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后养成史》 ☆、第1章 十岁初夏 宸华殿是个冷宫,位于内廷的西北角,偏远冷落,荒芜破败。坐西朝东的屋子年久失修,待得日头落入西山便昏暗下来,尤其这等阴雨连绵的天气,没过酉时就得点上蜡烛取亮,屋里却还是昏暗潮湿得很。 贺琳琅坐在窗边的小案旁,将锦盒里的两本书拿出来,凑近烛火细看。因连日阴雨,屋里又气闷潮湿,书页上已生了许多霉点。 她拿着娟帕细心擦拭,破败的殿门却吱呀作响,打断了外面连绵的细雨声。 微微抬了抬眼睑,看到一角明黄的衣袍。琳琅厌恶的低下头不愿看他,那人的声音却是避不开的,“徐朗昨晚强闯宫禁,已被朕下令处死,徐家剩下的人也都入了奴籍。” 琳琅稳坐不动,紧紧咬着牙关。 “说起来真是好笑,败军之将,居然还妄想带你出宫。”皇帝的声音中尽是冷嘲,“还有你那位大哥,说是死在了流放途中。” 窗边的女子依旧垂头不语,然而帕子却已被紧紧捏做一团,只听皇帝续道:“对了,你父亲受不住刑,也在狱里自尽了。” 这消息如同炸雷轰响,贺琳琅身子巨震,终于忍不住抬头骂道:“朱成钰,你这个禽兽!”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强自抑住眼中泪花,目中怒火燃烧,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可积年病弱,哪里真有力道去与他厮打,纵然恨也是有心无力。 皇帝竟然笑了:“长气性了啊,目无君上大逆不道。” “贺家已经被你害得家破人亡,徐家也是一败涂地,你还要怎样?”琳琅霍的站起身,手中书本没拿稳,“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你那位表哥,秦怀玉,朕打算把他流放到南疆。” 这是要株连么!琳琅抓起旁边盛着冷茶的木杯朝他摔过去,“禽兽!是不是贺瑾瑜的主意!” “狡兔死走狗烹,他早该想到。”皇帝得意笑了笑,轻巧的避开茶杯,已是转身往外走,“等着吧,朕会经常送来消息。”门扇砰的关上,屋里乍然安静下来,窗外的雨点却愈发急密,敲得窗纸劈啪作响,似要将其穿透。 琳琅浑身颤抖不止,指节已然泛白。 朱成钰,贺瑾瑜,这两个禽兽!她狠狠的将旁边的食盒打翻在地。 一个是她的夫君,一个是她的堂姐,却都是人面兽心、忘恩负义的混账!然而如今奸人得志,她纵使再恨也无力对抗。怪只怪她当初瞎了眼,竟然信了朱成钰的花言巧语,嫁入朱 家,然后眼睁睁看着朱家借着她外祖的势力气候渐成,攻入京城,将保皇的徐家击溃,而后废帝自立。 徐家和贺家都是保皇一派,自然与朱家水火不容,朱成钰登基后便开始斩尽杀绝,而后不时将消息带给她这个废妃,仿佛折辱她能叫他高兴一般。 更加可恶的是贺瑾瑜,眼瞅着家族众人被朱成钰逼死,她却入宫封了贵人,伙同新帝一同迫害旧党,冷血之至! 琳琅只觉胸中堵塞,自小缠身的寒疾发作起来,她瑟缩在地,意识渐渐模糊。 依稀是那年江南烟雨,朱成钰长身玉立甜言蜜语,轻易捕获她的芳心。那时以为是觅得佳婿,谁知他是贪图她外祖家的势力,狼子野心? 而今再想,悔之晚矣! 屋外雨声骤疾,琳琅的身体愈来愈冷,慢慢将她的肺腑冻僵,直至无法呼吸。 朦胧中听到鸟雀的啼鸣,细碎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似乎有人窃取私语,“姑娘还睡着没醒,要不要进去叫她?” “再等等,昨儿玩得累了,横竖今早不必往老夫人那里问安,晚点再请姑娘起来吧……”外面的声音随着脚步声变低消失,琳琅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却突兀的涌起,她霍然惊醒。 嫩绿底色的云锦撒花帐顶,若有若无的玉华香味,低垂的软帐缝隙里有些微光亮漏进来,投在里面的一只绣雀上,鲜亮明快。 琳琅想揉揉眼,却发现原先消瘦的手臂忽然变得白嫩光滑。摊开手,胖乎乎的手掌,拇指上还有包扎伤处的绫罗。 怎么回事!她猛然坐起身掀起软帐,有些头晕。外面丫鬟听见动静,连忙赶进来掀起珠帘问候,“姑娘醒了?奴婢这就伺候你穿衣么?” 这张脸琳琅认得,是她幼时的贴身丫鬟锦屏。她点了点头,锦屏便手脚伶俐的帮她穿起衣衫。 琳琅呆怔着任由锦屏伺候,锦屏的话她半个字都没听进去,目光扫过屋里的陈设,她的心里震惊到无以复加。 虽然隔了七八年,这屋里的摆设她是再熟悉不过的! 窗台边半人高的花梨长案是专为她制的,上面摆着砚台镇纸,笔架上的兔毫毛笔摆得整整齐齐,几张凌乱的废纸是她的涂鸦之作;隔间的帘子挂起,可以看到里面的博古架上摆着各色奇巧的玩意儿,临壁的书架上摆着的都是她精心选来的插架之珍;小绿窗被丫鬟撑起,廊下画眉的鸣叫愈发清晰…… “我这是……怎么了 ?”琳琅呆怔地自言自语。 “姑娘睡迷糊啦?”锦屏跟她相处得融洽,语气随意些,一面帮她穿鞋一面道:“昨儿你跟着大郎到外面去玩,回来的时候直嚷嚷着累,这不一觉睡到了这时候。”她麻利的拾掇好了,旁边的锦绣已备好了热水软巾,服侍琳琅洗漱。 琳琅心里只是疑惑。 瞧这屋里的情形和锦屏锦绣的模样,应该是她十岁时的样子,可她如今已将近二十了呀,莫非是在梦里?然而床帐衣物如此真实,锦屏的话掺杂着雀鸣清晰入耳,热毛巾敷在脸上无比惬意,显然不是梦。那么,前一刻的凄风冷雨才是梦?也不对呀,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无比清晰,若是梦,怎会那般博杂真实。 琳琅忽然一个激灵——她莫不是重活了? 向来爱书的她可看过不少话本传奇,里面人死而复生的都不少,或许也能有重生这种怪诞的事?一念至此,震惊而外,倒叫她镇静了不少。 是或不是,验证过不就知道了。 梳洗之间略略回思,模糊迷离的印象里,似乎昨儿还真个出去玩了。大哥哥带她去了皇城脚下的丹棱巷,选了不少有趣的玩意,思绪一旦串起来便愈发清晰——她今年十岁,这时节四月初夏,正是好时候呢! 十岁那年发生了很多事,最让琳琅刻骨铭心的是母亲的离世,她由是对父亲心生怨恨,执意搬到了江南外祖家。而后一切都发生了偏差,终至无可挽回。 琳琅忽然站起身,也不管头发还没梳好,抬起脚蹬蹬蹬就往屋外跑。锦屏拿着精致的发钗连忙追上去,口里喊道:“姑娘你等等呀,很快就好啦。” 这是贺府内的一处小院落,唤作兰陵院,一道矮墙垂花门隔出的内院里住着琳琅,外面的大屋里住着的则是她的双亲——贺文湛和秦氏。 外面晨光初上,屋檐前的垂丝海棠繁花谢去,冒出幼嫩的果子,垂花门边蔓延的爬山虎浓绿茂盛,顶上的一架紫藤已然盛开。琳琅踩着台阶踮起脚尖抚摸那一串串紫色的花铃,随手掐下来初绽的花串捧在手里,笑嘻嘻的往前跑。 这是个平常的清晨,却发生了一件不平常的事! 琳琅跑到正屋,丫鬟正端了洗脸的残水往南墙边的小水沟里泼,秦氏身边的魏妈妈见了她,连忙赶过来:“哎哟哟,姑娘小心些,老爷还没起呢。” 琳琅可顾不得那么多,跑进去往左一拐,就见母亲秦氏正在镜台前梳妆。如瀑的青丝在 丫鬟手里挽着,秦氏一袭高腰长裙,外面批了一件白色透薄的纱衣,隐约可以看到内里的红色上衣,平添妩媚风情。 “娘!”琳琅心中激动,扑到秦氏怀里,端详她的容貌,微丰的脸庞如画的眉眼,和前世的记忆一模一样。思念了十多年的人近在眼前,琳琅鼻子一酸,泪珠滚落。 秦氏把琳琅搂在怀里,帮她整理着碎发,温声道:“是谁惹我们小铃铛了?大清早的就来哭鼻子。”铃铛是琳琅的小名,抓周时她一直抓着铃铛紧紧不放,那会儿她也爱笑,没事就拨弄帐下的银铃格格发笑,秦氏瞧着可爱,便起了这么个乳名。 正在床边穿鞋的贺文湛也笑道:“哟,小铃铛哭鼻子了?让我看看。”他趿着鞋走过来,躬身在琳琅脸上捏了捏,又随手拿起妆台上的胭脂向秦氏道:“颜色不错。”垂眸,夫妇俩相视而笑。 琳琅在旁看着这不经意的温馨,不由破涕为笑,生出一种破碎后重得圆满的幸福。 这会儿父母亲刚刚重修旧好,那个女人还没来,一切都还来得及……她抬头,面前的男子清朗文雅,气质如玉,真没法想象他在牢狱中煎熬自尽是怎样的境况。琳琅想着前世的支离破碎,鼻子酸涩心里难受,不由抱紧了秦氏。 “这孩子是怎么了?”秦氏察觉她的异常,想捧起她的脸蛋儿来看看。 琳琅埋首在她怀里,毫不客气的将眼泪蹭在她的新衣,过了会儿闷声道:“我做噩梦了。” ☆、第2章 偏心眼儿 贺家是书香世家,从来以读书科举谋仕途,门里出过不少清贵高官。琳琅的祖父是恩科状元出身,在宦海沉浮多年,辞官前任着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是当时朝中权势盛隆的右相。而今他位列三公,享太师尊位,在朝中门生不少。她的大伯父亦走科举之路,如今四十五岁的年纪,任尚书令兼太子太傅,正得圣心。 琳琅的父亲贺文湛也是如此,小小年纪就过了乡试,而后被录入国子监中读书,二十岁那年春闱高中,因生得丰神俊朗,被皇帝钦点为探花。贺文湛早年在翰林院熬了几年资历,如今是昭文馆学士,掌图籍修写校雠之事,前途光明。 琳琅嘴里咬着个蛋卷儿,一双小腿藏在桌下荡呀荡,含糊问道:“爹爹今天不用去衙署么?” “今儿是旬休,爹不出门。” “那爹爹带我们去曲江边游玩好不好?”琳琅瞬时喜笑颜开。她是真的高兴,在最绝望悔恨的时候,上天给了她重来的机会,那些悲剧还没酿成,那些扭转命运的人还没出现,她还有转寰的余地来寻个小小的圆满。 旁边秦氏瞧着她陡然变化的做派,板起脸来训她,“乖乖吃饭,你爹就是不去衙署也有事要忙,别胡闹。” 贺文湛却是极疼爱女儿的,伸手帮她擦掉粘在唇边的蛋卷碎末,顺手捏捏她的小鼻子,“既然铃铛儿想去,咱们就去。待会你到老夫人那里说一声就是,我叫人准备车马。”说着看向秦氏,“正好让你散散心,免得成天在家闷坏了。” 秦氏笑着嗔他太惯着孩子,手掌却不自觉的抚上小腹。 琳琅恍然忆起这会儿秦氏刚刚有身孕,不由微笑。散散心也好,开阔风景能让人心绪阔朗,想事情都能更通透,不必钻牛角尖。 上一世秦氏早逝,多少是因孕中情绪波动所致,这还得从她跟贺文湛成婚时说起。 在秦氏嫁入贺家之前,贺文湛曾与他的姨表妹白婉儿有过婚约,算是两小无猜,后来白家坏了事举家流放,贺老太爷便做主将秦氏娶给了贺文湛。 那时贺家上下瞒得好,秦氏对此并不知情,婚后瞧着贺文湛对她疏淡冷落,只当他是专心仕途刻苦钻研。直到她怀了琳琅六个月才知道这段旧事,这才明白贺文湛态度的起因。 秦氏心高气傲之人,哪里受得了丈夫心里装着别人?两人吵了一顿,那时贺文湛对秦氏也无太多情意,夫妻俩由此生出隔阂,相敬如冰。尚在娘胎中的琳琅由此受了影响,打胎里带出 了体寒畏冷的毛病,贺文湛大抵心怀愧疚,即便和秦氏感情疏淡,对琳琅却是极为宠爱。 夫妻俩别扭了几年,直到琳琅长到六七岁,在女儿的牵引下夫妻俩接触渐多,秦氏的书香气质和才华容貌也着实吸引贺文湛,他开始学会哄秦氏高兴,夫妻俩这才慢慢的冰释前嫌,有了腹中的第二个孩子。 孕中的人脾气多变,也爱多思多想。秦氏原本安静养着胎,谁知二房的人外出一圈竟然把贺文湛那位表妹给带了回来,老夫人当即做主要把她给贺文湛做妾,贺文湛读书之人少决断,瞧着表妹实在可怜,就有些犹豫。 这一犹豫就惹恼了秦氏,她夫妻二人本就因这个表妹而冷落了多年,如今贺文湛竟然还念着旧情?负气之下,秦氏不顾众人劝阻,当即收了行囊要往江南的娘家去养胎,谁知半路遇到暴雨,丧生在崩落的山石泥流之中。 幼年失慈的琳琅由此怨上了贺文湛,在秦家老夫人的一封书信下搬去了外祖秦家,那一切阴差阳错也由此开始。 琳琅将最后一点蛋卷送入口中,暗暗叹了口气。多活了十多年,当年没看清的事也渐渐想明白了,那分明是二房摸清了秦氏的脾气故意为之,这一世可决不能叫她们得逞! 一家三口用过早饭,琳琅便跟着秦氏往老夫人居住的庆远堂而去。 正房里坐了一屋子的人,正热热闹闹的说话。秦氏携着琳琅的手问过安,便在二夫人下首的椅上坐了,琳琅走到大姐姐贺璇玑身边坐下,姐妹俩笑了笑,贺璇玑便握住她的手,“你来了。这里正说二妹妹的事呢。” 贺瑾瑜的事情?琳琅来了精神。斜靠在短塌上的贺老夫人正跟二夫人说话,“既然二姑娘想去,就派人陪她过去。庄子上虽比不得府里齐备,让她散散心养身子也好,我瞧她近来身子确实有些弱了。若是怕委屈了她,我叫夏妈妈过去照看,难道还有人敢不听话?” 二夫人连忙笑道:“还是老夫人想得周全,有夏妈妈在,自然是万般妥当的。” 夏妈妈是老夫人的陪嫁,家里几位老爷们的奶娘,别说老夫人倚重,就连老太爷都给她几分薄面,在府里十分得脸,几位夫人都得让着她。 让夏妈妈陪着贺瑾瑜过去,可见老夫人有多心疼这个孙女。琳琅瞧众人神色,除了二夫人喜笑颜开,其余众人多少都有些不豫。 这也难怪,二夫人是老夫人的娘家内侄女,自打嫁进贺家就被老夫人偏疼,处处优待,要不是大夫人出 身好又能主事,恐怕管家权都得交过去。因着这层关系,虽然一样是孙子孙女,二房的几个就格外受偏疼,这回若换了别人想去庄子散心,恐怕老夫人就会借着女儿家不宜外出去住的理由给驳回去。 这头二夫人正高兴呢,正主儿贺瑾瑜却不在此间。 琳琅嗤笑。旁人或许不知,她却是清清楚楚,贺瑾瑜哪里是生病体弱,分明是行事不检点,待字未嫁就有了身孕!亏得二夫人这般能装,面对这等破天荒的事也能镇定自若,什么送去庄子养病,送过去打胎才是正经! 她瞧着二夫人那隐然刻薄的长相,见她目光瞟过来,便含礼微笑。 众人说了会儿话,秦氏便起身禀道:“今天四老爷旬休,想带着我和琳琅出去走走,未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既然是老四的意思,你便去吧。”老夫人说着朝琳琅招手,“六丫头,出去了可别乱跑,别惹事儿叫你娘担心。” “祖母偏心,二姐姐去庄子散心都不怕,我这么乖,出去走走哪能就惹事了。”琳琅生得美丽,小小年纪就秀眉杏眼,隐约几分美艳的模样,长开了必然是个美人。 她含笑撒娇,声音甜软,惹得大夫人都笑着瞧了过来,“还夸嘴说乖,昨儿出去一趟回来就划破了指头,你大哥哥可担心着呢。亏得弟妹没怨怪,不然这会儿准叫你大哥哥站墙根儿去了。” 琳琅便腼腆的笑。 这府里老夫人和二房都叫人看着生厌,唯独大房一家叫人喜欢,行事大度心地宽大,琳琅没有亲哥哥,小时候爱跑去大房找大哥哥玩闹,大夫人向来待她亲近。 琳琅和秦氏既然要出门,自然就先走了。出得院门,秦氏便轻轻点她的额头,“你原本从不跟二姑娘争的,今儿是怎么了?” “本来就是老夫人偏心嘛。”琳琅扬起笑脸,“听说曲江边上好多有趣的吃食,娘看了之后做给我吃好不好?”秦氏不止诗书好,厨艺上更有能耐,看过的东西都能叫她琢磨出做法来,味道还都极好。 秦氏便笑了声“小馋鬼!” 母女俩回到兰陵院,贺文湛已然叫人备好了车驾,就停在外院。贺府四四方方的格局,外院前面一带是男人们的书房和会客之处,过了十二岁的男孩儿也都搬到外面各有小院,内院则是女眷住处,各房都有院落,众星捧月般围着正中间老夫人的庆远堂。 兰陵院就在内外院交界处,前面是一片花圃,花圃往前是府里的藏 书楼并老太爷午歇的小院,往左走是庆远堂,右边是一道朱漆小门,出去了就是外院。隔了一带游廊假山,正对着大哥哥贺卫玠的住处。 琳琅随着贺文湛和秦氏高高兴兴的出去,正逢贺卫玠要往内院去。他今年二十岁,目下在太常寺任职,虽然娶了妻子江氏,对嫡妹贺璇玑和琳琅的宠爱却不减当年。 “侄儿给叔叔、婶婶问安。”贺卫玠躬身作礼,贺文湛点了点头,贺卫玠便向秦氏作揖道:“昨儿原想着哄妹妹高兴,没想到却让她伤了手,还望婶婶勿怪。” “说哪里的话,是她自己顽皮,你别往心里去。”秦氏拉了拉躲在身后的琳琅,转脸问道:“今早你怎么说来着?” 琳琅见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走到前面,慢吞吞的道:“昨天给大哥哥添麻烦了,那扇子找着了么?”她已然记起了昨天的事情,贺卫玠为着照顾她而丢了恩师所赐的画扇,叫她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还在找呢。”贺卫玠对着她时不必恭敬持礼,宠爱之意泛起,目光含着笑意。兄妹之间,原不必计较这许多。他顿了一顿就让开身子,贺文湛瞧他行色匆匆,不免问道:“是有什么事?” “二妹妹要往庄子上去,老夫人不放心,叫我跟着送过去,这会儿想是有话嘱咐。” 贺文湛便道:“去吧。” 贺卫玠行礼告辞,琳琅随着双亲往停车处慢走,心里思量了起来。前世的记忆有些模糊,她只记得贺瑾瑜搬出去没过俩月,那个白婉儿就被二夫人带回府中。虽不记得确切日子,这事儿却是得抓紧了。 ☆、第3章 姐妹龃龉 城外颇有盛名的白鹤楼临河而建,高有两层,以各色奇巧别致的屏风错落的隔出些小雅间,内有酒茶果脯及精致菜色,是官宦人家的首选。 琳琅一家三口出行,共两辆马车,前呼后拥的有二三十人。登楼时贺文湛带着两个贴身小厮,秦氏有身子的人,除了两个大丫鬟外还有两个妈妈贴身跟随,琳琅则带了锦屏和锦绣,其余仆从被安排到临近的茶肆歇息。 白鹤楼上视野开阔,两树流苏开得正好,细碎花枝攀上来,散着淡淡的馨香。贺文湛选了雅间坐定,恰逢风清日朗,远山近水入目,开阔的风景令人诗兴遄飞。他夫妇二人都是熟通诗书,值此风景不免对诗联句,偶尔心意相通想出佳句,贺文湛便是一阵朗笑。 琳琅最初还被考问了几句,后来实在不忍打搅这份恩爱,便带着锦屏和锦绣到河边去踩水作耍。 大抵是前世憋闷得久了,琳琅这会儿出门只觉天地开阔明朗,恨不能立时在原野间撒个欢儿。 远远瞧见几个书院的学子在河对岸聚会,正围着一股小溪玩曲水流觞。琳琅眼尖,一眼便瞧见了某个熟悉的身影——挺拔阔朗的身姿,俊朗的五官,虽然与其他学子同龄,却格外高壮些。相比于其他人的书生气,他因常年习武而透着股莫可名状的精神头,在其中如鹤立鸡群。 徐朗。 琳琅折玩手里细长的青草,勾唇微笑。 徐家与贺家是世交,徐朗和贺卫玠更是意气相投,因此琳琅和徐朗幼时也常见面,虽说不上感情甚笃,却也不浅。前一世琳琅所托非人,嫁入朱家后不久,朱家便起兵攻占了江南各处,而后兵临京城。徐家镇守漠北,闻讯南下救援,沿途镇住了北边思动的各路军马打通官道,最终却遭小人背叛,惜败于皇城的守城之战,未能如愿击退朱家。 那时徐朗身为统帅,琳琅虽没见过他的英姿,却也听过他的威名。及至后来琳琅被困深宫,徐朗率人闯宫至宸华殿外,虽未能成功,这份情琳琅却是记着的。 她在那里站着,对岸的徐朗抬头正好看见她。他不好当着众人走过来,便以嘴型问话,大概是意外琳琅为何孤身在此。琳琅还礼过后指了指白鹤楼上的双亲,以示自己是随家人外出,徐朗便转过头去了。 琳琅依旧在河边踩水折草,带着锦屏和锦绣转了好半天才回白鹤楼去。 这一日玩得尽兴,回府后到老夫人那里点个卯,自回兰陵院去歇息。 贺瑾瑜 定的是四月初九出发去庄子,琳琅虽对她心怀反感甚至遗留着前世的恨意,听她抱病在床,少不得得去看看。是以次日从庆远堂出来,她便握着贺璇玑的手问道:“大姐姐,我们去瞧瞧二姐姐吧?” 贺璇玑今年十六岁,长房嫡女,天然一股落落大方的宽宏气度。她原本就有这个意思,闻言点了点头,转身随口问紧跟在后面的贺玲珑和贺琉璃:“三妹妹、八妹妹,你们去不去?” 这两位是大老爷屋里的白姨娘所生,贺璇玑虽看不上她们的做派,念着大老爷的面子,平日里也不会刻意冷落她们,免得落人口舌。 白姨娘生得好,颇得大老爷的心,贺玲珑长得随母亲,难免也受疼爱,她由此心气儿变高,觉得自己并不比贺璇玑差多少,平日里对这位嫡姐颇为敷衍。这会儿贺玲珑正和贺琉璃说得高兴,闻言便道:“大姐姐你们去吧,我们昨儿已经去过了!”倒有些得意的意思。 贺玲珑虽不跟贺璇玑亲近,素日里却和二房的贺瑾瑜走得勤,贺琉璃是她的跟屁虫,一听贺瑾瑜生病就跑去献殷勤了。这会儿见贺璇玑问,就有些显摆亲近的意思了。 贺璇玑原也不是真心邀她,瞧见她这幅模样,心里只是嗤笑。不过她也不放在心上,嫡庶有别,况大夫人还管着家务,她若有心拿捏贺玲珑那就跟玩儿似的。 贺璇玑以前也好心提点教导过这两位庶妹,奈何贺玲珑太过自负,反而在大老爷那里告黑状,说大姐姐仗着身份欺负她。贺璇玑自然不会被这么点黑状影响,不过确实也寒心,此后只要贺玲珑不过分行事,她也不管了。 何况贺璇玑已许了人家,这会儿忙着跟大夫人学管家呢,才没心情理会这个自鸣得意的庶妹。 她俩人乐得清静,径往贺瑾瑜居住的望春院去。 从庆远堂的角门出去,走过穿廊的东边拱门,就是望春院。姐妹俩牵手走进去,就见望春院里已忙成了一锅粥。后儿就是初九,贺瑾瑜性子挑剔,东西左右都不满意,这会儿都没齐备,一众人打点着东西,满院子鸡飞狗跳。 前院是二老爷夫妇的住处,贺瑾瑜住在隔出的小后院儿里。琳琅俩人走进去时,贺瑾瑜正气急败坏的斥骂手下的丫鬟,“……连这么个东西都备不好,要你们什么用,还不如拉出去打死!” 底下的丫鬟噤若寒蝉,贺瑾瑜愈发生气,拿过手边的茶盅就摔了出去。 茶盅呼啸着飞过丫鬟的头顶,在贺璇玑旁边摔成了碎渣。残 茶溅在贺璇玑鞋面上,小丫鬟连忙过来拿娟帕擦拭,连声告罪。 贺璇玑站在那里任由丫鬟清理,开口道:“二妹妹这是怎么了?” “大姐姐、六妹妹?”贺瑾瑜一愣,旋即堆出笑脸来,“快进来坐。糊涂东西,还不倒茶!”她虽然笼络着贺玲珑姐妹,却不似她们那般不知天高地厚。私心姑且不论,面上还得做足,那笑容堆得十足十。 贺璇玑自然得关心一下,“听说妹妹身子不好,现在觉着怎样了?” “还是气闷胸慌,这些个蠢货又都不让人省心,叫姐姐和六妹妹见笑。” “依我说还是妹妹爱操心,这些人交给妈妈们管教就是,哪里需要你来劳神!没得气坏了身子,瞧这脸憔悴的。”贺璇玑有点心疼,琳琅便道:“是呢,我瞧二姐姐气色比前几天差好多,可得好好调养调养。” “哎,就这么个庸人自扰的性子。”贺瑾瑜笑着,拍了拍琳琅的手,“这段时间不能常跟姐姐妹妹玩了,你们也好生养着呀。” 她那笑容亲昵热情,轻易掩盖了病中的憔悴,现出几分神采。若不是琳琅已经活过一世,恐怕真个要将这份亲密当真。可前世兜转沉浮,有些事当时不明了,后面却是连打探带猜测的摸了个清楚。 就贺瑾瑜的私心来说,其实这会儿正恨她恨得牙痒痒吧? 不过琳琅也不介意陪着演一会儿,笑道:“那姐姐记得早点回来。” 姐妹仨坐着说话,小丫鬟们不时要来跟贺瑾瑜请示些事情,贺瑾瑜显见得心烦气躁,总露出不耐烦的暴躁脾气来。眼瞧着二房里正忙乱,贺璇玑和琳琅也不好多待着打扰,就先走了。 临走时贺瑾瑜还送她们到门口,扶着门框站了会儿才回去。她这会儿身形依旧苗条,除了脸色奇差被当做生病外,真没半点破绽。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没一人能看出她的身孕。 长房和二房院落邻近,琳琅跟着贺璇玑顺道去那里跟大夫人说了会儿话,才由锦屏陪着回兰陵院。 走在青石砖铺就的廊道,两旁整整齐齐的摆着许多花盆,里面是形色各异的矮松和花卉。琳琅手里慢慢把玩着大夫人才送给她的菩提子手串,心思却转得飞快。 贺瑾瑜怀胎之事,如今应该就只有她本人和二夫人知道,恐怕到庄子之后夏妈妈也能知道。那里人少行事方便,等落了胎,打点好了夏妈妈,便是神不知鬼不觉,回来再选个差不多的人家,新婚夜做个手脚,自 然能顺利的蒙混过关,上辈子贺瑾瑜就是这么干的。 不过贺瑾瑜毕竟年少,身体还没长成就闹出这种事,落胎后留了病根,多年一无所出,膝下始终荒凉。 贺家的庄子多在京郊,虽说老夫人加派了人手过去,毕竟有限。那里不似府里人多眼杂,郎中能悄没声息的来去,派人出去活动自然也方便,恐怕不久就能把那个白婉儿找出来带回府里,用以恶心秦氏吧? 贺瑾瑜行事不正,除了可能会影响贺家声誉外,原本与琳琅并没太大的干系,可那肚里的孩子好巧不巧,正是琳琅的表哥秦钟书种下的。 秦钟书是琳琅大舅舅的妾室所出,自小抱到夫人膝下养着,虽有夫人的悉心教养,奈何有那生母教唆,性子毕竟歪了些。他被送至京城最好的书院读书却不思进取,成日家只跟一群纨绔厮混,后来不知怎么的勾搭上了贺瑾瑜,一来二去竟连种子都有了。 依秦钟书的性子,他不过是贪个新鲜好奇,哪能真的负责?一听贺瑾瑜送出有喜的消息便吓坏了,更不敢跟家里提,当即跑得无影无踪。 这就坑着了贺瑾瑜,她原本就因此担惊受怕,这会儿秦钟书逃走,四处寻不到他又不能将此事捅到秦家去,还没法张扬出去请老夫人做主,真个是有苦难言。二夫人又是个偏激刻薄的性子,看着女儿受苦,秦家那小杂种却逍遥逃走,自然而然就把仇记到了无辜的秦氏身上。 琳琅琢磨着,这会儿二夫人母女大概也才兴起这么个念头。她若不想悲剧重演,要么是规劝安抚好秦氏别叫她生气,要么就得阻止白婉儿入府。诚然,后者是更好的选择。 如此一来,琳琅就得抢在二房前头把白婉儿藏起来。这件事让谁办呢? ☆、第4章 竹林之约 兰陵院里人语悄悄,贺文湛去了衙署还没回来,秦氏这会儿正在绿窗下的藤屉上斜靠着看书。琳琅自打重生后就比以前粘人了许多,见着秦氏就跟扭股糖般缠上去,必要缠上许久才舍得放开。 女儿爱撒娇,秦氏虽然口头上教训几句,心里却也是欢喜的。她将琳琅搂在怀里,慢慢的理着琳琅的头发,“刚看你和大姑娘往望春院去,是瞧二姑娘去了?” “二姐姐要去庄子,少不得要去送送。”琳琅窝在秦氏怀里,掰她如葱的手指头玩耍。想要提醒秦氏几句,不过这么空口白牙的说了又有些突兀,终究是忍下了。 她缠了秦氏半天才回后院自己的住处,想要提笔摹画,又觉得心烦意乱,捧起书也是心不在焉,索性开了后门,往外院那片竹林溜达去了。 贺府后半边住的人少,除了两个大厨房外,余下的就是假山小湖。外院的这片竹林在府里的东北角,种了有些年头,这会儿竹枝高大繁茂,走在底下十分荫翳。 林中引了蜿蜒的细水,风拂过时叫人宁静了不少,思绪也慢慢清晰了起来——琳琅虽能偶尔外出,但大多数时间困在府里,想要亲自出手把白婉儿藏起来,并非易事。若是在外头随便找了人,万一有什么差池反而不美,所以这事儿还是得委托个可靠的人去做,还得手脚麻利口风紧。 找谁呢? 她折了竹枝在手里摇晃,将认识的人挨个想过,不妥当就摇头叹气,猛不防前面出现一双男子的短靴,玄青色的袍角微微摆动。她唬了一跳,却不慌张,往后退了一步才抬起头来,看到站在前面如劲弓般挺拔的身躯,还有那双深邃的眼睛。 “徐二哥?” “六妹妹。”徐朗瞧着她这份与年龄不符的镇定从容,有些诧异,不过还是问道:“想什么那么入神?” 偏僻的环境里孤男寡女独处毕竟不好,琳琅不自觉的保持了足够的距离,答道:“出来闲逛罢了。徐二哥是约了我大哥哥么?” “约他在那边下棋,他还没来就先逛逛。” 琳琅“嗯”了一声,气氛忽然有点冷淡下来。徐朗往前跨了半步,隐然的气势微微压迫着她,“我瞧六妹妹似乎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有吗?”琳琅诧异,便听徐朗道:“以前六妹妹黏着卫玠兄,见了我也活泼。怎么几天没见,忽然觉得生疏了?” “啊……大概是我刚才走神,现在还心不在焉。”琳琅打个哈哈,心 里却是微微吃惊。还别说,认真回想,刚才她的举止还真透了点生疏,徐朗虽是个男子,却能将这举动看进眼里去,倒是观察入微。 这也难怪,前几天的贺琳琅是年方十岁的贺琳琅,自然天真烂漫活泼可爱,面对兄长般的徐朗自是无所顾忌。可现下她下意识的当自己是将近二十岁的姑娘,在僻静处碰着十六岁的徐朗,自然就想避嫌。琳琅这才发觉自己露了马脚,不由微赧。 其实细数起来,徐朗虽不是她真正的兄长,待她也是极好的,只是性子有点怪。早年的徐朗性子顽皮爱使坏,那时候琳琅不懂事,还被他哄骗着说过不少心事,后来他随父去了漠北,在军中历练了几年,整个人比先前端肃沉稳了许多,不过待琳琅依旧挺好。 她忽然福至心灵,将自己摆在十岁少女的位置上,往前几步揪了揪徐朗的衣襟,“徐二哥,能不能求你件事情?” “说来听听。”徐朗垂头看她。 琳琅苦着脸,犹豫了半天才道:“我听说她们想把白姨姨寻回来。还要……给我做姨娘。” “白姨姨?” “就是先前户部员外郎白大人的女儿,闺名叫做白婉儿,后来被流放了的。” “你似乎说起过她?” 琳琅点了点头。那时候她才五六岁,爹娘的感情不好,她自然跟着操心,后来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了关于白婉儿的事情,就倒苦水般说给了徐朗。虽说幼女东一嘴西一句说得不明白,徐朗后面查问过这些事,竟也能将其理清。 难怪这小丫头愁眉苦脸的,原来是怕白婉儿的出现会影响她爹娘的感情。徐朗失笑,端着脸问她:“怎么帮你?” “徐二哥在外面行事方便,能不能……能不能……把白姨姨藏起来?” “藏起来?”徐朗觉得有趣。 “只要她们找不到白姨姨,爹娘就能好好的。不然,我怕……”她小小的脸上露出委屈,仿佛内心压着无限担忧,让徐朗想起她五六岁时因为爹娘不睦而忧愁担心的可怜模样。 一个流放的罪臣之女么,虽说去年皇帝大赦时免了罪不再流放,可这些年僻处破败荒凉的边陲,如今能有什么好?娇滴滴的姑娘早被磨去教养尊荣,就算进了贺府也不见得落好处,派人寻个好点的人家安排了她也不算难事。 徐朗瞧着眼前的小不点儿,心里有点可怜她,小小年纪就得操心爹娘的事情,真是难为她了。反正只是举手之劳, 徐朗便应下了。 琳琅瞬时高兴起来,伸出细细的尾指,仰头道:“谢谢徐二哥,我们拉钩!” 徐朗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因着常年习武,这几年家里教导得又严,素日里行事稳重端庄,丝毫不比二十出头的人差。这会儿被个小丫头提出这么幼稚的要求,原该拒绝,却抵不过她期盼的眼神,竟鬼使神差的勾住她的尾指,而后拇指相抵。盖章印戳,商议达成! 琳琅高高兴兴的蹦跳着走了,徐朗站在那里,回想刚才的幼稚举动,失笑。 这边厢琳琅心愿得成,一时间觉得阳光都灿烂了起来。经了前一世,也算看透了些人心,固然曾被旁人背叛遗弃,却也有人重信重义,徐朗的人品和手腕她却是信得过的,想来也不会有差池。她一蹦一跳地往回走,对面贺卫玠走过来,一闪身就拦在了她面前,“六妹妹,什么事这么高兴?” “不能告诉你!”琳琅得意的眨眼。贺卫玠笑着点她的额头,从身后变出个精巧的花篮来,“跟我还装神弄鬼!入画编的,给你玩。” 入画是贺卫玠的妻室江氏屋里的洒扫丫头,心灵手巧得很,这花篮是拿新嫩的柳枝编就,里面还摆了粉白鹅黄的花,有趣可爱。琳琅接了过来,问道:“大嫂嫂还好么?” “好着呢。”贺卫玠还要赴约,赶着走了 琳琅自回兰陵院去,次日闲了想起江氏来,便往贺卫玠的雅文院去看她。 雅文院里人口简单,只住着贺卫玠和江氏夫妇。江氏去年进门,和贺璇玑年龄相近,姑嫂的感情不错,连带着琳琅也跟她亲近。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寻常爱站在池边喂鱼的江氏也不见踪影,琳琅望内走去,里面丫鬟听到脚步声便迎出来,“六姑娘来啦。” “大嫂嫂呢?” “正在屋里歇觉呢。”小丫鬟打起帘子,“不过这会儿大姑娘正在里面。” 琳琅走进去,江氏的陪嫁恭儿便给她倒茶,琳琅问大姐姐在哪,恭儿便回道:“大姑娘正在里面找花样子呢。”正巧贺璇玑掀帘出来,问她:“你也来了?” “我来看大嫂嫂,谁知她正睡着,怎么有了小娃娃就爱睡觉么?”江氏两月前被大夫诊出有了身孕,琳琅自然关心。 先前江氏身子还很好,这段时间琳琅来时四五回里倒有大半是在睡觉。琳琅上辈子婚后不久即与朱成壁分居,后来又生分冷落,没怀过孕,也不知这事儿是否正常。只记得上辈子江氏虽然产了 一子,却是天生不足,没两月就夭折了的,这会儿见了难免担心。 贺璇玑便笑道:“大嫂嫂近来确实嗜睡,按说早就过了春困,她这倒是更爱睡了。” 两人往江氏屋里瞧了瞧,就见她手掌护着肚子,蹙眉睡得正熟。恭儿过去捣了捣正犯困的丫鬟石榴,责备道:“少奶奶手又压着胎儿了,怎么不知道挪挪!”说着将江氏的双手拿开。 琳琅姐妹俩站了会儿就出来,琳琅想着前世那早夭的孩子,皱眉道:“大嫂嫂以前没这么嗜睡呀,你觉得这事怪不怪?” 贺璇玑一怔,她有位表嫂怀孕也有两三个月了,却是样样正常,半点都不像江氏这嗜睡模样。她点了点头,“这么一说,确实有些奇怪。” 琳琅想着江氏方才那睡姿,续道:“我看大嫂嫂睡觉时还皱着眉头,又拿手护着肚子,难道是不舒服?” 贺璇玑闻言脚步一顿,豁然想起先前探望江氏时她曾说小腹不适,不由微惊,断然道:“我去秉明母亲!” 贺卫玠是长房长孙,如今这一辈里只有他和二房的贺卫琨娶了妻室,江氏这一胎诞下来可就是嫡长了。贺家虽不是公侯之家能叫嫡长子承爵,但这一辈里的第一个孩子自然会分外得器重,要紧得很。 俩人进了内院,贺璇玑匆匆回屋,琳琅就势拐进了兰陵院。 这会儿已是后晌,秦氏正眯眼在芭蕉下打盹儿,见了琳琅便招手叫她,“又去哪疯了?功课做完没有。” “早就做完了,娘吩咐的书也都瞧过了,过两天去书馆里再寻几个有趣的。”琳琅蹭到秦氏身边,“刚去瞧大嫂嫂,她近来可嗜睡了。娘你当年也是这样么?” “你大嫂嫂都有三个月的身子了,况这两天渐渐热起来,她犯懒爱睡也不奇怪。” “可我看她睡的也太多了,听恭儿说她白天里有一两个时辰都在睡,到了晚上却又睡不着,难受着呢。” “大概是节气的缘故吧,天热了人总爱犯懒,睡习惯了就这样。何况你大嫂子那边有大夫人操心呢,你小孩子家家的想这些做什么。”秦氏不以为意,顺手拿过旁边的书卷要读。 琳琅无奈,泄气的趴在旁边。秦氏这么一说,她也有些恍惚了,春困才罢,若是江氏真个是养成了习惯,加上怀孕和节气变化,倒也说得通。但认真想想,总还是觉得蹊跷。 ☆、第5章 居功讹诈 兰陵院北边的屋檐下种着几株丁香,这会儿满树碎花开得正盛,阵阵香气飘过来,合着阳光微风,叫人十分惬意。 琳琅在秦氏旁边趴了会儿,终究是忍不住抬头问道:“娘你肚里有了小娃娃之后,有没有不舒服?” 秦氏靠在小软垫上,看起来倒是宽心,她孕后身段还未变化,气质却滋养了不少。纱衣堆在身侧,袖子也滑落了半截,她摇着团扇徐徐道:“我这里倒是没事,吃的睡的样样跟以前一样。这孩子倒是乖,不像你,那时候折腾得我见天的难受。” “我小时候很调皮么?”琳琅凑过去好奇的抚摸秦氏还未凸起的小腹。 秦氏笑了笑,抬眼见贺文湛走进来,便吩咐丫鬟接了他的外衣再倒茶过来,问道:“今儿回得这么早?” “衙署里今天事儿少,我正好去京兆尹那边,顺路来看看你。”贺文湛在秦氏身边坐下,又向琳琅道:“你那时候特别调皮,折腾得你娘整宿没法睡觉,饭也吃不好,瘦了一大圈。” 琳琅闻言吐舌,秦氏便觑向贺文湛,“你那时从不来我屋里,怎么知道这些?”那时候夫妻俩闹着别扭,连话都没怎么说过。 贺文湛便笑着道:“明里不去,暗里还是牵挂着的!”他如今正是儒雅俊朗兼且成熟稳重的时候,看向秦氏时一双朗目含笑,叫秦氏体会出隐藏的情意来。她蓦然想起昨夜的夫妻私语,瞧着女儿就在身边他却这样没遮没掩的,不由就有些嗔怨的瞧他。贺文湛回以一笑,道:“想吃什么,晚上回来时给你带过来。” “如意斋的酸梅汤吧。厨房里做不出那味道,我又懒得动。”秦氏拍了拍正猫儿般贴在她身边的琳琅,“小铃铛呢?” 琳琅插不到他夫妻俩的温存体贴中去,这会儿正瞧着秦氏的小腹发呆呢,被秦氏一拍,随口道:“娘,你说会是弟弟还是妹妹?”她将正发呆的问题脱口道出,贺文湛瞧见那模样便哈哈而笑,“还早呢,将来不就知道了。”说罢起身走了。 这里琳琅撒了会儿娇,就被秦氏催着温书去了。 贺家乃是书香之家,男子多为儒士,娶妻也要其略知文墨,家里的女孩儿自然不能目不识丁,除了爹娘教导外,专门请了女先生,每旬授课五个半天,还安排了课业。 琳琅秉承了贺文湛和秦氏的天赋,对诗书文墨倒也擅长。先生布置的功课早已完成,剩下的只有临摹练字,倒也不难。她回屋临了几贴字,见书案上摞着的几本书都已瞧 完,便叫来了锦屏,“将这些书收了,过两天咱们去书馆。” 次日在老夫人那里问安过后,琳琅跟贺璇玑同行去了大房,待没有了旁人,琳琅便问她有没有请大夫给江氏,瞧的结果如何。 贺璇玑脸色不大好看,拉着琳琅在桌边坐下,道:“大夫瞧过了,起先也没瞧出来,后来细问了问,才说可能是碰了不好的东西所以特别嗜睡,已经开了药。你回去给四婶婶提个醒儿,叫她也格外当心些。” 她说的并不严重,琳琅却从那神色中猜出了些东西。 回兰陵院时正巧碰见雅文院的丫鬟莺歌带着个婆子和俩小丫头行色匆匆的往大房走,琳琅就问道:“少夫人还睡着么?” “昨儿请大夫瞧过,叮嘱少夫人不能多睡,她这会儿正喂鱼提神呢。”莺歌停步行礼,后面的婆子似乎正出神,没注意迎面走来的琳琅,也没提防莺歌忽然止步,险些将莺歌撞翻,幸亏被后面俩小丫头拽住了。婆子回过神见了琳琅,连忙行礼,举止却有些慌乱,仿佛心神不定。 这婆子琳琅依稀有些印象,是二夫人屋里一个丫鬟的干娘,虽是在外院当差,但偶尔被二夫人使唤她进来做事,倒是面熟。 琳琅瞧她如此举止,不免皱眉,却也不能说什么,便向莺歌道:“回去帮我问大嫂嫂好。”莺歌答应着去了。 这边厢琳琅依旧慢慢的走,旁边锦屏便笑道:“莺歌这妮子怎么这么匆忙,怕我抢了她包袱里的东西不成?” “想是有急事。”琳琅随口道,回过头将目光落在莺歌的背影上。 莺歌臂间挂着小包袱,走路时被她夹得紧紧的,格外上心,想是里面有要紧物事。 回想今早大夫人的神情,琳琅总觉得昨儿大夫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才让贺璇玑特意叮嘱她要提醒秦氏。不过大房既然有心隐瞒,她自然不好深探,左右这事儿既已被大夫人察觉,想来会有处置,这会儿琳琅心里牵挂更多的还是白婉儿的事情。 过了三天,徐朗应邀来贺府找贺卫玠下棋,进门时恰好碰着了琳琅。 正是晌午时分,琳琅穿着鹅黄的衫子,刚刚被贺文湛领着走出他在外院的书房,手里还拿着一方从书房搜刮的小小砚台。 见着贺文湛,徐朗自然要敛衽行礼,琳琅便也问候了一声“徐二哥”。 从贺文湛的书房到兰陵院不算太远,拐过贺家的书楼再往里走一段,左边绕过假山是贺卫玠的雅文院 ,右边进了垂花门是贺府内院,进门就是兰陵院。徐朗和贺卫玠约在竹林小亭中,正好顺路同行。 一路上贺文湛自然要与徐朗侃侃而谈,因徐朗的父亲如今正镇守边塞,不免谈及那边民情。琳琅跟在贺文湛身边,根本没机会单独跟徐朗说话。 眼瞧着到了分岔路口,琳琅晃了晃贺文湛的胳膊,“爹,我去瞧瞧大嫂嫂,待会再回去吧?”她们姑侄和睦,贺文湛哪有不许的,只叫她早去早回。 琳琅往雅文院走过去,打远处瞧见大夫人身边的周妈妈正带了几个人从院里出来,有个小丫鬟哭哭啼啼的攀着门橼不愿出门,被两个婆子硬是拖拽出来,气势汹汹闹哄哄的。琳琅不知那里是出了什么事,不过这境况她也不好再过去,便绕个弯儿往竹林的方向走。 走过那一带假山花树,前面的青石路上徐朗正在小厮带领下往竹林走。琳琅几步跑过去唤了声徐二哥,徐朗便停下脚步。 她走至跟前笑眯眯问道:“徐二哥,托你的事情怎样啦?” 徐朗挥手叫小厮去前面等他,道:“人已经找到了,落魄得很。” “还请徐二哥给她安排个安生的去处吧?”琳琅眨着乌黑清亮的眼睛,几许忐忑。徐朗这几年抽条子似的长高,又因习武而身强体健,她也只刚到他腰腹间,仰头说话累得很。 徐朗饶有兴味的躬身,问她:“可我怎么好插手你们的家务事呢?” 装模作样!琳琅腹诽。早先答应得好好的,这会儿却来这一出,定是老毛病又犯了。 她依旧噙着笑,“白姨姨的事哪能算我们的家务事呢?她这会儿正落魄,若是徐二哥给她安排了出路,恐怕感激都来不及呢。”见徐朗犹自不语,只得许诺道:“昨儿得了把道清和尚画的扇子,回头送给二哥赏玩。” 道清和尚是个前朝的雅僧,能画一手极好的竹扇,虽算不得珍品,却也难求。 徐朗心满意足,拿手敲敲她的额头,道了声“鬼机灵”,起身走了。 琳琅对着他的背影做鬼脸。本以为去了漠北这几年徐朗学好了,内里该和表面一样端肃稳重,谁知道还跟从前似的,爱诓她小姑娘的东西,还诓得这么理直气壮,居然也好意思! 小时候琳琅傻兮兮的,徐朗很爱逗她,仗着自己年纪大,诓走了她不少东西,虽然后面又送了更好的玩意儿来补偿,到底让琳琅介怀。后来年纪大一点,琳琅轻易不再上当,他便变着法儿来哄骗 甚至敲诈,还乐此不疲。 琳琅就纳闷了,一样的富贵人家孩子,难道她的东西就那么好? 不过答应人家的事情总不能落空,琳琅次日拿了那把道清和尚的竹扇给贺卫玠,托他转交给徐朗。 琳琅去雅文院的时候气氛不大好,贺卫玠似乎有心事,虽然答应了她,却也不像平常那般逗她几句。江氏屋里的门掩得紧,琳琅猜得事端也不好过去,就先走了。 她的猜测很快就被证实。 早晨往庆远堂问安的时候,大夫的脸色很难看,兴许是她预先已跟老夫人禀明了缘由,待人到齐后坐了会儿,老夫人便道:“今儿还有事要商议,璇丫头,你带妹妹们先出去。” 贺璇玑应命,起身招呼着姐妹几个往外走,顺便也将丫鬟们带走,屋里只剩下老夫人、几位夫人姨娘和两个孙媳妇。 老夫人端坐在上首,沉着脸道:“今儿留下大家,是有件要紧的事要说。”说着转向大夫人,“你说给大家听听。” 大夫人目光扫过在座众人,缓缓道:“前儿月娘说身子不舒服,就请大夫过来瞧,谁知道这一瞧,才知道竟有人想害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句话叫在座皆惊,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众人脸色,续道:“后来我认真查问,是外院的吴婆子和月娘屋里的小丫鬟银燕所为,查明之后就发落了她们。” 屋里静悄悄的,大夫人显然非常气愤,纵然极力忍耐压制,声音还是有些颤抖,“这件事问了老夫人的意思,到此为止,我也不再深究是谁主使。今儿把话说到这里,是想让大家心里都有个数,咱们好歹是一家人,不管谁打的什么算盘,都且收着些,往后再有这种事儿发生,我禀明了老太爷,谁都别想逃!” 她向来就有主母的气度,一番话掷地有声,就连上首老夫人的气度都被她压了过去。 一时屋里静悄悄的,二夫人看了大夫人一眼,便即转眼看向上首。老夫人适时的道:“这事要不是发现得早,恐怕真要伤了月娘腹中的孩子。吴婆子和银燕不能尽心侍奉主子,已经惩办了,这事儿大家心里有数就好,回去也管好院里的人。” 这般态度让大夫人微不可察的冷笑,她懒得再搭理老夫人,说完了事情就散。 众人出了庆远堂,大夫人叫秦氏留步,走近跟前道:“四弟妹,六姑娘这会儿怕是在我院里,你也过去坐坐?”这显然是有事要说,秦氏自然答应。 ☆、第6章 二房用心 到了清秋院,大夫人带着秦氏进了内室,挥退了丫鬟们,这才道:“四弟妹,虽说月娘的事情不会再追查,但你也是有身子的人,所以这事儿,我想着还是该让你知道。” 大夫人愿意袒露此事,秦氏自然是感激的,“多谢大嫂记挂,今天这事儿听得我心惊胆颤,月娘那边怎样?” “所幸时日还浅,没有伤到身子。”大夫人从柜子里取出个匣子,里面放着个普普通通的香囊。她到底忌惮秦氏的身子,也不敢拿近,远远的叫她瞧了一眼,道:“这东西闻久了会叫人嗜睡倦怠,若是长时间如此,怕是能叫人变得痴呆,而且效果细微,寻常大夫根本瞧不出来。像月娘这样的,幸亏发现得早,不然那孩子生下来也没用,还损及母体。” 秦氏素日里醉心于诗书,极少接触这些东西,听了觉得心寒,“这东西是有人偷偷放在月娘那里了?” 大夫人点了点头道:“它就藏在月娘的床板底下,月娘每晚睡觉都要被药气侵蚀,你说这人毒不毒?” 秦氏听了也是愤然,“对孕妇下这等黑手,手段实在是卑鄙!多谢大嫂提醒,回去我也在房里看看。月娘那边大嫂还是得费心照料,趁着这事儿,把人清一清也好。” 大夫人便道:“这个我晓得。” 两人又往后屋里去,果然琳琅正和贺璇玑在里面说话呢。秦氏带她回了兰陵院,当即屏退屋里的丫鬟,只留下她信得过的魏妈妈、柳妈妈二人在房里翻看,因为得了江氏的教训,床帏附近尤其用心。 这一翻,还真叫魏妈妈找出了东西——床板底下不知何时多了个倒钩,上面竟也悬着个香囊。 这东西放得古怪,秦氏只看了一眼就能猜得出事什么,登时气得脸都白了。不过她终究出身名门沉得住气,当时并没发作,只将清晨的事儿说了,让魏妈妈偷偷拿出去找郎中看看里面是什么。 魏妈妈后晌的时候就来了,秦氏原想让琳琅避开,琳琅却是死缠着不肯走,魏妈妈便道:“恕老奴多嘴,姑娘如今也不小了,将来也要嫁人,这些事儿听了也有好处。” 秦氏被琳琅缠得没办法,只得依她。 魏妈妈这会儿已将那香囊收了起来,只是回禀结果,“找了几位郎中,瞧的结果都差不多。那香囊里的药都是这两天放进去的,叫做羊花藤,伤人的肝气,闻久了会叫人越来越心浮气躁。要是用在了孕妇身上,寻常人都当作是孕中焦躁,怕是很难想到这上头去。” “这药用久了会怎样?” “会叫人暴躁易怒,到了临产的时候疼起来,怕是要癫狂。” 秦氏手里的书卷瞬时被握紧了。她强自压下愤怒,低声道:“这事你瞧着该怎么办?”魏妈妈是秦氏陪嫁中最得力的人,除了兰陵院里的事务,还管着秦氏陪嫁的许多生意账册,论才情修养自然比不上秦氏,论起精明来,却远胜于她。秦氏寻常醉心于诗书,这等家宅琐事上,大半爱问魏妈妈的主意。 魏妈妈便道:“这事儿查问未必能有结果,反而闹得人尽皆知。横竖我们已经察觉,倒不如按兵不动,等放这香囊的人自投罗网。” 秦氏冷笑了一声,“既是如此,你和柳妈妈就多留意,找出了那内应,绝不能轻饶。” 魏妈妈应命去了,琳琅紧贴着坐在秦氏旁边,心里也一颤一颤的。 江氏那边的事情好猜得很,整个贺府上下,在老夫人权衡时能重过长房长孙的,除了二房还能有谁?至于这羊花藤,秦氏性子清高,和府里的人没多少冲突,只跟老夫人和二房不太对付,联系白婉儿和江氏的事情,这药出自谁的手还不明白? 她抬头问道:“娘,你说这事儿是谁主使的?” 秦氏搂着她,愤怒过后脸上有几分倦意,低声道:“我想,是二夫人吧。” 这回答叫琳琅意外,原以为秦氏从不在这些事情上用心,谁知道她真个用了心思,其实灵透得很。 秦氏冷笑了一声,想起旧事,续道:“当年我怀着你的时候,就是二夫人说漏嘴,叫我知道了白婉儿的事情,伤了身子,才让你天生畏寒。她这个人……”嘴唇翕动,终是没有用什么贬薄的话,只是道:“这些我后来才想明白,谁知道如今她还是这德行!”她又叮嘱琳琅,“贺瑾瑜那丫头,跟二夫人一模一样,你往后少跟她往来。” 琳琅便道:“我记住了。这事情就这么算了么?” “查出内鬼来清肃掉,往后防着二房也就完了,不然还能怎样?她们的手伸到大房那里,老夫人都能压下来,更何况我这里还完好无损。除非她当真害死了孩子,否则只要老夫人在,闹出来也是没用。”秦氏鲜少露出这样消极又鄙夷的情绪,伸手将琳琅抱在怀里。 琳琅埋首在秦氏怀中,忽然为母亲觉得悲酸。江南的秦家翰墨书香,秦氏自小是蜜水里泡大的,也是外祖父母的掌上明珠,谁知道嫁到婆家,却要忍受这些委屈?婆婆偏心护短,妯娌 刻薄刁钻,以秦氏的清高性子,这些年要忍受这一对姑侄,实在不容易。 她陪着秦氏坐了许久,等她情绪平复时,才自回房去。 不过秦氏打算不追究此事,琳琅却不打算罢休。 上辈子对贺瑾瑜的恨意至今残留,而今知道她们竟然对秦氏用了这等手段,焉能不恨?原来就算阻止了白婉儿入府,不让秦氏卷入山石泥流,这羊花藤也一样能伤了秦氏的身体,甚至性命。 呵,二房行事肆无忌惮,真当老夫人能在府里一手遮天么?既然你们行事不仁,就休怪我待人不义了!琳琅趴在窗边,冷笑。 四月十七那天是琳琅的生辰,她在兰陵院里是贺文湛和秦氏的掌上明珠,在老夫人眼中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孙女罢了,不可能专门为她庆生。是以姐妹们恭贺了几句,琳琅便得空,跟着贺文湛和秦氏往城外的寺里去进香。 临走的时候,琳琅特意往前面老太爷的院里去了一趟,请老太爷身边的张妈妈同行。 这位张妈妈自小就伺候老太爷,虽然碍着老夫人的威势没能得个通房侍妾的名分,但数十年如一日的尽心侍奉老太爷,是府里少有的能自由进出贺老太爷书房的人,在一众管家妈妈中,算是最得脸的。 张妈妈孤身一辈子,唯一的爱好就是礼佛,她居住的小屋里常年设着佛龛,只是碍于身份,鲜有机会能去佛寺进香。这回琳琅邀她同行,张妈妈自然高兴,同老太爷说了一声,便往城西的卧佛寺去了。 京城外的名寺古刹不少,琳琅特意选了卧佛寺,原因只有一个——贺瑾瑜所在的庄子就在城西,距这卧佛寺不远。 贺文湛素日里公务缠身,其实不算清闲,不过他向来宠着琳琅,生辰一年也就一次,是以告了半天假专门陪她。 马车驶出城门,一家三口同张妈妈说说笑笑,赏着郊外风光也是有趣。到了卧佛寺进过香,张妈妈还特地求了个签,往回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琳琅心血来潮,瞧着四野风景开阔,便嚷嚷着要下来走走。 今儿她是小寿星,贺文湛哪有不从的,让秦氏和张妈妈依旧坐在车里慢行,他在车外照看琳琅。 道旁早已野花开遍,又有一股溪流潺潺,琳琅便跳来跳去的摘野花玩。贺文湛是个爱诗书的人,对着这等风光也是畅意,正想着要拈几句诗,忽听琳琅哎哟一声,转头看时就见她跌倒在溪边的乱草堆里,扶着脚腕痛得直叫唤。 贺文湛吃惊,连忙跑 到琳琅身边问她怎么了。 琳琅眼中早已蓄满了泪花,扶着脚踝哭道:“爹爹,扭到脚了,好痛!”她眼泪汪汪,瞧得贺文湛心疼不已,连忙把她抱进马车,发现她鞋袜早已湿透,衣服染了泥水,抱着脚踝哭得好不可怜。 秦氏心下发急,从这里回城还有很远的距离,琳琅可忍不了那么久,忙道:“咱们赶紧找个地方,让郎中来瞧瞧!” 张妈妈便道:“离这里两里地就是我们的庄子,不如把姑娘送到那里,请郎中过去瞧瞧,正好二姑娘在那里,使唤东西也方便。” 这番话正和琳琅心意,愈发可怜的喊起痛来,贺文湛心疼不过,忙叫人改道往庄子上去,又让人赶紧去寻郎中。 马车很快就到了庄子上,十几个人突然到来,倒让庄子上的小管事措手不及。见了府里的四爷驾到,又得知六姑娘负伤,忙叫人去打点准备,把她安顿在贺瑾瑜的隔壁。 原先在庄子上伺候贺瑾瑜的人免不了过来看看,没一会儿就有郎中匆匆赶来,开了几贴膏药,难免顺便塞个将养的方子多赚点银钱。 琳琅这会儿脚踝还痛得很,不过她心里记挂着更重要的事情,便也顾不得痛楚,扭头问旁边的小丫鬟,“二姐姐呢,怎么没见她?” ☆、第7章 身孕败露 小丫鬟原也只是过来凑个数以显礼数,哪料琳琅突然提起了贺瑾瑜,忙道:“二姑娘才睡下了。” 琳琅便挪下床榻,“好久没见二姐姐了,我要去瞧瞧她!”也不顾小丫鬟阻拦,便往隔壁的屋里去,秦氏瞧她一瘸一拐的哪能放心,便和张妈妈一起跟过去。 贺瑾瑜这会儿还真在睡觉,也不知是真睡假睡,不过她的气色很差,旁边的两个丫鬟见琳琅等人突然到来,登时大惊失色。 琳琅仗着年纪还小,往前看了一眼便骂丫鬟,“你们怎么照顾二姐姐的,好好的来庄子养病,怎么憔悴成这样了!郎中呢!” 隔壁的郎中正好写完了方子,忙不迭的应声过来,琳琅便道:“你也替她瞧瞧,怎么身子总不见好!” 这一声可吓坏了两个小丫鬟,连忙要去拦那郎中,却又说不出原因来,只说不能打搅二姑娘休息。 然而琳琅哪里能容她们阻拦,斥道:“你们不好好照顾主子,如今竟还要拦着郎中帮二姐姐瞧病,安的什么心思?”两个小丫鬟答不上,慌得直打哆嗦,见门口闪进来个人影,便如看到救星般呼道:“夏妈妈!” 夏妈妈是老夫人身边得脸的人,就连贺瑾瑜都要给礼让于她,偶尔贺瑾瑜行事出了差池,夏妈妈训几句也是有的,因此庄子上的人自然更是要拿她当主子一样供着,凡事由她做主。两个小丫鬟拧不过琳琅,只能求救于她。 夏妈妈仗着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对着秦氏行了礼,继而板着脸道:“二姑娘歇下了,六姑娘等她醒来再说吧。” 若论礼数,琳琅还真得敬着祖母身边的人,可这会儿哪能遂了夏妈妈的心,当即道:“你瞧瞧二姐姐这脸色,比前几天差多了,定是这些丫鬟们侍奉得不尽心,我叫郎中瞧一瞧,回去也好禀报老夫人!” 夏妈妈慢吞吞的道:“六姑娘这话就说差了,我是专门奉了老夫人的命来照顾二姑娘,难道还能害她?二姑娘身子弱,当不得这样吵闹。” 琳琅梗着脖子,也学她的语气慢吞吞的道:“夏妈妈自然是为二姐姐着想,我也是一样的心。不过是让郎中把个脉而已,又不会伤着什么,没事自然好,若是哪里还做得不妥当,依着郎中的嘱咐照顾二姐姐,难道不是更好?” 她这么一说,夏妈妈倒是无言以对了,这会儿不免着急起来。 贺瑾瑜到庄子上也不过七八天的功夫,打胎这么隐秘的事情,打点人手当然得花时间,就连夏妈 妈也是前儿才知道她有身孕的事情,今儿正忙着打点人手呢,根本还没来得及动手安排。谁知道琳琅突然到来,还硬要让人给贺瑾瑜把脉,那郎中一碰,孩子就在肚子里呢,可不就露陷了? 夏妈妈心里着急,却也没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只能拦在床边道:“二姑娘要静养,凡事等她醒了再说!”看那架势竟是想把琳琅赶出去了。 琳琅便笑了笑,抬头道:“怎么我觉得夏妈妈很害怕让郎中给二姐姐把脉?” 她一语中的,夏妈妈当即脸色就变了。她是老夫人跟前得脸的人,也不知道贺文湛就在庄子上,这会儿把心一横,仗着老夫人对二房的宠爱,就想撕破脸得罪这两位主子,于是挺直了腰板道:“二姑娘要休息,六姑娘就别打搅了。”显然是不打算讲道理了。 琳琅不能跟她硬碰硬,于是转头看向张妈妈。 她和秦氏虽是主子,却是晚辈,等闲端起主子的身份来压着夏妈妈,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就又是闲话。张妈妈可就不同了,老太爷跟前的人,比夏妈妈可得脸得多。 张妈妈也不傻,夏妈妈这等蛮不讲理又心虚的样子谁看不出来,是以心里有了疑影儿,便向秦氏恭恭敬敬的道:“夫人,既然郎中都来了,不如就请他看看?二姑娘这脸色也实在不好。” 她的恭敬态度反衬出夏妈妈的失礼来,秦氏也是气恼夏妈妈的态度,便随口道:“那便瞧瞧吧。” 这就是得了主子应允了,张妈妈不再迟疑,向郎中道:“请你搭把脉,瞧一瞧。”便在前面开路,见夏妈妈还杵在那里拦着,便沉着脸道:“夫人都发话了,怎么夏姐姐出了府就无法无天了么?” 两人虽然身份相同,伺候的人却不一样,张妈妈平日瞧着不言不语,然而被老太爷的行事气度感染,端起态度的时候也自有气势。夏妈妈虽然性子嚣张,气势却已矮了半截,目光往秦氏身上一扫,见她沉着脸瞧过来,登时心里一慌,缩着脖子往旁边让开。 张妈妈上前取下帐幔,又在贺瑾瑜的腕间放了丝帕,便让胆战心惊的郎中诊脉。 那郎中诊了半天,脑门子上已沁出了汗。屋里鸦雀无声,他反复确认了好几次,这才站起身来,躬身向秦氏道:“回禀夫人,这位……脉滑体弱,胎像不稳。”这等事情上他不敢直说“姑娘”,只能含糊过去。 秦氏闻言却是一惊,厉声道:“你说什么!” 郎中吓得扑通便跪在了地上,“回禀夫 人,这位……近来失于调养,血气亏损又心浮气躁,腹中的胎儿又还未稳,胎像很不好。”他汗流浃背的跪在地上,仿佛犯错的是他一般。 这番话虽然声调不高,却如同炸雷轰响。夏妈妈脸色呆滞的站在旁边,余下的小丫鬟见事情败露,早已吓破了胆子,慌忙跪伏在地上。 张妈妈显然也是被这番话惊到了,不过她跟着老太爷,纵然没经历过大风浪,却也听过不少,当即不动声色的请郎中起身,引到外面打点了银钱,嘱咐几句后叫人送了出去。 屋里剩下的人都不敢做声,琳琅目的既已达成,这会儿便缩到了后面。 秦氏碰着这样破天荒的事情,厉声斥责了夏妈妈几句,一时也有些不得头绪。二房的事情她不好插手,这事情万一闹出去,影响的可是整个贺府的名声。秦氏不敢做主,转身到隔壁同贺文湛说了此事。 贺文湛因不好进贺瑾瑜的卧房中去,刚才一直在屋里喝茶,听了秦氏的话,一口茶险些喷出来。他看着秦氏,不可置信,“你说二姑娘有了身孕?” “郎中瞧了好几遍,我看夏妈妈等人的反应,这事儿应是准的。” 贺文湛毕竟是官场上的人,一惊过后便也镇定下来,沉吟道:“这是二房里的事情,我们最好不好插手。这样,我派人去请二哥过来,咱们暂且留在这里,叫管事看住她们,别生出事来。等二哥到了,要怎么处置看他的意思就是。” 秦氏觉得目下也只能如此,便叫了庄子的管事过来,将夏妈妈和贺瑾瑜带来的人手全都看管起来,她和张妈妈带着今儿随行的丫鬟照顾贺瑾瑜。 琳琅这会儿倒有些无所事事了,只能跟在秦氏旁边。秦氏瞧着她的时候有些疑惑,不过碍着张妈妈在场,并没有问。 晌午就在庄子上用了,秦氏和贺文湛碰着这样破天荒的事情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用完了饭后贺文湛出去转一圈,秦氏便问琳琅道:“怎么突然想起要给你二姐姐诊脉了?” 琳琅一怔,要告诉她已经活过一世么?她其实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顾虑颇多,想了想还是没敢坦白,只是道:“我就是瞧着二姐姐脸色不好,夏妈妈又讨厌,就想杀杀她的威风,谁知道……” 秦氏叹了口气,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十岁的小姑娘罢了,哪能有那么多的心思,何况她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会知道贺瑾瑜的身子呢。她伸手将琳琅搂在怀里,“待会你就乖乖呆在房里,后面的事情不许掺和。” “娘放心,我晓得的。”琳琅乖巧的答应。 过了会儿张妈妈过来回禀,说是贺瑾瑜午睡已经醒了,秦氏便过去瞧她。琳琅坐在屋子里不晓得隔壁的情形,只听到贺瑾瑜忽然一声尖叫,接着便大哭起来。 后晌的时候,贺文涛骑马匆匆赶来,贺文湛将他引入厢房说话。没过片刻,里面便传来碗盏破碎的声音,紧接着贺文涛怒气汹汹的走出来,直奔贺瑾瑜的卧房。 琳琅这会儿闲着无趣,加上脚踝受伤,正坐在屋后看淤泥池里养的乌龟呢。屋里的声音隐约传来,是贺文涛的斥骂声、贺瑾瑜的哭声和张妈妈的劝解声。 里面闹了半天,她等动静小了才扶着拐杖回屋。秦氏和贺文湛已经在里面了,见了她便道:“你二姐姐要回府,正在叫人收拾东西,咱们一同回去吧。”琳琅当然不会有异议。 回城的路显然比来时慢了许多,贺瑾瑜带来的人手尽皆被贺文涛下令带回,一队车马缓缓驶回城中,到了贺府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贺瑾瑜的事情既已败露,张妈妈知晓便相当于老太爷知晓,这等伤风败俗之事在贺家从未出现过,贺文涛也知其严重。左右逃不过老太爷的一顿骂,通过张妈妈传达还不如他自己去坦白,还能描补描补,于是进府后喝命将贺瑾瑜带回院里关起来,他忙往老太爷的书房请罪去了。 显然今晚府里会有一场鸡飞狗跳,贺文湛和秦氏处境颇为尴尬,先回兰陵院吃东西垫垫肚子。到了掌灯时分便有庆远堂的人过来,请他们过去,说贺老太爷有话吩咐。 ☆、第8章 瑾瑜禁足 琳琅一家三口到了庆远堂的时候,只见院里灯火通明。寻常给老太太请安时时在正屋里面坐着说话,这院子的北边其实还有一溜客厅,修得气派富贵,只有贵客到来或是老太爷有事吩咐时才会使用。 这会儿客厅里被蜡烛照得亮如明昼,上首的虎皮檀木雕花大方椅上端坐着贺老太爷,一桌之隔是侧身坐着的老夫人,下首一溜十六帐交椅,铺着一模一样的秋香色团花锦褥。 长房的贺文瀚和大夫人徐氏早已到了,紧挨着坐在老太爷的下首,再往下是贺卫玠、江氏、贺璇玑,没见姨娘和庶出的孩子。老夫人这边坐着贺文涛和二夫人严氏,中间留着三个位子,再往下是二房的贺卫琨和其妻安氏。 贺文湛同秦氏同老太爷行礼过后,坐在那留出来的椅子上,琳琅便在对面紧贴着贺璇玑坐下,仿佛厅顶上压着巨石,众人都是肃容,无人说话。 这等阵势在府里极少出现,叫琳琅的心也提了起来。贺老太爷膝下有四子,贺文瀚、贺文涛、贺文湛皆是嫡子,排行第三的贺文清是妾室所出,如今外任在南边,只留下三夫人柳氏带着一双儿女在此。 没过片刻,三房的柳氏便也带着贺珊瑚到了。 贺府两代长辈到齐,嫡出的孙子孙女也都齐全,却是鸦雀无声,贺老太爷挥了挥手,叫下人们掩门都出去了。厅里安静得针落可闻,贺老太爷是当过右相的人,对子孙辈向来严厉,如今高坐在上首,花白的胡须垂下,眉目中透出威严。 他开口道:“今天叫大家过来,是有要事吩咐。”说着看向贺文涛,沉声道:“二房教女不严,贺瑾瑜德行有亏,小小年纪便失了清节。”他的声音顿在那里,底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事发突然,长房和三房对贺瑾瑜的事毫不知情,陡然听了老太爷的话,均是讶异,却隐约猜得端倪。这等事情越是捂着就越容易传开,旁人未必能知晓,在座的主儿们却都是能知道的,贺老太爷索性挑明,带着怒气道:“这种事情万一传出去,损的是贺府名声,文涛……” 贺文涛和二夫人连忙起身站着,只听贺老太爷道:“把贺瑾瑜看起来,这两年禁足不得外出。严氏教女无方,这半年面壁思过,不许外出!”说着环视众人,缓缓道:“这事今天在这里挑明了说,出去这道门就不许外传,庄子里伺候的人全部发卖,若叫我再听见跟这事相关的半个字,打死不饶!” 这等禁令,谁敢不从。二房夫妇俩连带着贺卫琨夫妇都跪在地上唯唯 诺诺,贺老太爷又道:“这事要引以为戒,往后教导子女要更上心。回去都把家规家训抄几遍记在心里,绝不能再出这等丑事!” 余下众人纷纷起身答应,贺老太爷一通发落后气怒渐消,老夫人便起身试探着道:“这事虽是二房的不是,但二姑娘毕竟还是个孩子……” “你还护着她!”贺老太爷气得一拍桌子,刚刚消去的怒火腾的又窜了上来,指着老夫人便道:“让你管着内宅教导子孙,你教出来的是什么!家里哪儿都太平,就二房屡屡出事,还不都是你惯出来的!” 老夫人不敢回嘴,老脸上挂不住,嗔怒的目光便投向大房。 大夫人没办法,只得恭恭敬敬的认错,“是儿媳管事不严……” “不关你的事。”贺老太爷摆手,倒是分得清楚。大夫人管家,管的也只是日常用度和诸般家宅琐事,哪能管到贺瑾瑜的教导上去,显见得是老夫人要让她背黑锅。 他气冲冲的看着老夫人,毕竟多年夫妻,子孙辈又在这里,顾念着她的颜面没多说,转而向其他人道:“你们都记着,我贺家以书香礼仪传家,德行是第一要紧的事!不管儿子还是姑娘,行事都得依着家训来,不许越矩。否则,便以家规伺候!” 众人忙躬身应是,屋里安静了半天,贺老太爷才坐下来。 老夫人这会儿也缓过劲儿来了,瞧着贺老太爷的脸色,不敢再触他的逆鳞,只叮嘱道:“老爷的教训都记在心里,这事出了门就不许再提起。”瞧见二房一家子还跪在地上,便小声问道:“那瑾瑜这丫头,怎么办?”自然是说她肚里的孩子了。 贺老太爷既然训诫完了,便向贺卫玠道:“带她们出去。”孙辈们应命起身,齐往门外走。 贺卫玠走在最前面,琳琅坐得离门口近,紧跟着他。厅门刚一打开,明晃晃的月光下忽然撞进个人来,将正在门边的琳琅撞翻在地。琳琅顾不得痛,打眼瞧过去,便见贺瑾瑜面色苍白,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当堂,口中哭道:“老太爷饶命,我不喝那药!” 贺文涛霍然起身捂住她的嘴,贺卫玠忙扶起琳琅,带着众人出门。 庆院堂是贺府里最大的院子,院南边种着一溜的菊花,紫藤花架旁边是一座凉亭,这会儿下人们都已退出到院外去,贺卫玠便带着几个人在凉亭等着。 琳琅刚才那一下被撞得实,这会儿肩头还隐隐作痛呢,贺璇玑关心了几句,见她无妨,便携手在坐下。客厅里隐 约传来贺文涛的斥骂声和贺瑾瑜断断续续的哭声,夹杂着老太爷的一声“留不得!” 几个人站在外面,贺卫琨是贺瑾瑜的亲兄长,他大概是听说了今儿的原委,此时冷着个脸站在琳琅面前,质问道:“今天是你要让郎中给瑾瑜把脉的?” 他一个早就成家的男子逼问琳琅,气势天壤地别,琳琅却也不惧他,只道:“是呀,二姐姐气色不好,我就叫郎中瞧瞧。” “你故意的!”贺卫琨向前一步便想责问,却被贺卫玠拦在中间道:“二弟你做什么?” 贺卫琨指着琳琅,“大哥你让开,二妹妹本来没事,今晚这一出全都是她闹出来的!”他的眼中放着凶光,竟是把罪责全都推到了琳琅头上。 二房这一家还真是一样的德行,最会迁怒!琳琅冷哼着想要反驳,旁边贺璇玑将她护在身后,前面贺卫玠便道:“孰是孰非老太爷早有公断,六妹妹让郎中把脉是好心,二弟你可别乱撒气!” 毕竟是兄长,贺卫玠平日里春风温和,板起脸的时候却能镇住人。贺卫琨一股气撒不出来,身后安氏扯着他的衣角,他站了半天才哼了一声,带着安氏径自走了。凉亭里只剩下贺卫玠夫妇、贺璇玑、琳琅和贺珊瑚。 贺珊瑚因为父亲是庶出,虽然一样是嫡女,素日里却沉默得很,也不怎么和旁人往来。这会儿瞧着没她的事了,同贺卫玠告辞一声,带着小丫鬟先回去了。 这里琳琅被贺璇玑护在身后,心里觉得暖热。她并不惧怕贺卫琨,横竖老太爷还在呢,她纵然气势上拼不过他,闹得狠了喊出声来,吃亏的必然是贺卫琨。不过贺卫玠和贺璇玑这般护着她,实在叫她暖心。 贺卫玠还惦记刚才那一摔呢,道:“回去叫人看看,别擦破了哪里。我刚瞧你走路一瘸一拐的,是怎么了?” “今儿本来是去卧佛寺进香,谁知下山的时候崴了脚,就到庄子上让郎中看看,这会儿已经没事了。”她拉着贺璇玑和江氏坐下,忐忑问道:“本来想让郎中瞧二姐姐病好了没有,结果……老太爷不会怪我吧?” “不会。”贺卫玠断然道:“是二弟不识好人心,你别跟他见识。” 这会儿月上柳梢,夜空里星子熠熠,照得地上如铺了层白霜。贺卫玠等人原本对今天的事满怀好奇,奈何有老太爷的吩咐在,也不敢再提此事,况又被客厅中的沉抑氛围感染,都悄悄的不说话了。 过了半天,屋里隐约又传出贺瑾瑜的哭泣 哀求声,屋门打开,贺老太爷气冲冲的走出来,斥道:“文涛你看好她,别疯疯癫癫的!”说着摔伤厅门,也不再去后屋歇息,大步出了院子,想必是要去书房歇息。 过了会儿贺文瀚夫妇和贺文湛夫妇出来,都是一脸的沉闷,见孩子们还在院里,招手叫她们过来一同回去。 后面二夫人扶着老夫人出来,送她往正屋去,琳琅等人少不得要行礼送送。一转眼,就见贺文涛拽着贺瑾瑜出来,满脸寒冰怒色。贺瑾瑜哭得眼睛红肿,衣衫头发也都乱了,有些精神恍惚的踉跄相随,见了琳琅,她却忽然仿佛有了精神,眼神刀子般剜过来,竟叫琳琅后背发麻。 琳琅握紧了拳头稳站着不动,知道二房肯定恨她,她却半点都不后悔。 贺瑾瑜的事情败露,有老太爷压着,她在外面的名声肯定坏不了,至多是在家里受严惩丢脸面,她的父母兄弟却都安好。比起二房对秦氏和江氏下手的狠毒,她这一招算不得什么,所以琳琅心中并无半点愧疚。 回兰陵院的时候和贺卫玠夫妇同路,秦氏想着江氏有孩子,又出了那香囊的事情,难免关怀几句,叮嘱她一些孕中要注意的事。江氏也让秦氏保重身子,求腹中孩子平安,一路说这话过去,气氛倒和缓了许多。 ☆、第9章 礼尚往来 因为出了贺瑾瑜这档子事,贺府里这两天倒有点风声鹤唳的滋味了。琳琅原本打算去书馆寻些书籍来看,这两天倒是不敢轻易出门。 贺府以书香文墨传家,其实府里并不缺书。贺老太爷的书楼里的藏书有两三万卷,不过因为其中还放着老太爷往来的信函等物,又有他多年苦心搜集来的珍籍名物,轻易不许人进去。 秦氏和贺文湛也都是爱书之人,兰陵院里专有一间书室,其中有上千册书籍,都被打理的整整齐齐。不过其中有七八百都是经籍,余下两三百又都是严肃正经的史书,实在不对琳琅的胃口。 她实在闷得慌,于是跑到贺文湛在外院的书房里去,转了一圈儿没见着可心的东西,便缠着他撒娇,“爹爹,带我去书楼里转转好不好?”贺老太爷的藏书博杂通达,琳琅以前进去过一两次,眼馋得很。 贺文湛瞧着趴在膝头的小不点,总角年纪的小娃娃,皮肤细嫩白腻,一头乌发柔亮的散在肩上,大眼睛水润润的瞧着他,叫人的心瞬时软了。他想了想,终究不忍辜负女儿可怜巴巴的祈求,“我去问问老太爷的意思。” 琳琅高兴的一跃而起,拍着手直赞“好爹爹。” 过了会儿贺文湛回来,便道:“老太爷说只许在一层的外间找书,让张妈妈陪着你进去。到了里面不许调皮,要听张妈妈的话,尤其不许碰灯烛,那些书都是你祖父的宝贝,可不能碰坏了。” 琳琅欢呼雀跃,笑嘻嘻的道:“爹爹放心,我很快就出来!” 老太爷的书楼在琳琅心目中算是宝库,外面张妈妈已经等着了,琳琅跟着她往书楼去,近前看到放在门口的禁令牌时,乖觉了许多。 书楼是以松木建成,里面一道道的摆满了书架,光线昏暗。张妈妈小心翼翼的提着琉璃灯盏,劝道:“姑娘小心些。”这里面放的可都是容易着火的东西,万一不慎惹出火星子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琳琅晓得这道理,当下规规矩矩的随她入内,跑到心心念念的书架前面去挑。这里摆的都是子集类的书籍,在老太爷而言,这些书比不得经史珍贵,故而摆在外间,但于琳琅而言,这可都是她最爱的东西了。 因为怕书上落灰生蠹,一层层的书都放在柜子里,里面摆着艾叶石灰。粗略的看过去,柜门上悬着小木牌,上面写明里面藏的书名。 琳琅选了好几本让张妈妈帮忙先拿出去,又跑到另一个夹道里去。这儿临近窗户,大白天的光线明 亮,她兴冲冲的选了书刚翻开一页,就听耳背后有人道:“六妹妹。” 这声音出现得突兀,她一转眼瞧见后面站着个黑奎奎的身影,吓了一跳,连忙往旁边退过去,险些撞到书柜上。抬起眼,那张背光的脸英挺俊美,不是徐朗是谁? 琳琅唬得抚着胸口喘气,“徐二哥你吓死我了!你属鬼的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徐朗难得的露出笑容来,“胆子这么小?吓成这样。” “你这样悄没声息的出现,任是谁都得被吓死!”琳琅皱着眉头控诉。老太爷的书房是府里的重地,她进来尚且要求得允许,哪里料到还会有旁人在这里?不过徐朗能出现在这里,着实叫人意外,便抬头问道:“徐二哥怎么在这里?” “来给老太爷问安,顺便借几本书去瞧瞧。”徐朗说得倒是随意,仿佛此事再平常不过。 琳琅觉得老太爷可真偏心,自家的孙子孙女不能擅入,却让徐朗这样闲逛。她可是答应了要很快出去的,于是扁了扁嘴,继续转身去找书。后面徐朗闲闲的道:“道清和尚的扇子倒是不错,我这两天随身带着,纳凉也方便。” 啊?琳琅转身看他,果然见他取了扇子在手里把玩。拿她的东西随身带着,这是个什么意思,琳琅气道:“徐二哥既已赏玩过了,就把扇子还给我吧。” “这扇子不是送给我当谢礼的么,六妹妹何时这么小气了。” 琳琅听了哑然,觉得他这脸皮可真够厚的,不过再往回讨反而不好看,毕竟徐朗可是帮了她很大的忙。她咬着唇不说话,徐朗便道:“不过这礼太贵重,回头我送妹妹一方砚台弥补,咱们礼尚往来,谁都高兴。”说着收了扇子,径自踱步往旁边的书架去了。 这里琳琅捧着本书,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她确实爱砚台,屋里的博古架上摆着的大半都是她搜罗来的各种好砚,每常去贺文湛的书房,也总要搜罗搜罗。一听徐朗要送她这个,心里难免痒痒,然而想到那道清和尚的扇子,又觉得气闷。 抱了两三本书出去,张妈妈已经提着灯盏来了,琳琅也没提徐朗的事,往贺文湛那里知会了一声,便叫个小厮帮她把一包书送到了兰陵院的门口。 有了这些个有趣的东西,琳琅高兴了不少,埋头在书堆里打发时光,很快便将徐朗忘在脑后。谁知道第三天她往雅文院去看望江氏的时候,正巧碰着贺卫玠回来,向她道:“二妹妹来啦,正好有样东西要给你。 ” 琳琅诧异的跟他进去,就见他取出个锦盒,里面端端正正摆着一方砚台。贺卫玠将锦盒递过来,“徐二听说前几天是你的生辰,托我送这个做贺礼,妹妹拿去玩吧。” 砚确实是好砚,应是出自南边的端砚,琳琅一眼就能瞧出好处来。其材质自是没得说,上面雕刻的花纹细腻如波,镂出两丛兰花,雕工极好。天然未经打磨的鹅卵形瞧着滑润细腻,放在男子书桌上未必得宜,女孩儿用起来却是绝佳。 她笑着收下,仰头道:“大哥哥替我谢谢徐二哥吧。”贺卫玠便摆摆手。贺家与徐家交好,徐朗和琳琅的接触又不少,这会儿送个生辰贺礼也算不得什么。 欢欢喜喜的捧着新得的宝贝回到兰陵院,琳琅转瞬便将对徐朗的些微恼怒抛开。将砚台摆在桌上观玩了许久,竟觉得这比之前寻来的那些古砚名砚更有趣,鹅卵外形和兰花纹饰也更合心意,索性不当陈设了,放在桌上每日磨墨,时时赏玩。 不过她心里也还藏着事情,秦氏床底下的羊花藤还没查出来,放在心里总是一块疙瘩。 去前院陪秦氏的时候,琳琅趁着没人问了一句,秦氏便道:“那人已露出了影儿,等魏妈妈查明就发落。” 琳琅想问得更细致些,秦氏却道:“魏妈妈发落时你就知道了,这种事儿你晓得就行,小小年纪的,还是读书学女工要紧。” “学女工呀?”琳琅眼瞧着秦氏是不肯说了,只能打趣,“那娘教我呀。” 秦氏便笑着拍她,“连我都敢编排了!”她从小沉浸在书堆里,女工向来是撂着不动的,嫁到夫家来,拿得出手的也就厨艺了。不过女工在她看来原也不重要,于是牵着琳琅的手站起来,“天气热,咱们去做点冰酥酪吃。” 天气确实是一日热似一日,夹衫换作单衫,如今晌午时分气闷,穿着薄薄的纱衣都嫌热了。 到得初四这天才降了场小雨,连日来的闷热被一扫而尽,被雨洗净的贺府更显清新。这样的天气里琳琅自然心情很好,想着明天就能跟贺文湛出去看龙舟赛,心情更好。 谁知道傍晚时分突然有人来寻贺文湛,说是宫里不小心走水,烧了半个曦明宫,连带着把附近的昭文馆都烧了半边。 这等天气里走水,委实蹊跷,不过昭文馆里藏着的可都是天下难寻的珍本图籍,甚至藏了不少孤本,被这场火烧去半边,损失可算惨重。他不敢耽搁,当下就进宫往昭文馆去了。 回来的时候早已过了掌灯时分,贺文湛忧心忡忡的进门,向琳琅道:“铃铛儿,明天爹爹不能陪你出去了,叫你大哥哥带着你吧。” 这显见得是昭文馆里出了大事,秦氏忙问情由,贺文湛便道:“你也知道皇上喜欢做木匠活儿,这两天心血来潮在曦明宫堆了许多木材要雕东西,谁知道走了火,把昭文馆都烧了大半。里面的珍本孤本烧了不少,这阵子有的忙了。” 说起来,目下这位皇帝可算是旷世少有的怪才了。明明出身皇家,从小就当太子来教养,天下最好的名儒重臣都是他的老师,谁知道他偏偏对治国理政没半点兴致,先帝在的时候还收敛些,等他登基掌了大全,便一门心思扑在了木匠活儿里,连政事也不问了。 幸而先帝选的几位辅政大臣都是忠心的人,这十多年来帮它打理着朝政,倒也没出什么大的差池。 那昭文馆里藏的可都是历代帝王和大学士们苦心积累的珍宝,被他这么一把火烧去,实在叫人惋惜。 贺文湛爱书之人,实在是心疼极了那些被烧的典籍,奈何纵火的是当今的皇帝,叫人半点脾气都不能发,只能怏怏不乐的生闷气。 琳琅也晓得轻重,不敢再缠着贺文湛闹,陪着他坐了会儿就回去了。 明天的龙舟赛依然让她期待,唯一忐忑的是,贺卫玠与徐朗向来交好,明天跟着贺卫玠出门,不会碰着他吧? ☆、第10章 美人如画 京城的龙舟赛每年都在渭河举行,城南少陵原上河面开阔,风景明朗,每年的端午时正是草绿花开的时节,京城的男女老少倾巢而出,争相在此看龙舟。 因少陵原也是平时踏青的好去处,渭河两岸有不少酒楼馆驿。 今儿少陵原上鱼龙混杂,贺卫玠早已着人去定了雅间。秦氏和江氏有孕在身,都在家里静养,四房的几位向来少出门,是以大夫人带着贺璇玑、贺玲珑和贺琉璃在一处,一并邀请了京城几位交好的贵妇,临窗观四野风景,看龙舟竞翔。隔壁是贺卫玠,他要照应大夫人和妹妹们,没敢走远。 琳琅同大夫人坐了一会儿,因有外客在场,难免拘束,于是往隔壁去一看,果然贺卫玠正在那里怡然自斟自饮呢。 这会儿龙舟还没出来,渭河两岸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从窗户里看出去,河岸两侧绿柳掩映,上面五彩的丝带飘扬,很有节庆的气氛。琳琅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贺卫玠便笑着看她,“觉得闷啦?” “郡王妃在那里,总是拘束得很。”琳琅笑嘻嘻的。大夫人出身侯府,她的长姐嫁了郡王,姐妹俩感情好,今日便约在了一起。郡王妃的女儿跟贺璇玑一般大,出身高贵自然傲气些,她和贺璇玑是嫡亲的表姐妹,在一起自然亲近,琳琅夹在那里就有些尴尬了。 贺卫玠便取了旁边泡好的一壶茉莉花并几碟糕点递给琳琅,“尝尝,味道不错。” “大哥哥最好了!”琳琅开心。 兄妹俩没坐片刻,就有小二在外掀帘道:“徐公子请。”琳琅闻言转身,便见徐朗正踱步进来,金冠玉带,长衫锦靴,长身而立时愈发显得挺拔精神,健硕之外添了贵气。他的身后跟着个姑娘,琳琅眼尖,立马就笑着迎了过去,“徐姐姐!” “琳琅!”少女头发以玉环束起,身上穿的并非常见的襦裙,而是漠北那边的短衣长裤,显得精干明练。这位是徐朗的妹妹徐湘,今年十三岁,父亲和长兄镇守边塞,母亲也出身武将之家,带得她性子爽朗明利。 琳琅跟徐湘自小就认识,又因为性格投契,交情不浅。这会儿见了面自是高兴,徐湘年纪大些,拉着琳琅道窗边看了会儿,撇嘴道:“从这里看真没意思,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徐湘说完了就想带着琳琅出去,却被徐朗一闪身拦住,“你自己调皮我不管,皮糙肉厚耐摔打,别伤着了六妹妹。” “哥你能不能再偏心一点?”徐湘哼哼了一声,半 点都不介意徐朗的评价,转而向贺卫玠道:“这里有楼梯通到房顶上去,我带琳琅去上面看龙舟,更开阔。贺大哥放心,我一定好好儿把她带回来!”她一副小儿郎的神情,贺卫玠在旁看得忍俊不禁,叮嘱道:“你也小心些。” 琳琅见着徐湘就觉得高兴,这会儿瞧着她这副精炼的模样,竟莫名涌起些感动。 前一世她自打母亲出事后就性情变化,因为对父亲心怀怨怼,连带着跟徐家兄妹的交往都少了。后来她迁居江南,就再也没见过徐湘了,只知道后来徐家挥兵南下,徐湘也冲在前线奋勇杀敌,战死在京城外。当时朱成钰还特意拿着个消息刺激过琳琅,如今再逢徐湘的风采,能不叫人落泪? 她这里正五味杂陈呢,徐湘便弹她的额头,“想啥呢傻兮兮的?” 琳琅回过神来,反手将徐湘握得更紧,亲昵的叫一声“徐姐姐”,跟着她往外走。 徐湘向来以“巾帼不让须眉”自居,小小年纪就有成算敢拼敢闯,她底下没有妹妹,对琳琅格外照顾。两人上到屋顶上去,天地开阔广大,瞧着渭河边涌动的人潮时,愈发觉得心神皆畅。 这屋顶原本是个观景台,后来因为摔了个高官家的孩子,店老板受牵累之后连忙关起来不许人上了,这回还是徐湘特地打招呼的。 徐湘不拘小节,盘腿席地而坐,琳琅看一看洒满细碎白花的齐胸襦裙,到底比不上她的洒脱不羁,取出帕子铺在地上,也坐下了。徐湘看着她直笑,故意要去蹭她的裙角,琳琅便嘻嘻哈哈的推她,又问道:“徐姐姐上次说要教我骑马的,什么时候去?” “六七月的时候吧,最近被师父逼着练武,没时间玩呢。”徐湘许诺,“今年一定教会你骑马,到时候如果有机会带你去北边,在草原上骑马才好玩!” “那我就指着姐姐了!” 徐湘一副大包大揽的架势,“交给我准没问题,到时候你骑得比贺大哥还好,气死他。”琳琅闻言而笑,旁边徐湘似乎也是想到了什么,笑得爽朗。 渐渐的有断续鼓声自渭河边传过来,这是龙舟赛开始的前兆了,琳琅握紧了徐湘的手,心潮澎湃涌动。这样明朗爽利的姑娘,应当是在更广阔的天地中翱翔,这一世,决不能叫她折在朱成钰那个禽兽的手里!甚至整个徐家,都不该再次一败涂地。 鼓声过了三巡,河面上忽然探起彩旗飘扬,隐约绣有字旗。这是京城许多世家贵胄喜欢的玩法,家里出钱组个龙舟队, 这一日拿出来比一比,图个热闹,也挣挣脸面。 琳琅一眼就瞧见了当中龙飞凤舞的“庄”字,不由道:“哟,今年衍国公家又出动了,不知能拿第几!” 旁边徐湘晓得她的心思,笑道:“你大姐姐都未必有你这么猴急吧?”琳琅闻言红了红脸,嘿嘿的笑。 衍国公庄家在京中颇负盛名,因其中出了三位皇后两位贵妃,且向来治家有道,没出过什么仗势欺人的事情,叫人信服。贺璇玑如今已定了亲事,说的正是这衍国公府的三公子庄元晋。琳琅以前瞧见过庄元晋,生得一表人才,又是宫里的侍卫,配给大姐姐相得益彰。 她俩正笑闹着呢,后面门扇作响,竟是贺卫玠和徐朗都跟了上来。 琳琅年纪还小,徐湘又是个不从虚礼的性子,坐在一起也不需避讳。 远处的河面上鼓声大振,放眼瞧去就见几艘龙舟已如离弦之箭窜出,鼓声此起彼伏,两岸的百姓叫好声不绝,几面彩绣的大旗你追我赶,在绿野中如飞掠过。世家们赛龙舟,赛的不仅是名次,还要比比龙舟,一个个彩雕油饰,就着飘扬的彩旗十分悦目。 鼓声愈来愈急,龙舟自近处飞掠而过,琳琅定眼去瞧,那个醒目的“庄”字排在第二,最前面是个“魏”字。魏家连续几年拿了第一,琳琅晓得庄家敌不过他,却还是高兴得拍手。 她看得忘情,却未察觉旁边一道目光时不时的瞟过来。 远处青山起伏云影天光,近处彩旗碧水原野明旷,十岁的小姑娘美目娇容,侧面看去便见粉腮嫩唇,眼睫如小扇忽闪,娇俏的鼻尖被晒出了些微细汗,这会儿笑得如春花绽放,入诗入画,更能入心。 徐朗下意识的去摸索藏在腰间的道清画扇,瞥见贺卫玠时终究忍住了。 贺卫玠还不知道自己妹妹已经招人觊觎,这会儿正指着那魏家的龙舟道:“我赢了!明天记得把彩头拿过来。”龙舟在水上竞赛,他们在局外设赌赢个彩头,也是常有的事。 徐朗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道:“明天就送过去。” 旁边琳琅听了便拿指头羞贺卫玠,“大哥哥这么大的人,居然还诓徐二哥的东西,还好意思要的!”贺卫玠今年已经二十,且在太常寺任职,比十六岁的徐朗年长不少。不过因徐朗老爱端出稳重的模样,贺卫玠便爱逗他,这会儿听了琳琅的挤兑也但笑不语。 反倒是旁边的徐朗嘴角抽了抽。琳琅这话到底是在说贺卫玠还是 在暗指他?转眼瞧过去,小姑娘也正看他,明亮的眼中盛着莫名的笑意,得意的扬了扬头,转而看河面去了。 徐朗失笑。 龙舟赛后少陵原上热闹如旧,城里城外的摊贩趁着这一天开个集市,种种有趣的杂耍玩意儿摆出来,能叫人流连忘返。 琳琅固然也想凑那份热闹,到底惦记着贺老太爷的吩咐,不敢任性去那里胡闹。跟着徐家兄妹和贺卫玠往回走,正走到拐角处,迎面有人疾步走过来,险些撞个满怀。亏得徐湘眼疾手快,将琳琅拉着护在旁边,抬眼看去,那风风火火走过来的竟是裴御史家的千金裴明岚。 琳琅与裴明岚并不太熟,目光往后投过去,果然在后面瞧见了一抹清秀的身影——她的好朋友裴明溪。琳琅笑着看过去,裴明溪也正看她,两人相视而笑,却都没开口。 倒是前面的裴明岚笑着说话了:“原来是贺六姑娘,你二姐姐呢?”裴明岚与贺瑾瑜交好,每常见了琳琅总是这样问,琳琅便道:“二姐身子不适,这段日子在家休养呢。”裴明岚“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失落。 琳琅瞧着没事了,就想绕过她往前走,裴明岚却又开口道:“我有件要紧的事情要想跟她说,不知能否麻烦六姑娘递个话,让她挑个时间与我见见?”她自顾自的笑着,“前儿本想去瞧她,却说是她没空。” “裴姑娘也知道二姐姐没空,我递话也没用,还是等她养好身子去找你吧。”琳琅瞧着身后沉默孤单的裴明溪,愈发不欲跟裴明岚说话了,于是笑着欠了欠身子,走了。 经过裴明溪的时候,琳琅捏了捏她的手,道:“后天咱们见见。”裴明溪会意,笑着点头。 离得远了点,徐湘才开口道:“裴明岚还是爱欺负明溪?”琳琅撇着嘴“嗯”了一声,明显十分不平。回身看时,裴明岚早已不见了踪影,想起前世裴明岚的种种行径,琳琅心里冷笑。 重活一次,她最看重的是母亲与父亲的安康,希望一家子和睦美满,她能顺遂的长大。至于余下的那些人,前世的帐不好清算,但这一世如果她还安着坏心,可不能轻易放过。 ☆、第11章 铃铛钟馗 裴明溪的身世说起来也可怜。她的父亲裴御史本来是个寒门学子,当年进京赶考盘缠耗尽,靠着富商的帮助才坚持了下来,而后便娶了富商的女儿何氏为妻,并生下女儿裴明岚。 后来裴御史偶然回乡,碰着青梅竹马的邻家妹妹杨氏。 裴御史寒窗苦读的时候杨氏就一直陪伴在侧,红.袖添香,两家的长辈也是默许了的。他甚至许诺金榜题名之时定会迎娶杨氏为妻,这一趟上京四五年,他成家立业有了子女,以为杨氏也应该嫁人生子了,谁知道杨氏却还在那里等他,甚至代为侍奉裴御史的双亲。 裴御史娶何氏是为感念何家的资助,心里最喜欢的还是红.袖温柔的杨氏,得知她一直痴心盼着他,一时感动情浓,进了红绡软帐。 然而那时他品级不高,在京城中全靠何家的银钱打点,因此不敢带杨氏回京,依旧将她安顿在乡里,每年暗中送去银钱或偶尔回去看看,只说是为探望双亲。何氏乐得不去那穷乡僻壤,对此全未在意,故而也不知杨氏的存在。 直到裴明溪长到七岁,杨氏终究不抵相思之苦而逝世,裴家二老心怀欠疚,就打点人把裴明溪送到了京城,不想让她继续受苦。 裴御史如今腰板也硬了,得知杨氏去世后大为悲痛,也愈发愧疚,便将裴明溪安顿在府里,让裴明岚多加照顾。然而裴明岚哪里肯? 何氏得知真相的当天便大发雷霆,虽然碍着裴御史的威严没有直接将裴明溪轰出门去,却也给闹得够呛。裴御史心里想着杨氏生前的种种好处,愈发可怜裴明溪,对她格外照拂,虽然让府里的下人们晓得了裴明溪在他心里的地位,却让裴明岚母女心中怀恨。 裴明岚浸淫京城多年,当然不是蠢材,她不敢明着忤逆裴御史的命令,当下答应要照拂这个庶妹,出门交际也带着她,却始终没给过好脸色,没事了还要找茬欺负。 琳琅认识裴明溪的时候,裴明溪正因为裴明岚的挤兑而郁郁寡欢,躲在书馆的角落里看书。她那个时候刚上京不久,面对皇城威仪和陌生的裴家时终究怯怯,况她也晓得些事情,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对裴御史又心怀芥蒂,故而受了委屈也不曾说过。 琳琅那时也爱在那个角落里瞧书,两人一起坐的久了,渐渐的熟络起来,琳琅才慢慢晓得裴明溪的身世,也摸清了她的性子—— 并非怯懦畏缩,只是不愿徒惹事端,故而沉浸在书画的世界,对裴明岚的挤兑不予理会。虽有些逃避的意思 ,却无可奈何。 那会儿琳琅还不是很懂事,瞧见裴明岚欺负裴明溪的时候就帮着出头,结果换回的是裴明岚的更多挤兑欺负。琳琅终究是外人帮不上忙,而在裴家,虽然裴御史有心维护,但另一方也是妻女,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偏心太过,最初对杨氏的歉疚淡去,慢慢的也不会特意撑腰了。 这种境况下裴明溪再去对抗裴明岚母女,无异于自讨苦吃,是以退让忍耐,自去经营小小的世界。 琳琅和她的感情依旧要好,只是不再像以前那么招摇了,当着裴明岚的面儿也会收敛一些,免得她搭错了筋去跟裴明溪找茬。 裴家的事情在这个圈子里也不算秘密,徐湘也晓得些,不过她与裴家素无交集,虽然为裴明溪不平,却也爱莫能助。 两个人牵着手慢行,后面贺卫玠和徐朗踱步过来,到了雅间的时候,大夫人和郡王妃也已经打算动身了,贺璇玑和县主挽臂同行,后面跟着贺玲珑姐妹俩,正打算各自回府。 琳琅既然碰着徐湘,玩得正高兴呢,哪肯就回去,求了大夫人一句,终是让让她再玩半天,只嘱咐贺卫玠和徐朗照顾好她。 琳琅早就想好了,今儿不止城外热闹,城里的护国寺那里也有趣,她一提起,正和徐湘不谋而合。 郡王妃与县主还要去别处,是以贺卫玠陪着大夫人进了城,一路人马回贺府,另一路则直奔护国寺。 相比于城外的少陵原,护国寺里又是别样的热闹。这是京城香火最旺的寺庙之一,老百姓爱来烧香求个平安或是许个小小的心愿,据说也颇灵验。因护国寺距离皇城不远,靠近高官贵戚的住地,往来的香客中多的是官家千金、富户少爷。 端午节这日似乎约定俗成,寻常百姓在渭河边看完龙舟后便逛集市,高门富户便入城来护国寺烧香。外面当然也会摆些摊铺,卖的东西却要精致许多,古玩字画、文房宝扇、琴棋丝竹、香珠流苏,应由尽有,若是让有心人去转一圈,没准就能挑出个价值不菲的物件来。 出了护国寺穿过一条开满绫罗商铺的街,便是皇城著名的丹棱巷。 丹棱巷临近国子监,那可是真正的古玩字画一条街。国子监里多的是世家子弟和官宦之后,文人们挑起这些玩意儿来也毫不手软,是以附近的各色铺子齐聚,里面摆着的也都是好东西。 徐湘虽爱舞刀弄剑的,闲了也爱瞧瞧话本子,看看英雄侠客们的故事。三个人逛了书肆棋铺,徐朗 在路边的一处小摊旁驻足。 小摊上摆的是许多精巧奇趣的玩意儿,泥捏陶塑的娃娃、玉雕金镶的摆件,做工细致精巧,倒也吸引人。 徐朗站在那里随意瞧着,见琳琅也好奇的靠了过来,便取了一串小铃铛递给她,“端午没什么好送的,这个送给六妹妹?” 这会儿贺卫玠和徐湘刚看完一把西域传来的小马刀,正往这边走呢。琳琅瞧徐朗有打趣的意味,便到旁边取了个钟馗面具递给他,笑嘻嘻的道:“端午节没什么好送的,这个送给徐二哥。” 她个子还矮,只能把面具递到徐朗手里。后面赶上来的徐湘因为常年习武,身条儿窜得也高,见状拿了那钟馗面具,跳起来往徐朗脸上一扣,旁边贺卫玠便哈哈笑了起来。 徐湘跟兄长闹惯了,也不怕他恼,旁边琳琅瞧着锦衣玉服的贵公子面如钟馗,隐约露出顶端的玉冠,登时笑得花枝乱颤。 徐朗竟也没有摘下来,嘴角的笑意藏在面具背后,不舍得收回目光。 羊花藤的事情很快便有了结果。 琳琅后晌在清秋院跟贺璇玑说完了话,回来的时候就见兰陵院的一众丫鬟婆子都站在花厅前,魏妈妈正在训话。她管事多年颇有威仪,这会儿沉着脸站在上首,底下众人晓得她在夫人跟前的脸面,都躬身肃立不敢发出动静。 伺候琳琅的几个人也都站在下首,锦绣缩了缩头,忙站到了队伍最末。 琳琅绕过花厅到了秦氏住处,里面安静得很,从门外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拐到里间去,鎏金铜炉上香烟袅袅,秦氏正靠在窗边的美人塌上看书,旁边画扇慢慢的捶腿,塌前跪着个女孩子,纤细的脖颈低垂,柔弱的肩头微微耸动,背影倒是好看。 走到前面看一看脸,竟是秦氏身边负责洒扫屋子的春碧,这张脸生得倒是不错,只是这会儿哭红了眼,又被人掌掴过,就不耐看了。 琳琅靠在秦氏身边,凑过去问,“娘瞧什么呢?” 秦氏抬眼看她,脸上少了往日的温柔端婉,倒有隐约的怒色。她理着琳琅的衣裳,答非所问,“这是又长高了?明儿再给你重做几套。”说着挥挥手,叫画扇出去了。 屋门吱呀关上,春碧当即伏在地上痛哭起来,“求夫人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奴婢往后做牛做马,定会尽心侍奉您。”她可怜巴巴的看着秦氏,秦氏却懒得看她一眼,“我只问你,那羊花藤是哪里来的?” “ 奴婢没有说谎,确实是柳妈妈给我的。”春碧膝行到秦氏跟前,“夫人您要相信我啊!” 秦氏面色一寒,厉声道:“掌嘴!” 春碧从未见过秦氏这样发火,不敢去打脸自惩,只是磕头哀求道:“夫人明鉴,奴婢不敢说谎,确实是柳妈妈给我的,不信您可以搜我们的屋子啊。柳妈妈说只要您闻了药,画屏姐姐就有机会当姨娘,她也会帮我……夫人您明鉴啊!” 她说得声泪俱下,秦氏见了愈发烦厌,高声叫魏妈妈进来,吩咐道:“关起来不许给饭吃,务必问出实话!” 魏妈妈应命,带着哭哭啼啼的春碧走了。 屋里一时安静,琳琅的一颗心悬起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柳妈妈是看着贺文湛长大的,画屏是她的女儿,早些年秦氏和贺文湛闹别扭,琳琅也听到过些风言风语,说画屏勾引了贺文湛,要被抬作通房,不过这些传言都在贺文湛夫妇和好后不攻自破了。 琳琅其实也不晓得其中真假,然而认真想想,爹娘冷淡的那几年贺文湛一直睡在外书房,难道能始终不动歪心思?这些原本不该她猜度,想到父亲对她的宠溺无度,爹娘近来的琴瑟相谐,琳琅愈发觉得不知所措,只能握着秦氏的手在旁边陪着。 秦氏放下书卷望着窗外,飒飒风起时有末梢枯黄的叶子落在窗台,午后交错的树影斑驳,窗台上趴着的肥猫瞪圆了眼睛,晃悠悠的跳往树下。她忽然叹了口气,叫了声“铃铛儿”,将琳琅搂在怀里。 ☆、第12章 夫妻交心 晚饭后兰陵院的夫妻俩坐着闲聊,贺文湛随口问秦氏今儿发生了何事,大概是听说了今儿魏妈妈训话的事。 秦氏也没有隐瞒,将先前在床底下发现羊花藤的事情说了,贺文湛气得脸色铁青,将书桌上的纸笺捏做一团,冷声道:“二夫人是越来越猖狂了!” “那又如何,你娘护着她,这事就算闹出来也能被压下去。”秦氏冷笑了一声,兴致寥寥,转到窗边把玩着探进窗户的竹叶。 贺文湛走过去,从后面将她抱在怀里,温热的唇贴在耳边,低声道:“绾绾,委屈你了。”声音里含着歉疚,续道:“这事我会选时间跟父亲说,总不能咱们一直吃暗亏。” 秦氏原名秦绾,绾绾是她的闺名。寻常秦氏闹小脾气,贺文湛这样温声软语的哄一哄,她也就不再拗了,这回却还是挺腰站着不动,半点都没有软和的意思。 贺文湛觉得诧异,收紧了怀抱,温声道:“那个春碧呢,回头把她发卖了,连她家人都赶出府去。” 秦氏道:“卖了,正好死无对证?” 她虽然心高气傲,寻常却从不这样针锋相对,也少用这种冷嘲的语气说话,贺文湛愈发觉得意外,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见秦氏始终不肯转过头来,便道:“那就打发春碧去做苦活儿,等这事查明白再卖她!” 窗外夜风微凉,飒飒的竹叶摇动,四合的暮色中别具幽谧。秦氏伸出手去掐了片竹叶,依旧沉默不语,贺文湛耐不住,握住她的手,将秦氏扳转过来。这一照面,他才发现秦氏眼里竟有泪花,丰润的唇瓣紧紧抿着,她垂了眼眸不语,却瞬时将他的心揉搓成了一团。 “绾绾?”贺文湛有些心慌,忙去亲她的眼睛,低沉的声音温柔而慌乱。 秦氏依旧沉默不开口,如同多年前那样,不看他也不说话。只是那时她平静冷淡得如同玉雕美人,不带半点感情,如今眼角沁出泪花,秀眉微微蹙在一起,显见得是心里含着委屈。 贺文湛的一颗心几乎被她揉碎。 院里还有丫鬟仆妇来往,贺文湛伸手掩了窗户,抱紧了秦氏,“绾绾你跟我说说话呀,到底是怎么了?”这样的情形让他想起多年前的别扭,那时两人都年轻气盛不肯低头,平白浪费了锦绣年华,而今他不想再来一次。何况秦氏这样不言不语,叫他没有头绪,心里恐慌。 秦氏终于动了,抬头看她,眼中蕴满水气,“你和画屏,到底有没有……” 贺文湛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沉声笑道:“绾绾,你傻么?”三十出头的男子,嗓音醇厚肩膀宽阔,秦氏被他箍在怀里紧紧相贴,声音落在耳中别有勾人的宠爱意味。 她仍旧不放心,只管埋首不语,贺文湛便道:“那时你独守空房,我虽与你置气,却也不愿再做对不住你的事情。何况老太爷本就怪我,若我当真碰了别人,他还不打断我的腿,拆成八块送到岳父跟前去赔罪?” 秦氏抿了抿唇忍住笑意,“那画屏趁你酒醉……是怎么回事?” “她确实起了歪心思,我那时醉酒,只当抱着的是你,后来看清是她就赶出去了。”贺文湛贴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洞房夜抱过你,我知道是什么滋味,别人都比不上。” 秦氏三十岁的人,被他这话说得红了脸,忍不住也打趣道:“你难道还抱过别人?” 贺文湛却不回答,继续低声呢喃,“那时候我其实很想抱你……”手掌已经挪到秦氏的腰肢揉捏,双唇相贴,声音含糊不清,“绾绾,其实我一直都想你。” 新婚时对表妹心怀愧疚,然而对妻子的爱慕却悄然滋生,那样气质脱俗的少女印在心中,数次入梦,叫他愧疚而惶惑,于是故意疏离冷落,心头的倩影却愈来愈深。 那个夜晚酒气和靡香冲昏了脑子,他怀里是柔声婉转的画屏,脑海里却是那个骄傲执拗的身影,叫人气血升腾。 贺文湛忆起旧时的渴望,如今丰盈的娇躯就在怀中,忍不住腰腹微动。 秦氏伏在他胸前娇声道:“还不到三个月呢,你忍着点。” 贺文湛陷在她的气息里,拦腰将她抱起往红绡帐里走,床榻陷下去,软帐垂落,他的手掌握着她的柔荑,只觉温软滑腻。 这个时候琳琅正在屋里对着烛火发呆,面前是摊开的书本,锦屏在旁边磨墨,发出细微的动静。院子里静得很,小厨房那边几个人聚在一起收整着东西,因为今儿被魏妈妈训话,也不敢再偷懒闲聊。屋里锦绣带着水香和木香两个小丫头铺床备水,无声的忙碌。 想得入神,手里的毛笔掉落在铺开的宣纸上,晕染了好大一团。 琳琅瞧着那黑乎乎的一团,再也没了兴致,于是扔下毛笔,跑到对间的博古架赏玩她的宝贝砚台去了。 春碧被关了整晚,在魏妈妈的连番拷问下,终于在次日后晌松了口—— 羊花藤是二夫人身边吴妈妈给的,还特意交代她, 万一事情败露就往柳妈妈母女身上推,好叫四房猜忌离心。至于她动手的理由,说来也是可笑,春碧原先在老夫人屋里做事,伺候过贺卫琨,她又生得模样不错,这回吴妈妈以贺卫琨通房的位子来诱她,她便没能抵住。 秦氏听了也不多说,叫魏妈妈把春碧发配到府里的厨房去洗菜挑水,眼不见为净。 她对柳妈妈倒也信任,只是画屏成天在眼前晃荡,虽然晓得贺文湛对她没有心思,想起画屏曾有的行为时毕竟碍眼。同柳妈妈提了一声,今年秋天府里要放一波丫鬟出去嫁人,画屏年纪已经不小,这回也一并放出去。 柳妈妈听后脸色陡变,却还是悄无声息的垂首跪地,然后谢恩。 羊花藤的事情仿佛一颗石子落在湖心,荡起个不大不小的波纹,转瞬便销声匿迹了。 因贺璇玑的婚期定在八月底,这会儿贺璇玑已经开始忙着做各色绣品了,琳琅去了清秋院也是添乱,瞧着后花园荷塘里的荷花都渐渐开了,就爱跑去那里赏荷花。 三房的贺珊瑚母女就住在后花园东侧,琳琅偶尔碰着了贺珊瑚,姐妹俩一起看花喂鱼,倒也有趣。 这天姐妹俩在园子里转了一圈,便分道自回住处,琳琅嫌热就折了大片的荷叶在头顶上遮凉,带着锦绣慢悠悠的溜达。后院这一带阴翳清凉,青石小径两侧栽着种种花树藤草,这会儿雀鸟在其间腾挪啼鸣,阳光从缝隙间渗漏下来,满是夏日的味道。 前面是一道垂花拱门,穿过去便是二房的院落,再往前就是贺璇玑她们的清秋院了。 琳琅正想着要不要顺道去贺璇玑那里转转,猛不防拱门后忽然窜出个人影,没等她看清便扑了上来,连推带搡的将琳琅带到道旁的连翘花背后。这位主儿力气不小,琳琅全无防备,等她收了手才站稳脚跟。 后面锦绣吓坏了,连忙跟过来想救护琳琅,便见贺瑾瑜寒着张脸,手里拿着个针灸用的粗长银针,眼看就要往琳琅脸上划过去。 锦绣吓得一声惊叫,扑过去便搡贺瑾瑜,琳琅这会儿也已反应了过来,她虽比不上贺瑾瑜的力气,却比她灵巧,当即矮身斜避,躲过那枚银针。 贺瑾瑜面如冰霜,显然是近来气血不足失于调养,白着个脸没能站稳,被锦绣推倒在地。后面一树刺玫花枝低垂,划过她的脸蛋时留下丝丝血迹。 锦绣搀扶着琳琅站稳了,一副母鸡护仔的架势拦在前面,狠狠瞪着贺瑾瑜,碍着对方是主子,没敢开口 怒斥。 琳琅这会儿已然回过神来,拍了拍手尖沾染的尘土,缓缓道:“二姐姐不是在禁足么,怎么竟被放出来了?” 贺瑾瑜方才气势汹汹的扑过来,这会儿见没能得逞,气势衰竭下去,整个人现出颓态,竟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抬手指着琳琅,怨恨道:“贺琳琅,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好心帮你把脉,结果去招来这样的怨恨,唉,狗咬吕洞宾啊。”琳琅好整以暇的笑着看她,并不掩饰自己的调侃。 其实抛开贺瑾瑜的险恶居心不论,琳琅觉得她的经历应当同情,可惜琳琅被她坑的次数多了,这会儿实在是同情不起来。 贺瑾瑜怒瞪着琳琅,问道:“这件事……是谁跟你说的?”她心里也是疑惑的,不晓得琳琅为何执意让郎中把脉,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事先同她说过此事。可府里府外,知道她身孕的人寥寥可数…… 琳琅看穿她的疑惑,便道:“自然有人告诉我实情。”说着凑身上前,故意压低了声音,“就连姐姐这孩子是谁的,我也知道。前儿出去看龙舟赛碰见了裴明岚,她想来探望姐姐呢。” 她特意将“裴明岚”三个字咬得重,贺瑾瑜的面色瞬时变了。 琳琅懒得再理会她,拍了拍衣襟从她旁边经过。 ☆、第13章 书馆偶遇 到了五月十五那天,琳琅预先同贺文湛和秦氏打过招呼,在魏妈妈的陪伴下往丽正书馆去了。 书馆地处京西城外的细柳原上,是五年前专为女子开设的书馆。 杞国注重文墨,亦有女儿家识文断字的风气,寻常往书肆里去逛一圈,也能瞧见戴着帷帽的姑娘选书的身影。其实杞国藏书之风盛行,但凡书香之家,都能有不少的藏书,不过因其中藏了来往信函等物,孙子尚且不能轻易踏足,女儿家更难进去。 本朝长公主是个雅好诗书之人,便请皇命开设了这个书馆,里面藏书十几万册,但凡女子皆能来阅看,一时名躁四方。 琳琅懂事的时候这书馆刚刚开设,她跟着贺璇玑在里面转了几次后就爱上这里,往后每月总要来上一回。书馆所藏的书籍可以在这里读,也能在册子上登记后带回家里去,读完了再还回来,若有不懂之处,还有专门请来的女先生讲解。 琳琅家里放着贺文湛和秦氏,自然无需来这里答疑解惑,不过要选书,这里却是最佳的—— 书馆里有专门采办书籍的女官,但凡坊间出了新书,她都会挑些不错的买进来。琳琅来这里转一圈,看着对眼的,或是借回去或是从书肆买回家,省了许多功夫。 琳琅带着锦绣和锦屏两人,在魏妈妈的陪伴下进了书馆,就让锦绣去还书,她朝去惯了的角落走去,果然瞧见裴明溪一袭素白衣裙,正在那里埋头看书。 书馆占地广,既是皇家耗资修建,里面屋宇桌椅皆是精心所制。这间书房的外面不远处是个水池子,池边竹枝修长,下面小桥曲廊相通,石桌竹椅上多有读书或闲谈的姑娘。 裴明溪一袭白裙坐在那里,窗外是碧清的水池和茂盛竹枝,窗台上两盆夏花盛开,美如图画。 琳琅蓦然想起裴明溪的画作来,也是同样的清丽婉转,一副山水跃上纸端,看着叫人心旷神怡。 她走近裴明溪背后,想要出声吓吓她,裴明溪却已笑着转过脸来,“你来啦。”说着朝琳琅身后的魏妈妈和锦屏微笑示意,两位便也还礼。 琳琅在她身边坐下,探头看去,果然裴明溪正在看一本画册,收录的是前朝山水名家的画作。因书房内不许喧哗,两人收了摊在桌上的书堆,便牵着手去了外面。 细柳原上风景明丽,这书馆内外经工匠修整,布局精妙,锦绣错落。 两个人携手叙旧,琳琅问及裴明溪近况,裴明溪便道:“ 跟以前也没什么不同,就是上次偷偷穿着男装去看南山书院的画赛,叫人大开眼界。”南山书院就在丽正书馆附近,在京城众多书院中颇有名气,里面的学子书画兼修,每年办个画赛竞艺,吸引了不少人去看。 “你比他们如何?”琳琅知道裴明溪的画艺,自小练就的本事加上独具山水天赋,她的画作得过书馆女先生的连声夸赞。这些女先生都是从宫里跳出来的女官,虽然大多家道没落,腹中却都有真才实学,看画辨诗时有着火眼金睛。 裴明溪笑得腼腆,“我哪能跟他们比呢。今年的魁首叫钱淮安,听说后来被选进了画院,叫大家好羡慕。” 琳琅挽着她的胳膊笑着看过去,“那你想不想进画院?” “哪有女子进画院的。”裴明溪比琳琅年长两岁,转头笑着点她的额头,“你这小脑袋瓜一天在想些什么。”虽是如此,语气里的失落却是难以掩饰的。 琳琅抿唇笑了笑。前一世裴明溪空负才华,却被裴夫人嫁给商户做填房,裴夫人挑的亲事能有什么好?裴明溪出嫁后要应付婆母小姑子,在生意银钱中打滚,平白蹉跎了才华。 其实像她这样的姑娘,性子坚韧有成算,又有出众的才华,若能碰到个伯乐引荐,破格进了画院,往后就不惧裴夫人的绊子了。 前朝还有女子进翰林院的呢,裴明溪怎么就不能进画院扬眉吐气了?琳琅暗想。钱淮安这个名字她听过,似乎和徐朗交情很不错?还有父亲那边,似乎也认识不少文人雅士。 两个人慢悠悠的在细柳原上散步,魏妈妈和锦绣、锦屏以及裴明溪的贴身丫鬟跟在后面。 附近多有农庄村户,山环水绕、桃李夹杂,是别样的农家悠然趣味。有个作南山书院学子打扮的少年郎迎面走来,见着她们的时候陡然一怔,转而钻进了就近的院门。 琳琅瞧着那身影熟悉,细细回思,猛然想起那张脸来,追到院门口时却见里面空无一人,那人已从屋后翻墙走了。 她的心跳有些疾,那个人她认识,是她的表哥秦钟书,可他不是逃走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旁边裴明溪讶异的问她怎么了,琳琅只说没事。回书馆的路上碰见裴明岚,也只是淡淡打个招呼擦身而过,琳琅想起什么回头看时,就见她往方才秦钟书出现的方向去了。琳琅心里存个疑影儿,终究不好跟过去打探,只能作罢。 这一趟收获了不少好书,琳琅回去后埋首细读,又有先生 布置的课业,倒是有十多天安生的呆在兰陵院,叫秦氏十分欣慰。 秦氏的身孕这会儿差不多三个月了,近来渐渐的嗜睡,琳琅没事了就过去陪着她说话撒娇,而后想起江氏的身孕,难免也过去陪她解闷逗乐,看她亲手做着小孩子的肚兜虎头鞋,也挺有意思。 二房被老太爷罚了之后不再闹腾,连带着整个府里的氛围都清和了不少。 可惜二夫人虽然消停了,老夫人却没打算撒手。贺瑾瑜的事情闹出来,固然是她行事不检点,在老太太看来,还是四房故意为之,才叫二房那般难堪。否则贺瑾瑜悄没声息的落了胎,何至于闹到如今的尴尬地步? 老夫人心里存着怨念,最心疼的二儿媳妇不能天天过来陪她说话解闷,便把气往秦氏的头上撒。 这一日问安完了,老夫人不急着叫大家散去,反而吩咐了旁边的金燕儿几句,没过多时,庆远堂的大丫鬟金燕儿便带进来个身姿窈窕的女郎。 老夫人叫金燕儿把女郎送到大夫人跟前,笑道:“你们瞧瞧,这细皮嫩肉的是不是很好看?”大夫人猜不到老太婆的打算,只能应和着笑道:“瞧着倒是不错。” 金燕儿又把人送到秦氏跟前,秦氏在婆母面前毕竟不能冷着脸,只得敷衍道:“是不错。” 两个儿媳态度敷衍,老夫人却自得其乐,“这是我专门托人挑过来的,身底子好,能生养。”说着向秦氏看了一眼,笑眯眯的道:“如今老大那里孙子都快有了,琨儿媳妇怕也不远了,老四在南边也有几个孩子绕膝承欢,唯独老三……”她惋惜的叹了一声,“如今就守着个六丫头,都快奔四的人了,子嗣单薄可不行。” 秦氏总算明白过来她的打算,当即脸色就难看了些。对面大夫人晓得老夫人又犯了毛病,眼看着四弟妹不痛快,也不去接话茬。 屋里一时冷落,还是金燕儿接口道:“老夫人想得可真周到。” 琳琅坐在秦氏下首,闻言在心里暗暗呸了一声。 老夫人续道:“我想着把她送给老四添子嗣,你瞧着怎么样?”她老来眯起的眼睛瞧着秦氏,唇边笑意深浓。 秦氏能怎么说?直言拒绝,正好叫老夫人抓着“善妒、少子”的把柄,免不了一顿数落,可要勉为其难的接受,以秦氏的性子还真做不出这等事来。她微微欠身,声音没有半点波澜,“这恐怕还得看四爷的意思。” “你这里不阻拦,老四那里自然是没问题的 。”老夫人竟然乐呵呵的挥挥手,嘱咐金燕儿,“等老四回来了送给他瞧瞧。”说着竟然还叹息了一声,“其实我瞧你们屋里的画屏也不错,只可惜老四眼挑,平白糟蹋了。” 琳琅坐在下首,瞧着老夫人这副闲着挑事儿的模样,几乎气炸了肺。 秦氏还怀着身子呢,老夫人这时候给贺文湛屋里塞人,安得什么心?明知道秦氏的脾气,还故意拿画屏来膈应她,就见不得她好么? 小拳头捏紧,琳琅恨不得冲上去照着那张笑脸挥两下。可惜她是孙女儿,断然不能做出这种举动来,只能握住秦氏藏在袖子中的手,轻轻捏了捏。 秦氏的手在颤抖,显然也是被老夫人恶心得不轻,却还得忍耐着坐在这里。 琳琅便站起身来捂着肚子,苦着脸道:“娘,我胃疼。”大夫人适时的开口,“莫不是又贪嘴吃坏了东西?四弟妹快带她去瞧瞧。”秦氏便起身同老夫人告退,领着琳琅出门。 各自压着闷气回到兰陵院,琳琅一进屋子便甩上屋门,气道:“老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就是见不得我好?”秦氏气怒过后渐渐冷静了下来,瞧着笸箩中未绣完的香囊,冷声道:“她想挑事儿,好啊,那我奉陪! ☆、第14章 徐家寿宴 晌午的时候贺文湛从衙署回来,金燕儿还真将那位女郎送来了兰陵院,将老夫人的嘱咐天花乱坠的说了一番,听得贺文湛瞠目结舌。 他当然晓得秦氏的心性,当年为着他心里记挂表妹,就能别扭冷落好几年,这会儿他要敢收下这女郎,还不得惹得她自请和离?当即板起脸来道:“回去转告老夫人,这人不合我心意,还请老夫人收回。” 金燕儿作难道:“还是请四爷当面同老夫人说吧,奴婢不敢转达。” 贺文湛也知道他母亲的脾气,便道:“我用了饭就去给老夫人问安。” 金燕儿带着那女郎走了,秦氏自内间走出来,笑着觑他,“我瞧她长得也不错,怎么就不合四爷的心意了?” “我有夫人就足够。”贺文湛凑过去搂着腰在她脸上一吻,秦氏心里也高兴,夫妻俩便安安稳稳的坐着吃饭。 饭后贺文湛往庆院堂去,秦氏近来犯懒,便在窗边逗着肥猫消食,等他归来。谁知贺文湛这一去,竟然用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回来,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个人,竟是方才那位女郎! 这时候秦氏正跟琳琅在芭蕉下纳凉,见到那窈窕身影时唇边笑容一僵,手里的团扇便顿住了。 贺文湛的脸上讪讪的,走近前道:“老夫人挑人时实在凑巧,这位姑娘叫崔莺,是崔云书的妹妹,云书去年病逝在南疆瘴地,崔姑娘便流落到这里来了。” 秦氏知道那位崔云书,当年与贺文湛是同窗,两人交情甚笃,后来崔云书在礼部任职,犯了错贬到南疆已有七八年,谁知去年竟病逝了。老夫人把这崔莺寻过来,还真是会挑人。 她心内正自嗤笑,贺文湛忙道:“我已命人在外面为崔姑娘寻个宅子安顿,回头夫人帮她寻个人家就是。” “既是如此,我帮她留意着吧。”秦氏晓得贺文湛重情寡断的性子,既是旧交之人,况崔莺孤苦无依,自然不好冷待,便招呼崔莺进屋。 琳琅瞧着崔莺那温顺可怜的模样,对她生不起气,想着老夫人时便咬牙。 她又不是真的十岁小姑娘,哪里能不知道男人的秉性,似崔莺这般柔弱温顺、又沾亲带故身世可怜的姑娘,怕是没几个能拒绝吧?老夫人应是看准了这点才选了她,想让她趁着秦氏有孕李代桃僵,不过按贺文湛的性子……他还真未必能把这姑娘看进眼里去。 因贺文湛还要赶着去衙署,秦氏和琳琅便陪着崔莺说话叙旧。 虽然老夫人嘴脸难看,对着崔莺还是得礼数周到,秦氏问了些崔莺的喜好,无非读书绣花之类,听其言谈,应该也是肚里有文墨的。许是因为前晌老夫人乱点鸳鸯而尴尬,崔莺被问及有无夫家时愈发羞涩,支支吾吾的绞着手帕不肯说,秦氏也不勉强。 琳琅在旁冷眼看着,崔莺生得确实不错,柳眉之下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柔弱羞涩的举止中别有妩媚滋味,虽比不上秦氏的端贵高华,做个通房也是够格的。 可惜碰见贺文湛,她就打错了主意。 贺府的管事办起事儿倒是麻利,将近傍晚的时候就来回话,说是已经寻好了住处。秦氏瞧着崔莺孤身一人,便指了画屏过去伺候她,顺便管着临时拨过去的几个丫鬟婆子。 留崔莺用了晚饭,客气话还是要说的,秦氏陪着她往外面走,道:“……实在是府里人多事杂,怕委屈了姑娘,外面清净,也许更合姑娘的性子。若有不妥贴的地方,只管打发画屏来回我。” 崔莺便娇怯怯的作福道谢,带着画屏登车走了,倒也看不出悲喜。 秦氏回到院里,面上勉强堆起的笑容便渐渐消失了。老夫人这招实在是恶心,寻个身世可怜的故交遗妹过来,还想要纳为侍妾,叫秦氏冷淡也不是,热络也不是。 琳琅晓得她心里难受,便在旁边婉转逗趣,又隐晦劝解了几句,才回屋歇息。她其实并不太担心崔莺的存在,也或许,崔莺的出现能帮秦氏一个忙? 崔莺安顿在外面之后倒也没再烦扰过秦氏,老夫人那里意料之外的没闹什么幺蛾子。六月初的时候徐家老夫人做寿,贺家与其交好,自然得去祝寿。当天老夫人带着大夫人和秦氏,并贺璇玑、琳琅和江氏前往,另一边贺文湛带着贺卫玠、贺卫琨兄弟前往道贺。 若是寻常人家,老夫人自然不会轻易动身,这回她欣然前往,是因徐府这位老夫人正是她的堂姐妹。 徐家以军功战绩传家,袭着卫国公的头衔。老卫国公早已战死,如今由徐老夫人的长子,也就是徐朗的父亲徐奉先承袭爵位。 老卫国公膝下三子,长子徐奉先英勇神武,如今带着徐朗的兄长徐朔镇守漠北,极得皇帝倚重;次子徐奉良是个异数,早年被徐老夫人溺爱,将京城纨绔们的坏毛病学了个十成十,如今高不成低不就,领着个清闲官位逍遥度日;三子徐奉英是妾室所出,却打小就有胆气志向,和徐奉先一同镇守漠北,声名地位比这位嫡出的二兄强了不知多少倍。 这回徐老夫人做寿,是由如今的卫国公夫人楚氏主持,因卫国公战功显赫极有威望,贺客如云。 琳琅一家子来得早,这会儿贺客来得还不算多,门房将她们迎进去,徐老夫人就在花厅里歇着,一头银发整整齐齐的梳起来。六十岁的老人家,精神头却是极好,她和贺老夫人姐妹俩见面自是高兴,后面大夫人便带着琳琅姐妹几个拜寿道贺。 女眷们在后花园设宴,徐老夫人的几个儿媳都在这边招呼客人,大夫人、秦氏和江氏坐下来同她们说话,徐湘便过来招呼琳琅姐妹俩。 也就几天功夫没见,徐湘比先前黑了些,英姿飒爽的走过来,开口就是打趣,“六妹妹比前几天更白嫩,是拿豆腐泡着的?” 琳琅挽着她的胳膊只是笑,贺璇玑便道:“湘儿最近又在勤奋习武么?” 徐湘摸了摸脸,有些不好意思的问贺璇玑:“黑得很明显么?” “倒不是这个,就是看着更精神了,走路都带着风。”贺璇玑牵着琳琅的手,三个人走到后面的莲湖边,便见莺莺燕燕的已经站了不少人,大姑娘徐浣正在招呼她们。 徐浣与徐湘不同,她随徐奉良的性子不爱舞刀弄枪,待人接物上却极擅长。打小就在京城的贵女圈里厮混,长到如今十六岁,待人十分圆融老练,这会儿好几家的千金们聚在一起,她招呼得十分得当。 这等场合既是贺寿,也是这些小姐妹们相聚说话的好时机。琳琅同那几位侯爵家的千金和郡主不大相熟,况有秦氏的嘱咐在,也不太和这些天字号的勋贵们打交道,倒是和旁边的裴明溪姐妹说了几句话,另外还有兵部尚书家的魏嫆、韩大学士家的韩萱儿。 过了会儿开席面,不过一番热闹客气。琳琅对桌上的菜色无甚兴趣,倒有些期待宴散。 徐家的这一片莲湖占地极广,比贺府的要开阔许多,里面荷叶婷婷田田,风动清圆,若在其中荡舟戏水,那可真是惬意极了! 好不容易等得宴散,这会儿不少宾客都要辞别,徐浣便招呼着诸位姑娘往夫人们相聚的那边去,琳琅早已跟徐湘约好了游湖,托贺璇玑转达一声,并未离开。旁边魏嫆与徐湘的交情也不错,她本就是个爱闹的性子,便留下来说要一同游湖。 少顷徐湘回来,爽朗的挥手招呼琳琅和魏嫆,“我娘已叫人去预备船只,待会咱们就游湖!” 琳琅便问道:“我娘说什么了么?” “贺大 哥他们在湖边的流杯亭里喝酒呢,有他和我哥在,夫人并没说什么。” 琳琅这才放心,等到船只备齐,便高高兴兴的登舟,叫随行的锦屏等在岸边。荷叶亭亭如盖,徐湘立在船头,琳琅和魏嫆并肩坐着,各自去拨弄水里的红菱,因是私下里的小聚,三人皆求自在,偶尔戏语打趣两句,转瞬淹没在荷叶丛里。 船娘摇浆缓行,琳琅道:“记得西山下也有一片这样的湖,里面生满了红菱和荷花,那里开阔清静,若是能去散散心,应该也不错。” 徐湘闻言拍手道:“你在说碧纹湖是不是?我也正想念呢,湖边地势也开阔,回头咱们去那里住几天,我再教你骑马?” 琳琅闻言自是高兴,“回头我求求爹爹,定要去那里住上一阵子,清净又有趣!”说着偏头问魏嫆,“魏姑娘要去么?”魏嫆这会儿正瞧着岸边出神呢,闻言一愣道:“去哪里?” “西山下的碧纹湖呀。” 魏嫆听了只是一笑,“我前些天刚去过那里,就不同去啦,你们到了那里好好玩。” 她答得心不在焉,琳琅心里疑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见徐浣正带着几位姑娘在湖边散步,其中也有一身水红长裙的裴明岚。她这会儿似乎也在发呆,站在水边的一树流苏旁瞧着远处,琳琅踮起脚尖一瞧,才发现裴明岚的的目光正落在流杯亭上。 流杯亭里围坐着不少人,多有京中的青年才俊,裴明岚如今十四岁,对着那里发个呆也不算意外,琳琅暗笑,依旧坐下了。 小舟在荷叶间灵巧穿梭,琳琅扶着船橼摘一些莲蓬来玩,站在船头的徐湘忽然一声轻笑,招呼道:“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这府里能让徐湘称呼二哥的唯独徐朗一人,琳琅闻言瞧过去,透过荷叶间疏密错落的缝隙,便见一叶小舟泊在荷叶深浓处,徐朗以手为枕,正在那里怡然自得的闭目养神。 听得徐湘的招呼,徐朗睁目坐起身,目光便往琳琅投过来。 ☆、第15章 曲院风荷 琳琅没料到徐朗竟然会在这里偷懒,他今儿大概也喝了不少,坐在船上摇着画扇,正是琳琅所赠的那把道清扇。琳琅和他接触得多了,也晓得徐朗的毛病——寻常人越喝越迷糊,他却是越喝越清醒,除非真个喝得酩酊大醉,否则要比平常还清醒机敏,眼神也格外明亮。 这会儿他一双深潭样的眼睛瞧过来,琳琅便知他酒意不浅。 徐湘最爱闹腾徐朗,若是只有她和琳琅,三人相熟,在这荷叶深处坐坐也不打紧,不过这会儿魏嫆在场,就不好多留了。于是吩咐船娘往右边拐,却听徐朗道:“六妹妹,你过来。” 那边厢徐朗招了招手,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且模样坦坦荡荡,想是有正经事要说。 琳琅有点迟疑,见徐朗装模作样的把玩起那画扇来,猜测是为了白婉儿的事情,于是向徐湘道:“徐姐姐,我先在这里坐坐,待会你来接我。”她如今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娃,寻常跟着贺卫玠厮混惯了,对徐朗也无需太见外。 徐湘是个爽快的性子,吩咐船娘把船靠过去,让琳琅到了徐朗的船上,便道:“我和魏嫆去那边转转,待会就来接你。”竹篙撑开,小船慢慢的荡出去了。 琳琅手里举着个大荷叶,低声道:“徐二哥是要说白姨姨的事情?” “有人在四处找她。”徐朗斜靠着船橼,双腿一曲一伸,极为惬意的姿势,脸上却是一惯的沉肃。不过毕竟酒意软了气势,不似寻常那般让人觉得隐然压迫。 琳琅睁圆了眼睛等他的下文,徐朗便微微凑过来一些,“不好奇是谁?” “想必是我们家老夫人?”琳琅并不喜欢打哑谜,心里也有些忐忑,挪近他身边道:“后来怎样了?” “我安排的人,自然不会轻易叫人带走。”徐朗说的轻描淡写,吊起胃口却给出这么个答案,叫琳琅心里有些气恼,瞧了他一眼,不再言语了。 徐朗笑了两声道:“怎么了?” “特特的叫我留下来,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琳琅懒懒的往后靠,嘴里是埋怨,心里其实也感激。徐朗瞧着虽然在书院偷懒打滑颇为清闲,但国公府的二公子,父亲兄长担负守护漠北的重任,他身上的事情其实也不少,他能安顿了白婉儿后还派人盯着,可见是上心了的。 徐朗逗她得手,愈发起意,直起身懒懒的道:“确实没什么事,就是想跟妹妹说说话。”毕竟怕惹小姑娘生气,续道:“不过那边的人确实以为白姑娘 已经死了,往后不会再生出麻烦。”说着就要借酒意伸手来捏捏她的脸。 他的眼中盛起笑意,醉后眼神明亮,有异样的光芒,带着惯有的气势瞧过来,那眼神似曾相识。以前朱成钰也曾这样瞧过她,那会儿她少女情怀,总被看得红霞满面,心头小鹿乱撞。而今么,徐朗从小就爱这样打量她,琳琅早就习惯了,于是转过身随意拨水,“话说完了,徐二哥也歇歇?” 徐朗却没打算歇着,挑眉道:“近来总觉得六妹妹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琳琅心里一惊,问道:“徐二哥这话怎么说?” “不像以前那样调皮爱闹。”他醉后灼然的目光毫不掩饰的直视她,仿佛是在探究,“有时候看你的举止比湘儿还要懂事,有时候还忧心走神,是碰见了什么事情?” 琳琅听了暗暗惊叹。她尽力以十岁女孩的心态来生活,终究还是叫他瞧出了端倪,他的洞察力委实令人赞叹,于是笑道:“我本来就比徐姐姐懂事,大哥哥也夸我呢!”带着些微得意的意思。 她含糊了事,徐朗倒也不再深究,深深看她一眼,闭目养神去了。 两个人都在荷叶清影中发呆,湖面上软风带着清新香气抚过,吹动发丝衣角。日影慢慢的移动,岸边的笑语偶尔随风送来,却仿佛隔着一重世界,那些喧嚣芜杂都渗不进这曲院风荷中来,叫人生出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慨。 琳琅闭目,有些出神。 前世自打秦氏去世后,她便渐渐有了些戾气,因为对贺文湛的怨怪而疏远了徐家兄妹。眼前这个人当时还曾试图哄她开心,却被她屡屡推开,后来多年未见,他依旧冒死闯宫营救,始终不曾抛下贺家,虽是沙场征伐的悍将,却是极重情之人。反观她的行径,想来叫人后悔。 庆幸她重活了一次,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如今该是不同的人生。蓦然心思一动,她能重来改变结局,徐家呢? 今上沉迷木工不理政务,很快就要劳民伤财广搜木料,天下变动是迟早的事。一旦朱家起兵,能与之抗衡的寥寥可数。前世徐家一败涂地,此生他们是否会扭转局面? 心思一旦活泛起来,便有些收势不住,她瞧着水面一动不动,就连对面的人看了她许久都没发现。 最后还是水声入耳,面前的荷丛中现出一竿竹篙才将她惊醒。徐湘已将魏嫆送走,怕徐朗醉后睡迷在莲湖中,耽误了琳琅,故来寻她。日头已经斜了,湖面上浮光跃金,琳琅低头 看旁边,果然徐朗正闭着眼睛,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 徐湘嘿嘿的笑,拉着琳琅到了她的船只,撇下徐朗在此吹着凉风,小姐妹俩自去逍遥。 在徐家的挽留下用了晚饭,琳琅跟着贺卫玠回到贺府时已经是暮色四合。 拐入拱门进了兰陵院,这会儿天上堆起了乌云,婆子们怕今晚下雨淋坏了秦氏种下的几盆花,正忙着往廊下避雨处搬,顺带将院里怕雨的东西收整起来。 琳琅进到屋里,就见秦氏靠在窗边支起的美人榻上,双手交叠护在腹部,正侧着头发呆。窗外的竹丛在风里摇曳飒飒,秦氏的轮廓是个暗影,有几分寥落的味道。这样的场景很熟悉,琳琅很小的时候,每常见到秦氏,她都是这副模样,仿佛装满了心事,却不显得沉甸,只让人觉得渺远难及。 转头四顾,画扇正在里间准备给秦氏沐浴的东西,秋水和夏雨两个人正在给衣服被褥熏香,独不见贺文湛的身影。 她走过去靠在秦氏身边,攀到她肩上去撒娇,“娘发什么呆呢?” “回来啦?”秦氏这才发觉,转过来摸了摸她的脸,“这么冰凉,得披件衣服才是。” “刚才吹着风过来的,待会就好了。倒是娘不能受凉,该关上窗户的。” 秦氏扯着嘴角笑了笑,“今儿玩得高兴么?我听徐湘说你们要游莲湖?” “徐家的莲湖当然有趣啦,我还和徐姐姐约定找时间去西山脚下散心呢!”琳琅高高兴兴的说着,却带不起秦氏的情绪,猜到她心里有事,便问道:“爹爹呢?” 秦氏手掌一顿,随即垂落下去,“还没回来。” “宴席不是早就散了么?” 秦氏瞧着她脸上泛起的忧色,微笑道:“你爹爹回来得早,又因为有事出去了。时候也不早了,你累了半天,赶紧回去歇着。”说着捏一捏她软软的脸蛋,“明早不许借此赖床。” “谁赖床了。”琳琅皱着鼻子哼哼。窗外风声愈浓,竹枝晃动凌乱,凉风嗖嗖的灌进来,显然是要有一场好雨了。她跪在榻上探出身子关了窗户,继而躬身去贴在秦氏小腹,笑吟吟的道:“小弟弟说累了,娘也早点休息呀。”闹着秦氏回床榻上拿起闲书打发时间,这才放心的走了。 回到住处便唤来了留在家里的锦绣,问她老爷夫人是何时归来。 锦绣道:“老爷后晌就回来了。夫人回得晚,大概日落才进家门,说是今儿兴 致好,跟大夫人一起往街上挑了些绫罗绸缎,要给小少爷做个肚兜呢。” 琳琅便问道:“怎么爹爹又不在家?” “后晌的时候画屏姐姐回来,说是先前那位崔姑娘生病了。夫人她们都不在,画屏便求着老爷去照看照看。”锦绣帮琳琅摘下首饰散发,忽然咦了一声道:“姑娘的那朵玉兰珠花呢?” 琳琅往妆台扫了一眼,果然是少了朵珠花,那东西别得牢,轻易不会丢了,今儿在莲湖中穿行,莫不是被蹭落了?不过她这会儿可没心思在乎这个,随口道:“大概是丢了。那位崔姑娘生的什么病?”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锦绣慢慢的帮她通发,琳琅阖上双眼,浮起那个娇弱妩媚的身影。果然是没安好心的么?趁着秦氏不在、贺文湛喝了酒的时候请他过去,到现在都没回来。 窗外轰隆隆一声响,有雨点细密的砸下来,在窗纸上噼啪作响。屋里已经点了蜡烛,微微晃动,渐而雨声趋急,唰唰的声音灌满了耳朵。琳琅原本还挺喜欢雨打芭蕉的闲情逸致,这会儿却是半点心思都没了。 这么大的雨,即便贺文湛有心回府,今晚也未必能回来吧。 睡前打发锦绣去前面悄悄问了问,果然贺文湛还没回府。琳琅辗转半天没能入眠,想着秦氏怀着身子心思重,应该也是同样难眠,索性爬起身来,裹着个袍子撑伞跑到前院去,撒着娇跟秦氏挤在一处睡了。 母女两个难得同睡,琳琅喜欢秦氏腹中藏着的掌故,说了会儿闲话便缠着她讲故事。秦氏拿女儿没奈何,只能依她,拣了有趣的故事娓娓道来,她的声音柔润好听,渐渐掩盖了外面时疏时疾的雨声,听着叫人安心。 一夜好眠。 第二天清晨,琳琅是在一阵慌乱的喧闹中醒来的。 ☆、第16章 太爷之怒 兰陵院里丫鬟婆子不少,不过有魏妈妈管着,寻常做事都井然有序,除了琳琅调皮之外,极少有喧闹的时候。习惯了清净,愈发显出如今的闹腾来,外面是画扇惊慌的声音,“快,快去请郎中!”夹杂着贺文湛的急声呼唤,“绾绾?绾绾?” 琳琅揉着眼睛半坐起来,脑袋里还晕乎乎的,显然是没睡醒。她虽有预料,心里还是发慌,随意扯个衣裳披了,趿着鞋子就往外面跑。 迎面贺文湛大步走进来,怀里抱着秦氏。他将秦氏放在床塌上,琳琅便凑过去,“我娘怎么了?”转而看向贺文湛,便见他脸色苍白。 魏妈妈上前劝道:“夫人只是一时着急昏了过去,姑娘不必担心。”琳琅不信,只是看着贺文湛,“爹爹你说!” “是我惹你娘生气了。”贺文湛声音低落,抚着琳琅的头发,“铃铛乖,先回屋洗漱,你娘歇会儿就好了。” “什么叫歇会儿就好了!你要是气坏娘亲,我……我就再也不要你了!”她心里着急,眼里涌起雾气瞪着贺文湛。纵然知道秦氏这一晕厥掺有水分,想到贺文湛的行为时依旧觉得无奈委屈,竟抑制不住的带出哭腔。 前一世得知秦氏死讯时的恐惧和悲伤瞬间如潮水般汹涌过来,看着眼前秦氏毫无血色的脸,恐惧铺天盖地。她是真的担心,生怕贺文湛行止出错,叫秦氏重蹈覆辙,那样的痛苦,她不想承受第二次。 女儿的反应出乎意料,贺文湛看着她一双大眼睛满含泪水,觉得意外而无措,“是爹爹不好,铃铛快别哭了。” 琳琅却哭得更狠了,伸出小拳头去打他的腿面,像是要出气一样。贺文湛对女儿十分宠爱,这会儿瞧她可怜兮兮的,心里也是难受,便默默挨着了。琳琅哭了会儿,自己也发觉这反应过于激烈了,便又哽咽着,眼泪汪汪的道:“爹爹别再惹娘亲生气好不好?她还怀着小弟弟呢。” “我知道,这次是我不好。”贺文湛垂下眼睛,将秦氏的手握得更紧。 琳琅看不到他眼中隐藏的东西,这会儿镇定下来,便将眼泪收起。秦氏的昏倒固然叫人悬心,却也是个极好的时机,她凑近贺文湛耳边低声道:“爹爹我还是害怕,以前娘的床底下有羊花藤,这回是不是因为那个才气急攻心的?” 贺文湛陡然转目瞧她,小姑娘的脸上写满了担忧,这句话的虚实无从分辨。 其实羊花藤被扔出去之后,效力早该过去了,不过……琳琅倒是提醒了他。贺文湛 便拍了拍琳琅的肩膀,道:“放心吧,快去洗漱,不然你娘醒来看见这花猫脸,该笑你了。” 琳琅应了一声,匆匆回房去梳洗,而后又匆忙去看秦氏。 晨光初上,兰陵院里经过最晚一场雨后湿润清新,她看见郎中提着药箱进了屋,便跑过去紧跟着进屋。 床帐垂落,琳琅看不到秦氏的脸,只有一只纤瘦的手露在外面。贺文湛坐在旁边的绣凳上陪着,郎中是兰陵院里用惯的,诊完后道:“夫人这是气怒攻心,加上怀着身子,才会晕过去,开个方子调养就是。” 贺文湛晗首,带他往隔壁的小厅里去。 这边厢琳琅刚命人收起床帐,就见老太爷身边的张妈妈走过来道:“方才老爷听见这里的动静,又见郎中匆匆进府,打发我来问问是怎么了。”说着躬身看琳琅,“怎么姑娘眼睛都红了?” 旁边魏妈妈便道:“姐姐先坐,是夫人和老爷拌嘴,已经让大夫瞧了。”便往隔壁指了指,“正在里面写方子呢。” 张妈妈点头,却没走,魏妈妈叫人沏茶过来她也是辞谢。等贺文湛送走郎中回屋,张妈妈便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末了问道:“夫人怀着身子,老爷也记挂,四爷不如跟我走一趟,也好叫老爷安心?” 贺文湛也有此意,嘱咐魏妈妈照顾好秦氏,便往老太爷的书房去了。 贺老太爷名知秋,如今辞官赋闲来往少了,每日便会早起练练筋骨。这会儿他正穿着短衣长裤在书楼前的空地上散步,瞧见贺文湛便将脸一沉道:“过来!” 贺文湛忙趋步跟上去进了书房,贺知秋在儿孙辈跟前向来有威严,往书桌前负手一站,那气势便压得贺文湛矮了一截。 不等贺知秋问话,贺文湛便已跪伏在地上,垂首道:“是儿子处事思虑不周,请父亲责罚。” “到底怎么回事?” “昨天儿子回来,外面回话说崔家姑娘病了,因大嫂和绾绾都不在,我怕耽误了事情就过去看看。崔姑娘确实染了风寒,我不能负了云书兄,况那边诸事不备,只好留下照看,后来下雨就打发人过来报个信,歇在了外面。今早回来,绾绾问我昨晚歇在哪里,我照实说了,她一时生气就……” 贺文湛的声音低下去,后面是贺知秋的怒斥,“你糊涂!明知道她的性子还敢宿在那里,她如今怀着身子,要真有个差池,我如何向秦家交待!”贺知秋与琳琅的外祖交好,这桩婚事当年还是他极力促成 的。 对面贺文湛也是后悔,没敢多说。贺知秋又道:“那丫头虽傲气,却也不至于三言两语就气晕过去,你还有什么没说?” “儿子要说的就是这个。”贺文湛抬起头来,“绾绾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刚才郎中把脉,说她体内有羊花藤的毒素,才会心浮气躁。” “羊花藤?”贺知秋显然意外。 贺文湛便将先前秦氏的话转述于他,而后道:“兹事体大,绾绾怕闹出来伤了体面就忍了,谁知道还是伤着了她。” “胡闹!”贺知秋听后简直气得翘胡子,“这种事还顾什么体面!”唤了张妈妈归来,当即叫她去请大夫人。 大夫人这会儿正在庆远堂问安呢,这般急召下不晓得出了何事,况又是张妈妈亲至,倒有些心慌。 到了书房听了老太爷的问话,大夫人心里便猜着了几分,当即惶恐道:“儿媳管家不严,竟不知还有这样的事,叫弟妹受了好大的委屈,还请老太爷责罚。” “不是要责罚,府里出了这等事情就该严查,否则姑息养奸,纵得人越来越猖狂。秦氏那么通透的人,怎么这时候糊涂!”贺知秋叹了口气。朝堂上摸爬滚打那都是政客之间的事,多狠多绝他都见过,也能淡然处之。而今自家府里闹出这些龌龊事情,阴谋算计掺杂在骨肉亲情之间,却叫人灰心。 大夫人便也屈膝回秉道:“这事不能怪四弟妹,先前玠儿院里也出了这样的事,我原本要严查厉办,却被老夫人拦下了,说是不许闹开。四弟妹是个不爱惹事的性子,大概是因此才按下没说,忍辱负重。” 这下贺知秋更是生气,厉声道:“怎么还有这等事!” 待得大夫人将事情前因后果道出,老太爷当即就火了。他如今赋闲养身,不必再像以前那般城府自抑,朝堂上的事隐忍按压是为草蛇灰线,自己府里却简单许多,可以适时的发个脾气。 家规家训就摆在那里,这种事情若还有包庇忍耐,府里还不得翻了天?他当即向大夫人道:“这两件事都交给你去查,决不许姑息,今晚就告诉我结果!” 这命令在贺府俨然就是圣旨了,能惹得贺知秋如此光火,便是老夫人也按压不住。大夫人如奉尚方宝剑,当即领命,回院去将两件事相关的人找回来查办。 这里贺文湛回到兰陵院时,秦氏刚刚醒转,魏妈妈和琳琅陪在旁边,其他人都被赶出去了。 见了是贺文湛,秦氏将 头一偏看向内侧的床帐,连眼角余光都不愿给他。 琳琅和魏妈妈瞧势头不好,这会儿还杵着就太没眼色了,便同贺文湛问候了一声,出去将房门掩好,顺道让丫鬟们散开。 屋里一时安静,贺文湛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握住了秦氏的皓腕,低声道:“还生气呢?”见她不言不语,又道:“你也太性急了,我话都没说完,你这么晕过去,没瞧见铃铛哭得多伤心。” 提起琳琅,秦氏总算是转圜了些,转过头来看他,已是美目含泪。 孕中之人情绪易变,时喜时嗔,勾起伤心事来,那眼泪珠子比平时冒得更快,止都止不住。贺文湛被这泪水唬了一跳,慌忙去帮她擦拭,柔声道:“到底是怎么了?我昨晚虽宿在外面,却没做旁的事。” “是么?”秦氏抬起眼帘看他,“怎么昨晚小厮过来,说的和这不同。” “他是怎么说?” “崔姑娘染了风寒,你瞧着她病得可怜,十分心疼,要在那里守着她。” “胡说!”贺文湛打断,恼道:“画屏这丫头看着机灵,传个话都能传错。我原说的是崔姑娘病了,那边诸事不备,况又下大雨,就在那里留着照看。却没说要守着她。绾绾,这其中的分别,你自然是知道的。”他倾身过去,在她唇上轻轻一碰,“答应过你的事情,我怎能不守诺言。” 秦氏瞧着他,眼里的泪珠渐渐的停了,好半天才道:“那你身上怎么香气那么重?崔姑娘的香味,我闻过就知道,当时一着急生气,就顾不上什么了。”她的神色里带着几分委屈,看得贺文湛心揪。 “崔家姑娘这个人……大概是这两年经历得多,确实居心不正。我也不瞒绾绾,昨天喝了酒,到她那里看了看,却仿佛酒意更浓了。”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措辞,就听秦氏道:“她投怀送抱了是不是?” 贺文湛有些尴尬的点头,随即道:“崔姑娘是留不得了,你趁早帮她寻个人家,打发了吧。” “打发她?你娘能同意?”秦氏嗤笑。 贺文湛便附到她耳边,将今晨在贺知秋那里的事情说了,低声道:“娘最近也是泥菩萨过江呢,崔家姑娘的事情你尽管放心,闹腾不起来。” ☆、第17章 勒令休妻 日头已经升了老高,雨后的清晨格外清新,丫鬟们怕秦氏气闷,早已将窗扇支起,任晨光洒了满地,晨风带着花叶的清香掠进来,如同情人温柔的手。夫妻俩在床榻厮磨耳语,先前的芥蒂和不快散去,秦氏便道:“你这样趁机耍机灵,不怕坑了你娘?” “老夫人行事欠妥帖,我也不能一味的听从。交到父亲手里,孰是孰非自然会有公断。” 秦氏听了只是一笑,婆媳关系本就是个难题,她极少会在贺文湛面前数落老夫人的不是,见他能分清辨明,心里也是安慰,便转而道:“不过昨晚的话,当真是画屏传错了?” “难道还能是洪四?他有时还要代我传话给同僚,若连这都做不好,我还留他作甚。”贺文湛抚着秦氏孕后愈发滋润的脸庞,低声笑道:“不过你也真是沉不住气,今早这脾气发得也太急了。” 秦氏皱眉道:“今儿确实是我急了,大概是月份大了,脾气就管不住。有些焦躁。四爷且忍我两天吧。”她莞尔一笑,靠着贺文湛贴过去,是夫妻间亲密无间的姿势。 贺文湛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在她额上一吻道:“绾绾为我喝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夫妻俩再度唤人进来伺候的时候已然是往常的恩爱模样了,琳琅瞧见了自然高兴,绝口不提方才的事情,只是道:“爹爹,徐姐姐约我去西山下的碧纹湖散心,行不行?” “去多久?” “徐家在那边有庄子,徐姐姐说带我慢慢逛,怎么也得住上三四天吧?”她涎着脸撒娇恳求,“爹爹帮我跟老夫人求个情吧?”因为怕秦氏阻拦,没敢说学骑马的事情。 贺文湛板着脸摇头,“西山那边虽然风景好,却也有深水乱石,你独自去我不放心。” “那如果是大哥哥带我去呢?还有大姐姐,咱们几个带着人过去,听说徐夫人到时候也要去住一阵子,爹爹难道还不放心么?” 这么一说,贺文湛倒是有些意动了。徐贺两家交好,偶尔托付照顾也是有过的事情,徐夫人楚氏出身武将之家,行事果决利落,若是把琳琅托付给她,倒也能让人放心。不过她知道女儿的脾气,不能任她胡闹,便沉吟不语。 琳琅见有了希望,当即认真的保证起来,“到了那里我一定听哥哥姐姐和徐夫人的话,爹爹尽管放心!”双眸闪着光芒,带得整个脸蛋都神采焕发。她本就生得白嫩美丽,这会儿叫贺文湛越看越心疼,也顾不得教训了,展颜笑道:“既然铃铛 想去,那就去吧。” “多谢爹爹!”琳琅高兴,讨好一样拿着旁边的糕点去献殷勤,贺文湛满意的叼在嘴里。 秦氏瞧着贺文湛这宠爱无度的做派,嗔道:“你就惯吧,把铃铛教得无法无天,将来没人敢要,看你怎么办!” “咱们的铃铛这么漂亮,哪里还需要发愁这个?”贺文湛心情极好,瞧着时候不早了,便匆匆用完饭要往衙署去,临走时随口道:“昭文馆过两天就修缮完了,铃铛不是一直想去看看么,到时候爹爹带你去。” 这简直是双喜临门,琳琅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口中高呼“爹爹真好”,屁颠屁颠的将他送到了老太爷的书楼那里。 因今儿大夫人要查事儿,琳琅自然不好去清秋院添乱,她怕秦氏昨晚心思沉闷积了郁气在心里,便拉着她到外面的竹林转了一圈,算是散心。夏日里天气长且闷热,竹林中阴翳清凉,走了会儿,当真让秦氏心头清明了不少。 晚间大夫人往贺知秋的书房思退堂走了一遭,次日清晨众人往老夫人那里齐聚问安,坐着说了会儿话,就见老太爷在张妈妈的陪伴下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贺文瀚和贺文湛兄弟俩。 老夫人有些意外,忙起身迎接,就见老太爷摆手道:“去把老二和老二媳妇叫过来。”说着转向贺璇玑,“璇丫头先带着妹妹们出去。” 在座的几位姑娘里,贺璇玑和琳琅晓得内情,余下的贺珊瑚、贺玲珑和贺琉璃都不明所以。不过她们对严厉的老太爷常怀畏惧之心,这会儿能躲开自然是好事,于是恭恭敬敬的问候行礼,出了庆远堂。 贺璇玑不敢走远,恐怕老太爷还有吩咐,就先到紫藤花架旁的凉亭里坐着。 庆远堂里伺候的人并不少,这会儿除了原有的丫鬟仆妇外,还多了好几个人。有先前的吴婆子和银燕,还有兰陵院里的春碧和两个面生的婆子。 瞧见琳琅出来,春碧缩着头往后避了避,琳琅心里有数,也懒得瞧她。 贺珊瑚这两天正为先生布置的课业烦恼呢,她和琳琅亲近些,便小声的问她做完功课没有。琳琅是活过一世的人,况她有贺文湛和秦氏的指点,而今学的东西自是不在话下,便道:“我昨儿刚做完,四姐姐呢?” “还有几处不大明白。”贺珊瑚叹了口气,琳琅便道:“不如咱们问问大姐姐?”她一个做妹妹的,自然不能好为人师的帮贺珊瑚讲解,只能求助贺璇玑了。 贺璇玑是府里的长 姐,这等事情上自然也热心,便小声讲解。 旁边贺玲珑姐妹俩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什么高兴的事,不时的偷乐出声。 过了会儿贺文涛和二夫人跟着金燕儿走进院里,屋门开后复又关上。过了好半天,屋里传来老太爷时高时低的呵斥声,吓得贺玲珑姐妹俩再不敢闹腾,乖乖的闭嘴了。 院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也都噤声不语,等老太爷的声音低下去,屋里忽然传出二夫人的一声惊呼,随即就听她大声道:“这事冤枉啊!”伴随老太爷的厉斥,张妈妈走出来,招手叫吴婆子她们进去。 这等阵势早就勾起了亭子里几位姑娘的好奇心,贺珊瑚忍不住低声问道:“大姐姐,这是做什么呢?”旁边贺玲珑和贺琉璃也瞧过来,带着几分撺掇看热闹的意思,“听说二姐姐前段日子被老太爷训斥了,这回不会又是为她吧?” “你们听谁嚼的舌头?”贺璇玑意外的抬目看过去,“你二姐姐好端端的,何曾被训斥了。” “不然为何总不见她出来?我听说是她在外面犯错被禁足了。”贺玲珑不服气,然而贺璇玑作为长姐的威严摆在那里,她气势矮了几分,小声的嘟囔着。 贺璇玑便搬起脸训道:“二妹妹是染了病不能跟人接触,二夫人要照顾她自然不好多出来走动。父亲是怎么说的?叫你们多读书修身,没事少听这闲话!何况她是你的姐姐,你不说明辨是非,怎么还跟着人浑说?”声调不算高,却已将大夫人的气度学了五六成,叫人闻之敬畏。 其实在座的琳琅和贺珊瑚都知道内情,不过老太爷的吩咐在那里,既然让贺瑾瑜称病,就得把戏做全。贺璇玑一番疾言厉色,贺玲珑心里虽不服气,嘴上却也不敢犟了,撇了撇嘴低头去绞弄衣带。 倒是贺珊瑚有些讪讪的,低声道:“都是我嘴闲提起了话头,大姐姐别见怪。” 贺璇玑安抚一般冲她笑笑,转头往屋里看了看,屋门窗户皆是紧闭,里面的人语断断续续,想来也没她们什么事了,便起身招呼几位姐妹离开。 贺珊瑚极少在府里走动,出了庆远堂便回她的院子去了,贺玲珑刚被训斥后脸上挂不住,敷衍着同贺璇玑道别,回她们娘三个的凝香院逍遥去了。贺璇玑忙着绣嫁妆,和琳琅携手走到分岔路口,便各自回了。 兰陵院里倒是一切如常,浇花喂鸟的丫鬟们各自忙碌。秦氏摆在芭蕉下的枕榻空着,琳琅便躺在上面发呆。老太爷震怒,这回老夫人总该消停了 吧?不过贺瑾瑜的事情瞒得严实,虽有老太爷的威压摆着,贺玲珑姐妹却还是听到了风声,看来她们的消息倒是灵通。 迷迷糊糊的似乎睡了过去,恍惚听见有人说话,睁眼就见贺文湛手里拿着个薄毯子,正躬身往她身上盖,秦氏在旁笑道:“……回头又该喊着凉头疼了。”全然宠溺无奈。 琳琅霍的坐起身来,伸出双臂吊在贺文湛脖子上,嘻嘻笑道:“我哄你们呢,其实没睡着。”因她天生畏寒,便是这炎炎夏日,若要小睡还是得盖点东西免得着凉,这回她一时大意,生怕再被秦氏唠叨。 贺文湛就势道:“那你说说,刚才我说了什么?” 琳琅一时哑然,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着,旋即吐舌笑了笑,跳下矮榻,跟着贺文湛和秦氏进屋去。 屋门关上,琳琅有些迫不及待,“爹、娘,老太爷怎么说的?” “说是要休了二夫人,这回二哥可碰着难题了。”贺文湛坐在桌边倒茶来喝,向秦氏低声笑道:“我从没见父亲发过这样的火,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是对他畏惧,听得口干舌燥。二哥站在那里,我瞧他腿肚子都在抖。” “没这本事,如何统领百官?”秦氏笑着觑他,又叫琳琅凑近身边来,吩咐道:“你知道结果就成了,出门可别乱说。”虽说不该幸灾乐祸,但二夫人鸡飞狗跳后自食恶果,想想还是叫她觉得舒心,语气都轻松了许多。 琳琅便轻声哼着,“娘对我也太不放心了。” ☆、第18章 庄家元 休妻的命令一下,非但二房不再闹腾,就连老夫人都安静了不少。早晨往庆远堂去问安的时候,她也只是例行公事的敷衍敷衍,没坐多会儿就叫人散去,态度却极为冷淡。 琳琅乐得她消停不再挑事儿,一边撺掇着秦氏赶紧给崔莺寻个差不多的人家,一边又去游说贺璇玑兄妹俩,想沾他们的光去碧纹湖玩。因月中的时候贺卫玠能有三四天的旬休,便将日子定下了。 这几天里琳琅倒是乖巧,做功课练字十分勤谨,哄得贺文湛高兴,便找时间亲自同老夫人说了。 老夫人近来神色十分冷淡,对着儿子也是如此,闻言只是“嗯”了一声,也不像往常那样装模作样的吩咐几句,或者是心意不顺了故意为难一番。 琳琅觉得意外,往兰陵院走的时候就缠着贺文湛,问老夫人是怎么了。贺文湛便叮嘱道:“那天老太爷去庆远堂,为着你大嫂嫂的事情训了老夫人几句,这阵子她心里不痛快,你可别惹她不高兴。” 琳琅扁着嘴答应。老夫人不惹是生非就已经是烧高香了,她哪有那胆子呀。况自打老太爷下了休妻令,府里的气氛有些微妙,她可不敢往枪头上撞。 不过趁着老夫人没心思闹腾,倒是能把崔莺给打发了。秦氏已托人寻了个人家,对方是个书生,父亲是个生意人,他自己开了个书馆营生,手头也宽裕。 贺文湛自发现崔莺心术不正后就把怜惜之心淡了几分,听了秦氏的安排便道:“对方家世清白,人品也不错,将崔姑娘嫁过去也不辱没,咱们送佛送到西,索性赠一份嫁妆,尽快把事儿办了吧。”秦氏自是应允。 转眼便到六月十三,贺卫玠月中休沐,便带着两位妹妹往碧纹湖去散心。 东西是早就收拾好了的,贺卫玠十七回衙署上值,十六就得回来,琳琅姐妹俩自然住不了太久,不过四天时间也尽够了。 贺家在京城外虽也有几处庄子,但毕竟不似那些勋贵侯府之家根基深厚,贺老太爷父子居于高位却不敢太招摇,是以西山虽有许多高门贵户的别苑,贺家在那里却没修个落脚处。 好在徐家的庄子里客房是现成的,一应丫鬟仆从也都齐全,徐朗已经说了要接待他们,兄妹三个要带的东西不多,另外再给徐家准备些礼物也就是了。 出发前秦氏千叮万嘱,要琳琅务必听徐夫人的话,不许调皮,琳琅全都应下。秦氏腹中的孩子一天没落地,她的心便放不下来,是以攀在秦氏的脖子上,也是 一通叮嘱,“这两天铃铛不能陪着娘,娘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别跟爹爹置气,他要不好你拿账本记下,等我回来,咱们一起找他讨回来。” 秦氏被她这话说得展颜而笑,“好,就听咱们铃铛的。”忍不住还是叮嘱,“碧纹湖那里水深,你又不能游水,玩的时候千万要当心……虽是六月,山里却凉爽,晚上要盖好被子……” 娘儿两个互相叮嘱着出了兰陵院,恰逢贺璇玑也带着丫鬟婆子过来,正好同行。秦氏早前已经吩咐了锦屏、锦绣和照顾琳琅的杨妈妈许多话,这会儿不放心,又重申了几句。 马车早已在拱门外等着了,贺璇玑瞧着秦氏的模样,失笑道:“婶婶放心,我和哥哥会看好六妹妹的。” “她要敢调皮,你们只管罚她。”秦氏笑着握了握贺璇玑的手,“你也当心。” 琳琅早已钻进了马车里,这会儿掀起帘子道:“娘,我大后天就回来啦!”秦氏闻言失笑,送她们启程。 这趟出行,琳琅和贺璇玑共乘一辆马车,贺卫玠和几个贴身小厮骑马,随行的丫鬟婆子连同带着的东西又占了三辆马车,阵势却也不小。 西山位于京城外四十里处,因其风景秀丽奇绝,在京城大有名气,出了宜秋门往西南而行,马车走两三个时辰就到了。 琳琅上一次去那里还是旧年深秋,翠湖叠瀑,奇树异鸟,她坐在马车里沿山路环绕而上,那时满山的枫叶红遍,夹杂着纯黄的银杏和浓绿的松涛,风过时三色如波纹起伏,在高旷的蓝天之下,那画面震撼人心。 这会儿想着那景致,心里竟是激动雀跃不止。因贺璇玑去那里的次数更多一些,便缠着她,求她讲些那里的故事。 贺璇玑对琳琅也很疼爱,加之林荫官道上天气晴朗,心神舒畅,便挑起旁边的小帘吹着林间凉风,缓缓讲起旧事。说起那里的湖水瀑布、那里的树林草丛,还有种种的禽鸟走兽,是往常闷在府里根本无从接触的东西。 琳琅听得神往,等贺璇玑提及前年深冬的那次时,忍不住嘻嘻笑道:“还有一样,姐姐没跟我讲呢。” “什么?”贺璇玑问她。 “庄家那位元晋公子呀,我记得姐姐跟他认识,就是在西山吧?” 贺璇玑一听,微微有些脸红,当即扣着琳琅腰间的痒痒肉道:“你当真想听?” 琳琅被她碰得直笑,心里却松泛明快,一边往旁边溜着躲,嘴里道:“我想听呀 ,哎哟姐姐饶命……”贺璇玑却不打算放过,手上一旦动作起来,琳琅腰间愈发怕痒,缩着腰一直退到车门口,笑得肚子都有些疼了,“姐姐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后面贺卫玠听她姐妹俩叽叽喳喳的热闹,凑过来问道:“说什么呢你们,这么高兴?” 琳琅忍着笑就想说,却被贺璇玑一把拦下,向贺卫玠道:“瞎问什么,看你的风景去!”她向来行事大方得体,鲜少有这样耍赖又略带羞恼的情态,贺卫玠对两个妹妹同样宠爱,闻言笑着摸了摸鼻子,策马去前面开道了。 这里琳琅躲在贺璇玑对面的角落,瞅着她笑个不停。 她隐约听过那天的事情,大抵同英雄救美相似的套路,不过一位是御前侍卫,一位是右相的嫡长孙女,行事都自矜端重,传不出什么闲话。不过庄元晋一表人才,听贺卫玠说他人品也不错,后来两家定亲,想来贺璇玑是很满意的。 前世琳琅远赴江南,只知道贺璇玑确实嫁给了庄元晋,至于婚后的生活却不了解,这样的一对人,想来也该是琴瑟和谐。 琳琅一想起贺璇玑整日里埋头认真绣嫁妆的样子就想打趣,低声笑道:“姐姐说给我听听嘛。” 贺璇玑被她打趣得红了脸,扑过去便捏住她的脸蛋,姐妹俩闹成一团。 到西山脚下徐家庄子的时候刚过晌午,徐朗和徐湘早已派了人在外面迎接,四辆马车入内安顿,琳琅才跳下马车,就见徐湘大步走了过来,招呼道:“璇姐姐、琳琅,等你们好久啦!”她的后面几步远,徐朗长身站在一树棠棣旁,虽是没什么表情,就着那融融棠棣之华,让人觉得风姿卓然。 他站在那里不动,脸上却添了笑容,“里面已经备了午饭,卫玠兄和两位妹妹歇一歇还是就进去?”——徐朗生在正月,比夏月出生的贺璇玑长几个月。 “用了午饭再歇吧,伯母也在里面么?” “她今儿有事耽搁,明天才来。”徐朗招呼着兄妹几个进去,厅里果然已将桌椅碗盏布置好,随着小管家的一声命令,便有新鲜饭菜送上来。 这里地处山脚,附近农庄不少,徐朗昨儿就已打了些野味,随同新采摘的蔬菜瓜果摆上来,新鲜美味。 这一趟毕竟车马劳顿,饭后贺卫玠同徐朗骑马去山里打猎,琳琅和贺璇玑便先歇觉。 徐家的庄子临湖而建,依着山水林木而设,亭台楼阁及各色陈设取清丽自然之意,少有富丽堂皇者,在 这明山秀水之中零星点缀,仿佛一副山水画卷。三位姑娘的住处紧邻,中间只隔着个水塘,推开了窗户就能聊天。 琳琅爱极了这里的自然风光,听着鸟啼山风入睡,惬意之极。 醒来已是未末申初,三位姑娘换了简便的衣裳,便同往碧纹湖去。沿着湖边没走两步,湖面上已有船只朝她们靠近,远远的就招呼道:“真巧啊,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琳琅循声看过去,那一叶扁舟漂过来,船头迎风俏丽的姑娘不是裴明岚是谁? ☆、第19章 抢走徒弟 西山脚下的碧纹湖闻名遐迩,这等暑热天气里碰见个来游玩的熟人原也不算怪事,但是在这里碰上裴明岚,对方还那般热情的打招呼,可就有些奇怪了。 裴御史跟官场同僚们的关系算不上太好,又因为其妻出身商户,是以裴明岚和京城诸位贵女们的私交算不上密切,除了和贺瑾瑜脾气相投交往较深之外,跟其他人相交平平。 前段日子徐老夫人大寿,裴明岚跟随裴夫人前往,大半也是为了应个景,跟徐家姐妹也算不上多熟。这会儿她热情的凑过来,徐湘和琳琅姐妹俩自然不能冷待,于是顿住脚步道:“裴姑娘也来这里散心啦?” “前儿过来的,本来还觉得独自游湖寂寞呢,没想到碰见了你们。”裴明岚倒是高兴,向左右瞧了一圈儿道:“就你们来么?” 贺璇玑点头称是,既然凑到了一起,徐湘便命人将自家船只靠过来,两艘船并行在湖面红菱之间,长天碧烟,风光不尽。 船过了湖心便绕进成片的荷叶当中。山里地气凉一些,这时节荷花开得正盛,清芬香气扑鼻。不远处扑棱棱飞出两只白鹤,琳琅“咦”了一声道:“那边也有人么?”话音未落,就见荷叶分疏之处,贺卫玠起身道:“等你们好久了。” 他的身后徐朗长身而立,年纪虽比贺卫玠小,身量却是相仿。他俩显然未料到会有外人在场,瞧见裴明岚时都是诧异,贺璇玑便道:“方才碰巧遇见了裴妹妹,就一起过来了。” 贺卫玠略有点尴尬。他们两家兄妹原是交往极深,这会儿随意一些,刚才那举动也是寻常,但中间加了个裴明岚,那滋味可就不一样了。 几艘船只会在一处,徐湘瞧着对面船舱里的诸般野味,登时大喜,一跃到对面的船板上去,啧啧称叹。 裴明岚这会儿倒是露出羞怯的模样了,却也难掩好奇,问道:“这些都是两位公子打的么?”贺卫玠点头称是,裴明岚便道:“这么多野味,烤出来定是美味。” 这意思如此明显,贺璇玑以眼光同贺卫玠、徐朗征询过了,便道:“咱们打算傍晚烤野味,裴妹妹要不一起来热闹?” 裴明岚咬着唇笑了笑道:“那可就真要腆着脸沾姐姐的光了。”贺璇玑便道:“裴妹妹何必见外,咱们游了这半天也累了,傍晚山里风凉,裴妹妹记得加件儿衣服,免得着凉。” 三艘船靠了岸,裴明岚先行回去,徐朗和贺卫玠吩咐人把野味搬回去,后面琳琅和徐湘面面相觑。徐湘心 直口快,待得裴明岚走远便低声道:“咱们和她很熟么?不过怎么不见裴明溪?” “这等悠闲赏玩的好事,她怎肯带明溪过来。”琳琅嗤笑。她若是个十岁的女童,也许还瞧不出端倪,不过揣着个二十岁的心,这会儿却已将裴明岚的心思猜着了七八分。先前徐府寿宴,她凝目流杯亭,显然是其中有她的意中人,今儿如此反常的来凑热闹,意图还不明显? 贺卫玠是早有家室的,这里就徐朗还未娶妻,他生得俊朗英健,招惹姑娘芳心本不稀奇,不过裴明岚是不是也太心急了些? 琳琅心里偷着笑,到底不好把话挑明,徐湘在这上头是个粗心的,看不明白,剩下贺璇玑心思灵透,姐妹俩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傍晚的时候赶往约定的湖边敞亭,裴明岚果然如约来了。一袭水红色长裙洒在青草地上鲜艳修长,她的发间珍珠流苏摇曳,腮边耳铛长垂,施了脂粉的脸在薄暮下也是姣好。 毕竟是个姑娘家,让她单独带着小丫鬟来赴会毕竟不好,裴家还另外派了两个婆子跟随。 琳琅因为裴明溪而心存芥蒂,对裴明岚只是客气却不亲近,贺璇玑和徐湘招呼着她,这顿野味吃得倒也尽兴。琳琅自打察觉了裴明岚的心思,饭间留意观察,果然裴明岚瞧着徐朗时眉目流连含情。 撕了块兔肉慢慢咬着,琳琅心里继续偷笑。上一世徐朗到了二十好几都未娶妻,琳琅虽不明原因,但就现下徐朗丝毫不曾注意裴明岚的表现看来,这姑娘的一腔痴心怕是要落空了。 是夜歇在徐家的庄子,三个姑娘凑在水塘边说笑戏闹,将至子夜才各自回去歇着。次日早起往山里去游玩,倒是没再碰着裴明岚,后晌回到庄子,果然徐夫人已经来了。 徐夫人姓楚名寒衣出身将门,名字像个男儿,行事也比寻常的内宅贵妇多几分干练,琳琅兄妹几个前往拜会时,她也十分热情,叫他们尽兴游玩,勿要客气。她此番前来是为了进山礼佛,拜望一位得道的高僧,贺璇玑听了便也生出此心,贺卫玠对佛道也有兴致,约定同往。 琳琅对礼佛倒是无甚兴趣,惦记着徐湘的许诺,约定明日学骑马。 碧纹湖畔地势开阔,徐家以战功传家,徐湘兄妹几个皆是马术精绝。徐朗不必陪着去礼佛,似乎兴致颇高,跟着她们到了空地,调侃道:“六妹妹短胳膊短腿,能骑得住么?” 他确实生得高大修长,对比之下愈发显得琳琅矮小,琳琅自然不服气,哼道 :“徐姐姐六七岁就学着骑马,如今马术可不比你差。” “那你先爬上马背我看看。”徐朗好整以暇的笑。 这会儿徐湘因为忘带了马鞭策马回去取,原野里就她和徐朗相对。琳琅瞧着那马镫咬了咬唇,虽然徐湘帮她选了矮小又温驯的马,不过以她目下的身高和力道,想要爬上马背却非易事。 赌了口气,琳琅抬脚踩住马镫,可惜腿上没力气,愣是爬不上去。她正在那里较劲呢,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徐朗的手扶着她的腰往上一送,反应过来时已然稳稳坐在了马背上。 “马跟人一样,你若比它强,它就会听从,反过来它会欺负你。”不等琳琅说什么,他已开口教她,“想让它听话,除了学会技巧,还得让它知道,你有驾驭它的信心和能力,所以绝对不要露怯害怕,气势不能输。” 琳琅难得见他说这么多话,听得一愣一愣的。 徐朗身高体长,琳琅这匹马又相对矮小些,他站着跟她悬空坐着差不多高,屈起食指敲了敲她的额头,“明白了么?” 这番话似乎在说驯马,又似乎在说做人,倒有些教她做人道理的意思。琳琅上一世前半段养尊处优,后几年起伏颠沛,到了冷宫才悟透这道理,这会儿经徐朗一说,觉得甚合心意,便点头笑道:“明白。” 十岁的小姑娘虽然身段依旧平平,然而眉目长开,那张脸渐渐有了教人颠倒神魂的美。娇嫩的脸颊唇瓣恰到好处,明亮的眼睛弯起来嫣然一笑,叫近前站着的徐朗险些失神。 他看着她的眼睛,捕捉到其中的片刻恍然,愈发觉得她不像个十岁的小姑娘。仿佛从竹林相见那次开始,她的举止神情就有了变化,眉目间不再如从前天真无邪,藏着绰约悠远的味道,那偶尔失神的情态细品时令人沉醉。 幸而他是个醉了也能清醒办事的人,当下牵着马走了两步,让她细心感受。 琳琅以前从没骑过马,两条腿松松的耷拉在旁边,他便教她骑马的技巧,缰绳、鞭子、脚、腿、胯,样样都有讲究。 年龄差了六岁,徐朗似乎也不太避讳,说到紧急处时便帮她扶着双腿,教她如何骑坐,可惜马鞭不在,否则还能握一握柔软的小手。 琳琅原以为骑马是件自由畅意的事,哪知一动一坐皆有讲究,挺着腰板坐得久了,就有些累,她想偷懒,徐朗却随口道:“这就害怕了?” “才不是!”琳琅十岁的身子二十岁的心,哪里愿 意被个十六岁的儿郎看扁,当即坐直身子继续练习。等徐湘回去拿了马鞭赶回来时,琳琅已能牵着缰绳慢慢走了。 不过徐朗毕竟不放心她独自骑马,就在后面大步跟着,免得她不慎摔落。 徐湘匆匆赶回来,瞧见自己的徒弟竟然被哥哥捷足先登,登时气恼,还没下马呢,就把手里的鞭子当做兵器,灵蛇般朝着徐朗卷过去。 兄妹俩往常也曾执兵器练过,徐朗闻得马蹄和鞭子卷来的风声,当下便猜到妹妹的心思,于是低头暗笑,头也不回,避过鞭梢的锋芒,将其握在手里,而后用力一扯。 徐湘也非等闲的闺阁女儿,跟着去漠北历练过后,应变极快,身子随那鞭梢而动,足尖在马背借力,腾空而起,一脚踢向徐朗后颈。徐朗也不刻意去谦让,转身出掌相迎。 兄妹俩拆了几招,徐湘自然知道自己讨不了便宜,心里的懊恼发泄出去,便露出停手的意思。徐朗也不能欺她太甚,故意露个破绽,叫她一脚踢在肩窝,而后退避。 徐湘一击得手,顿时心神畅快,借势跃到琳琅的马背道:“走,我带你骑一圈!” 琳琅本来还小心翼翼不敢乱动呢,徐家兄妹俩打起来时惊动了马,她牵着缰绳往旁边避。这会儿徐湘稳稳落在马背,登时令她心宽,后面徐湘牵住缰绳猛夹马腹,马儿便纵蹄疾驰起来。 四野风景快速掠过,风撩起细碎的额发,琳琅两辈子来第一次策马狂奔。 ☆、第20章 花映人面 琳琅所骑的马毕竟矮小,跑起来也有限,后面徐朗纵马跟上来,连带着徐湘座下的枣红马都撒着欢儿。 跑到一处花坳里停下来,琳琅理着头发,高兴得直赞,“徐姐姐真厉害!”旁边徐湘喜笑颜开,得意的瞧了徐朗一眼,那意思——教了半天没被夸,还是我厉害吧? 徐朗但笑不语,瞧着远处忽然皱了皱眉,琳琅循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就见裴明岚穿着精干的短衣瘦裤,正从花坳对面打马而来。十四岁的姑娘正是婷婷绽放的时候,偶尔卸下金钗长裙,束起头发做个精干打扮,要说不好看那是假的。 花坳里繁花开得正浓烈,上面蜂蝶环绕,因香气馥郁又远离人烟之故,花丛上的蝴蝶比别处都要好看许多,彩扇盈盈飞舞,在夏末营造出浓浓的春意。对面的少女巧笑嫣然,沿着花丛走过来,那画面确实很好看。 琳琅暗暗赞叹裴明岚的用心。 就连她这样的女儿身都觉得这繁花美人的场景好看,落在男子眼里,恐怕更是美不胜收吧?不由的转头去看徐朗,却见他也正瞧着她,琳琅一怔,有些尴尬,若无其事的转过头去。 裴明岚很快便到眼前,手里马鞭飞舞,笑道:“徐妹妹、贺妹妹,真巧!” “确实很巧!”徐湘似笑非笑。 裴明岚这会儿倒不那么羞涩了,朝着徐朗绽出个笑容施了礼,而后向徐湘道:“久闻徐妹妹马术精绝,英姿飒爽,姐姐仰慕已久,今日难得这么凑巧来骑马,不如咱们赛一局玩玩?” 徐湘直爽之人,也不说什么客气之语,当即爽快道:“好,咱们就绕着这碧纹湖跑一圈?”绕湖一圈约有数里,那路时而平坦,时而有怪树阻道,时而在山石罅隙之间穿行,倒也费神。 裴明岚便笑道:“就依徐妹妹的,咱们要不要设个彩头,再劳烦徐公子裁决?” 徐湘当即道:“玩笑而已,何须彩头,咱们这就走罢?” 裴明岚还想再争取,瞧着徐朗兴致缺缺的样子,终究是女儿家羞涩收敛,没敢再提什么,只是道:“也好。”说着催马上前,嘴角噙着笑意。 那边两人纵马比赛起来,徐朗忽地自言自语道:“当真好巧。”面上却无甚表情,是一惯的端肃。琳琅便偏头看他,“徐二哥也这么觉得?” “巧又如何。”徐朗浑不在意,低头道:“走吧六妹妹,咱们也逛一圈?” “现成的景色放着,还去哪里逛?”琳 琅终究是姑娘心性,瞧着那满坳的烂漫山花便挪不动道了,想要跃下马背却没有徐湘那样灵巧的身手,正想着要不要顺着马肚子滑下去时,旁边徐朗一跃至她的马边,将她扶下。 纤细的手臂在他掌中愈发显得细弱,仿佛不堪碰触,徐朗等她站稳了便问道:“想采花了?” 琳琅摇头说不,指着花坳正中间那个凸起的花坛道:“你看那边好漂亮,那些花我还从没见过。”这花坳里繁花如海,生着种种野生的花卉,与贺府花园里那些家养的截然不同。外围那些琳琅还能认个七七八八,中间花坛中那些大如海碗的就认不分明了。 徐朗抱臂上观,挑眉道:“那就走吧。” 琳琅便沿着那花丛慢慢走,细嗅慢赏,发现这里花枝生得浓密茂盛,想要穿行到中间去并非易事。她有些为难,试着拨开花丛,却碰下一地落红,当下不敢擅动,左右顾盼着想寻个入口。 徐朗在后面瞧着那小小的身影,失笑。似乎总是如此,小姑娘有许多事想做,却总是力所难及,若当真让她穿过这花丛,恐怕这绫罗衫儿绣花鞋都得坏了。 他行事向来直截了当,瞧着琳琅逡巡不前,当即两步上前,将她夹在臂下,而后纵身跃向花坛。琳琅身子陡然悬空,难免一声惊呼,等她在花坛站稳了脚跟,抬头瞧一瞧徐朗那一本正经的脸,当下不知是该谢还是该恼。 纠结了片刻,终是道:“谢谢二哥。” 这附近的花都是双朵并蒂而生,或红如胭脂,或白似乳瓷,盛开时灿如云霞,香气馥郁。 琳琅深吸口气,细细打量那层层叠叠的花瓣,记起层在一本书里见过这等奇花,叫做什么优昙仙花,据说六十年开一次,能令人返老还童、长生不老。长生不老这等无稽之谈她当然不信,不过她好奇之下查过些书,说这花瓣食用后能驻容养颜倒是真的。 她揪下包裹严实干净的一片送到口边,果然味道清冽,口颊生香。徐朗谨慎之人,生怕那花瓣有毒,见她如此忙握住她的手道:“你做什么?” “二哥放心,没毒的。”琳琅莞尔,将剩余花片送入口中。 她咬得开心,殊不知那柔润如胭脂的花瓣衬着她的唇边脸颊是怎样迷人的景致。徐朗喉结微动,起身负手道:“还是少吃点。” 琳琅没理他,又食了两三瓣,爱极了这绚烂盛放的景色,缓步向前。 徐朗跟在她的身后,瞧着她的发丝在花丛中滑过,身 形幼小,那张脸却已有了美艳的味道。偶尔回眸一笑,叫人误以为是花妖化作人形,美丽中极具灵气。幼嫩的脸停在海碗大的花朵旁,容色比花瓣还要娇艳,这样小的年纪便能在不经意间惑动人心,不知长成之后…… 他心里暗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的便折了一双并蒂花递给她,“拿着吧。” “啊?”琳琅有些心疼,徐朗便道:“回去路上吃。”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琳琅将花枝抱在胸前,等走出这片花坳时,怀里已有了七八枝绝艳的仙葩,且都是徐朗折下来的。 裴明岚同徐湘赛马归来时香汗淋漓,她纵马途中不断分心远望,只盼着徐朗站在那里观赛,能将她的飒爽英姿收入眼中印在心里。这样甜蜜的期待揣在怀中,她时刻注意收腹挺胸,几乎展尽平生最美的姿态。 然而她始终未见那人英挺的身影,到了终点时才发现湖边寂无人声。 裴明岚大为沮丧,跟着徐湘重返花坳,就见两匹马正悠然食草,远处徐朗慢慢走过来,旁边跟着的人在茅草丛中忽隐忽现。 渐渐的两人近了,才发现他俩有说有笑,琳琅抱着怀里的花喜笑颜开,徐朗则微微躬着身子听她说话。 见了她们,琳琅便跑过来道:“两位姐姐好快!” “那当然。”徐湘以前也曾在这片花坳中玩过,见过这盛美之极的优昙,这会儿见了便伸手想去拿一支,忽然手臂一顿,瞧着琳琅的脸道:“哎哟,花衬人面,六妹妹这张脸真是……太好看了!” 后面裴明岚当然也瞧清了靡丽花瓣后的容颜,再瞧瞧徐朗的样子,方才的失望沮丧和妒忌掺在一起,登时怒火攻心。 不过她是个极能按捺之人,否则也没法在裴御史跟前做出姐妹友好的姿态。当下强抑愤怒,跟琳琅等人客套了几句,借口汗湿重衫,回自家换衣裳去了。 琳琅正玩得高兴呢,哪里晓得裴明岚的那些个心思,见她吃瘪离去,倒有点同情她。毕竟女儿家精心准备,想在心上人跟前一展风采,对方却不屑一顾,那滋味极不好受。 这同情一直持续到后晌,她和徐湘泛舟湖上说体己话,见裴明岚也在舟中执扇闲游,便同船共赏。 船行至红菱浓处,裴明岚俯身去戏水采菱角,谁知一个不慎,竟一头栽进了水里。她落水的时机也是凑巧,徐湘正在船头撑篙玩呢,就近的只有琳琅一个,琳琅下意识的伸手去拉裴明岚,谁知对方身子重,一 下子没爬上来,手上一用力,竟把琳琅也拉下去了。 这一前一后的两声扑通只在转瞬之间,等徐湘过来时两人都落进了水里。且因小船行得不慢,已经有了半丈的距离。 两位姑娘都不会水,只会在那里扑腾,喊“救命”的间隙里呛了两口水。徐湘毫不迟疑的跳下水想先去救琳琅,哪只裴明岚扑腾的间隙里随着水纹波动,竟抢在了琳琅前面,一把死死的拽住了徐湘。 她似乎惊慌之极,呛了水淹进湖面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将徐湘抱得极紧。徐湘马上功夫了得,水上功夫却是平平,她挣脱不开裴明岚,船上又没个船娘,只能大声呼喊,眼瞅着琳琅随水飘远她却凑不过去,急得干掉眼泪。 求救的声音几乎是撕心裂肺,响彻四野。 徐湘拼命的拖着裴明岚往船边游,想摆脱了她赶紧去救琳琅,奈何这裴明岚实在是沉得紧,挣脱不开也拖不动,不远处琳琅咕噜噜冒着水泡,已经没了声音。徐湘瞧着没入水里的身影,只觉得绝望铺天盖地的漫过来,叫她喘不上气。 斜刺里忽然有个人影如箭般窜过来,转瞬便到近前。徐湘绝望之下陡然见到生机,大喊道:“哥,快救琳琅!” ☆、第21章 绝地逢生 虽是夏月,碧纹湖中的水依旧冰凉。琳琅从小畏寒,在凉水里待着便觉肺腑冻得没法呼吸,也就不曾学过游水之术,这会儿身体被水波带着晃动,自然而然的往下沉,她惊恐的伸出手去,却抓不到半点东西。 冰凉的湖水漫过来,那凉意迅速渗入体内,似要将她的五脏六腑化作寒冰。 顺畅的呼吸只是一瞬,她的挣扎没有半点用处,身子不可遏制的往水底下沉,她想向徐湘呼喊求救,声音未曾发出去,却有湖水从口鼻中灌进来,几乎令人窒息。那一瞬她惊慌到了极点,以为自己要再死一次了。 脑海中万千念头闪过,琳琅恨透了自己的大意,重生后顺风顺水,竟让她忘了防人之心不可无。牢牢占据脑海的是秦氏和贺文湛的笑颜,她不敢想象,秦氏在得知她溺水的消息后会是怎样的反应。明明应该有明媚的前路,却要在这一刻戛然而止,遗憾和悔意铺天盖地。 她使劲的挣扎扑腾——她还不想死! 湖水灌进肺腑,她试图屏住呼吸浮起来,身子却仿佛化作冰块,不断的往下沉。从水里看上面,水波摇晃不止,徐湘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隔着那么近的距离却根本没法来救她…… 意识越来越模糊,就在她几乎绝望时,忽然有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臂,随即将她提出水面。心里某根弦瞬间拨动,僵冷的身体似乎已经失去了感知的能力,琳琅死命的抓着那人的手臂,那是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 肺腑里灌满了水依旧让人窒息,她却隐约觉得,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在濒死时获救,无异于再一次重生。 尚在水中拖着裴明岚艰难前行的徐湘狠狠的松了口气,看着徐朗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水面,将沉入水中的小姑娘救出来,徐湘几乎要大声感谢苍天。迅速的游过去爬进船舱,徐湘也顾不得裴明岚了,当即扑过去道:“怎样了?” “呛了不少水。”徐朗倒是镇定。这时候自然顾不得男女之别,他双手交叠压在她的胸前,依军医教过的法子按压,没过片刻,琳琅吐出一口水来,旁边兄妹俩这才稍稍放心。 精神松懈下来,徐朗着才觉得额头见汗,心跳得极快,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竟然如此在意这个小姑娘的生死。 旁边裴明岚还直挺挺的躺着,徐朗扫了一眼便道:“你去瞧瞧她。”毕竟是个官家女儿,若裴明岚在这湖里送命,也是个麻烦,徐湘便照猫画虎的折腾起裴明岚。 这 边厢徐朗瞧着琳琅已然泛青的脸色,手指触碰过去,冰凉之极。心仿佛被捏成一团后狠狠的搓揉,他忍不住将小姑娘裹进怀里。少女的娇躯紧贴在胸膛,脑海里浮起些旖旎情思,他将它们驱走,只有尚未平复的心惊—— 他与琳琅认识已经有了不少年头,自然知道她体寒畏冷的毛病,以前没觉得怎样,这会儿想起来却觉得后怕。若不是他刚才碰巧见到,恐怕……心思一动,徐朗当即向徐湘道:“湘儿,你得教她游水。” “可她不能碰水……”徐湘转过头来,瞧见兄长拥抱的姿势时竟没觉得意外。 “山里不是有温泉么,那里应该没问题。”徐朗抬头看着山腰,徐湘便道:“好!” 这会儿船上只有他们四个人,徐朗瞧着裴明岚也吐了水,不敢再耽搁下去,便叫徐湘过来照看着琳琅,他拿起竹篙,小舟迅速往岸边驶去。 将近岸边时远远的一声呼哨,便有庄子上的仆从蜂拥过来,徐朗安排人将两位姑娘送入屋内,让小丫鬟帮着换衣衫,随即打发人往裴家去送信。 一切安顿下来,徐朗便把徐湘拉到内间,沉着脸问道:“怎么船上就你们三个?” “本来有船娘的,裴明岚说外人在场时不自在,不如我们自己划船有趣,我一时没考虑周全,竟着了她的道儿。”徐湘并不是傻子,当时救人心切没有多想,等镇定下来后才想得透彻,这会儿提起裴明岚来,又是后悔又是恼恨。 她并不是个吃了亏就能忍下的性子,当即抬头向徐朗道:“哥,她是故意的。要是这次琳琅真有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若琳琅真在这里溺水而亡,非但她良心难安,徐贺两家的交情恐怕都得冷淡下去,这后果可不是徐湘能负担得起的。 徐湘暗暗咬牙,这个教训,她终身铭记。 “那就别放过她。”徐朗显然也是一样的心思,军中磨练出的狠厉不再掩藏,他的语气脸色皆是冰寒,旋即拂袖起身道:“卫玠兄他们该回来了,你照看琳琅,我去外面看看。” 徐湘应了一声,便往隔壁去照看。 琳琅醒来的时候床边围着不少人,贺卫玠、贺璇玑、徐家兄妹和徐夫人。她脑子里懵懵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待瞧见徐湘那转瞬欣喜起来的表情的表情时,才想起水里的那一幕——她惊慌的往下沉,徐湘的脸隔着水波晃动,近在咫尺却如隔生死。 身子仿佛骤然变寒,她忍不住一个哆嗦,就听贺璇玑道:“冷了么 ?” 琳琅摇了摇头,抱着被子坐起来,问候徐夫人。徐夫人就坐在她的床边,见状也是高兴,“醒了就好,我们听说你淹了水,可都担心坏了。” “是我太莽撞不小心,叫伯母担心了。”琳琅有些不好意思,徐夫人笑了笑,叫人拿过取来姜汤给琳琅喝。 徐夫人事务缠身,见琳琅已无大碍,便自忙碌去了,大概是有事要商量,连同贺卫玠都带走了。剩下徐朗站在那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明知道自己不会凫水还敢救人,差点把命搭进去,你是不是傻?” 琳琅噘着嘴坐在那里,觉得委屈,“难道我该见死不救啊?” “湘儿就在旁边,你喊她帮忙就是,能耽误多久。”徐朗看她的时候仿佛在看笨蛋。 琳琅闻言恍然,有些懊悔。用十岁小姑娘的心态活了两个月,就连应变都活回去了,当时确实不该莽撞的。一想起裴明岚那故意扑腾阻挠的样子,心里的懊恼更甚,当真是活回去了,当时竟连点防备都没有!她抬头问道:“裴姑娘呢?” “叫人送回去了。”徐湘一声冷哼,“可别叫我再瞧见她!” 屋里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琳琅瞧着徐湘的神情,心中愈发肯定,果然! 因琳琅溺水受寒,当晚就不可避免的发烧头疼起来。大夏天的受风寒也是罕见,徐夫人着人为她煎药熬汤,倒让琳琅大为不好意思,也不敢再跟以前一样闹着不喝苦药,落得满嘴苦味儿,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徐家的药见效倒快,次日清晨虽还有些不适,却没什么大碍了。 琳琅病后体虚,自然没法再去骑马游湖,这一日已经是十六,贺卫玠和贺璇玑便着人收拾东西,一伙人在徐家的庄子里散步说说话,晌午的时候就辞别徐夫人,回城去了。 临走时琳琅又被喂了一碗药,路上药效发作,一路昏昏沉沉的睡到了府里。 已经是日落时分,马车行到拱门外停下,便有婆子们过来将东西搬进去。琳琅迫不及待的跳下马车,鸟儿般飞进兰陵院里,就见秦氏和贺文湛对坐在海棠树下,正拿竹签子戳西瓜吃,是赏心悦目的家常温馨景象。 见了琳琅跑进来,夫妻俩脸上均有笑意浮起,秦氏道:“回来啦,就等你吃饭呢。”说着让锦绣带她到后院去洗洗路上风尘,一面又命摆饭。 晚风虽凉,到底还有残余的暑热在,院子里一树丁香开得正好,画扇带着锦绣和锦屏、 夏雨伺候三人用饭,不远处画屏拿着银剪挑出些丁香花枝剪下来,供到屋里的白瓷瓶里去。 琳琅瞅着她剪花的时候心不在焉,蓦然想起她前些天被拨到外面去伺候崔莺,怎的又回来了呢? 心里藏着疑惑,饭后一家三口在兰陵院前的花圃边散步消食,琳琅便问道:“娘,画屏姐姐怎么回来了,她不是在外面的么?” “崔姑娘的亲事定在七月,画屏在那里待久了不好,我另买了几个丫鬟,就让她回来了。”秦氏抚着肚子,脸色盈有笑意,“这回给崔姑娘办嫁妆,我倒是想起来了,你那边虽然不必精于女工,却也不能全都撂下,回头我请人来教教你。” “琳琅跟着咱们读书,又不用自己绣衣服,女工不要紧的。”贺文湛偏袒。 秦氏便转目嗔他,“说得轻巧,她自然不用亲自动手,但女儿家嫁了人,总会有人挑这些。先前二嫂还拐着弯儿说我针线差,咱们琳琅纵不必在这上面出头,也不能叫人小瞧。我这是为她好!” 她这样有点赌气的情态在贺文湛看来风情无限,当即道:“那就听你的,听你的。” 旁边琳琅原本还欢欣雀跃呢,见了贺文湛妥协,登时泄气,委屈的看着秦氏。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啊,娘亲不乐意做的事情,为什么还要逼着她做,还美其名曰为她好呢?唉! ☆、第22章 “故人”重逢 老太爷下令贺文涛休妻的事情在府里悄无声息的传开,原本二房突然少出门就叫人意外,而今更是众说纷纭。原本大夫人驭下甚严,这会儿放任流言不管,恐怕也是有些推波助澜的意思了——休妻流言传开,就算贺文涛最后没写休书,二夫人脸上肯定也挂不住的。 这么些年来,大房和二房的积怨看来也不浅呐。 府里的日子仿佛重归平静,至少老夫人和二房都收起了尾巴,安生得很。 兰陵院里倒是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秦氏身边的画屏被提前放出去,配给养马的张财做了填房,叫人大感意外。 按说以画屏的身份,母亲是三老爷的奶娘,她又是一直伺候在秦氏跟前的得脸大丫鬟,就算放出府也该有个体面的归宿才是,可那张财已经三十多岁,是个跛子不说还满脸麻子,画屏配给他简直就是掉进了泥潭。 琳琅好奇之下难免跟秦氏探问,秦氏冷笑道:“她存了不该有的心思,这处罚算是轻的了。” “就是上次她假传消息,想帮崔莺的事吗?”琳琅后面当然也知道了秦氏生气的原因。画屏假传消息,在秦氏和贺文湛之间挑拨离间,恰好崔莺又是个能勾人的,一旦贺文湛收了崔莺,开了收房的先例,她就不愁没机会了,倒是打得好算盘。 秦氏脸上透着厌恶,道:“假传消息算什么。你还记得先前丢掉的羊花藤?前阵子我觉得心烦气躁,记着上次的教训就搜了搜,结果又找到了那东西,藏得还十分隐秘,一查竟是她做的手脚。这种痴心妄想的混账,还留在身边做什么!” 琳琅没想到画屏竟还敢存了这样的心,一时之间也是满心厌弃。 没过两天,柳妈妈在院里当差犯了错,秦氏念她上了年纪身子不好,赠了些银钱,也把她打发出去安顿了。 六月末的时候各地官员要陆续进京述职,贺老太爷虽已辞官隐退,贺文瀚却是握着实权的尚书令,贺家在朝里的影响依旧稳固。贺老太爷为官一生,朝里门生故旧不少,这会儿自然少不了前来拜望问候的故人,贺府门庭若市,外院里格外热闹。 琳琅平时爱跑到贺文湛的书房里去消磨时间,近日人员往来繁杂,她也不敢多往外跑。怕有人会往竹林中散心闲游,愈发连外院都不敢多去了。 这一日天降小雨,难得的凉爽湿润,许是雨中难行所致,热闹的贺府外院难得的清净了起来。因是旬休,贺文湛也不必往衙署去,就着清凉安闲的小雨陪 妻女用饭过后,便领着琳琅往书房去了。 上回琳琅去贺老太爷的书楼里挖了不少好书,今日意兴再起,便缠着贺文湛撒娇。贺文湛没办法,回禀过老太爷示下,便亲自带她去书楼里挑了一摞书拿出来,书房里两张书案一高一矮,父女俩埋头读书时刚好。 将近晌午,秦氏派人来请,琳琅放下书让眼睛缓缓,贺文湛还有点东西没写完,叫她先等等。 外面小雨依旧淅淅沥沥,门前铺满的青石砖尽被淋透,积了一汪汪的水。屋檐上雨水滴答滴答掉下来,琳琅站在檐下伸个懒腰,也不必婆子服侍,自顾自的撑开伞,听那水滴敲打伞面,倒是别样的意趣。 烟雨迷蒙中,贺府的门房忽然忙碌起来,继而便有马车从偏门驶入,有位中年汉子下车,在仆人簇拥下绕过影壁往贺老太爷的书房来,后面还跟着个身姿窈窕的妇人。 门房的管事殷勤的在前面带路,琳琅隔着雨幕没瞧清来客,便退回书房内,趴在门边探头去看。就见来人缓步前行时侧头同那管事说话,后面还有人忙着搬包袱行李。这等阵势自然不是客人造访了,琳琅略一回思,猛然想起了他的三伯贺文清。 贺文清外任在南边,除了年下一家团聚,寻常少至京城。听说这回他的辖内由他亲自来述职,自然要回贺府拜望二老的,不过听大夫人的意思,三伯应该是五天后才能到,这会儿提前这么多,倒是叫人意外。 渐渐的来人靠近,琳琅也看清了那面孔,阔额方脸,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确实是他的三伯贺文清无疑! 琳琅笑嘻嘻的想退进去向贺文湛报告这个好消息,目光一转,扫过贺文清身后走出来的人时,陡然身子巨震—— 十四岁的少年郎锦衣短靴,生得俊秀风流,不像其他士子般温雅内敛,他身上衣衫如火,哪怕只是一扬手,都透着股张扬。那张脸她熟悉之极,江南才子无数,论及容貌,却无人能出其右。不止因其眉眼五官都恰到好处,更因其性格张扬挥洒,哪怕是勾唇牵出个笑容,都透着魅惑肆意的味道,能瞬时攫走少女芳心。 这张脸曾让她魂牵梦萦,也曾让她心灰意冷,更曾让她咬牙切齿刻骨愤恨! 细雨无声的飘落,他隔着雨幕撑伞走过来,瞬时与前世的记忆交叠。琳琅有一瞬的恍惚,是她眼花了么,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朱成钰? 前世临死的记忆猛然汹涌翻出,叫她一时难以承受。琳琅死死的扣紧了门框,瞧着那人一步步走 近——是朱成钰没错,和记忆中初见的模样差别不大,乍一眼看上去,确实是养尊处优的富贵郎君,别具风流。 那一世的种种情形陡然涌出,从相识到怀恨,如荒芜错杂的梦境,琳琅心跳急剧,一瞬间有无数的情绪涌起,她有些站不稳的靠在墙壁。 这个人……她曾捧着炙热的真心去爱他,却最终恨入骨髓。那固然是因为他对付贺家的手段太过冷血狠厉,也许还掺杂着少女旧情破灭后的不甘和悔恨吧?琳琅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管将那门框愈抓愈紧,直到身后的婆子凑过来道:“姑娘当心门口着凉。” 琳琅恍然惊觉,触到滚烫的铁板一样缩手退后,脸色苍白。 婆子惊呼一声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怎么额头这么多汗?”她的咋呼引来了贺文湛,他意外的蹲身看着琳琅,见小姑娘额头缀汗,脸上似有痛苦,诧异道:“铃铛儿,怎么了?” “爹!”太多的情绪压在胸口,琳琅没法去宣泄梳理,忽然扑过去紧紧搂着贺文湛的脖子。 她的娘亲还在,父亲也在,并没有绝望自尽于牢狱,如今的圆满幸福是真实可触碰的。那些噩梦她不敢再想,只是大口的喘气,仿佛梦魇初醒。 其实琳琅重生之后也曾想过与这位故人重逢会是怎样的场景,她会是怎样的情绪,那定是在烟雨水色的温软江南,她必是满腔愤恨。可事到临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朱成钰仓促出现,叫她猝不及防,甚至有些震惊。一直没有深思的某个问题猛然清晰无比的跃上心间——天下终会大乱,朱家依旧虎视眈眈,到时将是谁主沉浮?王朝更替天下易主,非她一介女子所能左右,如果这一世还是朱家得势,那么保皇的贺家会是怎样的下场? 琳琅不敢深想,她只知道,不管怎样,她不能让贺家沦为阶下囚。 哪怕她现下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也可以尽力去筹谋,万不能让悲剧重演! 贺文湛对着女儿这样反常的表现,一时诧异,轻拍着她的背道:“铃铛儿是怎么了?” 琳琅只是摇着头不说话,猛然听见有极轻微的脚步声靠近门口,慌忙站直了身子,门外已经响起了张妈妈的声音,“四爷,三爷回来了,还带了客人来拜会,老爷叫你过去。” 贺文涛一怔之下大喜,忙道:“这么快!我这就过去!”看了琳琅一眼,终究不放心,“铃铛儿先回院里用午饭,爹爹忙完了就去看你。” 琳琅强自镇定心绪,冲他笑了笑道:“爹爹放心去忙吧,我没事的。”说着偏头向旁边的婆子道:“咱们回去!” 撑着伞匆匆回到兰陵院,秦氏已经叫人做好了饭,见琳琅独自回来,秦氏自然是意外的,“你爹爹呢?” “三伯回来了,爹爹在老太爷书房和他说话呢。”琳琅刚才情绪波动,这会儿瞧着秦氏时愈发觉得要珍惜这时光,便凑过去贴在她的小腹,觉得甜蜜难得,“小弟弟听话么?” “乖得很。”秦氏拉她坐下来,便叫人布菜。她如今的身孕已经是四个月了,虽然还不是很显身子,脸色却是愈来愈好,身材丰润不说,皮肤比往常格外柔润滑腻,愈发显出美妇韵味。 寻常魏妈妈说起来,也觉得难得,“郎中说夫人腹中的应该是个小公子,可瞧夫人这气色,又像是怀着位姑娘,才能把夫人将养得这样好。” 这种时候秦氏通常只是笑笑,“是男是女有什么打紧,郎中说是个小公子,不过是哄四爷高兴罢了。”她会低头摸着小腹,满脸的慈爱,“其实我更想要个女儿,跟咱们铃铛一样贴心。” 魏妈妈便陪着笑,不再多提。 这府里统共就这么几位主子,秦氏有了身孕,其实也有无数眼睛盯着。大房和二房、三房枝繁叶茂,唯独四房人丁冷落,如今就琳琅一个女儿,秦氏嫁进来十多年,早年和贺文湛的别扭人尽皆知,而今膝下无子,在众人看来终究欠缺。 尤其老夫人那里,眼巴巴的瞅着四房,若秦氏这一胎是个女儿,恐怕又要以无子为由,变着法儿往四房塞人了。 琳琅舀着青笋莲叶汤,白瓷勺里碧绿笋,清爽又悦目。她不在乎是弟弟还是妹妹,只盼着秦氏顺利诞下孩子,兰陵院里和乐安好就成。至于老夫人那点闹腾,和生死安危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娘儿两个用了饭,因为外面下雨就免了往常的散步消食,难得秦氏心情不错,便叫画扇和锦绣伺候笔墨,秦氏指点琳琅练字。 贺文湛归来已是后晌,他是冒着细雨走来的,显然是记挂着女儿。见了琳琅安然无恙的在那里练字,瞧着妻女和美,不由带出笑意,静悄悄的走过来看了会儿,道:“铃铛儿的字突飞猛进,看来最近是下了功夫。” 琳琅仰头看她,得意笑道:“那当然。”旁边秦氏便问道:“三哥那边都安顿下了?” “往双瑞堂去了,今晚他有应酬,明天怕会家宴,二哥二嫂都来。”他的言 喻自明,秦氏闻言点了点头,琳琅便问道:“爹爹,我瞧三伯带了个少年过来,那是谁呀?” ☆、第23章 提出分家 贺文湛这也是头一次见朱成钰,听了琳琅问,便道:“那是袁州都督朱墉家的二公子,叫朱成钰。” 琳琅“唔”了一声,偏头问道:“咱们家以前跟朱家没来往呀,他来做什么?” 贺文湛便笑着抚她的头发,“他是你三伯在路上碰见的,正好救了你三伯的性命就一路同行,他们在京城的住处还没收拾出来,就先在这里住一晚。说是先代朱墉拜望老太爷,等朱墉到了京城,再来亲自拜会。” 琳琅听了不再多问,心里却是嗤笑。朱家的手段还是那样,但凡想攀有名望的前辈,都要派出朱成钰打头阵。朱成钰很能装模作样的讨老人家欢心,又还是个少年的身份,先铺垫好由头,朱墉出马时就不显突兀了。 关于朱家的事千头万绪,是时候好好琢磨琢磨了! 次日果然办起了家宴,因是夏末秋初,后园里景致好,便安排在那里。 贺文清虽是庶子,到底有出息挣了功名,他难得回京一趟,老太爷自然高兴。外面祖孙三代的男丁摆开宴席,拿十八扇山水屏风隔出的内厅里便是女眷了。 其实女眷也就是那些人,老夫人和大房的几位都是如常,三夫人因为贺文清到来而高兴,比寻常喜气了许多,就连贺珊瑚都不似平实少言寡语,难得的笑脸鲜衣,露出花样年华该有的气息。贺文清带来的那位窈窕妇人是他随行的妾室,姓柳名嫣,据说是当地一位落魄秀才的闺女,恭恭敬敬的侍候着,倒不突兀。 二房母女自打禁足后极少出门,就连贺卫琨的妻子安氏都不怎么出现,这回二夫人带着贺瑾瑜出来,因有老太爷先前的休妻命令在,娘儿两个的脸色都不怎么好。 琳琅也是许久没见贺瑾瑜了,上回还是她从拱门里面冲出来,拿着银针想划花她的脸,心绪激烈而气势汹汹。经这许多天的禁足,她变了许多,不再如从前那般热情好动,整个人仿佛沉甸了许多,不怎么开口说话,行动规矩疏离,眼神有些空茫。 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堂姐,琳琅见惯了浓烈如月季的贺瑾瑜,这会儿看她形容消瘦,竟隐隐生出些同情。 易地而处,贺瑾瑜芳心错付、行止踏错未嫁先孕,接着被逼落胎禁足思过,那个男子别说担当,就连面都没露过,怎么说都是可怜。若她没有迁怒在秦氏头上,谋算着害秦氏的性命,琳琅还能真心去安慰一番。 琳琅刚刚重活的时候怀着前世的刻骨仇怨,加之二房欲图加害秦氏,一怒之下就 将贺瑾瑜的身孕抖了出来,这会儿想起来,倒是叹了口气。 姐妹几个是围坐在一桌的,琳琅原本正和贺璇玑说话呢,见贺瑾瑜走来,难免起身招呼。贺玲珑姐妹俩满怀好奇的打量着贺瑾瑜,倒是贺璇玑伸出手去扶了她一把道:“身子这么弱,快来坐着。” 琳琅晓得贺璇玑的心性,恩怨分明,做事总留有余地。羊花藤的事情都落在二夫人头上,贺璇玑对贺瑾瑜却是真的同情,吩咐丫鬟倒了热茶过来,关心道:“二妹妹的病都好了么?” 贺瑾瑜显然有些诧异,抬头看了贺璇玑一眼,仿佛尴尬,又仿佛感激,随即道:“慢慢将养着总会好的,谢谢姐姐记挂。”她的眼神轻飘飘的扫过琳琅,在贺玲珑的脸上停了片刻,却是什么话都没说,低头喝茶去了。 贺玲珑以前跟贺瑾瑜说亲道热的,这会儿却也不像以前那么亲近了,虽也凑过去关心,到底透着客气。而贺瑾瑜的态度,除了最初对贺璇玑的感激一瞥,到后面就全然是冷落客气了。 琳琅瞧着贺瑾瑜的神情,心里感慨,豆蔻年华遇到这样冷情没有担当的男子,叫她一人承受所有的屈辱和苦痛,应该是着实令她灰心的。渐渐觉出些伤感,琳琅舀了汤递过去道:“二姐姐病着,多吃点东西补补。”对面贺瑾瑜看了她一眼,轻飘飘的道:“谢谢六妹妹。” 然后就没有了下文。 琳琅也不多牵扯,转头跟贺珊瑚说话。 她们这一桌气氛微妙,隔壁也是如此。二夫人先是因为贺瑾瑜的事情闭门思过,后面又被勒令休妻,这会儿贺文涛虽还没写休书,这事儿却是传遍了的。如今举家女眷聚在一起,二夫人任是再厚的脸皮,都觉得羞愧尴尬。 倒是老夫人有意照拂,拉着她问长问短,关心备至。 宴厅附近亭台水榭相连,大夫人特地请了戏班子过来凑趣,倒也喜庆热闹。酒过三巡,气氛有些冷淡,大夫人便着人拿来小鼓花枝,想来个击鼓传花取乐。 这头正忙着呢,忽听外面传来碗盏碎裂的声音,老夫人忙派人去看,小丫鬟片刻即回,回道:“外面二老爷喝了酒,跟老太爷闹起来了。” 这消息吓了老夫人一跳,忙叫人都停下来,她扶着金燕儿的手要往前面去。 这一停下,屏风外的声音便清晰传了过来,就听二老爷带着酒意含糊的道:“……慧娘她嫁给我这么多年,如今连儿媳都有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如何能休她,父亲…… 请你收回成命吧!”他嗓门不低,带着些微哀求的意思,琳琅扫一眼二夫人,就见她红着眼眶,正拿帕子拭泪。 外面老太爷不为所动,老夫人也绕过屏风,求情道:“难得一家子聚在一处,和和气气的多好,老爷不看老二的面子,也看看琨儿兄妹呀。至不济,也看看我吧!”她上了年纪的人,说到最后动情,竟也哭了起来,一面又目示贺文涛,想叫他服软迂回。 哪知贺文涛梗着个脖子,死不认错,只说二夫人生儿育女劳苦功高,绝不能休弃。老太爷愈发心烦,怒声道:“我贺家以诗书礼仪传家,留下那恶妇,总叫家宅不宁。”瞧着老夫人这胡搅蛮缠护短的样子,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当年几个儿子陆续长成时,正是贺知秋仕途顺利公务繁忙时,因贺文瀚是长子,他才留心撮合,娶了大夫人这个名门闺秀。至于次子贺文涛,原本他就不如贺文瀚有出息,况又不是长子,贺知秋便将婚事全权交给了老夫人。 那会儿老夫人娘家已日渐败落起来,她有意照拂娘家侄女,况觉得大夫人不好拿捏,便将二夫人安氏娶进门来,有点培植臂膀的意思。 贺知秋当时对老夫人还比较放心,也未深究二夫人的底细,后来隐约听说二夫人在闺中时就泼辣不省事,出过两件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就有了点成见。 这么多年下来,二夫人的种种行径老太爷是看在眼里的,虽然看不上,却也不好插手。谁知近来先后闹出贺瑾瑜行事不正,江氏和秦氏被人加害之事,老太爷的怒火是彻底被点燃了! 养女不教本就是大罪了,谁料二夫人竟还心怀不轨,欲图加害妯娌长孙?大夫人的娘家和亲戚大多位高权重,秦氏的父亲是一方大员且与他私教交至深,若真闹出事来,对贺文瀚和贺文湛的影响不可小觑!如此种种,老太爷对这位二儿媳是半点都忍不下去了。 而今阖府家宴,贺文涛却酒后昏了头提起这茬,老太爷既气二夫人的行径,又恼贺文涛没个主见,被一介妇人玩弄于股掌,拍案哼了一声,怒气未平。 二老爷是个软耳朵的人,早年听了二夫人的挑唆,把一位姨娘和庶女赶到庄子上去住,叫那双母女命丧黄泉时都不曾心软,这些年里对二夫人可谓言听计从。这会儿见老太爷盛怒,便脱口道:“父亲既然觉得慧娘不贤,执意要让她出了贺府,不如连儿子也一并赶出去吧。” 此言一出,老太爷瞬时惊愕,贺文涛这是要分家了?就连旁边哭得正伤心的老夫人都停 了下来,有些不可置信,“老二你说什么!” 贺文涛反倒是坦然了,“家里出了这些事,儿子也没脸待着了,不如就让我们夫妻搬出去吧,也免得给父母亲添堵。” 外面鸦雀无声,内厅也是如此。大夫人和秦氏面面相觑,贺璇玑面露惊讶,贺瑾瑜却是若无其事的喝茶,仿佛早就有此预料。再看二夫人,虽然依旧拿着帕子拭泪,却已不是方才的哀戚容色了。 所以……琳琅蓦然反应过来,贺文涛这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此心了? 挑着这样的时机说出来,依老太爷的脾性,要么听人劝解退一步,要么就允了他的请求分家,大有箭在弦上之势。 若果真如此,琳琅倒不得不佩服二夫人了,能将贺文涛拿捏得如此言听计从,也算是个本事了! 安静了半晌,外面传来老太爷冰寒低沉的声音,“那就搬出去!”旁边贺文瀚等人劝了几句,奈何那一对父子都死拗,老夫人说话已然没了半点用处,大夫人对此更是无可置喙,况且府里大事全都是贺老太爷说了算,他执意如此,那就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一场家宴不欢而散,琳琅跟着贺文湛和秦氏回到兰陵院的时候,手心里还捏着把汗。 刚才宴散时那阵势实在是吓人,就连大夫人都如履薄冰,她们一众小辈更是连呼吸都恨不得屏住。琳琅还记得离开时老夫人那张惨白的脸,她大概不会料到,费心寻来了一个崔莺,引出了却是这样的结果。更不会料到,苦心巴力偏疼着的二房,到头来会给她这样的答案。 ☆、第24章 各得其所 第二天一早往庆远堂去问安,就听老夫人患病卧床了,几个人往内室去瞧,便见她阖目沉睡,脸色奇差。儿媳、孙媳和孙女围进去探望,因怕打搅她歇息,早早就退出去了。 大夫人安排人伺候在侧,她和秦氏不敢怠慢,叫几个姑娘先回去,她俩带着孙媳妇们守在旁边。 琳琅跟着贺璇玑往清秋院去,因贺璇玑八月里出嫁,姐妹俩在一起的时日也不多了,这会儿格外亲密,能多黏会儿自然要多黏着。 远远的瞧见贺卫琨自回廊走过,琳琅道:“大姐姐,咱们……真的要分家了?”虽说对二房怀有恨意,但琳琅当初打算的是借老太爷的手责罚二房,让二夫人闹腾不起来,好教秦氏和江氏顺利诞下胎儿,谁知峰回路转,二房竟提出了分家的请求,却是她始料未及。 贺璇玑罕见的叹了口气道:“昨晚父亲整宿没睡,今早就往老太爷的书房去了,想必是去商议这事儿。四叔也去了吧?” “一早就去了。”琳琅咬了咬唇,“昨晚二伯说的突然,老太爷肯定是气坏了才答应的。”父亲尚在,儿孙却提出要分家,这在诗书礼仪的贺家来说,实在是件丢人的事。 “二夫人早就有这个心了。”贺璇玑倒是看得开,“搬出府去她就当家做主,正好有这个由头,何乐而不为呢。” 姐妹俩比旁人亲近,议论起这些时也不太遮掩,琳琅到底不敢苟同,“她是自在了,老太爷和大伯他们怎么办呢。”这一分家,京城多少双眼睛都得盯过来,谁知道会生出怎样的闲话?家里人走出去,若真有人拿这个来嘲笑,脸上毕竟不好看。 可这样的大家庭,若是齐心协力倒也罢了,最怕的就是兄弟间离心离德。贺老太爷毕竟是个读书清贵之人,眼睛里揉不了大沙粒,与其各怀鬼胎的拘在一处,倒还真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些事情她俩晓得,老太爷他们自然更透彻。虽然闹到了这步田地,毕竟父子亲情尚在,又不是反目成仇不相往来,二老爷酒后清醒,早晨便跪着跟老太爷请了罪。不过休妻的事情上都不肯退让半步,二房还是得搬出去。 贺府外隔着葫芦巷是个三进的大院子,原来住的是工部侍郎,正巧两月前外任兖州举家搬迁,就将那院子空了出来。贺家出了笔银子买下宅院,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就拾掇出来,二老爷便带着一家几口搬了出去。 这一搬,除了日用起居之物可以随身带出去外,家具仆从样样都要添置。二老爷官位 不高俸禄有限,二夫人出嫁时家道败落嫁妆也不多,拖家带口的搬过去,老太爷也不忍心叫儿孙们受苦的。 所幸大房和四房底子丰厚,三老爷又极有气性,已在南边置了不薄的产业,几个人一商量,便将贺家在京里的几处产业划到了二房名下。 这么清清楚楚的划开,倒叫二老爷有些惭愧惆怅,虽说都是亲兄弟,住在一处和分居的差别却不小。贺文涛自己没什么大本事,平时靠着大老爷帮衬,又凭着贺文湛的名气混到文人的圈子里去,在贺府做他的富贵闲人,这一分开,兄弟间到底生了隔阂,往后如何还不好说。 不过二夫人可不在乎这些,一摞摞的账本送到跟前,简直喜得她手舞足蹈。以前她虽有老夫人疼爱,但有能干的大夫人压着,总是束手束脚不自在,这回由自己管起家业田产,只觉前途陡然光明起来。 出了贺府,老太爷等闲也不会过问内事了,二夫人当即解了贺瑾瑜的禁足,允她等风头过去便自由出入。 见着了如花似玉的女儿,二夫人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了,贺瑾瑜的婚事还没定呢!之前她是贺府的千金,仗着贺知秋和贺文瀚的身份,寻常跟着大夫人出去拜访会客,也算有点地位身家,如今脱离了贺府,似乎不再那么便宜了? 不过这么点问题进不到二夫人心里去,依旧高高兴兴的清点家产去了。 贺府里因为老夫人病着,老太爷的身子骨也欠佳,加之二房搬出去后院子要清理,倒是一团忙碌。 秦氏在婆母跟前伺候了半晌,回到兰陵院的时候也有些累了,就歪在芭蕉下乘凉。 贺文湛去了衙署,这会儿院里就她和琳琅娘儿两个。琳琅在最初的感慨过后,这会儿也高兴起来,猫儿一样贴在秦氏身边,絮絮的问着,“老夫人的病还没好么?我瞧庆远堂里满满的都是汤药味儿,怎么不见半点起色?” “她那是心病,哪是汤药能治好的。”秦氏难得的说起闲话,“昨儿听了件事情,倒是好笑得很。二房提出分家时把老夫人气得不轻,可前儿你二伯母往庆远堂走了一趟,你猜怎么着?老太太竟拿了好些体己给她,说是贴补家用。” “老太爷不是已经划了好些田产过去么,还需要贴补?” “你二伯母嘴皮子厉害,这些年哄得老夫人高兴,前儿也不知道是灌了什么*汤,老夫人便乐呵呵的给了。结果昨天回过味儿来,又心疼得不行,这不病势又沉重了。” 琳琅 听了噗嗤一笑,觉得这对姑侄可真是有趣。 秦氏拿这当个笑话说了,笑过之后便也不再提。她倒是不在乎什么田产体己,说起身家来,整个贺府里最有钱的女眷恐怕就是她了。 江南富庶天下皆知,秦家在江南延绵数代,几任高官下来,到了琳琅外祖头上,掌管着一方政事,加上数代积累,富贵权势逼人。秦氏陪嫁的田产铺子若换成银钱,可比大夫人丰厚得多了,不过是没有侯门出身尊贵,背后势力也不似大夫人那般盘根错节罢了。 娘儿两个在芭蕉下消磨了整个后晌,琳琅先前从书馆借来的书都已看完,次日同大夫人说了一声,便在杨妈妈和锦绣的陪同下往书馆去了。 赶着约定好的时辰到了朱雀街上的纸笔铺子,果然裴明溪已经在里面等着了,锦绣进去请她,裴明溪当即带着随身丫鬟走出来,上了琳琅的马车。 今日之事,去书馆只是其次,更重要的却是为了南山书院的品画会。这品画所用的画作全是出自南山书院的学子之手,每季品玩一次,京城男女老少但凡有兴致,皆可去观玩。琳琅为着这个已经打点好一阵子了,今儿出门,既兴奋又期待。 到了丽正书馆寻摸了些有趣的书,琳琅也顾不得借了,叫锦绣逐一记在纸上,安排人去书肆采买,连同裴明溪的那份也一起办了,她们两个出了书馆,直奔南山书院去了。 书院为了让学子们安心读书,寻常不许闲人进去,这品画会自然没办法用书院现成的场地。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南山书院里多的事贵门富户的公子哥儿,书画之道又是至高的雅事,早就有人出了银子,在书院附近选好地方,建了个品画苑。 二三十间屋子连成半月形状,中间不并不隔断,只以精心雕刻的柱梁支撑,外围是实打实的墙壁,里侧却是精雕细镂的门板窗扇。这门板窗扇也有讲究,门板上镂刻的是历代有名的画作故事,窗扇能灵活拆卸,上面镂刻的却是历年来南山书院众学子的画作,每年一换。 月牙围着中间一湾水塘,里面莲花清濯,红鱼嬉戏,点缀着几处水榭楼台,水对面千万竿翠竹掩映,清幽宜人。 这会儿品画苑里早已观客云集,因是个不限男女的雅事,有不少女儿家慕名乘车前来,外面宝马雕车排着长队,走过其间,香风阵阵。也是为此,渐渐养出了品画定情的风气,一则姑娘们看上画作,与作画之人看对了眼或许能成就良缘,再则有胆大率性的儿郎或是姑娘在这柳原水畔露个风姿,也许就 能定下一颗芳心。 琳琅虽不是来品画定情的,却也极爱这样的热闹,瞧着花红柳绿莺莺燕燕,心头便暖融融的。 她和裴明溪携手往里走,倒也碰见了几个熟人。有跟裴明岚相熟的,难免要询问一句裴明岚为何没来——她是极爱凑这种热闹的。裴明溪便会回答道:“姐姐这些天卧病在家呢。” 裴明岚在碧纹湖畔骑马的时候摔伤了腿,要在家里静养两个月,这是琳琅今儿才从裴明溪口中得知的。想起自己险些溺毙在水里,再想想那蹊跷的出事地点,琳琅用手指头都能猜到这是谁的杰作。 她也没觉得意外,是裴明岚无端招惹她在先,险些害了她的性命,以徐湘的性子,没要她半条小命算是好的了。 两个人往里走去,水塘边站了不少丽人,书院的学子们则多在窗边临水站着。隔着一湾水塘展示自身风姿,尽观佳人窈窕,是少年人独有的心思,羞涩隐秘而懵懂甜美。 琳琅目光迅速扫过,一眼就瞧见了徐朗。他生得高挑修长,加上军中历练出的那份气势,任何时候都是鹤立鸡群。几乎是在同时,徐朗也瞧见了她,他同身旁的少年说了几句,便往琳琅走过来。 ☆、第25章 僻巷生变 琳琅自上次一别,也是许久没见徐朗了。这等场合下无需避讳,她便将裴明溪介绍给他,补充道:“明溪是我的好朋友!” 徐朗虽瞧不上裴明岚,但琳琅与裴明溪交好,他也没什么成见。不过他在外人面前的性子偏于冷肃,因此对裴明溪的态度也只寥寥。琳琅又问道:“徐二哥,拜托你的事都办好了么?” “跟我来瞧瞧。”徐朗带着她和裴明溪往里走,画厅这会儿还未开门,他绕到侧面去,开了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入内便是阔朗宽敞的画厅。上百幅画作沿墙挂着,装裱十分精心,往里走了二三十步,琳琅一眼就瞧见了熟悉的画作。这位置还算显眼,况旁边摆着几盆苍翠的矮松,与画面上的秋山景色相应。 琳琅当即将徐朗重重谢了几句,徐朗便道:“满意了?” 琳琅使劲点头,转眼看裴明溪,就见她眼中盈满笑意,是极少露出的自信满满。琳琅为她感到高兴,扭头见徐朗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两人相处多年也算有些默契,她当即道:“前儿三伯回来,送了我一把古扇……” 徐朗意料之外的打断了她,“扇子我已经很多了。”琳琅一时没明白过来,就见他躬身,贴在她耳边道:“妹妹不如绣个香囊给我,就用上次晾的优昙花?” 这是几个意思?琳琅瞬时就懵了。 扭头看了裴明溪一眼,那位已经犯了画痴,站在一副画前看呆了。琳琅再看徐朗,他微微躬着身子,脸上一本正经,仿佛在说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可是送荷包……且不说琳琅早已活了一世,就算她是个真正的十岁小姑娘,也知道那是什么寓意。 她当即拒绝,“我针线差,做不来这些东西的。” “那……”徐朗瞅一眼满墙的画作,有些惋惜的语气,“下回品画会,恐怕我不能来了。” 他威胁的意思如此明显,琳琅倒被他气笑了。要说徐朗幼稚吧,他大多数时候行事端重老练,比贺卫玠差不了多少,可要说他老成持重吧,如今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哄骗小姑娘给他做香囊,还语带威胁? 琳琅输在十岁小姑娘的身份上,心里迅速的权衡着。她想帮裴明溪步入画院,或者退而求其次,以画谋生,这南山书院的品画会是最佳的时机,而能在这里插得上手,又能放心让她托付的,除了徐朗还真是没有旁人。 这么一想,琳琅当即答应了,“徐二哥不嫌粗笨就是了。” “哪里,六妹妹总不会比湘儿 做的差。” 琳琅便笑道:“这话我告诉徐姐姐,看她不找你拼命。”徐湘在女工一道全无天赋,虽然学过两三年却没有半点进益,虽说她不在乎女工,但徐朗拿这件事嘲笑她的时候,总能点燃她的怒火。 徐朗笑了笑道:“带你的朋友走吧,待会就要开始了。” 三个人依旧从偏门退出去,没一会儿品画会开始,众人便入画厅观赏。这里挂出来的画作都是出自书院的学子,男女作画毕竟不同,裴明溪那一幅秋山图挂出来,与周围画作迥然有别。 其实比起有名师指点的这些学子来,裴明溪的画艺算不上出彩,不过她对此道独具天赋,那幅画技艺未必出彩,胜在意境,丝毫不逊色。前来赏画的男女慢慢品玩,看到秋山图时难免诧异,纷纷议论为何会有女子的画作在这里,继而打听这画作的主人,却无人知晓。 这等奇事自然引起众人注意,就连今年画赛的魁首钱淮安和魏宗渊都在那里驻足,评点一番。画上没有明显的落款,只有角落里一朵嫣红梅花或可当作标记,叫人好奇。 这品画会不似画赛非要分出个等次,众人评赏一番也就完了。裴明溪的画作出现在这里,虽算不上轰动,却也叫人牢牢记住了那朵梅花,和画里蕴藏的天然清丽风骨。 这效果让琳琅很满意。裴明溪才十二岁,后面的路还远着呢,一步步来就是了。裴明溪身份尴尬,如今的成就全靠自学磨练,想要成大器,终究还得找个好的师父指点。这件事,裴御史是指望不上了。 品画会结束时天色尚早,琳琅难得出来一趟,自然想多玩一玩。 京城外名山胜水不少,比如去书院两三里就有一处出名的瀑布,不过这回她出门时身边只有杨妈妈和锦绣陪同,没有贺文湛或是贺卫玠带着,她自然不敢往那里乱跑。 两个人乘了马车依旧回城,却不回府,而是往丹棱巷去了。 那地方书肆多,又有各色奇巧的玩意儿,常去常新,琳琅出门时但凡有了空闲,总爱往那里去逛逛,选些时新有趣的东西。 进了宜秋门行过熙攘的长街,京城内道路四通八达,往丹棱巷的主路七弯八绕,想省时间还是得从那些僻静的民居小巷里抄近路。琳琅自然是不愿白费功夫的,况且因今日出城的人不少,主路上车马时而堵塞,她和裴明溪一拍即合,当即抄了近路。 京城里寸土寸金,街道两旁的建筑多是开阔宽敞,到了民居的小巷里,就是 惜土如金了。朱门矮墙次第相连,这一带的房屋多是青砖砌就的两层阁楼,不乏匠人能干主家有钱,盖成三层的。 房屋一高,就显得丈宽的小巷愈发狭窄。马车轱辘碾过生了青苔的石板,琳琅和裴明溪兴高采烈的说着今日的画会,猛然车子一顿,就听外面小厮道:“前面不知是哪个府上的车子,烦请让个道吧。” 对面没有声音,那小厮便道:“敢问对面是哪位,烦请让个道!” 琳琅觉得诧异,叫车门口的杨妈妈掀起帘子,就见对面停着辆宽大的马车,车帘低垂,赶车人垂眉顺目,仿若未闻。 其实小厮进巷子前是甄选过的,自然不会选太僻窄之处,怕的就是两车相逢让不过去。这条巷子不算窄,若是各走一边,全然无妨,可对面那辆车停在路中间,琳琅她们想过去,就得请他们让个道了。 那边久久不应,小厮就有些急了,开口催促。 对面的车厢里却突然传出个女子的低笑,接着道:“我已在此候了多时,姑娘可算是来了。” 这声音陌生之极,琳琅诧异,问道:“阁下是谁?” “我受人所托,要送两样东西给姑娘,送完就走,姑娘何必问我是谁。”那女子的声音带着柔柔的笑意,叫琳琅愈发诧异。对面的车帘掀起,伸出一只纤细素手,朝那赶车人招了招,那小厮便从车里取了个红木雕漆的方盒子捧在手里。 这等情形委实有趣,那小厮走过来将盒子交在杨妈妈手里,琳琅扫了一眼,封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她又问道:“另一样是什么东西?” “另外是要转达一句话,关于徐家。”那车帘掀起,从中走出为窈窕的女子。她穿着银红的对襟,脸上蒙着镂花面纱,云鬓高高堆起,看着甚为柔弱。 琳琅有些迟疑。那女子似乎看穿她的心思,笑道:“姑娘担心什么呢?你身边婆子丫鬟一堆,光天化日的,难道我还能把你怎么样?”说着就走到了两辆车的中间位置,气定神闲的站着。 巷子里一时安静。对方这样神神秘秘,琳琅的好奇心已经被勾起来了,看了看锦绣和赶车的小厮,再瞧瞧对面也就两个人,于是不再顾忌,大大方方的下了车,向那姑娘走去。 她这行径并非冒险,贺府毕竟是在官场里厮混的,秦氏能放心叫琳琅独自出门,是因为这小厮和锦绣都有功夫傍身,寻常有点风吹草动,这俩人也能护着琳琅。况且京城里有卫队巡逻,琳琅并不 担心她能闹出什么大动静。 走到中间离那女子两步远,琳琅便问道:“说吧。” “她说,最近天热,想送姑娘些清凉……”凉字还未出口,忽听顶上一声响动,便有一大桶水漫天漫地的泼了下来,将她和那女子笼罩。 这变故来得突然,琳琅打死都没想到会是这一出,她还没来得急退步时就已被淋了个湿透,后面小厮赶上来,也只来得急一脚将那砸下来的木桶踢开。对面那女子和赶车人扭身就想逃跑,琳琅来不及多想,厉声道:“捉住他们!” 后面锦绣赶上来刚想问她怎样,琳琅当即咬牙重复道:“捉住他们!” 旁边是民居的小阁楼,倒水之人早已逃窜,想要捉住是不可能了。那红衣女子和赶车人大概未料到这边不起眼的小厮和丫鬟竟然会武功,没逃几步就被追上了。 琳琅这会儿浑身湿透,那水里似乎加了什么东西,肌肤遇水时便如同遇见腊月里的寒冰,冷飕飕的直往骨头缝里钻。琳琅原本就畏寒,被这东西一浇,不过两三个呼吸的功夫,就觉得五脏仿佛要冻结,她缩在随后赶来的杨妈妈怀里,握紧了裴明溪的手,咬牙道:“带回去严查……” 浑身冷得打颤,就连牙关都不听使唤,说到最后两个字已是含糊不清。 ☆、第26章 腹中成算 琳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兰陵院里了,七月里天气还热得很,她的被褥里却塞了数个手炉取暖,饶是如此,她醒来时依旧觉得手足冰凉,忍不住拽了拽被子。 秦氏就坐在她旁边,琳琅一睁眼就瞧见了,原本波澜不惊的脸上写满了担忧,正紧张兮兮的看她。旁边坐着贺璇玑和裴明溪,也都面含担忧。 这会儿屋里已经掌了灯,几个人的影子投在撒花床帐上,叫人心安。琳琅醒前还在做着巷子里被凉水浇头的噩梦,这会儿清醒得快,张口便问道:“娘,人都带回来了么?” “在外面锁着。”秦氏伸手摸她的脸,冰凉凉的触感叫人心疼,回头叫人再添手炉过来。 琳琅目光转向裴明溪,就见她眼里隐然泪光,却是咬着唇不说话。这个姑娘看着柔顺,内里其实坚强得很,以那样尴尬的身份在裴家求存,琳琅可从没见她掉过眼泪。这会儿为着她酝酿金豆子,琳琅忍不住道:“放心吧,我已经没事了。” 裴明溪“嗯”了一声强抑心绪,秦氏也晓得她俩的情谊,便回身拍拍她的手,“这下你该放心啦?天色也不早了,今晚就在府里歇下吧?” “多谢夫人盛情,不过家里管得严,既然琳琅没事,我明天再来看她吧。”裴明溪在外人面前其实不擅表达感情,这会儿虽然担心与高兴并存,当着秦氏和贺璇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冲着琳琅抿唇微笑,琳琅便也回以一笑。 贺璇玑亲自送裴明溪出去,秦氏凑过来将女儿搂在怀里焐着,问道:“今儿到底怎么回事?” 琳琅便大概说与秦氏听,贺璇玑送完了裴明溪回来时正好听到最紧要的那一段,便道:“那盒子呢,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叫人拆开看过,不过是个烂石头。”秦氏气恼,问琳琅道:“你可知道她们是什么来路?” 琳琅摇了摇头,道:“娘,一定要查出背后的主使之人!”她刚才叙述巷子里的事情,其实也有了猜测,只是不敢肯定。这京城里跟她结了梁子的人不多,既然用了这等怪异的凉水,显然是知道她体寒畏冷的毛病。能这么做的,一个是刚刚搬出府里的贺瑾瑜,另一个,应该就是卧病在床的裴明岚了。 这两人都有害她的动机,但是认真分析起来,这等想要报复却又缩手缩脚的行径不太像贺瑾瑜的手笔。以贺瑾瑜的脾气,若当真要对付她,绝对不会是一桶水这么简单。可若是裴明岚……她一个闺阁里的姑娘,是从哪里寻来的这些人? 这些事情琳琅分析不透,只好等审问的结果。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在寻常人来说,最多就是受个风寒,可对她这体寒之人来说,影响却极大。 先前碧纹湖里的那次本就勾起了病根,这次一闹,病势汹涌而来,并不是寻常的风寒,只是浑身发冷,哪怕手里捧着滚烫的暖炉子,也觉得寒冷。甚至于到了太阳底下,脸上被晒得暖烘烘的,骨头缝里却还是觉得冰寒。 这等症状让秦氏觉得惶恐,女孩儿家体寒可不是什么好事,现在还不觉得,过两年来了月事可就要受苦。况且要是一直不能拔除病根,将来子嗣上也是麻烦。 寻常给府里看病的郎中已经是束手无策了,秦氏和贺文湛便又托人四处请名医,贺卫玠也经朋友介绍寻了出名的郎中,说辞却都大同小异——这是打娘胎里带出的病根,得好好养着。 为了这个,秦氏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年轻时心高气傲,为了和贺文湛的别扭而负气,谁知道给腹中的胎儿落下了这样麻烦的病根呢?于是愈发尽心尽力的照顾琳琅,可惜就连几名太医瞧了,也都说不能立时根除。 几经折腾,琳琅这会儿的病势倒是止住了,那位太医开了个调养的方子,建议道:“姑娘这病受不得寒,如今寒气深入骨髓,这个冬天怕是难熬。秋后天凉,不如把姑娘送去南边儿将养,等开春暖和了回来,每日在温泉里泡泡,也许还能有些用处。” 秦氏和贺文湛听了,千恩万谢,当即合计了起来。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而今快要七月中旬了,是一年里天气最热的时候,过了这阵子就要慢慢变了。京城的天变得快,到了□□月的时候一场秋雨降下来,兴许就得凉下去。这么看来,这事儿是得抓紧安排了。 同琳琅说了这个打算,琳琅虽舍不得秦氏,但病不饶人,她也不能有异议,只是道:“等大姐姐出了阁,再送我去南边好不好?” 她姐妹俩要紧得很,秦氏也不阻拦,横竖中秋节的时候天气还没凉下去,能捱一阵子。三个人一商量,便将启程去南边的日子定在了八月二十,也就是贺璇玑出嫁的第二天。 这一趟南下,少说也得挨过这个冬天,虽说去了江南能住在秦家,该打点预备的还是要早早的预备起来。贺文湛和秦氏自去回禀老太爷和老夫人,琳琅抱着手炉子缩在被窝里,却发呆起来。 有些事想想也是凑巧,前一世秦氏丧生在六月底的山洪泥流当中,琳琅孝 期未满,八月末的时候就南下了。这辈子虽然秦氏健在,她居然又是要这个时节往江南去,仿佛天意安排,无可更改。 不过时间虽巧,这回下江南,与前世却是大不相同。那次是被逼无奈,带着点逃避的心理,这次琳琅却是欣然前往——江南是朱家的老巢,到那里去摸个底,对她有益无害。 说来也是惭愧,琳琅前世虽然嫁作朱家妇,明面上的事情都能知晓,对朱家暗里谋夺天下的种种盘算和安排却是半点都不知情。 朱家和徐家同为武职,门风却大有不同。徐家数代驻守漠北,养得性子开阔爽朗,女人并不局限在内宅,像徐老夫人和楚寒衣都曾披着盔甲上过战场。养女儿的时候也不拘小节,徐湘跟徐朗一样去漠北历练过,能纵马拉弓,往后还能带兵打仗。 朱家的女儿却大相径庭,江南文气鼎盛,许多事上也讲究,朱家虽是武职,后宅妇人和家中女儿却都要跟文官家一样,讲究贞静淑婉。像徐湘这样的养法,在她们看来就是野丫头了。 女人要贞静守德,自然只能守在后宅那一亩三分地。朱家虽然要靠姻亲培植势力,但除了当家主母外,旁的内眷是不得过问政事的,军务上更是无从置喙。所以琳琅上一世在朱家呆了数年,半点都不曾沾手军政事务。 这回琳琅想要扭转结局,必得叫徐胜朱败,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趁着这次机会去挖挖朱家的根底,对贺家和徐家都有好处。 她心里暗暗盘算着,想起朱成钰那日造访的事情来,又是一阵厌恨。 忘恩负义的混账,靠着三老爷的关系,打算把贺家也拉过去利用么?他们可休想! 这头默默思量,外面又淅淅沥沥的飘起了雨。锦绣和锦屏最近侍奉得格外殷勤,一旦天凉立马就来给火盆加炭,再换上顶暖和的手炉。 琳琅将养了几日身子转好,便问锦绣道:“那两个人审问得怎样了?” “他们的嘴早就撬开了,老爷这两天顺蔓摸瓜,恐怕很快就会有结果。姑娘,这回的事情,果真是裴明岚做的,老爷生了气,这两天一直在查,说是要证据确凿然呢!” 琳琅冷笑一声道:“果真是她。心思歹毒却又畏首畏尾,哼!” 后晌的时候徐家兄妹前来探望,难免提起前因后果,裴明岚的行径心性他俩都是知道的,琳琅也不隐瞒,照实说了。徐湘听了生气,怒道:“怎么上回她还没长教训么,断了腿不满意,还想把胳膊也废了不 成!” 旁边徐朗倒是镇定,挑眉问她道:“既然知道是她做的,你打算怎么办?” 未及琳琅开口,徐湘就已义愤填膺的道:“等她腿好了,也把她堵在巷子里,抓起来打一顿帮你报仇!” 琳琅被她逗得一笑,缓了缓道:“她找碴挑事儿,送我一桶凉水附带着一场重病,我若只还她一桶水岂不是太便宜了?”她的脸上闪过与年龄不符的狠厉,沉声道:“这件事我出手不过是小打小闹,想出恶气,还得用旁的法子。” 徐朗点头道:“你若出手去闹,旁人不知内情,只当你为着点小事情不依不饶,反受委屈。” “所以我要让我爹爹出面。证据都已差不多了,到时候他光明正大的找上裴家,再把太医的说辞带过去,我倒要瞧瞧,裴御史是看重仕途,还是看重女儿。” 这样的回答令徐湘茅塞顿开,徐朗眼中现出激赏,笑了一声道:“我倒是没看出来,妹妹还有这等成算。” 琳琅便笑了笑,“徐二哥是不是觉得我睚眦必报,不够宽容?” “宽容这种事要挑人,对着裴明岚这号,大可不必。”徐朗语气笃定,眼底浮起笑意。琳琅便抿着唇笑,请动贺文湛不过是个引子,其实后面还有旁的打算,只是不便告诉徐家兄妹。 ☆、第27章 明岚赔罪 事情很快有了定论,泼水的事是出自裴明岚之手确凿无疑,只是有件事叫琳琅一家人意外——裴明岚如今还卧病在床,这次是托了人在外安排,而被托的并非旁人,而是琳琅的表哥,秦钟书! 秦氏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大为恼怒,她早知这个侄子不务正业,谁知道竟动到琳琅的头上来了?当即想要给江南写信,被贺文湛拦下了。 琳琅对此虽觉得意外,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裴明岚必然是知道贺瑾瑜和秦钟书之事的,若她以此来要挟,秦钟书必受驱使。她好奇的只有一件,秦钟书到底知不知道裴明岚要对付的是她?如果不知情倒也罢了,如果明知是表妹还下此狠手,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不过对着秦氏,琳琅自然是要软声劝解的,“也许表哥不知道遭殃的是我呢,娘亲养胎要紧,这些小事不必在意。” “就算不知道是你,但把姑娘家拦在巷子里泼水,这等混账事亏他做得出来!何况好好一个爷们,怎么就和裴家姑娘牵扯上了?”秦氏对裴明岚已经没了好感,这会儿神色愤愤。 琳琅也只能笑着,“母亲别生气,等我到了江南告诉舅母,好好管教他。”这自然是安慰的话了,秦氏知道琳琅的心意,不愿让女儿小小年纪就为她操心,这话题就此揭过。 隔日贺文湛便约了裴御史去茶楼喝茶,两个人在里面坐了半个多时辰,出来的时候裴御史满面怒色,贺文湛意态悠然。 回到府里,贺文湛便邀功一样到了琳琅跟前,告诉她结果,“裴老滑头听了很生气,说是要严加管教。过两天裴姑娘的腿伤好一些,就来给你赔礼。” 琳琅听了便撒娇,“辛苦爹爹了。” “哪里话,我的宝贝铃铛儿受委屈,爹爹当然要给你出头。哼,裴老滑头守承诺倒也罢了,不然没他好果子吃!”贺文湛本就极度宠爱女儿,这会儿因她还在病中,更是宠得没边了,将今儿从街上挑来的各色玩意儿给她瞧。 琳琅伏在他膝头笑着,心里觉得圆满。就这样吧,管她裴明岚会不会来道歉呢,她现下最重要的是守住触手可及的幸福,爹爹帮她出了头,她已然满足了。 更何况,她请动贺文湛出马,所求的并非裴明岚的一句道歉。 不过裴御史这人还真是善于权衡,贺文湛在他看来未必有多厉害,但贺知秋和贺文瀚却是不能不忌惮的,况这回牵扯到琳琅的性命和裴明岚的闺中声誉,赔礼的事势在必行 。 这里琳琅在兰陵院里好生将养了四五天,外面回说有客来访,竟是裴夫人和裴明岚。 秦氏当即命人将她们迎进来,先头贺文湛已然兴师问罪过,裴御史也表了态度,况有琳琅预先打的招呼在,秦氏当然不能再冷着脸了,叫人端茶上果点,倒也客气。 裴夫人何氏出身商户,手下打点着诸多生意,又要和京城的一众贵妇往来,早就见惯了旁人的冷眼,晓得这些贵妇们的眉眼。况且这次是裴明岚理亏在先,她母女二人为赔罪而来,碰上这待遇时倒受宠若惊。 她精明的脸上堆着笑,也顾不上喝茶慢坐,委婉的说明了来意,十分歉疚的道:“是我管教不严,这丫头也一时鬼迷了心窍,才做出这错事来。我们已经在家罚了她,这不刚刚能下地,就带着她过来看六姑娘了。”说着关切道:“六姑娘可大好了么?” 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秦氏当然晓得,当下客气道:“寻了些郎中,调养了这阵子也好些了。” 何氏便局促不安的起身,定要来看一看琳琅,让裴明岚当面赔个不是。秦氏乐得顺水推舟,客气了两句并没阻拦,便带着她娘儿两个往后院里来。 琳琅这会儿正巧抱着手炉子在被窝里坐着,盛夏七月在床榻边生了炉火,内间里比外面还热许多。何氏跟着秦氏进来,当即问寒问暖,一番关切歉疚的话说下来,听得琳琅目瞪口呆。深深觉得,这何氏……真是能说会道! 再看一眼后面的裴明岚,脸色是意料之中的不好看。因为裴明岚是来赔罪的,虽说腿伤还未彻底痊愈,何氏却非要让她站着不许坐,以显诚意。 琳琅看着裴明岚那渐渐变白的脸色,愈发觉得何氏这人可真是精明——裴明岚是不是真心要赔礼姑且不论,她这番带病站立的态度做出来,哪怕原来只有两分赔礼的心,看着也能有七八分了。 何氏自然也舍不得女儿站太久,迅速寒暄完了,就让裴明岚开口道歉。 裴明岚苍白的脸上浮起涨红,向琳琅道:“那日的事是我不对,父母也都责罚过我了,还请六姑娘……大度为怀,不要跟我计较。我这里……跟六姑娘赔罪了。”到底是少年人心性,纵然秉承了何氏能屈能伸的做派,这番话说下来也是将脸涨得通红。 琳琅争的也不过是一口气,裴明岚既然低了头,她也就不再计较了。而且将事情做绝也不是好事,便道:“裴姑娘言重了,快请坐吧。” 旁边木香拿了绣 凳给裴明岚坐着,何氏便又笑道:“六姑娘宽宏大度,难怪人人夸赞。” 秦氏笑道:“夫人是不晓得,这丫头自小就有畏寒的毛病,这回实在是往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我家四爷把她看得性命似的,这才……琳琅跟我原本想要拦着,却也有心无力。” 何氏听了心中吃惊,她当然晓得贺文湛夫妇对这个闺女有多宝贝,这会儿深悔裴明岚鲁莽,心里始终忐忑不安。一则怕贺家未必肯轻易原谅,殃及裴御史,再则也怕这事儿宣扬出去,证据确凿,而且还牵扯到裴明岚跟外面男子的往来,对女儿家声誉实在不好。 不过秦氏说她们母女想要拦着贺文湛……却是怎么回事? 琳琅瞧着那惶恐与疑惑交织的神色,便笑了笑道:“夫人请喝口茶吧,其实我跟明溪十分要好,原该常去府上拜望您的,就是一直耽搁着。裴姑娘是明溪的姐姐,原该亲近些,哪怕看着明溪的面子,我也该拦着父亲,这回闹得这样,倒叫我不好意思。” 何氏闻言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心里瞬时一沉,脸上却是堆笑:“原来还有这缘分呢,明溪这孩子性子内敛不爱说话,我竟从不知道。如此更好了,都是常来常往的姐妹,你们年纪又都差不多,原该和气亲近些,大人也少操心不是。” 秦氏笑着点头,琳琅便也应“是”。 既然已经赔礼过了,裴家母女也不好多打搅,没坐多会儿就告辞了。临走时何氏还盛意邀请,说裴明岚姐妹俩镇日闲着,请琳琅常过去玩耍。琳琅见她知趣,自然答应。 她细心调理了许多天,病情也渐渐好转,避过晌午的大太阳,后晌地气热的时候在府里转一转,倒也悠闲。 贺璇玑婚期临近,这些天大夫人都在为此忙碌,琳琅病中贺璇玑和贺卫玠、江氏等人都来探望过好几次,就连贺玲珑姐妹俩都难得的踏进了兰陵院,这会儿琳琅能走动了,自然也得到各处去转转。 离兰陵院最近的是贺卫玠的雅文院,琳琅也记挂着江氏腹中的孩子,便先到那里去。恰好贺卫玠回家来取东西,见了她便问道:“我听妹妹要去江南了?” “郎中说去那里养养对我有好处,等大姐姐出了阁我就得南下啦。” “要去多久?”江氏让丫鬟倒茶,她走过来和琳琅一起逗池子里的游鱼。琳琅便道:“说是要避过这个秋天和冬天,明年开春才回来呢。” “那岂不是要在南边过年了?” “是 啊。”琳琅有些惆怅,表情蔫蔫的。她原本对秦氏的孩子满怀期待,秦氏三月初怀孕,算算产期就在年底春初。她这一趟南下,必定是要等天气转暖才回来,不能第一时间看看期待了两世的婴儿,终究遗憾。 江氏拍了拍她的肩膀,贺卫玠便在旁边问道:“这一趟谁送你去?” “爹爹说他八.九月要奉命南下征书,正好带我一起过去。”琳琅斜眼瞧着贺卫玠,笑道:“大哥哥想不想去南边?” “我就算了。不过似乎听徐朗说他打算找时间南下,既然妹妹和四叔要去,我问问他什么时候走,若也是八月里,正好同路照应着。”贺卫玠盘算得倒是好,“听说南边儿近来不大安稳,有徐朗在,倒是能放心了。” 琳琅听了便点点头。南边儿的乱象她也是知道的,这几年皇帝沉迷木工,虽有左右相主持政务,到底没人主持大局,况皇帝对那些贪赃枉法的事不上心,纵容出了不少恶吏。秦家辖内的三州倒还算安稳,再往南走,流民山匪可就多了。从京城到江南免不了要经过些偏僻处,有徐朗同行,总是好事。 贺卫玠拿了东西便走,琳琅便和江氏一起往清秋院去看贺璇玑。 贺璇玑将嫁之人,虽然对庄元晋有些好感,到底对婚事有所担忧。毕竟在家是养尊处优的姑娘,到了人家家里可就是媳妇了,打理家务的事情她倒是不怕,怕的就是婆媳妯娌难相处,要是再碰上老夫人或是二夫人这样的,那就头疼了。 大夫人虽然时常开导,到底抹不去她的焦虑,瞧着这会儿天气晴好,就让她们三个往后园去逛逛,正好江氏和贺璇玑都散散心。 姑娘家嫁了人就不好天天往娘家跑,贺璇玑自然也是舍不得江氏和琳琅的,三个人说说闹闹的溜达一圈,想着只有一个月同住的时光,到底生出了惜别的情绪。后园临近三房,三个人索性去那里一圈,同贺珊瑚说了会儿话。 三老爷述职完了依旧回南边,半点都没有带贺珊瑚母女同去的意思,贺珊瑚近来为此郁郁,姐妹几个说话解闷,倒是开解了不少。 谁知道徐朗行动极快,白天才听贺卫玠说了琳琅要下江南的事情,傍晚他就上贺府来了。 跟老太爷问安过后,徐朗陪着老太爷打了一套太极,顺口说他要往南边去游历半年,也是八月里走,老太爷听了高兴,就叫他路上照应琳琅父女,徐朗自是满口答应。 这消息传到贺文湛耳朵里,他当然是乐开了花。本来还想着随 从们未必靠得住,这下子有了徐朗,他带的人都是徐家训练出来的高手,哪怕遇到山匪都不用怕了。 倒是琳琅觉得意外,依稀记得上一世他似乎是年底才去的江南,这回这么早就要走了? ☆、第28章 姐妹争执 一个月时间过得其实很快,琳琅因为要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黏着秦氏,这段日子特别爱在秦氏边上撒娇痴缠。许是前世对秦氏的思念太深,这时候哪怕天天腻在她身边都觉得不够。 中间裴明溪来看她,小姐妹俩躲在屋子里说话,琳琅多少有点不舍。想起之前裴明岚的行为,终究有些悬心,问道:“你姐姐有没有因为我的事情迁怒于你?” “这倒没有,爹和夫人都训过她,让她不要惹事。我也尽量躲着,倒是没什么。”裴明溪反过来叮嘱,“你也是,到了南边小心些,凡事多留心,像那天那样的事情,万万不能再发生了!” “记住啦。”琳琅嘻嘻的笑,“你好好画画,等我回来时可得有进步呀!”她原本打算想法子帮裴明溪拜个名师,谁知这就要去江南了,只得暂时搁下。不过这事也不着急,只要裴明溪用心练下去,是千里马还怕找不到伯乐吗? 而且南山书院的品画会一季一次,裴明溪在那里展示得多了,兴许会有人主动找上门来收徒弟呢?裴夫人已经领了情,虽然不喜裴明溪的身份,应该也不会太过阻挠吧? 转眼中秋将近,贺府里一边忙着准备嫁女的事情,一边筹备过节,各处喜气洋洋。 中秋节在京城照例是有花灯可看的,一大家子早早就聚在花厅里吃饭,大房和四房向来和睦,三房又从不会惹是生非,老太爷看着心里舒畅,祖孙三代赋诗论政,大夫人、秦氏、江氏和几个孙女也凑个趣儿,倒是其乐融融。 唯独老夫人有阵子愀然不乐,念叨了几句,“可惜老二媳妇和二丫头不在。”也没人去接茬。二夫人能说会道,贺瑾瑜在出事前也是八面玲珑会凑趣儿,她娘儿两个在的时候总能哄得老夫人欢笑不止,也难怪老夫人偏疼。 不过这会子虽没有往年热闹,却别有和睦安乐的味道。 宴散时太阳也才下山,各人先自回住处加个衣裳,等月上柳梢的时候,姑娘们出去看灯,剩下人都到后园水边的亭子里听曲赏月。 琳琅毕竟病根未除,寻常日落后都极少出门,这回嚷着要去看灯,秦氏便拿了厚实的秋衣给她穿着,还让她带上暖烘烘的手炉子,免得受寒。贺文湛因为上次的事情不放心,叮嘱道:“要听你大哥哥的话,千万别乱跑。” “知道啦爹爹,这已经是第三遍啦!”琳琅这会儿忙着在镜前看衣服首饰呢,一脸开心的笑。她难得再经历一次天真烂漫的年纪,自然是要好好珍惜的,姑娘家爱 打扮,这等场合自然更要精心,虽非盛装,一钗一簪都要费点心思。 西边星子渐渐亮起来的时候,贺卫玠便带着贺璇玑、琳琅、贺珊瑚和贺玲珑姐妹俩出门了。 今晚街上鱼龙混杂,况又是夜里,比不得青天白日的安稳,是以大夫人虽允了她们出门,却只许在最宜观灯的金雀楼附近呆着,不准到街上的人流里去。 几位姑娘倒也不敢反驳。去年中秋灯会热闹,第二天才知道那晚好几家的幼龄千金被人趁乱拐走,有些寻了回来,有些却杳无音信,还有那等轻薄子弟趁着夜色揩油的,防不胜防。 三辆马车驶出贺府,在一众丫鬟婆子的陪同下,直奔金雀楼去。 因怕晚了路上拥挤,琳琅等人出门还算早,这会儿华灯初上,街市上人不算多,她们到了金雀楼的后巷,那里沿墙已经停满了马车。 今晚这里聚了不少贵女千金,一路走过去碰见熟人,免不了招呼一番。贺卫玠已经在这里定了雅间,姐妹几个走进去,桌上摆着瓜果舔酿,推开窗扇望外,街上灯笼次第亮起,在夜风里摇曳。 琳琅病根未除,穿得比别人厚许多,怀里抱着个暖手炉,靠在窗沿看街上宝马雕车。渐渐的人潮密起来,锣鼓喧嚣着行过长街,姐妹几个本想去猜个灯谜,奈何有大夫人的叮嘱在,不敢乱跑,只好在窗边评赏。 天穹中月色皎洁如练,地上华灯溢彩流光,金雀楼门口有一对姐妹挑灯疾行而来,是裴明岚和裴明溪。让人意外的是,裴明岚竟还拉着裴明溪的手腕,少见的姿势。 琳琅弯了弯嘴角,她正想找裴明溪呢,可巧她也来了,于是跟贺卫玠说了一声,带着锦绣出门。 金雀楼里比外面安生,琳琅也不必担心碰着什么麻烦,出门瞧见裴家姐妹从对面的楼梯上来,便跟过去。 金雀楼处于闹市,占地却不小,几座小楼之间以长廊相连,中间十丈方圆的空地上还布了假山清池,假山顶上设有小亭,与二层的长廊相连。琳琅和裴明溪之间相隔不过数丈,想走过去时却得沿着长廊绕道,对面裴家姐妹拐个弯儿往中间的假山而去,琳琅便也跟随。 今晚众人是为灯市而来,皆在靠街的雅间中热热闹闹的赏灯吃酒,这假山附近倒是格外冷清。 琳琅走过去时没瞧见人影,正左顾右盼时蓦然听见亭子底下的山洞里传来裴明溪的声音,前面的话混在嘈杂的笑闹中听不真切,走近了就听到后面一句,“……贺家咱们 招惹不起,姐姐何必冒险,再惹事端呢?” 接着是裴明岚的冷嘲,“怎么你倒敢管起我来了?裴明溪你记着,今晚你听到的事不许告诉旁人半个字,不然……”伴随着裴明溪的一声低低痛呼,她威胁道:“我叫你今后再也没法拿笔!” 这样的威胁令琳琅一惊,搞不清她们姐妹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言语涉及贺家……她示意锦绣噤声,放轻脚步凑过去。 只听裴明溪咬牙道:“哪怕剁了我的手,我也要告诉琳琅!” “你!”裴明岚显然没料到她这么执拗,一时生气,怒道:“这又不关半点事情,你这么倔做什么!哼,她们姐妹的仇怨,你掺和什么。” “是啊,她们姐妹的仇怨,姐姐掺和什么呢。何况,怎么不关我的事?贺璇玑是琳琅的姐姐,琳琅珍视的人我一样珍视,贺璇玑要出了事,琳琅怎会好过……”裴明溪显然是有些着急,石洞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紧接着是裴明岚的喝止,“你给我安分着!走,跟我回家!” “不行……”裴明溪还在挣扎,忽然一声痛呼,就听裴明岚压低了声音道:“你再敢乱动,我就把刀划下去,废了你这只手!” 外面琳琅闻言大惊,连忙要过去帮忙时,只听里面叮的一声,似乎是金属撞在石头上,裴明溪压低了声音道:“你疯了!” 假山四周有昏黄的灯光映过来,洞里面却暗得很,琳琅挑着灯盏冲进去,就见她姐妹俩各自贴墙壁站着,裴明溪左手护住右臂,正愤然看着裴明岚。地上有把匕首闪着寒光,琳琅离得近,怕裴明岚再闹,忙一脚踢出去。 裴明岚瞧着冲进来的人影,登时有些惊慌。她强行拉着裴明溪过来,不过是想就近找个少人僻静的地方赶紧解决事情,谁知道琳琅竟会跟过来,还听到了她们姐妹的争执?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裴明溪大概也没想到琳琅会出现,脸上转瞬作喜,挪了过来。旁边裴明岚以目威胁,裴明溪低声劝道:“姐姐,何必再蹚这浑水呢。” 这等情形下,裴明岚料得自身已无法阻止,哼了一声偏过头去,裴明溪有些抱歉,却还是道:“你大姐姐那里今晚怕是要出事,你们当心些。” “怎么回事?” 裴明溪看了裴明岚一眼,咬了咬唇道:“刚才我不小心听见姐姐和你家二姑娘说话,说是今晚要……找机会污你大姐姐的清白。”她有些忐忑的瞧着琳琅,便见琳琅脸色大变,转向裴明岚道:“当 真?”其实心里已经是信了的,她知道贺瑾瑜和裴明岚的交情,知晓彼此最隐秘的事情,合谋这种事情并不意外。 裴明岚愤愤瞧了裴明溪一眼,冷哼着不说话。裴明溪急道:“快些提醒你大姐姐吧,别当真出了事。”又咬唇道:“姐姐也只是答应你们二姑娘,还没有……你别怪她。”她有些尴尬,琳琅便道:“放心,我明白。” 心里明白,感情上却还是没法接受。 贺瑾瑜纵然恨她,可为何又要对贺璇玑动手?贺璇玑并不曾碍着她一星半点啊。琳琅转而看着裴明岚,“裴姑娘,这事既然已经抖出来,我自然会让大哥哥防备。咱们……就当做没有这事儿吧,你也劝劝我二姐姐,叫她好生养身子,别再折腾了。” “呵,贺琳琅,瑾瑜是你的姐姐,你那么对她,就一点都不内疚?”裴明岚冷笑着,嗤道:“你肯为了裴明溪费尽心思,却不肯对自己的姐姐好一点,不觉得可笑么?” 琳琅并不回答,只是重复道:“裴姑娘,今晚的事,咱们就当没有发生过吧。”她毕竟怕贺璇玑出事,当下握住裴明溪的手,出了山洞。 这一碰触,才发现裴明溪手腕上有溽湿的血迹,她抬起来一看,借着灯光瞧见小臂上被划出一道伤口,血珠还在不断的冒出来,染红她的衣袖。 前世的记忆碎片般浮起,琳琅瞬时心里一痛,加快了脚步。 那晚京城战乱烽火硝烟,她和朱成钰的感情早就破裂,想要趁乱逃出朱家的看守禁锢,却在街上碰着了乱兵。那个时候她和裴明溪已多年未见,裴明溪却一眼在慌乱的人流里认出她,带着她往贺府跑。 乱兵锋利的刀刃砍过来,裴明溪的后背被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染透了她的衣衫,她却只是忍痛微笑,说:“你没事就好。”虽然最终被人流冲散,她依旧被困在了朱家,裴明溪的那一笑,却如烙印般刻在脑海。 前世今生,肯那样护着她的人,其实寥寥可数。 ☆、第29章 动身南下 回到雅间的时候一切如常,琳琅让锦绣向店家借了些药粉纱布,清理了裴明溪的伤口。外面裴明岚已经不知所踪,裴明溪也已习惯姐姐这样的态度了,包扎完了就想和琳琅道别。 琳琅想挽留她一起坐坐,裴明溪道:“我还是早些回家,你留在这里别出什么岔子,等你从江南回来,咱们再见面。”她的性子和京城贵女们迥异,细品起来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平日里未必显得亲密浓烈、说亲道热,到了紧要关头,却是极重情谊的。 琳琅也不多留,捏了捏她的手道:“那你路上小心,今晚的事情谢谢你。” 裴明溪便笑了笑,“到了江南保重。”而后辞别,匆匆出了金雀楼,被等在外面的丫鬟迎住。 这边琳琅思来想去,裴家姐妹所说的事自己若是憋在心里,难保贺璇玑周全。哪怕贺瑾瑜今晚不能得手,谁知道她往后会不会动歪心思?倒不如让贺璇玑心里有个数,防患未然。 她寻了机会悄悄跟贺璇玑说了此事,贺璇玑大为恼怒,没想到贺瑾瑜被老太爷教训后还没长记性,居然把算盘打到了她头上!琳琅不日就会南下,贺璇玑嫁了人也有许多事要忙,这事就暂且记在账上了。不过暗箭向来难防,姐妹俩不免多长个心眼儿。 没过半天,贺瑾瑜挑着盏灯笼走进来,道是凑巧。都是一起长大的姐妹们,几个人自然是要围坐着寒暄赏玩的,贺瑾瑜不时露出些凄哀神色,向贺璇玑道:“大姐姐,你过两天就要出阁,我有些话想同你说,咱们去外面清净处坐坐吧?” 琳琅咬着蛋卷儿往那边瞥,就见贺璇玑淡淡道:“二妹妹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贺瑾瑜贴到她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颇有点恳求的神态,贺璇玑却是不为所动。纠缠了半天,贺瑾瑜没能遂心,便默默的坐着观灯。 街上华灯星辉相映,雅间里也是灯烛通明,在座的都是正在花儿般年纪的姑娘,金翠玉饰在灯下晃动,年轻的脸上皆是笑容与期盼,唯独贺瑾瑜沉默独坐,透着几分寥落。她的身段比先前消瘦了许多,脸上的笑容一逝,原本鲜妍的月季花便如经了寒雨,冷落凋败。 琳琅对她的感情有些复杂,恨她前世的忘恩负义,恨她对秦氏的迁怒谋害,却也怜她识人不明,自毁前路。哪怕到了现在,贺瑾瑜还深陷其中,竟然把手伸向了对她还不错的贺璇玑。 何必呢?她自己伤情冷落过得不好,就见不得别人好么?痛改前非好好生活,难道不 比如今的步步踏错强?哪怕想报复,也该去找正主儿呀!一时感慨,跟贺璇玑眼神交汇时,各自摇头叹息。 街市上的热闹会持续到子夜,直到贺卫玠带着众姊妹回府时,贺瑾瑜都未曾寻到与贺璇玑单独相处的机会。 既然遇到了一起,自然要同路回去的,到了贺府门口,贺卫玠等人自然要拐进去,唯独贺瑾瑜乘车往前行。葫芦巷里灯火已然昏暗下来,她随行的丫鬟婆子都在车里,马车孑然向前,和另一处兄妹齐聚的热闹比起来,暗夜里看起来格外孤单。 一如此时的贺瑾瑜,偏执的踽踽独行,未知前路。 琳琅对着那车子叹了口气,和贺璇玑携手回去。她心里终究还有疑惑,裴明岚和贺瑾瑜要好,在知道事情败露之后难道就没想送消息过去阻止贺瑾瑜么?天知道罢了。 这一点点异动没掀起任何风浪,八月十九的时候,贺璇玑如期出嫁。 相府千金嫁给国公之子,哪怕是京城这种权贵云集之地,这场婚事也十分惹人注目。大夫人早早就预备着婚事,十八那天将嫁妆送往庄家,大红妆缎裹起来的箱笼流水般被小厮抬出去,衬着满府挂起的红灯笼,满眼富贵喜气。 十里红妆铺满长街,叫京城无数姑娘艳羡。 这会儿琳琅坐在清秋院里,旁边喜娘正在给贺璇玑梳妆。贺璇玑身底子好,一头乌亮的头发散在肩上,开脸后细腻的肌肤敷了脂粉,愈发显得明眸皓齿。琳琅和江氏在旁边瞧着,眼里盛着笑意。 这是姐妹俩在府里相处的最后时光,暖阳将屋里照得透亮,贺璇玑笑着偏头叮嘱她,“以后可得听婶婶的话,别淘气。到了江南那里好好养着,明年回来,我就来看你。” 琳琅一一应着,搬了绣凳到她的旁边,端详镜中的容颜。里面的美人仿佛一朵雍容的牡丹,端丽从容,她握着贺璇玑的手笑了笑。 上一世她也曾凤冠霞帔,嫁作人妇,最终却落得夫妻反目,挚爱成仇。那一切破碎已经随同凄风冷雨远去,幸好她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眼下的圆满珍贵无比,有时候甚至会让她觉得梦境一样不真实。 不过这会儿的贺璇玑显然是真实的。姐姐这样美貌,行事又妥帖大方,遇着庄元晋那样的如意郎君,一定会幸福! 那么她呢?情字叫人畏惧,还是该敬而远之。 贺府外迎亲的队伍渐近,大夫人为贺璇玑遮上盖头,眼角已然湿润。 迎亲 的礼仪自是繁琐,亲友们在府门口笑闹,贺卫玠送贺璇玑上轿,往庄家而去。出了贺府门,踏入庄家屋,从此就是另一段人生,但愿贺璇玑万事遂心,夫妻恩爱和睦、天长地久。但愿,但愿! 是夜琳琅牵挂不舍,便和秦氏一起睡了。娘两个睡前说着私房话,琳琅难免让秦氏小心提防,遇事哪怕忍一忍,也不能负气任性伤了胎儿。秦氏笑着点她的额头,“小鬼灵精,倒是越来越懂事了。” 吃一堑长一智,秦氏的脾性虽然不能立时改了,到底还是答应收敛气性。她怀孕后琳琅就时刻操心,她哪能不感触,深深觉得有时候女儿比自己还要晓事些,又安慰道:“二房那边出事之后,老太爷也上心了,我这里魏妈妈时刻提防着,放心吧。” 次日一早琳琅就被揪出了被窝,今日远行,少不得要往老夫人那里去一遭。 老夫人自打二房搬出去后,性格愈发怪癖了,时而哀声叹气,时而沉默寡言,待人接物总透着几分疏离。哪怕昨天嫡长孙女出嫁,她也只是意思着露了个面,不曾叮嘱半句,琳琅不过是去江南住一程子,她更是不愿搭理。没说两句,就打发她出来了。 琳琅讨了个没趣也不在意,到了兰陵院里一瞧,秦氏早已命人将东西搬到了门口。这一程山长水远,贺文湛随身带的东西和琳琅的用物加起来,虽然已极力精简,却也装了满满一马车。 秦氏身子渐显,琳琅贴在她小腹撒娇的时候慎之又慎,“娘,等小娃娃生出来,一定要给我写信!”秦氏点着头,又嘱咐贺文湛,定要照顾好女儿云云。 贺文湛这回下江南,还是为了先前昭文馆着火的事情。原先昭文馆藏书最富,那场大火毁去了将近大半的书籍,甚至一些孤本就此绝世。 皇帝虽沉迷木工,到底还有一国之君的担当,痛定思痛,决定广征天下图籍,编一部荟萃所有书籍的丛书,多抄几套保管起来。往后再碰见个天灾*,也不必心疼图籍流散了。 贺文湛这回便是奉命南下征书。历来江南文气鼎盛,藏书之家星罗棋布,或是三五百卷,或是七八千卷,甚至几万十几万卷,比皇帝的书库也不逊色。但凡藏书之人,大多爱书如命,虽然皇帝诏令抄完后即原样返还,还会另有赏赐,但这事没个准,谁都不敢轻易拿出来。 贺文湛此去江南,要做的就是和当地官员一同动员献书,没两三个月回不了京城。 江南那边有琳琅的外祖秦家,也有三房的贺文清,因琳琅要在 那里住个小半年,况秦家老夫人多次修书想见见外孙女,所以这次南下,父女俩就借住在秦家。秦氏怀着身子回不去,只能亲手做些东西带过去,那马车里一小半儿都是她备的礼物,未必昂贵稀奇,却都是她费心张罗的。 怕琳琅到了秦家的时候人生,用不惯别人家的丫鬟,秦氏还叫锦绣、锦屏、木香和杨妈妈随行,一路贴身照顾。 日上三竿的时候,外面来传话,说是徐朗已经带着随行的几个人到了贺府外,父女俩也不再耽搁,上车出行。 兰陵院里聚了不少人,贺卫玠今日去衙署不能相送,大夫人和江氏都过来送别,就连很少出现的贺珊瑚都露了面,让秦氏都觉得意外。 马车辚辚到了贺府门口,徐朗就在近处的客厅里坐着喝茶,见她父女二人出来,便也翻身上马。跟琳琅父女比起来,徐朗此行简直轻装至极,随行的四名男子都是二十余岁,每人背后一个小小的包袱,徐朗一袭玄色披风下藏着短剑,余下就什么都没了。 与贺文湛一同南下的还有两位著作郎,这会儿他们也已到了贺府外等候。 贺文湛毕竟是公务在身,虽说是往江南征书,沿途也有小事要办,害怕有时候照顾不到琳琅,便将她托付给了徐朗,请他多加照应。徐朗欣然应命,等贺文湛和两位著作郎的马车起行,他便放慢了马速,等琳琅的车过来时,才隔着车帘道:“数日不见,六妹妹安好?” 琳琅掀起旁边的小软帘来,入目的是他的肩臂胸膛。玄色的披风裹在外面,他昂然骑在马背上垂眸看她,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深沉。 这个人在长辈面前从来都是沉稳端方的模样,这会儿也是容色端肃。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叫琳琅不好意思说笑,只得抿唇道:“劳徐二哥记挂,我这里一切都好。”见他垂目打量着她不再说话,于是放下软帘,缩到车厢角落里去了。 ☆、第30章 . 杞国分三十六州,寻常所说的江南是指紧邻淮水之南的袁州、隋州、邺州,其中以袁州最为广袤富饶。 琳琅的外祖曾任袁州知州,到了琳琅的大舅父子承父业,依旧当了袁州的父母官,因他历年政绩卓著、治理有方,皇帝特命兼领隋州、邺州事务。知州不止总领地方各项政务,还有监督军政之权,影响不小,秦家在江南的地位也是如日中天。 袁州的州府在淮阳城,从京城至淮阳约有两千里,一行人朝行夕宿,途经州府时,贺文湛还需将征书的政令在当地传达,逗留一天半天的。 这一日到了徽州,一行人下榻在驿站当中,贺文湛和两位著作郎照例往衙署去了,琳琅闲着没事,便到隔壁去寻徐朗。 徐朗此次南下是为游历,所以比较清闲,这半天的时间里他也懒得动弹,这会儿正坐在窗边看书。琳琅敲了屋门半天也没人应,因是虚掩着的,推开个缝瞧了瞧,就见他正抬头看着门口,却丝毫不做声,仿佛是想看她能敲到什么时候。 她暗暗撇了撇嘴,也不再顾忌,推门进屋道:“徐二哥现在忙着么?” “也不算忙。”他随手将书放下,看那名字像是本兵书。 琳琅站在圆桌前,自己倒茶来喝,嫩声问道:“徽州的砚台名闻天下,徐二哥既然有空,能不能带我出去一趟?”她说起砚台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徐朗微不可察的笑了笑,道:“一个时辰就回来。” “一个时辰能做什么,两个时辰?”她试着讨价还价。 徐朗坐在那里岿然不动,目光扫过兵书,颇有要继续瞧书的意思。琳琅连忙道:“一个半时辰呢?”见他还坐着不动,她实在不舍得缩时间,便软了声音甜甜道:“徐二哥……”尾音打了个圈儿,糯糯的有点撒娇的意思。 窗边徐朗微微笑了笑,随即端起脸来道:“那就一个半时辰,不许多赖着。”目光落在桌边的小姑娘身上,心里就跟外面的街市一样艳阳高照。 小的时候他俩交情不错,琳琅拿他跟贺卫玠一样待,有时候也会软软糯糯的撒个娇。渐渐长大懂事了,她就不像小时候那样粘人甜软了,尤其是这半年,不过是个十岁的女娃娃,行止却仿佛十三四岁的少女,居然还学会了持礼避嫌。今天若不是有她的心头至宝砚台引着,恐怕也不会露出如此软语撒娇的娇憨情态来。 不过物依稀为贵,难得小姑娘撒次娇,徐朗面上端着,心里却早就软了。一个半时辰算什么,要 是她肯多这样甜甜的叫他几次,陪着逛一年半载都愿意! 两个人出了驿站,也不用锦绣和杨妈妈陪同,只让徐朗随行的崔十三跟着。 徽州盛产砚台,走在街上,随处都能看见摆着砚台的小店。若肯花时间挨个逛过去,定然能从里面挑出不少好东西,而且还有趣味。可惜他们行程匆匆,没办法精挑细淘,三个人便直奔此地最负盛名的翰墨阁去了。 翰墨阁上下三层,每层都是阔敞的厅堂,中间的一溜紫檀长案上摆着纸笔,四壁的博古大架上高低参差的摆满了砚台。除了徽州各色砚台一应俱全外,其他地方的名砚、流传百年的古砚、民间艺人精雕细镂用来观赏的大小砚台应有尽有,另外还有几处雅间,里面摆着的是藏家们的宝贝,只供欣赏,概不售卖。 琳琅踏进门去,心里就是一声欢呼,目光落在架上便被黏住,再未看徐朗一眼。 这翰墨阁里往来的多是文人藏家,亦有书香女子前来,在案上磨墨赏玩,倒是热闹。徐朗当然不敢放琳琅独自乱跑,始终跟在她两步之内,一炷香的功夫里她看了许多砚台,也说了许多话,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 徐朗觉得吃亏,看来在她眼里,他和这些砚台根本没法比啊。刚才还为了那声软糯的“徐二哥”沾沾自喜呢,谁知道现在……他忍不住就从她手里拿过砚台,躬身道:“六妹妹,我忽然想起了件事情。” “什么?”琳琅终于将目光落在他脸上,还时不时的滴溜向那方砚台。 徐朗便徐徐道:“我记得上次妹妹答应做个东西给我?” 她答应过了么?琳琅一时没想起来,徐朗提醒道:“在南山书院品画会那次。” 这么一说,琳琅倒是想起来了,她还欠着他一个香囊呢!这事情答应了便不能抵赖,只得赔笑道:“我这不是一直都病着么,等我好了就做。”说着又保证,“放心,答应徐二哥的事情,一定说到做到!” 徐朗满意了,将砚台还过去,“就是想起来提醒一句。” 小姑娘拿了砚台,就又不再理他了。敞开的门口有风吹过,同窗户的秋风混杂,扬起她绑在发间的轻柔丝带。徐朗站在她的背后,微微抬手,那丝带就落在他的掌心,混着一缕青丝起伏飞扬,柔软的触在他心上。 翰墨阁里人语此起彼伏,却仿佛隔着一层,只留一隅安静。小姑娘长高了些,已经快到他胸口了,发丝柔亮,脖颈雪白,不知道指腹碰上去会是 怎样的感觉。他默然出神,琳琅已经转过来,仰起脸笑着看他,“徐二哥,我要这个!” 他触到沸汤般缩手,就势摆摆手指头,让崔十三拿着。 约定的一个半时辰转眼便过,琳琅却只逛了大半。徐朗几番欲言又止,又不舍得扫了她的兴致,眼见日头西斜,他终是提醒道:“六妹妹,已经两个时辰了。” “是么……”琳琅原本满足的笑容消了下去,皱着眉头道:“可我还没逛完啊。好不容易来一次……”她咬着唇四顾,一脸不舍。徐朗没办法,只得道:“算了,再逛会儿吧。”如是三次,到日落西山时几个人还在砚台堆里溜达。 后面崔十三拎着一堆砚台,早就面无表情了。公子啊,您之前还端着脸说不许多赖着,这么快就忘了? 回到驿站时已是掌灯时分。贺文湛今儿回得早,听说琳琅出去挑砚台了,当即又找了个官员过来说话。知女莫若父,琳琅见着砚台就走不动道的脾性他比谁都清楚,于是慢慢的又说了些征书的事情,等那位官员离去,才见徐朗和琳琅并肩走来,后面崔十三提着两个箱子。 贺文湛瞧一眼满脸无奈的徐朗,颇有点同情的意思。 这些砚台不好都带到江南去,琳琅选了半天,将最喜欢的两方随身带着,余下的由贺文湛包裹好,送至京城。 很快就入了九月,一行人到达隋州的时候已是九月初三。 隋州虽说不如袁州富庶,藏书的风气却是鼎盛的。本朝有名的藏书家大多出自这里,别说是城内,哪怕是乡下人家,随便挑出一户,里面都能有几十本书,那些文人墨客,就是自身穷困潦倒清粥度日,家里的藏书也不肯变卖。更别说有些财力的人家,家中修得最牢固精美的就是藏书楼,按地方官员的上报,藏书愈十万卷者不下数百户,令其他州郡望尘莫及。 这里是贺文湛此行的重头,虽说要先到袁州去安顿,少不得要先同当地官员知会一声,安排些征书的事情,逗留两天。 贺文湛为公务奔忙,琳琅闲着没事,便又缠着徐朗出门去了,叫锦绣也跟着。 她这一路往南,因气候渐渐温热起来,身上的病也轻了许多,出门时倒不必再裹得密密实实的了。徐朗身边有位年近三十文质彬彬的男子叫蔺通,据说是个武医双全的奇才,武功在军里是拔尖的,一身的医术在漠北更是鼎鼎大名。这次徐朗南下,特地将他从漠北调过来,路上正好帮琳琅把脉。 这种胎 里带出来的病并不好治,不过漠北天寒地冻,蔺通对付寒症还是有一套的。他道琳琅体内的寒气是团团积郁,须得慢慢散化开,才能引出。因琳琅平常调养用的方子是贺文湛特意请的几位御医合力开出来的,蔺通看后没有异议,只说要每日按摩肌体,活血散瘀。 蔺通一介男人,当然不能亲自动手,便将要诀教给锦绣。锦绣是习武的人,于人体经脉也有缩了解,她手上功夫拿捏得当,给琳琅捏了几次,舒服得琳琅直哼哼。 也不知是天气暖和还是锦绣的推拿按摩有了效果,琳琅身上觉得松泛,整个人都活泼了许多。徐朗带着她寻了当地美食吃罢,看着天色还早,就势拐进了隔壁的首饰铺里。 徐朗还难得的哄琳琅高兴,“六妹妹天生丽质,不用首饰点缀都这么漂亮,再打扮一下,怕是要被人抢走啦。” 琳琅觑着他笑,没想到徐朗这么个装老成持重的人,居然也懂得放下身段哄姑娘开心。更让她没想到的是,一踏进首饰铺,她就瞧见了熟人。 ☆、第31章 . 这所谓的熟人,严格说起来,也未必算熟,是琳琅上辈子南下后结交的朋友沈玉莲。上辈子她俩虽然性格殊异,在各种场合的频繁来往之下倒也攒了几分感情。不过这时候沈玉莲显然还不认识琳琅,她一身银红洒金的衣裙,正坐在红木雕花矮几边上,手里把玩着一支金蝶镂花流苏簪。 琳琅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想到不就就要和那些熟悉的亲朋好友重新认识一遍,觉得有趣。 既然跟沈玉莲还不认识,琳琅当然不能贸然凑上去了,一瞥之后便即转身,往旁边挑簪子去了。跟琳琅在京城时常去的那些首饰铺比起来,这家的东西富贵气象不及,胜在精巧别致。 一样是用金丝银片做出来的东西,在京城时叫人觉得富丽堂皇,到了这边匠人的手里,便是别出心裁了。 琳琅慢慢赏玩着,瞧见一支花卉绞丝小发簪时眼前一亮,这簪子小巧玲珑,以银丝挽出花枝,那花瓣也是金银丝织就,一层层的疏密有度,点缀以细碎的宝石碧玉,材料未必名贵,那独出心裁的做法却是难得一见的。 她心里喜欢,指着那簪子道:“这个我要了。”旁边女伙计道了声“好”正要去取,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纤手将那簪子抢过去,道:“真不巧,我先拿了。”说着便递向那女伙计,“给我包起来。” 女伙计不敢就接下,迟疑的瞧着两位小姑娘。 琳琅听得那声音时便已猜得是谁,待抬头瞧见了沈玉莲的脸,心里瞬时升起些无奈。她还是这样的性子,霸道骄矜,爱夺人之美。上辈子琳琅年少不懂事,心气儿又高不肯让步,没少和沈玉莲因为一些东西起过冲突,没想到这辈子提前见了面,却还是这样的方式。 她有些迟疑。按说旧友重逢,既然沈玉莲瞧上了,虽说慢了一步,送她也是无妨。只是那簪子实在精致,这店里的东西有都说了独一无二,琳琅难免有点心疼遗憾。 那头锦绣瞧见了,哪肯让自己姑娘吃亏,当下就道:“这簪子是我家姑娘先开口要下的,姑娘好没道理。” 沈玉莲得意的笑道:“可簪子现下在我的手里,所以是我的。嗯,谁叫你家姑娘手慢呢。” 锦绣有些着恼,却还是耐着性子道:“姑娘这话就怪了,簪子还没卖出去,就还是店家的,怎么就成您的了呢?” “难不成还是你家姑娘的?你叫叫它,看它应不应。” 这样刁蛮的态度落在琳琅眼中自然是熟悉的,她倒不着 急了,带着些看热闹的心态,站着不说话。琳琅能忍得,锦绣却忍不得,她伴着琳琅长大,向来都十分护主,见姑娘喜欢的物件被抢走,对方还不讲道理,哪能不气? 锦绣原就身手不差,对着沈玉莲这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更是小菜一碟,当即出手如电,未及沈玉莲看清便将那簪子掠入自己手中,扬了扬道:“现在它在我手里,是不是就算我的了?” 这分明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沈玉莲何曾被人这样奚落过?当即一跺脚道:“你放肆!”她的父亲是袁州司马,姨父又是这隋州的大官,在这江阳城里有横行霸道的资本,如今见这两个外地来的穷姑娘敢抢她的东西,当即恼了。 也难怪沈玉莲觉得琳琅穷,她十多岁的姑娘,不懂得以气质辨人,只会以身上打扮判断对方的身份。江南尚丽尚新,但凡有点身份的姑娘,所用的衣料首饰莫不是时下风靡的东西。反观琳琅,头上的簪子虽然材质不错,却显然有了点年头,身上的衣服虽然做工精致质地贵重,料子却是去年的,明显是因为没钱买新东西嘛! 心里存了轻视的念头,沈玉莲瞧着对面的姑娘比她漂亮,心里更不是滋味。奈何锦绣身手比她灵活太多,她是抢不过的,当即扬声叫道:“哥!” 清脆的女声当即招来了一位十五岁的华服公子,是沈玉莲的兄长沈从嘉。 这沈从嘉仗着家中势力,平日里也是嚣张惯了的,听了妹妹告状,哪能不护短?不过对面的小姑娘长得那么漂亮,沈从嘉倒不舍得用强了,往那首饰柜里瞧了一眼,选了一支珍珠蔷薇花簪送到琳琅跟前,笑嘻嘻的道:“这个簪子送给妹妹,妹妹把那一支还给我怎么样?” 琳琅并不喜欢沈从嘉,因为这家伙是出了名的风流轻佻。而今见到他含义莫名的笑容,琳琅哪能不知他心里的打算,当即嫌恶的往后退了半步,也不愿理会沈玉莲了,冷冷道:“锦绣,咱们走。”那簪子也不想要了。 可沈从嘉哪能轻易放过她?这江阳城里面,他不能碰的姑娘也就那么几个,剩下的么……他身高体长,往前半步凑过去道:“妹妹不喜欢这个么,那我再送个别的?”伸出手就想把那蔷薇花簪别到琳琅头发里去,哪知忽然有把扇子直直的飞过来撞在他小臂上,竟将他打得一个趔趄。 一道玄色的身影疾风般掠过来,瞬时将琳琅护在身后。 沈从嘉吃痛,站稳身子瞧见徐朗时,当即恼了,怒声道:“奶奶的,你竟然敢偷袭小爷!” 徐朗长身立着,冷哼道:“打你又怎的。” 沈从嘉跌了面子,又碰着对方这样傲慢的态度,哪肯吃亏,当即凑上来就想揪徐朗的衣领,“奶奶的,知不知道小爷我是谁!”徐朗懒得答话,站在那里岿然不动,右手握住他的手腕,也不见手指怎样动作,便见沈从嘉身子忽然一软,继而被徐朗捉着他的手臂一扭,整个人仰面摔倒在地。 周围挑首饰的姑娘们远远的围成个半圈儿,这会儿都拿了帕子捂着嘴笑。 沈从嘉不信邪,翻起身来想再次纠缠,手指头还没碰着徐朗的衣襟呢,就又给撂倒了。他俩年纪差不多大,徐朗却比沈从嘉健壮许多,他又是军中历练过的人,动起手来半点都不迟疑,虽没下狠手,这几下也将沈从嘉摔得够呛。 琳琅瞧着沈从嘉那四仰八叉的模样,有点幸灾乐祸,转而见沈玉莲涨红了脸眼含泪花,到底不忍,便上前揪了揪徐朗的衣襟,仰头道:“徐二哥,咱们走吧。” 徐朗原本就是帮琳琅出气,见她不再计较,自然也不恋战。眼角扫也不扫沈从嘉,护着琳琅就往外走,哪知门口的姑娘一阵骚动,几位随从围着一位锦衣郎君走了进来。 朱成钰!陡然见到那张脸,琳琅忍不住身子一震。 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四五步,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陡然进入视线,纵使琳琅心里有再多的准备,却还是不可抑制的指尖颤抖,忙握紧了拳头。 朱成钰当然不认识琳琅,负手站在门口,向徐朗道:“阁下为何出手伤人?”他是节度使家的公子,在这江南地界的年轻人里,除了睿郡王家的世子,就属他最有势。在京城的时候还收敛着,回到江南地界,那股张扬肆意就全然显露,傲然往那一站,大有睥睨四方之态。 可惜他的对面是徐朗,年龄身高都比他有优势,身上那股隐藏的狠厉端肃劲头更是朱成钰所没有的。所以徐朗闲庭信步般往那里一站,朱成钰再怎么盛气凌人,气势还是矮了半截。 这边厢徐朗还未开口,周围的姑娘里抽气声却此起彼伏。 朱成钰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一道风景,曾有人这样评价。不是因为朱成钰多有气度内蕴,而是那张脸实在生得太好,他本身又懂得修饰装点,锦衣玉服、轻袍缓带,俊秀风流的身姿往那里一站,自成景致。 不过是长得好看而已,琳琅不屑的撇嘴,不由往徐朗身边靠了靠,就听徐朗道:“他冒犯我妹妹,我教训他,与足下何干? ” 朱成钰却根本不是沈从嘉那样冒失的人,闻言笑了笑道:“敢问他是如何冒犯了令妹,竟要招来这样的痛打?”后面沈从嘉被揍得狼狈不堪,这会儿连滚带爬的到了朱成钰身边,道:“成钰兄弟,这厮蛮不讲理,抓起来送官吧!” 徐朗挑眉看着朱成钰,就见朱成钰侧身道:“既然阁下不肯说,就请跟我到衙门走一趟吧,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这就去衙门了?徐朗打量着他,轻道:“哦?” “闹市中无故伤人,扰了秩序毕竟不好。”朱成钰虽未有职位,小小年纪的却很有点官架子,朝后面的随从示意,道:“陪这位公子走一趟。”跟在朱成钰身边的人虽然都其貌不扬,却也是朱家精挑细选的好手,比起徐朗的随从来差不了太多。 琳琅从鼻子里哼气。朱成钰的父亲朱镛是节度使,府衙就设在袁州,而沈从嘉的父亲沈桓是袁州的司马,两个人蛇鼠一窝,沈从嘉虽然与朱成钰同岁,却向来爱拍朱家的马屁,朱成钰倒也向着他。 她正想着要如何应对,就见徐朗向前两步,徐徐道:“朱公子原来就是这样办事的?” 朱成钰诧异看他,徐朗便道:“十里居一别,朱公子别来无恙?”对面朱成钰霎时面色一变,将徐朗细细看了半天,才迟疑道:“……是你?” 首饰铺门口的氛围有一瞬凝滞,琳琅和沈从嘉皆是诧异——徐朗和朱成钰居然是认识的? 那边厢徐朗岿然站着不动,朱成钰却已带了一丝笑意,“原来是徐兄,难怪有如此身手,方才冒犯了。”说着将目光投向琳琅道:“徐兄携令妹至此,是为游玩?” 徐朗不置是否,只是略略拱手道:“今日还有事缠身,就此别过。”说着转身想招呼琳琅,就见她的目光正落在朱成钰身上,眼里有似曾相识的迷惘失神。他不动声色的侧身挪了挪拦住她的视线,琳琅回过神来,抬头看她,徐朗便道:“走吧。” 琳琅对着朱成钰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想靠徐朗近一些,仿佛那样能让她觉得安全,而不是前世风雨凄苦记忆里的失傍无助、孤苦无依。 她伸手揪住了徐朗的衣襟,跟着他往门外走。这个动作显然取悦了徐朗,嘴角不自觉的泛起一丝笑意,正要踏出门槛,忽听朱成钰道:“徐兄且住。我听说今日之事是为一支簪子而起,尊兄妹难得到访,我便将这簪子赠与令妹吧。”说着将手一扬,那支花卉绞丝小发簪便平平飞过来,落在徐朗掌心。 “那么,谢贤弟美意了。”徐朗也不推辞,拱手告辞。 走出这条长街,徐朗才将簪子递到琳琅跟前道:“还要不要?” 琳琅这会儿正被他俩的“尊兄贤弟”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瞅了那簪子一眼,随口道:“不要了,随便送给谁吧。”徐朗当真不再问,见路边有个乞讨的小姑娘,就势给了她。 两个人走了半天,徐朗又问道:“不喜欢簪子,还是不喜欢人?” “都不喜欢了。”簪子是朱成钰送的,再好都变成了不好。 她这样冷淡中带些赌气厌弃的态度倒是少见,徐朗向来对琳琅的举动留意,刚才琳琅初见朱成钰时的颤抖和看朱成钰时的失神都落在了他的眼里。心里终究是好奇的,仿佛有猫爪子在挠,他少见的沉不住气,问道:“你认识朱成钰?”据他所知,徐家与朱家并无交往,两家的子女更不曾见过面。 琳琅道:“我不认识他。” 那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朱成钰那张惑人的脸?刚才朱成钰出现时周围少女们的抽气声他当然听见了,徐朗也不是瞎子,朱成钰那张脸确实算得上俊美无双,琳琅素日里就看繁花美景丽人,莫不是也被朱成钰那张脸给迷着了? 那可不成呐! 他顿住脚步,很认真的道:“朱成钰这个人不是良善之辈。” 琳琅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呀。”没想到徐朗也会在背后说人的坏话,琳琅不愿再困在朱成钰的阴影里,瞧着他那认真的态度,像是怕她识人不清被拐跑一样,不由一笑道:“他帮着那对兄妹不讲道理,肯定不是好人。” 徐朗便放心了,将手一扬道:“六妹妹就是聪明,走,咱们逛书肆去!” 在书肆里逛了大半日,和沈家兄妹争执的些微不豫早就烟消云散,回到客栈住了一宿。次日清晨启程,第二天擦黑的时候,一行人到得淮阳城外二十里的驿站。秦家早就派了人来迎接,因天色晚了赶不及进城,只得在驿站歇下。 秦家人口相对简单,琳琅的外祖父秦铁辉膝下只有一子两女。儿子是如今的三州知州秦紫阳,长女秦姝嫁在临近的邺州,只有琳琅的母亲秦绾远嫁京城,不能时常聚首。 秦绾出阁前就是秦家的掌上明珠,这几年远在京城,两三年里也未必能见一次面。这回听了琳琅父女前来,虽然没有秦绾,秦家老夫人却也格外重视,派了二管家温雄亲自来迎接。 这驿站既在袁州境内,诸般事务上秦家自然能插手,温雄心细,房间床榻早就叫人整理了几遍,比别的沿途用过的其他驿站整洁百倍。 除了温雄和几名家丁外,另外还有两名婆子和两个懂事的丫鬟伺候琳琅,这等安排叫琳琅觉得暖心。想起外婆和舅母、表哥、表姐来,竟有些迫不及待,恨不得肋下生双翼,连夜飞入淮阳城去见他们。 一夜好梦,次日用了早饭,辰末巳初启程,不过半个时辰便到淮阳城下。 江南地界以袁州最为富庶,而淮阳又是袁州的州府,里面住着睿郡王、节度使朱镛和知州秦紫阳三个大人物,加上富商云集、交通便利,淮阳城之富丽热闹,比之京城并不逊色。 马车入了城门,琳琅迫不及待的挑起车帘一角,熟悉的一切便在眼前铺展开。河上穿梭的货船画舫、街边叫卖的货郎小贩、两旁朱门绿户皆掩在重重绿荫之下,一重重的院落内房屋鳞次栉比,是富庶安逸的气象。她的目光各处扫着,那些胭脂铺、笔墨店、成衣坊全都是记忆里熟悉的模样,甚至…… 琳琅蓦然摇了摇头,竟然想起年少时与朱成钰在河上游船观灯的画面。她极力不去回忆,那些情景却不受控制的浮现——那时他白衣倜傥、红衫妖娆,那张脸冠绝江南,温柔起来的时候叫人沉溺,曾经那样轻易的敲开她的心扉,蜜糖一样抚慰她丧母之后的失落疼痛。 可是后来呢? 她用炙热的真心去爱他、相信他,然后执意嫁进朱家。新婚的幸福过去,便要面对婆母小姑子和妯娌,面对他身边伺候了多年的通房丫鬟,面对他为了军政而定下的联姻。然后才明白,她爱他,一心一意,他却未必。 爱着的时候热烈盲目,听着种种花言巧语,看到的只有百般好处,只想抛开一切去厮守。却从未深思掂量过他的感情是否真挚,也从未想过将来能否真的白头偕老——他的家庭、他的责任,那一切枷锁与重压,他不帮你分担,只能由你独自面对。 上一世的琳琅无疑是和秦氏一样骄傲决绝的,所以当朱成钰不顾她的劝阻将一房房姬妾娶进门的时候,在她和朱家母女的矛盾中选择委屈她的时候,她选择了和秦氏同样的道路。而后,原本就不坚实的感情迅速瓦解。 多么傻啊,她以为朱成钰会像贺文湛那样回心转意,主动来化解嫌隙。可朱成钰并没有,仍旧留她独守空房,任她从期待、失落,到心灰意冷。而后,朱家谋夺天下,夫妻反目成仇。 琳琅手指扣着车厢壁,叹了口气。也许朱成钰并不曾真心爱她,不过是将她视作美色与势力兼具的猎物,才会那样热烈的追求,等真的到手了,便弃如敝履。多么蠢啊,她陷在他编制的镜花水月里,等清醒过来时,朱家已然得势,踩秦家于脚下,而她也不再有反抗的余力。 重活一次,本以为那些经历和爱恨已然隔世,此时才清晰的发现,那些东西从未磨灭。那么朱成钰,你等着吧,上辈子你夺走了我最重要的东西,这辈子我同样回报,你休想再坐上那把龙椅! 手背上似乎痒痒的,琳琅回过神时才发现有人拿着合欢花挠她的手背,轻柔微痒。她循着花枝看过去,便见徐朗手里拿着一束合欢,正垂目看她,问道:“出什么神呢?” “没……没什么。”琳琅的神游还未完全结束,却已迅速的将合欢花拿了过来,英秀细绒落在掌心,她瞬时高兴起来,仰头问道:“这时节怎么还有这个?” 徐朗没回答,只是道:“过来。” 琳琅依言凑过去,徐朗便摘了一小朵簪在她鬓边,红绒映衬她白腻如玉的脸颊,更增娇艳。他侧头打量了片刻,忽然冲琳琅一笑,伸手拿下车帘,剩下琳琅坐在里面莫名其妙。反正闲着无事,拿了随身的菱花镜一瞧,还真挺好看。 秦家坐落在城东,马车晃悠着拐过几道街巷水桥,最终停在秦府门前。不同于相府的威严气象,秦家门前沿墙载满了花树,这会儿尚有秋花盛开,带得那两座石狮子都没那么威仪了。 琳琅父女的车子要拐进秦府去,剩下的一位著作郎被安排在了州衙附近的客栈里,剩下徐朗四人住在了隔两条街的停云居—— 那是徐朗的姨母楚寒青家的别院,三进的小院落带个后花园,占地不大但胜在幽巧别致。楚寒青现已搬到别处居住,不过这园子玲珑精美,她每年夏天都要来住一程,日用的东西一应俱全,就连洒扫的七八个仆人都是全的。徐朗这会儿借住进去,倒也方便。 两拨人各自安顿。 琳琅的外祖秦铁辉虽然健在,却在辞官后归隐向道,现下在山里置了房屋清修,如今的秦府便是老夫人当家做主。琳琅父女初到,自然得先去拜见老夫人。 贺文湛才名在外,秦老夫人对这女婿还是很满意的,否则也不会让女儿孤身远嫁京城。虽然前些年夫妻不睦,而今两人和好又有了第二个孩子,秦老夫人接了书信当然高兴,当下就在客厅见了父女俩。 琳 琅紧跟在贺文湛旁边,在一众婆子的簇拥下向内行,所经之处,一花一木莫不熟悉,待瞧见秦老夫人时,忍不住鼻子一酸,脸上挂着笑,眼里却差点沁出泪花。 老一辈里最疼她的就是这外祖母了,上一世得知秦氏死讯后老人家一夜白头,渐显龙钟老态,这回倒还好些,虽然已有了几丝白发,却不显眼。见了琳琅,老夫人便在丫鬟搀扶下过来将琳琅搂进怀里,一声声的“铃铛儿”唤着,高兴得直笑。 后面贺文湛口称“母亲”拜见,琳琅便也退回去跟着跪拜,跟来的杨妈妈、锦绣、锦屏、木香便也跪下。 老夫人哪里能不高兴,一叠声的叫人上茶摆果子,又问秦氏近况和父女俩路上情况,贺文湛一一回答,又问岳丈安好,俱是高兴。 说了会子话,贺文湛退出去,往琳琅的舅父秦紫阳那里去,秦老夫人便领着琳琅向内院去了。 秦家的内眷并不多,从老夫人起,底下是夫人吴氏、少夫人梅氏,和琳琅的表姐秦蓁。这会儿三个人都在老夫人的瑞安堂里说话呢,听丫鬟报老夫人回来了,吴氏和梅氏当即迎出来,后面秦蓁蹦蹦跳跳的跟着,好奇的打量琳琅。 秦老夫人便笑道:“正好都在,盼了好些天总算把这丫头给盼来啦。”就又介绍,“这是你舅母、这是你嫂子、这是蓁丫头,比你大两岁。”琳琅一一行礼拜见,到得秦蓁时,两人年纪相仿,琳琅因为上辈子跟秦蓁要好,这会儿倍觉亲切,两人拉着手行个礼,便没再放手。 这会儿日头已经西斜了,吴氏命人摆饭,进了屋便寒暄。老夫人和吴氏都瞧过秦氏来的书信,知道琳琅此行的原因,便关切问道:“铃铛儿身上的病怎样了,这会儿好些了么,可还畏寒?” “已经好多啦,这一路过来天气和暖,多穿点衣服就行,倒也不畏寒了。”琳琅跟秦蓁并肩坐着,答得乖巧。 秦老夫人便道:“虽这么说,还是要小心。你的住处已经收拾停当了,地龙也烧了起来,若还有什么缺的,尽管跟你舅母说,把这儿当家里就是了。”地龙在南边并不多见,这东西做起来耗费大,江南的冬天也冷不到哪儿去,最多生个火盆子,也就钱多的没处花了才会做这个。 旁边吴氏也道:“我已安排裁缝明儿过来,给你做几身厚衣裳。” 琳琅便起身道:“谢谢祖母、舅母。” 秦蓁拽了拽她的手,笑道:“快坐下吧。不过既然裁缝都来了,我明儿也沾沾光,做几身新衣 裳。” “好好好,正好明儿你带着铃铛在家里走走,各处熟悉一下。”吴氏便又看梅氏,“你那儿也该添些衣裳了,明儿也去看看吧。”梅氏便笑着应是。 不多时饭菜摆上来,琳琅是客,和秦蓁一处坐着,吴氏和梅氏帮着摆了碗箸,老夫人便叫她们坐下吃饭。 这情形看在琳琅眼里,只觉得温馨。在贺府的时候,贺老夫人刁钻,对儿媳们向来是要摆谱儿的,若哪天一桌吃饭,几个儿媳都得伺候着,等她吃会儿才能坐下,还得随时待命布菜。相比之下,目下的两双婆媳都跟母女似的,亲热许多。 不过这也让琳琅思念秦氏,不知道母亲现下在做什么呢?贺文湛和她都不在,兰陵院里就只剩秦氏孤孤单单的,别再被老夫人找碴就好了。 这头她正思念,那头老夫人也念叨起了闺女,琳琅便忙回神。 饭后坐着说了会儿话,老夫人因怕琳琅车马劳顿,便叫人服侍她去歇息。琳琅的住处就在秦蓁的隔壁,两座阁楼相连,底下各自五间屋子,顶上却是相通的,一侧当书房、绣房,另一侧六间敞厅相连,观景极佳。屋前种着半丛秋菊半丛牡丹,后面则是一湾水塘,亭台楼榭俱全,垂柳花树掩映。 琳琅身边除了随行的杨妈妈、锦绣、锦屏、木香外,吴氏又额外安排了一个婆子两个丫鬟伺候。 秦蓁素日里没个姐妹相伴,这会儿来了个琳琅,自是高兴得很。俩人牵手到了住处,她依依不舍的道:“琳琅好好歇着吧,明儿我带你游园子。嗯……不知道比京城的比起来如何,但在江南地界,这园子也是拔尖的。” “母亲早说这里的园子要比京城好几十倍,我也想看看呢!”琳琅期待。 “真的?”秦蓁将信将疑。 “真的!什么时候姐姐去京城,我带你逛逛就知道啦。”琳琅语气确信。上辈子在这园里生活了几年,孰优孰劣她当然清楚得很。 秦蓁便高兴起来,“那就说定了!” 歇了一宿,次日琳琅跟着吴氏去拜见了舅舅和两位表兄,等裁缝带人到来时,姑嫂几个便说说笑笑的量衣服去了。 秦家在江南延绵数代,虽然人丁算不上兴旺,但娶妻嫁女都有讲究,到得而今关系交错纵横,在江南地界很有势力。这裁缝叫魏九娘,是袁州这一带的翘楚,裁剪刺绣很有一套,早就被收进了秦家的成衣铺,身边配了几个出色的绣娘,专为郡王府、朱家、秦家这等人做衣裳 ☆、32|32 正穿行在菊花丛中的琳琅尚且不知道远处站着故人,只管跟着梅氏和秦蓁说说笑笑的往里走。松花色百褶长裙扫过花枝,秦蓁随手折了一朵簪在她耳边,更增艳色。 睿郡王府设宴,请的都是淮阳城里有头脸的人物,秦家、朱家自然到场,沈玉莲母女也应邀而至。山脚下地势开阔,除了满坡秋菊外,山上枫叶也渐渐转了颜色,红绿交杂,碧水长天开阔明朗。山脚下有亭台楼阁,郡王府拿帐幔在空地围起来,地下铺着毯子摆上屏风桌椅,别有野趣。 琳琅和秦蓁牵着手,随同梅氏走到帐幔附近时,那里已有一群小姐妹们等着了。沈玉莲本来还在欣赏屏风,扫见秦蓁时连忙过来打招呼,那声音却硬生生卡在嗓子里,诧异的瞧着琳琅。 秦蓁便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的表妹贺琳琅,这位是沈司马的千金,名叫玉莲。” 都是惯常往来的人,沈玉莲大概也知道秦蓁的姑母嫁入京城,夫家就是姓贺,位高权重。她当即审慎的瞧了琳琅一眼,念着秦家的威势,到底不敢得罪,脸上堆起笑,好奇问道:“就是你姑妈家的么?” 秦蓁点一点头,沈玉莲便凑过来,咬了咬唇道:“那天的事情实在是抱歉,我原不过是逗着玩的,谁知道……早知道是蓁姑娘的妹妹,就不开那玩笑了。” 琳琅当时恼的是沈从嘉的举动无状,对沈玉莲其实也没什么芥蒂。 何况琳琅也晓得沈玉莲的性子,被宠得有些莽撞骄矜,容易得罪人,却也没什么隔夜的仇。之前那种事情她早就习惯了,真要计较起来,那得没玩没了,于是眨着眼故作回忆,疑惑道:“咦,哪天的事情,我怎么不记得。”继而抿唇笑着,拉了拉沈玉莲的手,“看你刚才瞧屏风那么认真,很有趣么?” 一笑之下冰释前嫌,三个人便往帐幔围起的小间里去了。 她们拜见过睿郡王妃后便往这里赶来,那些夫人们却都还在客厅里坐着,这里也就几个小姐妹呆着。袁州两位通判家的姑娘也都来了,一名吴英秀,一名陆嫣,不过都是十四五岁的姑娘,来往并不多。 秦蓁将琳琅介绍过了,又问沈玉莲,“你姐姐还没回来?还有香香今儿怎么没来?” “姐姐过两天才回来。香香听说前儿染了风寒,不知道能不能来。”沈玉莲有点惋惜,忽然又高兴的指着远处,“你瞧那边,不是来了么。” 随她所指瞧过去,便见睿郡王妃带着一众夫人慢慢走过来,后面丫鬟婆 子跟了黑压压的一群,紧随王妃走着的可不就是节度使家的千金朱含香? 秦蓁便笑了,“染了风寒?我瞧她和王妃聊得很高兴呢。” “香香最会哄王妃高兴,咱们也迎过去吧?”沈玉莲并未发觉秦蓁那隐然的一丝讥诮,拉起秦蓁的手往前走,琳琅便也跟上去。 那头的几位要紧的夫人琳琅也都见过了,朱家母女来得晚,琳琅拜见王妃时还未见着她,朱夫人又是在场地位仅次于王妃的女人,吴氏便笑着介绍。 秦紫阳这知州的品级不算太高,但他有宝章阁学士的衔儿在头上,那地位可就大不相同了。况他掌三州事务,手中权力不小,睿郡王待他客气些,朱家更是不会小觑,听了是知州的外甥女、贺知秋的孙女,难免一番客气。 琳琅勉强扯起笑对答,心里却憋闷得很。上辈子嫁进朱家,这位婆婆紧守教条袒护儿女,可没少给她苦吃,琳琅心里多少对她有怨气,虽说隔了一世,这会儿心里也别扭得很。敷衍着说了几句,便捏一捏秦蓁的手,秦蓁会意,带着她往旁边看菊花去了。 王府别院所植的菊花品种繁多,红、黄、白、橙、紫、粉红、暗红各色皆有,这里成片种着的虽不是顶级的名品,却也十分出色。 姐妹俩正说那如玉的舒卷花瓣好看,后面忽有人出声道:“蓁姑娘,你这表妹可真漂亮!” 抬头瞧过去,正是朱含香,鹅蛋脸儿双杏眼,笑得一脸善意。秦蓁虽知道这是客气话,但朱含香这么直白的夸赞出来,还是觉得心里受用,连带着方才那点讥诮都没了,问道:“听说你前儿染了风寒,现下好了么?” “已经好多了。”朱含香折了花在手里把玩,道:“听王妃说后山的那一片木槿都开了,咱们待会去瞧瞧?”江南的名门闺秀虽多,但论及地位家世,朱含香真心瞧得上的也就秦蓁了,是以爱找她玩耍。 秦蓁便道:“坐一会再去吧。” 三个人沿着花径慢慢走路说话,琳琅与朱含香初识,难免多说几句。 上辈子琳琅待嫁时跟朱含香处得也还不错,等进了朱家门,才发现这个小姑子其实难缠得很。虽说重活一世,将那点纠葛都已看淡,这会儿却也不会太亲近,瞧着秦蓁的面子,不冷落也就是了。况她对朱家抵触芥蒂,真要违心的亲热笼络,她现下还没那样的城府。 重阳野宴,其实也就是这些夫人姑娘们聚在一起联络感情散散心,郡王妃安排了人在前面唱戏, 一群人坐在围帐里喝酒聊天,或是三两结伴的在附近转转,倒也不太拘束。 朱含香大概很记挂那片木槿花,哄着郡王妃笑了会儿,和在场的姑娘们打趣几句,便瞅空揪了揪秦蓁的衣角。秦蓁会意,携着琳琅跟过去,往后山走。 琳琅初来乍到,以秦蓁表妹的身份结识众人,这会儿行动自然要跟秦蓁一致。 三个人带着丫鬟单独逛,哪会没人瞧见,沈玉莲兄妹寻常最爱跟着朱家兄妹,这会儿便也带着丫鬟赶上来,走近了笑道:“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咱们去后山看木槿,你去不去?”既然人家来了,秦蓁自然不会撇下,沈玉莲便道:“好啊,我也想去看看呢!”闲行之间除了评点山色秋景,自然也要看看各自的打扮装点。 秦蓁这一身衣衫首饰都是精心准备的,朱含香显然也打扮得用心,一簪一环皆有讲究,尤其手腕上的金丝镯,是袁州最好的金饰师父做的,做工精致、贵丽大方,叫沈玉莲好一阵赞叹。 三个人都是丽服新裳,用的东西也都是崭新鲜丽的。跟她们的富丽比起来,琳琅这一身装扮就有点素简,海棠红对襟下面是松花色长裙,上面的刺绣也是花草,颜色淡一些,跟她们一比就显得格外素雅。头上一支镂空兰花珠钗,外加吴氏昨儿送的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步摇,再点缀两朵宫花,旁的就没有了。 那步摇上宝石熠熠生辉,沈玉莲瞧一眼珠钗,难免想起初见时将她认作穷姑娘的事情。当时琳琅戴的也是这支珠钗,谁知隔了几日,今儿宴席上她还用着这珠钗,忍不住问道:“琳姑娘似乎很喜欢这珠钗呢?” 毕竟还是小姑娘,说话时眼睛里探究的意思遮掩不去,琳琅心内失笑,只简单应道:“是啊。” “琳姑娘在京城长大,想必这珠钗是出自名家之手了,做得又精致,真是好看!”沈玉莲笑一笑,“怪道你喜欢,经常戴着。”首饰钗簪跟人一样,材质工法固然要讲究,出身也是同样重要。不过琳琅这珠钗其实简约得很,明眼人轻易就能瞧出来,加上她那句带点打趣意味的“经常戴着”,这夸赞就耐人寻味了。 闲了没事就攀比攀比么,琳琅知道沈玉莲这脾气。 不过她不在乎,秦蓁却是自小浸染在这环境里,况且秦蓁和朱含香虽然交情不错,但同为袁州翘楚,不将其他姑娘放在暗里,两人之间难免也有暗里攀比的心思。琳琅不能叫秦蓁跌了面子,便随口道:“这珠钗是长公主赏给我姐姐,我临走 时姐姐送的,天天戴着,算个念想吧。” 秦蓁难免有点得意,道:“是璇姐姐么?” 琳琅便道:“是啊。” 旁边沈玉莲没了打趣的,喃喃道:“原来是长公主赏的呀。”转过头去看风景,没一会儿就将这些抛到脑后了,见着那成片的木槿时高兴得拍手。 这里山势平缓,山坡偶尔起落,连片盛开的木槿如波起伏。郡王妃闲居在此,命人在边上修了游廊屋宇,夜晚若是歇在这里,就着月色花海也是极惬意的事。 不过上了山上风大,四位姑娘禁不得风吹,便加快脚步往那屋里走。左右郡王府选的地势是最佳的,在屋里歇着赏景还更好,谁知道到了门口,才听见里面隐约传来人语,却是男子的声音。 朱含香当下就停了脚步,同秦蓁交换个眼神,有些迟疑。 里面的说话声还隐约传来,秦蓁认真听了片刻,才笑向朱含香道:“里面有世子,似乎还有你哥哥?” 朱含香这会儿也听出来了,既然兄长在此,倒也不甚担心了,当即猫身过去,想趴在窗台下偷听。哪料窗户里忽然飞出一枚棋子,正正落在她头顶心,朱成钰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藏什么,我们早就看见了。” 这声音落入琳琅耳中,她不由又是心中一紧,下意识的就想调头离开,前面朱含香却已招手道:“都过来吧,别藏啦。” 沈玉莲和秦蓁闻言向前,琳琅倒不好走了,只得跟过去。到了那窗口向内一瞧,心里却不由欣喜起来,里面一张紫檀小方桌,一侧是看向她们的朱成钰,另一侧是垂首执棋的徐朗,还有位十二三岁的贵气郎君在旁观棋。 见了徐朗,仿佛瞬时有了底气,琳琅倒镇定淡然了些。 屋门敞开,朱含香率先进内,行礼道:“见过世子。”后面沈玉莲和秦蓁也是如此,琳琅这才明白此人正是睿郡王的世子,当即补了个礼。 这一番动静,徐朗自然也抬头扫了一眼,待见到藏在后面的熟悉身影时,他的目光瞬时亮了许多,驻留片刻后,微不可查的冲她微笑。 君煦认得朱含香和秦蓁,对沈玉莲也有点印象,虽然已经知道了琳琅的身份,却还是得问问:“这位姑娘是?” “这是我京城的表妹,世子还未见过的。”秦蓁回答。 旁边朱成钰扫一眼徐朗,目光复落在琳琅身上。君煦做出思考的模样,沉吟片刻道:“京城的表妹……难道是 贺学士家的千金?” 他猜得太准,叫所有人都诧异。君煦却恍若未觉,起身向琳琅走来,他虽不及徐朗和朱成钰的身高,但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比起琳琅也还是高不少,到了跟前微微低着头问道:“姑娘还记得我么?” 琳琅有点发愣。她难道还见过这位世子?若说上辈子,当然是记得的,而且印象深刻,可这辈子她一直在京城从未南下呀…… 时隔太久,对这一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能从上一世反推。似乎那时候初见,君煦也曾说过这样的话,说他们幼时曾…… 脑中灵光乍现,面前的君煦果然说出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寿山的桃花冻,还记得么?”说着还从袖中取出一物,白色透明的石质当中,鲜红色的细点疏密有度,仿若瓣瓣桃花,娇艳无比。 前世今生的记忆瞬时串了起来,琳琅欣喜道:“啊……原来那桃花冻是世子送的!”反应比前世灵透了许多。 君煦人如其名,笑得温煦,声音却是很高兴的,“难得姑娘还记得。今日有缘再会……”他目光在屋里扫了半圈,落在博古架上放着的一方砚台上,几步过去拿在手里道:“这是前儿母妃赏的一方砚,送给你权做见面之礼吧。” 琳琅瞧着那方砚台,质地做工自是没得说,比先前徐朗送的那一方还要好。 若她当真是个十岁的小姑娘,这会儿也许就收下了。可她不是。 两世记忆交叠,琳琅犹豫着不敢伸手。他还是这样直白,初次见面就送这样贵重的礼,后面等待她的,应该也是和煦温暖的情意和毫不掩饰的照拂吧。上一世辜负他的盛情,令他黯然落魄,这辈子注定也会辜负,她当如何避开,求个两全? 屋里一瞬静默,秦蓁显然也没想到世子会来这一出,倒有些愣住了。后面徐朗缓步过来往琳琅身边一站,缓声道:“六妹妹,发什么呆呢?” ☆、33|32 徐朗的声音虽轻,却仿佛雷声隆隆,让琳琅瞬时回过神来。君煦持砚的手近在眼前,他的脸色笑容依旧温煦,琳琅为方才的失态有些脸红,低声道:“世子盛情,我十分感激,只是这砚台……” “看得出姑娘很喜欢这砚台,既是如此,姑娘收了它,岂不是物得其主?” 琳琅哑然,偷偷瞧了徐朗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她这会儿当局者迷,实在不知当收当拒,便听从徐朗的意思,道了声谢,双手接过那砚台。 君煦沉静站在那里,似乎欲言又止,后面朱成钰已朗声笑道:“局还未破,徐兄,这漏沙就快完了。” 徐朗瞥了桌上那小沙漏一眼,随即道:“破局又有何难,世子请看。”招呼着君煦走过去,拈起棋子落下,形势陡转。君煦本就是在聚精会神观棋,刚才为着琳琅开了个小差,这会儿重回局中,见徐朗这边柳暗花明,当即喝彩。 琳琅巴不得他们回到棋局,忙揪一揪秦蓁的衣袖,两人便要往外面去赏花。走了两步不见朱含香和沈玉莲跟上来,回头便见她俩还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围拢着的君煦和朱成钰那里。 秦蓁不做他想,只当那两人也是在观棋,开口道:“香香,我们先去赏花啦。” 两人出了房屋,琳琅不自觉的长舒了口气,看一眼手里的砚台,确实是难得的好砚,甚得她心。可这砚台出自君煦手中,便成了烫手山芋。 前世今生,她注定要辜负君煦的情意,所幸现下他陷得不深,还有扭转的余地。蓦然想起刚才朱含香的神情,心里某个疑惑一闪而过—— 上辈子她于情字懵懵懂懂,除了朱成钰外,不曾留意过旁人的感情,哪怕君煦,也是他剖白之后才明白的。活了二十年,总算开了点窍,这会儿细想朱含香上一世种种举动,再看刚才她那神情,忽然福至心灵,朱含香她,莫不是喜欢君煦吧? 然少女的心思最难猜度,尤其朱含香这等八面玲珑的姑娘,她的心思更是难猜。上辈子君煦始终未娶,朱家夺了君家的江山之后睿郡王府便没落,亲贵丧命、家丁离散,朱含香则嫁入辅政重臣家中,自始至终,琳琅从未听过她对谁有情。 更何况君家江山终将动摇,君煦前路未知,朱家又藏着谋夺天下的野心,其中纠葛缠绕,倒是不易理清了。 姐妹俩穿行在一树树木槿当中,绕了一大圈回来,就见君煦等三人和朱含香、沈玉莲站在门口,似是辞别的情状。君煦和朱成钰沿着游廊 回去,朱含香和沈玉莲则带着丫鬟赏花去了。 徐朗远远瞧见琳琅,便慢了半步落在后面,等琳琅走近了便道:“六妹妹,过来。” 琳琅依言走过去,徐朗扫了一眼跟在琳琅身后的锦绣,问道:“可按时按摩喝药了?” “锦绣每晚都按蔺先生教的法子给我捏腰捶腿,药也按时吃的。”琳琅很佩服蔺通,“这两天觉得松泛了许多。” 徐朗嘴角勾了勾,娘胎里带出来的陈年顽疾,哪能那么轻易就能治了的,不过她的气色确实好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这里地气和暖的原因。原想着试试她体温的,大庭广众的却不能冒失,只得叮嘱道:“明儿得空,该叫蔺通把把脉。” “明儿我跟外祖母说一声就去蔺先生那里吧。” 徐朗乐得琳琅来他那里,当即道:“好。”转身踱步走了。 琳琅瞧着他的背影,心内啧啧称叹。果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山温水软,徐朗到这儿没几天,竟也增了那么一丁点的温润感觉,不再是刚从塞北归来时的凌厉悍将,也不再是京城里装老成持重的模样,闲庭信步般观玩山色,身影在游廊中添了几分清贵气。 那边朱含香和沈玉莲隔着几重花树也见了她们,四个人凑在一处,逛了会儿就又回去。 后晌宴散,琳琅回到秦府的时候贺文湛还未归来,她和秦蓁在园子里逛了半圈,晚饭的时候跟秦老夫人提了一句。秦老夫人听了是卫国公徐家保荐的蔺通,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问道:“不如我派人请那位蔺先生过来?” 琳琅便笑道:“蔺先生他们就住在两条街外,他在军中职位又不低,还是我过去吧,正好看看淮阳城的街市。” 秦老夫人本就宠着孙女儿,自然顺着琳琅的意思。停云居在淮阳城里也小有名气,老夫人便嘱咐锦绣和杨妈妈好生陪着,又叫新拨给琳琅的木鱼跟随,若是得空,逛一逛那园子也好。 饭后天晚,琳琅也不好到外院去,次日早晨才往贺文湛那里说了一声。 贺文湛昨儿喝了不少酒,这会儿正在窗边站着,对琳琅去蔺通那里就诊的事没什么意见,只是问道:“昨儿你碰见睿郡王世子了?” “是啊,他还送了我一方砚台。” “世子倒是有心。”贺文湛沉吟,他幼时曾与睿郡王有旧,但那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自打睿郡王南迁后就再无交集,几年前那枚桃花冻是世子小孩子心性,也是看着 右相贺知秋的面子,这会儿君煦这么大方的送礼,过后世子还特意问候了他几句,倒叫他意外。 女儿这张脸有多好看,贺文湛心里有数。世子这样的举动,难道是看上琳琅了?就此留了心。 这边厢琳琅乘着小马车外出,没多久就到了停云居。看门的老伯并不认得她,正要通禀时碰巧崔十三由外归来,见着正在门前说话的杨妈妈,停步问道:“里面是贺六姑娘么?” “正是我家姑娘,来找蔺先生瞧病的。”一路同行,杨妈妈自然也认得崔十三。 那老伯瞧着是熟人,便也作罢,开了门请她们进去。崔十三让在门侧,等琳琅下了车才问候一声,琳琅待他也客气,几个人结伴进去,迎门一座藤蔓攀附的小小假山,中间曲径通幽,到得里面豁然开朗,紧邻假山是地方水池,对面的的老槐树围出一片空地,徐朗正在那里练剑。 崔十三自去忙碌,琳琅就着那假山石坐下,手里把玩池中长着的婷婷荷叶,闲闲的瞧徐朗练剑。 徐朗倒也没停,宝剑在他腕下如游龙翻转,他的剑法带着徐家特有的干练威猛,认真看下去,似乎能想见他征战沙场的雄姿。 琳琅和贺卫玠相处得多了,也听过不少关于徐朗的故事。他十一岁即随父征战,在沙场杀伐中历练打磨;十三岁带着几百亲兵击退两三千的敌军,以智计取胜;十四岁那年疏勒大军犯境,他作为徐奉先麾下小将,射杀敌军四名副将,后率队追击,与徐奉英的副将携手斩杀了敌方主将,立下不小的军功。 琳琅从未去过漠北,只知道那里民风彪悍、黄沙荒凉。血染黄沙的场景并不难想象,她只是好奇,当年徐朗纵马追击,飞矢射敌时,究竟是怎样英武勇猛,才会被称虎父无犬子。 徐奉先也许并不想让他成为只知道勇武杀戮的悍将,于是送他回京,想让他文武兼修。 而今徐朗站在这温软的江南园林,宝剑却仿佛带着风沙,仿佛置身浑厚苍凉的荒原,那种胸怀气度与朱成钰截然不同。 手里的荷叶不知何时已落了回去,琳琅的目光随着剑锋游弋,直至他收势站稳,才不自觉的吐了口气。 那道身影却已腾空而起,跃过池面落在她跟前。 琳琅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无从说起,还是他开口道:“蔺通已经等着了,现在过去?”琳琅自然答应,随他绕过水池入内。 蔺通把过脉,道:“看来这法子还是有些用处。” 锦绣连日按摩后,琳琅的经脉有了稍许变化,蔺通便琳琅先在软榻上躺好,指点锦绣如何按捏。锦绣倒是灵透,蔺通指点几句便能领会,琳琅虽然躺着无趣,经络舒活之下倒也舒服,待到后来,不经意便睡了过去。 停云居里屋子并不多,徐朗姨母的住处自然是不能碰的,剩下的屋子由洒扫仆人占去几间,几个随身侍卫每人一间,徐朗用的就只一间客厅、一间卧房和一间书房。 琳琅按捏时用的就是书房内间的小软榻,这会儿她昏昏入睡,徐朗不许人打搅,蔺通便带着锦绣去了外面,再教她一些要诀。 停云居的婆子取了被褥来,杨妈妈和木鱼给琳琅盖好,徐朗便挥挥手叫她们放下软帘退出去伺候,他在书桌边看书。 园林本就取幽静平和,这会儿屋里没了人,愈发显得安静。徐朗习武之人耳聪目敏,将内间里那平缓的呼吸听得清清楚楚。莫名就觉得心神不宁,不论如何都不能沉下心去看书,往那垂下的软帘瞧了一眼,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那张漂亮的脸。 那个小巧玲珑的姑娘呵……他转头,瞧着窗外的鸟笼出神。 去漠北之前他也爱逗琳琅,但那时他不到十岁,她也才四五岁,不会有什么多的想头。从漠北转了一圈回来,当初粉团子似的小姑娘已经长开了些,虽还没有少女有致的曲线,却越来越吸引他的视线。尤其这一路南下朝夕相处,她仿佛璀璨的明珠,总能轻易让他的视线驻留。 那个在竹林里低头走路的小姑娘,跟在贺文湛背后蹦蹦跳跳的小姑娘,骑在马背上忐忑不安的小姑娘,站在优昙仙花丛边笑容明艳的小姑娘,木槿花丛里灿烂绽放的小姑娘……但凡关于她的印象总是格外深刻,格外值得回味。她的轻颦浅笑,当时的天气花香,统统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承认吧徐朗,她已经印在了你的心里! 手指不自觉的就摸向那把道清扇,这是重逢后她送的第一件东西,承载着两人独有的小秘密,徐朗一直随身带着。 他又看向软帘,心里竟涌起一股温暖柔软的情绪,想着里面熟睡的人儿,不由失笑。 是真的喜欢她了么?徐朗自问。不再把她当粉嘟嘟的小不点,而是想要守护一生的心上人?可她明明比他小六岁啊,这会还只是个豆芽小姑娘……徐朗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然而心里却有隐秘的欢悦在升腾,娇美的小姑娘触手可及,她还会信任依赖他,对着他软语撒娇,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么? 徐朗向来都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当下举步走过去,掀帘入内。 软榻上的小姑娘睡得很香,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阖着,日光渗漏进来柔柔的映在她脸上,浓长的睫毛在眼下映成一把扇子。 十六岁的少年郎不知怎的就有些紧张,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全无往日里端肃沉稳的模样。目光柔得能拧出水来,和沙场上杀伐决断的猛将判若两人。 徐朗坐在床边,低声道:“六妹妹?” 琳琅睡得熟,没有应声。徐朗胆子大了不少,躬身细细看她,从额头到眼睛到脸颊、嘴唇、脖颈,看不够似的流连。跟书院那些学子打交道的时候,也曾看过许多画作,人人都说画中美人是天仙,在他看来,眼前的小姑娘比画中美人好看数倍,柔软的放在心上,是无价的宝贝,值得细心呵护珍藏。 尤其是那天在睿郡王府,当君煦走近她时,他甚至下意识的想将她护在身后,让君煦站远些。 原来我真的喜欢她。 徐朗无声的笑了。 六妹妹,快长大吧,到时候我就去提亲,娶你当我的小媳妇。 屈起右臂撑着下巴,徐朗伸出左手想触碰那如玉的肌肤,指尖在她脸上流连,舍不得挪开。榻上的小姑娘却哼哼了一声,随即皱了皱鼻子,毫无预兆的睁开眼。 徐朗迅速手指收回,在一瞬间坐直了身子。从小到大,他从未那样慌乱过。 琳琅酣睡方醒,视线还有些模糊,并没发觉徐朗的动作。见他直直的坐在床边,蔺通、锦绣等人已然不见踪影,这才明白自己在锦绣按捏时睡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问道:“徐二哥,锦绣呢?” “在隔壁听蔺通授艺。”徐朗很快镇定下来,为方才的行为找借口,“时候也不早了,怕你睡多了不好,就来看看。” 琳琅打个小哈欠坐起身来,道:“是我睡迷了。”这些天对徐朗痴缠耍赖惯了,倒不再说什么客气的话,神识渐渐清醒,陡然想起件极重要的事情,“对了徐二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34|32 徐朗见琳琅说得认真,便端正态度问道:“什么事?”琳琅歪着头,带着点祈盼,“今儿天色晚了,下回我瞧完了病,徐二哥带我去金光寺好不好?” “这有什么。”徐朗自然不会拒绝,不过心里还是好奇,“为何要让我带你去?” 琳琅不能实说,只得微微咬唇道:“我客居在外祖家,不好成天折腾着往外跑,来你这儿瞧病的时候方便些。”秦家老夫人虽然宠着孙女儿,却也不会放任女孩家成天往外跑,这倒也是实情。 徐朗瞧着贝齿嫩唇,忙将目光移开,道:“下次我腾出时间,陪你去一趟就是。”方才那点旖旎情思还在脑海残存,他虽然历练得多,却也还有少年情怀,第一次明白自己的对琳琅的心思,对着心上人的时候总有些局促紧张。尤其这样独处内室,小姑娘还懵然无知,半点都没有防备,愈发叫他心慌,瞧着琳琅没什么事了,便忙起身往外走。 琳琅倒没发觉徐朗的异常,见他答应,自是高兴。此去金光寺并不是为了玩乐,而是要给徐朗引荐个人,一个能扭转将来天下局势的人。徐朗肯去,这件事情就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看徐朗笼络人的本事了。 她这会儿也不再有睡意,理了理头发衣衫,穿好绣鞋走出去,就见徐朗正在脸盆架子边站着,手里拿着刚刚拧好的毛巾。 他很自然的递过来,琳琅顺手接过擦了把脸,到门外一看,已是后晌了。 琳琅跟秦老夫人说得是傍晚回来,这会儿倒也不急着走,在廊下的狐皮椅上坐了,歪着头问徐朗道:“徐二哥,你以前跟那个朱成钰认识么?” “在京城的时候见过一次。”徐朗拿凉水浸了浸手,脑子里冷静下来,就又恢复了往常那端肃的模样,踱步到她跟前站着,眉毛一挑,本想直接问她怎么对朱成钰这么上心,想了想毕竟人家还是小姑娘,问得直白了不好,便道:“你问着做什么?” “就是好奇,看他对你挺客气,像是有点怕你。” “怕我?”徐朗失笑,“这倒不至于。只是当时交手时他败给我,所以客气点而已。”想起那天的事情,就势问道:“说起来,你跟世子爷认识?” 说起这个,琳琅便笑了笑,“算是吧,小时候我跟着爹爹去昭文馆,跟他见过一次。” “就一次?” “是啊,那时候都还小,我差点都不记得了。” 徐朗闻言,手指微收。原来就只见过一次 ,可时隔多年重逢,世子却还记得她,还送了王妃赐下的礼物,果然是小姑娘这张脸太吸引人了么?在京城的时候他还没太在意,这会儿才意识到琳琅长得越来越漂亮了,很容易招人觊觎,可她自己却无知无觉。 他决定提醒一下,“世子是皇亲,相交时该把握分寸。他送东西不好推却,往后还是尽量避开吧。” “我晓得的。”琳琅跟徐朗是小时候诉说过心事的交情,虽然年纪大了该守礼避嫌,但对徐朗却始终信任。他肯劝诫提点是为她着想,琳琅心里感激,“我在江南也就这几个月,开春就会回京,跟他碰不上几次。” 徐朗便也放心,正好蔺通和锦绣那边也都传授完了,便安排人送琳琅回去。 毕竟是客居在别人家,琳琅也不敢像在京城时那样任性,赶着时间回去,往秦老夫人那里点个卯。老人家问及病情,琳琅便道:“那位蔺先生厉害得很,这回又教了锦绣一些按捏的手法,我也觉着好了些。” 秦老夫人便道:“如此很好。你这病是娘胎里来的,得慢慢治。蔺先生固然医术高明,多个人瞧瞧我心里也能有个底,正好今儿大夫过来,让她也把把脉吧?” 外祖母一番好意,琳琅当然不会拒绝。当下跟着婆子出去,隔着软帘让大夫诊脉,不过毕竟隔着帘子,不像蔺通那样能瞧瞧气色什么的,诊断的结果跟京城那几位大夫差不多,不过是换个老人家的安心罢了。 这里地气和暖,九月里天气也不凉,琳琅将原先不离身的手炉搁下,早晚加件衣服,倒也不觉得难受。 秦蓁虽然性子活泼,每日里还是得按着秦夫人的安排读书学女工。琳琅借着带病的由头还能偷个懒儿,有兴致的时候一起去听听,不然就在园子里逛,或是陪着老夫人说话逗趣儿,让秦蓁眼红不已。 晚上那加了药材的热水泡完身子,穿着轻软的睡衣趴在榻上,木香和木鱼儿忙着熏香,锦绣便慢慢的给她按摩。 在京城的时候习惯了秦氏的清淡性子,素日里很少用香,到了江南入乡随俗,每日穿着熏香后的衣服,再拿香膏擦身,连带着肌体都似乎香起来了,鼻子凑在胳膊上闻一闻,自己也觉得喜欢。 夜色深了,屋里点的是安神香,叫人心神宁静。锦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蔺先生说姑娘体内寒气积郁,这几年里要是不加紧调养,将来怕是难过。他的意思是姑娘平时该多动动,等回了京城,跟着徐二姑娘学点功夫强身健体就更好了。” 学功夫强身健体?琳琅傻眼了,她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平时多走几段路都能累得直嚷嚷,要是跟着学功夫,可不得累死?顿时摇头如拨浪鼓,“不行不行,太累了。” “蔺先生也是为姑娘着想啊。徐家的功夫在漠北是有名的,据说对抗寒气也有用,你看徐公子和徐二姑娘多厉害,姑娘跟着多活动活动,只有好处。” 琳琅还是不乐意,她和徐湘自幼相熟,没少见她练武的情形。楚夫人上过沙场的人,从来不会娇养姑娘,小时候琳琅躲在阴凉里剥荔枝吃的时候,徐湘得在大太阳底下扎马步,后来还要吊沙袋打木桩,一天下来腰酸背痛,琳琅可不敢尝试。 犯懒是人之常情,琳琅不乐意受苦习武,只能打别的主意,偏着头看锦绣,眼里藏着笑,“锦绣你也很厉害啊,这样按捏着,时间长了比我自己练武还厉害。” 锦绣拿一副朽木不可雕的眼神看着她,没办法了只能闭嘴。 次日是九月十五,是这一带重要的曝书节,琳琅原本约定逢五遇十去蔺通那里把脉就诊,因为秦蓁缠着她要一起过节,便将去停云居的日子推到了十六。 曝书节的兴起源于藏书风气的鼎盛,江南地气和暖,却也潮湿,书在库里放得久了容易生霉,比得定期拿出来晒晒。九月里秋高气爽,正是适宜的时节,各家都在这事曝书,习俗传得久了便成节日。 但凡藏书之家,这一日定要曝书,未必要拿到太阳底下暴晒,放在避光的地方晾着也是可以的。除了藏书人家,寺庙、书院等地方也都会曝书,淮阳城最负盛名的眉山书院也不例外。 眉山书院里藏书甚富,里面的夫子都是饱藏学问之人,书院藏的好书多,轻易不拿出来,只有每年曝书时才给人看。时间久了便成了习俗,曝书节时少年少女们爱去眉山书院转一转,一则开开眼界,再则大家被礼节束缚得久了,难得有一天出门时不必跟在大人身边持礼,哪能不趋之若鹜。 秦蓁对此当然也是盼望已久,早早就来掀琳琅的被窝,姐妹俩梳洗完了匆匆吃过早饭,便由琳琅的表兄秦怀恩带着出门。 秦紫阳膝下共有三子,长子秦怀玉年近二十,进士出身后在袁州当了个县令,梅氏正是他的妻室。秦家能稳居江南,在京城当然也是有人的,除了贺家外还有不少相与的人,秦怀玉历练几年做出点政绩,不愁没机会提拔。 次子秦怀恩今年十五岁,如今就读在眉山书院。三子秦钟书是庶出 ,送到京城读书却不务正业,他做的那些事情秦紫阳夫妇如今还不知道呢。 守礼得多了,秦家兄妹之间也不像琳琅和贺卫玠那样亲近,秦怀恩带着她俩到了书院,夫妇丫鬟婆子好生伺候,他自己则带着小厮找朋友玩去了。 秦蓁乐得没人约束,牵着琳琅的手四处看看,意料之中的碰见了朱含香和沈玉莲等人。京城的女儿们分成好几个圈子,江南亦然,出身家世差不多的人更容易聚在一起,时间久了交情变深,便成圈子。这几位都是淮阳城里拔尖的人物,由一众仆从簇拥着向前,旁人自发让出条道路。 小姑娘家爱攀比的心性是改不掉的,哪怕今日看书,也要暗里较量较量各自的学问,看谁更博学、更有眼光。 琳琅被贺文湛和秦氏熏陶,对文墨自然也有感情,小时候跟着贺文湛去昭文馆的次数多了,也颇有点见识。况她活过一世,经历的总比这些姑娘多,帮衬着秦蓁显摆了几句,给她挣足了面子。 不过这眉山书院里的藏书还真是叫人赞叹,早早就沿各条道路摆了圆几,上面摆上书匣,每隔一段就有学子守着,免得出差错。 琳琅一路瞧过去,今儿摆出来的有几本难得一见的珍本,整个京城未必能寻出几本来,倒叫她有幸蹭着了,越看越入神。耳边姑娘们此起彼伏的谈论声远去,她回过神时才发现已经走上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岔道,身边只有锦绣和杨妈妈跟随。 她也不在意,继续循着书本往前。 眉山书院初进门的时候是巍峨的殿台书室,奉上先圣雕像,摆上石碑和书院的训言,颇为庄重。到了这一片就清幽一些,花草树木掩映,藏着石凳小桌,大概是学子们平时安静看书的地方。 前面是一道方壶形状的小门,门边的矮墙上爬山虎茂盛浓绿,墙内一树桂花逸出来,倒是有趣。 不过这地儿潮湿,青石地砖缝隙里生了苔藓,踩在砖上的时候也有点打滑,她低头小心脚下,进了小门才放下心来,一抬头便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的急忙停步,岂料脚尖被什么东西膈着滑了一下,身子没站稳就往前栽过去。 后面锦绣连忙伸手去搀扶,前面那人却比她更快,手臂如电探出,稳稳的扶住了琳琅的手臂。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他的身子靠的近,琳琅的头几乎要撞在他怀里。 琳琅知道扶她的是朱成钰,心里不愿再跟他有半点牵扯,加上前世的深仇大恨还积在心里,如今靠近他的时候心里只有厌 恶。脚下还没有站稳当,她便直起身子尽量后仰,被锦绣稳稳扶住。 朱成钰俊美的脸上浮起些担忧,开口问道:“贺姑娘没事吧?” 若是常人,琳琅自然要感激他的帮助,可面对着朱成钰,却是怎么都堆不起笑容来。不过她而今是秦家的客人,行动之间要照顾秦家的声誉,只得努力忍着厌憎,冷冰冰的道:“多谢。” 朱成钰脸上笑容一僵。他的容颜风姿冠绝江南,寻常早就习惯了少女们羞涩爱慕的态度,若是放在别处,他肯这样出手相助,两人又离得这么近,那少女定然是芳心羞乱的,就算要矜持守礼,总也会热切道谢。谁知搀扶了琳琅,换来的却是她这样的态度,这是什么情况? 瞧见琳琅举步要走,朱成钰连忙问道:“贺姑娘,我们曾见过么?” “不曾。”依旧是冷冰冰的回答,在朱成钰怔神之间,琳琅已经带着锦绣和杨妈妈走了。为表谢意,还让她俩都作福致意,免欠人情。 玲珑身姿很快转过桂树行远,朱成钰摸了摸脸,觉得诧异。 不曾见过么?若不曾见过,初次在首饰铺见面的时候她为何总盯着他,眼神异样,仿佛在看一个熟悉的人,哪怕重阳那日,短暂的同处中,她的眼神也往他身上落了很多次。 那样的关注,若不是她惊艳于他的容貌,就该是她对他已有些了解。 可她又说不曾见过,还摆出和对旁人时截然不同的冷淡态度,难道……这姑娘比较特别,跟其他姑娘一样倾慕他的风姿,表达的方式却截然不同?亦或者,想用这样特别的态度吸引他的注意,欲擒故纵? 若果真如此,这姑娘年纪虽小,倒也挺有趣。 ☆、35|32 琳琅丝毫不知道朱成钰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只管加快脚步,越快离开他越好。后面锦绣也觉得琳琅这反应出乎意料,不过她心里惦记的却是别的事情,等走得远了些,便问道:“姑娘,那个人是谁?” “三州节度使朱镛家的公子,朱成钰。” “节度使家的公子?”锦绣嗤笑,“居然还用这样下作的手段。” 琳琅闻言诧异,放缓脚步道:“怎么?”锦绣便愤愤的道:“刚才姑娘走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要摔倒了?我在后面可看得真真的,姑娘是踩着生了青苔的鹅卵石,那石子儿还是刚才那个人故意丢在你脚下的!” “你是说……他是故意的!”琳琅觉得意外又气恼,本以为是自己走路不小心,谁知道那是朱成钰故意为之?原本还为刚才的冰冷态度有一点点别扭,这回是彻彻底底的厌恶了。 锦绣道:“我还以为姑娘发现了呢,才那样冷声冷气的对他。什么江南佳公子,呸!”锦绣跟着琳琅几天,也晓得朱成钰江南佳公子的名声,原本还因为他的风姿而有些好感,这回是彻底瞧不上了。 拿石子丢在姑娘脚下,害她摔倒又去搀扶,身子还离得那么近,他安的是什么心! 琳琅不好说她对朱成钰的厌憎,愤愤的不说话,后面杨妈妈道:“这行为确实可恶,姑娘以后远着他。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多好的皮囊,藏着的却是龌龊的心。” 主仆三人正自着恼,却听路边的一丛紫薇后有人道:“是谁可恶了,惹得贺姑娘这般生气?”话音落处转出个少年郎来,锦衣绣带,粉面玉冠,竟是睿郡王府世子君煦。 琳琅未料他竟然也会来这曝书会凑热闹,转念一想便即明白,只得笑回道:“没什么的。世子也有如此闲情,来这里逛逛?” “眉山书院的藏书冠绝江南,当然要来看看。贺姑娘幼承家学,想必有见识,不如一起走走?”虽是尊贵的世子,君煦待人却颇为亲和,尤其对着琳琅的时候总带着点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上一世琳琅和他就是借谈书论籍熟悉起来,她又觉得他君煦平易近人,相处得多了,才叫他陷入情海不可自拔。重来一回,琳琅宁肯跟他生疏冷淡,也不愿他再为情自苦,这谈书论籍的头更是不能再开,当即笑道:“真是不巧,我还有点事,世子慢慢逛吧。”说着指了指来时的路,“这条道上有些不错的书。” 君煦见她拒绝,也不强人所难,便微笑道:“那么,贺 姑娘请便。” 琳琅微微屈膝作礼告辞,不多时便消失在拐角。君煦兀自在那里负手站着,十二岁的少年郎在树影下英姿俊秀,论起浑身的气质来,半点都不输朱成钰,只是五官没朱成钰那样出色罢了。 他的目光停在拐角处久久不曾收回,呆站了半天才叹了口气,带着随从走了。 重重花树之后,亦有位衣衫妍丽的姑娘呆站着,目光温柔缱绻,却咬着唇瓣握拳。 这边厢琳琅拐进人群,微微出神。前世今生,君煦是她所见过最温文尔雅的男子,本该是温润的绝世好玉,谁知道最后却被朱家掀入泥潭?江山动摇朝堂翻覆是无可奈何的事,如果可以,希望这辈子能尽一份力,帮他寻个好的归宿吧。 她舒一口气,迎面秦蓁走来,有点焦急的道:“你上哪儿去啦?好半天都找不到,担心死我了。” 琳琅便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刚才走岔后迷路了,这不回来了么?其他人呢?” “沈玉莲她们几个先回去了,香香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一转头她就不见踪影,还好你回来了,咱们再逛会儿就回去吧?” 琳琅自然答应。这回留了心,不再沉浸在故纸堆里,跟秦蓁一起逛了半圈便出了书院。出门前秦蓁特意请过秦老夫人示下,可以往街市上去选些小东西来玩,这是难得的机会,秦蓁高兴得很,在几位妈妈的陪伴下高高兴兴的逛了半天,傍晚时分载着满车的大小包裹回去了。 这一天琳琅走得累,秦老夫人也体贴,嘱咐她和秦蓁好生休息就叫她们回住处,晚饭也命人送过来,不必再去瑞安堂。 琳琅一回屋就在榻上躺着,锦绣习武之人,这点走动根本算不得什么,便让木香去准备热水,杨妈妈和木鱼儿先歇会,她端了矮凳坐在榻边给琳琅捏腿。等木香端了热水过来再泡泡脚,那疲乏就去了大半儿。 不多时晚饭送来,琳琅觉着有点饿,吃饭都格外香甜。饭后让锦绣先去歇着,她自去找秦蓁说话解闷。 次日便得去停云居了。秦老夫人为了方便,专门给她备了辆马车,装饰精美自不必说,里面铺了几层厚软的毯子,角落里立个绣花小蒲团,再备上手炉熏香,常备清茶果脯,出行也是种享受。 停云居闹中取静,这会儿人语悄悄,朱红小门禁闭。门房的老仆认得琳琅的随从,况有徐朗的吩咐在,当下恭敬迎她们进去。 琳琅进去的时候徐朗外出还未归来,蔺通倒 是已经等着了,把脉完了交代些寻常保养的法子,没多久徐朗就回来了。 琳琅等的就是他,当下招呼一声,两人同往金光寺去。 佛寺里人多眼杂,三教九流往来,不同于睿郡王府、眉山书院等处,琳琅在京城的时候并不讲究,这会儿还是得为秦家考虑。闺中千金在闹市抛头露面这种事若传出去,贺家不会说什么,秦家这边却不好交代,当下让锦绣买了帷帽,琳琅戴着,也算防人口舌。 她这会儿还是个小姑娘,身材又窈窕,长长的纱帐几乎垂到膝盖,衬着她的身材颇显宽大。徐朗从未见过她戴帷帽,这会儿看得直笑,被琳琅挠了几把。 金光寺临近淮阳城的中心,周围街市繁华、商铺云集,离民居又近,是这淮阳城内外香火最盛也最有市井气息的佛寺。来往的香客中多有官宦富豪家的千金,寺门外马车迤逦,几乎占满整条巷子。 马车在巷口停下,锦绣扶着琳琅下了车,徐朗便带着崔十三在前面开路,琳琅和锦绣跟随。那些来进香的高矮胖瘦的姑娘中多有带着帷帽的,徐朗看得多了,再一看琳琅藏在帷帽里的身姿,觉得好看多了。 两个人入内进香完,琳琅便扯一扯徐朗的衣袖道:“徐二哥跟我来。” “到底要引荐谁?”徐朗至今还在云里雾里,琳琅神神秘秘的不肯说,他也想不透这等沾满俗世味道的佛寺里能藏着什么高人,不过他相信琳琅,亦如琳琅相信他。绕过宝相庄严的大殿,后面一溜僧房,再往里是个小小的后院,里面有厨房杂物间,灰衣僧人们往来忙碌。 这后院相对偏僻,香客们极少到来,琳琅站在门边,仰起脸笑道:“我要引荐的人就在这里,徐二哥猜一猜,是哪位。” 她的容颜藏在薄纱之下,徐朗看不清楚,却能猜到她脸上的狡黠与得意。目光在院里扫过,一众僧人都是同样的灰衣打扮,露着个光光的头顶,乍一眼瞧过去,没谁像是琳琅所说的高人。 徐朗定定神,挨个探究打量,那些僧人们倒也不在意,仍旧忙碌。 金光寺里僧人多,最老的六十多岁,最小的才七八岁。认认真真瞧过去,虽然一样是不起眼的僧人,其气度行为却是不同的,有人毛躁有人机灵,有人沉闷有人老实,看其言行举止倒能猜度其性情涵养。 徐朗看了好半天,才笃定的指着角落里一位劈柴的僧人道:“是他?” 琳琅顺着他的看过去,顿时赞道:“徐二哥好眼光! ”她若不是预先知晓,在这里站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认出,谁知道徐朗竟辨得这样准。琳琅不由对他识人的本事刮目相看,忍不住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徐朗低头看她一眼,已是胸有成竹,“劈柴的手稳,柴也匀称,不疾不徐透着法度。虽然一直没说话,却不像旁人那般让人觉得沉闷,你再看他摞起来的柴……” 琳琅依言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究竟来,徐朗不由失笑,“跟你说这个也不懂。不过他确实应该肚里藏着乾坤。” “瞧,我说得没错吧!”琳琅得意,徐朗便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没听过大隐隐于市么,我掐指一算,就知道这寺里藏着高人。”琳琅故意含糊,徐朗也不再深究,吩咐崔十三和锦绣照顾着琳琅,他便往那僧人旁边去了。 后面的事情自然无需琳琅操心。徐家镇守漠北,靠的不仅是勇武刚猛,还要有智计,除了朝廷派的人外,也养了几个军师谋士,不过北边毕竟不像这里藏龙卧虎,谋士缺着呢。 眼前这个僧人三十余岁,俗家名叫做陈皓,琳琅之所以看重他,是因为上一世朱家就是有他出谋划策,才能在短短几月内攻入京城。这人的文才武略琳琅有所耳闻,只是他前半生颠沛坎坷,才会怀着满腹韬略隐遁在寺庙之中,这会儿还是默默无闻。 琳琅想要保徐贺而对付朱家,砍断其臂膀是个捷径,让徐朗赶在朱成钰之前捷足先登,若能将陈皓收入麾下,那可是如虎添翼。 她颇有点自得,虽然前世苦楚颠沛,但能有这对有些事“未卜先知”的本领,似乎也勉强算是件好事? 徐朗在陈皓身边坐下便挪不动步儿了,这后院里全是僧侣,琳琅也不好多待,于是带着锦绣和崔十□□出去,在寺里慢慢散步。 金光寺自建寺至今已有七八百年,经历过改朝换代,战火兵灾,曾几度被焚为焦梁,又数次修缮繁荣,禅院里有道石墙,上面刻着寺院的历史变迁。琳琅慢慢的看过去,沉浸于历史沧桑。 禅院里往来香客不少,琳琅正看得入神呢,就听旁边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水镜先生说那人就在这金山寺,可我怎么瞧谁都不像?刚才那位主持,虽然谈吐也是不俗,却也没他说得那么玄乎。” 朱成钰的声音!虽然隔世,这声音琳琅还是能轻易从人堆里分辨出来,这会儿听到水镜先生几个字,忙凝神细听。琳琅并不知道朱成钰当时是如何找到陈皓这块宝的,只知道那是一 年后的事情,如今看来是有人举荐,朱成钰才会在这寺里留神找寻。 “八成是水镜那老道士胡诌,向来只有高人隐居深山的,没听谁会藏在这么个小寺庙里。”这声音也颇熟悉,琳琅略一回想,那是沈从嘉。 朱成钰却不赞同,“水镜先生轻易不会夸人,想必那人确实有真才实学。寺里的和尚就这么多,我慢慢找就是了。”说着便往这石墙走来,道:“你看这金光寺历经几百年,虽然受的是俗世香火,里面却也大有门道,藏龙卧虎也未可知。” 他的声音渐渐靠近,琳琅不愿多待,当即就要离开,却还是慢了一步—— “咦,这不是贺姑娘么?”朱成钰的声音突兀传来。 琳琅未料自己戴着帷帽也能被他认出来,装作没听见似乎不太妥当,若是平白不理人……她好歹还得顾着秦家的处境,只得回身勉强招呼道:“朱公子。”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 朱成钰那张脸总能叫人多看几眼,金光寺里进香的姑娘不少,虽然都要矜持点,但还是拿目光围着朱成钰。这会儿朱成钰同一位姑娘打招呼,那些目光便齐刷刷的投了过来,艳羡有之,嫉妒有之,大多都是探究。 上一世琳琅和朱成钰走得近,自然也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情形,那时候她傻,还为此觉得骄傲,到了这会子再碰见这情形,却是从心底深处厌恶,当即道:“有事在身先走一步,朱公子请便。” “等等!”这回开口的却是沈从嘉。上回沈玉莲从睿王府回去后就说了琳琅的事情,沈从嘉这才得知他调戏的是秦家的外甥女,而今再会,整个淮阳城能让朱成钰记住的“贺姑娘”能有几个?况他虽认不出琳琅,对没戴帷帽的锦绣倒也有点印象,当下问道:“这位就是新近来的贺六姑娘?” 琳琅有点尴尬,想要否认是不可能的,便点了淡淡“嗯”了一声。这境地她是半点都不想多待,当下转身要走,迎面却有道人影走近,声音万分熟悉,“怎么到这里来了?”琳琅微微一笑,仿佛吃了定心丸。 首饰铺里冲突的四个人,再次碰到了一起。 ☆、36|32 沈从嘉虽不认得琳琅,对徐朗却是印象深刻。他在淮阳城里胡作非为惯了,虽然小打小闹不断,没出过大岔子,也没人惩治过他,寻常有朱成钰在,也没人真敢跟他动手,这些年将小霸王当得顺风顺水,何曾受过欺辱? 那日首饰铺里徐朗修理他的手段不算狠,但实在是叫他大跌颜面,后来那件事不知被哪个肚里藏着坏水的人传出去,沈从嘉还因此被人取笑过,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沈从嘉虽然没胆子再跟徐朗叫板,眼里的怒火却是半点都遮不住。尤其徐朗现下气定神闲的站着,身形稳如山岳,虽是拱手致意,目光却几乎没往他那边扫,显然是不放在眼里。 沈从嘉恨恨,总得想个办法杀杀他的锐气才好。挑拨朱成钰跟徐朗交手显然不是好主意,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四周,瞥见半空飞来的一群鸽子时瞬时欣喜。 他的拳脚功夫拿不上台面,玩虫遛鸟的本事却高得很,当即假意道:“那日冒犯徐兄和贺姑娘实属无心,小弟就在这里赔礼了。本该送个东西以表诚心,可今日空手过来……不如送个鸽子给贺姑娘取乐吧。”他抬眼瞧着半空,撮唇一声低鸣,婉转悠长。 半空中原本悠然飞着的鸽子仿佛受了召唤,缓缓向他俯冲下来。这原本也没什么,可沈从嘉纨绔当得久了,作弄人的本事学得齐全,这一声低鸣不止是让鸽子飞过来,还能附赠点东西。 半空中有一摊浊灰色的东西随着鸽子飞下来,算算正该落在徐朗头顶。这东西无声无息,根本不会有人发觉,沈从嘉暗暗正得意呢,谁知徐朗忽然向上挥出一掌,随即退后半步护住琳琅。 掌风扫过,那滩浊灰色的东西生生改了方向,如弹丸般迅速飞向沈从嘉。这改变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沈从嘉大惊之下连忙矮身,那东西堪堪擦着他的头顶飞过,发丝上染了一些,加上这惊慌闪避,叫他大为狼狈。 鸽子已然落在了沈从嘉的肩头,他看向徐朗,就见徐朗正低头同琳琅说话,“……好险,这不分场合的扁毛东西。” 旁边有人眼尖,虽没看明白徐朗那一挥掌,却依稀瞧见有东西擦着沈从嘉头顶飞过,再看看那无辜的鸽子,当即偷笑起来。 沈从嘉害人不成,险些叫自己栽跟头,听见徐朗一句话,瞬时脸红。可这暗中的较量不能明言,他还得托着鸽子送到琳琅跟前。琳琅不做他想,接过来道了声谢,看那鸽子倒是挺可爱。 旁边朱成钰仿 佛没有发觉暗里的较量,只是笑道:“没想到徐兄也在这里,倒是有缘。” “六妹妹想顺道来进香,便陪她来了。两位也是来进香?” 朱成钰打个哈哈,“是啊,既然碰巧遇见,不如一起喝杯茶?”目光却是往琳琅身上扫了一圈。 徐朗便拱手道:“俗务缠身,改日吧。我先送六妹妹回去,两位请便。”说完便抬步离开,留下沈从嘉在那里脸红脖子粗的站着。 朱成钰等徐朗走远了,才低声道:“你还嫌丢人不够么?”沈从嘉心里羞恼,却不敢对朱成钰发脾气,只恨恨的道:“这回是他运气好,竟发现了鸽子粪。” “你……”朱成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低声道:“你这哨声在他看来,是班门弄斧!” “啊?”沈从嘉没明白。朱成钰看他一副不开窍的样子,懒得再解释,依旧带他找人去了。 这边厢徐朗带着琳琅往外走,心里觉得好笑。沈从嘉这点伎俩在他来说,确实是班门弄斧。鸽子不止可以养着玩,还能拿来传信,漠北军中养着的鸽子成千上万且训练有素,专门有人钻研琢磨,徐朗当时还专门学过,比起沈从嘉可精熟得多了。 方才沈从嘉那声音的意思他一听就明白,是叫鸽子排泄的,比如有时鸽子误食东西,就得叫它尽早排出来,有时候还能借这招传机密的信丸,到沈从嘉手里,这招也就只能用来作弄人了。 徐朗带着琳琅出了寺门,到得马车边才低声问道:“没事吧?” “没什么事,就打个照面。”琳琅坐在马车里,却掀起帘子探头向外,问徐朗,“徐二哥那边怎样了?” “那人确实是个奇才,明日我再去一趟。”说着含义莫名的笑着觑琳琅,“六妹妹当真好眼光。”琳琅嘿嘿笑着不应,只是道:“那徐二哥可得抓紧了,听朱成钰和沈从嘉闲谈,他们似乎也在找这个人。”说完便放下帘子,缩到车厢里去了。徐朗纵有疑惑,见小姑娘不愿意说,也不再探究。 马车里琳琅抱着个软枕,眯着眼养神。看徐朗的意思,八成是能请得动陈皓了,朱家的臂膀被挪到徐家,自是好事,不过这还不够。 琳琅咬一咬唇,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揭出朱家谋反的狼子野心,趁早叫皇帝有所防备。 可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且不论皇帝沉迷木工,对政务过问甚少,而朱家在枢密院又有错综复杂的关系,兵权不易收回,皇权又日渐衰弱,要 对付朱家谈何容易? 再说,朱家谋反的事做得隐秘,琳琅空口白牙自然不会有人相信,若要往背后去深查,她一介闺中弱质女流自是无能为力,徐朗的势力在漠北,对这边也是爱莫能助,若是动静大了,反惹杀身之祸,在人家的地盘上吃亏得很。至于秦紫阳,那位才不会听她一个十岁小姑娘瞎说呢。 尤其是琳琅现下并没有半点关于朱家谋反的证据,告诉别人她重活了一世?谁信呀! 就算有人信,朱家在江南坐大,如今南边又不太平,真个狗急跳墙,叫朱家提早起兵,徐家又没做好准备,还不知是祸是福呢。 心里纠结得很,朝政上关系纠葛错杂,不是她一个小姑娘能轻易触碰的,也只能一步步来。横竖还有四五年的功夫,尽力铲除朱家的羽翼,培植徐家的势力,到时候就算朱家谋反也不怕了。 到了秦府门口,徐朗多日未见贺文湛,到了家门口自然得去拜望,琳琅也是几天没见父亲了,俩人便一同过去。 在贺文湛那里待到傍晚,往瑞安堂去的时候祖孙三代都聚齐了。秦老夫人、吴氏和梅氏并一个有脸面的老妈妈坐在一起摸牌,秦蓁在坐在老夫人旁边看着,一室融融。 见了琳琅,秦老夫人便招手叫她过来,和秦蓁坐在一起。姐妹俩拣着葡萄慢慢吃,秦蓁问琳琅诊脉的结果如何,琳琅边说比以前稍有起色,秦蓁揪着她的衣袖,把她拉到内间道:“二十那天香香庆贺生辰,在她家里设宴,我们一起去吧?” 秦蓁一提,琳琅倒是想起来了,朱家兄妹的生日凑巧都在九月,朱成钰是九月二十,朱含香九月二十三,为着方便,每年兄妹俩都是同一天庆生的。 只是……去朱家?琳琅下意识的抵触,道:“今儿在停云居里走了半圈累得很,蔺先生嘱咐我好生休息。我跟朱含香也不熟,到时候你去就可以吧?” “一起去嘛……”秦蓁难得来个姐妹,简直想时时黏在一起。以前她就羡慕沈玉莲和沈玉蓉姐妹俩相互照料,这回她也有个妹妹陪着,还漂亮拿得出手,哪肯放琳琅偷懒。怕琳琅真的累着,还许诺道:“这两天你就在屋里歇着,我叫木鱼儿天天给你捏腰捶腿好不好?” “不用木鱼儿,锦绣每晚都要捏的。”琳琅跟她亲近,绷着脸故意不答应。 “难道还要我亲自给你捏才答应?”秦蓁握着她的腰肢就去挠,琳琅怕痒,忙往后躲。秦蓁一直缠着不放,最后琳琅实在招架不住,只得道:“ 好了好了,陪你去还不成么。” 不过今儿还真是有点累了,陪着老夫人说了会儿话,用完晚饭就回去歇着了。 第二天艳阳高照,秋老虎姗姗来迟,外面还热得很。 这等天气里琳琅爱犯懒,往二层去寻了本书,躺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消磨了半天时光。锦绣瞧不下去,不时的闹腾着琳琅,“姑娘你倒是起来转转呀,坐久了不好。”琳琅哼哼一声不理她。 锦绣没奈何,“好歹到屋外的池边走一圈也成呀。” 来来回回说了几遍,琳琅不胜其烦,只得跟她出去走走。秦府里随处是风光,这一出门就停不下了,沿着水池曲廊慢慢走,秋叶映在水面,长天碧空叫人心神皆畅。虽然天气热了点,这等明净的秋景也叫人眷恋,于是一路观赏到了后园,到秦蓁读书用的小阁楼时,还进去蹭着听了会儿。 兴尽而返,身子却觉得累,琳琅缩在榻上抱怨,锦绣劝道:“人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姑娘虽不必如此,多动动对身子有好处。将来跟着徐姑娘练起来,也不用怕跟不上。” “你还想让我习武呐!”琳琅简直无可奈何,翻个身向内侧,“谁爱练谁练,我不要!”忽然又想起什么,翻过身笑看着锦绣,“说起来,你这么撺掇着我习武,是蔺先生的主意吧?” “是啊。”锦绣供认不讳,“蔺先生说姑娘得强身健体,汤药毕竟治标不治本。蔺先生还说,你要是能习武把寒气给驱出去呀……” “蔺先生蔺先生,锦绣你是被他灌*汤啦?”琳琅笑嘻嘻的,瞧见锦绣脸上浮起的红晕时愈发笑个不住。锦绣回过味来,登时气哼哼的道:“我是为姑娘好,姑娘却来打趣我!”扭身往香炉那边去了。 琳琅看着她别扭的样子,吃吃的笑。 锦绣比琳琅年长,如今也有十五岁了,放在别处是该放出府嫁人的年纪,只是她无父无母,出了府也没处去,故而一直留在琳琅身边。秦氏因为锦绣会功夫能贴身保护琳琅,格外高看一眼,先前想给她寻个婆家,奈何锦绣不乐意,便也作罢。 如今琳琅瞧着锦绣难得一见的羞恼模样,心里忽然隐约明白过来。蔺通年近三十却未娶妻,武医兼修别有气度,长相不算差,又成熟端方,身为医者,照顾人的本事是一流的。锦绣跟他接触得多了,不会是对他动心了吧? 想要细问几句,那丫头却跑出去不再回来,只得放下不提。 九月二十转眼即至, 秦蓁虽然被教导要贞静温婉,奈何天生就是个活泼的性子,好动爱玩。成天被拘在家里,难得有机会可以出去玩,又没有吴氏管着,秦蓁自然期待,按例早起来掀了琳琅的被窝。 朱家兄妹生辰,淮阳城里相熟的姐妹几乎都要去凑个份子,是以秦蓁打扮得格外用心。琳琅的新衣首饰已然做好,都是这里时新的料子样式,衣裳鲜妍首饰夺目,衬得那张脸愈发漂亮。 秦蓁啧啧称叹,“以前都说香香是淮阳城第一美人,如今她这名号可是保不住啦。” “姐姐自己照镜子瞧瞧,论身段论容貌,你哪里不出挑了?只会拿我取笑。”琳琅嘟嘴。容貌上自己确实胜出几分,但她身量还没长开,比起已显高挑的秦蓁来,身段上根本没法比。相同样式的衣裳,穿在琳琅身上的时候增的是娇艳,穿在秦蓁身上,显的是身段。 秦蓁当真牵着裙角转了个圈儿,十分满意道:“咱俩就别窝里夸啦,都好看!” 瑞安堂里早已备好了饭,吴氏和梅氏风雨不落的给秦老夫人问安,秦蓁自然也要去老人家那里,渐渐就养成了早晚饭都在瑞安堂一起吃的习惯。 朱家兄妹庆贺生辰,毕竟都是小孩子,秦蓁和秦怀恩去凑个热闹就好,吴氏是不用去的,临走前又嘱咐了好些话,只叫秦蓁收敛些,万不可淘气胡闹。秦蓁自然是一递一声的答应着。 淮阳城占地广,从秦家到朱家也要不少功夫,到朱家的时候日头已经升得老高,后巷里停了不少马车,一众小厮在外候着,都在老槐树下纳凉。朱家派了个管事在外招呼着众人,瞧见秦家的马车过来,自然是要迎着的。 门房上坐着不少仆妇丫鬟,也是安排在这里接客应酬的。淮阳城里除了睿郡王府高贵在上,能与朱家比肩的也就秦府,是以对秦蓁和琳琅格外殷勤,引着两人入内,安排了小肩舆抬进去。 朱家的后花园有片月牙形的湖,外围植着婆娑垂柳,内里则是亭台楼阁。今日生辰设宴便是在这里,当中的小阁楼里朱夫人坐镇,左侧敞厅里是朱成钰的贺客,右侧的敞厅里则是姑娘们。 这会儿湖畔已经十分热闹,一边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另一侧莺莺燕燕聚集,娇笑声断断续续。 琳琅和秦蓁先到中间的小阁楼去见朱夫人,里面也坐了不少妇人,大多是带着闺女前来道贺,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朱含香也在那里坐陪,琳琅和秦蓁送了礼物,说上几句庆贺芳辰的话,就往旁边厅里去了。 敞厅里姑娘们不少,除了淮阳城中时常来往的之外,也有隋州、邺州的姑娘顺道前来,倒是热闹。 不多时人到得差不多了,朱夫人吩咐开宴,朱含香便来这里与姑娘们同乐。外面戏台上青衣婉转开唱,夹杂着儿郎们的笑声传来,这一侧姑娘们愈发精神了。这其中有些是确实与朱含香交好,有些是为攀交情,还有些则是冲着朱成钰来的。 琳琅对此倒没太大兴致,朱家这个地方承载着太多不好的回忆,哪怕跟前人语笑闹,琳琅也高兴不起来。何况朱成钰那个的混账生辰,确实没什么好高兴的。 陪着行了几圈酒令,虽然小姑娘们喝的是甜酒,奈何琳琅酒量差,没多久就觉着有点发晕。瞧着熟悉的景物,想起前世的惨淡处境,心里渐渐觉得冷落,连笑容都堆不起来了。 秦蓁瞧见她情绪低落,担心的问她是怎么了,琳琅便道:“喝多了有点晕,我出去散散吧。” “我陪你。”秦蓁说着就要起身,却被琳琅拦住了,“两个人都逃席像什么话,当心被捉住了罚酒。我去偷个懒,你帮我应付着吧?” 秦蓁闻言便道:“那你小心些,千万别去水边。若还是觉着难受,咱们这就回去。”琳琅便点了点头,“好。”便带了锦绣出去,秦蓁担心,叫随身的阿碧跟着。 这一带湖水花树琳琅都很熟悉,她头里发晕不敢近水,便往假山那边走。今儿所有人都聚在月牙湖边,这厢倒是冷清安静,叫她可以理一理思绪。以前再恨朱成钰,那也是隔了一世记忆模糊,只余浓烈的恨意。 此生再入朱府,当年的一幕幕无比清晰的闪过,从新娘到弃妇,熟悉的景物提醒她曾经的愚蠢和天真。厌恨依然,心里却越来越冷静,思绪更加清晰——打压朱家,其实还可以有旁的手段! 她正背靠假山想得入神,旁边的山洞里却突然传来一声“贺姑娘”,险些叫她惊呼出声。 锦绣反应快,听见那突兀的声音时便闪身拦在琳琅前面,琳琅惊魂未定,抬目望过去,就见君煦从那山洞里走出来,满面歉然的问道:“吓着你了?” ☆、37|36 秋日阳光明媚,空气都是清朗的。君煦背光站着,脸在暗影里,轮廓却被日光勾勒得格外明亮,琳琅缓了口气,忙起身道:“见过世子。” “贺姑娘不必客气,是我唐突了。”君煦瞧着琳琅的脸色,觉得意外,“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刚才喝了酒有点头晕,这就要回去了,世子慢慢逛着吧。”琳琅尽量不与他相处,不慎碰着了就想避开。君煦却也不傻,上次在眉山书院的时候她就借口有事溜了,后来却混在人堆里,明显没什么事,这回刚一见面她又想开溜,不由道:“贺姑娘这是……躲着我?” 他问得直白,倒叫琳琅一愣。回过头去,十二岁的少年郎从容站在假山侧,气质清贵卓然,将来长大了必然是芝兰玉树。 琳琅多少有点惋惜,若前一世没有被朱成钰迷惑,而是爱上君煦,哪怕后来举家被斩,大概也会心甘情愿吧。可惜了,前世一步踏错,叫她现在都对婚姻畏惧,君煦这边,只能扼杀在摇篮里。 她绽出个笑容,道:“世子误会了,只是我出来得久了,怕表姐担心,还是该早点回去。” “我就几句话。”君煦缓缓踱步到她身边,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都是娇生惯养的长大,站在一起的时候贵气漂亮。君煦将右手藏在身后,这会儿伸出来,手里却拿着一本书,向琳琅道:“你瞧。” 琳琅依言接过,是玉尘先生的诗集。玉尘先生是几十年前杞国名气鼎盛的才子,诗书双馨,只是天妒英才,二十出头就辞世长去,只留几十首诗流传至今。他才华高绝,作的诗却半点都不晦涩,言辞平易自然,内容却隽永高华,一向是琳琅所爱。 江南诗书文墨兴盛,玉尘先生的诗集随处可见,随便往哪个书肆里逛一逛,就能见着好几种批注评点的集子。琳琅手上这本却不普通,略略陈旧的宣纸书页,面上的字迹却隽秀风流,瞬时叫她讶然,“这是玉尘先生的真迹?” 前朝有位才子被赞“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放在玉尘先生身上,就是“诗中有书,书中有诗”了,他所作的诗和书法一样连贯流畅、一气呵成,书法风骨之中却又透着诗意,叫人赏心悦目。 玉尘先生的诗词流传颇广,书法留下来的却不多,他亲自写的诗集,诗词与书法相辅相成,堪称仙品。玉尘先生在世时都是万金难求,能流传至今的作品更是凤毛麟角。大多数时候见着的都是仿写,叫藏家们遗憾。 琳琅经历两世, 哪怕皇城中藏书浩瀚如海,也只在眉山书院中见过诗集的真本。当时她爱若珍宝,流连了许久,谁知道如今君煦手里也拿着一本? 琳琅压住心中的欢悦,细细翻看品咂,以她现下的目光看来,是真本无疑。可玉尘先生不会闲得没事做抄两本同样的诗集,那么这本…… 她惊讶抬头,就听君煦道:“那天听你的指点看了一圈,果真叫我发现了这个宝贝。”他的脸上罕见的现出得色,“贺姑娘当真好眼光!” 琳琅被这诗集吸引,已全然将躲避君煦的念头抛之脑后,只管翻着书卷爱不释手,又疑惑道:“这又怎么到世子手上了呢?”她犹记得当时这本书被放得十分妥帖,显见得书院也将其视若珍宝。 藏家爱书,有时胜于性命,睿郡王府虽然是皇亲,却也难用强力取得此书,否则对方拼死对抗,反会落个强取豪夺的骂名。 君煦道:“藏书也讲求缘法,我比他们有缘,他们甘愿奉送。贺姑娘喜欢这本书么?” “当然喜欢!”琳琅犹自沉浸在诗书当中,不假思索的回答,待抬目看见君煦脸色愈发温煦的笑意,瞬时一惊,想要赶紧开口来个转折,君煦已然开口道:“你若喜欢,我便送给你吧。” ……果然。 这位世子爷锦衣玉食长大,事事遂心,这诗集固然珍贵,但在他来说也只是个物件,瞧着琳琅喜欢,便有意相送。可琳琅哪里能再收他的东西?当年一枚桃花冻已然种下了孽根,先前的砚台是众目睽睽不好推却,如今却是万万不能要了。 她迅速的摆手,“既是世子有缘得之,就该好生留着。至于我么,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能看几眼就已经满足了。”说话间后退了两步,是想要逃离的姿势。 假山后忽然转出个人影,朗声笑道:“世子好大方。” 是朱成钰。这个人阴魂不散,琳琅愈发想要逃离,可朱成钰的后面跟着朱含香,她几步上前挽住琳琅的胳膊,又向君煦笑道:“原来世子是在这里呢,叫我哥哥好找。” 朱成钰也道:“方才见世子喝的不少,没事吧?”他虽然身份不及君煦,却比君煦年长,寻常相处的时候虽然尊卑有别,大多数时候却有点兄长照顾弟弟的意思。 君煦在淮阳城里朋友不多,朱成钰算是一个,便即道:“无妨的。” 朱成钰便又看向琳琅,“贺姑娘呢,无妨吧?方才香香四处找你,说你有点醉了。” 琳琅抿唇摇头。朱成钰便眯着眼睛笑道:“早就听说贺姑娘貌美出众,醉后增了娇艳,比平时更好看了数倍,可见传言不假。” 这话若在平时,也许能当做恭维夸赞,可现下朱成钰眯着桃花眼直勾勾看着她,加上末尾捎了轻佻低笑,那意味可就不同了。琳琅登时恼怒,沉着脸冷声斥道:“原本听说朱公子处事稳妥有礼,现下看来,传言未必可信!”说完懒得再理会朱成钰,向君煦微微行礼,是道别的意思。 朱含香原本挽着她的手臂,这会儿却舍不得离开,握着琳琅的手道:“哥哥喝醉了,还请琳姑娘别放在心上。这边风景也不错,咱们随便走走散心?”嘴里说着走走,脚步却纹丝不动。 琳琅因为朱成钰的缘故,对她也没了好气,道:“怕是表姐要担心了,我先回去吧。”片刻都不愿逗留,带着锦绣和阿碧离去。待得绕过了假山,还听见朱含香站在原地说话,似乎是在和君煦闲谈。 阿碧跟在身边,低声道:“找我们表姑娘?怕是找世子才对吧。”琳琅闻言冷笑,却还是出言制止道:“别胡说。” 其实君煦的身份放在那里,多少女儿家都想着能攀附上去,朱含香肯多花心思也正常。怕的就是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一边讨好郡王妃盯着世子妃的位子,另一边还筹谋另寻高嫁,那可就不好看了。 至于朱成钰那个混账,呵,他等着吧! 到了厅里见着秦蓁,琳琅心里的气也消了,姐妹俩挽着手臂在湖边走了半圈,远远的瞧见沈从嘉。那边沈从嘉似乎也认出了她们,仿佛老鼠见着猫,竟然扭身走了,让琳琅觉得莫名其妙。 没多会儿朱含香回来,推说有点醉意,在座的姑娘都是识相的,既然已经热闹庆贺过了,便陆续告辞。 琳琅和秦蓁同众人一道出来,自乘马车回府。 秦老夫人瞧她们玩得也累了,便让回去歇息,还说明早会将早饭送过去,叫她们多歇会儿。 琳琅回去喝了药,在热水里泡了会儿,裹了睡衣趴在榻上由锦绣捏腰捶腿。折腾了这一天,倒真是有点累了,闭着眼睛养神,锦绣的手法日益熟练,力道拿捏得又好,这一趟捏下来,解了大半的疲乏。 琳琅打发锦绣自去歇息,由木香和木鱼儿铺床,她觉得精神了些,便裹件外衣出门,慢慢走到外面的水榭里。 夜已经深了,天空里星子熠熠生辉,苍穹浩瀚广袤,那张漆黑天幕永远叫人探究不透。亦如同,她 探究不透这一场重生。 靠着柱子坐了会儿,对面锦绣提着灯笼走过来,披了件厚衣服给她,“如今晚上天气也凉了,姑娘本就畏寒,哪能在这里坐着呢。”这么一说,倒还真有点冷,琳琅缩一缩脖子,问道:“明儿该去停云居了吧?” “是啊,上次是十六,正好五天了。” “那就早点休息吧。”琳琅裹紧了外袍回屋。 次日早上琳琅正准备着去停云居呢,吴氏那里却打发了人来,请她去一趟客厅。琳琅问是有什么事,那丫鬟道:“是朱府的人,说是来赔礼道歉还是什么的。” 朱府的人来赔礼道歉?目下得罪过她的也就朱成钰,不会是他吧!满怀压抑的走到客厅,远远就瞧见了那道叫人瞩目的身影,高挑的身量,红色的披风,这位少年一如既往的张扬。 琳琅缓步过去,舅母吴氏就坐在上首,旁边的几案上摆着个精致的盒子。下面朱成钰放着椅子不坐,直直的站在那里。见了琳琅,他便躬身长揖,“昨儿酒后失言,唐突了姑娘。今日特来赔礼,还请夫人和姑娘莫怪。” 这等郑重其事的样子叫琳琅诧异。不过一句话而已,当时斥过便算,他巴巴的跑过来是想做什么? 琳琅瞧了吴氏一眼,就见吴氏笑道:“朱公子今日一早特来请罪,倒叫我糊涂。昨儿也没听你和蓁儿说起,是怎么了?” 琳琅不能将原话转述,只得道:“就是有句话说得不妥,其实也没什么的。” 吴氏便笑道:“我说是什么大事呢,朱公子也太客气了,小孩子家的,偶尔说错话也是有的,又何必跑这一趟。快请坐吧。” 朱成钰却还是道:“姑娘不计较是大度,我这里却还是自责。昨天姑娘为庆贺我和香香的生辰而来,结果我却惹得姑娘不快,实在是……过意不去。”他揪着那点错处做文章,琳琅赶着要去停云居,没耐心跟他耗,便道:“些微小事,不足挂齿。” 吴氏虽不明白是何事,但看琳琅这态度,显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再一看朱成钰这般持礼道歉,多少有点赞赏,笑道:“朱公子快坐吧,不必客气。” 朱成钰便笑道:“今日前来,一则是赔罪,再则也是想弥补。月底我和世子约了去山里赏秋,香香和沈家姑娘也去,我想冒昧请姑娘也一同去逛着散散心,高高兴兴的回来,我和香香才能心安。不知夫人……” “这有什么。”对方是节度使家的公子,吴氏待他也 客气,况朱含香那个姑娘也讨人喜欢,心下就允了,不过还是得问问琳琅的意思,“琳琅瞧着呢?”引着外男在场,到底没叫她的乳名。 琳琅有些作难,“山里风大,我又畏寒,恐怕要辜负朱公子的美意了。” “姑娘这是不肯原谅么?”朱成钰仿佛自责,又诚恳道:“到时我和香香会好生安排,必不叫姑娘受委屈。” 琳琅烦厌他假惺惺的态度,委实不想答应。 吴氏考虑的却不同,朱镛和秦紫阳一个掌军、一个掌政,平日里少不了往来,此番朱成钰放低姿态前来,诚心邀请同游,若执意拒绝,反为不美。她并不知道琳琅对朱家的厌恨,瞧着这几次琳琅和朱含香相处得也不错,只当是琳琅初来乍到,不愿独自与旁人出游,便道:“到时候让蓁儿一起去吧,这里的秋山景色不错,散散心也好。” 若在座的是秦氏,琳琅撒个娇,说她讨厌朱家兄妹不愿意去也就是了。可舅母不比娘亲,这撒娇耍赖的招数显然不能用,琳琅又想不出什么恰当的理由来,咬了咬唇,只得道:“那么,谢朱公子美意。” 朱成钰这才露出笑容,客气一番走了。 吴氏也知道琳琅今日要去蔺通那里就诊,嘱咐道:“这事儿答应着,若到时候你当真不想去,推个病也就是了。你去停云居的时候路上小心。”她待琳琅向来都不错,琳琅也能明白她的考虑,当下笑道:“舅母放心。” 桌上放着的盒子描绘精致,吴氏指了指,琳琅明白那是朱成钰赔罪的礼,便道:“舅母帮我收着吧?”吴氏只当她还置气呢,便道:“那就先放着。” 琳琅辞别吴氏,出了客厅往外走,远远还能瞧见朱成钰的背影。她撇了撇嘴,怎么前世就没发现他这么假惺惺呢?果然色令智昏么,唉。 虽然不乐意,转念一想,既然要对付朱家,平常往来交道是不能少的。这次游山有沈玉莲,沈从嘉必然也要去,朱成钰送上门来的机会,浪费了岂不可惜? ☆、38| 停云居里一切如旧,蔺通把脉过了也没说什么,叫锦绣如常按捏就是。琳琅对病情倒是半点都不担心,只问徐朗道:“金光寺那边怎样了?” “多谢六妹妹帮我觅得良才,那位僧人俗家名叫陈皓,果然是腹有乾坤的人,有他从旁襄助,我漠北军就更不怕那些蛮子了。”徐朗装模作样的道谢,看得琳琅直发笑,徐朗又自言自语道:“这么大的恩情,我该怎么谢你呢?” “这还要谢么?嗯……蔺先生帮我瞧病,这就扯平了。”琳琅迅速的算账。 徐朗却道:“一码归一码,这谢礼我还是要送的。不过说起来……”他屈身近前,离琳琅的脸不过一尺的距离,“六妹妹答应我的荷包可一直没见影子,我这里等着呢。” 琳琅“啊”了一声,先前推说是身子不好,如今已然没了大碍,再推下去可就是赖皮了。徐朗帮她为裴明溪谋划,琳琅自然是感激的,便承诺道:“一个月吧,十月底之前就做好!”说着堆起笑容,“徐二哥帮我这么多,我定会说到做到。” 徐朗大言不惭的道:“确实帮了你不少。” 琳琅撇着嘴笑,心里却愉快。徐朗确实帮了她不少,她都记着的。 回到秦府琳琅就忙起了荷包的事情,她在家的时候就少碰女工,到了江南之后借着生病的由头,更是连针线笸箩都不曾见过,这会儿陡然要用,丝线布料样样不齐全,少不得去隔壁秦蓁那里找找。 秦蓁因为吴氏教导得严,素日里还是得绣花刺鸟的,她这里有时新的各色丝线料子,又有一本秦家绣房独传的花样子,样样儿都是现成的。 琳琅挑好了东西,秦蓁在旁看得啧啧称奇,“你竟然也有主动绣东西的一天,说吧,想绣个什么,叫我参详参详。” “想绣个荷包来着,你瞧哪个花样子好?” 秦蓁想当然的以为琳琅是给自己绣的,便道:“你是个小姑娘,荷包得秀气可爱些,我瞧着这几个不错。”翻了几页给琳琅瞧,倒还真挺合适。可琳琅这是要送给徐朗作为谢礼的,只能作难道:“这东西不是我自己用的,这几个恐怕不合适。” “是谁用的?” 琳琅睁着眼睛撒大谎,“给我大哥哥用的,秀气了怕是不好。” “那当然!你大哥哥现在多大年纪了?” “二十岁了,又是做官的人,绣嫩了也不成。” “那也好办,咱们绣房的东西男 女老少都能用,也有合适他的花样子。”秦蓁麻利的往后翻,还真给琳琅找着了几个合适的,琳琅喜出望外,当即决定借花献佛,用这些别致的花样给荷包增色。 绣花是个细致活儿,琳琅又手生,以前学的皮毛这会儿用起来委实有点吃力。琳琅窝在屋子里折腾了大半天,只绣出来一个角,还怎么看怎么丑,于是绞了重来,如是几次,时间费了不少,绣活却半点都不见起色。她将那绣了一半的东西摆在桌上,左看右看,实在是不能入眼,有点泄气。 要不要找人帮忙呢?她托腮坐在窗边,心里纠结。 姑娘家爱美是天性,虽然徐朗也知道她在女工上的能耐,但做的太丑了,送出去太丢人,她可不想被徐朗嫌弃。虽然假手于人不太好,但为了好看嘛……绣花的事情还是麻烦别人吧,自己好好缝上,再做个穗子也就是了。 她愉快的定下了这桩事情,当下便找秦蓁寻了绣娘,将绣花的事情托付给她。 次日便是朱家安排游山的日子,吴氏早先就已跟秦蓁说过,秦蓁对这个倒是挺期待。她其实早就想去了,但近来秦老夫人身子不大安稳,吴氏便没有出游的打算,秦怀恩是个书虫,整日家埋头在书堆里,根本不会有带妹妹出去玩的心思,算下来,她也就只能蹭着别人家的安排出去玩了。 如今秋末冬初,天气到底是渐渐凉起来了,秦老夫人和吴氏怕琳琅着凉,已经准备着烧地龙了,这回琳琅出门,又是要去山里,便叫锦绣拿了厚披风备着。 姐妹俩自然又是一番打扮,出了门先往朱家去,然后一同出城进山。 马车辚辚行在街上,为了简便,琳琅和秦蓁同乘,锦绣和阿碧并肩坐在外面的车辕上。 街市间热闹如旧,婉转叫卖掺杂酒楼的香气送进来,姐妹俩挑起车帘子一角瞧外面的热闹。马车却忽然一顿停了下来,琳琅诧异的掀帘往外看,只听锦绣道:“姑娘,是徐公子拦车。” 穿梭往来的人群里,徐朗骑马行过来,目光正落在琳琅的车上。他走到琳琅跟前,问道:“六妹妹是要往哪里去?” “朱家邀我们进山赏秋,我和表姐一块儿去。徐二哥这是要去哪里?” “进山赏秋?”徐朗若有所思,想了想道:“听闻淮阳城外秋景宜人,我也正想去看看。” 秦蓁在睿郡王府的时候也曾见过徐朗,知道他一路上对琳琅十分照顾,便问道:“徐大哥既然要看风景,不如跟我们一同去 ?”她心底里把琳琅当成亲妹子,对琳琅亲近的人自然也热情,称呼上都不客气见外了。 徐朗便笑了笑,看向琳琅,琳琅便也邀请,“就是,听说今儿世子和沈家兄妹都去,徐二哥想不想见见?” “这么巧。”徐朗的目光在琳琅脸上飘,随即拨转马头道:“走吧。” 到了朱家,果然沈家兄妹也在那里,见着徐朗的时候沈从嘉大为意外,上次在金光寺的时候他从徐朗手上吃了亏,心里又是愤恨又是畏惧,这会儿见着徐朗,再不敢挑事儿,打个招呼后就躲开了。 朱成钰显然也未料到徐朗会来,却是热情道:“不知徐兄下榻何处,没能下个帖子相请,如今可是刚好。”他今日依旧一袭红色披风,头顶金冠束发,脚上锦靴崭新,手执马鞭时张扬而肆意。 徐朗便笑道:“凑巧碰见六妹妹,就跟来凑个热闹。” 因为怕山路上马车多了行走不便,朱含香和沈玉莲便同乘一车,共两车三骑。一行人先往睿郡王府去,到了那里与君煦会齐,便驱车出城。朱家安排在城南的凤凰山观景,这一路上秋景开阔明朗,琳琅和秦蓁挂起车帘尽情观赏,前面的朱含香和沈玉莲也叽叽喳喳的说笑个不停。 后面四匹好马,君煦、徐朗和朱成钰并肩谈笑,沈从嘉两回在徐朗手上吃亏,不乐意靠近他,便贴边并辔。 凤凰山是淮阳城外观景的胜地,春日踏青、夏日纳凉、秋日赏叶、冬日观雪,一年四季都有游人往来。时间久了,当地人嫌弃山路狭窄难行,便由官府出资在山上修了官道,一丈多宽的山路盘旋而上,马车能行得稳稳当当。 秋日当头,晒在人身上的时候还是暖烘烘的,只是山里风大,吹过来还是有点凉。琳琅裹了披风观景,朱成钰便跟徐朗闲谈,问道:“我瞧贺姑娘这样子,像是格外畏寒?”此言一出,沈从嘉倒是没怎么在意,君煦却是不由自主便瞧了过来。 徐朗因为先前裴明岚的事情长了教训,不敢轻易将琳琅的弱点告之于人,便道:“在家里养得娇气,不愿吹风罢了。” 君煦问道:“徐二哥跟贺姑娘挺熟么?” “我们两家是世交,这回南下,贺家托付我多照看她。”徐朗瞥向君煦,恰好看见他的目光在琳琅的马车上流连。他本就是极擅察言观色的人,这次南下游历,一则领略江南风物,再则也是摸一摸南边的人物关系。 这一路上闲谈,他留意君煦和朱成钰的举止,这俩 的目光可都是爱往琳琅那边溜。不同的是朱成钰看得肆意,多有玩味的意思,君煦可就不一样了,每回看过去的时候目光都要逗留会儿,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 朱成钰此人看起来张扬,甚至有时轻狂,心思却深沉得很,他的心思徐朗还猜不透,可这位世子温煦谦和,上回送砚已是叫人意外,而今又是这样的情形……他显然是对琳琅上心了! 徐朗不由回头看向琳琅的马车。为了观景方便,车帘已全然掀了起来,里面娇美的人儿趴在秦蓁身边,正对着侧边的山坡指指点点。阳光映在她的脸上,那眉眼唇鼻落在眼里,样样精致好看,这样漂亮的人儿招人喜欢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心尖尖上的小姑娘被人觊觎,心里怎么就怪怪的呢? 他下意识的慢行一步,待得琳琅的马车跟上来时,才道:“山里风冷,把帘子放下来。” 琳琅“嗯”了一声,当真听话地放下了车帘。 徐朗面上沉静如水,心里却有隐秘的欢悦升起。这是他的邻家妹妹,只听他的话,至于朱成钰和那位世子,他们跟琳琅有多年的交情么?他们手里有琳琅从小到大的各种玩意儿么?他们说话琳琅会乖乖听么?他们,能让琳琅轻易信任么? 这么一算,自己当真是稳稳占据了上风。不过小姑娘心思单纯不会掂量,可不能叫这俩人给拐走了。 山路盘旋蜿蜒,快到山顶的时候便没了,这里地势开阔平坦些,借着山势修了个山庄,一层层的屋宇峭立,中间石径相连。这是惯常赏景的地方,朱家已安排了人在此布置等候。只是毕竟离山顶还有一段脚程,几位小姑娘难得出来一趟,都想要去山顶看一圈,管事没奈何,只能答应。 徐朗等四人自是不惧山路崎岖,几个小姑娘却都是娇生惯养的,幸而已经备了肩舆,由小厮们抬上去。 一到山顶,地势陡然开阔起来,连绵的山峦起伏叠嶂,山的一侧枫树连绵如火,另一侧却是松柏交杂,红黄的树叶间在其中,一道道的如同彩画。 这样开阔的风景叫人心神舒畅,天宽地广,山峰巍峨,人在其中渺小如蚁。 琳琅笑颜绽开,贪婪的瞧那风景,同时也感受到了“高处不胜寒”的真味。猛烈的山风刮过来,披风猎猎扬起,身上冷清了许多。她正想着要加件衣裳,旁边君煦已然走到她身边,手里是他自己的披风,道:“贺姑娘畏寒,不如先披这个吧?” 他如今十二岁,琳琅又没到及笄之年,坦坦 荡荡递过来时,倒叫人想不到旁的地方去。 琳琅瞅一眼他娇养出来的身板,哪里敢接,忙道:“世子快披好衣裳,山顶风大当心着凉,我这里无妨的。”君煦执意要给,两人正推辞呢,后面徐朗大步走过来往琳琅旁边一站,山风顿时小了许多。 徐朗本就肩宽体健,山石般往那里一站,竟将风挡去了大半。也不知是预先有准备还是刚才回去取的,徐朗手里还拿着件琳琅的厚披风,当下给她裹上,君煦便也作罢。 小姑娘们看完了风景心满意足,依旧乘着肩舆下来,这才开始赏秋。 借着山势开凿筑起的屋宇院落毕竟不同,一样的镂窗矮墙木屋敞厅,借着四周的山势各成风景。小姑娘们迫不及待的四处走着观赏,朱成钰是今日的主家,生怕她们有闪失,安排君煦和沈从嘉现在厅中歇息后就跟着。徐朗不放心琳琅,当然也跟着。 两人跟在她们身后,朱成钰道:“听闻漠北秋色开阔壮丽,比之江南如何?” “北地南境,风景各有春秋。” 朱成钰又笑了笑,“京城和江南都多美人,依徐兄看来,又是如何呢?” “还是各有妙处。” 前面的台阶上小姑娘一蹦一跳,豆蔻少女身姿玲珑,蓬勃朝气。朱成钰哈哈一笑道:“依我看来,京城的姑娘胜在端庄,江南的姑娘则赢在娇丽,不过么,这位贺姑娘却是两者兼具。” 徐朗闻言一笑,“朱兄眼光不错。” ☆、39| 琳琅等人转了一圈依旧回厅里去,管事已安排人布置饭菜果点,那边厢除了君煦年纪小些,其他徐朗、朱成钰、沈从嘉都是十五六岁的人,就着秋景划拳喝酒,倒也热闹。 因凤凰山里野味众多,朱成钰等人便商议着打些野味来吃,各自拿了弓箭,钻入山林。琳琅等的就是这时机,跟秦蓁说了声想自己去转转,便带着锦绣出门去了。这山庄建在半山腰,峰峦起伏连绵,出了门走一小段便是另一座平缓的山头,徐朗他们射猎就是在那里。 锦绣是琳琅的心腹,琳琅也不瞒她,到了那里便低声吩咐道:“瞧瞧朱成钰在哪里。”锦绣四处一打量,便伸手指过去,“瞧那红披风,可不就是他。”那抹红色影影绰绰,在密林里若隐若现,琳琅瞧准了便往那边走。 山林里野物不少,琳琅其实有点怕碰见蛇虫鼠蚁,不过大好机会不能平白错过,于是抓紧了锦绣的手,小心翼翼的往那边挪。锦绣不明白她想做什么,问了一声,琳琅只是道:“待会你就知道。” 渐渐的到了朱成钰所处的附近,琳琅寻了好半天,才选中一处三丈高的小山崖站定,低头打量下面。山崖下野草繁茂,若有人藏身在那里,轻易不会发现。她其实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当即向锦绣道:“扶着我下去。”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锦绣急了,看着旁边的陡坡,“万一滑下去怎么办?” “小心点不就是了。”琳琅提起裙摆往那边走,锦绣没办法,只能在前面给她开路。山崖下倒是平缓,琳琅四处转了转,这地形再适合不过,招手叫锦绣过来,将自己的打算说了。 锦绣听得瞠目结舌,“姑娘你这……能行么?” “试试运气啊,这地方地形太适合,应该可以。”琳琅冲她挤挤眼睛。她虽不懂行军打仗,却也晓得因地制宜的道理,根据地势算算旁人可能怎么做,自己再恰当的布置着诱导一下,也许还真就能成事。 两个人都说好了,锦绣自去行动,琳琅便慢悠悠的在原处踱步。等了好半天才看见那红色的身影靠近,琳琅便故意在草丛里小心翼翼的挪动着。她身子矮小,藏在那里委实不起眼,只是周围野草晃动,早将朱成钰吸引过来。见了是她,朱成钰大为意外,低声问道:“贺姑娘?” “嘘!”琳琅抬头冲他比个手势,认认真真的看着前面山崖下的洞口。 朱成钰这会儿已经打了一只野猪扛在肩头,忍不住好奇道:“贺姑娘这是做什么?” “我想捉兔子。”琳琅瞥一眼被锦绣掩饰过小洞,“刚才一只很漂亮的兔子钻进去了,我等它出来。” “就你一个人?” “锦绣到另一边去找了。嘘,你别惊着它。”小姑娘轻手轻脚的,生怕惊动里面的小东西。朱成钰觉得有趣,问道:“我帮你?” 琳琅歪着头看他,似乎是在犹豫,片刻才道:“好吧。”看了一眼他扛在肩头的野猪,脸上有点畏惧嫌弃,“把这个东西扔到那儿去。”纤手指着她早就扒拉出来的空地。朱成钰没在意,便将野猪一扔,低头觑琳琅。 好歹也相处过几年,纵然曾识人不明,琳琅对朱成钰勾搭姑娘的手段却已十分熟悉。若此时换成了徐朗,也许他就直接上手去捉兔子去了,可朱成钰不同,他懂得如何恰当的讨姑娘欢心,知道捉兔子只是其次,重要的是哄姑娘、跟姑娘相处的过程。 琳琅便拿出小姑娘的情态来,“朱公子,待会等那兔子出来,你就帮我捉了它吧?” 朱成钰当然答应,难得小姑娘不再摆冷脸,虽然刚才似乎有点犹豫,但没拒绝他,也是好事。当即配合的问道:“我躲在哪里?” “嗯……那里吧!”琳琅指着乱石后的深深茅草,“离得太近了怕它不敢出来,这里刚刚好。” 朱成钰瞅了一眼,那还真是个绝佳的位置,以他的身手来说,待会兔子冲出来,定然是逃不出他的掌心。不由看了旁边的琳琅一眼,小姑娘已经缩在他的身后躲起来了,粉嫩的脸蛋藏在绿草间,那双眼睛盯着洞口一动不动,认真得可爱。 是个别扭又漂亮可爱的姑娘,朱成钰暗暗想。听父亲朱镛说,她的伯父这一两年里定能入相,贺文湛在文人辈里也有点地位,她的舅家又在江南权势鼎盛,小姑娘还如此漂亮,若能掳了她的芳心,既能借助她身后的势力,又不会被她所辖制,那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亲事。 朱成钰有些心猿意马。他向来自负容貌,这会儿小姑娘清浅的呼吸就在身后,分明是依赖求助的姿态,真真是可人啊…… 不远处茅草悉索,锦绣轻手轻脚的由远而近,低声向琳琅道:“姑娘,我看过了,肯定在这里,我把它引出来。” “那你小心,这里有朱公子。”琳琅煞有介事的安排。 那头锦绣小心的往洞口挪,朱成钰不疑有他,也看向那洞口。后面琳琅抬头瞧山崖,透过茅草的缝隙,瞧见山崖顶上已经出现了期待的 人影——沈从嘉躲在石头后面,正挽弓搭箭,欣喜的对准了朱成钰的那头野猪。 果然!琳琅暗笑。沈从嘉功夫不行,箭术更差,活着的动物他铁定猎不到,见到眼前这头“沉睡”的野猪,哪能不高兴?他全副精神都在野猪身上,根本没发觉下面的三个人,弓箭拉开绷紧,他凝神屏气。 底下琳琅也是凝神屏气,成事与否,只在一瞬。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沈从嘉的弓箭,在他要射箭的那一瞬,琳琅猛然戳了戳朱成钰的胳膊,“朱公子!”不远处锦绣也听到了,手中动作隐蔽迅速,那山洞口茅草晃动,似乎真有东西跑出来。 朱成钰身手敏捷,当即飞身跃起,想要跃过乱石捕捉兔子。 箭支就在那一瞬间飞射而来,带着强劲的力道直刺入入他的肩头。沈从嘉力道不小,冲击之下朱成钰的身子凌空后仰,伴随着痛呼跌落在地。 山崖顶上沈从嘉原本雀跃期待的心情瞬时冷却!在那红衣出现的瞬间他就知道大事不好,可箭已离弦,距离如此之近,他想出声提醒时已是不及,眼睁睁看着朱成钰被射翻在地,他惊呼道:“成钰兄!”山崖下琳琅也是惊呼,“朱公子!” 沈从嘉手忙脚乱的爬下山崖,琳琅和锦绣已然惊慌失措的围在了朱成钰身边。地上血迹斑斑,那支箭透体而过,朱成钰剧痛之下咬牙强忍着,道:“叫人……” 这场意外始料未及,朱成钰也是娇生惯养的人,从小到大还从未曾受过这样重的伤,只是碍着跟前有姑娘,强忍着不呼痛。沈从嘉早就被那浑身的鲜血给吓傻了,扯开嗓子喊道:“来人呐!成钰兄受伤了!”他的嗓门儿倒是不小,声音在山野间回荡,徐朗和君煦就在附近射猎,闻声都围了过来。 琳琅其实心里镇静得很,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但她还得演戏,慌乱无措的揪紧了衣裳站在那里,既不去叫人,也不帮朱成钰处理伤口,只是发傻。 前世今生对朱成钰的厌恨叠加,刚才那一箭透胸而过的时候,其实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可这并不是她的目的,她要的是朱家和沈家的龃龉——大人们的事情她没法插手,但孩子间的矛盾嫌隙,可以成为大人怀恨的源头。 徐朗最先和几个家丁赶到。朱成钰伤得不轻,有那些家丁在,徐朗也不去干涉,自有人帮他处理伤口,然后抬回山庄。沈从嘉惊慌失措的跟在后面,一叠声的叫着“成钰兄”。 人群很快离去,徐朗比他们慢了几步,低头问琳琅,“你讨厌他? ” 琳琅诧异,抬头看他。四目相触,琳琅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徐朗那股隐然的压迫感觉又来了,纵然她活过一世,对着他肃然的目光时,竟还是落了下风。何况听那意思,他似乎已看穿了? 她绞着衣襟,犹豫要不要坦诚相告,徐朗已经道:“我是跟着锦绣过来的。”所以他看到了琳琅在朱成钰跟前的演戏,看到了那巧合的射伤。朱成钰和沈从嘉身在局中或许不明白,徐朗在旁边却是瞧得清清楚楚。 琳琅“嗯”了一声,知道瞒不住,便不掩饰。或许徐朗会觉得她坏吧,处心积虑的重伤朱成钰,却又作出慌乱情态,可她只能如此——要挑起沈家和朱家的矛盾,还不能连累秦家。 何况朱成钰那样的人品,只射一箭实在太便宜他了!若不是碍着秦家的处境,琳琅甚至想亲自挽弓搭箭,以泄心头愤恨。 徐朗见琳琅不说话,便半蹲着身子看她。 “六妹妹,这样太危险了。”徐朗说,“你如果讨厌朱成钰,让我出手就是,你这样以身犯险……”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握住她的肩膀。刚才因为好奇才躲在暗处没有出现,沈从嘉那一箭射过她的附近,虽然知道不会伤到她,却也令他提心吊胆。为了配合她演戏才迟迟现身,可刚才那样的情形徐朗不想看到第二次。 且不论朱成钰在她身边居心叵测,这乱世茅草堆岂是她能乱跑的地方?山里野物不少,若是她不慎碰上了,当如何是好?这丫头也太大胆了! 徐朗的性格中有漠北汉子的坚毅,平时或许能轻松谈笑,这样严肃正经的时候感情反而容易深藏起来。心里诸多担心,却拙于表达,只是沉着脸道:“往后不许再冒险!” 琳琅抬头偷偷瞄他的神色,似乎没有生气?略微忐忑的心放了下来,她唇角浮起笑意瞧他:“徐二哥不怪我?” 徐朗沉着脸不说话。怎么不怪?当然怪她!怪她小姑娘家以身犯险,却不知道求助于他,难道他说的做的还不够明白么?可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粉嫩的脸蛋时,坚硬却在一点点垮塌,徐朗默了半天才道:“伤着没有?” “我没事的。”琳琅小心翼翼,“咱们回去吧?” 徐朗不回答,看着周围乱石堆积、茅草丛生,再看看她已然凌乱的裙角绣鞋,捧起她的手掌看了看,果然掌心蹭破了皮,他拿指腹轻轻触摸,“疼吗?” 他的指腹因为常年练剑持弓而有薄茧,碰到她柔嫩的掌心时显得粗粝。可他 显然是小心翼翼的,将触未触,有点痒,触及伤口时又有点痛。琳琅第一次为徐朗的触碰感到异样,摇头道:“不疼。” 徐朗转头看锦绣,锦绣心虚的低头。 “我背你吧。”他蹲身将后背对着琳琅,不容拒绝。 琳琅咬了咬唇,看着那陡坡上的荆棘时终究心怯,乖乖趴在他背上。 记忆里,很小的时候她会缠着贺卫玠和贺文湛背她,长到五六岁懂事之后就没有过了。她将手臂环在徐朗脖颈间,少年的背虽没有成年男子的宽厚,背她这个娇小的姑娘却绰绰有余。他似乎总有一种力量,让她觉得踏实心安。 徐朗埋头走得稳当,小姑娘的发丝滑下来,在他耳边蹭来蹭去。那一缕青丝是剪不断的绕指柔,撩拨起他隐秘的心事,他侧耳细听,琳琅的呼吸清浅匀称,近在耳边,想起刚才她的细心布置和假装惊慌的样子,又觉得可爱顽皮,不由问道:“解气么?” “啊?”琳琅这会儿在发呆。 “不解气的话,我再帮你出气。”沙场上磨砺过的人,生死都经历过,寻常小伤早已习惯,朱成钰的那一箭在他看来完全是小菜一碟。不过琳琅这样出手,他终究好奇原因,“朱成钰怎么得罪你了?” “他……调戏我!”前世的事情不能说,这个理由却也属实。 徐朗脚步一顿,暗暗咬牙。他竟然不知道朱成钰还有这狗胆! 到得山庄附近时徐朗才将琳琅放下来,山庄里已然乱作一团,他们进去时朱成钰的伤口已然处理完了,正在昏睡。旁边朱含香抽抽搭搭的哭个不停,沈玉莲也跟着哭,沈从嘉脸色惨白,一语不发。 赏秋的事就此中断,管事忙着安排人手送公子姑娘们下山。君煦和徐朗他不敢得罪,点头哈腰的赔了几句罪,到沈从嘉那里时却没什么好气,虽然碍着对方是客而敷衍,那神态语气里多有责怨。 琳琅和秦蓁携手往外走,秦蓁被朱成钰那伤惊得不轻,又担心琳琅安危,怨她不该去山里乱跑。琳琅不能实说,只得赔罪请她宽心。 今儿的事情出奇顺利,接下来么,她只要留神沈家和朱家的动向就是了。适当的时候,煽风点火也是可以的。 ☆、40| 因朱成钰负伤后不能马背颠簸,便将朱含香和沈玉莲的马车给他用。山里毕竟诸事不备,下山时四个小姑娘同乘一辆马车略嫌拥挤,朱含香和沈玉莲抽抽搭搭的哭个不住,秦蓁在那里柔声安慰,琳琅面对沈玉莲时还好,对着朱含香却万万却做不出这态度来,索性骑马下山。 她原本只在徐湘的指点下学过半天,骑马的功夫还不娴熟,徐朗怕她有闪失,便贴身跟着护送。 到了山脚下便有丫鬟婆子们用的马车,给朱含香和沈玉莲拾掇一辆出来,琳琅依旧与秦蓁同乘。君煦等人少不得要跟过去瞧瞧朱成钰的伤势,琳琅和秦蓁便先行回府。 节度使家的公子狩猎负伤,自然是惊动了不少相交的人家,是以消息传得极快。吴氏也前去探看过,据说那一箭刺得又深又重,险些伤了琵琶骨,一两个月里朱成钰是不能乱动弹了。 吴氏说完了叹息一声,琳琅也跟着惋惜,问道:“那沈家那边呢?” “从嘉那孩子也忒莽撞,这回把人伤成那样,说是回到家里就被打了一顿。沈司马带着他去朱府赔罪,在朱大人跟前跪了大半天,又被朱夫人数落责怪了很久。”吴氏摇头,其实在她看来,小孩子们一起玩,偶尔不慎受伤也是有的。沈从嘉又不是故意射伤朱成钰,朱夫人那责怪沈从嘉其实也没道理。 琳琅听了暗笑。朱夫人那性子她再熟悉不过,仗着夫君位高权重,向来都是横着走的。在外人跟前装的端方,私底下却嘴碎护短,是个得理不饶人的。琳琅上辈子伺候这位婆婆时,可没少领略她数落人的本事,这回沈从嘉重伤她的爱子,那一通数落应该够沈从嘉受的。 琳琅有心探一探情况,便和秦蓁一起往沈家去,想约了沈玉莲同去朱家。 寻常秦蓁偶尔也会去沈家找沈玉莲,门房认得她,便直接带着两人往里走。 到得沈玉莲住处时,就见她眼圈儿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秦蓁问她是怎么了,沈玉莲抽抽噎噎的道:“刚才我爹又打我哥,娘护着我哥,他们就吵起来了。”她素日里跟朱含香走得近,和秦蓁的关系也不差,这会儿心里委屈,抱怨道:“又不是我哥一个人的错,凭什么全怪他?” “是为了先前朱公子的事么?”秦蓁一猜即中。 沈玉莲点头道:“琳姑娘,那天你也在场,想必是看见了。当时我哥已经射了箭,是朱大哥突然冲出去才被伤了的是不是?琳姑娘你给评评理,我哥又不是神仙,射出去的箭哪能收回来 ,凭什么现在错处都推给他了!” 琳琅自然是要实话实说的,“我虽没瞧清楚,不过再怎么样,断没有瞧见有人还故意放箭的道理,想必你哥哥当时也没料到朱公子会突然冲出去。你别委屈了,跟你爹爹说清楚就是。”旁边秦蓁帮着擦眼泪儿,表示同意。 “解释?爹爹哪里会听!我哥解释了好几遍,越解释他越生气,我娘帮着解释,他居然连我娘也数落。”沈玉莲委屈得眼泪直往下掉,气哼哼的道:“不就是位高权重么,他们也太欺负人!”这就是把怒火转向朱镛夫妇了。 琳琅瞧着势头不错,就又和秦蓁宽解几句,见沈玉莲这般态度,显然是不肯去朱家的,秦蓁也觉得掺在这事儿里不好,姐妹俩一商量,依旧打道回府了。 临走时沈夫人来瞧沈玉莲,正好碰见她俩,便拉住琳琅问当时的情况,琳琅如实相告。沈夫人虽没说什么,瞧那脸色却也是气得不轻。 不过想想也是,若此事错全在沈从嘉,那么朱家无论怎么数落责罚,沈家恐怕都能忍受。可当时分明是朱成钰自己跳出来受箭,怪得了谁?就算沈家最初心存歉疚,在朱夫人那一通数落之后,肯定也不乐意了吧? 沈司马虽然碍于朱镛严惩了沈从嘉,但他的心肠又不是铁做的,哪里能不心疼儿子?沈家与朱家生出嫌隙,琳琅乐见其成。 这头她顺心随意,另一头的朱家兄妹却憋闷得很。 朱成钰受伤后不能乱动弹,这会儿只能卧床休养。朱含香担心哥哥的伤势,一天要跑过去看好几趟,每回见到了,不免又想起朱成钰受伤的原因——为了帮贺琳琅捉兔子! 朱含香真是越想越气。原本她是众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放眼整个江南,能配得上君煦的也就她了,谁知道来了个贺琳琅,君煦竟像是被她迷了心窍一般,送砚台、送诗集,甚至那天登顶凤凰山,明明她也被风吹得瑟瑟,君煦的眼里却只有贺琳琅。这她也忍了,可朱成钰又是怎么回事? 好好的公子哥儿,竟然跑去为那个小姑娘抓兔子,还抓出了一身伤?贺琳琅不就是脸蛋漂亮些么,凭什么一个个的都围着她转? 朱含香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对朱成钰伤势的心疼也便成了怨怪,“哥你好端端的,干什么帮她捉兔子?她不是有那位徐公子照顾着么,你凑什么热闹!” 朱成钰躺在榻上眯着眼,喃喃道:“是啊,他有徐朗照顾,我凑上去干什么?”他又不是个傻子,当时被色所迷, 想着要掳了小姑娘的芳心就没有多想。可后来再回味,当时那种种巧合,倒仿佛是她刻意安排,等他自投罗网一样。 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怎么会有那样深沉的心思?那山崖、乱石、茅草、野猪,乃至沈从嘉放箭,任何东西差了一星半点,他都不可能受这伤,怎么想都觉得是有人在暗里安排。 这事不可能是君煦所为,徐朗那边他其实也有防范,剩下可疑的也就贺琳琅了。可就算京城的姑娘见的世面多,心机深沉一些,终究是年龄放在那里,若说这些是她的安排,真真叫人不敢相信。 难道是徐朗教贺琳琅这么做?那也犯不着,徐朗箭术武功都在他之上,真想伤他,找个没人处下黑手,比这有用多了。朱成钰百思不得其解,又问朱含香,“这两天见过贺琳琅么?” “你居然还想着她!”朱含香急了,声音气怒,一甩手站起身来。朱成钰还陷在他的推测里,没在意朱含香的反应,只是皱眉道:“香香,你和贺琳琅接触的不少,觉得这姑娘人怎么样?” 朱含香觉得她哥简直无可救药!可她不能对着重伤的兄长发脾气,心里的憋闷没处撒,全都指向了琳琅。不就是长着张漂亮的脸会勾人魂儿么?要是把那张脸毁了,看你还怎么得意,看看世子还会不会喜欢你!看哥哥还会不会被你迷得晕头转向! 气冲冲的走出朱成钰的房间,朱含香一路拉着张脸到了朱夫人那里。 朱镛身居节度使之位,虽然内宅女眷不得干涉政务,朱夫人却是例外,要应付睿郡王府和官场上的往来,保护女儿无恙,朱夫人手里的势力并不小。朱含香在长辈跟前很会说话,于是将琳琅的事情添油加醋的一陈述,朱夫人登时就恼了。 勾他儿子倒也算了,不过是朱成钰看着她好玩才用点心思,过两天就能抛到脑后去,可君煦那里是怎么回事? 放眼整个江南,身份家世能配得上朱含香的没几个,君煦是其中最拔尖儿的。这些年朱含香刻意的讨郡王妃欢心,还不就是为了以后铺路子?在为女儿谋得更好的婆家之前,君煦可是朱含香嫁人的不二人选,而今半路杀出个贺琳琅,居然想抢她女儿的荣宠? 朱夫人冷笑,一个小黄毛丫头,居然敢惹到她头上来,真当秦家是铁打的靠山么?她安慰了朱含香几句,朱含香只是不依,“娘,贺琳琅欺人太甚,我们总得杀杀她的锐气!” “这事我会做主。”朱夫人叮嘱,“秦家那边,你还是不能露出马脚,只管 如常的应付着就是。” “这我晓得,娘要怎么对付她?”朱含香期待,朱夫人便笑,“最近不是闹山匪么,十月初银杏都黄了,重阳是郡王妃做东,这回咱们就请人去庄子上赏叶去。” 没过两天,朱夫人果然下了帖子,说这两天秋气渐浓,百花山下银杏林渐渐转了颜色,加上螃蟹依旧肥美,因此遍邀众人,要在她的庄子里设螃蟹宴,赏银杏叶。 琳琅得知这邀请的时候便存了点疑心,朱家那对母女的秉性她多少知道些,当年被婆母小姑子折腾,她俩的手段琳琅早已领略。这会儿朱成钰伤还未好,朱夫人却大张旗鼓的张罗着螃蟹宴,她这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在吴氏那里探了探口风,吴氏倒是没多想,毕竟这些贵妇们寻常都爱设宴,几乎每月都有。重阳的时候睿郡王妃宴请,这回朱夫人出面,也是常青。 因秦老夫人年事已高,朱夫人派人来下帖子的时候还特意送了几筐螃蟹,让她老人家在府里做了尝尝。吴氏一面命人去做,一面让琳琅和秦蓁、梅氏准备着,到时候与她同去。 琳琅目下也只是猜疑,无凭无据的不好说人家坏话。至于这宴会,琳琅还是要参加的,否则如何去揪朱家的辫子呢? 转眼便到约定之期,十月初天气渐渐凉下来,琳琅的屋里烧起了地龙,出门时穿得也格外厚些。 百花山位于城外,如今正是赏秋的时候,吴氏和梅氏许久未曾出门,这会儿倒也高兴。秦蓁贪玩心性,一大早就兴高采烈的装扮着,琳琅存了猜疑,特地嘱咐锦绣今儿要格外留神。 四个人乘着两辆马车,连带贴身的丫鬟婆子,共三两马车并一众家丁出城,到达朱家在百花山下的庄子时宾客已经聚得差不多了。因这里地处城外,来回毕竟麻烦,朱夫人邀请的人家并不多,睿郡王妃和朱家自然是不能漏的,余下就只有沈家、陆家等几个亲近些的,笼共七八家的人,算上姑娘和小媳妇儿们,不过二三十人。 琳琅跟着吴氏走过去的时候,朱夫人正跟睿郡王妃说话,见了琳琅时竟堆起笑意,“我说蓁姑娘最近怎么不来香香那里了呢,原来是有这样漂亮的妹妹陪着。吴妹妹当真是好福气,天天有这两个宝贝在身边,那日子可就过成神仙了,难怪比前几天又见年轻了。” 吴氏便“嗳哟”笑了一声,“瞧瞧这张嘴,难道你身边香香就不是好的?这俩丫头只会闹得我头疼,哪里比得上香香,嘴甜会说话,谁见了都疼。”说着拉了朱含 香过来,比一比道:“好像又长高了?” 朱含香甜笑着点头,旁边睿郡王妃便道:“香香确实嘴乖可人疼,要不是她时常陪着我说话儿,我可得闷死了。”她膝下只有君煦一子,多年来再无所出,夫妻俩又感情和睦,睿郡王没有侧妃侍妾,家里每个女儿,所以格外喜欢朱含香。sk 当然睿郡王妃也会兼顾,便又笑看秦蓁,“听说这两天蓁儿都在家里认真读书,是转了性子了?”秦蓁也会撒娇,“王妃就会拿我取笑,我从来都听话爱读书,几时转性子了。不过最近有了表妹,她读书广博,我是羡慕她才更爱读书了。” 睿郡王妃便又道:“是了,贺学士的千金定然是有学问的,这可是昭文馆里读过书的人,我都羡慕。你们姐妹俩别总在家里,我那里也藏着好书呢,有空过来瞧瞧。前两天煦儿还说你眼光好,他可很少夸人。” 琳琅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吴氏便笑道:“这俩凑在一处只会聒噪,我可是被吵得烦了,既然王妃不嫌弃,明儿就叫她们到你那里闹去。”睿郡王妃笑说“甚好。” 大人们在这里客套打趣,朱含香也算是小东家,当即招呼着秦蓁和琳琅往里走,那里沈玉莲、陆嫣等一众小姐妹都聚齐了,还有沈玉莲的姐姐沈玉蓉。 沈玉蓉与沈玉莲虽同出一母,性子却截然不同。沈玉莲骄矜爱攀比,行事时也莽撞,相比之下沈玉蓉就沉静许多,平时不爱说话,总是温柔含笑,要紧关头却能挺身而出,镇得住场子。 琳琅到了江南后第一次见着沈玉蓉,难免要认识一番。 秋末冬初,阳光照下来的时候依旧和暖,百花山下连片的银杏树金灿灿的在风里摇曳,地上积了一层纯黄的落叶,踩上去松软干净。席面就设在旁边的敞厅里,螃蟹黄叶美酒,小姑娘们围在一起其乐融融。 宴后闲着,夫人们坐在一起说话,朱含香便带着姑娘们游园。这一片山林是朱家的地盘,闲人少至,姑娘们可以肆意的四处玩闹。 沈玉莲先前对朱家夫妇耿耿于怀,见面后被朱含香哄了几句,没多久就又热络亲近起来。这会儿她和朱含香凑在一处跑跑闹闹,不时的经过秦蓁和琳琅身边,笑声如同银铃。 秦蓁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撩拨,瞧着吴氏并没往这边看,便也嬉笑着玩在一处,偶尔推推搡搡,玩得倒是高兴。然而乐极生悲,这山林里地上覆着一层黄叶,底下却有枯枝纵横,秦蓁玩得兴起时没了防备,正和朱含香扯在一处闹着呢,不 提防衣裙被什么东西挂住,脚下绊上枯枝,“哎哟”一声栽倒在地。 琳琅那会儿正低头踩枯叶,并没看清秦蓁是怎么摔倒的,待跑过去看时,就见秦蓁抱着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扶住脚踝,眼泪汪汪。 旁边朱含香着慌,忙问怎么样,秦蓁已带了哭音,“脚扭了,膝盖也被什么东西膈着了,好痛!” 琳琅晓得扭了脚的痛,一面忙打发锦绣去叫人,一面拨开那一层黄叶,便见地上几个凌乱的小石头放着,显然刚才秦蓁的膝盖就是磕在了这里。这些石头也都鸽子卵大小,若是碰在别处,有皮肉垫着倒也无妨,可若是碰着膝盖关节处,那痛楚可就不同了。 她一面心疼秦蓁,一面偷偷观察朱含香的神色,便见她一脸焦急,倒也看不出什么。 没多会儿吴氏便和朱夫人赶过来了,身边有略通医术的婆子跟着,将秦蓁的伤处瞧过,回禀道:“姑娘确实是扭着脚了,膝盖被石头膈得也不轻。庄子里有些简单的药可以先用着,不过还是回城请郎中更好。” 吴氏听得心里发急,当即道:“那就先上药,完了我赶紧带她回城。”又是心疼秦蓁,又是怨她调皮,想要教训几句,瞧着秦蓁眼泪汪汪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不忍心,到底没说什么。 那婆子手段娴熟的抹了些膏药,睿郡王妃担心秦蓁,带着几个夫人过来看过了,叮嘱道:“看着伤得不轻,先回去找郎中要紧。”吴氏也是这心思,当即告了声罪,带着琳琅和梅氏先行回城。 朱夫人到底心怀歉疚,一路将她们送到庄子门口,待见得两辆马车行远,便低声吩咐道:“叫人动手。” ☆、41| 秦蓁受伤后需要有人照顾,琳琅一个小姑娘家帮不上什么忙,因此换了吴氏和秦蓁同乘,琳琅则和梅氏用一辆马车。梅氏也是个名门闺秀,父亲在隋州任通判,她和沈玉蓉性子相似,平时不大说话,瞧着闷葫芦似的,办事儿的时候却十分妥帖,因此秦老夫人和吴氏都喜欢。 琳琅跟那位外任的表哥没见过几次,和梅氏的感情倒是不浅。 梅氏也是个爱书的,隋州藏书之风兴盛,她的娘家就有座极大的书楼。如今嫁到夫家,虽说也能时常瞧书,终究比不得在家自由,当了人家媳妇儿就得守规矩,似前些日子的曝书会她就不能去看看,委实遗憾。 大凡爱书的人,对皇城里那些书楼都心怀仰慕,毕竟其中珍藏的都是历代名品,又是天子脚下、学士掌珍,普通人是一辈子都难有机会接近。梅氏生于隋州,二十年来都在江南生活,从未去过京城,对皇城四馆格外景仰,得知琳琅曾去过昭文馆,难免要问问那里的情形。 她身上少有那股攀比之风,对自身长短都十分坦然,琳琅心里喜欢,便将皇城几座书楼的情形说给她听。 从庄子到官道之间丘陵起伏,马车走的是折转迂回的小道,因为山脚下离人烟远,外面皆是鸟啼声和风吹树叶的飒飒声,倒颇有意蕴。 琳琅正说得高兴呢,猛然马车一顿,就听车夫斥道:“什么人胆敢在此拦路,不认得这是谁家的马车吗!” “管你是谁家的马车,把东西都给爷放下!”一声粗豪的声音送入耳中,琳琅心中一惊,陡然明白过来。她想掀开帘子看一看,梅氏却已张臂将她护在身后,低声道:“别出声,可能是山匪。”她俩的马车走在最前面,随同的婆子家丁都在后面,这会儿恶人拦路,那些家丁都哪肯让他们得逞,都围拢了过来。 琳琅偷偷掀起帘子一角,只看得到十几个蒙面的粗壮大汉站在旁边的小斜坡上,手里都拿着砍刀。相较之下,琳琅这边的家丁们就弱势了许多。 淮阳城太平已久,纵然这两年附近偶尔有山匪出没,但这里有睿郡王和节度使两位大人物镇着,也没人敢造次,从未出过什么匪类。吴氏出门时带着的家丁虽然也有两下子,但那也只是用来做排场的,对付一两个毛头小贼绰绰有余,对付这样带刀的山匪就不行了。 那领头的山匪显然没什么耐心,见家丁围过来,当即叫人拿到砍伤了两人。剩下的人赤手空拳徘徊不前,吴氏在后面的车里说不说话,梅氏便沉声道:“你们想要 什么。” “金银财宝全都留下,还有车里的美人也都……”那人的声音渐渐靠近,刀尖挑起车帘,露出一张蓄满络腮胡子的脸。 琳琅并不认得他,但能大致猜到他的来头。光天化日之下胆敢拦住朱家的马车抢劫,这些人背后是谁撑腰还不明白?她虽只是个十岁的姑娘,到底经历过生死,这会儿还算镇定,暗暗将那人的容貌记下。 那人的刀尖却缓缓逼近,冰凉凉的划过琳琅的脸颊,“哟,还有这么漂亮的小姑娘。”眼中毫不掩饰的放出光芒,那猥琐的神态叫人恶心。梅氏顾不得闺秀姿态了,当即要护琳琅,“别碰她!” 大汉哈哈笑着道:“别心急,都有份。你来给我当压寨夫人,这小姑娘就给我儿子养着,将来扒个灰,也是……”他倏然伸出右臂,用力握住了琳琅的肩膀,将她往外拉扯。 琳琅年纪小身子轻,梅氏又是个内宅妇人,哪里抵得过他的力量?不过一个呼吸,那人便将琳琅拉到了车门口。斜刺里忽然伸出一把短剑,带着寒光刺向那壮汉的手腕,壮汉猝不及防,手腕被短剑划伤,连忙后退。锦绣护在琳琅跟前,大声道:“谁敢动我家姑娘!” “哎哟,还带着练家子!”那壮汉显然不将锦绣放在眼里,扑过来想捉琳琅,锦绣挥剑抵挡,身形如灵猴腾挪,竟逼得那壮汉不得近身。 琳琅趁这空当也看清了情形,拦路的统共十二个人,大多都是粗衣短打扮,唯独后面一个清瘦的男子穿一身北边常见的劲装,虽然身形不及旁人壮实,气势却冷冽许多。 想捉琳琅的那壮汉久战不下,反被锦绣刺了几处伤口。后面那清瘦男子甚不耐烦,冷声道:“没用的东西!”忽然纵身跃起,直奔锦绣而来,那一跃之间便见功夫,轻巧迅捷,身手必然在锦绣之上。 果然锦绣碰着他便施展不开了,应付得捉襟见肘。那壮汉刚才吃亏正恼怒呢,见琳琅落单,再次伸手来捉她,这下琳琅是真的慌了,匆忙往里挪。 后面吴氏早就被惊动了,见得这些人既要财又要色,她带的人又全然不是对手,忙命人跑去附近求救。有名山匪见状,手里的大刀挥向那家丁,瞬时将他砍伤在地。 这些家丁也都是有气性的,明知不敌对方,却也不肯看着主子受辱,发一声喊朝这些山匪涌过去,誓要护主。 这头琳琅的马车跟前围了两个壮汉,一人将梅氏拖出去,另一人便将那臭手抓着琳琅的胳膊,将她往外拖拽。琳琅惊慌 之下猛力挣扎,忽然眼前刀光一闪,伴随着利刃砍断骨头的钝响,有血雾升腾,壮汉的手臂被人齐根斩断,掉落在车厢。 鲜血瞬时染透了车里铺着的软毯,琳琅见那臭手五指箕张的躺在身边,吓得就是一声惊叫。 外面的情势却在瞬间转变,崔十三熟悉的身影扑向清瘦男子,与他斗在一处。不远处有人疾奔而来,眨眼就已到了琳琅跟前,徐朗挥袖将那染血的断臂扫出车外,伸臂将琳琅抱过来,一臂吩咐道:“捉活口!” 因为刚才那番拉扯,琳琅的衣衫已经有些乱了,裙子和袖口都溅了血迹,小姑娘的身子微微发抖。他顾不得众目睽睽,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别怕,别怕。” “徐二哥。”琳琅刚才被吓得不轻,这会儿忍不住哭了出来,使劲往他怀里钻。那被砍伤的断臂前一瞬还握着她的胳膊,这时候却已混着尘土躺在地上,若刚才那刀晚了一步,恐怕她就要被那又脏又臭的壮汉拉过去……忍不住就是一阵烦厌,她紧紧抱着徐朗的脖子,抽泣。 徐朗并不恋战,抱起琳琅大步离开那染血的马车,站在旁边无人之处。 这些山匪不值一提,重要的是那个清瘦男子。他的随从崔十三和段元杰都是高手,一个缠着清瘦男子,另一个没多会儿就把那堆人打趴下了。两名侍卫合力,加上锦绣也身手不差,轻易将那清瘦男子生擒。 徐朗召崔十三过来护着琳琅,他几步走到吴氏跟前,躬身道:“六妹妹受伤了,我现在带她回去敷药,这里的事就留给夫人了,我会让人协助。”——在场十一个壮汉,除了俩人趁早溜之大吉外,其他九个都被刺翻在地,有徐朗的人在,定然是跑不掉的。 吴氏活到四十岁,从大家闺秀到高门贵妇,这还是第一次碰见持刀拦路抢劫的。纵使她平时再镇定,瞧着这些凶神恶煞蛮不讲理的山匪时也吓得有些发傻,不过终究是长辈,此时表面上也还镇定,关切道:“琳琅那里怎样?” “伤不算重,只是耽误不得。晚辈就此别过。”徐朗拱手告辞,吴氏忙道一声谢,随即吩咐家丁将那些山匪捆起来,又过去梅氏那里安慰,问她有没有事。 这头徐朗吩咐段元杰和崔十三留守,将那些山匪和清瘦男子一并带回去,他撮唇一啸,这几天刚训出来的健马便飞奔过来。他抱起琳琅飞身上马,锦绣想要跟过去,徐朗吩咐她留在这里收尾。 一地凌乱血迹,家丁们忙着捆人,徐朗策马疾驰离去。 因为马跑快了风吹得凉,徐朗怕琳琅被吹得受寒,将自己宽大的披风一扯,彻底将琳琅裹在怀里。琳琅缩在他的怀里,后面是徐朗宽厚的胸膛,他常年习武,血气热,加之这会儿心里确实气怒交杂,紧贴着的时候仿佛一个热热的小火炉,是满目秋风里最坚实温暖的倚仗。 琳琅勾唇,微微笑了笑。过于亲密的姿势姑且不论,这样的温暖却值得贪恋。 一口气跑到僻静无人处,徐朗这才勒缰放缓马速,到底是怕琳琅受了惊吓,问道:“六妹妹无碍吧?” “我无妨的。”琳琅已然镇静下来,只是伸出了袖口嫌弃道:“徐二哥带我去换衣服吧。” “我们先回停云居,叫蔺通给你把脉瞧瞧,那里有我表妹的衣裳,我先叫人寻一套给你换上。”徐朗安慰完了,又问道:“冷么?” “不冷。”琳琅摇头。怎么会冷呢?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中间融融暖意传来,哪怕前面秋风猎猎,也不会叫人觉得寒冷。她陡然想起锦绣的劝解,疑惑道:“徐二哥,练武当真能让人不怕冷?” 她这问得跳跃太大,徐朗一时没猜到她的意图,只点头道:“这也看你练的是什么,若是我们徐家的这套功夫,确实能强身健体、御寒体暖。” “那若是我想学了,你能不能教我?”这会儿他的下巴几乎抵在她的头顶,琳琅可不敢贸然转头,免得做出投怀送抱的姿势。潜意识里,她害怕姻缘,害怕感情,对这等过于亲密的姿势,也有隐秘的畏惧。 “怎么突然想起习武了?” “蔺先生说习武对我的病有好处。”琳琅回答。而且今日遭山匪拦路,虽然有惊无险,细想起来到底有后患。若不是徐朗待人及时赶到,凭锦绣一人如何抵挡那些壮汉,到时候荒郊野外无人相助,后果她想都不敢想。若是习武,哪怕不能打败对方,逃跑时都能添几分胜算吧?她暗暗的谋算。 徐朗却是朗声一笑,“你这细胳膊弱腿,还是别习武了。你体寒畏冷,有锦绣帮你按摩足够,若你当真想学,回头教你一套强身健体的就是。” 在他看来,正经的习武当然是要跟徐湘那样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吊沙袋打木桩样样不能缺。就琳琅这娇嫩的身段,半天都坚持不下来。 其实畏寒怕什么呢?他从来都是个小火炉,将来把小娇妻娶进门时时抱着,过不了几年也能改改她的体质。这般坐享其成,岂不比辛苦习武的好?不过这些话徐朗现下还不敢说, 只是心里默默谋划高兴着,伸臂将她重新裹在披风里,纵马回城。 进城后人多眼杂,徐朗将琳琅的帽兜给她戴好,再用披风裹得严严实实,抄着人少的路奔回停云居,一路顺畅。 琳琅缩在他怀里一语不发,心里其实有许多疑惑想问,譬如他为何这么巧赶来,譬如那些山匪是否与朱家有关,严审厉查能否揪出背后主谋。不过这些显然也只能等安顿下来再细说。 停云居里宁静如常,这会儿仆从丫鬟都在场,徐朗倒不敢再造次,将琳琅放下马背,带她一路进院,一面吩咐人去找衣服,一面叫了蔺通过来给琳琅把脉。 其实琳琅除了当时受惊之外并没受什么伤,就只胳膊被那山匪抓得有点泛青,这会儿琳琅没觉得痛,蔺通凭诊脉还判断不出来。 没多会儿丫鬟过来,漆盘里捧着一套精致的衣裳。徐朗叫蔺通等人退出去,将那衣裳摆在琳琅跟前,“这是我表妹的衣服,应该没穿过几次,不过是去年裁制的,不介意的话换上这个?” “谢谢徐二哥!”琳琅这会儿巴不得离这染血的衣裳远远的,哪里会介意这些,笑着接过衣裳就往内室走。瞧见徐朗还站在那里像是在沉思,不由道:“徐二哥,你到外面去吧。” 徐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话也没说半句,当即转身往外走,脸上竟有一丝可疑的红色。不过他这几年沙场历练,脸上成了麦色,不像其他王孙公子那般白皙,琳琅站得远,那点红色根本瞧不出来。 只是这不发一语扭身就走的样子落在琳琅眼里,叫她觉得奇怪,难道是刚才语气太重,惹着他了? ☆、42| 因锦绣不在身边,停云居里的丫鬟琳琅又不熟,换衣服的时候便留她一个人在内室。将染血的衣衫褪下,换上徐朗找来的衣服,琳琅瞧着那长了一小截的裙角,欲哭无泪。 衣服是很好,可长了半截怎么走路呀? 她站在镜前瞧着里面的小姑娘,身材在同龄人里来说是中等的,算不上矮。可徐朗显然忘记了同龄的姑娘也有身高差别,她的表妹明显抽条快,长得比琳琅还高,如今琳琅将她的衣服穿在身上,袖子长了还能挽起来,裙角长了……恐怕就只能随时提着了。 她不乐意再穿那染了血又被壮汉的脏手碰过的衣裳,没奈何,只能这样走出去。 外面徐朗原本站在廊下给随行的易安吩咐事情,听见屋内轻微的脚步声时便暂时住口。屋门吱呀作响,琳琅推开个门缝探出了脑袋,瞧着外面站了好几个人,有些犹豫,招手叫道:“徐二哥。” 徐朗瞧着那小脑袋,桃红色的对襟衣领里雪颈白嫩,那领子滚着精致的缃色花边儿,衬得那张脸蛋愈□□亮。他的目光落在琳琅脸上,唇边不自觉便勾出笑意。 易安在旁边偷瞄徐朗的神色,看得惊讶不已——啧啧,这样温柔的目光神色,这还是那个沙场上杀伐决断的悍将么? 正心存好奇,便见徐朗转头过来,已然恢复了那副少年老成的端肃模样,说话时携着隐然威压,“你先去办事,回来找我。”随即往门口走去,脊背依旧挺得笔直,脚步却轻了不少。 走近屋里,小姑娘就站在跟前,窈窕的身段裹在略显宽大的衣裳里,别有种玲珑柔美的味道。她的身子还没长开,必然是娇娇软软的,跟她撒娇时的声音一模一样。徐朗有点心猿意马,面上却是端方的,问道:“怎么了?” “这裙子有点长,你瞧。”琳琅就地转了个圈儿,细软的罗裙曳在地上,她又将袖子举到跟前,“袖子也长了。”日光自洞开的窗户渗漏进来,屋里明亮得很,那桃红的软罗衬着腻白的脸颊,格外娇艳。 琳琅以前穿的多是鹅黄、湖绿等色,甚少穿娇艳靡丽的衣裳,哪怕到了南边这样尚新尚丽的地方,选衣裳料子的时候颜色上也不会太艳丽。这回穿了旁人的衣服,这颜色衬得人愈发娇艳,加之罗裙曳地,束腰处的空荡显出细细的腰肢,配着那张脸蛋,虽还没有女郎凹凸有致的绰约风姿,却仿佛传说里的的山间精灵,有别样美丽,让人想要放在心尖尖上,捧着呵护着。 再让她长两年,该是怎样的 丽色无双啊。到时候玲珑身段显出来,美艳的脸蛋经过脂粉装点,再加上少女朦胧含情时的韵味,怕是能轻易勾走他的魂魄。 徐朗竟生出一种近乎金屋藏娇的念头,那一瞬只觉得应该把小姑娘藏起来,免得被别人看到了觊觎。或者……回京之后便去贺府提亲?到时候她也十一岁了,早早的定下亲事,等她长到十三岁就赶紧娶过来,自己将小姑娘调养成娇妻,就再也不怕她被别人抢走。 琳琅显然不晓得他这些念头,眼前的徐朗虽然目光略微怪异,整个人却还是平素端方稳重的模样。见他不说话,琳琅叫了声“徐二哥”。 徐朗回过神来,隐秘的心事不敢细说,应变却也不慢,当即调侃道:“像个小大人。” 琳琅撇了撇嘴,伸手将裙子拎起来一些往桌边走,心里惦记着的却是别的事情,“那些山匪被抓起来,徐二哥打算送官么?” “依你看呢?” “赶在淮阳城外撒野,又是这样的时机,总觉得这些人跟朱家有关。若是送到官府,朱镛是这里的节度使,是非黑白还不是他说了算?” “小脑袋瓜倒是机灵。”徐朗称赞,“这伙山匪必定跟朱家有关,能这样明目张胆的出来,想必朱家已有安排,不怕出事,那些普通的山匪可以让朱夫人送去官府探探情形,领头的留下就行。” “舅母那边不知道会不同意。”琳琅有点悬心。 徐朗便道:“崔十三办事,只管放心就是。”说着走到她身边,倒了杯热给她。因为知道琳琅喜吃甜食,这屋里的桌上始终备着蜂蜜和方糖,这会儿搅了小半勺蜂蜜进去。 琳琅得了便宜还卖乖,“徐二哥也喜欢喝甜的?我那里有玫瑰清露,滴进去比蜂蜜还香甜,回头我送些给你。”徐朗但笑不答。他肯定不会用这样甜腻娇气的东西,但琳琅要送他东西,自是来者不拒。 他倒了杯水慢慢喝着,又问道:“朱家这次出手,难道是为了上回朱成钰的事情?” “这我就不知道了。”琳琅低头,想着朱家在江南地界的势力,毕竟担心徐朗,“徐二哥做事的时候还是要小心,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 “我有分寸。这事儿你过了便忘,记着别乱猜乱说。”有人在外面叩门,不疾不徐、不轻不重的三声轻响,徐朗便道:“我先送你回去吧,免得老夫人她们担心。” 琳琅便站起身来,提起裙角小步走路,徐朗在旁看得忍俊不禁。 屋外站着的是崔十三,想必是将事情交割清楚后来复命了。徐朗叫他先等着,将琳琅送到马车后不放心,一路护送至秦家附近才回去。 琳琅一进府门,正在那里等待的贺文湛当即赶上来,焦急的拉着她看了一圈,看见没什么伤处时才放心,问道:“怎么样?” “蔺先生瞧过了,没什么妨碍,爹爹宽心吧。”说话间绽出个笑容。 贺文湛近些日子忙着征书的事情,几乎天天早出晚归,好几日没见琳琅,今儿得了吴氏送来的消息,当即放下公务回来了。这会儿瞧着闺女无恙,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嘱咐道:“你外祖母和舅母担心坏了,快去她们那里报个平安。” 琳琅应了个“是”,由婆子们引着去瑞安堂。那里早就围了不少人,吴氏倒还好,梅氏和秦蓁受了惊吓,加上秦蓁的脚踝和膝盖受伤,少不了叫了郎中过来忙活半天。 转过屏风还没进去呢,屋里秦老夫人焦急的声音就传来了,“铃铛儿回来啦?怎么样了?” “我这里无妨,就是擦破了点皮,擦完药就好了。”因徐朗跟吴氏说过琳琅负伤,琳琅总得配合一下,便又看吴氏,“舅母和嫂嫂,还有表姐怎样?” “都没事。”吴氏见她无恙,顿时松了口气,“这些天杀的山匪,总得叫官府治治他们!” “就是该治治,回头咱们也派人盯着些,这些东西也太无法无天了!”秦老夫人也气坏了,这淮阳城里敢动秦家的人没几个,那些山匪显然是有备而来,没人撑腰,他们哪来的胆子?只是这些东西不好当众明说,转而叹气:“刚收到你母亲的信,问你在这里是不是习惯,谁知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嗐!” “母亲来信啦?”琳琅陡然高兴,也不忘宽慰秦老夫人,“这种事情谁能预料呢,所幸没伤着什么,祖母请宽心吧。”她幼嫩的脸蛋上劝全然开心,连带着秦老夫人都高兴了点,吩咐丫鬟,“快去把信拿来给她。” 琳琅接了信兴奋不已,秦老夫人便安排人送她回去歇着,晚间过来一同用饭。秦蓁这会儿也擦完了药,由婆子拿春凳抬回去。吴氏瞧着琳琅衣裳不合身,走路定然不便,也安排了人抬着她。 婆子们的步伐倒是稳当,姐妹俩并肩向前,琳琅细问饿秦蓁的伤势,得知无碍后便放心。秦蓁问道:“嫂嫂说你险些被坏人捉走,吓死我了。” “这不好好在这里呢吗,不过那人真讨厌,你瞧,”她掀起衣袖,将那淤青给秦 蓁看,“差点把我胳膊拽断。” “哼,这样的恶人,剁断他的一只手算是便宜了!”秦蓁愤愤的想着山匪拦路的事情,对在朱家百花山里的倒没疑心。琳琅无凭无据,暂时也不多说。 回到屋里拆开信封,秦氏熟悉的笔迹入目,险些叫她湿了眼眶。到达江南后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光,秦氏的信能此时送过来,算上两地间传信的时间,想必她和贺文湛出发没多久,她就写信了。 信里说家中一切安好,贺老夫人中秋夜赏月时着凉,后面又连着几天心神烦恼,琳琅走后她就卧病在床。大夫人帮着侍疾,让有孕的两人多休息,秦氏那里也没什么事情,倒是能安心养胎,只是进来显了身子,行动略有不便罢了。因为琳琅走之前很担心二房闹事,还特地说了件关于二房的事情。 说是贺璇玑出嫁回门的时候,特地邀了二房过来小聚,一家子倒也融洽。后来贺璇玑和贺瑾瑜、贺玲珑姐妹几个去后园里散心,贺瑾瑜不知怎么的就落进那小湖里呛着了,因为当初没有会游水的人,险些叫她溺毙。 二夫人得知后哭天抢地的说是贺璇玑要害妹妹,要去老夫人那里告状,被大夫人给堵了回去,气得二夫人赌咒发誓说再也不进贺府的门了。至于贺瑾瑜,据说醒来后脸色煞白,半条魂儿都没了,显然是吓得不轻。 当然二夫人那些话不过是妯娌之间的口角争执,她总不可能真的总不进贺家门,但这几个月里显然是没脸去的,自然没办法生什么幺蛾子。 秦氏对这些琐事向来不是很上心,也没有细说,琳琅却能猜到大概。 贺璇玑既是长房嫡女,虽然看着大度宽容,真用起狠手段来,其实一点都不比大夫人逊色。贺瑾瑜那场溺水应该是为中秋夜她意图害贺璇玑而起,秦氏说她“险些溺毙”,显然是贺璇玑秋后算账,狠狠给她个教训,叫她不敢乱动,不过确实有效。 琳琅读罢觉得快意,也愈来愈觉得,适当的时候,狠厉的手腕不可或缺。她打小被娇宠着,又不需要管事服人,性格其实软和一些,很少能做出狠厉的事情,这一点上,她该跟贺璇玑学学。固然不能睚眦必报,却也不能叫人觉得她好欺负! 说完了家事,秦氏后面又问琳琅在江南是否习惯,跟表嫂表姐相处如何,嘱咐她务必要听话、好好养身体等等。 其实琳琅初到江南没多久也写了信报了自身安好,算算日子,应当也是这会儿到京城。不知道秦氏拿到信时是这样的心情? 不由想起兰陵院里的那满墙紫藤和檐下的芭蕉,也许这会儿秦氏就坐在芭蕉下的矮榻上,细细看她的信。忽然很想念母亲,琳琅揪着信笺,眼泪吧嗒掉在桌上。 旁边锦绣和杨妈妈都在旁边看着,见她落泪,还当家里出了事,忙问是怎么了。 琳琅笑着擦泪,“没什么事,母亲那里一切都好,就是我想她了。”哪怕江南温软美丽,哪怕秦老夫人和吴氏、梅氏、秦蓁都待她极好,客居与家乡终究有别,思乡之情并不会因此减少。何况如今秦氏孤身在家,丈夫女儿都不在身边,不知道她会不会感觉冷清。 杨妈妈和锦绣笑她小姑娘太恋家,安慰了一阵子,难免说起京城的事情。算算日子,再过两个月秦氏就该生产了,贺文湛最近加紧处理公务,到时候应该能赶得回去,只苦了琳琅,在家的时候天天盼着小娃娃,那会儿却只能在江南等信儿,叫人心焦。 晚间到瑞安堂去用饭,秦老夫人难免又提起了白天的事情。 秦紫阳掌三州政务,这等山匪打劫未遂的事情原不必他亲自过问。不过这事情涉及他的家人,又是淮阳城外头一次出现山匪拦路的事情,故而很重视,严令彻查。当然,这件事也惊动了节度使朱镛,虽说跟他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事情出在朱夫人的螃蟹宴之后,难免扫了他的面子,于是又将几个官吏叫过去训话,严令彻查。 江南的两个头头亲自过问,叫查案的人战战兢兢。 既然有心看着,关于案子的消息传得也快。被家丁们捆了送进衙门的那几个人身份都查过了,确实是山匪,原先在往南的一处偏僻山头落草,不知怎么就跑到了这里来行凶。 然而现下能查到的也就这些,这些人既是抢劫未遂,刑罚自然要减去一等。有朱家横在那里,借着关心案子的名字搅个浑水,官府那边是指望不上的。倒是徐朗那里留了领头人,逃跑的那俩山匪他也派了人去追踪,查起来不像官府那般大张旗鼓,或许能有收获。 琳琅在家里歇了两天,抽空将答应给徐朗的荷包做好,到得初五那天,带上那个只花了一般心思的荷包,乘车往停云居去了。 徐朗还真没叫她失望,短短两三天时间,还真叫他查出了不少东西! ☆、43| 停云居小抱厦的二层有个观景台,周围垂着软帐流苏,中间清一色的精雕花梨木桌椅。抱厦下面的桂树显然有了些年头,长得高壮茂盛,这会儿花还未谢完,零星的细碎花瓣缀在枝头,香气依约。 摆两盘果点泡一壶茶,徐朗遣退众人,只剩他和琳琅坐着。 这一片多是大户人家的别苑园林,屋宇不像京城那般雄浑巍峨,反倒处处透着玲珑精致的味道,雕梁画栋遮掩在绿树花木之间,间或有曲廊凉亭入目,或是碧水花圃半隐半现,瞧着十分悦目。 琳琅怕吹了风受寒,身上披着件嫩黄的细绒披风,她慢慢喝茶,听徐朗将查得的结果道来。 那些被抓的山匪自不必说,那领头的清瘦男子被崔十三和段元杰捉住之后,被带到了城郊的一处隐蔽所在审讯。崔十三虽然看着和气,手段却不容小觑,更别说段元杰自小混迹军中,将那些刑讯逼供、顺蔓摸瓜的手段学得十成十。 那清瘦男子虽然嘴硬,抵不过两人合力折腾,最终虽未和盘托出,却也在昏迷诱问中吐出了点东西。段元杰当即顺着细查,才发现他是朱镛麾下的人,只是身份隐蔽,从未见光。 毕竟不是漠北的地盘,加上清瘦男子被捉后打草惊蛇,后面要查起来并非易事,目下还没有更多的结果。但此人出自朱家,这点确信无疑。 徐朗这回南下,明面上带着崔十三、段元杰、蔺通和易安四个人,随身的暗卫却也有三四个。当时逃跑的那俩山匪是徐朗故意放脱,派了两名暗卫尾随查探,那两人七弯八绕的一顿躲藏逃跑,最终却跑到了隔壁衍州的一处山头。 那地方距淮阳城有几百里的路,因为地方贫瘠些,这两年山匪闹得厉害。徐朗派人跟过去的那伙山匪在当地势力不小,聚集了不下千人在那里,这原也不奇怪,叫人意外的是,那些山匪虽然形貌粗陋,修山筑屋却有法度,其中人员往来,据说齐整严肃,比寻常的军队差不了多少。 山下原本是个采矿的地方,如今也都荒芜了,任匪类横行。 那两个山匪似乎并不属于那伙人,在门前被拦着盘问了许久,最后各自拿出个小小的令牌,才被人放进去。跟过去的两名暗卫觉得山里其实有不少古怪,只是不能孤身涉入打草惊蛇,便也作罢。 琳琅对这些不大通,听完了却也觉得奇怪。乱世之中的山匪很多,但很难有齐整严肃的阵仗,这地方却与别处不同,或许是跟军中有牵系?前世朱家能够迅速占领南方各处, 靠的不止是手里的军队,恐怕这些流窜各处的山匪也都出了力吧? 乱世之中,对这些散落的匪类镇压未必有用,安抚收容有时却有奇效,朱家难道是已经有了此心?若真如此,那牵系可就大了。 单凭徐朗一人之力,轻易涉入其中就跟鸡蛋碰石头似的,恐怕到头来连怎么死的都没法知道。掌管衍州的节度使是出了名的缩头将军,否则也不会放任山匪横行,何况难保他跟朱家没有勾结,自然是不能指望的。 秦家虽然势大,但管的是民生民计,这等事上很难插手。若当真要查,恐怕也得上达天听才行,可那又谈何容易?且不论那木匠皇帝未必有能力查清此事,就是徐朗当真禀报上去,无凭无据的皇帝能轻易相信? 不由叹了口气。世道如此,皇帝若没有作为,臣子再怎么尽力都难阻颓势,更别说她一个闺中的小姑娘,就算想做点什么都是有心无力。 庆幸的是徐朗发现了这件事情,哪怕不能去深查,漠北军队有了准备,到时候也不至于被动了。 徐朗却没她这么多想头,毕竟不知道朱家会趁乱谋反的事情,如今也只是心里存了疑影儿,晓得自身力量有限,没打算深查。 琳琅却还是好奇,“那俩人身上有令牌,送到官府的那些人应该也有吧?” “原本应该有,只是现在恐怕也没了。” “为什么?”琳琅脱口问道,徐朗含笑瞧着她不说话,倒有点考她的意思。琳琅到底不是十岁的小姑娘,虽然对这些政客的手段不算狠清楚,却也能大概猜到,“如果这些人当真跟朱家有关,朱镛插手此事的时候,恐怕已经将牌子都毁了?” “六妹妹果然冰雪聪明!”徐朗语带笑意,带着些微调侃的意思。 琳琅也不在意,皱着眉头道:“那可怎么办。” “这事原本就查不出结果,否则朱夫人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官府那边定然查不出任何东西。”徐朗屈指扣着桌面,“不过能让你的舅父舅母心存疑虑,对朱家更增戒心,也是好事。” 琳琅有点振奋,也有点失望,趴在桌上喃喃道:“真头疼。” “六妹妹。”徐朗忍不住伸手捋着她的额发,“这些事交给我就是了,你晓得其中利害就成,不用操心。”这样漂亮可人的小姑娘,原该无忧无虑的被宠着啊。 琳琅振作不起来,只管拈了蜜饯慢慢咬着。抱厦外传来崔十三有事禀报的声音,徐朗叫 她先看风景,他出去一趟。 回来的时候琳琅已然趴在桌上睡着了,脑袋搁在胳膊上,也不怕压麻了。旁边就有小憩用的短榻,徐朗想了想,躬身将她抱起,想要挪过去。 小姑娘的娇躯入怀,他却舍不得放下了。她的脑袋这会儿就乖乖贴在他胸前,如同那天从百花山赶往淮阳城,是亲密无间的姿势。浓密的睫毛小扇般修长微翘,粉腮嫩唇,漂亮得不像话。 虽然琳琅每隔五日都来停云居诊病,徐朗还是觉得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这会儿难得没有人,心里忽然生出贪恋,想要抱着她不松开,仿佛这亲昵的时间全都是偷来的,弥足珍贵。 在漠北的时候想着保卫家国,纵横沙场时豪气万丈,从未想过儿女私情。唯有对着她,柔柔软软的小姑娘触在心坎上,仿佛无形中牵了红线,让他流连呵宠。他想保卫这广袤的家园,更想保护这个娇嫩的小姑娘。 她渐渐的,成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鬼使神差的,徐朗低头,在那漂亮的脸蛋上亲了一下。 和想象中一样柔软。他微微勾唇。 小姑娘睡得很乖,睫毛颤了颤,呼吸匀称清浅。 快长大吧六妹妹,长大了我就娶你,一辈子护着你宠着你,再不叫你受委屈。心里倏然变得柔软,徐朗再次亲她的脸蛋,轻轻的停留,舍不得挪开。 忽然察觉有点不对劲,他眼角余光扫过,便见琳琅不知是何时睁开了眼,定定的将他看着。徐朗这是生平头一次亲姑娘,还是趁着人家睡着时偷亲,如今被抓了个现行,当即心里一慌,想要找个由头掩饰一下。但他怀里抱着人家小姑娘还偷亲,这个怎么都抵赖不掉,总不能说脸上沾了东西,他想用嘴唇蹭掉吧? 心里慌乱到了极致,却还是要故作镇定。实在想不出掩饰的话语,他只能闭嘴,手臂有些僵,这会儿竟觉得无所适从。 还是琳琅先开口,“徐二哥,你放我下来。”她的声音和往常的分别不大,意料之外的镇定。 徐朗仿佛找回了主心骨,当即道:“怕你压了胳膊,想让你到榻上睡着。”便挪步过去,将她轻轻放下。 琳琅“哦”了一声,抱膝坐在那里。她其实也没想到这情形,原本就睡得不沉,觉得脸上有些痒痒就睁开了眼,谁知道一眼就瞧见徐朗的脸近在眼前。一个少年郎偷亲小姑娘,这举动是什么意思她再清楚不过,瞬时有些懵了。 不过她终究 是经历过一世的人,行事虽然未必有徐朗沉稳,却不像徐朗是情窦初开,一懵过后反应过来如今这姿势委实暧昧不妥,先坐回榻上要紧。 徐朗瞧着抱膝坐着的小姑娘,心里虽然为情慌乱,却也不至于手足无措。他既然已明了自身心事,原本是怕小姑娘不能接受,才刻意隐藏,这会儿被发现了,反倒觉得坦然。 多年来的习惯使然,徐朗心里越慌乱行为就越镇定,当即拿了小杌子坐在她旁边,开口道:“六妹妹……” “徐二哥。”琳琅猛然开口拦住他,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发慌,生怕他说出什么来。上一世识人不明为情所苦,那时候对感情早已心如死灰。重生之后考虑过将来的事,知道年纪大了嫁人不可避免,但在她的预期里,那也该是十四五岁时的事情了,到时候能避则避,若不能避,总还有四五年的时间来想对策。 来到江南后重会君煦,她也是抱着逃避的心思,想要尽早斩断瓜葛。对君煦她确实留意疏远着了,可千防万防,她怎么都没想到徐朗竟也存了这样的心思。 前世他确实也待她很好,只是她到江南后刻意疏远,渐渐就没了各自的音信。哪怕后来徐朗闯宫,她也觉得那是为了贺家和自小相交的情分,想不到别的上头。可是而今,徐朗竟然偷亲她? 从小拿徐朗当哥哥待,他在她心里跟贺卫玠并没多少差别,所以下江南的路上敢放心大胆的撒娇耍赖,情势所迫被他背着或是抱在怀里的时候也没多想,谁知道……原本还无知无觉,在发现徐朗偷亲她的那瞬间却如醍醐灌顶—— 他对她的种种照拂纵容,可以视为兄长对幼妹的感情,却也可以解释为少年郎对心上姑娘的举动吧?那么前世,他也曾对她动过心思么? 仿佛有些事情瞬间颠覆,琳琅甚至不敢去相信。 也许他就只是一时兴起,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呢?琳琅自欺欺人的想。 她对感情的事向来迟钝,前世因为恋慕朱成钰的风姿,所以能看得出他的情思,君煦那头却是后来他说清楚了才明白过来的,否则怕是会永远蒙在鼓里。 这会儿心里乱的很,比当时君煦向她表白心意时震惊几十倍。她下意识的阻止徐朗说下去,仿佛他不说,这件事就不存在一样。 可徐朗既然已决定挑明,哪里能容她逃避?算起年纪,一两年后琳琅也该开始挑婆家了,这会儿也不算太早,他自己又是十六岁的年纪,有了心上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当即握住琳琅的手,道:“六妹妹。” 琳琅若是个如假包换的十岁小姑娘,这会儿或许还能捂着耳朵喊两句“我不要听”含糊逃避过去,甚至装糊涂都行。可这会儿实在做不出这等情态,把心一横,便也看向徐朗。 四目相对,一个炙热,一个闪躲。 “六妹妹,刚才你也瞧见了,我喜欢你。”徐朗说得直白,因为声音低沉,倒也好听得很,“原本想等你长大些再告诉你,可实在藏不住……” “徐二哥。”琳琅再次打断他,“你都说了我年纪小,这些话就别说了。”手指无意识的绞着衣襟,她的眼神里有一瞬的慌乱,随即垂下眼脸仿佛逃避,喃喃道:“我现在才十岁。” 徐朗一怔,小姑娘的反应出乎意料,不是羞涩、不是恼怒,却仿佛……伤怀躲避?这感觉一闪即逝,徐朗听了后半句,便柔声道:“我会等你长大,三年五年都行。”瞧她小兔子一样缩成一团,到底不忍心说太多,点到即止,免得吓着她,或是逼得太紧叫她难堪。 虽然无可避免的有点失落,心意已然剖白,感觉却轻松了许多。她目下对他肯定没有男女之情,他不在乎,可以慢慢等,就像等她长大一样,等她情窦开蒙时能喜欢上他。他将她珍宝一样放在心上,全心全意,坦坦荡荡,哪怕将来她看上了旁的男子,他也不至于后悔当时的隐藏。 琳琅低着头没有说话,徐朗便笑了笑,宽慰道:“瞧把你吓得,我又不是老虎会吃了你。” “他们都说你是虎将,可不就是老虎。” 若在平时,徐朗兴许会随口说一句“那也不舍得吃你”,可目下这情形显然不合适,再单独相处下去恐怕会令她更加不舒服,徐朗虽然流连,却还是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咱们下去吧。”为着缓和气氛,努力往正经严肃的话题上引,“山匪那边我会盯着,你放心。” 提起这个,琳琅那边的紧张缓和了不少,努力赶跑那些剪之不断理之还乱的心思,道:“那你要小心,朱家那里不是闹着玩的。”想了想还是决定提个醒,“总觉得朱家不□□分,徐二哥留心些。” 徐朗点头称是。 琳琅跟着他缓缓步下台阶,手指还在绞弄着衣衫,猛然想起今儿还带着给他绣的荷包,顿时犹豫起来——徐朗这心思不知是何时兴起的,在书院外他让她绣荷包的时候没有多想,所以高高兴兴的绣了,以表达感激。 可现下他说他喜欢她,她若将这 荷包拿出来,会不会太奇怪了? ☆、44| 荷包到底没有送出去,琳琅带着锦绣坐上回秦府的马车,才发现手心里有一层薄汗。徐朗的表白来得太突然,叫她猝不及防,好在她目下也才十岁,虽然徐朗有此心,她也不必急着回应,倒是能慢慢考虑。 回到秦府也是心神不宁,想着往瑞安堂去陪陪外祖母,半路上却被个婆子截住了,“姑娘你回来啦,朱夫人和朱姑娘来了,就在客厅里呢,老夫人吩咐要是姑娘回来了,就让姑娘到那儿去。” 朱夫人和朱含香来了?琳琅诧异。到了客厅时果然见仆从站了一地,老夫人坐在上首,吴氏和朱夫人一起坐着,梅氏在旁坐陪,几个人含笑说话一团和气,秦蓁则带着朱含香在旁边看字画儿。 见了琳琅,秦老夫人招手叫她坐过去,搂着她在怀里问道:“瞧着怎么样了?” “跟前两天差不多,似乎是好了些。这病急不得,蔺先生说慢慢养着也就是了,他说这几日天气渐渐凉了,就重开了张方子。” 秦老夫人便道:“我瞧瞧。”琳琅让锦绣将药方呈过去,秦老夫人看了半天,点着头似乎很满意。旁边正跟吴氏说话的朱夫人忽然道:“听说琳姑娘身子不大好,到了这里总去瞧郎中,不知道是什么病?” “也没什么,不过是身子虚,需要调养罢了。”秦老夫人将药方递回琳琅手中。朱夫人又道:“琳姑娘的郎中是从京城带过来的吧?想必是有本事的,这两天香香身上不大爽快,府里请的几个郎中瞧了都不见起色,不知道能不能麻烦哪位先生瞧瞧?”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么,朱夫人这想法看似正常,琳琅却觉得她另有盘算,当即歉然笑道:“只是用惯了他,才叫他跟来这里,其实本事也就平平。”她当然不乐意跟朱夫人解释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为免她再追缠下去,收起药方往秦蓁那里去了。 朱夫人有些失望,想要再说什么,秦老夫人笑着说了句话,给岔开了。 秦蓁和朱含香这会儿正在窗边逗雀儿。来者是客么,就算秦家将这回山匪的事情怀疑到了朱家头上,但官府没查出结果,她们就还得应付着。两个小姑娘正说得高兴,瞧见琳琅,朱含香笑靥如花,“琳姑娘你可算回来了。听说你们前儿受惊,母亲和我特地来探望,结果你还出门了。” “多谢你和夫人都记挂着,瞧我这不就回来了么。”知道这对母女是来试探秦家反应的,故而比平常格外热情些,“怎么两天没见,又变漂亮了?” “瞧这张嘴!”朱含 香伸手便捏了捏琳琅的脸,“刚才正和蓁儿说呢,芙蓉街上新出了几样胭脂香粉,据说很不错。” 琳琅正想找机会呢,当即道:“不如选个日子,咱们一起去逛逛?”虽说朱秦两家的东西大多是吩咐外面送进来的,但若是姑娘们有兴致,逛一逛也属平常。何况芙蓉街是淮阳城有名的“贵女街”,出入其中的皆是仕宦人家和有钱商户的千金,闲杂人少不会出岔子,夫人们就也不太限制。 秦蓁一听就来了兴致,“我也正想去散散心,香香觉得呢?” “你们想去,我当然奉陪!” “到时候叫上玉莲,咱们一起去。”琳琅兴致勃勃,两位小姑娘自然也是答应的。到夫人们那里说了一声,听了是芙蓉街,她们倒也没有异议,问是什么时候去,三个小姑娘一合计,本想约在后日。琳琅想着时间若是太紧,沈玉莲那里未必便宜,何况秦蓁的伤还没好透,便推到了十四。 还有十来天的时间,足够琳琅准备了。 再隔五日往停云居去的时候,徐朗那里一切如常,琳琅瞧他没有再提前事的意思,心里那一点点别扭也消失无踪。这辈子想要保住贺家,必须得想法子让徐家提早谋划筹备,徐朗这里的来往是免不了的。 何况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过几回,将来终究是得嫁人,徐朗那里知根知底,倒比平白寻来的可靠些。若这辈子非要让她挑个会全心信赖的人,恐怕也就徐朗能算了。不过那也是几年后的事情,现在么,暂且放在一边吧。 蔺通那里把脉完了,琳琅便问道:“蔺先生可知有什么药粉能令人脸上发痒,起些红疹子么?” 徐朗就在旁边瞧书呢,闻言来了兴趣,挑眉道:“你想做什么?” 在场的只有徐朗、蔺通和锦绣,琳琅还需他们帮忙,自然不必隐瞒,便道:“朱含香想害我,我也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哦?”徐朗放下书走过来,问道:“打算怎么做?” “用点药粉,叫她出些红疹子,也难受难受。至于后面会不会留疤,那可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琳琅纵然不清楚朱含香当时派人拦路的动机,却也能猜个大概。当日那些山匪图的必定不是钱财,那壮汉显然是冲着她来的,谋财害命他们未必敢,但对付小姑娘,伤了脸蛋便是极狠的手段了,若再狠一些,恐怕毁了清白的事都可能有。 所幸有徐朗赶来相救,叫山匪没能得逞。琳琅便也依样送回去,朱含香能否幸免,也只 看她造化。 至于更深的打算,她并不想跟徐朗说。 蔺通听完便道:“药粉倒是不少,六姑娘打算怎么用?” “过些天我们会去买香粉,把药粉掺在香粉里,不知道行不行?” 蔺通点头道:“这有何难。”琳琅便笑向徐朗,“不知道徐二哥能不能帮我去买几盒香粉?”见徐朗颇有意味的瞧着她,只能坦诚心思,“朱家也不是傻子,若派我旁边的人去买,必会被查出来。” 徐朗颇为赞许,问道:“要哪里的香粉?” “芙蓉街上的馥春居,那里新近出了一样香粉,问了就知道。”想了想又补充,“若是可以,把买香粉的嫌疑往沈司马家推一推更好了。” “祸水东引么?”徐朗挑眉瞧她,见琳琅承认不讳,当即道:“后退来取东西。” 后天才十二,必然来得及,琳琅便道了声谢。而后高高兴兴的告辞,徐朗送她出门。 那日偷亲的事情仿佛一粒石子落在湖心,荡起了几圈涟漪,而后便沉入水底,再无声息。两人心照不宣的不提,相处时倒是轻松多了。 回到秦府,琳琅便将自身打算跟锦绣说了,嘱咐她到时候再如何在买香粉时做手脚。这是她最信得过的丫鬟,自是无需隐瞒。锦绣正恨朱家的歹毒用心呢,听了自然高兴,当即拍胸脯保证,“姑娘放心,这点手脚若是放在徐公子他们跟前必然瞒不住,但是朱含香她们跟前,哼,她们再长几年都发现不了!” 她对朱家兄妹的印象已然越来越坏,跃跃欲试的道:“就香粉一样恐怕不够稳妥,要不要也在胭脂做手脚?” “这倒不必,朱含香肯定会用香粉的。”琳琅信心满满。好歹也做了她几年嫂子,嫁人前也常接触来往,朱含香对胭脂水粉的喜好琳琅还是有把握的。 在琳琅筹备着馥春居之行的时候,秦钟书回来了。 彼时琳琅就在瑞安堂里,秦老夫人和吴氏、梅氏并身边的老妈妈一起围着摸骨牌,琳琅和秦蓁看了会儿,便往内间去了。秦蓁虽然贪玩,但很好学,家里请的又是淮阳城有名的女先生,她的女工和诗书都不赖,虽然年纪不大,绣活儿却已很好了。 琳琅在家的时候躲懒不愿意碰女工,这会儿瞧秦蓁绣着有趣,就坐在旁边看,顺便拈针搭线,姐妹俩说话取笑。 外面丫鬟通报说“三爷来了”的时候,琳琅还未在意,毕竟她在秦府和表哥的来往少 得可怜,加之秦钟书原在京城,下意识的就当是二表哥秦怀恩来了。旁边秦蓁却是觉得意外,“三哥怎么回来了?” “他今天出去会客,回来见外祖母不是很寻常么……”猛然反应过来,琳琅也是诧异,“三表哥回来了?”舅舅膝下三个儿子,排行第三的可不就是秦钟书? 京城的书院管得虽不如国子监严格,但学生休沐告假都有定例,似秦钟书这般家在江南却往京城求学的孩子,除了每年过年时能回来外,其他时间若非有要事不得离京,免得路途往返误了课业。 如今也才十月中旬,秦家又没什么事要他非回不可,秦钟书怎么就回来了呢? 毕竟是兄长久别归来,秦蓁放下针线往外走,琳琅也不好干坐着,跟了出去。 外面秦钟书身上还裹着披风,正在给秦老夫人磕头,完了又向吴氏行礼问安。他的生母魏姨娘就在旁边伺候着,这会儿早已激动得热泪盈眶,奈何秦钟书打小就抱在吴氏膝下养着,最多唤他一声“姨娘”。母子俩眼神略一交汇,秦钟书很快挪开。 吴氏虽然不大喜欢秦钟书渐渐歪了的性子,但毕竟记在自己名下,适当的关怀照料是应该的。撇开秦钟书突然回来的原因不谈,先关怀的问路上是否顺利等。 秦钟书一一回答了,见秦蓁出来,便笑道:“妹妹也在呢。”陡然瞧见紧随秦蓁走出来的琳琅,那笑容却微微僵了一下。他虽在京城,但除了初到京城时较多拜会秦氏这位姑姑之外,后面其实很少往来,加上他平时都住在学舍,一年里也就一两次去贺府,根本不知道琳琅来江南的事情。 琳琅倒是镇定,笑着问候了一声“三表哥”,便在梅氏身边坐下了。 秦老夫人心疼儿子,对孙子们也尽量一视同仁,况秦钟书又是最小的孙儿,便叫他到跟前坐着,问起在京城读书的事情。无非是有没有听先生的话,课业是否有进益等等,说了半天,终于提到了琳琅好奇的事情上,“先前也没接到你要回来的书信,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是有什么事?” “孙儿不告先回,还请祖母恕罪。”秦钟书刚才正说到在京城如何思念祖母家人,这会儿像是想起了伤心事一样,低落的道:“孙儿不想在京城求学了,已经跟先生回明了,往后还是在这里读书吧。” “胡闹!”秦老夫人原本还被他说得有些动容,这会儿登时着恼,“当初送你上京城求学是你父亲定下的,何况那是天子脚下,不说学业能有进益,眼界都能宽广 不少。怎么说不想读就不读了!” 秦钟书的声音里已带了些微的哭意,“祖母恕罪,京城虽好,哪里比得上家乡。孙儿在那里日夜思念家人……”偷偷瞄了琳琅一眼,续道:“虽然有姑妈照应,可那里的同窗都是高门显贵不好相与,孙儿在那里……”强自忍住哽咽,他在秦老夫人跟前跪下,求道:“还请祖母在父亲跟前替孙儿求个情吧?” 琳琅在旁冷眼瞧着,简直想笑。 姑妈照应?秦氏倒是想照应他,可秦钟书初上京时刚脱离父母亲的管教,正是刚得自由的野马,哪里乐意再被人管着?秦氏出嫁前跟吴氏感情不错,晓得吴氏和魏姨娘之间的龃龉,如今见这位侄子对她避之不及,渐渐也懒得多费心了。 秦钟书最初还会每逢过节就来秦氏那里露个面,后来渐渐疏懒,秦氏本就不是个热心的人,况又不是自己家的孩子,慢慢的也不管了。 秦钟书更是乐得逍遥,成天家和跟些纨绔膏粱混在一起,虽不至于去什么烟花柳巷,却也没少偷着逗女孩子,否则也不会有贺瑾瑜的那桩事情。 什么“同窗都是高门显贵不好相与”,恐怕他这次回来,还是为了躲贺瑾瑜的事情吧?只不知那边是出了什么事,才叫他冒着被家人严罚的风险跑了回来? 为了上次在僻巷里被冷水浇头的事情,琳琅对秦钟书这位表哥基本没什么好感,所以也不主动去搭话。那头秦老夫人和吴氏都有些着恼,梅氏瞧着情势不对,比个手势,带着琳琅和秦蓁出去了。 晚饭时秦老夫人传话过来,叫她们姐妹俩自己吃,还吩咐她俩明日出门时务必小些,别再出岔子。 姐妹俩吃着饭,秦蓁心里毕竟好奇,“琳琅,你在京城的时候多,知不知道三哥这次为什么回来?” “书院的事情我哪知道呢,兴许是出了什么事吧。”琳琅含糊道:“急什么呀,明天咱们回来,必然就有分晓。” “那倒也是。”秦蓁跟兄长们的感情本就一般,若当事人换作秦怀玉或者秦怀恩,她或许还能多上心,至于这位异母所出的兄长,实在动不了她太多心思。 琳琅便也不再提,她的心思全在明天去馥春居的事情上,秦钟书的事,暂时还不能叫她分心。 ☆、45| 天气渐渐的冷了起来,琳琅虽然不像在京城时那样体寒冰冷了,到底不敢掉以轻心,清晨往瑞安堂去问安的时候,总会裹个厚披风。姐妹俩进到里面去,秦老夫人和吴氏一切如常,已经在那里坐着说话了。 秦蓁上去撒了会儿娇,桌上饭菜早已摆好了。吴氏难免又嘱咐姐妹俩,“出去了万事当心,逛完芙蓉街就回来,要听妈妈们的话。朱家姑娘要是邀请做什么,回来先跟我们说了再定。” 上回出了山匪的事,那些人现在还在牢里关着,没查出个结果。秦紫阳毕竟是三州知州,明着找不到证据,暗里的事情应该也能打听到一些,兴许是他跟秦老夫人和吴氏说了什么,她俩近来戒心略重。 秦蓁自然是一递一声的答应着,终究是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三哥那边呢,怎么样啦?” “你父亲这两天有公差在外,今晚才能回来。”吴氏并不打算多说。秦蓁自然不再深问,用了饭就和琳琅上了马车,往芙蓉街上去。 芙蓉街在淮阳城名气极高,因其中往来的都是贵女千金,街上首饰铺、绫罗庄、胭脂店等女孩儿家常用的东西一应俱全,且质地做工都是上乘,哪怕东西比别处贵个三四倍,姑娘们也还是爱来这里逛逛,与攀比之风不无关系。 四位姑娘约的是在馥春居里见面,琳琅和秦蓁到那里的时候,沈玉莲和朱含香已经在雅间里坐着了。 秦蓁问道:“玉蓉姐姐呢?” “姐姐今日在家读书,就不来啦。”沈玉莲笑着迎上来,在秦蓁耳边咬舌头低笑道:“你最近可是越来越关心我姐姐了,怎么有了嫂嫂就不要朋友啦?”秦蓁笑着淬她一声道:“好没脸,连自己的姐姐都打趣上了。” 沈玉蓉贞静淑婉,关键时候又有担当,吴氏向来看得上。在琳琅来江南之前两家就已经订了亲,要把沈玉蓉娶给秦怀恩做媳妇。沈玉蓉今年也十四了,和小几岁的姑娘们往来本就不多,如今订了亲脸皮薄,这等场合更是不愿意来了。 沈玉莲却是很喜欢这些的。她和沈玉蓉同出一母,虽然性子不同,容貌却不相上下。沈玉蓉定给了秦怀恩,沈玉莲就有些心神荡漾了—— 淮阳城里三大家,睿郡王、朱家、秦家,沈玉蓉定了秦家,颇为自负的沈玉莲当然不甘落后。睿郡王府她是不敢指望的,有朱含香和秦蓁在,她总得靠后。秦家的三子秦钟书这两年很少在淮阳城露面,况身份毕竟尴尬,沈玉莲不做他想,一门心思全都扑在了朱成钰 身上。 朱成钰好啊,出身贵重门第高,容貌风姿冠绝江南,比起十二岁的君煦来,十五岁的少年郎渐渐有了成熟稳重的气度,一个眉眼举动就能轻易虏获少女芳心。但凡是个正常的姑娘,谁不喜欢这样的少年郎? 因沈从嘉素日跟朱成钰交好,沈玉莲自然跟着有了亲近之感,这心思一旦扎了根,就越陷越深。十二岁的姑娘正是春心懵懂,偶尔沉溺在对翩翩少年郎的幻想中,愈发不可自拔。姑娘家哪个不爱美?沈玉莲藏了心事,对衣饰打扮自然更为精心,向这次相约来挑脂粉,她是盼着越早越好呢。 四个人聚齐了,朱含香便叫人送了胭脂水粉过来。 馥春居里新出的这一套东西很全,做工也都精致考究,从胭脂、香粉、香膏到头油、眉笔,样样都是上品。那包装也讲究,锦盒里铺上绒面,海棠花样的瓷盒装着脂粉膏子,摆到桌上一打开,那幽幽的香气就扑进了鼻子,不甜不腻,不浓不淡,刚刚好。 四个人各自试了,都是爱不释手,各自要了两套。因此事是琳琅提起来的,她又以初来江南还未送过礼为由,独自将银钱付了,融融一团。 难得出来逛一次,馥春居不过是个□□,芙蓉街上店铺鳞次栉比,相比于闷在家里独自挑拣,小姑娘们显然更喜欢挨个店铺慢慢挑。索性逛街做全套,也不用店铺的人再往府上送了,姑娘们将买的东西自己带着,也是逛街的趣味。 馥春居里的东西装起来并不少,琳琅原吩咐让锦绣拿着,沈玉莲眼尖,忙叫自己身边的丫鬟接了过来。今日琳琅进入馥春居,身边就带了锦绣一人,沈玉莲却是带着三个丫鬟,况在场四人中数她门第稍逊,自然得让自家丫鬟服其劳。 琳琅等的就是这个,同锦绣使个眼色,当即将东西交了过去。 朱含香和秦蓁俱是兴致勃勃,出了馥春居就进个隔壁的绫罗庄,各自选了些新出来的布料。不过这些东西按匹来算,她们不好搬动,只得吩咐叫人送到府上。而后去隔壁选些首饰,香薰的笔架、香囊、荷包等小玩意儿,待将街逛到尽头,各自也都乏了。 尽头是一家茶庄,位置选得恰当,正好让姑娘们在雅间里歇个脚慢慢品茶,生意极好。 四个小姑娘今日兴致好,选的小物件都由丫鬟婆子们拿着,林林总总一大堆。琳琅喝着茶瞧一眼天色,“时候也不早了,待会咱们就散了么?” “散了吧,我也逛得累了。”朱含香娇生惯养,走了这 半天的路也是累得够呛,若不是有那股子兴致撑着,怕是早就打道回府了。秦蓁和沈玉莲也都有此意,琳琅便道:“东西还混在一起,叫她们去分开吧?咱们在这里喝茶歇会儿。” 剩下几个人都点头称是,琳琅便吩咐锦绣过去,将她的那份儿挑出来送上马车。没多会儿锦绣和秦蓁身边的阿碧都回来,锦绣笑向琳琅回禀道:“姑娘,都挑好了。” 瞧那样子,事情显然已经办妥了,琳琅再无牵挂,几个人就此散了各自回府。 到秦府的时候已经是后晌了,这回出门几个姑娘身边都有婆子跟着,虽然不会陪着逛铺子,点菜备午饭却都是她们的事情。琳琅和秦蓁并不饿,到了府里都累得不想走路,打发婆子去跟秦老夫人回禀,她俩先回房歇着了。 琳琅的屋里这会儿已经生起了地龙,比别处温暖许多,她这会儿觉得身上难受,回去就先沐浴,而后换上干净的衣裳,由锦绣和木鱼伺候着往榻上歇了。 平时闲居在家,晌午的时候她总得眯会儿,今儿没能睡午觉又走得累,一躺下就睡着了。 醒来时斜阳夕照,她唤来锦绣服侍,这才有精神问白天的事情,“都妥当了?” “姑娘放心,香粉已经换了,没人发觉。”瞧着琳琅还是懒懒的不想动弹,便道:“姑娘今儿走得累,我给捏一捏吧?”蔺通教的那套手法对解乏很有效果,琳琅听了正中下怀,当即夸锦绣机灵。 一整套揉捏下来,浑身筋骨都活络了许多。琳琅精神焕发,正想着去隔壁叫秦蓁同往瑞安堂呢,秦老夫人倒是体贴,已经派了婆子送饭过来,两姐妹就在阁楼里用了。 当晚秦紫阳归来时琳琅正在贺文湛的书房里,父女俩一起看书说话,家常温馨的味道。因秦氏那头临近生产,贺文湛心里也着急,这些天加紧了各处忙,将征书的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定在后日启程回京。 琳琅少说也得来年开春才能回去,这会儿恋在贺文湛身边,提醒了好几遍,“等娘生下了小娃娃,爹爹一定要写信给我!还有大嫂嫂那里,也不能落下。” “好好好,每天给你写一封,行了吧?”贺文湛爱极了女儿,瞧着她自打来江南后身子好了不少,心里倒也宽慰,嘱咐道:“你且安心在这里住着,明年二三月里就回来。可惜你娘身子不方便,不然接她过来住一程也好,她好久没回过娘家了。” “明年秋天咱们再来吧?” “哪那么容易。”贺文 湛笑着点她的额头,“我原想给你娘带些家乡的土物,但是走得匆忙,准备得也不全。你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好好给你娘挑些东西。再者,你年纪也不小了,在舅舅家要听话,别叫她们太操心。” “女儿记住啦!到时候雇个车队给娘搬东西。”琳琅嘻嘻的笑。 父女俩正说着呢,外面却渐渐有嘈杂的人声传来,像是出了什么事。贺文湛出门叫住一个小厮问了声,才知道秦紫阳得知秦钟书擅自离学归来的事情后十分恼怒,要请家法来打他。贺文湛客居秦府毕竟不能冷眼旁观,适当的时候还是得去劝一劝,便让琳琅先回去了。 这一晚外院闹腾的动静大,内院里却颇安静。秦紫阳要教训儿子,秦老夫人是不会管的,只有吴氏带着魏姨娘赶过去劝了劝,秦蓁和琳琅这里没得信儿,更不会去掺和。 第二天往瑞安堂用早饭的时候秦老夫人便问起了秦钟书的事情,吴氏叹了口气道:“老爷知道后十分生气,昨晚下死命的抽鞭子,身上都没半块儿好肉了。可怜那孩子平时那么娇气,这回……唉。”到底不是铁石心肠,昨晚秦钟书皮开肉绽、半身鲜血的样子落在她眼里,吴氏哪能不心疼。 秦老夫人觉得意外,“虽说不该擅自离学,可他毕竟是个孩子,怎么动那么大的气,打坏了可怎么好。” 吴氏摇头道:“老爷气得脸都绿了,恐怕不止是为了书院的事情。他在气头上我也没敢问,那孩子被打得动弹不得,咬紧了牙关不肯说,回头恐怕还得您找老爷来问问。” 秦老夫人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琳琅在旁听得暗暗诧异,但这种事上她不能插嘴多问,只好静待消息。 秦紫阳动怒,府里的氛围沉闷了不少,秦蓁对这位严厉的父亲颇为畏惧,这两天也不敢闹,乖乖的读书学女工,琳琅便也跟着养病。 转眼便是贺文湛动身回京之期,秦紫阳作为大舅子,少不得置办宴席践行。琳琅送走了贺文湛,虽然不舍,到了秦老夫人那里时,秦蓁拉着她悄悄地道:“琳琅你知道么,母亲说把你的二堂姐娶过来呢。” “娶给谁?” “给我三哥呀!” 把贺瑾瑜娶给秦钟书?琳琅吃惊。她记得前世二夫人是将贺瑾瑜许给了京城的一户人家,秦家这边对秦钟书和贺瑾瑜的事情根本不知情呀!现在突然说要娶亲,显然是秦钟书招供了和贺瑾瑜的私情,才会让秦紫阳下狠手打他。 可 秦钟书那么胆小怕事,为什么会坦白?难道是京城那边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毕竟相隔千里,秦氏对二房的事情又算不上太上心,那封书信里寥寥数语不能透露更多的内情。琳琅身处江南不知道京城的事情,生怕此事关系到秦氏,难免担心。 她有心在秦钟书那里问一问,但这两天唯一一次见着秦钟书,是她跟秦蓁去探望他,秦钟书趴在软榻上精神萎靡,话都说不上几句。毕竟是表亲,秦钟书挨打后往来的人又繁杂,琳琅也不可能再单独去他那里看望探问,寻不着合适的机会,只能干着急。 谁知这事还没了结呢,沈玉莲却突然来了。 沈玉莲虽然跟秦蓁关系不错,但上门拜访的次数不多。这回门房来禀,说是她有要紧的事情找秦蓁和琳琅,琳琅算算日子,已然猜到了她想说的事情,当下便和秦蓁去了花厅。 花厅里沈玉莲急得团团转,见着琳琅和秦蓁,几步跑过来,眉目焦灼,“蓁姑娘、琳姑娘,你们知道吗,香香脸上出了好多红疹子!” “什么!”秦蓁大惊,忙拉着沈玉莲问道:“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就是那天咱们去馥春居买了好些胭脂水粉,香香用了之后没觉得不适就一直用着,谁知道昨儿早上起来,她的脸上竟然出了好多红疹子!”沈玉莲用手在脸上比划着,“几乎满脸都有,我去看她的时候她一直哭个不停,我都吓坏了!”她又在琳琅和秦蓁脸上细细打量,“你们用了之后有没有不舒服?” 秦蓁疑惑道:“我和琳琅这几天都用着,没觉得怎么样呀。” “我现在真害怕,万一我明天睡起来,脸上也出了红疹子怎么办?”沈玉莲简直要哭了,“那东西如果不能好好用药,会留疤的!”她这么一提,就连秦蓁都紧张了起来,一面又不太相信,“馥春居那是老字号了,出的香粉怎么会有问题呢?” 琳琅心里自然是有数的,当下道:“别慌,请个郎中把脉瞧瞧不就知道了。香香那里不知道怎样了,咱们去瞧瞧她吧?” “好,我这就回禀母亲去!你们在这等我。”秦蓁当下就带着小丫鬟走了,剩下沈玉莲拉着琳琅的手,一脸的紧张。 ☆、46| 没多会儿秦蓁就回来了,道:“母亲已经派人去请郎中了,咱们先让他瞧瞧,要是没什么事就去看香香。要是不对劲,赶快让郎中治治要紧。” 沈玉莲正担心自己也出疹子呢,当即焦灼道:“好!赶紧去瞧郎中!” 三个人到了就近的屋子,郎中来了挨个把过脉,这三位姑娘自然是没什么事。 沈玉莲自打窥见朱含香出了疹子的脸后就胆战心惊,生怕自己也成了那样,听了郎中的话犹自不信,隔着帘子道:“你再仔细瞧瞧,要是哪儿不对劲,赶紧开个方子,可不许掉以轻心!” 秦家的郎中那也是淮阳城里拔尖的,当即掀须笑道:“老夫敢打包票,目下几位姑娘都是好好儿的。不过姑娘既然说有人出了疹子,还是该避着点的好,免得不小心染上。”沈玉莲犹自不放心,叫他再诊了一便,确信没什么异常时才放心。 吴氏原也担心秦蓁呢,这会儿松了口气,叫人送走了郎中,她不放心叫秦蓁和琳琅单独去朱家,免得再出什么差池,当即道:“朱姑娘那里染病,论理我也该去瞧瞧,我叫人去备车,待会咱们一起走。” 几个人到了朱家的时候,那里已然兵荒马乱。 朱成钰上回受箭伤后还没好透呢,谁知道朱含香这里又出了岔子,朱夫人火上浇油,急得都快上火了。将吴氏和几个小姑娘迎进客厅,吴氏开口就问道:“香香那里怎样,听莲姑娘说她出了疹子,可让郎中瞧过了?” “郎中瞧了,说是没什么大碍,好好吃药调养,过个十天半月也就消了。可吴姐姐你也知道,疹子这东西虽不严重,最怕的就是小姑娘忍不住用手去挠,到时候留了疤,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你先别急。”吴氏好心道:“蓁儿小时候也出过这个,我怕她不懂事挠坏了,就用软布裹着她的手,平时也叫人多看着,安安稳稳的瞪疹子褪去,倒也没留疤痕。如今要紧的是让郎中赶紧治着,早点好了,也早点放心。” 朱夫人连声道“是”,心里却是诧异之极。本来她前些日子刚对秦家几位女眷动手,正疑心这事是秦家做的手脚呢,可看吴氏这样子,又不大像。 小姑娘们记挂着朱含香,都想去瞧瞧,安慰安慰她,朱夫人便道:“香香现在伤心,谁都不想见。你们的心意我会告诉她,等她好了就去找你们玩吧?”说着又是叹气,“香香这丫头最看重的就是容貌,这回要落下什么疤来,真是要愁死人。” 吴氏 便在旁安慰,琳琅听了心里倒是平静得很。 容貌是女儿家最看重的东西,朱含香如此,难道别人就不是了?当初她们母女俩动手的时候难道就没想到这个?琳琅冷笑。那日山匪拦路,琳琅侥幸逃过一劫,如今朱含香能否逃过,也只看她的造化了。 她这回来是探口风的,于是开口问道:“香姑娘是为何出的疹子,夫人知道么?听玉莲说,是前些日子在馥春居买的香粉有问题?”说着做出内疚的的表情来,“那香粉还是我挑的呢,谁知道……” 朱夫人将沈玉莲看了一眼,并不打算明说,只是安慰道:“琳姑娘快别多想,郎中瞧过了,兴许是最近吃坏了东西,也说不定。”说话间小丫鬟来回禀,说是朱含香哭闹着不肯吃饭,请她过去看看。 秦蓁和沈玉莲听了,自然担心,向朱夫人道:“夫人带我们去瞧瞧香香吧?哪怕是隔着门说几句话都行,咱们真是担心她。”都是平日里常来往的小姐妹,虽然小姑娘家常有矛盾龃龉,到底也有几分感情。 况且沈玉莲说着疹子是因香粉而起,秦蓁到底担心,想要探个究竟。 朱夫人想了想便道:“那便瞧瞧去吧。”带着吴氏和三个姑娘往朱含香的闺房去了。 到了朱含香的小院儿里,外面婆子丫鬟围了一大堆,都是满面担忧。朱家统共就三位公子一位姑娘,朱含香又会讨长辈们的喜好,朱镛夫妇对她爱甚,她便是这府里的小公主。平常闹个性子都能让一群人诚惶诚恐,更勿论这会儿她出了疹子,下人们更是战战兢兢的伺候着,不敢触半点逆鳞。 饶是如此,屋里的斥责声却也能隔着院墙听见,“一群没用的东西,都给我滚出去!快把那郎中赵过来,不把这些疹子去了,我叫人砍了他!杵在这里做什么,都滚出去!” 秦蓁跟朱含香认识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听见她这样气急败坏的骂人,和琳琅目光相触,吐了吐舌头。 朱夫人略有点尴尬,低声向吴氏道:“让姐姐见笑了。”吴氏便道:“小姑娘家病了生气是常有的,只是难免伤了身子,回头还是该出来散散心,免得闷坏了。”她说得真心实意,朱夫人便也赞同。 进了院子就见屋门紧闭,外面几个丫鬟急得团团转,见了朱夫人就如同看见救星,当即小跑过来跪在她跟前道:“姑娘不肯吃饭也不肯喝水,夫人快看看她吧。” 朱夫人当即上前,却发现屋门从里面锁了。她推了两下没能推开,只能拍门 柔声道:“香香,蓁姑娘、琳姑娘还有莲儿来看你了。” “我谁都不见!娘,我这副模样怎么见人,你还带人过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吗?”朱含香气急败坏,猛然一声脆响,是碗盏碎裂的声音,想必是她气急了在里面砸东西。外面众人被这声音惊得片刻安静,就听屋里传来压抑着的哭声,断断续续,显然伤心之极。 朱夫人叹了口气道:“你别怕,蓁姑娘小时候也出过疹子,后来也没事了。娘让郎中时刻在你旁边伺候着好不好?先把门打开吧香香?” 屋里静了许久,那抽泣声渐渐靠近,朱含香过来开了门。外面丫鬟们忙端起了食盒想送进来,朱夫人摆摆手示意她们先等着,让吴氏和三位姑娘先进去。 朱含香发了好半天脾气,这会儿屋子里乱的很。她头上戴着帷帽,长长的黑纱一直垂到膝下,依稀能辨出五官,却也瞧不清楚病势。 沈玉莲被刚才朱含香那一阵啼哭惹得心疼,想要上去握着手安慰,又怕染了病气,便在旁柔声道:“香香你别怕,蓁姑娘以前也出过疹子,你瞧她现在不也好好的,脸上斑点印迹都没有呢。” 朱含香将信将疑,抬头问秦蓁,“真的?” “真的!”秦蓁安慰道:“只要别去碰这些东西,等它们消下去,就什么事都没了。” 朱含香隔着黑纱打量,见琳琅等三个人脸上都是光洁白腻,半点都没异常。可那日是她们四个人同去买的脂粉,怎么就她一个人出了疹子?多半是其中有人做了手脚。只苦了自己傻乎乎的不防备,竟然险些毁了容貌。又是伤心又是恼恨,她转过身到床边,又呜呜的哭起来。 女儿遭病,朱夫人也心疼得很,过去搂着她安慰,叹气不已。 吴氏等人都瞧着安慰过了,顺便将备好的一些药方药膏留下,宽慰了朱含香好一阵子,才告辞离去。 朱夫人命人将她们送出去,回头看了看那些药方,不敢轻信,当即叫郎中来瞧瞧。 朱含香面容被损不愿见人,她便亲自将食盒拿进来,娘儿两个对坐着吃饭。瞧着朱含香脸上那些红红的小疹子,朱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气恨,问道:“先前你跟沈玉莲说过这写疹子是因为香粉而起的?” “没有。”朱含香摇头,“我只是说了说经过罢了。” “那她怎么就认定这是香粉引起的了?”朱夫人这会儿草木皆兵。郎中早已瞧过,朱含香的那盒香粉确实有问题,擦多了能叫 脸上起疹子,她当时不明说,不过是想叫对方降低戒心。如今算起来,买香粉的时候也就琳琅、秦蓁和沈玉莲三个人陪着,经了下人们的手拿着,回府后由朱含香的贴身丫鬟打理,要出问题自然是在这些人身上—— 馥春居虽是老字号,这两年辗转沉浮,朱家是其靠山,他们绝没理由这么明目张胆害朱含香。 越看越是心疼,朱夫人自然更想将那元凶揪出来,当即道:“那天这香粉经了几个人的手?” “我们挑了香粉后都叫掌柜包起来了,本来贺琳琅让她身边的锦绣拿着,沈玉莲说要帮忙,就叫她旁边的小丫鬟拿了。后面我们逛了不少店铺,这些东西就放在沈玉莲的马车里。之后在茶庄里分各自的东西,黄莺和金雀都在场,应该没人能做的了手脚。”朱含香慢慢回忆,续道:“回府后我就叫黄莺收着了,也没外人碰。” 朱夫人冷笑了一声道:“丫鬟们不能放过,外面那些人咱们都得查!”朱家还有位姨娘,膝下养着个庶子,平日里虽然伏低做小,到底难保干净。朱家内宅但凡出事,朱夫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这回自然也不会放过。当然,外面的人也得查,便问道:“香粉在外面打开过么?” 朱含香摇头道:“这些都是馥春居里拿锦盒装好了的,分的时候都一个样,没人会打开。” “那就是有人掉包了……”朱夫人沉吟,嘴里嚼着的菜已索然无味,她想了想便道:“这香粉必然不是你们当天买的,我这就叫人去查,看谁买过香粉还有那几味药。” 朱含香点头道:“母亲快去查,揪出了真凶,我饶不了她!” 朱家在淮阳城的地位虽次于睿郡王、官场上的关系虽次于秦家,但作为三州节度使,最不缺的就是打探消息的高手。 很快就有了信儿,馥春居刚出这一套胭脂水粉的时候沈玉莲曾去过那里,当时虽没有买,却很有兴趣的样子;香粉里加的药并不寻常,整个淮阳城里也就两三个医馆有售,因为药性奇特并不常用,最近半个月并没人买。不过其中一家药铺的掌柜,跟沈家沾亲带故。 至于琳琅和秦蓁两人,最近连馥春居和药铺的影儿都没摸过,而那位姨娘最近又安分得很,委实没什么嫌疑。 消息一道道摆在朱夫人跟前,全都将嫌疑指向沈家,她便犹豫了,难道是先前怀疑错了,不是秦家那头动的手脚? 若按冤仇来算,先前山匪拦路的事情虽没有明证,秦家定然也怀疑她们母 女俩,有心报复也是正常。可这件事上秦家撇得干干净净,半点嫌疑都没有。 况且探子们查到的这些线索都十分隐蔽,也不像是有人栽赃沈家,那天沈玉莲又抢着要拿买好的香粉,从头至尾,也唯独他们有时间掉包。越想越觉得可疑,朱夫人找人过来,吩咐她们暗里去查一查沈家和秦家。 这一查,结果愈发叫朱夫人确信了。 原来探子去暗里查探,并没有多少明证,却正巧听到沈家母女对话——沈玉莲说朱含香生了疹子怕是要毁容,沈夫人当即幸灾乐祸的笑着说活该,谁叫他们当初仗势欺人,逼着沈从嘉伏低做小还挨打,这回是现世现报了!又说朱含香自负容貌,一直觊觎世子妃的位子,这回怕是彻底无望了。 朱夫人一听,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这不是明摆着了?必然就是沈家做的手脚! 先前沈从嘉箭伤朱成钰,被狠狠的几顿责罚,沈夫人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实属常情。更让朱夫人怀疑的是另一点——沈玉莲这姑娘虽然看着不像朱含香、秦蓁那样惹眼,实际上心大着呢。若是朱含香毁了容,她被睿郡王妃看重的机会岂不是大了些? 母女俩一合计,朱含香也是这么认为,“那天咱们在百花山下开螃蟹宴,郡王妃确实拉着她夸赞了一通。难怪她那么快就不再跟我闹气了,必然是心里高兴才不计前嫌。哼,她以前眼巴巴的瞧着哥哥就已经是痴心妄想了,现在居然还敢打世子的主意,简直癞□□想吃天鹅肉!” 朱夫人自打朱含香稍微懂事时就已打起了睿郡王府世子妃的主意,这些年朱含香独得郡王妃青睐,她更是将之视为囊中之物。而今一个司马家小门小户的姑娘,竟然也敢痴心妄想,还暗里加害她的宝贝香香?当她这节度使夫人是瞎子,或是面团捏的么? 朱夫人冷笑不止。 ☆、47| 朱家母女的打算琳琅并不知晓,她这会儿正在停云居里满满的啃糕点。徐朗刚从金光寺里回来,说起那位灰衣僧人陈皓来,赞不绝口。 陈皓的本事琳琅有所耳闻,能得徐朗盛赞也不意外,只是此人若常留在江南,难保不会被朱家拉拢,于是问道:“徐二哥打算什么时候带他去漠北?” “我还要在江南住一程,为免夜长梦多,会让易安送他回漠北。这人当真有奇才,父亲若是见了,恐怕得倒履相迎。” 琳琅听了微笑。将陈皓纳入徐家帐下,将来两兵对抗时便多了几分胜算。她放心了不少,辞别徐朗回到秦家时刚好见有辆马车从秦府离开,看样子倒像是睿郡王府的人。 进院往瑞安堂去问安,秦老夫人和吴氏正在那里说话,见了琳琅便招手叫道:“铃铛儿回来啦,正等你呢。睿郡王妃新得了两方上好的砚台,听说你喜欢这个就送了一个,快来瞧瞧。” 琳琅一听是砚台,登时来了精神,上前细看,果然是两方难得的好砚,心里欢喜得很,不过转念一想,睿郡王妃怎么会知道她喜爱砚台的事,恐怕还是君煦那里吹的风吧?不由一阵愣神,吴氏已笑着道:“睿郡王妃倒是有心,送给你砚台,蓁丫头那里也得了一副好棋,赶明儿你俩可得去好好谢谢人家。” “那是当然!”秦蓁正捧着棋盒爱不释手呢,闻言笑着赞同。 次日姐妹俩便乘车往睿郡王府去,睿郡王是个闲云野鹤的人,离了京师就少问政务,得空便料理自家园林书楼,这座府邸在淮阳城是最拔尖的。琳琅上辈子也来过几次这里,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君煦在花木幽深处拦住她,诉说心事。那时她正陷在朱成钰的容颜里不可自拔,听了只有震惊,而今回想,不由生出隔世之叹。 两人在婆子的引路下进了内院,才知道王妃闲着无事,正在后院的垂钓呢。 睿郡王妃性子和气,生君煦的时候受了不少苦坏了身子,伺候多年再无所出。身边没有女儿陪伴解闷,况君煦年纪小还未娶妻,身边没有说话的人,到底寂寞一些,没事的就爱在后院里消磨时光,垂钓莳花,弈棋观鱼,到底还是孤单。 听见小丫鬟回禀说秦家两位姑娘求见,睿郡王府倒是高兴得很,叫她们过来身边坐着,琳琅和秦蓁自然要谢恩。 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的,瞬时热闹了不少,睿郡王妃也不想再钓鱼了,叫丫鬟们摆上果点,搬了小火炉过来煎茶,几个人围炉说话,也有趣味。郡王妃虽 算不上博古通今,平日里诗书也瞧了不少,琴棋书画样样儿都能说得上,况又是富贵有见地的人,古今四方的事说起来,让两个小姑娘听得入神。 难免又提到了朱含香,睿郡王妃叹了口气道:“原想着也把香香接过来,谁知道她……”她叹了口气,“你们小姑娘家,用东西万万要小心,脸上留了疤,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香香留疤了?”秦蓁吃惊。 “有好几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是可惜了。”睿郡王妃无限惋惜。 琳琅当然也吃惊,不过看睿郡王妃那神色,心里暗暗称奇。睿郡王妃虽说亲和,但能做王妃的人,并不会随便像那些长舌妇般搬弄是非,似这等其他女儿家容貌的*,更不会轻易去嚼舌根。 她以前虽也喜欢秦蓁,但极少会主动送什么东西,而今看来,难道是朱含香容貌损毁,她有了旁的打算? 离开睿郡王府的时候,王妃又将两人夸赞了几句,每人赏了个玉镯,派人护送回去。 琳琅瞧着这情形,心里是愈来愈奇怪了。睿郡王身份尊贵固然不假,但毕竟手无实权,在淮阳城里住着,睿郡王妃想娶个娘家有实权的姑娘过门实属常情。纵观整个江南,能入她眼睛的恐怕也就是朱含香和秦蓁了。 以前朱含香容貌美丽又会讨人喜欢,加上父亲是手握重兵的节度使,睿郡王妃对她格外青睐。上辈子要不是君煦执意不肯娶亲,恐怕睿郡王妃就该去朱家提亲了,当然,朱家是否愿意嫁女就另当别论了。 如今么,朱含香容貌有了瑕疵,恐怕睿郡王妃是更属意于秦蓁了。 琳琅偏头瞧着这位表姐,容貌自是没得说,江南山温水软之地,姑娘家肌肤细腻白皙,配上七八分的眉眼姿态,就有十分容貌了。况她自幼娇生惯养,生于书香之家自有股独特的气质,衣衫首饰样样都是上品,映衬之下绝对是个美人。 若她与君煦结了良缘,君煦谦和温润,性子内敛些,秦蓁又活泼开朗,也能成为佳偶吧?将来哪怕君家失了天下,君煦不再是郡王世子,只要琳琅能保得住秦家,君煦的性命和荣华至少是无忧的。 越想越觉得妥帖,唯一的问题是,不知道如今君煦是怎样的心思,能否教他喜欢上秦蓁呢? 她这头正思量呢,秦蓁也有心事,碰了碰琳琅,低声道:“琳琅,香香那里,真的是留疤了么?” “郡王妃说的,还能有假?” “可朱夫人那么谨慎的人,怎么会……”秦蓁觉得实在难以相信。朱含香母女对容貌都是格外重视珍惜,这场疹子必然是请了最好的郎中,朱含香旁边必然也配了数倍的人手去照顾,实在想不通为何还会不慎留疤。 琳琅心里却大概有数。朱夫人虽然是当家主母,府里可还住着为姨娘呢,那位的城府心机和手段……啧啧。 秦蓁掀帘瞧着外面,有些恍神,“你说睿郡王妃送东西给咱们,是什么意思?”到底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秦蓁对这些贵妇们的举止也渐渐敏感了起来,尤其是睿郡王妃这般举动,实在叫她意外。 琳琅想了想,还是得探探秦蓁的口风,于是半开玩笑的道:“大概是睿郡王妃看你漂亮,想让你做她家的媳妇呢?” 秦蓁瞬时红了脸,啐道:“才多大的丫头,竟然敢胡说这些,看我不打你!”说着便将手伸向琳琅腰间,琳琅最经不起挠痒痒,当即求饶。 不过小姐妹之间,有些话还是可以说说的,秦蓁笑着笑着,忽然就又道:“睿郡王妃不是最喜欢香香吗。”她和朱含香并称淮阳城双姝,家世容貌在一众闺女里都是拔尖的,只不过朱家有军权,朱含香又善讨人欢心,所以总是朱含香胜出一筹。而今睿郡王妃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秦蓁难免要多想些。 琳琅便道:“郡王妃不是说香香脸上留疤可惜了么。” “是啊,可惜了……”秦蓁慢慢品咂那句话的味道。 琳琅便打趣,“我瞧着世子很好呀,看把你愁得。”这下秦蓁的脸更红了,扑过来便将琳琅按在角落里,羞恼道:“你还胡说,看我不撕你的嘴!”她的两颊皆是红晕,又是这样着急羞恼的情态,琳琅心下总算有了数,勾唇微笑。 看来秦蓁对君煦这位世子并不反感呐。 两人回到府中,秦老夫人和吴氏难免要问起今天的事情来,秦蓁和琳琅将睿郡王的原话转述了,老夫人和吴氏不由对视。她俩都是贵妇圈里打滚的人,听话辨音的功夫不浅,睿郡王妃这态度变化她们自然能察觉出来,彼此心照不宣,只嘱咐秦蓁要谨言慎行,倒没有教唆秦蓁去讨好郡王妃的意思。 展眼便是大雪节气,若是在京城,这会儿必然是草木凋尽天气严寒,适合蛰伏围炉。这里虽地气和暖些,天气到底是一日冷似一日了,琳琅的屋里地龙生得更旺,鹤氅裘衣取出来,到底是准备过冬了。 因琳琅身子尚未调养好,徐朗怕她来回路上受冻,且 锦绣再蔺通的指点下渐渐的也能揉捏得当,便将诊脉的时间改成了每十天去一次停云居。琳琅习惯了没几天就见着他,这乍然改期,倒还真有些不习惯。 入了十一月天气渐冷,冬至的前夜下了场雪,虽然落地即融,没有京城白雪琉璃的美景,墙根树下,到底有白雪绿叶的景致。朱成钰的伤势算是彻底好了,而朱含香藏了将近一个月,如今也肯见人了。 琳琅和秦蓁因为睿郡王妃喜欢,这阵子隔三差五的去睿郡王府,连带着吴氏跟郡王妃的往来都勤快了许多。 这日娘三个刚到睿郡王府门口,迎面一辆富丽宽敞的马车驶来,旁边赤色骏马上少年英姿勃发,不是朱成钰是谁?再瞧那跟随来的婆子丫鬟,想必车里的就是朱含香母女了。 两辆马车几乎是同时到了王府门口,门房迎上来打帘,吴氏一下车瞧见了朱夫人,当即眉开眼笑,“哟,当真是巧,夫人也来了?”朱夫人自然也热情问候,吴氏看一看旁边略显沉默的朱含香,便欣喜道:“香姑娘总算是好起来了。”说着将她的脸蛋儿一打量,满面庆幸的道:“瞧这脸蛋儿,倒是更好看了。” 朱含香微笑着低下头去,心里却欢悦起来。 后面琳琅和秦蓁赶上去,三个姑娘多日未见,自然要亲热的客套一回。 朱含香今日打扮得很精心,首饰衣衫皆是华美贵丽,就连脸上的脂粉都比平时厚了些。饶是如此,也能看得出精心妆容下的些微不同,她的两颊上的印痕经脂粉遮掩,粗粗看过去不打眼,细看还是能辨出来的。 不过吴氏夸赞了朱含香容貌未受损,琳琅和秦蓁自然是要口径一致的,摸着朱含香的小脸儿,笑道:“瞧当时把你愁得,这不啥事儿都没有吗,比以前还更漂亮了呢!” 朱含香原本还担心被她们看出来,这会儿宽心了不少,当即勉强笑道:“还是你们教的法子有用。”携着秦蓁的手就往里走。 琳琅因为身上的大氅系带松了,锦绣帮她重新系好,难免慢了一步,后面朱成钰赶上来,道:“贺姑娘,许久不见。” 当着王府门口许多人的面,琳琅自然不能冷脸相对,只得道:“朱公子许久不见,伤势无碍吧?” “伤势已无大碍。”朱成钰忽地低笑,“若是贺妹妹愿意,再抓几次兔子都无妨。”他本就是个绝色的少年,这一笑绽开,当真是灼人眼目,叫琳琅身后的丫鬟们都看呆了眼。 琳琅便道:“捉兔子太危险 ,往后还是算了吧。”将大氅紧裹在身上,带着锦绣转身向内走。后面朱成钰玩味的一笑,紧跟上去。 俗语说“冬至大如年”,这一日在民间皇宫都是节庆日子,要穿新衣,备饮食以祭祖。但凡节庆日子,淮阳城的贵妇们难免都要聚聚,哪怕后晌得回家准备祭祖,也要抽出半天的时间往来热闹。所以朱夫人在家蛰伏了将近一个月,到这天的时候还是带着朱成钰兄妹往睿郡王府来了。 昨夜的雪不算深,屋檐青石路边的雪都已融尽,只有靠南的角落里还有积雪堆积,薄薄的一层混着融出的水,在冬阳下倒是别样意趣。 琳琅不敢受冻,冬衣大氅都是加厚了的,脖子上一圈儿雪白的狐狸毛,衬得脸蛋愈发白皙柔嫩。朱成钰就走在琳琅后面,可以看到她的侧脸和嫩白的耳垂,虽然看过美人无数,这个姑娘还是吸引着他——小小年纪便是超凡脱俗的容貌,过两年恐怕得艳冠江南。 他晓得琳琅对他的态度很奇怪,防备中搀着冷淡,唯独那天在山里捉兔子时才和缓了些,结果等他的是穿胸利箭。虽然朱成钰最终没查出什么,对琳琅的好奇心却是越来越浓了,漂亮又扎手的花儿,最对他的胃口。 一行人入了客厅,睿郡王妃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这次设宴就只请了朱家和秦家,是以不像往常那样设大圆桌,而是效仿古人用了齐膝高的小案,案上摆了同样的果点菜肴,每人一份。 睿郡王自有男客的应酬,睿郡王妃便带着君煦居于主位,一侧是朱夫人和朱成钰兄妹,另一侧则是吴氏带着琳琅和秦蓁。 各自相见完了落座,朱含香紧贴朱夫人,秦蓁紧贴吴氏,朱成钰则坐在了琳琅的对面,相距不过一丈多的距离,抬眼就能目光相对。琳琅有心看看朱含香容颜损毁后的举动,便不时看向那里,目光微微一偏就是朱成钰,他玉冠华服矮坐在案前,忽然冲她一笑。 ☆、48| 琳琅对朱成钰的心思有点猜不透,按说那日她引沈从嘉的箭射伤了朱成钰,那等巧合的事情,朱成钰纵然寻不出证据,也该心存防备才对。可看他的情形又不太像,难道是笑里藏刀,其实暗藏诡计? 她这头正疑惑呢,上首睿郡王妃便口闲谈起来,说进来郡王府里新得了不少野味,趁着冬至节气,大家凑一起热闹热闹。朱夫人便笑道:“钰儿如今身子也好了,正想着择日带人去打猎,寻个好的白狐做成围脖给王妃呢。”说着看向君煦,“世子可有兴趣同去?” 君煦笑着摇了摇头,睿郡王妃便道:“这孩子最近新得了本棋谱,正沉迷呢,怕是不想动弹。” 棋谱么?朱夫人心里暗笑,琴棋书画四艺,朱含香平日里从不荒废,就算没有多高的造诣,陪着君煦摆两局也是没问题的。当即想要往这上头引,睿郡王妃已看向了秦蓁,“蓁姑娘棋下得好,待会叫咱们瞧瞧?” 秦蓁确实爱棋,听了这话当然乐意。旁边君煦又道:“那本棋谱是本难得的古书,恐怕琳姑娘也有兴趣。”他自打琳琅进门后就没少看她,只是碍着长辈在场,没能多说几句话,正好郡王妃提起,自然接了话茬。 琳琅瞧一眼上首贵气的少年郎,这等场合不能直言拒绝,只得道:“好啊。” 对面朱含香就觉得心塞起来。君煦拒绝朱成钰的邀请,却又对贺琳琅那般热情,态度何必这么明显?这些日子秦家往睿郡王府走得勤,她当然听到了消息,如今一看郡王妃更看重秦蓁,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等到尝罢野味,睿郡王妃便带着朱夫人和吴氏在后园散步,瞧着雪融后的湖面花丛,倒是别样意趣。 君煦派人在水榭里摆了棋盘,将那本棋谱取给琳琅看。琳琅接了书,瞧见他还在旁边站着,便道:“世子,棋都摆好啦。”旁边朱成钰兄妹都来观棋,君煦便过去坐着。 琳琅对棋谱其实没太大兴趣,往棋盘上看了会儿,君煦和秦蓁年纪相当,加之秦蓁确实对此格外上心,面前算旗鼓相当。 君煦到底少年心性,虽然对琳琅格外用心照顾,真个将身心投入道棋局中时,对外务倒不怎么上心了。琳琅的旁边坐着朱含香,朱成钰原本站在妹妹身后,渐渐的就挪到了琳琅身边来,借着观棋微微躬身,竟是个颇为暧昧的姿势。 琳琅对他的厌恨并没减去多少,这会儿瞧着朱成钰故技重施,不由烦厌。前世他就是这样,仗着生得好看,瞧准了姑娘的时候略微用些 手段,就能轻易虏获芳心。那时候琳琅不懂事,发现这样的姿势时只觉得羞涩紧张,搀着些微甜蜜,很容易沦陷进去。现在么,冷眼看朱成钰这点伎俩,只觉得可笑。 她偏头瞧了锦绣一眼,锦绣会意,上前道:“姑娘的手炉怕是凉了,我去换些炭吧。”她大大方方的贴着琳琅站好,朱成钰没办法,只能后退让开。琳琅将手炉递给锦绣,自己也站起身来。 如今天气冷起来,郡王妃和在座的几个姑娘都要用手炉,炭是随时备着的。锦绣拿过去,自有郡王府的小丫鬟帮着换上,琳琅接过来重新抱在怀里,并没再回座位,而是往门外走。 郡王府里一陈一设都有讲究,廊下一溜的花盆里载着形态各异的小矮松,细品起来各有味道。她挨个看过去,渐渐走到了一处假山。 隔着枝桠横斜的花树,远远就能瞧见郡王妃和吴氏、朱夫人坐在湖边的高台上指指点点。一阵风吹过来,带着假山下尚未融尽的雪沫子,铺在脸上有点凉。她想回屋去避着,谁知这一转身,才发现朱成钰不知何时又站在了她的身后,默不作声的看着她。 琳琅被他吓了一跳,锦绣也是转身才发现朱成钰的到来,不由懊恼,下意识的上前半步护住琳琅。 朱成钰挑眉笑道:“贺姑娘生在京城,这是头一次来江南吧?觉得这里冬景如何?” “美不胜收。”琳琅敷衍,带着锦绣绕过朱成钰就往前走。 谁知道朱成钰竟然跟了上来,“贺姑娘莫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见琳琅不答,兀自道:“每回姑娘都是拿冷脸对着我,难道是我以前曾得罪过姑娘?或者……”他竟然暧昧低笑道:“是我这张脸太难看,姑娘怕污了眼睛,不愿多看?” 若说朱成钰的脸难看,那放眼整个江南就找不出好看的人了,只是他这自鸣得意的姿态着实叫人恶心。何况他这样悄无声息的尾随过来搭话,又是如此暧昧的语气态度,是什么意思? 琳琅冷笑道:“有人规定我必须对你笑脸相迎么?” 她已然懒得敷衍,冷笑着偏头瞧她,眸中的不屑昭然若揭。 朱成钰生平头一次碰见这样的态度,倒是一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琳琅截然打断他,抬起眼睛,好笑的看着他,“所谓相由心生,朱公子居心不正,若是看得多了,也许真能污了眼睛。”末了冷哼一声,径自带着锦绣走了。 朱成钰站在那里,傻眼了。放下 身段主动与她攀谈,换来冷淡的态度不说,贺琳琅居然还敢骂他?这姑娘定然是在家里骄纵坏了不懂礼数,真当自己脸蛋生得漂亮就能为所欲为么?朱家好歹也是江南官员中的魁首,她说话竟然如此不留情面!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子恼怒,朱成钰冷笑。 小姑娘在前面健步如飞,朱成钰习武之人,若想赶上去对峙自然是轻而易举。不过……想想刚才那情态,倒还真是别有滋味。朱成钰受惯了姑娘们含羞带怯的眼神,陡然被冷脸相向,恼怒过后竟然生出了些征服的心思。 骄傲什么呢?京城的姑娘了不起么?他看着琳琅的背影眸光一暗,总得想办法虏获她的芳心,然后再折辱践踏,好叫她知道厉害! 琳琅当然不晓得他这些心思,想起刚才朱成钰的言语,心里却是厌烦无比。 这就是她曾爱过的人!如此人品、如此行径,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不由想起前世的颠沛孤苦,固然是她识人不清,朱家的居心也实在叫人恶心。这么想着,回到水榭见着朱含香的时候都觉得碍眼。 朱含香见秦蓁和君煦颇合得来,正自无趣呢,见着琳琅就问道:“琳姑娘,见着我哥哥了么?”琳琅在旁边的绣凳上坐下,态度冷淡,“没看见。” 她这态度让朱含香有些不乐意,却还是道:“屋里好闷,咱们去外面走走吧?”上前就要来拉琳琅的手。前世这位小姑子的刁恶行径还在眼前,琳琅怎么都装不出亲近的模样来,下意识的往后一避,叫朱含香扑了个空。 朱含香的手尴尬的停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自打脸上留了疤之后心里存着憋屈,脾气急躁了不少,这会儿看琳琅颇为嫌恶的模样,周围又站着不少丫鬟婆子,脸上下不来,登时一跺脚,气道:“贺琳琅!” 对面正入神的君煦和秦蓁都被这声音惊动,抬眼看过来。 琳琅稳稳的坐在那里,抬眼看她,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朱含香见君煦瞧着琳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声道:“你得意什么!”说着气哼哼的跑出去了。留下琳琅一脸莫名其妙的坐在那里。 君煦也不得其解,撇了撇嘴道:“朱姑娘生了场病,脾气倒不小。”便对琳琅和颜悦色的道:“贺姑娘来看看,这步棋该怎么走呢?” 三个人依旧其乐融融的坐在棋盘边上。 朱含香哭着跑出去后越想越觉得窝火,容貌有了瑕疵不说,睿郡王妃的态度悄悄转变,而今倒好,就连贺 琳琅都敢给她脸色瞧了!正忿忿的呢,恰好睿郡王妃等人回来,瞧见她脸色不好,当即问道:“香香怎么了?” 朱含香最能哄睿郡王妃说话,当即上去撒娇一样牵住她的衣角,委委屈屈的叫了声“王妃,琳姑娘她……”忽然又停下不说,脸上委屈还在,却又仰起头,眼里噙着泪花儿问道:“湖边风景好么?” 睿郡王妃虽然已经歇了将她娶给君煦的心思,对这个乖巧的姑娘到底还是挺喜欢。如今看朱含香明显是受了委屈,却又懂得不告状,曲意求全,实在难得。便拍了拍她的手道:“景色不错,待会带你去瞧瞧。” 进了里面,朱成钰不见踪影,君煦和琳琅表姐妹俩正玩得融洽,丝毫没把方才朱含香的事情放在心上。 朱夫人只当时琳琅或者秦蓁给了女儿气受,存心要挑明白,好教王妃看清那一堆姑娘的刁钻面目,便搂着朱含香在怀里,柔声道:“这是怎么了?快别哭,让娘瞧瞧。” 好歹也是今儿的客人,朱含香受了委屈,郡王妃不能不管,只得问刚才是怎么了。 没等琳琅答话,君煦已经道:“没什么事,她想让贺姑娘陪她出去走走,贺姑娘刚回来想歇歇没答应,她就哭了。”这说法叫琳琅暗笑,于是也不多说了,静观其变。 朱夫人哪里肯信,看了君煦一眼没说话,只当他是包庇琳琅。 睿郡王妃可是把君煦这个独子视作宝贝疙瘩的,当即信了,见朱夫人还有点不依不饶的样子,心里也有些着恼,又问在场的丫鬟婆子,说法都和君煦差不多。 于是睿郡王妃盖棺定论,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如此。香香前些天病着,心绪不佳也是有的。”说着叫人送了件首饰给她,权作安慰。 朱夫人简直气笑了。这就是说朱含香无理取闹了?还送个首饰安慰,谁稀罕呢!但人家好歹是郡王妃,只得忍下。 小姑娘家闹脾气,没几个人会当回事,瞧着也快到午时了,各家都还得准备冬至祭祖,于是各自散了。 朱家母女坐在马车里,朱含香原本的委屈是在郡王妃跟前装出来的,等郡王妃送那首饰时,才是真的委屈起来。这会儿忙将前后经过同朱夫人说了,哭着骂道:“贺琳琅她居然还装无辜!真是讨厌死了!” “还有郡王妃,以前最疼你的,现在居然偏帮着别人。哼,真是人心易边,以为自己多厉害?还不就是空顶这个郡王的头衔,吓唬谁呢。”说着安慰朱含香 ,“她那破爵位咱们还不稀罕,回头送你上京城,嫁个真正有权有势的皇亲。” “可我这脸……”朱含香犹豫,瞬时又恼恨起来,“沈玉莲这个混账,她别想躲过去!”朱家母女俩查了许久,虽无明证,但桩桩件件都指向沈玉莲,推测之下深信不疑。 这头吴氏也在问琳琅今儿的情况,琳琅照实说了,吴氏因为上回山匪的事情,对朱家已然存了戒心,闻言好笑道:“瞧着王妃对蓁儿好了点,就想挑事生非,哼。” 吴氏不像朱夫人那般爱拿女儿的婚事投机钻营,瞧惯了秦氏远嫁后老夫人的思念之苦,她一直都想把秦蓁嫁得近些。身世门第倒是其次,秦家主管江南三州政务,若男方当真品行好,会疼惜秦蓁,低嫁也未为不可。 至于旁的,朱秦两家多少年明暗往来,吴氏虽然跟朱夫人往来频繁,却也不会上赶着把闺女嫁给朱成钰。如今既然睿郡王妃有意,君煦又是个温润知礼的好孩子,当真要说亲,吴氏也是乐意的。 至于朱成钰的事情,琳琅也未隐瞒。前世朱家能入主京城,跟秦家在后方将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不无关系。这辈子朱成钰娶不到琳琅,难保不会打秦蓁的主意,所以能让吴氏对他增一些恶感,琳琅乐得如此。 对于朱成钰,秦蓁的评价是,“我也看不惯他,以为自己长得好看就多厉害似的,人家世子都没像他那样。还有琳琅的那位徐二哥,也比他好多了。” 吴氏听了只笑秦蓁小孩子气,倒是想起了徐朗,“那位徐公子上回救了咱们,咱们都没正经道谢过呢。哪天该让你父亲好好谢他一次,琳琅去停云居的时候也探探他的意思。”毕竟人家上回是为救琳琅而来,秦家凑上去略显突兀。不过那次徐朗成熟有度,况漠北徐家的军威吴氏也有所耳闻,因此对他的印象极好。 琳琅听了便答应。让徐朗跟秦家往来,她乐见其成。 ☆、49| 算算时日也快到腊月了,琳琅不知京中境况,想着这些天长嫂和秦氏都要临产,心里始终记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担心秦氏,梦里都是焦虑的。几个夜晚梦境荒芜冗杂,掺杂着前世的凌乱记忆,叫人睡不安稳。 往停云居去的时候蔺通一眼就瞧出了她的不对劲,“贺姑娘这几天没休息好么?”徐朗原本在旁边看一封书信,闻言立时便看过来。 琳琅愁眉苦脸,“这些天想家,夜里多梦,总是睡不安稳。” “或者我开几剂安神的药?”蔺通瞧着那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下若隐若现的淤青,便觉如同美玉蒙了瑕疵,叫人心疼。琳琅便道:“也好。” 旁边徐朗踱步过来,“她这是心病,吃再多药都没用。明天带你去寺里进香,顺便散散心?” 这主意甚好,琳琅原本也有这个心思,只是据说祈平安最好去城外的红螺寺,冬日天寒地冻,来回一趟难免要兴师动众,她不想让秦家费事,便也没提。有徐朗在,自然无需叫一群不顶用的家丁跟随,省事了不少,当即高兴的应下。 回去秦府一说,秦老夫人记挂着女儿,当然同意。听了是徐朗相伴,更没有不放心的,当即叫人准备车驾暖褥。 红螺寺距城有七八里,况近来夜里寒冷多有薄雪降落,山路必然湿滑难行,是以次日清晨琳琅早早就出门,跟徐朗会齐,同往红螺寺去。 这趟出门人带得多了不方便,况有徐朗护送,琳琅身边就只带了锦绣跟从。马车里铺了几层的暖褥,又备着暖炉护手等物,怕山里风冷,还有件紫貂大衣。这东西是徐朗特意让人从北边捎来了一件紫貂大衣,因貂衣贵重罕见,大多是贵妇们用,似琳琅这等小姑娘是极少用的,但这件衣裳裁剪得十分合琳琅现下的身材,可见徐朗费了心思。 琳琅多少有些感动。徐朗对她的好她一直很清楚,虽然他去漠北后生疏了几年,交情却没变淡,如今频繁接触,他虽然嘴上很少提及,做事却相当细心。 譬如那次她提了一句把祸水往沈家那里引一引,他当真做得天衣无缝,如今沈家和朱家到底少了来往,心存隔阂;再如每回开药,他总要叮嘱蔺通尽量调好药味。那次表白后怕她尴尬,如今徐朗行事都顾忌着分寸,极少再做亲昵的举动,眼里的关怀却半点不减…… 琳琅当真细心观察起来,徐朗的许多举止都值得品咂。他是真心的待她,不声不响的,将一切安排停当。 她挑起侧 帘一角,徐朗的马就在旁边,裹着玄色大氅,身姿挺拔,少年老成的模样。忽然就觉得心里安稳,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其实也喜欢他,因为每回看到他的时候都会觉得心安、喜悦,让人忍不住想微笑。 锦绣在旁瞧见琳琅如此,有些好奇,“姑娘看什么呢?” “没什么。”琳琅迅速放下帘子。 到了红螺寺外,琳琅裹好貂衣抱着手炉下车。这地上还有未融尽的积雪,略是湿滑,她扶着锦绣的手站好,才一抬头,就见山门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朱成钰一身红衣,正和沈从嘉款步走来,脸带笑意。 “徐兄,好久不见。”他朝着徐朗抱拳,对琳琅也是同样热情,“贺姑娘,好巧。” “好久不见。”徐朗客气的拱手。 朱成钰便道:“月底在眉山书院有一场马球赛,我想邀徐兄同去,不知徐兄得空么?”徐朗想都不想,“这些天琐事缠身,怕是要辜负美意。”他对朱家母女没有好感,对朱成钰更没好感,瞧见朱成钰的目光不时的往琳琅身上溜,愈发不耐烦,在朱成钰开口之前,已然抱拳告辞。 那对少年少女已相伴走进了山门,朱成钰负气的甩袖,难掩怒意。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放眼整个江南,他和颜悦色相交的的人寥寥可数,君煦毕竟是皇室中人,可他徐朗和贺琳琅算什么! 要不是为了……猛然眸色一暗,偏头问旁边的随从,“找到了云三吗?” 随从摇头道:“老爷派人找遍了江南,影子都没有。” 朱成钰重重的哼了一声。那日山匪劫路,徐朗突然出手相救,让手下与之厮斗,据传云三是逃走了的,可云三迟迟没有复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真是落在了徐朗的手里?可他在江南并无半点势力,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倒是不担心云三的处境,毕竟只是朱家麾下一名刺客,虽然武功拔尖,但缺少变通机敏,所以不会参与重要的事务,对朱家的秘密却知之甚少,哪怕落在别人手里严刑逼供,也不怕他能吐出什么东西。可怕的是徐朗这个人,能俘获云三,还能在朱家眼皮底下藏人,当真不可小觑。 另一边琳琅进完香,虽然知道未必真有灵,佛烟袅袅之下,至少心里安稳了不少。加之郁气散尽,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和徐朗一通将这红螺寺逛了一遍,用过寺里的斋饭,这才准备回程。 山门外石阶上还有残余的雪水,脚下难免湿滑,琳琅走时一个不慎险些滑倒, 吓得锦绣忙在旁搀扶,徐朗更快,伸手稳稳抓住琳琅手臂,却没有放开的意思,只低声道:“走吧。” 他的手掌坚实温厚,叫她生出点贪恋。不过还是缩了缩想要挣开,谁知徐朗却抓紧更紧,低头看着她眼角一挑,不容抗拒。琳琅的眼神儿拼不过他,只能作罢。 稳稳当当的将她送到车内,徐朗这才翻身上马,依旧护送在侧。他此番来江南名为游历,其实要做的事情不少,为了琳琅特地抽出这些时间,虽然小姑娘未必对他有意,却也心甘情愿。 琳琅坐在车内,手臂上残留着徐朗稳稳握住的触感。那是前世今生两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感受,有人牢牢的守护着你,默不作声又不容抗拒。或许可以试试吧?朱成钰的感情放在嘴上,徐朗的感情却渗透在行动里,润物无声,绵延细腻。 只是,这种感情能持续多久呢?色衰爱弛是亘古不变的悲剧,等到热情耗尽、新奇不再,等她的会是怎样的结局?那一世得知朱成钰负心时的心如死灰记忆犹新,除了生死之外,那是最令她害怕的事。 这一世换作徐朗,会有所不同吗? 骨碌碌的车轮声外,徐朗的马蹄声近在耳边,平稳徐缓。琳琅偷偷掀起一角,望着他的侧脸出神。 回到秦府就去了老夫人的瑞安堂,那里吴氏和老夫人正说着贺瑾瑜的事情呢,都是一脸的窝火发愁。秦钟书的生母虽是姨娘,却记在了吴氏名下,与嫡子无异。而贺瑾瑜的祖父虽然曾居高官,贺文涛的官职却是平平,若有机会外放,也不会有秦紫阳这等权势地位,算下来门第不成问题。 要紧的是贺瑾瑜的人品。私定终身、未婚先孕,这些事那真是丑得没法说,一个好好的大家闺秀居然做出这等事情来,让吴氏瞠目结舌,想到要娶这样一个人入门当儿媳,简直心塞到不能喘气。 可没办法,秦紫阳都已经发话了,秦钟书捅了篓子,糟蹋了人家的姑娘,不管人家姑娘是什么品行,这边是必须负责的。至于是怎么个娶法,进门后事怎样的身份,倒是可以变通。 婆媳俩长吁短叹,懊恼不已。 琳琅跟她们问安,两个人也没什么心情再说笑了,叫她先回去歇着。 路上碰见正往瑞安堂走的秦钟书,就见他脸色灰败颓丧,原本心不在焉的走着,见了琳琅时才精神一些,叫道:“琳表妹。” “三表哥?”琳琅停下脚步,“这是要去瑞安堂吗?” “去给 祖母请安。”秦钟书孤身一人没带任何随从,只是往锦绣看了一眼,而后道:“琳表妹,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方便么?” 琳琅觉得意外,却也没拒绝,“三表哥从京城回来,我也想问问京城的事呢。” 周围往来的丫鬟婆子不少,秦钟书做个“请”的姿势,带她到就近的凉亭,瞧着左右无人,秦钟书才尴尬的道:“琳表妹,瑾瑜的事情你也知道,现在贺大人逼着我娶她,可就算她嫁进来,又能有什么好?你是她的妹妹,能不能劝一劝?” “表哥说笑了,这种事我怎么好劝。” “你毕竟是她的妹妹,瑾瑜现在走进了死胡同,我说话根本不听……”秦钟书万分沮丧,整个人都是挎着的,“你知道她说什么吗?要是我娶了她,她善罢甘休,否则……”只剩苦笑。 ——你若娶我,咱们举案齐眉;你若负我,我会让你后悔这场相识! 那是贺瑾瑜的原话,秦钟书哪怕是在梦里都能清晰的想起当时她脸上的阴狠和疯狂。暗通款曲那么久,贺瑾瑜的性子他虽然未必熟透,到底也有了解,她是个想做什么就去做的人,当初情爱甚浓时迷了心窍,于是春风一度,不计后果。如今放出这样的狠话来,秦钟书相信她能说到做到。 琳琅并未动容,只是开口问道:“那天裴明岚拿谁泼我,是三表哥安排的吧?” 秦钟书显然一怔,惴惴的看着琳琅的脸色,片刻才道:“裴明岚威胁我,我没办法……” “那表哥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琳琅冷笑。那场病将她折磨了许久,秦钟书既然下得了那个狠手,串通外人来对付她,还有什么表兄妹的情谊可讲? 不等秦钟书答话,琳琅转身走了。 让贺瑾瑜嫁进秦家,琳琅当然不愿看到这结果,那是个什么性子的人琳琅很清楚,嫁进秦家后若吴氏不能弹压镇住,必然会生出是非,连带着待嫁的秦蓁恐怕都会受牵累。可这是秦紫阳定下的,琳琅无从置喙,至于二房那边,若能听她的劝就是见鬼了。 秦紫阳如何得知此事呢?贺瑾瑜必然没这个本事,想必是贺文涛的手笔,两家大人都有此意,虽是迫于无奈,却已板上钉钉。 琳琅如今能做的,恐怕就是预先跟吴氏道出实情,好教她有所防备,不至于到时候出岔子。一边是居心歹毒的堂姐,一边是视她如女的舅母,还有外祖母、秦蓁、梅氏,孰轻孰重,琳琅分得清清楚楚。 择日不如 撞日,趁着婚事还未尘埃落定,将事情缘由道明,对秦家只有好处。 琳琅当下折身返回瑞安堂中,秦老夫人和吴氏还在商议贺瑾瑜的事情,琳琅走到跟前,缓声道:“听说舅母要把我二堂姐娶给三表哥,有些事情,琳琅不想让舅母和外祖母蒙在鼓里,有些事情得向你们回明白。”她说得认真严肃,倒叫两人诧异。 琳琅就着吴氏下手的绣凳坐着,一五一十的,将在京城的诸般事情和盘托出。 到得最后,秦老夫人脸色已然铁青,默了半天才冷声道:“老三已经有了婚约,贺瑾瑜若想嫁进来,只能做妾,叫他们掂量吧!”比起把个心思歹毒的女人娶为正室,在往来交际里买下无穷隐患,倒不如降为妾室不许出门,平时严加防备,不怕她翻出天去。 吴氏也是这个心思,当即往秦紫阳那里去了。路上碰见秦钟书,又给狠狠的训了一通。 冬日里应酬往来少,躲在屋里避寒几天,展眼便是腊八。腊八时各处寺庙皆有盛会,淮阳城里佛寺不少,以金光寺最有市井气息、梵音寺最为恢弘高超。因梵音寺中聚了几位得道高僧,常会开坛*,城里的贵妇们趋之若鹜,久而久之,往来其中的就非富即贵了。 腊八是释迦摩尼成道日,梵音寺当然也有盛会,城里的贵妇千金倾巢而出,大半都来了梵音寺。上万盏灯烛绕着金塑的佛身而设,木鱼梵音响起,庄重而严肃。 琳琅和秦蓁手拉手走在一处,没多久就瞧见了沈玉莲和朱含香,四个人到底好动,没法静立在那里听僧人颂唱,便溜进了大殿里。佛像庄严肃穆,高台上摆着寻常求签问卦用的签筒,朱含香兴致勃勃的拉着沈玉莲过去要求签。 琳琅和秦蓁正上香磕头,猛听沈玉莲一声惨叫,抬头就见佛台上的十八支童擎烛台被人撞翻,上面的铜灯稀里哗啦落下来,滚烫的热油尽数泼在沈玉莲的脸上。朱含香在旁惊得捂嘴,沈玉莲身边的丫鬟则脸色煞白,吓得软软靠在佛台上,连帮沈玉莲擦脸都忘了。 ☆、50| 沈玉莲惊恐的惨叫声响彻佛堂,秦蓁和琳琅连忙赶过去,就见她满身油污,脸上更是被烫得一片红一片紫,触目惊心。旁边朱含香已然回过神来,连忙斥责沈玉莲身边的丫鬟,“还冷着做什么,赶紧帮你们姑娘擦脸!” 那丫鬟早就吓傻了,手忙脚乱的拿着丝帕想帮沈玉莲擦拭。可脸蛋被热油烫过,哪里还能再碰,沈玉莲当即惨叫起来,放声痛哭,嘴里骂道:“你这个蠢货,想害死我吗!” 秦蓁也是头一回碰见这情况,手足无措,琳琅瞥向朱含香,就见她正瞧着沈玉莲那张已然脏污红紫的脸,眼里藏有得色。 果然是她的手笔! 这里的动静很快引来了僧人,琳琅瞧着沈玉莲痛楚难忍,早就叫她去请沈夫人了。没多会儿沈夫人和朱夫人、吴氏等常往来的妇人们走进来,一瞧见沈玉莲那张脸,沈夫人当即放声大哭,“我苦命的女儿啊!”又着急忙慌的派人去请郎中,顾不上问明缘由,赶紧扶着沈玉莲出门。 沈玉莲这等狼狈姿态,虽然痛楚难当,竟然还记得顾全脸面,不敢以这副尊荣示人,手边又没有帷帽可用,便将手帕盖在脸上,脚步匆匆。 琳琅等人都在场,自然得跟过去看看,连带着朱夫人和吴氏都一脸焦灼的跟着。外面的盛会还在继续,几辆马车匆匆驶离梵音寺,赶往沈家。 沈家的府邸虽比不上朱秦二家,毕竟还是阔丽得很。沈玉莲的小院儿在最里面,沈夫人等不得往里走,直接将她带进了近门的客房,郎中早就在那里候着了,屋里为了一群丫鬟婆子,都吓坏了。 沈玉莲这会儿已经哭得累了,脸上的剧痛分毫不减,她的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嗓子都苦哑了。 郎中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了,忙着帮她轻轻擦拭,疼得沈玉莲直叫唤。沈夫人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当即怒声道:“叫那个该死的奴才滚进来!”小丫鬟双腿发软,被人拖进来时跪都跪不直,趴在地上一叠声的求饶。 沈夫人怒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回……回夫人,姑娘和朱姑娘要求签,我们就去那里拿签筒,朱姑娘……”她小心翼翼的看了朱含香一眼,“朱姑娘撞了我一下,我不小心撞到那个灯台……”她战战兢兢的话语被人厉声打断,朱含香旁边的丫鬟怒目圆睁,厉声道:“胡说!你烫伤了莲姑娘,竟然还敢诬赖我们姑娘!” 两个丫鬟争执,朱夫人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却是没开口说话。沈夫人毕竟 忌惮朱家势力,强忍着怒气看向朱含香,就见朱含香泪盈于睫,看着那丫鬟时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不照顾好莲儿,竟然还敢……”不辩不解,却将目光转向沈玉莲,万分心疼。 到底事关女儿,沈夫人纵然忌惮朱家,这口恶气却是咽不下去的,当即道:“蓁姑娘和琳姑娘都在场,你们可瞧见了?” 秦蓁摇头道:“我跟琳琅那时候正跪着上香呢,听见莲姑娘的叫声才过去的。”这下可好,沈玉莲烫伤前只有她和朱含香两对主仆在场,两个丫鬟各执一词,朱含香显然没有承认。 若沈夫人拿不出证据来,那就是恶仆烫伤自家姑娘后还诬陷旁人,恶劣之极。 沈夫人瞧一眼沈玉莲,这会儿已经又疼又累,晕睡了过去,问不到什么结果。心中一口恶气无处发泄,瞧见那跪伏在地的丫鬟时更加烦厌,厉声道:“四燕不能护住,拉出去掌嘴,等莲儿醒来后问清缘由,再打死!” 小丫鬟哭着被拖了出去,郎中那头也忙完了,沈夫人忙凑上去道:“怎么样了?” 郎中不住的叹气,“姑娘脸上烫得严重,老夫尽力而为,尽量不让脸上留疤。夫人这里也要用心照顾,这几个月里吃的用的样样都要精心,辛苦这段时间,也是为了姑娘将来的容貌。”说着从药箱里翻出个圆盒子来,“这个药膏对烫伤有奇效,老夫再去开几服药。” 郎中退到旁边去了,剩下几位夫人姑娘为着沈玉莲看了会儿,朱夫人颇为心疼,说上回朱含香寻了些上好的药,对恢复容貌有效,回头命人送来。沈夫人意兴索然的道谢,毕竟朱含香的嫌疑没有撇清,女儿被祸害成这个样子,她是实在没心情敷衍。 一群人又说怕打搅沈玉莲休息,前呼后拥的走了。 沈夫人坐在沈玉莲身边叹了许久的气,见女儿醒来,连忙问道:“怎么样了,还疼吗?” 沈玉莲的眼睛依旧肿着,瞧着屋里没外人了,才咬牙切齿的道:“娘,朱含香害我!” “当真是朱含香推的四燕?” “我虽没看见她推四燕,但四燕是踉跄着腿过来才撞翻烛台的,好好的,她怎么可能站不稳?”沈玉莲想起那可怕的一幕,再度哭了出来,“娘,你一定要给我做主!” “竟然是朱家……”沈夫人喃喃,她自问这些年都是捧着那对母女,几乎没得罪过她们的,哪怕那次沈从嘉误伤朱成钰,也做够了伏低求饶的姿态,谁知道朱家竟还是这般心狠手辣!好 好的花儿般的姑娘,现在整张脸被烫坏了,也不知能不能恢复。 沈夫人越想越是心疼,瞧着女儿可怜的模样,不由落泪。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沈家的发迹全是靠朱镛一手提拔栽培,现下虽然也成了朱镛的左臂右膀,毕竟受人恩惠,这些年从来都是勤勤恳恳,知恩图报,谁知却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沈家是倚仗朱家,可这就能成为朱家母女践踏她们的理由么? 沈夫人的指甲几乎是剜进了肉里,这会儿沈从嘉和沈司马也都闻讯而来,问明了前因后果,沈从嘉当即大怒道:“他们也欺人太甚,我们找他们去!” “从嘉。”沈司马出声制止,他虽也心疼女儿,到底还是个政客。如今朱沈两家势力悬殊,沈家为朱家办事,虽说是朝廷的官儿,其实也是依附着朱镛的。这件事本身就是双方各执一词没有明确的证据,若是闹出去,朱家轻而易举就能把他捏死。 沈夫人当然了解这位夫君的心性,虽然她也晓得目前沈家的尴尬境地,但心里那口恶气却是怎么都咽不下去,不由哭道:“难道咱们就忍了么?” “忍?”沈司马低声。扫一眼屋内,女儿满脸泪水好不可怜,儿子双拳紧握显然怒极,夫人也是满腔愤怒。找朱家报仇讨说法当然痛快,可这现实吗? 佛堂里并没有旁人目睹此事,哪怕沈家找上去也只是一面之词,能对峙得过朱家?就算朱家碍着面子给了点说法,回头在他的仕途上插一手,那整个沈家可就毁了! 恨啊!恨自己根基单薄,只能依附于朱镛,致使如今只能受辱却无反抗之力。 沈司马垂头良久,才缓声道:“这个仇,咱们必须报!从嘉,为父无能,现在还只能依附于朱镛,咱们要报仇,还得等,等哪天咱们不怕他了,才有资格去争个公道!明白吗?” 实力悬殊,弱者本就没有争取公道的力量。 “爹!”沈玉莲明白过来父亲的意思,登时哭了出来。沈夫人也晓得这一层厉害,被沈司马这一说,理智渐渐回归,许久才道:“那咱们就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在第二天就销声匿迹,沈家打死了丫鬟四燕,她是沈家买的奴仆,死了也没人会追查。朱夫人派人送了药膏过去,据说沈夫人道谢,提都没提朱含香推搡四燕的事情。 琳琅听到这些的时候,不免叹了口气。 弱肉强食,大抵如此吧 。沈家这般态度,显见得是无力反抗才息事宁人,他们越是不闹不说,心里的积怨就越深,沈司马就再不可能是朱镛忠诚不二的左膀右臂。 这些事情她始料未及,沈朱两家离心离德她乐见其成,可沈玉莲那容貌……真真是可惜了!心里毕竟存着歉意,过两天跟蔺通那里讨个方子,又问了好些调理养容的办法,挑个日子去沈家看望沈玉莲一趟。 沈玉莲以前争强好胜爱挤兑人,这个时候却沉默了许多,她这回烫伤,大半个脸都烫坏了,自始至终都戴着帷帽,除了道谢之外,并不多说话。 秦蓁跟沈玉莲的关系还算不错,虽然平日里难免口角龃龉,这个时候到底心疼惋惜。 出了沈家门,秦蓁忍不住叹息,“可惜那天咱们都没瞧见,也不知香香是不是真的推了四燕。” “看没看见有什么要紧,沈家难道还敢找朱家讨公道?”琳琅握着秦蓁的手,想想朱含香当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得逞后的快意,便觉得心寒。她不怕朱家母女,可秦蓁呢,她或许还拿朱含香当个朋友吧,不由劝道:“表姐,当时你留意看朱含香的反应了么?” 秦蓁摇头。当时那等情形,她看沈玉莲的伤势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注意朱含香啊? 琳琅低声道:“我当时看了朱含香,她眼里有快意。”见秦蓁讶然,续道:“这当然不能作为证据,不过朱家母女居心不正,往后表姐还是该防着她们。” 秦蓁大抵还是不太相信朱含香会那么狠,却还是点头道:“我记着了。” 因朱含香和沈玉莲前后脚抱病,加之年节临近,近来的宴会倒是少了许多。所谓过了腊八就是年,秦府上下忙着准备过年的物事,暂且将贺瑾瑜和秦钟书的婚事搁在一边。 琳琅这些天望穿秋水,就等着京城的来信,除了例行去蔺通那里诊脉,几乎不怎么出门。停云居里还是老样子,徐朗带着几个爷们住在那里,虽然下人们也张罗着,到底住着的不是正经主子,年节的氛围淡薄许多。 琳琅本以为徐朗过年时会回京城,哪只他半点都没这个打算,忍不住问了问,徐朗道:“朱家的事情才查到一半,现在回去必定前功尽弃。过年我就留在这里,正好探探底,等开春了再回去。”朱家的事最初还是琳琅引出来的,所以他也不隐瞒。 “不能回家过年,多可惜啊。” 徐朗便笑着瞧她,“那是你小姑娘的想法。” “说得好像 你多老似的。”琳琅撇嘴。 “我今年十六。”徐朗踱步到她跟前,端端正正的躬身站好,“有件事情得跟你说。”他的脸近在咫尺,虽然在温软的江南待了几个月,神色举止中还是带着漠北历练后特有的坚毅味道,尤其这般严肃时,身姿如渊停岳峙,带着熟悉的威压力量。 领兵上过战场的年轻小将,虽然在琳琅跟前一直都收敛锋芒,骨子里的气势却是掩不住的。 琳琅不由被他带得认真了许多,问道:“什么事?” “回京之后,我去府上提亲吧?” 这话出人意料,琳琅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瞧见他眼中浮起的光芒,陡然又想起了那次在观景台上的偷吻。虽然那次一口回绝,心里也想着不去触碰感情,但是被他灼灼的目光包围,脑子还是僵了一瞬,道:“为,为什么?” “我想娶你啊琳琅,害怕你要被人抢走,想早点去提亲。” “可我才十岁。” “女子十三岁就能嫁人,回京你也十一岁了,咱们定下婚约,不算早。”徐朗说得一本正经,心里却在偷笑。上回被琳琅回绝,当然是有些失落的,可后来认真想了想,她只是说她年纪小,并没有说不喜欢他呀!这段时间认真观察,徐朗到底找回了几分自信,所以语气也颇笃定。 琳琅怒目,“我不想十三岁就嫁人!” 徐朗瞧着她不言不语,他的气势其实很强,哪怕琳琅上辈子活到将近十八.九岁,装在这副十岁身体里的时候也拼不过。半晌他才忍不住一笑,拉过方凳坐在她身边道:“昨儿收到的消息,皇上已经有给太子选妃的意思了。” “太子选妃?”琳琅乍然明白过来。当今太子年仅十三,按照惯例,选妃时朝中官员亲贵家里十岁到十四岁的女子皆可作为选择的对象,琳琅自然也在其中。 若论官衔,贺文湛的官位不算太高,琳琅未必就能被挑中,可她的祖父贺知秋是当今太师,她的伯父贺文瀚最近又成了太子太师,这两个人物往那里一摆,加之琳琅幼时在昭文馆里读书令皇帝印象深刻,是否会选上当然不晓得,但这选妃必然是逃不过去的。 既然参加了选妃,就有被选中的可能。徐家的徐湘也在备选之列,故而徐朗会得到这消息,以他对琳琅的了解,她未必愿意嫁入深宫,才会有此一问。 琳琅当然不愿意嫁进去!当今天子沉迷木工,太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君家的江山能保多久都是两 说,琳琅绝不会想嫁给他!不过看徐朗这副样子……她瞪了他一眼,“你想趁火打劫!” 徐朗并不否认,只是屈指在她额上轻轻一敲,“答应我吧六妹妹?我会好好待你。” 琳琅跳下凳子绕过他往屋外走,留下一句“我再想想”,赶紧跑了。 ☆、51| 太子选妃是件大事,按理不会定在年节里。听徐朗的意思,等琳琅回京后他提亲都还来得及,琳琅更不会为此着急,她不讨厌嫁给徐朗,也许,还隐隐有点喜欢?不过她如今一门心思就等着贺文湛送来的家书,几乎是日思夜想。被她带动,就连秦老夫人都上了心,好几次猜测秦氏到底会生个外孙还是外孙女儿。 到了腊月二十的时候家书姗姗来迟。 琳琅迫不及待的拆开,匆匆扫完其间内容,顿时眉开眼笑,高兴的将信笺递到老夫人的手里,“外祖母你看,母亲生了个小弟弟!”信上也提起了大嫂的境况,十一月下旬诞下了一个儿子,老太爷和贺文瀚夫妇都很高兴。 秦老夫人瞧完了也是高兴,见着信上的母子平安四个字就更是放心了,当下就道:“正巧铃铛在这里,回头我备个礼物由你带回去,算是我这外祖母的一份心。” 琳琅当然欢欢喜喜的应下,这下子云开月朗,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吴氏和秦氏这位小姑子感情也不错,念了句佛,笑道:“这下子铃铛可以安心过年了。” 可哪里能真的安心过年?盼着家书后心是放下来了,可想想那个盼了两世的弟弟,想想家里的父母亲,琳琅恨不能立时插翅飞回去。 愈近年底,府里便愈发忙碌,吴氏管着家务忙成了陀螺,梅氏要给她搭把手自然也是镇日忙着。年节里四处请酒,秦老夫人那里则是忙着收帖子,又定下了秦家请酒的时间,各处发帖。 秦怀恩这会儿也理清了政务,回家来了,秦家一大家子凑在一处,热闹又忙碌。 秦蓁和琳琅倒是得空,这些天不必外出应酬,新年要裁制新衣,自然要量尺寸、选衣料、选花样,首饰香包也都换上一套,一件件折腾下来,也是累得够呛。 将近年底的时候传来了一道消息,叫琳琅和秦蓁都有些惋惜——沈玉莲的脸烫伤后虽竟郎中精心调理,到底不能恢复原貌,这些天伤势虽好了许多,却留了不少疤痕,尤其眼角处都变了样子,据说是没法治了。 花一样的姑娘没了骄人的容貌,这多少叫人可惜,随之而来的消息则更是让众人诧异—— 朱含香为了那日的事很内疚,觉得若不是她提出要求签,也不会有这个结果,母女俩都想补偿沈玉莲。朱镛视沈司马为亲信,不忍下属为爱女而苦恼,夫妻俩一商量,打算让朱成钰娶了沈玉莲,正室悬空,沈玉莲进门后做平妻。 虽说只是平妻,但以沈玉 莲现下的情形,能嫁给朱成钰这个身份贵重、容貌冠绝之人,在外人看来,已经是多少女儿家求之不得的福气了! 琳琅猜不透朱家的打算,只觉得这一招委实叫人费解。秦老夫人和吴氏议论起来,也想不透朱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觉得沈玉莲的容貌毁于一旦,实在是可惜了。 这消息瞬时在淮阳城化作奇闻,传得沸沸扬扬。就连过年各家摆酒的时候也少不了窃窃私语。 沈玉莲近来始终将自己关在屋里什么人都不见,琳琅和秦蓁看了许多次也没见着她,只有她的姐姐沈玉蓉在,说起妹来,每回都能红了眼眶。 今次的宴会上也是,朱家设宴遍请城中亲贵,琳琅和秦蓁自然得去。往常沈玉莲是朱家的常客,而今没了她的身影,小姐妹们难免议论。一个说道:“听说沈家最近四处请名医,不知道能不能治好莲姑娘的脸。” 另一个低声道:“那可是热油烫过的呀,就算要治,没个两三年可不成。而今我听说她用错了东西,脸上伤势更严重,雪上加霜呢!” “不会吧?这时候了还能用错东西?” 也有人嗤笑一声,显出不信的模样,“沈家说毁容了你们就信呀?咱们谁都没见着莲姑娘,兴许只是夸大其词呢,说得多严重似的,谁知道究竟是多大的疤痕。” 有人表示不同意,“这哪能胡说?莲姑娘也十二了,故意传个毁容的信儿出去,谁还敢要。” “谁说没人要的?朱公子不就说要娶她吗?”素日里仰慕朱成钰风姿的姑娘多不胜数,这会儿语气便酸溜溜的,“这下她该高兴了,能嫁进朱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几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见着沈玉蓉的时候到底停住了话头。 朱家的宴会向来宾客如云,一众姑娘都围着朱含香打转,琳琅跟着凑了会儿热闹,就又和锦绣出去散心了。每回来朱家都是如此,瞧着熟悉的景物人事,难免会想起前世那些糟心的事情,唯有散心观景方能排解。 正月里天气还没热起来,琳琅裹着大氅慢行,厅里姑娘们的笑闹不绝于耳。秦蓁因为喝了不少,这会儿被朱含香安排在里间小憩,加上沈玉莲没有出席,琳琅身边就清净了许多。 带着锦绣一路走到湖边,虽然不喜欢朱家,这里的布局陈设却都极佳,主仆两人闲谈慢行。到一处临湖的廊庑下站定,琳琅推窗望外,阳光渐渐暖热起来,昨夜的一场薄雪已经融得差不多了,绿树冰湖,倒 是别样景致。 想起沈玉莲的遭遇,她却没了赏景的心情。虽然痛恨朱家,但不能不承认,前世朱家能坐上皇位,和那股狠劲是分不开的,朱含香如是,朱成钰更如是。当年朱镛双眼被射瞎,膝下二子朱成壁、朱成钰,皇位却落在次子手中,可见一斑。 人活于世,善良固然不可弃,适当的狠厉却也不可少,否则只能任人欺凌。眼前这一草一木,全都是教训! 觉得手里的暖炉凉了些,她叫了声“锦绣”,后面却全无声息。 琳琅意外的转身,才发现原本站在身后的锦绣不知何时已软倒在地,而今站在她身后的竟然是朱成钰!她吓了一跳,瞬时明白了朱成钰的意图,没有了锦绣,她只能自保,当即冷声道:“朱公子这是做什么?” “琳琅。”朱成钰竟然直呼其名,他今日是主家,大概喝了不少酒,开口时酒气扑鼻而来,琳琅后面就是窗台,忍不住往侧边退开。 朱成钰察觉她的闪避,躬身近前低声道:“你讨厌我?” “是。” “为什么?”朱成钰逼近琳琅,几乎是将她困在角落的姿势,“我并不曾得罪过你,自相识后更是有意相交,哪怕你设计借沈从嘉的箭来射我,我也不曾追究,只是我不明白,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他的语气不是质问,倒有几分自怨自艾的味道,仿佛为此伤心。 琳琅当然不为所动,只是仰头盯着他,简短道:“请让开。” “让开?”朱成钰嗤笑,却愈发靠近,“贺琳琅,我朱成钰活了十几年,头一次看上个姑娘,谁知道她却对我冰冷防备,你说我多失败?”他的容貌配上陡然柔和起来的声音,轻易就能敲动少女的心扉。朱成钰很清楚,往常兴起时佻薄姑娘几句,这样半醉温柔的声音,几乎所向披靡。 琳琅在他手里栽过一次,哪里还会栽第二次?朱成钰这般行径,只会提醒琳琅曾经的愚蠢,于是心中愈发烦躁厌恶。朱成钰山一样拦在跟前,她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姑娘,气力有限,试着推了几下只是徒劳,朱成钰却始终含着笑瞧她,纹丝不动。 烦厌憎恨升到了极点,琳琅猛然取下发钗,卯足了劲头,照着朱成钰胸口便刺了下去。 朱成钰本就酒醉反应迟钝,加上没料到琳琅会突然出手,根本躲避不及,琳琅这一下又用尽全力,尖锐的钗足瞬时深深没入他的胸口。 血迅速的沁出来染红朱成钰的衣衫,他登时大怒,再 也没了调戏引诱姑娘的心思,一把握住琳琅的胳膊,狠狠瞪他。小姑娘漂亮的脸蛋近在跟前,酒后略有薄晕,虽然年龄不大,却也有惑人的美。琳琅使劲的挣扎,显然自己处于劣势,于是张口想要大声呼叫。 朱成钰却在那瞬间捂住了她的口,凑近了低声道:“你喊啊,叫人看见了,正好让你嫁给我。”那点刺伤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他也不管伤口尚自沁血,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一直都想,如果把你娶进了门,你还敢不敢这么大胆?” 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人恶心,琳琅瞧一眼昏迷不醒的锦绣,知道她是指望不上的。她的双手被朱成钰制住没法反抗,情急之下反而冷静了一些,瞅着他不注意,抬起膝盖便死命的朝着他的命根子顶过去。 朱成钰哪里料到这个娇贵的姑娘竟会使出这种下流招数,中招后痛呼一声,躬身护住腹部。琳琅趁机往外逃,她不怕朱成钰对锦绣怎么样,当务之急是自己脱身出去,叫朱成钰没法出手就是。 可她哪里跑得过朱成钰,还没到门口就又被捉了回去。 朱成钰这下是彻底毛了,一把将她拖过来想要抱在怀里。他早在看见琳琅独自出门时就打算过了,既然她吃硬不吃软,那就休怪他强行轻薄。哪怕用这种手段招来了别人,他也能解释为对琳琅爱慕极深、酒醉后不能自控。到时候木已成舟,他委屈一些往秦府和贺府去陪个不是,只要能把贺琳琅娶进门,往后她还不是任由朱家捏圆搓扁? “救命!”琳琅高声疾呼,虽然气力不及,还是反手去抓朱成钰的脸。朱成钰最自负的就是这容貌,忙侧头闪避。 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外忽然有道身影疾略而至,瞬间便道跟前,冲着朱成钰的脸狠狠一拳砸了过去。这一拳下手极重,携风雷之势而至,朱成钰虽然也尽量应变躲闪,牙关却还是被打伤,嘴角沁出血。 徐朗满腔怒火,不待朱成钰站稳,立时揉身而上,重拳如雨点般招呼上去。朱成钰功夫本就不如徐朗,加上他酒醉应变慢,徐朗又因为怒火冲冲而出手狠厉不留余地,高下立分。 锦衣玉服的美貌公子被打得狼狈不堪,徐朗拳打脚踢了好半天才算解恨,扔下朱成钰,往回去看琳琅。因朱成钰心怀不轨,进来前早将附近的人遣散了,加上不远处的戏台上锣鼓热闹,两个人打了半天也没招来半个外人。 琳琅这会儿已然冷静下来了,衣服刚才被朱成钰撕扯得有些凌乱,这会儿心里也是恨极了,冲上去便朝他重重踢 了两脚。解恨之余,心里却有无数的委屈悲酸涌上来,前世的凄惨收场、今日被欺受辱,她恨死了朱成钰这个混账! 小姑娘身子有些发抖,徐朗还以为是她害怕,心里又痛又气,顾不得旁的,上前就将她拥在怀里,低声道:“六妹妹别怕。”他的怀抱坚实温暖,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琳琅靠在那里没有躲避。 前世的事情她从不曾跟任何人提起,心里憋着一口气,只想暗暗的拆了朱家的台,叫朱成钰败者为寇。可那些悲酸委屈积压隐藏得太久,这会儿一并喷涌而出,纵使她极力忍耐,还是忍不住的哽咽。 徐朗的心简直被这哽咽揉得乱七八糟,只是不住的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那头朱成钰已经爬起来了,恶狠狠的瞪着徐朗,却没敢叫人。徐朗暂且放下琳琅,走近朱成钰跟前,沉声道:“今日之事若传出去,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他在军中令行禁止,驰骋漠北沙场时,刀头舔过不知多少人的血,这句话说出来气势慑人,自非朱成钰这等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可比。 朱成钰冷笑着想反驳,徐朗却迅速翻腕,自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抵在他颈间,“我说到做到!” 两人对峙拼得是气势,朱成钰在默默衡量利弊,徐朗却是义无反顾。匕首的寒刃一分分陷进朱成钰的皮肉,血珠滴出来,迅速的沿着匕首滑落。 好半天,朱成钰才道:“好。” 虽然年纪身世相当,但徐朗眼里的某种东西,却叫他畏惧。 徐朗回身扶着琳琅,背对着朱成钰安排道:“我送六妹妹回去,这里发生过什么,相信你能解释清楚。”那满脸伤痕、屋里凌乱的家具,不能提贺琳琅半个字,只能归咎于其他,朱成钰自然能想出说法。 掐醒锦绣叮嘱了两句,徐朗便避开宾客带着琳琅往外走,只打发锦绣去跟秦蓁说一声,只道琳琅酒醉头晕,先行回府了。 朱家后院小径错杂,琳琅想起今日未听说徐朗前来,不由问道:“徐二哥不是没来赴宴么?”徐朗走在她的身侧,闻言并未回答。他当然不乐意赴朱家的宴会,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不会为了某人跟过来。 ☆、52| 从朱家到秦府并不太远,徐朗骑马跟在琳琅身侧,穿过市井长街,到了秦府门口时就问道:“六妹妹打算何时回京?” “二月初吧,那时候京城也渐渐热起来了,等我回家时应该也不冷了。”她毕竟挂念着秦氏和贺文湛,“还是想早点回去,弟弟出生后我都没见过他。徐二哥什么时候启程?” “跟你一起走,路上也好照看着你。” 他这来江南和回京的时间也太凑巧了吧!琳琅默默地腹诽了一句,又问道:“朱家那边的事情都查清楚了么?上回说他们跟山匪勾结,徐二哥后来还查过吗?” “朱镛很谨慎,这段时间防范得紧,我没有下手的机会。”徐朗倒是胸有成竹,看那模样,应该是已经有了安排,等他离开江南,朱家放松了警惕,便可下手暗查。 这自然是琳琅乐见其成的,为了贺家和徐家,朱家的底儿是越早翻了越好。不过朱镛身为节度使,那地位可不是拿馒头换来的,以徐朗一个少年郎的阅历和本领,想要在人家的地盘上查出蛛丝马迹,并不容易。 唯一欣慰的是徐朗已然发现了端倪,能查到实据扳倒朱家最好,就算不能成事,漠北军早做准备,到时候哪怕朱家造反,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她于是加把劲儿,“徐二哥可要认真查呀,总觉得朱家不安分。” 徐朗笑着觑她,“怎么不安分了?”听她的语气,这并不是胡乱猜度或者是负气之语,显然是发现了些端倪,可她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哪里能有这样的见识?琳琅笑着没说话,跟他道别一声,便一溜烟进了秦府。 她一反常态的提前回来,倒让秦老夫人意外。这会儿吴氏和秦蓁都还在朱家,琳琅只说自己身体不适,怕当面去回吴氏时会被朱家挽留走不开,才先行回来。这也不算什么大事,秦老夫人关怀了几句,就叫她回去了。 年节里四处都是热闹的,今日朱家请,明日秦府宴,连着几天都有大大小小的宴会,就连吴氏都有些吃不消,更别说琳琅和秦蓁两个小姑娘。 琳琅既已成功让沈朱两家起了隔阂,这会儿也不再热衷于这些宴会了。一则是怕再碰见朱成钰麻烦,再则也是近来折腾得身子疲累,确需养神。就连睿郡王妃设宴,琳琅也以卧病为由没去。 横竖睿郡王妃如今瞧上的是秦蓁,让她和君煦相处时少个人,自然是更好的。琳琅本就是为了养病才来的江南,称病时别人更是没话说,如此偷闲躲懒,看看已近上 元节了。 上元节每年都有灯会,不管在京城还是偏僻乡里,赏灯可都是大事。琳琅这些天陪着秦老夫人在家里说话,除了中间去过徐朗那里两次外,已经许久没出过门了。这一晚秦蓁自然要去瞧热闹,琳琅久闻江南灯会之名,自然也颇期待。 在京城的时候,但凡灯会等事都是贺卫玠带着琳琅姐妹几个出门去,大夫人和秦氏等人单独和其他贵妇们相聚。到了秦家,秦怀玉和秦怀恩兄弟俩跟秦蓁的关系平平,虽说是至亲骨肉,只是一个为官在外需要应酬,一个整日和书院的儿郎们相交,倒从没带秦蓁去过灯会。哪怕上次去眉山书院,也是秦怀恩将妹妹们带到书院就散了,不会同游。 是以秦家的规矩,元夕夜赏灯是由吴氏带头,带着梅氏和秦蓁、琳琅姐妹俩出去。 淮阳城繁华,比之京城又是一番滋味。花灯次第相接,桥头水畔、画舫楼阁,哪儿都是五彩流光。姑娘们三五相携,郎君七八成群,装饰富丽的精致马车在人群中慢慢行过,香气绵延。坐在画舫里慢慢摇浆过去,桨声灯影、水波丽人,真真是美不胜收。 沿着河道游玩一阵,便往摘星阁去了。 摘星阁是淮阳城里顶有名的酒楼,楼高四层,在一众民居商铺中鹤立鸡群,只比金光寺的佛塔低一些罢了。因这里地势好,站在里面能俯瞰整个淮阳城,到了赏灯这等盛会时,便是千金难求一座。 那老板也是个风雅之人,是夜设个灯谜会,从楼门口直至顶层,一道比一道难,唯有猜出所有答案的人才可登顶摘星阁,踏上观景台,纵览无边夜色灯光。 琳琅和秦蓁年纪都不算大,猜这些灯谜主要还是沈玉蓉这等十五六岁的姑娘们,因此她俩也不会去凑热闹,只管和吴氏、梅氏坐在早就选好的雅间里,听琵琶轻弹、歌女清唱,临窗观景时但见街巷间飞檐交错,华灯溢彩,歌舞百戏在今晚也聚了个全,哪里都是热闹明亮的。 若是在京城跟着贺卫玠,琳琅这会儿必然要吵着去瞧瞧那些杂耍,不过吴氏虽然慈和,在这方面管得却颇严,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向来不许秦蓁去胡闹,琳琅自然也得乖乖呆着。 摘星阁里往来的都是淮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没一会儿吴氏身边的妈妈来回,说是朱家母女来了。言未尽,朱夫人和朱含香已然掀帘进来,今夜她们打扮得自然富丽无端,朱含香虽然脸有瑕疵,脂粉掩盖之下依旧姣好妍丽,两家人难免客气几句,一起笑看灯市。 这 里繁华热闹,沈府的某处却惨淡冷落。 搁在往年,沈玉莲是最喜欢花灯会这样场合的,所谓灯下观美人别具姿色,她晓得这个道理,所以总要精心装扮一番,到摘星阁里转一圈,专盼着跟朱成钰偶遇。今年十一月的时候她就盼着过年了,早早的选好了适宜在星辉灯光下穿的衣料,吩咐人尽早赶制。 衣裳经她亲自督制后完美无缺,妍丽精致,可人却已经不再漂亮了。 沈玉莲瞧着桌上的那一套衣衫,那绣纹、花样、配饰、点缀全都是她挑选的,就连那一套钗簪耳铛也都是为了衬着这个而做的。衣服送过来的时候是腊月,那时候她已然被朱含香烫伤了脸,可还是抱着些希望,盼着容貌能早日恢复,好赶在灯会上穿给倾慕的郎君看。 可是谁能料到,精心调制了无数药膏,最终却没有起色呢? 今夜元夕,她原该穿着新衣去摘星楼的。 丫鬟早已被沈玉莲斥退下去,这会儿屋里只她一人。她展开新衣,慢慢的穿在身上,对着镜子的时候里面是个已有了窈窕曼妙味道的少女,若不是脸上那些深红甚至紫色的疤痕,定能吸引一众少年郎的目光。 眼光片刻都不愿再那些丑陋的疤痕上停留,她取出一段面纱罩着,刘海盖住额头处的疤痕,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挨个将那些钗簪戴好,沈玉莲暂时忘记了脸蛋,仿佛平时一样盛装——香囊、丝带、绣鞋、手镯、耳铛、流苏……样样都是精致的。 到得最后,唯有香粉和胭脂盒子纹丝不动。 沈玉莲移开视线,只看着镜中的少女。还是很美的吧?身段和打扮比朱含香差不了多少。 屋里安静得很,极远处的丝竹笙箫却清晰入耳。蓦然想起去年的元夕,摘星楼里的夜色灯光,那个迷人的少年郎,还有春心惴惴的少女……朱成钰说要娶她,沈玉莲当然高兴,如果,脸还没有被毁的话。 可现在又算什么呢?怜悯?补偿?那些她都不想要。 容颜早就毁了,哪怕嫁给了朱成钰,他必定也不想看自己这张丑陋的脸。曾经盼望过许多次,幻想着他来提亲,幻想着洞房花烛,为君嫁衣。 可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 等父母找朱含香报仇么?她等不到那一天。 因为沈玉莲晚饭时发了好大的脾气,丫鬟们都已经躲到了院外,甚至有人偷偷溜出去观灯去了。沈夫人今晚还有应酬,偌大的府里其实安静得很。沈 玉莲悄无声息的出了门,为了不引人注意,还披了件黑色的斗篷裹住身子。 去摘星楼的路很熟悉,沈玉莲穿过熙攘的人群,行过连绵的花灯,娇艳的少女们笑如银铃,挺拔的郎君们温文儒雅。这些快乐,原本都该属于她啊。 走过曲折街巷,摘星楼外热闹如旧。沈玉莲拿出早就备好的信笺和银两,寻了个传话的小厮,而后拣着僻静处到了四层。 这里原本是个暗道,沈玉莲以前喜欢玩,在摘星楼的时候将这里摸索得很清楚。暗道隐蔽幽谧,少人往来,后面倒是开着的,月光洒下来别有味道,摘星楼下的凌波河边停了不少画舫,其实这里也是个不错的观景台,只是逼仄了些。 雅间里朱含香咬着软糕,正靠在朱夫人身边软语撒娇。贴身的丫鬟走进来,瞅着旁人不注意时将一张折成心样的信笺递给她,另外还有一枚小而圆润的玉玦。 心陡然砰砰跳了起来,这玉玦朱含香是见过的,是君煦以前用过的东西,虽然后来消失不见,朱含香却还是印象深刻——对君煦的用物,她向来都很上心。 借口出恭到僻静处展开信笺,那果然是君煦的字迹,虽然只寥寥几个字,却叫她欣喜若狂。四层的暗道她当然知道,那时候和沈玉莲玩闹,无意间撞到那里,还碰见了君煦。 掌心握着那枚玉玦,已经见了汗意,朱含香借故支开丫鬟,偷偷潜入暗道。 心里雀跃澎湃,这算是偷会情郎吗?最初光线还颇暗,往里走时渐渐亮了起来,有人披着黑色的斗篷站在那里,正望着星空。那人旁边的位置空着,仿佛就在等她的到来。 朱含香心里窃喜,靠近跟前低声道:“世子找我?” 那人点了点头却没说话,隔着斗篷勾手,是叫她靠近的意思。这里景致其实也不错,虽然逼仄狭窄,但淮阳城里绵延的灯火还是能收入眼底,加上空中月色明亮,实在是个妙处。 朱含香走上前去,暗道废弃已久,前面早已没了任何拦着的物事,以前她还曾仗着胆子在那里坐着吹风,实在是件刺激又愉快的事情。 脚步还没站定,旁边的人却突然往后退了半步,朱含香诧异的看过去,猛然瞥见一角面纱。 不对!她陡然惊醒,想要逃避却已经来不及,沈玉莲谋划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刻,在她尚未防备之前用力一推,朱含香便惊叫着摔了下去。 尖叫声虽然淹没在四周喧闹的丝竹声里,河对岸观灯的人却 也瞧见了有人掉落。河里一声巨响,朱含香没入其中,人群里多的是会水的人,依稀看见那是个衣衫富丽的姑娘,忙去营救。 眼尖的人也已瞧见了沈玉莲,指着那暗道的出口道:“看,那里还有人!” 人群的目光迅速汇集,对着她指指点点。斗篷早已被丢弃,沈玉莲一袭丽服在夜风中飘动,轻纱覆着面容,头上点缀的宝石在月光下尤为夺目。 她等了片刻,又觉得好笑。朱成钰现在肯定还在里面猜灯谜吧,必然瞧不见她的这副盛装,也罢,那么多双眼睛瞧着,他总能听说吧。就算他恨,也该记得是她沈玉莲,盛装丽服,临风站在月光下,将他的妹妹推下高台。他记忆里的沈玉莲应该还是那个漂亮的少女,永远娇笑嫣然。 取出袖中藏着的匕首,沈玉莲对准咽喉便刺了下去,身子也在那一瞬间跃出,直扑水面。尖锐冰冷的触感落在颈间,叫她瞬时升起些悔意,可那已然来不及,落入刺骨河水中的那瞬间,呼吸再难为继。 人群的惊呼声响彻摘星楼,血融入河水,转瞬即散。 朱夫人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片刻,她们的窗户对街而开,对另一侧的事情并不知情,只知道底下观灯的人群都看着摘星楼,惊呼起伏。 这等动静不可能不引人注意,朱夫人抱着看戏的心态探头往那边看,虽然没看见沈玉莲,但瞧见了被人拖出河面的朱含香——纵然看不清面容,那相似的衣衫打扮却叫她瞬时屏住了呼吸。 那是……她的女儿吗? 朱夫人惊觉之下忙问旁边的丫鬟婆子,却没人能说得清楚朱含香去了哪里。再顾不得其他,朱夫人指着河边昏迷的姑娘,疾声吩咐道:“快!快!” ☆、53| 朱含香被抬过来的时候已然昏迷不醒。如今虽已开春,天气到底还没热起来,夜里河水冰冷刺骨,朱含香被毫无防备的推下去,惊慌之下灌了几口冰冷的河水,这会儿脸色已然青紫。 郎中很快到来,就在摘星阁里腾出一间暖阁来为她救治,琳琅少不得跟着吴氏等人过去看看。一堆人围在朱含香身边,朱夫人急得眼泪直掉,一叠声的问是怎么回事。 救下朱含香的是个商贩,将当时的情况一说,朱夫人立时叫人去捉那罪魁祸首。那商贩便回道:“那人推朱姑娘落水后,自己也跳水自尽了,看样子是个少女。”朱夫人怒道:“那就把她捞上来!” 吴氏在旁听得面色微变,这等场合留着秦蓁和琳琅实在不合适,连忙叫梅氏带着她姐妹俩回去,她留在这里。一则是朱含香重病,吴氏现在走了不好看,再则元夕夜突发此案,少不得要送到衙门那里去,她这会儿留下来看看情况,有益无害。 秦蓁到底是小姑娘,瞧着凌波河畔兵荒马乱,朱含香有气无息,又听说有人自尽,哪能不害怕,忙忙的坐车离开。 姐妹俩虽然心里各有猜测,回府之后却也不敢乱说,由梅氏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的说给秦老夫人听。 这会儿夜已经深了,秦老夫人平时很少熬夜,此时被这消息惊动,自然也没了睡意。秦蓁和琳琅当然也不会想回去休息,祖孙几个围坐在一起,等着吴氏带回消息。 吴氏回来已经是子时了,进了府就直奔瑞安堂,见祖孙几个都还没睡时也不觉得意外,屏退了丫鬟婆子们,压低声音道:“今晚推香姑娘入水的,是沈家的玉莲姑娘。” “沈玉莲?”秦蓁惊呼,根本没想到平日里那个唯朱含香马首是瞻的姑娘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吴氏点头道:“我起初还不相信,后来蓉姑娘听到信儿赶过去,抱着她哭晕了过去,我才敢相信。”她叹了口气,大抵也接受不了这样的变故。沈玉莲被捞上来的时候就被安置在河边,吴氏当然不会凑过去看,只是远远瞧见那个已经僵冷的身体,就已经让人觉得不舒服。 案子已经送到了衙门,隔日便传遍了整个淮阳城。 沈司马家的女儿将节度使朱家的爱女推入水里后自尽,人们虽然不相信,却还是猜测纷纭。沈朱两家交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沈从嘉几乎和朱成钰形影不离,朱含香和沈玉莲也是自幼相交,前些天还听说朱成钰要娶沈玉莲呢,怎么突然就出了这样的事? 沈司马夫妇初闻噩耗时也是不敢置信,待见着了沈玉莲的尸身才肯认清。朱夫人当即哭得悲痛欲绝,沈从嘉父子俩脸色也是难看到了极致。可沈玉莲时自尽,还妄图加害朱含香,他们能找朱家讨说法吗? 能讨到什么说法? 琳琅在秦府听说这些的时候,心里也是沉甸甸的。她最初只是想让沈朱两家起隔阂龃龉,才会将祸水往沈玉莲那里引,可是谁会想到,朱含香竟然会那样公然报复?更想不到的是沈玉莲会用这样激烈的方式,为了容颜结束性命。 虽说是沈朱的性格和处事方式让事情愈演愈烈,归根结底,这还是由她引起来的。琳琅心里愧疚,只是对着秦家没发言说,只将自己关在房里抄经书,两天两夜。 往停云居去的时候徐朗很担心,瞧着琳琅憔悴的样子,一时无从安慰。他见惯了生死,刀头舔过千百人的血,可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啊,碰见这样的事,哪会不引咎自责? 他难得的轻声细语,稍稍开解了两句,琳琅却忽然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这就是报仇的代价,一旦起了头,后面的走向就再也不受她控制。可她还得继续走下去,不压住朱家,将来等待贺徐两家的就是这个下场,甚至秦家都难逃厄运,你死或我忘,不能两全。 哭过一场,就还是得回到正轨里来。虽然期待回家的喜悦被冲淡了些,该准备的还是得备着,贺文湛临走前交代琳琅为秦氏选些家乡的土物,琳琅之前零零碎碎的挑了些,想着到时候还要给姐妹们送些东西,这些天就在徐朗的陪伴下将淮阳城逛了个遍,临行时竟有了四五车的行李。 二月初的京城渐渐的也有了暖意,淮阳城里草长莺飞,又是一年春时节。 新嫩的杨柳依依随风,琳琅掀起车帷,挥手作别。今日来送别的除了秦家人,还有睿郡王府世子君煦,锦衣玉服的郎君站在亭下,春日的柳丝和水边的迎春成了柔和的背景,他的目光流连在琳琅的车后,在暖阳下安静流连。 秦蓁走过去同他说了句什么,君煦便偏头倾听,一双燕儿飞过,落在他们身后的枝头。 虽然沈玉莲之死为这趟南下蒙了许多阴影,到底还是有很多收获的。 一路往北,天气渐渐转暖,春意融融,让人心里也渐渐明朗起来。秦家毕竟不放心,让秦怀玉护送表妹回京,顺道再往贺文涛那里去一趟——贺瑾瑜和秦钟书的婚事因为年节而耽搁了许久,如今贺文涛重提旧事,秦家自然不能躲避。 入了京城已是二月末了,御街两侧的垂柳和樱桃树都抽了绿叶,生机勃勃。 徐朗毕竟半年未归,进城后即可回家去了,秦怀玉则和琳琅一起往贺府去。 贺家接了书信,算算琳琅就在这几天回来,贺文湛和秦氏早已张罗准备开了。琳琅的马车一进巷口,眼尖的门房就跑进去报信,等琳琅到了府门时,就见贺文湛已经领着一帮小厮和婆子出来了。 小厮们自去接行李车马,贺文湛瞧着女儿无恙,高高兴兴的带着秦怀玉去拜望贺老太爷,琳琅则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往里走。 还没到书楼拐角呢,就听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是秦氏带着水香和几个小丫鬟过来了。她们听到信儿稍微晚了点,出了兰陵院旁的洞门后也还没走几步。琳琅一见着秦氏,立马跟鸟儿一样飞过去,扑进秦氏怀里,“娘,想死我啦!” “娘也想你啊。”秦氏乐呵呵的笑着,将她搂在怀里,又蹲身瞧着她,“半年没见,铃铛儿长高了不少。嗯,脸蛋儿都养得更水灵了。”心肝宝贝似的闺女就在跟前,秦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一会儿摸摸头发一会儿捏捏脸蛋,眼睛时怎么都舍不得挪开。 琳琅嘻嘻的笑着,又扶着秦氏起来,“娘,咱们咱们去院里吧。”一行人又折回兰陵院里,琳琅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们早就在那里候着了,等秦氏一落座,跟随琳琅南下的锦绣等人也拜见秦氏,秦氏念她们路途辛苦,打发歇息去了。 这里琳琅迫不及待的就往离间窜,“弟弟是不是就在里面?” 秦氏看得直发笑,“弟弟睡觉呢,小心别吵着他。” 琳琅哪敢吵了这个盼了两世的小娃娃,当即放轻脚步,小心翼翼的走进去。里面两位奶娘就守在摇篮旁边,看着小公子午睡,她们是这半年里聘进来的,还不错见过琳琅,瞧着她装容不俗,又能轻易进了秦氏住处的内间,虽没想到是房的掌上明珠,只道应是府里的哪位主子,连忙起身行礼。 后面秦氏进来,低声问道:“琛儿睡得安稳么?” “今天睡得很安稳,夫人放心。”奶娘屈膝,秦氏便点了点头,走到琳琅跟前道:“看傻了?” 琳琅嘻嘻笑着,手指不敢碰熟睡的影儿,只能隔空画他的眉眼轮廓。四个月大的孩子,长相算不上太好看,裹在襁褓里安安静静的,除了吃和睡什么都不会。琳琅却喜欢得什么似的,喃喃道:“我有弟弟啦。嗯,琛儿,我是你的姐姐,你还没见过 我呐。” 她趴在摇篮边上看得高兴,两位奶娘瞧着秦氏那一脸慈爱的笑,这才反应过来,低声道:“这位就是六姑娘了?”见秦氏点头,才又问候。 琳琅这会儿高兴,从手上褪了一副镯子一人一个送过去,“奶娘们照顾弟弟辛苦了。”她亲自赏赐,又是随身用的贵重之物,两位奶娘惊喜之下不敢就接,待秦氏说了声“也是她的心意。”这才千恩万谢的接了。 这边厢琳琅看了会儿,瞧着襁褓里那小小的婴儿皱了皱鼻子,只当自己吵着他了,忙道:“琛儿先睡着,等你醒了姐姐再来看你。” 退出屋里去,因时近正午,秦氏已经叫人摆了饭,道:“先在这里用饭,待会再去老夫人那里。” “老夫人最近还好么?” 秦氏知她所指,“她自打去年受了风寒,就断断续续的没健朗过,如今都在屋里安安静静的养着。”琳琅这才道,“老夫人身子还没好啊,那我待会可得赶紧去瞧瞧。”心却也不再悬着了,老夫人安静养病,自然就没什么时间来挑秦氏的刺儿了,难怪母亲看起来丰腴了不少,看来最近还是过得挺舒心。 因贺文湛在老太爷那里,娘儿两个便一起用饭,秦氏又道:“老太爷很看重琛儿,这两个奶娘是他亲自过目的,往后对她们也不许轻看了。” “她们是琛儿的奶娘,我自然要好好待的。”琳琅笑嘻嘻的。 秦氏就又问起在江南的事情,这段时间里琳琅自然没法细说经过,只拣秦氏迫切想知道的来说——秦老夫人身体安泰健朗,吴氏和梅氏也都很好,三代婆媳共处一堂,和睦得很。又说秦蓁表姐多好,秦家待她又多好,听得秦氏又是高兴又是想念。 琳琅最怕的就是勾起她的乡思来,忙又安慰一阵,吩咐人把给秦氏预备的土物搬进来。 如今春日天气暖和,饭后往院里的芭蕉下一坐,自是无边□□。琳琅自打进了兰陵院后还不曾回过自己住处,这会儿就又心心念念的进了一趟,拱门便的紫藤已然绿叶参差,廊下的一溜花盆都被打理得很好,海棠上已经结了花苞,北边的一溜迎春已快开败了,旁边的连翘倒是开得火热。 一切都是熟悉而亲切的,到屋里转一圈,秦氏早就安排人打扫归置整齐了,博古架上的砚台文玩上纤尘不染,绿纱窗被支起来,阳光将屋里照得透亮,外面鸟雀叫得正欢。 虽然江南温软富贵,到底还是家里好啊! 她惬意 的伸个懒腰,回到外面跟秦氏腻歪了会儿,估摸着老夫人午睡起来了,娘儿两个就往庆远堂去。 庆远堂一切如旧,丫鬟婆子们按部就班,并不曾因为琳琅的归来改变分毫。娘儿两个进去,老夫人身边的金雀儿倒是意外,“六姑娘回来啦?”说着亲自打帘子迎她们进去,老夫人午睡才起,正在那里擦脸呢,瞥了琳琅一眼,淡淡的道:“六丫头来了。” “半年没见老夫人,回来就赶紧来看您。”琳琅赔笑,后面锦绣将早就备好的礼物呈上去,倒是看得老夫人眉开眼笑,夸赞道:“半年没见,六丫头倒是懂事了不少。” 秦氏在旁边陪着笑,“知道老夫人身子不好,她特地带了些江南采的药,给您养身子用。” 老夫人随意打开几个锦盒看了看,里面都是名贵的补药,又是秦府的家丁精心采买的,成色上佳,比外头买来的到底好了许多。她脸上难得的见了喜色,关切的问起了琳琅此行的经历。 这头祖孙们正说话,城东的徐府里,徐朗也正跟徐夫人说话。 徐家虽是武将世家,但袭着国公的爵位,府里长幼尊卑却分得很轻。徐老夫人虽然行事常有偏差,但她是家里的老封翁,哪怕楚寒衣这个国公夫人都得让着。徐朗回府后先在老夫人那里待了好半天,用了午饭后才有时间来看母亲。 简略说了此行江南的收获,徐朗放下茶杯,正色道:“有件事情,儿子想跟母亲商量。” “什么事?” “儿子想求取贺家六妹妹,还请母亲费心安排。” “你是说,你想娶贺琳琅?”徐夫人显然很意外。 ☆、54| 母亲的反应在意料之中,徐朗认真道:“儿子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六妹妹,想娶她为妻,相信能母亲明白。” 徐夫人沉吟道:“六姑娘今年才十一,你已经十七了,等她能嫁人时你岂不是要等到二十?何况她的伯父眼看着就要入相,恐怕将来那枢密使的位子都是他的,咱们徐家不图那势力,但你若取了她,我怕别人会多想。” “儿子喜欢六妹妹,愿意等她长大。至于母亲担心的事,咱们徐家几代英烈忠君报国,是否有异心皇上自然会有定夺,若真猜忌,咱们跟贺家的世交就足够了,还怕多个六妹妹?”这些事情徐朗早就想过,这会儿十分笃定。 这个儿子打小就有主意,前些年徐夫人还能管着他,经了漠北军中的几年历练,如今更是习惯先斩后奏。他虽说是商量,心里恐怕早就决定了,徐夫人哪怕是想出什么无可辩驳的理由来,也未必能改了他的心意。 要说那贺家六姑娘琳琅,徐夫人当然是喜欢的,两家人知根知底,难得的是徐湘跟她交情极深,这几年来往碰上时观察观察,品格还是可以的。 可她现在才十一岁,等十五岁能出嫁时徐朗已经十九了,再等个两三年生孩子,徐朗可就二十好几,得是六七年后的事情。 徐夫人膝下两子,长子徐朔年近二十,虽然娶了一房妻室,但夫妻俩一年到头的两地分居,至今也没有一男半女。徐朔随军在外鲜少回京,娶的妻子是个闺中弱柳经不起塞北的风沙,所以从没有将她接到漠北的打算,虽然爵位放在那里,夫妻俩竟是半点都不着急子嗣的事情。 原本徐夫人还指望着徐朗早日成亲,正好逼一逼那小夫妻俩,可他若等四年之后……这四年岂不是有没有希望抱孙子了!何况琳琅毕竟是闺中贵女,以诗书见长,自家儿子却是塞北风沙里打滚的,两人差了那么多岁,怕是未必合得来。 徐夫人性子勇武,上阵杀敌时并不比男子差,虽然这几年居于内宅,性子却是没怎么改变,私心里还是更喜欢徐湘这样耐摔耐打的孩子。 至于贺家琳琅么,那张脸蛋漂亮是漂亮,就是娇气了些。 她这里默默打算着,徐朗却是铁了心的,“儿子的性情母亲也知道,我既然喜欢六妹妹,这辈子就非她不娶,若当真有缘无分让她许了别家,儿子这辈子也就不娶了。” “胡说!咱们家本来就人丁单薄,我将你生成这样的人才,就是为了打光棍的?”徐夫人怒目瞪他。她是个巾帼英雄, 若换了其他少年郎,必然被瞪住,可惜对面是徐朗。 徐朗绷着脸瞧她,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见徐夫人气呼呼的,就低声道:“不是还有大哥。” “还敢说你大哥……你们兄弟俩气死我算了!” “气死谁都不能气死您啊。”徐朗年少时其实淘气得很,这些年虽经历练,在母亲跟前到底有一丝孩子气残存,见着火候差不多了,这才嘿嘿笑道:“不想让儿子打光棍,母亲就赶紧请人说媒吧,免得被人捷足先登,那儿子这辈子可就真成光棍了。” 徐夫人被他这无赖的态度气得一笑,心里到底却也软了下来。想了片刻才道:“这事我定不下来,得问问老夫人和你父亲的意思。” “那就有劳母亲!”徐朗高兴,起身一揖及地,惹得徐夫人斥他,“多大的人了,还是没正形!” 徐朗欣然受了。 那头秦氏和琳琅跟老夫人说完了话走出瑞安堂,秦氏颇为意外,“没想到往江南走了一趟,你倒是懂事了许多。” “这趟出门长了不少见识,何况娘叮嘱我要在舅舅家听话懂事,我自然要学乖的。”琳琅笑着仰头,瞧见秦氏眼中的赞许。以前拿出小姑娘的情态来,是怕陡然变了性情惹人怀疑,这一趟回来后变一变,倒是刚刚好了。 翻过了年琳琅已经十一了,京城里说亲早的人家这个年纪恐怕连亲事都定下了。秦氏虽然不急,不过女儿家的婚事是拖不得的,这会儿想着才十一,翻过年十二,再厮混一两年可就十四五了,算着时间长,其实也就一眨眼的事情。女儿既然懂事起来,现在也可带她出门应酬去,若是碰上中意的人家,早定亲事早好。 出了庆远堂往左拐就是大夫人的清秋院,这里自打贺璇玑出嫁后就冷清空落了不少,不过因二房搬出去后空出了望春院,便将贺卫玠夫妇挪了进来,将原本的雅文院拨给大老爷的妾室白姨娘膝下的庶子贺卫琮住。 这会子琳琅的大嫂江氏正跟大夫人说话呢,瞅见琳琅母女俩进来,就一齐过来迎着。大夫人笑道:“昨儿弟妹还念叨呢,谁知你这就回来了,让伯母瞧瞧,长好看了没有。” 其实琳琅刚回来时她就听见信儿了,不过大夫人是个识趣的人,想着母女相聚后自有许多话要说,又有老夫人在那里摆着,所以没去凑热闹。但这并不代表她对琳琅不在意,虽然没有主动过去,屋里却已经备下了琳琅最喜欢的雕花奶酥,喜得琳琅直赞“大伯母真好!” 旁边江氏瞧着那那馋相,笑道:“夫人料到你会来,早早就预备下了,快尝尝。” 琳琅自然交口称赞,“半年没吃伯母做的雕花奶酪,可想死我了。” “原来你是惦记着吃的才来呀?”江氏打趣,琳琅便笑着瞧她,“谁说的,我还惦记着小侄儿呢,听母亲说他可乖了,待会大嫂嫂可要带我过去看他。” 旁边秦氏平日里极少玩笑,这会儿被气氛带动,便对江氏道:“那你可得看好了,她刚才一回来,差点就没把琛儿看醒来。” “看醒来?”大夫人没明白,秦氏便解释道:“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像是没见过小孩子似的,还猴儿一样趴在摇篮边,琛儿哪有不怕的。”说得大夫人和江氏笑个不住,琳琅气得捶她的腿。 说了会子话,琳琅又将给大家准备的礼物送上,给大夫人的是一套华丽庄重的头面,因为这些年大夫人明里暗里照顾了琳琅母女不少,这东西是秦老夫人特地选出来送的。大夫人听了是秦家长者所赐,自是谢了秦氏一番。 给江氏的则是江南时兴的一套胭脂水粉,都是有名的脂粉铺所出,那些铺子虽然在京城也有名气鼎盛的分号,到底还是在原处买的好些。琳琅买之前特地请教过梅氏,这一趟给江氏用最适宜。给小侄子准备的则是一个纯金打造的小老虎,她小姑娘家不好送项圈金锁之类的东西,也就只好选这些玩意儿了。 喜滋滋的去了望春院里,小侄子竟然醒着,叫琳琅喜出望外。这孩子比琳琅的弟弟贺卫琛还要小大半个月,看那眉眼,倒是颇像贺卫玠。琳琅瞧他长得可爱,轻轻的碰了碰小鼻尖儿,小家伙张了张嘴,竟然是要来唆她手指头的意思 琳琅被逗得直笑,拿着那又小又软的手,短短的小手指头,叫人生出无限怜爱。小家伙这会儿还不懂得抓她,小小的手掌张着,却是朝琳琅笑了笑。 “他笑啦!他笑啦!”琳琅高兴得什么似的,江氏也笑道:“知道你是姑姑,孩子喜欢着呢。这么久了,他可没笑过几回。” 见过了小侄子,琳琅心满意足,就又缠着大夫人问:“大姐姐好吗?她一出阁我就走了,这半年可都没见着了。” “你大姐姐也记挂着你呢,前些天还派人来问你回来没,若是回来了,她想见见你。”大夫人算一算日子,“她如今嫁了人不好轻易出门,初十那天庄家设宴,到时候我带你过去好不好?” “那就多谢大伯母!”衍国公府是皇后母 家,府里规矩大是琳琅早有耳闻的。以前她年纪小极少参加姑娘们的宴会雅游,加上衍国公府来往的都是皇亲勋贵之家,琳琅倒是还没跟他们接触过。 辞了大夫人回到兰陵院里时已是后晌了,门口的婆子回道:“秦家大公子来了,老爷正在书房跟他说话呢,让老奴回明夫人,待会秦家大公子要来看您。” 秦氏时秦怀玉的姑母,出阁前还带过他一阵子,秦怀玉难得上京,自然要来拜望。秦氏也是许久未见娘家的人了,当即笑道:“那就收拾好客厅,好好招待怀玉。”瞧着琳琅脸上有点倦色,便道:“铃铛儿要去歇歇么?” 琳琅这会儿确实累了,前晌车马劳顿,回来后陪着老夫人说话挺费神,大夫人那里闹腾着虽然高兴,到底耗费精神,加上春来天气和暖,就有些犯困。 想了想,秦氏或许还不知道贺瑾瑜的事情,待会儿若秦怀玉贸然提出来,恐怕她一时间接受不来,便扯着秦氏的衣角,“我再说几句话就走。” 秦氏便道:“说了一天的话,还不累么?” 琳琅却很执拗,牵着她的手进了里间,这才道:“娘知道这回大表哥来京城做什么吗?”见秦氏摇头,便道:“一是外祖母不放心,叫他告了休沐后亲自护送我上京,这第二么,是为了二姐姐的婚事。” “你二姐姐的婚事?”秦氏显然意外得很,她对二房没有半点好感,对贺瑾瑜的行径更是看不上眼,听了秦家跟她牵扯,自然想不通,“怎么又是她?”上回琳琅被水浇了之后贺文湛彻查,发现是秦钟书主谋,那时她只知道秦钟书是跟裴明岚交好而已,可是—— 裴明岚跟贺瑾瑜私交甚笃,如今秦家找贺瑾瑜,不会是因为秦钟书吧! 这个破天荒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秦氏只觉得不可思议,悬起了心听琳琅的下文。琳琅自然也不会卖关子,将事情和盘托出:“来之前我听外祖母和舅母商议,要把二姐姐娶给三表哥,我听说是二伯给舅舅写了什么信,外祖母很不高兴。这回大表哥来,就是为了去二房那里。” 秦氏啊哟了一声,觉得脑仁儿都疼起来了。这还不明摆着么,二房胆敢将贺瑾瑜推向秦家,自然是秦家理亏,又牵扯出了秦钟书,难道贺瑾瑜肚子里那个孩子是秦钟书的? 一想到这个,秦氏胸口都闷起来了,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琳琅帮着她顺气儿,又劝道:“外祖母和舅母都知道二姐姐的事情,母亲不要担心。” 秦氏嗯了一声,握着琳琅的手,不免一声叹息。低头想了一回,她这里气闷头疼也没什么用,只得道:“这些娘都知道了,铃铛儿先回去歇着。” 琳琅站起身来,秦氏想起件事情,又道:“晚饭恐怕你爹爹要和你大表哥去外面,说起来这一趟去江南,你徐二哥功不可没,赶明儿让你爹爹邀请设宴,咱们该好好谢谢人家。” 这道理琳琅当然明白,她也想着谢谢徐朗呢。只是想起徐朗先前说过的话,忽然心里又升起些窘迫——按照徐朗那个性子,万一到时候他说起提亲的事来,可怎么办? 不由想起他的几番低语,想起观景台上的那次偷吻,想起他两次出现救她于险境……心里原本是冬日般萧索苍凉,原本以为这辈子会一直如此,可现下却仿佛有一缕日光渗漏进来,渐渐照亮幽暗 春日里万物复苏,徐朗护送着她一路从江南回到京城,赏尽了沿途□□。那些春日艳艳碧波纹、鸟语花红香成阵,那些山峦连绵新嫩青、陌上杨柳燕含情,还有,那个挺拔的、似乎渐渐刻进了心里的身影。 琳琅忽然发现,他如同一道春阳照进来,渐渐将那冬日寒冰化作柔软春水,干枯的心底里渐渐有了碧波、有了草芽、有了花苞……那感觉像是,春天要来了。 这样的想法令琳琅感到诧异,却又瞬时惊醒。春心萌动时最容易陷进去,可前世的支离是毕生之痛,她不敢再经历一次,可也许徐朗会有不同呢? 这世间有轻易垮塌的海誓山盟,却也有连绵长久的脉脉温情。总不能因为朱成钰那个混账,就否决了旁人吧? 罢了罢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事情还是交给爹娘去考虑吧。 ☆、55| 琳琅这一觉睡醒竟已是暮□□临,爬起来去了前院,秦怀玉早就跟贺文湛走了。秦氏不忍心打搅她休息,就吩咐人将饭菜都热着,等她醒了才摆饭。娘儿两个饭间说起来,秦怀玉此次来京果然是要往二房去一趟的。 秦氏至叹气,“二夫人那个德行你也知道,这瑾丫头嫁过去……唉。”琳琅也只能安慰她。别人家的事情她们不能插手,只能顺其自然了。 歇了一宿,次日贺文湛去了衙署,琳琅就又往三房去了一趟,贺珊瑚倒是高兴得很跟贺珊瑚说了会儿话。走之前虽然和贺玲珑姐妹俩不亲近,到底姐妹间没起过大矛盾,琳琅虽没去白姨娘的院里,也派人将给她姐妹俩准备的礼物送了过去,贺玲珑姐妹俩自然也高兴。 隔日就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徐湘听说琳琅归来,便邀她同去郊外雅宴。徐湘的交际圈子跟琳琅不大相同,徐府袭着国公爵位,在京中属亲贵显族,比贺家这样有官无爵的又要显赫许多,这回的宴会就设在京西桃花林中,是由圣上亲封的广安郡主做东道。 这位广安郡主不是别人,正是贺璇玑所嫁庄元晋嫡亲的妹妹,名叫庄嫣。她的姑母是当今皇后,因为长得漂亮会撒娇,往皇后宫里去的次数多了,圣上颇喜欢,就封了郡主。 按爵位来说,国公与郡王同为从一品,庄嫣身为国公之女,封个县主就是大荣耀了。不过庄嫣人如其名,巧笑嫣然格外漂亮,皇帝一高兴,竟封了个郡主,甚至还赐了宅子,比一些公主还要受疼爱。 京西的桃花林就在出城不远的芒山脚下,据说方圆四五里全都是灼灼桃花,这时节桃花开得正艳,如云霞蒸蔚,风过时落英缤纷,美极了。 琳琅以前是小姑娘,出门要么是跟着贺卫玠,要么跟着秦氏,余下接触的也就是和贺家有往来的人,这还是头一次自己来参宴。 说是广安郡主设宴,其实也就是以她的名头发出帖子请来众位姑娘相聚,偌大的空地上摆了各色果点鲜花,姑娘们自在游玩,故而不少人会带好友过来。 琳琅的出现并不算突兀,不过在场的大多是徐湘一样十三四岁的姑娘,她倒是年纪小了点。大概看了一圈,在场的倒也有几个以前接触过的,有些也曾在丽正书馆见过,只是交情不深。 广安郡主在林下设围帐坐着,旁边是几位县主和公侯府里的千金,还有韩大学士家的韩萱儿和兵部尚书家的魏嫆。 韩萱儿的姐姐是宫里的贵妃,据说和皇后关系颇近,所以 家里虽无爵位,但也常来这等场合。至于魏嫆,则是因为跟庄家沾亲带故,才会得邀请。 琳琅上一次见她们还是在徐家的寿宴上,这回重逢,难免问候几句。庄嫣以前不曾见过琳琅,这会儿只上下将她打量着,徐湘便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好友贺琳琅,不知郡主见过没有。” “贺琳琅……”庄嫣想了片刻,“听名字,难道是我三嫂的妹妹?” “见过郡主。”琳琅笑吟吟的行礼,算是承认。 庄嫣便淡淡抬了抬眼皮,道:“坐吧。”旁边摆着一溜的矮案蒲团,各设瓜果酒茶,小丫鬟引着徐湘和琳琅过去,位置颇偏。徐湘的座位原在上首些的地方,不过她跟着琳琅坐在一起,旁边正好是魏嫆。 魏嫆便凑过来问道:“听说六姑娘年前去了江南,那里好玩么?”她主动亲近,琳琅也不会拒人千里,便将途中见闻讲了一些。正说着呢,广安郡主已经和几位县主起身往外走了,经过徐湘跟前时还问道:“徐二姑娘不出去走走吗?” “郡主先行,我和琳琅随后就去。” “一起走吧?听说你年前去了趟漠北,正想听听见闻呢。”广安郡主并没有挪步。徐湘有点诧异,旁边就有人相邀,“就是,我听说那边民俗人情跟京城大不相同,这里就徐二姑娘去过,难道还不肯跟我们说说?” 徐湘笑了笑道:“好罢。”于是琳琅和魏嫆也起身,跟着一群人往外走。 盛开的桃花绵延,姑娘们慢慢走着,忽然有人指着对岸一片空地道:“瞧那里,有人要打马球。”三丈宽的河水缓缓流淌,对面青草茂盛地势平坦,有小厮们在忙着布置,不远一群锦衣公子们骑马行过来,瞧那架势正是要来场马球赛的样子。 广安郡主停下脚步往对面看了片刻,问徐湘道:“听说令兄刚从江南回来,不知今日是否也在这里?” “这我不知道。”徐湘瞧着对岸,扫了一圈后看见徐朗确实在,却装作没看见,只不点明。广安郡主却没打算就此离去,瞧着徐湘没发现,还特意指给她,“瞧那个是不是?” 徐湘只能道:“确实是。郡主见过家兄?”等了片刻却没人回答,侧头往旁边一瞧,广安郡主正看着对岸微微出神呢。余下的也都是十三四岁的姑娘,瞧见那群英姿俊朗的人时难免多看两眼,倒也没人发现郡主的异常。 时机刚好,徐湘默不作声的退了半步,到琳琅跟前牵着手,低声道:“走吧。”牵手绕过重 重花树,到得少人处时才舒了口气,“闷死我了。” 瞧她这像是有些躲避郡主的模样,琳琅忍不住暗笑,问道:“觉着闷的话,你今天来做什么?” 徐湘道:“你以为我乐意来?广安郡主的帖子送过来,我借口有事不去,她特意请了两趟。这事被娘知道,她就逼着我来了。”她和一般的闺中贵女不同,极少能安安静静的待在深宅之中,小时候习武练功费了许多时间,跟这些贵女们的来往不多,长大后经常天南海北的跑,交情更是平平。 这回广安郡主这般热情,着实叫徐湘意外,推免不过同行了一程,却是闷得很。她向来闲散惯了,跟琳琅在一起时全然真性情,跟这些贵女们相处时到底要矜持一些,简直就是折磨。 琳琅嘿嘿笑了两声,“无缘无故的,她为什么非要请你?” “我原本也不明白,不过……”瞧着左近无人,低声道:“看她那样子,八成是瞧上我二哥了,刚才说漠北的事情,没少问我二哥的事。” 拣了一片开阔处坐下,两人背靠着背,十分舒适的姿势。琳琅有点好奇,“郡主曾见过徐二哥吗,怎么突然就瞧上了?” “谁知道呢。我二哥跟她可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就我所知,以前从没见过面,不知道怎么就被她看上了,当真是……飞来横祸。” “噗!”琳琅失笑,“哪有这样说人家的,也不怕被人偷听传出闲话。”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才敢这样说啊,你是不知道她那娇惯出来的脾气,恐怕比一位公主都难伺候,我可不想摊上这么个嫂嫂。” “是徐二哥娶妻,又不是你挑嫂子,这事儿呀,你做不得主!”两人从来言笑无忌,琳琅蓦然心思一动,“不过说起来你也十三岁了,伯母给你挑夫家了吗?”记得上一世她战死时还是孤身一人,十*岁的大姑娘却未婚嫁,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话题忽然转到终身大事上,徐湘扭身就掐住了琳琅的腰身,“好哇,敢编派起我来了?”她习武之人身手灵活,琳琅躲避不开,立时笑开来,却还是道:“我是说真的,刚才对岸那么多青年才俊,有没有看得上眼的?” “一两眼就看上,你以为是在挑瓜呀?”徐湘扁了扁嘴,却又认真的说起了此事,“我早就跟母亲说过了,将来我若要嫁人,必得嫁个比我哥还厉害的,马上功夫马下功夫拿得出手,还得有英雄气概,能上阵杀敌,还能陪我四处闯荡。” 这样的 要求,京城中这些子弟是没半点希望了,琳琅便道:“哎哟,那恐怕得去漠北军里找吧?” “你说对了,我还真想在那里物色一个!” 琳琅便故意觑她,“不害臊。” “害臊两个字怎么写?”徐湘跟琳琅胡闹惯了,加上她本就性子爽朗,这么点事还不至于羞涩起来,转而问琳琅,“你呢?听说江南多才俊,有没有碰见中意的呀?” “你想想我的年纪再问这个。” “十一岁不算小了呀。”两个人头对头的趴在地上,各自揪着草芽,徐湘絮絮道:“你要是再大几岁就好了,让二哥娶了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让我嫁给你二哥?”琳琅抬头瞪她,徐湘回瞪,“我二哥有什么不好?长这么大,除了我,他也就对你一个姑娘好过,有时候连我都嫉妒。”她忽然来了精神,凑近跟前低声道:“哎,我跟你说,前些天我偷偷进了他的书房,你猜怎么着,他竟然把以前从你手里诓来的东西都好好的锁在柜子里,笑死我了。” 琳琅闹了个大红脸,“就说你二哥不厚道!” 徐湘想起来就乐不可支,“小时候你的布老虎啦、泥娃娃啦、绢花啦之类的竟然都在,那么大个人了,哈哈!” 琳琅捏她的脸,“徐二哥的书房不是不许人随便进的吗,小心他知道了罚你。”徐湘哼哼道,“最多跟他打一架,怕什么。哎,我哥不会是真的看上你了吧?这可不行呐,你比我小两岁,我可不能叫你嫂子。” “瞎说什么!”琳琅心里有鬼,老脸一红,爬起来在她额头一敲。徐湘也不躲闪,嘀咕道:“不过如果是广安郡主,我宁可是你。” 俩小姑娘闹了会儿,就又往别处看风景去了。没多会儿和广安郡主等一行人碰上,郡主问她怎么突然不见了,徐湘只能含糊的应付过去。 这里琳琅却有点心不在焉。徐朗他竟然留着所有从她手里诓走的东西?布老虎什么的都是很小时候玩过的东西,她都没多少印象了,他竟然还收着?徐朗这人还真是……叫人捉摸不透,不过也真是有心。 忽然就想,将来若是真的嫁给了徐朗,那些东西也是很值得回忆的吧? 马球赛已经开始了,广安郡主等人就在河边设了围帐蒲团,坐在一起瞧对面的马球。徐湘最爱这类活动,避开了广安郡主,和琳琅并肩坐着,这群贵女里自然也有能和琳琅说得来的,一来二去,竟也结识了不少人。 回到府里连脚都没歇歇,琳琅直奔贺卫琛那里去了。小家伙这会儿倒是醒着的,拨着吊在眼前的铃铛咯咯发笑,秦氏在旁看得忍俊不禁,正好贺文湛回来,便道:“瞧这孩子,跟铃铛儿小时候一模一样。这不会是从你那里带来的毛病吧?” “小孩子爱笑,哪能算毛病呢?或者是你小时候爱玩铃铛也说不定。”秦氏生了孩子后就丰腴了些,她怕落下病根,二月中旬之前都没跟贺文湛同房过,如今夫妻俩重修欢好,自然比平时格外恩爱。 琳琅心里暗暗笑着,只觉得心满意足。家人安好,父母和睦,这是她最想要的,如今添了弟弟,一家子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美好呢? 贺文湛想起秦氏的提议,又道:“我已经问了明之,他这些天都有空,等到休沐的时候,咱们就设宴谢他吧?” “在哪里设宴?” “就在白鹤楼。”贺文湛逗着摇篮里的小家伙,“你从入了冬就没出过门,正好这几天春景好,一起出去散散心。”秦氏便欣然应允。 春景虽好,这时节贺府里也是不闲的。这一天王庆远堂去,竟意外的碰上了二夫人和贺瑾瑜,老夫人难得的起身出门,就在院里的花厅下坐着,旁边二夫人慢慢的剥了果子给她,俩人说得倒是开心。 要说这二夫人还真是能哄人,先前险些将老夫人气病,这会儿姑侄俩却还是和睦亲热,看老夫人那样子,显然是吃一堑却没长一智。 这些跟琳琅关系不大,她和秦氏进门时碰见大夫人和江氏,就一起进来了。瞧着厅里热闹,大夫人便道:“老夫人今儿精神不错?” “老二媳妇送了些庄子上新挖的春笋来,我叫人做了道翡翠春笋,味道很不错,你们也尝尝。”老夫人兴致很好,旁边二夫人像是也忘了先前说过的“再不进贺府门”的话,招呼道:“大嫂、四弟妹你们尝尝。”说着又瞧琳琅,“六姑娘去了趟江南,个头倒是长高了不少。” 她这般热情叫人意外,琳琅摆着笑脸问了声“二伯母”,又问“二姐姐”。 自打贺璇玑出嫁后就属贺璇玑年长,她这半年变化很大,沉默收敛了不少,也不像以前那样尖锐了。 尝过了翡翠春笋,老夫人向琳琅便道:“后院的花儿开得正好,你二姐姐难得过来,六丫头,你带她去转转。” 明知道姐妹俩有龃龉,却还这样安排,老夫人这是打算支开她了。旁边秦氏便道:“你回来后 也没去过后院,散散心去吧。” 琳琅便也起身。庆远堂左右各一处角门,穿过夹道出去,和后院近得很。二房原来住的望春院就在路边,姐妹俩原本相对无言,贺瑾瑜却忽然自嘲一笑。“这里现在是谁住着?” “是大嫂嫂住。”琳琅声音淡淡。 “贺琳琅,你还恨我呢?”贺瑾瑜说得突兀,不待琳琅回答,却又道:“我先前也恨你,现在却看淡了,没想到你居然还记在心上。” 后面跟着的就锦绣、木香和贺瑾瑜的贴身丫鬟,看来她这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了,琳琅便笑了笑,“二姐姐这话奇怪,我为什么要恨你?” “羊花藤的事是我唆使母亲做的没错,可你也害死了我的孩子,叫我没脸见人。还有中秋那次的事,是你告诉大姐姐的吧?”贺瑾瑜平静的看着她,“你也害我吃够了苦头,咱们算是扯平了。” “二姐姐这话偏颇,我何曾害过你?那孩子是老太爷下令的,中秋夜的事告诉大姐姐是为了保护她,我怎么害你了?”自己居心不正还怪别人揭发,把自食苦果当做旁人的加害,看来这贺瑾瑜也只是性子沉静,想法却是根深蒂固的。 贺瑾瑜冷笑了一声,张了张口没说话。两人进去转了片刻,后院的风景倒是极赏心悦目的,叫刚才尴尬的氛围也松泛了不少。 贺瑾瑜再度开口,“这次你去江南,见到秦钟书了?” 琳琅诧异看她,贺瑾瑜道:“别装了,裴明岚那贱人早就告诉我了。”琳琅被她这“贱人”的称呼惊着了,难道半年没见,贺瑾瑜居然跟裴明岚闹翻了?于是随口道:“原以为你们轻胜姐妹呢。” “姐妹?”贺瑾瑜嗤笑一声,忽然挑眉看着琳琅,“有件关于她的事,或许你会感兴趣。” 琳琅抚着道边的一树碧桃不说话,贺瑾瑜兀自开口,“裴夫人,在外有情夫。” 饶是琳琅活过一世,陡然从贺瑾瑜口中听到此事时还是忍不住一惊,后面锦绣和木香也都是姑娘家,闻言均是震惊。裴御史除了曾有杨氏那笔风流债之外从未纳妾,琳琅原以为他夫妻俩总不算情深,到底过得去,谁知道……可这是别人家的事,于她无关,于是冷脸道:“二姐姐这话是该对我说的吗?” “你不是和裴明溪是好朋友?这件事说出去,裴明岚母女再无立足之地!” “我竟不知道,二姐姐居然对裴明岚也这样恶毒,”琳琅顿住脚步,沉声道:“奉劝二姐姐 一句,秦家最重女孩子的品德教养,二姐姐若想安稳度日,该修一修自身了。” 虽然不知道贺瑾瑜和裴明岚是如何闹翻的,不过看这情形,怕是跟贺瑾瑜未婚有孕之事有关,否则贺文清也不必上赶着挑明旧事嫁女。贺瑾瑜明知裴夫人之事却未动作,是想拿她当枪使? 且不论琳琅不会插手这种别人的龌龊家事,哪怕这事闹出去,裴夫人名声坏了,难道对裴明溪就有好处? 不想再跟贺瑾瑜多说,琳琅吩咐了锦绣一句,转身就要走。身后贺瑾瑜却幽幽道:“重品德教养?她们的教养就是让我这嫡女去做妾室?哼,不怕告诉你,等我嫁过去时若不得善待,必搅得他家宅不宁!” “那是二姐姐立身不正在先。” “我立身不正?那秦钟书呢?当初是他……” “我没兴趣听。”琳琅冷声打断,懒得再理会,带着锦绣走了。当初贺瑾瑜既然和秦钟书勾搭到了一起,就该想到这结果,女孩子未婚先孕,放哪儿都不是好事,尤其这等诗书之家,更会不齿。哪怕是秦钟书有错在先,也不会有人给她半分同情,她难道还不明白? 至于搅得秦府家宅不宁,当秦老夫人和吴氏是吃软面长大的吗。 姐妹俩不欢而散,琳琅不再跟贺瑾瑜同行,加快几步穿行到牡丹丛边。这时节花虽未开,却也含了几个花骨朵,贺珊瑚正在那里坐着呢,瞧见琳琅,姐妹俩便拉手坐在了一起。 贺瑾瑜远远瞧着,呆站了半天惘然一笑。 心里还是羡慕的吧?她自问。身边没有亲妹妹,在府里和贺玲珑交好,在府外跟裴明岚亲近,拿她们当亲姐妹一样待,可最后呢?一个在怀孕事发后就视她如瘟疫避之不及,另一个虽曾交情至深,到头来却还是插了一刀。 除了始终维护她的母亲,她现在已是孤立一人。 ☆、56| 回到兰陵院的时候秦氏已经在逗贺卫琛了,琳琅凑过去瞧着粉嫩的弟弟,简直爱到了骨子里。问起跟贺瑾瑜的事情,琳琅也没提关于裴夫人的话,只是道:“二姐姐还是跟以前一样的心思,三表哥娶了她,怕是外祖母和舅母要多费心了。” “我已修书回去,叫母亲早做准备。”秦氏又拉着琳琅在凳子上坐下,“你可千万要记着瑾丫头的教训,姑娘家到了这个份上,就算是嫁过去,又能得多少好呢?” “女儿晓得。” “你哪里晓得这其中的厉害。”秦氏挥退了奶娘们,一边拍着贺卫琛哄他入睡,一边又徐徐道:“姑娘家在家的时候娇生惯养,掌上明珠一样的捧着,嫁到了婆家可就不同,毕竟是外姓人,婆婆疼自己的儿子,当媳妇的哪能不受委屈。” 想起初为人妇时的事情,秦氏感慨颇多。那时因有贺老太爷和秦老太爷的交情在,贺知秋是发过话要善待这儿媳的,饶是这么着,明里暗里的,也没少在老夫人和二夫人跟前吃亏。 “当初要不是你大伯母照应,哼。”秦氏笑着摇了摇头,“铃铛儿也不小了,过几年就该嫁人,这些婆媳相处之道,管家治人的本事,也该学起来了。” “我还想多陪着娘呢。”琳琅当然知道婆媳关系有多难处,前世秦氏早逝,吴氏虽然待她好,这方面也不会设身处地的倾囊相授,婆媳、姑嫂的关系简直叫她焦头烂额。 秦氏便嗔她,“娘也不能总是留着你,总会有嫁人的一天,这些东西早学早好。” 瞧着贺卫琛已经睡熟了,娘儿两个出了内间,秦氏对贺卫琛十分上心,想要给他做衣服却有心无力,只能做几个小玩意儿。她拿着针线跟琳琅说起自己的经验来,琳琅趴在她腿边认认真真听着。 转眼到了庄家宴请之日,大夫人应邀赴约,带着琳琅同行。因贺玲珑如今也十四岁了,贺璇玑出嫁后就轮到她的亲事,大夫人有时出门也会带着她。 这回白姨娘不知从哪里得的信儿,得知庄家设宴,就当着贺文瀚的面提了提闺女的婚事。贺文瀚对这个女儿也颇怜爱,便问大夫人的意思,想让她带着贺玲珑同行,大夫人自然没必要推拒。 三个人两辆马车,大夫人独乘一辆,琳琅则和贺玲珑同处。 姐妹俩虽同处一府,相处的时间却不算多。琳琅回来的这几天有时间时跟秦氏腻在一处,除了在老夫人处碰了几次面之外,这还是头一次独处。 贺玲珑今儿兴致很好,大概是想着庄家宴会来往的都是有头脸的人,总还是很期待。像贺玲珑这般性子,一高兴就管不住嘴,路上她叽叽喳喳的说了不少,又是问江南的事情,又说琳琅挑的收拾好看,吵得琳琅脑仁儿疼。不过人家终究是姐姐,琳琅也只能耐着性子,好不容易熬到庄家门前,连忙下车。 可巧对面平郡王妃也来了,她和大夫人是嫡亲的姐妹俩,当即笑着相迎。 琳琅和贺玲珑以前跟着大夫人观灯,也曾见过这位郡王妃,当即见礼。 同为郡王妃,平郡王妃和睿郡王妃大不相同。一个在江南做着闲云野鹤,是那里最尊贵的妇人,受惯了贵妇们的奉承,身边又没太多的事儿,养得宽容随和。平郡王妃则是在天子脚下打滚的人,上头除了宫里的那些贵人们,还有外面的王妃们,还有皇帝同胞的长公主等人。 京城之中的举动又不能像在江南那样随意,是以平郡王妃要圆滑许多,加上这里三六九等分得清楚,浑身的富贵气掩都掩不住。 见着琳琅,她倒是有印象,“这就是六姑娘吧?上回见着璇丫头,她还说想你来着。听说是去江南走了一趟?” “王妃真是好记性,我也想念二姐姐呢,这不今儿就缠着大伯母待我来了。”琳琅笑着再度行礼。 “姐妹俩感情好,多想着亲近是应该的。”郡王妃笑着颔首,却是看都不看贺玲珑一眼,和大夫人一起入府。 庄家的门房连当今皇后都曾迎过,自是别有风范,恭恭敬敬的引着两人入内,里面又有一溜的锦帷小轿抬她们进去。 衍国公的宅子是圣上赐的,因离得皇宫不远,占地不算太广,胜在期间一草一木都是沐着圣上隆恩的,屋宇也比别家气派巍峨,走近厅里时摆着的物件全都有来头,或是圣上赐的,或是太后赏的,又或是先帝爷留下的,处处透着圣眷正隆的味道。 厅里倒是已经来了不少人,这些贵妇们琳琅大多都没见过,其中的姑娘们倒是见过几个,或是在丽正书院,或是在广安郡主的桃花宴上,见了各自一笑。有两个虽没见过,眉眼却有些熟悉,琳琅细细回想,想起来时不由一凛—— 前世朱家入主京城,朱镛因战中双目失明不良于行,叫朱成钰登了帝位,他封个太上皇从旁指点。当时情势未稳,朱成钰立时便选了不少姑娘入宫,其中就有这两位,虽然容貌不突出,却是一入宫就封妃。在朱家的洗当中,这两位的母家都是稳如泰山,现在想来,恐怕当 时朱家称王,没少他们的功劳吧? 跟着往里走了两步,就见屏风隔出的内间里一些年轻的媳妇们和差不多岁数的姑娘都坐着说话,贺璇玑就在其中招呼。 见了大夫人和琳琅,贺璇玑瞬时眼睛一亮,却没怎么表露出来,只是上来招呼大夫人几句,送她婆母那里去了。如今的衍国公的爵位还在还是老一辈的头上,贺璇玑的婆母身上只有因丈夫而得的诰命,论品级还比大夫人低一点。 两亲家见面自得寒暄,贺璇玑便招呼着让贺玲珑往姑娘们那边去,她带着琳琅往僻静处一拐,这才欣喜道:“六妹妹,你可算回来了。” “大姐姐!”琳琅当然也高兴,却不知怎么的就鼻子一算。以前贺璇玑还是个姑娘,如今做了半年的媳妇,变得比以前更加沉稳得体。喜怒不形于色,亲疏不表于情,看她那模样,这半年想必也是经历了不少。 衍国公府是望族,哪怕贺璇玑的父亲身居高位,又有郡王妃这样的姨母,在亲贵汇聚的庄家也不算出色。听说他们家规矩大,也不知贺璇玑有没有受委屈。 姐妹俩半年没见,自然是有许多的话儿要说,奈何这会儿正是迎接宾客之时,虽然庄家人口多,贺璇玑头上也还有四五位嫂子,她却是不能躲懒的。跟琳琅紧紧的说了几句话,便忙道:“咱们先出去招呼客人,等待会儿宴散时你别走,咱们再慢慢说话。” 琳琅晓得她的难处,当即道:“大姐姐不必担心我,先招呼客人要紧。” 宴来宴去,名头都是赏春,庄家府里的景致未必比得上贺府,不过人家门第高,这□□自然就要胜几分。远处戏台上婉转吟唱,夫人们评赏闲谈,贺璇玑偶尔还得过去侍候一会儿,又要招呼年轻的媳妇姑娘们,倒很难得空。 琳琅跟贺玲珑坐在一处,那位瞧着厅里的一大盆红珊瑚,第十几次小声感叹庄家的富贵,就差说一句“我要是也能嫁进来就好了”。琳琅瞧着贺璇玑的身影,忍不住就是一叹。 这就是姑娘和媳妇的差别。在家的时候贺璇玑是嫡长女,被人伺候着就好了,若是被惹得不高兴,也能发落个人。这里可就不同,上头有国公夫人、婆母、伯母、叔母要应付,平辈的嫂子们各个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哪儿都得立规矩,处处都得留心眼。 她正出神呢,旁边却又个小丫鬟凑近了道:“贺姑娘,我们郡主有请。” 郡主?琳琅一愣,这京城里郡主不少,她认识的也就广安郡主庄嫣这一个 ,难道是她? 跟着小丫鬟七弯八绕的走了会儿,琳琅被带进了一处书房,里面坐着的可不就是庄嫣?她是府里的姑娘,又骄纵些,这等宴会有兴致时就坐坐,没兴致时走开,也不会有人责怪她。 琳琅刚来时还瞧见她在几位王妃跟前说笑,谁知道这会儿她已躲避离席,当即上前问道:“郡主找我?” “贺琳琅,”庄嫣抬眼看着她,旁边的案上摆着一摞卷轴,问道:“听说你跟那个什么裴明溪很熟?” 陡然提到裴明溪,琳琅倒是一愣,随即道:“确实如此。” “那你明儿找她一趟,叫她画一幅春花马球图给我。” 她这全然命令的语气叫琳琅有点不高兴,当即道:“明溪固然爱画,但一笔一墨全然出自内心,哪是我说画就能画的。” “我给她润笔费。”庄嫣一挥手,身边婢子端过来个漆盘,里面放着一溜十两黄金。说实话,以裴明溪目前的水平,当真要卖画,能卖个一金就已是高价了。可琳琅介意的是庄嫣这种颐指气使的态度,她也不会将这十两金子放在眼里,当即不冷不淡的道:“明溪擅山水画作,马球图恐怕她画不好。” “你少蒙我,我早就查过,她以山水见长,人物也画得不错。” 琳琅一时语塞,万万没想到庄嫣会准备得这样周全。那头庄嫣有些发急,“贺琳琅,我看你是她的好友才央求于你,你尽快找她,让她赶紧画吧,我急着要。” 这是求人的态度?琳琅心里冷哼,却也明白庄嫣确实是急着用画,便问道:“不知郡主让明溪作此画何用?” “这你不用管!”庄嫣骄矜惯了,话说出口,瞧见琳琅的神情有点不豫。终究是有求于人,她顿了顿才别扭的解释道:“我要送人一幅画,放眼京城,跟我同龄的姑娘里,属她画艺最好,不会叫人起疑。” 原来是这个打算……琳琅暗笑,缓缓道:“既然是郡主急着用,我倒是能问问明溪,不过不保证能成事。” “你告诉她,如果她画好了,我送她进画院学习!”庄嫣抛出另一个诱饵。 琳琅听得此言,总算是动心了,“郡主此言当真?” “若她画艺当真极好,本郡主言出必践!” 琳琅喜出望外。画院并不好进,每年经考试出彩者能入内做画师,其他则是皇室亲贵的子弟得了皇命后入内习艺。第二条路实在太难,哪怕琳琅自己想进都没这机 会,更勿论裴明溪了。若庄嫣当真能帮裴明溪进画院,那可是求之不来的好事! 她当即不再犹豫,“我回去就转告明溪!” “我听说她年节时去了南边,过五六天才能回来。她一回来你就找她。”瞧着琳琅的神色,庄嫣补充道:“本郡主言出必行!” “那就一言为定。”琳琅展颜而笑。看得出庄嫣确实是急需此画,竟连裴明溪的行程都查得如此清楚。琳琅理解郡主托她转达的心思,或许是怕堂堂一个郡主直接找裴明溪这个被不少贵女视为笑话的人会惹人耻笑,又或许是曾找过却没成事。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郡主是如何知道裴明溪画艺了得的呢? 之前知道裴明溪画艺的人并不多,后来哪怕参加品画会,那也是没留姓名的,广安郡主居然能知晓此事,实在叫人诧异。 慢慢回到客厅,宴会已近尾声,贺璇玑这会儿倒是得空了,瞧琳琅回来,低声问道:“嫣儿没为难你吧?”当了半年嫂子,贺璇玑对这位小姑子的性情也颇有了解。 琳琅摇头笑道:“好端端的,她凭什么为难我?” 贺璇玑这才放心,“我已经跟娘说过了,待会儿让人送你去我那里,回头我再派车送你回去。”琳琅自然高兴。 宴会结束前贺璇玑当真叫小丫鬟送琳琅往她住处去歇着了。她嫁人后行事十分低调,等送走了宾客,贺璇玑这才跟婆母禀明情由,庄夫人倒也不是不讲情理之人,许她先回去跟妹妹说话了。 姐妹俩半年没见,又是由贺璇玑嫁人这样的大事,自然有一箩筐的话要说。问过琳琅江南行的收获,说起自己在庄家的处境来,贺璇玑便道:“公侯之府也都这样,规矩大一些,谨慎应付着也就是了。” “那姐夫呢,对你好吗?” “你姐夫御前的差事忙,回来倒也不错。”贺璇玑脸上不再有以前提及庄元晋时的羞红,反而道:“嫁了人,相处最多的其实还是婆母妯娌等人,六妹妹,趁着年纪还小,可要多学些东西。嗯,在家里是最舒心的,可要好好珍惜。” “庄家这么近,大姐姐可以时常回来呀。” “时常回来?”贺璇玑笑着点她的额头,“小孩子家当真不懂事,我要是经常往家里跑,别人还不得说我是在夫家受了委屈?这名声卖出去,我还活不活了。” 琳琅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上去,不由吐吐舌头。 贺璇玑又道:“四婶子是个兰心 慧质的人,诗书才情超群,管家的事却不多碰。姑娘家嫁了人,跟家里的每种人相处都有学问,如何管束下人也有讲究,你以后闲了多去大嫂嫂那里坐坐,跟着学些东西,有用的。” 她这是一片真心为琳琅打算,琳琅自然感激,忍不住就抱住了她的胳膊,“那我多来陪你吧?” “傻姑娘,我还能留你在这里常住不成?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许多事别人终究帮不上忙,还得靠自己,过了这头前的一两年就好了,不要担心。” 琳琅便抿嘴笑了笑。虽然活了一世,算算年龄其实比贺璇玑还多活了两三年,不过有些事上面还不如贺璇玑通透。前世困在朱家时,琳琅也曾想通过这些事情,只是重活一世,被秦氏和贺文湛一宠,泡在蜜水儿里的时候终究是渐渐忘了那些痛楚,自然不会比贺璇玑现下的切身感受来得深。 一直到傍晚时姐妹俩才意犹未尽的分别,贺璇玑派车送琳琅回去,因琳琅身边只留了锦绣,还特别派了两个婆子。这两位都是她从贺府里带过去的,难得回府一趟,是夜就被大夫人留在了清秋院,想是说了不少的话。 这一趟庄家之行倒让贺玲珑变了许多,没事就爱去大夫人跟前献殷勤,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自鸣得意了,倒叫人诧异。 贺玲珑的事情琳琅并不上心,从江南回京后,蔺通就被调回了漠北,琳琅没法子找他诊病,只得把兰陵院里常用的郎中找来。 这一诊脉,那位郎中的反应简直是惊异,捋着胡须啧啧叹道:“姑娘这身子调养得当真好了太多,和暖的地气未必有这等奇效,何况姑娘的筋骨比以前活络了许多,那寒瘀渐渐有化散之势,姑娘这是碰见高人了?” “有人教了我一套给姑娘捏腰捶腿的法子,像是有些用。”锦绣在旁回道。 那郎中晓得轻重,闻言也不多问,只是道:“既然有用,姑娘可要天天用着,不可懈怠了啊。”又称叹两声,转身开调养的药方子去了。 这等反应叫秦氏都诧异,实在好奇那位蔺通究竟是何等人,奈何见不着,只能惋惜。 到了贺文湛休沐那天,一家人在城外的白鹤楼设宴,秦氏说起此事来,对徐朗颇为感激,“那位蔺先生当真神技,可是帮了我们大忙,明之真是费心了。”明之是徐朗的字,只是他虽也跟书生士子往来,终究是以武出身,寻常极少用字,也就长辈跟前用用。 徐朗谦逊笑道:“夫人过誉,照顾六妹妹的身体,明之自该尽力。 ”面对两位文气的夫妇,徐朗也透出了点文质彬彬的味道。 琳琅在旁边笑个不停,觉得徐朗着样子实在是有趣。 徐贺两家世交,虽然徐朗的父亲徐奉先常年在外,但贺文湛跟他自幼相交,感情是极深的,难免说起那边风物。渐渐聊到徐朗的大哥徐朔,不知怎么的就扯到了徐朗的婚事上。 贺文湛喝了点酒就有点文人纵气之态,不像平常应酬时的谨慎收敛,对着世侄时也放松些,就问道:“明之今年也十七了,怎么还没听你定亲?卫玠和你兄长在这个年纪可都娶亲了。” 这时候琳琅正跟秦氏在窗边瞧四野春景呢,闻言不由留神,就听徐朗道:“侄子其实已经有了意中人,只是还没寻到合适的时机提亲,让四叔见笑了。” “有了意中人就得赶紧办事!”贺文湛好为人师,“这婚姻之事若是提晚了错过,那可是一辈子的遗憾。你看上的是哪家姑娘?” 徐朗并未回答,反而道:“四叔说的极是。”他起身朝着贺文湛一揖及地,认真道:“侄子的意中人正是六妹妹,以前念她年纪小,怕四叔和夫人责怪,不敢提。如今六妹妹也十一了,侄子斗胆,恳请四叔成全。侄子若能娶六妹妹为妻,必定拼尽全力呵护她,爱宠她。” 琳琅原本还抱着瞧热闹的心态,想看看徐朗如何应对呢,谁知道他竟然这样直白的说了出来! 什么呵护、爱宠,简直……饶是经了一世,当着父母的面听见男子这样的表白,不由也是一阵急剧的心跳。 那头贺文湛也听傻了,还当是自己喝多了听错了,不确信的问道:“你说是,咱们家铃铛儿?” “正是六妹妹。”徐朗躬身,是一副对着岳父老泰山时的恭敬模样。 这头秦氏也听见了,她的惊讶程度丝毫都不亚于贺文湛,向来应变灵活的人此时也是一副惊呆的模样,和贺文湛四目相对,半晌没说出话来。 *答谢正版读者,作者有话说赠送部分内容^_^* ☆、57| 徐朗瞧着贺文湛那快把头点断了的样子,心里不由一声哀叹。看来这两位还是嫌弃他年纪大呀。 不过他对此早有准备,这个时候更不敢自乱阵脚,闻言面不改色,依旧端端正正的道:“六妹妹确实年纪还小,侄子也不奢望四叔能立时答应,只求将来为六妹妹择亲时记得侄子的这份心。”他扭头看了看正在窗边佯装把玩树叶的琳琅,“我会等着六妹妹长大。” 贺文瀚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加上喝酒后反应慢半拍,直愣愣的瞧着徐朗,突然问道:“你这心思是什么时候有的?去江南之后吗?” “说来惭愧,侄子早有此心,此行江南……”他微微笑了笑,其意自明。 “早有此心?我竟然没看出来……”贺文湛自言自语,秦氏在旁微笑道:“明之先坐吧,这般站着,瞧你四叔都傻了。”她确实也觉得徐朗年纪大了些,不过他能专门为琳琅调了去江南的行程,可见是有心的。 秦氏心里虽未应准,对徐朗的好感却没减半分,又问道:“你的心意我们晓得了,这事你家里知道吗?” “我已禀明了父母,二老并无异议。”徐朗到底是个少年郎,刚才的勇气过去,这会儿对着将来的岳父岳母,难免有点紧张,解释道:“今日这话有点冒昧,还请夫人勿怪。” “哪里的话,你帮了琳琅不少,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秦氏戳一戳贺文湛,正好酒保送了热酒上来,就把话题引到别处去了。 婚姻之事乃是两家结秦晋之好,不是小孩子有情意就能定下的。徐朗今日之日只是他的态度,至于徐奉先夫妇怎么想,整个徐家怎么想,秦氏并不知情,自然不会表态。更何况,她私心里总觉得徐朗年龄偏大,又是漠北有名的悍将,虽然平常懂事知礼,总还是怕他的粗粝会伤着琳琅。 那头琳琅瞧着他们转了话题,当即溜了个没影儿。 宴席她是不敢再回去了,生怕徐朗又说出什么话来,叫她无法应对。她手里拿着个木香编的花篮子,想到徐朗时又暗暗咬牙,什么人啊,当着她爹娘的面就敢说这样的话,懂不懂什么叫含蓄? 所幸她这会儿肚里饱暖精神好,在外散步正好,打发锦绣远远盯着,等贺文湛等人动身时她才回去了。 在白鹤楼门前跟秦氏会和,秦氏笑着嗔她,“跑哪儿去了不见踪影,今天都没正经的跟明之道声谢呢。” 琳琅腆着脸挨了,瞧着后面徐朗跟贺文湛一前一后的 说这话走出来,她当然不会再凑上去道谢,连忙一掀帘子,躲进车里去了。 徐朗一出门就瞧见了她那副几乎是落荒而逃的样子,心里不由失笑。扶着贺文湛进了车,又退后等秦氏进了车里,他才翻身上马,跟在后面。 回城的路并不算远,琳琅晓得徐朗就在附近,她不知道他今天到底是喝了多少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有些发窘,亦有些暗暗的欣喜。正出神呢,车厢壁上却传来轻轻的叩击声,不用猜都知道是谁,琳琅往里缩了缩,假装听不见。 那叩击声却没停下,不疾不徐响着,淡淡的酒气飘进来,那一下一下仿佛扣在心间。琳琅躲不过,只能掀起帘子瞪着徐朗。 徐朗眼中藏着笑意,低声道:“恼了?” “就不能换个时间吗?” “今儿时机就最好。”徐朗竟然还在笑,不过当着贺家一众婆子丫鬟的面,他也不敢做得太过,低声道:“别恼了,回头给你找个好砚台赔罪。”说完便直起身昂首挺胸看着前方,一副端稳模样。 “徐二哥,你真能装。”琳琅由衷感慨。徐朗没回答,嘴角却微微牵起。 进了城便分道扬镳,秦氏夫妇坐在车里,难免说起今日之事。贺文湛到现在都觉得不可置信,“明之他怎么会瞧上铃铛儿呢?” “难道咱们铃铛儿不够好呀?”秦氏板起脸。 “不是那个意思,”贺文湛伸手将妻子揽进怀里,“你想想看,铃铛儿小时候跟着卫玠玩,那时候明之就在跟前,两人相处得还算不错。可铃铛儿还四处爬的时候,明之都能拉弓射箭了,这当口却说要娶她为妻,实在是……这岁数差的不小啊。” “岁数倒在其次,”秦氏这会儿倒是想开了,“你瞧我们岁数倒是差不多,可又有什么好处?年轻的时候一起负气、一起别扭,谁都不肯低头。像明之比铃铛儿大六岁,将来恐怕还能包容着铃铛儿的一些小脾气,铃铛儿要是胡闹,他也能拦得住。” “咱们铃铛儿从不胡闹!”贺文湛今日有徐朗陪着,已经有些喝高了,经秦氏一提醒,反倒是想起了旧事。 当年确实委屈了秦氏,他身为丈夫却任性胡闹,叫秦氏孕中都不安生,女儿也落下了病,贺文湛心里愧欠,不由在秦氏脸上轻轻一吻,“当年是我不对。”丰腴的美人就在怀中,他的手渐渐不老实起来。 秦氏一把拍掉四处乱摸的手,嗔道:“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为夫洗耳恭听。”贺文湛将她抱得更紧。 秦氏便安然倚在他怀里,道:“我担心的是徐朗的脾性,他是军中的悍将,有些时候不拘小节,恐怕未必能体贴的待琳琅。” “他还不贴贴?”贺文湛含义莫名的笑着,“这回来去江南,他的时间都跟铃铛儿重着,就足见其心。你跟这孩子相处得不多,我却知道他的为人,少年老成行事端正,该细心的地方从来都不马虎。” “听你这话,是瞧得上他?” 贺文湛自打贺卫琛出生后就蓄起了胡须,这会儿虽不算美髯,却还是有模有样的摸着下巴,“除了年纪大了点,其他都很不错。” 这么一说,夫妻二人介意的在对方看来根本不成问题,那就是没什么硬伤了。秦氏想着刚才徐朗对琳琅的那一瞥和琳琅仓皇躲避的模样,不由微笑。 女儿渐渐大了,也不是什么小孩子。这趟江南之行徐朗尽心保护,恐怕姑娘心里也未必不乐意吧? 若说给琳琅挑婆家,放眼整个京城,秦氏中意的并没几家。跟琳琅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里,她认为能配得上琳琅的没几个,其中有些或是家里人口复杂,或是婆母小姑子难伺候,秦氏受够了贺老夫人和二夫人的苦,铁了心想给琳琅找个家里人口简单些的,免得女儿受委屈。 这一点上,徐家还算差强人意。 不过如今也只是徐朗剖白心意,徐家没派人上门提亲,秦氏肯定是半点都不会着急的。 这件事锁在了兰陵院一家三口的心里,谁都没告诉。贺文湛酒醒后依旧上衙署,他这回去江南征书有功,皇帝提了他的官职,算是昭文馆里的排的上号的人物了。 如今书征得差不多了,据说皇帝打算六月官员述职后调一拨人专事修书事宜,为此专门在皇宫外不远处重修了一座昭文馆,到时候修书地点就设在那里。如今图籍浩如烟海,要修一部荟萃天下图籍大成的书,需要准备的东西实在太多,加上昭文馆重修,贺文湛忙碌了不少。 秦氏倒是自在,贺卫琛有奶娘照顾,琳琅如今有空就黏着那小家伙,倒让秦氏得了清闲。她对京城这些人家的熟悉程度远不如大夫人,得空时往清秋院走一遭,探问些消息。大夫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将京城跟琳琅年龄、身份相近人家的情况基本都说了。 皇帝要为太子选妃的事情贺家也有耳闻,不过还没摆上台面,倒也没人提起。 只有琳琅深为此所苦,每回 她偷懒玩耍的时候,秦氏就会说:“都快嫁人的姑娘了,怎么还成日家想着玩?”让琳琅很是郁郁,觉得这是被徐朗勾起来的,就连徐朗送砚台的时候都躲着不肯露面,最后还是徐朗托徐湘转交过来。 这方砚台成功将琳琅心里的怨念消弭于无形,待探听到裴明溪回京的消息后,便约了她在丽正书馆会面。 丽正书馆里一切如旧,春日里花发草生,姑娘们又都春衫艳艳,实在是一副极美的景象。 裴明溪比年前长高了不少,身量苗条纤细,比琳琅高出了半个头。 两人半年没见,重逢自是高兴。问起裴明溪去南边的事情,她颇有点伤感,“祖父和祖母四年前就没了,现在回去,以前的院里除了一堆杂草,就只剩野猫狐兔。娘和二老的坟也年久失修,唉……” “那边没旁人在吗?” “早年父亲在当地找了人照顾祖父和祖母,二老去世后他们就散了。其实我倒是想回那里去,只是我孤身一人,没了二老在,又谈何容易。”那只是个小小村落,裴御史的官职算不上多高,能在京城安稳生活就已不易,更没法照顾到那里去。裴明溪也只是个小姑娘,又如何孤身立足? 琳琅不由握住她的手。虽然旁人对裴明溪诸多非议,她却是很珍惜这个朋友的,非关身世,只关性情。想起庄嫣的话时,琳琅不由振奋了些,道:“上回广安郡主找我过去,想请你帮她做一幅画。” “广安郡主?”裴明溪显然很意外,“她怎么知道我?” “我也不清楚。也许是她在品画会见过你的画,派人查出来的吧。她说,若是你这次能画得好,她可以帮你进画院。” “进画院?”饶是裴明溪性子清淡恬静,声音也不由拔高了几分,不可置信的道:“这……”心却狂跳了起来,若广安郡主当真能有此安排,那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 “进画院的事情在我们来说确实很难,但她深得皇上和皇后宠爱,你的才华又摆在那里,安排你进画院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可当真是……天大的好事!”裴明溪哪能不高兴。 琳琅就又道:“这画她要拿来送人,听她的意思,是想假冒那是她做的画,不知道你会不会介意……” “我现在有清高的本钱吗?”裴明溪微笑,“烦你转告郡主,我愿意做这幅画。” “那我回去就派人回信儿给她,她要的是《春花马球图》,你先想想 怎么画。” 裴明溪高高兴兴的答应着,两人携着手正走呢,对面一人风风火火的过来,不是裴明岚是谁?见着两人,裴明岚的语调颇有点阴阳怪气的味道:“哟,贺姑娘这一回来就找她,当真是情深呐。我说怎么哪儿都瞧不见,原来是在这攀高枝呢。” “半年没见,裴大姑娘一切如旧。”一见面就碰上裴明岚挤兑裴明溪,琳琅哪会有好脸色。 “我自是一切如……”裴明岚蓦然顿住声音,“你说我没长进?” “这是你自己理解的。”琳琅如今不像从前那样刻意收敛,气势上竟比裴明岚还胜几分。眼瞧着裴明岚脸上变了颜色,琳琅如今也不饶人,裴明溪忙扯一扯琳琅的衣袖,向裴明岚道:“姐姐是要去见陆姑娘吧?她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裴明岚似乎也是有事,见裴明溪服软,闻言哼了一声,仰头走了。 琳琅撇了撇嘴,“她这么趾高气昂的,做给谁看呢。等你进了画院,看她还敢摆脸色。”裴明溪噗嗤一笑,“枉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不记得寒山拾得忍耐歌?” 世间有人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当如何处治乎? 你且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这个琳琅自然是知道的,不过终究还是觉得不平,裴明溪又劝道:“罢了,本就是我身份尴尬在先,说多了徒惹是非,过几年能自己撑起来了,想法子搬出去,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画院虽不像国子监那样有学舍,但除了习艺的小童,其他人或高或低都有点官衔在身。裴明溪若是能出息一些,就算得个最低的品级,也能有租赁官舍的资格,到时候不再寄人篱下,就能舒心些了。 琳琅不由一笑,“徐湘能上马拉弓,你能入画院为官,我的朋友都有本事!” “还早着呢。”裴明溪失笑。 次日琳琅就去了趟庄家拜会广安郡主,跟庄嫣转告了裴明溪乐意效劳的事情,又提起了入画院的许诺。庄嫣道:“放心吧,你那朋友画艺不错,我能保她进去!”倒是信心满满的模样。琳琅就又问郡主还有何要求,庄嫣没多说,琳琅便也放心回去了。 因她身子里的寒气还在,秦氏听了郎中的建议,跟贺文湛一合计,决定让琳琅每旬往城外天麟峰的温泉去一遭。 正忙着安排呢,徐家派人来了。来送帖子的是个健壮的仆妇,后面 两位大丫鬟陪着,见着秦氏时先端端正正的行个礼,这才双手将帖子奉上,道:“我家夫人设了小宴,想请您去鄙府赏花,听说夫人爱腊梅,还特意备了去年娘的梅花酒等您。” 秦氏自然能猜出用意,叫人赏了那婆子,应下了。 帖子上说得跟婆子所言相近,另外还说徐湘四月里要跟徐朗往漠北去一趟,想跟琳琅道别,正好府里设宴,不知能否请琳琅同去等语。先前秦氏诞下贺卫琛时徐夫人就来看望过,年节里秦氏难走动,也还是徐夫人前来,这回由徐家设宴招待,秦氏过去散心,倒也刚好。 徐夫人年轻时性子直率,颇好酒,一手酿酒的记技艺很熟出名。 小宴就设在徐府后院的湖边,上回琳琅等人游湖的地方。不同于贺府是人工外出来的,地方有限,徐家这片湖占地颇广,里面荷叶田田,放眼整个京城都找不出几家来。 这是徐夫人做主设宴,只和秦氏相聚,湖边也就徐湘母女和琳琅母女。两位夫人虽然一文一武,到底是世交,平日里来往不算少,见了面寒暄几句,倒也热络。宴上的果菜也都十分精致,还有一份奶花酥酪,很对琳琅胃口。 四个人小桌清酒、曲院风荷,在艳艳春日里倒是自在。吃过东西,秦氏和徐夫人慢慢说着话,徐湘便带着琳琅去她屋里玩。 若论性格爱好,徐湘和琳琅差别不小,琳琅跟了贺文湛的性子,喜好文墨,屋里藏着的多是文房四宝,寻常出门,也爱跟着贺卫玠去丹棱街上转。徐湘自幼好动习武,屋里不见多少笔墨之间,倒是把十八般兵器收了个齐全。 她的屋前有一片不小的空地,两边架子上摆着兵器,日光下锃锃发亮。 琳琅虽不好动,却打小就爱看徐湘习武,当下让徐湘演一套剑法给她看。徐湘乐得如此,选了把剑,便在场中挥舞起来。正是妙龄的少女,徐湘身体强健底子好,抽条快个头高,舞剑时翩若惊鸿,别有飒爽英姿。 剑舞完了,徐湘犹不尽兴,随手抽了一杆枪继续连起来。她上阵杀敌,用的多是□□,功夫自然娴熟无比。 刚才的剑就在琳琅手边,琳琅因小时候被兵器误伤过,那时候她性子娇气,从此再不敢碰这些东西,连匕首都没怎么拿过。这会儿却突然有了兴趣,躬身将那把剑握在手里,剑柄被徐湘握了许久也没见发热,可见其材质。 她的力气并不大,剑握在手的时候有点沉,琳琅兴致一起,也学着徐湘的样子举剑。奈何她根本 没徐湘那股子内藏的强劲,胳膊没力气,身子又柔软,举剑时都让人觉得软绵绵的。 不远处碰巧经过的人不由驻足,忍不住微笑。 漂亮的小姑娘站在阳光下,背后一树春花开得绚烂,她的衣衫上也有彩蝶飞舞,远看时蹁跹欲动、栩栩如生,让人觉得那姑娘身上必然带着香气。丝绸发带随风扬起,一支银翅蝶簪下垂着软软流苏,末梢两粒浑圆的珍珠,在耳边微微晃动。 这样的姑娘,哪里适合拿剑呢? 不由自主的走过去,琳琅还在跟那把剑较劲,怎么拿都觉得不对。忽然听见脚步声靠近,她尚未来得及回头,就已有人站在她身后,躬身握住她的手,道:“剑是这样拿的,我教你。”他的手掌强劲有力,叫她绷直了手腕不乱动,而后挥剑画个圆圈,低声道:“如何?” “要把力量聚起来?” “剑是兵器,你若软绵绵的拿着,自然不会有气韵,何况——”他忽然一笑,剑尖触着地面,剑柄就在琳琅腰身以上,“你还没比剑高多少。” 不就是笑话她不好好长个子么!琳琅气哼哼的回身,这才发现两人的姿势竟是意料之外的暧昧。徐朗躬身相就,右手握着她的右臂,下巴抵在她的头顶,竟是完全将她圈在怀里的姿势! 琳琅不知怎么的就脸上一红,忙往旁边避了避,却是没动声色,只将那剑放回原处,“看来我还是不适合用这东西。” “六妹妹还是适合握笔。”徐朗就近坐在旁边的石墩上,问道:“你猜今天结果会怎样?”他指的是什么,两人心知肚明。琳琅想起那日白鹤楼上秦氏和贺文湛惊讶的样子,便道:“恐怕会让徐二哥失望。” 徐朗站起身来瞧着她,居高临下,“你好像很高兴?” 琳琅乐呵呵的一笑,“我难道该不高兴?” 她这样透着顽皮的笑容更显得灵动姣好,徐朗心思一动,忍不住就凑近了些,“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你若输了,等我去漠北后每月给我写封信,不拘内容。” 琳琅一听扭身就走,“我闲得没事做了才打赌。”徐朗却仿佛很有把握的样子,徐徐道:“你就不问问若我输了会如何?”琳琅道:“如何?” “北方有名砚曰洮河砚,六妹妹想必很清楚。”他顿了一顿道:“其实漠北也有奇石,只是不好开采,又没有好的制砚匠人,所以产砚寥寥可数。我若输了 ,就采一方这样的石头,请名匠为你制砚,如何?” “你是说涛石?”琳琅转身,眼里已经有了热烈的光芒,不假思索的道:“一言为定!” 涛石的名声琳琅听说过,书中记载它细密晶莹、石纹如丝,如同云涛滚滚,用它制出的砚台是难得的珍品。只是涛石多在悬崖峭壁之间,又极难寻觅,现今世间流传的也不超过十方。似琳琅这等无名小卒,自是无缘得见的。徐朗以其为诱饵,一击必中。 琳琅却无犹疑,今日的事结果未知,哪怕她输了,也不过动动笔的事情,实在抵不过涛石的巨大诱惑。她抱着微妙的希冀爽快答应,徐朗便笑道:“那我们拭目以待。” ☆、58| 打赌的结果让琳琅很失望——回贺府的路上琳琅探了探秦氏的口风,才知道秦氏已经点头了。当然这并不表示秦氏已然定下,只是说贺文湛夫妇对此颇满意,后面贺家请人上门说合,老太爷和老夫人那里首肯,这事就十拿九稳了。 琳琅听了颇为丧气,想象而今徐朗志得意满的模样,只觉得牙痒痒。定亲的事儿准了,他还能借此赢了她许多书信,这会儿尾巴铁定翘到天上去了吧! 徐家的动作倒是很快,第三天就请了媒人上门说合。因徐奉先身处漠北,徐夫人还带着徐朗亲自来了。 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贺徐两家世交,徐朗先前也常来贺家走动,老太爷都能许他独自进他的藏书楼了,可见对他的喜爱。两位老人对徐朗是没异议的,不过贺老太爷消息灵通,早就听了太子要选妃的事情,加上如今贺文瀚是太子太师,老爷子多少对选妃之事抱了点希望。 这等事他当然不会直接问琳琅,而是把贺文湛和秦氏叫到了书房,开门见山的道:“皇上打算为太子选妃的事情你们应该也知道,”见夫妇俩脸上并无意外之色,续道:“徐家这个时候来提亲,你们怎样想?” 贺文湛便道:“徐朗人品贵重,我们两家又是世交,儿子对这门婚事没有异议。” “太子那边呢?”老太爷当然不会许他含糊过去,“以六丫头的品貌才情,就算未必能选太子妃,做侧妃是没问题的。”贺文瀚如今很得皇帝器重,贺文湛颇受青睐,以琳琅出色的容貌,若贺家有心参选,机会还是很大。皇帝膝下子嗣不多,太子这东宫之位很稳,若选了侧妃,将来太子登基,那地位可就非同一般了。 贺老太爷当了一辈子政客,门里还没出过皇亲,贺璇玑已经出嫁,他多少对琳琅抱了点希望。双目中精光闪动,观察这对夫妻的神色。 贺文湛哪里不知道东宫那位太子的德行,皇帝老子做木匠,太子则醉心逗蛐蛐儿,虽说太子太傅、太子太师等人悉心教导,这性子如何能扭得过来?恐怕贺文瀚愁白了头发,这位爷都未必能把心思放到正经事上。 抛去皇家的身份,贺文湛对这位太子是很瞧不上的。 徐朗就不同了,处事稳重大方,又精干历练,比大他四岁的贺卫玠差不到哪里去。贺文湛对他的品行满意,加上他对琳琅的用心,觉得徐朗简直甩了太子十万八千里,当即道:“铃铛儿自小被宠着,散漫惯了,何况她身子也不好,又不像大姑娘那般稳重,儿子想着,还是选个 合适的人家嫁了更好。” 贺老太爷便看向秦氏,眼里残存一丝希望。可秦氏哪里是贪慕荣华之人? 自己的女儿在家里千娇百宠,何曾受过什么委屈?若是进了皇家,太子妃都未必能过得舒心,更勿论侧妃了。当即点头道:“我也这么想。铃铛儿性子平淡活泼,实在不宜嫁进皇家。” 他夫妻俩都这样说了,贺老太爷还能怎么办?当即不再多说,应下了这门婚事。 不过如今琳琅才十一,嫁人起码也得等几年,徐朗还得等着呢。贺老太爷对这位孙女儿还是很偏疼的,既然定下了徐家,便将徐朗叫到跟前,又问了一通话,无非是琳琅年纪还小,徐朗是否能等这几年之语。 贺家能答应,徐朗就已是喜出望外了,哪里还会介意这些,当即又剖白了一番。 如此,两家测算过八字后就先订了亲,只等琳琅长大后过门。 家里几位长辈对徐朗竟然如此满意,这让琳琅颇为意外,不过心里到底是安稳了不少。上辈子错嫁给朱家,多少是她自己识人不明的原因,这回家里几位长辈都把着关,应当无虞。 徐夫人跟徐朗一样雷厉风行,一看贺家答应了,当即送了一份厚重的礼过来,又把手腕上的一双镯子送给了琳琅。不过如今琳琅身体还没长开,手腕也纤细,那镯子套不住,只能拿锦盒收起来,待来日再用。 除了徐夫人的厚礼,徐朗也送了样重礼——因怕琳琅来往天麟峰时碰见意外,徐朗特地将身边的两名暗卫叫七凤和九鹞的送给了琳琅。这两位都是徐家军中训练出来的人,九鹞身手比崔十三还好,七凤虽是女子,但身手灵活为人机敏,半点都不比崔十三差。 贺家为此深感意外。以前只听说过送丫鬟,或者文人风雅送美妾的,却从未听谁送过暗卫,更何况还是这样两位身手了得的人。 徐朗却觉得理应如此,见贺文湛有拒绝之意,便将在江南时路遇劫匪的事情说了,道:“天麟峰毕竟是在城外,就算京城没有山匪强盗,路上碰见些不好的人,六妹妹也未必能应对。九鹞和七凤都是得力的人,有他们在,六妹妹哪怕天天去天麟峰,也能无虞。” “明之倒是比我们想的更周到。”贺文湛瞧着他,眼里难掩一丝揶揄,徐朗坦然无愧。他将来的媳妇儿当然要上心,事事考虑周到!这半年要去漠北照顾不到琳琅,那么娇美的小姑娘,若是真个碰见什么意外,他得后悔死! 贺文湛毕竟也 怕琳琅出事,便也不再推拒。 贺府里住着的都是文人,除了锦绣外,没几个会功夫的人。九鹞和七凤又都是暗卫,身上气质全然不同,走在府里的时候格格不入。秦氏正考虑着如何安置他们呢,谁知道徐朗带他们跟琳琅见礼过后,这两位就不见了! 秦氏以前从未跟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不免问一问徐夫人。那位早就习惯了这种事情,笑道:“暗卫顾名思义,是藏在暗处的护卫,当然少露踪迹。他两人自能会有安排,妹妹这里只管放心就是。” “这……”秦氏沉吟,总觉得扔着两个大活人不闻不问,有些失礼。 徐夫人便道:“明之送他们过来,只是为了保护六姑娘。暗卫自有其职,妹妹不必操心。”秦氏这才作罢。 有九鹞和七凤保护,琳琅来往天麟峰时稳妥了许多。天麟峰距京城二十里,那温泉位于山腰,因京城外温泉极少,这地方渐渐的就成了皇亲贵戚们专用的地方,温泉边上有现成的庄园,附近还有道观,若是遇见雨或是想在山里留宿,都是方便的。 琳琅头一次去的时候由秦氏陪着,带了不少日常用物,往那里一瞧,景色果然极好。母女俩各自泡一泡,浑身舒适。是夜就在山里住下,次日清晨赏着山景归来,倒也惬意。回来跟贺文湛一说,贺文湛再无顾虑,定了往后逢十就让琳琅去那里。 没过几天,裴明溪就将做好的《春花马球图》送到了琳琅手里,景色清丽、人物生动,在她这年纪能无师自通画成这样,十分出人意料。 琳琅将画转交给庄嫣,那位十分满意,当即允诺两月之内让裴明溪进入画院。 须臾即到四月,徐朗和徐湘兄妹俩启程去塞北,这一去计划的是六七个月,归期也还未定,琳琅少不得和贺卫玠一起去长亭送行。 跟贺卫玠在一起的时候,徐朗还是很端方稳重的,说起漠北的局势来,也颇担忧,“如今不少地方闹春荒,北边更是如此。父亲身边的两名得力将领死在了年初和疏勒人的战役里,最近听说又有动静,我到了那里恐怕有不少的事要做。” “疏勒人还是不安分?” “咱们南边的山匪越闹越凶,朝廷里又是……那些人最会趁乱打劫,每年都会闹一闹。” 贺卫玠在太常寺中,对这些事情了解的不多,便道:“到了那边,千万保重。”眼角瞥了瞥正在旁边贺徐湘依依不舍的琳琅,其意自明。徐朗会意,低声道:“我既然提了亲,将 来还要守她护她,当然首先要护好自身。” “我可真是没想到啊……”贺卫玠迎风笑着,颇为慨叹,“小时候你就爱诓她骗她,六妹妹为此没少跟我告状,谁知道如今你诓得更大了。她年纪还小,你居然也下得去手!” “若不早下手,等我回来时花落别家,那可就悔之不及了!”两人情如兄弟,许多话可以说得很直白,“这半年里卫玠兄要多费心了。” “她是我的妹妹,这还须多说?”贺卫玠举杯,“那就等你凯旋,早日风风光光的娶了六妹妹。” “我也盼如此!”徐朗一饮而尽。早日迎娶……能有多早呢?十五岁?十四岁?甚至十三岁?若是贺家能同意,现在娶过门更好,养在自己身边就不用担心旁人觊觎,哪怕一年到头的看得见碰不着也不算苦。 想起在江南时朱成钰的色心和君煦那毫不掩饰的套近乎,徐朗就觉得心里别扭。如今琳琅越长越好看,京城中亲贵子弟云集,谁知道会有多少人打她的主意?虽说已经订了亲,但一天没把她娶到身边,就一天不能放心。 他暗自失笑。从没想过他也会有这样的一天,为了个姑娘牵肠挂肚,这感觉,甜蜜又煎熬。 一壶送别的酒饮尽,那头琳琅和徐湘也话别完了。 兄妹俩此行都是轻装骑马,徐家的几名随行护卫已经牵马在那里等着了。徐湘是性格爽利之人,高高兴兴的道别,纵身上马,对漠北的旌旗满含期待。 徐朗多少有点英雄气短,走到琳琅跟前,小姑娘俏丽在春风里,那十里春光半点都比不上她的美艳娇甜。心里很想抱一抱她,甚至像在停云居那样亲一亲,可惜身边的人太多,他只能强忍着把手背在身后,躬身低声道:“六妹妹,别忘了赌约。” “不会忘的,徐二哥到了那边千万要保重。”琳琅听徐湘提了漠北的情势,心里毕竟担忧,对那赌约也不再介意了。 徐朗点了点头,将她的容颜声音全都烙刻在脑海里,而后又道:“等我带涛石回来给你。”看到她眼中陡然盛气的光芒时,忍不住微笑,而后大步走过去,翻身上马。 她会盼着涛石,自然也会盼着他回来,那这半年里,总会记挂他。 马队绝尘而去,渐渐的变作黑点。贺卫玠带着琳琅回到马车边,好奇问道:“他刚才跟你说什么?” “他说……”琳琅钻进车里,回身对着贺卫玠灿烂一笑,“我不告诉你。” 那个赌约算是个秘密,就像,在停云居的那个偷吻一样。 难免就有点偷着乐,再想起徐湘说广安郡主托她给徐朗送了一幅画时,心里竟会觉得有些介意。果然那天徐湘的猜测没错,广安郡主还真是看上了徐朗,那幅图应该就是裴明溪所画的《春花马球图》吧? 可怜广安郡主只顾着送画,哪里知道徐朗早就看了裴明溪的不少画作,对裴明溪的行笔风格颇为了解。那幅图落在徐朗眼里,恐怕一眼就能看出是出自谁的手笔,真是枉费广安郡主一片心机呀…… 虽然觉得不太厚道,琳琅还是有点幸灾乐祸。这件事也不必戳穿,徐朗要等半年后才会回来,那时裴明溪已经进了画院,广安郡主恐怕后悔都来不及了。 离别的心情被冲淡了不少,一路赏着道边春景,琳琅甚至哼起了小调。 因徐贺两家定了亲,琳琅的婚事早早就有了着落,秦氏自然也不必再去参加各种名目的宴会来相看未来的女婿,倒是轻省不少。既已有了人家,她多少也会限制琳琅,让她少参加那么名目繁多的宴会,免得不小心沾了是非,反而麻烦。 琳琅乐得不去应付那些贵妇们,徐湘走后京城就只剩裴明溪跟她最好,三五不时的一起去个书馆,或是缠着贺卫玠去丹棱街上走一趟,且每月还有六天花在天麟峰的温泉上,日子竟是意外的充实。 五月的时候得到消息,裴明溪如愿进了画院,能跟着皇家御用的画师们学艺了!这消息令琳琅大为振奋。不过裴明溪入画院后就忙碌了许多,琳琅这头又有秦氏加的许多功课,倒是很难见面了。 夏天悄然无声的过去,琳琅个头长了不少,在秦氏的严厉教导下,渐渐的也将贪玩的性子收了许多。七月的时候贺瑾瑜嫁往江南,贺璇玑那里也传出消息——嫁入庄家将近一年之后,贺璇玑怀孕了。 ☆、59|59 贺璇玑有孕的事情让琳琅很振奋。像衍国公府那样的人家,最重视的恐怕就是子嗣,瞧庄夫人不像是刻薄刁钻故意为难人的,贺璇玑如今有了身子,往后应该能轻省许多。 因广安郡主还没定下人家,府里另一位十四岁的姑娘也待字闺中,所以今年衍国公府的宴会格外频繁,到后面中秋、重阳,恐怕更多。贺璇玑这会儿怀孕,算是躲过一劫。 女儿有孕,大夫人自然要过去探望的,琳琅挂念贺璇玑,秦氏便允她同行。堂姐有孕,琳琅自然也要备点礼物以表心意的,寻常所用的钗簪等物贺璇玑并不稀罕,总要送点旁人不会用到的才好。心念一转,次日琳琅便带着锦绣上街去了。 城西双安寺后头有条纸笔巷,里面卖的多是字画纸笔、砚台古墨,还有几家书肆,是琳琅常去的地方。 马车停在街角的一座阁楼前,琳琅带着锦绣和杨妈妈甫一进门,那掌柜的便瞧见了,含笑走过来道:“贺小姑娘来啦,今儿想找点什么书?”这掌柜年近六十,虽然瞧着不起眼,却是从翰林院出来的,后来因不喜官场倾轧辞了官,闲来无事开了这家书肆,里面的书可都是上品。 虽然是科举出生,不过他采选书籍时不止限在四书五经,时兴的话本笔记、野史杂书、诗集文萃,应有尽有,且都经他慧眼挑选,内容极好。 琳琅瞧着一排排的架上已经上了新书,笑逐颜开,问候道:“武伯伯好呀。”同为文人,这掌柜的跟贺文湛也有交情。 武掌柜知道她的喜好,引着琳琅向内走,“里面有最新的话本,来瞧瞧。” “武伯伯最近写什么故事没有?” “正写呢,刊刻后就给你送一份。”武掌柜乐呵呵的。里面确实新上了许多书,琳琅经武掌柜推荐,拿了几套话本和诗集,一份送给贺璇玑解闷,另一份留着自己看。 既然来了纸笔巷,自然不能只选几套书就回去,琳琅出了书肆,往左拐进了笔墨铺。挨个逛过去,想着上回弄坏了贺文湛的一套狼毫笔,怎么的都该送一套,正挑着呢,后面锦绣却忽然道:“裴姑娘好。” 琳琅和锦绣相处多年,早有默契,听得她声音干巴巴的,便知是裴明岚。 转过身去,果然裴明岚一袭织金撒花百褶裙,正瞧着她。身后小丫鬟手里拿着镇纸笔架等物,端方大气,想必是给裴御史买的。 两个人上回见面差点掐起来,这会子也好不到哪儿去,裴明岚脸上隐然怒 气,一看琳琅在挑毛笔,正巧旁边的架上是作画的颜料,登时阴阳怪气的道:“贺姑娘这是在给裴明溪挑笔墨吗?她那儿可不缺这个。” 琳琅笑着不答,只问道:“裴姑娘也来看文房?看这镇纸,是给御史大人买的吧?” 裴明岚哼了一声,“爹把最心爱的一套笔墨给了裴明溪,他那里缺了东西,我自然该补上。比不得有些人,只会吃里扒外,丝毫不会体贴人。” “吃里扒外?”琳琅的脸色有些不好,“裴姑娘这话怎么听不懂。” “不用你听懂。”裴明岚气哼哼的,“以为攀上广安郡主的高枝儿就成凤凰了?哼,总有一天她会被画院踢出来,到时候看她还有脸出门。”被皇帝亲口御赐进画院习艺,哪怕裴明溪的出身并不光彩,这份荣耀也让许多人艳羡。广安郡主更是由此博得善识贤才的美名,心情一好就送了份小礼物给裴明溪,将裴明岚气得够呛。 平日里瞧不上眼的妹妹陡然成了荣耀,裴明岚心里那股酸味儿经久不散。琳琅晓得她的心思,微微笑道:“裴姑娘神通广大,竟然还能把明溪从画院踢出来,我拭目以待。” 裴明岚冷哼道:“她不过是靠着广安郡主才能进去,等她被厌弃,哼,还不都系在广安郡主身上。”仿佛已经看到了裴明溪被踢出去的结局,她的脸上竟浮起笑意,“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她读书少,不懂。” 系在广安郡主身上?琳琅不敢苟同。若非裴明溪有真才实学,单凭广安郡主几句话,皇帝就能允她进画院?那也未免太容易了! 眼见得跟裴明岚争辩只是徒劳,琳琅便冲她一笑,“若我将这番话转述给广安郡主,裴姑娘这样质疑她的眼光,你猜她会怎样想?”顺便添油加醋道:“明儿我正好去衍国公府,裴姑娘等我的好消息吧。” 一扭身,带着锦绣扬长走了。 裴明岚被这番耀武扬威气得咬牙,再看一看手里的镇纸毛笔,心里愈发懊恼,竟是摔在地上,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掌柜的追着那丫鬟追讨银钱,一脸尴尬。 这里琳琅乘车回府,心里毕竟也盘算起来。认真来说,裴明岚的话未必就没道理,裴明溪是靠着皇帝赏识才能入画院,这赏识究竟值几分钱,谁也不知道。那些饱学之士凭着客居出身,在宦海中都会朝不保夕,更别说裴明溪一介毫无倚仗的弱女。 画院常要和宫廷打交道,那里面可都是贵人,任谁看裴明溪的身份不顺眼,吹点儿邪风,恐怕真就 能把裴明溪吹出来。这条路终非长久之计,若真有被挤出画院的一天,后路还是得铺好。 琳琅咬了咬唇,横竖现下裴明溪最缺的就是高人指点,能在画院中学得一身本事,就算站不住脚又如何呢?至不济,到时候自己出银子开个字画铺,也是条活路吧? 这么左思右想,到了兰陵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贺卫琛这会儿刚吃完奶,正被奶娘抱着在院里散步。贺卫琛如今已经八个月大了,秦氏照料得好,小孩子身体壮实,这时候总爱动,虽然还不会走路,瞅见没人时就要自己爬来爬去的折腾。 奶娘们哪敢让小公子在外面地上爬,牢牢的抱着不放手,瞅着贺卫琛要去哪里,就连忙的抱过去。小孩子对事情又新奇,一会儿瞅着东边的树叶好玩,一会儿瞧见南边的睡猫有趣,直把奶娘折腾得团团转。 琳琅进去的时候他正伸出手指着哪只小黄猫,咿咿呀呀的想靠近。秦氏这会儿在廊下看书看得入神,因之前大夫随口说过孩子还太小,尽量少碰猫狗,奶娘们牢牢记着,才不敢让他称心。 正较劲儿呢,瞅见琳琅回来,奶娘如蒙救星,当即抱着贺卫琛看向琳琅,口中哄道:“看,姐姐回来了!” 贺卫琛每天都要被琳琅逗上几个时辰,当然认得这张脸,虽然未必懂得,却还是伸出手来,咯咯的笑着,早将那猫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琳琅瞧着弟弟时心里就暖融融的,跑过去将他抱在怀里,吩咐奶娘,“去把大姐姐送的软毯拿来。” 秦氏在兰陵院里种了不少的花,这时节木槿紫薇正开着,等丫鬟们将软毯铺好,琳琅便将贺卫琛放在上面,陪着他玩耍,若瞧见他要爬进泥地上去,赶紧拦腰抱起来放回原处。贺卫琛虽然有些不乐意,但有姐姐陪着,却也玩得不亦乐乎。 虽是入了秋,天气却还是热得很,秦氏看完书,瞧她姐弟俩玩得有趣,自然也凑过来。贺卫琛想站起身却很快栽倒下去,滴溜溜爬到秦氏怀里,手里握着琳琅才编的一个花篮。 正好贺文湛从外面回来,瞧见这场面时不由一笑。 茅屋昏烛光,幼子戏草堂。虽不是同样的场景,那份恬淡安谧却是相似的。 次日琳琅便跟着大夫人往衍国公府去了。贺璇玑是七月初诊出的身孕,据说已经有今两个月了,她因为身底子好,平时鲜少用郎中,才会身怀有孕而不自知。庄夫人为此嗔怪了她几句,嘱咐她好生静养,再不可劳心费 神。 是以琳琅跟大夫人去的时候,贺璇玑就倚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正在绣一个小孩子的肚兜。 庄夫人身为婆母,儿媳有孕亲家母来看,她自然会陪着。 见着贺璇玑正垂头绣东西,庄夫人就是一笑,“这孩子,说了不要费神,该好好养胎,这会儿还是安静不下来,真是要没辙了。”大夫人便也陪笑,“毕竟是头一次有孩子,怕是心里也盼着呢,夫人担待些吧。” “正是呢,头一次的孩子最要紧,我就怕她劳神伤了身子,您可要劝劝呀。”庄夫人的客套话说得很溜,半点都不提先前让贺璇玑立规矩的事,看来多疼爱儿媳似的。 大夫人心里门儿清,却还是得说,“夫人的心我明白,回头我也说几句。”不过自家闺女怀孕,她自然要心疼的,“确实是头胎要紧,这孩子平日里爱劳神,恐怕还得您多照顾了。”庄夫人当然得答应。 送佛至此,她们母女俩自然有话要说,庄夫人陪着说了几句话,就借口有事先走了。 这里贺璇玑和大夫人对坐,将近况说了,自是报喜不报忧。说起那位姑爷来,贺璇玑纵是再能沉得住气,还是面色一黯,“他在宫里当着差,忙得什么似的。” 屋里就母女俩、琳琅和贺璇玑陪嫁的亲信,大夫人脸上微沉,低声道:“你嫁进来也一年了,加上回门那次,我见了他统共不过四次。每回都是御前有事要忙,我瞧韩大学士家的韩荀也没那么忙呀。” 韩家因为有个在宫里做贵妃的女儿,虽然家里没什么爵位,却也十分得脸。韩贵妃的亲弟弟韩荀在御前当差,职位比庄元晋还要高一些。 贺璇玑默然片刻,才开口道:“他……”似乎欲言又止,在大夫人的眼神逼问之下,还是说了出来,“每月里回家也就三四次,其他时候要么在宫里当着夜差,要么就是跟朋友有约。我甚至提过把他近身伺候的丫鬟……”毕竟初为人妇,当着妹妹的面,有些话还是不好说出来。 屋里气氛一时低迷了下去。贺璇玑陪嫁过来的银铃走近前来,低声道:“郡主听说六姑娘来了,想请她过去说话。” 郡主相请不好拒绝,贺璇玑便勉强冲琳琅一笑,“去吧。” 庄嫣身边的丫鬟叫红珠,朝着琳琅行个礼,带着她走了。从贺璇玑住处到庄嫣那里有一段路要走,琳琅带着锦绣跟在红珠身边,心思却还留在贺璇玑那里。 一月里回家三四次,妻子有孕时也不见 踪影,可见庄元晋对这位美妻不是很上心。难道她的感觉没错,贺璇玑跟庄元晋的感情只是平平?可当初那段佳话沸沸扬扬,人人都以为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庄元晋如今怎么会这样待大姐姐? 心里不知怎的就是一阵钝痛。是当初那段佳话传错了,还是感情太容易转淡? 想起当初贺璇玑提起庄元晋时含羞带怯的模样,忍不住就是一声叹息。 到了庄嫣那里时,出人意料的,竟然还有另外一位客人在——魏嫆。这位兵部尚书的千金今年也十五了,却迟迟没有说任何人家,因为她和庄家沾亲带故,庄嫣跟她的交情也颇好,这会儿正在打趣,“要不我请婶母做主,把你说给我五哥?到时候咱们成了一家子,说话更方便。” 魏嫆并不回应,只是笑道:“难道郡主就不出嫁了?不如等你寻好了人家,我去给你做小姑子。” “小姑子啊……”庄嫣想了想,想起徐朗还有位堂弟,不由一笑,“好啊!”魏嫆便故意羞她,“郡主这是想起谁来了?答应得这么爽快。” 因为是在庄嫣的地盘上,两个人的笑语并未收敛,琳琅碰巧在屋外听见,心里不由冷笑—— 给你当小姑子?人家魏嫆可是等着嫁给朱成钰呢,哪里会稀罕你的婆家!前世朱家入主京城,朱成钰甫一登基便将魏嫆迎娶入宫做皇后,那时魏嫆已经二十了,琳琅彼时才知道朱魏两家早有勾结,这后位朱家早就许给魏家了。琳琅也是在那时才深深认识到朱镛的城府之深、手段之高。 当初朱成钰求取琳琅时,朱镛一力促成,谁知道琳琅居于正妻之位时,后位却早就许给了魏嫆?朱镛那时竟然还能毫无破绽的借秦家之势稳住江南局势,待事成时转头就过河拆桥,实在叫人害怕。 至于这位魏嫆,瞧着没甚突出,能为了那个后位等到二十岁,也非常人。 魏家跟朱家是何时串通的琳琅并不知晓,不过看魏家半点都不着急魏嫆亲事的样子,怕是这会儿已有勾结了吧?之前没适当的机会暗示徐朗,后面总得想个办法,砍掉朱家的这只臂膀。至于朱家在朝中的其他内应,琳琅知道的只有前世那几位封妃的人,且不清楚他们是何时勾结,这些事情,恐怕只能交给徐朗。 至于为何不是贺家,贺文瀚是断断不会听琳琅一介幼女之言的,且他若要暗查,力量其实不及徐家十中之一。贺文湛就更不必说了,文墨诗书上可以称魁首,这些事上乏力得很。相比之下,徐朗已经在江南就 对朱家起了疑心,再追查起这些事来,顺理成章。 进了屋内,魏嫆显然对琳琅的出现颇为意外,庄嫣便道:“贺姑娘来看她大姐姐,我就请她过来坐坐。” “果真是有缘。”魏嫆笑了一句,竟热情的起身拉着琳琅过去,一左一右的坐在庄嫣旁边,道:“正想着给贺姑娘送帖子,不想正好来了,倒不必再跑一趟。” “什么帖子?”庄嫣好奇。 “月末的时候母亲办品香会,我想借势请各位姐妹来一趟,大家热闹。”魏嫆笑嘻嘻的看着广安郡主,“郡主可一定要赏光啊。” “崔家调香之名我早有耳闻,既然是你们家做东道,我岂有不去的。”庄嫣爽快的答应。魏嫆的母亲姓崔,母家的调香术闻名遐迩,确实当得品香会的东道。 琳琅却有些犹豫。贺家和魏家交集不多,琳琅跟这位魏嫆也只是在一些聚会上接触,没多少交情,加上她已定了人家……便道:“月末时母亲安排了不少事情,怕是不能去了。” “这怎么行,你若不肯去,我可就腆着脸到你们夫人那里闹去了。”魏嫆半开玩笑,“也就半天时间,姐妹们不常聚首,今年的聚会你又来得少,可不许再躲懒了。” 旁边庄嫣怂恿了几句,魏嫆更是盛情相邀,看那势头是非要请琳琅去不可的。其实小姑娘家又能有多少事,琳琅寻不到合适的由头,太过推拒难免不好看,便也答应了。 ☆、60|59 魏家居于兵部尚书之位,在京城也有自家的宅子,不过要办这品香会,魏家的宅子就显得小了些,因此安排在了京城中有名的沁园。 沁园地处城西,毗邻前朝长公主所居的道观,环境十分清幽。这一带都是大大小小的园林,或是讲求雄浑开阔,或是讲求婉约别致,贵家子弟的文会,姑娘们的小宴,政客们的清谈,或是品香会、赏花会、煮茶会,无所不宜,一年四季里都不闲着。 这一次魏夫人开品香会,请来的大多都是京官的夫人们,少有侯爵家的人。姑娘中以广安郡主身份最高,因她跟皇家沾亲带故,常会参加皇室贵戚的品香赏花之会,是以姑娘们对她的眼光颇为追捧,一到园里就被众星捧月般围着。 琳琅这次赴会,并未精心准备,只是从秦氏那里讨了个过得去的香牌,不会太突出,也不会掉了贺家的颜面。 不出意外的,琳琅瞧见了裴明岚。自打她回京后跟裴明岚见面统共就那么几次,每回还都以口角告终,实在算不上愉快。所幸今日来的姑娘有十几位之多,除了广安郡主身份高之外,其他人都差不多,是以叽叽喳喳的笑闹在一起,倒也融洽。 这里都是十四五岁的待嫁姑娘,琳琅相熟的并不多,因魏嫆是执意请她过来,是以颇照顾,将她安排在庄嫣身边,颇显优待。 等人到得差不多了,小丫鬟边碰着朱漆百花盘过来,将各自香物收齐,带进了隔壁品香用的隔厅。 这头姑娘们跃跃欲试,那头夫人们也开始了。年轻的姑娘们爱出风头争强好胜,品香会渐渐的成了斗香会,夫人们却又不同。交往得久了,哪家什么底子,其实大多都清楚,何况都是朝中同僚,官阶地位有别,出风头未必是好事。所以这边魏夫人请出了年中时得的几样好香,大家评点赏玩,是另一种氛围。 因琳琅受邀来会,魏夫人便特地将秦氏也请了过来。 年中的时候官员述职完,贺文瀚便成了右相,因左相之位虚空,事实上就他一位相爷,地位今非昔比。昭文馆落成后开始编书,贺文湛那里也升任昭文馆大学士,两头加下来,贺家在朝中的地位又高了一层,因此魏夫人待秦氏愈发客气。 跟前赏的是香,夫人们瞧着不远处莺莺燕燕的姑娘们时,终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东扯西扯的,自然又说到了姑娘们身上,说今年哪些人定了亲事,哪些姑娘出嫁了云云。魏夫人瞧一眼坐在广安郡主身边的琳琅,虽然身份地位和年龄迥异,美貌的小姑娘坐在郡 主身边,竟也丝毫不显逊色。 “妹妹当真好福气。”魏夫人看着琳琅,忍不住夸赞,“六姑娘小小年纪就这样漂亮,过两年怕是求亲的人该踏破门槛儿了。” 秦氏微微笑了笑,抿一口茶,只是道:“姐姐过誉了。” 魏夫人今日举办品香会,可不单是为了给别人提供方便,自己也是有打算的,顺势就探秦氏的口风,“六姑娘这样好的人才,可定下人家了?” 秦氏颇为意外的瞧过去,魏夫人便道:“我瞧着这六姑娘呀,是越看越喜欢……”她顿了顿作势去喝茶,秦氏便即了然。魏夫人膝下两子,次子魏宗辉如今正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亲事还未定过。 等人家说破了再拒绝那实在扫颜面,秦氏实在没想到八竿子打不着的魏家会有这个念头,心里实在讶异。她瞧着琳琅,语含宠溺:“这姑娘就是长不大,都已经定亲的人了,还是贪玩爱闹,要像嫆姑娘那样懂事就好了。” “六姑娘定亲了?”魏夫人一口茶喝罢,实在是意外。十一岁就定亲的并不少见,只是一向看着贺家并无动静,过年的时候还听说没人家呢,怎么悄没声息就定了?忍不住就问道:“是什么时候定下的?” “就三四月里,卫国公府上来说亲,两家一商量就定下了。” 魏夫人颇为遗憾,想了想卫国公家的年轻儿郎,至今未娶的是大房的徐朗、二房的徐朋和三房的徐胜。徐朋那里听说已经定了沈家的姑娘,据说年底就要成亲,三爷徐奉英是庶出,贺家肯定不会把女儿嫁给徐胜,剩下的就只有徐朗。 那个勇猛之名在外的悍将?魏夫人心里诧异到了极致。她虽不曾见过徐朗,因丈夫是兵部尚书,对这位沙场新秀也是如雷贯耳,听说他悍武刚强,在沙场上以一敌百,又是漠北风沙里打滚的人,怎么想都该是个粗粝的汉子,琳琅这样一个娇美的姑娘嫁给他? 魏夫人怎么都不信,问道:“是那位徐朗小将军吗?” 秦氏点头道:“正是他。” 人家都亲口承认了,魏夫人哪里还能再怀疑,徐贺两家的交情她也有耳闻,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贺家居然会把琳琅许给大她六岁的悍将。心里的失落在所难免,却还得违心的夸赞,“真是门好亲事。” 瞧一眼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想想贺家的势力跑到了别人手里,魏夫人心里失落之极,连带着对品香会的热情都降了不少。不过她是东道,还是得打起精神应付,待得会罢 人散,才长叹口了气瘫坐在圈椅里。 魏嫆见得母亲如此神态,便知事情不顺利,凑过去问道:“贺家那边不肯吗?” “不是不肯,贺琳琅已经许了人家。”魏夫人颇为沮丧,“是卫国公家的徐朗,咱们辉儿如何能跟人家比去?” “徐朗不是比贺琳琅大六岁吗!”魏嫆惊异,却迅速开始想对策,“他们也只是定亲而已,咱们能想办法拆了吧。” 魏夫人抬起头,今儿精神耗费得厉害,面色都不大好,她瞧着魏嫆,示意她说下去。 “爹爹说过,拉拢了贺家,咱们的事更能顺利不少,这贺琳琅咱们得想尽办法娶进来。我是这样想的,广安郡主不是看上徐朗了吗,既然贺琳琅是跟徐朗定的亲,咱们就从徐朗那里下手,徐家一退亲,他贺家难道还要死缠着人家?到时候咱们择机而上,还是有胜算的。” “广安郡主看上了徐朗?这我怎么不知道。”魏夫人瞬时来了精神——魏宗辉跟徐朗抢贺琳琅,魏宗辉必败无疑,但是贺琳琅想跟广安郡主抢徐朗,那就是贺琳琅必败无疑! 魏嫆神秘兮兮的笑着,“这原本不关我们的事,就没跟娘说,我明儿就去衍国公府一趟。” 魏夫人自然答应,还叮嘱道:“说话时注意分寸,别惹得郡主生气。”魏嫆自然答应。 这头琳琅回去后便将此事抛在脑后,得了贺文湛修书的便宜,琳琅那里最近可寻了不好好书。因贺卫玠那里也忙碌起来,琳琅得空时过去逗一逗小侄子,回来陪着贺卫琛玩耍会儿,余下的时间都拿来瞧书了。 这一闭门,时间就嗖嗖的往前窜。琳琅觉得还是七月时节,转眼却又是八月初十,该去天麟峰了。 去过几次之后已将万事安排得当,琳琅此行除了杨妈妈、锦绣和木香贴身服侍,另派两个婆子和几个小厮跟着外,也不需要带什么东西了。 贺府里的郎中按着琳琅现下的身子开了药方,去泡温泉的时候服一丸,据说散寒化瘀十分有效。 这时节天气还未转凉,除了琳琅这等病情所需之外,来泡温泉的人其实不多。整个天麟峰寻常都肃清了闲人,坐着春凳沿山径而上,但闻鸟鸣幽幽、人语寂寂,时而清风送爽,实在是怡情养性的好地方。 泡完时天色已经不早,若要再赶回城去难免仓促,何况看天色是要下雨的样子,琳琅便在山里歇下了。夜里下了场极大的雨,山里听雨,比之城中又是另一番滋味。精 舍是贵戚所用,修筑得十分牢固,这等大雨中也不怕碰见什么意外,只管安心赏雨便可。 次日清早天气放晴,琳琅闻得道观中钟声,便带着锦绣和陪着去观里走走。 这道观名玄清观,已经有了近千年的历史,原本是云游道士清修之所,后来皇亲贵戚们来得多了,有人爱上山中清幽,便在玄清观入了道门。时间一长,这观中倒是聚了不少有身份的人,虽然人迹稀少没什么香客,观里却富裕充足。 前年知观请命重修,工部还特别派了人来,将这道馆修得辉煌庄严,加上环境清幽,云生雾绕之时,教人觉得错入了仙境。 道观依山而建,青石板路直通三清大殿。琳琅拾级而上,毕竟身子骨不算强健,爬了一半便气喘吁吁,瞧着旁边一条曲径通幽,便意兴盎然的走过去。 这里群峰环抱,浓荫覆地,沿着小径走了一程,眼前豁然开阔,竟是个道士的住处,下面一处开阔的深谷,实在怡养心性。毕竟是住道士的地方,琳琅不好直接走过去,正想着折身回去时,却见屋门被打开,两个男子走了出来。 个头颇高的那人身材魁伟,劲拔挺秀,手里握着一把长剑,发髻用玉簪束起,光看侧影就觉得一表人才。不过看其通身气派,并不像个修道之人。 旁边的少年个头矮一些,却是货真价实的道士打扮,他正转过脸来跟高个男子说话,眉清目秀的一张脸,看着也不过十三四岁,在晨光下笑容绽开,格外好看。 倒是很少看到这样清秀的少年,琳琅心里暗赞一声,却见那高个男子忽然躬身,在道童的脸色亲了一下。 琳琅瞬时惊得懵了。 那男子亲了道童?琳琅觉得不可置信,定睛看过去,那道童双臂伸出攀在男子脖子上,十分亲昵的姿态。男子亦微微躬身相就,嘴唇一挪,两人唇舌纠缠。 琳琅和锦绣虽然也曾听说过世家子养娈童的事情,可听说过哪里能比亲眼见到来得震撼?何况这等道教清修之地,两个男子相拥纠缠实在是闻所未闻,她俩一时惊呆,竟都傻傻的站着,忘了回避。 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高个男子似乎有所察觉,眼角余光瞥过来,瞬时叫琳琅惊醒,拉起锦绣就想跑走。哪只那人飞身而来,须臾就到了跟前,他似乎是存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剑尖泛着寒光,径直奔琳琅咽喉而来。锦绣想都不想,揉身而上。 可锦绣毕竟是个姑娘,那身拳脚功夫寻常对付个粗汉子绰绰有 余,碰见这等身手高绝的人,又哪里能是对手? 眼看着锦绣被踢在一旁剑尖直奔琳琅面门而来,斜刺里忽然飞出一把匕首,“叮”的一声击在剑身,险些将那剑震得脱手而去。 琳琅侥幸拣了性命,知道是九鹞和七凤在暗里保护,瞬时安心了不少。心神一定,这才有空细看那男子的面容,瞧着有些面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是谁。身后两道人影疾冲而来,一人将那高个男子逼得后退,另一人将琳琅护在臂弯,迅速撤退。 到得无人处,七凤才低声道:“姑娘刚才怎么不走?若非九鹞在,我都不是他对手。” “我……看傻了。”琳琅如实说,又问,“他有多厉害?”刚才只看到那人一瞬间就飘到了跟前,在琳琅看来只觉得轻功厉害,却不知到底到了哪种程度。 七凤道:“他是御前侍卫。”能保护皇帝的人,身手可以想见。 “御前侍卫?”琳琅大为震惊。虽然有些世家子可以养娈童,但养娈童之风在两三百年前还曾盛行,到了如今这种行为大多为人所不齿。 若是普通人也就罢了,最多家里教训一顿,实在拗不过来,也就放任他去了。可是御前侍卫不同,皇帝跟前的贴身侍卫,那都是从亲贵里挑出来的,品级身份比个普通的三品官都要贵重,且又关系着皇家颜面,若是被人知道养了娈童,还是在这等道家清修之地藏人,恐怕干系不小。 琳琅忍不住好奇道:“他是谁,怎么这么大的胆子!” “姑娘不认识?”七凤意外,瞧琳琅一脸茫然的模样,便道:“是庄元晋。” 庄元晋! 任何言辞都不足以形容琳琅的震惊,任是她已经活过一世,这会儿都险些惊呼出声。倒不是庄元晋的行径太惊世骇俗,而是此事关系到贺璇玑,且琳琅在此之前一直都以为庄元晋是个品德贵重的君子,陡然发现这个,心里简直天翻地覆。 庄元晋他居然在道观里藏着娈童!那么贺璇玑怎么办? 一想到还在孕中的贺璇玑,琳琅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前世今生,她一直以为贺璇玑嫁给庄元晋是天赐良缘,当初贺璇玑出嫁时她还欢天喜地,打趣祝福。可是……难怪庄元晋整日不着家,难怪贺璇玑怀孕后并未有多少喜色,在此之前的无数个独守空房之夜,姐姐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那样端庄骄傲的人,嫁进庄家不到一年,就想出了为夫君抬通房这样的下策,可见退让到了何种地 步。这种退让,无非是为了少女心中对夫君的爱慕。 可庄元晋喜欢的竟是娈童,哪怕贺璇玑纳再多的妾室,恐怕都无动于衷。 琳琅呆愣愣的任由七凤扶回房间,心里却有无数个疑问升腾。 庄家知道庄元晋养娈童的事情吗?他养娈童是何时开始的事情?如果很早就有了,那么当初,他为何又要放任英雄救美的流言传出,还派人上门提亲? 那时候的贺璇玑,可是对他付了一腔痴心啊! ☆、61| 回到兰陵院的琳琅心事重重,庄元晋带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若这事是道听途说也就罢了,偏偏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撞破他的真面目,现在一想起庄元晋来,眼前浮现的就是道观里两人相拥亲吻的画面。 这件事若是瞒着贺璇玑,那么姐姐就要一直被蒙在鼓里,生儿育女、伺候公婆,奉上一个媳妇的全部孝心,却丝毫不知道夫君在外面的事情。若是说了,那将置贺璇玑的面目于何地?堂堂右相的嫡长女,所嫁的夫君却酷嗜娈童,甚至妻子怀胎时都在外流连,她的心里该有多难受? 一时间犹豫不决,琳琅也没敢将这事情跟秦氏说,只是吩咐锦绣和七凤、九鹞守住口风,不得透露。 转眼便是中秋,赏灯照例要去金雀楼。 今年贺璇玑不在,加上这两天贺卫玠的孩子染了风寒,大夫人、江氏和贺卫玠都不敢掉以轻心。贺玲珑瞧着大夫人心里有事,也不敢闹腾着出来玩,到得最后,就只琳琅一家四口出来了。 往年这个时候贺文湛要么是在府里父子兄弟对酒,要么出去跟文友相会,这倒是头一次陪着妻女出来赏灯。 因贺卫琛还小,这一趟出行准备得十分严整,丫鬟婆子的跟了一大群。贺文湛定的雅间较大,四个主子围桌而坐,中间设了个屏风,另一侧摆上桌椅,叫常年精心伺候的人也坐着用菜,难得的热闹。 外面街市间早已车水马龙,秦氏也有挺久没出来赏灯,这两年里新出的花灯样式许多都还没见过,夫妻俩兴致勃勃的评赏谈论,琳琅就在旁边逗着贺卫琛。 贺卫琛似乎天□□热闹,听着街市上人语笑闹,就不住的往那边蹭,琳琅没办法,只好把他抱到窗边,再叫奶娘过来扶着他,免得摔下去。贺卫琛兴高采烈,虽然未必认得这些东西,瞧见对面摆着的一溜琉璃小动物灯笼时,忽然咿咿呀呀的叫了起来。 琳琅顺着他挥舞的手臂瞧过去,便见那里两架子花灯流光溢彩,以琉璃制成,尚有小猫、小兔等图案。想了想,贺卫琛在家的时候最爱逗那两只小猫,恐怕如今瞧着像,就起了兴趣,当即吩咐锦绣,“去把那又小猫图案的琉璃灯买过来。” 锦绣依言而去,不过片刻就到了对面的摊子,除了小猫外还买了些其他图案的花灯。这里琳琅瞧她进了金雀楼的门,等了半天却还不见人影,不由诧异。 金雀楼就这么大点地方,锦绣进门半天还没回来,必然在楼里耽搁了。今晚这里贵 人云集,难道是碰上了麻烦?琳琅心里担忧,锦绣应付不了的人,普通的丫鬟婆子也没奈何,少不得她得自己去看看。 带了杨妈妈和木香随身跟着,琳琅出雅间一瞧,果然楼梯口围了些人,正指指点点。她走上前去,便见广安郡主庄嫣站在楼梯居高临下,身后围着一群丫鬟仆妇,愈发显得趾高气昂。锦绣则站在她的对面,因为站的位置低,头是仰着的,脸上颇有忿然之色。 她手里原本买了四五个灯笼,这会儿都凌乱的跌在地上。庄嫣身边的丫鬟正在斥责,“冲撞了郡主还敢嘴硬,好大的胆子!”说着扬起手就要去打锦绣。锦绣毕竟是习武之人,哪怕不敢对郡主身边的人还手,微微侧身时便即躲开。 那丫鬟大怒,喝令身边的仆妇,“把她抓起来!” 仆妇们平日里仗势欺人惯了,对付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鬟自是不在话下,撸袖子就要动手,这里琳琅朗声道:“郡主且慢。”提起裙角缓步走下去,朝着庄嫣行礼,“见过郡主。” “贺琳琅啊。”庄嫣扫了她一眼,便即转了眼神。和前些日子热情相邀的态度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 态度转变得太快,琳琅毕竟疑惑,却还是道:“这位是我的贴身丫鬟,不知是怎么冲撞了郡主?” “走路不长眼睛,居然撞到了我的身上。”庄嫣拿眼角瞧着锦绣,全然不屑,“贺家的丫鬟,不过如此。”她这话里刺儿太大,琳琅大为诧异。庄嫣说旁人撞了她琳琅会相信,可是锦绣会走路撞到人?莫说她会功夫,走路时对周围的人事应变格外灵敏,哪怕她不会功夫,这丫头素来有眼色,这等贵人云集之地,自然会更加谨慎。 不由看了一眼锦绣,便见她眼中藏着怒气,显然是被庄嫣诬赖了。 琳琅放心了不少,却还是略显惶恐的道:“这丫头走路真不小心,我代她向郡主赔罪。不知道她伤到郡主哪里没有?” “伤倒是没有。不过,”庄嫣扫了锦绣一眼,“她碰着了我的下巴,还死不认错。” “是吗?”琳琅看了看庄嫣前侧的两个丫鬟,“两位姑娘走在前面,怎么也不护着郡主,居然还放任旁人撞到郡主的下巴。”因庄嫣是个异姓郡主,仗着皇后的宠爱,平日里也颇爱排场,像这样下楼梯时,前面总会有人开路,她则众星捧月般雍然行在中间。 那丫鬟面色一白,冷声道:“她走得快,我们哪里拦得住。” “锦绣你过来。”琳琅招 手,叫锦绣站在庄嫣跟前的阶梯上,忽然“啊呀”一声,道:“你低头走路,居然还能够得着郡主的下巴?“ 庄嫣郡主之尊,家里父母个头颇高,是以她条子窜得也高。这等场合穿着高腰襦裙,为了衣裳好看,绣鞋下还有一层厚厚的垫子,比起锦绣高出许多。两人站在平地上的时候,锦绣的头顶才能到她的下巴,这等楼梯上迎面碰见,锦绣比庄嫣低了一阶,怎可能撞上她的下巴? 庄嫣方才也不过随口一扯,估摸着锦绣的身高瞎说了一句,哪知道琳琅会叫锦绣近前比一比?这一对比就露了馅儿,正想开口怒斥,琳琅已然道:“若当真是锦绣撞着了郡主,我自然会叫她赔罪,不过……”她环视一圈,“可有人瞧见了么?” 围观的人虽不少,却也并没人注意,何况庄嫣走到哪儿都被一群人围着,仓促间谁能看得清?但锦绣和庄嫣的高低差别就摆在那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周围瞬时鸦雀无声。 庄嫣本就是为挑刺儿而来,这下更是生气,怒道:“怎么本郡主还会诬陷她不成?” 琳琅摆出一副“那谁知道”的神情来,并没回答。这会儿她倒是镇定了,庄嫣是明摆着为了挑刺,锦绣不过是个借口,最终冲着的还是她贺琳琅。 两人之间的冲突不多,一种可能是贺璇玑惹得庄嫣不快,才使庄嫣找她撒气,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以贺璇玑的为人,前两天还好好的,短短几天里不可能得罪这位小姑子,哪怕是不小心得罪了,魏嫆有庄夫人和皇后撑腰,拿捏贺璇玑这个嫂子其实更容易,犯不着揪住锦绣,再来拿她撒气。 另一种可能则不太光彩——庄嫣喜欢徐朗的事不少人都瞧出来了,前两天魏家探得徐贺两家定亲的事,以魏嫆的性子,难保不会去郡主跟前告状。那么庄嫣想挑刺儿,实在是顺理成章。 想清楚这一节,琳琅只能叹气。 两人正僵持着,顶上却有人朗声道:“我看见了,不过……”他拉长了调子瞧着庄嫣,这头庄嫣脸色微变。 那人在阁楼的三层,十三四岁的年纪,锦衣华服,玉带珠冠,面如傅粉,华贵之气远超周围同坐之人。他施施然走下楼来,人群便自发让开道路,到得庄嫣跟前,未等他开口,庄嫣已道:“太……表哥怎么在这里?” “你来得,我来不得?”虽然年纪比庄嫣小,这人的气势却胜出许多。他并不认得琳琅,只是凑近了庄嫣,低声道:“姐姐平白欺负人家的小丫鬟,不害臊么?” 庄嫣的脸登时涨红,讷讷了几句,竟是半个字都没说出来! 那少年便笑了笑,“还拦着人家不放吗?还要我当众说明白?” 庄嫣咬一咬牙,话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你走吧。” 那少年朗然一笑,回身往来处走,眼角余光瞥了瞥琳琅,笑道:“姑娘真漂亮,贺琳琅……难道是贺太傅家的人?”他的衣饰面容天然华贵,说这话时却带着些微调戏赏玩的味道,叫琳琅大感不适,只行了一礼道:“多谢公子高义。” “不足挂齿。”少年走了,庄嫣愤愤瞧了琳琅一眼,也是动身想走的意思。 琳琅就站在她跟前,这会儿微微侧身拦住她,见庄嫣讶然瞧过来,便低声道:“郡主若想找麻烦,直接冲我来就是,何必拿我的丫鬟出气?未免降了身份。” 庄嫣一怔,渐渐的明白过来,那笑容便冷了起来,“你知道我为何找麻烦?” “琳琅只是觉得,郡主身份尊贵,没必要为难一个丫鬟。” “少给我装腔作势!”庄嫣冷笑,“既然你知道,我今日索性明白。我广安郡主想要的人,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得到,你趁早的退出去,别拦我的道!” “若我执意要拦着呢?” “别忘了,裴明溪还在画院!” “这就是郡主的手段?”琳琅哂笑,“明明是想找我的麻烦,却总为难无辜的人,先是锦绣,再是裴明溪,以郡主之尊来找她们的碴,这算是欺软怕硬吗?” 欺软怕硬,她贺琳琅能算是硬骨头?庄嫣登时羞怒,“就算不为难裴明溪,我照样能叫你知难而退!” 等的就是这句话,琳琅微微一笑,“那我拭目以待。”说着侧身让开,等庄嫣走过去,才带着锦绣回雅间。避过旁人,锦绣愤愤的道:“堂堂郡主,居然还用这种手段,真叫人不齿!”琳琅笑了笑,“人家身份尊贵,想用什么手段就用什么手段,咱们还能管?” 她对庄嫣这跌身份的伎俩倒不意外。玲珑少女动了芳心,总是容易影响心智,当年她被情所迷,不还是一样识人不明,做过许多蠢事?庄嫣今日恐怕是临时起意,仓促之间用这样浅显的手段,也挺正常。 庆幸的事那琉璃灯笼到底没有跌坏,进了雅间拿它逗贺卫琛,哄得小家伙十分高兴。 因为庄嫣的这一段插曲,琳琅自然又想起了贺璇玑,以庄嫣的性子,就算不会真个去为难 贺璇玑,恐怕也不会再奉上什么好脸色。大姐姐如今还怀着身子,庄元晋那个混账居然还在外面养娈童彻夜不归…… 越来越为贺璇玑觉得不值,又恼恨庄元晋的可恶行径,琳琅最终是将此事告诉了秦氏。只是事情涉及庄家和贺家的颜面,她自己不敢轻易拿主意,便问秦氏。“娘,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大姐姐?” “你大姐姐怀着身子,贸然告诉她不好。当年你二婶婶告诉我白姑娘的事情,累得你落了病根,你大姐姐若是看不开,不止孩子受牵累,她自己的身子怕也要受损。” “那咱们就压着不说吗?”琳琅忿然,“庄元晋那么可恶,不能便宜他!” “这是当然。你大姐姐好歹是右相之女,嫁给太子都未必跌份,庄元晋他又算什么!依我看,这件事毕竟干系不小,咱们先告诉你大伯母,请她拿个主意,你大伯母经历的事情多,做事能稳妥许多。” 这事儿琳琅不好去说,便由秦氏出面,去了大夫人那里。 琳琅回到自己住处,书桌上用砚台压着一封信,是七凤送来的。那场赌约里虽说让琳琅每月写一封,但她最初沉溺在话本里,又要逗贺卫琛、去天麟峰泡温泉,犯个懒拖了拖,五月才写了一封,到了七月末才写出第二封。 从京城到漠北的书信送得极慢,上回徐朗回信,让她写好后交给七凤,用徐家的人传信,果然快了许多。琳琅的信寄出去才半个月,居然就收到了回信。 因琳琅在信里大篇幅的内容是写给徐湘的,徐朗倒是乖觉,回信的开头全说徐湘的事情,到了后面才从容不迫的写了自己的内容。或许是觉得琳琅女孩子家娇气,未必喜欢打打杀杀的沙场之事,他所写的全都是漠北的趣事,譬如高飞的鹰、肥壮的马、通人性的狼群,还有狡猾的狐狸……三言两语,漠北鲜活的画满却跃然笔端。 后头还说他近来救了一只怀孕的母貂,到时候等它生了小貂,就带回来给琳琅养着玩。 琳琅趴在案上,将那信笺翻来覆去的看,唇边笑容不自觉的愈来愈深。 自打重生后徐朗始终触手可及,这回远别,倒腾出了时间叫琳琅认真考虑。洋洋洒洒十几页的信,却连着笔端完全迥异的军旅生活,她忽然好奇起来,想要看一看徐朗笔下浩瀚的苍穹,广袤的原野,巍峨的雪山,云朵下的马群…… 那是她两世中从未经历过的生活,带着迥然不同的魅力。 如果将来嫁给了徐朗,是不 是就有机会跟着他去那里看看呢?看看那片徐朗热血奋战保卫着的家园,看看那让徐湘魂牵梦萦的广阔天地。 心思飘到了极远的地方,待回过神时,已是黄昏了。 ☆、62| 秦氏这一趟去清秋院待了大半天的时间,直到暮色四合时才回来。贺文湛今晚有应酬,老夫人那里因为嫌烦,已经许久不曾叫她们一同用饭了,秦氏过去问安过后,还是回来和琳琅、贺卫琛一起用饭。 饭后母女俩在内间坐着,说起庄元晋的事情来,秦氏便道:“你大伯母已经有了安排,不必咱们插手,你也别担心了。” “是要和离吗?”琳琅问。 秦氏古怪的瞧着她,“铃铛儿你才多大?”说着拍了拍她的手,“有件事你得记着,往后就算想念你大姐姐,也要少去庄家,免得生变故,扰了你大伯母的安排。” “我晓得。”琳琅点头。她自打贺璇玑出嫁后就去了江南,回来后虽然去了庄家几次,却从未见过这位姐夫,在玄清观碰见的时候要不是七凤说,她还蒙在鼓里呢。也庆幸两人没见过面,庄元晋才没认出她,否则这会儿的局面怕是要乱许多。 她记着秦氏的叮嘱,倒是极少再往外跑了,加之年纪渐长,偶尔外出时还会戴个帷帽。去天麟峰的时候也格外小心,免得碰见庄元晋时再起风波。只是心里终究疑惑,不知道大夫人在做怎样的打算。 而在深深宫苑当中,庄嫣正依偎在皇后身边陪着她说话。庄嫣是皇后娘家侄女儿里最和她亲近的,皇后平时也十分关心,“听太子说,前儿在金雀楼瞧见你了跟人起口角了?” 庄嫣未料太子竟会告这样的状。她和太子小的时候就爱斗气,长大后她只是个异姓郡主,太子却是储君,庄嫣也渐渐收敛性子不敢再逞强。不过太子却是个调皮的,爱逗蛐蛐儿、蝈蝈儿的人,没事了就爱拿虫子吓唬她,或是在皇后这里告个状气一气这位表姐,这种事情已经不是一两回了。 她做出一副委屈求全的模样来,只得道:“金雀楼里赏灯最好,人多了,难免□□摩擦。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就是有个丫鬟走路撞着我还抵死不认,十分无礼,我教训了几句而已,后来太子出面帮她们说话,就作罢了。” 皇后也晓得自家孩子的性子,君家几百年的天下传到今天,皇帝沉迷木工不务正事,太子没了皇帝束缚,难管教得很,十二三岁的人,还是调皮。她只当又是太子告状气这个表姐,便信了庄嫣的话,“谁家的丫鬟这么不长眼。” “我原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瞧着她无礼就教训了几句。”庄嫣乖巧的给皇后斟茶剥果子,又道:“后来才知道她的主子是贺家的六姑娘,难怪太子要出面帮她了。” “贺六姑娘……”皇后想了想,不记得有这号人,庄嫣便提醒道:“就是昭文馆大学士贺文湛的女儿、如今右相的侄女,小时候老爱去昭文馆,据说太子还见过她。” “是她啊。”皇后终于想起来了,“以前也听说过,她现在也不小了吧?” “已经十一岁了。”庄嫣为了促成美事,极力的夸赞,“她的母亲是江南的大美人,这个贺六姑娘长得也漂亮,那天太子还特地夸她好看呢。” “哦?”皇后来了兴趣,“她怎么说?” “她倒是知礼,没敢兜搭。据我看啊,她长得好看,诗书文墨上又通,恐怕是进了太子的眼里啦。”庄嫣嘻嘻一笑。皇后倒是意外,“你平时甚少这样夸人。”庄嫣便笑道:“那是值得夸的姑娘不多,这位贺六姑娘却是个例外。姑姑,我可从来都是公私分明的。” “难得你有心,上回不介意那个裴明溪的身份举荐她,这回跟人起了口角,还能不计前嫌,这样帮着说话。”皇后十分怜爱的瞧着庄嫣,“太子的事情我也挺发愁,若这贺六姑娘当真好,太子又瞧得上,恐怕还能帮他收收心。” 庄嫣目的达成,应和几句,倒也适时的收敛。 琳琅还不知道宫里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她这会儿兴致不错,叫锦屏磨墨铺纸,她就在窗边坐着,慢慢的给徐朗写信。外面的海棠已经熟了,一簇簇红红的挂在枝头,藏在绿叶之间十分可爱。 这棵海棠也有来头,据说是她出生时徐家送来的,就着兰陵院里的牡丹、玉兰、桂花凑成了“玉堂富贵”。如今十年过去,这棵海棠已经长得枝繁叶茂,尤其春日里垂丝繁花,引得蜂蝶环绕,同那一架紫藤映衬,成了兰陵院里最美的风景。 锦绣这会儿就在海棠树枝叶之间蹲着,挑熟了的果子摘下来,木香和水香在下面铺了垫子,再拿小篮子接着,三个人意兴盎然的折腾,说是要做些海棠蜜饯给琳琅解馋。 一切似乎都明丽美好,琳琅的唇角噙着笑意,笔尖缓缓游动。 窗户外面,秦氏身边的冬雪却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姑娘不好了!”冬雪气喘吁吁,脚步还没站定呢,就道:“刚刚得到的消息,大姑娘的孩子没了,大夫人和夫人听了着急,已经往庄家去啦!” 琳琅被这消息惊了一跳,笔势一顿,不可置信的问道:“你说大姐姐怎么了?” “大姑娘腹中的孩子没了。”冬雪一脸焦急 ,“说是昨儿后半夜突然开始腹痛,庄家请了御医也没能治好,今天一早,孩子就没了。夫人这会儿已经过去了,怕姑娘乱跑,叫我先过来说一声。” 狼毫笔尖还停在纸上,晕染了好大一团墨迹,琳琅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手指微微发抖,毛笔落在桌上。 贺璇玑自幼身体强健,之前去的时候胎像也十分安稳,那孩子好好的怎么会没了?是谁下的手? 这一天的光阴十分难熬,秦氏和大夫人不在,琳琅去望春院的时候江氏也急得团团转。当时报信儿的时候江氏也在场,然而她所知道的跟冬雪所说的几乎没有差别,两人又不好再派人去打探,只能干着急。 向晚时分,大夫人和秦氏的马车终于进了贺府。 琳琅和江氏早就在兰陵院里等着了,吩咐丫鬟们看好贺卫琛和小侄子贺之洲,赶忙迎了上去。 两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进了门口就是兰陵院,大夫人叫秦氏先歇一歇,带着江氏先回去了。琳琅跟着秦氏走进内间里去,等丫鬟们给秦氏倒了茶就将人遣出去,急切问道:“大姐姐怎样了?” “你大姐姐身子还好,大夫人带了郎中过去帮忙,庄家的郎中也还算尽力,醒后服了些药,如今身子倒没什么大碍了。” 琳琅紧绷着的心总算松了一松。要知道女人家生孩子那可是要往鬼门关走一遭的,贺璇玑虽非生子,但好好的孩子没了,必然是有人做了手脚,难保不会对母体有大碍。 第二个问题脱口而出,“查出原因了吗?” 秦氏摇了摇头,“御医说是因为昨晚吃坏了东西,庄夫人下令去查,到现在也没个结果。你大伯母气坏了,虽然没当场发火,却也跟庄夫人说,三天之内要是查不出结果来,她就把你大姐姐接回来。” 先把贺璇玑接回家,后面要做什么不言而明。只是贺璇玑这一胎落得太过蹊跷,最近琳琅所知道的唯一意外就是在玄清观偶遇庄元晋,她忍不住还是担心,“会不会是庄元晋认出了我?” 秦氏摇头道:“就算她认出了你,又何必对你大姐姐的孩子下手?”忍不住就是一声叹息,“庄家跟皇宫牵扯着,家里人口又复杂,许多事情都说不好。咱们乱猜也没用,陪着你大姐姐过去的何妈妈在查,你大伯母更不会放过。” “那位何妈妈是大伯母教出来的,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做手脚,别是大姐姐身边的人?” “她近身伺候的都是从这里带去的 ,你大伯母也精挑细选,应该没什么问题才对。不过人心易边也是常事,现在最要紧的是你大姐姐的身子,我瞧你大伯母的样子,怕是过两天就要去接人。” “把大姐姐接回来最好!”琳琅忿忿,以前听信外界传言,觉着庄家是守礼之家,谁知里头却有这许多龌龊。转念一想,外人也不知道贺府里曾经也出过些这样的事,果然外人的评价是都不可当真的。不过能让贺璇玑回家休养,确实是好事。 这件事当晚就惊动了贺文瀚,第三□□会过后,他便和大夫人去了庄家。 庄家倒是交出了两个丫鬟和婆子,说是她们受人挑唆,才做出这等事情。可贺文瀚眼光何等毒辣,加上大夫人也是家里主持中馈的人,没问几句就瞧出了破绽,大为恼怒——庄家如此敷衍,要么是包庇真凶,要么就是没能力清查,那贺璇玑留在庄家岂不危险? 夫妻俩本就因为庄元晋经常不归家的行为而怀有芥蒂,这下更是光火,当即要将贺璇玑带回来调养。 这对于庄家来说委实是件丢人的事情,庄夫人当然不同意,连带着衍国公都惊动了。然贺文瀚毕竟是实权在握的右相,衍国公府固然靠着皇后而得势,却未必真敢跟贺文瀚撕破脸,何况是庄家理亏在先,一番对峙后,贺璇玑回了贺府。 彼时琳琅正在兰陵院外焦急的等待结果,一见着丫鬟仆妇们簇拥着大夫人回来,当即跑了过去。这里是内院,已经用不着乘小轿了,大夫人和秦氏在前步行,后面的仆妇们却抬着个暖帷软轿,不用猜都知道里面是谁,琳琅当即奔过去,“大姐姐!” 仆妇们脚步一缓,一只纤细的手掀起帘子,露出贺璇玑熟悉的脸来。 跟上次见面时相比,贺璇玑显然清瘦了许多。那时虽然为夫君的事而苦恼,贺璇玑却还保有相爷长女的雍容气度,经历失子之痛,她的气势仿佛瞬时低迷了许多,加上本就身子弱,便显出脸色苍白的憔悴之态。她勉强冲着琳琅一笑,“六妹妹。” “大姐姐!”心中一算,眼角不由湿润。 怎么都没想到,如同明珠璀璨的大姐姐,居然会有这样的时候。那个该死的庄元晋!骗了大姐姐的感情,还骗她嫁入庄家,若他好好待妻子倒也罢了,他居然叫妻子身怀有孕还独守空房,自己在外面和小道士逍遥,简直枉为人夫! 等大姐姐脱离了庄家,必叫他不得善果! 跟在秦氏身边一起进了清秋院,贺璇玑的屋子还是跟出嫁前一样 ,只是院里伺候的人少了些。大夫人和江氏都将身边得力的人派过去,因怕扰得贺璇玑心烦,清秋院里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虽然人多,却都井然有序。 婆子扶着贺璇玑躺在卧榻上,大夫人和秦氏坐在她对面的交椅上,琳琅和江氏则并肩坐了绣凳,陪在贺璇玑身边。 贺璇玑出嫁后一直小心侍奉婆母,想要尽快在庄家站稳脚跟,加上婆母、妯娌、小姑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平日里应对往来自然疲累。这会儿跟家人坐在一起,来往的都是打小就熟悉的人,大抵是触景生情,加之落胎后身子虚弱心绪不稳,贺璇玑握着琳琅的手,忍不住落泪,“还是家里好。”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内里饱的却是无尽为人妇的心酸。 大夫人背过身去悄悄的拿帕子擦泪,江氏便安慰道:“妹妹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在家调养身子,我和六妹妹经常过来说说话,咱们也是许久没见过了。” 贺璇玑如今自制的功夫是越发好了,强忍着收了泪花,勉强笑道:“是呢,之前还说要跟大嫂学绣工,如今正好。”她都打起精神不愿悲伤了,大夫人哪会再惹她伤心,便也笑道:“那就安心住着,想住多久就多久,老爷已经去了老太爷那里,老人家也担心着呢。” “这么大了还叫老太爷担心,是我的不是。” 正说着,庆远堂那里打发了人过来,问贺璇玑怎样了。这事儿闹得动静不小,老夫人那里应该也是得了风声,毕竟是嫡长的孙女,以前贺瑾瑜在的时候她还能偏心,这会儿贺瑾瑜远嫁,老人家身边寂寞,竟也对贺璇玑挂心起来。 大夫人打发人到庆远堂去报个信儿,瞧着贺璇玑有了疲态,几个人就先退出来,让她好生休息。 这里琳琅和秦氏往兰陵院走,说起贺璇玑后面的路来,秦氏低声道:“看大夫人这架势,如今既已和庄家闹开,后面你大姐姐再去庄家难免吃亏。以大夫人的傲气,怕是等你大姐姐身子好些,就要和离。” ☆、63|63 如今距离贺璇玑出嫁也不过满满一年的时间,当时贺璇玑风光出嫁时阖府欢庆、惹人注目的热闹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贺璇玑身披嫁衣美若仙人,带着铺满长街的十里嫁妆嫁入庄家,琳琅还暗暗祝祷贺璇玑万事遂心、夫妻恩爱、天长地久,谁知如今会变成这样? 好在大夫人和贺文瀚都是靠得住的人,哪怕贺璇玑受了委屈,也能帮她讨回来。 庄元晋既非良配,那么和离未尝不是好事。如今可就该看庄贺两家谁更强硬了。 儿媳妇回娘家调养,庄家的脸上毕竟挂不住,第二天庄夫人就来了,带着满满一车的东西,想让贺文瀚夫妇让贺璇玑回庄家。大夫人并没带她去清秋院,而是在客厅见了庄夫人。 两个人客套了半天,庄夫人才切入正题,“璇玑的身子不好,家里老夫人和元晋都挂念着,我想着她才没了孩子,心里毕竟不好受,还是回府里养着好一些,有元晋在,夫妻俩说说话儿,才能叫失子之痛早点淡去。夫人是她的娘亲,想必也不忍看她受苦吧?” “我当然不愿看璇儿受苦。”大夫人啜一口茶,似笑非笑的看着庄夫人,“咱们姑爷如今在哪呢?璇儿没了孩子那天他只露个影儿,如今也不来瞧瞧?” “您也知道他御前事忙,宫里事儿繁杂,皇上那里是轻易离不开的。他白天瞧不得,晚上想安慰璇玑,可惜他又不好深夜到府上来叨扰。”庄夫人脸上堆笑。 大夫人却是连笑容都懒得堆了。当初庄家上门提亲的时候那般热情周到,庄元晋也进退有礼,对贺璇玑并未有太多的亲近态度。那时大夫人深信郎才女貌的传言,只当庄元晋那是恭敬守礼,而今想来,当时恐怕是庄夫人剃头挑子一头热,庄元晋那里,未必真有婚娶的意思吧? 如今贺璇玑落胎,没了的是庄元晋的孩子,可那天见着他,脸上虽有哀戚之色,却也只是淡淡的。孩子和妻子对他而言,似乎并不甚重要。当时大夫人心里就凉了,把贺璇玑接回府里,也有探探庄元晋态度的意思,谁知道他连表面功夫就不肯做? 他这是吃定了贺家会顾忌脸面不提和离,最终还是会让贺璇玑回去么? 大夫人心里冷笑。身为右相的贺文瀚固然注重颜面,但至亲骨肉,哪是表面风光可比的? 她将茶杯放在桌上,端端正正的道:“既是姑爷没空,这件事恐怕也只能跟您说了。我们贺府虽比不得府上有公爵之位,璇儿这孩子却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做父母的, 含辛茹苦十几年,总盼着孩子有个好的归宿。”她瞧着庄夫人,“您膝下也有郡主,应该明白这心思吧?” “当然当然。”庄夫人附和。 大夫人话锋一转,“可是璇儿自嫁进了庄家,姑爷三天两头的不着家,如今又糊里糊涂的没了孩子,这孩子没受过什么挫折,这一次伤身又伤心,险些搭上性命。咱们老太爷和老爷的意思,既然夫妻俩感情不睦,耗着没什么意思,与其将来相看两厌,不如两家都留个脸面,和离了吧?” 庄夫人原本以为大夫人只是要自己表个态度,好教贺璇玑回庄家后不再受委屈,哪里能料到后面等她的是这番话? 虽说和离这事儿朝廷是准的,但不管搁在谁家里,这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衍国公府是皇后母家,虽然势力未必浑厚,门面上却极着重,格外珍惜在外的名声,但凡有损颜面的事情都是捂着的,何曾出过和离这样的事情? 庄夫人当即断然道:“这恐怕不行。” “不行?”大夫人不慌不忙,“这是夫人的意思,还是元晋的意思?” “是庄家的意思。”庄夫人渐渐敛了笑容,“璇玑这件事确实是我们不对,孩子没了,我们都知道她委屈。可小夫妻俩成婚才一年,感情向来和睦,从没红过脸,孩子没了两个人本来都伤心,这要和离,岂不是更难受?” “再说了,贺家和庄家都是高门大户,去年成亲的时候京城里多少艳羡的人,夫人不是不知道。如今才一年就和离,您让两家的颜面往哪儿搁?” “夫妻感情和睦?”大夫人哂笑,“妻子有孕,夫君却成日不着家,我从没见过这样和睦的感情。”至于所谓的颜面,不过是外人嘴里的几句话罢了,又如何比得上女儿重要? 庄夫人的脸色有点难看,“夫人这话是怎么说的,难道是有人嚼舌根?她小夫妻俩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成婚至今相敬如宾,元晋公务忙,要常在宫里值夜班,极少回家也是有的。”她直直的瞧着大夫人,“和离这话,璇玑知道么?” “我是问了她的意思,才说的这番话。”大夫人打定了和离的主意,也懒得费口舌了,“夫妻不相安谐则和离,璇儿身子弱需要调养,近来去不得府上,还请元晋费个神,写封放妻书吧。” 眼见得庄夫人是绝不肯答应和离的,多说无益,大夫人也不再敷衍,“烦请夫人将这话带给元晋,璇儿在家里等着他的放妻书,若是有话,请他忙里抽空,亲自过来说吧。 ”说着站起身来,是送客的意思。 饶是庄夫人多经风雨,这会儿脸上也有些涨红了。 大夫人这番话、这举动,于她而言简直就是侮辱!除了宫里那几位,放眼整个京城,敢这样对她下逐客令的可没几个! 可显见得贺家是不顾脸面了,她如今有求于人,再受辱也得忍着。当即强压怒气,笑容也堆不出来,干巴巴的道:“今儿元晋当值回来,我就叫他过来赔罪。”顿了顿又道:“这桩婚事实在皇上跟前挂上了号儿的,若闹到和离的地步,咱们都不好看,还请您和亲家公三思。” 再也没脸多待一刻,庄夫人带了人气冲冲的走了。 这里大夫人望着那背影,忍不住就冷笑——拿皇帝来吓唬人,当贺家是泥捏的老虎吗?这又不是皇帝亲口赐的婚,他堂堂一国之君连木工都顾不过来,难道还要管这个? 何况这事是他庄元晋理亏在先,而且还养了娈童,如今没抖露出来不过是顾忌贺璇玑的名声,若真个逼得紧了,贺家难道还怕他不成? 权臣与外戚相比,贺家本就未必落下风,更不必说是他庄家理亏,哼! 锋锐的目光随着庄夫人一路远去,大夫人收回目光时神色冷厉。跟着贺知秋这位相爷学了那么多年,如今夫君也入相封了太子太师,她的心性和手段,未必比普通的朝臣差! 这一次会面不欢而散,庄夫人连贺璇玑的面都没见着就铩羽而归,到了第二天早上,庄元晋亲自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的父亲。 庄家父子俩并没急着去清秋院找贺璇玑,而是派随行的婆子去看望贺璇玑,他父子二人直接去了贺老太爷的书房。 贺老太爷正憋着一肚子的火呢,见了庄元晋哪里还有好气。大夫人提出和离是跟贺老太爷、贺文瀚商议后定下的,老爷子在官场打滚一辈子,图的还不是个子孙平安和乐,拼着得罪庄家,也绝不会再叫孙女跳进火坑里,任是庄家父子说了半天,半点也不松口。 等贺文瀚忙完公务回来时,书房里的气氛已十分僵峙了。 贺文瀚的意思也十分明确,贺璇玑跟庄元晋感情不睦,绝不会再回庄家去。若是庄家还想留点体面,那就趁早的写放妻书,若是庄家还拖泥带水的不肯放,就算拼上这张老脸告上官府,贺文瀚也在所不惜。 庄元晋父子未料贺家和离的决心竟如此坚决,从贺老太爷到大夫人,每一个人肯松口,大为意外。 庄大爷还不知道儿子在外面的混账事,觉着贺家为着这点子事闹和离简直是无理取闹,仗着是国舅爷,放狠话道:“闹到官府就闹到官府,我庄家难道还怕你不成?” 庄元晋却是心里有鬼的。他那点子事虽然做得隐蔽,多少是留了蛛丝马迹的。平常无事倒也罢了,若是闹上官府,贺家势必要找和离的理由,到时候查起来,以贺文瀚的手段,难保不会查到他养娈童的事情。到时候非但会和离,庄家的名声和他的前途可就毁了! 他可不敢拿着个冒险,见贺老太爷态度坚决,当下一咬牙,就着书房的笔墨,当场写下了放妻书,把庄大爷气得倒仰。 不说庄元晋回去后如何将家里闹得人仰马翻,这里贺文瀚将放妻书拿给贺璇玑,倒叫贺璇玑伤神了好一阵子。 她并不知道庄元晋在外面养娈童的事,态度倒不像大夫人那么坚决。不过自打嫁进庄家后渐渐心灰意冷,这回痛失腹中之子,更是对庄元晋不再抱半点幻想,将那放妻书看了几遍,倒也没说什么。 琳琅听了这结果倒也放心。若贺璇玑还在庄家,贺家行事总还有几分忌惮,如今可就没太多束缚了。怕贺璇玑在屋里养着闷,琳琅每天都要去清秋院里转一圈,姐妹俩或是说话或是瞧书,再或者趁着午后暖热在院里散散心,也是安然。 庄贺两家和离的事情虽未张扬,到底纸里包不住火,庄家往来应酬又多,有人问起贺璇玑来,庄夫人总不能撒谎,这事儿到底是传了出去。 重阳那天本来该登高雅宴,因贺璇玑身子还没恢复,大夫人为了女儿的事情也没什么去游玩的心情,众人便准备在府里的后花园自己设个宴,赏一赏菊花。 而在九月初八那天,出乎意料的,琳琅收到了淑嘉公主的请帖。与之同时来的,还有皇后身边的女官,说重阳之日皇后设宴赏花,邀请皇亲国戚和重臣女眷们入宫赏玩,因贺文湛此次征书有功,还特地请了秦氏。 淑嘉公主生在皇后膝下,比太子年长,如今正是十五岁,据说已经选定了驸马,只待择吉期完婚。琳琅跟这位公主素无来往,猛然收到这请柬,还疑心是送错了。不过上头确实写着她的名字,送请柬的女史还说,公主特地交代,要琳琅一定前去。 到了这等琳琅年纪,参加宴会早就不是单纯为了赏花游玩了,加上皇后又特意邀请,秦氏一语道破,“太子那头正筹备着选妃,淑嘉公主相邀,别是为了这事吧?” “可我已经……”琳琅 颇为抗拒,“能推了吗?” “女史亲手将帖子送到咱们手上,难道我还要说你今晚着凉了或者摔伤了?”秦氏忍不住一笑,“皇后也许只是兴起这么个念头,宫宴上那么多人,随手加一两个不算什么。你明儿别张扬,不叫她注意就是了。放心吧,有娘在。” 到得重阳那日,秦氏和琳琅按女史所言,晌午时就到宫门外等候。琳琅这是头一次进宫,秦氏免不了一番叮嘱,叫她入宫后规矩行事,切莫张扬,躲过了这一次,往后就安生了云云,琳琅自是答应。 巍峨宫阙就在跟前,侧门的侍卫们检查着马车软轿,琳琅掀起侧帘看过去,朱红色宫门嵌在深深宫墙之内,城墙上斑驳的痕迹映入眼中,心里不由针刺一般。 上一世朱家入主皇宫,她也是这样坐在马车之内,带着对贺家的满腹担忧进了这个牢笼。那些记忆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遥远,她却能清晰的记得当时纵马入城的战将、城墙上残留的未洗净的血迹。仿佛噩梦醒来,她握紧了秦氏的手,紧紧贴在秦氏身边。 “铃铛儿怎么了?可是害怕?”秦氏只当她是畏惧皇家势力,为前路担忧,安慰道:“皇家也要讲道理,咱们跟徐家早有约定,她也要顾忌朝臣说法的。” “嗯。”琳琅几乎是倾靠在秦氏身上,“娘,我再也不想进这座皇宫了。” 这里曾是一切噩梦的终点,承载着最痛苦的回忆。熟悉的红墙宫灯、金砖黄瓦,时刻提醒着前一世的支离破碎,还有临死时的绝望悔恨。那样的场景,绝对不能重现! 内监和宫女们在前引路,贵妇们三三两两的往里走,到皇后设宴的花园等候。琳琅紧跟在秦氏身边,蓦然瞧见熟悉的身影,不由道:“娘,徐夫人也在那里。” 那头楚寒衣也瞧见了她们,显然是十分意外,几步走过来低声问道:“妹妹怎么来了?” 秦氏正愁孤掌难鸣,见到楚寒衣时不由微喜,道:“皇后邀我入宫赏花,还有琳琅,淑嘉公主也邀了她。”眼中的担忧不言而喻。楚寒衣早就晓得皇后要为太子选妃之事,这回琳琅突兀的被邀请,自然也想到了那一层。她心里不大确定,问道:“妹妹……如何打算?” “贺家绝不会背弃婚约。”秦氏说得肯定,问询一样看着楚寒衣,那头楚寒衣微微一笑,“徐家也是。” “哪怕……皇后会为二公子指一门更好的婚事?”秦氏犹不确定。她听琳琅提过庄嫣的事情,知道那位郡主心悦徐朗,还 是想确认徐家的态度。楚寒衣便道:“明之想娶的是琳琅,我绝不会擅做主张。徐家千金一诺,也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两家里心意坚定,秦氏再无疑虑,瞧着宫女们张罗着安排起来,知道皇后就快来了,便由人引着入席。琳琅则被小宫女带到了后头公主设宴的地方。 ☆、64|64 淑嘉公主此次邀请的人多是皇室的郡主、县主等人,要么就跟皇家沾亲带故,像琳琅这样无亲无故的官员之女,少之又少。二三十个人里头,琳琅认识的也就三个——广安郡主庄嫣、韩贵妃的妹妹韩萱儿、贺璇玑的表妹同安县主。 庄嫣这头是结了梁子的,先前庄嫣还在皇后跟前美言,自打贺璇玑和庄元晋和离,她觉得贺家人胡搅蛮缠,这会儿瞧见琳琅时没好气儿,哼了一声擦肩而过。琳琅瞧着她那骄矜的模样,好整以暇的笑。 庄家除了是皇后母家之外,并没过人之处,哪怕庄元晋那御前侍卫之职,也是靠着家世进去的,论起才干本事,韩贵妃的弟弟韩荀可比他强多了。因为是外戚的关系,庄家在朝里其实没有太强的势力,若是没了庄皇后……将来天下一旦易主,其他勋候之家也许能凭自身根基站住脚,庄家么,哼。 她自顾自的一笑,旁边韩萱儿却过来招呼她,“贺妹妹笑什么呢?” “韩姐姐。”琳琅笑着相迎。贺璇玑跟韩萱儿交情不错,这位姑娘虽然有位当贵妃的姐姐,待人却颇和善,琳琅跟她差了三四岁,平时交往不多,这会儿她主动来招呼,恐怕还是为了贺璇玑的事情。 “璇姑娘那里可好?”韩萱儿拉着琳琅在花架下坐着,脸含担忧。兴许是有韩贵妃的口谕在,韩大学士治家甚严,膝下长子韩荀是侍卫统领,次子韩策如今在翰林院任职,人品才学颇受夸赞,韩萱儿排行第三,感情要好的姐妹不少,但平日除了受邀赴宴,极少主动往别人家去拜望,大概是避瓜田李下之嫌。 是以韩萱儿虽跟贺璇玑交好,这些年的往来大多都是在外面的宴会上,只在年节里各自设宴时才会去对方家中。这回贺璇玑落胎、和离,韩萱儿虽担忧,却也未上门拜访过,只在最初派人送了些补品过来,外加一封书信。 琳琅便道:“大姐姐现在身子渐渐好起来了,再将养一个月应该就能如常往来啦。” “这样就好,我原想约她出来一会,但又怕她身子不好。”似乎有些犹豫,她瞧了正在和淑嘉公主说话的庄嫣一眼,低声道:“那头没找麻烦吧?” 琳琅摇了摇头,那边同安县主走过来,也挨着她们坐下。县主是贺璇玑的表妹,不过因为家世圈子的缘故,她跟琳琅也只相识而已,跟韩萱儿却是颇熟悉的,当下问道:“是在问璇姐姐的事吧?” 韩萱儿抿唇一笑,同安县主道:“前儿我还跟母妃去看过,璇姐姐已经好了许多,这还得感 谢琳姑娘每天陪着说话儿。”同安县主两次去探望表姐,每回琳琅都在那里陪着,心里也喜欢这个小姑娘。 “璇姑娘身底子好,这回别落下病根就好。”韩萱儿低声,同安县主便打趣道:“就你顾虑多,实在担心,过去看一看不就好了?” 韩萱儿笑着不答。韩大学士是皇帝近臣,韩贵妃又是宫里仅次于皇后的尊贵女人,若是跟贺文瀚这位右相来往得勤了,难免惹人闲话,韩萱儿可不敢任性。 这头正说着呢,那头淑嘉公主带着庄嫣和另外两位公主过来,琳琅等人连忙行礼。淑嘉郡主打量着琳琅,“你就是贺六姑娘?”琳琅一愣,点头称是,姿态恭谨又局促。 她今日得了秦氏的吩咐,并未刻意装扮,不过宫宴又不能失礼,打扮时格外掌握分寸,衣裳虽是崭新的,花色样式却无甚出奇,首饰华美却又俗气,脂粉让脸色显得苍白,加上她应对得局促,叫淑嘉公主颇为失望—— 虽然五官长得好看,却不像庄嫣说得那样明艳照人,更别说那俗气的衣裳首饰、局促的举动神情,瞧着有点呆滞木讷,简直就是个读书傻了的呆子!虽然论长相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却跟自己的期待相差太远。 淑嘉公主审视着琳琅,期待着琳琅能察言观色说些什么,哪知琳琅只管呆呆的站在那里,周围静了半天都不发一语,仿佛不知如何应对这场面。 “也不过如此。”淑嘉公主嘀咕了一句,扭身走了。 琳琅暗暗舒了口气,如常的跟韩萱儿说起话来,不一会儿公主下令开宴,便跟从宫女的安排入席,举止言谈平淡无奇。 在宫里参宴其实闷得很,虽说是赏花,可皇宫就那么大点地方,哪比得上城外满山坳的秋菊?琳琅带着锦绣枯坐在那里,等待宴会赶紧结束,却见眼前一角红裙飘过来,庄嫣站在她的跟前,眼里藏着钉子。 “贺姑娘,今儿的打扮不像平常啊,我记得你以前挺会打扮。” “郡主觉得这打扮不好看吗?”琳琅站起身低头瞧一瞧自己的衣裙,“这可是我精心挑出来的,贵得很。还有这金簪子,是纯金打造的,这个珍珠也不小吧?可全都是上品。”她微微一笑,“今日是公主设宴相请,哪能不用心呢。” “材料都好,可惜你衬不起。”背后忽然响起淑嘉公主的声音,斜睨着琳琅淡淡道:“东西跟人相衬才好看,这套东西韩姐姐那年纪用着还好,你么……”笑了一声,挽起庄嫣径自走了。 琳琅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依稀听见公主对庄嫣道:“表妹眼光也忒低,这样庸俗的人如何配得上太子?” 庸俗的人当然配不上太子,琳琅微笑,我本就没想配太子。 这头淑嘉公主在打量琳琅,那头皇后也在探口风。 这场重阳赏花宴也只是例行之事,皇后这次设宴坐了会儿就推头,就近去歇着,叫赴宴的众人自便,却派人先将楚寒衣请到了她的宫中。 客套话当然是要有的,徐家男丁大多都在漠北为国征战,皇后自然要夸奖关怀一番,末了笑问道:“我记得徐小将军也十七了,却还没娶亲,他年纪轻轻就征战沙场,徐家又精忠报国,婚事不能马虎。眼下年龄相近的郡主县主不少,夫人可有属意的?” “多谢皇后娘娘挂怀。”楚寒衣欠身,也是微笑,“犬子是个粗人,恐怕委屈了金枝玉叶,不敢高攀。”一听口风便知不好,她也听徐湘说起广安郡主似乎有意于徐朗,怕皇后挑明后再拒绝会尴尬,当下就道:“臣妇已经为他定了亲事,就等着择日成亲呢。” 皇后未料徐家已经订了亲,诧异问道:“定的是谁家的姑娘?” “是昭文馆学士贺文湛的千金。”楚寒衣欠身笑着,“两个孩子打小就相识,性子也合得来,两家一商量就定下了。” 皇后大为意外,今日设宴,她一则是让淑嘉公主相看琳琅,顺便探探秦氏的口风,若是没意外,今年就让贺家参选太子妃。再则也是庄夫人在她跟前求过,说庄嫣跟徐朗如何相配,她有意牵线,哪里知道这两家早已定了亲事? 敷衍着说了几句话送走楚寒衣,叫了秦氏来宫里一问,果然两家已经定了亲。皇后隐晦的提了一句太子将选妃之事,秦氏也没什么热情的表现,似乎是死心塌地认了这亲事。 皇后难免失望,叫身边的管事宫女去招呼了一遍,早早就散了宴会。再把淑嘉公主叫过来一问,才知道贺琳琅并非如庄嫣所说的那样出彩,皇后一想便即明白,摇头道:“嫣儿这丫头是越来越大胆,竟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嫣表姐怎么了?”淑嘉县主不明所以。 公主也快嫁人了,皇后也不欲隐瞒,便将前因后果一说,叹道:“恐怕是嫣儿瞧上了徐朗,知道两家有婚约,就想借我的手分开。这丫头,胆子倒是不小。” 淑嘉公主对这位表妹并无恶感,随口道:“她恐怕也是情迷心窍,那母后打算怎么办?” “那贺六姑娘若果真是好的,太子又真瞧上了眼,我也不怕拆散这婚约。可依你所言,这贺琳琅并无出彩之处,我又何必再上心?既然他们有婚约,顺其自然就是了,没得为了嫣儿得罪两位重臣。” 淑嘉公主便笑道:“母后果真仁慈。” 重阳的事情打个水漂儿就过去了,到了月底的时候徐湘从漠北归来,第二天就找琳琅出门骑马去了。她这一趟吹着塞北风沙,肤色都变了不少,整个人却又显得精神挺拔,渐渐有了飒爽女将的风范。 徐湘这回去塞北收获不小,入秋的时候疏勒人膘肥马壮,就趁着强盛南下进宫,被徐家军拦在了关外,徐湘可是亲身经历了这次恶战。 这几年疏勒国力日渐强盛,这一次南征筹谋已久,难应付得很。战报不断的送到京城,南边儿局势不稳,北边的军资也不能及时供给,连皇帝也忧心忡忡。所幸徐朗如今已能独当一面,能独自率军杀敌时毫不含糊,徐家军里有了新的军师,勇猛加上智计,竟以对方十中之一的兵力克敌制胜。 徐湘跃跃欲试的上了战场,毕竟年纪小,就跟在她的叔父徐奉英身边,却也十分锻炼能耐。 不过北边天冷得快,徐湘在那里蹦跶得太欢快,不免染了风寒,加上徐夫人写信召她回来,徐湘就先启程回京。她离开的时候北边战事已近尾声,据说徐朗生擒了对方主帅铁勒格,不日也将押他回京。 “二哥救的那只母貂已经下了崽子,他说要亲自带回来送给你。”徐湘嘿嘿笑着,揽住琳琅的肩膀,“琳琅呀琳琅,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会成为我的嫂子!”说着叹了口气,“以后见了你还得叫二嫂,你说我亏不亏?” “觉得亏呀?”琳琅暗笑,“可惜我没个别的好哥哥,不然叫你许了他,咱们可就扯平了。” “这还算划算。”徐湘乐滋滋的,转念一想,“那我二哥岂不是亏大发了,他该叫妹夫好呢,还是跟着你叫哥哥呢?”这件事本不可能发生,想一想却也有趣,俩人哈哈笑着,纵马慢行。 说起京城的事情来,徐湘问道:“听说你重阳的时候进宫了?” “是啊,不过我这样冰雪聪明,早就应付过去了!”好姐妹久别归来,琳琅的心情很好,也许其中还掺杂着期待徐朗归来的喜悦。 徐湘便道:“她邀你进宫,莫不是为了选太子妃的事情?”见琳琅点头,就又道:“让我再猜一猜,这会不会是庄嫣的主意?” “ 不然呢?京城里那么多贵女,我的家世又算不上好,皇后哪能知道我。”琳琅撇了撇嘴,“不过她的算盘也打不响,我瞧那天淑嘉公主似乎没瞧上我,庄嫣的撺掇未必有用。” 徐湘道:“你不了解庄嫣这个人,她骄纵惯了,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皇后这里行不通,她还会撺掇别人呀。” “你是说……太子?”琳琅觉得头疼。若真是撺掇得太子起了意,那可不好应付了。徐贺两家目下只是口头定了亲事,还未下过聘礼定下日子,若人家真要横插一刀,到时候难免起波澜。 跟皇家起冲突绝非明智之举,琳琅只能道:“我往后少出家门,避着她就是了。”或者……给庄嫣找点事情做,让她无暇他顾?不过这个牵系不小,还得跟大夫人商量商量。 徐湘在旁笑得幸灾乐祸,“要我说,最好是你早点嫁过来,那就尘埃落定,庄嫣怎么都翻不起波澜啦!”被琳琅一鞭子甩过去抽在她马背上。 另一头庄嫣得知皇后无意于贺琳琅时,果然琢磨起了旁的法子。她晓得帝后对太子的宠爱,若能撺掇得太子瞧上贺琳琅,到时候太子执意要纳她为侧妃,皇后必然会答应,徐朗那里岂不就空出来了? 想到那日琳琅在淑嘉公主面前的表现,庄嫣就觉得恨恨,更别说她那个姐姐,居然为了一个孩子闹和离,简直丢尽了庄家的脸面!哼,最好是先让贺琳琅做了太子侧妃,到时候再使个手段叫她失宠,那就皆大欢喜了。 她这里算盘打得噼啪乱响,哪只外头忽然传出一道留言,几乎将她惊得魂飞魄散——京城里四处相传,说衍国公家的公子、御前侍卫庄元晋居然在外养了娈童! 彼时庄嫣正在喝茶,听见这信儿便被呛着了。好容易平复了咳嗽,庄嫣不可置信的问那小丫鬟,“消息确切?” “奴婢不敢瞎说,老爷夫人那里也都得了信儿,正乱着呢。也不知是谁造的谣,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咱们公子在道观了……” “闭嘴!”庄嫣怒声呵斥,一张脸已经变了颜色。她的兄长乃是正人君子,年少有为一表人才,怎么可能做出这等龌龊之事!这种事传到皇上耳朵里,哪怕是子虚乌有,对庄家的颜面、庄元晋的前程都会有影响,这造谣之人,委实居心可诛! ☆、65| 庄元晋好男风之事迅速传开,一时间消息甚嚣尘上,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庄家前前后后出了四位皇后,虽然碍于外戚身份没甚实权,但那可是多少人羡慕的满门荣耀啊!如此光彩照人的门楣,内里却传出这样的事情来,怎不叫人惊讶。 庄嫣赶到母亲院里的时候,庄夫人和庄大爷的脸色已是铁青。庄元晋昨晚值夜,这会儿原本在休息,却被庄夫人叫到跟前问话,他笔直的跪在庄家夫妇跟前,嘴唇紧抿。 整个院里丫鬟婆子都凝神屏气,不敢出个大气。庄嫣怕惹二老生气,躲在门后面瞧了瞧,见着父母脸色不好,她也不敢吱声,忙退到后面,拉了庄夫人近身伺候的丫鬟问道:“怎么回事?” 那丫鬟不敢直言,只是低声短促道:“公子承认了,夫人很生气。” 公子承认了?庄嫣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庄元晋他承认了养娈童的事情? 仿佛晴天霹雳炸响,庄嫣觉得不可置信,后退了两步靠着廊柱才站稳,喃喃道:“怎么可能……”庄元晋那样俊秀的人才,是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怎可能会养娈童!他在庄家活了十几年,对此还丝毫不知情! 不止庄嫣不相信,庄家二老更是不肯信。养了个儿子原指望着光耀门楣谁知道……庄大爷的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顾不得满院丫鬟婆子在场,抄起手边的茶杯就砸了过去,“混账,你再说一遍!” 庄元晋不敢躲闪,被茶杯砸得有点头晕,却咬一咬牙,脸色通红的重复道:“儿子确实好男风。”随即向庄夫人犟嘴道:“当初我要娶个小门小户的姑娘,是您执意要娶贺家的长女,还传出郎才女貌的谣言,如今……” 庄夫人不容他说完,怒道:“我如何知道你这些龌龊事!要早知如此,我宁可早早把你掐死了,也好过这样丢庄家的颜面!” “儿子不觉得龌龊!”庄元晋仰头,迎面又一次有茶杯飞过来,庄大爷怒不可遏,走过来抬脚就揣在他的心窝,“混账!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我庄家满门荣耀,你还当着御前侍卫,怎能做出这等事来!”一抬头瞧见院门口乌压压的一群人,竟是国公爷和老夫人带人过来了。 庄大爷顾不得别的,忙拉着庄夫人迎出去,当院就跪下了,“儿子教子无方,还请父亲息怒。” “息怒?”老国公爷上了年纪,平常是不问家事的,这会儿气得胡子一翘一翘,越过庄大爷,到了庄元晋跟前就是一顿拐棍。末了,瞧着跪了满地 的人,沉声道:“把所有人都叫来,请家法!” 庄府里闹得人仰马翻,贺家的兰陵院里琳琅也满怀诧异的坐在秦氏跟前,“娘,那消息大伯母昨儿才放出去,怎么今儿就传遍了?”就算大夫人有手腕,要在京城传开这样一道消息,却不是一两口气就能做出来的。庄元晋的事情不过一晚就传成这样,难道是有人推波助澜? 她今早叫锦绣出去打探了一番,上至高门贵户,下至贩夫走卒,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几乎是无人不晓。 秦氏也觉得意外,“你大伯母行事稳妥,断不是急性子的人,这背后恐怕还有人在帮咱们。这种事情你大伯母不可能没有察觉,还轮不到你咱们来操心,倒是你大姐姐那里,或早或晚都会听到这信儿,你可得好好陪着她。” “我晓得。”琳琅点头,不管是谁,听了曾经的夫君是好男风之人都不会好过。所幸贺璇玑已然跟庄元晋和离了,好歹不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且庄元晋名声毁于一旦,琳琅也觉得快意——谁叫他当初那样骗大姐姐呢? 他是否好男风与人无尤,可他胆敢娶了贺璇玑当摆设,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贺璇玑韶华妙龄嫁入庄家,恭谨勤快的侍奉公婆,尽力的想融入庄家,庄元晋却视她如无物,三天两头不着家,实在可恶!确实欠教训! 琳琅怕贺璇玑气闷,这两天有空就拉着江氏去她那里坐坐,偶尔带上贺卫琛和贺之洲两个小娃娃去逗逗,贺璇玑本身又是能想通事情、不会自怨自艾的人,渐渐的也看开了。 待得听到庄元晋养娈童的事情时,贺璇玑虽然面现惊讶,却没多说什么。只是毕竟错付过情意,这样的消息到底叫她枯坐着发了一后晌的呆。 琳琅近来足不出户,外头的消息却知道得清清楚楚——不知是谁出的手,将庄元晋养娈童的证据呈到御前,令皇帝勃然大怒,立时削了庄元晋御前侍卫之职,令其闭门思过。又将老国公爷发落了一顿,说他教子无方,荐人不察,扫了皇家的颜面,连带着皇后都被冷落了。 而贼心不死的庄嫣,更不敢在这个时候闹什么幺蛾子,顿时偃旗息鼓。 能把证据呈到御前的都不是普通人,琳琅对宫闱之事并不了解,也猜不出什么结果。大夫人那头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倒是韩萱儿破天荒的头一次独自来了贺府,陪着贺璇玑说了许久的话。 到十月中旬的时候,徐朗押解疏勒大将铁勒格抵京。 这两年皇室日渐衰微,南边有流民山匪作乱,北边有疏勒虎视眈眈,皇帝虽然醉心木工,到底不能彻底荒疏朝政,为此颇为忧心。而今徐朗得胜回朝,禀奏漠北大捷,呈上战果,登时龙颜大悦。 徐家数代人镇守漠北,在北边筑起了铁一样的防线,皇帝能安然在京中做木活,离不开徐家军的拼死效忠。这回徐家斩杀敌方三员大将,又生擒主帅,杀敌不计其数,更是缴获了不少军资,皇帝如何能不高兴? 得胜的军队依旧驻守在漠北,京城里除了到处传开的喜讯外,也折腾不起迎军犒赏的阵仗,只是皇帝在朝会上将徐家好一顿夸赞,喜悦之心溢于言表。 徐家主帅徐奉先和徐奉英常年驻守塞外,皇帝特令在漠北犒军,徐朗这边他也打算给个大大的赏赐。君臣二人独处在殿内,皇帝便将徐家着实夸奖了一番,末了寻思该赏些什么,钱财金帛早就赏了,另外还升了徐朗为正五品定远将军,余下的似乎也就姻缘了。 皇帝心情很好,看着面前站着的徐朗,年轻勇武,英姿勃发,实在是可造之材。若是赐个公主给他吧,本朝定例,驸马不得再涉足仕途,哪怕要为官,也只能是清闲散官,没得浪费了徐朗这人才。 郡主县主里头,倒是有不少出类拔萃的姑娘。皇帝决定还是先探他的意思。“徐爱卿年轻有为,至今未娶,朕赐你一门婚事如何?” 徐朗当仁不让,当即跪地道:“臣谢皇上隆恩!出行前臣已跟昭文馆学士贺大人之女定亲,若能得皇上赐婚之幸,臣感激不尽!” “贺爱卿的女儿?”皇帝琢磨,他当然不记得琳琅这等微不足道的小姑娘,不过贺文湛为官勤勉,又才学卓然,如今主持纂书也颇合他的心意,当即笑道:“贺太师的孙女固然不错,朕却更想赐你一位郡主,光耀门楣。” 徐朗道:“臣谢皇上抬爱。只是臣心悦贺姑娘已久,不愿背弃信约。” “既是如此,朕就成全了你。”皇帝并不知道庄嫣倒腾的那些事情,想了一想,两家早有婚约,且都是他信得过的臣子,此事自然稳妥。如今已是十月,男婚女嫁总得留出几个月的时间来筹备,便道:“来年三月如何?” 徐朗大喜,当即跪伏叩首谢恩。 出了皇宫,徐朗满面喜色脚步轻快。他回京后就进宫回禀战况,还没来得及回家,到时候可得好好谢谢徐湘那丫头。要不是她派人送信历数庄嫣种种行径,徐朗也不会急着这么快出手,如今正好,皇帝金口玉言 许诺给功臣的事,哪怕他太子要插手,也是无用了。 想到来年三月春光盛时心爱的小姑娘就要嫁过来,徐朗久经塞外风沙的坚毅脸庞浮起温柔笑意。翻身上马驰向徐府,当真是冬风得意马蹄疾。 六妹妹,好久不见。 送你小貂、送你砚台,再送你皇帝赐婚之讯,你是否会欢喜? 徐家早就得了信儿,这会儿正等着徐朗回来呢。虽说徐家镇守漠北打过许多胜仗,却嫌少有这样大获全胜的时候,徐老夫人虽然行事不靠谱儿,到底是经历过老国公征战沙场的人,这等大事上也不含糊。 一家子备了好大的阵仗,专等徐朗回来。就连那位平时不着家的徐二爷徐奉良都留在家中,等着侄子回来,叫二夫人在耳边好一顿抱怨—— 长房袭着国公之位,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都是勇武之人;三房虽是庶出,这些年在漠北战功卓著,早就有了功名,儿子徐朋也带到漠北历练去了。就只有二房,徐奉良自幼被老夫人宠着,不像兄长那样能担大任,也不像庶弟那样争气上进,几十年混下来,高不成低不就,靠着徐家的军功在兵部混了个闲职,聊胜于无。 徐奉良的儿子徐胜今年十六,却还是个只知道享乐的纨绔,莫说比不上徐朗,连三房的徐朋都比他强几百倍。窦氏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见着这等场景,能不羡慕含酸? 不过这些也只能压在心里,徐朗进门时带着国公爷徐奉先的书信,二夫人照样得迎上去。 徐老夫人和楚寒衣就在厅里等着,徐朗一进门先报过平安,继而就道:“儿子此次进宫,皇上为我赐婚了。” “赐婚?那可是大喜事,是谁家的姑娘?”徐老夫人虽然知道两家的婚约,毕竟还是更想娶个跟皇家沾亲带故的人,到时候脸上也有光,下意识的以为皇帝指的是别的姑娘。楚寒衣却知道儿子的性子,必然是琳琅无疑,就问道:“定在什么时候?” 徐朗喜形于色,却还是得依着规矩先回答老夫人,“是贺六妹妹。”随即向楚寒衣道:“来年三月,具体日子咱们定。”语气里已然全是喜悦。 徐湘这会儿就在旁边站着呢,忍不住就道:“明年三月?琳琅明年才十二岁!”徐朗却是笑着不说话。年纪小又怎样?先娶回来放在身边养着,过几年再洞房也无妨,就算干看着不能多碰,却能名正言顺的亲亲抱抱,那是何等幸事! 自打那次在停云居里偷亲了琳琅,徐朗可是一直都念念不 忘。十七岁的人也知道人事,好几次佳人如梦,怀中温存娇美,醒来时却隔着云山千里,那等相思之苦别提有多难熬了!这下可好了,再过五个月,她就是他的娇妻,所有的相思皆能有慰藉。 最重要的是,一旦成了婚,就再也不怕别人惦记了! 皇帝赐婚的诏书次日便到了贺家,叫贺文湛夫妇大为意外,就连琳琅都听呆了。她知道徐朗是昨儿回京的,得胜归来皇帝必有赏赐,却未料到是这封赐婚的诏书。更令她意外的是,诏书上说赐明年三月择日完婚,明年三月……她才十二岁啊! 是以当徐朗拜望过贺老太爷,专程请琳琅相见时,琳琅隐隐憋着点怨气。 男女若是已订婚,适当的往来相会是被允许的,秦氏也没说什么,叫锦绣陪着去了。 徐朗就在兰陵院外的那片竹林里等着,以前他爱跟贺卫玠在这里下棋,现在贺卫玠公务忙碌,那棋亭空了出来,徐朗便选在了这里。 半年没见,琳琅其实也颇想念徐朗, 踩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绕进竹林里,冬日里飒飒的风吹着,她裹紧了披风,远远便瞧见了横斜竹枝后的身影。 他又长高了许多,独自站在那里望着远处,背影格外挺直。听徐湘说他这回虽立了不小的战功,也受了一身的伤,不知道现在好了没有?渐渐的走近他身边,琳琅不知怎么的,心跳就快了起来。忽然很想看他的脸,不知塞外风沙打磨之下,是否和以前一样俊朗。 徐朗一直在数着她的脚步,待她走近身边时才缓缓转过身来,脸色虽然是端肃的,眸中却藏着温暖的笑意。他的目光落在琳琅身上就再也挪不开,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庞,那个让他咬牙奋战的姑娘,沐着阳光走来,美好如旧。 琳琅乍然陷进他的眼神里,脚步不由一顿。 “六妹妹,我很想你。”她听见他说。 ☆、66| 冬日的阳光懒散而温暖,这会儿正是晌午,沙沙的竹叶在风中轻响,琳琅一袭孔雀纹软毛织锦披风裹在身上,脖颈处围着一圈细软的白狐狸毛,烟水色丝带系作蝴蝶,在胸前盈盈欲飞。柔亮的发间点缀两朵海棠宫花,簪着一支红珊瑚白玉步摇,均匀浑圆的红色珊瑚珠子一支垂到她白腻的耳垂边,衬得她娇嫩而明艳,瑰丽而秀雅。 徐朗怎么看都看不够,斑驳的竹影下,琳琅忽然冲着他笑了笑,漂亮得不像话。 这半年她显然也长高了不少,面对面的站着,她的头顶几乎能够到他的肩头。稚气早已褪去,她站在对面打量他,仿佛在看一个同龄的少年,目光中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味道。徐朗微微俯身,低声道:“六妹妹又长高了。” “徐二哥也是。”赐婚的圣旨还热乎着,琳琅原本想怨怪他将婚期定得太紧,这会儿却什么都忘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徐朗伸手指着那棋亭里放着蒲团的石凳,“六妹妹先坐,瞧瞧这个。”他自螺钿漆盒取出一方砚台来,琳琅瞧那花纹样式,不由诧异道:“是涛石砚?”徐朗点一点头,琳琅目光渐渐热烈起来,忘了刚才那点矜持端方,捧着砚台一声欢呼,当即甜甜的对琳琅道:“徐二哥真好!” “你喜欢就好。”徐朗的眼神里仿佛漾着水波,再无塞北风沙打磨出的冷厉,“家里还有不少塞北的土物,你若喜欢,改天让湘儿带你瞧瞧?” “好哇!”琳琅爽快答应,颇为期待的道:“徐姐姐说你带了小貂回来给我,是真的吗?” “也还在府里放着,回头我派人送过来。那东西难养,得先让人学学。”徐朗的目光一错不错,瞧着眼前这张明丽的笑颜,心里忍不住的欢悦。再过四个月,她就是他的娇妻了,可以肆意爱护,尽心呵宠。这年头一起,徐朗便道:“那小貂挪窝也麻烦,不如我先帮你养着?反正四个月后……” 总算说到了正题上,徐朗声音一顿,打趣一样瞧着琳琅。 他的目光里仿佛塞北的骄阳,热烈含情,带着些亮光,轻易触进她的心坎儿。提起婚事时坦然而期待,根本没有少年郎该有的羞涩,琳琅在气势上根本拼不过他,心里竟泛起一股类似于羞涩的情绪。对面的人英挺俊朗,暖阳下目光灼灼,竟叫她无端的心慌意乱——那是这辈子她第一次觉得悸动。 “说起来……”她尽力的想要缓和气氛,让自己不那么心慌羞涩,徐朗却忽然欺身近前,毫无预料的,在她唇上轻 轻一吻。 琳琅身子一僵忘了反应,徐朗没有再进一步的打算,更没有退缩的迹象,只是双唇相印。 如果没有飒飒的风声,琳琅一定能听到徐朗那一刻的心跳,如同鼓声擂起,紧张慌乱。 口中忽然焦躁起来,仿佛梦境重现。那些塞北风声嘶吼的夜里,也曾有这样的场景,小姑娘沐着阳光端坐在他跟前,笑靥如花,甚至有时候,还会乖巧的依偎在他怀里,叫人心跳骤急。 神识有片刻的迷糊,徐朗忍不住伸出手臂,一手将她环在臂弯,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脑袋。小心翼翼的,仿佛触破梦境。 “琳琅,我想你。”头一次,徐朗直呼她的名字。压抑的,轻柔的,蕴藏着积压已久的思念。 那声音飘入耳中,击在心间,带着别样的温暖。 心跳渐渐慢了下来,眼角却觉得温热。虽非紧紧相拥,那瞬间琳琳似乎能感知到他掩藏在端稳得体表象下的种种情愫,远隔千里的塞北,这个人曾在无数个梦回的午夜,思念贺府中娇美的小姑娘。 其实她也想念过他吧?虽然只是偶尔想起,亦不像他这样汹涌深沉。 如果不再逃避,相信这一刻的美好呢? 也许前一世他冒死强闯宫禁,并不只是为了贺家,而是为了多年未见的她呢?那个时候,他也曾这样深沉而隐忍的爱着她吗? “徐二哥。”琳琅往后缩了缩,人依旧在他的臂弯里,却是仰头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很早之前吧。”徐朗供认不讳。 “那如果我嫁给了别人呢,你还会喜欢我吗?” 徐朗的目光将她笼罩,“为什么不?”很简短的回答,语气却是坚定。我喜欢你,不论生或死、年轻或衰老,若有幸娶你为妻,自要百般呵护,若无缘结发同心,这份感情只会深埋,越酿越醇,绝不会淡去。 小姑娘仿佛又出神了,徐朗毕竟怕有人经过看见了不好,收回手臂端坐在椅上,逗她道:“现在皇上已经赐婚,六妹妹还想嫁给谁?” “说起来,明年三月会不会太早了,能不能往后推啊?”琳琅回神,立马想到了最关心的问题。徐朗道:“这是皇上的意思,哪里能改?”见她还有忧色,“怕我吃了你?” 刚才的亲吻仿佛拉近了距离,叫琳琅不再拘谨,她轻哼了一声,“你又不吃人肉。” 谁说吃的 只能是肉?徐朗心中暗笑,却还是正色道:“六妹妹,你不愿意嫁给我?” “倒也不是,只不过十二岁嫁人,似乎早了点。”琳琅嘀咕。 “那就是说,你愿意嫁给我。”徐朗拍案定论。至于年龄,十一二岁成婚的并不在少数,先拜了天地,养两年再洞房有什么打紧?瞧了瞧日头,他站起身来,“走吧,我还要去岳父大人那里。” 还没成婚呢,叫什么岳父大人。琳琳撇了撇嘴,起身抱着那砚台同他一起往回走。 次日琳琅就去了徐府看望徐湘,因为徐湘曾夸过小貂是多么机灵可爱,琳琅便颇期待。那只母貂生了四只小崽子,两只强健些的由徐朗放生回了野外,剩下两个颇为瘦弱,徐朗正好留下来养着。如今它们长了一两个月,倒是强健了不少,细长的身体,紫黑色的皮毛,油光水滑的十分可爱。 徐湘在漠北的时候就爱逗它们,这会儿两只貂也是在她那里养着。 因为两只小家伙一个好动一个好静,徐湘便浅显易懂的起了俩名字——动动、静静。公的那只好动,很合徐湘的脾气,另一只稍微安静些,正宜琳琅养着。不过琳琅身边并没有会养貂的人,只好拨了个人过来跟着学,正好趁这个空闲准备养貂用的东西。 小姐妹俩逗弄双貂的时候徐朗就在旁边看着,唇边噙着笑意。 琳琅的婚期定在来年三月,而今已经是十月末了,算算也就四个月的时间可以准备。因秦氏原本打算将她留到十四五岁,嫁妆等物全未准备,这会儿少不得忙碌起来。 徐家请人看过日子,跟贺家一商量,便定在了三月初十。婚期定下后少不得设宴请一请相熟往来的人,徐家先前早就送过一次礼,这会儿皇帝赐婚乃是荣耀之事,当即又备了一份厚礼。 两家里的大人往来筹备得忙碌,琳琅这里也不清闲。 嫁人后就是人家的媳妇,秦氏虽然舍不得她小小年纪就出嫁,奈何皇帝旨意已到,不可违背。琳琅打小娇生惯养,秦氏这几年虽也零星提过婆媳相处之道,到底没有正儿八经的教过,这会儿难免要教起来,还让琳琅到大夫人那里学一学管家的事情,倒把琳琅忙成了陀螺。 转眼入了十一月,第一场雪降下来的时候,徐湘前来邀请,想去城外东林寺里赏雪。因贺璇玑身子恢复后极少出门,如今她愁绪散尽,这次赏雪便也邀请了她,加上江氏也许久不曾出门,最后竟变成了两大家子的出行—— 徐家 由徐夫人带着徐湘、徐浣和琳琅未来的嫂子胡氏,贺家这头大夫人和秦氏同去,带着江氏母子、贺璇玑、琳琅和贺卫琛。东林寺附近有贺家的庄子,大夫人早早的派人过去打扫收拾,一行人乘着近十辆马车,外加徐朗兄妹的两匹健马,浩浩荡荡的出了城。 初雪之日出城赏雪是不少人家的惯例,官道上随处可见成群的婢仆簇拥着主家车马,倒有春日里纷纷踏青的热闹劲儿。 东林寺地处东郊,是一处千年古刹,周围清溪蜿蜒、石峰耸立,最妙的是这会儿还有未落的红色枫叶,衬着茫茫白雪,别具风情。贺家的庄子离寺不远,一行人在那里落脚,庄子里早就备了水暖饭,稍稍歇了歇,大夫人、秦氏、江氏和徐夫人、胡氏便往寺里去拜佛,琳琅、徐湘、徐浣和贺璇玑对这个没太多热情,便兵分两路。 徐贺两家虽是世交,徐浣跟琳琅的来往却不算太多,一则是徐浣跟贺璇玑年龄相近,和琳琅相处的机会少,再则徐浣长袖善舞,更喜欢往京中的各种贵女圈儿里扎,哪怕宴会上聚在一起,她也是要先招呼着别人的。 不过毕竟是打小相识,又有徐湘在,四个人在在一块儿气氛也不错。 庄子外围是农田,其间花柳夹杂,这会儿枯枝阔地上皆是积雪,阳光映照下晶莹生辉,别样意趣。再往前走是一片围猎场,据探来的消息,今儿南平郡主在此设了个赏雪赛马之会,来了京中不少贵女子弟。虽说雪后容易打滑,但雪地里骏马飞驰,呼出的白雾与晶莹积雪交杂,咯吱咯吱的声音踩出来,却也是别样风景,且也考验御马之术,所以骑马的人不少。 琳琅毕竟畏寒,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只有一张脸蛋嵌在狐领里。姐妹几个说说笑笑的正走着,渐渐到了那围猎场外,一道红色的身影蓦然扎进琳琅眼中——不远处的赛马场边上,一骑红色健马飞驰而来,马上的人红袍烈烈飞起,不是朱成钰是谁? 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他,琳琅的脚步不由一顿。 那头朱成钰似乎也看见了她,马速一缓,竟朝着琳琅策马而来。 在场的贺璇玑、徐湘、徐浣都不曾见过朱成钰,这会儿容颜冠绝的红袍少年踏着白雪而来,是别样美景。爱美之心乃人之常情,看到漂亮的姑娘时所有人都会格外留意,看到好看的少年郎时也是如此。京城中藏龙卧虎,多的是少年俊才,风流灵巧者有之、英俊挺拔者有之、贵气端稳者有之,像这样绝色的少年,倒是头一次看见。 三人的脚步 不由缓了下来,朱成钰驱马直至琳琅跟前,翻身下了马背,微笑道:“贺姑娘,真巧。”笑容挂在脸上,仿佛已经忘却了在朱家的那一场尴尬。 他特意赶过来,又有毫不知情的贺璇玑和徐浣在场,琳琅不能太失礼,只得招呼道:“朱公子。” “半年没见,贺姑娘长高了不少,香香一直念叨你呢。”朱成钰做出一副熟络的模样来,琳琅心里虽然厌恶憎恨,却还不能转脸就走,见贺璇玑等忍眼含疑惑,只得介绍道:“这位是江南三州节度使的公子。” 朱成钰笑着点头致意,并没打算就离开,反而道:“身体可大好了?世子那边也托我问好。” “多谢世子挂怀。”琳琅的目光投向朱成钰身后,那里一道黑色骏马正疾驰而来,马上的人玄色披风,不是徐朗是谁?心里不由微微一笑,她只听说徐朗今日受好友之邀外出,哪知道会是在南平郡主这里?且偏偏是这个时候赶来,还真是时候! 她的目光越过去,朱成钰也觉得意外,回头一看,徐朗挺拔的身影已经到了近前。 面对这个曾意图非礼琳琅的人,徐朗可不会客气,脸上半点笑意也无,只是似笑非笑的瞧着朱成钰,“朱公子,真巧。”翻身下马走到琳琅跟前,伸手紧了紧她的衣领,低声问道:“冷么?” 琳琅笑着仰头道:“不冷。”如此亲昵的举动落在朱成钰眼里,倒叫他一愣。 徐朗继而转身向他道:“皇上为我和六妹妹赐婚的事情朱公子听说了吧?到时候且来喝杯喜酒。” 朱成钰脸上的笑容一僵。他是昨儿才到的京城,今天受好友相邀就来了这里,之前的两个月被朱镛派去办事,虽然听说了徐家在塞北得胜的消息,关于赐婚的事并没听到半点风声——毕竟琳琅不像公主郡主那样瞩目,即便赐婚也没闹太大的动静。 他脸上的惊诧和些微失落一闪而过,随即向徐朗道:“久闻徐二公子马术精绝,今日难得相会,愚弟想赛马一场,徐兄意下如何?” 徐朗并未答话。他是沙场新秀,马上功夫自然了得,哪怕赢了朱成钰也是理所当然,这场赛马没半点意思,寡味得很。心思一转,目光便落在了徐湘身上。 徐湘会意,挺身上前,朗声道:“我二哥等闲不跟人赛马,朱公子若是能赢得了我,再去找我二哥如何?”她语气中的挑衅之意太过明显,朱成钰的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徐朗便道:“不得无礼。”徐湘却不理会,撮唇一啸唤来了自己 的坐骑。 “朱公子请见谅。”徐朗这话说得没有半点诚意,“舍妹的马术并不逊色,我还要陪琳琅射猎,你既想赛马,不如由舍妹上场?” 让一个儿郎跟女孩子赛马,这简直是侮辱!朱成钰心中愤愤,感受到徐朗毫不掩饰的恶意,气哼哼道:“既然徐兄没空,改日再说吧。”说着抖起缰绳,欲待离去。 徐湘却不愿轻易放过,朗声道:“朱公子不敢了吗?”刚才朱成钰惊艳出现时纵然有点好感,但随后瞧见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琳琅身上,琳琅又颇有敷衍烦厌的神态,徐湘心里对这位佳公子就不大乐意了,如今斗志一起,更是不远罢休。 这里的动静也引来了不少目光,朱成钰咬牙道:“徐姑娘请吧。” ☆、67|67 两骑健马飞驰如赛马场中,徐湘虽是个姑娘,年龄又比朱成钰小一些,马术上却丝毫不逊色。塞北沙场历练下来,徐湘胸中的那股豪气和冲劲,非朱成钰所能比拟,加上她弓马娴熟,两道身影疾驰过去,不相上下。 那赛马场里本就有不少公子贵女,瞧见这两骑并辔而来,一个是十六岁的少年郎,另一个却还是个十三岁的姑娘,两匹马虽然齐头并进,但看纵马者的姿态,那少女更娴熟稳健一些。 男女的体力马术终究有别,而今徐湘半点都不比朱成钰逊色,难免惹得人议论纷纷。 朱成钰心里气恼之极!若跟他赛马的是徐朗,他还有可能使些小手段叫他丢脸面,可偏偏是徐湘站了出来!一介儿郎跟个小他三岁的姑娘赛马还取胜不得,本就容易惹人耻笑,若这个时候使小手段,哪怕是徐湘出了岔子,丢脸的还是他朱成钰! 心里越想越气,他发狠的催马疾驰,谁知后面徐湘却如影随形,半点都没落下半步。可徐湘又偏偏不肯超越过去,只管齐头并进的跟着,显然跟住他是游刃有余。外行人看来两人不相上下,落在行家眼里,却能高下立分,比徐湘赢了他还丢脸! 朱成钰心里暗骂,这鬼丫头跟他哥一样损,徐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徐朗站在那里看了片刻,便向琳琅道:“走吧,咱们射猎去。” “不看了吗?” “不必再看了。论真本事,湘儿略胜一筹,不过她不会赢。”徐朗身边就只有他常骑的黑马,只好扶着琳琅骑上去,他牵着缰绳前行。琳琅很坦然的受着这待遇,好奇道:“为什么?” “朱成钰毕竟是朱镛的公子,太扫脸了不好,湘儿晓得分寸。” 渐渐的离人群远了,琳琅才低声道:“徐二哥查朱家的事情,有进展了吗?”她对此事的关心程度出乎徐朗意料,他瞧着没人了,索性纵身上马,将琳琅箍在怀里,“你很关心朱家的事?” “我讨厌朱成钰。” 徐朗微微一笑,道:“朱家的动静确实异常,不过距离太远我们查不出证据,父亲说这事交给他就好,叫我不必再插手。” 听这语气,徐家只是查不出证据,但应该能察觉朱家的居心了。琳琅便又想起魏嫆来,那次魏家办品香会,秦氏只将徐贺两家定亲的事告诉了魏夫人,结果这消息转眼就传到了广安郡主的耳朵,出自谁的手还不明白?前世朱成钰能立魏嫆为后,想必这位兵部尚书大人立功不小, 沈家这只臂膀已经砍了,接下来就该是魏家了吧? 迎面有凉风吹过来,琳琅往徐朗怀里缩了缩,徐朗撩起披风将她裹住,问道:“觉得冷了?” 琳琅摇了摇头,“今儿你见着广安郡主了吗?” “庄家被斥,她们似乎很少出门。”徐朗低头看她,“有事?” “上回她不是送了你一幅《春花马球图》吗?”琳琅语含打趣,“她可一直惦记着你。” “那又不是她的手笔。” 琳琅吃吃的笑,续道:“上次我被邀请参加淑嘉公主的赏花宴,皇后跟我娘说起了太子选妃的事情。你猜这是不是她的手笔?” “这还用猜?” “可那时候外人并不知道咱们定亲的事情,庄嫣她为什么要去撺掇皇后?你猜是谁告诉她的?”琳琅等了片刻没听见回答,知道她猜不出来,就回头道:“是魏嫆!” “魏嫆?” “就是兵部尚书魏大人的千金。” 徐朗“唔”了一声,低头在她耳边低声道:“说起这个,我查朱家的时候,发现朱家和魏家暗地里居然有往来。”他将琳琅抱在怀里,还可以低头去瞧她的神色,见她居然没有半点预料中的诧异,低声问道:“你不觉得奇怪?” “朱家要是图谋不轨,拉拢兵部尚书也不算奇怪。”琳琅只能掩饰,心里却难掩喜悦,徐家既然查出了魏家这条线,必然也会有所作为,倒省得她再想办法提起了。 她的反应在徐朗看来实在过于镇定,半点都不像十一岁小姑娘该有的模样。徐朗的目光扫过她的眉眼,这音容笑貌都是熟悉的,只是偶尔不同寻常的表现,总让她觉得小姑娘身上藏着个秘密——比如举荐了陈皓这样的奇才,比如对朱家的警醒,今儿她有意把话题往魏家引,莫不是也早就知道了魏家和朱家牵扯的事情? 心里愈发好奇,但琳琅不说,他也不去多问,不过却有另一个疑惑——“旁人不知道咱们定亲的事情,魏嫆是如何知道的?”魏家跟贺家没多少交情,等闲不会说起这种事情,除非…… 果然琳琅咬一咬唇,承认道:“魏夫人想把我说给魏宗辉……” “他休想。”徐朗嘀咕了一句,抖缰绳缓行。渐渐到了射猎场,便给她活捉了几只兔子。 寻常射猎均用弓箭,不过今儿徐朗是为逗小娇妻高兴而来,身上没带弓箭,便拣了几个石子儿用。他的腕力极好,徒手 猎兔,弹无虚发。 这会儿日头高升,雪地渐渐的化开,只是风还料峭,扑在脸上冰凉凉的。琳琅的背后便是徐朗的胸膛,小火炉一样温暖,竟叫她半点都没发觉寒冷。以前琳琅不会骑马,更不会射猎,这是头一次追着猎兔,那感觉别提有多新奇了,跟着徐朗跑了一大圈,还觉得意犹未尽。 回去的时候徐湘跟朱成钰的赛马早就结束了,不出徐朗所料,徐湘慢了一步落败,朱成钰讨了个没趣儿,赛完马就走了。 徐朗将琳琅送回庄子,贺璇玑等人正在雪湖边煮茶谈天,除了原来的徐湘、徐浣之外,竟还多了个韩萱儿。这时候徐湘姐妹俩在那里拨弄火炉茶壶,贺璇玑贺韩萱儿则并肩站在湖畔。 琳琅走近贺璇玑跟前去,这才发现她的脸上有一层可疑的红晕,她只当那是天气寒冷冻的,也没在意。谁知道十二月初贺文瀚为长孙办生辰宴的时候,韩夫人竟带着韩萱儿来道贺了,期间还专程和大夫人往内室去了一趟,说了好久的话才出来。 彼时贺璇玑就和韩萱儿在一起,脸上又浮起了可疑的红色。 大姐姐这样的表现叫琳琅极为好奇,等宴散后没了别人,她便蹭到了贺璇玑身边,笑嘻嘻的道:“大姐姐,今天和韩姐姐说了些什么呀?我瞧你脸都红了。” 贺璇玑早就不是当初被打趣就会羞恼的姑娘了,靠在软枕上翻着琳琅送的话本,十分镇定的道:“我何曾脸红了。”嘴角却有微不可查的笑意。琳琅心里愈发好奇,蹭过去在贺璇玑身边撒娇,“大姐姐告诉我嘛,上回在庄子上你们就这样,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她猴儿一样攀过来,双眸晶亮,加上脸蛋儿生得漂亮,贺璇玑实在是没法抵抗,只得捏一捏她的脸蛋,“算是好事吧。” “大姐姐告诉我嘛!”心里猫爪子挠似的,琳琅一脸的期待,贺璇玑只好道:“是……韩家想为韩荀提亲。” 韩荀,就是那位韩贵妃的亲弟弟?他们兄弟俩一文一武,人品才能有口皆碑,若这传言不假,确实是个好人家。 而贺璇玑后面所说的话,更叫琳琅吃惊——据韩萱儿所言,当初传出那段关于贺璇玑和庄元晋“郎才女貌”的谣言时,实际上是韩荀救的庄元晋,只是那时韩荀已年近二十,且十六岁时娶的发妻早逝,怕影响贺璇玑声名,便隐退在后,谁知叫庄元晋钻了空子。 韩荀跟庄元晋同在御前,庄元晋除了养娈童的事不甚光彩之外,长相才干也不算太差。韩 荀虽然对贺璇玑动过一点心思,到底觉得庄元晋这样的少年郎才跟她更般配,所以一直没戳穿谣言。见两人成婚,便也按下了那一段心事。 及至后来贺璇玑跟庄元晋和离,韩荀才起了疑心,碰巧遇上大夫人放出庄元晋养娈童的消息,他便推波助澜,顺势将证据呈到了御前。而今贺璇玑和离,韩荀已经跟韩贵妃商量过,韩萱儿前番探了探口风,得知贺璇玑对韩荀本身的人品颇为赞赏时,这才让韩夫人上门商议。 贺家原本跟韩家的交情不是很深,但韩大学士父子三人的人品,贺文瀚还是有点了解的。大夫人跟贺文瀚商量过,贺文瀚那里没什么异议,问过贺老太爷,老太爷当年还挺瞧得上韩大学士,也不反对,只让大夫人留意打探,别再碰上庄元晋这种人就是了。 这件婚事暂时没定下,韩家也不着急——韩荀发妻去世后已经有四五年时间了,中间并没兴过旁的念头,这会儿也是等得的。 琳琅却颇乐意,韩家虽然出了个贵妃,毕竟不像庄家那样是皇后母家,且韩贵妃膝下并无皇子,将来哪怕改朝换代,韩家受的牵连总要比庄家少一些。 当然这等事情轮不到她插嘴,渐渐的到了年底,府里准备着过年自是忙碌异常,大夫人那里事情扎成了堆儿,便叫江氏从旁协助,琳琅也好跟着学学。至于老夫人,贺瑾瑜出嫁后她就消停起来,除了日常问安时偶尔寻个小错处,平常也不折腾,倒渐渐懂得安享晚年了。 年节里四处请酒,琳琅专心备嫁,倒极少外出。整日里除了逗贺卫琛,余下的时间就是看书或者跟大夫人学管家,若想去外头逛逛,贺卫玠那里忙着,便由徐朗带着出去了两次。 过了元夕,离婚期其实也就三四十天的时间了。秦氏近来要操心琳琅的嫁妆,贺卫琛那里便是琳琅带着玩耍,小家伙这会儿刚学会走路了,扶着琳琅的手再院里慢慢的走来走路,玩得不亦乐乎。 徐湘进门的时候就瞧见琳琅蹲身陪着贺卫琛走路,姐弟俩在暖阳下笑意融融。琳琅瞧见她进来时满面笑容,叫奶娘照顾着贺卫琛,便问道:“又有什么好事呐?” “还真是好事!”徐湘拉着她就往外走,“带你去看个东西!”a ☆、68| 徐湘带着琳琅一路走街串巷,竟是直往皇城脚下的丹棱街去了。不过到得街口,徐湘却拨马左转,进了一处深巷。这里是皇城脚下,寸土寸金,虽是个不起眼的逼仄小巷,内里住着的却非富即贵。 小巷幽深狭窄,两侧都是两三层的阁楼耸立,青石板的缝隙间偶尔有绿意探出,最中间的部分已被踩得光滑顺溜,可见年头之深。到得一处小小的朱门前,徐湘将马拴在旁边,轻轻叩门。 来开门的是个垂髫小童,却一眼就认出了徐湘,招呼道:“徐姑娘来啦!”看了后面的琳琅一眼,微微笑道:“这位就是贺姑娘了?” 乍然被人猜出身份,倒叫琳琅意外,便偏头问徐湘,“这是什么地方?”徐湘笑着不答,拉着琳琅的手走进去,小小的一方影壁之后是个六丈见方的院落,迎面一座小小的阁楼,楼前种着两棵老槐树,院子北边的角落里留了一扇小门,其他地方摆满了石头。 琳琅虽然不玩石头,但爱砚之人,对这些石料多少也会有点了解。粗略看过去,这院子里堆着的可都不普通,多是名砚所用的材料,有些石料经过打磨,有些则是天然长成的奇姿异态,或大或小,摆了满院。 那小童招呼两人进来后就去摆弄那些石头了,徐湘拉着琳琅进了北边的小门。角门后面是个小院儿,一跨近门去,迎面就是一方高架,上面摆满了各色各样的砚台,不过大多取其姿态,材质平平。毕竟这里风吹雨淋,没人会将名砚这样丢着。 架旁边是一树老梅,目光转过去,就见徐朗坐在一方石凳上,正跟一位老者摆弄石头。 那老者聚精会神,只有徐朗听到她们的脚步声时转过身来,招手叫琳琅走上前去。他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个古朴无华的木盒,没上漆也没任何雕饰,但琳琅已能猜得里面是什么东西——果然,一方水滴形状的砚台就端端正正的摆在里面! “这……是涛石做的吗?”琳琅喜出望外,自徐朗手中接过那方砚台来。其外形如同水滴,浑圆流畅,纤秀可爱,果然跟传闻一样,细密晶莹、石纹如丝,如同云涛滚滚。微微透着古绿的砚身朴如青铜,以指扣之,有金玉之声。 琳琅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看了会儿,脸上不由微红——砚台的地上有一道天然的裂痕,经过打磨之后已变得细腻温润,古绿之内,依稀可见一抹鸽子红,看起来倒像是藏着玉。那道裂缝如同细水流过,不显突兀,反增意趣,裂缝左侧刻了连理枝的花纹,右侧则是比翼鸟。 连理枝和比翼鸟并不少见,往卖绣活铺子里去一趟,能找见不少,但出现在砚台上,琳琅却还是头一次看见。流畅细腻的线条在砚底流过,鹣鲽比翼齐飞,少了绣活里的缠绵秀致和栩栩如生,却多了几分古朴隽永的味道,一眼瞧过去,便能叫人想起古老歌谣里朴实隽永的爱情故事。 偷偷瞧了徐朗一眼,那头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处,他微微一笑,眼中情意毫不掩藏。 心里砰然一动,不知怎么的就挪不开眼。他的眼睛像是深潭、像是湖泊,不像朱成钰那样张扬热烈,却别有幽深执迷的味道,引人深陷。 他俩旁若无人的对视,倒叫徐湘头一次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尴尬的情绪。 她清了清喉咙,不好意思去打搅这对即将成婚的人,只好跟那老者攀谈,“洪师傅的手艺当真高超,什么时候也帮我做一方砚台罢?” “徐姑娘要是喜欢,老夫明天就选好石头给你做。”洪师傅扶着旁边的树枝站起来,“这里头放着不少,徐姑娘来瞧瞧有没有中意的?”徐湘见他比自己识趣多了,当即跟着走进了藏着好石头的小屋。 这边琳琅也为方才那一瞬的忘情觉得尴尬,砚台依旧捧在手里舍不得放下,却是由衷的道:“多谢徐二哥费心。” “你喜欢就好。”徐朗身下的石凳不低,他坐着的时候,目光正对着琳琅的嘴唇。春光里已经有了明媚温柔的味道,明艳的小姑娘就站在跟前,眼底里都投着笑意,明亮的阳光铺在她的脸上,她细腻的脸蛋不见半点瑕疵,倒是睫毛投了点暗影下来,随着她眨眼跃动。 心里一阵颤巍巍的酥麻,他伸手揽着她的腰靠过来,忍不住抬头亲她的眼睛。 他的小姑娘,他将来的小娇妻,总是这样轻易的闯进心里。哪怕受尽了塞北苦寒风沙的磨砺,坚韧强悍早已渗透进心性脾气,瞧见她的时候却总会有个角落瞬时融化、变暖,仿佛置身在山温水软的江南,有悦耳的鸟雀啼鸣、温柔的柳枝婆娑、柔润的春水摇曳,带得那沙漠荒月都有了几分温柔缱绻的味道。 “琳琅。”他喃喃,带着薄茧的手掌碰着她的脸蛋,低声道:“这是我送给你的聘礼,好吗?” 他的声音是少有的柔和,男子的气息却扑面而来将她卷在其中,温热坚实的胸膛俯身压过来,他的面容背着光,轮廓却格外分明,叫她瞬时沉溺。 以前看话本,故事里的男女定情时会有山盟海誓、甜言蜜语,或是指着空中明月为媒, 或是指着满山烂漫的桃花为媒,或是立于秀丽的山巅,以江山为聘。那时她也曾想过,最美好的表白莫过于此吧,月光、桃花,甚或江山,那是怎样旖旎动人的场景。 而在此时,再普通不过的小院子,初生的春光、横斜的老梅,他说以一方砚台为聘,却轻易触动她的心底。 比起月光、桃花,这算不上曼妙,比起江山、天下,这算不上贵重,可这是他特意从漠北寻来的,从陡峭的山崖、深险的河床,在两军恶战的间隙里,细心搜寻,以兑承诺。琳琅只觉得心头温热,隐隐有澎湃的情绪在跃动,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笑着看他,而后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亲一触。 她第一次亲他,如蜻蜓点水、蝴蝶掠花。 走出那条小巷的时候,琳琅和徐朗都没有说话,隐隐的却有某种温柔的情愫在浮动。徐湘有点后悔跟着他俩一起走了,想要开口说句话,那俩人脸上的温柔笑意藏都藏不住,倒像是她破坏了气氛似的。所幸她在军中待得久了,脸皮渐渐变厚,若无其事的走在琳琅身边,不时的偷看徐朗几眼。 瞧见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时,徐湘如逢救星,“哎,那不是裴明溪吗!” 琳琅依言瞧过去,果然看见了裴明岚和裴明溪姐妹俩,俩人正在字画铺里面,裴明岚在看一幅字,裴明溪站在她的旁边,目光却在旁边的一幅山居图上。 自打裴明溪进了画院,琳琅就少有时间跟她会面,后来琳琅被赐婚后忙着学这学那,就只十一月里见了一次,年节都没见着面。这会儿难得碰上裴明溪,琳琅当下就向徐湘道:“我去找明溪说说话,你们先回去吗?” 徐湘嘿嘿一笑,“二哥怎么会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去吧,咱们在茶庄等你。”旁边徐朗微不可查的笑了笑,亦点头道:“去吧。” 这回琳琅是被徐湘拉出来的,随身没带任何丫鬟,不过跟他兄妹俩出来的时候琳琅很容易将那些规矩抛在脑后,且暗里有七凤和九鹞保护着,琳琅有恃无恐,便放心的独自过去。 裴明溪是个画痴,琳琅认识她没多久后就清楚的认识到了这一点。蹑手蹑脚的走到裴明溪身后,琳琅静悄悄的站了会儿,见她始终没有发觉,这才泄气的拍她的肩膀,“傻子!” 集中的精神陡然被打断,裴明溪轻轻“啊”了一声,扭头见了是琳琅,不由惊喜道:“琳琅!” “又来看字画啦?”琳琅拉着她在就近的桌边坐下,裴明溪便道:“ 爹爹的生辰快到了,姐姐说要挑一幅好字送给他,爹爹叫我过来瞧瞧,多学学。” “难得啊。”琳琅低声一叹,“刚才还看见岚姑娘了,怎么这会儿就不见了?” 裴明溪也四处看了看,不见裴明岚和身边丫鬟的踪影,便道:“兴许是上楼去了吧。”又问道:“你也来看字画吗?怎么没人跟着?” “我只是路过,碰巧看见你,咱们去那边喝杯茶?”琳琅和裴明溪两个月没见,也是攒了好些话想问。裴明溪留下那个丫鬟在这里等着裴明岚,便跟琳琅往外走,问道:“三月里就要成亲了,感觉如何?” “就那样吧,只是太仓促了。还要谢谢你那幅画,我爹和娘都赞不绝口呢,说你将来必成大器。” “竟然能得贺学士如此夸赞?不胜荣幸。”裴明溪近来性格渐渐开朗了一些,脸上多了笑意,道:“原该亲自送过来的,不过你也晓得我们这边,除了去画院,其他时间夫人不许我轻易出门。” “出门都不许啦?”琳琅啧啧一叹,“听说岚姑娘定亲了?” 裴明溪点头道:“是工部员外郎姜家的公子,对了琳琅,三月里我要跟随师父去南疆,恐怕你成婚时不能亲自道贺了。到时候带些南疆的土物给你顽。” “这有什么,你那幅画我一直放在案头,比什么都好。去南疆做什么?” “师父说要去那里采风,要我跟着去长长见识,爹也同意了。”裴明溪握着琳琅的手,多少有些不舍,“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成亲,往后可要好生照顾自己。” “这句话该我说才对,南边过段时间恐怕要闹春荒,到处乱着呢,你路上可得小心。跟紧你师父,可别丢了。”裴明溪的师父琳琅只听过名头,说是姓隋名远道,今年二十六岁,正好大裴明溪一轮。 贺文湛在文人圈里朋友不少,跟这位隋远道也有过来往,据说也是个画痴,沉溺在山水花草之中,至今未娶,是个风雅有趣的人。裴明溪自打进了画院就跟着她,据她的说法,隋远道待她很不错,这半年多跟着他,裴明溪不止画艺见长,连性子都被带得活泼了些。 这当然是琳琅乐见其成的。以前裴明溪因为身世尴尬,在京城并没几个朋友,平常在家里又安静独居,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看她而今的转变,想来这位隋远道功劳不小,裴明溪这一趟入画院,还真是收获不少。 两个人又说了半天话,见着裴明岚带丫鬟出来,裴明溪这才告辞走 了。 过了年节,天气一日热似一日,二月里四处冒出青青嫩芽,春风一吹,嫩绿的柳叶儿舒展开,梁间燕儿归来筑巢,就又是一年新气象了。 收起冬衣换上春衫,渐渐的婚期临近,琳琅试过嫁衣凤冠,秦氏那头又将裴家的铺子田产等东西打理好,因琳琅年纪还小,早早就选了可靠的妈妈□□着,到时候帮琳琅打理陪嫁的各种生意。往常这些东西都是魏妈妈管着,而今仓促间□□的人毕竟有限,秦氏便让魏妈妈先过去在琳琅那里打理一年,倒忙坏了魏妈妈。 兰陵院里满满的都是备嫁的氛围了,除了那些嫁妆,陪嫁的丫鬟婆子也是少不了的。这些人有些是秦氏买的,大多却还是贺府里的丫鬟,或有人在贺府有家人为奴,陪嫁时这些都得打理交割清楚,琳琅要挑几个可靠妥当的人,也破费功夫。 院里的一树海棠早又吐出碧叶,零星打了几个花苞,那一架紫藤也长得茂盛起来,虽还没开出紫色花串,春光之中也颇好看。 徐朗送的静静如今已长大了些,琳琅将它交给锦绣照顾,因贺卫琛喜欢这些小东西,几个月相处下来,小家伙对着貂儿倒生出了些依恋。琳琅这里舍不得秦氏和贺文湛,更舍不得这个粉嫩可爱的小弟弟,只盼着时间慢慢流过去,好教她能多贪图几天兰陵院的安乐。 三月三上巳节一过,兰陵院外的花圃里就开满了各色的花,一簇簇一丛丛热烈似锦,叫人看了心生喜悦。院里也是春光大盛,红花绿树明媚鲜艳,海棠丁香的浓荫遮着春光,芭蕉下丽服新装的琳琅抱着貂儿闲坐,天然图画。 到得三月初八那天,在御街边杨柳低拂、樱桃开花的时候,徐家的一百零八抬聘礼送到了贺府。 ☆、69|69 贺府已经许久没办喜事儿了,这回琳琅出嫁又是皇帝赐的婚,大夫人和秦氏一起操办着格外热闹。 琳琅已然盛装打扮了起来,艳丽的嫁衣是早早就裁制好了的,金线银丝绣出细密繁复的花纹,华丽贵重。凤冠是秦氏亲自过问做出来的,请了京城几位有名的匠人,金凤玉翠点缀其间,薄如蝉翼的金翅颤颤巍巍,大小匀称的一百零八颗珍珠晕出淡淡光华。 琳琅端坐在镜前,有种恍如梦中的错觉。 秦氏就在她的旁边坐着,唇边噙笑,目光只在女儿脸上流连。 曾是何时,琳琅也曾披过一袭鲜妍嫁衣,那时舅母帮她通发理妆,琳琅曾默默噙泪,无比盼望娘亲能陪在身边,而今这愿望得以实现,对比之下生出的喜悦冲淡了分别的伤感,她扭头瞧着秦氏,微微一笑。 秦氏心里满是不舍,对着女儿上上下下的打量,生怕嫁衣或者凤冠有什么疏漏。然而再不舍,女儿终究是要出嫁的,吉时一到,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是要接新娘子了。 出了兰陵院拜别父母和两位老人家,徐朗就在府外等她。今日他迎娶心爱的小姑娘,自是春风得意,一袭大红的喜袍穿在身上,精神振奋。心里是按捺不住的期待,终于看见了那一角嫁衣,心爱的小姑娘被人背了出来,这两年里她的身条儿窜得快,这会儿已显苗条玲珑。 他的目光落在琳琅身上,因周围有不少亲朋好友,倒是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得强按下心中激动。好不容易等她上了花轿,锣鼓乐曲奏起来,队伍迎着新娘子往徐家去了。 从贺府到徐家的路琳琅走过无数便,如今坐在喜轿当中,听着街边的叫卖嬉笑,甚至能分辨出自己身在何处。渐渐靠近徐府,那里的热闹动静远处可闻,落轿后由喜娘扶着走出来,徐朗就在后面相陪。 徐府里早就聚满了前来道贺的宾客,除了寻常往来的人家和亲戚,因这是皇帝赐婚,虽然国公爷不在,也有不少同僚前来道贺,纵是徐府里宽敞,这会儿也显得有些拥挤了。 大红的绸缎连着新郎新娘,两人隔着两步的距离,一起往喜堂里走。周围是贺客们的说笑声、孩童的玩闹声,厨房里早就备好了席面,这会儿甚至能隐约闻到饭菜的香气。很煞风景的,琳琅觉得有点饿,不过还是得忍着。 拜过天地、高堂,夫妻二人对拜时,一个是高壮健朗的猛将,一个是娇美玲珑的少女,倒极有美人配名将的味道。喜娘高高兴兴的喊了一声“送入洞房 ”,琳琅便被人扶着往两人的洞房里走。 贺客们大多在前面,出了喜堂一拐,周围就清净了许多。徐朗就在她旁边走着,向随行的丫鬟仆妇开口道:“我扶着她,你们在后面跟着。” 新姑爷发话,这些人哪敢不从,连忙将琳琅交在徐朗手中,撤身退后。 徐朗本就身姿颀长,琳琅虽然近来长高了不少,也只到他的下颚处,他伸开手臂将琳琅拦在怀里,喜袍展开,几乎将她裹在其中。后面仆妇们的视线被挡住,徐朗变戏法一样拿出个小荷包,里面藏着几枚蜜饯。 从喜堂到洞房有一段路要走,有了这几个蜜饯充饥,琳琅总算能不挨饿了。她这会儿头上还蒙着盖头,凤冠虽华美,到底也沉重,压着脖子酸痛不说,走路都费劲,大清早的用饭后至今水米未进,要没这点蜜饯撑着,真是得累瘫了。 不能抬头跟徐朗说话,琳琅半靠在他的身上,右手藏在他的披风里,往他腰上环过去。 徐朗喜出望外,不由低头看她,入目的却只有红色的盖头。 好不容易到得洞房之中,行了几道礼,徐朗便被拉出去陪宾客了。这会儿琳琅倒是得空,叫人都退出去,只留锦绣在旁伺候。屋里备着不少果点,倒是能垫一垫肚子。这一日虽不必琳琅太费神,但那沉重的凤冠压在头上,哪能不累? 吃了点东西,那凤冠霞帔却还不能卸下,锦绣取了个迎枕给她靠着,琳琅靠在那里歇了歇,不知不觉便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近入夜,前院里的喧闹声这里是听不见的,许是锦绣叮嘱过喜娘,洞房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悄悄的侍候在外面,没半点动静。 琳琅眯了眯眼,小憩后精神头好了许多,便让锦绣叫人进来伺候。她这趟嫁过来,秦氏怕徐府的丫鬟用着不习惯,将日常用惯的锦绣、锦屏、水香、木香、书香、玉香六个丫鬟都陪了过来,另有杨妈妈帮着管事,韩妈妈帮着打理嫁妆。这会儿只有锦屏和水香、木香在身边,徐府在这里亦有几个丫鬟伺候,几个人鱼贯而入,在桌上摆了简单而精致的饭菜。 那头的宴席还没结束,新娘子这里没挑盖头,能否先用饭,还得看婆家的规矩。显然徐夫人颇为照料,这几个丫鬟面上倒是恭敬,摆饭时半点儿声息都无。 琳琅嫁过一次,晓得做媳妇和姑娘的不同,这时候也不发话,待摆好后就叫她们退出去,只留锦绣和水香在旁伺候。 饭菜倒是精致可口,渐渐的外 面天色暗了下去,屋里的龙凤烛慢慢燃烧,琳琅估摸着徐朗该回来了,便依旧整理好了凤冠盖头,端坐在床内。 屋外响起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寻常徐朗走路时都是悄无声息,这会儿听这声音,显然是喝了不少。喜娘一脸笑容的陪着进来,手里拖着金盘玉如意,徐朗倒还勉强算清醒,拿玉如意挑开盖头,目光落在琳琅脸上。 喜娘招了个手儿,锦绣这会儿已经将东西都打理好了,屋内的闲人便都退了出去。 屋门关上,烛火闪了一闪,琳琅垂着眼眸坐在那里,鼻尖是徐朗身上的酒气,却让人想要亲近。半晌都没有动静,她微微抬头看了看,就见徐朗脸上带着醉红,眼睛却格外明亮。 他的习惯琳琅也晓得一些,越是喝得多,眼神就越明亮,除非真个喝得烂醉,否则只会越来越清醒。方才那脚步声叫她以为徐朗已经沉醉,这会儿看么……大概也就五六分的醉意吧。所以他刚才是在装醉? 琳琅诧异的叫了声“徐二哥”,徐朗便蹲身在她面前道:“该叫我夫君了,琳琅。”他的手指很自然的抚上琳琅的脸,白腻柔润的触感,嫩红的双唇就在眼前,他忍不住凑过去,轻轻一吻。 毕竟是新婚,琳琅有些害羞,低声道:“凤冠还没除呢,压得我头疼。”徐朗便取下华丽的凤冠,渐渐凑近琳琅的脸,鼻息柔软的落在脸颊,痒痒的。 他的眼睛愈发明亮,里面的灼热已经无法掩藏,徐朗忽然勾唇笑了笑,一把将琳琅揽进怀里,翻了个身,竟是抱着她直接躺在了床榻上。 天翻地覆之间琳琅一声低呼,所幸徐朗并没有直接将她压在身下,只是抱在怀里瞧着,目光片刻不离。 琳琅没话找话,“听刚才的动静,还以为你喝醉了。” “你还在等我,我怎么能喝醉?”徐朗将她按在自己的胸口,修长的双腿并拢,成了琳琅的坐垫。身高腿长的好处大抵就在于此,可以随意自如的让她贴在身上,亲密无间。 窗外弦月弯弯,月光透过细沙渗漏进来,却不及屋中凤烛明亮。 “琳琅,我真高兴。”徐朗碰着她亲了亲,十七岁的人已经有了成熟男子的气息,饶是琳琅揣着个将近二十岁的心,这会儿也忍不住脸红心跳。 不过好在琳琅现在才十二岁,有足够的理由装糊涂,避开某些叫人羞涩的东西,她便从徐朗身上溜下来,钻进了被窝里,“好困啊,赶紧睡觉。”新娘子在新婚当夜是不许沐浴卸妆 的,琳琅也忘了脱那袭华美嫁衣,尽量往被子里缩。 徐朗那里却不好糊弄,随手挑起她露在锦被外的一角嫁衣,“你打算穿着这个睡?”也不等她回答,伸臂连同锦被将她抱在怀里,脸颊相贴,低声道:“让我好好抱抱。” 盼望肖想了无数遍的场景成真,这一整天他都疑心自己是在梦中。 她的脂粉和发间都有淡淡的香味,白嫩的脸蛋耳垂就在唇边,徐朗却只能极力克制——她现在才十二岁出头,连葵水都还没来呢,男女之事上更是不通,徐朗可不敢在新婚之夜吓着她。 不过这样的拥抱已经叫人觉得幸福,他抱着琳琅侧躺了会儿,琳琅在被里闷得有点难受,哼哼了两声。徐朗会意,放开怀抱,道:“先把外衣脱了吧。”琳琅便道:“那你先出去,我叫锦绣进来伺候。”虽然亲过抱过,但陡然要在这个以前被她视为“大哥哥”的人跟前宽衣,感觉委实奇怪。 “早就吩咐人不许打扰了。”徐朗半坐起身,将身上的喜服除去,只留中衣在那里。知道小姑娘面皮薄,徐朗也不急着来,当下进内室去盥洗,将那一身酒气洗去。 再出来时,琳琅已经穿着中衣缩进了被子里,青丝被拖在枕畔,她将锦被拉到下巴那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已经平躺着装睡了。 可徐朗又不是真的喝醉,哪里能分辨不出来?刚才说话时她精神奕奕,显然已经是休息过,哪里能这么快就睡着?当下不做声,脱了鞋袜,掀起锦被钻进去,紧贴着她躺下。 琳琅的睫毛颤了颤,却是装作不知。 徐朗心里暗笑,轻声叫了句“琳琅?”见她没反应,便伸出手臂环在她的腰间,手腕一动,小姑娘就正对着他了。柔软的腰肢在握,心爱姑娘紧贴在他怀里,鸳被同帐,饶是徐朗刚才已拿凉水醒神过,这会儿心里还是一阵颤抖。 好在他自制的功夫极深,虽然喝了酒,运气一番调息,让狂跳的心平缓了下来。不过还是忍不住,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他这里风轻云淡,琳琅这里却十分难熬。她滚烫的手掌就贴在背后,她的手也被他带到了劲瘦的腰间,整个人贴在他的胸膛,这样亲热的姿势叫人心慌。可她不能睁眼,否则这会儿徐朗喝了酒,若他想做什么,岂不是很尴尬?不如努力装睡吧,好歹熬过这一夜,后面只要他不喝酒,还是可以讲道理的。 徐朗当然猜不到她的心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的脸蛋越来越红,那睫毛也仿佛蝴蝶羽 翼般颤抖起来,小姑娘的手却纹丝不动,极力的装睡。 让她适应适应吧,徐朗暗自一笑,将琳琅放开一点,让她以舒服的姿势躺在自己的臂弯,另一只手盖好了被子。虽然不能行夫妻之事,但是能这样抱着心爱的姑娘,已弥足珍贵。徐朗,知足吧! 凤烛安静的燃烧,柔和的光晕笼在她的脸上,徐朗侧头看着她,唇边的笑意始终不退。渐渐的小姑娘呼吸平稳起来,想必是真的睡着了,徐朗便又伸臂抱住她,满足的阖眼。 从此之后,这小小的床榻不再冰冷孤单,从此之后,午夜梦回时,再也不是触不到她的巨大空洞。 那时他年少飞扬,驰骋沙场时满心建功立业,从不觉得孤单。直到她在心里印得越来越深,他才渐渐觉出寂寞,想要将那玲珑可爱的姑娘抱在怀里安然入睡,然而这样的肖想只会让思念越来越深。在漠北的那将近二百个日夜,他曾发狂一样想念她,如今,最爱的人终于入怀,再也不会有那样巨大的空虚。 是引他陷入孤寂深渊的□□,也是拉他回到温软人间的解药。这世间于他而言,唯独她有着这样的本事。 甜蜜而无奈,徐朗再度笑开,亲了亲她的眼睛。 ☆、70|70 次日清早简单梳洗之后,琳琅便跟着徐朗去了上房。新媳妇儿嫁进来,头一天自然要拜见家里的长辈们,眉寿堂里这会儿聚得齐全,徐老夫人坐在上首,一侧坐着大夫人楚寒衣和三夫人姚氏、琳琅的大嫂胡氏、徐湘,另一侧是二老爷徐奉良和二夫人窦氏、二房的儿媳沈氏和大姐徐浣。 除了徐胜今儿一早就出去游玩之外,徐府里在京城的主子算是聚齐全了。 徐朗陪着琳琅走进去,便有小丫鬟摆好蒲团,夫妻俩给徐老夫人磕了头,便该敬茶。在座的人琳琅虽然未必有深交,却都见过,便捧了茶盘先给徐老夫人敬茶。 徐老夫人和琳琅的祖母是堂姐妹,俩人出身差不多,所以从小就爱攀比,小的时候比衣裳首饰和长辈的宠爱,长大了比嫁的人家,到老了虽然都不像以前那样好胜,却还是要比一比在家里的地位威严。 贺老夫人自打贺瑾瑜的事之后,零零碎碎的出了不少杂事,因为有贺老太爷压着,不敢再任性作福,这一年里蛰居在庆院堂,虽然一样的好吃好喝供养,到底失了以前作为当家主母的威信。 徐老夫人这里可就不同了,老国公爷早逝,徐奉先袭着国公之位,因不能时常在老人家跟前尽孝,对老夫人极为恭敬礼待。徐家里虽然同样是大夫人楚寒衣当家,但老夫人的地位却还是很高,虽然偶尔会闹点不着调的事情,但没有丈夫压着,儿子又不敢管她,所以骄矜得意了不少。 这回琳琅出嫁时贺老夫人露个面便走了,倒是徐老夫人被一众相交的贵妇们围着,听了不少恭维的话。 不过毕竟姐妹之情还在,贺老夫人在家里地位降下去,徐老夫人虽然暗暗得意,却也觉得姐妹吃了亏,贺家这几个儿媳孙女们忒不孝顺。如今琳琅嫁进来,徐老夫人自然要敲打一番,是以琳琅恭恭敬敬的举着茶盘时,徐老夫人并不立时接,反而偏过头去,跟二夫人说话。 琳琅觉得有点尴尬,偷偷看了徐朗一眼,便见他也颇意外。 眼瞧着老夫人是要给下马威的意思,徐朗当即接过茶盘自己捧着,恭敬道:“请老夫人用茶。” 徐老夫人的眼神儿可留意着这里呢。昨天琳琅的嫁妆铺满长街,秦氏那里陪嫁得十分丰厚,这桩婚事又是皇帝亲口赐的,老夫人生怕孙媳妇儿骄矜,正想着立威,哪里料到徐朗会来这出?当即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似笑非笑的道:“不是新妇敬茶吗?” 徐朗面不改色,睁着眼睛说瞎话,“都怪孙儿鲁莽 ,昨儿不小心伤了琳琅的手臂,怕她端得太久了撑不住,在您跟前失礼,就代她端着,茶当然还是她敬的。” 这事儿当然没人能查证,但徐朗护着妻子的姿态已是显而易见。徐老夫人干笑了两声,端过茶杯抿了一口,教身旁的银凤取了个螺钿小匣子过来,拿出其中一支金镶玉蜻蜓簪戴在琳琅头上,道:“嫁进我徐家的门里,就是我徐家的媳妇,许多规矩还是该学的。” 徐老夫人慢吞吞的抿着茶,意欲再说几句话,琳琅已卖乖道:“多谢老夫人教诲,我记着了。”抢在老夫人再度开口之前,徐朗已然拉着她起身,往楚寒衣那里去了。 琳琅心里暗暗诧异。她对徐家的了解不算太深,寻常和徐朗兄妹往来得多,跟这位老夫人的交道除了年节和宴席上的拜见之外没多少,瞧眼前这情形,徐朗对这位老夫人似乎颇有芥蒂? 再看徐老夫人,正欲开口时孙子孙媳妇已然离开,她竟然也不恼,只是瞧了徐朗一眼,依旧神色自如的坐着了。 因徐奉先在漠北,公婆里缺了一个,琳琅也就只能给楚寒衣一个人敬茶。 这位婆母到底是将门出身、上过沙场的人,加上当时是徐朗执意求取琳琅,倒没有为难琳琅的意思,取下一支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给琳琅,笑道:“这是先先前太后赏的东西,明之小时候喜欢这个。”又仿佛开解一样,道:“你年纪比湘儿还小,正是该天真烂漫的时候,学规矩的事情慢慢来吧,有不懂的只管来我那里。” 琳琅自然也应着,而后给二房的叔叔婶婶敬茶。这两位倒是乖觉,侄媳妇儿入门,这次也不过是改口混个脸熟,送了样东西,也没多说什么。 而后便是琳琅的大嫂胡氏。胡氏的父亲原是镇西将军,后来为国捐躯,皇帝怜她是忠臣之后,便做主将她嫁给了徐朔。不过胡氏自幼体弱,后来父亲战死更是令她伤心,身子一直都柔柔弱弱的。 琳琅叫一声“大嫂”,胡氏便也细声细气的唤“弟妹”。到了沈氏那里,徐胜比徐朗小一个月,虽然沈氏早入门,年纪也比琳琅大,却还是得叫琳琅一声“嫂嫂”,两人见礼完了,各自归座。 徐朗和琳琅的座位就在楚寒衣、姚氏和胡氏的下首,紧贴着琳琅的是徐湘。她今儿显然也颇高兴,挤了挤眼睛,打趣一样低声叫道:“二嫂?”琳琅抿唇微笑,瞅着没人见时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以前她来徐家的时候都是以客人的身份,加上年纪小,倒是十分自由,自然不 曾留意过徐家的内事。而今成了人家的媳妇,那身份可就不同了,琳琅坐在那里时暗暗打量众人,徐老夫人的目光十有七八都是投到二老爷徐奉良那里去,连带着二夫人都沾光,说话说得热络。 楚寒衣则稳如山岳,偶尔凑趣说两句,二夫人便也应和几句。三房是庶出,姚氏那里话也少,不过毕竟丈夫的军功和官位放在那里,她靠着丈夫得了诰命,比二夫人可风光多了。不过府里毕竟是老夫人为上,她老人家宠着老二,姚氏自然不敢造次,便始终含笑坐在那里,静静的听她们谈天。 胡氏身子弱,性格也沉静,嫁进来后跟丈夫相聚的时间数的过来,难免失意冷落,坐在那里跟个木头人一样,仿佛陪衬。 心里大概有了数,琳琅便也坐着听她们说笑,脸上挂起得体的微笑。 这里散了之后楚寒衣便将徐朗和琳琅教导了她住的清心堂,徐湘自然也乐呵呵的跟了过去。 清心堂是大房的天下,楚寒衣一到那里不自觉的就露出了主母的威严。她夫妇俩都是好武之人,院里的陈设布置比别处格外不同,五间正屋和北侧的客厅修得威严庄重,院里没见多少花花草草,倒是有个不小的习武场。 对着自己的母亲,徐朗比刚才显然也随意了不少,牵着琳琅的手走进去,琳琅这个新妇又拜了婆母一次。 楚寒衣对琳琅倒是和颜悦色,瞧着徐朗时就板起了脸,嗔怪道:“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徐朗站在那里微笑着反问道:“依母亲看我该如何呢?” “我知道你心疼琳琅,但你今日纵然解了围,难道还能时时护着她?” 徐朗不以为意,“至少该让老夫人知道我的态度。” “你的态度有什么用?”楚寒衣挥了挥手,颇为嫌弃的道:“去吧去吧,我有话跟琳琅说。”被下了逐客令的徐朗没办法,见徐湘正幸灾乐祸的冲着他笑,迅速伸手一指弹在她额间,而后大步走了。 楚寒衣对着他的背影无奈失笑,叫身边的莺歌端了茶水,让琳琅坐了,道:“你也晓得我的脾气,有话直说,不会拐弯抹角。明之这孩子自幼顽劣,总惹得老夫人生气,今儿的事固然是老夫人挑起,但祖母要给孙媳妇立规矩,那也是情理中的事情,你才进徐家,可万不能跟着明之胡闹。” 琳琅微微笑道:“多谢母亲教诲,改日我还是上眉寿堂陪个罪吧,今儿的事情,也是在我意料之外。” 楚寒衣点头道:“明之这孩子护 短,也没办法。琳琅你年纪还小,原该在家里娇生惯养,明之执意把你娶过来,说实话,媳妇儿不好当,肯定比不上以前自由自在。我这里断然不会为难你,会拿你跟湘儿一样疼爱,但老夫人那里毕竟不同,往后该吃亏的地方还是该忍一忍。” 正经的婆母说的这样明白,琳琅哪能不感激?据她前世的经验,婆媳的关系是最难处的,好在楚寒衣开明讲道理,只要她不为难,老夫人那里又算得上什么?何况老夫人毕竟是国公爷的母亲,若是开罪了她,徐朗那里岂不为难? 琳琅当即感激道:“母亲说的我都记下了,母亲这样待我,我实在是很感激。伺候长辈是儿媳份内的事情,以后若是我做得不对了,还请母亲教我。” 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做出这样懂事的姿态来,倒是惹得楚寒衣一笑,道:“你比湘儿可懂事多了,府里有我在,你也不必担心。昨儿折腾一天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语气颇为和蔼。 屋外已经有几位管家媳妇等着了,想必是有事要回,琳琅也不敢再耽搁时间,便先告退,和徐湘走了出来。 出了清心堂,徐湘便给琳琅介绍,“那头是大哥和大嫂的院子,紧邻着的事二叔他们,三婶在老夫人后头的院子里,改天再带你去。”说着拉了琳琅往左拐,打趣道:“你说我以后是叫你琳琅呢,还是叫嫂子?” 琳琅乐得沾便宜,狐假虎威,“你叫名字试试?回头看徐二哥不收拾你。” “哎哟那我可不敢。”徐湘嘻嘻的笑,“你不知道我二哥有多护短,小时候我跟大姐吵架,老夫人偏向大姐说我的不是,二哥知道后就去老夫人那里讨说法,愣是逼得老人家低头了。虽然二哥后来因为这个被爹打了一顿,但老夫人再也不敢欺负我了!” 小时候的徐朗确实很调皮,琳琅忍不住微笑。她晓得徐湘的意思,无非是安慰她,让她不必担心老夫人那里的为难。不过毕竟嫁进了徐家,且老夫人是长辈,只要不是很过分,该受的委屈还是得受着,否则真个闹出事来,岂不是叫楚寒衣和徐朗难办? 跟朱家比起来,如今的处境可是好了一万倍。 俩人边说边走,到了武英居时徐湘先进去了。这附近的路琳琅很熟悉,便由杨妈妈、锦绣和木香陪着回了双泉馆。 已经是晌午时分,小厨房里忙着备饭,琳琅进去时徐朗正在窗边习字,丫鬟黄莺在旁研磨,屋里再没别人。 徐朗习惯了军伍生活,寻常起居 不用人照顾,又嫌小丫鬟们手脚不利索还麻烦,这么几年下来,身边留下的也就黄莺和杜鹃两个大丫鬟,另有石榴、小荷、海棠、樱桃四个负责院里的洒扫。就这几个,还是楚寒衣专门挑出来,强逼着徐朗留下的。 琳琅嫁进来以前徐朗多数时间在书房歇着,那边有小厮们伺候,双泉馆大多时间都空着。如今主子住进来,琳琅又带来了不少丫鬟婆子,双泉馆里才算是热闹了些,不过徐朗不习惯人多,所以练字的时候把旁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一个人磨墨伺候。 黄莺是徐府家生的丫鬟,父母都在楚寒衣手下办事,她跟着见识得多了,在这一众丫鬟里算是最得体稳重的。这会儿她身子站得笔直,一绺头发垂下来,掩着脸庞,姿色还算不错。 琳琅不由多看了两眼,心中啧啧一声,要说楚寒衣的眼光还真是不错,挑的这六个丫鬟虽然年龄有大有小,却都各有突出——黄莺苗条柔美,杜鹃则带着点英气的味道,另外四个娇憨者有之,甜美者有之,温顺亦有,且脸蛋也都过得去。 年近四十却还没抱到孙子,她的心里恐怕也着急呢吧? 琳琅的脚步一顿,后面锦绣几乎跟她心意相通,当即开口道:“少夫人慢点。”里头徐朗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过来,黄莺磨墨的手却是一顿,墨锭一歪,指头上便蹭了墨。不过她见机快,不着声色的将手藏在袖中,赶过来道:“少夫人回来啦?”又唤石榴来斟茶。 琳琅接了茶就在桌边坐下,挑眉看着徐朗,笑而不语。 徐朗虽然心细,但那也是放在正经关心的事情上,这会儿虽然觉得琳琅的笑意奇怪,却没猜出个所以然来,放下手中狼毫,踱步过来道:“母亲夸你了?” “没有啊。”琳琅摇头起身。 “那你这么高兴?”徐朗很自然的将她搂进怀里,带着她往书桌边走。 琳琅靠在他怀里,偏头问道:“老夫人喜欢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她?”徐朗认真想了想,“首饰、字画,还有……恭维。” 琳琅点了点头,吩咐锦绣,“去把那副《富贵神仙》找出来。”锦绣虽不明其意,却还是乖乖去了,徐朗诧异问道:“你拿它做什么?”那副《富贵神仙》是前朝名家所画,以写意的笔法绘出花园中的山石、牡丹和水仙,色彩明丽鲜艳,用笔精致雅逸,是幅名作。先前贺文湛视之为珍宝,琳琅讨了几次都没能得手,这回看来是把它添做嫁妆了。 琳琅 拿笔随意写了“神仙”字,道:“送给老夫人。”又认真问道:“老夫人院里摆了山石、种了牡丹、水仙、玉兰等许多花儿,你不觉得跟那幅画有些像吗?”徐朗被这提醒,认真想了想,还真是挺像。 ☆、71|71 锦绣将那幅《富贵神仙》寻来后夫妻俩难免看了半天,锦绣和黄莺就在旁边伺候着。琳琅昨儿也只是从管事妈妈那里听了几个丫鬟的名字,现下还对不上号,便向徐朗道:“这屋里的丫鬟我都还不认识呢,都不知该怎么称呼。” 徐朗便将双泉馆里原先管事的洪妈妈叫过来,让大家都来拜见少夫人。 没多会儿洪妈妈近来禀报说人已经到齐了,锦绣搬了个锦褥交椅摆在廊下,琳琅走出门去,院里黑压压的站了不少人,加上小厨房里做杂役的婆子们,不下二三十人。洪妈妈领头站着,旁边是黄莺和杜鹃,后面则是杂使的婆子丫鬟,与之并列的,杨妈妈和韩妈妈带着木、水、书、玉四香站着。 锦绣和锦屏扶着琳琅在椅中坐了,十二岁的姑娘梳上头,宝石珠玉的首饰往头上一戴,颇有主母风范。 琳琅出门前理了理妆容,特意将楚寒衣所赐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戴着。旁人未必认得这个,洪妈妈却是在楚寒衣身边伺候过的,见了不由微惊。 楚寒衣不恋红妆,手头上除了见客时必用的首饰外,极少单独打首饰来装扮,洪妈妈在她身边跟了多年,对这支楚寒衣十分珍视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自是印象极深。那还是当年楚寒衣立下战功时太后亲自赏的,当时胡氏嫁进来的时候夫人都没舍得拿出手,如今竟送到了这位新少夫人的手上? 毕竟也晓得徐贺两家的关系,洪妈妈对这位小姑娘重视了不少。 见徐朗示意,洪妈妈便走到前面训了几句话,逐个的给琳琅介绍了这里的丫鬟,而后带众人拜见。她是带着徐朗长大的,在楚寒衣跟前十分得脸,双泉馆里的丫鬟一应听她调度,见她毕恭毕敬,当下也不敢敷衍。 琳琅扫了一圈儿,便叫杨妈妈出来,将锦绣等人介绍给她们认识,而后缓缓道:“往后双泉馆里的人,由杨妈妈和洪妈妈管着,大家要和睦相处。我不喜人多,内间除了锦绣和锦屏,旁人无事不得入内。” 内间就是她和徐朗下榻之处,以前那里都是黄莺做主打理,这会儿没听见名字,不由诧异,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徐朗。 徐朗眼光何等锐利,黄莺这举动落在眼里,不由皱了皱眉。 他十岁前是由楚寒衣带着,后面就往塞北去历练,这位黄莺虽说是他身边的大丫鬟,两人相处的时间却不多,自然没多少所谓的主仆情分。当下沉声道:“以后双泉馆凡事由少夫人做主,你们都要尽心侍奉,谁敢造次,严惩不饶 。” 徐朗极少过问内宅之事,偶尔提一次,众人自然要认真以待,且他有沙场上令行禁止的名声在,徐府里人人晓得他的果断严厉,都乖乖的垂着头不敢出声。 夫君这般撑腰,琳琅心情很不错,起身进了屋,只将洪妈妈叫到了跟前。 洪妈妈是看着徐朗长大的,自然不是黄莺等丫鬟可比。琳琅请她坐了,道:“洪妈妈一向管着双泉馆里的事,以后恐怕还得多费心了。” 洪妈妈眼见得黄莺被轻而易举的被人替代,徐朗和楚寒衣对这位新少夫人都颇重视,当下也不敢倚老卖老,笑道:“少夫人初来乍到,夫人和老夫人也都有吩咐,老仆一定尽心尽力。” “这位是杨妈妈,”琳琅招手叫杨妈妈过来,“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这里的事情就她最清楚,往后还得请洪妈妈帮衬,一起将这双泉馆打理好。” 新主人进门,人事上自然会有变化,洪妈妈虽有点不甘心,但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当下答应了。 这些人的月银府里都有旧例,琳琅当然不能随便改,免得惹人口实,便让锦绣取了两件首饰和一包银子相送,算是主人家的赏赐。洪妈妈客气了几句,欢欢喜喜的收了,而后带着杨妈妈去熟悉这里的人物事例。 徐朗一直在旁瞧兵书,不时的看着琳琅的举动,这会儿见她闲下来,便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当起家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是吗?那我再接再厉。”琳琅拿起蜜饯碟子走过去。前世的教训她始终铭记,这一次,绝不会重蹈覆辙。 徐朗伸手将琳琅揽进怀里,就势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尝了一颗蜜饯,疑惑道:“以前似乎没吃过这个味道。” “这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你当然不知道。”琳琅顺手抄起他看着的兵书,“你近来都留在府里么?” “漠北那边暂时无事,我新婚燕尔,难道还要丢下娇妻去做旁的?”顺手将她的青丝放在掌中,慢慢的绕着玩。难得有这样闲散的时候,且还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不好好腻味腻味,简直就是浪费。 琳琅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亲密,乖乖的靠在他的臂弯,“我还以为你会去漠北,丢下我一人在此呢。再说,你这样天天闷在屋里,不怕人说你……”一时口快,待发现徐朗眼神变得晶亮时才恍然惊觉,徐朗已问道:“说我什么?” 无非是为色所迷荒芜正事,琳琅不好说出口,只得道:“说你……英雄难过 美人关。” “我本来就没打算过你这一关。”徐朗抬起柔软的细指在唇边亲了亲,原想着吮一吮,毕竟屋门开着怕人瞧见了不好,忍了下来。他晓得她的担心,从贺府嫁进徐家,可谓人生地不熟,这府里的某些人又不省心,若没有夫君撑腰,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该如何面对?便低声道:“这半年我都不会离开,你放心。” 琳琅果然放心了,这一通折腾倒是错过了午饭的时间,连忙叫人摆饭。 三月里春光正好,饭后琳琅也不午歇,带着琳琅在后院散步。 徐家的那一片莲湖一直让琳琅心心念念,这时候荷叶已然绽开,俩人沿湖散步,瞧见徐湘百无聊赖的撑着小船在湖里漂着,便一起坐了坐。 到第二天后晌,琳琅便带着那幅《富贵神仙》图去了眉寿堂。 午后天气暖和,楚寒衣那里有家务缠身,二夫人窦氏和三夫人姚氏也都各自歇着午觉,眉寿堂里倒是颇清净。徐老夫人上了年纪,虽然照例要午歇,却不可能真的睡着,便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让小丫鬟捶腿。 琳琅走进院里去,后面跟着的锦绣手里捧着狭长的锦缎盒子,老夫人身边的银凤猜得里面装的是什么,便让玉楼过来招呼,她先进里屋去回话。若是平常,徐老夫人定然是要推睡,让琳琅扑个空的,不过人家是捧着字画来的……老夫人眯眼坐起身来,“叫她进来。” 两个小丫鬟在外面候着,琳琅带着洪妈妈和锦绣进了屋,到徐老夫人跟前便笑道:“琳琅给老夫人请安了。” 徐老夫人招手叫她坐过来,神色倒还算好看,“大晌午的地气热,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整理东西的时候翻出了一副《富贵神仙》,瞧着那上面画的是老夫人院里的景致,一时喜不自胜,就想送给您。本想着放下就走,谁知还是惊动了您,实在是我的过错。” “说哪里话,我这里正觉得闷,你来了倒还能所说话。”徐老夫人的目光往那锦盒上一扫,琳琅便让锦绣打开呈给老夫人看。 这幅画的名头徐老夫人当然听说过,以前在画册上见了觉得有趣,便依这个在院里布置了山石牡丹,这会儿见着画儿,哪能不高兴,却还是得道:“还真是挺像,瞧这山石牡丹,倒像是照着我那院子画的一样。” 琳琅便道:“这就是有缘呐,山人用的是笔来作画,老夫人却是亲自布置,不约而同、心有灵犀,可见老夫人的眼光好!” 徐老夫人被哄得乐呵呵的笑,将那画儿评点了一番,又夸琳琅聪明心细,琳琅顺势就道:“昨儿胳膊受了伤,在老夫人跟前失礼了,琳琅心里一直担心呢,怕您怪罪。” “这值得什么,受了伤托不住茶盘是常有的事,我不会怪你。”徐老夫人心情甚好,特地带着琳琅到院里将那山石牡丹看了会儿,才回去歇着了。 回到双泉馆时徐朗不在,琳琅走得累了,便在美人榻上歇息,叫锦绣按着蔺通教的法子捏腿。屋里就只有她俩和锦屏、木香在,锦绣便在琳琅耳边低声道:“一幅画儿换一句好,真不知道值不值。” “没什么不值的。”琳琅闭着眼睛,“爹爹将这幅画给我,本就是想着送给老夫人的,就算没这个由头,我也会找机会送过去,早晚的事情罢了。”如今倒是刚刚好,她才嫁进徐家脚跟还没站稳,若真惹着了老夫人,多有不便。而今么,徐朗那里表明了态度,老夫人被画儿一哄,又暂时抛了芥蒂,这几天里应该不会为难她了,正好省心。 锦绣捏腿的手法越来越纯熟,这一趟捏下来,舒服得琳琅骨头都散了,打了个盹儿便睡了过去。锦绣怕她着凉,去了薄毯给她盖着,叫锦屏和木香先去外间忙活,她留在身边伺候。 第二天去眉寿堂里请安的时候,徐老夫人的态度果然和气了许多。 这一日该琳琅归宁,从眉寿堂回来后便和徐朗准备了回门礼,到贺府的时候秦氏早就等着了。贺文湛也特意告了休沐,在花厅设宴。 徐朗这是头一次以女婿的身份来贺府,见过岳丈岳母之后,便往老太爷那里去拜望,而后给老夫人、大夫人请安,末了还得去外面二房那里一趟,这一圈折腾下来,已经是傍晚了。 新嫁的女儿归宁,照例可以在娘家住几天,徐贺两家虽说离得近,秦氏却还是留琳琅在家住三天,徐朗当晚也由贺文湛安排这住下了。 回到熟悉的兰陵院,琳琅心里高兴极了,这里的陈设大多都在,除了那些心爱的砚台被带走外,床帐桌椅莫不如旧。娘儿两个吃完了饭,贺璇玑便赶着入夜前过来了。 她虽经韩家提亲,但毕竟被一桩失败的姻缘伤过一次,这一年里没有出嫁的打算,趁着今儿天气不错,跟交好的姐妹游玩去了。姐妹俩并肩坐在床边,贺璇玑这时候脸上也有了笑意,咬着琳琅的耳朵打趣了几句,倒把琳琅羞得脸通红,掐着贺璇玑的胳膊道:“大姐姐怎么没个正经!” 贺璇玑微微一笑,琳琅不 敢再接这个话题,拉着贺璇玑坐下,“好久没跟姐姐下棋了,来一盘吧?” 两个人下完棋已经是深夜,待送走了贺璇玑,秦氏便又拉着琳琅说话。闺女小小年纪就嫁作人妇,秦氏心里哪能不担心,“在那边还习惯吗?相处得如何?” “夫人挺照顾我,就是老夫人难伺候一点,不过也不值得什么。”琳琅轻描淡写,却提起一桩苦恼的事情来,“就是大嫂胡氏那里……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她看我时怪怪的。” 虽然跟胡氏没有单独说过话,但这两天在老夫人或者楚寒衣那里碰见,胡氏幽幽的目光总会不时的落在琳琅身上,等琳琅瞧过去时,她又连忙挪开。胡氏又闷葫芦似的不肯说话,琳琅试着搭话,那边也是淡淡的,叫琳琅十分尴尬苦恼。 秦氏颇为意外,“胡氏……就是那位胡将军的姑娘吧?” 琳琅点头,“我对她的了解实在有限,大姐姐也没跟她打过交道,可她又是我的妯娌,如今这样的态度,实在不知该如何相处。” “这个胡氏我以前倒是没注意,她的母家自打胡将军战死后就人丁凋敝,嫁过去后徐朔又一直不在,恐怕心里不自在的。你刚嫁进门,明之待你好,湘儿跟你关系又亲近,难保人家不会吃味,往后行事可要注意分寸。”秦氏自己当年在妯娌身上吃过亏,可不敢再叫琳琅重蹈覆辙,“虽说你婆婆治家严,你还是要处处留心,铃铛儿,徐家可有个国公的爵位放在那里。” 琳琅豁然抬头,秦氏便将她揽在怀里,“虽说爵位传于嫡长,到底也要看这位嫡长才能如何。明之不管是战功还是才能都不比徐朔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徐朔那里没有子嗣,你和明之又感情甚笃,换作你是胡氏,你会怎么想?” 提及国公爵位,琳琅茅塞顿开——“若我先于她生了孩子,或许就是长孙!”如今的国公爷身体健朗,等他要传爵位时,孙子必然都长大了,那时候徐朗徐朔的能力也有差距,谁知道会不会影响他的决断? 哪怕是现在,徐朗虽然经历的战役不如徐朔多,战功却差不了多少,去年封了定远将军,比徐朔从五品还高一点。徐奉先又特意栽培,假以时日,谁知老人家会怎样考虑? “可是这也……太远了吧!” “哪里远了?你不着急,难道别人也不着急?当初你二伯母都能对你大嫂的孩子下手,人心难测啊。”秦氏拍了拍琳琅的肩膀,“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还这样劝过我来着。” 琳琅吐舌笑了笑。不过秦氏所说的还真是不无道理,胡氏如今也年近二十,有这样的想头也正常。只是如今就要琳琅面对这些歌家长里短、你猜我度的事情,真是有些头疼,心里不免对徐朗存了一分怨念——好好的,为什么要把婚期定的这么靠前呢! ☆、72| 在兰陵院里住了几天,临别时琳琅十分不舍,不过姑娘家出嫁后总不好经常往娘家跑,免得让人嚼舌根说闲话,只得乖乖回府去。 如今各处春光正好,是踏青郊游的好时节,楚寒衣虽然治家甚严,念着琳琅年纪小,倒也颇宽容。那日在眉寿堂问安时,徐湘提起这两天郊外春.色正好,楚寒衣便问道:“孩子们在府里藏了一个冬天,今年还没好好出去玩过,不如老夫人也活动活动,明儿带她们出去逛逛?” 徐老夫人上了年纪,等闲不怎么出府了,闻言便笑道:“我这里懒得动弹,京城的春景也看了几十年,不过就那个样子。她们既然想出去,你安排人跟着就是了。” 楚寒衣得了示下,当即就问在座的几个年轻人,“你们谁想去?” 徐湘头一个道:“我要去!”旁边坐着徐浣也微微一笑,“我也想出去走走。”她年节里已经说定了人家,这时候自然是要趁着还做姑娘时多玩玩。 楚寒衣点头,又看向胡氏和沈氏。胡氏是个娇弱的身子,一向安静守礼,当下就道:“我怕车马劳顿,就在府里看看吧。”沈氏原想出去散散心的,但被胡氏这么一说,反倒不好急着答应,只得劝道:“春天万物返阳,大嫂一向身子弱,出去散散心有好处的。” “一起去吧,成天在府里闷着,对身子也不好。”楚寒衣倒是不会拘束。 胡氏听得婆母发话,也不再推辞了,便笑道:“好啊。二弟妹和三弟妹都去么?”沈氏瞧了琳琅一眼,见琳琅也颇期待的样子,便道:“一起去走走吧。” 小辈儿们都乐意出去,徐老夫人便向楚寒衣道:“既是如此,你那里先安排车马,明儿你亲自带过去。”又问二夫人和三夫人,“你们呢?”二夫人昨儿才参加过赏春会,自是不愿动弹,三夫人也说不去。 如此一来,也就楚寒衣带着两位姑娘和三个儿媳妇了。她那里张罗着马车,徐湘却是在车里坐不住的,缠着道:“娘,我要骑马去!”说着就问旁边的琳琅,“咱俩骑马好不好?” 琳琅当然也想骑马,不过毕竟儿媳妇和姑娘不同,她看了楚寒衣一眼,且她的马术不如徐湘纯熟,便道:“我到了庄子再给你起码,路上还是跟夫人一起坐车吧。”楚寒衣自是答应,当下就让婆子们准备去了。 这里琳琅回到双泉馆,并不见徐朗的身影,原来是往他的书房去了。琳琅以前还从未去过徐朗的书房,当下就让黄莺带路,往那里去了。 徐朗的书房离湖不远,后面是一排翠竹,前面则是牡丹花丛,这时节成片的牡丹中已经打了不少花苞,怕是过两天就能有绝艳的牡丹可看。黄莺擅园艺,双泉馆里的几十盆花儿都是她养的,眼前这成片的牡丹也是她的杰作,虽然一样是露天种着,这里的却要比贺府那一片旺盛许多,花苞打得也早,青翠的绿叶间偶尔探出来,煞是可爱。 书房的窗户洞开,徐朗似乎是听见了动静,这会儿双手撑在窗台,正往这边看。牡丹丛中的丽人儿穿一袭海棠红洒金的对襟,下面素白的长裙,长发挽成髻在后面,只有一绺青丝垂在胸前,衬着耳边的红翡翠滴珠耳铛,在春光下格外妩媚娇艳。 人说富贵温柔乡最能消磨人的意志,徐朗以前还不信,这会儿倒真是有这感觉了。身边有这样的美人儿陪着,若没有强大的自制力,恐怕真会沉溺在良辰美景之中,再无斗志。 不过身侧就是漠北寄来的书信,而今局势越来越乱,要想留住这美人美景,首先还是得有人斗志昂扬,保家卫国。 他拿起茶杯抿一口茶,正巧琳琅仰着脸冲她笑了笑,顿觉秀色可餐。 书房向阳,檐下几只鸽子在扑腾,黄莺晓得这里的规矩,到得门外便停住了脚步。琳琅也知男子的书房乃是重地,轻易不许人进去,脚步微微一顿,里面徐朗已经走过来牵起了她的手。夫妻两个走进里面,余下众人在外伺候。 书桌上摆着厚厚一摞书信,后面的书架上珍籍满目。琳琅以前只进过贺文湛的书房,立面摆着的全是经史之书,外加许多古籍字画,笔墨纸砚皆十分讲究,满满的文人气息。徐朗这里却又不同,书架上一半是史书,另一半全是兵法,除了东侧有一副《秋后牧马图》外,再无字画,屋中陈设着铜鼎、奇石,另有两把宝剑。 看了一圈儿没见着砚台,琳琅失了兴致,便往书桌边走。 徐朗也不去收起那些信件,坐在宽大的狐皮圈椅里,伸手将琳琅揽进怀中,道:“瞧瞧这上头写的。” 小而简洁的信纸,没有印信封泥,却像是卷过的痕迹,上头写的是关于魏家的事情。琳琅看完后微微吃惊,“这种事你都能查出来?” “有心要查的话,没什么难办的。”娇妻在怀,徐朗的气势柔和了不少,虽然说的是杀伐烽烟的事情,声音却平静无波,“去年漠北的军资迟迟不到,叫将士们作战艰难,原来是他使的手段,胆子倒是不小。” 琳琅冷哼道:“魏家胆大的 事儿还多着呢!”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当即掩饰道:“他们不是还跟朱家勾结吗?要是让皇上知道了,哼。” 徐朗笑了笑没说话,扶过琳琅的脸来对视了会儿,忽然轻轻在她眼睛上一吻,低声道:“琳琅,有时候我真是对你好奇。”却也没有往深里说。抱着她静静的坐了会儿,窗外竹叶沙沙,可以瞧见远处湖面上摇曳的波光,琳琅打趣道:“风景这边独好,你倒是会挑位置。” “这里以前是祖父的书房,后来给了我,后面的竹子和那几棵柏树都是他老人家种的。” 徐朗的祖父徐衍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一生戎马征战,立下功劳无数。难得的是他文武兼修,在沙场上雷厉风行令人闻风丧胆,到了寻常时候,却又是个风雅人物,纵然诗词歌赋上比不得那些常年舞文弄墨之人,在一众武将里,其眼光和书画造诣也是出类拔萃的。 三爷徐奉英的母亲吴姨娘当年就是有名的才女,因为出身不好做了妾室,当年她贴身伺候徐衍笔墨,可是受尽了老国公爷的宠爱。不过老国公爷一走,吴姨娘就也没了倚仗,不过半年就含恨而逝了。 自徐奉先以下,徐家这些个男丁里,最有祖父遗风的也就是徐朗了。 琳琅对徐衍没什么印象,只是听说她满月宴的时候那位老爷子还抱过她,等她记事的时候名将已逝,无缘睹其风采。不过贺文湛对老国公爷十分推崇,跟琳琅讲过不少他的故事,琳琅对这位老将军一直颇为崇敬,便低声道:“祖父应该很疼爱你吧?” “算是吧。兄弟几个,大哥是父亲手把手教着,祖父亲自指点教导的只有我,后来这书房也是指明了留给我。”徐朗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湖面。 “这么说,你比大哥还受宠?”老爷子疼爱,徐奉先也着意栽培,徐朗所受的待遇还真不差。 徐朗收回目光,伸手点了点琳琅的额头,“这种话以后千万不可乱说。”云淡风轻的一句,却叫琳琅心里漾起了波澜——不过是说他受宠而已,为什么不可乱说?难道是徐奉先当真在国公位上另有打算,才让徐朗如此避嫌?若果真如此,往后行事还真是得谨慎,免得惹人多心,徒增麻烦。 湖边也种着几树垂丝海棠,这时节里刚好海棠开花,纤秀嫣红的花苞挺立在枝头,春光里格外娇俏。夫妻俩往那里散步走了一圈儿,回到书房后徐朗依旧翻看书信,琳琅就在里面的榻上眯了会儿。 次日一行人便出城去踏青散心。徐朗虽有心陪娇妻赏春, 奈何此行皆是女眷,加上手下查出了不少线索要他处理,只得留在府里。 三月下旬正是春光浓烈时,放眼望去,城外全是踏青散心的少男少女。楚寒衣将地点选在了西山,因那里有徐家的庄子,当晚可以住下慢慢赏玩,时间上更充裕些。 出了宜秋门往西南而行,到西山脚下时已近晌午。这里的风景琳琅是见识过的,深秋时满山枫叶夹杂着银杏和松涛,在高旷蓝天下震撼人心。这会儿春光正好,山里的景色也是别样意趣,湖水映着蓝天翠树,瀑布深藏在密林山崖之间,山脚下满满的全是野花,溪流叮叮咚咚的在鹅卵石间跳跃,是散心的绝佳去处, 庄子上的管事早就安排好了午饭,徐湘拉着琳琅往里走,道:“还记得上次你们来这里吗?那时候我是怎么都想不到会有这一天。” 怎么会不记得呢?琳琅微笑。那时候贺卫玠带着贺璇玑和她来这里,当时徐朗和徐湘在此接待,徐朗站在一树棠棣之旁,风姿卓然。当时一眼瞥过去未曾留意,谁知那不经意的一幕却始终印刻在脑海,而今站在那融融棠棣之前,竟是能无比清晰的想起当时徐朗的形容举止。 世上的事情百转千回,因缘际会真的是难以言说。 午饭后徐浣、胡氏和沈氏因车马劳顿,先歇着去了,徐湘却是坐不住的,瞧着琳琅精神头不错,便兴冲冲的拉着她去碧纹湖边骑马。 离上回骑马已经有段日子了,琳琅初时还颇生疏,经徐湘一番指点教习,很快就又上手了。 湖上风景开阔,这会儿已有碧嫩的芦苇随风摇曳,两人骑马慢慢走着,说起上次在这里碰见裴明岚的事来,各自失笑。绕湖的路时而平坦,时而崎岖,吹着春风走过去,倒真能叫人心神舒畅。临着山脚的那一侧长满了阻道的怪树,琳琅不敢骑着马走,便让徐湘帮她牵马,她自己在树根间穿行,倒也有趣。 再往前山石横亘,中间多有罅隙,山洞可通行人。琳琅正欲入内,忽然听见有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不由脚步一顿。后面徐湘耳聪目明,当然也听到了动静,当下勒住缰绳,一跃到了山洞边,侧耳倾听。 山洞里因有回音,寻常三分高的声音,也能闹出五分的动静来。说话的那俩人离洞口不远,虽是寻常的低语闲谈,徐湘凝神细听时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最先入耳的是庄嫣的声音,“……这几天我都不敢进宫去,哪里还能再奢望,嗐,毕竟是我无缘,便宜了贺琳琅。” 而后便是魏嫆,“郡主何必妄自菲薄?徐公子娶的虽是贺琳琅,可谁能保证他夫妻俩能恩爱长久,或是有人变心,或是有人命薄,郡主只要有心,终还是能嫁得如意郎君。” 这话听在徐湘耳中,叫她大为惊讶,庄嫣却仿佛司空见惯,竟是半点都不觉得不妥,只是叹气道:“若我要强嫁,她贺琳琅如何抵挡?怕的就是徐公子恋旧,若没有稳妥的法子叫他死心,终究也是枉然。何况自打出了那件事,皇后对我的宠爱就大不如前了。” 她俩的脚步渐渐靠近,琳琅虽没听清楚,见着徐湘微微变了的脸色时便猜到有异,捏了捏徐湘的手,问她是否要避开。徐湘脸色却有薄薄的怒色,断然摇头,而后拉着琳琅,堵在了山洞口。 琳琅分辨出了里面是庄嫣和魏嫆,但只隐约听见几个字句,这会儿脸上颇为茫然,徐湘便在她耳边低声怒道:“庄嫣这厮贼心不死,还打我二哥的主意呢!” 话音落时那里两个人已经走了出来。方才两人说话时当然也看着洞口,不过因琳琅和徐湘都在粗壮的树枝后头,她俩也没发现,待走到洞口时才见徐湘斜刺里冲出来,脸上还有毫不掩饰的怒色,不由都是心里一惊。 不过庄嫣毕竟是郡主,哪怕猜测对方听见了刚才的话,脸上却还是堆着笑,“徐二姑娘、贺姑娘,好巧。” 徐湘皮笑肉不笑,朗声道:“郡主忘了吗,这位贺姑娘早就已经嫁进了徐家,这会儿是徐少夫人了。”庄嫣闻言面不改色,“一时没想起来,两位见谅。” “原来是没想起来,那我就再提醒一次,她已经嫁给了我二哥,我二哥今生也只对她一个人好,我徐湘也只认这一个嫂子!郡主聪慧过人,这下总不会再记岔了吧?”她的语气比较冲,庄嫣脸色不由一变,魏嫆便笑道:“徐姑娘也太较真了,贺姑娘新嫁,郡主记错也是常有的事。” 徐湘却不让她敷衍,“这种事情记错了可不好,男婚女嫁早有定论,若还有人打我二哥的主意,岂不是好笑!”说完也不管庄嫣已然变青的脸色,拉起琳琅,往山洞里走了。 庄嫣好歹是郡主,何曾被人这样抢白过?徐湘那是上阵杀敌过的人,庄嫣拼不过她,却又咽不下这口气,当即道:“贺琳琅,你站着。” ☆、73| 自己的夫君被人觊觎,任是谁都不会觉得高兴,琳琅虽然一直没有做声,心里却也憋着一股子火,听得庄嫣呼喝,当即回头冷声道:“郡主还有什么事?”瞅见旁边煽风点火的魏嫆时也没好气,狠狠瞪了她一眼。 庄嫣原也只是一时气恼才呼喝出声,心里其实没想好要找什么碴,一时语塞。琳琅便冷笑道:“奉劝郡主一句,掠人之美非君子所为,虽然郡主有心无力,但有这心就已经是不该了。若我没记错,郡主的禁足恐怕还没过吧,却又来这里平白闹事。” ——前番贺璇玑出游时不巧跟庄嫣偶遇,两人起了口角,庄嫣仗着郡主身份辱骂了贺璇玑。当时韩萱儿也在场。没过几天事情传到皇后耳朵里,她原本就因为庄元晋的事情跌了脸面,皇上又提及广安郡主恃宠而骄之事,皇后便传口谕到庄家,要庄嫣禁足。气恼之下,足足定了六个月的期限。 不提这茬倒罢,一提起这个,庄嫣愈发气恼:“说我平白闹事?哼,分明是你们贺家无理取闹!我兄长痛失爱子,你们居然还怂恿贺璇玑和离,闹得庄家被人耻笑!听说韩家来提亲了啊?我说她为什么硬要和离,原来是早就红杏出墙!” “红杏出墙”四个字落在耳中,琳琅顿时怒了,“是你兄长养娈童在先,你瞎说什么!” “要不是她红杏出墙,当初为什么执意要和离?难道她能未卜先知,知道后面会出的事情?至于我兄长那里,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和韩家合起伙来诬陷!”庄嫣越说越气,“哼,我兄长的大好前程,全都毁在了那个贱人手里!” 庄嫣话音落处,“啪”的一声,徐湘的鞭子重重抽在庄嫣的马腹上。马儿吃痛一声长嘶,挣脱庄嫣手里的缰绳跑了出去,徐湘寒声道:“郡主若再随意污蔑,这马鞭可就不长眼了!”她是沙场上历练出来的,真个发起狠来,将庄嫣唬的一愣,气势顿减。 琳琅瞧着庄嫣煞时变白的脸色,哂笑,“郡主还觉得你兄长无辜?不妨告诉你,当日就是我在玄清观撞见了他的事情,才会请大伯母说服姐姐和离!” 反正两家早已闹僵,琳琅不介意再刺激庄嫣一下,“郡主若有空,不妨去玄清观自己看看,小道士恐怕还在那里呢。居然做出骗婚这种事情来,你们庄家还好意思说!” 庄嫣的震惊和意外溢于言表,在她愣神的功夫,琳琅已然打马走了。 这场风波并没有太影响,俩人沿湖走了一圈,又往山上玩了一趟才兴尽而返。 是夜歇在庄子上,徐浣和沈氏兴致不错,晚饭后相约去逛附近的芦苇荡,胡氏则推身子弱不愿意动弹,只坐在池边纳凉。楚寒衣因敬重胡老将军,虽然因胡氏和徐朔感情淡薄、久无子嗣而不满,到底也颇同情这个儿媳妇,见她只是闷着不动,便道:“难得出来一趟,出去走走吧。” 琳琅和徐湘也盛情相邀,终是说得胡氏动弹,跟她们一起去花坳里转转。 这会儿月上柳梢,虽然山间人烟稀少,夜里可能有鸟兽出没,但徐家最不缺的就是会功夫的人,派几个家丁跟随也就是了。 三个人慢慢的往花坳走,这时节里野花开得正好,虽不像白天艳阳高照时热闹明丽,却也别有幽情。闲谈之间不免提起上次来这里骑马的事情,到得那花坳边上,徐湘静不住,仗着轻身功夫不错,在花海之间腾跃穿行,玩得不亦乐乎,剩下琳琅和胡氏两妯娌慢行。 胡氏瞧着这满目繁花,叹道:“我还真没见过你们所说的优昙开花是什么样子,必定极美。” “等七八月里咱们再来,到时候可不就看见了。” 胡氏却幽幽一叹,仿佛自言自语,“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二弟待你那样好,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原来是又在自怨自艾了,琳琅微微一笑,“新婚的人可不都这样,当初大嫂和大哥必然也是如此吧?听三妹说,当初大哥待嫂子可好了,她都嫉妒呢!” 像是想起旧日的时光,胡氏的唇边难得挂起真实的笑意,转而却又叹气,“可惜我这身子不争气,至今一无所出,总叫夫人失望。” 琳琅会意,扭头看这位大嫂,将近二十岁的人,嫁进夫家数年还无子嗣,确实容易惹人非议。这位胡氏比她大了八岁,如今心里恐怕也正着急呢吧。琳琅不能说破,只道:“嫂子何必妄自菲薄,大哥一向都在便将保家卫国,等他回来呀,说不准明年我就有侄子可以抱啦!” “也许是我先抱到侄子呢。” “这不可能!”琳琅断然摇头,拉着胡氏的手臂,“大嫂你看看我现在才多大?自己还是个娃娃呢。”嘟嘴摇一摇手臂,还真是个小姑娘的样子。胡氏噗嗤一笑,琳琅便道:“听说去年疏勒损了好几员大将,今年他们必然翻不起波浪,嫂子身子弱去不得北边,到时候大哥必然会回来看你。” 胡氏笑了笑,“但愿如此吧。”依旧偏头看向花坛。琳琅没办法,只能劝道:“大嫂身子弱,平时更该注意保养纾解,难得出来一趟 ,咱们该高高兴兴的,走,跟着她摘花去!”拉着她往花丛里去了。 次日楚寒衣又带她们在山里走走,在庄子上住了三天才起身回城。 双泉馆里徐朗早已等着了,见得琳琅进门便挥退丫鬟,将她揽进怀里,拿下巴蹭着她的额头,“以前不觉得如何,如今新婚,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有劳夫君记挂。”琳琅微笑,人已被他抱到了榻上。如今她才十二岁,徐朗至多亲亲抱抱,不会多做什么,琳琅倒也放心,乖乖的蜷缩在他怀里,到了榻边伸手去摸枕下的丝帕,下面却什么都没有,不由诧异道:“我的丝帕呢?” “丝帕?”徐朗翻过枕头瞧了瞧,“想必是黄莺收拾床铺的时候拿去洗了。” “不是不让她进内室吗。”琳琅皱眉。徐朗便道:“这两天锦绣不在,我怕你回来后屋里乱,就让她暂且进来打理了。”毕竟心思全在怀里的温软娇躯上,徐朗没察觉琳琅的不悦,埋首在她的脖颈之间,哈了口气。 琳琅觉得痒痒,缩着脖子笑了笑,嘟哝,“就算锦绣不在,也不许人进来。” “好,听你的。不过,为什么?”徐朗饶有兴味。琳琅认真道:“防患于未然。”徐朗忍不住一笑,捏着她的鼻子。“防什么患?” “通房、妾室之患!” “这算是喝醋吗?”徐朗乐得直笑,在她唇上亲了亲,“放心,我只要你一人,绝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通房妾室。” 琳琅却是极认真的,虽然觉得以徐朗的为人应该能说到做到,但还是要将自己的心思讲明,“这话我记着了。二哥,我是认真的,若是你真想要通房妾室,趁早别要我了。”前世她和朱成钰的决裂就是从通房开始,虽然这辈子对感情不抱太多期待,但有些执念还是会坚守。 徐朗将她箍在怀里,“你说什么?” “你要是想抬通房妾室,趁早别要我了!”琳琅重申。 “为什么?” “不想和人共侍一夫。” “为什么不想?”他又问。 “问这么多,难道你不答应?”琳琅佯装恼怒,睁圆了眼睛瞪他,见徐朗瞧着他不做声,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只得低声嘟哝道:“徐二哥是我一个人的。” “这样说才对。”徐朗总算满意,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下面,手背抚过她白腻的脸颊,忍不住就想亲吻。察觉到某处的异常,琳琅羞窘 ,推了推他的胸膛想要躲开,徐朗且抱着不放,“你也是我一个人的,逃也逃不掉。” 他的亲吻细细密密的印在她的脸颊额间,纤秀的腰肢被握在他手中,能明显感觉到掌心的烫热。琳琅并不是不知人事的,晓得再痴缠下去只会玩火*,当即仰头向后喘了口气,“这次在碧纹湖边碰见魏嫆了。” “嗯。”徐朗不打算罢休。纵然不能更进一步,这样的缱绻亲吻已十分美好。 琳琅再接再厉,“魏嫆挑拨庄嫣,想让她害了我,取而代之。” “哦?”徐朗总算停下来。琳琅继续告状,“她倒是悠闲得很,以前向庄嫣通风报信,想用太子选妃的事情扰了我们的婚事,如今还不死心,竟还敢怂恿庄嫣。” “悠闲吗?”徐朗喃喃,“很快就不了。” 他的话很快印证。四月初的时候,兵部尚书魏正清被几位御史联名弹劾,列出十条罪状,以结党营私、挪用军资为首,甚至有谋反之嫌。皇帝闻之惊怒,下令彻查。当夜即派禁军抄查魏家,魏正清措手不及,府中男丁尽皆暂押入狱,女丁被困深院不得出入。 琳琅虽然深居徐府,却也能从徐朗那里得到不少消息,因魏正清官职不低,虽然罪状查实,到底要经九卿会审方可定罪,如今案子未定,他还羁押在狱中。 这件事愈演愈烈,渐渐牵连出了朝中不少人,譬如衍国公庄家、江南三州节度使朱镛等人。因其牵连广,愈发惹得皇上震怒,甚至有要严查朱家的意思。但他这头还没下旨,南边儿的春荒却已经闹了起来,山匪愈发横行,南边虽有三四位节度使,但兵力强弱不一,真正能镇压山匪的,除了朱镛外竟无旁人。 查案的风声渐渐压了下去,到五月中旬的时候定案,魏正清斩首,府中女奴变卖,妻儿发配,女儿魏嫆充入宫廷。与此案有牵连的小官一律流放,至于衍国公、朱镛等人的嫌疑却都被洗清了,道是有人借机罗织罪名牵连旁人,此二人并无罪证。 消息传到琳琅耳中,难免一声叹息。 前世朱成钰能立魏嫆为后,可见魏正清对其帮助有多少,两家的牵系必然千丝万缕。斩去朱家一臂固然可喜,但皇帝不敢对朱家动手,却也叫人叹息。徐朗对此倒是看得开,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皇帝倚仗朱家,这结果早在意料之中。” 好在魏家被查,总能动摇朱家根基,琳琅毕竟还是高兴的。五月仲夏,徐家后院的那一湖莲叶早已亭亭,琳琅被徐朗抱着 睡了两个月,那效果竟比锦绣的按捏还要好,如今虽然依旧时常手足发凉,比之以前已好了许多。只是这两天不知怎么回事,早晚天气凉时腹中竟又隐隐作痛起来,断断续续,不衰不竭。 琳琅心里烦闷,拉了徐朗去湖里游船散心。 徐朗将船停在荷丛之中,顺手就将琳琅揽进怀里,摘了荷叶给她遮凉。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阳光穿透缝隙洒进来,背后是徐朗暖热的胸膛,琳琅觉得十分舒适,小腹那隐隐的痛感又传了来。 她皱了皱眉,哼哼了一声,徐朗察觉,问道:“不舒服?” “又开始疼了。”琳琅撇嘴。徐朗便道:“莫不是吃坏了东西?待会叫郎中来看看。” “才不看。”琳琅皱眉,“药都苦死了。你还跟以前那样帮我揉揉吧。”她侧身坐在徐朗腿上,双手环在他脖颈之间,徐朗依言将掌心放在她的小腹处轻揉,暖热的隔着衣衫传过去,舒服得很。 她惬意的眯着眼,忽然听徐朗“咦”了一声,接着他便慌张了起来,低声道:“不好!”琳琅被他这动静惊起,偏头瞧了一眼,陡然瞧见他的衣衫上多了一圈血迹——好好的又没人受伤,怎么会有血迹! 琳琅脑中轰然一响,徐朗那里还只当是伤了琳琅,急着要抱她上岸瞧郎中,却被琳琅扯着衣襟,咬牙道:“不是什么大事。” 她的脸色罕见的涨红,局促的缩在船舱里,不停的拿手绞着裙子。徐朗诧异问是怎么了,琳琅只是道:“快叫锦绣过来,你,你把那衣裳遮住。”见徐朗还不动,便伸手推他,“快去啊!” 徐朗瞧她似乎不是病了的模样,一撩衣摆,纵身上岸。这里琳琅缩身抱膝,脸上又红又烫,拽过后面的裙子看了看,那一团血迹十分惹眼,她不由大为羞愤,心里懊悔之极—— 前世她身子凉,到十五岁的时候才来了葵水,所以这些天虽下腹疼隐隐作痛,她也没往那方面想过,谁知道这辈子葵水竟然这么早就来了!想她刚才还懵然无知,竟叫徐朗帮他揉小腹,焉知这葵水不是被他掌心的热度催来的?再想起刚才他那沾了血迹的衣衫,琳琅恨不得立时藏进湖水里去。 真是……太让人羞窘,太尴尬了! ☆、74| 被徐朗抱回双泉馆时,琳琅的脸依旧通红,锦绣想笑又不敢笑,扶着琳琅进了里面换完衣裳,便低着头匆忙收拾床帐,叫木香去熬红枣姜汤。 小腹还是有一阵阵的隐痛传来,琳琅站着难受,便去榻上躺着。好在上辈子经理了好几年,习惯了这样的疼痛,也能忍受,见徐朗也换了干净衣裳走来,便将徐朗往外推,“你先去书房忙吧!” 徐朗赖着不走,将掌心贴在她的小腹,“痛吗?我再揉揉?” “不用。”琳琅揪起被子盖住脸。她平生从未如此羞窘过,当着夫君的面出这样的差错,简直觉得没脸见人。好在徐朗心里她只有十二岁,小娇妻偶尔犯个迷糊实在是太可爱,况她来了月事就是个大姑娘了,再养上个一两年,大概就可以夙愿得成,心里毕竟高兴。 不过眼见琳琅一路脸色涨红,晓得自己在这里她只会觉得尴尬,便道:“好吧。”又不太确信,“真的不用吗?”昨儿夜里她还被这个折腾得辗转难眠呢,徐朗不知有多痛,到底不放心。凑过去在她脸蛋亲了亲,少见的烫热,不由失笑,“我是你的夫君啊琳琅。” “反正你先出去!”琳琅别过头不去看他,徐朗没办法,只得从命。 还没走到门口呢,就见楚寒衣带着徐湘匆匆走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琳琅身子不适,我先带她回来。”徐朗折身,跟着两人入内。榻上的琳琅听见动静,正要下床穿鞋,徐湘已经冲进来将她拦住了,“出什么事了,怎么脸这么烫?” 晓得是刚才被徐朗抱回来的情形传到了她们耳中,琳琅自然不好意思说出实情,只是道:“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身子不太舒服,先回来了。”说着穿鞋站起身来,“母亲请坐。”又命水香去倒茶。 楚寒衣只听说她小夫妻俩去湖里游船,后来徐朗又抱着她匆匆回院,还只当是出了不慎落水之类的事,急匆匆的赶了过来。如今一瞧,琳琅毫发无伤,徐朗唇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除了儿媳脸上红了些之外,实在是没什么要紧事。 悬着的心放下,心里便腾起一股薄怒,嘱咐了琳琅几句要好生调养的话,便向徐朗道:“越大越没分寸了!”瞪了他一眼往外走,徐朗便跟了出去。 母子俩一路沉默走到徐朗书房附近,楚寒衣直直走进其中,叫徐朗关了门,斥道:“知道自己是谁吗!”见徐朗躬身不答,便道:“国公府的公子、皇上亲封的定远将军!府里有多少双眼睛你比我还清楚,今 天这算怎么回事!” 徐朗恭谨的站着,道:“琳琅身子不适,是儿子一时情急,失了分寸。” “你父亲怎么教你的?”楚寒衣也不落座,直身站在那里,自有一股威仪气势,“你们小夫妻感情和睦,我当然高兴。但你的稳重历练呢?做事情怎么不经考虑?凡事三思后行,你难道没想到这么着急忙慌的回双泉馆,落在别人眼里会怎样想?若是两军对阵,你也为这样一时情急?” 这帽子扣得有点重了,不过徐朗幼时徐奉先就不在身边,一直由楚寒衣严厉教导,堪比半个严父,这会儿被训,只能躬身聆听。 楚寒衣余怒未歇,“给我记牢了,你可是统帅三军的将领!这些□□堂是什么情形你不知道?你执意要娶琳琅,我帮你顶着,但你是如何回报的?这半个月沉溺儿女情长,还记得漠北的将士吗?要是再这样不顾分寸,明天就给我回漠北!” 徐朗辩无可辩,只道:“母亲教训,儿子谨记。” “自己认真想想!”楚寒衣拂袖走了,留下徐朗站在原地。 看一眼窗外,绿柳婆娑春花争艳,他走到书架便翻着那一摞兵书,微微握拳。小的时候楚寒衣就管得严,一整天的时间总是被排得满满当当——练剑、学兵法、练骑射、读史书,每天由府里的教习师父陪着练,丝毫不能松懈。那时候他最渴望的就是去贺府,可以跟着贺卫玠一起闲逛,可以听贺老太爷讲故事,还可以,逗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开心。 后来去了漠北,虽然只有十出头岁的年纪,每天都会跟着军士风餐露宿、练阵排兵,整整五年时间,他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已经能带着近万人的军队上战场,杀敌卫国。直到打了几次胜仗,楚寒衣总算满意,允他自由出行,许他可以陪着心爱的小姑娘南下,以探朱家深浅为名,而后他如愿娶琳琅进门。 大概是近来太顺风顺水,竟然忘记了母亲的严苛。虽然在扳倒魏家的事上他下了不少功夫,但是楚寒衣记过不记功,这次被斥责也不算意外,徐朗无奈的摇头,收回心神,开始翻看兵书。 晚间回到双泉馆中,琳琅正蜷缩在榻上,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锦绣虽然有蔺通教的那一套揉捏办法,但这时候却万万不敢乱用,只能不断的给琳琅换热的手炉。 徐朗翻身上榻,将琳琅抱在怀里,“还很痛吗?” 琳琅咬着唇点头,因为难受得厉害,脸色颇显苍白。徐朗伸手去摸她的小腹,琳 琅握住他的手腕,低声道:“后晌请了郎中来,说这个时候还是不要乱来的好。”疼痛总算找到慰藉,她所在徐朗怀里,不住的往他胸前靠。 徐朗大为心疼,将她抱得更紧,“这样可不行,过两天我调蔺通回来,让他再给你瞧瞧。” “算了。”琳琅抬头,勉强扯□□笑意,“今儿被母亲斥责了吧?”见徐朗并没否认,便道:“今儿已经惹得她生气了,再调蔺通回来更是费周张,过阵子再说吧。” 徐朗便也不再多说,叫人摆饭过来。琳琅这会儿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随便对付了一些,喝几口汤也就完事。不过好在这会儿有了徐朗,在他怀里的时候总是格外温暖,加上有他安抚,琳琅心里松泛了些,那阵痛就又淡了许多。 次日清晨往眉寿堂去,徐老夫人自然要问一问昨天的事情,琳琅只得说是身子不适才回去。 她这会儿虽然痛楚轻了许多,脸色却还是有些苍白。楚寒衣纵然对徐朗严苛,却也不至于迁怒琳琅,见她如此,不由关切道:“郎中的药没喝么?” “药已经喝了,不过还是隐隐作痛。毕竟从小体寒,寻常的药也是没用的。”琳琅勉强笑了笑,楚寒衣便伸手探她的脉搏,皱了皱眉道:“这样下去可不行,女儿家身子寒,往后可有罪受的。”说着问二夫人,“二弟妹哪里的散寒丸还有吗?” “还有一些。”二夫人便也过来瞧琳琅的脸色,心疼道:“这是葵水来了?” 琳琅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头一次所以格外疼,让大家担心了。”二夫人便道:“浣儿以前也是这样,后来吃那散寒丸,慢慢的就好了许多,回头我派人给你送些过去。” “哪能劳动二婶婶呢,还是待会我让锦绣去取吧?”琳琅感激。待得出了眉寿堂,就让锦绣跟着二夫人去了,她依旧回双泉馆歇着。不过那散寒丸还真是颇有效,吃了一粒下去,没多会儿便将那疼痛压住了。 到第三天时身子总算转好,琳琅就又去二夫人那里谢了一番。 谁知道这一谢,竟谢出件怪事来。 徐奉先身边早年还有个侍妾,二夫人也曾抬过两个通房丫头,可惜都没福气,没子嗣不说,也都先后去了。如今徐奉先身边就只二夫人伺候,两三年没有过通房了,这回琳琅和二夫人坐在厅里喝茶,二夫人难免念叨起来,又笑道:“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你可别恼” 琳琅当即笑道:“二婶婶吩咐,我答应还来不及呢,哪 里能恼。” 窦氏便也微笑,“这事儿还得从那散寒丸说起。你也知道,你二叔身边总是缺个伺候的人,这两年冷眼挑了挑,或是他看不上或是我看不上,总没有称心的。可巧那天锦绣跟着我来取东西,碰见了你二叔,锦绣这丫头生得好,又懂事,这回竟是撞进他心坎儿里去了。” 琳琅闻言大惊。锦绣可是她的陪房丫头,这些年寸步不离,按着琳琅的打算,回头还想挑个正经的人嫁了她,可从没想过让她做妾室。何况,叔叔讨侄二媳妇身边的贴身丫鬟做妾室,这事还是头一次听说。 窦氏也明白,见琳琅脸色微变,便笑道:“果真你也觉得意外,嗐,当时你二叔说的时候我也意外呢。不过话说回来,锦绣这孩子十分懂事,我瞧着也喜欢,你二叔难得看上个人,我想着他膝下子嗣终究单薄,是该添个房里人。我也知道你和她感情好,未必就舍得放出去,放心好了,等她过来,我必然不会亏待于她。” 长辈要人,而且还是刚给过她恩惠的,琳琅不好当下就直言拒绝,便道:“二婶也知道我和锦绣要好,这丫头的念头古怪,回头我还得问问她的意思。” 窦氏却道:“她毕竟是个丫鬟,这事到底还是该你做主。老夫人那里的意思我也问了,她是准了的。要是怕你身边没人伺候,我身边的丫鬟随便你挑个过去使就是了。” 拿徐老夫人压下来,琳琅还是有点忌惮。毕竟刚嫁进了徐家,她是徐朗的妻子,还是楚寒衣的儿媳,若是行动有错连累他们,终究不是好事。 但锦绣的心性她是知道的,断然不会给人做小,更别说是二老爷这样能做她父亲的人了。 况她心里也存了疑惑,因锦绣虽然长得也清秀,终究也不算出类拔萃,徐府这么多丫鬟,二老爷为何单单看上了她?哪家没些七弯八拐的事情,徐家又有国公的爵位放着,谁知道大房和二房之间暗里是怎样的关系,这事还是得跟徐朗商量商量。 主意既定,琳琅便笑道:“二婶婶能看上锦绣,自然是她的福气,这事儿还是容我问问吧。”对上二夫人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有不悦一闪而过,琳琅保持着微笑,装作没看见。 ☆、75|75 回到双泉馆中,琳琅便将锦绣叫到跟前,原原本本的说了二夫人的那一番话,锦绣的反应在意料之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姑娘,你知道的,奴婢不愿意。奴婢是夫人找来保护姑娘的,这辈子我只跟着姑娘,不想嫁人。” “说什么傻话。”琳琅失笑,“二夫人这里我会想办法推掉,不过你年纪也不小了,回头还是得给你找个正经人家,自己当家做主去。” “姑娘,奴婢是认真的,这辈子锦绣只想保护姑娘,不想嫁人。”锦绣竟是意料之外的坚持。 琳琅一愣,以前锦绣确实说过不想嫁人的话,那时她以为只是羞涩之下搪塞之言,可看现下她这认真的样子,倒是不敢确信了,“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跟着我,在别人看来终究是仆从,但是给你择个好人家,哪怕只是个平头老百姓呢,你也还是当家做主的人,有什么不好?” “奴婢不想嫁人,姑娘若是嫌弃奴婢了,打发奴婢去做粗活都行。若说要婚配,奴婢宁可现在就撞死了。” 带着点赌气味道的话落在耳中,琳琅不免诧异,之前在江南的时候锦绣不是挺喜欢蔺通的么,为何现在……毕竟朝夕相处数年,琳琅对锦绣的熟悉程度仅次于贺文湛和秦氏,看着她罕见的认真坚持,心里是信了的,“为什么?” “是奴婢心里有疙瘩,还请姑娘别问了。”锦绣抿着唇低下头去,琳琅也不再深问,“既是这样,我回绝了二夫人就是。快起来站好了,一口一个奴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做错了事受罚呢。” 锦绣嘿嘿笑着站起身来,“姑娘舍得罚我呀?”琳琅无奈摇头。 晚间徐朗从书房回来,夫妻俩饭后慢慢的散步消食。上回楚寒衣选在徐朗的书房斥责,多少也有点警示琳琅的意思,那天母子俩的对话传到琳琅耳中,琳琅倒也不敢再去戳老虎的鼻子眼儿了,以前两人总会去湖边走一走,这时候就改在了双泉馆附近。 好在徐府因牵涉军务,府中的仆从管得比贺府严格许多,这一片住着大房的人,加上徐朗不喜闲人打扰,这附近倒是清净得很。 两人慢慢走着,琳琅最近虽然长高了些,但徐朗也还在抽条,两相比较,她也只到他的胸前。徐朗的手臂垂下时正好将她揽在怀里,拉起披风裹着她,正好挡风。 说起今儿二夫人的那番话,徐朗显然也意外得很,“二叔怎么会讨锦绣?” “谁知道呢,二夫人说是锦绣恰好进了二叔的眼,可这 也太蹊跷了……” 徐朗却是嗤笑,“锦绣入了二叔的眼?哼。”琳琅对他的嗤之以鼻颇为不解,徐朗便道:“以前二叔最爱的侍妾叫柳儿,娇弱温柔,跟锦绣实在不同。”锦绣是习武出身,身上天然带着点利落的英气,颇有徐湘的风范,着急的时候走路都能虎虎生风,确实和娇弱温柔沾不到边儿。 如此说来,所谓徐奉良看上了锦绣只是个托词,那么二夫人为何要讨锦绣呢? 关于这一点徐朗也想不通。按说以锦绣的身份,虽然在琳琅跟前得脸,但琳琅在徐家根基未稳,锦绣更是没什么利用的价值。若说是要走锦绣来削琳琅的羽翼吧,二夫人犯不着这样做,且琳琅身边的大管事是杨妈妈,打理琳琅嫁妆的是韩妈妈,相较之下,锦绣微不足道。二夫人这一招,实在叫人猜不透意图。 不过琳琅的态度是很明确的,“反正我不会把锦绣给她,你说我怎么回绝比较好?” “直接说你不乐意给。”徐朗毫不犹豫。 这样当然是可行的,徐府里管事的是楚寒衣,袭着国公位的是大房,要是徐朗和琳琅不乐意,直截了当的断然拒绝最多就落个“不敬长辈”之名,二房应该也无话可说,徐朗也有这个底气。不过毕竟上头有老夫人压着,若真如此,难免让二夫人说嘴,最后让楚寒衣难看,反为不美。 琳琅想了想,“二叔知道这件事吗?” “据我推测,他应该不知情,不过也保不准。”徐朗拉着琳琅在旁边的竹椅上坐了,“二叔身边的侍妾大多是娇柔的女子,他若知道二婶肯给他纳妾,想要的必然不是锦绣。若他知情还放任二婶开口,必然是二房别有用心。” “那么……” “试探一下不就知道了。”四目对视,两人异口同声。 徐朗的动作堪称神速,当下跟琳琅议定,第二天就寻了两位美貌娇柔的女子。毕竟是牵扯内宅的事情,徐朗不愿擅做主张惹得楚寒衣不快,便先往那里楚寒衣那里去了一趟。 自那日楚寒衣在书房训斥后徐朗收敛了不少,近来不再沉溺于新婚,楚寒衣颇为满意,见了他时也带着笑意。徐朗开门见山道:“昨天二夫人跟琳琅说,想讨锦绣给二叔做妾室。” 楚寒衣亦是吃惊,“把锦绣给你二叔?二夫人怎么会想出这种事情来!”若说是长着身边的丫鬟赐过去也就罢了,可二老爷跟晚辈讨妾室,还是侄儿媳妇的贴身大丫鬟,这事纵然也可行,说出去毕竟不好 听,二夫人怎么会昏昧至此? 毕竟是执掌内宅之人,楚寒衣绝不相信徐奉良真的会看上锦绣,看了徐朗一眼,问道:“你怎么看?” 徐朗道:“儿子觉得这事蹊跷,却也想不出原因,所以寻了两位女子,想送给二叔。” 楚寒衣微微一笑道:“那个锦绣不愿意?”徐朗点头道:“琳琅也舍不得她,我们一商议,便想另寻佳人给二叔赔罪。” “可以。”楚寒衣没有异议,却又道:“那个锦绣是当真不愿意,还是另有打算?” 徐朗如何能不明白她的意思。锦绣作为琳琅的贴身丫鬟,出路通常是两条,一则由琳琅选了人家嫁过去,再则就是被徐朗收为通房。徐朗又不傻,当初楚寒衣特意选了黄莺、杜鹃等人到他身边伺候时他就有意避嫌,对这一招颇为反感,而今楚寒衣再次提起这个话茬,徐朗当即道:“锦绣忠心伺候琳琅,绝无异心。” 楚寒衣满意道:“还算本分。” 徐朗又道:“我和琳琅皆不喜院里人多,如今双泉馆中的事务由琳琅打理,底下人多了难免是非多。她身边的锦绣、锦屏和四香已经足够,儿子的意思,母亲不如将黄莺等人派到其他地方去吧。” 楚寒衣不同意,“黄莺那孩子很好。怎么,琳琅说什么了?” “她当然不会说什么,但儿子既然执意求娶,自然要认真待她,绝不纳妾。黄莺等辈留在双泉馆,除了徒惹是非,再无用处。” 楚寒衣笑了笑,“既然你没有纳妾之心,黄莺在那里又能惹出什么是非?琳琅虽然还小,终究要长大,将黄莺留在身边练手,对她有好处。” “儿子不愿她为这些琐事烦心。” “你不愿意,她就真的能不烦心?”楚寒衣起身直视爱子,“你能时刻护在她身边?徐家的儿郎生下来是为了保家卫国,不是为了儿女情长!她终究要有当家做主的一天,你若一味保护,最终只会令她软弱可欺,全无手段。”yz 虽然心中抗拒,但楚寒衣所说的道理徐朗也明白。人都是要长大的,纵然他有心呵宠,总也会有照顾不到的时候,徐家的诸多纷争琐事,到头来还是得由琳琅自己来面对解决。楚寒衣想做的,无非是让琳琅尽快成长,让他能独当一面罢了。 但教人成长,方法却不尽相同。可以像塞北的苍鹰一样,将幼鹰推下悬崖令其学会飞翔,也可以像山中猛虎那般,将幼虎带在身边言传身教,令其慢慢成长。 显然楚寒衣是前者,对徐朗、对徐湘,她用的都是这种法子。而在徐朗心中,这种法子由他承受就已足够,至于琳琅,他想带在身边,慢慢教她学会自保。 母子俩心思不同,再说下去也是枉然,徒然的争执只会让楚寒衣对琳琅生出芥蒂,徐朗既已讨得首肯,便也不再多说。出了清心堂,往徐奉良的书房去了。 徐奉良的日子清闲得很,虽说挂了个闲职,也只在偶尔大朝会时站到后面凑个数,平时闲了去衙署溜达一圈,若不想去也是无妨。不过毕竟知道自己比不上兄长和三弟,徐奉良心中对二夫人存有亏欠,二夫人除去那几个姬妾时也没说什么,而今不能沉醉温柔富贵乡,也只好呼朋唤友的饮酒取乐,或者就是在书房里睡觉了。 徐朗进去的时候徐奉良才一觉睡醒,正站在床边醒神呢。 陡然见到两位美姬,徐奉良也是意外,徐朗却脸上含笑,上前作揖道:“明之来给二叔赔罪了。” “快坐快坐,好好的,何罪之有。”虽是长辈,对这个强干的侄子徐奉良还是很客气的。 徐朗当然不敢就坐下,招手让那两位美姬上前,道:“昨日二婶说想把贺氏身边的锦绣讨给二叔,不过贺氏用惯了锦绣,我那院子也缺不了她,所以领寻了两位女子送过来,权当给二叔赔罪了。”他躬身拱手,态度诚恳。 徐奉先喜出望外,“窦氏要给我纳妾了?”虽然极力克制,声音里却也透出了喜悦,甚至带着点不可置信。 徐朗微微笑道:“是二婶亲口所言,侄儿不敢说谎。” 徐奉良哪里晓得锦绣是什么人,当下也不推辞,只是道:“倒是你们俩有孝心,回头二叔还该谢你。”他年少时将纨绔们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如今虽有收敛,到底本性难移,眼神不时的往那两位美姬身上瞟。 徐朗见好就收,“二叔不怪罪,侄儿就心安了。二叔且歇着吧,侄儿告退。” 回到双泉馆中将这事跟琳琅一说,琳琅拍手笑道:“二叔果真不知道这事吗?那回头可有好戏看了。” 徐朗在外端稳沉肃,到了琳琅跟前时能放松不少,露出十七岁郎君该有的样子来。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忍不住就想亲一亲,“促狭鬼。”琳琅哼了一声仰头瞪他,“明明是我们一起想的主意,难道你就不促狭?” “我促狭吗?”徐朗低头看她,两人就站在窗边的书案旁,他双臂一抬,轻而易举的让琳琅坐在 了书案上,手指扫过关上窗户,便将她困在怀里,“我哪里促狭了?” 身高体长,又是率军杀敌之人,徐朗躬身凑过来时带着熟悉的压迫感。两侧是他铁一样牢固的手臂,背后是墙壁,琳琅避无可避,眼含控诉,“现在不就是吗?” 徐朗故意看了看,点头承认道:“我这是为了落实罪名。”俯身低头,熟练的含住她的唇瓣。 ☆、76|76 第二天往眉寿堂去问安的时候,二夫人的脸色很难看。琳琅故作不知,散了的时候见二夫人颇含怨气的瞧着她,不由笑道:“前儿二婶说的事我跟二爷商量过了,锦绣那里走不开,便让二爷选了两个人送到二叔那里去赔罪,听说二叔也挺满意,二婶不会怪我吧?” 二夫人阴阳怪气的道:“你们二叔一直夸孝心可嘉呢,哪里能怪你。不过那个锦绣还真是贵重,我亲自要她都不肯来。” 哪里是锦绣贵重,分明是说琳琅护短了,二夫人虽不是婆母,到底也是长辈,这么几句话上琳琅也不好顶嘴。后头楚寒衣赶上来,笑道:“这是我的主意,锦绣虽只是个丫头,毕竟是琳琅和明之身边贴身伺候的人,若是给了二弟做妾,说出去叫人笑话。明之送的那俩姑娘我也看过了,比锦绣还强呢。” 她这话说得毫不留情,二夫人脸色登时不太好看,冷笑道:“不过是讨个丫鬟罢了,有什么不好看。长辈跟前,有什么舍不得的。” 楚寒衣面上笑容不变,随口道:“向来只有长辈给晚辈赐人的,哪有叔叔讨侄儿媳妇身边丫鬟的事,更何况锦绣是贴身伺候,不比旁人。前儿听说林家的公公讨儿媳妇身边的人,人人都传作笑话,二弟妹竟然觉得此事没什么?” “大嫂管家事就罢了,竟还管到这上头来了?再说二老爷想做什么,我能拦着?”二夫人恼羞成怒,竟把原因全都推到了徐奉良头上。 楚寒衣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冷淡道:“这些事我自然不敢管,不过是为府里的名声着想,劝弟妹一句罢了。” 二老爷自己不上进,教得儿子徐胜也成了个纨绔,虽然这是二房自己的事,但现如今府里还没分家,便是荣辱与共,二房的名声不好,楚寒衣的脸上也不好看。以前她不好插手,如今二房把主意打到自己儿子身边,楚寒衣自然不高兴。 二夫人脸上挂不住,扭身走了,楚寒衣见多了这种情形,也不在意,亦回清心堂去了。到得那里,楚寒衣便唤来了冯妈妈,“那边怎样?” “二夫人很生气,不过还是将那俩姑娘留下了。”冯妈妈躬身回答,“据老奴看,二夫人定不是真心想给二老爷纳妾,我瞧着这回二爷出手,把她给气坏了。” “她自然不是真心纳妾,否则以前那几个也就不会不明不白的死了。”楚寒衣冷笑,“消息打听出来了?” 冯妈妈道:“打听出来了。说是二夫人身边的双雁出的主意。” “双雁?”楚寒衣皱眉想了想,“就是以前老爷从漠北带过来,后来被二夫人看上要过去的那个?”冯妈妈点头称是,楚寒衣微微皱眉。 那个双雁的父亲以前是北边一家镖局的副镖头,后来镖局解散,他就跟了徐奉先,因为功夫不错又勇猛,一两年里就当了个小头领。原本双雁也是正经的姑娘,不过他爹为了让她“见见世面”,竟是送她进了徐府伺候老夫人,后来二夫人瞧双雁机灵,便要到她那儿过去了。虽然一样是伺候人的丫鬟,却也不是奴籍。 冯妈妈道:“就是那个丫头,是她在二夫人跟前极力怂恿的。” “二夫人居然也答应了?” “您也知道二夫人那个人,要是能把锦绣要过去,将来她那里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尽可推到锦绣那里去。恐怕是欺负二少夫人刚嫁进来,想趁早儿下手呢。” 楚寒衣冷笑了一声。二夫人的手段换来换去也就那么多,相处多年,她早已了如指掌。不过这个双雁……按说琳琅才嫁进来没多久,双雁应当是没见过锦绣的,她却极力怂恿二夫人,莫非这两人早就相识? 她当家管事,心里存了疑影儿的时候更是不敢放过,当下就道:“去查一查锦绣的身世。” 这里主仆俩正商议,双泉馆那头琳琅和锦绣也正蹙眉。显然那天二夫人所说的“二老爷看上了锦绣”只是个借口,照目下来看,徐奉良连锦绣是谁都未必知道,那么二夫人为何要讨锦绣过去? 锦绣是琳琅四岁那年由秦氏找来的,当时锦绣已经九岁了,身手很不错。这几年她始终陪在琳琅左右,往徐家也来过几次,不过每次都只是琳琅拜见长辈,她在后面跟随,跟二夫人的来往仅止于取散寒丸的那次。 要说二夫人是真心瞧上了锦绣,琳琅是打死都不肯信的。难道这背后另有原因? 努力回想,上辈子她去了江南后就几乎和徐家断了往来,后来锦绣被朱夫人设计打发走,在琳琅的记忆里,锦绣和二夫人可是半点恩怨都没有。若说是二夫人身边的人……琳琅对此可是半点了解都没有。 晚间跟徐朗说起此事,徐朗也是不解,不过好在二夫人没翻起什么风浪,徐朗最近为着朱家的事焦头烂额,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道:“回头我叫人查查。” 琳琅当然也关心朱家的事情,问进展如何,徐朗便简略说了。魏家的案子里牵扯出了不少人,皇帝虽然明面上不敢发落,暗里应当也派人去查了朱家,那边竟 是意外的平静。不过这也只是徐朗的猜测,因他的人也发现了另一拨人在查朱家,只是更隐蔽罢了。 而在徐朗这厢,去年琳琅半路被劫道,徐朗的暗卫发现那窝山匪后徐朗并没放过,潜伏安排了许久,如今有新的消息传来——距那座山寨中五里处有一座十分隐蔽的矿山,那山寨竟是和矿山连着的! 琳琅虽对矿山没多少了解,徐朗的解释却叫她吃惊,“那矿山一年的产出,足够漠北军三年的军资。奇怪的是,上至朝堂,下至当地的府衙,竟无人知晓此事!” “所以……朱家是在密谋造反?”琳琅终于“合理地推测”出了这个结论。 徐朗的脸上是熟悉的肃然,“这件事我已无力深查,既然皇上那边派了人,正好把消息透露过去。能挖出什么东西来,就全看他们的本事了。” 琳琅颇为欣慰的笑了笑,皇上对朱家起疑、徐家这里也有了消息,离朱家造反还有三年,时间应当足够了吧? 旁边徐朗不无遗憾,“可惜我这里鞭长莫及……” “你这还算鞭长莫及?徐家的势力在漠北,你却能在朱家的地盘上查出他们的事情,不是已经很厉害了?”琳琅伏在他的肩膀,不吝夸赞。徐朗笑了笑,没说话。琳琅贴在他的胸前,其实想问问徐家是不是在江南还安插了不少人,不过毕竟涉得太深,徐朗虽信任宠着她,未必愿意吐露,贸然问出来毕竟不好,只得掩下好奇。 没过两天,大嫂胡氏病了。 胡氏因为体弱,三天两头就要身子不适,琳琅嫁进来两个月时间,渐渐的也习惯了她的小病小痛。不过这次却不同,据那婆子说,这回胡氏病得很重,精神恍惚不思饮食,甚至连人都认不全了。 琳琅到了胡氏那里时,她正躺在床榻上,病容憔悴。楚寒衣一脸的忧色,见了琳琅便问道:“明之呢?” “一早就往书房去了。”琳琅的目光不断的往胡氏脸色瞟,就见她眼中含泪,祈盼的瞧着楚寒衣。她的贴身丫鬟也是满面泪痕,却是抽抽噎噎的不敢说话。这情形看着古怪,琳琅不敢多说,只关切道:“大嫂如何了?” 胡氏茫然的瞧着她,楚寒衣叹气道:“忧思过甚,病势沉重。”又吩咐冯妈妈,“去把明之叫过来。” 等徐朗过来看了胡氏这情形,也是大为吃惊。楚寒衣道:“你大嫂这个样子也不知能撑多久,我现在写信让之初回来,你收拾东西,明天就启程去漠北吧。”她虽是女流, 但做惯了当家主母,调令差遣无人不从。 徐朗也没想到胡氏病重至此,当下便道:“儿子遵命!” 这里一片凄凄惨惨,琳琅和徐朗回到双泉馆时也没露出笑容。徐朗去漠北不过数人跟随,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是舍不得琳琅。当晚将琳琅抱在怀中,一直说话到子夜才睡去。 第二天徐朗便启程往漠北去了,这里楚寒衣的心思都系在胡氏身上,倒将锦绣的事搁在了一边。琳琅却不敢放松,锦绣是她的贴身丫鬟,这么多年相处,感情自是深厚,况且二夫人这行径实在叫人捉摸不透,要是不查明白了,总叫人不安。 好在她进了徐府两个月,并不是全无所获。双泉馆外的丫鬟婆子她纵然不熟,里面的多少也相处了俩月,黄莺、杜鹃之流用不上,那位洪妈妈却可用。琳琅陪嫁丰厚,在院里出手也大方,洪妈妈那里多赏几次,虽然算不上投诚,却也能使唤得动。加上徐朗特意叮嘱,洪妈妈也晓得琳琅在徐朗心中的位置,何况少夫人是贺家的人,洪妈妈也不敢怠慢,是以琳琅一吩咐,她便打听去了。 这里锦绣倒是颇担心,“少夫人刚到徐家,洪妈妈是大夫人□□出来的,万一她漏出消息去,怕是不好吧?” “怕什么?这回是二夫人出手在先,我为了自保起见,探探消息也是常事。就算是洪妈妈将这事儿告诉大夫人,她难道还要怪我不安分?二爷不在,这院子便是我做主,可不能马虎了事。”琳琅微微一笑,“洪妈妈透露了更好,我正可探探夫人的态度。” 锦绣虽是丫鬟,但因比琳琅年长,且自身职责又是保护琳琅安危,心里多少是将她视作妹妹的。而今小姑娘才十二岁,就得和婆母婶婶们周旋,不由抱怨,“二爷也太心急,这么早把你娶过来。” 琳琅笑着没说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说失了自由烂漫的时光,但好在她年纪小,就算是行差有错,大夫人那里也能交代,正好叫她慢慢摸索。 洪妈妈办起事儿来倒是快,她纵然打探不到二夫人那里的隐秘消息,却能和清心堂的人说得上话。楚寒衣有心让琳琅自己立起来,得知她派洪妈妈来探消息时并未阻拦,不过琳琅这一番动静倒是让她想起这事儿来了,“那个锦绣的身世查清了?” “问过贺家的人,说是她们三夫人秦氏七八年前带进府里的,身世却没人知道。” 楚寒衣道声“知道了”就叫冯妈妈退下去。内宅的事情上冯妈妈是一把好手,外面的手段终 究有限,于是召来一名暗卫,吩咐了几句叫他去了。 这里洪妈妈将消息带到双泉馆,琳琅也颇意外。双雁这个人她可是听都没听说过,叫来锦绣一问,锦绣也不知她是何人。这倒是奇了,琳琅一笑,“走,咱们去见识见识那位双雁。” 要拜会二夫人,琳琅的理由是不缺的。上回从她那里拿了不少散寒丸,这次琳琅便寻了两样滋补的药丸过来,带上洪妈妈和锦绣,往二夫人那里去了,到那里将药丸一送,琳琅将前儿二夫人和楚寒衣的口角抛在脑后,自然是一番恭维客气的话。 二夫人纵然对前事心怀芥蒂,有好东西拿,自然是来者不拒。 两个人说了好一阵子话,琳琅才带着洪妈妈和锦绣回去。一路上锦绣的脸色都不太好,到双泉馆里进了屋,不等琳琅问话,锦绣便已气道:“那个双雁,她是我杀父仇人的女儿! 杀父仇人?琳琅登时一惊。 锦绣的身世琳琅了如指掌,她的父亲原本是西北一个小镖局里的总镖头,后来被副镖头设计陷害,在走镖的路上被马贼给杀了。而后副镖头使诡计杀了她娘,将锦绣卖到人贩子手里,霸占了镖局。 锦绣那时候才八岁,虽然也会武功,但副镖头选的也都是练家子,她落在人贩子手里还能落什么好?后俩被秦氏买来当了琳琅的贴身丫鬟,虽然一直记着仇,不过经常和西北相隔千里,只能藏在心里。可是好巧不巧的,那个副镖头的女儿竟然在徐府? “双雁的父亲名叫崔万里,如今可算是对上号了,崔万里就是投奔了老爷的人。只是他投军,也不知道镖局怎样了。”锦绣恨恨。 琳琅想了想,“崔万里能把女儿送到徐府为奴为婢,虽然现下当了头领,最初肯定是落魄投靠,才会想讨好徐家。既是落魄,必然就不是什么总镖头了……”见锦绣脸色微变,忙开解道:“也许是镖局的人不服他,把他赶出来了呢?” 这当然不过是猜测罢了,但是相比于锦绣心目中“镖局已经关门”的猜测,实在是好了许多。锦绣也只能自我安慰,但积压多年的仇恨已经被勾了起来,她仰头瞧着琳琅,咬牙道:“少夫人,我想报仇!” “要报仇我不拦着,但是,得等时机。” 锦绣当即道:“少夫人放心,锦绣晓得其中厉害,绝不会叫你和夫人为难!”虽然满腔愤恨,锦绣却也不敢当即动手,毕竟琳琅刚嫁进来根基不稳,双雁是二夫人身边的人,二房又深受老夫人偏疼,要是 闹出什么事来可就不好收拾了。何况徐家以军功传家,府里的暗卫不知藏了多少,锦绣纵然会些功夫,想要在府里动手却也难比登天,说不得,还得静候时机。 而没等时机到来,江南那头却传来了消息——朱镛拥兵自立,谋反了! ☆、77|77 朱家拥兵谋反的事如同往平静的湖面中扔了一方巨石,登时激起极大的波澜。朱镛任三州节度使,其影响力却不止辖内三州,皇帝上回没敢动他,也是忌惮其势力,想要慢慢铲除,谁知道时隔一个多月,朱镛竟然就按捺不住了? 如今京城虽然平安,各处的山匪流民却闹得很凶,朱家暗中布置许久,起兵后的四五天内连克数城,消息传开后各处的山匪大多蠢蠢欲动,当地驻军又弹压不住,奏报便如雪片般飞到了皇帝案前。皇帝少见的在御书房待了整日整夜,然而面对摞成小山的奏折,却是一片茫然—— 朱镛不是很积极的为他搜罗木材,忠心耿耿吗?前段时间魏家的事情牵连出朱镛时,皇帝虽起了疑心,然而朱家如今尾大不掉,岂是轻易能控制得住的?如今他竟然明目张胆的造反了,怎么办? 朝中枢密使、右相、新的兵部尚书等一堆人被召入宫中议事,事情最初还捂着,到后来传开,一时间人心惶惶。 而在徐府,琳琅得知这个消息时,已经是朱家起兵的十几天之后了。 这段时间因为胡氏病重,琳琅和徐湘都乖乖的在府里待着,根本不曾出府。消息自朝堂传出,徐府中最先得到消息的自然是楚寒衣,这等要事她自然不会跟琳琅说,而是匆匆出府一趟,回来便给徐奉先传了信——当然徐奉先必定有其他渠道更早得到消息,只是楚寒衣的内容更全罢了。 而在琳琅这里,得知朱镛谋反的消息时自然是惊住了。朱家谋反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但是这时间……也太提前了吧! 前世朱家动手可是在三年之后啊,如今他们提前动手……江南那边的局势难道是稳住了?也就是说……秦家应该已经被朱家拉拢过去了?而徐家这边,这半年中应该未必有多周全的准备,也不知能否应付朱家。 然而在徐家来说,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刚刚嫁为人妇的小姑娘,就连家务都插不上嘴,更别说军国政务了。楚寒衣绝不可能像徐朗那样说一些新的消息给她听,琳琅心里关切,只能自己去打听。 算一算日子,楚寒衣寄出家书召徐朔回京也有些时间了,琳琅叫了徐湘往胡氏那里去探望,路上正好碰见了风尘仆仆的徐朔。他大概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远远看过去颇显疲态,虽然妻子重病,入府后却不敢耽误片刻,直接往楚寒衣那里去了。 琳琅懂事时徐朔已经去了漠北,此后就一直在边关历练,统共没见过几次,这回还是徐湘先指着,琳琅才认出 来。她俩关系亲近,琳琅倒也不隐瞒,担忧道:“听说朱镛谋反,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我昨儿才听说,朱镛这一路势如破竹,竟然直逼京城来了。”徐湘是被楚寒衣当初儿郎教养的,身边的人都不弱,这方面的消息毕竟更灵通些。她对朱家的了解不多,最深的接触还只是那次跟朱成钰在射猎场外偶遇后两人赛马,如今朱家谋反,徐湘自然是没什么好感的。 琳琅便道:“朱镛率兵直奔京城,就不怕后院起火?” “我听到的消息也不全,说是南边的很多州郡已经归降于他了,皇上下了讨贼令,但是很多人非但不抵抗,反而往朱家投诚去了,他的后方可安稳得很。”徐湘愤愤,“一群怕死的软骨头,等皇上下令让徐家讨贼,我第一个杀过去!” 琳琅在心里默默的擦了把汗。朱镛要谋反,兵力固然重要,声望和人心也不可或缺。他能这样肆无忌惮的率兵直奔京城,恐怕南边的官场政务上,是秦家在帮他打理吧?那么秦家也应归于“软骨头”之列,只是不知这次秦家是真心投靠,还是虚与委蛇? 心里实在有太多疑惑,琳琅和徐湘暂且往胡氏那里去了。 因听得丫鬟回报说夫君归来,胡氏的精神头好了许多,哪怕明知战事一起后夫君必然没法留在身边照顾,她的脸上也罕见的露了点笑意。琳琅和徐湘在这里坐了许久,等徐朔回来后各自见过,便留他夫妻俩说话,她俩往清心堂去了。 清心堂里的氛围比平时紧张沉肃了许多,因这里最靠近外院,这等情形下也允许男子出入禀事。 徐朔这回也带了几个人过来,途中得知朱镛谋反之事,这些人在京城倒是可以帮忙了。他们几个人如今就在厅中,楚寒衣坐在上首,同他们商议事情。徐湘不敢打搅,等到这些人离开时才敢进去。 楚寒衣虽然一直忙着,精神头还不错,见着她俩,沉肃的容态未变,只是问道:“胡氏那里怎样了?” “听说大哥回来,她的精神好了许多。”徐湘开门见山,“母亲,外面的事情怎么样了?” “朱家已经打到了徽州,这一路所向披靡。”楚寒衣难掩的焦灼。 徐湘又问道:“那朝廷这边呢?” “哼,派出去的战将都只会纸上谈兵,连山匪都镇压不住,还能抵抗朱家?看这势头,朱家这支军队可是操练得很好!”楚寒衣这一天里说得口都干了,瞧一眼琳琅,叮嘱道:“这段时间你们哪里都别 去,我瞧着情形……怕是不出一个月,朱家就该兵临京城了。” “这么严重?”徐湘忽然起身。 楚寒衣道:“朱镛攻克南边五州只用了半个月时间,徽州距京城不过五六百里,这一路又没有得力的战将,如何能守得住?现在派出去的那个许敬宗,哼。”冷笑了一声,其意自明。 徐湘急道:“为何不从北边调兵?漠北军、还有西边的楚淮安,谁不能抵挡朱家?”楚寒衣道:“谁知道呢。”显然是气话,大抵对如今皇帝的应对策略十分不满。 然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徐奉先和楚淮安都是猛将,两支军队又都以悍勇闻名,把他们扔到远处镇守边疆可以,但让那两支虎狼一样的军队来到京城……现在这位木匠皇帝还真没有这样的魄力和雅量,恐怕还指望着许敬宗能拦住朱家,至不济,在皇帝跟前,还有个禁军呢。恐怕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调这两支军队的。 琳琅瞧一眼楚寒衣的神色,晓得她的避忌。毕竟徐湘是徐家军的人,而琳琅则只是个年少的、还不懂事的儿媳妇,关于军务政事,楚寒衣是不可能当着她直言不讳的。略略觉得有些尴尬,琳琅道:“母亲,我想这两天回娘家一趟,可以吗?” “回家做什么?”楚寒衣抬眼看过来。 琳琅便道:“南边出事,我舅舅和外祖母都在那里,我实在担心……想回家看看有没有消息。” 这也是人之常情,且朱镛虽然谋反,到底还没打到京城脚下,虽然搅得人心惶惶,倒也不用太风声鹤唳。楚寒衣便点头道:“那便小心些,让七凤和九鹞跟着,你也知道朱家的事朝野震惊,徐家和贺家都是被人盯着的,行事要注意分寸。” 琳琅起身恭敬道:“我记着了。” 回到双泉馆,瞧着空荡荡的床榻和书案,琳琅忽然很想念徐朗。如果他在这里,京城的这些事情徐朗往来惯熟,比徐朔要得力许多。何况徐朗知道她的心思,这些事情上总还能露些口风,比如今从楚寒衣这里挖消息可轻松多了。 这种蒙在鼓里万事不知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琳琅暗暗下决心,往后哪怕可能惹楚寒衣忌惮,但还是得培植自己的心腹耳目,关键时候,求人不如求己。 次日带着锦绣、杨妈妈等人往贺府去,贺府里也是一团紧肃的氛围。 贺文瀚如今任右相之职,虽说军务上是主要还是靠枢密使,他的分量却也不轻。自打朱镛谋反的消息传来后贺文瀚便 进了宫,经常是到深夜才疲倦归来,甚至整夜不归,大夫人和老太爷这里也都是紧绷着精神呢。 琳琅归来在这时候不过是个再小不过的插曲,虽然徐家镇守着漠北,但其中事务都是徐奉先和楚寒衣打理,琳琅这里是探不到消息的。贺老太爷也没打算把琳琅推进尴尬的境地里,在琳琅问安过后,就让他去庆远堂贺老夫人那里了。 老夫人那里自然无多余的话可说,琳琅转了一圈儿便赶紧去兰陵院。 秦氏早就在门口等着了,等琳琅进门,便让妈妈们带着贺卫琛在外面玩,她屏退了屋里伺候的丫鬟,问道:“你那里怎样?听说徐朗前些天去漠北了,你那儿一切都好?” “母亲放心,我这儿没什么事。”琳琅如今最关心的是秦家,当即道:“舅舅家那边有信儿吗?” 秦氏摇了摇头,脸上的愁容根本无从掩藏,“听说朱镛能顺利出兵,你舅舅的功劳不小……前儿你父亲还被圣上责备,你舅舅那里又没有半点信儿,唉。”秦氏对朱家并没太多的恶感,不过毕竟是乱臣贼子,秦家一介地方大员与叛贼为伍,皇帝处罚不到南边的人,拿贺文湛说几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更让秦氏难堪的是,贺老太爷是当今皇上的太师,贺文瀚是太子太师,父子俩忠心事主,绝对是要旗帜鲜明的征讨逆贼,半点都不含糊的。而与贺老太爷交情不错的秦家却是叛贼的得力助手,哪怕贺老太爷没说什么,秦氏这里也难堪得很。 战事已经起了好多天,如今看来朱家势如破竹,谁都不知道京城能不能守得住。若是朱家赢了,贺家站在风口浪尖,绝对落不到好下场,若是朱家输了,秦家必然也逃不脱责罚……两头都是至亲之人,秦氏想起来就觉得心里焦躁,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琳琅当然也忧心。秦家的打算她无从知晓,秦紫阳身居高位,行事前不可能不思虑周全,前世他义无反顾的跟随朱家,一则是形势所迫,再则是秦氏已然亡故,他们并无忌惮。但是此生秦氏健在,秦家的动静必然会牵连到她,难道秦紫阳就没有预先想过? 虽然晓得政客的权衡中感情实在不算重要,秦氏多少也觉得失望,琳琅只得劝道:“先前我和舅母、表姐被朱家的人拦路,两家早就交过手,大舅舅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打算,我们不得而知,母亲还是不要胡乱揣测了。” “他还能有什么打算?反贼的身份已经是定下了,兄长他,他就不怕事情败露株连九族吗!”秦氏关心情切,已然乱了阵 脚。 琳琅只能劝道:“咱们可以往好了想,舅舅虽是个文官,却也不是能轻易拿捏的。朱家能顺顺利利的的一路进京,跟后方的安稳密不可分,而后方是谁管着的?朱家大军已经到了前线,江南那一片就数舅舅的影响力最大了,若是来个后祸起萧墙,朱家岂不是就进退维谷了?” “说得轻巧,朱镛敢放心出兵,必然是有了安排。何况,若你舅舅是真心投靠朱家呢?”秦氏的声音变低。 这当然是最坏的情况,朱家如果顺利入主京师,贺家摆着一位太师和一位太子太师,能讨到好处就怪了。至于秦家的助力,到时候朱镛再来个过河拆桥,秦家一样倒霉,自身都是难保,哪里还能护着贺家?所以哪怕现在秦紫阳是真心投靠了朱家,最好也能策反了他,否则大家都得完蛋。 琳琅紧盯着秦氏,“那么母亲,你希望朱家赢吗?” “当然不希望!”秦氏断然道:“乱臣贼子本就当诛,若是朱家赢了,咱们贺家能有活路?何况君家的江山传了几百年,满朝文武人心所向,朱镛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一介叛贼而已,江山岂能容他篡夺!” 若放在前世,琳琅必然也会说出一模一样的话来。不过亲眼见证过江山的更替,现在想来,所谓江山正统倒不是那么重要了。君家坐拥江山几百年,出过明君也出过暴君,而今皇帝不思政务,却为了木材折腾得民不聊生山匪横行,大概也是气数已尽。 但是再怎么样,这皇位决不能落在朱家手里!如果非要更替,也许……徐家也很好?琳琅被这莫名其妙跑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将它赶出脑海,向秦氏道:“既然不想朱家赢,那母亲给舅舅写封信吧?” 秦氏陡然精神一震,琳琅道:“尽人事听天命,虽然舅舅自有决断,母亲写封家书劝一劝又有何妨?”虽然未必能劝得秦紫阳改了心意,但事先铺垫过了,后面若是需要他做什么,会顺利许多。 最重要的是,旁征博引述古论今将那些“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故事一说,狠狠劝上一番,秦紫阳那里至少能早早用些自保的手段。 ☆、78|78 秦氏的信是寄出去了,江南那里却没有任何回音。期待中的祸起萧墙并没有发生,朱镛的脚步却是越来越近,皇帝派了一*的战将出去,却没人令他满意——最得力的一位将军死守城关十五天,最终死在了叛军手中,其余的或是三五天,或是一天都守不住,或死或降,尽如泥牛入海。 一个月出头的时间里,眼瞧着朱家的大军越逼越近,皇帝终于坐不住了,下诏令漠北的徐奉先火速带兵来增援。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君家的江山传到如今,虽然西边和北边都有邻国虎视眈眈,但边关由虎将守卫,这一两百年里从未有人能叩开铁关。那里的将士们自然是勇猛无比,但在安享富贵的京城周围,虽然一样有戍卫的军队,到底没有经历过任何战事,加上朝堂中积弊渐生、江山安稳太平,军队早就懈怠了。 君家刚得江山时以京城附近的守卫最为牢固,然而传到如今,这些军队中大多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旁亲,真正能打仗的并没多少。哪怕是皇帝着重选才,能上战场的猛将都在边塞,留在这里的纵然满腹文韬武略,却没任何上战场的经验。 相较之下,朱镛的军队虽比不上漠北军的悍勇,对付这些金玉其外的军队时却很有优势。 不过十天出头的时间,朱镛的军队便已兵临京城,起其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而太平富贵了几百年的京城,终于乱作一团。 琳琅在这个时候已经是十分焦虑了。按说以漠北军的速度,哪怕大军行进得慢,徐奉先在这等情形下自然应该先遣精锐南下增援,若是日夜不停赶来,这个时候也该到京城附近了,可是现在,半点都没有漠北军的消息。 她晓得上一世的结局,这时候更是害怕噩梦重演,往楚寒衣那里探了几次消息,楚寒衣虽然表面焦躁慌乱,却隐隐透着不寻常的镇定。 京城的可用之人全都被找了出来,徐朔既然恰好回京,皇帝因他在漠北打过不少胜仗,便命协助京城的守卫。 朱家节节逼近,自起兵至今,统共没吃过几次败仗,如今大军守在京城外,声势更是盛隆。虽然“怕死的软骨头”占了多数,但满朝上下,也不全都是贪生怕死之辈,陆续有人率军增援,以解围城之困。朱家腹背受敌,在京城外屯兵三天三夜,依旧没能打开城门。 而徐家的漠北军,依旧杳无音信。 据外面传言,说北边亦有人与朱家勾结,拦住了南下的徐奉先。如今局势乱作一团,这 消息的真假无法辨别,但漠北军确确实实是没能如皇帝所愿。 胶着到第四天的凌晨,守城的主将陆谦偷偷开了城门。朱家数万精锐少半留在城外呼应,大半一拥而入,朱镛和次子率人马直扣皇宫。 是夜,皇帝被杀。 京城中厮杀呐喊声响彻,天蒙蒙亮的时候,徐府之内,楚寒衣将所有人都召到了眉寿堂。上至徐老夫人,下至仆从丫鬟,所有人战战兢兢,就连徐老夫人都罕见的一语不发,目光直往楚寒衣身上飘。 如今徐奉先、徐奉英都不在府中,徐奉良当了一辈子纨绔,这个时候是半点都指望不上的。小一辈里在京的就数徐朔最能干,然而他被派去守城,这个时候主将通敌朱家军长驱直入,徐朔那里生死未卜,剩下个徐胜,如今早就乌龟般缩到徐奉良后面去了,一声不吭。 楚寒衣端坐在那里,脸上镇定无比。 朱镛既然谋夺皇位,在天下尚未大乱时,自然不敢博恶名。这回攻入京城前,他早已下令三军不得轻易扰民,是以城里虽然乱了一夜,倒没出什么火烧民居、贼军抢掠之类的事情,只有梁军在街巷中交战,虽然也毁了不少宅邸商铺,却还不至于波及徐府。 到了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在明哲保身。君家江山气数已尽,皇帝昏聩无能,军权盛于皇权,而救兵迟迟不到,这一场战斗的成败众人心里有数,这一晚虽然外面喊打喊杀,但除了些忠心耿耿的臣子和少数皇亲外,大多数人选择关门避难,徐府亦是如此。 昨晚的打杀声响了一宿,在座的人均是彻夜未眠。楚寒衣虽是女将,到底也只能在漠北的地盘上披甲上阵,这次京城的守城之战里皇帝虽然也有让她出战的意思,却被她以“年老体弱”为由拒绝,只在府中听了一夜的战情。在黎明将至的时候,她自然也听见了皇帝被杀的消息。 她清了清喉咙,沉声道:“皇帝被杀,朱家入主皇宫,诸位有什么想说吗?” 底下鸦雀无声。徐老夫人木着张脸,徐奉良的脸几乎埋进脖子里去,二夫人和徐胜更别说了,低头盯着脚尖,只竖着耳朵听动静。 楚寒衣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逐个扫了一圈,“漠北军已经到了京外四十里处,但如今皇帝被杀,是进是退,还需考量,各位,我们该何去何从?”她当然不是向这些人讨主意,见无人回答,便直接问徐奉良,“二弟,你看呢?” 徐奉良看了她一眼,七尺男儿,气势竟比不上楚寒衣的一半,只是 讷讷道:“大哥和三弟虽然英勇,但天下既然落在了朱家手里,不如……”他看了徐老夫人一眼,低声道:“从了大势也未尝不可。” 楚寒衣不置可否,又问道:“其他人呢,怎样想?”她的下首坐着徐湘,徐湘脸上颇有愤愤之色,正欲起身说点什么,却被楚寒衣暗暗的用力按住,眼神扫过去,颇含警示。徐湘张了张口,气哼哼的坐下了。 琳琅就在徐湘旁边,自然是将这情形看在了眼里,却也未做声。原本她以为徐家精忠报国,必然会千里驰援,然而这十几天下来,心里的希望却一点点泯灭——昨晚楚寒衣已然找她和徐湘嘱咐了些话,虽然没有明说,然而看那意思,漠北军迟迟不至,并非是在路上遇到了阻碍,而是刻意如此。 明明可以匡扶正统,忠君驱贼,却为何要故意慢一步呢? 以徐奉先和徐奉英的能力,若能及时赶来,未必就会输给朱家,却为何要故意放任朱家进京城、杀皇帝? 无非两种打算。其一自然是徐家见皇室大势已去,不欲再做无谓的挣扎,已和朱家串通,然而就琳琅所知,徐朗和徐奉先父子铲除魏家、暗查朱家,不太可能与之联手;其二则颇为诛心,徐家故意慢了半步,放任朱家进京城杀了皇帝,天下易主已成必然,剩下的,就在于皇位到底落在谁手里。 朱家固然是占了先机,但这一路打过来,到底损了元气,徐家经营了这许久,未必就会落在下风,若真有心角逐皇位,难保不会成功。 这样的猜测令琳琅忐忑不安,倒不是觉得徐家这样做不厚道,毕竟皇室衰微,江山更替是迟早的事情,徐家有这样的心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前世徐家明明是为保皇而来,此生却是这样的情形,是她听到的消息错了,还是这一世……有人改变了徐家的态度? 种种猜测只能隐于心间,琳琅垂眸,听到楚寒衣朗声说道:“朱家入主皇宫,我们徐家必须得表明态度,既然诸位没有异议……”她扫了一圈,全然无视了徐老夫人,“这事就按国公爷的意思,咱们顺应大势,归降新主。” 楚寒衣的声音微微停顿,在座众人难掩惊诧的抬头看她,然而迫于起威严,还是无人敢说话。只有徐湘脸上有愤愤之色,却被楚寒衣强压着不许说话。 “徐府上下同进同退,既然定了此事,各位就不得有异心。”楚寒衣拍板定论,“这两天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府,一切事宜,皆要先告知于我。” 上首老夫人没 有异议,徐奉良更是不敢乱来,只点头称是。 楚寒衣又叫了声二弟,向徐奉良道:“徐家上下归降新主,事关重大,二弟还是明确表个态度吧,若还有什么想法,咱们大家共同商议。”虽然刚才徐奉良说了想投靠朱家,到底态度含糊不清,楚寒衣是半点不容他逃避敷衍了。毕竟前路未卜,为免后面有了变数时徐奉良搪塞推卸,这表态是必不可少。 徐奉良眼瞧着躲不过了,只得道:“皇上不务朝政,沉迷木工,为了修建宫室而大兴土木,咱们京城还好,南边听说已是民不聊生,卖儿卖女的比比皆是。为君不仁,自该能者居之,朱家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可见是民心所向,咱们归顺于他,也是顺应大势。”说到后来,倒是颇为诚恳了。 当了一辈子纨绔,徐奉良原本是从不在正经事上留心的,这一番话说出来,倒叫不少人心内诧异,没想到这位二老爷还能有关心国事的时候。至于这番话是不是合道理,各人自有看法,不过在座的除了老夫人、徐奉良外,没几个是能在徐府说得上话的,自然不敢妄议。 何况依目下的情形,皇帝已然被杀,顺应朱家……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楚寒衣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再无二话,叫各人自回住处,不得乱走动。她也不回清心堂,而是往外院徐奉先的书房里去了。 琳琅跟着出门。徐府何去何从自有国公爷和楚寒衣商议定夺,琳琅无从置喙,平白担忧也是无用,只是徐家固然能安然无事,贺家那里呢?前世朱家入主京城,最先收拾的是皇亲国戚,而后便把矛头对准了贺家和徐家,这一次,贺家能否躲过此劫? “娘,能不能派七凤和九鹞去贺府一趟?”琳琅跟在楚寒衣身后,开口问道。 楚寒衣脚步不停,“不用了。” “我担心家人。”琳琅固执。 楚寒衣顿住脚步,回身看她,“放心。”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再无多的言语。可琳琅哪能真的放心?楚寒衣杀伐决断,母家又在边塞,自然无此担忧,琳琅却截然不同,她重活一次,最想要的就是贺家上下平安无事,若是贺文湛和秦氏、甚至大夫人、贺璇玑出了什么意外,先前她苦心剪除朱家羽翼,岂不是白费了? 琳琅继续跟着,不肯罢休,“夫人,我没法放心。贺家已经开罪了朱镛,那里又没什么护卫,只让七凤和九鹞和锦绣过去,不惊扰旁人,可以吗?”就算不能保护整个贺府,保住最重要的几个人也是好的。 楚寒衣有些无奈,挥挥手叫人推开,让琳琅走近跟前,低声道:“明之已经安排人在那里了。” “他……”琳琅大喜过望,甚至有点不可置信,见楚寒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忙敛住欢欣,深深吸了口气。 徐朗竟然已经派人到贺府去了?那他这会儿在哪里呢?漠北军已抵京城外,他是在军中,还是已经潜入了京城? 喜悦铺天盖地的卷过来,琳琅强自按捺,楚寒衣索性多说两句,“明之说过江南的事情,那位陈皓很得力。贺家那边不会有事,这两天你安心留在双泉馆,但是切记,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包括湘儿。” 猜得事关重大,琳琅当即保证,“母亲放心,我绝不多说!”刚才情急了喊“夫人”,这会儿又是“母亲”,楚寒衣无奈笑了笑,带人走了。 这里琳琅往双泉馆走,心里却狂跳不止。徐朗安排了人保护贺府,这意味着什么?漠北军是昨天才到的京城外,形势危急之下,徐朗最先顾及的肯定是朝政大局,哪会有时间安排这些?然而看楚寒衣那意思,这会儿贺家那边的安排一时妥当了的,这就说明,徐朗应该早就在京城了! 如今徐朔下落不明,徐府上下更是没有半点徐朗的消息,众人所知道的,仅止于漠北军已经在京城之外,这些消息秘而不宣,楚寒衣和徐奉先……果然另有安排!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琳琅勾唇微笑。 ☆、79|79 这几个时辰过得似乎特别慢,外面的街巷中再度吵闹起来,却不是往常见惯的商铺开门、百官上朝,而是兵丁带刀往来,往京城的各位皇亲家中去。 徐府附近也住着位郡王,在宁静的清晨,那里的兵丁呼喝声愈发清晰的传了过来,搅得人心惶惶。徐府的内院虽然看着平静,外院里却是人员往来匆匆,楚寒衣坐镇在书房,脸色渐渐的也有了焦灼。 外面的消息一道道传来——太子被杀、亲王被杀、郡王被杀、长公主被杀、公主被杀、郡主被杀……但凡君姓的人,无一例外的难逃此劫。 而深宫之内,朱镛兴奋而忐忑,虽然整宿没有睡觉,精神却是极好。这一路北上出奇的顺利,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皇帝和太子已被杀,君家再没有挽回狂澜的可能。皇宫已经在他的脚下,数万大军守在城外,除了几个老腐儒,朝中大臣莫敢违逆,唯一的问题,就是京城三十里外的十万漠北大军。 朱镛很是焦躁。 埋在徐家的线已经有了动静,说是楚寒衣有意归降于他,然而事情没有定下来,朱镛到底不敢放心。清晨时他就派人去了徐府说降,但是楚寒衣虽然有归降之意,却提出了颇为严苛的条件,让他根本无法接受。徐家的十万漠北军就在城外,朱镛也不敢冒进,只能默默盘算。 皇位近在咫尺,唯一的变数就是徐家那十万漠北军。若是开战,朱家军队中的精锐损了不少,未必能守得住这座城池,若想用徐家的家眷威胁……消息早已到了他的案前,徐府内两百名暗卫皆是武功卓绝之人,轻易控制不住。最好能招降,让徐家心甘情愿的投靠,可是那条件实在是……朱镛慢慢的扣着桌面,叫来近身的人,“去徐家的人回来了吗?” “还没有,那个楚寒衣很难缠,提出了不少苛刻的条件。” “只要他们愿意……”朱镛焦躁之下有点动摇,然而话音未落,却又有急信送到案前,看那标志,竟是来自江南的。 眉心莫名的就跳了一下,朱镛展开一看,登时火冒三丈,拍案怒声道:“秦紫阳这个老匹夫!”满面怒气让近前侍奉的人心惊胆战,连忙跪伏在地。朱镛盯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目眦欲裂—— 两天前,就在他入主京城前不久,朱镛留在淮阳城的亲信被人暗杀,不再被牵制束缚的秦紫阳会同沈桓私自放出了被囚禁在地牢的睿郡王,并传出朱镛已在京城战败的消息,搅得江南人心惶惶。朱家的精锐尽数在朱镛身边,留在那里的是这两年才训出来 的一支军队,虽然作战勇猛,里面却多山匪流民,也不知秦紫阳和沈桓如何鼓动,竟吓唬得这群人一哄而散。余下的人,尽数落在沈桓手中。 信上寥寥数语,并未细述经过,只说朱镛的家眷已全然落入秦紫阳手中。 理所当然的,这个消息最先被送到了朱成钰手中。朱镛为防有变,将朱成钰留在了徽州,进可作为朱镛的后援,退则能守住江南,也能镇住那些新投靠的人不敢叛变。这个时候朱成钰得知京城已破,难免疏忽大意,得到江南内乱的消息后已火速南下救援去了。 这个蠢材!朱镛心里暗骂。沈桓等杀了吴文丑,必然是已有安排布置,朱成钰率兵回去,与自投罗网何异? 最担心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朱镛却觉得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他留在那里的是副将吴文丑,那可是他的得力干将啊!忠心耿耿不说,武功和打仗的本事更是没的说,防范又严密,他怎么会被人暗杀? 朱镛简直愤怒到了极点。 自打出了沈玉莲的事情后他就对沈桓有了防备,开始慢慢削弱他手中的势力,架空他的地位,然而毕竟时间有限,在他领兵出征时,沈桓手里的力量依旧不弱。朱镛不敢将他带在身边,又不敢在这个时候杀了沈桓自断臂膀,才会将他留在江南,由吴文丑牵制。可是……吴文丑怎么会被暗杀! 朱镛觉得这简直就是噩梦。然而更加噩梦的消息马上又到了他的案前。 徐家驻扎在京城外三十里的十万大军,已迅速往皇城逼近。 哪有这样巧的事情?朱镛并不傻,登时猜透了其中关节——徐家远在漠北,难道已跟江南的秦紫阳串通?否则为何迟迟不来救援京城,及至到了京城,却又屯兵不前,一直观望?而恰恰在江南后院起火的消息传来时,徐家却突然动了,徐奉先这个老匹夫! 意识到自己已然落入圈套,朱镛怒不可遏,“将徐奉先的家眷全部捉来,命成璧严守城池!”长子朱成壁就在他的身边,这一路作战十分奋勇,朱镛带到京城的军队有八万之数,这些人当然不能全部进城,大多军队就在城外驻守,徐奉先想要攻进来,那也不是易事! 朱镛抬头看一眼天色,午时的太阳炽热浓烈,想必那些皇室的人已经杀得差不多了。数年蛰伏筹谋,一朝入主京城,这天下,他一定要拿到手中! 此时的徐府,楚寒衣已先一步得到消息,再度将所有人召集在了一起。上至徐老夫人,下至各处的杂役小厮, 各房都清点了人数,一齐聚在了后院。所有人都慌乱而忐忑,楚寒衣也无暇多说什么,将小厮男仆们挑选出来,调到外面救急,女眷则尽数留在内院。 乌压压的上百人聚在一起,在楚寒衣看来只是小菜一碟。她娴熟的吩咐府里的管事以作安排,便有人带头,将五六人编成的小队带往各处,到得最后,便只剩一群女眷了。 这些人里头,以徐老夫人、二夫人、三夫人、胡氏、沈氏、徐浣和琳琅为尊,徐老夫人纵然经不得大事,这时候有楚寒衣做主心骨,到底也能撑得起来。她手中拄着拐杖,由贴身的大丫鬟银凤扶着,带着这群人进了湖边的一处小亭,而后进入暗道。余下的丫鬟仆妇,不论尊卑,由楚寒衣另行安置。 相较于外面的兵荒马乱,徐府中出乎意料的井然有序。 一切安排妥当,楚寒衣和徐湘披上了战甲,金刀大马守在了徐府门前。府里的两百名暗卫护在内围,外围则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三千精兵围得密密匝匝。楚寒衣以前曾率兵守城,而今只是护住一座府邸,虽然没有牢固的城墙可依,有府内外布好的五千兵士在手,并无任何畏惧。 是以当朱镛派出的小将率一千人马奔袭而来时,彻底傻眼了。毫无疑问的,这些人被尽数剿灭。而在京城之外,徐奉先和徐奉英率领的十万大军已经兵临城下。皇宫中的朱镛得知消息时大惊失色,惊怒之余第一次觉得绝望—— 显然徐家早有准备,徐府外围的三千兵士出现得无声无息,谁也不知道他们从何处出现,也不知道府里还有多少兵马。徐家暗中藏了如此多的兵马却根本无人知晓,这说明什么? 而城外的十万漠北军都是精兵,后面是否有援军也未可知。作战的号角已然吹响,朱镛手下的人马绝非徐奉先的敌手,而城内有楚寒衣坐镇,想要拿徐家的家眷威胁简直难比登天。更可怕的是,如果楚寒衣在护府之外还有余力,那么徐家里应外合……朱镛简直想都不敢想! 然而再怎么绝望,朱镛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当即清点人马,停止对皇室的清洗,一部分兵力放在徐府附近以防楚寒衣出击,他则率领其他的兵士亲自登上城楼迎敌。 从午时至深夜,城墙内外死伤无数,徐府那里却没有半点动静。楚寒衣一直守在府门前只守不攻,整个徐府被围得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想要放乱箭烧了府邸,箭支却连徐家的墙都碰不着;想用附近的民居引火过去,但徐家建府之初就选了片好地儿,周围只有亲贵 家的园林,烧不起多大的火势,更别说楚寒衣早有准备,火苗儿一舔到徐家,便即有人拿水扑灭。想要强攻,更是鸡蛋碰石头。 朱镛在城楼迎战,分不出更多的精力去对付楚寒衣,简直无可奈何。内外皆是徐家的人马,他还要时刻防着楚寒衣突然从哪里带出一支神出鬼没的漠北军,五六个时辰下来,身心俱疲。 城外的几万朱家军或死或逃,徐家在人数占了优势,已渐渐包抄过来。 朱镛坐在血泊中,耳边只有军士的急报——宜秋门告急、崇明门告急、天波门告急……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的朱家军,在此时已近溃败,原本高涨的士气已然低落下来,各处守军应付得捉襟见肘。 子时刚过,防守最薄弱的崇明门被攻破,据说是徐奉先的长子徐朔带八百人马突然杀出,里应外合。 防守被撕开一道口子,开始迅速的崩塌,宜秋门被破、望春门被破、丽景门被破……朱镛站在夜风中,心已然落入深渊。昨晚的这个时候,他正满心欢喜的奔向皇宫,杀了皇帝、夺了玉玺,为了京城落入朱家手中而欣喜若狂。 然而仅仅一天之后,这一切天翻地覆。仅仅一天的时间而已! 沈桓的背叛、朱成钰的错判、徐家军队的出现……这一切到底是天意还是有人暗中的布置?如果是有人处心积虑的安排,那这时间掐得也太准了!铺天盖地的绝望漫过来,朱镛手握长剑,浑身浴血。城楼下忽然响起徐家军的欢呼声和杀声,旁边已近溃败的军士纷纷丢盔弃甲。 城破了。 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朱镛仰天长啸,听起来却悲怆凄绝。数年苦心经营,一路浴血奋战,铁腕手段除尽皇室宗亲,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 琳琅走出暗道时天色将明。 从朱镛大军长驱直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二三个时辰,一天出头的时间里面,所有人的心都紧绷着,徐府上下甚至整个京城,应当无人能够入眠。在徐家得胜的消息传来的那瞬间,暗道里所有人紧绷的神经都松懈了下来,虽然大多数人还不明白其中的起落转折,但徐家能掌控局面,总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皇室已被杀得七七八八,朱镛自裁、朱成壁被捉……而今天下群龙无首,皇权将落入谁的手中,似乎不言而明。 京城内外,文武百官的精神并不敢松懈。从朱家得胜入主皇宫,到徐家清贼掌控京城,这个转折来得太快,谁都不知道后面还会唱出什么天 马行空的戏来。种种揣测在徐奉先率军守住皇宫时流传开来,然而徐府之内,琳琅这个时候只想好好睡一觉。 朱家已灭,徐家掌控局势,唯一能算威胁的楚淮安又远在西陲,皇权落入谁手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但可以确信的是,贺家和徐家都已逃过了劫数。 提心吊胆了整个日夜,而今稍稍宽心,琳琅几乎是一碰枕头就睡着了。不过毕竟局势动荡,心里的某根弦依旧绷在那里,琳琅睡得很轻。双泉馆的丫鬟婆子们也都安然归来,木香等人撑不住,也都七歪八倒的眯着,锦绣和杨妈妈毕竟不敢掉以轻心,都强撑着守在琳琅榻边。 朦胧当中,琳琅觉得身边多了个人。厚软的床榻微微陷下去,琳琅几乎是在那一瞬间醒了过来,一把握住藏在榻角的匕首,翻身扬手。 手腕被人握住,匕首轻而易举的脱手飞出,琳琅脑子还留在混沌的状态,却已经看清了眼前的人——熟悉的俊朗眉眼、熟悉的温厚气息,他身上的铠甲还未解下,沾着斑斑点点血迹,脸上是从未见过的疲态,甚至有一丝血迹横在脸上,平时湛然有神的眼睛在此时也布满了血丝。 徐朗! 仿佛高悬在头顶的万钧巨石陡然卸下,琳琅顾不上说任何话语,下意识的重重扑进徐朗怀中。 ☆、80|80 徐朗的铠甲上带着清晨水雾的冰冷,琳琅的脸蛋被膈得生疼,却觉得心满意足。徐朗想要用力抱住娇妻,却生怕铠甲伤着她。这身铠甲牢固紧密,穿解都很费事,他还有事在身,无暇脱换衣服,只能伸手捧着琳琅的脸,亲吻她,“琳琅,我真想你。” “我也想你。”琳琅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平时小火炉一样的人,这时候双唇却是冰凉,琳琅原本狂跳不止的心渐渐安静下来,她紧紧攀在徐朗身上,仿佛风雨飘摇中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救命之宝。 徐朗握着她的手,虽然万分流连不舍,却还是得起身。徐家兵临京城时他就已经折返京城了,只是没日没夜的布置安排,几天时间里统共睡了不到三四个时辰,朱镛攻破京城前他还曾深夜路过双泉馆来看琳琅,只是无人知道,他也无暇驻留罢了。 而今手头的事暂时告一段落,徐朗当即来了双泉馆,只是还有诸多事情要处理,不能多耽搁。知道琳琅担心贺家,徐朗拣最重要的说,“贺家上下平安无事,我这里还有许多事要做,最早今晚才能回来。” “不能歇会儿吗?”琳琅心疼。认识徐朗这么多年,他或是端肃沉稳,或是促狭温柔,却从来都精神奕奕,绝未有过现在这样的疲累之态。 徐朗唇角动了动,揽过她的脸紧紧相贴,微微眯眼。真的是很累啊,几天几夜马不停蹄,这个时候只要精神稍稍松懈他都能睡着,可他不能松懈,朱镛虽然已死,与他串通的许多人却还未肃清,在朱成钰还未落网的情况下,这些人随时可能有异动,万一煽动朱镛残余的旧部向徐家发难,毕竟也是个麻烦。这个乱局,越早清理越好。 捧着琳琅的脸亲了亲,似乎又有无形的力量油然而生。徐朗振奋精神,在她唇上重重一吻,“安心睡吧,等我。” 挺拔的背影迅速消失,要不是指尖残留着铠甲的冰凉,琳琅几乎要以为这是个猝然的梦境。 徐朗无恙,贺家无恙,纵然后事未定,这一觉却已能安然睡着了。心里虽然翻涌着诸多疑惑,琳琅这会儿也是没空去想了,当即裹上锦被,再度入眠。 一觉醒来已是申时三刻。锦绣已经备了香甜的糕点,琳琅起身后由木香水香服侍着洗漱,瞧一瞧日头已经有点斜了,拿糕点垫了垫肚子,便往楚寒衣的清心堂问安去了。 到了清心堂,楚寒衣那里却忙碌得很,见琳琅过来,楚寒衣布满疲惫的脸上牵起一丝笑容,“歇好了?” 琳琅让锦绣将食盒 里的糕点呈上去,“母亲劳累了这几天,先吃点东西垫垫吧?”说着拿出食盒中的莲子汤给她呈上,外加一碗酥酪。这时节已是八月末了,正午的时候日头依旧颇毒,这会儿也有残存的暑热在,吃一碗酥酪再好不过。 楚寒衣只在晌午歇了一个时辰就又起来理事,虽然睡前也用了点午饭,到底精神损耗大,这会儿也觉得有些饿了。再有一个时辰就该用晚饭,这会儿用糕点也正合适,楚寒衣笑着夸了琳琅一句,道:“我这里事儿多抽不开身,正好你过来,帮我去瞧瞧湘儿吧。”说着将那酥酪推了推,“她爱吃酥酪,这个给她。” “我已经给她备了一样的,这碗母亲留着吧。”琳琅瞧着人员往来确实忙碌,便告退出来。 出了清心堂走一段再进了武英居,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声音。徐湘跟寻常的姑娘家不同,虽是公府出身,却不喜有太多的人在旁伺候,院里除了四个贴身的丫鬟外,就只几个做杂事的婆子,这会儿婆子们不见踪影,唯有丫鬟水旋正在院里做事。 见了琳琅,水旋丢下手里的活儿迎过来,她跟着徐湘久了,慢慢的也有一股爽朗气,笑着道:“二少夫人来啦,姑娘正睡着呢。” “她怎样了?昨儿没有受伤吧?”琳琅颇担心。今晨出了暗道后她曾路过武英居,当时没瞧见徐湘,后来她在双泉馆里沉睡,自然也没留意打探。也不知徐湘昨天跟着楚寒衣守在府外对敌,是否有受伤。 水旋引着琳琅往里走,道:“姑娘肩上中了一箭,这会儿正在歇息,郎中也瞧过了,没什么大碍,二少夫人放心吧。” 走进屋里面,两个丫鬟就守在徐湘榻前,见了琳琅要行礼,被琳琅挥手止住。她轻手轻脚的走上去,徐湘睡得正熟,受伤的肩头已经包扎好了,看着也没什么大碍,她放心的退出门去,让锦绣将食盒交在水旋手里,而后去眉寿堂那里问了安,依旧回双泉馆歇着。 这一趟回来,精神头又好了不少,徐府这会儿还是不许人轻易进出,琳琅便将七凤叫过来,问了问外面的情形。 朱镛率兵入城后依旧秋毫不犯,他也未贸然明着冲进皇宫,而是派兵驻守,他则往枢密院的衙署去了。如今皇室被朱镛杀了个七七八八,皇亲国戚们个个胆战心惊,朝臣们也都惶惶不安,枢密使赵辉是个纸上谈兵的主,论起兵法谋略是一等一的,真个打起仗来,却没那胆气。 朱镛一路北上时,赵辉虽然一直说要用兵镇压,然而却没半点用处,也不知暗里是否跟 朱镛串通。余下右相贺文瀚倒是镇定,虽然太子被杀,他这个当老师的难免伤心,然而朝政却不能荒废,这个时候的行动格外重要,是以早早就往枢密院去了,余下的六部尚书和先帝时的一些议事重臣也都有了动静。 七凤目下能探到的也就这些消息,晌午时她去贺府看过,贺文湛和秦氏等人确实毫发无伤。 琳琅放了心,用了晚饭后也不熄灯,备好了茶点只等徐朗归来。 入夜后万籁俱寂,折腾了两个夜晚的京城难得的安顿下来,宁静中却别有暗潮。琳琅翻了两页书也看不进去,好容易等徐朗回来,连忙趿着鞋子迎过去,一面又让锦绣和黄莺等人安排饭菜。 徐朗果然是饿着肚子回来的,虽然精神疲惫之极,这会儿有饭菜垫肚子,还有娇妻在旁陪伴,精神头倒是好了许多。 他这两天精神耗费得大,白天因有事缠身,午饭也是胡乱对付的,这会儿饿得狠了,便有点狼吞虎咽的模样。琳琅在旁看得好笑,徐朗便偏头看她,“笑什么?” “你在外面就是这样吃饭的吗?像是怕人抢走了似的。”琳琅笑归笑,却还是帮着夹菜舀汤,十足的贤惠小媳妇模样。 “行军在外,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慢慢就养成了这习惯。”徐朗放下碗箸,“你就不好奇外面的事情?” “当然好奇。”琳琅挪过去坐在他身边,“而且还有好多疑问,不过总不能打搅你吃饭啊。” “外面的事都安顿得差不多了,只是皇帝被朱镛杀死,这时候朝臣们吵得正凶呢。”徐朗迅速吃完后漱口擦嘴,拉着琳琅到了榻上,“你猜他们怎么说?” “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务之急当然是得有新主。恐怕他们现在吵的是这天下是不是要改姓吧?”琳琅缩在徐朗的臂弯,双手环在他腰间,“朝臣中以枢密使赵辉和我大伯父为首,大伯父的性子我知道,这个时候应该会稳妥行事,不管是不是真心,都会说从君家残余的人里面选人当皇帝;赵辉那个人……应该是想让徐家主政?” “倒是猜得挺准。”徐朗多日没跟琳琅亲近,侧身将她拥着,嘴唇蹭在她的额头。 “那国公爷怎么说?”琳琅颇有点小心翼翼。 “父亲负责镇守京师,余下的交予朝臣。”徐朗垂目打量着琳琅。 徐家以忠勇为名,徐奉先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急着出头,会这样说也不奇怪。琳琅嗯了一声,想要避开这个话题,徐朗却笑吟吟道 :“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君家气数已尽,再换个人也未必能有什么起色,何况朱镛那一通乱杀,现在剩下的也就一些不起眼的郡王县主了吧?”琳琅直言不讳。以前还觉得徐家未必有谋夺天下的心,然而如今看来,故意放朱镛入城屠杀皇族,而后再以“清贼”之名杀了朱镛,徐家若真心护主,哪里可能做这些小动作。 徐朗笑了笑没说话。毕竟徐家的行为摆在那里,虽然做得并不太明显,但外面有些明眼人都能瞧出徐奉先的野心来,想要瞒住家里人更是不可能。只是琳琅的反应叫他意外,没有震惊也没有欣喜,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十二岁的小姑娘而已,面对天下易主这样的大事,哪来的这份定力? “琳琅,有件事我很好奇。”徐朗低头看她,“当初你是怎么知道陈皓的?” “陈皓?问这个做什么?”琳琅有点心虚。 “这次能引朱镛入瓮,陈皓功劳不小。”徐朗说得简简单单,却瞬时勾起了琳琅藏在心里的诸多的疑问,她歪着脑袋,认真道:“说起来,前前后后也就这么点时间,徐家这次的动作如有神助,是因为这个陈皓吗?” 夫妻既是一体,这些事情上徐朗并不会隐瞒,“这个陈皓比我预想得厉害很多,他不但计谋超群,对朱家的事似乎了如指掌。” “哦?”琳琅顿时精神了许多,“怎么说?” “我已经查过,在我们去金光寺之前,陈皓和朱镛并无接触。但是这次筹谋布置,陈皓的每一条计策竟然都能掐住朱镛的要穴,他似乎早就知道朱镛会谋反,甚至……早就知道朱镛会屠杀皇室。虽然有意掩藏,但我觉得,他对朱镛的了解,简直深入得可怕。”徐朗恢复了惯常的严肃,认真道:“琳琅,你究竟是怎么知道他的?” 怀里的小娇妻脸现震惊,似乎在出神,并没回答。徐朗觉得意外,低声道:“琳琅?” “……”琳琅回过神,眼中的震惊一览无余,说话时甚至有些结巴,“那国公爷的野心……是不是也跟陈皓有关?” 她的反应叫徐朗意外,一时没有回答,琳琅已急切的问道:“就是在你举荐陈皓之前,国公爷并没有谋夺天下的心,而是有了陈皓的劝说,才会有今天的局面?” 琳琅的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仿佛十分激动,徐朗大为意外,手掌按在她的肩头示意她镇定,意识到这件事的不同寻常,他的声音也有点急切,“以前父亲 确实没有这个打算……琳琅,到底怎么回事?” 所以果真是陈皓改变了这一切吗?琳琅心中震惊到无以复加,指尖微微颤抖着,就连呼吸都有些急促——重生这样荒诞的事情,她而今想来都觉得像是做梦,可是……陈皓难道也是活过一次的人?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荒诞的事情! 琳琅简直想笑,心里的震惊却挥之不去,她抬头看着徐朗,“二哥,能不能想办法让我见一见陈皓?”婚后缱绻温柔,琳琅总觉得叫名字很奇怪,私底下一直都还称呼徐朗为“二哥”。她的呼吸甚至有点艰难,“我想,我应该能知道这其中的关窍。” 徐朗当然也是满腹疑惑,从前就隐约觉得琳琅有时候做事不同寻常,陈皓的能力行径亦让他无法理解,如今琳琅又是这样的反应,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习惯了凡事深思熟虑,徐朗自然想要刨根问底,琳琅却带着点苦笑,“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不过二哥放心,我绝不会做什么对你和徐家不好的事情。先让我见一见陈皓好不好?” “好,等忙完了这几天,我尽快让你跟他碰面。”徐朗爽快答应。心里固然疑惑重重,但是对怀里的娇妻,他并不会有什么怀疑。想到明天还有诸多杂事要处理,徐朗也有些撑不住了,身体疲累之下也没什么旖旎的心情,抱着琳琅钻进被子,亲了亲她的额头,安然入睡。 ☆、81|81 朝堂上的事很快就有了定论,不管枢密院里的一群朝臣们怎么吵,在当晚徐奉先犒劳将士们的宴会上,他被黄袍加身了。 如今的京城尽在漠北军手中,那些个横刀立马的大将齐心如此,文臣哪里还敢有异议?如今京城中的皇室已被朱家杀尽,剩下一些封在外地的郡王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且徐家剿灭逆贼朱镛有功,由徐奉先登上帝位,已成大势所趋。 九月初的时候,仓促准备的登基大典顺利举行。徐奉先称帝,改国号为燕,尊徐老夫人为太后,以徐奉英为贤亲王,徐奉良为敦王,长子徐朔为康王,徐朗为英王,徐湘为公主,徐浣为郡主。 跟随徐家的一批功臣皆以从龙之功封赏,或封高官,或封侯伯之位,左右战局的谋臣陈皓则官拜左相,此外贺文湛升任枢密使,秦紫阳任江南三州节度使,沈桓任袁州知州……一大批见势快的人保住了官位,几个犟着不肯拥护新主的则被贬黜。 新旧朝更替,外面忙成了一锅粥,琳琅这里也不清闲。 徐府里住着的皆是新贵,自然不能再挤在一处了,前朝皇室被杀时空出了一批极好的府邸,而后徐奉先也抄查了几家前朝有地位无实权的皇亲,因王府尚未修缮,徐家众人和朝中新贵的住处就先从这里选出,而后由皇帝赐府。 英王徐朗的府邸就是原先衍国公庄家的住处。 朱镛入城后忙着杀皇室,庄家在那天逃过了一劫,然而好景不长,徐奉先登基没两天,就寻个由头,把庄家给抄了。认真说起来庄家并没有犯什么事,可谁叫他是前朝皇后的母家且没有任何权势呢?徐奉先登基时大臣们能保得住命,这些前朝旧眷怕丢了荣华富贵,在暗地里闹得最凶,朱镛要镇住,自然拿了最有头脸又最好欺负的庄家开刀。 庄家被削爵抄家,倒是没丢性命,徐奉先也留了他们一条活路。然而从荣华富贵的国公沦为庶民,老国公爷被活活气死,几个儿子自然而然的分家单跑,再无半点威势。 跟庄家相反的,韩大学士家虽也是贵妃母家颇受荣宠,但韩大学士父子皆有才干,朱镛杀了韩贵妃后举家悲痛,徐奉先稍加抚慰,韩大学士灰心辞官,两个儿子却再度入仕,虽然官职还不算高,比庄家的境遇却强了百倍。 这些自然无需细论,这里徐朗得了府邸,工匠们将府内修缮一新,英王便率家眷迁居新府,而琳琅这个名正言顺的英王妃则成了当家主母。 虽说新朝新气象,府里被修缮改变 了不少,总体的轮廓格局却是未变的。琳琅故地重温,不由一阵唏嘘。 是夜夫妻夜话,琳琅说起当时庄嫣的处心积虑和骄纵欺人,徐朗笑道:“如今可好,郡主沦为民女,看她还敢不敢再任性妄为。”琳琅抿唇一笑,忽然想起今晨楚寒衣说过的一句话,不由蹙眉。 徐朗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是有什么事?” “我就是想起来,今早母后说想给你纳侧妃。”琳琅咬了咬唇,“这些战将谋士们们从龙有功,如今政局未稳,我想父皇应该会笼络他们,他们不少人可都是有女儿的。而且母后一直念叨着想要个孙子……” “担心这个啊?”徐朗坐起身子,笑眯眯的看她,“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早点生个孩子,叫母后放心?”目光灼灼的落在她的脸颊,琳琅依稀能瞧见里面跃动的火苗。 这样的徐朗真是叫人不习惯,琳琅伸手搡他,“好歹也是个王爷了,能不能正经点?”在外面端肃沉稳不苟言笑,到了她跟前就是另一幅模样,徐朗这装模作样的本事真真叫人佩服。 徐朗却摇了摇头,“这怎么不算正经事了?” “我才十二岁!”琳琅怒目。 “那就明年生?”徐朗低头蹭她的嘴唇。琳琅别过头去,“明年才十三!”徐朗闷闷的道:“这么说,我还得等至少三年?”可是柔软的娇躯在怀,谁能真的清心寡欲的等三年呢?徐朗将她压在身下蹭了蹭,“你舍得让我受苦?” “我在说正经的!”琳琅面红耳赤,使劲往角落里缩,“如果母后要你纳妃,该怎么办?” “有大哥在前面挡着,怕什么?”徐朗闷声笑着,前些日子忙着朝中的事情,经常很晚才能回来,都没能和琳琅好好温存,这个时候终于得空,他恨不得立时将她吃进肚里去,嘴唇摩挲着她的脸颊,忍得很是辛苦。 “要是母后非要给你呢?” “不会。”徐朗认真道:“我说过的话一直都记着。这一辈子,我就娶你一个人。至于那些将军,姻亲只是下策,我会有办法令他们忠心。”他的手已经挪到了琳琅的小腹,“蔺通如今也得空了,明儿叫他来给你看看?” “他已经回来了?” 徐朗点头道:“父皇封他为安宁伯,又是太医院的院判,昨儿才上任。” 让蔺通瞧一瞧自然是好的,琳琅自打来了葵水后就没少吃苦,也正盼着能早点驱寒散瘀呢。 次日 蔺通便来王府请脉,如今琳琅已成王妃,他自然要先见礼,待得诊过琳琅脉搏,蔺通大为惊异,“王妃这身子比以前好了很多!” “锦绣每天帮我按捏,应是很有功效,还得感谢蔺先生医术高超。”琳琅扫一眼锦绣,便见她脸上微微一红。 蔺通便道:“王爷吩咐,卑职自当尽力。锦绣姑娘聪慧,这按捏的效果比我预想的好了太多,怕是再过个一两年,这寒瘀就能散尽了。”说着又给琳琅开一些调养的方子,道:“卑职既已回京,往后隔日就来给王妃请脉吧?如今王妃身子好了许多,按捏时或可使用另一套手法。” 琳琅便道:“那就还请蔺先生费神,教给锦绣吧。” 蔺通:“卑职自当尽力。” 留下他俩人在里面教授按捏手法,琳琅由木香扶着出来时脸上微红。刚才蔺通说她的身子好得快,有一点原因是他没想到的,那便是徐朗身体温暖,琳琅被他抱着睡觉,又不时的运功搓揉,那效果恐怕比锦绣的揉捏还要好。想到那温暖的胸膛,琳琅唇边不由挂起一丝笑意。 待得蔺通告辞离去,琳琅这几天已将府里的事情打点停当,便带上锦绣和杨妈妈,往贺府去了。 如今徐朗单独建府,上头的太后和皇太后又都在宫中鞭长莫及,琳琅出入王府自然自由随意了许多。寻常出门时虽不必有王妃出行的依仗,但女史仆从们一跟,那阵仗跟以前已全然不同。 到得贺府,这里也是气象一新。贺文瀚和贺卫玠父子皆升了官,贺文湛依旧在昭文馆编书,但他跟新帝是几十年的交情,虽然官职不变,在同僚中的地位已全然不同。 兰陵院里倒是一切如旧,贺卫琛这个时候已经能跑来跑去,见了琳琅就叫姐姐。琳琅逗了他一会儿,便和秦氏进屋,向她道:“娘,我想请你认锦绣做义女,好不好?” 秦氏有点意外,“怎么说?” “锦绣这几年伺候我尽心尽力,我们的感情你也晓得。她如今年纪不小,要是一直在我身边耽搁着毕竟不好,我想给她寻个好人家嫁了,也得给她个好的身份。她的父亲原是西北的一位镖头,家世是清白的,如今就请母亲认了她,出嫁时也从这儿嫁出去,好不好?” “锦绣这孩子确实尽心,你有这个意思,我也不拦着。不过毕竟是姑娘家的终身大事,你也问问她的意思,别自作主张。” 琳琅便笑道:“娘还把我当小孩子呢,放心吧,这些事我有分寸的。” 辞了秦氏,回去的路上竟碰见了故人——京城有名的摘星阁门口,裴明溪一袭天水色长裙,外面罩一件蜜色撒花披风,正和以为年轻的男子并肩站着,旁边停着辆马车,有两名小童侍立在侧,似乎是在等人。 没想到会在路上碰见裴明溪,琳琅喜出望外,到了她身边时忙命人停车。 这里裴明溪眼瞧着一辆贵气的马车停在身边,晓得是什么贵重的人物,当即侧身退后,一眼瞧见了马车边的锦绣,登时意外道:“是你们!”她虽是刚刚回京,却也知道如今京城如今的天翻地覆,大喜之下也不敢忘记行礼,低声向身旁男子道:“师父,是英王妃。” 两人连忙行礼,琳琅已下车扶起裴明溪,欣喜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告诉我一声。”脱离了华贵的车仗,她依旧是昔日那个可爱可亲的好友,裴明溪也握住她的手,笑容藏都藏不住,“今儿才进城,没想到就碰见你了。这位就是我的师父,隋先生。” 隋远道么,琳琅听过他的大名,便问候了一声。又问道:“是在等人吗?” “姐姐在里面挑东西,我们就等了会儿。”裴明溪努嘴指了指里面,就见裴明岚在夫君的陪伴下正步下楼阁,正说笑着走过来。显然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琳琅,裴明岚脸色的笑容顿时一僵。 琳琅也需理会,挽着裴明溪就近进了隔壁的茶楼,“相请不如偶遇,难得我和明溪在这里说会儿话,不会耽误隋先生吧?” 隋远道便笑道:“难得两位如此有缘,王妃请便,下官刚在那边瞧见了两副好画,就不打搅了。”他十分识趣的退出去,琳琅也不需再维持王妃的庄重仪态,当即笑嘻嘻打趣道:“这位隋先生对你很好啊?” 裴明溪脸上一红,道:“都已经是王妃了,说话还不正经。” “我说的是实话,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看你的眼神那是瞒不了人的。这一趟去南边,收获如何?” “小时候跟着上京虽然看过不少风景,到底也有限。这回跟着师父远行,才知道山河旷远,天地广大,这世间的美景气象,实在是叫人赞叹。听说北边山川和南方全然不同,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得空,再出去游历一趟呢。”裴明溪是个画痴,又擅山水,论及此道时眼睛里不自觉的便有亮光。 “倒是上瘾了你。”琳琅微微一笑,“我看这位隋先生也是性好自然的,怕是下回又是师徒游历了?” 裴明岚再次脸红,嗔道: “明明很正经的话,到你的嘴里怎么就变味儿了呢?”又道:“这回和师父画了不少,改日送到你那里给你瞧瞧。” 琳琅拍手道:“那我可要大饱眼福了!”又问她这一路的见闻,就着清茶,不知不觉便是一个时辰。 雅间门口是珠帘,进门后设了一道纱屏作为遮挡,琳琅坐在里面,偏头时也能看见门口的情形。眼瞧着有熟悉的身影在那探头探脑了好半天,琳琅故意装作不知,反而说得愈发有兴致。裴明溪实在忍不住,低声笑道:“姐姐都在外面等半天了,要不让她先回去。” “她自己愿意等,我又没拦着。”琳琅瞧了外面一眼,“你们也是碰巧遇见?” 裴明溪摇头道:“听说京城的事后我毕竟担心,就给父亲写信问安,顺便说了归期。姐姐大概是从那儿得的消息,今儿竟然是来接我了。” “这倒是奇了。”琳琅哂笑,“我只当她还跟以前一样趾高气扬呢。” “有你这位王妃在,姐姐哪里还敢欺负我。”裴明溪与有荣焉,“路上她还说什么夫人很想念我,又说画院的学舍偏远,让我依旧搬回家去住。” 琳琅便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既已搬了出来,就不会再回去。”裴明溪淡然,“天地间还有太多景致值得用心去感受摹画,我实在没心思再跟她们纠缠。”她以前还曾纠结于自己的出身,为外室之女的身份而心存卑微,这一趟远行见识过高阔河山,才知道人之渺小,心之广大。什么身份、什么恩怨、什么委屈,不过世俗烟火里的一粒尘埃,早已烟消云散。 琳琅深以为然。 两人出了雅间时裴明岚就在外面候着,昔日口角相争,两人的身份却也不算太悬殊,而今重逢,琳琅却已成了王妃。裴明岚脸现尴尬,跪地行礼问候,琳琅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道:“许久不见,裴大姑娘可懂礼了许多。” 裴明岚以前跟琳琅的矛盾可不少,生怕她这会儿借机发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道:“妾身惶恐。” 这样卑微求饶的姿态摆出来,让琳琅觉得跟她计较实在是索然无趣,道了声“免礼”,便和裴明溪出去了。 回到王府时恰逢徐朗从皇宫归来,见了她,徐朗便道:“我明日邀左相来府中赴宴,你可要见见?” ☆、82|10.11更新 左相陈皓如今已成了朝中新贵。 在徐朗将陈皓送到漠北之前,徐奉先身边的谋士不多,排的上号的也就一个荀良。荀良跟随徐奉先许久,但是智计上却不如陈皓,是以此次徐奉先登基,便拜了陈皓为左相,荀良为右相。 陈皓虽是僧人出身,为人却也圆滑,因他是由徐朗举荐,两人私底下有点交情,旁人也说不了什么。小宴只有徐朗夫妇和陈皓三个人,如今已是十一月中旬的天气,红泥火炉绿蚁新酒,就着旁边的亭台楼榭,也颇有意趣。 在座当中以年近三十的陈皓最为年长,其次则是徐朗和十二岁的琳琅,算下来陈皓甚至都能当琳琅的爹了。不过陈皓虽居右相高位,在英王和王妃面前自然是不敢坐大的,三个人分宾主而坐,从塞北风情到江南烟雨,滔滔不绝。 说起江南来,徐朗便难免提起当初琳琅和他当时南下的事情,自然而然的就说起了朱家。 琳琅颇为敬佩的道:“听闻陈相在漠北智计无双,这回朱镛伏诛,您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虽是王妃尊荣,但陈相年长权重,琳琅便要送一声尊称。 陈皓便客气的道:“王妃过誉了,全是仰仗皇上和王爷英明。” 琳琅又道:“听说先生对朱镛了如指掌,先生以前曾与他相交过?” “在下原本就隐于江南金光寺,朱镛是江南众官之首,时间久了自然耳熟能详。”陈皓拿着酒壶为两人斟满了酒,却是避开了琳琅的目光。 琳琅却不欲放过他,仗着年纪小,笑吟吟的道:“那么朱镛欲图谋反,也是陈相听来的吗?还是陈相又先知的本事,早就知道此事?听闻陈相用计神出鬼没,我实在是好奇的很。” 陈皓未料徐朗会跟一介内宅妇人说这些话,登时一惊,又有点尴尬,道:“无非是刺探消息罢了,哪里会有先知之说。” 琳琅仿若未绝,自顾自的道:“我最近看了些闲书,说的是还魂重生之事,说一个人活过一辈子,竟然还能重回到小的时候,改一改自己的运程前途。要不是我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谈,真要怀疑陈相也是这样的鬼才了。” 她这是头一次在人前提及这种事情,就连徐朗都颇为意外,眼风落在琳琅脸上,便见她泰然自若,仿佛说的不过是玩笑话。然徐朗心内早有疑惑,此时不免暗暗心惊。 陈皓迅速看向琳琅,眼底全是震惊。然他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当即勉力镇定,笑道:“志怪奇谈而 已,王妃说笑了。”探究琳琅的神色时却看不出端倪。 他前世虽是朱镛帐下谋士,跟朱成钰也有过来往,却从未与朱家内宅接触过,只知道眼前这位曾是朱成钰的妻室,后来惨死在了冷宫。如今她命程大变,居然一转身成了徐朗的王妃,徐朗和徐朔兄弟俩的才能地位陈皓很清楚,恐怕将来皇帝驾崩,皇位很可能落在徐朗头上。如此一来,这个女人要再度入住皇宫? 虽然向来自负才华瞧不上女流之辈,陈皓也觉得这个女人运气好得不可思议。前世虽早亡,却也是嫁入了皇家,十分尊荣。这辈子运气就更好了,不止嫁入了皇家,且这位英王对她的宠爱之名早已远播,只要她能保住命,荣华富贵自是无双。 难道是她也重活过一次,所以避开朱家嫁入了徐家?陈皓疑惑,可看那神情又不太像。 心里狐疑不定,对面的琳琅却微微一笑道:“陈相读的是孔孟之书,我却爱看志怪奇谈,在陈相面前做鬼神之谈,见笑了。”已经从陈皓的反应中确信了自己的猜测,琳琅并不打算透出自己的底子,一笑便收,顺便招手叫侍婢过来添酒。 陈皓乐得揭过此页,刚刚琳琅提及重生时委实将他惊了一跳,这时候心内自是暗暗庆幸。 送走了陈皓,徐朗和琳琅也颇有了点酒意。冬日里园中花树凋尽,只剩下松柏翳然,琳琅虽然已不再畏寒,这个时节也不敢轻易出门闲逛,大多数时间都蛰居在屋里。 这会儿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徐朗瞧着琳琅红扑扑的脸蛋便爱不释手,伸手将她揽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膝盖上。摸了摸她的手,指尖带着点点凉,便道:“回头也该找个能工巧匠,在这儿修个地龙。” “何必那样大费周章,多少几个炭盆也就是了。”琳琅微醉中声音甜软,靠在徐朗肩膀上,是温软撒娇的情态。 徐朗在她额头亲了亲,“你也见过陈皓了,还不肯告诉我答案?” “答案是,陈皓跟我是一样的人,才能轻易制住朱家。”琳琅微笑。 徐朗被这话说得摸不着头脑,“什么叫跟你一样的人?” 琳琅原本是伏在他胸口的,这会儿抬起头来,正色道:“二哥,如果我说陈皓跟我一样,都活过一世,你信不信?”徐朗正单手拿了茶杯抿一口,闻言险些呛着,道:“什么?” “我说我和陈皓都活过一世。” 徐朗不可置信,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并不像是发烧说胡话 。虽然觉得这事委实诡异,心里却不知怎么的就信了几分,似乎如果这是真的,以前他的那些疑惑就能迎刃而解了。然而毕竟耸人听闻,徐朗一时有点语塞,“是说你死了之后,又活过来了?” “差不多吧,只不过活过来的时候,回到了小时候而已。” “是不是……前年的事?”徐朗的思维依旧敏锐。 这下轮到琳琅吃惊了,“你怎么知道?” “我记得前年有一阵子,你忽然变了很多。那时候我还疑惑你怎么突然变得懂事,连眼神儿都变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徐朗已经信了几分。 琳琅便点头道:“果然二哥观察入微。就是那年的四月初,我找你说白婉儿的事情那会儿。”她不自觉的叹了口气,“现在想起来,又觉得那像是一场梦一样。要不是有陈皓这档子事,恐怕过上几年,我真要以为那是场梦了。可是那样的噩梦……”毕竟有些微醉,容易动情,琳琅想起前世的纷乱凄凉,声音都低了下来。 徐朗将她抱紧,在她唇上亲了亲,“那个梦,很不好吗?” “嗯。”琳琅点头,“那时候母亲不在了,我跟着外祖母长大,朱家在陈皓的帮助下夺得了皇位,祖父去了,爹爹死了,大哥哥死了,你也死了……”想起那一世的支离破碎,当时的绝望心痛竟又分明起来,琳琅窝在徐朗怀里,想着眼前明朗的夫君在临死时的情状,忍不住哭了出来。 徐朗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于他而言,重生这种事情本就骇人听闻、荒诞至极,而琳琅所说的这些,又实在难以想象。可妻子的伤心如此真切,他暂时不去深辨,只好温声道:“别哭了,就当那是个噩梦吧,现在一切都变好了。” 他温热的掌心贴在琳琅的后背,慢慢的摩挲轻拍,是抚慰的姿势。 琳琅将那一世的情绪憋了整整两年,这会儿找到倾泻的出口,酒意催动之下更是不能自己,便伏在徐朗肩上,狠狠哭了一场。泪珠儿浸透了徐朗的衣衫,她哭得眼睛红红的,心里却舒畅了许多——就当是个噩梦吧,那一切凄风冷雨已经远去,现在她所拥有的,是值得珍惜的圆满。 徐朗等她哭累了,便帮她擦掉泪珠儿,又倒杯茶让她润喉,道:“我抱你回去歇歇吧?” “不想歇着,我把那些事情说给你听好不好?”琳琅委委屈屈的瞧着徐朗,小姑娘当得久了,又被贺文湛夫妇和徐朗捧在掌心里宠着,心性竟然又回到了少女的时候。 徐朗无奈,“好,我听着。” 琳琅当真说了起来,从白婉儿的出现,到秦氏遇到泥流……当然她隐去了和朱成钰婚事这一节,只挑重点的来说,因为哭过后酒意上头,这会儿已经有些醉了,口齿略有些不清,话也说得颠三倒四。好在徐朗还保持着清醒,被她东一嘴西一句的说着,竟然也听明白了不少。 眼瞧着娇妻已然沉醉,徐朗虽震撼于今日所闻之事,却也明白这些都已是过眼云烟。如今琳琅真真切切的在他怀里,徐奉先坐拥天下,那个梦境中的芜杂败落,就让它永远留在梦境里好了。 他俯身亲吻琳琅的嘴唇,让丫鬟们就近铺好被褥,抱着她过去歇下。 琳琅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徐朗已经不在身边,问了问锦绣,说是徐朗进宫去了。琳琅“唔”了一声,觉得有些头疼,便拿两个指腹慢慢的揉着鬓角,旁边锦绣欲言又止,琳琅瞧了一眼便道:“都快成女官了还吞吞吐吐的,想说什么?” “二夫人来了,想见你。”锦绣也知道琳琅跟二房的关系,有点犹豫,“她已经等了两个时辰,说是为了二姑娘的事情,看着还挺着急。”——徐府的二夫人窦氏如今已成了王妃,锦绣口中所指的,自然是贺文清的妻子、琳琅的二伯母了。 贺瑾瑜?琳琅皱眉。真是阴魂不散。 她也不急着出去见客,慢吞吞的穿了衣裳鞋子,叫锦绣帮着重新通头挽发,又喝了碗甜香的汤,这才问锦绣道:“她在哪里?” “就在客厅等着,已经安排人招呼着了。”王府里的来往礼仪外有长史,里面也有相应的女官操持,锦绣是不必操心的。她如今还是王妃的贴身大丫鬟,在府中十分得脸,等将来出嫁时由秦氏认作义女,那身份可就又不同了。 琳琅对二房纵然算不上厌恶,却也没多少感情了,不紧不慢的到了客厅,果然见二夫人在那里坐立不安,旁边两个小丫鬟陪着。 见着琳琅,纵然二夫人是长辈,也还是得跪地行礼,口呼“拜见王妃。”琳琅笑吟吟的道:“二夫人请起。”又吩咐人看茶。 可二夫人哪里有喝茶的心思,她坐在下首的交椅上,局促不安的绞着衣襟,道:“自打王妃出嫁,伯母这里就一直记挂着,只是怕打搅你们新婚的人,没敢上门叨扰。如今王妃一切都好罢?” “一切都好。”琳琅似笑非笑,“我听说二夫人有事寻我?” 二夫人瞧着她和气,当即大着胆子道:“ 嗐,也没什么事,就是你二姐姐……前儿收到江南秦家的信,说你二姐姐跟朱家有点瓜葛,让人给拿去下狱了。王妃也知道那个朱家,那可是乱臣贼子,你二姐姐好好的给人当着媳妇,怎么会跟那种人有瓜葛呢,我想着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但是隔着这么远又没法子。王妃您是秦大人的外甥女,不知道能不能?” 琳琅瞧着她眼中满满的期待,徐徐道:“儿姐姐跟朱家有瓜葛,这是怎么回事?” “嗐,肯定是她们误会了,你二姐姐哪儿敢呢。” “二夫人若是不说清楚,这事可让我怎么说呢?” 如今的贺家虽有贺文瀚居于枢密使的高位,贺文清的官职却还是停在从五品上面,二夫人面对琳琅这位王妃时,更是十分忌惮恭敬。想要扯个谎隐瞒,可女儿的性命危在旦夕,况琳琅今非昔比,她倒也不敢期满了,只得老老实实的道:“说是她跟朱家的那个什么朱成钰认识,跟着他做了些小事情,详细的我也不清楚了。” 琳琅闻言冷笑。原以为这辈子贺瑾瑜吃了苦头后会学乖,谁知道还是那副模样?上一世她就跟朱成钰勾搭,仗着床帐里的本事好,硬生生的以一介弃妇的身份被朱成钰收在了宫中,这辈子她嫁给了秦钟书,谁知道还是和朱成钰勾搭在了一起? 恐怕是当初秦紫阳假意投诚,贺瑾瑜以为朱家会飞黄腾达,才会勾搭上朱成钰吧?既然她自己要找死,自己又何必拦着呢。 琳琅心内冷哼了一声,瞧了二夫人一眼,却又道:“既然是误会,我便修书一封给舅舅,问一问缘由。若当真没什么事,我帮二姐姐说句话也是应该的。” 二夫人只当她是答应了,当即感激涕零,千恩万谢的走了。 这里琳琅却是喝着茶但笑不语。若是误会,帮贺瑾瑜说句话自然是情理中的事,可若不是误会呢?她前世能跟朱成钰串通一气,对秦家和贺家斩尽杀绝,焉知这辈子就没怀什么坏心思? ☆、83|83 晚上徐朗回来的时候,琳琅便将这件事情告诉了他。 经白日里琳琅那一番颠三倒四的话语,徐朗也理清了兰陵院和二房的瓜葛,晓得贺瑾瑜母女做过的亏心事。这会儿琳琅提起,他便道:“你打算怎样?” “贺瑾瑜虽是我的堂姐,但自打她谋害我娘那时候起,姐妹的缘分早就尽了。”琳琅想了想,白天喝醉后似乎没跟徐朗说过上辈子贺瑾瑜和朱成钰沆瀣一气害秦贺两家的事情,便也不提,只是道:“如果她真是和朱成钰有沾染,自然以国法论处。二哥,你那里有消息吗?” “扫清江南余孽的事情,父皇交给了我,我最近没空南下,便都交给了易安和先前睿郡王府的曹立行。”徐朗将衣衫解了,坐到床上,将琳琅揽入怀中,“据收到的消息,朱成钰现在已经捉了回来,却没听说贺瑾瑜的事。再过七八天他们就会押朱成钰上京,到时候就有分晓。” 琳琅对贺瑾瑜的事情原也不怎么上心,闻言暂时作罢,不过……“那位曹立行是睿郡王府的长史吧?他怎么还在主事?”虽然王府长史也算官员,但毕竟和前朝皇室牵扯,别处的长史可都是成了庶民的。 “我们布局的时候,曹立行出力良多。” 琳琅讶然瞧着徐朗,眼里渐渐涌出赞叹。徐朗瞧着她的眼神一点点明亮起来,不由微微一笑道:“很意外吗?” “是那年冬天布下的棋子吗?”琳琅显然十分意外。虽然只是“出力良多”四个简简单单的评价,但曹立行作为郡王府的长史,能够被徐朗委以此任,可见对其信任。 徐朗点了点头,琳琅又问道:“他居然肯?” “曹立行忠于睿郡王,也很懂得识时务。皇室衰微之势不可逆,他若愚忠下去,到时候主仆都保不住性命。如今他算是功臣,睿郡王一家能安然无事,出了你舅舅出言保全外,曹立行的力争功不可没。” 能征战沙场,登上帝位的人都不是什么仁善之辈,徐奉先虽不像朱镛那般嗜杀,不分青红皂白的对皇亲下手,却也不会轻易容忍前朝皇室,尤其是郡王残存。如今上至亲王,下至郡王乃至县主,活着的不过寥寥数人,睿郡王能免于被杀,极为难得。 琳琅心里还是赞叹,不吝夸赞,“那么短的时间里就能将曹立行拉过来,你实在是厉害!当时查朱镛那个山寨的时候,是不是也有曹立行的功劳?” “聪明!”徐朗抱着她亲了亲。手指头碰上她柔腻的脸蛋六再也挪不开, 一路向下滑到脖颈、胸前,忽然笑了笑道:“长大了不少。” ……琳琅脸红。这辈子葵水来得早,她又调理将养得好,加上被徐朗抱着睡觉的时候没事就要捏捏,这会儿胸前已然鼓起了两个小丘。虽说离丰盈还远吧,但是比起她刚嫁进来的时候,变化确实很大。 琳琅一把拍掉那只不安分的手,气哼哼的瞪他。徐朗颇为委屈,“夸你呢,怎么生气了?” 这是夸吗?这分明是调戏!若是换成前段时间,琳琅还能振作起来调戏回去,然而每次都铩羽而眠,这时候已然不敢再戏弄他了,免得再被他压在身下揉揉捏捏。心里憋着一股羞恼,她掀开徐朗的衣领,扑过去一口咬在他肩头以示惩戒。 不过玩笑戏耍而已,她这一口咬的当然不算重,只留了两排浅浅的牙齿印。对徐朗而言,这自然是不痛不痒的,反而是她柔软的嘴唇贴在他的肩头,叫身体再度燥热起来。 他晓得琳琅的年纪,这时候不敢起邪念,努力的深呼吸。然而琳琅并不晓得这一口的恶果,见她无动于衷,恨恨的加重了力道,奈何徐朗一直微笑不语,最后还是她觉得不忍抬起头,见到那排深深的牙齿印时,又心疼的摸了摸。 徐朗一把摁住她的柔夷,忽然福至心灵,道:“忙了一整天腰酸背痛,帮我捏捏吧?” “怎么捏?”琳琅信以为真,徐朗便翻身趴在床上,将衣衫都除了,精壮的后背便摆在了琳琅面前。他将下巴搁在胳膊上,道:“你骑在我背上,捏捏肩头就好。” 琳琅也不客气,当即骑在他的腰间,帮他揉捏起来。徐朗舒服的哼哼着,挪了挪腰身。琳琅又不是真的十二岁少女,最初还心无杂念,这会儿猛然察觉他的意图,登时涨红了脸。可她还不能发作,否则徐朗问她为什么脸红,难道要说是他动腰时与她大腿的磨蹭是心怀不轨,想把她往男女之事上诱导?那可真是把自己往坑里推了! 不过徐朗这迂回战术也算是煞费苦心,且他每天要忍着旺盛的精力,抱着娇妻睡觉却要清心寡欲,实在是一件折磨至极的事情,徐朗能做到这个地步,也是难得。 琳琅为自己的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惭愧,总叫徐朗受苦不是个办法,能不能用别的途径,让他少受折磨呢?总不能他一直宠着她,她却回报以这样残忍的折磨吧?何况看他这样自制迂回,琳琅其实也很心疼。 侧妃妾室什么的自然不用想,若要分房睡不去撩拨他,徐朗定然不会同意。算来算去,这事 儿还是得她自己来解决。 打定了主意,琳琅便弯腰趴在他背上,将下巴搁在他的颈间,“捏得手都酸了,舒服吗?”明知道她说的是肩头,徐朗还是忍不住想到了别的上头。娇躯就贴在背上,她在耳边呵气如兰,任他再怎么能自制,也是不可能坐怀不乱了! 徐朗一个翻身,灵巧的将琳琅护在臂弯,随即将她压在身下。 “琳琅。”他的声音有点沙哑,眼里已经有了层朦胧的光。 琳琅回应,“夫君。”微微一笑,甚至凑上来亲了他一下,照着他之前所教的,舌尖迅速舔了舔他的嘴唇,随即蜻蜓点水般收回,几分调皮意趣。 床帐里就他们两个人,徐朗哪里经得住她如此主动,怀抱收紧,重重的亲了下去。她哪儿都是软的,嘴唇、脸蛋、香肩、纤腰……柔软又曼妙,衬着那张日渐明艳动人的脸蛋,徐朗简直想把她揉进骨子里去。身体的某处在叫嚣,理智却在警告他怀里的娇妻只有十二岁,现在行房事只会伤了她的身子。 无师自通的,徐朗握住了琳琅的手。被亲得有些犯晕的琳琅也察觉了,心内不由暗笑——这可是他教的。 第二天徐朗神清气爽,虽然清晨也是个难熬的时候,但尝到了甜头,比起前段时间清心寡欲斋僧一样的生活,徐朗已十分满足了。朝会的时候总要起得早一些,这会儿琳琅还在睡着,他静悄悄的起身披衣,瞧着娇妻熟睡的容颜,忍不住又亲了亲。 快快长大吧,琳琅。徐朗在心里默念。 府里没了人拘束,加上宫里派来的管事嬷嬷也不敢将这位王妃管得严,琳琅虽不至于贪睡,早上也可起得稍微晚一些。 锦绣帮她穿着衣裳,口中笑道:“王爷今儿看着很高兴呢。” “是吗?”琳琅饶有兴味。锦绣便道:“平常王爷去上朝的时候都是端肃严整,今儿破天荒的竟然哼了两句曲儿,那笑意藏都藏不住。” “是不是尾巴也翘到天上去了?”琳琅可以轻易想象出徐朗满足得意的模样。徐朗能这样满足,琳琅自然也很高兴,早饭后瞧着府里没什么大事,便往徐湘的公主府去了。 自徐奉先登基至今也才两个多月,徐奉先忙着修理前朝,太后和皇后也都专心整肃后宫,琳琅除了定期跟着徐朗入宫请安外,平时倒也进了少去打搅。徐湘虽然年纪不算大,但她能上场杀敌震慑匪寇,自然也和平常娇养的公主不同,是以皇上已为她赐府,叫她出来主事,也算是历 练。 徐湘那里倒是颇为清闲,如今将近腊月,还没到年关忙碌的时候,徐湘原本是想出城骑马散心的,不过因政局未稳,皇后嘱咐她近来减少外出,便也只能在府里闷着。听说琳琅来访,当即高兴相迎。 前两天下的雪还未化,两个人在府里散步说话倒也自在。少顷有宫人前来,说是皇后召公主入宫。那宫人见了琳琅也是一喜,道:“奴婢刚才去王府时王妃不在,皇后也召您入宫呢。” “母后可是有事要吩咐?”徐湘问。 那宫人便道:“公主恕罪,奴婢不知道。” 楚寒衣打理后宫,有事时也常让徐湘进去陪伴,不过琳琅是儿媳,除了定期的请安外,倒很少召她进去。这会儿两个人都被召,倒是有些意外,琳琅瞧一瞧自己的装扮,寻常入宫觐见也不算失礼,便和徐湘一同入宫。 自打徐奉先登基,这座皇宫琳琅也进了不下十数次了,如今瞧着熟悉的宫墙玉栏,倒也不像最初那样情绪翻涌。到得皇后宫中,楚寒衣并不在那里,问过宫人才知道她刚才匆匆去了皇帝日常批折子处理政务的含元殿。 琳琅和徐湘均感意外,匆匆到了含元殿,便见徐朔和徐朗也都在那里静悄悄的站着。殿内不少伺候的宫人,却不见皇上和皇后的身影。 徐朔兄弟俩自然也瞧见了她们,见状便伸手拦住,低声道:“父皇刚刚睡下,咱们先在外面候着吧。” 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琳琅难免疑惑,站在徐朗身边,偏头瞧他。徐朗的目光也正好投过来,见她疑惑,便小声短促道:“父皇批折子的时候突然晕倒了。”琳琅恍然,眉间也添了忧色。 徐奉先是武将出身,征战沙场几十年,身板自然是没得说,有太医在身边,寻常小病小灾的不在话下。他向来都健朗英武,如今年事也不算多高,好好的突然晕倒,任是谁都要紧张。殿内的气氛颇为沉肃,琳琅悄然站在那里也不说话,等了好半天见皇后出来,这才敢迎上去问安。 楚寒衣显然也惊吓不小,见几个人在外面满脸忧色的围拢过来,忙挥手示意他们安静。待得到了殿外,徐朗这才敢出声,“母后,父皇那里怎样?” “太医看过了没什么大碍,说是操劳过度所致。”楚寒衣叹了口气。新朝初立,徐家一门荣登宝座,看着尊荣无匹,但徐奉先这皇位来得不算正当,虽有军队在手,但朝中上下不归心的人还是多了去了。 且徐奉先以前执掌军务, 不曾有过治国理政的经验,这个时候百废待兴,南方的山匪还没消停,北边的疏勒虽在年前辈徐家重伤,这等时候也未必不会蠢蠢欲动。徐奉先是个好强之人,且要在一众朝臣前做出勤政的模样,经常三更半夜的才歇息,几个月熬下来,牵动以前战场上留下的旧伤,再好的底子都得垮了。 徐奉先晕倒时徐朔和徐朗都在场,正和左相及兵部尚书议事呢。这一下耽误了不少功夫,宣来的朝臣们也都还在那边等着,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楚寒衣便让他俩先行过去商议,拟好对策等皇上醒了再定论。 兄弟俩告辞离去,旁边徐湘和琳琅自然也关心皇上身体,楚寒衣只说没什么大事,她要留在这里照看,让徐湘和琳琅先行回去。 楚寒衣向来有威仪,驳了琳琅和徐湘侍疾的提议,徐湘不得不从,琳琅作为儿媳更是不能违拗。不过毕竟担心徐奉先的身子,楚寒衣便带她们轻手轻脚的进去瞧了瞧,见得徐奉先面色还算正常,这才安心离去。 这一趟入宫扑了个空,琳琅回到王府的时候都有些心神不定。不过徐奉先后晌就醒转过来,歇到晚饭后就又批折子去了,这事儿便就此揭过。 没过两天,易安押送朱成钰抵京。除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江南就地处置外,跟朱家相关、有点身份的人都被押送了过来,共有十二三人,包括朱夫人、朱含香,还有贺瑾瑜。 按说以贺瑾瑜的身份,纵然跟朱成钰勾搭,必然也不会参与得太深,犯不上特意押送她上京,想来这应当是秦紫阳的安排。联想到二夫人那幅紧张的模样,必然是秦家已休书于她告知情况,难道是秦家已经舍弃了贺瑾瑜? 至晚间徐朗回来,琳琅便说想见一见贺瑾瑜。徐朗是徐奉先的得力助手,比徐朔还得器重,如今手中的权力不小,安排这事自是不在话下,便道:“明天我派人提她过来吧。” “算了,毕竟是和朱家有关,想来提她也麻烦,明日我自己去天牢吧,正好跟朱含香叙叙旧。” 徐朗会意,便道:“我陪你去。” ☆、84| 隔了一年多再见到贺瑾瑜,琳琅只为她觉得心酸。 在贺府的时候贺瑾瑜是嫡出的二小姐,有贺老夫人的疼爱,加上她本身也生得如花似玉,娇生惯养下来,本该是个明丽娇艳的姑娘。落胎后她虽然沉默了许多,那份尊荣也还在。远嫁江南,虽然秦家不喜她的行为,但按秦老夫人的性子,断然不会短了她的用度,哪怕行动可能会受限制,却也该是个安享富贵的媳妇。 可如今呢? 牢狱里阴暗寒冷,到这隆冬时节里更是难熬。贺瑾瑜是因参与朱家谋反案而提来的囚犯,又因不是主犯,所以单独关在一间逼仄的牢房,地上铺了些稻草,小石桌上摆着点残羹冷饭,比及以前的锦衣玉食,境遇天壤地别。不过她身上披着件破旧的袍子,石台上也有一床不错的棉被,比起其他犯人算是殊遇,应该是有人照顾过,却也只是尔尔。 这一路她都是作为囚犯被押送上京,能保证吃喝就不错了,专门梳洗打扮什么的自是奢望。这会儿首饰早被摘去,头发用素绢绑着,正埋头在膝间,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哭泣。 那狱卒敲了敲铁栏杆,贺瑾瑜惶惶然抬起头来,见着狱门外的两人时有些怔忪。 狱卒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不过英王和王妃亲自前来,想必此人来头不小,他也不敢呼喝,只低声提醒道:“见了王爷和王妃,还不行礼!” “王妃?”贺瑾瑜的目光落在琳琅脸上,已然无神。她嗤笑了一声,并不动弹,只管发呆一样看着琳琅,旁边徐朗叫狱卒开了门,便有随从入内摆上干净的圈椅蒲团,让琳琅坐下,徐朗则往旁边去歇着,让她姐妹俩单独说话。 姐妹重逢,却无话可说。 四只眼睛瞪了一会儿,一个空洞,一个哀悯。 “二夫人之前来找过我,想让我救你。”琳琅首先开口,“二姐姐,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想让我求你吗,还是专程来看我的凄惨处境?”贺瑾瑜冷哼,咳了两声,不自觉的紧了紧身上的旧袍。从一届富贵小姐沦落至此,这一路作为囚犯上京,受人呼喝辖制,已全然将她当年的骄傲明艳消磨殆尽,空洞的眼神里已不见半点亮光。 说实话,琳琅最初确实有那么点隐秘的心思,毕竟前一世贺瑾瑜的行为十分恶劣,这辈子恶果自食,按理该拍手称快。然而贺瑾瑜这幅惨淡模样落在眼中,琳琅心里有再多的芥蒂,这会儿也是提不起来了,只觉这样的惩罚之下,她也是罪有应得, 便道:“听说你跟朱成钰扯上了关系,何必呢?” “是我鬼迷心窍,如今我落到这步田地,你该很高兴吧!” “为什么要高兴?”琳琅嗤笑,“说实话,我确实厌恶你,但你毕竟是贺家的女儿,今日成了阶下囚,要是明儿推到刑台问斩,让祖父他老人家怎么想?还有二夫人和二老爷,你当真一点都不顾念他们?” 贺瑾瑜身子一颤,抬起头来,“母亲他们……都好吗?” “你原来还记着他们。”琳琅冷嘲,“今日我不是来看你的笑话,也不是来叙旧,只是想知道,你在江南到底做了些什么。” 贺瑾瑜怔怔的望着她,琳琅也颇有耐心的等下去。姐妹俩早已有了心结,贺瑾瑜心里也始终对琳琅怀恨,甚至她投靠朱家的时候曾想过,有朝一日跟随朱成钰入京,她必然要召贺琳琅到跟前,好好折辱一番。然而这个愿望终究落空,沈桓和秦紫阳的突然叛变彻底打破了美梦,如今她已无法回到曾经的富贵温软,只是一个毫无反抗力量的阶下之囚。 “如果我照实告诉你,你一定会救我吗?” “二姐姐这话说得可笑。”琳琅毫不客气,“我今日只是想知道你在江南的所作所为,至于罪名如何,自然有人判定。要不要如实说,全在你自己。” 狱中一时静默,过了半天,贺瑾瑜才开口道:“我说。” 虽然已是颓丧之极,但是面对这唯一可能的救命稻草,终究是求生之心胜于一切。 离开贺瑾瑜的监牢时,琳琅的脸色颇为难看。她原以为贺瑾瑜远嫁后会有所收敛,却未料她在嫁入朱家后不到半年就和朱成钰混在了一起,这回朱家起兵谋反,贺瑾瑜更是蠢蠢欲动,甚至沈桓和秦紫阳掌控局势之后,她还痴心妄想的认为朱成钰能谋反成功,而她能凭借花容月貌和温软身段勾住朱成钰的心,摆脱在秦家的尴尬处境。 然而事情败露后秦紫阳大怒,如今贺瑾瑜已被秦家休弃。虽然二房一家早已搬出了贺府,不过毕竟是贺老太爷的孙女儿,这事怎么办,恐怕还得问问贺文瀚的意思。 靠北边的这一侧皆是女牢,越过贺瑾瑜再往内走一段,关押着的是朱夫人和朱含香。她们是叛贼亲眷,看守得自然格外严密,且因无人照料,境况比之贺瑾瑜差了许多,这会儿身上穿着在江南时的衫子,冻得瑟瑟发抖。 琳琅站在狱门外驻足,静静看着,那一对母女蜷缩在一起,再无往日里贵妇骄女的景象。 朱家的事情已近尾声,等扫清了余孽,这对母女和朱成钰就该赴刑场受死了。 前世所有的苦楚,也都能随之湮灭。 琳琅站在那里,露出一个得胜的笑容,继而举步离去,叫里面的朱家母女琢磨不透。 女牢的隔壁关押的就是男子,琳琅原本还想再去看看朱成钰的境况,不过想来他在严审之下只会比这里更凄惨,阶下之囚而已,已然不值得计较。 腊月中的时候,朱夫人、朱成钰兄妹及涉事较深的一干人被问斩。贺瑾瑜虽也和朱成钰有染,到底贺文瀚心存不忍,况她在此案中无足轻重,终是落发为尼,到青灯古佛畔去了。 这些都只是小事,而今最让琳琅和徐朗挂心的,是徐奉先的病情。 自打上次在含元殿晕倒后,徐奉先的身子便一日差似一日,到得如今,原先纵横沙场的悍将已然满身病痛,渐显老态。大抵重压劳累最能消磨人的身体,徐奉先在边塞一生戎马又积攒了一身的毛病,如今夙兴夜寐,强撑着不肯偷懒,没到月底就病倒了。 从九月初登基至今,算算也不过三个月的时间,朝局是稳当了下来,然徐奉先也像是燃烧太快的蜡烛,耗尽了心血,终至一病不起。 皇上重病,年节里自然是一团阴云,撑到次年三月,重病驾崩。 这段时间里的政事大多交在徐朔和徐朗兄弟俩的手里,贤亲王徐奉英从旁协助。徐奉英和徐朔久在边塞,用兵打仗自是没得说,对朝政上的事情却颇有点力不从心。徐朗在京城活动的时间多一些,于此道比徐朔精通许多,加上陈皓是由他举荐,枢密使贺文湛又是琳琅的伯父,徐奉先一番衡量,终是在二月里下诏立徐朗为太子,又命徐朔尽心辅助。 且不论徐朔是否臣服,三月里徐奉先驾崩的时候,徐朗奉遗诏顺利登基。 经历了一阵乱象的京城已然渐渐安定下来,虽然南边还有流散的余孽未清,但如今没有匪患流民,倒是暂时安生。满朝上下,除了有些硬骨头还没能啃掉之外,绝大部分朝臣已然归服于徐家,经礼部郑重筹备,三月下旬的时候,徐朗登基称帝。 新朝新气象的劲头终于显露出来,虽然有先帝驾崩的哀讯在前,登基大典却也格外隆重。徐朗称帝,尊祖母为太皇太后,楚寒衣为太后,琳琅则名正言顺的成了皇后。 那一日百官朝贺,帝后携手同上高台,接受万众跪拜。冠服华丽庄重,金翅明珠之下,皇后明艳动人,皇帝英武俊 挺,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佳偶天成的璧人。新帝年方十九,皇后则年才十三,年轻的帝后在艳艳春日入主皇宫,带着勃勃生机。就连那沉闷的红墙绿瓦,在百花齐放的春天,都隐隐透出点生机来。 皇宫中一切已然打理清楚,徐奉先作为国公时并无妾侍,称帝后为了收服人心,也纳了一妃二嫔,如今都成旧人。而在徐朗身边,除了琳琅外再无旁人,是以皇宫之中,大多宫室都还空着。 对琳琅而言,这一切陌生又熟悉。 前世她当然也曾入主皇宫,然而那时她却是以正妻之位做了妃子,继而迅速被废,囚禁在宸华殿中,根本不曾接手过宫务。如今突然将整个后宫交在她手里,纵然实权还在楚寒衣手里,纵然琳琅也曾活过一世,却也觉得万事陌生,头绪纷乱,还得从头学起来。 好在楚寒衣当了半年的皇后,雷厉手腕之下,也将宫人管得颇严,倒是将旧朝时那些毛病收整了不少。琳琅但凡有不懂之处,难免要去那里请教。 把整个后宫交在十三岁姑娘的手里,楚寒衣自然是不放心的,诸事当然还会插手。好在以前她向贺文湛和秦氏承诺过会照顾琳琅,虽然时过境迁,如今她和琳琅已不再是单纯的婆媳关系,她指点琳琅时倒也算是尽心,唯有一件事,始终夹在两人中间—— 徐朗年近二十,身边却只有个十三岁的皇后,且因琳琅年龄尚小,两人还未行周公之礼,若是等琳琅生孩子,恐怕还得有得等。 楚寒衣固然爱护琳琅,却更看重权势的稳固。徐奉先当年战功赫赫,那一众武将皆对他心服口服,所以铁骑入主京师,徐家军齐心协力,能在段时间内制住旧党,收服朝臣。而今徐奉先驾崩,徐朗虽然颇有手腕,到底在漠北呆的时间有限,虽然皇帝在他做太子时略有部署,到底时日有限,人心未安。 在这个时候,最简单有效的办法,便是联姻了。 这一日议罢后宫的琐事,楚寒衣并不急着让琳琅走,而是挥退了侍立在侧的小宫女们,只留贴身大宫女伺候着,向琳琅道:“如今宫中人少冷清,妃嫔之位大多都空着,总是这样也不妥,该选些人进来了,你怎么想?” 琳琅心中悚然一惊,却道:“母后所言甚是,只是若要选妃,还是得问问皇上的意思。” “这是自然。”楚寒衣颇为欣慰,“我就是先问问你的意思,毕竟你和皇上感情好,怕是未必愿意。” 琳琅微微一笑道:“儿臣不敢。” 出了太后所居的慈安宫,锦绣小心翼翼的扶着琳琅,偷偷打量她的脸色,却也只见琳琅垂眸不语,不见悲喜。待回到皇后寝宫,锦绣这才敢开口,“娘娘,您真的要给皇上选妃?” “是太后要选妃。”琳琅揉了揉鬓角,有些头疼。 锦绣体贴,便请琳琅在桌边坐了,她站在身后慢慢的按摩着鬓角,有些不平,“娘娘和皇上成婚才一年,太后怎么这么心急。而且娘娘这里还没有子嗣,若是选妃……” 琳琅当然明白。她若想生孩子,起码还得两三年,若这期间妃嫔生了孩子,长子便是庶出,难免麻烦。可按楚寒衣雷厉风行的手段……琳琅微微冷笑,“这等小事,母后不会放在心上。” 楚寒衣想要的不过是子嗣,至于出于谁的腹中,重要吗?到时候孩子降生便可认在琳琅膝下,而女人头回生孩子就是往鬼门关走一遭,到时候谁能保证孩子的母亲会顺利的活下来呢?更何况,如今在太后的心里,皇嗣还在其次,重要的还是那些有势力的朝臣吧! 锦绣瞧着琳琅神色变化莫测,不由叹了口气,“其实以前也挺好……” “锦绣!”琳琅喝止。她自然明白锦绣的意思,以前虽没有这样的无双尊荣,却能夫妻和睦厮守,哪会有这些麻烦。可乱局纷争,不是朱家便是徐家,而能保贺家无恙的唯有徐朗。有失有得,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她转身叮嘱锦绣,“宫里和王府不同,如今上头有太后和皇太后压着,你呀,怎么还改不过来。” “是奴婢失言了。”锦绣歉然,“不过,娘娘当真要给皇上选妃?” 又回到了刚才的问题,这丫头……琳琅转而笑着瞧她,缓缓道:“我作为皇后,确实不能反对选妃的事情,可皇上那里呢?给他选妃,总得他答应才行吧。” ☆、85| 后晌的时候,琳琅便带着小厨房专门做出来的菱粉糕往徐朗所居的垂拱殿去了。徐朗这会儿正在批折子,旁边放着的茶许久未动,凉了后正由旁边的大太监李瑞换热茶。见得琳琅进门,李瑞忙躬身行礼,徐朗察觉他的动作,抬起头来。 “琳琅。”徐朗皱着的眉头舒展,见着她身后小宫女手中的食盒便笑道:“又来给我送好吃的?” “晌午的时候皇上和朝臣议事,午饭用的匆忙,我想皇上批了半天折子也该饿了。”琳琅虽贵为中宫,平常却不大喜欢带着沉重繁杂的金银首饰,然她天生容色明艳,稍加妆点就已是动人之姿。徐朗眼瞧着她一点点长大,容颜愈来愈美,真是怎么都桥不够。 见她接过食盒缓步上前,徐朗也离了御案迎过来,将那食盒掀开一瞧,喜道:“是菱粉糕啊。” 外间是批折子议事之所,徐朗携琳琅的手入内,里面则是起居用的内室。 “尝尝?”琳琅一招手,便有宫女奉上清茶,她将糕点取出来放在桌上,两人同用了些,徐朗这会儿也有点累了,便遣退宫人,只留琳琅在内。 五月时节里天气已热了起来,垂拱殿前面修得庄重肃穆,内室的后面却是一湾池塘,里面荷叶丛生,游鱼悠然。这会儿窗扇已被支起,外面清风徐来,池塘边上柳姿婆娑。 窗下设了张极宽大的罗汉床,徐朗将琳琅拦在怀里走过去暂歇,两人盘膝并肩,瞧着窗外的景致。宫城虽巍峨荣华,到底宫室连绵占去了大半,虽然各处皆有点缀,到底有限。 琳琅靠在徐朗肩上,她不敢同楚寒衣说心里话,跟徐朗却是不怕的,低声道:“若是在宫外,这样的天气里该是乘着马车去山里避暑了。我记得西山风景秀丽奇绝,去过几次,怎么都看不够。” “是啊。那次我们去碧纹湖边散心,你才十岁。”徐朗将她揽入怀中,冗杂政务压身,倒也颇怀念那里的景色,“那时候湘儿教你骑马,你还折了好多花抱着,漂亮极了。”侧头,在她的脸蛋轻轻一啄。 “明明是你的摘的,居然赖我。”琳琅吃吃的笑,扶着他的脸端详,认真道:“怎么成了皇上,脸皮反而越来越厚了。” “是吗?”徐朗自顾自的摸了摸脸,忽然一笑,在琳琅猝不及防之时,俯身将她压住,“我什么时候脸皮厚了?” “说正经的,别闹!”琳琅哪里抵得住他一介武人的力道,被徐朗按住腰间软肉,缩在他怀里努力的忍笑,“今儿去 母后那里,她果然提起给你纳妃的事了。” “这么按捺不住啊。”徐朗喟然一叹,“我还以为她至少能再等几个月呢。”说着俯视琳琅,“你怎么回答的?” “我还能挡着不让选妃?只能说没意见罢了。”琳琅勾了勾唇角,“昨儿母后请了荀良的千金、楚淮安的千金,还有沈惟之、邓俨、陆德明等人的女儿入宫赏花,一园子的莺莺燕燕,我瞧那情形,母后对这几位的姿容都是很满意的。” “荀良是右相,楚淮安在兵部,沈惟之、邓俨、陆德明等人也都是炙手可热的侯爵,母后当然会满意。”徐朗无奈,“她也是为了社稷着想,这事你且不用管,交给我就是了。” “那就辛苦夫君。”琳琅贴在徐朗的胸前,抱紧他,“只是别让母后伤心就好。” “稳固朝政,姻亲固然有用,却也不是非此不可。”他瞧着妻子蹙眉的模样,忍不住便是心疼,“若我连答应你的事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取信于天下人。放心,你的夫君没那么弱。” 琳琅点头道:“我知道。”毕竟还是怕徐朗对女人的心思揣摩不透,便问道:“你打算怎么跟母后说?” “此生只爱皇后一人,绝不纳妃。” “那母后不气死才怪。”琳琅无奈摇头,“到时候恐怕会让她老人家觉得你偏心太过,为了一介女子胡闹。” “那你觉得呢?”徐朗饶有兴味。 “母后提起纳妃,不过是为了帮你稳固朝政、繁衍子嗣,你若一口拒绝,岂不令人心寒。据我看呢,绝不纳妃之事还是别提了,往后拖一拖就是。” “拖到何时?” 琳琅抿唇笑着,“能拖一时是一时,总该徐徐图之,才能令母后接受。” “那就听你的。”徐朗微笑。其实主持朝政之人,又如何不懂这道理,想出一口回绝的主意,不过是为了让心爱的人安心罢了。当初皇帝立次子为太子,朝野中本就多有非议,若此时皇上和太后再出什么龃龉,毕竟难安。他亲了亲琳琅的额头,“晌午还没歇息吧?你在这里睡会儿,我去外面看折子。” “好啊,看完了咱们再去御花园走走。”琳琅答应,瞧着明黄的身影步出内室,微微叹了口气。 其实又何尝愿意用这等事情去烦徐朗呢,前朝那么多事情需要忙碌,每回看着他深夜未展的眉头,琳琅总是格外心疼。然而太后心焦子嗣,想要替儿子分忧,又无可厚非。怪只怪她年 龄太小,还不足以和徐朗并肩,不能幼龄生子这一点当然无话可说,但往后,却也不能是只知安享富贵的小娇妻了。 第二□□会散后,徐朗那里的事情不多,便带着琳琅同往慈安宫去问安。 楚寒衣今年才四十二,上过战场杀敌,管过国公府的内宅,那一身气度自是与别人不同。母子三人寒暄过了,楚寒衣便向徐朗道:“昨天和皇后提起宫里人少冷清,皇帝正当英年,身边却只有皇后一人陪伴,也是时候选些家世品貌出众的女子进宫了。” “这事不急。”徐朗仿佛没听懂她的言下之意,“如今百废待兴,前朝的事都忙不过来,儿子哪有心思想这些。有琳琅陪着我,足够了。” “正因前朝的事忙不过来,皇帝才该选些得力的人做臂膀,从旁协助,你明白我的意思。”骨髓里直率的脾气是改不掉的,楚寒衣在儿子面前也不拐弯抹角。 “儿子明白。只是朝堂上事,儿子自然有办法应付,若是将后宫与之牵扯,反而麻烦。”徐朗起身,恭敬道:“母后费心为儿子考虑,儿子自然感激,只是我与琳琅成婚不过一年,且琳琅现在并无所出,儿子暂时不想纳妃。” “这事我也想过,不算什么大事。”楚寒衣瞧一眼固执的儿子,有点生气,“后宫妃嫔之位空悬,叫人看着像什么话。你若执意拒绝,恐怕会叫朝臣寒心。”——当初徐家军一路南下并非没有阻碍,那些武将拥护徐奉先登上帝位,肃清朝野,图的还不是个荣华富贵和子女的前程?明明用几个女子就能笼络人心,何必要舍近求远? “朝臣那里,儿子自然会想办法应对。”徐朗坚持,“至于纳妃之事,恳请母后暂时别再提了。” “明之!”楚寒衣觉得这儿子简直就是个臭石头,平时那么灵活变通的人,此时却固执到了愚蠢的地步。不过毕竟顾忌着琳琅在身边,她到底没说多余的话,缓了缓气,冷声道:“那你打算何时纳妃?”又强调的,“皇家子嗣繁衍乃是大事,皇帝可不能叫这后宫续置!”后一句语气严厉,显然是不愿退让。 徐朗便道:“待琳琅诞下皇子,再议此事。” 楚寒衣了解这儿子的脾性,当初执意求娶琳琅,成婚后又百般爱宠,她还真是担心他会为此虚废后宫,这会儿倒是舒了口气,道:“君无戏言。”徐朗自然答允。总归还有两三年的时间,与其激化矛盾,不如缓缓图之。 殿里的气氛这才松快了些,楚寒衣瞧着默然坐在旁边的琳琅,心 情复杂难言。她确实也喜欢这个儿媳,长得漂亮,性情也算不错,难得的是夫妻恩爱,放在寻常人家是难得一见的良缘。可在皇家,皇帝重情,只爱重一人,可并不是什么好事。 “昨天那几位姑娘皇后也见过了,既然不欲纳妃,总也该有个交代吧。”楚寒衣将目光投向琳琅。 琳琅便起身微笑道:“我瞧那几位姐姐确实人才出众。年初时康亲王妃去世,至今身边尚无旁人服侍,他是圣上胞兄,尊贵荣宠在朝野中无人能匹,母后既然喜欢,不如择出一位,嫁与康亲王为正妃?” “也只能如此。”楚寒衣既然已被徐朗说服,倒也不拖泥带水,“那位天赋奇才的左相陈皓也是至今未娶吧?朝中未曾娶妻的年轻英才众多,皇上朝政之余也该留意一二。” 徐朗舒了口气,点头称是。 出了太后的慈安宫,琳琅紧绷着的心弦总算放松,昨日因琳琅醒得晚未曾和徐朗游园,这会儿正好日光明朗,便同往御花园去。 御花园地处皇宫后侧,虽然周围有不少宫室,因宫中无妃无嫔,许多宫殿空置,便显得安静许多。从慈安宫往御花园去,有不少的岔路口,琳琅和徐朗徒步而行不用轿撵,到得一处路口,琳琅忽然心念一动,道:“宸华殿附近有一片蔷薇极好,不如顺道去看看?” 徐朗自无不可。 ☆、86| 虽然时移世易,这一世的琳琅已然荣尊皇后,这曾经囚禁过她的宸华殿依旧是个冷宫。 宫廊的石缝之间乱草渐生,墙角的一丛蔷薇开得正浓,在艳艳日光下蓬勃娇艳,只是周围杂草丛生,加之平时少有人至,便有几分自生自灭、无人欣赏的荒芜味道。 琳琅命人推门,陈旧的院门吱呀作响,琳琅和徐朗携手而入,便见一院的蔷薇浓烈绽放,里面的屋宇已颇显破败,蛛丝结在雕梁画栋之间,显然是从未有人打扫过。好在满园繁花惹人注目,两人站在门前,琳琅微微失神。 徐朗侧头看了看她的神色,低声问道:“你之前来过?” “没。一时好奇才进来看看。”琳琅连忙否认,有点心虚。徐朗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半晌后终是压下了心思,笑道:“这附近的宫殿多年未用,也无人打理,倒是让这蔷薇长得自由自在。让人剪些回去,给你插在瓶里赏玩?” “其实我想去的蔷薇还要往前走。”琳琅扫一眼那满目破败,道:“这一院蔷薇也是难得了,派个人来打理一下吧?” “这些你来安排就是了。”又吩咐李瑞,“秋后让人重修宸华殿。” 琳琅心中微动,偏头看向徐朗,日光里的侧影俊朗英挺,看不清神色。心里却有些感激,便伸手挽在徐朗臂间,道:“冷宫里荒芜破败,还是先去御花园吧。”出了宸华殿往前再走一阵,果然有一大片盛开的蔷薇,因其跟御花园离得不远,常有人去修理,倒是格外好看。 游园后回程,徐朗自去垂拱殿,琳琅回去寝宫时,果然已有人剪了数枝蔷薇插在白玉瓶里。 谁知这事传得快,次日琳琅往慈安宫去的时候,楚寒衣说完了正经事便道:“我听说昨儿你和皇上去宸华殿了?” 琳琅未料她消息如此灵通,且不避讳,便道:“昨日原想同皇上去御花园的,经过宸华殿附近,听说那里有一片蔷薇开得极好,便过去瞧了瞧。” 楚寒衣面有不悦,“要说赏花,宫里多的是花园子。宸华殿是什么地方?向来都用来囚禁被废的宫嫔,其他时间也都闲置着没有人气。你和皇上金贵之躯,那种地方还是少去为好。” 太后教导,琳琅当然是不能轻易顶嘴的,只得应了声是,心里却疑惑。昨日去宸华殿,陪同的只有徐朗身边的几个亲信和她带的宫女,虽说定了要重修宸华殿的事,到底也要到秋后,自然烦不到太后这里来,那么楚寒衣这消息的来源……徐朗挑人的 本事她知道,等闲不会也不敢嚼这种舌头,剩下的,恐怕就是她身边的人了。 在徐府的时候掌家理事,如今成了太后,她这心操的依旧很宽啊。 虽然敬重她是母后,但楚寒衣这般安插人手,还堂而皇之的透露给她,那意味可就不是爱护,而是颇有警戒的味道了。 琳琅心内不忿,便端出个笑脸,向楚寒衣道:“昨日和皇上游览宫苑,发现各处宫室空着,宫女内监们却半个都没少。这些人闲着就容易惹事生非,听说还有聚众赌钱这等事情,皇上听了很生气,说是现下新朝初立,凡事都要节俭,想要放一拨人出宫去,也算是恩典。母后意下如何?” 楚寒衣昨天虽接受了徐朗所谓“琳琅生子前不纳妃”的话,但儿子作为一国之君却如此偏袒妻子,对于向来严厉的楚寒衣来说,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这会儿琳琅一提,便似笑非笑的看她,“说起来还是宫里人少之故,若是有了妃嫔进宫,这些人自然有人管束。” “儿臣昨日也说了这样的话,但皇上心意已定,儿臣也没奈何。”琳琅推了个干干净净。 楚寒衣瞧了她一眼,见琳琅一副等待示下的模样,便含糊道:“此事往后再议。太皇太后那里今早传来凤体有恙,随我一起去请安吧。” 太皇太后六十余岁的高龄,最初徐奉先登上帝位,老人家自是喜不自胜,容光焕发,可惜半年后徐奉先病逝,老人家也病了一场,如今身子骨是每况日下了。到得她的宫中,就见贤亲王妃姚氏、敦王妃窦氏也在其中,见了太后和皇后,两位自然是要行礼的。因太皇太后正在安睡,楚寒衣也不打扰,带着两位王妃到外间说话。 在徐府的时候姚氏是庶子徐奉英之妻,向来被窦氏压得死死的,然徐奉先登基时因徐奉英战功卓著封其为亲王,徐奉良则因庸庸碌碌,只得王爷之位,如今两人的地位可是天旋地转。 楚寒衣自然也更笼络在武将中颇有威信的徐奉英,是以对姚氏嘘寒问暖一番,又问道:“听说四郎可是越来越赏金了,他如今也十七岁了,你那里可有中意的人家?” 姚氏笑道:“太后也知道,那孩子在军中呆惯了,现在又说是要给皇上分忧,还没有想婚娶的意思。既然太后提起,回去我便留意留意,确实也不能再耽搁了。” “再耽搁下去可不成,你瞧这几个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不给我们抱个孙子。”楚寒衣脸现无奈,又道:“我瞧着韩荀将军的那位妹妹极好,品貌才 学皆佳,年龄和四郎也差不多,人也都文雅,堪为良配。” 韩萱儿以前虽曾说了人家,但定的是君家的宗亲,后来朱镛入城,将君姓皇亲都屠杀殆尽,这婚约自然没了下文。韩萱儿身为大学士之女,文采教养没得说,她的姐姐是宠冠后宫的韩贵妃,亲生姐妹,容貌也不会差,若不是徐朗放了话在那里,楚寒衣倒真是想将她纳入宫中—— 韩大学士虽已辞官,朝里的学生却不少,而韩荀以前是御前侍卫,如今虽然品级低,假以时日,终会成为大器,这个韩萱儿是父兄俩宠着的明珠,自然值得娶。 姚氏对韩萱儿这位姑娘自然也是乐意的,只是颇为尴尬的瞧了旁边的窦氏一眼,道:“太后您不知道。这位韩姑娘人采出众,怕是……” 楚寒衣随着她的目光看向窦氏,便见窦氏尴尬道:“前儿我还跟太皇太后提起,三郎瞧上了韩姑娘,想取了她呢。” “哦?”楚寒衣脸上笑容一收,“太皇太后怎么说?” “太皇太后已经准了。”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怕是还没闹清楚呢,三郎已经娶了沈氏,若要再去韩姑娘,岂不是要委屈了她?”以前在徐府的时候窦氏就抵不过楚寒衣,这会儿一个是太后,另一个只是个王妃,地位之差更不必说,当即赔笑,却还是不死心的挣扎,“太皇太后说韩家是前朝皇亲,这位韩萱儿能做妾室就已经是……。” “韩老先生和韩荀都有经世治国之才,太皇太后上了年纪糊涂,怎么你也跟着糊涂?”楚寒衣打断她,面有厉色。 窦氏讷讷的缩了缩头,却还是不大服气。旁边琳琅听了半天也是不悦,也不理窦氏,转而道:“韩姑娘气质高华,才学容貌出众,前些天母亲进宫,说是韩荀求娶我大姐姐,这事儿已经定下来了,若是四弟能娶了韩姑娘,倒更亲近了。” 这话楚寒衣爱听,顺着就道:“是了,贺公何等才干,他既然肯将女儿嫁给韩荀,必然是韩荀有出众之处,他的这位妹妹,也非凡俗。”说着拍了拍姚氏的手背,“恐怕四郎娶了她,都算是委屈呢。” 姚氏被窦氏压了这许多年,心里早就憋着一股闷气,而今见窦氏如此吃瘪,哪能不得意的,当即识趣的道:“正是呢,四郎出身沙场,性子上毕竟粗糙些,韩姑娘满腹诗书,回头啊,我还得叫四郎多读些书,才不算辱没韩姑娘。” 楚寒衣闻言而笑,窦氏则面色略红,琳琅亦忍俊不禁。 她对 四弟徐朋的印象不深,却也知道徐奉英虽是庶出却格外争气上进,这位徐朋随了其父的性子,加之自小跟着徐朔和徐朗,在漠北的时候就已是徐奉英麾下的得力助手,其才能人品,比之满身纨绔毛病的徐朔,好了何止十万八千里。且他父亲是亲王之尊,将来徐朋自然也尊贵荣耀,韩萱儿嫁给他,也是个好归宿。 这么想着,不免又想起了贺璇玑。自打入宫后就没跟贺家人见过几面,这会儿倒是怪想她的。先前她被庄元晋那混账戏弄,错付感情不说,还因落胎而静养了许久。如今的庄家分崩离析,据说庄元晋往西边投军去了,那位曾经的郡主庄嫣…… 这头琳琅一念掠过,皇宫之外成贤街上的一架瓷器铺子里,庄嫣瞧着碎了满地的瓷片,脸色十分难看。她的对面站着刚从京外风尘仆仆归来的裴明溪和隋远道,还有一脸得意的裴明岚。 ☆、87| 庄家被削去国公之位后,家产也被查抄,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已从昔日的富贵公府变成了如今的寻常百姓,分崩离析之下,再无往日的威严尊荣。自打庄家分家之后,庄元晋投军,庄嫣则跟着父母寻了个小院落住下。 毕竟曾是荣耀满门的公府,姻亲错杂,虽然如今天下易主,到底也有一两门能帮衬着他们的亲戚,因此生活虽变得清贫起来,却也不算艰难。庄嫣以前仗着郡主的身份东挑西拣没能嫁出去,这会儿无人问津,她这半年便一直呆在家中。 原本以亲戚们的帮扶,庄老爷再寻个营生的门路,一家人也能吃穿不愁,可惜一家子富贵惯了,陡然落入尘泥,不过半年的时间就已坐吃山空,手头拮据起来。原先满屋满箱的绫罗绸缎不复存在,如今庄嫣身着寻常布衣,头发用简单的木簪子挽起,虽然容色依旧清丽,到底经了磨难,颓丧许多。 那瓷器原是她攒了许久的银子想要买了送给庄老爷做贺礼的,谁知她正捧着挑选呢,不妨裴明岚陡然冲撞过去,庄嫣手中一个不稳,漂亮的瓷瓶便落地而碎。 店里的小二并不认得这位曾经的郡主,当即凑过来,颇为嫌弃的瞧着庄嫣,着急道:“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虽说庄嫣已不复往日尊荣,到底养尊处优惯了,眼光还是极好的,虽然手头的银钱不多,习惯使然,看东西的时候总爱看看上好的东西。她脸色惨白的瞧着那一地瓷片,手指下意识的摸了摸荷包,那点碎银子根本不够这瓷器价钱的十中之一。 “是,是她推我的。”虽然知道该赔,庄嫣却没这个能力承担,瞧了裴明岚一眼,讷讷道。 裴明岚哪能不认得这位郡主,当即瞧了旁边侍女一眼,那侍女如何不知其意,当即冷笑道:“这为姑娘,我家夫人好好的走路,何曾推你了?”说着向四周道:“诸位可都是见证,我家夫人何时推她了?” 店里的客人们都把心思放在瓷器上,谁会留意这突如起来的变故。方才裴明岚撞了庄嫣后便即退步,这会儿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呢,不太像推人的模样,一时无人回答,甚至有人摇了摇头,觉得是庄嫣混赖人。 那丫鬟得理不饶人,轻蔑道:“不过一个瓷瓶罢了,要是你赔不起,咱们夫人发个善心帮你了结此事也就算了,可你怎么赖人呢!” 庄嫣何曾这般当众被人奚落过,以前的裴明岚在她眼里不过是尘泥,如今却反过来被她的丫鬟羞辱,登时脸涨得通红,羞恼之下思绪不轻,只 愤然道:“你胡说!若不是她撞了我,好好的瓷器怎么会掉到地上去!” “庄姑娘。”裴明岚踏前一步,脸上颇有叹息的意味,“不过几两银子而已,值得这样抵赖吗?唔,是我记性不好,姑娘已经今非昔比了。”她的父亲裴御史虽然家事不宁,在朝堂上却颇会办事,如今已然升任正五品的御史中丞,裴明岚自然不会把这个落魄的前朝郡主放在眼里。 庄嫣对这位裴明岚的印象实在太浅,这会儿见她落井下石,又是愤恨又是羞恼,当即怒声道:“既然你不肯承认,我赔就是了!”说着就问那小二价钱。 “这瓷瓶卖十两银子。”小二还指了指架上的标签,“那上面写的清清楚楚。” 十两银子,对以前的庄嫣来说,实在不值得挂在嘴边,可如今这般拮据……面子固然重要,但她哪里还能轻易拿出十两银子来?一时攥紧了拳头,默然不语。 人群里自然也有几个颇有见识的人,最初还没注意这里的动静,这会儿被吸引过来,一眼便认出了庄嫣,不由交头接耳的指指点点,“那不是以前的广安郡主吗?” “什么郡主,早就被抄家了,居然还能来这里……” “哎哟,人家兴许还当自己是郡主呢。” “哪有这样的郡主,砸了东西赔不起,还敢赖别人……” 零零散散的声音落入耳中,庄嫣脸涨得通红,加之家世巨变本来就心存委屈,当下忍不住,眼眶中便有泪花溢了出来。她紧紧咬唇,恨恨的盯着裴明岚。 裴明岚却觉得快意,微微一笑。她和庄嫣倒算不上有什么仇,只是以前庄嫣仗着身份作威作福,裴明岚心有不忿而已,这会儿见庄嫣如此,以她的性子,能踩一脚还没什么损失,何乐而不为?便凑近了低声道:“郡主受了委屈,是不是该进宫找皇后娘娘告状了啊?” “你!”明明白白的听出了对方的挑衅和讥诮,庄嫣敢怒不敢言。虽然庄元晋已然从军,但庄府既然被抄,自然是定了罪名的,这时候又没有多少战事能让庄元晋立功,短时间内也只能是个默默无闻的士兵,跟韩荀是没法比的,庄嫣自然无所倚仗。 裴明岚呵呵笑了笑,“哦是我忘了,现在哪里还有你告状的份呢,就算是进宫向皇后求情,也该是我家明溪才有这资格呀。” 庄嫣怒极,冷笑道:“你得意什么,狐假虎威而已!”说着将眼角余光扫向裴明溪,眼中的不屑毫不掩饰——虽然身份骤变,但在骨 子里,她对裴明溪的出身依旧十分蔑视。 裴明溪明明白白的看见了那份轻蔑,也看见了庄嫣眼中的泪花。 她原本是在和隋远道低头说话的,因此也没瞧见刚才裴明岚是不是真的撞了庄嫣,故而一直没有出声。这时候瞧着庄嫣通红的双眼,蓦然生出不忍之心——是在何时,她也曾被人这样奚落嘲笑。 经历过那样的难堪,自然也晓得其中的痛楚。裴明溪虽然因庄嫣曾对琳琅做的事而心怀芥蒂,但她能顺利进入画院,毕竟也是庄嫣推荐之故,当下嘘了口气,上前道:“庄姑娘身上带的银钱怕是不够,我帮她赔了吧。” “明溪!”裴明岚有点不满,她这里奚落得正起劲呢。 裴明溪对这位姐姐并没什么好感,只是碍着裴御史的面子,又是裴明岚主动热情来城外接她,故未推辞。这会儿明白是裴明岚故意刁难落魄的庄嫣,心中便声厌恶,也不去理她,仿若未闻,自囊中取了银子递给小二,又淡声道:“姐姐不是要选瓷壶吗,再耽搁下去就迟了。” 裴明岚未料妹妹的胳膊肘竟然会往外拐,不过她如今也对裴明溪存了几分忌惮,到底不敢太张扬,便笑着瞧了庄嫣一眼,“我家明溪心地善良才会不计较,不过庄姑娘,好心奉劝一句,往后出门啊,先看看黄历。” 庄嫣冷哼,她如今已没有丫鬟傍身,这一番窝火之后更没心思挑东西了,低头走到裴明溪身边,努力找回了一点场面,“今日谢裴姑娘出手相助,就当我借了你的,改日必定奉还。” 裴明溪便“嗯”了一声,和隋远道一同往里走。裴明岚却没动身,瞧着庄嫣落魄里去的背影,意犹未尽。 这头庄嫣强忍着出了铺子,拐到街巷无人之处,才敢放声大哭,最后通红着眼睛回家去了。 这一番风波后来被知情人传开,经徐湘之口传到了琳琅耳中,琳琅听罢只是一笑,“恶人自有恶人磨罢了。” 彼时裴明溪已然重归画院,正在皇宫的一处凉亭中作画。琳琅亲近的姐妹里,徐湘是公主可以随时见面,贺璇玑进宫是要特意召见的,反不如从画院里找裴明溪来得方便,所以时常找裴明溪说说话,倒也自在。 徐湘颇为感慨,“当年裴明溪刚上京,似乎也就你一个人跟她来往,要好得很。我记得那时候碰见,裴明岚在她跟前那么骄傲,谁知如今却反要借她的面子来欺压人,真真好笑。” “幸好明溪性子清静,不喜这些纷争。前些 天我听她说是不会再去裴家了,恐怕也是因裴明岚之故。” “那个裴明岚啊……后来被我瞧见,也收拾了一番。”徐湘凑在琳琅耳边,嘻嘻笑道:“庄嫣又不曾得罪过她,这般欺压也是可恶。要说报仇吗,她那样算计过你,也该你来才是。” “我才懒得理她。”琳琅舀一勺冰镇的酥酪入口,甜腻清凉,实为解暑佳品,“这两天宫里要裁人,忙得焦头烂额呢。” “要裁人啊……”徐湘眨了眨眼,“按照规矩,良家女子自可放出宫去,罪人之女却是不能轻易出去的,说起来,你猜我今天进宫后碰见了谁?” “难道是魏嫆?” “……就不能多猜几次?”徐湘不满。 琳琅微微一笑。这宫里她俩都认识的人并不多,徐湘这般表现,显然是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并不难猜,不过还是得照顾徐湘的心情,便好奇追问,“难道是你发现了什么?” “算是吧。去御花园的时候正巧看见,她和侍卫鬼鬼祟祟的在一起说话儿,不知是有什么事。” “和侍卫说话……”琳琅沉吟,宫里的内监和宫女往来并不奇怪,但是和侍卫……难道从一介千金沦为婢女,魏嫆的性子还没改掉?想了想还是觉得蹊跷,便吩咐锦绣,“看看魏嫆如今在哪里当差,再派个人悄悄盯着。” ☆、88| 魏嫆如今只是御花园中打理花树的一名宫女,虽然容貌生得不错,因其是罪臣之女,且当时徐奉先揭发魏家时虽未张扬,到底消息隐约传开,而今徐家得了天下,宫人们等闲都不乐意跟魏嫆太过亲近。她进宫已有近两年的时间,无人赏识提拔,此次又没有被赦出宫的机会,是以十七八岁的年纪,依然是一个低等奴婢。 不过毕竟是官家姑娘出身,魏嫆的聪慧伶俐还在,打理花树得心应手,两年时间经营下来,境遇也不算太差。她原本就能说会道,颇能煽动笼络人心,兼且会打扮、愿意做些苦累的活计,在同住的几位姑娘中人缘也不错,是以出入时就方便些。 七凤将魏嫆的近况述说完时,琳琅的一幅字也刚练完,她点了点头道:“继续盯着她。”七凤以前是徐朗送给她的暗卫,如今以凤阳宫中女官的身份保护琳琅,兼且负责探听消息,十分得力。 “这几个月里魏嫆接触过的人我也都列出来了,娘娘请过目。”七凤奉上名单,琳琅瞧了一遍暂且收下。 晚间徐朗处理完政事过来,两人用饭后瞧着天色尚早,便闲庭信步赏玩一片秋菊。 徐朗自打登基后形容气质愈发沉稳,而琳琅亦越来越明艳,加之母仪天下,愈发显得雍容贵丽。徐朗怀抱娇妻,白日里的劳碌一扫而空,闲话家常,“今日你父亲来说昭文馆编书的事情,我瞧着他脸色不大好。” 琳琅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高兴道:“我也记挂着父母亲呢,改日我请他们亲入宫叙话吧?” “后宫的事情,自然是你说了算。”徐朗信手拨弄荷花,“顺便再设个小宴,我和岳父喝几杯。” “你如今可是皇上,父亲定然会觉得拘束。”琳琅微笑,徐朗便躬身在她耳边轻声道:“连跟岳父喝酒的机会都没有,难道要让我变成孤家寡人?”秋菊香气清芬,琳琅如今用香更是精致幽雅,他嗅着芬芳在她耳垂轻轻一碰,“今日给太后问安,那边又提起了子嗣的事。” ……太后这到底是有多心急啊!琳琅有些无奈,低声道:“我知道了。”想到与之相关的事情时,耳根却渐渐红了起来。 当晚就寝前徐朗旧事重提,琳琅便拿蔺通当借口,“蔺太医说了,我现下身体尚弱,体内寒瘀还未散尽,不宜房事。” “我今天问过他,身子已然无恙。”徐朗直接戳破她的谎言,将琳琅箍在怀里,习惯性的以暖热手心帮她揉着小腹,声音低沉,颇有点自怨自艾的味道,“我这皇 上当得也算是旷古绝今了,成婚两年却还不能随心亲近。” 琳琅抬眸笑着瞧他,“谁叫你当初那样心急?” “我要不心急,这会儿哪还能抱着你?”少女的身姿已然玲珑,哪怕不能行周公之礼,也多的是亲密的途径。不过终究是不满足于浅尝辄止,徐朗亲吻她的额头,“明年好不好?” “十四岁,你下得去手?” “我已经下手了。”徐朗闷声笑着,在她唇上一啄。当初跟贺家求亲时就已预计过这几年的情形,如今虽还不能随心所欲,能这样朝夕相伴耳鬓厮磨,已然十分难得了。心里觉得高兴,他也不会强琳琅之所难,想着今日忙于朝政没好好关心过她,便暂时收手,“前儿听说你又召裴明溪来作画,成果如何?” “宫中秋色虽比不上外面,到底也不赖,明溪还画了几幅北边的山水,叫我大开眼界。”瞧着天色尚早,琳琅披衣起身,拉着徐朗走到书案边,将裴明溪所作之画一一展开。评赏完了,教人拿去裱装,又拿出自己练的字帖来给他看。 琳琅的书法是秦氏所授,技法自然没得说,以前年幼无力,加之琳琅刻意收敛,虽然笔法出彩,力道上到底欠缺。如今琳琅年龄渐长,腕力愈强,加上入宫后历练得端稳,心境性情一变,书法上进步如飞。徐朗看了颇为诧异,“这几天进境不少。” “是你两个月没看我临字了,当然觉得有进境。”琳琅颇有嗔意,徐朗便道:“这些天忙碌时疏忽了你,是我不对。” 琳琅自然体贴他的辛苦,但闺房之乐,这样的撒娇软语却必不可少,是以温软一笑,又从最底下抽出张薄笺递给徐朗,道:“你再瞧瞧这个。” 这薄笺上可就不是临字了,徐朗接过来瞧了瞧,是一份写得满满当当的名单,分宫女、内监、侍卫三块。这其中的大多数人他都不认得,不过里面却有一位御前侍奉的宫女和两个垂拱殿的守卫,而且写得靠前,显然颇为重要,他有些意外,“这是?” “你还记得魏嫆吧?”琳琅拉着他坐下,习惯性的便坐在他的膝头,将手臂绕在徐朗颈间。从那日徐湘提起,到后面七凤的探查,她将此事因果详细说了,又道:“七凤盯了她三个月,发现魏嫆的举动奇怪得很,虽是个御花园里的小宫女,却已攀扯上了御前的人。” “胆子倒是不小。”徐朗冷哼一声。 “当初魏家被查,魏嫆必然会对你怀恨,不过这人的手段倒是不可小觑,以罪臣之女的 身份经营出如今这份人脉,也是难得了。”琳琅指着最靠前的几个名字,“平时倒也罢了,跟这几个人碰面时鬼鬼祟祟的,应是在传递消息,不过我怕打草惊蛇,暂时没叫七凤惊动。” 徐朗赞许道:“叫七凤盯紧些,暂时别碰他们。一介罪奴,竟还打着御前的主意……”沉吟了片刻,脸色渐渐转寒,“看来这个魏嫆,也是他们的人了。” “你是说……朱家旧部?”琳琅脸色微变。这事儿也是前些天才听徐朗提起的,说当时朱镛造反前其实在京城埋了许多线,后来朱镛战败身亡,这些线却没能除尽。徐家虽然已称帝主政,抵不过有人依旧心怀不轨,最初有漠北军在此时未敢擅动,自局势稳定,漠北军撤回北边后,便有人坐不住了。 京城有禁军驻守,当时朱镛能顺利攻入,必然也是在其中安插了人手,徐朗当时虽已解决了大半,到底还有人藏得深没能发现。后来徐奉先虽换了一批人,那也是能挖得出来的,到底不能换的干干净净。这些人隐藏在暗处,徐朗查了这半年多,渐渐也有了头绪,查到后面,似乎是有朱镛旧部在中间牵线。 见徐朗点头,琳琅还是忍不住心惊,问道:“朱家旧部的事情,皇上那里查得如何?” “已经有了些头绪,不过还没挖出主谋之人。”心思一回归到政事,徐朗的神色瞬时严肃了许多,不复方才调侃亲昵之态。 “也许魏嫆这边……也是个线索?” “这两个人,”徐朗指着那份名单,“应该是和朱家旧部有关,魏嫆既跟他们走得近,又形迹可疑,恐怕也脱不了干系。七凤一个人还不够,回头我再派人协助,也许能从她这里挖出点东西。” 见徐朗这般重视,琳琅也觉得这事有些严重。若只是朱家残余了一两个旧部倒不足为惧,但瞧这情形,恐怕这些人贼心不死,还打着皇位的主意呢。不过若只是个普通的旧部,如何能折腾起这样大的动静?她问道:“背后是什么人,皇上心里有数么?” 徐朗转眼瞧着她,低声道:“朱成钰,也许还没死。” 这几个字恍如惊雷炸响,琳琅脸色的表情一僵,觉得不可置信,“朱家母子不是早就被杀了?怎么可能……” “当时捉到朱成钰时,他重伤之下面容已有毁损,那是易安亲自办的事情,加上那人容貌确实和朱成钰相似,所有人都没想到他是假扮的可能。”徐朗微微皱眉,“可据近来的消息,我们杀死的那个朱成钰,也许是假的。” 怎么会呢!琳琅只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虽然以徐朗如今的势力,已然不惧朱家的反扑,但……朱成钰那个混账怎么还会活着呢? 见她神色大变,徐朗反倒过来宽慰,“也不是什么大事,哪怕朱家还有旧部,却也只是苟延残喘,折腾不起多大的动静。不过魏嫆这里,你切记不要打草惊蛇,交给我来处理。” 这种事情若随意插手只会帮倒忙,琳琅自然答应。 要慢慢的挖出暗线,操之过急是绝对不行的,琳琅虽不会插手,却也时刻留意其动静,后来碰见徐湘的时候,也叮嘱她不要打草惊蛇。渐而入冬天气转寒,琳琅虽有蔺通调理,到了这等时节依旧会有些畏寒,后宫的大事楚寒衣抓着不放,琳琅年纪毕竟有限,且人家是长辈,也不好插手太过,跟着楚寒衣学学掌管后宫的手段,倒也有益。 十一月的时候贺璇玑出嫁,琳琅派人添了好些嫁妆过去,韩家迎娶新妇的同时,也将韩萱儿的亲事定下了——来年二月万物复苏,韩萱儿将和徐朋结亲。 贺璇玑觅得良偶,这事自是叫人欣喜,加上年节将近,凤阳宫中的氛围倒颇喜庆。然窦氏入宫问安时所说的另一件事却不大愉快——徐胜求取韩萱儿不得,不知怎么的竟然和庄嫣扯上了关系,将昔日那位骄傲的郡主纳为了妾室。 虽说娶妻纳妾是他自家的事情,但庄嫣当日的行径徐家兄妹都十分清楚,徐朗虽没说什么,徐湘却颇为不平,“三哥也太胡闹了!当初父皇下旨查抄庄家,罪名都已经定了,他如今却纳庄嫣为妾?王叔也糊涂,竟然不劝阻!” “他们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琳琅微微一笑,“这件事情不止咱们看不过,太后那里也未必肯答应,且瞧着吧。” 这般镇定淡然的态度叫徐湘有些不解,琳琅却没多解释——魏嫆和庄嫣同属旧党,据近来查出的蛛丝马迹来看,徐胜这回纳庄嫣为妾,也未必就是胡闹呢。 琳琅瞬间觉得……然后得知窦氏家里曾有背叛之意,徐朋那个纨绔曾被朱成钰说动过,琳琅的三叔也有参与,让她有心理准备。徐朋会作为棋子,近期朝堂上会打压他,沈氏和窦氏这边,琳琅和皇太后也要做功夫,故意让窦氏惊恐,让他们以为徐朗会下狠手。再次,锦绣的复仇也是个□□——琳琅威胁之,若能立功,免你不死,至于其父暂时说免死,但是将来锦绣还能报仇啊。 到次年二月的时候,琳琅和楚寒衣联手举办了一场大的宴会。窦氏和沈氏、贺姑 娘等人都进宫赴宴,琳琅故意封锁拱门,徐朋惊恐之下和那个以为有胜算的人透露,最后,徐朗派人兵围禁卫军副统领府第。抓获了朱成钰。 然后是一次大规模的清溪,这些都是徐朗的事情,琳琅只是看到了朱成钰,依旧是面容姣好的少年,只是添了沧桑。 是在三月的春雨里,朱成钰被杀,徐奉良被降为郡王。君氏幸存的人上京,被徐朗软禁,这是帝王手段,琳琅不容置喙,只是见到了世子,和秦蓁。姐妹重逢,秦蓁表示会好好陪着世子的。 琳琅十四岁可以洞房了,徐湘的婚事,然后琳琅有孕。有孕后秦氏可以经常来探望,促成了锦绣和蔺通的婚事,锦绣复仇,然后裴明溪出嫁。 最后的三张一万字。两年后,琳琅有孕了,徐朗养了两年的媳妇儿终于有效了!生子后太后又张罗选妃,但此时徐朗羽翼已成,楚寒衣奈何不得,加上太皇太后辞世,又拖了一年。 ☆、89|89 窦氏最终讨了一鼻子灰回去,迫于太后威压,保证说回去后必要规劝敦王并好好教导徐胜,将庄嫣逐出府去,至于她会否真的这样做,不得而知。不过琳琅瞧着楚寒衣那模样,虽然斥责时声色俱厉,驱逐庄嫣的态度却不强硬,她留了个心眼儿,自然也不会强令窦氏去做什么。 寻常人家的婆媳都未必能相处好,更勿论身在皇宫,楚寒衣和琳琅虽不会刻意跟对方为难,却也有许多天然的冲突—— 譬如楚寒衣始终教子极严,不喜徐朗在妻子和朝政的权衡中偏向琳琅,而徐朗则会不自觉的宠着娇妻,叫楚寒衣无奈又气恼;譬如楚寒衣始终觉得后宫不能只有皇后一人,徐朗却没有纳妃的打算,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琳琅……而在琳琅来说,任何人都不喜被人管制,楚寒衣生性强势,以太后身份管着后宫,琳琅虽能偷懒,却也未必愿意受制于她。 如今的后宫中,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基本都是安享天年,除了偶尔窦氏进宫时会挑拨她几句之外,倒不会闹出什么动静。偌大的后宫里,如今也就太后和琳琅两个主子了,虽说婆媳向来也处得和气,琳琅到底不敢跟楚寒衣露出底细。 出了慈安宫,吩咐人去拿了刚煲好的汤,琳琅便往垂拱殿去了。 宫里独宠的皇后驾到,李瑞自然是热情相迎的,入得殿内,正好徐朗批折子累了,便一起围炉喝汤。 如今天气严寒,外面不时要飘一阵雪砧子,琳琅来时虽然裹着大氅,到底肩舆上吹了风,脸蛋手指都有些冰凉。徐朗身上则是暖烘烘的,琳琅一贴上去就再也不愿挪开,所幸她来时李瑞便会很有颜色的带走侍婢们,两人相拥喂汤,倒也不觉得尴尬。 “昨日蔺通又找了些上好的药材过来,驱寒散瘀最好,他那里正制丸药,回头送到凤阳宫去,你记得每天吃一丸。”徐朗摸着她的脸蛋,有点心疼,“近来天气寒冷,瞧你手脚凉得,当心生病。” “有你这小火炉在,捂一捂也就好了。”琳琅作势将手伸进他的衣领,却被徐朗一把勾住腰,揽过来贴在他的胸膛。四目相对,他的目光灼然,“猜猜蔺通开的药还有什么效用?” “不是说了驱寒散瘀吗,最多再叫我身体强健些就是了。”琳琅不通医道,天马行空的哪里猜得出来。 徐朗便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暖宫。” 暖宫……身体紧密相贴,甚至能感受到某处的炙热,琳琅的脸隐约又有变红的趋势。初成婚时的羞怯褪去,如今她也 不会刻意掩饰羞涩,晓得他说“暖宫”的言下之意,琳琅忍俊不禁,“你当真跟他说了?” “自然,你素来宫寒,若不赶紧调养,将来岂不是要吃苦?” “这事我操心也就是了,你怎么……”想到徐朗一本正经的和蔺通讨论此事的模样,琳琅便觉得想笑,“蔺太医也是三十岁的人了,既然做了太医院判,自然晓得如何给后宫女子调理身体。你这上赶着一说……就不怕他心里笑话?” “这有什么好笑话的。”徐朗理所当然,“皇嗣是国本,我自然该操心。至于蔺通那里,他年至三十还未娶妻,知道我的苦处。” 越说越不正经了,琳琅赶忙打断他,“说起蔺通来,锦绣年纪也不小了,每回蔺太医来请平安脉,时不时还会看看锦绣的。我瞧着他也是有心,不如择个时机,成全了他们?” “咱们琳琅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只是锦绣走了,你身边就没个得力的人了。” “不是还有锦屏和木香吗,这俩如今也慢慢练出来了,这倒不必担心。只是锦绣那丫头,不报了父仇不肯出嫁,那件事情有结果了吗?” 因忙了大半天,徐朗这会儿有点疲累,便揽着琳琅往内间的卧榻上去,道:“很早就派人去查,只是近来事多给忘了,算算时间,年前必有结果。” “那就好,崔万里那边没动静吧?” “此人虽然勇武,到底心术不正,他如今的上司是段元杰,我已跟他知会了此事,等当年的案情查明,秉公论处就是。”内室点了安神香,徐朗大概是真的累了,这等隆冬的午后又容易犯困,便打个哈欠,靠着软枕眯眼养神。 琳琅凑在他的怀里,大为心疼。 徐朗和徐奉先性情相近,徐奉先积劳成疾壮年病逝,徐朗虽不像他那么拼命,政事上却也一丝不苟。靠近年底时事情多,徐朗这些天累得够呛,一向俊朗的脸上都带出了憔悴疲色,琳琅没法劝他放下手头的事情,只能靠食补为他将养身体,又从蔺通那里学了一套按摩的手法,散乏养性最好。 为他铺设靠枕盖了曾薄被,琳琅便让徐朗安心闭目养神,她盘腿坐在后侧,慢慢帮他按摩头皮、太阳穴等各处,直至他昏然入睡。 金兽口中吐出香丝袅袅,琳琅坐得累了也有些犯困,又舍不得挪动徐朗,免得惊了他的好眠,便挪到内侧的角落,侧身小憩。 龙榻上的徐朗正自阖目安睡,忽然轻轻一个翻身,习惯性的伸手 勾向身旁。没碰到预想中的娇软身躯,他登时惊醒,唤道:“琳琅?” 琳琅只是小憩浅睡,闻言也醒了过来,迷糊应道:“二哥?”顺便挪过去贴在了他的怀里。 徐朗眼底隐约的惊慌一闪即逝,见琳琅安然无恙的待在身边,这才舒了口气道:“没事。”将她抱在怀里,安然入睡。 垂拱殿外浓云积聚,渐渐的飘起雪花,没多久就纷纷扬扬的盖住了金砖地面。左相陈皓入宫禀事却逢皇帝小憩,便由小太监搬了椅子在廊下坐着,静静看宫城内的雪景,李瑞对这位以奇才取胜的相爷也颇客气,陪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琳琅醒来时徐朗还未睡醒,大抵是近来太过劳累,就连琳琅翻身下榻他也未曾察觉。走到床边瞧一瞧天色,纷扬的大雪中各处皆是白茫茫的,她也不召宫人入内伺候,自顾自的理了理鬓发,走出内室。 李瑞就在外面候着,见了琳琅便行礼问道:“皇上还睡着么?” “皇上今日劳累,雪天里本就能安睡,这次难得睡得沉稳,别叫人惊醒他。”吩咐过了,便带随行的宫女出殿,欲回凤阳宫中为徐朗准备晚膳。 因垂拱殿外寒风凌冽,陈皓看了会儿雪景便由李瑞请入内殿相候,这会儿见了琳琅连忙行礼,“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这位身怀奇才之人能将朱镛置于死地,手段不可小觑,自打得知陈皓也是同道中人,琳琅便格外留了心。好在陈皓官拜左相后便一心辅政,倒没出过什么大的差池,琳琅颇为赞许,也笑了笑道:“皇上近来疲累,劳陈相久候。” “皇上为国操劳,臣未能分忧,实在惶恐。”陈皓拱手,眼风却扫过旁边的李瑞。琳琅处于宫闱已久,哪能不知其意,当即道:“本宫有件事想同陈相请教,能否请陈相入偏殿小叙?” “皇后所命,臣自当遵从!” 李瑞哪里不知道皇上对琳琅的宠爱,忙不迭的将两人送入偏殿,而后率人在外相候。屋里琳琅理袖坐稳,问道:“陈相有事要说?” 陈皓微微一笑,道:“臣谢娘娘体察。”说着便屈膝跪地,道:“臣今日是来向皇后娘娘请罪的。” 琳琅颇为意外,瞧了他一眼,示意他说下去,陈皓便道:“前日皇上与臣议事后,说了些家常话。娘娘也知道皇上思维缜密,敏锐异于常人,他问了些前世的事情,臣推免不过,只得据实以告。此后臣一直惶恐不安,今日特来请罪。” “前世的事情?”琳琅心中猛然一跳,挑眉问道。 陈皓并未多做解释,只躬身道:“是。” 琳琅的眉心突突跳了起来。她重生之事只同徐朗说过,这等事情徐朗自然不会外传,陈皓这里恐怕还是自己打探出来的。不过这件事情要瞒旁人容易,陈皓这里若是有心,想要打探其实也不难——琳琅重生后做过许多事情,皆是助徐贬朱,以陈皓的本事,并不难打探。 虽然觉得陈皓此举颇有冒犯之意,仔细想来却无可厚非。木已成舟,琳琅自然不会去追求,反而坦然道:“说起此事,本宫心中也有疑惑。陈相原本襄助朱镛,怎么这次……” “狡兔死走狗烹,朱成钰擅行过河拆桥之事,臣自然不欲重蹈覆辙。” 所以……前世在她死了之后,陈皓也被朱成钰给杀了?若是如此,那么此生关于陈皓的一切就顺利成章了。他知道前世朱家和徐家势均力敌的对峙,知道朱镛所安排过的所有事情,这辈子朱家那边的变化不大,想要摧毁并不难。 算来算去,还是朱成钰自取灭亡,怪不得旁人。 琳琅笑了笑,“今日陈相请罪,就只为此事?” “臣知皇上与皇后娘娘感情甚笃,臣推免不过说了前情,以皇上对娘娘的爱宠,终有一日会将此事告知于您。与其到时候让您有所猜忌,臣倒更愿尽早请罪,也免娘娘烦忧。” 他倒是坦白,琳琅略一思量,倒也没有猜疑。若陈皓有心隐瞒,这件事她恐怕只能蒙在鼓里,到时候若徐朗提起旧事时她有所顾忌隐瞒实情,反而影响感情,于陈皓来说,其实影响不会有多大。他今日所为,倒颇有剖白示诚之意了。 琳琅自然不会推拒,赞许道:“陈相襟怀坦荡,本宫钦佩。前事原为实情,陈相能对皇上据实以告,可见忠心,又何罪之有,快快请起。”她是皇后,与外臣的接触不宜过多,说完了事情,便先回去了。 是夜同徐朗用过晚膳,徐朗那里一切如常,琳琅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过了几天徐湘入宫找她说话,问起庄嫣的事情来,徐湘撇嘴道:“敦王妃虽是那么说,可庄嫣还没搬出去呢,我瞧三哥对她迷恋得紧,且舍不得呢。幸亏当时把韩姑娘说给了四哥,若是让她跟了三哥,实在是糟蹋。” 作为本朝唯一的长公主,徐湘的地位是极高的,以前他就瞧不上徐胜,这会儿不把他放在眼里,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琳琅忍俊不禁,“你呀,都当长 公主的人了,脾气还是半点都不改。说起来,你那里怎样了?” “我?”徐湘没反应过来,她虽是长公主之身,却还是性好弓马,前段时间特地去了趟北塞。以为琳琅说的是北塞执行,徐湘兴致盎然起来,“漠北军现在是越来越勇武了,将帅旗往那里一插,敌人看见就退避三舍,就连裴明溪这个不懂军务的人,都赞叹不已。” “不是漠北军。”琳琅纠正,“郡主已经嫁人了,三郎四郎都已经成家,你呢,何时选驸马?上回母后说起来,说明年正逢科考,要选个才貌皆佳的人给你呢。” “母后怎么会这样想。”徐湘少见的急切起来,面色泛红,低声道:“才不要书生!” “那就选个武将?”琳琅笑眯眯的瞧着她,两人打小感情好,徐湘又是个直率的性格,感情上的事情都写在脸上。见得她脸色愈发红了,琳琅凑近她身边低声道:“据说那边有个姓董的青年小将,很合你的心意?” “谁说的!”徐湘登时坐不住了,扭头瞧了琳琅一眼,虽然面色通红,气势却是汹汹,“是不是裴明溪说的?哼,这回只有她跟我同去,必然是她说的。” “明溪那可是慧眼如炬的。你就说是不是吧。”琳琅拉着她坐下,“若是呢,赶紧跟母后提一提,免得到时候她老人家不知情,真个乱点鸳鸯谱。” “可是……”徐湘难得的露出点羞涩的意思来,“我怎么好说。” “你若愿意,这件事就交给我了。” 徐湘咬唇犹豫了半天,终究是点头道:“好吧。”琳琅摇头失笑。 因为摸不准楚寒衣的意思,这件事琳琅不会当真自己去说,免得让太后觉得她伸手太长,是以找时间跟徐朗提了,徐朗对那位董小将军倒是赞不绝口,“既然湘儿中意,回头我找机会跟母后说便是了。” “董小将军当真有你说的那么好?”事关徐湘的终身大事,琳琅自然好奇。 徐朗的兴致却不高,随意应答了几句,终究有点心不在焉的意思。琳琅颇为意外,见他总是一副藏有心事的模样,愈发觉得稀奇——徐朗本来就行事端稳,进退有度,当了半年的皇上,那份内敛的功夫更是精进,这回如此神思不安,必有大事。只是他这样闷着不说,琳琅倒不好直勾勾的去问了,心里揣着狐疑,到底也有点心神不定。 直至入夜安寝前,徐朗将琳琅抱在怀里,如常的为她搓揉小腹,安适宁静中,突然叹了口气,低声道:“琳 琅,他们捉到朱成钰了。” ☆、90| 原本昏昏欲睡的琳琅猛然精神一震,不可置信的道:“他真的没死?” 徐朗点头,神色中颇有一点疲倦,“我先前也只是怀疑,这次派人暗中追查,竟真查到了他的踪迹。这个年怕是要过不安稳了。” “朱成钰打算做什么,勾结旧党,贼心不死吗?” “当初朱镛费心筹谋,又背上了屠杀皇室的罪名,最终却为他人作嫁衣裳,朱成钰怎么可能乐意。虽说这一年的时间里整肃了许多问题,但有些朱家的暗桩藏得深,虽然不是什么大的威胁,但不想办法叫这些人死心,朝堂上终究难安。” “那你怎么打算呢?”琳琅也不再贪图享受了,翻身起来盘腿坐在他的旁边,不疾不徐帮徐朗捏着肩膀。徐朗也正为这个头疼呢,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道:“听说那个庄嫣还在敦王府里?” “敦王妃说是回去后就要把她赶出府去,到底也没有下文。皇上觉得她跟朱成钰也有关系?” “敦王叔这个人虽然糊涂,但向来懂得自保,有悖自己利益的事情绝不会去做。把庄嫣留在府里明明是有害无利,他还是坚持这样坐了,难道你不觉得这事很奇怪?” “虽说庄嫣和朱成钰并不相识,但朱镛是被咱们所灭,庄家也是由咱们抄了的,同仇敌忾也是自然。魏嫆和庄嫣向来走得近,一起参与此事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敦王,他毕竟是先帝的亲兄弟,是你的王叔,如今享受王爷之尊,他会参与此事,实在叫人想不明白。” “王叔?”徐朗勾唇冷笑了一声,显然是对这位王叔已十分失望,“当初朱镛攻破京城,关于徐家何去何从,母亲曾征求过他的意见吧?” 琳琅点头道:“确实是。”因当时徐奉良的话委实奇怪,琳琅至今还能记得大概,“他说朱家是民心所向,咱们归顺于他是顺应大势。按他时刻自保的性子,说出这话原也不算奇怪,只是他又说什么南边已民不聊生,卖儿卖女的比比皆是,看那神情倒像是对南方的事知之甚多,实在不合常理。” “看来你在细微处还是能留心的。”徐朗颇为赞许,被琳琅这一通捏后浑身舒服了不少,便又侧身将她揽在怀里,拿薄被将她裹住。动作温柔,神情却已冷肃下来,“关于他的事情我也查到了不少,当初他说要归顺朱家,并非情势所迫,而是他早已与朱镛有所勾结。” “你说敦王和朱镛早就有……”琳琅是真的被惊着了,虽然知道徐奉良是个纨绔不务正业,但是怎么会和朱镛 有关系?前世今生,她可从来都不知道此事! “也是最近才查证的。”徐朗的声音中带着些冷厉,“咱们这位二叔虽不务正业,却总想着不劳而获的拿到荣华富贵。当初朱镛各处布置棋子,自然也会对漠北军有所防备,父亲和三叔驭下甚严,朱镛远在江南很难有所作为,二叔便成了最好的口子。” 琳琅的心头急剧的跳了起来,问道:“可他很少基本不会参与军务,能做些什么?” “为朱镛提供消息。朱镛兵临京城,最可能驰军来援的只有漠北军和西境军,到时候两军交战,情势紧急之下二叔要获得些朱家的内部消息并不难。反正他认定了朱家会赢,到时候他这可就是从龙之功,岂不比以前他根本摸不到边的国公之位好?” “他……”琳琅震惊之下一时语塞,缓了一缓,蓦然想起前世的事情——那时朱家杀入京城,徐家率漠北军围城,据说战事焦灼势均力敌,最后徐家落败,会不会也是徐奉良的手笔? 越想越觉得心寒,琳琅不自觉的抱紧了徐朗的腰,仿佛这样能让她觉得安心,“你是……怎么查到这些的?” “陈皓。”徐朗吐出两个字。 “原来是他查出来的……”琳琅喃喃,心中已确信了几分,抬头看一看徐朗的神色,阴晴莫辨。她心里略微犹豫,想着要不要再提起朱家这茬,然而看徐朗神色疲惫,终究是有些心疼,便按下不提,只道:“既然有了方向,皇上继续深查就是了,若是有我可以帮忙的,只管交给我就是了。” 徐朗“嗯”了一声道:“马上就是年节了,那时候事情应该能查得差不多,到时候你和母后办一场宴会,把敦王妃等人请进来就是。这个我已跟母后说过,回头你同她商议。” 琳琅自然答应,瞧着天色已晚徐朗又神情疲惫,便道:“明儿还有早朝,早点歇息吧。”说着主动帮他宽衣理发,全然温柔体贴小媳妇的模样。她如今身段已然玲珑起来,包裹在绸质睡衣里,曲线曼妙,青丝散开后披在肩上,烛光下愈发衬得肌肤腻白如瓷,叫人想要触碰。 徐朗忍不住就是一笑,任由她帮他解着衣带,却伸手拨开她颈后的发丝,在嫩白的肌肤上轻轻一吻。察觉衣衫已松,他手臂一捞,已然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就这么睡下了?” “都累成这副模样了,还不好好歇息。”因两人习惯榻间私话,就寝时一般会把伺候的宫人打发到外间去,琳琅便赤足下榻,往香炉里添了点安神香。 秋香色的厚毯铺在地上,细嫩的双足依约,徐朗眯着眼,道:“只剩一个月了。” 他这句话没头没脑,琳琅却晓得其意,不由失笑,“惦记得这么紧呢。” 徐朗坦然而笑,因今天确实疲惫,将她搂进怀里后便安然睡了。两人素来都是相拥而眠,自打入主皇宫后更是如此,紧贴在对方身边,睡得都格外安稳。琳琅贴在徐朗的胸膛,听着他的呼吸渐趋安稳,自己却是很难入眠。 跟徐朗比起来,她这个皇后的日子过得十分清闲,每日里的午睡雷打不动,这时候本就不算疲乏,加之存了心事,更是没有睡意。她睁眼瞧着徐朗的睡容,殿里只有两三支照夜用的烛台发出微弱的昏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昏暗而柔和。 俊朗的五官映在眼里,心思却翻滚到了很远的地方,前事种种掠过眼前,叫人怔忪。恍然中徐朗忽然微微颤栗,琳琅立时警醒,便见他眉头深皱,手掌忽然握紧了她的手臂,低声急促的念了句“六妹妹。”仿佛十分慌张。 琳琅从未见他如此,只当他是做了噩梦,连忙反手握住他的手臂,低声道:“我在呢。”兴许是她的反馈安抚了情绪,徐朗停止了颤栗,微微睁眼,迷糊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将她抱紧,力道还不轻。 “怎么了?”琳琅仰头,安抚一样抚着他的脸,“做噩梦了么?” “琳琅,”徐朗的声音模糊,“我梦见……”他毕竟是军旅之人,虽然做了皇帝,那份惊醒却还在,只说了那半句后意识已然清醒。瞧见琳琅就在怀里,他不自觉的松了口气,再环视那明黄色的床帐和雕龙的床榻,才确认一切无恙,手臂不自觉的一松,微微笑道:“没什么。是不是惊醒你了?” 隐约猜到他梦见了什么,琳琅不由一阵心揪,不过徐朗政务疲累,此时显然不是安抚的最好时机,当下就道:“我也正昏昏沉沉的呢,还以为你魇着了。” “没什么的,睡吧。”徐朗在他额头亲了亲,再次阖目安睡。 愈近年底,朝中要结的事务愈多,徐朗新君初政,手头那些官员们到底还用得不顺手,虽有陈皓在,却也忙得焦头烂额。 琳琅因那日徐朗提起了徐奉良叛变之事,最近也紧盯着魏嫆的动静,一面又和楚寒衣商议年节里宴请之事。还没等她寻到机会跟徐朗细说朱成钰的事情时,徐朗那里却送来了一道好消息——崔万里的罪名已经查实,将由刑部发落。因崔万里牵涉军中的事务,最后查出的罪名还不 轻,她的女儿双雁便没入宫中为奴。 先前双雁虽然在窦氏身边伺候,却也只是崔万里溜须拍马的手段,并非奴籍。后来崔万里有了官职,双雁便回家做她的官家小姐去了,如今她真个成了奴籍,那么生死荣辱,可全都牵系在别人身上了。 琳琅立时将这好消息告诉了锦绣,又道:“那个双雁据说是发配到浣衣局去了,要怎么办,全看你的意思。” 锦绣以前虽为了仇恨颇有点偏激,经这一年宫中历练,如今已沉稳了许多,闻言微微一笑道:“娘娘的好意奴婢明白,不过害我全家的是崔万里,双雁那里实在不值得计较。只求崔万里伏法行刑时娘娘能允我出宫去看一眼,奴婢也就满足了。” “这么容易满足啊。”琳琅微微一笑,“你父亲的案子查明,是不是就不必再坚持不嫁人了?” 锦绣脸一红,低声道:“奴婢想一辈子伺候娘娘。” “我可舍不得一直拘着你。”琳琅对这位自小一起长大的婢女感情极深,对她的一点小心思也摸得透透的,便道:“蔺太医至今未娶,虽说他年纪大了些,难得的是待你好,回头我替你讨个恩典,成全了你们吧。” 自那年下江南时相遇,蔺通教给锦绣按捏的法子,到现在琳琅入主中宫,蔺通隔日就来请平安脉,锦绣和蔺通接触的不少,虽有宫规约束,那隐隐约约的感情却没变。 锦绣脸色愈发红了,“蔺太医乃是院判,奴婢微贱之身……” 琳琅笑着打断,“蔺太医可不会这么想,你只管放心嫁过去,你如今也算是有官阶在身的,怕什么?”锦绣被她说得一笑,虽然与蔺通两心相悦是真,到底是舍不得离开琳琅,“奴婢还是舍不得,还是过几年再说吧。” 终究男婚女嫁之事不能催逼,琳琅这个时候也不会勉强,只是道:“尽早出了宫,你便能回北边一趟,有什么不好的?”声音中大有体贴安抚的味道,锦绣一怔,回过味来时,眼眶有点泛红。 将近年底的时候宫里也忙了起来,虽说徐朗并未纳妃,但上头有太皇太后身体不适需要经常过去问安,先帝留下来的一众嫔妃也需打点,楚寒衣倒不是抓着权柄不放的人,想着琳琅又长了一岁,便也有意将些事情交给琳琅打理。 琳琅少有管家理事的经验,不过跟着楚寒衣学了这半年的时间,倒也不算艰难。不过毕竟是头回打理各处琐事,到底也费神思,就连晌午的午歇时间都省了。 直到过 了腊月二十四,才将些琐事打点清楚,徐朗那里的事也差不多清楚了,这两天正忙着收尾,琳琅也不多去打搅。这一日正巧徐湘入宫给太后请安,两个人陪着楚寒衣用完了午膳,便又往太皇太后宫中去。 太皇太后这场病自入冬后就一直缠绵不愈,是以敦王妃窦氏和贤亲王妃姚氏、徐胜的妻子沈氏都要轮流入宫侍疾。 三个人进去的时候太皇太后的精神头还不错,姚氏坐在旁边,正陪着她说话。太皇太后这辈子最疼徐奉良,儿媳妇里面最疼的自然就是窦氏了,姚氏从前是庶子之妻,在府里地位不高,跟老人家的感情也淡,如今荣升亲王妃,不再刻意收敛,竟然也很能讨老人家欢心了,两人说说笑笑,气氛很是融洽。 见得楚寒衣和琳琅进门,姚氏自然是要起身行礼的,寒暄过了各自坐下,小辈儿们自然要先围着老人家凑个趣。楚寒衣是太后、琳琅是皇后,不管本性如何,有了这个身份桎梏,在外的时候总要端庄些,好在徐湘是众人疼爱的公主,顾忌少一些,自然更容易逗老人家开心。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见着活蹦乱跳的徐湘,自然要想起另一个孙女儿来,眯着眼睛问道:“溪儿呢?有阵子没见她了。” “年底哪里都忙碌,溪儿那里恐怕不得空入宫呢。”楚寒衣理了理衣襟,脸上挂着一丝笑意,“昨日太皇太后说想见敦王妃,我派人传话出去,她也说是正忙着,过两天进宫。” “王府里自然有长史他们操心,能有什么事。”老人家有些不高兴。 姚氏虽然被身份压制了多年,近来却十分上道,很懂得瞧楚寒衣的眼色,当即接过话茬:“正是呢,府里的事自然有人打理,如今太皇太后凤体有恙,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重要呢。太后和皇后宫务繁忙,每天还要雷打不动的来请安呢。虽说是轮流侍疾,到底多个人陪着说话,太皇太后这里也高兴些。” 太皇太后深以为然。 楚寒衣便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倒没有接着抱怨,只是道:“既然太皇太后想她们了,明儿我就派人传话出去,叫敦王妃和沈氏,还有郡主都入宫侍疾吧。” “明儿是二十八,后儿就是大年三十了,到时候宫里也有家宴,索性让她们住两天,多陪着您说说话可好?”姚氏笑眯眯的,全然体贴的媳妇模样。 太皇太后便道:“能多住几天自然是最好了。” “既是这样,宫里空着的宫殿也多,这两日天寒地冻的怕是要下雪, 来去也不便,就叫她们多住几日吧。索性湘儿也别回府了,多陪陪你溪姐姐。” 徐湘母女连心,哪里能不乐意的,当即高高兴兴的应着。 楚寒衣见得老人家同意,当即叫人去安排。将太皇太后附近的几处宫室打扫出来,除了拨些得力的人过去伺候之外,还格外调了两队侍卫过去,加强防卫。 ☆、91| 第二天窦氏果然奉太皇太后口谕进宫,还带上了沈氏和徐溪。因事先并不知道要在宫中多住,三个人只带了贴身的丫鬟侍奉,到得宫中看望过太皇太后,才知她们要被留在宫中小住。 窦氏心里虽觉得奇怪,却也不敢多问,乖乖的住下了,想要打发个人出去传信,楚寒衣只说她已派人只会王爷和徐溪的婆家,无需担心。 可窦氏哪里能真的心安?在宫里住了一宿,到次日晚间的时候便觉得心中惶惶不安。宫中禁卫森严,她想要私自传递消息出去自然是难比登天,可看楚寒衣在宫里的布置,那些恭谨疏离的宫人、片刻不离的侍卫,每一样都让她觉得心慌。 内外消息隔绝,窦氏并不相信楚寒衣会真的帮她递话出去,近日为了朱家旧党的事情,皇上暗中动作频频,会不会酝酿一场大的行动,谁也不知道。 腊月底上天气阴沉,团团铅云堆絮一样压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飘起来,让这座宫城安静得令人恐惧。窦氏并不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如今她在宫中孤立无援,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太皇太后了。 趁着午后太皇太后心情不错,窦氏便试探着道:“年底各处喜庆,太皇太后的身子可健朗了不少呢,瞧今儿晌午用膳,胃口也很好。” 太皇太后握着她的手,脸上也满是笑容,“宫里毕竟人少,你们难得来一趟,这会儿人多了热闹,精神头自然就好了。溪儿呢?” “溪儿和公主许久没见,这会儿在外面赏雪说话呢。”窦氏微微一笑,“难得公主年底忙碌,还愿意陪着溪儿,可见姐妹俩感情极好。”太皇太后最爱听这些瞎话,当下就道:“是呢,一家子姐妹,感情自然要好。” 窦氏脸上笑容不减,“不过我瞧溪儿有些心不在焉的,想是惦记着什么呢。进宫前我听说她的婆婆威远候夫人也正病着,这丫头有孝心,恐怕放心不下呢。”瞧着老人家没露出愠色来,窦氏再接再厉,“可巧公主这两天也在,不如叫溪儿出去瞧瞧,也免得这样挂心。我府里预备着过年也有一堆的事情,今儿先偷个空,明儿早早的就来陪您好不好?” 若是平常,她将老人家哄顺后提这么点微不足道的要求,老人家从来都不会阻拦。可最近也不知道楚寒衣和姚氏吹了什么风,太皇太后一听后半句就有些不乐意了,“府里的事情自然有长史们打点,敦王身边也不是没人伺候,你们就这么不乐意陪我这老婆子?” 窦氏一听,惊得脸色都变了。 太皇太后会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是有人在背后吹过风,如今敦王府所能仰仗的也就这位老人家了,她可不敢得罪,当即赔罪道:“太皇太后可真是冤枉我了,能陪着您说话,是我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呢,哪能不乐意的。” 太皇太后没接话茬,显然心里还是有些芥蒂。窦氏心里干着急,又试探道:“只是我出门前没跟王爷说过要住在宫里,威远候府那边也没打过招呼,家里怕是要担心呢。” “敦王妃这话就说得奇怪了。”外面忽然有熟悉的声音传来,姚氏已施施然走了进来,朝太皇太后行了礼,便笑道:“王妃和郡主进宫自然是为了给太皇太后侍疾,太皇太后又不是老虎会吃了你们,家里能担心个什么?这些天我也在宫里住着,可没见家里怎样悬心呐。太皇太后身子刚好了些,年节将近,太后和皇后忙不过来,我们更该陪着才是。” 她如今正将太皇太后哄得顺意,听得如此说笑,老人家当即就乐了,“这话说得极是,你就是爱操闲心。”她拍了拍窦氏的手背,窦氏尴尬的笑了笑,不敢再提—— 这些天非但她和沈氏、徐溪留宿宫中,姚氏也是一起住着的。连这位亲王妃都做出衣不解带陪伴太皇太后的姿态来,她们还能寻到什么借口? 然而越是如此,窦氏心里的狐疑就越发重了,待她无意中听见宫人私底下说要“好好”伺候她们的时候,心中愈发确信。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自打先帝去世后大病小灾的就没断过。以前哪怕病得再沉,也不会这般让她们全部留宿宫中,且还是这样严密的防卫,如今她和沈氏、徐溪都被禁宫中,也不知外面…… 越想越是不安,窦氏咬咬牙,终究是不愿坐以待毙。 大雪已然停了,红墙琉璃都被掩在深雪之下,异于寻常的安谧叫窦氏脊背生寒。她整一整衣襟,带了人往楚寒衣所居的慈安宫去。 琳琅和楚寒衣这时候正在商议除夕家宴的事情,听说窦氏想去御花园赏梅,两人也没有觉得意外,琳琅还提议要陪着她一起去逛逛,却被窦氏回道:“皇后娘娘尊贵之躯,这一向又体弱畏寒,我哪敢劳动呢。不过是听说御花园的梅花好看想去逛逛,自己去一趟也就是了,不敢打搅您和太后。” “既是如此,王妃请便吧,只是外面雪虽停了,到底风寒,多带几个人伺候着。”楚寒衣并无异议。 窦氏未料这请求如此顺利的通过,登时喜出望外,谢过太后和皇后,便带着贴身的丫鬟往御花 园去了。 她这时候当然没有心情赏梅花,只是宫里虽也有些线,她知道的却不是十分清楚,少有的几个人里,最好接触的也就御花园里的低等宫女魏嫆了。 有琳琅的安排在那里,窦氏要找魏嫆并不难,寻个僻静的角落刚说了句“赶紧传话给王爷,宫中有变……”就听附近脚步声响,窦氏做贼心虚,哪里敢多停留,连忙噤声,以眼神示意。 魏嫆何等伶俐,她听说敦王妃和世子妃、郡主被留宫中时本就觉得奇怪,如今见窦氏这边情形,心中更时不做他想,当即点头,悄无声息的溜走了。 而在敦王府中,徐奉良和徐胜此时也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窦氏跟沈氏、徐溪进宫后就音信全无,宫里并没有递出任何话来,徐奉良有心自己去探探消息,可到徐朗那里一请旨,徐朗便说是太皇太后凤体有恙,不喜闲人打扰,根本不让他进宫。 近来皇帝对朱家旧部动作频频,徐奉良虽不是直接被牵涉,却也隐约听到了风声,如今后宫里又来了这么一出,哪能不让他多想?待得魏嫆寻了人把消息递到敦王府里,那传话的小侍卫因事情紧急,说得十分笃定,“王妃说宫中有变,神色十分急切。” “王妃可嘱咐了其他的什么?” “王妃是偷偷找魏姑娘传话的,只说了这一句就走了,想必情势十分紧急。” 徐奉良和徐胜对视一眼,心中均是一颤,挥手道:“知道了,退下。” 这父子俩都是纨绔,平日里不学无术,后来被朱镛怂恿着踏上贼船,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了。任敦王府长史的也只是个庸碌之辈,根本不知道父子俩的这等隐秘之事,两人都拿不出主意,急躁慌乱的转了半天,得出了和窦氏一模一样的结论——不能坐以待毙! 明日就有除夕晚宴,父子俩一商量,决定由徐奉良往宫里去赴宴,徐胜则借口生病,趁着大家热闹无人注意时往朱成钰那里走一遭。 这消息传到徐朗案前,徐朗只是不屑的笑了笑,“先帝和贤亲王叔何等英武,谁知敦王和三弟竟是这等资质。”说着便转向琳琅,“不过从敦王妃找到魏嫆传话至今也就两三个时辰吧,他们的信儿递得倒快。” “哪比得上你,敦王府里的信儿传到御前,怕不是连一刻都不用?”琳琅语含打趣。 徐朗便笑了笑,“敦王他们如此沉不住气,也难怪当初会被朱镛煽动。既然鱼儿已上钩,你和母后也可歇歇了 ,明晚的家宴照旧,剩下的我来安排就是。” “怕只怕就算查出了真相,太皇太后那里不肯答应呢。” “她不答应又如何?篡位谋逆向来是大忌,历来连太子牵涉其中都无法自保,更何况他一个普普通通的王爷?”徐朗冷笑,“放任他们这么久,是该收网了。” 琳琅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她原先对徐奉良一家虽然瞧不上眼,到底也没多少恶感,直至后来猜透前世徐家战败的原因,这才彻底改观。 “其实朱镛被杀,朱家伏法,他原可以斩断过往明哲保身的。”琳琅摇头叹息,“如今却又卷进这件事里,岂不是自取灭亡。” “也是敦王太胆小之故吧,被朱家捏着把柄威胁时不敢反抗,自己没有对抗朱家旧部的能力,又没有坦诚请罪的决断和胆魄,拖延至今愈陷愈深,怪得了谁呢?”徐朗也是叹息。 以前徐奉良虽然暗中投靠朱镛,到底没对徐家有什么伤害,他若能自己坦诚来请罪,徐朗小惩大诫也可既往不咎。可谁知徐奉良非但不思改过,反而深陷其中,帮着朱家在宫里安插眼线,仗着王爷的身份庇护朱成钰,让他能安然藏在京中,这时候的徐奉良父子,早已配不上那一座巍峨王府。 “宫里的线也该收了吧。”琳琅与徐朗对视一眼,“魏嫆那里已经关起来了,御前的人,这就叫进来?” “动手吧。”徐朗点头。 ☆、92| 宫里的事情徐朗早已查清,先前按住没有发作,这时候携雷霆之事势而下,也不说缘由,直接命人将涉事的内监、宫女和侍卫拿下,交到了慎刑司严审。 宫里涉及此事的人虽不多,但因有几个是御前的人,动静也不小。这消息虽然没有立时传出宫去,伺候在太皇太后身边的窦氏却是听见了风声的,虽然还勉强陪着太皇太后说话,却已如同惊弓之鸟。 这一夜的窦氏和沈氏自然睡不安稳,徐溪因不知道这些事情,反倒坦然,虽觉得窦氏神色古怪,却也没探问出个结果。 到第二天前晌,徐奉良那里也得到了消息。 天气阴沉沉的,像是又要下雪的样子,除夕之夜万家团聚,这时候的京城也各位热闹。不过那也只是别人的,在徐奉良而言,每一刻都如坐针毡,打探消息的人派出去了一拨又一拨,却都无功而返。他只知道宫里埋下的线已经全部被掐断,窦氏和沈氏、徐溪身陷其中不知是何处境。 慎刑司的名声如雷贯耳,那些人侍卫倒硬气,但内监宫女熬不住酷刑,吐露实情是迟早的事情。甚至他敏锐的发现,府门外多了几个形迹可疑、鬼鬼祟祟的人。 午后虽没有寒风,天上却又扯絮一样飘起了雪片子,徐奉良裹着大氅站在廊下,不断的呵气暖手,脸色异常难看。王府长史明显也察觉到了异常,忙着打点年节事务的间隙里,还请了位太医过来瞧病。 整个后晌都坐立不安,到得傍晚时宫中内监来请,徐奉良明知这是鸿门宴,却还是得硬着头皮参加,只将徐胜留在了府中。一路苦思悯想胆战心惊,生怕徐朗问起时对答有差。 走进熟悉的宫门,到得排宴的大殿,那里的氛围却与徐奉良的想象截然不同。宫女们竟然有序的摆着桌椅碗盏和各色菜肴,大殿西侧一应乐器俱全,乐师们都已就绪,内监躬身引他入座,没有半点异常。 徐家人丁岁也不少,但以皇室来看,还是格外单薄。徐奉英和徐朋父子早已到了,见着徐奉良,虽然品级有别,到底长幼有序,两人均起身行礼,寒暄了几句。没做一会儿,徐朔也到了。 漫长的等待煎熬人心,徐奉英和两个侄子谈笑风生,唯独徐奉良绷着个脸,惴惴不安。徐奉英既将姚氏送到了太皇太后身边,自然也晓得徐朗的计划,瞧着兄长这副神情,微不可查的冷。待得宫人一声通报,便有一大波人自殿后的侧门入内,起先是太后和皇上搀扶着太皇太后,后面则跟着一众内眷——以皇后为首,旁边 姚氏、窦氏、徐湘、郡主、沈氏、徐朔之妻康亲王妃。 底下几个人起身行礼,太皇太后这一路上被哄得高兴,笑眯眯的瞧了一眼,见着爱子也在其中,也不待徐朗发话,就已乐呵呵的道:“都坐都坐,今日是家宴,不必拘礼。” 后面徐朗亦举手示意,徐奉良等人方才落座。 徐奉良因心中有事,自然头一个看向了窦氏,见她和沈氏、徐溪都无恙,稍稍松了口气。原以为这是场鸿门宴,座次安排和饭菜中必有文章,谁知徐朗并没做丝毫布设,窦氏的位子就紧贴着徐奉良,沈氏也和徐胜安排在一起,只是因为徐胜抱病,空了个座位而已。 胆战心惊了整个日夜的夫妻俩坐在一处,眼神交汇时各自茫然。 不同于昨日的紧肃氛围,今晨那些涉事的人被捕,后晌时楚寒衣就撤了派在窦氏身边的侍卫,在来赴宴的路上,还颇为和颜悦色的说笑了几句,叫窦氏摸不着头脑。 场中笙箫已起,徐奉先是三月里驾崩,宫里禁了半年的歌舞,这个时候虽然还在孝期,到底也未全禁,只是不至于太热闹罢了。 丝竹管弦、笙歌曼舞,阔朗宽敞的大殿中,因为人少,座位之间空隙极大,徐奉良和窦氏的低语被淹没,无人能辨。 “胜儿呢,怎么没跟你一起进宫?” 徐奉良作势去夹菜,“得到消息后我们都很不安,胜儿推病留在府中,以防有变。”他瞧着龙椅上正跟琳琅侧耳说话的徐朗,再看楚寒衣、姚氏等人皆是坦然观看歌舞,不时举樽笑语,全然安乐景象,不由疑惑道:“不是有变么?” “我也不明白。”窦氏已经被楚寒衣前后态度的巨大差异给绕晕了,“昨夜确实抓了一拨人,可我们这里都安然无恙,也不知是在卖什么药。” “太皇太后那里能不能探到口风?” “她上了年纪,能问出什么来。”提起这位老人家,窦氏少见的懊恼,“现在只能盼着宴会及早结束了。” 恰巧场中一曲舞罢,徐奉英带头为帝后敬酒,再祝太皇太后和太后福寿安康,徐奉良和姚氏连忙中断了谈话,堆起笑脸。 一连几场歌舞完了,徐朗那里还是没有什么大的动静,还特意说这次窦氏等人入宫侍疾陪伴太后,孝心可嘉,着意敬了杯酒。直至宴散,都没生出任何枝节来,徐奉良和窦氏都是一头雾水,舒了口气的同时,有点怀疑这次只是虚惊一场,甚至有那么一瞬,觉得徐朗这次只是 恫吓,并不是要追究。 然而夫妻俩带着沈氏和徐溪刚回到敦王府,还没将那最后一点绷着的心弦放松,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吓傻了——据长史回禀,徐胜今夜突然起了兴致去外面赏景,结果至今还未归。 这在长史来说只是寻常事,按例回禀罢了,然而徐奉良知道内情,一惊之下再也顾不得其他,挥退长史,连忙召来徐胜近身伺候的薛三。这一问,险些惊得他瘫软在地——他入宫不久,就有消息传到了徐胜那里,说徐奉良进宫后就被专事皇帝守卫的御林军接手,家宴上虽然众人聚齐,却不见窦氏、沈氏和徐溪的身影。 以徐胜那惊弓之鸟的状态,一听这消息当即被吓傻了。徐朗和楚寒衣、琳琅先前又搞了那么一出“入宫侍疾”的软禁戏码,加上皇上清查宫中暗线的事情板上钉钉,徐胜不疑有他,当即以赏灯为借口,溜了出去。 根据父子俩先前的约定,徐胜这一溜出府会去往哪里,徐奉良连想都不用想。 他脸色惨白的瘫坐在宽椅中,把后脚进来的窦氏吓了个半死,连忙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 “胜儿他……找朱成钰去了。”徐奉良的世界瞬间灰败了下来,甚至能想象徐胜亲自把皇上安排的人手带到朱成钰跟前的情形,极度的惊愕打击之下,整个人甚至丧失了斗志,只是喃喃道:“原来圈套是在这里。” 先前所谓的入宫侍疾,这一场除夕的家宴,不过都是幌子,徐朗想要的,原来是他们父子自乱阵脚,自投罗网。哪怕外人议论起来,也是他们父子露出马脚愧对皇帝,而非皇帝那里用了什么手段逼他们狗急跳墙,将事情撇了个干干净净。 徐奉良这里魂不守舍,窦氏只能问薛三,待得听了来龙去脉,也是险些惊断了魂。敦王府里也就那么点人,窦氏一时没了主意,“要不,咱们逃吧?” “逃?”徐奉良无力的冷笑,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他们能逃到哪里去?徐朗会这样做,显然是不打算给敦王府任何申辩清白的机会了,如今能指望的,也就那个朱成钰了。 徐奉良手里虽然也有王府亲兵,然而这些兵士大多出自徐奉英麾下,这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接到了怎样的口令呢。 强撑起精神走到外面,到得府门口时果然被拦下了,那亲兵头领平时对他还十分恭敬,这个时候却显然透着疏离,“夜深风重,皇上体恤王爷辛苦,还是歇着吧。”徐奉良想要端起王爷的架子来,哪只那人软硬不吃,愣是拦在 门口不让出去。 这等情形,徐奉良已然没了挣扎的余力。当初徐家养了那么多暗卫,朱镛兵攻徐府的时候能把那里守得铁桶一般,如今想要困住府里这位丝毫不谙武功的王爷,自是易如反掌。 徐奉良颓然回到屋中,万般希望皆灭,他敛袖对灯独坐。 那一条贼船,踏上去就再也没能下来,哪怕他贵为王爷,今夜的风暴里,恐怕也要随着这条船沉入水中吧? 烛火晃了晃,燃出最后的亮光。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早已停了,灰蒙蒙的天空中也不辨光亮,徐奉良在黑暗中独坐,直至天色将明。 除夕夜的厚雪掩盖了一切,大年初一的清晨没有了上朝的百官,摊贩也不似平常忙碌,倒显得街市上冷清安谧了许多。然而当大队的禁军分头扑向敦王府和几个不起眼的官员宅邸时,酒楼茶肆中到底是炸开了消息。 王府被围、几个官员被抓,虽然皇宫里平静无波,怎么看都像是政变一般。然而百姓们卯足了劲头等了半天,却没在听到任何新的消息,只听说敦王被削爵囚禁,几位官员被移入大理寺,再也没有了下文。 期待中的风云震动并未发生,到得大年初三的时候,一切复归平静。上至枢密使秦文瀚,下至末等官吏,该宴饮的还是宴饮,该休息的依旧休息,除了冬日天高物燥,炮竹偶尔让民宅走水,街上偶尔有几个兵丁迅速经过之外,再没半点涟漪。 琳琅这里也是一派安适。 有徐胜引路,徐朗当晚就拿住了朱成钰,验明无误后押入天牢,参涉其中的人大多已被徐朗派了人盯着,当晚剿清外面的党羽,清晨再派兵拿人,简直毫无阻碍。残留在外的人贺文瀚自然会有安排,如今朱成钰被捕,要紧的头目也被一网打尽,哪怕那些人成了漏网之鱼,也已翻不起什么风浪。 徐朗卸了心头一桩大事,这会儿和琳琅熏香品茗,一个看书一个练字,是入宫后难得的闲适。 一篇字写完,琳琅得意的搁笔,手边是徐朗送的那方涛石砚。两个人今儿兴致都不错,桌上供着腊梅,香炉中的熏香味道极淡,旁边专门摆上的茶炉里茶水鼎沸。 一模一样的梅瓣白瓷杯就在手边,琳琅冲茶细品,甚是怡然。徐朗赞了一句她冲茶的手艺精进,再看她的那篇书法,也是赞许道:“进益很大,过几年恐怕都能赶上你母亲了。” 秦氏出身书香世家,那手书法拿出来,京中女子没几个人能比得过。琳琅才有多大 的年纪,跟秦氏自然没法比,不过徐朗有意捧她,琳琅也不客气,“后儿是初五,我把母亲请进来坐坐好不好?” “当然好。岳父编书辛苦,我也该慰劳一番。” “还有明溪,她和那位隋先生感情甚笃,都是画院里的人才,来年四月里成婚,可不能简薄了。” “好,听你的。” “还有蔺太医和锦绣,蔺太医那么大年纪,也不能一直孤家寡人的。” “好,听你的。”徐朗依旧言无不从。 “说起来,二月里韩姑娘要跟四弟成婚,今年喜事儿不少呢。” 徐朗放下手里的书卷,微微眯眼笑着瞧他,“喜事儿真是不少,如今你也十四岁了,我也不用每日苦守了。”琳琅顿时受挫,“再等一年吧……”徐朗划着她的鼻尖,“我问过蔺太医了,再调养几个月便无大碍。” “你也真不怕丢脸。”琳琅哼哼了一声,一想到徐朗跟蔺通一本正经的探讨此事,简直想换个御医为她调理,再也不见蔺通了。她脸色微微泛红的扭头看着窗外,外面锦绣正带着小宫女修剪一树梅花,徐朗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忽然道:“等有了孩子,咱们在里面读书写字,他在外面玩雪做耍,岂不是很热闹?” 琳琅想了想,那场景还真是挺温馨的。 ☆、93| 到得初五那日秦氏和贺文湛进宫,往太皇太后和楚寒衣那里问安过后,便往凤阳宫来。因徐朗极为爱重琳琅,入宫前就对岳父岳母极为尊敬,这时候虽然份属君臣,那份心却还未变,琳琅设了小宴招待,宴后贺文湛自陪着徐朗下棋,琳琅则和秦氏在殿里说体己话。 提及前两天那场大事来,秦氏这素来少问朝政的人都掩不住的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听说敦王府被查抄,后面又没了下文,听说跟朱家有关,我们都担心着呢。” “敦王府的事情,娘你担心什么?”琳琅莞尔。 “还不是为了你的蓁表姐。”秦氏叹了口气,“她自打瞧上了那个叫君瑞的孩子,这两年里总没改掉心意,只是你大舅父不许,就一直拖着。好容易近来你舅父松了口定了亲事,谁知又出了朱家这档子事情,你也晓得君瑞是前朝皇室的人,若是……” 琳琅明白她的意思,此次朱家为祸,自是因朱家旧党贼心不死。他一介造反谋逆的乱臣贼子尚且如此,推而论之,君氏那可是正宗的前朝皇室血脉,若有人拿着个做文章,终究是个麻烦。徐朗为了朱家旧党的事费了不少心思,若是一怒之下将残留的几个君家旧人一并扫清,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到时候君瑞必受牵连,那么秦蓁那里,可就不好办了。 她抚慰一般握着秦氏的手,道:“娘也不用着急。蓁姐姐她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了?” “说是五月里天气最好,就定在了那时,可这事儿一出,嗐。” 虽然不能保证,但琳琅对徐朗的了解还是不浅的,见秦氏一脸愁容,不由笑着宽慰,“皇上那里还没动静呢,娘怎么杞人忧天起来了?这回的事情自然是朱家的错,据我所知,可没什么君家的人参与其中。皇上是明君,自然不会行此株连之事,当初既然允他们自谋生路,除非哪天他们自己闹事,否则绝不会斩尽杀绝。” 女儿这两年里历练得多,如今考虑其事情来,比她这个做娘的还要周全,秦氏颇为欣慰,“是我关心则乱,想差了。蓁儿这丫头也是,眼光那么独到,还是个死心眼。” 琳琅抿唇一笑,秦蓁的眼光确实“独到”,但她能在君氏由皇室沦为布衣时还不离不弃,甚至能扛住秦紫阳的威压坚持要嫁给君瑞,实在是难得。 想起那些旧时光来,琳琅不由有点怀念,彼时她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官员之女,君瑞却是尊贵的世子,虽然这辈子交往不深,他的品行却和前世一样温良。那时候都还是少年少 女,谁知转眼她已为人妇,那边厢也谈婚论嫁起来。 “我去江南的时候跟那位君瑞也有过接触,品行才貌没得说,蓁姐姐会瞧上他,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琳琅吃不到秦氏亲手做的酥酪,进宫后就让小厨房尝试,如今竟也像模像样了。她请秦氏尝了一口,问道:“味道如何?” “比上回的有进益,只是火候还没把握好。”秦氏不再记挂秦蓁,便又关心起琳琅的身子来,“今年你也十四了,你和皇上?” 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琳琅在徐朗面前还能镇定,在秦氏面前可就没那么厚的脸皮了,登时红了脸,嗔道:“娘!” “你和皇上成婚也两年了,他对你有多好,大家都看在眼里。如今为着你,后宫中连个妃子都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投以木瓜报以琼琚,你也要学会好好待他才是。”秦氏语重心长。 琳琅略微垂首,“说得好像我待皇上并不好一样。” 秦氏微微一笑,“夫妻之间怎样才算好,怕是你还没学明白。” “好啦好啦,娘说过好几次了,我都知道。”琳琅赶忙打住,她也不是完全不让徐朗碰荤腥的呀,只是床帏之事终究不好意思明说,只能以话题岔开,“许久没见大姐姐了,她那里怎样?” “韩荀这孩子倒是极好,有才能,待人也真诚。难得的事韩夫人为人明白畅达,昨天你大伯母在府里设宴,她和璇丫头都来了,看着也颇融洽。” “大姐姐能寻得好归宿,我也放心了。”琳琅甚为满意。 和先前的庄家相比,这一桩婚事可是天壤地别。以前庄家是尊贵的皇亲,贺璇玑嫁进去后身份就次了一等,虽然贺文瀚官位不低,到底与皇亲不同,那婆母、小姑子,各个都能颐指气使。如今可就反过来了,且不论韩大学士辞官后韩夫人就没了品级,单论贺璇玑的身份,那可是当今皇后最亲近的堂姐,父亲又是枢密使,嫁给韩荀那可是真真正正的下嫁。加上韩萱儿还是皇家的儿媳妇,韩夫人能不对贺璇玑好一些? 而韩荀之才干品行,比之庄元晋好到不知哪里去了,贺璇玑与他婚配,应能顺心遂意了。 送走了秦氏和贺文湛,想到秦蓁的事情时,琳琅虽能猜度徐朗的心思,到底也不十分肯定。到得初十那日开朝,徐朗忙起了国事,朱家旧部的案子也议定交由三司会审,琳琅便顺口提了一句想去见见朱成钰。 若放在以前,徐朗或许还要问个原因,这时候有 陈皓的铺垫在,徐朗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肌肉有一瞬间的紧绷,随即便道:“牢狱不是你能去的地方,明日我另外寻个地方,陪你过去。” 这一点上琳琅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徐朗的反应却叫她有些无奈。年初的事务并不算多,除了朱家旧部之外,暂时并没有什么能叫徐朗挂心,琳琅瞧着时机差不多了,便微微笑道:“就去看看朱成钰而已,你紧张什么。” “我紧张?”徐朗低头瞧她。 两人这会儿正在花房里闲逛,因这是特设的花房,底下有地龙,里面有用上佳的炭火烘烤得十分温暖,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参差有致摆放着的花盆翁缸里,各色花儿开得正好。 肃杀凋败的隆冬时节里置身花海,能叫人的心绪畅快不少,琳琅仰头嫣然一笑,带着点撒娇的语气,“难道没有吗?我刚可瞧见了。” 怀中的娇妻愈来愈明艳,如今置身花海,那妍丽群芳竟都成了衬托,她这样菀然一笑,当真是如同明媚春光倾泻四野,一瞬间让周围都鲜活灵动起来。徐朗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大方承认道:“好吧,你眼力不错。”他也不是个忸怩之人,既然心中存着些微块垒,琳琅又提起此事,便道:“陈相自己招了?” “这也怪不得他,不说就是欺君,说了又怕影响咱们的感情,那个处境也算是尴尬了。”琳琅折一枝初绽的小朵牡丹放在徐朗手中,徐朗便帮她簪在发间,赞道:“好看!” 旁边亦有空着的水瓮,琳琅就着水波自照,确实也不错,便道:“上次虽同你说了些事情,到底没说完。那时候母亲身故,我被接到江南的舅舅家,养在外祖母膝下,江南的那三户人家你也知道,日常来往避免不了,后来……便嫁给了朱成钰。” 徐朗在旁微微点头,想她前世孤苦,忍不住就拥入怀中。 “再后来朱家入主皇宫,朱成钰封了魏嫆做皇后,因为贺家和徐家极力反抗他们,朱成钰登上帝位后就对两家下了死手。父亲和祖父、伯父没有人幸免于难,就连江南的秦家表哥,也逃不脱兔死狗烹的结局。二哥你知道吗,上辈子我临死之前,你曾率兵闯宫来救我……” “当真?”徐朗有点意外,脸上浮起些微笑意,旋即便被黯然所取代——琳琅最终身死宫中,显然是他救护不力。 琳琅倒是没察觉这些微的表情变动,仿佛寻找依靠一样紧紧环在徐朗腰间,“你不知道我那时候心里有多凄凉,多后悔……所以重活立誓要让朱家一败涂 地。那时候想必你也察觉了我对朱成钰的愤恨,后来我挑拨沈朱两家,回京后又刻意提起魏家的事情,就是想让你们及早防备,再也不让朱家得逞。二哥你没有经历过那样亲人离散的痛苦,你不知道,现在这样,对我来说有多完满,多幸福。” 不期然的,眼角便觉得温热,有泪珠渗出。只是不像以前那样苦涩,反带着温暖的味道。 徐朗心中一痛,拥紧了她。他没有经历过,却能想象,十岁的姑娘失去母亲爱护,怀着对父亲的怨怼远赴江南,嫁人后却又遭遇背叛和离弃,最终在冷宫凄惨收藏……这样明艳娇美的妻子,当时是如何承受了那一切? “是我不好,不该提起这些伤心事。”他察觉她眼角的湿润,忙不迭的帮着擦拭,甚至低头去亲吻。 琳琅扬起脸来,挂着笑意,“已经没事了,你瞧现在爹娘俱在,你是皇上,待我又这样好,这一切真的弥足珍贵。”她踮起脚尖在徐朗唇上亲吻,“前世的事情,你会介意吗?” “是我想岔了。”徐朗坦然认错,“因为在江南时你对朱成钰的态度太过奇怪,陈相那里又只说了大概,不曾细述你的经历,我一时头昏……以后再不这样了。”低沉的声音缓缓吐出,徐朗的神色渐渐凝重,“记得那时候你曾问我,你若嫁了旁人,我还会不会喜欢你,原来是这个意思。” 想起那时候突然涌起的少女心思来,琳琅不由也是一笑,“我还记得你的回答。” 那个时候,他简短而坚定的问她“为什么不?” 徐朗便也笑了笑,“我也记得,永远记得。” ☆、94|94 第二天晌午过后天气渐渐暖热起来,因琳琅不方便去天牢中,徐朗便另外安排了地方关押朱成钰。那是一座守卫同样坚固的地牢,四周的墙壁上皆是锁链,顶上精钢纵横交错,能将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 琳琅居高临下,便见正中间盘膝坐着一人,双手双足皆被铁镣拷住,他垂首坐在那里,在空旷地牢里格外清寂。 毕竟是习武之人,哪怕是在这样的困境里,那一分警觉还在,听见迥异于寻常狱卒的脚步声,朱成钰抬起了头。地牢中光线昏暗,顶上却被烛光照得亮如明昼,他微微眯了眯眼,看清了站在那里的女人—— 熟悉而明艳的面容,华丽而尊贵的衣冠,静静的盯着他,神色莫辨。 在她旁边站着的人身姿英伟,明黄的衣袍穿在身上,那身尊贵气度无人能及。 徐朗!眼中蓦然喷出火来,朱成钰赤着双目,狠狠的瞪向徐朗。虽然成王败寇,但朱成钰并不服气,他手脚并用想要爬起来,带得铁镣哐啷作响。 狱中的闲杂人早已被徐朗遣出去,朱成钰挣扎了半天,顶上的两人却半点都不为所动。甚至,旁边琳琅的脸上还浮起了一抹嘲讽般的笑容。 “不过如此。”琳琅喃喃,冷声嗤笑。朱成钰还是那样容色惊人,哪怕是在这冰冷的牢狱中蓬头散发,那张脸依旧令人瞩目。只是毕竟经历了许多磋磨,他的身上早就没了以前的意气风发和骄傲贵气,和前世那个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相比,那个丧心病狂的对徐贺两家斩尽杀绝甚至以此为乐的混账相比,天壤地别。 “咱们走吧?”琳琅握住徐朗的手,安稳而镇定,已经没有了半点情绪波澜。 徐朗侧头看她,琳琅便微笑道:“亲眼见证了他的结局,从此后就不再有噩梦。那些过往的事情,就真的可以如云烟般散去了。” “最晚月底,朱成钰必将伏法。”徐朗扫了一眼地牢,携着娇妻安心离去。 回到凤阳宫中,琳琅已然恢复如常。近来她因偶尔闲着无趣,便往昭文馆走了一遭,那里因为要编书,汇集了天下奇书,琳琅挑了些带到自己宫中,这两天看得颇为沉迷。 徐朗那里忙完了政务回来时,天色已是昏暗,凤阳宫中各处明烛高照,琳琅正捧着一本奇谈瞧得津津有味。听得通报,她这才回过神迎过去,被徐朗嘲笑了两句。晚膳照例都在凤阳宫中,如今宫里就他两人相伴,虽有宫女环侍,谈笑之间倒也能吃出满满的家常温馨味道。 饭后照例裹了披风出去散步,琳琅惦记着秦蓁的事情,便问道:“朱家那边是咎由自取,对于那些君家残余的人,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放任在外,虽然他们不敢有异心,难免被人扯着虎皮做大旗。甚至这次朱成钰的事情,也是有人怂恿才会闹得这般急进。”徐朗目光微沉,“对这些人自然不能斩尽杀绝,远支的倒也无妨,跟前朝皇帝血脉近些的,召上京来,加些闲职供养着就是了。至于为官入仕,毕竟是前朝皇室,还是不行。” 他能有这般打算,琳琅已深感意外,当即笑道:“被朱成钰这么一闹,你能留他们一条活路,已是很宽待了。” “怎么你很关心此事?” “还记得咱们去江南的时候,我那舅家表姐秦蓁吧?走的时候她还和当时睿郡王的世子君瑞来送咱们。”见得徐朗点头表示记得,琳琅便续道:“当时他们两家就有些苗头,只是后来朱家谋反天下易主,我舅舅就有些不乐意。谁知表姐心志坚决,这两天半点都没动摇过,是非君瑞不嫁,如今君瑞能安然无恙,我自然要替她高兴。” 徐朗对秦蓁之流自是没什么印象,只是一介官家贵女对姻亲利益耳濡目染之下还能有这等坚持,倒也难得,便道:“叫君氏入京的旨意过两天就会颁发,你那表姐远在江南,也不知会怎样选择。” “舅父拗不过她,已经答应了此事,恐怕过不了多久,我就能见着她了。” “到时候让她进宫来,正好陪陪你。”虽然臂弯里的姑娘已然长成,徐朗的笑容中还是有几分宠溺。 随着朱成钰的入狱,徐朗布下的网也全然收起。涉事的男丁自然交由刑部发落,只有一桩,朝臣们委决不下——敦王徐奉良及其子徐胜也牵涉其中,他们可是实打实的皇亲,没人敢碰,只能来请示徐朗的意思。 徐朗不偏袒也不穷追,只吩咐刑部认真审理此案,不得偏私也不得趁机诬告挟私报复。待得月底时审问结果呈上来,一部分人被处斩刑,一部分人被流放,而敦王父子,则被废为庶民。 敦王府被查封那一日,一直潜藏其中的庄嫣扮作路人想要溜走,却被盯了她许久的徐湘给捉住,带到了琳琅跟前。徐湘可不是什么宽柔大度之人,是恩是怨分得清清楚楚,当初庄嫣设计意图拆散徐朗和琳琅,还仗着身份横行霸道,这些她可都记着呢。 彼时琳琅正陪着几位太嫔在看戏,因楚寒衣那边兴致寥寥没过来,倒便宜了琳琅得自在。 瞧见徐湘神秘兮兮的笑着进来,琳琅便已猜着了几分,两个人咬着耳朵说了几句话,琳琅有点无奈,便跟她出来,往一处闲置的宫室里去了。 长公主府的女官们都是徐湘精挑细选训练出来的,看押庄嫣自是不在话下。两人进去的时候庄嫣就屈膝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旁边四名女官守着四角,气势迫人。而正居中的庄嫣则垂头丧气,见着琳琅的时候抬头微微看了一眼。 “瞧什么呢,不认得吗?”徐湘信步走过去,“怎么都算是故人,庄姑娘记性竟这么差。” “是草民有眼无珠……”庄嫣声音微弱,面对这两位她曾经瞧不入眼的人,她这话说得有些艰难。徐湘带她来的这宫室她还颇为熟悉,当初她以郡主的身份往来宫中,这里以前住着位长公主,她还常来找她玩耍。如今旧地重游,却已该换了天地,她胸中涌起无限悲哀,忍不住抬头,期期艾艾的看向琳琅。 还是那张让她看不顺眼的脸,五官无疑都是很好看的,哪怕是庄嫣对她厌恶之甚,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张脸却是很漂亮。可这份漂亮,她忽然想要冷笑,曾经她作为郡主的时候锦衣玉服,不也是艳色照人吗?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徐湘开口道:“别不服气,成王败寇自古如是。知道今天特意带你进来,是为了什么吗?” 庄嫣茫然瞧着她,徐湘便道:“你本就是负罪之身,如今又搅进朱家旧部的事情里,按理来说,该和那些人一样,或是流放或是问斩,最轻也是个发配为奴,你明白吧?” “明白。”庄嫣脸色苍白,咬了咬唇。 “可是呢,你虽然骄矜霸道,倒也误打误撞的做过一件好事。虽说居心不纯吧,到底人家念着旧恩,不忍让你落入那样凄惨的境地,猜猜是谁?” 所以是有人出面保她不死?庄嫣有些意外。她的旧交不多,以前关系亲近的姑娘们在改朝换代的那一刻便已失势,剩下的墙倒众人推,嘲笑奚落避如瘟疫者不可胜数,能如常待她已算不错了,竟还会有人出面保她? 疑惑之下,她瞧了眼徐湘,没得出答案。再看下琳琅,就见她也有一瞬的惊讶,旋即便露出了然的神情。如此说来,那个人琳琅也是认识的……庄嫣毕竟不算愚笨,一瞬间就想起了那件事情——当初为了让裴明溪帮她作画,她曾出力让裴明溪进了画院。那对她不过举手之劳,但对当时的裴明溪来说,却可以说是改变命运的变化。早就听闻裴明溪和琳琅交好…… “难道是裴姑娘?”庄嫣脱口而出。 “总算你记性还不错。”徐湘上前一步,“今天费这样的事情把你带进宫里来,并不是为了折辱你,而是想叫你看清形势。” 庄嫣诧异不解,琳琅便道:“如今徐家坐拥天下,天子勤政朝廷清明,乃是人心所向。这回你跟朱家牵连,若不是有明溪求情,别说你自己,恐怕连你的家人都要受牵连!你若还是跟以前一样糊涂,那可是自寻死路。” 徐湘深表同意,站在琳琅身边,一齐看向庄嫣。一个是独宠六宫的皇后,另一个是天子亲妹,这宫苑深深,已然是她们的天下。庄嫣瞧着两个尊贵的女子,反观自己身上的破衣烂衫,那股挫败之感愈来愈强烈,最终伏低道:“罪女谢皇后和长公主宽宏大量。” 伏得极低的身子,透着无尽疲惫的声音,这个心有不甘的前朝郡主,终于认输。 琳琅又道:“既然进了宫,这里面也有你的旧人,不如你也一并去瞧瞧吧。”说着递个颜色,锦绣自然会意,亲自带着庄嫣去见了一个人——魏嫆。 和庄嫣不同,魏嫆那里可没人会帮着说话,加上她传递消息涉事极深,根本就没有回旋的余地。除夕的那天琳琅就已让慎刑司严加审问,不过几日便定了罪名,将魏嫆发配做苦役去了。 庄嫣见到魏嫆的时候,她正戴着手铐脚镣,木然坐在柴草堆里舂米。曾经也是风光富贵的尚书府千金,获罪进宫后虽只是个低等宫女,到底一应衣食俱全,还能有闲心打扮装点。而在此时,那张年轻的脸上却已布满暮气,仿佛意志被击塌,只剩一个躯壳在那里,漠然无神的重复着那个动作。 逆着光瞧见庄嫣,魏嫆有一瞬的惊愕,随即便迎来身后管事嬷嬷的一通皮鞭。她复垂下头去,再不敢乱动。 庄嫣是木然出宫的,脸色比来时还要惨白,徐湘远远瞧见,满意的点头,“还是你的招更有用,见过了魏嫆,恐怕她这辈子是再也不敢乱动了。” “如此,也就不负明溪两次帮她了。” ☆、95|95 月底的时候,朱家旧部伏诛,朝堂中也迎来了一次小规模的调整。倒不是为了清理跟朱家有关的人员,而是徐朗主政已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各项事务逐渐烂熟的同时,也对朝中百官有了考量。 新年新气象,正好裁撤了几个与朱家牵扯的官员,徐朗的威信与日俱增,就势将几个尸位素餐之人挪用,选拔有才之士主政。这次调整以才量人,但凡有才干能主事,不论出身寒门还是贵戚,都力求人尽其才。一时间朝野上下颇为振奋,将官场中遗留的积弊改了不少。 不过要整肃官场,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也非徐朗一力所能促成。即便是坐拥天下的皇帝,面对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想要扫除宿弊也颇艰难,是以朱家旧案一结,徐朗就又忙碌了起来。 好在他不像徐奉先那样拼命,不会为了革新政务而荒废身体,有琳琅偶尔撒娇卖痴,倒也知道享受乐趣,闲暇时陪着琳琅看戏听曲,或是两人一起看书练字赏花,颇有情致。 这一日已是初五,隔日就是韩萱儿和徐朋成亲的日子。徐朋虽然年轻,但他在漠北时就久经征战,加之如今上进得力,徐朗早早就册立他为世子,将来可继亲王之尊位。如今他大婚,徐朗便着礼部去安排,后宫里面,楚寒衣素来瞧得上徐朋,加之琳琅对韩萱儿也颇有好感,便也派了女官去内院主持事务,给王妃帮忙。 到得成亲的正日子,帝后亲临贤亲王府,做了这对新人的见证。宫中太皇太后和太后也都赐了极丰厚的礼,竟让这里成了新朝里最有排场的婚事,徐朋一整天都挂着笑容,琳琅出宫的时间有限,因贺璇玑和韩萱儿交好,还特特的和贺璇玑见了一面。 跟之前变得有点沉默的样子比起来,贺璇玑已然恢复了最初贺家长女的那股明朗气质,眼角眉梢隐然笑意,显然是婚后相处得如鱼得水。 琳琅如今是皇后,自然也不能再跟从前那样贴到她怀里去撒娇,只是姐妹重逢,那股亲密劲头是从来都不会变的。两个人坐着说了好半天的话,直到女官催了几次,琳琅才和徐朗起驾回宫。 宽敞平稳的凤车驶入宫城,那两扇专为帝后而开的红漆金钉大门轰然合上,便又将外面市井的热闹隔离开来。琳琅靠在徐朗的怀里,因为今日喝了点酒,加上见着姐姐后心里高兴,就有些怀念以前在外面的日子,喃喃道:“从去年进宫到现在,这竟是我第一次出宫呢。” “想出宫玩了?”徐朗亲了亲她的耳垂,有点心疼。她的性情他如何能不知道,以 前在家的时候总跟着贺卫玠出去玩,丹棱巷、百里街、珠市、砚台店……那些地方来去自由,何等逍遥。如今入宫封后,虽然身份尊贵,到底成日困在那四方宫墙之中,终无法触及那市井的欢声笑语。 可这就是尊贵荣华的代价。哪怕他再心疼,却也不能纵容放任,且不论太后那里不会答应让琳琅随意出宫闲逛,就是那些朝臣们,若是得知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后行止荒唐总想着往外跑,案上的折子还不堆成山了?到时候琳琅那里必然也是吃亏。 不过这也不是死局,他伸手将她抱过来放在膝上,“等三月里花都开了,咱们去行宫住一阵子,或者带你去打猎可好?” “当真?”琳琅喜出望外。皇家的地盘当然不止限于那一座宫城,莫说那几处风景绝美的行宫,就是京郊那几处游猎用的皇家宫苑,就已让人垂涎欲滴。琳琅毕竟也出身高门,以前骑马踏青,远远瞧见过那些风光,只是身份有限不得入之,遗憾了许久。她兴奋之余,也有点不信,“你之前不是说,新朝初立,不宜做这些铺张的事吗?若是专程带我去游猎,不怕被人说成昏君?” “那又如何?”徐朗浑不在意,“为君者,最重要的就是治理天下。朝政上我自然不会松懈,但也不能为此荒废了你的年华,琳琅,我虽不能再让你回到以前那样自由的生活,却也要尽力让你高兴些。” “那咱们就三月初去?”琳琅迫不及待,徐朗便道:“就依你。” 他如此善体人意,琳琅高兴坏了,趁着酒兴便攀在了他的颈间,也不管车外还有内监宫女,凑过去便吻在她唇上。二月里天气已然转暖,加上车里铺设柔暖,她已将外头的罩衫脱去,玲珑的身段贴在徐朗胸膛,微弱的酒气弥漫,叫一直巴望着开荤的徐朗瞬时绷紧了身子。 到得里面换了步撵,琳琅便收敛起来正襟危坐,徐朗也努力隐忍,直到入了凤阳宫,因为傍晚离席,这会儿已入夜,锦绣早就着人铺设了被褥。 见得帝后归来,宫人跪拜过了,锦绣就想请示是否传膳,却被徐朗挥手打断,低声道:“都退出去!”而后抱起琳琅匆匆入内。 锦绣并不傻,早早就瞧见了琳琅绯红的脸庞,这时候哪能不知其意,连忙率人退出。 这里徐朗打横抱起琳琅,三两步便到了榻前,还不待她躺稳,便迫不及待的亲过去。虽然成婚已久,能时常亲昵温存,此时的她依旧让人沉迷,他的吻如同疾风骤雨,叫那玲珑身段瞬时娇软。 微微一个停顿,琳琅急促的喘息里,徐朗哑声道:“今夜是他们的洞房花烛,琳琅,你是不是也该给我补一个?” 声气儿已然乱了的琳琅被他覆在身下,原本略微发凉的身体经过这两年调理已然好转,加上这一路的厮磨和刚才的调动,已然发烫。她抬眸,烛光下娇艳明丽,朱唇微动,低声道:“难道我还能拒绝吗?” 某人如得赦令,俯身再度亲上去,手掌亦不再禁锢,熟练的摸向盘扣。 次日清晨,琳琅罕见的没有按时往慈安宫去请安。 徐朗上朝归来时琳琅还在沐浴,锦绣捧着干净的衣衫在旁侍候,她挥退了旁的宫人们,独自坐在注满温水的池子里,浑身的酸痛尚未消解,她只能靠在池壁上阖目养神。 这是蔺通为了她调养身子,特地建议徐朗建起的药浴池,四角龙头微微张口,散着雅淡药香的温水缓缓注入,水面上漂着各色花瓣,能令肌肤生香,亦有调理的功效。 徐朗放轻了脚步,因琳琅是侧对着绣凤大屏风,他转过去时正瞧见了她眯着的眼睛,连忙抬手,示意锦绣噤声。 锦绣在皇后身边跟了这么久,对徐朗的心思也颇能揣摩,在他示意之前就知道不能出声,只跪地行礼。 徐朗越过她,停在池边,瞧着水中安静的娇妻。娇嫩白腻的肩头靠在池边,水波微微漾着,在她胸前推来推去,那一团五色交织的花瓣却掩盖住了雪白的胸脯,只在偶尔荡漾的空隙里泄露一抹春光。那样娇嫩的人儿啊,穿着贵重礼服、戴着金冠步摇的时候是端庄高贵的皇后,卸下了这些,依旧还是他的六妹妹。 漂亮而灵动,娇柔而媚人。 哪怕心里很想走近池中将她拥进怀里共浴,徐朗却也晓得自制,低声问道:“她泡了多久?” “一个时辰。” 徐朗点了点头,“太后那里我早就遣人去过了,皇后最多只能再泡半个时辰,你在这里守着,不许惊动。”说着,又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想了想,今日朝上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事情,哪怕有几个折子要批,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于是刚出去就又返回,挥退了锦绣,自己盘溪坐在池边,欣赏这一副美人沐浴的图画。 小憩醒来的琳琅一睁眼就瞧见了侧面盘膝而坐的那个人,偌大的室内只有两人相对,出了龙头注水的低微澜音,就只有琳琅清浅的呼吸。 “你……怎么在这里?”琳琅往后退了退,紧贴着暖热的池壁。 徐朗踱步过来,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锦绣呢?叫她进来吧。”她见他将衣裳放在旁边,就下了逐客令。徐朗的脸皮越来越厚,“唤她做什么,我在这里,害怕照顾不好你?”他的脸上笑意愈盛,伸手捞住了她滑腻的肩膀,在一片哗啦啦的水声中将□□的琳琅捞进怀里。不过毕竟不是登徒子之流,他左手揽着娇妻,右手挥展浴袍,迅速将她裹了起来。 “身上还难受吧,我给你捏捏?”浴池旁边就有软榻,这位被朝臣交口称赞的明君如愿以偿的圆了场白日春梦。 到得午后,楚寒衣那里就借故送了好些东西过来,一猜便知其意。彼时琳琅刚宣了蔺通进宫请脉,这位从徐府出来的亲随对楚寒衣也颇有了解,再观琳琅脉象,哪能不知,当即开了调养的方子,又辗转呈了盒内敷的软膏给徐朗。 他如此识趣,徐朗自然也高兴,自己这里得了圆满,再看蔺通年至三十还孤身一人,心里大为不忍。琳琅的提议他是一直记着的,毕竟是皇后身边的宫女和太医院首的婚事,徐朗不会马虎,观察掂量了这么久,也已确信了两人的心意,当即便提了一句要给蔺通赐婚,问他想要个怎样的姑娘。 蔺通闻言甚喜,当即跪地道:“臣心悦锦绣姑娘已久,请皇上成全。” 消息传到凤阳宫,皆大欢喜。 ☆、96|96 召君氏宗亲的旨意一下,各地官员立时着手去安排,京城这边也都安排了宅邸职位,到二月下旬的时候,离京城近一点的两位就已经抵京了。因君瑞那边离得远,加上秦蓁固执的要嫁给她,秦紫阳倒也没有着急忙慌的赶人,收整安排下来,颇费时间。 到三月初的时候,徐朗当真带着琳琅去郊外射猎了。自前年徐家入主皇城,先是政局纷乱无暇他顾,次年春天又是徐奉先病重驾崩,倒还没有像模像样的举办宫一次围猎。这时候政局已大致安定下来,便由礼部安排了此次围猎。 春光十里铺满,太皇太后年迈不能随意挪地儿、楚寒衣性格沉稳要坐镇后宫,是以徐朗只带了琳琅前去。宫中的人虽不多,宗室里同行的却不少,长公主徐湘自然是不愿错过这样的事情,徐奉英父子兵新娶的世子妃韩萱儿等人也都来了,另有几位亲信朝臣随扈,声势倒也颇隆。 围猎安排在京外的行宫当中,因韩荀如今又入了禁军,加上贺文瀚也随行,琳琅便邀请贺璇玑同往,还带了裴明溪。 在宫中拘束得太久,行宫中一应物事齐全,徐朗带领朝臣们在前边围猎,琳琅和贺璇玑、裴明溪等人在后山观玩。春日里风已温柔了起来,站在山腰,虽还没有绝顶处的开阔视野,却也能将远山近水尽收眼底,那盘旋环绕的山径溪流、青葱翠郁的茂林修竹、临风微颤的山花野草,无不叫人心怀舒畅。 围猎场就在山脚,儿郎们纵马的英姿入目,散着蓬勃的朝气。 琳琅眼尖,一眼就瞧见了英姿飒爽的徐湘,她纵马疾驰,和一位年轻的红袍小将一前一后,都在追射一只豹子。那东西凶猛容易伤人,所以就算猎场中放出来,也是要用铁栅栏围着的,因春猎时以仪典为主,徐朗的主要目的又是带琳琅散心,这时候他就在外围的树林里射几只野兔山鸟,那猛兽场里如今也就徐湘和那红袍小将。 两人骑术似乎不相上下,拉弓搭箭,紧紧追咬。到得一处拐弯,那豹子向左一转正好便宜了处于左侧的徐湘,便见利箭破弓而出,远远的瞧不清是射中了哪里,只是那猛兽屈膝倒地,犹自挣扎着往前跑,没一会儿就钻到里面的密林去了。 徐湘和那红袍小将均是勒马,那红袍小将微微拱手,徐湘一跃下马,竟是伸手拉着他往旁边寻找去了。两人今日都着劲装,红袍小将比徐湘高了半个头,加上盔璎飘飘,神姿俊雅,于那艳艳春光之中,与徐湘英姿飒爽的公主相得益彰。 琳琅心怀畅达,面上笑容已然 绽开,“湘儿的眼光很不错。”贺璇玑不解其意,裴明溪因为经常要给宫中女眷作画,徐湘又欣赏她那性情,对个中内情略知一二,闻言也笑道:“恐怕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咱们长公主。” “这样的景致,想不想泼墨作画?”琳琅笑着瞧她,裴明溪便行女官之礼,“回去后定当着墨,改日奉于皇后。” 旁边贺璇玑听得对话,再瞧徐湘那边旁若无人的模样,哪能猜不到,也是微笑抿唇。 在行宫住了一阵子,天地开阔广大,又有姐妹好友时常陪伴在侧,琳琅简直要乐不思蜀。可惜毕竟出来的时日有限,到了时间总得回銮,是夜屈膝跪坐在敞厅的檐下,听着鸟虫低鸣,瞧见月色远山,琳琅大为不舍,“下一次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六月吧。”徐朗就坐在她的旁边,那时候天气也热了起来,我便带你去避暑。” “一言为定!”琳琅欢喜。 回宫时已是四月初了,过些天裴明溪要和隋远道成婚,琳琅自然也不会再烦她作画。裴御史那里见得裴明溪和当朝皇后交情笃厚,岂有不高兴的,连带着裴夫人和裴明岚都格外奉承,一力张罗着要把裴明溪记在裴夫人名下,当成嫡出的女儿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可裴明溪并不这样想。 初上京的时候受人排挤,她确实也曾对身世自怨自艾,却从未想过要投在裴夫人名下。及至后来入了画院,跟随隋远道行过广阔河山,胸中自是更有丘壑,有自身才华作为倚仗,她也没必要再去攀附裴夫人。更何况其母杨氏孤苦一世,除了村中一座孤坟,留在世上的也就她一个女儿了,裴明溪怎忍心舍弃。 不过京城中权贵云集,于这礼法二字皆十分讲究,像琳琅这般不计身份只重性情的更是少之又少。是以即便裴明溪与皇后亲近的事情在贵人圈中盛传,她的出身依旧令许多人所不齿,至少在隋远道的母亲看来,若裴明溪当真以这样尴尬的出身嫁给隋远道做了正妻,往后出门交际,她自己的脸上必然不会好看。 隋远道是个性情恬淡之人,家中兄弟五人,他排行第四,自幼就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不喜受约束,是以既然与裴明溪两情相投,便执意婚娶。 裴家二老上了年纪,对这个儿子无可奈何,此前隋远道还执意不娶呢,后来他肯婚娶,老人家乐坏了,当即就去提亲,高兴之下也未细究裴明溪的身世,满心以为裴明溪会认在裴夫人名下。 可事到临头,裴家送 来名帖,那上头却不是裴夫人的名字。隋夫人这才觉得奇怪,派人过去询问,才知道裴明溪不肯自认嫡出。而隋远道也觉得,其母杨氏有生养之恩,无论如何不可更改。 隋夫人就算再放纵这个儿子,却也不能接受儿子娶这么个身份尴尬的姑娘为正妻,生平头一次对儿子放出狠话——若裴明溪出身不正,便只能为妾室,决不能做正妻。 隋远道不愿让姑娘受委屈,母子俩正争执不下呢,最后还是裴御史提出了折衷的法子——将杨氏认进裴家门,记为妾室。裴夫人那里就算心里存了点芥蒂,终究是妥协,给了这个名分。隋家也再无话可说, 四月下旬的时候,婚礼如期进行。这两位都只是画院里供职的小官吏,自然是闹不起多大的动静,琳琅明面上不能太张扬,只赐了裴明溪一套首饰,暗地里却贴补了不少,免得这俩人只知山水怡养性情,却被拘于柴米油盐之烦琐。 到了四月底的时候,残余的几位君氏近族悉数进京,君瑞及其父母也在秦紫阳的安排下顺利进京,同行的还有秦紫阳夫妇、秦蓁和秦怀恩。 秦紫阳是一方大吏,进京后自然要入宫面圣,顺便交割君瑞等人。 彼时琳琅就在垂拱殿里,因晌午时分两人下棋后有些犯困,便被徐朗安排在内殿歇息。这会儿听说有人要入内禀事,琳琅自然要回避,便先辞别回宫。 出了垂拱殿的殿门,四月末阳光明媚,晴空有一排鸽子自远处飞过,玉阶之上有几个人在内监的指引下走过来,琳琅一眼就认出了那为首之人,乃是他的舅舅秦紫阳。秦紫阳的身后是已在州府任职的秦怀恩,再后面则是君瑞及其父亲,以前的睿郡王君道桓。 若是寻常,琳琅本该左转绕过垂拱殿,再往后到凤阳宫去的,不过迎面而来的既然是自己数年未见的舅舅,琳琅就无需避开,脚步一缓,并未离开。 秦紫阳自然也瞧见了盛装丽服的琳琅。以前他忙于官场中事,对这位外甥女的关心有限,及至后来徐家问鼎天下,琳琅独宠六宫,他这才上了心。 皇帝的后宫只有皇后一人,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如今有女子站在垂拱殿门口,除了那位被皇上捧在手心的皇后,还能是谁?秦紫阳不由加快了脚步,上前行礼道:“微臣拜见皇后。”后面君瑞父子也跟着行礼,只是自称草民罢了。 虽然对面是长辈,但君臣之别摆在那里,琳琅还是坦然受了,而后道:“舅舅快免礼。这一路舟车劳动,舅母和表姐还 好吗?” “她们一切都好,刚到京城尚未安顿,今日便未随微臣进宫请安,还请娘娘见谅。”身为地方大员多年,秦紫阳的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 琳琅便微微一笑,“我正思念舅母和表姐呢,只是刚到京城怕是还得服水土,改日请她们和母亲一起进宫便了。”目光一转,朝着秦怀恩微微一笑,再往后,便是君瑞父子。 几年不见,君瑞已经长高了许多,虽经变故贬身庶民,身上的那股子贵气修养还在,躬身行礼之时,一举一动莫不赏心悦目。毕竟是有旧交,君瑞也不退缩,端正持礼道:“草民见过皇后娘娘。”昔日的有意亲近,在此时早已荡然无存,他的目光坦荡从容,想必是早已将当初那一点点悸动扫清,叫琳琅大为欣慰。 这个儒雅俊秀的少年,哪怕满腹才华却无缘入朝为官,却依然保持着一份谦和温润的态度,也难怪秦蓁会执意下嫁。 琳琅笑着颔首致意,不好让他们在殿前耽搁太久,便回凤阳宫去了。 到得第二天,秦氏便带着秦蓁和琳琅的舅母吴氏一同进宫了。秦氏是皇后母家、吴氏又是一方大员之妻,入宫后便先往楚寒衣的慈安宫去。琳琅因为事先得了消息,便也去楚寒衣那里请安,等她们到来。 好容易等到宫人通禀,见着窗外那抹熟悉的身影时,琳琅还是掩不住有点激动。虽说她是皇后,秦氏那里到底是外姓,入宫请安等事情上根本比不得皇室宗亲方便,一个月里能见着一次就已经是难得了,更别说她跟秦蓁感情极好,三年未见,极为想念。 楚寒衣今日心情不错,待她们叩拜过后,便叫人赐座。笑向吴氏道:“路上顺利否?在京中一切可还习惯?” “劳太皇太后记挂,一切都还习惯。有圣上的恩泽,沿途驿馆那边准备得十分妥帖,这京城繁华不是别处可比,一进城可就舍不得走了。”吴氏笑眯眯的。这两年丈夫立功升官,她一跃成了江南众妇之魁首,那份气度更与以前不同。即便是对着楚寒衣这位尊贵威仪的太后,她恭敬谦卑而外,语气里还是能带出几分家常说话的味道,叫人听着亲切,且不冒昧。 楚寒衣微微一笑道:“秦大人这回入京,想必还有许多事要忙,夫人不妨多住些日子。”说着就看了秦氏一眼,“还是住在贺府上?” 秦氏便欠身道:“兄长和嫂嫂难得入京,贺府里也有空着的院子,就先住着。” “如此甚好。”楚寒衣又看了看秦蓁,“这就是 令千金了?” 秦蓁端端正正的再次扣头行礼道:“民女叩见太后,再拜太后福寿安康。” “快起来吧,久闻南边儿养美人,果真传言不虚。”楚寒衣细细打量着秦蓁。十六岁的少女身段窈窕多姿,加上她肌肤细嫩,气质沉静温婉,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她招手叫来身边的管事姑姑吩咐了一句,少时那姑姑便捧了个海棠花样的檀木盒,里头铺了绒缎,端端正正的摆着一枚红宝石凤头衔珠步摇。 这一赐赏叫秦蓁大感意外。这步摇上的凤头是纯金打造,红宝石也都是上品成色,珍珠又都极品,工艺精巧大方,端庄贵丽。这东西大多数时候是在盛装时使用,且大多出现在命妇或是妃嫔头上,像秦蓁一个姑娘家基本不会佩戴。楚寒衣是太后,见了哪位官家的闺女,赐个寻常物件也就是了,可她头回见面就赐下这样的礼物…… 秦蓁一时犹疑,迅速看了吴氏一眼,就见她也是意外。 旁边琳琅哪里不晓得楚寒衣的意思,无非是后宫妃位空悬,秦紫阳是一方大员且秦蓁又是琳琅的表姐,觉得琳琅应当不好反对,就想把她纳进后宫帮儿子稳固朝纲罢了。虽然不大喜欢楚寒衣这样的行径,但后宫很多时候都是为前朝而设,楚寒衣有这样的念头无可厚非,只不过这回她是选错了人罢了。 既是内妇们说话,琳琅便也带了点点撒娇的意思,“母后真真偏心,这样好的步摇,可从没给我瞧过。”说着又向秦蓁道:“表姐还不谢恩,等六月里你出嫁时添进嫁妆里,可就体面极了。” 通常琳琅服软恭顺的时候,楚寒衣还是很喜欢她的,毕竟两家是旧交,这张脸生得惹人喜欢,且琳琅本身又没做过什么坏事,婆媳俩虽然在后宫有那么一点点争权的苗头,却还不至于影响到日常相处。是以琳琅这般软语玩笑着说出来,叫楚寒衣的心里很舒畅,不过后半句她就有点不大明白了,“秦姑娘六月里要出嫁?” 吴氏松了口气,忙笑道:“是呢,就定在六月初九,这回咱们上京,也就是为此事而来。” “哦?”楚寒衣虽有点失落,到底不会表现在脸上,问道:“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竟有这样的福气?” 吴氏脸色不变,道:“前些年这丫头和君道桓先生的公子定了亲,如今就等着完婚呢。” 楚寒衣一怔,怎么都没想到秦紫阳会把闺女说给君家的人。那可是前朝皇室,如今虽然还能活着,却是根本没什么前途的,若说是皇室远支,君道桓这个 名字却有点耳熟,想了想也没能忆起是谁,琳琅只得小声提醒道:“就是前朝时候居于江南的那位睿郡王,字道桓的。” “是他啊……”楚寒衣想起来了,饶是她久居深宫,那脸上的惊异之色也不能全然掩去。 若是君系旁支倒也罢了,可那君道桓既曾居郡王之位,他的儿子也是徐家特意防范的对象,莫说这辈子,恐怕下辈子都未必能挣个好的出路。秦紫阳把她的千金嫁给他的孩子?这位堂堂的节度使是疯魔了么?当初徐家能取了君家的天下,他可出了不少力,如今却要和君家联姻,怎么看都像是个笑话。 吴氏自然晓得这门婚事的尴尬之处,奈何她拗不过秦蓁,且君瑞那个孩子虽然失了势力,身份所限也没法挣个前途,但单论起人品才学,要配秦蓁是绰绰有余的,这也是秦紫阳最终点头的原因。 见楚寒衣如此神色,吴氏便笑了笑,“正是,他家公子叫君瑞,人品稳重才学又好,蓁儿这丫头心实,既然已经定过亲,就死心塌地的等着完婚了。” 琳琅在旁佐证道:“儿臣那天在垂拱殿外碰见舅舅,也曾见过那人,那份气度确实和京中的贵家子弟不同,霁月清风、道骨仙姿,想必平日里是喜爱游山玩水,清逸俊雅得很。” 吴氏晓得琳琅的意思,当即也道:“江南素来都是温软富贵乡,君小公子和蓁儿都是寄情山水的孩子,又都爱书法诗画,也算是志同道合吧。”说着自顾自的笑了笑,“唯一叫我担心的呀,就是怕哪天他俩钻进山里寻访仙人,食风饮露去,再也不想回到这十里红尘来了。” 楚寒衣被她说得一笑,便也道:“难得的是两人志趣相投。”心里多少有点失望,便也歇了要把秦蓁纳进宫里来的打算,转而谈起了江南的人情风物 拜别了太后,琳琅便带着秦氏和吴氏、秦蓁往凤阳宫去,到得那里,贴身伺候的都是琳琅自己的亲信,秦氏这才吐了口气道:“刚才你突然一提君瑞,倒让我很是悬心。” “母亲也晓得太后的性情,掌管内宅那么久,现如今又是太后,有些事情上头想得多。舅舅是江南三州的节度使,掌着兵权,政事上又能插手,若是咱们什么风都不透,让表姐悄没声息的嫁了,反容易叫人多想。如今摊开了说,咱们没藏着掖着,她那里也过了明路,就不怕了。” 吴氏点头道:“还是娘娘想得周全,君瑞这孩子虽好,身世巨变后也没什么多的想头,毕竟是前朝皇室,瓜田李下之嫌,还是说开了好。” 琳琅虽是皇后,在秦氏跟前总还保留着那么点女儿的娇憨之态,闻言朝秦氏一笑,道:“舅母也夸我呢,娘还不信我?” 秦氏便也道:“好吧好吧,还是你想得周全。” 想着她姐妹俩几年没见,定有好多的话要说,两个大人在这里毕竟拘谨,秦氏便带着吴氏往殿外赏花去了,留下她姐妹俩在里面说话。 秦蓁已是个窈窕淑良的大姑娘了,因为君瑞的事情叫她经了不少波折,性子沉稳了不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没心没肺的爱笑了。不过当初秦蓁会和君瑞结缘,少不了琳琅牵线的功劳,虽隔了多年,那份感情却没怎么变的。 “舅舅一向严厉专断,表姐居然能拗得过他,好厉害呀。”递一块糕点过去,琳琅的眼底藏着笑意。 秦蓁便也微笑,“你当我那两年的日子好过吗?祖母、母亲、大嫂,每个人轮番的来劝我,父亲气急了的时候,还说要把我赶出家门去呢。” “舅舅那自然是气话,表姐这样好的女儿,他怎么舍得呢。外祖母和大嫂子都好吧?” “都还好,先前娘娘赐了好些药材过去,祖母那里很高兴呢。大嫂子也是,去年底就有了身子,后来二哥也娶了嫂子,两件喜事儿加起来,祖母高兴得什么似的。” “听说二表哥娶的是沈家的姑娘?” “就是那位玉蓉姐姐,娘娘在江南的时候应该也见过。”秦蓁微微叹息了一声,“可惜玉莲去得早,她若还在,这时候也该出阁了。”对于沈玉莲自尽的那件事情,秦蓁震惊而外,就只剩下惋惜了。当初一起长大的三姝,朱含香已然伏诛,秦蓁安然无恙,最可惜的就是沈玉莲了,为了容貌被毁而自尽,秦蓁想起来的时候时常要叹息一番。 “是啊。”琳琅喟叹,“好在你和君瑞都还好好的,这回舅舅和舅母都上京,应该是要等你们六月完婚后再走了?” “嗯,不过大哥要等我们彻底安顿下来后再走,恐怕得到年底了。” “表姐,其实我挺佩服你。”琳琅由衷道:“皇上不是喜欢猜忌的人,君瑞是什么性情,他自然判断得出来,你们只管放心住着,外面的事我能做的有限,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去兰陵院里找我母亲就是。” 秦蓁的心里安定了不少,当即道:“多谢娘娘。” ☆、97|结局 六月里的时候天气转热,徐朗因为答应过琳琅,真个安排去了距离京城两百里的避暑山庄。有蔺通的调理,加上每晚上都要贴着徐朗这个小火炉入睡,琳琅的体质已然改善了许多,除了例行的月事时手足指尖有点点发凉外,已和常人无异。 楚寒衣抱孙子心切,眼瞧着琳琅年纪小指望不上,且徐朗说过在琳琅生子前不纳妃,老人家没奈何,只能把目光投向长子徐朔。好在徐朔的这位王妃十分争气,到了八月的时候就传出了信儿,说是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这可高兴坏了楚寒衣,不时的派人去看望送东西,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长子媳妇嫁进来不过一年多就有了消息,唯独琳琅这里还安安静静,偌大的后宫里每天都是空荡荡的,除了那几位先帝的妃嫔会过来陪着她说说话之外,楚寒衣身边常来往的也就只有琳琅了。 楚寒衣久居深宫难免寂寞,虽知道徐朗的心意,有时候难免还要唠叨几句,“皇后今年才十四岁,她以前就身子弱,要等生下孩子来,还不得等个三四年?”老人家有些不豫,“皇帝膝下无子、后宫里妃位空悬可不是什么好事,我这里都听到了不少风声,你案前御史们的折子怕是堆成山了吧?” “确实是堆成山了,儿子一封封都摞着呢。”徐朗笑言。 “我是说正经的!”楚寒衣正色,“你比皇后年长六岁,如今正是壮年,为了孩子着想,也该早些办起来才是。前头我是想着你们新婚感情正好,不忍多说,可这都两年了,你万事宠着她我也不过问,可皇嗣乃是国本,容不得你任性。” “可儿子早就说过,不纳妃!”徐朗坚决。 “不纳妃?”楚寒衣可不会放过这说辞上的变化,“哪有不纳妃的皇帝!” “怎么不能?”徐朗丝毫不退,“皇后的身子有蔺太医调养,等过两年就能生孩子。母后也说了儿子正当壮年,怎么还得活个二三十年吧,那时琳琅早已长成,害怕不能儿女饶膝?”徐朗也有点没耐心了,反问道:“难道母后是觉得儿子命不长久,要急着留后?” “堂堂一国之君,说的是什么话!”楚寒衣斥道,“你才二十岁,哪里会命不长久!”虽说是征伐沙场的人,这些不吉利的话上面,楚寒衣还是很忌讳。 徐朗就势道:“既是如此,母亲又急什么?” 楚寒衣语塞,半晌才道:“我还不是为你着想,选几个女子进宫伺候,许多问题迎刃而解,岂不比你劳心劳力的轻松?” “这些事情儿子自会处理,母亲不必操心。”徐朗纵是极力忍耐,也有点不耐烦了。他的抱负和道理已经跟楚寒衣说过不下十数次,谁知她还是这样冥顽不化,诚然选妃是条捷径,可若当真行此策略,叫琳琅情何以堪? 富贵尊荣非她所求,当初嫁给他,还不是为了两相厮守?如今夺了她的自由已是无奈,若再选妃移情,连他自己都要不齿。 母子俩不欢而散,徐朗出了慈安宫就又到垂拱殿接见朝臣去了,结果毫不知情的琳琅去慈安宫里商议事情,就吃了个闭门羹。好在她当了两年的皇后,虽然上头有太后压着,自己的羽翼却也渐渐丰满起来,打发锦绣去一打听,不过片刻就明白了事情原委。 儿子为了媳妇和母亲闹别扭,不管太后有理没理,这时候怨气肯定都是在琳琅头上。 琳琅可不想平白的再去惹不自在,索性请了个太医去给太后把脉,自己回宫去了。反正太后、皇后与平常婆媳不同,不必早晚过去请安服侍,是以她哪怕两三天都不露头,楚寒衣那里也不能说什么。 后面跟徐朗提及此事,琳琅多少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她鲜少在徐朗跟前谈及太后的是非,只是自怨道:“也是我身子不好,这么久也没有动静。听说有些姑娘十三岁都能生孩子了,我哪怕立时有孕,生孩子时也该十五了,应当没事吧?” “说什么话,那只是少数罢了,你年纪小身子还没稳,万一落下病根岂不麻烦?放心,你夫君身子好得很,根本不急着要孩子。而且有孕后不便行事,还是让我畅快两年再说。”他毫不掩饰,反叫琳琅在他腰上拧了一把,“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了!” “不过我这都半年了还没信儿,会不会真是身子不好?”琳琅还是担忧。秦氏早就说过,体寒的姑娘容易宫冷,子嗣上比常人格外艰难些。 “这才半年就着急了?大哥和王妃时一年多才有的信儿,你急什么?”徐朗大笑,将她卷入帐中。内殿里的宫女早被挥退,锦被翻起红浪之时,琳琅除了娇喘,已无暇再想其他。 次日清晨徐朗不用早朝,揽着她又是一通折腾,时候琳侧卧在床帐里发呆,一时担心自己真的子嗣艰难,一时又怕真个怀了孩子,到时候怀胎十月一朝生产,总觉得有点怯怯。 她所不知道的是,徐朗为怕她早早怀孕伤了身子,已在蔺通那里要了一副汤药自己时常服用。眼前的一两年里,琳琅是不必担心怀孕之苦了。 次年四月里 徐朔那里得了长子,楚寒衣高兴之余不免又重提旧事。好在老生常谈之下她早已拗不过儿子,不过一通抱怨罢了,母子俩为了这事儿闹过好几次不愉快,楚寒衣渐渐的也想开了,见得朝政安稳四方升平,也就把这心思藏起来不提,宫中事务也交给琳琅,自己安心将养起来了。 琳琅有孕时已是靖和五年的腊月,一场深雪将皇宫整个掩盖起来,万籁俱寂中,这个喜讯仿佛长了翅膀,迅速传开。 彼时楚寒衣正在小憩,听了消息后并非当即喜悦,而是有点发懵的问那传信的宫人,“你没听错?” “是蔺太医亲自把脉,当时皇上也在那里,千真万确。”那宫人满脸的喜色藏都藏不住。 楚寒衣有点愣神,整整五年,琳琅从十三岁的少女长成十七岁的少妇,肚子里一直都没有动静。徐朗自始至终没有起过纳妃的念头,宫里侍寝的只有皇后一人,然而五年中没有动静,让楚寒衣不得不怀疑琳琅的身子有问题,甚至想着等她二十岁若还无子,拼着和儿子闹僵,也不能不插手此事。 可是现在……她突然有孕了?仿佛是在梦里一样,楚寒衣呆呆的坐了好半天才接受了这个消息,倒让前来传讯的宫人有些尴尬——难道皇后有孕,太后不该高兴? “蔺太医那里当真诊得无误?”楚寒衣犹自不信。 那宫人这会儿倒不像刚才那样光顾着高兴了,忙回道:“除了蔺太医,当时韩太医和魏太医也都在场,确认无误。” “好。”楚寒衣长长吐了口气,脸上终于浮起笑容,渐渐的笑容变深,容光焕发,道:“赏!”那宫人领赏离去,楚寒衣略一收拾,便往琳琅的凤阳宫来了。 凤阳宫阖宫上下都是喜庆的氛围,在得知琳琅有孕的那一刻,徐朗便下令重赏凤阳宫的所有宫人。后来按捺不住高兴,又下令给宫里所有的人都备了份赏赐,这样大的手笔令宫人们高兴之余也目瞪口呆,不过这几年里见惯了皇帝偶尔为了皇后千金买笑,如今中宫有孕,他会这样做也不算意外了。 见得楚寒衣进门,琳琅便要起来行礼,楚寒衣自己缓步上前,却已让身边的大宫女过来将琳琅按着,她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你有了身子的人,不必行礼了。”倒叫琳琅有些不好意思,“多谢母后,如今才一个月出头,寻常行动都无妨的。” “话虽如此,到底是头次有孕,万事都该小心。”楚寒衣母女耐摔耐打,便衬得琳琅身子柔弱,是以这会儿格外珍重,她在旁边 坐下,跟蔺通等人问了详情,这才颔首微笑道:“日后几位太医可都得费心了。” 皇上就这一个心肝宝贝,太医们哪能不众星捧月的,忙不迭的应着,于是又从太后这里领了一次赏。 这则消息很快就散开,王妃、公主、有头脸的命妇们轮番进宫请安,倒着实让琳琅忙了两天。到后来一些命妇来拜时,琳琅都以静养小睡为由躲开,好在楚寒衣心疼她肚里的孩子,都帮她挡着了。 这边厢秦氏得知消息,自然也是喜不自胜,因知道这两天琳琅忙碌,特地等到第三天才进宫,还带来了已经六岁的贺卫琛。小家伙聪明伶俐,秉承了贺文湛和秦氏在读书上的天赋,小小年纪就将贺文湛的藏书囫囵吞枣的看了个遍,虽不明其中之义,到底也是见识了一遍。因为贺老太爷疼爱,如今还能进书楼里挑些浅显的来看。 因爱看书,贺卫琛比别的男童要好静些,性格里也带着点腼腆,见着琳琅的时候规规矩矩的行礼拜完,这才敢贴过来,叫道:“姐姐!”他在府里的时候听秦氏念叨过,竟然也晓得怀孕是怎么回事,把那肉嘟嘟的手贴在琳琅小腹,问道:“姐姐的这里也住着小弟弟么?” 琳琅忍不住一笑,“不是弟弟,是外甥。” “外甥……”贺卫琛的眼珠子转了转,“那他该叫我舅舅吗?” “是呀,咱们琛儿小小年纪就要当舅舅了。”琳琅忍俊不禁,旁边秦氏也是笑得不住,道:“你这一有孕,怕是太后念着你的身子,会叫你好生静养,比不得以前自在。这宫里虽说人多,能逗你开心的却有限,今日进宫时太后也说了,我可以隔日就进宫来看你,到时候把琛儿也带过来,免你寂寞。” “太后真这样说?”琳琅喜出望外,自言自语道:“看来她老人家盼望这个孩子,可不是一朝一夕。” “你以为呢?先前我入宫问安,太后还拐弯抹角的问过。太后性情刚直,有些事做得直白了些,不过待你的心还是很好的。你虽有身孕,还是不能忘了礼数。”私底下里,母女两人不会计较什么皇后的身份,说话也颇随意。 琳琅虽是快要做娘的人了,在母亲面前到底还是忍不住撒娇,“知道啦。” 旁边贺卫琛也跟着学,叮嘱琳琅,“姐姐要乖喔。” “知道啦,咱们的小国舅爷。”琳琅继续忍俊不禁。 母女俩坐了会儿,正巧徐湘也过来了。她因为常年习武身底子好,前年年中的时候就有了个 儿子,这会儿带进宫来,三岁的孩子能跑能跳,不一会儿就跟贺卫琛玩到一起去了。 仗着肚子里这个宝贝,楚寒衣在许多事上颇为纵容,琳琅卖乖,一直在宫里养着,次年例行的春猎等场合都没去。因为怕她闷坏了,楚寒衣还不时的召裴明溪、秦蓁、贺璇玑等人进宫陪伴,虽说楚寒衣这些好意都是冲着腹中的孩子,但一来二往的,婆媳俩的关系倒是比以前还亲近了些。 九月深秋的时候,宫墙壁上爬山虎叶色逐渐转红,近乎与宫墙的颜色融为一体。琳琅即将临盆,这些天行动都格外小心,赏玩了贡来的一批秋菊,忽然觉得身子有些异样,连忙传人过来。 接产的人早在两月前就已经备齐了,虽然之前琳琅发作了几次都是假症,临近生产时这些人却都不敢掉以轻心,琳琅不过一声传唤,便有健壮的嬷嬷过来搀扶,进去产房了歇了会儿,瞧着是真要生产了的样子,连忙派人去回报徐朗和太后。 从巳初到申末,在一阵阵剧痛之后,终于顺利诞下了孩子——是一位公主。 徐朗盼了无数个日夜总算盼来这孩子,早就预备了一套皇子和公主各自的名字与封号,等那嬷嬷一报信儿,当即过去抱了那孩子在怀里,爱不释手。相比于徐朗的激动兴奋,楚寒衣多少有点儿失望,不过毕竟是宫里添的第一个孩子,老人家脸上还是笑容满满。 待得琳琅醒来,徐朗当即定了公主的封号——长乐。虽然直白了些,却是帝后对这个女儿最大的祈盼。 满月礼由礼部郑重筹备,当天徐朗便公布了公主的封号,并施了本朝开国来的头一次大赦天下的恩典,是以长乐公主之名便随着大赦的喜讯遍布四海。 琳琅未料徐朗不仅宠妻,对女儿更是宠爱无度,闲了时两人往御花园去散步,瞧着宫女带小公主在前面玩耍,琳琅忍不住道:“照你这样宠下去,将来长乐岂不会骄矜霸道?” “我徐朗的女儿,难道不该骄矜霸道?”徐朗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女孩儿家就该捧在手心里捧着,嗯,妻子更该捧在掌心宠着。”惹得琳琅微微一笑,“等将来小皇子出身,难道你也这样骄宠无度?” “儿子将来要继承天下,当然是另一番教养方法。”他伸手揽了琳琅在怀里,偏头在她脸蛋一啄,低声道:“小皇子过两年再生吧,去年你怀着长乐,可苦了我了。” 后面就跟着内监和宫女,琳琅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到,脸上不由一红,低头作势去理袖。再抬 起头时,前面一大片蔷薇开得正好,蔷薇后头是一座新修建的辉煌宫殿,高台之上建起凉亭,周围遍植奇花异树,坐在凉亭里的时候,能将整个宫城都看个遍。 琳琅瞧着那宫门口的匾额,“宸华殿”三个纯金打造的字在阳光下明亮生光,那是徐朗的御笔,气势雄浑。宫门两侧也都植满了蔷薇,灿烂如云霞、锦绣胜彩缎,参差的掩着白玉台基和后面的繁丽装饰。墙内移过去的几树海棠开得正好,绿叶间藏着胭白交织的叠萼重瓣,仿佛青扇遮了美人面,清丽妩媚。 四月末的阳光普照,映得那红墙绿琉璃瓦也格外鲜亮,平白透出勃勃生机。 琳琅脚步微驻,菀然而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