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信美》 第一章 陕州,三门峡。 黄河滚滚之上,浸透墨色的厚重云朵遮天蔽日,乌沉沉逼迫着大地,预示一场即将到来的大雨。 “都快点!” 漕运司通判陈二站在船头,喝道:“大伙抓紧儿!装完最后三十车就走!” 十艘巨船在黄河渡口摆开,狂风将桅杆上的陕州旗吹得笔直铺开。在陈二的催促声中,百来个壮汉扛着粮袋,串联成一排排辛勤的工蚁,他们脚下不敢稍停,一趟趟往返于粮车和官船。 “砰!” 一个汉子喘着粗气,往船舱卸下两大包粮,直腰抬头的瞬间,目光看向了对岸。他正要擦一把汗,手却一顿,扭头对身旁的通判道:“二爷!俺看对岸咋像来了个车队!” 北风卷黄沙,天地浑浊。 滚滚浊浪拍打偌大的官船,陈二闻言扭过身,向对岸望去,果真隐约可见一大状深色的影子,似乎……是支车队?! “老李!” 陈二心里一个咯噔,赶紧唤正在点粮主簿:“你眼神好,快看看!那是车队吗?会不会是上头交代的大人?” 李主簿一听,连忙伸长脖子瞧,未几他一拍大腿:“老天爷!是车队!这祖宗,眼看要下雨了,咱得立刻去接,立刻去接!还能让那种大人物堵在黄河前?!” *** 狂风怒号如兽。 黄河另一边,一支车队逆着黄沙缓缓前行。护送的一帮侍卫中,混了个模样伶俐的少年,他用衣袖捂着嘴巴,借以阻挡风沙,嘴里不安地问:“对岸真能看见咱们?没人接应怎么办?” “竹石啊,你可比纪大人还像少爷!” “今天是漕运司运粮的日子,半个时辰前才变的天,码头应该有人。” “照我说,就算他们不开眼,竹石小少爷进纪大人的车厢便是了,受罪的也是咱们这群糙汉子嘛!” 众人正打趣这个怕吃苦的小厮,车厢的车窗开了,里头传出一道清朗温雅的声音:“竹石,难受便上来。” 竹石道:“少爷,我随便说说,不是抱怨!你知道我这破性子。” 护卫笑道:“纪大人,对不住,把您吵醒了!” “大人放心!要真没人来接,咱们沿河走,不怕找不到渡家!” 车内人微笑应了。 队伍又安静下来。而此时一个侍卫骑在马上,和车厢挨得近,眼见车窗开了一条缝隙,便忍不住将目光悄然投了进去。 车厢不大,里面只一个年轻人。他单手支颐,手肘抵着矮桌,正微微侧着身体,翻一册杂书。那竹石细皮嫩肉吃不得苦,却死活不上来,就是怕挤着少爷念书,私下里时常教育众人,做人要努力,看,我家少爷学识渊博,都是一点点努力来的,否则哪能十六岁就中了探花。 名门公子大多峨冠博带,广袖飘飘。这位纪大人作为名门之后,却衣着无华,只一身普通的天青色布衣。然而那布料往他身上一套,便显得柔软挺括,甚至有了仿若绸缎的质地。作为一个官员,他年轻得过分,尚未到及冠之龄,以一根玉簪简单束了发,脑后的乌发还披散着,便瞧上去有些慵懒。 以侍卫的角度,恰能看到他小半张白玉似的脸颊。 美人在骨不在皮。无须瞧五官,明眼人一看这人的面部轮廓,就知道是个少有的标致人物。 侍卫又忍不住在心中嗟叹,这原本是整个京城最负盛名的公子,前途无量的皇家女婿。若非“良女案”,何至被贬往陕州那等虎狼之地…… 纪桓被贬的风波,起于一个月的早朝。 大燕的开国太.祖曾立下规矩,早朝风雨无阻,旬日一休。本朝皇帝步入玄门后,却断然抛弃祖训,全按修炼进度上朝。 单说“良女案”前,成靖帝已经在丹药房闭关了半月。 那天,当年轻挺拔的官员出列,说“臣有本奏”时,满朝文武都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近十年,丞相全力辅国,皇帝一心修道,早朝越来越像仪式,很少有人单独启奏了,何况是这位,纪桓。 “臣欲代御史台进谏。”纪桓长身揖礼,“还请皇上容臣上禀。” 皇帝一愣,笑着准奏:“御史台没人,倒让爱卿憋不住了。” 御史台监察百官、明肃纲纪,专干挑刺儿的活儿。上任官员告老还乡后,官职便空缺了下来,不少人在动心思。丞相报了人选上去,皇帝一直拖着没批。 代御史台上奏,等于是告御状。小纪大人谦谦君子,早朝上出来挑刺儿,群臣都觉得稀罕,纷纷看丞相。 丞相纪勖不动如山。 纪桓讲话条理清晰,说了个开头,不少官员暗自咋舌,小纪大人主动揽上了良女案。 案子说来简单,今春三月,一个姿容清丽的少女,不过及笄之年,在携老母逛庙会过程中,被平乐侯撞上了。 平乐侯是贤贵妃的亲哥哥,太后的侄儿,外戚中最臭名彰著的一位。恃强凌弱那一套,做起来就像吃饭睡觉一般。他见少女衣着简朴,一看就是个无权无势的平民,色.欲熏心之下,当街便逞凶,命手下把人强抢进府。 糟蹋完了少女,平乐侯得知这良家女子有个堂兄,是太子的幕僚。平乐侯觉得太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女孩也漂亮,就将良家女收入府中当了小妾。 又说,今年开了恩科,朝堂党争激烈,太子和以太傅吕何为首的一帮外戚特别不对付,矛盾频发。 堂兄知道了妹妹的遭遇,更是痛恨平乐侯。一天,他和朋友畅饮,醉后指名道姓,破口大骂平乐侯“灭绝人性、与兽无异”。这番言论落到平乐侯耳中,哪还得了,回府找出女孩,就是拳打脚踢一番施.暴。 那女子终日以泪洗面、了无生趣,病弱娇躯不堪折磨,竟被平乐侯活活打死,临死前凄楚无比的惨叫,整个院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平乐侯弄死小妾,还倒打一耙,硬说她是思念昔日情郎一时想不开,自尽死的。女孩的父母一把年纪,就这么一个宝贝,怎么肯信。侯府人多口杂,待老人弄明白女儿是被活活打死的,便要和平乐侯拼命,拼了两次不得逞,平乐侯恼怒,派两个侍卫半夜把老两口灭了,次日在青楼喝花酒,还将此事当笑谈说给姑娘听。 这桩惨剧在坊间议论纷纷,民愤颇深,可外戚势焰嚣张,大理寺竟是耳充不闻! “臣请治罪捉拿平乐侯,一并追究大理寺包庇之罪!” 金銮殿上,纪桓掷地有声:“皇上明鉴,此案不问罪平乐侯,无以服民心!” 皇帝修身养性多年,奉行道法,治国宽松,惊闻这等惨案,听到一半就龙颜不悦,满是阴霾。 群臣感慨之余,各自琢磨,纪桓六岁就当了太子侍读,一直属于太子一派。良女案中一门三条人命,实际不过是太子和外戚对抗过程中的一点炮灰。那么纪桓眼下告御状,说穿了,也就是给太子出气! 作为外戚,朝上太傅脸色煞白。 只见皇帝板着脸,一拍龙椅怒气冲冲站起来,却说出一句:“吕氏一门忠贞,朕是最清楚的!纪桓,你好大的胆子,仗着朕的喜爱,就敢在此血口喷人!” 朝堂鸦雀无声,平乐侯那种败类还需要小纪大人污蔑?!那厮十多年来糟蹋的女子,没有上百也有五十,纪桓清风明月的人物,就搭不上血口喷人四个字。 大理寺寺卿当即以头抢地:“微臣惶恐,请皇上明鉴!天子脚下,怎会有如此猖獗之事?纪大人、纪大人肯定是听信了市井谣言!” “陛下,您想想,那良家女虽非明媒正娶、不经三书六礼,却也是名正言顺纳入的小妾啊!何来糟蹋清白一说?她入府后不得宠,心系从前的情郎,郁郁寡欢,这才自尽而亡。而两个老人痛失爱女,祸不单行,是夜里被强盗杀死的,同平乐侯可是没半点干系!”大理寺寺卿哭道:“皇上,我朝大理寺执法为国,又怎敢包庇一门?” 皇帝:“爱卿说的是。” 话一出,态度明白。是非黑白,全看皇帝愿意相信谁,文武百官没一个相信平乐侯的,却也没人给纪桓站台。小纪大人的父亲是丞相,纪勖尚且站在前面不出声,他们谁上去都没用。 于是群臣跪了一地,山呼皇上息怒。 太傅吕何得了机会,也为平乐侯喊冤,涕泗横流,直把淫.魔说成了窦娥。 皇帝再看纪桓,倒真像极了他父亲,沉得住气,处变不惊。俊秀清雅的脸上,非但没有一点悔改惶恐,还带着一丝早知如此的苦笑。 纪桓唇角总是含着一点笑意的,隐隐约约,温温和和。乍看是谦逊、是和气,其实琢磨一下后,更像洞悉一切事态的聪慧、了然。 眼睫略垂,平静淡漠。 什么德行! 成靖帝一拍龙案,阴沈着一张脸,当朝宣布,翰林院纪桓诬告平乐侯,寻衅滋事,居心不良,即日贬出京城! 这一贬,就贬至陕州洛宁县,成了个七品小官。 京中无数文人士子痛骂皇帝昏庸,奔走替纪公子鸣不平,把纪大人贬职陕州说得跟要上刀山下油锅似的。 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要死不死,陕州就是吕氏的祖籍所在,除京城外,外戚势力最猖獗的地方。洛宁县处在陕州辖境,以外戚之狠毒,不少人怀疑皇帝这贬职,摆明了是要京中第一公子有去无回! 这时风声更响了。 黄河近在眼前。 细微的黄沙吹了进来,落在半旧不新的书页上。纪桓略一蹙眉,伸手去合窗门,不想手伸到一半,车窗边猛地爆出一声惊叫:“刺客——” 平地一声雷! “保护大人——” “护纪大人先走!” 竹石一下破了嗓子,狂嚎:“刺客!少爷!有刺客!!”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纪桓的耳朵分辨出刀剑交击声和乱作一团马蹄声,他近乎本能地做出判断,先前没有动静,此时忽然杀出,刺客是一早埋伏在此地! 有预谋…… 受惊的马匹不住乱走,纪桓站了起来,撑住车壁。他一把撩开帘布,想也不想推开车门,不料还没看清局势,一道凛凛寒光倏然刺入瞳孔,迎面从他身上掠过! 这刀砍在贴身保护纪桓的侍卫身上,惨叫尚未出口,一瞬毙命!鲜血飞溅车辕,纪桓再镇静,都结结实实受了一下惊骇,浑身大震! 又有侍卫大叫:“这不是刺客!是山贼!黑风帮!” “大人小心——” 山贼?! 真该死!官场斗了太久,竟忘了还有江湖险恶一说! 前方黄河,对岸漕运码头,每天大批大批的官粮和贡品在那儿被押上船送往京都。如此大的一块肥肉,自然会引来仗黄河天险,掳掠打劫的恶霸,黑风帮正是方圆百里最嚣张的山贼! 亡命之徒哪管你是谁,杀了再说! 第二章 纪桓退回车厢,拉开帘布看外面的情况。 一路来也碰过流匪,每次都是很快解决,可是这次……他预感不妙,一般的山贼不可能在这种天气下,还悄无声息埋伏这么久。 这批侍卫总计十八人:四名侍卫来自大内,皇帝特派,八名受太子差遣,剩下六个来自军营,是经过太原时,驻扎的吕付将军所派的亲兵。虽为外戚,吕将军的名声倒还不错。 出自相府的书童小厮竹石,则和纪桓一样没有武功傍身。 按说黑风帮充其量一个地头蛇,不会比先前所遇的匪徒厉害多少,纪桓身边不乏大内高手,怎么都不至于被吊打。然而这群山贼,一人一骑,比纪桓预想的更厉害,居然很快将一众侍卫杀了个七七八八,比刺客还来得丧心病狂! 竹石魂不附体,躲在侍卫身后慌得腿软,本能想要避开刀锋,却不慎进了山贼的马蹄之下,胸口挨了畜生一踢,晕了过去。 纪桓看在眼里,心想竹石或能保住一条小命。随着侍卫越来越少,他的眉头也是越蹙越紧。这些山贼出手彪悍,人手一把圆弧长刀,真当杀人不眨眼,片刻后,只一个吕付将军所派的侍卫孤军奋战。 那侍卫叫赵鸣。纪桓很有印象,一路以来,大多数人都是嘻嘻笑笑的,数赵鸣最沉默。没想到他的武功相当了得,招式身法明显高出大内侍卫一筹。只是在众多山贼的包围下,独臂难支,未几赵鸣败下阵,长剑在交战中脱手飞出,后背被狠狠砍了一刀。 赵鸣倒下,一山贼见状,身法轻巧,一个鹞子翻身下马,出手如电,转眼间揪住赵鸣的头发,刷刷点上其周身几处大穴。 “要不是老大特地交代要抓个活的,谁跟你磨这么久!”他笑嘻嘻掏出一团破布,无视赵鸣凶狠的眼神,将其嘴巴堵了个严严实实,“还挺凶,放心!你的命总还是阎王的。”说着,一手将人甩上马背。 又有几个山贼下马,翻死人,从装行李的马车中搬战利品。 纪桓目睹全程,竭力镇静,暗忖应对之策。等了好一会儿没动静,心想,难道这群人把我忘了,就听得一个山贼道:“谁去把人拖出来?” 有人嚷嚷:“主子吩咐不得伤他!咱们一群老粗,怎么弄?” “这还不容易!” 说容易的是一个长相极其凶恶的山贼,他哼笑着“哪用得着推三阻四”便策马上前,拔刀一挥,冷光闪过,地上滚落两个汩汩流血的马头。 这手段太狠太快,纪桓顿觉失重,原来拖着马车的两匹马已经身首分离,八条腿痉挛抽搐,哪站得住? 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失重不着力,顺势从车厢中滚了出来。 一阵天旋地转。 睁眼,一滩腥臭的马血近在眼前。 纪桓手撑地面,爬起来,站直身体。出场狼狈,人倒是毫发无伤。他紧绷着瘦削的下巴线条,黑沉沉的眸子打量一圈山贼。 不想,这群山贼脱口而出便是:“真他娘漂亮。” “长这么俊,不会抓了个男宠吧?” “扯吧,车里没别人了……”砍马头的山贼嗤笑,又咂摸,“给主子暖床不错。” 纪桓原先还有点害怕,这下一张脸彻底冷若冰霜。 空气混浊而潮湿,天色阴冷。众贼环绕,他扬起下颌:“你们想怎样?” 砍马头的山贼一听,挑起横眉,凌空一挥刀,刀身残留的一串血珠飞出。 有人喊了句五哥,想说您别拿刀子吓人,却意外见到纪桓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一双清亮的眼中满是厌恶。 “呵。”王五不爽地龇牙,转转脖子,“你这是什么表情?胆子不小啊。” 纪桓干脆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此话一出,众山贼齐齐感到——他在看不起我! “操,嘴还挺硬!别说,长你这样,杀了可惜……”王五冷笑,一把弯刀指向纪桓,威胁:“我们把你带回去好好折磨,放心,就是不给你死个痛快!兄弟们多久没尝过女人了,试试男人也成……” 话没说完,旁边一个山贼笑嘻嘻搭上王五的脖子,“哎,老五,兄弟们不喜欢男人啊,你收收脾气,别乱说,主子还在后面。” “老子就是讨厌这种装腔作势的人。”王五一脸不买账,又恐吓纪桓,“回头主子要是拿你没用,你小子就给我等着,马棚里老子亲自伺候,保证你不人不鬼还牢牢吊住一条命!” 这做派的确像山贼。 纪桓很快有了打算,他一边毫不屈从地与山贼对视,一边袖中滑出一把匕首,飞快拔出刀鞘,在几个山贼还没反应过来前,毫不犹豫地将刀锋逼向了自己的咽喉。 “靠!” 王五瞪眼:“放下!” 匕首是先前在车厢里临时找的,纪桓不通武功,手上轻轻发抖,面上却很镇静:“你们主子说不能伤我?既然如此,都退下!” 难道刚才底气这么足! 嬉皮笑脸的山贼名叫罗老六,当即道:“别别别!” 王五兜头给多嘴的山贼一巴掌,“叫你多话!”又对纪桓说:“我们退了,你一个人也走不远!看那边,漕运司救你的人要来了!不跟我们走,只会连累更多人送死!” 分出一丝余光,纪桓脸色微变,河畔果然有一艘官船将将要停靠,以这些山贼的武功,漕运司来的人只能是送死。 “你们要对漕运司的人动手,我便自裁于此。”纪桓咬牙又将匕首贴近一寸。他见山贼乖乖后退,便捏准了这些人不敢伤他。 “嘿,还蹬鼻子上脸了!” 罗老六使了个眼色,有个山贼策马离去,转入之前他们藏身的山坳。他又悄声对王五道:“等主子来处置,这事儿他亲自安排了这么久,有差错能要咱们的命。” “老子不信这白面小生真能抹自个儿脖子。” “你没听说京城那案子?他连皇帝老子的面子都不卖!”罗老六又扬声,朝纪桓道,“纪大人,您千万别冲动!” 纪桓立刻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埋伏在这里,了解我的行踪?究竟受谁指使?” “一切是主子安排的,我们当然听主子指使。” “你们主人是谁?黑风帮?” 罗老六呵呵笑道:“有话可以慢慢说,小心刀锋真碰上了脖子,您说您一个豆腐儿似的人……”在他们这群皮糙肉厚的人看来,纪桓那白皙如玉的皮肤真是豆腐儿一样了。 这时,空中传来几声马铃。 去报信的山贼后面跟了一人一骑回来,众山贼都不由紧张起来。纪桓意识到来的是“主子”,他握紧匕首,如果这人立刻下令,不再考虑什么伤不伤他……那该怎么做? 然而尚未得出思量,人已经策马到了纪桓面前。纪桓一看,来人浑身上下除了一身黑衣,没有半点山贼的样子。他相当年轻,而且面容之俊美,堪称眉目如画。 寒星一般的眸子打量纪桓,最后将眸光停在锋利的匕首上。 纪桓调整呼吸,手却微微抖了起来,正欲开口谈条件,忽地匕首上袭来一道外力。他不由自主手一松,紧接着胸前锁骨下方如同被手指点了一下,尚未有所反应,整个人眼前一黑,已是四肢无力。 纪桓脚下一软,却有人飞快地一把搂住他的身体。 和陌生人贴近的瞬间,纪桓只觉得整个人被一阵清浅的异香包围住,随后就一下失了意识,晕了过去。 青紫闪电劈开天空,传下轰隆巨响。 这边风风火火紧赶慢赶的陈二带着主簿和几个大汉,彻底傻了眼,他们软着手脚下船,才看到有人晕倒被掳到马上,那群人就快马加鞭疾风一般消失在了远方。 车厢没了人,遍地是死尸。大雨不负众望地磅礴落下,血水和雨水泥水统统混在一块,流入滚滚不息的黄河。 发生了什么? 陈二和主簿对视一眼,心惊胆战——洛宁县的新县令纪大人,被山贼掠走了! 第三章 “纪大人……纪大人……” 一道轻柔的嗓音在旁边唤,纪桓逐渐恢复意识,慢慢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小童。 小童如释重负:“你可算醒啦。” 纪桓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简朴的床榻上,穿的还是原先那套衣服,有些打湿了,但没湿透。 小童年约十三四岁,透着一股儿机灵劲儿,他指着房内冒着热气的浴桶道:“快洗澡吧,免得受了凉。换的衣服就在你手边。”又笑眯眯介绍自己,“我叫明墨哦,有什么吩咐可以找我。” 纪桓问:“这里是?” 莫非他被什么人救了? “黑风寨呀。”明墨脆声道:“我的主人是此间主人,晏时回。” 黑风寨…… 是,山贼老巢?! 纪桓立刻想到那个山贼首领……怎么回事?他们把他弄到这里,不关起来?还给他热水洗澡? 不是恐吓他,说要把他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还牢牢吊住一条命吗? 明墨见他没反应,睁大圆圆的眼睛:“你没听过我家主子?” 晏时回? 国姓的“燕”?好像有些熟悉。 “我家主子,凌空镖局晏时回,人称楚霸王江东燕,论轻功在江湖上可入前三。”明墨失望责备之余,挺直了瘦小的胸膛,夸口道:“我家凌空镖局,更是江南道第一大镖局,运送过无数珍宝,从未出错。” 纪桓想起来了。 他确实听过晏时回这个名字。没记错的话,此人是江湖上一号人物,少年得意,扎根于楚地,成名于江东,因一身轻功卓绝被称为江东燕,又因为在楚地经营着势力庞大的镖局,外号楚霸王,在整个江南道都可以横着走。 据说他面子极大,交友广泛,请动过江湖上不少有名望的高手大人物,因此多大的镖都没失手过。 “你主子……是有头有脸的正道,怎会出现在这里?成为黑风帮之主?劫杀我一行人?” “劫杀?”明墨惊讶地睁大眼睛,“你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多危险呀?” 他大声道:“我们打下黑风帮,占据黑风寨,筹谋一月,占山为王,就是为了救你呀!” “……” 你和砍马头那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不是一伙的吧? 明墨不满纪桓的冷漠表情,理直气壮地争辩:“真的呀……你看你不是好好的,安全得很吗?主子平时敬重五哥,这次五哥对你大放阙词,主子为了你,连他都罚了!好狠的心!”噘起嘴,满脸满眼都是“你一定要相信我”! 纪桓:“……” 无语,难道还要感谢那个晏时回为他出气?! 很快,以沐浴为名,纪桓赶走了明墨,反正什么也打听不出,全是搅浆糊。 他检查了一遍随身物品,腰间悬挂的小香炉还在,莫约一指长短。再看到家印时,纪桓不由想到远在京城的父亲,露出一丝苦笑,纪勖会担心他吗? 此处虽然是黑风帮,但“山贼”不是他原先所想的简单山贼,难怪武功这么高。这些江湖人士,显然筹备已久,晏时回在江东有经营镖局的背景,莫非来此是收钱办事? 替谁办事? 他的侍卫几乎死尽,其中既有皇帝和太子的人,也有外戚的人。吕付派的护卫是吕氏本家的亲兵,顺路才护送他一程的。 背后主谋应当不是外戚——没理由杀了自家亲兵,还好生招待着他。 浸入浴桶,水汽氤氲间,纪桓想到一个人——洛阳王。 洛阳王独霸一方,跟皇帝太子以及外戚统统不对付,而且行事嚣张,从来肆意妄为,什么都干得出。洛阳紧挨着陕州,他赴职的洛宁县,就恰好处在陕州和洛阳之间。 可是,洛阳王为什么要做这些?能得到多大的好处? 况且手段太残忍了,洛阳王燕霖算来还是纪桓的总角之交,情谊深厚。纪桓相信燕霖不会对他的车队做出这种行径。以他俩的交情,竹石这次大难不死,第一个只会找洛阳王求救。 至于漕运司,目睹现场后,一定会回陕州禀告。州内只有孱弱的乡兵,陕州知州得到他的消息,十有*会求救开封府。 他怎么说都是丞相的独子,身份摆在那儿,不怕没人来救。 就怕山贼太厉害。 纪桓对于山贼的深浅依旧没数,洗完澡,换上粗布长衫,擦干头发,便决定照明墨离开前再三交代的,去隔壁吃饭。 推门而出,外头一场磅礴大雨早已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丝随风迎面吹来,纪桓才发现自己身处一幢回字小楼的二楼。院落无人,隐隐可以听到对面楼内的喧嚣吵闹,多半是那群“山贼”聚在一块喝酒吃闹。 天色昏暗,极目远望,隐约可见重重叠叠的青山,提醒他孤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境地中。 纪桓感觉到些许凉意,敲响了隔壁的门。 “进。”嗓音低哑。 纪桓进门,屋内摆设简单,只有一人。 晏时回坐在一张梳妆用的小桌前。桌上一堆瓶瓶罐罐,还摆着一张铜镜,没有妆奁盒。他似乎也是刚沐浴完毕,乌黑长发尚未干透,用一条黑布松松扎了,束在脑后,偏过脸看向纪桓。 屋内只一盏铜杯灯。 晏时回的目光穿过黯淡的光线投来,便似有一层实质包裹了纪桓。纪桓与其对视,再次确认此人外貌确实出众,披漆黑的发,着漆黑的衣,一双漆黑的眼睛,闪着深幽的光。 纪桓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此人远非一个江湖大侠这么简单。 “还以为你不会来,饿了吗?”晏时回起身,对纪桓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走向房内摆着的八仙桌。 桌上摆着两副碗筷,有酒有菜,还有白米饭。 两人对面而坐。 纪桓二话不说进食,晏时回却没怎么动筷。他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纪桓身上,手上一杯接一杯,仿佛在用纪桓的皮相下酒。 还喝得很有滋味。 纪桓被看得浑身不舒服。正当他要发作,却听晏时回轻笑一声,饶有兴趣道:“在下听说纪公子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真的吗?” 纪桓浑身一僵。 他家世显赫,才貌双全,从小就是京中各大名门千金的攻略对象。 等纪桓到了十八岁,京城的大小姐们坐断香闺,丞相公子的婚事还没半点动静,连丫鬟也不收一个,便自然而然出现了传言:纪桓是个断袖,纪公子好男风。 当然,还有一种主流说法,纪桓身边没人,是因为皇帝想把爱女清河公主嫁给他。纪少爷同清河公主青梅竹马,才子佳人,相配得很。纪桓被贬前,据说宫中还曾传来消息,等清河公主过年满了十五,就要下嫁丞相府。可惜天子一怒,无情将纪桓外放,驸马爷一说这下无人再提。 现在,被一个陌生人,一上来就直白地质问是不是断袖,令纪桓彻底拉下了脸。他偏瘦,下巴尖,一旦不悦,整个人就陡然冷了起来。 晏时回似乎还不以为意:“公子怎么不说话?放松,在下请你过来,做个朋友,没什么恶意。” 纪桓啪地搁下筷子,神情很冷:“晏大侠,你一行人残害我手下十七条人命,纪某做不了你的朋友。” “残害人命?” 晏时回斜睨纪桓,有点好笑的样子:“那些不过是各方安插在你身边的耳目,我不杀,难保哪天你就会死在他们手里。” 这群山贼多大的脸,难道真以为他会觉得他们在救他?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是又如何?死的不是他们,就会是你。”晏时回语气凉薄,仿佛不过除了几只害虫,“你府上小厮就留了命。” 竹石是被故意放走的。 “那些侍卫护了我一路,足足一月,晏时回对吗?你这是草菅人命!” 晏时回点了点头,淡定自若地推过一只空酒盏,说:“我确实草菅人命,作恶多端。纪大人,你要不要来一杯?” 纪桓算是长了见识,抓起筷子继续吃饭。 晏时回也不劝酒,席间沉默。 饭菜其实很可口,两荤两素,一大碗老母鸡汤。只是纪桓堵得有些吃不下去,勉强到七分饱,便停箸。 他要走,晏时回把玩着酒杯,轻飘飘抛出一句:“你想不想见赵鸣?” 纪桓重新坐下来。 “说条件。” 晏时回眼睛一眯,“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冷?” “不。”这些年,他受到的评价大多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纪桓觉得没什么问题。 晏时回略一点头,道:“你我之间,误会有点深。” 纪桓:“说条件。” 晏时回慢吞吞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出乎纪桓的意料道:“我要听你的政见。” 纪桓蹙眉:“……你想听什么?” 晏时回唔了一声,“就良女案吧,天下愤慨,我看纪大人却没什么怒气,怎么,心里不怨恨皇帝的昏庸?” 纪桓抬眸看晏时回。后者偏着脑袋,把玩指间薄酒,嘴角扬着一个气定神闲的弧度。 纪桓沉吟片刻,道:“皇上其实并不昏庸,我不生气,只是因为良女案的处置尚不算糟糕。” 晏时回没出声。 “今年开春以来,关外形势严峻,吕将军手握三十万兵马,让皇上不敢拿外戚开刀。良女案中,受偏袒的确实是外戚。不过我被贬出京后,御史台大夫的位子很快定了下来,皇帝没用外戚的人,挑了我的同科好友,游焕。” 君者,治官不治民。 皇帝不可能真的相信平乐侯比窦娥还冤,他不过是不想为几个平民治罪外戚。纪桓刚在金銮殿上代御史台告了外戚的状,事情闹得大,这种时候,吕氏也需要收敛,不好腆着脸继续求御史台的位子。 君道又讲制衡。 皇帝偏偏挑个洛宁县发落纪桓,正是看中了纪桓当真敢得罪吕氏这一点——只有纪桓这样的人出任,才能保证外戚不在陕州一手遮天;虽然纪桓领的不过是个县官,可丞相之子的能耐又岂止于七品? 晏时回不置可否:“你既然清楚皇帝会选择保住外戚,为什么一开始还要告御状?” “因为太子啊。”纪桓扯了扯嘴角,“我与良家女的幕僚堂兄不过点头之交,太子特意让他苦苦哀求到我这边。开春恩科,吕氏和太子都想招揽人才,大获全胜的却是宰相。我在太子这边,父亲却不是,太子便想试探纪家的态度。” 去年年底,吕何作为一个外戚,成功上位太傅。既然是太傅,自然欲图广揽门生,然而吕氏招揽贤士上,根本无法跟开国功臣后代,三朝为相,还出了上届科举探花郎的纪氏高门竞争。那些满脑袋报效家国的书生,几乎都往纪家门下靠。纪桓的父亲,丞相纪勖,欣然收了不少栋梁之才。 纪家父子同朝为官,纪桓属于太子一党,纪勖却不站任何阵营,只效忠皇帝。太子气不过吕氏嚣张,又见为了科举,纪家和吕氏也有了过节,便想逼迫纪勖站队——只要纪勖成为他的人,那么纪勖的门生还不乖乖听他的? 太子故意让纪桓当朝指出平乐侯行凶杀人,此事证据确凿,民愤颇多,百官心照不宣。受害的一方是他的幕僚,其实只要宰相站出来,凭纪勖的面子,皇上一定会彻查此事。而纪勖站出来,就等于是帮了太子。却不想纪桓当朝发难后,吕氏现在的锋芒竟是连皇帝都不敢掠;最最没想到,纪勖从头到尾置身事外,丝毫无意给儿子求情。 皇帝不彻查案件,震怒之下,贬纪桓出京,赴职洛宁县县令。 如此一来,太子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暂时失了纪桓在朝中的助力。 “你效忠太子?”晏时回道。 纪桓:“算不上,不过有些事情,不由我选择。” 他五岁进宫当太子侍读,和太子燕辛可以说是一块长大,对太子了如指掌,等当了官,自然而然被看做太子一派。 不过只有太子和纪桓心中清楚,他们远非看上去那么亲密,纪桓谨遵父亲教诲,一直用侍君之道对待太子,尽忠职守规规矩矩;而太子虽然表面和纪桓亲热,实际上更相信给他出主意□□的谋士。 比如东宫那个深不可测的青年,萧关。 晏时回若有所思:“……要是有的选呢?” 纪桓面无表情:“只要能造福一方百姓,我情愿一辈子当个县令。”又看向晏时回,言下之意很清楚,是他在搞破坏。 晏时回却悠然笑了起来:“既然如此,在下明天就送纪大人回去当个好县官。” 第四章 淅淅沥沥的雨停下了。 山林夜风凉瑟,空气中满是雨水和泥土的味道。 赵鸣被关在空荡荡的柴房中,外头的湿气吹进来,陋室内一豆烛光随冷风摇晃。 嘎吱一声,柴门顿开。进来两个青年,俱是相貌出众,丰神俊朗。一个不认得,必是贼人,另一个却是纪桓。 赵鸣的伤止过了,不知道用的是什么药,后背的伤口成了黑乎乎狰狞的一条,已经结疤。双手双脚被牛皮绳所缚,嘴巴里还塞着那一团破布,面色灰败,眼神却犹自阴鸷。 这阴鸷的目光同样毫不客气地射向了纪桓。 纪桓心里一紧,知道赵鸣多半以为他和山贼是一伙了,也是,差别待遇太明显。 晏时回走到赵鸣面前,重新点了一遍赵鸣的穴道后,捏着赵鸣的下巴,取出他口中的一团破布,招呼:“纪大人,来看。” 纪桓慢吞吞走过来,看看晏时回的样子,也蹲下。他尽量避开赵鸣愤怒的视线,只见赵鸣有一副不错的牙齿,很整齐,也挺白。 晏时回提醒:“看后槽牙。” 后槽牙乍看也很整齐,纪桓硬着头皮再看,才发现赵鸣的后槽牙上有一块小小的东西。晏时回直接把手指伸进了赵鸣的嘴巴,很利索地取出,这块东西有半个小拇指指甲大小,外面是淡黄|色透明的一层,中心是黑色的块状。 “这是?” “用鱼胶裹住的毒.药,必要时可以咬破自尽。” 哦……纪桓顿悟,刺客。 “他是吕付派给你的?”晏时回掂量了一下从赵鸣怀里搜出的令牌,有个古书的吕字,“武功确实不错,已是武林第一流的身手,十有*出自玄衣门。” 纪桓若有所思。 晏时回见他反应不大,又补充道:“他是死士。吕付建立的玄衣门专门培养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一旦派出去,死的不是目标,就是他们自己。” 纪桓却道:“他没害我。” 晏时回一愣。 他慢慢扭过脖子,黑眸如有寒星闪耀,冰冷的声音中隐隐有些愠怒:“纪明泓,纪勖是怎么教你的?他不害你你就不杀他,你以为还能跟死士当朋友?” 明泓是纪桓的表字,纪桓略有错愕:“你认识我父亲?” 晏时回道:“你是丞相公子,难道不知官场险恶,没有天真的余地?一旦事情有变,皇帝和太子的人也不会对你手软。” 纪桓知道晏时回的意思,无非要说明,这些人都是刺客,死有余辜。 可一路以来,他和那些死去的侍卫,就算称不上朋友,也都是相熟,为了可能的威胁而赶尽杀绝,纪桓无法认同——官场如江湖,都是身不由己,可他从来都在危险之中,又怎能靠先下手为强、一股脑杀光来解决危险? 晏时回随手扔了毒.囊,解开赵鸣的穴道,“你可以说话了。” 赵鸣狠狠瞪着两人:“杀了我吧。” 对于吕将军派了一个死士给他,纪桓想了想,还是应该说些什么,便道:“纪某一直抱着一丝希望,吕将军会是尽忠守则的良臣。” 不同于平乐侯那种无能的草包废物,吕付在行军打仗上的确很有才能,这些年边境平稳离不开他的功劳。 如今关外匈奴分为两支,又在和鲜卑在争地盘,吕付驻扎便在太原练兵,扼守三关。 纪桓母亲出自太原聂氏,将门虎女,为了生下他,早早撒手人寰。他这次贬职途中特意绕路去了太原,和吕将军见了两面,交谈和谐。吕付主动提出派一支本家亲兵送纪桓回陕州,纪桓欣然同意,不想弄成这样。 赵鸣冷冷道:“那个求仙问药的狗皇帝,凭什么要吕大人效忠?” 纪桓想,就凭他是皇帝。 赵鸣咳出一口血唾沫,冷笑道:“你去过太原,可知道关外的匈奴怎么欺负我们汉人?!狗皇帝成天坐在龙椅上,除了求自己长生不老还做过什么!他卑躬屈膝岁岁纳贡求一个苟安!他哪里配得上忠君!” 纪桓心平气和道,“求和已是不易。” 赵鸣嘲讽地大笑了出来,“百年前太.祖立国,中原五十万铁骑何等风光,今时今日,却只能靠孝元皇后谈下来的二十年和约苟延残喘!就这么好不容易的得来的太平日子,皇帝还奉行个狗屁无为!他一人得道成仙,可想过水深火热的黎民?” 纪桓不说话了,没什么可辩驳的。 这时,晏时回慢吞吞问:“吕付要你什么时候动手杀纪桓?” 赵鸣冷冰冰不作答,说完刚才那些,他更是一心求死。 晏时回继续:“是不是在洛阳王和纪桓见面的时候?” 赵鸣的瞳仁猛地一缩,这一细微的变化被晏时回和纪桓双双捕捉到了。也许他是一个专业的刺客,平日里足够冷静,可是刚才同纪桓的一番话下来,情绪已经被完全牵动,心里的防驻不再牢靠。 晏时回扭头,直视纪桓的双目,认真道:“不管是吕付的人,还是皇帝太子的人,只要在你和洛阳王碰头前后,取走你的性命嫁祸给洛阳王,就能立下大功。” 纪桓一愣。 紧接着,他不由暗恼自身的迟钝。 他怎么现在才明白,一旦他和洛阳王见面,赵鸣必定会出手杀他! 洛阳王独霸一方,早就成了皇子和太子的眼中钉。如果谋杀丞相之子的罪名能落到洛阳王身上,皇帝和太子就有了治罪洛阳王乃至削藩的机会。 但是,纪桓也知道,在他没有主动勾结洛阳王的情况下,皇帝和太子很可能下不了这个决心——他家名望极高,世代帝辅,他是丞相独子,皇帝和太子需要考量,未必下了死命令。 但吕氏不同,陕州靠近洛阳,一旦洛阳王失势,直接受益的就是他们。何况纪桓本就是他们要铲除的对象,所以才派出了赵鸣这样的死士。纪桓要真是死在了和洛阳王见面前后,皇帝和太子也没什么好犹豫了,但时候忙着找洛阳王麻烦,根本不会去追查真凶。 凶手只能是洛阳王。 所以,这帮“山贼”拦住他前往陕州,截在他和洛阳王会面之前,可以理直气壮说,在救他! 晏时回见纪桓的神态,轻轻勾唇。 他转头,又问赵鸣:“吕付不是什么好东西,纪大人的为人,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你心里也有数。我只问一句,你对着自己的良心,可愿意说出吕付更多的计划?” 这种刺客一般是经过洗脑,精挑细选训练的,通常一批有五到二十人,见赵鸣的身手,玄机门的质量应该还行。晏时回虽这么问,但没抱什么希望,毕竟他已经达成了想要的目标。 可意外的,却见赵鸣额角沁出汗水,似乎在挣扎什么,目光在纪桓身上游离。 纪桓大感不妙。 难道是纪勖?以丞相的德高望重,是有可能连刺客都下不去手。这些年,天下太平,政治勉强能算清明,功劳是谁的,大燕的每一个子民都看在眼里。 晏时回嗤笑:“你这刺客,看来还真的有点良心。”派出这种水平死士,看来他还高看了吕氏。 赵鸣终于咬牙道:“我知道他们还有一个目标,一直……觉得不妥……但阻挡不了。” “对谁?”纪桓抢先问。 “是……清河公主。” 话一出,不光是纪桓,就连晏时回也变色。 纪桓第一次失了风度,死死地瞪着赵鸣:“清河?” 第五章 本朝子嗣不昌。 自孝元皇后香消玉殒,成靖帝十年如一日醉心道学,几乎不近女色,膝下只有一位皇子,两位公主。 仅有的皇子,即是太子燕辛,生母原先在宫中的地位不高,不过一个昭仪,燕辛晋为太子后,方才得以加封为德妃。而清河、清泉两位公主,分别是孝元皇后和目前权掌后宫的贤贵妃所诞,论血脉地位,以清河公主为尊。不但如此,传言小公主继承了孝元皇后的美貌,因此虽然见过她的人不多,却成了公认的天下第一美人。 纪桓站立窗前,凭栏凝望一轮明月。 清河公主燕然,刚出生那几年,成靖帝对女儿的态度时而恨不得捧在心尖上当眼珠子,时而憎恶到一听名字就要大发雷霆殃及无辜。 姣若明月的小公主时常跑进纪桓怀中撒娇,而纪桓自小识遍龙子皇孙、金枝玉叶,真正心疼的,能坦诚心扉的,也只有清河公主一人。 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在,或是因为早逝的皇后。至今,纪桓都能清晰的回忆起孝元皇后的遗容,她一身红衣躺在高高的床榻上,肌肤晶莹,嘴唇鲜红,美若天仙,只是没有呼吸。 隔壁的窗户被吱呀一声推开。 纪桓回过神,隔壁那人发问:“还在想清河公主?” 纪桓一怔,燕然在民间的声望和爱戴更甚太子,是整个王朝掌上明珠。十八年前的雁门关一役,孝元皇后代皇帝亲入匈奴军营谈判,换来二十年太平日子。百姓心中有皇后,这种感情转移到清河身上是很正常的,所以赵鸣招出了吕氏对燕然的图谋,所以纪桓也能理解晏时回担心清河公主的安危。 “成靖帝有意将清河公主许配给你。” 这句话说得很笃定,是“有意”而非传言。 纪桓奇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晏时回淡淡道:“你如何看待这桩亲事?实话。” “我把公主当做妹妹,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人……之一。”纪桓有些头疼,少女情窦已开,他离开京城时还为能和清河保持距离而庆幸过。 “你会娶她?”晏时回问。 “如果保护她的方式就是娶她。”纪桓斩钉截铁道:“我会。” 早两年,匈奴王来使就有意想让成靖帝牺牲清河公主和亲,说明只要小公主嫁过去,两国能永结为好,被成靖帝以燕然年龄太小为理由拒绝。虽然赔了不少金银财物,但此举得到了文武百官和黎民百姓的赞好。 眼下关外战事正酣,匈奴鲜卑没顾得及谈判和亲,可清河公主转眼就要十五,该来的总要来。 晏时回低沉的声音顺着凉风飘来,听上去很冷漠。 “既然如此,何不趁早向皇帝求亲?” 纪桓指尖翻转着腰间的袖珍香炉,以指腹摩挲。他面容沉静如美玉,轻蹙眉尖,问:“晏大侠,如若我告诉你,龙阳断袖确非空穴来风,那我究竟要如何才是真的对她好?才能真正保护她?我娶她,难道真的是在心疼她,而不是误她?” 沉静的黑夜里,忽然响起粗粝的咔擦一声,在纪桓看不见的地方,晏时回硬生生捏碎了窗台边的横木,他脸上面无表情,眼眸深幽,重复了一遍纪桓之前的话:“如果保护她的方式就是娶她,你必须娶她。” 这道声音里透着一种刻骨的凛冽,没有愤怒,只是冰冷:“在此之前,我会派人保护清河公主。” “你?你说什么?燕然她可是……” 晏时回居然没听纪桓说完话,直接关上了窗。 翌日。 发生的事情太多,纪桓到了凌晨才堪堪入睡,弄到日上三竿方醒。明墨很殷勤地过来伺候纪桓洗漱,又送上早饭,说奉主人的命令,纪大人可以随意走动。 他住的小楼院落中此时挤了不少人,但闻拳脚声虎虎,衣摆声猎猎,都在练功。 纪桓杵在庭院角落看了一会儿,不由惊讶于“山贼”的实力。这些人要是放到军中,个个是骠骑将军的人选,纪桓甚至怀疑这些人也不是凌空镖局的,押镖都是大材小用! 他左右无事,盘算时间,救兵今天应当能到,便打定主意,好好看看这山贼窝。 一路果然畅通无阻。 经过关赵鸣的柴房时,纪桓略作犹豫,还是没进去,免得拉仇恨。 黑风寨经营多年,算不上大,但也不小。 漕运渡口附近,有这等规模的山贼在此,官府却一直没有收拾,引得纪桓暗中感慨。 关人的柴房对面是厨房,几个村妇正在里面谈笑择菜,见到纪桓,居然一顿招呼。白色的蒸汽从灶锅里不停地冒出来,村妇笑说,今个儿又炖了老鸡汤,加了老参很补,公子中午定要多喝两口。 “……” 纪桓这下真成了做客的,匆匆拜别,没多久又到了马房前。 马房非常大,几乎占了半幢楼,至少有四五十匹好马养在马槽中,正悠闲吃草。纪桓想起那凶恶的山贼说要把他弄进马房严刑伺候,暗忖难道里面还有刑房?可是甫一进去,里头满满当当都是马匹。 如果现在放了这些马匹,纪桓心里冒出捣乱的念头,很快作罢,且不说老马识途,他还不想跟竹石一样被尥蹶子的马匹踢晕。 马房隔壁是一片湖泊,水汽清新,湖边大片林木伐尽,建了一个靶场,不在庭院里练武的山贼居然都跑到了这里,弯弓射箭。 纪桓一眼就看见了晏时回,他依旧一身黑衣,瞧上去年约二十出头,年轻俊朗。正在听一个大汉说话,恰是一刀斩落两只马头,害他直接滚下马车,对他一番威胁恐吓的王五。 “主子,我反思了很久。” 此时,王五凶巴巴的脸上有些不知所措,他摸了摸脑袋,道:“这个小白脸,不对,纪少爷,是你小时候常去京城见过的吧?要不是老六说,我都不知道。” “你罚我也是应该的,我不知道宰相那层关系。”王五感慨,“还是老六人精。” 晏时回给了他一眼:“练箭吧。” 王五一下子垮下脸:“主子啊,你罚我虽然应该,但是能不能挑个简单点的?”他们现在站的地方离箭靶至少有三十丈。 晏时回心平气和:“很简单了。” “……”王五又嘀咕,“真是越长大越不好玩了。” 晏时回眉目疏朗、俊美逼人的脸上,露出一个凉凉的浅笑。 王五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立刻毛骨悚然,吓得赶快拉弓。他家主子有多可怕,万一真的动怒,实在不是他能消受的。 此间训练用的,全是纯钢打造的箭矢,杀伤力大,对于臂力的考验非同寻常,使其直直飞过三十丈都非一件易事。 王五力气已是极大,拉开一把大弓,手臂上的肌肉瞬间凸起,额头青筋毕现,弓如满月,箭矢如流星一般飞出。 围观的纪桓的目光跟过去……偏了! 那支箭只是堪堪插到了靶上。 没戏,王五叹气。 而纪桓才注意到,晏时回的左手居然一直提着一把纯钢打造的弓,右手捏着三支钢箭,他侧过头和山贼说了什么,接着也不调整站位,将三支箭矢搭上弓,似乎也没怎么瞄准,随随便便地拉弓射出,箭矢却倏然携风雷之势掠过,一瞬已到靶上。 三支箭,分别命中三个靶,并且全部正中红心! 实力证明,很简单。 王五不住地抽嘴角,就因为说了几句不中听的狠话,主子罚他未能一弓分别命中三箭前,不得出黑风寨一步……他悔得肠子都青了,难道以后他就要留守在这破地方? 纪桓则正惊讶得无以复加。他的好友陆子骁,名副其实的将门虎子,从小专攻骑射,却也绝对绝对没有如此神乎其神的箭法!而在场的人似乎习以为常,继续练各自的东西。 来都来了,纪桓踱步走过去,主动开口:“晏大侠,早。”昨夜通过审问赵鸣来“消除误会”,确实有用。 纪桓对晏时回态度好转了很多。 不料,晏时回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没提起什么劲儿。 冷淡、不搭理,晏时回在给他脸色看?就因为昨天谈到了清河公主,便放弃经营表面的和谐?昨晚还直接关窗拒绝交谈。 “贵寨训练有素。” 虽有一些“怨念”,但对比朝廷养的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兵马,纪桓还是真诚道:“在下现在真的很想知道,有这样一批好马精兵,晏大侠究竟什么来头?”光凭箭法,晏时回也不应该仅以轻功闻名江湖,身份多半没明面上这么简单。 晏时回答案含糊:“很大的来头。” 纪桓哦了一声:“晏大侠,容我一问,你究竟是不是效忠洛阳王?” 旁边的王五一听,当即不客气地发出嗤笑,仿佛听了天下最大的笑话。晏时回瞟过来一眼,王五悻悻然,走一边去了。 “不是。”晏时回也直截了当:“你想错了。” 纪桓:“……” “我不效忠任何人。”晏时回语气平淡,见纪桓轻蹙眉间,又忽道:“忘了告知你,我们中午吃了饭就走。” 他们昨晚谈到清河公主,就匆匆结束了对话。 纪桓惊讶道:“去哪?” 他等着人来救呢。 晏时回闻言,脸色一沉,面无表情,一字字道:“送你回洛宁当官。” 第六章 明天就送你回洛宁县当个好县官,居然是句真话。 纪桓实在没碰到过如此莫名其妙的人,晏时回随口说,他就当玩笑听了,那面无表情的样子,这也要生气? 纪桓随明墨来到黑风寨的库房,取回了官印和公文。 明墨点着灯,嘀咕:“小地方没什么好东西,还有什么需要的,纪大人看得上眼,尽管拿。” 同官家的府库相比,黑风寨的库房的确不够看,但山贼窝这么多年积累下的家底还是让纪桓吃了一惊,晏时回来头的确大,身旁的小厮见这个库房都能不屑地谓之“小地方”。 只见刀剑□□足足摆满了十大架子,次品的武器干脆在角落里堆成小山。十几口大铁箱摆在正中央,纪桓随手打开一个,里面全是银块和值钱的珠玉首饰。他的家当就扔在大铁箱前,两口箱子,纪桓翻出公文和官印,找出全部身家总计三百两银票,又取了两套衣物,两册书。 明墨不知从哪找出一块大黑布,把纪桓的物什全装成一个包裹,“这样你们上路就方便多啦。” 纪桓问:“你不同我们一起去?” “主子不让,再说我在这里还有活儿干呢。” “什么活儿?” “守住黑风寨。”明墨握握拳头,“离不开我的全局指挥啊。” 纪桓:“……” 听上去,是晏时回带着他跑路,剩下的人留下来抵抗前来营救他的兵马,死守黑风寨?好在纪桓多年下来,练了处事不惊的性格,拿好上路的行李,黑风寨也开饭了,压下疑惑,照旧去晏时回的房间用餐。 敲门两声。 “进!”屋内人道。 纪桓对声音相当敏感,听这嗓音有些稚嫩,就判断不是晏时回。果然,他推门而入,瞧见一个少年坐在铜镜前,摆弄着那堆瓶瓶罐罐,还偏着脑袋照看自己的脸,真不是晏时回。 “咦?”少年扭头,眼睛一亮,笑嘻嘻道:“老晏,你进来还知道敲门了啊?这张新面孔好好看,我喜欢!” 纪桓一愣。 少年已经几步来到纪桓面前,他身法轻巧,速度又快,只三两下,手指已经不客气地摸上了纪桓的脸,嘴上喋喋不休:“哇,比以前更白了,这脸嫩的……骨相真好,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俊死了!弄得小爷也想学易容术了!” 纪桓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忙后退两步。 尚且震惊……这是,被调戏了?! 少年看上去比他还年轻,莫约只有十五六岁,清秀的五官还带着几分稚气,居然调戏了他?! “我说你现在演什么!这次扮风度翩翩的富家小公子?这衣裳换件好的,出去绝对能唬一帮人啊!哎,怎么还脸红了?”少年说着,又已经不依不饶贴了下来。 “我不是……” “放手。”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门又推开,晏时回现身,冷冷道:“放手,这双手不想要,我可以帮你剁了。” 少年猛地眨了两下眼睛,慢慢双手抬起以示无辜。 他冲纪桓笑笑,露出雪白的虎牙:“嘿嘿……美人,对不住,认错了,我是赫连风雪。” 纪桓平生第一次被人这般调戏,好一会儿才重新淡定:“无碍。” 赫连风雪,近来在武林声名大噪的神偷,纪桓经过太原的时候,听过他的显赫事迹,此人在少林寺藏经阁来去自如,一个月前公然留下三枚柑橘盗走了少林寺的几本武功绝学,没想到这么年轻。 赫连风雪又说:“都怪你,总是易容,害我弄不清楚。对了,怎么又打扮成这个样子,老实交代,想去骗谁!” 纪桓扭头一看,才发现晏时回已经完完全全变了样,穿一身粗布灰衣,现在瞧着三十上下,相貌平平。 竟然同赵鸣一模一样! “你分明比赵鸣高……易容术?!” 若不是知道伤痕累累的赵鸣绝不可能这般行动自如,纪桓简直怀疑眼前根本就是赵鸣本人。 “怎么做到的?”那么先前的俊美面容,也是易容的咯? 赫连风雪迫不及待地解说:“这家伙的缩骨功相当了得,个子身高根本不是乔装易容的问题,男女老少都不在话下。什么邪魔外道的东西都懂,所以刚才弄错绝不怪我!” 晏时回勾了勾唇角:“我从未说过自己是正道。” 赫连风雪呸了一声,“正道哪里容得下你!”说着凑到纪桓身边,“他这人太坏,我看公子长得如花似玉出神入化,好心劝一句,千万要跟他保持距离。” 三人围桌而坐,饭菜早就上齐了,果然有一大碗老母鸡参汤。 赫连风雪犹自说个不停,倒豆子一般:“我认识这家伙两年,基本没碰过好事,你可别信什么楚霸王江东燕,他小子水太深,十有八|九连名字也信不得。你这般神仙人物,千万多留心眼,快告诉我,晏时回是不是看上你了?” 纪桓觉得赫连风雪很好玩,不过还没回答,就听晏时回道:“没有的事。” “没有?你小子究竟多挑?!”赫连风雪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男人!” 晏时回头也不抬,夹了一筷菜:“纪大人是要娶妻的,你管住嘴,别乱说话。”他就算用的是赵鸣的相貌,谈吐举动间,也自内而外散发出一种优雅的魅力。 纪桓没说话,虽然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娶妻的打算。 吃到一半,赫连风雪对纪桓的兴奋劲儿总算过了,问晏时回:“说正事!你真放心把这里交给我?” “对付洛阳王,我很相信你。”晏时回看了眼纪桓,意有所指,“你的好朋友洛阳王和江洋大盗颇有缘分。” “什么江洋大盗?”赫连风雪瞪圆了眼睛,“小爷从来不做坏勾当的,叫我盗神!” “盗神?” 晏时回微笑,用一种连纪桓都觉得很欠揍很嘲讽的语气道,“赫连大侠,哪天你能在谈笑风生楼来去自如,我包管让天下都知道你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盗神。” “你你你!!”赫连风雪端起鸡汤,猛喝两口,勉强顺了气,叫嚣:“你等着,迟早破了你谈笑风生楼!”声音大,底气却虚,仿佛还有点害怕。 两人熟稔,纪桓也不插话,然而这时捕捉到关键词,不禁出声:“谈笑风生楼?” 谈笑风生楼,公认的武林神话,根基可以追溯到三百多年前,本朝随太.祖统一天下,而重出江湖,如今实力之强更是不可估测,一直是天下最为神秘的组织。 传言和皇室关系密切。 纪桓对宫闱秘事了解颇多,对于这个传言不以为然,至少太子常年在怨恨手上没有一个谈笑风生楼。 晏时回顶着赵鸣的脸,点点头。 “他就是谈笑风生楼的楼主。” 啧啧两声,赫连风雪又鄙视地看着晏时回,“就算这样也不用天天易容吧?装什么神秘!是兄弟就给我看看你长什么样?绝不会嫌你丑!” 难道先前也是易容? 纪桓心中一紧。 晏时回悠然扬唇,懒洋洋道:“从你和洛阳王的猫腻推测你的品位,我只害怕你见了我会情不自禁,破坏你我纯洁的兄弟之谊。” ……赫连风雪胃口都倒了。 从接触到现在,晏时回的来历在纪桓心中不断更替。从一个山贼首领,到江东大侠,再到传说中的谈笑风生楼,这人来头确实大,还有多少隐藏身份? 听两人交谈,原来赫连风雪刚赶到不久,晏时回要请他留下来守住黑风帮,同过来搭救纪桓的兵马,包括洛阳王势力周旋。 谈笑风生楼之主消息灵通:“纪大人出事后,陕州知州立刻派出三百乡兵搭救,同时禀告河南道节度使吕怒。吕怒调了一千府兵,吕付也随后收到消息,派了郑惟过来统率开封府兵。至于洛阳王,则是亲自率了亲兵过来,搭救发小。” 河南道节度使吕怒,是贤贵妃的堂兄,太后的众多侄子之一,在吕氏一族中算个重要人物。节度使位高权重,为陕州知州的顶头上司。 郑惟则是吕付手下的第一高手,惯用一把左手剑,轻功以臻化境,从前在江湖上鼎鼎有名。 赫连风雪作为一个神偷,最拿手的自然是轻功:“我才不管燕霖。先说明白,我是看在郑惟面子上,等我这次战胜郑惟,轻功一道上,放眼武林再无几个可战之人,你说什么都不能拒绝跟我比试了!” 单论晏时回这个身份,江东燕可是以轻功成名的。 “等赢了再说大话吧。”晏时回微微笑,凉凉道,“输了也没关系,洛阳王杀到,总能护着你这位小情人。我指望的是你的美色,不是那点功力。” 赫连风雪恶狠狠磨牙,气得不说话,只吃饭。倒是纪桓没想到燕霖居然真的和这样一个少年有纠缠,也是服了燕霖。 用过午饭,晏时回牵了两匹骏马,按先前说的,和纪桓一人一骑,自后山离开黑风寨。除了明墨无人相送,赫连风雪吃了饭,啃了个苹果,就干脆在晏时回房里睡午觉。 来黑风寨时纪桓没看到沿途的路。这次不急不缓,山林幽寂,除却鸟鸣只闻马蹄,纪桓一览秋日美景,心情不错,还向晏时回问起了洛阳王和赫连风雪之间的事。 原来赫连风雪原是江南的一个小公子,自小聪明伶俐,一日,巧遇一位长年隐居普陀山的武林高人,高人看他根骨清奇,说服赫连小公子的父母,将其收做关门弟子。赫连风雪悟性强,人也聪明,但是生性好动爱玩,跟着高人,只把轻功学得青出于蓝,其他的武功放眼江湖只能算个二流。 赫连风雪顽劣,仗着轻功好索性就成了个飞贼,他家中有钱,只喜欢偷些好玩有趣的东西,偷了不还,就总留下写东西作为交换,比如用三枚橘子换藏经阁的秘籍,令人哭笑不得。 适时晏时回的镖局接了一桩大单,要护送一件武林至宝,乃一把神器宝剑。赫连风雪听了消息,想那江东燕轻功了得,便兴冲冲来晏时回的凌空镖局偷东西,跃跃欲试,在轻功上一较高下。 于是赫连风雪遭遇了盗贼生涯的第一次失败,不仅被抓住了,还让晏时回搜刮去了身上的所有宝贝。最最令赫连风雪不服的是,抓住他的不是晏时回,只是晏时回的一个手下。 “你猜,我的那个手下是谁?” 纪桓稍一思量,心中便是一个咯噔:“……郑惟?” 晏时回点头:“你真的很聪明。”语气中并无赞赏,只是说明事实。 所以,郑惟是晏时回的手下……这个武功高手,是潜伏在吕付帐中的卧底? 纪桓暗自心惊,晏时回又继续讲起了赫连风雪。 又说年轻气盛的赫连风雪,第一次败,生气极了,不是郑惟的对手,还要不依不挠要跟晏时回比试。 晏时回不说自身的轻功还在郑惟之上,而说他正巧要护镖前往洛阳。 洛阳王独霸一方,当然富贵,王宫又护卫森严,收藏了不少稀世珍宝,他们比试谁能从洛阳王宫偷出洛阳王的爱妾云烟波,全身而退,就算谁赢。 结局自然是晏时回偷出了云烟波,赫连风雪被抓,在王宫内被关上了足足一月。 半年后江南再聚首,赫连风雪和洛阳王已成了一对冤家,两人还见过几次,前些日子赫连风雪去少林寺藏经阁偷书,最后就送进了洛阳王宫。 纪桓听说过云烟波,据传是个绝色佳人,有花牡丹之名,不由问:“云姑娘后来如何?” 晏时回说:“放了。”又道,“换你说些有意思的,纪大人说自己是断袖,莫非喜欢过男人?” 纪桓当即觉得有些尴尬,好在眼看时近夕阳西下,黄河渡口都到了,成功推辞了过去。 两人绕了路,没从漕运码头走,渡口大多是靠撑船为生的普通船家。有五六个艄公在等生意,其中有一个特别热情地招呼上来,纪桓还没听清楚天花乱坠说了什么,稀里糊涂跟着上了船。 船不小,无奈黄河汹涌,船只走不稳。 纪桓第一次见到黄河的浩荡绵长的气魄,如血的残阳光辉映射河面,心中难免震撼。不过很快,在船上摇摇晃晃的纪桓,感觉有点不对了……他从前在京城坐的都是精致画舫,或者高大的官船,哪里受过这个? “怎么?”晏时回很快注意到了,扶住纪桓,“晕船?” 恐怕是。 纪桓面色发白,浑身难受。他体质虽然不弱,但奇怪的毛病不少,比如不能喝酒,不能接触柳絮,给人的印象也往往停留在文官公子上,远远算不上狠角色。 船家道:“主子,要不别站着,让纪少爷进船舱坐着,会好受点。” 纪桓扭过头,惊讶地看了眼船夫。 晏时回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道:“艄公是我的人。” 他扶着纪桓的肩膀,进了船舱,又打开船舱中的暗格,取出舒适的软毯和垫子,让纪桓坐得好受一些。纪桓仍难受,煞白着一张脸,晏时回见了,眉尖蹙起,揽过纪桓靠在自己怀中,向他体内入住温和的真气:“想吐就告诉我。” 纪桓有气无力地点头,他怕生,虽然晕船,但此时也应该和晏时回保持距离。然而恍恍惚惚中,却觉得晏时回的怀抱很安全,甚至有点熟悉,能没推开。 晏时回输过真气,见纪桓好了一些,找出小炉子开始烧水。船舱中安静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外面的轰轰水声。晏时回背对着纪桓,忽然道:“你身上有种味道。” “嗯……” “桂花?” 纪桓分出一点精神,“对。”他那鼎随身携带的香炉,常年放的都是桂花香料。只是那香炉太小,他又每次只放一点点,藏在身上,若非靠得很近,一般人闻不到他身上的香气。 “你喜欢桂花?” “是。”纪桓低声说,“我有一株桂花树,三年了,立秋时节桂花开放,香气逸满庭院……每天夜里做梦都是那个味道。”褪去几层血色的唇角微微上扬,纪桓的不自觉露出的笑意明净纯粹。 水烧开了,晏时回倒了一杯递给纪桓,又忽然来了一句:“桂花花期很短。” 纪桓接过水,轻声道谢,过了一会儿方才答道:“短也无妨,这香气总归是四季陪我。” 第七章 艄公选了一个较近的渡口,没多久,两人便下了船。渡口不远处就有集市,晏时回顶着赵鸣的脸,也干侍卫的活儿,扶着虚弱的纪桓进了集市内的旅店,休息一夜。 次日晏时回买了马,两人朝陕州城进发,午时便抵达城中,果然看见城门口有告示,前天夜里急召乡兵,昨日一早赶往黄河救人,和河南道的府兵不是同一拨。 “三百乡兵。”看完告示,晏时回一勾唇角,“要灭也容易。” 纪桓震惊地看着他,都快忘了此人是个能草菅人命的大魔头。 晏时回牵马往城中最豪华的酒楼走,说:“放心,只会折腾他们几下,真弄死了收尸多麻烦。” 纪桓追问了几句,原来晏时回料定乡兵不受训练,早上从陕州城出发,没有马匹,一路需要步行两个时辰,还要渡过汹涌黄河,多番跋涉才到黑风寨外的山村,必然会在村子里补充粮食和讨水休息。所以村中早已布满黑风寨的人,在乡兵的饮食中下点泻药什么的,包管有的这些人好受。 无奈,多年轻徭薄赋,百姓兵役不重,地方兵力实在太弱。从一开始,不管等着被救的,还是救人的,都没把陕州乡兵放在眼里。 城内最好的酒楼是回香阁。 无论吃饭还是住宿,都是陕州城内最好的。回香阁的小二何等的眼力,远远见纪桓容貌绝佳气质出尘,麻利儿地迎上来,殷勤帮着牵马:“客官儿打尖还是住店?” 晏时回冷漠道:“会客。” 纪桓瞥他一眼,好演技,跟平时的赵鸣差不多。 小二问:“客官里面请,要见什么客人?可在店中?” 晏时回掏出一个银锭子:“竹石可在?” 小二欲图接银两的手僵在空中,尖尖的声音有些害怕,“这是个大人物,小的不敢随便通传,不知道两位怎么称呼,是什么人?” 纪桓昨日晕船之后,身体就一直比较虚弱,也没多问晏时回的打算。这下脑子才转了起来,有些明白了。竹石若求救于陕州知州,眼下肯定不住客栈,应该在知州府邸或是驿馆衙门;唯有求救了洛阳王,洛阳王派兵,才可能会把竹石放在这边。 瞧小二的神情,就知道竹石在此,而晏时回早已清楚这点。也不奇怪,谈笑风生楼耳目众多,就说那个艄公,守着渡口,便是消息最为灵通的一批人。 纪桓对小二说:“你只需告诉竹石,来人是澄心斋之主。” 澄心斋是纪桓的家中书房,知道的人不多,身旁晏时回听了,却眼眸一暗。 两人进客栈找了张桌子坐下。 小二跑去通报,纪桓就问:“你真要放我回去?” 晏时回不置可否:“我送你回洛宁县。” “你不怕我让官兵把你抓起来?” 这个问题实在不怎样,果然,晏时回淡淡道:“陕州若有十万兵马,可以试试我怕不怕。” 纪桓发现自己一直没问:“你武功如何?” 晏时回笃定道:“比你所见过的、能想到的,还要高得多。” 纪桓不以为然,“我敢说,我见过天下最一流的高手。”话出口,也是微微一怔,那个负剑独立的绝色少年,十四岁时,武功便足以纵横江湖,到现在,恐怕已是天下无敌。 晏时回没有一点倨傲的意思,直视纪桓,一字字重复:“我的武功,比你所见过的、能想到的,都高得多。” 纪桓被他的气势慑住,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这时喧闹热闹的大厅里冲出一个敞亮的嗓音:“少爷——”这声音才急急吐出两个字,便后继无力,不过总算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纪桓一看,那又哭又笑面色苍白被小二扶着正下楼的,可不就是竹石? 从大厅转移到包房,小二把菜上齐,关上房门。 竹石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着:“少爷,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惊受怕,那些杀人不眨眼的,你要是有个万一——”抽抽鼻子,“我也不活了……” 晏时回一脸冷漠,喝酒吃菜。 竹石哭诉了一遍这两天的遭遇,原来那天他被马蹄子踢晕后,很快码头的漕运官陈二带人赶到案发现场,检查了所有尸体,发现了他这么一个活人。千万个祈祷,可惜竹石醒来也没变成纪桓。 竹石在船上醒来,得知少爷失踪后,便慌忙哭着让陈二赶快搬救兵。陈通判先想到的是知州,被竹石反对,宰相府出来的人,对官场和兵制都是有了解的,恐吓陈二不想死就赶快带他去找洛阳王。 “吕氏那么坏,我可不相信他们能出什么好东西!就连那个吕付将军,跟一个曹操似的,谁知道他究竟什么心思。”竹石说,“洛阳王就不同了,少爷和他从小是朋友,老爷都说过洛阳王是性情中人,定会出手。” 陈二等人知道闯了大祸,无计,为将功补过,便连夜带着竹石去找洛阳王。 洛阳王当时正枕着美人柔荑,舒舒服服在听江湖说书,见到闯入王宫的竹石,知道来龙去脉后,二话不说派一千亲兵,要去黑风寨剿贼救出纪桓。 燕霖本不用亲自前往,然而对纪桓情深意重,推去美人,二话不说就随兵走一趟三门峡。竹石昨天早上到的洛阳,晚上就回到了陕州,洛阳王因他受了伤,过河不便,又和陕州官兵不对付,将他放在了这里。 纪桓道:“所以燕霖真的亲自去了三门峡?” 竹石大力点头:“洛阳王真是一个好人!比假仁假义的太子强多了!” 晏时回没什么表情,神色高远,愈发莫测。 竹石又眼巴巴看着纪桓:“少爷,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在黑风寨有没有受苦?” “纪大人和我是趁着山贼不注意,偷偷跑出来的。”晏时回说。 纪桓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揭穿晏时回的身份,略一犹豫后,含糊道:“没有受罪,这不是好好的嘛。”又把包袱给竹石,“文书和官印都在。” 竹石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啊?还要去洛宁县啊?少爷,咱们干脆回京吧,这官不当也罢。” “不行。”纪桓拒绝,他祖上世代忠良为官,做不出半途而非的事,又说,“既然我全身而退了,应该同知州大人和节度使大人说一声,洛阳王那边,更应该好好道谢。” 晏时回没有反对——赵鸣又怎么会反对呢? 三人一顿饭还没吃完,陕州知州的人已经闻风到了,一个小胡子的文书录事激动不失和气,看纪桓的眼神跟瞧天上下凡的神仙一般,恭恭敬敬:“可是纪大人?” 纪桓应了:“正是。” 一回生两回熟,纪桓照着先前晏时回的说法,把自己和侍卫两人趁着山贼不注意,偷偷溜出来的故事重复了一遍,还鬼使神差地添了几个细节。 “太好了太好了!”小吏道:“纪大人要是方便,还请随我去见见知州大人,大人为了营救纪大人,这两天都没合过眼!眼下总算是能放心了!” 纪桓想饭吃得也差不多了,先去问问几路兵马进黑风寨的最新情况也好,就道:“洛宁县隶属陕州,在下作为县令,是姜大人的下属,没有第一时间告知姜大人已是不妥,怎么会不方便呢?” 说着,便跟着前往知州府邸。 竹石身边原先也还有两个洛阳王留下的人,也都报信去了。 陕州知州姓姜,单名一个平字,进士出身,娶的是河南道节度使吕怒的陕州老家堂妹,出自吕氏本家。沾外戚的光,官运还可以,四十不到就坐上了知州的位子。 陕州因有漕运码头在,知州的位子一直是个肥差,其府邸高大不失华美。姜平穿着官服,亲自在知州官府前迎接纪桓,见年轻俊美的青年一身粗布麻衣,便连声道:“纪大人受苦了!都是本官的不是,可恨!竟没有一早派人在对河等着,才给了贼人可趁之机!” 纪桓同晏时回一般在心中冷笑,嘴上却得道:“怎敢当?应是在下不好,连累姜大人奔波受苦。” 姜平自然是不敢不敢,打完了场面上的官话,才沉重地说起黑风寨发生的事。果然如晏时回所计划,最先出发的乡兵在村子里倒下,不少村民自个儿也重了浑身无力的药,更有几个上吐下泻的,也一股脑骂山贼。村民都说山贼狡猾,他们斗不过,经常被捉弄,无计之下,乡兵更不敢吃附近的东西,无功而返,暂且回了漕运口休息。 至于吕怒的府兵和洛阳王的精兵,两批人几乎同时到达,没有在村中重蹈覆辙,现在应该已经进了黑风寨,打得如何一时不得可知。 姜平盛情邀请纪桓暂且住进他的私府,说等到剿贼成功,破了黑风寨,好好为纪大人洗尘接风一番,去去晦气,再往洛宁县赴职。不过好在陕州和三门峡近,到了酉时三刻,天色刚刚暗去,士兵便传来消息:“黑风寨已被洛阳王收服!” 黑风寨死了三十五人,余党归顺洛阳王。 消息一至,姜平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拍掌笑道:“纪大人今夜应当能睡个安稳觉了!” 第八章 “你们做了什么?”打发竹石养伤,关上房门,纪桓忍不住问道。 有赫连风雪在,黑风寨归顺了洛阳王,没有猫腻纪桓都不会信。 晏时回靠着房门,抬眼,却懒懒道:“纪大人,这些已经不关你的事了。” “一切都是为救我而起,怎么能说无关?”纪桓一向睿智,从未有过这种体验,自己似乎只是一串计划中的一环,一个用来吸引洛阳王和府兵的工具。 “你只需要好好当一个县官。”晏时回搬出纪桓说过的话:“造、福、一、方的好官” 纪桓心中一凛,直视晏时回:“这些和我做一个什么样的官员没有矛盾,你不说,我可以自己查。” 晏时回脸色微冷。 接着,他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耸了耸肩肩膀,表情有些玩味。 “知道的太多对你没有好处。”晏时回顶着赵鸣那张寡淡的脸,低沉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凉意,“纪桓,既然你一定要知道,也罢,反正一样是什么都做不了。” 纪桓一怔。 “郑惟是我的人,由他率领府兵,自然不会成为威胁。至于洛阳王,你忘了?先前怀疑我是他的人,不就是因为我和他存在共同的利益?” 直截了当的挑明,毫不压抑的逼迫,让纪桓生出了一种陌生的害怕,他明白过来:“你们,和燕霖达成了交易?” 晏时回对此一笑而过。 “你在黑风寨四处转过,有没有进马房?” “只在外面看了看。” 晏时回阴冷道:“你那时若是真正走了进去,便不难发现,马房里头藏了三十四人,个个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那马槽占了一幢楼的大半,他当时还惊讶过。纪桓声音微颤:“死的是马房里的人?” 难怪最初王五说要把他带入马房折磨……原来里面关押了人。可是黑风寨死了三十五人,纪桓一惊:“还有一个,是赵鸣?” “对。”晏时回杀人总是很承认,他没什么情绪道:“他和真正的黑风帮山贼,一同上路。” “赵鸣本质不坏……他良心尚在,忧国忧民……” 死亡总是能激起纪桓的同情,虽然他清楚这种想法,不过是又一次妇人之仁。赵鸣的死无须同情,那些保护他而死的侍卫也一样,可是他硬不下心肠。 晏时回扩大了冷冰的笑意。 “所有人的本性都不坏。至于良心、忧国忧民?”他冷漠道,“那他也算死得其所。” 纪桓怔怔地看着晏时回,惊觉自己过分愚蠢,怎么这个人对他不错,晕船的时候照顾有加,可是什么时候,他忽略了晏时回的杀人如麻,性情残酷? 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危险人物。 “你们和洛阳王达成了什么交易?”纪桓问。 “无可奉告。纪大人,你只需好好去洛宁县当官。至于我的所作所为,无人能阻挡,倘若哪天你应该知道了,便会知道。” 至此再无话可说。 晏时回见纪桓面色苍白,不由冷冷一笑:“放心,等到洛宁县,你我自然分道扬镳。”说完,也不欲讨纪桓嫌,转身便走。 姜平的私宅非常大,因来了贵客,铺张的陈设藏起了不少,平日将宅院照得亮如白昼的琉璃灯都没点。陈二从姜大人的书房出来,跟着一个小厮转来转去,忽道:“哎,闹肚子了,疼得不行,小哥,茅房怎么走?” 知州府邸的小厮见漕运官客气,也不放在眼中,嫌恶地皱皱眉,指了个方向:“那儿,右拐两回。” “好嘞,小哥在这等我一会儿。”陈二赔了个笑,捂着肚子快步跑,一会儿就没了影。 好在今个儿没点灯。 陈二腿脚利索,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很快在漆黑的夜色中捕捉到一只蓝色的蝴蝶。只有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之人,才能认出这是极为珍贵的冥蝶,通灵性,驯养得当,可传讯千里。陈二轻吹了一声口哨,蝴蝶往前飞去,他连忙跟上,进入曲曲折折的花园,黑黢黢的园中,立着一道人影。 冥蝶已经停在了晏时回的肩膀上,极为乖顺。 “楼主。”陈二走上前,行了一礼。 晏时回听到脚步声,投过一眼:“二哥。” 陈二那张平日市侩狡猾又懦弱怕事的脸上忽然出现了宽厚的笑意,“怎么了,见到二哥不高兴?” “没有。”晏时回淡淡说。 陈二点点头:“看来你真的不高兴,谁惹你生气?纪大人?” 神秘的谈笑风生楼中内有十一个特别的侍卫,这十一个人,从楼主出生开始就护在身边。其中年纪大的几个,比如陈二,几乎可以算得上晏时回的长辈。 自然而然,这十一个人,对晏时回非常了解,虽不是事事都清楚,但绝对属于心腹。陈二在兄弟中也是最了解晏时回的,就算易了容,面无表情,也能看出自家的楼主究竟心情是好是坏。 “我方才惹他生气了。”晏时回平淡道,“没什么,反正早晚会是他讨厌的人。” 陈二心想孩子长大了。 他咳了一声,道:“你从小就不怎么喜欢跟我们说这些,二哥也帮不了你。”虽然如此,还是提出了建议,“何不再走一趟京城?你三年没回去了,关于纪公子的事,应该多和丞相商量。” 晏时回道:“关外等不了太久。” 说到这个,陈二面色陡然沉重:“一个时辰前收到消息,小九出事了,带伤从鲜卑境内撤回河东道,事出突然,老大改道去了晋州接应。” 晏时回问:“具体怎么回事?” “鲜卑揭破了小九的卧底身份,似乎……是匈奴的霍扎发难。” 十八年前,大燕经雁门关一役,与匈奴定下二十年乞和之约。而匈奴自武神赫沫尔死后,统一之局立散,近年来经过无数争斗,逐渐形成东西两支匈奴对抗之势;鲜卑在东北崛起后,两族又为了草原打了起来。 霍扎是匈奴王族人,目前投在东单于帐下,武功计谋都非常强悍,是个狠角色。晏时回很早就判断过,此人定不会久居人下。 “九哥伤势如何?” “死不了,但需要休养很久,楚姑娘也跟着老大一块去了。” 晏时回若有所思,须臾道:“接九哥回京城,我去信一封,让师兄走一趟谈笑风生楼。” “鬼医能愿意吗?” “我会尽快回京。”晏时回又问,“这里一切安排好了吗?” 陈二凝重点头:“三年蛰伏,早已筹划到每一个细节。子时事发,等今岁入冬之前,必除吕氏。” 晏时回低头,将一根根手指慢慢收拢掌心,须臾才道:“好。” 陈二忽生不忍,主子实际上不过十八岁,手上又何曾想要沾染那些血债。不忍归不忍,他还是说:“别忘了纪相的教诲,切莫做扶持洛阳王登基之想。” 晏时回这次沉默更久:“我会亲自和燕霖谈判。” 语气平淡,也只有陈二这种极为了解他的人,才听出了其中的心不甘情不愿。晏时回说完,忽地弹指一挥,衣摆无风自动,肩膀上的蝴蝶翩跹飞起,翅膀上闪现淡淡的蓝色荧光,消失在夜色中。 有风吹来,草木清新。 陈二呼吸到这口空气,知道是燕时回设下的屏障已经除了。主子也不说一声,走了,黑色的身影兀自消失。 陈二苦笑一声,想着这孩子真是越来越别扭了,便看看四周,找定一条路,离开姜府。 次日。 凌晨,天色尚且灰蒙蒙的,一声尖锐的惨叫将整个姜府炸开。 “出人命了!”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软着腿,连滚带爬出吕氏的院落,“夫人死了!夫人自缢了!” 姜平的夫人吕氏,于屋内梁上吊死了! 她穿了一身鲜红的衣裳,吊在一根鲜红的锦带上。脸色灰白,暗暗发青,嘴唇却是鲜红,被放下来时尸体已经彻底冷透了。 姜平娶妻为了仕途,平日当活菩萨供着。因这个女人容貌并不出色,只是血缘家世的高贵压过了一切,姜平对吕氏没什么真心,只是客气。 好在吕氏性格温顺,很少和姜平提什么要求,时间一长,姜平胆子也大了,不仅有了妾室,而且平时跟侍妾同房的日子还比较多,昨夜也宿在了爱妾的房中。怎料今个儿卯时被仆人慌慌张张吵吵囔囔地叫起来,一场噩梦就这样不期而至了! 他的活菩萨死了! 姜平跟丫鬟一般魂飞魄散,六神无主,派人去叫捕快和仵作,浑身发虚,满脑子都是怎么办,他夫人在本家地位不高,却是节度使吕怒最心爱的一个妹妹,吕怒要是知道,他这陕州知州的位子就别想做了! 姜夫人的死讯很快传到纪桓那边,纪桓很快同晏时回一起来到姜夫人的屋内。这时仵作已经给出了结论:“夫人约莫是子时出事的,中了毒,再被弄成上吊的样子挂上去的。”身上除了衣物,只藏着一块吕氏家族的令牌。仵作遇了难题,连连叹息,辨不出什么毒,只知道毒性极强,和捕快一同查了一遍房内,也没发现□□。 纪桓见到姜夫人的死状,便浑身一震,看到梁上的红锦,更是紧紧蹙眉。 晏时回不发一言。 捕头注意到纪桓正在沉思,不由问:“纪大人,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纪桓点点头,说:“恐怕姜夫人中的是蛇毒,有种蛇名为焰烈,毒性霸道,中毒者死后,嘴唇会鲜艳如火。” “蛇毒?”仵作听了,点点头,“确有可能。纪大人真是博学多闻,知道如此毒物。” 纪桓面色凝重:“在下知道这些,只是因为有一个人和姜夫人一样,是身穿红衣,在饮了焰烈之毒后,被人用一块红锦……夺去了性命。” 晏时回一言不发,面冷如霜。 姜平不由失声问:“是谁?” 纪桓请姜平摈退了一切闲杂人等,并令晏时回去院外守着,不许任何人偷听,只把这个秘密说给案件相关的一个捕头和姜平知道。说出的话果然令在场的两个瞬间失色:“孝元皇后!” 孝元皇后,一代国母,竟然并非如公告天下所说的难产而死,而是同吕氏一般,是被人先下毒,后吊死的! 第九章 纪桓三岁记事,脑海中最早而又最鲜明的记忆,便是孝元皇后的薨逝。偌大的皇宫成了一座华丽而冰冷的墓穴,那一连三天的雨,阴阴沉沉,笼罩着永远照不亮的黑暗。 孝元皇后红衣如血,倾城之姿,永远美得惊心动魄。 但是她死了。 丞相纪勖跪在宫殿外,整个人任由雨水打湿,一动不动,面色惨白。纪桓跑到他身边,旁边一个小太监为他打伞,这种时候不敢说话,只能小心拉着小公子。纪桓说:“父亲。” 纪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也许就是从那一眼开始,纪桓发现父亲并不爱他,无论他多听话多努力,纪勖都不会真正给予他一个儿子应该从父亲身上得到的疼爱。 德妃很想进椒房宫看,但不敢,想了想,便让只有五岁的燕辛进去瞧瞧,毕竟从名分上讲,燕辛从小是喊皇后作母后的。燕辛跑进椒房宫的正殿,纪桓不敢停在父亲身边,鬼使神差,或许也想知道父亲跪在外面做什么,便跟着太子一块进去了。 纪勖没有阻拦。 纪桓跟着太子溜进去,没有人前来挡住他们,因为所有人都跪着,更没有人敢说话,去打破沉默营造的悲伤感。皇后的寝居内,挨着床榻跪着的,正是永远高高在上的一国之主,成靖帝。 燕辛当时还小,站起来也不过比普通人跪着高一些,走到皇帝身边,看了看躺在凤榻上的女人,恭恭敬敬又很小心地叫人:“父皇,母后。” 纪桓睁大眼睛跟在后面,他看见成靖帝猩红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推开了自己的亲儿子,对待弑父仇人一般:“滚!给朕滚!” 燕辛被甩出三丈开外,哭了。 “把这个孽子带下去!滚!”成靖帝疯了一般,流着泪,“统统都给朕滚!” 所有人都吓得腿软,迫不及待地滚了。只有纪桓不怕,毕竟皇帝的暴怒对他而言没有父亲的冷漠可怕,他站在一边,看成靖帝握着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的手,小声颤抖着说,“络儿,朕知道错了……你醒醒好不好,好不好……” 纪桓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看尽了皇帝的所有丑态。 很多年后,关于孝元皇后的故事,纪桓相信自己比任何人,甚至包括皇帝,都更接近真相。他三岁就懂得装傻,也许这么多年了,皇帝都没想到,纪桓还会记得当年他在椒房殿对死去的皇后说的话。 当然,纪桓不会把这些秘密说给姜大人和捕头听,两人在听到孝元皇后后,就明白这件案子牵连极大,只恨不能抽身事外。捕头拿出从吕氏身上发现的令牌,给纪桓看:“夫人的丫鬟都说没见过,卑职觉得,这恐怕是凶手故意留下的。” 纪桓接过一看,是一面很普通的木制令牌,上面有一个古写的吕字,同赵鸣身上那块一般无二。再翻过来,却发现背面也有字,是一个“壹”字。 壹? 难道后面还跟着二三四? 纪桓不由想到晏时回,又沉声道:“今天在下同两位说的,切不可让其他人知道。” 两人都知道轻重,当时保证绝不泄密。万一孝元皇后被人毒.杀惨死的真相暴露,必会引起民愤,乃至轩然大波,他们哪担得起? 纪桓又让众人进来,姜夫人的丧事需要准备操办。 晏时回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忽然走到姜平面前,道:“夫人的死需要一个交代。” 姜平立刻唯唯诺诺,一脸恨不得痛哭的惨样:“夫人死了,姜某恨不得一起去,如能找出凶手,定要为爱妻报仇!” 晏时回眼睛极亮,目光锐利:“她是吕大人的妹妹。” 姜平只觉得心口被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射中了一箭,不住发抖,话都说不出了。 纪桓反应过来,晏时回现在的身份是赵鸣,赵鸣是吕付派出的亲兵,原本就是顺路护送他的,到了陕州,就是吕家的人! 吕氏一族虽然嚣张,真正仰靠的不过三个,宫内的太后和贤贵妃,以及当大将军的吕付。赵鸣虽然不过是个侍卫,可毕竟是吕付派来的亲兵侍卫,这种时候,在姜平看来自然是一个能代表吕将军的人物! 姜平冷汗冒出来:“爱妻死了,姜某……姜某,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呀!” 晏时回道:“报仇。” 姜平更害怕,只能连连点头:“一定为夫人报仇,定要手刃真凶!一定,一定!” 知州大人的正妻死了,这么大的事情压根瞒不住,何况正有一位凯旋的大人物朝着陕州赶来。果然,到了午时,姜平忙得焦头烂额恨不得昏过去的时候,传信的士兵奔回府里:“洛阳王要到了,正在城外五里处!” 洛阳王尊贵无比,是唯一一位享有封地的王爷,最先由□□册封,世代人杰。 燕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姜平区区一个知州,当然要出城迎接。 匆匆先放下正妻的丧事,气都来不及好好喘上一口,姜平叫了纪桓等人,一同赶去城门外接驾。姜平不会骑马,只能坐轿子。纪桓称洛阳王为他而来,奔波一趟,现在得知他来,应该尽快赶去,便同晏时回两人轻装快马率先出了城。 城门外半里,长亭。 道上杨柳依依,登高勒马望去,远方果然有队伍缓缓过来。 昨夜过后,纪桓还没跟晏时回好好说过话。两人下了马,进了亭子,都是沉默。纪桓长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开口:“姜夫人是不是你杀的?” 谈笑风生楼的实力深不可测,是天下最为强大的情报组织,自然能够得知当年孝元皇后薨逝的真相。 毕竟真凶是谁,其实算不上机密。 吕氏自然不是晏时回杀的,这样一个女人还不配他出手。 “是我的人做的。” 他回答如此爽快,让纪桓蹙眉变色,质问:“为什么?” “她该死。” “她不过是个平凡女子!” 一个上午的时间,足够纪桓打探清楚,“姜夫人虽是大族出身,但从未做过仗势欺人之事,她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姜平见她相貌平凡,仅视她为一个加官进爵的台阶,她却从未有过不满,反而一心向佛,与世无争。” 纪桓怒道:“你告诉我,她何来该死一说!” 晏时回神色不变,出口冷漠无情:“我不想知道、也不会关心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她姓吕,所以我取这条命,她死不足惜。” 纪桓也是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人,现在恨不得上前去揍晏时回。就算吕氏做了很多的坏事,那又怎样,姜夫人是无辜的,她知道家族的名声不好,就尽力弥补,平日便乐善好施,虔诚向佛,每年冬天,还会派人去城门口派粥,为穷人送上冬衣。 “你这样做,跟草菅人命的外戚又有什么区别?” 晏时回无动于衷:“就当没有区别吧。” 纪桓强压下怒火,又掏出令牌,问:“‘壹’是什么意思?” “她是第一个。” “接下来还会有谁?”纪桓脊背蹿上一丝寒气。 晏时回呵了一声,冷笑:“纪大人,我比你想象中更丧心病狂。不妨直接告诉你,姓吕的,都该死。” 纪桓再没忍住,上前两步,冲上去,二话不说给了晏时回一拳,照着赵鸣的脸砸下去。晏时回没躲,纪桓虽然只是个书生,但同不习武的人相比,也是高大挺拔,英气勃勃的,一拳下去直接打破了晏时回的嘴角。 晏时回脚下如生了根,一动不动,声音更加冰冷,令人不寒而栗:“不管你怎么生气,这些人的性命,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为什么?”纪桓没有想到晏时回会宁愿挨打,“为什么……你和吕氏有什么仇?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用……” “你会不知道?” 晏时回唇角的笑容阴冷,抬手擦去唇角的鲜血,或许是内在气质使然,动作优雅而危险,漆黑的眸子看不出一丝情绪。 “当年谋害皇后的吕氏,今日一门上下,都要为此付出代价,连、本、带、利。”他说这样的样子,活像一个索命鬼。 纪桓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在当年的知情人中,凶手甚至算不上秘密——谋害皇后的是吕氏。这一点,恐怕皇帝,心中也是一清二楚。但皇帝能怎样,太后姓吕,他能杀了自己的母亲为皇后报仇吗?何况,十五年前的成靖帝已经疏离了皇后很久,他的疏远,正是一种默许,默许那些人可以把焰烈之毒投入刚刚产下小公主的皇后的参汤中。 很久,纪桓僵硬地问:“你是谁?” 晏时回漠然答:“一个复仇之人。” 第十章 急急的马蹄声渐渐响起,远处两骑快马,飞速向长亭赶来。 纪桓心不在焉,听到动静,却还是朝来人看去。近了,便听到那意气飞扬的少年嗓音:“哈哈,小爷的骑术绝对比你高超!” 鲜衣怒马,风流少年。 跑在前面的赫连风雪得意地转过脑袋,昂着下巴看燕霖,后者但笑不语,即使在快马加鞭奔驰中,他依然保持着华美雍容的气度,漆黑长发,锦衣长袍随风扬起,脸上笑容肆意,却仍是挑不出一点遗憾的俊美。 “看!”赫连风雪瞧见到长亭内的两人,更高兴,指着道:“他们早在那边等着了!你快点!” 未几,赫连风雪先在坡上勒马急停,跳下来很高兴地道:“美人,又见面了!” 纪桓勉强微笑了一下:“赫连公子。” 晏时回不发一言。 赫连风雪哟了一声,“怎么了?脸这么臭?不高兴?诶,你是不是被打了?我看看我看看……稀罕呀!” 晏时回:“你闭嘴。” 这会儿功夫燕霖也已经进入了亭中,他气度从容华贵,早早就看见了纪桓,轻轻理了理衣摆,笑吟吟道:“明泓。” 纪桓经过方才与晏时回的一番话,正心乱如麻。现在见旧友一如从前,为自己一路劳累,不由感动,竟是有些红了眼睛,“燕霖。” “怎么?”燕霖快步上前,“这么高兴?都要哭了?” 晏时回微微别过脸,看向一旁。 纪桓笑道:“想你了。” 燕霖捂住胸口,笑容美不胜收:“有你这句话,纵使我这趟为你去死,也甘愿了。” 一旁的赫连风雪闻言不爽地哼一声,纪桓才发觉说得有些不妥,解释道:“只是乍见故友,你为我千里奔波,这份情,明泓铭感五内,绝不会忘。” 燕霖眨眨勾魂眼,笑嘻嘻道:“你管他做什么,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十多年的交情,为你抽点时间出来,心甘情愿,哪需要报答。” 老洛阳王病逝前,燕霖常年在京城居住,相当于半个质子,因此也同纪桓一块长大。燕霖长得美,在京城的时候性子也像女孩一般,成天要费上不少心思在穿衣打扮上,不爱念书,走鸡斗狗闯过不少祸,受了太子的不屑也不生气。皇帝只当他是个草包,老洛阳王撒手人寰后,就很放心地让燕霖继承了王位,三五年后,才明白这个新的洛阳王比他的父王更厉害,心机手段一流。 不过纪桓例外,他从小就知道燕霖惊才绝艳,野心勃勃,是个帝王之材。 只是从未揭穿燕霖的聪明。 而如若皇帝和太子知道这一点,眼下也绝不会让纪桓来洛宁了。 燕霖拉着纪桓说了不少话,赫连风雪有些不高兴,还是把晏时回引见给燕霖,“喏,两个心思重的,有什么话你们现在就说吧。” 燕霖打量一番相貌平平的晏时回,笑道:“打从阁下偷了小王的爱妃之后,小王就一直很想同阁下见上一面。今日一见……这易容术实在高超呀。听闻好像还没有人见过阁下的真面目?” 晏时回道:“确实没有。” “可惜,小王一向以貌取人,对于没见过真面目的人,实在没什么合作的兴趣。”燕霖闲闲道。 他们的合作没开始? 相较于赫连风雪坐在栏杆上,嘴里衔一根狗尾巴草,纪桓显得非常凝重,认真听两人对话。 晏时回纵使顶了一副普通皮囊,气场也不在燕霖之下,他抬起眼皮子看了燕霖一眼,似乎没有转弯的兴致,语出惊人:“我要灭吕付三族,所以需要王爷合作。” 燕霖表情顿时变得很古怪。 纪桓面色一白。 三族,即父族、母族、子族。吕付的三族,包括吕氏本家不说,还直接牵连到了太后和贤贵妃。外戚势力庞大,而吕付兵权在握,护国多年,在民间还颇受承认……现在晏时回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已经远远超出了纪桓的想象! “哈哈。”经过须臾沉默,燕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唔,阁下的真面目想必英俊潇洒。”他扬眉,“小王要收回刚才的话,我洛阳王燕霖,非常、非常有兴趣同阁下合作。” 赫连风雪惊呆了:“这么快打脸?你很高兴?” 纪桓蹙眉,他怎么不知道,洛阳王有如此仇恨外戚? 燕霖见纪桓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笑着拍拍好友的肩膀,“吕氏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晏大侠要除去这帮人,我定倾洛阳全城之力相助!” 不共戴天? 很快,纪桓脸色一变,他猛地想了起来,燕霖的母亲,正是孝元皇后的同胞妹妹,传言江氏两姐妹具是天香国色,当初分别嫁给当今皇帝和老洛阳王,还是先皇亲自主的婚。 难道,王妃之死另有隐情,也是吕氏所害? 晏时回道:“王爷很快会见到在下的诚意。” 燕霖眯着眼睛看晏时回,俊美的笑容里透出一丝冷酷:“那本王就要拭目以待了。” 话说到这里,姜大人的轿子已经快到了。纪桓思绪混乱,晏时回沉默不语,洛阳王只是微笑,没有人再讲话,赫连风雪就干脆说起那天在黑风寨发生的事。 原来两批人马几乎是同时到,不分前后,洛阳王的军队不屑与吕氏的府兵一起攻寨,故而在山脚下对峙。 赫连风雪作为黑风寨的新“首领”,放话要先和郑惟比武,接着两人自然是大战八百回合,吕付手下第一高手郑惟输了,队伍自愿退出三里。 当然,输得多少有些水分。 轮到洛阳王的军队上来,明墨按照晏时回的交代,提出和洛阳王谈判,言明可以和洛阳王合作,让洛阳王不费一兵一卒就“收归”黑风寨;不合作的话,以黑风寨中人的实力,足够洛阳王痛失不少人马。又有赫连风雪在旁,担保纪桓是真的安然无恙,如此一来,燕霖根本没理由不答应。 说是收服,其实只用洛阳王的二十个心腹精兵杀了一批人,弄些尸体给吕付的兵马看看。黑风寨上面的人都没变,依旧是那些。 虽然死的,才是货真价实的山贼。 山贼剿灭一批,黑风寨投降,号称全部换上了洛阳王的人马。如此一来,从此以后,只要这些人不继续干山贼的勾当,就连官兵都不会再来找麻烦。燕霖原本就只是来搭救一个纪桓,并非一定要剿贼,收获一个赫连风雪,便率兵回师。 说完这些(大战八百回合讲得十分细致),姜平携几位官员,早在一边候着,燕霖的队伍也到了。 洛阳王受了陕州知州的惶恐拜见,得知姜平的夫人死了,看了晏时回一眼,说着节哀顺变,定要祭拜,便领着队伍,浩浩荡荡进了陕州城。 第十一章 洛阳王剿灭山贼,为陕州除去一害,率军返回洛阳的途中经过陕州城,撞上知州大人的正妻暴毙,死者为大,于情于理都应吊唁。姜平派州丞帮忙将一千士兵尽数安顿在驿馆,又将洛阳王及一班贴身侍卫迎进陕州官府暂住。 话说回来,吕氏祖籍陕州,乃此地首屈一指的门阀地霸,姜夫人的死讯清晨传出去,半个时辰后吕家就派了人过来,表示震怒。姜大人平日不怕妻子,只怕夫人的娘家。所幸姜夫人在吕家是个不起眼的庶出女,也只有吕怒在意这个妹妹。族中人来了,为姜夫人伤心哀戚的没几个,纷纷愤怒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投/毒吕家,姜平得以松一点气。 天边残阳燃尽,暮色方始四合。 姜府里里外外换上白灯笼,用白麻布装饰一通。 两支冥烛,几排祭灯,布置完毕的灵堂前摆满花圈和祭幛,尸首入殓进棺,灵柩置于牌位后。后堂请了寺庙高僧,喃喃诵经,以佛音为亡灵超度。 登门吊唁的宾客很多,吕氏一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至少来了四五十位,纪桓忍不住想,这些都是吕付的三族中人。 晏时回依旧跟在他身边。 纪桓以礼吊唁过后,不久,外头传来一阵动静,宾客纷纷看过去,都低呼:“洛阳王来了!” 洛阳王当然要来。 只是他平日华服锦衣惯了,必须得换上一身适合这种场合的衣服才能露面。只见燕霖一身无华的半龙纹玄衣,漆黑长发束起,远远走来,俊美的脸上纵使不笑,也自然流露出令人目眩神迷的雍容艳色。 燕霖贵为亲王,断没有向吕氏叩拜的道理,所以洛阳王穿过庭院,走进灵堂内,悠然负手于身后,只是随便扫了一眼牌位,就向姜平微微颔首:“节哀。” 淡淡两字,让姜平诚惶诚恐还礼:“谢王爷垂怜,拙荆九泉之下如若有知,定能得以安息。” 燕霖没说话,他不说话的时候仿佛也有三分笑意,现在他怕一开口,这笑意就变得明目张胆了,实在不好呀。 这时,又有一道身影从外头猛然蹿进来。众人大多顾着看洛阳王,就算见到了这位,还未来得及向来人说话,就被此人的浑身煞气镇住。只听这人爆出冷喝:“姜平!还我妹子性命!” 众人一下炸开。 姜平听到这个声音,心惊胆战地看去,只觉得眼前一黑,正是他最最害怕见到的一位,河南道节度使吕怒!照说此时应该在开封府,足足六七百里,怎么忽然就到了陕州? 吕怒满脸风尘,显然是刚刚赶来的,他怒不可遏,斥道:“倩儿死了,你这个狗东西怎么还好好活着?我是瞎了眼,才把妹子交给了你!” 姜平压根说不出话来,都快吓哭了,就连在场的其他人,也被吕怒的愤怒镇住了。 却有一道声音例外:“人已经去了,大人节哀呀。” 正是张扬美貌的洛阳王。 吕怒面容狰狞,肌肉抽动着,极为勉强地对洛阳王拱了拱手:“下官参见王爷,吾妹新丧,下官心中悲痛,方才出口若有不当,还望王爷恕罪。” 燕霖就说:“无妨。” 吕怒平复了一下呼吸,眼睛又找到纪桓,行了一个平礼,道:“纪大人,陕州从属河南道,得知大人在三门峡遇了贼匪,本官下了调兵令后,便匆匆赶来,见到纪大人安然无恙,本是一件好事……可怜吾妹倩儿……” 纪桓回礼:“大人节哀。”同样的话,比洛阳王说得诚心实意了太多。 原来当初姜夫人吕倩,下嫁给姜平,正是吕怒牵的婚。 吕怒小时候爱捣蛋,脾气大,总是冲撞长辈,在吕家很不得宠。他母亲萧氏出生高贵,是河东道晋州的士族小姐,可惜身子弱,早早就撒手人寰了。晋州小姐当年的陪嫁丫鬟,正是吕倩的生母,吕倩的母亲给吕怒的小叔当了妾室后,还时时关心着吕怒这位小少爷,吕怒没娘疼,爹不爱,自小就把吕倩的母亲当做生母,堂兄妹感情也就特别好。 当今贤贵妃正是吕怒同父异母的妹妹,贤贵妃入宫后,有太后扶持,没两年便掌握了后宫大权,只差一个后位,连带着族中自然更加得意。吕怒也受了提拔,进了军队,有堂兄吕付的照顾,加上生性勇猛,很快建立了不少军功,十多年下来,坐上了河南道节度使的高位。 吕怒知道妹子与世无争,只想找个安稳的好好过日子,便精挑细选了一番,给吕倩挑了姜平这么一个夫婿。原以为姜平虽说小家小户,但也是个书香门第,又早早得了举人功名,应当能同吕倩举案齐眉,却不想负心多是读书人,吕倩三年无所出,姜平中了进士后,就哄着吕倩让他纳了妾室。 吕怒心中最在意的就是吕倩这个妹妹,哪里能忍得了,可是偏偏吕倩很快有了身孕,吕怒无计,只能给了姜平一通警告,务必好好照顾吕倩,切不可始乱终弃,还把姜平提拔到了陕州知州的位子。 可现在呢?他好端端的一个妹子,没了! 吕怒的确是得知纪桓出事后就动身离开开封的,不过纪桓是死是活吕怒都能接受,一路就走得不缓不急,等到今天中午收到了吕倩中/毒暴/毙的消息,一时天崩地裂,当即不管不顾冲往陕州。 倩儿死了!他非要找出凶手不可! 吕怒到来,这桩凶案才开始认真缉拿真凶。当天晚上,姜府为吕怒准备的房间一|夜未熄灯,案件相关的所有人几乎都同吕怒对峙了一遍。 纪桓也在内。 “这是姜夫人当时藏在怀中的令牌。”纪桓交了出来,想了想,把吕倩的死法同孝元皇后一致的真相也说了出来,坦白道:“下官怀疑,大人的族中或许还会有受害人。” 吕怒谢过纪桓,仔细查看了令牌。 好一会儿,他想起了什么,道:“赵鸣是我族中亲卫,这些天,恐怕不能继续保护大人了。” 纪桓一愣,他现在在陕州,照理说,赵鸣的确没有继续保护他的义务……可是,这个赵鸣并非吕氏的亲卫死士,而正是吕怒一心要追查的元凶啊! 吕怒见纪桓神色有异,问:“怎么大人不舍得?” 纪桓勉强答道:“赵鸣于危难中救我一命,纪某只是感激不尽……” 吕怒说:“那便好。” 果然,纪桓一走,下一个进入吕怒房间的,就是扮演赵鸣的晏时回,眼看着晏时回用赵鸣的身份进去,纪桓只觉得一阵心惊可怕,这个人,究竟有多少城府,多少算计?他真的能灭去吕付的三族,将外戚这一毒瘤拔除? 可吕付若是死了,边关无人,定会天下大乱! 房内。 吕怒冷冷地看着晏时回,沉声道:“纪桓没有死,洛阳王还成了剿贼的英雄!玄机门办的好差事,你倒还有脸站在这里?” 晏时回漠然道:“时机未到。” “呵,你说说,什么叫时机未到?”吕怒生气道:“明早洛阳王就走了!” “洛阳王这回亲自救了纪桓,朝中会知道他们关系不浅。”晏时回说:“如此大恩,等纪桓到了洛宁县,一定会找一个时机亲自拜谢洛阳王。” 到时候,不就有了最佳的可趁之机?勾结这个罪名,可以从从容容丢到纪桓身上。 吕怒神色稍霁。 过了一会儿,他打量晏时回,又说:“奴才说,你警告了姜平,叫他一定要查出真凶,手刃仇人?” 晏时回:“是。” 吕怒这下觉得满意了一些,扔出了纪桓先前交给他的令牌,甩在桌上:“凶手气焰嚣张,你出身玄机门,武功足以列入天下第一流,就算不如吕将军手下的郑惟,多少也相去不远。我要你回吕家本宅,保护几位夫人和小姐。如若遇上可疑人,格杀不论!”说着,吕怒冷冷一笑,“‘壹’?!我看这凶手能杀到几!” 晏时回拿了令牌,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姿态和玄机门死士如出一辙。 过了很久,吕怒看向窗外,天色已是蒙蒙亮,而桌案的白烛已经快要燃尽,他仍是没有一点睡意,想起心中的妹子,一阵悲从中来。 呆坐片刻,吕怒决定早早去灵堂为吕倩烧香,再看看那个姜平有没有老老实实在守灵。 谁知还没走到灵堂,本家的一个小厮便哭丧着急急冲了过来,口喊:“四爷,四爷!” 吕怒在本家一支中正是排行第四,便呵斥道:“大清早,慌慌张张什么!” 那小厮早已吓哭了,见到吕怒当即跪到地上,哭嚎道:“都死了!家里三位老夫人,七位小姐!全死了!死了!” 吕怒一阵头重脚轻,他吕家祖宅中一共才多少女眷? 一夜之间,竟死了十个! 小厮一早吓破了胆,惊恐地说:“那死法,每一个都跟姜夫人的……一模一样!四爷,您快回去看看……娘呀!太可怕了!” 第十二章 吕氏祖宅占地百余亩,山水萦绕,柳木扶疏,亭台楼阁,错落雅致。别说是在小小的陕州,放眼整个河南道,也找不出能够媲美的望族私宅。 当然,作为一个门阀巨户,累世富豪,吕氏的强大绝不仅限于一所宅院,陕州的山泽良田,十分之三归属吕氏;城中有名的酒楼店铺,有近一半都是吕家的家产;加上族人官运亨通,权大势大,陕州吕氏,可谓毫无疑问的河南道首富。 在陕州,没人惹得起吕家,就连官府都可以说是姓吕的。吕氏的家兵,实力更是远在官府乡兵之上。 话说二十年前,赫沫尔统一匈奴各部落,关外异族继而猖獗,不满足于仅在边界做一番烧杀抢掠。经过两年准备,野心勃勃的匈奴可汗赫沫尔于十八年前挥师中原。当时朝廷强干弱枝的军制弊病早已凸显,地方兵力孱弱,不堪与匈奴一战,积蕴深厚的士族门阀在雁门关之战前纷纷自危,开始招募私兵。 吕氏财大气粗,更是养了一大批足以自保的家兵。 匈奴威胁始终没有真正消失,吕氏的家兵经过二十年的壮大,明面上说是家中的守卫,可实际上人数超过两千,是陕州城内最强大精锐的一支队伍。 至于吕付暗中建立的玄机门,更是精兵中的精兵。 所以不怪吕家的仆人吓破了胆,又有谁能想象,会有凶手居然可以嚣张到这种地步,能在重兵保护下的吕氏祖宅,神不知鬼不觉一夜连杀十人! 死者中,三人是吕家的老夫人,都是正室,年纪最大的已经六十;七个是小姐,统统是未出嫁的,年龄在十一岁到十六岁之间。七个千金小姐在陕州风光无限,其中三个已经讲好了婚事,许配的无一不是名门公子,剩下的也都待价而沽。除去这几个,现在府中年龄最大的小姐不过六岁。 死者的死状一致,鲜红衣裳,鲜红嘴唇,吊一根红锦于梁上。 经过仵作验尸,尸体冰冷,死亡时间都在子时左右。怀中都藏着一块令牌,一面是古写的吕字,另一面则是数字,自壹到十。 吕怒站在富丽堂皇的主厅内,面色阴沈发黑。 家中的两位大老爷骇得几欲犯病,一辈子都没碰过有人敢这样同吕家作对。吕氏眼下当家的是吕付,吕付的父亲明恩公则是族长,昨日吕倩的暴毙他尚且没怎么放在心上,今日已是浑身发抖,目眦欲裂: “此等血海深仇!不查出是谁做的,我吕氏在陕州再无立足之地!” 晏时回沉默地立在角落。 吕怒朝“赵鸣”冷冷道:“你昨夜没见到可疑之人?” 晏时回面无表情道:“夫人和小姐们是子时去的。” 子时,晏时回扮演的赵鸣还在吕怒的房中,从姜府赶到吕家,少说要半个时辰。当赵鸣赶到吕宅时,凶手早已作案完毕,当然怎么都怪不到他身上。 吕怒依然不满,道:“那贼凶杀了人,未必会马上出去,多半还不止一人。” 投毒十人,还要给死者换上衣裳,做成自缢的样子,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可是吕怒没有把话说得太绝对,毕竟在吕家一|夜无声无息杀掉十人,本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样子。 晏时回冷漠道:“凶手多半就在府中。” 这句话同吕怒心中想的一样,看赵鸣的目光也稍微放松了一些。他知道赵鸣绝不简单,吕付花了那么多的功夫,玄机门一年培养出的死士,也不过十来个,既然是吕付的心腹,他当然得好好利用。 明恩公恨恨道:“老四,你昨晚在姜平那边查了一夜,心中可有嫌疑人?” “大伯,陕州的人,绝没有这样的身手与胆识。我昨夜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去请天下第一神探,欧阳青云。”吕怒咬牙道,“不过,我现在怀疑,凶手是为了给孝元皇后报仇。” “报仇……”明恩公略一变色,“你知道了什么?” “昨夜纪桓亲口告诉我,身披红衣,服焰烈之毒,红锦自缢,与当年孝元皇后的死一模一样。这些我也略有所闻,现在我吕家死了十一个女子,这摆明了是报复!您想想,谁会为孝元皇后报复我们?” 明恩公面色一变,作为吕氏族中的核心人物,他勾起了一些往事,喃喃道:“江氏……难道是明州江氏?纪桓在警告我们!” 此时族中的另一位老爷,吕怒的父亲长阳侯不解:“明州江氏?那个士族?跟纪桓有什么关系?” 长阳侯靠祖上庇荫封侯,为人不求进取,终日吃喝玩乐,更没什么野心,对于明州江氏以及纪江两家的关系竟是一无所知。不过这些毕竟是陈年往事,皇帝听不得,下面的人也不敢乱嚼舌根,知道的人确实不多。 吕怒看了赵鸣一眼,低声道:“我也在怀疑,这是明州江氏联手纪府所为……昨天纪桓的话,分明是在挑衅!” 江氏一族原先并不显赫,出自明州,不过却十分传奇。 明州沿海,周围多有岛屿,数百年前,几个武林名宿欲求海外仙岛,携手归隐。这几个绝世高手便携家带口,购一艘船,出明州码头,在海上漂流半月,寻到了一个无人居住海岛。他们给海岛取名幻墟,如愿隐居,自此与世隔绝。 几十年后,幻墟中有几个年轻人不甘寂寞,偷偷造了一艘小船,溜出海岛,前往红尘俗世一探天下。 这几个年轻人在仙岛长大,个个出落得外貌俊美,气质出尘,学的又都是绝世武功,很快便在武林上引起了许多注意。江湖中人结交朋友往往先自报门派,几个年轻人不敢说出长辈的名号,想起昔时在幻墟的种种情景,便干脆号称来自一个神秘门派,名碧海潮生阁。 这些年轻人大多闯荡了几年江湖便返回了海上仙岛,只一个在明州遇到了心爱的女子,女孩想要侍奉双亲,他就留在俗尘成家立业,有了江氏一门。 接下来的百余年,几乎每过十年二十年就会有幻墟弟子跑出海岛,以碧海潮生阁为门派,与明州江氏为亲戚,游历江湖。 到了一百多年前,前朝被推翻,天下大乱,燕氏趁势而起,太/祖创建基业的过程中,几次遇险,多亏了一个名叫江飒羽的年轻人在身边保护,才得以安然无恙。 这江飒羽正是幻墟中人,身怀绝世武功,自然来自碧海潮生阁,以一匡天下为已任,他惊才绝艳,赤子心肠,和太/祖结下生死兄弟的交情。 建国后,江飒羽思念故土,想要返回幻墟,燕太/祖不惜以异姓王位挽留,江飒羽虽拒绝王位,但也因此动容,还是留在了京城,连带着明州江氏被封了一等侯爵,赐号崇德侯。 江氏因此成了明州乃至江南道最具名望的士族,不仅如此,因其与碧海潮生阁的关系,在江湖上也相当受人敬仰。 先皇为太子和亲王挑选妃子时,江氏一对姐妹恰逢出嫁的年龄,自然入选,两人皆继承了江氏一族不似凡尘的美貌,宛如一对天仙。姐姐江络成了太子妃,也就是日后的孝元皇后;妹妹江纭嫁给洛阳王,成为了洛阳王妃,一时传为天下美谈。 值得一提的是,江氏中人个个可以说是半个碧海潮生阁人,两姐妹也从小习武,练的都是轻灵飘逸的路子,沉鱼落雁间自有一番飒爽英姿,无论容貌还是气质,都远非寻常女子可比。 再说纪家,都说相府高门。 当年太/祖开辟王朝,纪家先祖纪谊屡献奇策,谋略无双。他一心报国,忠心耿耿,只可惜思虑过多,尚未等到天下平定,便英年早逝。太/祖登基时,曾几次叹息,“拱手相位,不见斯人”。因此,纪家可以说是自纪谊起,便以忠君报国为己任,到了纪勖这一代,已是两朝为相。 家风如此,丞相纪勖自小便刻苦学习,熟读经典,识天文地理,通古往今来,并且斯文俊秀,风姿卓越。 单论门第的高贵,吕氏与纪氏相比,家学渊源根本不够看。 据说当年江氏姐妹入京,在选妃前,一日江络前往寺庙烧香祈福,见永安寺后桃花灼灼,心生欢喜,便入林赏花,恰好遇上了在桃林间与高僧对弈的纪勖。两人一个是翩翩少年郎,一个是美若天仙的少女,在桃林一见钟情,具是心神沦陷。 然而无论传言中的爱情故事有多浪漫,江络最终还是嫁给了昔日的太子,今天的皇帝。 成靖帝知道皇后与纪相之间有些特殊情意,十八年前雁门关一役后,逐渐疏离了皇后,又过三年,孝元皇后诞下清泉公主后仙逝。皇后国葬后,成靖帝开始痴迷道学,无心政务。至今,纪勖勤勤恳恳,料理万机,倒也始终恪守本分,如家训所言,认真做一个丞相。 “纪家和江家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皇帝的一块心病。” 陕州城的另一边,也有人谈起了这段过往。燕霖嘴唇嫣红,略薄,轻轻勾起笑容,对纪桓道:“就目前看到的,这个晏时回比我想象的还要有手段,可是……恐怕他会给你带来一些麻烦。” 纪桓勉强笑了笑:“我的麻烦本来就不少。” 洛阳王也是忍不住笑了,他昨天刚刚从西城门进陕州,今日就要打东城门离开,燕霖再一次确认:“你当真不跟我走?陕州太危险。” “陕州是我供职所在。” 今日吕氏刚出了新的命案,这下已经闹大了,洛阳王很满意晏时回的能耐,又觉得吕氏还有那么多人,天天都要死,他留在这边吊唁都来不及。 既然昨天已经意思过了,今天又派人去吕家说了情况,便要回封地;纪桓一个七品小官,不能像洛阳王这么潇洒,“等吕氏的案件告一段落,我再动身前往洛宁。” “相信会很精彩。”燕霖愉快地眨眨眼,“虽然你也会牵扯进去,但既然要除去吕氏,自然要有腥风血雨,这件事情当然闹得越大越好,我也会留人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周全。” 纪桓若有所思,倒没怎么听进燕霖后面的话。 吕氏的女子短时间内接连死去,用同一种死法……腥风血雨,闹得越大越好……越大越好。 纪桓忽然想到,如果皇帝得知惨案,一定会联想到孝元皇后的死状。 不,皇帝一定会知道,这么大的事,皇帝怎么可能不知道? 纪桓一瞬明白了晏时回的意图。 “皇上并不昏庸……”纪桓忽道。 燕霖说:“然而他已经昏庸了太久,忍了十五年,成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昏君。”高傲的洛阳王脸上露出轻蔑的嘲讽,“晏时回的确好手段,知道除去吕氏,最后还要靠皇帝的手。” 纪桓立刻又想到吕付手中的三十万兵马,心中一紧。 赫连风雪已经在城门口的茶铺喝完一壶了,嚷嚷道:“你们说什么这么久?还走不走?” “就来。”燕霖无奈应道,又认真看着纪桓,嘱咐:“明泓,天下还有一番大事等着你去完成。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什么,保护好自己。” 纪桓与他对视,微微一笑,郑重道:“明泓谨记于心。” 吕宅。 往事散去。 吕怒道:“如果真是他们所为,我们必须化被动为主动。” 明恩公动容道:“怎么说?” “一不做二不休。”吕怒做了一个砍杀的动作,“这是我吕家的地盘,纪桓本就是我们的目标!总该有人付出代价!纪桓今日已在城外私送洛阳王一趟,只要他死了,再编造一通,皇帝能为一个死人叫我吕氏怎样吗?!”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何况,他们原先就没打算放过纪桓。 外戚和纪氏,从来没看对过眼。 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死了太多人! 明恩公浑浊的眼中,露出一丝狠辣的精光:“谁去?何时动手?” 吕怒一掌拍到梨花木桌上,对面无表情的“赵鸣”说:“你保护过纪桓,又是玄机门的人,就由你去。今夜,也用下.毒上吊的法子,要让人知道,他为什么该死。” “是。” 赵鸣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冷笑,吕怒很满意,却没见到这冷笑的背后,藏着深深的嘲讽。 第十三章 纪桓送走洛阳王后,在知州府内沉思了一个下午,眼看天色将暗,决定主动登门,前往吕氏祖宅。 吕宅很忙,鸡犬不宁。 大大小小所有的仆人全部要被搜查房间和身体,但凡找出红衣,立刻销毁,并将所有者押入府中牢房;当主子的也不容易,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不敢乱吃东西,在房间内外撒上了驱蛇的硫磺,还纷纷重金寻武林高手保护。 灵堂暂时拒绝外人吊唁。 姜平为了礼数,主动要求陪同纪桓。可怜他堂堂一个知州,到了吕府跟个奴才似的,一路赔着小心。 纪桓和姜平进府,走入正厅大堂,只见除了族中两位老爷,还有官府的捕头,以及一个中年男子。 男子瘦瘦小小的,正捏着一撮小胡子喃喃自语,瞧上去精神头十足。 纪桓从前在京城是见过明恩公的,两人略作一番寒暄。明恩公先是惊讶纪桓主动上门,接着又悲伤道:“原想邀请纪大人来寒宅小住的,不料眼下却出了这样的事,连累纪大人受惊。” “大人哪里的话。”纪桓道:“发生这样的事,纪某心中也很难过,只望大人能够节哀。” 明恩公恨声道:“却不知道那贼人还要向我吕氏多少族人下手!” 纪桓噤声不语,又打量周围,没有发现晏时回。 大堂内,几个人正在商量案情。此时,那个瘦小的中年男子忽地一拍掌,大声道:“贼人今晚不会再来祖宅。” 明恩公立刻问:“欧阳先生何以确定?” 这个男人正是天下第一神探欧阳青云,吕怒得知吕倩的死讯后,立刻派人去汝州以黄金千两相请,今天刚到,只比纪桓早了一刻钟进门。 欧阳青云直白地说:“因为做不到啊。” 可是吕氏已经启动了最森严的守卫,布下天罗地网,再做到子时杀人,披红衣悬挂梁上,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脱……确实极为困难。 一路进来,也可以看见吕氏的防备如此缜密。 陕州捕头道:“也许凶手挖了地道,设下了机关,或者藏匿的很深,是府中信得过的仆人……真的要做,总是有办法的。” 欧阳青云摇摇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杀人这种事情,一次就要费上许多的时间去准备;凶手昨夜既然可以连杀十人,为什么不干脆一次杀光,在一个地方,却要分两次来?难道以凶手的心智,想不到今日的吕府要戒备森严?” 明恩公颤声道:“那欧阳先生的意思是……结束了?” “非也。”欧阳青云捏着小胡子,道:“这么大的凶案,凶手绝不止一个。”说着,眼睛打量周围的人,那高傲自信的样子,似乎是要看谁能跟上他的思维。 捕头便道:“凶手是很多人。” 欧阳青云嗤笑了一声。 捕头的脸立刻涨得通红,虽然他说的是句废话,可这天下第一神探未免也太看不起人,正在挣扎要不要发作一番,却听得纪桓道:“凶手是一个组织。” 欧阳青云挑眉,上下打量纪桓,拖长语调,点头道:“果然是丞相公子。” 明恩公咳了一声:“先生究竟是何意?那凶手到底还不会再来?” 欧阳青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纪桓先来说。 纪桓对于案情,已经思量了很久,也不藏锋,沉声说出猜测:“正如欧阳先生所说,这么大的命案,需要很多时间做准备,而单单烈焰之毒,要搜集就已经十分不易,至少近些年,从未听过焰烈的踪迹。一个人,或是几个人,都很难做到。所以我猜测凶手是一个组织,并且是一个极为强大的组织。” 在场的人却还是一头雾水,既然是一个极为强大的组织,为什么欧阳青云要说,他们今夜不会再来了? 纪桓道:“他们既然已经筹划了很久,又人多势众,自然可以继续行凶。” 欧阳青云捏着胡子点点头,赞赏地看着纪桓。 “凶手的毒害对象是女子。”纪桓脸上闪过一丝不忍,“此时十位夫人小姐的死讯尚未传远,而凶手却已经早早做好了准备,只怕远嫁异地的吕氏夫人们……” 欧阳青云几乎要忍不住叫好。 明恩公和长阳侯从一阵心悸中,登时明白过来! 凶手当然可以继续杀人,可是要杀吕氏的人,未必非得在陕州! 既然凶手是一个组织,自然可以分布在多个地方伺机等候。士族门阀为了拓展权利和地位,这么多年从未停止过门当户对的联姻,吕氏和各道、州的几位高官,可都是亲家! 区区一个陕州知州,少了这份女婿的助力对吕氏来说尚且没什么;可如果死去的是都督夫人、节度使夫人呢? 离开了联姻带来的捆绑,吕氏的势力会大大削减! 明恩公只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心底还涌上一丝冰冷的恐惧:“好生恶毒,好生阴狠……他当真是要灭我吕氏!” 长阳侯也急了:“这该怎么办?” “凶手行事嚣张,计划周全,后招既然不在陕州,眼下多半早就跑了。”欧阳青云无奈地耸耸肩,“就算查出了蛛丝马迹也没用,能这样冲着吕氏来,必定有钱有势,八成是雇了一群江湖高手办的差。” 明恩公气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没有人可以这样欺辱吕家!” 欧阳青云翻了个白眼,“还不如想想你们得罪了什么人,能够这样对付吕氏的,天下又能有几个?” 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到身上,纪桓神色不变,只微微皱眉,任由明恩公打量。 明恩公冷声道:“不瞒欧阳先生,我们怀疑是明州江氏下的手。” “哦?”欧阳青云眼中闪过精光,一脸恍然道:“明州江氏,那可是有碧海潮生阁依靠的士族!啧啧,是他们也就不足为奇了,在下大概清楚凶手和动机,难怪呀,难怪要这般为难贵府!”既然是天下第一神探,自然有很多的事情瞒不过欧阳青云的眼睛,包括当年的宫廷秘案。 明州江氏,孝元皇后的本家,碧海潮生阁。 忽地,纪桓想到那天问起武功,晏时回说自身的能耐,“比你所见过的、能想到的,还要高得多”,不由脸色微变。 如果是明州江氏,的确可以解释动机和目的,纪桓始终记得晏时回说“她姓吕,就该死”时冰冷无情的声音。 谁不知道碧海潮生阁的人,个个身怀绝世武功? 所以,晏时回是江氏的人? 他自称是复仇之人,那和孝元皇后……会是什么关系? 第十四章 天色将将入夜,回香阁很热闹。 其实整个陕州城都很热闹,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讨论着吕氏女眷的惨案。 一个瘦瘦小小的中年人,在回香阁的二楼上,独占一张桌子。他姿态不羁,一条腿架在板凳上,一手往海碗里倒酒,显然酒瘾极大。 此时,有一个年轻人进门,走上楼。他一出现,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连带着酒楼的喧嚣热闹都降低了三分。 等到欧阳青云觉得有点过分安静了,抬头,年轻人已经来到他面前。 “欧阳先生。”年轻人彬彬有礼。 欧阳青云咧嘴笑:“哟,纪公子!快坐快坐!莫不是见老夫一人独酌,特来共饮?” 纪桓一愣,不由苦笑:“不瞒欧阳先生,晚辈喝不得酒。” “啊?怎么说?”欧阳青云一脸不信。 “晚辈从小一碰酒,就会全身出红疹子。”纪桓无奈,描述道:“严重时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黑,幼时有一次出去跑出去玩,误饮酒酿元宵,呃……还险些送了半条命。” 欧阳青云听得大摇其头,遗憾扼腕:“公子失了人生一大乐趣,可怜可怜,为此应当痛饮三碗。”说着,果真就自顾自灌了三碗黄汤下肚。 纪桓失笑。 他笑起来极好看,唇红齿白,连带着整个酒楼都明亮了起来,一点无可奈何叫人怦然心动。 欧阳青云捡两颗花生扔进嘴里,惬意地眯起眼睛。酒不错,身边还有位难得的美人,瞧过去清雅标致、如诗如画,真是心旷神怡啊。 好在他还没醉,欧阳青云懒懒问:“既不是来喝酒,公子到此是?” 纪桓说:“晚辈仰慕先生久矣。” “哈哈,公子眼光真好。”欧阳青云一点都不惭愧,“老夫虽然不仰慕小辈,对于令尊,倒是神交多年,始终可惜不得一见。说起来,手中的一桩悬案,调查了十余年,每每想到没有宰相大人的证词,真是为难得酒都喝不下呀。” “悬案?”纪桓道:“可是江湖三大奇案之一?” “不,是另一桩惊天悬案。”欧阳青云神秘兮兮地凑过脑袋,靠近纪桓,压低声音,“也许,纪公子能帮我解开其中的几个疑惑?” 查了十几年的惊天悬案……纪桓谨慎道:“晚辈还不知是什么案子。” 狂放的欧阳青云这下声音压得更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轻声投下一个惊天大雷:“孝元皇后与雁门关一役。” 纪桓大吃一惊。 这天下,恐怕也只有天下第一神探,敢擅自去调查当年的真相。 欧阳青云见纪桓面色凝重,哈哈大笑几声,取过一坛酒继续喝:“想来纪公子知道的不少。直接说吧,想要老夫做什么,无须吞吞吐吐,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天下多少事,不过如喝酒,多喝一碗是一碗!” 既然如此,纪桓开门见山:“晚辈想请欧阳先生查一个人的身份。” 欧阳青云眯起眼睛,朝纪桓伸出手掌,“按规矩,黄金千两。” 纪桓:“……” 丞相公子对身外之物向来没概念,万万没想到欧阳青云的条件会是黄金,这才想起这位天下第一神探,第一爱好是美酒,第二就是黄金,吕怒请他过来,照样花了一千两的灿灿金子。 “晚辈只有三百两……银票。”纪桓说实话,也不气不恼。 欧阳青云啧啧:“不愧是栋梁后代,一家都清廉如水。” 纪桓:“……” 欧阳青云长叹一声,像是个做了赔本买卖的懊恼商人:“也罢,你且把你所知道的,关于这个想查明身份的人的东西,如实一一写下来,有多少写多少。现在告诉老夫,老夫喝多了也会忘。” 是不想有个人妨碍喝酒吧…… 欧阳青云唤小二拿纸笔过来。 纪桓也不推脱,索性就在这张桌子上写了起来。他一手行楷写得极好,京中求他墨宝的人很多,轻易就能卖出高价,让欧阳青云看得直呼可惜:“下次我准备好纸笔,小纪大人定要赏我副字。” “……不用先生求的。”纪桓觉得欧阳青云真是极有意思。 他思路清晰,下笔快,足足写了三张纸,将知道的一切都交代了。 “一码归一码嘛。” 欧阳青云等字迹略干,就塞进怀里,又美滋滋倒酒,头也不抬,“作为交换,当年那桩悬案,日后我若问起,你须如实相告,不可有一丝隐瞒。”说得如此轻松,笃定纪桓不会拒绝。 纪桓确实没拒绝:“好。” ——因为他同很多人一样,一样渴望了解当年雁门关外发生的一切。 姜府。 夜深人静,夜空一轮明月高悬。 纪桓在床榻上躺了许久,没有睡意,侧过身子看窗台边投下的月光。 月凉如水。 子时到了吗?多少人正在等待子时?那些可怜的女子,知不知道今夜将会遭遇什么? 左右睡不着,纪桓索性披衣而起,喟叹一声,想着翻本书出来看看也好。 “为何叹气?” 忽地听到这个声音,纪桓的心猛地一跳,循声望去,黑暗中,随一声轻响,一道火光亮起,照出一道修长的身影。 晏时回用火折子点亮灯盏,转过头,侧脸俊美无匹,淡声问:“你在担心吕氏?” 纪桓怔怔看着他,暖色的火光照在如画的眉目上,俊朗动人。 “你不当赵鸣了?” 晏时回倚靠檀木书桌,瞧上去有些随意,说:“赵鸣差不多该死了。” “什么时候?” “今夜。” “为什么死?” “刺杀失败。”晏时回手中亮出一块令牌,修长手指勾着丝穗,漫不经心地晃了晃,“他奉命今夜来姜府刺杀你,行动失败了。” 纪桓暗自倒吸一口凉气,“怎么死的?” “咬破毒囊自尽,明天午时前,尸首就会出现在吕氏府中。等天亮了,你就同竹石,还有洛阳王的侍卫一起离开陕州。” “你呢?” 晏时回没想到纪桓会这么问,不由愣了愣,才低声道:“我会暗中保护你。反正你也不想看见我。” 纪桓沉默了一会儿,清亮的眸子盯着晏时回:“为什么针对女眷下手。”伤害无辜的女子性命,无论如何还是太狠毒了。 晏时回不咸不淡道:“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原因。” 纪桓又只能不说话了。 他确实猜到了其中的原由,女眷没有实权,丧命之后,引起的慌乱只在府宅,不会涉及到下面的黎明百姓。婚姻是联系士族门阀的一大手段,今日吕氏的女子死尽了,日后吕氏这颗大树倒下,原先靠联姻依附的各方权贵才能狠下决心断绝和吕氏的干系,不趟浑水。 如此一来,当皇帝真的要下手铲除外戚的时候,很多阻拦也已经在无形之中扫除了。 闹得这样大,现在各地到处传来死讯,皇帝怎么会不知道?皇帝不仅会知道,而且会一次又一次地知道,凶手用这么多女子的死亡来提醒他当年孝元皇后的薨逝,他是否还能继续忍让外戚? 以晏时回如今所展露的,纪桓可以想象,一定还有下招,让皇帝可以名正言顺地铲除吕氏。比如之前在他身上发生的,安排一个“吕氏的”刺客进行刺杀,传到皇帝耳朵里,外戚这样残害忠良,他不可能继续不作为。 纪桓和燕霖也早就想到了,只有通过皇令,将赋予的权利收回来,才能真正达到铲除的目的。单单用刺杀这种行为,除非杀光吕氏的人,否则位子只会换个人坐,可杀光吕氏,又会造成太多的动乱了。 其实,就算纪桓不认同这种手段,也不得不承认,从女眷下手这个方法,的确是去除吕氏的一大高招。 虽然残忍。 纪桓不由想,这个人年纪轻轻,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杀伐果决? 晏时回道:“早点睡吧。” 纪桓不假思索:“等等……”他轻吸一口气,“你是江氏的人吗?” 一豆烛光中,晏时回眯了眯眼,审视似的看着纪桓:“是,又如何?” 纪桓垂下眉目,半晌道:“晏大侠,其实……我并不讨厌你。我知道你深不可测,能否卸下伪装,同我坦诚布公,说说话?” 少顷。 “坦诚布公?为什么不敢看我?” 晏时回脸上的笑容绝对算不上和善,他抱臂道,“纪桓,你请一个欧阳青云来调查我,还不够?需要特意摆出一副知己的架子,交心?” 晏大侠对动之以情这套一点都不买账,还咄咄逼人,让纪桓略觉尴尬,只好道:“那算了。” 晏时回却似乎没有算了的意思,蓦地笑了起来,“你当真不讨厌我?嗯?” “说不上讨厌。” 其实纪桓为人算不上嫉恶如仇,但至少是非分明。然而他扪心自问,非但不讨厌晏时回,还隐隐对这个危险的人物……有一点关心。 却不想,晏时回忽地上前两步逼近纪桓:“你腰间的香炉是谁送的?你在京城,除了陆子骁和楚亭煜,还有什么亲密朋友?” 纪桓一惊,直觉往后退了两步,“与你无关。” “呵。”晏时回嗤笑一声:“谈笑风生楼情报天下第一,你猜,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那又怎样?” “你不想知道,送你这个香炉的小疏,现在在哪里?” 两人靠得极近,晏时回那双寒星般的眸子,目光直直投入纪桓的眼中。纪桓简直要没法思考了,却还是猛然抬起了头,呼吸都一紧,“你知道小疏?” 纪桓身上的桂花香气,诱惑着晏时回不断靠近,可是眼中的急迫和关切,毫无掩饰的渴望,又像一盆冷水浇到了晏时回炽热的心头上。 “去了洛宁,当一个好官。”晏时回没头没尾,低低沉沉道,“纪桓,有些事,你别管。” 什么跟什么? 纪桓还要再问,却有一缕清风自他脸颊掠过,夹着一种淡而奇异的香气,下一瞬,整个人便失去了意识,倒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之中,同被掠去黑风寨那次如出一辙。 晏时回抱起纪桓,感觉还是太轻了——他绝不可能承认自己的气力远超常人。 把人放到床榻上,盖上被子,手指又在那鼎香炉上流连过。晏时回半跪下来,手肘支在纪桓榻前,细细地注视纪桓的眉目,早早就想这么做了,却直到现在,才能肆无忌惮地打量。 “对不起。”晏时回小声说,“我不能放过那些人,为了你,为了清河。” 他低下头,面部的线条极为优美,五官深刻,轻轻凑过去,吻上了纪桓的额头,接着,轻若无声地附在纪桓耳边说: “明泓,珍重。” 第15章 修情节走向 纪桓醒来,人已经身处于一辆马车中,而马车早在一个时辰前就离开了陕州城。 马车里还有一个人。 “少爷!”竹石眼泪汪汪,“你总算醒了!” 纪桓记得昨夜怎么都睡不着,晏时卸了赵鸣的伪装,来了他房中,说了一些话后,他就失去了意识,只好问:“怎么了?” 竹石说:“少爷!昨夜有人来行刺你了呀!” 纪桓记挂着小疏,哦了一声:“谁?” 竹石眼泪掉下来了:“少爷,你差点就出事了!还能有谁,刺客的令牌都掉在院子里了呢!就是吕氏的人!他们在陕州一手遮天,我们现在还是不要逃去洛宁县了,快去找洛阳王救命吧!” 纪桓面色微变,让竹石重新说一遍。果然,昨天晚上有个刺客来行刺纪桓,洛阳王的侍卫和刺客大打出手,把刺客打成了重伤,但刺客还是逃脱了,不知去向,身上掉下了一块令牌落在打斗现场。令牌是赵鸣身上那种,吕氏亲兵的信物。 洛阳王的侍卫发现纪桓已经昏迷,料定是刺客给他下了迷药,把令牌交给了知州,又叫上竹石,二话不说就要出城门。 姜平怕引火烧身,怎么做都不对,也只能让纪桓走。 接下来陕州城内可能发生的,纪桓已经大致已经明白和猜到了,晏时回先把他弄昏迷,然后安排人扮作赵鸣刺杀,“赵鸣”是死士,没有完成任务,又身受重伤,于是咬破毒囊自尽。尸体会被人发现,也许会走一趟官府,再送到吕宅中。 现在他可以状告外戚派人谋杀他,就算他不状告,也会有人将这桩刺杀通知京城。 纪桓理清了,想到和晏时回说的那些话,半晌才道:“也罢,直接去洛宁。” 竹石还在劝说:“还是洛阳安全……” 纪桓苦笑道:“如今吕氏自顾不暇,又刚刚‘刺杀失败’了一次,再真来一次,岂不是要坐实自己的罪名?放心,他们绝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了。” 竹石只能委委屈屈地同意了。 马车代步,从陕州到洛宁县需要四个时辰,再从洛宁县地界赶到洛宁县的县衙,又需要将近一个时辰。 洛宁县在陕州尚算繁华,县衙半旧不新,不大不小。 纪桓在县衙门口下了马车,竹石上去敲门,外头走过的人都盯着纪桓看。过了片刻,一个差役应了门,“来了来了。”开了半扇门,见是个小厮,便打发道,“县令还没上任,衙门没人,有什么事情过两天再来。” 竹石正要发作,纪桓先一步道:“当差的日子,既在其位,衙门为何无人?” 差役见说话的人外貌俊秀,一身清贵,语气其实还算平和,却不知怎么让他有点心虚:“咱们县就是这样,十天有九天都没事。公子有什么急事,我便去把人叫来。” 竹石撇嘴讽刺道:“新官上任,怎么,算不算急事啊?” 差役呆了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大人!”又不敢置信,“大人看上去,也太年轻了……” 竹石得意洋洋,“我家主子十六岁就中探花,早两年就当官了,现在还不是最年轻呢!” 纪桓摇头:“竹石闭嘴。” 竹石吐吐舌头,差役连忙打开大门,招呼纪桓进县衙,立刻就托人去把县丞和主簿叫回来。 纪桓的行李极少,从黑风寨出来后,到陕州只多添了一套衣物,两手空空就进了县衙的后院。后院不大,只一个简单的庭院,一口水井,东西两厢各三两间屋子,旁边还有一个小厨房。竹石进来就开始不断抱怨:“哎呀,破成这般怎么住人?我家少年自小锦衣玉食,哪能受这样的罪?!” 上任县令调职后,衙门后院将近两个月无人居住,院中原先算不上柳木扶疏,眼下更是杂草丛生,确实有些破落。 差役打了水帮忙打扫屋子,说:“从前的娄知县购置了私宅,这边后院也就不怎么用,平日咱们几个县差还会来这边歇歇脚,也就……哎,大人神仙般的人物,当然是委屈了。” 竹石:“难怪连几件像样的物什都没有!” 纪桓觉得已经不错了,瞥一眼竹石,淡淡道:“要是住不惯,可以回京去。” “真的?”竹石大喜:“少爷,咱走吧!” 纪桓叹气:“我的意思是,做不了七品小官的侍从,你便自个儿回去。” 竹石委屈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再多抱怨了。 几个人简单安顿下来,纪桓住西厢第一间,竹石住隔壁。东厢的三间房,分给洛阳王派的四个侍卫住下,等过两天,纪桓就打算让这些侍卫回去。 竹石在三门峡的伤早好了,忍受不了发霉的被褥和席垫,拉了一个侍卫大哥出去购置东西。剩下的人便在院中除杂草,纪桓左右无事,就亲自跟着除草,只把那唤作王志文的差役吓得不轻。 纪桓一边摸索着锄头的用法,一边询问县衙内的人事情况。王志文就一边除草,一边细细说来。 这洛宁县是个养人的地方,三面环水,风景优美,土地肥沃,这些年轻徭薄赋、风调雨顺,老百姓日子过得都很安生,平日衙门事情很少。大案命案近三年只出过两次,多得是一些家长里短的争执。县尉牛平带着六个县差平日无所事事,新官未到,干脆只留一个看门,其他人不是回家务农就是放大假去了。 衙门现在总共十人,除去县尉牛平和六个手下,还剩三人:县丞常庆,主簿柳文轩,师爷张奉贤。其中师爷是个老儒生,原先本已经打算告老辞官了,听说新来的是个探花郎,便继续在师爷一职上呆了下来,反正平日也什么事做。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两个人走了进来,皆是一身长衫。一个年纪大些,看着快五十了,双鬓已白,不过面貌精神;另一个年纪轻,看上去二十多岁,是个文弱的白面书生。 纪桓正蹲在地上挥锄头,听到有人来便起身,看了看,料定年纪大的是县丞常庆,年纪轻的是主簿柳文轩。 常庆见纪桓相貌气质出众,快一步迎上来:“纪大人总算来了!”又见纪桓手中拿着锄头,连声道:“都是下官不好,没有提早打扫好大人的起居,竟连累大人亲自动手!” 纪桓淡淡一笑,随口说了两句客气话,又看向主簿。 主簿柳文轩早听说县令是两年前钦点的探花,却万万没想到探花居然会是如此年轻的一个男子,年轻并且才学出众也就罢了,连相貌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气度清贵,言行间却没有高傲,反而是一派温文尔雅。柳文轩暗中惭愧,他少年时也曾得意,十六岁中了秀才,然而跟纪桓十六岁中探花入朝堂相比,顿时有了天壤之别。本朝重文轻武,科恩开了好几次,秀才已算不上稀罕,可恨他寒窗苦读十余载,还只是一个穷秀才。 纪桓见柳文轩神色有异,也不多问,笑言:“两位大人去了哪儿?今天似乎不是公休。” 常庆讪讪道:“实在是衙门无事啊,这眼看秋收,家里缺人手。”在小县城里,做个小文吏,只要不出事,也没人指望你成天兢兢业业。 纪桓刚上任,当然也不会苛责这点,只奇怪:“县内的治安当真这么太平?” 常庆道:“早几年还不好说,这两年,却是一桩大事都没发生过。” “哦?发生了什么?” “县内来了一个大富豪,据说背后的靠山,是天下首富钱老大。”常庆有些迫不及待地交代,“那是个年轻公子,姓江,有人说是钱老大养着的男孩。他来洛宁置业的时候,就圈下了足足两千亩的土地,这两年有增无减,别的不说,光县西的那座月牙山,地皮就都被江公子买下了。” 纪桓听了暗自咋舌,洛宁县才多大的地方,而且,又是姓江? 常庆又说:“江公子挑的都是肥沃的好地买,又不同于一般的乡绅员外,对佃户非常慷慨。地好,收租又少,县内足有两百多佃户都在江公子门下做工,弄得其他乡绅也不敢加租了,这些年又风调雨顺的,百姓日子都过得踏实。” “本官赴任前,倒是没听说过这位江公子,现在看来,必须上门拜见了。” “江公子为人低调,这两年才来,平日在洛宁县呆的时间也不长,小地方消息闭塞,大人没听过也正常。”常庆说,“现在江公子便不在县中,一年也就带上一两月。” 纪桓暗自记下。 没多久,竹石拖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了,还请了一个厨娘,叫何婶,说好一天来三次,专门为纪桓做饭。 纪桓拿竹石也是没办法,苦笑着摇摇头,允了。 何婶火热朝天地涮锅做菜,竹石把东西收拾妥当。纪桓又将公文和官印交给县丞,交接了手续,一大伙人在内堂坐下,吃了饭,方才各自回去。 洛宁县离陕州不远不近,纪桓上任后,带着竹石在县内逛了一圈,了解风土人情,果然相当太平,几乎处处都是江公子的产业。 衙门清闲,纪桓便经常带着竹石去茶楼,过惯了太平日子的老百姓说着吕家的新鲜事儿,噩耗已到,吕氏前夜午时又死了人,河南道其他州的三个吕夫人全死了,个个都称奇。然而吕氏不得民心,出了这么惨的事,就连洛宁县都有为此叫好的。然而,当死亡已经蔓延到了其他几个道上时,不相干的百姓们多少已经觉得凶手实在可怕。 这么过了半个月,秋意浓时,陕州的姜大人派人来慰问了一次,纪桓说诸事顺利。 的确是顺利,这么个小地方,无风无浪的,太平到让纪桓隐隐觉得害怕,好像一进洛宁县,就自动与外头的风雨完全避开了。 他忍不住一遍遍推演设想,外戚的惨案,到底会在京中掀起多大的波涛。 第16章 修结构 夜空灰暗,隐约闪烁着几点星光。淡淡的月牙斜挂,天空的另一边,太阳正跃跃欲试准备升起。 京城。 卯时一刻,寒意凛然。 晏时回立在巍峨的城墙前,月光照不到他身上,夜风吹起黑色的衣摆。他不知已经站了多久,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一道稳重,一道轻巧中透着疲惫。 他回头,用一块黑布蒙了面,目似寒星,尤自熠熠。 一个清秀的男子正扶着一个小姑娘走来。 小姑娘用斗笠遮着脸,见了晏时回,抢先道:“这就是送咱们出城的帮手?” 男子苦笑一声,小声对晏时回道:“小疏。” “咦,何八,他是你小叔啊?功夫行不行?” 何八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很无奈,却也知道主子绝不会生女孩的气,也许还会享受女孩的口无遮拦。 小姑娘凑近了,忍不住掀开了斗笠前的白纱,想仔细看人,很快又皱眉:“你怎么蒙面?还居然见到我,一点都不惊艳?” 这姑娘长得极美。 是一种就算天色灰暗,依然遮不住明艳的美。巴掌大的脸,五官精致,她所遇过的人,绝大多数人都不舍得把目光移开。 清河公主燕然,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人。 晏时回也没能移开目光,不过他不像是被美貌慑住的样子,还能好好说话,声音温和:“我抱你上去。” 城墙足有十丈高。一天之中,只有这个时间点,城墙上是全然没有人的。 燕然惊讶道:“不是用什么铁蒺藜什么的,爬上去吗?” 何八失笑,有铁蒺藜,然而以清河公主的娇弱,又哪能轻易爬上去。燕然很快也想到了这点,“可是你抱我?还能飞上去?” 晏时回点点头,黑眸露出一点笑意。 燕然显然不知道这是他极少见的温柔,就点点头:“本公主让你占点便宜吧。”大大方方张开了怀抱。 晏时回在遮面的黑布下,微微一笑,打横抱起燕然,足下轻点,在墙上借了一下力,轻功身法一展,轻巧地如同一只雨燕。燕然在升空的过程中有些害怕,脑袋往晏时回的怀中靠了靠,还没害怕完,人已经到了城墙之上。 城墙下,何八默默掏出铁蒺藜。 他的轻功远远不如主子,别说抱个人,一个人也不能说上去就上去。 燕然惊呼:“大侠,你好厉害!” 下去的时候燕然就完全不怕了,这个陌生人的怀抱非常稳,她只觉得乘风一般,很快被轻轻放下,脚踏实地。 他们原地等了好久,何八才终于下了城墙。 晏时回道:“先沿西北方向走,去丰乐村,留了人在那里。你们可以绕路,慢慢走。” 何八点头,而燕然掀开两边白纱,眨巴大眼睛:“大侠,你不跟我们一块儿走?” 晏时回摇头,轻道:“不了。” 何八心里一抖,主子对公主实在……太温柔了。 燕然闷闷道:“好吧,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很熟悉啊……真的。” 晏时回抬手,在空中停顿了好一会儿,好像终于下了决心,把掌心停在了燕然戴着的斗笠上,他隔着斗笠,好像轻轻摸了摸燕然的头。 “会的。”晏时回说,“还会再见的。” *** 与此同时,纪勖身着玄色朝服,金印紫绶,行走在深宫的玉砌雕栏之间。 他前后各跟着两个太监,其中一个离得很近,手执拂尘,也不提灯,脚下生风,尖着嗓子说:“万岁爷一听公主殿下不见了,连丹药房都坐不住,正在六音宫发火呢!才十万火急把丞相大人请来!” “何公公人呢?”纪勖问。 说话的王公公一愣,猛地连眨了两下小眼睛,“咦,是啊!大人这么一提,好像何八也不在!” 宫里的一切都是分等级的,包括太监,不过等级最高的未必是最受宠的。他王公公摸爬滚打混到了太监总管,贴身伺候皇上十年,毫无疑问是太监里的大头头,却还不及何八一半来得受宠。 何八那人,进宫时间不长,也就五六年,却天生是个人精儿,办起事儿来机警伶俐,还能谁都不得罪,不仅得皇帝器重,居然还能讨清河公主的欢心。 都知道清河公主是皇帝的小女儿,心头肉,这些年出落得越发像孝元皇后,几乎是被成靖帝捧在心尖上疼爱。公主殿下满意何八,皇帝二话不说就把小何子派去伺候,知道这小太监差事办得好,还特意交代每过两天要向面圣禀告一次公主的情况,生怕清河在后宫里受上半点委屈。 王公公不由拍额,更着急了:“哎哟,大人,咱们再快点吧!自从贵妃娘娘家里出了事儿,宫中真是一日不踏实!” 京中的吕氏女眷也大多出事了,包括贤妃和太傅的生母,太后的亲妹妹,一品诰命夫人也没能逃脱中毒悬梁的惨剧。等到几个道州地方的死讯一一传来,外戚的女眷案在京城热议至今,已将近半个月。 先前良女案的元凶平乐侯,心知自个儿作恶多端,如今吓得不敢回府,还巴着脸想要投靠刑部衙门,被刑部侍郎崔临怆以藐视朝堂为由哄了出去,引得京中一片拍手陈赞,大快人心。 死者都是吕氏本家的女眷,外面娶进门的没事儿,嫁出去的却还大多难逃一死,弄得宫中人心惶惶。这后宫最大的两个女主人,太后和贤贵妃,可都是符合条件的。 命案刚发生时,贤贵妃是受惊最厉害的一个,整夜睡不着,一闭眼就是红衣女子悬于梁上的画面,偶尔睡着了,没多久也得被噩梦惊醒。她骇得面无人色,生怕中焰烈之毒,便不饮不食;一旦天黑,身边必须有十人以上守着,等到午夜,更是整个宫殿亮如白昼,无人可以入睡,统统得护着贵妃安全。 清河公主听了这事儿,还特意白天跑到贤贵妃的宫里,挑了最鲜艳的红衣穿上,亲亲热热地要给贵妃娘娘“请安”。 少女初长成,模样与当年孝元皇后足足有七分相似,乌黑长发松松挽上一个髻,披一袭红衣,白生生一张脸,笑吟吟跑到贤贵妃面前晃荡,当即就能把贤贵妃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冤魂索命,几天下来,整个人老了二十岁不止,形状有几分疯癫。 中途贤贵妃对清河公主无计可施,咬了牙去皇帝的丹药房,想为一门惨案“讨个公道”,然而还没指落到清河公主的顽劣狠毒,皇帝已是大发雷霆,赤红着眼睛甩了贤贵妃一记耳光,叫人滚! 旁边的奴才都吓傻了。 贤贵妃受了一记狠狠的掌掴,脸上疼痛肿胀,心里阵阵发寒,知道这是走到了绝境,只能人不人鬼不鬼的,跑去找太后。太后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做人忍了一辈子、狠了半辈子,不过强在了比贤贵妃冷静。两人一琢磨,知道皇帝清楚当年的事,此时只能尽量避着,不去触霉头,还派人告诉太傅,千万不要再把女眷命案呈报御书房。 然而这么大的事,又哪里是一个位高却不权重的太傅能阻挡的?吕何操办着老母的丧礼,焦头烂额,铁面无私的刑部侍郎崔临怆已经早早立了案,着手严查,很快又牵扯到了当年皇后之死。 皇帝虽没有面见崔临怆,却下令新上任的御史台长游焕全力配合刑部调查此案,态度让外戚惶惶。 而如今,就在刑部为了追查而请求面圣的时候,清河公主消失了。 六音宫转眼已到。 宫外遍植湘妃竹,风过,竹叶簌簌作响。这原是孝元皇后生前最喜欢的一座宫殿,怀着清河时,曾对宫女说过,日后想让腹中的孩子住在这所宫殿里,无论男女,都要如竹一般刚正挺拔,谦雅明秀,做正人君子。 纪勖的目光在竹林停留了一瞬,他从来端方雅正,面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跟着王公公走进宫殿。 成靖帝修身养性、求仙问道十八年,现在这幅样子,却活脱脱像一条疯狗,正在发怒。 第十七章 皇帝身着龙袍,彻底发狂了,本应极度疲惫的脸上亮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一只手撑在清河公主的桌案上,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把出鞘的利剑,咬着牙,正狠厉地逼视着所有人。 桌案上有一页薄笺。 “燕然呢!” 皇帝一字字近乎咆哮:“燕然怎么能好端端半夜离开宫中?!” 清河公主燕然,是她留给他唯一的骨肉,成靖帝甚至觉得,他可以不要这个皇位,甚至不要自己的性命,只要燕然好好的。他的女儿,真正的金枝玉叶,才十五岁,应该活得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好! 太监侍卫们连一句皇上息怒都不敢说,都颤颤巍巍地跪着。 “那个贱人为什么还不来!”皇帝说着,扭过头,理智全无的视线和纪勖清冷的目光撞在一块,心口中了狠狠一击,皇帝本应该继续发怒,却忽然感觉自己真像一条斗输了的狗,“你来了。” 纪勖走到皇帝面前,照例行了一礼:“皇上。” 皇帝说:“朕派人去叫贤妃了。” 纪勖点点头,知道皇帝说的“贱人”不是他。他们君臣十余年,成靖帝知道好歹,明白总是朕对不起他,没有纪相对不起朕的道理。 虽然这层认识一点都不妨碍成靖帝憎恨纪勖。 纪勖扫了桌案一眼,伸手取过薄纸,上面寥寥几行行楷,正是清河公主的手迹: 父皇,这宫里儿臣呆不下去了,有何八在旁保护,出京一趟,勿念。半月后纪相生辰,然儿赶不上,还请父皇代为问好。 看完,纪勖唇边扬起一抹暖意,这下落到皇帝眼中,心口如同被千百根金针一齐狠狠扎了个鲜血淋漓。 纪勖的生辰在半个月后,可他的宝贝女儿居然不记得,距离她最爱的父皇五十大寿也只有一个多月了! 成靖帝别过脸,恨声道:“贤妃那个贱人,居然气走了然儿!朕早该知道,决不能让十五年前的事重演!” 纪勖眉目冷清:“陛下,臣敢问,如何防止?” 如何保证十五年前他们对皇后做的,今天不会重新施加在公主身上? 皇帝一怔,接着,他看到手中的剑,眼中的色彩更加疯狂:“朕现在就杀了她!为络儿报仇!朕现在就去……” “军权还在外戚手中。”纪勖纹丝不动,平静冒出一句。 成靖帝脚步一顿。 在场的所有奴才都进一步的感受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心惊胆战。 “不管了……”成靖帝脸色灰败,“朕管不了了,朕是个昏君,这天下……朕管不了了!”皇帝脚下一转,和纪勖只隔了两步,问:“纪桓在陕州差点被吕狗杀了,这么多年,难道你不想处之而后快?” “臣想。”纪勖说:“但是陛下难道忘了,当初皇后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他知道又怎样?! 成靖帝闭了闭眼,颓然道:“山河天下,朕无可奈何。” “公主殿下虽然少年心性,有些胆大妄为,但她自幼聪颖,机警善变,又有何公公在旁护卫,现在多半是平安的。” 纪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很冷静,“可今日陛下如若贸然行事了,恕臣直言,现在吕氏陷入困境,万一趁此机会,冒大不韪,逆天行事,引得江山社稷不稳,公主岂非陷入了另一种危险?” “贸然行事?”成靖帝眼角闪现一点泪光,哈哈大笑,“为了社稷稳定,朕忍了多少年了?!十五年前,军权在吕氏手里,十五年后,天下兵马大元帅还是吕付!” “不。”纪勖一字打断,忽然长身而跪,他即使下跪,依然是不卑不亢的,只显得格外庄重和严肃,“只要能找到代替吕付的人选,情况就可以变了。” 成靖帝心中一动,找了一点理智:“卿何意?” 纪勖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双手高举于顶,沈声道:“臣请陛下过目,派功臣之子、忠烈后代,羽林军中郎将陆子骁前往太原,破格提拔为云麾将军,正三品官衔,领兵五万,驻宁武关!” 这奏折其实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写好,现在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 陆府一门忠烈,曾执掌禁军,当年在雁门关一役,若非陆家人的护送,皇帝多半有去无回。而陆子骁的父亲陆翦,更是统率中央府兵的元帅,十八年前英勇战死沙场。 陆家当年几乎满门为国捐躯。陆子骁同纪桓一样,小时候也是皇帝看着长大的,三岁习武,立志要当兵,十五岁就进了羽林军。这几年专心修道,皇帝常年呆在丹药房,倒是有些把这个孩子忘了。 陆家几乎只剩了一个独苗,势单力薄,呆在羽林军里,难怪旁边也没人提。 “算来,子骁快及冠了,还是你记得。”皇帝叹了一口气,不管陆子骁行军作战的能力如何,陆家的忠心,成靖帝是知道的,回想起当初,心中还涌起对陆子骁的愧疚。 “准奏。” 就再给吕氏几天好日子过,皇帝道,“陆子骁原本就是侯爷,三品官衔怎么算得上破格?王元听好,准备拟旨,陆子骁任职羽林军,护驾多年,才智武功俱佳,升正一品骠骑大将军,领十万兵马,驻偏关、宁武关,统领指挥!” 边上早已吓得脸色煞白的王公公连忙记牢了,心想不得了,十万兵马,一下就分去了十万!平时皇上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处置了十万兵权? 成靖帝丢下手中的剑,又下一道旨给丞相:“爱卿和刑部侍郎一起查公主的下落,朕怀疑这事外戚脱不了干系,你们能查多少是多少,一旦有了证据,立刻抓人,满朝文武,乃至朕的后宫,都无须顾忌。” 说着,皇帝拖着脚步,有些不稳地走出了六音宫。 纪勖面无表情:“臣遵旨。” 第十八章 奇怪的客人。 这是一家小小的茶摊,距京师三百里,前方莫约一里则有官府设立的驿站。由于驿站接待的大多是官员士兵,乡绅文人,还时常检查路引和公文,不少江湖人和贫民住不了,不远处便有了这种供歇脚的小茶摊。这茶摊边,还营着一家简陋客栈。 年轻人已经在此等了一天一夜。 真是奇怪,这个客人一定是个大人物。石头忍不住又把目光投过去。年轻人身着白色锦衣,在石头眼力,这套衣服几乎能发光,是一种他平生从未见过的、一尘不染的雪白颜色。 面孔也白净,浓眉大眼,相当英俊,他坐在粗糙的木桌前,端着土坯茶碗喝凉开水,都跟饮琼浆仙露似的。 而且,还很有钱。 客人是昨天来的,骑一匹高大骏马,勒马停下便扔出一锭银子,足有十两重。从天而降的财富几乎砸晕石头,他独自经营小茶摊,几年都挣不到十两银子,偶尔来了凶恶的江湖人士,还得倒赔茶水和笑脸。 更难得的是,客人态度很好,朗声问:“小哥今天有没有见过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 石头呆呆的,小心翼翼仔细回想一遍:“没、没有。” 客人点头,又问:“这条官道上,除了驿站,还没有其他歇脚的地方?” “除了这儿……就只有俺叔家的客栈。”石头指指旁边的简陋小楼,想了想,又大着胆子补充:“村子离这边有十里路。” 客人听了,转过头回望官道,茶铺为了招徕生意,设在了路口边上,不远处有一条斜斜并入的小径。这条官道,正是前往河南道的必经之路。 年轻的客人跳下马,姿态说不出的潇洒:“劳烦小哥来壶白水。” 从昨日午后到今日傍晚,客人只夜里在隔壁客栈睡了一夜,其余时间都坐在茶摊里等人。 石头跟客人闲聊过几句,客人虽然说话很和气,可言语里半点儿没透露自个儿的身份。石头也不敢多问,心里还暗暗着急,万一他等的人已经走了呢? 可是看客人的样子,这么气定神闲,像什么来着……哦,愿者上钩的姜太公。 石头摇摇头,转移了心思,一边擦着仅有的几张桌椅板凳,一边盘算着,等客人走了,差不多不干了,十两银子,可以回村里买点两亩地一头牛,准备娶媳妇了。 正美滋滋想着,不远处的小径传来哒哒蹄声,由轻变重,不急不缓。石头伸长了脖子一看,那小径的转弯处果然出现了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各骑一匹毛驴。男的穿黑衣,头发端正束起,正侧着脸瞧着女孩;女孩则身着浅桃红襦裙,抓着缰绳,目视前方,似乎正在说话,神色飞扬。 石头的注意力完全被女孩吸引了,他的眼睛一点点睁大,觉得桃红衣服的女孩整个都在发光。 她长得极美,然而美又不足以形容她明艳的容貌;她年龄不大,全身上下,却是没有一处不好看,美得咄咄逼人,咄咄逼人还显得天经地义,足以令身旁的一切黯然。 这会儿,女孩猛地看见茶铺,惊讶地眨眨眼睛,正要戴上挂在一边的斗笠遮面,忽然瞧见茶铺内坐着的白衣人。她身边的黑衣男子早在她前面注意到了,笑了笑:“还是逃不过萧关。” 这女孩自然就是清河公主燕然,黑衣男子正是何八。 燕然不满地轻轻撅嘴,哼道:“不知道他等了多久,早知道我们多磨蹭一会儿。” 毛驴再慢,这么短的距离,还是很快到了。茶摊内的萧关拂衣起身,燕然和何八跳下毛驴。三人碰面,萧关噙着笑容,正对着毛驴摇了摇头,佩服:“区区还怕不能赶上送两位一程,特意选了匹快马,真是枉费心机。” 何八虽然是个太监,然而无论外表还是举止,都不带丝毫阴阳怪气。他容貌清秀,声音温和:“小姐性子虽急,但更喜欢尝新,从没骑过毛驴,便执意要试试。” 骑着毛驴赶小路,三百多里路走了足足三天,换做骏马,官道大半天就能到了。心里佩服,主子让他们多绕道,恐怕早已想到了有人会在此等。 燕然瞪一眼何八,丹凤眼黑白分明,不经意间却又是一番摄人心魄。她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美丽,这种不以为意,大大咧咧,却又放大了她的明艳姿色。 “骑毛驴好呀,一路慢吞吞走下来,不知道多舒服。”燕然唇红齿白,对萧关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虽然落到男人眼中,看起来只是天真可爱,“等很久了吧?我那个大哥等着你回去报信,该着急的上火了吧?” 燕然口中“那个大哥”,正是太子燕辛。 萧关长居东宫,和清河公主在宫中见过几次。太子对这个谋士言听计从,视为心腹,地位等同于“军师”。 萧关淡淡道:“小姐平安无恙,等属下回去,公子就能放心了。” 燕然受不了这种假惺惺,抖了抖纤细的肩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何八便道:“小姐,我们坐下来歇一歇吧,天要黑了,前面就是驿站,明日再赶路。” 燕然立刻蹙起柳眉,不客气地对萧关说:“好了,我们要休息,你可以滚了。”她这副样子明明有些刁蛮,可奈何这人儿实在漂亮,不管做什么都是一派惊艳动人。 萧关唇角的笑意始终挂着,对何八颔首道:“既然如此,在下便不多做打扰。陕州路远,还要请何先生多多费心,照看小姐的安危。区区在京中,祝小姐得偿所愿,能将那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燕然一听,立刻要炸:“你闭嘴!滚!” “呵……”萧关牵过拴在一旁的骏马,笑吟吟说:“区区可是真心实意的,小姐貌美无双,纪公子但凡心中有小姐,终有一日,能结成良缘的。” 燕然咬牙切齿,气得浑身发抖,她大叫一声:“何八,给我杀了他!别以为燕辛的奴才我就不敢动了!” 何八无奈:“小姐,算了。”当然,他不能说萧先生是一片好意,方才那话确实过分,分明有些羞辱燕然了。 而说完这话,萧关翻身上马,却是再没看燕然一眼,一扬马缰,沿官道快马加鞭,不多时便远去了。 燕然犹自气得发抖,她个性极强,倨傲地抬高下巴,一字字道:“这仇我记住了!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他得意!燕辛,死变态!谁怕谁!” 何八更加无奈,伺候公主殿下戴上斗笠,入住一旁的简陋客栈。他看见旁边的石头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清河瞧,想到藏在暗中的几个影卫,无声叹气,心想只能今夜派人把茶摊主人送远。 等到了镇子就换马吧,何八望着长长的官道,远处层层青山,尚且不知道这一趟当真到了陕州,又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千里之外,陕州,洛宁县。 天色还暗着,离晨曦少说还有一个时辰,县衙外的鸣冤鼓忽然打破了小县的宁静,轰动轰动的响声,吵醒整个县衙。 竹石杀气腾腾,红着眼睛去开门:“哪里杀人放火了吗!” 罪魁祸首喝得醉醺醺,一伸手:“来,扶老夫进去——” 竹石用看杀父仇人的眼神盯着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中年男人,随后决定无情地关上大门。 “等等……” 纪桓也醒了,他跑出来,见到门口的男人,惊讶:“欧阳先生?” 竹石把欧阳青云扶了进来,在纪桓的坚持下,又把欧阳青云甩到纪桓的床上。 县衙太小,早就没有空房了,纪桓还说不能怠慢欧阳青云。竹石咬牙,决定等天亮了,去重新买一套被褥给少爷换上。 纪桓让竹石回去休息,自己点了一盏灯,在书桌前坐下,翻看主簿柳文轩最近整理出来的秋税账本。 洛宁县以农耕为主,秋税主要是征粮,今年风调雨顺,小暑前收割了早稻,大多农户都收获颇丰。 按照土地的贫瘠肥沃区分,在轻徭薄赋的国策下,整个洛宁县大约一亩地是交一斗粮的税,十斗一石,纪桓照着账簿重新算了算,今年秋税整个洛宁县府库粮食总共增加了七百七十石粮食。 令纪桓惊讶的是,这笔税粮中,城西那位江公子交的,足占了十分之六! 他前些天没歇着,在市井和田地间打听过一番,知道洛宁县由黄河支流引水灌溉,大部分土地适宜耕种,虽说一年只能种两季稻,但是亩产高的时候可以达到十五斗以上。 江公子府下圈的都是良田,按照一亩十五斗,官府的税收抽的不足一成。那江公子虽说对佃户不错,但再好也是个地主,先前纪桓向农人打听了,江府现在抽的是五分租,日后可能涨到六分。 当然,比起收七分乃至八分租金的吕氏来说,江公子还是一个天大的善人。 纪桓挑灯算下来,江府一季的粮食收入将近有四千石,抽成收入,足足是官府的五倍!再按照如今市价一斗米三钱计算,这江府不算其他的产业,就足有一万多两白银进账,仅仅只是半年。 来钱如此快,当初置业,恐怕花了不止十万两! 如果背后的真正所有人是钱老大,倒也说得过去,可万一钱老大只是一个幌子……这个江公子,究竟什么来历,为什么这么有钱? 不觉天已大亮。 欧阳青云鼾声止住,迷迷糊糊唤道:“水,水来——” 纪桓摇了摇头,为欧阳青云倒了一杯水。欧阳青云喝下,清醒了不少,张口就是:“纪公子,哈哈,老夫真是很欣赏你啊!” “谢谢先生。”纪桓失笑。 欧阳青云睡饱了,自然要洗漱一番,等到他神清气爽人模人样,纪桓又坐在了书桌前,查阅前两年的县中账目。 “看什么呢?”欧阳青云凑过去,拈着小胡子,“哦哦,账本……这个江家,很有钱嘛!没想到洛宁县还有这种巨富……简直地霸啊!” 纪桓便解释道:“他很神秘,不知道来历和名字,不过县中传言,他背后的所有人,是首富钱老大。” 钱老大,人如其名,以钱为大。 此人越是在繁华热闹挥金洒银的地方,就越是广为人知。他既不属于江湖也不属于朝堂,然而无论在哪里,都是一个够份量的大人物。 因为有钱。 早十年前,钱老大便已稳居第一首富,富可敌国,京中称皇宫外的整个都城土地尽归钱姓,楚地更是尽在其囊下。话虽然夸张,但更可怕的是,而十年后的今天,钱老大的资产已是当年的两倍不止。 没有人知道钱老大究竟多有钱,更没有人知道他敛财聚财的终点在哪里。 欧阳青云闻言,却是脸色霎时间一白:“钱老大……居然是他……” 第十九章 纪桓惊讶:“欧阳先生,您认识钱老大?” 欧阳青云抢过账本翻了起来,头也不抬:“老子和他是死敌!多少年恩怨了,哈,终于被我抓到!” 光是账本当然看不出有关钱老大的线索,欧阳青云紧锁眉关,拍板:“咱们走一趟这个江府!” “江府现在没人。”纪桓道,“我已经试着去拜访过一次,家仆说主子已经三个月没回来了。” “总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欧阳青云扬了扬眉毛:“你忘了我是谁?” 天下第一神探。 ……纪桓服了。 两人很快前往江府,路上,欧阳青云也不想瞒着纪桓,大致讲了同钱老大的关系。 “二十年前,我和他就读在杭州秋水书院,是同窗,后来他有一天忽然消失了,再出现时,性情大改,成了一个无利不图的商人。” 杭州秋水书院,位列天下三大书院之一,纪桓多有耳闻。 众所周知,江南道向来多出才子佳人,秋水书院又是整个江南最好的书院,照说每年都有不少学子中举入仕。 然而这个书院极有风骨。 他们的学生,往往不以仕途为首选,更乐意纵情风花雪月,山水湖泊,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上,都出过首屈一指的人物,清高脱俗。 就连纪桓都忍不住惊讶,钱老大居然是秋水书院的学生? 而且还是最优秀的学生之一。 欧阳青云着重指出:“当年纪勖在江南道为官,从越州知州一路做到总督的位子,绕着弯子,给钱老大开了一条海上贸易的商道,这条商道,就是钱老大挣下的第一座金山。” 居然还牵扯到了他爹。 欧阳青云道:“我对于晏时回的身份还没定论,但已经大致有了一个猜测。现在有点怀疑,这个江公子,和晏时回就是一个人。我检查了‘赵鸣’的尸体,天衣无缝的易容术,真是带给我无限的启发。”他面色沉重,却笑道:“如果再牵扯到钱老大,呵呵,真是要揭开天大的秘密啊。” 洛宁县就这么大,江府半个时辰后到了。 宅子建在月牙山的山脚下,真正的背山靠水,风水极佳。没有吕氏祖宅那么大,也没有富贵的精心修葺,但在品味上胜出了吕氏一筹,与自然造化相和谐,风光独具。 依旧有仆人看门。 纪桓和欧阳青云对视一眼,欧阳青云低声道:“去后门看看。” 纪桓想了想,“附近有一个湖泊,和江府应该是相连的。” 两人绕到湖泊前,果然,远远可以看见江府的水榭,只差一叶小舟,就能爬上去。然而没有舟,欧阳青云多少也觉得自己操之过急了,“也罢,先回去筹划,下次把官兵带来,找个罪名把宅子先封了。” 纪桓苦笑,心道这个江宅在洛宁县,怕是比官府还强大,若真是晏时回的产业,又哪里能被官府封住? 他想着,目光无意识地停在湖泊上,忽然心念一动。当初在三门峡,面对山贼的一招,或许可以再用一遍…… 纪桓转头就问欧阳青云:“先生,可通水性?” 欧阳青云点头:“怎地?游过去?”说着,还有点跃跃欲试了。 纪桓说:“我不会水,你把我推进湖罢。” “……”欧阳青云扭头一惊,“呀,怎地忽然想不开?” 纪桓只好略作解释:“欧阳先生记得救我便是。晚辈怀疑晏时回在暗中保护,他至少这么说过。”信心来自哪里,他却自己也说不清。 “哦……”好在欧阳青云也不纠结,点点头,谈笑风生楼的耳目不是号称天下第一嘛!传说中的无孔不入啊。 他咧嘴一笑,二话不说就猛地一把将要纪桓推进湖中。 说时迟那时快,纪桓踉跄着要往水里载,整个人还没完全浸入水中,丛林中,有两个身影不知从何处飞起。 欧阳青云哇了一声,简直要拍手叫好。 纪桓这边才在水里扑腾了两下,两个影卫身轻如燕,在从间一点,转眼来到湖边,直接把纪桓从水中提了出来。 “厉害!”欧阳青云心想,这等身手,足以入江湖一流。 纪桓呛了两口湖水进去,浑身*的,脸色微白。他方才实属异想天开,被欧阳青云毫不留情推进水中的时候还飞快后悔了一下,见到两个影卫,眼中的不可置信极为真切:“你们一直跟我?” 这两个身手不凡的影卫,一个叫曲平,一个叫曲直,双双跪在纪桓面前,没说话。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他们在考虑这时要不要撤退,可这个纪少爷还一身是水。 纪桓道:“带我们进江府。” 曲直抬头:“不行。” 欧阳青云挑眉,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猝然对准了纪桓的喉咙,他清清嗓子,“带我们进江府,纪大人还应该换衣服呢。” 两个影卫冷冷盯着欧阳青云。 纪桓凉凉道:“别想对他下手,我也可以随时拿刀对着自己。” 欧阳青云觉得小纪大人真是太可爱了。 须臾。 曲平和曲直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他们本就是一根筋的,做事非常专注,也死板——按照主子吩咐的,一切都要以纪桓的身体周全为重。 妥协。 四个人进入了一条地道,地道的入口就在湖泊的另一边,一个隐秘的山缝中。 一进去,地道岔开三条路。 曲平选了一条,举着火把走在前面,提醒:“这里有死路,不能乱走,死路有机关暗器。” 曲直殿后。 地道阴冷,中间又有几次分叉,纪桓和欧阳青云都乖乖跟着,莫约走了一刻钟,爬了一个坡后,终于进入了一间房间。 这是两个影卫经过“深思熟虑”,认为最安全的一间屋子——江公子的书房。他们知道,主子还有一间秘密书房,不能看的应该都转移在那间屋子中。 书房的窗户半开着,纪桓朝外看去,见到一个草木葱茏的别致后花园,正中间,栽种着几树香桂。 这时曲平说:“我们只负责保护纪公子,不管其他事。公子擅闯进来,外头的人看见了,要是决定软禁公子,我们也没有办法。” 纪桓和欧阳青云登时了然,软禁的话,就不怕纪桓总出自残的招了。 曲直又说:“公子,先换一身衣服吧。” 房间很大,有一扇屏风可以完全隔出空间。纪桓身上也难受,点点头,打开衣柜,发现里面清一色昂贵的锦衣,他选了一套素色的,转入屏风换衣服。 等再出来,两个影卫已经消失了,不知藏到了哪里。 欧阳青云找已经翻箱倒柜翻找了起来,然而这间书房看上去摆设齐全,雅致不失华贵,其实抽屉和柜子里东西很少。 欧阳青云翻着白眼,扔开一本《资治通鉴》,纪桓见了,随手拾了,翻开,忽然整个人僵住。 上面有极少的朱笔批注,字写得潇洒,却不周正,内容很简单:看不懂,略,厌…… 这时,欧阳青云哟呵一声,从挂在墙上的一副画后,找到了一个暗格。 然而欣喜转瞬即逝,他嘴巴里忍不住冒出一句脏话,这暗格里居然是一叠写过的纸,捡了两张看看,失望道:“怎么都是些文章……写的什么,政论?” 欧阳青云看不懂,转手交给纪桓,纪桓放下《资治通鉴》,接过几张纸,脸色惨白。 这是他写的文章。 他作的政论! 而字迹,太熟悉了……难道,难道江公子不是晏时回,是他? 是小疏?! 这时,欧阳青云又高举一张纸,念了起来:“上元佳节采花郎,蜘蛛结网玉盘上……金秋桂子香盈袖,梦里衣冠此心上……”他啧啧,“这首诗绝了啊!又是冬天又是秋天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景物,连着两个‘上’,押得一手好韵!” 纪桓呆住。 他有些激动,非常失礼地抢过了那张纸,完全忘了欧阳青云的存在,喃喃:“真的是他……是他……” 欧阳青云这下觉得不好了,又知道纪桓一定知道了什么,便问:“是谁?”纪桓何等风光霁月的人物,还认识这么没文化的? 纪桓只重复:“是他,是他。” 两人还要说什么,忽然,屋顶一块瓦揭了开来,曲直僵硬平板的声音传进来:“来人了,府中人多,公子快回去吧。” 欧阳青云看纪桓失神的样子,又心忖反正已经知道进密道的方法,干脆规整了东西,招呼纪桓先离开。 第二十章 夜凉如水。 山清水秀的洛宁县,星光格外明亮。虫鸣声伴着桂花的香气,一股脑通过半开的窗户,进入房间。 纪桓席地而坐,背靠着床脚,抱膝怔怔看着半扇窗户大小的夜空,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纸,那首狗屁不通的诗已经牢牢刻在了他心上。 “怎么还不吃东西?”外头何婶问。 “是啊,少爷究竟怎么了?急死我了!” 欧阳青云声音远远传来,他正在东厢廊下一张竹椅中喝酒,说:“别烦,想事儿呢!竹石……来,我有事儿问你……” 声音渐渐没了。 纪桓一点都不觉得饿,他脑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时不时绕回那四句诗上,一阵阵的头疼欲裂。 上元佳节采花郎,蜘蛛结网玉盘上。 金秋桂子香盈袖,梦里衣冠此心上。 十二年前,定绥六年。 因孝元皇后薨逝,天下缟素,连着三年,鼓乐不兴,但逢佳节,无人庆祝。从这年的元宵节起,国丧才终于收了尾,京中开始筹办上元佳节。 他认识了小疏。 那年纪桓六岁,正是好动想玩的年纪。父亲纪勖刚从江南道总督的位子上调回京都,父子之间根本算不上亲热。纪勖交代纪桓,等清明一过,就去宫中当太子的侍读,过年须得在家中好好念书,莫要虚度了正月。 纪桓整个年都过得不开心,他不乐意念书,又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所有的指望全在正月十五的灯会上。那夜纪勖免不了要去宫中赴宴,他便可以求着陈伯带他出去玩儿。 正月十四,灯会已经初具规模,纪桓想着外面的热闹时,纪勖忽然往家里带回一个男孩。 男孩年纪看上去跟他差不多大小,模样竟然比纪桓还来得精致水灵,跟个姑娘似的。但是纪桓很快就意识到,男孩不是个姑娘,也不应该形容成姑娘,他一开始那么想,只是因为男孩太仙了。 他穿一身素白的衣裳,身后背着一把几乎等身长的兵器,用黑布包裹着,脸上清浅淡漠的神情,真像个小仙人。 再后来,纪桓才意识到,这是气质,不像他一般成天想着出去玩儿,闹儿。 纪勖说:“叫主子。” 纪桓是从来没叫过主子的,见到皇帝也就是一声皇上。不过他正致力于做个乖巧的孩子,张口便要叫,那男孩却开了口,说:“我比他大些,是兄长。” 声音好听极了,软软的。 纪桓觉得父亲的脸色不是很认同,但他一时顾不了,对于这位小仙人实在喜欢得紧,就唤:“兄长。” 后来他说,他叫疏,没有姓,疏离的疏。 纪桓弯着眼睛笑,小疏。 纪勖安排男孩和纪桓一样,住在西厢,让两人在一块念念书,但是口吻没有针对纪桓一个人时来得严肃,似乎有些可做可不做的意味。纪桓心里很羡慕父亲对小疏好,但是他不嫉妒,他也很想对他好。 小疏带着不食人间烟火味的仙气,虽然话很少,瞧上去有几分冷漠,但还是让纪桓忍不住想要亲近。 那年上元节,在纪桓脑海中永远恍如昨日,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京城大道被挤得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两旁花灯摆开十里,形成两条灯带,照得整个都城明亮。 雁门关一役后,六年的平稳日子,让这个王朝重新恢复了一丝繁荣昌盛的样子。行人欢笑来往,猜灯谜,逛灯会……凡有流水处必有浮灯。 那时纪桓的性子远不是今天这样,他小小年纪很活跃,拉着小疏的手,亲热地叫兄长、哥哥,男孩话不多,但几乎事事顺着纪桓。 九年后,十五岁的少年说,明泓,我从那时起就喜欢你。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后面跟着老迈的陈伯,陈伯正是竹石的爷爷,在一个灯摊前猜谜语,小脸在灯光下,照得一个比一个俊俏可爱。 “日出满山去,黄昏归满堂,年年出新主,日日采花郎……”字是个个都认识的,灯谜下面写猜一种动物,纪桓皱着小眉毛,却是绞尽脑汁也猜不出。 小疏就道:“蜜蜂。” 纪桓笑得比自己猜中了还高兴,“哥哥好厉害!” 等到第二个灯谜:南阳诸葛亮,稳坐中军帐,摆起八卦阵,单捉飞来将。纪桓分明猜到了是蜘蛛,却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摇着哥哥的手,还要撒着娇说不知道。 两人猜中灯谜,小贩见他们模样好,送了两串糖葫芦给两个小公子。小男孩是第一次吃到糖葫芦,轻轻皱着好看的眉,似乎不知道怎么下嘴。 纪桓一个劲儿地鼓动他吃,吃完还不停地问,甜吗?酸吗? 那夜京城一条条河流,满是浮灯,宛如一条条火龙。他们站在桥上往远处看,一人一串糖葫芦,头顶是巨大的明月,纪桓笑嘻嘻一指天空,说:“好一个白玉盘,你就像是住在玉盘上,下凡来的。” 六岁的纪桓说完那话,再看身边的人,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盛着最繁华艳丽的灯火,正在对他轻轻浅浅一笑,让小小的纪桓飘飘有飞仙之感。 那真是最不能忘,所以最不堪忆。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纪桓不自觉又是心如刀绞,千万种委屈,想到那纸上的狗屁诗句,难看地笑了出来。上元佳节采花郎,蜘蛛结网玉盘上,他分明也没忘。 他从未想到,有一天,连小疏也会成为猜测的对象。 是那个江公子吗? 又会是……晏时回吗? 欧阳青云一手提着酒壶,一手圈着竹石的脖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后院,找了个角落,压低声音问:“我说,你家少爷是不是喜欢桂花树呀?” 竹石本在厌恶他浑身的酒气,这下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欧阳青云一脸“我是谁啊”,挑眉,“他身上有桂花香气,今天看了一首诗,提到了桂花,我看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竹石道:“家中有一株桂花树,三年前种的,就在少爷的屋子外面。” 欧阳青云立刻想到了今天在江府见到的桂树,问:“有什么特别含义吗?” 竹石想了想,这个欧阳青云应该没有恶意,便说:“是为了纪念表少爷。” “哦?”欧阳青云挑眉,“是过去近十年,每年年后至清明,都小住你们相府的表少爷?太原聂氏,三年前早死那位?” “嗯。” 欧阳青云按捺兴奋:“听说,见过这位的人,不多。” 竹石道:“我也不认得那位表少爷,没见过。从前那个时候,老爷都遣我们回家,因为表少爷不喜欢生人,府中伺候的人寥寥无几。” 欧阳青云尽量表现得不太失望:“为什么?” “我听父亲说,爷爷从前伺候过表少爷,他生得极为好看,恍如天仙,因为实在是太好看了,就不能多见人。”竹石撇撇嘴,“还说是怕冒犯了仙人呢……不对!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很少呀!” 欧阳青云没回答,只是笑了笑,表示也不看看老夫是谁。 不过……复杂,实在复杂。 他默然不语,灌下一口酒,举头望月,忽然惆怅溢了满腔。 第二十一章 柳文轩匆匆走进县衙后院,便闻到一股甘苦的药味。何婶正在小厨房里忙活,对着炉子扇火。柳文轩脚步一转,上前问:“何婶这是在煎药?” “是啊,纪大人病了!” 何婶忙活着,还指挥柳文轩帮忙看着灶上的清粥,脸上带一抹忧色,絮絮说,“大人打京城来,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怕是在咱们这个小地方住不惯……这才几天……哎,多半是我这个老婆子平日没照顾好……” “大人是水土不服?” “倒也不是,竹石那小子说是昨夜受凉了,他也是的,不知道好好照看主子……” 柳文轩笑笑,清粥的火候差不多了,他帮忙盛了一碗,一手端粥一手拿着账本进了西厢。竹石红着眼睛,苦着脸来开门,见柳主簿手中的粥,连声说:“谢谢柳先生。” 纪桓已经醒了,靠在床头,精神不是很好,向来明亮的眼中少了一分神采,看上去有些憔悴。见到柳文轩,就要起身穿衣。 竹石就差给他哭了:“少爷,你病了!眼下深秋这么冷,你在地上足足坐了半宿,冻成那样,现在怎能胡闹?一定要好好休养呀!” 纪桓哪有这么娇弱,披衣坐到书桌前,提笔写了一张单子,竹石在旁边看着,不明白少爷想做什么。 调查库房的存铁以及县内的铁铺,查清县内的马匹数量,包括私家驯养的。 柳文轩接过单子,最先注意到的是纪桓的一手好字,简直是临摹的极好版本。 “大人调查这些是为了?” 纪桓道:“本官翻阅了县志,对这些还有疑惑,想查个清楚,也好心中有数。” 柳文轩不信,铁可以用来铸造兵器,马匹可以用来行军,难道……这个斯文年轻的县官,想要加强县内的防御? 虽有怀疑,他还是奉命查去了。 纪桓心绪杂乱,喝了药,吃了粥,问:“欧阳先生呢?” “哦!”竹石才想起来,“那个怪人啊,走了,说是去江南道了!”接着难免有些心虚,便把昨夜和欧阳青云的对话告诉了纪桓。 竹石想了想,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说:“少爷,怪人大清早叫我把这个还给你,还说什么……要你好好想想,等他回来。” 纪桓接过来看了,正是当初在陕州回香阁,他写给欧阳青云的三张纸,上面写了他知道的,有关晏时回的所有东西。 黄河河畔初遇。 黑风寨中,没有伤他一丝一毫,还口口声声说都是为了保护他的周全。 除去凌空镖局晏时回的身份,还是江湖神秘组织,谈笑风生楼的楼主,与赫连风雪是朋友,曾一起进洛阳王宫,偷出洛阳王爱妾云烟波,后放人。 手下高手如云。 易容术高超,化身赵鸣,护送他进陕州。 亲口承认,是他手下毒.杀了吕氏的女眷。与洛阳王达成交易,放话要灭吕付的三族。 写在最后的两点,是纪桓后来补上的:没有人见过晏时回的真面目,包括认识多年的好友赫连风雪;晏时回自认武功极高,似乎已臻化境。 纪桓重新看完,身上已经出了薄薄一层冷汗。他原本就带着病,忽然一阵疲倦涌上,整个人都有些精神恍惚,他抬头,打量了一圈周围,这里是洛宁县,没有任何腥风血雨,太平到犹如一个世外桃源。 ……那日在知州府上,他亲口承认,他是江氏的人。 他问,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个送你香炉的人,现在在哪里? 他走了,却又派暗卫保护他的安全。 直觉让答案呼之欲出,可是没有证据。 纪桓只觉得很疲惫,想起晏时回第一次在他面前摆出冷色,一脸冷漠地说,你不用知道,你需要做个县官。 现在回想起来,又是另一番滋味。 什么时候,他和他之间,居然还需要证据来肯定彼此的存在? 从洛宁县到江南道,来回至少需要十天。 纪桓交代柳文轩去查的,没几天便弄清楚了,不过虽有所预料,调查的结果还是让纪桓不大不小吃了一惊。 从头说来,本朝盐铁官营,但在民间的执行毫无严厉可言。 皇帝修道,奉行无为,在与民休息的大背景下,律法相当宽松。当然,地方兵力孱弱,注定了就算想要严行律法,也是无能为力。 就盐而说,沿海的许多地方都在私自煮盐,只要交点钱和官府打好交道,几乎没有风险。至于铁,在有外族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江湖人士纵横,私营铁铺比比皆是。少量的炼铁没有阻拦,但官府在这一块上默认占了大头。士族门阀要为家兵配置武器,大多还是从官府的库房中购入生铁。 就军队来说,武器和马匹是绝不可少的。纪桓调查铁铺和马匹的用意正是在此,他料想“江公子”在洛宁县置办了如此多的产业,手下不可能没有铁铺和马场,这个地方,完全可以当做一个起事谋反的大本营。 他料想了,却仍然大吃了一惊,原来月牙山的深处,足放养了三百匹骏马,至于生铁,洛宁县中的唯一一座矿山,正在江府名下! 矿山照说无疑属于官府,纪桓很快想起之前看过的县志,吕氏一族势大根深,广有封侯。早在前朝,吕氏权臣得先皇喜爱,被受封赐了一座矿山,处在洛宁县和邻县之间。然而此地与吕氏陕州本家终究有些距离,矿山一直没人乐意来打理,怕是如此,就被江公子趁机收购了。 他要做什么? 造反?! *** 鼓楼,祭台三尺高。 成靖帝龙袍玉冕,一步步踏上祭台,居高临下,下面是挤得满满当当的京城百姓。他洗手焚香,祷告上天,亲自公告举国上下,封陆子骁为正一品骠骑大将军。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鼓声渐散,一曲歌尽,年轻的将军受封,陆子骁和皇帝喝了三杯,又从丞相手中郑重接过了剑。 台下涌动的百姓振奋,他们认得,这是将门烈士的子弟,皇帝切割了兵权! 萧关立在窗前。 云霄楼与鼓楼遥遥相对,远远望去,能将封将典礼看个大概。 门响了。 萧关略一挑眉,尚未转身,门开了。 走进来一个年轻人,外型俊美,两手空空,他衣着简单,然而一身普通的黑衣穿在他身上,却别有一种雅致倜傥,仿佛是件做工精细的良衣。 萧关仔细打量了一番,微笑道:“阁下有事?” “有事。” 萧关问:“何事?” 晏时回答:“送信。” 他说着,抬手,指尖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颗暗红色的珠子,是蜡做的,比一般的珍珠还要大上些许。晏时回眸光清亮:“需要在下帮公子拆了吗?” 萧关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从窗边走回桌前,坐下,客客气气道:“劳驾。” 晏时回指尖压破珠子,也在萧关的对面坐了下来。 珠子里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纸团,展开,莫约女子巴掌大的纸团上,一个字都没有,薄而空白。晏时回毫不意外,随手取过一个杯子,几滴水溅上去,纸上一会儿便显现了字。 晏时回洒上水后,就将纸条推到了萧关面前。 萧关很快看完了上面的内容。 还在意料内。 “阁下是外戚的人?”这封信是太傅吕何所写,上面还有吕氏的家印,以及太傅的官印,难以造假。 晏时回为自己倒了一杯水,淡淡道:“不是。”萧关来到云霄楼,没有要酒,也没有喝茶,只用二十两银子要了一间包厢,一壶清水。他通常只喝水。 “我可不可以认为,阁下拦截了吕氏交给我的信,另有所图?”萧关道。 晏时回翘起嘴角,一点漫不经心,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寒星般的眸子,似能洞悉一切鬼怪算计。 “当然,一点没错。”他道。 萧关扬了扬这张纸:“外戚许诺我丞相之位。” 晏时回淡然道:“非君所愿。” 萧关道:“阁下与我素未谋面,容我问一句,您可是制造吕氏惨案之人?” 晏时回笑道:“是。” “阁下可是需要我帮忙去除外戚?” 晏时回轻轻敲了敲桌子,淡淡道:“这点小事,还不需要萧先生帮忙。先生的谋略之深世间少有,无需浪费在小事上。” 萧关面色微变,倒是真笑了:“阁下好大的口气。” 晏时回挑眉,他口气确实很大,毕竟有他这样底气的人,天下寥寥。 “最近江湖上有一样宝物出现,风声应该会在不久后传入京城。今年是皇帝的五十大寿,太子孝顺,在下希望,阁下能为太子出个主意,将这样宝物作为寿礼,呈给皇帝。” 须臾,萧关道:“我为何要这么做?” 晏时回不以为意,笑了笑:“其实先生和在下都有共同的目的,这不过是一个建议。与在下合作,会比和即将覆灭的外戚合作,要愉快得多。当然,为了吸引先生,在下可以回答先生的一个问题。” 反正如若要合作,萧关总是需要问的。 半晌,萧关问:“你是谁?” 晏时回眼角微挑,他眼睛极亮,粼粼显出一种冷色,端的拉长了时间。 这是压迫,萧关心想,然而这种明亮夺目的俊美,又让他几乎条件反射地,想到了那个美艳咄咄的小公主。 晏时回慢慢笑了起来,他声凉如水:“阁下是聪明人,在下谈笑风生楼之主,姓燕,单名一个疏字。” 第二十二章 相府足有近百年历史,占地大,建筑不显奢华却很古朴,离宫门只隔了一里多,是当年太.祖亲自挑的地儿。 纪勖回府,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他屏退了奴才,提了一盏灯,前往纪桓的院落。果然,一道身影立在纪桓的房前,正幽幽望着那株桂树。 “疏儿。”纪勖出声。 燕疏回神:“仲父。” 两人并肩立在廊下,廊灯亮着,不断有细小的飞虫扑向火光。 “明泓在陕州,一切可好?”纪勖道。 燕疏道:“我留了人守在洛宁县,应该不会出事。”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难免还是有一丝担忧,他哪里做得到全然放心呢!他心有牵挂,忍不住道:“仲父,你可以对明泓好一些的。” 纪勖神色不变,目光深远,淡淡道:“他母亲当年临终前求我,希望孩子以后能脱身是非,平安一世。不管明泓怎么想,我只要完成他母亲的遗愿。” 燕疏不敢认同,但也没有反对。 夜风轻拂。 两人经过纪桓的房间,来到一间已经许久无人居住的屋子前,进去,房内打扫得十分素净。燕疏来到书架前,打开了藏在墙壁上的暗室开关,只听见沉重的吱响发出,整个书架往旁边移开,露出了一扇门。 这扇门展现的空间不大,露出一条地道,近可以通往纪勖的书房,远可以直入皇宫,正是谈笑风生楼的一个入口。 两人沿着地道走,犹如进了一个地下迷宫。他们轻车熟路,很快来到了一间地室中。地室内布置非常舒适,只是有些阴冷潮湿,一个年轻人正在里面伏案,笔下不停。 听到声响,他抬头,露出一张普普通通的脸,模样泯然众人,只一双眼睛映了火光,还算得上明亮。 朱十站起来,“主子,丞相。” 纪勖颔首,问:“上官九的伤势还好?” “九哥身体倒没什么大问题。”朱十统领谈笑风生楼的大事,经手无数机要消息,想了想,道:“只是,关外恐怕会有大变,霍扎武功之高,以九哥都走不出十招。我想……” 燕疏道:“等师兄来了,我想直接去鲜卑。” 闻言,纪勖当即面色一沉,口吻强硬:“疏儿,你千金之躯,当年在偏关受过的苦,难道忘了?!” 没忘。 人却不能止步不前。 燕疏道:“……我心中有数,不会重蹈覆辙。” 纪勖摆手,沉声道:“当年留你一人在偏关,九死一生,令我至今后悔。疏儿,现在你要做什么,我拦不住,但一定要记得,你的性命无比宝贵,绝不能仅为自己活着。” 燕疏没说话。 纪勖难得还要多说两句,朱十却客气地打断了,他手中拿一份刚到的密报:“呃,主子,也许再去鲜卑前,你应该……” 燕疏接过来一看,脸色微变。 “纪少爷心思剔透,为人聪敏,而欧阳青云,又最是善于捕捉蛛丝马迹。” 密报上写,纪桓和欧阳青云已经闯入了江府,纪桓回去之后,当即病倒,而欧阳青云夤夜出走,直奔江南。 楚地是“晏时回”的大本营,钱老大更是从江南发的家,天下第一神探要想找到线索,江南算得上最正确的方向。 朱十又说:“楚姬姑娘先主子来到京城,又早一步离去,现在看来,和老大一道,去的也是洛宁县。”这位楚姑娘和主子关系特殊,并非属下,谈笑风生楼也管不到她去哪。 燕疏捏着一纸密报,冷冷道:“为什么不拦。” 不管是欧阳青云,还是楚姬,他的手下都可以拦住,难道一定要他事事下令,一一确认吗? 朱十低眉垂目,心里也委屈,欧阳青云和钱老大关系匪浅,楚姑娘又是个特殊人物,都不好拦着啊。 纪勖将燕疏的反应全部收入眼底,却是轻轻喟叹一声:“他总要知道的。” 此话一出,燕疏却极为少见的,正面顶撞了纪勖:“我不想让他知道。”他俊美的眉目露出些许凌厉,着急了,便一下消减了浑身的深不可测。 “桓儿有权知道。”纪桓说,“我不想这个孩子,一辈子都被人蒙在鼓里,等一个永远都等不回的人。” 像是被人闷头打了一拳。 良久。 燕疏松开密报,道:“安排下去,我要回洛宁。” *** 三更刚过,县衙的鸣冤鼓轰轰响起。 又来了!竹石跳下床,一气儿冲了出去,打开大门门闩,扑上去就要掐死欧阳青云:“你就不能大白天再来吗!不能吗!” 欧阳青云满面风霜,却精神抖擞,灵活地躲过了竹石的魔爪:“不能!哈哈,快,把你主子给我叫起来!”又扬手,“我带了一壶好酒!” 竹石阴测测道:“我要杀了你……少爷不能沾酒……他都病了十多天了……” 欧阳青云笑着摸了一把竹石的嫩脸:“呵呵,乖,快去。” 里头,纪桓的屋子已经亮灯了,竹石一脸生无可恋,选择回房。 果然,未几,纪桓披衣而起。 他受凉之后久久没有病愈,又是天天想事情,整个人瘦了一圈,不过远远未到形销骨立的地步,而是愈发显得清雅绝尘。 欧阳青云进了屋,在靠窗的榻上一坐,长长吐出一口气:“我大概查清了,还有一件事需要向你确认。” 纪桓在他对面坐下,面色无波:“先生请说。” 欧阳青云却非得先喝酒,说:“这可是楚地最有名的桂花酒,名叫相思泪,我千里迢迢带回来的。” 纪桓示意先生请便。 “真的不尝尝?”欧阳青云引诱,“晏时回晏大侠在楚地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酒。” 纪桓一愣。 他忽然想起来,晏时回喝酒,他是见过几次的。虽然不劝他共饮,但总是一个人喝得起劲儿。 “他……” 欧阳青云挑眉:“哪个他?” “……他以前,最讨厌酒。” 思绪已经随着恍惚的声音,回到了过去。 纪桓和小疏每年相会,从正月十四到清明过后,一直持续到十五岁,足足九个年头。 七岁那年的上元节,他们第二次相见。 两个小孩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一个终日念书,一个专注习武,仍是觉得灯会上处处新鲜,有无数好玩好吃的东西。 于是逛灯会这日,他就趁着陈伯不注意,拉着小疏,两人钻进小摊里,不明就里,点了一碗桂花元宵。小孩子只知道桂花元宵听上去没有酒,入口也不知道那奇怪的酸涩就是酒味。 那一夜年幼的纪桓回到家中,浑身泛起红疹子,呼吸不过来,出了一身的汗,又忍不住要去挠抓红疹子,虚弱的□□成功惊动了隔壁的男孩。 他的小天仙慌了手脚,不是个会说话的,着急地叫醒了陈伯,又跑去找纪勖。 纪府仆人本来就少,又大多年老不机灵。 小疏担心纪桓,急得在纪勖面前哭了,求纪勖快去找大夫。后来那夜来了太医,是纪勖亲自连夜去宫中请的。 不知道为什么,七岁的纪桓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纪勖并不是因为担心他而破例入宫请太医,而是因为小疏的请求和眼泪。 纪勖表现出了纪桓所不能想象的温柔,一直安慰,唤疏儿,别哭。 但是当年的纪桓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些,他满心满眼在意的,也是小疏为他流的眼泪。是他抓住他的手,一整夜守在床边,一句句轻声叫的明泓。而纪桓永远记得,当时他觉得不能死,害怕活不下去时,特别想说的只是一句:“你别哭。” 他因为一晚酒酿元宵险些丢了半条命后,小疏便开始把酒水看做□□对待,异常的抗拒,生怕这种纪桓再着道。 而晏时回却相当的善饮。 如果,纪桓没有认错人,那么……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第二十三章 欧阳青云听纪桓讲了和竹马之间的往事,也是有点不解的蹙眉,不过很快释然:“反正桂花对你们有特殊意义,总对吧。” 这点没错,纪桓从小喜欢桂花味道,仆人说,这是他母亲喜欢的香气。 欧阳青云干脆自个儿捧着酒壶,喝了起来,他酒瘾特别大,什么酒都要尝尝的。灌了半壶下去,整个人精神了不少,才一抹嘴,道:“说正经的,这个晏时回牵扯极大,说来复杂。我得慢慢从头讲起,小纪大人,你可曾听过近年来江湖上最轰动的一次对决?” 这种武林大事件基本都有一致的意见。 纪桓点头:“应是两年前于庐山瀑布,青城派傅弈与不奉名的一战。” “不错。我得先说这个不奉名。” 纪桓一愣,晏时回自负武功高绝,天下无敌,难道…… “他就是不奉名?” 欧阳青云啧啧摇头,以一种肯定的口吻,道:“一点不错!” 两年前,庐山瀑布一战,曾经长时间轰动武林,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此战主角之一,青城派傅弈,十年前凭一把幻思剑,单挑半个武林,锋芒所过,未逢敌手,三十岁接任青城派掌门时,已成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 而近年来,傅弈长居青城山,传言其剑道已臻化境,早已不拘泥于招式,只专注于心道突破,甚至已经算得上是百年来最厉害的剑客。 庐山一战,却让这位早早走入神坛,未尝一败的绝顶剑客,忽然败了! 他输给了一个没有姓氏没有来历的少年——不奉名。 不奉名,三个字,足以明晰这个少年剑客的高傲和目中无人,不是没有名字,而是不愿乃至不屑奉上名字! 他上青城山,以一道无形剑气向傅弈下战书,又以昔日第一剑客封剑多年为理由,给傅弈三月时间准备,约战于庐山瀑布前。 此战,仅两人观战,却足表公正:因为一是武林泰斗武当掌门无须真人;二是傅弈的恩师,前青城派之主莫道平。 关于这一战的战况,江湖只知,傅弈败得很快,败得很彻底,他甚至承认,在不奉名的手下,他没有取胜的机会——总之,昔日第一剑客输得心服口服。 于是理所当然地,不奉名一战成名,一夜成为武林神话,变作当时江湖上人人关注和追逐的对象。 却不想这人当真是不愿意奉上姓名,宛如一颗无比璀璨的流星,庐山一战后再没有约战任何人,转瞬即逝,沉寂至今。 两年来,江湖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传言,不奉名根本是傅弈连同两大武林名宿编出来的;不奉名已经练功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不奉名半夜遇刺、中毒乃至高处不胜寒选择自尽……而有一部分人相当一部分人相信,这个人的武功太高,天下第一的傅弈在他手下也过不上几招,以至根本不愿意为了其他人不入流的武林人士出手! 然而,就算江湖传言再多,一个仅有一战的绝顶高手也会被渐渐遗忘,不奉名这个人,慢慢只有在议论庐山对决时,才会被人惦念感慨。 “据无须真人说,不奉名是个戴面具的少年,两年前横空出世,正好同江公子出现在洛宁县的时间相符合。”欧阳青云条理清楚,“晏时回虽然是摆在明面上的武林中人,所谓少年成名,其实是从五年前凌空镖局成立算起,把一切功劳都堆在首领身上罢了。晏时回真正崭露头角,也不过就是这两年。” 纪桓思忖少顷:“先生怀疑他们都是一个人,仅仅只凭出现的时间一致?可有在江南找到证据?” “当然,难道我只带了一壶酒就回来了?” “……” 欧阳青云见纪桓等着他说话,嘿嘿一笑,“不如你猜?” 纪桓回想了一遍方才欧阳青云说的,少顷,眉目一展:“无须真人和莫道平?” “聪明!”欧阳青云简直想拍手叫好,“我走到一半就后悔了,应该把你带上,也许可以找到更多证据。” “凌空镖局在江湖上非常有名,五年来,从未失镖。晏时回在江湖上,面子极广,总能请到一般人请不到的高手护镖。先前我倒并不在意,这次去了江南道,才知道他的面子当真是极大,哈哈,无须真人和莫道平居然都给他护过镖!” 确实很古怪,这两位已经是武林名宿,威名赫赫一方的人物,护镖,实在居尊降贵。 “更夸张的是,凌空镖局有一次护送总督赵光鸿的一车珍宝,至剑南道成都府,中途遇险,这时,居然有十年下一次青城山的傅弈‘恰巧经过’,出手相助!” 所以,凌空镖局能请到别人请不到的武林高手帮忙护镖,已经包括了当年庐山一战除了不奉名外的其余所有当事人。 欧阳青云道:“晏时回生长于楚地,和青城武当都隔了千山万水,这几人哪个缺钱,若非旧识,会帮他?再说,傅弈何等高冷,除非是作为手下败将,答应过条件,否则能愿意帮谁的忙?” 纪桓沉声道:“却一直没被人发现端倪?” 欧阳青云奚笑道:“这几个人出手中间都隔了大半年,江湖中人大多只长力气不长脑子,羡慕的说一声面子大,嫉妒的说一句不过是仗着钱多,能察觉到猫腻的竟没几个。”欧阳青云也是懊恼。 欧阳青云又问:“你那青梅竹马,可是武功非凡?” 纪桓点头:“奇高。他是习武天才,从小练剑,他十五岁时,武功就足以卓绝天下。” 两年前听到不奉名的故事,纪桓不是没有过怀疑,只是很快推翻了这个怀疑。因为在他看来,少年不可能做出主动挑衅天下第一剑客这种争名逐利之事。 但是显然他想错了。 欧阳青云紧紧盯着纪桓,屏息问:“可知道他修炼的是什么功夫?总知道一点吧!” 纪桓皱眉,努力回想了一下:“洗、髓诀……似乎是这个名字,小时候,他曾经教我练过,只是很快我就放弃了,后来不知怎么,也就不了了之了。” 欧阳青云一下激动地攥紧拳头,又晃着脑袋,仿佛纪桓很不争气:“叫我说你什么好!洗髓诀!碧海潮生阁的功夫啊!你居然不学?!” 多少江湖人梦寐以求的绝顶武功! “知道碧海潮生阁的人为什么总是仙气飘飘的吗?就是因为这个洗髓诀!从小修炼,可以洗涤尘气,通明灵台,强筑筋骨不说,以后练什么功夫都事半功倍!” 纪桓也不关注这个,呆呆道:“所以他是碧海潮生阁的人?” 晏时回能请到武林名宿,他是江氏的人。 小疏练碧海潮生阁的武功。 所以……晏时回,不奉名,和他的小疏,是同一个人。 第二十四章 “那么问题来了,碧海潮生阁,明州江氏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相府,同你青梅竹马?”欧阳青云顿了顿,呃了一声:“这个……你多少也是知道的吧?估计比我还清楚。”很显然,这又牵扯到了丞相和孝元皇后之间的往事。 纪桓缓缓抬起眼睛。他外表生得极俊,眼是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乌沉沉眼珠子上面,睫毛浓密纤长,本是温润如玉的气质,此时却显出一种冰冷来。 他当然也知道,虽然一直不愿意去知道。 当年成靖帝尚为太子,迎娶明州江氏,大婚后一年继承皇位。 这桩亲事算不上顺遂,成靖帝年长纪勖八岁,比江络更是大了足足十岁,东宫是早早有过太子妃的。 只是前太子妃行为不端庄,性子善妒,惹怒了先帝,被废黜了。当时京中关于纪勖和江络一见钟情的传言进了先帝耳中,先帝试探当时的宰相纪潜,几度有意将江络许配给纪勖,最终还是没成。 依欧阳青云看来,先帝终究不放心相府和碧海潮生阁的势力联合在一起,所以不管郎情妾意如何,江络还是嫁给太子。 江络先成了太子妃,后来顺理成章做了皇后,不想连续三年无所出。 于是成靖帝继位两年后,后宫添人,贤贵妃上位,明德三年,一个昭仪诞下现在的太子燕辛诞生,紧接着,贤贵妃诞下长公主。 此时,暂且不管皇后是否圣眷依旧,纪勖眼看要及冠,迟迟未娶,使得京中多了不少流言蜚语,寺庙桃林初遇,才子佳人的故事津津乐道,甚至还被搬进了戏文里。 当年的纪勖当然尚未位极人臣,官拜工部郎中,领正五品的差。成靖帝忍不住妒火,要给纪勖指婚。 纪府高门,能门当户对的不多,最后在纪潜的示意下,纪勖迎娶了太原阳曲聂氏的嫡女,聂清凤。 太原地险,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邻近雁门关。其民风尚武,当地人大多骁勇善战,性格强悍,有侠义之风。聂氏将门,在太原名望极高,家传十三路枪法,几十年来出了不少厉害的将帅。纪桓的母亲聂清凤,是真正的将门虎女;外祖父聂海,领十万兵驻扎宁武关,是外寇的心头大患,人称“铁将军”。 门第婚姻,纪勖没爱上聂清凤,倒也正常。一个是从小饱读圣贤书的书生,一个是从小惯看大刀阔斧的女侠,被指婚而结合,性格不合,夫妻相处自然冷淡。何况纪勖心中,还念念不忘着当年的天下第一美人。 虽说如此,纪勖婚后不到一年,大概皇后殿下也彻底死了心,在明德四年冬天,终于怀孕了。未过两月,纪夫人聂氏也传来了好消息,有了身孕,便是日后的纪桓。 这条命来得不容易。 那年春天,草原武神赫沫尔雄心壮志,叫嚣了足足一个冬天匈奴终于发动了进攻,明德五年盛夏,迎来了雁门关一役。 其中只隔了四月光景。关外数百里土地被吞,铁将军聂海镇守的宁武关告破,聂将军义不投降,被匈奴砍下头颅后,尸首遭大卸八块,悬挂宁武关示众。消息传回关内,举国悲痛,太原一时群情激愤,人人可上战场为兵! 往事铮铮,雁门关一役,是建国百余年来,这个王朝最大的伤痛。 雁门关一役,是一场极为惨淡的胜利,而孝元皇后,是其中最鲜红的一个注脚。 想起往事,欧阳青云也不由怅然:“当年纪……聂夫人身怀六甲,领将军令,披挂上阵,在雁门关九死一生,与敌军大战三日,最后在一队精锐的保护下回城。在聂氏的军魂引领下,又有皇帝亲征,两军皆以倾举国之力交战。十八年前,大燕的子民不怕死,无数的生魂,就连匈奴都硬生生胆寒……” 纪桓道:“赫沫尔久攻不下,心生犹豫;而大燕的牺牲,其实已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 这就是当年谈判的情形。 欧阳青云点头道:“孝元皇后当年怀了九个月的身孕前去和匈奴谈判,孩子在赫沫尔的眼皮子底下出生,是死婴。” 不管是不是生下来就是死的,在匈奴大营里生的孩子,活着生出来也多半要被折磨死,还不如生个死婴让百姓心里好受些。 纪桓整个人却不由颤抖了起来,他忽然就明白了。 “孩子是死婴,当时消息传出,几乎连妇孺童子都要上战场杀敌,所有人义愤填膺……”不管怎么样,百姓一定会把这笔账算在匈奴头上,纪桓木然道:“赫沫尔怕了,他尚未征服这个庞大的帝国,却已经杀死了皇后的孩子,未来的储君……他知道大燕已经攻不下了……就算攻破雁门关,以中原之辽阔,后面还有无数众志成城的百姓……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赫沫尔同孝元皇后签订了二十年的和约。” 欧阳青云听纪桓这么一说,长叹道:“如此看来,恐怕当年孝元皇后是特意怀着孩子,去谈判的。” 她需要营造悲伤壮烈,利用这些悲壮,为大燕争取筹码。 天下又有几个女子有这样的胆识和勇气?! 纪桓却又生出了另一种悲哀,孝元皇后是奇女子,这一点不假,然而他的母亲呢?当年聂氏一门大半捐躯报国,聂清凤的坚强刚烈,又何尝在孝元皇后之下? 可是这些年,他眼看着,对比燕然,得到了纪勖无微不至的关怀。 而他得到的,却永远只有冷漠。 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换不回纪勖一丝温情。 一直以为自己不在意,其实还是忍不住委屈。当年他三岁,孝元皇后薨逝,纪勖前往江南道当官,从头到尾没考虑过,应该带着自出生起就没了母亲的纪桓赴职。 他如孤儿一般成长。 等纪勖回京后,为了讨得父亲的关爱,纪桓收敛了活泼好动的性子,比天下任何一个学子都刻苦,读遍诗词歌赋百家经典,十六岁中探花,成了自个儿幼时最讨厌的文雅公子。 然而纪勖仍是漠视他。 良女案那日,面对皇帝的怒火,纪桓用余光看着纪勖,明知道没有希望,还是忍不住祈祷那个高大冷峻的身影,可以为他站出来。 他只是想有个真正的父亲,被父亲保护,关爱,哪怕只一次。 没有。 分明,那种无微不至的关怀,是可以分享的,因为纪勖也放在了小时候的晏时回身上,他见过的,父亲只是不愿意给他。 欧阳青云苦笑一声:“所以,如果在匈奴军营的临时生产是孝元皇后的计谋,那么,这个孩子很有可能还没死。” 也只有这样,才可以将一切解释清楚。 “他报复吕氏,无所不用其极。”纪桓冷冷道,“他是为了母亲报仇。” 欧阳青云长长出了一口气,盖棺定论:“此‘燕’非彼‘晏’,孝元皇后之子,还是姓燕吧,哎,那应该是叫——燕疏,对吧?” 第二十五章 月斜人静,凉风瑟瑟。 欧阳青云奔波这么多天,总算弄清楚了,回去倒头睡觉。 纪桓只想静一静。 不知何时,一缕婉转呜咽的琴声,随风入夜,悠悠飘散。 纪桓听见了,一个女子在唱歌。 月凉如水,月光笼罩在纪桓身上。竹石被欧阳青云弄得,大半夜也没睡好,眼看天都要亮了,却瞧见纪桓房屋依旧亮着,就起床,探脑袋进屋:“少爷,怎么还不睡?” 纪桓面白如纸,没有反应,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竹石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动静:“哎,少爷,怎么了?”他连忙跑到纪桓身边,“呀,怎么手这么凉!脸色也糟糕!怎么会这样,要不要请大夫?” 好一会儿,纪桓轻轻摇头,幽幽问:“谁在唱歌?” “咦?有人唱歌吗?”竹石毫无察觉,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好像是有欸……大晚上的,估计隔得挺远……” 纪桓接过黑乎乎的汤药,一饮而尽,没尝出味道,只觉得随着汤药的流入,腹中一暖,好受了些许。 “早点休息吧。” 竹石挠挠头,担心地看着纪桓走向床榻,是准备休息了,便帮着纪桓熄了灯,退下。没走出几步,他在廊中停下,竖起耳朵,好一会儿,总算听明白了是个女人在唱曲儿,这歌声像是从遥远的天宫传来的,越听越是在人脑中盘旋。 好在不吵人,竹石心想,否则拿官兵抓了这大晚上不睡觉的。 又过了两天,欧阳青云住进了东厢,洛阳王的侍卫前些天正好全走了,他恨不得睡上三天。 纪桓身体尚未痊愈,若无公事,也不见客。 却说衙门的师爷张奉贤先前回了家,倚老卖老,不料一直等不到知县派人来请,时间一长慌了,只好自个儿回了县衙。 这天恰好又是王志文白日值差,见到张奉贤,高声惊讶道:“师爷?您不告老了?怎么回来了?” 张奉贤沈着脸瞪他一眼:“自然是有要事。” 王志文摸着后脑勺嘿嘿笑装傻,心里却一点都不糊涂,这个张师爷从前可一直是吕家的狗腿子,现在吕家大厦将倾,怎么也得元气大伤,张师爷就想着立刻靠拢靠拢纪大人了,心中很是不屑。 张奉贤虽不过是个小人物,但心里确实打着各种算盘,在新知县面前示好总是不会错的。他有要事,自然进了衙门,纪桓在房中练字。 纪桓练字,不求精进,只求心静。 十尺白卷铺开,斗笔饱蘸墨汁,头也不抬,行书一气呵成。 纪桓这天一身墨灰色长衫,张师爷第一次看人能将灰衣穿出华服的感觉。新县令身材颀长,大笔挥就后,立于书桌前端详,果真是温文尔雅,芝兰玉树。 张师爷上前一瞧,写的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八个大字写得行云流水,气势磅礴,笔势矫健,肆意飞扬,有种打破枷锁,无所束缚的快意在其中。 “好字,大人这一手真是绝了!”张奉贤称赞。 纪桓看向竹石。 竹石知道纪桓这两天心情特别差,就说:“少爷,这是张师爷。” “哦。” 张师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不是没打听过,可是这位知县似乎不像他打听到的那么……友善。 果然,纪桓只是淡淡瞟了张奉贤一眼,身上的温文尔雅现在看来有些凌厉了,“师爷是来正式辞官告退的?” “这……下官还想继续做几年,今日是有要事来向大人禀告的。”张奉贤心中有些惴惴。 纪桓重新铺上一卷纸,语气依旧寡淡:“本官上任至今已有半月,师爷在洛宁县中,居然不知道?今天过来知会本官一声,还以为师爷的位子特意给您留着?” 张奉贤冒出了冷汗:“这不是听说大人病了吗?才一直……” “呵。”纪桓轻笑一声,平日嫣红的嘴唇现在还有些发白,“师爷听说本官病了,就干脆在家中呆了半个月,甚至不曾派个人来致意。今日有了要事,才知来见本官?” 张奉贤连忙道:“一切都是属下的不是,纪大人,您大人有大量,还请不要计较。” 计较? 纪桓琢磨了一下,不置可否:“有什么要禀告?” 张奉贤稳了稳神,道:“江府在招募私兵。” 纪桓拿笔的手顿了顿,收了回来:“大家大户训练家兵,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儿。” “大人,这可不是普通的家兵啊!卑职怀疑,江府要训练的,是一支真正的私兵!”张奉贤说:“您可知道昨日江府来了谁?” “谁?” “钱老大!”张奉贤用一种夸张激动的语气道:“卑职当年在开封府见过一次,绝对错不了,昨日来得可是钱老大!钱老大富可敌国,早就丧心病狂跃跃欲试想要训练流民,洛宁县又有一半都是江府的财产,以钱老大的手笔,这支私兵规模可小不了!”搞不好,就是造反的罪名。 看来“江公子”背后靠山是钱老大的消息,最初是张师爷放出来的。 如今纪桓心知肚明,钱老大应当是燕疏的手下之一。 当初孝元皇后薨逝,纪勖和皇帝之间君臣不合,便自请离京,当了越州知州。一年后,江南发了大洪水,纪勖为官手腕高超,揽了治灾的重任,没多久当上了江南道总督。 江南富裕,正是在纪勖的扶持下,钱老大有绝佳的敛财良机,官府相助,得以开辟并垄断海上贸易线。 纪勖在江南当了三年官,回来时,纪桓已经六岁了,也正是纪勖回京后不久,燕疏来了丞相府。 现在想想,当年素衣如仙的小男孩,应当是赶在孝元皇后丧期的最后,想为母亲尽一点孝心。所以他每年都要过了清明再走,如果真是聂家的孩子,怎么可能一连九年都不回家扫个祖坟? 一个是他的亲生父亲,一个是他的青梅竹马,他们做的事情,他却统统被瞒在鼓里,一无所知。 这个洛宁县,太平清静,如一个牢笼,更是一种嘲讽。 如果皇帝现在知道燕疏的身份,会不会重新废太子,立嫡子? 不可能。 哪怕这是自己的亲骨肉,成靖帝也不会把皇权交给由纪勖养大的人手中! 而纪桓完全可以理解当年发生的一切,雁门关一役,皇帝懦弱无能、自身难保,如果雁门关没有守住,如果赫沫尔一意孤行,中原暴露在匈奴铁骑下,何等危险? 亡国之君不如不做。 救下了燕疏后,首先做的,应该是保护皇子安全撤离,而那时天下最安全的,恐怕就是位于沿海的明州江氏,乃至幻墟。 一旦想通了一个点,很多之前不曾注意的地方,都会串联在一起,使疑难迎刃而解。 他的父亲对于皇后是如此情深,以至于燕疏在明州江氏或幻墟长大,孝元皇后一死,纪勖在世上的最大牵挂就成了燕疏,于是调职南下,将同样年幼的他独自留在京城。 现在父亲和燕疏想做什么呢? 报复吕氏?然后篡位,夺回原本属于燕疏的权力? 然而不管小疏做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都会是他最坚韧的助力。 “纪大人,这私兵成了气候,恐怕要乱起来啊!”张奉贤还在尽可能说明这是一件大事。 纪桓收敛了心思,面无表情:“随他们去。师爷有意见,大可上书一封,寄到开封府给节度使吕怒大人,或许吕大人可以派府兵过来镇压一番。” 张奉贤一听,讪讪道:“大人说的是,随他们去。” 别说洛宁县这几个仅有的县差,就算陕州的乡兵全派来,也不是这边富豪的对手。节度使吕怒自身难保,忙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工夫派府兵千里迢迢来镇压?何况人家有钱有势,养私兵不犯法,若说超出了数量,第一个超的就是他们吕氏。 这事儿本就不好管,眼下更是没人管。 陕州这块可是占着漕运线的,漕运对于喂养出吕氏这样的庞大门阀功不可没。纪桓昨夜就已经想明白了,一旦除了吕氏,和洛阳王达成“合作”的燕疏就会取吕氏而代之,成为这一块新的地头蛇。 他心中涌上一股烦躁,“张师爷还有什么‘要事’吗?” 张奉贤一愣,心里叫苦,怎么得罪了这位爷。 纪桓道:“既然没事,本官就不送了。已经告老了,日后就好好在家中颐养天年吧。没多久就要秋闱了,到时候本官自会再挑选一个好师爷。” 见纪桓如此冷漠,张奉贤却无奈没有办法,只能涨红着一张老脸悻悻走了。 第二十六章 竹石一直在旁边帮着研磨,小声道:“少爷,你到底怎么了?” 纪桓淡淡道:“病了。” 竹石哦了一声,好一会儿,说:“少爷,你刚才可真像小时候说话的样子。叫我想起刚刚进府那时候,我才六岁,你八岁,还经常带着我爬树掏鸟蛋放风筝呢。”竹石的眼睛亮亮的,笑嘻嘻说,“那时你经常早上苦着一张脸去国子监陪太子念书,回来了就跟我讲一大堆太子的坏话,说几个老夫子如何如何无聊。” 纪桓一愣:“你都记得。” “当然。”竹石遗憾地瘪嘴,“可惜后来就没有这么开心了……” 是啊,纪桓苦笑。后来,那个任性洒脱的丞相公子慢慢没了,他不再像从前那么欢快,正经了很多,一点点把自己从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变成了一个十六岁就能中探花的大才子。 他温文尔雅,名士风流,作的文章可以传遍京城,端正倜傥的模样可以让无数名门千金心生爱慕。 但是他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没有从前快乐。 次日。 欧阳青云不知怎么得了消息,知道钱老大来了洛宁县,拾掇着纪桓赶紧跟他再去一次江府,这次登门拜访。 然而,事情很巧,今天县衙真的来了案件。虽然只是一个家庭纠纷的小案,纪桓还是穿上官服,第一次断案,有了事情转移注意力,也算乐趣。 这状告双方是一对夫妻,农妇和丈夫来进县城赶集市,采购布料和油盐作料等物什,经过一座茶馆,被其中的琴音所吸引。那丈夫生的十分高壮,一抬头就看见了茶楼中抚琴的美艳身影,不由心动。 他趁着农妇在摊子上挑选粗布,总需要小半个时辰,便偷偷返回了茶馆。原来这茶馆里已经有了不少人,正在听琴,所有人隔着纱幔只能看见个绰约的身影,要讲话的都得压着嗓子。 纪桓问:“抚琴的女子是在茶馆中卖艺?” 农夫道:“回禀大人,不是,那位楚姑娘是在等人,不知道寻的是谁,已经等了两三天了。” 纪桓:“那怎么闹上了公堂?” 农妇便抢着说话,原来女子的琴音仿佛有魔力,一开口唱歌更是惊为天人,她丈夫听得入迷,完全忘了妻子还在市街上寻他。茶馆也是奇货可居,因为有了这样一个琴女,连茶水茶座都标上了高价。农夫平日只在街边的小茶摊歇脚喝上碗茶水,哪知道这个茶楼狮子大开口,一个时辰要收费一钱。 农夫坐了两个时辰,身上的钱全没了,还去隔壁当掉了一双农妇前夜才做好的新鞋,方才还清了茶钱。农妇寻到丈夫,弄明白之后哪里肯罢休,这下家中的油盐都买不了了,索性发火闹上了公堂。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纪桓苦笑,差竹石寻了一双鞋先给农夫穿上,令农夫吸取错误,日后好好养家,善待妻子。那夫妻两人对着县官说了一通,心里也好受多了,见县官笑意盈盈很是温和,反而不好意思,最后就双双把家还了。 结了案,纪桓找来王志文:“说起来,那茶馆在哪?” 王志文说:“大人养病久了,难怪不知道,就是咱们县衙边上那家,您去过的,出门左转便是了。” 纪桓的确是闷久了,想起夜里的歌声,事有蹊跷,便和欧阳青云走一趟茶楼,再去江府。眼下茶楼确实坐了不少人,但为了听曲子,几乎没什么人讲话,倒也风雅。 茶楼会做生意,距离那抚琴女子越近,茶位的价格就越高。纪桓在喝茶一道上,尚且有些讲究,便点了一壶最贵的碧螺春,足足花了一两,在县城已是天价了,这还只是一个时辰。 小二笑逐颜开,领着两人坐下,果然离琴音很近,纪桓很快听出来,那女子的琴艺极为高超,而且用的是一把珍品桐木古琴,时而低沉如泣如诉,时而清越如淙淙流泉。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隔着薄薄的白纱,隐约可见,女子臻首微垂,琵琶琴头靠在肩上,玉颈纤长,姿态美艳。她的指尖拨弄出不绝如缕的琴音,又唱:“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 欧阳青云喝着茶,称赞:“唱得好哇,真好。” 纪桓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心中惆怅。 这首《少年游》,上阕讲离别如流水各奔东西,情丝不断;下阕诉人情淡薄,重逢不比过去,断肠滋味,与他,也是字字珠玑了。 不想两人一杯茶还没喝完,对面就多了一个人。 中年男子,年纪看上去同欧阳青云差不多,也许是一身华衣,令他看上去稍微年轻一些,五官端正,唇角含笑,自有一种贵气,举止间流露出见多识广、波澜不惊的从容稳重。 欧阳青云咬牙切齿:“钱、钟。” “欧阳青云,还是叫钱老大吧,我听着习惯。”他转向纪桓,遗憾地说:“这杯碧螺春还是太差。” 纪桓淡然道:“本官不讲究。” 钱老大道:“在下也是来听曲儿的,没想到能见到县官大人,纪大人青年才俊,我钱老大钱多到没处花,很想请大人喝一杯真正的好茶,听一首真正的好曲儿。” 纪桓道:“这首曲子已经很好。” “可以更好,一个人听总会更好。”钱老大说着,勾勾手指,茶馆小二立刻两眼发光,利索地跑了过来。天下第一首富掏出一张银票,也不看数值,两根手指夹着薄纸,“这位姑娘留下,我包场,清客。” 小二捧着银票一看,足足一千两银票,当即傻眼,嘴上说好好好,软着腿跑向大掌柜。 未几,茶馆人去楼空。 钱老大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亲自去后厨烧一壶预先留着的水,当真要为纪桓泡一杯真正的好茶,还使唤起了欧阳青云帮忙,欧阳青云铁青着一张脸,去了。 整个茶楼大厅转眼只剩下两人,纪桓始终很淡然。 一只白玉般的手撩开了纱幔,农夫口中曼妙的身影显出了真面目。 楚姬抬起头,对纪桓微微一笑,她仅看身姿是十分美艳的,给人一种魅惑勾人的错觉,然而整个人一出来,却又是清雅脱俗的,带着一种端庄的秀美。 “纪公子。”她温柔道。 纪桓颔首,文质彬彬地坐了一个请的动作,很尊重人。他扬起微笑,非常客气:“姑娘找我?” 第二十七章 楚姬阅人无数,温柔的眼波投在纪桓身上,见这俊秀公子的脸上虽挂着晏晏笑意,下颌微微抬起,还显出一点漫不经心的神色,但明眸中全然是一片冷色,放慢呼吸,已是暗作防备。 “纪公子同我想象得有些不一样。”楚姬袅袅在纪桓对面坐下。 “人的想象本就容易出错。”纪桓转了转桌上的茶杯,又说,“还不知姑娘寻我何事?” 楚姬温婉得如同一个大家闺秀,说话的声音也像弹奏出的琴音似的:“四年前,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单名一个疏字,是纪大人的朋友。” 纪桓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了。 楚姬自顾自道:“我听他说过大人,便一直想要见一见大人,作为一个心愿。” 纪桓冷冷道:“你是谁?” “楚姬。”楚姬想了想,这样介绍自己:“风尘中人。” 风尘中人,来自烟柳之地。 她本是江南最有名气、身价最高的风尘女子,色艺双绝,一笑千金。 当年洛阳王搂着爱妾云烟波,曾说生平第一遗憾,就是尚未目睹楚姬姑娘的风华,却先得到佳人香消玉殒的噩耗。而欧阳青云等人心心念念的江湖三大悬案,正是:鬼医卿一笑的回生丹、不奉名的行踪、楚姬之死。 没人知道楚姬是怎么死的,四年前的某一天,楚姬忽然消失,江南道再无第一歌姬。正是因为再无楚姬,所以楚姬在江湖的地位也越来越高。 有传言,她是被某个江洋大盗掳走,折磨而死。 “其实事情跟传言相差不多。妾身当年赎身价码太高,惹恼了七杀鞭崔鬼。江湖中人仗着武功常有胡作非为的,崔鬼又是天下第一流的高手,一日夜里,便一不做二不休,要强抢妾身。” 当年的楚姬风华正茂,所在的越州锦绣楼开出了十万两黄金的天价,能出得起这笔钱的寥寥无几,那几人也不愿意出这么大的一笔钱为艺.妓赎身。 毕竟楚姬虽美,却还没有美到倾国倾城的地步,算不上绝色。她的歌声更胜容貌,又饱读诗书颇有才情,才成为了第一花魁。 七杀鞭崔鬼爱慕楚姬很久,然而作为一个江湖老粗,手头终究不阔绰,他被楚姬的琴声勾得心里痒痒,始终不得一/睡,干脆就出此下策,把人给抢了。 崔鬼抱着昏迷的楚姬志得意满,夜中疾行,出了越州城后,随意挑了一条小路,打定主意逃之夭夭,却不幸碰到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正是燕疏。 楚姬醒来了的时候,身处一个山林间的废弃破木屋。她旁边躺着平日凶神恶煞的崔鬼,还昏迷着,断了一条腿,双手被缚,捆住他的正是自个儿的武器,江湖鼎鼎有名的七杀鞭。 此时天蒙蒙亮,她害怕崔鬼,慌忙爬起来逃出木屋,就见到正在外头烤鱼的少年。 原来,木屋旁不远有一湾清水,那少年多半刚刚下水抓了鱼,脱了鞋袜,赤着一双脚,正盘腿坐在火堆前。他转过头,不解地皱眉看着楚姬,手腕一转晃了晃手中的树枝,枝杈上正是两条烤了一半的鱼,问:“怎么了?” 楚姬原先受了惊,像是被吓傻了,只呆呆看着少年。 她从小在赞美中长大,无数人称赞她姿容秀美,仿佛有天香国色,长到了十六年,确实不曾见过容貌上能够胜过她的女子。 而少年的美貌足以压倒她。 那是一张挑不出一点过错的脸,仿佛是最精细的工笔画勾勒出的,然而工笔画却又没有少年的明艳,足以与洒在他身上的清晨曦光一争。当然,他令人目眩神迷的又不仅于一张脸,少年极为年轻,显出一点懵懂的稚气,肤色白皙如美玉,赤着脚席地而坐,微微偏着脑袋,如同一个误入尘世的小仙君。 一身简单的粗布黑衣,以及串着两条鱼的树杈,丝毫无损他的鲜活俊美。 忘了逃跑,好久,楚姬问:“你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 少年声音明朗,这种声音绝不会是一个坏人发出的,他说,“但是我救了你。” “是你绑住了崔鬼?”楚姬急道:“你快和我一块儿跑吧!他阴险毒辣、杀人如麻,一会儿醒来挣脱了,绝不会饶了你!” 少年哦了一声,继续烤鱼:“需要杀了他吗?” 楚姬又惊呆了。 少年没得到楚姬的回答,便说:“等我烤完鱼,就动手。” 楚姬根本无法相信:“你、你杀过……人?” “没有。”少年随意道:“不过我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杀人。” 听到这里,纪桓的脸色已经转为阴沉。四年前,燕疏不过十四岁,他们依旧每年见面,那时的燕疏确实同楚姬形容的一样,像一个误入俗尘的小仙君,已经惯穿黑衣,身后还背着一把用黑布包裹的剑。 楚姬眉间也罩上一丝轻愁,“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他刚离开明州五天,这是第一次独自游历江湖。燕疏不通人情世故,觉得杀人和救人一样,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像崔鬼这样的人,更是理所应当要死在他的手下。” 纪桓冷声道:“你应该阻止他。” 楚姬只是摇了摇头:“我试过。” 她试了,燕疏很好说话,很无所谓地照做,但崔鬼还是死了。 他死得很简单。 崔鬼醒过来,就见戴着一张面具的少年解开了束缚他的七杀鞭。 “你走吧。”少年说,“日后莫要作恶。” 崔鬼只以为这少年下不去手,是个心地善良的。他眼中满是愤恨,伸手攥紧了鞭子,拖着一条断腿转身就欲离去,只是走了两步,竟忽地猛然回头,长鞭扬起,面容扭曲地大喝一声,想要奇袭一招要这少年的命。 燕疏不避不躲,手中没有武器,出手却比崔鬼更快,那条长鞭才扬到空中,只听得倏地一声,什么东西刺穿了崔鬼的心脏。 一柄飞刀。 那条长鞭自然到了一半,便跟着崔鬼的尸体一块儿倒下了,那飞刀直接整个儿穿过了崔鬼的身体。 一切发生在转眼之间,楚姬捂住嘴巴,竭力忍住惊恐的大叫,她甚至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而燕疏则是疑惑地皱眉,撇了撇嘴,对楚姬道:“听你的,多生事端。” 就此,他游历江湖的第一个经历,从崔鬼身上得出结论,对于这种作恶多端死有余辜的人,就应该毫不心慈手软,二话不说,先杀后快。 第二十八章 这时,哗啦一声,欧阳青云掀开了通往后院的竹帘。他不满地侧过身子,身后钱老大亲自端着托盘,快步走入正厅,嘴上笑吟吟道:“纪大人,尝尝这杯洞庭碧螺春。” 纪桓没动。 “怎么都不说话?”钱老大坐下来,将茶碗端到纪桓面前,“请。” 碧螺春原名吓煞人香,香气浓郁,回味甘甜。钱老大这碗茶用泉水冲泡,杯底茶叶舒展,果然选的是最嫩的单芽。茶汤清澈,透着浅浅的青碧色,清雅的香气直扑鼻尖。 纪桓没有一点饮用的意思,他现在还有太多事情要问,瞟了钱老大一眼,说:“你先退下。” 钱老大挑眉,笑容不减,指指自己:“纪公子,是我要退下?”一脸“我做错了什么”,他无辜道:“在下可是来巴结大人的。” “你是晏时回的人,或者准确点,燕疏的人。”纪桓面若冰霜,“不需要巴结我。” 钱老大笑容僵住。 欧阳青云在后面恶意地笑笑,怎么,傻了吧。 钱老大心知闯祸,欧阳青云和纪桓加在一起,竟然把主子的身份弄了个清楚。他二话不说,从还没坐热的凳子上站了起来。 现在装作个楚姬不认识,估计也没用了。 他转头对欧阳青云道:“咱们私聊。” 然而走出两步,还是低低道了一句,亡羊补牢:“楚姑娘,你不是谈笑风生楼的人,但今天你说了什么,他日主子怪罪下来,怕是要你自个儿承担。” 楚姬大概明白了,看来是身份暴露,觉得有些好笑,“多谢提醒。” 很快,欧阳青云和钱老大出去了。 茶楼恢复安静,碧螺春茶香绵长清雅,散在空中。 钱老大果然走远,楚姬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浅笑道:“纪公子地位果然不同,没想到世上还有第二个能让钱老大听话的人。” 能让首富听话的,第一个当然是燕疏。 钱老大在谈笑风生楼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现在,却愿意听纪桓的话。 纪桓对此不以为意,直视楚姬,直截了当说:“我要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楚姬闻言微微一愣,苦笑,温柔如水的声音继续讲述当年的一切。 再说当初燕疏杀了崔鬼。 这惊人之举把楚姬吓得花容失色,看燕疏的眼神里满是惊惧,怎么都不敢相信,如此年轻的绝色少年,居然能一招之内轻松取走七杀鞭崔鬼的性命。 燕疏见她眼中害怕,也不说话,仿佛自讨了个没趣儿,转身就走。 他刚入江湖,又年幼,想法很简单,觉得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早上吃过鱼,便继续赶路。不料才走出一段距离,就听见楚姬用最大的力气在身后唤:“公子!别走!等等我!” 楚姬上气不接下气追上来,呐呐问:“你……不把他埋了吗?” 燕疏已经摘下了面具,蹙眉:“为什么?” 楚姬不知道该怎么说,少年虽然杀了崔鬼,但崔鬼偷袭在先,死有余辜,而且还救了她,再要求他去收尸,分明有点掩人耳目的意味。她索性也不管了,小心翼翼问:“公子,你能带我一起走吗?我……一个人回不去。” 燕疏就问:“你去哪?” “……越州城。”楚姬不知道崔鬼带她一路走了多远,心里也很犹豫,如果不回越州,是不是就能摆脱贱籍,隐姓埋名,从此过上平静祥和的生活? 燕疏道:“我暂时不会去越州。”说完,径自要走。 楚姬跟上,连声哀求:“不去越州也行,公子,我一个弱女子,这样孤身呆在荒郊野外,真的活不下去……” 燕疏又停下,认真地上下打量楚姬,好像这才发现,眼前的女孩是一个弱女子,如此的弱女子在这样的地方,是要“活不下去”的。 他有些怀疑:“你不会烤鱼?” 楚姬摇头。 “那就摘野果吃罢。”燕疏建议,还指了个方向,“那边有村庄,可以问路。” “公子……我不识野果。” 楚姬知道少年不想带着他,不由盈盈含泪,“我这样,去村里,恐怕会出事。”她容貌算不上绝色,却也是天下数得上的美人,此时更是弱不禁风,进了村庄若遇上色贼,此生就毁了。 燕疏完全意识不到为什么楚姬进村子会出事,他原想麻烦一些,直接把人送到村落里,这下也不行了,无计,只好说:“那先跟着我。” 两人就此结伴,楚姬走不快,燕疏就放慢脚步配合。 相处下来,楚姬发现燕疏话不多,几乎不会主动开口,但却也有问必答。两人熟悉了一些,楚姬年长燕疏两岁,非常惊讶少年不过十四岁,她心中愧疚拖累了少年的脚程,几次道歉,少年只说:“家师教过,对待女人要有耐心。” 楚姬非常感激少年的师父。 问起名字,还没想好化名的少年随口答:“疏,疏离的疏。” 他们一路同行,莫约过了五天,穿梭于似乎无穷无尽的山水之间,来到了燕疏的此程的目的地,一处山秀优美、烟波浩渺的世外桃源。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楚姬吐出一句诗词,轻声道,“妾身当年对江湖知之甚少,后来才知道,已经误入了月明楼。” 月明楼并不是一个帮派,就只是一座楼。 楼在水中,后面有一个山谷,翠微谷。 翠微谷住着鬼才卿无意,传言此人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孤高自赏、惊才绝艳,是过去五十年里江湖上最厉害的人物之一。他的儿子卿一笑继承了他的医术和毒术,有医死人肉白骨的能耐,也能配出最凶狠可怕的□□。 听到月明楼,纪桓心里大致有了猜测,却还是问了一句:“他去做什么?” 楚姬道:“拜师。” 纪桓心中微恼,卿无意是什么人?当年皇帝都打过鬼才的主意,万两黄金加上三千官兵,苦寻三月,都无功而返。卿无意倨傲狂放,谁都不放在眼里,只一个儿子卿一笑当传人。 他心念电转,忽然想到,认识楚姬的时候燕疏还带着面具,显然当时还不通易容……看来那缩骨功和易容术恐怕都是拜师卿无意所得。 能成为鬼才的弟子固然是好事,可无论燕疏多么厉害,当年都只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这趟拜师必然付出了不少代价。 楚姬回忆往事,神色也有了些许恍惚,喃喃道:“我们被困在了月明楼,楼中全是五行术数、奇门八卦,一个不慎,便会触动各种机关暗器,还有防不胜防的□□……” 他们被困了足足十天。 其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燕疏一个人在摸索楼内的阵仗,楚姬身体不比燕疏,全然是个拖累,进楼不久便中了一点轻毒,大部分时间都是昏迷的。在月明楼的第三夜,楚姬全身没有力气,燕疏拆了楼中的一根木竹打水喂她喝下,楚姬精神稍微好了点,以为他们会死在月明楼,喃喃说了一些自己的身世,还轻轻问燕疏有没有牵挂。 月明楼有月光。 燕疏长得那样好看,月光似乎都喜欢凝在他身上。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遇到一个也许不能战胜的挑战,他和楚姬挤在一个角落里,独自抱膝,仍跟楚姬隔着一道距离。 楚姬那时想,真是人如其名,疏离得很。 他却认真地说:“我有牵挂。”那样清冷出尘的人,说出这话,却一下温柔了起来。 楚姬便轻轻问:“是谁?” “纪桓。”他自己连个姓名都没有,却是直截了当说出心上人的名字,尚且带着不谙世事的直率天真,“我不想继续了,我想回去找他。” 说着皱眉,“出不去。” 燕疏想通这点之后,就又借着月光研究楼内的布局,而楚姬则根本不能明白为什么一幢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竹楼,可以藏下这么多的机关,如一个怪物一样,能不由分说地一下子把人命吞下。 “那几天绝望的日子里,他陆陆续续又跟我说了一些你的事。”楚姬笑意温柔,清清雅雅,全然没有恶意,“在月明楼的最后两夜,我都觉得要疯了,恨不得干脆就死了,但是他没放弃。” “他说,要是能活着出去,一定要告诉你,他要带你走。”楚姬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痛苦,“他知道你在家中,并不快乐。然而其实那时候,燕疏还没有意识到对纪公子感情,他把你当做弟弟……” 十五岁那年,燕疏最后一次进京入住宰相府,纪桓尚且在埋头苦读圣贤书,燕疏直率地抱住他说喜欢。 他至今都记得那种心动。 难道其中还有什么纠葛? 四年前的燕疏,依然带着缥缈仙气,性情也似天外飞仙,很简单,又怎么一下醒悟了感情? 楚姬见纪桓眼中的困惑,唇角一直噙着的笑意转为苦涩,眼中的痛苦挣扎也尽数成为黯然。她低低道:“从他救下我到月明楼的十天,后来能活下来,我对他……” 纪桓秀眉一扬。 “我喜欢他……在月明楼,他说能活下来,为了不后悔就要带你走。我便告诉自己,如果能活下来,也要告诉他我的心意。”楚姬垂下眼睛,停顿了许久,“我是风尘中人,在妓.院长大,知道的报恩方式很简单……活了下来,便想以身相许,把自己所有的给他……” 纪桓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见纪桓不悦,楚姬自嘲地笑了笑,“那不光彩,我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勾引他,也很失败。我问他为什么,提到你的名字,他气得转身就走,一掌碎了大门……” 这件事自然发生在翠微谷。 燕疏成功拜师,卿无意性格古怪,觉得一生没有女弟子颇为可惜,见楚姬容貌过得去,居然顺手也收入门下,所以,两人当时已经成为了师兄妹。在卿无意的手下,楚姬这样一个对武功一窍不通的弱女子,不到三年,也练成了一门名为造化琴的功夫,琴音进可攻退可守。 至于燕疏,他学成出谷不过花了两个月,这原本就只是他游历江湖的一部分。 而当时,事发后的第二天,燕疏主动找上楚姬,先道歉,再道谢,说谢谢楚姬帮他想通了很多事。 纪桓脸色稍霁,楚姬苦笑着摇摇头:“过去种种尽是往事。在翠微谷呆了近三年,楚姬现在不过把燕疏当做师兄。妾身这次来,是为了满足见纪公子的心愿,今日如愿,却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四年前就想通的事情,燕疏竟和公子闹成了这样?” 第二十九章 三天,换了足足六匹马。 燕疏从京城飞奔回洛宁县,一路直觉越来越明确,一切太晚了。他分明已经透露了太多讯息给纪桓,而以纪桓和欧阳青云的聪明,想要猜到他的身份不难。 他的直觉很正确。 江府,书房。 字画后的暗格被人动过了,燕疏抄写过纪桓所有的政论文章,还昏头写过一首烂诗,那首诗没了。 曲平和曲直跪在燕疏面前,边上站着钱老大。 钱老大硬着头皮道:“主子,暴露了,怪我来迟了。” 依照最初的计划,纪桓来了洛宁县的时候,钱老大就应该呆在这里了。他们在洛宁县置办的产业足以在这个县城一手遮天,钱老大会做个奉公守法的商贾,一边壮大实力,一边保护照看纪公子。 然而,上官九在鲜卑被揭破身份,成为了变故。小九负伤逃亡河东道,钱老大离得近,中途改道搭救,耽误了时间。 半路又杀出一个欧阳青云,联手纪桓,居然将什么东西都调查了个一清二楚,好死不死揭开了燕疏和纪桓之前的往事。 燕疏的懊恼几乎能从脸上看出来了,须臾后,道:“他生病了,现在怎么样?” 钱老大想了想:“还算不错。” 燕疏确认了这一点,才又道:“师妹和纪桓说了什么?” 钱老大说:“我没听到,纪公子叫我退下,我不敢不听,也就退下了。” 燕疏接受这个答案,又看向曲平曲直。 曲平曲直都是沉默寡言的,主子的目光投在身上,才主动开口。 一个道:“纪少爷是染了风寒,现在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另一个接着道:“纪少爷这些天睡得很不好。” “纪少爷这两天一直关在书房里练字……” 燕疏打断:“写了什么。” 曲直说:“离得太远,也不认识。” “……”燕疏哦了一声,“还有呢?” 两个影卫便开始把纪桓这些天做的事,事无巨细说了一遍。燕疏听到他得知真相时,魂不守舍,很难受的样子,心中一片黯然。 全部说完了,曲平忽然冒出一句:“主子,您不去看看纪少爷?” 燕疏愣了愣,半晌,摆手道:“你们退下吧。” *** 欧阳青云回府,见纪桓坐在廊下的竹椅上,兀自发呆,便打起笑容,招呼道:“回来了?怎么也不和那位美人多说说话。” 纪桓道:“她是楚姬。” 欧阳青云咦了一声,“楚姬?!大名鼎鼎的美人啊,已经消失了很多年了!刚才竟然没仔细看……当年还有人出千两黄金求我查呢,没查到,原来跟着燕疏。” 纪桓微微一笑,笑意很缥缈,似乎风一吹就能散。 “先生刚才只顾着看钱先生了?” “哼。” 欧阳青云下巴抬得高高的,连带那撮小胡子也扬了起来。他往纪桓边上一站,没头没脑道:“其实我挺能理解你的,这种感觉。就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钱钟好好的一个文人,就成了钱老大。人啊,也不说一声,就变了。” 纪桓恹恹的,应道:“是啊。” 欧阳青云也不介意纪桓的反应,他本来就是个话多的:“很残酷。你一直喜欢的人,忽然就大变了一个模样。好好的怎么变了,你还想喜欢他,却发现他很陌生。跟被打了个耳光似的。” “我以为他要的是钱,后来发现,我再怎么查案子也赚不到他要的钱。”欧阳青云瘦瘦小小的,眯着眼睛,脸上第一次没了笑容,“不过我还是要赚钱,他们有钱人,太会享受了,不然连跟上脚步都不行。” 风吹檐廊。 欧阳青云叹气,教育他:“你终究是年轻,这么点小事儿,难过成这样。不就是被隐瞒了身份嘛。” 是啊,说到底,不过就是被隐瞒了一个身份。 可是他心里觉得很堵,很难受,几乎有流泪的冲动,这些年来,他已极少变得如此脆弱了。 这时,竹石跑了进来,嚷嚷:“少爷,京中来信了!”信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竹石兴奋地说,“楚少爷的信!” 欧阳青云笑道:“今个儿热闹啊,先一个楚姑娘,后一个楚少爷的。” 纪桓在京中时,最好的朋友两个朋友——楚亭煜和陆子骁,一文一武,具是翩翩少年郎。这次的信就是楚亭煜寄来的。 欧阳青云没有退避的自觉。 纪桓也就不避着他,拆信看了起来。 楚亭煜是个纯然的墨客文人,将功名利禄视之等闲,然而这封信中却几乎讲的都是京中大事,不带风花雪月。 他直呼纪桓为三弟,说京中近来事多,先前听说纪桓在三门峡遇山贼劫掠,陆子骁当即要动身前往河南道,好在很快又得知洛阳王救他出来。尚在计算他何日能够抵达洛宁县,此时吕氏女眷惨案传来,几乎同一时刻,京中也发生了吕氏女眷中毒吊死的悲剧。 楚亭煜正人君子,对于无辜的吕氏女眷,字字都是痛斥凶手丧心病狂,手段残忍。 纪桓想到罪魁祸首燕疏,也是心情复杂。一度想过拿一把刀架住自己的脖子,向那两个影卫逼问燕疏的下落。 女眷案持续了十多天,京中闹得沸沸扬扬,楚亭煜担心纪桓身在陕州,对于惨案的体会应该更深刻,问他是否陷入其中,可受到谁的为难?接着笔锋一转,写到了今晨听说清河公主已经出走,不在宫中。他无官无职的,收到这样的消息,自然是陆子骁告诉他的,现在吕氏犯了皇帝的忌讳,陆子骁被派往太原,领十万兵守偏关和宁武关。 事发突然,陆子骁领虎符上任,他心中不安,特来信告知。兄弟三人,如今遥隔迢迢山水,还望纪桓早日来信,报个平安。 纪桓看完,才终于打起精神,回屋,立刻要提笔回信。他拟了两封,一封寄回京城交给楚亭煜,让他放心一切安好;另一封直寄太原府,收信人是他的表兄聂割。聂氏自雁门关一役后人丁凋零,聂氏是这一代的佼佼者,虽没有选择入军营为官,但聂氏一族在太原名望极高,陆子骁要顺利分走军权如若有困难,聂割定能给予很大的帮助。 等纪桓回完信,欧阳青云道:“如今事情弄清了不少,钱老大也来了,咱们要不要再去一趟江府?” 纪桓知道楚姬姑娘如今住在江府。 他一时心里也不知道什么滋味,将腰间系着的小香炉一把扯下,扔在了桌上。欧阳青云还在眼巴巴看着他,纪桓点头:“走罢。” 第三十章 湖光山色。 楚姬斜坐在栏杆前,面对月牙山的秀美风光。风吹来,带着湖水的凉意与湿气,燕疏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身后。 他没有看她。 楚姬也不敢多把目光停在他身上,只是轻轻道:“师兄,今日是我逾越了。” 燕疏睨了她一眼,“为什么过来?” “执念吧。”楚姬苦笑,“师兄大概是不会懂的。”她能够看上去出淤泥而不染,但没有一刻以为自己当真能清清白白了。楚姬对纪桓的向往,与动物对光明和温暖的向往一般无二——她羡艳纪桓的清白。 燕疏道:“何必。” 楚姬听出这两字中,有些灰心丧气的意思,她实在不解:“纪公子确实是少有的人物,师兄与他既然两情相悦,为何要止步不前?” “公主喜欢他。”燕疏说。 楚姬蹙眉:“师兄,这又有什么关系?” 燕疏同样有这种想法,是啊,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凝望着远处的一点,那泉水如一条白练泠泠流下,多么的肆意畅快。 他却说:“有的。” 有的,有关系。 清河公主是他的亲妹妹,在这个世界上最应该保护的人。 燕然喜欢纪桓。 他的手上,已经沾了太多的鲜血。纪桓不应该喜欢他这样的人,有时候,就连燕疏自己,都会惊讶于自身的残酷和冷血。 纪桓哪怕不喜欢清河,都不应该喜欢他这样的人,或许他多虑了,毕竟现在的他,践踏过无辜的鲜血与性命,正是纪桓最讨厌的一类人。他什么都不奢求,走上这条路开始,只希望能保住纪桓一世平安。 月光溶溶,在湖边投出粼粼的光,燕疏的黑衣,仿佛加重了夜里的寒意。 然而就在此时,湖泊对面,出现了两道身影。 楚姬惊讶出声:“是纪公子……” 那道修长的身影,素白衣裳和漆黑的发,是纪桓。 燕疏心中一紧,生出一种逃跑的冲动,却又忍不住远远与纪桓对视。这边,纪桓和欧阳青云循着先前的路线而来,也没想到,如此直直撞见对面水榭有两个人。 纪桓沉默地望过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和燕疏。 欧阳青云心想,这就是燕疏啊,和旁边的纪桓一样,怎么都成了石人一般,就这么看着,不累? 接着,他看见对面水榭中,大美女楚姬做了一个手势,然后……走了。 欧阳青云猛然福至心灵,暗自啊了一声:“我走前大门吧。”纪桓没反应,欧阳青云便蹑手蹑脚,撤离。 少顷。 燕疏从水榭中,以一种非常诡谲的身法,来到了纪桓身边。两人的身影投在水面上,各自呈现一道昏暗不清的轮廓。 燕疏先开口:“你来找我?”仍想装作晏时回的样子。 纪桓却冷冷开口:“燕疏。” 连名带姓叫。 燕疏心中一紧,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挤在一块儿,竟然……有些怕了。他在极为陌生的忐忑情绪中,终于近距离看向了纪桓。 只见纪桓脸色苍白,整个人透着一种深深的厌倦和疲惫。这个少年得意的名门之后,从未如此直白地表现出挫败和抗拒,让燕疏仿佛有针在心头扎。 他伤了纪桓吗? 纪桓声音很冷,落到燕疏耳中,字字都带着冰渣:“小时候,你从来不骗我。” 燕疏别过眼去,强忍着翻滚的苦涩,轻轻道:“你在洛宁,好好当官,其他的都不要去管,好吗?” “不好。” 纪桓垂着眼睑,水中的影子随着水波轻轻摇晃,暮色里,两人都是一样的面目不清。他说:“熟悉的人,变得如此陌生。欧阳先生讲得对,真像挨了耳光一样。” 这话一出,燕疏也仿佛被人迎头狠狠扇了一巴掌。 天地寂静。 “我来洛宁县,是不是你安排的。” “……是。” “怎么做到的?” “我安排人,鼓动太子,让你为良女案鸣冤。如果皇帝当时不在朝堂上贬谪你,也会有人给他吹耳边风。” 纪桓下颌轻抬,无暇的面庞看上去有些脆弱,他俊秀得过分了。 “父亲一直知道,是吗?” 燕疏闭了闭眼,点头。 纪桓无声冷笑:“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燕疏张了张嘴,喉咙微微一动,却没说话。 “你是皇帝的嫡子。”纪桓冷漠道,“纪勖要辅佐你,谋权,篡位?” 燕疏道:“明泓,够了。” 够了……纪桓轻轻笑了起来,他被排除在一切之外,现在问一句,他还要说,够了。然而他只是这么轻轻笑起来,眼泪就顺着眼眶,以一种叫燕疏猝不及防、又心惊胆战的速度,落了下来。 燕疏伸手想要去碰,纪桓却不动声色地闪开。 “兄长,我待你……”眼泪流过脸颊,沿着瘦削的下颌滴落,纪桓的声音不可控制地轻轻颤抖着,他眸载一泓秋水,此时亮得吓人,“十二年来,一片真心,从未有过一丝隐瞒的念头,你怎么……你怎么能骗我?” 他们之间本是没有一点罅隙的。 哪怕天各一方,纪桓都有这样的信心,这份情谊太过珍贵,应是各自心头最好的瑰宝。有朝一日重逢,双方都会是彼此最熟悉的样子。然而如今…… 纪桓觉得受不了了,泪水涟涟,转身要走。 在他转身的刹那,燕疏崩紧的最后的一丝理智之弦宣告断裂,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留下他! *** 纪桓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只隐约能见到一点模糊的事物轮廓。他发现自己正躺着,不敢贸然乱动,只小范围地摸索了起来,很快发现这是一张床铺,他身上还盖着柔滑的锦被。 但是他很难受。 这个房间不仅黑暗,而且潮湿,脖颈的皮肤上一阵黏腻。 他慢慢想起来了,他是在一阵浅淡的香风拂过时,晕过去的。同样的招数中了三次,他已经明白过来,这是燕疏的一道秘技。 多半是跟鬼才卿无意学的。 纪桓掀开被子,试着站起来,离开床榻。 然而他才坐到床边,试着找到鞋,房中一道声音响起:“你醒了。” 是燕疏。 纪桓浑身一僵,没了动作。人在看不见的时候,对声音格外敏感,这个房间本就安静到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纪桓的耳朵将“你醒了”这三个字捕捉得极为清楚。 他听清了其中的失落、无措、坚决,以及伤心。 好一会儿,纪桓出声:“我看不见,点灯吧。” 话音刚落,一道细细火光徐徐亮起。纪桓一直盯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屋内由暗转明,便看见燕疏靠坐在墙壁上,脑袋轻垂着,神情不明。他屈着一条腿,姿态有些颓废,手腕垂下,指尖还拈在一块儿,方才竟是用一道指风点了灯。 纪桓强迫自己别开眼,不去看燕疏,打量周围,发现这房间极大,没有窗。 不难判断,这里是地室,他们又进入了江府的地道。 很快,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正对大门的墙上。一豆烛光所能照耀的地方实在有限,纪桓远远看了一会儿,忽然赤着脚,站了起来,走向了那面墙。 地面铺着冰凉的大理石,加上潮湿的空气,寒气直钻入身体里。 纪桓取过烛台,点燃几盏壁灯,站在墙壁前。 他看清了——墙上赫然是一幅地图! 这是一幅极为罕见的山河地貌图,不仅勾画了燕氏王朝的所有疆域,还包括了周围的几个国家,横纵万里。图上有明显的标记,朱笔勾出了几个北方的边城,匈奴王族为了王位的继承内斗不休,又为游牧草原和鲜卑正在大战,图上清晰划出了鲜卑和匈奴的大本营。中原王朝的版图上,朱笔更是标注了一条曲曲折折的长线,从京都到太原、三门峡,再到洛阳和洛宁县,洛阳到商丘,至金陵到杭州、越州。 楚地是标记最为密集的一块。 太原至防卫中原的外三关,密密写着蝇头小楷,字迹算不上很好看,却是出自燕疏之手。错不了,小时候他们一块儿认得字。 纪桓秉烛而照,人刚醒过来,手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他睁大眼睛瞧着,不自觉屏住呼吸,在墙壁上看到的,仿佛就是天下一寸寸山河。 “这是我要做的。” 燕疏依然半坐着,靠在墙壁上。纪桓慢慢转过身,望去,燕疏正好抬起了脸,他已经除去所有易容,露出本来面目。晏时回已是俊美非凡,却远不及燕疏的真正模样。他五官极尽雕琢,深眼窝,眼角斜挑,脸上线条优美深刻,苍白阴郁的面色衬出一种脆弱的美感,又透出一丝浑然天成的魅惑,与他本人的强大截然相反,却又意外协调。 “我不想骗你。” 燕疏的声音在这间封闭潮湿的房间,有着决绝的意味。他直直盯着纪桓,说:“然而明泓,没有人帮得了我。” 第三十一章 像是有一口血噎在了喉间。 纪桓眼眶发红,好久,他咬牙切齿道:“我帮不了你,所以不配知道,燕疏,是吗?” 不是。 现在的情形,他在纪桓面前,如何都是错。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燕疏站了起来,看着纪桓苍白的面色,轻声道,“先出去,这里太冷了。” 纪桓觉得他应该出去,但凡他还有点自己的样子,就应该离开这里。 既然他不在其中,帮不了忙,又何必眼巴巴地凑合过来呢? 可他还是忍不住,他必须问:“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燕疏低低道:“你应当知道。” “太子可以继位,他名正言顺。” 纪桓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自私,只希望燕疏仍跟小时候一样,不牵扯一点红尘俗事,更别说最丑恶的政/治。 燕疏蹙眉,“你明白燕辛的能耐。” 纪桓说:“我们可以辅佐他……他身边,不就有一个萧关吗?” 燕疏心里不忍,却还是道:“萧关并非真心效忠燕辛,他另有所图。”虽然萧关的真实想法,就连燕疏都至今能没明确。 纪桓抿唇不语,他面色看起来极白,苍白。 燕疏去握他的手,只觉得握住了一块冰。纪桓想要抽手,燕疏没让,他垂下浓密的眼睫,低声说:“与匈奴的和约还有两年,我不能……让燕然去和亲。” 纪桓浑身一震。 他甚至快要忘了,清河公主正是燕疏的亲妹妹。 “匈奴可能快要统一了,如果再出一个赫沫尔一般的人物……”事实上,霍扎的确在复制赫沫尔的道路,“成靖帝挡不住,燕辛也挡不住。” 他却可以。 他从小在丞相的教导下长大,拥有绝世的武功,庞大的江湖势力,甚至,还可以得到洛阳王的支持。 纪桓冷笑,“所以,你要我去娶清河公主?”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当初在黑风寨,他重复的那句,你只能娶她。 燕疏没什么起伏地说:“我希望,但是决定权在你自己,燕然喜欢你。” 纪桓终于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冷冷道:“滚。” 燕疏呆滞了一会儿,“我带你出去。” 纪桓不理会,他站在原地,燕疏也没有动作,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 良久,纪桓问:“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会变这样。”他已经做好了,弄清楚最后的部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的准备。 燕疏却道:“我不想说。” 纪桓一指身后那张山河地貌图,冷冷道:“总有一天我会知道,别逼我恨你。” 如有一日他君临天下,朝堂之上,必不会少他一个纪桓。 燕疏沉默。 纪桓又道:“想想你的身份是怎么暴露的。” 从小疏到燕疏,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不相信,仅仅是三两年,人就可以变得如此彻底! 燕疏沉默很久,垂下了头。 他面容低下去,从眼睛开始,半张脸陷入阴影,依旧是无可挑剔的俊美。出乎意料的,他侧过了身,居然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纪桓惊讶,没有出声,燕疏很快脱去了外衣。 他中衣解到一半,扯开,向纪桓展露了整个脊背。 燕疏肤色极白,皮肤细腻,又是肩宽腰窄,原本背部应该赏心悦目如风景,纪桓却眼前一黑,整个呼吸都不由颤抖了起来——燕疏的背部,居然伤痕累累,层层叠叠交错着十数道鞭痕,肩胛骨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疤。 虽然伤痕已经消减了,可依旧是触目惊心、凶残骇人。 “……谁做的?!”这一幕带给他的冲击几乎超过了先前的所有痛苦,纪桓的第一反应便是刀割般的心疼,“谁伤的你!” 燕疏只给他看一眼,便合上衣服,想安慰纪桓,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答:“匈奴。” 纪桓怔怔看着他。 燕疏想了想,忽然将纪桓打横抱了起来,地上太冷了,纪桓还有些恍惚,没有挣扎。燕疏将纪桓放到床榻上,才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纪桓抓着他的衣摆,“你不要瞒我。” 燕疏被他抓着,见纪桓被吓到了,心中的滋味实在复杂,鬼使神差地,和纪桓一起坐在了床榻上。 他尽可能平静地说:“其实没什么。那天我们在黑风寨,赵鸣曾质问,是否去过戍边,见过匈奴和鲜卑大战,知不知道外族是怎么欺辱我们的百姓。” 燕疏将目光投到墙上那面巨大的地图上。 “其实我知道。” 燕疏说,“我去过,我知道。” 原来三年前,离开月明楼后,燕疏一路向北,入太原,进偏关,易容成了边境的一个普通农夫,继续下一阶段的游历。 守卫王朝的外三关,是纪勖要求他一定要去的。 他试图轻描淡写将这件事带过,然后带纪桓去泡个热水澡休息,他体质太差了。 “我是立秋到的,进了偏关一个村庄,种了一段时间地。冬天的时候,匈奴在偏关肆虐,我和一些村民,一起当了匈奴的俘虏,在他们手下受了点罪。大年三十前,杀了一批匈奴兵,才从偏关返回京城。” 纪桓:“为什么要让自己受伤?” 易容成一个农夫,被抓去当俘虏,受凌虐,他明明有武功傍身,为什么不反抗? 燕疏不觉得受伤是什么大事,他给纪桓看,只是因为那将近半年的经历,切切实实改变了他很多。 “说来话长。其实我明白仲父的意思,只有这样,我才能知道,我们的百姓,究竟受了多少的屈辱和痛苦。”燕疏低声说,“不用为我难过,我受了伤还可以活下来,可是他们呢?那些无辜死去的人,尸首甚至回不到耕耘一生的故土的,我们的同胞,燕氏的子民,那些人呢?” “没什么的。”燕疏眼眸幽深不见底,罩着一片阴阴沉沉:“至少,我可以永远不忘记他们。” 纪桓死死抓住他的一片衣摆,近乎祈求,也确实是祈求:“全部告诉我,小疏,我求你。” “小疏”这两个字一出,燕疏倏然眼眶一酸,他的纪桓,永远只需要简单的一句称谓,就可以让他纵然机关算尽,都无计可施。 第三十二章 往事溯流。 当年燕疏拜师卿无意后,只用了两月时间便学成出师,还是被鬼才亲自赶出翠微谷的:“好徒弟,小燕儿,乖乖听话,先出去给师尊摘了那狗屁天下第一的帽子,灭了青城派的威风,回头师尊再把一身绝活全教给你。” 原来鬼才卿无意和青城派的前掌门莫道平是死对头,年轻时互相看不顺眼。 卿无意的独子卿一笑专注医毒两道,武功只是平平,而鬼才是极爱出风头要面子的人,就是归隐了,也气不过莫道平的徒弟居然成了天下第一高手,在武林上不知比多少个神医加起来都风光。 收了燕疏这么个宝贝徒弟后,卿无意起了劲儿,非要拾掇着燕疏去挑战傅弈。 燕疏没有逞凶斗恶的意思,他学遍了卿无意的暗器机关、五行术数,融会贯通了缩骨易容等功夫,还帮着卿无意在翠微谷中驯化了冥蝶,觉得以后没事也不会再回翠微谷,虽答应下来,但没有立刻奔赴剑南道成都府寻衅挑战的打算。 后来,有了契机,方才化身不奉名,特意约战了青城派傅弈。 十四岁的燕疏依然心思澄净,他一路朝着西北走,直抵偏关。 十八年前,朝廷和匈奴议和,最终以年年进贡数额巨大的白银和布匹茶叶为代价,换回了宁武关和偏关两个重镇,从此与匈奴成为平等“邦国”。 偏关为三晋之屏藩,地势险要,他日一旦战火重燃,无疑会是两国交战的第一道前线。为了加强偏关的防御,纪勖当上丞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启奏成靖帝,迁移一批穷苦的流民前往偏关,表面上屯田务农,实际上充实边关的兵力。 这个起初建议遭到了许多官员的反对,认为是同匈奴的一种变相媾.和,百姓在前线,不仅起不到巩固边防的作用,反而会加深两国之间的矛盾。 最终皇帝准了移民实边一策。 纪勖很容易便说服了成靖帝:“国家的军事实力不强,又怎能怪外敌来入侵?我大燕和匈奴积怨深深,本就不是可以化解的。” 道理很简单,如果这批屯田的流民真的遭受了匈奴的强抢掠夺,说明驻扎边关的军队实力并未被匈奴放在眼中。军事上不如外族,自然要为此付出代价。大燕需要害怕的,不是加深和匈奴的矛盾,而是有一天,在年复一年的进贡维安中,忘了这种矛盾,过惯乞和的日子。 近十年,莫约三万流民被迁移到偏关内外。 燕疏此行游历,只有偏关是纪勖交代的必经之地。他到达的时候天气还热着,进的村庄位于长城下,遥望凌霄塔。田垄上一片青翠的绿,家家户户赶着农忙,在浇灌小麦。 他易容成一个模样普通的少年,借住在一个寡居的老婆婆家中,燕疏后来跟着村中人一样,叫她青婆。 青婆六十多岁,看上去已像一个耄耋老人。她的老伴早几年被匈奴人的马匹撞死了,更早的时候还有一个儿子,养到十三四岁忽然没了。一个孤零零的老妪守着几分薄地,种不了麦子,只勉强打理了一小片菜圃。家中余粮很少,平日还需要邻里的接济照顾。 农忙时分,村里的小孩少了父母的管束,最是活泼。 燕疏刚进村子时,看到的就是一群孩子在嬉笑玩耍,青婆坐在一株大树下,手边一根拐杖,颤颤巍巍,眼睛浑浊,慢吞吞做着针线,码几个鞋底好换粮食。 有个小孩天真地高声问:“青婆青婆,你是不是快要死了呀?” 另有一个小孩说:“爹爹和娘亲说青婆你真可怜,快活不下去了,青婆,真的吗?” 燕疏听到这些无心中伤人的稚语,就皱着眉头停下来,抱臂看老婆婆怎么说。 却见青婆抬起满是皱纹的手,摸了摸小孩光滑的嫩脸,笑呵呵说:“青婆虽然只有一个人,还想多活两年哩。”她年迈苍苍,明明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却不知何为让燕疏觉得十分的慈和。 燕疏打听了青婆的情况后,向青婆提出借住,表明愿意照顾青婆一段时间。青婆年纪大了,又是家徒四壁,那两间茅屋就是小偷也懒得多光顾,自然答应了下来。 缘分如此,一老一少成了一家人。 燕疏不懂人情世故,起初只在青婆的起居上尽可能帮忙,不会做饭,就掏出铜板去买吃食。村民们还都以为燕疏是青婆从前的儿子回来了,那孩子是有一天忽然丢的,村中多说是被匈奴杀了。燕疏否认了两次,村民们后来仔细打量本人,也明白过来不是,青婆的儿子要是长大了,现在该四十多岁了,正是个壮丁。 村里人说,麦子还是要种,有了粮食,这个日子才能过下来。 青婆也想种粮食,她记挂着和老伴的那块地,租让出去了大半,自个儿还剩了两亩。每天吃了晚饭,就晃悠悠走到荒废的农田前,看看自家的土地,再望别家麦子那片青翠。 燕疏想了两天,决意赶农忙的尾巴,翻出陈旧的铁耙,买了小麦种子,翻垦土地,播种。他起初做得很笨拙,引得一堆小孩嘲笑他做错了做错了。别家的麦子早已经发出青青的芽,燕疏对着黑乎乎的土地,咬牙过上了一种从未想过的生活,学着浇水施肥。他清楚自己不可能留在偏关太久,起码正月必须回京城见纪桓,只希望临走之前,能为青婆留下一片麦子地。 农家日子平静祥和,起初一切都很好。燕疏甚至觉得做一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也不错。他要照顾的农田不多,每日在田垄上和村民混熟了,傍晚又和村里的小孩儿一起玩。他那时心中也不过是个孩子,很自然地学会了跳格子和做风筝。青婆对燕疏很好,她儿子忽然消失的时候,年龄恰好跟燕疏差不多,一门心思把燕疏做当了亲生子。 燕疏穿上了青婆亲手缝制的衣裳,灯下一针一线码出的鞋。他没有享受过母亲的温情,也没有外婆,外祖父常年呆在幻墟,是他成长过程中最严厉的角色。 中秋时,燕疏还尝到了青婆亲手做的月饼,香甜柔软,他还想,走的时候,要带青婆一起离开。 又或者,哪一天能够从不可抵抗的命运中抽身而出,就带着纪桓和青婆,寻一块良田,躬耕度日。纪桓是读书人,干不了活,可以去养鱼,反正燕疏还会烤鱼。 当年,他心中又何曾有过江山? 然而,如此三个月后,当秋风逐渐转为寒冷的时候,匈奴开始活跃了。 冬季,匈奴停止放牧,起初是为了过冬的粮食,后来仅仅是为了找乐趣儿,也会来寻衅挑事儿。村子就在长城外,过去十年没有匈奴明目张胆地进来逞凶过,毕竟长城上就有驻兵。士兵分明都知道,冬季正是匈奴最蠢蠢欲动的时候,理所应当的,会在初冬加强防御。 听到这里时,纪桓抬头,正望进燕疏漆黑的眼睛,他看到了一片冰冷肃杀。 这种目光……燕疏在想杀人吗? 纪桓终于想了起来,三年多前,偏关的确受过一次匈奴的大规模攻击,事情闹得很大,驻扎的将军被撤职,后来换上了吕付的兵马,偏关才重新恢复了一些稳定。 “那个冬天,长城驻扎的军队在匈奴面前不堪一击。”燕疏放慢了语速,冰凉的声音里自然而然地露出狠厉,“将军醉得不省人事,大批的士兵待在镇中,却有人下令,不见虎符不可轻举妄动。” “……谁?” “吕付。” 燕疏仿佛在说一个死人的名字,就连纪桓都感觉到了一阵不寒而栗。 这阵不寒而栗在他明白过来后,几乎教他整个人手脚冰凉。 外戚嚣张的最大资本在吕付,而吕付之所以有能耐,在于他行军带兵的本领高,就连匈奴都怕他三分,只有他才能镇得住外三关。 纪桓几乎从未想过……不会的,吕付手握三十万兵马,他绝不应该、也不能狠毒到如此地步。 然而他想错了。 “吕付一直在勾结匈奴,三年多前整个偏关受到洗劫,只是他给匈奴的一点小小好处。”那是上千条无辜百姓的人命,燕疏说,“这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卖国。” 第三十三章 偏关能成为军事重镇,自然是地势险要,地表丘陵起伏,沟壑纵横。几个村庄之间隔得很远,仰头望去,宛如屏障的长城尽在眼前,巍峨耸立的凌霄塔角铃摇晃。 匈奴入侵这日,燕疏正在河边研究水车,他在相府的时候同纪桓在书上见过水转翻车的制造,大约知道原理,便试图造一个出来。如若能用水车提水,再开几条小渠,日后村民在灌溉农田上定能省力很多。 几个小孩原先在河边嬉戏,后来受了吸引,聚在燕疏边上,跟着一块儿琢磨水板和水斗。燕疏虽然话不多,但脾气绝不坏,任由孩子们吵闹。 他们呆的地方处于村子深处,燕疏内力深厚,耳朵很快就捕捉到了马蹄声和惨叫声,抬头,见长城上烽火尽灭,凌霄塔人去楼空。 燕疏当下觉得不妙,将身边几个小孩藏到了河对岸的树林里。林木不算茂密,他嘱咐其中最机灵的一个孩子,在他回来前绝不要轻易跑出去。孩子们一听是匈奴,连忙都吓得乖乖躲好。 他安顿完小孩,立刻跑回村子,这时匈奴已经开始放火烧村了。草原部落行事粗野,先杀人,再搜刮粮食布匹,最后放一把大火烧毁一切。匈奴兵需要一批汉人奴隶,不杀男孩和年轻力壮的男子,把人绑在马匹后面,统统抓回去做苦力。 原先宁静的村庄成了一片人间地狱,熊熊烈火灼烧一切,血腥味无孔不入。 燕疏手下虽有过人命,但杀人前总要弄清楚这个人是不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他躲在茅屋角落,见人命如草芥一般被夺去,平生第一次打起了寒颤。那些村民们个个都是淳朴的好人,生平做过最大的坏事也不过是背地里议论几句坏话,面对那些惨死的尸首时,燕疏几乎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 但他终究忍住了大开杀戒的冲动,心想必须要先转移青婆。 当燕疏赶回家时,匈奴正在外面放肆狂笑,茅屋门梁上挂着的腊肉和玉米被抢光了,一个匈奴汉子抓着一把剑走出来,得意地大笑,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 那是一把雪白的剑,一旦出鞘,无论在哪都能发出凛凛寒光。 它长三尺七寸,剑身上刻有繁复的龙纹,认主,通灵。 剑柄剑鞘皆是由玄铁所住,外表看起来漆黑无华,一旦出鞘,却能够发出天地之间最刺目耀眼的光华。纪桓听到这里,当即明白了过来,这就是那把燕疏从小几乎不离身的剑。 名曰无情。 那匈奴兵扯掉了包裹剑身的黑布,想要拔剑,却怎么都不能出鞘半寸。外面的匈奴中有一个是头领,叫匈奴兵把剑递上,也去拔剑,无情依然不出鞘,握在手里,只一股寒气直往身体里钻。 当年燕疏尚未练就无形剑气,出手多用飞刀,还做不到杀人于无形之间,只能强忍着冲动在暗处看。那队匈奴兵的马匹后面拴着几个村民,有一个懂匈奴语,含泪道:“青婆死了。” 那抓剑的匈奴兵在嘲笑一个老太婆,临死前居然还想举着一把剑反抗。 燕疏浑身大震,真气凝在指尖,无形剑气的最后一道关口近在眼前,却始终发不出来。他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仇恨的情绪,愤怒自身的无能,此时他想要做的不止于杀,而是屠。 冤冤相报,仇恨这种东西一旦开始,往往只能壮大,不能消弭。 但燕疏依然没有动,又一次强迫自己冷静。不远处,没有戍兵的长城和凌霄塔变得无比刺目,这个国家像是脱去了盔甲在顺从地任人凌虐。匈奴来攻时,守备恰好全空,说明军中多半出了叛徒。他最要紧去做的,应该是查明勾结匈奴的叛徒,尽可能地多救出匈奴手底下的俘虏。现在贸然动手,只能打草惊蛇。 纪勖对他的教诲当真不算失败。 燕疏压抑着全身激荡的愤怒,返回河边,却不想那几个孩子已经不见了,几个匈奴士兵和马匹正在河边休息。这队人既然离群,燕疏二话不说结果了这几个人的性命,骑上一匹马,奔赴其余的村庄,想通知尚未受难的村民快快进偏关城中避难,并试图点起长城烽火。 然而一切令人绝望。 匈奴这次抢夺足足派出了两千人,像是为了储备过冬粮食,一次性干上一票狠的。长城内外五十里,只有手无寸铁的村民在反抗匈奴的铁骑,没有一个士兵挺身而出,几乎所有的村庄都被焚烧殆尽。 然而最丑恶的还不是匈奴的残暴,而是王朝将领的冷血和麻木。 燕疏亲耳听见守卫偏关的威远将军,在百姓陷入洗劫和屠杀的地狱时,拥着美女和手下开怀畅饮,醉醺醺地说:“打不过匈奴再正常不过,当年皇帝御驾亲征还不是任人掠夺。现在由得那群野蛮人抢一点,喂饱了,这个冬天就能顺利过去。牺牲一些贫民,上头就算怪罪下来,吕大人也为咱们铺好了后路,到时候能离开这鬼地方,带着一堆金银财宝回江南,哈哈哈,何乐不为啊!” 他手下的将领嘻嘻笑着,附和说:“早这么干多好,合作一把,各取所需,这个冬天总算不用提心吊胆了。” “就是,当年孝元皇后谈判换回了二十年太平日子,反正匈奴暂时不可能过来,丞相迁的民,权当给他们当拜年礼了!” “本来就是一堆贱民嘛……哈哈哈!” 这些将领如今都死了。 朝廷没有判他们死罪,有些甚至还好好呆在原位上,人是燕疏亲手杀的。他不仅杀光了这些将领,还动用谈笑风生楼的势力,洗劫了这些人的家底,让这些将领的家人成了真正的贱民,男为奴,女为娼,连稚子都没有放过——谁又曾放过村中的孩子?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变了,他永远都不可能再是纪桓心中的小谪仙。 他的杀人不眨眼,从罪大恶极的无耻之徒,扩张到匈奴兵将,最后还包括了自己的同胞。 也许有些人是无辜的,但是燕疏管不了,因为有太多的仇恨,仅仅用一条性命是无法解决的。 纪桓听到这里,心里涌起一阵阵的抽痛。 他没有从地狱里走出来过,也没有同那些淳朴善良的村民朝夕相处过三个月,所以他不能站在一个光明正大、坦率纯良的位置,试图告诉燕疏,这不对。 就算纪桓不清楚燕疏的成长经历,也能清楚认识到,感情对于燕疏一直都是稀有品。 他从小生活在幻墟,传说中的海外仙岛人烟寥寥,而身边除了纪勖派遣的侍卫——隶属谈笑风生楼的十一个心腹外,只有严苛的外祖父归尘子常在左右。岛上年龄相仿的孩子不是没有,但无论师兄还是师妹,对于武学,基本都抱着随意的态度,没人要求幻墟的孩子必须多么惊才绝艳,生在仙岛,只要一生都过得肆意快乐即可。 燕疏不一样。 他三岁习武,外祖父对他的要求只有一个,天下第一。 而自古武道的巅峰,正如那把宝剑之名——无情。 连纪勖都曾向归尘子表示过不满,认为无须在武学上对燕疏过分苛求,孩子应该更多的学习四书五经、史籍演义,研读帝王之术。对此归尘子嗤之以鼻,他要燕疏做的从来都是复仇,而不是称帝。 天下怎么样,他们幻墟管不了,但是幻墟付出的人命,需要讨回来。 纪勖奈何不得,只能在燕疏小住丞相府的期间,建议燕疏多看书,而非练功。 然而他对于亲生骨肉纪桓在学业上要求颇高,换做燕疏却是极为宽容,说是看书,但一切由得燕疏随意,权当他在相府的日子是在放假。 燕疏这人,虽然从未变成过一个无情无心的怪物,但在感情上确实较为淡漠。说白了,他既是外祖父的棋子,也是纪勖的棋子,是他们实现各自目的的工具。 也只有纪桓,早在六岁的时候就攻破了燕疏尚未完全筑起的心房,成为一个柔软而特别的存在。像楚姬这种女子,虽然也是患难之交,但燕疏几乎从没放在心上。 倒是青婆和偏关的百姓,在质朴的躬耕和劳作中,成为继纪桓之后,燕疏心中又一个特殊的存在。 他离开偏关镇前,招来冥蝶,向谈笑风生楼发出信号。由于燕疏此行在于历练,武功本就可以在天下任何地方来去自如,因此身边没有影卫。而救出俘虏以他一人之力显然不足够,只能调用谈笑风生楼的人过来支援。 “谈笑风生楼,一直秘密掌握在丞相手中。”燕疏说。 纪桓心中一黯,却也习惯了父亲的各种隐瞒,继续停燕疏说。 燕疏最大的失误在于,万万没有想到,在那种境地下,纪勖会强行压下了这道支援的命令! 理由很简单,那些村民不能救,匈奴在十余个村庄中,足足抓了近三百个汉子和孩子,燕疏全部救走,定会挑起匈奴和大燕的矛盾,闹大事态,反而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为了天下,有时不得不做出残忍的牺牲;虽然后来,纪勖也曾经为了这个决定后悔。 他后悔他给出的历练太残酷。 俘虏的经历彻底改变了燕疏,匈奴用一道道的鞭子,教会他如何才能狠下心,做到杀伐果断。 而这次历练结束后,谈笑风生楼的实权,才真正到了燕疏手上。 第三十四章 彼时在偏关,燕疏却只有孤身一人。 他用冥蝶传讯,购置了几包草药,又尽可能地多带干粮,回村庄埋葬了青婆和一些村民的残骸。麦子还在农田里静静生长,一片郁郁繁茂,那个说着还想要多活两年的老婆婆,却已不在天地间。 燕疏一路向北,易容进了匈奴兵营,很快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恶劣。 俘虏被视为奴隶,两国之间积怨深厚,俘虏大多存有反抗之心,几乎每日都少不了拳打脚踢,孩子稍好一些,但也有几个很快死了。燕疏见到了河边那几个小孩,原来他们见到冲天的火光,心里害怕,这时匈奴人来河边喝水,他们怕被发现,立刻往林子深处逃,后来误入了另一个村庄,又被另一批匈奴兵抓了进来。 燕疏夸那个领头的孩子做得好,那孩子说起这些,满眼都是泪。 而燕疏尚且不知道自己将会孤立无援,一边等着谈笑风生楼的人来支援,一边尽可能地为俘虏治病疗伤。他身上携带的草药和干粮毕竟有限,很快就消耗完了。同时,为了不暴露,燕疏必须每天同俘虏一起出去干活,身上也开始添伤。冬季寒冷,他和所有俘虏一样,身着破陋的单衣,在雪地里为匈奴的士兵伐木,手脚慢一些,士兵便二话不说上来一阵鞭打。 燕疏年纪尚小,又身份尊贵,虽然因习武而心智坚定,可他在武学上是天才,又哪里受过这种折磨? 这种折磨远远不仅于身体,还有尊严,人性。 被当做牲畜一般,死去时,甚至屈辱得尚且不如牲畜。 寒夜里,匈奴人时常轮流折磨中原女人,小孩吓得浑身发抖,被训练成婢子,很多个早晨,俘虏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埋葬被折磨得浑身血污的女人和小孩。 在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中,燕疏又要帮着许多体力不支的俘虏干活,尽可能鼓励他们活下去,自己的身体也很快熬不住了。 谈笑风生楼始终不来,他甚至怀疑过,会不会就这样死在匈奴的兵营里?可他真不希望,就这样消失在了纪桓的生命中。 一日,燕疏忍无可忍,等谈笑风生楼的援兵几近绝望,出手反抗杀死了一个凶恶的士兵。身边的村民个个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却还要上来护他,有一个抢着为他顶罪,被匈奴一刀砍死。而燕疏本人,在绝望的震动下,肩下也挨了狠狠一刀。 冬末,冥蝶因绵连大雪而无法进入偏关。 消息彻底阻断。 燕疏一边养伤,一边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下,终于认清了谈笑风生楼不会来。他得知佩剑藏在了匈奴大将的兵营中,开始筹划抢夺无情。 正月前,一群俘虏将他们的口粮省下来,足足三天,帮着燕疏恢复了些许气力,唯一的请求,就是希望燕疏可以救下那群孩子。 纪桓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后来的事情很简单,燕疏一把无情剑杀出,以匈奴人的性命开路,带着一群小孩奔命。但他能做的毕竟有限,最后只带出了一个孩子,便是那个最机智的孩子王——明墨。两人回到中原,休养了很久,最后燕疏把明墨交给谈笑风生楼,自己回了京城。 室内一片沉默。 这些事情燕疏从未向人倾诉过,说完便有些后悔了,毕竟是连他自己都不愿复习的经历。 “为什么不说?” 纪桓颤声道,他真的不敢想象,如果今日不这样做,他不问,是否这些事情就永远都不得而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当年就应该告诉我!” 燕疏心中亦是一片凝郁,他用手指轻轻抹去纪桓的眼泪,涩声道:“不要哭了,没什么的。” “混蛋。” 纪桓咬着牙,勉强压抑心中的酸涩,却怎么也止不住,他伸手触碰燕疏的脸,想要抚平他眉目中的阴郁,却不能够,恨恨道:“以后你不要一个人去做这种事。” “无论是多么危险的事情,至少告诉我。”纪桓说着,几乎泣不成声,“我不想你一个人去面对……” 只是想想燕疏当年受的折磨,纪桓就在无形中遭受了一次酷刑。 他已经忘了要去生气,不再管任何桥归桥、路归路的想法。他只知道,他绝不能够忍受,有朝一日,燕疏又一次处在那样的绝境和寒冷中,体会着没有天日的绝望时,他还养尊处优地当着一个贵公子——那会是另一种地狱。 燕疏深深地凝视纪桓,原本并不觉得委屈,却忽然涌上了久违的酸涩。他收紧了臂弯,以一种再也不能接受分离的、试图将纪桓揉进自己身体内的力气,确认这个人在他的怀抱中。 他一字字说:“我答应你。” *** 陕州。 吕宅。 明恩公卧床许久,吕怒急急走进来,手中拿着一封来自京中的信。 长阳侯规矩站在边上:“大哥,京中的消息。” 明恩公僵硬着,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吕怒拆去封蜡,打开信纸,须臾,颓然跌坐到椅中,他本来是应该转述给明恩公的,却不知怎么说。 长阳侯在一旁见了,惊问:“这是怎么了?” 吕怒一个高壮的汉子,有气无力地将信纸递了过去,“京中,说要谋杀太子。” 长阳侯接过来一看,脸色立刻惨白。 明恩公竭力睁大浑浊的眼睛,“怎么回事!” “太子可是储君……”长阳侯呆呆道,“国之根本啊……” 这封信上盖了吕何的官印和私印,纸张也是吕氏的作坊所制,在灯光下有若隐若现的卷云纹,难以作伪,送信的还是本家奴才,跟在吕何身边十几年了。 “吕何的胆子太大了,那贼凶还没现行,我们这样做,可是……要天打雷劈的罪啊!”长阳侯享受惯了,从来觉得日子顺风顺水,哪里有过谋反的念头? 明恩公示意长阳侯把信拿给他,长阳侯举着信,离明恩公近了,给他看,忍不住说:“清泉公主……从来不得圣心啊……” 清泉公主是贤贵妃的亲女儿,长公主。然而有清河公主在,皇帝又哪里记得起怜惜这个女儿? “做,做……”明恩公牙关颤抖着,眼中出现一种可怕的凶狠光芒:“小四……做……” 他们已经被逼到了绝境。 全家缟素,皇帝动怒,后宫指望不上,还有年仅二十的陆子骁分去了吕付三分之一的兵权……大树将倾,女眷死后,更有不少和吕氏联姻的高官贵族都在了解形势后,选择拉远距离,隔岸观火。 他们需要反击。 谋.杀太子。 只有谋.杀太子,扶持长公主清泉为女帝,才能以最小的代价,保住外戚吕氏的富贵荣华。 第三十五章 那日说完偏关往事后,纪桓在江府逗留了一会儿,便回了县衙。这几天,他跟燕疏见过面,两人之间,只要纪桓想知道的,燕疏果然都愿意说,却进入了一种略显诡异的状态。 欧阳青云最近喝酒又凶猛了起来,带着三分醉意,道:“所以,你们可以好好说话,他也不跟你隐瞒什么,但是你们心头还是有个疙瘩,对吧?” 纪桓很奇怪,他并未向欧阳青云倾诉,怎么这位先生什么都看得出来? 欧阳青云道:“我看他今天特意过来找你下棋,也是奇怪。其实吧,有时就是拉不拉得下脸……你们是没弄清楚,对彼此到底是个什么感情……” 纪桓说:“先生,回去喝吧。” 欧阳青云狂笑数声,回去了。 昨天洛阳王派人送了一份请柬,燕霖二十岁生辰快到了,邀请纪桓前往洛阳一聚。 纪桓今天下棋时,跟燕疏说了,燕疏说陪他走一趟洛阳。 心烦意乱,总是迟迟不能问出口,他又打算什么时候抽身离开? 关外的那个霍扎,当真有那么厉害吗? 到了动身前往洛阳的前夜,安静了几天的县衙却又被人半夜闯入了。 这次没有鸣冤鼓。 纪桓尚且睡梦中,有人直接推开了他的房门,大胆地闯了进来,还毫不客气地摇醒了沉睡的纪桓:“明泓哥哥,快起来,快起来!” 纪桓睡得迷迷糊糊,想说清河别闹,忽然一下清醒了。 房内烛火点燃,何八一脸无奈,温温和和地冲纪大人微笑。而坐在纪桓床边的小姑娘,吐着嫣红的舌尖调皮地嬉笑,眼眸闪亮,真是一副做什么都难以让人生气的样子,不是清河公主燕然,又是谁? 燕然从小就爱黏着纪桓撒娇,眼看再过两月就满十五岁了,行为还像小孩一样,一见面,就不管不顾直往纪桓温热的怀里钻。 被这么一闹,纪桓才彻底从睡梦中清醒了。反倒是他先不好意思,拍拍燕然的肩膀,温声道:“我穿件衣裳。” “咦?”燕然扑闪着大眼睛,自动自发地递过外衣,“明泓哥哥,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我过来?” “我收到亭煜的信了。”事实上,燕疏也讲过。 纪桓披上外衣,微笑看着燕然。公主殿下笑嘻嘻站好了,还原地转了个圈,软软的抱怨说:“这一路走了半个月,好辛苦,都没有坐马车。” 小姑娘是他看着长大的,从襁褓中的婴儿到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纪桓轻轻抚摸了一下燕然的漆黑长发,柔声道:“瘦了。” 燕然蹭了蹭纪桓的手掌,“那你要负责把我养胖。” “嗯。”纪桓虽然这么应了,却意识到了不好,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问:“困吗?打算睡在哪里?” “就睡在你屋子里呀。”燕然理所当然。 纪桓装傻,当她开玩笑:“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寻常人家十五及笄,恰好是出嫁的年龄。 燕然不满:“这有什么关系?我好困呀,别人的屋子我还不乐意住呢。” “县衙确实没有什么多余的房间。”纪桓看向何八,犹豫道:“既然公主想留在我屋子里,那纪某就去书房对付一夜。可是何公公您……”他料想何八现在应当很想去见燕疏。 果然,只听清河公主眼中最为知情识趣小何子道:“奴才去外面找间客栈住一夜就是了,也未必需要睡觉,随便走走,没两个时辰也要天亮了。” 纪桓从善如流,道:“那等天一亮,纪某就唤人过来打扫两间屋子。” 燕然心生不满,翘起红润的嘴唇,嘀咕:“这么小的破县衙,能收拾出什么好屋子来。” 纪桓说:“明日我要启程去一趟洛阳,你要是觉得洛宁县太小,不如住到燕霖宫中,洛阳王宫的华美不在皇宫之下。” “好呀,我也要去看燕霖哥哥。”燕然拖着纪桓的胳膊撒娇,又说:“可是我才不要刚出皇宫,就又住到王宫去,我就要跟你呆在小小的衙门里。” 纪桓只是宠溺地对燕然微笑。 次日午时。 江府的马车停在了县衙门外,许久不见的明墨坐在车辕上,笑嘻嘻冲纪桓打招呼。马车极为精美,然而路过行人纷纷打量,不过惊艳的目光全给了伫立车前的明蓝锦衣公子。 “咦,江公子回来了?” “看,那就是江公子……好俊……” 燕疏又易容了,不同于晏时回,也不同于他的本来面目,是江公子的面容。 纪桓知道燕疏身份复杂,好在也能接手。 没想到燕然一见到这个江公子,就凑上去,咦了一声:“我们是不是见过?” 燕疏面对斗笠遮面的清河公主,抿了抿唇:“似乎,没有。” 燕然凑得更近,嘟囔:“你这双眼睛,我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何八,你说是吧?” 何八简直被公主殿下吓到,表面还算镇静:“奴才不记得了。” 燕然只好道:“好吧。” 燕疏和纪桓对视一眼,将整个车厢留给燕然,启程上路。 一行人赶在天黑前抵达。自古洛阳富贵天下夸,燕霖治理下的洛阳城,其繁华昌盛根本不在京城之下。 京中多有衣衫褴褛的乞者,百姓不乏面容愁苦的,更时常有倨傲凌人的世家子弟出没扰民,相比之下,洛阳城内秩序井然,洋溢着一种充满生气的热闹,给纪桓仿佛人人都兴高采烈的即视感。 暮色方起,王宫的宫灯早已点亮,形成一条条明亮的灯带。 洛阳为旧朝古都,宫殿楼阁都是依照帝式而建,经过本朝的修葺,一派雍容华贵,富贵堂皇果真不在京城皇宫之下。不仅如此,洛阳作为百年花都,宫中四季花开,时时弥散着一股暗香,处处可见奇花异石。行走其中,有雕栏玉砌粉饰金妆的威严宫殿,亦不乏意境脱俗的小桥流水阁楼。 清丽的宫女刚领着几人进入暖阁,便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人含笑,肆意大声唤道:“明泓!明泓!快来与我大醉一场!”这人一身玄衣,衣领和袖口以金线勾出富贵的回字纹,披散三千青丝,容颜俊美无匹,自然是洛阳王。燕霖一手提着酒壶,一手去拉纪桓,笑容款款:“明泓,今夜你可不许逃。” 纪桓还以为燕霖这是叫欧阳青云附体了,任他拉着,“怎么了?”洛阳王这人,一受刺激就容易狂性大发,这样子瞧起来可不是出事了? 燕疏出声道:“赫连风雪走了?” 燕霖显然已经喝了不少酒,他动作一顿,这才注意到其他人,眯起狭长的眼睛打量燕疏,片刻后点点头:“是你?” 燕疏说:“是我。” 洛阳王低低笑了笑,“也好。”他扬扬酒壶,“洛阳王宫美酒佳酿无数,阁下今日可愿一醉方休?” 这时候,听到动静的清河公主也过来了,大声插了一句:“我也要喝酒!” 燕霖一看,颇为受惊:“这是清河小丫头?你从皇宫里逃出来了?皇帝老儿如此疼爱的小公主,怎么一路上都没被人撞上?” 这话一出,纪桓不由看向了燕疏。 电光火石之间,燕疏也隐隐意识到了有些不对。燕然这一行,只碰到了一个萧关,从此一路再没遇过阻拦……萧关智谋奇高,为什么费了一番力气追查到燕然的行踪,却什么都没做? “我这么聪明,跑得又快,不被抓到也很正常嘛。”燕然俏皮地皱皱鼻子,“就当我是证明了,咱们大燕的军队真的很差劲。” 洛阳王大笑数声,纵然一副狂态也俊美逼人,喝了一句好,“既然如此,咱们兄妹数人,今日就喝上一个痛快!” 洛阳王宫的藏酒极多,燕霖牵了头,清河公主兴致极高地捧场,燕疏有一杯没一杯的喝着,只有纪桓依旧滴酒不沾,捧着一杯碧螺春喝,偶尔停下来让燕然慢点。 慢也没用,清河公主从来没这样畅快痛饮过,不多时,便彻底喝醉,倒在了桌子上。 燕霖醉到三分,嗤笑:“小丫头。” 纪桓说:“我扶清河先去歇息吧。” 燕霖摆手:“找个女婢过来便是了。” 却不想燕疏站了起来,他看着纪桓动作了一会儿,忽然道:“我来吧。”纪桓转头看他一眼,退后一步:“好。” 燕霖咦了一声,眼见着燕疏饶过桌子,来到燕然边上,搭上女孩的肩膀,状似有些无从下手,手臂在空中停滞了一会儿,方才打横抱了起来。他似乎没怎么用力,燕然也没什么感觉,就已经安安稳稳躺在了他的怀中。 燕然在醉熏中轻轻砸了砸嘴,嘴唇是嫣红的颜色,与燕疏的本来面目一般无二。 燕疏和纪桓对视一眼,把燕然抱回房。刚把小姑娘放到柔软厚实的床榻上,便听见燕然微不可闻地嘀咕了一声:“明泓哥哥……”燕疏浑身一僵,无措地收回手,感觉缺失了什么。 燕疏没有在房中久留,招来一个侍女,吩咐守在门外好好照看公主。 屋内,燕然倏地睁开眼,缓缓眨了几下,眸中一片清亮,醉意只到三分。 “……为什么?”燕然翻了个身,面朝着黑乎乎的帐内,“他好像对我很好的样子……” 第三十六章 燕疏回到房间,远远便听见洛阳王发酒疯的动静。 “赫连风雪年纪太小,他懂什么,大家只是在一块儿耍耍罢了。我待他的真心,也不过是觉得他好玩有趣。他再好,能比得上那些娇滴滴的美人?” “既然如此,你早就不该去招惹他。”纪桓不解,好友和赫连风雪分明相处和谐,怎么这么快就分了? 燕霖登徒子模样,不以为然道:“是他先来招惹我的!我不逗他玩玩,谁来还我的美人云烟波?” 燕疏推门而入,“你还想要云烟波?” 燕霖笑嘻嘻地送酒如喉,模样放荡得很:“为何不要?公子可愿把云烟波送还?”他喝了酒,无论对上谁,眼波都含着勾人的魅意。 “云烟波已经回了家乡,她能歌善舞,原是陇右道安西都护府人士,因貌美而被强抢到了中原。重返故里,今生都不会再回来中原了。”燕疏对燕霖的美色无动于衷,他在纪桓边上坐下,又说:“云烟波不喜欢你。” 燕霖冷笑:“本王还缺人的喜欢?” 燕疏反问:“你不缺?” 燕霖居然没能说出一句,本王不缺。 燕疏道:“赫连风雪却是真心喜欢你的。” 啪—— 燕霖脸上还挂着盈盈笑意,手指却硬生生捏碎了酒杯。 纪桓颇为惊讶地挑了挑眉,实在没想到燕霖的指力如此之强,难道暗地里学了什么功夫? 燕疏自顾自斟酒,纪桓看出他心情也不是很好。燕疏饮满三杯,道:“我要你准备一支精兵,作勤王军。” “皇帝老儿还不得吓死。”燕霖盯着燕疏,“照先前约定的,不过除个吕氏,用得着这样?” 燕疏:“斩草除根,用得着。” 燕霖啧了一声,直接把手上的酒渍擦到了身上,“这次我邀请阁下过来,本就是听闻了一些消息。如若你我的交易不仅仅是铲除外戚这么简单,那么阁下应当把事情说得更明白一些。” “有必要?” “有必要。” 两人对视,一个目光深邃清亮,一个眼波魅惑含笑。 却是燕疏先退了一步,道:“当年大燕和匈奴签下的盟约还有两年,天下太平时日不多,匈奴的霍扎虎视眈眈。” 燕霖终于收起脸上的笑意,在他收到的消息中,关键人物正是这个霍扎。如果匈奴再出一个赫沫尔一般的人物,到时候整个中原恐怕都岌岌可危。 他冷冷道:“没想到阁下存有忠君爱国之心。” 燕疏不置可否。 纪桓道:“如果吕付被逼急了联合匈奴篡位,会如何?” 燕霖挑眉,他虽然不知道吕付卖国的行径,但他从不相信那帮外戚里面会有什么好人。 燕疏笃定道:“吕付野心勃勃,不被逼到走投无路,绝不会公然联合匈奴篡位。”十八年前的一战还深刻地存在黎明百姓的记忆中,如果一个卖国贼上了位,必会天下大乱,各地揭竿而起。 纪桓和洛阳王也都很快想到了这一层……吕付一旦勾结了公开勾结匈奴,就算不死,也是身败名裂。 既然戍边的军队暂时不会有异动,那么外戚唯一真正能调控的,只有河南道节度使吕怒手中的军队。燕霖道:“所以你要勤王军,不是为了进京,而是为了阻止吕怒?外戚树大根深,确实是要拼死一搏的。” 燕疏颔首道:“一旦吕怒有所行动,以勤王为名,王爷须迅速拿下整个河南道。”外戚不愿乖乖受死,就必定会亮出底牌相抗衡,而只要皇帝不向外戚服软,结局就是你死我活。 陕州乃祖籍所在,定会成为除了京城之外的另一个主战场。 “河南道太大了。”燕霖摆事实讲道理,“皇帝平日没事也要找我麻烦,这么干,不是给了他治罪的理由吗?” “还有我。”纪桓忽然出声,他已经大致了解燕疏的意图,分析道:“你平定河南道后,大可脱身而出以证清白。我同外戚不合,只要皇上相信纪氏的忠心,一旦河南道大乱,没有可用之臣,他一定会下旨擢升我的官职。” 其实,还有更好的方法,就是一旦吕怒出兵,便由纪桓来向洛阳王“借兵”,到时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不过……率领勤王军对抗府兵,这种危险的事情燕疏可以托付燕霖,却不会愿意交给他。连燕霖都不会放心纪桓率兵。 燕霖一想,果真如此,忍不住啧啧称奇:“大侠当真是厉害,好手段,居然拿下了明泓,勾得丞相公子为你所用啊。” 燕疏越喝越清醒,幽深漆黑的眼睛与纪桓对视一眼,随后看向燕霖,淡淡道:“我们没有你这么轻浮。” 燕霖:“……” 轻浮? 风流薄幸的洛阳王瞥开眼,明明脸上又挂上不屑的轻笑,心里却涌上一阵失落。他恼怒地斟酒,耳边又忽然响起了少年吵吵囔囔的声音。 一杯酒送到唇边,却是怎么也喝不下去了。 神伤。 一只蓝色的蝴蝶在夜空中翩跹飞舞,翅膀抖落点点荧光。它循着味道,越过深宫殿宇阁楼,寻找燕疏的所在。 而燕疏和纪桓已经别了燕霖,走出了饮酒的高楼。 纪桓先注意到了蝴蝶:“这是……冥蝶?” “嗯。”燕疏道,“来报信。” 纪桓按捺不住好奇,轻扬下颌,仔细去看,眼见这只蝴蝶在空中悠悠然转了三个圈,最后乖巧地伏在了燕疏的肩上。 身边人低低道:“大哥已经准备就绪?” 这蝴蝶一听,振翅两下,又不动了。 纪桓的困意消散了些许,他先前还设想过蝴蝶应当如何传讯,不想竟能如此通达人性,翅膀扇得跟人在点头似的。 夜色中,燕疏目光流转,自有一种温柔神色,微微笑道:“让它认你为主,好吗?” “啊?”纪桓不由睁大了眼睛,“可以这样吗?” 他眼珠漆黑圆润,在燕疏看来极为可爱——燕疏面上不见什么愉悦,心里却高兴了很多。他点点头,伸手扯下纪桓腰间的那鼎小香炉。前些天纪桓摘了下来,现在还是随身戴着。 他依然有气恼,却不愿发作。 紧接着,燕疏从腰间取出一个仅比拇指盖略大的精巧玉盒,打开,纪桓瞧见里头全然是空的。而冥蝶循着香味,却扑扇着翅膀绕着玉盒快速飞动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没了气力,又软软地停在了燕疏的指尖。 燕疏收起玉盒,将小香炉送到冥蝶边上,那蝴蝶似乎靠着香炉散发的气味恢复了力气,又飞了起来,朝着纪桓的位置一下下的扇着翅膀。 等到燕疏将小香炉重新挂到纪桓腰间,冥蝶好像终于认清了状况,轻盈盈占据了纪桓的肩头。 很神奇。 “怎么才能读懂它的意思?” “观察,多说话。”燕疏说,“冥蝶通灵,懂一些简单的话,你想知道什么,它会尽量表示给你看。” 纪桓似懂非懂,不过确实相当有趣。 过了一会儿,燕疏提示:“你叫它走,它便走了。” 纪桓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无声露出一个微笑。 他终于问出噎在喉间的话:“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燕疏:“日出之前。”心中微微一紧。 纪桓低头,叹声道:“走罢。” 冥蝶果然听话,似乎能感受到纪桓声音里的无可奈何,它在主人的肩上不舍的停留了两下,方才重新飞往夜空。 “我会以凌空镖局护镖的名义进京,钱老大已在洛阳召集了人马,你们的周全会有人保护。” 见过清河公主后,燕疏就要动身回京,纪桓大概明白了。他忍不住道:“你挑了这么个地点,是想我和清河留在洛阳王宫?” 洛阳王宫足够安全。 燕疏哑然,他有这样的想法,但没有刻意安排这些。 纪桓从他没什么情绪的脸上忽然读出了意思,意识到方才是自己过分计较了,草木皆兵,暗自羞愧,又问:“钱先生和欧阳先生和你一起去吗?” 燕疏摇头:“他们留下来,明墨也是。” “好。”纪桓想了想,“替我向父亲问好。” 提及纪勖,燕疏试图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能出口。从小到大,纪勖对燕疏关怀备至,对纪桓却始终是连一缕温情都欠奉。丞相大人做得彻底,以至于小时候纪桓因一碗酒酿元宵而性命垂危,燕疏会哭泣着请求,生怕纪勖真的耽误了对纪桓的治疗。 浓重的夜色一点点转淡,残月只余清辉。 两人出了小楼,并行至宫门前。深宫寂寥,燕疏没回头,或许是不想纪桓一直看着,不知用了什么身法,颀长身影几闪,便消失在了两道宫墙形成的窄道之间。 瑟瑟凉风吹起纪桓的衣衫,远处,洛阳王醉了又醒,抱着酒壶,于高楼中拍案而歌。 隐约是一曲《雨霖铃》。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纪桓站在宫道原地,喃喃念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整个洛阳城尚在最深的沉睡中。 燕疏身法奇快,在城中穿行。无须招来冥蝶指路,洛阳是凌空镖局多年经营的主要地点之一,他知道该往哪去——不过同样知道的,还有两年前和凌空镖局共同来到洛阳,与晏时回打赌偷走云烟波的赫连风雪。 赫连风雪盘腿坐在檐下一张竹椅上,正张大着嘴巴,打一个长长的哈欠。燕疏突然出现,害少年嘴巴还来不及合上,声音便抢着冒出来:“你总算来了!” 燕疏见了他,脚下不停,“你怎么在这儿?” 这是一家大当铺的后院,钱老大的产业,专收奇珍异宝,和凌空镖局有着多年合作。 “王宫里呆不下去了,本来想去洛宁县找你,不过想着那家伙生辰快到了,纪公子多半要来,就先在这里落脚了。”赫连风雪追着燕疏说完这话,人已经跟着进了燕疏的屋子。 钱老大跟着一行人,后脚来的洛阳。自然没睡,不过听到动静,没出来。 “不舍得离开洛阳?”燕疏进屋,亮灯,往梳洗架上的一盆清水里倒了点东西,开始洗脸,说:“找我无用,你和燕霖的事情。” 赫连风雪知道他这是要易容换脸了,很不满道:“还是不是朋友?当初在黑风寨我可没少帮忙!再说我又没让你帮着撮合我和那个王八蛋,他这么烂配得上小爷吗?” 燕疏洗净脸,转过来,无奈地看着赫连风雪。 赫连风雪方才居然忘了,燕疏要易容回晏时回,洗去易容后,会暂时露出赫连风雪期待多年的真面目,这下忽然看到不由傻眼。 傻眼过后,赫连风雪猛地眨了几下眼睛,慢慢张大嘴巴:“你……你……”又倒吸一口气,“这是假脸吧?怎么长得跟个女人一样!” “……”燕疏面无表情,“真是不会说话。” 燕疏的容貌分开看,确实有些像女人。 他肤色莹白,细腻到近乎剔透,刚刚洗过脸,少了一点红润的气色,却愈发显得清高昳丽。嘴唇略薄,颜色鲜活,是春天杜鹃花的红艳,牙齿雪白,也只能用唇红齿白形容;他睫毛纤长浓密,微微翘起,介于丹凤眼和桃花眼之间,乍看眼形狭长,尾角挑起带一丝魅惑,然而漆黑的眼珠子又很大,其中仿佛盈盈含了一江水,又有星辰闪耀。 不过长得像女人这种评价仍是有失偏颇。燕疏肤色白,眉毛浓黑,远非女子的柳眉可比,剑眉与明眸组合在一块,眉目间已是一副山水画;他鼻梁很挺,不过整个面部的线条都极为流畅优美,鼻尖微微翘起,淡化了一分锐利,只是好看得叫人觉得哪里都舒服。 赫连风雪看惯了洛阳王揽镜自怜,不由心想,呸,燕霖那个王八蛋,居然还真好意思吹嘘什么美冠天下。 好一会儿,燕疏道:“别看了。” 他发现,似乎只能接受被纪桓长时间的打量。 赫连风雪切了一声:“纪大人真跟你好上了?坦白说,你是不是露了真面目?” 似乎有什么不对,不过燕疏还是点了点头。 赫连风雪感慨:“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好像不对的地方更严重了,燕疏蹙眉,坐到铜镜前,检查了一边瓶瓶罐罐,准备易容。 “我反正不想呆洛阳了,也暂时不想回楚地。”赫连风雪坐下,翘起腿,大咧咧道,“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儿?做什么?” 燕疏往脸上刷着药水,看了看镜中照出的赫连风雪,眼都不眨一下,“京城,篡位,做吗?” 第三十七章 晨曦将至,一室四人,皆是精神奕奕。 欧阳青云跟着钱老大来的洛阳,早已饱睡一宿,捏着小胡子,眉飞色舞,兴奋地想对着桌子打转:“这是卿一笑的回生丹?传说中的武林至宝,有起死回生之效?” 四人围坐的桌上摆着两个精致紫檀木盒,嵌有金丝,一大一小,正是这次凌空镖局要护的镖。 钱老大白了欧阳青云一眼,沉声对燕疏道:“太子果然舍得,竞价出了十万白银来买这两样宝贝,没让我们失望。” 燕疏和萧关的合作非常顺利,都是聪明人,果然,江南一放出回生丹的消息,萧关便说服太子重金购入。当然,唯一的意外就是,现在这两件宝贝由燕疏亲自来护送。 赫连风雪一听也兴奋了起来:“回生丹?那另一样是什么?居然能跟回生丹媲美?!这种宝贝,有钱也没处买呀!” 燕疏改装完毕,又成了英俊潇洒的晏时回模样,开口就是:“回生丹并不能起死回生。” “啊?!”欧阳青云同赫连风雪俱是惊讶。 “回生丹确实神奇,难以炼制,就连卿一笑手中都只有寥寥三颗。”燕疏道,“它能解百毒、治百病,只是天下本就没有一种药物能医死人。” 他说着,动手打开了较大的一个檀木盒。众人眼前一亮,只见盒内铺着厚厚几层素色锦缎,柔软的缎子上静静摆放着两页玉简,玉色通透,刻着蝇头小字。赫连风雪好奇,眯着眼睛探头一看,念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这都是什么?” 欧阳青云痛心疾首:“《道德经》啊!” 赫连风雪哦了一声,敬谢不敏。这些年,皇帝崇道,国内道观兴盛,江湖上就连武当都隐隐已经压了少林一头。赫连风雪和少林比较亲近,和牛鼻子老道们极为不对付。 “这是苏州最好的师傅所制的玉雕,陛下痴迷于道,太子投其所好,一听到回生丹的消息,便不惜代价购入。”钱老大低声道,“皇帝五十大寿,太子早在年前,便开始在各地搜罗寿礼,最珍贵的还应属回生丹。” 欧阳青云一直盯着小檀木盒看,听着,忽然心中大悚,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等等!你们该不会要在回生丹上做手脚吧?不对……太子怎么知道这是真的回生丹?这是假药?还是毒.药?!” 欧阳青云不由自主推测起来:“要是太子把回生丹献给皇帝,皇帝服用后中.毒而死,等于说,皇帝因太子献的药驾崩,那么就算太子无辜受陷,也必将失去登基资格……丞相众望所归,此时曝光你家主子的身份……” 他先前还郁闷燕疏这个遗落在外的嫡子要怎么上位呢……说到这里,不由停了下来。 燕疏微微挑眉,并无愠色,正等着他说下去。 欧阳青云咽了下口水,不再言语,他刚才说的,分明就是设想燕疏要陷害同父异母的兄弟,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从而篡位啊。他虽属帝王家…… “不至于这样吧……”赫连风雪嘀咕,心中还很是糊涂,道出欧阳青云心中的话。 “欧阳先生。”燕疏点了点下巴,微微一笑:“聪明人总是很相信自己的想法,因为他们都发现了自己很聪明。” 欧阳青云眼珠子猛打转,心慌。 果然,听见燕疏轻描淡写道:“你若非如此聪明,死得一定会很快。”眼角余光一扫,钱老大已经默默垂下眸去。 燕疏又打开了小檀木盒。 里面只有一颗黑漆漆的药丸,落在欧阳青云和赫连风雪的眼中,怎么样都像毒.药。 “焰烈已经绝迹了。”燕疏忽道。 焰烈是一种通体红色的小蛇,能产生剧毒的液体,孝元皇后同吕氏的女眷,便都是死在焰烈之毒下。燕疏手指在桌上轻敲两下,淡淡道:“师兄在提炼毒.药的时候,意外发现焰烈的蛇胆具有清毒的奇效,经过一年的研究,才制出了回生丹。”所以,找不到焰烈,就再也别想制出回生丹。 “啊?你师兄,炼制回生丹的不是卿一笑吗?” 赫连风雪说着,大感不可思议,大叫:“等等,你居然是鬼才卿无意的徒弟?翠微谷的人?老晏你不够义气啊,现在才说,难怪你懂那么多邪门歪道!” 欧阳青云暗自恍然,用来毒害吕氏的毒/药出自神医之手……厉害,佩服。 “我师父倒是很乐意被当做邪门歪道。” 燕疏随意道,“师门不正,也从未进过名门正派。所以欧阳先生把我设想的如此狠毒,也实属正常。不过,这粒回生丹是真的。天下一共才三颗,我也浪费不起。” 欧阳青云心虚的摸摸鼻子。 此时,燕疏干脆开诚布公:“皇帝和太子的命,我一个都不想要。” 这下,欧阳青云更不敢多嘴,赫连风雪便出声:“那你为什么还要篡位?” 钱老大在心里无声叹气,他眼见着燕疏长大,知道主子本性澄净通达,几无所求。纵使从小被外祖父归尘子灌输复仇的念头,直到外出历练前,都从未想过要灭外戚一门,即使血海深仇,也无意牵连无辜;至于纪勖所教导的帝王之道,他更是不情不愿,对皇位毫无兴趣,否则也不会至今都没有看完一本《资治通鉴》。 然而有太多事情由不得人意。 就钱老大所占的角度看来,且不说当年偏关惨案对燕疏的影响,仅仅是如今的形势:匈奴霍扎野心勃勃,如若他能一统两支匈奴部队,也许等不到两年的合约结束,就会觊觎中原;清河公主年近及笄,太子登基,为保和平定会送清河公主远嫁和亲;就依旧是皇帝主政,面对山河社稷的危险,也难说不会送出公主。 外戚乃社稷之大害,吕付戍边却卖国,若不抓紧时间除去,一旦匈奴有了余力对付中原,到时定成神州沦陷之局。 这下不仅仅是纪勖推着,这个皇位,需要燕疏去坐。 “金銮殿上不需要一个整天忙着求仙问道,没有时间上早朝的皇帝。”燕疏不带什么情绪道。 欧阳青云难得深以为然了一次,在他看来,皇位应该是能者居之,比如丞相就很好。 赫连风雪似懂非懂,觉得理由可以接受。 朝阳冉冉升起,晨光透过格窗照进来,已到洛阳城门打开的时候。 所谓的镖总共不过是两个檀木盒子,又极为宝贵,自然不用大张旗鼓组一个车队护送。燕疏又一次交代钱老大必须护住纪桓和燕然的周全,带上凌空镖局的信物后,便与赫连风雪两人轻装简从上路。 第三十八章 洛阳王宫。 燕霖宿醉后,梳洗一番,在暖阁枕着温香暖玉补眠。有侍卫前来禀告,被拦在楼梯口,又经人轻声传讯到屋外。檐下风铃轻响,燕霖懒洋洋睁开眼,问:“他们走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燕霖淡淡牵了牵唇,又闭上了眼睛。 然而不过半晌。 洛阳王推开美人的娇躯,披衣而起,因为缺眠而通红的眼睛里瞧不出情绪,他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好呀,当真不愿意多留一会儿……” 明明他生辰就在今日子时。 竟是清醒到寒透肺腑。 柳叶泛黄,满地残叶。 纪桓长身而立,手持一根竹竿,垂钓。他生得极俊,静静立在湖边,自成一道风景,远远经过的宫女一个个瞧着纪桓,眼波娇羞,又低声与同伴说笑,那风采是京中第一公子。 而竹石心里很苦,旁边的公主殿下美则美矣,实在太难伺候。 “江公子呢?” “不知道呀,最近和少爷总在一块,今天还没见过。” 燕然扬着精巧的下巴:“不要装傻!为什么明泓哥哥非说要静一下,要一个人钓鱼?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竹石心想,少爷平日里把你当妹妹,也不见得有那层喜欢的意思啊。他瘪嘴,委屈道:“其实……小的我也……想静静……” 燕然立刻张牙舞爪,不爽道:“连你也敢看不起本公主?老实交代,那个江公子和明泓哥哥什么关系,他们怎么认识的,一五一十说来!” 竹石摆脱不能,这姑娘怎么发火都好看,只好将知道的如实说了一遍,心想,好在他知道也不多。 当然,如果燕疏的身份连一个小厮都能透露许多信息,他也不需要苦苦隐瞒了。纪桓不喜欢人贴心伺候,竹石又爱偷懒,是个娇贵的小厮,只知道,“江公子”和少爷最近才走动起来的,两人平日相处,也就是看看书下下棋。 燕然打听不出什么,却也不轻易死心。 她总是记得何八的那个“小叔”,昨天江公子的怀抱,让她觉得很熟悉,简直……如出一辙,这其中一定有古怪! 望远楼外,纪桓依然静立,仿佛已经同周围事物融为一体。 燕然在纷杂的思绪中,忽然意识到,纪桓一定知道,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 转眼数日,又说京城。 晨曦跳跃,皇帝一身冷汗,从噩梦中猛然睁开眼,一手还紧紧攥着织锦软被的被面,明黄色的布料被揉做了一团。他又闭上眼,长长出了一口气,梦中的画面还在眼前跳跃。 “络儿……” 半晌后,伺候的王公公轻手轻脚地来到龙榻前。 皇帝低低发出一声:“伺候朕起来。” 王公公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叫人进来伺候。皇帝如今长居的宫殿离御医房很近,殿中几乎被改成了一座道观,大半摆设都由桃木打造,高挂太极八卦图。 “穿冠服罢。”成靖帝向举着龙袍的宫女摆摆手:“平波真人可在丹药房内?” 王公公道:“真人起得早,奴才来之前问过了,真人打坐了一个时辰后,现正在玲珑阁练剑。” 玲珑阁地处御花园边缘,隔了一湖水,一座桥,挨着东宫。 成靖帝揉了揉眉心,他鬓角还隐约可见汗水,面色苍白:“去把真人给朕……算了,朕亲自走一趟玲珑阁,不用摆驾了。” 平波真人出身名观,道法高深,本已是方外之人。皇帝当初从蓬莱仙山请他出世,还拜为帝师,费了极多的功夫。而真人年过六十,瞧上去不过三十,仙风鹤骨,飘飘然常有羽化飞升之态。 比如现在,平波真人广袖长袍,将一把桃木剑舞出太极八卦之象,动作不见得快,却是行云流水一般,风姿飒然。 不远处,湖上小桥,一个英俊的青年悠悠然凭栏而望,似笑非笑。过了一会儿,他一偏脑袋,咦了一声,出乎意料,居然是皇帝亲自来了。须知成靖帝一心修道,常年泡在宫中道观里,平素几乎是不来御花园的。萧关只思忖了一下,决定装作没看见,继续留在桥上,临水自照。 不多时,皇帝已到。 平波真人收起桃木剑,仪表妥帖,不卑不亢道:“皇上。” 成靖帝客气道:“师尊不必多礼。” 萧关心中嗤笑,这个真人压根也不见得有礼。皇帝有事要询问平波真人,注意到了桥上的青年,问王安:“那是谁?” “回皇上的话,是太子宫中的萧先生,单名一个关字,似乎是淮南道扬州人士,资质风流,太子认为萧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便将人留在宫中,拜为半师,时常商论国事。” 皇帝原想驱人走,听了,沉声道:“叫来看看。” 未几,萧关站到皇帝面前,一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模样,恭敬地作揖:“草民参见陛下。” “太子最近主动请赴御史台,你出的主意?” 御史台和刑部都不是好去处,坐镇的两位官员,游焕和崔临怆都是少有的正人君子,作为清流,并不见得会买太子的帐,平日太子对这两处地方也是敬而远之。 萧关道:“回禀陛下,是的。” 皇帝见他坦率,略感惊讶,又道:“为何给太子出这样的主意?” 萧关还低着头,因为皇帝还没说他可以起来,他暗自弯了弯嘴角,心中极为愉悦,轻声道:“因为猜测圣心,知道陛下想除去外戚,吕氏一门注定要被拔除,太子进御史台,多少可以沾点光,拿点功。” 轻飘飘的话一出,皇帝身后跟着的几个太监都变色了。 就连成靖帝脸上也露出惊讶之色,在场的人,又有谁不知道这话很快会被传出去?宫中,何处少的了太后和贤贵妃的耳目?这个青年居然如此轻松地挑明了此事。 须臾,皇帝攥紧了拳头,道:“朕问你,可知谋杀吕氏女眷之人是谁?” 萧关抬起了头,慢慢挺直了腰背,他容貌俊朗,似笑非笑的时候,却给人一种危险的感觉。 “皇上,谋杀吕氏女眷之人用的手法,显然意在为孝元皇后复仇。”萧关瞥了一眼已在暗自发抖的小太监,微笑道:“接下来草民要说的话,可能需要陛下杀几个人灭口。” 皇帝扫了身后一眼,顿时露出久居人上的天子气魄,就连一般的平波真人,也是心中一抖。 “朕允许你说。” 萧关立刻道:“天下有几个人坐拥如此能耐,为孝元皇后复仇?” 皇帝不语。 “丞相。”萧关自问自答。 皇帝自然也有过如此设想:“此事需要江湖势力,丞相操劳国事,又恪守礼教……”他确实觉得纪勖还没有能耐做出这种事。 萧关笑道:“陛下,您忘了,有一个江湖势力和丞相一样,想要为孝元皇后报仇。” 电光火石间,皇帝只觉得心脏狠狠受了一击。 “碧海潮生阁。” 萧关作为太子心腹,对于宫闱秘事自然非常了解,又轻易地笑了笑:“纪相十八年前赴职江南道,在江南一呆就是三年,可以联络到碧海潮生阁,一点都不奇怪。”当年纪相和孝元皇后一段情甚至被搬进了戏文,明州江氏又怎会不识纪勖? 皇帝颤声道:“你可有证据?”他竟没有想到!如若真的是纪勖所为,刑部和御史台又怎么可能查得出真凶? 萧关微笑着摇头:“草民久居东宫,消息不畅达,说错了也实属正常。但,皇上心中,恐怕已经有了答案。”然而他的笑意又非常浅薄,碧海潮生阁和丞相所为,就连外戚都猜得出,仔细思索,答案不难得到。皇帝也许不蠢,但绝对不聪明。 好在很多事情本就不需要证据。 忽地,皇帝长笑两声:“不错……不错……朕已经有了答案。”好一会儿,他眼中露出一丝狠厉,“王安,叫羽林军,把这几个小太监解决了。今日的事情,朕不想外戚知道。” 萧关眉目间始终有着一分悠然,不管羽林军和倒霉小太监们,笑吟吟看了平波真人一眼,问:“时辰如此早,陛下急匆匆来找真人,是来悟道?解梦?还是算卦?” 此人的推算竟是如此恐怖。 皇帝眼睛一眯:“为何不藏锋?”他全然可以装傻。 萧关道:“毛遂自荐,因为草民想效忠陛下呀。” 皇帝冷哼一声。 萧关只当没听到,继续带着含笑三分的嗓音道:“陛下苦修道学,无非是想有朝一日得道飞升;皇后娘娘宅心仁厚,泽被苍生,仙逝之后,自当高居九天。” 皇帝僵住,哑然道:“你……” “草民有罪,不得不拂陛下的意。其实人死后,多半归为一抔黄土。如若日后天下能相见,固然极好,可是万一不能够呢?”萧关眸中透出一丝寒意,“请容草民胆大包天,如若不能,陛下又该如何补偿亏欠皇后殿下的一切呢?您尚且是天下之主,清河公主都已经被人欺负到离京的地步了。” 皇帝只觉得整个人已经被青年所拿捏。 而萧关却举重若轻地笑了笑,又弯下了腰去,深深一揖,又恭恭敬敬道:“草民言尽于此,望皇上圣裁。” 第三十九章 燕辛回到东宫,步伐矫健轻快,一路分花拂柳,直奔萧关的屋子。 人尚未进屋,便已经朗声笑道:“父皇不知听了谁的建议,今晨,居然下旨要急召吕付回京了!” 萧关正在窗边的软榻上,半搭着眼皮子,读《韩非子》。他闻言,也不动声色,放下手中书卷,将燕辛脸上的欣喜明明白白收入眼中,方才道:“哦?” 看来皇帝一旦采纳了意见,执行很快。 燕辛攥紧了一只拳头,激动地在空中挥了一下,“如今离父皇的五十大寿还有不到一个月。关外现在有了陆子骁把守,吕付没了推拒的理由,父皇召他回来贺寿,可是一场释兵权的鸿门宴啊!” 萧关挑起唇角,慢条斯理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燕辛道:“先生难道不惊讶?” 作为一个算无遗策的谋士,怎么能轻易表示惊讶呢? 萧关正色道:“说起来,前面有宫人来禀告,殿下从江南道重金购入的两样宝贝,已经到了京中。这次皇上寿辰,清河公主多半赶不上,殿下近来除吕党有功,大可以在寿宴上好好表现一番。” 燕辛一下如醍醐灌顶,眼睛发亮:“对,对!先生此言甚是!本宫一定要好好把握这次的机会!两件宝贝在哪儿?” 萧关将《韩非子》合上。 “这次的寿礼,由江南道的凌空镖局全程护送,他们江湖人士,怎能轻易入宫。又按江湖规矩,不见镖主不能卸镖,所以,那两位大侠现正在属下的府上。”他身份仅仅是谋士,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宫中之人,自然在外面还有府邸。 燕辛对妥帖的做法很满意,旋即道:“既然如此,本宫现在就和先生走一趟!” 萧关的宅院不大不小,两进两出,足够体面,和宰相府只隔了两条大街。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大侠,赫连风雪已在短时间内,里里外外翻了一通萧关的家。他极不满意燕疏作壁上观的态度:“你就不能来搭把手?” 燕疏:“我又不是贼。” 赫连风雪撸袖子就要跟他打架,瞪眼:“谁请小爷过来干活的?” “没让你这么殷勤。”燕疏随意道:“以萧关的心计,既然放心我们呆在这里,便显然不会让我们有机会翻到有价值的东西。” 赫连风雪:“……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燕疏淡淡瞟他一眼,颇为真诚道:“因为干活的,是你啊。” 挑衅……这人找抽吧? 赫连风雪牙齿咬得嘎吱作响,他尽力深呼吸,双拳却牢牢握紧了。接着,只听他猛地大喝一声,忍无可忍一掌挥出,直击燕疏。 他武功走的是轻灵多变的路子,轻功一展,飞燕般的身子,转瞬就到了燕疏面前。 燕疏坐在一张红木桌前,手中还捏着一个茶杯,侧过脸一挑眉,粲然一笑:“也好,玩玩。” 说话的功夫,足下一点,他坐着的那张椅子居然飞快地往后一撤,瞬间避开五尺之远。 椅子和门槛一撞,燕疏人已经站了起来,一手扶住椅背,侧过半个身子,不急不缓,恰恰与赫连风雪的掌风错过。 赫连风雪一击不中,晏时回身法也已经展开,两人赤手过了两招,双双来到院中。 院中恰有几座假山。 围绕着假山又拆了几招,赫连风雪感觉招式都打在了棉花上,追着燕疏大叫一声:“你别用无形剑气!我就放开手脚跟你打!” 燕疏身法尚且快他一步,居然停下来等了等赫连风雪,知道他这话是在故意逞强,便轻笑道:“要不要我干脆让你两只手?” 这下赫连风雪更生气,恼羞成怒,一阵无影腿直往燕疏身上招呼,却连对方的衣摆都打不到。燕疏越斗越从容,赫连风雪也不气馁,两人直从地上打到了假山上,最后还在屋檐上进行了一番你追我逐。 “不打了……没吃饱……”两人还在屋檐上,赫连风雪直喘气儿,恨恨先喊停,“这次饶了你!” 燕疏离他五丈远,笑道:“也就燕霖受得了你的表里不一。” 赫连风雪白他一眼:“小爷要是好好学拳脚功夫,还有你什么事儿!我就是没用心思!” 燕疏露出欠扁的讽刺微笑。 这时,兀然一阵掌声啪啪响起:“厉害!厉害!本宫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赫连风雪一愣,原来底下回廊中,不知何时已经有了两个人。一个衣饰华贵,金光闪闪;另一个一身白衣,淡然立着。说话的人正是那个华衣公子,他得到了注意力,旋踵走入院中,大笑道:“两位大侠,可愿下来与本宫结个朋友?” 赫连风雪立刻瞪向燕疏,还奇怪这人怎么忽然愿意跟他打架了,原来是专门表现给人看的。 燕疏略一挑眉,做了个口型:太子。 ……两位大侠从屋檐上飞了下来。 “这是凌空镖局之主,晏时回,晏大侠;这位是赫连少侠,武林新秀,轻功极高。”萧关为两方做介绍,“这是当今太子殿下,两位大侠,还请见过太子。” 燕疏慢吞吞没什么动作,赫连风雪则是很自然地不懂行礼。太子见两人武功高强,有心拉拢,便也顺势说:“哈哈,两位大侠无须多礼。”摆出一副非常和善亲民的样子的,不过他久居上位,心中还是难免不满两人不知礼数。 燕疏抬起眼睛,近距离直视了燕辛。 燕辛虽非嫡长子,但出生比燕疏早了两年,已经及冠。他个字很高,五官周正,然而文不成武不就,又有点贪杯好.色,本算得上英俊的脸,有些臃肿惨白,只能用一身金玉来显现富贵。 太子只感觉一道冷光闪过,燕疏已经收回了对同父异母兄长的打探。 几人进屋,在偏厅中,将两个檀木盒子打开。 对于剔透精致的《道德经》玉简,太子表示很满意,然而看到不起眼的黑漆漆药丸时,眼神就有些不好了,轻咳一声。 萧关不负太子的信任,主动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回生丹?可有办法鉴定真假?” 赫连风雪大咧咧道:“你们买的时候怎么不鉴定,千里迢迢运来,总共就一颗,吃了就没了。” 太子为难,买的时候自然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回生丹太过珍贵,机不可失,才决定购入;可是,呈给皇帝,所担负的风险又不能同日而语了。 这时,燕疏开口道:“回生丹出自鬼医之手,找到卿一笑即可证明真假。” 萧关微愣了一瞬。 卿一笑是鬼才卿无意之子,性格同样变化无常,身为神医,行踪几乎和回生丹一样难觅。不过萧关很快明白过来,燕疏既然能打回生丹旗号,自然大有可能真的认识鬼医。 果然,太子立刻喜上眉梢,殷切问:“大侠能找到鬼医?” “能。” 怎么他楚霸王江东燕,也是江湖一流人物,说好了面子极大,总能请到令人意想不到的大人物。 燕疏扬唇一笑,笃定道:“鬼医卿一笑,就在京城之中。” 第四十章 卿一笑在京城,同时也在一个世上最神秘的地方。 江湖之中,要论最难闯之地,公认南武当、北少林;然而说起神秘,执江湖牛首的两大门派加在一块,也及不上一个谈笑风生楼。情报探子无孔不入,江湖到处是谈笑风生楼的痕迹,却始终无人得以一窥谈笑风生楼的真面目。 正是因为神秘,更无人知道谈笑风生楼究竟有多难闯。 赫连风雪除外。 他不是第一次来了,知道来一次谈笑风生楼比去十次少林寺都难。上回的惨痛经历在他短短十六年的人生中留下的创伤尚未抚平,以至于第二次上门,素来胆大包天的赫连少侠竟然还有些发憷。 他生怕一不小心给闷死在了这鬼地方,只能老老实实,亦步亦趋跟着从容淡定的燕疏。没办法,他毕竟还只是个少年,比起怕死,更怕冤魂厉鬼。 ……谈笑风生楼不是楼,而是一座装着无数的冤魂和白骨的庞大地宫! 地宫中响着两人的脚步声,极轻,又从远方悄然回响过来。 地宫占地极广,东西长五里,南北延连十里,以城垣区分了内外城,构造一如皇城,内城错落着大大小小的宫殿群,极尽繁复。然而,整座地宫又是危险重重的,仅有四分之一的面积可以安然行走,其余地方遍布机关暗器。 这庞大的地下宫殿,最初是一代霸主魏武帝的陵墓,有将近七百年历史。史书记载,当年魏武帝动用了上万工匠,劳民伤财,费时足足五十年,一直到他薨逝后,这座魏陵才堪堪竣工。 自古陵墓修造得越是华美,便越是会费心设计重重机关以防盗墓。 魏陵的地面建筑早在几百年前就被毁坏殆尽。真正的主体建筑深藏地下,竟然稳稳当当经过了七百年的风雨飘摇,盗墓者往往还没进入外城,便已丧命其中。 地宫中任何一间屋子,都有机关可以将房门彻底封闭,地下空气有限,大部分盗墓贼只是不慎踩错了一步,就被活生生闷死在了陵中,经百年腐蚀化为具具白骨。 死亡带来最可靠的缄默,时光荏苒百年后,魏陵便渐渐只存在于史书之中。现在世上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如今的皇宫,恰恰建在了传说中的魏陵附近,主建筑之间相距不到一里。 很正常,皇帝挑地方都爱找有帝王之气的“龙脉所在”,不管住活人还是死人。哪天成靖帝要是知道,他成天修道的地方挨着一座地宫陵墓,下有累累白骨、无数冤魂,不知道还没有信心可以得道飞升、羽化登仙。 据燕疏介绍,谈笑风生楼最初的一批成员,正是修造魏陵的一批能工巧匠,以及作为魏武帝祭品的人殉者。 史书有载,魏武帝生前极为宠爱一个年轻男子,名叫卫凭凉。卫郎虽为男宠,却是难得的文武双全,聪慧过人。他原是上将军的庶子,在家中排行最末,生得非常美貌,因一曲舞剑被魏武帝看中,才被强行纳入了宫中。据说卫凭凉幼时常有忠君报国之念,进宫当了男宠后,尽数化作仇恨,心思阴沈。他年纪轻轻,还心有不甘,因受到的圣宠无双,手中颇有权势。他知道魏武帝有意将他拉入陵墓陪葬后,便买通工匠中的一批工头,筹划了一条逃生通道。为保住魏陵的秘密,工匠本就要在魏武帝灵柩入地宫后,完成最后的封土,再被处死,自然愿意与卫凭凉合作。 卫凭凉手腕高超,不知动用了多少计策,最终顺利在魏武帝的陵墓中活了下来。 他与工匠合作,洞悉魏陵中的所有秘密。而魏武帝陪葬之丰厚,堪称举世无双,几乎抵得上当年的一个国库,投放了数不尽的珍宝,这笔财富由卫凭凉所支配后,一手建立了谈笑风生楼。他出了地宫,与当时的新皇魏安帝谈判,以手中的魏陵为要挟,在皇室的支持下,将谈笑风生楼发展成了一个庞大的情报组织。 卫凭凉用意简单,他已无法光明正大地用原本身份为人,便索性躲在暗处,做一个无冕之皇;他发现了秘密的美妙,只要掌握了足够多的秘密,天下皆可为他所用,谈笑风生楼也因此成了世上最神秘的存在。 江湖传言,谈笑风生楼与皇室关系密切,这点不假,然而谈笑风生楼却并非真正隶属皇室,它从一开始,同皇权便是一种平等互助的关系。 壁灯幽幽,阴风阵阵。 赫连风雪跟随燕疏进入内城,方才松了一口气。内城即为“皇宫”,修造得精致绝伦,亭台楼阁、褪色的雕梁画栋,处处透着帝王的恢弘气派。 然而地宫阴暗,又寸草不生,更无鸟啼花香,光秃秃的建筑,实在诡异得令人胆寒。 纵使是谈笑风生楼的人,能进入魏陵的也不多。 燕疏的心腹主要活动在宁寰宫,这座宫殿内铺了厚实的棉纱裁绒毯,点了雅致的六角琉璃灯,亮如白昼,富贵堂皇。横梁有栩栩如生的彩绘,壁上嵌了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屋内设有桌案画屏,甚至还有几盆绿植。与地面的皇宫摆设相比,仅仅是素雅从简了些许。 两人进门,转入偏厅,赫连风雪才穿过珠帘就惊呆了。 厅中有人,此人正专心致志对付一张长桌,桌子呈长方形,很高,足到男子的胸口。桌上放着的……骇然是一具尸体!而且,是一具原先包裹在金缕玉衣中的尸体——玉衣已被残暴地剖开了。 燕疏似乎司空见惯,唤道:“师兄。” 男子这才抬起了头,他年纪不大,莫约二十多岁,肤色是毫无血色的白,面相偏薄,眉目锋利,没什么表情。整个人异常的干净整洁,头发严严实实地束好,冰冷的俊脸上毫无遮挡。 他淡淡给了燕疏一眼,“回来了?”声音幽幽的,让赫连风雪莫名想到鬼火。 燕疏嗯了一声,笑道:“师兄,我需要请你帮个忙。” 卿一笑撇开眼,看来不怎么想搭理燕疏,“上官九我已经治好了。”他继续做手头的事情,赫连风雪这才注意到,这人双手各握着一把锋利的刀刃,正在尸体的胸腹部位划动。 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人啊…… 燕疏近距离瞅了尸体一眼,旋即面色如常道:“不是为了九哥。师兄,还记得,我同你说过,当年吕氏毒杀我母亲,用的是焰烈之毒吗?” 记得。卿一笑的动作停下,等他继续说。 “以你我之力,尚且搜集了三月才寻到焰烈,而且从此再没发现过焰烈的踪迹。”燕疏顿了一顿,卿一笑目光投来,他坦然自若道:“焰烈如此珍贵,那当年吕氏的毒,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卿一笑面无表情道:“你该查的事,与我无关。” 燕疏道:“怎会无关?如果世间还有焰烈,师兄就可以炼制出更多的回生丹了啊。” “你查到了什么?少卖关子。” 卿一笑对官场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只关心能不能再弄到一批焰烈,这种红色小蛇的毒性很奇特,他还没有研究透彻。 “师兄,你越来越了解我了。”燕疏摊摊手,无奈道:“我确实查了出来,吕付在太原,有圈养一批焰烈,当年他们为了安全,用的是前所未有的奇毒。而且,为了回敬我这次的报复,吕付现在受皇帝急召回到京城,很可能会用投.毒来达成目的。” 卿一笑道:“所以?” 燕疏立刻道:“我担心他会毒杀皇帝和太子。” 卿一笑终于笑了,他轻轻发出一声嗤笑,道:“你要我去宫里保护他们?” 燕疏道:“对。” 卿一笑冷漠地转过脸,“拒绝。” “师兄,焰烈之毒无人可解……现在我手头的回生丹只有一颗。”燕疏纵然是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依然是一副稳操胜算的模样,“难道你不想试试,不靠回生丹,能否在焰烈之下救人?” 卿一笑再次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他不得不承认,这很有趣儿,回生丹能解百毒,却不是专门用来解焰烈之毒的。世上能让他解不出的毒,已经不多了。 燕疏加大筹码:“只要师兄愿意入宫,当一段时间的太医,事成之后,我一定将吕氏圈养的一批焰烈奉上。” 卿一笑眯着狭长的眼睛,似乎在考虑燕疏的可信度。 赫连风雪躲在珠帘后,心想早知道卿一笑是这么个怪人,他就不过来凑热闹了。 半晌,卿一笑冰冷冷添加条件:“我要用太医院的所有医书,以及所有药材、秘药。” 燕疏毫不犹豫道:“成交。” 卿一笑立刻转回到手头的尸体上。 燕疏跟着看了一会儿,这具尸体从金缕玉衣中取中,还披着一层极为精美的银纱,自然是七百年前的墓中厚葬之人。其骨头上还附着一层皮肉,颜色也不是全然的黑,燕疏便料想多半是灌入了汞水以保存尸体的完整。 “难道这就是魏武帝?” 反正他师兄什么都做得出来,魏武帝的尸体在卿一笑眼中应该也很“有趣”。 卿一笑却道:“不是。” 哦? 他极为少见的主动说明了一回:“这是卫凭凉,跟魏武帝放在一个灵柩里。” 约定了三日后在萧关的府邸碰头,燕疏不再打扰卿一笑,领着赫连风雪出去。走出好远,直到进入宁寰宫的正寝,赫连风雪才忍不住提出疑问:“你真的查出了什么焰烈的踪迹?”之前在洛阳介绍回生丹的时候,怎么不说还有这种蛇啊。 燕疏笑了起来。 他轻轻道:“没有啊。” 吕氏很有可能会用毒是真的,但是吕氏从未圈养过焰烈,这种毒当年仅在宫廷中备有一份,是太后亲自从太医院取出的——如果吕氏自家有圈养,现在肯定在抓内贼了,也正是因为他们知道这种毒.药的稀少,才畏惧报复者的可怕。 赫连风雪脱口而出:“你对你师兄都这么无耻……” 燕疏无所谓地笑了笑:“欲成大事,耻辱皆抛,我早就不在乎用什么手段了。” 第四十一章 赫连风雪以为燕疏带他进正寝休息,正打算婉拒,却不想燕疏在墙上的几颗夜明珠上动作一番,原本光滑的墙壁立刻凹陷了几寸,形状恰有一扇门的大小。燕疏推了一把,凹陷的墙壁缓缓滑入一旁,露出了一条通道。 赫连风雪:“……” 燕疏示意他进去:“难道你想留在这儿过夜?” 鬼地方布置得再华丽,都是坟墓,赫连风雪冲燕疏龇牙,二话不说走进暗道。 燕疏提一盏宫灯走在前面,里面岔路极多,九曲十八弯饶了好久,赫连风雪只觉得地势在不断升高,走了莫约一刻钟,总算是到底了,燕疏推开一扇暗门,出来竟是一间干净雅致的房间。 燕疏:“你今晚就在这儿休息。” 赫连风雪:“这是哪儿?”他好奇地推开格窗,外头是遍植花草树木的幽雅庭院,远处是挂着星辰的无垠夜空。 燕疏靠着墙壁,不动声色地出了一口气。 他也望了一眼窗外,整个人不由放松了些许,低道:“这里是相府。” “啊?!丞相府?!你就这么光明正大进来……欸,纪美人的房间在哪?”赫连风雪跟着洛阳王燕霖混久了,说话也喜欢一口带一个美人。 燕疏道:“明泓的房间在隔壁。不要走出这个院子,如果碰到丞相,好好说话。”纪桓离京之后,这个院落平日只有纪勖会来,下人进来打扫,都要先征得丞相的亲允。 赫连风雪呆呆眨了几下眼睛,为什么他听着一头雾水,燕疏和纪桓是青梅竹马? 摸不着头脑的感觉像是错过了几部话本啊…… 燕疏诸事缠身,安置好赫连风雪后,又重新转入暗道,这次他加快了步伐,很快通过曲折的地道,来到一间地室之中。 室内有三人,围坐一张八仙桌,分别是纪勖、朱十以及上官九。朱十相貌平平无奇,一派弱质文人的样子,上官九则是高高大大的,身上带着北方汉子特有的豪爽粗粝,却远没有王五的凶恶,五官周正,瞧来是男人味十足的英俊。 上官九扬声笑道:“主子,你总算来了。” 燕疏点点头,见上官九神采飞扬,知道他身体确实痊愈,不由微微一笑,眉目间隐隐的阴郁瞬时一扫而空。 四人坐定,朱十抬手为燕疏倒茶,道:“今夜吕何的人果然给萧关送信了。” 吕氏早打算除去太子,然而一方面不敢轻举妄动,另一方面迟迟不见良机。眼下吕付被急召回京,吕怒准备从河南道发兵,他们已不能再等。 今天萧关引太子出宫,落到吕何看来,无疑展露了一个大好机会——太子平素在皇宫,于他们行事不便,毕竟能将势力渗入宫中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而如若太子是在宫外发生的意外,嫁祸凶手就要容易多了。 朱十将密报递给燕疏。 这封密报抄录了吕何的信,燕疏一目十行看完,无非请萧关拟定一个日子让太子出宫,希望萧关下次进宫,碰上皇帝可以试探口风,为清泉公主上位铺路,最后再强调一遍他们承诺的好处,事成之日,必拜萧关为相。 朱十沉吟道:“他们算盘打得不错。前朝女帝清宗治理之时,天下未尝不是盛世……如若太子死了,在公主和洛阳王之间,皇帝多半会选女儿。” 洛阳王是皇室子弟,但论血缘亲疏,远不及两位公主。 “就算传位公主,又哪儿轮得到清泉?”无论是皇帝的宠爱还是自身的聪慧,燕然远胜长公主燕照,纪勖微微加强了语气,道:“疏儿,你保住太子,也要想好如何上位。” 燕疏略垂眼睫,指尖翻过密报,也不表态,只道:“萧关怎么回复?” 朱十立刻道:“萧关说尚且需……” 这时纪勖神色一凝,出声打断:“疏儿,皇位你究竟如何打算?” 朱十和上官九对视一眼,双双低眉敛目,不说话了。其实别说最关心此事的纪勖,就连他们都有所察觉,主子总在逃避日后篡位登基之事。 燕疏没答话。 纪勖端正方直,沉声道:“疏儿,你是嫡子,血脉尊贵,江山社稷是燕氏子弟不可逃脱的责任。” 燕疏嘴唇抿得很薄,长长的羽睫遮住堪堪眸光,仍是不出一声。 上官九忍不住道:“主子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丞相,小疏这些年,经营楚地,开拓江湖势力,想法设法积累筹码复仇,承受的还不够多吗!当年他在偏关,九死一生,你忘了?!”朱十等他说了两句,才伸手阻止。 纪勖沉静冷漠的脸上,有着近乎冷酷的坦荡:“这些年疏儿受过的苦,我一日一夜不敢忘。” 他深深蹙眉,目光逼视燕疏,接着一字字道:“只是我更不敢忘记,当年疏儿的母亲,聂陆两氏将门的英魂,以及无数士卒百姓,那些人付出过的代价!” 这些字如一个个铁钉,一下下敲在燕疏的神经上,燕疏甚至不由浑身一颤,捏着密报的手指隐隐发抖。这一刻,他仿佛被剥去了所有的盔甲,除去了所有的防卫,又成了纪勖面前的一个三岁小孩。 十五年前,他三岁,纪勖从京城远赴江南道,外祖父归尘子亲自带他出幻墟,前往纪勖赴任的越州。 在他尚且还不谙世事的时候,纪勖和归尘子,就已经开始就他的未来拉锯谈判,他至今都记得,一个说,疏儿是皇室的骨肉,日后应当登基为帝;另一个说,燕疏要为他的母亲复仇,他们幻墟,从此再也不要跟皇室扯上任何关系。 他以后要做什么,将成为什么样的人。 哪怕直至今日,都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 不,其实有过的,纪桓问过。 那是他们还小的时候,十岁不到,皆是天真。纪桓在东宫陪读弄得满腹哀怨,握着他的手,向他一本正经地发誓许愿,以后绝不要去跟他爹一样,去伺候太子,他只想自由自在地出去游山玩水,走遍天下。 “小疏想做什么?” 燕疏记得纪桓说这话时的样子,唇红齿白,最是可爱,漆黑明亮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 他从小就顺着他,纵容他,情不自禁地给出无望的承诺:“以后兄长……可以做一个江湖游侠,锄奸持弱,明泓浪迹天涯,我就在你身边,护你一世周全。” 他的武功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年幼的纪桓毫不怀疑这个理想。 然而长大之后,他们分明有能力,却解不开一身的束缚,成了各自并不愿成为的人。 燕疏曾经以为,保护纪桓一世周全,就是他为自己做的最好打算,不过现在,他开始怀疑,这样真的对吗? 可无论对错,他又哪里有的选择。 这时,朱十忽地开口:“其实……以主子现在的身份,想要上位登基,恐怕不得民心,也无以服百官群臣。” 上官九有些急了,也不敢大声,就略压低了嗓子:“那怎么说?” 朱十相信纪勖也想到了,便干脆道:“为何,不试着扶持清河公主?公主殿下最受皇帝宠爱,而且在民间极受爱戴,若太子倒台,她身为嫡女,继位名正言顺。更加难得的是,公主不仅聪慧,而且颇有胆略,何八多年陪伴在她身边,知道清河公主虽然长于深宫,但洞悉政情……” 不想燕疏最先打断:“不行。” “燕然绝不可以,她不需要参与到其中。”说的没有一点余地,甚至有点急躁、粗暴。 纪勖脸上的冷漠消融了一瞬。 朱十只能暗自叹息,主子真的太心疼这个妹妹了……可是,小疏究竟不了解燕然啊,同样一个皇位,他想要逃避,又怎知清河公主也不愿意接受呢? 仿佛是燕然令燕疏迅速找回了理智。 他终于抬眸,直视纪勖,语中没有一丝敷衍,带着杀伐果决和雷厉风行的意味:“仲父,我会尽快安排,控制内宫,亲自见皇帝,让他修改遗诏。” 第四十二章 塞北。 秋来草黄。 自古天下九塞,以雁门为首。高峻的山脉之间,一座城塔横据了仅有的通道,建于高地之上。登高而望,可见蜿蜒而去的长城围住巍峨起伏的山岭。 茫茫天地,于萧条中显出壮丽气象,正是山河天下。 “大人,人来了。”城塔上,一个副将轻声道。 吕付负手于身手,视线从辽阔的远方收回,他面无表情,旋踵侧过身,俯视不远处正缓缓靠近的骑兵。 那毫无疑问是一支精锐,所有士兵披甲配刀,骑高头大马,逆风而来,行进的速度却不急不缓,颇有节奏。领头的两个的士兵,身后各插着一面军旗,白底、红纹、黑字,猎猎招展,赫然是个“陆”字! “陆将军赴任前,先走了一趟曲阳聂氏。”副将忍不住道,“大人,难道我们真的不作防范?” 他是最近被提拔上来的,之前别说是当吕付的亲信了,就连见到元帅大人的机会都不多。先前吕付身边的得力助手,早已分成两批,分别派往了陕州和京城。好不容易上了位,副将自然忍不住斟酌着提点意见,聊表忠心。 吕付身材高大魁梧,面容冷峻,闻言哼笑一声:“在这里做什么防范?” 副将头垂得极低,暗自压着兴奋:“不如,让玄衣门……” “玄衣门早已尽数出动。”吕付冷冷截断。 啊?副将懊恼自个儿愚蠢,可紧接着又灵光一现:“郑惟将军尚在呀!” 吕付冷然一笑,郑惟? 一次行动的失误就足以剥夺他对郑惟的所有信任。 这时,骑兵队列拉开了间距,吕付眼睛微微眯起,忽地抬手,遥遥一指:“身着银甲的,是谁?” 副将探出脑袋去看,果然瞧见这队骑兵中,有一个身披银色铠甲的。阵仗拉开,方见此人身材高大修长,背后斜插着一支银枪,盔上一支红羽,俨然不同其他人。他骑一匹通体毛色雪白的良驹,用不着看脸,便是一派英姿飒爽,气度非凡。而身旁并辔而行的人,则是一身精铁玄甲,英姿勃勃,正微微抬着头,看向塔城之上。 副官是太原人士,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从宁武关到黄河口,对于本地的人物很是了解。他看到白衣银铠之人,心里一个咯噔:“这是……聂割,聂大少!那匹白雪,是聂大少的爱马!” 吕付微微一愣,旋即笑了:“陆子骁倒真不愧是纪明泓的总角之交。”他驻扎雁门关这么久,未尝得到聂氏一个好脸色,不想陆子骁一来,竟然能让堂堂聂大少亲自护驾。 “元帅,该怎么做?” 吕付冷冷地瞟了副将一眼,转身走下塔城,“天下太平,军令调拨自天子出。传令郑惟,恭迎骠骑大将军入关。” 雁门关。 数万军队的驻扎给关内带来了商铺酒肆的繁华。 夜□□临,东道主吕付设宴为陆子骁洗尘。 当然,也不妨看做新来的陆子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吕付践行。 吕付高居主席,本朝以右为尊,陆子骁坐在吕付的右手边首席,对面是镇军将军任长川。靡靡丝竹声响起,众人举杯前,吕付笑道:“这位公子丰神俊朗、气度不凡,可是聂大少,聂割?” 聂割坐在陆子骁身边,披甲未除,他抬眸,轻描淡写地扫了眼吕付,也就是看见了这么个人,很快收回视线。 陆子骁笑嘻嘻道:“元帅好眼力。” 吕付淡淡道:“聂少爷脾气不小。” 陆子骁说:“可不是!我在京城,老早以前就听明泓说过,他表哥聂割可不愿意搭理人了!这不,我这次一到太原就上聂府拜访,聂大少也没给我几个正眼!”陆子骁年轻俊朗,是个通透人,爱说话,英气勃勃。 吕付晃了晃杯中酒,少顷,方才举杯:“来,诸君,饮尽此杯,庆贺这雁门关总算换人了。” 这话说的……众人有点举杯不定了。 陆子骁还笑着,露了一口白牙,心想,何必说得如此尴尬。 吕付喝了,手中杯刚离唇,便沉了沉声音:“诸君怎么不喝?” 众人连忙干了。 席上却有一人不为所动,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喝酒动菜的意思。 正是聂割。 吕付扬起一点微笑:“怎么,聂大少不想卖我个面子?” 陆子骁正要替聂大少说话,便听见身旁聂割毫不留情道:“不想。” “本元帅驻扎雁门关,来往停留,共计将近八年。”吕付笑得没有温度,“这八年来,聂氏的高门,却是一步未能踏入。” 聂割惜字如金,理都不理。 吕付指间把弄着小小的酒杯,陆子骁生怕他掷杯为号,又悄悄打量了一遍周围的环境,见除了佩刀的侍卫外,吕付身后的帷幕中,立着一道阴冷的身影。 多半是郑惟。 吕付又道:“聂少爷,这里尚且是我的地盘,你来做客,就这样对主人?” 聂割若有似无地冷哼一声:“交出虎符。” 这四个字一出,全场默然,就连屏风后的丝竹吹奏都停了一会儿,再响起时,音律有些颤抖。 吕付一脸不置可否。 陆子骁心一横,心想反正现在有聂割罩着。将门聂氏,是整个太原府最有名望的世家,经过雁门关一役后,虽然人丁凋零,聂割又不投军,但在太原百姓心中,聂大少依然是将门虎子,天纵英才。 吕付和聂割一比,还说不准谁是地头蛇呢,感谢好兄弟纪桓,帮他攀上聂割这尊大佛。 陆子骁掏出随身携带的公文和官印,“元帅,说到这虎符,确实要紧。眼下皇上急召,您明个儿就要回京了,要不咱们干脆现在把事儿办妥了?这赶路一天也怪累的了。” 吕付终于将酒杯往桌案上一放,咚地一声响。 “陆将军等不及了?” 陆子骁琢磨着要说实话还是虚假的客套话,稍一犹豫,就见吕付从窄袖中取出了一样青铜打造的物件,果真像只咆哮盘踞的老虎。吕付两指一夹虎符,立刻吸引了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却依然有人例外,聂割从头到尾就不看人啊。 席间又是沉默好久,无人敢动箸后,吕付忽然转了话题:“陆将军,你见过大雁北归南迁吗?” “……嗯?” “塞上中秋一过,大雁结队南迁,飞往千里之外,等到冰雪化冻、草木初发,又成群结队地飞回。” 吕付慢吞吞说:“陆小将军,雁门关不是一块容易呆下去的地方。动物尚且如此,何况人?你还年轻,不懂英雄无名的滋味。” “……”陆子骁想了想,道:“吾辈平生所愿,惟尽忠报国耳。不过大人多年驻扎艰苦,此番回京,当是可以好好享受一番。” 吕付颇为嘲讽地笑了笑,只听得啪嗒一声,虎符被他压扣在桌上。他目光逼迫过去:“聂少爷,你祖上一门忠贞,怎么,莫非连给我一点好脸色,都会有辱家门?” 半晌,在众人的目光裹挟中,却见聂割振衣而起。 他有一张极为英俊的面孔,以及吕付平生最讨厌的,一种与生俱来的,似乎能经得起百打千锤而不消散的凛然正气,虽然聂割从未特意表现。 ……聂割没有理会吕付,一手提过银枪,径自走了。 陆子骁一时有点傻眼,反应过来后,一咬牙,说着得罪得罪,从吕付桌上一把抓过虎符,嘴上嚷着“聂兄”,追着聂割的身影跑了出去。 剩下的陪座众将面面相觑。 好久,吕付虽然面色阴沈到了极致,却还是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字字道:“郑惟,你留下,明日不必同我回京了。” 帷幕后,响起郑惟如死水的声音:“是。” *** 京城。 小雨已经连下了一天一夜,阴沉沉的天色,叫人看不出时辰。 节气上,转眼入冬。 太子身边跟着几个亲随,快速跨入萧关所在的庭院,一进来就抱怨:“人还没来?不是说好了申时一刻?” 他兴冲冲赶过来,不想一进萧府,听下人说今天还没客人过来,自然很败兴致。太子殿下何等高高在上,这辈子就没等过人,燕辛料想以萧关行事之周密,约他申时一刻,和晏时回以及鬼医卿一笑怎么都该约在申时之前。 居然迟到,撞上今日这种天气,太子自然不悦。 萧关前天感染了风寒,一直抱恙在家,眼下披着衣服,一副匆忙出来迎驾的样子。他一打照面就讶然道:“属下和晏大侠约在了申时三刻,托公公告知殿下的时间,却是一刻钟后的酉时,原想在晚膳的时候,邀几位大侠和殿下共饮一番。” 太子道:“怎会?小明子传的消息,明明白白申时一刻!那狗奴才!” 他说着,却见萧关脸色骤变,眉关锁紧,忽然爆出一声:“不好!” “怎么了?” 萧关急急道:“殿下,快出去,此地不宜久留!小明子被人收买了!” 燕辛仿佛明白了什么,脸色一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走。一伙人七七八八堵在院落里,然而,此时四面屋顶上却忽然冒出了八个黑衣蒙面人,转眼持长剑跳进院中! 萧关喝道:“保护殿下!” 他话刚说完,猛地后撤一步,一个刺客的剑已是毫不客气地袭来。萧关身手灵活,勉强闪躲了几下,见刺客招招都是杀招,心中冷笑,吕氏果真无耻毒辣,刚利用完他就想灭口! 燕辛惊骇到浑身不能动了,贴身的侍卫武功尚能抵挡两下,他却又不敢让他们离得太远,生怕那不长眼的剑。 侍卫束手束脚,转眼五个人死了三个! 又听见一声惨笑,却是刺客的一剑从萧关的肋下穿过。 这才多少工夫,燕辛心中已经恐怖到无以复加,其余两个侍卫各自被缠住,一个刺客提剑刺来,而他腿软,已是分寸不能动弹。就要闭眼受死,只听得叮一声响,那长剑居然无端歪了过去,从刺客手中脱手! “糟!” 赫连风雪人未到声先至,“胆子不小嘛!连太子都敢动手!” 而燕疏轻功犹胜他一筹,指间一弹,无形剑气挥出,瞬间了结靠近燕辛的两个刺客性命。燕辛扭头,见“晏大侠”不知何时已经一剑在手,加入战局后形势陡转,凛然道:“这里交给我!剑上有毒,你带卿一笑先救萧先生!” 燕辛还想说赫连大侠也别走,好在两个侍卫的缠斗对手被燕疏飞快解决,又回到了他身边。 燕疏一对四,却战得不慌不乱,剑光交错间,大声道:“你们是谁的人?” 刺客自然不可能回答,只是越战越慌乱。 燕疏眼看戏做得差不多了,一手出剑招,一手使无形剑气,三两下就解决了所有刺客。他杀光人,扔下剑,也不见得怎么累,走到燕辛面前,颇为真诚地关心道:“太子殿下,没事吧?” 第四十三章 燕辛从极度的恐慌中脱离出来,双腿不受控地打颤,大半个人靠在身旁的贴身侍卫上,面如金纸道:“是谁、谁……行刺……” 燕疏道:“先去看萧先生。” 燕疏走在前面,他武功高强,太子及侍卫紧紧跟着。几人进入房内,便听赫连风雪道:“幸好有神医在,萧先生这伤,养上一个月就能痊愈,没有性命危险。” 卿一笑讽刺地勾了勾唇角。他一双手白如美玉,有条不紊地为萧关包扎伤口,眉目间隐隐有些不耐烦。萧关挨得这一剑,恰如其分地捅进了左胸肋骨间,避开了胸腔的器官,看上去流血厉害,却几乎不会带来任何后遗症,好得也快,怎么看都是故意找准了角度挨的。 勾心斗角。 卿一笑三两下处理完毕,抓过萧关的手腕,未几,眉关一凝,眼中露出少许惊讶……这人居然不懂武功。 萧关躺在床上,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一副随时都要晕倒的样子,有气无力道:“殿下可还好?” 还是个演戏的。卿一笑冷哼一声,收手,袖袍一拂,从床边站起来,走到了一边。 萧关这才能看见安然无恙的太子,又低低道:“今日多亏了几位大侠……” “是啊!”燕辛总算镇定了些许,他推开搀扶的侍卫,对燕疏道:“若不是两位大侠和神医及时赶到,恐怕本宫今日……此等大恩,本宫实在无以为报……” 赫连风雪挥挥手,大咧咧道:“举手之劳,谁叫我们平日最怕迟到,来得早赶上了呢!诶,太子啊,你知不知道那些刺客是谁派的?” 燕辛恨恨道:“贼人买通近侍太监小明子,知道本宫今日要出宫来萧先生府上,故意报错了时辰。好险,如果两位大侠今天没有提早到,恐怕贼人不仅能得手,还能把本宫遭遇行刺之事嫁祸到两位大侠身上。” 赫连风雪啊了一声,奇道:“他们要怎么嫁祸?” 燕辛道:“贼人心思缜密,大可买通京中官吏。先生府中仆役本就寥寥无几,他们只需灭了全府的口,暗中待两位大侠一进门,便让官员捕快进来贼喊抓贼,到时两位大侠百口莫辩,就算不身陷囹圄,也会被通缉全国。” “好狠毒!”赫连风雪大呼,又心忖,太子也没想象中那么蠢嘛,难怪萧关还要挨上一剑以证清白。 太子正要痛斥凶手,便听得燕疏忽然开口,道:“立即报官。” 众人这才想起来,外头还躺着刺客的尸体,萧府仅有的几个仆役被吓得心惊胆战,哪敢乱动。太子如梦初醒,不由一拍额头,取下随身佩戴的玉牌,交给身边的侍卫,急急交代:“速去刑部报案!要崔临怆亲自过来!” 赫连风雪和燕疏对视一眼,扬声疑惑道:“崔临怆是谁?查案很厉害?” 太子道:“崔大人最近刚被提拔为刑部尚书,控制刑部大权,人送尊称‘铁面无私’,处理案件向来秉公执法。” 赫连风雪撇嘴道:“公正有什么用,没证据啊。” 太子被噎住了,蹙眉道:“其实本宫料想,此事十有□□是吕氏所为,他们已经被逼到了极点……” 然而他话尚未说话,却见燕疏忽然走了出去。 屋中数人的目光立刻随其移到庭院,卿一笑抱臂立在窗边,面无表情,眼中满是对于套路的不耐烦。未几,只见燕疏检查了一遍庭院中的尸体,回到屋内,笃定道:“没线索,辨不出是谁家的凶手。” 太子顿觉气恼,咬牙冷笑道:“可恶!凶手昭昭,除却吕氏,如今谁还有这样的胆子!” “当然只有吕氏。” 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萧关一手撑着床榻,已经勉强支起了半副身体。他的脸孔毫无血色,目光却依然果断睿智:“属下书房有一个暗柜,里面藏了两把兵器,刻有吕氏的家徽。” 太子一愣。 燕疏却低头,无声笑了。 “如今,皇上分兵陆子骁,急召吕付回京,对后宫的贤贵妃乃至太后不假辞色,又放权给刑部和御史台,显然已准备下手铲除外戚。”萧关不急不缓,却说得清清楚楚,“良女案中,外戚是伤害一方。皇上不能明目张胆拿当年的事问罪吕氏,正缺一个有力的借口。既然如此,今日殿下遇刺,不正给了陛下动手的契机?不管我们给出的证据有多粗糙拙劣,都会是皇上想要,并且只能坚信不疑的证据。”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啊,殿下。” 太子这下明白了过来,原先恼怒、不明所以的脸上,逐渐浮现如何都遮掩不住的惊喜,他上前两步,热切地看着萧关:“藏兵器的暗格具体哪儿?” *** 崔临怆从萧府出来,一晌未得歇,马不停蹄进宫要求面圣,得知皇帝在太极宫同平波真人修炼参道,拂袖直奔太极宫。被改造成大半个道观的太极宫外,太监总管王公公一见气势汹汹的崔大人,便是大惊失色:“哎哟尚书大人,您这佩剑而宫,是冒大不韪啊!” 崔临怆道:“此乃证物!王公公,太子在宫外遇刺,本官必须立刻奏禀皇上!” 王安一听,双目瞪出,嘴巴大张,太子遇刺可是天塌下来的大事,这下他哪里还顾得了皇上的修炼,连忙带着崔尚书进去禀告。 皇帝正在静室修行。 清雅的檀香从鎏金丹炉中逸出,成靖帝和平波真人隔着半个房间对坐,不断重复呼吸吐纳的过程。室内摆设雅致清简,一面墙上高悬周易卜筮图,另一面墙上挂平波真人的墨宝:无为无不为。 王安正要轻声叩门,崔临怆却不耐烦,横眉竖目,一把推开大门,高声道:“皇上!太子遇刺!” 凭空炸出这样一个消息,正在冥思徜徉的皇帝先是受了一惊,接着呼吸一滞,再然而浑身一震。 成靖帝尚且说不出话来,未得奉召的崔临怆直接闯了进来,一拂靛青色官服,进门后,当即长身跪下。 “禀告陛下,太子今日出宫前往幕僚萧关府邸,遭遇刺客,好在被两个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客所救。微臣在刑部收到消息,立刻奔赴萧府,在刺客的尸首边,发现了带有吕氏家徽的两柄长剑,此乃其中之一。” 他双手高举,呈上一柄银亮长剑,锋利的剑身上还带着斑斑血迹。 成靖帝站了起来,因打坐太久,身体还不由自主趔趄了一下,王安连忙利索地上去扶住。皇帝死死地盯着这柄长剑,果然,剑柄上有着一个小小的家徽,他沉声问:“太子无恙?” “回陛下,太子身体无恙,只是受惊严重,眼下应当快到宫中了,身边有两位武功高强的侠客保护。这次遇刺,太子的贴身侍卫死了三个,幕僚萧先生中了一剑,所幸性命无忧。” “……他,去幕僚府上做什么?” 崔临怆立刻简短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按照太子之前所说的,是想请神医为皇帝配置宁神的药物。他着重指出有人买通了东宫中的小明子,使得太子提前大半个时辰去了萧府,刺客身手了得,早有埋伏,人数也不少,准备充足。 不想,成靖帝听完之后,忽然发出了笑声,从干涩而短促的笑声一直转为畅快的哈哈大笑。 甚至有些像哭了。 崔临怆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由焦急道:“陛下,这次行动失败,只怕贼人不会善罢甘休。太子牵涉国之根本,他们既然都能将爪牙深入宫中,臣想请示,是否要立刻问罪吕氏,并调派人手严加保护东宫?” 成靖帝的笑声终于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极为冷酷的表情。 “谋杀太子乃诛九族之罪,传令立刻捉拿吕贼,革去吕氏外戚一切官职,无论男女老幼,一律扣押入天牢。京中须封锁消息,人手不够可抽调羽林军,同时派人去各道州,捉拿吕氏余党。”皇帝顿了顿,然而仅犹豫了短暂的稍许,“王安,传兵部尚书到御书房见朕,再准备替朕拟旨,自今日起太后和清泉公主……无诏不准出寝宫半步,将贤贵妃打入冷宫。” 崔临怆和王安各自领命去了。 平波真人尴尬立在一旁,仍然仙风鹤骨,却脸色煞白。皇帝也没怎么注意他,很快离开静室,摆驾御书房。 这日天色暗时,兵部尚书沈云卿领命出了宫殿。 虽然这些年,由于边境外敌的不断干扰,兵力的分布渐渐从中央偏向了边关。然而自□□起,便成立的南、北军始终没有缩减规模,兵力控制在四万人以上,既是保卫京师的终极屏障,也是如今皇帝手中可以直接调动的最大军队。 沈云卿接到的旨意很直接,动用整支南军,一旦吕付回京的队伍抵达京外,立刻不惜代价扣押其所有人马。 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第四十四章 回到东宫,燕辛提出想请两位大侠留下来,保证他的周全。回生丹和玉牒自然也已经从萧府带回来了,卿一笑鉴定回生丹属实后,燕辛又顺风推舟,要请卿一笑留在太医院。 赫连风雪道:“我们江湖中人,自由自在惯了,偶尔做笔买卖还成,卖身不行。皇宫是天下戒备最森严的地方,你又是太子,身边哪里缺人保护啊?” 对待救命恩人,燕疏也不好用仗势欺人的一套,只能开出优渥的条件,以三千两黄金换三个月保护,再动之以情:“大侠今日也看到了,吕氏派出的刺客武功高强,宫中的大内侍卫中看不中用,不是刺客的对手。更大侠的身手相比,简直只是些花拳绣腿。经历今天的行刺后,若没有大侠这样的高手坐镇,本宫就是呆在宫中,也会寝食难安啊!” 赫连风雪被太子一口一个“大侠”叫的心花怒放,他笑嘻嘻地,又故作苦恼道:“可是我性子野惯了,你这东宫虽然漂亮,可是皇宫又大又豪华,我肯定会忍不住乱跑,还要闯祸的。”他毕竟是个“贼”啊,虽然很不想承认。 燕辛道:“赫连大侠是本宫的救命恩人,谁敢责怪呢?” 赫连风雪耸肩道:“不都说宫里规矩多嘛?我脸上又没写着‘太子的恩人’。” 燕辛有些为难了。 这时,一旁高冷沉默的燕疏道:“确实麻烦,我们不可能三个月都住在皇宫。” 卿一笑一直冷冰冰的,嗤笑道:“你在自找麻烦。” 太子一听,生怕三人当真离去,连忙道:“诸位大侠莫急,这样吧,本宫手头有几块金牌,平日只有亲信传讯的时候才能拿去用。本宫赠与几位,要是真坐不住东宫,想在宫廷里走走,或是出宫,一切好说,出示金牌即可。” 赫连风雪道:“这么好用?” 太子强笑道:“本宫毕竟是储君,天下将来都是本宫的,又怎能向恩公设下牢笼?几位大侠只要注意不闯后宫,不去父皇修道批阅政务的太极宫和御书房就是了。” 如此一来,三位江湖大侠果然不再推托,顺理成章留在了宫中,成为太子的“亲信”,以三千两黄金的身价保护燕辛的安危。 又说皇帝对于太子遇刺一事做出的处置很快传到了东宫,燕辛大喜之余,心中惴惴,担心吕氏会狗急跳墙,立刻又派人去打听消息。 夜里探子终于传回消息。 包括太傅吕何、平乐侯在内的外戚,总计八十九人,已经全数被扣押进了天牢。几个外戚府邸被抄了,搜查出巨额财富及无数珍宝,刑部尚且忙不过来,户部派了人去清点。外戚这些年经营朋党,皇帝从戌时起,于御书房发出一道道命令,以大理寺卿为代表的吕党,不少人被牵连,革去官职。 太子将养在东宫的幕僚尽数召集了起来,足足二十多个客卿,在大殿内分析局势。 赫连风雪干脆上了横梁,双手放在脑后,懒洋洋地听下面一群人吵嘴。燕疏深藏功与名,送心情不愉快的师兄卿一笑去了太医院后,便坐在大殿内一言不发。 “照说太傅等不到刺客回来,应当第一时间明白行动失败,立刻逃跑,没想到居然老老实实呆在府里,等着崔临怆的人来抓。” “先生此言差矣,太傅多半是明白大势已去,不可挣扎,只好束手就擒。” “吕付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手头现在还攥着二十万兵马,连皇帝都至今不敢逼得太紧,外戚有如此资本,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兵部尚书沈云卿领了密旨,前往南军军营了,看来皇上这次动手铲除外戚,连吕元帅都不会放过!” 燕辛听了半天,得不到一句有用的话,暗恼此时萧关不在身边,不能给他出个牢靠的主意。不过很快,太子注意到了燕疏。“晏时回”是他最想拉拢的对象,武功高强,颇有智谋不说,还在江湖上吃得开,人脉广,坐拥整个江南道最强大的镖局,要能取得“晏时回”的支持,对他而言不失为一份强大的助力。 “晏大侠怎么看眼下的局势?” 燕疏抬眸,淡淡道:“太傅没有逃,只是因为他清楚逃不了,何况逃跑只会显得更加做贼心虚。”他没有藏锋的意思,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道:“但是吕何也没有束手就擒。” 燕辛提高了声音:“怎么说?” 一众幕僚齐齐看向燕疏。 “他在刺杀殿下前,无论成败,都至少设计了下一步的走法。” 众人心中纷纷赞同。 “然而吕何的后路一定不多,毕竟无论放在什么时候,贸然行刺太子,对他来说都是狗急跳墙的选择。” 所以呢?众人不由跟着燕疏的思维走。 “如果今日太子不幸让刺客得手,国失储君,必将大乱。吕何的后招多半放在宫中,也许他会……扶持清泉长公主上位。” 太子如遭雷击,脑海杂乱的思绪一下被劈开了,他猛地一拳捶在一张桌案上:“难怪!一定是这样……难怪他们能做出这等丧心病狂行径!”他一死,皇帝只剩下两个女儿,清河不在京城,吕何只要扶持了清泉上位,釜底抽薪,还有什么可怕的?二十多个幕僚,瞬间哑口无言,燕疏的猜测合情合理,而且已经取得了太子的信任。 燕疏继续道:“眼下刺杀失败,外戚在京城大势已去。然而吕氏依仗兵权起家,吕付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吕怒在河南道,还拥有一支府兵。吕何在入狱前,唯一要做的,不外乎就是写密信,或者派人把京城的消息立刻传给吕付和吕怒,这种时候,求救就是自救。” 少顷,太子认可燕疏的话之余,不由惊叹:“晏大侠,居然对天下的形势如此了解……” 赫连风雪在横梁上晃了晃腿,笑嘻嘻插嘴:“你听他胡扯吧,晏时回这家伙,走遍天下全靠吹牛,太子你瞧准了,他就是喜欢装一副老子天下第一聪明的样子,可别被骗咯。” 太子:“赫连大侠又说笑。” 赫连风雪对着富丽堂皇的天花板耸肩,啧,偏偏不听真话。 倒是燕疏笑了笑,他不怕燕辛去查他的身份,语气淡漠:“太子,身处庙堂还是江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得清透。您身为国之储君,请一定记得,无论什么时候,都别小看了任何人。” *** 洛阳。 上林苑校场。 茂盛葱茏的前朝皇家园林,在两代洛阳王的开辟下,秘密建造了一个练兵的军营。此时,校场鼓声震震,空地上几乎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三尺高的点将台上,洛阳王燕霖身披铁甲,当着所有士兵的面,诵读纪桓亲自拟定的讨伐书。校场鸦雀无声,燕霖坚定有力的声音回响开,吕党谋逆,欲图篡位,今日吕怒自开封府发兵前往黄河,洛阳王身为皇室子弟,义无反顾,誓要歼贼。 点一万精锐,洛阳王亲任主帅,挥师陕州城。 洛阳王三十年来第一次正式出兵,仪式浩浩荡荡,点兵结束,大军当即开拨,整个洛阳城都为之一震。 纪桓却仍呆在王宫中,他的鱼已经足足吊了一个月。 讨伐书是早早草拟好的,吕怒那边一有异动,洛阳王这边修改几个字,便可师出有名。洛阳王走之前,特意加强了王宫的防卫,宫内足足多了一千精兵,以保证两个人的周全。 另一个重点保护对象显然没有纪桓这么沉得住气了,燕然跑到湖边,看见临湖的身影,简直想扔了纪桓的钓鱼竿,她一股脑儿问:“明泓哥哥,现在怎么回事?吕氏要造反?我们就留在这里等消息?” 纪桓叹气:“你留在这里等消息。”他们的周围,目前到处都是洛阳王的人手,显然燕霖也猜到了他们放着外头兵荒马乱,甘心留在洛阳王宫。 燕然跳脚,大声道:“我就是以死相逼也要让何八带我出去!” 不远处的何八露出苦笑。 不过燕然自个儿也很快发现了不对的地方,“什么叫我留在这里等消息,你呢?难道你要抛下我一个偷偷溜出去?” 纪桓抿了抿唇,还想换种说法:“我有事要回洛宁县一趟。” 燕然光彩动人的眼睛危险地眯了眯:“你一定有计划……燕霖哥哥前脚刚走,等等,你是不是为了麻痹他,才一直装模作样钓鱼?” 清河公主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很多时候,她甚至比燕疏更聪明。燕疏的阴险和计谋是一点点被逼出来的,燕然却不是,燕然在诡谲多变的后宫长大,她的机灵和心眼浑然天成,而且很懂得利用外表为自己谋求优势。 公主殿下忽地耍起了孩子脾气,一把抱住纪桓,整个人像牛皮糖似的:“我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你!天下是我燕家的,也是你纪家一直辅佐的,我这么没心没肺的人都要担心了,才不信从小忠君爱国的明泓哥哥,这种关头能置身事外无动于衷!” 第四十五章 天色刚刚转为昏暗,欧阳青云大摇大摆进入王宫。 洛阳王对纪桓自然没话说,他只需要按照和燕疏交代的,保证纪桓的安全,不让纪桓轻易出宫,绝不会禁止纪桓在宫内的一切行动,纪桓想放什么人进来都可以。事实上,除了不能出去,纪桓在洛阳王宫已经大权在握、说一不二了,洛阳封地内的政务,纪桓可以直接代燕霖批阅处置。 欧阳青云进了屋,惊讶道:“绝色小公主怎么哭哭啼啼的?” 纪桓揉了揉眉间,无奈柔声道:“清河,你金枝玉叶,还是应该留在王宫妥当。” 两人已经对峙了很久,何八也不帮她,现在燕然简直气得要炸了:“今个儿就算你不走,我也要离开这里!明泓哥哥,你必须帮助我离开王宫!你到底懂不懂?” 纪桓:“我只知道,离开这里后,我没有充分的把握保证你的周全。” 燕然冷笑:“难道在这里我就安全了吗?” 纪桓一愣,他似乎明白了燕然言语之外的意思,紧接着,有了一种不可思议之感。燕然见纪桓面上显现惊讶,雪白的齿贝不由咬上了嘴唇。她捏紧拳头,反正现在身处屋中,没有旁人,索性豁出去了:“燕霖哥哥是在谋反。” 燕霖,谋反? 纪桓觉得眼前的少女一下变得陌生了,就连和燕然朝夕相处多年的何八,也是心中一个咯噔。 欧阳青云无声地啧啧了起来,捏着小胡子,脸上倒是有些赞赏之色。 燕然受不了纪桓看她的样子,水盈盈的眼中满是委屈:“明泓哥哥,他是洛阳王啊!他这次师出有名,如果一路攻上了京都,怎么办?父皇和太子,那个斗得过燕霖?你能保证他不会篡位吗!” 纪桓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原来燕然会如此看待洛阳王的行为。 “这才是帝王家的眼界!”欧阳青云击掌赞同道,“人主之患,在于信人。还是公主殿下厉害,小小年纪就知道但凡臣子,没有一个是信得过的。” 纪桓只觉得自己枉读了诸子百家,白白出生在了一个帝辅世家。 是啊,天下哪一个君王,可以信得过臣子? 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这是最简单最基本的帝王之道。 如果洛阳王没有回来呢?吕付正在回京的路上,京城风云诡谲,燕霖有充足的理由一路攻上京师!他相信燕疏的本事,可是燕然不知道,燕然看到的,就是洛阳王调动了一万精兵,以勤王为名,出征了。 “纪桓,你信得过洛阳王,只是因为燕霖是你的总角之交,可是你怎么能保证,洛阳王没有权谋天下的野心?”欧阳青云悠悠问。 好一会儿,纪桓涩声道:“我不能保证。” 这是事实,他相信燕霖无意于权位,而燕疏同洛阳王合作,不是出于信任,而是有信心能压制燕霖。清河公主却做不到,纪桓没有办法消除一个人的疑心,所以他不能保证。 纪桓无言地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精致绝伦的小脸上,还带着惊惶和无辜的神色,他把她当做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可以无忧无虑,甚至永远一派天真快乐,可是他刚刚才意识到,他错了,错得离谱。 沉默须臾,纪桓道:“我送你出去。” 燕然心中松了一口气,眼睛却红得更厉害。 纪桓看向何八:“公公能送公主离开皇宫,眼下离开洛阳王宫,应当也不是难事。” 何八方才心中也被狂轰滥炸了一番,低声道:“纪大人,你应当知道我的难处。”他真正的主子,永远都只能有一个,是燕疏,而非燕然。 燕然皱起秀眉:“明泓哥哥都同意了,你还有什么难处?” “我有离开的方法,但不想弄得自己和公主殿下都很狼狈。”纪桓淡淡道,“当初你带公主殿下离开皇宫的时候,也是危机重重,怎么没有考虑过难处?” 良久,何八轻声叹了一口气,他还能说什么? 纪公子和公主,本就是燕疏最在乎的两个人。所有人的目的都是保护他们,他们却有无数的方法可以伤害自己,包括身体和精神。就算困住了一时,也没有长久之计能让他们老老实实平平安安呆在一个抗拒的地方。 何八对欧阳青云道:“麻烦先生出宫,请钱先生为离开洛阳做好准备。” 欧阳青云了然,二话不说出宫。 在走之前,何八又不得不问:“纪大人离开王宫,打算先去哪里?”现在距离洛阳王的军队开拨过去了三个时辰不到,跟浩浩荡荡的军队相比,他们轻车简从,想赶在前面不是难事。 纪桓看了燕然一眼,走到书案前,寥寥几笔,很快画了一张地图——河南道的轮廓中,横据一条黄河,几座高山。 燕然和何八都凑了过来,纪桓用毛笔点了几个黑点,分析道:“吕怒须从开封府调兵,但开封府距离陕州远,就算快马加鞭,也需要两天左右,这次带两万府兵上路,至少需要五天。” 燕然指着一个黑点:“我们在这里?” 纪桓点头:“从洛阳到陕州近得多,以一万的兵力,行军大约需要两天。我们日夜不停,快马加鞭,完全可以赶在他们前面到达陕州。” 燕然不解道:“为什么大家都要去陕州?想要渡过黄河,码头分明很多。” 纪桓道:“因为陕州的三门峡是漕运所在,整个南方的粮食每年有一大半,都是通过陕州这个中转点,运抵京师。吕氏本家就在陕州城内,吕怒要谋反,粮草必须跟上,同时切断京城的供应。所以他们首先要做的,是不择手段控制漕运。” 原来不是一股脑冲上去就打仗了,燕然惊呼:“那岂非很危险?” 纪桓郑重道:“对,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前面,把漕运司控制住。”说着,他又看向了何八。燕疏向他介绍过在谈笑风生楼的心腹,他当然知道,燕疏早几年就把陈二这种重要人物放在陕州漕运司。不仅如此,漕运码头隔了黄河就是黑风寨,光是这个山贼窝里,就驻扎了燕疏手下的一群高手。 何八只能苦笑,没有燕疏的允许,他不可能贸然告诉燕然,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有着相同血脉的哥哥。公主殿下你不用急,一切你哥哥都安排好了,怎么说? 此时燕然的脑袋也在转:“我们该怎么做?明泓哥哥可有方法?陕州毕竟是吕氏的老巢啊。” 纪桓其实不需要有方法,反正燕疏一定早就安排妥当了。可是这种时候,他隐隐意识到自己所站的立场已经同先前不一样了,为燕疏谋划,说到底是在帮反贼;但为燕然谋划,却是站在正经的皇家立场。 燕然不想要看到造反,而燕疏在造反。 何八的脸色也变得很微妙,他原本可以以公主殿下的安危,来请求纪桓也好好呆在洛阳王宫,却没想到清河公主心思之多,会比纪桓还迫切要离开。 纪桓沉吟片刻,脑海中很快有了筹划:“漕运司的直属官员,是陕州知州,姜平。他原先是外戚的人,娶了吕氏本家的女子,但是现在他的正妻已经死了。姜平一直很惶恐,担心吕怒会为了最爱的妹妹而向他报仇。” 事实上姜平的想法很正确,他现在还呆在知州的位子上,完全是因为吕怒没功夫收拾他。 燕然冰雪聪明,眼睛一亮:“这个人和吕氏的联合已经不再牢靠,现在吕氏造反,他完全可以转投一个靠山,而本宫是皇帝最疼爱的公主!” 想通了这些,燕然简直迫不及待要收服这个姜平:“快快快,我们快走!” 纪桓苦笑一下,将简单的地图收进怀中,又把已经准备好的辞呈放在桌上,算是给燕霖一个交代。 何八无计可施,只能召了谈笑风生楼的人出来,包括曲平曲直开路,护送纪桓和清河公主出宫,当然还带上了傻乎乎不明情况的竹石。而燕然见到何八和纪桓居然能调出藏在暗中的高手,嘟了嘟嘴,没有说话,心里却又有了思量。 在高手的掩护下,他们果然顺利摆脱了洛阳王的人,成功离开王宫,很快找到钱老大和欧阳青云会合,赶在洛阳城门关闭之前,驱三架豪华舒适的马车出了洛阳。 长路漫漫,但方向明确。 钱老大和欧阳青云一辆马车,影卫也不需要藏了,全部充当车夫。相比于欧阳青云的开心,钱老大只觉得沉重——守护公主的任务已经不仅仅属于何八了,而公主的举动也许会和主子作对,这全然是个异数! 燕然依旧同何八一车。 纪桓这边,竹石委委屈屈离开了温暖富贵的王宫,沦为赶车的车夫之一,明墨死乞白赖取代了他的位置,和纪桓进了一辆马车,追着纪桓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纪桓兀自沉思,没怎么回答明墨的疑问。 到了大半夜,明墨靠着一大堆的软垫枕头睡得正香,却被纪桓硬生生给摇醒了。这纪公子大半夜不睡觉,黑暗中,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双手抓着明墨的肩膀,问:“燕疏不在,你们听钱老大的,还是听我的?” 第四十六章 “纪公子,你……不是跟主子一伙吗?” 明墨缩着脖子,谨慎地小声说:“为什么要从你和钱老大之间,选一个?老大一准听主子的话,你要是跟主子对着干……那我们肯定不能听你的呀。” 纪桓抿了抿嘴唇,放开手:“你睡吧。” 明墨哦了一声,松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半个时辰后,无比懊恼地发现这下睡不着了。明墨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却见身旁的纪桓居然还没入睡,瘦削的腰背挺得很直,侧着脸,呼吸缓慢而平和,一个人在漆黑的车厢里不知想什么。 所以纪大人到底要做什么啊? 他和主子,明明是一条路上的呀,难道主子后院失火了? 天色拂晓时,一行人已经抵达了陕州城外。东城门严丝密缝的合着,城墙上却居然有一队戍守的士兵。三辆马车在城外停下,钱老大同欧阳青云下车,见铁铸的城门旁贴着一张布告,原来早在三天前,整个陕州城已经封住,既不许进,也不许出。 城门上的士兵呵斥:“快走快走!不让进了!” 钱老大与欧阳青云对视一眼。 下一瞬,欧阳青云仰着头,笑嘻嘻大声道:“小兄弟!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小兵很警惕。 欧阳青云捏着胡须,得意洋洋夸口道:“我是天下第一神探欧阳青云,这趟专程来吕府做客的!如今明恩公最缺的就是智囊,你们耽误了我进城,可会坏了大事哦!” 钱老大抽了抽嘴角。 欧阳青云继续叫嚣:“这个人看见没?!我告诉你们,他可是天下第一首富钱老大!看看那马车,豪华吧?都是红枣木打造的,里面还装着娇滴滴的绝色小美人,他携家带口来陕州,你猜明恩公现在缺不缺钱?” 城墙上的几个士兵被糊弄住了,商量一通,见这一行人果然车旅奢华,决定派人回去请示,总之眼下一切还是谨慎为好。 竹石见状,扔了马鞭,钻进车厢:“少爷,你是怎么说也是个县官,出示一下官印,让他们开门不就好了?咱们干嘛要在这边眼巴巴等呀?” 纪桓自然也看清了方才发生的一切,苦笑道:“欧阳先生做的很对。这些士卒,不是乡兵。” “啊?” “那些都是吕氏的家兵。” 竹石眨巴了好几下眼睛,还是不明所以。明墨捂着嘴巴笑了起来:“哎呀你真笨!陕州已经被吕氏的人给控制住啦!外戚要造反,你懂?这个时候纪公子说出自己的身份,你信不信城墙上的人二话不说就拉弓把你家少爷射死?” “呸呸呸!你瞎说什么!”竹石不满道:“我们之前在洛宁县还好端端的呢!” 明墨白了他一眼:“所以现在咱们是从洛阳王的地盘来的呀!你家少爷还留在洛宁县,恐怕现在也遭毒手了。你搞懂一点,这群都是乱臣贼子,陕州已经失控,不归皇帝管了!乡兵还没有姓吕的家兵有用,知州无能,守城的换作吕氏的人!” 竹石一脸懵吓。 纪桓叹气道:“情况也未必有这么糟糕。” 这时,车窗被轻叩了两下。明墨麻利开窗,外面站着一个懒洋洋的欧阳青云,他旁边是钱老大,还没开口,清河公主也带着何八过来了。 欧阳青云道:“这些人听明恩公的话,是吕氏的家兵。” 纪桓点头,接着向清河公主简单解释了城内的情况。 吕氏在陕州树大根深,光是蓄养的家兵数量,就有两千。这批家兵足足花了吕氏二十年的投入,相当精锐,战斗力完全在乡兵之上。陕州知州姜平向来害怕吕氏的淫.威,性格软弱,遇事只求自保,拱手交出城内的控制权,也完全在情理之中。他哪里有胆子抵挡吕氏? 如果他们不能在洛阳王到来之前,控制陕州,那么很显然,陕州城会成为阻碍燕霖的第一座城池。并且很有可能,洛阳王到时会遭遇两面夹击,一边是守城陕州兵,一边是吕怒统率的府兵。 燕然已经明白了漕运线的重要,难以置信道:“那燕霖哥哥岂不是很难攻下陕州?”她还以为洛阳王这次出征打谋反的外戚,会如砍瓜切菜一样容易呢。 纪桓不提其中还有燕疏的势力作为变数,只道:“洛阳王在兵力上处在劣势。我们必须当他的帮手,在两支军队到来之前,拿下陕州。”不管燕然信不信任洛阳王,反正吕氏肯定是叛乱造反。 竹石惊声插嘴:“少爷,你说什么?!拿下陕州?!我们这边才几个人啊!” 欧阳青云笑而不语。 钱老大道:“公子想怎么做?” 纪桓略一沉吟,缓缓道:“欧阳先生足智多谋,先前在女眷案中表现出的神机妙算,显然是明恩公需要的。” “不错,喜欢卖弄聪明的我可以混进吕府。可是纪公子你呢?就算进得了城,难道要跟我一块儿去吕氏的祖宅?” 纪桓摇头:“我去知州府。” 他解释道:“陕州表面上是被吕氏控制了,但是外戚一向不得人心,在此地数十年来更是积累了无数民怨。姜平说到底还是一州的知州,如我先前分析的,大可以煽动他背叛吕氏。” 燕然指指自己:“还有我呢!” 纪桓微微一愣,旋即轻轻笑了起来:“对,有公主殿下。”姜平一定会考虑清河公主这个新靠山,他是进士出身的温吞文人,心里绝不愿成为反贼。 钱老大说:“就算如此,要姜平公然反抗吕氏,依旧很难。” 欧阳青云也补充:“乡兵太弱,家兵很强,而且远比一般的士兵来得忠诚。” 纪桓眉间微微蹙起,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须臾坚定道:“现在离两支军队的到来,至少还有八个时辰。欧阳先生,麻烦你试着献计,调动开一部分吕氏的家兵,削弱城中的守卫。钱老大,我要你尽快调出黑风寨的兵马,从三门峡向守卫最空虚的西门攻城。最后,让陈二走一趟知州府,我要见他。” 燕然忽然发现了什么,钱老大,陈二,何八?!她没说话,明亮的目光却灼灼扫向何八。 何八低头没说话。 几人商议了七七八八,钱老大提出还是由陈二来调动黑风寨的兵马,然而纪桓坚持,他需要陈二来知州府,毕竟陈二在陕州呆了这么多年,对目前的形势有着最详彻的了解。 两人意见产生分歧,钱老大妥协了。 很快,守城的士兵果然放人。 只是在一行人进城前,又一一进行了盘查。好在钱老大早有准备,让明墨对纪桓进行了一番改装易容。明墨多年贴身伺候燕疏,对易容至少懂个皮毛,他掏出几个瓶子,其中有一瓶装的简直像浅色的黄泥,往脸上涂上厚厚一层,未几,纪桓的肤色便暗黄了下去,再修饰一番,清雅五官立刻显得平庸,虽没有改头换面,却成了普通路人的姿色。 在纪桓受盘查之前,带着斗笠的清河公主让几个士兵看直了眼睛,简直丢了魂。于是等到纪桓被盘查时,几个兵还在感慨那不愧是首富的女人,美得不像凡人,没怎么留心就让纪桓蒙混过了关。 进了城,欧阳青云说吕氏的人道:“人家首富要去回香阁吃饭,你们别跟着,有钱人事儿多,你们给惹恼就坏事了。来来来,我陪你们去见明恩公。” 手下也不敢阻拦,只能让一队人就此兵分两路。 眼下的陕州城显然没了先前的热闹,封了城,货物难以流通,买卖少了,出城进城都难,人心难免惶惶。 一行人进了回香阁吃饭,开了几间上房休息。纪桓派了一个人出去,打听知州姜平如今身在何处。半个时辰后,钱老大的手下来报,姜平居然呆在知府衙门。 众人又等了一会儿,眼看都快中午了,街上也热闹了起来,各自换装,才出回香阁,摆脱吕氏的眼线重新混入城内。 钱老大带明墨直奔漕运司。 在曲平曲直的保护下,纪桓带燕然和竹石,来到了知府衙门。再接着,纪桓指挥竹石干起了欧阳青云的老行当,击鼓鸣冤,使了吃奶的劲儿,敲得震天响,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衙门的差役匆匆出来,便见竹石一甩槌子,趾高气扬:“快把你们大人叫起来!我们为民请命,让他升堂!” 第四十七章 如纪桓所想,陕州知州姜平寒窗苦读十余载,典型的学而优则仕,骨子里是个讲究礼法纲常,将忠君爱国视为天道伦理的儒生,给他一万个胆子都不敢做乱臣贼子。然而吕氏当真造反了,他惶恐之余,也扑腾不出半点反抗的心思,只想着自保,便干脆躲进知州衙门,至少周围有一众差役捕快。 姜平现如今是一点麻烦都不愿沾上,管什么为民请命,绝不升堂。可又不能阻挡外面的人击鼓,怕事情闹大,只好让差役将人领进来。他焦躁地在衙门大堂中走来走去,一看来人,当即惊呼:“纪、纪大人!你怎么来了?” 纪桓的脸仍是暗淡发黄,五官平庸,可面目的轮廓没有改变,眼睛也明亮。身形未变,走过来卓尔不凡,真正见过的人还是能很快辨出他来。 “姜大人。”纪桓也不避着捕快差役,开门见山:“下官收到吕氏谋逆的消息,易容改装才得以进城。眼下事态紧急,吕贼奸佞,狼子野心。下官请大人下令,把乡兵尽数召集起来,对抗反贼。” 姜平大惊失色:“啊……这……这不好办呀!” 纪桓知道他的性格,故意发怒道:“时间紧急!姜大人还犹豫什么,此时无所作为,等于是成了吕氏的帮凶!” 姜平虚汗都出来了,虚胖的脸上满是无助的仓惶:“纪大人,这局势不是你我所能控制得住的啊!乡兵不加训练,人数不过一千,能抵什么用?再说,这吕家,到底是亡妻的……” 纪桓上前逼近了一步:“你是大燕的官员!现在你管辖的陕州城,成了反贼之地,你以为躲起来就没事了?!” 姜平被纪桓呵斥地不住颤抖,却仍是期期艾艾,怎么都下不了决定,恨不能立刻消失在陕州。 这时燕然一把掀开斗笠:“你就是陕州知州?” 姜平啊了一声,看着怒气冲冲的桃红襦裙美人,话都不会说了:“怎么……” 燕然扫视了一圈衙门,见堂中除了姜平外,还有十来个捕快和差役。她捏紧拳头,抬起下巴,直接用命令的口吻说:“把官印交给纪桓,立刻,马上。” 竹石不失时机道:“你们还不参见清河公主!拜见殿下!” 众人再看,这女孩年纪轻轻,冰冷的愤怒罩在精致的脸上,满是不可直视的倨傲和高贵,正是从小高高在上养出的皇家威仪,说一不二,让人不由想要臣服。 姜平立刻跪倒:“公主,公主殿下……” 燕然更生气:“你傻啊!我让你把官印交出来!没听见纪桓说着急吗?再磨蹭本宫第一个就把你扔下城墙摔死!” 姜平连滚带爬去找官印,纪桓让曲平曲直跟上。 燕然发作完了一通,却见纪桓正在看她,眼中忽明忽灭,不知想什么,心思很沉重的样子。 “接下来怎么做?”燕然问。 纪桓道:“你跟我来。”又示意竹石留在原地。 两人转出了大厅,此时已过正午,太阳高悬头顶,两道不长的影子落在庭院的角落中。 纪桓道:“天黑前两支军队就会到,见到燕霖,你想怎么做?” 燕然跟在纪桓身后,心中有些惴惴,闻言轻咬嘴唇,征求似的开口:“如果以我们的力量就能控制住陕州,在吕怒的府兵赶到前,和燕霖哥哥合作,一同消灭了外戚……那,燕霖哥哥就可以直接回洛阳了,对吧?” 纪桓说:“对。” 燕然立刻说:“那我们就扼受陕州,让燕霖哥哥回去。” 走到转角,纪桓停步,倏尔转身,抬手按上了燕然的肩膀。燕然身体微微一僵,平日都是她对纪桓动手动脚的,长大之后,纪桓时刻注意着分寸,很少主动跟她产生身体接触。 燕然抬起脸,明亮的水眸与纪桓对视,很乖巧的模样。 “清河。”四下无人,纪桓张口,他的面色有些凝重,喉咙里噎了一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察觉到,除了洛阳王和吕氏,如今的局面中还有第三支力量。” 燕然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钱老大,陈二,何八……他们,是一伙的?” 纪桓没有否认。 所以这就是第三支力量,燕然凝神想了想,电光火石间,脑中如在混沌中劈开了一道光亮:“那个江公子,上次我喝醉抱我回房的,是不是跟他们一块儿?” 纪桓惊讶,难道燕然如此敏锐? 燕然拧眉,小声道:“我见过他……他保护过我,何八对他很客气。”在洛阳王宫里,她就琢磨着江公子是不是那个送她出京的黑衣人了,也时常想起那宽厚的怀抱,令她心安的温柔。 “是吗?何八是江公子的手下,对吧?” 纪桓缓缓点头。 “原来何八是他派来保护我的……”燕然喃喃道,“他们,也是反贼?他和何八,送我出京,是安排好的?为什么要这样做?” 纪桓不由捏紧了燕然的肩膀,他眼睛紧紧盯着燕然,不欲放过一丝神色的波动:“他们是不是反贼不好说。清河,现在我只问你,想不想要皇位?” 燕然瞬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助你登基。”纪桓沉声,一字字缓慢而坚定地说,“如果你不想,那就什么都别做。天下依然会是大燕的,你还是公主,但皇位上坐的是谁,不要去管。” 燕然只觉得脑袋一空。 “究竟怎么回事?!”燕然退后一步,震惊地质问纪桓:“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听不懂?江公子是谁?为什么你和他交往密切,何八受他差使保护我?纪桓,你问我要不要皇位——我要当皇帝做什么?!” 纪桓的手还在半空中,收了回来。 燕然忽然意识到,难道纪桓从昨晚开始,一直在沉思的,就是扶持她登基?!苍天可鉴,她虽然防备着洛阳王燕霖,却从来没有过当女帝的念头啊。 “你说话呀!”燕然简直要哭了,“你在想什么?为什么瞒着我?” 不远处传来了姜平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阳光照在纪桓身上,太久没有休息,他的脑袋隐隐作疼,眼前是鲜红一片,有些念头忍不住窜了出来,叫嚣着,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是你哥哥。” 纪桓听见自己说了出来,“燕然,你可以拒绝。但是我想扶你上位。” 第四十八章 姜平逃难躲进衙门时,将官服和官印一股脑儿打包带上了。为官多年,他多少知道一点轻重,乡兵需要知州官印才能调动,他守住这个官印,不去增添吕氏的气焰,对得起大燕的官衔;也不拿乡兵去以卵击石,免得做了出头鸟。这会儿打开包袱,捧起装官印的匣子,姜平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呼吸急促,连脸颊上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抽动,他慌! 曲平在身后冷冷道:“走。” 影卫平日习惯了悄无声息,吓得姜平差点没捧住匣子。这一慌,也由不得他再害怕了,姜平咬牙,总算下了不管不顾的横心:吕倩死后,吕怒根本容不下我,这帮外戚心狠手辣,确实不如跟着纪桓。丞相公子身边高手如云,先前吕氏想杀他都没得手,何况还有清河公主…… 急匆匆取了官印,准备豁出去了,姜平在两个影卫的看守下,穿过月门,转过长廊,却见院落一角,两位大人物正在对峙。 纪桓注意到了动静,投去一眼,低声道:“我先让姜大人把乡兵调出来。”说着,便要绕过清河公主先同姜平议事。 燕然却一把拉住了纪桓,她将五指死命地收紧了,狠狠攥着纪桓的袖袍:“先解释清楚。”她扭过头,冷冰冰的目光直射姜平,打发人:“还不滚远点!” 话一出,曲平曲直齐齐上前一步。 离开回香阁前,纪桓特意派遣何八去往吕府,说担心欧阳青云独自一人会出事。何八觉得纪桓行事有度,不会随口向燕然揭露燕疏的身份,身边又有曲平曲直两大高手保护,便听命去了,他有武功,也能多打听一些吕府的形势。 和钱老大何八等人不同,曲平曲直虽然武艺高强,却不是燕疏的心腹。作为影卫,这俩兄弟心思极其简单,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护纪桓,其他弯弯曲曲的一律不管。 现在,燕然的举动让两个影卫觉得很不好。 “没事。”纪桓扬声两人道:“我和公主谈一谈,你们先进去。不要偷听。” 曲直曲平仍站在原地,脸上面无表情,警惕仍在。 纪桓只好无奈道:“清河,你先放手。” 燕然松手,危险的信号解除,曲直曲平才听话,押着姜平进去。 等周围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燕然盯着纪桓,红着眼睛,气息不稳道:“那两个也是他的人?” “对。”纪桓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慌乱和纠结依然凝在心中,一分不少。 他明白自身已是骑虎难下,便沈声道:“他是你同父同母的哥哥,在雁门关一役中出生,被谈笑风生楼送去了幻墟。他在海外秘密长大,世上知晓他真实身份的人寥寥无几。” 燕然还没能接受自己多了一个哥哥,抖了抖嘴唇,水盈盈的眼睛呆呆看着纪桓。 “清河,我们时间不多,我现在不好跟你解释太多。”纪桓话锋一转,“他叫燕疏,你的哥哥燕疏,如今搅动风云,正在京城准备篡位。有丞相的扶持,我不怀疑他有取代太子的能耐,可燕疏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如若他当真上位,所做的和外戚谋反有何区别?” 纪桓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未来两年或许边关战事会再起,皇上和太子诚然平庸软弱,但我不认为燕疏登基会是一件好事。”燕疏连一本《资治通鉴》都看不下来,固然心思聪敏,但明君又岂是这么好当?他武功高强,手下势力庞大,可治国要运用的帝王权术,终究不同于闯荡江湖。 “他是你的亲哥哥,可是身份不可能公告天下,他如今不会被皇室承认。” 燕疏可以说是丞相养大的孩子,没人能证明他确确实实就是孝元皇后所生,十八年过去了,皇帝不可能相信突然冒出来的燕疏有着皇家血脉。所以,哪怕他实质上是嫡长子,也不可能光明正大继位。 也因此,不管纪勖和燕疏要用什么方法夺取皇位,都不可避免地将要牺牲很多人。 纪桓诚恳道:“燕然,你不同,普天之下无人不知,你是孝元皇后的女儿。” 燕然纤长浓密的眼睫被泪水打湿,表情有点像讥笑,她指了指自己:“……所以,你就要我登基?” 纪桓被她这样看着,整个心都酸胀地疼痛起来,然而他却奇异地狠下了心,甚至露出了少有的坚决:“燕然,只有你,只有你可以容得下他……你能懂吗?他是你哥哥。” 丞相和燕疏最终要做的,肯定包括驱除匈奴,晏清四海。他们要放开手脚毫无顾忌的行事,首先必须保证大权在手。这个皇位,除了燕疏自己去坐,就只能交给燕然,只有燕然这个一母所生的亲妹妹,才可能给予燕疏足够的权力和信任。 “我不懂!我不要懂!”这时燕然终于哭了出来,晶莹的泪珠串联成线一般流下,她一边哭一边胡乱地擦:“为什么你能这么对我?纪桓,你好自私!” 纪桓抬了抬手,最终没动,只是沉默地看她泪如雨下。 须臾,燕然哭得喘不过气,一抽一抽道:“我要回京城!我要告诉父皇……为什么要这样?纪桓你这是在逼我……” “我是在逼你。” 纪桓抿了抿嘴唇,他一张脸分明涂得暗黄,燕然却在泪眼朦胧中,察觉了纪桓的脸色正在迅速苍白下去。 燕然不哭了。 然而此时,她方才哭闹的动静已经将屋子里头的人惊动了,曲平曲直最先出来,紧接着是竹石和姜平,那些差役也已经没跪着了,跟着探出了脑袋。 众人一个个看过来,尚未明白怎么公主殿下哭了,便心惊胆战地看见了悚然的一幕。 纪桓对着清河公主,缓缓跪了下去,面色坦荡。 清俊挺拔如修竹的人,直直将双膝磕上地面,众人仿佛能听见膝盖与地面相击时,那咔嚓碎掉的,脑中对纪桓一向的印象。 “少爷!”竹石立刻嚎了一声,“你做什么!少爷!” 燕然猛然后退了两步,她几乎傻了,捂住嘴,不敢相信纪桓居然会如此逼她。 “这天下是你燕家的。” 纪桓奉还了燕然的原话,他跪得挺拔,不卑不亢道,“殿下,你是金枝玉叶的王朝明珠,从小被所有人捧着护着,从来要什么有什么。没人敢要求你做什么,可是我纪桓自私。”纪桓说到这里,居然已经变得心平气和,“我自私,请求殿下能为黎民苍生、江山社稷……一试天下。” 第四十九章 燕然可以拒绝。 然而纪桓也可以就此长跪不起。竹石跑过来,张口就是怒气冲冲的哭腔:“清河,你做什么!快让少爷起来呀!” 燕然一动不动,眼中不知不觉又含满了泪。这边对峙了许久,曲平曲直不知如何是好,都有些手足无措了。竹石眼看要忍不住以上犯下的冲动,却见燕然哽咽着,别过脸去,恍惚着含糊道:“好……好……” 她转身,不看任何人,浮虚的脚步几乎是发飘进了屋内。众人眼见着她进门后,伸手扶住了一根木柱,大概先前哭得太厉害,燕然几乎有了呕吐的冲动,缓了许久,才强撑着坐下了,苍白的小脸没有一丝血色。 未几,纪桓也走了进来。 所有人回到屋内,一室静默。 纪桓眼下的平静甚至显得可怕,他问:“调兵了吗?” 姜平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方道:“还、还没,不知道怎么弄。” “乡兵总人数多少,调集需要多长时间。” “一千一百余人,大概半个时辰吧。” “拨八百人,前去包围吕氏祖宅,余下三百多人,尽数调到衙门来。”纪桓有条不紊地说,显然心中已有对策,补充道:“尽量挑身强体壮的去吕氏祖宅外,围而不攻,让体弱多病的都来衙门。” 姜平见纪桓神色,知道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也不多问,立刻写了调兵的手令,加上官印,令衙门的差役调人。而纪桓看了燕然一眼,吩咐竹石去绸缎铺子买一套成衣,挑最鲜艳最华美的衣裳。 屋里没其他女人,要给清河跑腿,竹石还有些愤愤,但见纪桓神情中隐隐透出的疲倦,还是乖乖去了。 燕然只花了一点时间,便收拾好了情绪。在场这么多人,公主殿下的高傲让她不可能一直哭哭啼啼下去,她开口便说:“我已经答应了,你想怎么做?” 纪桓取出早早备好的陕州城防图,铺开。 燕然脸上泪痕犹在,长长出了一口气,走到纪桓身边。纪桓示意姜平也过来,手指在城防图上一点,低声问:“城墙的角楼上可有钟鼓?” 姜平道:“没,但有钟楼,就在东城门边上。” “现在城门和城墙上,守卫的都是吕氏的人?人手如何分布的?” 这些姜平倒是听陕州参军说过,点了点头,道:“四个城门上守着的都是家兵,以城东的兵最多,足有八百。其他三个门,莫约分布了四五百人。哦,另外还有三百人去了漕运司。剩下的,就应当还在祖宅。纪大人,你派八百乡兵去包围吕宅,倒确实可以拼一把,只是恐怕死伤也多……” 他没说,陕州的乡兵一向惧怕气焰嚣张的吕氏家兵,就怕不敢打上去。 东城门是洛阳王的军队来的方向。 纪桓心想,东城门有八百人,不算多。以吕氏的庞大家业,家兵也不过养了两千多号人。 他垂眸思忖须臾,抬眸看向燕然,话语在喉间停留了稍许,才平静道:“无论吕氏的家兵还是开封府兵,都是大燕的子民。过往十八年国泰民安,小老百姓不会依附造反的逆贼。要控制陕州城,其实最先应该拿下的,是陕州的百姓……” 民为一切之本。 而无论是吕氏还是燕疏,都没有控制陕州的百姓。 姜平一听,顿觉脑中清醒了许多。对啊,这些年皇帝也就是修修道,奉行无为,施行的国策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大燕的忧患全在边关,所统治的大半国土都算得上国泰民安,少有百姓不满官府到了想要造反的地步。 吕氏调用的家兵和府兵,只是习惯了听命从事,多半不会像姜平一样能够意识到外戚在造反。而整个陕州城的百姓,更是压根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就封城了?他们没有意识到吕氏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燕然心思剔透,凝神一想,立刻明白过来:“你让竹石去购置衣服……是要我站出来?” 纪桓轻轻点头,又郑重其事对姜平道:“公主殿下的身份,还需要姜大人为整个陕州城说明。”至少对于陕州的百姓来说,知州大人有一定的权威。 姜平只觉得脑中轰隆一响,腿又有些软了。 转眼过了一刻钟,竹石麻利儿地跑回了衙门。他花了二十两,直接把县衙对街的绸缎铺子中最繁复昂贵的衣服带了回来。一般女子衣物最复杂不过嫁衣,竹石挑选的衣服乍看很像新娘出嫁的衣裳,层层叠叠,宽大的袖子,长长的裙摆,展衣一抖,华美的流光在衣料上掠过。掌柜的说,他们店里的衣服,通常只有姓吕的能买得起。 竹石知道清河公主一惯的喜好,挑的明亮而不艳俗的桃红色,染色偏一点粉。店家还送了两件桃木首饰,做工细致,色彩鲜艳,雕刻了两朵桃花。 纪桓扫了一眼,没说话。 燕然冷笑一下,明白了纪桓的意思。她最爱的明泓哥哥想兵不血刃拿下陕州,缺一个皇室的代表,需得由她站出来代表正统的大燕皇权。正是如此,方才不惜以下跪相逼。 燕然眼眶又猛地一红,劈手便从竹石手中拿走衣裳,一声不吭转入内堂。 不消片刻,燕然穿戴整齐出来,换上了明亮的桃红长裙,还动手重梳了长发。她容貌的美艳得过分,出门在外不想惹人眼球,就故意不多做打扮。原先只是简单盘鬟于顶,用一根鎏金长簪束了小半头发,任由余下的顺滑乌丝披散,发式与寻常人家的少女一般无二。而现在,燕然将一头乌丝尽数高高挽起,梳作朝云近香髻,修长的脖颈展露无遗,高贵之余,两鬓的自然垂落的发丝又为她点上一抹娇俏。虽然发饰少得可怜,可她又哪里需要金银珠玉来修饰? 人面桃花相映红。 时近入冬,她却嫣然如春。 这身桃红华衣穿在燕然身上,简直明艳得可以令人忘了呼吸。在场的几个差役,先前还有对这凶巴巴的绝色美人身份存疑的,现在一看,凤凰展翅般的华彩,不是大燕最尊贵的公主殿下,还能是谁? 一个王朝的统治是否牢固,很大程度可以由黎民百姓对皇室的崇拜来反应。 而燕然本就是如今的皇室之中,最能吸引民众好感的人。 未几,外头传来一阵喧哗,是召集的陕州乡兵到了。衙门大开,三百来号乡兵几乎要挤满整个知州衙门府,果然近半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的,光看面色就知体弱多病。外头还聚了一批好事的百姓。 乡兵平日不加训练,压根没有一丝军旅的意识,现在来了衙门后,纷纷窃窃交谈了起来,猜测事态,表达对封城的不安,一道道声音汇成马蜂般的嘈杂。 纪桓让参军把外面的鸣冤鼓搬了进来,擂鼓。 整个衙门转瞬安静。乡兵说到底只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鼓声的震慑对他们立竿见影,齐齐一看,只见知州姜平站在台阶上,摆好了官架子,沉声道:“肃静,统统都给本官肃静!” 三百乡兵被姜平的官威镇住,一个个噤声,紧接着却见姜平弯下腰,往大门旁边一闪,作出了兢兢业业迎接大人物的样子。三百人又摒声看去,见一人华贵雍容走了出来。 那台阶分明不高,燕然却自然而然成了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有光束流连在身上,硬生生让一旁的姜平显得更加卑微。纪桓站在她身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巧妙地立在了阴影中。 他在一阵怅然的苦痛中清楚的意识到,如若燕然有一天成为了天下的主宰,那么这个女孩的身边,就再也不该有并肩之人。 就在此时,蓦然一朵巨大的紫色烟火在空中炸开,这朵烟花蹿地极高,光芒一瞬而过却灿烂夺目。 众人方才得以从燕然炫目的美丽中回神。 曲直在纪桓背后道:“信号。” 曲平补充:“是得手了。” 烟火从西边放出,是三门峡和漕运司所在的位置——钱老大前去通知陈二尽快出手,看来漕运司已经落入了燕疏心腹手中。纪桓飞快地做出种种判断,黑风寨的人十有□□已经渡过黄河,正在从三门峡进入陕州……西城门多半已经告破。 忽地,燕然猛地扭过头,她清亮的眸子还带着稚子般的天真无辜,与门后纪桓的视线在空中汇过。 纪桓强自硬着心肠,轻轻点了点头。姜平牙齿打着颤,终于高声宣布:“此乃清河公主,见到殿下在此,还不速速下跪,参见公主?!” 在场的人听明白了后,立刻跪倒了一片,外头围观的百姓也都纷纷跪下,惶恐惊讶地伏倒:“这是公主殿下……” “清河公主!” “公主殿下来了……” 清河公主燕然出现在了陕州城! 这个消息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泊,以知州衙门为中心,飞快地在城中扩散开。纪桓尚且怕百姓的口口相传来得太慢,只留下一百多人保护燕然,命那些迟钝老弱的乡兵分散进入城中,专门宣告陕州的父老乡亲们,皇帝最宠爱的清河公主进入了陕州城——外戚吕氏封城,正是狠毒的贤贵妃要秘密杀死孝元皇后留在的唯一骨肉! 百姓不用明白尊贵的公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吕氏封城以谋害公主这个消息,就足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激起满城百姓的愤怒! 围住吕氏祖宅的一千乡兵队伍中,很快加入了自发前来的陕州平民。 外戚在此地发家,却不得人心,近十年来的作威作福仗势欺人,更是引起了陕州百姓的诸多不满,而现在,这种强忍不发的不满化作了强烈的愤懑,让吕氏祖宅被很快重重人墙所包围。 百姓人多势众,有人领头叫嚣:“公主殿下在城内,知州都说了吕狗是反贼,大伙儿杀了吕狗!为国除害!” 在上千人的附和中,终于有人自发按捺不住冲进去,当第一个吕氏家兵的刀刃穿透一个乡兵的胸膛时,鲜血如火焰焚烧了所有人的理智,百姓顾不上血肉之躯,如潮水涌入了吕宅。 而早在小半个时辰前,乡兵一抵达吕宅之外,欧阳青云知道是纪桓有所行动,张口就胡乱游说明恩公和长阳侯立刻召回部分守城的家兵。紧着他也不管成败,借着去茅房的理由脱身而出,在何八的保护下出了吕宅。 两人逆着越来越汹涌的人流,发现整个陕州城都好像失控了,抓过一个小伙子问发生了什么,只听:“吕贼要造反!他们要杀了公主殿下!我们要保护殿下的安危!” 造反是没错……清河公主深受民间爱戴,要保护也没错……可是,谁告诉他们吕氏要杀清河公主了?!他们压根就不知道清河公主在! 欧阳青云一阵心惊,和何八面面相觑,然而他们尚未追问小伙子哪儿来的消息,现在怎么回事,便听见有人敲着铜锣扯着嗓子道:“殿下去了东城门!殿下去东城门了!吕狗封城不让保护殿下的军队进来!大伙儿快去城东保护公主!” 欧阳青云和何八二话不说,往城东赶。陕州城乱作了一团。这才多久,所有吕氏族下的财产,数不胜数的门面铺子居然被百姓理所当然地打劫强抢了起来,城中几乎无差别地攻击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门阀的一切。 法不责众永远可以挑起黎民的劣根性。 何八中途抢了两匹马,和欧阳青云一路策马,都不需要问路,顺着明显的人流便能够追踪到公主殿下的踪迹。当他们勒马停下时,才发现清河公主来的不是城门,而是距离城门不远的钟楼。 何八高踞马上,仰头望去,喃喃:“怎么会这样……” 钟楼之上,鲜艳的桃红衣摆随风吹动,仿佛成了天地间最明媚的一抹颜色,无数的百姓在钟楼下虔诚地追逐清河公主的身影。钟楼并非要地,压根没有吕氏的人把守,燕然身边现在除了一百多乡兵,还有曲直曲平这样的武林高手在,自然毫无阻拦便轻易登上了楼。 纪桓站在燕然身边,从他们的角度和距离,可以清晰地望见东城门的城墙上把守的兵卒,甚至看到他们脸上现在的无措和恐惧。 风吹乱了纪桓的鬓发。 他温文尔雅的,甚至接近慈悲的,注视着发生的一切,淡淡道:“鸣钟。” 咚——咚——咚—— 古老而硕大的青铜钟发出九声巨响,扩散全城,九九归一,象征天下一统,嗡嗡的余音久久不息。 燕然是亲手推动的沉木来敲钟,耳朵震得发麻,却仍是咬着牙敲完了。她立在钟楼之上,尚在余震中的耳朵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视线甚至都有些恍惚,望过去,脚下是无数的楼房建筑,密密麻麻倾城而出的人群,仿佛整个天下都已经处在她的眼底。 她带着高不可攀的皇家威仪,宣告整个陕州城:“吕氏谋逆——大燕子民,请随清河铲除吕党——斩灭奸佞——” 第五十章 在情绪高昂到近乎暴动的人群中,倏然一队人马冲出。欧阳青云正眼观八路,出手推一把何八,何八回神一看,脱口而出:“二哥!” 陈二猛然勒马,马匹的前蹄在空中高高扬起,律地一声调转方向:“八弟!” 总算碰了头,何八急急问:“咱们的人呢?” 陈二现在身边只带了二十多人,他那张平凡普通、满是市井气的面孔现在满是凝重,自然知道大事不妙,道:“老大说纪大人要先见我,于是我把手头的人马交给他,就从三门峡赶过来。刚进城就发现不对,顺着人潮直接来了这里。现在怎么回事?为什么清河公主会在钟楼上?” 燕然公开露面,绝不可能是燕疏计划的一部分。 何八心头沉重,苦涩道:“这……恐怕就要问纪大人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百姓又齐齐朝着东城门涌去了。纪桓安排在人群中的几个乡兵,带头喊出清河公主方才说的“铲除吕党、斩灭奸佞”,这八个字俨然成了一句口号,彻底点燃百姓的情绪,民众气势如潮涌向了战场——东城门。 话不多说,数人奔赴钟楼先找正主。陈二好歹还挂着漕运司通判的官衔,糊弄乡兵的守卫还不容易。 此时钟楼之上,纪桓和燕然正在注视不远处城墙上发生的一切。吕氏的家兵早已手足无措,要知道冲上来的百姓中,甚至还有他们的亲人朋友。加上被清河公主的驾临所震慑,家兵几乎没怎么抵抗。 官兵混在人群中,按纪桓的吩咐,一遍遍重复:“弃械不杀——放下武器——公主殿下有令——投降的不杀——” 摧枯拉朽般,东城门转入乡兵的控制,死伤很少。 纪桓收回目光,侧过脸,恰与陈二打了一个照面。 陈二已近中年,他多年在陕州做一个小小的主簿,平日不像钱老大一般得以养尊处优,年纪看上去更大。他习惯了不漏锋芒,正色时有一种饱经风霜的沉稳可靠。 竹石跟在纪桓旁边,这才后知后觉,惊讶在三门峡搭救他,送他去洛阳寻求洛阳王帮助的陈主簿,竟是个深藏不漏的卧底……这个世界怎么了?知州姜大人不久便有了同感。 “陈二先生?”纪桓道。 陈二抱拳一揖,见过纪桓,便道:“纪大人,您今日如此行事为何意?主子要是知道了……” 纪桓道:“他要是知道了,会怪罪我。” 陈二没出声,心想“怪罪”实在谈不上,只是你纪桓这样一来,跟背叛他又有何区别,要小疏如何待你……可怜他心中最在乎的,也不过就是你和清河公主这个妹妹! 不过心情最复杂却还数何八,这才分开两三个时辰,燕然身上如同覆上了千年霜雪。 何八轻声道:“殿下。” 燕然死死抿着嘴唇,尽力控制自己的面无表情,半晌后,才终于抽着气发出一声笑,恨声道:“小何子,你骗我骗得好苦!” 纪桓蹙眉。 “为什么要哄我骗我离开京城?小何子,我宁愿一辈子关在那个大牢笼里,都不要现在这样!”泪水涌出眼眶,燕然一指不远处的城墙,扬声质问在场的所有人:“以前不好吗?闹成现在这样,就是你们想要的?” 整座城都在失控,一切乱了套。 何八深深地低下头去:“殿下……” 燕然克制不住委屈而来的戾气,还要发作,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 纪桓高出燕然一头,冷冷道:“清河,够了。”他现在不能放任燕然无理取闹,又转而问陈二:“钱老大过来还要多久?” 陈二道:“至多半个时辰。” 纪桓略一点头,说:“何公公,等这边局势定下来,你带上几个高手,送公主回京城。” 燕然一听,立刻道:“你呢?” 纪桓放开禁锢燕然胳膊的手,长长出了一口气,而燕然扬着脸看他,眼中有愤怒、悲伤、痛苦,以及明晃晃遮不住的关心。这对视的一瞬,令愧疚猛地涌上了纪桓心头,只是很快,又硬生生压抑下去。 “我是官员,没有皇上的指令不可回京。”纪桓压低了一点声音,“如今的京城恐怕比陕州更危险……燕然,你须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别再发小孩脾气,等到了隆冬你就及笄了,再不是小姑娘了。” 他这话说得算不上透彻,燕然心中一个咯噔,方才意识到,如今只有纪桓和她是一块儿的。其余包括何八在内的人,都是要帮助燕疏夺取皇位的,且不论她到底要不要上位,燕疏登基了,父皇怎么办? 她能让那个只接触过两次的哥哥,篡位? 这时,纪桓忽地伸手,修长的手指捋过燕然被风吹散的鬓发,轻声道:“你自个儿好好想想……究竟要什么。” 很快,纪桓让姜平和何八先护送清河公主回知州衙门,也为返回京城打点一番。 吕氏的家兵全数被陕州百姓的力量所震慑,城墙进入了官府的控制,然而乡兵到底太弱,吕怒率领两万兵马过来,远远不是百姓能抵挡的,还必须做一番防御布置和招安准备。 是时,日光已经不再猛烈,隐隐西颓。小半个时辰后,钱老大率领三百余人来到城墙下。局势大改,纪桓和参军正在城墙上,指挥乡兵收拾家兵丢下的刀剑武器,以及准备防城用的滚木和铁钉。 陕州城的百姓来得快去得快,城内还有几百乡兵,正在维持城中秩序,安抚百姓的情绪。 至于吕宅,经过上千民众的破坏和洗劫,眼下已是惨不忍睹,明恩公和长阳侯等人,统统被活抓了起来,扣押在了钟楼内。明恩公沉疴缠身数月,在暴.乱时直接背过了气去,消息报上,纪桓立刻派人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为明恩公续命。命勉强吊上,还有一口气,纪桓就派两个人看着明恩公,显然也没有高床暖枕伺候的打算。 钱老大所带的人,无一不是策马而来,其中不乏纪桓认识的面孔,比如凶神恶煞的王五,又比如嬉皮笑脸的罗六。 这三百人马,威风赫赫来到城门下,光明正大打上了洛阳王的大旗。纪桓见了,心忖燕疏果真谋划深远,当初燕霖“救他”,从洛阳赶往三门峡剿匪,最后以黑风寨投降洛阳王作为收场,竟是在为了今天做好准备。 黑风寨早就号称由洛阳王的人驻扎控制,眼下摇身一变,自然成了名正言顺的洛阳王兵马。出现在城头,恰好可以配合洛阳王的勤王军,吕氏如此狗急跳墙,只是进了圈套。 想通这一点,纪桓索性把守城的重担暂且转交给了钱老大,他自认只是文人,这些事情做来未必有王五罗六周全。他也不隐瞒拿下家兵的过程,向几人强调:“开封府的府兵同样是大燕的兵马,不是吕氏的,弄清这一点。攻城一事,绝不可硬来,以免伤及太多无辜性命。” 王五最是不以为然,忍不住嘀咕:“打仗哪能不死人?你以为在写诗哦!” 纪桓苦笑着摇头:“上兵伐谋,攻心为上。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 王五瞪大眼睛,龇牙。 罗六笑道:“孙子兵法……纪大人,我们一定放在心上。” 纪桓知道王五和罗六颇有将才,燕疏才一直把他们放在三门峡。人手虽然不过三百,但个个有几把刷子,全然不是普通的士兵能比的,何况守城的城墙上,原本需要的人就不多,后备和跑腿还有乡兵可以使唤,实在不用他担心什么。 纪桓卸任后,便转入城墙边的角楼,找参军要了一间屋子,备齐笔墨纸砚,准备立刻将这边的事态写清楚,奏禀京城。他写完一封,天色已暗,点了灯,略一思忖,开始着手写第二封——给燕疏的私信。 陈二走了进来。 纪桓停下笔,便问:“外头怎么样了?” 陈二道:“准备就绪。” 纪桓望了一会儿外头的天色,道:“但愿是燕霖的兵马先来……” “大人放心,这战一定能拿下。”陈二转而道,“只是纪大人不和公主回京,要打算留在陕州做什么?” 闻言,纪桓捏着手中的毛笔,手腕一转,倒是低声笑了。 “吕氏眼看要倒台,陕州等于成了一块留给人刮分的肥肉。”他慢吞吞说,有些一点点揭穿的意思,“谈笑风生楼在洛宁县圈下了一半的地,钱老大又在这里,显然是准备好了,要让‘江公子’取代吕氏,成为此地的新门阀。” 陈二在心中无声叹息。 纪桓扬手,向陈二晃了晃方才所写的长信,显然是打算呈给皇帝的:“我不走,京中要拾掇刚刚发生过大乱的陕州,皇上必然会任命我全权处理一些事宜,毕竟我曾是得罪吕氏的出头鸟,而知州却曾是吕家的女婿。” 陈二也是叹服,他苦笑:“看来纪大人很清楚我们的打算,不公平啊,我们却不知道大人想做什么。” “哦,你想知道?” 纪桓面容沉静,眼眸深幽,在陈二的屏息中,淡淡道:“我要的很简单。”他已经想得足够清楚,所以能够坚定而明白地说出口,甚至还带一点笑意:“我要燕疏坐不上那个位子。” 第五十一章 戌时三刻,深秋的夜已是浓黑如墨。 熊熊燃烧的烽火堆照亮半边夜色。 上万兵马逼近时,铁骑马蹄让整座城池为之战栗。陕州城墙之上,一批弓箭手已经将箭矢搭上了弓,王五面无表情,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如大山一般压近的大军。 纪桓已经打发了陈二,仍在写信,时而顿笔,蹙眉凝思。他笔下斟酌许久,终于写下寥寥几字作为结语。地面微微地颤动着,外头有士兵疾呼:“让百姓不要过来!参军何在,派人去维持城内秩序!” 纪桓将信笺折起,装入信封,挑起灯盏中的烛蜡封口,在蜡油凝住前,盖上纪府的家印,作为记号。 “不要偷看。”纪桓把信交给曲直,如是说。 曲直脸上缺少表情,干巴巴点点头,想了想说:“从来没人写私信给主子,不能保证那些人不会乱看。” 纪桓哭笑不得,“我等会儿再给钱老大和陈二打个招呼,他们总能做主吧?” 曲直和曲平默不作声,互视一眼,就连他们都看明白了,这纪公子就是个不讲道理的存在,合着主子不在,整个谈笑风生楼都受他差遣。 这时,倏然又一朵紫色烟火在夜空中炸开,料想是因为发射地离得近,这回还能听到烟火窜上天时,发出的急促而尖锐的声响,烟花绚丽地绽放后,还有如燃尽的火星般的点点光芒散开,于漆黑的夜幕中宛如奇景。 王五猛然爆出一声大笑,一拍城墙,喝道:“兄弟们,开城门!” 率先抵达的是洛阳王! 洛阳王和他们合作,眼下军队中当然少不了谈笑风生楼的人,这种紫色的烟火信号为谈笑风生楼所独有,什么都用不着说,烟火一放一个准,自己人。 王五兴奋地摩拳擦掌,这下好了,等会儿滚木和铁钉全能派上用场,不必担心误伤。他凶神恶煞的脸上一片嗜血的激动,要是在滚木上浇上一层油,点了火扔下去,嘿嘿…… 罗六冷不防在背后拍了王五一巴掌。 王五扭头,张口就跟个爆竹似的:“干嘛?!” 罗老六斜眼看他,哼哼笑道:“攻心为上,你呀,少做点血腥残暴的大梦。” 王五:“……” 城门大开,迎入浩浩荡荡的大军,果然是洛阳王的军队。燕霖战袍加身,骑一匹汗血宝马,甫一进城,抓住一个管事儿的便问纪桓在哪。那副校尉还没答话,纪桓自个儿走了出来。 燕霖跳下马,本想揪住纪桓的衣领怒斥一番,却在看清纪桓暗黄的脸色时,吓了一跳:“怎么回事?!”这一出口又是满满的关心。 其实纪桓乍见燕霖,也是微愣。军队来得比预想还要快,这一路没怎么休息,行军和游玩时的赶路全然不同。洛阳王从来光彩照人不可一世,眼下却是一身显而易见的疲惫。 “这是易容,不碍事,等会儿洗掉就好了。”纪桓关切道:“你脸色不好,这一路没休息?” 说是说一万兵马,可洛阳再富庶,也不可能给一万士兵配上一万匹马,行军主要还是靠腿走。也不可能将军在前面骑马,士兵都在后面跟着跑,兵贵神速不假,可一味求速,主力军哪还有力气作战? 燕霖道:“这不是才走了一半,中途驻扎,天蒙蒙亮收到消息,知道你和燕然跑了。我这个当哥哥的担心你们,便少休整了两个时辰,紧赶慢赶抢在了吕怒前面。不过,根据探子的消息,他们过来最多也就一个多时辰。” 一个时辰足矣,洛阳王已抢得先机。 纪桓朝城墙一抬下巴,笑道:“接下来就交给他们吧。” 燕霖松了一口气,解了种种的头盔,随手交给身边的牙将,问:“你们怎么进的城?我还一路担心你们被吕狗抓了。燕然那丫头呢?” 纪桓便解释一番,提出和燕霖前往知州府去见燕然。现在燕疏的手下都等着对付吕怒,有些话正是商谈的时候。洛阳王的兵马进城后,还亟需休整。燕霖招来手下的几个副将,领一千人上城墙,其余兵马先休息。他看纪桓胸有成竹,都没有观战的打算了,就知道如今局势清晰,吕怒两万府兵讨不了好。 在这个风声鹤唳,注定不平静的夜中,两人安步当车,不急不缓行走在陕州城的街道中。 月色冰凉。 纪桓讲述了一路以来发生的一切,包括燕然对燕霖的怀疑和不信任。 燕霖也不生气,他这个人就是生气了,大多数时候也能做出一副笑盈盈的样子,还不乏幸灾乐祸道:“小然儿自找苦吃,你也是机灵,知道把她推出去当一面大旗。自古民为水,君为舟,水尚能覆舟,何况吕氏这么一块小木板?就是我,还得夸你一句干得漂亮。” 纪桓顺着话,状似玩笑道:“如今看来,黎民百姓很愿意载清河公主这一叶舟。” 民为水,君为舟。 燕霖高高挑眉,唔了一声:“明泓,上回喝酒,看来我说错了一句话。” 上回三人喝酒,他对燕疏说了一句,大侠好手段,居然拿下了明泓。洛阳王饶有趣味地想,真不知道那位大侠现在会是什么心情。纪桓祖上世代帝辅,日后一定是要辅佐皇帝的,天下谋士不少,国士却是少有。 纪桓玩不转勾心斗角奸诈诡谲那一套,然而胸中自有天下山河,磊落坦荡,学的是治国一道。这样的人,晏时回要想轻轻松松拿下,令他一世为臣,看来也不容易。 不多时,两人来到了重重包围的知州衙门。 燕霖不由啧啧,居然还有不少百姓自发围在外面,不能去城墙上作战,就在衙门外举着火把,万一敌军破城而入,他们个个都愿为公主殿下的安危而战。 “真是感人啊。”走了一段路,洛阳王就从疲惫中恢复过来,脸上挂了一惯的似笑非笑,“今天要换做皇帝在这儿躲起来,外头该造反了。” 成靖帝是有过前科的,雁门关一役,一国之君躲在大后方受严密保护,却将皇后推出去跟匈奴王谈判,能被天下黎民戳上一辈子脊梁骨。 纪桓不多评论,以他的家训,实在做不出嘲讽皇帝的行为。 两人穿过审讯的大堂,转入后院,却见一人笔直跪在门前。 纪桓一惊,快步上去,“何公公?” 何八抬头,勉强提了提嘴角:“纪大人。” “这是怎么了?”话一出口,纪桓自个儿明白过来,“燕然太过分了!”他要扶何八起来,却被一把按住胳膊,只见何八俊秀温文,脸上一片苍白:“纪大人,算了。殿下现在,也没几个可以发脾气的人了。” 纪桓不认同地看着何八,却败退在何八的坚持中。 燕霖挑挑眉,扫了一圈周围的防卫,耸耸肩膀,一把推门进去,还不忘拽上纪桓。 屋内,燕然华服未除,背着门坐在一张圆桌前,一手搭在桌上,长长的裙摆逶迤一地,桃红华衣的瘦削背影,在暗黄的烛光中,便有几分春残凌乱的寂寥。 燕霖咳了一声:“清河,是我。” 这清亮华丽的声音自然不同于纪桓的温文尔雅,燕然当然知道有人进来了,可是忽然冒出的燕霖,让她一脑袋的胡思乱想和准备,一下子落了空。她猛然回头,又是心一颤,燕霖身旁站着纪桓。 只是纪桓漠然看着她,神情很冷。 燕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用不着这样吧?怎么生气了?” 燕然道:“吕怒……府兵攻城了吗?” 燕霖:“还没,不过你明泓哥哥很有把握,大概不需要操心。” 气氛不见好转,纪桓冷冷道:“为什么要迁怒何八?” 燕然素来任性惯了,正如何八说的,她现在可以发脾气的人都没几个,心中抑郁难受,觉得何八骗她在先,自然就发火了。不想在气势上输给纪桓,燕然便道:“他骗我,难道我还不能处罚他?” “他是你哥哥最得力的下属之一,就连燕疏,待他平日都是兄弟相称。”纪桓同何公公其实已经相识了很多年,一直敬重何八的为人,“他入宫为奴,悉心照顾你这么多年,也是你的兄长,并非给你当狗使唤。” 燕然却冷笑一声:“我哪里知道有这样一个哥哥!你不想要他上位,怎么就不问问我想不想?不,你问了,可是你根本就没给我其他的路走!”她大声说完,面容艳丽,双目泪光涟涟,却仍保持着一份傲气。 纪桓沉声道:“江山社稷在前,你应该知道孰轻孰重。” 燕然只觉得要被逼疯了,一时间脸色的表情近乎绝望,又是江山社稷,这个位子什么时候变得只能让她去做了?!这时,抱臂在旁看戏的燕霖忍不住插了一句:“虽然有很多问题,但我还是要说……” “小然儿,当皇帝想要什么有什么,还有纪相和你的明泓哥哥辅佐,你父皇可以天天修道,你也可以玩啊!这有什么好委屈的,干什么不情愿?总比送去匈奴和亲好吧?” 燕然一愣。 燕霖冲纪桓眨了眨眼睛,脸上的兴味更浓了,他接着怂恿一句:“这边没其他人,有什么顾虑,就跟哥哥们说吧。” 燕然攥紧了手,心被吊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她张口:“我……” 纪桓神色寡淡,微不可见地蹙眉,这让他看起来,有着难以接近的冷漠。燕然从来不是个怂货,在这种冷漠的神情中,居然一下子横了心:“我要你娶我,纪桓,你知道的,我从来只喜欢你一个!” 燕霖心花绽放,无声露齿一笑,心情无比美妙,天知道他期待这个情景多久了,心想,纪桓啊纪桓,你不知道我想了多少年,看你如何解决这个烫手山芋。 不过事态发展却如昙花一现,短促到不及防,简单到不近人情。 只听纪桓淡声道:“不可能。” 燕然呆住。 纪桓不带感情,说得没有余地:“谁当皇帝我就辅佐谁,君王愿意任用,我便一心效忠。但不管发生什么,我纪桓永远不会娶你。” 第五十二章 整个房间陷入死寂,就连外头跪着的那道人影,都整个儿僵住了。 燕然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刀子捅进心口的滋味,仍是微微仰着头,纪桓比她高出半个头,她习惯了,总是会站在最合适的角度,期望纪桓温和宠爱的目光能将她裹入其中。 纪桓轻叹一声,不看燕然心神俱碎的模样,转身而出。 仿佛心口的刀子被猛然拔出去了,再换个地方插.进来,燕然疼得一个字都说不出。 门打开又轻轻合上,纪桓顿下脚步,身影投在窗户纸上,清雅的嗓音压低了些许:“何公公,陪在下走一走,好吗?” 何八站了起来,跟着纪桓走了。 燕然呆呆望着那扇门。 须臾,燕霖忍不住啧了一声,他干站着腿疼,干脆走到小圆桌前坐下,因身披着行军的软甲,两条长腿不便交叠起来架着,还露出了颇为嫌弃的眼神。 “我说小然儿。” 燕霖抬手给自己倒水,也不去看公主殿下泫然欲泣的样子,“我赶了两天的路,为的不是来安慰你们啊。纪桓这家伙但凡对你有一点意思,早成了驸马爷,其实你心里也有数,就看开点吧。” “他以前,半点都不愿伤我……” “呵。”燕霖轻笑一声,“你不就是仗着这点,才一直眼巴巴抱着希望吗?所以不怪纪桓刚才说得那么绝,让你死心只能这样。听哥哥的,心里也不要怨他。” 燕然扭过头,眼角泛红,水灵灵的大眼睛亮得骇人,她喃喃道:“从来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燕霖微愣:“得了吧,纪桓你又何时到手过。”说着,他用修长的指尖挠了挠下巴,眸中闪现了一点促狭的笑意,唇角挑高了一点,“不过,这份势在必得的心,倒是难得。清河呀,你该明白一点,只有登上了皇位,天下才没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只有登上了皇位,天下才没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燕然眼里终于看到了燕霖。 美艳的洛阳王软甲披身,模样却照旧懒散,脸上的疲惫被扬起的笑容扫去,一点玩世不恭,三分深不可测,无论何时都能光彩熠熠。 “什么意思?” 燕霖手肘支着圆桌,单手撑下巴,眼角上挑直视燕然。 他笑眯眯道:“其实我知道的,比他们以为我知道的,稍微多一点点……比如,我其实很早就清楚,你有一个哥哥,就是那位晏大侠,江公子,我还知道,他单名一个疏字。” 燕然一听,追问:“你怎么知道的?” 燕霖不以为意地耸肩,轻笑道:“因为他在幻墟长大,名字还是我母妃起的。” 燕霖的母亲是孝元皇后的同胞妹妹,江纭,由先皇指婚嫁给了老洛阳王。 雁门关一役,洛阳自然也发了兵,当时燕霖出生不久,洛阳王妃才出月子,便没有跟随老洛阳王上战场。得知孝元皇后前往匈奴军营,要与赫沫尔谈判后,江纭忧心忡忡,立刻派族人前往幻墟求救。 那场谈判持续了半个月,以孝元皇后诞下死婴作为转折点。当初的“死婴”自然就是燕疏,其实还有一番波折,原来他被谈笑风生楼护送出了匈奴的势力范围后,其实最初是要送往京城的,没想到半路杀出江纭请来的幻墟中人。海外之人没有家国天下的概念,认定大燕王朝已是将倾的大厦,无可救药,不由分说就要带孩子走。而谈笑风生楼高手众多,自然要护住皇子,两厢对峙,是纪勖下令由谈笑风生楼陪同,将孩子送往最为安全的幻墟。 后来匈奴和大燕定下二十年和约,孝元皇后当然知道孩子还活着,可是为了两国和平,决定与纪勖保住皇子的秘密。然而这个秘密除了谈笑风生楼和幻墟外,却不可避免地还被洛阳一族所知。 皇后和丞相身份尊贵,有无数人看着,不能轻易出京。可是洛阳王妃不同,借着省亲的名义,江纭带着燕霖,几乎年年都要去一次明州,等到了明州一呆就是一个月,期间免不了要乔装前往幻墟。 燕疏的名字正是江纭取的,含义简单,希望侄儿一生平安,疏远纷争。 如果孝元皇后不是早早就死了,洛阳王妃在短短三个月后步上后尘,恐怕燕疏确实会如纪桓所愿,一生做一个自在如风的海外谪仙。 燕然听了,心中打个一个寒噤,忍不住问:“姨娘,是怎么……” 她没记错的话,洛阳王妃是感染瘟疫死的。 十五年前,一场瘟疫从河南道爆发,死了很多人,有几个村庄的人甚至死光了。当那场瘟疫不可避免地传入洛阳时,心地善良的洛阳王妃站出来亲自照顾难民,明州江氏的家学渊源从来是个迷,据说最后压下了瘟疫的药方,最初的版本就是江纭写的。然而她自个儿,却在治疗难民的过程中也染上了瘟疫,最终没有撑下去…… 燕霖的眼神锋利如刀,俨然有寒光。 “治瘟疫的药方是母妃写的。”燕霖整个人阴冷无比,笑起来比不笑还令人害怕,“母妃从小习武,生于幻墟,那场瘟疫几乎只传给年老体弱之人,哪里奈何得了她。是吕氏的人……在她的饮食中投了毒。” 江纭为了医治瘟疫患者,不顾千金之躯,好几餐都是在宫外用的,身旁自然围绕了许多贫苦百姓。她对于那些可怜人又哪有防备,吕氏的人混在其中,便有了可趁之机。 燕然眼下心中又是另一种痛苦,不忍道:“这,可有证据?” “父王掘地三尺,几乎杀了当时所有的可疑之人,板上钉钉,逼供出了实话。”燕霖冷笑,如毒.蛇吐信,“吕氏这个仇,就算燕疏不报,自然还有我来完成。” 洛阳王此时笑容无可挑剔,又说:“母妃临终前,再三叮嘱我一定要记得,这世上有一个叫燕疏的弟弟。” 燕疏……哥哥。 听了这段深藏的往事,燕然对于燕霖和燕疏的感情,已然不同先前。她对母亲没有印象,然而在燕霖近乎诡异的笑容中,脑中又想起出京时,燕疏抱她上了城墙,离别时轻轻摸了摸她头上的斗笠……忽然深深地意识到,那是她的哥哥。 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 “所以,你会来这里,是为了帮他?”燕然道。 “对啊。”洛阳王大方承认,却又话锋一转,“不过,我只答应了帮他灭掉外戚,成大事,可没有许诺过要帮他当上皇帝。” 燕霖冲燕然眨眨眼睛。 燕然心中一凛。 “小然儿,皇帝这个位子嘛。”燕霖拖长了语调,“我也中意你。” 他面上挂着永远完美的笑意,就如他的外表一样,俊美得挑不出一丝差错。只是没人知道,在一层一层的伪装下,燕霖不动声色捏紧了手指,心中正在一遍遍重复母妃当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燕霖,你要护着疏儿,不忘初心……疏离的疏,不要报仇,只要他一生快乐,远离纷乱……” 他已经食言了很多。 母妃泉下有知,希望能明白,太多事情不在他的掌握之中。燕霖慢慢地想,可是这不代表,他就要放任燕疏继续下去……他决不能。 却说纪桓和何八走出衙门,夜风凛冽,整个陕州的长街都处在一种隐隐的躁动中。 他们没走多久,还尚未怎么开口,便撞见了大咧咧坐在街边喝酒的欧阳青云。 他背后正是吕氏名下的一家酒楼,一个足有半人高,两人环抱大小的酒坛被百姓砸破了,酒水流了一地。欧阳青云干脆请人把破酒坛搬了出来,弄了一张桌一条椅,在街边用大碗舀坛中的余酒,尽兴对月畅饮。 见到两人,他美滋滋招手:“快来快来!这陈酿不得了!” 纪桓和何八便各自搬了一条椅子,坐下。 欧阳青云给何八倒酒:“公公看上去不开心啊,小公主发火了?哈哈,女人嘛,就是这样的,何况又是尊贵的绝色美人!哎,你脾气好,担待点……” 纪桓无奈,这欧阳先生看来喝多了,一股脑儿地乱说话。 何八也怎么说话,端了一杯酒,慢慢饮了。 纪桓喝不了,只作陪,心想百姓暴动,应该让姜平抓几个以示警告,如今门阀众多,若每个世家大族倒台都这样一番折腾,国将不国。 少顷,纪桓想完了杂事,抬手为何八添酒,忽然福至心灵:“听说他在楚地,爱喝一种酒,叫相思泪。” 这个他自然是燕疏,当初欧阳青云前往江南道打探消息,还特意带了一坛回来。 何八听了,因心思不在,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又想了想,才摇着头苦笑。“主子他并不爱喝酒,只是烦恼太多罢了。毕竟世上有些忧愁,唯酒能解。而相思泪酿造时浸了桂花,他一饮再饮,为的是能有一个桂花味的好梦吧。” 纪桓闻言,心脏如同被一只大手狠狠攥紧。他久久没有出声,最后也只是仰头,凝望高悬夜幕的明月。 那巨大的酒坛中的酒水慢慢减少。 不远处,当另一支大军兵临城下时,长街中的三人都是意兴阑珊,喝酒的醉了,不喝酒的似乎也醉了,欧阳青云拍案而歌,高唱《短歌行》。外头的交戈和打斗似乎已经与他们无关。 月过中天。 得胜的欢欣叫嚣隐隐传入城内。 一队人的脚步越来越清晰,未几从夜色中冲了出来,是前往知州府奉上战报的士兵们。见到纪桓,他们急急刹住脚步,兴高采烈道:“纪大人!胜了!府兵已经投降,洛阳王帐下的王五和罗六生擒了节度使吕怒!大人,我们守住陕州了!” 欧阳青云醉眼迷蒙,含糊问:“……天亮了吗?” 纪桓微微一笑:“先生,要破晓了。” 第五十三章 相较真正风起云涌的陕州,京城平静到了有几分诡异。 外戚在京城嚣张跋扈多年,成靖帝一出手,他们束手就擒,居然乖乖进了天牢,连幺蛾子都没闹几个出来,引得京中百姓嘲笑外戚空有架子,色厉内荏。 赫连风雪成天在皇宫吃吃喝喝,到处乱转,今天终于忍不住在太极宫外面晃了一圈。回到东宫,燕疏正在水榭边装模作样看书,赫连风雪挤到旁边坐下:“老晏,你爹天天闭关炼丹,会不会出事?咱们真要把回生丹给他吃?” 他眼下深入敌腹,燕疏对他也没什么隐瞒,该交代的都给交代清楚了。 燕疏侧了侧身,视线还在书上:“这些跟你讲不清。” 赫连风雪一听就恼火,一把抢过燕疏正在看的书,翻过书皮——《贞观政要》。 燕疏本来就看得头疼了,这下更烦:“书是萧先生的,你消停点,我对你可没燕霖那么好。”对付赫连少侠,只要多提提洛阳王的名字,立竿见影。 果然,赫连风雪迅速拉下脸,重重哼了一声,重新把书甩给燕疏。 然而燕疏这边才重新翻开书,就听赫连风雪又忍不住道:“喂——你让燕霖去打吕怒,会不会有危险啊?” 燕疏抬手揉了揉额角:“不会的。他自己有亲兵保护,我还派了几个高手跟着,他们武功比你只高不低。”赫连风雪的武功在燕疏面前不怎样,放到武林上,勉强也能作陪一流之末,听燕疏这么说,想来洛阳王身边都是一流高手。 有赫连风雪在,这本书是看不下去了。燕疏这些天在东宫也不走动,几乎成天看书,只偶尔去御医房会会师兄。他这人心志坚定,就算不喜欢,也逼着自己重温了几本诸子著作,研读起了治国大略。 “都这种情况了,你爹还继续闭关,真是个昏君。” 赫连风雪还在嘀咕,“我看太极宫戒备倒不是很森严,就是有点神神叨叨的,道观都是那一套,以为多种点树挖个湖还就集天地之灵气了……还是秃驴们可爱。” 燕霖正有一搭没一搭跟赫连风雪说话,萧关穿过对面的月门走了过来。 在卿一笑这等神医的治疗下,不过几天,他虽然脸色仍旧苍白,却已经可以自如行动。赫连风雪见了,便扬声道:“萧关,你说皇帝为什么现在还在炼丹啊?” 他们是“性格古怪”的武林人士,太子殿下的贵客,东宫中没有不长眼的太监丫鬟敢偷听他们谈话。想当然,偷听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萧关穿了一身藕白色绸衫,清朗别致,微笑道:“皇上问道,想求心静罢了。” 赫连风雪一脸不明所以,燕疏笑道:“就说跟你讲不清……” 萧关见赫连风雪气鼓鼓的样子,觉得这个少侠确实很可爱,解释道:“吕付回京,犹如猛虎来袭,皇上觉得很不安,怕是心中惴惴,所以干脆进丹药房闭关。” “他不是已经解了兵权了吗?还有两万南军在城外候着,这样也要怕,这皇帝未免太怂了。”赫连风雪心直口快。 萧关道:“吕付执掌兵权多年,是外戚最大的靠山,他怎么可能当真没有一点能耐了?如今押入天牢的外戚不吵不闹,皇帝也迟迟不提审问斩,都是因为吕付还没来。” 燕疏颔首:“他确实不简单。” 赫连风雪奇道:“他还有什么招?我说你们就别卖关子了!” 燕疏嘴角挑起一点笑意,道:“你刚才不还在说吗?皇帝在太极宫的丹药房炼丹,可是却不知道被他奉为尊师,道法精深的平波真人,其实正是吕付的人,根本不是什么能够永驻青春的名山宗师。” “哇……”赫连风雪睁圆眼睛,咋舌,“这,他要毒死皇帝太简单了!” 涉及炼丹这种事儿,只要改改方子,或是添点药.剂分量,乃至忽悠皇帝多吃几颗,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弄得圣上驾崩。 萧关淡淡一笑,显然对平波真人的身份并不惊讶。 这时,冥蝶不知从哪飞入了水榭,薄而华丽的翅膀翩跹,转了两个圈,空中隐约闪现点点蓝色荧光。 燕疏微微蹙眉:“来消息了。” 可是……为什么冥蝶看上去如此急迫? 太子给两位大侠的待遇极好,依照晏大侠的“练功”的要求,给拨了一间雅致的小院。说是小院,只是比宫殿的规模小了很多,建造照样是雕栏画栋的皇家气派。平素是太子和妃子避暑乘凉呆的,因而周围尽是古树,枝叶葳蕤,极为清静。 燕疏回到小院,赫连风雪招呼萧关也跟上来。 三人进屋,燕疏把书卷往桌上一扔,低声道:“出来。” 梁上立刻轻飘飘落下一个黑衣人,是谈笑风生楼的探子,黑衣人屈膝跪下,双手奉上一封密报,密报不过孩童手掌大小,外头压着黑色斜纹。燕疏一扫,目光却定在密报的下面——压着一封信,看样子不是谈笑风生楼内部的信。 探子道:“纪公子给主子捎了信。” 燕疏尚未说话,赫连风雪闻言,当即按捺不住兴奋:“啊,先看纪桓的!”他生性不受拘,说着就伸手要取那封信一观。谈笑风生楼的探子轻功极妙,人都没有站起来,膝下不知怎么,已经转移三尺,倒是让赫连风雪一下傻眼。 燕疏给了赫连风雪一个警告的眼神。萧关站在一边,心中极为惊讶,他与纪桓有几面之缘,实在没想到以纪桓的作风,会和大逆不道的反徒有所牵扯,还写了信。 燕疏把信收入袖中,没有分享的意思,接着打开密报。赫连风雪原先扫兴极了,却意外见燕疏看密报都变了脸色,他不由诧异,接着心中一紧:“怎么了?难道陕州被破了?燕霖和纪桓他们没出事吧?!” 谈笑风生楼的情报天下第一,贵在一个快字。吕怒率领府兵造反的消息还没传入京师,燕疏手中便已经有了战报,这等效率又哪里是驿站信兵能赶上的? 燕疏慢慢道:“他们没出事。” 话虽如此,可是眼下他不仅是脸色,就连周身的气息变得阴沈了起来。 赫连风雪忧心,劈手夺过密报,几下看完,才长出一口气:“这怎么了?不是挺好的嘛!人都没死几个!还生擒了吕怒,外戚的造反帽子扣准了不说,还多了谋杀公主的罪名呢!” 萧关蹙眉,接过了密报,展开一看,居然也变了脸色,不过他全然只是惊讶事态发展,陕州以全城之力保护公主,群情激奋,府兵听到清河公主在城内的消息,竟然叛变了节度使……现在,清河准备回京了。 燕疏没有讨论的意思,他面沉如水,话中寒意清晰:“你们出去。” 赫连风雪和萧关见燕疏十分阴冷,都不多问,双双出去。那探子更是神出鬼没,不知怎地就已经消失了。 燕疏面无表情,心头有一簇火熊熊燃烧,他长久没有动,眼下他的状态,只怕一抬手就不慎挥出一道无形剑气。 他想过纪桓会离开洛阳前往陕州,但怎么都想不到纪桓会让燕然也跟着,更是万万想不到纪桓会把燕然推出去,作为一道皇家旗帜,一柄尚方宝剑。 怎么会这样,对于燕然,难道纪桓的珍爱会在他之下?这是他们最疼爱的妹妹啊。 很久,燕疏勉强平复了心中那簇火,俊美的面容却依然阴沉如覆冰霜,从袖中取出了纪桓的信。纪桓会写什么?燕疏对着信封上“兄长亲启”四字看了须臾,确定这的确是纪桓的字,才除了蜡封,取出信笺。 这封信不长,当时却让纪桓斟酌着写了很久。他明知自己的举动已是破坏了燕疏的计划,也没有辩解的意思,在信中直接交代自己带着燕然离开了洛阳王宫,现在正借燕然的名义,要兵不血刃化解陕州危机。 “……小疏,你我一别经年,却至于欺瞒中重逢,余心常有怨恨,纵然明达道理,亦曾郁结于心,恼怒兄长铁石之心。” 燕疏看得很慢,漆黑的眼眸一字字读这张白纸黑字。 “……自出洛阳,风雨如晦,方才深觉世事八.九不由己身。江山如画,一去万里,今豪强并起,大燕内忧外患,兄长心有山河天下,明泓亦如是。然君国社稷,牵连千万,奉兄长为主,实非明泓所愿。” 纪桓的写到后来,倒也坦然:“当日对小疏的怨恨,想来兄长见信当能体会,到底无非私心作怪,不愿各为其主。山河无情,余心已决。小疏,纵然今生你我两两相负,惟愿各自长存一丝初心,不忘来路。” 燕然看到最后,心中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木然。 很久很久,他才发出微不可闻的喃喃:“两两相负……纪桓,这就是你要的吗?” 第五十四章 沈云卿在兵部尚书的位子坐了五年,还是五年来第一次统兵。十八年前匈奴给的教训还算深刻,这些年休养生息,国库有了一点底子,户部每年拨出大量的款项投给南、北两军,军队总体上训练有素,装备精良。 五千人,黑压压一片,潜藏于京郊的树林中。 沈云卿领着五百精锐,站在官道的迎将亭外。此地距离京都足有二十里,在他焦急不安的张望中,一支队伍终于出现。沈云卿一时间心如擂鼓,抬袖拭汗,小声吩咐道:“回去禀告皇上。” 一个小将忙不迭领命去了。 一刻钟后,沈云卿终于看清了吕付的兵马,没有设想中的大军压境,只一支撑死也只有三百的亲卫队。当距离越来越近时,吕付急勒马缰一扬手,身后的队伍便有条不紊地停了下来。 沈云卿暗自定了定神,朝吕付迎了上去:“吕元帅。” 吕付高踞马上,拱手道:“沈尚书,久违了。” 沈云卿僵硬地笑了笑,从袖中掏出圣旨,咳了一声:“皇上有旨,还请大人下马接旨。”吕付一脸不置可否,多年兵戈杀伐使他看起来周身冷硬。他松开马缰跃下马,单膝点地,颇有些不经意的样子:“臣接旨。” 沈云卿定了定神,身后的五百兵卒如绷紧的弦,警惕防备着眼前这个拥有大燕王朝最多兵马的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下兵马大元帅吕付劳苦功高,朕心念之,元帅见诏,速赴宫中述职,随行兵马前往南军军营安顿,免惊京中百姓……”沈云卿宣读完,合起圣旨,笑道:“皇上五十大寿在即,普天同庆,元帅您看,这队亲兵进城还是冲撞了喜气……” 吕付接过圣旨,直起身,潇洒一笑:“本帅区区三百兵马,难为圣上和大人如临大敌了。” 沈云卿脸上笑容更加生硬,是啊,他们都没想到吕付居然只带了三百人就回来了。可三百人也是人,皇帝要的是吕付孤身进宫——最好这头镇守在关外的雄狮,可以除去锋利的爪牙后再出现在他面前。 “元帅,还是别为难本官了,卸甲进宫吧。” 吕付随口道:“本帅要是拒不从命呢?” 林子里的五千士卒加上这边的五百精锐,就会把你剿灭当场。沈云卿额上又不断冒出冷汗来,暗暗咬住牙:“大人,违抗圣旨,可是死罪。”他也实在害怕血溅当场。 吕付轻笑一声:“只怕这个罪名不足以服天下,也不够服边关将士吧。” 皇帝之所以不敢明目张胆现在就杀了吕付,正是因为没有罪名。他统率兵权这十多年,边关的汉人和匈奴虽然数次有冲突摩擦,但总体上相处还算安稳,在元帅这个位置上,对国家社稷有功。 他远在边关,就算太子遭遇行刺是吕氏所为,他也不难把自己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沈云卿暗暗叫苦,正不知该怎么办,便听吕付道:“既然如此,便走吧。皇上因大寿而急召本帅回京,本帅特地为皇上准备了一份大礼,正好进宫亲手奉上。” 沈云卿心惊肉跳,只见吕付面无表情,淡然解下腰间佩剑。身后的亲随服侍他卸下软甲,众人只见里面赫然穿着的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朝服。又有亲随捧上披风,伺候吕付穿上。 京城已经到了结霜的时候。 吕付道:“沈大人,本帅的侍卫还能进城吗?” 沈云卿虚虚笑道:“大人的身边总应该留两个伺候的人的,只是进宫就不行了。”吕付现在进京也回不了家,吕氏的宅邸早被抄了个底朝天,元帅府也被封了。 这么大的动静,其实就算京城封锁了消息,也没几个人指望吕付对此真的一无所知,越是这样,吕付眼下的平静就越是让沈云卿感到心惊胆战。 “无诏不得进宫,这点规矩,吕某人就算呆久了沙场却也还是懂的。” 吕付一拂衣摆,身上已无半寸铁甲,“大人,请带路。” *** 皇帝坐在御书房中,面色阴沉,桌上摊开着昨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陕州战报,足足三封,前后送达只差了三个时辰。一封是姜平所写,夹着清河公主所写的一页控诉;另外两封都出自纪桓之手,详细叙述了从他抵达陕州后,到吕怒攻城所发生的一切。 外戚造反,诛九族的罪名! 如今不管以什么理由,都不可能任由吕怒继续呆在元帅这个位置上。 可是……成靖帝头痛欲裂,“你怎么说?” 御书房内除了皇帝,只有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萧关长身而立,恭敬中别有一分气定神闲:“皇上,这是牵连社稷的大事。草民以为,应当速召丞相进宫商议。” 成靖帝冷声道:“如今朝中能出主意的官员统统是丞相的人,朕要听你先说。”他不敢擅做主张,却也不想这种时候永远只能被纪勖牵着鼻子转。 萧关就从善如流道:“对内尽早拿下吕付,对外将陕州交给纪桓。” 成靖帝目光灼灼直视眼前的年轻人:“将陕州交给纪桓?他才几岁?” “小纪大人乃经世之才,足堪重任,莫说区区一个陕州,就连整个河南道放手给他,亦不不可。”在这点上,萧关和纪桓有着相同的认识,他们都是聪明的年轻人,一个是谋士,出谋划策尔虞我诈,一个却是国士,治国平天下。 萧关淡然道,“同样的问题圣上抛给丞相大人,为了避嫌,丞相大人恐怕不会举荐小纪大人。” 成靖帝口气依然不悦:“那依你看,纪勖会怎么说?” 萧关直言:“丞相大人会推举洛阳王。” 成靖帝倏然站了起来,拂袖一扫桌上的奏折文书,大怒:“放肆!国无二主,难道还要朕分他洛阳王半壁江山?!” 萧关全然没有被成靖帝的怒火震慑住,他淡定自若地分析道:“陕州的吕党树大根深,其中的乡绅名仕,和吕党没有干系的恐怕寥寥无几,谁都摘不清楚。小纪大人和洛阳王,则显然和吕党不对盘,这次陕州一战中,也只有他们真正站了出来对抗吕氏造反,想来如今在陕州也建立了名望。” 比起洛阳王,世代忠臣的帝辅世家显然好出了太多。 没得选,成靖帝胸膛起伏了几下,最终沉默了下来。 这时,传信的士兵已经冲到了御书房外,王安在外头请示,成靖帝道:“宣。” 士卒进来,一口气还没喘匀,便高声急道:“陛下,吕付元帅已经到了城郊!元帅随行的人不多,沈尚书让属下立即过来禀告!” “一帮蠢货!” 成靖帝厉声道:“禀告朕这些做什么?!他有没有把吕付那个反贼拿下!”说着,已经气急败坏,“沈云卿还是不行,不行,他在兵部这些年,见到吕付就低了半个头……”这种时候,最先萌生出来的念头,居然还是急召纪勖! 萧关静静地站在原地,一身素色的绸衫,年轻的身体和脸庞,让他看起来温文尔雅,如一个贵公子。 “皇上,不用急。”他微笑着说,“吕付会卸甲进宫的,您眼下最好让禁军先做好准备。” 成靖帝猛地看向萧关,那一刹那仿佛看见了纪桓,也是如此的温文尔雅和气定神闲。再细看,却从这个年轻人狭长明亮的眼睛中,看到了清清楚楚的冰冷寒意。 第五十五章 吕付抵达京郊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东宫。 燕辛紧紧蹙眉,定不下主意:“萧先生还在父皇那儿,吕付来了,眼下本宫该如何应对?”萧关是他的主心骨,现在居然被成靖帝召去了,让太子有些无措。他身边虽还有几个信得过的谋士,眼下主要的希望却只能寄托在“晏时回”身上。 燕疏笃定道:“等。” 燕辛讶然道:“难道我们什么都不做?” 燕疏摇头,从昨晚陕州的战报传入宫中开始,他就没离开过太子的寝宫,该分析的都分析过了。只是吕付一日不除,太子对于外戚的警惕就一日不能放下。 “让探子时刻注意,看吕付要做什么。” 燕辛见晏大侠神情疲惫,不欲多言,也就不好继续问下去,连连点头道:“大侠说的是。” 这时燕疏提出想出去走走,透个气。眼下距离吕付进宫至少还有一个时辰,燕辛对大侠一直恭敬,虽然心中有些不情愿,还是不做阻拦,只嘱咐燕疏早去早回。 燕疏走出太子寝宫,赫连风雪不知打哪儿冒出,凑上来:“老晏,去哪?喂,我说你这是怎么了,从接到纪美人的信开始,脸色都摆了两天了。” 燕疏没理他。 赫连风雪自讨了个没趣,以为燕疏要回小楼休息,或者找个地方继续看那堆无聊的书,却意外见燕疏居然一路走出了东宫。 他们腰间挂着太子给的金牌,十分好用,在宫里随便走,就算被侍卫看见了也没人阻拦。 燕疏身法诡谲莫测,赫连风雪轻功卓绝,不消一刻钟,就穿过了小半个皇宫,赫连风雪跟着燕疏,只觉得越来越不对劲,这个方向……是去后宫啊!燕疏的身法越来越快,赫连风雪都跟的有些勉强了,一个不留心,燕疏飘忽的身影就会消失在视线中。 没多久,赫连风雪急了,干脆彻底施展开轻功,追上了一些距离,大喝:“老晏!” 燕疏停下来,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味道。 “你要去哪儿?” 赫连风雪追上他,翻了个白眼,“要是随便走走,就不要往前面去啦,那边住的都是皇帝的妃子,难道你要去会会你的后母们?” 燕疏神色阴冷,静静看着赫连风雪,赫连风雪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皱着脸正要开口,却被倏然点上了穴道。燕疏点穴的手法自成一派,赫连风雪瞪大眼珠子,浑身不能动弹就算了,燕疏这王八蛋,居然还点他的哑穴,不让他说话! “我办完事来给你解穴。”燕疏淡淡说了一句,直接扛过赫连风雪,塞进了花园的一处假山下,“不会很久。” 赫连风雪大怒,燕疏简直灭绝人性,这是对朋友做的事吗?! 他到底要干什么? 燕疏并非随便走走,他朝着后宫的方向,要去的也是后宫。大燕的后宫华美庞大,然而大部分的殿宇都是空着的,皇帝的妃子太少,活泼灵动的清河公主不在,整个儿后宫空荡死寂,纵然花团锦簇,却无一抹亮色。 主子少,侍候的奴才也不多。依照国策,宫中已经节俭了十余年。 清河公主住的六音宫在后宫最深处。 燕疏没前往六音宫,只是遥望了椒房宫外的桃林,宫中最多的就是孝元皇后钟爱的桃花。燕疏走得越远,挑的道路就越是窄小幽寂,很快,来到了一座荒芜破落的宫殿前。须知这座宫殿从前更阴森,如今因为有了人住,收拾过后,才堪堪有了一点样子。 ——冷宫。 外头恰有两个宫女在说话。 “这群狗胆包天的东西,见吕家被抄了就敢怠慢娘娘,呸!天下兵马元帅还没回京呢,元帅手中无数兵马,等进了宫,说句不中听的,皇上都要恭恭敬敬的!再说,娘娘可是太后的亲侄儿,太后可是皇上的生母!” “绿儿姑娘,你跟我说也没用啊,奴婢就是个送饭菜的,娘娘要喝雪莲子炖燕窝压惊,御膳房说没食材不给做,这不,我也没办法呀……” 先前说话的宫女横眉冷竖,一把抢过另一个宫女的食盒,尖声跋扈道:“从前娘娘就是拿燕窝漱口的,也不见御膳房推诿,皇宫还能缺点冰山雪莲和燕窝?都是群不长眼的!” 放下一句狠话,那宫女便抱着食盒进去了。 送饭菜的宫女叹了一口气,出了宫殿,小声嘀咕:“都进了冷宫,还摆什么贵妃的排场……” 燕疏将一切收入眼底,他轻功之高妙,已到了脚踩一片枯叶都不会发出半点声响的地步,悄无声息便来到了冷宫的正殿外。 破旧蒙尘的寝宫内,只见贤贵妃面色苍白憔悴,却仍梳着华美的高髻,满头金玉珍宝,一身鹅黄色的华美宫装,裙摆上用金线绣着花开富贵的牡丹。光看人,仿佛她贤贵妃还是后宫中说一不二的主人。 绿儿取出食盒中的饭菜,摆在桌上,轻声道:“娘娘,用午膳了。” 两素一荤,一盅汤,皆是半冷不热,御膳房的烧火太监都做不出如此不像样的午膳。贤贵妃只看了一眼便拉下了脸,二话不说,一手翻了矮桌,弄得顿时满地狼藉,怒道:“这么些残羹冷炙,喂畜生呢?” 绿儿道:“娘娘息怒,奴婢刚才跟御膳房的说了,只是那些狗奴才实在胆子太大!” 贤贵妃面色阴冷,更没有胃口:“把这里打扫干净,本宫看了就想吐。”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绿儿将几个碗重新装进食盒,大致收拾了一下,道:“奴婢去打水。”冷宫里面也很破败,没人专门打扫,贤贵妃不动手,一切就只能靠这个丫头,绿儿真心实意盼着贤贵妃能东山再起,倒时候她也算熬出头了。 绿儿出去了,贤贵妃坐到了梳妆镜前,满桌金银玉饰,点翠簪钗,她举起一张花黄,又放下,涂着蔻丹的手指挑起另一张,对着镜子来来回回对比,费尽心思让自己的妆容显得更美丽。 她爱美成痴,整个后宫都知道。 哪怕皇帝永远都不会再直视她一眼,她也要美过那个女人,凭什么孝元皇后就可以得到全天下的爱戴,还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她分明比江络更漂亮! 这个念头又一次冒出的时候,贤贵妃在镜中看到了一道人影。 黑色的衣摆。 她倏然扭过头,眼前不知何时站立了一个俊美非凡的青年,眉目如画,身材颀长而瘦削。贤贵妃大惊失色,直觉来者不善:“你是什么人?!怎能擅闯内宫!” 燕疏慢慢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冷笑。 他的目光缓慢在贤贵妃身上逡巡了一遍,眼睫因居高临下低垂,周身气场给人的压迫极强,贤贵妃只觉得浑身不能动弹,看到燕疏腰间挂着的金牌,不由慌忙道:“你是太子的人?太子让你来的?本宫问你话,你……你休得放肆……” “不是太子。太子不会给你喂.毒。” 贤贵妃眼中升起惊惧,她肝胆俱颤,眼看着燕疏指尖出现一枚小小的红色药丸,这种药丸,她在十五年前曾经见过……当年,正是这种药丸要了孝元皇后的命。 “是你灭我吕氏满门女眷……” 燕疏淡淡颔首:“你倒是可以死个明白。” 贤贵妃想逃,却没有气力,她眼下只希望绿儿可以快点进来,却根本想不到绿儿早已被燕疏敲晕在了门外。她骇得浑身发抖,不住问:“为什么?我吕家和你有什么仇?!你是谁!和江络什么关系?” 红色的药丸在燕疏指间被把玩着,他冷冷地望着贤贵妃:“当初向我娘投毒的人,是你还是太后。” “你娘……你娘……” 贤贵妃如遭雷击,一片枯槁后,眼中又爆出疯狂的色彩,眼前这个青年俊美的容貌,周身的冷冽,慢慢与记忆中那个美若天仙的红衣女子相重叠。她竭力睁大了眼睛:“……你是江络的儿子!你没死!你居然没死……这些年,我跟德妃斗,跟太子斗,还跟清河斗,却没想到最后要死在江络的儿子手里!” “你会死得很快。” 燕疏看她的样子正像看一个死人,“我最后问一次。当年给我娘投毒的,究竟是谁?想想清泉公主,不要试图骗我。” 贤贵妃好像忽然有了气力,她猛地扑向燕疏:“你是皇嗣!皇帝做梦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他和江络的儿子!” 燕疏蹙眉退后半步。 贤贵妃仰头大笑了起来,她的模样如此疯癫,以至于高高绾起的发髻很快变得凌乱不堪,头发一绺绺散乱在脸上:“是太后!太后!我哪有那个胆子!一切都是太后指示的,皇帝要真的有本事,就去找自己的生母算账!我算什么,不过是家族的一个工具,姑姑要我进宫和江络争宠……呵呵,可皇帝眼里只有江络,他眼中又几时有过我?就连整个宫里的人都认定我是个心如蛇蝎的坏女人,可本宫做错了什么?本宫算得了什么!” 燕疏默然。 贤贵妃一手指着燕疏,疯狂道:“你去啊!真凶是你的皇祖母!是你的祖母杀了你的母后,你去吧!太后也欠着江络一颗焰烈,她该的!” 燕疏一声不吭,等她发疯。 未几,贤贵妃宣泄过后,颓然倒伏在梳妆镜前。 “……我特意带了一套红衣过来。”贤贵妃闭上眼,眼泪自眼眶流下,她幽幽道,“我不想死得太难看,我一生都没有比你母亲好看过,你帮我梳一下发髻,好吗?” 燕疏没说话,他将焰烈放在了贤贵妃触手可及的地方。 贤贵妃拈起红色药丸,满眼是泪,忽地吃吃一笑,张嘴咽下。她知道的,焰烈发作起来很快……果然,也说不上痛苦,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贤贵妃伏在桌上,整个人已经没了生息,只嘴唇一点点变红。 冷宫的衣橱柜子结了蜘蛛网,里头满满当当摆着贤贵妃的华美衣裳。燕疏从柜中果然翻出了一套红衣,是质地精雅的蜀锦,裁剪得当,用金丝绣着大团大团的牡丹——这个女人喜欢的花也要艳压群芳。 一条红锦穿过冷宫的房梁。 燕疏最终还是没有为贤贵妃整理发髻,发髻再美又如何,她想要的永远都得不到。正午的阳光穿过冷宫的窗棂,一个头发凌乱妆容精美的女人,披着一身红衣,怀中藏着一块令牌,因高悬在梁上,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一直投到墙上,凄凉惨淡。 燕疏出了宫殿,却没有往回走,似乎已经把替赫连风雪解穴的事情抛之脑后。 他另寻了一条路,目标是另一座雍容华贵的宫殿,心中无悲无喜,行走在雕栏玉砌、金玉妆就的宫殿中,眼前只一片嗜血的红,如在修罗地狱。 他袖中还有最后一颗毒.药,以及最后一块令牌,这块令牌后面刻着的字是零,而他要寻的这条命,是他血缘相关的亲祖母。 *** 却说赫连风雪被塞在假山下面,无聊到一双灵活的眼珠子只能追着蚂蚁转。又心中郁闷,他百思不得其解,都到了这种时候了,燕疏还有事情需要瞒着他?当年洛阳王宫偷云烟波都可以一起,今天有什么事情不能让他一块儿去。 赫连风雪看着蚂蚁,觉得凄惨,不由又想到了燕霖,心里忍不住骂负心汉、王八蛋,不愧是燕疏的兄弟。他认定自己对于燕霖是特殊的,他年纪小,但是不傻,怎么都无法接受,和燕霖之间的情愫算不上爱。 去他的,怎么会不是! 两人先前在洛阳大吵了一通。 起因是燕霖生辰,底下的官员投其所好,孝敬上来两个色艺俱佳的娇滴滴小美人,正是洛阳王最喜欢的那种。赫连风雪平时就看燕霖养在宫中的歌姬不顺眼,被一刺激,提出让燕霖把王宫中的美人统统放了,不要耽误这些姑娘的大好时光。 却不料燕霖断然拒绝,“不成,你不在的时候,我便只有这么几个美人可以慰藉。” 赫连风雪被燕霖调戏了好多年,不过两人之间一直清清白白,照燕霖平素张口就来的胡话,赫连风雪年纪实在太小,他洛阳王下不去手——赫连少侠如今也才不过十六。 “难道有我还不够?”赫连风雪惊讶,“你可以想我嘛!” 燕霖道:“赫连少侠,你一年有十个月都在江湖上到处跑,我有你够做什么?” 赫连风雪怒气冲冲,他和洛阳王之间一直清清白白,就很单纯的以为燕霖和那些美人之间也是清清白白的关系,真的讨论了这个问题,才猛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他咬牙道:“我可以一年在宫里住半年,你把那些姑娘都放出宫!” 燕霖依然果断拒绝:“我洛阳王做不到。” 赫连风雪便炸了开来,质问燕霖:“你留着这些人做什么!你有了我,就应该收心了!”他越想越觉得不对,“燕霖,你把我当做什么?你只能有我一个,我跟他们不一样,不是你的玩物!” 燕霖薄薄的红唇勾起笑意,他说:“你我不就是彼此的玩物吗?这洛阳王宫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大家玩玩而已,赫连少侠,你一年住两个月,你想做我的什么?” 他的话说得如此难听,直接把赫连风雪气红了眼睛,最后就成了一场不欢而散。 王八蛋……赫连风雪想起当日的种种,眼睛发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难受极了。燕霖那个负心汉,可恶……燕疏都比他好,燕疏绝不可能对纪桓说出这种混账话。 早知道这样,这些无情无义的话他为什么要不早说?非要有了两年的好时光,让他舍不得了,再来伤害他? 正想着,眼前一黑,燕疏回来了。 赫连风雪一看,发现燕疏周身比先前更阴冷了,整个人都不对劲,虽然面无表情,但是总觉得他好像眼下时刻准备要杀人似的。身上的穴道解开,赫连风雪抛下自己的那点烦心事,忍不住问:“老晏,你到底去了哪?怎么了这是?” 燕疏沉沉看他一眼,“别说话。” 声如死水。 两人往回走,赫连风雪估摸着天色,燕疏这趟走了莫约半个多时辰。回去的时候两人果真是散步一般,只是他们才走到东宫外,就看见了焦急打转的太子。 燕辛迎上来,劈头就是一句:“吕付这会儿恐怕已经进宫了,父皇让你们过去,多半是萧先生提议的!吕付武功高强,不知还有什么后招,父皇这次想活捉他,还望两位大侠一展身手,除了这奸佞!” 第五十六章 大内禁军摆开阵仗,铁骑刀枪,从宫门一直严加戒备到御书房。 吕付十年前初掌大权,曾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今日除佩剑,着官服,不比往日嚣张气焰,反倒愈加令人害怕。一路走来,他还时不时与兵部尚书谈笑几句,神态轻松,仿佛半点没察觉宫廷之中的剑拔弩张、暗流汹涌。 王安奉皇帝的命令,站在御书房外,宣吕付面圣。 御书房是皇帝平日处理政务和读书的地方,面积同妃子的寝宫一般大小,里里外外,足有好几间。沈云卿被留在门外,王安执着拂尘领吕付进去,到了内室,却见一座华美的锦绣四扇屏摆在正中间,将屋子一分为二,挡了皇帝的龙案。 王安故作平日姿态,尖着嗓子:“元帅,还不拜见皇上。” 这室内少说有二十人的气息,还不知贪生怕死的皇帝是不是当真在屏风后。吕付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单膝跪下,垂首双手作揖:“臣吕付拜见皇上。” 啪—— 一本奏折被甩到桌上,成靖帝立在龙案前,他单手撑在桌上,身体因紧张而僵硬紧绷,身后围着一排足足二十个大内侍卫,大内侍卫后,还有几个武林高手,里头正包括了燕疏。 他厉声道:“吕付,朕的江山被你姓吕的闹得天翻地覆,你倒是还敢回来!” “微臣惶恐。”却没有惶恐的样子,吕付说,“还不知臣犯了什么罪。” 一个小太监捧着两本奏折转出屏风,长得模样俊秀机灵,英气勃发,就是没有阴冷古怪的太监样子,他轻巧的脚步不懂遮掩,努了努嘴,把奏折递过去:“元帅,请看。” 吕付狭长锐利的目光扫向小太监。 扮作小太监的赫连风雪皱着鼻子撇了撇嘴,毫不害怕。凭他的轻功,就算江湖第一流的高手出马,想一下擒住他也绝非易事。何况后面还藏着一个燕疏,那家伙可是不奉名,昔日天下第一高手傅弈都是他手下败将,区区一个吕付才哪到哪。 吕付一目十行看完了奏折。第一本,是说外戚刺杀太子;第二本,吕怒率开封府兵造反。总之证据确凿,铁上钉钉。成靖帝气势汹汹地冷哼一声,又一柄长剑“铮”地一声落在地上,正是太子遇刺时吕氏所派的刺客留下的“罪证”。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无话可说。”吕付站了起来,却是淡淡应了,他慢吞吞地掸了掸衣摆,“不过,看来陛下不是为了五十大寿才召微臣回京的。” 王安惊声道:“大胆!皇上还没让你起来!” 与此同时,剑出鞘的声音齐齐响起。 吕付浑然不在意,他饶有趣味地打量旁边的小太监:“你武功不怎么样,也敢近我的身?” 赫连风雪翻个白眼,“我武功怎么样,你试试就知道,天下什么高手我没靠近过,怕你?” “年轻人,你该庆幸今天我不是来动手的。” 吕付说话依旧不紧不慢,语调从容低沉,高大的身躯恰好投影在锦绣屏上,让屏风另一面成靖帝气得不住发抖:“反了,你果真也反了……来人,给朕——” 侍卫已经打开了龙案后的暗道,待高手出动,就要送皇帝先行离开。 “皇上,臣怎么会反呢?”吕付蓦然出声打断成靖帝,他身上有种枭雄的气魄,气度如山:“臣千里迢迢,是来为陛下贺寿的啊。” 说着,就从袖中取出了一管螺钿漆盒,嵌了交错的金银丝,构成生动的鸟木虫鱼图案,三寸长,两指宽。吕付将漆盒递给赫连风雪:“陛下在拿下我之前,不妨先看看这件寿礼可合心意。” 赫连风雪好奇心膨胀,可这种时刻也不好造次,乖乖将漆盒转交给屏风后的成靖帝,两个侍卫生怕是暗器或者有毒,挡在皇帝之前就要查验。燕疏照旧一身黑,面容冷峻,贴墙站在阴暗处,旁边一个月白华衣的青年,正是萧关。从他们进入御书房到现在,燕疏似乎一个正眼都没给过成靖帝,而皇帝忧心忡忡,也没多注意。 未想皇帝乍见这个华美的漆黑,浑身一震,屏退了要触碰的侍卫。 而燕疏呼吸一滞,竟然也死死盯上了赫连风雪手上的小盒子。 一时间室内惊得落针可闻,吕付笑道:“楚人善制漆,也多用漆器。皇上应当不陌生,这漆盒上镶嵌的夜光螺,只有明州才产。当年皇后娘娘赴京入宫,所带的陪嫁物件中,便有这么一整套珍爱的螺钿漆器。” 赫连风雪看看皇帝,再看看燕疏,不由吞了口口水,鬼使神差的,逾矩打开了漆盒。 只见里面摆放着一支金钗,刻着繁复的凤纹,钗头呈桃花状,镶嵌五枚红宝石作为花瓣,华贵又不落俗套,极为别致。 “络儿……” 皇帝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吸引了,他不由伸出手:“这是络儿的东西……” 忽地,却有一只苍白的手在半空中猛然握住成靖帝的手腕。居然是燕疏,足足七八步的距离,他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一下到了成靖帝旁边。 原先冷峻的脸上已经覆盖冰霜,燕疏扭头,目光仿佛能穿透屏风直达吕付,却是对皇帝道:“别碰。” 皇帝如梦初醒,仍是呆呆看着金钗。 吕付哈哈笑道:“圣上无须受惊,臣还不至于使出毒.药之类的下三滥手段。” 燕疏一把甩开皇帝的手,示意赫连风雪合上漆盒,不再去看母亲的遗物,他冷冷道:“元帅想怎样?不如直说。” 吕付倒是一愣:“你是谁?” 燕疏只道:“大燕的元帅,你现在不妨开诚布公,为什么孝元皇后当年遗留在匈奴军营的物件,赫沫尔的珍藏,会到了你手里?你和匈奴,是什么关系?!” 所有人仿佛明白了什么。 十八年前孝元皇后入匈奴军营谈判,前后长达半个月,还在匈奴军营产下了孩儿,一些贴身物品遗落在匈奴军帐再正常不过。传言赫沫尔当年被孝元皇后的风采所折服,心生爱慕,情难自禁之时,常拿出孝元皇后用过的东西排解相思。 这金钗被保养得极好,就连漆盒都完整无暇,作为孝元皇后的遗物,成为赫沫尔的珍藏自然无疑。赫沫尔死后,他留下的东西被东、西匈奴王所瓜分,可是……为什么现在漆盒金钗会出现在吕付手中? 众人之中,自然是萧关率先有了判断。 吕付负手于身后,忽地发出一声长笑:“好问题。”他话音刚落,上前两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倏地一脚踢向碍事的四扇屏,只听得轰然一声,华美的锦绣屏风倒下,顷刻之间,吕付已经和面色惨白的皇帝正面对上。 屏风一倒,仿佛是最后一层伪装被戳破,所有人绷紧了神经。 然而,吕付却轻描淡写地移开了视线,将目光锁定了燕疏,微笑道:“刚才是你发问?” 燕疏颔首:“是我。” 吕付危险地眯起眼睛:“我吕氏的一门的惨案,可与你有关?” “呵。”燕疏笑了,他眸光锋利如刀,气势全然不在吕付之下,说:“何止是有关。” 此时,成靖帝终于找回了神,怕被人抢走似的从赫连风雪手中一把抢过漆盒,愤怒呵斥:“吕付,你狼子野心,究竟想要做什么!” 吕付又笑了笑,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好像是认可了狼子野心这个说法。 “陛下,臣和东匈奴王达成了合作。” “今日陛下把臣就地处决也好,押入天牢也好,只要约定的时间一过,匈奴王得不到臣的消息,不日就将挥师中原。皇上若是不忍心生灵涂炭,还请放还臣一门上下,封臣为异姓王,封邑太原府,臣必将肝脑涂地以报,令我大燕与匈奴修得百年之好。” 一室寂静,众人心胆俱裂,成靖帝呆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当年皇后殿下一场谈判换来二十年合约,今日这漆黑金钗,正是最好的信物。”吕付扬眉,口吻如一个王者,“为了山河社稷,您须得好好思量啊。” 第五十七章 没有人敢出声。 成靖帝目眦欲裂,眼眶泛红,因屈辱和愤怒而不受控制地两股战战。他这些年身体其实是越来越差了,每每服用平波真人的丹药后,总可以精神奕奕一段时日,然而药效过后,整个人会比先前掏得更空,没多久又要求助丹药。 前天卿一笑替他诊了脉,今宵,成靖帝还因鬼医那张苍白无暇的脸孔而在梦中惊起,年轻人的红唇一张一合,冰凉冷漠地说着确凿的事实:“中毒不轻。” 现在这个声音再次响起,犹如丧钟敲响,成靖帝眼前一阵阵发黑,不住用力攥紧了小小的漆盒。 “你做什么春秋大梦?” 燕疏向前走了一步,他的声音同眼眸一般清亮,一下冲破了御书房内的压抑凝滞。众人如梦初醒,目光不由聚在他身上,燕疏和吕付站得近了,才显明他颀长的身躯犹自高吕付分寸,一身黑衣令他看起来瘦削也深不可测。 “通敌卖国的反贼,还想谈条件?” 燕疏嗤笑:“纵使明日匈奴就兵临城下,今日也是你的死期。” 吕付被他的气势所慑,心中的把握一下塌陷,脸上不动声色:“你算什么东西?”他阅人无数,自然一眼就看出这个年轻人的不同寻常,不在于卓尔不群气质和容貌,而在辨不出深浅的步伐和气息 一个人的出身来历、脾气秉性,往往可以从言行举止中窥见一二。 这个俊美的年轻人隐隐透着一种江湖气,咬字清晰,却并非纯正的京城口音,暗含一种巧劲,倒像……江南楚音,那身黑衣最是不起眼,却也压不住骨子里的贵气。 他究竟是什么人? 燕疏将视线挪向殿门,忽道:“我送你的礼也该来了。” 在场的人不明所以。 然而未几,吕付耳中便捕捉到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其余内力深厚的高手们也接连听到了——是一群极为慌张的人通过重重禁军,冲着御书房急匆匆赶来。 就算有了准备,凄惨尖锐的声音仍然来得猝不及防:“陛下!太后去了!”贴身伺候太后的姑姑匍匐在玉阶门槛前,“太后薨了!陛下,太后娘娘中毒悬梁而亡!” 又一人嘶声哭号道:“陛下,贤贵妃也……尸首悬于梁上!” 犹如轰雷炸开,又如毒蛇咬上了心口,吕付心头巨震,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青年:“你——” 他是凶手?! 燕疏转过身,毫不介意后背的整个空门展示给了吕付。他径自走到成靖帝面前,伸手稳稳地扶住了皇帝摇摇欲坠的身体。这时众人方才看到,皇帝面如白纸,冷汗不断地冒出,似乎连神智都有些不清了。 王安回神,连忙从另一边扶住皇帝:“陛下,陛下!” “太后和贤贵妃……死了?”皇帝恍惚着小声道,“她们死了?” 燕疏微不可见地蹙眉。 “陛下,请先下令,扣下逆贼!”萧关从阴暗处走上来,“莫再犹豫!万不可与虎谋皮!” 皇帝像是听进去了,气息却已然不稳:“来人……拿下反贼……”这道虚弱的命令尚未说完,大内侍卫重重护在皇帝面前,武林高手齐齐蹿出。 吕付完全没有反抗,他视线紧紧锁定在燕疏身上,任皇帝的手下将他团团围住。很快,牛皮绳缚住手脚,点上穴道,一把刀已经架在吕付的脖子上。 皇帝心力枯竭,只看了一眼,便摆手道:“押入天牢……不,先给朕打断他的两条腿……” 一个高手眼看就要出手,却不想这种时候,吕付居然还冷笑一声:“皇上,这金簪是孝元皇后的心爱之物……您可知道,它最初是谁送给皇后娘娘的?” 五枚宝石缀成的桃花栩栩如生。 桃花……成靖帝如遭雷击,紧紧闭上眼,将漆盒护得更紧,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不是皇后娘娘遗落在匈奴军营的,是当年赫沫尔见皇后只佩戴了这么一件首饰,以降低一万白银的岁贡为条件,同皇后娘娘换的!陛下,您想想,若非为了天下,娘娘怎么愿意割爱?” 是啊,她每一个不情愿的退步都是为了天下。 当年永安寺后桃林初见,才子佳人,一见倾心,在满城冠盖之间传为佳话。彼时成靖帝还是太子,听说纪勖相中了一个女孩,便领着仆从兴致勃勃地去驿站偷看那个明州女子,不想尚未穿过拱门,便远远见到她倚在窗边,怅然望月,指尖把玩一枝桃花。 江络偏爱桃花,也最适合桃花。 那夜月华如水,她漆黑长发如瀑布,皎洁如天上的仙子,他呆呆望着,猛然听到她道一字“谁”,立刻如窃贼一般藏身门后。错不了,成靖帝仍记得当年的心情,能让纪勖一见钟情的,只会是这样的绝色女子。 而成靖帝早早意识到,就算他贵为帝胄,坐拥东宫,第一次见她时,下意识的闪躲,来自从小不及纪勖而产生的怯弱自卑。 他恨,恨那个风光霁月的相门才子有资格得到她的青睐,获取她的芳心。 雁门关一役后,那三年深宫太平日子里,成靖帝最厌恶的便是万物复苏的初春。柳枝抽出新芽,桃花从苞中绽开,每次她倚看椒房宫外的桃林,都能一次次引发他的怒火和嫉恨。他放外纪勖又如何,依然对自身的无能愤恨而无可奈何,徒留狼狈。 后来,即使他已经无数次后悔当年对她的疏远和淡漠。 却也毫无例外地被一个事实所刺痛:就连他们的女儿,都要偏爱那一抹桃红! 这时,一个武林高手忽地发出了一声惊叫,白天见鬼一般,他惊恐地看着吕付的腿,尚且不知自个儿的惊呼全然盖过了吕付结结实实的一声闷哼。 鲜血自膝盖狂涌,只见吕付的裤腿已被锋利地划开,然而诡异在于没有利器,他旁边围绕的武器全部完好地握在各侍卫手中,这一击仿佛凭空发生。 赫连风雪扭头对燕疏道:“你这样会切断他的腿的!” 几个武林高手意识到了什么,各自交换惊讶的眼神。却见燕疏面沉如水,忽地劈手夺过一个侍卫的剑,窄细的剑被他用作了棍子,拍上了吕付的另一条腿,众人清楚地听见骨头破碎的一声重击,吕付雄伟的身躯不受控制地跪倒了下去。 好强的内力!众高手难以置信地赞叹,方才那一下,根本不见血,完全是用内力发出的,这柄剑就算以刀刃对上吕付,也不会割伤吕付分毫,却能给吕付的膝盖骨造成重重一击。 “吾辈有眼不识泰山……敢问,阁下先前用的可是无形剑气?”一个高手恭恭敬敬地发问。 吕付已是极为狼狈,在极大的痛苦之中,犹自扬头死死瞪着燕疏。 “不要再提皇后。” 燕疏的黑色衣摆无风自动,他居高临下,阴沈地令人胆寒,“卖国之贼,不配提她。” 身后,王安扶着成靖帝,高声尖叫:“皇上!皇上!快传太医!皇上晕倒了!” 第五十八章 卿一笑在宫殿外迎面碰上平波真人。 两人皆是面如冠玉,平波真人一身素白道袍,广袖翩翩,宝华内敛,自是得道高人的模样;相比之下,卿一笑面无表情,冷如千.年玄.冰,黑发一丝不苟的束着,倒显得锋利阴沈。 卿一笑的步子不紧不慢,直把带路的太监急得快哭了。平波真人虽然着急,却还是拱手在殿门外等了稍许:“听说鬼医妙手回春,歧黄之术天下无双,先请。” “你贵庚?”卿一笑在平波真人面前停步,却是冒出这么一句。 平波真人脸上的谦和笑意一僵:“贫道生于万和十七年,隐居蓬莱三十载,至今六十有六。” 卿一笑听了,扯了扯嘴角,懒得说话。 皇帝躺在内室的龙床上,层层明黄帷帐放下,除太医外,不相干的人都已经转移到了外间。太子焦急打转,见卿一笑如得救星:“先生,快进去看看!” 王安却道:“真人,你总算来了!陛下先前醒了一回,指明要您来!” 说话的功夫,平波真人已被迎进内间。 卿一笑没有进去的意思,他不为所动,淡淡问:“太子,你准备的贺礼呢?” 太子恨不得一拍额头,“对对!本宫糊涂,怎忘了还有卿先生调制的神药?”说着,立刻派人去东宫取。 “把两片玉简也带来。” 燕疏忽然道。他坐在一张紫檀太师椅上,姿态倦怠,右手手臂靠在扶手上,哑声道,“过了今日子时,就是陛下的生辰了吧?” 太子对燕疏言听计从,怅然道:“是啊,宫中为父皇的生辰筹备多时,却不想被吕付这个逆贼气昏了,加上太后忽然驾崩……”燕辛尚未表达完哀伤之情,又有一行人入殿,正是丞相纪勖携着朝中六部的几个重要官员。 丞相甫一出现,混乱场面登时得到控制,纪勖:“陛下情况如何?” 太子:“几位太医还在里间诊断,已经半个多时辰了,怕是不太好,平波真人也进去了。”又介绍卿一笑,“这是鬼医,本宫手中有传说中能解百毒的江湖至宝回生丹,原想作为寿礼呈给父皇,现在已派人去取了。” 素来目中无人的卿一笑抬眼看纪勖。 纪勖对身后的礼部侍郎道:“王大人,皇上病重,谋害太后和贵妃的凶手由刑部去查,但敛葬事宜拖不得,须尽快安排。至于皇上的寿宴,如今之计,只得取消。” 礼部王大人犹豫道:“丞相,太后生前被皇上禁足,贵妃更是打入了冷宫,葬礼的规制应当如何?” 纪勖不假思索道:“太后按半帝制,贵妃既然已被打入冷宫,依照九嫔昭仪的规制办理。” 无人提出任何异议,礼部的官员领命去了。 纪勖扭头对卿一笑道:“你随我进去。” 出乎太子意料,卿一笑非常顺从地跟随丞相进了内间。 里头几位太医正在商议皇帝的病情,皇帝今天受得刺激大了,先前积累在体内的病患全数爆发,整个人异常的虚弱,气息虚弱飘忽,脸上青白一片。 太医院院首陈太医紧紧蹙眉,药方写了一半,然而几个太医都清楚,这样的药方就算用了,恐怕疗效不大,无济于事。 有人道:“不如再试试真人的丹药?陛下平时总夸真人炼制的仙丹有奇效,先前醒来一回,也是执意要见真人。” 平波真人心生退缩,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陛下这样子……”这时,另一个太医吞吞吐吐道,“倒像是中了金石之毒的症状。”他见平波真人脸色微微一变,又改口:“不过这丹药真人已经服用了三十多年,青春永驻,想来是没问题的。” “既然如此,还请真人先将丹药拿出来,我们几个老头子略作一番检查……真人,真人?” 平波真人猛然回神,从道袍的宽松袖中取出了一个精致的药瓶,递上:“此药可强身解乏,陛下若是病重,应当多服用几丸。” 他心乱如麻,说话却依然平和。 这是一种极难得的天赋。 平波真人并非真人,也从未在蓬莱隐居,只是家住蓬莱仙山脚下。他祖上往前数十代,曾出过三品大官,家中数代积累,颇有家底,莫约也能算是书香世家,因父亲修道,才举家搬到山中。平波模样长得好,读书多,在云雾缭绕的山间久住,出来也是个翩翩公子,要说哪里有什么缺陷,就是一张脸天生缺少表情。 他做什么都很淡定,常年若无其事,尤其两颊和嘴角的肌肉,轻易不会牵动。也偏就是因为这个,才招惹了吕氏,成了他们要找的“得道高人”,喜怒害怕都不形于色,才能对皇帝谎称自己已在蓬莱隐居修炼了三十年,说个弥天大谎,自称表面看上去年轻,其实已是老人。 他一家上下还在吕付手中。 几个太医围在一块端详药丸,这些药丸的基础是寒石散,前朝服用的人极多,他不过是将硫磺和钟乳石的比例各增加了三成。寻常人服三丸下去就会危及生命,何况早已服用过多丹药的虚弱皇帝…… 这是吕付最后的一环设计,他在被擒住时刻意说上一通刺激皇帝的话,不管能不能气晕皇帝,只要皇帝受了这些话的影响,就多半须得服用丹药。 而一旦皇帝驾崩,天下大乱,吕付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头发花白的陈太医捻着胡须,重重一叹气:“也罢!如今圣上晕迷不行,便试试玄黄之术……” 这边话未说完,只听一人打断道:“若是陛下服丹药出了事,谁来担待?”众人闻声一看,正是纪勖。几个太医连忙拜见丞相大人,纪勖接着质问:“皇上的金贵龙体,岂能让陈太医‘试试’?” 陈太医叹气:“老夫实在束手无策,不瞒丞相,皇上近两年服用丹药太多,寻常的方子恐怕行不通,眼下也只敢用参汤先吊着……” 卿一笑和纪勖保持着半丈距离,置身事外,无声冷笑。 纪勖扫了一眼那个装丹药的青铜瓶子,淡淡道:“丹药可够用?不如找人试试。” 丹药暂时是够的,瓶中足足装了十来丸。 太医正要找个小太监,就听纪勖道:“平素不服丹药的人和皇上的体质大不相同。依我看,还是由平波真人亲自来试药罢。”众人一听,立刻就察觉出了不对,平波真人“道行高深”,已到了可以青春常驻的地步,体质和眼下重病的皇帝又哪里能比?可丞相都指名道姓了,众太医和平波真人没有交清,自然不会指出丞相思虑不周。 不管在朝中还是宫中,“依纪勖看”就是对的。 平波真人眼神闪烁:“丞相,这怕是不妥吧……”他这些年在宫中作为帝师,忽悠皇帝的同时,难免也跟着服用了不少寒石散,表面看来神彩奕奕,意气开朗,实则靠着每日坚持舞剑,练习吕付所给的武功心法,身体才不至于显出疲态。 纪勖道:“没什么不妥的,真人,请。” 丞相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说出来的话有时比皇帝还管用。他淡淡一句,就截断了平波真人的推诿。 平波真人取了一粒药丸咽下。 纪勖淡声问:“够吗?” 陈太医也很想看看这个平波真人的深浅,遂道:“原是想让皇上服用三丸的。” 纪勖不再说话,他清冷的眸光直视平波真人,意思很清楚,三丸一颗都不能少。这下,就算平波真人表情寡淡,脸上也已经清晰露出了慌张的苦色,吃到第三丸,手指已经忍不住发抖。 药丸掉到了地上。 纪勖冷哼一声,示意人重新取出一颗。好不容易服下丹药,平波真人已经面色枯槁,失魂落魄,只见他手指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襟,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愚蠢。 纪勖看向卿一笑。 卿一笑总算开始干活了,他走到龙床前,一把撩开帷帐,检查皇帝的脸色,鼻息,甚至动手掀起皇帝的眼珠子看了看,最后才把上了皇帝的脉搏。这些举动落在其他太医眼中,自然是不入流的粗鲁江湖郎中做法。 “老样子,受了刺激,心病牵动体内沉疴,一并发作。”没几下,卿一笑便诊断完了,嘀咕一句:“他倒算得上个孝子。” 皇帝受丹药所累,这副身体在他看来都尚且“中毒不轻”,也难怪一般的医师会无从下手,甚至觉得“无可救药”。丹药之毒极难排除体外,大多情况只会在体内越积越多,如若刚才那三粒丹药下去,皇帝就算不死,恐怕也要终生痴傻了。 要治也不是没法子,然而皇帝年纪大了,身体虚弱,免不了要受罪一番,折腾数个月才能除尽体内毒素。所以燕疏直接送上回生丹,可是孝子行径。 不多时,回生丹也从东宫送达。 燕疏依旧在外面没进来,卿一笑也不跟其他太医解释了,丞相纪勖在此,就算他公然给皇帝投.毒,丞相也能罩着。卿一笑端了一碗温水,让太监总管王安扶着皇帝,蹙眉捏着成靖帝的下巴,就水直接给一国至尊灌下了回生丹。弄完之后,又写下一个方子,让人熬药,可以配合帮助皇帝排出体内的金石之毒。 再看平波真人,这么一会功夫,白皙如玉的面孔已经涨得通红,双目和鼻孔大张,喉间发出痛苦的□□,哪还有仙风道骨,整个人狰狞可怖。 陈太医大惊:“这是硫磺中毒!” 纪勖让两个太监把人带下去,押入天牢,只漠然道了一句:“从此宫内的是非黑白,再无吕党的干系。” 众人噤声,心下才知原来平波真人是外戚安排在皇帝身边的最后一着,太医们更是心有余悸,若非丞相英明,险些就成了吕氏毒害皇帝的帮凶。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回生丹起了作用,皇帝于昏迷中扶着龙床呕出了一口黑血。这回不用卿一笑出手,众太医围上去,惊讶于神药的同时,指挥几个太监帮皇帝洗漱,打热水,灌药。 这些太医还算识货,卿一笑乐得清闲,走出了内间,一看,作为孝子的太子还在外头等着,燕疏人已经不在了,更别说赫连风雪这种生性坐不住的。卿一笑想回太医院清静,无奈太子没见皇帝好转,说什么都不能放他走了。 卿一笑无计,干脆坐在先前燕疏的位子上,等着皇帝彻底清醒过来,以他的预计,恐怕也就是三两个时辰的事儿,最迟到天明,皇帝就该折腾好了。 太师椅宽敞,卿一笑手肘抵着围屏,支着脑袋昏昏睡了过去,同样这么干的还有萧关。 被吵醒时,果然已经天色微明。 “我要见父皇!”一个女孩大声道,“萧关,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父皇好端端怎么会病危?还中毒?丞相在哪?” 燕辛道:“皇妹,你动静小点,父皇还没醒呢……” 卿一笑被人这样吵醒,自然是面若冰霜,瞥眼一看,闹事的是一个小姑娘,桃红宫衣,美艳逼人。卿一笑懒得听人吵架,站了起来,因浑身酸痛脸色更差,自顾自走进了内室。 “他是谁?他怎么就能进去?”燕然对燕辛这种无谓的阻拦已经厌烦到了极点,“皇兄,我也很累,我不想跟你吵,现在我要见父皇,谁都拦不住。”说着,她甩手强行闯了进去。 而龙床上,听到心爱女儿声音的成靖帝,终于缓缓睁开了浑浊的眼睛。 第五十九章 在大燕羸弱而太平统治下,天牢常年阴冷空寂。 “这个鬼地方上次有这么多人的呼吸,怕还是太.祖在时。” 吕付半身血污,伏在靠墙的木板上,他咳嗽了几声,胸腔发出一种粗糙轰鸣的声响,又扭过头,阴冷的目光死死盯着铁栅外的那道身影,“昔日太.祖欲除世家豪族,手中皇权几度不稳,付出的代价堪称惨痛,可不过区区二十年,门阀在大燕又再度复辟。小子,你可要活久点,今日我吕氏一门的性命,日后必会有人找你索回。” 天牢幽深,又位于地下,壁灯发出的火光似乎都害怕寒冷,贴着冷硬的墙壁瑟缩,照不到燕疏身上。 他在无边的黑暗中遗世独立。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若如老天无眼,尚且觉得你们无辜,那取走这条命便是。”燕疏声凉如水,“但是吕元帅,我言出必行,你的命活不过今夜。” 吕付拖着两条残腿,艰难地翻了个身,粗糙的木板和身体接触时带来新一轮的疼痛,他戎马一生,临死之前必须要好好看清楚,这条命最后被人夺走。 “你还等什么?”吕付面无人色,却仍笑。 黑暗之中,燕疏同样静静端详了吕付,忽问:“这些年,你为何要同匈奴合作?” 吕付仰躺在木板上,手掌撑着身体,闻言,他仰头大笑了起来:“哈哈,看来你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皇帝的人,你知道的很多。” 接着,他发出了一声嗤笑。 “大燕气运已尽,颠覆也不过是几年的事,他会一统整个塞外和中原,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吕付道,“匈奴和中原已经足足斗了两百年,匈奴早已学会了中原的那一套。早在十年前我就知道,他的文治武功非但在匈奴之中无人可匹,就算放到中原,也是万里无一、凤毛麟角。匈奴迟早是他的,中原也不例外……哈哈,小子,今日你擒住了我,可你要如何对抗雄心勃勃的人杰霍扎?我不想让匈奴人给我报仇,你若是放了我,大燕的兵马大元帅这条残命,怕还能换几座城池。” 燕疏冷冷道:“以你知道的东西,能帮霍扎夺下的,又何止几座城池?” “同他硬碰又有何好处?你以为现在的大燕,还有当初的谈判资本吗?”吕付冷笑道:“哪怕孝元皇后再世,也再不会有扭转乾坤的侥幸。他日你见到霍扎,就会明白我的话。天下大势,从来都是顺昌逆亡,岂知我的做法不是在更好地保全黎民?” “我知道了。”燕疏没有反驳,甚至还慢慢点了点头,问:“你还有什么遗言?” 吕付一愣,他低下头,自嘲地看着鲜血淋漓的腿,移开目光后,幽幽道:“你见过大雁北归南迁吗?” “见过。” 燕疏缓缓抬手,剑气凝于指尖。 “春风不度雁门关,连大雁都明白,雁门关以北就是不该去的地方了。” 吕付呵笑,不知想到了谁,声音忽而转入呢喃,“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他要是知道我的死讯,定会很高兴罢。”说完,这个伟岸高大的男人唇角含笑,竟然已是轻轻合上了眼睛,仿佛可以很从容的就死了。 燕疏眸如寒星,面上没有表情,手腕一转,指尖一道无形剑气发出,旋踵离去的同时,吕付的喉间如同被一把利刃狠狠刺过,血花迸溅。一声闷响,是手掌再也撑不出身体,教吕付整个人倒在木板上。他死得极快,脸上还保持着平静安和的神彩,只喉咙刺穿了一个黑红的窟窿,在木板上汩汩淌了一滩血…… 又说眼下皇帝昏迷不醒,外戚轰然倒台,太子尚未登基,朝廷整个已尽在丞相掌握。 燕疏亲手杀了吕付,并非没有狱卒看见,可他既是丞相放入天牢的人,身上又悬着太子亲信的标识,狱卒以为他除去吕付多半是受了丞相或太子的指示,遂也不敢阻拦,任人快步出了天牢。 今夜没什么月色,寒风凛冽如刀,怕是将有一场冬雨。 纪勖所站的地方与天牢大门不过一箭之距,燕疏脚下一顿,走了过去。他整个人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心中充斥着冰冷,肃杀,愤懑,以及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过分沉重以至不想说话,然而面对纪勖时,却还是不由软化了情绪。 这个人教导他长大。 是他仅有的,可以示弱的长辈。 上官九和朱十都改装成了纪勖的随从,各提着一盏灯,站在边上。借着灯光,燕疏看见了纪勖眼角浅淡的细纹,心念一动,无声垂下眼睫。 天牢隶属刑部,位于地牢的斜下方。四人出了刑部衙门,一辆马车已在外头等着,刑部尚书崔临沧站在衙门外,也没多问什么,与丞相寒暄几句便各自告别——今夜整个六部都会很忙。 上官九和朱十坐在车辕上赶车,也不知要不要回宫,好在丞相府和皇宫离得近,暂时都在一条路上。依上官九所想,现在大患已除,皇帝还需要休养身体,左右无事,大可回去睡觉,朱十也觉得应当先避开皇宫,回相府。 车内。 燕疏交代:“吕付死了。” “剩下的我会派人处置。”纪勖对此并不惊讶,如今吕付的死活也成了小事,他只问:“疏儿,等回了宫,你待如何处理太子?又如何面对你父皇?” 十五年来,大仇得报,整个人如灌铅一般沉重。 一张张脸在他面前闪过,贤贵妃散乱着头发狂笑,他的外祖母厉声一遍遍质问他是谁,以及最后吕付含笑闭眼赴死的样子。这些人死有余辜,可母亲九泉之下,会因他的所作所为而安息吗? 为了报仇,他满手血污。 蓦地,燕疏低声道:“我想明泓。” 纪勖蹙眉,他眉间的皱褶较眼角的细纹更加清晰,是常年思虑深重造成的。“纪桓在陕州胡闹,暂且由得他去,你只要记得自己该做什么。”又说,“眼下正是关键时候,清河就要回京了。你……难道要把清河推出去?” “我没有这么想。” 燕疏说,“但是仲父,你太偏爱我和清河了。明泓他……” “他是我的唯一的儿子。如果我当真那么偏爱清河,那么现在明泓早已是驸马。”纪勖眉目一凝,截断道,“他母亲的遗愿很简单,只是不希望他卷入阴谋诡谲斗争之中。疏儿,我们筹划了多年,事到临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举棋难定?” 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也就是纪桓那手行云流水的行楷,隔迢迢山水而来的一纸薄信,白纸黑字写,纵然今生你我两两相负,惟愿各自长存一丝初心,不忘来路…… 可是他离初心和来路越来越远。 最害怕的是,一旦登上了那个位子,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马车在车厢的沈默中放慢速度,走了一个时辰,最终停在了宫门外。燕疏随纪勖下车时,天色已经转亮,云层交叠,有些阴沉。看守宫门的侍卫上来向纪勖禀告:“丞相,清河公主小半个时辰前到了,已进宫。” 纪勖意外,据他所知,陕州的变故弄得清河公主和纪桓不欢而散,纪桓的意图不难得知,可清河公主没有配合意思的,怎会突然加快行程星夜进宫? 皇帝昏迷的消息不可能传得那么快。 燕疏也若有所思。 一行人立刻赶往御书房,皇帝在这里晕倒,就地治疗,还来不及转移至寝宫。 只见几个太医已被赶出了御书房,在外头候着,谈论着回生丹的神奇。太医院院首陈太医见到纪勖,立刻道:“丞相大人,您总算来了!皇上正派人寻你,要你亲自来拟诏呢!” 第六十章 〔捉虫〕 燕疏知道清河在屋内,跨过皇家宫殿高高的门槛时,心中竟然涌现不安犹豫。他在乎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真正会在意看法的,也只有纪桓和清河——他忐忑自己的亲妹妹眼下会如何看待他。 这时就不得不羡慕赫连风雪可以甩开一切,回屋呼呼大睡。 屋内弥漫着药味,又掺杂着一股淡淡的、始终不能完全压下去的血腥味。清河公主跪在成靖帝的龙榻前,泪水涟涟,明黄色的帷帐遮住堪堪遮挡了她的身影,逶迤出一小截桃红色的裙摆。 燕然旁边站着面色难掩不善的太子。成靖帝偏心燕然,平日倒也没什么,太子长大之后也就慢慢习惯了,谁让清河公主的生母是孝元皇后,他的母亲却连个像样的士族出身都没有。然而自从行刺一事过后,清河公主就不仅仅是一个不懂事的皇妹这么简单了,外戚都能想到扶持清泉公主上位,丞相能想不到让清河公主当女帝吗?要知道丞相跟他可从来不对付! 萧关站得有些远,像是置身事外,正打量御书房悬挂的珍品字画。 卿一笑则坐在桌前,面色不虞,端着一杯热茶在手,却因屋内的气味而喝不下去。 丞相甫一现身,先是伺候的王安迎上来:“陛下醒了,正和公主说话。” 层层帷幕阻挡了皇家父女交谈的声响,成靖帝转醒不久,说话粗哑费力;倒是燕然的声音,隐约能传出几个字被外面的人听见。未几,听得太子道:“皇妹,此事不急在一时,还是先让父皇休息吧。” 不知皇帝说了什么,太子为难道:“父皇……这……” 少顷,太子掀开帷帐走了出来,他脸色难看,整夜的担忧和焦虑,化作愤恨,让他的面目间横生一种戾气。燕辛对纪勖也维持不了好脸色,干巴巴道:“丞相,父皇有请。” 纪勖进了帷帐之中,挺拔的身影隔了一层明黄色的纱幔,须臾沉声道:“从没有公主殿下当女官的道理。朝中缺人,还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燕然扬声道:“清河这一趟游历归来,方才知道过去一味呆在深宫锦衣玉食,不解民生疾苦。天下兴亡,匹夫尚且有责,遑论公主?如今父皇身子不好,朝中人心变换,清河想尽一份力,为父皇分忧!” 纪勖冷声道:“殿下金枝玉叶,既知眼下乃多事之秋,日后莫再任性出宫。” “丞相!” 燕然满是委屈地叫了一声,随后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丞相连父皇的话都不听了吗?此事并非没有商议的余地……眼下父皇的身体要紧,还是不要在这里争执了。” 少顷,成靖帝说累了。 丞相和清河公主先后退了出来,王安又细声细语请卿一笑进去看看。卿一笑却不愿做事:“让他安静休息便是,三天后就能生龙活虎。”扔下这么一句话,放下茶杯,他径自出去了。 王安傻眼了,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狂狷无礼之人。他却不能追究卿一笑的过错,还得照卿一笑的话办,让皇帝安静休息,于是将一干人等请出去,现场的个个都是人物,却见清河公主抬着下颌,微微仰着脸,直勾勾看着那个俊美的黑衣江湖客。 太子道:“皇妹这又是作甚,晏大侠是本宫请来的贵客,这次缉拿吕贼立下了重功。本宫与晏大侠相交多时,就算皇妹求贤若渴了,怕晏大侠还是不能为皇妹所用。”他现在需防范着清河公主来撬墙角。 燕然侧过头,巴掌大的秀美脸蛋儿漾出一个浅笑:“他为你所用?怕是颠倒了吧。” “你什么意思?!”太子怒道。 燕然不理会,方才的笑意转眼已变为冷漠。她嘲笑太子被骗得如同傻瓜,可实际上,她被瞒在鼓里的时间更长,谁又比谁聪明。 “我要和你单独说话。”燕然道。 纪勖站在清河公主身后,正处在燕疏对面,隔着一丈距离,凝重而缓慢地摇了摇头,示意拒绝。 燕疏注意力在燕然身上,并非没看到纪勖的暗示,但他无法拒绝燕然清亮黝黑的眼眸,并且惧怕这双眸子隐约透出的复杂神色。他说:“好。” 六音宫。 天空灰败,了无生气。地面,上千杆湘妃竹随风簌簌作响,竹叶顺着风向抖出深绿色的波纹。正在竹林浇水的宫女见到清河公主,欢欢喜喜迎上来:“小祖宗,殿下,您总算回来了!怎么不见何公公?这又是谁?” 燕然笑道:“本宫让小何子回家呆几天,你们都回宫里去,这边有事要谈,别出来。” 宫女不解,知道宫内出了大事,故而乖乖领命。 倒是燕疏叫住人:“天冷,怕要下雨。请姑姑取一件斗篷和雨伞过来给公主。” 宫女惊讶,只见清河公主方才强装的笑容一下沉没。 燕然道:“照他说的办。” 斗篷和雨伞取过来,燕疏拿伞,宫女为清河公主系上厚实的斗篷,又退下。燕然呼吸吐纳了两个来回,才道:“母后喜欢这座宫殿,我就从小在这里长大。这里很偏,燕辛和燕照和我都不亲热,平日只有父皇偶尔会来。” 燕疏望着眼前的竹林,不由想象一个小女孩,扒在窗棂在孤独等待玩伴的样子。 “小时候天天憋在宫里,呆不住,我就到处跑,反正除了太后和贤贵妃,宫里也没人会责怪我的不是。纪桓六岁进的宫,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围在他身边,和他坐在一块儿,看他念书。” 这些燕疏却是第一次听说,原来他们兄妹差不多是同时认识的纪桓。纪桓进宫时,燕然才三岁,幼时的纪桓机敏乐观,待人一片赤心,想当然,可以很快就成为孤苦无依的清河公主所信赖的人。 “儿时他也不喜欢念书,总想借故躲在家中偷懒。太傅说,我在上书房等不到纪桓哭着吵着明泓哥哥,害得丞相推了公务亲自回府揪人。除了父皇,从小丞相最疼我,再三嘱咐明泓哥哥在上书房一定要好好照顾我……其实我知道的,他没那么喜欢我,只是丞相……” “他喜欢你。”燕疏终于开口,“他在意你。” 燕然微微一愣,“那种喜欢怎么够呢,他对你……才是真正的在意。”燕然扭过头,再一次凝视燕疏,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画下来,接着她问:“哥哥,你见过母亲吗?” 燕疏心脏猛地跳快了一拍,他听见自己说:“没有。” “这样啊。”燕然轻声道:“……这几天回京城的路上,我总在想,为什么你不和我一起长大?如果我有哥哥,现在就不用这样了。” 愧疚排山倒海。 燕疏沉默了很久,说:“对不起。” 簌簌的竹海涛声中,两人并立。一切不知从何说起,燕疏却还是向燕然讲述了一些幼时的经历。据说他自出生之后,生命最初的两个月,一直处在颠沛流离之中,被人从边关一路送到了江南道的明州,再从明州出海,直抵幻墟。 幻墟人很少,却也恪守礼教,近亲不得通婚在海外孤岛一直被严厉贯彻。这也是为什么幻墟中的长辈不禁止年轻人出岛的原因,他们很愿意接纳陆上带回的人。 燕疏在外祖父归尘子身边长大,同样没有朋友。为练就天下无双的武功,他三岁习武,最先修炼的就是洗髓诀。这门心法可以洗涤筋骨中的尘秽,重塑体魄,练到后来,整个人便能清逸出尘,飘飘然恍有仙气。 只一点不足,洗髓诀很痛,练到这门心法的最后几层,整个人如同遭受被剥皮脱骨之刑,身体一块块拆开,再重新拼装,人可以被几度被痛得晕厥,当然一旦晕倒,就练不过心法的这一层。 幻墟之中几乎人人都练洗髓诀,但绝大多数人要等到成年之后才开始修炼,更不会拿它当筑基的心法,练到最后的一层的人百年来寥寥无几——武功那么多,何必要给自己找罪受? 然而,为了拥有最好的习武骨骼,打通经脉,六岁那年,燕疏便在归尘子的逼迫下,练到了最后一层。 他的身体至今都记得那种痛,所谓生不如死,他还是一个稚子时便懂了。 洗髓诀的心法燕疏曾经传授给纪桓,这门功夫若只是粗浅入门,对人也会有不少的裨益。后来不了了之,只因燕疏怕纪桓一层层练过去,会承受一遍他当年受过的苦。 习武不易,他从来不愿纪桓吃苦,宁愿等他及冠之后,再教一些防身的武功。 话说回来,他以为自己没有亲人,严厉的外祖父从小教导他的只有习武报仇。直到六岁那年来到京城,方才纪勖口中得知,原来他在这个世上并非孑孑一人,还有一个妹妹。 然儿。 桃红衣裙的小女孩,灵动娇俏,是他放在心头的瑰宝。 他喜欢京城,并非仅仅为了纪桓,他想离妹妹近一点,这种渴望同扑火的飞蛾一般无二,是一种天生的对温暖的向往。 燕疏低低道:“然儿,我希望你一生快乐无忧,自由自在。母亲的仇已经报了,日后我不用再受幻墟的束缚,剩下的事,也交给我,好吗?” 燕然呆呆看着燕疏,这一次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兄长的温柔,张了张嘴,一时却堵住了话语。 燕疏从小知道她的存在,对她的感情深厚凝重,可她不一样啊,她和这个哥哥的交集不过几次,时日尚短,虽有血亲的联系和羁绊在,但骗不了自己,对这个兄长的感情确实不深。 “我请父皇让我像太子一样,监国摄权。”燕然低头道,“我不想当皇帝,但也不想父皇就此退位,更不想如一叶浮萍在权斗之中没有自保之力。” 燕疏一怔。 “我会学着如理朝政,以父皇对我的宠爱,再加上朝中有纪相在,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你。”燕然一口气说出自己的打算,“哥哥,你要做的,是保护山河,并非君临天下,对吗?” 只是“哥哥”两个字,燕疏就输了头阵。他心头困惑,燕然的设想不在他的预料,这样好吗? 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办。” 燕然却上前一步,忽地轻轻握住了燕疏的手。她的小手方才藏在宽厚的披风中,带着一丝体温,滑如美玉,而燕疏的手全然是苍白冰冷。 双手交握,燕疏便如同被拿捏住了全身的分寸。 燕然请求着,小声道:“哥哥,暂时就到这里,收手吧。” 第六十一章 燕疏离开六音宫,走出了一段距离,方才后知后觉手中还握着一把罗伞。他独自伫立在小径中,回望那片竹海,心生怅然,却终究没回去。 未几,老天不负众望地开始降雨,燕疏撑开伞,伞面是浸过桐油的丝帛,绣着一幅色彩素雅的夏日赏荷图,伞架以湘妃竹所制,隐约可见竹上点点泪斑。 转眼雨势渐大,雨滴溅开一朵朵小水花,沾湿衣摆。 燕疏正欲前往太医院找师兄卿一笑,不想走完小径,在转角的凉亭撞到了茕茕独立的纪勖。亭子修得略高,燕疏拾阶而上,而纪勖负手而立,遥望不远处一池枯败残荷。 燕疏收伞,伞尖倒悬,淌下一串水珠。 纪勖道:“想来你已经知道了,燕然想参政。” 凉亭四面皆是雨帘,话一出,在淋漓雨声中便显得缥缈悠远。 燕疏道:“仍由皇帝主政,有然儿在朝堂上附议仲父,未尝不是一种方法。”除去外戚之后,朝堂上能够和丞相勉强一斗的只有太子,到时以皇帝的偏心,太子多半还不及清河公主能说得上话。 “疏儿,你老实告诉仲父,接下来做什么打算?” 纪勖这话说得非常平缓,燕疏却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失望。面对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和事,燕疏都能有睥睨处之的把握,却不知道为何,眼下每走一步似乎都能被人制住软肋。 燕然请求他收手,纪勖希望他篡位,无论代价。 心中的秤杆已然倒向了一方。 “吕付临死前提到了霍扎,我想走一趟关外,扮作商旅,从瑰城走,查明匈奴内部的情况。”他对霍扎从来没有掉以轻心过,上官九的武功高超,作探子的经验丰富,又有谈笑风生楼作为依靠,却依然被霍扎所识破重伤,可见此人心思缜密手段高超。而瑰城是如今匈奴和汉人交易的最大城市,主要受匈奴控制,离匈奴国都东凉三百里,是除了北三关外,进入匈奴的另一条路径。 燕疏顿了顿,又道:“走之前,我打算回一趟陕州。” 闻言,纪勖兀然发出一声笑叹:“疏儿,三年过去,我还以为你长大了。” 三年前,那个从偏关九死一生回到京城的少年,曾经不管不顾拉着他的儿子说喜欢。原以为这只是一时糊涂,模糊了兄弟之情,没想到两人皆是念念不过。 ——纪勖怎会可能不知道,纪桓为何迟迟不愿成亲? 雨声急如豆。 燕疏却体会到了一种奇异的镇定,这场雨仿佛冲刷了他的迟疑和挣扎,如在夹缝中得以窥见一丝洞光,豁然开朗。他说:“我确实长大了,仲父,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这世上只有明泓能跟我走下去。我放不下他,也不能放下他。” 琢磨了这么多天,始终无法接受什么两两相负,一点都不能。 不料纪勖又是一声笑,却说:“我不同意。” 燕疏愣住。 纪勖神色冷淡,目光穿过雨帘,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一生愧疚他母亲的良多,只承诺过她一件事,便是不让纪桓涉身朝堂斗争,一世安稳。” “疏儿,谈笑风生楼已尽入你的掌握,说到底,你待如何,我都无法阻挡。”纪勖将目光轻轻放在燕疏身上,如有千斤:“但是我的话放在这里,我不同意——只要你一日放不下纪桓,就一日保不了他的安稳。人可以与天斗、与命斗,可斗到最后,哪个不是两败俱伤?” 话搁下,纪勖抬脚,与燕疏擦肩而过。他甫一走出亭子,立刻有仆从打伞迎上。燕疏站在原地,回首望去,见纪勖沿着他来时的路前去,心中木然,知他多半是去六音宫见燕然。 大雨几成滂沱之势,目之所及的一切都仿佛罩上了一层延绵厚重的阴气,使得天地孤寂。 燕疏想起江南,重新撑开伞,缓缓走出了雨幕之中。 三天后。 回生丹不负武林至宝之名,成靖帝的身体在短时间内得到了奇迹般地好转。生死关头走了一趟,自清醒后,成靖帝便整日握着孝元皇后的那支金钗。他对清河公主显然比先前更加宠爱,昨日便亲自下诏,让清河公主参加早朝,与太子同列。 太后和贤贵妃的丧事办得无声无息,送棺入帝陵的同一天,扣押在天牢的吕氏满门以谋逆的罪名,尽数押至闹市处斩。举城轰动,行刑之日,本就热闹的市街被挤得水泄不通,有人拍手称好,也有人感慨如此庞大的一个门阀当真说倒就倒了…… 又说平波真人在吕氏一门处斩的前夜,于天牢毒发身亡,死态极其丑陋。寒石散性热,药性发作时须配以冷食冷浴以散体热,平波真人浑身炙热无可发泄,只得将自己折磨得衣衫褴褛,皮肤上抓出累累血痕,几天就没了人样,只一派狰狞可怖。 成靖帝看了一眼抬上来的平波真人尸首后,便命人将太子作为寿礼呈上的两块玉简,及过去众多臣子献上的道家法宝,亲手一一打碎或扔入火盆烧毁,又命人封闭了修道的宫殿,以示自此脱离道门。 王安作为皇帝的身边人,听到成靖帝砸碎玉简后,握着那个小小的漆盒道:“朕他日来寻你,绝不能是那么一副难看样子……”这便明了,皇帝是死了修道以求见孝元皇后的心了。 京城之事告一段落,燕疏和赫连风雪提出告辞。卿一笑生性孤僻冷漠,则是连告辞都懒得说的,直接拿了燕疏的那枚金牌,收拾包袱出了京。 赫连风雪问燕疏,鬼医这是要去哪,燕疏无奈苦笑,他的师兄想去哪去哪,这是谁都管不着的。很显然,因他原先开出的焰烈条件无法兑现,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别作求卿一笑帮忙之想。 太子对两位大侠多做挽留,但燕疏打定了主意,表现得去意已绝。燕疏擒拿击杀吕付有功,太子甚至在皇帝面前,为“晏大侠”讨来了四品宣威将军的任命状,皇帝还主动召“晏时回”面圣。官职在燕疏的意料之外,但他思忖过后,没有接受的意思。至于皇帝那边,无非要打听他的来历,是不是杀害太后和贤贵妃的真凶,与吕氏有什么深仇大恨。燕疏眼下只想让这件事糊涂过去,他抽身离去,想来皇帝也暂无余力更多追究——毕竟无论是谁,哪怕是丞相的人,除去外戚都合他的心意。 向太子告退了两次都无用,燕疏索性同赫连风雪星夜直接离了皇宫,反正以他们的功夫,本就不是大内侍卫所能拦住的。 话说赫连风雪出了皇宫,顿觉神清气爽,感慨笼中金丝雀到底没有自由自在的飞鸟舒服。两人暂时分开,燕疏让飞鸟自我放飞一番,独自回了谈笑风生楼。 何八尾随清河公主抵达京城后,无处可处,怅然回了谈笑风生楼,一连数日,虽与几位兄弟重聚,却始终郁郁寡欢。见到燕疏时,何八开口便是一句:“属下有负主子所托。” 燕疏与他对坐,并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只要听他细细讲述了从洛阳王宫到陕州,最后回京一路所发生的事。 虽说纪桓曾当面呵斥燕然迁怒何八实属无理取闹,但燕然自打在陕州得知真相后,便再不愿意同何八交谈。回到京城外,更是拧着性子派人“传话”给他,让他自找去处,不许进京,从此再不是主仆关系。 何八性格柔顺温和,说到后来,竟是哽住声音:“殿下生平最恨有人骗她,我与她相处多年,她对我的信任一如兄长,生气也是情有可原……” 又说,“殿下外表柔弱,爱哭爱闹,其实骨子里透着少有的刚烈……” 燕疏听到后来,不觉蹙下了眉关,想起燕然握住他的手,轻灵悦耳的声音唤他哥哥,心头隐隐察觉到了什么隐患。不过他很快打消这些念头,毕竟燕然才十五岁,还是个小女孩,娇生惯养又尊贵无比,哪有不任性不决绝的道理? 这边燕疏在谈笑风生楼安排日后前往瑰城和塞外的事宜,吃喝玩乐了两天的赫连风雪就坐不出了,他自发找上燕疏,吵嚷:“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陕州?” 燕疏其实已经打点妥当,正准备喊他上路,却还故作疑惑:“你要同我去陕州做什么?” 赫连风雪别扭得暗自磨牙:“去看看啊!我就不信只有我一个着急,你不想见纪桓?” 燕疏笑道:“原来是你想燕霖了……不过他早已离开陕州,重返洛阳,你不怕回去,见他左拥右抱,又自找不痛快?” 赫连风雪气得两颊鼓鼓,一跺脚,背过身去,发泄似的大嚷了一声:“我宁可要一时的不痛快,也不要一世不痛快!”话说得掷地有声,倒让燕疏细细咀嚼了一番:“连你都懂的道理,我倒是不明白。” 赫连风雪于是嘲道:“老晏啊老晏,枉你长这么漂亮,就是个自作聪明的大笨蛋嘛!” 第六十二章 却说陕州一场动乱,雷声大雨点小,等到豪族吕氏树倒猢狲散,城内很快恢复了往日之景,百姓在茶余饭后大肆谈论昔日吕氏是如何在城内作威作福,不过半月,关注的重头便转移到了秋闱放榜上。 秋闱即乡试,如无恩科,通常是三年开考一回。 纪桓对此完全不陌生。他十五岁参加院试,从开春四月一直考到第二年的春闱,一路案首、解元、探花下来,也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来科举,方才入仕。因本朝重文,自太.祖起,便立下祖训厚待士子,历经百年,朝堂内外皆是崇文。以纪桓的家学渊源,入朝做官不过就是讨皇帝一句话的事儿,然而功名是官员的重要身份标识,堂堂丞相之子,岂能无功名傍身?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神童,不过是从小在上书房陪读,受纪勖督促,又有翰林院院首为恩师,加上一点运气,才中的探花。 寻常人要想取得功名少不了寒窗苦读十载,莘莘学子无数,放榜也就成了一件大事,每每能引得百姓翘首以盼,毕竟到了乡试中举,距离官老爷只一步之遥。 陕州平定后,纪桓大可留在陕州,却在送走洛阳王后,没几日就回了洛宁县继续当县令。钱老大在陕州趁火打劫,接手吕氏的田地商铺,纪桓回县衙落个清静——他笃定以清河公主对燕疏的影响,京中不会掀起政变。 这天,纪桓在书房读一卷杂书,正昏昏欲睡,听到外头帮何婶剥莲子的竹石高声说:“柳主簿,这边什么时候发榜?怎么外头客栈茶馆里这么多人等着?哎,你有没有参加今年的秋闱呀?” 柳文轩在秀才上卡了十多年,加上恩科,这已经是第五次参加乡试,苦笑道:“今年因叛乱,开封府阅卷放榜耽搁了,不过算来,怕也就是这几天。三年一次,但凡家中有读书人的,都眼巴巴看着。” 竹石道:“可惜都不能凑个热闹!成日在小衙门里呆着真无聊。” 柳文轩说:“茶楼里不少人在赌今年的‘榜花’,竹石小先生要是无聊,可以去凑凑热闹。”赌榜花是猜中举考生的姓氏,风行民间,一般猜解元的人最多,赔率也最高。 竹石一下子起了玩心,想当年纪桓参加科举,殿试的时候,不少人赌纪桓能连中三元,得了探花,还算爆了京城一大冷门。 说笑着,柳文轩进了纪桓的书房,上头俸禄发下来,需向县官作个交代。纪桓听了,忽道:“衙门里还缺个师爷,等秋闱放榜了,应当重新寻一个。” 原先他倒是忘了这件事,只是昨日又有村民来告状,为几只牛犊纠缠不清,纪桓带着竹石和主簿柳文轩一同走了一趟洛宁县下的马家村,说是两户临近的人家,家中的母牛凑巧同一夜产了牛犊,其中一头母牛产了双胞乳牛,那只有一只牛犊的人家非要说自家的母牛是怀了双胞的,是夜里被隔壁人家偷去了一只小牛,理由充足,母牛怀孕的时候,自家的牛分明肚子大出了一圈。 这事昨天下午足足吵了纪桓一个时辰,他哭笑不得,如临大敌,观察半天牛圈也没看出什么,最后还是判小牛犊的归属不做更改,在谁家就是谁家的。倒也提醒他,是该找个师爷来帮着处理这些事儿,否则都该是一堆糊涂账。 柳文轩应了,纪桓又笑问:“这次乡试的题目是什么?柳大人答得如何?” “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柳文轩叹气道,“这是第二次考到《易经》了,玄之又玄,都作清议。”因皇帝修道,过去十多年,科举以儒学经典出题时,很显然地偏向了道学。道家讲万物虚无,策论却重在国政,众学子对这些题目满腹抱怨。 饶是纪桓碰到这样的题目做策论,也要头疼,只能祝柳先生这回得偿所愿,转念一想,柳文轩要是中举了,主簿的差事也得重新寻人。 柳文轩前脚一走,竹石后脚进来,拾掇着纪桓去茶楼赌榜花。 秋闱是民间一等大事,县令又是父母官,纪桓左右无事,一笑,推了书卷便同竹石一块去了。 县内最好的书院里的几位先生列出考生名单,张贴在茶楼的茶牌和点心牌子边上,贴出的名单旁边坐着一个秀才和一个算账先生,想要下注就给算账先生银钱,再由秀才写一块木牌,并记在册子上,作为赌榜的凭证。 纪桓自来洛宁县,一直疏于结交士绅,对于读书人哪里熟悉,也看不出哪个名字比较有举人的运势,索性让竹石随意下注,凑个热闹。洛宁县小的很,通常中举最多也就两三人,在这里,压解元的倒是寥寥无几。 下注纪桓自然不会出面,便坐在雅间里,听外头百姓交谈,捧着茶杯,想起当日与楚姬姑娘这次一番长谈,接着心思飘远,又不可避免地想到燕疏,不知他如今在哪,心中什么想法。 未几,竹石笑嘻嘻进来,大声道:“我买了一两银子压柳先生!” 茶小二跟着进来倒茶,他见县令大人熟了,嘴皮子利索:“柳先生十六岁就中了秀才,以前年年都是中举的大热门,不过这都第五回考了,今年压他的人明显没从前多呢!要我说,要是纪大人早来两个月,能够指点柳先生一番,这回柳秀才中举就妥当了!” 竹石道:“哈哈,还是你会说话,我家少爷是怎样的人物,想当年在翰林院……” 纪桓凉凉瞟他一眼。 竹石只好戛然而止,“本来就很厉害嘛……” 这时,听外面一道低沉的男子嗓音响起,笑吟吟说:“在下是外地人,初来乍到,想凑个热闹。敢问先生,这份名单上平日为文,字里行间弯弯绕绕,最糊涂的是哪位?” 茶楼中交谈的动静不知何时已经转小了。 那记录的秀才平日也在书院教书,呆了许久,结结巴巴道:“应是郑秀才,他这人策论落不到点上,通篇不知所云……又喜凑上一堆圣人的话……他的文章做出来,大家都不喜欢……” “好,在下便压郑秀才十两银子。”那人道。 茶馆一时哗然,如此轻易就出手十两银子,须知这小县城,所有人赌注加在一块也不过三十两上下,这一下就压了一锭大元宝。掌柜连忙说:“公子是外来人,就算手头阔绰要凑热闹,也该思量一下啊……” 他们这边还存放着不少考生平日做的文章,供人下注前通读。 那人却只是低沉一笑:“在下思量得很清楚了,就要糊涂的。” 纪桓在雅间中,轻轻一笑,对竹石说:“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请外面那位公子,是否愿意进来坐坐。” 竹石不明所以,就出去请人。他平日里总大呼小叫,声音清亮,纪桓隐约听见他居然也跟秀才似的结结巴巴了,“这公子……我家少爷,想请您进去……坐坐……” 纪桓一愣,心道该是个什么人物才能竹石这样。 “你家少爷?”那人笑,“在下还有事。” 茶小二说:“里面坐得是县内的纪大人……客官,纪大人这样的人物,还是第一次请人过去交谈……” “哦?”那人的声音提高些许,话中的笑意也更加清晰:“如此,在下就不得不从命了。” 竹石很快领了人进来。门一开,纪桓眼中出现一个墨衣男子,果真仪表非凡。这人面容深刻而英俊,个头高,劲瘦的身材给人渊渟岳峙之感,因年轻,又显得英挺矫健,乍一看,不仅直觉这人非池中之物,还应当是世间少有的人杰。再看,他锦袍绣着墨竹,佩以玉饰,面上微微含笑,又有点北方世家公子的样子。 这是谁? 方才听他说话像京城口音,可纪桓确定京城的冠盖中没有这样一位人物。 对方自然同时也在打量纪桓,微微眯起眼,打量了好一会儿,又唇角上扬,抱拳作揖,笑道:“大人风姿俊雅,今日得以一见,当真是不虚此行。” 纪桓请人坐下:“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姓霍,字怀谦,出生京城,因家中经商,久居凤翔府。” 名怀谦,身上却有一种疏狂之气,纯然是男子气概的倜傥,难怪让众人结巴。 霍怀谦扬眉道,“大人在京城才气斐然,名满天下,今日在此得见,是霍某走了大运。”他说着,不由朗声笑起来,举止间自有一种豪气,欲呼茶小二去隔壁酒铺买酒,为此浮一大白。 纪桓只好解释一番自己不能喝酒,霍怀谦闻言遗憾,要以茶代酒要敬纪桓:“说起来,霍某曾拜读纪大人的策论,才疏学浅,读罢除了‘好’字,说不出其他。” 纪桓觉得这高帽戴得有些夸张了,顺着问道:“霍公子既然也看策论,为何方才赌榜花,二话不说,就要压一个最糊涂的考生?” 霍怀谦道:“霍某才疏学浅,却也读过几年书,懂一些道理。不瞒大人,先人的典籍中,在下最不厌烦的不过《周易》,牛鼻子老道那一套,说来说去就是个空。乡试不比院试,考生大多都有些才学,做的策论想来多有指点天下之心,然而这么个题目,答的多半也是牵强附会,倒不如难得糊涂的,绕来绕去的好。” 纪桓道:“大家对试题多有怨言,不见得考官也会糊涂。”他虽然觉得这人下注很有趣,但未必相信真的会是这么个糊涂蛋中举。 霍怀谦眨了眨眼睛,大大方方,咧嘴一笑:“不过随手赌一把,当我看不惯科举,借故发作便是了。” 纪桓一听,微微一愣,摇头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微微低头,眼睫也垂下,本就是极为秀雅的五官更显清丽,对面的霍怀谦眼神一暗,又挑高了唇角。 两人就此结交,霍怀谦自称大江南北已走过不少地方,年纪二十有三,闲云野鹤游山玩水已过数载,见洛宁县山清水秀,便停留数日。纪桓直觉没那么简单,却也不多问,留心观察,愈发觉得这人深不可测。他实在不记得凤翔府有没有姓霍的商贾,不过此人的来历不明,倒是让他不由想起萧关。 谈了半个多时辰,眼看夕阳西下,霍怀谦率先提出告辞,气度潇洒。既然成为朋友,又约定放榜之日,再来茶楼小聚,看中举的究竟是不是个糊涂蛋。 纪桓微笑应了,也回县衙,喝何婶煲的莲子排骨汤。 第六十三章 和霍怀谦相识的第二天,一匹快马踏着晨曦的阳光进入洛宁县,直奔县衙,正是开封府的信差前来放榜。信差见到县令,张口就道:“恭喜大人,贵县这回两人中举!小的这就去桥头镇和马家村报喜,大人可要派人一同前往,给两位举人送上贺礼?” 桥头镇和马家村都归属洛宁县管辖,纪桓没想到放榜这么快,不由问:“两位举人分别是?” “呀,小的居然把榜花给忘了。”信差说:“分别是郑举人和李举人。” ……真当是个糊涂蛋中了举人。 柳文轩再次落榜。 纪桓心中轻叹一声,命竹石给信差封了打赏,再支几两银子,给两个中举的考生作为贺礼。其实换做从前的县令,免不了还要亲自前往两位举子的住处贺喜,毕竟举人很快就要准备京城的春闱了,如若春闱及第,便是真正的平步青云;就是架子大一点的县官,也要让信差捎话,让举人来县衙见一见。 纪桓不懂其中的门路,想着等会儿该去茶楼见霍怀谦,让信差领了赏好去报信。他在陕州叛乱中所作所为并没有宣扬,河南道的百姓只晓得清河公主,因此信差见他丰神俊朗,姿容清丽,还觉得这个县官出奇的好看,年纪轻轻,可惜不开窍,怕是眼高于顶又不通时务。 人走了,竹石在一旁唉声叹气:“可怜的柳先生……主子,你以后指点他一下课业吧!” 纪桓道:“也好。来了这边,我还没看过考生作的文章。”他从前在翰林院做官,天天看策论,也跟着院首做了不少学问,无奈终究志不在此。 恩师冯世南常捋着花白的胡须,夸他孺子可教:“你呀,哪里都好,就是偏偏学问尚未做透,就想着经世治国,同纪勖一个样子。” 以冯世南的观点,做透学问可以造福千秋万世,经世治国却只能造福一朝,所以真正的聪明人还是应该去做学问,写书,流传百世,指点后人治国;还要无限惋惜,相府纪氏百年来没有一个人著书立传,又是几代单传,万一哪天断了香火,对大燕该是如何大的损失……纪桓想起恩师,心中恻恻,冯世南应是世上最着急他婚事的。 他回房换衣服,就要出门赴霍怀谦之约,又听见竹石咦声惊道:“少爷,有只好大的蝴蝶,怎么这个季节还有蝴蝶?趴在窗户上呢!你快来看!” 纪桓正在束腰带的手顿下:“蝴蝶?” 果然是一只蝴蝶,通体近乎妖冶的明蓝色,扇动翅膀时抖落点点荧光。竹石瞪大眼睛,见纪桓为窗户开了一条缝,大蝴蝶就轻灵地飞了进来,很是依恋地停在纪桓的肩头。 纪桓仿佛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张嘴,没出声,又过了一会儿,才呢喃似的,轻轻问了一句:“他要来了……派你通知我?” 冥蝶扇扇翅膀,作为应答。 纪桓心头一阵涌动,想那日在洛阳王宫目送燕疏离开,犹记得天色灰白,霜寒露重,高楼上隐隐传出一首《雨霖铃》——原来久别重逢,与别离滋味,竟有几分相同。 挥走了冥蝶,纪桓体会过来后,让竹石吩咐何婶多做几个菜,还记得燕疏饮食清淡,长于楚地,幼时口味偏甜。竹石眨巴着眼睛:“咱们不去茶楼啦?昨天那个霍公子这次赌榜花可是赢了大头呢!” 纪桓不知燕疏何时到,遂摇头:“不去了,你为我捎句话过去……不,朋友初交,不能失礼,我写一张字条罢。”于是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了一张小笺,不说有客要来,只说自己身体不适,过两日再会,必定当面赔罪。 竹石翘起嘴巴:“到底是谁要来呀?” 纪桓一愣,心中和脸上才慢慢涌上一点喜悦:“江疏。” 燕疏在洛宁县一直挂着江公子的名头,这个名字于纪桓,至少比什么晏时回亲切多了。不想等人,这一等就从上午足足等到了下午,到了天色转暗时,满桌菜肴热了一遍遍,终究成了残羹冷炙。 竹石还替纪桓跑了两趟江府,弄得一肚子火:“人没来!气死了,一群人问了半天什么都不知道!” 何婶也不开心:“大人,你这个客人也太不守时了……” 纪桓让何婶和竹石先回去休息,他等的久了,也没有召冥蝶的意思,心中甚至还很平静,反正以燕疏的武功和身边的守卫,决计不会出事。一个人守着一桌冷菜,点着两盏灯,对着一夜空寂,倒是可以细细想起很多往事。 过去分别三年,以为燕疏从此浪迹天涯,山长水阔,从此再也见不到,连等的机会都没有。 其实总角之交,青梅竹马,经年之后,还能在异乡的一个地方重聚,本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纪桓这么转念一想,唇角不由浮现了清和浅淡的笑容。今夜他特意没有栓门,当燕疏推门而入时,纪桓于沉思中转头望来,清秀雅致如山水画的面容上,还兀自含着这么一点笑意,温和且毫不吝惜,尽入燕疏眼眸。 月上中天,秋冬之交,万物悄然静默。 这一眼波光流转,才应验了眉目能传情一说。 甚至两人重逢时本应有的质问,怀疑,对选择的争论,都像在一瞬之间消释了。 燕疏心神一荡,心头如有暖流脉脉流过,好一会儿,才走到纪桓对面坐下。他在陕州因一个意想不到的重要情报耽搁了许久,想做一番解释,却听纪桓先道:“吃过了吗?” “没有。”哪有吃饭的时间。 纪桓:“我也没有。” 简单的三两句,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一个奔波到不及果腹,一个等候到无心下咽,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纪桓抬手挑灯,烛光柔和,因面对的是心中所牵之人,一桌冷菜,也能吃得其乐融融。 *** 与此同时,洛宁县的客栈中,霍怀谦也没入睡,指间夹着折起的一张小笺。看过几遍,纪桓那手挺拔俊秀的行楷便已深深印在脑中,他自言自语,低低含笑:“百闻不如一见。” 一个黑衣人跪着,请示:“主人,可需要属下……” “得了吧。”霍怀谦摆摆手,打断:“你们玄机门,不早在纪桓身上失手过一次了吗?” 吕氏倒台,吕付已死,玄机门的势力却还没有除尽。当初吕付离开关外前,把手中玄机门培养出的死士尽数派出,这便是其中留下的一个。 黑衣人不再说话。 霍怀谦又一次打开那张小笺,再读一遍上头礼貌却隐隐透着疏远的几字几句,愉快而低沈道:“帝辅世家的单传嫡子,纪桓,你要是能为我用就好了……” 第六十四章 纪桓斜斜靠在厨房的门柱上,不作声,心情很好地看着燕疏忙活——凌空镖局的晏时回,打败天下第一高手的不奉名,孝元皇后的长子,大半夜的正在洗碗。 厨房里常备一缸皂角水,燕疏拿丝瓜瓤,就着皂角水洗刷两遍,又打清水冲洗两次,最后把瓷盘杯盏收进橱柜,又扭头问纪桓:“喝茶?” 纪桓想说不用麻烦,话到嘴边,却没咽了下去,反而点了点头。 燕疏笑了笑,寻了煤炉子,捅开火,烧水。 月光落在门前,如洒了一层白霜。 “这都是以前在偏关学的?”纪桓看着煤炉子,装作不经意问。其实他虽不会一掷千金那一套,也算不上严格意义的锦衣玉食,可确确实实是个贵族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今天还是第一次好好看人洗碗。 燕疏说:“走江湖偶尔也要做这些。” “真不像话本里说的大侠。”说着,纪桓又想到什么,“你当真打败了傅弈?” 青城派傅弈在天下第一高手的宝座上坐了将近十年,纪桓看过不少江湖话本,对傅弈如雷贯耳。少林武当执江湖牛耳数百年,这一代最出风头的武林神话却还数青城。 燕疏仍一身黑,浑不在意地半蹲在地上看煤炉子里的火星,闻言抬头,笑道:“你不相信我?” 纪桓轻轻皱了皱鼻子,难得显出了一点孩子气:“……兄长,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难道练成无形剑气,当真就能天下无敌?” “当然不是。”燕疏见他显出气恼,也不卖关子,说了昔日剑客对决,也着重讲起了傅弈。 傅弈以一柄幻思剑掠尽锋芒,武功确实已臻化境,且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一般来说,一个人一旦痴迷于一件事物,钻研进去,便极容易浑然忘却外物,继而显得不通世情。 傅弈却例外。 “他性情明朗,胸怀豁达,温和时犹如春风,爽直时犹如夏雨,散漫时有秋风卷落叶的写意,兴之所至时不乏冬雪的澄清纯然。傅弈的剑招包容万物,返璞归真,其幻思剑虽快,却不凌厉,出手不为伤人,只为追求剑招的极致。当年他败给无情剑,只是我侥幸,时日一长,想来我的武功终究不如傅弈。”燕疏很少夸人,这一长串满是剑客间的惺惺相惜,纪桓不知怎地有些听不下去了。 燕疏见纪桓别过脸,无声一笑,又说原来当初不奉名挑战傅弈时,傅弈自创新的剑招尚未完成。他接受少年的挑战,一是对无形剑气感到好奇,二是想着交手切磋一回,或能突破剑道上的瓶颈。 燕疏以一道无形剑气作为挑战书,却不至于天真地认为区区无形剑气就能打败天下第一剑客。无形剑气伤人于无形,奇快而锋利,但既然以内力发动,出招时必然气息有所变化,以绝顶高手的敏锐,怎会感觉不出?再者,无形剑气直来直往,幻思剑变化无穷,单以无形剑气挑战傅弈,等于以短攻长。 纪桓闷声道:“所以你用的还是无情剑。” 水已经烧开,燕疏用热水烫了一遍茶壶,未几,再投入几粒碧螺春,热水冲开。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捏着两个茶杯,与纪桓回到房内,道:“那一战虽然结束得很快,我却尽了全力。” 剑为百兵之王。 傅弈取下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便成了天下第一高手,由此可见一斑。 燕疏也练剑,他三岁握剑起,十余年来只用过一把削铁如泥、锋芒无匹的宝剑——无情。这当然是一把当之无愧的神兵,从前几乎不离燕疏的身,无论走到哪里,身后都会背着用黑布层层裹起的无情,也正是用无情,燕疏当初从匈奴的大本营中杀出一条血路。 又说,无情剑是幻墟的至宝,为当年开辟幻墟的先祖留下的佩剑,直到燕疏十岁时,方才愿意认他为主,通灵性。一般的剑法难以驾驭,燕疏因此走了偏锋,学一套名为三千鸦杀的剑法,萧肃至极,饶是有洗髓诀为基,还须辅秋水心经,方得练成而不至走火入魔。 传说将三千鸦杀融会贯通,练到最高境界,完全施展开来时,一套剑法可以直教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燕疏淡声道:“可是我剑招的所有变化加在一起,其实不过一个狠字,走的是死路。傅弈同我相反,他的剑招是活的,精妙而处处留一线生机,因而胜我一筹。只是当初,他停在了瓶颈上,我从偏关回来却不过半年……” 纪桓心中一个咯噔,试想无情剑加三千鸦杀,燕疏的剑法要突破境界,手下少不了人命来练,想来这也是为什么归尘子会同意燕疏出去游历。而他从匈奴军中逃出时,正是人生中第一次大开杀戒……匈奴的血多半促使燕疏的剑法上了一层境界。 “……无情剑如今在哪?” 燕疏知道纪桓担心,也不隐瞒:“月明楼,翠微谷。” 鬼才卿无意住在的地方。 纪桓不解:“为何放在那里?” 燕疏笑了笑,同纪桓一样捧着热茶,水汽氤氲,他的面容就算带着易容都十分俊美好看,这下显得柔和了一分:“天下地下,我想不出还有比傅弈更好的剑客,他从前是第一高手,日后多半也会是。经那一战,江湖已无人值得我出剑。鬼才心心念念要我为他夺一个天下第一,我便把无情剑给他保管,反正在傅弈尚未完成他的剑招前,无情也算暂时霸去了幻思剑的第一。” “你们日后还要比试?” 燕疏见纪桓面露担忧,宽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和他之间的一战不可避免。不过傅弈的剑不为伤人,只是切磋,他的剑招中所留的一线生机便是为了点到即止。” 纪桓不赞同:“刀剑无眼。” 久别重逢,捧着燕疏亲手沏的茶,纪桓却有些后悔今天说起了傅弈。 这种后悔的情绪无非是逃避,燕疏与他之间情谊特殊不假,可两人之间,也不过年纪更轻的时候有过一些约定。燕疏真正成长,是在楚地,在江湖,在塞外,这些过去,纪桓丝毫没有参与。 他甚至觉得自己比不上有四季之美的傅弈,虽然这位剑客少说也有三十岁了。 这样想着,更加闷闷不乐。 燕疏没说话,却将纪桓的每一个微小表情看得细致。纪桓小时候心思极容易猜,开心不开心写在脸上,十岁以后,经过纪勖的一次训话,才逐渐有了名门公子的沉静温和。 训话的起因很简单,无非是纪桓在上书房念书的时候,太子和清河公主闹了口角,当时的小洛阳王燕霖还唯恐天下不乱,轻飘飘作了一通煽风点火。这件小事不管太子还是公主,乃至洛阳王,现在都已经忘到不知哪个角落。燕疏却知道内情,当时纪桓挡在清河公主面前,冲撞太子,说了一句“我才不要给你当伴读”,小孩子一时的心直口快,引得了父亲纪勖大怒。 那次训话后,十岁大的孩子,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纪家世代帝辅,从先祖纪谊开始,一代代为大燕君主的社稷和江山效力。纪勖含着冰渣的声音,一字字敲在小孩的神经上:“你不想给太子当伴读,那你想做什么?未来又给谁谋事?” “我们祖上从未出过纨绔子弟,纪桓,你小小年纪,不学无术,终日只知玩乐,顶撞太子,竟连君臣之分都不懂,日后长大,如何对得起你的姓氏?” “纪家丢不起这个脸。” 别的孩子幼时读书是为了光耀门楣,纪桓却不一样,他的手不释卷、悬梁刺股,仅仅是为了不被逐出家门,不做一个有辱门楣的不孝子弟。 那年纪桓长跪过后,整个人就暗自发生了改变。只是他真正下了决心做事,也不放在嘴上说。清河公主等人与他朝夕相处,倒也没察觉纪桓的改变。只燕疏和纪桓一年一会,又在意纪桓的一举一动,才发现他的性情不知何时收敛了活泼肆意,有了读书人的温文尔雅。 或者说,有了相门之人的样子。 长大成人,其中的蜕变本就是无可避免的。纪勖拿捏不准如何对待纪桓,摆出严父那一套,其实也是对纪桓好。可就算如此,燕疏仍是心疼纪桓。 两人各有心思,都不说话,杯中热气慢慢散去。 宁静中,燕疏忽换了话题,道:“我在陕州被拖住了脚步,是因为关押在牢内的吕氏族人几乎全死了。” 纪桓讶然。本朝律法宽松,处决每一条人命都需要得到京城的批准,吕氏是重犯,却还是士族,京城的旨令未到前,陕州知州无权处斩,所以吕氏一门全被押入了牢中。 谁闯入牢狱杀了他们? “凶手手法利落,每个人都是一把毙命。但杀他们的,绝不是我的人。” 这些人被问斩不过是时间问题,燕疏完全没有立刻赶尽杀绝的必要。他们关在牢中只是受更多的折磨,此时一刀毙命反倒是好事。 纪桓:“几乎全死了,意思是并未死绝?” 燕疏点头:“吕怒被人救走了。” 纪桓的心一下沉下去,难怪燕疏耽搁,迟迟不到。虽说现在的陕州知州还是姜平,但驻守的人马其实来自黑风寨,是燕疏手下培养的一支私兵,这才是真正控制陕州的力量。 在燕疏的控制下,有人不知不觉地杀光了牢狱中的囚犯。 “谈笑风生楼无孔不入,可知道是谁干的?”纪桓问。 燕疏道:“我收到的情报,正是吕付离开雁门关返回京城后不久,玄机门便改帜归入了霍扎手下。霍扎智谋出众,这次吕氏倒台,玄机门却没有动作,想来是有他在背后指挥。看手法,也应是玄机门。” 霍扎。 纪桓脑中跳出一张深刻英俊的面孔……会不会是霍怀谦?!可霍扎位高权重,一直在塞外,没道理忽然来了中原,他又是匈奴王族中人,多年来东匈奴王效力,与鲜卑交战时立下赫赫战功,照说看起来不该像汉人。不过燕疏身后有谈笑风生楼,霍怀谦来历不明,改日再见,不妨叫燕疏一共前去看看。 燕疏又将京中发生的事情捡了一些与纪桓说,跳过了贤贵妃与太后的事情,也不谈和纪勖的对话。“过一段时日,我要前往瑰城。明泓,你封印之后,可愿与我一同前去?”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岁末前的封印了,县衙关门,外来做官的官员多半会选择回乡。无为之治下,年休前后足有一个半月。 纪桓原想着到时候回京,不由道:“你今岁也不去京城拜见父亲?” 燕疏苦笑:“仲父现在不想见我。” 这就回到了皇位一事上。 纪桓一愣:“我,只是不想……” 从私心上讲,他非常抗拒燕疏去当皇帝;从天下大局出发,纪桓也觉得燕疏不是适合的人选。然而在纪勖眼中,燕疏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名正言顺——哪怕这意味着篡位和造反。燕疏受他的培养,切身了解民生疾苦,懂得家国大义,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流着皇后的血。 燕疏说:“我明白。可是燕然,你考虑过吗?” 怎么会没考虑过?纪桓叹息:“她虽然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可是你究竟不了解她。燕然从小抗拒有朝一日被送往和亲,因而最恨被人操纵命运,很多时候,她也许比你、比我,都来的更强大。” 燕疏沉默,目光落到自己的手背上,惨淡的白皙,仿佛还带着当日六音宫中燕然的温度。 外头漫天的墨色不知何时淡去,隐隐显出天光。 一夜长谈,纪桓不比习武之人,脸上显出疲惫,燕疏心中想说的却迟迟没说,懊恼之余,提出告辞先回江府。其实知道他要来,客房早已打扫好,纪桓却也说不出口,只在告别前约定:“今岁第一场雪落后,我便同你一道去瑰城。” 第六十五章 翌日纪桓一直睡到午后,竹石和何婶夜间听到动静,知道纪桓同“客人”交谈一宿,也不去打搅他休息。 于是当霍怀谦登门拜访时,竹石应门,虽对霍怀谦挺有好感,也只能老老实实道:“少爷在休息,公子还是晚些时候再来吧。”又怕霍怀谦不信,解释道:“真的!少爷昨夜来了客人,好长时间没见,说了一夜话!” 霍怀谦挑眉道:“纪大人昨日爽约,难道不是身体抱恙?” “……”说漏嘴的竹石摸摸头,嘿嘿一笑,“少爷确实身体抱恙,但是有朋自远方来嘛,推不了的!” 霍怀谦苦笑道:“说来在下也是纪大人的朋友,不过看来我这个朋友远没有那位重要。实不相瞒,在下昨夜收到家信,今日上门,原是想见过纪大人之后便返程回乡……” 竹石这么一听,当下犹豫,心想少爷对待朋友向来诚恳,何况他对上这个霍公子就憷了三分,拒绝起来实在为难:“那,我去喊少爷起来?” 霍怀谦稍一沉思,似不想让竹石为难,道:“在下今日时间还算充足,只是和纪大人一见如故,临别在即,很想多说上几句。不如这样,在下先进去等一会儿,若纪大人迟迟不醒,你再叫大人起来。” 这样自然最好,竹石估摸着纪桓也快醒了。现在把人赶回去,回头再找人,来去路上也费时间。 衙门的厅堂非常简陋,平日没人呆,有点阴森。倒是后院的厢房,人住得久了,还有些雅致。 廊下的竹椅是纪桓和欧阳青云平时都喜欢坐的,竹石正犹豫着要不要请霍怀谦去纪桓的书房等候,便见霍怀谦一指竹椅,善解人意道:“霍某在这里等即可。” 这个霍公子虽然看上去是个威严厉害的人物,但还蛮好相处的。竹石这样一想,难得麻利地端茶送水了起来。霍怀谦干等着没有事做,问能不能借两本书看,竹石二话不说去书房取了纪桓的几本书。 今日天气很好,入冬时节,天空高远,蔚然无云。 风虽仍带着寒冷的气息,但暖融融的阳光却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寒意。 霍怀谦闲散地坐在廊开,翻开一册书,名为《神州异游志》。纸页柔软,想来纪桓看过不少次,翻开一看,却很意外上面没有任何批注。读来,是本讲游乐风物的杂书,东南西北,天涯海角,写得洋洋洒洒,随性洒脱,倒又让霍怀谦有些意外。 再翻开两本,也都不是什么经国治世的经典,或文豪大家的巨著,都是打发时间的杂书。 竹石还压着嗓音,推心置腹道:“这几本都是少爷的珍藏,最好看了!我家少爷可不比死读书的书呆子!” 霍怀谦淡淡一笑,其实看进去了,还真有点意思。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竹石正琢磨着让人再等下去不好,该叫纪桓起来了,便见县差王志文急匆匆跑进了后院,满脸焦急,大声道:“出事了!桥头镇出人命了!竹石,大人呢?!” 竹石张大嘴巴,惊得瞪圆眼睛:“啊?死人了?!” “尸体漂在河上,吓到了好多人!仵作已经先去了,县尉牛大人带着捕快走了,特意叫我来通知大人!”王志文道:“大人在哪呢?出去了吗?” 在一个地方小县,死人是一件大事,何况是向来天下太平的洛宁县。竹石二话不说就去喊纪桓,而方才王志文这么大的嗓门,也把纪桓吵醒了,他听竹石说了两句,披上外衣就让王志文进来说话。 这下没人顾得上霍怀谦。他也安然自若,将手中这册书的一个章节细细读完了,方才搁下书,站在门外听案件的情况。 “……确定是凶杀?” “那边传话过来,说是被人一刀捅了心窝子。死的就是桥头镇人,还是这次中举的李举人的大舅,叫李良飞,村里人人都识得的,想来多半是跟恶徒闹大了,才被……唉!” 桥头镇因一座百年古桥而得名。有桥自然有水,一条清澈充沛的河流环绕整个村镇,灌溉出了沿岸不少肥沃土地。燕疏圈下了洛宁县的大半良田,其中只一个桥头镇就占了五百顷。 纪桓换了衣服,对王志文道:“准备马车,我们立刻出发。” 王志文:“小的这就去车套上马。” 竹石知道事态严重,不用纪桓吩咐,就连忙去端水给纪桓洗漱。 这时,霍怀谦才慢悠悠从门口走了进来,叹声道:“看来今日大人有的忙了。”又几句话交代了自己的来意。 纪桓听了,难免歉疚:“怪我贪睡。公子直接叫醒我便是了,何苦在外面等呢?” “纪大人是当世少有的贤才,我这样一个散漫平民来拜访,自然要恭敬有礼。书上说刘备请孔明,卧龙昼寝未醒,玄德身为人主,尚且拱立堂下,比起三顾茅庐的辛苦,霍某这点等待算得了什么?” 纪桓哭笑不得,都哪和哪?可见霍怀谦姿容英伟,又觉得他确实有点像在礼贤下士,心中不由更生疑窦。 霍怀谦毛遂自荐道:“不瞒大人,在下游历四方,几年间也曾帮着官府破过两个案子。今日实在想和大人叙叙,就怕一别过后,再没有见大人的机会,想来要抱憾终身。所以,大人不如给霍某一个机会,一同走桥头镇这趟,路上也可说说话。” 这话说得让纪桓拒绝也难,毕竟于情于理,是他愧对霍怀谦在先,爽了人家的约,又让人在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何况霍怀谦又一片好意说要帮忙,纪桓只能答应下来,又说:“公子还是别叫大人了。既是朋友,唤我名字便是。” 霍怀谦哈哈大笑:“纪明泓,你还不是一口一个公子?” 纪桓一愣,旋即哑然失笑,反思自个儿这性子,交起朋友来,也得对方先不客气了,自己才跟着放开。 未几,纪桓洗漱过后,出了县衙,外头马车也已经准备好了。竹石想跟着一块去,纪桓觉得这是凶案,桥头镇眼下又有不少官府的人,带上竹石更帮不上什么忙,就让竹石留守县衙。临走之前,略作踌躇,纪桓嘱咐竹石,如若江公子来寻他,就说他出门办案了,身边还有霍公子。 王志文赶车是一把好手,两匹马拖着马车哒哒往桥头镇赶。 纪桓和霍怀谦坐在车厢里,空间其实不小,但纪桓和霍怀谦都是身材修长的男子,一道坐着,也宽敞不到哪里去。纪桓虽与霍怀谦颇为投缘,实际上还只是泛泛之交,因不熟悉,纪桓便想保持一定的距离,更觉得车厢逼仄。 马车从县城一路驶向村镇。 霍怀谦倒是不觉得有哪里不妥,自“明泓”两字一说出口,言辞举动间对纪桓亲热了许多,颇有点打蛇上棍的意思,说起了自己的游历大江南北的所见所闻。纪桓原先还想着凶案,很快就被霍怀谦说得勾起了兴趣。他幼时常想着日后要跟着燕疏走江湖、浪迹天涯,因而喜欢关注各地的风□□物,真说起来,在贬职外放前,还不曾出过京城,空读万卷书,不行万里路。 霍怀谦显然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爽直不乏豪迈,处处体现着一种英气。他显然也读过不少书,底蕴不错,彬彬有礼,咬文嚼字起来,不矫揉造作,还别有一番潇洒。 “说起来,你可曾去过塞外?” “当然。”霍怀谦说:“江南清雅秀丽,中原恢弘古朴,塞外则是开阔壮美。不过要说江山如画,我觉得最赏心悦目的,还是边关以北的颜色。人在天地之间要显得渺小,方才觉得与天斗其乐无穷。” 闻言,纪桓稍一思忖,随即佩服道:“霍兄好气魄。” 霍怀谦洒然一笑:“男儿生当带吴钩,大燕的男人,还真应当多去塞外看看。” 半个多时辰后,马车逆着一条清澈的河流前行,果然一眼望去全是沃土,秋麦种下不久,田垄上已是一片绿意盎然。远远见到一座灰白石桥,便抵达了桥头镇。 死者李良飞,是桥头镇李家庄的百姓,家中有十顷地,算个小地主,平时待佃户很好,在乡间极有名望。李举人寒窗苦读时,李良飞对其没有少照顾,因而纪桓一来到放置死者尸首的李家庄祠堂,众人哭啼中,最凄惨的一个便是李举人。 “大人!你定要为小人的舅舅做主啊!” 李举人年纪不大,二十多岁,也算得上是青年才俊。纪桓见他如此伤心,也心生不忍,道:“本官定当尽力追查凶手。”又问起了仵作和捕快,到现在查出了什么。 李良飞的尸体被水泡得有些臃肿,胸口的衣服已经被扒开,露出了一个狰狞又因泡在河中而发白的伤口。仵作道:“这是确实一刀毙命,用的是短匕首,想来是穷凶极恶的匪徒所为。” 捕快道:“昨日午后,李良飞赶着驴车离了家,说要去县城一趟,见见老朋友,再为家中购置一些油盐。最先找到的是驴车,被扔在山坡背面,今晨才发现尸首,看来多半是流民劫匪所为。” 李良飞的妻子哭道:“他原先说好今日回来的……官人啊!”李举人连忙安慰舅母,还没开口自己又滚滚流下泪来,可见感情之深。 这时却听霍怀谦道:“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尸体被摆在一张长桌上,霍怀谦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尸体边上,单手抱臂,眯着眼睛,沉声道:“他的五脏六腑都已被人震碎了。”又看向仵作,“你重新验。” 他高大英俊,气场凛然,说出口的话居然令人不由想要臣服。 在场的人都是一惊,仵作听明白后,就不假思索要重新验,也不想想凭什么要听这个男子的话。这时,纪桓忽地想到燕疏,燕疏的容貌较霍怀谦更加俊美,不消说真面目,就是平日简单易容后,面容都能让大多数男人显得粗糙。当然霍怀谦的皮相不粗糙,有一种粗犷的气质,来自其勃发的英姿。 只是相比之下,霍怀谦比燕疏更具王者气魄。燕疏虽然手中颇有权势,可一方面年纪尚小,还存着澄净通明的本性;另一方面真正主掌谈笑风生楼也不过三年,又和很多人兄弟相称,算不上一个合格的上位者。也正是因此,纪桓才坚持燕疏不适合进宫称帝,他玩不转朝中诡谲的人心。 这种久居人上、说一不二的姿态……莫非真是霍扎? 只见仵作按了按死者的腹部,脸色微变,又让两个捕快帮忙把尸首抬到祠堂后面的小屋。 纪桓问:“霍兄,是怎么看出来的?” 霍怀谦耸了耸肩,道:“方才注意一下他的手背,便可看见他的经脉已经全断了,而通常经脉全断者,肺腑也一定受了重伤。” 过了约莫一刻钟,仵作满头是汗地出来:“确实,五脏肺腑都被震碎……这,李官人他,应该是被一个武林高手杀害的啊!” 众人大惊,对于这个结论皆是不可置信。李良飞一个小地主,平日也务农种地,怎会招惹了江湖人士,还是高手?一时间李良飞的遗孀和李举人又都激动起来。 霍怀谦压低声音道:“江湖追杀,通常都是不死不休,他若是隐退江湖之人,这桩凶案便不足为奇。内力之强,能够震碎人的经脉肺腑,也必定是高手所为。” 纪桓蹙眉,李良飞当真是江湖中人? 不过纪桓没完全顺着霍怀谦的话想,他心忖,谈笑风生楼在洛宁县的渗透非常彻底。李良飞既然能招惹武林高手这样的仇家,想来本身武功也不低……他家的地产在燕疏所划的良田边上……会不会,李良飞其实是燕疏的人?! 如若当真是的话,凶手为何人便了然了。 须知李良飞死前不久,玄机门的人杀进了陕州牢狱,还救走了一个吕怒。 命案的时间如此贴近——玄机门! 可是,好端端的,为什么玄机门偏要杀桥头村的李良飞? 心念电转间,纪桓忽然生出一种寒意,终于察觉到了身边的危险。他不敢让霍怀谦看出端倪,面上凝郁,轻声叹道:“先把人收殓进棺吧。”众亲朋邻里这又大哭起来,纪桓仿佛不忍再看,对霍怀谦道:“我想独自走走。” 霍怀谦道:“我陪你吧,呆在这儿也不是什么事儿。” 纪桓心中不安,脸上却是疲惫的样子,有些为难地道:“我……我想静一静,上任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命案。霍兄,可以吗?” 霍怀谦比纪桓高出半寸,直视纪桓的时候目光低下了一点,眸子犀利,却轻轻松松笑了笑,摊手道:“好吧,那你一个人,昨日才‘抱恙’过,可别走太远。” 纪桓轻飘飘笑了笑,拖着脚步转身出去,看上去黯然,步伐很慢,却一路走出了很远。 这一片树林子多,他七拐八拐,看似只是情绪低落,随意走走,挑的却是人最少最偏的路。直到进了一个林子深处,见四周无人后,才放松了些许,轻声道:“曲平,曲直。” 话音落下,两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影卫果真现身,还是同以前一样面无表情,人不冷漠,就是呆。纪桓每每都感到神奇,暗中赞叹他们的轻功。 纪桓问:“方才你们可看见了李良飞的尸体?可否辨出来?是不是谈笑风生楼的人?” 曲平:“看见了,看不出。” 纪桓:“……” 曲直解释道:“我们只负责保护你。”这句解释也是几乎从不变的。 纪桓忍不住失望地翻了翻眼皮子,一时心里埋怨燕疏,派了两个影卫保护他,可两个都是一根筋的,除了保护他之外,其他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纪桓思忖后道:“曲平,你现在立刻回县城一趟,通知燕疏过来。” 然而依照燕疏的吩咐,两人不到特殊情况,是不能离开纪桓身边的。曲平认真想了想,说:“有事可以发信号。” 纪桓眼睛一亮,居然忘了谈笑风生楼的烟花信号,在陕州时见过其中的威力,比跑腿强多了。原来曲平曲直身上带了不少,规格不一样,颜色不一样,所代表的信号也不一样,都做成了细竹节的样式。纪桓想了想,道:“等会儿我回去,你们留一个在这里放信号,放完了就回来。”他担心这时贸然放出烟花,会惊动霍怀谦。 两个影卫却没有应声,而是忽然绷紧了身体,双双扭头看向了竹林外面。 “明泓,不用这么麻烦。” 只见霍怀谦笑吟吟走入竹林,姿态很从容,负手于身后:“我们既然是朋友,你想知道什么,大可以直接问我。” 他走得闲庭信步,却让纪桓感到心惊胆战,然而越是心惊胆战,越是不能怕。纪桓沉色道:“霍兄,你是特意引我来桥头镇的?” 霍怀谦:“你是个聪明人。” 纪桓:“我不懂,你为什么做这些?” 霍怀谦走到离纪桓还有三五步的距离,停下,现在的他看起来极为深不可测,慑人的气势完全放了出来,当真危险至极。 “你是个聪明人,江公子在这里又有着一手遮天的能耐,我这么做,无非一是求快,二是求稳。”霍怀谦笑道,“这两个影卫的武功确实很了得,可惜还差了一点,不足以阻止我带走你。” 曲直曲平双双向前一步,护住纪桓。 纪桓却伸手安抚了他们,沉声道:“你要带我走?” 霍怀谦颔首,悠然道:“走陆路很难,毕竟整个河南道都有燕疏的人手。明泓,恐怕要辛苦你,坐船离开这里了。” 难怪,难怪要来桥头镇! 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早早来到县衙拜访,故意等了纪桓一个时辰,提出要走,让纪桓不好推拒,再用一条人命让纪桓急急赶到桥头镇——桥头镇有河水环绕,控制陆路容易,控制水路却难! “为什么是我?” 此人心机之深,让纪桓胆寒,“霍兄,我不明白,你想要带我去哪?” 霍怀谦道:“我要回家乡,恰好,你也想去塞外看看,不是吗?”他这个时候,又恢复了公子气度,似乎想了什么,“其实我原本只是想来洛宁县会会燕疏,见见我一生中恐怕最强大的敌人。明泓,认识你可算得上是一个意外之喜,有你在,想来我和燕疏很快就会再见的。” 纪桓蹙眉道:“你大可以在这里挟持我。” 霍怀谦听了,哈哈大笑,肆意豪气:“且不说如何才能更好地利用你。纪桓,难道没人告知你,你长得很好看吗?见到心悦的美人,想要带走,有何说不过去?” 他毫不掩饰自己掠夺的天性,狂妄,嚣张,仿佛胜券在握。 这是,纪桓却没有失色害怕,反倒整个人镇静下来:“你就是霍扎。” 他越是临危不惧,就越是让霍怀谦觉得合意,他一口承认:“没错,是我。” *** 燕疏接到李良飞的死讯时,也没能立刻反应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洛宁县是他训练亲兵之地,在此分布的人手也极多,整个洛宁县的下面的村庄,都有谈笑风生楼的人。作为情报组织,谈笑风生楼在隐藏身份上做得极为细致,并切切实实无孔不入,李良飞只是情报网中极为细小的一个枝节。 因李良飞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起先这则消息没有被重视,燕疏同从陕州返回的钱老大议事时,也无人拿着这则消息专程来找他。于是等燕疏得知李良飞死了,琢磨这个死亡时间未免太过蹊跷,再意识到纪桓身为父母官多半要去桥头镇时,才隐约觉得不对。 他先带着钱老大去了县衙。 竹石还在气他昨夜迟到,不过按照纪桓的吩咐,还是老实交代:“少爷已经走了将近两个时辰了,跟霍公子一起去的。” “霍公子?”燕疏听到“霍”字,就拧眉。 等从竹石口中打听清楚这个霍怀谦的外表容貌,燕疏整个人已经是心急如焚。可恨他和纪桓聚少离多,竟一直没告诉纪桓,霍扎的生母是汉人,只是一直不被外界所知。否则以他王族的出身,又有着远超其他人的才能,怎会几经沉浮,才得以混成将军?! 燕疏刚盘问完竹石,天空便倏然炸出一朵橙红色的烟火,蹿得极高,几乎有太阳的炫目光彩,烟花开得盛大,少顷才全部散尽。 钱老大当场变色,这是求救的信号!观察方位,与桥头镇所在恰符合! 这朵信号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将燕疏劈得怔立当场:“纪桓……” 赫沫尔在世时,霍扎不得宠,尚且只有十多岁的时候,便离开了匈奴的国都东凉,来了中原。 他受母亲的影响,从小学习汉族的文化,后来又在中原呆上几年,从外表看,虽身材高大面容深刻,举止谈吐却完全不像匈奴人,给人的第一感觉只是个伟岸的美男子。 没想到只是两天的功夫,一时不留意,就让霍扎咬上了纪桓! 燕疏反应过来后,当即要往桥头镇赶,他不敢去想霍扎要对纪桓做什么,不管其目的是什么,燕疏都绝对不能接受,也根本无法承担。燕疏平生从未如此焦急,索性以轻功赶路,钱老大在后面追,一开始还能勉强跟着,没走出县城,便失了主子的身影。 到了桥头镇外,立刻有谈笑风生楼的手下迎上燕疏,当场跪了一地,他们都是附近看到信号立刻赶来的,已大致在桥头镇搜索了一番。 “纪桓在哪?” 一个手下硬着头皮道:“主子,我们没找到纪大人。” 燕疏从不对属下当场翻脸,遑论大吼大叫,当然却几乎克制不住怒意。但他还是没向无辜之人发作,面色一白,哑声问:“曲平曲直何在?” 曲平和曲直两人武功很高,但论轻功和逃逸的手段,几乎可入武林前二十。燕疏对他们很信得过,才放心只他们两人保护纪桓。却见村民打扮的下属黯然摇头:“他们……死了。” 燕疏心神俱震。 就这样……死了? 一时恍惚,燕疏想起吕付临死前说的那番话:“……早在十年前我就知道,他的文治武功非但在匈奴之中无人可匹,就算放到中原,也是万里无一、凤毛麟角。匈奴迟早是他的,中原也不例外……” 是他的错,他低估了霍扎。 半晌,燕疏道:“带我去看。” 一场激烈的打斗发生在树林子中,一大片树木被波及,拦腰截去,留下碗口大的树桩。曲平曲直轻功是被一支三棱□□夺取的性命,对手攻势狠厉,步步紧逼,两人身上皆有不少创口,一个个血窟窿把褐布短衣染成暗红,几乎是一点点被磨死的。 燕疏仔细将曲平曲直的死状记下,合上眼,满目淋漓鲜血,曲平曲直的身上的伤口,足够他推断出霍扎武功的一些路数。 “我会为你们报仇。”燕疏低声道,“一定。” 以曲平曲直的轻功,两人合力,但凡有一个想要逃跑,都定能拼出一条生路,燕疏也决计不会责怪。可是他们没有逃命,而是选择死战,哪怕战到一半,就必然清楚不是霍扎的对手。 两个影卫直来直往,自始至终,都坚定而一丝不苟地执行着燕疏的每一个吩咐。燕疏让他们保护纪桓,他们便拼却性命,保纪桓到最后一刻。 这时,一个手下在几片落叶间,发现了一根红线,捡了起来,想了想,谨慎地交给了燕疏。而燕疏只一眼,就辨认出这时纪桓用来系香炉的丝绦,打的是活结,拆出了其中的一根。 他这才意识到自个人已经整个儿乱了,没个章法,而纪桓在危难之间,还不放弃向他求救。心神一定,燕疏打开随身携带的玉盒,一阵若有似无的异香飘出,约莫一刻钟后,冥蝶扇动着翅膀来了。 “带我去找纪桓。” 燕疏又吩咐属下,“钱老大来后,让他把曲平曲直的尸首运回江府,准备厚葬。再为我准备一匹马。” “主子,您一个人去怕是不妥。” 燕疏道:“无碍,有事我会传讯。” 这些手下基本都是安插在桥头镇的,武功不高,也知道燕疏武功,他们去了多半还要误事,也就不再提了,何况这个小小的村镇一共也才两匹马,他们几个跟不上燕疏。 燕疏手中有十几只冥蝶,这些蝴蝶几乎由他一手驯养,产自翠微谷,可以依靠人的气味进行追踪。三年前,他和纪桓最后一次京中相会,送了两样礼物,一是桂树,二是香炉。 那株桂树从翠微谷移植而来,被卿无意称为霜桂。色泽上较一般的桂树更鲜艳,香气轻柔却持久不散,本就是翠微谷的冥蝶所熟悉的。送纪桓香炉,正是希望他能把霜桂制成香料,将这种气味随身携带。而只要纪桓身上有着霜桂的香气,无论他身处何地,燕疏都能得知他的影踪。当初在洛阳王宫令冥蝶认纪桓为主,只是将这种单向的传讯变成了双向。 燕疏跟着冥蝶,一夹马腹,顺着河流的方向前进,多少已经明白霍扎的打算,料定纪桓被押上了船。湍急的水流冲淡了气味,冥蝶的速度变慢,燕疏又难免生出焦急。 走了一刻钟后,已经离了桥头镇,河流汇江。燕疏见到了一个简陋的码头,于河边系着一叶小舟,摆渡人正坐在岸边抽旱烟,见到燕疏,看仔细了,好一阵犹豫,才道:“公子可见青萍浮水?” 燕疏跳下马,答:“浊江逐浪。” 正是谈笑风生楼的一句暗号。燕疏自然不是人人都识得的,他也来不及说明自己的身份,只问:“过去一两个时辰,尤其是一个时辰内,有没有可疑的船只经过?” 摆渡人见他的模样,便知是大人物,遂道:“一个时辰不到前,是有一条船经过了。那艘船的船舱外刷了黑漆,看不见人。甲板上有桅杆,算不算大,但造得很坚固,在这边很少见,我才多看了两眼。” 燕疏心知多半就是了,又细细询问一番,直教冥蝶急得不住在空中打转。不多时,燕疏将马匹交给摆渡人,命他回去报信,要求谈笑风生楼在整个河南道的码头的探子,都密切注意那艘刷了黑漆的船。吩咐后,燕疏又和摆渡人交换了外衣,他穿上粗衣,带上斗笠,大致扮作船家的样子,解开小舟,同冥蝶顺流而下,一心要将纪桓救回来。 第六十六章 船只驶入宽阔的江面后,因江流迅急,从平稳转为颠簸。这下纪桓晕船得厉害,面色惨白,趴着窗口干呕几次后,额上满是细汗,整个人虚弱无力。霍怀谦看不下去,伸手要扶纪桓一把,被狠狠甩开。 “离我远点。” 纪桓手撑着船壁,艰难地平稳着呼吸,根本不看霍怀谦。 霍怀谦倒也不在意,在一旁抱胸道:“既然你这么难受,等过了这一段,我们就改走陆路吧。” 纪桓不理会。 霍怀谦啧了一声,“我有心放那两个影卫一马,是他们非要死战,不肯罢休,明泓,你是看见的。再说,不过是两个奴才罢了,何至于令你如此伤心?” 纪桓轻轻闭上眼,发生在树林子中的一战在脑海中不断回放,历历在目。他忍不住想,如果他不是那么轻举妄动叫出了曲平曲直,如果他能更谨慎一点周旋…… “……你分明可以不杀他们。” “他们武功不弱,弄得伤痕累累,是要故意试探我的功夫,好让燕疏日后能找出我招式中的破绽。我不把他们的尸体烧毁,已算得上仁慈大度。”霍怀谦哼笑一声,“说来,我还未必是传说中的不奉名对手,毕竟傅弈的武功确实登峰化境。” 纪桓终于扭头看了一眼霍怀谦。 霍怀谦端过一杯茶给纪桓,笑道:“你在惊讶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是吗?漱口,再喝点热水,我可以告诉你很多东西,包括燕疏没有告诉你的。” 少顷,犹豫间,纪桓将茶杯接过。 “让我猜猜,你跟他谈了一夜,燕疏有没有告诉你贤贵妃和太后是怎么死的?” 纪桓手一颤,抬眸,睁大的眼睛清澈如鹿,带着不可置信的惶恐,下意识害怕霍怀谦接下来要说的话。 “两个女人都是他亲手杀的。” 霍怀谦不疾不徐,凉凉道,“杀一个贤贵妃还说得过去。可是太后年近六十,不过是个垂暮之年的老妪,他的亲祖母,他都下得去手,你说,是不是狠得有些过分了?” 纪桓面如金纸,又一阵恶心涌了上来,当即趴着船舱的窗户干呕出些许酸水。 他杀了太后?!太后怎么说,都是燕疏的血亲……纪桓不能相信,当年燕疏在偏关,对萍水相逢的青婆尚且仁慈孝敬,可对上自己真正的祖母…… “看来他没告诉你啊。太后这些年眼睛不好,看人只能瞧个大概模样,她临死前,见到燕疏的,一遍遍问,可是江络来索命了,还说起那个战乱中的死婴,老泪纵横,她说当年要是江络给他生了个皇孙,后来也至于一念之差,痛下杀手……” 纪桓反复摇头:“我不信……我不信!” “哈,不管你信不信,这确实是太后说的。当然,没准老太婆死到临头,还想做点垂死挣扎,故意说一通想打动燕疏。”霍怀谦恶意嘲讽道,“可就算这些话是假的,他听了,还能对自己的亲祖母下手,也是心狠手辣……” “别说了!”纪桓打断他,双目通红,眸子先前就因呕吐而泛上泪水,这下因为哀戚,更如盈盈秋水,“皇室的人跟他没有关系,他不是在皇宫长大的,算不上他的亲人……” 真是明秀漂亮。 霍怀谦一眯眼:“明泓,这话可不对。要真没关系,清河公主算什么?他抢什么皇位又算什么?” 纪桓的精神和身体都在接近崩溃,他几乎从未如此失态,抄起手中的茶杯狠狠朝霍怀谦砸去,恨声道:“大燕的国事,岂容尔等狄夷置喙!” 霍怀谦轻巧躲过了茶杯,衣摆却还是沾湿了一块,他轻轻拂裳,挑衅道:“哈哈,中原王朝真是好大的口气。” 纪桓厉声道:“泱泱中原,不管皇位上坐着的是谁,终有一日,定会将匈奴彻底逐出关外,叫你族类世代不敢来犯!” 霍扎玩味地笑了笑:“纪明泓,我真的有点喜欢你了。”他神情轻易,有一种高高睥睨的人主气魄,淡淡道:“我不妨也把话放在这里,终有一天,我霍扎要以戎狄夷蛮的身份,一领中原之土。” 纪桓就此彻底拒绝交谈。 霍怀谦叫人进来扫去了茶杯的碎瓷片后,也不在一个屋内碍纪桓的眼。 纪桓背靠着船壁,身体的不适让他不自觉蜷缩着坐到地上,头顶是飘进江风的小窗口。同上回在三门峡被掳不一样,这一次,他清楚地感到了痛苦和绝望。 从怀中掏出那鼎袖珍的香炉,纪桓紧紧攥在手心,祈求燕疏能快点找到他,哪怕他尚且不知道,真的再见的时候,要跟燕疏说什么、怎么说。 约莫半个时辰后,霍怀谦命手下抛锚停船。纪桓扶着船壁出来,不由一呆,这艘船没有泊在岸边,而是直接停在了一座矮山前,山野峥嵘、乱石嶙峋,想来土壤贫瘠,看不到村民耕种的痕迹,连山路小径都没有。 铁锚勾紧了江底,船只很快停稳。霍怀谦走到纪桓面前,二话不说打横将他抱起:“我带你上去。” 纪桓要挣脱,霍怀谦却不为所动,他武功高强,足下几点,很快从甲板跳到了矮山的一小块平地上,把纪桓放下后,耸肩道:“明泓,我也是为你好,别生气。” 纪桓狠狠地瞪他一眼。 霍怀谦不以为意,反而笑道:“其实你生气时更好看,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或许是霍怀谦自视甚高,这次来中原,身边只带了两个侍卫,并且看上去都像是汉人。几个人踏上矮山后,船锚随后被砍断,船只转眼顺江漂远。 一个手下握一把大刀,在前方开路,霍怀谦和纪桓一前一后走在中间,另外一个手下拿着霍怀谦那柄三棱□□,殿后,以防忽然蹿出野兽。 这片山林大概无人踏入过,非常崎岖,走到深处,却见不少挂着野果的树,还有散着香气的一丛丛野花。 眼见日光逐渐转淡,找到一处小溪后,霍怀谦下令就地修整。 行李都由两个手下背着,一个铺毯子,生火,搭帐,另一个打野味,又抓了鱼,准备吃食。纪桓显然是不愿跟霍怀谦呆在一块儿,独自坐到了不远处的溪边发呆。反正他不通武功,被折腾了一天,横竖在山野中跑不掉,霍怀谦也没管他,饶有兴致地烤起了手下抓来的山鸡。 溪边的野花开得茂盛,呈淡紫色,花形颇像牡丹,只是偏小,散发出的香气倒是纪桓从未闻过的。他呆坐了片刻,忽见花丛中飞出一只小小的蛾子,心中一动。 花? 纪桓伸手摘下一朵,于层层花瓣中间,看见茂密如针的明黄色花蕊,他用手指在花蕊上轻轻拂过,指腹立刻出现一层细腻的花粉。 登时,纪桓一颗心狂跳起来,一个大胆的想法冒出,手指甚至因这层花粉而不住发抖。 如果…… 没时间犹豫了! 纪桓咬紧下唇,颤抖着取出香炉,这香炉虽小,造得却极为精细,有暗扣可以整个儿一分为二。纪桓一把拔下花蕊,将上面的花粉抖入香炉中,觉得一朵花还不够,又急匆匆再摘下一朵,尽可能将花粉全抖进去,最后合上香炉,摇晃几下,重新收入怀中。 他怕霍怀谦起疑,故意将两朵花的花瓣扯得七零八落。果然,不多时霍怀谦走过来,还笑道:“明泓,再生气也用不着拿野花泄愤吧,失了君子风度。” 纪桓复杂地看着他,抖了抖嘴唇,冷冷道:“不要叫我明泓,我不喜欢听。” 霍怀谦面色一沉,英俊深刻的脸上失了笑意,须臾才说:“你忍忍,谁让我喜欢这么唤你。” 纪桓不理他,站起来,默不作声走向火堆。 初冬,天色很快就暗了。 纪桓撕了几片野鸡肉,又吃了半条鱼,尽可能让自己保持体力,坐在火堆边。霍怀谦的手下搭了一个帐子,不大,一个人足矣,两个人嫌挤。 霍怀谦道:“夜深了,进帐休息吧。” 纪桓没吭声。 到了这里,霍怀谦对纪桓的和颜悦色也磨得差不多了,他冷笑一声:“不管你愿不愿意,今晚只能跟我睡一个帐子。”说着,就一把强硬地拉过纪桓,要往帐子里拖,“别逼我点你穴道,那滋味可不好受。你乖一点,我什么都不会做;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我仗势欺人。” 纪桓用力挣开他,眼神如刀一般剜向霍怀谦:“我自己走。” 帐子里,别说空间,仿佛连空气都是浑浊的。 霍怀谦的两个忠仆守在外面。 纪桓背对着霍怀谦,往外看,隐约可见幢幢的林木影子,他又一次从怀中掏出香炉。在如此狭小的空间,放大了人的嗅觉,加入花粉后,香炉的气味果然已经变了。 这是一种全新的味道,远比先前重,但也不刺鼻。 如果燕疏现在还没有动身寻他,怕是冥蝶已经无法准确地追踪他的所在了……纪桓心想,但他必须赌一把,他相信燕疏,一定已经在找他的路上,或许已经进了这座山头。 身旁响起霍怀谦的低沉的声音:“你身上真香。” 纪桓如受惊的小动物一般,缩了缩身体。 这样的反应引得霍怀谦靠得更近,事实上,他不仅靠了过来,胸膛还贴上了纪桓的后背,伸出长臂去握住纪桓的手。纪桓不习兵戈,一双手是书生的手,骨节匀称,五指修长,指甲是修长的椭圆形,呈现光泽的淡粉色,极为秀气。 他立刻将香炉手紧在掌心。 霍怀谦低笑一声,强硬地让纪桓松手,将香炉拿了过来,“什么玩意儿,叫你如此宝贝。” 纪桓眼中闪过寒光。如他所料,这个男人的性格强横,既然想带走他,便希望彻底拿捏驯化他。 “还给我!”纪桓怒气冲冲。 这下霍怀谦怎会还? 他借着外头的火光,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这个小玩意。最后一挑眉,在香炉底下发现了一个篆书的小字:疏。霍怀谦恍然,嗤笑:“我说呢,原来是燕疏送的,你们倒是有情调。” 纪桓一字字道:“还、给、我。” 霍怀谦一把将香炉纳入自己的怀中,“早点休息,你要是不听话,我不介意扔了这个小玩意儿。” 纪桓气得浑身发抖,像是无计可施,再次背过身去,合上眼睛假寐了。 而此时,燕疏已经举着火把,进入了这座矮山。他没有弃舟,将小舟中有用的东西取出后,系舟于一处背风的浅湾。他不敢掉以轻心,生怕霍扎察觉出了香炉的奥秘,在这里故弄玄虚。 不过很快,霍扎一行人开辟砍伐的树枝打消燕疏的疑虑。 冥蝶在山林间引路到一半,忽然不肯前进。燕疏心中疑惑,但好在这片原始的山林中,霍扎的手下开路留下的痕迹相当明显。燕疏安抚了冥蝶一番,让它伏在自己肩上,举着火把继续走,未几,终于远远瞧见了霍扎等人休息之地的篝火。 第六十七章 除却两堆篝火所照亮的空间,整个山林皆是黑黢黢一片。燕疏灭了火把,周遭黑漆,伸手不见五指,空中只隐约闪现萤火虫发出的微光。 他目力很好,夜能视物,在这种鬼地方走路,足下都悄无声息。然而燕疏仅仅往前走了几步,就猛地停住了动作,冥蝶从他肩头飞了起来,飞速扇动翅膀,抖落银蓝色的荧光,像是在着急。 燕疏扭过了头——他的感觉没错。 黑暗中,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七八双绿莹莹的眼睛,紧迫而专注盯紧了燕疏。 是狼。 原来霍扎等人在附近休息,早已暗中被狼群所盯上。只是野狼怕火,篝火不灭,它们就只能在暗中饥饿地窥伺。燕疏闯进来后,甫一将手中的火把灭掉,转眼就成了狼群的新目标。 燕疏神色一凛,以他的武功想要出手解决这几匹狼并不难,难的是如何不打草惊蛇,泄露踪迹——纪桓尚且在霍扎手里,想要威胁他实在轻而易举。 好在他当年拜过一个师父,鬼才卿无意。燕疏难的因为这个师父生出了莫大的庆幸,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银吊坠,吊坠中间悬一颗猫眼宝石,于漆黑中发出幽幽的暗光。 “去。”他低促道。 只见冥蝶飞得更高,翅膀扇动出的点点银蓝光芒,细小的光芒散在空中,其微光虽还及不上萤火虫,却也营造出了一种奇异玄幻之景。 当一个绝顶高手保无保留地释放自身的气息时,周身空气彷如凝住,举动间自有雷霆万钧,人能被震慑住,通灵性的动物也不例外。山野寂静,燕疏的黑衣却无风自动,这一刻,群狼喘息的声音都仿佛消失了。 篝火熊熊。 霍扎的两个侍卫在外头轮流守夜。他们都是中年人,相貌普通,武功俱是高强,一个虽在假寐,但也丝毫没有因身处无人的山林就放松警惕。 当一道无形剑气倏然穿破长夜时,守夜的侍卫横握长刀,他竟然保持着一种极度的冷静,横握长刀,手腕一转,在极短的一刹那间挥出一个十字,寒光一闪,不躲不避地接下了无形剑气。 破招。 燕疏的身影出现在了十丈开外的矮坡上,背后是山林,头顶有明月。 明月照出了他颀长的身形,猎猎的衣摆。 霍扎的手下冷冷道:“阁下不奉名?” 燕疏:“是。” “你的无形剑气未免来得太慢了一些。”那侍卫平凡的面容忽然变得极为冷峻,“我等了你两年,可就凭你刚才出的招,还不配做傅弈的对手。” 燕疏苦笑,他需要用强大的内力来震慑牵引狼群,刚才勉力才分出的一道无形剑气,威力自然不怎么样。不过他隐约听出了什么意味,扬声道:“你是汉人,刀法确实很快,对我如此熟悉,难道投身于霍扎的手下,就是为了挑战我?” 当年不奉名横空出世,惊艳整个武林,确实引来不少武林高手追寻踪迹,甚至许多江湖中的大人物都曾放下狠话,此生一定要挑战那个神秘的少年。 侍卫没说话。 这时,却见一只手撩开帐篷,人尚且没出来,笑语率先传出:“燕疏,不奉名,你能孤身一人追踪这里,看来比我想象得还要聪明,也更有手段。” 霍扎从帐子中钻出,整了整衣裳,像是忽地想起了正事:“哦,对的,我这位心腹,原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回魂刀,乌九明。五年前他比武输给我,甘愿在我手下为奴三年,后来江湖中遍寻不见不奉名,我答应他三年内必定找到不奉名,安排他和你一战,他这才又付出三年为奴的代价,侍候我左右。” 燕疏心中一紧,回魂刀,乌九明,当年在江湖中的名头也不过比幻思剑傅弈逊色了一筹。 接着霍扎又听朗声笑道:“这位,就更厉害了!薛玉海,一把风雷疾幻枪曾经名动九州,放眼天下,也只有太原聂氏的家传十三路枪法能与之争锋。可惜薛大侠当年下得赌注太大,压上了这柄三棱长.枪,输了武器,就只好终身在我左右为仆。” 风雷疾幻枪,薛玉海,燕疏亦有所耳闻,心忖原来杀害曲平曲直的三棱枪,是兵器谱上排名前十的神兵,无回。对于薛玉海这种人来说,压上无回便等于赌了性命。 “两位前辈皆是武林中少有的人物。” 燕疏平静而诚恳道,“乌前辈,晚辈无意于江湖名号之争,方才一战后悄然隐退,您若想与我一战,今夜过后,不奉名随时恭迎前辈指教。”又转而对薛玉海抱拳作揖,道,“薛前辈,霍扎野心勃勃,觊觎大燕河山,您若是想要无回,晚辈愿为前辈取回,何至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他这话说出来,几乎用上了平生所有的情真意切,却也心知机会渺茫。 果然,乌九明冷笑道:“我若非与他为奴,今日又怎能得到你一句‘随时恭迎前辈指教’?” 薛玉海已是有些不耐地发怒:“黄口小儿!我输掉的东西,自会由我亲自取回,何须你出头?!” 帐中,纪桓被霍怀谦点了穴道,将外头的交谈听得一清二楚,心绪也随之起起伏伏。他先是高兴燕疏果然不负他的期望,当真寻到了他的踪影,接着听到霍扎两个侍卫的来历,万万想不到来头如此大,不由感慨,现在则已是后悔将燕疏引到这里。 燕疏武功高到何种程度,纪桓并不知道,但他从霍怀谦的话中,不难推断出霍怀谦和燕疏武功或有高低之分,但大致差不了多少。然而现在燕疏是孤身一人而来,霍怀谦身边却有两个绝顶高手相助,双拳尚且不敌四手,何况三打一? 而武林高手猖狂,对于家国天下极为淡漠,霍怀谦能用上乌薛两人这么多年,又岂是燕疏三言两语能打动的? 只听乌九明冷哼一声:“小子,你最好使点看家功夫出来,否则今天,这片山林就是你的埋骨之地。”话罢,长刀在手,就要与燕疏动手。 “前辈且慢。” 燕疏忽地抬手,示意稍等,转而问霍怀谦:“他在哪?” 霍怀谦朝帐子轻浮地抬了抬下巴,笑道:“点了穴,好端端在里面。你大可放心,日后明泓由我来照顾,定不会受委屈。” 燕疏面色一寒,杀意为之肃然,手掌一翻,两柄飞刀已然在手,道:“我学剑,却也用刀。” 众人还未明白他的意思,火光照耀中,两柄飞刀如流星般闪过。 飞刀来得极快,快到那一点寒光似乎能直直穿透人的心脏,这刀光有形,只一点,却更胜无形。除了霍扎,乌薛来人甚至都没能看清飞刀来向,眼前已是一暗。 两柄小刀挟风雷之势,竟是攻向两堆篝火,一下将两个火柴堆彻底打散。 尚且没人明白燕疏这一举动的意思,燕疏指间已弹出一颗珠子,并非夜明珠,在黑暗中兀自显现一种幽深诡异的光。这颗珠子正对霍扎发出,霍扎皱眉,手边没武器,不敢擅自接下,便凌空一脚踢出,珠子在空中立刻碎成几块,落到地上。 寂然。 转眼火光已经彻底微弱。 “狼!” 最先反应的是乌九明,大刀在手,却也微微变色:“这……” 从燕疏身后蹿出的,竟然有数十匹狼! 他方才故意按捺住救纪桓的急迫,说了这么多的话,就是为了吸引更多的狼加入被他控制的狼群之中。 那颗珠子质地算不上坚硬,眼下由霍扎击碎,在狼群眼中,霍扎就已经成为了攻击的首要目标。此时,冥蝶高高地飞在空中,竭力扇动翅膀,不断盘旋于霍扎主仆三人之上,仿佛在指挥狼群攻击,还悄然将战圈拉远了帐篷——距离近了,即使有花粉的干扰,冥蝶也能辨出纪桓身上长年累月的气味 狼本就是凶狠的动物,这下如发了疯一般袭来,就算武功高手,也是一时应对不及。眼见狼群包围了三人,一时间杀得血肉横飞,燕疏展开身法,三两下便飞身来到帐边。 撩开帐子,见纪桓安然躺在里面,燕疏一颗心顿时有了着落。 他二话不说,将纪桓抱在怀中,为他解了穴道:“我们马上离开,你别看。” 原来仅仅是一会儿的功夫,空中已满是血腥味,人兽相搏,何等野蛮狰狞。纪桓却还是扭头看了一眼,恰在血腥中看见霍怀谦,他满身狼血,不知从哪捡了一根木棍,一棍挥下,便了结了一只畜生的性命,这时,在激烈的打动中忽然凶狠地对上了纪桓的眼睛。 这个男人的兽性比天然的野兽更可怕。 纪桓读懂了这个眼神,一切没有结束,今天只是开始,他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燕疏心知狼群抵挡不住多久,将纪桓背在身上,以轻功于山林间穿梭。好在半个时辰后,霍扎的人终究没能追上来,燕疏原路返回,解了小舟,带着纪桓重新回到江面上。 江水依旧波涛汹涌,目之所及的天、地、山、水,皆是黑沉沉的,如潜伏的野兽。 两人乍从危难中逃出,顺水而去,顾不上划桨,任由小舟带他们远离矮山。燕疏拥着纪桓,纪桓靠着燕疏的肩,缓缓抱紧了彼此。好久,黑暗中,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句:“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第六十八章 夜色如墨。 燕疏拉着纪桓上了江岸,也不知究竟到了哪里,借着清亮的月光,远远能瞧见几处农家。燕疏想敲门借宿,纪桓却不原这么晚打扰平民,“我又是女人,不过晕船罢了,反正再两个时辰就天亮了。” 两人于是在江畔坐下,风冷,燕疏将外衣脱下来给纪桓披上。 正是饥寒交迫,小舟内还有摆渡人留下的清水和干粮,不过粗粮夹糠的饼子很糙,对纪桓这样的少爷怕是难以下咽。燕疏便想捏碎了,泡在水里,以内力加热,再给纪桓吃。 纪桓看得直皱眉,索性端过碗便喝了一口,燕疏还以为他是饿极了,然而纪桓真的吃进去了,才发现这当真是平生尝过最难吃的食物。看来饿得太不算厉害,他自嘲地想着,微微蹙眉,还是强行将饼水咽了下去,这一下仿佛有小石子在喉咙上磨着,进了肚子,也只是恶心。 燕疏心中自责,和纪桓将一张粗饼分吃了。 江水吹来,似乎更冷了。 纪桓忍不住微微战栗起来。 燕疏去握他的手,将温热的内力源源不断渡过去,他今天整个人消耗亦是极大,其实已有些勉强,只是夜色遮了疲惫。 “对不起。”他说。 “哪来的对不起,是我自己去招惹霍扎的。他,还同我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纪桓强笑着叹息一声,“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事情吗?” 纪桓忽然这么问,让燕疏心绪一下乱了,想开口,一时间心头茫茫然,生出心虚,更无处说起。 纪桓见他不语,便自行问:“太后是怎么死的?” 燕疏浑身一僵,见纪桓微微仰着脸,清亮的眸子正注视着他。在明白这话中的意味前,燕疏不由自主地率先别过了眼,随后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完全是下意识地,厌恶自己满手血腥沾染给纪桓。 纪桓从燕疏的举动中已然洞悉明悟。他哑声问:“难道报仇就真的这么重要?”连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花白头发的老人,自己的亲祖母,都下得去手? “你这么做,同那些丧心病狂的丑恶之人有何区别?”纪桓连牙齿都在打颤,“小疏,你本性不是这样的……” “不。” 却听燕疏截声道:“我是的。” 他对着东流的江水,如任何一个死不承认的罪行的恶人,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她让贤贵妃入宫,一心扩大本族的势力,视母亲为眼中钉肉中刺……她不是我的祖母,是投.毒杀害我母亲的凶手,她为什么不该死?” 纪桓万万没想到燕疏会这么说,仿佛杀人行凶之念坚若磐石。 “如果不是她,我可能一辈子都呆在幻墟。”燕疏忽然笑了一声,“你知道吗?我刚出生那两年,外祖父待我很好。那时母亲还在宫中,怀了清河,外祖父打算等我满了三岁,身体结实一点,就带我去京城看母亲……” 这些都是幻墟的师兄师姐偷偷告诉燕疏的。 他生命的最初两年,归尘子乐得有一个外孙养在膝下,而不是全便宜给帝王家,对燕疏,也曾宠得如珠如宝。那时燕疏没有母乳喂养,幻墟人少,恰寻不到一个有奶水的妇人。归尘子还特意出海了一趟,带回了两只母羊,专用来给燕疏煮羊奶喝。 江络给燕疏取名字,一个“疏”字,第一个拍板叫好的正是归尘子。 他原本也是祖父心疼的孩子。 他的人生原可以跟幻墟中其他的孩子一样,一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哪天在岛上呆腻了,就踏一趟红尘俗世,去行侠仗义,去惩恶扬善。 后来都毁了。 在燕疏三岁前,归尘子打定主意要隐瞒孙儿的身世;然而自孝元皇后死后,再经传来洛阳王妃的死讯传来,燕疏的身世就由外祖父日日在耳边提醒,命他一日不可忘。 然而幻墟又怎能不愤怒? 归尘子一生只这么一对女儿,他的女儿们光明磊落,为社稷几乎付出了一切;再往前追溯一百年,当年太.祖打下的江山,更得幻墟的江飒羽几次救命! 这个国家回报给了他们什么? 幻墟与世无争,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血债从来只能血偿,江湖规矩亘古不变,可不像狗屁王朝几经更迭。 这一切追究到底,罪魁祸首正是太后。 若非她投.毒,孝元皇后尚在,皇帝不会丢弃政务转而修道,这个国家在付出巨大的代价后,也不至于经过十八年,都恢复不了往日的一半强盛。 燕疏更不必担心燕然哪一天会被送往匈奴和亲。 “她不是死于焰烈的。” 此时,燕疏缓缓抬手,一粒小小的药丸,在指尖如有千斤之重:“她求我不要杀她,我迟疑了……那么可笑的血缘,我居然会迟疑?她是我祖母又如何?纪桓,我不后悔,我用她藏在袖中的匕首亲手刺穿她的喉咙时,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最后一颗焰烈,我留给自己。” 他已不惧怕因果报应。 黑暗中,纪桓痛苦地弯下腰去,以手遮面,无声哭了。 燕疏没有安慰他,弯了弯嘴角,是苦笑的意味。这一刻他才明白了纪勖的话,不同意是对的,纪桓这样的人,绝不应该跟他在一起。 东方,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燕疏拉起纪桓,穿过村庄。他们心思沉重,似乎双双都感觉不到疲惫,一直走到太阳高悬头顶,终于到了镇上,也方才确定如今是到了洛阳边上。而直到进了一家客栈打尖,燕疏才看清纪桓这一夜下来,已是满脸病容,苍白虚弱,额上全是细汉,想来先前全凭着意志在走,宁愿将自己折磨成这样都不出声。 于是开了两间上房暂作休息。 进房后,纪桓很快就发起了高烧,他身体毕竟不必习武之人,一路被掠,晕船,挨饿受冻,又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哪里还能不倒下? 燕疏出去抓药,没多费力便找出谈笑风生楼所驻的探子,让人回去报平安。回了客栈,见纪桓病得厉害,也彻底打消了立刻回去的打算。 他这次同样心力憔悴,脸上的易容几经折腾,索性洗去,身边没有易容的东西,只能把原先摆渡的船夫留下的斗笠摆在手边。虽开了两间上房,燕疏却还是没离开的纪桓的房间。 喂纪桓喝药,简单清洗,换了衣服后,燕疏便干脆在纪桓的房内坐着睡着了,醒时,太阳已转到了西边。他再去看纪桓,却发现纪桓的额头更加滚烫,已经说起了胡话:“小疏……小疏……” 他回想了什么? 燕疏师承鬼才,师兄是神医,可歧黄之术相比卿一笑,只能算粗浅懂个皮毛,也就是一般的江湖郎中水平。他砸了重金让小二去请镇上最好的大夫,没想到那大夫看了,居然连连叹气:“这……烧得如此严重,也是少见……这方子吃了竟不顶用?看来,凶多吉少啊……” 燕疏登时眼前一黑。 一直折腾到了晚上,纪桓的病况依旧没有丝毫好转,嘴唇发白,干燥,整个人了无生气,连胡话也不说了。燕疏情急之下,又召出谈笑风生楼的手下:“两个时辰内,我要见到一个有本事的大夫。” 手下领命要去,却又忽地折回,询问道:“楼主,楚姬姑娘正在附近,可要请她来?” 原来自纪桓和燕疏一同前往洛阳后,楚姬就悄然离开了洛宁县。她孤身一人,走走停停,如今正住在镇子边上的一处竹林外。楚姬是女子,心思又细腻,学到了鬼才的不少医术,否则当初钱老大也不会急急拖着楚姬去给刚刚败退鲜卑的上官九治病,为此还耽误了抵达洛宁县的日子。 燕疏听了,立刻道:“马上把楚姬找来!不,她在哪儿,我亲自去!” 第六十九章 文人喜竹,爱其清高雅致,挺拔坦荡。 小屋位于竹林外。 楚姬正在房内收拾细软,她近来得知燕疏已经从京城回来,前些日子,纪桓又从陕州之危中安然返回洛宁,料想两人这番团聚,必能情意相通,她继续留在这边,多少有些没意思,也徒生尴尬。 只是离开这里,明日又要落脚在何处? 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却没有一个地方非去不可。楚姬自嘲地摇头,慢慢叠好一件外衣,转念想到,师傅年纪大了,身边又没有侍候的人,老头子性情刁钻古怪,说白了却还是外冷内热,索性回翠微谷罢。 幽静中,楚姬方下了决定,只听砰地一声,竹门猛地撞开,她扭头一看:“师兄?!怎么了?”竟然没易容。 燕疏顾不上解释,只道:“随我来!” 一刻钟后,客栈。 楚姬坐在纪桓床边,问脉的两指在纪桓的手腕上搭得时间越久,柳眉便蹙得越厉害。 燕疏绞干一块手帕,叠成长条,敷在纪桓额头上,尽量压住焦急,问:“如何?” “很不好。” 楚姬复杂地看向燕疏:“纪公子他……思虑沉重,长时间郁结于心,似乎又刚受了很大的打击,眼下身体一倒,精神随之崩溃,短时间内,怕是不愿醒来……师兄,发生了什么?是你伤了他的心?” 心脏如被捏住,燕疏身躯轻晃了一下,不自觉屏住了呼吸:“难道,连你也救不了他?” 他显然是被吓住了,卸了易容后,过分清丽的脸上,一点悲伤剔透可见。 楚姬第一次见燕疏展露恐惧,知道他是误会了,当即解释:“退烧不难,只是纪公子怕要过几天才能醒来。如若冒然将他唤醒,恐怕会伤及根本。” 燕疏这才放松些许。 “身上的疾病不难治,药物也不难寻。只是纪公子心中的沉疴,怕是要师兄多加上心。” 燕疏听了,颓然苦笑。他已经伤纪桓到如此地步,究竟该如何是好?自觉狼狈,只缓缓点头。 楚姬很快定下药方,遣人去抓药,又以金针为纪桓刺穴。她毕竟是鬼才的弟子之一,神医的师妹,总不至于对高烧束手无策。果然,当夜,纪桓身上的温度就逐渐退了下来。 燕疏照楚姬的医嘱,每日分数次喂纪桓一些粥水,不过就算如此,纪桓还是在沉睡中日益消瘦。 等待纪桓醒来,已是足足三天后,天色将明未明之时。 一室昏暗,燕疏伏在他的床榻边,枕着左臂睡着了,漆黑长发有一缕压在了脸颊边上。纪桓费力地一点点睁大眼睛,目光珍重地看燕疏。光线微弱,燕疏在纪桓眼中却纤毫毕现,紧闭的眼睫,眉间微微蹙起的皱褶,以及放得极轻的呼吸,都被纪桓看得清清楚楚。 他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竟和燕疏的右手十指紧扣地交握着。而燕疏这些天睡得极浅,这下纪桓手指一动,他便当即随之惊醒,倏然对上纪桓黑沉沉的眸子,却又哑然无话。 是说不出口。 似乎又是大病了一场。纪桓先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声音:“……我病了几天?” 燕疏连忙松手,去为他倒水,没顾上几根发丝还贴在脸颊上,喜悦这才涌上来,人醒了,醒了就好。送上水,纪桓就着燕疏的手喝了几口,又问了一次:“我病了几天?” “这是第四天。”燕疏低声道,“饿吗?” 第四天…… 纪桓忽然变色,抓住燕疏的胳膊,急切道:“快派人回那座山,山里有一种紫红色的花,开得像杜鹃,去把花粉取来!” “怎么回事?”燕疏见他激动,安抚道:“不急在这么一时,你慢慢说。” 纪桓喘息几下,平静些许,心想转眼已过四天,着急这么片刻也确实无济于事,就将把他在香炉中混入花粉的事情告诉燕疏。燕疏听到一半,便明白过来,难怪当时冥蝶中途没了方向。 原来小小的香炉到了霍怀谦的身上,对燕疏却可派大用。 霜桂的香气是极为特殊的,因此霜桂混入那种花粉的气味,也是独一无二的。只要他们重新调配出这种气味,冥蝶就能顺着味道追踪霍怀谦的行踪。而霍怀谦能够大摇大摆地进出中原,又得知那么多机密之事,在中原必定设有暗哨,且分不了不少的势力。可想而知,霍怀谦返回塞外,中途必然会前往他的暗哨所在,所以,只要谈笑风生楼的人跟着冥蝶,就不难发现甚至拔除霍怀谦的部分势力。 危难之中,纪桓这一招使得风险极大,但回报也极高。 燕疏却没有丝毫欣喜,他先是控制不住话中的责备和愤怒:“明泓,如果当时我还没有发现你已经失踪,或者霍扎根本没拿走那个香炉,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纪桓点头。 “我会被他带走。但他没有伤我性命的打算,就算我被他带去了匈奴的地界,你们知道我落在霍扎手中,依然可以来救。”纪桓冷静地分析,“如果我赌赢了,霍扎则在中原元气大伤。他知道的太多,深不可测,日后必定是大燕最大的敌人。” 值得赌一把,而且纪桓如今被燕疏救出,已是赢家。 眼下就看他究竟赌赢了多少,只希望冥蝶追踪的能力够强,霍扎还没彻底出中原——如若到了塞外,谈笑风声楼动手便困难多了。当时纪桓先问了燕疏太后之事,就把这件事耽搁了,不想后来又突然病倒,恐怕眼下已经延误了一些时机。 燕疏还在气恼纪桓居然用自身的安危做赌注,只是他自认一切因他的疏漏而起,眼下更不愿对纪桓说重话。只让纪桓先好好休息,切莫再思虑这些,以免更加重心病,接下来的事情他会接手。 纪桓应了,大病一场后,他也无意再提别的事。 燕疏出去为他熬粥,门合上,纪桓见他的身影从窗上一闪而过,须臾,背过身去,轻轻阖上眼假寐。 第七十章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屋内生了火炉,炭火时刻不停地炙烤着空气,生出一种叫人喘不过气的闷热。纪桓披一件大氅,双手抄在袖中,斜靠窗前。外头的寒气透过半开的窗户传进来,时不时拂到纪桓的皮肤上,他似乎没有感觉,目光平静无澜,落在喧嚣嘈杂的市井图象中。 吱呀一声,门开。 楚姬端着一碗汤药进来,将药碗搁在桌上,走到窗边,伸手为纪桓合窗。 “公子,喝药吧。” 纪桓于是转过身,对楚姬淡淡一笑,坐到桌前,将汤药一饮而尽,心平气和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自醒来后,他在这里又呆了十天。燕疏有时白天会出去办事,想来追踪霍扎有了收获,然而回来后,绝不开口提进展。纪桓要是主动问起,燕疏不会隐瞒推诿,用三言两语轻描淡写交代一番,后来纪桓也不怎么想问了。 两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相对无言,仿佛都成了枯井。 这场大病对纪桓的精神和体魄都带来了弥久不散的影响,他时常觉得累,四肢仿佛灌满了铅,思维疲软,只有辞官归隐的念头会让他觉得宽慰。纪桓甚至想过要离开燕疏,或者让燕疏离开他,如果真如楚姬所说,他有什么难以纾解的心病,那么病根只能在燕疏。 楚姬道:“公子的身体虽然恢复缓慢,但确实有了起色。晚上我问问师兄,能早些回洛宁县也好,公子这几日怕是闷坏了。” 燕疏就算白天呆在客栈,也不怎么出现在纪桓面前。倒是楚姬,每日为他问脉两次,医者和病患间的相处让两人日渐熟悉。其实楚姬虽出身风尘,但温柔如水、善解人意,确实是世间少有的佳人。 “麻烦楚姑娘了。”纪桓微笑,他面上还带着病容特有的苍白,因而显得格外温柔,摆开一副棋,“执白?” 楚姬长于江南胭脂地,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对弈虽不是纪桓的对手,却也可以一同坐下打发时间。 一副棋,一壶清茶,各有输赢。 眼看红日西沉,天色转暗,楚姬告辞。不觉又是一日过去,纪桓捏着棋子兀自发了一会儿呆,收拾残棋时,竟是一黑一白,以逐步还原两人棋路的方式,一点点将黑白棋子捡尽。 而楚姬陪纪桓消磨了半日时光后,没有很快回房,她略作犹豫,转而叩响纪桓隔壁的房门。燕疏今天没出去,还用客栈的厨房为纪桓煎了药。 “进。” 相比纪桓房间的闷热,燕疏的屋子昏暗无光,很冷,若有似无飘散着一股桂香。这种桂香正从燕疏的指尖扩散,他垂着眼,细捻鹅黄色干花,旁边还有一个人,正是钱老大。 “楚姑娘。”钱老大打了个招呼,挂着一惯的笑容,楚姬却敏感的察觉出,这笑容有些过于勉强,“主子吩咐我来接纪公子,马车行李已经打点妥当,明日即可上路。” 楚姬:“师兄,你都听到纪公子说的话了?” “嗯。” 燕疏道,“我还要麻烦你一件事。” 翌日,冬日天空高远,一切带着萧索的寒意,人一开口,便呵出清晰可见的白气。纪桓没什么可收拾的东西,洗漱过后,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清楚地看见燕疏站立在外边。 先进来的却是楚姬,她早说过不想再回洛宁,眼下告别,还特意送上礼物,是个绣工精雅的香囊。 纪桓接过,纯正的霜桂气味钻入鼻中。这种香味似乎有着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像温温凉凉的玉石贴着肌肤一般,让人觉得平和舒适。 纪桓却莫名觉得厌烦,任何气味都可能是一种烙印。不过纪桓一点都没表现出来,他对楚姬彬彬有礼地颔首,微笑:“谢谢。”顿了顿,又有些怅然道,“翠微谷想必是个世外桃源,今日一别,不知要何时才能跟楚姑娘再见。” “人世沉浮,长路漫漫,如若有缘,终得相见。”楚姬淡淡一笑,“就是无缘,但凡有心,又怎会碰不上呢?” 纪桓听了,缓缓点头,“姑娘说的是。” 等楚姬出去,他将香囊扔在桌上,扬了扬声音:“你进来。” 燕疏很快推门进来。 纪桓以手支额,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点小伎俩本就不指望能瞒过纪桓,只是没想到纪桓的反应会直白逼问。 燕疏漆黑眸子一闪,道:“这趟我不能送你回洛宁了,你身上带霜桂,我也好放心一些。” 闻言,纪桓抬起眼睛,与燕疏对视,未几冷笑起来:“好……兄长,你待我真好。我去哪儿、做什么,你要一一掌握清楚,你去哪儿、做什么,却总是摆出一副一切为我好,别多管的样子。你真是厉害。” 燕疏自知理亏,一声不吭。 他不是不想让纪桓同他一起承担,然而楚姬给出的“思虑沉重、郁结于心”八字,如一根根针扎在燕疏心头。须知纪氏的先祖纪谊,太.祖打天下时的第一军师,百年前的国士无双,青史留名,年纪轻轻却在太.祖大业尚未完成前病逝,正是由于日夜操劳,耗竭思虑。相门纪氏几乎每一代人都有这种毛病,就连纪勖,近年来两鬓也已悄然染霜。 纪桓有了归隐的念头,而燕疏则已经开始筹划实行了。 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太平地方,让纪桓脱身于一切的诡谲莫测,当然,也要保证霍怀谦的手再也伸不到纪桓身边。 纪桓忍了忍,还是道:“你要离开,去做什么?” 燕疏许诺过不骗纪桓,与其让他胡思乱想,不如他自己交代个清楚:“霍扎的暗哨已经追踪到了。但我不准备拔除,他有自己培植的探子,谈笑风生楼已经初步摸清他们行事的方法。” “你要混进去?” 燕疏擅长易容,探子之间除了消息和情报的交流外,人情交往极为寡淡,毕竟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知道得太多。以他的武功,取代一个霍扎的暗哨,并非难事。 而只要一个暗哨出了问题,那么最终传到霍扎手上的情报也会出问题。 燕疏轻轻点头,他已下了决定:“东匈奴王虽然倚靠霍扎的,但并非不忌惮霍扎,他只是缺少一个霍扎犯错的机会。”他这一招虽是冒险,但如能成功挑拨东匈奴王和霍扎,生死风险也不在话下,“就算霍扎能摆平东匈奴王,以他的性格,发现暗哨存在问题,也少不了血洗一批人,自伤八百。” “如果你就是他血洗的那批人呢?” 燕疏道:“正是因为危险,所以只能我亲自去,其他人的武功终究……” 纪桓冷冷地看着燕疏,神情冷淡,他带着极度的失望打断道:“你武功盖世又如何?当年在偏关九死一生,你忘了?霍怀谦洞悉你的身世,以中原武林的名宿为奴,实力深不可测,此前你与他交手,恐怕冥蝶传讯之秘眼下也守不住。如果他已经察觉到了谈笑风生楼对暗哨的追踪,甚至有了预料,你想过一切会如何吗?” “我不想你再想这些。” 燕疏当然知道,最稳妥的方法是一把先端了霍扎的几个暗哨和心腹。但是,他不仅是不能轻易放过这次机会,还是不能就这样简单地放过霍怀谦,他要为纪桓报仇,彻底除了这个最强大的敌人。 纪桓扯了扯嘴角:“你太心急了,兄长,这不是你。” 燕疏道:“你在霜桂中掺花粉,应当能体会我的心情。” 纪桓微微一愣,又苦笑:“你跟我怎么一样……” 燕疏嘴唇抿成薄薄一线,又不说话了。纪桓认为他身兼重任,不该以身犯险,可在燕疏心中,又当真没有什么能比得过纪桓。从前他并未觉得霍扎有多么的可恶,无非立场不同,然而纪桓平白无故受了如此的大罪,让燕疏觉得所有的外戚加在一块儿,都未必有一个霍扎来得可恨。 他很少发自内心想要除去一个人,他的仇恨大多是养育他的人给予的。而眼下对霍扎的仇恨,却同三年多前在偏关一般无二。 难道他当真跟匈奴如此不共戴天? 最后,纪桓还是没有将香囊随身佩戴,只是收入了包裹中。燕疏果然没有和他一起走,这次和他一起呆在车厢中的人是钱老大。钱老大既然有钱,出行的气派自然很大,马车宽敞舒适,速度也很快,纪桓几乎没怎么受颠簸,早上出发,太阳尚未落山便回到了洛宁县。 他这次遇险,离开洛宁县前后足足半个月,县衙的人虽得知他身体无恙,却也免不了担忧,竹石一见到纪桓,扑上来就是哇哇大哭。 好在纪桓身体修养得差不多了,倒也看不出虚弱。县衙内一切没有多大的变化,竹石拍着脑袋,捧一份文书给他:“少爷,这是刚刚下来的,京城好像要给你调职了!” 原来纪桓被霍扎所劫一事,消息次日便报往了京城。这件事是不能隐瞒的,就算燕疏不做,纪桓也要第一时间寄书京城,霍扎是大燕的心腹大患,公然出现在中原,还欲图劫走朝廷命官,京城不知道还得了? 三天后消息就送到了京城,丞相立刻下令去搜索纪桓的行迹,好在很快,纪桓安然得救的消息又传到了。 纪桓在小镇养病的期间,京城也没有闲着,眼下一纸任状便下来了。他打开公文一看,竟是让他修养好身体之后,回京,拟命他领官大理寺。 第七十一章 (捉虫) 朝堂内外的律法仲裁主要掌握在大理寺、御史台及刑部手中。 御史台监察百官,如今主管的官员游焕,说来还是从良女案后提拔上位的,为人刚正,素不涉朋党之争;至于刑部,铁面无私崔临怆有青天之名,公允无须多说;大理寺最受人诟病,寺卿还曾在良女案中喊冤,助平乐侯为虎作伥,俨然是外戚一党。 如今吕氏轰然倒台,大理寺几乎上上下下都换了人。 半年前,纪桓受外戚打压,贬职外放,如今外戚失势,他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平反”,这张调职状来得也符合情理——毕竟是丞相的独子,才学出众,不可能一直呆在小地方。 不过等他修养好身体,回京赴任恐怕要在年后了。 对于调职,纪桓没怎么表态,倒是竹石满怀期待,他认为洛宁县既不好玩,也不太平,已开始幻想回京。 整个下午,前来拜访县令的人几乎没停过,都知道这事儿闹大了,京城屡次派人来问。 纪桓见了几个衙门的熟人,桥头镇的李举人也来了,纪桓没出面,只派人传话让他揭过此事,早日动身,好好准备春闱。何婶在厨间炖汤,纪桓在房内呆坐了一会儿,唤竹石去准备祭祀用的果品,香烛及冥币。竹石见过曲平曲直的,知道纪桓要做什么,赶紧儿办妥。 主仆两人出了县衙。 “曲平曲直就葬在月牙山山脚下,用了街上的棺材铺最贵的两口棺材,但也没有操办得特别隆重,钱老大连碑石都不立一块。”竹石说着,语气还很不解,钱老大毕竟是天下第一首富。 纪桓却明白,曲平曲直是影卫,一生也不见得在阳光下走上几回,死后不想在埋骨之地立碑罢了。 反正想找的人总找得到。 “好在我认识路。” 竹石又不免唏嘘,“少爷,这次真的吓到我了,曲平曲直平时虽然呆呆的,但是武功那么厉害,整天神出鬼没,都没能幸免于难……那天他们下葬的时候,钱老大脸色黑沉沉的,我好害怕,好担心……呜,就是这儿了……” 纪桓拍了拍竹石的脑袋:“你这么害怕,早知道就让钱老大瞒着你。” 竹石一下子垮下脸,双目含泪:“主子!我这人虽然派不上什么用场,可好歹贴身伺候了你这么多年,要是你出事了我却不知道的,整天笑嘻嘻没心没肺的,那我、我会难过一辈子的……简直比死了还难过!” “是啊。” 纪桓清瘦的脸上闪过一点黯然,“……将心比心。” 曲平曲直确实没有立墓碑,坟前新栽了两株松树,树前还搁着冷掉的祭品。这边同湖泊靠得近,吹来的风都兀自带着湖水的湿气。 竹石将准备好的东西一一拿出,点了供奉用的香烛。 纪桓肩披大氅,站在火盆前,任由火舌贪婪而迅猛地吃进一张张纸钱,再吐出焚烧过后的纸灰。他沉默,火光柔和了眉目,脸上看不出痛苦,却让人无端觉得难过。 竹石叹了口气,扭了扭脖子,忽然啊了一声:“钱老大……” 纪桓抬头,钱老大站在十丈开外,旁边还有一个蓝布灰衣的中年男人,正是陈二。目光相汇,陈二做了一个手势,示意纪桓继续。 一刻钟后。 钱老大和陈二走在前面,稍稍错开半个身位,纪桓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后面。竹石原本也要跟着,明墨却不知从哪冒出,两人少年天性,好一阵子没碰上,在纪桓的允许下,竹石被明墨的风筝收买,一边儿玩儿去了。 这条路窄小,绵长,通往月牙山的山顶。 山路到底,是一座小亭,挂一块牌匾:出岫。 月牙山不高,好在人站在山头上,也足以一览整个月牙山的风光,甚至看见县城。纪桓的目光却停在后山的山谷中。山谷中间地势平摊,因有几处山泉汩汩流下,水草丰盛,草木清新。 先前纪桓曾派柳文轩统计过,知道燕疏在月牙山的后山足足养了三百多匹马,今日乍看,视觉上仍是不由一惊。 不仅有矫健的马匹,还有骑在马上的骁勇男儿,披坚执锐,乍看已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他们分成两队,策马交手,练习冲、刺、挡、退几个简单却极为实用的动作。 ——这是一支准备上战场的军队。 钱老大喟然长叹道:“霍扎这次来洛宁县真正要找的,不就是这个。可惜差一点,他要是真敢闯进江府,谈笑风生楼少说有五成的把握拿下。” 纪桓想,霍扎为人确实谨慎。 又想到孤身混入霍扎暗哨的燕疏,心中一紧。 陈二:“大哥,你先下去吧,我同纪公子说说话。” 钱老大点点头,又看了纪桓一眼,方才顺着另一条小路走向后山。 纪桓意识到这次是陈二要同他谈话,多半还是隐瞒着燕疏。 果然,陈二请纪桓在出岫亭中坐下,山岚上的寒风吹起衣袂和发丝,好在纪桓裹在大氅中,并不觉得十分冷。陈二道:“纪大人,主子待你很好。” 纪桓有些意外这个开场白,他寡淡地笑了笑:“我知道。” 他从不怀疑这一点,因为这是一个确凿的事实。燕疏待他极好,不仅如此,他在燕疏的心中极为重要。 纪桓心想,好像不管多么生气,燕疏都不会对他发火。上次在陕州他利用清河公主的身份收买人心,还写了一封信给燕疏。重逢后,燕疏没有一字埋怨。 陈二说:“纪大人,你知道主子在世上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纪桓摇头,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没什么兴趣。 “我不是他,他也不会告诉我。他这个人,但凡要遭受的不好的东西,从不愿多告诉我一点。” “那,纪公子能够理解主子吗?” “能,也不能。” 纪桓实话实说,他发现他也需要找个人,说一说对燕疏的想法:“如果他不能瞒我一辈子,就应告诉我。有时我觉得失望,放在几年前,不管他遭遇了什么,只要我问,他绝不瞒我一丝一毫。” 陈二苦笑:“公子是觉得……小疏变了吗?” 纪桓的头又隐隐作痛起来,或许是山风吹的,又或许是本身抗拒回答这个问题。他有什么资格责怪燕疏变了呢?难道他对燕疏的感情,就那么容易动摇,让人怀疑? 他知道,从江南到京城,从偏关到陕州,一路荆棘密布,是无情的命运在推着燕疏走。 如若这其中有错,也绝不在燕疏。 他偏心。 纪桓真正难受的不是燕疏的改变,而是无法同他一起经历和承担。病后显得孱弱的身体,更让纪桓懊恨自身的无能,他最不想拖累他! “那天在陕州姜府,小疏扮作了一个玄衣门的死士守在你身边。他半夜来见我,说你生气了,还说什么迟早会变成你最讨厌的那种人。”陈二低笑,很像一个长辈,“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纪公子,小疏在这个世上,一个人闯荡,他看起来很强,其实内心并非金刚不破,何尝不想有个人陪他?不用陪他上刀山火海,只要在他抽身地狱的时候,能给他一个平静栖身之地。纪公子,你是他喜欢的。可他怕走到你身边时,浑身的血污会引来你的反感……这次再回洛宁,我还以为小疏已经准备好了,没想到最终还是选择了孤身上路,有时候,他也未必勇敢。” “小疏最害怕的,是彻底成了你讨厌的人。纪公子,你心中自有一套为人处世的准则,可小疏在你的准则中,想来不会是个好人。他不想玷污你,你懂吗?你的人生大可与他错开,一辈子都活得干干净净,坦坦荡荡,何必搅入一滩泥淖?” 陈二停顿须臾,又笑了笑,这次爽朗了很多:“只是这个傻孩子,哪里知道,真正心疼他的人,绝不会轻易地抛弃他,也不愿意就此被他抛弃。” 纪桓一时忘了寒冷,怔怔看着陈二。 这下陈二仿佛也成了他的长辈,见纪桓的模样,眼中笑意愈发宽厚:“当局者迷。纪公子,小疏生来孤独,你可愿陪他一起面对日后的血雨腥风?” *** 纪桓领竹石回了衙门,正好何婶炒完最后一个菜,正要将香浓的鸽子汤端上饭桌。她见到竹石那傻头傻脑的开心样子,不由笑骂:“大人生着病,你这懒东西,还有心思放风筝?” 竹石吐吐舌头,将明墨送他的老鹰风筝藏到身后,又一溜烟儿塞进自己的房间。他出来,还摸摸脑袋:“晚上我亲自给少爷煎药!”一副将功赎罪的样子。 何婶同他们一桌吃饭,摆着碗筷,念叨:“小厮给主子煎药,叫什么亲自……” 竹石嘿嘿道:“我不是一般的小厮嘛!再说了,我煎的药最好了!一点都不苦,少爷每次都是很快喝完的,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何婶翻个白眼,纪桓笑着悄悄摆了摆手,就让竹石吹嘘吧。 这时,院中传来一道嗓音:“难道小竹石煎的药还是甜的?不如晚上也给本王来一碗!” 纪桓扭头,惊讶地看着登堂入室的燕霖:“你怎么来了?” “好你个纪明泓,还敢说?!”洛阳王锦衣华袍,大摇大摆进来,贴着纪桓坐下,怨气十足:“你在洛阳旁大病一场,休养了小半月,竟然也不来看看我?本王事情多,左右等了十天,实在熬不住了,只能屈尊降贵要去那个小破镇看你,不想这么倒霉,你恰好走了!我气不过,索性追到了洛宁县。别说,就这小地方,没想到霍扎还能兴风作浪。” 纪桓只好跟他解释一番,起初是他病得重,身边又有良医,没有需要洛阳王帮忙的地方,后来他整日闷在屋中,身体也不怎么好奔波,便没去洛阳。 “赫连公子呢?”纪桓倒是一直记得这位少侠。 燕霖:“他回江南了。你眼下身子骨还好?” 纪桓认真想了想,无可奈何地笑道:“其实我自觉身体尚可,然而大夫说是心病。” 哦……心病。 燕霖:“燕疏呢?” 纪桓接过何婶给他盛的汤——怕他光顾着说话汤都凉了,以左手端着,道:“他走了。” 燕霖似乎也不是很意外,还非常不见外地,随手取过竹石还没过的碗,不顾后者的哇哇大叫,给自己也盛了一碗鸽子汤,喝了两口,满足地舒了口气:“我陪你修养一段时间吧,眼看封印的日子要到了,若燕疏不回来,你还不能去找他?我这边,也有一些事需要寻他,到时同你一道上路,也好护着你。” “无须等到封印的时候。” 纪桓顺着说了调职一事,其实他只要一直抱恙,拖过了年关不赴京都可以。他埋头喝汤,不知想了什么,过了须臾,低声说:“等下雪吧,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之前,他不来,我便去寻他。” 第七十二章 似乎是怕纪桓执意要留在洛宁县县官的位子上,这回接任的官员来得很快。纪桓同新官交接顺利,告别了何婶柳文轩等人,竹石还在收拾行李,外头便来了江府的仆役——钱老大要请纪桓前去小住。 燕霖在旁一听,当即不以为然:“若要找个地方修养身体,江府虽不差,但怎么也比不上洛阳王宫吧?” 纪桓笑了笑,顺手推舟,邀洛阳王一起去江府看看。 陈二如今的身份是江府大管家,站在门口迎接纪桓。钱老大对待纪桓很客气,却不像陈二这样,客气中带着诚恳和宽厚的意味。陈二江湖阅历丰富、处事圆滑周到,没有江湖人士的匪气,相处一深,都不难发现此人通达世事的智慧。 不请自来的洛阳王对上陈二,眉目一展:“又见面了。” 陈二回以一笑,朝洛阳王抱拳作揖,又将纪桓迎进门,边走边道:“按楚姬姑娘开的单子,府中存了不少药材,仆人会每天将汤药端给公子,还望纪公子不要嫌麻烦。” 纪桓:“……” 他搬进燕疏原先所住的院落,名梨雪院,小花园里栽了霜桂。纪桓始终没把楚姬送的香囊佩戴在身上,然而那股桂花香气已在他身上停了太久,细细去嗅,还是能感觉到。 钱老大豪气一挥,给梨雪院配了十个丫鬟,八个杂役,全供竹石指挥。竹石高兴极了,明墨探头探脑来找他,两个少年不知何时已亲如兄弟,纪桓见状,索性让他们一块玩儿去。 晚上有接风宴。 江府的菜肴做得极为精细,一道道端上来,每道分量都不多,以素为主,油脂很少,口味偏淡。 纪桓内心其实很无奈,这半个多月来,人人都把他当做了弱不禁风的病秧子,而且还时时刻刻处处提醒他要保重身体。一道汤撇净油,加了十几味中药,几乎没放盐,入口只是苦,比何婶做得还过分。 药苦也就罢了,菜也苦。 相比之下,同桌的其他人惬意得很,小火炉煨烫着黄酒。 燕霖也是一个善饮的,惬意地眯起眸子笑:“这花雕还是楚地的最好,其他地方比不上,差远了。” 入座的除了纪桓和燕霖,只有钱老大和陈二作陪。 陈二为洛阳王添酒,笑道:“听王爷说的,莫非以前去过楚地?” “当然。”燕霖笑得玩世不恭,“江南道尽是温香软玉,美女如云,本王怎会没去过?”他向陈二抬手举杯,“说来楚地才真正是谈笑风生楼的地盘,陈二哥,日后本王再去,免不了还要你关照呀。” 纪桓听燕霖这么说了一通,便知这人还要发作,默不作声地喝汤。对面的钱老大则是听之任之的态度,颇有兴趣地挑菜吃。 不想却是陈二先发制人,笑道:“关照不敢当,只是王爷这么一说,小的倒是想起来了,原来早在十多年前就曾见过王爷。” 燕霖一愣,怀疑自个儿听错了。 陈二:“现在想想,王爷幼时长得同主子一般可爱,就是不在幻墟,也是个神仙般的小孩儿。只是十多年前王爷不过两三岁,很多事情要眼下记得也难,当然不记得我们几个奴才。” 燕霖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他确实不知道钱老大陈二等人,也不晓得谈笑风生楼的人从小护在燕疏身边。 纪桓很意外,原来燕霖早就知道了燕疏的存在? “燕疏是我弟弟。” 未几,燕霖冷哼一声,他这么说,也就是承认了这份血缘羁绊,“他现在孤身一人究竟去了哪儿?是什么情况,你们识相点就交代出来!” ……实在没想到。纪桓想,原来燕霖是为了燕疏的安危,才说要同他一起前往边关。 “主子在瑰城。” 陈二看向纪桓,温和道,“我上次说的依然算数,而只要纪公子愿意,谈笑风生楼分布在整个黄河以北的人手都可以听候公子差遣。” 钱老大停箸,没说话。 纪桓面露疑惑。 燕霖冷笑:“陈二哥,你这是在跟燕疏对着干。” 纪桓问陈二:“为什么?” 燕疏费力把他往安全的地方推,陈二却鼓动他靠近燕疏,甚至愿意调动整个谈笑风生楼来帮助他。 洛阳王说的没错,这是在跟燕疏对着干。 钱老大终于开口:“老二,此事确实太莽撞了,小疏若是回来……” 陈二不紧不慢地打断,声音不大,却很坚定:“今天就算我们不出手,纪公子也不会老老实实跟着小疏的安排走。早在陕州一战中,我们就应该明白,纪公子有自己的想法,不是吗?眼下主子进瑰城,这个决定做得太过轻率和莽撞,如若他身陷危难,至少瑰城还有纪公子能帮助他。” 对于陈二而言,纪桓身体的不适远远没有燕疏的安全来得重要。 燕疏是谈笑风生楼说一不二之主,他决定的事情,不管是钱老大还是陈二都无法阻拦。但是陈二相信纪桓不一样,他能够帮助燕疏,他认为,如同陕州一战一样,只要给纪桓一份权力,纪桓就能陡然扭转局势。 所以他可以送上手中一切的势力。 了然之余,纪桓的心不由吊了上来:“他在瑰城有危险?” 陈二点头:“东匈奴王的王子和公主进了瑰城,主子如今正在霍扎的眼皮子底下……” 瑰城地近边关,是大燕和匈奴交易最繁华热闹的城市。可以说,瑰城是两国和约实行得最好的地方,以商旅最多,汉人和匈奴能笑谈生意,只讲利不讲义,什么理儿都比不过丝绸茶叶换牛羊毛皮。 而匈奴如今分东西两支,目前东单于冒延明显强于西单于胡顿耶,两个单于皆是赫沫尔之子。赫沫尔一生彪悍,膝下子女将近三十人。 东单于冒延能从众多兄弟中杀出,其胆略野心自然不小,本人也十分的英武,有勇有谋。他心爱的王妃给他育有一男一女,女儿伊哲公主,据说是匈奴最漂亮的女子,英姿飒爽,就连骑射都不输男儿,最得东单于的喜爱。 目前伊哲公主人在瑰城。 “据说是追霍扎而来,将人堵在了瑰城。”陈二表情有点不自然,说,“伊哲公主想嫁给霍扎。” 燕霖挑眉:“霍扎不是匈奴王族中人吗?不过,要是伊哲公主嫁给霍扎,东单于也就大可放心了,不至于防备女婿啊。” 纪桓迟疑:“……他母亲是汉人,那他的父亲是?” 陈二和钱老大对视一眼。 “霍扎的父亲,就是赫沫尔。他由于母亲的汉人血统,加上赫沫尔的轻视,一直不怎么被族人承认,未效力东单于之前,霍扎这个名字很少用,多用汉人名字,想来就是霍怀谦。” 钱老大接过陈二的话,进一步解释:“霍扎原先在王族中的存在感便弱,早几年又一直呆在中原,他回来后,族中一片手足残杀,混乱至极,根据我们的推断,他多半是同东单于达成了交易。冒延只想要帮手,不想多一个亲弟弟跟他夺位,于是霍扎成了笼统的王族中人,在东单于的有意封口下,渐渐也没人知道他其实是赫沫尔的幼子。” 所以,霍扎等于是伊哲公主的亲叔叔…… 纪桓的心猛地一跳:“那燕疏想做什么?” 陈二竟然一时语噎,许久道:“主子……恐怕又要使一些非常手段。” 第七十三章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想象早。 半夜,雪花覆盖屋檐、树木、砖地的声音,竟让纪桓转辗反侧。好不容易等到天色熹微,纪桓披衣而起,推门而出,却见燕霖站立檐下,独自一人默然赏雪。 偌大的府邸,仆役尚未起来,也或许只是潜藏在暗处。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也只有这么静,才能听见片片雪花层叠覆盖的声响。 “听说他出生那天,楚地下了二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燕霖仰头,神情专注,似要看清雪花的棱角,说:“江南下雪一定很美。” 纪桓没出声,知道燕霖口中的“他”乃是赫连风雪——年纪轻轻的江湖少侠,生性明澈爽直,出现时可真像一场肆意而来、涤清秽尘的风雪。 却见燕霖自嘲一笑,转眼从惆怅中抽身而出,语带调侃道:“他眼看就满十六,常年不着家,听说这个年关,双亲已张罗了一门婚事,要给他娶个知书达理的富家小姐。” 隔着一丈多的距离,两根廊柱,纪桓静静道:“赫连公子心中未必乐意。” “这是一桩美事,他有什么不乐意的?世道就要乱了,战火没几年烧不到江南,照我看楚地是最好的地方,他能尽点孝道,娶个美娇娘,打理家中的产业,比什么都强。” 纪桓扭头看他,说:“燕霖,你跟燕疏很像。” 燕霖笑了笑:“明泓,其实姓燕的人都很自私,你总有一天会懂的。” 冬日的第一场雪只落了薄薄一层。 下的时候飘飘扬扬,自在飞舞,太阳升起后,不日化去,消失不见。 钱老大准备妥当了一批货物,布匹、药材、精粮、盐油以及几盒茶叶。纪桓和燕霖两人扮作一对客商兄弟,身边只跟着两个仆人,一长一幼,正是陈二和明墨。 路上大部分时间都是陈二和燕霖赶车,纪桓和明墨呆在车厢里。明墨比竹石还要小两岁,没竹石的少爷病,做事麻利勤快,不过性子也更为活泼,整天说个不听。 “纪公子你平时整天看书,可是看书有什么用呢?我实在不明白。主子就从来不乐意看书,有的时候他看个密报都不乐意。”明墨三句话离不开燕疏,“不过主子很会逼自己啦,不乐意也会认真做。反正他闲下来就是个闷葫芦,没事做,不是练功就是发呆。” 纪桓很愿意听明墨讲话,他甚至怀疑自己表现得有些渴望了。而明墨难得可以放肆说燕疏,就一股脑儿全部倾泻出来。 “其实我觉得主子这个人吧,最适合种田,也不知道什么!可能是因为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种田就特别认真,跟个村里的老牛一样。我当时太小啦,一点都看不出主子会武功,只觉得这个人好闷,但是又好好玩儿。” 纪桓微笑:“你们叫他什么?” “哈哈,就是阿疏啊。不过村子都喊他阿树,咱们不认识那个疏嘛。” 明墨点着脑袋说,“虽然纪公子你人也很好,但是主子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他那时拼了命救我们,就连我们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看的时候,他把我们当做人……他原本那么厉害,完全没必要吃那些苦,还总是内疚。” 一下子扯到陈年旧事,纪桓眼见着明墨眼中闪过泪光,又飞快地抬起脑袋,咧开嘴巴一笑:“能陪在主子身边,我真是个幸运的人。” 纪桓摸了摸明墨的脑袋,“嗯,你真幸运。” 行程比想象中顺利。 从陕州到瑰城,一行四人走了将近十天。一路上,谈笑风生楼的消息不断汇到陈二手上,再毫无保留地展示给纪桓和燕霖,众人对目前瑰城的形势也算有了较为详细的了解。 伊哲公主人在瑰城,几近逼婚霍扎。 霍扎为此请示了东匈奴王,却没想到冒延单于竟默许了伊哲公主的行为,同意最爱的女儿嫁给亲弟弟。这种情况下,霍扎人在瑰城,还可以拖,要是回了匈奴的东凉,恐怕迎娶伊哲公主就要提上日程了。 匈奴的婚俗上毕竟不同于中原,血缘的约束极为淡薄。对于冒延单于来说,最大的别扭还是伊哲公主和霍扎之间的辈分,至于血缘,他又何曾真的把霍扎视作兄弟? 当然辈分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匈奴一族中还有后母嫁给儿子的惯例。若是能就此稳住霍扎,辈分全然可以无视。 于是,纵观整个事件,最为抗拒的人其实是霍扎。 由于自身的经历,他深受中原文化的熏陶,对于宗族血亲的观念,甚至比一般的中原人都更为讲究。这些日子霍扎为了规避伊哲公主这个大麻烦,几乎是住进了风月之地。伊哲公主固然很有手段,只是性格再豪放,也不好整日闹窑子。 一辆普通的马车在热闹街道上缓缓行过。 瑰城名义上属于大燕的国土,然而处于两国边界,实际上已成了一块中立之地。中原商人心思活络,在瑰城大显身手,匈奴人对大燕的布匹和粮食则永远有着热切的需要,使得这座城池极为热闹,两国语言交错,到处都是物品交换和买卖,沿街两边尽是商铺。 大雪封疆之前,这是存储过冬物品的最好时机。 经过一处闹市,纪桓撩开窗帘。 陈二压低声音说:“这就是红花馆。” 红花馆是整个瑰城最大的一家青楼,里面不但有妓.女还有小.倌。数十面旗帜在楼前飘展,黑布上印妖娆的红花,相当醒目。目前霍扎就常住在此,而同样的,燕疏也混了进去。 在瑰城做生意的有来自天南海北各个地方的人,大部分人背井离乡,身份难以详查。瑰城的青楼生意极好,有钱就是大爷,来往的人各式各样,不拘三教九流,自然也成为消息汇集最为密切的地方。 霍扎住在这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红花馆有他的心腹在。 至于谈笑风生楼,自然也在瑰城的红花馆安插了相当精锐的一批眼线。小小的一个青楼,实则风云暗涌,争斗不断。 一行人傍晚抵达,选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下。 夜深。 受匈奴影响,瑰城民风较为开放,夜市兴旺,热闹竟不在京城和洛阳之下。 纪桓和燕霖外表出众,明墨早就毫不客气地给他们易容了一番,虽拉低了他们容貌所焕发的光彩,但走在人群中,纪桓和燕霖这对“兄弟”仍有着超出常人的俊秀。 陈二很懂过犹不及的道理,纪桓和燕霖气质摆在那里,若是故意将面容修饰得极为平凡,反倒更加容易引起人的疑心。实际上,纪桓还好,燕霖这厮肆意潇洒惯了,只要玩世不恭笑起来,活脱脱就是个风流纨绔,若换件华衣,举手投足都是一掷千金的气魄。 站在红花馆外。 燕霖只恨冬天没有一把折扇在手,扬起声音,笑嘻嘻道:“小桓,这家如何?还不知道边城的女子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纪桓较他清瘦,很无动于衷的样子,冷淡道:“你自己去逛吧。” 燕霖一把拉住他:“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意思?出来做生意,难得没有家里的婆娘管着,还不能好好玩一把?” 这时红花馆的老鸨早已热情凑了上来:“两位公子!快里面请,咱们这是瑰城最好玩儿的地儿了!哎呀,这位公子不想逛逛,也可以听个小曲儿呀,咱们红花馆的姑娘唱的曲儿,就连京城的风月居都是比不上的!” 风月居是京城最有名的烟柳之地,出过不少红粉佳人,燕霖抚掌大笑,兴致极好的样子:“那一定要见识见识!” 明墨在后头暗自称奇,这个洛阳王究竟是逛过多少的窑子,才能如此的轻车熟路、如进故乡? 纪桓依旧冷淡:“里头味道太重,我找个地方喝茶,过半个时辰你不出来,我就回客店了。” 燕霖给他一个扫兴的责怪眼神:“好好好,随你,看你这身子瘦的,进去也得被姑娘反扑了。”说着,又嘲笑了一番明墨的小身板,让明墨这个小孩子跟着纪桓去喝茶,扭头对老鸨说了几句亲热话,拉着陈二进去了。 城中店铺极多。 纪桓和明墨循着酥油茶的味道,进了一家匈奴人和汉人都有的酒楼。他们晚饭没吃,只在一个时辰前用了点干粮,眼下入乡随俗,扮的也不是有钱人,明墨便点了半斤牛肉,两碗烩面,和纪桓找了个角落坐下。 不想牛肉和两碗烩面刚端上来,便听见楼上哐当一声巨响,如突然炸出一记天雷! 纪桓和明墨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头顶的木板开始淌水,不……是淌酒。两人都不会武功,躲避不及,酒水直接透过楼上的木板缝隙,雨水一般下来,淌到身上,两碗烩面也不能幸免于难。 醇厚的酒味充斥了纪桓周身,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妙。 刚为两人端上烩面的小二也傻了。明墨蹭的站起来,怒气冲冲,扯开嗓子大嚎:“谁干的!楼上是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这让人怎么吃!” 又见纪桓脸色苍白,骂了一声该死,对小二急斥道:“我家少爷不能碰酒!快去请大夫!开个上房给我家少爷沐浴!” 小二见他们衣着不见华丽,点的还是便宜的烩面,哪里会真的去请大夫和开上房,只是先上来连连道歉。掌柜的也过来了,大堂里都往这边看。 明墨生气极了,恨不得像钱老大一样一拍就是一千两的银票。 这时,楼梯传来几声脚步,一个高挑的女子已经站在了楼梯上,睥睨楼下的事态。她一身黑衣劲装,面容深刻,皮肤极白,整个人不施脂粉,有一种盛气凌人,极富侵略性的美丽。 只见她不屑地冷冷道:“哪来的中原软.蛋?不过沾点白酒,要死要活做什么?!” 第七十四章 “匈奴的女人?!” 看样子这就是始作俑者,明墨直觉这个女人非同一般,却不愿忍气吞声,哼道:“真是不开化的蛮子……少爷,怎么样,要不要紧,先找个地方沐浴,我再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他说话的功夫,黑衣女子径自下了楼,单手抱臂,冷冷打量两人。 “一点酒水而已。”她鄙夷地嗤笑道,“我们匈奴是蛮子,哈,你们汉人是什么?豆腐做的?碰点酒,还要洗个澡请个大夫。” 明墨挺起胸膛,怒斥:“蠢女人!你懂什么!以为谁都跟你们一样皮糙肉厚啊!” 黑衣女子平生从未被人劈头骂过“蠢女人”,汉人评价不开化、野蛮倒还没什么,粗放原始恰是她的做派,这个“蠢”字一下激起她的怒火,正要发作,却听另一个男子道:“明墨,别闹了。” 正是纪桓。 辛辣的白酒充斥周身,几乎让纪桓呼吸不过来。他很难受,如同有滚烫的铁球在身上滚动,但是声音依旧清澈温和,话中淡然的息事宁人竟不让女子反感。 明墨不是竹石,多少知道轻重,眼下乔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好多惹是生非,只恶狠狠瞪了女子一眼,就要扶纪桓先离开。 不想这时,黑衣女子抬手取下腰间佩刀,一把拦在了明墨面前。 “我在后院有屋子。” 明墨冷哼:“干嘛,知道错了?!” 女子笑了笑。 她的面容与汉人美女的眉目如画迥然不同,眼窝深,眉骨高耸,连唇角都是削薄而锋利的,一目了然,是一种大气而从容的美艳。 “你的少爷可以去后院洗澡,我还可以给你们请个大夫。” 她佩的是一柄弯刀,此时出鞘半寸,露出凛然的寒光,轻抬下颌,挑眉看向纪桓:“我不觉得有错,只是我乐意,可以负责。” 闻言,纪桓淡淡一笑,他一手撑在桌角上,借了点力撑住自己的身体,忍耐着难受,面上很平静看了女子一眼,道:“……伊哲公主?” 明墨惊吓地欸了一声,这就是伊哲公主?死缠烂打霍扎的那位? “哈哈。”伊哲公主朗声一笑,“中原人,你怎么看出来的?” 纪桓垂了垂眼睫:“你的佩刀上有赫沫尔的族徽,每一个汉人都该认得出来。”当年赫沫尔的铁骑所过之处,旌旗猎猎,这个象征原始狼族的族徽曾让无数汉人胆寒。 “要是所有的汉人都能像你一样一眼认出它,今日的天下绝不是这个样子。”伊哲公主耸了耸肩膀,“走吧,汉人。我不会让你们做我的奴隶的。” 既然伊哲公主亮明身份,纪桓和明墨自然难做其他打算。 这间酒楼从街上看,不见得如何富贵华美,然而进了后院,却是俨然成了另一番天地,夜色中,长明灯点亮一道长廊,坐落着几间占地颇广的清雅小屋。 掌柜的亲自带着伙计送来沐浴的热水。 纪桓脱去外衣,酒气去了一大半,如同一块压在身上的大石猛然卸去,整个人当即好受了很多。伊哲公主立在一旁看明墨帮纪桓脱衣服,眼见纪桓的小臂到手背全部呈现红肿一片,心中不由讶然。 “少爷平时一点酒都沾不的,何况是这种烈酒!”明墨见了更加生气,气呼呼瞪伊哲公主:“都怪你!你怎么还不走!少爷要洗澡,你站在这里干嘛?!一点都不知羞!” “小家伙。” 伊哲公主倒不同明墨计较,偏了脑袋问纪桓:“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有男人沾不得酒?”草原上的汉子要是哪个不能喝酒,可是会被整个部落嘲笑的,而这种嘲笑是任何匈奴人都无法承受的。 她的质疑很尖锐,纪桓只说:“天生如此,惭愧。” 他言辞温和,说得轻描淡写,反倒让伊哲公主有些语噎。好久,她咳了一声:“你沐浴吧,我让人把大夫找过来。哦,对了,把易容也洗掉,你手臂太白,出卖了你。” 纪桓:“……” 明墨气得跳脚:“可恶的女人!” 约莫过了一刻钟,伊哲公主才又带着大夫出现。 而纪桓沐浴过后,洗去一身酒水和简单的易容,反倒把伊哲公主不轻不重吓了一跳。他原是俊秀清丽的,然而现在皮肤的红肿甚至已经蔓延到了脖颈和脸颊上,更别说其他由衣服遮住的地方。 明墨早就红了眼睛,也不管是什么公主,见到伊哲就是一句:“都怪你!这个毛病多少年没犯了!现在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了!” 纪桓就连呼吸都不是很好受,慢慢道:“算了,她本无意。” 伊哲公主生性彪悍,平日最不耐烦细声细语说话的人,纪桓温和清贵的样子,照理说她该是看不入眼的,可现在居然还隐约觉得有些歉疚。 怎么回事? 或许是这个男人长得太俊俏了,她想。即使皮肤红肿,纪桓的外貌依然可以第一时间吸引人的眼球。 大夫为纪桓做了一番检查,很快表明无计可施,说这毛病乃体质使然,只能寻几片银丹草泡一盆冷水,实在难受就多擦拭皮肤,或是干脆浸一会儿。 纪桓浑身难受,闭着眼睫,也不怎么说话。 明墨看得干着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可是纪桓身边只有他一个,叫他怎么跟主子交代!着急之余,难免把怒火发到了伊哲公主身上,匈奴与他有血海深仇,这还是匈奴的公主,要换做是匈奴的单于在这儿,明墨没准就提着一把刀上去同归于尽了,自然对伊哲没有好脸色:“你快走吧!罪魁祸首,假惺惺在这边,害少爷还不够吗!” 伊哲想了一会儿,说:“我今天遇上一些事情,有些生气……但不是有意要欺辱你们。” 纪桓睁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苦笑摇头道:“归根究底,还是你平素做事伤到别人,没有自知罢了。” 伊哲公主的汉话在族中说得已是极好,然而纪桓这句话,她还是用了好久才明白过来——感情这是在教训她。不过细细一想,她平时像这样发怒摔酒坛的次数不少,前几日心情恶劣,还曾在闹市纵马,只是那些遭殃的百姓敢怒不敢言,绝不会像竹石这样直接了当冲上来骂她“不长眼的王八蛋”“蠢女人”,确实没有伤人的自知。 虽然如此,伊哲公主不觉得自身有什么不对,她何须这种自知? 如果真要有什么不对,她也仅仅是在这件事上有些对不住纪桓。 想明白之后,伊哲公主道:“今夜你就在这里休息,明早我再来看你。你是个有趣的汉人。” 纪桓蹙眉,没回应。 伊哲公主说完便潇洒出去了。明墨等她走了,才咕哝道:“匈奴的公主怎么跟个男人似的,刚才那话说的,好像自己是皇帝要来宠幸妃子似的……哎,不说她,公子,现在要怎么办?” 今夜原本只是出来走走,伊哲公主在瑰城的去处和住处很多,他们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碰上。 不过还没等纪桓回答,明墨就大咧咧说:“算啦算啦!别想了,身体最重要!公子,咱们就现在这里安顿吧,我看那女人凶虽然凶,对公子还是挺有分寸的。” 纪桓轻轻点头,无奈一笑,然而心思已不由自主分析起了方才伊哲公主的言行……那般高傲的女子,究竟为何会对霍扎死缠烂打,还要千方百计逼迫霍扎迎娶自己? 燕疏呢?他眼下藏身红花馆,又准备做些什么? *** 红花馆的名字取得欠缺风雅,可燕霖一路走下来,却是越看越满意。青楼嘛,要那么多风雅做什么,衣香鬓影谈笑固然好,温香软玉入怀才是最*。 作为色中高手,洛阳王张口就找老鸨打听头牌。 “哎哟,这位公子,咱们家的花魁可不随便做生意……那姑娘脾气大的,真是有钱的公子求着要找罪受都难见一面。” 一锭元宝在燕霖手中掂量了两下,笑嘻嘻放到了老鸨的胸脯上,他很有兴趣地问:“不给有钱的公子找点罪受,怎么当花魁?本公子就只关心,嬷嬷家的花魁,够不够漂亮呀?” 老鸨将银子纳入怀里:“不是我自夸,咱们家的云姑娘真是人间绝色,色艺双绝……不过,公子你这点钱呀,还是少了,要见她一面,至少这个数,听她弹一首曲子,再翻个三倍……至于其他的嘛,就只能看她心情了。” 红花馆的花魁叫云倾,是谈笑风生楼放在瑰城多年的探子,燕霖估摸着,和当年的云烟波多半是姐妹。云倾在红花馆有独立的院落,也就是燕疏现在呆的地方。 燕霖挑高唇角,指尖不知何时已出现一张银票。 “本公子平生最爱的就是美人。” 银票的面额少说也能听云倾谈上十首曲子,燕霖笑道,“美人如花,绝世美人如昙花,钱没了可以再赚,倾城的佳人要是见不到,我可要抱憾终身。” 老鸨没想到燕霖如此有钱,也来不及细想,同伙计验过了银票之后,二话不说送财神去云倾住的院子。 红花馆不求风雅,一路处处可见红花的纹图,红色的纱幔在夜色中更显妖娆,放肆欢笑取乐的声音到一处小院外才彻底隔绝。小院临湖,栽了一片竹林,屋外还植了几株芭蕉,云倾大花魁平日独自一人居住,于是风雅又回来了。 数盏红灯笼挂在檐下。 老鸨带着伙计,伙计后面跟着此时反倒不缓不急的燕霖。 “云倾,有客人来了。” 老鸨这下说起话来变得轻声温和,又连忙怪自己糊涂,问:“公子贵姓?” 燕霖歪头一笑,有些邪气:“我姓江。” 一道温柔的女声轻轻应了,老鸨吩咐云倾好好伺候,才带着伙计离开。燕霖推门而入,信步进了正室,只见一个红衣女子坐在榻前,榻上摆着一把古琴,打量一圈,屋内没有其他人。 燕霖于是拂衣坐到了云倾的对面,扬起笑容:“我姓江,云倾姑娘……哦,真当是十分美丽。” 只见那红衣女子抬起了眸子,她眼珠子极黑,近乎纯粹,瞳仁里仿佛藏着灿烂星河。眼角微微扬起,是恰到好处的标致,形状是丹凤眼,眼波盈盈却是桃花眼的样子,羽睫纤长浓密。 光是一双眼睛便是绝色。 当然,她整个人都非常、非常的好看,是一个纤细的绝代佳人,气质如兰,更如烟。 燕霖又想,这双眼睛怕是燕然都比不上的。 这时,却听云倾开口,是那种清朗中带着一丝低哑的声音:“你来做什么?” 燕霖呆了呆。 半晌,他不敢置信:“燕疏?!” 第七十五章 燕疏没出声。 燕霖试探道:”……呃,方才进门前,有个婉转如黄鹂的女人嗓音应了一声,也是你?“ 燕疏冷冷地看着他。 ”……“ 燕霖好一会儿才确信眼前的绝世美女是燕疏所扮,旋即拍着桌子哈哈笑了起来,许久,他勉强憋着笑意,嘴角犹自带着抽搐:“你的易容术也太厉害了!难怪密报上只写身在红花馆!哎呀,可惜纪桓没来……” 燕疏:“你究竟为何会在这里?” 燕霖笑嘻嘻:“美人,给哥哥捶捶肩捏捏腿,我才好把这一路舟车劳顿一一说来,虽然看到你就不虚此行了,可还是累得慌啊!” 燕疏抬手,他不至于给燕霖捶肩捏腿,但还是愿意倒杯茶。 手腕抬起时,红绸衣料挽起,露出的肌肤一片雪白。 “啧啧,好一段皓腕凝霜雪,你真的是女人吧?”燕霖调笑,又说:“唉,别生气嘛,你要是女人就好了,明泓不就可以成亲啦?” 燕疏原先愠怒,听到燕霖后一句话,不由愣了愣,须臾才道:“有些事注定如此,莫作异想天开。”心中却惆怅,就算他是女的,也未必能同纪桓成亲。 燕霖爽朗一笑,饮了茶,方才把前来瑰城的事一一道出。燕疏只听了个开头,眼神便骇人了起来,知道纪桓居然也来了瑰城,周身都散发出了不善的气息。 他霍然起身,一刻钟前还是气质如烟霞一般恬淡平和的女子,现在却让燕霖怀疑他们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了——洛阳王平生少有这种自觉。 他问:“二哥在哪?” 燕霖摊手:“我不知道,可能回客栈了吧。” 燕疏低声道:“我随你们一同回去。” “就这幅样子?”燕霖劝阻,“你别这么快冲动行事,霍扎不也在红花馆中?说起来,我们还不知道你究竟作何打算?咳咳,为何要扮作云倾?你这……难道想□□霍扎?” 说来话长……燕疏尽可能平心静气同燕霖解释眼下的情况。 原来那夜霍扎与燕疏在荒山短暂交手了一番,最终从狼群中杀出,虽和两个手下都没受重伤,但也都落得十分狼狈,加上放走了船,只能走陆路,足足费了几天的功夫才出了河南道。 一场混战,霍扎不愿善罢甘休,派手下再去打探燕疏和纪桓的消息。他心知这次回了东凉,纪桓恐怕没多久也要回京,绝不会再呆在洛宁县,再想抓人就不容易了。何况燕疏同纪桓在一块,对这个心腹大患,他隐隐还有一战的意思,干脆留在瑰城等候消息。 在这个过程中,霍扎始终没扔掉香炉。 而几乎是在燕疏抵达瑰城的同时,伊哲公主也进城寻找霍扎。 当夜燕疏正在红花馆,听云倾禀告分析瑰城中的事态,不想正好碰上霍扎为躲避伊哲公主进了红花馆。霍扎第一次光明正大因*而进青楼,直接点了云倾的牌子。他来得快,此时燕疏与霍扎狭路相逢,只得藏身在别屋的暗处。 燕霖问:“霍扎竟不怀疑云倾本就是谈笑风生楼的探子?” 燕疏道:“他怀疑。所以他虽孤身一人进楼,可那夜这幢小楼外还站了十余位武功精深的高手……如果你是云倾,你待如何?” 很棘手,燕霖沉吟片刻,叹息道:“我会拼死一战。” 试想他是云倾,刚刚才和燕疏谈论了霍扎的种种可怕之处,现在主子的心腹大患就来到了眼前。与其此时还虚情假意一番,不如干脆拼一把,毕竟小楼内有云倾加上燕疏两人,单对一个霍扎,未必不能成功。至于外面的高手?杀一个霍扎已是回本! 而以燕疏武功之强,无论何时都应有自保的能力。 燕疏目露悲凉:“云倾已死。” 果然。燕霖叹气:“可是你又为何成了云倾?” 燕疏索性将当日发生的一切细细说来。 那日在这幢小楼内,云倾决意刺杀霍扎前,特意抚了一首古琴。谈笑风生楼信号极多,当一段清越铮然的琴音奏起时,燕疏便意识到云倾打算与霍扎玉石俱焚。 以霍扎之敏锐,燕疏不能轻举妄动,任何想要警戒云倾的行为都只会拖累云倾,便只能打算伺机配合。 却没想到霍扎居然在这段古琴中听出了云倾的意图,当云倾弹琴到一半时,霍扎倏然出了一把匕首,利刃直抵云倾喉间。 当时霍扎姿态悠然,挂一丝冷笑:“除了你,还有谁在这里?” 云倾闻言,当即面色惨白,燕疏也是心头大振。 “你想杀我?” 霍扎笑着,一点点割开云倾的喉咙,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利刃搅着燕疏的心。 “我今天心情很不好,真的很不好。对于想杀我的人,不会再和以前一样客气。谈笑风生楼总以为拥有世间最周密的情报,可是很可惜,现在你死到临头都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你。” 说这些的时候,燕疏的黑眸深不见底。 燕霖不由胆寒:“难怪霍扎先前行事如此嚣张,知道的东西那么多……难怪我们根本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谈笑风生楼的密报上甚至没说云倾已死……祸起萧蔷,你须得留一手,可猜到叛徒是谁?” 燕疏缓缓摇头。 “霍扎说这些的时候,分明知道楼内还有人。”如若无人配合云倾行刺,她也用不着弹那首送命的曲子,“他杀云倾,是在向我示威警告。而他没有派人搜查小楼,无非是想留一个活口,告诉谈笑风生楼,你们出了内奸和叛徒,引得谈笑风生楼内乱。” 如此一想,燕霖道:“还是你思虑缜密。可是,霍扎既然连云倾的曲子都能听出端倪,恐怕当真有个叛徒在你手下,而且位高权重,知道的很多。” ”我亦是乱了。” 燕疏苦笑:“霍扎在红花馆有不少眼线,那夜他杀了云倾后,重新找了一个女子过来,那女子是汉人,居然也精通易容术,只是不能学云倾抚琴。我在暗中观察两天后,趁霍扎不在红花馆的一日,杀了那女子,取而代之。埋尸时,见到那女子的真面目,才知是江湖上消失了十多年的明眸仙子。“ 燕霖讶然:“怎会有如此多的江湖高手为他所用?不过我江湖见识少,这个明眸仙子……很厉害?” “明眸仙子乃一位江湖前辈,穷极一生钻研易容术,就连我师父鬼才卿无意的易容术,都有很大一部分偷师于她。我眼下的容貌全然是照着明眸仙子扮的云倾来易容,你能否想象,这层皮下的女子其实已有五十多岁?” 燕霖:“你是个男的我都不能想了。” 燕疏:“……其实明眸仙子真面目极为普通,寡淡朴素,只一双眼睛极亮极美,似有波光流转,敛尽光华。她一生易容最多的就是美女,因此江湖人称明眸仙子。” 若非燕疏生得极美,有一双星辰汇聚的眸子,恐怕易容术就是再高超,也无法取明眸仙子而代之。 燕疏在杀明眸仙子前用了两天时间来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发觉霍扎和明眸仙子交流甚少,也是因此,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露出破绽。 “照你这么说,既有眼线又有叛徒,我一离开红花馆,不就要被霍扎盯上了?”燕霖很忧愁,“他能相信我就是一个简单的纨绔子弟吗?” “你们不该来。” 燕疏苦恼,轻蹙柳眉,说出的话与容貌十分违和,“霍扎手下能人异士极多,必定有我意想不到的人在为他效忠,如今连我也不知道手中有多少人可以完全信任。” 燕霖嗤笑:“哥哥我来都来了。” 燕疏简直拿燕霖这位兄长无计,想到纪桓,又是一阵心慌意乱,却不好出言责怪,端茶饮了几口。 燕霖说:“唉,陈二会不会是奸细?这次纪桓就是被他糊弄过来的。”如果是,那么他们的处境真的太糟糕了。 “不会。” 燕疏果言道,“二哥保护我十多年,他若想加害我,我恐怕早就死了。照你所言,他只是担心我的安危。” “你现在确实值得人担心。” 燕霖耸耸肩膀,“知人知面不知心,人会变,什么都可以今非昔比。小疏儿,纪桓是对的,你这人看上去狠厉,可对着熟悉亲密的人,竟然下不了一点狠心,连怀疑一下陈二都不愿意,日后又怎么能学会帝王心术?” 燕疏很奇怪地看着他。 此时燕霖忽然欺身靠近了燕疏,俊美的面容凑过去,眨了眨丹凤眼,“这回我特意奔波过来寻你,首要的是与你当面商议、说定一件事。” 燕疏:“你说便是。” 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些许。 洛阳王露出一惯的笑容:“如果非要有一个人君临天下、改朝换代,我真的希望那个人不是你。”说着,不等燕疏回答,就把当年洛阳王妃为他取名一事说了出来,总结,“哥哥都是为你好。” 燕疏听完,心中感动,却又深觉迷惘,张嘴欲言,却难对燕霖剖解心意,许久道:“世上的抉择,多有不得以而为之……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燕霖面露失望,问他眼下准备如何?留在这边这么久,也不见得能杀了霍扎。 霍扎在荒山吃亏之后,仿佛有所察觉,在瑰城呆的时间越长,身边的守卫就越是严密。燕疏道:“伊哲公主为女中豪杰,如有机会,不妨杀了她嫁祸霍扎,只是眼下没有良机。我先送你出去,纪桓在外面,我不放心。” 他打定主意,便进云倾的闺房更衣。易容没洗,只除了珠饰,束起头发,换上了夜行衣。 “明眸仙子虽效劳霍扎,但中原武林的高手与霍扎并不亲近。她年轻时易容成各色美人,同江湖上几个名门少侠有过情愫,你我若是被发现了,你就说来自明州江氏,江阔之。” “江阔之?” 燕疏点头:“我小师叔,他几年前碰过明眸仙子……已决意终生不涉足中原。” 燕霖于是做了一番设想,不由闷声笑了起来。一个涉世未深的海外仙岛少侠,来了中原,碰上五十多岁的明眸仙子所扮的绝世美人…… 然而这层身份没用到。 燕疏护送燕霖出去,走后院的小道,一路十分顺遂。霍扎住的院子离云倾的院子隔了两重,原来今夜竟没有人在。 燕疏不待多想,带着燕霖到了谈笑风生楼的一处心腹驻点,是一间金银器物的铺子,到的时候夜已三更,陈二也在里面。 陈二见到燕疏,立刻交代:“霍扎连夜去了伊哲公主的住处!纪公子和明墨遇上一些意外,如今也正在那里!” 第七十六章 (捉虫) “没人跟着纪桓?!” 陈二深觉棘手,向燕疏解释:“事发突然,纪公子和明墨正在酒楼吃饭,恰碰上伊哲公主在楼上,本就是始料未及的。” 燕疏听了,一时间气血翻涌,却未发作。 倒是燕霖冷笑一声:“都说谈笑风生楼无孔不入,难道不知道伊哲公主也在里面?为何不阻止纪桓和明墨进去?” 陈二扼腕叹声道:“此行来瑰城,与伊哲公主交手在所难免,早晚要碰到,只是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 燕霖冷哼道:“是吗?难道纪桓告诉伊哲公主自己就是霍扎在找的汉人了?又为何霍扎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他平时躲伊哲公主来不及,不是为了纪桓,他能半夜赶去?!” “这……我确实不知。”陈二肃容,亦是很沉重的样子,对燕疏道:“主子,怕是我们的人里面出了奸细。” 燕霖笑出了声。 却见燕疏沉默着,在一张椅子上慢慢坐了下来,过了好久才开口,嗓音压得很低:“二哥,我晓得你不会背叛我。” 燕霖唇角的弧度僵住,变色道:“你!” 燕疏抬眼看着陈二,中年男人驯服忠诚,温和包容,纪勖曾说过,陈二沉稳有度、进退有方,是整个谈笑风生楼中他最能依靠的一匹良驹。 “但是你不该骗我。” 燕疏轻轻合了合眼,所有的疲惫和痛苦转瞬消失:“二哥,你说服纪桓来瑰城,是为了用他来交换我,对吗?” 陈二周身一僵。 燕霖一愣,目露震惊,方才明悟过来。自燕疏去了瑰城,一直是陈二在唆使纪桓走这趟。燕疏有危险,且不管纪桓有没有办法救燕疏,但万一燕疏受到了来自霍扎的威胁时,纪桓在瑰城,至少是一张有力的筹码。 所以陈二现在的心急如焚一点不假,他没想到纪桓会这么快落入了霍扎手中。 陈二苦笑一声,直挺挺朝燕疏跪下:“对属下来说,只有主子的安危是重要的。属下不敢再隐瞒,确实想过要用纪公子来交换主子的安全。” 燕疏任由他跪着,眯了眯眼睛,问:“二哥,是我给了你这个胆子,嗯?” “属下不敢。” 陈二将额头重重磕到地板上:“属下的命无论何时都是主子的,主子要什么时候拿走都可以。只是属下希望主子明白,主子的性命永远比纪公子重要。” 他的性命比纪桓重要? 燕疏面无表情,眼中一场酝酿中的冰雪:“你越矩了。” 陈二没有抬头:“就算纪公子落到霍扎手中,性命也没有危险。但是主子不同,您不能就这样跟霍扎斗个鱼死网破。若那日陪纪公子回洛宁的人是我,绝不会让主子您一人来到这里。” 又是这样! “你们清楚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燕疏几乎压不住体内怒气,如有一头困兽要叫嚣着挣脱囚笼,“我把明泓交到你手里,只因是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二哥,你怎么还敢打纪桓的主意!” 如果他手中有剑,此时必定已经出鞘。 陈二抬头,长者的目光包容地看着燕疏,仿佛他还是个没成熟的孩子。 “主子,是你乱了啊。” *** 霍扎很兴奋。 伶俐的手下都知道,他越是兴奋,表面就越是从容不迫。寒风萧萧,城中的梆子声刚刚响过一轮,夜色漆黑,不过很快天就要亮了。 “你来做什么?” 伊哲公主半夜披衣而起,莫名其妙之余,警惕地看着霍扎:“平日避我如蛇蝎,今天大晚上主动上门。霍怀谦,你想做什么?” “公主。” 两人堵在廊间,所处的方位恰能看见纪桓所在的屋子。 霍扎,也可以说是霍怀谦,他彬彬有礼,带着一点微笑:“听说你今晚和两个汉人发生了一些冲突。我想其中的一个应当是我的朋友。我为我的朋友而来。” 伊哲公主立刻想到了纪桓。 她面上嗤笑:“霍扎,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身旁虽然有很多汉人,可你从来不会跟狡猾的汉人做朋友,你只是把他们看做一条条狗,还是养不熟的那种。” 霍扎很意外地挑挑眉,似乎还有点无辜。 “我要见那两个汉人。”他说,“不管你相不相信,他是我的朋友,就算做不成朋友,我也绝不会把他当狗使唤。” 伊哲公主无明一阵火气,哼道:“不管你怎么看待汉人,现在他住在我的地方,就是我伊哲的朋友。我害他生了病,他看过大夫早已睡了。你要是真在意朋友,就别去打扰他的好梦!” 不料霍扎听了伊哲这番话,居然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高大英俊,很沉得住气,似乎一切尽在把握,笑道:“公主说的不错,他已经睡了,我不该打扰。”他说着,干脆倚住廊间的栏杆,望着纪桓所在的小院,“我在这里等便是了。” 这种等待几乎让他更加兴奋。 兜兜转转了这么一圈,那个另他陷入狼圈的年轻人居然又来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霍扎用指腹摩挲着纪桓和燕疏之间的信物,若非伊哲公主在此,他恐怕已经凑到鼻尖,再去深深闻一闻这个味道了。 “发什么毛病!” 伊哲公主干瞪眼了一会儿,甩下霍扎走了。 天色从一片墨色中,一点点逐渐转淡。 在霍扎等待的过程中,一个属下过来报告:“明眸仙子不见了。” “呵……明眸仙子。”少许,霍扎极为随意地笑了笑,“只是一个老太婆罢了,料他也不会完全没动静。外头的人手都安排好了?” “回将军,已经安排妥当,可要去查看?” 霍扎摆摆手:“不过看客而已。” 最先从小院中推门出来的是明墨,他打个哈欠,困意滔天的模样。他左右张望,看不到伺候的人,闷闷拉下脸。 霍扎见了,正要差一个相貌平平的手下上去,伊哲公主的人已经过来。 明墨让仆人去准备热水和吃食,旋即又要进屋,然而这个时候,却有一只蓝色的蝴蝶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明墨一看,当即面露喜色。 隔了一段距离,霍扎抱胸,远远看着明墨对着蝴蝶讲话。 “你怎么来了?主子知道我们在这吗?” “主子在哪个方向?你找准方向飞两下!” “怎么这么着急?难道我们有危险?我就说那个匈奴公主不是好东西!” “特别危险?!我们怎么办?你趴我肩膀上装死干什么?叫我们别动?” 明墨往四周看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不过还是很谨慎地进屋,带着那只蓝色的蝴蝶,并合上了门。 一线阳光照了下来。 热水和早膳准备妥当,两个小厮端来小屋,后面跟着同样一夜未眠的伊哲公主。 伊哲进小院前,留心看了看霍扎,天已经亮了,他却还是耐心十足的样子,是不确定纪桓是否醒了,还是在给纪桓预留洗漱的时间? 不管怎样,这个近年来行事愈发嚣张霸道的匈奴第一猛将做出这些举动,让伊哲觉得奇怪之余,只觉得很讽刺。 纪桓已经洗漱完毕,天青色长衫极为儒雅,只是苍白的皮肤上还留着几点红斑,外披一件大氅,看到最先进来的是伊哲公主,倒还一愣。 伊哲说:“早上好。” 纪桓点头。 洗漱过后,两人同桌进食,明墨也大咧咧坐在一张桌子上,显然他觉得匈奴人坐着吃饭他在一边站着伺候更奇怪。 伊哲公主道:“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汉人。” 纪桓有些心不在焉,顺着问:“在公主看来,一般的汉人是什么样的?” “欺软怕硬,贪生怕死。”伊哲公主耸了耸肩膀,却又说:“你长得确实很好看。那种娇滴滴的江南女人,大多都没有你来得好看,不是吗?” 纪桓苦笑:“难道我的过人之处就在容貌?” 伊哲公主道:“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是谁。” 早膳是中原人偏爱的,做得很清淡。明墨用筷子戳着小笼包,不爽地哼道:“你还没打听?我们人都在你手里,你知道了什么,要说就说呗,还要绕什么弯?” 伊哲公主瞟了明墨一眼,冷冷道:“我不是霍扎,我不搞那一套。”又对纪桓直言,“现在霍扎就在外面,他说你是他的朋友,正在等你。” “朋友?” 纪桓对这个词略作咀嚼,他与霍怀谦的结识也不过在一个月前,起初确实是交了个朋友,不过现在…… “他不是我的朋友。”纪桓平静地说,“总有一天,不是他要我死,就是我要他死。” 这个回答大大超出了伊哲公主的预料。 意外过后,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 明墨哎哎叫道:“你这眼神,什么意思?” 伊哲公主难得有了一点遮掩的自觉,甚至无师自通了一点婉转,不过话中的试探很明显:“霍扎和我有婚约。他最近住在窑子,你们读书的中原人似乎更多说青楼……他在青楼召的都是小倌。” 明墨睁大了眼睛。 纪桓轻蹙眉尖,握箸的手指也僵了。 “我原以为他是为了躲我,才找了几个男的做戏。”伊哲公主原先还极度不以为然,找男人寻欢作乐,霍怀谦也是越活越回去了,“可如果是因为你的缘故……” “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太恶心了,你再说我要就要吐了!”明墨大声打断,“就他也配肖想公子!什么玩意儿!” 伊哲公主:“……” 纪桓的脸色亦是十分不好看。 伊哲公主:“他就在外面。” “千万不要让他进来!千万不要!”明墨质问伊哲公主:“一切都是你惹出来的,公子在你这里休息一夜是养病,你让霍扎过来骚扰我家公子是什么意思?!有这样对待客人的吗?” 竹木筷子搭上瓷碗上,发出一声清响。 纪桓冷冷道:“我不想看见他。” 伊哲公主挑眉:”我虽然会令你误以为好说话,可终究是一个匈奴人。现在我连你的身份都不清楚,让我违抗匈奴的将军,听一个汉人的话,你觉得这可能吗?难道我看上去很蠢,很好利用?“ 纪桓一愣,显然是奇怪伊哲公主为什么会产生如此误解。 “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纪桓平心静气,表情很认真:“冒顿单于有你这样的女儿,确实应该自豪。” 他这么一说,伊哲公主反而觉得方才那番话蠢透了。 “鄙姓纪,名桓,京城人士,祖上世代为官。” 纪桓稍一思量,缓缓道:“我出生在一个非常有名望的家族,但是族人非常少。从小到大,唯一的血亲只有父亲,桓幼时,父亲常年在外做官,其实能见到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父亲位高权重,官居丞相。母亲是太原人士,出生将门,因诞下我而去世。我同样是大燕的官员,因党争贬职来到河南道做官,也是做县官的时候,一个月前,认识了霍怀谦。” 伊哲公主好一会儿才说出话:“原来你有这样的来头……在匈奴同样有人会说起你。你的祖父、外祖父都很厉害,听说大燕的公主一直想嫁给你。”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就同她想嫁给霍扎一样。 仿佛读懂了她内心在想什么。 纪桓问:“公主,你为什么想嫁给霍扎?” 伊哲公主一愣,随后不假思索道:“因为他强!我伊哲要嫁就要嫁一个真正的英雄!” 这个回答倒符合匈奴的作风,纪桓失笑,他的一点笑意温和无害,水波一般化开,是一种书生的温和。 伊哲公主怀疑方才的话又错了,明明本意是出自一腔豪情,眼下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傻了。明墨就在旁边狠狠翻了一个大白眼,“你也不看看清楚,什么恶心的人都想嫁,蠢女人。” 纪桓淡淡道:“我不崇拜强者。” 伊哲公主嘴上不甘示弱:“你们汉人不崇拜强者,才会被强者所征服。” 纪桓没有反驳她,眼中也闪现过一丝迷茫。 “我以为并非只有通过武力才可以解决一切,中原人喜欢说以柔克刚,不知道你是否曾听过。”纪桓喃喃道,“以杀止杀当真可行?我总觉得……杀戮只会让人绝望,不管是杀人的,还是被杀的。” 伊哲公主怔怔地看着他。 纪桓自嘲地笑了笑:“放在以前,纪某会愿意同公主做个朋友。我并不憎恨匈奴人,希望有一日,匈奴人见到一个陌生的汉人,也能心存一丝善意相对。” 第七十七章 伊哲公主走出纪桓的屋子,身后一个小厮合上门。 霍怀谦立在院中,等伊哲过来,伊哲站到他面前,却先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霍怀谦,像是第一次见这个人,方才道:“纪桓不想见你。” “哦?”这倒是出乎了霍扎的意料,“他把身份告知你了?” 闻言,伊哲公主心中的滋味略有复杂:“……他当真没骗我。” 无论这个大燕的年轻人为何来到瑰城,抱着怎样的企图,昨夜与他的相识纯然是意外,毕竟任何人都不能算计到她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打碎一坛酒。伊哲强行留下纪桓,一个是匈奴公主,一个是大燕官员,他不但没有欺瞒自己的身份,甚至待她没有一点敌意。 她从前最讨厌汉族文人温和良善的作风,可为何…… 甚至当她看着现在的霍扎,心中竟只涌起阵阵方案,难道她真要嫁给这样一个野心勃勃、作风狠辣的男人? “纪桓雅致高量,真正的名门之后,自然不屑于使欺诈的手段。”霍怀谦笑道:“看来公主已决定要礼待这位大燕的才子。” 伊哲颔首道:“他是我请来的客人,他不想看见你。” 霍怀谦哈哈大笑起来:“公主,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这位纪大人。纪桓家学渊源深厚,暂且不说他有一个位极人臣的父亲,也不谈大燕的公主一心倾慕他多年,只说他十五岁写出《谏议十二策》,力主改革,就绝非凡人。当年我在中原读到他的政论,几乎夜夜心绪难平。此人有国士之才,即使不能为我匈奴所用,也不能就让他回到京城。眼下成靖帝经历吕氏之乱后,只一心怀念孝元皇后,无心政务,外戚的障碍已除,各大世家豪族震荡。纪桓一旦回京,若有清河公主和丞相的支持,必能推行新政。虽说和约只剩两年,可纪桓当权,日后必为我匈奴之大乱。” 原来纪桓竟是如此关键的人物?伊哲公主不由失望,她是东匈奴的主战派,为冒顿单于入主中原筹划多年,甚至就连自请下嫁霍扎,除了爱慕强者外,很大程度上是维护父王的首领地位。 伊哲忍不住想到霍扎这些日子以来流连青楼,召小倌的行径,以纪桓的姿容要是落到霍扎手中……不,她不能这么做。 “伊哲亦不屑说谎,我已经答应了他。”伊哲公主索性道:“你若是不放心,大可以在外面多派一些人守着,但是你要越过我带走纪桓,这不可能。” “呵。”霍扎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我要做的事情,你还拦不住。” 高挑美艳的伊哲公主笑了笑,有一种毫不逊色俊伟男儿的气魄:“如果我偏要拦呢?霍怀谦,你终究只是半个匈奴人,你手中的权力还没达到顶峰。我虽不知道你为何一直拒绝与我成亲,可眼下的你还得罪不起单于。你要是真的为匈奴好,就该知道,和我过不去最终受益的只会是大燕。” 伊哲公主从来吃软不吃硬,她的骄傲绝不允许她低头。 霍扎几乎要抚掌称好:“哈哈,纪桓真是好手段,昨夜相识,今日就能让你如此护他。没错,我要是跟你闹翻,单于必定要借机拿捏我一通,如今正值内忧外患,窝里反只会便宜了大燕。”他说着,眯了眯深邃的眼睛,“不过你既然清楚种种利害,就该知道配合我交出纪桓才是最好的选择。” 伊哲心一横,咬牙道:“我答应了他,决不食言!” 她话音刚落下,一个黑衣属下过来禀告霍扎:“将军,明眸仙子求见,还带来了一个男人过来。” 霍扎低了低头:“她可说了是谁?” “属下只知道这个男人是昨日进的城,晚上进了红花馆,点了云倾的牌子,眼下应当已被明眸仙子所控制,马车在外面。” “昨日进的城……”霍扎脸上露出探究的意味,少许,对伊哲道:“我会派人守住整个后院,还请公主不要见怪。至于纪桓,他虽然现在不想见我,不过我相信很快他就会改变主意,希望到时公主不要阻拦。” 伊哲不置可否。 霍扎也不以为意,只是扭头看了纪桓的房门一眼,方才拂袖离去。 客栈的前门喜迎各方来客,后门却是庄严肃穆,守卫森严。 金色的晨光洒在青石板上,一个清冷素净的女子下了马车,投下淡淡的影子。她今天穿的是素白的料子,飘飘然有仙气,仿佛是隔绝了人间烟火的谪仙。 一个青年男子跟着下车,他衣着虽不华丽,模样却极为俊美,脸上的笑容三分不羁,三分痞气,四分自在潇洒。 一个黑衣手下为这两人引路。 既然纪桓留在这里,霍扎也在这座客栈的后院安排一幢小楼。不多时,一男一女已经到了霍扎的屋内。冷清美貌的女子自然是明眸仙子,而看清青年男子的面容后,就连霍扎亦是吃了一惊。 燕霖已经洗去了易容,微笑着拱手道:“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匈奴第一将领,霍扎?” 霍扎回礼:“正是小将,殿下洛阳王?” 燕霖掸了掸衣服,仿佛身上穿的是王服,悠悠道:“看来将军见过本王的画像。” 霍扎也笑了起来:“谁不知洛阳王艳如牡丹,是天下少有的美男子。哪怕只是目睹王爷的几张画像,都让本将军久久难忘王爷的风采。不过,此时此刻,不知殿下何以会现身此地?”目光也落到了一直不言不语的明眸仙子身上。 明眸仙子外表看上去不过双十少女,内里却是一个年过五十老妪,当然,现在用着云倾外表的人早已是燕疏,他取代的则是明眸仙子的身份。 明眸仙子一生情路坎坷,年纪越大,性格越是孤僻,就是对待霍扎也没有一点为奴的样子,冷冰冰面无表情,正是她的常态。 却听燕霖朗声笑道:“不瞒将军,本王这次出现在瑰城,为的是三个美人。” 霍扎:“哦?” 洛阳王爱美色,正如他自身的美貌一般,天下皆知。 “说起来,要从本王幼时长居京城算起,同相府公子纪桓乃总角之交。前些日子,纪桓被歹徒所劫,大病一场,本王得知消息后,二话不说从洛阳赶往了洛宁县,却见这小子正在筹划走一趟瑰城。” 霍扎挑眉,微笑。 “哦,本王倒是忘了说,这第一个美人,正是纪桓。哈哈,造化弄人啊,要是相府公子为女儿身,洛阳王妃的头衔也不会空悬至今了。” 霍扎听得感兴趣:“那第二个美人是?” 燕霖一拂衣摆坐了下来,眼睛放光,颇为向往道:“这第二个美人,自然是贵国的伊哲公主殿下了。”他略显轻佻地眨了眨眼睛,“听说伊哲公主的美貌,可不在清河公主之下。” 这话倒算不上虚假,在瑰城,几乎人人都听过伊哲公主远比清河公主漂亮的传言,因清河公主长居深宫,见过她的人不多,而伊哲公主常年跟随单于,风采不在草原任何一个英雄之下,美貌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同。 “原来纪桓那小子仰慕伊哲公主多时,听说公主殿下在瑰城,说是不愿公主所嫁非人,耽误一生,居然在养病之后执意要来这边城走一趟。” “呵呵。” 霍扎连装作相信也不愿意,淡淡道:“本将军倒不知道伊哲能吸引到纪大人这样的才子。” “将军这是有所不知。”燕霖感慨道,“纪桓出身相府不假,母亲却来自太原聂氏,都知道聂氏一门英烈。在纪桓还没出生的时候,纪夫人甚至还亲自披挂上过战场,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有母如此,纪桓打小就偏爱英烈的女子,这不,这么多年都没从了清河公主。” 霍扎恍然道:“原来如此……还不知道第三个美人又是哪位?”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燕霖斜眼,“本王不做亏本的买卖,纪桓是兄弟,伊哲公主则实在无福消受,不过,听说红花馆的云倾姑娘才貌双绝,本王这次还真的不虚此行。” 霍扎笑道:“王爷真是妙人。” 燕霖摆手道:“哪里哪里,说了这么多,眼下为了这三个美人,本王还要好好求一求将军。” 霍扎意外道:“王爷从何说起?” “将军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燕霖谈判的功夫着实不弱,该点破时毫不糊涂,“云倾姑娘已是本王的人,却告诉我,她若要自由必先得到将军首允。而伊哲公主自然是贵国的明珠,昨夜我回客栈,却得知伊哲公主留了纪桓在此地。如今的匈奴局势,本王虽不甚了解,倒也多少有个数儿,这瑰城,眼下恐怕还是将军您做主。这不,本王才找上了将军的门!” 霍扎听完,击掌叹道:“大燕的洛阳王,真是被小看了太久。” 燕霖笑了笑。 霍扎又看向明眸仙子,淡淡道:“你我虽有约定,但我向来是束缚不了你的。我只问,你可要跟着王爷?” 清冷素雅的女子终于动了动灿如星辰眸子,她淡淡开口,望着燕霖,轻启朱唇:“你说洛阳王妃空悬至今,那么,可愿娶我为妻?” 都说明眸仙子一生为情所困,能够易容出天下最绝色的面目,却找不到一个愿意真心待她的人。 事情真是越来越精彩了,霍扎抱臂想。 燕霖亦是呆了呆,不过很快扬起一惯的笑容:“云倾既不嫌弃,霖不胜欣喜。”他笑得开心,心中却是一阵狂风暴雨,这戏演的,精彩了,都要娶上自家的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