹的叫花子。 福老爹一声轻笑,一改之前的唯唯诺诺,傲然地挺起胸膛,道,“果然不愧是闻名于世的苏公子,老朽落在你手上也算是心服口服。不过,你们谁也别想从老朽这里得到任何消息,是打是杀,悉听尊便!” 刑关脸色一沉,正要发飙,却听苏公子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福老爹,一而再,再而三,我们虽然不聪明,但也不是这么好耍的。你怎么不问问,堂堂轩辕国大皇子被挟持,为何虓虎将军没有来呢?你猜,他去哪儿了?” 福老爹脸色一变,“不可能,老朽这里只要一有动静,大小姐就不会下山......”话到一半,福老爹怒然一挣,破口大骂道,“尔等小子,竟敢诈我!!!” “他们一直躲在右手边的青松坡上,快去!”苏公子莞尔一笑,道,“苏某多谢福老爹指点。” “绑起来,封住嘴,带回去再审!”刑关满意一笑,随后朝苏幕遮作揖谢道,“多亏苏公子机智。” “无妨。”苏幕遮摆摆手,示意追敌要紧。 于是,一众人骑马的骑马,用轻功的用轻功,纷纷往青松坡上奔去。 路上,阿四问苏公子,为何那福老爹才说了半句,便能确信阿黛他们在右手边的青松坡呢。苏公子笑意盈盈地解释说,破庙地处山坳,两边山坡都不高。但是要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庙中异变,并能逃之夭夭的就只有这青松坡。左手边的山峰虽高,但山顶终年积雪,山中常有野兽出没,容易遇到猎人或者山民。而这青松坡就不一样了,它是一处坟场。由于许多百姓埋骨于此,便种满了青松,而坟场戾气重,一般人不会轻易跑去闲逛,他们也就相对安全。 如此相谈一阵,众人便顺着山路上到了半山腰。路边的坟墓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阿四抬头瞧了瞧明晃晃的月亮,不太自然地往苏幕遮身边靠去。那些话本上好似说过男人阳气足,那么,应该比她安全些吧? 阿四心慌意乱,一路闷着头胡思乱想地自己吓自己,然后又变着法子自我安慰,忙的不亦乐乎。 正在此时,有歌声从坡顶飘了下来,它 像一阵清风掠过人们的心房,又像一只纤纤素手轻轻地撩动了人们的心弦。平心而论,这种如潺潺流水般地浅吟低唱,非常非常之动人。如若是放在平时,阿四恐怕要静静聆听来洗涤一下心灵。然而,在这荒郊野岭,满地坟墩的地方,她只觉得冷汗涔涔,格外渗人。 刑关等人仗着一身修为越走越快,早就将阿四他们甩开了一大段路。阿四只能靠在苏幕遮身边,亦步亦趋。 苏公子瞥了一眼抓着自己衣角的小手,弯了弯嘴角,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歌声婉转低唱,没过多久却猛地拔高了起来。刹那间,犹如被万蛇噬心,凄厉嘶鸣,尽情宣泄着无言的怨恨与不甘。那种悲鸣混合着夜风的嘶嘶声,乍一出现,就将一众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更让人惊讶的还是登上坡顶的那一幕! 在黑幕般的夜空中高高挂着一弯冷月,冷月下是满目林立的坟碑。有一个红衣黑发的女子,怀中抱着一个男子,正坐在其中一个坟墩上唱歌。 那男子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好似睡了过去。而那女子却一边唱,一边柔情似水地抚摸怀中男人的脸庞。眼中泪水朦胧,脸上爱恨交织。 这个红衣女子就是早前消失不见的阿黛,而那怀中的男子,便是大皇子轩辕齐! 饶是刑关、天眼等人见多识广,也都被眼前这一幕怔在当场。连苏公子也停下脚步,神思恍惚地定在当地。 “你们都来啦?”阿黛总算停下了歌声,无限怀念地对怀中的大皇子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我采莲放歌,你因为看我看得入神,竟掉进了湖里成了只落汤鸡。”她呵呵笑着,又扫了眼四下的荒坟,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放不下手中权势,这些已死之人虽然最是忠诚,但到底抵不上你生前的那些下属,的确委屈你了。” 阿四心中一紧,没多思考便忍不住脱口而出,“殿下他怎么了?” 这不问还好,一问之下,阿黛蓦地停下了所有动作。怨毒地侧过身盯住阿四,冷冷道,“很好,你这个贱人也来了!” 众人一听,都好奇地朝阿四看来。阿四却管不了那么多,心急如焚道,“殿下他......”那个死字,怎么也不敢说出口。如果大皇子就这么死了,那么她又该去找谁问自己的身世?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甩开来讲,唉,悔矣! 阿黛闻言抿嘴一笑,幸福地如同花儿一般,道,“不,他不是死了,他将会永远 和我在一起。谁也不能分开我们,而你,”她胜利般地大笑了起来,“你什么也得不到!都是我的,都是我的了!哈哈哈!” 阿四不可理喻地摇头,“谁要分开你们,你疯了!” 阿黛此时早已听不进任何话,入魔一般地放声大笑。一会儿大骂阿四贱人,一会儿抱着大皇子说你的臣子都来送我们上路了。言语之间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可见是真正的癫狂了。 刑关与天眼见大皇子的确已经死透了,心中大喜,正待命令手下人将阿黛拿下,那疯疯癫癫的女人却突地安静了下来。她温柔地低头看着大皇子,欢喜又眷恋地描摹着怀中男人的五官,道,“时间差不多了,黄泉路太孤单,别怕,我就来了,就来了......” 众人尚未回神,阿黛猛地抽出一把匕首,狠狠扎进了自己的左胸口。那一刀,决绝,凶狠,毫不手软! 一瞬间,血流如注。阿四知道,阿黛这一刀命中要害,活不成了。可是阿黛仍紧紧抱着怀中那已死去多时的大皇子,满脸的得意与餍足。 “我们再也不分开,再也不分开,不分开了......” 直到断气之前,阿黛口中仍在固执地喃喃,不肯停歇...... ☆、第30章 白衣女子 风和日丽的某一天,一骑飞入邕州城,带来了太子手谕。 于是,阿四等人回阴司的打算就此搁浅。经商量,天眼回总舵述职,刑关与阿四则跟着大部队日夜兼程地扶柩北上。 行至湘江地带,苏公子突犯旧疾,阿四连续几天坏了肚子。为避免耽误行程,刑关不得不与此次带队的何琼何将军商定,大部队继续前行,而他与阿四及苏幕遮五人则就地稍作休息。他答应下来,一两天之后,必当快马加鞭赶路,前去与大部队汇合。 阿四等人被滞留在一个叫刘家村的地方,此地民风淳朴,山水秀丽,倒是个消遣玩乐的好地方。可惜阿四毫无浏览风光的闲情逸致,她自从大皇子之死开始,心情就一直烦闷不堪。 其他的不提,光是此次入京就足够她摸不着头脑了。太子消息来得快就算了,命刑关和苏幕遮进京也可以理解,毕竟那灵柩中躺着的是他大哥。现今长兄莫名客死异乡,如不仔细应对又该如何向武帝交待? 但是,请问她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女子,为何也会被点名? “又在想入京之事?”刑关将熬好的汤药放在床边,道,“此事不必多虑,更何况,崔判官亲笔来信命我们需尽早入京。” 阿四收起满腹心事,笑道,“也不是,我是在想,阿黛虽死也不肯松开大皇子,但最后还是难以逃脱有缘无分的宿命。” 刑关也想起青松坡上那一幕。当时阿黛已然断气而亡,却仍然死死抱紧大皇子的尸身不放。十数人轮番上场,想尽办法也无法将两人分开。无奈之下,只能将阿黛的双手砍断,然后用剪刀和匕首将剩下的断肢残肉一点一点刮干净。美艳高傲的土司族女阿黛,曾经的大皇子侧妃,最终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只是刑关并没有一丝丝的怜悯同情之心,反而冷笑一声,“怎么,你倒是忘记她生前是如何对你的了?” 阿四自嘲一笑,“你当我在阴司整整三年,还是一只小白兔吗?”她摇摇头,道,“我虽觉得阿黛此人着实可惜,但也不想做个烂好人。只是同为女子,有些感慨而已。” 刑关不置可否,用下巴点了点药碗,道,“快趁热喝吧。” 阿四用手碰了碰,还是有点烫手,“入不了口,再凉一会儿吧。”她转念想起天眼,不由问道,“据天眼所言,我们下一次任务应该会在京城?” 刑关见床上躺着的女子虽然难掩病容,但双眼崭亮,可见精神尚佳。于是他 也坐了下来,顿了顿,笃定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入阴司三年,你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任务。阿四,你在考虑脱离阴司之事。” 阿四心中“咚”地一声跳,愣了一分,才道,“刑关......” 刑关摆了摆手,截口道,“阿四,其他我不多说,就只有一句话,听与不听,就看你自己的了。” 阿四闻言坐直了身子,只听刑关语焉不详道,“你要记住,先生此人,能不接触还是不要接触为妙。” “噼啪”,烛花乍响之后,满室的光辉一晃,引得墙上的身影随之扭动,分外不安。 而一墙之隔的另外一个房间,一双纤长细手却干脆利落地一刀,轻而易举剪去了烛花。明亮的烛光照在苏幕遮那张堪称惊艳的脸上,饶是苏左和苏右长年相伴,也不禁为之惊叹。 “欧阳明如何了?”苏幕遮将剪去的蜡烛芯扔掉,似随意一般问道。 “欧阳明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苏右想了想,低声回道。 苏幕遮轻哼一声,道,“轩辕齐遗骸入殓,按理扶柩之人应当一身素缟北上,却在此时太子手谕突至,几乎是接踵而来。此后,无人再身穿丧服,大皇子之死也被压了下来。” “公子的意思是,”苏右略一思索,惊道,“欧阳明他是......” “十有八,九,”苏幕遮勾唇一笑,道,“倘若没有猜错,过不了多久,便会有大皇子贪赃枉法的传言,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这时,一直不吭声的苏左上前道,“公子,阿朵姑娘应当如何处置?” 苏幕遮一挑眉,“怎么,不是一早就让你们把她带出邕州了吗?” 苏左连忙道,“是,只是苏左觉得,阿朵姑娘虽然能相隔数里用蛊控制轩辕齐心智,但毕竟是被逼到了绝路,其本心倒也不坏,不知......” 苏幕遮叹了口气,“金蚕蛊乃蛊中之王,就怕她有朝一日......也罢,放了她,顺便给他们找些麻烦。”他拿起手边清茶小酌了一口,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轻蹙,“此事不急,倒是那幅画,你们查得怎么样了?” 苏右和苏左对视一眼,忐忑道,“将军府中的每个角落都已经查过,不知所踪。” 苏幕遮眉头更紧,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向夜空,右手食指却弯曲着,一下一下地敲击在桌沿。 “哆!哆!哆......” 沉默不语中,毫无规律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忽急忽缓,还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同一时间的湘江岸边,大胡子将军何琼正在发火。 “哪个王八羔子干的好事,狗屁鬼影子都没有一个,定好的船呢?!妈了个巴子的,你,带上几个人,赶紧给老子去问问那知州是怎么办的差事!” 何琼是个出了名的火爆脾气,骂起人来一帮子属下也真是吃不消。这下总算是骂完了,被指的伍长王二赶忙一声答应,带上三个人便翻身上马就直奔知州府。 何琼发泄了一番,也知道没用。再者,连夜奔波数日,这五六十个士兵也都是疲惫至极,于是也只能静下心来安排大家就地休息。 今夜无月,黑漆漆的天幕下伸手不见五指。好在士兵们的火把烧得很旺,将身后的一小片江水照得微微发光,也将不远处的小路照得异常清晰。 远远的,有一颗红彤彤的东西晃晃悠悠地向他们靠近,犹如一只毒蛇的眼睛,散发着莫名的阴冷。夜风吹来,带起满江的寒气,激得这数十男儿们齐齐打了一个激灵。 “谁在那边?”何琼右手握紧腰侧刀柄,提声喝道。 喝问声在空寂的夜里传得很远,却半天无人应答。正在疑惑间,有一个女子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之中。 她着一身雪白的衣服,墨黑的鬓发边簪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花,手上提了一只雕花的红灯笼,正向他们款款走来。 士兵们见状轰然而笑,都为自己刚才那怂样汗颜不已。有几个调皮的,还吹起了口哨,嬉笑打趣道,“哟,哪儿来这么标致的小妞?”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哄笑。 唯一不同的,是那曾跟着虓虎将军出生入死过的何琼。他身体紧绷,再次警惕地喝问, “兀那女子,快快报上名来,否则本将军不客气了!” ☆、第31章 虞美人 阿四与刑关整装走出屋子的时候,苏公子正在逗弄一个光屁股的小娃娃。 小娃娃牙都没长齐,拖着长长的鼻涕,肥肥的小胖手里抓着一只黄橙橙的大柿子,咧着嘴呵呵直笑。苏公子竟也不嫌脏,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俯下身子,细细地擦着小孩儿满脸的哈喇子。 此时尚是清晨,山中的村人也未忙碌开来,于是小孩子银铃般的笑声便将这山水之间衬得格外宁静。 阿四看得有趣,只觉得此情此景中的苏公子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她朝不远处的苏左和苏右打了个招呼,上前道,“看来苏公子的旧疾好了许多。” 苏幕遮依旧半俯着身子,直到将那孩子的小脸蛋儿全擦干净了,才站起身来放他屁颠颠儿地跑开。 “本就是苏左他们二人小题大做,其实并不严重。这腿,之前修养得很好,前几日恐怕也如同阿四姑娘一般,只是水土不服罢了。”苏幕遮漫不经心地说着,一直目送那蹒跚而去的小屁孩儿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才回过头看向阿四。有一瞬间,不知是不是阿四的错觉,她看到苏幕遮眼中似有无言的艳羡一闪而过。 怔愣间,一声急切凌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将这美丽村庄的宁静给狠狠撕了个粉碎。 苏左和苏右面面相觑,不动声色地分立在苏幕遮两侧。而阿四看着那早起的妇人被吓得抱紧孩子躲回了屋里,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片刻之后,一身军甲服的男人纵马来到他们面前。 他满脸狼狈,几乎是滚下马背,惊慌失措地冲到刑关跟前,急切道,“刑关公子,大事不好!” 此人年约二十,名叫王二,虽是个小小的伍长,但胆大心细,聪慧机灵,是个可造之材。刑关认得他,是因为他在听云山一战中表现突出,曾被自己指定跟随何琼护送大皇子遗体回京。 如今分开不过一日,是什么事情吓得他如丢了魂一般,瑟瑟发抖地回过头来找自己呢? 刑关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与那伍长王二一样,一众人大惊失色,满脸的不可思议! 当下,刑关等人甚至来不及向借宿于他们的老妇告辞,便齐齐飞身上马,迫不及待地往村外奔去。 几个人一路毫不停歇地飞驰,终于在日跌时分到达了湘江岸边。 湘江水犹如天上掉落的一条玉带,它滔滔南来,汩汩北去,孕育了一方儿女。正值金秋,湘江岸 边柚黄桔红,清香一片,分外美丽。 然而,此时此刻,阿四扫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水面,眼中只有血腥与死亡! 水岸边,数十众身穿铠甲的士兵倒在地上,黑压压一片。满地的鲜血早已干涸,但微寒的江风一送,仍能呛你满脸的腐臭和腥气。 “数十人的正规军,竟就这样全军覆没?”刑关并没有多难过,语气中只有掩不住的惊奇。伍长王二显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但仍然眼眶微红,道,“数十兄弟,全部死了,没有活口。属下和另外三个弟兄,因去了知州府逃过一劫,连何琼将军也......” “何琼将军的尸首找到了吗?”苏幕遮瞧了眼四周地形,道,“大皇子殿下的遗体还在不在?” “何将军尸首找到了,大皇子殿下遗体仍在棺木里。” 于是,在王二的领路之下,一行人在一处树荫下看到了被撬开了的棺木,以及摆放在一边的何琼尸体。与此同时,他们也见到了潭州的知州周大人。 周知州是个脸胖体圆的中年人,浑身上下透着富态。一小支正规军队莫名被灭,皇子遗体被扰,这事儿不管摊在谁身上,都要剥掉一层皮。所以他那养尊处优的脸上也是汗涔涔,对着虓虎将军的儿子和鲁南的苏公子无不彬彬有礼,客气有加。 据周知州所查,这些死者全都被一剑封喉,唯一例外的就是何琼。经仵作验尸,他应是先被断了一臂,然后才一剑封喉,最后抛尸于江水之中。巧的是,江边水草较多,正好将他的尸体缠住,这才没有被水流送去其他地方。 刑关也查看了何琼尸体,由于在江水中泡了一夜,面目早已看不清,但那齐根而断的手臂与喉间的伤口仍然清晰。那伤口平整细长,仵作认定那是薄剑所为,而刑关则有些怀疑。连问了两遍还有无其他的可能,他说,“世间薄如蝉翼的长剑的确存在,但我总觉得这伤口蹊跷,还是再多仔细推敲一下为好。” 周知州连连应是,最后哭丧着脸指着大皇子的木棺,道,“也不知道是哪个贼人,为了金银财宝,竟敢强行破开大皇子殿下的棺木,还......” 周知州嗫嚅着没说下去,阿四等人却看得分明。 大皇子的棺盖被生生打开,横了过来,有半截支在了地上。而棺木的周围,散落着一地的衣裳鞋袜。这些衣衫的布料光滑细腻,描金绣红,乃衣中上乘。不需旁人解释,大家都猜到了,这是灵柩中那位大皇子殿下的身上衣物。 “唉,真是大不敬啊大不敬!”周知州在一旁念念叨叨,一边吩咐人放好矮凳,引着刑关等人踩上去查看。 宽敞的棺木中,死去多时的大皇子安安静静地躺在中央。他半裸着肩头,从胸口处开始,却被一匹白布盖住。阿四暗想,难道这大皇子又招惹了什么难缠的桃花,死后还要来调戏一番?胡思乱想间,苏右右手一指,惊声问道,“快看,这是什么?” 阿四顺势望去,只见死气弥漫的棺木中,那位魂归幽府的大皇子耳边,躺着一朵娇艳欲滴的虞美人。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明明是阳光明媚的午后,却都有一种从头顶凉到脚底的错觉。 刑关思索片刻,对周知州道,“这不是简单的劫财。” 周知州一愣,道,“刑关公子,何出此言?” “知州大人请仔细看,”一旁的苏幕遮面容肃然,“大皇子衣衫被脱,随身而放的玉器字画也的确不翼而飞。但他头上及手上所戴的饰物更加珍贵,却反而被留了下来。试问一个真正劫财的江洋大盗,会放过这些吗?” 的确不是一场简单的劫杀! 如果只是劫财,没有必要将这些士兵杀个一干二净。这简直是在与朝廷结仇,等着被一锅端的节奏。 “那,难道是仇杀?”周知州苦思冥想了一番,试探着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众人的沉默不语。大皇子本身就是死于情杀,再看这满地的衣裳,仇杀,有可能。 阿四的思绪却仍停在那朵红艳艳的虞美人上面,她看了眼地上的衣服,又再次扫了眼棺内的情形。小声道,“我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刑关和苏幕遮异口同声地问道。 阿四有点不好意思,摇摇头道,“我也是瞎猜的,只是觉得,凶手杀了这么多人,又将大皇子的木棺翻了一遍,倒有点像......有点像在找什么东西。” 话音一落,一众人皆是面色一正,各有所思地盯着棺木中的大皇子久久不语。 ☆、第32章 死去的虞美人 相传,虞姬死后,项羽一直将她的头颅随身携带。临死前,他将爱人的头颅亲手埋葬。而就在第二年,虞姬的墓上长出了一种草。 那草形状如同鸡冠花,茎软叶长,无风自动,似美人翩翩起舞。民间传说这是虞姬精诚所化,于是就把这种草称为“虞美人草”,其花称作“虞美人”。虞美人花朵呈鲜艳的红色,据说乃是虞姬飞溅的鲜血染成。似乎虞姬虽死犹在,她幻化成了娇美可爱的虞美人,一如生前那般,为霸王展颜巧笑、弄衣翩跹。 苏幕遮手上的这朵虞美人早已枯败萎靡,不复最初所见的那般娇艳。他将这朵莫名出现在大皇子棺中的花朵放在桌上,指了指静待一旁的苏右,道,“你说。” 苏右一步上前,躬身道,“公子,苏右曾谨遵您的安排——只能暗中行事,不可泄露一丝痕迹。就连当初半路上给阿四姑娘下药,我们都是万分谨慎地转交他人之手。” “哦?”苏幕遮面色一变,沉声道,“你的意思是,此事并非我们的人所为?” “绝无可能!”苏右信誓旦旦。 苏幕遮眸中暗光一闪,道,“如此说来,我们这次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是,”苏右额间见汗,低下头,轻声道,“不过,依案发当场的情形来看,此人应是一无所获。”他见苏幕遮点了点,又再接再厉,“倘若被盗走的那些字画玉器中有那件东西,他就不必再将大皇子身上的衣服都扒掉,甚至还宣战一般地留下一朵虞美人。” “那么,”苏幕遮轻轻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口气道,“那东西究竟去了哪里呢......” 苏右道,“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如果连棺木之中也没有,那么......” 苏右也跟着一阵沉默,不知该如何作答。身后的苏左这时却冷不丁开口了,“公子,苏左虽然不知那东西去了哪里,但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说来听听。” “公子可还记得,今年的七月,我们暗中找人做掉了风城城主木惊天?” “不可能!”苏右听到此处禁不住打断了对话,他见苏左仍有犹疑,用万分肯定的语气道,“当时,暗杀木惊天一事,是由我亲自布置安排,前前后后都清理地非常干净。为了避开眼线,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我甚至不远千里去找了一个杀手。” 苏左没有反驳,他盯着苏右的双眼,道,“对,那个你千里之外找来的杀手,正是湘江人 士,祖籍——潭州!” 苏右哈哈一笑,荒谬至极地看着苏左,道,“那就更不可能了!” “为何?” 同一时间的客堂之上,潭州知州周大人也万分不解地看向刑关,道,“为何?” 刑关正将周知州带来的卷宗看完,往手边一放,尽量耐着性子解释道,“知州大人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杀人越货诸如此类的案件并不少见,少见的是行事作风如此明目张胆。试问,如果真是一个心慕大皇子的女子所为,那她为何冒了生命危险杀人之后,不带走大皇子遗体,也不带走大皇子贴身饰物,反而是拿了几件无关紧要的玉器字画呢?” 他见周大人似有所悟,又道,“最重要的,试问一个女子,又如何能轻而易举地将这些沙场喋血的军士给杀光殆尽?” 周大人恍然大悟,“刑关公子的意思是,作案的不止一人?” 阿四在一旁听得有点头疼,饶是她自以为蠢笨也受不了这知州大人了,于是插嘴道,“周大人,死者都是一剑封喉,仵作也证明他们都是死于同一件凶器。也就是说,凶手只有一人,至少杀人的只有一个人。而大师兄的意思是,这件事不是情杀!” “原来如此!”周知州绿豆眼一亮,惊喜道。 阿四强忍着才没有摆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暗骂跟这位大人打交道真是累死人不偿命的差事。刑关同样也不好受,若是放在以前,恐怕早就甩袖而去。可惜,如今身负阴司重任,需要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入朝廷内部。至今,刑关还记得崔判官那副笑眯眯的样子,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年轻人,这是一次机会,好好磨一磨你那脾气。” 深吸一口气,刑关继续道,“周大人,之前所说的那朵虞美人,可曾查清楚了?” 周知州听后叹了口气,颇为头疼地说,“如刑关公子之前所言,这虞美人花期乃是五月到八月,也就是春末夏初,而今却是十月秋季。整整一天时间,知州府的人走遍了大街小巷,连周边的小山村都没有放过,可是根本找不到开得如此好的虞美人。” 阿四看了眼刑关,道,“据闻,近两年,世家大族都风行培植花卉。” 周知州胖胖的脸上肥肉一抖,笑道,“姑娘,你也说了是世家大族,无缘无故的,怎能随随便便冲进去搜查啊?不过,本官也不笨,”他颇为自得地对刑关道,“本官派了些人,以本知州要买花送人之由打听,最后得知,潭州共有三家培植了虞美 人。” 这位大人一高兴,就要用“本官”来装门面,可是刑关和阿四来不及感叹,就一脸惊讶道,“真的吗,都是何许人也?” “一个是潭州首富朱府,一个是外迁而来的锦侯府,还有一个是封家。”周大人说到这儿,轻松笑道,“不过查了也是白查,他们三家可都不是一般人家,不可能与这案子有关。” 刑关闻言,问道,“为何?首富和侯府暂且不提,这封家又是哪一家?” 周大人收了笑意,左右看了看,才轻声道,“封家,就是前帝师的封家。” 阿四不由奇怪道,“前帝师封太傅封家,不是被满门操斩,连诛九族了吗?” “是啊,所以是封家的旁支遗脉,”周大人说到此处又叹了口气,“封太傅曾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这些旁支子孙也都相当争气。虽受了牵连,从此再不能踏入官场,生意却是做得一年比一年红火。眼看着,这潭州首富的位置就要换人咯!” 刑关略一思索,执意道,“还望知州大人再安排些人手,将这三家近几日的动向都盘查一番。” 周知州虽不甚乐意,但身在其中,也只能勉强答应。随着又对刑关说,“刑关公子,知州府虽然对虞美人这花的线索无甚进展,但却查到了另一条线索。”他两眼泛着亮光,得意洋洋道,“据手下人来报,湘江一带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女杀手。巧的是,她的名字就叫‘虞美人’。而且,她还有一个习惯,但凡是她犯下的案子,现场都会留有一朵虞美人!” 阿四暗道这周大人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忍到现在才说!刑关却是大喜,忙道,“怎不早说,太好了,可有派人去找?” 周大人笑得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点着胖墩墩的脑袋道,“早安排下去了,只是此人行踪难定,怕是一时难有进展。” “不用找了!” 门口一暗,苏幕遮领着苏左、苏右二人抬腿而入。 周大人一愣,先是礼让一番,继而问道,“苏公子此话怎讲?” 苏幕遮并不直接作答,他朝苏右略微点了点头。苏右见状上前几步,站在客堂中央,道,“那个叫虞美人的女杀手,就不需我们劳神去找了。因为,她已经死了。” “什么?”阿四等人一声惊呼。那种感觉,简直就是天上好不容易掉下个馅儿饼,你却发现那是馊的,令人异常郁闷。刑关面色不定,猜疑道,“江 湖之中势力众多,奇人也多。这个女杀手,真的已经死了吗?” 苏右道,“千真万确。” 阿四也有点不死心,接着问道,“为何如此肯定,要知道江湖之中无奇不有。” 苏右思索片刻,才缓缓道,“因为,我是看着她死在我面前的。而且,她已经死了三个多月了......” ☆、第33章 谁在看我 杀手虞美人乃是行走江湖的人送错号,而她的真名,叫止水。 苏右说,他与止水乃是友人引荐相识。有一日,两人路上偶遇之后,便一起坐下来喝茶。不料,畅聊正酣,却有一群蒙面人杀入。而止水,便是那时死在了她的那些仇人手里。 江湖恩怨,难以明说。刑关等人听闻后也不便多问,只能沉着脸,继续探查。此时事关重大,拖得越久对他们就越不利。其他暂且不谈,光是那灵柩中的大皇子,就是个等不起的主。 于是,经过一系列的明察暗访,他们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封府。 理由很简单,朱府和锦侯府虽也培植虞美人,但都已经谢了。只有封府的虞美人,开得正艳。 正当大伙儿摩拳擦掌,准备一同去封府一探虚实的时候,潭州知州周大人又得到了个新消息。 有个邋遢的流浪汉跑来府衙报案,说是昨日子夜时分的湘江水岸,他正在杀人现场! 此人初来乍到,因被人排挤无处可去,便一个人摸索到野外,随手找了个小山洞歇息。夜里,他睡得正甜,忽闻马蹄人声无数。迷迷糊糊地揉着眼伸头去看,才发现远处火光冲天,不知从何处来了一队军爷。流浪汉平时囊中羞涩,偶尔也会扒点小钱使使,突然见到刀剑傍身的官爷心里就有点发怂。再加上那领头的大胡子将军,不知为何正扯着嗓子骂人,更是吓得缩回小洞中一动不敢动。 如此提心吊胆地靠了好一会儿,外面的声音莫名就轻了,随即传来了一阵阵乐声。流浪汉大字不识一个,乐器更是一窍不通。被追问了半天,只得说大概是箫声吧,“呜呜呜呜”的,听起来像是女人在哭,甚是凄凉。 苏右当时听到这儿就脸色一白,说那名叫虞美人的杀手,兵器正是一把萧中剑。据说,她生前也酷爱箫。 众人越想越玄乎,忙问那流浪汉是否看到凶手。 流浪汉打了个冷战,哆哆嗦嗦地说当时半夜三更的,他忍不住好奇,便又伸出头去看。远远的,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趴在一个棺材上。流浪汉直以为见了鬼,吓得屁滚尿流,在山洞里缩成一团,直到天亮才敢出来。至于那女人的相貌身形,他只知道身材窈窕,其他就完全一无所知了。 世界上是没有鬼的,但是一个小女子,又是如何将这些曾驰骋沙场的战士,给一击毙命呢? 如此毫无声息取人性命的事,就算是那位嚣张一时的女杀手止水,也不可能做到 。更何况,那女杀手早已魂归幽府,不在人间了。 那么问题来了:女人、虞美人花以及箫声。这些,难道就都是巧合? 这世上真有如此多的巧合吗? 四下无人,阿四扯下一张泛黄的树叶把玩,对刑关道,“已经过去一天了,查察司还是没有回音吗?” “查察司的消息我已经收到了,”刑关缓缓道,“时间太紧迫,所以只说要留心封府。” “查察司的动作还是很快,”阿四转过头,道,“另外一个来消息了没有?那叫止水的女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刑关少有的面露疲惫,皱紧眉头道,“说来也奇怪,查察司来信说,他们查不到丝毫信息。” 阿四惊讶,“没想到,这天下,还有阴司查不到的事情。” 刑关不答,道了声累便先行回房休息,而阿四则一个人转身往小花园行去。 忙碌了一天,在花草的香味中静静待一会儿,是件非常享受的事情。阿四微微眯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最近几日她睡得不是太好,那个脏乱的雨巷、营帐内的偷袭、桌上的人头,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梦中。每一夜,只要一沾枕头,这些画面便不停交错。最令她崩溃的是,每每用尽了全力,她都无法看清梦中人的脸孔。 正烦恼间,阿四的身子猛地一僵。她下意识地竖耳倾听,双眼极快地掠过周遭的每一处暗影。 知州府的花园不算太小,但其中那一株株的秋海棠分外扎眼。四季不绝的秋海棠此时开得正好,一簇一簇的花朵五彩斑澜,妖艳繁茂。秋风一吹,便纷纷摇摆,绣姿各异。 阿四打起十二分精神,一步一步地往花丛中走去。正准备伸手一看究竟,却听身后传来苏右的声音。 “阿四姑娘。” 阿四蓦地停了动作,回身道,“苏右?” 苏右见阿四神情紧张,顺口道,“阿四姑娘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 阿四扫了扫四周,摇摇头,不安道,“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苏右闻言一惊,沉声静气地站在原地,双眼却谨慎地看向了四周。片刻后,才道,“这,阿四姑娘,这小花园里连只鸟都没有啊......” 阿四面色一囧,舒了口气,笑道,“可能是我最近没睡好,总是疑神疑鬼的。苏右,找我何事?” 苏右难得地面 色严肃,道,“我家公子刚刚得知一件事,想寻刑关公子商讨一二。可是几乎找遍了整个知州府,都没有找到他本人,不知阿四姑娘可知道刑关公子去了哪里?” 阿四奇怪道,“怎么可能,师兄他明明回房歇息了。” 苏右摇了摇头,道,“我们去敲过门了,里面无人应答,难道是睡着了?” 阿四想了想,又道,“不可能,师兄向来眠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她见苏右面有异色,也有些担心,“要不这样,我跟你一起再找一找,师兄他应当不会随意乱走的。” 苏右点头赞同,正待阿四一起走,却听“嘶啦”一声响。 原来,阿四的衣角不小心被一根枝桠勾住,一动之下,半片衣角竟被生生扯了下来。更让人郁闷的是,旁边那枝桠上生有倒刺。勾住衣角的同时,也将阿四的另一边裙角给死死勾住了。 苏右见阿四蹲在地上忙碌,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告辞一声,道,“此事紧急,苏右先走一步,阿四姑娘慢慢解就是。” 阿四无奈,只得答应一声,然后一个人闷着头,哼哧哼哧地将那些倒刺弄开。 恍惚间,有一道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阿四敢肯定,这绝对不是她的错觉! 她手中顿时慢了下来,不动声色地握紧手边的油纸伞伞柄。 蓦地,一道掌风从背后刮来,又急又快,刚劲猛烈!电光火石之间,阿四就地一滚,紧接着脚尖朝树干上斜斜一点,便如一只乳燕,刷的一声朝右侧掠去!然而,对方动作也快。眨眼间,一双肉掌好似如来佛印,重重威压,狠狠从高空拍下。阿四只得将柄中短剑往外一递,然后咬牙弃剑,抽身而退! 弹指之间,对方步步紧逼,打得阿四完全落了下风。可是,阿四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没瞧见。 “噌”! 短剑一声悲鸣,被对方掌风轻轻一扫,竟整个插、进了地下。 阿四心中狂跳,口中却叱道,“何方宵小,报上名来!”说着,干脆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揉身逆着掌风向斜上方撞去! “咦?”对方似乎没想到这女人打起来如此不要命,诧异出声的同时,手上也缓了一缓。 也就是这么一缓,阿四已经在空中诡异地一个腾空回转,身轻如燕地站在了树干之上。而对面那棵郁郁葱葱的青松之上,有一个白衣翩翩的女子,犹如那凌空而来的九天玄女 ,悠然而立。 阿四只觉得背后一凉,手心禁不住出起了冷汗。 因为,此女子白衣墨发,脸戴面纱,鬓发边簪了一朵红艳艳的虞美人。 空灵,美艳,却更令人觉得诡异!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女子不但停止了攻击,还如魔怔一般地立在当场。满眼不可置信地盯着阿四,声音低哑道,“小池?” 阿四可不管这女人在磨蹭什么,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当下,虚晃一招,扭身便夺路而逃! ☆、第34章 少爷封珏 如阿四所料,待她找到人手回头再来之时,花园里已经人影无踪。 苏幕遮带着苏左和苏右随之赶到,同行的还有衣冠不整的周大人,却唯独不见刑关的踪影。 阿四细细回忆,将适才所发生的向大家一一道来。 知州大人听完之后是又气愤,又害怕,红着脸叫嚷,“太嚣张了!竟敢杀到本官府祗里来了!”他发髻凌乱,显然是被人从温柔乡里挖出来,颤抖着的肥脖子上映着几个红痕。只是官威还没怎么发,下一瞬又哭丧着脸,道,“此人究竟是所为何来,这知州府可没有她要的东西。” 他绿豆般的小眼睛骨碌碌直转,言下之意,你们招惹的麻烦,自己可要抓紧解决啊。 阿四暗叹,为官之人果然没几个是真笨的,瞧这周大人的神速反应,扮猪吃老虎的本事恐怕不小。 苏幕遮没有做声,而是微皱了眉头沉默不语,似是遇到了什么令人费解的事情。而苏右则在一旁道,“如此说来,各位还是要小心为妙。另外,我们之前托人询问了些封府的事情,刚才有答复了。” 周大人理了理身上的衣衫,道,“封府的事,我倒还是知道一些的。封府虽然称封府,但其实府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除了一个瘫在床上的老太太,就是两个寡居在家的妇人。府中的两位小姐已经出嫁,三位少爷则跟着封老爷常年在外奔走。”他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所以嘛,我早就说过,封府的人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更何况他们如今还是罪臣之后。要我说,定是那贼人偷偷潜了进去,盗取了府中的虞美人。” 苏右看了眼苏幕遮,见他没有反对,便接口道,“的确如此,但知州大人您还是漏掉了一个人。” 周大人偏头想了想,道,“你说的难道是那个珏少爷?怎么可能,他是个外室之子,从小被养在别院。而且,他可是个瘸子,天天坐着轮椅。退一万步来讲好了,适才这阿四姑娘也说了,杀手是一个女人!” 苏幕遮此时回了神,点了点头,道,“知州大人所言不差,但苏某得知,那虞美人并不是种在封府之中,而是被种在封珏少爷的宅院里。无论如何,那珏少爷恐怕与此事多少有些关系。” 周大人对苏幕遮的话一向颇为信服,闻言马上改变了立场,连呼是也是也。随即一摆手,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封家别院探个虚实!” 苏幕遮却出手阻拦,道,“知州大人,此事尚未定论,还是不要大张旗 鼓,以免打草惊了蛇。” 周大人连连说好,又谄媚地拉着苏幕遮一番商量。 最后的最后,由苏右赶车,阿四和苏幕遮二人再度搭伙。 马车不大,两人坐在里面就稍显拥挤。阿四鼻间充斥着另一个人的气息,偶尔吹在头顶心,暖暖的,痒痒的。 为了看起来更自在些,阿四没话找话地主动聊天,从今日天气晴朗阳光不错,聊到昨天吃了什么,明天想吃什么。而苏幕遮苏公子总是恰到好处的或点头,或微笑,或者简短精辟地回答一二。 直到阿四绞尽脑汁都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苏公子才笑眯眯道,“阿四姑娘,你与苏某坐在一起觉得很不自在吗?” 阿四尴尬一笑,梗着脖子道,“苏公子何出此言?” 苏公子摇了摇手中折扇,微笑不语。阿四见状不太高兴,正待说些什么,忽然马车陡地一晃,她便不由自主地往苏公子怀中扑去! 千钧一发之际,阿四姑娘急中生智,背一弓,双手往前一伸...... 好险好险,阿四大大喘了口粗气。暗叹还好自己聪明伶俐机智敏捷,要不然又要上演林中那嘴对嘴的一幕了,那她就太尴尬了! 庆幸间,头顶传来苏公子隐忍的说话声,“阿四......姑娘,你......你是不是可以松手了?” 嗯?怎么这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阿四疑惑不解地抬头来看,只见近在咫尺的俊脸上隐约有些绯红。 苏公子见这女人傻乎乎地瞧着自己,墨色的眸子里闪过戏虐,惊讶不已地说道,“阿四姑娘,不想你如此着急。”说完,低头将视线落在了阿四的双手之上。 阿四也顺着视线看下去,只见自己那双爪子,正牢牢按在苏公子的腿间。 咦?什么东西,怎么又长又圆还硬邦邦的? 阿四下意识地一捏,引得苏公子突地一抖,痛呼道,“你在做什么?” 阿四也被吓得一抖,见对方这反映,竟然神奇般地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啊!” 刹那间,她像屁股上装了个弹簧一般地贴到了马车壁上,双手抖个不停。谁也没有看到,驾着马车充当车夫的苏右正在无声地哈哈大笑。 阿四下马车的时候已经恢复了神色,只是稍有不安地跟着苏公子,亦步亦趋。而苏幕遮苏公子虽然表情正 常,面色却仍泛着青黑。以至于敲门之后,那封府的仆从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封府的别院面积也不算小,它分东西两厢,前后三进,最后方还有一座两层的小楼。庭院非常宽敞,正中央不知用何物搭了个棚子,里面有悠扬悦耳的箫声传来。 苏公子与阿四互看一眼,在管家的引领之下,快步走去。 阿四走进那棚子的时候,那位封珏少爷正提了个水壶在浇花。 他一身家居常服,坐在轮椅之上,周围却是风姿万千,飘逸梦幻的花朵。那花的花瓣为四片,质薄如绫,朵朵向上,远远看去犹如一片掉落人间的红云,和着飘飘仙乐,摇曳生姿。 那是一整片红艳艳的虞美人! 此时,那位珏少爷已经听到动静。他转动着轮椅,回头朝门口的他们看来。他面目白皙,双眼先是在阿四脸上足足停留了十几息,而后才转移到苏幕遮的身上。 “珏少爷,在下鲁南苏幕遮。”苏公子作了一揖,开口道。 珏少爷微微一抬手,阿四这才注意到,在这棚子的末端,花丛的最里边,站着一个白衣如雪的女子。她身形高挑,双眸如电,在珏少爷的一摆手之下便停了箫声。略一低头,白衣女子缓缓退了出去。 阿四追随着那女子的身影远去,心中暗暗计较这身影与花园中人是否相似。可惜的是,衣服宽大,看起来像,但是又好像不像。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女子身负武功,而且不弱。 思索间,耳边传来那珏少爷的说话声,“苏公子,久仰!” ☆、第35章 话不投机 十月的天气,其实已经有点偏凉,但置身花丛的阿四却恍如来到了初夏。 似乎看出了她的迷惑,封珏少爷笑着解释道,“娇花柔弱,经不得秋风冬雨,珏又不忍心看其衰败,故而借了外力,将它们温养了起来。”他颇为欣慰地抚了抚手边的一朵虞美人,嘴角扬起了一个甜蜜又幸福的弧度。 说不出为何,阿四总觉得对封珏此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尤其是那不经意的笑脸,让她心中顿生亲切。可是心思百转,阿四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愣神一般地瞧着封珏少爷的脸庞,而适才正与封珏一番礼让的苏幕遮,则扫了一眼这些花朵,问道,“这花开得很艳,珏少爷想必花了不少心思吧,不知培植多久了?” “怎么,苏公子也有此雅兴?”封珏遥遥望向最里侧的一丛虞美人,脸上爱怜甚浓,答道,“是啊,这花,种了很久很久了......” 说来有些奇怪,这里的虞美人都是成片地长在地上。只除了最里侧的那一小丛,被孤零零地用小栅栏单独围了出来。 苏幕遮双眉微蹙,盯着那一小丛的虞美人,静默不语。而阿四自从进门之后,就对这些花朵莫名地不喜。女子多爱娇花,这是再普遍不过的事情,阿四也并不例外。可是,这里的虞美人,总让她想起湘江水岸的满地死尸。 “珏少爷,不知您可曾听说湘江水岸,已故大皇子灵柩被扰一事?”阿四略一沉思,开口问道。 封珏饶有深意地看了眼苏幕遮,这才回头对阿四道,“珏一个残废之人,此事纵然听说也从不挂怀,原来二位竟是为此事而来,不知有何指教?”说完,他双手轻轻放在膝上,轻笑一声,“能劳烦苏公子走一遭,看来珏这院子是被人盯上了。” 风中摇曳的虞美人妖娆多姿,苏幕遮伸手抚上其中一株正含苞待放的花朵。它微微低垂着脑袋,好似低头沉思的少女。“珏少爷多虑了,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而现场又碰巧地留有一朵开得正好的虞美人,苏某受人之托,便只好上门叨唠了。”说完,他又话头一转,道,“珏少爷,不知对此事,您有何高见?” “珏身有残疾,又常年深居,唯一的爱好便是弄花听箫,何来高见之说?倒是你们所言的那朵虞美人......据珏所知,花朵虽娇弱,却也有不少方法能将其保存。” 苏幕遮闻言一笑,“珏少爷怎可如此妄自菲薄,依苏某所看,珏少爷脸相方正,颧骨圆和。而人如其脸,此相之人必是有福之人 。” “苏公子竟还会看相?”封珏诧异道,而后将轮椅上的身子一侧,“那就有劳苏公子再看一看,珏何时也能如你们一般,站起来走路呢?” 苏幕遮摇了摇头,道,“面由心生,苏某虽信面相,但也只是略知一二。” 此番相谈,无论苏幕遮二人询问何事,封珏都只作不知。这种装模作样又明显不在重点的谈话,最让阿四头疼。她就不明白了,明明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事情,为何要半遮半掩,一句话掰成几句话来说呢? 最终,二人毫无成果地告辞离去。 跨出花棚之前,阿四回头看了眼那一丛用小栅栏围着的虞美人。阳光照耀之下,那一小丛显得尤其的鲜艳娇嫩,红如血滴。将逆光而坐的病弱封家少爷,衬得异常红润光泽。 阿四后来与苏幕遮讨论过封珏,问他可是真如面相那般,是有福之人。如是有福之人,怎会从出生就进不得家门,甚至双腿有疾,连奔跑也不能。或许是出于怜悯与同情,也可能是由于心中那种无法言明的亲近之感,阿四为了封珏少爷略有不平。尽管,她也很清楚地感觉到,此人定是与劫杀一事脱不了干系。 苏公子当时的回答是,面相广而博,他当时也只是说了一半。阿四又忙问另一半是什么,得到的回答是骨消形瘦,内心坚硬自尊强,无利不起早。阿四听后丝毫不放心上,摇摇头一笑置之。 而那个身穿白衣的吹/箫女子,阿四一直到走出别院大门也没有再看见。她曾拐弯抹角地问过那位送他们出门的老管家。老管家掀了掀眼皮,说那是珏少爷的侍女,仅此而已。 直觉地,阿四认为这侍女并不简单。她将这种怀疑说与苏幕遮听的时候,苏公子笑叹一声阿四姑娘总算也聪明了一回。而车外的苏右则透过帘子,好心解释了一句。道是他家公子一出门,就暗暗交待务必尽快查清那女子身份了。 一样都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可惜人比人,气死人啊。好在阿四还没来得及感伤,便被窗外的人影吸引了过去。 夕阳斜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有人背负一把长刀,正如离弦之箭,擦着路人急急奔走。 而离此二三里远的野外,有一身白衣迎着红霞缓缓踱来,最终停在了一棵歪脖子老树之下。 老树的另一侧,早早站了一个白帢青衫的中年男子。这个看起来很文弱的青衫人面白无须,温文和气,但那微垂的眼皮下却藏着一双精光熠熠的眸子。 此时,那双眸子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怒气,然后又不动声色地恢复了原样。青衫人微微一笑,道,“你迟到了。” 白衣人的头颅微微一低,鬓边那朵娇媚的虞美人也跟着在风中微微颤抖,“欧阳先生这就不高兴了?”她垂首倚在树边,冷笑道,“欧阳先生却不知,我已经不高兴很久了。” 不错,那青衫人正是消失已久的谋士——欧阳明! 欧阳明脸色不变,反而跟着从容一笑,装糊涂道,“这是何意?” 那白衣人猛地一抬头,眸中冰冷刺骨,“你让我杀的人竟然是她?你从没告诉过我,她竟然还活着,为什么?” 欧阳明正对着白衣人,眉间一丝嘲讽,道,“哦?你连止水都杀了,难道还舍不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阿四吗?” 白衣人蓦地一僵,继而又莫名轻笑,冷哼道,“明人不说暗话,你应该知道,她可不是一个江湖游侠阿四而已!她是我的......”她突地顿了顿,斜睨着欧阳明道,“你可千万记住,她还是我们轩辕国......” “不管她现在是谁,以前又是谁,都必须死!”欧阳明厉声打断了白衣人的话语,道,“你也千万记住,那幅画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白衣人噗嗤一笑,“那又如何?欧阳先生仔细算算,我为你们揽了多少金银,杀了多少忠烈之士?” “你的确功不可没,你之所求,主公也定会帮你办妥。只是,”欧阳明脸色一变,“只是,莫要忘了,你如今的一切,都来自于主公。” 白衣人不痛不痒地嗯了一声,见对方总算阴起了脸,才不失时机地嘲笑道,“欧阳先生也好意思说那幅画,须知那画可是被你大意弄丢的。好不容易日日潜伏在大皇子身边,却偏偏再次失手。唉,这可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欧阳先生?” 欧阳明已然脸色铁青,“我分明看他藏在书房暗格之中,怎会突然就不翼而飞了呢?” ☆、第36章 暗潮汹涌 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眼看着,夜幕就将落下...... 苏右奔走在越发昏暗的林子里,几次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前方那青丝飞扬的女子一路行来都神情紧张,一副随时都会大干一场的表情。他心中叹一口气,想起这位阿四姑娘向来脾气倔强,是个拧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主。比如当时只是随口一提公子生辰,她便是扎破了十指一夜不睡,也咬牙绣了个奇形怪状的荷包出来。再比如一旦被惹恼,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房门一关,连他们公子前去辞别也没吱一声。 唉,这种性情的女子,公子他...... 苏右想到这儿又暗自摇摇头,心道,那可是他们公子,岂是凡人所能比拟的?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奇怪,我们明明看见他往这个方向走了,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呢?”阿四想不通一般地喃喃自语。 苏右见阿四话虽如此,脚下却越走越快,连头也不曾回一下。于是,斟酌一番,他道,“阿四姑娘,你确定刚才看到的,是刑关公子吗?” 阿四身轻如燕地跃上一棵老树,一边眯着眼四处瞭望,一边回答,“绝不会错。” 苏右想了想,又道,“刑关公子武艺高强,忽然独自外出,会不会是有什么私事?” 阿四闻言一愣,莫不是阴司突然来了什么紧急事务需要他处理?她想起往昔与刑关一起出门走动,大多都是自己给他找麻烦,心中便是一虚,暗道也许真是自己多心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阿四看了眼快没有耐心的苏右,又想起独自一人先行返回的苏幕遮,提气一纵,轻轻落回了地面。正准备与苏右说就此回去,却见他浑身骤然一紧,沉声道:慢着,有动静! 苏右闭目侧耳倾听,片刻后双眼猛地一睁,“在那边!”说着,脚下一错,飞身便往一侧掠去。而阿四并不多言,噤声提气,紧跟在后。 渐渐地,风中传来了金铁交击的声音,并且越来越清晰响亮。循着声响,二人最终停在一处暗影之中,悄悄朝不远处看去。 只见,有一男子面白如玉,浓眉如墨,手中一把长刀上下翻飞。刀锋凛冽,划出一圈圈令人气短的刀气。 此人不是他人,正是阿四和苏右正在寻找的刑关! 然而,阿四并没有丝毫欣喜。因为,阴司四大判官之一的刑关 在江湖之中少有敌手,此时却和三个面容普通的黑衣人打得难解难分! 黑衣人虽是三个人,却个个身手矫健,相互配合默契,进退之间攻守有度,仿佛只有一人。饶是刑关将一把长刀舞得密不透风,腾挪之间却颇有些束手束脚。 阿四心中焦急,奈何除了逃跑有点本事之外,丁点刀光剑影都招架不住。无奈之下,只能将期盼的小眼神投向了苏右。 苏右却是第一眼就看到了立在战圈之外的另一人。白帢青衫,不是那欧阳明还能是谁? 见此,苏右眼珠一转,也顾不上一旁的阿四,纵身便往欧阳明处扑去! 欧阳明密会白衣人之后,匆匆往回赶,不料被半路杀出来的刑关拦了个正着。一言不合,两方人马便斗在了一处。本以为有主公亲赐的三大高手,必是无往不利。谁知,时间一点点过去,竟是脱不得身。沉思间,斜刺里剑光一闪,有人携着雷霆之势劈头盖脸就是一招! 欧阳明大惊失色,顾不得体面就地一滚,狼狈万分地险险躲过。哪知来人武艺超群,一招刚落,下一招又到,顿时吓得他肝胆俱裂,怔在当地! 苏右眸中一暗,剑势不变,剑尖直刺欧阳明左胸。电光火石之间,“呛”的一声,一柄长剑堪堪将他架住,却是三个黑人之中的一个及时赶到。如此一来,刑关那边战局瞬间逆转,轻松以一战二,打得另两个黑衣人毫无招架之力。而那刚刚才松了口气,正狼狈逃跑的欧阳明,却被掩在暗处的阿四堵住了去路。 形势大好,苏右也越战越勇,手中长剑欢鸣,几招便将对手踹飞了出去。随即右手挽起一个剑花,他飞身就朝与阿四拉扯的欧阳明刺去。 眼见着,欧阳明就将被擒于剑下。 就在此刻,突然白影一晃,苏右等人尚未回过神来,便被扑面而来的白烟惊得齐齐后退。 也就是这一退,三个黑衣人护住欧阳明便纵身而逃!刑关正待再追,却被苏右蓦地拉住,指了指那弥漫空中的白烟,捂着口鼻朝他摇头。 这白烟,有毒! 穷寇莫追,刑关也知晓其中道理。于是,只能黑着脸站在阿四和苏右身边,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消失不见。最后,三个人将目光齐齐放在了留下来断后的白衣人身上。 没错,那白衣人脸戴薄纱,鬓发边簪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虞美人,正是那在花园击杀阿四之人! 她站在离他们十步之远的地方,不言不语 ,只是紧紧盯着阿四不放。阿四觉得她眼中似有情绪翻滚,却终是化作无言的一瞥,然后再次撒下漫天白烟,飘然远去。 事后,苏右问刑关这是怎么回事,这白衣女子又到底是何许人也。刑关瞧了眼阿四,道,“此地并非谈话之所,回去再说。” 言罢,再不多话,掉头就走。 苏右心中不快,阿四也被瞧得心中一沉,暗怕坏了刑关的好事。 潭州,知州府。 时间已经不早,灯火通明的客堂里却坐满了人,个个神色不明。 潭州知州周大人忍不住第一个打破了沉默,“刑关公子,此次劫杀真的是那欧阳明在背后一手策划的?”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何曾为大皇子身边第一谋士的欧阳明,要铤而走险做这么一件大不韪的事情呢?于是,他又朝着另一边的苏幕遮道,“难道,这欧阳明与朝廷作对,是在背后谋划些什么不成?” 苏公子沉默不言,倒是刑关瞧了眼阿四,道,“欧阳明劫杀所为何事暂且不管,只是为何又要遣了那白衣人来暗杀你?阿四,你可认识那白衣人?” 刹那间,堂中众人都好奇地看向阿四。 阿四迷茫地看着场中各位,摇摇头,道,“从未见过此人,不过”,她略一回忆,又将曾与苏幕遮说起的怀疑道了出来,“封家别院那位珏少爷的侍女,恐怕与此事有些关联。” 封家别院所见所闻,苏幕遮在回到知州府后便与周大人通过气了。周大人闻言点头赞同道,“封家别院已经安排了人盯着,不过,如今千头万绪,这桩案子也不知何时才能了断啊......” 周大人唉声叹气,苏公子此时却眸光闪闪,耐人寻味地对着刑关微微一笑,道,“刑关公子,此事牵连甚广,不知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阿四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同为阴司之人,刑关凡事都会与自己说道,为何今次突然独自行动呢? 刑关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平淡道,“我也是收到暗报,失踪已久的欧阳明忽然现身潭州,时间竟然与劫杀发生的时间完全一致。时间紧迫,我来不及通知各位,原本也不想打草惊蛇,于是才会先行去查探一番。” 苏幕遮听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堂中短时间内又陷入了沉默之中。阿四觉得有些不自在,正想询问一番,便见门外管家急急奔入,同行的还有那位常常跟在周大人身边的师爷。那师爷脸色凝重,一进门也没顾上和在座之人打招呼, 便径直跑到周大人的身边一阵耳语。 周大人当时正端着茶杯在抿茶,不知听到了什么,竟然手一抖。一个不小心,“啪”的一声,茶杯掉在地上,应声碎裂。 “此话当真?!”周大人腾地站了起来,惊疑不定地问那师爷。 “千真万确,”那师爷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躬身递上,道,“密函在此,大人请看。” 周大人亟不可待接过信函,快速地浏览完毕,肃容朝众人说道,“诸位,看来劫杀一案我们必须要尽快了!”说完,他顿了顿,将书信递到了刑关手上。刑关不明所以地阅尽,浓眉紧皱,沉声道,“太子殿下密函。” “说了些什么?”阿四忙问。 “有人千里上京,于闹市之中拦轿状告大皇子谋财害命。刑部上书圣上之后,着大理寺彻查此事,不料竟牵扯出大皇子身前所犯诸多重案,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等罪状数不胜数。太子手谕,两天之内破劫杀一案,尽快送大皇子遗体回京,不得有误,否则提头去见。” 话落,苏左和苏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将钦佩的目光投到正襟危坐的苏公子身上。苏公子面不改色,甚至还淡定从容地抿了一口香茶。 最正常的,莫过于目瞪口呆的阿四。 大皇子明面上是一颗失去皇位继承资格的废棋,背地里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子。但无论哪一个身份,出于对皇家颜面的维护,一般都不会允许大皇子牵扯进此类案件。试想,天龙之子滥用身份职权,无论此事是真是假,一旦传开,叫天下百姓如何再信任拥护朝廷?这,可是正大光明地往天家脸上抹黑啊! 阿四开始佩服那位闹市喊冤之人了,她好奇不已,问道,“那喊冤告状的是何方人士?” 刑关面无表情地翻了翻信函,摇摇头表示未有写明。而站在周大人身后的师爷却说,“此事小的却向那信差大哥打听过了,据说告状之人乃是一女子,风城人士,名叫陆双双。” ☆、第37章 一幅画 廊檐深深,檐下挂了几盏气死风灯。圆圆的灯肚由红色的桐油纸糊成,内里的烛光一照,便晕出柔和的光辉,使得阿四心头稍有了些许暖意。 风城陆府的陆双双,那位活泼骄纵的千金大小姐,阿四一旦想起她来,脑海中出现的便是躺在木言之怀中含笑而去的青狸。如今陆府早已不复往昔,陆家上下也都被官府关押,而那位得了失心疯的罪魁祸首陆双双,据传最后还是被判了死刑。 如若传言不假,那么出现在京城的那个陆双双,又是谁呢? 阿四百思不得其解,紧锁双眉的样子惹得一旁的刑关频频侧目。 “大皇子死了还身陷丑闻不得安宁,京中的意思其实表述得很清楚,劫杀一案告破与否他们并不关心,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按时将大皇子的遗体带回京城。”刑关眯了眯眼睛,叹了口气道,“今上英雄迟暮,京中早就暗涛汹涌,一步踏错便容易粉身碎骨。此次奉命潜入朝堂,我们应当谨记小心为上。” 面冷的刑关很少主动说这么多话,阿四忍不住停下脚步。 “阿四,”刑关也随之停下,侧过脸庞,低头看着她道,“有内部消息透露,崔判官给你的最后一个任务,就在京城。” 阿四精神一振,正要开口追问详细,却见刑关的眼中仿佛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昏黄的灯光下,阿四尚未来得及细看,它便被幽幽夜色掩盖得无影无踪。 “阿四,答应我一件事情。” “你说,我答应你便是。” 见阿四想也不想就满口答应,刑关闷笑出声,片刻后,才正色道,“阿四,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了先生,记得要多留一个心眼。” 阿四认真地点头,暗自却好奇,是何种原因使得刑关对先生如此戒备。却见刑关蓦地浑身紧绷,冷声喝道,“谁,出来!” 话落,不远处的花丛一阵窸窣颤动,然后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娇俏俏的十五六岁少女来。她交颈上衣配着百褶裙,不知所措地捏着衣角,眼光躲闪,越发的楚楚可怜。 阿四大惊失色,低呼道,“阿朵?!” 刑关面沉似水,冷冰冰道,“你怎么在这儿?” 阿朵憋红着脸,眼看就要哭了起来,“刑关阿哥,阿朵......阿朵身上没钱了。” 刑关却不管这些,无动于衷道,“那又如何,关我何事?” 阿四听着二人一番 对话,又结合今日刑关突然外出,大致也猜到了一些。她一直很喜欢阿朵的天真纯净,此次却总觉得这女孩眉间郁色浓重。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依旧水汪汪,似乎还是原来的阿朵,却又似乎有所不同。 阿朵此时眼睛红红,豆大的泪珠将落未落,只是咬紧唇瓣站在原地不吭声。阿四心头一软,道,“阿朵,你怎么来这儿了?事实上,大皇子死后,虓虎将军招安了你们残余的族人,也并没有通缉你,所以你没有必要躲躲藏藏。” 阿朵撇过头,道,“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 邢关闻言叱道:“你只是怕暴露行迹,会被大皇子生前的势力盯上。现如今大皇子是树倒猢狲散,此后恐怕连皇陵也入不得,你该放心了。快走吧,自此逍遥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阿四以为阿朵肯定要哭,谁知小姑娘深吸了几口气,带着哭腔道,“阿朵不走!刑关阿哥,阿朵跟踪了欧阳明很久,知道他很多事情,还可以帮你破了这个案子。阿朵今天告诉你的消息,不是就很有用嘛,刑关阿哥,不要赶阿朵走,好不好......” 阿朵说到后来声音开始哽咽,却偏偏不肯掉一滴眼泪。阿四觉得阿朵变了,经过了家破人亡,孤身漂泊流浪的她从柔弱变成了柔韧。然而,刑关只是面无表情地吐出了两个字,“不用。” 说完,长腿一抬,便要转身离去。 阿朵一急,一阵风似地跑了过来,拉着刑关道,“刑关阿哥别走,阿朵真的知道很多,阿朵还知道他们杀了那么多人是要找一样东西!” 刑关瞳孔一缩,紧紧盯着阿朵道,“果真?” 阿朵急忙点头,道,“真的,我偷听来的,不会有错!而且,阿朵一早就知道大皇子不会有好下场。欧阳明他们很久之前就开始布局,唆使大皇子去邕州,以大皇子的名义在风城敛财,并暗中招兵买马。贪赃枉法只是暂时的说法,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出大皇子早有反心,结果罔顾人伦烹食亲生骨肉,多行不义而自毙于野外。” 这段话阿朵说得又急又快,却将阿四和刑关惊出了一身冷汗! 才短短几句话,竟将二人心上蒙盖了一层透不过气的黑布。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他们岂不是无意间,撞进了一场没有尽头的阴谋里? 阿四与刑关心下波涛汹涌,暗道此间之事复杂不堪,希望别影响到他们阴司的安排。只是,这欧阳明究竟是谁,竟能将堂堂轩辕国的大皇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又或者,这欧阳明,到底是谁的人呢? 邢关拧眉沉思了片刻,忽然冷森森道:“既然你早知如此,为何今天又要骗我,说是为了躲避大皇子势力而来?” 阿朵一愣,随后道,“邢关阿哥别生气,阿朵也有难言之隐。阿朵如果不这样说,阿哥恐怕就不会相信我了。还有就是,虽然欧阳明可恨,但有些人也很可怕。” “谁?” 阿朵嗫嚅着,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却陡地传来说话声。 “这不是阿朵姑娘吗?” 阿四闻言回头看去,只见暗影重重的拐角处,苏幕遮苏公子正遥遥朝他们这边望过来。阴影笼罩之下,她莫名地感觉此时的苏公子,有种说不清的灰暗,好似从未认识过一般。 苏幕遮缓缓踱到近前,瞥了眼刑关,戏虐道,“咦,难道是在上演千里追夫的戏码?” 邢关的脸不由黑了下来,瞄了眼阿四,才道,“苏公子,东西可以乱吃,话请不要乱讲。” 苏公子摇摇头,道,“苏某只是想早一些破了劫杀一案,也好早早赶去京城,不用担心被京中的贵人怪罪而已。而刑关公子刚才在周大人面前的一番说辞,破绽颇多,引得苏某夜不能寐啊。” 说完,他扭头扫了眼突然一声不吭的阿朵。而口齿伶俐的阿朵却异常安静地躲在邢关背后,连头也不曾抬一下。 刑关沉默不语,阿四瞧了眼四下无人的廊檐,建议道,“此地并非谈话之所,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没有人前去通知知州周大人,几个人穿过长廊,最终在刑关的暂住之处齐坐一堂。 阿四仔细地关好窗户,又给每个人倒上茶水。而阿朵也在众人的视线之下,慢慢将她所知道的事情,尽数讲了出来。 原来,当时在邕州城将军府,阿朵和阿黛能得以逃脱,均是由于欧阳明暗中相助。条件是,他们苗寨需配合他将大皇子名声毁尽,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大皇子引出将军府。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出现夜半死婴,以及满城鬼婴上门的谣言。阿四一想也是,那金蝉蛊虽含剧毒又有迷幻之能,但如相隔太远,又无引子,如何能控制大皇子神智呢! 说到这儿,阿朵突地一笑,笑中尽是阿四从未见过的痛苦与苦涩。她说,“活该也是阿朵和阿姐太傻,一个背主之人,哪里有什么信用可言?欧阳明真是一箭双雕,大皇子刚一出将军府进入我方势力,便被突然出现的黑衣蒙面人刺杀身 亡。饶是阿姐出手相救,也是枉然。你们恐怕也想不到吧,大皇子根本不是死于我们之手。” 阿朵这一席话口气突变,如若不是刚才一直没有离开过大家视线,阿四都要怀疑这个阿朵是假的了。只听阿朵又道,“如果事情只是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当时我们已经与朝廷撕破了脸皮,背一个黑锅,算不得什么。不料,欧阳明此人赶尽杀绝,竟将你们引去了我们的藏身之所!” 阿朵脸上倏然腾起了一股戾气! 这种阴狠,万分突兀地出现在了阿朵脸上。阿四看得心中难受,唯有惋惜地低下头不看。 便听阿朵咬牙切齿地径自继续道:“阿姐不想活了,一个人留下来给我们断后。孰料,欧阳明又在我们的逃亡过程中埋伏暗杀,所剩的一百多族人就此死了个干净,除了阿朵之外,竟然无一生还!” 阿朵闭了闭眼稍作停顿,又喝了口水,才道,“此次湘江岸边的劫杀与当时那场景何曾相似,都是杀了个干干净净,不留活口。而且,”说到这儿,阿朵不知为何瞄了眼苏幕遮,“阿朵逃出来后就一直跟着欧阳明,希望能得以报仇。可惜他身边那三个黑衣侍卫太过厉害,阿朵就一个人,根本不是对手。虽然如此,他一路上做了些什么,阿朵却大致都看到了。” 阿四闻言不禁接口道,“哦?那你可知道那白衣女子究竟是何身份?” 阿朵听后一愣,道:“女子?阿朵从未在他身边见过女人啊。” 阿四疑惑地和刑关互看一眼,刑关略一思索后,道,“今天你给了我欧阳明的行踪,我本来可以将他捉拿回来,可是半路却窜出了一个白衣女子。此人武艺高强,会使毒,据证人所言,应该就是她杀了那几十个运灵柩的军士。” 阿四连忙接着道,“她一身白衣,喜欢在鬓边簪一朵虞美人,很好认。阿朵,你想想,有印象吗?” 阿朵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最后支支吾吾道,“阿金离开邕州后就越来越容易饿,阿朵经常要帮它去找食物,有可能是漏掉了吧?”她见众人面露失落,道,“阿朵虽然没见过这个人,但是却在暗中偷偷看见过他们分赃,而且还知道他们在找一样东西。” 阿四和刑关闻言一震,这时,一直静默而坐的苏公子开口了,“分赃?阿朵姑娘说的,可是大皇子棺木中所放的那些字画器具?”他见阿朵点头,紧接着问道,“那他们,究竟在找什么东西?” “他们在找一幅画。” “什么画?”阿四与苏幕遮不约而同道。 阿朵摇头道,“他们没细说,欧阳明曾经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阿朵脆生生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他说,怎么都是山水画,没有画像。” 画像...... 堂中一静,刑关闭目沉思,苏公子双眉紧皱,而阿四则心中咚咚直跳。 是,那幅画像吗? ☆、第38章 朦胧梦境 烟雨朦胧,春风扑面,她撑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而行。 路旁春花烂漫,随着微风轻轻摇曳,舞出万千妖娆。她一边慢走,一边轻轻拂过花瓣,然后小心地绕过一处假山,最终站在了一架木桥之上。木桥横跨小河,河水清澈透底,河底有调皮的小鱼,它们欢快地穿梭在漂亮的石头之间。 “小池!” 背后一声呼喊,她下意识回身去看。只见不远处的亭子里,有一人临着石桌而坐。他玉冠束发,一手执笔,一手却朝她摇摆。 “你果然在这儿!”她眉飞眼笑,轻提起裙摆,欢叫着跑去。 “莫跑,雨湿路滑,会摔!”那人将手中东西一放,急急站起来迎。她却丝毫不在意,甚至轻轻将手上的油纸伞往地上一扔,大笑着扑进了那人的怀里。 那怀抱里有说不出的温暖,熏香阵阵,喜得她不肯撒手。耳边的胸膛却微微震动,传来悦耳熟悉的笑声,宠溺又无奈道,“你这样可不成,欧阳看到了又要说你。” 她撅了撅嘴,正要反驳,却发现石桌上摊着一幅成色不久的新画。画上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隐隐有一女子婷婷而立。她好奇地走近,指着画上那巧笑嫣然的女子,吃惊道,“这是......我吗?” 那人低低而笑,有力的臂膀搂住她的腰身,“如何,喜欢吗?” “哇哇哇!原来我这么漂亮啊?”她高兴地抓着腰间的手臂摇晃,换来身后更加畅怀的笑声。 笑声中,他双手微微用力,将她搂得更紧,然后轻轻在她发顶落下温柔一吻,继而笑道,“唔,还不算最难看。” “讨厌!”她不依地扭过身去呵痒痒,惹得那人哈哈大笑。 笑声清朗通透,飞出了红色的小亭,穿过了薄薄的雨雾,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而湿热的气息却喷在了她的耳垂,男人神秘地贴着她,说道,“小池,我在里面藏了一个秘密。嘘,要保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连欧阳也不能告诉。” 她猛地一怔,忽然想起自己明明叫阿四,而不是什么小池啊?! 还有,这幅画...... “你是谁?”阿四蓦地回头,却倏地一阵天旋地转。刹那间,欢声笑语,那个男人,连带着那幅画都统统消失无踪。而她,正孤零零地站在一条脏乱湿臭的小巷里。 她握紧了手中的油纸伞,伞面上响着雨水滴落的啪嗒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 ,有个半身染血的少年朝她跌跌撞撞地跑来。他显然是太累太累了,脚步凌乱毫无章法,几次跌倒又爬起来。阿四心下一软,撑着油纸伞急急跑去为他遮雨。少年个子很高,尽管佝偻着身子,仍比她高出了不少。阿四见那少年脸上血迹模糊,只顾着喘息,于是只能勉强踮着脚尖,小心翼翼道,“喂,你,要躲雨吗?” 雨声簌簌,夹杂着幽幽传来的歌女清唱,可是她却得不到任何回答。 “你是谁?”她不知为何突然心跳加速,万分焦急地凑近那个人,甚至亟不可待地伸出右手。 眼见着就要碰到那张脸庞,右手中指指尖却忽地一烫,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疼痛。 “嘶!”阿四疼得低叫一声,倏地坐直了身体,彻底醒了过来。 天光微微放亮,桌上香茶已冷。残烛熄灭,静静地倒在了一边。 阿四怔怔地看着被烫红的指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梦中那玉冠束发的男子。湿热的气息仿佛仍在耳边,渐渐地穿透肌肤与血肉,深深地窜进了自己的骨髓里。她心头浮起一丝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滋味。仿佛酸甜,又仿佛沁入心肺的苦辣,使得阿四口中难受,喉间干涩。她不管不顾地抿了一口早已冷却的茶水,低头却看到了压在自己手臂之下的画像。 画中烟雨朦胧,有一个女子撑了把油纸伞,只身站在一架小木桥上。她回眸轻笑,缱绻的笑意缠绕在弯弯的眼角,将整张脸衬得分外好看。阿四一动不动地盯着画中女子,只觉得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里盛满了爱意,而一转眼,却又似乎满是嘲讽。 她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不停地回想着梦中的每一个细节。古尚宫、小池,还有......这画中的女子,难道都是自己吗? 那个为自己作画的男子,究竟是谁,为何自己看不清他的脸呢?而雨巷中的少年,还有营帐中的偷袭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欧阳......那人口中的欧阳,是不是就是那个谋士欧阳明呢? 小池,小池,小池...... 阿四闭上眼睛,集中精力去回忆,然而才不过片刻,便觉后脑勺刺痛!疼得她大汗淋漓,险些晕了过去。她不得不喘着粗气放空自己,告诫什么都不要去回想。 果然,如此一会儿,阿四便觉得精神好了一些。 她用指尖描摹着画中的身影,暗道好在自己先下手为强。当时,大皇子忽然失踪,邕州城的将军府瞬间乱成了一锅粥。阿四心心念 念着这幅画,此时不偷更待何时?所以,她趁乱潜进了书房,循着记忆将这画从暗格里偷了出来。此画关乎自己的过去,与皇宫或许有些关系,与阴司却毫无关联,于是她理所应当地藏了起来,谁也没有说。 熟料,就在昨夜,阿朵却亲口告诉大家,湘江岸边的劫杀,乃至欧阳明的算计,或许都与这幅画有关。千里奔袭劫杀,拼了藐视皇族的危险也要拿到这幅画,这是阿四始料未及的。 那么,要将这幅画拿出来让大家参详吗?还是,偷偷拿去与同为阴司之人的刑关商量?又或者,找那聪明绝顶的苏公子讨教一二? 苦思冥想一夜未眠,阿四终究还是觉得不妥。事关自己的身世之谜,又涉及皇室,哪怕是那死去多时的青狸,她也不敢就此放下心房,前去与之说道的。但是,此事错综复杂,谁也不说一个人闷在心里,又委实难受得紧。 “唉......”阿四长长叹了一口气,暗道都怪自己愚笨,若是换了苏幕遮那样的脑子,恐怕是弹指之间的事儿吧? 踌躇间,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阿四,起来没?快开门!” 刑关?他为何一大早就来找自己,难道又出什么事了不成? 阿四一边疑惑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将画像卷好,并藏在床下暗处。一切收拾妥当,她才整了整仪容,跑去将房门打开。 “刑关,这么早?” 刑关一脸凝重地站在门外,见阿四开了门先是一愣,道,“你这副样子是怎么了,一夜没睡?” 阿四勉强地扯了扯嘴角,随口瞎掰道,“哦,我想了一晚上怎么去抓那个白衣女子,可惜就是没想到什么好办法,懊恼地睡不着觉。” 刑关斜着眼睛哼了一声,受不了一般地说道,“此事我和苏公子昨晚就通知了周大人,据阿朵所言,欧阳明潜在潭州穆阳县。未免夜长梦多,我们连夜安排了一众高手和衙役前去追踪。而如你所说,封家别院颇有些古怪,周大人急急忙忙增派了人手过去,连苏公子都遣了苏左前去盯梢。”他见阿四瞪圆了眼睛,一副吃惊不已的样子,恨铁不成钢道,“须知破案要的就是一个先机,必须又快又准,要都像你阿四一般坐着闷头苦思,黄花菜都凉透了!” 阴司里不少人对自己有意见阿四自然是清楚的,但一大早就听到如此耿直的一番言论,她面上还是忍不住红了起来,于是不自在地咳嗽一声,转开了话题,“额,刑关,你这一大 早的,找我有事吗?” 刑关闻言一顿,左右看了眼,沉声道,“阿朵突然昏迷不醒。” “怎么会这样,大夫来看过了?” 刑关蹙着眉头点了点头,道,“大夫已经到了,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这丫头,在这节骨眼上突然昏迷不醒,这事恐怕......” “你的意思是......有人对阿朵不利?”阿四偏头想了想,不确定地问道,“难道,我们这儿有内鬼,欧阳明还有这本事?” 刑关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先去看看再说吧。” 说完,两人步履匆匆,直奔阿朵住所而去。 阿朵是以刑关远亲表妹的名义住进来的,故而与刑关和阿四的住所离得都不远。院子略微有点偏,周围几棵参天老树粗、壮挺、拔,被秋风一吹,洒了满地的金黄。 阿四与刑关二人赶到的时候,大夫已经离开。她瞧着床上面色惨白的阿朵,疑惑道,“阿朵身负天下第一蛊,若要说是中毒,恐怕不太可能。可是,如今这个样子......” 刑关愁眉不展,道,“我刚才从周大人那儿借了一个小丫鬟过来服侍,不过这两天,恐怕要连累你花心思照看一二了。” 阿四义不容辞地答应,心中却与刑关一样,暗道阿朵昏迷得可真是时候。原本还指望着她能多提供些欧阳明的消息,或者亲自带他们前去追踪,这下看来...... 正在这时,门外脚步急促,潭州知州周大人派人来报: 封家别院,有动静了! ☆、第39章 黑皮软靴 夜凉如水,无月。 阿四拢了拢衣袖,一边目视远方,一边侧耳听着那衙役絮絮叨叨。 衙役名叫张德,是被周大人派去盯守封家别院的其中一员。他脸孔方正,年过不惑,往那儿一站,便能给人一种稳健持重之感。然而,或许是连续几日未有好眠,也可能是跟了人家整整一天太过疲乏,此人不开口则以,这一开口,颇有些停不下来的意思。 “邢关公子,你有所不知啊。别看这女人白衣飘飘,身材窈窕,端的是一个温柔娴淑,美貌可人,可事实上,狡猾得狠呐!这女人一大早就鬼鬼祟祟地出门了,先是去东街买了花,然后一边逛一边吃,横跨了整整一个城区,跑去西街买了包茶叶和糕点。好不容易往回走了,又进了潭州最大的酒楼,听着小曲儿吃吃喝喝老半天才结账走人。可怜我们兄弟几个,东躲西藏遮遮掩掩地跑了整整一天,这下算是明白过来,这女人是故意带着我们到处溜达,耍人呢!所以,其他几个兄弟立即返回,留了我张德一人跟着。谁知这女人不是个消停的主儿,竟然又大老远地跑去南市买了一盏雕花的红灯笼。哦,那灯笼可真好看啊,出自咱们潭州有名的月灯坊……” 邢关本来还和阿四一般,全神贯注地盯着远处的动静。结果,被这张德一顿叽里呱啦,顿时觉得脑仁都开始痛了。于是,浓眉一横,也不说话,将那冷冰冰的眼风直往张德的脖子上扫。 张德被看得一个激灵,脖子上冷飕飕地难受,瞬间就冷静了不少,砸吧砸吧嘴,才继续道,“额,这女人买了盏雕花红灯笼,然后……”他指了指远处,“然后就提了个灯笼,边走边逛地往郊外来。我一看不对,这才发了信号。接下来的,邢关公子你们也看到了,她竟然一个人走到湘江边上来了。还好我张德反应快,否则定是会被对方得逞,回去可要交不了差了。” 邢关点点头,问道,“这期间,她可与其他人接触过?” 张德分外肯定地回答道,“绝对没有!她一直是一个人!” “我觉得并不一定,”二人被这突然的插话打断,回过头来。只见阿四双眼清亮,偏过脑袋来说道,“我觉得她或许早就与其他人接触过了,比如买花、买茶、买糕点,或者买灯笼,又或者是那些擦肩而过的路人。” 张德闻言一震,邢关却一副出乎意料的样子,不可思议地将阿四从头到脚扫视了一边,难得多嘴道,“不想我们阿四也是个聪明的姑娘。” 这语气,不知为何让 阿四想到了苏幕遮。那人总是一副孺子可教的样子,三番五次地嘲笑她太笨。于是,阿四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我是不聪明,但也没笨到痴呆的程度好不好?” 张德缩着脖子跟在二人身后,邢关却是无声地笑了起来。阿四正要发火,却听身后张德低呼一声,“快看!” 阿四凝神望去,只见黑漆漆的湘江边上,那个身穿白衣的女子提了个雕花红灯笼,缓缓行走在草木之间。江水寒气升腾,吹得阿四再次拢了拢衣服,而那白衣女子却似丝毫不觉寒冷,甚至忽然一个转身,竟然往湘江之中走去! 她想干嘛?! 阿四与邢关对视一眼,心中暗想,这女人兜了一整天,莫不是跑这里来投河自尽的?额,这个也太…… 阿四三人都不自觉地身子往前倾,犹豫着是否要上前相救。还未等他们做好决定,却见那白衣女子将手上灯笼一放,扑通一声,跳进了冰冷的湘江之中! 阿四等人瞧得目瞪口呆,愣了一会儿才一齐飞速冲到了岸边。 天太黑,阿四拿起地上的灯笼往水面上照。江水平静,早已没有那白衣女子的身影,只余下圈圈涟漪,微微荡漾。 “这么快就沉下去了?”阿四疑惑地说道,却见身边的张德二话不说,脱了外衣就往江里跳! 又是扑通一声,张德伸展开身子钻进了水里。阿四意外地回头看邢关,暗道这衙役果然很称职。邢关浓眉紧锁,只是不发一语地盯紧水面。 片刻之后,一声水响,离岸不远的江面上打起了一个水花。只见那张德翘着*的脑袋,拖着一个白色衣装的女子,正奋力往岸边游来。 再之后,便是一阵手忙脚乱。将二人拉上岸来,一番拍胸捶背的营救,连衣服也来不及拧干,便急急忙忙地呼喝起来。 “姑娘,姑娘,醒醒!快醒醒!” 白衣女子嘤咛一声,悠悠转醒。黑幽幽的眼珠里一片茫然,迷迷糊糊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阿四,问道,“这是哪里,你是……”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何要投河自尽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大好青春年华,又怎可随意辜负?”阿四几乎是厉声叱责。 那白衣女子浑身湿透,黑发一缕一缕地黏在脸上,正是封珏少爷身边那位吹、箫的侍女。她被绷着脸的阿四说得一怔,眼中极快地闪过什么,然后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女子,道,“多谢相救。” 阿四站了起来,退到邢关身边,摆手道,“谢就不必了,要谢,你就谢谢这位差大哥吧。”说完,拉了拉邢关衣袖,转身离去。 “这位姑娘,如今这世道并不太平,没事还请不要大晚上出来乱晃了。”邢关说完又张了张嘴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扫了眼地上的女人,又狠狠瞪了眼张德,紧随而去。 张德被瞪得一个哆嗦,缩着脖子站在那白衣女子身边,表示这次一定不辱使命。邢关并不再管,府衙中人到底是周大人的下属,自己手伸太长不免遭人闲话。 此时,阿四却突然开口说道,“缩头缩脑地忙了一晚上,没想到只追踪了个轻生的女子,劫杀一案却丝毫进展都没有。”她回头远远扫了一眼那白衣女子,思索片刻后对邢关道,“邢关,这个女人颇有些古怪。” 邢关浓眉一挑,低头瞅了瞅正色严肃的阿四,道,“哦?怎么个古怪法?” 阿四咬了咬嘴唇,又抬头瞧了眼邢关,不确定地说道,“湘江岸的杀手是个白衣黑发的女子,身材窈窕,懂音律,擅吹、箫。”她见邢关点点头,才继续道,“在封家别院看到这个女人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她有点问题。你看看她的身形、习惯以及喜好,难道不觉得她和凶手有颇多相似之处吗?再则,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大半夜跑到这里来自尽的?” 邢关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眼前这身形单薄的女子,道,“阿四,你今天让我刮目相看呐。” 阿四闻言俏脸一红,虎着脸道,“大哥,我好歹也身居阴司孟婆一职。要真傻,只怕早已死了几次都不知道了。” 邢关弯了弯嘴角,道,“哦,原来你是假傻。” 阿四被噎得脚下一顿,气道,“我本来就不傻好不好?!” 邢关也点点头,笑意连连道,“嗯,看出来了。”说完话锋一转,肃着脸沉声道,“阿四,你我都知道,如今朝局不稳,江湖也是风波不断,我们身处其中,稍有不慎就可能得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他与阿四并肩而行,眸中隐隐有担忧闪过,“阿四,希望你以后每一天都能如今日这般警惕。” 阿四不明所以地听着,正想说些什么,却见邢关脚下又是一顿,低声道,“关于刚才那女人,你还漏了一点。” “什么?” “她不但一身白衣,身材窈窕,懂音律,擅吹、箫,能随时取到新鲜的虞美人,还有一身好功夫。据我所观察,她那一 身武功,并不比我弱。” 阿四闻言大惊,须知邢关位列阴司四大判官之罚恶司,虽说不上武功天下无敌,但要排上江湖高手前十几还是轻而易举的。 而这个女人…… 阿四想到这儿打了个寒颤,顿在当地道,“难道,她就是……” 邢关却是摇摇头,道,“虽极有可能,但也未必绝对,凡事都有例外。须知,有奶的不一定都是娘,她虽看起来像,指不定是谁在背后装神弄鬼呢!” 阿四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浪费了整整一晚上,也不知道阿朵如何了。”因此,两人商量一番,快步朝来路赶去。 潭州,知州府偏院。 枯败的树叶一层层地铺在院子里,一双厚底黑皮软靴轻轻踩过,厚厚的枯叶发出了嚓嚓的响声。而那双软靴丝毫不作停留,不急不缓地继续往前走去。穿过院子,推开小门,最后走进了一间燃着灯烛的房间里。 房间里陈设简单,除了桌椅,便是一架挂着青帐的木床。床上铺着锦被,锦被里躺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子。女子睡得香甜,微微泛白的脸蛋在烛光之下,犹如剥了蛋壳的鸡蛋一般娇嫩。 那双厚底黑皮软靴就这样停在了床前,接着,一双手缓缓向床上的少女伸去。 ☆、第40章 夜会美 那双手伸到阿朵的眼前却停了下来,烛光轻晃,此人就这样暴露在了微光之中。 他一身不着修饰的月白长衣,头戴翠玉冠,眉宇之间尽是天成的风、流与绝色,正是鲁南苏公子——苏幕遮! 只见他慢慢收回了手,不露情绪地说道,“别装了,他们都不在,该起来了。” 言罢,自行踱到床头,找了张椅子坐下。而床上本已昏迷的阿朵却猛地睁开了双眼,然后坐了起来。 “苏……苏公子……” 如果阿四看到这一幕,恐怕又要被惊得目瞪口呆了。苏幕遮和阿朵,这两个毫无瓜葛的人夜半同处于一室,想破脑袋她也猜不出为什么啊。然而阿朵并不意外,仿佛早就知道苏幕遮的到来,她只是咬着唇瓣,忐忑又惊惶地坐着。 苏幕遮一声不吭地看着阿朵,隐在光影之后的脸上表情不明。 金蚕蛊被尊为天下第一蛊,须知这蛊毒乃是害人利器,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苏公子坦然而坐,竟吓得身负金蚕蛊的阿朵瑟瑟发抖。 “苏……苏公子……阿朵……阿朵没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 苏幕遮从鼻子里吐出了一个“嗯”字,这才语气无波地说道,“阿朵姑娘,要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你或许已经和你那阿姐团聚了。” 阿朵白嫩的小手揪住床被,咬紧双唇摇摇头,“阿朵本来不想出现在阿四阿姐面前的,但是阿朵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欧阳明他们能人太多,一路跟踪下来,阿朵被他们发现了,所以才……”说到欧阳明三个字,阿朵眉目之间倏然爬满了阴霾,言语之间颇有不甘。 “事已至此,阿朵姑娘还记得苏左曾经带给你的话,那便是最好不过。但是,”苏幕遮缓缓说道,“不知你能否告诉苏某,那幅画,在哪里?” 阿朵又是摇了摇头,道,“阿朵没有见过那幅画。” 苏幕遮这次没有再说话,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而房间里,便霎时间安静了下来,只余下阿朵粗重的喘气声回荡在微弱的烛光之下。 忍了又忍,终于在一柱香的时间之后,阿朵颤抖着说,“阿朵真的不知道那幅画在哪里,要说见过,也是以前在邕州的将军府偷偷看到过。”一句话说完,阿朵几乎要哭出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蓄满泪水,无辜地看着苏幕遮。 这模样,随便放到哪个男人面前,恐怕都要心软怜惜一番,偏偏苏公子连眉头都没动一下,面 无表情道,“阿朵姑娘你须记得,苏某最厌烦别人骗我。这是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他停了一停,那双黑如古潭的眸子幽幽盯住阿朵,“夜深人静,苏某也不便太过打扰,不如阿朵姑娘尽快将所知道的说一说道,我们也好各自安歇。” 阿朵吸了吸鼻子,边点头边说道,“阿朵真的只在将军府见过一次那幅画。那时,阿姐抱怨说大皇子经常拿着一幅画像观摩,眼中痴迷不已。阿姐说,那画中之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个狐狸精,迷得大皇子神魂颠倒。那幅画一直藏在大皇子书房的暗格之中,有一次,我们支开了守卫,一起去拿出来看过。那只是一幅普通的女子画像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正好当时大皇子突然返回,我们也不敢多留,将画像放回了原处就走开了。这也是为什么阿姐一见到阿四阿姐就不喜欢的原因,不过就阿朵看来,阿四阿姐根本就不认识大皇子,他们……” “大皇子恐怕不是痴迷那画中之人,而是这幅画本身吧。”苏幕遮摆摆手,打断道,“那幅画,阿朵姑娘你仔细想一想,它真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阿朵蹙着眉头深思良久,说道,“阿朵觉得唯一特别的地方,就是画中那女子和阿四阿姐长得一模一样,其他就是画得很好,没什么特别的了……” 苏幕遮闻言叹了口气,喃喃道,“也罢,倘若谁人都能看出些什么来,恐怕大皇子也不会藏着此画却迟迟不动作了。” 阿朵听后疑惑地问了一句,“那幅画,很特别吗?为什么你和欧阳明都想找到它?” “阿朵姑娘现下还是多关心自己的事比较好,须知好奇心害死猫,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苏幕遮见阿朵又恢复了害怕的神情,这才继续道,“那幅画,欧阳明他们也不知道在哪里?” 阿朵使劲点头,“欧阳明本以为,那幅画会被当做大皇子的随葬品带回京城,不料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最后什么也没找到。只是……” “只是什么?” 阿朵又咬了咬嫩红的唇瓣,道,“阿朵在暗处听欧阳明跟一个黑衣人说,那幅画如果不在大皇子棺木之中,就一定在这些送葬人身上,务必要查清楚,不能遗漏任何一个人。” “原来如此,怪不得突然多了不少跳梁小丑。”苏幕遮锁眉沉思了片刻,喃喃自语道。 阿朵没听清楚,睁着大眼睛问,“苏公子,你说什么?” “无事,你继续。” “嗯,还有一个就是,”阿朵抬眼看了看苏幕遮,道,“不知道为什么,欧阳明下令让那个白衣人追查画像下落的同时,还让她暗杀阿四阿姐。” “哦?欧阳明此人果然固执,几年过去了依旧初衷不改。”苏幕遮说到这儿挑了挑眉,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你当时又为何要骗大家,说你没在欧阳明身边见过那个白衣女人?” 阿朵犹豫地看着苏幕遮,最后低着头轻声说,“因为,当时阿朵被欧阳明身边的人发现,差点就被抓住了,是那个白衣的阿姐救了阿朵。”她抬头见苏幕遮拧紧了双眉,不由得着急道,“那个阿姐真的不是坏人,她杀人也是被逼的,而且,她和那欧阳明关系也很僵。” 苏幕遮饶有兴趣地抬起头,正要再次询问,却听门外传来脚步声。没过多久,苏右出现在了房门之外。他站定之后也不说话,连头也不抬,只弯腰朝苏幕遮作了一揖。 苏幕遮见状总算有了些许笑意,他瞧了眼苏右,笑着转过头对阿朵道,“看来,欧阳明有消息了。” 他本是冷着脸毫无情绪,这突如其来的一笑,恰如一瞬之间冰雪消融,百花齐放,将这深夜里的昏黄也陡然照亮了几分。 而阿朵却在恍然之间觉得,对面这个男人笑起来太过刺眼,记忆中的那种如沐春风消失不见,唯独让她背后莫名窜上了一股股凉意。 同一时刻的郊外,行至半路的阿四与邢关也被人拦了下来。 “禀邢关公子,周大人命小的前来告知,欧阳明出现在了西郊桔山。” 阿四看了眼报信的衙役,又与邢关对视一眼,道,“知州府果然进展神速,不知已有哪些人前去?” 那衙役道,“周大人吩咐我等稍安勿躁,等邢关公子与苏公子过去,听从二位公子的吩咐,不可打草惊蛇。”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劳烦带路。”阿四客气一番,便与邢关跟随那衙役,匆匆赶往西郊。 “邢关,需不需要将那投河的侍女先抓起来?”路途中,阿四沉思片刻,终究对邢关建议道。 “我明白你在想什么,我们跟着那白衣侍女跑来了东郊,欧阳明却出现在了西郊,这实在太过巧合。”邢关毫不意外地回答,“但是,事已至此,与其将那女子抓回去引起了对方注意,还不如将计就计。” “如何将计就计?” 邢关从腰间摸出一件事物,拇指一按一拔,随着“嗖 ”的一声,一缕红光冲上了黑黝黝的天空。他偏过头道,“这是周大人之前给我的信号,知府的人看到后会派人前去增援张德,而我们二人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赶去西郊会一会那欧阳明。” 阿四点头赞同,道,“希望此间事情早日了去,也好尽快赶去京城。” 三人一路飞奔上了官道,早有人在那儿准备好了马匹等候。于是,也不多说废话,纷纷飞身上马,拍马朝西郊而去。 马虽不是名驹,脚力却尚可,三人快马加鞭一路飞赶,总算在破晓之前到达了潭州西郊的桔山。 顾名思义,桔山之上种满了桔子树。天将破晓,阿四借着微弱的光亮,发现视线所及的桔子树上都挂着黄橙橙的桔子,又圆又大,分外可爱。它们或调皮地藏在叶子下,或大方的露在枝头上,晨风一吹,便忍不住一阵抖动,惹得人恨不能一把摘下来,仔细品尝一番。 可惜的是,阿四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摘桔子了。因为,初秋的山间,正隐隐传来打斗的声音! 那带路的衙役也听到了,瞪着眼睛,吃惊道,“怎么回事,周大人可是吩咐过不可先行动手的!” 邢关第一个翻身下马,伏在地上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而后站起身来,道,“不对,这打斗虽然猛烈,但人数不多。据我适才所查,再过去一点,离打斗之处不远,潜伏着不少人。他们气息长短粗浅,不一而足。也就是说,这些人武功路数皆不相同,高低不等,甚至有些人喘息粗重,毫无功夫可言。” “意思就是说,知州府的人仍埋伏在远处,并未擅自行动。”阿四听完接着说道。 那衙役这下纳闷了,“这就奇怪了,既然我们没动,难道他们正自相残杀呢?”他说完还望了望天,道,“总不可能是闻鸡起舞,吆喝着大家一起晨练吧?” 没有人理会这衙役的喃喃自语,邢关二人一边说完话自行警戒,一边收敛气息往打斗处潜去。 随着声音越来越清晰,三人逐渐靠近了战斗圈,他们还一边前行一边与埋伏在侧的自己人打了招呼。刚刚屏住气息,收住脚步,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暴喝: “欧阳明休走,纳命来!” ☆、第41章 两个白衣 黎明之前,破晓时分。 西郊桔林之中金铁交鸣,暗影腾飞,打得好不热闹。 阿四定睛看去,只见那青衫谋士欧阳明远远站在一棵桔子树下。他的脚边地上,正插着一把长剑,迎着冷风微微发颤。而战圈之中,几条黑影翻腾,正手持兵器,将一个白衣女子围在中间。 那白衣女子,面罩轻纱,鬓边一朵娇艳欲滴的虞美人,正是潭州知州府全力通缉的杀人嫌犯!而她对面三个黑衣人,也不是别人,却是当日守在欧阳明身边,围攻邢关的高手。 阿四糊涂了,就在没多久之前,这白衣女子还从他们手中救走了欧阳明。结果,一转身,他们几个又自己热闹地打成了一团。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内讧? 阿四这方胡乱猜测,场中却起了变化。 只见那白衣女子,一手玉箫,一手短剑,腾挪之间如行云流水,然后一个转身,突地在眨眼之间频递杀招!那几招既快又狠,饶是那配合默契的黑衣三人组也躲闪不及,各自挨了一剑。 皮肉破开,鲜血淋漓,瞬间一股血腥味儿扑鼻而来。阿四皱了皱眉,正要抬头问一问邢关,却见邢关竖起左手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阿四无奈,只得回过头继续观战。却在这时,场中传来欧阳明一声轻喝,“够了,都停下来!” 话音刚落,四个人同时收回招式,飞身而退。 黑衣人依旧警惕地围在欧阳明身侧,那白衣女子却一声长笑,拿剑尖点了点欧阳明,哑声道,“来吧,且再听你说一说。” 尽管相距甚远,阿四还是能从欧阳明的口气中,感受到那止不住的怒气,“你疯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否则……” “很可惜,回答错误。”白衣女子哂然一笑,左手手腕一转,剑尖朝上,剑上鲜血滴答。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欧阳明,头却优雅地低了下来。晨风拂过,吹起她一身白衣的同时,也将那面纱带了起来。 阿四分明看到她将柔嫩的唇瓣凑近剑身,柔软粉嫩的丁香小舌就这么温柔地舔舐起来。 山风寒冷,那白衣女子却如沐浴在阳光之下,化身为一个最最温柔的情人。她是如此的小心轻柔,似乎害怕有点滴落入尘土,直至殷红的鲜血全部消失,短剑恢复如初,才风情万种地抬起头来。 “唔,好甜。”短剑雪亮,将那女子鲜红欲滴的唇瓣映照 得妖娆到极致。阿四看得头皮发麻,甚至清晰地听到周围传来齐整的吸气声,连那欧阳明都绷着脸,带着黑衣人倒退了数步。 却见那白衣女子只是呵呵一笑,继而伸出舌头舔了舔唇瓣,哑声道,“不知道欧阳先生的血是什么味道,哦不对,欧阳先生你年纪一大把,这血估计是比不上这些热血男儿了。就算不臭,恐怕也不会甜了吧?” 她笑得开怀,鬓边的虞美人也在风中跟着微微颤动。而那欧阳明却是笑不出来,阴沉道,“我最后再说一遍,你想要自己全家死光光吗?” 话音未落,那白衣女子陡地停了笑,冷哼一声,“就知道不该跟你废话!” 言罢,脚下一踏,整个人突如一道白光般,朝着欧阳明直射而去!然而他快,那些黑衣人却也不慢。阵型一变,呈品字形递进,三个人攻守相契,奋力应战。 场中战况激烈,邢关也没闲着,一边观战,一边将埋伏的衙役重新布置。只等着他们两败俱伤,自己好来个渔翁得利。 可惜,如意算盘谁都会打,场中个个都是人精,而那白衣女子也不差。只见她手中短剑不停,口中忽道,“怎么,还准备看热闹到什么时候?小心这只老狐狸溜了,放虎归山的后果你们就自己承担吧!” 阿四闻言大惊失色,而邢关却面色不改,“这女人武艺高强,如此多乱糟糟的气息,恐怕早就知道有人埋伏。” 既然如此,这白衣女子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窝里斗呢?阿四正要相问,邢关却没有时间回答。他打了个手势,领着一众人走出了暗影,将那五个人围在了正中央。 邢关等人的出现,将欧阳明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见他双眉一横,怒指那白衣飘飘的女子,道,“竟然背叛主公,尔敢!” 他狠戾的怒斥只得来一声嗤笑,白衣女子一个窝心腿踢飞一人,然后虚晃一招退出战圈,道,“兵不厌诈,你说这些衙役,如今想要的是我这个杀人凶手呢,还是你这个幕后黑手?” 欧阳明扫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邢关和阿四身上。他此时已不再惊慌,镇定且傲然地站在原地,对那女子说道,“抓了我又如何,就他们,能奈我何?!” 这话说得狂妄,知州府的人就不答应了,有个衙役紧接着就开骂,“老匹夫,你满手血腥,罪恶滔天!识相的赶紧束手就擒,否则通缉令一发,追你到天涯海角,叫你永世不得安生!” 而那白衣女子瞥了邢关等人一眼,“ 咦”了一声,道,“不对啊,还少一个人呢!”说完,广袖一甩,也不见她如何动作,握剑的左手已然空空如也。 阿四只看到一缕银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入右侧的树林。未等大伙儿回过神来,锵的一声的巨响!紧接着,一道身影掠至场中央,随之而来的是那去而复返的银光。 白衣女子脚下微动,左手一探,连带着几个转身卸去飞来之力,稳稳将短剑抓在了手中。她低哑一笑,脸却不去看那忽然出现的身影,反而对着那远处的树林,道,“这才对嘛!” 话毕,风吹草木动,有个月白长衣的男子缓缓踱了出来。他走得慢条斯理,丝毫不在意场中一促即发的战况,甚至脸带笑意地对着那白衣女子笑道,“苏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走得慢了一些,还望这位姑娘海涵啊。” 阿四见此人还装模作样地做了个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她快跑几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退到安全位置,这才压低声音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想变成箭靶子吗你?!” 苏幕遮也不反抗,顺着阿四的力气退到一边,然后笑着拍了拍阿四的手,又指了指适才飞身而至的苏右,眸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没事的。” 阿四再一看苏右那戒备十足的样子,暗骂自己果然多管闲事,于是抿着嘴退回邢关身边。邢关则与苏幕遮眼神交流了一番,打了个手势,道,“上,生死勿论!” 一声令下,刚刚安静下来的桔子树林里,一片刀光剑影! 邢关最是勇猛,他一马当先,长刀一横,几个回合就将一个黑衣人毙于刀下。剩下两个黑衣人,一人勉力而战,另一人却将欧阳明护在身后,只守不攻。而苏右则是长剑一抖,刺向了那个笑嘻嘻的白衣女子。 欧阳明将这乱作一团的险境看在眼里,一手指着那白衣女子道,“此人才是湘江劫杀一案的真正凶手,你们怎不拿下?邢关,不想你这将门虎子,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软、蛋!” 不料邢关丝毫不上当,手下动作却越来越快。一个横扫,便将场中央的黑衣人踢到了人群之中。众衙役本被那黑衣人打得气喘吁吁,猛然瞧见这种便宜从天而降,简直红了眼。于是,吆喝着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地将那受了重伤的黑衣人摁在了地上不得动弹。 “欧阳明,你的阴谋阳谋和我没关系,束手就擒吧,我邢关只要能交差就行。”邢关手执长刀,立在欧阳明二人身前。 眼见着大势已去,欧阳明的 嘴角却蓦地浮上一丝诡异的笑意。 邢关见状心中一凛,暗道一声不好。 “嘭!嘭!嘭!” 然而还为等他反应,连续三声炸响,只觉得眼前一阵火光冲天,耳中嗡的一声,便再也听不到其他…… 阿四与苏幕遮并肩站在场外,本以为胜券在握。却不料,场中突变。只听得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场中烟雾弥漫火光冲天! 眨眼再看,那死去和被擒的黑衣人被炸成了肉糜,破烂的布条和残肢漫天飞舞。原本围在黑衣人身侧的衙役们倒地不起,纷纷翻滚呻、吟。而即将擒获欧阳明的邢关,如一只破败的麻袋一般,被狠狠摔出场外!便是那正以快打快的苏右和白衣女子,也被这突变波及,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 “黑火药!” 苏幕遮一声惊呼,脸色相当难看。 饶是他足智多谋,也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最后一个黑衣人,带着欧阳明逃之夭夭,剩下这满地呻、吟与漫天浓烟。 变故来得突然,事情却仍需要处理。场中还有三五个衙役未被火药波及,其中一人回去报信,另外几人便紧急救援。 阿四第一时间冲到了邢关身边,只见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地横躺在地。连忙抓起他的手,号了号脉,脉象还算平和。这手臂上的灼伤和胸口的鲜血,恐怕都是些外伤。 阿四松了口气,转头却发现,那白衣女子又与苏右战在了一处。而苏幕遮几步走了过去,道,“姑娘,你要不要先停一停,听苏某说几句?” 那白衣女子百忙之中回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怕你何来?” 苏幕遮果然不愧是闻名天下的苏公子,只见他面不改色,笑道,“你确定吗?”说完,他伸手击掌三下,道,“苏左,出来吧。” 阿四一愣,原来苏左也在啊,那怎么刚才如此危险都不出现呐? 思量间,只见苏左从暗影中走了出来,而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白衣翩然的女子。 那女子墨发白衣,面罩轻纱,端的是一个飘逸出尘,只可惜鬓边簪了一朵妖娆至极的虞美人,瞬间就多了出了一种另外的味道。 阿四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简直呆若木鸡,她瞧了眼手执短剑的白衣女子,又瞅了瞅这跟在苏左身边的另一个白衣女子。 两个人从身形,到着装打扮,甚至连耳边那朵虞美人,都完全一模一样 ! 这…… 这是,怎么回事啊? ☆、第42章 殊死搏斗 此情此景有些诡异。 东方已白,寒气未歇,桔子林中撒进了些许晨光,照在满地翻滚呻、吟的伤患身上。在这血气弥漫的当下,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白衣女子。她们笼罩在即将散尽的硝烟里,遥遥而立,却相对无言。 阿四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一模一样的两个簪花的白衣女子,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凶手呢? 下意识地,她看向那手执短剑的女子。 那白衣女子在苏左出现的一刻,便收住了招式,与苏右各退几步。她稍愣了一愣,但也仅仅只是一愣而已。 “给人下的套子,却把自己给套住了。唉,这种滋味,果真不太好受啊......欧阳明这只老狐狸,竟还有这么一招,用活人引黑火药,真亏他想得出来!”她声线低哑,朝着苏幕遮轻轻一笑,嘲讽道,“欧阳明遇到你,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不过,今天我栽在你手上,却要送你一句忠告。” “苏某,洗耳恭听。”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何况,”白衣人若有所指地说道,“苏公子,你最近这双手,也是越伸越长了。” 苏幕遮闻言眸光一闪,讶然地看着背光而立的白衣女人,脑中思绪万千。 而就在这一瞬间,有人动了! 先是那个站在苏左身侧的白衣女子,她原本只是低垂着眼皮静静而立,此时却猛地用力一撞!电光火石之间,她脚下一勾,一手飞点苏左周身要穴,一手却抓住了苏左腰间的剑柄。 “锵”的一声响,剑光一闪,长剑出鞘! 那女人陡然发难,速度又是奇快,苏左只来得及探手一抓,却只抓了张薄薄的面纱。他虽然已经反应神速,却到底还是慢了一拍。而就是这一拍之间,他身上一麻,人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猛地推向了正长身而立的苏幕遮。苏幕遮怔愣之间躲闪不及,两人便“砰”的一声,滚成了一团。 与此同时,手执短剑的白衣人只攻不守,不要命地和苏右连对三招。三招过后,苏右因着心忧自家公子的安危,自然而然地落在苏幕遮附近。而那白衣女子却借机一个回旋,蓦地扑向了阿四。 阿四正护着昏过去的刑关,小心翼翼地躲在树下,哪里料到忽然一道银光直逼而来,尚未来得及动作,脖子上便多了一把锋利冰冷的短剑。然后,身后一暖,有个人在耳边呵呵一笑,高声道,“别动,谁动一动,我就要了这丫头的小命!” 说 来话长,但是这变故,发生得太快太快! 偷袭、夺剑、击杀、挟持,等等一连串的动作和杀招都完成在弹指之间。两个一模一样的白衣女子,如同演练过上千上万回一般,配合地天衣无缝。 阿四气得压根直痒,恨不能一口咬死这女人,奈何被对方制住连动也不能乱动。她用余光瞄了眼冷冰冰的短剑,背后冷汗涔涔,口中却道,“你抓我一个无名小卒,就是在给自己添累赘,奉劝你还是想想其他办法吧!” 回过神来的苏幕遮被苏右扶起,他并没有去看阿四,而是阴沉着脸,死死地盯着阿四身后的女人。苏左也站到了苏幕遮的另一侧,不可置信地对另一个执剑而立的白衣女子道,“我明明封了你的穴道,怎么可能......” 于是,场中几个人的目光,不由齐齐放到了独自站在一边的白衣女子身上。 这不看便罢,一看之下,苏幕遮和阿四齐齐一怔。尤其是被短剑勒住脖子的阿四,简直瞪圆了双眼!她几乎要忘记自己受困于人,惊呼道,“怎么会,怎么是你?你不是......” 此人是谁? 此人不是别人,却是阿四等人不久前才救下的女人。那个封珏少爷的贴身侍女,那个吹得一手好箫,却穿了身白衣,飘荡到湘江去投河自尽的女人! “我叫王玉。”自称王玉的女人左手掐剑诀,右手长剑一抖,指向了苏幕遮等人。 苏幕遮见状却不着急了,对那依旧面纱轻罩的白衣女子道,“你们是一伙儿的?她叫王玉,你呢,你到底是谁?” 阿四这时才发觉,王玉和身后这个女人长得并不完全一样。只是两人装扮刻意地统一,身材又颇为相近,还都长了双大眼睛。如此一来,乍一看之下,都会误以为是同一个人。 白衣女子吃吃而笑,温热的气息喷在阿四的耳边。只听她慢悠悠道,“我是谁很重要吗?重要的是,我手上这个人是谁。苏幕遮,你考虑一下,是放我们走,还是......” 苏幕遮见那白衣女子岿然不动,短剑却又贴近了阿四一分,不禁怒道,“不管你是谁,眼下,你以为你们还跑得掉吗?”话音一落,苏左和苏右同时跨前一步。那一步明明看似很轻,落地却如千斤坠地,又稳又沉。 白衣女子见状皱了皱眉,道,“苏公子,容我提醒提醒你,这丫头,长得可是很像一个人的!” 像谁? 阿四心中一跳,却 见远处的苏幕遮脸一黑,厉声道,“装神弄鬼,不知死活!给我拿下!” “谁敢?!” “啊!” 苏左二人尚未动作,便听到阿四一声呼叫。那白衣女子微微一用力,殷红的鲜血便顺着剑身直流而下。苏幕遮见状心中大骇,脸上却丝毫不显,只是手一摆,止住了苏左和苏右的进攻,道,“你待怎样?” 那白衣女子笑而不答,拖着脖间血淋淋的阿四一步一步往后退。 于是,苏幕遮长眉一横,苏左和苏右便一起动了! 他们放任白衣女子不管,如出山的饿虎,一左一右,纵身扑向王玉。王玉早有准备,抖剑便刺。只是,之前的突袭胜在出其不意。如今苏左和苏右双双齐上,打得她是毫无还手之力。几招之内,身上就多了两处伤口。然而尽管如此,王玉仍旧咬紧牙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而越战越勇,越打越快! “锵!”王玉勉力而为,横剑架住了苏左和苏右的合力一击,却也被震得倒退数步。苏左一双肉掌上下翻飞,禅意绵绵却杀意横溢,见此机会觑了个空隙,一掌拍向王玉右肩。而苏左剑扫秋风,携着雷霆之怒直刺王玉腹部。 两人通力合作,为的便是抓了此女来交换。眼见着胜利在望,却见那王玉眼中闪过凶光,继而一声悲鸣,竟然以血肉之躯扑向苏右的剑尖。 说时迟那时快,“噗嗤”一声,钝器捅进血肉格外沉闷。愣得苏右一时间闪了神,被王玉抱了个正着。同样的,苏左连拍三掌,掌掌拍重王玉,却由于突地被其死命抱住,导致距离过劲且力道不足。尽管如此,王玉也被打得喉头一甜,连呕几口鲜血。 只是,她犹不知疼,毅然气沉于丹田,然后双臂一绞,竟然如同大力士附身一般,紧紧将二人缠住。 “走啊!”王玉倏然一声尖叫,悲戚莫名...... 场中一变再变,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呼一吸之间,而王玉也以命搏命,打得异常惨烈。那白衣女子闻听此言,浑身一震。随后,足尖一点,拖着阿四便应声而退。她一边地看着苏幕遮,一边顺手打出飞镖。镖镖致命,竟然将那零零散散围在她周围的衙役,杀了个片甲不留。 等到苏左和苏右摆脱王玉的纠缠,那白衣女子早已挟持着阿四飘然远去,空中只余下一声不明情绪的叹息: “痴儿......” 此时,红日已升,朝霞将天边染成了热烈的红色。 有些许霞光透过树枝,照在那双缓缓闭起的双眼上,勾勒出一丝吐不尽的哀伤。 ☆、第43章 图穷匕现 潭州的知州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太子所给的期限将至,凶手却跑了。跑路之前,还将知州府衙役给重创!于是,死的死,伤的伤,能用的人就更少了。 作为潭州的知府,周大人他老人家很操心,饭不思茶不想,连怡红院里最爱的小红也没时间去看。跑进奔出,恨不能再多长出几个脑袋来才好。 这不,他刚想坐下喘口气,下人来报,说刑关公子醒了。于是,水也来不及喝,周大人抖着一身肥肉,吭哧吭哧就往刑关所住之处跑。 开玩笑,这刑关可是当今虓虎大将军的儿子。倘若死在了他府上,头上这顶乌纱帽不掉也要晃好几晃啊! 值得庆幸的是,刑关并无大碍。 周大人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刑关已经起来了。之前突然昏迷的苗族少女阿朵,不知何时早已苏醒。此时,她正端着一只小瓷碗,一口又一口地给刑关喂粥。 孤男寡女,俊男美女,郎才女貌,你侬我侬...... 周大人脑海中闪过一系列的词语,暗道:这个,好像来的不是时候啊! 然而刑关已经看见他了,“周大人,如何了?” 周大人还没从幻想中回过神来,被问得一懵,“何事如何了?” 刑关面露不悦,拧眉道,“我是说阿四,阿四找到了没有?”他一边说着,一边不耐烦地推开了阿朵递过来的勺子,“早说了我不爱吃这些黏糊糊的东西,拿走。” 阿朵原本粉面含春,被这突然一喝,瞬间眼睛就红了,含着一包眼泪委委屈屈道,“刑关阿哥......” 呃,果然来的不是时候啊!周大人尴尬地咳嗽一声,道,“刑关公子醒过来便好,这要是有个万一,我可怎么跟何将军交待啊。至于阿四姑娘,苏公子说是有了线索,带着人出去了。刑关公子就好好养伤,等消息就好,不必太过劳神。” 话一说完,也不等刑关反应,大呼一声府中有急事好忙,便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那么,苏公子去哪儿了? 苏公子正在花丛中喝茶。 还是那个开满虞美人的所在,苏公子手中一杯龙井,茶的清香混着扑鼻的花香,口舌之中似要美出一朵花来。 而他对面的轮椅之上,珏少爷的脸色却不太好。他仍旧爱怜地抚、摸着身边的虞美人,嘴角的线条却绷得紧紧的,“玉儿,她是封府拨给珏的侍女 ,从小就跟在珏身边,是个乖巧安静的女子。如今人死魂消,珏还没说什么,你们倒是先找上门来了!” “珏少爷此言差矣,”苏公子将茶杯放在茶几上,“须知你口中的玉儿可是凶手同犯,苏某闲人一个自然不能如何,但若是逼得急了,朝廷也不是好惹的。” 封珏眼风凛冽,冷声道,“苏公子何出此言,难道珏一个瘸腿人士,还能跑出去到处杀人么?” 俗话说得好,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两人没说上几句,口气就差了起来。一旁的老管家一看便是个人精,见状插嘴道,“少爷,这些贵客前来只是为了问一问玉儿,我们知无不言即可,您身体最重要,切不可随意动怒。” 封珏听后整了整神色,方才放缓了口气道,“玉儿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侍女而已,至于跟哪些人来往过密,我们并不清楚。该说的,我们都说了。不知苏公子,还有何吩咐?” 封珏的口气并不算太好,苏幕遮却也不在意,站起身来作了一揖道,“吩咐不敢,倒是劳烦珏少爷帮忙四处查看一番,否则万一何将军的爱子——刑关公子怪罪下来,苏某可是吃不消的。” “你!”封珏闻言怒不可遏,正要发作,却被身后的老管家一按。于是冷哼一声,扭过头再不吭声。老管家见此,道了声,“这边请。”低着腰,领着等待多时的苏右前去搜查院落。 风吹花摇摆,一朵朵虞美人犹如化作花木的仙子,扭出了一支支风姿各异的舞蹈。如此,身边只有闷不吭声的苏左和封珏相陪的苏幕遮,也显得不是很无聊。 时间飞逝,苏右再次出现的时候,已近中午。他将一众衙役留在外面,独自走到苏幕遮身边,摇摇头道,“四处都搜过了,没有任何痕迹。” 苏幕遮闻言眉头一皱,却闻那封珏少爷冷哼一声,张嘴便道,“慢走,不送!” 苏幕遮道了声叨唠,“有花无酒无味,苏某就先行告辞了。”说着,领着人转身朝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只见他突地一顿,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一笑,道,“王玉,真是个好名字啊,珏少爷觉得呢?” 话毕,也不顾脸黑如锅底的封珏,微微笑着拂袖而去。 回来路上的马车里,陪侍在侧的苏右想了又想,对苏幕遮说,“公子,此事,真的要吩咐崔判官?”见自家公子并不阻止,便大起胆子接着道,“此时我们正在紧要关头,把阴司牵扯进来,恐怕......再则,公子您对阿四姑娘...... ” 苏幕遮正闭目养神,闻言睁开了双眼,眸中阴晴不明,“如何?” “公子,为了阿四姑娘,您破例太多了。你是我们的......” 苏幕遮一摆手,打断道,“这个女人有大用处,是我手中不可或缺的筹码。时机未到,不能有任何损失!”他似乎很疲惫,按了按太阳穴,喃喃不停,也不知道是说给苏右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为了得到这个女人的信任,我不介意让她喜欢上我。而为了让她真正死心塌地地喜欢上我,我也不介意假装很喜欢她。我如今还清楚地记得,她为了那个人做过些什么。情爱,能让女人为之疯狂啊.....” 情爱,也能让男人为之彷徨啊!苏右想说,却最终闭上了嘴巴,只字未言。 不知名的某一处厢房,阿四悠悠转醒。 “你醒了?” 随着低哑的声音响起,阿四转头便看到那个坐在桌边的女子。她依旧一身白衣,面罩轻纱,却支着下巴,笑呵呵地看着阿四。 阿四不想问这是哪儿,你是谁,为什么偏偏抓我等诸如此类的傻问题,她试着运了运气,发现一切正常后大喜过望,暗自筹谋着如何才能逃出去。 “别想了,就你这点功夫,能逃得掉么?” 这个女人...... 想一想湘江岸边的尸首,再回忆一下她那嗜血如妖魔的模样,阿四心中一阵恶寒。却见那白衣女子长叹了一口气,失望道,“你果然不认识我了。” 阿四一愣,忽然想起此人挟持自己时,说过自己像一个人。于是,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你认识我?” “我当然认识你,”白衣女子说到这儿,突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打扮,然后哈哈一笑,道,“也怪我,此番模样,你恐怕是要认不出我了。那,如果这样呢?” 说着,她右手伸到耳后,将面纱轻轻摘下。 “你是......”阿四耳中嗡的一声响,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之人,脑海之中一片混乱! 天啊...... ☆、第44章 王玉为珏 刑关第一次知道,女人,真的是个麻烦的东西。 阿朵来帮忙换药了!她小手将绷带一拆,什么都没做呢,便忍不住泪水连连,一边嘤嘤直哭,一边大惊小怪,“好可怕呀,刑关阿哥你痛不痛啊?” 阿朵来送汤药了!她小手将药碗一放,刑关还没开始喝呢,便泪禁不住泪眼婆娑,一边呜呜哭泣,一边哽咽着道,“好难喝啊,刑关阿哥这药苦不苦啊?” 阿朵来送吃食了!她小手将食盒一摆,什么都没吃呢,便憋不住眼泪汪汪,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扁着小嘴哭道,“荤腥都不能碰,刑关阿哥你好可怜啊,嘤嘤嘤嘤嘤嘤......” 本想休息的刑关被吵得脑仁疼,满耳都是嘤嘤呜呜的哭声,真是烦不胜烦!他忽然想到了阿四,那个武功太弱,喜欢走神,还不太聪明的姑娘,貌似,从来没有哭过呢...... 正在这时,门外又有人通报,说是阿朵姑娘又来了,吓得他浑身一激灵,好些没跳起来。于是,刑关使劲儿虎着脸,凶神恶煞地一顿叱骂,这才将可怜巴巴的阿朵给气得涕泪横流,掩面而去。 他总算真心佩服起了每一任皇帝陛下,想要挤进三宫六院的女人如过江之鲫,他们一个个竟也能安然无恙,实乃真龙天子是也!而他罚恶司刑关,只应付了一个阿朵,就累得够呛,差一点就要阿弥陀佛了! 刑关实在无法理解,那些世间的大好男儿,为何总有那么几个会为了红粉枯骨,葬送了自己的英雄之路。 大道轮转,因果循环。 直到有一天,他才真正明白,厌恶之人,就算美如天仙,在自己眼中也不如污泥可爱。而如果一旦真正上心,即便她是那地上的泥,你也会觉得她比天上的云,还要再美一万倍。 如此胡思乱想之际,却听梁上突然传来一声异响! 刑关心中一跳,脸上却丝毫不显,右手缓缓伸向了挂在不远处的长刀。 然而,尚未碰到刀柄,他便心下一松,手也跟着停了下来,低声道,“出来吧。” 话毕,一个鬼面黑衣人落在了刑关的眼前,抱拳道,“罚恶司大人。” “何事?” “禀罚恶司大人,湘江劫杀一案已经彻查完毕。行凶与劫持孟婆大人的是同一个人,乃封家遗脉,这是详细资料。”说着,躬身递上了一纸卷宗。 刑关伸手接过,展开快速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惊道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此事乃崔判官亲自下令,纠集湘江周边的阴司据点,倾巢而出,全力侦查的结果。” 刑关好不容易从震惊中回过神,听得此言又是一怔,道,“之前不是说人力不足吗?就连本司连发多次暗号,都一直无法调动。” “回禀罚恶司大人,崔判官将大量人手都遣进了京城。不久前,查察司和赏善司两位大人也已经亲自入京。如今,您与孟婆大人深入朝堂,而崔判官坐镇阴司本部。未免二位大人身边动静太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所以才撤出了大部分的暗卫。” 刑关点点头,锁眉道,“这些本司自然清楚,本司想知道的是,京城之事事关重大,崔判官怎会突然留意到潭州这里的动静?” “这......属下不知。” 刑关又仔细看了一遍手中卷宗,陷入了沉思。 正在此时,门外通报之声再次传来,“刑关公子,苏公子来了。” 苏幕遮?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刑关连忙将手中卷宗收拾好藏起,然后躺回床上,扬声道,“有请。” 话音一落,门被推开,苏幕遮背着手慢慢地走了进来,而屋子里的鬼面黑衣人早已不见踪影,似乎从未出现过一般。 “苏某一回来,就听周大人说刑关公子醒了。此番一看,刑关公子气色尚可,应该并无大碍。”苏幕遮进门之后,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刑关见惯刀光剑影,本就并无大碍,是各位太过着紧了而已。”刑关见苏幕遮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心中不知为何划过一丝不是滋味,于是故意皱着眉头问道,“此次劳烦苏公子了,不知,阿四可有消息了?那劫杀一案的白衣凶手,不知落网了没有?” 苏幕遮侧目一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慢条斯理道,“阿四姑娘虽然尚未找到,但那凶手已然明确,苏某已经与周大人商量过了,待他准备就绪,就可出发抓人。” “如此神速?”刑关惊讶不已,不由得接着问道,“那白衣女子,究竟是何方高人?” “凶手,就在封家别院。” 刑关故作吃惊地一愣,探究的目光却在苏幕遮脸上游移,“苏公子何出此言,不知有何证据?要知道,封家别院唯一的女人就是那个叫王玉的侍女。她死之后,别院里就全是清一色的男人了。” 苏幕遮淡淡一笑,“女人多的是,别院里没有 ,还有封府呢。更何况,这个并不是重点。” “哦?那重点是什么?”刑关紧接着问道,“苏公子为何如此肯定,凶手与封府有关呢?” 苏幕遮摇了摇头,双眼明亮如星,“凶手不是与封府有关,确切地说,应该是与封家别院有关。” 饶是刑关刚刚看过卷宗,却也被苏幕遮差点绕晕了。于是,脸色一整,道,“请苏公子赐教。” 苏幕遮唇角微勾,眯着眼睛看了看窗外,“刑关公子难道不觉得,王玉是一个好名字么?” “呃......尚可。”刑关脑海之中已经有了整件事情的始末,却仍不太明白,一个侍女的名字,有何好不好之说? 却闻苏幕遮叹息一声,“王玉王玉,王字加一个玉,可不就是一个‘珏’么?” “珏......封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这厢豁然开朗,另一厢的阿四却心情复杂。 她脖子上当时流了不少血,看着着实吓人。但只有自己知道,伤口并不很深,伤势也不算严重。 重新换了一次药,洗漱一番,然后穿上刚送进来的干净衣服,阿四又将桌上的吃食全部填进了自己的五脏庙。因为饿得狠了,一上来就狼吞虎咽,丝毫没有尝出什么美味来,反倒撑得她直打饱嗝。 最后,阿四只能一边呼吸着空气中的花草香气,一边慢走消食。沿着蜿蜒小道,缓缓走上九曲桥,她穿廊过院,最后轻轻推开了一扇红木小门。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小门应声而开。便见窗明几净,有人描眉敷面,点唇簪花,对镜正梳妆...... ☆、第45章 柔情止水 乌黑柔亮的长发,披散在雪白柔软的衣衫上。阳光斜照,两相对比之下,显得黑发更黑,而白发也更白。 白衣的对面是一张宽大的红木梳妆台,其上摆着一面古色古香的镜子。镜面明亮,里面映着一张白皙俊美的男人脸。 男人有一双堪比女儿家的巧手,他熟练的拨弄着桌上的胭脂水粉,然后如行云流水地束发敷面,涂脂抹粉轻点唇。几番下来,那张稍显刚毅的男人脸,竟眼睁睁地变了模样。 眼还是那一双眼,嘴也还是那一张嘴,然而经过他一番梳妆,却全然变成了另一张脸。只见他捻起一支眉笔,最后精心为自己描了一双青黛眉。 待到一切完毕,男人这才理了理鬓发。那双大眼睛微微眯起,为这张脸平添了一股媚意,柔媚得似要滴出水来。 他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古怪一笑,道,“止水,早上好。” 那张俏脸柔美,红唇中吐出来的声音却偏偏暗哑低沉。饶是他刻意伪装,低哑的声音依旧破坏了此刻的完美。 男人的骨血披上了女人的皮,女人的皮里却仍住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不知别人看到这一切会如何,推门而入的阿四却只觉得背后阴凉,头皮发麻。 她先是对着镜子中的那张脸怔了一怔,然后思索一番,咬唇道,“封珏,别这样。你明明知道,止水死了,已经死了整整三个多月!” “住口!”原本笑而不语的白衣人陡然面色铁青,对镜子中的阿四怒目而视。 阿四见状叹了口气,一步一步走到那人身边,张了张嘴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白衣人双手握拳,脊背僵硬,美丽的脸上只有愤怒与怨恨。 他是封珏,此刻却也是止水。 封家别院的外室之子,瘸腿少爷封珏。人送错号虞美人的江湖人士,女杀手止水。这两个看似绝不会有交集的人,偏偏阴错阳差地相遇并相爱了。只是,他们猜中了开头,却谁也无法猜到结局。 阿四忽然又想起了昨天醒来的那一幕幕。 面纱轻揭,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张并不算陌生的脸——封家别院的少爷封珏! 尽管他妆容精致,柔美不已,阿四却仍在第一眼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封珏却失望地笑着,说小池,你曾经并不叫我封珏。你再仔细想一想,真的记不得我是谁,自己是谁了么。 阿四被一声“小池”叫得懵 在当场,甚至来不及询问他为何男扮女装,又为何要去湘江劫杀众人,便哆嗦着追问谁是小池。 封珏闻后连连叹气,说没想到你什么也不记得了。不过如此也好,万般罪恶都已经过去了,你竟然活了下来。太傅爷爷泉下有知,定当能够瞑目了。 阿四当时激动得汗毛直立,却也忍不住近乡情怯。暗暗深吸几口气,才问封珏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又问他为何认得自己。 封珏本意并不想告诉她实情,说那些肮脏忘记了就忘记了,重新开始生活才是正理。阿四却是不依,她再也不想浑浑噩噩,不明不白地过日子了。 作为阴司的孟婆,她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喝下了孟婆汤。他们也许出于被迫,也许出于自愿,但是被剥夺记忆的他们就真的高兴了吗?而自己比他们更甚,没有人能理解,对自己都毫无所知的人,每天一睁眼就要开始小心翼翼。就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摔进不知名的深渊里。 就算那些曾经丑陋不堪,那又如何?敢作则敢当,既然是属于自己的过去,无论罪恶还是良善,一个都不能少,她都要! 由于她的刨根问底,穷追猛打,封珏最终还是松了口。他告诉阿四,说你姓古名池,是前帝师封太傅的外孙女。而我家虽也在京城,但我的爷爷与太傅爷爷却只是远房表亲。所以,仔细算来,你可以叫我一声表哥。而害你差点魂归幽府的,是那个狡诈阴狠的欧阳明。 “欧阳明,他为何要害我?” 阿四记得当时紧追着反问,却得来封珏一声冷笑。他说欧阳明害得人还少吗?封府被满门抄斩,株连九族,这事离不开他欧阳明的背后谋算。就连他的止水,也没有逃脱欧阳明的魔爪。 阿四又惊又怕,脑中一片混乱,喉咙也似被堵了什么东西。她蓦地觉得心里难受至极,眼睛泛酸,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封珏却在那时赤红了双眼,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 他面目扭曲,时而怒骂,时而痛哭,时而又如疯魔一般,猛地抓住阿四深情忏悔。言语之间,爱意横流,却又有止不住的无奈与沧桑。封珏就这样抱着阿四颠三倒四地叙说,情绪不稳,激动异常。她稍有挣扎反抗,便会遭到变本加厉地哭诉与痛骂。阿四刚醒不久,武功不及对方,又不知身在何处,未免引起麻烦,便只能一动不动地被动听着,间歇着低声安慰。 如此,时光飞逝,转眼之间便到了夜晚。或许是难得一吐为快,也 或许是将那些淤积在心里的委屈与不甘赘述完全,封珏终于趴在阿四的怀里渐渐冷静了下来,最后竟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而阿四却是无法睡着的,她低头瞧着这个自称是自己表哥的封珏,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悲伤来。尽管他语速极快,条理又混乱不堪,阿四还是从这一下午的赘述中,还原出了封珏与止水之间的始末。 封珏与止水相遇在一个蒙蒙细雨的午后,一个是隐藏身份的翩翩美少年,一个是艺高胆大的傲气美娇娘。两人因为一件小事针锋相对,却也因此不打不相识。 缘分就是如此,来了,谁也无法阻挡。 湘江地带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两人身份不同,喜好也不同,却偏偏总能在不经意间相遇。故而,几次三番下来,两人也偶尔一同小坐喝茶。 或许是由于陌生人之间的无所忌讳,两人从一开始的互吐苦水,到后来的相互安慰。久而久之,竟然养成了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见上一面的习惯。江湖险恶,两人却于刀光剑影之中寻到了难得的一丝温暖。于是,携手互暖,日久便生了情意。 封珏虽是外室之子,但却是潭州封府的顶梁柱。为了避免引起朝廷的再次注意,也未免有一天事发会牵连满门,他毅然继续假装瘸子留在别院。当时,他在暗地里帮欧阳明揽财杀人,一面支撑起几近落败的封家,一面隐匿起身份四处查访封家灭门的真相。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一再探访,他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幕后黑手。 封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真相竟是这样的!他单枪匹马去找欧阳明理论,却被告知此人已经去了风城。待到他快马加鞭追到风城,欧阳明却又去了南边的邕州城。如此折腾一番,封珏也冷静了下来。发现了欧阳明在其中搞鬼又如何,自己又如何能抵挡得住他背后的势力呢! 冷静下来的封珏暂时留在了风城,绞尽脑汁地计划着如何暗中转移家人。却在这时,他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欧阳明,内容是,他们的暗线,风城城主木惊天被刺,要他即刻追杀凶手。而另一封来自止水,内容是,她因多造杀孽,近日是非愈见繁多,恐是活不了多久,希望再见他一面。 无巧不成书,封珏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次,他要杀与要救的,竟是同一个人。 缘分就是如此,走了,谁也无法挽回。 炎炎夏日,路边茶馆,当他黑衣蒙面杀到止水面前的时候,封珏当场就想放弃甚至倒戈。然而事与愿违,他被人以家人性 命相逼。僵持之中,受了重伤的止水为了封珏,竟然一心求死。 她趁封珏不备,连杀三人,然后突地扑到了他的剑上。长剑锋利,穿胸而过,血水沾满了封珏的衣襟,而怀中的女人却在下一刻停止了呼吸。此后,封珏再也不碰长剑,反而用起了止水曾用过的萧中剑。 人生如戏,封珏与止水的戏幕才刚刚拉开,这场悲欢离合却突地就此落幕。 阿四想到这里的时候,又记起了那个叫王玉的侍女。同样的白衣,同样的箫声,同样的为封珏而自绝于剑下。再回想封珏逃离之时的那句“痴儿”,阿四心中起伏不定。 封珏恐怕就是被这种决绝给逼疯的吧,一边是家恨,一边是情仇,怪不得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了。 呵,舍身求死,她们爱得果真是深刻又惨烈。但是如果换成自己,阿四还是认为活着才有希望!死则死矣,也仅此而已。 翅膀的扇动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窗边。鸽子“咕咕”的叫声扰乱了阿四的思绪,终于将她拉回了现实。 她收起满腹心事,却见封珏丝毫不顾飞来的信鸽,反而捻起桌上的那朵虞美人,熟练地簪在了鬓边。他食指微翘,轻柔地抚过鬓边那朵艳丽的花朵,眼中无限宠溺,似有回味地对着镜子道,“止水,这世上,只有你衬得起这虞美人了。” 阿四听得心中沉闷,好似压了一块巨石一般。她将手搭在封珏的肩上,轻声道,“表......表哥,止水若是在天有灵,也不愿意见到你这般模样的。” 封珏闻言眼中一湿,却咧开嘴角冲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笑,“止水,我想你了,你呢?” 阿四听得眉头一皱,犹疑不定地看着封珏。 封珏微微笑着站起身来,亲手拆下信鸽脚下的东西。也不见他细看,便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小池,该回别院啦。他们,也该到了吧......” ☆、第46章 算不尽 封珏脚下生风,越走越快。阿四见状只能紧随其后,一路穿过陌生的院落小径,最后出了大门。 跨过门槛之后,她回身来看,只见门上两个大字挂在正中——封府。 潭州封府,前帝师封太傅封家旁支遗脉。 她摸了摸包扎好了的脖间,心里莫名窜上一种情绪。这种情绪无法言说,就如同一个流浪多年的乞儿,突然拥有了巨额之财,惊喜不已的同时也涌起了惶恐不安。 事实上,阿四还有许多话想要同封珏说。比如,她的父母亲人,她的朋友仇人,还有......还有那个总在梦中相见的男人。 可惜的是,昨天的封珏突然情绪失控。一大早跑去寻他,他又是一副神思恍惚的样子。阿四看了一眼封府的府门,思索着问道,“原来这里是封府,听说,封府如今跻身潭州几大世家之列,颇有一番地位与富贵。只是,我们一路行来,却是连个人影也没有碰到,这是何故?” 前方匆匆而行的封珏听到这儿脚下一顿,他缓缓回首朝着半开的府门看去,眼中情绪翻涌,口中却只淡淡道,“盛极而衰,短时间的荣盛也不过只是回光返照而已。如今该走的人也都走了,从此以后,世上便再无封府。”说完,他最后瞥了一眼那两个遒劲苍凉的大字,疾步而去。 阿四无奈,运起轻功才追上封珏,与之并肩而行。她扫了眼皱眉不语的封珏,迟疑道,“表哥,湘江的劫杀案是你做的吧?据阿朵说,你们是为了找一幅画,那是幅什么样的画,很重要吗?” “那幅画与你有关,欧阳明也绝不会放过你。那个蛮族的小姑娘倒是挺仗义,我当初救他一命,就是想让她去透个消息,好让你提高防范。”封珏说到这儿脸一沉,道,“哼,从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什么‘我们’了。” “那,你为何要在湘江岸边帮欧阳明杀人?” “那幅画很重要,据说事关朝局,我当时遂了欧阳明的意去杀人,也无非是想看看此物是否可以洗刷我们封家人的冤屈。” 用这么多无辜的性命,来赌一场?就算最终得以洗刷冤屈,这湘江边的鲜血,却再也洗不净了。阿四暗自腹诽,嘴上却不好说太多,只能继续道,“表哥,你当初为何要为欧阳明卖命,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封珏听闻此言蓦地看向阿四,叹息一声,道,“你果然是将他忘了......” 阿四心中一跳,脚下不由自主就慢了 下来,紧张道,“他,是谁?” 封珏摇摇头,道,“欧阳明的确是个狠角色,但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你之前险些进了鬼门关,虽是欧阳明在其中搅了局,他却也逃不脱罪责。至于他......唉,忘了就忘了吧。” 这半遮半掩的回答,如同隔靴搔痒,害得阿四如百爪挠心,既好奇又焦急,干脆直言道,“告诉我吧表哥,我想知道!” 封珏这才正色看了她一眼,深思片刻后警惕地环视周围,贴在阿四的耳边,道,“小池,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如果是曾经的小池,她一定不想记起往昔。不过,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搞清楚以前的是是非非,去潭州知府找一个叫张德的衙役。” 阿四一愣,张德,下水救回王玉一命的衙役?看来,那一晚的投河自尽也是算计好了的。她想到这儿,又觉得不对,停下脚步抬头问道,“为何要去找别人,表哥又为何不亲口告诉我?” 封珏微微一笑,那笑容轻松恣意,如同换了个人一般。他瞧了眼振翅飞翔于树间的鸟儿,低头对阿四道,“因为,我累了,想休息了......” 他逆光而立,阳光之中的笑脸便有些恍惚。阿四有一种错觉,白衣如雪的封珏,在这一刻与虞美人止水合、体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好似就此重新活了过来,她簪了一朵生前最爱的虞美人,站在阳光中冲着自己嫣然一笑。 而另一边的苏右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费了好一番唇舌,才将前来相问的衙役给打发走。暗数一下,这已经是第九拨人了。 苏右将苏左撇下,自己整了整衣冠快步追到苏幕遮身边,压低声音问道,“公子,这,您是不是走得有点慢?周大人已经遣了好几拨人来询问,恐怕是快熬不住了。” 苏幕遮今日没有再穿那身月白色长衣,而是换了一件宝蓝色锦服。纯净又带着珠玉光泽的冷色调将他衬得高贵不已,走在一众队伍之前如同鹤立鸡群,分外扎眼。 高贵冷艳的苏公子,正在剥桔子...... 他手腕上挂了个布袋子,身边跟着一个背着背篓的桔贩。小贩走在苏幕遮身边大气不敢出一声,一边给递桔子,一边接过桔子皮。苏公子则接过桔子剥开皮,熟练至极地弄干净桔瓣上的白色经络,然后将黄橙橙的桔肉放进自己的布袋子里。 他剥得异常认真,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那些白色桔络拣得一丝不剩。仿佛太过专注,过了半晌他才头也不抬的回答道, “急什么,慢慢走便是。” 苏右再次听到这句回复的时候,几乎绝望地回头看了看那小幅度挪动的轿子。心想:公子诶,您现在岂止是慢啊,恐怕连乌龟爬起来都会比我们这队人马快一些吧? 他瞅了瞅地上蠕动向前的小蜗牛,不觉有些眼熟。却见那小蜗牛一边爬行,一边扭动着触角回过头来。好似正咧着嘴角冲他嘿然一笑:竖子,还不赶紧跟上,要不然小爷我可就不等你们啦! 小蜗牛当然不可能嘲讽也不可能笑,但是苏右却着实摸不着头脑。忍了又忍,他终于抬手抢过小贩的背篓,打发了些银两将他赶走。然后亦步亦趋地走在苏幕遮身后,问道,“公子,我们不是要去封家别院嘛,走得太慢,万一那封珏带上阿四姑娘,一起跑了可怎么办?” 苏幕遮正聚精会神的拣橘络,也不搭理他,直到全部弄干净,并将桔子放进了布袋子,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封珏如今半疯不疯,早已不是阿四当初的表哥了。他不但不会跑,还会带着阿四一起回别院。” “为什么?”苏右一边问,一边递过一个桔子。 苏幕遮接过桔子勾唇一笑,”因为,别院里有人在等他。” “谁?”苏右猛地一怔,沉声道,“难道是欧阳明?” 苏幕遮略微摇摇头,“当然不是他,但不管是谁,我们都不能太急。阿四的身世复杂,封珏若要说清,恐怕需要不少时间。” “可是,”苏右略有不解,奇道,“公子既然想让阿四姑娘知晓自己的过往,昨日为何又要吩咐苏左潜进封府,然后下暗器刺激封珏发疯呢?” 苏幕遮瞥了苏右一眼,笑道,“本公子要他说,但他也不能说得太多,时机未到。” 苏右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公子,我们此次是去捉拿封珏,但是万一阿四姑娘阻止,或者干脆不跟我们走了可如何是好?” “她阻止不了,”苏幕遮手中一顿,眉间微动,道,“她也不大可能一冲动就不管不顾起来,用阴司困了她三年,也该有长进了。” 苏右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于是转回起初的话题,道,“公子,走得太慢,周大人和刑关公子恐怕要耐不住性子了。” 苏幕遮正拧眉沉思,闻言朝他一瞥,似笑非笑,“到底是他们耐不住,还是你耐不住。”他也不顾苏右脸红,继续道,“周大人全靠我们出谋划策,而刑关,不是让阴司送了消息嘛。枪打出头鸟,他不会轻举妄动 的。” 苏右点点头不再多话,递过一只桔子后,回头往队伍的末端瞧去。 长长的队伍几近百人,苏幕遮一人慢吞吞地走在最前端。原本,他和苏左并肩跟在苏幕遮之后的五步之远。而他们之后是两排持刀衙役,共约十数人,护着四人合抬的官家小轿。轿子侧边挂着“知州府”的印记,里面坐着肥胖圆滚的潭州知州周大人。而背负长刀的刑关,则隔着数十护卫,一个人缀在队伍的最末端。 刑关心知阿四并不会有危险,但俊朗的脸上仍满是担忧。他忽然想起前任孟婆青狸,竟然被一个疯女人用根簪子给刺死了。当时听到消息的时候,他只觉得讽刺与不屑。如今轮到阿四,这个只会点跑路轻功的笨女人,落到了一个半疯不疯的男人手里,千万不能出意外啊...... 只是,连神机妙算的苏公子都没有算到,真的,出意外了! ☆、第47章 美人骨 微风吹过,摇曳生姿的虞美人在空中划出一条条幽美的弧线。 而有一条醇香的弧线,则顺着酒壶流出,滑过花瓣,最终滴入了青瓷的酒杯中。于是,酒香混着花香,充盈在阿四鼻尖。 她坐在花丛中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表哥,这一丛虞美人种类不同么?鲜花都是浇水,我还是第一次看人用酒浇花的。” 封家的别院早已人去楼空,连那位兢兢业业的老管家也不见了踪影。封珏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坦然自若地提水浇花。足足忙活了半晌,才不知从哪儿端出一壶酒来。他先是自己不声不响地扪了一口,说那苏公子果然说得对,有花无酒无味,如今有花有酒,好甜! 说完,他畅怀大笑,拉过阿四让她帮忙倒酒。此情此景,阿四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能勉强猜出个大概。 封府与封家别院空空荡荡,定是封珏使了计谋,将家人全部成功转移。而他自己,则一个人留下来断后。 也是,明目张胆地击杀近百名朝廷军士,这是死罪。更何况,他还惊扰了已故大皇子的灵柩。就算大皇子不日就将臭名昭著,然死者已矣,今上念在父子之情,必当会为其留一些颜面。 如此,封珏要面临的,便是个死局! “表哥,走吧,忘了这些是是非非,走得远远的,从此天高地远海阔天空。你也可以再找一朵虞美人,然后永远不要回来。” 阿四承认自己非常想找回曾经的记忆,但这并不代表她赞同封珏永远活在记忆里。此种局面,如果一定要选,她支持他离开这里,重新开始。当然,此时的她虽然从封珏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但根本想不起任何东西。与其听人叫自己“古池”,她更习惯叫自己阿四。 匆匆三年,古池仿佛死了,而阿四却真正地活了下来。 活着,才会有希望! “我知道表哥你在担心什么,知州府的人,我可以试着拦一拦,你快走吧!” 然而,封珏却笑了笑,他接过斟满酒的青瓷杯,然后横跨两步,站在一小丛虞美人旁边。 这里的虞美人逆天而放,如同要与苍天日月竞寿,开得妖娆多姿,美丽非常。其中,有一小丛被小栅栏单独围了出来,它们朵朵向上,开得最是艳丽。 封珏就站在这丛虞美人旁边,亲手将酒水撒下。一杯又一杯,足足撒了九杯才停了下来。他说,“我不会走的,有人在这儿等我。” 阿四闻言一惊,警惕地环视周围,却没发现任何动静,“谁,谁在等你。” 封珏闭着双眼深吸一口气,然后弯起唇角,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阿四被吓得倒退一步,反观封珏,春风满面,情意绵绵地抚、摸着花瓣,“止水,你等久了吧?唔,这么久都等了,那就再稍等片刻吧......” 微风吹面,也吹得虞美人随之摇晃。于是,盛开的花朵如同娇羞的姑娘,微含着下巴,一点又一点。好似在说,好的呀...... 阿四也算经历了不少风雨,见此情景却仍忍不住背后一寒,咬了咬唇,道,“表,表哥......” 封珏回眸一笑,如同腻在蜜罐中的孩子一般,高兴道,“别怕,这是你表嫂止水啊。” “止水,已经死了。”阿四忍了忍,还是小心翼翼地回道。 封珏倒是少有的面不改色,喜滋滋道,“她就在这儿呢。”说完,右手食指一伸,点了点身边那丛虞美人,示意阿四快看。 阿四快要哭出来了,暗道表哥啊表哥,你不是吧?这个关键时刻,你又犯病了。之前见你胸有成竹,还以为你有所准备呢,如今...... 正在这时,门外黑影一闪,有人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他作了一揖,恭声道,“珏少爷。” 阿四一愣,“张德?” 此人正是张德,那个引着她和刑关前去跟踪王玉的衙役。可是仔细一看又好像不是,一模一样的面容与着装,往那儿一站却全然是另外一种气势。 那个唠哩唠叨罗里吧嗦的笑呵呵小衙役已然不见,此时的张德面目肃然,双眼精光有神,浑身透着一股杀气。 他微弓着腰,语气谦卑,字里行间却全然没有一丝害怕,反而尽是傲然,“花开得好不好,得看养料好不好。珏少爷的这丛虞美人美得如此惊艳,那是因为有了不得了的花肥啊,珏少爷,您说,是也不是?” 封珏在张德出现的那一瞬间,便敛去了笑意。此时他不答反问,森然道,“张德,明明让你潜伏在知州府,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张德眼中暗光一闪,先是看了看呆立一旁的阿四,才低声道,“珏少爷,主公有话带给你。” 封珏不屑,厉声道,“我猜到有人会来,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你。张德,枉你我主仆多年,你可真是条好狗,这么快就找到了下家!” 张德听到此处脸色一沉,忽而阴测测一笑,“我张德就算要做条狗,也不会做你的狗。”他低头扫了眼娇艳欲滴的虞美人,嘿嘿笑道,“都说青山埋忠骨,珏少爷却颇有风流,来了个花下美人骨。哟,你这脸黑成这样怪吓人的,这就恼羞成怒了?啧啧啧,当时你一刀砍下止水的脑袋,可是连脸眉头都没动一下的......” 话音未落,罡风乍起! 一支玉箫如同天外神兵,携着雷霆之怒狂扫而来。张德哈哈大笑,虽然躲得狼狈,到底还是没被打中。 如此,封珏脸色更黑,张德笑得更欢,而阿四......阿四又一次被惊呆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将将相认的表哥。 只见他横眉怒目,哆嗦着双唇,手中玉箫划出一道道的剑气。剑气凶戾,追得张德飞速腾挪四处躲避,也将那些开得正旺的虞美人扫倒一大片。 封珏眼珠微突,眼中血丝骤起,额头青筋直跳,阿四回过神来后暗道一声不好,又要如昨天一般发作了! “张德,我不管你是谁,快救他!” 说完,阿四抽出伞柄中的短剑,纵身一跃,直直朝封珏扑去。张德原本捉弄得正起劲,见此心中一跳,大叫一声不可。 阿四要是有个意外,自己可如何跟主公交待?于是,也跟着飞速朝封珏扑去。 当时的情况是,阿四站得最远,而张德离得却很近。 如此,待阿四飞身掠至的时候,张德已经与封珏滚成了一团。 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原本是一流的剑客,此时却如同小孩打架一般,连扯头发和咬人都用上了。 “啊!”随着一声嘶叫,封珏竟生生咬掉了张德的半只耳朵。阿四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再看那滚入花丛的半只耳朵,只觉得自己的耳朵也开始疼了。 回神之后,封珏已经将张德完全控制住了,“狗奴才,敢跟本少爷玩儿这招?本少爷如果想要弄死你,一层功力也不用!” 刚才还洋洋得意的张德此时灰头土脸,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吼道,“封珏,你不要命了。我是受了主公之命前来,潭州发生的这些事,主公事先并不知晓。无论是虞美人止水之死,还是暗杀阿四姑娘都并非他本意。主公说了,只要珏少爷愿意放下屠刀,那么珏少爷还是曾经的珏少爷。主公曾允诺的,一定为您办到。还有还有,”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呆若木鸡的阿四,道,“主公说,只要你能将姑娘也 带回去,他定然重重有赏,许你一个前程似锦! 这长长的一段话,张德说得又快又急,恨不能再多长一张嘴似的。可惜的是,封珏无动于衷,右手一用力,张德便觉得喉间一紧,呼吸越来越困难了。 急中生智,张德瞄到站在一旁的阿四,拼命叫到,“姑娘救我,封珏早就半疯不疯了。止水就是被他亲手杀的,咳咳咳!” “闭嘴!我没有,我没有没有没有!!!” “咳咳咳,”张德翻着白眼,求助地望着阿四,“救我,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了。封珏不但发疯,亲手杀了舍身救他的止水,还将她的尸骨埋在了花园里!” 他一边嘶声力竭地叫着,一边偷偷按住腰间一物。 “快拦住他!”阿四惊叫一声,却来不及了。只见一缕红烟直冲云霄。最后“啪”的一声,在空中腾起一团红雾。 张德此时又是得意一笑,瞥着封珏道,“咳咳咳,你没有资格在这儿祭奠止水,你也根本配不上这些虞美人。你亲手杀了止水,你还害死了王玉!你这个自私自利的畜生!” “闭嘴闭嘴!我不是故意的,那是意外,是意外!”封珏如被踩中尾巴的猫,眼中凶光毕现。 张德嘿嘿一笑,“用两个最爱你的女人,换你封府一家上下,封珏,你赚翻了!” “我说了是意外!”封珏袖中闪过什么东西,然后猛地一用力,唇瓣发白,哆嗦着重复道。 阿四定睛一看,只见张德脖间嘴巴张得老大,喉间却横着一丝红线。疑惑间,却见那红线慢慢变粗,渐渐地,有流不尽的鲜血顺着“红线”淌了下来,染红了衣襟一片。 而眼泛血丝的封珏却神经质地喃喃,“我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这个狗奴才!” 张德已然断气,封珏也渐渐放松了下来,最终将怀中的死人一扔,一屁股坐在了花丛中。 阿四小心翼翼地靠近,但见封珏手中抓着一缕细细的丝线,“表哥,这,是什么?” ☆、第48章 不过因果 阿四小心翼翼地靠近,但见封珏手中抓着一缕细细的丝线,“表哥,这,是什么?” 封珏呆呆地回过头来,先是看了眼阿四,然后又瞧了瞧密密卷在自己手上的丝线,嘴角挂上了一丝温柔,道,“这是,天蚕丝。止水擅长萧中剑,但每次暗杀用的却都是天蚕丝。”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继而眼中含泪,“止水,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我也是被逼的。我都想好了,你活,我放弃一切陪你走天涯。你死,我也绝不爽约。把生机给封府吧,你我手中沾满鲜血,也该休息啦。” 阿四这才想起,起初发现湘江劫杀一案的时候,刑关曾几番推测,杀人的凶器不是剑,应是其他极细极长的事物。 果然啊...... 思索间,封珏蓦地窜到了她的眼前。 阿四惊愕不已,正待反应,却见封珏将一根细细的丝线密密地缠在自己手上。 “天蚕丝乃一件不出世的兵器,杀人之后无痕无影,其锋如刃,可穿铁甲;其柔似水,可作丝线。天下诸物,已无可断!此物乃是一位天才铸剑师的毕生心血,小池,好好保存。” “表哥?”阿四满头雾水,急得直跺脚。 “嘘,时间不多了,听我说!”封珏一下子凑到阿四耳边,低声道,“小池,听表哥一次,不要进京,离得越远越好。如果逃不过,那么王玉投河的湘江岸边,那水下有一个密封的盒子,你找个没人的时候去拿走。” 阿四脑中一片混乱,各种信息交替,却不知该抓住哪一样,于是一只手抓住封珏的衣角,想要细细询问。 正在这个时候,却见封珏脸色一变,然后倏然朝她拍出一掌! 变故来得太快,阿四浑浑噩噩之中,只觉得胸口一痛,身边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而自己就如一只断翅的蝴蝶,被封珏这一掌拍得飞出了老远。 这一切说起来太慢,其实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情。阿四也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内息翻涌,喉头一甜,便连着呕出两口鲜血。 苏幕遮到达封家别院的时候,漫天的烟火飞扬,火舌窜起几丈之高,将他那张堪称绝色的脸庞映照得分外鲜红。 以周大人为首的一众衙役立刻就乱了,纷纷操起家伙,加入了救援的队伍。 不需要他吩咐,苏左第一时间就飞身跃了进去。紧随其后的,是身负长刀的刑关。而苏右则横剑守在苏幕遮身边,“公子, 出意外了,竟然着火了!” 苏公子淡淡地嗯了一声,如果不是握得青筋直暴的右手,恐怕真的以为他依旧从容自若。 苏右紧锁眉头,嘀咕道,“不知阿四姑娘如何了,可别再出什么意外才好。”他说完半天没得到回应,便回头去看自家公子。 只见苏公子僵立当场,一双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大火不放,口中喃喃有声,却因为声音太轻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那身宝蓝色的锦衣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幽冷,凭空添了一股无助与孤寂。 苏右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暗骂自己肯定是眼花了! 果然,再次睁眼去看,苏公子背手而立,双眉之间腾现的是凛然霸气和胸有成竹。 而苏公子的正前方,有一个俊朗如风的男人。 他一身紫袍,背负长刀,怀中横抱着一个青衣女子。冲天的大火将他背后的天空染上了血色,他却如闲庭散步,紧紧抱着怀中的一抹娇柔,仿佛那就是他自己的一小片天空。 那一个瞬间,苏公子恍惚觉得那大火变成了刑关身后的翅膀,将他托得很高很高,似乎马上就要飞起来一样。他捏了捏怀中的布袋子,最后看了一眼完全瞧不清眉眼的阿四,拂袖而去。 阿四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知州府的厢房里。 房门大开,门口坐着正在喝茶的苏幕遮。而床头则趴着一个黑黝黝的脑袋,阿四刚刚动了动身子,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来,便见那只脑袋猛地抬了起来。 然后,出现在阿四视线里的是刑关惊喜的表情,“阿四,你总算醒了!” 或许是由于半梦半醒,那张英俊不已的脸上难得的懵懵懂懂,尽是一些怎么也收不住的情绪。阿四有丝尴尬,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见床帐另一侧突地伸进一张脸来。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包着眼泪一扁嘴,然后扯着嗓子委屈地哭了起来,“阿四阿姐,刑关阿哥欺负我呜呜呜!” 刚刚醒来的阿四被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哭泣一惊,顿时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当场就倒回了床上。 于是,刑关急得大骂,阿朵被骂便哭得更响,苏公子摇着折扇在一旁看热闹,房中又是一番闹腾。 待到房间再次安静下来的时候,阿四床头便只剩下了一个苏幕遮。 苏公子将一个布袋子放到阿四枕边,然后小心地替她掖了掖被子,道,“好好休息吧,我们两日后再走 。这个,”他指了指那个布袋子,“这个是剥好了皮的桔子,我尝过,很甜,经络也已经摘干净了,慢慢吃吧。” 阿四等到苏公子离开,才打开那个布袋子,里面装着黄橙橙的桔肉。薄如蝉翼的一层桔衣包裹着金黄芳香的汁水,放进嘴里咬碎,汁水便会蔓延在舌尖和口腔的每一个角落,最后滑进喉咙。 阿四觉得,桔子,很甜。 此刻,她又想到了封家别院的那一幕离别。 此起彼伏的爆破声中,封珏与几个黑衣人战在一处。烟雾弥漫,火光冲天,待到解决完那些黑衣人,他也被包围在了火光之中。 火舌撩起无比炙热的风,吹起他那身如雪的白衣和如墨的黑发。 刺目的火,艳红的花,以及恣意微笑的白衣人。大火袭来,封珏站在虞美人盛开的地方,冲着阿四投来最后那甜甜的一笑。 阿四后来发现,终此一生,她都没有见过比这更美丽的虞美人了。一如那个为爱丧命的止水和自、焚而亡的封珏。 第二日,夜。 换上夜行衣的阿四忍痛赶到了湘江岸边。 湘江的水一如既往的冷,犹如那个无月无星的夜晚,近百名军士莫名丧命,而那灵柩之中的遗体被人扒光了衣物,只剩下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虞美人。 时隔多日,故地重游的阿四却想到了王玉。那个以君之名,命吾之名的女子。阿四想,恐怕她假装投河自尽的那一刻,就想好要舍命了吧? 冷风凄凄,由不得重病的阿四一再地感慨伤怀。于是,她利落地潜入水中,找一阵后又上来歇一阵,如此几次三番,总算在天亮前找到了封珏口中的那只盒子。 盒子密封得非常好,里面滴水不进。阿四打开以后,发现盒子里装的是一只绒布袋子,而绒布袋子里装的却是一块木头。 一夜折腾,阿四第二天便发起了高热。大夫一边叹气,一边捋着胡子给重新开了药,又一再强调必须静养。因此,行程又耽搁了下来。 这日,阿四从梦中惊醒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她从床下暗格拿出一个包袱,包袱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一幅画和一个木头方块。 阿四后来研究过,这并不只是个木头方块,它还有个名字——叫鲁班锁。 鲁班锁,又称孔明锁或者八卦锁,坊间也叫莫奈何,是个老少皆宜的小玩意儿。此物乃是拼插器具内部的凹 凸部分,也就是榫卯结构啮合,十分巧妙。一般的鲁班锁,是容易拆不易拼。然而,这个鲁班锁非常难,阿四把玩了一整天,竟然连拆都拆不开来,好生奇怪。 封珏表哥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个东西呢? 阿四百思不得其解,正是郁闷不已的时候,有人在门外轻叩几声,随后传来了苏幕遮的声音,“阿四姑娘,醒了吗?” 呃,苏公子最近很闲吗,怎么这几日天天往这里跑? 阿四也来不及多想,手忙脚乱地将画和鲁班锁藏在枕头下面,然后扬声道,“苏公子,我醒了。” 苏公子貌似真的很闲,这不,他又将满满一袋剥好的桔子放到阿四枕边,“阿四姑娘,今日觉得如何?” 苏公子就是苏公子,只要站在那儿微微一笑,便能让人如沐春风,遍体升温,果然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国色天香、天生尤物...... 呃,天生尤物...... “阿四姑娘,想什么呢?”见阿四靠在床上盯着自己看,那呆头呆脑的样子......苏公子忍不住心中暗笑,嘴上却严肃正经地问话。 阿四被拉回思绪,暗骂自己粗俗,于是随口胡诌道,“唔,没,在想封珏和止水,好可惜。” 苏公子闻言也是轻叹一口气,道,“唉,看似天地无情,其实不过因果。” 阿四听得似懂非懂,于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苏公子的侧脸。 苏公子的侧脸也很好看,线条优美,真如上天神作一般。他还有一个坚毅的下巴,线条冷然,犹如刀削。 咦,这个角度看去,为何有点眼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阿四姑娘?” 苏公子的话语打断了阿四的腹诽,他眼中若有所思,用手指了指阿四的枕头。 阿四顺着方向看去,只见枕头被她不经意间挪动了一下,露出了下面压着的一样东西。她心中咚咚直跳,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苏公子慢条斯理的声音传到了耳边。 他说,“这,是一幅画吗?” ☆、第49章 哆哆哆 阿四又做梦了。 梦里烽火连天,遍地狼烟,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 那寒风凛冽的城墙上,有个锦衣的俊雅男子负手而立。吹角声中,他转身回眸,阿四正努力地辨识那张脸庞,然而尚未看清其面容,天外便陡然射来一支箭矢! 箭矢呼呼作响,眨眼便到了眼前,而变故也就在这一瞬间猝然而发! “砰”的一声巨响,箭矢竟突地爆裂而开! 转念之间,阿四尖叫一声猛地将那锦衣男子扑到在地。于是,铺天盖地的火星子就这样砸在了她的身上。 “啊!” 她放声大叫,一下子便坐了起来! 房间里黑漆漆的,木格子小窗半开,而外面的天,将亮未亮。 阿四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长长舒了口气。 梦境太过真实,那种虚幻的滚烫,好似能够烧破皮肤,然后穿胸而过,将她整个人都完全吞噬在火热当中。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背后,肩胛、背面以及后腰处的皮肤都凹凸不平,犹如那未剥壳的荔枝,触感分外粗糙怪异。夜风顺着冰凉的手指划在上面,不但不冷,反而更加灼热滚烫。 其实不用看也知道,她的背后曾被灼伤,整块皮肤几乎没有一处完好。阿四闭着双眼靠在床头,想起有一次出任务重伤后,青狸前来帮她包扎。 浑身的鲜血和溃烂的伤口只是令青狸皱了皱眉头,而等她翻过身来,那镇定自如的孟婆大人,竟然忍不住一声惊呼,被吓得当场连退三步。 阿四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背,当然,她也没办法清清楚楚地看完整。但是据青狸形容,自己背上的肌肤,犹如被搅碎的肉块重新拼接,疙疙瘩瘩异常恐怖。 她揉了揉疼痛不已的太阳穴,一边穿衣服起床,一边暗自告诫不要再去想那近乎真实的梦境。 摸索着找到火折子点亮蜡烛,烛光将她微微佝偻的身影投在墙上。阿四怔怔地看着,一时之间竟然想到了死去已久的封珏。 那个自称是自己表哥的男子,即使以身赴死于烈火之中也站得挺拔笔直,仿佛他只是去赴一场盛宴,而非生离死别。 想到封珏,便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找回来的那个鲁班锁。 她打开藏在暗处的包袱,里面除了画卷,便是一个小布袋。小布袋曾经用来装过桔子,如今里面却是一堆木条木块。阿四 打开布袋子看了一眼,脑海中浮现的是在潭州知州府的那一幕。 彼时,她正对着清风朗月的苏公子发呆,却不知人家眼睛尖,一眼便看到了自己枕头下压了东西。 阿四当时心中急跳,一面纠结要不要找苏幕遮参详,一面却不知为何地撒了谎。 “什么画?你眼花了吧,是这个!”说着,她回过身来一遮,手从枕头下一把取出了鲁班锁,然后勉强一笑,“是个鲁班锁,我不太会玩,苏公子会吗?” 事实上,当时露在外面的,的确是画卷的卷轴。阿四自认为急中生智,却也知晓掩饰得太过明显。 苏公子当时什么表情呢? 唔,他好像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顺其自然地接过鲁班锁,眯着眼睛笑了笑,道,“看不出来啊,阿四姑娘童心未泯。” 阿四忐忑一笑,“这个,”指了指他手中的鲁班锁道,“太难了,玩了好几天,我却连拆都拆不开,更别说装了。” 苏公子闻言瞥了阿四一眼,先是拧眉细细看了一番。继而唇角爬上了丝丝笑意,然后手指灵活地旋转着手中方块,几个轻按拉取。眨眼之后,榫是榫,卯是卯,对阿四来说难于上青天的鲁班锁竟然被完全拆开。 阿四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一堆长长短短的小木条,磕磕巴巴道,“苏......苏公子......好,好厉害!” 苏公子粲然一笑,把玩着其中一截木条居高临下道,“这个鲁班锁与一般的鲁班锁不太一样,难度的确颇高,也不怪你拆不开了。” 阿四一脸崇拜地点头,笑呵呵半晌才反应过来,丫的这不是变相地夸他自己聪明,损自己蠢么?! “如何,是不是要我装回去,然后教一教你。唔,其实吧,”苏公子弯起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动一动,其实也不是非常难的。” 当时的阿四嘴角一扯,脸色不太好看,瓮声瓮气道,“不用了多谢!苏公子都帮我拆开来了,难道还装不回去吗?” 说完,也顾不上苏公子说了些什么,一把将拆开了的鲁班锁夺了回来。 事实证明,即使苏公子将鲁班锁给拆了开来,她阿四也依然装不回去! 阿四颓然地把玩着这些鲁班锁的根柱,既不甘又无奈,“真是奇了怪了,小小几段小木条,竟将本姑娘给难住了!唉......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这也不是我阿四不聪慧,只是本姑娘不屑于耍这类小娃 娃耍的玩意儿!罢了罢了,本姑娘能屈能伸,求他一求又如何?人家苏幕遮,可是闻名当世的鲁南苏公子!” 自我安慰一番后,阿四下定决心要去找一找苏幕遮。于是,收拾好东西,梳洗装扮,然后让楼下小二送上些吃食。 等到阿四出门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此地乃是宛城,位于京城之南。再北行百里,穿过两个小镇,便能进入轩辕国都城。 清晨的宛城人流稀少,街上的商铺大门紧闭,连做早起生意的包子店也才刚刚开张。 阿四呼吸着空气中尘土和早点的混合香气,出了临时下榻的客栈往西而行。她要去苏幕遮所住的另一家客栈,于是一路穿街过巷,最终在一处偏僻的街角停下了脚步。 然而,一停下来,阿四便忍不住后悔了。 清晨的宛城还不是很亮,高高的房屋矗立在两旁,因着微弱的光线显得影影憧憧。稍有风刮过,天地间便响起沙沙沙的声音,衬着随风摆动的树枝,格外渗人。 更渗人的是,沙沙的声音中夹杂着单调且诡异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好似有人穿了木头的鞋子,走在光滑的青石板路上——哆!哆!哆! ☆、第50章 啧啧啧 哆!哆!哆! 青石板路上单调的敲击声,回荡在空寂的小巷里。 “谁,出来!” 阿四蓦地回头,空荡荡的街路上除了随风扭动的树影,便再无其他,连那诡异的哆哆声都刹那消失无踪。 她下意识地往有些晨光的地方挪了挪,又侧耳听了半晌,确定毫无声响后才转回身继续往前走。 然而,这才抬腿了走了几步,“哆哆哆”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阿四心中狂跳,却也不敢回头,闭着眼睛埋头就往前跑。只是,她跑得快,后面的哆哆声也跟着快,甚至有越来越急的趋势。而她一停,那声音也跟着停,直到她再次赶路。 阿四在宛城已经逗留了几日,这是头一次觉得此处的巷子是那么的长,长到没有尽头似的。 第五次停下脚步的时候,阿四决定不走了,干脆踮着脚尖往回走。 是人是鬼,本姑娘倒是要见它一见! 眼看着走到一个拐弯口,就要准备往左拐,却见一个黑影倏地窜了出来! 阿四只来得及看清对方那一身乌漆墨黑的长袍和倒披在脸上的头发,便觉得眼前一晃,一把尖刀朝她递了过来! “哇呀妈呀!”阿四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头一扭,撒腿就跑! “嘿嘿嘿......” 哆哆哆的声音愈来愈急,伴随着一连串沙哑刺耳的欢笑,如同刀剑划过铁片一般,异常难听。 阿四再不犹豫,提气猛纵,眨眼便跃到了几丈之外。接着,脚下一错,无头苍蝇似地往亮一点的地方发足狂奔。 真不怪她没出息,用刑关的话来讲,她阿四浑身上下拿得出手的,也就这跑路的功夫了。 好在,随着阿四憋足了劲的一路飞奔,身后那怪异的声音越来越轻,取而代之的是前方时断时续的吆喝叫卖声。 天光放亮了,两边的商户都陆陆续续开了门,赶早市的百姓各自行色匆匆,主街道上人迹也渐渐多了起来。 阿四在混进人群的一瞬间,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是,她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脚下动作不慢反快,飞速朝前奔去。 宛城有条路叫做月阳路,月阳路上有家月阳客栈,客栈坐北朝南,坐落在闹市中心,生意异常红火。 阿四到达月阳客栈的时候,苏右正急匆匆地往外赶。两人一进一出,又都是闷头快跑 ,直接就撞了个满怀! “哎哟!” 阿四被撞得头脑发晕,她还没说什么,苏右一个大男人却哇哇大叫了起来。一个纵身弹跳,仿佛怀中的女人是个吃人的恶魔一般,骤然跳出了一丈开外! “阿,阿四姑娘......你,你怎么来了?” 他一双眼珠子差点要瞪到地上来,先是鬼鬼祟祟扫了一眼二楼上那半开不开的窗户,见那窗口有人影闪过,便哭丧着脸道,“阿四姑娘,你,你走路怎么不看路的?你说你老大清早,撞哪儿不好,撞我身上干嘛?” 阿四今早心情也不好,见状一手揉着发疼的肩膀,蹙着眉头恼怒道,“大清早的你叫什么叫?明明是你撞了我,你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 苏右被吼得一愣,撇了撇嘴嘀嘀咕咕道,“大清早的,一个两个都这么冲是什么毛病?” “你嘀嘀咕咕的以为我耳朵聋了么,你说谁毛病呢?” “我,”苏右梗了梗脖子,又马上垂头丧气道,“我有毛病行不行?!” “你家苏公子呢?” “呃,”苏右瞅瞅阿四,想了想才道,“公子起了,此时应该用完早膳,阿四姑娘,你要不要上去看看?” 二楼的房内,苏公子一身家常装扮,手执一颗黑子,正拧着一双好看的眉毛不知所思。 棋盘上黑子错落有致,白子已然被吃了一大片,他捏着那颗黑子迟迟不下手,双目放空,仿佛走神。 阿四和苏右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阿四不懂棋艺,瞄了一眼棋局,随口道,“白子都快被杀得片甲不留了,大势已定,一颗黑子而已,犯得着想这么多么?” 苏幕遮闻言收回了满腹心事,一双丹凤眼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阿四,然后又垂头打量着棋局,闭了闭眼,缓缓道,“大局虽定,这颗棋子却不太一般,苏某,有点......有点舍不得用在这里啊......” 阿四疑惑不解地看着难得犹豫的苏幕遮,一双杏眼里满是好奇,“一颗棋子而已,又有何舍得,舍不得的呀?” 苏幕遮听后浑身一震,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反倒是跟在阿四身后的苏右,见状缩了缩脖子,又咬了咬牙,一副豁出去的表情,道,“这颗棋子不一样,阿四姑娘你不知道,其他的黑子都是黑曜石做的,只有公子手上那颗是玉石所制。公子又天天带在身边,难免有 了感情。” 阿四听后点点头,似懂非懂地看着棋子。苏幕遮却忽地沉了脸,朝苏右斜了一眼,冷冷道,“多嘴!” “一个人下棋而已,哪有这么多唧唧歪歪的,累不累啊?”阿四找了张椅子坐下,又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轻飘飘道。 苏幕遮听到这儿却又是一怔,缓了缓,才道,“累,所以以后,还是少下吧......” 说完,闭了闭眼,将黑子轻轻按在了棋盘之上。 今日的苏幕遮有点奇怪,阿四却也不理,径直将布袋子中的鲁班锁倒了出来,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睛道,“苏公子,你有空吗?” 苏幕遮瞧了瞧满桌零碎,当下便乐不可支道,“苏某还以为,阿四姑娘这么快就装好了呢?” 苏右见自家公子那阴晴不定的脸上总算放晴,这才舒了口气。于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上房门,然后安静地守在门边。 时间过得很快,并没有过太久,日头便从东面的边角,移到了天空正中。 苏右正迟疑着,是否要进去问一问午膳的事儿,房门却被从里面拉开了。阿四笑意盈盈地跨了出来,还好心情地给了苏右一个大大的笑脸。 “苏公子,待我回去再琢磨琢磨,下次准成。”说完,也不待房内的人回话,哼着小调,一蹦一跳地往楼下而去。 苏右看得目瞪口呆,还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说句实话,自从认识阿四到现在,他还从未见过她有这么高兴过。仿佛得了糖果的孩子一般,笑得找不着北。 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自家那位腹黑的苏公子。 惊艳绝伦的苏公子,正撅着屁股趴在床上,半个身子窝在床头,不知道捣鼓些什么。 “公子?” 苏右见自家公子毫无反应,犹豫片刻,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这不看便罢,一看之下,苏右差点傻了眼。 只见床头散着一堆木头块和木头条,自家这位公子正皱着眉头拆拆弄弄,嘴里喃喃自语。 “公子?公子......” 苏右连着唤了几声,苏幕遮却头也不回。长短不一的木条在修、长的手指间翻飞,他肃着脸,像是在做一件神圣不可侵犯的大事! 苏右左想右想,最后不得不硬着头皮,凑上去大喊了一声,”公子!” 苏幕遮被这突地一喊吓了一大跳, 手上一抖,一根木块掉进了床缝缝里。 “苏!右!” “......” 苏右又是拖床,又是钻床底,总算将那块小木块拿了出来。再次回到桌边的他抹了抹汗,双手递上小木块,道,“公子,您看看。” 苏幕遮脸色总算好看了些,接过小木块哼了一声,道,“鬼鬼祟祟,再有下次,你就去把苏左给我换回来!” 苏右频频点头,心想苏左待的那个鬼地方,我可不想去!他看着自家公子手上的那堆木头疙瘩,问道,“这是,鲁班锁?” 苏公子瞄都不瞄他一眼,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扬,脸上洋溢着一片笑意,算是默认。 “公子怎么突然玩起鲁班锁来了,以前不是说这是小孩儿的玩意儿,浪费时间么?” 苏公子闻言手中一顿,故作轻松道,“好久不玩,玩一玩打发时间也不错。怎么,你很闲么?” 苏右心中暗笑,他家公子他难道还不了解?打发时间,骗鬼的吧!想起阿四之前倒在桌上的木头条,苏右非常肯定地猜测,他家公子这是怕丢人,在这儿偷偷练手呢! 他这边偷着乐,苏公子脸上却有点挂不住。于是,苏右眼珠一转,连忙岔开话题,“公子,上次您在桔子中放了药,可是今日看来,阿四姑娘好像没什么反应啊?” 苏幕遮双眼依旧专注在手中的木块上,头也不抬道,“你最近派人暗中盯紧阿四,时间差不多,药效也快发作了。” “呃,”苏右思索一番,低声问道,“公子,您当初救她回来,直接给她用了孟婆汤,如今为何又要给她暗中下解药呢?” 苏幕遮这才停了手中的动作,抬头瞥了他一眼,道,“此事本公子自有定夺,倒是刑关那小子,你要给我好好盯着。” “是,”苏右点头领命,下一刻又道,“其实,刑关虽然喜欢阿四姑娘,但暂时也不会找崔判官谈亲事的吧?再者,他到底是阴司的人,是自己人啊。” “只有放在我的手心里,才算稳妥。其他人,变故太多。” 苏右心里暗想,放在手心里的可是宝!公子您这样用合适么?对于阿四姑娘,您可是三天两头地将底牌筹码什么的挂在嘴边啊。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什么也不敢说,反而点头哈腰道,“是是是,那公子,还需要我现在去放消息给崔判官,让他给刑关多找点事情么?” “不用。” 苏幕遮回答地斩钉截铁,苏右不免诧异,却听他家公子紧接着就说,“不用了,本公子亲自飞书崔判官,刑关要是有什么异动,立即调回阴司本部,将他们两个人分得远远的。”末了还幽幽加了句,“可不能让这小子坏了本公子大事。” 苏右心中大笑,面上也跟着有点抽搐,于是低着脑袋站在原地不动。苏幕遮见状眉头一紧,将手中装了一半的鲁班锁一放,笑盈盈道,“对了,刚才是怎么回事?” 苏右有点摸不着头脑,“刚才怎么了?” “刚才在楼下,你抱谁呢?” 苏右瞬间苦了脸,“公子,你听我说......” ☆、第51章 阴司手笺 仲冬,京城。 日光仿佛被人揉碎,然后从云端撒下,落在大地的角角落落。 刑关坐在屋顶,眯着眼睛俯瞰这光怪陆离的都城,然后狠狠地扪了一口酒。烈酒入喉,一路烧到了胃里,方才觉得这阳光有点暖和。 “看看你,自从来了京城整个人就不太对劲!”坐在一旁的天眼一把抢过酒壶,看不下去地数落,“怎么,一大早就跑这儿来喝闷酒,将军府住得不舒服?” 刑关冷笑一声,“你真当以为将军府是我家,来去自如,舒服得紧?” “将军府怎么不是你家?”天眼回嘴道,“刑关,明人不说暗话,你我共事多年,我难道还不知道你?虓虎将军何守正,他可是你的亲......” “好了!”刑关猛地打断,翻脸道,“你今天若是来陪我喝酒就坐着,若是来说些废话的,趁早滚蛋!” 天眼被吼得暂时闭了嘴,却终究忍不住道,“好好好,不提这茬行了吧!”说着,他迎着风灌了口烈酒,然后无语地看着身旁的男人。 刑关却更关心他那壶酒,见状手一探,抢过酒壶急呼道,“你喝那么大口干什么,给我留点!” 天眼哭笑不得,见刑关自顾自又灌了一大口,道,“罚恶司刑关,被你手下那些小子瞧见这副德行的话,恐怕都要被惊掉下巴!” 刑关咕咚咕咚地吞了酒,默然半晌,忽然转过头,“天眼,你说,那个笨蛋为什么不跟着我入京,反而要和那苏幕遮一起留在宛城?” 天眼怔愣了一会儿,试探道,“你是说,阿四?” “除了她还有谁会这么笨?”刑关显然气得不行,咬牙切齿道,“不和我这个自己人同路,跟着个外人算是怎么回事?真该找崔判官,好好告她一状!” 天眼欲言又止,最后无奈道,“你难道偷喝了阿四的孟婆汤不成?阿四那是在宛城等赏善司规仪,崔判官亲自安排的你懂不懂?再说了,你为何独自带人和灵柩先行入京?除了阴司的安排,你还代替了虓虎将军!看着吧,不出多少时间,一官半职是少不了你的。” 刑关听后嗤笑一声,“若不是被逼无奈,你以为我想要跟那何守正有什么瓜葛?再一个,你说规仪好端端和你两人潜在京城,她倒好,没事儿倒着走,跑宛城去跟阿四汇合算个什么事?我看,崔判官也是老糊涂了。” “喂!”天眼大叫一声,警惕地环视了下四周,低声道,“ 你小子疯了!崔判官也是你能数落的?人家说什么,你做什么就成,胡言乱语是不想要命了?!” 刑关似乎也发觉自己失言,不再多说,只顾自己喝酒。 天眼哪里看不出来刑关的心思,他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几乎是语重心长道,“我以前就说,你这人就是块冰,对谁都冷冷的毫不在意。却只会动不动对着个阿四发火,这是什么你知道吗?这就是你上心了!瞪什么瞪,瞪了我今天还是要说!你啊你,之前还死鸭子嘴硬不承认,如今没话说了吧?唉......行了,趁现在还没全陷进去,赶紧把这心思给摘干净咯!” “为何?” “为何?嗨!”天眼又狠狠拍了拍刑关肩膀,道,“别给我装糊涂,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整个阴司,能动阿四的,就只有先生。其他人,别说你我,就连崔判官都不敢跟阿四大声说话。阿四破格升了孟婆,本事却连上几任孟婆的一半都不如,背地里多少人不舒服,但你看看,除了你时不时去给她找不自在,谁曾当面说过半个字?” 刑关这下不说话了,眯着双眼遥望远方,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 “离阿四远一点吧,做兄弟的,只能说到这儿了。” “我若是说不呢?” 天眼扯了扯嘴角,食指指了指天空,“你知道现在是几月份么?” 刑关莫名其妙,顺口回道,“十一月啊。” “十一月又称什么?” “仲冬?霜月?子月......” 刑关连说了几个,天眼都摇摇头,最后索性闭上了嘴巴,等那厮自己说。 却见天眼脸色一正,缓缓道,“龙潜月。” 西风太冷,冷得刑关的手一僵,险些连酒壶也没有抓住。 他垂下头颅,支起一条长腿,就此静默不语。 长腿踩在屋檐上,而不太远的檐下,有个娇俏俏的女子悄然而立。寒风容易将人的脸吹得通红,她却被吹得脸色苍白,贝齿紧紧咬住唇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里满是冰凉。 “阿姐,你说得对,阿四她......”她面朝南方,轻喃声被凉风一吹,便散在了风里不知所踪。 宛城,月阳客栈。 去了外袍的苏公子,正坐在桌边,认认真真地剥着桔子。 剥好的桔子被放在一个晶莹透明的水晶盘里,旁边是一个完整的鲁班锁。那 鲁班锁形状怪异,看着要比阿四手上那个难上几倍不止。 房间里非常安静,似乎只有苏公子剥桔子弄出的响动。倘若不仔细看,你会以为这里只有他一人。 而其实不然,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正站着一个人。 此人一身绿袍遮身,大大的面具遮住了脸庞。面具做工精良,表情灵活自然,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那些鬼差的面具,与之相去不知几多远。 苏公子慢条斯理地剥完最后一个桔子,摘干净上面的经络。然后,将其与盘中的桔子一起,放进了一个新的小布袋子里。 “苏右。” 话音刚落,房门应声而开,整装待发的苏右行到桌前接过袋子。“公子,可有什么话要带给阿四姑娘?” 见自家公子摆摆手,苏右便躬身退下,才至门边,却又听他扬声道,“慢着,回来。” “公子?” 苏公子想了想,嘴唇张合,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于是赌气一般地扭过头,“走吧走吧,没什么好说的了。” 苏右心中闷笑,顺手关上门,疾步离去。 房中再次陷入了安静,苏公子用丝绢擦了擦手,沉思片刻,对那暗影之中的人道,“规仪。” “在。”声音清脆动听,竟然是个女子。 被叫做规仪的女子轻轻踏前一步,“先生,京城之中的事宜,已然安排妥当。” 苏公子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她的面具,道,“规仪,你这是在做什么?这些面具是给鬼看的,本座不喜欢。” “是。”规仪一面答应,一面将面具摘下,露出了一张不俗的女人脸。鹅蛋脸,青黛眉,琼鼻樱唇,端的是一个姿容无双的大美人儿。 美人儿脸上毫无笑容,一板一眼地作了一礼后,便站得笔直笔直。 苏公子见状挑了挑眉,“怎么,还在跟本座赌气?” “规仪不敢,规仪乃阴司赏善司,直属先生座下,不该心存妄想。” “是不敢,还是不该?”他微微一笑,“瞧瞧你那嘴,翘得都能挂上个酒葫芦了,还敢说不生气?” 规仪听后抿了抿嘴,又望了望近在眼前的男人,试探道,“先生,京城之事牵连甚广,孟婆阿四原本是那......先生请三思而后行,万不可因私生变......” “啪!” 那只晶莹剔透 的水晶盘被推下了桌子,砸在地上,碎成了大大小小的一片一片。 规仪浑身一震,恍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在这一瞬间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然而苏公子却好似什么也没做过一般,依旧笑盈盈道,“规仪,你若守不住本分,本座现在就可赐你一碗孟婆汤。” 规仪不可置信地看着苏幕遮,然后缓缓垂下眼皮,再不多言。 苏公子见状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缓缓道,“京城是孟婆最后一个任务,此次的手笺,你替崔判官去送。”说完,将准备好的手笺递了过去,叮嘱道,“接下去的时间,你暂且放下阴司内务,跟在阿四身边,除非本座对你另有安排。” “规仪得令。” 苏公子见规仪虽是受了令,身子却一动未动,眉峰一动,道,“怎么,还有话说?” “先生,那幅画卷还未寻到,是否先让孟婆先寻到画卷,再......” “画卷,就在阿四身上。” 苏公子回答地淡定从容,却将规仪惊得脸色大变,张了张嘴,道,“这,先生,画卷怎会突然到了孟婆手里,可是,她并未上报阴司啊?” 苏公子闻言眉头一跳,“阴司又何曾下过命令,令她需寻得画卷后上报?”说着瞥了她一眼,语气无波道,“怎么,赏善司大人对本座的话也有质疑?” “不敢,规仪立刻去办。” “去吧。” 于是,太阳下山之前,阿四所住的客栈先后来了两位客人。 先来的是苏右,他送来了一小布袋剥得异常干净的桔子。 阿四有些受宠若惊,不好意思道,“这个,你回去代我跟你家公子说,多谢他,下次不用了。” 苏右此时才切身体会到自家公子的烦恼,他有些复杂地看了眼桔子,面上却嬉皮笑脸道,“别啊,我家公子不剥桔子,搞不好就要剥我的皮啦!阿四姑娘,你就当行行好吧。” 他见阿四噗嗤一笑,弯弯的眼睛里全是星光,又想到临出门自家公子那副样子,于是眼珠一转,挤眉弄眼道,“我家公子让我带句话。” “什么话?” “阿四姑娘独自一人住得太远,方便的话,还是搬来月阳客栈同住吧。” 苏右说得摇头晃脑,阿四听得俏脸一红,偏头想了想,才道,“当时不就是月阳客栈客满,我才被迫住到这儿的么?” “当时是当时,此时是此时,也许是有人退房了吧。” “哦......”阿四慢慢吞吞地吐了一个字,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右见状心中大笑,口上却说,“也不用太急,等我先去把房间安排好。今日时辰也不早,阿四姑娘明日过去正好。” 今天当然不能去啊,去了可不是露馅儿了?待我等会儿回了公子,就说阿四姑娘一个人住着人太寂寞,非要搬去月阳客栈同住。这样的话......哈哈哈! 苏右高高兴兴地走了,却又来了个身穿绿裙的姑娘。 “规仪?!”那姑娘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阿四吃惊不已。 她下意识扫了眼门外,问道,“你一个人来的?不是说,你来这儿与我汇合,是有要事要办吗?” 阴司之中,规仪与阿四不生不熟。阿四对她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却一向能直觉地感受到规仪的憎恶。 阿四自认为从不主动招惹人,于是也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就好。 此时,规仪她淡淡一笑,用余光瞥着阿四道,“是有要事,但此事以你我二人为主,其余人等皆在暗线候命。而在说要事之前,崔判官也另有一事吩咐我代为转达。” 说完,规仪取出手笺,递给了阿四。 手笺,又见手笺。 这是,最后一个任务了吧...... 阿四有些感慨,一时万般心绪涌上心头。 手笺一如既往地呈血红色,精美异常。阿四吸了口气,轻轻打开,见上面的字体苍劲有力,却只有两个大字: 皇陵! ☆、第52章 皇陵与画卷 “皇陵”两个大字笔力遒劲,力透纸背。 阿四不谙此道,隐隐觉得这两个字写得有些味道,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任务是一次比一次精彩,以前是到处给人灌药,如今是要开始盗、墓了不成?” 阿四收好手笺,颇有些自嘲。 规仪抿着嘴笑了笑,“我司怎可能去干些盗、墓的勾当?崔判官临出门曾交代,此乃先生亲自给你下的任务。” “真的?”阿四颇有些意外,“却不知,先生需要阿四完成到何种程度?” 规仪轻笑一声,理了理袖口才道,“先生之意哪里是你我可以揣度的?倒是崔判官曾亲口提点,你只需要负责找到皇陵入口,带阴司之人安全进入便可。” 阿四的脾气并不太坏,然而也并不意味着她很好欺负。除非是被逼无奈,否则要她忍气吞声,恐怕有些困难。 眼前的赏善司规仪说话阴阳怪气,挺漂亮一双眼睛好似得了毛病一般,动不动就朝她斜两下。饶是阿四想与之好好相处,见此也忍不住打消了套近乎的念头.于是,她敛了脸上的笑意,肃着脸,一板一眼地说道。 “其实,轩辕国真正的皇族陵墓,叫做轩辕陵。轩辕陵里安葬着每一任帝后,及其后裔。而皇陵又叫帝后陵,乃是当今武帝年轻时筹备建造,只等着自己百年之后,能与武后合葬在一处而不被人打扰。据闻,连当今武帝的原配以及那些早夭的皇子皇孙,都被葬去了轩辕陵,没有资格入葬在那儿。” “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你想说什么呢?”规仪总算正眼瞧了阿四一眼,问道。 “我想说的很简单,轩辕陵乃是轩辕国帝君积累数代所造,其中财富虽被多次盗墓贼所窃,但底子雄厚。同时,入口也相对好找。试问一个随时会被打开或者拓建的所在,秘密藏起来容易不容易呢?相反地,皇陵里只有已故的武后,而武帝又担心重蹈轩辕陵覆辙,连选址都是秘密完成。现在别说入口了,我们恐怕连皇陵在哪儿都找不到。” 规仪听到此处正了正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道,“谁说我们是为那些陪葬品而去了?” 规仪这动作表情,活脱脱一个苏幕遮的翻版。阿四不喜欢苏幕遮那故作深沉的样子,就更加不喜欢现在规仪的样子。暗想,这两个人并未相识,怎么这抬手投足之间那么相似? 偏偏两个都是大美人儿,怎么做都赏心悦目,自然到无法挑剔。于是 ,阿四撇了撇嘴,口气冷硬道,“赏善司大人这是在卖关子么,我脑子笨,你尽管直说就是了。” 规仪噗嗤一笑,娇美的脸上现出了两个酒窝,“这个我也不知道,如果你想知道,可以去问一问先生啊?而且,皇陵虽然难找,但是我们已经有线索了。” 说完,她有意无意地瞄了瞄桌上那个小布袋子,眼中似有暗光流动。 阿四闻言倒是精神了,暗道若是如此,这个任务恐怕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只见规仪双目如电,直勾勾盯着她,沉声道,“要入皇陵并不难,只要找到一幅画,便万事大吉。” 阿四陡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接口道,“什么画?” 规仪的美眸微闪,贴在阿四耳边轻声细语道,“说来也奇怪,据说,那是一幅画像,而画像上的女子跟阿四你长得一模样......” 阿四面色微变,心中漏跳半拍,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美人儿,就此沉默不语。 规仪很快就离开了,就如同阿四不喜欢她一样,她也不喜欢阿四。 两厢看厌,又何必委屈自己非要守在一处?于是,简单说了句自己住在隔壁,然后推门匆匆而去。 此时的阿四心中很乱,如同被塞了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清。 欧阳明与大皇子竞相争夺的画像,也正是阴司所寻之物。阿四并不介意阴司沾染上皇室宗亲,但她非常在意的是,此物正是自己的画像! 那岂不是,自己也被拖进了朝廷争斗的漩涡?!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自己一直都处在势力交斗的漩涡之中!无论是曾经的古池,还是现在的阿四...... 想到这儿,阿四冷不丁地一个冷颤,猛地站了起来,然后闷着头在房间内来回走动,烦躁不堪。 突地,她看到桌上放着的一个小布袋子。那布袋子用锦布制成,暗纹细密,质地上乘。这样的布袋子,阿四还有一个。以前被那苏幕遮用来装桔子,现在被她用来装了鲁班锁。 想到苏幕遮,阿四无意识地轻松了起来。她打开布袋子,取出了两只桔子。 桔子皮早已被剥干净,连一丝经络都不剩。阿四掰开桔瓣放进嘴里,一股香甜刹那充满了整个舌尖。 味道太好,以致于阿四忍不住就多吃了几个。这桔子很甜,却不是很腻,她非常喜欢。 唯一不足的是,桔子虽然性热,但仲 冬食之就显得太冰,吞入腹中后让她觉得浑身一颤,竟冷得打了个激灵。 奇怪的是,没过多久她又开始犯困了。 最近怎么总是犯困想睡觉呢?! 透过窗格,阿四瞧了瞧愈见黑沉的天色,心里忐忑不已。 不知为何,近日越来越嗜睡,而梦境也越来越多。偶尔,阿四真的担心自己会沉迷在梦境中不能自拔,因为那些梦境都太过真实,以致于她好几次没搞清哪个是梦境,哪个又是现实。 如此颠来倒去,害得她时常神思恍惚,连在大白天看见一些寻常事物,都会莫名地浮想联翩。 阿四有种预感,也许,不需要见那所谓的先生,所有的记忆都要回来了。 只是,说不清,也道不明。脑海中的景象越来越多,她却越来越慌。最后,阿四甚至开始害怕黑夜降临,连觉也不敢睡了。 既然不想睡,那就找点事情做吧! 阿四从暗处取出那幅画卷,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摊在了桌上。 画卷里的女子笑意盈盈,眼梢眉角全是遮不住的欢喜,她却看得莫名心酸。 这是曾经的自己吧,那时候她还叫古池,是封太傅的亲外孙女儿。小小年纪就参加了武帝选秀,不知为何竟被今上钦点为女官,任尚宫一职。她这尚宫并未做多久,便遇到了太子位之争。紧接着,连续几个皇子被圈禁,而她的外祖封太傅锒铛入狱,最终家破人亡。 这是她现在能查到的所有消息了。没办法,情况特殊,身边又没有人手。光这些消息,还是靠着刑关,才勉强得到的。 她抚摸着桌上那幅画卷,暗想,京城是什么样呢?入京之后,这些谜底是否能被全部揭开? 如此胡思乱想,迷迷糊糊中,阿四睡着了。 她出现在一片白茫茫的云海之中,待到烟消云散,眼前是一座城池。 夜幕中的城池灯火通明,厮杀声震耳欲聋。 而一处宽敞的营帐内,却有两个人在下棋。 他们一人玄衣,一人白衫,面对面,盘腿而坐。 只见那白衫人轻轻落了一颗黑子,玄衣人见状将手中那颗白子一丢,哈哈大笑,道,“苏兄果然棋高一招,彻,佩服!” 正说着,那自称为“彻”的玄衣人忽地转过脸对阿四道,“小池,你怎么起来了,伤还没好怎么能到处乱跑呢?” 阿 四站在门口,着急地想要看看这个人的脸,却因为灯光昏暗,怎么也看不清楚。正在这时,那背着门口而坐的白衫人转了过来。 他有一双神采飞扬的丹凤眼,看见她后眼中流光闪动,继而勾起唇角冲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他说,“古池姑娘,初次见面,幸会!” 阿四被这一笑猛地惊醒,“唰”地睁开了双眼! 是他! 怎么会是他?! ☆、第53章 深巷险境 阿四被这一笑猛地惊醒,“唰”地睁开了双眼! 是他! 苏!幕!遮! 原来我们以前就认识,原来你根本就知道我的底细!那你为何要假装不识,又......又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阿四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了! 于是,也不管此时才刚过子夜,当即起身收拾了一番,提了个灯笼便匆匆出门。 至于隔壁的赏善司规仪,阿四心情不好,早就将她抛在脑后。 寂静深巷,一弯上弦月幽幽悬在半空,如同巨蟒的一只半盲的眼睛,静静无语地看着她。 到底是个女儿家,阿四心中虽是急切,却也免不了害怕。于是,几乎是憋着一口气,她竖着耳朵,一路上越走越快。 周围静谧无声,疾行中的阿四却倏地停了下来。凝神细辨,几不可闻的风声,从两旁的树梢轻轻传来。 不对,这不是风声! 阿四将将反应过来,只来得及转了个身,便见两道雪亮的刀光扑面而来! 刀锋逆着凛冽的寒风,呼呼作响,而阿四光听这破风之声,便暗呼一声我命休矣! 怎么办? 当然是小命要紧,于是脚底抹油,发足狂奔,跑啊! 阿四脚底的功夫绝对比她的脑子好使,只见她足尖一点,向上一个提纵,又借力踏在树枝上,身形一转又一转。转眼之间,已然轻飘飘飞出了几丈之远。 然而,她快,对方却也不慢! 不等她松口气,刀锋的破空之声再度紧随而来。阿四想着故技重施,却因招式用老,被人一前一后地拦住了退路。 阿四被这夜风一吹,又是惊吓一番,出门时的那种愤怒恼恨早已烟消云散。 她牵了牵嘴角,勉强笑了几声,“两位大哥,麻烦让让?” 只是那笑声,恐怕比哭声还要难听。那两人却也就这样看着,不说话,也不动手。她心中虽然奇怪,但自觉方法管用,于是就继续弯腰作揖。 她也不管黑衣人是何反应,一直俯着身子,仿佛是要低到尘埃里去。不过片刻,厉风又起,阿四连忙左手暗扣着天蚕丝,在灯笼上轻轻一划,右手劲力一吐,将那灯笼猛地掷在了一人的身上。与此同时,也管不上什么身形身法,滚葫芦一般就地一滚。然后连滚带爬地逃出包围圈,埋头就是一顿乱跑! 苏幕遮......苏幕遮......到他那里,就应该安全了吧! 只是,阿四轻功虽然不错,但内力极弱,跑了一阵便难以为继。眼见着两个黑衣人就要追了上来,她心中自是又惊又惧,当下便不管不顾地大叫了起来:“来人啊,救命啊!” 空寂冷巷,阿四自觉这呼救声当真是凄惨! 因为,此时此刻,就算她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出现的。 追击的黑衣人却也不理会阿四的大呼小叫,身形掠动,紧追再紧追!眼看和阿四就差两个身位,眨眼之间就能将其擒住,却不料变故陡生! 竟然真的有两个“破喉咙”出现了! 阿四从来都没发觉自己运气这么好过,这一通乱叫,居然真的就叫来了帮手。 不过,咦,怎么是鬼面人?她这孟婆什么时候这么威风了,出门还有暗卫跟随,自己怎么从来不知道? 然而不管她在想些什么,那鬼面人已然迎了上去,并且一对一地斗在了一处! 看,这才算公平嘛! 想她阿四虽然是阴司孟婆,但两个黑衣人欺负她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不过,她要不要趁此跑路呢? 阿四有些犯难,她急着去找苏幕遮,却也不能就此丢下两个属下不管。再者,她也需要好好问问这二人,是何时开始跟着自己的。 打定主意后,她便避到了一边角落观战。阿四虽然武功不高,但眼力还是不错的。毕竟,在阴司这种高手如云之地,她的见识想少都难。 从刀锋声可以判断一个人出手时所用的气劲,而出手时的气劲又可以看出内力、功法以及身法之间的配合。所以方才,她只凭刀锋声,便知那黑衣人虽算不得什么高手,但随便一个也能砍瓜切菜一般将她给解决掉。 此时阿四定睛再看,才发现黑衣人的刀法精妙,端的是一个厉害!于是,暗自庆幸黑衣人适才并没有直接对她下杀手,否则早已一命呜呼,去见真正的孟婆了! 黑衣人厉害,另两个鬼面人却是令阿四大吃一惊! 交手之中,鬼面人处处制敌先机,任对方刀法精妙,却根本逃不出他们的压制。几招下来,黑衣人便被逼得只守不攻,毫无还手之力。 阴司里等级森严,按照地位及武力值排序,由低到高分别是鬼面人、副官以及四大判官,此三种人等级不同,面具也完全不同。越到上面,面具就做得越精致 。 而此时出现的鬼面人,虽是鬼差装扮,却身手不凡,甚至有直逼四大判官的势头。据闻阴司暗中还有一股神秘力量,但她至今从未见过,难道...... 思索间,场中战局已定。那两个黑衣人见讨不到好处,便齐齐虚晃一招,飞身遁走!而鬼面人却也没追,回过身朝阿四作了一揖,便要转身离去。 “等等!你们隶属哪个司,直属哪位判官位下?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可惜的是,阿四还没说完。那两个人便好似聋了一般,头也不回,急退而去。弹指间,便消失地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于是,空荡荡的小巷里,阿四再次孤身一人。 巷子里的过堂风呼呼直响,吹得几棵老树随之扭动,也吹得阿四浑身冷飕飕。 “跑那么快干嘛,一起走有个伴多好啊。”阿四嘀嘀咕咕,还咳嗽几声,算是给自己壮胆。 然而,才走出几步路。空寂无人的身后,便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还来?! 阿四忍不住暗骂一声,却觉那脚步声古怪又熟悉——哆!哆!哆! 这不是,之前遇到过一回的吗?她头皮发麻,环视了下四周,心中暗恨自己蠢。妈的,怎么又跑到这条巷子里来了?! 后悔已经来不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想到这儿,阿四站住了脚,回身看去。 巷子又窄又深,高悬半空的月亮将一小半青石板路照亮,却还有一大半掩在沉沉的黑色里。阿四之前早已丢了灯笼,此时举目远眺,却不见半个人影,唯有单调的脚步声起起落落,不停不歇。 “什么人装神弄鬼,出来!” 话音落下,撞在墙壁与石板路上,最后回荡在空气中。阿四心中恼怒,正打算扭头赶路,却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出现在了月色之下。 紧接着,有人踩着步子站在了阿四眼前。 阿四一抬眼,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此人身披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色披风,脚上蹬着一双木屐。大冬天的,他却光着脚,乌黑的脚趾被冻得皲裂,有干涸的血迹留在上面。他蓬头垢面,乱糟糟的头发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余两只圆滚滚的眼睛露在外面。 “嘿嘿嘿......”只见他嘶哑一笑,下一瞬竟猛地扑了上来,手中一把亮晃晃的尖刀! 说 时迟那时快,阿四脚下一错,侧身轻松躲开。 这次她看明白了,此人虽是举了把尖刀,却压根没有武功。全凭一股猛劲,稀里糊涂地一阵乱扑。怪不得上次她提气一跑,这人便追不上了。 阿四一边暗笑自己大惊小怪,竟被个小小流浪汉吓了两次。一边又连连躲开,合计着继续赶路。 就在此时,盖在流浪汉脸上的头发被劲风吹开,露出一张眼熟的女人脸来! 阿四凝神一想,继而双目圆睁,惊在原地,失声叫道: “陆双双,怎么是你?!” ☆、第54章 烦乱的夜 由于好友青狸之死,阿四对陆双双不但谈不上同情,甚至可以说是憎恨的。可惜的是,此人总会在不经意间,几次三番地出现在她周围。 早前在潭州知州府的时候,听闻有人千里上京,于闹市之中拦轿状告大皇子谋财害命。此事搅起轩然大波,甚至逼得刑关连夜赶路,提前将大皇子灵柩护送回京城。当时那师爷有言,告状之人乃是风城人士,名叫陆双双。 此时再见面目全非的陆双双,阿四禁不住惊诧万分! 被风城府衙关押的陆双双患有失心疯,她如何能一路跑到京城,又当街拦轿告状的呢?既然状告成功,为何又变成这样一番模样? 阿四愣在当地,陆双双却是精力过人。一个不注意,便嘿嘿直笑,携裹着满身酸味儿,一脑袋扎进了她的怀里。 反应过来的时候,阿四吓得急退数步,却也为时已晚。 电光火石之间,阿四双手往前一探,手腕一转,险险抓住了刺过来的尖刀。刀锋很利,好在刀子很短,刀尖停在阿四腹部不到一寸的地方。 好凶险! 却见陆双双桀桀怪笑,溜圆的眼珠子里全是掩不住的得意,然后头往前一磕,鼓足力气往阿四怀里蹭! 陆双双个子不高,比阿四还要矮一些。如此猛力一磕,一股冲天恶臭便汹涌而来。阿四被熏得好些没闭过气去,瞄了眼扫在脸上那沾满不明物又黏糊糊的条状头发,恨不能跑一边去好好吐一吐! 然而,她武功不好,臂力也很差,完全敌不过这疯子的全力一送。于是,双手死命抓住刀柄,借力往后连退几步。紧接着,重心一沉,一条腿绷住不动,另一条腿倏地向后抬起抵在了墙上。 借着墙面的阻力,阿四抓着刀柄的双手往下一压,双腿往上一翻,竟在半空来了个漂亮的后空翻。如此,尖刀被夺了过来,陆双双却被这一带哇哇大叫着扑到了地上。 “陆双双,今天就让你为青狸偿命!” 阿四站稳之后怒火中烧,举刀就准备跟这个疯子干一场! 熟料那陆双双异常灵活,爬起来就飞快往前跑。一边跑,还一边哈哈大笑,口中洋洋得意地欢声嘶叫,“就说追到你了吧,现在轮到你追我啦,快来啊快来啊哈哈哈哈!” “......” 妈的,敢情你半夜三更抓把刀子,跑这破巷子里就是为了找人跟你玩游戏! 阿四被气得浑身 发抖爆粗口,苏右这一晚上却被吓得不轻。他缩着脖子,恨不能变成一只乌龟,免得自家公子发起火来突然拧断他的脖子。 今夜有风,从半开的窗户里吹了进来,带起满室凉意。苏幕遮连外衣也没穿,月白色的丝制里衣上冰凉一片。 从这个位置,正好能将进入客栈的每个人看得一清二楚。而他,已经在这儿站了许久。 “怎么还没到?” “呃,公子,可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吧。” 苏幕遮一脸寒霜,冷冷道,“这话你已经说过好几遍!去,去问问,到底到哪儿了!” 苏右再次缩了缩脖子,心想你都问了不知道几遍了,我这才刚刚进来,又要出去问,人都还没回来呢! 于是垂着头,有气无力道,“公子,暗卫既然已经将那些人赶跑,阿四姑娘应该就安全了。” 苏幕遮冷哼一声,“既然如此,她应该早就到我这儿了。为何迟迟不见踪影,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公子,据暗卫所查,那两个企图带走阿四姑娘的,应是来自京城。” 苏幕遮总算回头瞥了他一眼,“本公子自然能猜到是他所为,你想说什么?” 苏右咬咬牙,道,“孟婆汤的解药下得差不多了,阿四姑娘恐怕已经恢复了部分记忆。所以,既然是那人所为,就算将阿四姑娘带走,只要以后能找得到她,我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苏幕遮低眉沉默了一阵,才道,“阿四太笨,如今这一知半解,就怕回去了也是被人利用。万一一不小心又被谁给弄死了,本公子不是白忙活!” 苏右闻言暗地里撇撇嘴,暗想留在这儿也是被我们利用,被谁利用不是利用。口上却道,“公子说的是,或者,我们安排个人先将她之前的事说出来,这样就算哪天阿四姑娘一不小心被带走,也都会在公子的掌握之中。” 苏幕遮依旧摇摇头,“别人嘴上说的终究只是别说人而已,就如同封珏肯定也说了不少,至少封太傅的事情应该是说过了。可是,你看阿四,感情如此深厚的外祖父,她却只是偷偷找人查而已。若是放在从前,恐怕早就提着剑就去找人拼命了!” 苏右若有所悟,“公子的意思是?” “关于那个伤她伤得最深最重的男人,就是要她自己慢慢想起来。倘若也是先从别人口中听说,然后才自己记起来,她恐怕已经冷静得差不多了。冷静下来的阿 四,还能做那些我想让她做的事情吗?” 苏右这才恍然大悟,十万分佩服地看着自家公子。 却见智慧无双的苏公子说完话后竟蓦地沉默了下来,一脸迷茫地看着窗外。 苏幕遮心中千丝万绕,越是用心去理,却越是乱成一团。于是,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不耐烦道,“怎么还不来,苏右,你亲自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苏右得令,躬身就往外退。还未退几步,苏幕遮手一抬,“慢着,”他急急忙忙走到床边拿起外衣,道,“本公子睡不着,陪你走一趟吧!” 说着,三下五除二,将衣服穿戴整齐,抬腿就往门口走。一步,两步,三步,才走到第四步,苏幕遮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停了下来,扭过头对苏右道,“本公子脚程太慢,还是你自己去吧。” 苏右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头也不抬地回道,“是!” 苏幕遮满意地点点头,看着苏右退到门外马上就要离开,忍不住叮嘱,“本公子困得很,快去快回!” “是!” 苏右直接用上了轻功,如同一阵风似地刮了出去。 而穿戴整齐的苏公子一个人慢吞吞地回到床前,一件件地把刚穿上的衣服脱了下来,然后躺进了被窝里。才躺下就被什么东西硌的疼,伸手一抓,发现是只鲁班锁。 他看了看远处的窗户,又低头摆弄了几下鲁班锁,干脆又坐了起来。拿起床边的衣服气呼呼地穿上,然后手忙脚乱地拖了把椅子放在窗边,坐在那儿开始玩鲁班锁。 只不过,他玩得不太认真。看一眼手中的根柱,却要瞄好几眼窗外的情况。如此拆拆卸卸,平时半柱香就可拆完装好的东西,今夜却花了他两倍的时间。 最后,他干脆将完成一半的鲁班锁一丢,站起身来走动。 烦躁不安的苏公子在房间里绕圈圈,苏右也带着人在巷子里绕圈圈。 这已经是第二遍了,别说阿四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苏右凝声问身边的暗卫,“你确定是这里?” “属下跟到这里就回去给您报信,另外一个兄弟依旧跟着。不过,如果有危险,他应该事先发信号的,除非......” “除非事发突然,他根本来不及发信号。”苏右一脸凝重,“适才去阿四姑娘所住客栈的暗卫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但是阿四姑娘并未回去 。” 苏右听后心头一沉,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猛地发现不远处的巷子角落里躺着一把尖刀。 月色凄冷,照在透亮的刀子上,反射出一道冰凉透骨的光线。苏右下意识地用手遮了遮眼,然后带着人走了过去。 漆黑肮脏的角落,那把雪亮的尖刀孤零零地躺着,旁边有一滩腥气的鲜血。 那血早已干涸,凝成了黑色。 ☆、第55章 乱上加乱 阿四是被一声尖叫吵醒的。 醒过来的时候,后脑勺针扎一般的疼,眼前却是一片黑蒙蒙。 她被蒙上了眼睛,手脚也绑了起来! 怎么回事,这是哪儿?! 阿四摸了摸盖在身上的东西,细腻又光滑,是......锦被? 她竟被人绑着放在一张锦床上! 阿四只记得疯疯癫癫的陆双双在跑,自己又气又怒,却犹豫着是不是真的要追。还没等她想好,后脑一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正焦急不知所措的时候,耳边再次炸出一声尖叫,伴随着几个男人的哄笑。 阿四侧耳倾听,发现声音来自墙的另一边。 女人厉声哭叫,阿四甚至能听到不停地挣扎和求饶。女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哪里听过。 男人们却似乎很高兴,一阵高过一阵的笑声穿墙而过,笑声淫、邪、猥、琐,惹得身在险境的阿四都忍不住皱紧眉头。 片刻之后,一墙之隔的女人不哭了,却开始哼哼了起来。那哼哼犹如小猫被挠着痒痒,又绵又柔,娇嗔甜腻。男人的声音也齐齐低了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悉悉索索的细碎响动。 阿四武功不高,耳力却是不错的。 她正觉奇怪,那女人忽地一声吟、叫,缠绵柔腻,好似要滴出水来。紧接着便是皮肉拍打的噼啪声和时高时低的呻、吟。 “舒服......快......点,再快一点......” 媚到极致的女儿声酥得隔壁的喘息声更重,却吓得阿四浑身发抖。 她总算听出来隔壁发生了什么。更可怕的是,她忽然听出来这女人是谁了! 这! 这女的竟然是陆双双啊! 阿四在阴司待了这么久,什么事都见过,却不知为何,硬是没吃过这种皮肉之苦。此次莫名被抓,又被隔壁这动静一惊,吓得她汗毛倒竖,手脚冰凉,僵在床上是一动也不敢动。 陆双双当时跟自己在一起,如今她被不知道几个男人给......万一被人发现自己醒了,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急中生智,阿四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放柔了身体,缓下呼吸,假装仍在昏睡。 “吱呀”一声,门被从外推开。 阿四暗数着脚步声,猜测来了两个人。 一人身带芳香,步履轻松,呼吸轻柔,应是个身负武艺的女子。而另一人走路步子相对较大,步履和呼吸皆沉重,应是个普通男子。 两个人一起走到了床边停下,阿四连睫毛都不敢扇一扇,却听那女人冷哼一声,骂道, “这贱人真是越养越娇弱了,只是被打了个闷棍而已,竟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话音未落,阿四藏在被子下的手就开始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不是害怕,而是愤怒! 原来是她,规仪! 同为阴司之人,规仪竟然绑她,为何?! 然而阿四终究没敢开口,甚至更加努力地假装着,她希望这个女人赶紧离开。 可惜的是,规仪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弯腰坐在了床沿。 她猛地掀开锦被,带起了一阵冷风,激得闭着眼的阿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规仪却不管,笑呵呵地伸出右手,冰凉的食指轻轻点在阿四额头。然后沿着小巧的鼻子,樱红的双唇,途经白嫩的下巴和脖子,最后伸进了前襟里。 “啧啧啧,真嫩,怪不得招男人喜欢。”规仪口中啧啧有声,又嫉又恨,手指却绕着阿四的锁骨打圈圈。“怎么,欧阳先生这副尊荣是为何,不是你千方百计要抓了这贱人回来弄的么?” 好似平地一声雷,阿四被惊得差点魂飞魄散! 欧阳先生,莫不是欧阳明?! 她马上就知道了答案,因为那个男人开口了,他阴测测地说道,“仙子,你每次相见不但易容还要蒙面,人生在世谁没个秘密,所以欧阳也并不介意。然而此女事关重大,我欧阳有言在先。欧阳要的,是她的命!我要她彻彻底底地死在我的面前,仅此而已。” 阿四听得心中波涛汹涌,暗呼一声我命休矣。规仪却噗嗤一笑,“哟,欧阳先生也说了是要她的命,她的命现在在我们手中,难道还怕跑了不成?” 欧阳明冷哼一声,“夜长梦多,奉劝你一句尽快动手。” 规仪毫不在意地笑了,“急什么,这贱人敢抢我的男人,罪该万死!但是,也不能就这么便宜她了,就算死,我也要她求着死!” 说着,另一只手轻轻一扯阿四的腰带,竟开始给阿四脱起了衣服! 才扯开了 一件外衣,欧阳明就打断道,“仙子,无论你要做什么,我欧阳只有一点,天黑之前,我要此女的尸体。你记住,要完完整整地给我!”说完,板着脸,甩袖而去。 规仪呵呵娇笑,连连点头道,“放心吧,绝对死得透透的!欧阳先生还是去看看那陆双双吧,可别死透了,您不是说那女人还有用嘛。” 欧阳明本来已经跨出了房门,闻言却忽地转头回眸,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狠意,然后笑眯眯道,“仙子果然非同凡人,消息很灵通,欧阳很佩服。” 说完,也不多待,门一关,抬腿往隔壁走去。 如此,房中就只剩下了装死的阿四,以及面罩轻纱的规仪。 陡然的静谧让阿四心口咚咚直跳,手心都开始冒汗。好在,不过片刻规仪就开始动了。 她先是在阿四身上连番急点,然后帮她解开了手脚上的绳子,最后才是眼睛上的黑布。 只是如此一来,阿四想动也动不了了,因为规仪彻底封住了她的全身穴道。 衣服一件又一件地离开了阿四的身体,最后竟连肚兜和亵裤都被丢到了床下。尽管阿四知道此时房里,有且只有规仪一个女人,但她依旧羞愤欲死! 这是一种践踏,一种侮辱,比杀她的头,割她的肉还要让她觉得羞辱。 锦缎很柔滑,贴着肌肤并不难受,却让阿四觉得屈辱。她好似一头待宰的猪仔,被烫了毛,然后光溜溜地丢在人面前,任君挑选。 肌肤上窜起了一颗颗鸡皮疙瘩,连脚趾头都不自觉地蜷了起来。 阿四后悔了,早知如此她还装什么晕!就算拼得一死,也要跳起来拉个人垫背! 可惜机会只有一次,稍纵即逝! 此时装也装了,就算突然睁开眼去瞪规仪几眼,阿四相信不但吓不到对方,死前还要受一番嘲笑与羞辱。 规仪却不知道阿四在想什么,她太开心了,以至于竟没有发现对方已经苏醒。 她轻佻地沿着阿四的曲线抚、摸,路过长得娇嫩的地方便用力掐它一掐,得意洋洋道,“真可惜你没醒过来,不过这样也好,更好玩!” “古池,我真的真的讨厌你,讨厌你很久了!可惜阴司里盯得太紧,再多阴招也奈何不了你。不过没关系,我等得起,看,这不是成功了么?”她笑了几声,忽地俯下身子贴着阿四的耳朵低声道,“你真不要脸,一只破鞋,竟然还想勾引鲁南苏公 子!你知不知道,我,只有我规仪,才是那个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女人!你算个什么东西,给我提鞋都不配!别说想做他的女人,就算做颗棋子都不够格!不过,你放心,我好歹是阴司的人,不会让你死的。这笔账,会算在那个自以为是的欧阳明头上。到时候,你脏了,陆双双找到了,那批财宝也拿到了,我不但还是他身边的女人,甚至还会是阴司的功臣。” 苏幕遮? 她阿四何时勾引过苏幕遮?陆双双和财宝又有何关系?规仪怎么跟苏幕遮有一腿? 阿四彻底乱了,什么跟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被点了哑穴无法开口,规仪也无法回答,却好似说上了瘾,对着一个昏迷不醒的阿四滔滔不绝,“时间太久了,他恐怕都已经忘了你曾经是仇人的女人,没关系,我会让他记起来。等她看到你在别人身下婉转承欢,不知道会不会醒悟过来呢?” 说完,规仪给*的阿四盖上了被子,甚至好心情地帮她掖了掖被角,春风得意道,“我规仪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算个坏人。你乖乖的,马上就有人来陪你了,保证你喜欢。” 门被打开,然后又被关上。 直到确定规仪真的走了,阿四才缓缓睁开双眼。 她在一间贵气逼人的房间里,锦缎被,九华帐,远处设有一方软榻。榻后云母屏,屏风过来是一张梳妆台。妆台正中央摆着一架菱花镜,镜子里映照着满室风华。 可是阿四一点欣赏美的心情都没有,她的脑子里塞了一团乱麻。 欧阳明、规仪、陆双双、苏幕遮,这些毫无关联却又好像紧密联系的人结成一坨一坨的,怎么理都理不清,怎么想也想不透。 隔墙时断时续的呻、吟声仍在继续,阿四焦急如焚却毫无办法! 难道就真的要交待在这里? 回答她的是再次响起的脚步声,越走越快,越来越近...... ☆、第56章 同床共枕 屏风用云母装饰,精美细致,极尽奢华。 它矗立在软榻附近,挡住风的同时,也将阿四的视线完全遮挡。 于是,门开了又关,她却依旧无法看到来人。 此时隔壁的声音陡然消歇,阿四除了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便只剩下那来人的脚步声。 却见那人原本动作奇快,却忽然停在了云母屏风背后。随后,那人“呕”的一声,竟突地吐在了屏风之上! 阿四眯着双眼看去,只见屏风之上平添了一抹异色,斜斜地划在上面。而屏风之后,正靠着一个高大的黑影。 空气中腾起丝丝腥气,阿四眼珠转了转,暗道此人必然受了很严重的内伤。 思索间,窗外有人说话。 “原本以为就是个破烂叫花子,没想到洗洗干净却是又白又嫩,简直是肤、白、奶、大,这滋味,嘿嘿嘿......” 另一人未开口就跟着一阵淫、笑,甚至猥琐地咽了下吞口水,“就是半路被那书生样的男人给带走了,兄弟们都还没玩够呢。李富贵,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再尝一尝这种*滋味,比那怡红院的小红可真是美妙太多啦!” “啧啧啧,瞧你这出息!小红算个屁,你看这间房,”李富贵和那男人停在了窗边,然后止不住地笑道,“这里边还有个妞,比刚才那个还要好看!” “真的?你什么时候见过了,怎么样怎么样,奶、子大不大?哈哈哈,走走走,我们去看看!” 说着,一边搓着手,一边就往门口走来! 阿四听到这儿心中大骇,却是连呼救的能力都没有,只能浑身发凉地躺在床上。 正在这时,屏风之后那人忽地动了。 他先是警惕地环顾了下四周,似乎发现床上可以躲藏,于是往前一扑,就地滚了过去。 阿四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男人,滚地葫芦一般地滚到自己床边。然后,他自以为安全地站了起来。 再然后...... 再然后,阿四和那男人一起傻了! 好在阿四已被点了哑穴,否则定要叫出声来。 刑关,来人竟是刑关! 而刑关似乎也极为震惊,他一身紫袍,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却瞪圆了双眼看着阿四,一时竟忘了反应。 好在窗外的李富贵及时拉住了那个男人,并没有冲进来。 “妈了个巴子的,少给我惹事,以为这里是怡红院?我们这是来干活的,记住了!”说完,咳嗽一声,“刚才那妞疯疯癫癫,但恐怕来历不凡,”李富贵忽地压了压声音,顿了顿才道,“刚才你们走得快,我在后面正巧听到了些。这妞以前可是个千金大小姐,如今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白白便宜了我们几个。” “真有此事?” “当然,那中年书生看起来挺斯文,做事可不秀气。开口就让那妞把剩下的金砖交出来,要不然就要把我们叫回去!” “啊那岂不是很好?我们要不要先回去房门口等着,不对等等,你说什么,金......金砖?” “嘘,轻点,不要命了!”李富贵紧张起来,拉着那人就走,“得了便宜就赶紧撤吧,走走走,找个地方喝酒去。” 说完,两人渐行渐远,最后连脚步声也彻底消失。 而刑关大人,也在这个时候回过了神来。 “阿四,你怎么在这儿?快起来,这里危险,跟我一起离开这里!” 刑关难得一脸着急,阿四却比他更急。 她很想问他怎么受伤了,明明在京城,怎么忽然来了宛城?又想说,我是被规仪绑过来的,你路上遇见她没有?刚才那女人说会有人来陪,是不是你也被算计了啊? 可是最终,阿四只能眨眨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被人点穴了?”刑关到底是习武之人,见阿四半天不动,皱着眉头问道。 阿四眨眨眼睛。 “谁干的,你不是跟那苏公子在一起吗,怎么突然被人掳到了这里?” 阿四再次眨眨眼睛。 刑关擦了擦嘴边的鲜血,扶额道,“我也是疯了,在这儿浪费时间,先给你解穴再说。”说完,一步跨前,伸手就要来掀阿四的被子。 阿四疯狂地眨眨眼睛! 奈何刑关没想太多,用力又过猛。于是,呼啦一声,上好的锦缎被子被掀开。露出了里面曲线柔美的女体,莹白如玉,白得刑关喉咙一紧,险些背过气去。 阿四满脸通红,羞愤欲死,却不见刑关连耳朵尖都红了! 他扭过头闭着眼,手忙脚乱地将被子盖了回去,“你,你,你......” “你”了半天,却愣是没说出第二个字来。 事实上,这也不能怪他刑 关。毕竟救人要紧,谁会想到被子里的阿四光、溜、溜、一、丝、不、挂呢?!唔,不过皮肤真好,看起来又细又嫩,摸起来应该也很滑吧...... 呸呸呸!!! 刑关暗骂自己下流,脸上却如火烧云一般,越烧越旺,竟连整个脖子都跟着红了起来。 这一男一女,一个欲哭无泪,一个面红耳赤。正尴尬间,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刑关将自己一顿暗骂,都怪自己刚才走神,竟没听到脚步声。如今时间太紧,连躲都没地方躲。 他看看宽大的木床、厚重的锦被以及丈青的帐子,才刚起了念头,就被瞪着水汪汪大眼的阿四给打消了。 于是,按住胸口的伤处,头一低,再一次滚了起来。只是这次,刑关没有滚出去,却是滚到了床底下。 还好此床的床腿较高,底下空间也足,否则...... 腹诽之间,云母屏风处出现了一个男人。 此人一身月白长衫,面目俊朗无双。原本带着一身戾气,却在见到床上阿四那一刻消弭无形。他控制不住地浮上了一丝笑意,几步跨到床前。 “你在这儿,太好了!” 来人是谁呢? 当阿四看清来人的时候,她比刚才看到刑关还要吃惊。若不是被点了穴,恐怕嘴巴一张,要惊掉下巴来! 来人正是害得她被规仪嫉恨的罪魁祸首,鲁南苏公子——苏幕遮! 苏幕遮啊苏幕遮,你害得我好苦! 苏公子却完全沉浸在惊喜之中,他亟不可待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不是最会跑?怎么这么轻易就被抓了?” “......” “你怎么躺在床上,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 “怎么不说话?” “......” “眼睛疼?怎么一直眨?” “!!!” 阿四快哭了!她憋得脸红脖子粗,无奈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在这只是由于关心则乱,聪明绝顶的苏公子很快反应了过来,转念一想,便道,“你被人点穴了?” 刑关听到这儿松一口气,原来是苏公子。确定并无危险,他正准备爬出床底。却听门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而且,还不止一个! 阿四这次真 的哭了,眼泪汪汪,心中大骂:妈的,还来?! 不过,不知道是身边有了苏幕遮,还是有了刑关,她虽然愤怒担忧,却一点都不觉得无助和害怕。 苏公子也听到了,他皱起好看的眉头,看了看满床的锦被,又扫了眼黑漆漆脏兮兮的床底。 只见他毫不犹豫地放下帐子,利落地爬上床,然后“嗖”的一声,优雅地钻进了被窝里! ☆、第57章 无巧不成书 青松绿水,亭台小楼。 有女子一身湖蓝色长裙曳地,正抬起尖尖的下巴,凭栏而立。她的身侧站着一个体格高壮的男子,劲装疾服,满面肃然。 蓝天白云之下,两人并肩而立,一人低眉,一人抬眸。远远望着,颇有一番郎才女貌的意思。 忽地,“啪啪!”两声乍起,清脆响亮,竟是那看似柔美的女子,给了一旁的男人狠狠两个巴掌! 那女子下手颇重,打得男人的头一歪,脸庞两侧霎时就肿了起来。可是男人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身子一弓,唯唯诺诺道,“赏善司大人息怒!罚恶司刑关实乃杀神,大人您又吩咐我等不可出面,所以欧阳明的人根本奈何不了他。好在虽然被他逃脱,但他也遭了重创。况且,刑关还中了那春药之毒。此毒霸道异常,非阴、阳、交、合不可解,按着时辰来算,恐怕就要发作了。” 不错,女子正是阴司的赏善司规仪。 规仪气得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若不是本司事先备了人以防万一,刑关不但不会进那房间,恐怕早就跑了!真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是!” 面对直属副官的低头,规仪不但眉头不展,反而更加烦闷,总觉得有什么事没有安排妥当。于是,她整了整脸色,缓下口气道,“此事暂且不谈,本司问你,接下去的事情是否按计划进行?” “那些地痞流氓,原本是欧阳明用来吓唬陆双双的,我等只是假扮成了府中小厮,就成功将他们哄骗了进去。大人放心,属下适才就接到信号。这些人已经去那房间了,孟婆......哦不对,是那阿四,此时必然已经被糟、蹋了个遍。” 规仪听到这儿脸色才好看了些,但还是谨慎道,“要确定此事牵连不到我司身上来,那些地痞流浪,事后也全都想办法一一解决掉,不留后患。” 副官一一称是,趁机拍马屁道,“大人此计甚妙,刑关被药控制了心神无法自持,等到醒过来,阿四早已被那些地痞折磨得半死不活。到时候,先生匆匆赶到看到这场面,恐怕再也不会对那女人绮念了。更妙的是,此中种种,就算先生想要彻查,也只能查到敌手欧阳明身上。哪怕是发些邪火,这火气也是烧在刑关身上。至于那阿四嘛,经此一事便更加势单力薄,还不是由着大人发落。” 规仪得意地笑了起来,“罚恶司刑关三番五次救那贱人性命,多次坏了本司的好事,也怪不得本司要迁怒于他。否则, 即使那贱人被先生放弃,指不定又被他给救回来。”说着,她忽然想到什么,转眸问道,“不是安排了人去月阳客栈送信?都什么时辰了,为何还未回来?” 话落,副官也跟着神色一紧,却见远处疾步行来一人。 那人也是一身劲装疾服,一路跑得飞快,尚未到跟前便大汗淋漓地扑倒在地,“赏善司大人,副官大人,大事不好!” “何事,快说!” 那人哆哆嗦嗦了半天,才硬着头皮道,“苏公子不在月阳客栈,我等排查了一番,他......他好像朝着凤阳楼去了!” 嗡! 规仪眼前一黑,差点就此昏死过去。副官也急了,抬腿就是一脚,竟将那人踢到了足足一丈之外! 苏公子苏幕遮乃是阴司幕后真正主人,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送信之人在阴司中地位并不高,也并不知晓其中机密,如此恐惧只是事情办砸,怕被规仪惩罚。副官却不一样,他几乎贴身跟着规仪,当然知道如果苏公子跑去了凤阳楼,就意味着,他们算计的一切都可能被人察觉。 其他人先不提,若是被先生发现是他们在背后搞鬼...... 副官只是想一想,便觉得冷汗涔涔,吓得魂飞魄散。 规仪在这当下也缓过神来,唇角浮起一丝决绝,阴狠道,“还愣着干什么?没到最后,也不一定就被发现了,副官,带上所有人!记住了,孟婆大人被抓,我们这是去凤阳楼救人!” 话音一落,人却已然飘出了几丈之远。剩下的二人不敢怠慢,连忙提气跟上。 却在这时,几步之外的青松之上传来了一声嗤笑。 三人惊得脚下一顿,齐齐抬头看去。 只见粗壮的青松树上,有人迎着冷风,抱剑而立。 “这是要去哪儿?来来来,识相的话自己把脖子递过来,省得等会我苏右砍起人来,顾不上你们死得好不好看!” 宛城,凤阳楼。 凤阳楼有轩辕国第一销金窟之称,即使是帝都京城的达官显贵,只要来过一趟的,无一不沉迷其中。据传,凤阳楼中,但有所求,莫敢不从。只要你开得了口,凤阳楼就能拿得出来。吃喝玩乐不在话下,酒池肉林更是家常便饭。 而此时,凤阳楼的某间房前,一群男人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群人正是被规仪算计成功,准备进房侮辱阿四的地痞流 氓。他们原本刚喝完了酒,正吞着口水搓着手,准备一尝房中的美人,却被人生生拦在了门外。 拦他们的也并非他人,正是一袭青衫的欧阳明。 欧阳明蹙着眉头,看了看这些去而复返的男人,面有不满。于是,黑着脸命手下将这些人给统统打发掉,阴测测道,“最毒妇人心,杀个人闹如此大动静,是想告诉全天下人,我欧阳今天在此害人么?你们跟我进去,给我一刀将那女人的项上人头给砍下来!” 说完,带着身边的黑衣人推门而入。 说来也巧,他们才将将跨入门槛。背后就有人叫了起来,“欧阳先生且慢,主公有密函送到。此次乃吴语大人亲至,已在厢房等候!” 欧阳闻言顿在当地,紧锁双眉,最后一咬牙,孤注一掷地冲着黑衣人低声道,“你进去将人杀了,人头留下,尸体扔到那群地痞适才喝酒的房间。切记,动作要快!” 话毕,脸色不快地甩袖离去。而剩下的那个黑衣人躬身称是,随后把门一关,提刀而入。 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无,转过云母屏风后,黑衣人便透过丈青色的帐子,朦朦胧胧地看见有人睡在床上。 他舒一口气,暗道今晚的任务简单至极。一个昏睡在床上的女人而已,杀她真是再轻松不过! 于是,他快步走到床边,手中的短刀一横,然后撩开帐子,对准那女人的脖子就往下扎去! 他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却不料才扑到半路,自己脖间突地一痛! 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听到“噗噗”几声连响!紧接着喉间、胸口、额头无一不痛,是利剑刺入了皮肉! “咳咳......”大意的黑衣人只来得及喘了两口气,便一命呜呼。 闭眼之前,他看见原本昏睡的女人蓦地睁开了双眼。而她的枕侧,坐了一个容貌无双的男子,他广袖上撩,左臂伸直对准自己,上面绑的是...... 袖箭! 这边几经生死,乱成一团,床下的刑关却丝毫不觉。 他不知何时竟开始昏昏沉沉,身上也越来越热,越来越烫,好似整个人都在火中烧烤一般。 刑关此时眼前一片模糊,好像看到了一张秀气的小脸,脸上嵌着翦水双眸,柔情缱绻,似有万语千言。她冲着自己羞涩一笑,眼睛便跟着弯成了美丽的月牙。 哦,这是他的阿四啊! 阿四你在哪里? 刑关甩甩头,努力睁大眼睛,似乎想起来了。阿四,不就正在他的头顶之上嘛! 就在这张锦被铺就的大床上,她不着丝缕,肌肤比那白雪还白,比那美玉更美...... 她,她肯定正在等自己...... 刑关再也忍不住,也不想再忍了! 他嘤咛一声,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外面很亮,有点刺眼,但并不能影响惯常习武的刑关大人。他很快摸到了床沿,一个用力攀了上去,然后倒在了床上。 这过程中,他好似迷迷糊糊看到,有个俊雅的身影正在费力地拖着什么东西往外挪。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咫尺之外,有一张他朝思暮想的脸。 他习惯将她珍藏在心底,独自于黑夜之中遥想、触摸、拥抱...... 刑关太热了,热得要喘不过气来。于是,他一把掀开了碍事的厚重锦被,无所顾忌地扑在了心心念念的人儿身上。 唔,原来她是这样的软,软得他觉得自己浑身都硬了。 她果然很滑,还凉凉的,好舒服。 刑关欢畅地呼了一口气,舒服地几乎要哭起来。然后,他发现自己貌似穿得太多了。 穿这么多,当然热啦! 所以,刑关恋恋不舍地停了下来,一只手意犹未尽地抚在阿四的玉臂之上,另一只手开始疯狂地扯着自己身上的衣物。 ☆、第58章 大战一场 苏幕遮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然而阿四消失得蹊跷,阴司暗部又无意间发现此事与凤阳楼有了牵扯。 凤阳楼只是座吃喝玩乐的山庄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凤阳楼建立于三年前,起先并不起眼,却在一夜之间,犹如得了春雨滋润的竹笋一般,忽地茁壮成长、拔地而起。据传,凤阳楼的老板与朝中势力多有纠缠,于是趁势而为,越做越大,越做越好。 苏幕遮却很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凤阳楼面上的势力七弯八拐一堆子人,归根结底却要绕到庄羽身上。 庄羽是谁呢? 庄羽乃是当今左相庄琦的嫡长子,也是庄瑶的同胞长兄。庄瑶是谁恐怕还不算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丈夫叫轩辕彻! 轩辕彻,轩辕国曾经的七皇子殿下,三年前就被册为太子的监国储君是也! 在得知阿四有可能被劫去凤阳楼的时候,苏幕遮禁不住一声冷笑。 “招呼不打一声就从本公子手上抢人,好,真是好啊!” 于是,自视甚高的苏公子屈尊亲临凤阳楼。 当时事发突然人手不足,苏左去了京城未归,而苏右又带人循着线索去抓幕后主使。偏偏苏公子着急上火,根本等不及,于是长袖一甩,风流倜傥地支开了暗卫独自行动。他暗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以身犯险,上次在风城差点被废了一条腿,这次却不一样,好歹是有备而来。 偏偏他千算万算,算破脑袋瓜子却也没算到,二次搭档的阿四姑娘再次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孤身手刃强敌算什么,更厉害的在这里! 彼时正值晌午,房间里光线颇好,所以尽管放下了帐子,床也很大被子又很厚,但只要走近细看,稍微留个心眼,便能发现上面其实睡了两个人。 于是,为了尽量伪装得不让人发现,聪明绝伦的苏公子一钻进被窝,便紧紧贴住阿四,双手也顺势往对方身上抱去。 结果,这不抱还好,一抱之下,竟抱了光、溜、溜软绵绵的一团,摸了一手凝脂! 苏公子顿时就有些发愣,这这这,难道没穿衣服? 他僵了僵,脑子也破天荒地锈住,竟然不可置信地用手往下摸了几把...... 无法动弹的阿四那个恨啊,恨不得把被窝里这厮狠狠一脚踹出去! 她发誓,一旦能动,一定要揍他! 呀!竟然敢埋在她胸口......天杀的!一定要揍到他满地找牙! 倘若目光能杀死人,窝在被子里蠕动的苏公子恐怕早已被扎成了筛子。但是苏公子太震惊了,震惊得浑身发麻,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待到他反应过来,霎时就浑身一紧,手都开始冒起了热汗。 这这这,真的真的没有穿衣服啊!!! 大名鼎鼎的苏幕遮苏公子被吓得直抖,然后一个鲤鱼打滚,“唰”的一声坐了起来! 然而他慌头慌脑,动作又实在太猛,坐起来的同时,也将一大半的被子给掀了开来...... 阿四银牙咬碎,几乎绝望地闭上了双眼。而苏公子却因眼前这一幕,倒吸了一口凉气! 满室风华无限奢侈,竟抵不过身边的柔美凝玉,以及那扑鼻女儿香。 女儿香又甜又腻,绵绵缠绕在苏公子鼻端,骚得他头晕目眩,浑身痒痒,竟不知为何地咽了一大口口水。 这口口水着实太大,咽下去的声音也就尤其的响。响得连阿四都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是又怒又羞,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窗外忽然有人高声叫喊,“欧阳先生且慢,主公有密函送到。此次乃吴语大人亲至,已在厢房等候!” 苏公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一震,总算是彻彻底底地回过了神来。 回过神来的苏公子张了张嘴,然后抖着手去给阿四姑娘盖被子。 他抖得太厉害,好不容易把厚重的被子盖上,指尖却不小心从人家胸口划过...... 唔,暖暖的,很嫩...... 不过,苏公子果然不愧是苏公子! 稍许正常的他殷勤地帮阿四掖了掖被子,若无其事地低语一声对不住,然后脸不红心不跳地重新钻进了被窝里...... 苏公子依旧紧紧贴着光滑如丝的肌肤,却因为滑进去的时候不小心,摸到了阿四那贴着床单的后背。那后背摸上去一片疙疙瘩瘩凹凸不平,害得他好奇不已。 苏公子忍不住将被子顶了顶开,然后借着光线去瞧。只见,原本应是凝脂白玉的后背红白相间,一片模糊,犹如长满脓包又被突然挖破一般,简直惨不忍睹! 苏公子拧着眉头略一沉思,似乎想到了什么,黑水潭般的眸子里划过浓浓愧疚。不过也就是一瞬之间,他便恢复了脸色,也不知说给阿四 还是自己听,止不住地絮絮叨叨喃喃自语道,“事出无奈,性命要紧。我们得再靠紧一些,否则会被人瞧出来。” 说完,一只手再次抓了把阿四的小蛮腰。 “......” 双眉凝成一坨的阿四再次暗中发誓,不光是牙齿,还要废了他的双手! 只是很快地,阿四就不敢怨恨了。因为,有人已经开门进入,转过了屏风,最后停在了她的床边。她心中惴惴,紧张得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 刹那之间,尴尬消失无踪,只余下肃然,阿四禁不住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苏公子身上。 她并没有托大,只觉得苏公子动了一动,然后噗噗几声利剑刺入皮肉的声响,待她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床沿便趴着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 此人额头、喉间以及胸口各中一箭,黑色的血液流淌,竟是箭尖有毒。只见他正大张着嘴巴,瞪着双眼盯着自己,简直是死不瞑目。 苏公子却没有心思观察这些,他安排的人尚未赶到,指不定那欧阳明哪根筋搭错又突然冲进来。为了以防万一,须得将尸体藏好。 床底下虽然隐蔽但是太近,到时候来个人往床边一站,腥臭气遮都遮不住。苏公子环顾了下房间,最后看中了云母屏风另一边的几只木箱子。木箱子由红木制成,里面放了些锦缎与衣物。 于是,出于无奈,苏公子咬着牙,喘着粗气将那尸体,一点一点地拖了过去。苏公子的运气不太好,因为这黑衣人是个胖子。拖一拖倒也罢了,要将他塞进有点高度的木箱子里,苏公子可谓是使了吃奶的力气。 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苏公子最终还是圆满、完美地完成了任务。 他狠狠出了一口气,一边抹汗一边往回走。心想,自己不会武功根本无法给阿四解穴,也不知道苏左这家伙何时能到。若是实在不行,也许只能自己吃点亏,把阿四给偷偷抱出去了,唉...... 这房间虽然奢华宽敞,但窗门紧闭,苏公子非常放心地边踱边想,甚至还半道拐了个弯,去桌上倒了杯茶灌下去。 而待到他心满意足地转回大床,差点被吓得魂儿都飞了! 垂下的帐子被人撩起,锦被被人踢开,一半垂地,一半挂在床边将落未落。 而有个高壮结实的男人,正露了半个肩膀,衣衫半解地靠在阿四身上...... 苏公子愕然地傻了一瞬,下 意识抬头看了看封得密实的房顶: “谁?” 从哪儿跑出来一个男人,竟敢...... 苏公子简直要气疯了,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奔过去,一把将人推开,顺手拽起被子就将阿四盖了起来。然后,头也不回,一个黄狗撒尿的后踢腿,将刚刚坐起来的那人又踢得倒回了床上。 这动作,若是苏右在场,恐怕要惊得掉下眼珠子来。真可谓神招啊,简直是苏公子有史以来的巅峰之作! 说来话长,但这所有却只是发生在眨眼之间。 等到两个男人撩起袖子面对面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顿了顿。 苏公子是惊愕地不知说什么,他目瞪口呆地指着面色异红的对方,“刑关?” 刑关却是药劲太足,浑身发烫,眼前也是模模糊糊看不太清楚。于是侧着耳朵,糊里糊涂道,“咦,怎么有两个阿四?” 阿四的脸红了白,白了绿,绿了黑,早已被折磨得彻底没了脾气,只是闭着眼装死。 苏公子被刑关这句话一提醒,瞬间想起了刚才那一幕。心中怒极,冷着脸摸了摸已被用光的袖箭,连一句话不说,抡起胳膊就打了过去。 然而刑关却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虽然他受了重伤使不上武功,又因为中了毒脑子糊涂,但力气还是有一把子的。 谁,谁竟敢打扰本大人的好事? 于是,刑关大人也不再细辨眼前是谁,抡起拳头就揍。 兔子急了也咬人,苏公子急起来也不是泛泛之辈。几次没打到对方,闷头就往刑关身上撞去。 ...... 苏右带着人匆匆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他家那位英明神武卓尔不凡的翩翩美公子,正头顶一窝乱发,与衣衫半解的刑关滚在床上扭打。 你一拳我一脚,连抓头发挠脸都用上了。打得那叫一个如火如荼,难分难解! 而床上的被子里,睡着痛不欲生的阿四姑娘。她连着几次被两人从身上滚过,一张小脸几乎要皱成了包子。 呃...... ☆、第59章 打的就是你 烛残香冷,一灯如豆。 疯狂放/纵,抵/死/缠/绵之后,香汗湿了纤腰,也将累极而眠的男人染上浓重的欲/色。满室弥漫着欢、爱过后的味道,沾满了每一个角角落落。 男人和女人的衣物混乱地杂在一起,从门口一路丢到了床边。床帐轻轻摇晃,然后,伸出了一只白嫩的玉手。 那春葱玉指如兰花,懒懒捻起了被扔在地上的肚兜。肚兜红彤彤的,上绣凤穿牡丹,衬着青葱似的手指,看着分外香、艳。 手指的主人却长得并不香艳,圆润可爱的小脸,弯弯的睫毛水汪汪的大眼,若不是那眼角眉梢的丝丝柔媚,你或许会以为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阿朵再也不是一个孩子了,她浑身被碾过一般的疼,于是扶着腰坐起身来,转眸朝里侧的刑关看去。 刑关总算停了下来,却仍旧睡得不太安稳。他的脸上没有清醒时的不耐烦,反而尽是无边的餍足,若不是那紧皱的浓眉,阿朵觉得此时此刻真是非常完美。 幸福来得太快,快得她有些措手不及。 阿姐说得也不全对,刑关阿哥是喜欢阿四,但她相信,经此一事,他总会慢慢喜欢上自己的。 想到这儿,阿朵禁不住高高扬起嘴角,随手披了件衣裳便坐到了镜子前。镜子里那熟悉的脸上添上了些许妩媚,好似圆滚滚的毛毛虫终于挣脱了束缚,破茧成了蝶。 阿朵努力回忆着阿黛讨好大皇子的神色,无比羞涩地冲着镜子里抿了抿嘴。 刑关阿哥,希望你一醒来,就能看到阿朵最美的笑脸。此后,年年岁岁朝朝暮暮,都能陪在你的身边。倘若如此,阿四得不到机会时时粘着你,或许也就不会如阿姐说的那般可恨吧? 阿朵此般一想,心中对阿四的憎恨也随之渐渐消弭。 正在此时,床上刑关忽地喊了一声,“阿四!” 阿朵被惊得连忙跑回床边,这才发现他只是梦语。 “阿四,笨蛋......”只见刑关皱着眉头嘟囔几声,然后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此时,残烛也燃到了尽头。眨眼之间,灯烛熄灭,只腾起一缕细细的青烟。房间刹那就黑成了一片,而一只金色的小虫倏然飞起。曾经肥硕可爱的它瞪着阴沉沉一双黑豆眼儿,停在了主人那张比黑夜还要黑几分的脸上。 比阿朵的脸色还要难看的,是阴司的善赏司——规仪。 规仪看着眼前这一床一桌一椅,以及密不透风的四面墙,猜测这儿应该是一个密闭的暗室。 她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也不清楚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只能听到隔墙那阵阵撕心裂肺的吼叫,一声高过一声,一阵尖过一阵。一边才停,另一边却又再次重新开始。 如此循环,周而复始。原本有恃无恐的规仪,也禁不住手脚冰凉。 这种刀架在脖子上,却迟迟不落下来的情形,几乎要让她崩溃。 好在,在她崩溃之前,密室的门被打开了。 规仪抬头一看,色厉内荏地高声喝道,“苏右,凡事留人一线,说到底你也只是苏家的家仆,莫要太猖狂!” 苏右好不容易按着自家公子的吩咐,安排好了刑关、阿四以及陆双双。他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又被赶到这里,结果得来这迎面一吼,气得忍不住冷哼一声,怒极反笑道,“说得好,我苏右的确是苏家家仆。但别忘了,你的老子老娘,你老子的老子老娘,以及你老娘的老子老娘也统统都是苏家家仆!你说,你一个仆从世家出来的女人,在我这儿吆五喝六的威风个狗屁啊?!” 规仪先是被说得一愣,紧接着似被戳中了要害,几步跨到苏右面前,指着对方的鼻子厉声叫道,“胡说!你也敢跟本司比?本司从小跟在公子身边,夫人也答应了娘亲,本司以后将会是他的女人!会是以后的夫人!是人上之人!” 苏右像看疯子似地看着规仪,靠墙抱着胸连连冷笑道,“人上之人的话都说出来了,可见公子说得不错,你根本就忘了自己的本分。” 说完,再不理张牙舞爪的规仪,扭头冲着门口喊道,“端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外走进了一个鬼面人。鬼面人双手托着托盘,托盘上放了一碗汤水。 汤水浓香扑鼻,却将规仪吓得面无人色。她不可置信地连着倒退数步,最后双腿一软,瘫坐在床上,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本司要见他......我要见公子!” 规仪拼命摇头,甩得鬓发凌乱,泪珠乱滚,歇斯底里地冲着苏右厉声尖叫,“你们想擅自毒死我!我不要喝,不要喝!” 苏右忍无可忍,如鬼魅一般地掠了过去,伸手就甩了她几个巴掌。规仪一早就被逼着服用了消功散,一身功夫暂时封住。这几个巴掌来得又快,她根本无法躲避,于是挨了个结结实实。最后只能捂着脸停止了尖叫,坐在床边开始嘤嘤哭泣。 “谁说这是毒药?” 规仪被苏右这话说得一顿,转眼便破涕为笑,喃喃不停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不舍得我的......” 苏右不耐烦听她唠叨,挥手让鬼面人递上了浓汤。 规仪赶忙擦了擦泪痕,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傲然风仪。她微笑着接过浓汤,一口不剩地喝了个底朝天。 末了,按了按嘴角,对着苏右羞涩一笑,道,“回去替本司回谢公子,浓汤很好喝,只是本司虽受了些许惊吓,但并不怪他。如今想见他一见,滋补便不用了。” 苏右听完这番话,又见她此般作态,简直要将隔夜饭都吐了出来。他鄙视地斜了眼规仪,忍着恶心说道,“味道不错就对了,这可是公子亲自吩咐给你准备的滋补凝神汤。” 规仪闻言莞尔一笑,端着姿态道,“本司知道了,去吧。” 苏右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似笑非笑道,“给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哼,你可知这汤是用何物熬制而成?” “用何物熬制而成?” 苏右恶意地咧嘴一笑,“你的副官跟了你这么多年,你难道没有尝出来么?” “你是说......”规仪陡地一缩,失声尖叫道。 苏右点点头,“这碗汤是用你那个副官的头骨熬制而成,熬了整整四个时辰啊,实乃汤中精华。” 眼见着规仪惨白着脸就要吐出来,苏右转身就走。出门前,他头也不回道,“公子说了,下不为例!若不是你爹娘对他和夫人有救命之恩,这就是你的下场。善赏司大人,你就在这儿好好想想,什么时候做完了春秋大梦,就什么时候出去。” 话毕,再不多言,匆匆离去。 苏右赶到月阳客栈的时候,苏公子已经换了三套衣服。头发已然梳理整齐,峨冠博带,端的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公子,试探过了,规仪并未拿任何事物威胁我们。” 苏公子闻言挑了挑眉,叹道,“看来她还没完全昏了头,否则将阴司的事情透露给了欧阳明,这事可就不好收场了。” “她总归从小跟在公子身边,忠心还是有的,只是......” “哼,”苏公子打断道,“鼠目寸光的妇人而已,早晚要被她那一身自负给害死。先晾着,能不用就不要用了,坏了本公子大事她就是死十次都不够!” 苏右连连应是,却 听自家公子接着道,“欧阳明这老狐狸,果然又溜了。也罢,这凤阳楼也先不去理会,倒是刑关那边,如何了?” “按苏公子的意思,已经办妥。只是公子,刑关可是虓虎将军的亲生儿子,我们这样做是不是......” 苏公子长眉一横,冷笑道,“若不是看在何守正是他亲爹的份上,本公子有的是办法弄得他求死不能。再者,”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然后才地笑道,“本公子可谓是宽宏大量,不但没怪罪于他,还帮他找了个可心的美人儿,呵呵呵......” 苏右被笑得头皮发麻,暗想,刑关要是半路醒过来,恐怕还不如去死一死呢。唉,庆幸自己和公子是一伙的,不怕被人阴啊...... 腹诽间,苏公子偏头问道,“对了,陆双双安排好了?” “将她安排在了阿四姑娘隔壁,有专人看管。” “唔,看紧点,别像京城大皇子余党那般无用,连个疯子都看不住。陆府家财被偷偷收进了木府,可是木惊天至死也不知道那些钱财去了哪里。问题是,类似的案件发生了好几次。除了风城首富陆府,还有遍布天下钱庄的南溪城王府,甚至是专供绫罗绸缎的皇商吕府。这些人的钱,到底去了哪里呢?” 苏右也跟着蹙起了眉头,“公子是认为,这些人的钱都进了一个人的口袋里?” 苏公子笃定地点点头,笑道,“必然是,否则也不会有两批人在找陆双双这个疯子了,哦对了,你嘱咐过没有?陆双双发起疯来可不好惹,切不能伤了阿四。” 苏右有些摸不清自家公子为何忽然转了话题,却也只能老实答道,“叮嘱过了,而且陆双双吃了我们从薛神医那儿取的药,此时已经恢复正常,只要不受刺激就不会发病。”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 苏右垂头称是,苏公子却仍不太满意。最后对镜整理了一番,决定亲自去探一探陆双双的情况。顺便,也去看一看隔壁的阿四。 不知为何,苏公子今日的心情大好,一路眉角飞扬,满脸春风得意。 他压根儿看都没看陆双双的房间一眼,笑意盈盈地直接去敲了阿四的房门。 “咳咳,阿四姑娘,我是苏幕遮,你起了吗?” 话音刚落,房门就开了。飞出来的是一只绣花鞋,端端正正不偏不倚地拍在了苏公子的脸上。 苏公子被一鞋子拍得有些发懵,捂着脸呆了呆。 直到怒气冲冲的阿四站到自己跟前,才莫名其妙道,“阿,阿四姑娘,我是苏幕遮啊!你忘了?昨天是我把你从凤阳楼中抱回来的。” 他这不说不要紧,才刚说完,阿四便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唰得一蹦而起! 只见她简直目眦欲裂,抡起拳头,照着苏公子身上就是砰砰砰一阵乱打。 “臭流氓!打的就是你这个无耻之徒混蛋苏!!!” ☆、第60章 一只绣花鞋 “叫你乱摸!叫你乱看!叫你动手动脚......” 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夹杂着一迭声的痛骂,苏幕遮心中大喊冤枉却是开不了口。连续地几次东腾西挪,奈何脚力比不上阿四,几乎是被追着打。 阿四无甚内力,却比一般的娇娇女要厉害许多。这拳腿交加下来,苏幕遮纵然有心相让,面子上也挂不住了。 这两日难道是衰神附体,为何连着被人打?偏偏他苏幕遮算计别人的本事一流,打架的本事却着实拿不出手。刑关也就罢了,吃了亏就丢去给他最厌烦的女人暖床。阿四嘛,虽然......但,但好歹也把她从凤阳楼救了出来,犯不着见人就打吧! 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苏幕遮也不跑了,腰背一挺脸一板,凶巴巴道,“差不多就行了!你以为本公子愿意看?!” 阿四没料到这厮竟然还敢回嘴,愣了一愣,卯足力气又踹了一脚!这一脚凶狠非常,正踹在苏幕遮伤过的腿上。疼得苏幕遮“嘶”的一声,瞬间也怒了! 怒了的苏公子面色更寒,却是顿了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发泄。最后,一不小心瞄到扔在地上的绣花鞋,便想也不想地捡起来就往外丢了出去! 这一丢可谓是鼓足了力气,真叫一个气势十足,凶猛异常。那架势,好似手上丢的不是鞋子而是阿四本人。于是,“嗖”的一声,绣花鞋飞出了老远,刹那不见了踪影。 扔完鞋之后的苏幕遮瞬间舒爽不少,暗道,让你用鞋砸我,本公子要你没鞋子穿! 想到这儿,他洋洋得意地回首去瞧。但见阿四应是刚起,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却光着,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苏幕遮扫了一眼那只光着的脚丫,又回想起同床共枕的一幕,不但心中的怨气荡然无存,甚至还有丝丝美意。于是,他腰板挺直地撇过脸,道,“三番几次救你反倒被打,简直不可理喻......算了,本公子不跟你这等小女子计较!” 说完,冷哼一声,袖子一甩,便转身大踏步离去。 匆匆离去的苏公子一路走得飞快,走出了好远却又忽然停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下四周,见确实毫无人影,这才放下心来往回走。 斜对着客房有一条小径,小径两侧有四季常青的灌木丛,而苏幕遮便在灌木丛边上止住了脚步。只见他弯下腰一阵掏弄,最后掏出了一只绣花鞋。 女人 的绣花鞋不能乱丢,本公子以德报怨,先替你保管着吧。 因此,苏右再次见到自家公子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直到,苏幕遮揽镜整了整衣冠,然后从怀里取出那只沾了泥的绣花鞋...... 苏右不敢多问,脑子却一下子糊涂了,直到自家公子连问两遍,才收起了心思回道,“如公子所料,刑关不但没去找阿四姑娘,反而一醒来就纵马往京城去了,后面跟着哭哭啼啼的阿朵姑娘。” 他见苏幕遮点点头,想了想接着道,“另外,兵器库已经打开,所有兵器都已转移完毕。只是,盘清后发现,数量虽然可观,但还是太少,远远不够我们......” 苏幕遮听后平静地点点头,“意料之中的事,轩辕国武帝当朝之后便对私铸兵器开始了限制。江湖草野,能有如此数量也算可喜。也不枉费阴司花了众多人力物力,从那俞烈手上换来兵器库的钥匙。” “那俞烈也是个蠢的,据崔判官所报,他本以为死了杜九那个武林盟主,自己便可上任。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自己也死在了别人手里,真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言谈之间,身后有人叩门。 苏右听到后开了门出去,不过片刻却又白着脸回了进来,肃容道,“公子,规仪,不见了!” 苏幕遮闻言陡然色变,闭眼沉吟一番,冷冷道,“阴司如今是状况百出,连结党营私都出现了!飞鸽传书,让崔判官好好清洗一番,整顿不好,这辈子就不用来见本座了!” “是!” “加派人手追查规仪下落,生死勿论!” 苏右听后犹豫道,“公子,可是夫人她曾经......” 却见苏幕遮一摆手,一字一句道,“一而再却不可再而三,此女留不得,否则堤溃蚁穴,坏了大事,若是娘亲在此,也改变不了。” 苏幕遮这边锁门密谈,阿四那一边却仍在生气。 她重新换了鞋子,却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只绣花鞋,最终胸口堵着一口气,闷头跑去客栈院子里透气去了。 这世上果然没有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人。好比这位青年才俊苏公子,明明早就相识,甚至可能清楚自己的所有底细,偏偏在春风渡口相遇就开始装糊涂。说不定连他们被困风城西山郊外,也是算计好的。亏得自己当初还想找他帮忙,参详那幅画像的秘密,真不是个好东西! 阿四想到这儿自嘲一笑,暗道自己区区一个小孤女,犯得着他如此费劲折腾么?或许是自己多虑了,否则自己身无分文,他们到底是图个什么呢? 倒是规仪那个恶毒的女人,忽然就不见了。她身为四大判官之一的善赏司,总揽阴司内务,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自己连发了几次阴司的暗号,却丝毫不见回应,真是怪了! 也罢,来日方长! 她阿四虽然不聪明,但也不是好惹的,拼个同归于尽,也要向崔判官讨个说法。实在不行,逼着那姓苏的自己去说个清楚。 说来说去,还是那苏幕遮的过错! 风流桃花债自己不偿,竟还惹到自己身上来! 阿四一边暗骂一边闷头乱走,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一处凉亭。 此时正值十一月仲冬,天气颇凉,却有人在寒风嗖嗖的凉亭里摆了一大桌。 桌上鸡鸭鱼肉,珍馐美食,远远站着便能闻到阵阵香味。桌旁摆着一个红木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裹着披风的姑娘。 那姑娘并非别人,却是性格大变的陆府千金陆双双。只见她几乎半个身子趴在桌上,连筷子也不用,直接用手抓了食物就往嘴里送。 阿四看过去的时候,她正撕了一块蹄髈肉往嘴里塞。那蹄髈肉太大,根本塞不进去,将嘴巴都撑圆了,却还有小半块露在外面。 陆双双的表情滑稽至极,阿四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对于陆双双,阿四总归还是无法给予她同情和怜悯。就算她在凤阳楼遭了罪又如何,青狸却已经死了,再也无法活过来,害得那服了孟婆汤的木言之也如行尸走肉一般。 这一切,难道不是陆双双一手造成的吗!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这就是陆双双该有的报应! 然而想归想,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阿四依旧忍不住叹了口气。据说苏幕遮将她一同带了回来,不仅好吃好喝,还拿了薛神医的灵药替她稳定病情。 阿四不想去探究苏幕遮此番做法的原因,但从现在这状况来看,虽是服用了灵丹妙药不再发狂,陆双双终究还是不太正常了。 思忖间,耳边响起乒呤乓啷的碗碟敲击声。 原来,陆双双忽然发现有别人出现,生怕被人抢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况下,便不管不顾,整个人都扑到了桌上。然后,双臂一伸,将那些美食全数揽进了怀里。陆双双的 两只眼睛睁得老大,连眼珠都凸了出来,警惕地盯着自己。 阿四看到这儿再不愿多待,转身就往回路走,却不料突然听到“啪嗒”一声响。 她停下脚步回身看去,只见地上掉了一只小布袋子。布袋的口子没扎紧,散了开来,于是掉了一地的小木头块。 阿四曾在苏幕遮那儿学了几招,勉强将鲁班锁拆了开来,却是怎么也装不回去。鲁班锁是表哥封珏的遗物,虽然至今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但也算是她亲人的唯一念想。 于是,阿四蹲下身来,一点点将散落一地的鲁班锁根柱捡起。 凉亭下的陆双双却不知道这些,只以为此人真的要来抢自己的美食,便慌忙跳下桌来,飞快地跑到每一碗菜前,狠狠吐了几口口水。直到每道菜都沾满了口水,陆双双才停下来,眉飞色舞地瞧着阿四。 原本阿四收拾好东西就准备离开,却不想被个疯子小瞧了,瞬间就有点气不顺。被苏幕遮冷嘲热讽也就罢了,一个疯子而已...... 最后,阿四干脆赌气不走了,就地往树边一坐,也不管那虎视眈眈的陆双双,专心玩起了鲁班锁。 鲁班锁的根柱大小形状不一,只要弄错了其中任何一块,便永远装不回去,最后落个前功尽弃。 阿四手上的鲁班锁已成功装好了一半,接下去却再难继续了。正愁眉不展的时候,倏地凭空伸出一只手来。 那只手力气颇大,阿四一个不注意,鲁班锁便被人一把夺走。 “陆双双,还我!” 阿四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暗道自己的确是个傻缺,跟个疯子待这么近,能有好日子过么? “你的?撒谎!这明明是爹爹留给我的鲁班锁......” 陆双双一手紧紧抓着鲁班锁不放,眼神清明,神色肃然,哪里有半分疯癫? ☆、第61章 不堪回首 你爹给你的......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了吗? 阿四不愿废话,劲气一提脚下一转。弹指之间,那装了一半的鲁班锁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陆双双不料阿四如此厉害,轻轻巧巧就将东西给抢了,忍不住眼中一红,顿足道,“还我的鲁班锁!”说完,往前一扑,就要用蛮力去抢。 阿四吃过这女人的亏,不想与之纠缠,于是脚尖一点,转身就跑。 陆双双原本心中焦急,见此却突地大喊,“我想起来,你就是当初当街打了言之哥哥的那个泼妇!” “泼妇”二字让阿四皱了皱眉,而“言之哥哥”这四个字却让她有点恍惚,好似自己又回到了喧嚣的街口。彼时,青狸掩在街角垂泪,而陆双双却满身金光闪闪,娇嗔不已地拉着木言之喋喋不休。 若不是陆双双之故,青狸也不会......阿四想到这儿就觉得悲愤不已,一只手顺势按上了腰侧的伞柄。她想,只要此人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然而陆双双却就此停了下来,满目仇恨地盯着阿四,尖声道,“你们这些大皇子轩辕齐的走狗,害了我全家竟然还想夺人钱财!哈哈想不到吧,我陆双双不但逃了出来,还借势告了那奸人一把!谋财害命算什么,囤积财富夺取兵权,这谋逆才是大罪!哈哈哈,我看你们这些畜生能猖狂到几时?!” 陆双双似乎许久不曾与人交流,此时话匣子一开,说得畅快淋漓。 对面的阿四听得惊诧不已,暗道竟是如此? 怪不得大皇子死后,便被下令火速送回京城。到京城后没有声势浩大的葬礼,却还落了个谋财害命、罔顾人伦的骂名,连在邕州城烹食亲儿的事情都被翻了出来。谋逆之罪倒是未有听说,想必是今上到底念着最后一丝父子情谊。 阿四心中百转千回,下意识便接口道,“轩辕齐这也是活该,关我甚事?” 陆双双原本心头大快,听得此言不由一怔,继而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害怕地倒退数步,惊惧道,“你是欧阳明的人,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阿四听得稀里糊涂,心想我怎会跟要杀我的人一伙,刚刚看她还挺正常,转眼又神经兮兮。 却见陆双双又恨又怕,咬牙切齿道,“我已经按照你们的意思,将那大皇子拖进了脏水,甚至把爹爹留给我的所有东西都给了你们。你们到底想要如何?我真的不知道爹爹把财宝藏在哪儿, 就连偷偷留着的鲁班锁,都给了那个白衣服女人!” “白衣女人?”阿四闻言若有所悟,紧跟着跨前几步,追问道,“她可是身材高挑,蒙了面纱,鬓边簪着一朵红色的虞美人?” 陆双双连连点头,下一瞬猛然反应过来,瞪圆了眼珠指着阿四,道,“你怎么问我?我的鲁班锁都在你的手里了,你,你到底是谁?” 阿四却想到了死去的表哥封珏,他曾嘱咐自己千万远离京城,若是实在逃不过,便把这鲁班锁带上。 这鲁班锁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联系陆双双的说法,莫非......莫非这里面藏了陆府未被收缴的财富?可是,这鲁班锁在自己手里好久了,反反复复经常把玩,并未有何异常之处啊! 寻思间,阿四忍不住研究起了手中这装了一半的鲁班锁。 不就是些木头块嘛,难道要全部拆开来看? 她在这儿左思右想,陆双双也没闲着。眼见此人满脸疑惑不解,便趁机冲了上去。 陆双双颇有些力气,一个出乎意料的猛力撞击,竟迫得阿四的手一滑。于是,本就未装完的鲁班锁,一下子就砸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响,鲁班锁瞬间全数散开,有几根根柱甚至连跳几下,掉到了几步开外的树下。 “你!” 阿四气得回手就是一掌,堪堪拍在了陆双双的左肩,逼得她连退数步后才停下。 如此,两人相隔几步,横在中间的是大小不一的木头块。 两人反应都是奇快,第一时间便蹲下身来捡。 然而,这两人才将将蹲下,一双云头皮履却从树后转了过来。皮履穿在一双不大不小的脚上,其上是镶了金色边宽的袍角。袍角在风中一摇一晃,明明很常见,却偏偏给人一种风情。 阿四与陆双双禁不住停下手中动作,齐齐抬头看去。 只见有一女子着了一身素色锦衣,一根紫色腰带勒紧细腰,款摆之间便到了眼前。她拢了拢鬓发,笑道,“原来都在这里,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道是谁? 她便是阴司的善赏司——规仪! 规仪不出现便罢,她一出现,剩下的二人便突然同仇敌忾了起来。 阿四也不藏拙,“唰”的一声,拔出了伞柄里的短剑横在胸前。陆双双更加爽快,二话不说闷头就往前撞去! 出 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跻身四大判官之一的规仪竟然被这一撞,给撞飞了...... “砰”的一声,身子重重砸了树干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阿四看得发懵,陆双双却趁胜追击,毫不迟疑地扑过去,“啪啪啪”的就是几巴掌! “你们这群畜生,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我杀了你!” 说完,双手一用力,死命掐住了规仪白玉一般的脖子。 规仪的半张脸顿时高高肿起,紧接着呼吸一紧,脸色就越来越青。她起先也是有些懵,后来想起武功已被药物压制,转瞬便反应了过来。 只见她虽身处劣势,眼中却丝毫不乱,手从袖子中抓出一物,然后一刻不停地朝陆双双拍去。 陆双双见到规仪之后就有些控制不住地发狂,嘴唇哆嗦,口中赫赫有声。正神志不清的时候,忽然一股白色粉尘扑面而来,一不小心便吸了满嘴满鼻子都是。 阿四暗叫一声不好,脚尖一点,提剑便刺了过去。 熟料,规仪虽然武功不能用,招式却都还在。危急关头身子往后一缩,然后用力将陆双双往前一送。 “噗”,阿四的短剑插进了陆双双的后背。 陆双双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地不起。脸上一片青黑,显然是中了剧毒。 规仪一边大口地吸气,一边嘿嘿冷笑,扶着树干站起来道,“阿四,你想以下犯上么?本司可是善赏司,四大判官之一,就算不用一层功力,也能一根手指弄死你!” 她说得狠厉,阿四却并不害怕。 一个突然使不上武功的善赏司,指不定已经得罪了谁,如今自食恶果。于是,冷哼一声,也懒得发话,觑了空隙便是拔剑就刺。 眼见着那凌厉的刀锋就要贴到规仪身上,阿四只觉得眼前忽然一片白茫茫。 又是毒粉! 心有准备的阿四陡然撤了力道,在半空中一个后腾,扭身便翻到了规仪身后。尚不及站稳,借势一掠,朝着急急忙忙转身的规仪抬腿就是一脚。 这一脚,正正好好踹在对方的胸口。 阿四可不是只会蛮力的陆双双,虽然力气不算最大,穴道却准,势头也狠。 于是,中了一脚的规仪尽管没有倒下,却是闷哼一声,连连后退。她喉间一甜,弯腰呕出了一口腥血。 阿四正待补上几脚,忽觉胸口一堵, 浑身都使不上劲来。她连忙抓住手边的树干,一边喘息,一边暗自调息。 “我明明躲开了,没碰上那些毒粉,怎么会......” 规仪又呕了一口血,咧着鲜红的嘴笑道,“谁说那是毒粉,善赏司的毒从来看不见,从我出现的那一刻,你就已然中毒了。” 阿四心知技差一筹,恨恨道,“卑鄙小人,有种你就杀了我。否则,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在......” 规仪对这毫无力道的威胁丝毫不挂心,她直了直身子,然后一手抹干净嘴边的血迹,笑逐颜开道,“就算你吵到先生面前,本司也照样是阴司的判官,能奈我何?”她见阿四捂着胸口运气,忍不住得意洋洋,“别费劲了,此药越是用气,越是霸道。” “我与你无冤无仇,何必一次次害我性命?苏幕遮跟我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阿四还没有说完,规仪挑了挑眉,截口道,“哟,原来你当时已经醒了?也罢,本司也不怕你知道。啧啧啧,你可真是痴人说梦。公子当然不可能与你有任何关系,就算有关系,也是看你痴傻,好利用而已。” 阿四并不知自己中了何种毒药,只觉得适才还只是使不上力气,现在竟开始手脚僵硬起来。她心头害怕,便道,“这到底是什么毒?什么利用不利用,我傻不傻干你何事?” “哦哟你瞧我,差点忘了你想不起从前了,”规仪捂嘴轻笑,“你放心,公子虽然封了你的记忆,但总会让你想起来的。” 苏幕遮封了我的记忆? 为何?什么时候的事? 阿四瞬间怔在当场,“想起什么?” 规仪哈哈一笑,幸灾乐祸道,“瞧你这蠢样,怪不得公子觉得你好用。想当初,你为了个男人死里逃生好几次,结果呢,还不是像块抹布一般,用完就被人扔了个彻底。” 她见阿四魂不守舍,满目茫然又不可置信的样子,心中痛快至极。我规仪不好受,也不让你这个贱女人好受!破鞋一只,竟然连番几次让公子为你破例,凭什么?! “咦,你这是什么表情?唉,好可怜,真的是忘了个干干净净。对了,你不会连自己嫁过人的事情都忘了吧?” 嗡! 阿四浑身僵冷,脑中一片嗡嗡轰鸣。 她胸口急跳,似乎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破土而出。于是强自定下心来,喘了口气,语无伦次道,“嫁人?谁?什么 死里逃生......苏幕遮要干什么?” 规仪见状满意地笑了。 她腰肢款摆,风情无限地走到了阿四近前,带着血气腥味儿的红唇贴在阿四耳边,蛊惑道,“那个没进洞房就亟不可待将你灭口的男人,你的夫君,你爱到骨子里的男人,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他,叫什么名字?”阿四傻傻重复,眼中水波盈盈,却拼命抬起头来,不肯落下一滴。 “他叫......” ☆、第62章 为你凝眉 规仪呵呵笑着,如同一条吐着红信的毒蛇,缠着自己的猎物,瞅准机会便要一口吞下。 “他叫......” 红唇初启,才将将吐出了两个字而已,天外陡然飞来了一支利箭! 那箭又急又快,转瞬便来到了眼前,阿四甚至听到了空气被撕裂的声音。 场中的二人被这突变一惊,皆是下意识地往旁侧躲去。那箭却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咬着规仪便追了过去。 “啊!” “啊!” 相同的惊叫出自两个不同的女人,一个被一箭刺中倒在了地上,另一个却被一把搂进了温暖的怀抱。 变故来得太快,阿四尚未从上几波震惊中回过神,便再次被这场面吓得顿住。 待她再次回过神的时候,只觉得蹭在脸上的缎面温凉舒适,扑鼻的桔子清香沁人心扉。 “来人,将这女人给绑了带走,再也不要出现在本公子面前!苏右,按我之前说的,把她给我扔到明山去喂猪!” “是!” 熟悉的语调依旧慢条斯理,却裹不住那熊熊的怒火。阿四被这对话拉回现实,于是抬起了头来。她的眼前是线条冷硬的下巴,越过下巴,是绷得紧紧的嘴角。 阿四知道,他的嘴角寻常时候并非如此。它时常微勾,带着些算计,却也不妨碍那一身的名士风流。 “苏幕遮......” 阿四心中混乱至极,想说话、想骂人、想打架、想大哭一场!最终,却只是张了张嘴巴,缓缓吐出了这样三个字来。 “你没事吧?” 苏幕遮拧着眉低头看她,一边询问,一边扫视了下阿四的周身。结果,阿四尚未回话,便听得他急喊道,“苏右!快把薛神医给我备的解毒丸取来!” 苏幕遮心急如焚,甚至都忘了自称一声“本公子”。 按理,阿四应当感激涕零,更或者......更或者放纵心中那颗悄悄萌芽的种子,让它长成树,开出花,然后结出一个叫做“倾心”的果子。 可惜啊可惜,可惜狂风暴雨,雷电交加,这颗小小的种子尚在萌芽,便烂在了泥土里。 阿四心灰意冷地推开了苏幕遮,眼波平静道,“多谢苏公子。” “你怎么了......还在生气?”苏公子略一思索,低眉问道。 阿四 不想回答,却转身去看规仪。 那位如孔雀般高傲得意的赏善司规仪,转眼就变成了一只只能在地上蠕动的可怜虫。她右肩中箭,被几个男人利落地捆成了一只粽子,躺在原地动弹不得。 “公子,公子你不能这般对我!我,我是......” 规仪不死心地嘶叫,却被苏幕遮冷硬地截了口,“你什么也不是!愣着做什么,都死了么?把嘴巴给本公子堵上!” “不能,你不能!她不是寻常人,会坏了你的大事,别忘了她是轩......” 阿四正听得用心,却见规仪话到一半,却被人硬生生堵住了嘴。她此刻满心满脑都想尽快恢复记忆,见此简直勃然大怒! “住手,让她继续说!” 话音落地,苏幕遮蹙了蹙眉尖,而剩下那些人却连瞟都没瞟她一眼。于是,片刻之后,规仪便被人火速套进了麻袋,抬着就往外走。 “住手,听到没有!” 阿四手执短剑,赤红着双眼就冲了上去。 她也不看谁是谁,“唰唰唰”就是一顿乱砍。因无内力加持,那力道虽猛,却笨拙又不够灵活。对于周边的几位高手来说,这简直就是小孩儿跳舞,完全不够看的。 所以,弹指之间,几个人便抬着规仪略微腾挪,大气都不喘一声地飘然远去。 “混蛋!你说清楚,说清楚再走!” 阿四连扑几下都扑了个空,脚下一个不留神踩在了鲁班锁的一根掉落的根柱上。 “咔擦”声响,根柱碎裂,阿四也跟着脚一扭,摔在了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阿四反复地喃喃,直到一片阴影将她遮住。有人轻声一叹,低柔道,“阿四,你怎么哭了......别听她的,她都是胡乱臆测,骗你的,做不得准。” 阿四抬手抹了抹眼,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泪水明明又烫又咸,她却感觉不到半分。 因为,她很痛...... 啊,原来赏善司规仪的毒这般厉害。不仅痛得她手脚发麻,竟将那颗心也要痛穿了...... 她缓缓抬起脸看着苏幕遮,拼了命地咧了咧嘴,算是笑了一笑,“骗我?” “是的,她是骗你的。”苏幕遮认真地回答。 “难道你没骗我?” “我没......” 阿四见苏幕遮敛眉沉思,暗笑一声,怒气勃发道,“你敢说你没骗我?那我问你,你是没骗我你早就认识我,还是没骗我是你害得我失忆?!你说!” 苏幕遮闻言脸一僵,眼中闪过懊恼,讷讷道,“你中毒已深,先解了毒再说......” 阿四已经接近崩溃边缘,她死死揪住苏幕遮的衣襟,恨声道,“苏!幕!遮!” 怀中的女人面色惨白,紫色的双唇已被咬破,流出了暗黑的血。可是她不知道痛,怨恨却无助地望着自己。那些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过她的脸庞,然后一路翻滚,最后落进了他的脖子,很烫...... 苏幕遮用力将女人抱住,他不喜欢阿四这个样子。好似一朵浮云,好不容易抓在手里,却被凭空而来的歪风一吹,眨眼便消散得无影无踪。这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心情,有点难受,有点担心。 苏右赶到的时候,阿四早已昏了过去。 昏过去的阿四闭着眼,却依旧翘首“望”着苏幕遮,满脸泪痕,双眉紧蹙。 苏幕遮的衣襟已被揪成一团,但他难得地没有嫌弃,只是呆呆地抱着女人坐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子,再不给阿四姑娘服用解毒丸,恐怕......” 苏右的提醒让苏幕遮极缓地转了下眼珠,然后低头看了下怀中的阿四,点了点头。 苏幕遮将阿四横抱而起,正跨了一步准备离开,突闻脚下“咔擦”一声响。 他低头看去,只见脚下一根鲁班锁的根柱被踩碎,露出了里面极小的一张纸团。 这鲁班锁的根柱竟然是空的?! 苏幕遮见状将阿四搂在怀中,弯下腰单手捡起了那张纸团...... 而在不远处的明山上,某个不知名的山坳中,十数头野猪正围着什么东西激烈兴奋地嚎叫。 两个大汉站在远处抱胸观望,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女人哭叫,其中一个无不惋惜地说道,“啧啧啧,规仪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便宜了这些野猪,真真是可惜了!” 另一人瞥了他一眼,警告道,“公子可是下了死命,挑断她的手筋脚筋,割了舌头,还彻底废了武功,她这次是玩儿大了。你可老实点,别想不通自寻死路。” “怎会?好不容易把这些野猪赶到一处,还费劲了喂了春、药,我还没蠢到 去跟猪抢食。” “走吧走吧,她之前还中了一箭,被这些畜生折腾一整天,阎王想放人她也活不成了。” 说着,两人摇摇头,匆匆往来路走去。 日落月升,暗黑骚臭的猪群中,数不清的眼睛绿光闪闪。规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在一群畜生疯狂至极的围扑之下,痛到再也哭不出声音。 好在,当她再也流不出眼泪的时候,终于得以昏厥。 她解脱般地笑了,却没有看到有个高壮的猎人缓缓走近,将她带入了另一种人生。 ☆、第63章 青布小轿 熏香袅袅盘旋而上,将整个屋子都抹上了一股幽幽的芬芳。 芬芳的角落里摆着一张桌子,桌面宽阔,其上散乱地丢着形状各异的小木块,并着一盏香茗,半盘残局。 苏幕遮疲惫不已地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单手一划,一把抹乱了棋局。 “万般思后行,一失废前功。一着不慎,就是满盘皆输,唉......” 苏右觉得之前那棋盘之上黑白子棋布错峙,明明是个僵局,何来“输”之一说?他没看明白,便劝道,“公子近日太过操心,布棋费神,若是累了,便休息一会儿吧。” 苏幕遮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口中却回道,“不,此时此刻,大量子力的扭杀已然行不通,少量子力之间的较量才至关重要。可惜本公子调运不当,白白浪费了子力却不知,最终酿成了死局。” 苏幕遮言语之间颇多遗憾,又若有所指。苏右已然习惯自家公子话语之间暗藏天机,暗道时机一到公子必然会告诉他。于是也不多嘴,垂首听着,时不时点点头作罢。 苏幕遮回过头来,看见苏右这幅德行颇有一些扫兴。顿了顿,转移了话题,道,“一天时间过去了,不知阿四的情况可有好转?” 既然担心,为何不自己去看看,以前不是跑得挺勤?忽然之间瞄都不去瞄一眼,只会拉着我来问,也不知是想通了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想通。唉,我三年前就发觉了,动不动就关注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这不是动了心思是什么?起先还美其名曰知己知彼,最后更好,干脆将人都弄进了阴司。 苏右一面腹诽,一面肃然道,“阿四姑娘服了解毒丸,余毒已清,但并未苏醒。大夫说,阿四姑娘她近日忧思过重,此次再被一惊,多睡一些反而更好。” 苏幕遮嗯了一声,沉吟道,“孟婆汤的解药虽已全数下完,但要完全恢复记忆,还需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兵器、财粮以及暗部军力务必要准备完全。然后,赶在阿四恢复之前带她入京。” “可是,阿四姑娘情绪不稳,如今又受了刺激,万一一不小心提前恢复了所有记忆......”苏右偷偷抬头看了看苏幕遮,犹豫道,“那人若是知道画像在阿四姑娘手中,恐怕会无所不用其极。阿四姑娘到底是女儿家,又曾......若是心一软,把东西交给了别人,再杀我们一个回马枪,那可就遭了。” 苏幕遮脸色晦暗不明,好似没听到一般,自顾自说道,“此去京城变数颇多, 我们须得小心应付。好在,陆双双虽然昏迷不醒,那笔财物却总算到了我们手中。” 说着,他将桌上那些鲁班锁根柱推开,露出了下面压平了的小纸条。小纸条一共两张,都写着蝇头小字。 其中一张笔力遒劲,字迹工整,上书:唯吾轻狂生,千金散不尽。 另一张上的字迹却潦草许多,好似急急忙忙写上去一般。仔细辨认,却发现是一个地名,而且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地名——潭州封家别院虞美人。 苏右看到这些也忍不住庆幸道,“真没想到,这鲁班锁的根柱还暗藏机关,里面竟挖空塞了纸条。那陆府的陆老爷,果然不愧是传承了几代风城首富的身家,颇有些脑子。还好还好,这东西几经转手,最后落到了阿四姑娘的手中。” 苏幕遮也是一笑,“阿四怎可能拿到陆双双的鲁班锁,定然是封珏给她的。那封珏做得也绝,不但将陆府的信息截了,还将之前谋来的几家财富全数藏了起来。最后依样画葫芦,写了张纸条塞进了这只鲁班锁内,那欧阳明若是知道,恐怕要吐血三升!千辛万苦算计来的财富,白白落进了我们的口袋。” 苏右喜上眉梢,兴奋道,“暗部的人昨日就已动身去了潭州,想必不日就会有喜报传来。如此,剩下的兵器和粮草应当不成问题。” 苏幕遮摇摇头,淡淡道,“自古以来兵戎相见都利弊相间,如有可能,本公子希望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成事。” “这个......” 苏幕遮摆手打断苏右,继而说道,“只是一策而已,皇天不负有心人,尽力而为吧。” 说到这儿,他将那张字迹工整的字条推到苏右面前,问道,“这句话,你有何看法?” 苏右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公子你是知道我的,呵呵......” “算了,”苏幕遮莞尔笑道,“本公子昨夜忽然想起来,近两年来有出戏红遍了大江南北。那戏好似说的是一个千金小姐嫁了个穷书生,最后穷书生一朝得势却始乱终弃的故事。” 苏右听得莫名其妙,好好地说着正事,怎么突然说起戏曲儿来了。他仔细想了想,最后不确定道,“公子说的,莫不是出自京城红袖楼的《红娘记》?” “红袖楼?” “是,红袖楼乃是京城一有名的戏班子,轩辕国不少风靡一时的戏曲都出自那里。” 苏幕遮闻言挑了挑眉,一脸果然如此的 表情道,“出自京城那就对了。” “公子何出此言?” 苏幕遮用食指点了点纸条,“唯吾轻狂生,千金散不尽。你去查一查,红袖楼那出《红娘记》里,男主角是否有这么一句唱词。” 苏右崇拜不已,果然是他家公子,连取词都有印象。于是作了一揖,躬身就准备退下。 正当此时,窗外倏然窜进了一条黑影。 此人一身黑衣劲装,脸上罩了鬼面,一进来便单膝跪地,急切道,“先生,阿四姑娘不见了!” 苏右闻言悚然色变,下意识便去看自家公子,却见他低着头难辨情绪,右手食指微屈,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敲在桌边。 “咚、咚、咚”,好似一个人心脏的跳动,又急,又快。 那么,阿四到底去了哪里呢? 阿四已经离开了宛城,正飞奔在冷风嗖嗖的山间小道。 冬季的野外分外荒凉,连杂草都被寒风吹倒,最终烂在了泥里。阿四尽量挑了小路飞纵,于是,脚下踩的不是光秃秃的路面,便是光秃秃的树枝,全无生机可言。 她深深觉得,若不离开,自己的结局也将和这些枯枝烂草一般。 所以,要快!快一点,再快一点! 月朗星稀,照亮了前方的小路,却照不清心里的方向。 阿四不清楚自己这一口气跑了多远,只觉得时间过去了好久,久到她双脚好似灌了铅,再也跑不动了。 然后,她遇到了一个三岔口。 左边,几乎不能算是一条路。它应是被人踩出来的,陡峭异常,一路蜿蜒着通往山顶。 而右边,则是一条笔直平整的小道。只是它虽相对平整,却被两边树木的层层阴影笼罩。极目望去,只觉得一片漆黑,竟不知道要通往何处。 阿四被难住了,愣在原地喘着粗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选择。 就在此时,有一抬青布小轿乘着夜风缓缓而来。 它从遥远夜空的边际腾空而起,背后是一轮冰冷的圆月,好似来自神秘古老的月宫,让夜行的旅人禁不住就要伏地跪拜。 ☆、第64章 绝地反击 冰冷的圆月幽幽悬在半空,将荒凉凄冷的三岔路口照得更加凄凉。 那顶四人抬着的青布小轿,起先还只是圆月里的一个黑点,一路乘着夜风飘飘荡荡。眨眼之间,却如鬼魅般行到了近前,然后来势一顿,缓缓落下。 四个鬼面人脚尖着地,明明是落在那陡峭的山路间,肩上的轿子却四平八稳,连帘子都未动一动。 阿四站在原地,只觉得那四张獠牙青面泛着诡异的冷光,好似真真来自地府阴司,有种说不出的心悸。 她是第二次看到这场面,也知道青布小轿里坐着的,便是阴司幕后的真正主人——先生。 怎会如此之巧,竟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先生拦在了半路? 阿四又惊又疑,一下子便顿住了。 苏幕遮给的解毒丸不愧是出自薛神医之手,几颗下去,她便恢复了精神。所以她一早就醒了,硬是逼着自己装睡,直到众人懈怠下来,才趁着夜色独自离开。 若要问她为何独自离去? 呵,一个致使你记忆皆失的罪魁祸首,难道还要与之勾肩搭背,同行相伴不成?当然,规仪对自己有怨,她之所言也未必就是真相。然而规仪乃阴司四大判官之一,苏幕遮处理她却如同处理一只小猫小狗般随意。这鲁南苏公子,恐怕并不如表面一般与世无争吧......再则,对于自己的追问,他虽并未多说,但只看他那表情,便知规仪所言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她阿四记忆不全,也不聪明,如何知道谁真谁假,又如何能斗得过谋算了得的苏公子?与其被傻乎乎地困在局中,还不如彻底跳出来,凭己之力好好探查一二。 原本自己最后一个任务是在京城,留在宛城也只是为了协助规仪而已。如今规仪生死不知,崔判官虽然不一定会把这笔账算到自己头上,但多少还是会招惹些是非。事不宜迟,她需要尽快进京,尽早完成任务。还好那幅至关重要的画在自己手里,待她去京城找到刑关...... 想到刑关,阿四更加纳闷了。明明在凤阳楼见过他,为何之后连连发了暗号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呢?虽然当时尴尬,但他应是中了春毒。相对于故意毛手毛脚的苏幕遮,自己并不怪他。 也罢,待她到了京城,找到刑关好好问一问便是。找到了刑关之后,她还要去一趟京城的梨山别庄。 因为,她昨夜在昏睡中,忽然看清了那张脸...... “大胆孟婆!见到先生竟敢不拜!” 陡然一声粗喝,将神游天外的阿四给拉了回来。 阿四冤枉,她觉得自己肯定病了,神游地也越来越厉害。动不动地,脑子里就飞速转换着一幅幅陌生又熟悉的场景。有时候明明在吃包子,脑海里却出现两个少年在厨房里偷嘴的画面,唉...... 阿四不敢辩驳,连忙整顿了脸色,单膝跪地道,“孟婆阿四,拜见先生!” 话毕,她半点不敢好奇,垂下头来等候吩咐。 熟料,阿四等了半天,只听到耳边呼呼而过的寒风。她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却听到青布小轿里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 那声叹息似饱含了千言万语,长长一口气,连寒风都无法将它吹散。阿四听到后却如五雷轰顶,被这一声叹息狠狠地定在了当场。 出现在阿四眼前的,是一只白净的男人手,手指纤长,指节分明。它轻轻撩起了轿帘,帘后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俊颜。 “阿四,你要去哪里?” 阿四根本记不得要回话,只是木然地愣在原地。男人也不介意,眉间微蹙,躬身走出了轿子。 天地间忽地刮起一阵大风,吹得他衣袂翻飞、发丝凌乱。他脚下不停,沿着崎岖的小路,披着满身月光朝她潇洒走来。 “是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怪不得规仪会与他有纠缠,怪不得他能随意处置规仪,怪不得...... 阿四看着眼前这个白衣长带,逆风而立,一脸淡然的男子,心底却波涛翻滚,卷起一股股怒潮!她竭尽全力地平息着越窜越高的火苗,僵硬地勾起嘴角,自嘲道,“机关算尽,真不愧是鲁南苏公子。哦不,应该尊你一声先生才对!” “一个称呼而已,随你喜欢就是。就如同,不管你以后会不会恢复成古池,我都只叫你阿四。”苏幕遮背过一只手,另一只手便伸过去扶她。 阿四低低冷笑两声,紧接着右手一挥,“啪!”的一声,狠狠拍开了苏幕遮的手。然后,她膝盖一动,缓慢又坚定地站了起来,将腰背挺得笔直笔直。 苏幕遮见状一僵,默默收回了手,低眉叹道,“何必如此,我虽对你做过一些错事。但请你相信我,待你回忆起过去之后,你会感谢我。对你而言,这是殊途同归。” “ 哈!”石子划破了阿四的手心,沁出了丝丝鲜血,她却一声长笑,然后陡地一收,盯住苏幕遮冷冰冰道,“我的确要多谢你!” “多谢你抹去我的所有记忆,让我像傻子一样被耍得团团转!多谢你将我困在阴司给你卖命,让我看清自己有多无力多愚蠢!多谢你一边用阴司给我下圈套,一边又换个身份跑来与我相交!真是多谢你!” 阿四说一个“多谢”便往前跨一步,明明个子娇小,却偏偏如一座喷发的火山般移动着,竟将苏幕遮给逼得连连后退。 苏幕遮思忖片刻,脸色也冷了下来,“此地不宜久留,你先跟我回去。若是不喜欢我的方法,也不妨换一种合作方式。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话音未落,阿四按住伞柄,“唰”的一声抽出了短剑。短剑在月色下愈加明亮,倒映着阿四紧绷的脸庞,显得杀气腾腾。 阿四的剑拔得快,鬼面人的动作更快。她这才刚刚将起剑势摆好,对面的苏幕遮便被三个鬼面人护了起来。 苏幕遮见状一顿,他从下轿的那刻便告知自己,以不变应万变,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必须冷静。却不料对方只是一个拔剑,一股莫名的情绪却瞬间占领了他的心房。 他禁不住寒了脸,道,“这剑还是我让崔判官帮你准备的,不想有一天,竟会用到自己身上来。好,好,好!” 苏幕遮连说三个“好”,然后一把推开身前的鬼面,大步一跨,站在了阿四的三步之外。他指了指身侧的鬼面人,又指了指自己的心窝,“来,朝这儿扎!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个能耐!” 他不说倒也罢了,如此一说,阿四气得头脑嗡嗡直响,“怕你何来?!” 话音未落,短剑一抖,携着一股劲风直刺苏幕遮的胸口! 阿四轻功颇好,剑法却真心极差。饶是她愤然一搏,也被倏然窜上来的鬼面人给拦了下来。她心中悲愤,好似自己是个被人把玩的木头人,怎么跳都跳不出别人的手掌心。 “啊啊啊!”阿四仰天大叫三声,一剑震开鬼面人。然后,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往苏幕遮方向。苏幕遮身前站了另两个鬼面人,见状提剑便刺。 按理,两人这一招,应该能将阿四逼退。熟料,阿四不要命似的,竟然以不顾长剑,揉身扑上! “噗!” “小心!”电光火石之间,苏幕遮大喊一声,却终究是慢了。长剑锋利异常,一 下子便将阿四的左肩给刺了个对穿! 苏幕遮一脚踹开刺伤阿四的鬼面人,然后一步抢上,慌慌张张便去扶她。可是,手才将将碰到阿四左臂,一根细长的银丝便骤然套上了他的脖子。 阿四吞咽着血水呵呵而笑,双手握住天蚕丝,道,“如何,我说能杀了你,便能杀了你!” “大胆!”变故陡生,场中的几个鬼面惊得放声大喝。 “还想拿我当枪使!休想!”阿四咬牙切齿,一双手稳稳拉住天蚕丝,同时扫了眼蓄势待发的几个鬼面人,恨恨道,“我是打不过你们,今天让我回去也可以——我杀了你们的先生,你们杀了我,然后抬着我的尸体走!我就算是死,也再不做你们这些居心叵测之人的工具!” 说完,双手一用力,苏幕遮的脖子间便出现了红痕。 几个鬼面惊得不敢乱动,纷纷将长剑放下,怒道,“放了先生,否则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时此刻,苏幕遮本人却在发懵。他无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朝鬼面人摆了摆手。 眼前的女人,让他再次体会到什么是犟。 是啊,洗了她的记忆,改了她的名字,但她骨子里还是那个倔强刚烈的古池。想当年,他们第一次在千军万马前相见...... 苏幕遮眼见着阿四双眼赤红,眼眶里水光一片,却迟迟不敢伸手去碰。想起当时被困风城西山的情景,他可以打赌,只要自己动一下,这女人就敢跟他拼一个你死我活! 最终只能闭了闭眼,缓缓道,“我知你现在听不进任何话,原本出现在这里,也并不指望你能跟我回去。怪我当时自作主张,以为此计甚妙,既助你复仇,也帮我成事。也罢,你本是个困不住的性子,从此以后阴司与你无关,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阿四的心中原本烧着熊熊烈火,却不想被苏幕遮这轻飘飘几句话一说。仿佛突然天降大雪,瞬间便将火团给埋了,连丝青烟也没留下。 她非常清楚阴司内的规则,想要脱离组织,简直太难了。 “当真?” “千真万确,你走吧。” 说完,苏幕遮竟也不看脖子上的天蚕丝,自顾自准备起身。阿四一愣之下,手就松了,于是,几个鬼面人一下子纵了上来,飞快将苏幕遮拉倒了身后。 苏幕遮再不看阿四一眼,摸了摸脖子上的细细伤口,低低笑了笑,然 后转过身缓缓朝轿子走去。 阿四如在梦中,一时心思复杂难言。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却见苏幕遮又倏地停了下来。 他背着身负手而立,挺拔的身影仿佛要烙进阿四的心里。只听他头也不回地说道,“阿四,我等着你回来找我。” 回去找你,怎么可能?! 阿四抖落一身风尘,迎着刺骨的寒风,捂住伤口往那条平整却阴霾的小道慢慢行去。梦中人口中的京城梨山别庄,我来了! 她知足地笑了,按了按包袱里那幅画像,暗道,一切谜底就从这里开始吧。 而在她的身后,苏幕遮也不紧不慢,一步步走上了那条陡峭的山路。他最后弯腰坐进了轿子,从怀里抽出一轴画卷展开。画卷里,有个女子撑了把油纸伞,正盈盈而笑。 他满意地笑了,抚了抚画上笑颜,暗道,一切因果就从这里开始吧。 北风萧萧,拂起满地沙尘,吹奏出一支离别曲。漫天风沙中,有一男一女,背道而行。 他们一个朝南,一个往北...... ☆、第65章 玄衣男子 戏台高筑,胡琴咿呀。 那旦角儿青衣搭起珠帘,甫一露面,便轻启朱唇,唱得台下夫人小姐们心中百转千回,忍不住就要泪眼朦胧。 那青衣好似不知,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戏词之中。她挽着洁白的纺绸水袖袅袅行来,好似风摆杨柳,轻柔无限。而一个转身,两靥顿生悲戚缠绵,举手抬眸之间,尽是酸楚凄惶。 阿四看着这莲步旋转,水袖翻飞,一时间神思飘忽。 好似许久许久之前,也是同样的珠帘半卷,她满心欢喜,正对镜梳妆。而她的身后,站着一玄衣男子,嘴角含笑,轻柔又熟练地替她将一头青丝绾起。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噗嗤一笑偏了偏头,镜子中便出现了一张俊朗的脸孔。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满含情意,他薄唇微张,贴在自己耳边道,“六年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小池,待我去梨山别庄迎你。” 梨山别庄...... 轩辕国的京都颇大,阿四寻了不少时日也未打听到什么梨山别庄。 直到有一天,有位酒楼的掌柜奇怪地瞧了瞧她,斟酌着说道,“若是没有猜错的话,姑娘问的应是南郊的孤山。只是那孤山如今守卫森严,乃是当今太子的行宫。我们一介白衣,是无论如何都进不去的。” “小女子问的是梨山,与这太子行宫所在的孤山有何关系?” “姑娘有所不知,自从三年前太子大婚,他便将孤山改成了梨山。只是改名之后,因百姓不得随意入内,故而去的人少了,知晓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梨山别庄,便是当今太子的行宫么? 据说,今日太子妃携了一众官家小姐在行宫听戏。阿四等了半天,却连太子妃的影子也未见到。 她双手抱胸,迎风而立,足尖轻轻点在房檐之上。脚下是一个偌大的院子,院子正中央搭着戏台。台上男女咿咿呀呀,演着生死苦恋,台下一众锦绣罗裳,看得唏嘘不已。 阿四看得索然无味,劲气一提,翻身便掠了下去。几个轻点连纵,转瞬便到了别庄的后山。 红袖楼的戏子果然非凡,相去甚远,她仍能听得清那白面小生的唱词,“探花尚公主,青云添富贵。五花马,千金裘,唯吾轻狂生,千金散不尽。” 字正腔圆,运气酣畅,只让人觉得韵味醇厚,耐人寻味。 阿四如此想着,脚下却不停留。几个翻身腾挪,最后莫名落 在了一汪湖水之畔。 暮色渐浓,清澈的湖面也被晕染成了深色,有种说不出的深邃。 阿四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弯腰朝波光粼粼的水面瞧去。 恍然间,有个着了粉衣的女子正斜坐在湖畔。她两只小脚欢快地拍打着水面,甩起数不清的水花,“啪啪啪!”,玩得好不开怀。 而她身后不远,有个玄衣男子无奈苦笑,“小池你又胡闹,姑娘家用冷水洗脚不好,还不快些上来!” “哼,就不就不......”那女子娇俏回头,咯咯而笑,说不出的得意。 你,你到底是谁? 阿四心中若有所觉,却不敢去想。待她回神细看,一阵凉风吹皱了湖面,里面除了自己扭曲的面庞,便再无其他。 她低声一叹,想起表哥封珏曾警告过自己。他说千万要远离京城,可如今她不但只身入了京,连表哥留的鲁班锁也不见了踪影。 事到如今,阿四也说不清为何非要进京。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在千百次呼唤她的名字。 小池,小池...... 那个声音来自遥远的北方,带着一种道不明的情绪,勾着她踏过千山万水,一路飞奔而来。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宿命。 是宿命要她找回自己残缺的记忆,找到家人的去向,也找到那个每每只出现在自己梦中的男人。 他喜欢着一身玄衣,有一双未语先笑的丹凤眼。那眼睛有点像苏幕遮,却又不是很像。它们都微微向上勾着,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只是一双深似古潭,一双情意绵绵。 胡思乱想间,阿四已不知不觉地下了梨山,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流,行到了热闹的禾坊街上。 此时,夜幕已然降临,禾坊街两侧的店家都挂起了灯笼。叫卖吆喝声混杂着小孩的嬉笑声,俨然一副天子脚下的盛世繁荣景象。 然而就这个时候,天空却开始下起了雨来。雨滴起初又细又小,渐渐地就越来越急,越来越密。转眼间,人群耸动,热闹的街道便冷清了下来。 阿四撑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而行,最后停在了一座百年的老桥边。老桥显然已经经历了无数的风吹雨打,连厚实的青石板都被磨得光滑发亮。 阿四站在桥边回望,脑海里出现的是火树银花不夜天。那夜的街上人声鼎沸,她拉着玄衣男子在月下满街乱跑闹花灯。可惜游人如织,一不小 心,两人便被挤得寻不到踪影。她正蹲在桥边急得大哭,肩膀上却有人轻拍。转身去看,那个男人站在桥下,抬头朝她微微一笑。 欢声笑语和蜜语甜言犹在耳边,转眸却只剩滴答的雨声缭绕心田。阿四依稀看到有人就站在桥下,抬头对她笑道:“小池,原来你在这里。” 可是,待她再次定睛去看,便只剩下满眼灯火迷离。 阿四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暗骂自己最近果然睡得不好,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妙。 她最后看了眼桥下那空洞洞的街道,转身离开。 只是,阿四前一脚才走上桥顶,后一脚街道上便拐进来一抬轿子。 那轿子看起来并不显眼,细看之下却能发现用的都是顶好的料子,连那缀在轿帘上的珠子,竟都是货真价实的南海明珠。 “停!” 轿子里突来一声急喝,紧接着一双手撩开轿帘,出现了一张俊朗的男人脸。那男人一身玄衣,有一双特别好看的丹凤眼,眼尾微微勾着,正抬头往桥上望去。 “你们刚才看到没有?有个撑着油纸伞的青衣女子......”他一脸焦急,紧张地冲着手下众人问道。 “主公?”一位劲装护卫躬身上前,一脸疑惑地低声询问。 “方才,孤好似看到她了......” “主公是说......不应该啊,吴语大人前几天才飞鸽传书说,她与那位苏公子在一起呢。”那护卫想了想,斗胆道,“主公怕是心忧姑娘安危吧,您放心,有吴语大人在,欧阳先生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玄衣男子闻言冷哼一声,满眼柔情刹那间犹如猝了毒的利箭,“欧阳固然想除去她,此次凤阳楼一事却出自庄家人之手,哼,庄家人的手真是越伸越长了。” “这,主公难道是说......太子妃?” 玄衣男子不置可否,却忽然黯然出神,“孤负她良多,竟然几次害她徘徊生死之间。”说到这儿,他双眸一亮,决绝道,“如此,孤不等了,这就亲自去接她回来!柳护卫,速传十三护卫,我们今夜就去宛城!” 那柳护卫闻言大吃一惊,一双眼珠滴溜溜乱转,却一动不动。 玄衣男子见状脸一寒,冷冷道,“怎么,聋了不成?” 柳护卫憋了又憋,最终只能冷汗涔涔道,“回主公,太子妃今日在梨山别庄设宴,说是为主公准备了最喜欢的 江南细点,顺便让您见一见兵部尚书和虓虎将军的两位千金......” 适才还心急如焚、黯然神伤的玄衣男子闻言一怔,继而点了点头,随手放下了轿帘。 “去梨山别庄,莫要让太子妃久等。” 轿子里传出来的声音温和异常,混进冬夜的雨中,便显得冷冰冰,凉飕飕,让人心底忍不住窜上一股寒意。 ☆、第66章 风雪京城 腊月二十这天,京城飘起了鹅毛大雪。 不过半日光景,天地间便一片肃杀,千里之内只剩下一望无际的银白。 轩辕国京城城外三十里,有四骑并排而列,飞奔在漫天风雪之中。那四匹健马分外神骏,虽跑得飞快,却是分毫不乱,甚至连抬腿下蹄都是不约而同。明明是四匹马在奔跑,远远听去却仿佛只有一匹。 马上各坐一人,皆是黑衣劲装,头戴皮风帽。他们身后一丈之远,跟着一驾马车。马车四面被墨色的绸缎装裹,连那小窗都被盖得严严实实。 官道上天寒地冻,这马车里却温暖无风,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马车里坐了两个男人,一人正优哉游哉地剥着桔子,而另一人则低声轻语。 “公子,陆双双已经醒了,昨日便到了京城,只是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对红袖楼一事,更是闭口不言。”说到这儿,苏右顿了顿疑惑道,“公子既然说她并不知鲁班锁内机关,又为何说她必然知晓红袖楼的事呢?” 苏幕遮吞下一瓣桔子,一股清凉便顺着舌尖滑入了心肺,说不出的精神。他用锦帕按了按唇角,淡淡道,“陆双双若是知晓鲁班锁里有东西,就不会轻易地把它给了封珏。同样,她若是真的不清楚纸条上那句话是何意,便不会每每你们问到红袖楼,她便突发疯癫。” 苏右恍然大悟,却见自家公子正拿着桔瓣,细细将那些经络摘去。他忍了忍,最终意有所指般地说道,“公子,寒冬干燥,桔子吃多了容易上火。您之前不太吃,且就算吃一些,也一向是连着经络一起吃的,还说这白线通络化痰、顺气活血,是好物啊。” 苏幕遮闻言一顿,继而横眉瞪了苏右一眼,“就你多事!” 他烦躁地将一桌子的桔子全部推到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阿四最近在做什么,这都快一个月了,依旧一个人在那孤山转悠?” “那孤山已经被改成梨山了,”苏右小声提醒了句,接着道,“阿四姑娘这几日去了已故封太傅的旧居,正在四处找寻曾在封府伺候过的老人。只是,封太傅的旧居早已被夷为平地,那些老人更是死得差不多,难得剩下几个小丫头小厮,也都是外门之人,什么也问不到。” “哦?”苏幕遮感兴趣地挑挑眉,笑道,“阿四虽得封太傅疼爱,但从未在封府居住,她就算想查,也查不出自己的事情。而封府被满门抄斩一事,知情人都已不在人世,她这算是白忙活了。” “的确如此,”苏右接着道,“阿四姑娘几乎是一无所获,今天暗卫来报,说是又上了梨山发呆去了。” 苏幕遮蹙了蹙眉尖,嗤笑一声,“她应是想起了不少,这是去那小破山睹物思人去了。”说着,又冷哼一声道,“不过,由此可见,她还是有很多关键未想起来。甚好,如此一来,时间就刚刚好。苏右......” “在。” “安排几个妥帖之人,将封太傅之死的缘由透露给阿四。有一点,记住一定要万分清晰地告诉她,此案曾是当今太子旁听,并且亲自监斩。” “公子的意思是......”苏右垂头想了想,不确定地问道,“可是,太子轩辕彻与封太傅问罪并无关系,他甚至还暗中使了些力气。若是如此,阿四姑娘万一想不明白,岂不是要对太子感激涕零?” 苏幕遮摆摆手,“不对,阿四如今一知半解,只会将他视作敌人。就算有一天她查清了其中缘由,也并不会感激太子。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这位太子殿下是个宅心仁厚的主么?”又道,“一个人受过重伤,便会下意识将那伤疤藏起来,越是如此,阿四就越想不清太子的真面目。所以,我们得帮她一把,好好提醒她此人并非善类。” 苏右似懂非懂,只得应道,“但若是让阿四姑娘记恨上太子,我们又如何让她心甘情愿地接近太子?阿四姑娘那性子,可是相当倔的。” 苏幕遮听后轻轻一笑,胸有成竹道,“所以,本公子才要她记起一些,但又记不清全部。如此一来......” “原来如此,”苏右总算听明白了,暗中却偷偷抹一把汗。心道,世上没有后悔药,公子你以后万一后悔了,可要想起来我可是按照你的吩咐办事的。 正腹诽呢,只听苏幕遮忽然问道,“阿四她......从未去找过刑关么?” 苏右连忙摇头,道,“从未找过,刑关最近也一直在将军府,正全力向太子示好。” 苏幕遮听到此处满意地点点头,笑呵呵嘀咕,“没去找别人,还算聪明。”然后想了想,又道,“刑关麻烦也不少吧,那个阿朵可不是善茬。” 苏右瞧着自家公子这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狐狸...... 将军府中的刑关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几次拿起筷子又放下,最后还是一口没吃,反而将壶中的美酒给闷头喝了个干干净净。 “阿哥酒量越来越好了,下次阿朵为你酿苞谷烧,奇香无比,我们寨子里......” 寒冬腊月,阿朵一点丹唇,两靥春风,却穿了薄薄一件纱衣,雪白浑圆的胸、脯露出了小半边。她不知从何处学了这么一套,走起路来绣带飘扬,一步三摇,看得刑关不但不喜欢,反而平添了一股怨气。 果然不是什么好女子,若不是那夜...... 刑关想到此处便一股邪火蹭蹭蹭往上烧,“啪”的一下丢了筷子,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阿哥你去哪里?姨娘她......”阿朵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到了他,见状急忙站起来去追。然而她长裙曳地,又跑得太急,一个不小心便“哎哟”一声,狠狠绊倒在了门口。 “阿哥......” 走得飞快的刑关听得动静,便回头去看。但见那阿朵小脸痛成一团,却不敢哭,只是咬着唇瓣,泪光盈盈地看着自己。 铁汉也有柔情,刑关见此心头便是一软。那夜之事,要怪只能怪自己无能。明明是自己不敌中了春、药,偏偏要将那罪责都推到一个姑娘家身上。他果然是虓虎将军何守正的亲儿,只顾着自己风流,便不去管他人死活。始乱终弃,哪里是大丈夫所为? 于是,刑关暗叹一声,回身便想去扶。只是他才刚伸手,便看见那两坨圆肉白生生粉嫩嫩,随着阿朵的抽噎,一晃又一晃,直晃得他眼睛疼。 “哪里去学来的风骚打扮,简直......”刑关气得眼冒火光,“仔细想想阿四她是如何做的,别再学那些妓子一般的......” 话未说完,刑关便已拂袖而去,只留下无声而泣的阿朵依旧伏在门边。她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脸色铁青地捏紧了双拳。 这时,一位风韵犹存的锦服妇人从廊角拐了过来。她年约三十有余,与刑关长得有八成相似,身后跟了两个丫鬟。 “咦,阿朵这是怎么了?那个阿四,是谁?” 阿朵听得此言,连忙掩了眼中的嫉恨,强笑着撑起上半身,柔弱道,“姨娘,阿朵没事。” “没事就好。” 那妇人皱了皱眉,两个小丫鬟见状忙机灵地跑上来扶人。结果才跑到阿朵身边,便忍不住尖声大叫起来。 阿朵听得一愣,低头去看,却见下身的衣裙猩红一片。她这才发觉肚子很疼,好似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正慢慢地从她生命里离 去...... “啊......” 寒风呼啸,天色已晚。那铺天盖地的白雪,织成了一张柔白的棉被,将整座城都牢牢遮了起来。沉睡中的阿朵知道,翌日若是出了太阳,地上便会一片泥泞。那些沾了泥的雪白便从此化身肮脏,再也不复从前...... ☆、第67章 无妄之灾 “阿朵姑娘还在睡,三公子要进去看一看吗......”门外的小丫鬟低声询问。 “不用了,让她好好歇息,本公子还有要事,改日再来。”男人的声音低沉暗哑,想了想才如是说道。 接着,便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以及门口两个丫鬟的闲聊。 “三公子虽然在乡间长大,但样样都比二公子强。听说呀,连太子殿下都对三公子格外看重,已经几次邀请入了东宫小聚。唉,我们崔姨娘也总算是要熬出头了!” “嘘,小菊你轻点!把里面这位吵醒了你就麻烦了,没看到姨娘多紧张这位吗?!” “切,这深宅后院,姨娘总归只是个姨娘。若是抓不住男人的心,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也就你没看明白。” “胡说什么呢?小心祸从口出......” “我说的是事实啊,”被叫作小菊的小丫鬟忽然压低了声音,兴致勃勃道,“里面这位可是小产啊,孩子都没了三公子都未踏进过房门半步呢!” “三公子不是连着几日都来这问一声么,兴许是心里自责不好意思进门呢?” “说你傻你还真傻,要是自责就早进去安慰了。没看前几天这位哭得多惨?啧啧啧......我瞧着都心酸。”说到这儿,她话锋一转,嗤之以鼻道,“不过要我看啊,这完全是她自作自受。瞧她学的那副狐媚子样儿,真真一个窑姐儿似的......” “嘘嘘嘘!哎哟你轻一点,快别说了......” 阿朵听到这儿便不再去听了,她强撑着坐起身来,伸手去够那矮桌上的水杯。 矮桌离床不远,但也不近,好不容易探出了半截身子,伸手将那水杯抓住。却不料那杯身太滑,一不留神,便“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门外两人听到动静,连忙跑了进来。 其中一个神情紧张,强笑着道,“姑娘您醒了,是要喝水吗?这水冷了,奴婢马上就去给您换一壶。” 另一个小丫鬟却昂着头不阴不阳道,“喝水就说话,姑娘这动不动就摔东西,主子们怪罪下来奴婢可不好交代。” 阿朵靠在床头微微喘着气,一脸苍白毫无血色,连嘴唇都有些干裂。她谁也没有看,只是出神地盯着地上那堆粉身碎骨的陶瓷,最后摆摆手,哑声道,“都下去吧。” 待到房门被再次带上,阿朵再也忍不住地软软滑到被子里。滚烫 的泪珠溢出了眼眶,沿着日渐消瘦的脸颊流进了脖子里。 不知何时,一只小小的虫子沿着泪痕爬上了阿朵的鼻子。它瞪着两只黑洞洞的小眼睛,软软蹭着阿朵的脸庞。 阿朵伸手将它引到了手心,另一只手抚摸着那披着金光的小身子,眼中划过一道暗光。 “阿金,他们都走了,幸好还有你在阿朵身边。” 小虫子似乎略通人性,瞬间祭出一身金光,洋洋得意地绕着她的手心飞舞。 “阿姐说得对,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阿朵低声喃喃,从枕边取出一只香囊。她再次起身,靠着床头坐好,然后将香囊一点点拆开。 香囊里除了寻常的干花,还有几缕头发,黑长粗亮,被一根极细的红线扎住。 “阿朵,阿姐已经在那贱人身上下了灵蛊。只要寻到引子,然后用你的金蝉蛊再下一蛊。两蛊一合,在她身体内拼杀撕咬,必将让那贱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阿朵耳边响起阿姐生前的交待,脑海里却是刑关转身拂袖而去。他走得绝情又狠心,丝毫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她心中钝痛,却捻着发丝无端笑出了声来。那嘴角咧的幅度太大,以至于干涸的唇瓣被生生撕裂,瞬间就涌出了鲜血。 阿朵毫无在意地伸出粉舌,将这些鲜血一滴不剩地舔进了嘴里,暗想这血果然好甜...... 梨山别庄的后山,两个男人正腿脚发软地跪在地上磕头。 他们人高马大,却哭得稀里哗啦,颤着声音嚷着,“都是主子们的吩咐,真的不是我们害死你的,你要报仇找他们去呀!饶命呐,放过我们吧,我们兄弟一定逢年过节就给你烧纸钱,让你地下日子安稳啊......” 阿四身披软毛织锦披风,脸上的表情比那冰雪还要寒几分。只见她将手中的长剑一抖,冷声道,“你们刚才说,将我扔到了城外的虎头山,是也不是?” “是是是!”那两人瞧着剑尖吓得直哆嗦,哭道,“原本爷的意思,是要将你扔到这梨山的,可是后来主子临时让我们丢到城外去了。可是,可是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死了!我们真的什么也没干,只是觉得你身上的衣物值钱,把衣服和首饰都拿走了而已,呜呜呜我们再也不敢了......” 阿四心中惊涛巨浪,面上却不露半分,依旧煞气横流地追问道,“说,你们爷是谁?主子又是谁?” “我们爷是.. ....啊!” 两个男人正说到紧要之处,耳边忽来破空之声。电光火石之间,阿四极快地侧身避过,而身后,却便传来“砰砰”的两声。 待她再次看去,那二人趴在地上,早已七窍流血,断气身亡。而他们的喉间,都钉着一颗乌漆墨黑的铁骨钉。 好快,好歹毒的手法! 这整整一个月东奔西跑,阿四也是算略有所获。比如她在山间闲逛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这两个人。却不料这二人见了她如见了鬼一般,拔腿就跑,边跑还边喊有鬼。她越想越疑,于是便跟着查了查。这不查还好,一查之下才发现,此二人,竟是太子妃的马夫! 北风呼呼,天寒地冻,想到这里,阿四握着剑的手心竟沁出了汗水。她沉下心来,警惕地环顾四周,却见满地残雪,根本没有人影。 正在此时,左侧突然纵出一条黑影! 那黑影快如闪电,甫一出现,便如鬼魅一般向山下掠去! “休走!” 阿四大喝一声,提剑便追。然而,她才追出没多远,心头便霍地一跳,紧接着好似有两条长虫在心口撕咬扭打,将整个五脏六腑都要搅碎一般的难熬。 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阿四痛得放声大叫,蓦地翻滚在满地的残雪之中。 然而即使是寒冷刺骨的冰雪,也无法让她好过哪怕一点点。阿四满身汗水,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最后,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她咬咬牙,一头撞在了旁边的山石之上。 “嗡!” 阿四脑中一片混沌,终于失去知觉昏了过去。 朦胧中,她瞧见满天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漫天雪花中,有一辆马车停在了不远处,车上下来一个披了大氅的年轻女子...... ☆、第68章 □□美人 “混账!” 随着一声暴喝,有一物从书房飞出,砸在地上后咕噜噜滚了几圈,然后停在了冰冷的台阶上。 那是太子最喜爱的一方双龙抱珠澄泥砚,此时却被当做污秽一般丢了出来,甚至磕出了一条细缝。 这还了得?! 要知道,太子温润如玉,素有贤德的口碑,几时见他愤怒如斯? 守在门外的侍卫们见状,皆是屏气凝神,一副如临大敌的阵仗。 太子书房之内也是一片肃穆,静得能听清每个人的呼吸之声。 临窗那张黄花梨木书案上一片凌乱,白玉笔架和金猊兽镇纸堆在一处,下面是一幅半成的画像。 画上的女子眉目清秀,眼中灵气逼人,调皮地瞪着案边这个盛怒的男人。男人脸色铁青地扫了那一地奴才,又看了看画中人笑靥,忽而口气平淡道,“她不但早就到了京城,还在梨山晃了一月之久?呵呵呵,一个月,一个月你们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孤要你们何用?” 他越是冷静平淡,齐齐跪了一地的众人越是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如见砒霜,抖成一团地唯唯诺诺道,“殿下息怒。” 此刻的太子却似乎全然忘记了适才的怒火,转身朝外吩咐道,“来人,备轿,孤要去红袖楼听戏。” 欧阳明见此心下大急,忍不住膝行上前,大声道,“殿下!切不可为了一介女流乱了分寸,万一古池早已恢复了记忆,使了一招请君入瓮.....” “欧阳,”太子头也不回,径直打断道,“知情不报,自作主张,你该当何罪?” 欧阳明闻言一震,却依旧咬牙继续谏言,“殿下,您日后将是一国之主,江山美人无所不有,何苦心系一区区女子......” 太子眉间一皱,眸中暗光微闪,正待说些什么,却听门口传来回报,道,“殿下,将军府三公子求见。” “刑关来了?”太子略一沉吟,点头道,“也罢,待孤见一见三公子再去不迟。” 话毕,他头也不回地抬腿出了书房,然后一边理了理衣袖,一边笑意浅浅道,“大雪封山困住了不少百姓,东宫几位贤人能士进山施救,最终舍己为人,命丧深山。” 身侧随从听后低头称是,然后转身离开。 太子姿态雍容地往偏厅行去,脸上的笑意依旧让人如沐春风。只是他的周身是纷飞大雪,身后则是肝胆俱裂的哭喊 ...... 京城一处偏宅,苏幕遮心头狂跳,连声音都在不知不觉间有些颤抖,“无缘无故,怎会忽然自己撞石晕厥?” 苏右再次回道,“千真万确,暗卫一直跟着,若有危险,定然会现身相救,可是......” 苏幕遮来回踱了几步,道,“被路过的戏班子带回了红袖楼,请了大夫也查不出所以然来?” “是。” “怎会突然如此?”苏幕遮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看了眼苏右,道,“把本公子的狐裘取来,我们去一趟红袖楼。” “可是,”苏右犹豫道,“公子,您今日约了兵部的刘侍郎。” 苏幕遮淡淡道,“早就听说红袖楼的那出《红娘记》风靡京城,本公子好不容易来了京城,当然要带着丫鬟小厮前去听一听。当然,听戏的时候偶遇了旧识刘侍郎,总归要坐下来回忆一下往昔了。” 苏右霍然明白过来,正待去安排,却忽然一顿,奇怪道,“可是公子,您身边从来没有什么小丫鬟的?” 苏幕遮站在窗边回过头来,逆光之中眉目如画,他说,“陆双双来了京城数日,如今也该带她见见旧识叙叙旧了。” 苏右一直走到门外还在想,这旧识是指阿四姑娘呢,还是指红袖楼中之人?好吧,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不过公子策算无遗,必然是对红袖楼一事有了自己的安排。他略一思索,将今日陪同出行的暗卫加了一倍。 红袖楼,屹立京城梨园界十年不倒,恐怕不只戏文唱得好吧? 红袖楼的戏文却是真的唱得好,所以尽管外面风雪交加,金大班也依旧忙得团团转。 金大班乃是红袖楼的班主,认识的人都赞她一句交际广泛,手腕了得。即使在遍地显贵,势力繁杂的京城,她也仍然混得如鱼得水。更难能可贵的是,这金大班还是一花信年华的弱女子。 然而上天总是公平的,金大班万般皆好,却是长得分外抱歉。 她脸大如盘,眼小如豆,一颗蒜头大鼻子悬在脸中央,衬着那张长了龅牙的血盆大口,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更要命的是,她不笑便罢,一笑之下,更是猫狗嫌,鬼见愁,恨不能立马戳瞎自己的双眼。 这不,年方花信的金大班正笑得花枝乱颤,对面那位侯府管事却整个人都不好了。 卿本佳人,奈何太丑! 那管事捏了捏袖中的银子,强忍着敷 衍几句后,一溜烟便跑了个没影儿。 金大班撇了撇嘴,洋洋得意道,“有钱能使磨推鬼,本姑娘就是长了张猪脸,你也得笑嘻嘻看着。” 身后的几个杂役一听,心想班主大人你可不能再侮辱猪了,猪可比你美多了! 有人是心里偷着想,有人却干脆直接说了,“美人,人家没吐出来已经是分外给面子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金大班闻言捂住一笑,几下便踏到那布衣郎中的跟前,“哎哟我的顾伯伯您快别叫人家美人了,叫得人家多难为情,还是叫四娘吧!” 说着,一巴掌扇在那大夫肩头,竟将那人过中年的顾大夫给生生扇退了两步。顾大夫也非第一天认识这姑娘,揉了揉肩膀气道,“轻点,我这一把老骨头都要折在你手上了。”又道,“也不知道你爹娘怎么想的,竟给取个金美人的名字。叫我看,应该叫做大牛才更贴切!” 金大班见状也是万分抱歉,咧着嘴直讨饶,“顾伯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样吧,四娘今儿个给您备些酒水,就当赔罪了。” 顾大夫听后却是连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还说呢,为了给你带回来那姑娘治病,我都两顿饭没吃了!那姑娘脉象诡异,时乱时稳,转眼又忽然停了下来。唉,我行医至今从未见过。酒水就不必了,我要回家吃饭。你呢,要么另请高明,要么就准备后事吧!” 说完,也不管背后大呼小叫的金大班,背了药箱就匆匆离开。 金大班无奈,只能暂时将事情交给手下的管事,然后三步化作两步地赶往后院厢房。 前脚才踏入后院,惊天动地的痛叫声便传进了耳朵。嘶叫声中,小脸雪白的小丫头兰花跑到近前,语气急促道,“班主班主你快去看看,那姑娘恐怕不行了,都快叫满十二个时辰了,挺漂亮一姑娘,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太可怜了!” 金大班转了转两颗绿豆儿眼,脸色严峻地赶到门前。 便见有一青衣女子被牢牢绑在柱子上,满头乱发,面色青黑,正扯着嗓子叫得撕心裂肺! 小丫头兰花忍不住唠叨,“太可怜了,叫到现在没停过,班主你看到没?她呀,把自己嘴唇都咬了个稀巴烂,十根手指上的指甲更是被抠得一片不剩。我看看都替她疼,啧啧啧......” 金大班瞧着面无人色的青衣女子也忍不住同情,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那女子陡然停了下来,然后浑身一震,头一歪便没了动静。 “怎么了?”金大班赶忙跑过去,伸手一探才松了口气,“原来是疼晕了。” 小丫头兰花絮絮叨叨说道,“晕了也不管用,等不了多少时间便又要痛醒。顾大夫什么药都用了,就是不见效。他说啊,再这样下去,过不了一天时间,恐怕就要被活生生痛死呢!” 说话间,却见那被绑着的青衣女子霍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透亮清澈的杏眼透过凌乱的发丝,万分镇定地盯着眼前二人。 她用嘶哑如破锣的声音问道,“你们是谁,这是哪里?” ☆、第69章 坠楼女子 大雪下下停停,好似闺中怨妇的愁思,不知何时才能消停。尽管如此,京城的红袖楼依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班主金四娘好不容易钻了个空子喝口水,却听小丫鬟兰花一路咋咋呼呼地冲了过来,“班主班主不好了,死人了死人了!” 金四娘听得一口水呛了出来,咳得泪眼朦胧地大声问道,“你说什么?”说完,也不等答话,拉着满头大汗的兰花就往后院跑。 “怎么回事,那姑娘不是清醒后一直好好的,难道是怪病又发作了不成?”金四娘一边快跑,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 兰花被问得一愣,满头雾水地回了句,“哪个姑娘?” 金四娘气不打一处来,“不是那个前天救回来的姑娘么?” “啊?”兰花反应过来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不是,不是她!” “不是她?”金四娘这下纳闷了,奇怪道,“那是谁?” 兰花急得直跳脚,脚下不慢反快,口中嚷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两人一路飞奔,片刻之后便进了后院。 后院被连日的大雪盖得严严实实,连那偌大的院中湖也被冰封成了白色。冰湖旁边有一座三层高的小楼,楼顶上站了个年纪轻轻的女子。 金四娘暗叫一声不好,也顾不上驱散楼下围着看热闹的人群。急忙一边吩咐小厮盯紧前院,不要打扰了贵人们的雅兴,一边抬头去看那女子。 只见那女子一身素衣,面容憔悴,抽抽搭搭哭得伤心。柔弱的身子随风晃动,仿佛只要一个不留神,便要从高处坠下。那下面是冻成坚冰的湖面,这要是掉下来...... 饶是金四娘恼她给自己找事,心下也忍不住升起一丝着急。于是,她想也不想,提声问道,“姑娘,您是哪一位啊?这是何事惹你伤心,可别想不开啊?” 金四娘不问便罢,一问之下,那原本只是啼哭的女子好似被触动了机关,掩面就跳了下来! “啊!” 场中霎时一片尖叫,连那些指指点点看稀奇的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有胆子小的,干脆直接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就在此时,一条绯色的身影从天而降! 她仿佛一片落入凡间的绯色云朵,腾空出现在天地之间,刹那便惊艳了四方宾客。 待到众人回过神来,才发现是一墨发绯衣的女子。她竟掠到 了半空,翻身将那素衣女子救下。 金四娘这才大大出了口气,暗道这要是出了人命可就太晦气了!届时不知道要损失多少银子啊,还好还好...... 咦,这位不是...... 金四娘大吃一惊,昨夜还满头乱发奄奄一息,今日却精神抖擞,丝毫看不出憔悴来。若不是那被咬得破烂不堪的唇瓣和裹着白布的手指,她一定会以为自己眼花了。 “啊,姑娘好身手,真是多谢多谢啊!”金四娘一张巧嘴不知为何笨了起来,怔了半晌才说了这么一句。她看了看呆呆站好的素衣女子,转身感激不已地说道,“额,我叫金四娘,是这儿的班主,敢问姑娘芳名?” 那绯衣女子脸色有些古怪,瞧了那跳楼女子好几眼,才略一沉吟,答道,“举手之劳不必多谢,倒是要多谢金班主救命之恩才对,我......你就叫我阿四吧。” “阿四,”金四娘大嘴一咧,拍手笑道,“好好好,阿四姑娘果然是江湖豪杰,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说着,她扫了眼站在一边的素衣女子,不得不敛了笑颜,低声道,“姑娘长得如花似玉,又有大好光阴尚未享用,这是何苦?” 阿四也面色不定地看着身侧之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的陆府千金——陆双双! 仔细一想,她们二人可真是孽缘,每次相遇都没有好事。阿四在看清所救之人的那一刻,也是后悔不迭。不过转而又想,这金班主救过自己一命,如今她救了陆双双,也算是帮她解决了个麻烦。 思索间,却见那陆双双蓦地脸色一变,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这,难道是疯病发作? 可是阿四心里清楚,金四娘却全不知情。好端端一个文文静静的姑娘,转瞬便两眼一翻,口吐白沫地滚在了地上。吓得她简直要跳将起来,也来不及问此人来历,按着胸口便大叫,“兰花,快快快,叫大夫!” 兰花答应一声,转身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还想,真是见鬼,怎么连着两天都碰到这种莫名其妙发癫的姑娘! 于是,后院又是一番忙乱,被搅得人仰马翻。谁也没有注意到,陆双双呆愣的眼眸中划过一丝亮光,转瞬即逝,快到没让任何人发觉。 此间诸事细杂,暂且不表。却说众人看完热闹纷纷退去,雪白一片的后院便只剩下了班主金四娘与阿四两个人。 阿四的十 根手指还是疼得发麻,但相比那种肝肠寸断的痛法,这种滋味简直算是美妙了。她甚至有种幻觉,若有下次,她恐怕熬不过去了。 由此,阿四心中更是感激对面的金四娘,“金班主救命之恩,阿四无以为报,请先受阿四一礼。” 金四娘一手拦住,大大咧咧地一巴掌拍在阿四肩头,笑哈哈道,“相识即是缘分,如你刚才所言,我也是举手之劳。” 她那一巴掌没注意力道,径直将措不及防的阿四,给拍得倒退了两步。 阿四被拍得有些发懵,金四娘见状也龇着龅牙满脸不好意思,两人就此无语对视了良久。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倏然就笑出了声来。于是,皑皑白雪的冷风中,两个初初相识的女子抚掌大笑,仿佛已是相识多年。 最后,阿四也不再拘于小节,爽朗道,“你我二人名字中都有一个四,你叫我阿四,我便叫你四娘可好?” “甚好甚好!”金四娘一双小眼睛满是笑意,转念想起什么,低声询问道,“对了,大夫查不出你得了什么病?阿四你现在感觉如何?” 阿四摇摇头,茫然道,“我自己也不清楚,就突如其来发了病。说来也奇怪,之前痛得恨不得去死,现在倒是什么感觉都没了。若不是手指还疼,我肯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 金四娘闻言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关怀劝慰道,“既如此也心急不得,在我这儿先住着,换几个大夫再试试。”又语重心长道,“出门在外谁没个不方便,别跟我客气。你一个弱女子,须得懂得照顾好自己才是......” 阿四原本心里沉闷,听得此言却不知为何心中一烫。连那扑面而来的冷风,都似乎带了丝丝暖意。 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她虽生得面目丑陋,阿四却觉得要比那面如冠玉的苏幕遮要好看一百倍,一万倍! “嗯!” 阿四用力点了点头,双眼一红,竟无端滚下了热泪来。 她想不起自己是谁的时候没有哭,被人刀剑相逼的时候没有哭,连昨日痛得满地乱滚也没有哭,可是现在却忍不住轻轻哭了起来。 天寒地冻,眼泪才滑下,便化作了冰珠子。阿四怕吓着金四娘,连忙笑着去抹,却越抹越多,怎么也抹不干净。 最后,还是金四娘递了块帕子,调侃般哈哈笑道,“哟哟哟,这大冬天掉这么多金豆子哟!啊呀,这可不是瑞雪兆丰年么?看来 我金美人注定来年要大发横财啊!” 泪水连连的阿四被逗得噗嗤一笑,再瞧金四娘那虎背熊腰花枝乱颤的模样,心中阴霾顿时一扫而光。 “行,阿四你好好歇息切莫拘束,我还得去前院照看,顺便问一问那姑娘的来历,这就先走了。” 目送着金四娘匆匆走远,阿四也紧了紧手中温暖的帕子,笑意盈盈地往厢房而去。 而不远的一处拐角,有人盯着那万千白中的一点红,早已泪流满面。 “小池......” 短短两个字,却好似被他嚼碎吞下,又连着血吐了出来。是痛彻心扉,还是柔情百转? 轩辕彻觉得,这些都远远不够,连自己内心千万分之一的感受都没有表达清楚....... ☆、第70章 混乱的回忆 红袖楼的后院遍地白雪,轩辕彻眼中却只有那一片绯衣。 这一幕,相似又不尽相同。 那也是一个冬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他与小池一脚深一脚浅,狼狈奔跑在全然陌生的野外。 两人的白衣已被鲜血染红大半,连呼吸都开始痛了起来。追兵越来越近,他却怎么也跑不动了。最后,小池不顾自己的反对,竟拼死将他藏了起来。 五年,五年过去了。他却好似已经过去了大半辈子,久到连小池最后说了什么都已然忘记。 唯一记得的,便是冰雪连天一片白,他的小池一身白衣被沁成了绯红。她咬着牙头也不回地提气飞纵,只是一个眨眼,便化成了天地间的一点红色,直至再也看不见...... “小池......”轩辕彻忍不住哽咽,下意识便要向愈渐远去的人影追去。 就在此时,有人一步拦在了前面,低声恳求道,“殿下恕罪,您已经出来太久,时辰将近,今上还在宫中等着您回报雪灾灾情。” 轩辕彻闻言一顿,又是担忧去晚了父皇怪罪,又是不甘心就此离去。他抬眼瞧了眼拦在身前的吴语,眉间微动。 吴语是谁?他乃是太子太师——东宫三师之一,见状心中了然,口中却委婉道,“殿下,姑娘既然仍在世间,就不必急于一时。近几日您政、务繁忙,您看是否妥善处理好之后,再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将此中误会一一解开?姑娘对您可谓是情深意重,想必只要殿下肯低头,定能成就美事一桩。” 听吴语这般娓娓道来,轩辕彻一想的确如此。于是,抬眼最后瞧了瞧那绯红色的身影,领着众人转身赶到了门外。 外面又在下雪了,轩辕彻才到门口,便瞧见柳护卫撑着把油纸伞远远跑了过来。 身后是缠绵悱恻的咿呀吟唱,身前是铺天盖地的茫茫白雪,轩辕彻满眼却只有那一把青色的油纸伞。 曾几何时,在那个脏乱的雨巷,他第一次见到了小池。那时候的小池才刚刚来到京城寻亲,也不知是不是吃得太差,长得干干瘦瘦。浑身上下,便只那一双水亮圆润的大眼睛格外好看。 她便是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看着自己,小心翼翼地问,“喂,你,要躲雨吗?” 轩辕彻早已不记得自己后来说过什么,只记得小池吃力地踮着脚,将手中那把油纸伞全部遮在了自己头顶。 彼时不知哪家歌女正倚窗而 唱,唱得他心中狂跳不止,至今也难以忘怀。 “殿下,时辰不早了。” 轩辕彻被柳护卫轻轻点醒,伸手捏了捏鼻梁,默然往马车走去。 “殿下,卑职刚才在红袖楼看到了兵部侍郎刘大人,不知跟谁坐在包房,相谈甚欢,您看......”柳护卫想起之前那辆马车,一边护着轩辕彻往外走,一边下意识问道。 轩辕彻默了片刻,淡淡道,“无妨,刘侍郎虽是朝廷的老人,但一向中立,出来听戏遇到相识之人多说了几句,倒也不必在意。”说到这里,忽然停了脚步,对身后的吴语道,“倒是兵部尚书那边,要劳太师多多费神。” 吴语点头笑道,“殿下放心,潘尚书心里门儿清。更何况,托太子妃的福,潘二小姐来宫中玩耍的次数愈发多了。” 轩辕彻听后嘴角浮上些许笑意,“阿瑶不愧为左相嫡三女,贤良有德,深知孤的心意。” 马车朝着皇宫缓缓而去,载着深深寒意与心满意足,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红袖楼里的阿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她还在为新结交了朋友感到高兴,最终带着甜甜的笑意进入了梦乡。 梦中,那场雨簌簌有声,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 阿四又一次站在脏乱湿臭的小巷里,而不远处,有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她连忙撑开油纸伞,跑过去为他遮雨,口中急急道,“喂,你是谁?” 那少年猛然抬起头来,微微勾起的眉眼带着说不出的冷意。阿四正自纳闷,却见那少年勾唇一笑,回手就是一剑! 剑尖冰冷,直接穿透了她的左胸。 阿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随后腿一软倒下,溅起了难闻的水花。她嘴唇翕动,几次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如塞了一团泥,吐不出任何字来。 而那少年却刹那间锦衣黄袍,他负手而立,淡漠着俊美高贵的脸,叹息道,“看在你多年伺候的份上,允你全尸吧。” 凉风顺着窟窿穿胸而过,阿四去看,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赤、裸着身子,躺在杂草丛生的山间。浓云赛墨,蛰雷轰鸣,大雨倾盆而下,阿四越发觉得皮肉翻卷的胸口疼得出奇。 焦急间,头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明明温润得如同古玉划过水面,却偏偏冰凉彻骨,他说,“死了?” 阿四心中陡然一惊,慌忙抬头细看。入目的却是一双厚底黑皮软靴 。再往上最先看到的是一把青伞,青色的伞面配的是翠竹柄,伞柄被凝脂白玉般的手握住,有道不明的风流。 “你是?” 阿四迟疑地开口,得来的却是斜斜劈下的闪电,刺得她双目生疼,耳中嗡嗡作响...... 阿四醒过来的时候浑身是汗,连头发丝都已湿透。她抖着手将放在床边的油纸伞拿了起来:翠竹柄,青伞面,竟与梦中那人所执一模一样! 她心如擂鼓,咚咚直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男人的声音,分明就是......苏!幕!遮! 是了是了! 苏幕遮就是阴司的先生,的确是他救了自己。但是,他明明出手相救,又为何要抹去自己的记忆,甚至禁锢在阴司之中为他效力呢?据她所知,无论才智还是武功,自己都算不得出众啊。 还有,这把油纸伞,又有什么意义么? 阿四抚摸着伞面,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难道,苏幕遮与梦中那人是同一人?这念头才刚起,阿四便立刻否定了。两个人的声音相貌相差太多,绝对不可能是同一个人。那既然如此,苏幕遮无缘无故又为何要救自己,自己身上又有什么可以为他所用吗? 阿四突然想到了那自己的画像! 她披衣下床,将那轴画像缓缓打开。画卷上亭台楼阁,烟雨朦胧,有个女子撑着把油纸伞回眸轻笑,眉眼间有说不出的绵绵情意。 阿四每次看这幅画的心情都不同,时而高兴,时而心酸,此时却心如刀割。那个雨巷里的染血少年,那个为自己作画的玄衣男子,那个与自己甜蜜相拥的温柔男人,竟然......竟然就是他想要自己的性命吗? 可是,可是表哥封珏曾经提过,要害自己的性命的,是那个欧阳明啊? 阿四心头思绪万千,却是越理越乱,简直一团乱麻。最后,她索性穿戴整齐,披了软毛织锦披风,匆匆往外走去。 而京城的另一处偏宅,苏幕遮一袭常服,也正挑灯看画。 如果阿四在此,定然要惊诧万分。因为,苏幕遮手上这幅画,竟然和她手上那幅一模一样。同样的亭台楼阁,烟雨朦胧,也同样有个女子撑着把油纸伞回眸轻笑。 苏幕遮轻轻抚过画中人的眉角,脑海中出现的却是五年前的第一次相见。 当年,姜国的玄甲骑兵凶猛异常,连破三城后竟直逼燕阳关。燕阳关以“险” 著称,乃是轩辕国内陆的第一重要关隘。军情紧急,七皇子领命前往支援,同行的一众人中便有阿四。 哦,那个时候,她的名字叫古池,大家都叫她一声姑娘。 想到这儿,苏幕遮禁不住一声冷笑。姑娘?主不主,仆不仆,不明不白地跟在一个男人身边,也亏他们叫得出口! 苏幕遮那日到燕阳关的时候,旌旗摇动,鼓声喧天。而七皇子轩辕彻一身白甲,竟亲自带队迎战。 隔着千军万马,苏幕遮遥遥望见了那个骑着黑马的女子。她实在太过醒目,独一份的素衣轻裘,墨发披肩,手执一柄长剑紧紧贴在轩辕彻身边。 苏幕遮当时就想,战场无眼,姑娘家不躲家里刺绣赏花,跑这儿来找死么?结果如他所料,这女人果真是来找死的。 当时的情况很乱,两军混战,乱箭齐发,早已分不清谁是谁。却见,那女人死死贴在轩辕彻身边,至少替他挡了两刀。 这还不算什么,更让苏幕遮难以置信的是,一月之后的燕阳关城楼。他好不容易找准了机会,将裹了黑火药的箭矢精准地射向了七皇子。可惜啊可惜,天时地利人和,他算计好了一切,却独独没有算到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真的不怕死,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扑在了轩辕彻身上...... ☆、第71章 孤月照白雪 苏右进门的时候,苏幕遮正目光沉沉地盯着手中画像,好似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 这种情景,已非第一次撞见。苏右虽习以为然,心中却不免担忧。此画像是找到皇陵的唯一途径,公子日日参详并不为过,但若总盯着画中人发愣,那可就...... 想到这儿,苏右咳了咳,低声道,“公子,可是从画中发现了什么?” 苏幕遮回过神,难得无力地摇摇头,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道,“轩辕彻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对于自家公子最近的莫名烦躁,苏右深有体会,于是躬身倒了杯清茶,道,“公子自幼聪慧过人,我等并不着急。这画中暗藏的玄机,恐怕除了太子和阿四姑娘,便再无第三人知晓。而今,真正的画像已被我们暗中调换,那画就算落入太子手中,也并无用处。” 苏幕遮接过香茗,却没有急着喝,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我们也千万不可大意。尤其阿四近日有些动作,许是想起了些什么。若是忽然记起这画中玄机,必然能猜到真正的画像在我们手中。” “即使如此,阿四姑娘曾经为阴司效劳,定然不敢轻举妄动。” “未必,”苏幕遮似乎心情不佳,僵硬地转了话题道,“还真是小看了陆双双,又是跳楼,又是装疯卖傻,死活都要留在红袖楼,现在那边情况如何?” “暗卫盯得很紧,暂时没有情况,”苏右说到这儿顿了顿,迟疑道,“不过......” “不过如何?” 苏右小心翼翼道,“不过,据暗卫来报,阿四姑娘刚才出门了。瞧这方向,应该是虓虎将军府。” “将军府,刑关?”苏幕遮闻言一震,继而轻轻摩挲着手中玉杯,喃喃道,“阿四一直都是阿四,从未改变......”他低垂着头,沉默良久,直到案桌上的烛花噼啪一声爆响,才忽然抬眼。 他说,“是时候去拜访一下老朋友了......” 苏右不明其意,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家公子。却见苏幕遮再次将目光投向了画卷,紧接着低低一笑,似低喃,又似自言自语,道,“阿四,我等着你回来找我......” 虓虎将军府,后院。 刑关掸去一身雪花,停在了风廊下。他的几步之外,有位风韵犹存的锦服妇人缓缓转过身来。她说,“三公子,你来啦。” 刑关环顾了下四周,颇为不解地问道 ,“娘亲,半夜三更的,您把孩儿叫来这地方作甚?” “傻孩子,私下里就算了,日后人前切不可忘记,你是将军府的三公子,要叫我姨娘。”那妇人口中埋怨,脸上却浮起了柔柔笑意。 刑关起先并不作声,直到禁不住那妇人的殷殷期盼,才垂下眼帘,叫了声,“崔姨娘。” 崔姨娘闻言满意地点点头,“这繁华的京城,这吃人的后宅,你我若想坐拥一席之地,便要忍辱负重。如此,他日才能有出头之日。” 刑关浓眉一紧,低着头并不答话。崔姨娘见状,自认为儿子这是默认,便温和规劝道,“今日姨娘想说一件事,便是那阿朵姑娘。这姑娘长得乖巧,也真心待你,但却并非良配。” 刑关一愣,下意识道,“之前还是姨娘劝我将阿朵留在府中的。” “此一时彼一时,”崔姨娘淡淡道,“此时你与当今太子交好,要知道势力交错复杂,你们男人的考量至关重要,但后宅妇人的联络却也必不可少。阿朵一个毫无身份的外邦女子,又如何能替你撑起后院呢?” 崔姨娘见刑关闷不做声,便笑了笑继续道,“姨娘也看出来了,你对阿朵怜意有,情意却无。将军府也并非养不起一个闲人,更何况她之前曾怀过你的孩儿。只是此女只能是个妾室,你的正妻人选还需好好谋算。” 刑关听到这儿面色一冷,忍不住道,“姨娘,你变了。你曾经最恨男子多情,女子为妾,甚至奋起反抗离家出走......” 崔姨娘紧跟着脸色一变,转眼却又恢复自然,“若非如此,你又怎能在草野乡间平安长大,早就不知死在这后宅的哪个旮里旮旯了。”她伸手抚了抚爬了皱纹的眼角,轻笑道,“姨娘老了,当然变了。” 刑关看着近在咫尺的生母,一时无言以对。却听崔姨娘又道,“也罢,你与你父原本不同。姨娘人微言轻,便再多说一句,那位阿四姑娘,姨娘很喜欢。” 刑关一惊,奇道,“姨娘见过阿四?” “三公子也说了,姨娘出身江湖,多少有些人可用,”崔姨娘缓缓道来,“那位阿四姑娘,乃是已故封太傅的亲外孙女。封太傅学生遍布天下,所以封府虽被满门抄斩,只要阿四姑娘愿意,她便能帮你......” 刑关终于再也听不下去,高声道,“谁说喜欢她便要去利用她?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保护她吗?姨娘,这是你曾经亲口教我的!” 崔姨娘 被这话震在当场,良久轻轻叹息道,“痴儿,你虽利用但却并不会伤害她......” “我不允许任何人打阿四的主意,就算我自己也不可以!” 刑关横眉冷目,从心口喷涌而出的话语掷地有声。崔姨娘见状摇着头离开,只剩下呼呼的风雪,以及转角那个咬着唇瓣的女子。 女子身侧的小丫鬟瑟瑟发抖,却还是硬着头皮提醒,“阿朵姑娘,天寒地冻,你还在小月子,早些歇息才是。” 阿朵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平静无波地说道,“再多话,就可以去找你的小姐妹小菊了。” 小丫鬟听后背后发毛,脑海里全是小菊横死眼前,连尸体都被一堆虫子啃噬干净的场面。她吓得眼泪直打转,却只能陪着阿朵盯着远处的三公子刑关。 此时的刑关突然身体一僵,似有所觉地望向对楼的房檐。 清泠泠一轮孤月幽幽悬在夜空,衬着世间的皑皑白雪,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而雪白的屋顶上,一个墨发绯衣的女子撑着油纸伞迎风而立。 刑关呼吸陡急,脚下却一步又一步,缓慢镇定地走了出去。 那女子也收了伞,脚尖一点,如一朵火红的云霞,倏然飘下。哗哗哗,风雪撩起她那绯红的披风,滑出一个个绝美的舞姿。转瞬,便轻轻落在了他的对面。 冷风寒雪,她美目含水,波光流转间,便是他心中的绝美芳华。 刑关想过无数种再见的场面,却还是没有猜到会这样突然。此时此刻,他不想解释凤阳楼的意外,也不想纠结姨娘的建议,更不想去思考阴司的任务。他觉得心跳加快,又是欢喜又是紧张,却在开口的瞬间全部化作了平淡。 他说,“阿四,是你啊。” 阿四来了有一会儿,所以,之前那些对话便一字不差地钻进了耳朵。 她原本有些不知所措,此刻见刑关又是一副冷淡平静的样子,眼眶就莫名一红,刹那间,各种难言滋味涌上心头。 她点点头,笑了笑,道,“嗯。” 阿四想来问一问先生的底细,也想找刑关帮自己查一查身世,还想......但若是如此,自己岂非是另一个苏幕遮?自己区区一介孤女,真的要让前途无量的刑关得罪阴司吗? 孤零零的圆月下,有一男一女遥遥相望,一站便是好久好久。 雪越下越大,顷刻间,冰凉柔美的雪花便落了他们满身满 头都是。 刑关终于笑了,他望了望天上的明月,又看了看自己和阿四满头的白雪,缓缓道,“飞雪吹满头,是不是也可以算是共白首......” 可是,今生今世,我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第72章 注定无缘 飞雪吹满头,是不是也可以算是共白首...... 阿四只觉得霎那之间万籁俱静,唯有耳畔低低回旋的叹息。她透过纷飞的雪帘循声去看,却被漫天的风雪模糊了双眼。 “咯吱”一声响,积雪压断了身后某处的一根枯木,也压断了阿四胸口的那根心弦。 “刑关。” 刑关只听得一声带着颤音的低唤,尚未回神,便突觉馨香满怀。一时之间,他大脑一片混沌。于是难以置信地僵在当场,半抬着双手,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大笑,又想哭一场。低眉间,却见怀中的阿四双眼一闭,轻轻撇过头去,滚烫的眼泪滚滚而下。唉,四处飘零,她之所求,无非是心有所安。 刑关第一次笑得开怀,露出了整整齐齐的八颗牙齿。他抬手轻轻拍去了阿四那满身冰凉的雪花,像是拍去了她那满身刺骨的苦楚。然后,轻嗅着盈满眉睫的女儿香,缓缓将手搭向那单薄的肩膀。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身后传来低低的啜泣。 那哭泣声很轻很轻,好似想死死忍住,却终究抵不过满心悲戚。于是,时断时续,就这样丝丝缕缕地绕进了人的心田。 半夜三更冬雪夜,谁会想到这偏僻的小花园还另有其人呢? 于是,刑关和阿四被惊得一僵,极快地分了开来,齐齐朝着声音处看去。但见拐角的廊下,阿朵被一个小丫鬟扶着,哭得泪水连连,两眼通红。 阿朵瘦了很多,仿佛再来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倒。可是她咬着唇瓣斜斜靠在柱边,哭得一抽一抽,却不敢大声,只是用盈盈的双眼望着刑关。 “阿朵,你......你怎么出来了?”想到阿朵因为自己刚刚小产,刑关愧疚不已。于是,想也不想便抬腿朝风廊走去。才走到一半,又陡地停下,回身去看神色复杂的阿四。 阿朵原本只是哭泣,见状却再也忍不住地高声道,“果然如此,原来阿姐说的都是对的!”她一边摇头,一边哭得撕心裂肺,“阿哥,你是为了她才不要我们的孩子的,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刑关急吼一声,看着神色各异的两个女人,一时无言以对。 孩子?! 阿四蓦地清醒过来,不可思议地倒退几步。却见刑关连连看了阿朵几眼后,又回到了阿四跟前。 他满脸愧色,说,“阿四,我,我......” 明明该有千言万语,明明想要放手一搏,然而大丈夫岂能敢做却不敢当?他想到了日渐老去的娘亲,又想到自己垂死拼杀的从前,最终嘴唇翕动几下,却只能颓然轻喃,“我知道的,今生今世......”说到这儿,他勉力咧嘴笑了笑,道,“阿四,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我也很想帮你彻查到底,却无法违抗命令。” 阿四手忙脚乱地擦了擦早已干涸的泪痕,又瞧了瞧远处的阿朵,掩饰般笑道,“啊,看我,好久不见便忍不住放纵了,希望不会给你添麻烦。” 刑关一颗心轻颤,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正色道,“我也是刚刚知道,他,便是先生。”又道,“其余的我不能多说,但你可以去找一个人。只要他愿意说,你所有的迷惑都可豁然开朗。” 阿四一愣,“谁?” “当今太子,轩辕彻。” 刑关扶着阿朵缓缓离去,留下了雪地上的一排脚印。脚印大大小小,凌乱不堪,与阿四此刻的心情竟颇为相似。 月光如注,寒气逼人。天大地大,终归又只剩了一个自己吗? 孤零零的阿四对着自己的影子苦涩一笑,有些失落,却也有些释然。她再一次撑起油纸伞,足尖一点,逆风而去...... 这一夜尤其得漫长,好似注定会发生很多。 红袖楼的后院一片静穆,圆月、冬湖、白雪,若不是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阿四觉得她能在这屋顶坐一整夜。 那身影娇小玲珑,脚下步履虚浮,显然是个毫无功夫的女子。她借着月色穿廊过院,鬼鬼祟祟地摸到了一间房门前停下。 风吹云动,月光偏移,正好洒在那女子的脸上。阿四极目望去,禁不住大惊失色! 这是,陆双双?! 真是冤家路窄,半夜晒月光竟也能相遇。如此看来,这陆双双大白天跑红袖楼来寻死,莫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思忖间,陆双双已经将那房门拉开了条缝,一个侧身便钻了进去。 阿四目光一凛,猛地站了起来!她忽然记起,这房间里住的,是红袖楼的班主——金四娘! 陆双双可是个疯子,若是发起疯来...... 阿四想到这里心中骇然,翻身一掠,便轻轻停在了门前。 正待推门而入,却忽然发现房间里毫无动静,安静地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咦,难道自己刚才看错 了? 也就是这迟疑之间,房中“嚓”的一声火石声响,竟倏地亮起了烛光。 烛光盈盈,在手边的窗上投下了一团剪影。 黑色的剪影随着摇曳的烛光晃动,阿四却看得异常清晰。有两个人面对着面坐着,一个是刚刚潜进去的陆双双,而另一个人..... “你来了啊......” 似乎是为了印证阿四的猜想,金四娘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金四娘竟然和陆双双认识?可是,她们白天明明就...... 阿四急忙捂住嘴才没有惊讶出声,却听陆双双语气急促道,“你知道是我?” 金四娘今夜的语气却不似平常那般爽朗欢快,而是带着点点感伤。她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姓陆,来自风城,白日里千方百计赖在红袖楼,我也算猜了个大半。” 陆双双闻言突然哽咽,“爹爹说过,如果陆府有一天灭门,便让我拿着鲁班锁来京城。我之前并不知晓其中奥义,反而是被那苏公子发现了其中的纸条。“唯吾轻狂生,千金散不尽”,这句话我知道,娘亲最爱看戏,于是爹爹曾亲自写过话本。他还曾亲口告诉我,京中有位唱戏的姑娘叫金四娘,小时候受过他大恩,必定会将这戏传遍大江南北。” 阿四听到这儿脑中嗡嗡作响! 鲁班锁竟真是陆府之物,表哥留给自己,最后却被苏幕遮拿走!那鲁班锁中,竟然暗藏了纸条?难道,表哥让自己带着鲁班锁进京,是为了自保么?可是...... 思索间,又听金四娘长长叹了口气,道,“怀璧其罪,我金四娘放在身边也是寝食难安多年。总算,你们自己来取了。” 陆双双突然压低声音,道,“好,那你告诉我,我家的东西都放在哪里?” 阿四提心吊胆,却出于好奇没有马上离开,正听到关键所在,却听里面的金四娘一声低喝,怒道,“宵小之徒,还不快快现身?!” 阿四一惊,正待飞身撤走,却听背后猛地传来破空之声! ☆、第73章 彻夜难眠 背后破空之声大起,又急又猛! 避无可避的情况下,阿四只能竭力一扭身形,然后伏抱成团地往前扑去。于是,“砰”的一声,大门应声而开,她就地滚了几圈后,一个挺身,最终站在了房中央。 对窗轻晃,烛火摇动,忽明忽暗的房间竟在眨眼之间乱作了一团。 一惯笑眯眯的金四娘满脸肃容地拉着陆双双躲在墙角,而她的身前,有人一身肃杀,执剑而立。阿四定睛一看,此人却也见过,正是被金四娘用作跑腿的小子。这小子才刚过束发之年,因为姓胡,被人叫做小胡子。 此时的小胡子哪里有半分乖巧憨厚,只是这么随意地往那儿一站,便让一丈开外的阿四嗅到了满满杀意。 出人意料的是,包括小胡子在内的几个人,竟然连看都没有看阿四一眼。因为,他们与阿四中间的桌椅都已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而地上刀光剑影,明明只有两个人的屋子,竟不知何时凭空多出了十个蒙面黑衣人! 他们手持刀剑,混战在一处。 你来我往,拳脚如风,阿四看得有些发懵,这些黑衣人......夜半三更,跑到别人的屋子里自相残杀,这是个什么道理? 疑惑间,不知哪个黑衣人喊了句,“有时间跟我们打不如直接抢,鹿死谁手,便各凭本事!” 话音一落,几个黑衣人同时停手后退一步。霎时便四人一组,分成了两队人马。他们警惕地互看一眼,然后二话不说,竟杀气腾腾地朝着小胡子三人冲去。 小胡子见状冷冷一笑,手中长剑一横,抖剑便迎! 阿四武功不好,眼力劲却还是有的。据她观察,这小胡子年纪轻轻却武功深厚,应是吃不了亏。果然,几十招下来,小胡子手中长剑上下翻飞,如游龙走凤,潇洒自然。对方八个蒙面黑衣人却均已挂彩,各个气喘如牛,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败势已显,眼见着小胡子几剑斜刺,便能将那些黑衣人打个溃不成军。突地,剑光一闪,有个黑衣人裹着寒气,犹如老鹰捕食,竟穿过窗户,凌空向金四娘扑了下来。 距离太近,又事发突然,若等着小胡子回救,金四娘恐怕已遭不测。于是,电光火石之间,阿四连剑都来不及拔,手中天蚕丝一拉,飞身去救! 天蚕丝乃是神兵利器,可断万物,区区一把普通长剑更是不在话下。只听得“当啷”一声,剑身被阿四这一隔,生生断成了两截。 几乎就在断剑落地的那一瞬,阿四回身护住金四娘便往外退,口中疾呼,“走!” 那偷袭的黑衣人未想到阿四手中有此等利器,起先愣了一愣,却也极快地反应过来。但见他眼中一寒,左手五指成爪抓向金四娘,右手却将断剑一递,刺向了阿四。 那黑衣人内力深厚,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刺,竟压得阿四有点喘不过气来。来势颇猛,阿四惊得满头大汗,一时间有点束手无策。 紧急关头,原本袖手而立的金四娘一只脚尖轻轻一点,竟将那断剑踢到了半空。阿四只见金四娘徒手一把捞住断剑,然后看也不看,反手便是一剑撩出! “呛”的一声响,两截断剑交在了一起,震得阿四耳中翁翁直响。她回头去看,见那黑衣人连退数步,然后一个俯身,呕出一口鲜血。而身边的金四娘连眉梢都未动一下,只是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 黑衣人见再也讨不到好处,唿哨一声,纷纷撤去,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于是,屋子里只剩下了阿四、金四娘、小胡子,以及惊魂未定的陆双双。 “如此身手,竟甘心做一个梨园班主,你究竟是谁?”阿四警惕地看着执剑而立的小胡子和恢复笑意的金四娘。 金四娘不答反问,“阿四你病因未明却夜半出门,若是出什么意外可如何是好?” “你跟踪我?!” 金四娘却好似没有发现阿四的怒火,神态如常地打发了小胡子,然后将陆双双和阿四引到了另一张书案前就坐。 为二人各斟了一杯茶后,她眯着小小的一双眼睛,道,“我谁也不是,便只是一个操心着戏班子的金四娘而已。然而,梨园界鱼龙混杂,养个把打手也不为过,更何况是红极一时的红袖楼呢?四娘乃是这儿的班主,楼中稍有动静,自然有人来报。”她见阿四神情略有松动,咧嘴笑道,“四娘便知阿四乃是性情中人,无论如何,四娘以茶代酒,谢你刚才那一救。” 说着,也不待阿四反应,仰脖便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阿四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见状心里已然信了,却仍忍不住眉头微拧,道,“既然如此,四娘又怎跟陆双双扯上了关系?” 一直不吭声的陆双双闻言脸色一变,怒道,“你什么意思?” 阿四的脸色也不见得好看,嗤笑一声,“你懂就好。” 金四娘见此尴尬一笑,先是拍了拍陆双 双,继而对阿四道,“不瞒你说,我少时流浪风城,得了陆老爷的一饭之恩。若不是当时陆老爷相救,也没有今日的金四娘。于是,几年前他找到我,说是要将累世积攒的家财托我保管。想也没想,我便答应下来了。” 阿四之前在门外也猜得七七八八,此时听金四娘亲口来讲却是另一番心境。却见陆双双铁青了脸,对着金四娘怒目而视,“金四娘,我陆府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怎能将我府中的绝密透露给不相干之人?!” 金四娘再次安抚地拍了拍陆双双,“陆小姐稍微勿躁,阿四是我金四娘的朋友,那便是我的人,也就是自己人。我金四娘尽可直接将藏宝之地告诉你,但是想想你一路的遭遇,以及刚才那些黑衣人,钱财烧身啊。所以,我金四娘固然可以袖手旁观,却也不想看到恩公唯一的骨肉身死魂消。” “当真?”陆双双眼珠一转,又瞧了眼默不作声的阿四,谨慎地盯着金四娘问道。 金四娘面色一肃,正色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四娘行走江湖又混迹京城,能有今天,凭的便是一个‘义’字。” 阿四听得佩服不已,陆双双却神色淡淡,平静道,“如此,便多谢金班主了。” 漫漫长夜,有人辗转生死,有人却孤枕难眠。 苏幕遮干脆披衣起身,把苏右叫了进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这已经是第六次问时辰了,苏右无力般回道,“丑时三刻,时辰尚早,公子该多休息才对。” 苏幕遮好似没听到一般,径直道,“之前忘了问,阿四去虓虎将军府找了刑关,不知道后来如何?” “遵照了公子的嘱咐,刑关什么也没说。不过,”苏右说到这儿看了下苏幕遮脸色,顿了顿才道,“不过,他提醒了阿四姑娘,说是太子可以解开她的疑惑。” 苏幕遮久久不语,直到苏右想告退的时候,他才幽幽说道,“时间差不多,是该去轩辕彻身边了,如此......也好......” 苏右听得心中长叹,面上却不显,只是低着头等了一会儿,见再没有其他吩咐,便躬身往门外退去。 却在此时,苏幕遮再一次开口道,“你说,我是不是和轩辕彻越来越像了,阿四若是知道,是不是永远不会原谅......” 苏右左思右想,最终只是轻声安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公子你也是被逼无奈,夫人她......” “罢了,着人叮嘱刑关明日事宜。你也去歇息吧,太子殿下身边不乏人才,明日外围需得你小心应付了。” 当房间里再一次安静下来的时候,苏幕遮朝着案桌上的画像轻喃,“我和他不一样,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我和她一样,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阿朵今夜吹了风,脸色愈加不好,却是固执地不肯睡去。 刑关第一次踏进阿朵的房门,惹得阿朵激动不已,竟拉着自己的手又哭又笑,死活不肯放开。他心底异常沉重,还有些酸酸的难过。刑关安慰自己,人生在世岂能尽如人意,大丈夫立世,肩上的责任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他微微笑了笑,道,“说什么呢,你是你,她是她,怎么可能一样?” 阿朵听到这儿眼眶一红,泪珠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她几乎哽咽道,“会一样的会一样的!阿朵知道阿哥喜欢阿四阿姐,你给阿朵一点时间,真的会变成一样的。” 说完,小心又可怜地看着刑关,生怕他断然否定。刑关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女人方面,他永远敌不过天眼那小子通透。最后,身心疲惫的他便只能沉默,犹如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一般,静静伫立在床边。 我知道你在想她,但是,我还是不愿意放手。 阿朵恋恋不舍地看了刑关一眼,最后强忍着泪意闭上了眼睛。 阿金啊阿金,我如今一点都不后悔唤醒了阿姐种在她身上的灵蛊,一点都不后悔将蛊毒发作的时间提前到三天一次。呵呵,阿四,想到再过几个时辰,你便要痛不欲生,我就可以安心去睡了...... ☆、第74章 悬崖煮酒 大雪缠绵多日之后,云与树,山与水,上下皆白,天地浑然成一色。而梨山别庄后崖,唯有那崖上小亭一痕,亭中黑白两粒而已。 若是近前细看,便能发现亭中站着的乃是两个同样俊逸的男子。 他们中一人着琉璃白的锦衣狐裘,另一人却身披墨黑的紫貂皮裘。如此,一左一右,一黑一白,两人并肩而立,凭栏听风。 寒风萧萧,带起满山满树的冰雪飞扬,最后打着旋儿坠落山崖,又或者碾入泥中。也有少数轻盈自在,一路顺风而走,最后落在了亭中二人的肩上。 苏幕遮拍去肩上残雪,又拢了拢身上狐裘,道,“悬崖绝壁,磐石险峻,殿下挑了个好地方。” 轩辕彻眸光轻闪,眯着眼极目远眺,道,“绝壁悬崖,飞鸟难觅,彻不光是要登高望远,更是要警醒自己居安思危。” 苏幕遮双眸微眯,笑道,“殿下身份尊贵,乃是天龙之子,如此德行兼备,实乃百姓之福。” 轩辕彻回眸轻笑,一双眼却如有神光,牢牢盯住咫尺之间的男人。他遥指天边峰峦,缓缓道,“此山原名小孤山,虽是四周山峰环绕,却独独它一个陡峭挺拔,直冲云霄。如此一来,它虽傲然天地,却只能只身承受那风雪雷电,独享百年孤独。” 苏幕遮面不改色,遥望天际道,“孤山虽乃京城第一山,却也有天下五岳共比肩。此时虽是风雪加身,过不了几个月却会遍地梨花白。可见,孤山不孤。” 轩辕彻眸中一亮,意有所指道,“然而天地无情,沧海桑田,若是有朝一日,那五岳入了云霄,世上岂不是再无孤山之名?” 风声忽急,刮得苏幕遮脸上生疼。他却只顿了顿,便逆着风朗声道,“既然天地无眼,那说不得,便要谋算一番了。” 轩辕彻哈哈大笑,一手拍在苏幕遮肩膀,“知我者,苏兄也!” 说着,他一伸右手,将苏幕遮引到亭中桌旁就坐。 桌上樽俎已设,另有红泥小火炉,上面温着的老酒已熟,正散发着醉人的醇香。 酒香盈鼻,未饮先醉,轩辕彻便好似醉了一般地懒懒靠在椅背。只见他半垂着眼帘,声音顺着风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五岳太高,一一铲平了就是。既然是天命所归,孤那几位兄弟便少不得受些委屈了......” 许是冬雪初化,北风便带了股说不出的阴沉,致使这低低呢喃犹如尖利的刀子,直直刺进了心房。 苏幕遮想到连死都死得不干净的大皇子,心中冷笑连连。然而他面上丝毫不显,甚至平添了份暖意,眼中带着无限遗憾,道,“落子无悔,殿下莫不是后悔了?” “后悔?”轩辕彻抬头直视苏幕遮双眼,“若是后悔,岂非对不起为此而死的亲友?进一步或许海阔天空,退一步却是万丈悬崖,所有人,”他眸中暗光盈盈,一字一句道,“所有人都白死了!” 北风忽停,静得几乎能听到冰雪消融的声响。 而苏幕遮缓缓将温好的热酒取出,然后满上两杯,一杯握在手中不动,一杯便推向了对面的轩辕彻。 轩辕彻接过酒杯后忽儿一笑,“你我相识多年,我既称你一声苏兄,你便一如既往地叫我轩辕吧,来,烟花散尽人未去,把酒言欢又十年!苏兄,你我相识已是十年啊......” “不敢,殿下便是殿下,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的今日。”苏幕遮低头饮酒,掩去目中嘲讽。 温酒入喉,顺着喉咙直接流到了胃里,苏幕遮却仍然丝毫感觉不到暖意。 轩辕彻闻言哈哈大笑,畅快地将酒一口饮下,道,“说得好!” 此时风声大作,吹起满亭残雪,呜呜有声。 轩辕彻笑意盈盈地将酒杯一放,沉声道,“既是如此,苏兄何不来助我一臂之力?” 他抬手遥指那白茫茫的远山,意气风发道,“这多娇江山,这锦绣河川,孤若是得你一臂之力,必能北抗姜国,南扫蛮夷,百年盛世更是指日可待!” 他满脸红光,慷慨激昂,言辞间好似天地万物皆在手心。 苏幕遮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狐裘,叹气道,“可惜苏某志不在此,且殿下你看,”他指了指脚边的万丈悬崖,忐忑不安,“此地虽好,却有悬崖绝壁,稍不留神,便会摔一个粉身碎骨。苏某人小志微,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实非良才。” “苏兄这是过度自谦了,”轩辕彻笑意一敛,懒懒地靠回椅背,缓缓道,“孤至今还记得五年前的燕阳关大战。想当初苏兄还是束发之年,你孤身单骑入危城,却能在谈笑之间,智破姜国三千铁甲骑兵......” “若非殿下鼎力相助,又肯信任于我,苏某就是再有通天的本事,也是做不了什么。” “既如此,又为何一再推脱?哦,”轩辕彻似乎想起些什么,笑道,“苏兄说过,散漫惯了,受不得拘束。” 苏幕遮好似没有看到对方眼中一闪而逝的流光,他只是歉然一笑,又默默满上了两杯。 酒是好酒,入口温和,回味绵长。二人默不作声,连着对饮了三杯,这才停了下来。 苏幕遮望了望渐渐灰暗的远天,道,“殿下,又要下雪了。” 轩辕彻转目看去,叹道,“天意从不遂人愿,它若要下,便下去吧。只是今日未有备下棋局,否则你我杀上几盘,定当痛快!忘了告诉你,时隔多年,孤的棋艺可是大进啊。” 苏幕遮想到当初二人一下便是一整天,抚掌大笑道,“殿下哪里话,苏某虽不才,但殿下若有吩咐,定当奉陪到底!” “好!哈哈哈!” 轩辕彻哈哈大笑,眼中却平静无波,并无丝毫笑意。只见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两只盛满白雪的碗来,道,“孤今日未备棋局,却备下了天下美味。苏兄,一起尝尝?” 说完,将其中一只碗推到了苏幕遮面前。 碗是青瓷碗,碗面印着鱼藻青花纹,灵动俊秀,异常精致。碗里盛着的却是再普通不过的白雪。白雪虽细腻好看,却冰凉彻骨,并不好吃。 轩辕彻此时却已然用青瓷勺舀了一勺,迫不及待地塞进了嘴里。他口中轻轻咀嚼,好似正品尝着独一无二的珍馐美食一般。甚至到后来缓缓闭上了眼睛,一边细细品味,一边摇头晃脑,颇为享受。 苏幕遮听着对面传来“咔擦咔擦”的咀嚼声,心中忽地腾起了一股嫉妒与不甘! 连许久前的一幕,也再次腾现在了脑海。 那也是一个千里冰封的冬天,他使计将羽翼未满的轩辕彻引到了野外。整整一百个精锐杀手追击,却依然将人给跟丢了。抓回来的,却是那个为轩辕彻挡刀子的古池! 他要一个身份低微的孤女来做什么?更何况,就算能攀上封太傅又能如何?那封太傅垂垂老矣,能活几年?相比之下,当然是识时务的左相千金更适合自己。 然而,人都已经抓来,也不能白忙活。于是,威逼利诱,使尽各种手段,只为问出轩辕彻的下落。令人遗憾的是,此女非一般女人,那张嘴好似被鸟吃了一般,硬是挺过一次次重刑,半个字都没有说。 最后她小命去了半条,京中却传来七皇子回宫的消息。无奈之下,苏幕遮决定将这女人送回去,顺便卖轩辕彻一个人情。 当苏幕遮假装无意间碰上,并要将她救走的时 候,那个女人正背对着他蹲在雪地里。 她应是饿狠了,地上的雪还和着泥,却被她一把把抓着塞进了嘴里。她几乎不咀嚼,直接吞,吃得满脸满嘴都是泥浆,却连气都来不及喘。 苏幕遮当时不知为何就怒了,冲上一把将雪拍下! 他说了什么连自己都记不太清了,大致的意思,就是痛骂她不懂得珍惜自己,为了个男人犯、贱! 她的回复很简单,才简简单单三个字,却深深烙进了他的心里。 她说,“我甘愿。” 轩辕彻啊轩辕彻,你何德何能?有包容你的父皇,有为你筹谋的母妃,有为你保驾护航的外家,还有这个一次次为你舍命的女人...... 可是,这一切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的娘亲,我的外家,我的姐姐......他们都...... 苏幕遮最后还是将这个叫做古池的女人,送到了七皇子身边。那时的轩辕彻几乎喜极而泣,抱着满身是伤的女人死死不放手。 哦,原来你也是喜欢她的?哈,天家哪里来的真爱,便让我苏幕遮来给你上一课吧。 你不是喜欢这个女人嘛,我偏要让你大张旗鼓地娶另外一个女人。女人,你不是“甘愿”嘛,那你甘不甘愿看着他另娶她人,却怎么也无法将你迎进门呢? 一步又一步,最终,这些所有微小的举动造就了今天的阿四。 阿四,当你再次记起所有,然后重新站在这个男人面前,你会怎么做? 我很期待...... ☆、第75章 晚来天欲雪 苏幕遮坐在椅子上神游天外,轩辕彻却也被这白雪的滋味带回了过去。 小池不但没死,还完完整整地回到了身边! 他那时觉得太幸福,却不料只是一个转身,便怎么找不到人了! 轩辕彻当时都急疯了,根本顾不上会得罪几位虎视眈眈的兄弟,一个宫殿挨着一个宫殿地找。最后的最后,他在母妃的后殿外找到了她。 小池曾在母妃手下做过女官,自从他想方设法将小池讨过来后,母妃便再也没有找过她。却不料,那一晚,母妃大发雷霆。原因很简单,竟是由于自己受伤,责怪她伺候不力?! 是小池,是她用命将他换回来的啊! 那时候的小池应是受了杖责,她后腰一片血红,被人随意地扔在雪地里。他赶到的时候,小池正在往自己的嘴里塞雪。白色的雪和着殷红的血,一坨一坨地被她吞入口中。 轩辕彻当时就哭了。 他想去找母妃理论,想去找父皇告状,但是他知道,这一切还是不会改变。他必须强大起来,强大到不需要依靠任何人!否则,别提江山社稷,就连区区一个女人也保护不了! 于是,当时的轩辕彻蹲了下来。他学着小池那样,将肮脏冰凉的白雪一口一口吃进嘴里。泪水滚烫,烫得他浑身发抖。他暗暗发誓,从此再不落泪,他要记住这耻辱,记住这无奈,记住这透骨的冰凉! 时过境迁,白雪的味道依旧,故人却已不再。 轩辕彻蓦地睁开了双眼,寒意从喉咙直接涌到了眼睛。他说,“这白雪,乃是上天赐福,苏兄不尝一尝吗?” 苏幕遮闻言眼皮一跳,却镇定自如道,“这一碗白雪,让我想起了古池姑娘。” “哦,原来你还记得小池?” “殿下此话怎讲?” 轩辕彻瞥了瞥对面之人,半笑不笑道,“有人说,小池跟着你从风城到邕州,然后又一路北上,经过湘水,然后回到京城?” 苏幕遮恍然大悟,缓缓道,“确有此事,只是古池姑娘似乎记不起从前,又口口声声说自己名叫阿四。苏某万般无奈,却也不好逼她。至于为何一路同行,殿下恐怕也已经查到,都是巧合而已。” “既然如此,为何不书信告知于孤,难道你不知道,孤......” 苏幕遮见轩辕彻欲言又止,体贴地接口道,“是苏某的过错,应当提前知会一声。只是 之前碰到过欧阳先生,还以为他已经通知过殿下了呢。” 轩辕彻闻言一声冷哼,“欺上瞒下,若不是他,小池也不会离开孤整整三年!” “哦?殿下的意思是......”苏幕遮装得挺像,一脸的吃惊不已。 轩辕彻却站了起来,从小亭俯瞰脚下山路,叹道,“孤当时也是逼不得已,若不是......但即使如此,孤也安排好了一切,着人将假死过去的小池放到这梨山别庄。只待风声过去,便可将她接回。熟料,只是晚了一个时辰,人却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轩辕彻面露悲愤,而苏幕遮想到的,却是三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说不清为什么,当他知晓古池被轩辕彻亲手斩杀之后,便怎么也睡不着了。鬼使神差的,他循着踪迹跟踪到了虎头山。 虎头山不同于小孤山,其地多有野狼出没。他赶到的时候,抛尸的马车刚刚停下。于是,他眼睁睁看着古池被一卷草席裹着,狠狠扔进了草丛。 草席破烂,她便这样浑身赤、裸地躺在那里,面色死灰,早已不复当初神采。苏幕遮仍记得她左胸的剑伤,用劲狠厉,穿胸而过! 无论轩辕彻现在说些什么,他当时明明就是要置古池于死地啊! 苏幕遮那时就想,女人,傻过这一回,且当你已经死了吧。死,死,那便叫做阿四好了...... 正想到这儿的时候,轩辕彻已然回到了桌旁坐下。他看了苏幕遮好几眼,嘴唇翕动,最后低声问道,“小池,她,好吗?” 轩辕彻眼中似嗔似怨又有殷殷期盼,苏幕遮看得心下暗爽,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只见他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旋即为轩辕彻斟满一杯热酒,这才垂着头缓缓道,“她很好,爱哭也爱笑,动不动就要发脾气。可惜就是谁也不记得了,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苏某曾经问她,记不记得轩辕彻这个人......” “她......如何说?”轩辕彻面色微变,既期待又紧张,甚至咽了口口水,急急忙忙追问道。 苏幕遮却是有意要磨他一磨。 他也不抬头,几乎一滴一滴地将杯中酒抿完,这才摇着头,叹息不已,“她说,阿四便是阿四,哪来的什么古池?想她以前活得那么凄惨,死了都只给半张草席,估计身边也没几个好东西!”说到这儿,他猛地捂了捂嘴,焦急道,“殿下切莫见怪,苏某可没说你不是个东西啊 !” 轩辕彻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一会儿又黑沉沉。然而对着苏幕遮却也无法发泄,于是一口气堵在胸口,闷得他险些吐血。良久,他才缓过气来,佯装淡然地说道,“无妨,小池生气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她如今记不得我们之间得情意。孤坚信,只要她想起来......” 轩辕彻说到这儿,竟忍不住绽颜一笑,好似已经看到自己的小池恢复记忆,然后飞奔入怀的情景。 苏幕遮见状却瞳孔一缩,顿生一股莫名戾气! 天边愈加灰暗,眼看着一场新的大雪又要来临。 火炉已熄,酒壶亦空,崖上罡风凛冽,眨眼间便将酒意吹得四处消散。两人凭栏而立,相视一笑,然后各自一边,走下山去。 轩辕彻才到崖下,便有护卫迎上,其中一人俯到他耳边轻声道,“殿下,查过了,苏公子来京之后与礼部尚书陈大人来往紧密。” “礼部的人我们也不缺,陈大人又一向中立,从不参与朋党之争。他与苏幕遮十年前便是忘年之交,听起来,似乎没什么特别。” 那护卫疑惑道,“殿下,那我们......” 轩辕彻眼中闪过寒意,语气却依旧温和,“不,什么问题都查不出来,反而就是最大的问题。” 那护卫被绕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正想再请示一番,却见轩辕彻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去,只留下一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 “是!” 轩辕彻回味着适才的悬崖对酌,心想时光易逝,能把很多东西一洗而空。那繁华贵气的铜雀台早已荒芜,古战场上也没了金戈铁马的模样,便如同之前烫好的那壶美酒。即使再香再醇,一入喉间便化作了黄汤。 昔日好友,难得的旗鼓相当,他却要亲手将其送去阴曹地府。近日,宫中那位的身子日渐消瘦,敏感期间,他不允许有任何闪失。唉,这世间,又要再少一个知己。王者,果然是一条孤独的不归路,一旦踏上,便再也回不了头...... 而山崖另一侧的小道上,苏幕遮低声问道,“让刑关去查一查崖上那座亭子。” “已经安排好了,等轩辕彻一下山,他便会上去仔细查看。” 苏幕遮嗯了一声,又道,“如何,查清楚他身边护卫的布置没有?” 苏右谨慎地将身侧几个随从遣开,这才回道,“查清楚了,其余人等并不棘手。让人 为难的是那十三护卫,我等刚才仔细数过,明面上只有六个跟随,暗中也瞧见了三个,还有四个却连影子都没看到。” 苏幕遮点点头,淡淡道,“轩辕彻恐怕已对我起了杀心,最近的暗卫加倍,将苏左也叫回来吧。” 苏幕遮淡定自如,苏右却大惊失色,失声道,“怎会?那轩辕彻怎会突然对公子起杀心,难道是刚才露了马脚?” 苏幕遮面色如常,笑道,“北有七皇子,南有苏幕遮。在坊间,我苏幕遮与他堂堂储君并驾齐驱本就扫了他的颜面。可惜的是,他几次三番相请,却总以失败告终。轩辕彻疑心颇重,手段又狠辣异常。如我之人不能得以己用,为了安全起见,他当然是要除去的。” 苏右实在无法理解自家公子的平静淡然,他紧张不已地追问,“可是公子,我们虽已有完全准备,但就此暴露不是会影响之后事宜?” “谁说本公子要与之对抗了?” “那......” 苏幕遮但笑不语,他最后一次回转身子看向远方。 崖下的风光与崖上全然不同,它有白的积雪,却也有黑的阴面。而黑与白的背后,究竟藏了一双怎样的眼呢? 苏幕遮不再多想,他顺着台阶,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去。 待到他带着一众人消失在路的尽头,有一女子却从小路转出。她墨发绯衣,身披软毛织锦披风,逆着苏幕遮刚才走过的小道,缓缓拾阶而上。 此人并非别人,正是曾经的古池,如今的阿四。 山路并不难行,却是越往上走,越是寒气逼人。阿四一再裹紧了披风,这才勉强行到崖顶。 这里是梨山别庄的后崖,说不出为何,她便这样走了上来。原本听说太子今日在梨山别庄,她便想来求见一番。熟料才进梨山,她便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这个地方。 崖上只有一个亭子,亭子不大,却也不小。 亭子的周围竖着栏杆,内设桌椅。亭中应是刚刚有人来过,桌上的小火炉虽然熄灭,却冒着缕缕青烟。那酒杯虽凉,却算不得冰,想是有两个人在此小酌。 阿四看着看着,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那两只碗上。碗是青瓷碗,里面盛着的却是地上随处可见的白雪。 而就是因为这两碗雪,阿四的脑海中无端出现了一幅画面。 她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每天除了审讯行刑,便是丢到雪地里挨冻。 她又渴又饿,却没有东西吃。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她抓了把雪塞进了嘴里。雪很冰,却解渴,霎时清醒过来的她便忍不住地拼命往嘴里塞。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雪可以这么好吃! 正吃得开怀,忽然有个人冲了过来。他面目俊朗无双,脾气却不太好,一来就将好不容易吃到的雪给拍了。他几乎是恶狠狠地骂她,“你脑子被驴踢了不成,有没有自尊,还做不做人,为了个男人,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她当时心里好难过,却也很迷茫。有人对自己好,自己不是也该倾心倾力以待吗?然而,那男人实在太可恶,一边骂自己,还一边骂着自己全力保护的人。 阿四用尽全力去想,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人骂了些什么,她只记得自己几乎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梗着脖子道,“我甘愿。” 那男人一下愣住了,继而又忽地暴躁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吼道,“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阿四想着想着,便觉一阵头疼,然后便是天旋地转!模糊中,她看清了那张怒目而斥的脸,凤眸无双,竟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一个人! 苏幕遮?! 苏幕遮,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却在此时,阿四蓦地心口一阵绞痛!这方尚未平定,胸口另一处便紧跟着痛了起来,这种痛阿四并不是第一次尝到。 她那双早已没有指甲的手紧紧抱住亭柱,口中发出的是野兽般的悲鸣。 “啊!” ☆、第76章 锦衣夜行 天,终于又下雪了。 刑关上到梨山后崖的时候,芦花一般的雪片已经盖满了整座小亭。 先生曾言,梨山别庄的后崖恐有颇多玄妙,须仔细探查。然而他一望之下,除了遍地银装,便是那如羽毛,如柳絮的纷纷白雪。刑关仔细地扫过亭中石桌石椅,然后看到了躺在亭柱边的阿四...... 自刑关入京,将军府上下对这位半路杀出来的三公子评价一致:才能出众却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 而这一日,虓虎将军府的的三公子宅院忽然乱作了一团。连那负责杂扫的小丫鬟都陡然意识到,这位三公子性子暴躁,危险勿近。 将军府的大夫进进出出不知几多,个个面色惶急,如丧考妣。刑关所住的铸剑院,上下众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四处回荡着凛冽的北风与男人的怒吼。 铜壶滴漏初尽,高阁鸡鸣半空。 京城的某一处偏宅,苏幕遮披上了狐裘,整装出发。 苏右急得搓手顿足,却怎么也劝不住,“公子,轩辕彻那边盯得正紧,即使您心忧阿四姑娘安危,但这深更半夜,也莽撞不得啊!” 苏幕遮疾步出了门,头也不回,道,“谁说本公子是担心她?本公子可没这个闲功夫,不过阿四是我们手中至关重要的一颗棋子,若是出了状况,将会影响整盘计划。左右今夜精神好,睡不着出去走走也是无妨的。” ...... 于是,风雪交加的寒夜,奔走在路上的苏右后悔不迭。 明明知道自家公子那小心思,偏偏跑去将阿四姑娘再次发病的事给说了出来。说出来也就算了,还要事无巨细地将刑关如何救她回去,如何请了无数名医却束手无策,又如何偶然发现竟是中了蛊毒...... 中了蛊毒便不用着急了,将军府有个阿朵身负天下第一蛊,如此一来,阿四姑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危险的。偏偏自家公子搔首踟蹰,熬到半夜再也不肯等了,梗着脖子就往外跑。 看看,快看看!这下可好了吧?! 苏右抹去嘴边的血迹,一边腹诽,一边扶着苏幕遮退到树下。 苏幕遮腿上中了一剑,月白的袍子上鲜血淋漓,远远看去好似绣了一团怒放的红色牡丹。他脸色惨白,连走路都有些摇晃,如画的眉目上却偏偏只有淡定从容。那双黑潭一般的眼睛里精光熠熠,明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给人一种杀气 蔓延的错觉。 杀手的攻势弱了下来,显然他们也没想到此人如此难缠,身边的暗卫虽少,却个顶个的厉害! 风雪越来越大,包围圈也越来越小。苏右扫过地上那十几具死尸,暗想今夜实在托大!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么着急出门,好歹要拖到苏左回来了再说。他死死握住手中长剑,正思考着如何脱身,忽地浑身一震。 只见那些杀手的背后,阴暗的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一排鬼面人。他们好似地狱的幽魂,来得悄无声息。怒目圆睁的鬼面,被满地的白雪一照,映射出阴冷无比的幽光。然而苏右见此却浑身舒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杀手似有所觉,却不料才将将转身,便有一条人影腾空而起,如飞来山岳,携裹着万千冰寒压顶而来! 白光乍闪,还未看清来人,连着三个黑衣杀手便被一剑毙命!他们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就此软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余下的杀手见状警惕地后退,定睛一看,才发现有人冰天雪地里一席普通长衫,横剑而立。 他说,“敢伤我家公子,这就要你们拿命来赔!” 话音未落,长剑迎风一抖,他已如鬼魅般欺近,眨眼时间便刺出了七八剑!剑法快而辛辣,招招致命,不留任何余地。 那些杀手原本功夫不差,但一来连夜追袭,而后又杀光苏幕遮近十个顶尖暗卫,此时早已疲惫不堪。于是,飒飒风雪中剑光翻飞,转眼间便剩下一地残肢,以及那浴血而立的男人。 他将剑在尸体上擦了擦,然后带着一众鬼面人单膝着地,肃然道,“苏左来迟一步,请公子恕罪!” “请先生恕罪!”鬼面人垂头齐齐抱拳低喝。 “都起吧,”苏幕遮摆摆手,裹了裹狐裘道,“也不算很晚,本公子尚要去一趟将军府。苏左你与苏右随本公子一道走,记得要安排一部分人留下善后,另一部分人暗中跟随。” 苏左眉间微动,却只顿了顿,道,“是。” 苏右看着苏幕遮腿上的伤,忍了忍,直接道,“公子腿上的伤不轻,是否先行回去包扎,明日再去探访?” 苏幕遮看都没看他一眼,径自撕下了一方袍角,然后几下便将腿部利落地绑好,“你们要么就跟本公子走,要么就一个都别跟了。” 说完,再不废话,挥袖而去。 苏幕遮的腿应是伤得不轻,他微微弓着背,一脚深一脚浅,慢吞吞地走在泥泞的 雪地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歪歪扭扭地投在银白的地面,有种说不出的孤单。 苏右看得心中一酸,便再也不顾地扯了扯苏左。两人互看一眼,各自长叹了一口气,随后紧紧跟上。 此去将军府不算太远,却也不是很近。所以,待到三人赶到将军府后门,丑时已过。 白雪笼罩的将军府一片寂静,檐下的气死风灯晃晃悠悠,照得院中的小路一片昏黄。除了偶尔巡夜经过的侍卫,三人一路也未遇见他人。铸剑院却一反常态的灯火通明,苏右飞身查探,最后给苏左递了个眼色。 苏左点了点头,带着苏幕遮几个腾挪飞纵,转瞬间已经站在了铸剑院一间屋子的房顶。随后赶来的苏右俯下身,轻轻揭开瓦片,温暖的灯光便就此透了出来。 房内陈设简单,一看便是临时收拾的客房。苏右揭开的瓦片,正对着那张挂着纱幔的大床。床上躺了一个捆成一团的女人,寒冷的冬夜,她却浑身被汗浸透,连着发丝儿都湿哒哒黏在一块。侧耳去听,还能听到那嘴里咕咕有声,却始终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阿四......” 苏幕遮喉头轻颤,将这两个字从口中吐出,又狠狠地吞进腹中。他说不出此时此刻的心情,只觉得若是可以,他愿意去替...... 却在此时,“啪”的一声响,将苏幕遮拉回了现实。他低头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床边还站在另外两个人。 一个是刑关,另一个则是许久未见的阿朵。 阿朵惊叫着冲过去拉住刑关的右手,心疼不已道,“阿哥你这是何苦,阿四的蛊毒跟你无关,为什么要自责?” 刑关充耳不闻,左手一挥,又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只是弹指之间,那张脸便肿了起来,却听他魂不守舍般喃喃不停,“说什么不让她受苦,说什么护住她,其实我什么也做不到!” 那两巴掌抽得又快又狠,抽得房顶上的苏幕遮心尖微颤。他一双拳头握紧又松开,总觉得那巴掌该抽在自己脸上才对。好好的,怎会中了蛊毒,明明一直有人盯着,明明...... 房中的阿朵却顾不上别人,她眼中带泪,死死抓住刑关的两只手不放,拼命摇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正在这时,被绑住的阿四一声嘶吼,如万蚁蚀心一般翻滚了起来。刑关第一时间回过神,一下子扑到床上将阿四的嘴掰开。 “张开,快张开嘴!” 阿四很疼,将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好不容易凝固的唇瓣也再次伤口崩裂。于是鲜血顺着齿缝流进嘴里,然后因为嘶喊再次倒流出来。她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好在刑关手劲足,硬生生将她的嘴掰开。 然后,他将原本就血肉模糊的左手,伸了进去! “唔!” 阿四越是疼,就越是咬得狠。刑关的左手皮开肉绽,血水横流,牙印更是深可见骨。然而他却是笑了,一边笑,一边轻轻抚摸阿四的头顶,叹道,“别忍着,痛就叫出来,咬得重一些。” 站在一旁的阿朵看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出来。 她很伤心,伤心刑关将阿四视作掌中宝,心上人。但她更心疼,心疼刑关手上的伤口,脸上的掌印,以及心上的钝痛。阿朵开始后悔,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折磨了阿四,却不料最终折磨到了刑关阿哥身上。她最喜欢的刑关阿哥啊...... 阿朵蓦地冲过去拉开刑关,放声痛哭,“阿朵骗你的,阿朵可以救她,阿朵现在就救她!”她柔嫩的双手捂住刑关的左手,“阿朵求你,求你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呜呜呜......” 阿朵如同崩溃一般地坐在床沿,哭得不能自己。刑关闻言却先是惊喜,继而脸色一寒,沉声道,“既然能救,为何之前执意说救不了?” 阿朵哭到哽咽,断断续续道,“这是阿姐下的灵蛊,阿朵不想让阿姐死了也不能安心。” 刑关看着阿朵哭得红彤彤的鼻子,心头一软,蹲下身来轻声道,“快别哭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在为你阿姐祈福,知道了吗?” 阿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强自停下哭泣,带着哭腔道,“阿金可以救她,但是需要人帮忙。” “如何帮?” 阿朵犹豫半晌,才不甘不愿道,“阿金太烈,虽可解开灵蛊,但也可能损了心脉。最好是有人内力绵长,这样方可护住阿四心脉。” 刑关想也不想便爬上了床去,口中急道,“这事我可以做,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开始吧?” 阿朵泪眼朦胧,差点又要哭出声来,最后忍了忍低低道,“此法耗时耗力,心脉又是脆弱,需得贴肉而行才可以。” 刑关听到此处一顿,俊朗的脸上不由爬上了绯红。他咳嗽一声,低声道,“性命要紧,阿四应当不会怪我。” 此时的阿四已经再次晕了过去,刑关将阿四抱起来坐好,自 己也盘腿坐在她对面。他也不假他人之手,几下扯开了阿四的衣襟,将那贴身的肚兜一把扯掉,然后一双肉掌贴了过去...... ☆、第77章 恍然顿悟 寒风呼啸的房顶,苏左和苏右识相地撇过了脸去。 苏幕遮气得浑身发抖,若不是苏左眼疾手快,怕是要一个跟头栽下去。他这才觉得腿部伤口出奇地疼,连着倒吸几口凉气,抖着手指着房中,“他,他,他竟敢......” 苏幕遮嘴唇发颤,“他”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黑着一张脸目眦欲裂地瞪着身边二人。苏左和苏右难得的表情一致,皆是一脸无辜又可怜地看着自家公子。苏右心里更是暗想,男未婚女未嫁的,又是江湖儿女,救人要紧,哪来什么敢不敢的?倒是他们三个...... 半夜三更的,他们三个七尺男儿鬼鬼祟祟地蹲在人家屋顶,伸着脖子偷窥,呃...... 房中的声音轻了下来,连阿朵的抽咽声也消失不见。苏右被北风吹得直缩脖子,却偷偷伸手抓住自家公子的袍角,深怕他一个不小心掉下去。 苏幕遮此时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房内,朦胧的纱幔,昏黄的灯光,还有那若隐若现的玉色肌肤。他气得呼呼直喘粗气,却也是无可奈何。 他苏幕遮又能如何,难道冲下去?苏幕遮虽不会武功,也知道忽然打扰容易出岔子,阿四若是再有个万一,他......再一个,自己一丁点武功都不会,不让刑关救,难道还让苏左苏右上? 苏左听着苏幕遮咯咯直响的咬牙声,不忍道,“公子,刑关乃是阴司之人,我们大可直接进去。” 一旁的苏右偷偷翻了个白眼,暗道你个木鱼脑袋知道个球,公子夜半爬墙来看人,若是让知道岂不是大大地折了面子?尤其,这个人还是与阿四姑娘关系亲密的刑关! 房顶上有人抓心挠肝百般难熬,房内也有人心酸成水。 阿朵没有哭,眼中却依然烫如火烧。尽管刑关秉持非礼勿视的君子之风,早在一开始便闭上了眼睛,但阿朵还是如鲠在喉,异常难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这才深切体会到汉人所说这句话的意思。 金蝉蛊早已祭出,暗沉的金光里藏着双乌沉沉的小眼睛,说不出哪里不对,但真的一点都不可爱。它的身子比之前又大了一圈,“嗖”的一声窜进了阿四的嘴里,便开始欢快的爬行...... 云动月移,雪也已经停下。 苏幕遮若不是有苏左和苏右轮流用内力相助,恐怕早已冻成了冰棍。好在,房中的救治总算完成。 刑关劲气收敛,双掌回撤,大红的锦被被那 劲气一震,如有神思般落在了半、裸、的阿四身上。而后,刑关缓缓平息内力,这才睁开双眼。 红艳艳的被子衬着阿四雪白的脸庞,看着异常憔悴。刑关见阿四虽然昏迷不醒,却眉目舒展,总算会心一笑。 然而他总归是耗了不少内力,下床的那一刻差点没站稳。阿朵急忙跑来扶住,恨不能立马送他回了房去。所以,没过多久,房中便只剩下摇晃的烛光和熟睡的阿四。 当苏幕遮带着一身寒气站到床边的时候,烛光被风扫得一歪。明暗交替中,他瞧清了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眉眼。 苏幕遮在床沿坐下,静默半晌后,却忽然想不起来这儿是为了什么。他要来探一探这颗最关键的棋子,他也如愿以偿看到了,但他还是不开心。 为何不开心? 苏幕遮一面想着,一面伸出右手食指,凌空描摹着她的眉眼。阿四长得颇为清秀,最为引人的可能要数那双如水的星眸。哦当然,小巧鼻子下的这双唇瓣也很好,彷如花瓣一般馨香红润。苏幕遮至今尚未忘记那林中的偶然一吻,水润、柔滑、又香又软...... 然而今时今地,拇指下的唇瓣温热却不再柔软,老的伤口刚刚结疤,新的口子却又再次裂开。苏幕遮的心软成了一团,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你啊你,为何总有法子将自己搞得这般狼狈?” 阿四却并不知有人风雪无阻地跑来看自己,她正苦苦挣扎在瞬息万变的回忆里。 床边的椅子上叠放着一套簇新的嫁衣,阿四看到侍女鱼贯而入,她们点灯、端水、收拾衣物首饰,各自忙碌又井然有序。催妆乐已然响起,她却没有亲友前来添妆送嫁。 凤衣凤冠,红巾一帕,当满目艳红,身侧出现了官靴喜袍。然后,一双厚实有力的男人手,扶住了她的手臂。不知为何,她清楚地知道那饱满的指端粗糙,有无数细小的伤口存在。 鞭炮齐响,鼓乐喧天,只是一个转眼她便端坐在喜床之上。她含羞带怯,满心欢喜,却不料红盖头掀开之后,看到的是欧阳明那张笑意盈盈的脸。 他说,“姑娘,大理寺来了人,恐怕要委屈你一下了。” 冷冰冰的衙役一路叱喝,阿四却满目尽是红灿灿的喜庆。隔壁院子笑声嘈杂,远远听去,依稀有那个男人无奈又欢喜的声音。 他说,“各位,彻好不容易才将左相家的阿瑶娶回府,切莫吓到了她。” 阿四只觉得身 上的枷锁又沉又凉,连她最喜欢的嫁衣也变了温度,冷得她刺骨般地疼了起来。 她正疼得肝肠寸断,画面却陡地一转。 那是阴暗潮湿的监牢,阿四一身染了鲜血的嫁衣,心如刀割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那男人却一身锦绣黄袍,头束紫金冠,回手便是一剑! 长剑穿胸而过,阿四疼到深处,竟看着那张俊美高贵的脸哈哈笑了起来。她一个字一顿,和着滴答的血声,缓缓道,“我,会回来的!” 长剑一顿,然后回撤,男人淡漠着眉眼,道,“看在你多年伺候的份上,允你全尸吧。” 他凉薄无比,就此悄声远去,徒留纵声狂笑的阿四,“畜生,畜生!” 苏幕遮正如珍如宝般地勾勒阿四的五官,那玉白的指尖从额头划过鼻梁,最后停在满是女儿香的樱唇。谁知,那花朵般的双唇里,竟恶狠狠地蹦出了两个字——“畜生!” 苏幕遮脸色刹那青白,转瞬又阴沉沉黑了一片。他刷的一声站起,一边呼哧呼哧地大喘气,一边在房内来来回回不停地走动。 刑关动手动脚你不说,本公子这才碰了一下,你连做梦都要骂我畜生?他简直怒火焚心,却又强自冷静下来,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三年多以来,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她破例呢?因为,她是轩辕彻难得的软肋,手中又握有皇陵的地图,是一颗好到不能再好的暗棋。 既然是棋子,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因她动怒呢?因为,她实在太蠢,被自己骗骗占些便宜也就罢了,怎能被别人占了便宜去?!不好好当棋子,天天拈花惹草,他还如何下子?! 既然怕她被人骗了去,为何不牢牢捂进自己的口袋呢?因为,她是颗棋子啊!停停停,不对......既然是我的棋子,难道不是我的人吗?! 想到此处,苏幕遮好似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简直是浑身舒畅。他再一次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沾沾自喜,于是满面春风地站了起来,干脆利落地用锦被将阿四裹好,然后横抱而起...... 苏左和苏右为了避嫌,也为了以防万一,一直静静守在门外。可是,当他们二人看到自家公子抱着阿四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 苏左还好,只是低着头不说话。苏右却把心一横,压低着声音道,“公子,我们只是来看看而已,您这又是何必?虽然刑关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但公子您之前也说了,阿四姑娘 到了刑关这儿,将她送进太子东宫便更加顺理成章啊!” 苏幕遮面不改色,点点头,淡淡道,“没错,但是本公子现在改变主意了。” 说完,他将怀中的阿四紧了紧,朝着那张睡颜莞尔一笑。 苏右和苏左被惊得瞠目结舌,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幕,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苏右反应比苏左快,极快地上前一步,道,“公子,阿四姑娘不到轩辕彻身边,我们接下去可就......” 苏幕遮脸一板,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本公子的人,何时沦落到伺候别的男人?”他瞥了眼二人,又道,“你们记住了,阿四,是我的了!” 说完,再不愿多说,支使着二人运起轻功,飞速离开了虓虎将军府。 雪地难行,更何况苏幕遮手上还抱了一个人,偏偏他就是不肯将阿四递给苏左或者苏右。几次差点摔倒,又咬牙挺了过来。 “你可以,那本公子也可以。” 风很大,苏右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但即使没听错,他也完全没明白自家公子在说些什么。 一路泥泞,苏幕遮腿上伤势愈加严重起来,稍行几步,便有血迹落下。于是,日与月交替的黎明时分,有朵朵红梅开在了雪白的地上,开在了那男人步履蹒跚的脚下...... ☆、第78章 来日方长 苏幕遮并没有走太远。 几丈开外,雪地里,银树下,有两个人执剑而立! 其中一人虽是花信年纪的女子,却是与美貌无关。说句不好听的,简直长得惨不忍睹。但见,那张盘子脸上带了三分笑意,小眼睛里冷光幽幽。她抖了抖手中长剑,客客气气道,“大名鼎鼎的苏公子亲自护送,我家阿四真真是个有福气的。” 苏幕遮眉头微蹙,抬手止住拔剑相向的苏左和苏右,笑道,“红袖楼,金大班,幸会幸会。” 来人正是金四娘。 阿四出门前曾言,梨山别庄有个故人要去见一见。孰知这一去,便是有去无回。直到天黑,金四娘左等右等皆是不见人影,便带上了小胡子,两人一路来寻。 金四娘捂住大嘴呵呵直笑,道,“难为苏公子竟能记住我等小杂鱼,实乃四娘天大的荣幸。” “金大班不是也记得苏某人嘛。” “哟,那可不一样,四娘吃的便是这碗饭。红袖楼迎来送往,一记一个准,更何况是与当今太子齐名的鲁南苏公子。”说到这儿,她忽地浓眉一立,转过话题道,“时候不早,苏公子连夜跑来偷人,想来也是疲惫不已。” 苏右闻言大怒,“放肆!” 金四娘呵呵一笑,转过眼看着苏右,“怎么,难道是四娘眼花,适才将阿四偷出将军府的,乃是另有其人?”又回头扫了眼一身狐裘的苏幕遮,自言自语却大声道,“阿四虽不是伤在你们手上,也定然与你们拖不了干系。” “你!” 苏右正要发怒,被一旁的苏左急急拦住。 苏左摇摇头,又贴着苏幕遮低声轻道,“公子,这二人一路跟随却连暗卫都没发现,可见武功极高。看他们对阿四姑娘乃是真心,要不然,让他们带回红袖楼吧?” 苏右听到此处暗暗点头,却见自家公子面有难色,便拉着苏幕遮后退几步,附耳劝道,“公子,还是让他们将阿四姑娘带走吧。我们已被轩辕彻盯上,此人一旦动了杀心便会全力出击。将她留在身边,反而危险重重。况且,您难道忘了,陆双双也在红袖楼......” “陆双双”三个字一出,苏幕遮眸中暗光微闪。 他垂头看着闭目而眠的阿四,心想怕是等不到她醒过来了。 临别那一刻,苏幕遮最后看了眼金四娘怀中的阿四,道,“阿四的伤与本公子无关,还有一点金大班须记得 。” “什么?” “阿四,是我家的。” 话落,苏幕遮转身离去。 也罢,他们有的是时间,来日方长。 苏幕遮不知道的是,便是这“来日方长”,让他与阿四历经磨难,差点就再难回头。 金四娘看着那蹒跚远去的男人,又看了眼昏睡过去的阿四。饶是她自诩聪慧,也猜不透二人之间是何情谊。 红袖楼,后院厢房。 陆双双秀眉一横,冷冰冰道,“金四娘,我早就说过,阿四与那苏公子关系密切。你若是执意要此人参与进来,我陆家的财产恐怕早晚要落入他人之手!” 金四娘无奈,“阿四性情耿直,我信得过她。你我如今手上靠得住的人并不多,若非如此,我又何必麻烦她?” 陆双双冷冷一笑,“我看她半死不活,能不能醒过来也犹未可知!” 金四娘闻言面色也是冷了下来,淡淡道,“若不是看在陆老爷多年前的救命之恩,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四娘才不想沾手。两手一丢,把地址给你,随你怎么折腾,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 陆双双听得一僵,想起之前遭遇不由得有些后悔。她忍了忍,终于道,“好吧,就听你的。” 金四娘轻叹一声,耐心解释道,“这就对了,届时我会带上人手把那笔财宝运出来,阿四陪你一起在南街等候。碰头之后,我备好几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兵分几路出城。同时,你易容之后骑马转水陆南下,自此隐居,休得出来。” 阿四是被两人的说话声吵醒的,初初醒来,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后崖与剧痛,刑关与阿朵,嫁衣与监牢......画面一转再转,转得她头昏脑涨,完全分清哪个是现实,哪个又是回忆。 模糊间,二人争执谋划,声音越来越响,这才使得她回过神来。 阿四披衣而起,往外间走的时候,正碰到迎面走来的金四娘。 “阿四,你醒了,感觉如何,可有好些?”金四娘满脸欣喜。一边的陆双双只是点头算作招呼,继而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出了门去。 阿四也不介意,只冲着金四娘不好意思道,“劳四娘费心了,不知我是如何回到红袖楼的?” “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阿四偏头想了想,最后泄气地摇摇头,“只记得好像被刑关带回 了将军府,阿朵也在,当时疼得厉害,不过却也隐隐约约听到自己是中了蛊毒,然后醒来便回到这里了。” 金四娘惊呼一声,“怪道我请了几个大夫都瞧不出毛病来,竟是蛊毒!你小小年纪,怎会得罪如此狠辣之人?唉,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可要记住了。”她长吁短叹,也不待阿四回答又道,“阿朵又是谁?那刑关,可是虓虎将军府的三公子?那位可是京城近日炙手可热的人物,虓虎将军第三子,当今太子跟前的红人,前途不可限量。” 阿四有些尴尬,事情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蛊毒源自苗疆,苗女多善蛊,她以前还不相信,如今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若是没有猜错,她身上的蛊毒恐怕是在邕州城染上的。阿朵应当不会,倒是她那个恨自己入骨的姐姐阿黛,可能性非常大。 金四娘也只是出于关心多问了几句,见此便将话题转了回来。她一边回忆,一边将自己如何潜进梨山别庄,又如何上了后崖,然后几经周转寻到了将军府。结果,尚未想好如何进将军府寻人,却看到苏幕遮将她抱了出来。于是,她与小胡子半路截胡,将她又带回了红袖楼...... 说话间,小丫头兰花大呼小叫地冲了进来。她笑得嘴都合不拢,人没站稳便拍掌欢叫,“班主班主你快去看,外面来了个美男子!” 金四娘被这丫头嚷得头晕,“大呼小叫的,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什么美男子不美男子,这么大人了没见过男人是不是?” 兰花不服气了,鼓着腮帮子道,“真的是美男子,比我们红袖楼的红袖还要好看!要我看,那通身的贵气,身份定是不凡!” 金四娘哭笑不得,红袖女唱男角,当然好看啦。她也不跟这小丫头一般见识,笑道,“好吧好吧美男子,那请问美男子来听戏,你不去偷窥,跑我这儿来作甚?” 兰花听后笑声一顿,满面通红地看了看一脸好奇的阿四,讷讷道,“那位公子,说是要找阿四姑娘。” 阿四疑惑道,“找我,是谁?” ☆、第79章 戏如人生 金玉杯,琉璃盏,瑞瑙销金兽。 阿四推开红袖楼最好的雅间,眼中看到的不是这富丽堂皇,而是那临窗而立的那个男子。 这一日雪歇风止,阳光甚好。暖暖的光线透过窗格照射进来,而他,便侧身站在光晕中。 “小,小池......” 他丹凤眼里情绪翻涌,嘴唇嗫嚅几下,却只带着颤音说了三个字。 字如金石,掉进阿四的心田,荡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却再也惊不起波澜。阿四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张脸——这张只在梦中出现过的脸! 男子苦涩一笑,眸中缱绻万千,贪恋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道,“差点忘了,你已记不得从前。” “我记得你。” 男子浑身一僵,瞬间狂喜不已,却见阿四款款行礼,恭敬道,“民女阿四,叩见太子殿下。” 不错,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的七皇子,也是当今的太子——轩辕彻! 轩辕彻“噔噔噔”后退三步,失魂落魄地瞧着缓缓跪下的女人,怔怔道,“你,你以前从来不曾这样叫我。” 阿四颔首低眉,语气无波道,“记得一些,但记不太清了。” 此时,楼下中央的戏台上檀板一打,锣鼓胡琴随之而起,好戏即将开场。 轩辕彻猛地回过神来,弯腰将阿四扶起,强笑道,“无妨,你我许久未见,小池记不清也是有的。且坐,陪我听听戏可好?” 阿四却之不恭,谢了礼,安然就坐。 轩辕彻见状欣然一笑,道,“这出戏红透半边天,京城贵女都以听过此戏为荣。记得你曾经调皮,三五不时到处凑热闹,便帮你点了它。你且一听,看合不合心意。” 其实轩辕彻并不清楚这戏好不好看,只知道太子妃庄瑶异常喜爱,红袖楼的戏班更是梨山别庄的常客。既是受尽追捧,那自然是不差的。 此戏的确好看,话本编得好,连这些个戏子也是个顶个的出挑。其余的先不提,光这扮作千金小姐的戏子,便是功底深厚。 她的出场尤其惊艳,人未见,声先到。娇滴滴清脆脆,宛如出谷黄莺,再加上唱词婉转柔美,勾得人禁不住去肖想究竟是何等美人儿。珠帘微动,出现在视线中的娇人果然不负众望。 体态风流,婀娜多姿,举手抬足尽是楚楚动人。 轩辕彻看得津津有味,不 时点头,甚至微微和着曲调打拍。 面对面而坐的阿四却全然不是,她脑中嗡嗡作响,出现在眼前的则是另外的画面。 雨巷的第一次相遇,亭中的泼墨作画,湖畔的嬉笑打闹,这些画面无一不美。那俊颜与对面的男子相融,竟让阿四又甜又苦,滋味难言。 如同台中央那水袖轻舞的小姐,只需对方随意一个眼神,便能心花绽放,痴笑半晌。可惜天意弄人,只是几个转身,那小生便尚了公主,徒留小姐翘首相盼。盼啊盼,盼来的却是那新驸马的一纸休书。小姐抱着麟儿泣声相求,却得来那曾经的郎君飞来一剑! 剑一落,血溅三尺,美人断魂。惹得台下众人撒了一地泪珠,也将阿四惊得头脑发胀! 沾满鲜血的嫁衣,换来的是隔墙之外的另娶她人。而昏暗潮湿的监牢,他回手一剑,亲自斩断了所有牵绊。胸口的伤疤越来越疼,好似再次被人刺穿! 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按住头部,疼得头昏眼花。有什么东西近在咫尺,却怎么抓也抓不住!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轩辕彻正随戏中悲喜沉浮,却忽觉阿四脸色不对。他心中一抖,忙小心翼翼地问道,“小池,你,你这是怎么了?” 阿四呼吸急促,抬眸望见这张熟悉得俊颜,胸中竟倏地腾起一股戾气! 那戾气好似烧不尽的火焰,燃烧了她所有的理智与隐忍。于是,电光火石之间,阿四往桌上一扑,挥手就是一巴掌! “啪!” 手掌拍在脸上,声音又脆又响,打得轩辕彻懵在当地。 阿四却尤觉不够,抓起手边滚烫的茶壶,劈头盖脸就往他头上砸去! “啪嗒!” 又是一声脆响,骇得守在门外的护卫蜂拥而入! “殿下!” “主公!” “主子!” 熏香袅袅的雅间里瞬时乱作了一团,还是那柳护卫一声低喝,“噤声!想将贼人也嚷嚷过来么!”又指着另两个随从,吩咐道,“愣着做什么,快叫大夫!你,把这贱民给我抓起来!” “是!” 轩辕彻便是在此时缓过了神来,他解开衣袖,发现半条手臂都被烫起了水泡,中间更是被碎片划出了蜈蚣般的长口子,四周鲜血淋漓。 相比心口的难受,他并不觉得疼,反而又抬 头看了看怒目而视的阿四,然后轻声笑了起来。 众护卫一愣,皆是满头雾水,却见自家主子摆了摆手,道,“都退下吧。” “可是,殿下,这贱民......” “退下!” 众护卫无可奈何,只得遵命退下。于是,雅间再次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除了满地紫砂壶的残骸,和轩辕彻湿哒哒的衣服,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 轩辕彻也果真演得比戏台上还要好几分,他面不改色地笑了笑,无奈道,“打得好,这才是我的小池!出完气了吧,出完气,便随我回去吧。” 阿四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好似看着一头怪物,“不要脸!” 轩辕彻低低一笑,缓缓道,“小池,我在你前面从来都只是一个我,从来都不是什么皇子太子,这你应该知道。的确,我曾经愧对于你,又负你良多。但,我对天发誓。”说到这儿,他一手指天,掷地有声道,“我轩辕彻,日后毕当对古池万般补偿,若是再有相负,便叫我天打雷劈!” 台上胡琴咿呀,好似有道不尽说不清的心酸悲苦。阿四却忽地觉得索然无味,她讥诮一笑,道,“殿下可知这《红娘记》讲了什么?” 轩辕彻明明觉得自己这海誓山盟,应是感人至极,却不料对方突地聊起了戏来。只听她吃吃而笑,“红娘记,讲的便是那位叫做红娘的千金小姐。她不顾一切地嫁给了个穷书生,好不容易将他送去了京城赶考,却不料那书生一朝得势,却始乱终弃!” 阿四一字一顿,那“始乱终弃”四个字更是仿佛和了血,带着无尽的仇怨与悲愤。 “小池......” 轩辕彻话语未尽,阿四便断然喝住,“烦请殿下记住,民女名叫阿四,而那个名叫古池的女人,三年前就已经死了,死得彻彻底底!” 话毕,她再不愿多言,转身推门而去。 尺方戏台,水袖翻飞,生旦净丑,演尽了千年的爱恋与悲苦。 恍然间,是你在给我梳头,修长白皙的手指,温柔地滑过我的长发。而我只需一个回眸,便能见到你眼中的光华流转,无尽怜爱。 然而,一切都过去了...... 阿四心中有痛,眼中却已无泪。她穿过嘈杂热闹的人群,匆匆走向后院。 而那华贵无比的雅间里,欧阳明愤然向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苦口婆心道,“殿下, 消息绝对可靠。那幅暗藏皇陵入口的画像,就在她手上。您千万不可因为儿女私情,而坏了大事啊殿下!” 轩辕彻淡淡一瞥,“孤自有主张,欧阳,若不是当时吴语为你求情,你早已回归幽府,切莫让他与孤后悔当时的决定。” 欧阳明双拳紧握,慢慢低下头颅,眼中却闪过浓浓杀意! 一旁的柳护卫见状忙来解围,“殿下您玉体金贵,需及时包扎才是。” 轩辕彻默然而立,盯着手臂上的伤口良久,才怔怔道,“不必,就让它留着。” 此时有多痛,便要记多深! 江山社稷,美人天下,真要因小失大?他一定要牢牢记住今日,一将功成万骨枯,心若是软,得来的便是遍体鳞伤和粉身碎骨...... 曾经的小池从未逃出过自己的掌心,如今权势财力在手,端看她能逃到哪里了。 轩辕彻意气风发,自信一笑,看得远远偷窥的小丫头兰花寒毛直竖。 金四娘一手拍在她脑门上,恨声道,“你个不长记性的,太子殿下明明来过,怎就不记得了?还敢借着楼中暗设的机关偷窥,不要命了是不是?!” 兰花委屈得不行,嘟囔道,“上次那位陆双双小姐突发奇想跑来跳楼,人家根本没看到嘛!不过,太子真的好好看!”才说到这儿,她却又扁了扁嘴,垂头丧气道,“好看归好看,但好似坏得很,怪不得阿四姑娘要抽他耳光呢!” 她一个人在这儿一会儿惊喜不已,一会儿又愁眉苦脸。看得金四娘叹为观止,连忙谨慎地关了那洞口,勒令她跟着自己去前院招呼客人。 她们这边前脚刚走,雅间里的轩辕彻后脚便出了房门。 他披上了紫貂皮裘,孤身一人挤过热闹的走廊。 他的方向很明确,正是寂静无声的后院! ☆、第80章 尽忠与惨死 大雪连绵几日,今日总算是停了,帝都迎来了半月以来的第一个大晴天。 阳光甚好,红袖楼的生意也出奇的好,好到连后院的杂扫都被调到了前院打下手。 阿四一个人走在寂静无声的走廊,阳光照在身上却并不温暖。她拢了拢绯红色的软毛织锦披风,正待往厢房行去,却听得“扑通”一声响,似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湖中! 阿四心中好奇,脚尖一转,循声而去。 后院的小湖冰雪融化,湖面上却咕嘟嘟冒着泡泡,一只惨白的手五指张开,徒劳地在空中抓着。 只是几个眨眼,那露在湖面上的手便渐渐无力,眼看着,就要彻底沉下水底! 阿四来不及多想,天蚕丝一头勾住湖边老树,一头牢牢拽在自己手中。她纵身一跃,脚尖划过水面,如同洛神般漂浮而去。然后,一个弯腰抓住那只手,又借着远处老树,拽住天蚕丝往回一扯。 如此,人便如离玄之箭,飞速掠回到了岸边。 此事说起来简单,却极考究一个人的轻功与巧劲运用。阿四指甲尚未长好,此番动作下来,便崩裂了伤口,隐隐作痛。然而,等她看清所救之人,阿四甚至连心肝肺都开始疼了起来。 孽缘啊孽缘,青狸死在陆双双手上,自己非但不能报仇,还几次三番地救她性命! 阿四心情不好,陆双双的表情也美不到哪里去。但见她咳了几口水,便靠在树边闭目不言。忎是阿四如何问她,她硬是木着一张脸,一个字也不肯说。 至此,阿四也不打算继续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看在金四娘的面子上,她将身上的披风盖在陆双双的身上,然后转身回去包扎。 真真有意思,救她一命还给自己脸色看,果真是个千金大小姐! 只是,她这厢才将将离开,风廊那边就走来了一个男人。 他面如冠玉,身披紫貂皮裘,却是太子轩辕彻。 轩辕彻远远看去,便见湖边树下,有一女子身披绯色的披风,背对着自己软软靠在树干。 他心中一软,暗叹相去多年,他的小池还是这样:她一有心事,便独自跑去水边坐着,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轩辕彻怕惊扰她一般地轻轻走过去,停在她背后叹息一声,道,“小池,无论你是曾经的小池,亦或是现在的阿四,我都不会放手。你忽然失了记忆,无妨,我等得起。” 他说得起 劲,披着绯衣的陆双双却缓缓闭上了双眼。 苏幕遮给她的药已经用完,这几日神思异常恍惚。适才只是一个不慎,便莫名其妙地落了水。她迷迷糊糊地被人弄上了岸,也听到有人在说话,却是怎么也听不清楚。 身后似乎有个男人叽里咕噜,但她太累了,想睡一睡。 轩辕彻却不知树下的女人已然昏睡,见她无动于衷,心中便有些动怒。但无论如何,那画卷至关重要,而除了他本人,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让小池心甘情愿交出来了。 想到此处,轩辕彻整了整面色,诚意拳拳道,“你定是还在生气,也不怪你,要怪便怪那左相府逼人太甚。若非他们执意不肯接纳你,我只需去父皇那处跪上几个时辰,虽不能立你为正妃,良妾却是十拿九稳的。”说到此处,他突地声音哽咽,又语气坚决地说,“小池你放心,今时不同往日,过不了多久,我便能脱离左相府的挟制,到那时......” 一边说着,他一边靠近树下的女人,又蹲下身子从背后将其环住。见对方没有动作,轩辕彻心中大喜,试探着将手也扣在了她的腰间。 怀中温香暖玉,他禁不住心荡神驰,满足地吻了吻她的发顶,柔声道,“小池你曾经最喜欢我这样抱着你......你听话,先随我回梨山,只要再等上一些时日,你我便能成双入对,不知有多逍遥......” 毕竟曾经生死与共整整六年,轩辕彻抱着失而复得的女人,既得意又甜蜜。他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失魂般地汲取“小池”发间的芳香。 只是有些奇怪,这天寒地冻,“小池”的头发怎么湿哒哒的呢...... 轩辕彻并没有时间想太久,因为,浑身一凉,他耳边风声陡急! 尚未睁眼,便听得“噗嗤”一声,竟是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紧接着怀中一沉,“小池”的痛哼一声竟僵住不动了...... 他蓦地睁眼来看,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欧阳明那张疯狂又决然的脸! 轩辕彻心口一颤,嗅着鼻间血腥之气,缓缓将手按到了“小池”的胸口。回手再看,手中湿润,沾着莫名发黑的血液! 轩辕彻拼命摇摇头,连手脚都发起抖来,不相信一般将“小池”翻过来。潮湿黑长的发丝浓密异常,遮住了她乖巧的脸庞,他也来不及细看,便顺势将手按在了她脖子的侧边。 怀中温暖,却脉搏已停,这次,她是真的走了.. .... 变故突发,几乎是弹指之间,“小池”便闷哼一声,伏下不动。 而欧阳明一击得手,回手便拔了刀子,看着瘫在地上的女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轩辕彻喉中艰涩,眼眶发红,哆嗦着双唇却哭不出来。他凶狠地抬头盯着狂笑不止的欧阳明,忽地一把将“小池”抛在地上,站起身来抬腿就是一脚! “混账!” 这一脚狠厉异常,踹得欧阳明翻倒在地! 笑声戛然而止,欧阳明捂住腹部慢慢爬起来,膝行到轩辕彻面前。 他神色轻松坦荡,先是额头触地,“嘭、嘭、嘭”连磕三个响头。应是用力较猛,待到抬头之时,额头上已经是花成一片。红色的血,黑色的泥,未化的雪,全部混在一起,看着万分滑稽。 然而,当场之人却谁也笑不出来。 欧阳明也丝毫不在意,他只是抬首看着自己的主公。这个少年时期受尽磨难,这个他陪着慢慢长大成人,又终于踏上王者之路的男人——这是他愿付出毕生心力去扶持的主公! “殿下,若想登上那无上宝座,便要学会隐忍,学会割舍,学会拔去所有隐患!人生苦短,你曾经是欧阳明全心相付的主公。而今后,你是这万里江山的主宰,必将一身硬骨,没有任何软肋!” 饶是轩辕彻怒火焚烧,却也为之侧目。只是三年未见的恋人好不容易得以生还,尚未来得及温存便又奔赴黄泉,他怎能吞下这口气?再则...... “你究竟知不知道,就是你这一刀下去,孤不仅失去了小池,更是连那皇陵的地图也拿不到了!这图,普天之下,有且仅有这一幅!” 欧阳明脸上浮出笑意,眼中却带了泪光。他再一次五体投地,触地而拜,恭敬肃穆道,“大爱无疆,愿殿下早日窥得天机,齐家、治国、平天下,坐享这锦绣山河!” 话音一落,那钝器刺入血肉的声音再次响起! 轩辕彻大惊,“你......” 却见那把涂了毒药的短刀,早已没入了欧阳明的腹部,只是一个瞬间,黑色的血液便疯涌而出。 欧阳明却在笑,他提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容,容欧阳......提......前说一句,吾......吾皇......万......岁!” 话落,他头一偏,面带着微笑,撒手人寰。 毒 药太烈,见血即是封喉。只是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轩辕彻身边便先后走了两个人。 一个是他割舍不下的爱人,一个是他忠心耿耿的谋臣。 “欧、阳、明......” 轩辕彻来回扫视着躺在血泊中的两具尸体,遽然坐在了地上。 此时不知哪里的风铃无风自动,叮咚有声又清脆好听。 据说,风铃乃是有灵之物,能撞响它们的不是风,而是那化作虚无的缕缕魂魄。 阿四包扎好伤口回来的时候,正看到轩辕彻将欧阳明一脚踢翻,而陆双双早已气绝当场。她站在拐角远远看着,此时此刻,竟对那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欧阳明生出了一丝丝敬佩来。 前院不知是谁点了一出穆桂英挂帅,铿铿锵锵,乒乒乓乓,打得如火如荼。戏曲和着台下众人的轰然叫好,衬得小湖边骤然而去的两缕魂魄异常苍凉。 血水仍在涌出,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有一些转瞬便被泥土吸了个干净,还有一些却蜿蜿蜒蜒地爬进了湖中。 湖水清澈,染着血腥将湖畔这一幕全部记下。却又在鱼儿的一个跳跃间,将其化作了圈圈波纹,转眼便消失不见。 ☆、第81章 完璧归赵 一地冷香,两缕残魂。 满院萧索衬着那沾了泥的华贵衣角,轩辕彻心中顿生一股荒凉。 柳护卫原本被打发到了远处,待他听到动静带人赶过来,欧阳明已经自绝了。斟酌再三,又看着逐渐偏西的日头,他不得不躬身上前去轻声询问,“殿下,您看这......” 轩辕彻勉强收了收神,指着欧阳明的尸体,叹息不已,“带回去吧,务必将欧阳先生厚葬。”又道,“欧阳膝下无子,娇妻早亡,如今只余一老母瘫痪在床。你回去记得找吴语提一句,善待未亡人。” 柳护卫领命,又瞅了眼瘫在岸边的女尸,犹豫道,“殿下,此女是不是要......” 轩辕彻眸中一烫,忽有哽咽地摆摆手,咬着牙沉痛道,“你们退下,待孤再静一静......” “是!” 脚步远去,湖边再次安静了下来。 恍惚间,轩辕彻再次回到了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 那个夜晚的雨声特别地大,噼里啪啦地砸在他心里,好似要戳出几个洞来。饶是如此,梨山别庄的后崖空空荡荡,除了远在天边的挂龙与风声,便再无其他。 人呢?他的小池呢?! 那一夜,他冒雨在后崖找了整整两个时辰,却连根头发丝也未见到。于是,那场雷雨在他心里,一下便是整整三年...... 三年后的某一天,邕州城忽然传来消息,他的小池竟然仍在人世!失而复得,那是怎样的激动与惊喜,轩辕彻至今仍然难以忘怀。然而,眼睛一眨,仅仅只是几个月,活生生的小池再一次死在了他的眼前!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轩辕彻眼中波光潋滟,低声喃喃,“孤的女人,自然要自己来......” 此时此刻,他突地不忍去看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庞,于是弯腰蹲下身来解开紫貂皮裘,轻轻盖在了“小池”身上。皮裘宽大,将娇小的“小池”从头盖到了脚。 轩辕彻这才将女人横抱而起,悲恸欲绝道,“小池,走,这就带你回家......” 前院胡琴锣鼓热闹非常,后院却即使阳光灿烂,也抵不住那丝丝寒意。轩辕彻将“小池”紧紧搂住,正要转身朝外离开,却又猛地顿住! 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眸,见鬼一般地盯着那正拐过廊角的身影,不禁失声惊呼,“小池?!” 话 落,那身影一顿,继而飞快离去。 他们曾日日相伴整整六年,怎可能看错,那身影分明就是小池! 可是,如果那人是小池,他怀里的人,又是谁呢? 轩辕彻背后发毛,忍不住双手颤动,于是屏着呼吸去揭皮裘。皮裘滑落,带走遮住容颜的青丝,最后露出了一张陌生的脸来! 这是...... 轩辕彻又是欢喜,又是愤怒。暗自庆幸着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欧阳聪明一世,竟死得稀里糊涂,颇不值得。他怨愤地将女尸扔在地上,连那最喜欢的紫貂皮裘也干脆不要了,脚下生风,急急忙忙地朝着廊角那处追去。 风铃叮咚,眼见着远处的身影愈来愈近,轩辕彻欣喜地喊了一声,“小池,等等我!” 湖边那一幕,阿四看得清楚,听得更清楚。想到轩辕彻之前的那一句——“这图,普天之下,有且仅有这一幅!”再联想到雅阁之内那张情意绵绵的脸,阿四心下冷笑不已。 因此,身后脚步虽急,她却似失聪了一般,自顾自走得飞快。 然而轩辕彻不仅是轩辕彻,还是轩辕国当今太子,未来的一国之主!他只是跑了几步便发现,对方不慢反快,简直将自己当做了虎狼一般。 轩辕彻喉中一哽,便停了下来,凭空道,“来人,将她拦下!” 话音未落,不知从哪儿窜出了两个黑衣男子。两人皆是一身劲装,手执长剑,转眼间便如天外来客,横剑站在了阿四的面前。 被逼无奈,阿四也只能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渐渐走近的轩辕彻默默不语。 轩辕彻今日大悲大喜几次,眉目间已有疲色,却强自打起精神,眼中泛光地说道,“小池,你怎不等我?” 阿四眉头一皱,作了一礼,低声敛气道,“殿下恕罪,民女名叫阿四,之前您在叫‘小池’,民女一时未有反应过来。” 轩辕彻宽厚一笑,无奈又宠溺道,“罢了,你既然喜欢阿四,那便叫做阿四吧。”说到这儿,他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小湖,又道,“只是,你啊你,你也太调皮了。好端端怎就将披风给了别人,害得我都认错了人。” “民女知错。”阿四嘴上如是说着,心中却嘲讽不已。 暗想若不是将披风给了别人,如今死的恐怕就是自己。且,照之前那一幕来看,自己死了便也就死了而已,又能如何?如此一想,阿四觉得陆双双真是死 得太冤枉。虽然青狸因她而死,但今日她救自己一命,改日当去她坟头上一炷香才是。 轩辕彻原本因阿四一口一个“民女”有些不快,此时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眸光一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池......哦阿四,你啊,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动不动就走了神。” 阿四微愣,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一时竟无言以对。 却听轩辕彻又道,“小......阿四,我知你有太多事情记不清,恐怕连我们曾经住了整整五年的梨山都忘得一干二净。但是没关系,只要你愿意跟我回梨山,我便陪你一起想起来。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不想记起自己的亲人,不想看看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吗?” 阿四心神恍惚,看着轩辕彻张张合合的嘴巴,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了一个清瘦的白胡子老头。他满头白发,后背已然微微佝偻,却是满脸红光,眼中精光闪烁。 他轻抚着胡须轻笑,说,“小池,快到外祖这里来......” “小池......阿四,阿四,阿四你有在听我说吗?” “嗯?”阿四被轩辕彻连着几声叫喊,倏地回过神来。只见自己站在红袖楼后院的回廊,身前站着一脸担忧的轩辕彻。 “殿下,殿下适才说什么了?” 阿四有些茫然,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看得轩辕彻禁不住又是一声低笑,缓缓道,“我说,阿四,离开三年了。今日,便随我回去吧?” 回去,去梨山别庄? 去了哪里,是否就真的能完全找回失去的记忆,是否就真的能记起自己的亲人? 阿四动了动唇,正待要说些什么,却听有人陡然间一声高呼,“阿四,原来你在这里!” 黑衣暗卫早已隐去,廊下二人听得此言,便不约而同地循声去看。 只见,几丈之外的墙角,有棵梅花开得正好。 梅花树枝条细长,婀娜地伸展开来。上缀着黄灿灿的小花,金钟似地立在其间,带起满院的暗香浮动。 而就在那清幽淡雅,傲然怒放的花朵下,苏幕遮长身而立。 他身披狐裘,如画的眉目比那腊梅更是美上几分。可是他却有些气喘吁吁,额头微微见汗,连那发间的玉冠也是歪歪斜斜。 他自以为风流倜傥地整了整发冠,又理了理乱飞的头发,这才步伐自然地走到二人近前。 “殿下金安,没想到殿下也爱听戏。” 轩辕彻昂首挺胸地站在阿四身边,淡淡笑道,“不想苏公子今日也有此雅兴,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苏幕遮点了点头,然后朝着阿四勾唇一笑,连眉梢都带了丝丝暖意。阿四瞧得纳闷,心想这只狐狸今天是什么毛病。 却在此时,苏幕遮意有所指地盯着阿四得眼睛,道,“阿四,你莫不是忘了吧?” 阿四彻底懵了,连一旁的轩辕彻都拧起了眉头,语气不快道,“苏公子找阿四何事,若是无事,她便要随孤回去了。” 苏幕遮闻言挑了挑眉,却在下一瞬,黑潭似的水眸腾起了丝丝雾气。只见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想那夜在宛城,你我同床共枕......” 说到一半,他蓦地顿住,后悔不迭地看着高贵得体的轩辕彻。然而他只是慌了半刻,便恋恋不舍地从怀中掏出一物。 阿四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却在看到那物之后忽然成了真! 她瞠目结舌地盯着苏幕遮手中的那只绣花鞋,又想到这厮说的什么同床共枕。想要分辨,却终究词穷,只能恨恨道,“你,你,你!” 轩辕彻原本心情甚好,此番下来也瞬间黑了脸。沉声道,“苏公子,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忽然跑来红袖楼,莫不是来找消遣的?” 苏幕遮闻言又是一阵唉声叹气,欲言又止地瞧着轩辕彻,直瞧得轩辕彻脑中浮想联翩,彻底阴沉了脸,他才转而去看阿四。 只见他一步一步走到阿四跟前,依依不舍地将绣花鞋塞进她的手中,意味深长地说道,“拿去吧,下次切不可再忘了......” 阿四原本只是生气,此时却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憋得满脸通红。只是她尚未开口,脸黑得要滴墨的轩辕彻却受不住了。 他目眦欲裂,厉声喝道,“大胆!” ☆、第82章 残垣断壁 轩辕彻目眦欲裂,厉声怒喝,“大胆!” 话音未落,冷风忽起,苏幕遮只觉得颈侧一凉,便有雪亮的锋刃贴在脖间。 刀锋凛冽,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却见他面不改色,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烧红了脸的阿四。 阿四见状倒吸一口冷气,鼻尖萦绕着阵阵梅香,心头却涌起一股莫名烦躁。 北有七皇子,南有苏幕遮,如今两位当世才俊并肩站于同一屋檐下。一个云淡风轻,言笑晏晏,另一个却是满目阴沉,怒发冲冠。 阿四自认愚钝,当然猜不到此二人又在算计些什么。于是,她略一屈膝,疲惫又嘲讽,一字一句地说道,“谢殿下青眼,只是民女身份低贱,岂敢盘桓殿下行宫?”说到这儿,她扫了眼勾唇而笑的苏幕遮,也不待轩辕彻反驳,坚决道,“既然殿下有客来寻,民女便先行告退了!” 言罢,连余光都不给二人一瞥,一个转身,决然而去。 轩辕彻心头如万蚁蚀心,说不出的痛苦愤懑,却因为笑眯眯的苏幕遮不得不强自收敛。 苏公子一直目送着阿四的身影消失于拐角,这才回转黑眸,拱手为礼地笑道,“坊间传闻,大雪纷飞,灾情绵延不知几百里。而太子殿下为此夜不能寐,废寝忘食地处理公务,实乃百姓的福气。”说到此处,他刻意顿了一顿,缓缓道,“只是这红袖楼人多嘴杂,若是有人看到......” 苏幕遮欲言又止,轩辕彻勃然变色,又想起之前所言的“同床共枕”,怒极反笑道,“苏公子果然是个人才,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广袖一挥,拂袖而去! 话分两头,再说那急匆匆脱身离开的阿四姑娘。 阿四姑娘将那只绣花鞋放回了房间,原本因为手指疼想休息片刻,却偏偏怎么也睡不着了。最后,她干脆推开了房门,去外面透透气。 红袖楼前院人声鼎沸,后院也乍然间喧嚣了起来。 有人惊声尖叫跑进跑出,连金四娘也出现在了小湖边上,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劲装侍卫。如此看来,轩辕彻已经让人安排好了陆双双的后事。 虽觉内疚,阿四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看一眼。她心中烦闷不堪,便一个人穿过人群,跨过大门,眨眼便融进了人流里。 常言说,雪化霜融天最冷。可即使寒冷如斯,街上依旧人流川息,热闹非凡。想必是这连着的大雪天差点将人憋坏 ,难得见了太阳,便一窝蜂地涌了出来,四处唠嗑唠嗑,也活动活动筋骨。 阿四眼瞅着这大街上的女人们嬉笑怒骂,人生百态,胸口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好似只有如此,方觉自己竟是和千千万万个别人一样,是个徜徉在阳光下的女人。 夕阳映屋檐,斜照木格窗,时间走得飞快,少顷便是黄昏。 阿四漫无目的地一通乱走,最后神使鬼差一般,停在了一处僻静的所在。 这个地方并不陌生。 之前的半个月,她风雨无阻,几乎日日要来此坐一坐。然而即使她日日都来,这残垣断壁却一如往昔,给不了她丝毫启发与记忆。 这里曾经是封太傅的府祗。 据说封太傅乃是今上的帝师,风光一时无二。却不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三年前的某个午时,封府竟被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三年,好似不久,却也已经太久太久。久到那牌坊斑驳沧桑,其上残留的断章也早已瞧不清原来的模样。阿四轻轻抚摸那千疮百孔的落款,眯着眼睛想,时光易老,不知这落款之人是否还健在? 胡思乱想间,忽闻低低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好似就在耳畔。 阿四心头一跳,蓦地转过身循声去探! 她绕过破碎乌黑的瓦片石堆,最后看到那苍松古柏下,跪着一个驼背老妪。 老妪白发苍苍,正跪在地上磕头。她一边磕头,一边轻声哭泣,嘴里念念叨叨,“老爷,三年了,老奴总算还是回来了。苍天无眼啊,老爷您是难得好人,竟为奸人所害,家破人亡啊!” 说着说着,那老妪便伏在地上,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老妪身侧蹲了个黄口小儿,原本都好好的。他正抿着小嘴,乖乖地帮忙烧着纸钱,见此害怕地叫了声,“太太!”。然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那哭声尖锐,大有压过老妪的架势。 老妪哭声一顿,忙爬起来摸摸小孩儿的头顶,柔声道,“二蛋子莫哭莫哭,这是老爷的旧居,切莫惊扰了他老人家的安息。” 小孩儿也只是被自家太太吓到了,闻言半懂不懂地停了哭,鼓着一包眼泪道,“太太,二蛋子想吃糖糖。” 老妪闻言低声安抚,“二蛋子乖乖,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样,你若笑一个,太太就给你买糖糖。” 小孩儿压根儿没听懂前面那句,后面的却 是懂的。他眼光闪闪地笑了起来,那小嘴咧地,阿四真担心那口水流下来会将衣服给淋湿了。 只是,恍惚间,好似也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自己面前。 他的后背微微佝偻,满面都是藏不住的关怀笑意,然后伸手轻轻摸摸自己的头顶,爱怜道,“小池乖乖不哭了,哭了可就不漂亮了。如此,小池若是笑一个,外祖就带你去看花灯如何?” “外祖?”阿四喃喃自语,眼中也跟着烫了起来。无端的,她觉得心口刀绞一般地疼。外祖,你在天有灵,为何不告诉小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想到此,阿四抹了抹眼角的泪珠,抬腿朝那一老一少走去。 那二人已经在收拾祭具,此时倏地窜出个人来,把他们吓得够呛! 眼见着小孩儿扁着嘴又要哭,那老妪连忙紧紧抱住轻声安慰。 “这位老人家......”阿四上前作了一礼,客气地开口。 而此时的老妪正好抬头,待看清阿四面目,竟是又惊又喜,叫道,“表小姐?!” 阿四一愣,却见那老妪将小孩儿一放,摇摇晃晃几步到了自己跟前。她先是上下打量,继而一声惊呼,竟是热泪纵横,“真的是表小姐......” 阿四瞧着老人家哭得泣不成声,连忙伸手扶住她。那老妪却是一个回身,跪在了地上,道,“老爷,您快看啊,您最疼的表小姐她来看您了!她还好好的,和大小姐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啊......” 老妪哭得不能自己,阿四站在一旁竟也莫名心揪成一团,抽着鼻子道,“老人家,您认识我?” “老奴怎会不认识表小姐,你是我家老爷封太傅的嫡亲外孙女。虽然表小姐从未在这府中住过,但因得了老爷喜爱,倒也经常来玩耍。当初若不是大奶奶看不过你,又与大少爷联手,偷偷将你的名册送进了宫,老爷是一定会将你养在府上,直到你出嫁的。唉,不过此时看来也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表小姐你偏偏因此而逃过了一劫......” 那老妪似乎是激动非常,见着她便抹着眼泪怎么都停不下来。阿四闻言心中又痛又喜,哽咽道,“对,我就是古池。时过境迁,我遭人算计很多事记不清了。不知老人家是否知道,我家外祖究竟是因何而判罪,个中原因是否真如外界所言,外祖他......” “呸!”老妪听后,气得连腮帮子上的垂肉都抖了起来,她愤愤道,“老奴虽是 个妇人,但也知道老爷他与六皇子走得不近。这明明就是有人栽赃陷害,将他与那谋反的六皇子硬生生放到了一起!” “六皇子谋反,外祖就算参与,也不至于满门抄斩,还株连九族。到底谁才是背后黑手,我在京城徘徊多日,竟是毫无所获。” “还能有谁?”那老妪嘿嘿一声冷笑,道,“老奴其他的不清楚,却知道此案乃是当今太子旁听,甚至亲自监斩的!” “轩辕彻?!”阿四陡然一惊,竟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听那老妪咬牙切齿道,“就是他,老奴当年因为家事回了乡下而逃过一劫。那一日监斩,老奴是亲眼看见那人坐在首位,看着老爷他们一个个,一个个地被......” 老妪再次陷入了回忆,闭着眼睛呜呜哭了起来。 阿四脑中嗡嗡有声,一遍遍闪现着轩辕彻那张俊朗温柔的脸。 难道,真的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如果是他,就算有朝一日真的查清,她一介孤女,又该拿什么去斗去拼! 阿四痛苦不堪,她一直以为轩辕彻只是背叛了他们的海誓山盟,却不料,他还杀了自己唯一的亲人! 背叛我,我可以不想不理不报复!永永远远地离开他,然后走得远远的!但若是...... 老妪伤心了好一阵,回过神来,发现阿四怒容满面,缠在手指上的纱布沁出了血丝。她安慰地拍了拍阿四的手臂,叹息道,“那个人位高权重,我们又能如何,表小姐你千万想开,要保重自己身体。老爷他若是泉下有知,定会欣慰。” 阿四红着眼眶点了点头,却听那老妪接着说道,“老爷遭人陷害与那太子脱不了干系,而那左相府便更加可疑!” “老人家何出此言?” 老妪眯着眼睛想了想,道,“虽已过去多年,老奴却仍然记得,事发的半个月前。老爷与左相大人在书房吵了起来,惹得老爷将那幅最喜爱的古画都扔了。好巧不巧,这厢封府才出事,那厢左相府的三小姐却要与当时的七皇子大婚了......” 时光乃是手中沙,一个不小心,它便溜得不见了踪影。阿四默默站在原处,目送着一老一少离开。 青石巷,老残墙,那个黄口小儿丝毫不知大人们的哀愁。他嚼着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蹦一跳,渐渐走远。 ☆、第83章 东方既白 轻月流云,寒星迢迢。 夜,来得很快。 苏幕遮指尖轻勾,膝上的古琴便铮然低吟,最后袅袅消失于夜色之中。他看了眼在角落缩了一下午的苏左,笑道,“真是难得,你竟然在此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听了半个下午的琴。” 苏右原本垂着脑袋有些打瞌睡,闻言陡然一惊,连忙扯了扯嘴角,算是笑过。 苏幕遮见状指尖拨了下琴弦,摇摇头笑道,“我们苏右大人可是出了名的不懂音律,最不耐烦听这些个催眠曲调的。说吧,你这次又给本公子找什么麻烦了?” 苏右抹了抹额头,将脑袋埋得更低了,“公子,您可记得尚未进京之时,提起过阿四姑娘?” “唔,如何了?” “这两日苏左在应付轩辕彻安排的杀手,我去排查了金四娘有可能藏宝的地点。” 苏幕遮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忽然说到金四娘了?不过,你此时的表情告诉本公子,藏宝的地点并没找到。” “苏右无能!”苏右接口道,“金四娘仗义非凡,原本是要帮着陆双双解决宝藏事宜的,如今......” “如今陆双双意外丧命,金四娘秉着报恩之心,必不会将陆家财富公诸于世。” “是,我等难为的便是这个,瞧这金四娘的性子,若是想要从她手里拿到这些财富,怕是不太容易。” 苏幕遮点点头,却面不改色道,“尽管如此,但她手中拽着陆府财产,心里也肯定不安。江湖之人仗义随性,不受拘束,却也终究只是一介凡人而已。是人,便会有弱点。” 苏右眼前一亮,喜道,“公子难道已经有了对策。” 苏幕遮嗯了一声,却转了个话题,道,“小白那里,还是未有回复?” “没有。” “这秃驴,总是改不了迟到的毛病!”苏幕遮无奈地扶了扶额,又瞧了眼惴惴不安的苏右,道,“还有什么话,说吧,本公子听着呢。” 苏右把心一横,道,“还有就是,之前找到了一个封府的老人,便安排她去将部分信息透露给了阿四姑娘。今日戌时正,下面有人来报,说是......” 话未说完,“砰”的一声,古琴落在地上,砸出了裂痕。而苏幕遮蓦地站了起来,颤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苏右又抹了抹额头,硬着头皮道,“阿四姑娘已经知道 ,封府满门抄斩之事与左相府,还有东宫那位有关。” 苏幕遮一怔,这才猛然想起进京前,自己曾嘱咐苏右去安排此事。如今再一回想,真有抽自己两嘴巴子的冲动!这下可好,阿四那一根筋的脑子,必然要削尖了脑袋往轩辕彻那凑了! 苏右见自家公子面无人色,一副失魂落魄,又不得不强打精神的模样,上前一步低声道,“公子,其实封太傅之死与轩辕彻干系并不大,倒是那左相府谋划了许久。我们是否可以将此事原委,毫无保留地说与阿四姑娘知道,或许......” “阿四虽然莽撞耿直,但并不蠢,你以为谁说她都信?再则,恐怕已经来不及了......”苏幕遮暗恨不已,又道,“苏右,你交代下去,千万要盯紧红袖楼,阿四有任何一举一动,都要第一时间来报。” “是。”苏右瞧着自家公子这心急如焚的样子,暗叹不妙啊不妙,真是大大的不妙! 这厢着急上火,那厢却早已坠入了梦境。 青石板上,马蹄嘀嗒远去,阿四一个人撑着油纸伞遥遥望去,却只瞧见一个模糊的背影。然而不知为何,她就是清楚地知道,那个人,是轩辕彻。 此时,身后来了个侍女,幽幽道,“姑娘你就莫要再纠缠了,七殿下这几日为了封太傅之事彻夜未眠,今晨一早又偷偷跑出来看你。为了以免惊扰到你的清梦,他甚至只是看了你几眼,便又急急忙忙赶去了宫中。这等尊贵身份,又如此痴情,你该当......” 耳畔的女人仍在喋喋不休,阿四却低头看了眼脚下的青石板路。 此路千人踩万人踏,早已被磨得发光发亮。伞面上的雨声越来越响,阿四却执意不肯回去。她只是出神地盯着倒映在石板上的影子,喃喃道,“他不肯见我,我就在此等他。” 风雨交加,阿四觉得自己和那影子一样,她们都没有家.....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陡急,而马车便也是在那时缓缓停在自己面前。 一只纤纤素手抚开轿帘,帘后是一个花容月貌的少女。少女嫣然一笑,声音婉转动听,她说,“小池姑娘,这大雨磅礴的,怎生站在此处呢?切莫着了凉,让人瞧着心疼。” 阿四抬起头,透过雨帘艰难地看着马车中的贵女,脱口而出道,“三小姐。” 那三小姐口中关怜无限,却连身子都未动一下。她反而娇娇一笑,道,“知你定是担心封太傅的安危,七殿下 在我左相府中,连下棋也下得不得劲。这不,着我过来接你呢。” 阿四眼中一暗,道,“有劳三小姐,但古池不去左相府。” 话音才落,驾着马车的车夫怒声大喝,“大胆贱民,我家小姐亲自来迎,竟敢给脸不要脸!” 阿四面色不动,那三小姐却宽容一笑,“切莫听这刁奴胡说,小池姑娘你好歹也曾经是宫中女官,自是懂得些规矩的。不过,既然姑娘执意不去,阿瑶便先行回去了。”她才要放下帘子,又突地停了停,道,“哦,差点忘了,七殿下说了,若是你不肯去左相府,便去孤山等他。” 话落,轿帘一晃,骏马一声嘶鸣,然后快速离去。 阿四想起曾经的海誓山盟,你侬我侬,刹那觉得悲凉不已。那些承诺都太重太重,重得她几乎要挪不动腿,连路也走不动。 然而,她还是咬牙赶到了孤山。 “孤山不孤,犹如我轩辕彻,虽置身险境,却终究有一天要问鼎天下,坐拥江山!” “唔,那就改一个名字!这孤山遍地梨树,春风一吹,便漫山遍野的梨花白,美到让人心醉。如此,我们便叫它梨山吧?” 梨山依旧,言犹在耳,后崖的亭中却只剩她孤身一人。 雨势早收,天幕上也早早地挂起了一轮明月。 阿四等啊等,等到明月从这边滑到了另一边,却依然没有等到那个人。她再也支持不住,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身上被人披了衣服,手边坐着面色古怪的轩辕彻。 他见她醒来,歉然说道,“都怪我,忙到太晚,竟害你等我一夜。小池你也真是,若是要等,回房等我便是,何苦如此?” 阿四面无表情,“你昨日去了哪里?” 轩辕彻笑道,“这是怎么了,我昨天一直在宫中为封太傅周旋,今日卯时才回到这里。” 阿四心中钝痛,口中却越发平淡,“昨日,我见到了左相府的三小姐。” 轩辕彻一顿,为难地说道,“你外祖之事颇为复杂,其中左相府至关重要,你切莫胡思乱想。”又忽地喜笑颜开,“先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已经想到了法子,将封太傅救下来。” “真的?!”阿四喜不自禁,将之前的种种不快抛之脑后。却听轩辕彻接着道,“但是,目前为之,我只能救他一人。” “那其他人呢?全府上下两百口人啊......” 轩辕彻见阿四眼中带泪,叹气道,“他们以前也不见得对你多好,否则也不会将你送入宫中选秀。” “虽然如此,也有不少人都是很好的,而且很无辜。”阿四说是如此说,口气却也缓了下来。想到至少外祖性命无忧,脸上也难得的有了些许笑意。 轩辕彻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试探着问道,“小池,你别忘了答应我的。” 阿四一愣,嗫嚅道,“什......什么......” 轩辕彻不满地抓住阿四一双玉手,笑道,“你明明答应过我,只要救了你的外祖,立马就嫁给我,别告诉我你忘了,又要耍赖不成?” 画面一转她又坐在房中镜子前,旁边挂着火红火红的凤冠霞帔。 轩辕彻笑得如沐春风,正亲手为她绾发。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满含情意,他薄唇微张,贴在自己耳边道,“六年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小池,待我去梨山别庄迎你。” 阿四虽然羞涩,却也忍不住担心,“明日成亲,外祖真的会来吗?” “会来,但他老人家如今身份尴尬,须在事后方能来见你我。” 阿四嗯了一声,心里说不出的感激。熟料,她心心念念,柔情百转地等啊等,却等到大理寺亲自来新房拿人。 洞房变监牢,她裹着一袭染血嫁衣,身上带着的却是冰冷的枷锁。时隔三日,当轩辕彻一身黄袍进来的时候,阿四讥诮一笑,“听狱卒们说,殿下双喜临门,娶了左相三小姐,第二日又被封了太子,真是——可喜可贺!” 轩辕彻脸上晦暗不明,抿着唇,只字不言。阿四眼中的热泪却再也忍不住地汹涌而出,一字一句道,“你说过,救下我的祖父,太子殿下!” 轩辕彻淡漠着一张高贵不凡的脸,道,“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小池,回头是岸吧。” 阿四惊痛交加,竟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痛声道,“我太蠢,竟然相信你会为我心痛!” 轩辕彻抽出长剑,低眉道,“小池,你要记住。骗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心痛的也不是我,也是你自己而已。” 话落,他回手一剑。长剑穿胸而过,饮了热血,便禁不住欢快低吟。而阿四似已不知如何是痛,她纵声大笑道,“我,会回来的!” 长剑一顿,然后回撤,男人淡漠着眉眼,道,“看在你多年伺候的份上,允你全尸吧。” 牢中潮湿阴冷,除了腥酸腐臭,便是痛叫呻、吟。阿四血流不止,恨不能就此死去,但她还不想死。她怎么能就此死去?死了,外祖的仇谁来报,自己的恨谁来填?! 她呵呵笑着目送男人决然而去,难觅那一眼风流和青涩悸动。 浮浮沉沉间,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凉风,将那曾经的眷恋吹散成了凋零,最终碎成了片片仇怨与愤恨! 阿四便是在这五内如焚的疼痛中醒了过来,她抹去额上的细汗,缓缓坐起了身来,哧声一笑,道: “东方既白,待我回去寻你......” ☆、第84章 缎面锦盒 朝食之时,轩辕国,京都。 宫门外的官道上,一骑快马飞奔而来,扬起了尘土阵阵。 马上之人一身劲装,怀里紧紧抱着一只锦盒。锦盒乃是锦缎绸面,红色呈长条形,其上绣着连理枝与双飞蝶。 那人一路马不停蹄,只是将一面金黄的令牌高举头顶。 于是,千重宫门次第而开,不过片刻,那只锦盒便被直接递到了东宫太子的手上。 “此物,出自红袖楼阿四姑娘之手?” 轩辕彻屏住呼吸,一双眼紧紧缠住锦盒上那金线绣成的花样。连理枝的枝干合生一处,透着浓浓的缠绵情意。枝上双飞彩蝶翩翩,尽是无穷眷恋。 送信之人躬身一礼,回道,“回殿下,千真万确!此物乃是阿四姑娘亲手托人送来,言明须劳殿下亲启。” “吧嗒”,铜做的扣锁一声轻响,锦盒中的事物便一目了然。 一直沉默无言的吴语见后眉头微皱,略一沉吟道,“殿下,姑娘送来此物,不知是何用意?” 轩辕彻连连吸了几口气,然后嘴角一弯,眼角眉梢的笑意是止都止不住!他忍了又忍,最终一把抓住那物,忍不住就笑出了声来! “小池,小池她想起来了,她原谅我了!” 轩辕彻喜形于色,吴语却悄悄蹙起了眉头,道,“殿下,此乃东宫,衣食住行,言行举止,皆有尊卑礼法。殿下切不可妄自菲薄,自称于‘我’啊。” 轩辕彻压根没有听进去,他此时满心满肺满眼,都是阿四送来的信物。 青色面,翠竹柄,这是一把简单却不失风流的油纸伞。 “你们都不懂,九年前的雨巷追杀,她与我的第一次相遇,便是因着一把油纸伞。此伞虽不是原物,但她着人送来,便表示承认曾经的誓约,也记起了曾经的情意。” 吴语见堂堂轩辕国太子,因着一把破纸伞,竟喜不自禁,魂不守舍。略一思忖,委婉道,“殿下,若是姑娘记起了所有。那是否,她也记起了封府的满门抄斩,以及三年前的那场婚礼?” 轩辕彻笑容一僵,猛地顿在了原地,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此时此刻,琉庆宫的太子妃刚刚梳妆完毕。 镜子中的容颜堪称绝色,眉不描而黛,肤不敷却白,再配上那媚眼朱唇,便是世上最挑剔之人看了,怕也要忍不住心动。 她满意地点点 头,摸了摸头上那支金步摇,道,“我们这位太子殿下虽一向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却很少喜怒行于颜色,却不知是得了什么好物,讨得他别样欢心?” 金步摇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摇曳在墨色的鬓发之间,瞧得近侍丫鬟都险些走神。她只能低下头来,道,“此事说来也怪,送上来的也并非什么奇珍异宝,只是一把遍地可寻的油纸伞而已。” “哦?”太子妃秀眉一挑,想了想,正色道,“你着人去仔细探听一番,此物究竟从何处送来,太子殿下又作何处置。” 近侍躬身应“是”,又犹豫道,“娘娘叮嘱奴婢送去的礼,吴语大人只略收了一二,其余全部退了回来。” 太子妃闻言轻叹一口气,缓缓道,“吴语此人,究竟是不如欧阳好用。欧阳虽是愚忠,却也因此甚好拿捏,而此人......无妨,父兄送去的礼,他一丝不收。本宫送去的却收了一二,可见此人谨慎小心,却也并不是木鱼脑袋。” 近侍点头称是,想了想,又道,“可是娘娘,安插在太子殿下身边的耳目被拔去了近一半,这......” 近侍心忧不已,太子妃却只是淡淡笑了笑,道,“太子殿下乃是今后的九五至尊,岂容他人随意窥视?伴君如伴虎,凡事过犹不及。此事,是父兄他们过了。”又道,“你且记住,我们是左相府的人,却也是太子殿下的人。在这宫墙之中,我们少了任何一方,皆会一败涂地,落个惨不忍睹的下场。” 宫墙深深,谁人做戏。即使阳光普照,大地回春,也依然掩不住那繁华尊贵之后的阴暗。 苏幕遮却一把将帘子拉上,整个人都窝进了阴沉沉的角落里。 岂有此理? 真是岂有此理! 本公子特意着人铸就的东西,她竟然招呼也不打一声,拿去送给那个黑心肝的轩辕彻?! 苏幕遮越想,心里便越是难安,越想就觉得越憋屈! 苏右瞧着自家公子那脸色,却还是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咳了咳说道,“公子,还有一件事。” 苏幕遮口气不太好,几乎冷冰冰道,“还能有何事?说吧!” “暗卫来报,说是阿四姑娘一早便整理妥当,孤身一人出了门去。” “出去了,”苏幕遮脸色陡然一寒,冷笑道,“莫不是急不可耐,送了信物不说,还早早地跑去投怀送抱不成?” 苏右很为难,暗想这 些事无论早晚,迟早都是要发生的,公子你一个人在这儿生闷气又有何用啊?想归想,嘴上却并不怠慢,道,“那倒不是。说来也怪,阿四姑娘一大早起来,却是匆匆赶去了绸布庄买衣服。她挑得极仔细,几乎将一整条街都逛遍,才算勉强买好。” 苏幕遮闻言脸色一松,又好奇道,“阿四虽是姑娘家,却不甚在意衣饰外貌。暗卫可有看到她究竟买了什么衣服?” “看到了。” “是什么?” 苏右禁不住咽了口口水,才张嘴回道,“是,是一件嫁衣......” 苏右言罢,赶紧低下头来。便只听得耳边“啪”的一声碎响,应是茶杯滑落在地,瞬间化成了渣子和粉末。 几方人马乱作一团,红袖楼中却寂静无声。 时辰尚早,今日又无贵人邀去府祗,所以伶人戏子都还在歇息。杂扫虽已忙活起来,却也不敢弄出太多动静。因为,一向笑眯眯的金大班心情并不太美。 金四娘早已起床,正坐在床沿看信。 自从陆双双意外丧命,她便一直愁眉不展。陆府的财富已然泄露,如今陆家之人应是死绝,背后眼馋之人指不定更加肆无忌惮。钱财烧手,她虽想弃之自保,却也不愿背弃已故陆老爷的恩义。 好不容易在这喧嚣的京城之地结交一好友,却偏偏...... 她再一次展开书信,信上字体娟秀,写的是: 四娘吾友,阿四恩怨缠身,此去梨山只为求一个公道。然而,兹事牵扯甚广,其中凶险难以言说,恐是凶多吉少。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方能相见,愿君勿念,珍重。 阿四,留。 ☆、第85章 归去来兮 春风夏雨秋落花,素娥白玉染梅香。 深冬的京城果然少不了雪,只是晴了两日,便再一次被这皑皑白雪覆盖。 饶是有绽满枝头的腊梅香,这纷纷大雪仍然叫人不太痛快。人一旦不痛快,便容易上脾气,这脾气一上来,便容易出些七七八八的岔子。 比如有个端茶送水的小宫女落水而死,比如东宫的吴语称病不起,又比如琉庆宫的太子妃,失手打碎了她最喜欢的一个琉璃盏。 那琉璃盏乃番邦上供,太子妃自从得来,便日日放在近前赏玩。如今一个不小心,便粉身碎骨,得了个化为污秽的下场。 然而即使如此,太子妃今日的脸色依然不好。她长长的指甲扣在手心,不知是气愤还是害怕,语带颤音道,“可看清楚了,真是那贱人?” 近侍宫女躬身回道,“回娘娘,千真万确,的确是曾经长居梨山别庄,名叫古池的那个女人。” “狐狸媚子,三年前让她侥幸逃得一死,今日竟还敢回来魅惑主上!”太子妃恨声道,一张俏脸阴沉得似要滴下水来。 近侍不敢上前触霉头,更不敢回话,只是垂着头耐心等候吩咐。果然,不过片刻时间,太子妃的呼吸便不再急促。她甚至还微微笑了起来,好似之前所有都未发生一般,轻声细语道,“也罢,一介庶民而已。她叫古池的时候都斗不过本宫,如今一个阿四,来十个本宫也不怕。” 说到此处,她看了眼近侍,问道,“太子殿下如今身在何处,父亲不是说,今日要带了五弟前来拜会,为何一丝动静也无?” 近侍惴惴不安地回道,“左相大人刚刚下朝,便带着五公子候在东宫了。只是,只是太子殿下并不在宫中。” 太子妃闻言眉头一拧,不悦道,“太子殿下,去了何处?” 近侍回道,“太子殿下出了宫,然后便不知去向。” “好一个不知去向,本宫要你们何用?”太子妃寒声怒斥,转眼却又冷冷一笑,“罢了,他还能去哪里?若是本宫没有猜错,我们的太子殿下,一定是去了那梨山别庄。” 梨山别庄是太子行宫,别说一般人不可随意进出,便是她堂堂太子妃,若是想去那儿散心修养,也必须征得他本人的同意。 而那梨山别庄的后崖,更是被列为了禁地。任何人等,一旦踏入,便是——杀无赦! 轩辕彻此时,的确到了梨山别庄。 他今日的心情却是极好,迎着烈烈寒风,笑意盈盈地问道,“小池性子倔,你们不可背着她意愿而行。切记,将轿子停在梨山山脚等候,届时将送她到后山停下,然后让她自行上崖即可。” 护卫领命而去,带着一个男人无限的喜悦与憧憬。 却也有一个男人,带着满身的疲惫与风雪,直挺挺站在那梨山的山脚。 雪越下越大,像鹅毛一般晃晃悠悠地往下坠落。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好似那九天仙女撒下的玉叶琼花。 漫天风雪中,苏幕遮紧紧盯住那几步开外的女人。 她墨发披肩,一身红装嫁衣,翩然而立。 远远看去,仿若一只火红的蝴蝶。好似只要一个眨眼,便会展开双翅,从此天高海阔,自由翱翔于花海之间。 苏幕遮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尝到后悔的滋味。他懊恼地按了按疼得发颤的胸口,软声道,“阿四,你要上梨山?” 阿四没有料到苏幕遮会孤身一人,冒雪前来相送。然而,只是一个转瞬,她又苦涩一笑。怎么忘了,苏公子策算无遗,想必还指望着自己帮他做点事吧? 想到此处,阿四淡淡一笑,“苏公子,阿四多谢你曾经的救命之恩。但我也为阴司几次死里逃生,是否可算作略有所报?如今阿四家仇己怨未了,便不能为苏公子效劳了。” 话音落,苏幕遮心头钝痛,急促道,“阿四,你听我一言。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般,今日你先随我离开。只要你愿意,凡是你之所想,苏幕遮便尽心尽力为你达成,如何?” 然而,阿四只是沉默不语。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翩翩贵公子,只是千篇一律的淡淡轻笑。 于是,苏幕遮苦口婆心,得来的却只有那呼啸的北方。 北方凛冽,刮得他露在外面的肌肤生疼。但是他再也顾不上这些,愈加急切道,“阿四,我承认,阴司对你一直有所企图。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我苏幕遮敢在此保证,日后必当诚心待你。” 阿四其实想问一问,诚心,究竟是阴司,还是你苏幕遮本人? 不过,这又有何区别呢?她在阴司,便如同一颗石头磨成的棋子。每走一步,都在他精心算计之下。如此多智如妖,她一个蠢笨之人,又如何算得过他呢? 于是,阿四再不多言,脚尖一转,便要绕过苏幕遮自行离去。 苏幕遮见状心如火烧,蓦地扑过去一把抓住 了阿四的手腕,道,“阿四你听我说,无论是东宫还是梨山别庄,皆是虎狼成群。你此时莽撞闯入,难道要以身饲虎就地成佛不成?现在还来得及,随我离开!” 阿四大为意外,眼中却决绝道,“苏公子对阿四的身世果然分外挂心,但阿四既然已有了决定,便不准备回头!” 说完,她瞧了眼抓住自己手腕的男人手,平淡道,“苏公子,男女授受不清,劳烦您放开。” 岂料苏幕遮不松反紧,眸中厉光一闪,竟蓦地一用力,将阿四死死按在了怀里。他银牙紧咬,狠狠吐出了两个字——“不!放!” 他抱得那样紧,紧得阿四只能听到耳边砰砰砰的心跳声,差点就要喘不过气来。 阿四怒极,她轻功虽好,力气却不大,被如此抱住竟怎么也挣脱不开。 她心头愤起,也不知怎么想的,张口就狠狠咬在了苏幕遮的颈侧! “嘶!” 苏幕遮一声痛叫,刹那便被咬得血流如注。 便是趁着他的略微分神,阿四如一尾游鱼,倏然脱了怀抱,警惕地站到了几步开外。 正在此时,一抬轿子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不远处。 为首一人腰悬长剑,躬身为礼道,“恭请阿四姑娘入轿!” 苏幕遮见此,竟有些站不稳地倒退几步。他面白入纸,盯住阿四的眼睛,轻声道,“阿四,别走。” 然而,那声音太轻太轻,轻到才刚出口,便被化作了风雪,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四见苏幕遮嘴唇张合却毫无声响,便再无留恋地转过身,朝着那轿子踏步而去...... 苏幕遮僵立当场,风雪迷了双眼,却执意地不肯回去,只是呆呆地目送那一袭嫁衣慢慢远去。 在那雪白的山脚之下,有座小轿正安然相待。 许是那轿子华贵非常,虽是隔了几丈之远,其上镶嵌的珠宝却将夺目的光彩傲然绽放。 孤身而立的苏幕遮被刺的眼眶发酸,好似,要落下泪来。 抬轿的皆是武功高手,只是几个弹指,便轻松入了别庄,将轿子轻轻放在了后山。 阿四站在崖下,遥望那崖顶的一点黑色。 她知道,那是自己苦苦追寻的记忆之一,他叫——轩辕彻! 梨山的后山崖下,阿四一身红色嫁衣,带着未知的命数拾阶而上。 她难得的轻启朱唇,哼起了歌来: “浮沉千载化作泥,为尔妆成满庭芳。一经别离两相忆,偶听漏转忧思起。如今归来兮,着我旧时衣。青山不懂解花语,吾问君心君不知......” 轩辕彻在后崖的亭中等候良久,焦虑烦躁间,崖下传来渺渺歌声。 歌声并不甜美动人,甚至略有些暗哑低沉。然而轩辕彻听得如痴如醉,欣喜若狂。 他撑起手中那把青色的油纸伞,喜不自禁地往崖下迎去。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纯白无暇的天地之间,那一袭血红的嫁衣,伴着缠绵悱恻的歌声迤逦而来。 一去三年,她嘴角依然挂着柔柔笑意,还是那般的美好。 她说,“阿彻,我回来了。” ☆、第86章 温柔一刀 深红色的黄瓦高墙之内,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尽是一片金碧辉煌。 此时,一弯残月幽幽晃下那精致的角楼,将清冷的银光撒在白玉铺就的小路上。小路上脚步声响,有个稚气未脱的宫人快步而来。她手提一盏昏黄的绢灯,灯光因着夜风忽明忽暗,一如她内心一般的忐忑不安。 顶着寒风一路急行,终于,“琉庆宫”三个大字出现在了眼前。 “嬷嬷,奴婢小蝶,求见太子妃娘娘。” 这三日,琉庆宫的上下众人皆是夹着尾巴,连走路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会惹了那位主子不高兴,然后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今夜守门的嬷嬷姓刘,原本正为接下来的日子忧心不已。见得宫女小蝶,竟不由得喜笑颜开,大大地舒了口气,道,“原来是梨山别庄的小蝶姑娘,娘娘这几夜都睡不好,正醒着呢。” 说完,连忙将小蝶引进门来,又转身前去通报。 太子妃正歪在铺着绒毯的美人榻上,手中轻晃着盛满美酒的夜光杯。 “这高高宫墙,锁住的岂止是那阴谋阳谋,勾心斗角?呵呵,还这无数妃嫔媵嫱,王子皇孙啊......” 近侍并不敢多嘴,只是垂着头颅屏气凝神。 只听太子妃幽幽一声叹息,凄凉道,“静怡,本宫近日记性越来越差,你来说说,离太子去梨山是第几日了?” “回娘娘,”近侍静怡躬身上前,谨慎地回道,“已过去三日了。” 太子妃闻言呵呵一笑,讥诮道,“堂堂轩辕国太子,一国储君,将来的一国之君,竟不顾江山社稷,乐不思蜀,沉醉在温柔乡里不可自拔!三天,整整三天!究竟是本宫与父兄看错了眼,还是她古池魅力无边?!” 铜漏轻响,她扫了眼这空荡荡的寝宫,又忽地一笑,“本宫也真是,愈发可笑了,为了个贱人......”说到此处,她略一停顿,转眸道,“吴语呢,怎会毫无动静?” “据说,吴语大人卧病在床,这三日闭门谢客,正在好生修养。” “哦?此人果然非同一般,怕是比那欧阳明还要强上几倍不止。有趣,真有趣......” 正说着,有人来报,说是小蝶求见。 太子妃眉间一松,懒懒坐起身来道,“宣。” 垂帘掀起又放下,上缀的晶莹珠子叮叮当当敲在一处。清脆的 叮咚尚未停歇,便陡然传来夜光杯碎裂一地的声响。紧接着,是太子妃惊诧万分的怒喝,“当真?!” “当真?!” 苏幕遮腾地一声站了起来,若有所思道,“轩辕彻窝在梨山别庄整整三日,竟然是因为......难道......” 苏幕遮这几日恹恹的,除了必不得已的事务,大多时间便是在房内枯坐。然后,手捏那颗黑子,落下又拿起,如此反复无数次,棋局却一如当初,分毫未变。 苏右拉了拉苏左的衣袖,意思是,你倒是说句话呀? 苏左性子耿直,也拐不来弯。此时被苏右拖来挡刀,便无所顾忌道,“公子,那轩辕彻虽在梨山别庄住了三日,却也因此碰不得阿四姑娘半根毫毛。既然如此,公子还有何担忧?只要一声令下,我等便是拼了命去,也要为公子将阿四姑娘抢回来!” 苏右听到这儿恨不得大骂一声蠢货! 公子是什么人,身后从来不乏美人竞相追逐,熟料一不小心落到一个叫阿四的女人手里。沦陷倒也罢了,他蠢蠢欲动三四年,却偏偏死鸭子嘴硬不肯认。不承认倒也罢了,才刚豁出去点头承认,人家却转头直奔老情人的怀抱...... 他瞄了瞄自家公子的脸色,再次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苏左的衣袖。 苏左看了眼苏右,刹那明白过来,连忙改口,“啊不对,只要公子一声令下,我等定然拼死帮您去偷了阿四姑娘回来。” 苏右听得额头冒汗,却见苏左仍不知死活地叨叨絮絮,“不管如何,公子您为此茶不思饭不想,却是大大的不该,便不为了自己,也要想一想夫人才对。公子莫怪苏左不会说话,那阿四姑娘的确是个好姑娘,却是不太适合您,尤其是夫人她还......再者,公子虽对阿四姑娘欺瞒蒙骗,却终究是救了她一命。以救命之恩,换她为公子办些殊途同归之事,想必她也不会拒绝。” 苏幕遮意外地挑了挑眉,“不料苏左去了一趟九黎山,竟爽快了不少,真是可喜可贺。” 苏左一顿,这才发现自己说得太多,心里不免就有些后悔。可又想到自家公子近日的萎靡不振,便忍不住道,“苏左还是那个苏左,公子却不像以前的公子了。儿女情长,磨磨蹭蹭,岂是那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苏公子?” 苏右为苏左捏了把汗,心里却大呼过瘾。 却见苏幕遮也是一怔,随即哈哈笑了起来。 他拍了拍苏左的肩膀,笑道,“枉我自负天纵奇才,却不如苏左看得透彻。” 言罢,右手一抚,指尖便捻起一颗黑子。然后,干脆利落地将它放在了一圈白子中间。 “喜欢便争取,后悔便挽回,本公子这里从来没有‘失去’二字。便是千山万水,也誓要将它踏出一条路来!” 苏左与苏右闻言对视一眼,齐齐道,“公子有对策了?” 苏幕遮并不作答,反而再次捻起一颗黑子,笑意盈盈地放在了棋盘一角。 他说,“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苏右见苏幕遮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刚想问些什么,便听他话题一转,忽道,“刑关近日如何了,怎生就生起了病来?” 苏右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答道,“暗卫前去探过,并未发现任何不妥。只是刑关这一病来得甚为凶猛,竟是昏睡多日不醒,真真奇怪。” 苏幕遮却面不改色,意有所指地说道,“关键时刻竟状况百出,他若是连个女人都摆不平,便枉费何守正的一番用心良苦,终究是个不堪大用的命。” 苏右二人闻言一惊,变色道,“公子的意思,莫不是那个来自邕州苗寨的阿朵......” 苏幕遮不置可否,却是眯着眼睛笑道,“还有月余便是年关,小白就算是再慢,也快到京城了吧。”说着,他转身执笔挥墨,须臾便写好了一封书信。 吹干墨迹,苏幕遮亲手将其折好递给苏右,吩咐道,“明晚此时,你将信送去红袖楼,亲手交给金大班金四娘。切记,一定要让她当场拆开阅览,如此你方能回来。” 苏右不明所以,但对自家公子一向心服口服,于是点头称是,然后退下。 长夜漫漫,太多的人无心睡眠。 梨山别庄的太子寝宫,四处溢满着厚重刺鼻的药香味儿。 其中层层叠叠的帷幄垂挂,微风一撩,便露出了那张六尺宽的沉香木大床。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用金丝银线绣了繁复的花样。繁花缭绕,映在那张灰白无血色的脸上,显得尤为不搭。 一个宫人扮相的女子看了眼滴漏,然后端着金盆缓缓走到殿外。她将手中染了血色的事物递给旁人,轻声道,“小蝶,你可有见到娘娘?” 小蝶带着一身寒气,点头道,“红袖姐姐放心,已经将此间之事告知了娘娘。想必等到太子妃娘娘安排妥当,便会尽快赶来梨山。” 红袖松了口气,忧心忡忡道,“殿下昏睡三日不醒,吴语大人不见踪影,若是连太子妃娘娘也不知会一声,万一有个......你我就是有十个脑袋,也是不够砍的。” 小蝶口中称是,脸上却尽是犹豫,想了想,说道,“可是红袖姐姐,殿下来梨山前曾千叮咛万嘱咐,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必须守在梨山不可轻举妄动,也不可随意将任何消息泄露出去,更......更不能怠慢了浣纱院的那位姑娘。” 红袖略有不安,但事已至此,只能坚持道,“殿下的确早有安排,连御医都备在了梨山。但你我千算万算,哪里算得到那人竟敢行刺当今太子?!殿下此伤颇重,若不是......总之,你若是看了便懂,殿下宅心仁厚又心系天下,届时便是怪罪于你我,也能保下命来。但若是有个万一,那我们......” 门外窸窸窣窣,是说不完道不尽的重重心事。 门内寂静无声,是没有尽头的朦胧梦境。 大雪纷飞,天地皆白。 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青色的伞面上,转瞬,便凝成了绵绵一层柔白。伞下配的是翠竹柄,伞柄的一端,被握在轩辕彻那指节分明的手中。 他欣喜若狂,不由自主地踩着石阶往下,疾步去迎。而崖下某处,有个红衣丽人且歌且行,迤逦而来。 “如今归来兮,着我旧时衣,青山不懂解花语......” 歌声渺渺,转眼便行至半崖。 轩辕彻深吸一口气,也缓缓停下了脚步。 彼时北风呼啸,却吹得尤为好听。仿若一个凌空飞行的仙女,白衣翩翩盘旋半空,调皮地吹乱他的黑发,也撩起了对面血红的衣摆。 于是,大雪天,青伞下,一人红衣如血,一人黑衣赛墨。 然后风雪陡急,将一黑一红吹在一处,连那些长长的青丝都不能幸免。 轩辕彻见小池盯着那交相缠绕的万千青丝,便带着笑意伸手去解。解着解着,他却低低笑出了声来。 青丝相绕,衣袂相连,他们好似一对恩爱夫妻。轩辕彻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雀跃起来,如同孩子般笨拙地俯身,眉眼弯弯地解着发。 此时,小池嘴角挂起了柔柔笑意,她说, “阿彻,我回来了。” 阿彻,阿彻...... “只是帮你撑把伞而已,不用谢。我叫古池,你可以 叫我小池。你叫轩辕彻,那我叫你阿彻可好?” “阿彻你怎会在宫中,啊,莫不是要杀你的坏人也是宫中之人,这可如何是好?!” “阿彻,孤山算什么,刀山火海我也陪你!走,我随你去!” “阿彻,你莫急,待我去求了外祖,他定然会帮我们。” “阿彻,追兵太多太急,我去引开他们,你一定要见机逃走!” “阿彻,流火灼背虽然疼,我却更怕你疼。” “阿彻,我明日便要嫁给你了......” “阿彻,阿彻,阿彻......” 恍惚间,轩辕彻又回到了昨日的是是非非之中。物换星移,人事全非。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而她,却漂泊流浪,辗转沉浮于江湖之中。 轩辕彻心头一热,蓦地往前一步,伸手便将那一身嫁衣的女子抱进了怀里。 “小池......” 随着缠绵悱恻的一声叹息,那把沾满雪花的油纸伞落在了石阶之上。然后几个翻滚,最后卡在了冰凉的石缝之中。 低眉间,轩辕彻见伏在怀里的女人倏地抬起了头来! 她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说,“你又叫错了。” 轩辕彻不知所云,下一瞬却惊觉胸口剧痛! “噗!”利刃钝器刺破皮肉,刮过骨头,然后穿胸而过,发出闷闷的声响。 轩辕彻吸着冷气低眉再看,只见一把雪亮的刀子已深深没入了自己的胸口。刀子的刀柄甚短,被捏在小池那双莹白的小手中。 “你......” 轩辕彻才刚开口,却见小池手腕突然一转,一边搅动,一边将刀柄慢慢往外拔。 “啊!” 轩辕彻两眼发白放声痛叫,险些就要晕死过去。 小池却拔得异常认真,刀尖带出淋漓的鲜血和翻卷的血肉。惹得她轻声一笑,道,“阿彻,记住了,我叫阿四。”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染血的嫁衣,满意道,“古池那个傻子已经死了整整三年,如今着我旧时衣,归来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阿彻,你要记住她的名字,她叫——阿四!” “阿四不要!” 轩辕彻惊叫着弹坐而起,满身都是密密的细汗。 他有些恍然地扫了眼熟悉的锦被床帐,又摸了摸包扎过 的胸口,晕过去之前的画面在脑中拂之不去。 半崖之上,他被反应过来的暗卫救下,而一身血衣嫁衣的阿四站在几步之外。她扫了一眼手执刀剑的暗卫,爽快地扔了刀刃束手就擒,却又冷冷一笑,冰寒彻骨地问道,“怎么,还要再刺我一剑?” 轩辕彻当时只觉得心痛不已,失去知觉之前,几乎是提着一口气地叫道,“不准动她,谁都不准!” 想到此处,他下意识又摸了摸胸口,暗叹小池此次真是下了狠手。 “阿四便阿四吧,孤三年前刺过你一剑,你这一刀,来得好!” 轩辕彻吁了口气,靠在床头喃喃自语道。 正在此时,帐外脚步声起。 有人急急冲到床侧,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殿下您总算醒了,您快去看看吧,绿袖无能,阿四姑娘她......” 轩辕彻大惊失色,一把撩开床帐,喝道,“阿四她如何了?!” “阿四姑娘她......” ☆、第87章 天将破晓 天将破晓,轩辕彻裹着厚厚的皮裘,将苍白无血色的脸藏在细软的狐毛领后面。 肩舆被四个人合力抬着,旁边站在柳护卫。柳护卫原名柳俊,前几日刚领了太子太保的职,便也不能再称作柳护卫了。 太子太保一向负责太子的安全,此次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柳俊至今仍是心有余悸。 再一想浣纱院那位,心里更是“咚咚咚”跳个不停,于是便道,“殿下,您贵为一国储君,切不能再陷自己于危难之间。崖上那一出戏固然事出有因,但......”他瞧了眼半眯着双眼的轩辕彻,叹道,“太子殿下您此番略有些莽撞了。” 轩辕彻轻咳一声,摆手道,“事已至此,太保无需多言。小池......阿四她性子执拗,喜欢还是厌恶更是一目了然。孤算到她定是要发泄报复一番,也将御医与暗卫全数备齐。却不料她此次下手如此之狠,竟真想要了孤的命去,唉......” 柳俊愤愤道,“此女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刺杀当今太子!若非殿下您仁慈,她便是死个几十次都不够赎罪的!东宫之人都为此愤恨不已,言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轩辕彻闻言眸光一暗,寒声道,“下人们咋呼几声便也罢了,柳太保可要牢记孤之所谋,切不可为了一时气愤坏了大事!” 柳俊听到此处连忙停步,抱拳一礼道,“侍从观察了阿四姑娘几日,连包袱都翻了好几遍,还是没有见着那幅画像。但是殿下尽可放心,卑职牢记于心,必不会坏了殿下大事。” 轩辕彻满意地点点头,“阿四虽犟,性子又直,但并不蠢,你们办事多留个心眼,免得弄巧成拙。”他见柳俊垂头称是,才接着继续道,“孤此次三日不朝,朝堂有何风吹草动,宫中呢?” 柳俊道,“工部因雪灾之故参了殿下一本,但被兵部尚书和左相大人齐力驳下。另外,有些个臣下闲来无事,私下里风言风语,均被左相大人找了些由头,处理了个干干净净。” 轩辕彻捂着嘴轻咳几声,笑道,“孤这位岳丈大人实乃雷霆手段,只得些许苗头,便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只是,不知他这番动作究竟是为了孤呢,还是为了他庄府。”又道,“太子太师吴语今在何处,孤安排给他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吴语大人以重病之名闭门谢客,暗中将此次朝中各方的反应记录在册,只待殿下一观。私下里,他曾接洽过工部的人,并无意间将殿下此次事故算在了左相府的头上。 同时,还在那些被处置的下臣之中精挑细选了一番,据说,里面尚有不少可用之才。” “吴语办事,孤甚为放心。”轩辕彻紧了紧毛领,转言道,“却不知左相府如何动作?” “起初,左相府出动了无数暗人四处寻找殿下,甚至鼓动了兵部潘尚书,准备带兵前来梨山。后来,太子妃娘娘得了小蝶的通风报信,转身便送了书信出去。结果,左相府便立刻收回了所有人手,一切如常,毫无异动。” “哦?”轩辕彻扬眉一笑,“阿瑶不负众望,果真如孤所料,挡住了左相府的介入。如此,想必等到天亮,她便要赶来梨山了。” 柳俊跟着笑道,“太子妃娘娘贤惠聪颖,原本该是殿下的得力内助才是。” “可惜啊,她是孤的太子妃,却也是庄府的女儿。身在皇家,嫁出来的女儿,可不是泼出来的水。”轩辕彻低低一叹,转而却又笑了起来,“不过却也无妨,此番将她与阿四放在一处。让她去一去阿四的戾气,也让阿四来下一下她的威风。” 柳俊听到此处,不由疑惑道,“可是殿下,若是太子妃娘娘忽然住到了行宫,今上岂不是......” 轩辕彻眯着眼睛摆了摆手,道,“无妨,你以为我们这些事,瞒得过父皇的眼睛?呵,父皇他怕是心里一清二楚,偏偏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是闹得太难看,便作不知罢了。” 言谈间,肩舆已经走过了大半个别庄,最后拐进了后山的宅院里。 宅院深深,本该是寂静无声,安静恬然。轩辕彻见到的,却是滚滚浓烟与冲天火光! 大火来自宅院之中的浣纱院,那是阿四曾住了五年多的旧居。 在浣纱院,他为她绾发描画,她替她磨墨添香。原本,他将阿四安排进浣纱院,是想让她睹物思情。一旦她念及过往的执手相护,他们便能再回昨日。 然而,昨日之日不可留。 小池已被自己一剑穿胸,当她以阿四之名再次归来,他们便再也回不到过去。难道,那些曾经的眷恋缱绻...... 整整六年啊,便真的能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许是夜风太凉,他又重伤初醒,被这么迎面而来的烟气一呛,竟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柳俊待肩舆放下,便连忙上前扶住,搀着轩辕彻站稳了身子。 他瞧了眼乱成一团的宅院,犹豫道,“殿下,您 重伤未愈,此间又乱作一团,您看是不是......” 轩辕彻咳了个撕心裂肺,胸口更是闷得难受。好不容易停了下来,闻言喘息着道,“扶孤过去,此次若是不去,别说那画,便是强行将她留在梨山,也是无济于事。” 浣纱院已被烧得面目全非,火光掩映下,阿四一身青衣,笑盈盈立在一边。她的身后,丫鬟仆从早已跪倒一片,口中齐呼: “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柳俊见阿四这一番作为,怒斥道,“大胆刁民,见了太子殿下,竟......” 轩辕彻忍不住又咳了两声,摆手打断他的喝斥,又将一众丫鬟仆从挥退。 于是,烟火滚滚的当下,便只剩下了阿四与轩辕彻相视而立。 阿四的身后有一棵柳树,那还是她当时初入梨山所栽。 曾几何时,抽出绿芽的柳树昂然而立,为她挡去了丝丝寒凉。如今四季轮转,一去近有九年。一朝回来,那粗壮高大的柳树却被她一把火牵连,烧了个噼里啪啦,怒火焚、身。 轩辕彻看着阿四无动于衷的脸庞,叹气道,“浣纱院你曾经住了五年多,自你走后,我一直交待下人必须原封不动,好生打扫。既然你不喜欢,烧了,便烧了吧。” 阿四哼了一声,缓缓道,“不错,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连出嫁当日敷了面妆,却又未盖好的盒子都没有变动。但是,这又能如何?我每看一眼,便多一分恨,每想一遍,便多一分怨!阿彻,你说,如此讨人厌的地方,该不该烧?” 轩辕彻被烟熏得咳嗽不止,只能强自压下胸口的翻腾血气,道,“三年前我刺你一剑,这次你还我一刀,阿四,你我可不可以算作扯平?” 阿四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转眸盯住对方的眼睛,道,“阿彻,你不懂,眼泪也会结疤。今生今世,你我永远也扯不平。欠我的,我便要自己亲手拿回来,一样也会不少!” 轩辕彻闻言哈哈一笑,他猛地上前几步,咄咄逼人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又为何要偏过去半寸?!别告诉我你不会用刀!在梨山,你学的第一样,便是如何一刀毙命!” 他动作太大,高声一吼,竟崩裂了胸上的伤口。却见阿四只是瞄了眼那沁出血色的胸口,淡淡道,“一刀杀了岂不是可惜?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那我呢,岂不是要亡命天涯。” 她说到这儿,不知想到 了什么,呵呵一笑,道,“不急,我孤身一人,又无牵无挂,这条小命也不值几个钱。此番回来,便是要看看你这张嘴脸,还如何装模作样,假仁假义。然后,等着看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轩辕彻的胸口一抽一抽的疼,他连忙按住伤处,缓了口气,才看着阿四,笃定道,“阿四,你我相识多年,怎会不知你心中所想。你,是为了封府,为了你外祖之死而来吧。” 阿四眉间一跳,抿着唇不说话。 轩辕彻见状又是一声长叹,道,“如果我说,封府的事与我无关,你,信不信我?” 阿四一声冷笑,嘲讽不已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只见轩辕彻脸色灰败,似乎痛苦不已,“你不信我,我却不能瞒着你。”他双眼直视阿四,坦坦荡荡道,“封府之事乃是左相府背后操纵,就连你外祖,好不容易被我救出,却不知那左相庄琦从何得来的消息,竟半道将你外祖给劫杀了!” 说到这里,他见阿四面色雪白,不复初时自在,便软了口气,柔声道,“阿四,只要你开口,我便是倾尽所能,也会为你达成所愿。一报还一报,抄了他左相府,以报你外祖在天之灵,可好?!” 阿四心口钝痛,头脑却依旧清醒,她勉强一笑,道,“哦?世上还有这种便宜事?恐怕此事少不得要我出点力吧?这样,你不妨直言,且看我能不能做。” 轩辕彻心中大定,脸上却浮现了一丝愤懑和苦恼,“实不相瞒,我登太子之位已有三年,却处处受庄府掣肘,要想将左相扳倒,也需大费一番周章。” 阿四静默不语,只是要笑不笑,听他如何继续。 只见他忽地回眸一笑,轻松自然道,“阿四,你还记得那幅画吗,就是当初我为你画的一副肖像。只要你将它给我......” “那画,的确在我手上。” 轩辕彻闻言喜上眉梢,甚至顾不上胸口的伤,疾步上前,急切道,“果真?那画是我为你作的第一幅画。我便知道,你是舍不得丢的。”又道,“时隔多年,每每忆起当日,我便后悔不已。若非没有将它保管好,这漫长的三年,我便也能用它一解相思之苦。” 他说得声泪俱下,情真意切,阿四心中却平静无波。 她掠了掠鬓发,佯装吃惊道,“只是一幅画而已,竟让你如此费心,难不成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竟能助你扳倒如日中天的左相府?”说到这儿,她突地一顿,惋惜道,“ 不过,很可惜的是,此画我并未带在身上。” 轩辕彻闻言脸部一僵,嘴角勾着,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得拼命咳嗽一番,才道,“无妨,你空时去取了回来便好。此画的确暗藏玄机,但今日不便,改日与你细说。阿四你一定记着,此画若是到了我手中,定能一举扳倒左相,偿你所愿。” 阿四好似异常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双眸,正色道,“还有件事。” “何事,只要我知道,便都告知于你。” “我来问你,三年前的婚嫁,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四一步又一步,慢慢地走到轩辕彻身前,几乎就要贴到他的鼻子,才最终停下。 她双眼微微赤红,厉声道,“你为何出尔反尔,为何半路另娶她人,又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轩辕彻一怔,继而满脸愧色,闭了闭眼睛,才道,“阿四,此事说来话长,其中涉及多方势力角逐,牵扯甚广。当年,我的确是罪该万死,愧对于你。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也是被逼无奈,实在无力可施。若非如此,恐怕......” 正在此时,太子太保柳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他声音急促,恭敬道,“启禀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来了。” 轩辕彻一惊,拧了拧浓眉,又瞧了瞧还未全亮的天空,转身道,“哦?天尚未亮,她到哪儿了?” “回禀殿下,太子妃娘娘的车辇已然停在了梨山脚下。肩舆也已备好,恐怕过不了多时,便要去殿下寝宫问安了。” “竟来得如此之快?” 轩辕彻幽幽一叹,却没有看到他身后那个女人。 她正垂着头,嘴角浮着古怪的笑意。 浣纱院的火,烧红了梨山的半边天空。而就在这红彤彤的浓云背后,有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 阿四深吸一口气,第一次觉得这烟火味儿,竟也如此美好。 新的一天,全新的开始。 庄瑶,三年不见,我真是好期待啊...... ☆、第88章 唇枪舌剑 寒冬冷夜,狂风呼啸,带起了漫天飞沙。 沙子转着圈儿,穿廊过院,最后轻飘飘地,落在了花岗岩的台阶上。台阶一路蜿蜒而下,越走便越是潮湿温暖,最后停在了一方温泉池边。温泉池两壁嵌着小灯,上镶无数夜明珠。明珠与烛光交相辉映,透过氤氲水雾,最后撒在汤池里。 朦胧间,似有一层红梅疏疏密密地浮在水光潋滟里,衬着那汉白玉花鸟石雕,有道不尽的春意缱绻。而泉水潺潺,从蓝田玉雕琢的莲花花蕊中流泻而出。飞珠走玉间,一团墨色缓缓浮出水面,与那红梅交织在一起,好似一幅绝世画作。 此时,一双素手划出水面,蓦然打破这静美画卷。紧接着,水光乍起,一副冰肌玉骨跃水而出! 飞雨之中,一粒晶莹的水珠凝结了在长卷的睫毛之上。 睫毛微微一颤,它便滚落在秀气的琼鼻,然后划过粉嫩的樱唇,又沿着天鹅般柔美的脖颈,停在那精致的锁骨边。最后,只是一个眨眼,便消失在了雪腻香酥的胸、脯间。 刹那间,暗香浮动,满室尽是令人心摇神动的凝白。 道是温泉水滑洗凝脂,却不知,纵是那四周的汉白玉池壁,也不及这凝脂的一分颜色。 “唉!”低低一声轻叹,惊扰了一池春水。 水波涟漪间,那双素手缓缓地抚过背上的肌肤,沿着那不规则的凸起和凹陷一点一点向上。 那手每移动一分,阿四的脸上便多一分冷笑。 这满背的疮痍,怕是永远也无法消除了吧? 这满背的伤痕,便如烙印融入骨血,又如何能扯得平?! 阿四满脸嘲讽,只觉这满池的汤水也无法温暖她的内心。却在此时,石门轻响,还未待她回神,便听得一阵惊声尖叫! “啊!鬼啊!!!” 阿四悚然一惊,腰肢一扭,划水而动。 水波荡漾,转瞬间,她便已极快地掠回了池边,将长袍牢牢裹在了身上。待她借着柔光定睛去看,只见一个红衣少女站在门边,手中紧紧抓着一条长鞭。 此地乃是太子轩辕彻的御用温泉池,一般人怎可随意进入?阿四思索一番,却依然猜不透对方身份。 那红衣少女见阿四默不作声地站着,又借着灯光瞧见那投在地上的影子。几乎是猛地松了口气,白着小脸喃喃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原来不是鬼......” 阿四听到此处,又记起满背的伤痕,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却见那红衣少女缓过神后,竟突地柳眉倒竖,娇叱道,“你是何人,太子殿下人呢?” “你说,太子殿下?”阿四莫名其妙,道,“他不在这儿啊。” “撒谎!”红衣少女怒极,“静怡明明说太子殿下在温泉池沐浴!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太子行宫,在殿下御用的温泉池里撒野!” 阿四闻言一愣,心想我哪有撒什么野,倒是你个小姑娘,没事跑来大呼小叫,这才是真大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百倍而索之。当时为了掩藏身份而不得已在大皇子跟前装孙子,此时今非昔比,阿四也犯不着委屈自己。 她呵呵一笑,顺了顺湿哒哒的长发,笑道,“你又是何人?我在这庄内多日,怎就从未见过你?” 红衣少女听阿四俨然以女主人自居,气得火冒三丈,“哪里来的贱婢,竟敢趁太子妃姐姐镇守东宫之时,在这苟且之地,狐媚勾引主上!” 阿四听到太子妃三个字,胸口一滞,冷冷道,“既然是太子殿下沐浴之处,姑娘你就这么冲进来,又是意欲何为呢?” 红衣少女一时语塞,转眼却硬是梗着脖子道,“大胆贱婢,也不打听打听本姑娘是谁!今日我潘宁就替天行道,也替太子妃姐姐,收拾了你这个贱婢。”说着,她右手一抖,长鞭便如活了一般,贴着阿四的脚尖抽在地板上。 潘宁,兵部尚书潘大人的二女儿? 阿四瞧着眼前这一口一个“贱婢”的潘二小姐,心中不停冷笑。 庄瑶啊庄瑶,大张旗鼓地为轩辕彻选侧妃,千挑万选却选了这么一个回来。啧啧啧,她都要忍不住为这位太子妃娘娘拍手叫好了! 庄瑶这一子棋,既解了轩辕彻的兵权之弱势,又给自己添了贤惠大度的名声。再瞧瞧这骄纵放肆的潘宁,便是得了个侧妃之位,也没那个脑子去威胁她庄瑶了吧?指不定,还会变成她手中的一把利剑。届时,真是指哪儿打哪儿,好不痛快! 真真的一箭三雕,计谋了得! 想到此处,再看一眼怒火冲天的潘宁,阿四不禁一笑。 轩辕彻千请万请,才把本姑娘请到这里来。别说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便是那太子妃庄瑶亲自前来,本姑娘也不见得怕了她。于是,她丝毫不在意耳边啪啪啪的鞭子声,只是怜悯地看 了对方一眼,便理了理湿发,转身取了外衣仔细披上。 潘宁何时受过这种气,见状气得牙根直发麻,手指都痒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她脚下一踏,手中长鞭便如灵蛇般卷了出去。这一鞭使了十成功力,又带了她满心怒火,到得阿四耳边的时候,竟携裹着一股雷霆万钧之势! 阿四脸色一变,头也不回,抬腿提气,扭身便是连续几个上纵! 她脚下轻点,几番腾挪翻转,最后单脚立在了一块石雕之上。 阿四没想到只是两语不和,这潘宁便真会打杀起来。而那潘宁却也被阿四此举惊了一惊,一时竟呆在当地有点不知所措。 父亲虽是戎马出身,潘宁却到底还是个闺中的娇小姐。这手中的长鞭,自从被她带到身边,便是一抽一个准,从未失手。孰料,马有乱蹄,人有失足,她尽在区区一个女婢手上吃了亏! 阿四见潘宁脸色愈来愈黑,缓缓道,“我一个贱婢,潘二小姐不嫌脏了手?若是叫太子殿下瞧见......” “还敢提太子殿下!”潘宁长鞭一挥,冷笑道,“竟想用太子殿下来压我,待我将你抽个皮开肉绽,看你还如何用着一身烂肉去魅惑太子。” 说着,长鞭一抖,又要杀将过来! 却在这时,那潘宁不知想到了什么,长鞭骤然一顿,竟出乎意料地定在原地,然后上下打量起了阿四来。 “哦哦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潘宁恍然大悟地收回鞭子,哈哈大笑起来,“我道是谁,若是没有猜错,你便是那个古池吧?” 阿四正待要应答,却见那潘二小姐嗤笑一声,抱胸而立道,“啧啧啧,还以为多漂亮呢,不过猫卑狗贱之辈,我就奇了怪了,咱们太子殿下怎么......什么脏的臭的往身边拉......” 阿四不怒反笑,慢吞吞道,“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的太子殿下看上了我这等猫卑狗贱之辈,想必也是脏的臭的。同理,你上赶着往又脏又臭的地方凑,想必,也是香不起来的。” 此时的阿四已经披上了缎绣氅衣?,如缎的长发垂到腰间,衬着那粉嫩的脸颊,竟如那含苞待放的花蕾,有种说不出的娇媚。 “狐狸媚子!” 潘宁咬牙切齿,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一声低斥,“阿宁,你又胡闹了。” 人未到,声先至。 明明如夜莺初啼,却又 偏偏含了无端威严。好似那端坐于云上的仙者,垂眸低语间,便有威压扑面而来。 阿四听得浑身一僵,心头热血直冲脑门,险些就要寻剑去刺。 然而,她不能。 三年前的旧案疑团重重,她一介平头老百姓,如何进得了高门大户的左相府,如何比得过大理寺一众精英,又如何仅凭一己之力为外祖翻案呢? 想啊想,想了整整两天,她想到了那幅轩辕彻求而不得的画像。 好在,画像在她手上! 便是重伤了轩辕彻又如何?按照他曾经的处事风格,定然不会要了自己性命,不仅如此,恐怕还要因为那副画像善待于她。 而如此一来,身为太子妃的庄瑶定然坐不住的。无论如何,也要来探一探自家夫婿的死活吧? 庄瑶啊庄瑶,三年前你抢了我的男人,你的家人还害了我的外祖。三年后的今天,我便要扳倒左相府,断了你的后路。 一切,便从今晚开始! 思忖间,石门被完全推开。清一色的丫鬟提灯而入,将昏黄的室内照得分外透彻。待到丫鬟们分列两边,有一位绝色女子扶着个女官缓缓走进。 她一身正红色金线压边缠枝牡丹衣裙,乌黑的秀发高高挽起,上头插着一支点翠镶珠凤凰金步摇。那凤凰嘴衔珠链,眼睛乃是以红宝石镶嵌。女子顾盼间,那发间红光闪动,好似一只凤凰就要活过来,然后腾飞而去。 最后,她悠悠停在了阿四跟前,尚未开口,又有人搬来了锦缎绣凳,躬身服侍其坐下。 潘宁喜上眉梢,瞪了阿四一眼后,一个箭步冲到那女子面前,撒娇道,“太子妃姐姐你来得正好,快来教训教训这女人!” 来人便是太子妃庄瑶,她安抚地拍了拍潘宁的手背,似责怪更似宠溺地说道,“都是快婚嫁的年纪了,怎生还是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潘宁闻言小脸一红,支吾几声,指着阿四不服道,“太子妃姐姐,这次真不怪宁儿,要怪就怪这贱婢,在这儿魅惑主上,行为不轨!” “哦?”庄瑶似这才看到阿四一般,抬头扫了她一眼,又立刻低头看着潘宁笑道,“什么人,也值得你气成这般,真是越发长进了。” 阿四见这两人在自己面前做戏,真是越看越无聊。在她看来,这一番唇枪舌剑也只是逞个口舌之快,若不是情非得已,真想一把刀子递过去,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于是,她眉头一扬,对着庄瑶笑道,“许久不见,可还记得我这个旧人?” 庄瑶好似并没听见,表情淡淡,近侍却上前一步,怒喝道,“不懂规矩的贱婢,见了太子妃娘娘竟然还不跪?!” 阿四这才随意作了一礼,却依然不跪。她当众摸出一支碧玉簪,眼睛紧紧盯着庄瑶,笑道,“娘娘不记得我,这支簪子应是忘不了的。” 庄瑶在看到那簪子的时候,脸色突地一变。一众侍从见状皆是屏气垂头,连咋咋呼呼的潘宁也若有所觉地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阿四满意地抚了抚玉簪,眼中掠过一丝痛意。她看着庄瑶,又好似透过她看到了别处,喃喃道,“娘娘,三年前的仲夏夜,你我是第一次见面吧?” 庄瑶面部僵硬,如玉的手指握紧裙边一角,竟有些微微发抖。良久,方才强自镇定地挥退众人,对着潘宁道,“宁儿,时辰不早,你也去歇息吧。” 潘宁对这急转直下的形势颇为好奇,却也着实不好多待,于是作了一礼,便随众而出。 室内再次安静了下来,隔着朦胧的水汽,庄瑶微微喘了口气,“小池姑娘,哦不对,听说你如今改名阿四了。”她侧身坐于绣凳之上,将娇美的容颜藏进阴影里,才道,“阿四姑娘,想必你应该明白,知道的越多,便越是危险。” 阿四凛然一笑,“之前死得太惨,便是因为知道的太少。如今重来一回,好歹也要多抓些把柄在手中才好。” “哦?”庄瑶冷声一笑,道,“别说你如今一介平民,便是三四年前的你,只要本宫乐意,碾死你跟碾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你如今的确有这个本事将我就地处决,”阿四说到这儿顿了顿,眯着眼笑道,“但是,你要考虑如何向轩辕彻交待。同时,你也考虑如何保住你的婉儿......” “闭嘴!”庄瑶厉声低喝,道,“贱人,你没有资格提她的名字!” 阿四心头大快,庆幸自己如愿恢复了记忆,否则就算再次杀到这些人面前,怕也是落个惨死的下场! 想到这里,她上前几步,亲手将玉簪递到庄瑶手中。 庄瑶没料到如此简单便拿回了簪子,诧异万分地去看阿四。只见阿四也正看过来,甚至居高临下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意味深长道,“三年未见,娘娘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只是,整整三年却未有子嗣,着实令人可惜啊。” 庄 瑶惊得一跳而起,眼里迸射出仇恨的火花,咬牙切齿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阿四见对方几近崩溃,也不想逼得她狗急跳墙,于是整了整自己的衣服,道,“阿四要的很少,只要娘娘了了阿四的心愿,便仍然是完美无瑕的太子妃娘娘。” “说吧,你究竟想要什么?”庄瑶握紧手中的玉簪,寒声道,“若是想入东宫,只要不是侧妃位及以上,本宫便如了你的心愿!” 她没说的是,入了东宫进了后宅,接下来可就由不得你了! 却见阿四忽而一笑,回眸道,“娘娘可有听过鹓鹐的故事?” “嗯?”饶是庄瑶自负聪慧,也被阿四这莫名转折懵了一下。 阿四不待她反应,自顾自地说道,“鹓鹐乃是天上神鸟,终生以珍馐为食,所饮所住皆是上等之品,却不料途遇一只猫头鹰。那猫头鹰正啄食地面上的一滩腐鼠,见鹓鹐从头顶掠过,竟瞋目切齿,竭力嘶叫,一副欲与之决一死战的模样。你说,这猫头鹰,可笑不可笑?” 庄瑶一愣,下一瞬却猛然反应过来! 她愤怒的脸扭曲成一团,若不是刻入骨子里的教养,怕是要冲上去撕扯起来!她颤着手指,遥遥指在阿四鼻尖,“你,你竟敢说本宫是......” 阿四见状纵声大笑,拂袖便要往门外走去。 庄瑶蓦地提声高喝,“慢着,你还没说你到底要什么!” “娘娘等着便是,阿四自会上门叨扰。” 阿四头也不回,笑盈盈地离去,徒留那满室氤氲与怒不可遏的华衣女子。 同一时间,太子妃发指眦裂,太子轩辕彻却正抱着手炉轻声低笑,“潘宁再加上一个阿瑶,可不是好对付的。阿四这次真让孤刮目相看,不但没吃亏,还把阿瑶气得不轻。唉,早知如此,孤便不用分了十三护卫中的三个,前去暗中保护了。” 太子太保柳俊跟着点头,接口道,“只是,后来太子妃娘娘将人全都遣了出来,暗卫也不清楚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唔,如此,孤便更加好奇阿四究竟说了些什么。”轩辕彻瞧了眼柳俊,道,“暗卫还是要跟着,除了保护阿四不受委屈,也仔细盯着她究竟做了些什么。” “是。” 柳俊垂头领命,一直沉默不语的吴语听到此处,却躬身问道,“太子殿下将阿四姑娘与太子妃娘娘放在一处,难道不怕两方较量起来,一时 不慎伤了性命?” 吴语用词相当妥帖,轩辕彻瞄了他一眼,笑道,“吴语大人想说的,是打将起来闹出了人命吧?” “臣下不敢。” 轩辕彻摇摇头,道,“阿瑶不傻,她知道阿四在孤心中地位,便是发起怒来,也顶多推给那潘宁去折腾。但这潘宁虽然骄纵却也简单直爽,孤都已经安排好了,绝对伤不了阿四的一分一毫。此番闹将起来,不但挫了阿瑶锐气,也让阿四知晓,在这梨山甚至以后的皇宫,甚至是今后的天下。只要有孤在,便能保得她一世平安!” 柳俊闻言,犹豫一番,道,“殿下英明。只是,臣下还是有一事不明。” “说。” “殿下吩咐臣下,要借此机会追踪太子妃娘娘安插在梨山以及东宫的暗线,也同时暗中观察阿四姑娘的动静,却不知为何要带上潘二小姐?” 轩辕彻抿了一口茶,道,“孤执太子印已有三年,却始终触不到军中事务。莫说军权,便是几个交心的将军都走得不近。此次苦肉计,既是为了阿四与左相府,也是为了推一推我们的兵部尚书潘大人。” 柳俊与吴语对视一眼,低声道,“殿下英明,臣下这便去准备!” “嗯,”本该是喜事,轩辕彻脸上却并无笑意,反而叹了口气道,“柳太保你且记住,此事办起来并不复杂,太子妃那里无需顾虑。但是阿四那里......” 柳俊躬身执礼道,“臣下明白,此事定当不会漏半点风声到阿四姑娘耳中。” “嗯,”轩辕彻疲惫地靠在椅背,又重重地揉着太阳穴,喃喃道,“孤也知负她良多,但是,这条路一旦踏上,便永无回头之日。” 此时夜风忽来,吹得烛火轻轻摇晃,在雪白的墙上投下一片奇形怪状的阴影。阴影随着寒风抖动,最后罩在桌上的一张薄薄白纸上。 纸上字迹遒劲,墨迹未干,写着: 三日后,红袖楼,绝命击杀苏幕遮! ☆、第89章 绝命击杀 三日后,红袖楼。 一顶青布小轿远远靠近,最后轻轻一顿,落在了后门门外。 轿帘微动,这才刚刚停稳,却有一阵疾风破空而来! 风声呼啸,携裹着漫天箭矢,铺天盖地地射向那顶青布小轿! 噗!噗!噗...... 只是几个眨眼,小轿竟被射成了刺猬,连那几个轿夫也无一幸免,万箭穿心地躺倒在地。 风过无痕,红袖楼的后院却被扫成了修罗之地。离门槛几步之远,遍地尽是断箭与尸体,还有那蜿蜒成溪河的淋漓鲜血。鲜血滑下轿夫的身体,绕过冰冷的箭矢,最后爬到了那破碎不堪的轿子前。 轿子前出现了一只男人手。 那手粗糙厚大,满是老茧,一看便是常年握剑而成。它抓住垂下的轿帘,轻轻往右一掀,便露出了里面的情形! “怎么会如此?!” 手的主人黑衣蒙面,双目里满是不可思议,怒道,“不是安排了内应查探,说那苏幕遮今日要来红袖楼?!你倒是看看,这要如何向主公交待?!” 一旁的黑衣人不明所以,闻言顺势去看,却见那轿子中空空如也,莫说什么苏幕遮,便是半片衣角也无! “老大,这不可能啊,消息绝对可靠。况且,我们甚至从苏幕遮上轿开始便一路跟随,连眼睛都没眨过一下,按理......” “找,便是把这京城的地皮给翻过来,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领头人不愿再听手下解释,一个手势,便带着人遁入重重阴影。 由此,红袖楼后门便只剩下了呼呼北风与满地残血。而那些冷漠残忍的黑衣杀手,好似从未出现,也从不存在一般。 那么,苏幕遮他究竟在哪里呢? 苏幕遮,他正在喝茶。 茅草庐,小火炉,炉上咕嘟咕嘟,正煮着香茗。 茶香并不浓厚,反而是清清的,淡淡的。它柔和温婉,一如那江南的雨,一如那江南的风,一如那江南的采莲女。 金四娘虽出生于江南鱼米之乡,却并不温婉。她精明能干,性格豪爽,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偶尔刻薄无礼。 此时的金四娘,心情极端恶劣! 任谁坐在寒风中,没完没了地帮人少烧着一壶又一壶的茶水,也会心情恶劣。 于是,心情不好的金四娘忍无可忍地将茶壶重重一 放,道,“苏公子,你已经连续喝了至少六壶茶,难道不想歇一歇,或者去一边解个手么?别一忍又忍,忍出个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来!” “唔,入口生香,回味无穷。天高地广,再配以如此好茶,实乃完美。”苏幕遮抿完了杯中最后一滴茶,瞥了眼金四娘,道,“有劳金大班担忧了。不过无妨,本公子,肾(甚)好。” 金四娘瞠目结舌,看了看头顶干枯厚重的茅草,又扫了眼那四根被风吹得直抖的竹子。这四面八方都是风,狂风乱舞中,他们二人面对面坐在石桌旁。 “苏公子果然好雅兴,但是,”金四娘绷紧了脸,道,“四娘今日来此,便只为知道那人的下落。若是苏公子只是扔饵钓鱼,那四娘便要先行告辞了。” 苏幕遮见对方总算没了耐性,勾唇一笑道,“怎会?苏某既然应邀前来,必定会如实相告的。不过......” “不过如何?” “不过,苏某也有一事相求。不知金大班能否酌情思量,解了苏某这燃眉之急?” 金四娘满脸尽是果然如此,道,“四娘一个混迹在京城三教九流的弱女子,哪里有什么本事?苏公子若是不嫌弃,倒可以说道一二,四娘若是有那个本事,必定不会推迟。” “好!金大班果然快人快语,爽快!”苏幕遮爽朗一笑,将茶杯放在桌上,道,“此事对金大班来说,也并不太难。苏某别无所求,只是想问金大班借点东西而已。” “借东西?”金四娘惊讶不已,问道,“不知苏公子所借何物?” “风城首富陆府,剩下的所有家财。” 苏幕遮语气淡淡,金四娘却陡然变色,冷冷道,“苏公子莫不是笑话,别人家的家财岂会在四娘这里?若是果真如此,四娘也犯不着四处打点讨生活了。” 苏幕遮听了也不意外,淡笑着看了看金四娘,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摊开放在了金四娘面前。 白纸黑字,却看得金四娘愣在当场。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的如玉公子,道,“这是,借据?” 苏幕遮点点头,正色道,“金大班,这些钱财放在你手上,不但没有任何用处,反而引来些豺狼虎豹。” 金四娘闻言不由想笑,“豺狼虎豹,苏公子莫不是在说你自己?再说了,这钱从来不是我金四娘的,自然也轮不到我来做主。” 苏幕遮并不介意,只是将纸条又往前推了一寸,道 ,“人死不能复生,这如数金银财宝,不仅不能偿还恩义,甚至会给你带来无数麻烦。金大班不妨考虑先借于我,苏某保证,不出一年,定当如数奉还。” 金四娘听到此处默然片刻,盯着苏幕遮道,“不料鲁南苏公子不仅有经纬之才,还有包打听的本事,竟然将四娘的过去查得一清二楚。也罢,那苏公子你倒是说一说,我为何不借别人,却偏偏要借给你?” 苏幕遮笃定地笑了起来,道,“不为别的,只为那个爱喝酒的美、秃、驴。” 金四娘一僵,急切道,“他在哪里?” “在路上。” 金四娘一双黑黝黝的小眼睛盯着苏幕遮良久,好似要将他看出朵花来。沉默又沉默,她的脸色几经变化,苏幕遮却依旧笑意盈盈。 终于,金四娘把心一横,咬牙将纸条推回到苏幕遮面前,道,“四娘什么时候见到他,便什么时候收下公子的字据。” 说完,似乎怕自己反悔一般,她招呼也不打一声,腾地站了起来,然后旋风般朝外奔去。 “四娘先行告辞,只等公子前来品茶看戏!” 顷刻间,人影无踪,只余空中这句话久久不去。 苏幕遮微微一笑,再次为自己斟满一杯香茶。他抿了一口,无限享受地眯起了一双好看的眼睛,高声吟道,“寒冬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诗句洒脱,和着不绝于耳的北风,竟是别有一番风味。 却在此时,苏幕遮长眉一挑,冲着远处笑道,“天晴茶好腊梅香,此情此景怎可随意错过?阁下既然来了,何不坐下来,陪苏某同饮一杯,如何?” 话音刚落,风声骤急! 只见人影掠动,一个、两个、无数个,竟如雨后春笋,又如天降神兵,猝然出现在了苏幕遮面前! 他们黑衣蒙面,手握长刀冷箭,纷纷走出暗影,将草庐团团围住...... ☆、第90章 最后的念想 茅草屋,小火炉,茶香阵阵。 清香中,有一人轻裘缓带,临桌品茗。 他的周围,站了密密麻麻的蒙面杀手。杀手们黑衣劲装,个个眼中精光熠熠,手中刀光闪闪,将草庐里里外外围了整整三圈。 “原来来的不是一位,是很多位?”他眼神掠过屏气敛息的一众人,面不改色心不乱,轻声一笑道,“太子殿下倒是看得起苏某,只是这下可好,这里如今只有一个石凳,该是给了哪位英雄好呢?” 一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一方是刀剑傍身的铁血杀手。然而,偏偏那孤身一人的苏幕遮只是一个眼神,便叫一众刀头舔血的汉子们不敢轻举妄动。 最终,还是那蒙面领头人吃不消这等僵持。他右手一抬,做了个利落斩杀的动作! 刹那间,周边寒风又寒了几分。而那雪亮的刀身,更是因着阳光一照,直直射进了苏幕遮的眼睛里。 苏幕遮眯了眯眼,唉声叹气地站了起来。 “苏某与各位英雄好汉打个商量如何?”他衣带翩飞,迎风而立,笑道,“各位都是叱咤杀场的杀神,苏某原本也不准备反抗,来个引颈就戮,便算是牺牲小我,造福大家。但是,人之将死,竟突然想起,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未与殿下说。” 一众黑衣人听得目瞪口呆,只拿眼睛去瞧自己的老大。却见那领头人略一犹疑,沉声道,“若是尚有遗愿未了,便去寻了那地下阎罗说吧!” 言罢,仓啷一声,长刀出鞘,横在了身前。 苏幕遮环顾四周,见这一众杀手皆是双眼如电。怕是只要那领头人一个命令,自己便要命丧黄泉了吧? 他想到此处频频摇头,甚至皱着眉头掸了掸衣裳,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块令牌来。 那令牌乃是纯金打造,映着洒落人间的阳光,便显得异常醒目! 令牌一出,一众黑衣蒙面皆是大惊失色,齐齐愣在了当场!连那领头人也百思不得其解,呆呆抓着手中长刀,不知如何是好。 苏幕遮挑了挑眉,高声道,“怎么,见了太子令,还不下跪?” 于是,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将目光投向了领头人。那领头人满眼疑惑不解,问道,“你怎会有太子令?这不可能,此次乃是主公亲下的暗令。那暗令明明是......” “是绝命击杀。”苏幕遮不待他说完,便截口道,“但是,你们看清 楚了。苏某手中所握,乃是货真价实的太子令。见太子令如见太子,若是杀错了人,你们承担的起么?” 话音一落,包围在侧的黑衣人再次陷入沉默。 苏幕遮见状将令牌收起,缓缓道,“苏某有个法子,不知各位想不想听?” “苏......苏公子,请说。” 从追杀对象变成了苏公子,苏幕遮闻言心头舒畅,展颜一笑道,“今时今日,你们不杀苏某,但苏某却可以跟你们回去交差。届时见了太子殿下,若他还是要杀,苏某依然在你们的掌握之中,各位何愁抓不住我?如此一来,岂不是一举两得?” “......” 于是,烈烈寒风中,蓄谋许久的暗杀瞬时翻了盘。 乌压压一群蒙面黑衣人,明明是来横刀夺命的,此时却摇身一变,变成了带刀护卫。他们亦步亦趋,跟在那个墨发白衣的公子身后,浩浩荡荡地往梨山别庄赶去。 梨山别庄的腊梅开得正好,点点红梅,连成了无尽芳香。 听说当今的太子妃最爱梅花,若不是三日前有要事急急回了宫里,这梅花园定是少不了她的身影。 阿四香凝满袖,却没有丝毫赏花弄香的心情。 她穿梭行走于花丛之间,心头有些急乱。 庄瑶不但没有安安分分等着自己去找她,竟还一转身回了宫里。人进了皇宫,那岂不是白算计了一番,见不着人影,她又该如何查案,如何报仇呢?当然,庄瑶还是留了自己的近侍静怡,她传话说事出有因,凡事回头再谈。 不过,不知为何,阿四心中总有隐隐的不安。这种不安,随着时日的推移,越来越重,重到她几乎夜夜难眠。也许,终究还是自己太嫩,斗不过这些谋略高手吧? 阿四忽然想到了苏幕遮。 那人往往嘴角含着狐狸般的笑意,眼角眉梢一挑,便有无数计谋浮出水面。若是他在...... 唉唉唉,人比人,虽然气死人,但也不能因此便指望他能来帮忙吧?再者,谁知道那狐狸眼睛一转,到底在算计谁呢?! 阿四挥去脑中尚未成型的假设,再次将心思放回了庄瑶这边。她越想越不能理解,此事若是公诸于众,莫说太子妃的尊位,便是存活于皇族之中也是相当困难。那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庄瑶,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急? 哎呀,想不通想不通,还是去找那直愣子潘宁旁敲侧 击来得快! 阿四想到此处,不由得脚下生风,飞快地往潘宁所住的小院行去。 可惜的是,她才刚刚望见那小楼的楼角,便能人拦了下来。 拦住她的,是两个劲装男人。 他们面目普通,却呼吸绵长,腰悬长剑。 若是其他人,定然不知道这二人是谁。但阿四曾跟在轩辕彻身边多年,对这二人简直太熟悉了。 于是,她虽是怔了一怔,却立即反应了过来,冷笑道,“二位好久不见,这突然从天而降,莫不是要与阿四叙叙旧情?” “不敢,姑娘莫怪,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阿四闻言脸上更冷三分,“太子殿下真是愈发奇怪了,阿四明明住在他的行宫,却还要遣了暗卫前来......前来护卫?”转眸间,她偏头想了想,忽而笑道,“亦或,盯梢?还是说......怕我坏了谁的好事?” 话才出口,阿四腰身一扭,提气一纵,竟如利箭一般飞射而去! 那脚下功夫太快太快,快到两个暗卫毫无准备,只能暗叫一声不好,然后拼了全力发足狂奔! 然而,十三护卫虽是个顶个的武功高手,阿四的轻功却也不是吃素的! 于是,几条人影如鬼魅般腾挪飞纵,只是几个弹指,便纷纷落在了一座小楼前! 暗卫是不敢再踏前一步,而阿四却是被眼前的阵仗惊了一惊。 潘宁虽是兵部尚书的千金,却终究是陪着太子妃前来做客,所以她所带的丫鬟仆从便也只有那么几个。 而此时的院子里,小楼前,竟莫名多出了不少人来! 阿四只是随意一扫,心中便大致猜到了谁在里面。 无意识的,她脚下一错,闪身就站在了房门前。不待门人怒喝阻止,阿四双手重重一推! 然后,“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 门里面,满地罗衣,一床锦绣。锦绣堆中,两具如玉的裸、体交缠在一起,伴着粗重喘息与低低吟哦。 突如其来的动静让那男子蓦地一顿,他睁着一双异常好看的眼睛,遥遥望向阿四。 可惜的是,他已入深巷,此时想要脱身,其下的女子却不答应。 潘宁双眼迷离,娇吟喘喘,似痛还甜地搂住男人的脖子,柔腻道,“殿......殿下......” 这二人肤 色皆白,其上汗珠滚滚,明明是落在床上锦缎之上,却似落了阿四心里,最后烫出一个个深坑来。她胸口翻腾,恨不能自戳双目,然后找个地方狂吐一番! 一薄纸窗,里间热情如火,外面冰凉透骨。 阿四终于没有进去,她逃了。等回过神来,鞋子丢了一只,她光着一只脚,两手空空站在柳树下。 这是被她付之一炬的浣纱院,除了满地残骸,便只有这棵老树还屹立不倒。但阿四仔细去看,还是看到树身上,那漆黑的焦痕和断裂的枝干。 阿四相信,只要再轻轻一脚,它便会轰然倒地,碎成树渣,然后碾落成泥,做了来年的花肥。 此情此景当真好笑,岂不是正合了她如今的境地? 阿四一直以为已对轩辕彻死心,于是,仗着他对自己的几分情意,便敢孤身来探虎穴。她也清楚对于轩辕彻如今的身份,联姻结盟实乃常见,却不知待到亲眼一观,竟还能有揪心之痛...... “不该,阿四你不该的!”她声音哽咽,闭着眼睛喃喃自语。 她想起了那年春天,第一次来到这梨山别庄。 彼时,梨山还被叫做孤山。她整理了衣服用具,一个人提着包袱从皇宫出发,最后来到了这浣纱院。当那天最后一缕阳光照到柳树下,他正侧身站在光晕中。只是不经意间的一个回眸,他便看到了她。 “小池,你来啦。” 她当时喜极而泣,恨不能用尽一生,只换他开怀一笑。 暮色虽浓,斜阳却仍旧将他那一袭青衫染得微红。只是一个眨眼,他那笑便全部融进了蒙蒙烟雨里。然后就此深深烙在了阿四的心尖之上,若要拔出,必定要割肉断骨,流掉一身鲜血! 阿四自嘲一笑,道是已无情,却不知情丝如藕,似断还连。 她太蠢,竟还存了一丝侥幸与念想! 今日这一幕,她一定要牢牢记住。它如同一记耳光,将她扇得心如死灰,却也将她扇得耳目聪慧!一个男人,连杀她都敢,睡几个女人岂不是小菜一碟?! 阿四想通之后筋骨舒畅,连凛冽的北风都觉得馨甜起来。 于是,她理了理鬓发衣袖,脚尖一转,便要往住所行去。 回眸间,有一男子裘衣博带,逆着狂风潇洒而立。 他将手中的绣花鞋往前一递,柔声道,“阿四,我来了。” ☆、第91章 我来就山 狂风忽卷,乱了阿四的满头青丝。 而苏幕遮肩披一抹斜晖,正遥遥立在废墟里。 不知怎的,阿四忽然有种莫名的错觉。好似他只这么轻轻一站,黑暗与寒冷便纷纷退去,徒留那溢满眼眶的柔柔暖意。 斜晖脉脉,眼波悠悠。千帆过尽之后,她是不是也能...... 阿四猛地摇了摇头,暗骂自己真可谓异想天开。大名鼎鼎的鲁南苏公子,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太子行宫呢? 于是,她扶额一笑,启唇道,“苏公子,你怎会在此?”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苏幕遮手中的绣花鞋尚有余温。 那温暖如同一把柔柔软软的刷子,刷过手心,刷过经脉,骚得他心尖痒痒,几乎就要颤抖起来。于是,他有些不能自己地踏前一步,递过鞋子,柔声道,“你的。” 阿四瞧着那只大手之中的绣花鞋,忍不住粉面通红,正要伸手去接,斜刺里却突然多出了一只手来! 那只手相当蛮横,几乎是一把将那绣花鞋拽了过去。 阿四与苏幕遮齐齐一怔,顺势去看。只见那棵焦黑的柳树之下,有人背光而立。 斜阳西下,昏黄的光线模糊了他的脸庞,阿四却只凭一眼便能叫出他的名字。然而,她只是揽裙低身,垂目道,“太子殿下。” 来人正是当今太子轩辕彻,一晃多年,他仍那样站在柳树下。却不知,时光荏苒,吃人的宫廷早已将他那些年少轻狂啃得干干净净。 如今,携裹一身寒气,他踏着暮色匆匆赶来。 “阿四......”轩辕彻几次开口,最终化为一声低叹。犹如午夜梦回时的低语,轻轻落在谁的心田,然后尚未激起一丝涟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逆光之中,阿四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也不想看清。松垮的领口,汗湿的鬓角,还有那身凌乱的华衣,她垂下头来一声冷笑,就此不再说话。 苏幕遮看了眼被抢走的绣花鞋,又扫了扫轩辕彻凌乱不堪的华衣,最后冲着着低眉敛目的阿四扬起嘴角。 “叩见太子殿下。”破天荒的,苏幕遮完完整整地行了一礼,甚至心情颇好地为轩辕彻掸去了肩上的落叶,道,“殿下的行宫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苏某这一路走来差点便被迷花了眼,真是大开眼界啊。” 轩辕彻来不及与阿四说些什么,便被苏幕遮气得 够呛! 找了一帮子人前去砍人,结果被砍之人不仅笑嘻嘻地跑到了自己家里,还大摇大摆地与自己的女人眉来眼去...... 任谁摊上这等破事儿也高兴不起来,更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然而,这厢一波未平,另一波又要起吗? 当然不能! 于是,轩辕彻只能铁青着脸低喝,“来人!” 话音未落,便有侍卫满头是汗地跑了过来,行礼道,“叩见殿下,苏公子他非要......” 轩辕彻寒着脸摆了摆手,沉声道,“贵客临门,怎可怠慢如斯?”又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领下去歇息?!” “是。” 苏幕遮也不多言,最后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阿四,然后缓缓退下。与轩辕彻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忽地玩味一笑,不紧不慢道,“啊对了殿下,听说,虓虎将军的三公子从行宫回去后便一病不起。何将军闻言惊怒交加,正上奏今上要回京探病呢......” 轩辕彻闻言一震,继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对那侍卫道,“孤此时分、身乏术,你去请了吴语过来,苏公子远来是客,切莫怠慢了才是。” “是。” 苏幕遮笑意盈盈地越行越远,柳树下便就此安静了下来。 轩辕彻环顾四周,苦笑道,“知道为何这浣纱院被烧成一片废墟,我仍不让人修葺么?” 浣纱院被阿四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唯一幸存的便是那棵摇摇欲坠的柳树。残阳映照下,它弓着背,好似垂垂老矣,尽是沧桑颓败。 阿四揉了揉眼睛,总觉得盈满鼻间的烟熏味儿,刺得她眼睛酸疼酸疼。 轩辕彻见阿四不答话,忽然心底荒凉,于是指着那残垣断壁,缓缓道,“这浣纱院就如同你我之过往,一把火下去,便是镶金嵌玉,也回不到从前。既然不能回去,便不回去。” 他双眸闪动,似有万语千言,却终究摇头一笑,道,“阿四,我从不后悔。如果,如果还有一次机会,我轩辕彻依然会这样做!” 寒风呼啸,带起两人的发丝衣带,也带走轩辕彻脸上的无奈与苍凉。他闭了闭眼,朝着阿四缓缓走去。 明明只有几步之远,他却走得那样缓慢又认真。好似步步千斤压顶,又好似处处都有陷阱埋伏。而当他终于站到阿四面前的时候,甚至连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他看着阿四那双圆亮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阿四,我忽然庆幸自己曾经辜负于你。如此,他日那宫墙之内,你便永远是最纯粹的你。” 阿四陡然一惊,怔怔盯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却见轩辕彻蓦地旋身过去,背对着自己负手而立。 “为帝王者,审时度势,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心宽以容天下,胸广以纳百川!然,这些还远远不够,帝王道术,有道亦有术。于是便又有帝王之道与帝王之术。想常人之不能想,忍常人之不能忍!便是天地崩塌,也要咬紧牙关,去拓出一片疆土!” 阿四默然站在原地,仿佛再一次失忆般,陌生不已地看着那男人的背影。 原来时隔多年,阿彻早已不是当年的阿彻。他的肩背愈发宽阔,身子愈发挺拔,浑身上下全然没有了当年的那一丝孤勇。 他是一国储君,是轩辕国未来的一国之君! 寒风凛冽,衣袂翻飞,轩辕彻蓦然回过身来。 他的双眼莫名有些发红,却又笑得恣意畅快,“阿四,你便看着!看这四海天下,看这江川山河,究竟落入谁人掌中!又究竟是谁,真正笑到了最后!” 风过无痕,落叶无声,轩辕彻这一番话语却好似利剑一般刺进自己的心田。这短短的一刹那,阿四甚至觉得那个曾经的轩辕彻又回来了!又或者,那个曾经的轩辕彻其实从未存在...... 阿四想不通,便也不再去想。 她低头理了理鬓发,疲惫道,“殿下心怀天下,阿四却只是一个阿四而已。她想要的不多,却偏偏是你无法给的。” 话落,寂静无声。 待到寒风再起,轩辕彻哈哈而笑,却撇过脸不肯再看对面的女人。“孤想要的却也不多,如今万事俱备,便只差你手中的一幅画而已。” 阿四闻言喉中一哽,抬眸道,“画可以给殿下,但,用什么来换?” 轩辕彻似是受不住这迎面袭来的狂风,负着手背过身去,才道,“阿四你想要什么?” “阿四想要还外祖一个清白!” “已故帝师封太傅?”轩辕彻说到此处想了想,才道,“若是孤告诉你,关于此事,孤也是一知半解,知之不详,你信是不信?” “殿下曾亲口说此案与那左相府有关,此时又是何出此言?” “封太傅遇害的确与 左相府相关。但他为何被牵扯进谋逆一案,,孤三年前就查过。可惜的是,每每查到一丝线索,就会被无端掐断,仿佛有人在暗中窥视,无论是谁,只要稍有异动,便被抹得了无痕迹。” “殿下的意思是......”阿四背后寒毛直竖,口气也跟着沉重起来,“殿下的意思是,阿四的外祖死得果然蹊跷。而且非常有可能,幕后黑手计谋了得,甚至握有重权?” “孤只是觉得此案蹊跷,但究竟凶手是谁,至今查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阿四不信,咄咄逼人道,“难道普天之下,竟还有人胆敢算计你太子殿下,甚至比一国储君还要位高权重?” 轩辕彻淡淡一笑,“京城形势错综复杂,便是那皇宫内院的妇人把戏,也离不开朝堂中人的运筹帷幄。若论真正的位高权重,不是皇帝,更不是孤,乃是上下朝臣,乃是内外形势。” 阿四听得愈发糊涂,苦涩道,“殿下莫不是在告诉阿四,外祖之死便如此算了?”顿了顿,她连连倒退几步,摇头道,“不,我不甘心!若是,若是查不出真相,我便毁了那画!” 轩辕彻闻言一僵,良久方才叹息道,“你......你便是如此,一直未变。也罢,孤愿意再试一试,但丑话在前,无论结果如何,那幅画,归我。” 寒风中,柳树下,有一男一女击掌为誓。 不是金石之盟,不是你侬我侬,只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 阴谋阳谋,冰冷彻骨。 仅此而已。 ☆、第92章 明暗交错 轩辕彻踏进书房的时候,苏幕遮正凝神站在一方桌案前。 房门打开又被关上,苏幕遮却好似入了神一般,自顾自地喃喃不停: “笔力遒劲,干净利落,唔,好字啊好字!” 轩辕彻心中好奇,顺势去看,便见那雪白的纸上写着一行大字:三日后,红袖楼,绝命击杀苏幕遮! 再念及之前提到的虓虎将军一事,太子殿下胸口蓦地腾起一股怒气,随之,脸色也越发难看起来。 苏幕遮却犹自不知,一如继往地摇头晃脑,叹赏不已,道,“不料太子殿下不但胸有沟壑,还写得一手好字。这起笔落势,啧啧啧,堪称书法典范,果然不愧为真龙之子啊......” 轩辕彻忍无可忍,沉声道,“苏公子。” “咦,”苏幕遮夸张地惊叫一声,才道,“殿下来得好快啊。” 轩辕彻冷哼一声,回身坐在了红木椅上,要笑不笑道,“孤若是不来,苏公子怕是要将这书房翻一个底朝天了。” “不敢。”苏幕遮躬身一礼,道,“苏某以后还要在殿下跟前讨生活,岂敢放肆?” “哦?”轩辕彻闻言吃惊不已,挑眉道,“却不知苏公子怎生又想通了?” 苏幕遮扬眉一笑,叹气道,“之前的确是苏某太过笃定,幸得殿下点拨,方才幡然醒悟。苏某虽不愿封侯拜相,却也想为这天下,也为殿下尽一丝绵薄之力的。” “好,好,好!”轩辕彻连说三个好字,简直是喜上眉梢。然而,尚来不及敛去笑意,便又猛地僵在原地,冷声道,“听说,苏公子有一面太子令牌?” 苏幕遮面有愧色,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道,“那面令牌虽乃纯金打造,却是个假货。苏某一介平民,怎会有那太子令牌?唉,实在是殿下身份尊贵,苏某若不出此招,恐怕是再也见不到殿下您了。” 轩辕彻想到自己拉拢不成,便派了几批杀手前去,当下也有些尴尬。 却听苏幕遮慢吞吞道,“再者,这太子令牌乃是代代相传,普天之下有且只有一面。想必殿下的令牌定然还在,既然如此,那我苏幕遮怎有那个本事变出一面来呢?” 轩辕彻点头一笑,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蹙眉道,“话虽如此,凡事却也有个万一。便是这太子令牌,也的确不只这一面的。” “嗯?”苏幕遮蓦地抬眸,顿了顿,方道,“殿下,说的是什么?” 轩辕彻闻言一震,笑了笑,“哦,无事,没说什么。”又沉吟半晌,转言道,“上次在红袖楼,你说曾与阿四同床......” 轩辕彻说不下去,苏幕遮却哈哈笑了起来,道,“殿下误会了,那次乃是情况危急,切莫污了阿四姑娘清誉才是。” 轩辕彻舒了口气,却不料苏幕遮紧接着说道,“不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苏某的确心仪阿四姑娘久矣。” 轩辕彻面色一白,寒声道,“你明明知道她曾是孤的......难道,不怕孤一怒之下杀了你?” 苏幕遮轻轻一笑,“苏某当然怕死,但苏某却也知道殿下求贤若渴,怎会为了区区一女人,坏了大事呢?尤其,还是在虓虎大将军即将回京的节骨眼上。” 轩辕彻双眸微眯,掩住其中暗光,沉声道,“苏公子这是在威胁孤?” “苏幕遮不敢?”苏幕遮躬身作礼,恭敬道,“苏某既然做了殿下的门客,便要为殿下着想。便如阿四姑娘,她若已经心死,殿下就算想得再多也是无济于事。“ 轩辕彻侧过脸庞,叹息道,“她曾说,眼泪也会结疤......” 苏幕遮嘴角弯起,又立刻垂下,随之叹息道,“万事皆有定律,殿下乃是天命所归,却也自己的爱别离、怨憎会和求不得。” 轩辕彻眼中一烫,停了一停才回眸道,“相识多年,苏兄,你果然知孤甚多。若是你我联手,莫说这轩辕国,便是那南疆与北地,也定如囊中取物。而虓虎将军府,更是不值一提。“ 说到这儿,他又顿了顿,瞥了眼立在跟前的苏幕遮缓缓道,“说来也怪,那刑关原本好好的,为何从梨山回去便一病不起?” “若是担心何将军会因刑关公子之事迁怒,苏某有一计,能解殿下之忧。” 轩辕彻大喜,道,“孤就喜欢与聪明人说话,不知苏兄有何妙法?” 苏幕遮淡淡一笑,胸有成竹道,“殿下心怀天下,此等小事便交给苏某人即可。只需三日,刑关不但能恢复如初,甚至能为殿下跑一趟邕州。” 轩辕彻眼中精光一闪,默了一默,缓缓站起身来道,“若是苏兄能让那虓虎将军府站到孤这一边,莫说封侯拜相,便是......便是阿四......” 苏幕遮低眉垂目,看不清眸中神色,只听得他诺诺道,“多谢殿下,此事不急,倒是潘尚书此人,苏某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 “讲。” 苏幕遮似有犹豫,道,“兵部尚书潘大人出身将军世家,其身后是潘家军,乃至西北联营,但......” “苏兄有话,不妨直说。” “但今上对兵权甚是敏感,如今英雄迟暮,心中何想更是难以捉摸。此时此景,殿下若是公然亲近潘府,恐怕......” 轩辕彻脸色一凛,只闭了闭眼,便冲着门外吩咐,“来人,将吴语大人请来书房议事!” ...... 苏幕遮被安排在了偏角的西院,里面青松梅林,小屋成排,颇为雅致。 华灯初上,院中内室也燃起了一暖小灯。 灯光柔软温和,将苏幕遮的身影拉得更加修长。只是略有冷风吹来,那影子便随风扭动,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正在此时,窗棂微微响动。 紧接着,灯光一晃,房中便多了一个人。 此人一身劲装,腰悬利剑,拱手道,“果然如公子所料,何将军请奏回京,却被今上驳回了。” 苏幕遮为自己倒了杯茶,缓缓抿了一口,道,“无妨,如今我们大可借着轩辕彻之手,助得何守正将亲兵带回京都。” “但是公子,即使何将军成功带了亲兵回京,兵力也并不算多。” “苏右,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要冷静自持。”苏幕遮扫了惶急不已的苏右一眼,从怀中取出一面金色令牌。 “叮铛!” 令牌被扔在桌上,然后几个转圈,最后险险停在沿边。 苏右瞧得心头直颤,差一点就要跪下来用手去接,忍了又忍,才道,“公子,这......” 苏幕遮面不改色,连看也不看令牌一眼,道,“将此令拿去给兵部刘侍郎,他知道接下去该如何做。” “是,”苏右领命,郑重其事地双手捧过令牌放进怀里,道,“苏右定当不辱使命!” 苏幕遮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刑关醒了吗?” “今日一早,苏左便亲自前去安排,算一算时辰,应当是醒了。” “醒了便好,潜在轩辕彻身边的时日不短,邕州之事便交由他亲自去办。” “是!” 虓虎将军府,刑关的确已经醒了。 他正倚在窗边,手握一把沾满鲜血的长刀。长刀背 阔锋利,刀尖却插在半颗脑袋之中。 黑发红血,混着白白的脑浆,拖拖曳曳,涂了一地腥气。 刑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脚尖一勾又一送。那半颗血淋淋的脑袋便骨碌碌滚了起来,最后堪堪停在一双女人脚前。 都说看一个女人要看手,纵横情场的男人看的却是女人的脚。此时这双脚娇小玲珑,只是随意一瞥,便让人忍不住升起怜爱之意。 这双脚的主人确实很可怜,她发丝凌乱,满面泪痕,蜷缩在墙角颤抖不已。 她惊恐地盯着脚边那团血肉,甚至因为瞧得太过仔细,竟分辨出了那只剩半边的嘴唇,和那滚出眼眶的眼珠。 眼珠早已失去生气,被红和白包裹着落在了桌脚边。但尽管如此,它却依然将死前的惊惧与痛苦留了下来。 却在此时,一只黑皮靴从天而降,一脚踩在了眼珠之上。 “噗”的一声,那惊恐随之爆裂成一滩浓水,化在男人的脚下。 那男人仿佛修罗在世。 他俯下来身来,将阴沉黑浓的影子盖在了女人的脸上,冷声道,“阿朵,你这次,太过分了......” ☆、第93章 殃及鱼池 当东方那第一缕曙光穿透黑暗,光明便随之绽放于天地之间。 阿四瞧着这日阳光甚好,却愈发觉得无聊。想了又想,实在找不出什么事来做,便端着茶壶,又搬了把躺椅,跑到梅林里发起了呆来。 封府满门抄斩,外祖莫名被害,原本将这一切归于朝堂争斗,又或是贼人的栽赃陷害。却不知,千丝万缕,越理越乱,越想越烦。 轩辕彻虽然与自己击掌为誓,但终究不能将希望全部放在他身上。若不是她手中握有画卷,他又尚有一丝丝旧情,自己哪里能如此逍遥自在地呆在梨山别庄里晃悠。 而那太子妃庄瑶,别说什么找她交易,便是人影也是见不到的。回宫回宫,这一回便是好几日,干脆给她来了个杳无音信。看来,光一根簪子远远不够,得再拿出点有分量的东西才行啊...... 想到此处,阿四无声一笑,伸手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 茶水清香,却带了苦涩,划过她的味蕾喉间,最后苦得她忍不住拧起了眉来。 阿四吐了吐舌头,将茶杯放回原位,纳闷道,“苦兮兮的一点都不好喝,怎就会有那么多人喜欢?据传那姓苏的也是,尤其爱茶。” “姓苏的爱茶,却不只爱茶,不知阿四姑娘可有兴趣听听在下其他的乐趣喜好?” 半空忽然落下男人的声音,惊得阿四连忙抬头去看。 只见梅香阵阵,枝条妖娆,苏幕遮身披狐裘,分花而来。 逆光之中,他先是偏头一笑,继而伸手取走了阿四面前的茶杯。 “唉这杯子是我用过的......” 然而尚未来得及说完,苏幕遮双唇一抿,便将剩下的茶水喝了个滴水不漏。 “茶太差,水太凉,总结一句话,果真难喝。”他嫌弃地扫了眼一旁的茶壶,转手将茶杯一放,若有所指道,“茶是好物,但也需因人因地而异。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样的地方,喝什么样的茶,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阿四并非考究之人,今日突发奇想弄杯茶水喝喝,谁知会被苏幕遮撞个正着。他嘴唇一动,便是噼里啪啦一堆,绕得阿四迷迷糊糊。 于是,没甚耐心地问道,“苏公子,你很闲?” 苏幕遮闻言双眉一挑,慢悠悠道,“苏某人见了阿四姑娘,再忙也闲得下来。” 阿四瞧着对面那双亮晶晶的眸子,莫名其妙就想到了奸 计得逞的狐狸。再配着那一身雪白的狐裘,她蓦地噗嗤一笑。 苏幕遮原本是有些哀伤的。 啊,也说不上哀伤,便是心头闷闷的,有些委屈,还有些彷徨。 低眉间,却见阿四于暗香之中展颜一笑。刹那间,那笑便如拨开云雾的太阳,照得他胸口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自在。 于是,凝香浮动的梅林之中,多智近妖的苏幕遮憨然而立。他低低垂眉,嘴角略微勾起,只将那流转满目的柔软,全数投在了阿四身上。 而那个女人,眉眼弯弯,笑得没心没肺。 潘宁冲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 男人女人,暧昧柔情,瞧得她一声冷笑,大喝道,“好一对狗男女,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此偷情,真真不要脸!” 笑声戛然而止,林中二人齐齐一怔,继而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 但见那潘宁依旧一身火红,衬着脸上娇媚,有种道不尽的春风得意。 阿四如今天不怕地不怕,此时被说得浑身不自在,当真也不是吃素的。于是,也是挺了挺腰背,笑嘻嘻道,“怎会呢?再如何,也比不得你潘二小姐自荐枕席,青天白日与人偷情的好。” 潘宁被噎得一口气上不来,小脸憋得火红火红,正要提鞭来打,却被苏幕遮的俊美容颜惊了一惊。太子轩辕彻长得也俊,甚至气度雍容华贵,如今比着这一介白身,竟微微有些失色。 苏幕遮可不管另一个女人的闪神。 他此时正笑意浅浅地看着自家女人,唔,瞧不出这丫头平日里笨笨的,斗起嘴来却相当伶俐。唔,这表情也很好,像只炸了毛的小猫,乖乖的。唔,我家阿四,生起气来也很文雅秀气...... 潘宁到底也是个大家小姐,只是微一闪神便反应了过来,长鞭一横,嗤笑道,“果然是狐狸媚子,专做勾引男人的勾当!” 话落,再没耐心说什么,抬手便是狠狠一鞭。 鞭势狠厉,阿四却早有准备。 只见她一个翻身躲了开去,顺势右脚一勾,盛满水的茶壶便呼啸着砸向对面。 “雕虫小技,且看本小姐如何教训你!” 潘宁出身武将世家,又从小喜刀弄枪,底子可谓相当浑厚。阿四轻功卓然,打斗经验丰富,相比之下却也不算太弱。 如此一来,两个人你来我往好一阵子,已然 没分出个胜负来。 这一厢,苏幕遮正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在心中大叹,阿四虽混迹江湖却自有一份优雅镇定。熟料下一瞬,便瞧见她一脚又一脚,茶壶、茶杯、凳子、甚至躺椅都被踹飞了出去...... 呃,苏幕遮听着耳畔乒呤乓啷的响动,又瞧了瞧原本静谧美好的梅林,禁不住僵了一僵。然而这也仅仅是短短一瞬,下一个眨眼的时候,苏幕遮已然面带微笑,朝着那腾挪翻转的身影叹息道,“如狡兔,如飞蝶,唔,我家阿四身姿矫健,乃是巾帼英雄啊。” 话音未落,阿四飞纵间正好落在苏幕遮身侧,随之而来的是一卷携着雷霆之势的长鞭。 长鞭无眼,眼看着就要甩到苏幕遮脸上。 说时迟那时快,阿四将苏幕遮用力一推,又飞快拾起一截树枝往前一挡,自己便飞身跃开。 熟料,那长鞭被半路的树枝一挡,宛如有生命般地转过了脑袋,飞快往苏幕遮扑去。 阿四看得大急,却见苏幕遮百忙之中就地一滚,险险躲过了鞭子。 “潘宁,你不要欺人太甚。打便打,欺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算个什么本事?” 阿四怒火焚烧,潘宁却忽地放声大叫! “你你你,你个大胆奴才!等本小姐去叫殿下,叫你不得好死!” 潘宁捂住眼睛,转身便逃了个无影无踪。阿四正觉奇怪,便听得身后的苏幕遮淡淡道,“什么叫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苏某人不才,杀只小鸡小鸭,却还是有把子力气的!” 阿四蓦然回首,正要反唇相讥,却惊得目瞪口呆,慌慌张张地回过头去。 苏幕遮原本正在生气,可连续把两个女人吓成这样,他也便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此时,冷风忽动,刮得他耳边生疼,两腿凉飕飕。 咦,好奇怪,两腿怎会凉飕飕? 苏幕遮垂头去看,这不看便罢,一看之下,恨不能刨个坑躲进去才好! 只见,他的裤腰带断成两截,阵亡在地。而外裤松松垮垮,被风一刮,便彻底落了下来! ...... 最后的最后,阿四扯下系在发间的飘带往地上一丢,然后逃一般的飞身远去。 而俊逸非凡的苏幕遮苏公子,一边手忙脚乱地系着裤子,一边暗暗发誓定要让姓潘的好看! 风吹花香,阳光万里,待到苏 公子再一次走出梅林的时候,他已然恢复了以往的风姿翩然。 衣带翻飞中,苏幕遮若无其事地赏花看景,缓缓踱向住所。 却在此时,有人蓦地大喊一声! “喂喂喂,你的裤子掉了!” ☆、第94章 消失不见 “喂喂喂,你的裤子掉了!” 这一声呼喝,惊得苏幕遮寒毛直竖,顿觉屁、股和大腿都有点凉飕飕。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捂住腰间,垂头去看。 却见,衣物整齐,哪里有半分问题? “说你呢,裤子掉了,快些捡起来!” 苏幕遮闻言循声望去,只见约莫有十几个男人,两两合力地抬着几个木头箱子急步而行。而最后那位小哥,大概是走得太快,竟将半箱子的裤子掉落在了地上。 远远的,苏幕遮瞧得也不是很仔细,却也看得出那裤子虽看上去华丽,质地却是一般。 于是,他好奇地走了过去,问那站在最后的管事之人,“请问这位管事,这些人急急忙忙跑进跑出,不知在忙些什么?” “哦,这些是红袖楼的人。” “红袖楼?”苏幕遮一惊,愈加好奇起来,“红袖楼之人怎会突然来了殿下的行宫?” 那管事腼腆一笑,道,“事实上,红袖楼经常被太子妃叫来梨山别庄唱戏。只不过,这一次不太一样,所以我等相对要谨慎着些。” “哦,这位管事,不知此次如何各不一样法?” “这个,主人之事我等也不甚清楚,便只知太子妃娘娘约了潘府的大小姐来此听戏。尚书府的女儿一个比一个金贵,我等怎敢怠慢,领了差事,谨慎行事而已。” 那管事说完作了一礼,然后匆匆离开。 苏幕遮却望着背影会心一笑,心道,太子妃约潘大小姐来听戏?呵呵,恐怕听戏是假,接人才是真吧?也是,堂堂潘家二千金在太子行宫住了那么多时日,总不能大张旗鼓地跑来说接人吧?更何况,此女早已与太子殿下不干不净,要是一不小心传了什么风声出去,岂不等于在昭告全天下?说潘宁倒贴,辱没了潘家的脸面是小,要是引起了有心人乃至今上的猜忌,怕是太子和潘家都说不清了吧!太子想要兵权,从潘家下手无可厚非,只是这手段啊…… 不过,这轩辕彻其他不说,挑女人的本事却是一流。便是这太子妃,也不是个简单货色。相约听戏,可真是个全了双方颜面的好主意...... 日移云动,夜幕降临。 冬夜的梨山之上冷风呼呼,而别庄深处的院中却灯火通明。 胡声咿呀,戏台高筑,水袖翻飞中,宾客齐聚一堂。 苏幕遮也应邀在列,然而因着男女分屏而坐, 他自始至终都未见着阿四的身影。 台上悲欢离合,台下一杯孤酒。苏幕遮虽身在人群,却忽地有些寂寥。他执杯对着明月遥遥一举,于鼎沸人声之中扪下一口。 轩辕彻也在对月而酌。 戏班子的戏,他不感兴趣。 皇宫朝堂,人前人后,他时时听戏看戏,自己也是唱得一手好戏。如此一比,这方台之上的咿咿呀呀,便只能让他觉得索然无味。 太子妃庄瑶见轩辕彻果然无甚兴趣,便抿了一口果子酒,掩下满眼笑意,然后道,“这霸王别姬,柔情、苍凉、霸气样样不缺,却不是臣妾等的最爱。只是此次乃是宁儿特意为了殿下所点,想必殿下定是极喜欢的。” 轩辕彻闻言满脸红光,哈哈一笑道,“甚好,孤甚欢喜!” 一旁的潘大小姐听得捂嘴一笑,嗔怒道,“宁儿这丫头自小调皮捣蛋,从不让人省心,也亏得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娘宽厚,才不怪罪她的无礼。” “许夫人此言差矣,”潘大小姐夫家姓许,太子妃庄瑶便尊称一声夫人,只听她道,“宁儿活泼可爱,又天性纯良,不知多招人喜欢。便是这一出霸王别姬,也深得太子殿下的心意。” 许夫人闻言喜上眉梢,举杯一礼道,“多谢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厚爱。” 接着,双方又是一方恭维与推迟,直到杯中酒尽,放才停下。 轩辕彻乃是男主人,又是一国储君,按理并不需要亲自作陪。但由于时局紧张,他之前又急于求成,将那潘宁给...... 想到此处,他一口灌下杯中烈酒,朝那许夫人礼节性地问候了一声,“此乃家宴,许夫人不必拘束。” 许夫人听得脸儿一红,恭维道,“臣妇多谢殿下,唉,我们宁儿真是个有福的。” 说到这儿,她猛地一顿,环顾了四周,笑着对太子妃道,“宁儿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开席至今已有多时,她却不知跑到了哪里。” 太子妃淡淡一笑,轩辕彻却蹙起了眉尖。 却在此时,台上乐声陡急! 众人眼前一花,便见一条身影如游龙,如惊凤,飘然落在了高台中央。月光与灯光交相辉映,混着寒风,幽幽撒在了一张人脸之上。 那张脸,油墨重彩,眉梢眼角尽是煞气。 “宁儿!” 许夫人与太子妃庄瑶齐齐惊呼,不可思议地盯 着台上之人,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错,此人虽是化了浓彩,换了衣装,却也能凭着身段面容,猜出她的名字。 潘宁听到惊呼后却是不动声色,只是柔情似水地远远看了轩辕彻一眼。紧接着,她一个后空翻,腰身跟着一转,手持虎头盘龙戟,耍得虎虎生威! 这几下简单干脆,却又不失力度与风度。刚与柔,快与慢,结合得恰如其分,多之一分太多,少之一分又太少,看得台下众人拍手叫好!就连一直走神的轩辕彻也颇为意外,笑意盈盈地看着台上佳人。 不得不说,此时的潘宁大放光彩,乃是一颗真正的绝世明珠。 自然而然的,曲已终,人未散之前,太子殿下喜不自禁,竟亲自上台引了潘宁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通赏赐和太子妃娘娘的夸赞。 潘宁娇羞不已,却又忍不住得意洋洋。于是顶着一张油墨重彩的脸庞站了半晌,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去整理妆容。 苏幕遮独自一人坐在角落,见到此情此景,脸上尽是讽刺。他倒是非常期待阿四的反应,不知那丫头看了这一幕有何感想。 阿四起初的确有些伤感,只是弹指之间,便被太子妃庄瑶吸引了过去。 庄瑶今日着了一件珍珠白的袄裙,领口和袖口都用金线绣了缠枝莲。她的腰间系了一条金色的宽丝带,黑亮的发间却插了一支碧玉簪。 碧玉簪青翠欲滴,瞧得阿四心中大喜。 看来之前猜测的确不错,这玉簪对她很重要!但既然如此,她不是更应该紧张碧玉簪的主人吗? 那么,她又为何敢晾着自己,难道不怕她将此事公之于众,毁了她的所有? 思忖间,太子妃庄瑶似有所感。她突地回过头来,转眸朝她微微一笑,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侧过脸庞,继续与那许夫人聊天谈地。 不知怎的,庄瑶只是随意的一眼,甚至连那笑容都温温柔柔,毫无攻击力,阿四却被看得有些不舒服。 正当此时,有个小丫鬟神色匆匆地跑了进来。 她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径直奔到了太子妃身旁低语。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太子庄瑶脸色一白,惊声呼道,“什么,此话当真?!” “奴婢罪该万死!” 那小丫鬟被这一喝,直接跪倒在地,吓得哭出了声来。 这边动静太大,别说阿四,便是那轩辕彻也看到了。 他皱了皱眉,沉声道,“有贵客在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又转头对庄瑶道,“何事惊扰了爱妃,不妨直说。” 太子妃环顾四下,似有难色,但沉默半晌之后,她咬了咬牙,垂首道,“殿下,宁儿她......” “宁儿?”一旁的许夫人原本只是觉得气氛凝重,此时再听得自家亲妹的名字,便不由得紧张起来,颤声问道,“宁儿如何了?” 庄瑶面容肃穆,强笑着拉过许夫人的手轻拍,又对着浓眉紧锁的轩辕彻道,“莫急,宁儿不知跑去了哪儿,下人们整个行宫都要找遍了都没找着。” “哦,”许夫人笑了笑,心中却砰砰直跳,总觉得发生了些什么,于是道,“宁儿调皮,却并非不知礼数,此时忽然找不到人,还望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不见怪才是。” “怎会?许夫人莫要担心,还是先去后院歇息一番,待本宫找到了宁儿,便一同前去看你。” 见许夫人欲言又止地点了头,庄瑶与轩辕彻对视一眼,然后拉着她往后院行去。 待到人影不见,轩辕彻才面色难看地叫来了太子太保柳俊,寒声吩咐,“多带些人,给孤一寸寸地找,一定要把潘家的二小姐给孤找出来。”又看了眼台下坐着的众人与台后的戏班子,转眸道,“将此处也围起来,任何人等不得随意走动,违令者,格杀勿论!” “是!” 风吹草木,圆月当空。 作为太子行宫,梨山别庄第一次乱作了一团。燃烧的火把连成一片,通红通红,好似要将拿漫天的星光也遮盖住。火光中,四下都是步履匆匆的带刀侍卫,他们一声不吭,动作却奇快,正沿着精致的小路仔细搜索。 然而,有白便有黑,有明便有暗。 暗影幢幢中,有人拖着沉重的麻袋,一声不吭地隐在暗处。 待到确认无人靠近,便取出一把雪亮崭新的锄头,快手快脚地挖起了坑来。 一下,又一下,锄头砸在泥地之上的声音闷闷的,伴着沙沙的风声,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诡异…… ☆、第95章 风雨欲来 寒风凛冽,圆月高悬,官道上迎来一匹快马。 马儿毛色亮丽,动作矫健,一看便是匹好马。 马上之人却真真不咋地,若不是能借着月色看清那张俊秀的面容,任谁见了都会以为是乞丐偷了人家的骏马在跑路。 官道上有人披星戴月的赶路,却也有人坐在路边燃着火堆。 火堆上支着铁架,铁架上又吊着个大锅子。那锅子乌漆墨黑脏兮兮,却咕嘟咕嘟冒着欢快的泡泡。火堆旁那人戴了顶破破烂烂的斗笠,斗笠如小鸡食米,一点又一点,昭示着主人马上就要睡死过去。 此时,骏马嘶鸣,双蹄一抬,竟蓦地停在了火堆边。 马上之人轻轻跃下,也不去拴马,放了它在一旁自在吃草,自己却一屁、股坐在了锅子边上。 他也不打个招呼,甚至连手也不洗,抓起筷子,便要去夹吃食。 可惜,筷子才到一半,便被另一双筷子生生架住。 “我说,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路边的野食也是吃不得的,若是吃下去一命呜呼,我天眼可是赔不起的。” 话音落,斗笠被一把摘下,露出了一张笑嘻嘻的脸。 天眼很开心,将整整齐齐的八颗雪白牙齿都露出来晒月光。却听对面之人嗤笑一声,道,“废话这么多,你刚才怎么没一瞌睡掉进火堆里烧死?好了好了,吃完赶紧赶路!” 天眼无奈,唉声叹气道,“我说刑关,你都已经是虓虎将军府的三公子了,怎还忒的小气,好歹带壶酒来。你明明知道,若没有酒,我是吃什么都吃不饱的!” “喝不死你,”刑关面无表情,左手却从腰间解下一个酒壶,看也不看地扔了过去,“拿着!” 天眼哈哈大笑,抱着酒壶猛吸一口,道,“还没开,便能闻出是好酒!好兄弟,果然够意思!” 刑关摇头一笑,道,“快点吧,若是完不成任务,别说你我,便是崔判官也吃不了好果子。” 天眼瞧着面容憔悴的刑关,叹气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啊,好自为之吧。” 刑关闻言手中动作一顿,道,“放心吧,我一个浪人杀手,的确是配不上她的。会放下,给我点时间吧。” 天眼有点懵,道,“你在说谁?” 刑关莫名其妙,“你不是在说阿四么?” “我在说阿朵啊,”天眼看怪物一般地看着刑关,语 重心长道,“你别告诉我还没想通啊,从知道苏公子便是先生那一刻起,你便没机会了,懂么?倒是那个阿朵怎么回事?这就是一条毒虫,一不如意就会咬你一口,你这次还没被她折腾够是不是!” “多话!”刑关干脆不吃了,将筷子一丢,起身便去牵马。 天眼气得直哆嗦,恨恨道,“不就是睡过一次嘛,有什么了不得的?你可别死脑子,非要来那套从一而终,负责到底!唉,我说你听到没有,那是你老爹犯的错,跟你毛关系没有,你犯个什么傻......” 话未说完,刑关早已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天眼气得大骂,却只得来远远一句叮嘱,“尽早回京,阿四危险。” 天眼这下气笑了,骂骂咧咧道,“阿四危险个屁,再危险有先生在旁边盯着,你以为她还是以前那个阿四不成?笨蛋笨蛋!” 话虽如此,他却也不敢怠慢,转身翻上马背,追着刑关的身影急急赶去。 阿四的确不需要担心什么,因为那潘宁是死是活,与自己毫无关系。 但她还是很不高兴,半夜三更不让人回房睡觉也就罢了,还把人围在院子中央。若不是轩辕彻黑着脸坐在高处没动,她恐怕早就溜回去休息了。 偏偏苏幕遮苏公子很是高兴,他甚至兴趣盎然地挪到了阿四身边。 “阿四你喜不喜欢白色,红色呢,或者是绿色?” 阿四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见人家苏公子好似并不需要自己的意见。因为下一瞬,他便理所当然地说,“其实我觉得这些都不好,你还是适合青、色。青色生机勃勃,又有股韧性,咦,说的可不就是你?” 阿四连连打着哈欠,正想问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便见苏公子笑眯眯从怀里掏出一大捧飘带。 阿四仔细一看,红的绿的白的紫的,真是应有尽有。 苏幕遮欢天喜地地等着表扬,却见对方默不作声,瞬间便有些紧张起来。于是,想也不想,他急忙一把将所有飘带抓回来,又手忙脚乱地全数塞回了怀里。然后撇过脑袋,道,“罢了,这些都不好看,待我再寻个特别的给你。” 阿四本想说,这些都挺好看,随便来几条就好。正想伸手呢,人家却把东西全要回去了,哼,小气鬼! 于是,她更不高兴了,也撇过脑袋不再说话。 却在这时,太子太保柳俊匆匆赶到。 “殿下,整个行宫全部搜过,连后山都去找过了,没有找到潘二小姐。” 轩辕彻今日一身黑色缎袍,金色绣成的蛟龙怒目腾飞,一如他此时的心情。只见他纹丝不动,脸色却越来越难看,道,“行宫的每个角角落落都搜过了?” “搜过了,”说到这儿,柳俊一顿,斟酌道,“但有一处未搜。” “哪处未搜,为何不搜?” 柳俊道,“那里一直是殿下您的寝宫,后来阿四姑娘无处可住,殿下便将寝宫让了出来。” 柳俊回话的声音并不低,阿四坐在远处,却也听个一清二楚。潘宁不见了关她什么关系,难道自己无聊,把她绑了关自己屋里玩儿么? 她抬眸去看轩辕彻,只见他只是略微抬了抬眉,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便道,“带上所有人,一起去寝宫。” 于是,深更半夜,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到了寝宫门外。 他们到的时候,太子妃和许夫人已经站在了门口。 许夫人眼眶通红,显是已经哭过。而太子妃满脸愧色,暗中朝轩辕彻摇了摇头。 轩辕彻无奈,上前轻声道,“宁儿忽然失踪不见,孤与太子妃都很担心。许夫人也切勿太过着急,兴许过一会儿便找到了。” 许夫人声音哽咽,道,“臣妇已经听人说了,道这寝宫住的是个女子,请殿下为宁儿做主啊!“ 言罢,便扑在地上嚎啕大哭,任是谁去拉都没有用。 轩辕彻无法,便只得道,“许夫人莫急,待孤命人搜过一遍再做定论。” 可惜的是,一群侍卫进去将寝宫翻了个底朝天,依旧连个人影也没有。那许夫人见状惨呼一声“宁儿”,差一点又要晕死过去。 紧接着,潘宁随身的几个小丫鬟,也跟着放声大哭起来。 轩辕彻被哭得脑仁疼,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道,“潘二小姐回来换装,可有人跟着?” “奴......奴婢桂香,叩见太子殿下。桂香一开始是跟着的,可是后来,小姐嫌奴婢走得太慢,便不要奴婢跟了。但是奴婢记得很清楚,辞别了殿下和娘娘,小姐去了戏班后台。” 话音落,一众人都把目光投在了安静站在角落的戏班子身上。 戏班子领头的是个年轻女子,虽然长得歪瓜裂枣,气度却是不错的。即使是当今太子等一众人盯着看,她也依旧临危不惧,镇定自 若道,“潘二小姐的确来过后台,还来过两次。第一次只是因为上场需要,路过后台而已。因为,她来之前便上好了妆,连衣服头饰都是自己准备的。而第二次来的时候,是散场。潘二小姐将台上用过的兵器还了回来,然后就走了。她甚至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所以......” 说话的当然是金大班金四娘,原本以为来趟梨山别庄,好歹能与阿四说上几句话。熟料,无缘无故的,竟被拖进了一滩浑水。 阿四此刻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但凭着自己的脑子,也实在想不出来会发生什么。她看了眼投来关心的金四娘,最后把目光落到了身边的苏幕遮身上。 苏幕遮正神色肃然地思量着什么,见状朝着阿四柔柔一笑。 无端的,阿四心中腾起一股暖流。她回之微微一笑,然后安静地注视场中变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你们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此时轩辕彻已将潘宁的贴身侍女亲自盘问了一遍,可惜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于是,他回转过来继续问金四娘,道,“你们可曾看见潘二小姐出了后台,往哪个方向去了?” 金四娘听后微微一顿,看了眼阿四,道,“红袖楼有位旦角,看到潘二小姐妆也未卸,便匆匆往北面走去。” “北面?中院的北面便只有这寝宫,那岂不是说......”那叫桂香的小丫鬟忍不住叫了出来,甚至一下子跪在地上,膝行到轩辕彻面前道,“殿下,小姐对您一片痴心,您一定要为小姐做主啊!” 轩辕彻面色铁青,道,“这寝宫并没有人在,宁儿来这里作甚,莫不是走错了路,后来又自己回了住所?” “不会的,”桂香低声哭泣,“奴婢在客院等了小姐许久,她根本就没有回去过。”说到这儿,她突地停了下来,道,“而且,小姐,小姐她......” 许夫人早已哭成了泪人,闻言带着哭腔骂道,“贱婢,还想瞒什么,还不老老实实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桂香一惊,赶忙垂下头来,瑟瑟发抖地说道,“小姐虽然脾气直爽容易得罪人,但从来不跟人打架的。但,但今日,小姐与......与阿四姑娘打了起来!” “嗡!” 阿四脑中发晕,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暗道: 来了! ☆、第96章 一口箱子 “是你,肯定是你?!” 许夫人声色俱厉,若不是旁人扶着,怕是要扑打过来。“你到底把我们宁儿藏哪去了?” 阿四很无奈,眼瞅着那暗暗垂泪的小丫鬟,还有这鬼哭狼嚎的许夫人,真不知说什么是好。但是,全场这么多双眼睛,更有那笑眯眯的太子妃在,不解释一下怎么行? “这位夫人,阿四理解您担忧潘二小姐的心情,但我一个弱女子,无缘无故藏了她有何好处?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我冒着得罪权贵的风险是为了什么?” 许夫人被这番话噎住,阿四却连礼也不行一个,不卑不亢道,“再一个,你们的潘二小姐消失之时,我明明和你们一样,好端端地坐在台下看戏,哪里来那个时间去藏人?” 许夫人原本就又惊又怕,再加上哭得呼天抢地,早已精神不济。此时被阿四一番抢白,一时竟接不上口。倒是那叫作桂香的丫鬟,哽咽着回道,“阿四姑娘息怒,我家小姐爱玩爱闹,虽然抽着鞭子跟您打了一架,但真的没有什么坏心眼......况且,您说您一直在戏台下看戏......” 言谈间,她暗暗瞄了几眼许夫人。 这许夫人反应倒也快,下一瞬便昂首扫了几眼周边众人,怒道,“说得不错,你说自己一直在戏台下,可有人给你作证?” 话音一落,一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纷纷垂下脑袋不说话。 一个是有权有势的尚书千金,一个是来历不明的孤女。这孤女之前倒也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却不料没多久便被丢在一边不闻不问,换成谁,都该明白自己站在哪一边吧? 阿四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明明就在刚才,那几个小丫鬟还笑嘻嘻地给自己换过杯盏,怎就...... 她着急,苏幕遮更急!男女分屏而坐,他根本看不到女客那边的情况,若要作证,恐怕就只有...... 于是,他将希冀的目光,投向那高高在座的太子殿下——轩辕彻。 轩辕彻似乎也很为难,神色古怪地瞧了眼阿四,便僵硬地撇过脸去不再说话。直到看到苏幕遮的暗示,才蹙起眉尖想了想,朝太子妃庄瑶递了个眼色。 太子妃见状勉强一笑,抚了抚鬓边道,“哦,若说阿四姑娘,本宫倒是见到了的。只是阿四姑娘坐得比较偏,正巧又是个角落,恐怕没几个人注意到吧。” 话落,适才不吭声的几个丫鬟才附和道,“娘 娘说的是,奴婢们也看到了,一时竟没想起来。” 阿四见此又好气又好笑,正要松口气,却听有人突然道,“娘娘如此一说,奴婢倒想起来了。” 众人循声去看,见说话的不是别人,却是太子妃身边近侍静怡。 静怡乃是有品阶的女官,见状也不慌乱,反而朝着太子和太子行了一礼,才缓缓道,“奴婢突然想起来,潘二小姐离开之后不久,阿四姑娘的确也离开了一会儿,只是去了哪里......” 她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许夫人听后差点又要哭叫起来,忍了又忍才呜咽道,“宁儿一走,你也跟着走。宁儿明明是跑来了你住的地方,结果你回去了,她却不见了人影,你,你倒是说说看你去了哪里?!” 此时别说那群丫鬟小厮,连金四娘等也齐齐看向阿四。 阿四脸都红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咬唇道,“人有三急,不可以?” “当然可以,有谁可以给你作证?”许夫人咄咄逼人,阿四只觉得胸口都要炸了,气得不知如何是好。 正当此时,有人轻声一笑。 那笑,犹如温玉落入冰水,清朗柔和,令闻者随之一震,皆是情不自禁地循声去瞧。 只见月光下,星辉中,那位狐裘披身的男子俊逸非凡。只是一个浅笑,竟有说不出道不明的风流,而他却犹似不知,只是满眼流光地看着阿四。 许夫人也看得呆了一呆,转瞬醒过来后红着脸道,“这位......公子,不知是哪位?” 苏幕遮行了一礼,客气道,“在下山间野人,姓苏名幕遮,见过夫人。” “苏幕遮?”许夫人闻言大惊,道,“鲁南苏公子,苏幕遮?” “苏某一介白身,陋名不足挂齿。” “苏公子谦虚了,”许夫人一脸仰慕地行了一礼,又看了看一边的太子和太子妃,才道,“却不知,苏公子适才为何而笑?” “是苏某无状了,夫人恕罪。只是,当下这情况,我们是不是应该尽快找到潘二小姐才是?” 许夫人点点头,回道,“的确如此,但若是这女人不说,我们又如何找到宁儿呢?” 苏幕遮又是一笑,道,“苏某说句直白点的,潘二小姐身负武艺,寻常人想要将她拘起来,怕也不太容易。而阿四姑娘,上午她们二人才斗过一场。”说 到此处,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顿才道,“苏某那时便在当场,她们二人打了个平分秋色。所以,别说将潘二小姐藏起来,便是将她制住,光凭阿四姑娘一人也是不太可能的。” “这......” 许夫人一想的确言之有理,犹疑道,“既然如此,不知苏公子可否帮我们找到宁儿,宁儿她......”说着,眼眶一红,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轩辕彻见状叹了口气,朝苏幕遮笑道,“素闻苏公子谋略第一,不知可否出手相助,解了孤这燃眉之急。” 苏幕遮却瞧了眼气呼呼的阿四,暗暗摇了摇头,拱手道,“能为太子殿下效劳,苏某的荣幸。” 轩辕彻闻言喜形于色。 许夫人更是拉着太子妃,偷偷抹干了眼泪,道,“不知苏公子,可有什么办法?” “办法却是没有的,”苏幕遮淡淡一笑,道,“不过,凡事都有蛛丝马迹可循,找到了藤去摸瓜,便方便很多。” 话落,他转身指了指那丫鬟桂香,道,“你刚才说,潘二小姐本是要回去整理妆容,最后却先去了戏台后台?” 桂香早已止了眼泪,恭敬道,“回公子的话,的确如此。” 苏幕遮眸光一转,道,“得了殿下与娘娘的赏,不是应该尽快回去换洗,怎就先去了后台?” 金四娘听到此处,再次道,“潘二小姐将台上用过的兵器放回了原处,然后就离开了。” “不不不,”苏幕遮拧眉摇头,低声道,“肯定不仅仅是放兵器。” 这次,连太子妃也忍不住道,“那,苏公子以为宁儿还要去后台做什么?” 苏幕遮看了眼好奇不已的众人,缓缓道,“这个嘛,苏某得先去后台看看方能知晓。” 于是,夜半之时,一众人都毫无睡意,各怀心思地赶到了唱戏的后台。 后台挂满了戏服与道具,梳妆台上更是乱成一片。苏幕遮径直走到其中一架梳妆台前,问道,“这是?” 金四娘连忙道,“这是为潘二小姐准备的梳妆台。” “那为何干净整洁,似乎没人用过?” “这个,”金四娘也一脸奇怪地回道,“潘二小姐许是觉得后台脏乱,来的时候便已经自己画了好妆容,连衣服都是自己准备的。” “哦?”苏幕遮抬了抬眉,眸中暗光一闪,沉声道,“如此说来,潘二小 姐来和走的时候,都是画着妆容,穿着戏服的?” “的确。” 苏幕遮若有所思,顾不上身旁许夫人、太子妃人等的盘问,又停在了一堆箱子旁边。箱子一个挨着一个摆得很整齐,里面尽是些衣物用具。 他环顾了下四周,最后指了指中间一处,道,“此处怎么是空的,原先放了什么?” 金四娘看了眼那空处,正好是一个箱子的大小。于是,转身问了身边之人,才回身道,“此处原本放了一只木箱子。” 苏幕遮再次环顾了四下,道,“那么,那只箱子呢?” “箱子,被抬回了潘二小姐的院子。” 此言一出,场中众人都是精神一震。轩辕彻沉声道,“箱子怎会被抬去潘二小姐的院子?” 此时,金四娘身侧一老人颤颤巍巍地上前一步,轻声道,“回殿下,这箱子原本就是潘二小姐差人抬到我们后台的。后来唱完了戏,她回来还武器,同时交待了我们帮她把箱子再抬回去。” 苏幕遮与轩辕彻对视一眼,继而问那桂香,道,“真有此事?你家小姐为何将箱子送过来,又抬回去?” 桂香躬身一礼,回道,“确有此事,小姐原本准备了服饰去后台装扮,后来怕有外人吵闹,又想给殿下一个惊喜,便自行装扮了。至于这箱子,恐怕是觉得无甚用处,便吩咐他们帮忙抬回去的。” 苏幕遮仔细看了几眼桂香,点点头,又道,“你在潘二小姐身边服侍多久了?” “回公子,奴婢跟在小姐身边五年了。” “唔,不错。”苏幕遮点点头,转而回身朝轩辕彻一礼,道,“殿下,苏某还需要去潘二小姐暂住的客院一探,恳请殿下恩准。” 轩辕彻含笑看了看太子妃,道,“准!” 当一众人浩浩荡荡进了潘宁暂住的院子,时间已经过了子时。别说那许夫人和太子妃,便是阿四也是哈欠连天,困得受不住。迷糊间,有人蓦地撞了她一下。非常时期,惊得阿四寒毛直竖。可是待她回眸去看,却并没有发现异常。她甚至谨慎地检查了一遍,却发现浑身上下分文不少,甚是奇怪...... 她在那边一惊一乍,苏幕遮这边也忙得不不亦乐乎。他两眼炯炯有神,先是将整个院落排查了一遍,最后才领着众人停在了那口木箱子边上。 木箱子被放在了卧房,梳妆台的边上,不知为何呈打开状。箱子里是五彩 缤纷的戏裤,胡乱地堆在一起。 苏幕遮只是看了一眼,便想起了白日里那件事。两个男人抬着木箱子,却莫名掉了几条裤子出来。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裤腰带。确认毫无异常,才掩饰般地咳了咳,然后蹲下身去检查。 令人失望的是,箱子毫无异常,除了裤子,便还是裤子。 苏幕遮摇摇头站起了身,正要走开,却发现箱子的一个角上竟沾了些泥。他心头一跳,用手指碰了碰,暗道:泥,新泥? 房中的众人原本疲惫不已,见苏幕遮猛然间面目肃然,也跟着紧张起来。 轩辕彻道,“苏公子,可是发现了什么?” 苏幕遮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那丫鬟桂香,“潘二小姐的房间,多久打扫一次?” 桂香莫名其妙,但还是认真道,“回公子,一日两次,若有例外便要随时清扫。” “这就怪了,”苏幕遮眉间微蹙,又转眸问道,“这个房间,今日有哪些人进来过?” 桂香首先道,“回公子,小姐的卧房需及时清扫打理,桂香与桂花、凝香、梅兰都时常进入。” “没有其他人了?”苏幕遮此时已然站起了身来,一脸沉重地扫向房中众人。 许夫人见状擦了擦泪痕,对着轩辕彻道,“殿下,臣妇之前担忧家妹,硬拉着太子妃娘娘进来看过,这箱子,也是臣妇无意打开的。” 言罢,场中便静了下来,连苏幕遮都眯着眼睛看向许夫人。 太子妃见状咳了一声,轻声慢语道,“许夫人所言属实,当时还有柳大人陪行在侧。” 话落,轩辕彻也朝许夫人安慰般笑了笑,“许夫人心忧宁儿,人之常情。”又回首望向苏幕遮道,“不知苏公子所言何意?” 苏幕遮并不答话,而是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向场中数人。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如此说来,进过此房间的,有桂香等侍女,太子妃娘娘,许夫人,还有,”顿了一顿,接道,“还有,太子太保柳大人?” 轩辕彻听到此处脸色一变,道,“苏公子,此言何意?” 此时夜风忽来,吹得烛光一晃,将苏幕遮完全掩进了黑暗里。 恍然中,听得他幽幽道,“无甚,只是这箱子里,味道有些古怪......” ☆、第97章 意料之外 冬月映帘笼,悬光入厅堂。 铜壶滴漏嘀嗒轻响,时间,过得非常慢。 阿四偷偷瞄了眼神色严肃的一众人,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 太子妃兴师动众,又是请戏班子,又是请潘家大女儿许夫人,为的便是能将潘宁大大方方地送回去。结果几个眨眼,人没送回去,还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这下可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急得行宫上下人心惶惶,连着太子和太子妃都强打起精神,亲自连夜追查。而作为潘宁亲姐的许夫人,更是哭得两眼肿成了核桃儿。 全场最淡定从容的,恐怕要数苏幕遮了。 这厮领着一众人东走西晃,又是看戏台,又是查箱子,最后更是兜兜转转回到了寝宫。紧接着,袖子一撸,亲自带人围着寝宫溜达了不下两遍。 待他再次回到厅堂的时候,一众人早已濒临崩溃的边缘。正要问一问有无新进展,却见这位苏幕遮苏公子,优雅伸出了沾着泥的手,“唔,有点脏......” ...... 于是,金盆洗手玉碗漱口,苏幕遮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抿了两杯龙井。阿四见这厮舒服得眯起了眼睛,真是佩服地五体投地。 太子殿下轩辕彻却没有如此好的耐心,见状轻咳一声,道,“苏公子,不知可否有新的线索?” 话落,连着阿四在内的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苏幕遮身上。 苏幕遮也不慌,不急不缓地放下手中茶杯,行了一礼,才道,“回禀殿下,有一些进展,但最终结果,还需等到场外各位大人排查完毕,才能再做定论。” 轩辕彻闻言微微点头,许夫人却是忍耐不住,急切道,“苏公子既然说那箱子颇有古怪,为何不将那木箱抬来再做详查,反而跑回寝宫里来呢?” 这问题问得好,连阿四都跟着瞪圆了眼睛,坐等苏幕遮如何回答。 却见苏幕遮勾唇一笑,缓缓道,“夫人莫急,容苏某再喝口茶解个渴,然后为各位慢慢道来。” 说完,他也不待其他人回应,自顾自地倒水沏茶,最后饮完一杯,才舒了口气道,“唔,殿下所赐果真好茶,回味甘甜,清香扑鼻,总算将苏某鼻尖那股怪味儿给压了下去。” “怪味,哪里来的怪味,本宫怎未闻到?” 苏幕遮朝太子妃躬身一礼,道,“回娘娘,并非这寝宫有何怪味,而是适才那口放在客院 的木箱子。” 太子妃庄瑶疑惑不已,许夫人更是摸不着头脑,“那口箱子,仅是放了些戏服而已,除了樟木的味道,哪里来什么怪味?” “樟木味道甚浓,娘娘与许夫人又因身份尊贵离得较远,闻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轩辕彻听到此处也是好奇不已,问道,“不知是何味道如此古怪,竟然苏公子如此挂心?” 苏幕遮闻言眉头一拧,神色蓦地严肃了起来,好似适才淡然微笑并非他本人一般。 他说,“那口箱子,有股腐臭!” 话音一落,厅堂之中倏地静了下来,个个都毛骨悚然地站在原处。那许夫人更是倒退几步,惊呼道,“腐......腐臭?!” “是,腐臭,很淡很淡,却绝不会错。” 许夫人猛地泪水连连,哆嗦着唇瓣半天,磕磕绊绊道,“那箱子,难道是......难道是......” 苏幕遮此次很干脆,斩钉截铁地回道,“那箱子,定是装了尸体,或许是牲畜,或许......是人......” 厅堂再次一静,阿四甚至能听到齐齐倒吸冷气的声响。 半晌,还是太子轩辕彻斟酌道,“苏公子的意思,莫不是宁儿她......” 苏幕遮摇摇头,若有所思道,“殿下莫要忘了,箱子被抬去客院的同时,有人亲眼看到潘二小姐孤身一人往这寝宫赶来。” 轩辕彻又道,“既然如此,那口箱子乃是重要证物,苏公子为何弃而舍之?” 苏幕遮闻言先是停了一停,扫了眼场中各人神色,才道,“木箱子之上的破绽既有所查,便无甚大用。更何况,那味道风吹便散,过不了多久定是消失不见。苏某更在意的是,潘二小姐离开戏台后台,便径直来了这寝宫,然后就此人间蒸发,再也不见了踪影。” 许夫人声音哽咽,颤抖道,“苏公子,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潘二小姐特意嘱咐戏班伙计将箱子送回,本人却独自来了寝宫。如此,这里便有两个关键点,一是这箱子对她至关重要,甚至比她卸妆后去见殿下更重要;二是这寝宫有她必须要见的人,或者必须要做的事。而这人或事,甚至比那口箱子更重要。” “不可能,”许夫人脸色苍白,此时也顾不上什么忌讳,语带哭腔道,“宁儿倾心殿下久矣,在她心中,恐怕连父亲母亲都不能与殿下比肩。所以,哪 里来什么更重要的事情?” 苏幕遮眸光一暗,直直盯着许夫人,一字一句道,“哦?那么,如果此人根本就不是潘二小姐本人呢?” 此言一出,一众人背后汗毛直竖,许夫人更是惊得瞪圆了双眼,嗤笑一声道,“简直荒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其他人不提,我潘玉怎可能连家妹都认不出来?” 苏幕遮闻言认真点了点头,笑道,“倒也是,那么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 “潘二小姐的确有非来寝宫不可的理由。” 轩辕彻听后眉头一挑,环顾了一番寝宫厅堂,道,“所以,此处才是整个事件的关键所在?” 苏幕遮微笑点头,道,“越是关键所在,越是容易找出更多的蛛丝马迹。” “但是,孤已经将这寝宫搜了好几遍,并未有何异常。” “殿下莫急,过不了多时,行宫护卫必有所获。”苏幕遮胸有成竹,道,“不过在此之前,苏某要给各位看一样东西。” 众人大惑不解,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翘首以待,却见苏幕遮慢慢踱到了适才洗手的地方。 他将那擦过手的白布拿起,摊开,然后摆在正中的桌上,道,“各位请看。” 阿四随着众人一同去看,便见那雪白的布上沾了泥,还染上了些花花绿绿的颜色。 这颜色,哪来的? 思忖间,只听苏幕遮气定神闲道,“诸位恐怕会觉得这颜色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吧?” 他见一众人齐齐点头,笑了笑,才道,“此乃油彩,时常被用于戏子妆容。而潘二小姐在失踪前,便是油墨重彩,满脸都是这些颜色。” “啊!” 众人齐声惊呼,纷纷点头。 却不料,尚未回过神来,便听有人遽然尖叫道,“是你!” 这下,连苏幕遮也被吓了一跳!他浑身一震,随之循声去看。却见那潘宁的贴身丫鬟桂香,正捂着双唇,泪流满面地指着阿四! 阿四莫名其妙,正待相问,桂香竟噗通一声跪在了自己面前! 她哭声凄厉,悲痛道,“阿四姑娘,奴婢求求您,求您放了我家小姐吧!” 阿四勃然色变,沉着脸道,“你此言何意?” 场中众人其实也有点满头雾水,苏幕遮却在此时突地心悸,无端有种不好的预感。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桂香嫩白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阿四身后。而苏幕遮定睛一看,暗叫一声不妙! 但见,阿四那青色的衣裙下摆,不知何时多了一抹多彩相间的颜色,竟与那白布的油彩一模一样! 甚至没有给阿四辩白的机会,太子妃庄瑶拍案而起,怒喝道,“来人啊,给本宫拿下!” “且慢!” 出声喝止的是首座之上的轩辕彻,以及脸色黑沉的苏幕遮。 轩辕彻见话落之后,厅堂中人神色诧异,便只能朝着苏幕遮勉强一笑,道,“此事既然交给苏公子,便劳你负责到底了。” 太子妃见状先是安抚地拍了拍许夫人,才道,“殿下,话虽如此,但阿四姑娘嫌疑颇大,是不是......是不是先看管起来为妙?” 苏幕遮与轩辕彻对视一眼,正要回话,却听门外有人冲了进来,急急道,“禀告殿下,有发现!” 苏幕遮闻言喜形于色,躬身行礼道,“殿下,娘娘,请再给苏某一点时间,天亮之前,必当还诸位一个真相!” 太子妃见此为难地看了眼许夫人和阿四,又连连使了几个眼色给轩辕彻,道,“这......” 轩辕彻却似毫无所觉,一边站起身来往外走,一边坦荡道,“即便阿四真与此事有关,此时也是逃不了的。既然如此,各位不妨随孤一同去外头走一走。枯坐半晌,吹一吹夜风,想必能清醒一些。” 太子妃面色微变,转瞬却又恢复自然,淡淡笑着往外走去。 而苏幕遮则是先安慰地看了眼阿四,这才紧追着众人脚步飞奔而出。 不多时,包括阿四在内的所有人,都立在了一棵不知年岁的老树下。 老树的枝干佝偻,其上缠着枯萎的藤蔓。岁月夺去了它周身的光泽,只剩那灰黑色茧皮包裹着垂垂老矣的身躯。而顺着那满是沧桑的树纹向下望去,一方四季常青的灌木草丛,正长得郁郁葱葱。 灌木丛下,泥土松软湿润,与周边干涸的土地截然不同。 苏幕遮脸上总算浮现出了笑意,他指了指周边站着的护卫,道,“挖!” 砰!砰!砰! 几个大汉轮流翻掘,才没几下而已,苏幕遮便猛地大喊一声,“停!” 言罢,他倏地抢过一把锄头,亲自上前,然后轻轻刨开松土。 泥土滑落 ,渐渐地,露出了那物原本的模样。 围在周边的众人一看之下,皆是骇然色变! 只见,月光下,泥土中,一只森森白手从地下伸出。它五指猛力张开,好似用尽生命,想要从地下爬出来一般...... ☆、第98章 你是凶手 东方未白,长夜未央。 梨山别庄太子寝宫之外,立着一棵歪脖子老树。 那老树下,泥地中,却横躺着一个女人。 女人身着厚重肥大的戏袍,两眼紧闭,气息全无,显是已经死去多时。 这,是一具女尸! 夜半天寒,女尸晦气,苏幕遮苏公子却两眼绿光,如获至宝般地蹲在一旁细细查看。从衣装到发饰,甚至连头发丝儿他都不肯放过。 与之沉静相反的,是他身后那一票哭天抢地的女人。 许夫人昏死过去又哭醒过来,衬着一群泪流不止的小丫鬟,哭喊声可谓是撕心裂肺,异常心酸。就连一旁的太子妃庄瑶,也似禁不住悲痛,泪眼朦胧地软倒在太子怀里。 于是,太子轩辕彻一面温柔软语,一面忙着调遣人手安排案件事宜。 正在此时,小丫鬟桂香似发疯一般地扑到了阿四脚下! “你好狠的心,我家小姐只是与你争吵几句,你竟然!你竟然......” 此言一出,四周众人神色各异,但都在一瞬间将目光落在了阿四的脸上。 阿四扫了眼四周众人,又看着趴在自己脚边,狠命拽着自己衣角的小丫鬟,冷冷一笑,道,“你这丫鬟才好狠毒的心思,你家小姐莫名惨死,你不仔细回忆她今日所作所为,也不好生准备后事,倒跑来咬我?” 话音才落,许夫人哑着嗓子叫道,“哪里来的贱婢,谁准许你喝斥别家的奴才?宁儿原本好端端的,怎就突然与你打架,为何下了戏台就匆匆跑到你暂住的地方来,你又如何解释半路离席?最重要的是,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一直并未见过宁儿,身上却沾了宁儿脸上的油彩!”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珠,咬牙切齿道,“贱人,本夫人劝你从实招来,否则,有的是法子让你知道什么是代价!” 太子妃此时已然抹着眼泪走到了许夫人身侧,软声道,“许夫人节哀,宁儿在太子行宫出了事,太子与本宫必当还她一个公道。” 说完,她转眸朝轩辕彻递了个眼色。轩辕彻见到后先是用余光扫了眼阿四,略一迟疑后,悲愤沉痛道,“宁儿聪慧可爱,竟不知哪个狠心的贼子,将她......许夫人放心,孤定会给你,给潘尚书一个交代!” 阿四瞧着这些人一唱一和,言语之中便定人生死,一股怒火从胸口一路烧到了眼眶。她紧了紧单薄的披风,挺直了脊 背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日你们来势汹汹,我阿四便是百口也莫辩!来来来,倒是让我开开眼界,看这天子脚下太子行宫,是不是也有人敢草菅人命!” 话完,她脖子一梗,迎风而立,满眼皆是煞气! 轩辕彻见此眉头紧皱,太子妃庄瑶更是痛彻心扉地叱喝,“阿四你怎可如此忘恩负义?若非殿下收留,你......” 许夫人听到此处理智尽失,丝毫不顾仪态礼仪,尖叫着就冲杀了过去。丫鬟侍从见状那还了得,纷纷激奋而起,将阿四紧紧围在当中。眼看着就要打将起来,太子妃庄瑶却好似惊讶过度,死死抓住正准备去救场的太子,呆在当场不肯动弹。 群起而攻之! 苏幕遮回过头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什么! 我的女人,怎能被别人欺负了去? 这还了得! 苏幕遮来不及多想,甚至连手都忘记擦一擦,甩开两条长腿,蹭蹭蹭几步便拦在了阿四身前。他脸色铁青,气喘吁吁道,“各位这是做什么,欺负一个孤女,想要屈打成招不成?” 许夫人丝毫不退让,扭曲着一张脸怒道,“苏公子的意思,难道是要放过一个杀人凶手?!” 苏幕遮充耳不闻,他一把将阿四藏到自己背后。阿四的手,细嫩,娇小,却冰凉透骨。苏幕遮心疼地抓紧再抓紧,高声道,“此案尚有多处疑点,许夫人如此心急处置阿四,莫不是自己心虚吗?” 他也不待对方应答,只回身看向上首的太子轩辕彻,横眉冷目道,“殿下,适才您说过,要让苏某来断此案,不知还算不算数?” 轩辕彻眼光掠过两人交握的手,一字一顿道,“孤,说话,算数。” “谢殿下!”苏幕遮躬身作礼,又将神色复杂的阿四拉到一边。 他微微弯下腰,轻轻靠在阿四的耳边,嘴角挂笑,却只柔声说了两个字。 他说,“莫怕。” 狂风黑夜,遍地寒霜,阿四伸手往耳畔一摸,摸了一手的潮湿柔软,温暖暧昧。仅仅两个字而已,她却觉心头咚咚直跳,连鼻子都有些酸了起来。她努力抬头挺胸,目送那愈渐伟岸的背影走向人群。 而由于太子殿下发话,人群也终于安静了下来。他们神色各有不同,却都紧紧盯着那俊逸男子的一举一动。 苏幕遮看了眼天边渐渐淡去的黑 色,回身朝那许夫人遥遥一礼,叹道,“长夜将尽,如同霸王别姬那一夜啊。苏某也是极度喜爱这出戏的,尤其潘二小姐台上唱的其中一段。” 说着,他当着这上下几十号人,竟自顾自地高声唱了起来,“想孤出兵以来,大小七十余战,攻无不取,战无不胜,未尝败北。今被胯夫用十面埋伏,困孤于垓下粮草俱尽,又无救兵。” 众人面面相觑,正纳闷这苏公子怎就突地唱起了楚霸王,却听他又猝然停了下来,然后拧眉问那许夫人道,“咦,又无救兵,接下来是什么?” 许夫人呆呆的,骤然间被问到根本反应不过来,几乎下意识接口道,“又无救兵,能闯出重围,也无面目去见江......” 念到此处,她遽然一顿,双目圆瞪地看着苏幕遮。而一旁的太子和太子妃也陡然怔住,恍有所悟地看向死去多时的潘宁。 “潘二小姐唱的下一句‘也无面目去见江东父老’,许夫人,敢问潘大人尊姓大名。” 许夫人唇干舌燥,磕磕巴巴道,“家......家父姓潘,单名,单名一个......” “单名一个‘东’字,苏某说得对不对?”苏幕遮紧追不舍,许夫人也并不否认,神情不安地点头称是。 苏幕遮见状满意一笑,甚至百忙之中朝阿四挑了挑眉,才道,“当今圣上以礼治天下,有避名讳之说。对于帝王和父祖,不但不能直呼其名,甚至连与他们名字相同的字也不能用。却不知潘二小姐为何会有此番作为,竟丝毫不避家讳?” 场中众人闻言沉默不语,许夫人却勉力解释道,“宁儿虽然调皮,但从小遵守礼法,从无逾规越矩之举。但,也,也许是一紧张忘记了避讳。” 苏幕遮眼中精光一闪,忽地沉声道,“也许,台上那人,根本就不是潘二小姐本人呢?” 话音刚落,场中便陡然一静。众人面色俱变,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俊逸男子。 许夫人脸色苍白,顿了良久才摇头道,“不可能,之前说过了,本夫人怎会连家妹都认不出来?那相貌身段,还有那戏台上的身手......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许夫人所想,也正是众人所想。 苏幕遮也不急着反驳,只是理了理衣袖,抬腿踱了几步,然后长身立于老树之下。 他含笑掠过众人的脸色,继而眸光一暗,“身手可以学,身段相近的也不是 没有,至于许夫人提的相貌......” 苏幕遮说到此处嗤笑一声,一字一句道,“楚霸王的脸谱乃是‘无双脸’,那妆相当之浓,再加上头饰与服装,更有那一大捧的胡子......许夫人,您确定自己看清楚了吗?” 许夫人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愣在原地。 太子妃庄瑶却道,“话虽如此,却也都是苏公子的猜测。本宫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尤其太子殿下还亲自上台将她迎了下来。难道说......” 话完,她迷惑不解地看向太子轩辕彻。 轩辕彻从小便是天龙之子,按理早已被注视惯了,此时却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他瞄了眼苏幕遮,又强笑着看了看太子妃,模糊道,“孤与宁儿男女有别,一时倒也未有细看......” 阿四听到这句差点呸出了声来! 哈!哈!真是好一个男女有别啊! 其他人却不同,他们不是属下便是门客,皆是唯太子马首是瞻。于是经此一提,便各抒己见。 有说,太子殿下火眼金睛,怎会看错人。台上那人定是潘二小姐,不会有错。 也有人说,太子殿下身份尊贵,礼仪周全,没看清也属正常。 还有人说,若台上那人并非潘二小姐,那么谁竟有如此大的胆子? 总之,男男女女,上上下下,七嘴八舌说得不亦乐乎。 苏幕遮静静地听着,待大家你一句我一言,说得差点要吵起来的时候,才及时清了清嗓子,道,“各位,且听苏某一言。” 言罢,他星眉朗目,墨发狐裘,慢慢踱到潘宁尸体边上。 众人正满头雾水,却见苏幕遮指了指尸体,缓缓开口道,“苏某劳烦各位,再来仔细看一看潘二小姐。” 许夫人一听,禁不住眼眶一湿,又掩面啜泣了起来,小丫鬟们见状缩成一团,更是不敢抬头。 于是,唯独太子与太子妃等人依言上前几步,垂眸细看。 “宁儿被贼人所害,然后埋于此地,不知苏公子可是另有发现?” “殿下,娘娘,各位请看。”苏幕遮见太子妃哽咽相问,拱手一礼,回道,“潘二小姐身穿台上项羽戏服,脸上、发丝与指甲里皆有泥土,却并没丝毫油彩。可见,她是卸了妆容才被人埋于此处。”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停,见一众人皆点头同意,才道,“但是 ,各位有没有想过,潘二小姐下了台就匆匆赶往这寝宫。那她究竟是在哪里卸妆的呢?要知道,这油墨重彩,可不是几滴水便能卸干净的。” 对啊,潘宁脸上干干净净,连手上都没沾到一丁点颜色,竟是卸好了妆容,却没来得及换下戏服? 许夫人听到这儿略微回过神来,她想了想,说道,“这戏妆卸起来虽是麻烦,但宁儿若是想卸,也有的是方法。再者,此事与凶手又有何干系?” 苏幕遮摇摇头,“除此之外,更让苏某好奇的是,卸妆还容易些,那么上妆呢?她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又如何上的妆呢?” 言罢,他眸光一闪,幽幽看向那几个丫鬟。却见那些个小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不约而同地摇起了头来。其中一个沉稳些的,行了一礼,道,“奴婢们虽跟随小姐来此,但小姐一向自有主张,如今日上台唱戏此等事宜,奴婢们便全不知晓。” “什么,宁儿在哪里上的妆你们都不知道么?” 许夫人大惊,苏幕遮却早有所料般地笑了起来,紧接着问道,“这位姐姐,既然如此,你们可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潘二小姐是在哪里?需注意的是,是没有上过妆的潘二小姐。” 那丫鬟见苏幕遮俊朗无双,待自己又如此客气尊重,俏脸一红,便垂头细细回想一遍,答道,“回苏公子,小姐今早出了门去,我们便再无见过。直到傍晚戏台之上,小姐忽然出来唱了一出霸王别姬。” 苏幕遮闻言笑了一笑,又看了眼场中众人,才道,“如此说来,没有人知道潘二小姐是如何上妆的?甚至,从早上离开,你们就一直没有见过潘二小姐?” “不对,”许夫人眉间微蹙,指着那叫桂香的丫鬟道,“她明明见过宁儿与人打架,怎会没人见过宁儿,苏公子此话又是何意?” 苏幕遮被个妇人吼了几句,倒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地看着桂香,道,“很不巧的是,潘二小姐与阿四打架的时候,苏某正在一边。”说到此处他蓦地一顿,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裤腰带子,然后才尴尬一笑道,“当时潘二小姐先走一步,阿四......阿四则与苏某说了几句话才走的。那么,苏某想问一问这位桂香姑娘了,请问你可知道潘二小姐离开梅林去了哪里?” 桂香早已哭红了双眼,跪在地上哽咽着回道,“小姐离开梅林,原本是要去找太子殿下的。后来碰到红袖楼的戏班子,便突发奇想,要亲自上台给殿下一个惊喜。再后来,小姐催促奴婢 去戏班帮她准备,而她究竟去了哪里,又是如何上妆的,奴婢也不清楚。” 众人听到此处皆是疑惑不解,苏幕遮勾唇一笑,道,“苏某适才寻人排查寝宫的时候,也顺便让人盘问了一番行宫上下仆从。然后,苏某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何事?”太子轩辕彻好奇地问道。 “不仅是潘二小姐的丫鬟,自从上午梅林之后,梨山别庄上下一百多口人,竟没有任何人见过她。也就是说,梅林之后,潘二小姐莫名消失,直至傍晚戏台开唱。” 许夫人心中惴惴不安,吞了吞口水,紧张道,“苏公子,你的意思是,宁儿她,宁儿她......” 苏幕遮不置可否,只是一声不吭地盯着许夫人与那群丫鬟不说话。 许夫人见此越想越乱,呼吸急促地环顾四周,最后泪水连连地看向苏幕遮,道,“怎么可能呢?若果真如此,台上之人会是何人?而真正的宁儿,到底又去了哪里?” 话音一落,场中再次安静了下来。而那数十道目光,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苏幕遮身上。 苏幕遮却将目光投向隐在暗中的那个身影。 他面不改色,言笑晏晏地指了一指,道,“这个,众位便要来问一问她了。” 众人闻言精神一震,争相循着他所指的方向去瞧。 便见夜风呼呼,暗影重重,有个小丫鬟缩着脖子垮着肩膀,脊背却挺得笔直。 她,是谁? 疑惑间,却闻苏幕遮突然一笑,轻声慢语道,“潘尚书府果然卧虎藏龙,没想到小小一个丫鬟,不但身手不错,曲子竟也唱得这般的好。你说是不是啊,桂香?” ☆、第99章 谈笑之间 “什,什么,奴婢不明白公子您在说什么。” 桂香回答的时候分毫不乱,满脸都是惊讶。连那许夫人都停了泪水,偏头想了一想,解释道,“桂香身手好并不奇怪,苏公子恐怕不知道,宁儿从小顽皮,未免她闹事,家父特意挑选了个会武艺的小丫鬟贴身服侍。” 话音落,场中一片悉悉索索,议论纷纷。 “凶手竟是个小丫鬟,怎会如此?竟有如此胆大妄为的小丫鬟么?”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小丫鬟假扮自己小姐倒是游刃有余,但若要上台献唱,并且站在许夫人与太子等贵人面前,难道不怕稍有差池就要小命不保么?” “呵,你这话说得好笑,都说了是凶手,何来害怕之说。再者,这戏曲儿唱腔与人原本的声音完全不一样,谁又听得出来?” “对啊对啊,你一说我想起来了,那潘二小姐被殿下请下台后就只管笑,从未开过口。之前我站在一旁看到,还直以为她害羞,如今看来......” 七嘴八舌中,苏幕遮已然缓缓走到了桂香面前。桂香似乎惊惧不已,双眼含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而此时的苏幕遮,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居高临下道,“你与潘二小姐朝夕相处五年,对她的习惯喜好自是了如指掌。再加上,你们不但身段极其相似,连脸型轮廓竟也出奇地相同。于是,你便换了妆容在众人面前表演一番,然后孤身一人匆匆离开。你的离开,并非为了掩饰罪行,而是为了引开众人的视线,来一个偷梁换柱!” 说到此处,苏幕遮猛地一顿,目光轻扫脊背僵硬的桂香。却见桂香也忽地抬头,扑倒在许夫人脚边大哭道,“奴婢冤枉啊,大小姐救命!” 许夫人与所有一样正听得入迷,被桂香这突如其来的一扑,吓得险些没背过气去。于是,她发泄般地狠狠踢了桂香一脚,怒声道,“贱婢,你好大的胆子!” 太子轩辕彻见此眉头深锁,忍了忍才撇过脸问苏幕遮道,“苏公子,如何有偷梁换柱一说?难道,她竟是趁此机会,才将真正的宁儿转移?” “殿下所言极是。” “哦?”轩辕彻正了正身子,急切道,“你快说说,真正的宁儿究竟去了哪里?” “真正的潘二小姐,”苏幕遮朝四周人群微微一笑,一字一顿道,“她那时已是一个死人了。” 言罢,众人相顾无言,皆是满脸骇色。 “我可怜的宁儿啊!”许夫人再次痛哭流涕,太子妃庄瑶便不得不轻声安抚一番,才道,“如今宁儿已然......唉,便请苏公子将此案清断,还她一个公道。” “遵命,”苏幕遮遥遥一礼,转身朝几位护卫道,“几位小哥,麻烦了。” 轩辕彻等人见此颇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间,却见护卫带着一个人走进了人群。 此人倒也并非陌生,乃是梨山别庄的管事之一,人称刘管事。 待其作礼完毕,苏幕遮上前一步,拱手道,“刘管事,可记得苏某。” “不敢,苏公子乃是殿下贵客,老朽自然认得。今日午时,公子还与老朽说过话的。” “正是,苏某要说的便是今日午时。”苏幕遮满脸笑意,道,“请问刘管事,当时有两位小哥抬了口箱子,却不小心将其中的裤子掉了出来,可有此事?” “有,那些箱子装的都是些戏服杂物。东西太多,便由红袖楼的人自己抬了进来。”刘管事细细回想,说到此处却猛然一顿,然后倒吸一口冷气,道,“这,说到这儿老朽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苏幕遮见状满眼是笑,鼓励般点点头,道,“刘管事但说无妨。” 刘管事咽了口口水,看了眼上首的太子与太子妃,又瞄了瞄哭倒在地的桂香,道,“当时老朽正在安排红、袖楼的小哥抬箱子,潘二小姐的近侍丫鬟桂香,便跑过来说她家小姐晚上要登台唱戏。正好有箱换用的衣物,让老朽寻人一同抬去后台。” 苏幕遮听到此处笑了,“啪啪”拍了两下手掌。但见下一瞬,两个大汉将一口箱子抬到了众人面前。 这口箱子并不陌生,正是潘宁房中那口放了戏服裤子的木箱子。 箱子将将落地,刘管事便指着它,道,“对,就是它,就是这口箱子。”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太子妃庄瑶脸色却有些不快,“绕了半天,苏公子便是要证明此物乃是宁儿装过戏服的箱子而已吗?” “娘娘稍待,且让苏某再问两个人。” “谁?” 苏幕遮闻言却朝金四娘那方一指,道,“便是这两位小哥。” 众人连忙去看,便见两个很一般的杂役,正站在戏班人群之中。他们见众人来看,不免有些紧张,慌慌张张扑倒在地,磕磕巴巴道,“我,小的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苏幕遮摇摇头,道,“两 位请起,苏某只是想问一两句话而已。” “公,公子请问......” 苏幕遮听后先与刘管事对视一眼,道,“刘管事看好了,是不是他们?” 刘管事频频点头,笃定道,“正是,老朽正是让他们将这口箱子抬去后台的。” “既然如此,”苏幕遮朝那两个杂役笑道,“不知二位抬此箱子的时候,有无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没,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啊......” 其中一个吓得手脚发抖,连声音都有些哭腔。另一个却镇定些,仔细想了一番,才抬头道,“若非要说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便是这口箱子没盖好,小的们只是一个没走稳当,里面的东西就晃出来不少。当时裤子掉了满地,还被刘管事说了几句,还是一个丫鬟姐姐快手快脚帮我们捡起来放进去的。” 苏幕遮听到此处指了指桂香,问道,“你们且仔细看看,那个丫鬟,是不是她?” 那杂役抬头仔细地看了一眼,急急道,“是的,就是她!还有就是......” 见他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苏幕遮安慰道,“这位小哥莫要隐瞒,有殿下在此,必不会牵连无辜。” 那人听后才似松了口气,满脸犹疑道,“还有,就是这箱子虽说是装了贵人的衣物,但却出奇的沉,好似......好似......好似,好似,里面装了个人一般......” “此话当真?!” 许夫人闻言大惊,连轩辕彻都蓦地站了起来。 那杂役何时见过这种阵仗,连忙哆嗦着扑倒在地,口中高呼,“小人在戏班中一直负责抬衣物箱子,也偶尔抬抬轿子,衣物和人大有不同,绝对不会错的。” 太子轩辕彻怒目而视,叱道,“既然如此,为何不早早来报!” 两个杂役哭丧着脸,惊恐道,“小人乃是受人之事,举手之劳,贵人之间的事情从不敢多嘴,殿下饶命啊......” 轩辕彻面色铁青,太子妃拉着哭晕过去的许夫人,脸色也不太好看。唯有苏幕遮慢慢走到桂香面前,道,“如何,你还有何话可说?” 桂香此时已然停止了哭泣,一张俏脸隐在暗影里,声音清脆道,“这又与奴婢有何干系?奴婢也只是遵了小姐的吩咐,至于那箱子为何有了古怪,奴婢也无从知晓。” “还要狡辩!” 苏幕遮面色一寒,厉声道,“苏某已然着人查过,这口箱子,根本不属于潘二小姐,也不属于梨山别庄,而是红袖楼戏班的箱子!” “那,那又如何?” “很简单,潘二小姐乃是贵家千金,若果真是她的吩咐,为何会不用自己的呢?” 桂香哑然,苏幕遮却步步紧逼,“所以,答案只有一个,这口箱子是你偷偷从戏班取出,又转身换了东西,让人抬走的。” 桂香闻言笑了,道,“苏公子,若真是如此,戏班之人难道不会怀疑吗?奴婢此番作为,岂不是不打自招?” “唔,成语用得不错,”苏幕遮淡淡一笑,紧接着道,“这便是你胆大的地方,潘尚书乃是当朝兵部尚书,手握重权不可轻易得罪。而潘二小姐此番又是为了献唱于太子殿下,所以你是笃定了戏班子人不敢乱说,便如同你笃定戏台之上的妆容可以叫人难分真假一般!” 桂香沉默不语,苏幕遮却又上前一步,高声道,“潘二小姐出了梅林不久,你便将她杀害。忙乱之中,你来不及掩盖,便随手借用了戏班的箱子,将尸体藏了进去。然后找了地方自己上妆换衣,扮作她在众人面前走一遭。之后,你假借还兵器的说辞,到后台命人将箱子抬回客院,自己却故意往阿四的寝宫方向走。此番下来,你便将众人视线全部转移,最后你才用轻功将尸体一路背到了此处掩埋。只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慌乱之间,竟将脚上的新泥蹭到了箱子上!” “公子之言自然也是有理,但终究乃是个人推测,可有何证据?再者,奴婢跟随小姐五年,为何自绝活路,竟要谋害主子?” 桂香话落,场中众人也随之点头,纷纷一脸疑惑地看向苏幕遮。 苏幕遮冷声一笑,道,“苏某倒是不好奇你为何谋害自家主子,反而好奇你为何盯上了阿四。故意埋尸此处,又偷偷往阿四身上抹油彩,真可谓歹毒!至于证据,阿四衣服上的油彩,你手上肯定也有。” 话到此处,桂香情不自禁地缩了缩手,苏幕遮却也不急,笑道,“不用擦了,这油彩可不是擦擦就能干净的。包括你脸上那些油彩虽然卸得差不多了,苏某却敢保证,带过发饰与胡子的你,定然还有蛛丝马迹可循。更何况,你脚上还有新泥。哦对了,”他指了指桂香的脚,笑了起来,“别以为苏某没有看到,你才到此处便自作聪明地往潘二小姐尸体旁凑,一面哭一面四处踩泥。苏某要提醒你的是,便只这泥,我轩辕 国的仵作,也能验出个一二三四来!” 苏幕遮将将说完,许夫人一声痛哭,尖叫着冲了过去。众人还未反应,便见她砰砰砰几脚,便将那桂香踢倒在地! 桂香身负武艺,怎就被一妇人几脚下去,便...... 思忖间,人群中爆出一声惊恐之极的呼叫!苏幕遮暗叫一声不好,连忙拦开许夫人去看,却见那桂香软倒在地。 她两眼翻白,七窍流血,竟是已然断气身亡! 东方既白,天将破晓。 这便如人的一生,善念罪恶,生死轮回,生生不息。 比如潘二小姐潘宁,比如小丫鬟桂香,又比如,隔日便突发旧疾猝然去世的许夫人...... ☆、第100章 环环相套 “啪!” 这一巴掌声音清脆,扇得很重! 静怡半张脸一瞬间肿了起来,人都有点发懵,却不顾一切地跪倒在地。 “娘娘饶命,这,这,奴婢明明交待那桂香只是将人迷晕带走,娘娘明察啊!” “明察?人都死光光了,你倒是说说看,该从何查起?!”贵妃椅上,太子妃庄瑶横眉冷目,怒道,“只是让你栽赃陷害,将那阿四给赶出行宫而已!这点小事,你竟然还能让潘宁当场撞见?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娘娘息怒,奴婢也着实不知潘小姐为何会莫名出现在梅林附近。但是,尽管被她当场撞见,奴婢也告诫那桂香不可轻举妄动,只是将她藏起来而已!” “既然如此,那桂香为何又突然动手杀了潘宁?你可知道,这潘宁,乃是本宫掌控太子后宅的重要一子!连她身边的桂香,也是本宫亲手精心挑选,你,你!”太子妃庄瑶一手按在胸口,一手指着近侍静怡,显然是气急攻心,说不出话来。 “娘娘息怒,娘娘保重凤体!”太子妃一向温婉端庄,便是人后发怒,也是极少的。静怡见状更加惶恐,颤抖着声音说道,“奴婢斗胆,猜此事必然与许夫人脱不了干系。更何况,整个尚书府都知道,许夫人与潘小姐两姐妹的关系并不融洽......” “这些事本宫自然知晓,如若不然,也不会为了拿捏潘宁,特意邀了她来接人。但是,许夫人此人本宫再熟悉不过,有野心却无甚胆量,夫家虽算个将军,但终究是个闲职,怎可能做出此等弑杀亲妹的举动?” “可是,奴婢这两天借着娘娘整顿行宫之令,仔细排查了一遍所有下人。昨日更是抽空,连许夫人府中也亲自走了一遭,并未发现任何疑点。” “你都查仔细了?” “奴婢查仔细了,确无遗漏!” 太子妃闻言双眉紧锁,沉默半晌后,泄气般靠回贵妃椅,道,“罢了,此案既然已结,也丝毫没有牵扯到本宫,便随它去吧。你且记住,若再有下次,便不用跟在本宫身边了!” “是,奴婢遵命,奴婢谢娘娘不杀之恩!” 房中主仆一乏一喜,谁都没有注意到房顶上有个人影正悄悄退去。他两眼精光熠熠,几个腾挪飞纵,便轻轻落在了一间书房里。 “启禀主公,太子妃娘娘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决定收手了。” 他单膝跪地,躬身 禀告,可惜半天没听到任何声响。正迟疑间,耳边“啪嗒”一声,继而响起太子殿下的哈哈笑声。 “罢罢罢,孤棋差一招,输得心服口服。” “殿下承让,在吴语大人面前,苏某也颇有班门弄斧之感。” 见言谈之间提到了自己,待立一旁的吴语拱手谦虚道,“哪里哪里,苏公子棋艺精湛,吴语佩服不已。” 轩辕彻将手中白子一丢,哈哈大笑,“二位乃是孤的左膀右臂,都不必自谦。”说着他朝跪地不起的黑衣人摆摆手,待他悄声退下,才冲对面正襟危坐的苏幕遮道,“若非苏公子及时提醒,孤恐怕早已急急忙忙娶了潘宁,在父皇那儿落一个染指兵权,觊觎皇位的印象。” “殿下此言差矣,”苏幕遮行了一礼,道,“那位子早晚都是殿下的,何来觊觎之说?只是您如今万人之上,却终究在一人之下。听闻今上龙体有恙,凡事,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太子轩辕彻含笑点头,连一旁的太子太傅吴语也赞同道,“幸亏苏公子来得及时,否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于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一番谦让恭维。最后,还是轩辕彻瞧了瞧窗外,道,“天色不早,听闻苏公子今日有访客来到,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哦,乃是失散的家仆来寻,”苏幕遮不好意思地笑笑,作礼回道,“既然殿下开恩,苏某便先行告退了。” 门被打开,然后又关上。当房内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吴语脸色便严肃了下来,道,“殿下,此人心有城府,不好把握啊。” 轩辕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惨败的棋局,“若无心机,怎能凭一己之力,扭转燕阳关局势,智退姜国三千玄甲骑兵?再者,”他指了指棋局,笑道,“苏幕遮在孤面前丝毫不隐瞒实力,此等骄傲之人,想必也不屑四处卖弄罢?” “若是真心臣服,自是再好不过,但最近朝堂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暗涌不止,殿下还是得小心为上。尤其,这潘二小姐一事,若是一个不小心......” 吴语苦口婆心,轩辕彻也随之皱起了眉头。只是想了一想,又道,“此事随他们如何去查,最终还是要落到许夫人头上。便是退一万步,查到了阿瑶身上,孤也有的是办法脱身。” 吴语听到此处,内心焦灼不安,叹息道,“殿下此事实在操之过急,虽然及时将那许夫人灭了口,也将太子妃娘娘摘除了出去,但......” “一个女人而已,本也不是很喜欢,死了便死了。若那潘东真心来投,便是明了真相,也不会有异动,而若是假意......”轩辕彻似不耐烦,扶乱满盘棋子,冷哼道,“至于阿瑶,若非她与孤同为东宫之主,孤也不愿意花那力气去帮她脱罪,将左相府一道牵扯进去岂不是更好?” 吴语见状,想着寻了机会再谈不迟。于是,垂眉敛目站在一边,再不多言。 这方敛容屏气,那方苏幕遮却言笑晏晏。 “如何,都打点好了?” “回公子,都按照您的吩咐进行。刑关和天眼昨日到了邕州,此时应已护着何将军往京城赶了。而那许夫人,苏左已经将她救回,只等公子吩咐便可。” 苏幕遮满意地点点头,低声道,“很好,不要暴露身份。然后,找个适当的机会,将许夫人送到潘东潘尚书面前。” “是,”苏右一脸喜色,道,“待潘东知晓这都是太子在背后捣鬼,必然愿为公子尽一分绵薄之力!届时,轩辕彻四面楚歌,根本就不是公子您的对手!” “对手?”苏幕遮神色淡淡,缓缓道,“本公子的对手,从来都不是他轩辕彻。” 苏右自知说错了话,瞧了瞧自家公子的脸色,连忙转了话题,道,“公子,小白师父按说应该到京城了,可是......” “这家伙,定是又窝在哪里偷酒喝呢!”苏幕遮毫不意外,甚至哭笑不得地摇摇头,道,“你交代下去,让下面的人多跑跑酒楼,眼睛都睁大一点,逮到那只小和尚,就赶紧给本公子送过来。” 苏右抱拳称是,正想问一问那画卷之谜可有进展,抬头却发现自家公子不见了踪影。焦急间,听得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于是,赶忙回身转头去看! 只见,适才还淡定从容、玉树临风的苏公子,转身便曲着腿儿半蹲在角落里。 乒呤乓啷,噼里啪啦,一阵翻箱倒柜...... 苏右默默看了一会儿,结果眨眼的功夫便满地七零八落,乱作了一团。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他一边跟着自家公子屁股后面捡东西,一边问道,“公子,可是有何重要之物?说来让苏右帮你找便是。” 苏公子却如聋了一般,自顾自忙成一团。他一会儿凝眉沉思,一会儿偏头苦想,终于在半个时辰之后,拎着两件衣服跨过衣箱,兴冲冲站到了苏右面前。 “你来看看,这两件披风,哪件好看?” 苏右瞅着自家公子满眼星星的模样,又瞅了瞅两件几乎一模一样的白色披风,然后随意指了一件,道,“呃,这个,这个可能好一点。” “这件?”苏幕遮狐疑地看着苏右,“你确定?可这件领口有绒毛,跟本公子身上这件也太像了。”他摇了摇头,拿起另外一件纯白披风,道,“要不还是这件吧,纯白色,本公子喜欢。” 苏右被弄得满头雾水,有点摸不着头脑地问道,“可是公子,您身上这件狐裘也是纯白的啊。” 苏幕遮闻言瞥了他一眼,“你懂什么,本公子天天穿这套,人家看都要看腻了!” 苏右这下更加稀里糊涂了,傻乎乎道,“谁,谁看腻了?” “当然是阿四啦!” 说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苏幕遮突地抿嘴一笑,微红着脸换好了披风,然后腰身一板,站直了身子道,“如何,这样是不是更好一些?” 苏右已然瞠目结舌,大张了嘴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公,公,公子......” “怎么,不好看?”苏幕遮神色一急,慌慌张张地垂头看了几眼,道,“果然,太素了,根本衬不出本公子的气场!” 思忖片刻,他忽地眼前一亮,然后手忙脚乱地换回原来的狐裘,又支使着苏右帮他取来一块环形玉佩挂在腰间。 “唔,这样才好看。” 苏右的脸都快要憋成了大便色,他瞧了瞧窗外愈渐浓烈的黑色,忍不住道,“公子,天黑了,阿四姑娘恐怕看不清您换了块玉佩吧?” 意思是,公子诶,您大动干戈只为佳人眼前一亮,可是这乌漆墨黑,人家压根儿看不见吧? 却不料苏公子闻言略一思索,竟点点头正色道,“唔,言之有理,这样,你去为本公子找只灯笼来照一照。” “......” 于是,朦胧月下,暧昧的那一条小径上,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苏公子手提一盏雕花灯笼,突然出现在了阿四眼前。 他一双凤眸波光流动,隐在暗影中的脸上烧成一片,然后深吸一口气,脱口而出道: “阿四,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