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烫手》 第1章 罪女重生 北地苍茫,雪一年下一次,一次下半年,滴水成冰,呵气成霜,这样的时节,是群狼肆略也是北狄蠢蠢欲动的时节。 一行囚车吱吱呀呀的在风雪中艰难前行,押运的兵卒睫毛上面全冻出了丝丝白霜。 囚车里面都是年纪尚轻的女子,她们胡乱裹着肮脏的羊皮毡子,紧紧的挤在一起,只露出一双双疲惫而绝望的眼睛。这些都是被押送到北境胭脂山的军宠,全部来自各个罪官流放的女眷,更听说,里面还有曾经高高在上的左相宁庄臣的女儿。 无论她们曾经如何的高贵体面,今后都是随意被人凌~辱的军宠,也许,在场的每个人都还有机会一亲芳泽呢。 这样的念头显然不是一个人所有,每个靠近囚车的兵卒都垂涎欲滴的打量着车里的女人,按说她们应该先给军帐中那些将军享用,但是眼下这个天气,不好好慰劳一下各个兵卒谁还有力气继续走路呢? 于是每隔一段路,总有个可怜的女子被拖下车,然后在尖叫和惊恐中挣扎掉所有力气,兵卒们一个接着一个轮流享受着。 漫天雪花凌乱的飘着,在他们满足的继续上路后,那个可怜的女人就那么赤`身`裸`体死在这冰天雪地里。向来如此,发配边疆的女人路上就往往折损大半,因为天气,因为路程,更因为押解的这些不成文的潜`规则。 又到了一个背风处,副官朱新城搓搓手,向着押解校尉李德林笑道:“你看,校尉大人,咱们走了这么久……” “滚。”李德林瞪了这个欲壑难填的兵油子一眼:“还有三四天才能到胭脂山下,你给劳资节制点,人都快被你们搞死一半了。” 朱新城面色难看:“这么冷的天气,不给兄弟们点甜头,谁还有力气卖命啊。再说,校尉大人,这些女人到了军营,不就是给大伙乐呵的吗?” “那是到了军营以后的事。你也看到那片脚印了,这么浅的脚印,得是饿狠的狼才会留下的……” “李校尉,你这话都说了不下三次。和兄弟说的事情有关吗?真是饿狠了,那还不是要扔人出去堵狼嘴,于此这样,倒不如物尽其用——我看那前头一辆车有个女人快死了,那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就这么白死了,多可惜,不如让兄弟我好好疼疼她。”他搓着手,心急难耐的模样。 这朱新城是三王爷下面的人,李德林不愿得罪他,点了点头,索性将这个顺水人情卖给他。 大雪覆盖的囚车上,昏 迷多时的宁卿蓦的睁开了眼睛,看着这熟悉而屈*辱的一切,连方才听的的兵卒的对话都是一模一样,她曾经日日夜夜都不曾忘记的那些屈*辱和痛楚。 ——她竟然又回到了十年前,族倾家覆,没入贱籍。 宁卿睁大眼睛,雪花从天空的尽头飞舞着落下,阴沉沉的天空像是巨大的铅块,几个相识的女孩子依偎着将她围在中间,也亏了她们,她才得以勉强活下来。 她听见囚车在雪地里发出难听的吱呀停车声,紧接着前面囚车门被打开,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子被朱新城粗鲁的拖下了车。 宁卿认得她,她是左相这派礼部尚书的女儿,闺名叫宝珠,今年只有十四岁,年头才定下的亲,是个娇憨可爱的小姑娘。 宝珠三天前就得了风寒,一直滴水未进,即使被朱新城拖下车,她也只是艰难的睁了一下眼睛,神色恍惚的动了一下,哗啦一声衣衫的碎裂声中,女孩子白皙娇嫩的肌肤暴露在寒风下,她微微颤抖着,像是一尾即将窒息而死的鱼。 有几个女孩子不忍再看,捂住嘴呜呜的哭起来。 朱新城被扫了兴般恶狠狠的横过眼来,蛮横的叫着:“谁再哭,老子一起睡了。” 也许就在这里死在洁净的白雪中,也是不错的归宿,总好过死在军营那些肮脏的睡榻上。军营的日子,白天为奴,夜里为婢,无日无休,倘若不小心有了身孕,便由医官听马下胎,多少女子花朵般的模样,最后变成破败的枯絮,无声而痛苦的死去。 偶有被将官看上的,留在身旁,那便是最让人羡慕的归宿了。 可是,宁卿不要,大口冰冷冰冷的空气,涌入她的喉咙,她强撑着病弱的身体缓缓坐起来,她不要。 无论这一次是命运的宽容还是又一次不怀好意的玩笑,她都不要再那样屈辱的妥协,卑微的死去。 “李校尉。”她的声音不大,却足够面前的人听到。 李德林诧异的看向囚车,只见一个皮肤苍白的几近透明的女子看着他,女子有一张时下最得宠的鹅蛋脸,明亮的眼睛毫无惧意,他想不起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这么一双眼睛。 “她——”她指向地上的宝珠,“李大人可知道她的母家二舅舅是谁?” 李德林没说话,等着她的答案。 “正是三王爷麾下的先锋副将褚将军。”宁卿轻轻咳嗽一声,褚将军现在虽然还在西二营,可是听说他的调令 已经下了,不日就将往北营野狼营继任。” 李德林脸色猛然一变,野狼营正是他们的上一层级,算得上顶头上司,他对这个嗜杀的屠夫将军早有耳闻,当下顾不得许多,两步上前,一脚将正在解腰带的朱新城踢开了去。 宁卿还记得当年宝珠就是这么死在了北上的路上,后来褚将军调任过来后,专门派了一支小队找到了惨死多时的宝珠,等见到宝珠那凄凉可怜的遗貌和一塌糊涂的下身后,这个刀口舔血的汉子怒不可遏,将睡过他外甥女的兵卒全部生生剐了喂狼。 如果救了宝珠,也许下一步就会不一样,宁卿将这一注押在了宝珠身上。 可是,在朱新城滚下宝珠身上后,战战兢兢的李德林傻眼了,他惊恐的发现,面如白纸的宝珠被朱新城这么一折腾,已经断了气。 不过片刻之间,他立刻有了新的决定,既然事已至此,不能将功补过,那便只有好好守住这个秘密,他看着宁卿,眼中现出一片温情上司的模样:“朱副将,既然这个死了,不如换一个怎么样?” 第2章 触骨生寒 朱新城原本被打断的愠怒顿时变成了笑靥,他侧脸有点迟疑的看了一眼宁卿,乌青的脸庞在雪花中有种病态的美丽,但是他脑子还在:“这不好吧,她到底是宁庄臣的女儿。” 李德林怂恿:“到了这里都是一样的贱籍,回头被人抢了先,可别说大哥没给你机会。” 朱新城心动了:“那,大哥,这可是你答应的。” 宁卿瞳孔缩紧,她冷冷看着一步一趋走过来的朱新城,男人迫不及待的模样让她心头阵阵犯恶心,她拳头握紧,指节泛出青白的颜色。 “朱大人。”她淡淡开口,沉静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慌乱,“我有个问题不明白,想问问您。” “嘿嘿,不明白啊,什么不明白,说给大人听听,大人教你。”朱新城走到了囚车旁。 “朱大人本是管理军械的副官,为何这次宣节校尉虞大人会让您亲自过来护送营妓到北境。” 她巧妙的换了概念,将押解换成了护送,这两个词的意思天差地别,然后直接叫出了朱新城上级的职务。 朱新城本来已经解锁的手停了下来,惊疑不定的看着宁卿:“你说什么?” 宁卿直视他的目光,朱新城只觉得这个女孩的眼神冰冷而无情,让他心生惧意,他听见宁卿放低了声音:“虞大人的弟弟曾经在我父亲门下做过半载户部执事。” 朱新城心咯噔一声,他努力回想自己的上级在安排差事时说的话,似乎曾经说过:此去路途遥远,务必谨慎。 难道这个谨慎指的是——她? 宁卿苍白的嘴唇绽出一抹笑意,妖娆美丽,触骨生寒:“您看,我父亲和三王爷这样多的关联,难怪会一再被人误会。” 朱新城额头顿时出了冷汗。 他再看向宁卿,眼神便多了两分畏惧。 “姑娘,你看,今天的事情,也是个误会——谁也不想……”他无力的解释。 宁卿收敛了笑意,沉声道:“朱大人的误会,还希望就此停止。” “那是,那是。”朱新城应了两声,立刻退了下去。 几个本想跟着捡“便宜”的士卒,眼看朱新城竟然空手走了回来,不由大失所望,一个胆大的士卒拍马屁:“大人,可需要小的为您效劳那边有个雪稞子,避风,舒服的很呐。” “舒服你个娘。”朱新城一脚揣在他心窝,“还不快开路,想明年再回去 报道啊。” 宁卿微不可闻的吐了口气。 回忆慢慢清晰。 就在十天前,她还是权倾一时的左相宁庄臣的小女儿,上有贵为皇妃的长姐,下有玉琢可爱的幼弟。 豆蔻花开,年方十五,容颜倾城,身世高贵,求亲的官家贵卿踏至纷来,只差点挤破了丞相府,甚至连太子都意有所指的暗示过父亲。 而父亲的最喜欢的得意门生顾我在身为铁面无私长安令,偏生化成了多情绕指柔,整日围着丞相府想着法子鸿雁传书。 可就在她被这年轻俊朗的长安令磨的受不住,准备磨墨回信的那天,花好风清,丞相大门被御林军围住,那前一刻还温情脉脉的长安令,冷着一张脸,跟在传令的太监身后。 尖细细的嗓音宣读着宁家的命运: 宁妃不端,祸乱后宫,巫蛊诅咒太子和皇后,打入冷宫,非诏不得相见;宁庄臣身处相位,不念社稷之危,尽己之私欲,谋立皇储,以拥戴自居,大罪一;于各路军报任意压搁,有心欺蔽,大罪二;天子朝臣,私设店铺,与民争利,大罪三,此不忠不仁,更意欲篡位谋权,天地同诛,三罪并罚斩立决。念及先帝恩庇,不及九族,男子为军奴,女眷充为营妓,发配边疆。钦此。 恍若晴天一个霹雳,惊得所有人目瞪口呆,母亲当场昏了过去,宁卿傻在当地,直到后来的检行官拔掉她头上的珠钗。 “不不不,我父亲怎么可能谋逆!”她尖叫着挣扎,却被女官一巴掌扇到了地上,额头磕出了血珠子,恍恍惚惚中一切变得模糊起来。 贴身婢女珠儿给她换了一身粗布麻衣,又在脸上摸了香灰,这才勉强熬过了最初的时候。 冷风吹进囚车,宁卿额头微烫,身子冰凉。 她回来了。从十年后的孤夜回来了。 前一生,她的命运就这样随着宁府的倾覆跌进了尘埃,从高贵的丞相嫡女变成下作的贱籍军宠。 她像是一个傻子一样,被利用,被抛弃,被将官玩弄在股掌之间。 那十年,她不是没有挣扎过,不是没有努力过,甚至,她也学会了以色侍人,媚骨生香,只求的一点点体面的生存,只求的一点点飘渺的希望。 她甚至通过引诱三王爷门帐军士的办法,只求的能够见得三王一面。 那是在她还很美丽的时候,她以为,至少可以一击即中,浑身解数至少可以留得 三王的些许垂怜。 至少可以依靠这可怜的一点点垂怜,脱离那可怕的贱籍。 但是,她没有想到,那可恶的军士在享用了她的贿赂后也同样接受了另一个女人的诱惑,将她带到了北营最可怕的死士帐篷。 那里面住的,是北境最可怕的修罗剑客司马无情。 她带着装了最隐秘的媚药的熏香,穿着最珍贵的裙装,衣袂飘飘像一朵云彩。 已经忘了那一夜是怎么过去的。 她是被人抬回营寨的。 摧眉折玉,花枝零落。 三王爷震怒,对于“居心叵测”的她,在失去一切可以利用的价值后,被以牲口的价格卖给了异族王族为女奴,辗转死在草原的冬天。 那个冬天好冷好冷。滴水成冰,呵气成霜。 宁卿也是现在这样发着高烧,嘴角一层一层的干涸,她躺在羊圈里面,温顺的羊群咩咩作响,再厚的干草也抵挡不住地上的寒气,她浑身冰冷,偏偏发着高烧,就像是一块煎饼,在石头上熬着,受着,冻着。 “水。”她发出轻轻的呓语,回答她的只有羊群嘈杂的叫声。 在最后一瞬间,她似乎看到有人来了,不过,还没有看清楚,寒冷便彻底侵袭了她的身体。 十年,仿佛伤口都还在隐隐作痛,宁卿摸着自己的脸,年轻的肌肤,即使在寒风中,依然柔软滑腻。 感谢那噩梦般的十年,她已经不是那个刚刚从丞相府邸倾覆中痛哭流涕的小女孩了。 感谢那耻辱的十年,她冷眼旁观了朝代的更替,恍然明了当年构陷父亲的真正黑手。 命运啊,她仰望天际,大片的雪花飘落,落进她定定的双目,融化成温暖的眼泪。 感谢上苍的垂怜,重活这一世,让我重新来过。 第3章 似曾相识 风和雪更大了,挟裹着刺骨的凉意扑面而来。 今年,暴雪肆掠,北狄一片哀号,冻死了无数牛羊。这样的季节,饥饿集结的狼群甚至连人群都敢袭击。 宁卿捏紧了衣袖。 上一世,她被发配途中因为发烧昏迷侥幸躲过了这劫,她只知道,当时群狼环伺,护卫的官兵像他们曾经威胁的那样,将半数发配的女人投入了狼群,换得了短暂的喘息,这才侥幸得到了友军的支持,最后仓皇回到了北营。 否则,即使是全军覆没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如果按照时间来计算,那应该也就是这一两天了。 高烧侵蚀着她的意识,她将大把大把的雪揉成团盖在额头上,稍稍缓解高烧带来的头疼。 入夜之后,气温更低了,囚车里面的女子紧紧缩成一团,依靠着彼此的体温苟延残喘。 因为身体的异样,宁卿的五觉更加清明,一种淡淡的腥味潜藏在霜风中,她的鼻尖轻轻一皱,清丽的双眼蓦然睁开,漆黑的暗夜,除了小小的火堆和官差的喝酒调笑声,一片死寂。 这样的安静让她觉得不安。 上一世的宁卿在北狄草原生活了最后的时日,她太清楚这样的死寂,伴着腥风而来的死亡。果然,她看见了,在远处的雪山上,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出现。 接着是第二双,第三双…… 密密麻麻,就像是漫天的繁星。 终于还是来了,宁卿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时候一个喝了几碗烧酒的兵油子举着火把走过来。 “冷吧?小娘子,来,让爷爷给你暖暖。” 吱呀吱呀的脚步在雪地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兵油子歪歪倒倒的拔出脚来,围着排成一个圈的囚车仔细看。 这个不错?那个好像也不错?他有点犹豫,醉醺醺的三角眼在两个囚车旁来回逡巡。 就像是屠夫走进了鹅群。好不容易浅睡片刻的女眷都被惊醒了,惊恐的往后缩着,将自己躲在别人后面。 这样的事情一旦开了头,被拖下去的女子基本就是死路一条。 宁卿撑起身子,波光潋滟的眸子投射进火把的光芒,她低低侧脸,目光从下方缓缓升起,微微一笑:“兵大哥,你找谁呀。” 最后一个呀字婉转绵长,只听的兵油子心头一跳,只觉得腰腹一麻。 “可不就是找你吗?”他嘻嘻一笑,迈着步子缓缓走向宁卿的囚车。 宁卿看着他笨手笨脚的开锁,纤手环住酥胸,脊背柔若无骨,靠住了囚车的一面:“兵大哥,外面好冷——不如,你进来吧。” 夜色朦胧,星空低垂,雪色迷人,兵油子只觉得身体就像被她的话熨帖一般,说不出的舒服,他侧脸看看那帮还在喝酒猜拳的同伴,这样的好事,当然最好是他一个人慢慢享受了。 “小娘子,你说在哪里就在哪,就是你要去我老爹的坟头,嘻嘻,爷也依你。”他将火把插在囚车前面的雪地上,这个小娘子,真是绝了,他眼睛死死盯着宁卿那雪白的脖颈,只恨不得狠狠咬下去一口,咬的她连连求饶才好。 宁卿半躺在囚车里,一手扶在柳腰上,一手环着几乎尽数要跌落的破羊皮,笔直的双腿缠绵的交叠。 兵油子使劲了咽了口唾沫,一手伸向腰间一边急不可耐的扑了过去。 囚车里其他女子都不忍再看,或是恐惧或是鄙视更多是难堪的闭上了眼睛。 然而可以闭上眼睛,却是终究不能捂上耳朵。 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任何她们曾经厌恶的挣扎和呻~吟声,一声奇异的闷哼后,囚车里面一片寂静。 腥热的味道缓缓流淌蔓延,一个胆大的女子睁开眼,她叫浅梨,也是一名犯官之后,她只看到那兵油子还半伏在宁卿身上,本想闭上眼睛,却意外看到他的脖颈插了一根铁簪,深可没底。 鲜血汩汩流出,顺着他的胸膛流了宁卿一身。 她居然不觉得恐惧,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宁卿皱着眉头,声音冰冷而镇定:“看什么,还不来帮我。” 她在兵油子身上摸了摸,拿到一串钥匙递给浅梨:“快,去把囚车都打开。” “我们逃不掉的。”她很冷静。 宁卿看她一眼:“谁说要逃,让大家都到囚车中间来。” 这是押解的惯例,到了入夜之后,为了防备偷袭,也为了防备逃跑,便将所有囚车首尾相接,围成一个圆圈,而押解营妓的囚车为了方便上下,特别作了改良,两侧均有出口。 一个胆小的女子缩在人群后,结结巴巴的说:“你杀了人,把我们集中在一起也是藏不了的。” 她以为宁卿犯了事,将大家集中在一起,这样子别人发现时就不知道是谁所做。之所以不敢喊, 是因为都是一个囚车的,一个官差死在囚车上,说不定她们全部要因此被牵连。 宁卿懒得理会这个女人,她一把解下兵油子身上的酒袋,一首拔出了地上的火把,顺着打开的囚车走到了圆圈中间:“不想死的就跟我过来。” 火把移开的瞬间,步步紧逼的狼群便顿时现出规模来。 它们饿了半个冬天,早已经饥肠辘辘,每一匹狼的肋骨都清晰可见,皮毛暗淡,瘦骨嶙峋,只有那一双眼睛,亮的惊人。 在这个时候,鲜血的味道无疑就是一通战鼓。它们饥饿的,小心翼翼的逼近。小小的火光阻挡不了它们的脚步。 饥饿战胜了恐惧。 几乎没人催促,囚车里面的人全部都跟着宁卿爬了下去。 就像是某种约定俗成憎恶,她们全部小心翼翼,没有发出一点意外的声音,所有人都知道,对这些心狠手辣的兵差来说,如果提前发现,她们将会被毫不犹豫的投向狼口,只要能换的他们的生存,他们会不惜任何代价。 按照宁卿的吩咐,兵油子的尸体被扔在了囚车外面。 宁卿握着酒袋沿着囚车走了一圈,酒香渗入被冻裂的木头,她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珠儿从另一个囚车爬过来,心惊胆战的看着自家小姐,她将剩下的酒袋扔在了兵油子身上。 终于有人觉得不对劲了。 兵油子熟悉的同伙叫他:“老六,老六。”没有人应。 “刘三狗!”还是没有人应。 李德林停止了喝酒,竖着耳朵:“你们可听到什么声音?” 众人停下推杯就盏,侧耳聆听,一种让人脊背发寒的撕裂和咀嚼声传过来,那是肌肉和鲜血喷溅的声音。 就算是惯常见惯杀戮的兵差也寒了心窝,冷汗沁出额角。他们纷纷抽出长刀,缓缓逼近囚车。 突然,有人叫道:“啊,人都跑了!” 空荡荡的囚车尽在咫尺。 然而,更大声恐惧的尖叫打破了众人的疑虑:“狼!狼!!”下一秒,叫声的主人停止了恐惧,一匹饿狼咬断了他的喉咙。 汩汩的鲜血喷涌而出,换来其他饿狼更加疯狂的攻击。 整个营地瞬间陷入死战。夜色凄迷,惨叫不绝于耳。 李德林等且战且走,几乎背靠在囚车上,一个兵士逮着机会爬上了囚车,他看见了囚车围城的圈子里面,一 柄小小的火把插在正中间,无数的女子只着贴身衣衫,背靠背站在一起。 “啊!她们在这里,她们都躲在里面!”兵士疯狂的叫着,“大家快到囚车上面来。劈开囚车,让狼群引进去!” 朱新城手上的长刀已经翻卷,在这绝望瞬间,忽然听的这个消息,简直不睇于天外之音,他一阵狂喜,接连砍翻两只饿狼,直直往囚车扑去。 而就在那瞬间,他看见宁卿嘴角噙着一丝不可方物的冷笑,将手上的火把扔向了囚车,呼啦一声,烈焰缭绕一圈,扑天而起,狼群顿时退了两尺,那原本还在囚车上狂叫的士兵身上着了火,惨叫着跌落下来。 她站在囚车中,如盛放的曼陀罗,妖冶,沉默,带着冷冷的观望和怡然的冷眼旁观。 分明就是在看一群死人。 一匹饿狼扑上来,一口咬在朱新城手臂上,他咬牙回身一个反劈,狼头半耷拉下来,但是更多的饿狼蜂拥而至。 他绝望的踉跄后退,然而狼群速度何其快,他终于被一匹饿狼扑倒,腥臭的獠牙扑面而来。 就在这时,一支利箭破空而至,精准务必的射进了狼头,贯穿双目。 朱新城回头,一队沉默的军队出现在面前,至多不过五十人,全部都是玄色铠甲,同色斗篷,衣襟和袖口绣着金色曼陀罗,人人都带着黑金面具,只露出一双双凌厉的眼睛。 他们的马也是黑色的,即使面对狼群,马匹也是训练有素,毫无慌乱。 他心头闪过北境的传闻,这……这是北营最神秘的修罗暗部,取人首级犹如探囊取物的修罗暗部!专职秘密任务的修罗暗部! 他抱着最微弱的希望,扑向为首之人,额头抢地:“将军,将军,求您救救我们吧!将军!我是三王爷下面宣节校尉虞大人部下,求将军援手。” 黑马喷着鼻息,男子沉静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掠过,看向那饕餮饱餐的狼群,再看向那烈火灼灼的囚车,他的目光微微一凛,他看见火光中站着一个女人,安静沉默而又璀璨,她只穿着薄薄的亵衣,美好的身形纤毫毕现。 “她们是谁。” “回将军,她们是这次奉命押解的营~妓。”朱新城只恨不得立刻将这个淡定无视的暗部杀手拖下马,问问问,人都要死完了,问问问! “哦。”司马无情点点头,勒转马头,向着营地方向走去。 “将军!”朱新城看着毫无表 示就要离开的司马无情,几乎要哭出来,“将军!” 人群没有停下,朱新城恨不得骂娘,而就在这时候,他看见最后的一个修罗杀手停下了马,单人拍马前行,就在他疑虑未出的瞬间,无数的狼头随着剑花摧枯拉朽一般掉落。 局势顿时扭转过来。 宁卿一直看着司马无情,那精致的乌金面具下,是一张冰冷无情的脸庞,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似乎是看到自己了。 看着他的离开,她低下身,将一件破旧的羊皮袄子披在身上,珠儿不解的问道:“小姐,这些不烧了吗?狼群还没退。我看这些囚车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不用了。”她低声道,“救兵马上来了。” 那个人!即使化成灰她也记得! 她如何能忘记,前生,她满心期待的,带着最隐秘的媚药,穿着她辛苦积攒银两购买的最贵重的衣衫,由那个侍卫带着,满心欢喜以为可以进到三王爷的帐篷,从此获得君恩,结果却是上了这个修罗暗部最可怕的剑客司马无情的床。 她费尽心思的调制的媚药几乎要了她自己的命。 那样可怕的记忆,让她拼命忘记那一夜是怎么过去的。 司马无情,她眼底浮现冷酷的光芒,没想到,前一生的我们这么早就见过面了。 第4章 女闾新奴 北营北望胭脂山,守御北狄,与镇守西疆的四王慕容恪隔江相望。 宁卿坐在囚车里,闭目养神,周围的女子带着隐隐的敬畏群聚着,为她空出大片的空地。风雪洗尽她的疲惫,病态的嫣红藏在唇间,平添几分我见犹怜。 行至胭脂山,她侧目望向西边那一片苍茫,白雪堆积,数米不止。奔腾的江水潜伏在遥远的地下,隔着那条江,在西营的军奴营寨,有她年仅九岁的幼弟宁幼今。也是,如今仅有的亲人了。 年幼的贵族公子,失去一切恩荫,在世代为奴的蛮荒之地,能有的命运,几乎昭然若揭。 想到这个弟弟,她心口一阵抽搐,这一世,只愿来得及。 军宠营寨唤作女闾,在大营西北角。 北营营寨掌事女官早早率众等在外面,欧妈妈凤眼薄唇,年约四十,眼角虽是细细的纹路,脸上风情万种,眼神深沉冰凉,总让同类生不出亲近之心。 她远远一看见朱新城等带着囚车近来,便敛眉扬唇迎了上去。 “朱副官,辛苦一路,姑娘们还有劳您的照看。内有薄酒,还请赏妈妈一个薄面,多少喝盏吧。” 她的笑容温和妥帖,对朱新城一身斑斑血迹,零落的兵士和触目惊心的伤口恍若无睹。 “不敢。”朱新城粗鲁汉子,对欧妈妈也有几分客气,连连摆手。他眼角余光瞟到宁卿的身影,腰不由自主弓了几分,脸上也不自然现出笑容,双腿仍然有些发僵,他哑着嗓子,“标下还要前去复命,谢妈妈好意。” 他每每一想到昨夜,腿肚子就开始打颤,当时劫后余生,他本是攒足了恨意和怒火要将这个女人碎尸万段,即使虞大人问起,这样的饿狼袭击为借口,不过一句死在狼腹罢了。谁能怪得了他。 他一巴掌迎面而下,面前的女子竟然后退一步避开了去,朱新城怒火滔天,随手抽出身旁兵士的长刀,步步紧逼,而面前的女子没有丝毫胆怯,她迎着他的目光,沉静的眸子是冷笑和嘲弄:“朱大人。可是打算杀了我给他们报仇?” 朱新城咬牙:“贱人,你害死了这么多人,杀你真算便宜了你。” “朱大人,您做一个副官已经过十年了吧。”宁卿淡淡道,“这次,顺利完成任务,虽然李大人等为了保护我等,不幸惨死狼腹。但是好歹有您力挽狂澜。奴等铭感五内,将来进了女闾,必定好好讲讲朱大人的英雄事迹。” 她的话说完 ,朱新城的刀也没有劈下去。是啊,李德林死了,是他朱新城拼死力战,最后保护这些贱婢,做一个军械库的副官十年,资历已够,所差的可不就是这么一件战功吗? 宁卿下一句话说完,朱新城的杀意全部灰飞烟灭:“司马上官问起,奴也是要好好谢谢朱大人的。” 她竟然认识司马无情。她果然认识司马无情。 朱新城脊背一凉,难怪司马无情会问上那么一句,难怪他会出手援救。 毕竟她是宁庄臣的女儿,而大烮关于这位丞相覆灭,诸多传言都是因为他不满太子,勾结其他皇子谋立储君,这才被皇后发难,将宁妃一族尽数铲除,要不是因为宁妃算是得宠,只怕早就是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了。 皇帝的儿子就只有那么多,太子倒下,受益的可不就是老二和老三吗? 二王爷毕竟是一个宫娥庶出,虽是庶长子,名不正言不顺,三王爷就不同了,母家高族大户,盘根错节。宁庄臣倒过去,其实是最正确不过的事。 朱新城被自己的脑补吓出一身冷汗。再看向宁卿的眼神就有了些些畏惧。但是到底算个将官,他还得维护自己的尊严,当下冷哼一声:“你到是会说话,今日就留着你的小命,看你到了女闾是不是也能这么伶牙俐齿。” 他声音压低:“女闾的欧妈妈那可是拔牙的第一能手。” 宁卿微微一笑,颔首谢过:“多谢朱大人提醒。” 拔牙第一能手?宁卿眸子微眯,可不就是吗?前一世,慌乱无措的她和众女被扔在了女闾,任由欧妈妈买卖猪狗一般品头论足,珠儿不忍小姐受苦,多说了那么一句话,竟然被欧妈妈命人活生生拔掉了满口瓷牙。 女闾的第一掌事女官,从来都不用花架子的下马威。 朱新城客套两句,自去了。他和欧妈妈没有什么过硬的交情,自然也不会花时间来提醒她宁卿的“特殊”身份。 甚至带着隐隐一份恶毒,他到是希望看看这个女人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大能耐,可以翻出一片天来。 欧妈妈轻轻一拍手,自有一群女婢和健壮的妇人前来,打开囚车。 车中女子胆战心惊的渐次下车,她们惊恐的目光像是猎人面前的羚羊,欧妈妈一个个默默评估每个女子的资质,通过她的目测第一轮筛选,大概哪些是需要等待将官侍奉,哪些是可以直接扔到最低等的营房中填充数目的便一目了然。 宁 卿在珠儿的搀扶下缓缓走了下来。旁边的女眷不自觉的退了半步,立刻显出她们的突兀来。 宁卿敛眉屏气,低眉顺目的垂下脖颈,形状美好的肌肤在寒风中显出红润的手感。 一块细小的绘制刺青露出来,这是澶州女子特有习俗,未出嫁的女儿大多会在耳背脖颈处用特制胭脂绘成各种花朵,比喻含苞待放。宁卿的是一朵海棠,想是因为路途风尘,已经污浊变黑,只能隐隐看出形状。 欧妈妈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滑而过,没有丝毫停留。 她偏偏头,挡住了自己脖颈的刺青,多少年的习惯了,很难一下改变呢。 澶州,这次是哪个高族坏事了呢? “所有人在忘忧池净身后,到新莲房来见我。”她方才还有的半分笑意,在朱新城等离开后,都化作冷酷的霜雪。 “哼,几个破房子,取个名字不伦不类,还新莲房。”浅梨在宁卿身后嘟囔。 她胆子大,早已接受身为营妓这个事实,并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心有戚戚,加上和宁卿狼群合作那夜,自认也算交上了了不得的朋友,因此难免放纵些。 宁卿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这个女子本来还以为可以收做己用,如此看来不分形势难堪大用。 她努力搜寻着记忆,但是上一世,实在没有关于浅梨的记忆。 两个粗使妇人带路,迅速往忘忧池去了。旁边两排小房子里,都有好奇的女子隔着门帘张望。 目光中有的叹息有的伤感,有的幸灾乐祸,更多的是麻木。冷冰冰的麻木。 宁卿大略扫过四周。一模一样,和记忆里面一模一样。 摇摇晃晃的简易栅栏围住一地狼狈,地上的积雪简单推出几条通道,几排简陋的木板房林立其间。因为军中行军不能携带女眷,所以女闾变成了军士唯一可以得到慰藉的地方。 而就是这小小的女闾也分了三六九等。 三个木房群里,左边是巨大的通铺,里面用各种草帘子隔成一个个小间,倘有军士前来寻欢作乐,掌事女官会命婢女点一支小小红烛,以红烛计时,一根红烛点完,一百文钱。称为烛乐房。 中间一排叫做新莲房,分为前后两隔断,前面是将官挑选女子,也是简单饮酒行乐的地方,后面是训练新人的场馆;而右面是这些营妓休息的寝房,按照恩主不同,从单间到二十几个人的通铺全部都有,名字叫做曲眠房。 在大烮,不同于有自己身份官牒的官妓,也不同于完全归属于主人的私婢,营妓大多都是犯官女眷,罪犯妻女和女俘来充当。 她们没有收入,没有自由,甚至没有赎身的可能,白日为奴为婢,夜里为娼为妓,唯一的可能便是被某个将官看中,付得赎身银两,纳为军中权宜之妾,稍得安宁,倘若这位将士移地驻防或者转为他职时,营妓不能跟随而去,那基本就是死路一条。 因为,掌事女官不能放任被暂时赎身的营妓服侍他人,担心引来曾赎身将士的不满,也不可能放任其在营中养老闲住,这时候,“暴病生亡”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忘忧池里,脱掉衣衫草草清洗的女子们木木呆呆,有的人还不习惯这样赤~裸的“羞辱“,念及之后命运,不由嘤嘤哭泣。 宁卿不慌不忙的洗着,她知道,在北营,因为条件有限,忘忧池引来的温泉水必须先紧着大营的使用。 所以对她们这样身份低贱的女子,很多时候一年也只有几次这样畅快沐浴的机会。 洗漱完毕,到底是年轻女子,稍稍梳整,大多恢复了妍丽之态,珠儿帮着宁卿绞干长发,到她自己梳理时,宁卿按住了她的手,摇摇头。 经过狼群夜袭,珠儿对小姐更是言听计从,立刻住手。 在女闾,美丽的长相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经过第一轮筛选的女子,中等姿色的当夜便会送给营里的普通将官开荤,下等姿色的会在做好所有的防孕工作再投放到烛乐房。 而上等的女子,会暂时留下,她们是专门为上级军官准备的。 珠儿容色娇憨,稍作打扮,那今晚便逃不过噩运。 而宁卿,她抿着双唇,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来为珠儿准备。 从她们起浴开始,一个女侍便拿着册子挨个圈点。 她记录的是这些女子的“身价”,用女闾里面标准的尺寸一一备案。 欧妈妈换了一身暗紫夹袄,端坐在新莲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扶手。进来的每一个女子都只裹了一件斗篷。慌乱的羊群。 众女战战兢兢的站好。 新莲房中烧着不知名的暗香,宁卿鼻尖一簇,立刻放缓了呼吸。这夹杂了软筋砂的秘香,是女闾中特有的,色味俱淡,闻了以后身子发软,除了让人没有防抗的力气,到是没有什么坏处。 女闾里面,这样的阴 私之物稀松平常,对于不听话的女子,想自我了断的女子,经验丰富的掌事妈妈会有层出不穷的手段,让你悔不当初,只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具随意操纵的木偶,生不出半点逆反之心。 欧妈妈声音不大,像凉风拂过花丛,偏偏不怒而威:“脱了。” 众女立刻一阵慌乱,本能的都捂住了自己胸口。 一个粗使妇人就近踢了旁边女子一脚:“叫你脱衣服,磨蹭什么!”女子惨叫一声,膝盖一软,当下跪倒在地。 欧妈妈面无表情的看着人群。静默中,不知道从谁开始,一个接着一个,缓缓解开了斗篷的细带。宁卿站着没动。 入了大狱的人会先挨上一顿杀威棍,入了女闾的人,总会先看一出杀鸡儆猴。 当年,是珠儿,现在,会是谁呢? 第5章 女奴本份 欧妈妈端起旁边女侍盘中的美酒,浅浅喝了一口,清冷的目光看向众女:“我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身份,官家小姐,富家千金,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今日进了女闾,前尘往事,全皆作罢,尔后全心为奴,全身为婢。皇恩浩荡,既然已经免除尔等性命之虞,更应当勤勉自身,将那贪懒之念抛之脑后才好。在我这里,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进入女闾,守女闾规矩,那自然是万事皆好,不守女闾的规矩,可不要怪妈妈翻脸无情。” 她放下酒盏,轻轻一声钝响,却是压倒这帮新奴的最后一根稻草。 众女皆是一惊,心头大震,连本有几分不愿的浅梨也脱掉了衣衫。 堂中,合衣而立的便只剩下宁卿一人。 “你倒是个有骨气的。”欧妈妈嘴角含笑说道,脸上却是毫无笑意。 旁边一个粗使婆子冷哼一声,立刻就要上前去拽宁卿。 珠儿小声的喊道:“小姐。”这个时候,可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啊。 眼看婆子快到了面前,宁卿神色如常,却是屈身跪下,言辞恳切:“妈妈误会。宁卿不是忤逆,只是怕坏了妈妈眼睛。” 那婆子听了这话,冷笑骂道:“好你个贱皮,嘴里酸溜醋滑没一句实话——脱个衣服也能坏妈妈的眼睛?真该让你好生知道规矩!” 宁卿并不反驳,她仰脸看向欧妈妈,缓缓解开了斗篷,从脖子开始往下滑动,已经新画好的海棠花片花只叶从耳背下面的脖颈露出来。下一秒,众人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自雪白的脖颈之下,触目惊心的,全是陈旧瘀伤,青紫交错,纵横阡陌。 珠儿低下头不忍去看,这也是方才宁卿执意洗头,打散发髻,以便用发丝遮住的真相。 欧妈妈的表情一瞬间的怔滞,尔后立刻明了。 她不动声色的摆摆手:“穿上吧。” 宁卿刚刚脱到肩膀的斗篷立刻拉了上来,她扶手跪地,神色恳切,孤身在前。 欧妈妈联想到方才朱新城送人来时,不经意的偷看宁卿的情景,刚才还只道这个女娃是有些门路的,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原因。 她心头闪过一丝愠怒:这帮当差的可是越来越嚣张,连主将还没挑选过的女人也敢动,动了还敢明目张胆直接送到女闾来。 可惜,这个女人却是留不得了。欧妈妈飞快做了决定。这样的姿容,是万不可能放到烛乐房的 ,日后一旦查出,对自己对朱新城都是一个麻烦,不是她愿意包庇朱新城,在军营,就算是女闾掌事,说到底,还不是一个下贱的妓子,她不愿意冒任何险;更何况宁卿已经毁了的身子,也断然不敢逢迎上将。 还真是可惜了。如此颜色,这般气度,难能可贵。她不自觉的看向宁卿的脖颈,况且,还是一个来自同乡澶州的女娃。 宁卿依旧规规矩矩的跪着,如同根本不知道欧妈妈的思量。 欧妈妈神色闪烁迟疑中,忽然一个女子跌跌撞撞的奔进来,连撞两人之后拜倒在地:“妈妈!妈妈救命啊!” “何事如此慌张?”欧妈妈面色不虞,冷冷扫了她一眼。 女子布料粗陋,一看便知品级不高,她连连磕了三个头,这才满眼是泪的抬起头来 “妈妈,子衿大不好了。”女子声音颤抖,寒风中的落叶一般。 “什么?!“欧妈妈神色一震,立刻站起来。 她刚刚起身,后面的随侍女婢也跟着走了出去,宁卿等人被扔在新莲房,只剩了几个粗使婆子看管。 眼看欧妈妈离开,几个妇人立刻七嘴八舌交谈起来。 “听到没?是不是就是那个陈子衿?” “这个子衿,还真是仗着自己模样好,以为上了两天都尉的床,就真是不一样,竟然敢拒绝妈妈的指派。” “这种小贱人,皮骚肉痒,就是要好好整治一番。” “可不就是,你看,妈妈才把她扔到烛乐房几天?这就受不住了?” “哼,我看受不住是假,是等着她那个都尉回来救她吧?” “痴心妄想,谁不是这样,颜色好时,贪你一点新鲜,回头就忘到脑后。更不要说一个下贱的妓子。既没有赎身单俸,也没有交代什么就换防走了。还守着?切,真以为自己是贞洁烈女呢!” “嘻嘻。”几个老婆子一笑笑起来。 宁卿听了她们的对话,到是有了那么一点印象,当年在她来女闾没多久,就听闻之前有个专门侍奉上官的罪女,因为意外有孕,而换防的恩客又没有交代,最后胎死腹中直接不治。 女闾的女子大多才用藏红花和水银来避孕,意外之事难免发生。 倘若发现的早,那自然是有下胎药早作处理,但是月份一大,就麻烦了。 这个子衿,她后来听说的消息,容色非常出众,又是因 为和都尉连续数日恩宠,自以为能够得到青眼,最后使了点心眼让自己怀孕,以为如此便可以母凭子贵,逃离魔窟。结果哪里知道,这个都尉说好只是出去巡查,结果直接换防,黄鹤一去不复返。 连等了两月,子衿月份已大,下胎药断然不敢服用,又没有别的办法处理,更加不敢上报给欧妈妈,只能忧思恐惧中一日拖过一日。 欧妈妈几次安排侍奉她都找借口三推四阻,甚至因此得罪了虎贲营朔望将军。 欧妈妈向来最重颜面,因此怒极,下令将她下放到烛乐房。 烛乐房中大多都是粗鲁的下层军士,如何懂得怜香惜玉?子衿本是官家罪女,之前一直作为逢迎上官的妓子,如何受得住?如此不过几日,便将一个好生生的俏娘子折腾的变了色。 加上她身子沉重,简直是水火煎熬,相熟的一个妓子看出端倪,便给她出了个主意。 让子衿先喝水银,再用筷子缠上腰带,在腹上绞绕,十圈之后便可将胎儿绞杀出来。 谁知道,这一绞,不但没有处理好胎儿,竟然连自己也晕死过去。 宁卿一想即此,顿时心念一动,猛地站了起来。 上一世,她何曾百十次遇见这样的情况,因她识字,在不得已出动军医的时候,为了方便煎药,捡药,或多或少参与了后期的诊治。 倒不是没有办法。她的眸子精光一闪。 几个老婆子正说的兴致勃勃,冷不丁看到宁卿奔了出去,不由大惊,明明已经用了软骨秘香,怎么竟然对她毫无影响一般,她们立刻叫喊着紧追着跟了上去。 宁卿轻车熟路奔到了烛乐房,欧妈妈正站在一处草帘前,面色铁青。 “生不如死,情不敌余。身为妓子,却不守本分!子衿,我向来以为你是一时糊涂,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之蠢!做下这等畜生之事。” 宁卿抬眼看去,地上躺着一个女子,满头大汗,面色苍白,一双筷子和布条扔在旁边,布料深深的纹路显示着女子的坚决。 “妈妈,救救我。”她有气无力的抬起脸,想要伸出手去,却连手也抬不起来,苍白的脸上满是绝望和祈求。 女闾中唯一一个略通医术的鲁妈妈拿开放在子衿肚上的手,站起来,叹了口气:“半个时辰了,还是没有胎动。先是水银后是绞布——想是已经去了。但是绞腹对下胎,却没有效果,这死胎,只怕生不出来了。” 子衿后背一震,竟陡然增加了三分力气,伸手抓住了欧妈妈的衣摆。 “妈妈,我从一来就跟着您,您说什么子衿从来不敢有半点不是。今日是子衿罪孽,求妈妈救救我。” “你的孩子被你自己杀死,我如何救得了你!”欧妈妈看着她。 “妈妈,求您去请请军医!他们一定有办法的!我,我不想死啊,妈妈!我还想回澶州,还想见我娘亲……” 欧妈妈咬牙:“请军医?请军医来告诉他们你怀了都尉的孩子,然后又亲手绞死了他?你自己做的糊涂事,可是想要整个女闾为你陪葬?”她猛地一甩衣摆。 任何威胁到她自己的事情,她都不会允许它发生。一丝一毫的险她也不会去冒。 “妈妈!“子衿死死抓住欧妈妈的衣摆,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看在我也是澶州人的份上,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妈妈,来世我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那个前来通报讯息的妓子在一旁不停磕头,连连哀求,触地声彭彭作响,她的额头很快青肿起来,血丝紧跟着渗透出来。 旁边的几个女侍眼底也显出不忍之色,可是,到底还是没有人再出口求情。 “军医那是绝对不可能请过来的。”欧妈妈目光悠长,当机立断,“我会为你准备汤药,子衿,如果你能产下这个死胎,妈妈还是会如过往一般把你当”女儿“一样疼的;如果不能——你,你,在这守着。待她去了,赏一口薄棺吧。” 女闾中不幸离世,大多都是草席一卷,欧妈妈能够赏一口薄棺,已是大不相同,想来还是看在同乡的份上。 子衿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眼底猛地现出狰狞的厉色,怒极反笑:“哈哈,‘女儿’?好妈妈,今天你的女儿就要直接死在你面前了!” “我有什么办法?”欧妈妈冷冰冰做最后道别,“倘若这女闾中有百之一二的可能,妈妈也会用心帮你,可是要为你拿整个女闾冒险。这不可能。现在鲁姑姑已经看过,还有谁能有更好的办法?” “我有办法。”宁卿裹着斗篷,一张巴掌大的鹅蛋小脸精致动人,她站在烛乐房门口,像误闯的官家小姐,神色清冷,隐隐带着上位者特有的自信。 第6章 明珠蒙尘 欧妈妈面色顿时一变,严厉的眼神看向宁卿身后几个气喘吁吁奔到的妇人。 被欧妈妈的眼神一扫,几个妇人立即齐齐跪在地上。 “妈妈,她突然就跑了,我们,我们也拦不住啊。”一个妇人大着胆子回话。 宁卿盈盈拜倒,斗篷卷起一地风雪气:“妈妈,奴婢在家时,曾有女夫子教授女方,方才听得几位姑姑忧虑,这才斗胆毛遂自荐。只愿帮妈妈解忧。” 她这话说很是妥当,前生因为自己初入女闾,总有那么一点丞相嫡女的心态,可是吃了这位欧妈妈不少苦头。 此刻她自称奴婢,而非女儿,无形中隔开了自己的身份,同时,将几个妇人的干系撇开,且说她们是忧虑才得知,这话一出,几个妇人的敌意立刻去了大半,神色也松软下来。 欧妈妈从头到尾打量了她一下:“你会女方?” “奴婢在家时,因家母身体不好,为尽绵薄孝心,特地请了裴大家教授女方。”宁卿看向子衿,“瓜熟蒂落,时辰未到,而又胎死腹中,下胎药毫无用处,只是一道催命符罢了。” 欧妈妈顿时神色有了缓和的迹象,裴大家是当代有名的女医大家,听说常为宫中妃子诊治。不过听说因为一桩谋反案牵连,已然下狱了。女闾地位低微,环境恶劣,不得宠的妓子没有得到恩客的帮助,基本没有得到军医诊治的机会。 鲁妈妈虽然略通医术,但也只是略通而已。但凡女闾中人生病,自己扛不过去,也就是挪出去等死的结果。 子衿眼底顿时生出希望。 欧妈妈想了想,慢慢道:“可有几成把握?” 宁卿再拜:“不敢欺瞒妈妈,五成把握。”她拜下的间隙看了一眼子衿。 子衿猛然一震,几乎等不得欧妈妈的回答,两片陶瓷耳环激烈颤动,她死死抓住最后机会做出决定:“妈妈,女儿愿意一试,即使就此身死,也绝不推诿他人。” 欧妈妈的冷哼僵在喉咙,只有五成把握,竟然也敢奔过来救人,真不知道是她天真还是愚蠢。 宁卿看着子衿的两片陶瓷耳环,目光悠长。 按照宁卿的要求,几个侍女准备了,软布,秘香原料,通髓草,牛筋,还有大盆的冰块。 前几样欧妈妈还能理解,但是冰块——她来不及多想,目光又被宁卿吸引过去,看着宁卿熟练的调香,手法娴熟,用料古怪。 诗词曲艺,调香制茶本是大烮闺门贵女的本分,从垂髫开始,每一样从入门,熟识,计量,少则一年,多则数载,最终出师。 而宁卿因为身份的不同,宁庄臣对女儿要求严苛,格外找了大家指导,除女方外,尤擅制香,上一世,她这个长处配合女闾的特质,“改良”之后帮了她不少忙,但最后那次,却让她栽了个大跟头。 子衿住的是双人间。几个粗使妇人依着吩咐将子衿抬回房间。 寒风肆虐,吹的房顶猎猎作响。 “还请妈妈回避,以免秽气相冲。”宁卿关上房门,回身看了看子衿,“姑娘,恐怕要受点罪了。” 子衿看着她点起红炭,将一把匕首在火上烤着。 冰块层层铺在床上,寒气逼人,她俯身已经躺了好一会,只觉得寒气入骨,阴寒难耐。 “小娘子,好了吗?”子衿脸色苍白。 子衿摸了摸她的肚子,将一碟香放在她鼻端:“这香会让先让你放松,尔后身体麻痹,最后好好睡上一觉,等你醒了,一切都好了。” “好香。”子衿嗅嗅鼻子,只觉得身体舒服不少,她此刻倒是不害怕了,“你是要,用刀把孩子取出来吗?” 宁卿点点头:“我曾经见军医这样做过,这也是唯一的办法。冰块会让你的血液流淌变缓。只要快狠准,片刻就可以结束。越凉越冷,你受的痛楚会越少,但是——因为下胎身体虚弱,受到的寒气也会越多。” “谢谢你,小娘子——你的大恩,我真是没齿难忘。”子衿左右环顾,“我这里有些首饰,如果你喜欢……” 宁卿微微一笑:“谢姑娘赏赐,若姑娘舍得,宁卿倒是想求姑娘一样东西。” 果然还是有所求的。 子衿心头这么一想,脸色也没有方才的那般赤诚:“但说无妨。” “可否,“宁卿指指她的耳朵,“将这对耳环送给宁卿做个念想。” 她声音低沉,有些空旷:“我有个朋友,她也有对和你这个一样的耳环。” 她说的是宝珠。 那个一开始就死在朱新城手下的女孩。屠夫将军的外甥女儿。 子衿轻轻松了口气,立刻费力的取下耳环放到宁卿手里:“这是那个没良心的送给我的,说是从京城买的。陶瓷烧制,不值钱,只是戴着怪舒服——只要宁姑娘不嫌粗陋,尽管拿去。” 宁卿看着手心的陶瓷耳环,是京城白玉瓷出品,每一对都是限量发售,百对里面选的一两对成品已是侥幸,价格堪比黄金,只可惜,大多人都并不认得它的价值。 看来,那个都尉对子衿还是有几分上心。 她纤手一握,只觉触觉冰凉,明珠蒙尘,珠玉碎地,珍贵如此的上品,可惜美人不识。 宁卿将耳环收入怀中,再看向子衿就多了份怜悯。 “请宁姑娘配合我转过身子。”她看了眼秘香,头香已经要燃过,马上就是可以渐渐让人麻痹的二段,最后是让人彻底沉睡的尾香。 头香主要让其血液流淌缓慢,身心舒缓,宁卿需要在二段时做完手续,这样在尾香缝合伤口时子衿已经沉入睡眠,之所以不能一开始就用沉香,是因为在剖开腹部时很可能遇见各种情况,必须要病人保持清醒,以免出手过重难以挽回。 子衿很配合:“宁姑娘还请动手时伤口尽量小点,这样留下疤痕太严重……” 宁卿面无表情的点头,手下的肌肤几乎寒彻入骨,而被火灼烧过的刀片已经渐渐冰凉。 火盆里面还插着几根铁棍,子衿没有问,她也没有说。 凡是动过刀的伤口必须要用烧红的铁棍灼烧,不然邪风入体,伤口就会慢慢溃烂。灼烧的痛楚,即使是最精华的沉香也没有办法消除,她曾经见过一个军士,因为箭头刺入腹部,军医灼烧伤口时,竟然活生生咬裂了自己的牙齿。 她看向桌上的牛筋长绳,微微叹了口气。 纤长的手指从子衿的腰腹部大腿缓缓移动,她需要先找到胎儿的位置,肚脐下方,耻骨之上,腹部鼓胀,她以手丈量。 “肚子尖翘,硬朗前缀,看来是个男胎。”宁卿缓缓说道。 子衿身子一颤,几乎咬牙:“只是个孽畜!”长期的女闾生涯让她生不出丝毫作为母亲的温柔,更何况,因为这个孩子她受足了罪,受尽了嘲弄。 就在故意让子衿分神的刹那,宁卿等到这刻,一手按住胎位,一手将刀刺向子衿腹中,尖刀划破薄薄的皮肤,鲜血立刻喷涌出来,子衿神色镇定,将吸血的棉布略微一扯,就准备将刀子竖立一划,然后就可以直接取出死胎。 而就在这瞬间,她按在子衿肚子上的手,忽然感觉到了一点微不可察的胎动。 宁卿整个人都傻住了,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她将手加大力气拨动了 一下子衿的腹部,胎儿果然又动了一下。 这个顽强的小生命,竟然还活着!!在母亲用了水银,绞布,还有这一刀的情况下,竟然还活着! 她几乎没有办法去想象这个可怜的孩子是怎样在黑暗的腹中徒劳无力而又恐惧的挣扎。 宁卿几乎毫不犹豫,立刻将刀拔了出来,刀口只是切破腹部,并没有伤及胎囊。 止血药倒下去,吸血的棉布狠狠的裹起来,压住了喷涌的血液。 子衿面色一变:“宁姑娘。” “你的孩子,还活着。”宁卿看向她。 子衿面色惨白,眼泪在眼眶涌动,然而眼神却是决绝:“求你。” “不可能。”宁卿摇头,“她是你的孩子,她还活着。” 母子连心,胎儿在母亲肚子里面的些许动作都可以轻易被感知,在明明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活着的情况下,还等待着利刃去伤害它,这是什么样的铁石心肠才会做的事。 “求求你,宁姑娘,我不想死,我还想活着回澶州,我的母亲还在那里等着。”子衿哀求。 所以就可以无视这个无辜的生命,要活剖了她吗? 宁卿最后看她一眼,扔下了刀,将手在木盆里面洗净,放下方才临时换的粗布婢服衣袖,裹紧斗篷,走了出去。 “宁姑娘!”子衿在她后面凄凉的喊了一声。 宁卿站定在门口,没有回头:“我会为你去求情。”这也是她仅有的能做的了。 门关上了,一声钝响。 此刻已经是黄昏,女闾的白天才刚刚到来,曲眠房外一片安静,宁卿想了想,沿着曲眠房外的小径往新莲房的后方走去。 今天新来了一批女宠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军营,此刻但凡身上有点闲钱又不在驻防值守的兵将都往女闾涌来。 女子的调笑声,哭泣声,吵闹声,丝竹声,让这里更像个荒唐的人间地狱。 今天新来筛选出来的中等姿色的女子已经在新莲房前房接受将官们的筛选了,新来的女子只有姿色等级获得怜爱,官家小姐的身份或者会让人更加觊觎,得不到任何保护。 宁卿不忍去听,压低了帽兜,快步经过新莲房旁,准备往后院去。 她需要找到欧妈妈,去求她,她知道有个法子,也许有几分把握可以成功。 这本应该是后来才可以摊开的底牌 。 但她现在也顾不得了,她过不了自己这关,她说服不了自己去屠杀一个柔弱至极的婴儿,即使这个可以让她在女闾中站稳脚步,按照她最开始预想的那样,成为女闾里面的女医,成为欧妈妈的心腹。 昏黄的雪花飘飘洒洒,一个将士喝多了酒,醉眼朦胧的推开新莲前房的门出来透气,脚比眼快,一步踩下去,正好撞上了宁卿。 “小娘子……嘻嘻,让大爷暖暖。这么冷的天——”宁卿的兜帽被一把扯了下来,露出一张清丽魅惑的脸庞。 将士顿时眼前一亮,一把抓住了她:“哈哈,让你们瞎抢!看老子抓到一个好东西!” 宁卿来不及挣扎,竟然被这粗鲁汉子一把扯了过去,冰凉的铠甲撞在她脸上,她微微一颤。 下一步,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朱新城冷酷狰狞的眼神几乎想要将宁卿生吞活剥:“宁卿是吧?宁大人的爱女?” 朱新城面目冷酷,一双黄浊的四白眼死死盯着宁卿。 想他真是脑子进了水,竟然被这么一个闺阁女儿糊弄的团团转。 还记得当日送了这些军宠回到军中,朱新城立刻前去上级那里邀功,他刚刚说到因为自己的一力保护,这些军宠才能毫发无伤的来到女闾,就被虞校尉一脚踢在了胸口上:“拼死保护?蠢货!几个妓子值得我大烮士兵的生命去保护?李德林背后的马校尉本来就和我不对付,你竟然让他去喂了狼,闹得现在鸡犬不宁,还在来我面前嘚瑟!” 朱新城惶恐:“虞大人!可是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谨慎行事啊!那宁大人的女儿……” “混账!什么宁大人!一个反贼竟然还敢称呼大人!你真是嫌自己命长不成,滚。” 朱新城心口一堵,连连告罪退了出去。 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好,正在思考间,只见司马无情一身戎装带着两个暗部侍卫正往三王营地方向过去,连忙巴巴的赶过去。 一个暗卫哼了一声。 朱新城立刻在三米之外站定。 “昨夜之事,谢将军援手。”朱新城满脸虔诚,恨不得五体投地。 司马无情看他一眼,下半的五金面具冷冷生光,朱新城不由得又退了一步,小声道:“将军,昨夜您问的那位小姐已经在女闾。” 司马无情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疑惑。 只是这一刻,已经够了。 朱新城终于确认,自己被那个小丫头片子一诈,就这么被糊弄了!奶奶个熊,竟然还因为她跟一个女闾的老~鸨子客气。 简直是丢尽了脸。 最憋屈的是,这件事还谁也不能说,真要说出去,以后他朱新城就别想在军中混了。 因此,今日刚刚下值,他立马就跟着几个同僚到了女闾。 他心里恶狠狠的想着,倘若她在,倘若这个宁卿落到自己手里,他一定整治的她连哼都哼不出来。 报应不爽!可巧不巧,竟然还真被自己撞上了! 第7章 屠夫将军 朱新城的脸上那一瞬间的阴狠随风而散,今日来女闾凑热闹的人太多,他们几个虽然也有官阶,但是和其他校尉,郎将和将军比起来就差太远了,而因为自恃身份,也是断断不愿意去烛乐房和那些普通士兵一起享用最下贱的营姬的。 他只当是以宁卿的姿色怎么也会先被安排到高级将领的营帐里面。 欧妈妈派了个管事妇人领了几个中等姿色的女人走进来,烫了几壶酒就出去了。 一个副尉嘟囔:“朱兄弟,你不是说这批货色很正吗?”他看着眼前一个个面上还带着惊色的寻常姿色,不由有几分失望。 这可比在安北城里面的货色淡味多了。 安北城是距离营帐二十里外的边境小城,虽然常被战火洗礼,但是北狄需求的铁器私盐,大烮需要的宝马羔羊,总是驱使着逐利的商人前仆后继。 城里酒肆妓寨一应俱全。 而据说在那里最出名的妓寨里面,只要有钱,你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任何女人和服侍。 抱怨的这个副尉曾经有幸跟着上官去过一次,念念不忘至今。 另一个校尉瞪他一眼:“那仙玉楼一次就要你一个月薪俸,这里才两百文。况都是兄弟们用的,还算干净。你不挑,我可先动手了。”他说着一把抓过两个最显眼的女人,直接往怀里一带。 其他几人素了这么久,顿时被撩拨起来,三下五除二就将几个女人瓜分了,朱新城没这心思,他在等着,只要上面开完荤,那宁卿还不得安排接人。 他可是豁出去了,就算多花几倍价钱也要好好教教这个小蹄子,怕字怎么写。 动手最慢的便是方才那个撞上宁卿的醉汉司戈,最后剩个身量都没长齐的小妮子。他心头不爽,酒便多喝了几碗,没想到这番透透酒气,竟然也能撞上这么个妙人儿。 司戈只觉得心口热血一涌,紧紧捉住宁卿往里面拽。 宁卿还来不及挣扎,就被他两把拽了进去,朱新城左右一看,没有旁人经过,冷冷一笑,跟在司戈后面关上了侧门。 新莲房的前房格局相对烛乐房高出许多:房中前方有一个巨大的木台,四周都是单独隔出来的“雅间”,既能赏乐,又能寻欢。 舞台边上四根木柱上面缠着红纱,倒垂的青铜花篮里面常年放着应景的花枝,现在里面放的正是深深浅浅的梅花。 到了初春,花儿便多了,迎春,瑞 香,桃花,杜鹃,只要能在胭脂山上找到的,都会一一摆在新莲房前面的铜篮里。 花香四溢,氤氲盛春。 只可惜,再香再美的花也得不了这些女子丝毫的爱慕。她们的日子和春风秋月风花雪月毫无关系。只有生存二字。 雅间的门下部分是结实的木门,上方时薄纱笼制作的纱帐,从里面看外面清清楚楚,从外面看里面却是雾里看花朦朦胧胧。 这样的设计,既可以看到舞台的表演,又可以遮挡客人隐私。此刻,隔着雅间前面朦胧的纱帐可以看到前面的舞台上面,正有伶人在弹琵琶。 音调幽怨,歌声婉转。 宁卿被司戈拽进来的瞬间,屋子里有瞬间的静止。 她左右一看,雅间里面还有四个男人,加上身边两个,一共六个人。她就算会武艺,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更可况,她连弓怎么用拉都不知道。 一个校尉推开身边瑟瑟发抖的女人,站了起来,看看宁卿,又看看司戈:“我靠,你不是去抢官道了吧?” 朱新城伸手直接在宁卿脸蛋上拧了一把:“兄弟好眼光,这个可不就是个官道上来的吗?”他哼了一声,“这个,可是宁庄臣的女儿!” 校尉一愣:“那怎么会?”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朱新城铁架似得手掐住了宁卿的下巴,将一张小脸禁锢在视线内,无视她冷冷的目光:“这位相府小姐,心眼子多着呢。一出发就犯病,一到就病好。可是骗过了不少弟兄的眼睛。”他这话说的直白,其他人的目光中立刻多了几道垂涎,竟然还是个雏儿。 司戈醉醺醺的眼睛冲朱新城一横,大手拨开他掐住宁卿下巴的猪手,酒气直喷:“我的。” 几个人虽然熟识,分属不同营队,平日兄弟相称,但这会来了这么个绝色,都觉得身边的女人如同猪食一般,再难下咽。 司戈见其他人都蠢蠢欲动的放开身边的妓子,冲着自己不怀好意的笑,他立刻把手里的人抓紧,愤愤道:“君,君子不夺人所爱。我先看到的。要来也是我先来。” 那曾经去过仙玉楼的副尉最是激动:“上面的人还没说话,你就着急解裤腰带,今儿谁也别争,就按照等级来。我是翊麾副尉,怎么也比你个从八品的司戈强。” 最先站起来的校尉脸上就露出欣慰的笑:“老子好歹还是个从七品上的校尉,今天这里我先来。” 副尉赞同 :“我第二个。” 其他人纷纷报数。 朱新城排在第五,他没有意见,最好前面的人都剔除掉这个小蹄子的刺,他再来好好的做扫尾工作。 他看向宁卿,看你一会怎么浪。 倒是有几分意外,宁卿没有什么惊恐慌乱的表情,也没有过分激烈的反抗,她温顺的躲在司戈怀里,只是不动声色的略微侧了侧身子。 在大家争论她的归属的时候,她静静的看着外面的舞台,那个琵琶娘还在咿咿呀呀的唱着,声调已经有几分沙哑。 有点意思。朱新城有几分心服她的镇定,不过,这镇定是真的还是装的,还得看等下她躺在地上的表现。 琵琶声缓缓低下来,一曲接近尾声,那原本被歌乐声掩盖的其他声音如同积雪融化下的春草一般,显出端倪。 女子低低的哀求声,男人的喘息声,无疑给了整个新莲房点燃了最好的秘香。 那校尉只觉得身子一滚,脑门和身子一样鼓胀,他伸出手去,准备先将宁卿拉过来。 手刚刚接触到宁卿,她猛地拽紧了司戈的衣襟,仰起一双小鹿般惊慌的眼睛:“大人!” 那样的哀求和依恋。 司戈本来喝了酒,脑子就不甚清楚,加上平日和这几人也算是兄弟相称,他顿时恼怒起来,朋友妻,不可欺,更何况是兄弟的。就算兄弟如手足,也不能一话不对就开始抢吧! 再说,现在美人这么娇滴滴的求着自己呢。 他重申:“我先看到的。我的。” 副尉笑起来:“你小子先看到就你的。上次死人堆里,还是我先看到你的呢。你咋不说你还是我的。” 他的话软中带硬,司戈顿时有两分犹豫。 就在这时,只听得外面舞台响起一阵喧哗,一群还未卸甲的军士围着舞台和欧妈妈怒气冲冲的说着什么。 刚刚唱曲的琵琶娘吓得浑身瘫软,勉强抱着琵琶站在那里,欧妈妈低声下气,仍然不能平息他们的怒火。 正说着,忽见的一个胡须虬扎的汉子越众而出,也不多说,直接一刀下去,那个琵琶娘的脑袋咕噜噜滚了两圈,腔子里热血喷涌,染红了半边舞台。 几个伶人当即吓得湿了裙衫。 校尉转头看了一眼:“真是下得去刀,不过就是一支曲子,那琵琶娘已经唱了两个时辰,嗓子哑了——能唱出好的 来么。” 另一人道:“这人校尉大人可认识?” 宁卿却是认识的。 他正是刚刚从西二营调过来的屠夫将军禇勐。 上一世,关于这位将军的恐怖传言贯穿了她在北境的奴宠生涯,他嗜杀,残暴,每次打仗只要没有得力的监官看着,一准杀俘屠城。 他每次来女闾,总有女人被抬着出去。 对女闾的营宠来说,他便是噩梦的现实形态。 可惜,宁卿知道的事情来看,这个屠夫将军的结局并不好。 校尉摇头:“看着面生,想是新调来的。” 几个人被这么一搅,顿时少了几分耐心。 司戈摆出的强硬架子也不过是花架子,哪里能挡得住几个如狼似虎的色中饿鬼。 不过几下,就被扯开了去,踩着酒步不依不饶。 宁卿被校尉拉走,一只不老实的手立刻搂上腰肢。 她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宁卿极度厌恶这样的感觉,对这一世的她来说,即使只是这样轻微的触碰也让她有种恶心的冲动,更不要说去想象可能接下来的事情。 “等等。”她忽然淡淡一笑。 校尉面色一沉:“怎么,陪老子还委屈你不成?” “大人说的哪里话。”宁卿显出几分羞涩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她虽然说着拒绝的话,却是吐气如兰,那校尉素来喜好美色,心跳不受控制的快了一拍,张口便道:“那就依你。都转过去。” 宁卿眼角一弯,风情顿生。 “那大人,咱们先喝两杯酒助助兴,宁卿敬您。” 校尉笑道:“好。好。”这才是女人该有的样子嘛。瞧那几个木头似的东西,长得那般寒碜,只知道发抖,跟啃过的猪骨头似的,索然无味,都是女人,怎么差距这么大呢。 朱新城隐隐觉得不对:“李校尉,这女人最是狡猾。可不要着了她的道儿。”朱新城是军械库的,虽然和他们熟识,毕竟没有直接在战场上拼杀的情谊,因此虽然官阶还要高出司戈一点,但实际反而没有司戈和这几人随便。 宁卿看了朱新城一眼,弯弯的眼角像是狐狸一般,闪着狡黠冷酷的光芒,她复又冲着校尉撒娇:“大人,您看,他好凶。” 校尉更加受用,一杯酒直接下肚,呼吸渐渐火热 ,恨不得立刻就把这个美人压在身下,他嘿嘿一笑:“他凶,大人我可温柔着呢?你乖乖配合,我可不想弄坏你。一会我兄弟们还要好生犒劳一下……” 其他几个人都转过头去,新到的妓子贴在墙角发抖。 宁卿仍然浅笑着,像一朵解语花,她的酒杯还在手上,美酒还来不及送到唇边。 可是校尉已经等不及了,直接扑倒了她。女人的身体不可思议的柔软,校尉只恨不得立刻剥光了她。 酒壶倾倒,酒坛翻滚,宁卿纤手按住校尉将要压下来的唇,指指自己的衣衫:“让奴来。” 校尉哈哈大笑,引得另一个性急的连声道:“大哥你好歹快点!” “滚!老子还没开始呢。” 宁卿准确的计算着酒坛,门框,还有自己和校尉的距离。 校尉的笑声还没停下,就听见啪的一声,一个酒坛在宁卿额头碎开,鲜血顺着她的额头喷涌出来,流了半脸,那嘴角仍然含着笑意,不过这笑意此时多了几分狠毒可怖。 “你!”校尉大骇,还未回神,宁卿已经侧身翻滚出来,如同计算好那样,她辗转撞上木门,同时手就拨开了门禁,整个人像个粽子似的滚了出去。 正好停在了刚刚走回来的禇勐脚下。 污血半遮面的宁卿仰头看那刚刚结果了一个女人的屠夫将军,像是被饿狼追杀的麋鹿跟猎人求助。 “大人,救我。” 禇勐没吭声,面无表情的一脚踢开了去。 他今天来这里,费了那么多心思,却没有找到他找的那个人:他堂姐的宝贝女儿,他心头最柔软的的一块小心肝,他的外甥女儿宝珠。 褚家世代武将,子嗣多为男儿,褚萱是族里那辈唯一的女儿,偏偏这个女儿竟然爱上一个寒门的学子,就算是什么户部侍郎又怎么样,到底护不得周全,最后反而搭上了自己的命。 而他那个小外甥女还只有十四,竟然要被发配到这样腌臜的地方为奴,禇勐用尽办法,才从四王爷的西二营调到了三王爷的虎贲营,只为能护的他姐姐唯一的血脉。 眼下,竟然告诉他没有来过!半路就折在狼口了! 他这一脚下去,只用了不到三分力,但脚下的人并没有像寻常女子那样滚出去,收脚回来的时候,他发现了脚上多了一个东西。 宁卿不但没有被踢开,反而抱住了他的脚。 “找死。”禇勐的长刀血迹未干,地上的人在他眼里只当是猪狗一般,他随意的举起了刀,四周欧妈妈等人惊呼出声,哪里来得及阻挡。 校尉和朱新城等人追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这个女人,真是想死的发慌了。 然而刀毕竟没有落下来。 禇勐的刀尖从她脖颈处划过,在她胸口的衣襟处挑起一对耳环,陶瓷的光芒温润流转。 他去年回家省亲时给宝珠在京都白玉瓷定制了一对,是给宝珠的生日礼物。据说是独家生产设计,每一对都是限量发售,百对母版里面选的一两对成品,其余尽皆损毁。 正是这样的款式。 他的声音冷起来,像带着寒霜:“这耳环,你从哪里得来的?” 第8章 浣衣女侍 宁卿几乎本能般要去抓那明晃晃的刀锋,却为褚勐的杀气震慑,鲜血遮住了她耀目的容颜,她变得和这里任何一个妓子一样,胆怯而又卑微,泯然于众人:“大人。” “说。” 冰凉的刀刃照出宁卿苍白的脸色,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回大人的话,是,是一位小姐送我的。” “送你的?” 宁卿惊恐的点点头。 朱新城站在数步之后,心头升起一丝异样的恐惧。 他这样的人,对威胁和生命格外看重,他几乎立刻就想起当日他将宝珠拖下囚车时,这个女人曾经吐气如丝的问李德林: ——“李大人可知道她的母家二舅舅是谁?” 李德林没说话,等着她的答案。 ——“正是三王爷麾下的先锋副将褚将军。” 这样的手笔,这样的杀气,除了那位屠夫将军,还会有谁。 他几乎立刻就知道宁卿将要说什么,这个该死的贱~人,早知道就一刀结果了她,早知道就在狼群堆里睡死她!他恶狠狠的诅咒着宁卿,只希望她能够立刻暴毙当场,这样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那些事情了。 可是他没有丝毫的胆量去阻止。他只像个年迈的老妇一样咒骂,却不敢上前半步。 “谁送你的?”褚勐的牙齿咬紧了,他眼底现出一丝痛楚的神色,杀气从他紧绷的手背散发出来。 寒刀如雪。 宁卿似乎吓住了,往后退了退两步,没有立刻回答。 她脑子飞快的转着:她不能直接说出宝珠的名字,当日之事,在场的不是她一人,而见过子衿这对耳环的,想必也不是少数,混水摸鱼的最高境界还是让这鱼自己把水搅浑。 “你不要怕。告诉我,我替你做主。“褚勐军旅出身,对其中的弯道自然了解,押送女俘的路上,少不了各种腌臜事情。 朱新城的脚打着哆嗦,慢慢的一步一步往后面退着。 宁卿没说话,只是异常恐惧的侧过头,看了朱新城一眼。 这一眼看过去,朱新城差点尿了裤子,整个人跟被钉子定在地上一样。 褚勐长刀一转,耳环落在手中,几滴残留的血顺着刀尖滑落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他像个恶鬼般,胡子虬结,冷峻而风霜的脸上是浓浓的杀气。 朱新城想到那传闻中屠夫将军的手段, 膝盖立刻软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褚将军,不关我的事啊。” 褚勐冷冷的看着他。 朱新城恨不得立刻倒头就拜:“褚将军,我,我什么都没做啊。是小姐她……” 褚勐顿时双眉一扬。 朱新城恨不得立刻给自己两巴掌,说的这都是什么啊:“是李德林,是李德林他照顾不周。是他,都是他。”他立刻将事情都往李德林身上推去,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总不能再挖起来剥皮吧? 褚勐哦了一声。 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浅梨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军,当日的事,奴婢都看的清清楚楚。” 她指指“战战兢兢”的宁卿:“是这位宁卿姐姐给宝珠姐姐求情,宝珠姐姐病的很重,可是还是被他给拖了下来。宝珠姐姐受不住,就这么去了。”宝珠却是被朱新城拖了下来,可是朱新城却什么都还来不及做……浅梨这话听起来分开都是实话,可是连在一起就全变了味道。 朱新城两股战战,半是哀求的看了旁边的校尉一眼,他的几个同伙都不动声色拉开了和他的距离。这个时候,除了老天爷还能有谁可以救他。 褚勐冷哼一声,看向身边两个副官:“去请这位大人回营好好叙叙旧。” 他们分属不同的阵营,军法严明,褚勐不可能像结果那个草芥妓子一样直接一刀砍了他。 不过,他有的是法子。 几个戎装军士向朱新城走去,一左一右的架起垂死挣扎的朱新城,往外面走去。 门外正好几个妇人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鲁妈妈,她诧异看了眼乱糟糟的内堂,没有停留几步走到欧妈妈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就看见欧妈妈脸色白了一白,转头死死看向宁卿。 这边,褚勐走了两步,忽的停下步子,他居高临下看了眼污血满面的宁卿,这样草芥一般卑微的女子,竟然也有侠肝义胆的时候。 他摊开手掌,一对陶瓷耳环落在宁卿裙摆上。 “既已送你,收好吧。”他的声音仍然冷梆梆,但是已没有戾气。 宁卿垂首,楚楚可怜的模样,捡起那对耳环,缓缓捂住贴到胸口,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褚勐心口一闷,说不出的情绪,铁血的将军竟然难得有了两份怜悯,本来转过一半的身子顿了顿,他招招手,叫过欧妈妈:“欧妈妈,以后她就留在这做个女侍。赎身单俸自会有人送 来。” 欧妈妈得体谢过:“谢将军厚爱。” 有了赎身单俸的女侍就相当于被变相赎身的妓子,除非这个给与单俸的恩客要求,她都是不需要接待任何人的,在欧妈妈的逢迎名单中也会被标红。 当然,能有这样权利的人只有将军职级以上的恩客才能享受,且每人都有名额限制,否则,整个军营还不乱了套。 众人看着宁卿这样狼狈胆怯的模样,而那褚勐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她一眼,想来就是个名号罢了。 在场的妓子各个都半是羡慕半是嫉妒的看着宁卿,纷纷俺恨——这样的机会怎么没有落到自己身上?别说敲破头,就是断条胳膊也值得啊。 而方才越众而出的浅梨更是眼睛羡慕的滴水,眼巴巴的看着褚勐,希望这个将军能看在刚刚她的大胆直言再开金口,但是他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在最后关头,看清形势投机的女人,足够聪明,也足够胆色。可是,他不喜欢。 虎贲营朔望将军和三王眼下最得宠的谋士吴越攸一起,将方才那一幕尽收眼底。 “有意思。”吴越攸看着宁卿,她仍然坐在原地,背向众人,像是胆战心惊的怯弱模样,只是污血下的嘴角几乎微不可见的浮现一丝笑意。那笑容危险,狡猾,还有两分畅快随意。 朔望看着那失望的浅梨,蜷首摇晃,不知在嘟囔什么,眼睛明亮,春面秋水,别有一番生机勃勃的美丽。 他喝了一杯,笑了笑,重复道:“是挺有意思的。” 和他们坐在一起的,算是女闾的头牌,也是平日难得露面的莎行姑娘。 她闻言不由也探头往外看去,目光在浅梨身上转了两圈,微微闪烁着,却没说话。 待到褚勐等人离开了,欧妈妈拍拍手掌,早有粗使妇人打扫干净,淡淡的血迹上面也撒了香米分。乐声起,舞者笑,一派融融之景,方才的胆战杀戮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掠影,随便被风一吹,便消失无痕了。 这便是女闾女子的悲哀,生如草芥,死如浮萍。 欧妈妈使人唤了宁卿,一行人缓缓新莲后房走着。 宁卿低眉顺目,再是温顺不过的模样。 隔断的大门缓缓关上,尔后厚重的门帘倾泻而下。 欧妈妈站在白眉神像前,红烛滴泪,裹了一室烟火气。 她静静的看着宁卿。带着几分 审视几分警惕几分恼怒。 白眉神长髯伟貌,骑马持刀,与关公像略肖,但眉白而眼赤。这是妓子的神诋。荒唐而又神圣。 不待欧妈妈说话,宁卿已经稳稳跪了下去,污血虽然没有清理,但是此刻她脊背挺直,竟也感觉不出来多少狼狈。 “见过妈妈。“宁卿神色恭敬,却没有卑微的意味,“奴婢有事禀报。” “我倒是看走眼了。”欧妈妈缓步上前,慢慢说道。 “妈妈言重。”宁卿再拜,抬头之时神色恳切,“今日之事,奴婢……” “今日之事,我没有兴趣,也不会多问,那朱新城原本不像话,想是也是死得其所。”在欧妈妈眼里,朱新城无疑已经是一个死人,就算他是一个军名册上的副官,得罪了先锋营的将军,也不过是换个死法罢了。 她看进宁卿眼眸,里面是一片深沉,深不见底。 “既然褚将军为你立了单俸,今日算是你的造化。即日开始,便去浣衣房报道吧。” 女闾之中,白日为奴,需要做沉重的杂役,闲时不仅洗衣,甚至还要造饭喂马,一般妓子都会轮班,分为不同组别来轮流做事,好歹还能稍事休息。 而全职做这部分工作的妓子,只有两种:一种是完全的女侍,姿色实在下等难以待客,一种是犯了错的妓子,处罚效尤。 按照褚勐的吩咐和那比昂贵的赎身单俸,宁卿怎么也不应该被分配做这样的事情。 宁卿全盘接受,埋头谢恩:“谢欧妈妈。”只要在女闾边缘,稍有机会,便可以自有脱身。 她跪在地上,没有离开的迹象。 欧妈妈瞟了她一眼:“还有事吗?” 当然还有,子衿的事情还需要求得欧妈妈同意。宁卿抬头,单刀直入娓娓道来:“妈妈,奴婢来自澶州,自幼听得澶州传说,儿女乃是因缘,亡者七七日内,如痴如聋,或在诸司,辩论业果,审定之后,据业受生。熬过千辛万苦,方能得一因果,投胎不易,业消方转。而倘若在母亲肚子里死去,业障更是难以消除。甚至以后会失去投胎的资格,化为孤魂野鬼,无日无夜,日夜啼哭。” 欧妈妈在宁卿面前站定,没有说话。 宁卿心知欧妈妈虽然笃信神佛,吃斋念佛,但是这样简单的说辞并不足以打动她,她补充着:“子衿姑娘的孩子还活着,既是因缘,必然会有因果,妈妈今日造就七级浮屠,他日必 将得到深厚福报。孩子的父亲虽然只是都尉,但是现在既在四王爷帐下做事,他日难保不会青云夺志。还请妈妈三思。” 欧妈妈死死看着她,眼中的凌厉渐渐淡了,忽而变成一声苦笑:“子衿若有你三分聪明,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宁卿心头陡升不详。 她看见欧妈妈唇畔的笑意渐渐淡了,像水面的涟漪平淡,又是一副女官的肃然之色:“本来是一碗药可以解决的事情,现在变成了一尸两命。” 一旁的鲁妈妈叹气:“子衿恐惧不敢告知妈妈,自己强行剖腹。大出血而死。” 宁卿脑子翁的一声,整个人有一瞬间的空白。 欧妈妈转身走回前座,经过白眉神,脚步微微一滞:“入我女闾门,便是女闾人。身不由己,死不情愿。在这荒唐世道,永远记住,这世间所有人对你而言,他们都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去吧。一个月后,若你在浣衣房还活着,我自会使人来接你。“ 第9章 木秀于林 欧妈妈身边一个听差的婢女领了宁卿下去。 鲁妈妈道:“娘子何必和她置气,那浣衣局本就苦寒,这寒冬腊月,生生要冻断她一双手不可。我看这宁卿倒是个聪慧的,何不留在身边。” 欧妈妈看她一眼:“刚来女闾,就敢惹出这么大的事情,那朱新城可是名册正封的副官,她竟然也敢去打主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先磨磨她的锐气,再说她的造化罢。“ 鲁妈妈还要说话,欧妈妈像是很累,摆摆手:“子衿的事情你自去处理,不必再回我。“ 余下之人款款告退,隐隐还能听见前方的丝竹之声,欧妈妈闭目,白眉神前的红烛噼啪作响,小银剪上面堆满红烛泪,粘连一气。 良久,她叹息一声:但愿是个有福的。 宁卿出了新莲房又拐过几道弯,然后被一个穿着粗布的下等妇人领了浣衣房。 对这个浣衣房,她前世早有耳闻,里面当差的两种人。 轮值的妓子一般清洗的是上等将领和女闾女子的衣衫,相对轻松一些。 而犯错的妓子清洗的大多是又臭又硬的普通将官和有钱的兵士的衣衫。衣衫大多脏硬,带着臭烘烘的汗味和血腥味。 清洗用水也不是从胭脂山上引下来的温泉,而是直接从隔开西北疆域的胭脂江支流取来。 寒冬腊月,江水阻塞,每日需要用厚重的刀斧劈开江面,留下一个一米见方的冰洞,直接从里面取水。不过常常也可以从里面捉到上来换气的江鱼。 也有聪明的妓子收集雪花,将脏衣服抖去浮尘,反复揉捻,然后再抖去雪花,但这样的方法更适合只是略微有点脏的情况。 大多时候,兵士送来清洗的衣衫都是又脏又臭冷硬的像铁块,只能下水濯洗。 宁卿倒不怕吃苦,上一世,和牛羊争食的事情都做过,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她隐隐有些恐惧的事情是,虽然换了个方式,但是事情似乎还是在按照上一世的齿轮在前进。 ——子衿到底还是胎死腹中,没有活下来,而李德林死了,朱新城也死了。 过了一日,女闾传遍了将官那里传来的话:朱新城在帮助褚勐押解兵器的途中遇到狼袭,被啃的连块生肉都没留下来,更多的传言是褚勐找到了自己外甥女儿的尸体,然后将朱新城生生活剐喂了狼。 人人都偏信后面一种。 宁卿也不例外。这是他能做的事。 ——珠儿还在女闾,听说欧妈妈已经开始在为她们做净身准备。 寒凉的药汤一碗一碗灌下去,即使他日德蒙开恩,有幸成为自由之人,却连怀孕的能力都没有。 宁卿内心焦急,面上仍是沉默寡言。 好在浣衣房虽然条件恶劣,但是这一届的主事妈妈却还算是通情的,叫做枫娘,不常露面,对待新人老人都不怎么立规矩,只要不在她眼皮子下面打架,完成了自己那份工作,也不会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宁卿是新人,理所应当分到的活是最多最脏的,她不动声色的洗着衣衫,头上缠着厚重的帕子,遮住伤疤,也遮住容貌。 浣衣房统共一个大通铺,一直劳作到太阳下了山,才可歇息。大通铺从里到外睡着二十来个人,大多都是按照来的资历从里到外的睡着。 长期的冰水工作让不少人生了冻疮,白日还好,夜里稍稍暖和便是抓心挠肝的痒。这痒还不能抓挠,一抓通体变红,隔日下水,更加严重,能在这里的妓子都是犯错的,勉强生存已是不易,更不要说妄图去看病治疗。 一到晚上,麻痒之下人的脾气便格外暴戾。 这一日,宁卿刚刚睡下,虽然这两日她已经尽量避免触碰冰水,但是手还是隐隐有冻坏的迹象。 看来,明日还得从打开的冰洞里面用布兜捉了几尾鱼,取母鱼肚里的卵子烤制出油,勉强应付一下。, 睡在宁卿旁边的是个脸上有刺青的女子,平日唤作秋生,这两日相处还算熟识,她小心思虽多,但人还算善良,来到这里是因为不小心打碎了欧妈妈的白眉神像。 此刻,她突然碰了碰宁卿:“转过去,别说话。“ 宁卿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里铺传来一声尖叫,接着就是砰砰的几声踢打声。 她皱着眉头:“怎么回事?“ 秋生眨眨眼:“过几日就要这么来一次。别吱声。一会就过了。“ 宁卿微微仰头,从秋生的发梢后看过去。 只见三五个瘦骨嶙峋的女人恶狠狠的在踢打着一个女子,那女人更加瘦小,满脸青紫,却并不躲闪,眼睛瞪的极大。 不知道是谁忍不住咳了一声。 一个女人回头,脸上竟有淋漓的献血,恶狠狠道:“谁他娘的活腻了,尽管来帮忙。“ 大通铺 里面顿时安静下来,只听见让人心颤的闷哼声。 过了片刻,围殴停下来,满脸血的女人蹲下身,看着那个女人:“檀香,不要给脸不要脸。老娘的耐心可没有那么好。最后问你一句,应还是不应?” 檀香虽是满脸青紫,仍然看得出几分颜色,她噗的一口唾沫带着血直接回答了女人的提问。 女人恼怒:“贱~人!既然你这么不识抬举,老娘今天就好好帮你松松骨头,看看里面是不是牛筋连着。” 檀香哈哈一笑:“来来,使点劲,别他娘的跟没吃饭一样!拿出你们跪在那帮脏东西身下的精神来。” “痛快!”她背上重重挨了一脚,吐了口血,哈哈一笑,接着被一个女人一脚从通铺上踢了下来。 “她们这是干什么?”宁卿刚刚只道是为了洗衣之事争执,这实在是寻常之事,完全犯不着如此大动干戈。 秋生压低了声音:“你新来的不知道。她们是要她去接‘私活‘——浣衣局苦寒,又没有进项,倘若不能有点私活换点油脂,整双手一个冬天就废了。“ 宁卿顿时明白,这说的私活,是那些连进女闾都没有的银钱的兵士,他们却也是好过这里的女人的,只要有一点油脂,甚至一块馒头,都可以在这里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她继续问道:“她们自己为什么不去?” 秋生撇嘴:“她们自己?你看她们那样子就够了。这个檀香可是女闾里面曾经的头牌,身价那自然大大不一样。” 檀香一脚被踢下通铺,她捂着胸口,呵呵笑着,声音灌了血沫,说不出的刺耳。 两个女人从通铺上跳下来,为首的女子仍然站在通铺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怎么样?想清楚了吗?“ 檀香仍然勉力站了起来,她摇摇晃晃的站在通铺床边,青肿的手撑住床檐,冷笑:“贺春归,刚刚那口咬的可爽?要不要老娘教教你,怎么可以更爽一点?” 贺春归气的七窍生烟。 檀香站的位置正好在宁卿身边,女子身上浓浓的血腥味,不知道挨了多少拳脚。她的手腕破布烂衫露出来的地方也尽是青紫交错的伤痕。 “贺春归,怎么?看见老娘就腿软是不是?别怕,来,过来给老娘磕三个头,老娘今天就饶了你。”檀香面色张狂之极。 贺春归果真气不得,一下跳下通铺:“小蹄子,你找死,今天你姑奶奶就成全你。” 就在这时,宁卿突然发现檀香颤抖的右手缓缓移向身后,衣摆的缝隙间,她看见一根磨得尖利的铁针。 原来如此。 她心头忽地生出一阵痛快。这样有胆有骨的女子。 秋生也看到了这一幕,她猛地捂住了嘴巴。 昏黄的油灯雪景下,屋子里面晃荡着诡异的气氛。 贺春归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对,站定身子,向身边两个同伙道:“去,把这个小蹄子给我拖过来。” 两个女人捋捋袖子,面色狰狞缓缓逼近。 檀香叹了口气,像是有几分可惜。 宁卿听见她低声叹道:“可惜本小姐磨了那么久。”今日就要便宜这两个狗腿。 秋生紧紧闭上眼睛,过了两秒又睁开,看见宁卿正静静的看着逼近的女人,她眼里闪着晦暗不明的光。 女人已经走到前面,宁卿忽道:“你负责左边,右边归我。” 檀香愣了一秒,宁卿已经径直扑出去,她的打架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上去就直接冲着那个女人头上一撞,原本宁卿额头就没好完,一撞之下,新伤旧痛全部变成血水,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那个女人的。 女人半昏之间还没回过神,宁卿手肘已经卡住她的脖子,顺势往前一冲,一气呵成直接撞在通铺上,嗡的一声,女人昏了过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贺春归原来凌厉嚣张的气焰还残留在脸上,变成了目瞪口呆。 对于这些人,宁卿早已摸透她们的劣根性,老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要么不打,要么一次打服。这个贺春归连靠近檀香的勇气都没有,还能指望她有几分胆色? 宁卿一抹额头遮目的献血,回头一看,檀香和秋生正压着另一个女狗腿,那女人被两人压着动弹不得哼哼求饶。 她奇怪的看了眼秋生,这个家伙——怎么会?突然这么大的胆子。 秋生似乎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手还有点哆嗦,她结结巴巴的问:“不,不是,你说我,我负责左边的吗?” 第10章 识于微时 檀香使劲踩了地上的女人一脚,又看了眼宁卿,两人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屋子里面再次安静下来,贺春归早不知什么时候就躺回了通铺上。 淡淡的雪光映照在宁卿脸上,她随意一抹额头,伸出手来,檀香没有犹豫,扶着她的手走了过来。 “我叫檀香。” “我叫宁卿。” 檀香意外的看了宁卿一眼,女闾的妓子进来以后为了避嫌,很多都会自取花名,而她说出的明显应该是原来的闺名。 她顿了顿,立刻报出几乎无人知晓的原名:“我叫王珂。” 宁卿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 在这个肮脏破旧的屋子里,借着皑皑白雪的微光,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女孩将她们尚且稚嫩的手交付到了一起。 温暖自掌心传递出来,幻化成脸上动人的笑容。 秋生颤巍巍的也挨了过来,小声说:“我叫秋生。” 秋生胆子小,但是她聪明,她永远知道什么样的形式对自己是最有用的,也会在第一眼看出人群里面最可能给予自己庇护的是谁。 她是逃奴之后,被捉到的时候主家的夫人下令给她和她的母亲脸上都刺了字。遣返安北城的时候,母亲留下,而她作为惩罚被卖到了营寨女闾。 她是女闾里面为数不多被自卖他卖进来的,身价微薄,大概也是唯一一个全身而退没有来得及进烛乐房,就被发配到浣衣房的雏子。多年的逃亡生涯让她学会了审时度势和察言观色,更加学会的是生存和忍耐。活着,就有希望。 夜更静了。除了呼呼的风声四下静谧。 就连女奴们的呼吸声音也是时有时无,长年超负荷的劳作和粗陋的饮食让她们一个个形销骨立,很多时候,第二天醒来,就会看到你旁边的人已经直接死在了昨夜。 很早,就有粗使妇人前来拍门。 “起来了!起来了!一个个睡的浑身是膘,赶紧的!那么多衣服!自己会干净啊!” 宁卿去端属于自己的衣盆,意外发现里面少了很多,平日里,偷奸耍滑让衣服扔进去的人一夜之间消失了。 有几个小丫头颤巍巍的端着自己的盆子,衣服冒出了顶。 秋生挤过来,笑嘻嘻道:“卿姐姐,昨日你教训了贺春归,大家心里都谢你呢。” 宁卿四处环顾,没看见贺春归的身影。 秋生细细说来:“这个贺春归,顶可恶的。以前也是新莲房里面侍奉的,不知道怎么发配过来,她惯常勾结那些不上流的兵油子,专门逼着这里的姑娘去接待,这样换一些日常用度。” 宁卿异样看了秋生一眼,她明了那之间的疑惑,立刻摆手:“嘿嘿,我这样,她们看不上的。”她微仰着脸庞,露出上面的刺青。 小巧的脸庞,像是长了一朵妖异的花,生生毁了一片清秀。 宁卿端着木盆往水源走去,正有前面粗力的女婢拿着木锤敲击冻了薄冰那处河床。 秋生在一旁叽叽咕咕,她生人面前胆小,一旦熟悉话匣子就管不住,很快就从自己怎么进女闾怎么找到机会来到浣衣房,全部说了一次。 宁卿听到某处,忽地一顿:“你说什么?” 秋生眨眨眼:“我说我就被欧妈妈痛打了一顿扔到了这里——” “不是这句。之前几句。” “哦,那个呀,我看欧妈妈早晚三炷香的供着,对那白眉神像是很敬重的样子,那神像白眉毛红眼睛怪的很。心里十分好奇,有天忍不住就趁着教导妈妈让我们自己训练,去看了看。结果不小心把它打烂了。” 宁卿脸上浮出促狭的笑容:“你胆子那么小,也敢偷偷溜出去跑到后房去看白眉神?” 秋生被戳穿,也不气恼,她小声道:“卿姐姐,你也知道我胆子小。我胆子还真小,可是一想到要去烛乐房,天天逢迎那些粗鲁的兵士,顿时什么胆子都吓大了。” “你呀。”宁卿想戳她的小脸蛋,心头也松了点,她立刻想到什么法子可以让珠儿暂时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 两人正说着,忽听得前面一个粗使妇人大声叫:“你,过来!” 声音直奔宁卿的方向。 前面一排女子在风雪中站着,宁卿看见已经砸的半开的冰洞前站了几个女子,为首的管事婆子冷冰冰的看着王珂,即檀香:“你来,把这些都砸开。” 宁卿一愣,越过人群的后面,她看见贺春归带着冷意的身影。 她忽地明白过来。 难怪贺春归能够在这里如此飞扬跋扈,为所欲为,有那几个爪牙依附,一定是在里面有依仗才是,而这个依仗,想来就是眼前这个管事婆子珊姑了。 女闾虽然在军中地位低微,但是也有严格的等级制度。 根据负 责范围和权力的大小,女闾排行从低到高分为:二十四女侍,十二婆子,八姑,四娘,两妈妈,一个掌事总管,总管一般由负责后勤兵马的将官副将兼任。 两个妈妈一个是总务的欧妈妈,一个便是因为通晓“女方”,同时略有背景的鲁妈妈。 而四娘则是分管女闾声色之外的浣衣,厨膳,女工,饲马四处女奴的娘子,浣衣的是枫娘。 八姑是辅佐四娘的妇人,大多由上了些年纪而又一直在女闾新莲房中规规矩矩熬出来的妓子担任。 十二婆子则是欧妈妈直接分配管理,四房没有常设,常常根据情况机动调整。 二十四女侍算是闲职,是由各位将军给予赎身单俸留下的妓子女宠挂职。她们实际的管理还是在欧妈妈手上,倘若犯了规矩处罚权也在欧妈妈手上。不过因为她们身份的特殊,会受到处罚的也只会是那些失宠的女侍。 比如,未曾得宠就已失宠的宁卿。 至于女闾中那些张牙舞爪凶狠恶毒,专门负责维护秩序的粗使婆子,就大多是最低贱的烛乐房中出来的年老色衰的妓子了。她们年轻时候被药毁了身子,现在年老色衰,既没有办法服侍军中,也没有力气做那些粗苯杂役。欧妈妈便根据她们平日的表现,分配在各处,专门负责监视管理各处女奴,同时也可服侍四房中的掌事娘子。 倘若做得好,倒是可以晋升为十二婆子之一,到时候也有那么一点俸禄。 这些女人年轻时候受尽了苦,但轮到他们来调~教这些曾经一样年轻的姑娘时,灌药,体罚,一个个心狠手辣,丝毫不记得自己当年也曾那样凄惨的哀求过。 浣衣房中因为枫娘不怎么理事,基本就由珊姑和红姑管理。 听说红姑生了病,故而宁卿来了浣衣房还没见过,成日见到的便是这个一脸凶横的珊姑。 王珂昨日被贺春归等拳脚打过,今天起来眼睛都虚肿起来,她倒是大咧咧的:“珊姑,我这眼睛肿了,手昨天也被狗咬了,只怕力道砸不准啊。” 贺春归面色一变。 珊姑冷笑:“砸不准就自己跳下去把冰荡开。瞧你平日浪,今日怎么拿不出本事来?” 王珂捋了捋袖子,露出青紫的胳膊:“珊姑,我倒是想给你看看我的本事啊,我可是恨不得在您面前大展身手啊。可你瞧我这一身,啧啧,只怕脏了这河水,到时候给军爷们洗的衣服一身的臭味,那到时候您在上面不好 做啊!” 珊姑扬手就要给王珂一巴掌:“小蹄子,嘴里没一句老实话。叫你砸冰,你这么些事!等到误了时辰,看你如何担当的起!” 宁卿在一旁默默看着,秋生小心的看了她一眼。 她很奇怪:昨晚明明是自己坏了贺春归的事情,为什么她不找自己,反而还是去找王珂的麻烦呢,按理要立威风也是应该先从自己开始,难道是因为自己这个女侍的身份? 宁卿被发配浣衣房,虽然是新人罪同其他妓子,但是毕竟有褚勐将军亲自许应的女侍身份,“小打小闹”自然无恙,但闹大了那就不好看了。 一想到这,她猛地抬起头:看来,今天是个大麻烦,所以只能拿王珂开刀:很可能是要杀一儆百。 女闾之中,妓子身份低微,但每个妓子都属于军中财产,若是生病意外死去自然是不可避免,但是如果是殴打谋杀那便不一样了。 既是如同欧妈妈,也没有权力随意无缘无故杀死一个妓子。 王珂何等聪明,必然已经明白这点,所以才各种推诿,拼着即使挨顿打,也不愿意温顺赴死。 一思及此,宁卿低头细细看向河面,果然,在那取水破冰之地,不是特别明显的地方,有长钉扎入的眼孔,这样的冰面,就如同开春的冰棱相接,在指定的地方,只要轻轻击锤,就会支离破碎。 人人都知道珊姑要王珂的命,但是她们不敢吭声,就算出了任何事,珊姑只要说她是让王珂去破冰,她自己失足跌落下去的就可以退的一干二净。 她们没有证据,也没有胆子,更加没有能力去阻止,一场明目张胆的谋杀。 贺春归站在不远处,仇恨的眼神从王珂身上滑到宁卿身上,她扯动一边嘴角,露出一个冷笑。 ——得罪我的都得死。等着吧。吓破你们这些小贱~人的胆子,再一点点捏死这个失宠的女侍,以后,还敢谁来出头。 秋生看到她的模样,猛地打了个哆嗦。 那边,珊姑已经失去了耐心:“你们两个,把她给我拖过来!小蹄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这时,宁卿隐隐感觉到冰面的细微震动,这样的震动,需是大规模的骑兵才能做到,她曾经见过那波澜壮阔的场景,上万的骏马,铠甲鲜亮,进退有度,如同奔涌的洪流,一泻千里,势不可挡。 几乎,立刻,她站了出来,将手上的木盆盖到了旁边一个女子 手上:“珊姑,不如让奴婢来吧。” 她话音刚落,贺春归迫不及待的回答:“好啊!”好好的阳关道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原本动不得你,既然自己要找死,那岂有不成全之理。之后再慢慢收拾这个女人,贺春归看了眼呆呆的王珂。 珊姑回头瞪了贺春归一眼: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 她转过头,古怪的看了宁卿一眼:“你要来?” 宁卿恭敬回答:“愿为珊姑效犬马之劳。” “给她。”她冲旁边一个粗使婆子一使眼色,那婆子拿着一根粗壮棍子,最前端还镶着铁皮。 她把棍子顺手一扔,丢给了宁卿,宁卿手猛地往下一沉,向来锦衣玉食,即使受了许多苦,手上的力气却还是没有变大,宁卿暗叹:真要好好锻炼才是。 王珂面色一变,本来还嘻嘻哈哈的模样忽地几分恼怒,几步抢过来就要夺宁卿的木棒:“好不容易的表现,你来抢什么?不就是破冰嘛!我做这事最是在行,去去去,别跟我抢!” 宁卿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别闹,我有法子。” 她眼底沉静,镇定自若,王珂没来由的就信服了她,手松开了。 宁卿看着地面,慢慢的走过去,钉子钉开的空洞隐蔽,她仔细找着最佳位置。 “好沉。“宁卿笑着看了眼珊姑和她身旁的一众人,她们都小小往后面退了一步,仿佛她手里扛了条巨蛇。 冰面的细微震动越来越明显,向来是骑兵越来越近了,原来只是冰面的碎雪跳动,紧接着便是碎小的薄冰颤动,轰隆隆的声音像激荡的春雷,挟裹着巨大的颤抖由远而近。 珊姑等人明显呆了,年纪大些的女人脸上都现出异常张煌的神色,没有人不怕战争,特别是这些蝼蚁般的妓子,战争来临,她们常常是最悲惨的一群人。 要么犒军,要么遗弃。如果是被北狄蛮族抢过去,那基本就是她们被发配前来路途上悲剧的重复上演。 宁卿站着没动,她像是风中静立的旗帜。 忽地,有人惊呼:“不,那是三王爷的贯玉军!” 顿时,所有人都转过身去,远远的看向此刻已经在数百米之外汹涌而来的洪流,他们军容整齐,英姿勃发,骑在高头大马上,士气高昂,配着鲜亮的铠甲,每一个都像是春闺里的梦中郎。 在洪流看不见的最前方,是北境千军之体,运筹帷幄的 中心人物:大烮三皇子,皇帝最宠爱的慕容昕,字永旭。 即使最卑贱的妓子,脸上也出现了神往的神色,痴痴的看着洪流离开的方向。 然而,骑兵的队伍忽然一滞,令行禁止,紧接着,所有人的心狂跳起来,原本的神往忽然变成了彻骨的恐惧。 ——她们看见从洪流的最前方,一骑黑马矫健的直奔而来。 第11章 大烮亲卫 黑骑如离弦之箭,顷刻而至,定了特制铁掌的马蹄击打着冰面,带着天家的威仪扑面而来。 将至众女前,亲卫一拉马缰,黑马扬起前蹄,重重踏在冰面上,马鼻喷出巨大的白雾,马鬓滴汗成冰。 他身上的明光铁甲和拇指上的玉扳指昭示着他的身份,这是三王近身的亲卫。 自珊姑之下,只看了那衣袂一角一眼,便齐齐低下头,跪倒在冰河上。 “王有恩典。”亲卫神色倨傲,俊朗的脸上带了几分不耐,似乎以他的身份,同这些低贱的妓子说话也是一种侮辱一般。 珊姑是这群女奴中的掌事,自然是要前去亲卫马下跪谢听恩。 但她正好站在冰洞的另一侧,想要过来,需得绕过已经设了陷阱的前方,从众女最后绕过来才算安全。 刚刚往旁边走了两步,那亲卫已是极不耐烦:“还不速来,这般磨蹭是何道理?是要本差亲自相请不成?” 黑马感受到主人的不耐,不停地踢踏着冰面。这是由北狄草原和天山下的野马配种而成的军马,性子激烈,向来只供三王亲卫和特部。 珊姑脊背一寒,哪里敢有半点不恭,硬着头皮慢慢从做了手脚的冰面走过去。 她心里侥幸,只要走得慢,现在冰又冻了这么些时候,像是没有什么问题。 宁卿掂量着手里的铁皮棍,沉稳厚重的触感,她轻轻一抿薄唇,忍住那几乎露出的冷笑:真是想睡觉就送枕头来,这下可少费精神诈哄她们过来了。 珊姑刚刚走到冰面中间,宁卿忽的手上一松,那沉重的铁皮破冰锤似乎承受不了重量一般,直接从她的手上落下,重重砸在冰面上,紧接着,就听到一阵令人齿寒的碎裂声,冰面被这木棒一击,直接如碎裂的美玉,遍布裂痕。 黑甲骑士一惊,立即驱马连退两步,珊姑脸色煞白,僵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小半会,纵横的裂纹静止了。好在只是碎裂声,她额角沁出冷汗,心里却是微微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宁卿忽的往前一扑,回神般惊呼:“啊,我的破冰锤。” 她这一扑,破冰锤直接往前一滚,宁卿全身扑在冰面上,惊呆的珊姑哪里回的过神,只觉脚下一松,整个人径直掉进了冰寒彻骨的水里。 旁边几个离得近些的婆子想要上前,刚刚走了两步,又是一个人掉下去,宁卿趴在已经松动的浮冰上,尽量放 缓呼吸,将身体的所有动作放缓到最低。 在前世,她曾经在草原见过春季初冻融冰的时候,便有矫健的牧羊人靠着浮冰过河,在冰河裂冰的时候,站立是最危险的事情,而平躺或者全身俯趴反而更加安全,因为这样,全身的重量才会被无限的分摊。 数九寒天,本来穿的就厚,加上河水冰凉刺骨,只是几下挣扎,连连惊呼了两声,珊姑和那个掉下去的婆子已经失去了踪影。 亲卫倒是没想到这样的变故,但是他也没有什么意外之色,看着宁卿从浮冰边缘爬上来。 他皱了皱眉头,话指宁卿: “传王恩意。你回去转告掌事娘子:北地酷寒,孤念及尔等皆为军属,且为北营将士劳作,以后不必再用断望江的水浣衣。引下胭脂山一脉温泉,分配给浣衣房。” 宁卿磕头谢恩,众女纷纷磕头谢恩。 她们的脸上是感激涕淋的神色,三王爷爱民如子,如此体恤,即使卑贱如草芥的她们,心里也生出神摇心动的感激和想象来。 更何况,传说中的三王爷,丰神俊朗,那神仙一般的人物,他的母亲是皇帝二十年圣宠不衰的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天家贵胄,十三岁随父秋狩便一箭双雕,箭入雕眼。 即使这一次,受到宁庄臣的牵连,第一次被发驻在外,暂时停驻北疆,但是谁说这不是一宗韬光养晦呢。 眼下,皇后和太子锋芒如此之盛,朝中党羽遍布,可以和他们抗衡的,只怕也只有边疆的赫赫战功吧。 宁卿谢恩完毕,仍旧跪拜亲卫远去,亲卫勒转马头,碗大的马蹄从宁卿面前几乎擦身而过,那微熏的血腥探入宁卿的鼻尖。 她脸上仍然没有波动,眉目平和,神态恭谨。 这是世家闺秀自小需要的气态,而今,因为重活一世,更添了几分洞悉世态的沉静。 亲卫拍马走了两步,忽的停下,转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宁卿重重一磕,昨夜和贺春归等动手的旧伤再次牵动,她抬头时露出有些狼狈的脸庞,脸上也带了讨好的微笑:“奴婢叫宁卿。” 那亲卫一怔,仿佛刚刚所见那个气韵独特的女子只是一个幻觉,那卑微和讨好让他顿时失去了兴趣。 黑骑渐渐远去,汇入远处的洪流中。过了片刻,洪流渐渐开始继续前进。 女奴们这时候才敢抬起头, 惊诧着似乎整个军队都在等待这个亲卫的归队。 宁卿的神色一敛,眼眸微微眯起,看向那已经模糊的边界,天地苍茫一片,将整个世界变成一片银装素裹。 亲卫?她心里冷笑,那只能称作是大烮国的亲卫吧,刚刚那个亲卫,她曾经见过的,是大烮皇帝最小的弟弟福王慕容源,三王慕容昕的小皇叔,却比他还要小上三岁。 整个历史都像是她曾经经历的那样。 在她发配过来第一年,雪灾袭击了整个北狄和大烮北境,慕容源打着慰问的旗号前来游山玩水,却死在北狄的流矢下。 然后北境战线全面开战,惨烈的战争持续到第二年夏天,三王爷最精锐的亲军死伤大半,元气大伤。 慕容源打马归来,慕容昕笑着看着自己这个不靠谱的小皇叔,:“皇叔这趟传令官当得可还满意?” 他一双眼角斜挑的凤眼,含嗔带笑,即使薄怒也有种说不出的含情之态,人人都说他像极了未央宫中那位深获盛宠的贵妃,但这样的相貌若是作为领军的统帅,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少了几分不怒而威的杀威。 三王体恤下属,仁爱宽宥,至于那些心狠手辣斩草除根之事自有得力的下属去做的周到妥帖。 他需要做的不过是将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地方,然后将想要的东西顺水推舟拿过来罢了。 慕容源拉缓马步,和慕容昕并鬓而行:“还以为好歹有几个如花似玉的娇娘,结果是群这般货色。” 慕容昕笑道:“军中简陋,倒是叫皇叔无趣了。改日去安北城,听说仙玉楼新来了几个胡姬,倒是特别。” 慕容源眼睛一亮:“你也去?” 慕容昕摇头:“小侄琐事缠身,想来没这个福气了。”他略一回头:“司马。” 司马无情拍马,上去半个马头。 “明日,你带几个人陪皇叔走这一趟罢。” 司马领命,正欲退下,忽听得慕容源又道:“倒是有一事,我听说那宁庄臣的女儿也被发到了北营女闾,本还以为到底是个闺阁贵女,方才见的一面,也和那些妓子无甚区别。” 司马无情微微一顿,风雪从乌金面具进去一缕,他忽的想起那个夜里,群狼环伺,烈火中,一个女子冷然的脸庞,站在那烈火中,猎猎作响的衣袂飘飘,玲珑的身段如同谪仙。 他顿时又想起那日那个狼狈的押解官试探而卑微的问话: “将军,昨夜您问的那位小姐已经在女闾。”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是她?是她。 这样的女子,如今,竟也和那些妓子无甚区别。司马无情有瞬间的怔忪,只是一瞬间,然后是彻底的沉静。 风雪渐渐小了,巨大的胭脂山脉蔓延在北境,这是大烮天然的屏障。 骑兵缓缓向着营帐方向出发。他们刚刚清扫了前来骚扰的北狄骑兵,和探子回报的情况不同,这一次,北狄只是少量的骑兵骚扰,不费周章,就清扫的干干净净。 慕容源是先帝最小的儿子,也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同胞亲兄弟,在整个大烮,皇帝敢做的事情他敢做,皇帝不敢做的事情他也做。 日常行事,荒唐随性,向来是慕容氏头痛的壹号人物。 此刻,慕容源却是兴致缺缺:“那些胡姬都不知道已经被人睡过多少次了。本王爱洁,可没那兴趣。不如,我们打猎怎么样?” 慕容昕一愣:“打猎?这冰天雪地,哪里有猎物可以给皇叔猎杀?” 慕容源眼睛一转:“那还不简单,猎人如何?” “皇叔。”慕容昕不赞同。简直胡闹。 “瞧你什么表情。皇叔岂是那随性胡来之人。当然是有彩头,皇叔这个彩头,还不小呢。”他取下头盔,只觉整个人一松,慵懒之态毕现,“还是老规矩,只要是在十箭之后还活着的人,可以纳为妾侍。” 慕容昕微微一怔。 这个彩头确实很大,可是,这个彩头从来没有实现过。 第12章 浅眉低笑 慕容源的彩头如同春天里面的一声春雷,将整个女闾炸的沸沸扬扬。 对于这些几乎终生没有出路的女子而言,这样的诱惑无疑是巨大到值得用生命去冒险的。 连一向胆小的秋生都满脸向往的扯着宁卿说了两次。 宁卿笑笑:“好死不如赖活着。更何况,是不得好死。” 秋生眨眨眼睛,小巧的脸上陷入茫然,尔后忽地像是明白什么,之后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枫娘住在女闾的西北角,这个位置偏僻,但因为几座丘陵的遮挡,倒是比别处少了几分呼号的风声鹤唳。 宁卿整敛仪容,一个粗使婆子进去通报,半晌,才听得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进来吧。” 枫娘裹着一身米分色袄衣,细密的毛峰绒绒的拂在她脸上,正在用刻刀小心翼翼的在冰上雕刻着什么。 宁卿看了一眼,原来是一幅九九消寒图,此时的梅花质押上已经细细密密不知道开了多少朵。 她只看一眼,立刻恭谨的低下头。 “什么事?” “回枫姑娘的话,三王爷垂悯,将胭脂山一脉温泉赐给浣衣房,作为洗涤之用。” 枫娘手上的刀锋一顿:“哦?” 片刻,她又道:“珊姑做事也如此惫懒了,这样的事情就派一个小丫头走一遭。”声音中似乎有不满之意呼之欲出。 “枫姑娘恕罪,珊姑接恩意时太过欢喜,一时不察掉进了冰洞,现在也没寻到人呢。” “枫姑娘?”她将手上的刻刀一扔,细密的毛峰顺着呼吸缓缓拂动,似乎对这个称呼颇为满意,米分衣衬得一张脸格外明媚,明明已经是快要四十的人,却如二十年纪的女子一般,只有仔细看去,才能看大那眼底的青紫和惫懒之态,“倒真是个新鲜的叫法。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宁卿。” “珊姑死了,这浣衣房的事情就由你和红姑暂代负责吧。”她摆摆手,对珊姑的死没有任何兴趣,“以后没什么大事,不要过来,若问起,就说我病了。” 宁卿看到她已经微微有些变形的关节,眉间一簇,没说话。 一旁的粗使婆子领着宁卿出门,她这才看到,整个独栋木房旁边全部是晶莹剔透的梅花,或者含苞待放,或者花枝招展。映着昏黄的阳光,流光溢彩,竟如水晶宫一般。 走了两步,宁卿问道:“婆 婆。枫姑娘是否长年筋骨麻痹,脉络不畅,阴雨飞雪时候,痛楚难耐?” 那粗使婆子看她一眼:“你倒是个伶俐的,这般也打听出来。” 宁卿谦逊:“婆婆,宁卿在家曾读过几本医书,也是碰巧看到过。” 粗使婆子没吭声,这般摸爬打滚上来的人,向来是不求有功,但一定不要有过,不确认的事情,她们不会冒一点风险。 宁卿娓娓道:“故骨痹不已,复感于邪,内舍于肾;筋痹不已,复感于邪,内舍于肝;脉痹不已,复感于邪,内舍于心;肌痹不已,复感于邪,内舍于脾;皮痹不已,复感于邪,内舍于肺。所谓痹者,各以其时,重感于风、寒、湿之气也。婆婆如有机会,大可建议枫姑娘试试,将降龙木果切片贴在脉络手腕处,不过几次,就可大大缓解,手指痉挛的痛楚。” 粗使婆子得了这个主意,牢牢记在心中,一直念叨着,连宁卿出去后往哪里拐弯的都没看到。 宁卿裹好斗篷,带上风帽,透骨的寒风穿透破旧的薄衣,让她连打了两个冷颤。 她偷偷溜到曲眠房后面的栅栏旁,四下无人,这后面向来荒僻,人迹罕至。 宁卿一间间数着房间的号数,她搂紧自己的旧斗篷,尽量遮住身形,轻微的像一只猫儿。珠儿住在靠后面几间,她须得找到珠儿,再告诉她怎么想办法到浣衣房来,不日之后,将会有一场来自北狄的偷袭,这场偷袭直接要了慕容源的命,之后便是北境的全面开战。浣衣房因为位置的关系,防守向来松弛,而她们可以据此找到机会偷偷离开。 只要离开这里,那总有法子去到西营,找到她的弟弟。 宁卿想的很清楚,她费尽心思一步一步,不过是为了自保,然后保护她的家人。 只要他们安全,父亲的门生故吏,她是知道哪些可以依仗的,届时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再慢慢筹谋为父亲翻案。 而带走珠儿,她的法子逻辑很简单:秋生是打破了白眉神被罚到浣衣院的,那只要再制造一点类似的事故,会得到类似的处理也并不困难。关键在于怎么把握这个度,又怎么让处罚引到浣衣上面来,而不是被送到女工或者厨膳。 ——一盆洗不掉的酱汤或许是很好的帮助。 她细细推敲着计划的细节:欧妈妈的嗜好,在场的会有哪些人,谁会成为助攻,谁会进言,谁会漠然旁观。 然而,就在她细细思量的时候,忽听得 前面雪稞子里面传来细密而压抑的异样声音。 她顿时一愣,站定竖着耳朵去听。 却是女子婉转的求~饶声,那声音带着丝丝蜜甜,丝丝缠~绵,拖长了音调,似乎带着痛楚,更像是带着哀求,叫人心尖都开始发痒。 宁卿立刻便知道前面的男女在做着什么避人之事。 她蹙着眉头,想了想,伸脚拂平地上的痕迹,刚刚准备要离开,忽然听到那女子哀婉着说道:“大人,你可是说过的,定能帮奴这一回。” 声音委婉而清丽,听在宁卿耳里却像是凭空一个惊雷,她猛然回过头,不可置信的看过去。 厚实的雪稞子虽然挡住了她的视线,但是那声音却是她从小听到大的。 她听见自己的婢女珠儿软声哀求着对方,却被对方粗鲁的堵住了嘴,半晌,听见一个男人笑答声。 “小美人,我答应你的,自然不会负了你。要是将来能够进到福王府,可不要忘了今日之事,嘿嘿。”接着,便又是几声让人脸红的异样声。 “那奴就先谢过大人了。” “你怎么谢我?”男人粗哑的声音压抑着响起。 “大人要奴怎么谢那就怎么谢了。”珠儿连回话都带着颤音。 宁卿不忍心再听下去,掩耳欲走。 她想起当日离开曲眠房之前,曾经千叮铃万嘱咐过她。言辞凿凿的回答仍然萦绕耳边。可是—— 珠儿啊珠儿,不过短短几日,你竟也等不得了吗? 珠儿啊珠儿,好歹你也是丞相府邸长大的家生子,高门贵地的规矩,你难道还不明白吗?福王即使再荒诞不经,怎么可能让一个军营女闾的妓子作自己的妾。 仅仅一瞬间,她已经做出了决定,自己选择的路,自求多福吧。 宁卿正要举步回去,忽然前方一阵喧哗,紧接着便是一群粗使妇人气势汹汹的奔涌过来,她们面色难看,手里拎着木棍铁棒。 一群似乎才被惊醒的女奴妓子搂着粗陋的衣衫惊慌好奇的看着女闾里面的执刑妇人,人群里面,她一眼看到了浅梨,她一身束腰袄裙,在衣衫不整的众女之间有种异样的醒目。 妇人等直奔到雪稞子,雪地里顿时响起几声惊呼。 扑头盖脸的棍棒打在女子身上,她的惊呼顿时变成了惨叫,一个赤着上身的兵士从一群女人中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穿着衣衫。 紧接着,几乎不着寸缕的珠儿被拖了出来。 她死命的挣扎:“饶了我,饶了我吧,妈妈,我再也不敢了。” 为首的一个婆子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私下相授,你可知道犯了什么错?” “妈妈,妈妈,我,我下次不敢了!”珠儿泪流满面,“我,我还要参加福王的冰狩的,我只是一时糊涂。妈妈,我再也不敢了。” 她当然知道犯了什么错。女闾妓子虽然低贱,但是严禁私下相授,作为一个新奴,她的下场便只有烛乐房最低贱的草席屋了。 她挣扎了一会无济于事,半裸的身体被几个婆子破布一样拖起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了宁卿,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板,拼命向宁卿扑去:“小姐,小姐,救救我啊。” 宁卿怜悯的看着她。 她凄凉叫了两声,眼见宁卿没有反应,而又独自站在通往雪稞子的必经之地,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忽地一厉,尖声一叫:“是你,是你报的信是不是?!” 宁卿眼里的怜悯淡下去。 珠儿兀自挣扎:“就是你是不是,这里谁也不会知道,谁也看不到。你为什么要害我!小姐,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啊!” 宁卿神色渐渐冰凉,重复道:“是啊,我为什么要害你。” 珠儿被那冰凉一瞥一窒,脑子顿时回复了几分清醒,她猛地转过头去,恶狠狠的看向浅梨。 “浅梨,是你说的,只要买通冰狩的兵士就可以……”一团黑布塞进她嘴里,珠儿顿时咿咿呀呀说不出话,被几个促使婆子拖了下去。 宁卿站在脚步凌乱的小道中间,来路不明,去路不清。 她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和上一世一样,珠儿被分配在烛乐房。即使做了那么多努力,结果,还是一样。 而和这无力相随之而来的,则是巨大的恐惧,如果重活一次,事情仍然按照上一世的轨道运行,那她的弟弟…… 她猛的握紧了手。 一众妓子看着珠儿被拖下去,站在那里呆呆的,像一个个雪做的木偶,宁卿稳步走过去,经过浅梨身旁,她看了浅梨一眼。对方回应她一个浅浅的微笑。 宁卿看了她一眼,从这个浅眉低笑的女人面前走了过去。 欧妈妈揉着额角听几个管事婆子汇报着情况,她心里厌烦:福王好好 的来一个冰狩,女闾至少要少几十人。 本来人手就不是很够。 方才为首的管事婆子继续道:“欧妈妈,今日出了这事,这珠儿是不能用了。” “眼下还差多少人?” “回妈妈的话,还差五人。” “左副官不是说以往福王狩人只要二十名女子们啊?怎么这次多了十人之多?” “老奴听说,是西边那位王爷近日好像也会过来,所以——” 她说的是镇守西疆和北境相邻的四王爷慕容恪。 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欧妈妈似乎太阳穴更痛了,她拂了拂手:“让其余四房各送一个人过来。”她说的是女工,司马,厨膳和浣衣四处发放犯错妓子的地方,这样的炮灰,她再舍不得自己手下的“姑娘”了。 “还多出一人……”管事婆子有些犹豫。 “就让浣衣房再多出一个人。” 第13章 脱胎换骨 胭脂山热泉在山坳深处,温度灼热逼人,源源不断的涌出来,因为泉眼的不同,所以水质水温也有很大的区别。 在大烮北疆有种坚硬的油铁竹,可长到象腿大小,竹木细密坚硬,堪比刀剑,又被称为铁拐竹,甚至有贫寒的猎人用来制作木刺,猎杀熊雉。 这种用金刚炼制的斧头才可以劈裂的铁拐竹,在北营最大的作用便是用来制作引水的渠道。 源源不断的温泉水通过竹河流向四面八方。 而今,终于有一道竟然流到了浣衣房来。 十多个衣衫褴褛的女子雀跃的等在铁竹前,竹子的接口处是一方半米深,宽三米有余的长方形人工河道,河道下面是细密的小石块,整个长约十米,再往下便变得狭窄起来,变成浅浅的一溜,汇入到远处断望河的支流中。 河道的挖掘和铺设石子花了她们整整一天的时间,但是每个人都发自内心的努力着,很快,就会有温暖的泉水,在这样的时候,也许还可以趁着夜黑人静偷偷沐浴一番。 浣衣房向来是罪妓最恐惧的所在,这里劳作辛苦不说,寒风入骨,长年都在寒水中洗涤,很多女奴手脚甚至脸上都长满了冻疮,冻疮红肿,一旦稍微暖和,便是刺骨的瘙痒,而倘若耐不住痛楚抓挠,破了伤口之后便是溃烂发炎。 就算他日开恩或者处罚期限到了,回去也是容貌受损,再无翻身的依仗。 至于那些轮值过来的妓子,大多知晓这种情况,她们宁愿花费些布帛或者一点面脂,来回避大部分的工作。 所以,温泉水引过来,最最收益的便是这些长年在此受罪的罪妓女奴了。 宁卿没有向浣衣房众女传达枫娘要她和红姑一起管理浣衣房的命令,她不希望现在节外生枝,越多的人注意,逃跑计划就会越受影响。 所以在看到开始铺设铁拐竹时,她便立刻开始着手去准备迎接温泉水,坚硬的地面冻的很紧实,只有用铁拐竹碎片慢慢挖掘,她在地上先画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女奴们神色莫名站在旁边看着宁卿,好一会,终于看出她要干什么。 是啊,泉水来了,怎么用呢,一个接着一个用木盆去接吗?这样明显费时费力而且很浪费啊。当然是挖个池子最省事! 王珂和秋生首先加入了她的阵营,抓着两块坚硬的石头行动起来,接着便是其他原本呆滞的女奴,一个接着一个,都围了过来。 贺春归冷冷站在身后的木房边,一双眼睛像春天出洞的毒蛇,恶毒而冷酷,原本是她“打手”的两个依附女奴,一个还缺了半颗牙齿,这时候,犹豫了一下,也都走了过去。 贺春归噗的一声吐了口唾沫,转身回了房。 ——这还没说什么呢,就把自己当回事了。红姑不回来,你就真以为猴子能称大王。 众女劳作到半夜,将温泉池子挖了出来,又在池子下面扑了密密麻麻的小石块,两边的池道上也一一摆上大的石头,这样子,洗涤捶衣就方便多了。 大功告成,人人身上都是一身热汗,脸上却是轻快的神情,大家相互看着,第一次,在这噩梦般的地方竟然也生出一点点希望来。 汩汩的泉水从远方流过来,哗啦啦的水声像是一首音符,终于来了!水流越过大半个北营,慢慢汇聚到池子里,慢慢的,一小汪泉水汇聚起来,散发着嘶嘶热气。 一个女奴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摸了一摸,惊讶的叫道:‘呀,真的暖和!” 其他人会心的看她一眼,嘴角翘起来,秋生大声道:“你傻呀,温泉可不就是暖和的吗?” 大家都笑起来。第一次,对浣衣这件事不再有恐惧,反而有了些小小的期待。 挖出来的一大堆土堆在旁边。突兀的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堆,再搬走这可是个不小的工作量。 王珂看向宁卿,眼里带着询问:“要不要大家一起把这些土运走?” 宁卿仔细看向那些土,忽然蹲下身,细细捻了捻,一个女奴立刻手捂着油灯走过去,用手遮住风雪为她照明。 灯光照亮一小片昏暗,宁卿捻起一小点泥土,思索着探入口中。 王珂一惊:“不可!“她还只道是宁卿腹中饥饿,所以要吃这泥土。 王珂曾经听过饥荒年间,会有灾民用泥土裹腹,那泥土又叫观音土,吃了虽可暂时抵挡饥饿,但是却无法消化,最后只会腹胀如鼓,坠胀而死。 宁卿眉心一皱,然后忽然展开,她脸上显出一丝恍然的笑意。 “温泉流溢,五谷不生。“她站起来,环顾四周,仿佛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宝藏。 众女皆是安静的看着她,等待下文,对这个才刚来不过数日的女子,大家却都心照不宣的有着共同的信任,她虽然神色惯常冷淡,但是她的眼睛是明亮的,那里面藏着这些人早已经丢失的希望,她的一举一动总是带着世 家高贵的气质,但是她却没有任何贵女的娇嗔。 她的身上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是来自武力的威胁,也不是来自高谈阔论的渊博,而更像是一种本能,有一种温暖而强大的东西,让她们情不自禁想要依附过去,这是弱者的本能。 或许是从那一夜她挺身而出,在贺春归的爪牙下救出了王珂,或许是那一天,在众目睽睽下化解了那场明目张胆的谋杀,也或许是她扔下破冰锤那一刻,沉静的目光看着珊姑的沉沦。 如果她是一个英武迷人的男人。 那这些女奴马上都可以用一个词解释自己的行为:安全感。 是的,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带给她们几乎奢望的,安全感。 大自然的秘密,如迷人的瑰宝,笼罩在层层迷雾中。 她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说道:“这,是碱土啊。”是稀少而珍贵可以制作碱豆的碱土啊。 感谢上一世在草原的日子,她作为最底层的女奴,曾经亲自参与了碱土的制作,这些苍白暗沉的泥土,通过温泉和熬制,可以制作出神奇的碱豆来。 这些碱豆具有超强的去污能力,还可以发酵做面饼,甚至可以治疗胃弱之症。 天已经很暗了,偏安一隅的浣衣房还在忙碌着。 贺春归躺在通铺里面嘀嘀咕咕骂了半晌,最后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睡的很舒服,珊姑和那管事婆子死了,今天来“晨派”的人还没来,她睡了个饱觉,伸个懒腰,跳下通铺——得要赶紧先去把那些分派的衣服扔一扔。 打开门的瞬间,贺春归顿时呆住了。 她使劲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切。这,这是什么情况? 一个巨大的温泉长池已经装满了泉水,腾腾白雾飘摇,泉水叮当,恍如仙池一般,池子旁边整齐的放着大小适宜的石块,想来是方便洗涤捶打的。 而远远在温泉池下面几处,单独引出来的泉水,正灌注到一块平地上。 她情不自禁走过去,只见在平地上挖了两个小深坑,上面铺着一层承重的木枝,四边用土堆砌起来,深坑上边留一个凹,像是用来放什么东西的。 昨晚挖出的泥土泡在泉水里,经过阳光的照射上面已经有了些白色状米分末。 这是什么情况?贺春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很快,在中午她就 知道了答案。 趁着日光充足,宁卿和几个女奴没有去做自己的浣衣工作,全部都在这两个深坑旁边忙碌着,她们反复用坑里和前面的水浇在木枝上面的泥土中,然后又将这些水收集起来,用她们平时做饭的铁锅熬着,那铁锅下面烧的东西,她眨眨眼,竟然是木房旁边的遮风板!! 难怪昨晚那么冷!连这个也被她拿来烧了! 这些小妖精真是要反了天了。 贺春归哆嗦着,等红姑来一定要好好告上她们一状。 “势单力薄”的她敢怒不敢言,看着宁卿她们又把这些熬好的“烂泥巴”放到一个个小圈子里面,放在外面烘晒着。 做烧饼吗?她摸摸偷藏在怀里的馒头,看来这些女人已经饿疯了。 因为少了几个人,到了平日收工的时候,衣服还没有洗完,宁卿看了看日头,将几块晒得已经干透的碱豆拿起来,走到一个还在卖力捶打衣衫的女奴旁边。 她手上的这件军袍主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翻爬过,整件衣服都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捶打了半个时辰,仍然还是原来模样。 宁卿伸出手去:“试试这个?” 女奴小心翼翼的接过来,看了宁卿一眼,居高临下的女子点了点头。 她额角的伤口已经结痂,简单的清洗便显露出惊人的美貌来。 女奴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崇拜,立刻将碱豆涂抹在衣服上面。 旁边的两个女奴都停止动作,看着在那女奴手里,原本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服,轻轻松松显露出原来的本色,她们惊疑不定的相互看着。 竟然有这般神奇的东西。 宁卿微微一笑,看来,的确还是很好用的。 浣衣房的工作效率在这些神奇的小东西手里飞速提升,平日一天才能完成的清洗,现在半天就可以做完。 终于有些空闲的女奴开始寻找除了劳作之外的东西。比如用温泉水洗洗干结的头发啊,可以刮下泥垢的身体啊。 宁卿在浣衣房的地位如日中天,基本是马首是瞻,秋生和王珂平日对她更是焦不离孟。 这让宁卿有点小小的不方便,比如在准备逃跑用品的时候。 风雪已经渐渐小起来,河畔的柳枝垂着光秃秃的树枝,像一头乱发飞舞。 宁卿站在树下,想了想,将几条柳枝扯下来。 “这是做什么?”秋生好奇问道。 宁卿指指嘴巴:“这个刷牙比手指好用多了。” 名人效应的促使柳枝刷牙法迅速得以推广,在柳枝上面沾上一点碱土,刷出的牙齿又白又亮。 浣衣房的碱豆开始慢慢流传出去,悄无声息的在妓子之间交换着。 浣衣房忽然变成一个不那么可怕的地方,有了温泉水,这里的女子们慢慢被滋润回来,焕发出新的活力。 这些变化低调但是迅速。脱胎换骨一般的存在。 几天后,终于前来送换洗军袍的兵士都迟钝的发现,最近好像和自己说话的那个老婆子嘴巴不臭了耶。 平日交接衣物须得隔上丈许,现在竟然几尺也没有什么味道。 而且,最近浣衣房洗出的衣服真是又干净又柔软。 难道温泉水竟然有这般好处? 他正在疑惑间,忽见对面那婆子挤眉弄眼,他走近些,只见她掏出一个小小的灰色泥物:“小长官,劳烦你一件事。” 她想要的是一个新鲜的馒头,交出去的却是浣衣院一直静静隐瞒的秘密。 这么一个小小的碱豆因为它的神奇之处被层层进献,最终躺到了三王爷的桌案上。 第14章 惊鸿一瞥 慕容昕一边听着亲卫念着母妃送过来的物品清单,一边漫不经心的笑着,从来都是这样,即使他已经是手握重兵的一方亲王,仍然被这个美丽的女人当作小孩子一般对待。 衣衫布料,美弓精刀,宝马玉带。 却唯独没有他需要的粮草军饷。 不过,谁会知道,现在在他们的军需库里面现在只有不到两个月的粮草储备。 冬天的大雪不仅侵袭了北狄,还覆盖了大烮,运送粮草的车队接连路上出事,事情巧合的过于自然。 慕容昕听着礼单的名录,思绪却在私下飘散,他耐着性子听亲卫念完,挥挥手,亲卫退到帐篷外。 帐篷里面除了两个亲兵,还有吴越攸以参军的身份留下。 他看着慕容昕眼神飘散,不知道想些什么,手无意识的捏碎了那块碱豆。 吴越攸欲言又止。 碱豆碎成米分末,沾了他一袖子,他不以为意的一拂广袖,慕容昕喜黑,肃穆庄严,衣襟上面金线勾勒出繁复的花纹,精致而高雅。 现在这些许灰土粘在玄色袖上,就显得格外刺目。 俊美的男人忽然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吴越攸立刻躬身回道:“这是碱豆——卑职曾听北狄的牧民讲过,在有些长不出草场的地方,会有这样的土,熬制出来,可以沐浴洗涤,去污效果极佳。” 他说完,抬起头才看到慕容昕的目光停留在桌案上另一处,他问的是放在砚台前面的一张名单,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 吴越攸心知会错了意,擦了一把额头,忙回道:“王爷,这是这次冰狩的名单。” 慕容昕随口念了几个名字:“绿伶,眠雪,宁卿……”他放下名册,随口问道,“这些女子都是自愿的吗?” “全部按照福王的要求下传。都是自愿的。”吴越攸目光一闪,虽然有几个是欧妈妈自己让四房罪奴上报的名单,但是能给她们机会,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慕容昕在宁卿两个字上扫了一圈,似乎在哪里听过,不过这些已经入了贱籍女子,他也懒得费那精神去想来路。 注意力很快转到吴越攸刚刚的话:“你方才说的碱豆,是什么意思?” “卑职听说这碱豆的制作,乃是北狄人才会的办法,可如今却悄然流传在北营,只怕是……”他现在已经是参军的身份,但自小却是在罪奴中 长大,依然保留着行事小心谨慎,对着上位者本能有种恭敬之态。 慕容昕:“你的意思是说,如今可能有北狄的奸细混到了军中?而且,可能就是这碱豆的制作者?” “王爷明鉴。”吴越攸心里默默点个赞。 慕容昕微微一笑:“倘若他真是奸细,那自然是藏头缩尾还来不及,怎么会这么蠢,自己主动暴~露。” “也许是妄想用奇淫异技获得赏识……或者是自以为心存侥幸,以为不会被别人知道这碱豆的起源?”吴越攸猜测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连自己都知道这猜测并不可靠。 他咬咬牙,索性摊牌:“其实卑职查出这碱豆正是宁庄臣的女儿宁卿所制,她一个罪臣之女,世家小姐,如何知道北狄贱民的秘法?宁庄臣之事牵连甚广,王爷此刻身份特殊,万不可有此纵容和瑕疵。” 慕容昕被派驻北疆,正是因为被人含沙射影隐晦指证他和宁庄臣的谋立皇储一事牵连不清。 而宁庄臣的掌上明珠此刻也被发配到北营,难说不是某些人的故意为之,只等着找到纰漏迎头痛击。 他说的某些人正是此刻正在京都长安排兵布阵的太子和皇后。 慕容昕微微一笑,他的指头慢慢敲击着沉木上玉石,缓缓说道:“宁卿?她有个好父亲。既然已经在皇叔的冰狩名册上,不必费心,后日除之便是。倒是,司马这次亲自去查看粮道之事,现在可有消息回来。” 吴越攸道:“司马将军今早出去,只带了两个随从,轻车简行,这会想必已经到了断望河下游的无归山。王爷尽可放心。” 慕容昕点头,这事就撂开去:“嗯。”他阖上眼睛,不再说话。 吴越攸这才敢略微松了松肩膀。 慕容昕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天之骄子,宠冠后宫的母妃给了他能有的所有宠爱和教导,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多年的浸淫让他身上总有一种上位者的尊贵和压迫感。 这样的人,即使微笑着也并不显得亲和,即使不说话也并不显得平易近人。 他白皙修长的双手随意搭在扶手上,那上面没有一丝瑕疵,指甲平整光滑,这很容易让人忘记这是一双杀人的手。 当然,他极少时候会亲自动手,他的母妃教导他,凡事不到最后,不要弄脏自己的手。 人人都说三王爷尊贵而俊美,优雅而亲民,只有他身边为数不多的部众知道,这其实是 个强大而冷情的男人。 比如说,他可以在回军途中因为怜悯那些浣衣的女人而下令开了一脉温泉给她们,也可以在下一秒因为福王的荒唐而冷眼看她们成为待宰的羔羊,或许还会拗不开人情射上一两箭。 前者显示仁爱,后者昭示权利。 他似乎并不像那些成长在权力下面的皇子一样,处心积虑的窥探着最高的宝座。 他对女人没有特别的欲~望,对权力也没有特别的欲~望,对金钱和珍宝好像也是如此,二皇子曾说大概因为三弟从小长在太好的世界,对一切都已经司空见惯。 他很少发怒,也很少情绪激动。就连他的心跳,也从来没有偏离过应有的频率。 当一个人,所拥有的东西超过别人,那即使有匹夫之怒,也不会是常态,换句话说,内心强大的人,那必定是云淡风轻的。 慕容昕显然很满意自己这样云淡风轻的状态。诸事在手,全盘掌握。 冰狩在四王慕容恪到来的第二天举行。 因为不再考虑珠儿的问题,借着福王的荒唐设想,宁卿突然想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离开办法,冰遁。 反正红姑还在生病,她在送下来的帖子上加上了自己的名字,写的小巧而隐秘。 因为是女闾的掌事副官亲自负责最后的人员筛选,欧妈妈没有发言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已经被赎身单俸按理没有资格的宁卿被点出了队伍。 她张了张嘴,还是垂下头。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这样一点点诱~惑就忍不住了,她的余光从新莲前面一众女子身上扫过,叹了口气。 宁卿获准之后,提前三天就开始趁夜在冰面上面做准备,她在预先狩猎的地方埋上了碱豆和醋块,还有一点点特质的破冰物什,只要一支小小的发簪,让它们融合到一起,顷刻冰面就会冰消瓦解。 万事俱备,只等冰狩来临的那天。 这一天到来之前,她仔细濯洗了长发,解开了一直蒙在头上的绷带,用柳枝洗洗清洗了牙齿,在温泉中洗尽伪装,用了淡淡的口脂,穿上了束腰的布衫而非袄装。 她将自己的美丽毫无保留的展示出来,引起众女奴一片惊叹和侧目,秋生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半晌道:“卿姐姐,你怎么不留在新莲啊。别说将军,只怕王爷也是有可能的。” 宁卿看她一眼:“然后做个随军姬妾,得几日安宁,就被随便打发了?”上辈子 她也是这么想的,自负美貌,只想着倘若能被三王爷一见,只要一亲芳泽,那便是飞上枝头。可是结果呢? 建立在依附上面的宠爱,迷幻而脆弱,如同泡沫。宁卿早已无比清醒。 她今日浣洗的目的很明确,并非为了入谁的青眼,她需要在一开始,给自己留下短短的生存时间,只要一点点,她就可以抓紧时间破冰潜水,之后浮出一段距离便是设计好的出气冰孔。 而这一点点时间,需要她的美丽。 然后,人算不如天算。冰狩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宁卿万事俱备,却突然发现事情一开始就有点偏离轨道。 首先,狩猎的地点往前面移动了数十米。 宁卿准备好的失足现场被无情扼杀。 紧接着,慕容源没有按照他曾经惯用的那样,和其他参与者一人一箭的玩法,一群亲卫十数人直接拔箭射人,顷刻风霜血雨,还没有回过神,身旁已经死去了三分之二的掩护。 宁卿立刻失去了拖延换来的行动机会。 然而最意外的是,她没有想到浅梨会出现,明明听说她已经和几位将军有了亲密,怎么还能……而且,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买通那些清扫的兵士,箭簇明明密集无情,却稳稳避开了她。最后短短几射之后,便只剩下她们几人。 只有慕容源拉弓时,一箭透过一个死去妓子的喉咙扎进了她的大腿。 她们远远听见慕容源的叹息:“可惜是个死人,不然本王便是一箭双雕!” 浅梨脸上立刻浮现了恐惧和绝望——她明明已经拿出了最好的颜色和姿态来,费了那么多心思,本可娉娉婷婷的站到最后,却不想根本没有入这个福王的眼。 是宁卿,她恶毒的眼神扫向宁卿那双白皙小巧如同玉琢的小脚——一定是她,挡住了她的光彩! 宁卿看着腿上中了一箭的浅梨,犹豫着该不该走过去。这个女人有太多后招。 现在场中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在刚刚那个借着尸体躲闪的一个幸存者被慕容恪一箭射穿了脑袋后。 四周一片沉寂,血水在冰面上缓缓流淌,有的冰层厚的地方,因为寒气重已经结成了冰块,而有的地方冰面薄,鲜血还在缓缓流淌着,甚至缓缓沁透冰面,氤氲到了下层翻滚的河水里。 宁卿不动声色的随着众女的躲闪奔跑着,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冰面,对这种有预谋的清理,躲避没有任何作用,她已然 将自己交给了天命。 终于找到了一处薄冰,她再也不动,身上藏着的盐粒顺着衣袖细密的落下来,很快在地上堆出小小的盐堆立。盐堆缓慢融化着冰层,在地上沁出一汪冰水,寒彻入骨,然而,宁卿恍若未知,连动也没有动。 浅梨一直跟着她,此刻看着她的举动和脚下的冰水,突然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浅笑,仰头道:“宁卿姐姐原来早已算好一切。”既然你想走,不如我送你一程,你一走,剩下的便只有我一个,那时候……浅梨眼角弯了起来。 “我算的再好,也没有你的本事大,竟然能够买通这么多亲卫,让你留到现在。”宁卿冷冷相讥,现在她对这个不折手段的女人没有任何好感。 浅梨的姿色最多算作中上之姿,如果真要相比,甚至不如很多已经死去的妓子,可是那些箭簇竟然灵巧的避开了她,想也知道其中有猫腻。 “这便要谢谢你那位珠儿好妹妹了。”浅梨捂嘴一笑,还是当日雪夜狼群中的大胆直接之态,“要不是她帮着安抚了这么多亲卫,不然我一个人怎么忙的过来?” 浅梨眨眨眼睛。 宁卿只是一瞬间便明白了!果真如此,当真如此!举报珠儿的人是她,挑唆珠儿的人也是她! 本来珠儿是可以安安静静的等在曲眠房,然后按着她曾想的那样,到浣衣房,离开北营,过上完全不同的生活,而现在,都被这个女人毁了。 她站在那里,看着浅梨腿上还在渗血的利箭,冷不丁生出恶毒的念头来。 冰狩已经开始好一会了,慕容昕还在自己的帐篷里面,他对这样赤~裸的杀伐没有太大兴趣,而且猎玩几个妓子也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光彩事情。 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去。 慕容源显然不满意自己侄儿的敷衍态度,他的亲卫随时保持着进度的报告和邀请。 “三王爷,还剩二十人。” “三王爷,还剩十五人。” “三王爷,还剩十一人。” …… 终于变成了。 “三王爷,还剩五人。” 隔了很久,那个小亲兵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带着一柄弓箭。 “三王爷,还剩三个人。福王的意思,一人一个,如果您不过去,他就割了小人的舌头,然后亲自过来请。” 慕容昕心里叹口气,都是一个祖宗,怎么这个小皇叔就没有一点慕容家的皇者风范呢。 他当然知道慕容源的人狩是怎么回事。 第一次被慕容源兴致勃勃邀请过去,慕容昕差点当场吐了。 十多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每人穿着薄纱肚兜,多少个人,狩猎者就有多少支箭,箭射~完了,还活着的人,就可以得到他所谓的最高奖赏,成为福王府的一名侍妾。 那一次,一个聪明的妓子假装中箭,躺在死人堆里,最后在慕容源射~完所有箭后,心花怒放的站了起来,她得意的笑容还没成型,慕容源一挥手,四周静立的亲卫万箭齐发,那个女子瞬间成了刺猬。 “本王的箭是用完了,可是他们还没有呢。”慕容源如此解释自己的规矩。 慕容昕想到这里就摇摇头,对今天的冰狩同样不抱善终希望,他也知道这个小叔叔自然不是那么好打发,便挥挥手,让亲卫在前面带路。 亲卫走在前面,一边小声恭敬的汇报今天的情况:“福王说这些女子灵巧狡猾,断望河冰面滑腻宽敞,便要她们都脱了鞋袜,只要没有被箭簇射到脚,谁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胜出者。” 天寒地冻,也只有福王才想的出来。 亲卫还没说,本来福王想的要是还跑得快,就在冰面浇水,将这些妓子冻住,免得失了准头。 慕容昕听他继续说着:“福王不满人多又入不得眼,便先分给了左右亲卫。教他们先从那些长相平淡的开始清理,一直到最后剩下十人,这才邀请四王爷动手。” “四哥动手,竟然还剩下三人?”慕容昕缓缓道,“想来,这三人定是倾城之色,教四哥也生出了怜惜之心。” 亲卫有些迟疑:“三王爷一见便知。”哪里是什么倾城之色,除了一个女子担的起,其他都是躲在死人堆里面的躲过的,要想杀掉,必须足够的力气,透过前面的死尸才行。而死尸很快死硬,所以越到后来难度越大。——所以,还留下两个幸存者。 亲卫不知道,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个幸存者已经被慕容恪一箭射穿头颅,一个被慕容源一箭射中了大腿。 慕容昕听了倒是有几分疑惑,福王那是京都第一采花官,何等美色没有见过,除了那些位高权重养在深闺的闺阁女子他没有兴趣——规规矩矩像是嚼过的干面般没意思,其他的什么样的美色没有见过?竟然还会有手软的时候? 他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簌簌北风中,一个女子长身玉立,一身已经半褪的宽袖衣衫勾勒出美好的轮廓。她的目光清冷,从头到尾,一直没有动过。 他一直站在风口浪尖的尊贵之地,投怀送抱的各式各样的女子,而这样的女子显然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她的身上既有世家闺秀的高贵得体,也有小家碧玉的精致沉静,还有一些呼之欲出属于风月女子的轻佻和风情。 他的眼睛只是移过去,就只能紧紧盯着她,他开始惊讶他的军队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女人,而他却不知道。 ——她的眼睛明亮美丽,仿佛将万千星光都汇于其中,叫人望而沉醉,连灵魂都要陷进去。 ——她的嘴唇红润迷人,嘴角微翘,仿佛盛开的睡莲,只是远远一看,便会忍不住想要亲~文的冲动,而这样的嘴唇在她白的几乎快要透明的肌肤上,立刻生出一副旖旎的画面,他几乎马上就可以想象手指游走在她肌肤的触觉。 光洁的冰面上,她站在风中,衣袂飘舞,赤~裸双足,像是一块莹润生光的美玉,又像是沧海遗落的珍珠,让人恨不得立刻把玩手中。 可远观,可是更想亵~玩焉。 他并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年,在他需要的时候,随时都有享之不尽的美色佳人,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会让他的血液像如今突然这样沸腾奔涌,一种从心底想要拥~有她占`有她的渴望几乎要主宰了他的理智。 他感觉到身体微微的触动。 这个女子竟然让他有瞬间的难以自~持。 他呆了一呆,亲卫又回头说了什么话,他这才回神走过去,慕容源不满的捶了他一下:“日常原来都是糊弄你皇叔,竟在营中藏了这等美色独享?” 慕容昕冲着对自己打招呼的四王点了点头,这才有些迟钝的回答:“侄儿,还真不知道。”如果知道,那还会留给你吗? 他侧过头,探询的眼神看向身边的参军。 吴越攸叹口气,缓缓回答:“她是宁庄臣的女儿,宁卿。” 第15章 千金人靶 慕容源听了,转过头去仔细又看了一眼:“这个宁卿,还是有点意思,本王那天倒是看走眼了。” 他转过头,啧啧可惜:“这么好的美人,怎么舍得放到浣衣房里面做苦力?” 慕容恪不动声色的看了慕容昕一眼,他面色如常,看不出异样。 对一个闺阁千金来说,在浣衣房做苦力,可是比在女闾接~客要好得多吧。这倒是个有意思的安排。 慕容源一挥手,一个亲卫立刻奉上一支黑翎毛长箭,箭身刻着一个小小的福字。 锋簇阴冷。 “该你了。”慕容源嘿嘿一笑,“方才所有的箭簇都用完了。我和老四都有出手,现在这支箭该你的。老规矩,虽然叔叔也舍不得这个大美人,但也不能坏了规矩——” 按照慕容源的人狩规矩,剩下的三箭,一箭一个人,如果这个妓子躲得过,那便有机会受到抬举。 因他和慕容恪都已经出手,只剩下慕容昕,而他的目标,便是宁卿。 慕容昕慢慢净手,带上扳指,伸手接过箭簇,感受到慕容恪的注视,越发放缓了动作,漫不经心的搭箭拉弓:“叔叔如果要留人还要快些决定。” 他的姿势娴雅,动作缓慢,带着一贯的淡然和尊贵。 人人都知道四王爷是太子身边的人,他镇守西疆对北疆的慕容昕何尝不是另一种辖制。 而宁卿的发配隐隐在朝中有传言也是因为太子的授意,将一个反臣的女儿送到他支持的皇子身旁,就像是埋在深宫贵妇院中的巫蛊,一旦需要,只要挖起,那便是腥风血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而现在,宁卿和那些神秘的碱豆,将可能牵扯出更可怕的事情。 这个女人留不得! 吴越攸看看宁卿,又看看慕容昕,又看看慕容昕,咬紧牙齿,只差没跺跺脚,一副恨不得一把抓住慕容昕的手,替他射了这箭的模样。 慕容恪嘴角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手轻轻捏着下巴,再耐心不过的模样。 风吹的慕容昕衣摆猎猎作响,寒意笼罩四野,他的眼睛在女子那莹润的身体上和光洁的脚上微微停驻。 淡淡出了一口气,他终究还是拉开了弓,玉扳指扯出一轮满月,缓缓瞄准女子,从额头转移到喉咙,又从喉咙转移到心口,他微微眯起眼睛,仰起下巴,这样可以增加准头。 吴 越攸眼看三王爷做出决定,顿时悄悄松了口气——这个时候,那么多眼睛盯着,就是对面是个仙女也要射~出个窟窿来啊。 慕容昕控弦,提指,瞄准,千钧一发离弦前,慕容源忽的咳了一声。 他几乎立刻终止了动作,转头看向慕容源,眼里有淡淡的笑意:看来你还是舍不得嘛,同时,手上卸了几分力,心头更是微微一松,这是福王要留人,可和他自己的犹豫没关系。 慕容源咳咳了两声,一边拍着胸脯,一边喘气:“哎呀,风呛了,别管我,你继续。” 慕容昕停滞的脸上愣了一下,接着缓缓露出一丝琢磨不定的笑意。 他的弓利落的再次举了起来。 就在他搭箭的瞬间,忽然旁边吴越攸一声惊呼,他极目望去,只见方才那个被慕容源射中大腿的女人,此刻血流如注躺在地上哀嚎,宁卿手里紧紧抓住一支黑翎箭,上面还在滴滴答答流血。 是她!就这么直接拔出了这支倒刺箭! 这样的季节,女人的伤口被寒冷迅速侵蚀,变成暗紫。 慕容昕第一个念头,她是想杀了这个女人好独占鳌头吗?然而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就听见慕容源低哼一声:“不自量力。” 紧接着,就是一支黑翎箭破风而出,直奔宁卿。 慕容源自己从来都不守规矩,但是却不喜欢任何人不守他的规矩。 慕容昕有一瞬间的呆滞,还没来得及反应,紧接着听见身旁箭簇应声而出,直追黑翎箭簇。 是老四出手了。 两支箭在宁卿身前不到一米处碰撞,湛湛滑落。 他松了口气,刚要回头看意外伸出援手的老四,忽的看见那本来已经在地上哀嚎渐渐微弱的妓子,竟然挣扎着抓住了那落在她前面的箭簇。 她沾血的手紧紧抓住箭杆,匍匐在冰面的身体忽的一个腾跃,用尽了所有力气,同归于尽般冲向宁卿。 而宁卿的注意力正被那出手援助的慕容恪吸引,并没有察觉到身旁几欲拼命的妓子。 慕容昕几乎没有犹豫,拉弓控弦,连仔细瞄准都没有,直接一箭而出。 这一箭出去,从浅梨的身体直接穿透而去,鲜血喷溅了宁卿一身。 慕容昕看到她诧异的目光转过来,他脸上几乎本能的挂上了男人英雄救美的微笑。 而这微笑只持续了不到片刻就 变成了惊愕。 只听噗通一声巨响——宁卿整个人掉进了冰洞,她站的博冰本来就很浅,被浅梨重重一砸,直接碎成了冰块,她竟然直接掉了进去! 就这么掉了下去! 噗通一声落水声伴随深深浅浅的冰块裂纹纵横到了围猎的兵士处。 慕容昕听得那噗通一声,只觉得心头猛地一跳。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状况,待到亲卫查看,宁卿早已经随着水流失去了踪迹。 碎裂的冰面发出细密的响动,慕容源在亲卫的请求下往后走,他看了眼慕容恪:“老四,箭术不错嘛?比起这个花架子老三也是不逞多让呐。” “小皇叔,侄儿还不是不想让你后悔,这荒郊野岭,好不容易有个能入眼的,就这么被您当兔子一样打了,多可惜。“慕容恪恭敬而又不失分寸的打趣着。 慕容源脸色好看了一点:“哼,就老三那躲躲闪闪的态度,指不定军营还有多少好东西,今晚本王要开宴!全荤宴!” 他们离开后,江面立刻恢复了平静,清场的兵士将尸体就近处理,全部扔进了刚才宁卿掉下去的冰窟窿里——寒冬腊月,土地冻得结实,况且上面还有厚厚的霜雪,不过几个下贱的妓子,费不得这些功夫。 扔下去的时候,有的还有浅浅的呼吸和□□,但是他们恍若集体失聪,全部都一视同仁的扔了进去。 冰雪无声无息的覆盖在这片寂寥的土地上,顷刻,整个世界都恢复了平静。 宁卿憋着一口气在水里面潜游着,冰凉刺骨的河水,厚厚的冰层,漫无边际的前方,她偏离了自己的方向,原本做的记号都变得模糊不清,游了多久呢?她已经记不清楚,顺着奔腾的河水一路向西,时间变得越来越缓慢。 整个人仿佛静止在水中,只有缓慢而迟钝的心跳,冰凉彻骨的河水僵硬了她的身体,是要死掉了吗?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血液流淌在血脉中的沙沙声,还有河水推动身体的水墨声。 ——好像,是快要死掉了吧。 重活一世,好像也没有任何的变化,除了留下一具还算是清白的身子,没有留下任何一个人,也没有改变任何人的命运。真是不甘心呐。这样的念头,留在脑海里,静止了时间。 终于,她的意识随着夜色来临缓缓消失。 漫天的星光下,只有呼啸的风声,两个娇小的身子将自己藏在夜色中,小心翼翼的 向着断望河摸去。 秋生眼睛红红的:“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挑唆卿姐姐——我只想着她的容貌,一定可以得到王爷的青眼,却没想到,害死了卿姐姐——” 王珂警惕的看着四周,慢慢的向前移动:“不关你的事。宁卿是个有主意的人。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原因。” 秋生仍在哽咽:“如果我知道,所有人都会死,我拼命也会拉着卿姐姐的。” “嘘。”王珂忽的按住秋生的肩膀蹲了下来,片刻后,远远听见两个巡逻的兵士聊着天缩着脖子走过。 她拍拍秋生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再说话,秋生扁着嘴巴点了点头。 空旷的冰面上几乎空空如野,王珂和秋生一点一点的沿着冰面移动,在北境多时,她们早已清晰的了解冰的语言,知道凝结的时间和厚度走向。 在一片颜色略暗的地方两人停了下来,王珂点点头,秋生取出一块小铁棒,沿着那块冰面钻洞,终于一块冰松动了,秋生迫不及待的搬开了冰块,伸出手去,果然是一件衣服,她立刻抓住衣襟,然而一手下去,抓住的却是一双冰凉的手。 秋生脸色煞白,整个人往后面弹出半米。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王珂已经将那件衣服扯了过来,衣服勾着一具冰凉的尸体,已经死去多时。 秋生把手放到嘴里,牙齿咬的磕磕作响——王珂竟然还把那具尸体的脸翻过来看了看。 她发誓,她一定不要用王珂这只手递过来的东西。 “不是宁卿。”王珂松了口气,“不过,这件衣服确实是她的。” 秋生立刻将那衣服抓了过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我可怜的卿姐姐。”她真是后悔到了肠子里面,她真的不应该为了那么一点点可能鸡犬升天的诱惑,就“怂恿”着宁卿去参加这样危险的狩猎。 明明听说京城公子哥都是用的胭脂箭,怎么会这样! 王珂没说话,她将衣服就着秋生的手拉平,仔细的看着,半晌,嘴角浮现一个笑容:“衣服是完好的。宁卿没有中箭。”她就知道,这个宁卿才不是那么简单!如果真的这么容易就死了,那么,那些个晚上她偷偷溜出去做的事情岂不是都是白费?! 她们抱着那团湿漉漉的衣服,怀着美好的祝福和轻快溜回了浣衣房。 而此刻,被她们深深折服的对象正在深度昏迷中,被人压着肚子,扑哧扑哧的吐水。 司马无情肩上中了一箭,血水浸透了衣衫,这个连接着暗河的山洞潮湿阴冷,他知道自己正在发烧,已经没有多少体力,可是仍然费尽最后力气来救活这个溺水的女人。 不是高尚,而是她可能是他可以活下去的唯一可能。 醒醒吧。他看着女人苍白的脸,用一只手去压她此刻已经变得柔软的腹部,没有多少水了。 冰凉的身体,他试探着她的鼻息,若有似无。 “宁卿。”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没有反应。司马无情迟疑了片刻,伸出手去,缓缓摘下了那几乎从不离身的面具。 这是一张从来没有人窥探过的容颜。有一种禁忌的英俊和苍白。 没有犹豫,他捏住她的下巴,小巧的嘴巴张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送到女人的肺部。 就在这时,身~下的女人突然睁开了眼睛,她有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 此刻,那双眼睛带着风霜和迷茫,正在静静的看着他。 第16章 世外桃源 一见到这双眼睛。 司马无情立刻停止了动作,他的面色沉静,多年的训练和不拘言笑让他身上总是散发着沉默而冰冷的气息,即使他内心有那么一瞬的诧异和慌张,在面上的表现也不过是淡淡的视线转移低垂。 “你醒了?”他的手因为高热滚烫,落在宁卿的下巴,像是两块烙铁。 宁卿虚弱的像是初生的羔羊,她浑身冰冷,躺在冰冷的石板上,手脚痉挛而僵硬,几乎本能的,她将脸微微一侧,小巧的脸庞尽数贴上司马无情滚烫的手掌。 司马手一顿,那股冰凉透过他的手掌穿透了脉搏,他感觉到手掌边缘细微的呼吸,带着薄薄的凉意,像是有羽毛在轻轻挠动。 “你还好吗?能不能动?”他言简意赅的想要了解情况。 “你是谁?”宁卿一瞬间的茫然,思绪还在神游脑海之外。 该死。他使劲咳嗽起来,牵动左肩上面的伤口,新鲜的裂口带动暗黑的血液淌出,即使早已封住心脉,但是力气和意识还是在快速的流失。 吾命休矣。他来不及回答这个问题,强撑的一口气随着宁卿的醒来散开去,整个人直接倒在了宁卿身上。 好沉。宁卿最后卡在腹中的一口水喷了出来,剧烈咳嗽起来。 这是一个天然的钟乳山洞,暗河自地面潜入地下,在此得以一露真容,奔腾的河水冰寒刺骨,但是并未冻结成冰。 洞里潮湿阴冷,加上湿漉漉的衣服,宁卿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手脚都已被冻掉,只剩下一颗脑袋可以转动。 她慢慢裹起长发,将衣服先绞干水,强迫自己在四处收集枯枝碎叶,活动了好一会,这才勉强有了一点身体的知觉。 山洞里面阴冷潮湿,即使在司马身上找到火折子也点不燃火堆。 她费了大把力气捡到的碎叶却因为洞中的潮湿,半天只能生出浓烟来,倒是熏的眼泪直流。 宁卿失望的跺了跺脚,眼睛四处张望,寻找一切可以生火的物品,这个时候的一堆火那便是生存的保障。 她的眼睛在司马身上扫过,滑了过去,突然又滑了过来,落在他那精致暗纹的外袍上。 只要一点点,她慢慢走过去,衣服是上好的丝棉,着火极快,她翻看着衣襟下摆,找到一块可以下手的地方。 手是撕不动的,她一手扯着衣摆,一手去抓司马的剑,准备去割衣服,然而手刚刚摸 到剑柄,却突然被一只手紧紧按住。 她猛然一惊,却看见原本侧歪在石壁边的男子睁开了双眼,一双冷酷的双眸杀气腾腾的看着她。 “你要干什么?”他抓住宁卿的右手,上面全是黏糊的血迹,手掌滚烫,正在发着高热。 “你不要害怕,我没有恶意。”宁卿一动不动,尽量用平和的声音回答,她可不确认如果随便一动前面的男子会不会回光返照一刀结果了她。 司马紧紧盯着她,他的目光微闪,像是明灭的火烛,一直看到她眼底。下一秒,整个人再次松懈下来。 第二次昏了过去。 宁卿这才注意到他的肩膀上面那暗色的血液,因为男子的衣衫色深,且山洞晦暗,方才并没有看清楚,她皱着眉头,吹亮了火折子,凑过去一看,一支箭簇深深扎入他的肩膀,箭杆上凝固着血液,想是他之前一直试图拔出此箭,但是没有成功。 这个时候,几乎没有多想,她一把割掉他的衣服下摆,就着火折子点燃了,放在枯枝之中引火,渐渐,虽然浓烟冒出,但好歹还是烧着了一堆枯枝,久违的温暖映照出一方天地。 她仅仅一看那箭簇,便知道不是寻常的山贼所为,虽然男子穿着华贵低调的衣衫,却不像是出门遇到打劫落难的贵公子。 或许是他方才那瞬间清醒时候的杀气太过凌厉,或许是他的容貌太过俊美冰冷,宁卿对着他生不出什么好感,而且总是隐隐有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 “算你走运,刚刚你救了我一次,作为回报,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她将自己打湿的衣摆割下来敷在他的额头上,然后慢慢用湿漉漉的衣衫将冰水滴到他干裂的嘴唇上。 冰河离石板还有段距离,她来回走了两次,脚已经在打颤。 司马的睫毛微微颤抖,但是身体却再有没有动过分毫。 “如果你死了,我也会好好挖个坑埋掉你,不会让你暴尸荒野的。”她缩了缩脖子,靠在司马身旁,持续的体力透支让她精神恍惚,感觉自己似乎也在慢慢开始发热,“你比我走运多了,如果我死了,可能不会有人知道了吧。” 一切回到了沉默和死寂,宁卿的眼皮越发沉重起来,她使劲咬了自己手臂几口,让脑子保持清醒,如果现在睡下去,很可能再也不会醒过来,但是困意还是渐渐侵袭了她的意识。 就在她几乎要陷入黑暗的时候,洞外忽然传来两人的交谈。 “明明看到这里冒烟的!怎么没了呢?” “冒烟,你祖坟冒烟了也每见你跑这么快。” “你知道什么,现在枯草季节,一旦山火,整个村子都要烧的干干净净,我能不小心吗?” “得了吧,你还不是担心你新种的那些药材。” 药材?宁卿耳朵顿时立了起来。 她呼吸一顿,没有任何迟疑,用尽所有力气大声叫了起来:“有人吗?救命啊!救命啊!” “啊,是个女人。”外面的人叫起来,“有人在里面!” 还没有任何一刻,看到陌生人会这般的亲切,宁卿看到两个费劲力气砍开枯草荒枝冲进来的村民,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同一瞬间感觉力气都被抽空了。 “救命啊。”她喃喃重复了一次,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两个村民惊奇的看着他们,一个先开始动手,将他们扶了起来,往洞外走去。 那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小村子,村里不过几十户人家,祖祖辈辈都在无归山深处耕作,进出山村的小道隐秘而狭窄,加上村子除了必备的盐茶等用度几乎不和外界交流,故而依旧保持着很淳朴的民风。 救宁卿和司马的是村里唯一的大夫魏景和村民魏晨,魏景祖祖辈辈都是大夫,一代传一代,平日种些草药到外面换些生活用度,日子清闲自在。 他和魏晨一人背着一个,费力的将宁卿和司马带了回去。 村子里面少有生人,况且还是这样好看的两个人。很快,三姑六婆,左邻右坊将魏景家的小竹屋围了个满,大家踮着脚尖,拎着萝卜青菜,抱着小孩稚子,齐齐围在外面看热闹。 宁卿抬进屋子的瞬间彻底放松下来,她在冰水泡了太久,又严重透支体力,勉强回答了村民几个问题打消他们的顾虑,就陷入了彻底的昏迷。 这是好漫长的一觉啊,宁卿觉得仿佛从出生开始都没有这样深沉的睡过。 她的梦中是各种各样支离破碎的场景,前世今生混合在一起,变成蓬勃的记忆,让她头痛欲裂。 “好痛。”她喃喃。 “你终于醒了。”她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英俊的男人安静的站在窗边,简陋的木窗外,是青青翠竹,残雪压低了竹枝。 男人负手站着,挺拔的脊背,即使粗布旧衣,也掩饰不住全身的冷冽气息。 他转过头 看她,目光深沉,沉如深海。 “你是谁?”她按了按痛楚的额头,四处张望,浑身像是散了架一般酸软,“这里又是……”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她断裂的思路已随着询问链接上来,想起了前尘旧事。 “你好了?”她看向窗边这个英武的男子,重新问道。 司马没有回答,他的面具在最开始摘下放在山洞后,就没有再带上过,第一次,他坦然的用自己的容貌行走世间。 而眼前的女子显然没有认出他。也是,一个卑微的妓子,即使有几面之缘,也断不可能认识面具下的自己。 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是北营出了事?还是她私自逃了出来?他身中剧毒,加上箭伤影响心脉,无法离开,只是每日都来看看,期待得到只言片语,然而,她真的醒过来后,他却问不出口了。 这时,一个端着药碗的汉子急匆匆奔了进来:“快,快,趁热喝。这可是我新研制的百毒散,对解毒有奇效。” 他冷不丁看到傻坐着的宁卿,脚下没停,转过头来嘿嘿一笑:“呀,小娘子你醒了呀。别着急,你的药还在锅里呢。等下就可以喝。” 司马接过药,冲着汉子点了点头:“谢谢。“仰头一口而尽。 “呃……很烫的。“汉子睁大了眼睛。 宁卿认出这正是最先冲进山洞的魏景,她虚弱的脸上绽出一个笑意,感激道:“谢谢你,魏大哥。” “不要客气,你相公好多了,但是余毒还要慢慢清理才是。” 宁卿顿时有些不自在,有几分心虚的看了窗边的男子一眼,当日情况危急,她已经虚弱到极点,为了避嫌,也为了保护自己,她谎称受伤这位是她的相公,两人在路上遇到山匪,跌落河道,死里逃生被冲到了那山洞里。 一对夫妻总是比一个单身的女子更容易接受和解释,也正好借助男子的掩护杜绝那些窥探和各怀心思的目光。 然而,显然是她想多了,村里人很淳朴,大家对她的身份没有任何怀疑。 很快,她醒了的消息在魏家村四下传开,大家都拎着冬季珍贵的果蔬和猎物来看望她,每个人呆的时间不长,问的问题倒是差不多,无外乎,你好啦?你醒啦?你哪里还不舒服?好好休息哦。 话是这么说,一个上午,头发睡的鸡窝一样的宁卿完全没有时间打理自己,只是耐心的回答着不同人同样的问题。 每个得 到回答的村民都放下探望的礼物,满意离开。 他们在门□□换着目光,带着窃喜和得意。 “呀,真是俊呐,和魏景说的一样。” “我还以为我家汉子吹牛,真是跟个仙女似的。” “瞧那眼睛和嘴巴,跟城里的画上人儿一样,还跟我说,谢谢阿婶关心,那声音——也真好听。” 大家在魏景家门口的大树下议论纷纷,一致的赞叹声中,妇人们暗自庆幸,这么个玉琢的人儿还好是已经婚配。 “她的相公也着实好看,只是呆呆的,不咋说话。” “听说被山匪打伤了,不知道是不是伤到了脑袋。”一个妇人有些可怜叹息。 “男人长得好看有个卵用,也不知道疼媳妇,他媳妇醒了那么久,都不知道端口热水。”一个有几分俏丽的村妇不屑道,她似乎深有体会的模样,对躺在病床上的宁卿多了两分同情。 司马无情的眉头微微一蹙,他受伤了,可他并不是聋子,习武之人本来五识就比寻常人清明些,加上这些村人嗓门也不算小,几乎字字都听的真真切切。 媳妇?相公? 他看着还在耐心接受村民关心和探寻目光的宁卿,本来久病初醒,身体就极度虚弱,她的嘴唇有了细细的碎屑,声音也是艰难支撑的模样,可是偏偏,脸上却没有一丝丝不耐烦,对每个人都是耐心的微笑,道谢。 对这些微薄的关怀她给予了自己能给的最大的回应。 司马突然就有点看不下去。 女人都是分不清状态吗?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什么?休息,静养。 他当然不会了解,重生而获得新生的宁卿,半生苦难,这样的状态已经是最安宁的时刻,苦难是最大的财富,它会让人在细枝末节中体味人生百态,而对善意充满敬意。 宁卿又微笑送走一个老翁,还没来得及和下面一个村汉说话,就看见窗边的男子缓步走了过来,他是奇异的存在,当他不说话时,他就像黑色融入深夜,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而当他行动,却像是喋血的宝刀,周身都散发着凌冽的气息,让人几乎不自觉就想退避三舍。 那个村汉眼看司马面无表情的走过来,不知怎么的,心头一虚,慌忙站住身形:“小娘子,你好生歇息,我,我们迟些来看你。” 司马站在旁边,冷冷的目光散发着逐客令。 不一会儿 ,整个房间就空无一人。 “听说,你是我娘子。”终于安静下来了。他在她面前停下,两人之间不过一臂距离,这样的位置,只要一步就会陷入极度的暧昧。 第17章 始乱终乱 宁卿的目光从他白皙的脸上滑过,微微一笑:“事急从权,还请公子见谅。” 她神色平和,带着让人心安的气息,眉目温顺,真如一个新妇:“如果魏大哥问起,不知道怎么称呼公子。” “在下东方雨。”司马淡淡道。 他探寻的目光看向宁卿,女子顺手将散乱的鬓发拨到耳后:“小女子宁即儿。” 司马目光低沉,看着女子绒绒的额发。 ——宁卿,宁即儿。 正在这时,魏景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几步走了进来:“小娘子,你的药。” 宁卿一看那成色,顿时觉得嗓子里面就泛起了酸味。 像是早有所预料一般,魏景嘿嘿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块白白的东西:“这是魏大娘独门秘制的白丝糖,好吃的很。放心喝吧,良药苦口。小娘子,你这醒了就是好一大半,不过,还是要再喝上三副巩固一下。身体里面的寒气没祛除,以后老了可得落下病根,平时还好,天气一变,就是钻心的痛,到那时候,寒气进了骨头,吃什么药都晚了,我的药全是自己亲自栽种,亲自磨制,亲自熬汁……” 宁卿默默端碗喝药。 顿时理解司马为什么会一言不发,直接端着药就开始喝。 ——这个魏景真不是一般二般的话痨啊。 魏景眼巴巴的看着宁卿喝完,刚刚想说话,又想起什么似的,抿着大嘴诡异一笑,带了几分讨好的递上粗布包裹的白丝糖。 宁卿捻起一块,入口即化,她又拿起一块,转眼,几块白丝糖全部进了宁卿的肚子,因着糖分的滋养,她顿时觉得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 还没回过神,两个大婶子抱着衣服端着热水走进来:“小娘子,睡了这么久,来,先洗把脸。” 司马在旁边杵着,一个胖大婶瞪了他一眼:“看什么?还不快来把你媳妇扶起来。” 司马一愣,另一个婶子似乎早就看不过去:“你媳妇躺了这么久,粒米未进,手软脚软的,一会摔了怎么办?” 接着,外面又来了一群小孩,扎着小揪揪,乱哄哄的冲进来:“魏郎中,村长家的饭都好啦,叫你们快些!” “快点快点!今天有山猪肉!” 司马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他一手虚虚的抓住宁卿的衣袖,没有碰她的手臂,一手就去扯宁卿另一只袖子。 胖大婶没 好气的瞪他一眼:“自家媳妇,还害什么羞!”直接一把抓住司马的手放在了宁卿的腰上。 宁卿:“……” 司马:“……” 这双手拿过刀握过剑,挽过弓,杀伐决断,可是此刻,在一个小小女子的腰间竟然有一丝僵硬。 “发什么呆,快点啊。”胖大婶是个急性子。 他闻言猛地一用力,差点直接将宁卿拎起来摔下床去,因为用力过猛,牵动身体的伤口,顿时一阵剧烈咳嗽。 胖大婶连忙抓住宁卿免得她滚下床去:“让你扶人,你在抓野猪啊!” 她摇摇头,怎么这么笨,看着还是挺利索斯文的,结果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司马眸子寒光一闪,哼了一声,瞥过头去,堂堂修罗暗部定远将军,北境闻风丧胆的首席杀手,竟然被一个村妇嫌弃成这样——要不是看你们是一群无知村妇……早就卡擦卡擦。 魏景连忙走过来,拍着司马的背,帮他顺气:“东方大哥,别生气,我二婶就是这样,口无遮拦的,不过她都没有什么恶意,都是有一句说一句。你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计较。你不知道,她以前说我的时候,那才是一点点情面都不留,直接当着全村人噢,说我得药长得瘦不拉几,吃了也不见好。我那本来就是丝藤,怎么可能胖的起来……” 他一开口,就叽叽咕咕说个没完,司马的脸偏向左边,他走到左边,偏向右边,又走到右边。 好在两个大婶手脚格外利索,转瞬间已经将宁卿简单收拾出来。 司马的目光立刻落在眼前的女子身上,魏景再说什么也听不清了。 钗荆裙布,只是极为简单寻常的打扮,偏生一种出水芙蓉之态。 司马静静的看着一个小孩子将一朵雪莲花递过去,胖大婶替宁卿别到了耳边。 她微微一笑,眼角如弯月,一室生春,雪莲竟也像有了生机,散发出同样柔和的光芒来。 清晖相映。 罕见的雪莲在魏家村因为适宜的气候和魏景的大力推广,变得寻常可见,在需要生活必需的盐醋的时候,魏景就会带着村人选上一些不那么出色的,以采药人的身份出去换些银子。 魏景的家在魏家村的最上面,整个村子拥抱着一处盆地,四处遍种各种花草果树,村民住家呈扇形分布,村长的家就在扇子的最下面。 所有通向各家的小道旁边 都有从山顶引下的溪流,桃花树夹岸并列,中无杂树,树梢落着残留的积雪,虽是隆冬,仍可想象春日的落英缤纷。 路上常常可见摇头晃尾的黄狗和带着小鸡觅食的母鸡。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小孩子们嬉戏打闹着在前面带路。 宁卿诧异的看了眼司马,对方眼中是同样的惊色,在这样烽火连天的乱世,竟然当真有这般世外桃源的世界。 她的步子不由自主放缓下来,连凌冽的空气似乎都带着安宁的味道,让人心安。 转过一处山壁,眼前忽的出现一片澄白如玉,仔细看去,却不是积雪,而是漫山遍野的雪莲花,宁卿啊的一声,难以置信的捂住嘴,急步上前,又蓦然停住。白玉铺地,冰魄为魂。 如此盛景,如同乱世瑰宝,美的触目惊心。 魏家村的人对此都已经习以为常,他们笑看着宁卿和眼中同样带着惊色的司马。 两人走过缓坡,到了设宴的前院。 村长家早已设酒杀鸡,魏家村数十年不见外人,一下突然多了两人,自然是极为稀奇,整个村子的人都已经到齐了,大家围着村长的篱笆翘首以盼,不肯先行入座。 村长年纪很大了,说是村长,更像是魏家的族长,他让儿子邀了两人上座,酒水上来,都是农家粗陋饮食,但是肉鲜菜美,泉水清冽。 魏景自然在下首作陪。 宁卿推脱不过,好歹还是喝了两杯果酒。美酒清甜,她的脸上便浮现出动人的红晕来。 只有司马一直吃的很慢,他吃东西向来警醒。 特别一开始就留意到,这一桌的人有点奇怪,上到那个白胡子老头,下到自己旁边的话痨魏景,都是吃口菜就张张嘴,看见他俩又开始傻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的手不自觉的摸向腰间,可是长剑早已遗落不知何方。 终于,连宁卿也看出不对劲来,她举筷的速度慢了下来,司马看了她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一起放下筷子。 “村长,我和,我,相公两人的命都是大家救回来的。魏家村的人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宁卿真诚的说,“如果有需要我们做什么,您尽管直说。” 村长一脸被揭穿的尴尬,他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的捋捋胡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看了魏景一眼,魏景立刻嘿嘿一笑 ,接口道:“我们村里唯一会写字的老夫子十年前去世了。” 宁卿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不会要自己留下来当夫子吧。 “我们这十年,也有不少新生的孩子,也有老人去世,所以,想着你们必定识字,想——请你帮我们修正一下族谱。” 宁卿心头的石头落下地来,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就是这么一点点事情,又是新衣服,又是糖果,又是盛宴的。 这村子的人,也太实在了吧。 很快,宁卿发现,他们确实就是这么的实在! 魏家的祠堂在魏家村的中间,是整个魏家村最神圣的地方,里面还挂着几幅魏家先祖的画像。 几个村民争先恐后捧出了已经尘封多时的笔墨纸砚,看着宁卿浇水,研磨,润笔。大家神色虔诚。 司马无事,便一直参观着祠堂里面为数不多的几幅画像:一看就不是一个人的杰作,最开始还算像模像样,纤毫毕现,后来越来越退步,到最边上一幅画,基本就是简单勾勒了一个大致的形状,还歪歪扭扭,笔尖颤抖。 他轻轻摇了摇头。 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落在村长眼里,顿时让他眼前一亮。 “东方先生会丹青?” 于是,司马顺利给自己找了一个新任务,给全村人画画。 呃……司马速度已经很快,但是一天下来也只是完成了二十副,想他平日在军中都是行军排阵机关索道需要画画,此刻竟然在一个荒山野村给一群大字不识的村民画肖像。 可是,好像也还是不错的感觉呢? 他坐在宁卿身旁,看她纤手执笔,认认真真的一个个誊写着已经破旧的族谱,加上新生孩子的生年,添上过世老人的卒年。 他们蘸着同样一个砚台,用着同样的毛笔,写在同样的纸上,为同样一群人书写历史,留下印记,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凌厉有淡淡的软化。 一个词悄然涌上心头,相敬如宾。 到了晚上歇息,宁卿借口自己生病,单独住在一间,魏景也不多想。每日早晨,他们走出房间,站在同样一个院子里面,心照不宣,彼此相视一笑。 宁卿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子少了些警惕,多了几分熟悉之后,她便知道他并不像他给人的感觉那样,可能是自己太风声鹤唳了,总是将一切和危险联系在一起。 在这个世外桃源,她甚至恍惚中生出一种错觉,似乎,生活就该是这样的,似乎,生活一直就是这样的。 上天给了她一次机会,就是要她来做这样新的选择。 终于,画像进入了尾声,最后一天,魏景兴致勃勃的捧着自己的画像,突发奇想:“东方先生,不如给你娘子也画一副好嘛。我们把画像放在族谱里,以后也知道是东方夫人的好意啊。” “对啊,对啊。”几个村民纷纷起哄起来。 司马看着宁卿,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 他将笔在浓墨里面舔了舔,色泽浓烈,想了想,又在里面添了些水。 正要提笔画的时候,村长的媳妇突然站起来:“这样子随便可不行,还是得给东方夫人收拾收拾。我那里有去年春天桃花做的胭脂。” 另一个妇人道:“我那里有小苍兰味的口脂。” 于是,几个妇人拉拉扯扯就将宁卿扯了起来,推推嚷嚷就往魏景家去了。 男人们摇摇头,这些女人,就是这般麻烦,这两天画像这么慢,还不是因为她们,一会要换个衣服,一会又要换个发型,一会姿势不好了,一会笑的不好看。 女人,真是麻烦的东西。 她们一走,祠堂顿时安静下来,魏景站起来伸个懒腰:“东方先生,看来咱们要好等了。” 然而,下一秒,他看见司马已经在纸上笔走龙蛇起来,虽然宁卿根本没有坐在前面,也没有涂着口脂,没有梳上好看的发型,但是她已经悄然在司马的纸上生动起来。 魏景伸到一半的懒腰停了下来,吃惊的看着那个容貌绝丽的女人在画纸上翩然起舞。 笔墨浓淡相宜,栩栩如生,就是宁卿坐在这里也不过如此了。 而这边的宁卿被一群女人簇拥到了魏景家里,她们便自己回去找自己的压箱底宝贝去了。 宁卿看着简陋的铜镜里面自己模糊的面容,微微一笑,这魏家村的人,真是太淳朴了。 好像,少了什么东西,她突然抚上自己的耳垂,上面两个小小的耳洞烙着手,她心头一跳,立刻站了起来。 ——那一对一直戴在耳朵的陶瓷耳环不见了。 明明在山洞里面还在的,她慌乱了一下,很快镇定下来,细细的回想着,从在山洞生火的时候还嫌弃耳环冰凉碍事,那时候好像摘了下来—— 然后放 在了旁边。 宁卿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 这对耳环作为褚勐将军认定珠儿的遗物,以后还有很大的作用。 她走出房间,站在院落中看了看,没有人过来,边果断折身像山洞走去。 山洞离村子并不远,宁卿连走带跑,很快到了洞边,凭着当时已经开出来的一条小径,她像鱼一样溜了进去。 山洞还是那般阴沉晦暗,潮湿阴冷,宁卿第一眼就看到已经变成灰烬的火堆。 瞬间想起那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她庆幸的舒了口气,开始在洞中四处找着,旁边石缝边一个反光的物品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是什么? 宁卿俯下身去,突然呆住了。 她的手颤抖着捡起那面五金面具,五雷轰顶。 熟悉的花纹,冰凉的触觉。那些已经镌刻到身体的记忆喷涌而出。 好,好一个东方雨!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东风雨。 ——司马无情。 那些一直在心底缭绕的若有似无的熟悉感得到了最后的解释。 她整个人如坠冰窖,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了。 第18章 存亡齿寒 有一瞬间,宁卿的思绪是空白的。 对司马无情,她一直都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大概因为在上一世发生的事情太过深刻。 那个恐怖的夜里,他如嗜血的野兽,颠覆了她所有徒劳的挣扎,这种恐惧,即使隔了十年光阴,今生并没有发生,也如暗夜般如影随影。 她按住心口,指甲深深扣入肌肤,安静的洞穴中,只有哗哗的流水源远流长,宁卿听见自己的呼吸,从急促渐渐变得平缓下来。 她扬起那面薄薄的乌金面具,精细的雕工,抽象的蔷薇图案微微凸出,细腻冰凉的手感。 这个面具代表着北境最神秘的修罗暗部,和他们让人齿寒的强大暗杀力量。 下一刻,她突然轻轻一挥,将面具扔进了冰凉的暗河。 噗通一声,面具被水冲的翻转两面,然后沉入了水底。 宁卿吐了口气,继续在石洞里面搜寻,很快有了收获,那对陶瓷耳环上面沾了泥土,依旧静静的躺在石头上。 她取出耳环,走到暗河旁边的一处小水汪,准备简单清洗一下,刚刚蹲下来,只听一声闷响,如同巨雷轰鸣在耳间,震的只见平静的水面都起了涟漪。 侧耳去听的时候,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水汪上面的涟漪越来越大,渐复平静。 春雷吗?宁卿向洞口张望,天色更暗了,暗沉沉的天气隐隐让人有种不安。 怎么突然变天了?宁卿狐疑的嘟囔,捏住耳环在水里轻轻一晃,这一瞬间,水里的手突然感觉到大地的震颤。 她猛然一惊,立刻伏下身子。 紧接着,她听见了巨大的马蹄声,低沉的嘶鸣声。 这是训练有素的战马才能发出的声音。 可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来接应司马无情的? 不对!即使知道是司马在这里,以暗部小心谨慎的个性,一定会是悄无声息的潜伏而入,而不是这样大张旗鼓的催马前来。 魏家村入口极为狭窄,只容一人侧身而进,如今却是马匹齐头并进。 难道,刚刚那声闷响——是烈药炸开了山棱?! 宁卿的心跳顿时加快,连忙起身悄悄顺着石缝往外面摸去,她压低身子,现在已接近黄昏,从外面看向这处石洞,只觉是一处枯草丛林,而从里面看外面,却是真真切切。 整齐肃穆的队伍, 虽然没有任何铠甲加身,却不会有人怀疑这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军队,他们的马背上挂着箭筒,里面插满了长翎尾箭,锋利的长刀紧握在手上。 他们并未打算隐藏自己的身形,整齐的队伍稳稳向前,像一柄尖刀推进,马匹铁蹄踏地,微微的震颤显示着这只队伍的庞大和训练有素。 没有军徽,没有铠甲,一只刻意隐瞒身份却昭示武力的军队。宁卿感到了刺骨的寒冷,那一瞬间,她几乎要冲出山洞,向那些还在山腰祠堂的村民和住家大声疾呼:“快跑啊。”然而她不能。 因为山路的狭窄队伍变得很长,绵延不绝,她所在的山洞一直在危险的范围。 宁卿的手紧紧攥住耳环,刺入了手心,斑点血迹露出来,滴在地上。 紧张的情绪,如同蜡烛堆满珠泪将要倾泻而下的瞬间,宁卿寒毛直立悬空着心浑身冰冷的潜伏在山洞边。 终于,山边响起了第一声惨叫。 宁卿哆嗦了一下,是村长的儿媳妇,想是回家取了桃花胭,回来不见宁卿,出来寻人。 紧接着是第二声,只是一声闷哼。 接着是第三声。 骑在马上的男人们下了马,取下箭筒,拎着长刀,他们的目的简单直接。 宁卿伸手捂住了嘴巴,恐惧和悲愤的眼泪溢满了眼眶,透过模糊的视线,她看见整齐离开的恶鬼们,带着鲜血淋漓的长刀。 只是一瞬间,整个山村突然被惊醒了,黑沉沉的阴云下面,看不见的太阳正在落下。 天又黄昏! 惊叫,惊愕,愤怒,最后全部变成了巨大的恐惧,男人的惨叫和妇人的哀嚎响彻遍野。 呼啸的惊弓之声,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还有安安静静站在原地马匹的喷气踏脚声,将整个村庄变成浮屠地狱。 宁卿听见魏景的大叫:“你们是什么人!” 回答他的是一支利箭。 村长的儿子撞响了隐藏在祠堂的铜钟,巨大的轰鸣声像是末日的惊雷,只是一声,就断了。 紧接着又是一声,然而也断了。 宁卿的血液沸腾了,又冷却下去,眼泪滚动在眼眶,太阳穴突突作响,可是,她什么也做不了。 半柱香之后,村子里彻底的安静下来。 再次变成一片死寂。 宁卿前面的石块滴满了点点滴滴 的鲜血,手心全是指甲深痕。 她仰着头,张大嘴巴,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眼泪顺着眼角流进耳朵。 这是弱者的悲哀。 洞穴外面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她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将军,没有发现。” 沉默了片刻。 “烧。”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话,紧接着她听见马镫碰触到长刀的脆声,那个被称为将军的男人翻身上马,领头离开了这里。 就像他们来的那样,他们走的安安静静。 前锋变成后队,士兵擦净长刀,翻身上马,动作整齐利落。 宁卿看着最后一匹马已经走过了洞口,她颤巍巍的站起来,双腿发麻,膝盖被尖利的石子沁出了血丝,可是比这血丝痛楚千万倍的,是在胸口。 她像一个布偶一般摸索着靠在洞边,下脚如有千斤重,还没有迈出洞口,忽听得一声带着紧张的低喊:“宁卿。” 还有人活着!她猛地跳了起来,根本没有留意对方叫的是宁卿,而非宁即儿。 她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我在这里!” 两手胡乱拨开洞穴密密的枯草,她看见了一身布衣的司马无情。 “是你?怎么是你!”她的瞳孔猛的缩小。 “他们示警无效,最后时候,将我藏在了巨钟的暗格里。”司马无情神色晦暗,他们把最好的机会留给了他,一个陌生人。 “你不是会武功吗?你为什么不出手!你为什么不救他们!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她的眼泪再也停不下,大串的淌下来,她与其说在和司马说,不如是在痛悔自己的无能。 山村中雪莲那淡淡的香味早已消失不见,剩下的是浓浓的血腥味,还有,山火蔓延燃烧的枯干焦臭味道。 司马任由她疯狂的拍打着自己,他的余毒未清,而且面对有备而来的军队,在那样的情况下,保存自己对当时的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夜色渐渐昏暗,他的面孔隐藏在安静中,只能模糊的看到男人挺直的脊背微微颤抖。 忽然,他警觉的转过头,向着山路的来路看去。 下一刻,几乎由不得宁卿反抗,他一个转身将她拉进了洞中。 漆黑的洞穴中,宁卿死命的挣扎,司马捂住她的嘴,任由她的指甲在自己的手上划出深深的血痕。 直到再听见一 支马队小跑进来,宁卿才安静下来。 为首的将领勒住马:“只听到这么一声巨响,嘿,没想到这里竟然炸出了这么一个村子——躲得倒是好。你去看看,都有什么人?多少人?” 一个士兵得令,拍马前去,不过片刻,又原路返回,慌张的声音带着颤抖:“启禀将军,村子,村子里面的人都死光了!” “死光了!!”那将领唬了一跳,“谁干的?!” “小的看见他们都是一刀毙命,是熟手做的。”士兵的语气微微有些发怵,“男女老少,全部杀得干干净净,一个活口都没有,死的太惨了。” “段副官,你立刻带一路人马回去向大将军禀告。”将领说完,忽地一顿,“等等,你过来,我问你,那些人可是尸首俱全?” 士兵犹豫了一下:“回将军,正是。” “哈哈,真是天助我也。褚将军要我们出来剿匪,可是这大冬天,哪里那么多土匪,北狄又不是傻子,大冬天在外面晃悠,这回正好,咱们趁着大火没有烧起来,现在去割了他们的头颅回去请赏,反正也不是我们杀的,正好物尽其用。” 褚将军?褚勐将军,这是友军!宁卿心头一颤。 只听段副官立刻接嘴:“将军英明,然后大火烧了这山,正好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兄弟们,抓紧时间,回去好好记个功!” 不用拼杀,就可以领赏,何乐而不为,一群人顿时欢呼起来。 宁卿气的睚眦欲裂,几乎要冲出去和他们拼命,但是司马紧紧抓住她,她的眼泪哗啦啦淌出来。 她仰头去看司马,男人坚硬的下颚线条硬朗,丝毫不为所动。 司马无情啊司马无情,你是暗部的将军,只要你出去,就可以阻止这再一次的惨剧,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连出去说一声都不愿意。 她的眼泪无声的淌下来,滴在司马的手上。 滚烫的热泪如同□□,司马不由自主松开了手,宁卿立刻道:“你快去阻止……” 司马立刻紧张的捂住她的嘴巴,伸出食指,示意她安静,但这小小的一声,因为山洞的封闭回响,却已经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 “将军,我听见那边好像有声音。”段副官说。 五品的游击将军顿时面色一冷,做了个杀无赦的手势——这等杀头的买卖,容不得半点意外,两个兵士立刻提刀往山 洞走来。 司马左右一看,低头靠在宁卿耳边道:“不想死就跟我来。” 他率先向暗河走去,宁卿听见外面长刀挑开枯枝的声音,咬咬牙,紧跟着他走了过去。 司马立刻拉住她的手,深吸一口气,两人同时潜入了暗河,河水冰凉刺骨,还好流淌速度并不快。 他们紧紧抓住河边的石块,听见两个士兵已经走了进来,四处一看,一个嘀咕道:“还真有个山洞。” “不过看样子很久没有人来了。” “还是好好看看吧,这等事情,要是泄露,那就是杀头的买卖。” 另一个嗤笑一声:“大家不都这么做吗?别说咱们马将军,就是褚将军……” “嘘。想死啊,要是被听到,仔细你的脑袋。” 两个兵士边走边说,转眼绕了一圈,检查完毕就准备出去。 冰凉的河水中,宁卿憋着最后一口气,她大病初愈,眼下,憋了这么一会,只觉得肺里面都要炸开了。 想要呼吸,好想吸气……她缓缓向上浮动——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了。 司马一把拉住她,宁卿鼓大了眼睛,使劲摇摇头,示意自己已经不行了。 司马指指洞口的方向,示意两个兵士还在上面。 可是——宁卿更大力的摇头。 司马看了她片刻,下一秒,他忽地俯身,吻住了宁卿,一股温暖的气流涌到她的嘴里,宁卿一瞬间变成了冰雕。 时间这一瞬好像突然静止,宁卿的尖叫被压在喉咙间,她的手在河底胡乱慌张摸着,碰到一个硬物,几乎没有犹豫,她一把抓住它,狠狠拍到司马头上。 被她抓在手里的乌金面具闪着冷冽的光芒。 两人同时站了起来,暗河的堤岸旁边很浅,两人站起来只到腰间,冰冷的河水从他们的额头发梢衣服间缓缓往下滴下。 司马伸出一只手,缓缓抚向唇边,明灭不定的目光看向那冰凉的乌金面具。 “看来,你都知道了。” 第19章 杀良冒功 司马站起来的瞬间,两枚紧握的石子飞出,被突然冒出俩人吓到的兵士顿时齐齐闷哼一声,倒在了洞口。 宁卿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她看了司马一眼,心绪复杂,咬了咬嘴唇低低说道:“司马将军,如雷贯耳。” 不等司马说话,她抓紧时间颤抖着爬上岸——两个兵士都穿着贴身的铠甲,解开铠甲还需要一点时间。 “抓紧时间,我现在只剩不到十分之力的力度,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醒来。”司马快速说道,他强自压抑着翻涌的气血,肩膀的伤口再次微微裂开,撕扯的痛楚让他眉头一蹙。 “喂!里面的,搜到没有?”马将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前去收割“战功”,剩下一小队人马在此等候,这两人还不出来,伍长有些不安。 司马粗着嗓子回答:“里面太大了,没找到人,倒叫兄弟摔了一跤,脚给崴了。” 伍长顿时一阵火气:“笨死的猪!”大家都去前面抢首级,这俩人怎么这么笨,他恼火的看向窸窣洞口边已经背着宁卿慢慢走出的司马。 模糊的夜色中,只能勉强头盔歪着,脸上也糊着黑乎乎的泥巴,伍长看了一眼,顿时一肚子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们俩别去了,在这守着马。兄弟们,咱们走!可要抓紧时间别叫那帮孙子抢没了。” 其他几个兵士立刻欢呼一声,紧随其后。 隔着冰凉的铠甲,宁卿感受到司马开始颤抖的身子。他强行用力,伤口裂开,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 因为宁卿的身量要小些,只有背着走出来,才能掩饰住她身量的差距。 看着一群人已经向前狂奔而去,宁卿拍了拍司马:“放我下来。” 司马额头全是冷汗,几乎支撑不住,他提着一口气慢慢将宁卿放下。 “你还好吗?”宁卿扶住他,看着他硬撑的着自己站好。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出面了吧?”他嘴角含着一丝苦笑,转头看向远远火光中那些已经接近疯狂的军士,他们身上挂着“战利品”,因为分赃不均,甚至为了几颗头颅开始大打出手。 火苗燃烧在宁卿的眼中,波光潋滟,她一字一句道:“因为,他们为了这些东西,甚至会不惜杀了我们。” 火光灼天,如同黑夜的伤口,缓缓蔓延,她看见有的村民被长箭钉在树上,有的跌落在岩石缓坡,更多的是在各路小径上,他们临死都还保持着逃命的姿势 。 毁灭永远比创造容易。 仅仅一炷香的时间,一个百年的世外桃源不复存在。 嘴唇咬出了血丝,顺着喉咙咽下去。有晶莹的眼泪在眼里盘旋,但是始终没有落下来。 “走吧!”她猛地转身,大步向马匹走去。 盔甲被扔在地上,他们轻服简装,宁卿挑选了两匹温顺的军马。 司马脸色苍白,他勉强上了一匹马,去掉盔甲的外衣已经透出了血丝,他不动声色的扯了扯外衣掩盖住血迹。 上马的时候司马顺手将旁边两匹马的缰绳拉在手里。 “我们控制不了这么多马。”宁卿隐隐有些担忧。 司马虚弱的摇摇头,没有多说话,轻轻一拍马。 他们顺着来路,轻拍马臀,向着外面跑去。 到了前面一看,魏家村的入口已经全数崩塌,薄薄的一层山壁被炸的支离破碎,就是十匹马也可并行而入。 整个安全的村寨顿时变成了瓮中捉鳖的地形。 走到路口的瞬间,司马松开了手里的缰绳,一扬马鞭,另外两匹马立刻往另外的方向跑去。 原来如此,宁卿顿时心头一松。 出了山口,只能看到一片苍茫的草原和斑驳的残雪,在夜色中发着黯淡的光芒。 宁卿勒住马身,转头看向司马:“我们往哪边走?” 司马伸出手指指了指右前方。 宁卿看他一眼,轻轻一夹马腹,马儿立刻小跑起来。 夜色越来越浓烈,她听见跟在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想是已经和司马距离很远了。 不如,就此分道扬镳,独木桥和阳关道向来就是不同的方向。 宁卿在马背上颠簸着,远远可以看到魏家村的山火已经蔓延到了山腰。 魏景。老村长。还有那么一群可爱的小孩子,鸡犬相闻,到底只是一个脆弱的想象。 为什么会突然有人进来杀了他们?不是土匪,也不是北狄,会是谁呢? 她心念一动,被悲愤埋没的脑海清明起来,猛地拉住了马缰:她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即使就此死去也不会有任何人牵挂,可是,那个人,他不一样。 他是北营暗部的定远将军,他的身上有太多的秘密。 ——他才是一切的源头。 宁卿一拉缰绳,立刻转身向着来路奔去,一直快到村口,她看见一匹孤马站在原地吃草。 宁卿翻身下马,小心的向前寻去:“司马,司马?” 她喊了两声,脚上突然踢到一个柔软的身体。 正是司马倒在地上。他早在开始御马的瞬间就已经支撑不住,跌落马背。 该死。宁卿扶起他,司马得头依靠在她臂弯,半是清醒半是糊涂:“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是要问你!那些人是你引来的么?”她咬牙。 两匹马不知道怎么相互厮磨了一下,忽然齐齐跑开,在夜色中迅速融化进去。 “是我。”司马回答。 宁卿明明知道答案,还是睁大了眼睛,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愤怒的目光狠狠看向靠在自己臂弯的男人。 司马微微一笑,满天繁星下,他的笑容苍凉而虚弱:“如果你想要为他们报仇,尽可以杀了我。” “我!……”宁卿的眼泪淌下来,“我杀了你,他们就可以活过来吗?!” 这样一群生活在桃源的平民,手无缚鸡之力,能有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宁静,已经是上天格外的眷顾。 他们如此,女闾的女奴如此,她的弟弟如此。她也如此。 即使可以勉强逃出去,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然后越过千山万水,潜到西疆。如果她的弟弟还在,或许可以将他救出来,或许,他们可以找个安静的村落……她茫然的转头看向那越来越明亮的火光。 第一次,对重生的自己,充满了前世一般的无力感。 “杀了我,他们虽不会活过来,但是,也许你心里会好受些。”司马淡淡道。 宁卿的手指微微颤抖。 如同看穿她的心思,男人的向来不着情绪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叹息,“你明明知道,今天就算不是我。任何一天,只要有一个提着屠刀的人走进去,他们都会像现在这样羔羊一般死去。在这个乱世,没有世外桃源,没有侥幸,只有足够的力量,才能生存下去。” 宁卿转头看他。 司马很少说这么多话,却是字字如针:“如果你真的恨他们,你想报仇想要生存,那你要做的就是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东西。即使是不折手段。” 她低低的重复:“强大到,可以保护我想保护的东西。” 一 缕细碎的长发顺着她的脖颈垂下,拂过耳后的海棠,轻轻滑过司马的脸庞。 如同冷夜惊梦,宁卿的眼神突然不再迷茫,重新充满了果敢和勇气。 “司马将军,无论今天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一直守护在你身边,如果我们可以活下来。作为回报,我可以请求你一件事吗?” “我答应你。”没有任何迟疑,司马立刻回答,静静看着女子决绝的面容,他的脸上带着奇异的光彩,如同弥留前的回光。 他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轻轻补充:“无论是什么。” 宁卿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我要向司马将军,求艺。” 夜色更加深了。温度降落下来,两人的身体都变得僵硬起来,但是谁也没有动。 宁卿将积雪和杂草覆盖在自己和司马身上,他们像蛰伏的野兽,悄无声息的隐藏着自己的气息。 终于,他们听见了山谷的回响和喧哗,一队腰上和马背上面绑着头颅的骑兵冲出来。 马匹数量少了几只,但是没有人共骑一马。 宁卿听见那个马将军大声的喝骂:“一群蠢猪,抢抢抢,杀人不会,窝里横倒是厉害!” 段副官上前:“将军息怒,时候不早。咱们该回去了。死了几个人也无妨——正好回去就说遇上劫匪折了。” 马将军眼睛一转,转怒为喜:“正好,不然这么整齐的回去,褚将军也会生疑。好!死的好啊!” 他下方一个伍长顿时长长舒了口气,他本来应该在后面留守的,可是等到抢了“战功”回来却发现方才那两士兵衣服扔了一地,都光着身子倒在山洞里面,连马匹也少了四匹。 他立刻知道是有人趁火打劫,但是哪里敢将事情如实上报,慌忙命下属将两人扔进暗河一了百了。 这一队“满载而归”的骑兵带着自己的“战利品”兴高采烈踏上了归途,每一个头颅,都会是一份奖赏。 这样的奖赏会让他们得到美酒金钱,还有在女闾和安北城中吹嘘的资本。 他们的背后,烈焰冲天,魏家村安静的在火光中消失,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第20章 色盛爱侬 跪在王帐的探兵已经保持一个姿势半个时辰,他的脊背弯曲成恭敬而卑微的姿态。 慕容昕仍然耐着性子和慕容源说话,看起来还是言笑晏晏的模样,但是不自觉移动的脚步已经暴露出主人内心极度的不耐烦。 “小皇叔,最近北狄动作频频,如果此刻去安北城实在不安全。这样可好,侄儿让吴参军派人将安北城那歌乐班子请过来,在女闾搭台演奏也是一样。” “最近新来那班子是从南安城过来的,已经在城中搭好了台布,这么请过来,少了味道,反而没意思。你让你那个司马叫两人带我去就是,何必这样麻烦。” 一听到司马名字,慕容昕面色微变,垂目掩饰:“司马被我派出去办事,最近不在军中。” 慕容源奇怪的看他一眼:“老四说你最近鬼鬼祟祟的,我还不信。这司马向来是你身边最得力的护卫,都快一个月了,竟然还在外面游荡。” “谢皇叔关心,只是点费时的差事。老四今日回西疆,听说西疆苗女婀娜妩媚,香辣扎手,皇叔现在有兴趣还来得及。” 慕容源哼了一声:“不过多吃你几日军粮,这般着急赶我走。你也忒小气了。” “皇叔这是什么话,侄儿还不是为皇叔着想,北境女子粗陋愚钝,到底不如南国胭脂……” “报!——”一个身上插着黑旗令牌的鹰扬暗兵不待通报,直接进了王帐。 鹰扬军专司侦查,监察职责,为了保证信息能第一时间到达最高执行官,只要黑旗令牌在身,他们无需通传便可直接面见统帅。 这份黑旗令牌是司马随身携带的,慕容昕眼眸一闪,转头道:“皇叔,侄儿还有些琐事处理,不如就让吴参军陪您去安北城可好?”现在只要能把这个聒噪不休,搞不清状况的家伙支走,即使可能有危险,也顾不上了。 吴越攸立刻满脸堆笑的将慕容源请了出去,他们前脚刚刚出王帐,慕容昕立刻一撩长袍,就席高座,面色沉肃,低声道:“讲。” “司马将军已在回营的路上。”暗兵双手托举令牌,“小人在大营百里接到将军,传将军言:如若四王爷想要提前离开请务必留下。” “老四今天黎明起身,此刻后卫部队已经过了胭脂河。”他略一沉吟,“司马还说什么?” “无他。” “无他?” “将军身中剧毒,不能长途奔袭。”暗兵 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将司马身旁还有一人的事情回复,“因此特命小人现行回营,将此急报传达。” 慕容昕挥挥手,暗兵恭敬后退,到了帐篷门口这才转身出了帐篷。 他向左右道:“风霜剑雨,你们怎么看?” 两个忠心的护卫对望一眼,风霜上前:“依属下看,司马将军必定发现了什么。” 剑雨赞同:“司马前去是为了粮草一事,现在这般传话——属下斗胆猜测,必定是和四王爷有关。” “老四向来是太子那边的人,扮猪吃老虎,野心勃勃,这样急迫的动手,倒不是他的风格。还得等司马回来才能知道究竟。”慕容昕想起什么,“风霜,安北城中的收粮之事,叮嘱吴越攸务必小心,不可让皇叔知道。” 真是头疼,这么个麻烦人物怎么就赖在北营不走了呢? 而他头疼的这个人物,此刻也百无聊赖的在马车里面熏着炭炉扇扇子,慕容源的侍女一身男装打扮,跪在地上,将一颗颗冰镇过的蜜瓜喂到他嘴里。 慕容源一边懒洋洋的吃着,一手随意在她身上游弋着,隔着亵衣去玩弄那两颗红宝石。 “老四说,这个歌舞班子专门为我从南安城请过来。说是清一色的雏儿,全部都是长安最负盛名的第一花魁十三娘亲自教导出来的。一个个妖娆美丽又清水芙蓉。拈花,你说,是不是也如你这般可人疼。” 拈花顺从的往上跪一点,她是个哑女,只能用身体表达自己的语言,此刻,微微颤抖的小白兔在男人的手下变得坚~挺起来。 慕容源的声音忽地变得低沉,从喉咙里面发出低低的叹息:“用嘴喂我。”他吩咐着。 一车生春,旖旎无限。 赶车的侍卫们早已对此司空见惯,细密的雪花飘飘洒洒,已经到了冬末了啊。 驾~!一行人向着安北城疾驰而去,奔腾的马蹄在地上踏出四扬的碎雪。 仅仅和他们相隔不到百米的野径上,一马驮着两人缓缓而行。 御马的是个女子,一头长发简单的用削尖的木簪竖着,两个流光溢彩的陶瓷耳环细细敲打着白皙的脖子。 她的目光坚毅,神色平和,即使寒风猎猎,鼻尖殷红,但脊背挺直,一双笔直的长腿紧紧夹着马腹,控制着马匹的走向。 司马坐在她后面,面色几分苍白,他的目光从女子耳后的海棠花转到她沁着血丝的肩膀上 。 “宁卿,你真的想好了吗?”他再一次问她,“如果在修罗暗部,只要你带着面具,不会有一个人认出你来,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 “任何想做的事情?除了我自己?”宁卿摇头,“不,我不愿躲在一具冰冷的面具下苟且偷生。我要从头开始,用宁卿的名字和身份活下去,用宁庄臣的女儿身份为我父亲昭雪。” “宁卿,你要明白,当你时运不济孤苦无依时,美貌就是伤身的利刃。”司马作着最后的劝说,“你费尽心思逃离了女闾,何苦还要进去趟这趟浑水。”他向来言辞简单冷漠,这般劝说已经到了极致。 宁卿一拍马脖,马儿小跑起来,司马牵动肩上的伤口,顿时一声闷哼。 “司马将军,谢谢。”宁卿侧首,留下一个淡然璀璨的笑靥,“我决心已定。” 她看向更远方那一脉绵长的山脉,数九将近,上一世,就是在春冰将破的时候,北狄的铁蹄踏入了北营,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司马低声道:“宁卿!” 女子扬眉一笑:“司马将军,在我们打赌的时候不就说好了吗?”他帮助她回到女闾,以宁卿的身份回去。 当日,他们在大火熄灭时回到了魏家村,在焦土一片中勉强找到栖身之所。 宁卿没有武艺功底,难以一蹴而就,而司马因为余毒未清,并不能亲身示范刀剑要领,最终最后司马选择了难度和速度最快的弓箭。 “弓箭修身养性,心镜空明。成败由心,得失随性。当你的内心足够强大,臂力足够,你便可以射中任何你想要射中的目标。”司马淡淡道。 在前十天,她做的最多的就是站在奔流的溪水中,忍着酷寒,手臂绑着十斤石块控弦,不停的拉弓放开。 她的目标是前方二十米一块小石子,每日功课便是一边控弦,一边眼睛都不眨的看着石子。 常常看久了,就眼眶发红,泪意泛滥,只觉得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睛里面跳脱出来。 这个时候,司马坐在溪水旁边,随意的摘捡些残存的雪莲花,他肩膀的伤口正在愈合,因手不能抬起,已经几日没有梳发,披发散乱,独自静立坐在缓流的溪水旁弄花摘叶,倒是有点魏晋名士曲水流觞的味道。 宁卿看到第四日,只觉得那个小石子已经变大了两圈。 此刻,她的手已经能适应水下的阻力,在第一天几乎僵硬欲死的酸 痛挺过去之后,第二天便好了些,到了这一天,已经能够控弦自如。 “那石子上面有一个白点。”第八天,她突然说到。 司马休憩闭着的眼睛蓦然睁开。 “射。” 她再不犹豫,斜弓,搭箭,勾弦,推弓,满弓,靠位,在她的眼睛里面只有那颗石子,上面的白色斑点斗大如盆,最后,撒放。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似乎已经在心里预演了几百次几千次。 石子被准确的击中,在地上翻滚两圈,落在了司马脚下。 他捡起来,缓缓摇头:“准度虽有,力道太小。” 宁卿的手在水里按住已经肿胀的手臂,没吭声。 “我堪破‘视察’这一境界花了三天。”他忽然道,“你已经很不错。可惜先天力度不够,若是遇上铠甲,你的弓箭便如绣花针一般,毫无用武之地。” 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最后还是一个绣花针的结果?宁卿握紧弓箭,咬了咬嘴唇。 司马走到她身旁,缓缓蹲下来,宁卿注意到他的肩膀又沁出血丝,不由眉头一皱:“司马将军,你的伤怎么又?” 司马伸出右手,在他的宽袍下面是一把小小的劲弩。 “这个弩箭,是我昨晚做的,可以弥补你力量的弱势。”他伸出的手指上面是粗木扎出的细密的小伤口,宁卿想到他肩上的伤,不由眼眸一暗,她的眼睛忽闪彷徨,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秘密。 司马面色如常,极为自然的举着弩箭:“我们的时间不多。如你所知,此番追杀我的是四王爷的人,我要赶在他月底返回西疆前将这件事禀告王爷,可惜身中剧毒无法成行——此番盘桓已是身不由己,只有你尽快上手才可能尽早离开。” 宁卿眼底顿时一松,伸手接过劲弩道:“现在将军余毒已清大半,只需将养数日即可上路。” 无人探知的袖底,一朵雪莲已被尽数揉碎。 得了这把神器,接下来几日,除了吃饭睡觉宁卿的注意力都在她的弩弓上。之前她饶是苦练数日,仍然连一石的弓都不能拉开,而现在这柄小小的弩已经能帮助她将锋利的木箭射~入坚土中。 几日相处,宁卿不知不觉已经对司马降低了很多警惕,而前世那些不愉快的回忆被她深深埋藏在心底,既然老天爷给了自己一个机会,为什么不能给别人一个机会呢。她看着司马的眼神开始有了一丝友好。 他们第一次谈论到回营的事情,是在离开的前一天。 那个晚上,熊熊的篝火旁边,宁卿在剥一只野兔,手法干净利落,这是她的第一只战利品,烤起来味道芳香四溢。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吃这样的美味,宁卿转动着木棍,紧紧闭着嘴巴,她觉得现在一说话,立马口水就要滴答下来。 变色,冒油,热气沸腾,终于烤好了,即使没有香料盐巴,也只觉得美味无比,让人食指大动。 司马散着头发啃一只兔腿,他的头发老是不自觉的粘过去,摇头甩过肩膀两次,又滑掉下来,宁卿看着他皱眉头没奈何的样子,不由噗嗤一笑:“司马,我来帮你把头发挽上去。” 她搓搓手,一手的油,也不洗洗,正好糊在了司马头上当作头油,以手做梳,将他的长发收集起来,纤长的手指滑过头皮,那般温柔细腻的触感, 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唯一一次,自司马长大之后,除了他的亲兵之外,有人这样靠近他的要害。 司马一口兔肉咬在嘴里,恍惚竟然吃出了些许甜味。 大概是这只烤兔太好吃,大概是他心不在焉,大概是他没法拒绝,所以才在最后答应了宁卿的赌局。 一箭定胜负,两人三十米互射。 司马扬弓,一箭射出,破风声出,即使刚刚伤口新愈,用了不到一成的力气,司马仍然有信心,但是他没想到宁卿压根避都没想过避开。 几乎与此同时,她的一箭避开他的箭锋而来。 那支箭如闪电般向着宁卿的心口奔去,来不及多想,他拉弓推开,第二支箭紧随其后击偏了射出的第一支木箭。 垂手的瞬间,宁卿的木箭已经近在眼前击中了他的右肩,刺穿了布衣,浅浅的伤口,流出鲜血来。 而他的第二支箭本可以直接击落宁卿的来箭的。 “你疯了。”他看着宁卿同样受伤的肩膀,眉头紧蹙。 他的第二支箭减缓了箭势,让它偏离了方向,但还是击中了宁卿。 宁卿放下弩,沉默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半晌,她淡淡一笑:“我赢了。” 她当然会赢。 这分明是一场必输的赌局,而他赔上了一生的情动。 第21章 新莺初啼 宁卿的回归悄无声息,如鱼入海。 秋生推开房门第一眼看到宁卿的时候尖叫了一声,连退两步,砰的一声撞到门上,唬的后面几个女奴吓了一大跳。 “是不是又有蛇出来了!”王珂站在人群后,抓着一棍木棍高声一喝。 下一刻,秋生已经一包眼泪鼓起来,哇啦啦冲进去,抱着宁卿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宁卿姐姐,人家,人家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她哽咽着望着宁卿笑着的脸庞。 王珂闻言,立刻拨开人群挤了进来,她脸上还有一道伤,一笑就扯着嘴角呲咧着抽了口冷气:“我就知道你死不了。” 她慢慢走过去,从枕头下扯出一件衣服,正是宁卿当日的外套,被她们从河道里捡回来的,顺手往宁卿身上一抛:“物归原主。” 宁卿看着那衣服,揉了揉还赖在身上的求生头发,目光微闪:“谢谢。” 贺春归面色苍白,怨恨而恐惧的看了宁卿一眼,就在今天早上,她还和王珂打了一架。 她看了看身旁两棵墙头草,现在已经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半步。 好不容易,眼看自己就要夺得浣衣房的首奴位置,偏偏这个女人竟然现在赶了回来。 该死。 欧妈妈的安排谨慎而妥帖,依旧按照女侍的身份将她留在浣衣房,并给予了她对浣衣房实际的控制权。枫娘不理事,浣衣房的二姑只剩下红姑,而她的寒病到现在也不见好。 对那些随意玩乐的将军王爷来说,这个女子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妓子,可是对于欧妈妈来说,她是由司马将军亲自送过来并交托给她的女侍。 前者永远不会关心这样细微的动向,对于后者,欧妈妈自然明白,向来不进女闾的司马无情竟然亲自将她送过来,分量可想而知。 她只需要做妥帖的事情,锦上添花的事情何乐不为。 司马回营将事情原原本本交代给慕容昕之后,向来淡然优雅的三王气的掷了砚台:“现在北狄蠢蠢欲动,去年北境倾力一战,勉强打个平手。今年他们雪灾肆虐,听说有的地方连战马都开始保不住了。如此危急存亡时候,他慕容恪居然来断我的粮草!” “这次出手的是月尧。”司马沉声道,“半个云翼军,从无归山脚开始设伏。属下无能,虽然勉强逃脱,但是一直无法突围。直到他们在暗河之外发现属下伪装的尸体,这才 寻到机会逃了出来。” 这件事他当然不会告诉宁卿,回到魏家村后,他回山洞寻找自己遗失的面具时,在暗河旁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兵士,正是当日进洞搜寻的其中一人。 想是被人打昏扔进河中,冰水中侥幸醒来,挣扎爬到河边时候只剩下半条命。看着兵士几乎奄奄一息,司马立刻有了主意,他将自己带着残毒的血液滴入他的伤口中,毒素迅速蔓延在虚弱的身体中。 然后他点起了残火,最后将一烧焦的尸体带上了自己向来不离身的面具,再抛进了暗河。 在得到这具尸体后,一直在无归山逡巡勘察的月尧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的手上,从来没有漏过一个该死之人。 即使这是北营暗部大名鼎鼎的司马无情,也不例外。 他对自己的再一次完美记录很满意,西疆北营,高低胜负,一看便知。 听到月尧这个名字,慕容昕的眼角跳了跳:“竟然连这个牲口都派出来了,这个赌局看起来不小啊。嗯,你下去养伤吧。” “是。”司马颌首退下。 月尧这个名字在西疆一直和冷血无情乃至禽兽连在一起,他原是西疆一个苗女的私生子,但是天赋异禀,尤善用毒,他的人和他的心一样冷血,据说,他自己研制第一种剧毒是用自己母亲做的药人试炼出来的。 这样的人,对于自诩身份高贵的慕容昕,是提之秽口的腌臜之物。 司马退出王帐,轻轻一咳,自有随身的亲兵上前,迎着他回到军帐。 最好的解毒药材已经全数放置在桌几上,热气蒸腾的温泉散发着奇异的药香。 亲兵帮他去掉外衣,露出肩膀反反复复撕裂已经有些发紫的伤口。 一叠已经粘成纸壳的东西掉下来,亲兵慌忙捡起来,粗略一看:像是折叠的纸张掉进了水里,然后被烤干,从外面只能看到上面墨迹晕染,隐隐约约似乎是一个女子娇小的面庞。 他不敢再看,恭敬放在浴桶前面的搁架上。 “将军,”他将司马的长发放到浴桶旁,“军医说您的余毒未清,需要连续五日都浸泡药汤,为了防止伤口再次裂开,您暂时也不便外出。” 司马闭着眼睛点点头,他当然知道,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迅速好起来,一场大战已经迫在眉睫,而慕容昕,从来不会要一个不能拎刀的将军。 头发上是亲兵小心翼翼的清洗动作, 他无端端想起篝火旁那一张带着促狭的笑脸。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已经又是一天黄昏。 在宁卿拿着鸡毛接管浣衣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出加宽扩深浣衣池子。 她的话在浣衣有另类的威信,所以,即使已经快到子时,她没有收拾,女奴们都挥汗如雨的继续劳作。 王珂看着宁卿将一根根铁拐竹削尖,在那小弓弩上面笔比划,眼睛贼亮:“你要造反?” 宁卿将一根竹箭递给她:“你觉得这个可以射穿铠甲?” “如果加上铜箭头,倒也不是没可能。”她留意到宁卿脚下竹箭刻出的图案:“这又是什么?” 宁卿拿竹箭一指:“我要在进入浣衣的地方再挖一条水渠,将所有的碱水汇集在哪里。” “为什么?” “阿珂,你在女闾呆了这么久,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北狄攻来,我们当如何自处?”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王珂咬牙,“我宁死也不会被他们掠走的。” “死向来是容易的事。既然横竖都是死字,何不拼上一把?”宁卿淡淡一笑。 “你的意思是……”宁卿忽地抬手,打断了王珂剩下的话,她转头一看,贺春归鬼鬼祟祟的脑袋缩了回去。 “当然,要做这些事情之前,还要先清理一下内务。”她站起来,看了看王珂,起身往房中走去。 路过浣衣池,看见一个小女奴满头热汗的刨土,她弯腰将袖中一块干布递给她,这才继续前进。 贺春归本来靠在榻上,这会儿见有人进来立刻将身体缩进了被窝,用被子蒙住脸,只剩一双耳朵支棱着。 宁卿冲王珂一摆头,王珂立刻走上前去,也不多说,一把扯住被角将被子掀开。 “你们要干什么?!”贺春归脸色一变,平日的嚣张模样消失无痕,“你,你们不要乱来啊。” 宁卿将手上的长竹箭仍在她身上:“去,在入口挖一条引渠。” “我生病了,全身没劲。”贺春归眼看是叫她干活,立刻肩膀一耷拉,作出一副浑身无力的模样。 “哦?那要不我帮你醒醒神。”宁卿静默片刻,纤手翻转,一支精致的弩~箭出现在手上,紧接着,几乎不等贺春归反应,刷刷三箭从她的头发,衣袖,短襟上穿过,直接射进通铺上。 “现在,有精神了吗?” 我的娘呀!贺春归手脚哆嗦,连滚带爬从通铺上滚了下去。 这一晚上,贺春归都没敢回房,第二天,宁卿根本不给她休息的机会,继续使唤她洗衣服,到了下午,贺春归两只脚走路都开始打颤,晚饭也没吃,就顶着黑眼圈去了饲马房。 刚刚见到饲马蕊姑她眼泪就下来了,哭哭啼啼将宁卿说的跟恶鬼一般,蕊姑不得已,抛开老脸去求了鲁妈妈,又费了好些积蓄的银子,才将贺春归调了出来。 她临走时,看见宁卿还在指挥女奴拓展引渠,大大呸了一声:“贱~人,以后你自己呆在这个鬼地方发疯吧。” 贺春归一被逼走,基本整个浣衣房变成了宁卿的天下。管事婆子平时从来不干涉宁卿的事情,她们都被欧妈妈授意,对她的行为熟视无睹,只要每天有干净的衣服送过去交差,其余,一概不管。 在铁拐竹和引渠准备好的那天,管事婆子按照惯常那样早早就已经歇下,宁卿却没有睡意,她就着白生生的月光和屋子里面一众女奴说话。 她站在石块堆成的桌子上,神色凝重,带着某种说不清的酸楚还有明亮。 她的目光缓缓从屋子里面一群沉默的女奴身上扫过。 “——在大烮的女子,从一出生开始就被注定了命运,而我们的起起伏伏都是和家族的命运连在一起的。如果荣誉,那我们需要的是巩固这份荣誉,如果失败,那就要承担失败的恶果。我们的出生成长婚嫁甚至生命都是由着他人来决定。这是身为女子的美德。” “——我们的一生都在这无声的契约中延续,在大烮的贵族,如果家中生下男孩,都要向天地四方射出六箭,以示男子所要征服的世界。” “——而生下女孩,需要的只是看看她的品貌,养在深闺,待价而沽。” “——可是谁告诉我们,女人就一定这样的呢?当没有男人保护我们的时候,难道我们就应该变成待宰的羔羊?” “——那些曾经许诺保护我们的人,已经离开了我们。我们毫无依仗,我们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 “——我们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只能是自己!” “——赢氏皇朝的终结者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难道弱者就是天生注定?不,我问你们,你们看到因为刀枪剑雨而奔逃的兵士,可曾看见过因为剧烈痛楚而放弃生育子嗣的母亲。” “——你们看到过看到过一朝风 云而三妻四妾的朝官,可曾看见过富家下嫁的贵女对自己的夫君有半点不敬。” “——女子不易,因为我们地位卑贱,即使身为高高在上的皇后,也不能用自己的姓氏,女子卑贱,是因为我们手无缚鸡之力,我们保护不了自己。” “——北境不安,从去年到现在,小规模的扰袭已经停止。就在冬天结束前的某一天,北狄的铁蹄必将踏进北境,在男人的拼杀中,你们是等着他们胜利后踩着我们血肉的怜悯,还是拿起手中的武器,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同归于尽,至死方休!” 女子的脸庞也月光下发出淡淡的荧光,她的音色像是滚动的玉珠,抑扬顿挫,悲怅而坚定的声音一直蔓延到女奴的心底去。 然后在心底某处,埋下一颗小小的种子,生出微薄的希望。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 第一次,听到一个女子这般慷慨激昂的话语。 是啊,我们已经被家人放弃,如同蝼蚁一般活在这小小的浣衣房中,是啊,我们毫无依仗,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是啊,其实也不是那么差的,至少即使再多屈辱都已经熬过来了。 她们原本是默默散落在房间的角落,在宁卿的话中,慢慢站起来,静静的看着她,她们仰起了头颅,越走越近。 秋生第一个扬起拳头呼和出声:“同归于尽!至死方休!” 王珂也扬起拳头:“同归于尽!至死方休!” 宁卿走过去,举起她的手和两个人靠在一起,她们的拳头就像是一团团小小的火炬,越来越多的女奴,走过来,将她们的手颤巍巍举起来。 “我们要做的便是强大,就像是大海最孱弱的鱼群,只要聚集成群,即使最凶猛的鲨鱼,也无法撞进它们之间。我们将是彼此的依靠,我们一起祈祷,一起斗争,一起守卫,一起维护我们的同伴,终有一天,我们会因为我们的强大变得自由。” 第22章 山雨欲来 宁卿每日起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遥望东方,只要天边旭日初升,那当天便可以收集出一大缸碱水。 她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奇迹回归和司马无情的身份,让女奴们深深相信:北狄就快来了。 按照宁卿的设想,她们紧锣密鼓的准备着,忙碌让人变得充实起来。 秋生精打细算的习性在计划里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每一个人员分配和时间管理都衔接的恰到好处,既可以保证日常工作,又可以进行防卫准备。 然后,宁卿想方设法用碱豆换了铁拐竹回来,然后将竹子截段,根据大小分作不同的用处。 大的竹子顺着纹理剥开,再打磨成竹剑,中等的削尖了前段,堆在前院引渠旁的深坑里,而最小的只是锯开两头,每人发上一支,具体用作什么却暂时没有多说。 秋生举起竹筒,透过小小的孔洞去看正在做晨课的宁卿:“嘿嘿,宁卿姐姐,我这是不是就叫一孔之见?” 王珂敲她的头:“管窥蠡测差不多。” 宁卿手臂上挂着两桶水,长长的秀发尽数绾起,神色不动,只说道:“我看你们是闲得慌。还嫌没事做吗?” “姐姐交代的事情都做完了,最近送来的衣服也少,小七她们几个都可以做完——难得轻松一下,要不,姐姐你也教我用用弓箭。”秋生眨巴着那双世故又天真的眼睛。 宁卿脑子里飞快的闪过什么东西,再去想又变的模糊起来。 王珂笑道:“秋生,你连拧干几件战袍都累得腰酸背痛,还想着去挽弓?” “那,那不是没吃饱嘛。每天这样杂粮粗饭的,哪有力气干活?” “得了吧,以前连杂粮都没得吃,全部吃的马麸,你咋没说饭粗呢,嘿,抢的比谁都快。” “珂姐姐!!”秋生不满的嘟着嘴巴抗议一声。 “哈哈,姐姐教你一个办法,你什么时候能像我一样,一只手可以拧干四件冬袍,再来学射箭也不迟……”她的话音忽地慢慢低下去,秋生抬头,随着她的目光正好看到宁卿放下水桶,她神色沉肃,大步走向浣衣池。 那边,几个女奴在浣衣今日新送来的脏衣,还有一些人则在拨弄着铁拐竹,用仅有的几块盔甲碎片将竹尖打磨的锋利无比。 她走过来,几个女奴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站起来看着宁卿。 宁卿摆摆手,示意她们继续,然后她蹲下来 ,拨弄了放在木盆里面的战袍:“这些,是今天送过来的吗?” 她旁边的女奴唤作小七,急忙回答:“是今天早上送过来的,我们都快洗完了。” 她眼睛扫过她们身旁的四个木盆:“昨天也是这么多吗?” “嗯,最近三天衣服少了很多。我们几人就可以洗完,也不耽误做竹剑。” 宁卿笑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慢慢洗,不要着急。”她站起来,回过身时,脸上再也看不到半分笑容,王珂和秋生远远的看着她肃穆的表情,不由面面相觑。 宁卿看了她们一眼,转身进了木屋,王珂和秋生立刻不动声色跟了上去。 “怎么了,小卿,有什么不对吗?”王珂面上伤疤刚刚愈合,一旦不笑总有点肃杀之色。 “很不对。”宁卿紧蹙着眉头,“连续三天,送来的浣洗衣物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这样的情况,要么他们突然都爱干净了。”她顿了顿,王珂的神色顿时也严肃起来。 “要么,就是,突然,没有这么多衣服需要洗了。” 秋生还有一点没回过神:“怎么会突然没有那么多衣服?难道他们都换军袍了?” “府兵出行都是自带装备,如果大规模更换军袍,只可能是刚刚赢了一场胜仗。”宁卿看向面色出现震惊之色的王珂,继续道,“而现在,北狄连只鸡都没有送过来——那么只有一个可能,现在北营的军士的确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 王珂嗓子发干:“如果真的这样,那北狄一来,怎么守得住?” 宁卿心思沉明,她拍拍王珂的肩膀:“当然守不住,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想过守。” “造饭的锅台可以作假,马匹的数量可以掩饰,只有一样,浣洗的衣物是做不了假,也最浪费时间而不可能去作假的。”她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从一开始司马无情被追杀事情就有蹊跷,他只带着几个亲卫孤身去了断望河下游,那里是北境一直的粮道所在。如果我没有猜错,北营的粮草出了问题。出了什么问题,会需要用到修罗暗部的定远将军秘密出马?我想一定不是小问题。” 王珂和秋生一瞬间怔忪,只见女子洞察一切的目光清冷平静:“北营出了问题,两军大战一触即发,他们挡不住北狄,而他们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大军的主力已经离开北营。” “所以,我们被放弃了,对吗?”王珂一拳砸在通铺上,“该死。” 宁卿目光看向腰间的弩~箭,淡淡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被保护过。” “宁卿姐姐,我们现在怎么办?”秋生虽然惊慌,但是也没有乱了阵脚。 “富贵险中求,机会是闯出来的。”她轻轻一招手,“你们过来……” 贺春归从小就讨厌带毛的东西,要不是被宁卿逼的不行,她打死也不会来这饲马房。 虽然有姑姑罩着,但是免不得也要监督监督女奴。 看着这些只会吃草流口水的大傻个就来火,她心里厌烦,使劲踢了一脚马槽:“吃吃吃,撑死你呀。”马儿猛地一喷鼻子,吓了贺春归一大跳,慌忙连退两步。 真是火大!现在也没有温泉可以洗浴,只是短短几天,她只觉得衣服都发酸了:“该死的宁卿,贱~人!”她低声咒骂一句,仍觉得不过瘾,使劲吐了一口吐沫,刚刚吐完,吐沫旁边出现了一双脚,穿着粗衣短衫,脚有点大,站的很稳。 她抬头,便看见秋生笑眯眯的脸:“贺姐姐。你怎么啦?这样大的火气。” 小狗腿。贺春归心里骂了一声,没好气的问道:“你来干什么?浣衣房呆不下去了?我这可不是茅房,什么臭的香的都要收。” “瞧姐姐说的什么话,怎么这样说自个儿?我今天来是有好事和姐姐商量。” 不待贺春归骂人,她亮出了手上一个小小的布囊,是几枚制作精致的碱豆,浑圆形状,饱满的圆形,质地精纯。 “什么事情?”贺春归眼睛看着碱豆。 “姐姐,你也知道,小七她们和我惯常要好,可是在浣衣房现在都只听宁卿姐姐的,吃的东西也是先紧着他们,小七她们已经好几顿没有吃饱了。所以,她们想晚上来帮忙打扫马槽……” 贺春归听到这里,半是解气半是冷哼:“早跟你们说过,那女人一看就是个狠角色,你们还不听,瞧瞧,现在知道了吧?连马麸都吃不饱,还要晚上来打扫马槽……”这是女闾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在饿的厉害时,便有饲马女奴借着打扫马槽偷偷捡一些马麸来吃。 秋生立刻抓住她胳膊软声求道:“好姐姐,帮这点点忙吧,以后还多得是机会孝敬姐姐呢。” 贺春归看着那袋碱豆,哼了一声。 就像宁卿说的,贺春归除了骂几句脏话,根本没有理由来拒绝这样的诱~惑,当场便自作主张达成一致。 秋生手里端着从饲马房收 过来的几个婆子大姑的衣服,兴冲冲的往回走。 远远看见前方有个暗衣男子,他走路很快很稳,是从浣衣房走出来的,不是寻常兵士的打扮。 随着他快速走近,秋生咽了口口水,只觉得心跳蓦然加快,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让她眉头一蹙,男子带着乌金面具,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睛,这双眼睛看向她的时候,基本和看一个死人没有什么区别。 她脊背一寒,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待到男子从小径走出数十米,她才擦擦汗,从道路旁边走到路中间来。 回到浣衣房,才知道,原来,这人是来寻宁卿的。 众女奴战战兢兢的站在房前,看的秋生一阵火起,立刻忘了刚刚自己也曾那样胆战心惊过。 “瞧瞧你们,一个小小的兵差就吓得你们变成这样,真要打仗了,就等着尿裤子被杀吧。” 王珂在她手臂上按了一按:“这个人,是个杀手。” 秋生仍然不服气:“杀手?能在北营的,谁没有杀过人?!胆小就是胆小。” 小七忍不住道:“我们不是害怕这个人。是他说要宁卿姐姐回来以后就去修罗营,有人等她——宁卿姐姐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秋生顿时哑然,狐疑的看向王珂,王珂摇了摇头。 她冷哼:“你个小七,再这么胡说八道,卿姐姐要你我也不要你。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怎么跟着卿姐姐混。” 小七顿时不吭声了。 宁卿蒙着面巾,头发凌乱,躬身和几个女奴将浣衣交给后勤的校尉,然后折身往前面走去。 军帐还是这么多,巡逻的兵士陆陆续续走过。 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 她的目光不动声色从帐篷前面已经冒出的细密青草嫩芽滑过。 如此看来,已经几天没有人睡在这里了。 更远的地方,是北营的中心,王帐所在。 那些巡逻的兵士里面没有一个带着面具的人。他们已经走了。 没有人告诉过她们,也不需要告诉她们,对他们来说,这些妓子罪女,既可以迷惑敌人的视线,又可以“拖住”敌人的脚步,而且,新妓年年有。 他们享受她们的服务,却从来没有起过保护她们的念头。 宁卿眼眸微眯,垂下目光。 她刚刚回到浣衣房, 正好听见了秋生这么一席话,不由笑着摇摇头,这个丫头,就是这样的性子,就像被冰冷的世情强迫成长的孩子,表面带着些许世故狡猾,心里却还残存着希望和温暖。 她想起秋生神采奕奕说起她和母亲流浪的日子,想必,这些希望和温暖就是那些时候种下的吧。 宁卿几步走进浣衣房前院,里面顿时静了下来,她的目光沉静而肃然的扫过全场:“小七说的没错,我要走,不过,不只是我,还有你们。” 风又旋转着吹了起来,倒春寒里,细碎的雪花落下来。 已经好些日子没有下雪了。 宁卿的心头一凛,时间到了。 她握紧手里的弩箭:“就是今晚。” 第23章 美人如剑 夜色一点点的蔓延,从最远处的天边慢慢覆盖到木屋子的屋脊之上。 二十多个女奴全部围在房中,看着宁卿用简单的小石子整理出大致的地形图。 每个人手上都紧紧抓住竹剑,神色严肃紧张。 “卿姐姐,我们不去杀蛮人吗?我们费了这么多力气竟然只是为了逃走?” “北狄十三岁的少年已经可以挽起一石的直弓,我们若是和他们硬碰,和以卵击石没什么区别,只是自寻死路。”宁卿道,“这些陷阱,机关对他们来说就跟小孩的玩意儿一样,不会造成任何伤亡。我们的目的只是保存自己,逃走。” 她正式进入主题:“我们一共有二十七个人,小七她们可以弄到的马匹只有五匹。这样算来,最多只能离开十人。所以,我们要分为两队行动。” 小七补充:“马匹我们会在动手的时候从饲马房后的隐道牵过来,马蹄上面都已经包好了布块。” 宁卿点点头,继续道:“第一队骑马,只能是最好的骑手,上马之后,走这里,从断望河一直往西,到达安北城,因为河流的庇护,那里现在相对安全;第二队蛰伏,躲在浣衣池温泉里,用竹筒透气,北狄蛮人向来是速战速决,不会细细搜查。只要不出声,他们的猎犬闻不到任何味道,等到了天明,顺着河边,往南是大烮,往西是安北。都可安全。” 几个会骑马的女奴顿时有了信心,抬起头,一双双眼睛紧紧看着宁卿。 一个女奴大着胆子问:“为什么我们不都躲起来,天亮再一起离开?”不用冒一点险,其他人纷纷点头。 宁卿道:“如果蛮人冲进来,整个女闾都有人,只有这里悄无声息,没有任何抵抗,而屋子里面全是生活过的气息,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耐心的搜寻。所以第一队人马的另一个重要作用,是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将他们从这里引出去。” 她的话音刚落,几个方才跃跃欲试的女奴已有半数低下了头。 “可是如果要把他们引开就可以,那为什么还要在入口挖掘引渠囤积强碱?这样,不会激怒他们吗?”王珂的问题说出了众女奴的疑惑。 “如果他们在入口被这些碱水招呼过,那到了浣衣池,就不会轻举妄动。那时候,他们会小心翼翼的绕开这里,不会多留一刻钟。” 众女顿时了然,对啊,一开始进来被强碱招呼过,然后是竹箭和拒马桩,被激怒的北狄人这时候再看到骑 马狂奔的逃奴,只怕所有的仇恨和注意力都到那里去了。 哪里还会多出些许时间来看浣衣池的端倪。 这样来说,藏在浣衣池的人无疑才是最安全的。 于是,在第二次问道谁会骑马之后刚刚举起来手已经放下去大半,秋生左右一看,抓住一旁冬雪的手:“你不是常说自己从小就会骑马吗?” 冬雪慌忙低头:“宁卿姑娘,我,我好多年没骑马,骑艺退步不少,怕是,不能担此重任。” 秋生脸上鼓着一包气,还要说什么,宁卿按住了她:“这次行动,本身便是自愿,我们既然相互在一起,那便要相互照应。不可勉强。” 秋生气的立马举起手:“反正卿姐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王珂也举起了手,接着是另外一个一直沉默的女奴,叫做阿牵。 其他人都垂着头,恨不得立刻把脑袋藏在肚子里。 王珂看向宁卿,她的眼里没有一丝不悦。 “那就这么决定吧。”她站起来,“请大家记住,不要将竹筒举得太高,不要挨的太近。” 王珂紧跟着站起来,忧虑的低头看了一眼:“第二队多了五个人,会不会太挤了?” 宁卿的眼眸漆黑深沉,没有回答。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响起了第一声惨叫,突然,整个北营都惊醒了,遥远的天边,已经燃起了红光,而这红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如干草狂风一般,宁卿霍地转身:“第一队跟我走。” 王珂,秋生,小七,阿牵紧随其后。 宁卿到了门口,停下步子:“还有人吗?” 女奴们都垂着头,是,她们一开始被宁卿打动了,鼓舞了,充满了勇气和斗志,但是真的要真刀真枪的上阵当靶子,想想脚都软了,而既然现在有更好的方式可以生存下去,为什么不用呢? 露出牙齿的绵羊也只是绵羊而已。 宁卿低低叹了口气,大步走了出去,再未回头。 马匹被小七等人藏在饲马房的角落,她们在夜色中狂奔,而等到了饲马房,却发现整个饲马房烈焰冲天,惊慌失措的马儿四处奔窜,被小七藏起来的马儿只剩下两匹。 “大家上马。”宁卿大声喊道,她没有去解被拴好的马匹,而是一咬牙冲了出去,一匹惊马从宁卿身上冲过,她猛地拽住了马缰绳,马儿发狂,拖着宁卿往前面冲去。 王珂立刻飞快解开一匹马,拉住秋生翻身上马,紧跟着宁卿追了过去。 小七脚都在罗嗦,她战战兢兢看向阿牵:“怎么办?” 阿牵看她一眼,一把扯开缰绳,翻身上马,然后伸出一只手:“上来。” 小七脸色惨白,哆嗦着伸出手。 就在这时,只听后来奔腾的马蹄声和怪笑挟裹着血腥味而来,小七转头一看,竟然是一群蛮人骑士,只有十人左右,一人的箭头上面插着个女人头颅,正边骑马边狰狞的笑着。 女人的头颅切头很不平整,血淋淋的颜色斑斑点点点缀在苍白痛苦的脸色,她们瞪大了眼睛,那正是贺春归。 小七惨叫一声,猛然蹲下抱住了脑袋。 “快上来!”阿牵又叫了一声,可是小七已经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中,什么也听不到了。阿牵一咬牙,猛地一拍马臀,马儿飞速跑起来。 很快,她的身后响起了另一声凄厉的惨叫。 剩下几个蛮人相互对视一眼,怪笑一声,眼里出现猎人般狂热的神情,他们齐齐冲着阿牵奔过去。 她一路慌不择路,骑着马本能往浣衣房方向跑去,渐渐的,她看到越来越多的火光,越来越多的鲜血。 如果她现在回头,她可以看见远方的胭脂山上,密密麻麻全是旗帜鲜明的旌旗。 黑云压城,真正杀入战场的不是十之一二。 阿牵由着本能一路狂奔到了浣衣房门口,猛地勒住了马缰,马蹄高高的扬起来,骏马摇晃着头颅嘶鸣。 在她的前面是薄薄的木板,下面是□□烙铁般的碱水,只要沾上一点,就会肌肤溃烂,深入骨髓。 而薄薄的木板根本无法承受人和马的重量。 阿牵咬咬牙,刚刚勒转马身预备转出去,身后已经一片凌乱的马蹄,紧接着,十来个蛮人骑士嬉笑着围了上来。 “终于来个活的,阿布勒家的,可不要跟我抢。”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眼睛发亮。 “大单于的天语:弱肉强食,各凭本事。”阿布勒舔了一口还在滴血的刀尖,虔诚道。 话音刚落,两人都拍马上前,阿牵脸色惨白,几乎扶不住缰绳,就要跌下马来。 远远绕过了浣衣后院,已经在河边柳树下的三人不由一声惊呼。 秋生低低吸了口气,不敢再看,王珂咬牙看了宁卿一眼, 只看缓缓解开了弩~箭。 她猛地按住宁卿的手,低声喝道:“你疯了不成。” 宁卿摇摇头,死死看着那已经被逼到绝处的阿牵,她已经浑身颤抖,眼睛不自觉的瞟向身后,只要她低声一喊,或者惊动这些蛮人,藏在温泉里面的女奴一个都跑不了。 她低声道:“你们先走。我的马蹄上面没有布条,不能先动。等下我要打开引渠,只有将这河面尽数融开,我们才有三分离开的可能。” 秋生还要说话,宁卿已经轻轻一拍她的马臀,在夜色的掩护下,马儿悄无声息的向河岸对面走去。 王珂往前拉了拉她,两人压低了身形:“别动,听阿卿的。” 宁卿看着两人已经出去十多米,这才微微松口气,转过头来继续观察这边的情况。 阿布勒倒提长锋,有些惋惜的看了一眼络腮胡:“真是可惜,你喜欢睡女人,可我偏偏喜欢吃女人,只有一个,怎么分就看各自本事了。” 话音刚落,他的刀锋一闪,直接奔向阿牵的脖子,阿牵吓得一退,马蹄踏上了木板,微不可闻的一声。 她顿时浑身僵硬。 络腮胡长鞭一卷,荡开阿布勒的长刀:“老子素了这么久,你逼得老子要拼命啊,好不容易见到个活物,也不知道这么大的军营,怎么才这么几个女人,艹,难道他们喜欢男人不成?” “这么几个?要不是提干家懂事,为几位王爷留下几个利索的,再多也不够你们糟蹋的。” “这大烮的娘们,就是他么的爽。”络腮胡笑着看向双腿湛湛的阿牵:“不是老子不想留你,今儿我兄弟跑了这么久,就堵到你一个活的,老子为了你连阿布勒都得罪了,乖乖的,我可不想弄死你,一会我兄弟们还得用。” 他身后站了五六个男人,都是骑着花色杂毛马,并不是本次的精锐,想是也没有机会在女闾最“妖娆”的地方狩猎。 宁卿仔细的观察着他们的位置,距离,计算来去的路线和胜算,怎么都只有三成,可是眼下,已经等不及了。 她一咬牙,准备纵马而出,忽的听见阿牵颤巍巍的声音:“大将军,如果,如果我可以交出其他女子,是不是就可以饶过我?” 宁卿脊背一僵,就看到那络腮胡看了阿牵片刻,忽的仰头大笑:“小美人,你要是能找出几个女人来,我不但饶了你,还要好好的疼爱你。”他的眼睛闪烁不定,在黑漆漆的浣衣 房四看:“莫非,这里不是弃屋?里面还藏了其他美人?” 也难怪,今夜没有电灯,一路烧杀过来,空荡荡的帐篷那么多,从外观看来,浣衣房那摇摇欲坠的模样,怎么都是一个破旧荒废的形象,即使是马厩也比这里好太多。 他们当然不知道,对于北营来说,马厩里面的战马可比这些泥土般的妓子女奴值钱不知道多少倍。 阿牵声音多了两分希望:“可当真?” 络腮胡笑道:“自然,我苏鲁得利说话,什么时候不算过?!” 远远的房前浣衣池冒了一声水泡声,微不可闻。 阿牵咽了口唾沫,眼底一闪而过挣扎之色,死握着缰绳,片刻似乎下定决心,缓缓转过身,看向身后一片漆黑:“其实,她……呃!”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只竹箭破风而来,贯穿了她的喉咙。 阿牵的嘴角漾出鲜红的血沫,难以置信的眼睛死死看向缓步驱马而出的宁卿,她的手上端着弓~弩,眼底一片冷酷和叹息。 自阿牵和她们走出浣衣房,对宁卿来说,她们便已经彼此交托,生死与共;而自当她为了生存准备出卖其他人,她已经背弃当初的契约。 为知己者,肝脑涂地,为背弃者,绝情寡义。 夜色中,宁卿的腰身纤细,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廊,但即使是这样隐约的轮廊,也让对面的蛮人生出了遐想之心。 “美人,既然现身,干嘛还藏头露尾的,跟着我回去,保管你吃香喝辣的。”苏鲁大笑,然后侧头对身后的下属道,“悄悄绕过去看看。” 他自然是不会冒险的。 宁卿哼了一声:“北狄今年的雪灾饿死了一半的牛羊,跟着你回去,吃草喝血吗?” 苏鲁被这话一堵,脸色一变:“敬酒不吃吃罚酒。” 几个蛮族汉子小心的催马上前,从暗处越过了苏鲁,他们的胸口都有护心镜,弯刀护胸,小心翼翼提防着对面可能的埋伏。 阿布勒看着女子一直没动,眼底不由闪过疑惑,他刚刚要示意几人小心,忽听数声惨叫,极目望去,三个蛮人连人带马全部跌进了碱水池中,浓烈的腐蚀和臭味顿时萦绕鼻尖。 剩下几人立刻脸色大变勒住马缰:“有埋伏。” 他们全数举起了弯刀,宁卿冷哼一声,抬起□□,就着远处的火光,一箭直奔几人所在身后的长绳,绳子立刻应 声而断,紧接着锋利虬结成排的竹刺全部荡了过来,两个骑在前面的蛮人直接被竹排打断了脖子。 鲜血奔泻而出,喷了苏鲁一身。 他旁边的阿布勒一刀劈开了竹刺,苏鲁气的快要发疯,大声吼道:“阿布勒,就算她是天上的仙女儿,我也不会阻止你劈开她,这一次就算你生吃了她的胸,我也不会叹气半句!!” 宁卿傲慢的一扬头:“那就要看你们有没有本是追上我!” 她利落的一转马身,一束竹箭狠狠拍在马臀上,马儿吃痛,发足狂奔而去,坚硬的冰面,响起蹬蹬的马蹄声。 苏鲁瞟了眼还在沉吟的阿布勒:“还在犹豫什么,我早看清楚了,就只有这个贱~女人一人!” 他后退几步,猛地一冲,骏马直接越过了引渠,落在了对面,挡路的拒马桩被他一挥长~鞭远远卷开了去。 其他几人一对眼色,立刻都跟着冲了过去,北狄男子自小马背上成长,控制马就像是控制自己的脚一样容易。 他们越过之后都紧随着苏鲁的骏马冲去,这个时候,没有人愿意落后,蒸蒸日上的苏鲁家族可比式微的阿布勒家更加值得追随,况且,这个阿布勒的庶子还是那样一个嗜血成性的怪物。 只有一骑仍然留在阿布勒身旁,安安静静的看着主人现在恢复成冷峻无情的双眸。 他带着豹纹帽子,两束雪狸耳饰垂到胸口,年轻的男人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眼底是冰冷的深渊,这给他英俊的容貌添了几分诡异:“走吧。” 随从看着对面已经奔到冰面的苏鲁家族,抓住那个女人似乎触手可及。 阿布勒的声音冰冷低沉,和方才同苏鲁说话的腔调判若两人:“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两骑刚刚走了数米,就听见远处的河床传来巨大恐怖的碎裂声,紧接着几声惨呼,都被无边的河水冰冷的吞没。 河床崩裂了。 在夜色中看不到的地方,宁卿拼命抽打着马臀,她的背上起了薄薄的细汗,马尾上拖着一个小小的木槌,这是半个引渠的开关,只要一打开,激烈的碱水就会奔涌在已经软化的坚冰之上。 那时候,整个靠近浣衣房的半个河面都会崩塌。 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引开,引导到死亡的离开。 星辰明亮如宝石,她怀着某种热血的激情奔跑着,仿佛就该是这样,仿佛一直是这样。 你们,终于安全了罢。她最后看了眼那温暖的泉水处,再也不回头,直奔安北城而去。 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24章 各为其主 烈火照亮寒冷的冬日,狂风卷起一地血腥肃杀之气。 在胭脂山脉,铺着兽皮的宽阔王座上,一个双目狭长的男子仰头深深吸了一口,露出满足舒畅的笑容。 他的下面跪着一个围着兽裙的艳丽女子,正在小心翼翼的捶腿。 男人的手摸了摸她顺滑如丝绸的长发:“如果你父亲看到这一幕,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年拒绝我的提亲。” 女人眼帘低垂,看不清神情,脊背微微颤抖。 男人的目光深处是触骨的寒冷,隐隐有几分戾气:“我赫连凿凿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 一个骑兵快马本来,到了王座前,翻身下马:“回单于,慕容昕带着大军跑了,营帐里面剩下不过十分之一的老弱残兵。已经尽数打扫干净。” “什么?”赫连凿凿眸子一闪,一脚将正在捶腿的女人踢开了去,拍了拍镶着宝石的扶手。 半晌,冷哼一声:“懦夫。” 他的左右是各个部落的主人,此刻听了这话顿时脸上都露出轻松的笑意。 “早就听说这大烮的皇子是在软香温玉中长大,没想到这般不堪一击,我们还没露出牙齿,他就吓得尿裤子了。”说话的是窝查家主,长了一张油腻腻的大脸。 “单于之威扬于北原,岂是这么一个黄口小儿能阻挡的?”阿布勒家主一脸谄媚的笑,其余众家主不由皱了皱眉头。 “听说你那庶子又捉了一堆女人备用?”赫连凿凿瞥了阿布勒家主一眼。 他脸上一闪而过厌恶和恐惧的复杂神色:“这个逆子!本是不想带来的。” 也廓家主讥讽道:“阿布勒大人是怕回去自己那几个宠奴又被吃掉了是吧。这么一个畜生般的杂种,大人何况还心疼?” 阿布勒家主面有难堪,却没有反驳:“这个畜生从小喝狼血长大的,难得几分蛮力……” “这个倒是,最好松开他的嘴套让他去好好撕咬一下那些懦弱的大烮人。”窝查家主赞同,他随之陷入兴致勃勃的想象:“这次一定可以大抢一笔了!” 赫连凿凿站起来,几乎毫不费力,就将身~下的宝石王座举起来,那是慕容昕王帐的宝座,象征着北营最高的权利和绝对的生杀予夺,而现在在赫连凿凿手上,就像稚子的玩物,他凌空一扔,长刀格档,王座应声碎成四块。 “不够。这些东西远远不够。”他的目光极目向 前,几乎突破了层层黑色帷幔,仿佛在和后退百里的慕容昕遥遥相对,“我要的东西,在那里。” 即使那是一张猎网,那也要将它撕得米分碎。 翌日出发的时候,他分了三千骑兵给阿布勒,命令他分兵拿下安北城,作为此番进退的大本营。 没人愿意跟着阿布勒去,即使是这么一大块肥肉放在眼前。 阿布勒骑在马上,脸上挂着得体而温和的笑容,一双黑眸深不见底,那深处是猎豹般狰狞的笑意。 苏鲁家主满脸怒气:“我侄儿的庶子昨晚和他一起,结果现在尸骨无存,下落不明。单于,剖开他的肚子,我倒要看看里面有没有他的骨头。” 阿布勒右手抚胸,笑的温和,竟有几分大烮书生的脾性:“苏鲁大人,我已经说过,您的侄孙儿昨晚被那些狡猾的女人诱骗,掉进了河里。”他说着,转脸一看身后,一个木笼子里面挤挤挨挨十多个面色惨白的女人。 “况且,”他慢悠悠的开口,像在说着什么漫不经心的闲话,“说起这‘想肉’味道,那自然年轻美人最佳,稚子次之,男子再次之。既然已经有了最佳,我何必退而求其次呢。” 苏鲁家主脸色一变,几乎就要拔刀,被他旁边的心腹按住了马鬓,他看了看一直冷眼旁观的赫连凿凿,强压着怒气退了下去。 上一个在赫连凿凿面前拔刀的人,被囊刑处罚,尸骨无存。 阿布勒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转身拍马而行,而被赫连凿凿钦点的几个小部落,心不甘情不愿的紧跟了上去。 吱吱呀呀的木笼子被拖在马后。 昨夜离开浣衣房的时候,已经走了数十米的阿布勒突然停住了马步:“我记得刚刚那个女人说的是‘其他女子’。” 他转身,声音轻佻的扬起:“可是出来的,只有一个女人。派人去看看,一定有些好东西落在里面。” “那木屋已经被烧掉,里面就算有人也早就……” “不,去看看里面那汪水池。” “水池?!”那水销骨化肉,怎么可能藏有人? “那不是碱水。第一道碱水已经是陷阱,被识破之后第二道不会有人再敢下去,那没有存在的意义。所以,里面不会是碱水。”他想起路上看到的铁拐竹道,舔了舔嘴角,“如果我猜的没错,里面是汤泉。” 像是印证他的话,间歇的安静中,两人都听见了 低低的气泡声。 ——女奴们人数太多,挤挤挨挨的躲在温泉池里面,水温暖透人心,始终有人的定力不够好。 “温泉水暖洗凝脂,真是一道美味啊。”他笑起来。 —— 宁卿一路纵马,凭着模糊的记忆,一直向安北城奔去。 她十指紧握缰绳,身体俯成流线的形状,最大程度减少风的阻力。 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还是因为计划的不够周详,或者是因为变化的太快?是人心难测,还是战局诡谲?究竟哪里不对? 为什么这一世,慕容昕没有丝毫抵抗直接弃营后退百里?她咬牙,不是应该殊死抵抗,最后几乎同归于尽吗? 上一世,她们龟缩在北营中,亲眼见证慕容昕杀红了眼睛,自己的战马被劈成两段,仍然寸土不让,直到最后亲信部队几乎全军覆没。 她还可以记得是在密集的进攻和防守里:哪一场遭遇战中,慕容昕差点被敌军射中,她清楚的记得那一场偷袭,那一场冲锋,那一场陷阱。 这些原本是她可以作为赫赫功劳的先知和功劳,现在因为慕容昕的全面撤退而胎死腹中。 宁卿使劲一拍马臀,看见远处渐渐密集的芦苇荡,恨恨骂了一句:“懦夫!” 铺着金丝软垫的帐篷,慕容昕突然打了好几个喷嚏。 风霜满脸忧虑:“王爷,仔细风寒,要不要请军医来看看?” 慕容昕随手拨了拨炭炉:“加点焚岘香进去调调味,这炭太粗,唐城的炭火总是不够细腻。” 他顿了顿:“不用,现在这会,不知道多少人在刻薄本王。让他们说说吧,或许心里痛快些。” 一只信鸦飞进来,剑雨将乌鸦脚上的纸条取下,双手恭敬呈上:“王爷,是安北城的消息。” “吴越攸越发蠢了,不过是收粮,结果把自己收到了里面。”他看了看纸条,扔到炭火里,裹起一阵青烟,“吴参军说担心被王叔发现,不敢大张旗鼓,可是安北城现在的商户全部囤积居奇,一时难以筹措,要本王再给他三天时间。” “我们离营不过数日,百只信鸦全数被杀,他现在拿到的还是三天前的消息。”慕容昕微微眯起眼睛,纤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浓重的阴影,“以前听民间说那句话,倒是贴切,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他看向剑雨:“那个暗骑可说了什么?” “回王爷,属下查得,当日司马将军回来,其实还带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被秘密隐在女闾,这名暗骑前去浣衣房,正是给这个女人送信,让她一起离开。” “女人?”慕容昕诧异的挑了挑眉。 几乎瞬间,他脑子里面立刻想起一个身影,独立寒风,衣袂飘飘,那样的明亮的眼眸,那样窈窕动人的身姿,几乎不自觉的微微放软了口气。 可惜——就那样葬身冰河……红颜薄命,他眉间一闪而过的憾色。 “是的。”剑雨面色有些为难,顿了顿大着胆子道,“但是司马将军自小就在王府长大,属下不相信,他会是内贼。现在正是王爷用人之际,如果将军可以早早解毒,福王爷也可以尽快被接回来。” “司马无情从小在王府长大,是父皇赐给本王的死士。二十多年,你们可曾看到他对哪个女人多看一眼?”慕容昕搅了搅木炭,火炭噼啪,衬得他一张雪白的脸也有了生机勃勃的红晕,“所以,他现在不但不能解毒,还要让所有人知道,本王现在怀疑他。” “是。”霜风剑雨几乎立刻明白了慕容昕的打算,齐齐跪地领命。 让所有人都以为慕容昕怀疑司马无情,而他身中剧毒,甚至连军医都不肯为他请,这时候真正的叛徒要么会放松警惕,伺机而动,要么会想方设法让司马的背叛变得证据确凿。 “那那个去报信的暗骑?”霜风轻声问道。 “杀了他吧。”慕容昕淡淡说道,忽地想起什么,“不,让他去一趟北营,如果那个女人还活着,杀了她。” 此刻的北营早已沦陷,回去和杀了他也没什么区别。 剑雨神色微澜,他看着慕容昕将滚烫的炭火棍举起,只是在面前巨大的山川沟壑沙盘中轻轻一点,一处营帐全数崩塌。 “谁会喜欢自己的刀,生锈呢?有时候,还是得要磨上一磨。”他轻声说,暗纹繁复的衣袖轻轻一动,整个帐内充满了浓烈而肃穆的香味。像是一场无声的哀悼。 霜风顺着剑雨的目光看去,已经被推演过数十次的沙盘上,那处倒塌的营帐军旗隐隐约约是一个昕字。 而因为这出营帐的倒塌,空出胭脂山下一片苍茫的山谷之地。 断望河在沙盘上~身姿款款,越过一大片苍茫的芦苇荡和沼泽,然后穿过孤零零的胭脂山角零落处的安北城。 男人挺拔的身姿站在雪白夹杂明黄点缀的王帐中 ,浑然的天家气派,这是自小耳濡目染的高贵和大权在握的沉静自得。 他需要的只是按照自己的沙盘,就像曾经推演的那样,运筹帷幄,其他的,他不需要去想。 过了一会儿,他下了今天最后一个命令:“从暗部派一队人马,即日出发,将福王毫发无损的接回来,如果他还是不肯走,就绑回来。” 第25章 猫鼠游戏 宁卿越靠近安北城,越发谨慎,她专门拣芦苇稀松的小径,走走停停,越是往前,积雪越少。 苇荡只在安北城外一处,闲时安平时节,有附近的贫苦边民喜欢来采集,抽出新鲜的叶子包裹糯米,柔软的枝条鞣革后编制藤筐,可以在安北城里换些简单的吃食。 现在正是冬末,芦苇已经冒出新鲜的嫩芽。 嫩芽清炒加上一点点肉末是顶好的野味。 宁卿刚刚想到这里,肚子咕噜就响了一声。 奔波了一夜,早已是饥肠辘辘,她顺手在芦苇枯叶上面团了一团雪,冷冰冰的嚼下去。 胃冻住后,四肢一个冷颤,饥饿的感觉顿时消失不少。 从这里,她已经可以远远看见安北城。 安北城原来是一个废弃的暗堡,听说最开始的主人是大烮出来的游侠,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荒废,而围着荒废的暗堡渐渐聚集了边境游民,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城镇,这样的小镇在胭脂河上有很多,与众不同的是安北的位置。 从安北城西出数十里,有一小小的天垫,从这里出去,可以进到辽阔的北狄疆域,越过这里,去到遥远的更西边,传说那是一个个黄金雕成的国度。 于是逐利的商人冒险从安北相邻的边塞出境,作为一个临时的补给点,安北渐渐兴盛起来。 渐渐的,因为北营的庇护和默许,这里开始有了行商,安北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边城。 作为一个夹缝中的边城,安北驻守了一个都,大烮的军队编制一百人为一个“都”,五个“都”为一个营,五个营为一个“军”,十个“军”为一个“厢”,左右厢便是一个战略方向的总兵力。 在北营便是左右厢和三王的亲信部队组成。 小小的一个都在北营不算什么,但是能被安排在安北城,维持当地的治安却是绰绰有余的。 四四方方一个小城,里面常年居住的也就几百人,关键是这里流动人口多,人多,钱就多,因此轮防的都军每次都是等不及换防,就急急的赶过来。 可是这次,似乎情况有点不对。 本届驻防姓王,排行老九人称王九九。这个名字一面来源于他的排行,一面也是隐射他打“小九九”的精算能力。 王九九长了一脸络腮胡子,满身兵气,偏偏却是商人做派,算盘打的噼里啪啦,比街上的行商还会刮油。 过了换防日的第一天,没见到换防的部队来,他喜滋滋的多收了一天“辛苦费”。 第二天,换防的还是没来,他笑眯眯的挨个收了钱,掂了掂,四六分好,将那四份藏到了自己的私囊里,六分大大方方的放在都军府的明心台上。 第三天,王九九就开始嘀咕了,他叫了个心腹什长去收钱,然后放了两只信鸽出去。 可是第四天还是什么消息都没有,商贾依旧川流不息,王九九开始觉得心里不安,他叫人准备了一篮冰住的蜜瓜,带着两个亲兵亲自去了趟仙玉楼。 仙玉楼算是安北城里数一数二的建筑,现在整栋楼都被福王这个豪客包了下来。 王九九在大门口看了一会儿,听说这里一晚上一个上好的姑娘要五十两,他摇摇头,真是军中三年,母猪赛貂蝉。 利落跳下马来,他顺了顺胡子,应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脸上涂着胭脂,满身沧桑,隐隐可以看到头发遮挡下的刺青。长得算不上好看。 王九九就没什么耐心了,一手拨开妇人,直接走了进去,哗哗的盔甲声在仙玉楼里面回响。 过了好一会,只见王九九泄气的走出来,他手上拎着一个空篮子,临上马,忽的将果篮一扔,果篮在地上滚了辆滚,摔得几个轱辘,王九九猛地一甩马鞭,纵马在长街狂奔而去。 眼看王九九已经鸡飞狗跳消失在路尽头,吴越攸这才从仙玉楼侧门出来,夹着一本账本站在原地。 安北城的购粮并不顺利,一听见有大规模的搜粮,几个店主都面露为难之色,只推说库存不够,转日就涨了价格。八文钱一斗米变成了十三文。 气的吴参军连连跺脚,可是没有慕容昕的命令,仙玉楼里面那位福王早已不知春夏秋冬,醉生梦死忘了今朝。 所以,他哪里也不敢去。 就在王九九和吴越攸心绪不宁的这日中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传出的消息,说是北狄的蛮人骑兵攻进了胭脂山,整个北境失守,不日就要打到安北城来。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几个妇人闲着说说,三人成虎,说的越来越有鼻子有眼,慢慢,变成街知巷闻,再接着,就是整个城里变得人心惶惶。 作为边城的安北不是没有被洗劫过,但是那时候住的人少,大家东西更少,只要人躲好了不被抓住做奴隶,一切就安全。 但这些年特别是最近这一年的发展,很多人特别是商贾都 已经小有家底,即使这是谣传,也有人紧张不安起来,终于开始有人关了铺面,打包细软,准备出城南下躲到大烮去。 作为一个开放的边城,按照安北城城防的惯例,王九九一开始并没有阻止。 守城的兵士站在城墙上,寒风呼啸,他们沉默的看着拖家带口的商贾们带着雇佣的保镖和一部分细软稀稀拉拉穿过了安北城的芦苇荡。 宁卿就是在这时候入城的,她牵着马,马儿身上搭着粗布衣裳,背上驮着几捆还算新鲜的芦苇芯子,马头糊着灰尘,倒是和原先的俊逸大不相同,一副笨重的驮马模样。 宁卿粗衣破布,在忙碌喧哗的人群里面,低着头,像是一尾逆流而上的鱼。 守城的兵士只管进不管出,一个兵士惯例盘问着宁卿。 “从哪里来?” “不归山。”宁卿低着头,一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样子。 “来此做什么?” “家母生辰,买点布匹做身新衣裳。” “可有路引?” “路引——忘了带了。”宁卿将唯一一块银手镯放到兵士手里,“大哥,帮忙通融一下吧,我这么远过来,实在不容易。” 兵士掂了掂手上的银手镯,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是挺不容易的,进去吧。” 宁卿经过了兵士,她低着头,悄悄瞥了兵士一眼,没有人注意到她,刚刚吁了一口气,一头便撞上一个坚硬的东西。 她抬起头,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眯着眼睛看着满脸灰尘的女子,眼里露出凶光。 “把她给我绑了!”他忽地冷哼一声,一把扯掉马背上的粗布衣裳,彪悍健壮的马背露出来,战马受惊踏蹄,左右俱是一惊。 “带回都军府,和刚刚西城捉到的两个女人一起审。”王九九面色沉肃,果断翻身上马,然后大声道:“关闭城门,加强巡防,如有异动,格杀勿论。” 正在信步由缰准备离开的城民闻此顿时大惊,争先恐后的向外冲去,生怕自己晚了一秒错失了离开的机会。 几匹杂毛马向着缓缓关闭的城门狂奔而来。 王九九长刀翻转,手起刀落,一个刀背拍昏了弹在自己身前的马头,骑马的男人直接摔了下来,在坚硬的地上摔了一脸鼻血,他气咻咻的爬起来,还没来得及问,就被王九九一脚踢开狠狠撞上城墙。 “关闭城门,谁 再上前,军法处置!”王九九长刀立马,大声下令。身上立刻出现铁血军人的威严来。 城里的人群越聚越多,却暂时不敢贸然上前。 宁卿忧虑的看了眼那些先头出了城门的人,他们一脸的喜色。是福是祸?也许可以逃离生天,也许外面也是条不归路呢。 她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话,这时候,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引起哗变和惊慌。 她看向一脸凶横的王九九,还算好,这是一个果断敏锐的都头。 宁卿被蒙住眼睛带到都军府的偏堂。 摘下面罩的瞬间,她看到了跪在地上的秋生和王珂,秋生嘴角乌了,王珂一只眼睛肿了,衣服也扯破了。 她们俩看见宁卿慢慢走进来,先是一喜,然后同时一悲。 宁卿顺从的跟着押解的兵士往前走,然后跪在了王珂旁边。 王九九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两个亲信,大咧咧坐在太师椅子上,不怒而威的目光扫过三人。 “你们的马哪里来的?”他说的是她们骑着的军马,蹄上有北营特制的标记。 秋生不自觉的看了宁卿一眼。 王九九的目光停留在宁卿身上,女子的脸上没有恐惧和慌张,他心里隐隐的不安,在听见女子回答后变成了难以置信。 “都头大人,就像您看到的那样,这是北营中逃出来的战马——北营失守了!北狄长驱直入,已经占据了整个胭脂山,不日,将会到达安北城!” “你说,北营失守了?”王九九霍的站了起来,“一派胡言!” “大人……我们说的都是真的。”秋生小声说,“真的,蛮人杀了进来,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北营只是东西厢便有五万余人,还未加上王爷的贯玉军,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的沦陷!”怎么可能,这么多人,如果真的厮杀起来,即使胭脂河也真的会被染成烈色! “相不相信,大人派人一探便知。”宁卿也不隐瞒,她看出这个将官并不是迂腐固执之人,当下便将自己几人如何离开,趁乱逃走一一道来,只隐去了关于三王弃营的猜测和盗马的过程。 王九九原本满脸不信,听了几句,眉头便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后来变成长久的沉默,等到宁卿讲完,他的神色分明已经信了大半。 “如此说来,这次北狄是倾巢出动。”他的手不自觉的摆弄着拇指的指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几声急促的脚步,接着一个兵士大声道:“王都头!王都头!” 王九九面色一沉,紧接着,门一下被推开,一个浑身是血的兵士被两人抬进屋子,他的背上中了三箭,全部穿透了锁骨,可是却不是致命伤痕,只是这兵士流血过多,眼看是不行了。 他正是王九九今日从仙玉楼出来后派出城打探消息的哨兵之一。 王九九立刻蹲下身去,紧紧握住哨兵的手,哨兵呼哧呼哧的喘气,却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怎么回事?怎么会弄成这样?!是谁伤了你?”他一迭声的问着。 “……”哨兵的呼吸更加沉重,喉咙嘶嘶作响。 宁卿也顾不得,一下站起来,两步走到他的身边,不管王九九等人说话,眼疾手快,按住了他的心肺和颈部脉搏。 哨兵的气息瞬间平缓了一点,他艰难的说道:“是……蛮人……是蛮人……” 王九九脊背一直,下意识的看向宁卿,仅剩的侥幸化为震撼,彻底信了。她们说的是真的!真的! 北狄过了胭脂山,北营全军溃退!北境失守了! 宁卿看了眼一时被这消息震住,目瞪口呆完全没有下文的王九九,立刻争分夺秒问出关键问题:“可看到是谁领兵前来安北城?多少人?”按照方才王都头透露的信息,既然是今日才派出的探子,那必定是在出安北去北营的路上和蛮人相遇的。只有知道是谁领兵,多少人,才能知道安北的存亡机会。 哨兵已经气若游丝,但是这个问题一出,他眼里立刻浮现巨大的恐惧:“吃,吃……人……” 话还没说完,他被这最后的惊惧用尽力气,头一歪,表情定格在最后的恐惧上,像是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吃人?”王九九疑惑的重复了一句,“什么吃人?难道他们还带了狼群不成?” 宁卿却是听懂了,她的心猛然一揪,咬紧了银牙。 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吃人。 那个北狄的怪物,阿布勒家的无名氏,恶鬼军队,还记得上一世,北狄和大烮都不约而同的称呼这个人为饿鬼将军。 现在的他只有一个姓,阿布勒,没有名字。人人都称他为阿布勒,这样的称呼就像是称呼一个人为“人”,称呼一条狗为“狗”,没有更多的意义。 他本身对于阿布勒家族 也是这样的存在。 阿布勒是阿布勒家主和一个女奴生下来的,据说这个女奴是被阿布勒家主从西疆更远的地方买回来,她一旦喝酒,全身的皮肤就会透出醉人的红晕,所以长年累月,都被阿布勒家主用烈酒养着。玩腻了的时候,他会很随意的处置这些女奴,或者扔到牲口棚里,或者和其他部落的女奴换一换。但如果不小心将他惹恼了,那便会收到最残酷的对待。 女奴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因为肚里的孩子,几次抗拒阿布勒家主的烈酒浇灌,终于惹恼了他,最后被直接剖腹取出了孩子,再灌了一肚子烈酒。 这个孩子便是阿布勒。 阿布勒生下来因为是个男孩,捡了一条命,家主难得发了善心,将他交给牲口棚里面另一个女奴养着。 没有奶水,没有食物,马草,米汁,菜汤,饥肠辘辘的长到了三岁,还不会说话。 有一年,狼群袭击了羊群,牲口棚里的女奴被咬死了,临死将小小的阿布勒护在怀里,尸体的背上被狼群咬得一塌糊涂,过了两天,三岁的阿布勒被人救出来时,他还在死死抱着女奴,饮着已经冰冷的鲜血。 常年的饥饿和懵懂中,他第一次发现了如此温暖和美味的味道。 这味道涵盖了他整个关于母亲和食物的回忆。 随着岁月的增长,在他有能力为自己掠夺食物开始,他便喜欢以人为食,特别是年轻的女人。 他拉起了一只骑兵,每个人都是饱受饥饿折磨的贫苦奴隶和牧民,人数不多,但是让人闻之丧胆。 他们看见鲜血就像看见美酒一样兴奋。从来不知道恐惧和后退。 阿布勒的骑兵在外闯荡掠夺时,从来不需要任何辎重,对他们来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食物。 而这个现在已经在北狄臭名昭著,在大烮还鲜为人知的恶鬼,如今,正在慢慢向着安北城走来。 宁卿看着哨兵身上的箭簇位置和伤口,她的睫毛微微一颤。 恰到好处的位置和恰到好处的力度。 ——这个人,是他留来专门给安北城报信的。 第26章 困兽犹斗 哨兵的手从王九九僵硬的手中无声滑下,他眼角抽搐了一下,霍的站起来。 “来人,备马!” 他走了两步,停下脚步,遥遥一点宁卿:“你,也来。” 长街纵马,纷乱的马蹄声从暗堡都军府延续到仙玉楼前。 王九九狠狠的马鞭甩在马臀上,刚刚翻身下马,宁卿正好勒住马缰,王九九带着几分意外看了她一眼,带头走了进去。 和上次一样,走到仙玉楼第二楼时被拦了下来。 拈花抱着长剑坐在过道处,脊背挺直,纹丝不同。 在她的背后,覆着嫣红窗纸的门后是低低的浅笑,模糊不清,撩人心绪。 王九九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刚刚走上去,拈花立刻抬手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看向来人。 “卑职有重大军情禀告王爷。”王九九嘴里说着话,脚上却没停。 拈花不为所动,她只听背后那人的命令。 长剑带着剑柄将在王九九盔甲上一触,生生挡住了他的步伐。 接着,她左手翻转,长剑出鞘,利落的一个剑花封住了进路。 “死哑巴。”王九九看来在拈花手上吃过亏,脸上有几分难看,“要不是使左手,老子万万不会吃这暗亏。”他倒是能屈能伸,后退一步,站定大喊了起来:“福王爷!王爷!王爷!!!!” 粗嘎嘎的声音像刀背刮着砂锅,片刻厢房有了动静,半扇门缓缓打开,王九九顿时神色一肃,但郑重其事火烧眉毛的表情还没准备好,就被一件女人的肚兜盖在了脸上。 慕容源的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说。如果不是八百加急的事情,本王要你的狗头当球踢。” 王九九咽口唾沫:“蛮人越过了胭脂山。朝着安北城来了。” 屋子里一瞬的极静,紧接着一个裹着狐皮大氅的俊逸男子赤着小腿走了出来。 “你再说一次。”他沉声道,大氅的背后露出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脸,酡红的脸颊像夜色将散时的晚霞,纤纤食指勾着一壶琼浆玉液,手指几乎和白皙的酒壶一般颜色。 不待王九九再说,楼外猛一阵喧哗,紧接着,吴越攸脸色惨白连滚带爬跑了进来,这个军中谋客一瞬间声音颤抖:“王爷,我们被围了。” 福王面色一凛,再抬眼看去,和吴越攸一起进来的护卫脸色都是一样难看诡异。 他哼了一声,脸上几分骄矜和满不在乎:“瞧你们点出息,又不是被抓了,不就是围城嘛,一副要死的模样。走,本王倒要看看,是活的不耐烦来找死。” 吴越攸立刻上前:“王爷,刀剑无眼,您千金之体,万不能……” “啰嗦。”福王顺手将旁边一个护卫的头盔摘下来,往自己头上一带,只露出一双幽深的眼睛,大步踏了出去,“带路。” 两个亲卫对看了一眼,垂首领命走上前去。 吴越攸一跺脚,也跟了上去,这个王爷向来任意妄为,眼下是劝不住了,他走了两步,回头看向王九九:“王都头,还不随行护卫王爷!” 宁卿低着头跟在王九九身旁,她一身粗布烂衫,惹得吴越攸连看两眼,只觉得这个一身风尘的“男子”似乎有点眼熟,但念头只那么滴溜转了一转,他便紧随其后追着福王去了。 安北城的城墙原本是用黄土夯筑,后来行商一多,为了省去年年修补的麻烦,便在夯土最外层用糯米汁浇筑,再在最外面用白灰浆砌筑了城砖。 城楼不大,和安北城的规模相呼应。但城墙上也有模有样的作了垛口,枪眼。 现在,城墙下面被为数不多的军士设置了警戒线,城民被阻挡在线外,众人刚刚走到城墙,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这香味有淡淡的膻味,又有种说不清的奶香。 福王皱着鼻子嗅了一嗅,没吭声。他身旁两个侍卫却面色难看,强自忍受的模样。 宁卿隐隐有预感,她屏住呼吸,紧跟在王九九身旁,避开已经时而干呕的吴越攸。 福王刚刚走到城楼上,看着吴越攸的模样,不满道:“不是说就百来号人吗?这算什么围城?瞧你也值得怕成这样?” 他说完,转过头去,透过城楼的射口往外看去。 第一眼,看到了熊熊的火堆。 正是晌午过后,蛮人像是在生活造饭,他看见流火中,好像在烤着全羊,有黄橙橙的油脂滴淌,引得火焰越发高窜,一个蛮人士兵正在转着烤全羊。 “这些北蛮,倒是会吃……”他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整张脸变得诡异惊惧!——他看见了那黄橙橙的烤全羊上面,赫然是一张人脸! 下一瞬,胃液翻涌,仿佛几十只手在心口搅着,他一张口,中午吃的美味佳肴全部吐了出来。 福王刚刚吐完,苦苦坚持的吴越攸再也忍不住,哇啦哇 啦跟着吐了出来,紧接着,相邻亲卫一片吐成一团糟。 宁卿胃里也跟着翻江倒海,但是一天没有进食,干呕了几声,什么也吐不出来。 福王好不容易吐完,刚刚抬起头要说话,看见吴越攸恶心的模样顿时又吐了起来,他全身恶心又难受,倒是终于理解了吴越攸方才的失色和城楼下面的警戒线缘由。 他手撑在城楼上,想要喘气,又恶心这股子怪味道,刚刚想要说话,忽然身子一侧,紧接着整个人都往外面窜去。 城墙外的蛮人骑兵,一人扯着牛筋套马索,一脸张狂:“哈哈,楼上的!想看?不如下来看如何?老子还可以分你一个大腿。” 福王脸色大变,死死扣着城楼,所幸这射洞不大,一时间到不能将他拖出去,只是想想这绳子可能也用来套过什么——尸体,死人啊什么的,他只恨不得立刻剥了自己手上的皮。 套马索越收越紧,紧紧缚在福王的胳膊上,四周亲卫哪里还顾得了其他,齐齐扑上去,紧紧将福王抓胳膊抱腰的死死拖住。 扔套马索的蛮人将绳索在手里一绕,使劲往后一拉,眼看纹丝不动,他当下手里也用了蛮力,福王的手勒出深深的紫色来。 “蠢货!拿刀来割啊!”福王极力镇定,但是声音已然变了。 王九九霍的抽出长刀,挤上前去,可是城楼的位置只有这么大,他的长刀完全够不着已经被拖出城洞的福王胳膊。 蛮人看了看福王露在城门外的胳膊,忽的大笑:“百长!瞧,今儿捉了个肥鸡。” 阿布勒一直懒懒的靠在火堆旁,头发散乱,挡住模糊不清的脸庞,这会儿看了看城楼上那白皙胳膊前拇指鲜绿欲滴的扳指,也露出一丝笑意,向左右两旁一使眼色,两个人站起来,刚刚加入拉锯战。 力度加大数倍,福王立刻疼得什么风度也顾不上了,龇牙咧嘴狂声骂道:“快啊!快啊!本王胳膊都要断了!痛!痛痛痛!我要杀了你们这些蠢货!啊啊!”他疼得抽抽,王九九满头是汗,从左边跑到右边,从右边跑到左边,护卫刚刚让开一点位置,福王就被绳索往下扯一点,等护卫们抱腿抱胳膊往后拉扯,福王又狂声叫痛。 可是,僵持的结果不是福王被拖下去就是被扯断胳膊。 王九九咬牙,抡起雪亮的刀:“王爷,您忍忍,我这刀快!” 福王一听头发都立了起来,撕心一声:“你要砍错我杀你全家!” 两个护卫脚蹬在墙上,往后扯着福王,可是那绳索后面仿佛有数头野牛,福王还是一点点往外面移动着。 城门下响起了得意的笑声,他们看着到手的猎物一点点钻进自己的口袋,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 吴越攸大叫一声:“挡住洞口,挡住射洞!” 有细碎的碎土漏下来,一点一点,城楼并不是想象那么结实。 就在他们以为自己全部都要掉下去的瞬间,得意忘形的蛮人忽然手上一松,那个扔套马索的蛮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一支箭从自己的软甲侧□□进了护心镜下面柔软的心脏。 这样刁钻却准确的角度和几乎不可能的命中。 滚落一地的亲卫和福王劫后余生的坐在一地秽物里,心有余悸的看向城楼另一旁狭窄探测口后面的宁卿。 她放下手里的弩-箭,一双沉默而洞穿世事般澄净的眼睛在脏兮兮的脸上熠熠生辉。 城楼内外瞬间一片寂静,只听见噼啪的柴火声,福王听到这声音,顿时面色一僵,想到什么,差点又要呕出来。 几乎没有犹豫,他歪戴着头盔一身泥土脚步虚浮的冲下了城墙。 亲卫门紧随其后,宁卿摒住呼吸,侧头从城楼的窥口看出去,中箭穿心的蛮人倒在地上,四周围着几个人。 一个头发散乱的男人站在人群后,他有一双野兽般的眼睛,隔着重重尘土,和她遥遥相望。 她转头看向安北城外,这支队伍人数不多,可能只有百来人,在他们的身后,是木栏圈养的女人,全部挤挤挨挨缩成一团,看不清面目。 畜生! 宁卿猛地扬起了弓箭,死死瞄准那个男人。 他的喉咙,带着脖带;他的胸口,是紧致的护心镜;他的眉心,是额带。 这是一个懂的生存的男人。 宁卿的弓拉的几乎全满,但是箭没有射出去。毫无破绽。 王九九本来已经走出去,又转回来,看见宁卿满脸义愤,他看了看已经走出老远的福王,叹口气:“走吧。”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 整个安北城,他们加上王府的护卫只有一百三十人。 而据不完全统计,加上对方隐在芦苇荡的敌人至少两千人。 他们唯一的优势便是这城墙,但是死物的泥土,怎么挡得过野兽般的蛮人。 更何况,城里面还有两千多只会蝼蚁一样偷生的商贾贱民,这里有大烮人,也有血统不详的边民,还有改头换面的北狄蛮人。 只要条件合适,他们随时可能打开城门将整座城池拱手相让。 第27章 血色风月(上) 从晌午一直到黄昏,蛮人一直没有攻城的举动,百余人的骑兵在安北城外看似随意的驻扎着。 游牧民族擅长掠夺更强于攻伐,而从有雉堞的瞭望口看出去,可以看到更远处的芦苇荡绰绰约约的炊烟。 都军府里,仆从都站在院外听规矩,宁卿被王九九安排站在大门一侧。 她换了一身男子常服,头发高挽成髻,清秀小厮的打扮,背上背着那把小小的弩-箭,颇有几分英姿勃发的模样。 福王受了惊吓,半个胳膊耷拉着,没好气的由着大夫为他包扎。 王九九硬着头皮站上前,开始汇报军情。 福王越听脸色越难看,听到最后王九九问道:“王爷,眼下我们应该如何?” “如何,还能如何?把四道城门守好,立刻放信鸦给老三和老四,让他们火速前来救援。” 一旁吴越攸大着胆子回答:“回王爷,昨天最后一只信鸦已经放出去,卑职已经四天未曾收到过三皇子的消息了。” “那就派人出去送信。”福王摸着火烧般的伤口,满脸不耐。 “可是,眼下人手有限,城北被蛮人层层围住,只怕……”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这个都头怎么当的?”福王一手拨开了送来的茶盏,瓷盏碎地。 王九九和吴越攸齐齐闭上嘴,缩了缩脖子没吭声,这怎么能怪他们呢。 哑奴拈花小心跪下,将福王脚下的破碎杯盏一点一点捡起来。 “都是这老四,说什么安北城里的新女乐班是长安十三娘的亲授弟子,不然本王现在还好好的……”福王气咻咻道,似乎自知眼下说这些也无甚作用,只是自降身份而已,慢慢闭上了嘴。 大厅一时安静下来,这个陈年暗堡冬凉夏凉,坐久了只觉得森森寒意往脖子里面蹭。 大夫上好药,对着旁边的侍女交代:“三日内不要沾水,伤了筋,最好也不要剧烈运动。” 拈花立刻小心翼翼将方才福王沾了茶水的手背擦干净,她动作轻柔,慕容源只觉得心里微微松快些,调整了语气看向吴王两人:“那依你们而言,眼下应当如何?” 再后面他们关上了大厅门,宁卿尖着耳朵也听不见了。 王九九欣赏宁卿的箭法,对她也有本能的警惕,她被安排在眼皮子低下,进了护院,好在可以和王珂秋生再次团聚。 三人眼看着福王默许的接下来的安排。 首先是整个暗堡鸡飞狗跳的搬运粮草。 ——大约是吴参军的主意,要将整个安北城富足的粮食收集到一起,以便调动,为了防止富户□□,还将他们全部暂时囚禁在暗堡地牢。 没多久,王九九的副手将整个城里的适龄男子召集在一起,在暗堡的点将台下站的密密麻麻,足有六七百人。 原本的一百人戍军,打散放进去,每个人带领五个人,称为伍长,四面城墙各有一百守护,一百人则机动呼应。 剩余一两百平民则负责城中的治安和后勤补给。 一只队伍在一夜之间迅速拉了起来,这便是王都头的功劳。 慕容源很满意吴越攸和王九九的效率,除了一直没法派人出去送信,其他便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三王是知道他的行踪的,必定会派人前来营救,现在做的只要能守住就可以。 到第二天上午,眼看蛮人还是在外面瞎守着喝着北风没有什么动作,绷了一夜情绪的福王放下了心,带着拈花和亲卫再次去了仙玉楼,里面好多被吓坏的小美人还需要他的安抚呢。 而宁卿从早上开始一直在磨箭。 暗堡最大的好处是有个小小的铁器作坊,虽已没落许久,但里面仍可以找到一些趁手的兵器,宁卿在王九九的首肯下换了一把五石的具-弩,弩机上面还有刻度,方便校准,力度更大,当然重量也更沉,她将换下来的小弩暂时给了秋生,而王珂选了一把短刀。 而配合连-弩的箭头也是特别制成的——凸脊、三角形扁翼,当箭头刺入身体后,两翼的倒刺会牢牢钩住合拢的伤口难以拔出,血槽就像吸血蝠般抽出敌人的血液。 宁卿的箭筒装满,刚刚五十只箭。 她的手在另一张堆满灰尘的弓上面摸了一摸,收了回来。 弓和弩不同,一石的弩威力几乎就是两石的弓,当然在战场上,一般弓手使用的都是一石或一石二的弓,三石五石弓,虽然有人能开,但这是军中的测试用弓,一般不会用于实战。原因很简单,拉开后无法射准,且极耗费力气,哪怕是自由散射也射不了多少下。 倒是秋生有些心不在焉,平日叽叽喳喳的她难得安静。 宁卿以为她还在为早上差点被兵士当奴隶抓住的事情不开心,便拍了拍她肩膀:“今天早上只是一场误会,别放在心上。以前做过女奴,不代表以后还是 女奴。”北境的习俗,但凡女奴都会在脸上刺青标记,终身难除。 秋生笑了笑,眼睛垂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宁卿冲一旁的王珂点点头:“时间快到了,我们走吧。” 暗堡守卫森严,但毕竟是古堡,总有看不到的地方,她们穿着男装,背着武器,从一处暗墙出了都军府,大街上都是这样打扮的人,算不得特殊。 宁卿正在琢磨怎么混上去,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王珂顿时按住短刀,却听那人惊异道:“宁卿?宁庄臣的女儿?” 她抬头看去,吴越攸眼睛通红胡子拉渣的瞅着她,带着几分诧异几分惊奇还有几分见鬼般的不可思议。 “吴参军。”宁卿点点头。 “你不是,你不是……”吴越攸“你不是”半天没说出下文,看了看她背上的弓-弩,指了指上面:“宁小姐这是要?” 这一声久违的小姐,让宁卿心口一窒,她看着身旁行色匆匆的将士,声音不大,却很坚定:“蛮人进来后,我和几位姐妹逃亡至此,得王都头收留,也想为守城尽一份绵薄之力。” 她神色诚挚,吴越攸倒是信了六七分。 “可是你一个弱质女流……”前面突然有人大声喊吴参军,吴越攸抬眼一看只见二十多人正聚集在城门下,声色俱厉的争论着什么,他来不及说完,冲宁卿拱拱手赶了过去。 宁卿顺着他的路拐个弯就顺利上了城楼,除了吴越攸也没人知道她是个女子,守城兵士正全神贯注的看着城墙下,只当是吴参军派来巡查的,不作他想。 宁卿和王珂秋生走到一处雉堞的瞭望口,宁卿取下强弩,这是她能在安北城外找到的最大射程的武器,城外空地上,火堆已经烧起来了,现在还没有选好猎物。 秋生有些激动,学着宁卿的模样,将小弩-箭取下来摆弄,待要问宁卿,却看她神色有异。 秋生的眼睛顺着她看过去,在蛮人身后的栅栏出一扫,顿时吃惊的捂住了嘴巴:“卿姐姐,那,不是,那不是冬雪她们吗?” 宁卿紧抿薄唇:“是她们。”当日,她不得不一箭射杀阿牵,就是为了保住浣衣房里面剩下的人命,但是没想到,还是这样的结果。 秋生浑身打了个冷颤,结结巴巴指着火堆旁边剃掉的长发,说不出话来。 “我上来,就是等着,用这些箭招呼那些动她们的畜生。” 弩的射速比较慢,和弓相比最高甚至达到一比五,可它有弓所比不上的射程和准确度,只要在火堆处,弓箭奈何不了他们,但是却进入了弩的射程。 她的眼睛开始在下面搜索着那个野兽一样的男人阿布勒。 惨白的阳光下,薄薄的寒意蒸腾成雾气,浓雾没有彻底散尽,从雾霾的深处,隐隐约约传来尖叫和哭泣,接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然后,就可以看到一群半裸的妇孺被马鞭驱赶着走到了城楼下。 她们一个个颤巍巍的站在城楼下,钗发散乱,身上血迹斑斑,哀哀哭泣,稚子可怜,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 城楼上立刻响起一阵骚乱和躁动。 很快有人认出来了,这是前两日得到消息逃出的安北商贾和妇孺,当日因为时间仓促,有的人家并不是举家出离,因着各种原因先送走了稚子和女人。 可是,谁也没想到,现在她们竟然被这样子又送了回来。 走在左右两旁的蛮人手腕上带着不同颜色的腕布,大概是区分和城墙前阿布勒等人属于不同的部落。 他们挑起的长杆上全部挂着头颅,这是属于那些护卫的保镖的。 不知道从谁开始喊了第一声:“相公!” 站在城楼下面的女人孩子全部开始哭泣:“相公,救救我啊!”“大人,救命啊!” “救救我的孩子!” “救命啊!” “……” 王珂气的一巴掌拍在城墙上:“这些蛮人,真是无耻!” “他们这样就想轻轻松松的攻下安北城吗?”秋生握紧了拳头。 宁卿看了看旁边已经明显无心战斗的平民,再度看回城门楼下的女人们,汗水从她额头淌下,不由眯了眯眼睛:“用无辜的妇孺当做筹码并不稀奇,九王之乱时殇王甚至绑了先帝的姐妹为要挟。只要是正常的守将都不会理会。但是,现在的安北城不同,这里的守将和兵士大多是和下面那些女人孩子息息相关的平民,他们有的,这才是第一次拿刀。他们没有经历过战火,做不到一个兵士的素养。” 她的声音低下去,却带了一丝冷然:“——可蛮人本不应该知道这里准确的情况的。是,城里有人通风报信。” 第28章 血色风月(下) 王珂俏丽的脸顿时笼了寒霜,拔出短刀劈在城墙上:“倘若城破,我自是一死罢了。可恨这个叛徒,却害了这千数人命。” 随着她的话,浓烟被风卷起来瞬间消散在天际,蛮人点起了火堆。 城楼下的女人从原来的哭泣瞬间变成了惊恐的尖叫,一个蛮人缓缓走向女人们,他的手上拿着一把特制的尖刀。 这样的事情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一个年轻的女人被拖出来,她拼命的挣扎着,发出的叫声已经不是人能叫出的惨烈。 城楼上的男人们一个个捏紧了拳头,眼眶通红,青筋暴起。 从一个人开始,有人奔向了城门,渐渐那里汇聚了十数人,骑着战马的兵士和平民拥挤在一起。 “让我们出去,让我们出去!” 吴越攸孤身站在城门前,嘶声力竭的叫着什么,已经被更大的咆哮声压了下去。 一个男人站在最前面,大声叫道:“那里有我妻子儿女,你要我关闭城门眼睁睁的看着她们被这些畜生烤熟吃掉?!” 他的长刀对准了自己的战友:“让开!” “这是陷阱!这是陷阱啊!”吴越攸粗哑的声音被淹没了。 守城的两队平民齐齐上前,开始拨动巨大的门栓。 秋生的小弩—箭一会瞄准开始暴动的平民,一会瞄准城墙下的蛮人,她的手和牙齿一样颤抖:“怎么办?!怎么办啊!” 宁卿恍若未闻,汗珠顺着她的睫毛落在了弩上,她纹丝不动,像是一尊雕像。 ——那个男人终于出来了,薄雾彻底散开,他步履轻快,仿佛正在举行的是北狄的烤羊节,可怜的女人被仍在他脚下,全身颤抖,下-身衣衫有湿透的液体流了出来。 阿布勒拿着刀,蹲了下来,看着脚下的女人,他伸出白皙光洁的手指,摸了摸女人的脸。 “别怕。”他的笑容淡然文雅,让女人顿时生出希望。 “求求你,放了我,放了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阿布勒轻轻一搓手指:“做什么都可以?可知道,做一道上好的美味,要最好的食材,最佳的火候,最原始的木柴,从第一刀开始,要选好最关键的位置,放掉血,灌入美酒,不能让血水喷出,也不能让沫留在刀上,更不能破坏整体的经脉结构,否则就不完美。要用浅火去掉苦皮和毛发,然后一片,一片的切,力度和斜度都需要和肉质的 状况紧密配合,然后撒入盐巴,焦黄的油脂开始滴溅之后,再开始匀火……” 他的声音平叙缓和,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在说着什么让人回味的美好回忆。 而女人从一开始的希望变成了彻底的崩溃,她尖叫一声,狠命蹬着双脚,竟然一瞬间弹出去一米,然后一骨碌爬起来,转身向着城楼狂奔而来。 阿布勒挑了挑眉,站起来,手上还有肌肤的余温,他不疾不徐向前面狂奔的女人走去。 距离宁卿的射程,五十米,四十米。 这时,随着一声巨大的闷响,紧接着,二十余骑提着长刀的男人冲了出来,他们直奔那群女人而去,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所有的俘虏全部冲着骑兵狂奔而去。 原本在四周看似毫无章法闲立的蛮人立刻翻身上了战马,从城楼看下去,整个地面瞬间变成一张收紧的大网,无论从什么地方,都逃不出去,而一旦狂奔而来的蛮人骑士跟着进了城,那整个安北城便会直接沦陷! 女人们仍然疯狂的跌跌撞撞的往里面跑,挡在最外面的男人终于和蛮人骑兵短兵相接,如同鸡卵撞上玉石,铁刀切豆腐,转瞬间,十几个骑兵便身首异处。 蛮人骑兵带着猎人般的狂热和兴奋,甚至有人舔了舔刀头。 安北巨大的城门正在缓缓合上,最后一个幸存的骑兵眼看已经进不去了,巨大的马身通不过狭窄的城门,他绝望的回过头,就在这瞬间,一根长鞭将他卷了进去。 城门砰的一声齐齐合上。 安北城外,鲜血屠地,一片肃杀。 众蛮人齐齐转头看向刚才那个被拎出来的女人,现在这是仅有的活物,她形声俱裂,呆呆站在原地,面向远处的城门,这场赤~裸的杀戮毁掉了她仅剩的勇气和意识,她忽地仰天狂笑,神色痴癫。 已然疯了。 阿布勒现在离女人仅有数米,只要再有两米,就可以进到弩-箭的射程,可是,他走到这里,却停了下来。 蹲在城墙下的王珂秋生屛住呼吸,生怕一吹气就把这到手的猎物吹跑一般,暗暗祈祷他再走几步。 但是,猎物始终没有更进一步。 她们从缝隙中抬眼看去,只见阿布勒微仰着头,乱发覆面,一双野兽般的眼睛闪着冷光,脸上带着泰然的笑意。 只看了那双眼睛一眼,两人都觉得背上湿了一层冷汗。 ——他分明早已经知道。 阿布勒的尖刀翻转,随意拎在手上,淡然背转身去,他摆摆手,蛮人骑兵们立刻齐齐奔着疯女而去。 他们都知道百夫挑剔,这样的女人他断然是不会入口了,如此也没有那么多麻烦流程,怎么痛快怎么来。 女人在空地疯跑着,很快落尽了包围圈。宁卿的手腕全是汗珠,她脊背僵硬,松开了手。 一支□□破封而出,穿透了女人的胸膛,定格在地上,箭翎颤抖,余音绕绕。 阿布勒离开的身影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真是,发现了好东西呢。 关闭的城门下面响起嘤嘤的哭泣,那是获救的女人们,她们衣衫褴褛,很多人抱着幼子,全身颤抖,心有余悸。 如阿布勒想的那样,她们将深深的恐惧和悲观带进了安北城。 从女墙看下去,宁卿看到王九九铁青着脸,他握着马鞭,差点一鞭子抽到吴越攸身上,但还是生生忍住了。 就像是回应他的愤怒,城外响起了蛮人的唿哨声,紧接着,更多的妇孺被人从芦苇荡驱逐出来。 王九九登上城墙,听见阿布勒的副手大声喊话:“安北城里的孙子,听着,我们百夫说了,给你们一条生路,只要现在献城投降,饶你们不死!” 王九九喝骂:“杂碎!有种像个男人一样来单挑,躲在娘们的奶-子后算什么东西!” 蛮人冷笑一声:“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们一天时间去准备!躲在奶-子后面?”他顺手一挥刀,将身旁的女人胸乳直接劈了下来,“这下,王都头可满意?” 王九九脸色一白,压抑的怒气随着血沫咽到肚子里。 蛮人继续嚣张道:“可要快点。我们每天肚子要饿,又不能动这些人,到时候只能随便砍点胳膊大腿什么的来吃了。” 王九九紧抿双唇,一拳砸在城墙上,折身而去。 第一场试战结束,安北城毫无还击之力的惨败。 宁卿也站起来,蹲的久了,腿脚发麻,她走的很慢,脖子阴阴的发凉,只感觉到一道冷冷的目光像冰凉的鬼影一样追随着自己。 但她没有回头,只是挺直了脊背。 围城的第二个夜,半数的安北城都在做着噩梦,还有半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到了下半夜,失眠的宁卿听见女人的说话声和压低的马蹄声从长街进了暗堡。 暗堡的明心楼半夜灯火通明,不知道什么时候,最后一支蜡烛熄灭了。 整个都军府陷入了黎明前的黑夜和最后的静谧。 宁卿是被这片静谧惊醒的。 她猛然醒来的时候窗外还是微光,星子稀疏,睡了不过两个时辰。她从噩梦中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身旁,王珂睡的正香,侧脸平和,宁卿顿时安心许多。 再往旁边看去,秋生却不见了。 她起身摸了摸被窝,彻骨的冰凉,早不知秋生出去了多久。 宁卿轻轻下了床,走出这处偏房,整个都军府异常的安静,她凝神听了片刻,只听见叽叽喳喳的鸟叫,还有浅浅的呼声。 不对,不对!一个模糊可怕的念头嵌入心底,宁卿回房抓起弩-箭,向明心楼狂奔过去,一路上,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福王的侍卫,也没有都军府的护卫。 到了明心楼外,平日在这里石雕一般的亲兵都不见了,房门大开,里面暗影层层。 她全身一僵,缓缓踏了进去,从明心楼可以去到这座暗堡的最高处——已经荒废的听风台。 一层一层旋转木梯上,尘土斑驳,她看到了纷乱的脚步,杂乱的物件,甚至在前面,她看见了一支金钗。 黄金为体,镶嵌红宝石的蔷薇步摇。 九层浮屠,众生万象。 她终于走到了最上面,肆意的狂风吹动单薄的衣衫,宁卿看见了一架被遗弃的巨型纸鸢,还有颓然抱头坐在地上的吴越攸。 她张了张嘴。答案清晰明了。 ——福王临阵逃了,抛下了整个安北城,带着他的宠姬美妾,跑了。 而此刻在北营里,一夜未眠的赫连凿凿和自己亲密盟友呼延骨还在沙盘上徐徐推演。 他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没想到阿布勒家还出了一个能用的人,我倒是觉得,他的提议不错。” 呼延骨保持谨慎的态度:“此人凶残暴虐,单于使用还是谨慎为好。” 赫连凿凿自信道:“唯才是用向来是孤的原则,既然用人,无需多疑,只要他能为孤磨牙吮血,孤自然全力支持。对了,听闻最近慕容昕和他的安宁将军有了嫌隙?……哼,这个时候——竖子无知!难道慕容昕还真以为,这次孤倾国之力前来只是为了几 个女人?抢干净就回去不成?” 呼延骨道:“慕容昕怯战内退,加上现在内讧,而慕容源被困安北城,如阿布勒所说,必定会在重压之下倾兵相救——如此,而他和司马无情的芥蒂倒是可以好好做做文章。”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一笑。 内有强兵,外有内应,安北为诱饵,天时地利人和,此战不胜简直是无稽之谈。 第29章 今生初见 天外,璀璨星子,如同漫天的宝石。 秘密从司马无情的营帐出来,慕容昕优雅从容的神色中有一丝丝说不出的怪异。 霜风剑雨紧跟在主人身后,剑雨心急,忍不住开口:“王爷,北营已经全部沦陷,宁姑娘想必已经不在。就算是那个暗骑过去……”也不会再有什么威胁,他没说的就是就算在,现在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模样了,那么一个绝色。 想必,被吃的骨头都不见了吧。 慕容昕侧脸看了他一眼,俊美的容颜犹如天神。 霜风立刻靠了靠剑雨的胳膊,两人都垂下头。 任他们如何能想到,当日司马无情带回来的女人,竟然就是宁庄臣的女儿,宁卿。 想起刚才慕容昕无意中看见那副不成样子的画卷的模样,两人齐齐叹了口气。 如果当日王爷多问一句,哪怕就是知道名字,一切会不会都不同呢。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有缘无分。 “派人去北营走一趟,生死不论。”慕容昕说了这么一句,转了方向,却是前去议事的营帐。 “王爷,现在子时已过,您还是早些休息吧。”剑雨劝道。 慕容昕看他一眼:“剑雨,你的话越来越多了。” 淡淡一句,却让剑雨顷刻跪倒在地:“王爷恕罪。” 慕容源的脚步没停,直到数步后,他才沉声道:“起来吧。” 这一夜,距离全军南撤十天,距离前去安北城接福王的暗骑派出去已经四天。 除了开始收到的北境各个边境小城的沦陷归降,没有任何消息。 慕容昕顶住了各方压力,执意不开战,引来一片质疑和骂声,特别是在四王慕容恪主动请缨支持北疆之时,人人都对这个出身尊贵的锦衣王爷有了疑问,甚至他那过于俊美白面的容貌也成为缺少战胆的证据。 而此刻,他一身银白镶嵌金丝暗纹的长衣,一手背在腰上,修长的指尖在推演沙盘上缓缓滑过,白皙的手带着养尊处优的细腻,一个亲兵掀帐进来,慕容昕瞟了他一眼,清冷的声音在营中回响:“可是父皇的圣旨又到了?” 十二道金牌,道道催迎战。 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还不到两军交战的时刻。 他要的,可不是一次简单的击退,而是之后十年内,整个北狄都没有能力大规模来犯。 亲兵半跪在地上,手上捧着一个令牌:“是吴参军的人求见。” 慕容昕修长的睫毛一扬,清冷的目光瞬间多了几丝明亮。 “传!” 王帐被撩开,所有人都紧紧看着入口,在这个时候,竟然还能穿越整个北狄的包围圈孤身来到王帐。若不是奸细,那便是传奇。 一个裹着黑色披风的人缓步走了进了,身量娇小,带着兜帽,整个人仿佛融入了夜色中一般,霜风剑雨都不动声色的上前半步,他们需要做好一切防备。 黑衣人抬起头来,取下兜帽,露出一张风尘仆仆、却还是那样惊心动魄的脸,她微微一笑,低下头去,按照军中的规矩,而不是女子的仪态,对慕容昕行了一个标准的礼节:“罪女宁卿见过三王爷。 慕容昕的心跳有一瞬间漏了一拍,他想过来者可能是很多很多人,却没有想到,会是她。 是她。 他有一瞬间的怔忪,看着眼前的女子利落扯去了身上累赘的黑色披风,下面是一身简便的夜行装,衣服略略有点大,像是男子的衣服,所以衣袖裤腿都扎起来,而因为女儿家天生的本能,扎起来的布条绑成的是一个个精致的蝴蝶形状,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很旧很旧的靴子,鞋底已经半落,鞋子上面还糊着泥土,显示着主人的长途奔袭和不易。 女子的背上背着一把弩、箭,腰上的箭筒却是空的,她露在身前的手上面是细密的伤疤和血痕。 这样一双手,几个月前,还是闺阁女儿磨墨执笔,女红绣花的手。 而现在,风霜坚冷和女儿的娇颜奇异的融合在一起,突破了他对女子的过往的一切认识。 宁卿取出一封信,缓缓走上前去。 一身白衣的慕容昕神色优雅的注视着眼前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他的心里有一瞬的空白,又像是一瞬间的痉挛,那一瞬间,他的大脑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和警觉。 仿佛在灵魂某处,有淡淡的诗意乐声响起。 宁卿也在看他,这个地位尊贵的男人,有一张俊美而冷情的脸,好像随时在笑的眼睛,薄薄的双唇,带着贵气天成压迫的威严。 这个男人,上一世她曾经费尽心思,可是最后始终没能见到面,更别说得到其青眼了。 为了他,她额外承受了太多屈辱,说到底,还是因为上一世自己太过愚蠢,竟然想着靠着自己一张脸皮就可以掳获人心、 可以翻身,可以救自己出水火。 如果美貌真的那样有用的话,那妓寨也不会有那么多难遇良配的花魁美娘,深宅大院就不会有那么多被秘密处理的美婢了。 容色这东西,有多美丽,就有多危险。 她的目光随着回忆渐渐变得冰冷内敛,而那沉默的目光,看似随意的离开了慕容昕的脸上,却依然在这个地位尊贵的男人修长白皙的手上一寸一寸的滑过,简直有若实质,将面前这个看似淡然的男人“勾~引”的几乎有些无法自持。 霜风轻轻一咳,慕容昕目光微微闪烁,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美好的笑容。 就仿佛是尽职的上官见到自己一直浴血归来的下属那种喜悦的欣慰笑容,可是这笑意在上扬的眉梢嘴角,都淡淡暴露了主人此刻激荡而压抑的其他情绪。 他用一种低沉的近乎叹息的声音说道:“宁卿,一路辛苦,真是……辛苦。”真是……荣幸之至。 此刻,夜已经很深了。 宁静的火炭灼烧声中,慕容昕听见了一串奇怪的咕咕声,这声音贯穿了宁卿简单汇报军情的过程。 他终于扬起手,打断宁卿的话语:“宁姑娘可曾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宁卿脸上有一丝尴尬,还是剑雨了解,立刻上前道:“想是宁姑娘长路本袭,还没有用膳。” 慕容昕眉心一蹙,立刻道:“传军厨,立刻备置酒宴,为宁姑娘接风洗尘。” 宁卿得体谢过,淡淡笑道:“谢王爷关心,实在不必兴师动众,只要有两个馒头足矣。” 慕容昕不喜欢她这明显疏离的态度,执意道:“宁姑娘千里奔袭,餐风饮露,以命相博回到本营,怎么能就几个馒头了事?本王要亲自为宁姑娘设宴。” 他深邃的眼睛看着宁卿灰尘仆仆的脸:“宁姑娘,可需要香汤沐浴?” 宁卿这回没有拒绝,她来的事情不是一句两句就可以说清楚的,这样的腌臜程度已经超过她十多年的人生想象,虽然勉强还可以忍受,但是洗干净总是更要精神些。 况且,现在有求于他,宁卿不想在这些小事上违逆这个天生的贵胄。 酒宴虽然准备时间很短,但是菜色和味道都不差。 宁卿看到酒宴的瞬间,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噜叫了一声,嘴里开始有清水涌动,一天多都没有任何进食,只生吃了一点野菜,早已经饥肠辘辘。 而座位的对面那人,看到的显然却是美食前面的女子,她依旧一身男装,他的衣服宁卿穿上显然大了很多,她的袖口挽起来,然后捆上,满满的不羁味道。 洗尽疲惫的脸上明亮的双目如同星子。优美细腻的白皙脖颈,让他想到御花园那只有冬天才会飞来的天鹅。 当日在冰狩上一幕翻转眼前。 而他手里的弓箭已然变成了美酒夜光杯。 他斟满一杯酒,双手举杯,姿态气质都无可挑剔,俊美的容颜仿佛天生的劝酒词:“宁卿姑娘,本王敬你一杯。” 宁卿端起酒杯:“谢三王爷。” 烈酒入喉,喉咙和饥饿的肠胃都开始灼烧,她忍住咳嗽的冲动,翻转酒杯,淡淡笑了一笑,让对面的人有一瞬间的失神。 “宁姑娘是奉着吴参军的命令前来,可是方才给本王的信里面却只有一句:但随卿言。却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 “王爷请用膳——不如小女就从安北城围困开始?”她的声音空灵优美,就像水珠拨动玉盘。 慕容昕立刻点了点头。 第30章 红妆素裹 “安北城被困之后,蛮人围而不攻,只是一味叫嚣让我们献城投降,而他们却在外日日生烤人肉,毫无接受投诚的诚意,城中守将不过一百,壮年男子六百,民众惊惶不安,哀泣练练,夜不能寐。围城之前,曾有商贾挑寻镖局护卫,护送妻儿南避大烮,谁曾想,她们全数被蛮人俘虏……”她的声音低缓平和,带着淡淡的凉意,慕容昕不自觉的握紧了酒杯,目光灼灼。 “蛮人将她们置于城前,预备在众人面前生剥火烤,而守城的民兵也有亲朋稚子在下,惊怒中引发哗变,之后数十兵士拼死杀出,救回了妇孺稚子数十。但此时才发现,还有更多的妇孺被禁锢于蛮人营地用作筹码。至此,安北士气衰落,蛮人气焰嚣张,加上当夜,福王避离安北,带走贴身亲卫三十余人并安北城守王都头近卫十人。”慕容昕眼底生疑,宁卿略略解释道,“他们趁着夜色,利用偏移的风向,用纸鸢飞出了安北城——终于,天明之后,安北城中渐渐开始混乱,有人发现了不对,大批妇孺男子向着都军府涌来,局势混乱中,有人甚至想要开城投降……” “然而,安北依然在。”慕容昕举杯,暗自心惊。 宁卿浅饮半杯酒,语气中有让人信服的坚定:“安北,依然在。” “那个时候,既没有外援,也没有卫队,群情激涌,却不知宁姑娘如何能够平息骚乱?” 宁卿言简意赅,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吴参军代表着三王爷稳住了军心,而小女和几位年长者晓以利弊,略施小计,稳定了城中诸人。北狄蛮人向来诡谲多变,加之在他们在安北城外的蛮行,非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投降去当奴隶。” 慕容昕更关心的是另外的问题:“本王还有一事不明,之前宁姑娘说是从安北的暗道潜伏出来,既然已经有暗道,为何不安排将整个城中民众转移?” 宁卿苦笑:“先且不说无人知晓暗道之外的情景,是否是在北狄的围猎范围,就说安北城中现有兵士八十,民兵六百,而妇孺老幼至少两千,另外还有数百奴隶,当日围困安北之时,已经发现在城内可能有北狄的内应。倘若将此密道公布,只怕还没等的及安排撤离,整个城中已经士气尽失。那时候,还没来得及安排妇孺离开,蛮人也已经破城而入……” 慕容昕点头:“看来吴越攸倒没有本王想的那么迂。” 宁卿作为一个女子,孤身前来营帐,虽算的是有勇有谋,但是这样的军国大事,他理所应当以为当时在安北城中 的是吴越攸在主持。 “如此说来,就像宁姑娘说的,整个北境边寨全数沦陷,安北城现在成为一座孤岛,被北狄蛮人咬着不愿撒口,北营变成了北狄的大本营,赫连凿凿却带着十万大军虎视眈眈按兵不动?” 宁卿点头,眼眸明亮,缓缓道:“所以,吴大人还要宁卿转告王爷,蛇打七寸,釜底抽薪。” 她并不介意这话是谁说的,这主意是谁出的,只要现在能够得到三王的信任,可以圆满的实施计划,就算让了头功又有何难? 慕容昕听了这话,微微一愣,突然放下杯子站起身,将沙盘上几面旗帜移动位置,自安北为蛇头,一路旖旎至胭脂山下的北营,整个北镜的局面赫然出现了一只黑色的蛇颈巨龙。 而在巨龙的下面,隔着断望河,是一片正中的红色屏障,这是目前北军保留的所有实力;断望河以西,更远的地方,插了一些绿色旗帜,意向不明,像是四王慕容恪的军队。 一个大胆的念头涌入脑海,他立刻想到了一个和他原本计划更加妥当配合的计划,平日还真是小看这吴越攸这家伙,只是,这个计划稍稍还有点瑕疵——怎么才能突袭到敌人最关键的地方? 蛇打七寸,当然指的是现在已经变成蛇颈巨兽的北狄军队的七寸——安北城,只要掐住安北城的命脉,再一路向前,然后配合侧翼夹击的追兵,定能将整个北狄挤压到大营中,届时……再实施原计划,那基本便是瓮中捉鳖,有去无回。 慕容昕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但是另一句:釜底抽薪……他却有些不明白。 宁卿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伸手执起一只红色小旗,将它插在了安北成外的胭脂天堑上。 “安北城中的暗堡原是大烮游侠儿修建,最开始的作用便是里通外域,城外数十里天堑,隔绝着大烮和北狄荒原,只要经过训练的兵士便可以从滑索上面通过,然后秘密潜入安北城。”她解释了方才计划的最后一点瑕疵,安插红色小旗的手上长长短短都是结痂的伤口,一看便是经历无数惨烈的情景,慕容昕一眼看去,如同白色的雪地一片残红,不由眉头一蹙。 宁卿恍若不知,手顺着安北城的上游移动,那里是一片广漠的滩涂,冬日变成坚硬的土地,天气缓和之后,就变成吃人的沼泽,不眠不休的吞噬着一切敢于靠近的生物。 她的手在一个位置上停下来,微微眯起眼睛:“此次北狄倾巢出动,整个王庭形同虚设,如果在这个时候,能 够绕到他们背后,直捣王庭,那这场战争已经赢了一半。” “釜底抽薪,抽的却是他们的薪!”慕容昕目露赞赏之色,转又想到什么,“只是,北狄荒原,从未有人深入过,茫茫草原,怎么去寻找一个隐秘的王庭?”想也知道,既然赫连凿凿敢倾巢出动,那必然也做了最稳当的安排。 宁卿喉咙微颤:“北狄疆域辽阔,一马平川,几无屏障,唯一的便是这辽阔沼泽,且沼泽杂草丛生,最是适宜隐藏。自断望河以上,便是北狄人成为母河的,隔着冰川之河,沼泽一处称之为刺桐草原,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的王庭便在刺桐草原深处。” “宁姑娘的意思是,沿着回溯,一直到刺桐草原……但即使知道是在这片区域,也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寻找。且刺桐草原多毒草毒蛇,可我们能偷派进去的人数有限,一旦人多,很可能会被斥候发现。”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却是淡淡的笑意,如同本就知道宁卿马上就会告诉他答案一般,他的语气温和有礼,称呼得体,就像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女子真是大烮丞相的女儿,而非罪籍的女宠一般。 宁卿顿了顿:“如王爷所言,搜寻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而王庭的用度开支也是需要极大的人力畜力的,刺桐草原草场虽然茂密,但是数万头牲畜一起,只怕是也需要不断的更换草场营地吧?” “更何况,王爷不需要偷偷摸摸的派人进去。” “哦?”慕容昕讶异的一挑眉,俊美的脸上越发玩味。 “正大光明的进去,岂不是比偷偷摸摸更放得开手脚?” 剑雨终于忍不住了,这完全是无稽之谈嘛,他看了霜风一眼,眼里是全然的讥讽:正大光明的骑着马,喝着水,在刺桐草原上搜寻现在正在蓄势待发的赫连凿凿老巢?只差没亲自说句,宁姑娘,您的想法倒真是有意思,要不要再让蛮人给你敲锣打鼓列队欢迎啊? 霜风没动静,警告的瞥了他一眼,剑雨嘴角往下扯了扯。 慕容昕神色如常的看着宁卿,深深的眸子漆黑如夜,眉梢眼角有淡淡的笑,等着她下文。 宁卿微微靠近慕容昕,低了声音,即使是慕容昕的贴身护卫,她仍然保持的警惕,只将剩下的话讲与他听,剑雨眼看两人低声说话,更加不满,皱了皱鼻子。 刚刚沐浴过的淡淡馨香随着女子的倾身,探入鼻尖,他一手无意识的敲着沙盘旁的玉璧,一边凝神倾听,时而微微点头。 从 后面看去,女子身子婀娜,面色如雪,新眉如月,一双秋水剪瞳波光盈盈,她的身量较之一般女子略高,刚刚到慕容昕的下巴,恰到好处的身高落差,让人止不住生出璧人的念头。 只是,风霜眼眸低垂,他想起在司马无情营帐里那副已经被水泡的几乎晕开的画卷,卷面上的美人眉目清明,皎皎如月。 他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宁卿终于说完,帐外曙光微熹,遥远的地平线上已经有了淡淡的鱼肚白,渐渐,红光映红了无垠的天际。 残酒已冷,红烛堆泪。 慕容昕神色豁然,转头看向宁卿:“宁姑娘,听卿一席话,胜作十年书。时间不早,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北野日升,比之南国万丈霞光,更有辽阔之意,可否一同共赏?” 宁卿垂首,婉拒道:“宁卿数日未曾休整,一身酸乏,恐扰了王爷雅兴。” 慕容昕了然,面上仍是矜持:“剑雨,送宁姑娘回营歇息。” 剑雨偷偷翻个白眼,抬起脸来笑靥如花:“宁姑娘,您可辛苦,这边请。” 他走过去,哗的一声撩起营帐幕门,宁卿缓缓跟着走过去,她的目光不动声色的飞快扫过左右值班的侍卫,没有见到上一世那个可恨的小人。 她在门口微微一滞,目光顺着列队的亲卫转向营帐内两角,也没有。 当年,就是那个人,将自己送进了司马无情的营帐,这一世,如果见到他,真应该好好的“打个招呼”。 而这一幕,落在慕容昕的眼里,却是另一番模样,眼看女子已经走到门口,却是突然回首,目光淡淡的扫过来,欲说还休的味道。 姹紫嫣红的天空下,她的身影模糊成一道剪影,只能看见窸窣的碎发在耳腮脸庞飞舞,一双莹亮的眼睛明若霞光。 他不自觉的挺直了脊背,一手背在身后,面带尊贵矜持的微笑,微微颔首。 但是女子却转过头,走了。 宁卿前面刚刚出门,下一步,霜风立刻将吴参军的信笺在烛火上灼烤起来,眼看没有异样,他又将信笺沁进了酒中。 墨汁淡淡晕开,没有其他痕迹。 “怎么样?”慕容昕看着轻轻晃动的帷幕,淡淡问道。 “没有异样。”霜风回答。 “嗯。”慕容昕这一声回答很轻快。 “王爷相信宁姑娘?”霜 风问道。 慕容昕没有回答,看了他一眼,转身回到桌案旁,端起半杯残酒,轻轻嗅了嗅,酒香浓郁。 酒杯刚刚触碰到唇边,就见剑雨撩开帐门大步走了进来。 “不是让你送宁姑娘回去吗?”霜风问道。 剑雨语气有几分不满:“我刚刚送到左营,碰见给司马将军看病的军医,问了两句,宁卿姑娘就说,她要去看看司马将军,不用我送了。”他后面几句话说的又酸又冷,简直就是此刻慕容昕眼底情绪的直接写照。 哼,两人听见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声,看见慕容昕的酒杯放了下来。 第31章 欲言又止 剑雨就是不喜欢宁卿,眼看慕容昕不悦,继续毛着胆子火上浇油。 “住口。”霜风低声喝止道,小心的看了一眼慕容昕的神色,这瓢油要是浇到宁卿身上就算了,如果浇到了司马无情身上,那才是得不偿失。 “走。”慕容昕拂袖转过身。 霜风剑雨跟在后面,霜风瞅了剑雨一眼,剑雨皱皱鼻子。 草原的清晨,空气冷冽清香,沁人心肺。 慕容昕转头看向那万丈霞光,金色的光芒迷了眼睛,在他脸上镀上一层金光,整个人俊美的恍若天神。 霜风看着自家王爷顿了一顿,脚步却是往另一边走的,那是回寝帐的方向,他想了想,悄悄推推剑雨:“你去听听,都说些什么?” 剑雨一脸狡黠的笑笑,折身往司马营帐去了。 营帐很静,静的几乎能听见淡淡的呼吸,剑雨敛了气息,小心翼翼靠在营帐外,即使司马余毒未清,他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半晌,听的杯盏相碰声,然后是宁卿的声音:“司马将军,还要用些米汁吗?” “谢谢。” 两人的口吻都是这般彬彬有礼,显出几分拘谨。 沉默片刻。 “你用过早膳了吗?”司马还是先开口。 “嗯,用过了。”宁卿点头。 “你说之前是从安北城潜出来的?” “嗯。” “安北城中还好吗?” “还算好。” “此来大营还顺利吗?” “还算顺利。” 司马无情显然不擅长聊天,问出的都是那种不需要多想的,非此即彼的问答句。 很快,营帐中再次沉默。 剑雨站在外面,只感觉尴尬的气氛似乎要从营帐中蔓延出来,这个司马无情,审问犯人的时候那个一针见血的,现在怎么…… “你的弩·箭有练过吗?” “嗯,一直都有练习。” “‘知微’之后,瞄准和角度虽然都会大有进益,但是弩的速度到底比不上弓,遇到敌情,始终还是弓更方便。所以,臂腕的力气还是要不间歇的练习才行。”司马终于找到自己擅长的项目,一口气讲了一长句,却引得一阵咳嗽。 宁卿本来站在他前面,见他咳嗽的几乎喘不过气,很自然的 弯下身帮司马拍了拍背。 司马的咳嗽立刻越发严重了,终于停下来时,整张脸涨的通红。 宁卿端了米汁,他浅浅喝下一口,酡红的双颊越发显出双唇的苍白。 “将军,你的毒……”宁卿想到刚刚剑雨说的那些酸话,“真的就像军医说的,因为中毒时间太长,余毒无法清除干净?”难道是因为当日在魏家村的逗留?倘若不是因为自己习箭,也许,也许…… 司马像是看出了她的思绪,立刻宽心道:“当日在魏家村,月尧一日在,我们也不能离开——此事,和你无关。” 宁卿沉吟片刻:“解铃还须系铃人,月尧下的毒,还是只有月尧可以解。” “无妨,我逐渐调理,也会好的。”他淡淡说道,他当然不会说,因为三王爷的授意,其实平日军医根本没有开出任何的解毒~药物,都只是无关痛痒的疗养之物。 要知道月尧是四王慕容恪云翼军的大将,要想他解毒?那岂不是要他承认暗中在北营破坏三王粮道的人是四王?谈何容易。此话暂时搁置。 宁卿淡淡一笑,神色飘忽。 “司马将军,你可还记得当日魏家村的人?” “记得。” “我今天来的路上,见到了那个游击将军马将军,好像又升了一级。”她说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腐尸。原来真是如此。” 马将军和他的下属段副官,在魏家村,将被月尧杀掉的魏家村村民头颅全数收割了下来,作为他们的战利品。 司马微微一顿,没有接话。 其实在军中,这样的事情再是寻常不过,虚报战功,割头求赏,只要不是杀良冒功捅出天大的篓子,都不会有太过的处罚。 武将杀伐气息向来很重,在很多事情上,上官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马将军的上官褚勐将军,曾经在夺回一座沦陷的边城后,因为里面的城民曾经开城投降北狄,怒而屠城,伏尸数千,城池空尽,最后的处罚也不过是念及战功缘由罚俸三年,官降两品。 然而到了第二年,就因为新的战功,升了三级。武将的俸禄只是他们收入很小的一部分来源,更多的是来自战场,罚俸对他们毫无作用。 这样的处罚就像滥竽充数,不过是做做样子。 宁卿继续道:“将军可知,当日,我自北营逃到安北城,尔后城池被北狄围困,在那里,蛮人将女 俘直接生剥火烤,然后用妇孺为诱饵,第一次时,民兵哗变,冲出去的二十多人全部死了,救回来十多个妇孺孩童,但是紧跟着蛮人又赶出第二批俘虏,接着要安北城的守军弃城投降。” 她的语中带着讥讽,完全不是和慕容昕交谈时的清淡模样:“可是,你知道他们怎么做的 吗?” 司马:“他们,没有理会?”这是一个守将正常的做法。 倘若因为一次威胁而妥协,那这个守将之后将守不住任何一座城池。 “倘若他们拒绝或者置之不理,那还算合格。但是,他们跑了。”宁卿的思绪仿佛回到那个寒冷的早上,她一步步爬上了塔楼,只看见一地狼藉和颓然的吴越攸,“在他们的城民全心信服他们的时候,因为对方的几把刀,吓得像狗一样跑了。连一场像样的抵抗都没有。” “宁卿……”司马眸子忽的变深。 “好在我们命不该绝。”她忽的一笑,“司马将军一定想知道当日发生了什么吧?” 当日,在安北城中,在福王抛下满城军民悄然逃跑后,整个安北城在清晨短暂的宁静后开始渐渐喧嚣起来,然而第二天开始,局势渐渐混乱。 吴越攸在宁卿的坚持下接手了剩下的军队,封闭了消息,只假装福王病重,王都头受伤,尔后派人将所有能在大街上行走的人召集到了都军府。 这是宁卿第一次站在高高在上的点将台上,一身男装,英姿勃发,面对数千充满质疑和仰望的眼睛,她并不觉得害怕,反而隐隐有种说不出的激动。 她在点将台上那番激昂的话语虽时隔多时,犹在耳边:“今日前来都军府的人,我知道你们是来寻找庇护的,你们有的受尽苦难和折磨,刚刚从蛮人的囚笼中走出,有些是前来安北冒险求的一线生机和机遇的,却不想被困死在这里,还有的是刚刚被贩卖到安北的奴隶,曾受到疯狂的迫害,你们都曾经见过城外的蛮人,你们也知道他们的秉性,他们屠杀男人,摧残女人,让孩童变为奴隶,他们的马鞭和屠刀不会因为求饶和恐惧就停下来。现在,他们要我们投降,像狗一样屈膝跪下去,奉上我们所有的财富,把我们当作他们的食物和踏脚石,然后去南下凌虐更多的同族。你们愿意吗?” “不愿意?!不愿意!”立刻有人叫道,怎么可能愿意!怎么会愿意! “那你们愿意去反抗吗?” 下面一瞬间的沉默,蛮人太可怕了,和他 们短兵相接,无异于送死,大部分人心虚的闭上了嘴巴。 “当我们在家中,军队会庇护我们,当我们在城池,城墙会庇护我们,但是一旦军队溃败,城池倒塌,我们就会像城池外面现在的妇孺俘虏一样,成为诱饵和俘虏。没有人可以救我们,除了我们自己!” “可是,我们怎么救自己?蛮人那么多人,全部围住了城池。我们拼也拼不过他们!打也打不过他们。”有人质疑。 宁卿点点这个强壮的男人,示意他出列。 男人走出来,宁卿看了他一眼,又指指旁边一个瘦弱的女人。 “其实有时候,我们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弱,敌人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强,就像这位壮士,你手举百斤轻而易举,但是两百呢,三百呢!可是如果是这三百斤的石头下面压着你的亲人呢?!也如这位大姐,平日可能连鸡都杀不得,可是一旦有歹人伤害你的孩子,没有人会怀疑,你也会提刀拼命的!” 她刚刚说完,就听见对面一声惊呼,几个妇人尖声叫起来,众人转头,就看到点将台旁的阁楼上,一个两三岁的小孩正在翻着栏杆玩耍,瘦女人脸色一白:“盼儿!” 那小童听见母亲唤他,抬头一看,顿时咧嘴一笑,张着手喊道:“娘亲!” 瘦女人尖叫一声:“别动!!” 小童哪里听得进去,仍旧挥手喊道:“娘亲,娘亲!”他甚至还猴急的将一条腿跨出去,半个身子悬空,阁楼下立刻有人准备过去。 然而就在这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小童因为挥手,身体不平衡整个人霎时倒栽掉了下来。 与此同时,瘦女人和方才那个强壮男人同时奔了出去。 他们相对人群是离得最近的,前面也没有阻挡之人,但是就是这个距离,离那阁楼也有十丈远,如此须臾片刻之间,如何能奔过去。 人群中胆小的妇人已经闭上了眼睛,等待这场不可避免的惨剧的发生。 然而,等她们睁开眼睛,却并没有看到意外之事发生,反而是瘦弱的妇人颤抖着双手蹲在地上,怀里还抱着那个吓呆又开始傻笑的小童。 “娘亲。”小童伸出手去,摸摸母亲的脸,“你怎么哭了?” 而那个强壮的男人此刻也不过跑了一半的路程。 宁卿坚定的声音仿佛是这起意外最好的注解:“当事情紧急危难来临的时候,每个人爆发的能量将会超 乎你们的想象。想想吧,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你们能相信这位母亲可以超过这个强壮的男子吗?当你心中有了信仰,就会生出无数的力量。我们的信仰,就是我们的亲人!就是生存!活下去!在这个时候,虽然福王病重,王都头受伤,但是只要有你们,安北不会亡!同袍们,不要害怕!所有的信鸦和哨兵已经送出,只要大烮皇帝的弟弟在这里,我们的援兵就会到来!我们就会有希望!”她撒了一个小小而善意的谎。 因着宁卿曾经跟随王九九去见福王,现在又拿着官印和福王的令牌,故而她的身份并没有什么人怀疑。 人群的情绪开始沸腾起来,大家看着那个奇迹的母亲,又看着点将台上慷慨坚定的宁卿,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坚定的心念!安北,可以守住!安北,不会亡! 之后趁热打铁,宁卿立刻按照和吴越攸事先商量的那样,将整个安北城的防卫更新布置。 而王珂站在台旁,手里拿着名册,将所有人员一一登记。 秋生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些讪讪的站在台旁,过了一会凑过去问王珂:“珂姐姐,有没有什么帮忙的?” 王珂看她一眼:“没有。” 按照事先的商议,他们将所有的粮食和幼子汇聚在一起,住进了都军府后院,一面方便照顾,一面也是另一种辖制。从这天开始,妇人们也被安排参与简单的城内巡防工作,释放了大量的人力出来。 当夜,选出的五十个死士带着烈酒和火把,在都军府剩下的弓·箭的配合下,突袭了蛮人营帐,虽然死士几乎死伤殆尽,但是好歹还是救回了大部分妇孺,甚至包括几个浣衣房的女奴,只可惜,大多已经疯了。 宁卿也是在这个时候发现蛮人的异样的:“虽然弓~弩强劲,但是依他们的实力,冲进安北城还是很容易的,为什么他们并不是特别想夺下这座城一样?”倒可惜了城门口为了防备蛮人冲进来准备的陷阱。 吴越攸看着城下勒转马蹄轻易退回的蛮人,同样疑惑。 他们对视一眼,脑子里都隐隐涌出一个念头,蛮人更像是将安北作为了一个鱼饵。 这晚回去的时候,宁卿发现房中多了一个女人,脸上是和秋生同样的刺青。 “这是我娘。宁卿姐姐。”秋生如释重负的样子,“这几日,我一直在被关押的大户奴隶中寻找,却没想到,我娘亲却是被那恶妇卖到了仙玉楼。” 她们都知道秋生是从安 北城中卖到女闾的罪奴,她的娘亲还在囚禁在大院深处,这倒是疏忽了。 “所以,这几日……” “嗯,自从王都头将几个屯粮大户囚禁起来,这些时间我都在悄悄寻找我娘亲,因为城中事情太多,实在不想两位姐姐为我分心,所以这才没有告诉你们。” 王珂有些不好意思:“秋生!下回这样的大事再瞒着我可不饶你!” “绝对绝对不会有下次!”秋生笑嘻嘻,露出一口白牙,半晌,忽然想到什么,“有件事正要告诉你们,我娘亲听仙玉楼里面一个老妇说,这都军府原本是暗堡扩建,而那暗堡原本就是用来私出大烮所用,所以,据说在暗堡中有条暗堡,是可以通到外面的。” 她说的,这便是宁卿出来的暗道。 虽然对于寻找暗道和逃离的过程没有过多描述,但是,仅仅看宁卿那伤痕累累的双手,便知道一切是多么不易。 司马目光微澜,欲言又止。 宁卿说了这么多话,似乎有些口渴,走到桌边,自顾倒了一杯茶,缓缓喝了一口,手却轻轻按住身旁的弩`箭,利落的上·箭,然后转身瞄准营帐某个位置,好不客气的就是一·箭。 剑雨一手抓住了破空出来的弩·箭,哼了一声,一个腾挪,闪进了旁边的营帐。 司马听的出神,却是忽略方才那一声小小的抽气声。 宁卿嘴角微微一扬,侧耳听了片刻,这才走过去,压低声音说道:“将军,说了这么多,却还有一件正事没有和您讲。” 司马仰头,她目光灼灼:“司马将军可知,你受伤的消息是三王爷告诉我的。三王爷还说,他故意不给你医治,一面是余毒本来便不易清除,另一面,却是因为他要让人都知道,你们已经心生罅隙。” 这是他和三王爷的默契,既然宁卿来看他,便是已得到三王爷的首肯,司马微点头:“王爷是为了引出军中的内应。” “现在,王爷却不是这么想了。天地广阔,他担心将军真的心生罅隙,然后会带兵离开。” 此话一出,司马却只是挑挑眉:“为何?” 宁卿看了司马一眼,转而低声笑道:“将军和王爷果然是信任如金,坚不可摧。其实此番前来,是王爷密令。要我告诉将军,此次北狄倾巢出动,整个王庭形同虚设,希望将军能够假作叛逃,绕到他们背后,直捣王庭。如此,这场战争便赢了一半。” 她伸出手,手心赫然是慕容昕向来不离手的玉扳指,然后她轻轻晃动,玉扳指下面出现一个小小机关,里面是一个更小的金章,盖在手上,是一个叁字。 这确实是一个这是密令。 这也是刚刚她并不担心有心人会听去什么,甚至最好还要让别人知道她对皇家对福王不满。 司马淡淡,神色中方才异样全数消弭不见:“既然宁姑娘是奉着王命而来,为何不直言,还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宁卿摸着手中的茶杯,洁白细腻的胎瓷触手冰凉:“因为,我不是三王爷的下属,和将军合作,不过是为了安北城一城痴信我的愚民;还因为,我欠将军一条命,并不愿有一丝利用欺瞒将军。而既然要让将军拿出叛逃三王爷的魄力,那自然需要一个绝佳的理由,宁卿不才,愿意成为将军的盾牌和借口。” 她眼眸深处宁静无波,看不出在想什么:“更因为,我现在还信不过他。” 司马无情神色一震,猛地转头看向宁卿:“宁卿姑娘的意思?” 整个计划悄然开始,箭上了弦,幕布缓缓拉开,北境疆场,鹿死谁手,未为可知。 宁卿微微一笑,像是一个最称职的恋人那样,轻轻为他紧了紧被角:“司马大哥好好休息,宁卿一定尽快为你找到解毒的药来。” 第32章 假戏真作 宁卿的身份,随着频繁进出司马无情的营帐变得众人皆知。 最开始,是传言修罗暗部新进了一个俊美的亲卫,唇红齿白,不知道是男扮女装还是女扮男装。 渐渐,有人看出端倪来,这人似乎和营地里面私下传言的,司马将军的那副神秘画卷上的是一个人。 然后又有人说,这个美人最开始是从三王爷的营帐出来的,却不知道怎么的被司马无情抢了个鲜,难怪司马将军和三王爷心生嫌隙。 于是便有人叹气,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红鸾帐暖夜春宵,温柔乡中英雄冢。 而等到他们见过宁卿之后,便又叹叹气:“难怪如此。” 知道三王爷和司马嫌隙最开始的原因的,都是慕容昕身边亲近之人,他们自然也知道,慕容昕对宁卿的另眼相看,当然也知道,司马无情带回来的那张已经晕开的画卷,虽然司马后来烧了这副画卷,在这些人眼里,却更是显得此举意味深长。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高明的谎话是几分真几分假。 假装司马和宁卿相互爱慕,假装慕容昕横刀夺爱,假装司马和慕容决裂,然后,司马便可以名正言顺带队叛出,意在的北狄王庭,慕容昕引兵追击,直指安北城外。 如果只是一个美人,按照三王爷云淡风轻的性子,按照司马无情令行禁止沉默的性格,加上两人身份的差别和特殊,就算是倾城绝色,也未必会有人相信。 但是如果知道司马无情曾经亲自带回这个女人,知道他在大营撤离前夕竟然派暗骑去接应这个女人,知道他那些关于画卷的传言,没有人会怀疑,司马无情对这个女人是上心的; 而如果知道慕容昕在冰河的一瞬间迟疑,知道他曾经知道司马派出暗骑后转而要人去杀了她,知道他下令不要医官为司马解毒,知道知道他的夜宴这个女人,甚至将自己的衣衫赠予这个女人,很少人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心有不满却又暗生觊觎的上官模样。 更不要说,他最近找各种借口想要将这个女人留在身边。 所以,当三人的计划真正的开始实施时,宁卿只是端着汤药进出了几次司马的营帐,谣言和小道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军中生活枯燥,男人其实和女人的八卦也差不了多少。 众人最大的赌注变成:宁卿会选择谁? 买三王爷的理由充分,王爷天生贵胄,俊美高贵,别说女人,就是男人看了也心动。而听 说那司马是因为救这宁卿才受伤的,说到底,不过是有情有义的女人尽一个照顾恩人的义务罢了。 另外买司马无情赢的却简简单单一句话:除了这个女人,谁曾看到过司马将军面具下的模样? 于是众人哑然,纷纷掏钱移动了赌注位置。 赌局水涨船高,买赔率紧追不放。 剑雨跟个小喇叭一样:“王爷,您不知道现在外面那些闲话传的多难听,属下看,一定要狠狠教训几个人,以儆效尤。” “都传些什么?”慕容昕慢悠悠用一碗燕窝羹。 “呃……说那个宁卿泥一样的人,竟然在王爷和司马将军之间左右逢源,简直是红颜祸水。” “哦?本王听到的似乎不是这样?”慕容昕挑挑眉。 剑雨狗腿一笑:“王爷,这个……流言四起,这个,也不是办法。” 慕容昕想了想:“的确。这样,你去库房支五百银子,买本王赢。” “……”剑雨。 “……”霜风。 这时,帐外一个亲兵进来禀报:“王爷,帐外宁卿求见。” “传。” 宁卿今日穿了一身浅色布衣,长发挽起,脚上那双半开口的靴子已经换了,慕容昕的目光从她脚上移开,神色矜贵:“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点心,轻撩袍摆,换个让自己坐的更加舒服的姿势:“今日本王传你过来用膳,为何不来?” 宁卿不卑不亢,颔首微躬:“谢王爷美意。宁卿已经用过。” “如何谢?”他眼中意味不明。 “心领。”宁卿神色清明。 慕容昕嘴角一翘:“巧舌。说吧,何事?” 宁卿上前半步:“请王爷为司马将军延请军医,将军余毒未清胃气虚弱,倘若再不医治,恐毒素深入骨髓……” 慕容昕抬起右手,示意宁卿暂停,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所以,你是为了司马无情来求我的?” 宁卿垂头不语。 “司马无情令止禁行,当日私出军营,这一次,只是小小的教训,本王现在没有夺回他的军权,已经是给他面子。” “王爷,将军对王爷忠心耿耿,眼下王爷正是用人之际,如果将军解毒,那必然如虎添翼,为王爷赴汤蹈火,竭尽全力。” 慕容昕面有讥色:“本王 手下难道只有司马无情一个大将?” “王爷!”宁卿还欲再说。 慕容昕却道:“宁姑娘,不要忘了你应有的本分,女闾的归属权可是在本王手中。司马无情的毒且不说现在无药可解,就是可以解,那也要看看是不是值得。” “既然王爷还记得女闾是北营的一员,当日南撤的时候您却似乎并没有这样想!”宁卿抬头,一双眸子熠熠生辉。 “宁卿。”慕容昕警告的叫了一声,声音渐复而缓下来,“本王念及你前来归附不易,但是并不代表会对你格外容忍。” 他顿了顿:“司马无情那边自会有人照顾,以后你不要再过去了。” 剑雨眼睛瞪大,这可不是三王爷的惯常做派,难道竟要明目张胆的豪抢不成? “如果王爷看不惯,那大可当作看不见好了。”宁卿直接忽略他的深意,毫不退让。 剑雨忍不住瞅了她一眼,女子神色坚定,毫不畏惧,一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 短暂的对峙中,慕容昕眼底的隐怒一闪而过,神色越发冷峻,连他的声音都带了几分强硬:“宁卿,求人,当有求人的样子。” “三王爷适才不是说,没有解药可以救司马将军吗?”宁卿规矩的行了一个退出的礼仪,“既然如此,宁卿告退。” 说罢,她竟然真的转身出了军帐。 这回,连霜风都看不过去,帐中还有其他亲卫,如此不给王爷面子:“王爷,既然她不识抬举,要不……?”他眼神一冷,做了个手势。 慕容昕却是一朵笑意缓缓在唇边荡开:“有意思。” 他的手不经意的抚过自己的心口,那里面一颗心,正在突突跳着,充满了力量和说不出的勃勃生机。 就算是假戏真做,似乎也没有那么困难嘛,只要对上她的话,几乎不用多想,对白自然而然就出来了。 只是,这样的交锋,即使知道背后的缘由,仍然有淡淡的不悦。 剑雨抠了抠耳背,有些犹豫的看着喜怒不明的慕容昕。 “王爷,现在……那那个赌注还买吗?” “买,赌注加到一千两。”慕容昕看着轻轻摆动的帷幕,目光幽深。 “没有买本王的,把名字记下来。” 宁卿出了王帐,缓步向着司马无情的寝帐走去 不够,远远不够,按照 现在这样缓慢的进展,要想达到众人信服,而又要两人决裂的程度是远远不够的。 慕容昕可以等,北狄也可以等,但是安北城却是等不起的,她本就是秘密潜出,一旦被人发现密道,那整个计划将会功亏一篑。 她的态度眼下是关键,可是,怎么才能表明她的态度。 旁边,一队戍卫跟在马将军身后,趾高气昂的走在军营,他们身上穿着崭新的锁子甲,手中的长戟锋利雪亮,光芒晃的宁卿刺眼。 今晚,是马将军负责外围戍卫,她捏紧手里的弩·箭,低头向前走去。 谁知道,那马将军偏生就像脑袋旁边长了眼睛:“那个谁,站住?” 宁卿假装没听见。 “喂,叫你呢!” 宁卿停下脚步,马将军晃悠着走了过来,长了痞子的脸横添几分恶毒:“你,就是宁卿?” 宁卿挺直脊背,目光直直看入他双眼:“正是。” “本将军听说,你以前是女闾里的——怎么却没见过?”他的眼睛飞快在宁卿身上扫过,一身男装,一点也不娇柔,看样子奶也没有那么大,出了脸蛋长得确实漂亮,其他也不见得多出众。 刚刚走近,宁卿便闻到淡淡的酒味,军中饮酒本是大忌,却不知道是何事让这个游击将军明知故犯,她不动声色回答:“小女子貌丑无盐,故而一直在浣衣房劳作。” “想也是,要是在新莲,怎么可能没见过?”他打了个饱嗝,旁边一个亲兵轻声咳了一下,这个马将军真是有点好事就捂不住,这才刚刚升了一级,就兜不住了,也不看看眼前这是谁的女人,就算现在只是个暖脚的丫鬟,这枕边风吹一吹,说不定关键时候就会要了命。 听了亲兵的咳嗽提醒,马将军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诶,那个宁卿,是吧,现在大家都在打赌,我且问你,你究竟是在服侍谁?是王爷,还是司马将军?如实说出来,这锭银子就是你的了。” 宁卿瞟了他一眼,只当这人是疯狗,抬脚就要走。 马将军哼了一声,伸手就要拉住宁卿:“本将军问话竟然这般怠慢?” 手还没落到宁卿胳膊上,前方一个冰冷的声音道:“宁卿姑娘,将军等候多时。”一个修罗暗骑无声无息的站在一丈外的营帐旁,这样近的距离,他们一队戍卫竟然无一人发现。 马将军的手僵立悬空,另一只手还举着那银子,宁卿转身离开的 瞬间,他听见低低一句:“银子,就留着给你买棺材吧。” 这话说得很轻很轻,他凝神去听,再没有声音,抬头一看,宁卿却并没有说话的样子,甚至还淡淡一笑。 只是那笑意冰冷,嘲弄,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 暗骑领着宁卿进了营帐,折身告退。 宁卿看到司马半撑着身子在榻上干什么。 她快步走过去,扶住司马,触手之间,只感觉他的身体冰凉,不由嗔道:“不好好休息,这是干什么?” 唱作俱佳的神色和语气。 转眸看去,她一时有些微怔,司马前面的小几上,铺开的宣纸上,正在画一幅图,只简单勾勒出云髻高耸,玉面轮廓,隐隐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坐下,别动。”他沉声道,冰凉的面具只能看见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冰凉的指尖无意碰触到她的手背,微微一颤。 三五笔之后,宁卿看出来了,他是在画自己。 “不像,我哪有这么好看。”她端详着画中的女子,姿色娇妍,眉目胜春,没有女人不喜欢这样的肖像图,就像没有美人不喜欢揽镜自照,她嘴里这么说着,然眉眼弯弯,脸上是淡淡的笑意。 司马握着舔了新墨的笔,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再加上几笔,半晌,多一笔少一笔都是多余,他将笔搁在笔架上,白皙的手上有淡淡的薄茧,这是和慕容昕完全不同的一双手,一双有着淡淡腥味和巨大力量的手。 她的目光在司马手上的扳指掠过,和其他军队不同,修罗暗营作为一支特殊的军队,如同暗夜的尖刀,刀锋所指,杀戮顿生。 他们执行任务可能面对各种意想不到的对象,为了绝对领导和服从,从一开始,他们效忠的并不是某个人,而是绝对的权力实物。 ——修罗玉扳指。 这样的玉扳指,只有两枚,一枚在领军的将领身上,一枚在现在北营的主人,三王爷慕容昕身上。 一枚可以直接调动百人,两枚齐聚,便可调动整整一千修罗暗骑。 她心里定定有了主意。 “晚上想吃什么?”她拿着画,小心翼翼吹干上面的新墨。 “都可以。”司马眼角微扬。 宁卿侧脸看他,乌金面具闪着冷冽的光,她按下心中异样的情绪,道:“在营帐里面也带着面具,取下不是更好?”随着她的话,她的手已经抚 上了他的面具。 司马目光倏忽一沉,一手按住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这样冰凉的一双手,带着浓浓的寒意和粗糙的触觉,引发了宁卿某些非常不愉快的回忆,她一瞬间便准备将手抽了回来,却不想,被司马牢牢握住。 “你干什么?”她低声道,微微蹙眉,手顿时用力。 然而却像被禁锢在铁爪中一样,男子的力气大的让人吃惊,下一刻,他的手却松开了。 “修罗暗部的规矩,除非死,否则不会让别人见到自己的真实模样。” 他的神色淡淡,似乎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宁卿转头看向守在门口纹丝不动的亲卫,所以,就是亲近如他们,对他来说,也只是别人吗? 第33章 自投罗 夜色如云,草原的夜如大山一般厚重,天似穹庐,残冬虽然在慢慢褪去,但是现在的寒风依旧料峭刺骨。 今夜的外围值守是马将军,他摸出怀中的酒囊,灌了一口烈酒,顿时觉得身体舒服了许多。 “这个鬼天气,什么时候才开始暖和?”他咒骂一声,“老子好不容易升了一级,结果却要来揽来这个破差事。” 一旁的段副官狗腿的递上一块熟牛肉:“将军暂且忍耐,过了这几日,调令下来,自然不用再轮值。” “你个狗小子也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竟然要被调去中军。”他一把扯过熟牛肉,使劲咬了一口,唇齿生香:“你别说,这农家自己喂的牛,味道就是不一样。” “将军要是喜欢,改日属下再去弄一只来就是。”段副官嘿嘿一笑,“小的就这么点本事,帮着大人们鞍前马后,也是造化了。” “一只?你也不怕撑死老子。”马将军刚刚说了这句话,只觉得嗓子一甜,然后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刚刚吃下去的牛肉竟然顺着喉咙掉了出来。 “怎……”他惊恐的瞪大眼睛,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紧接着,他的脑袋掉在了地上,几锭银子从他身上滚落出来,变成一个巨大的感叹号。 一只十人的暗骑在夜色中现出端倪来,他们全部都是暗纹黑衣,带着乌金面具,风衣兜帽隐藏了半个面目。 宁卿骑马的身影从人群后显现,她看了地上两具尸体和四周被击昏的普通兵士,冷酷的扯了扯嘴角,时隔多时,魏家村的那场烈火依旧刺目灼人:“这一点,只是利息。” “驾!”她低喝一声,一甩马鞭,骏马奔跃而出。 而此刻的司马营帐中,向来警惕的司马无情,在用了半碗宁卿亲自送来的清粥后,一夜好梦,沉沉如婴儿。 只是他的手上,向来不离身的修罗玉扳指了无踪迹。 而营帐另一处桌上的砚台上镇着一张宣纸,上面是一行俊逸的草书:我去寻解药,数日可归,勿念。宁卿。 风吹动营帐外的旌旗,猎猎作响。 沉默的黑骑跟在宁卿身后,就像无声的暗影,他们沿着星子指引的方向,一路向西,毫无迟疑。 既然好戏已经开锣,既然慕容昕和司马都这样配合演出情意绵绵,她如果不做出深情模样,加一点大料,这戏怎么唱的下去? 宁卿星眸微眯。 她要的是人人都知她在意司马,然后为了这份在意,她犯了天下之大不讳,偷了军符,杀了命官,带着一队暗骑,一路前去西营求取解药。 解药当然不好求,她要的是见风使舵的四王爷将她囚禁押解回北营,或者慕容昕亲自来拿人。到了那个时候,于情于理,司马为了这个为自己舍弃性命的女子,法理难容情,那剩下的决裂和背叛都变得理所应当。 宁卿对自己这个计划很满意。 时间有限,刻不容缓,她等得起,安北城也等不起,就算安北城等得起,刺桐草原的沼泽也等不起,一旦气温突生,整个冻土都会变成可怕的坟墓,食人的恶魔。 作戏做全套,慕容昕提议的那些风花雪月,拈酸吃醋,进展慢且拖沓,一副世家公子迂腐做派,连她自己都不能信服,如何能信服他人?对宁卿来说,就像是她现在用膳的口味,从来不要白灼清蒸,向来都是煎炸油爆。 既然要玩,就玩个大的。 当然,她还有一个小小的私心,她的弟弟,被流放到西疆,年方十岁的宁幼今。 一路疾驰,星月兼程,即使千里良驹也开始马腿打颤,宁卿的双股酸痛难耐,她强自撑着,这样,一直翻越了绵长的殇阳山,接着便是碎石遍地寸草不生的柴凡戈壁浅滩。 宁卿等再此略作休息,装备了水粮然后继续上路。 一进如西疆区域,宁卿便将十人分为两路,一路潜行,一路随行。 月尧是西疆的云翼将军,和荒凉的北疆相比,西疆气候狂风燥热,并不适合扎营,故而,这里第一代守将就地取材,修筑了简单的行辕居住,之后经过历代守将不断完善,渐渐,竟有了城池的模样。 不过,城池中居住的全部都是戎马兵士,并没有寻常百姓。 所以,宁卿带着五个修罗暗将骑马缓缓靠近城墙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一排整齐的箭雨,一字排开挡在马蹄前。 她勒住骏马,缓缓取下兜帽,扬起手中的令牌。 “三王爷特使,求见四王爷和月尧将军。” 片刻,城门缓缓打开,拒马桩被搬开,宁卿吸了口气,平着脸催马率先走了进去。 五个暗骑没有任何迟疑,整齐划一的跟在后面,他们每个人都披着暗色斗篷,乌金面具上的蔷薇在西疆刺目的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芒。 越过城门后,巨大的木门缓缓关闭,沉闷的声音在 身后响起。 整个城池像是巨大的牢笼,宁卿的余光从城池两侧军容整肃的列兵身上扫过。 手不自觉捏紧了马缰,说不怕,其实还是怕的。 可是怕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她放缓了呼吸。 一个蓝衫兵士走到面前,右手抵胸,垂首微鞠,然后牵起宁卿的马辔,向着城池正中走去。 那是整个西疆的权利中心:昭元殿。 她随马缓步向里面走着,越往里面走,越是觉得触目惊心。 整个地面全是用最好的白玉石铺成,长街两边矗立着整齐的灯柱,灯柱的柱础并不是用的石墩,而是巨大的羊脂白玉包裹,有凤纹,鱼纹,水纹,云纹,不一而足,而灯柱的上方全部镶嵌着巨大的夜明珠,在白日中依然恍若有暗光流动。 而到了昭元殿,整个大殿外面是肃穆的军士,数十阶的楼台上,是丝竹激昂,琵琶铿锵。 从宽阔数丈的汉白玉长阶向上望去,她看见整座昭元殿的飞檐上面都涂着淡淡的金米分,在烈日下璀璨夺目。 宁卿并不是没有见过权势的女子,身为丞相的女儿,她也曾经出入富丽堂皇的皇宫,也曾见过巨富大家的排场,但是她没有想到,在这个向来传说不毛之地的西疆,竟然会有这样明目张胆的奢华和财富。 到了目的地,引礼兵停下步子,恭敬垂首:“宁姑娘请,王爷已经备好酒宴。” 宁卿心里突的一跳,慕容恪早就知道? 她利落的翻身下马,身后的五位暗骑紧跟着走上去。 引礼兵歉意的揽住几人:“抱歉,昭元殿乃是西疆重地,如果进殿,需要解除武器。” 宁卿正要说话,他更加歉意的说道:“而且,王爷只见宁卿姑娘一人。” 宁卿顿了顿,扬手示意几人等在下面,然后对引礼兵伸手示意:“有劳兵大哥。” 既然到了这里,无论前面是龙潭虎穴,都已无退路。 缓缓登上云阶,她努力回忆着上一世关于这个皇子的回忆。 奈何,都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慕容恪,如他的名字,恪守本分,他一直低调而忠顺,记得在三王和太子相继失去皇帝信任之后,竟然以微末之身逐渐赢得了皇帝的重用。 上一世,他一直镇守西疆,在长安的时间并不多,流传坊间的全是关于他尊兄友弟的嘉评,只模糊的记得,她当年被辗转卖 到异族之后,似乎听闻他被召回京了,那之后,再多的消息,便没有了。 唯一清晰的一次关于两人的记忆,便是当年她刚刚发配北疆之时,他前来北疆,那个时候,她还是花容月貌,在女闾独占鳌头,只想着可以找到一个依仗就此脱离贱籍。 得知四王前来需要献舞,特别是知道幼弟流落在西疆,她心里便存着隐秘的希望。 盛宴之前,她费尽心思练舞,用了所有的精神打扮。 如她所愿,她的舞姿婀娜动人,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那称颂的觥筹交错,连她都以为自己似乎可以飞上枝头,人生开始不一样。 但是在最后选择侍奉的女子时,她被欧妈妈带到他面前,她半垂秀目,满心期待的,等着他的赏识。 他却看了她片刻,扯起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宁庄臣的女儿,不过如此。” 那种忽然自知的屈辱,如被雷击。当日清高贵女,而今卖笑求怜。让人叹息的命运。 模糊的记忆挥散开去,这一世,他们尚没有任何交集,宁卿浅浅吸了口气,抬脚迈上最后一层台阶。 宽阔巍峨的昭元殿顿时映入眼帘。 大殿正门是一对黑色宝石的狮子,左侧的雄狮按照惯例雕成右前爪玩弄绣球,右侧雌狮则雕成左前爪抚摸幼狮。 走过高高在上的王座上,一个身着银白暗纹滚边的蓝色锦袍男子一手靠在镶着宝石的扶手上,正在赏着大殿中一个妖娆女子的曲乐。 宁卿站在大殿,手持拜帖躬身行礼:“宁卿见过四王爷。王爷万安。” 慕容恪扬手,乐伎曲终收拨当心画,半抱琵琶遮面而坐。 “宁卿小姐?”他微微一笑,“三年前,曾在长安城与小姐一面之缘。多时不见,越发美丽。” 宁卿却并无此印象,慕容恪的声音温和,似乎没有恶意,她也淡淡一笑,开门见山道:“昔日不过是浮华一梦,而今只有罪女宁卿,并无丞相小姐。此番前来,却是有事相求。” 慕容恪坐正,广袖叠身。 整个大殿守卫森严,兵士列队,不闻半点异响,就是那妖娆舞姬也敛色安坐在侧,浑然的天家气派。 他一扬手,一个亲兵端上一壶美酒。 “宁小姐,西疆地广人稀,虽然燥热干旱,果蔬却是极为丰富,这果酒便用西疆特有的胭脂果酿制,入口甘甜 ,回味悠长。宁小姐长途奔袭,这第一杯酒,便是本王为小姐接风洗尘。” 宁卿看着那双蝮蛇一般幽冷的眼睛,迟疑着没有举杯。 然而慕容恪并不为难,他略一点头,端酒的亲兵仰首将酒尽数饮毕,倒显得宁卿几分小人肠肚一般。 “如果宁小姐不喜欢,也可以试试这拂衣酒,此乃西疆的粟米酿造,酒劲尚可,唇齿余香。”另一个亲兵端酒过来,宁卿看向王座的男人,弄不懂他卖什么关子,几乎出于女人某种本能,她不相信他,只是犹豫着看那昏黄的酒水。 “宁小姐这样的态度,却不像是,有事来与本王商议。可是本王在什么地方怠慢了宁小姐?”他彬彬有礼,可是隐隐从他身上,感觉到的却是说不出的怠慢。 “王爷恕罪,宁卿不胜酒力,只怕醉了贻笑大方。” “哦?本王却听说,宁小姐身在女闾,才艺双全,这样的果蔬之酒应该难不倒宁小姐才是。” 宁卿面色微微一变。 慕容恪靠上王座,好整以暇,慢悠悠说道:“听闻宁小姐昔日在长安,琴艺出众,一手琵琶也是弹得出神入化。却不知道今日和本王的月将军相比如何?” 他眼底现出复杂的情绪,宁卿看见了嘲弄和讥讽,还有……淡淡的恨意。 他恨她,可是,为什么? 第34章 卿的报恩 她再看去,慕容恪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到了,那恨意若有似无,就像埋藏很深的酒坛,因为浓郁,而氤氲出蛛丝马迹。 执酒的亲兵随着慕容恪示意快步退下。 殿中那个妖娆的乐伎站起来,凤眼柳眉,玉盘脸庞,头上带着繁复银饰,珠玉清音,她的笑容克制而冰凉,单手轻托琵琶:“宁小姐,月尧求教。” 这,就是月尧?这就是云翼军的月将军?! 宁卿诧异的看去,这个昭元城中的唯一的女子妆容浓重,双唇嫣红。 宁卿埋下眼底的惊讶,歉意一礼:“月将军乐声清扬,感情饱满,宁卿惭愧,实不能及之一二。” “能不能比得上,试试就知道了。”她缓行两步,环佩叮当。 琵琶从她白皙的双手上送出,宁卿注意到,这么一双玉葱般的手,那十个指甲缝却是黑色的,看起来格格不入。 见宁卿没动手,她嗤笑一声,音调长且诡异:“宁小姐,可不是干巴巴说两句就要求人办事的。” 她一扬下巴:“还要王爷亲自请你不成?” 宁卿微微颔首,接过琵琶:“请月小姐赐教。” “叫我月将军。”她看了宁卿一眼,施施然向王座下面的软座走去,然后坐下。 宁卿感受到她张扬直接的敌意,她不动声色的抱起琵琶,走到殿中。 宽阔的大殿数十丈宽,漆金的殿柱几人合抱,两侧裹着厚重的金丝帷幔,想是为了不在殿中讲话回音过大,整齐肃穆的侍卫如同石雕一般,整个大殿听不到一丝异样。 她转轴拨弦三两声,行内人一看便知功底。繁复精致的琵琶,偏生是一身男装,两者奇异的融合,倒是生出许多趣味来。 月尧见她执琵琶的姿态,敛眉信手续续的行径,便知道这是一个高手,然而待到宁卿拨出曲乐,她不由皱了皱眉,曲调虽成,但是内无情韵,只是声似而不能情达。 她脸上轻视之意更浓,随手端起身旁的酒杯,一口满下半杯。 一曲作罢,宁卿放拨插弦,起身整衣敛容:“宁卿技艺疏浅,让王爷和月将军见笑了。” 慕容恪起身,长身玉立,他有慕容家一贯的好皮囊,一身蓝袍越发衬托的丰神俊朗,但是那双眼睛却让人时时刻刻觉得不舒服,阴冷,冰寒,蛇一样的眼睛。 他亲自端了一杯酒,倾身道:“宁小姐,听卿一袭琵琶 语,真让本王想起了不少事。”他神色倏忽一闪而过冷意,转瞬笑道:“这第三杯酒,本王敬你,宁小姐有情有义,实乃司马将军之幸啊。” 她什么都没说,但是他已经什么都知道。 也是,毒是他命人下的,她如此风尘仆仆而来,他当然知道,只是他如何知道她和司马之间的关系?又为何这般直接?宁卿按住心中的惊诧,点头道:“王爷,宁卿前来正是听说,月将军乃是巫圣医手,所以……” 月尧微不可闻的哼了一声。 慕容恪微抬酒杯,宁卿无法再推辞,勉强浅饮了一口,薄酒润湿了她的红唇,娇艳如新,慕容恪将酒杯随手搁在亲卫的托盘里。 “宁小姐,本王虽然西疆偏僻之地,但是也听到一点传闻。听闻三哥和司马将军都对宁小姐倾慕有加,却不知道宁小姐如何考虑?” “三王爷人中龙凤,天纵之资,然司马将军对宁卿有恩,当日冰河狩猎,宁卿不幸失足,是司马将军舍身相救。” “哦?”慕容恪眼角挑起。 “本以宁卿待罪微薄之身,贱籍泥淖之地,实不应该心存妄想,但是司马将军待宁卿却是有再生之恩,宁卿无以为报,不敢奢求其他,但求一世相随,为奴为婢罢了。” 慕容恪扯起一边嘴角:“三年不见,宁小姐还是这般的‘知恩图报’‘善解人意’。” 这是慕容恪第二次提到三年前。 三年前的宁卿不过豆蔻之年,懵懵懂懂,却是实在不记得何时见过这位慕容四皇子。 “不知王爷所指何事?宁卿实在没有印象?” “你当然没有印象,那时候,宁小姐是丞相爱女,贵妃娘娘的胞妹,在宫中行走,何等骄矜。一旦身有不恙,那更是山呼海啸,万人关怀呐。” 宁卿这才想起三年前她进宫陪伴姐姐,结果却不知如何生了一场大病,整日消瘦枯睡,水米不进,当时姐姐着急万分,召集太医院所有的大夫诊治,也不得结果,最后还是一位已经告老还乡的老太医给了一个法子,这才有了起色。 但是这事,和慕容四皇子似乎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吧。 她疑惑的看向慕容恪。 下一刻,慕容恪话锋一转:“所以说,这人呐,此一时彼一时,到何处坡,放何处歌。当日为官家贵女时,宁小姐身娇肉贵,成女闾新贵时,也是自得其乐。本王听说,三王爷训练女闾新贵,颇有一 套手法,倒是很想见识一番。” 他直白的目光看向宁卿衣襟,宁卿猛然一惊,后退半步:“四王爷。” 慕容恪很满意她的反应。 “想清楚了,一夜,换一颗解药。”他的笑意从唇边荡漾开来,那张俊美的脸写满了恶毒。 宁卿咬住了嘴唇。 沉静中,她听见月尧漫不经心的敲着玉石桌面,清脆的滴答声好似幻音。 一只手握住袖中的匕首,终究放开,她抬头迎上慕容恪的目光:“可是,我如何相信你?” 慕容恪哈哈一笑:“本王做事,言出必行。” “可是,我不相信她。”宁卿转头,手指遥遥指向月尧,“除非月将军的药在司马将军身上试用有效,宁卿,自会如王爷所言。” 月尧手指顿了顿,复又继续饮者醇香的拂衣酒,恍若未闻。 “本王答应你。”慕容恪一扬手,一个贴身亲卫过来,在月尧处取了药,送下云阶,交给一个暗骑。 以慕容恪的身份,自然不会在这样的事情玩弄花样,宁卿松了口气,听的慕容恪继续道:“现在,宁小姐手里的刀可以放下了吧?” 被一条蛇盯上的滋味真不好,对方仿佛将她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宁卿显出顺从的模样:“宁卿还有一事相求王爷。” “宁卿的弟弟幼今当日发配西疆,可否让宁卿一见?” “当然可以。”慕容恪笑意更深。 “来人,送宁小姐下去沐浴更衣。”他吩咐道。 第35章 来情去意 宁卿在亲卫的带领下离开昭元殿,五个暗骑肃立云梯之下,她的目光若有似无的扫过其中一人,其捧着一个锦盒走过来。 宁卿吩咐:“速速将此药送至司马将军处,亲自交给他。” 暗骑领命,立刻上马离开。 宁卿看了其余四人,一片沉静,淡淡道:“几位请先下去歇息吧。” 西疆风燥,烈风过处,她似乎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慕容恪的亲卫立刻伸手相邀:“宁小姐这边请。” 她缓步跟在后面,高高在上的昭元殿是依山势而成,在宏伟的昭元殿后面是一排密集的殿宇,这是西军中高级将军和慕容恪的住所。也是他们此去的目的地。 不知道是不是连日赶路,宁卿只觉得身上一阵阵虚汗,一种说不出的烦躁之意。 她使劲在脑子里面记住去路,但是亲卫显然在绕圈,同样的建筑和标示她已经看见了两次,宁卿不动声色,面上依旧是亲和的笑意。 终于,过了一处金柱转角,亲卫终于停了下来。 这一处寝殿并不显眼,但是细看下去,无论玉石装饰还是金米分图案,都显得更加低调奢华。 亲卫站在门口,点头:“宁小姐自便。”说罢,自去了。 宁卿颔首致意,直到亲卫消失在转角,她才转身推开房门,拎起衣摆走了进去,细细的沙漏被衣摆挡住,她悄无声息的将沙漏口转了个圈。 这是一处宽阔到略微空旷的寝殿,单调繁复的浅白纱幔包裹着殿中的巨柱,沿着墙壁一排是雕金嵌玉的烛台,另一边是各式各样的珍奇玉石,有的还裹着外坯。 侧耳听去,一排巨大的屏风后面有清脆哗啦的倒水声。 除此之外,殿中空无一人。 宁卿略略松口气,缓步走了过去,从屏风缝隙看不真切,里面白雾缭绕,她一步一步顺着水声走过去,只看见,模糊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在费力的将木桶中的热水舀到齐肩高的浴桶里面。 浴桶旁边裹着薄薄轻纱,依稀可见上好的香木拼接而成的巨桶下面包裹着宽宽的金边。 她顿时心下明了。 浴桶里面是色泽妖艳的花瓣,宁卿转头看去,旁边的一个小几上面层层叠叠的放着华丽的轻纱绣衣。 她轻轻咳了一声,见雾气后面的身影顿时一僵,便放缓了声音:“你先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可以 。” 那身影陡然一震,紧接着宁卿听见一阵刺耳锁链声,然后一张稚嫩的脸庞从雾气后面探出来:“啊……啊……” 宁卿瞳孔瞬间收紧,她惊诧的绷直了脊背:“幼今?!” 那个脸上还有斑斑伤痕血迹的身子扭动的更加厉害,因为剧烈的动作,锁住他手腕脚腕的锁链将伤痕累累的稚嫩肌肤磨出了血,对这样的痛楚他显然习以为常,只是皱着眉头更加大声的“啊啊”,想要扑向宁卿。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她声音颤抖,只觉得心尖都在滴血,哆嗦的双手抓住宁幼今的锁链,“这些畜生,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很心痛吧?”一声满足的低叹响起,紧接着慕容恪从一处帷幕后走了出来:“本王想了很多次你们见面会是怎么样?倒也是差不多。” 一听见慕容恪的声音,宁幼今小小的身子立刻开始哆嗦,宁卿抱住他,低声安慰:“别怕,姐姐在。” “是啊,别怕,等会你姐姐陪我的时候,你还要亲自服侍呢。” “慕容恪,你还是人吗?!”宁卿猛地看向他,“这样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你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这就受不了了?”慕容恪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缓步走过来,“手无缚鸡之力?宁幼卿,当年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风水轮流转,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会,我要你亲自爬到我的床~上来求我。” 他像老鹰一样拎起宁卿一只胳膊,将她生生扯离宁幼今的身边,残忍的笑意在脸上慢慢扩大。 胳膊几乎快要全数裂开,宁卿咬牙恨声道:“慕容恪,我们宁家向来低调守节,到底是在什么对方得罪了你?” “记不起来了?”他的眼睛看向宁卿的双眸,“那就好好想想。” 宁幼今在地上疯狂的叫着,可是锁链困住了他的行动,他只能啊啊的叫着,声音凄凉,完全不是一个孩子能发出声音。 宁卿心痛难忍,眼泪旋转在眼眶:“你到底对我弟弟作了什么?” “他实在太吵,闹的本王头痛,所以,干脆毒哑了他。”慕容恪淡淡一笑,说的平静自然。 宁卿心头一震,几乎忍无可忍,另一只手上的匕首顷刻出动,直逼慕容恪肝腹。然而下一刻,慕容恪精准的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哼了一声:“性子真烈。宁家的女儿,真是一个比一个狠。不过,我喜欢。” 他低头,清 冽的味道从宁卿脖间吹过。 宁卿毫不犹豫,转头就是一口,可是咬了个空。 “别逼我把你牙齿都拔掉。”他像是看见落入陷阱的兔子,脸上全是意味不明的暧昧。“那样,就不漂亮了。” 下一刻,他扬手一甩,宁卿直接掉进了浴桶里,温热的水花四溅,瞬间打湿了她的衣衫,宁卿挣扎着站起来,湿漉漉的水花从她的脸上脖子上滴淌下去。 锁链声响,却是慕容恪牵着挣扎的宁幼今缓缓向大殿隔壁的暗房走去。 “幼今!”她看着鲜血从幼今的四肢滴淌,新伤旧痛,几乎痛彻心扉,强忍的泪意和愤怒终于汹涌而出。 “你最好乖乖待在里面,洗干净再出来。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现在就要了你。”慕容恪低哑的声音传来。 “我要杀了你!”宁卿一拳砸在水面。 “很好。”声音和身体的主人一起消失,大殿里再次一片安静。 她紧握衣袖,坐在温热的浴桶里面,水温渐渐冰凉,刺骨的寒意让她几乎失去理智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慕容恪的恨意和他说的话都在说着当年似乎发生了什么:三年前,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努力在记忆里面搜索着,三年前,如果说和慕容恪有可能有接触的时候就是在皇宫,可是她当时一进宫就已经病倒了,水米不进,昏沉萧索,差点醒不过来,怎么可能去得罪他呢? 她开始再次搜寻周围人的记忆,三年前,好像,慕容恪的生身母亲也是死在三年前! 慕容恪的母亲原因是皇后外院一个洒扫宫女,因为一次下雨,雨水润湿衣衫,正好被前来的皇帝看见,后临幸之后便有了慕容恪。 因为其母亲身份低微,且出自皇后寝殿,后一直寄养在皇后身边,皇后对他,倒还算是用心,弓马骑射,和太子一般,都是最好的老师教习。 那个宫女诞下子嗣之后,身子一直不好,在偏殿静养,也是三年前因病去世。 难道,他母亲的死和宁家,或者宁贵妃有什么关系?所以……宁卿脊背一寒。 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哨声,宁卿肃然,轻轻咳了一声。 紧接着,四个暗骑现身。按照他们的约定,一更时分,无人之时。 “情况怎么样?”宁卿此刻倒是不好从浴桶中起身,只得继续坐着问道。 一个暗骑 回答:“解药已经送回去。我等跟着姑娘留下的细沙寻到此处,一直隐藏在此。” 宁卿想到刚才那幕,有瞬间的不自在,复又正色:“此地不宜久留。我已经找到我的弟弟,立刻通知其余五人,让他们设法找到幼今,然后立刻带走,不必管我。你们四人潜伏在外,以我吹哨为令,必要时……”她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杀。” “领命。”四个暗骑瞬间散开,消失无痕。 当日前来西疆,她选的是修罗暗骑中最为精锐的锦衣队中的小分队,他们专职暗杀,每个人都是一把锋利的人命收割器。 水温已经彻底冰凉,但是身体却依然好似有热浪流过。 稚子无辜。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她绝对不允许,有人这样伤害她的弟弟,幼今,她只觉得胸口生疼,嘴唇咬破,淡淡的血丝冒出来,别怕,姐姐来了。 一念已定,她在水下解开了湿漉漉的衣衫,将身体埋得更深,整个人都沁进了水里,灰尘和汗水洗净后,透过重重妖艳的花瓣,一颗小小的守宫砂在手臂内侧,明艳耀目。 然后,她伸出手去够小几的衣衫,被慕容恪抓过的手腕已经淤青,而在手臂的另一侧,裹着一把薄薄的匕首,因为太紧,在手上压住了血痕。 “需要效劳吗?”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 第36章 至死方休 宁卿猛然一惊,往下一沉,水声清灵,只露出头颅,转头看去,却是一脸哂笑的慕容恪。 他一手轻轻撩着殿柱间的薄纱,一边缓缓走近。悄无声息的脚步,如软垫的狸猫一般。 “你要干什么!”宁卿紧紧盯着眼前的男人,一手缓缓摸向手臂。 “本王要干什么,你还不清楚吗?”他低嗅着空中氤氲的花香,显出沉醉的模样。 “站住!”她的声音不自觉带了一丝紧张,漆黑的眼睛四处扫着,薄纱绣衣近在咫尺。 下一秒,慕容恪已经一脚踢翻了小几,纱衣软软倾泻在地上。 宁卿咬牙:“你不要逼我。” “哦?你要怎么样?杀了本王吗?还是自我了断?”他的手绕上屏风另一侧的薄纱,丝丝缕缕的金线缠绕在指尖。 他侧脸,纤长的睫毛下,是冰冷的寒芒。 宁卿一手护在胸口,一手紧握着匕首,她瞬也不瞬的看着慕容恪。 这一世,她绝对不会允许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在自己身上。 然而,慕容恪却停下了脚步,他的嘴角,缓缓的,荡漾出一丝快意而讥讽的笑意,然后一手轻轻一抖,随着那金丝的动作,整个浴桶下面的金边突然断裂成数段,然后,下一秒整个浴桶如同盛开的花苞,全数散开,冰凉的水淌了一地。 浴桶裂开的瞬间,宁卿单手挥出,浴桶两边的轻纱应声撕裂,她挟裹着轻纱在地上一滚,整个身体顿时藏进了朦胧的轻纱帐中。 慕容恪微微扬眉,眼神变得深邃,他轻轻抬起一只脚,踩住了轻纱的尾部。 宁卿顿时动弹不得,细碎的绒发丝丝缕缕贴在她的后背脖颈,慕容恪的眼睛在她扬起的匕首上一扫而过,滑过那鲜艳的守宫砂后,却是多了一抹诧异。 “倒是个意外之喜。不过……”他的嘴角翘起,俊美的脸上显出冰凉的叹息,“既然慕容昕舍不得,我这个做弟弟的,还要真谢谢他成人之美。” 他的脚微微用力,轻纱发出细碎的撕裂声。 宁卿美眸一眯,顺着他用力的角度,单手一撑,匕首直逼慕容恪的腰间,同时,娇叱一声:“动手。” 慕容恪单手一伸,两根修长的手指夹住了她的匕首,整个后背门户大开,毫无防备,即使是一个普通的兵士,也可以给他致命一击,但是她的命令之后,整个大殿却是一片沉静。 怎么回事?! 宁卿立刻松开匕首,然而等不到她的退让,却是慕容恪捏住了小巧的下巴。 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在他逼近的双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她听见他问:“在等他们吗?” 铿锵机甲声中,月尧穿着紧身铠甲,酥胸半露,带着数个蓝衫铠甲的亲卫走进来,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拎着一个两个人头,苍白的脸庞,轻微的惊诧,有的上面面具还在,五金面具上面的蔷薇花浸满了鲜血。 “都在这里了。”她扔下手上的人头,看了眼慕容恪:“请四王爷吩咐。” 一个,两个,三个……宁卿的眼睛在地上的人头扫过,心底第一次有了失去掌控的慌乱,九个,一个不少。 “很好。”慕容恪点头,“下去吧。” 宁卿在月尧的眼底看到一闪而过的失意,下一秒,她已经扬起娇艳的脸庞:“属下为免王爷麻烦,私自做主,给宁小姐加了点料。” 像是顺应她的话,宁卿隐隐感到离开寒水的身体越发炽热。 慕容恪眉头一皱。 月尧跪倒:“王爷放心,只是一点歇落香,除了让宁小姐温顺一点,没有他用。” 还会让她,在将要发生的事情中感受到蚀骨却无能为力的痛楚,她低下眼帘,掩住剩下的情绪。 “下次如果再自作主张,休怪本王不给你面子。下去。”慕容恪道。 “是。”月尧低声应了一句,转身拎着头盔快步离开。 她的脚步沉而有力,像是声声踩在宁卿心口。她是什么时候下的毒?宁卿突然想起昭元殿上她递过琵琶的手,纤纤十指,指甲诡异。 “月尧是灵山十巫中西疆巫姑之后,十巫升降,百药爱在。如果不是她多事,本王倒是想看看你不顺从的模样。” 他横身打抱,将她抱了起来,缓缓走向另一侧宽阔的床榻。 “四王爷,我姐姐虽然贵为贵妃,但是一直无所出,一个毫无依仗的妃子怎么会无端端对您的母亲下手。”她的双颊嫣红,眼波入水,然而浑不自知,这样一番严肃的话说出来,却是恍若调~情一般软侬。 慕容恪赞许:“不愧是我三哥看中的女人,聪明。” 他站定,扬手一扔,宁卿整个人滚落在软榻上,薄纱若有若现,她连忙伸手拉住薄被子,盖住了自己,薄被刚刚上身,整个身体就像被热火滚过一般,灼热逼 人,她的额间顿时有了密密的汗意。 “四王爷。我相信我姐姐,她怎么对会一个无冤无仇非亲非故的人下手呢?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她的语速快起来。 “当然。无冤无仇。非亲非故。所以为了她妹妹的死活,就可以霸占整个太医院,不顾其他人的死活?嗯?”他的神色一狞,“这回让你死清楚了吧?尊贵的丞相小姐,为了你几天几夜没吃饭,你姐姐求到皇上面前,将整个太医院搬到了鸣凤殿。而那个时候,本王的母亲,却只能在病床上苦苦煎熬。你的好姐姐,生怕你有一点问题,本王求了皇后,才派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药童过来看一眼。” 他眼底显出深深的恨意:“同样的天家贵胄,本王的母亲为天子生下子嗣,却连名正言顺的母妃都做不成,而宁家,不过是依着一个女人的裙摆,就可以堂而皇之登堂入室。” 宁卿一时哑然,他们姐弟三人因为自小失恃,长姐如母,感情非常亲厚,如果为了她,她相信姐姐是可以干出这样的事情的。 她轻轻咽了口唾沫。 “可惜,风水轮流转,谁会知道,不过三年,权倾朝野的宁相有一天竟也会树倒猢狲散,女儿成了任人玩弄的女宠,儿子变成了四肢不全的哑巴。” 他叹息,话语中满满的快意。 宁卿双眸一闪。 慕容恪手里玩弄着那把薄薄的匕首,挑帐看向榻上娇艳的美人。 “这三年来,本王曾无数次看着丞相府的大门,看着宁小姐一天天如花盛放,等着宁家终于可以偿还这一切……还好,一切来的都不晚。哼哼,宁小姐,如果你想你的弟弟乖乖的好好的多活一段时间,最好,自己动手。”锦帐的金钩在摇晃中似乎再也承受不了重量,半面纱帐落下来。 他的眼神渐渐低沉,却越发锐利,匕首轻轻一抛,在远处的地板上清脆作响。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的她,只剩下一个武器——她防备的看着慕容恪,藏起了雪白的牙齿。 下一刻,他拉开锦帐,宁卿瞳孔猛地缩紧,她几乎本能的一脚踢出去,根本没有按照自己想象的那样,冷静的等待给他脖子上致命一口,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像一只失去羽翼的雏鸟,显出本能而绝望的挣扎。 慕容恪一把抓住她的小腿,忽的一口咬了上去。 “宁幼卿,你逃不掉了。”他的声音低低的在喉咙中响起,“没有人能救你,没有人 。” 宁卿的眼泪终于涌出来,小腿上出现了深深的牙印,对方毫不留情,此刻,她的弓弩,她的智谋,显得这般不堪一击,宁卿咬住了舌头。 慕容恪却在下一秒捏住了她的嘴巴:“在本王要你死之前,你得活着。” 大殿外突然传来了克制有序的敲门声。 慕容恪的动作顿时一顿,这个时候……会有谁。 他沉声问道:“何事?” 月尧清冷的声音带着奇异的空灵飘渺:“启禀四王爷,三王爷带着一万亲卫在昭元城下,要见四王爷。” 慕容恪迟疑了一秒,嘴角忽然显出巨大的笑意来。 第37章 玉骨余香 他眼底浮现期待的神色,缓缓站起来,轻轻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转头看了角落里的宁卿,意犹未尽般扫过她嫣红白皙的脸庞。 “进来。” 月尧换了一身软甲,长发绾起,上面是支海黄木制成的木簪,推门而进,半跪而礼。 “三哥只带了一万亲卫前来?可说所为何事?” 月尧恭敬回答:“三王爷说,是来捉拿叛徒的。” “叛徒?”慕容恪嗤笑,“带着一万人急行军到昭元城下,抛下了整个北疆,来捉一个叛徒,我这个三哥,真是好大的气性。” 三王爷来了?!竟然这么快! 趁着他们说话,宁卿立刻手忙脚乱的将榻上的堆叠的私服套上身。 刚刚整理好,只见慕容恪向月尧淡淡使了个眼色:“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卖三哥一个面子罢。” 她的手腕被一样冰凉的绳索缠住,下一秒,整个人就势一拉,宁卿直接摔在了地上,月尧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嘴角是冷酷的弧度。 “小心,不要摔伤她的脸。”慕容恪皱眉。 月尧应了一声,手上的长鞭顿时紧了半圈,宁卿只觉全身酸软,竟然好无还击之力,只能任由着这个阴冷的女子牵着自己步步向着暗房走去。 走进暗房,这才发现,看似简单的房间伸出链接的却是让人看不见尽头的秘道。他们沿着长长的阶梯向上走去,不知道绕过多少弯,避开几盏烛台,宁卿咬着牙跟上,冷汗顺着额头濡湿了耳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说不出的难受,她的手腕被勒出了血迹,红肿的伤口每动一下痛的撕心。 走过一大片漆黑的暗道,终于窥见一丝亮光,然后光芒越来越耀眼,光芒兜着巨大的热浪,竟是几个熊熊燃烧的巨鼎。宁卿终于看清,他们此刻已经却是站在巨大的云台上。 夜色浓墨,巨大的火盆燃烧在列队上,而更远处,大道两旁的夜明珠发着幽幽光芒,恍然在漆黑的深海之中,她于漆黑中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他骑着白驹,身着锁玉甲,绣着繁复龙纹的红色毡毛披风在夜风缓缓摆动,露出下面的黄金臂衣和反曲长弓。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旁边的地上堆满了巨大的军用帐篷马车上卸下来的粮食。 “三哥,这么晚,所为何事?”慕容恪在高高的云台上微微一揖,“需要劳您的大驾,夤夜前来。” 慕容昕翻身下马,清和的声音 一如既往的温雅低沉:“军中少了一样东西,事急从权,不得不亲自来一趟。” 一个亲卫走上前说了什么,慕容恪的目光在夜色深处一闪,然后他慢慢笑了:“三哥看看,可是这个?” 他拉过月尧手中的长鞭,宁卿狼狈的趔趄两步,止住了身形。 慕容恪的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拂,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笑道:“三哥女闾□□出来的人,果然是不错,倒是有点京城十三娘的品格儿。” 宁卿全身无力,攒足力气叱道:“闭嘴。” 台下的人有一瞬间的沉静,慕容昕缓缓说道:“这个女人偷了本王一点东西,还请四弟将人交给我处置。” “三哥带着这样多的珍贵粮食来到昭元城做客,做弟弟的怎么会这么一点面子都不给。这个女人过来要和本王做点交易,不过,本王觉得她还不值得这个交易。”他的声音带着玩世不恭的好奇道,“没想到她还偷了三哥的东西。既然星夜兼程,想来很是重要……向来知道三哥治军严谨,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这第十条是为‘盗军’,却不知道三哥预备怎么处理?” “老四,我做事还不用和你交代吧?”慕容昕声音隐隐带着一丝威严。 “三哥是北疆的封王,万人之上,做事自然不用和小弟交代。况且,小弟还要谢谢三哥不远千里送来的这些珍馐美味,正好改日行祈雨大会,愁着备不出三牲呢?”他的声音轻而快,话尾音微微上翘,恭敬之词却全是轻浮之态,全然不是平日的低调模样,“既然三哥千里迢迢来寻人,弟弟自然双手奉上。” 他探头微微一嗅,众目睽睽之下,宁卿恼怒至极,只恨不得一刀结果这个登徒子,下一秒,她突然双手一松,长鞭从手上抽离:“走吧,美人儿,来日方长。”他的声音低不可闻。 宁卿一巴掌挥出,又湛湛停在半空,然后她的手掌缓缓捏成一个拳头,浅浅呼出一口气,抬脚向着百阶长梯走下去。 刚刚走了两步,忽的腿上一麻,她顿时失去了力度,整个人失去控制一般,直接向地上滚去,几十层台阶,一下,一下,记不得多少次撞在台阶上,就在她几乎失去知觉时,终于停了下来,最后一滚,她终于停下来,模糊的视线中,是一双金错银丝的战靴前。 她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蹲下来,血丝缓缓顺着嘴角流下,嗓子是奇异的甜,她看见一双修剪整齐的白皙手握住了她的双手,最好的工匠打出来的纹丝合缝的臂衣。 隐约间,她看见那张俊美而白皙的脸庞,眉心微蹙,她看见他微微张了张嘴,但是却一个字也没有喊出来。 “三……”她艰难的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五脏六腑仿佛已经碎掉。 血肉模糊的手腕被一双手慢慢的托起来,她感觉到奇异的冰凉,然后看见那只手抚过她的手背,从她的拇指上取下了那枚宝贵的玉扳指。 然后那个身影站了起来,她听见他模糊的声音,带着将领的威严和天家的尊贵,说出的话却是千年寒冰一般。 “这个女人,背弃了本王,窃取了号召修罗暗骑的玉扳指。”他站在烈焰的铜盆旁,火光给他白皙的脸照出奇异的红,慕容恪轻轻挑了挑眉,只听他继续说道,“本王向来赏罚分明,既然劳本王的亲军餐风饮露前来,那自然也该好好谢谢辛苦的兵士。” 他缓缓将扳指套上拇指,冰凉的玉质触手生寒。 犒军?他竟然要用这个女人犒军?慕容恪轻晃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听见旁边一声浅浅的呼吸,是月尧微抬的脸庞。 他看着地上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女人,仿佛看到她的小腿上那个深深的牙印,那是属于他的标记,他有一瞬间的迟疑。 第38章 守口如瓶(上)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两个兵士抬着几近昏迷的宁卿进了运送军粮的军用马车。 慕容恪看着慕容昕,慕容家的男子天生容貌俊逸,来自他们同样俊美的父亲。 他嘴角忽的勾起一丝冷笑,然后缓步走下台阶。 从长安城中心走出来的男人,被权欲浇灌成长,谁会真正对那个最高无上的位置毫无兴趣?他如此。慕容昕也是如此。 马车里面传来衣服撕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广场中传出很远很远,他的脚步微微一顿,并没有停下来。 女人的挣扎和尖叫乍然而起,那叫声尖利凄凉,几乎刺穿了耳膜。然后嘴巴像是被什么捂住了,只能发出让人心颤的闷哼声。 月尧站在高高的云台上,平着一张脸,然眼底却有一丝不忍,这是对同样美玉般人儿的物伤其类。她琵琶上的那些歇落香,除了让宁卿毫无反抗之力,还会让她加倍痛楚,即使是已经昏沉过去,也会裂骨般疼痛醒来。 她本来只是想用这让她抗拒慕容恪的接近,却没想到…… 两个兵士下来,紧接着又是两人登上了马车,呻-吟和闷哼声渐渐小起来,而从远远的长街处由远及近,却传来了低沉有力的马蹄声,似乎有大队意图不明的骑兵靠近。 终于,一支整齐肃穆的军队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昭元城中,他们全身黑色斗篷,带着面具,雁翎腰刀沾着淡淡的血腥味,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神秘出现在昭元城中,却除了马蹄透露的信息,没有任何警示。 为首的男人披着玄色斗篷,取下兜帽,露出一双冷冽的双眼。 他翻身下马,郑重一礼:“司马无情见过三王爷。” “你怎么来了?”慕容昕诧异看他一眼。 “属下……担心王爷的安全。” 慕容恪刚刚走下台阶,正好迎上对面的慕容昕,他得体一笑:“三哥,司马将军这话说的,好像在弟弟这里,三哥还会有什么不安全的地方?”他一偏头,“司马将军,听闻将军的修罗暗部在北境所向披靡,却不知道是怎么中了一些奇毒,还要劳烦将军的红颜知己亲自前来求药。” 司马转身,军礼见过:“见过四王爷。谢四王爷慷慨,司马毒素已清大半。” 慕容恪摆摆手,嘴角挂了丝诡异笑意:“不用谢我,谢谢你的红颜知己吧。为了你,她真是什么都敢做。” 他这话说的暧昧而浮想联翩,司马双 眸顿时一冷:“四王爷……” 慕容昕轻轻咳嗽了一声。 慕容恪讥笑:“原来今天将军来,不是为这个女人?本王多嘴说一句,这样有情有义的女人,以后只怕是越来越难看到咯。” 司马眼底顿时波诡云谲,但是在慕容昕身边这么多年,他向来克制自持,因此,即使诸多疑惑,也是强忍着点头致意然后站回慕容昕身边。他的眼睛不动声色的四下搜寻,没有看到宁卿,也没有看到修罗暗部跟随宁卿出来的任何一个骑兵,只是在慕容昕手指上,他看到了那枚玉扳指。 司马垂下手,拇指上的扳指紧贴在甲胄上,当日,宁卿偷了他的扳指,带着暗部一支精锐分队离开。天明之后,他惊出一身冷汗,而书案上的留信早已被呈报给慕容昕,没多久,慕容昕带着一万亲卫,以西疆联兵的缘由一早离开,同时派剑雨送来一枚玉扳指,要他便宜行事,紧随其后。 联想他们之前的计划,这次的西疆之行和宁卿的离开无疑是非常好的借口。 他立刻不顾余毒未清,点了暗部数千人马,强行开拔,星夜兼程追了上去。在西疆戈壁滩外,他见到了那个暗部骑兵,他带着宁卿求来的解药,服药之后,余毒清了大半,至此一路狂奔,终于赶在慕容昕之后进了昭元城。 可是,既然已经找到了这枚扳指,便说明至少慕容昕已经见过了宁卿,可是,她在哪里? 两个兵士从马车上下来,一边整理甲胄,另外两个排在后面的士兵紧跟着上了车,然后司马听见了细微的挣扎和□□声,是女人的压迫在喉咙中的尖叫。 慕容昕站在一旁,玉面如风,□□。 他心里陡然生出不好的预兆。 下一瞬,他转头的瞬间,正好看到慕容恪不怀好意的笑。 司马沉默了一瞬,低声问道:“属下斗胆,请问那车中……” 慕容昕道:“宁卿私盗兵符,诱兵出营,且接连杀害两员武将,本王按照军规,要她犒军。” 司马猛地抬头,犒军!他的眼睛利刃一般直看马车,那两个还在整理甲胄的兵士只觉得身上一寒,连忙整装敛容回到队伍中,剩下排队的兵士原本跃跃欲试的表情变得几分僵硬,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 他听见那低低的挣扎和几乎不可闻的叫喊,一把按住了腰刀,铠甲生寒,夜凉如水,他的身上散发出凌冽的杀气。 慕容昕看他一眼:“司马无情 ,你是要反了吗?” 司马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白皙,青筋鼓胀,有那么一瞬,慕容恪几乎觉得寒光和杀意已经尽数冒出来,死死的沉寂,让人压抑的喘息声。 铠甲声动,司马单膝跪了下来:“三王爷,宁卿是为属下才犯下如此弥天大错。事出有因,也是属下管教不严,请王爷法外开恩,给她——留一条命吧。” 他的声音低沉,单调,带着一丝丝压抑的痛苦和冷硬。 慕容恪看了看司马,又看了看慕容昕:“三哥的东西已经找回,弟弟这会子还有些其他事要处理,就不多陪。昭元城中,三哥随意。” 他转身,向昭元殿后的寝殿走去,两个亲卫飞快的跟上去,在路过那马车之时,他微微顿了一顿,然后大踏步的离开了。 本来,他只需要再稍稍加点火,便可以让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人死在那肮脏的马车里,可是听见慕容昕说,她还杀了两员武将,他忽然有点舍不得了,这么狠的女人,被这样彻底的折磨后,再留在慕容昕身边,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司马跪在坚硬的地砖上,砖块的四周有细密精致的花纹,这个昭元城,在历届城主的精心装饰下,如同仙界一般华丽,但是在他眼里,这里却像地狱一样冰冷。 “三王爷。司马从来没有求过王爷任何事……”对一个高傲的恃才傲物的杀手,即使面对自己的主人,说出这样的请求,也显得艰难。 “你从来没有求过我任何事。所以,今天,你是打算为了这个女人,来求本王吗?”慕容昕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司马,你是七岁进的禁宫,跟了我将近二十年,就是在你妹妹差点被丽妃打死的时候,你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他转过身,翻身上马:“带上马车,走。” 两个兵士慌乱的从车上下来,战马拉着车,整齐划一的向着城外走去。 司马无情仍然半跪在地上,腰刀触及地面,他埋着头,看不清表情。 马车走过的地方,地上滴下了斑斑点点的鲜血。 月尧和慕容恪站在城楼上,目送着长长的队伍在白驹的引领下,缓步出城。 月尧忍不住去摸自己的弓,慕容恪按住她的手:“不用,他自己做的孽,够他自己受的。” 月尧仍然有丝疑虑:“会不会是他们……?” “假戏有很多,但是人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而且,刚刚司 马已经动了杀机。”他怅然若失,“只是,倒是有点可惜……” “王爷,要不要我们乘其不备……” “不,不要暴露我们的力量和心思,现在还不到时候。先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黄雀永远是最后出现。” 他转过身去,一手搂过身旁穿着软甲的月尧,不安分的手顺着她柔软的腰肢缓缓上移:“回头给赫连凿凿送个信,这样的机会,倒是便宜他。” 远处的星子越发黯淡了,黎明前的黑暗已经过去,从霞光初生到烈日炎炎,他们一直在赶路。 沉默的军队一直沿着来路往回走,温暖的夕阳照亮了冰冷的铠甲,猩红的披风迎风而动,慕容昕一路奔波,连夜赶路,脸上也有一丝疲惫。 剑雨殷勤的将手上的羊奶递过去。 他皱皱眉头:“太腥,换果汁。” 剑雨面有苦色:“王爷,这里,恐怕只有奶汁……”狂风肆掠,飞沙走石,寸草不生,连水都没有,还要什么果……汁。 慕容昕摆摆手,他是不愿将就之人。 “司马怎么样?”他若有所思的问道。 “司马将军一切如常。”霜风回道。 “那这一日,他的饮食如何?” “司马将军这一日,未曾进过饮食。” 慕容昕点头:“很好。” “王爷,要不要?”霜风面有不忍。 “不。”慕容昕勒马,仰脸去看那轮夕阳,金黄的余晖镀在他脸上,身上,眉梢发尾,他转头看向身后那乌黑发沉的马车,沉声道:“既然已经死了,烧了吧。” 剑雨点头,一桶桐油泼上去,他打燃火石,扔了上去。 冲天的烈焰燃烧在戈壁中,像是奇异的祝酒之舞。 第39章 守口如瓶(下) 司马的暗骑军队断后,他领军拍马走在贯玉军之后,一天未曾进饮食,眼睛却是越发明亮,此刻那双眼睛里面,燃着一簇火焰。 熊熊的烈火上,青烟在夕阳下缭绕。 他的手抚上乌金面具,按住旁边的系带,然终究轻轻放下,拍髀的刀鞘不知道遗落在哪里,锋利的刀尖在昏黄的夕阳下闪着冷光。 一望无际的戈壁,辽阔如星海,寂寞似永夜。 他定定望着那烈烈燃烧的马车,马儿放缓步伐,旁边一个骑兵拍马上来,殷勤道:“司马将军,喝点水吧。” “滚。”他吐气如冰。 “天干物燥,将军不喝水,容易上火。”那骑兵不依不饶,继续压着嗓子套近乎。 “找死。”他左手翻转,利落一个旋转,拍髀直接靠上了来人的脖颈。 细腻的触感,带着不可思议的滑嫩,他的指尖微微一顿,然后对上了一双笑吟吟的眼睛。 “将军,您看您,这不是已经上火了?”骑兵有一张莹润如玉的脸,虽然贴了两撇黑油油的小胡子,但是只那双冷冷清清灵动水润的眼睛,他就认了出来。 “你、……”司马一瞬间的震惊,惊喜,失落,还有一丝讪讪和心疼。 “将军请喝水。”宁卿恭敬的举起水壶,刚刚好挡住了身后其他人窥探的目光。 司马接过水壶,指尖碰触到她的,他微微一颤,然后停了下来,宁卿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到底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很低,低的有些温柔。 “马车里面的女人,是一个匪首。而我,出了点意外,今天下午才醒过来。”她低声回答,歪歪扬起的脸庞上,还有从云阶滚下来的伤痕。 司马的眼睛在那伤痕上扫过,却看见她微微一笑:“谢将军关心,一点小伤,不碍事。” 这一天生人勿近的司马,因为他们的交流,立刻引来四周兵士异样的目光,宁卿抬高了声音:“王爷赏赐,岂是将军说不喝就不喝的。” 然后她压低声音飞快接了一句:“王爷说,一切,按计划进行。” 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守口如瓶,容不得半点泄露。 司马食指敲击腰刀,示意接到信息,然后冷冰冰回答她刚才那句:“末将谢过三王爷,厚爱。” 她留下水壶,嘴角含着一丝狡猾的笑意,从并行的两骑出列,司马的目光追 着她,渐渐,她融入了前方的贯玉军军队,去到了更远的地方。 司马捏着那个水壶,壶口有溅出的水渍,他的速度不快不慢,经过燃烧的马车时,他轻轻一扬,将那水壶扔了进去,烈焰冒出嗤嗤的水汽声,然后燃烧的越发炽烈。 因为他们持续的赶路,入夜之后,军队第一次在戈壁滩边沿驻扎。 广袤的戈壁滩,一直都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存在,而夜幕中的戈壁,月光如水,星子稀疏,寒气从四面八方渗透出来,穿过冰冷的月光照射在斑驳的大地上,满天满地的寂静,只有篝火牛油的噼啪和巡逻的兵士发出的脚步声。 夜色已深,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有人拍起了平仄的节拍,更远的地方,有长笛的曲调,悠扬而又悲怆。 宁卿因为扮作慕容昕的亲兵,此刻顺理成章坐在他的寝帐里面,重新缠好的止血布条裹满了手臂。 慕容昕在别的军帐和将领议事,她听着那长笛之音,只觉得心里有一种奔涌之意不吐不快,四下看去,只见帐中案上一处放着一个笔筒,似乎是埙的模样,她举起一看,果真是宫中的精致玩意儿,乃是象牙所制,镶嵌玉石。乐之始祖,此刻却被用做搁置毫管,真是暴殄天物。 埙之为器,立秋之音也。 埙的声音,向来以苍茫空旷著称,此刻和这笛声倒是相衬,她曾经缠着幼弟的西席学过一段时间埙,当下,兴之所至,便取下那笔筒埙,撩起军帐,走了出去。 白日里寂寞荒凉的沙石,柔和了起伏的天际和夜色,仿佛踩在巨大的虚空中,无法触摸,却又切实存在。 宁卿执起埙,鼻尖嗅到淡淡的墨香,第一个音飘扬开来,随着空旷的夜风,和那笛声遥遥相对,一应一和,她的曲子是楚国流下来的残谱,并没有名字,宁卿自取为哀楚,是故国追思和忆往昔之声。 她的嘘声吹出第一段曲乐,那笛声便开始似断似续,却又执着的吹着,然而其中的孤独顿减,凭空却是多了几分安详。 这些时间以来,诸多种种,所有的茫然,失落,坚定和勇气都变成乐声汹涌而出。 到了最后,笛声彻底停下,似在静静聆听。曲高和寡,知音难寻。宁卿吹完最后一个音符,长风吹起她的斗篷,她摸了摸胡子,微微翘起嘴角。 回到帐中,慕容昕仍然未归,宁卿将埙按照原样摆好,被放的歪掉的管毫笔头,她随手用茶水润了润,捋好了□□笔管埙中。 暴殄天物啊。她拍了拍精致的玉面浮雕。 慕容昕进帐时宁卿睡的正好,打帘进来的剑雨眉头皱了皱,不轻不重的咳了一声,但是宁卿毫无反应。 他脸色难看,刚要气沉丹田使劲再咳嗽一声,却听慕容昕道:“你们先下去。” “可是……”剑雨还要说话,被霜风一胳膊撞过去打断了:“属下告退。” 两人出了营帐,还听见剑雨不服气的嘀咕什么,被霜风说了一句,闭上了嘴。 慕容昕走过宁卿睡的那个侍从小榻,停下脚步,她的身子向里,只能看见白皙的脖颈,耳背后一朵海棠盛放如初,乌云般的长发,一片小胡子因为睡的迷糊粘到了旁边的枕头上,他看了一小会,神色柔和下来,然后蹲下来,捡起了那片小胡子。 在昭元城的事情,他没有问,宁卿也没有说。关于慕容恪说的那些意有所指的话,他当然知道不能全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隐总是有软刺一般蜇人。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问,宁卿觉得没有必要开口说。在某种程度和角度,他们只是合作关系,而非隶属。隐隐更让他不愿承认的是,她超过了他的掌控。 这撇小胡子用了一点秘制的黏胶,被压在枕头上,他费了点力气,终于扯下了它。 慕容昕微微一笑,刚刚准备起身,忽的双手一紧,只见一双拎着腰带的手在他两腕间简单一绕,他错愕瞬间,女子灵巧连贯的双手已经迅速完成了一个渔夫结。然后,下一秒,慕容昕被直接一拉,整个身子一偏,倒在了硬邦邦的小榻上。 与此同时,她一个利落的翻身,已经居高临下的站在了地上。 “你在干什么?”他茫然之后瞬间有丝恼怒。 “我只是…本能反应。”她歉意的笑笑,显然没有诚意,“王爷这样大半夜的站在宁卿身旁,难免会举止失常。” 什么本能反应,根本就是说他是意图不轨的登徒子,慕容昕面色有些难看,向来举止有度的他此刻有些狼狈,自小在皇朝禁宫长大,幼承庭训,仪度得体,怎么能忍受在自己的地盘被一个小女子如此羞辱:“给本王解开!” 宁卿本来移动的脚步停了下来:“宁卿只是一介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不小心冒犯了王爷。如果王爷解开之后要治宁卿的不敬之罪,宁卿也无话可说。” 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竟然将堂堂的慕容三皇子捆在了床上,这 件事,说出去,他也没脸承认。 真是谢谢这个弱女子的提醒,慕容昕咬牙:“本王恕你大不敬之罪。” 宁卿笑靥如花:“谢王爷。” 他整理衣衫从榻上起来,宁卿一副小心客气模样,但是言行中却是话里话外的提醒,她睡觉浅,很容易误伤“不小心”靠近之人。 哼,刚刚剑雨嗓子都咳破了,怎么没见醒? 他捏着那抹小胡子,面色难看的走到书案旁,上面还有几份例行公文,他取出管毫,然而刚刚舔了一点墨,却发现笔似乎不对,他心中一动,去看那笔筒埙,埙口干净整洁,慕容昕的紧蹙的眉头慢慢松缓开来。 他再抬头看去,那小榻上的女子已经安心的和衣而睡,此刻正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过了许久,他慢慢走过去,将那小胡子轻轻放在了她的枕头边。 第40章 祸水东引 戈壁的天空亮的比长安更早,不过是寅时,天空的天际线已有蒙蒙的光亮。 宁卿这一觉前半夜睡的警醒,但是在第一次警告过慕容昕之后,他便“老实”的远离了她的“地盘。” 多日来的奔波,稍微松懈下来,她便沉沉睡得不知冬夏春秋。 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余火的木炭安静地烧着,帐篷中空无一人。 她简单梳洗一番,走出帐篷,霜风站在门帘处,软靴上润湿的露水,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看见她出来,他淡淡一笑:“王爷让我转告姑娘,小公子已经成功带出来,现正秘密送往北营。” 宁卿连忙一礼,脸上多了几分宽慰:“谢风大人。” 霜风客气:“宁姑娘多礼。” 宁卿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以后,还是叫我阿恒吧。”她的小字长恒,少为人熟知。 霜风颔首一礼,不卑不亢的态度显示着他对这个王爷身旁新贵的重视和自己的本分。 远远的,号角声起,清角吹寒,整个营寨顿时惊醒了,霜风面色微微一变,急行一礼,然后向着议事厅快步而去。 宁卿虚起眼睛,看向营寨的更远处,那里燃烧的青烟明显少了很多,她意料之中的抿了抿嘴,那是司马无情和整个暗部的所在。 果然,不过片刻,便有亲兵过来转告宁卿:“司马叛逃,沿着西北线离开,王爷下令,立刻整装,全军追击。” 宁卿便回到营帐中,守着自己的本分整理慕容昕的贴身物品。 她秘密被替换和现在在慕容昕营帐中为亲兵的事情,整个队伍只有不过四个人知道,慕容昕,霜风,剑雨,还有司马无情。 而关于他们的计划,便只有他们三人知晓。 因为并不了解他们的计划,在亲眼见证了“宁卿夜回北营”,“司马和慕容昕由假装的互生罅隙到真的有了那么一点不正常”,“宁卿偷盗兵符救司马”一系列故事,在参与了“千里奔袭偷梁换柱救宁卿”,“牺牲数十死士从慕容恪手上救回宁卿的幼弟”一系列事故后,霜风剑雨对宁卿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无所谓或者淡淡的不爽,变成了格外的刺眼。 尤其是宁卿作为慕容昕的贴身“亲卫”,竟然在王爷离开营帐之后还在呼呼大睡,就算是新宠,这也……宠的太不像话了,更何况,“旧人”还在旁,“新人”就已同榻而眠,特别对于心高气傲的司马无情,这——完全不能忍嘛 ! 这不,昨天剑雨才和霜风抱怨过,今天早上,司马就“冲动”的领兵出走了! 霜风剑雨和司马毕竟多年为同主,同僚之情还是有的,剑雨除了抱怨宁卿红颜祸水外,止不住为司马叹息,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结果还是个渣,哎。霜风比剑雨老成,却是多了丝沉思。 剑雨跟着慕容昕回到寝帐,宁卿还在分门别类的整理物品。 他的眼角就跳了跳。 “王爷不喜欢衣服上有墨味。”他看着宁卿正把一卷装好的公文放进装衣衫的木箱里。 “王爷也不喜欢大氅有折痕。”宁卿正想法子将大氅放进大箱里。 “王爷更不喜欢他的笔墨纸砚乱七八糟混在一起。”宁卿用了一个小箱子在装这些琐碎玩意儿。 宁卿抬起头:“雨大人,要不您来?” “好啊。”剑雨面有得色,就等你这句话,他挽起袖子就要上,这时慕容昕轻轻咳嗽了一声。 剑雨挥舞的胳膊停在半空,生生收回来,脸上带着硬挤出的笑:“还是,有劳宁姑……公子了。” 宁卿麻利的将公文扔进衣箱,大氅折了两折放进大箱,然后笔墨纸砚一骨碌放进一个小木箱,只有在拿那个埙时,她放松了动作,并用布料包了包。一刻钟不到,打理完毕,还直接省出了三个箱子。 剑雨眼角抽搐的更厉害。 慕容昕微微含笑,他今日穿着一身甲胄,银光铠甲,猩红披风,腰上悬着宝刀,惯常的儒雅之中凭空多了几分威严。 霜风眼睛不动声色在宁卿身上绕了两圈,慕容昕道:“无妨,说吧。” 他硬着头皮道:“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他可以保持对宁卿的客气,但是不代表他对宁卿有相同的信任。 宁卿很自觉:“王爷,小人出去看看马车情况。” 她刚刚走了两步,慕容昕温声唤道:“宁……阿恒,无妨。”他转头看着霜风,“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没有外人?!剑雨恨不得将宁卿拖出去,他心里不愿承认自己主子轻信,只越发觉得宁卿真是狐媚小人,那边和司马卿卿我我,为了人家杀人越货的去求解药,这边转身就投进了情人上司的怀抱。 他和霜风的眼睛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读出了同样不友善的内容。 霜风低声回道:“这片戈壁滩广袤宽广,渺无人烟,更远 处更和北狄的刺桐草原接壤,在没有足够的准备和粮食补给情况下,属下还是认为,不适宜此刻追击司马将……无情。” 剑雨接着道:“还有,属下在四周没有找到向导,仅凭着军库里那份地图,孤军深入,倘若不小心中了埋伏,王爷千金之体,实在不易以身犯险。” 两人齐齐跪下:“请王爷三思。”他们的意见想来也是军中大多将领的顾虑。 慕容昕却转头看向宁卿:“阿恒怎么看?”一句话就将问题抛给了她。 宁卿接收到地上两人警告和不友善的目光,她笑了笑:“王爷自有圣断,阿恒见识简陋,不堪一问。”剑雨只道她是怕了,轻哼了一声,还算有自知之明。 慕容昕越发放缓了声音,固执道:“但说无妨。” 宁卿顿了顿,缓缓说道:“阿恒不懂军事,只知道倘若只是追击叛军,那军中自有上好的斥候寻找踪迹,我等只需要在回路上留好记号,一击即中自然最好,如果没有如有紧急近况也可原路退回。”她的一双眸子漆黑莹亮,“王爷声名响彻北境,此刻倘若任由叛军离开而毫无动作,只怕日后对王爷的威信也是极大的损伤。” 慕容昕点头:“阿恒所言极是。若是今日本王放纵司马的叛逃,威信扫地,如何统帅北境数万将士。不必再议,将本王的话传给诸位将领。如方才议事决议,即刻出发。” 这回,连霜风的眼里都有了敌意,这个女人! 两个人刚刚回到旁边的帐中,剑雨气的一拳砸在床榻上,他的贴身亲卫唬了一跳:“大人仔细手。” 剑雨道:“都说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我今日算是见识了。好歹司马也是为了她才这番,她竟然!” 霜风咳嗽一声,对那亲卫说:“文仲,替我沏杯茶来。” 文仲出去以后,他拍拍剑雨肩膀:“不要冲动,这件事,我看不会那么简单。” “你的意思是?” “还记得之前王爷说过,军中可能会有内应吗?”他看了看剑雨,“你没发现,这个宁卿出现后,事事都有些蹊跷吗?司马无情的身手我们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怎么会那么轻易的就中毒?而这个宁卿,当日杀的游击将军和那个姓马的副官,我查过,他们曾经都在无归山巡视过。而最可疑的是,她带着一众暗骑去了西疆,竟然真的就求回了解药,而除了送药的暗骑,其他人全部都一去不回。” “你是说?” 剑雨猛地僵住了身子。 霜风缓缓点点头。 “那我们怎么办?” 霜风的声音更低:“如有必要,我们可以为王爷去了这根肉中刺。” 天彻底亮起来的时候,远在西疆昭元城的慕容恪刚刚从红帐坐起来,月尧跪在地上为他穿靴子,他的膝盖靠住她柔软的胸,半是警告的嗓音慵懒低沉:“你的香,用的地方多了。” 一只信鸦飞进来,落在他肩上,他取下信鸦脚上的信,一目十行看完,脸上出现一丝玩味的笑意。 月尧敏锐的察觉他的情绪,扬起一张未施米分黛的清丽脸庞。 慕容恪一手滑过她凝脂般的脸庞,道:“司马被慕容昕阴了一把,现在带着暗部叛逃,遁入了戈壁滩。慕容昕大怒,带着一万亲兵追了上去。那个地方寸草不生,连个像样的地形图都没有。也难怪,本王这哥哥,向来养尊处优,不知道民间疾苦。” “可是,那个宁卿不是没死么?司马为何叛逃?” “倘若她真死了,这事也许就揭过了。这个女人,倒是有点意思。”他脑子里想起了某些回忆,喉结不由得上下动了一动,“难为慕容昕这么花心思为她,不过,现在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最信任的下属正准备要他最喜欢的女人的命。” 月尧的手微微一顿。 紧接着听见慕容恪说:“传信给我们的人,让他静观其变。必要时,帮慕容昕一把,让他沿着戈壁滩追进去。最好追过九首山,和他的司马无情一起永远留在那里……唔,一会给赫连凿凿那个蛮子传个信,告诉他,现在北营空虚,带兵的是那个有勇无谋的褚勐,他自行请便吧。” 月尧还有一丝担忧:“倘若赫连凿凿突破北境,一路南下,难免不会和我们短兵相接。届时……” 慕容恪眼底一丝冷光:“如果他敢跨出本王画出的界限一步,那本王就要了他的腿。” 他的声音冷意十足,但面上隐隐竟有一丝痛楚厌恶之色,而月尧,更是低下头,沉默下去,连呼吸都停滞下来。 与虎谋皮,付出的代价远远不是常人能承受的。他猛地站起来,俊美的容貌冷如寒冰。 第41章 自作主张 贯玉军的斥候部队所在的先锋营统领为朔望,专门负责跟进司马无情的蛛丝马迹进行追击。 作为慕容昕的嫡系先头部队,他的部队在侦察捕俘敌情、探查前方道路、遮断战场情报方面完全超过斥候的平均水平。但因为戈壁滩的特殊地理环境,他们的推进并不快,恰恰刚刚够跟上司马无情的脚步,这让先头部队和主力的距离变得非常接近,几乎前后接踵而行。 经过三日的推进后,这一日,他们在隔壁深处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 村庄很小但是并不封闭,大概正是赶集的时候,非常热闹,附近的牧民三三两两带着自己的特色物品在做交换,从牛羊到老鹰,从布匹到陶罐,一应俱全。 朔望将此信息回禀给慕容昕,他沉吟片刻,暂令部队就地休息,然后命伪装后的军需官前去采购有用的物资。 宁卿在旁边犹豫了一下,待朔望出去后低声道:“王爷,小人也有可否也前去一看。” “你有什么告诉军需官即可,何必亲自去?” 宁卿面色微赧,她总不能让军需官帮她准备女子月信要的东西吧? “这个,实有不便。还是要小人亲自去一趟。” 慕容昕顿时明白过来,不由几分讪讪,他轻轻咳了一声,装作不知,唤来霜风:“你陪阿恒去一趟吧。” 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点几个好手。务必小心。” 霜风领命,和剑雨互看一眼,自是下去安排了。 宁卿扮作小厮跟在霜风身后,市集上的人大多是粗糙朴实的汉子,陡然看到这几个光鲜打扮的不速之客,倒是有些意外,宁卿不动声色的围着小集市转悠,终于在一块卖布的老阿婆那里停下来。 她蹲下来,在面前几块粗布上翻来翻去的挑拣,布料染色粗糙,但是质地还算柔软,待到周围的人走的差不多,她这才压低嗓子问了应急之物,只说是自家夫人所用,远远的正好霜风看过来,那老妇心神领会一笑,从背篓层层下面取出几个干净的织好长布条。 宁卿也不还价,最快速度全部买回来,然后掩饰性的买了匹印花蓝布。 她抱着一堆布条走过去,却看到几个穿着羊皮的牧民在卖训好的鹰。 铁灰色的毛羽,金黄的眼睛,即使已经被驯服,但是仍然散发着暴烈悍野的气质。 一只上好的鹰,价格甚至超过一匹上好的马,她看见军需官 带着两个亲兵正在和这些牧民讨价还价,只做不熟走过,几人正好谈好价格,军需官一手拉着一只训好的鹰,命令它停在自己的手腕上,几番不得要领。 一个牧民笑着说了句蛮话,那鹰立刻听话的站了上去。 军需官满意的笑笑,两个牧民笑起来,一个笑中说了句什么,其他人都笑起来。那军需官以为他们是笑自己训鹰的进步神速,也跟着笑起来。 宁卿默不作声的抱着布匹走到霜风身旁,然后将布匹紧紧固定在马后,她翻身上马,那几个牧人和军需官几人已经整装待走。 她轻轻咳了一声,压低嗓门:“这些牧人有问题。” 她咽了口唾沫:“他们刚刚说要杀了军需官。” 霜风奇道:“阿恒你会蛮语?” “风大人这话,好像有别的意思。” 风霜皮笑肉不笑:“是不是有别的意思,阿恒自己应该更清楚。” “风大人,话已带到,阿恒武功低微,先行回营,至于大人要不要顾念同袍之谊,去走这一趟,就是大人您自己的选择了。”她说完,便准备勒转马头,回营去了。 谁知道霜风早有预料一般:“阿恒既然会蛮语,那还是陪我走一趟吧。”他一巴掌拍在马屁股上,几乎容不得反应,宁卿已经紧跟着冲了出去。 日头正中,宁卿等还没有回音。 慕容昕用午膳,剑雨布错了两次菜,他有点奇怪:“剑雨,有事?” 剑雨结巴了一下:“没,没有啊。” “一说谎就结巴。说吧,什么事?” 剑雨额角有汗急忙夹了一筷子菜:“王爷,这笋干是上回娘娘专程送来的,这是最后一把了,王爷您尝尝,尝尝。” “剑雨。”慕容昕看着剑雨拙劣的转着话题,有几分好笑,“越发胆大,还要本王三催四请不成?” “王爷恕罪。”剑雨心中有鬼,一下跪在地上,“是属下自作主张,实在是——那阿恒形迹可疑,属下,属下怀疑她是四王爷甚至是北狄的细作……” “所以……”慕容昕的声音生了冷意。 “王爷恕罪。今日趁着霜风和她一起出去的机会,我们本想找机会好好‘问问’她。如果不是,我等自当负荆请罪,任凭发落。如果是……” “嗯?” “如果是,”剑雨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细如蚊呐,他 跟随慕容昕多年,自然了解他的脾性,心知此番谮越了,但是心底仍然是隐隐觉得自己正确,而有几分正义凛然的坚持,咬牙道,“如果是,那就便宜行事。” “混账。”慕容昕顺手将筷子搁在桌上,暗纹衣摆颤动,他站了起来,惯常含笑的眼角一片冰凉,一脚踢开跪在面前的剑雨,“是谁给你们这样大的胆子?本王的事情何时轮到你们来管?如果宁阿恒有事,本王要你们的项上人头。” 他一甩衣袖,直向外走,掀开帐帘:“来人,备马。” 剑雨傻坐在地上,他们跟随慕容昕十数年,熟悉他,听从他,全身全心的维护他,在某种亲密上已经超过一般的下属,但是刚刚那一脚,清醒的踢醒了他,即使是举重若轻的心腹,他们也只是慕容昕手下的一柄刀剑而已。 而现在,这柄刀剑竟然违背了主人的意志,妄想去动他的“心尖肉”,即使那可能是一块“腐肉”,但如慕容昕所说,那不是他们能管的事。 他迅速爬起来,冲出营帐,慕容昕已经点了数百精兵,文仲机灵的牵着他的马,剑雨翻身上去,紧追上去。 希望,还来得及。 沿着朔望的标示,他们很快找到了逢集的小村,此刻已经临近中午,大多人已经离开,只有些货物没卖完和年纪老迈的还在慢悠悠的收拾东西。 他们接连询问几人,要不就是吓得哆嗦,根本说不出话,要不就是面有惧色,摇头不知。直到经过一个老大娘那里,大娘不紧不慢的继续收着自己的粗布,慕容昕马蹄将过,忽地勒住马缰,跳下马来,得体一礼:“大娘可曾看见过几个陌生人?知道他们往何处去?” 大娘摇头:“小郎君问的人,老身实没见过。” 她神色闪烁,却似另有隐情,慕容昕翻身上马,望着四众,掏出一个令牌:“标下乃是镇北军下褚勐偏将,追击逃匪至此,大烮军令在此,诸位若有线索,须得速速告知。” 那大娘愣了一下:“将军真是大烮军官?” 慕容昕举起令牌:“天子亲授,如假包换。” 那大娘嘴唇哆嗦了一下,忽地跪倒在地:“求将军做主啊。” 原来这个小村子名叫回鹰沟,原本安定平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从北方流窜来了一群牧民,他们擅长训鹰,刚开始的时候只是在村子旁的悬崖陡壁旁捉捉鹰,经过数日熬鹰,驯服之后用来贩卖,后来鹰的数量少了之后,他们也不曾离开,反 而盘踞在村旁,名义上是保护村庄安危,实际做的却是欺男霸女杀人越货的勾当,常常在村中收取点灯费和巡防钱。 戈壁广袤,从这里可以通往遥远的北狄,回鹰沟村几乎是这条路线唯一的据点,总陆续有来往行商,倘若价钱给的好,他们偶尔也做做贩鹰的买卖,但是价钱倘若给的太少或者太多,他们就会转而做杀人越货的勾当了。 大娘的一个女儿就是被这群人抢了,现在还在他们的据点里做压寨夫人。 慕容昕听完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又仔细问问这群人年纪,用的武器制式,去的方向,然后再由斥候打前阵行兵。 这群熬鹰游民总的不过二十,今天来的只有五六个,以霜风他们的身手,慕容昕完全不担心,他担心的是另外一回事。宁卿的安危关乎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而是自己已经投下的数万军队,这场豪赌,容不得半分闪失。一思及此,他猛地甩了一鞭。 剑雨偷眼看了面无表情的慕容昕一眼,紧抿双唇打马紧随在后。 他隐隐有种预感,他们好像闯了一个大祸。 第42章 金尾圣雕 沿着小村旁边一条荒路出去,整个世界又变成一片荒凉。 前行半里,斥候留下的痕迹转向旁边一条小道,顽强的野草在石缝中露出端倪,细细看去,便可以看到野草被碾压的痕迹。 剑雨有些惊诧:“像是暗哨的痕迹?”可按照计划,霜风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和宁卿“聊聊”,至少也不用暗哨吧?他神色一肃。 突然,远远传来一声凄凉的雕叫,声如洪钟,又如破铁的风箱。 就在他们仰头的瞬间,远远看到一只巨大的褐色巨雕展翼扶摇而上,耀眼的金色尾翼如同流彩的阳光,然下一刻,顿时众人悚然变色——在雕的利爪上,竟赫然抓着一只血糊糊的胳膊。 “不好,是金尾圣雕!”远远一个斥候惊呼出声。 金尾圣雕是雕类中的异类,惯常独行或成对而行,体型巨大,展翼甚至可达丈余。 它们在冬天开始繁衍交~配,所以金尾圣雕还有个名字叫慕雪雕。 在北狄最古老的赫连部落中,金尾圣雕是神圣的存在,他们的单于甚至以死后供奉给圣雕,称之为圣葬。 但是金尾圣雕繁衍不易,每年腊月产卵,一般两枚,经过四十余天孵化,出壳之后必须亲鸟抚育近三月才能离巢,但是在孵化的过程中,当食物不足时,强壮的鸟就会啄食个体较小的那只,如果亲鸟长期没有带回食物,甚至会将弱小的弱鸟啄死吃掉。 同时,他们的胃口非常大,于是常常一年只能有一只幼鸟存活下来,所以非常珍贵和稀少。 好在,除非曾经尝过人肉美味的金尾圣雕,一般都不会主动攻击人群。 慕容昕抬手,示意众人下马,留下数人守马,其余人全部徒步前行。 渐渐,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随着悬崖遮挡的风若有似无飘来,随着众人的前行,血腥味越来越浓,慕容昕将手按住了刀柄,几个随护亲兵拔出了刀,不动声色护住慕容昕周身要害。 终于,转过一处乱世丛,他们到达了目的地,整个地上全是淋漓的鲜血,一匹马躺在石头上,马的肚子被撕开,马眼睛变成两个黑乎乎的血洞。 而地上横七竖八躺了数十人,有的断了胳膊,有的少了腿,还有仰面躺着,但奇怪的是,不管众人如何痛楚模样,却是全部咬紧了牙不吭声,他最前面一个甚至嘴唇都已咬出血来。 更远处的地上,一只已经被砍断翅膀的巨雕身上横 七竖八的插着数把刀,早已经断气多时。 一处山阴背阴处,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庞,手里握着一柄短弓,正在全神贯注的仰望着天际。 慕容昕忽然就松了口气。 他抽到寸许的刀刃送回了刀鞘。 然后,他看着那个护在军需官身前的霜风,他还站在那里,正挤眉弄眼的冲着他用口型说什么。 慕容昕只觉得诡异,剑雨脸上明显松了口气,他也看到了宁卿,看见霜风一边摆手一边冲他们摆出噤声的模样,他有点糊涂:“霜风,你在干嘛?” 话音刚落,紧听着半空凄厉一声雕鸣,紧接着,一个灰色的身影闪电一般俯冲下来,而刚刚天上几乎空无一物,金尾圣雕俯冲下来的瞬间,慕容昕一手拽住剑雨衣袍后领一把拽住他的头发,瞬间生生后移了两米。 剑雨疼的一呲牙,但是随着巨大雕脸的落下,他倒是生生忍了下来,可是,王爷为什么不能搂搂腰,也是可以达到目的的啊! 刚刚闪身而过瞬间,一声巨大的闷响响起,那金尾圣雕竟然生生用利爪和尖嘴在地上础了一个小坑,有鲜血顺着它的嘴壳流下来,但是金尾圣雕浑然不觉,仍然凄厉的叫着,一边疯狂的扇动翅膀。 巨大风浪涌起,几乎迷眼,透过灰尘和大风,可以看到巨雕的眼睛贯穿处深深插着一支箭,那是霜风的贴身弓箭,但是用弓的人却是宁卿。 巨雕扇动片刻,突然柳叶般的翎毛全数张开,雕头一转,竟然生生往着慕容昕的方向奔来。 原来,它虽然眼睛瞎掉,但是还可以根据气流判断敌人的方向,难怪这乱石滩上的人都全数躺在地上。 剑雨睚眦欲裂,一把拔出雁翎刀,大叫一声:“保护王爷!” 雕嘴立刻直奔两人面门而来,慕容昕面色一变,转身一侧,断玉刀出鞘,从原本的巧攻鹰头,改为单刀封面,砰的一声迎上了闪电般速度的巨雕尖嘴。 巨大的羽翼伸展,直接将剑雨撞开去,他的刀只来得及砍下几片长翎,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他往后生推了数米,直到几个护卫在身后齐齐挡住他,这才止住了颓势。 然而胸口一闷,他只觉得嗓口发甜,生生咽下了这口血。 旁边几个护卫何等机警,刀剑转瞬而至,巨雕扇舞巨翼,巨大的尖嘴立刻移到了慕容昕头顶处,生生在断玉剑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白印。 亲卫虽然速度神速,却 不妨这巨雕突变,一旦巨雕上天,那几乎是杀之乏力。 就在这千钧之际,一支冷箭从巨雕身后而至,不偏不倚,生生射穿了巨雕飞升时升起的前后趾之间,巨雕一声凄凉的低鸣,更加狂暴,就在它发狂的瞬间,断玉剑倏忽而至,一剑削掉了金尾圣雕半个脑袋。 金雕再也叫不出来,只能在喉咙间呜呜低鸣,血如泉涌,半张脸都没了踪影,却突然艰难的转身,向着模糊中另一只雕的方向走去,箭簇影响了它的行动,它扇动着越来越无力的翅膀,前行了不过数米,便倒在了地上,巨大的雕眼冒着鲜血,喉咙中闷声响着,声音越来越弱。 原本躺在地上的人全部都站了起来,一个牧民肩膀上还留着几根鹰毛,他脸上血迹斑斑,一把拔出刀:“真是个扁毛畜生,老子们好吃好喝供着你,到头来却六亲不认,今天非要宰了你!” 有人小声说:“这可是金尾圣雕。” “呸!”那牧民脸上现出狰狞神色,“就是个吃人的畜生!” 宁卿靠在巨石上,她扬起上半身,才能看到整个肩膀一片血肉模糊:“住手。” 她的手缓缓滴淌着血,却是连弓箭都举不起来。 慕容昕一扬手,霜风等人都拔出了刀。 牧民顿时一怔,神色晦暗不明的看了众人一眼,缓缓垂下了刀。 慕容昕看着那还在兀自用残留力气将头移向同伴的巨雕,淡淡道:“将那只死雕搬过来。” 两只雕靠在一起的瞬间,巨雕突然用尽最后力气将翅膀举了起来,盖住了另一只巨雕,然后再无气息。 带路的斥候见状缓缓叹息:“听闻金尾巨雕情比金坚,一只死去,另一只绝不独活,更是胜过鸳鸯乌鸦,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方才拔刀的黑袍牧民见状,面色一缓,连忙跪在地上,身后立刻呼啦啦跪了一地:“大人,我们都是贫苦牧民,为着谋生来到这鹰回沟,也没有别的指望,就是混口饭吃,今天的事情都是个误会,您就当我们是……是那个死雕,将我们都放了,这些驯鹰都给您,我们一只只要十金。”他从慕容昕方才的仁慈中看到了生机,这些游民,但凡有机会可以活下来,他可以为此做任何事,何况只是几句软话。 慕容昕冷眼看过去。 黑袍牧民咬牙:“只要五金。”鹰没了还可以再熬,但是命只有一条。 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无人看到的宁 卿缓缓从石堆后面走过来,将短弓扔在了霜风身前,然后从人群后面一步步向来路走去,肩上被撕裂的痛楚几乎要碎掉她的身体,但是她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一步步走着。 霜风面有惭色,紧追了几步却停了下来,他欲言又止。 慕容昕突然转过身,多余的一丝目光都不曾在前面那些人身上停留,只看到那个有些蹒跚的身影,他长手翻转,断玉剑入鞘。 “王爷,这些人怎么办?”军需官的衣服全花了,脸上是灰土和着血渍,“他们在这里设了埋伏,专门打劫,王爷,他们都不知道杀了多少人!那些雕,专门是来吃他们的贡肉的。” “杀了吧。”他轻描淡写一句。 对这些心存不轨差点影响全局的人,他懒得浪费口舌。 身后一队亲卫越众而出,鲜亮的铠甲缓缓逼近。 宁卿停住脚步,缓缓转头,对上慕容昕深沉的目光,她的肩上是被一个圆脸少年的黑鹰抓伤的,那只鹰本来是要抓到她的面部和脖颈,是少年突然吹响了响哨,鹰才转了方向。 她微微颔首一礼:“王爷,可否让阿恒和他说几句话。”她纤指一指。 远远一个圆脸少年看着她,浑身颤栗,但脸上却是一丝说不出的解脱模样,他一直跪在牧民在外面。 一个侍卫叫了一声,少年几乎做梦般晃荡过来,他穿的很破很烂,完全不像其他人的温暖厚实模样,仔细看去,他的腰带甚至是用坚韧的草根捆成。 宁卿看着他,一双眼睛几乎看到他眼眸深处,少年在宁卿眼里看到一个小小的自己。 然后她低声问了他三个问题。 少年回答完毕之后,宁卿抬起头:“王爷,看在那一箭的份上,这个人,阿恒想让他活,可以吗?”在众人面前,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亲卫,当然没有空口直接提条件的道理,但是,一个恩典还是可以求的。 慕容昕看着她宁静而坦然的双眸,缓缓道:“可以。” 这样的转机来的太突然,少年呆愣了一会,眼泪突然流下来,他一下跪倒在地,整个脸伏在大地上,再抬头时,他单手按在胸口:“以最神圣的雪域圣雕起誓,尊贵的大人,您将是苏蒙唯一的主人。” 宁卿弯下腰,滴滴答答的鲜血顺着手臂淌下来,她皱着眉头:“我不需要奴隶。” 她的双手托举住苏蒙的胳膊,那样柔软的双手,苏蒙感到温暖的液体留 在自己指尖,他浑身一颤,然后猛地站了起来。 他想了想,突然像下了巨大的决定一般:“大人,苏蒙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只有大人,才配得上这样的礼物。” 剑雨忍不住嘀咕:“饶你命的可是我们家王爷。” 然后,苏蒙向着乱石滩后面一面耸入云霄的绝壁走去。 宁卿脸色越发的白,她只觉得眼前一切恍然模糊起来,越来越模糊,直到她的神识全部淡淡而去,只模糊听见刀剑相击,听见山风肆意,听见生命流逝,然后她在一片黑暗中听见了咕咕的鸟鸣。 第43章 有劳王爷 那个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 她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白色的小小脑袋,尖嘴金眼,歪着头瞅她。 宁卿唬了一大跳,顿时睡意全无。 “大人,你醒啦!”苏蒙惊喜的叫起来,不知道他在一旁等了多久,打着盹的脸颊上一个圆圆的手印子。 “你怎么在这里?”她警惕的拖了拖被子,稍有行动,肩膀却是撕裂的痛楚。 嗓子嘶哑,刚刚想喝水,苏蒙已经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个水壶,然后在桌上取出一个小茶杯,小心倒了半满,恭恭敬敬的双手奉上。 宁卿浅饮一口,水温淡淡,正是合适。 “小的想着大人醒了一定口渴,现在晚上用水也不太方便,这才放进衣服里,免得冷掉。”他双手接过宁卿的水杯,笑着看旁边探头探脑的小雕:“这是小的送给大人的礼物。鹰回沟唯一的金尾圣雕。” 宁卿看着旁边那个傻乎乎瞅她的小鸡模样的白色雏鸟,完全想不出它在空中叱咤风云模样。 “这……就是金尾圣雕。”看起来好傻啊。 她伸出手指,想去戳戳幼雕的脑袋。 “不可。”苏蒙忙叫,幼雕已经一口啄了上去,他几乎没有多想,将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挡了上去,顿时手上一个血口子。 宁卿顾不得许多,连忙将幼雕用被子一蒙,苏蒙傻笑:“没事的,大人。” “这雕是怎么得来的?”宁卿看着他撕下粗布裹在自己手上,轻声问道。 “小人一家最早是生活在刺桐草原边缘,偶尔会用羊羔和大烮交换一些米醋,却不想一日遇上了那帮强盗,他们杀了我父兄,抢了我姐姐,逼着我为他们做事,不然就当着我的面……”他不忍说下去,鼻音开始重起来,“后来,姐姐不忍侮辱,趁着不注意吊死了,我日日只想着怎么为我家人报仇,一直忍辱到现在。只可惜不能亲手杀了这帮畜生。” 宁卿点了点头,这是她曾经问苏蒙的第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来这里(鹰回沟)?” 也是当初苏蒙给她的答案,纹丝合缝。 “后来,在乱石滩,那第一只圣雕被大人等合力杀掉之后,小人发现,圣雕是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饥肠辘辘才会如此容易被杀掉。冬季是圣雕的繁衍季节,大雕不仅要负责自己狩猎,还要养幼雕。而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商旅经过,他们也没 有办法杀人越货后给圣雕供奉。公雕向来护卫母雕,又要捕食,因而格外瘦弱。它们死后,小人想在那经云山上一定有幼雕,大人在鬼门关救了苏蒙,是苏蒙的再生恩人,就算是死,苏蒙也要将圣雕为大人寻来。终于,在搜了十个假巢之后,小人发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幼雕。” 他的眼睛晶亮,仿佛还在那一幕惊喜之中。 “所以这个家伙,就是北狄的天空之王?”她还是有些怀疑的看了看那只像白毛大鸡的幼雕。 幼雕不满的咕咕两声。 苏蒙笑道:“大人尽管等以后看看。苏蒙如有假话,任由大人发落。” 宁卿看着这个面有菜色的少年,心底柔软起来,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那个此刻在遥远北营养伤的稚子,一阵心疼。 她的目光柔和起来。 苏蒙继续道:“小人带了幼雕,却不知到何处寻找大人,只得先回去营寨,然后才发现,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位叫霜风的大人指挥大家搬东西。小人问起才知道,是王爷下令放了营寨的无辜的人家去,将剩下的强盗全部斩首了。苏蒙已是孤苦无依,所以求了霜风大人带小人回来。他们盘问了小人两日,这才同意小人进来看看大人。” 宁卿说了这会话,只觉得嗓子更疼,身体软软的没有力气,肚子更是咕咕叫了一声。 苏蒙见状懂事的站起来:“小人这就去为大人端些稀粥来。”他刚刚说完,自己肚子也是一叫。 两人不禁都笑起来。 埋在被子里的幼雕左扭右扭,终于扭出个脑袋来。 “大人,这雕还没有名字,不如请大人给它赐名吧。” 宁卿看着那傻乎乎的扭头样子,玩心偶生:“这么爱扭,不如叫扭扭吧?” “妞妞?可是它是个公的。”苏蒙有点为难,很快释然,“大人说叫妞妞,就叫妞妞~!小人先去取些吃的来。”他掀开帐帘,走进了夜色中。 宁卿伸手抚上额头,还有高温的余痕,不过还好,熬过来了,她轻轻松了口气。 这几日,虽在昏迷中,也能感觉到颠簸,想是慕容昕并未落下赶路,趁着帐中无人,她轻轻拉开衣襟,这一看,却是目瞪口呆,肩膀的伤口绕着臂膀胸口上面缠绕的结结实实,上好的金创药,还能看到些许端倪。 是谁?她心口一跳。 “听说,你醒了?” 随着帐门掀起,一个温和清隽的声音响起。 宁卿立刻拉回衣服,整了整领口。 “见过王爷。”她声音疏离客气。 “不必多礼。”慕容昕走到她榻前,目光看向那个还在傻乎乎盯着宁卿瞅的呆鸟,“这就是匈奴的金尾圣雕。还真是像他们的圣鸟。”一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王爷,我的伤——是谁处理的?”军中都是男子,别人不能知道她身份,她只能祈望是紧密口风的军医,可不要是那对冷眉冷眼的霜风剑雨。 “哦,本王。” “咳。”宁卿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你?” 慕容昕看她一眼,再正经不过的模样:“你现在身份特殊,不能让人知道你的身份,也不可能是霜风剑雨,只好本王亲自动手了。或者,你希望本王找个女人来,然后再杀了她灭口?” 宁卿看着慕容昕,四目相对,一瞬间的沉默,终于,她的脸缓缓有了晕染的颜色,移开眼睑,看向他肩上的虚空之处:“如此,那有劳王爷了。” 慕容昕眼底闪过狡黠的笑意,面上谦谦君子:“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宁卿觉得胸口顿时一堵。 “没什么别的事,阿恒想要休息了,王爷,不送。”她客气的下了逐客令。 “哦?刚刚传夜膳,本王让军厨做好送来一起吃吧。” “王爷,恐怕不太方便吧。” “不用拘谨,本王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他看她一眼,淡淡道,天然的上位者仪态。 宁卿语塞,悒悒之色再添两分,慕容昕很自觉的走到桌旁,一掀袍摆,再自然不过的坐下,只有微微翘起的嘴角泄露主人此刻内心的情绪。 很快,苏蒙跟着军厨带着一大堆吃食走了进来,小小的桌案很快摆的满满当当。 已经来了人,宁卿也不好再躺着,软软的撑起身子,勉强沾地,只觉得头昏眼花,前胸贴后背的感觉。娘的,就是一头牛也可以吃下去。 “阿恒。”他唤她。 “小人不饿。”她刚刚张口,一溜清清的口水淌了下来。 幼雕立刻打了鸡血一般,扑楞着翅膀咕咕叫起来。 慕容昕的嘴角弧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最后,连眼睛都开始弯起来。 这顿饭宁卿吃的悄无声息,她闷头吃饭,反而是慕容昕和躬身在旁侍弄 幼雕的苏蒙聊起来。 “那几只鹰怎么样了?”他问苏蒙。 苏蒙笑出一口白牙:“王爷放心,小人现在专门给它们养膘,等着之后熬鹰。还有两只是刚刚捉回来的野鹰,小人等阿恒大人好了就开始训练。” 宁卿耳朵立起来。 “听说你们熬鹰几天几夜都不睡觉?”慕容昕又问。 “对捕获的野鹰是需要的,鹰是凶猛性烈的动物,只有绝其饮食,断其希望,磨其傲气,耗尽体力才可能驯服它们。将眼罩蒙住它们的眼睛,锁在摇木上,让其数日无法入眠,在几乎濒临之际,再以兽鸣恐吓,这时候如果摸它们的身体,不再反抗,取下眼罩,它们目光温顺,就可以喂给它们新鲜的羊肉,以后,第一个摘下眼罩的人将会成为它们唯一的主人。嘿嘿,不过前面都是一个老牧民教我的,我自己也只熬成了一只。”他脸上显出兴奋而羞涩的光芒。 “那金尾大雕呢?本王听说如果是雕的话,那需要更多的时间。” 苏蒙脸上多了几分郑重:“金尾圣雕是草原的圣鸟,也是从来没有被驯服过的雕。曾经听说很老很老的一个单于试图训养一只,但是被圣雕的爪子抓破了肚子。” “听说那是草原活的最久死的最奇怪的单于。传闻这个单于有个癖好,喜欢问人问题,答不上来就拉出去砍头。” 苏蒙眨巴眼睛。 “说到这里,本王倒是好奇。那天阿恒问了你什么?” “阿恒大人问了小人三个问题。” 宁卿突然咳了一声,苏蒙闭上嘴,看向她。 她只是更大口喝下粥。 那三个问题是: 为什么来这里? 杀过人吗? 为什么? 苏蒙的后两个答案是: 杀过。 因为想要活下去。 她接受这样的答案,这个少年应该活下去。 但是这个答案对于上位者来说,却意味着:如果想要活下去,他会杀人。 那倘若有一天,有利诱相逼,这个人是何等的危险。 在她昏迷的时候,苏蒙因为熬鹰留在了这里,当她醒来,却发现他走进了自己的死局。 对这个幼弟般的少年,她有一份怜惜。 帐门外有人低声唤道:“王爷。” 宁卿站起来,立在慕容昕身后。 然后慕容昕正色:“进来。” 首先是剑雨进来,然后是剑雨的心腹仲文。 因为霜风的自作主张,他自己领罚去先锋营探路,剑雨临时找了自己最信任的心腹仲文暂代霜风的职位。 宁卿的瞳孔猛然一缩,竟然是他。 原来他在这里!当年慕容昕的帐前亲兵,将她带进了司马无情寝帐的那个人。难怪找他不到,原来,他这一世还没来得及到慕容昕的帐前。 她早知道这路上不会太平,倒是没有想到会这么热闹。 第44章 为谁所控 仲文的目光扫过她,眼眸精光一闪而过。 宁卿看着他,此人面目白净,发色漆黑,虽然嘴角带笑,但一双眼睛左右相瞟,并不是老实模样。他当然不老实,上一世,他是慕容昕帐门前迎来送往的外间亲卫,却没想到,是从剑雨的身边开始发迹。 但是就是这样的侍卫,上一世,无论她是否能见到慕容昕,留在他身边,对他能有什么影响呢?为什么他要那么做? 剑雨此来是回复霜风带回的消息:“王爷,霜风急报:斥候前行三里,发现司马——无情的方向有点不对。” “怎么不对?”慕容昕眉梢一挑。 “他的方向侧移数里,似乎往万石谷去了。这万石谷瘴气弥漫,乃是这戈壁滩中一处险恶之地,人畜勿近,除了冬末会有养蜂人出现,再见不到活物了。” “再探。” 剑雨一使眼色,仲文立刻领命出去。 剑雨擦擦额头的汗,方才一路狂奔,身上有了层层薄汗:“王爷,昨日军中的信鸦又死了数只。” 进入戈壁滩之后,不知为何,军中的信鸦总是过几日就会死掉,这么几日,断断续续,竟然少了一半。 慕容昕看向一旁的苏蒙:“小蒙,你带金尾圣雕出去找些吃的。”等到苏蒙出门,他这才示意剑雨继续往下说。 “属下仔细查看,这些死的信鸦都是刚刚从外面飞回来不久。可是近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军情需要大规模动用信鸦。” “你的意思是——”慕容昕眉间一簇,“有人动了这些信鸦,然后杀了它们?” “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信鸦的去向。”剑雨难得头脑清醒,“但是军中任何人都有可能动得信鸦,想要找到这人,却是难上加难。” “阿恒,你怎么看?”慕容昕很自然的让开一个空位,示意宁卿坐下,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宁卿却就近寻了矮凳坐下,想了想,她取出一个香包:“阿恒倒是有个主意,找到这人。这种香脂,是根据大烮的香米分配料,加了西疆的蜜汁调和,香味极淡,色泽极浅,但是不同的是,随着时间的变化,香脂会渐渐变色,且非得数日不能消散。这样,只要将香脂涂在信鸦身上,三日之后一查,谁动了,谁没动,一目了然。” 歇息了一两日,到底年轻,宁卿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下午阳光正好时,她也开始走出帐篷透气。 清冽的空 气带着丝丝凉意,吸进鼻尖,透心的感觉。 她左右走了几步,忽见前面远处有座灰色的小帐篷,而苏蒙曾经说过自己住在那里。 想起那夜他们两人所说的驯鹰,她一时兴起,便晃荡着向帐篷走去。 帐篷很安静。 现在是下午,除了几列巡逻的兵士经过,四下只听见风声。 她站在帐篷外喊了一声:“苏蒙?” 没有人应。 宁卿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苏蒙,在吗?” 还是没有人应,奇怪,苏蒙的行动范围向来只有她修养的地方和这鹰帐,现在也不是饭时。会去哪里了? 宁卿掀开帐篷,向里面探视。 昏暗的帐篷中,隐隐可以看到一个人趴在地上,细细一看,是苏蒙的模样。 她不由一笑:“苏蒙,都什么时辰了,还在睡午觉。苏蒙,苏蒙?再不醒,我可把你的鹰都偷走了哦。” 然而她很快发现不对,苏蒙的“睡姿”很诡异。 宁卿心头一颤,立刻抬眼看去,另一侧十多个鹰架上,密密麻麻站着数只鹰,它们的脚上拴着镣铐,一双黄橙橙的眼睛锐利而狂野。蒙着鹰眼的眼罩乱七八糟掉了一地。 出事了。 宁卿当机立断,立刻回头大喊几声:“来人呐!”一边直接进了帐篷,她快步走到苏蒙身边,他的脖子歪扭到另一边,露出的半边脸眼睛圆睁,嘴角还挂着血迹,已然死去多时。 而在他的脖颈上,触目惊心是一道鹰抓的裂痕,脖子的血管被抓破,鲜血缓缓躺了一地。 宁卿捂住嘴巴,颤抖着想去将他扶起,但是生生忍住。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自己的呼吸。站了一会,只是蹲下来,将他的眼睛阖上。 很快,接到消息的慕容昕和剑雨等人也赶到了。 宁卿讲了她前来看到的情景,然后勘察的士兵在询问了当日值班的戍卫,没有听见任何异常,现场也没有打斗的痕迹;然后盘点这些驯鹰,发现少了最凶猛的一只斧鹰。 于是很快,这件事被认定是一场意外:因为驯鹰时候过度饥饿的煎熬,凶猛的斧鹰挣脱束缚,要了苏蒙的命。 剑雨叹息:“可惜这些鹰,只差一天就可以成了,现在……”他啧啧两声,被宁卿赏了个白眼。 慕容昕转头去看那些黄睛 驯鹰,昏暗的帐篷中,它们的眼睛如同宝石,而因为数日的饥饿,现在都已经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的站在摇木上,有一两只已经在闭眼打瞌睡。 这些驯鹰是苏蒙的心血,里面有苍鹰,灰蛟鹰,凤头鹰,甚至还有凶猛的斧鹰,都是当日从鹰回沟离开时所有能带走的新品。 宁卿醒后,除了看望她,苏蒙这两日几乎日夜都在这里,费尽心思,却不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宁卿只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一切太巧合,巧合的那么的自然。 她的眼睛在一地鹰眼罩上扫过,大大小小,都是苏蒙自己做的。忽的,她眼眸一闪,走了过去,再站起来时,手上多了一根纯黑的羽毛,带着莹润的紫蓝色金属光泽,是乌鸦的羽毛。 她举起来,慕容昕看着那根羽毛,眼眸一动,如同忽然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顿时清明。他伸出白皙的手指,接过来。 剑雨道:“这不是信鸦的翎毛吗?难怪,最近,这么多信鸦接二连三的消失!竟是被这些鹰隼所食!难怪!”他灵光乍现一般,“难道,这个苏蒙竟是……哼,真是恶有恶报。” “你今日只带了肩膀出门吗?”没带脑子的东西。慕容昕斜睨了剑雨一眼,实在为他智商无语,然姿态天生,含嗔而似笑。剑雨干笑,不明所以。 他不紧不慢开口:“杨靖,即刻青烟为令,击杀军营周围所有青空之物,尸体带回。”一个心腹亲卫领命而出。 剑雨满脸茫然看着自己的主人,然慕容昕没有向他解释的打算,只是接二连三下着一个接一个命令:“围住鹰帐,收缴营帐中人佩刀。” 又一个亲卫领命而出,帐中诸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但是慕容昕的命令,自有他的道理。 一阵佩刀解甲之声,宁卿站在慕容昕身侧后方,正好看见众人的神态,有的奇怪,有的不解,有的惊讶,然,不出她所料,还有一个一闪而过的紧张。 “现在,两人为组,相互检查,发现手指淡红者就地制服。”话音刚落,一个黑影暴起,紧接着便是利刃划破喉咙的声音,仲文捏着滴血的匕首,冷笑着站定在人群中。 “仲文?你这是干什么?王爷只是说制服,没说要杀人啊。”剑雨一脸惊异。 “拿下这个细作。”慕容昕下令,顿时兵戈相向,仲文被围在了人群中,早在慕容昕下达最后一个命令,他便知道他已知晓一切,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 “王爷?”剑雨呆滞脸。 “现在还看不出来吗?是他,杀了苏蒙!”宁卿冷冷道,一双黑眸紧紧盯着卸去一身温顺的仲文。 “怎么可能?怎么!仲文是我叔父举荐而来……怎么可能?”剑雨猝不及防。 “慕容昕,我倒是低估了你。本来若是让人一个个检查,我早有时间逃走。”仲文嘿嘿一笑,他的声音掩去了原本的低沉,竟然又尖又利,浑然竟是宦人的腔调。 “你!”剑雨大骇。 “我?我怎么了?蠢货一个。你的好叔父,说是赏识我,举荐我。不过是个伪君子!只是多看了他美妾几眼,多说了几句话,竟然要了我的命根子!”仲文眼里射出恶毒的光芒。 慕容昕打断他的“苦大仇深”:“为什么要杀苏蒙?” “嘿嘿,我倒是好奇,你怎么发现苏蒙是被杀的?”明明伪装的很好啊。 慕容昕懒得跟他解释:“阿恒,让他死个明白吧。一会,任你处置。”他卖出一个大大的人情。 “你以为你做的干净利落?从一开始这里面就全是破绽,鹰帐里面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但苏蒙的伤口在脖颈处,从伤口的爪印来看,是从斜前方一击即中,但是这样的距离和角度,一个娴熟的驯鹰人不可能避不开,除非,他那时候不知道——昏迷,或者被人抓住,无法避开。” 仲文冷笑。 “第二,这里少了不是一只鹰,而是两只。”她缓缓走到最角落,那只白羽开始凋落的雏雕被蒙上眼睛,傻站在摇木上,“金尾圣雕的位置原本应该才是斧鹰的位置。为什么整个鹰帐所有驯鹰的眼罩都被扯开,因为最凶猛的斧鹰只有从眼睛才能和其他鹰区分开来。而那里。”她眼睛看向方才捡到乌鸦羽毛的位置,“才是另一只消失的驯鹰的位置。” “想象力很丰富。”仲文赞许,“那你不妨猜猜,那只鹰去哪里了?” 宁卿缓缓走过来,她一只肩膀受了伤,只有另一只手能自由行动,缓缓从地上捡起一把短刀,掂了掂:“那只驯鹰下面的脚锁横木部分是折断的,想是饿的发昏挣脱飞了出去,然后捉到了一只信鸦,结果被赶着捉鹰的苏蒙发现了信鸦的秘密,这才被杀人灭口。什么秘密,值得向一个孩子下手,那自然是见不得人的秘密。” 仲文没想到,一切在她面前,恍若白纸一般,而他精心布置的一切,竟然如同稚子的玩戏一般不堪一探。 “但是,你们怎么知道杀苏蒙的人就在这里,也可能在外面,在别的军营也是可能的。”他不死心的继续,语速快了起来。 宁卿握着匕首慢慢走向仲文:“我来的时候,苏蒙的血还在流,杀他的人不会离开超过十丈,为了确保苏蒙已死,他一定在旁边,还有什么比跟着众人进来,更能证明自己的无辜?” 慕容昕点点头,眼里一丝赞赏:“这个,本王倒是没想到,方才只是讹上一讹,这里没有,出去再讹就是。” 仲文面色一白。 旁边两个军士死死按住他,为宁卿让开一条道。 “这条命,是你欠苏蒙的。倒是便宜你了。”她的声音向来空灵,此刻像是染上了一层烟雨。 “你不想知道是谁派我来的吗?”他还在拖延时间。 “不想。”宁卿回答。 “三王爷,难道你也不想知道吗?”仲文兀自嘴硬。 身旁的慕容昕干脆重复回答:“不想。”除了老四就是北狄,这两本来就勾结在一起,知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干的,有意义吗? 仲文语塞,神色闪烁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卿冷哼一声。即将越过慕容昕的瞬间忽然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抓住了胳膊。她立刻用力,但是这只手不止是温暖,还很有力。 她不解的转过头去,对上一双温暖而又平静的眼眸,深沉如同碎湖,慕容昕那标志性的恬淡高雅模样有了丝裂缝,他微微扬起嘴角:“不要亲自动手,脏。” 宁卿忽的一窒。 分神的瞬间,仲文忽的狂笑起来,紧接着,便看到一道火龙从鹰架后面烧过,群鹰忽的振翅,与此同时,仲文嘴里响起一声嘹亮的鸽哨,众鹰毫不迟疑,兜头向慕容昕等人袭来。 他一直等的便是这一刻,事先备好的冰块融化上面的蜡烛,点燃预备的火龙,毁尸灭迹,悄无声息。 巨大的鹰嘴,尖利的鹰爪,金黄的眼睛。倏忽而至。 见过仲文面目的群鹰为他所控,这才是仲文揭开鹰眼罩的真正原因啊!! 而在那同样的瞬间,一个温暖的怀抱覆面而来,慕容猿臂一伸,广袖环绕,将宁卿揽进了怀里,整个世界铺天盖地全是陌生的味道。 第45章 王好何色 饥饿的猎鹰带着对人群的憎恶,扇开翅膀,扑棱而来,有两只被火引燃了尾翼,尖声凄厉的鸣叫。 仲文等的就是这时,混乱之中,他敏捷的挣脱了束缚,紧接着就地一滚,已然窜出人群数米。 被风掀动的帐篷边缘近在眼前,他嘴角得意的扬起,只要出了这里,凭着他的本事,那自然如鱼得水,江河入海,再无可循之迹。 但是,就在他伸手掀动帐篷的瞬间,一只脚猛地踩了上去,仲文惊骇转头,满脸鲜血的剑雨手里拎着一只半大的苍鹰,猛地一下砸在了他脸上,尖利的鹰嘴瞬间刺穿了他的喉咙。 他嗬嗬捂住汹涌的血,却无济于事。 “背叛王爷的,都得死。”剑雨眼眸冷冰,血迹沾染着他的眉梢双颊,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那只倒霉的苍鹰的,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已经快气绝的男子,“谁也不例外。”然后,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帐外的兵士听见异响,不知道谁开始,竟然生生掀开了整个鹰帐,乍得自由的群鹰呼啸而起,然而只是飞上半空,便被利弓射下。 霜风带着一队斥候,面色凝重,纵马而来,远远只看见这边围了大队人马,而且正是青烟所出之处,他不由心头一紧。 然后看到数只鹰隼狂窜而出,霜风毫不迟疑,挽弓而射,其他方才接到青烟命令的军士也纷纷引箭而出。片刻之后,地上乱七八糟掉了数只鹰隼,有的被射穿了头部,有的射伤了翅膀。 他一边射箭一边纵马,转瞬已经到了人前,猛地一拉马缰,马蹄高高扬起,烈马嘶鸣,但是前面的人群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仍然伸长脖子看着人群中间。 霜风翻身下马,几把拨开人群挤了进去,他先看到满脸鲜血的剑雨,然后是头上盖着大鹰的仲文,然后是一群同样呆滞的兵士,顺着他们的目光,他看见了此刻半趴在地上的慕容昕,广袖铺地,深低头颅。 他犹豫了一下:“王爷?” 慕容昕慢慢抬头,霜风顿时心头一凛,怎么,好像看到了不满呢。 待到慕容昕从容的站起来,他这才看到地上还躺了一个人,宁卿呈半个大字躺在地上,面色惨白,一看就是窒息许久,连慕容昕压着她肚子站起来,她也只是哼唧了一下。 “阿恒,你没事吧?”慕容昕站起来,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地上的女孩真是娇小,和刚刚的触感倒是真不一样,他眼角跳了跳。 宁卿一 口气终于上来,猛烈咳嗽起来,整张脸咳嗽的通红。 半条胳膊已经断了,还好这个死胖子没有压倒她受伤的肩膀。宁卿想要说话,却咳嗽的更加厉害。 慕容昕皱眉:“水呢?” 一个亲卫迅速窜了出去。 剑雨左脸被鹰化了一道口子,血顺着他的脖颈流下,看起来甚为可怖。他走到慕容昕面前,跪在地上,以头触地:“属下识人不明,险些伤害到王爷,万死难辞其咎,请王爷处罚。” 慕容昕看他,剑雨和霜风性格完全不同,霜风内敛警惕,剑雨冲动简单,但是留下他,却是因为剑雨身上有种很自然的人情味,这人情味是从小围绕他身旁的人所缺少的,也是他受用的。 “你的轻信,今日害死了苏蒙,苏蒙是阿恒的人,怎么处罚,去问阿恒。” 霜风顿时眉头一蹙,因为剑雨向来不待见宁卿,而他之前更是因为多疑害的她受伤,虽然那日在鹰回沟乱石滩,他相信了宁卿的话,但是嫌隙已生,此刻,她会怎么处罚剑雨?!如果她公报私仇,或者是做出什么过分之举…… 短暂的沉默后。 “听说,雨大人在王爷身边已经十三年?”宁卿坐在地上,剑雨跪在地上,两人正好平视。 “是。” “那和风大人呢?”她继续问道。 果然来了。霜风警惕的看着她。 “剑雨自小和霜风一起长大,已经二十年有余。” “哦?”宁卿一双沉静的眸子波光潋滟,“那阿恒有一问题想问。” 她眼眸扫向不远处苏蒙已经盖上灰布的尸体,微微一黯:“如果有一天,要雨大人在王爷和霜风大人之间选择,只能存一个,雨大人该如何抉择呢?” 剑雨毫不犹豫:“剑雨此生只为王爷效忠,任何威胁到王爷的人,必除之而后快。” 他回答的干脆直接,即使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但霜风仍然呼吸一顿。 必定除之而后快! 慕容昕却未曾听见一般,看向远处,不知道想些什么。 宁卿嘴角扬起一丝讥讽而苦涩的笑意:“十三年和二十年,两相的情谊却不可同日而语。诚然,并非时间越久感情越深,地位越重要,如雨大人说的,时间不能代表什么。苏蒙是个傻孩子,虽然只做了我不到五天的弟弟,但是对阿恒而言,却比这里的大多数人都要重要。”她 的笑容淡下去,隐隐似乎有杀意,眼眸的余光瞟向前侧的慕容昕,冷声道,“其中也包括你,雨大人。” 霜风心口一紧,几步走过去,赶在宁卿说出不可挽回的话之前:“阿恒,之前我们多有得罪,还请多见谅。人死不能复生,剑雨他……定然不是有心的。”他刚刚前来,并不了解前因后果,有心相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转身看向慕容昕,躬身而拜,面露恳切之色:“王爷。” 慕容昕终于正眼看向剑雨:“蠢货,现在连道歉也要本王教你了吗?”只要挨骂,这就对了!霜风顿时松了一口大气。 剑雨如蒙大赦,竟然猛地给宁卿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阿恒,对不起。”他对宁卿说话,从未如此真心实意过,鲜血从他额头淌下来,顺着眉毛流到眼角,竟像是血泪一般。 宁卿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杀苏蒙的,并不是你,你要是内疚,就好好葬了他吧。”说罢,她缓缓站起来,慕容昕缓声道:“要是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吧。”一面命人将苏蒙的尸体带下去清面换装整理。 那只傻乎乎的掉毛白雕从地上蹦过来,左右一瞅,直接一蹦跳上了宁卿的胳膊,使劲往她怀里钻。 慕容昕看了看那只白雕,面露赞许之色:真是鹰中识货之品啊。 霜风此来却还有事,他呈上从一只死鹰脚上收到的密信。 窄窄的纸条上只有数字:可信,途径,兵疲,可行。 “鹰是向东南去的。”霜风轻声补充。 东南,那是慕容恪的地盘。 慕容昕握紧纸条,低不可闻的哼了一声,又将纸条还给霜风:“让它传出去。”这个仲文,倒是传的一手好话啊。信吧,信的越多,死的越快。慕容昕淡淡一笑。 他转头看了满脸是血的剑雨:“找个军医看看,成什么样子。”尔后袖袍一甩,一手背在身后独自前行,长风灌满衣袖,远远一地苍茫,竟有些落寞之意。 “阿恒,走吧。”他的声音传来。 宁卿带着幼雕跟了上去,知道仲文是慕容恪的人的瞬间,她便明白了:为什么上一世,他要那么做?因为慕容恪恨她,厌恶宁家,他不会让她摆脱那可耻的身份,他会阻断她所有可能逃离的机会,就算慕容昕不一定能看上她,他也不会让她见到他。他要的,是她在那个肮脏的世界里面腐朽,发臭,直到死去。 重活一世,知道当中的缘 由后,只是看着仲文的尸体,她仍然一阵恶寒。 霜风扶起剑雨,他一个踉跄,终于站稳了。 两人齐齐看着远处,那个向来高贵的身影旁跟着另一个娇小的影子,竟然并不觉得违和。 霜风的脑子已经转过来,清晰透彻:“刚才的事,你应该多谢她。” “我知道。” “你知道?” “我跟了王爷十三年,可就在刚才,因为我的愚蠢和轻信,他动了弃用之念。是阿恒出言讥讽,才让我有一表忠心的机会,是她,假意对我不利,也才让王爷心有所念,暂时放下这个念头。” 霜风叹口气。 “我虽然不如你聪明,但也跟了王爷十三年,他的一举一动,细末心思,我却是清楚的。” “没想到,她竟然肯帮你。” “我也没想到。”剑雨重复,轻轻叹了口气。 远远的,旁边几个小兵卒看着落寞狼狈的剑雨霜风,刚刚的事情对他们的冲击太大,低声议论着。 “诶,刚刚那是谁啊?王爷那么看重的样子?” “小声点,听说那是王爷的新宠。” “难怪王爷平时从来不去女闾……竟然。” “听说王爷很是看重,平日都是带在身边,看来,这祸水,不光是红颜,连蓝颜黄颜也有的。” “我听说,霜风剑雨两位大人就是因为这个不喜欢他的,哎,千金难买心头好,这下撞钉子了吧。” “嘘嘘,风大人好像再看咱们呢!” “咳咳,咳咳……”几人清咳一声,立马挺直腰杆,站的好好的。 第46章 自荐枕席 慕容昕自然不会想到这些刀头舔血的男子也这般聒噪,他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之事。 芝兰玉树的身影走得不快,刚刚她说苏蒙比大多数人重要,那小部分人是谁? 深入戈壁荒漠数日,军粮虽然节制,但还是以可见的速度消耗。 特别是肉类的配给,连向来习惯排场的慕容昕也开始缩减用度。 “在军中,自然不可如平日一般。”剑雨脸上包着绷带,像一只蒙脸的蜘蛛,眼角在桌上七八个菜上扫了扫,有点抽搐。 现在霜风剑雨仍然留在身边听用,用惯的人的确比较顺手,只需要眼睛一瞟,菜就到了碗里。 “这肉干粗涩无味,若是撕开吃还好,怎么能用水熬,浆糊一般?这野菜质地生硬,再用油脂一炒,如同枯木;还有这米饭,软如黏粥——今天是谁造的饭?” 霜风夹菜的手僵硬了一下:“回禀王爷,张厨因为肺肿已经无法下厨——这,是属下和剑雨做的。” “呃……”慕容昕缓缓放下筷子,嘴里一口软粥生生咽下,细沙在喉咙间粗糙的磨过,他看向眼前这两个有些如履薄冰的属下,像是无奈又像是宽慰二人,“以后,直接去军厨给本王供奉饮食来。行军日难,本王也非不可将就之人。”他是见过剑雨造饭的,他连菜要先洗都不知道。 霜风忽的想起什么:“王爷,今日不是猎了许多鹰隼么?如果王爷不嫌弃,属下让军厨烤些前来可好。” “允。”慕容昕大手一挥,“现在就去,让阿恒也去,嗯,带上那只蠢雕。”正好好好教育一番。 十来只鹰隼已经去毛洗剖干净,一整溜的放在台架上,专有一个勤务兵在临时搭建的铁架上刷了油,准备将要烤的鹰隼挂上去。 “慢着。”慕容昕道,“阿恒,你过来。那蠢雕也带过来,让它好好看看,出口伤人的下场,免得以后不知轻重,不辨黑白。” “……”宁卿。 “先把它脑袋扳过来——好了,可以串了。”兵士刚刚拿起第一只鹰,蠢雕立刻瞪圆了眼睛,整个脑袋都伸了出去。 慕容昕看它一眼,嘴角闪过一丝笑意:“嗯,看来杀鸡儆猴,不只是对猴子,对傻鸟也是有用的。” 紧接着,原本还站在护壁上的蠢雕已经一脸口水的扑腾了出去,可惜羽翼未丰,飞了几寸便生生摔在地上,然而它不死心,一抖羽毛,蹦跶着奔了过去。 “认识的?”慕容昕皱眉,这下不好办了,不会留下什么阴影吧。 “阿恒觉得,它好像是……饿了。”话音刚落,蠢雕已经一口啄上了鹰的的胸脯。 “禽兽!那是你同类啊。”慕容昕面色难看,“就算不是同类,也是近亲!真下得去口!你!还愣着干什么,轰下去啊!”一场生动的现场教育以失败告终。也因为这件事,幼雕终于有了正式的名字:阿呆。 宁卿看了看慕容昕那张一尘不染的脸,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他知道,也许此刻就在安北城,正有蛮人以人为食,他会作何感想。此番前来,比她想的速度要快,却比她预计的时间要晚了。安北城中,此刻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她胸中积郁,轻轻叹了口气。 慕容昕的目光落在她沉思的脸上,瞬间又移开。 炭火的细舔之下,架上的猎物渐渐泛出油脂,勤务兵搬出一大块油纸包裹的盐巴,用手一搓,就要往上撒。 慕容昕顿时胃口一倒:“阿恒,你去加料。”她的伤口愈合,正在恢复,做些简单的工作是可以的。 慕容昕好洁,世所皆知。 不是不能察觉到慕容昕对她的一点小心思。在宁卿看来,这个王爷,出身高贵,举止克制有礼,在云淡风轻的背后,还有众人尚没有看到果断和隐忍冷酷。他有世家子弟的仪态,还有他们没有的胆量。而他的高高在上,和他的洁癖都是她可以保护自己的利器。在她的利器和底牌没有露出来之前,她并不担心他的任何小心思。 阿呆看着宁卿上了火炭,原本不甘心的咕咕叫声,立刻变成了叽歪嘶鸣。 慕容昕:“真是狗仗人势。” 他看着宁卿将盐巴磨匀,加上了些许香料, 然后用木筷裹上一块布条,反反复复在油盘里面跑过刷到猎物上,不过片刻,那原本浓郁的香味窜到鼻子尖,蔓延进肺,撩动心腹,他的喉结微动了动。 闻起来,真的很好吃啊。 烤好了,需要装盘,霜风刚刚拿起盘,剑雨已经准备好银质小刀,齐齐走上去。 他们看了一眼脸庞被炭火烤的酡红的宁卿,几乎异口同声道:“我们来吧。”两人相视一笑,言语中一个再无任何之前的刻意客气,一个也无之前的蛮不客气。 宁卿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笑了笑,让他们去了。 这一餐烤肉慕容昕竟然 难得多吃了两个馒头,看得霜风眼里一片笑意。 阿呆得了几片赏肉,蹲在宁卿身旁,一仰头一伸脖就是一口,吃完了又眼巴巴看着。 霜风使了个眼色,他们俩不动声色的走了出来。 帐篷外寒风鹤唳,吹在身上刮骨之冷。 “我觉得,王爷对阿恒有点不一样。”霜风道。 “王爷在军中这么些日子,也没有见过其他人,阿恒姿容自然不用说,又聪慧,这是自然。”他好像忘了自己一开始便说这个宁卿心思诡谲一看就是狡诈之人的。 “只是,阿恒似乎对王爷,好像并没有。” “难道,她真的挂念那个人吗?”虽然四周并无人经过,但他们说话仍然谨慎。 “好像,也不尽然。”霜风想的没那么多,“只是难得王爷喜欢,左右我们便多想法给洗机会好了。” 自小在慕容昕身旁长大,他们看到他高高在上的尊荣,也看到他克制温文后面的无边寂寥,贵妃从小的教育,既要他有储君之才,又要他收敛储君之威,如同锦衣夜行,怀璧自览。低调而强大的成长注定一路寂寥。 远远,一个人向着这边走过来,穿的却不是甲胄,他们警惕按上刀柄。 渐渐,近了,却是一个米分面白净的男子,他手里拎着一个布包,走到面前。 “见过风雨两位大人。” “你是何人?” “小的是管理马匹的,平日,大家唤我阿宝。”他说了一句,忽的蹲下来,将那沉沉的包袱放在地上,一点点打开,隔着远处的火盆,只见里面闪闪,尽是些金啊银啊之物,在这军中,却是一笔巨款了。这些,全是平日他从来寻他作乐的人手上搜刮而来。 军中苦闷,而又没有女闾,长得俊秀妖娆点的男子倘若不够坚定,很容易被引~诱。 而这阿宝,显然已经在这条路上不回头了。 “听闻雨大人最近犯小人,小的是来助大人解忧的。”他掩嘴一笑,说不出的阴柔之态,看的两人一阵鸡皮疙瘩。 “解什么忧?怎么解忧。”剑雨冷冷看他。 阿宝尚不自知,眼眸一动,自以为风情万种:“阿宝听说现在王爷身边有一亲侍,很不听大人的话,只是王爷身旁现在只有这么一人……所以,难免放矢无的,倘若,现在王爷有了别的选择?”他重点咬了咬亲侍两字,说道最后笑出声来,还算俊美 的脸上一片徜徉之色。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想办法将你送到王爷身边,然后伺机接替那个阿恒的位置?” 阿宝一礼:“两位大人绝世聪明。” 霜风剑雨互看一眼,嘴角同时咧出一丝笑意,点头:“有道理。”阿宝笑起来,刚要客气,怎料他们兜头而上,挥拳便来。帐篷外先是响起一声闷哼,紧接着便是一顿暴击之声。 两人收拾完,回到帐篷,慕容昕还在慢悠悠喝着解腻的茶水,他的眼睛有意无意从宁卿身上滑过。 霜风剑雨看向四周恍然心知肚明却装作看不见的兵卒,不由齐齐叹息。 王爷,你好像崩坏了。 第47章 卖嘴声煞 这一夜过去,再没有信鸦死去的消息。 这一夜之后,关于慕容昕的传言再度甚嚣尘上,而众人看向宁卿的目光,则更加暧昧复杂,其中最明显直接的影响是,宁卿的饮食相对更好了起来。 良好的饮食有助于她伤口的恢复,更有利于阿呆的痴缠献媚,这只幼雕变成了宁卿的小跟班,只要体力和绳子长度允许,它会跟到宁卿去的任何地方。 埋葬了苏蒙之后,宁卿将一堆扎成花环的鹰毛放在石头垒成的墓堆上,风扬起鹰毛细碎的根部碎毛,她摸了摸手上的石头,轻轻压在花环上,触手冰凉,久之则温。 自上次烤肉之后,霜风剑雨好话说尽,非要宁卿负责之后慕容昕的饮食,只差没有烧香拜佛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又搬出自己所做的一派饮食来佐证,宁卿向来吃软不吃硬,实在推辞不过,只得应下来,不过却提了一个条件,不要让慕容昕知道,只说新换了庖人即可。 她可不希望自己的行为让慕容昕加深新的想法。 霜风剑雨两人如释重负,一副超生模样,别说一个条件,只怕是千百个也不会犹豫。 她自己的饮食有时候喜欢随意解决,这日到了下午造饭时间,宁卿默默的在后厨打了一碗稀粥,粥比平日清淡了些,她捡了处僻静地方将就喝了。军粮消耗似乎比想象中快,而告罄得时间也比想象中来得更早。 宁卿正胡乱想着心事,忽听得一个尖声嗓子嘲弄的说着什么,细细一听,却是在说那剑雨,说他脸上的伤口破了相,这只是开头呢。 另一个人不解问道:“不过是被猛禽抓了个脸花,只是个意外吧?” 之前在鹰帐,剑雨为了击杀逃亡的细作仲文,不顾向自己迎面冲来的猛鹰,脸被鹰爪所伤,时候虽然上药,但是利爪入肉颇深,他这一张脸却是毁了。剑雨容貌也算俊逸,加之行走慕容昕身旁,日常对自己的仪容也更注意些,伤了脸,不免几分悒悒,索性到底是男子,不过一晚,却也想通揭开去了。 宁卿听先头那挑话之人说话阴柔拿腔作调,不是很乐意听这闲话,当下闷声不响喝完剩下一口粥,端着碗站了起来。 那人说的起劲:“哼,眼下咱们是在干嘛?是去捉拿叛贼,可是叛贼还没捉到,却现在窝里揪出一个来,那日我虽不在面前,却是听说,那细作是剑雨大人的亲信,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一刀结果了,你说这巧也不巧?况且那鹰惯常驯服,怎么会巧也不巧的不抓 脖子不抓肩膀,专门抓脸去?” 另一个声音谨慎得多:“这话可不敢多说。” 拿腔的声音顿时拐了个弯:“死东西,瞧你那胆子,日后别来寻我。” “嘿嘿,阿宝,瞧你气鼓鼓的样子,慢说那雨大人被抓花脸,就是没有,如何比得过你这小模样。”另一人连忙哄着。 宁卿听的无端心里作呕,正好嗓子发痒,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只一声,那边的声音便消停了,接着一个粗剌剌的声音喊道:“谁?” 宁卿正好端着碗走过去,面无表情瞟了下面几人一眼,几个面目粗陋的汉子正围着一个个人稍小的男子坐着,那男子也算面目白净,只是一张脸上却是乌七八糟的青紫,除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也没甚可以下眼的地方。 她不由一怔,那人立刻着了恼,冷哼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王爷身旁的红人阿恒大人。” 旁边几人听了顿时面色一变,一个汉子拿胳膊肘碰了一碰阿宝,他兀自瞪着眼睛,那汉子立刻缩回来,几个人端碗走到别处。 阿宝皮笑肉不笑继续道:“有风大人和雨大人护着,阿恒大人好大的威风。小人这厢有礼了。” 宁卿斜睨他一眼,却是不知道这人和霜风剑雨在何处结了梁子。 她越是不做声,阿宝心头愈发着恼,他平日众人捧着,更是自觉丝毫不比这个阿恒差,好不容易有了机会,竟然被霜风剑雨直接暴打一顿,早知道真是闹到王爷身前去才好呢,他的一身娇柔和好处,只差没有机会好好告知呢。 他仔细打量她几眼:“那日鹰帐的军士都受了伤,就你,一点痕迹都没……啧啧。”他这话便过份了。 宁卿心头明镜一般,知道他意所何指,她站定:“所以,这位阿宝兄弟是说,我和剑雨大人一样,也是和军中的刺客有关联了?” 阿宝嘴硬:“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却什么都没说过。” 宁卿冷笑一声:“你什么都没说过?我瞧你倒是说的极好:‘剑雨大人破了相,这只是个开头’。真是好话!——剑雨大人提剑杀贼的时候,你在荒草野地苟合,行军迫近气势如虹的时候,你在军中散播谤军之言。你既然不在跟前之事,竟然说的言之凿凿,却不知道你是亲眼看到还是亲耳听到?!既这只是个开头,我倒想问问阿宝先知,那什么是个结尾?” 阿宝日常见到阿恒都是沉默低调模样,却不想 竟然如此咄咄逼人,他日常嘴利不过是军中粗人惯着,一遇上个针锋相对的竟然说不出话来,一时你你了半天,憋不出个下文来。 宁卿缓步走过去,沾过血拿过刀的人,身上自然有不同的气势,岂是这种偷嘴巧舌的后勤之人能比的,她走过去,隔着一张小小的桌子,明明两人都是差不多高,甚至阿宝还要稍稍高一点,却觉得比宁卿矮了大半个头一般。 “你想干什么?”他的声音有点发干。 竟是个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却又色厉内荏的货色,生平最是厌恶此等满嘴溜跑的谗言之人!宁卿看着她,漆黑的眸子中,对面的人眼睛慌乱的闪烁,她将碗放在桌上:“你这种人,就是脸上开出花来,也是任人践踏的烂泥,剑雨那般的人,就是脸上疤痕遍布,那也是利刃上的血槽。这便是你们的区别。知道了吗?阿宝小倌?”她轻笑一声,脸上的鄙夷之色昭然若揭,尖利的话语直直的刺穿阿宝平日被众星拱月那层最薄弱的遮羞布,他又羞又恼,几乎要昏厥过去,只恨不得好生打她一顿,却始终不敢动手,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乌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你,你不也是……”终究没有脸面说出那两个字。 宁卿一手撑在桌子上,一手拍了拍他的脸,低声笑道:“是啊,可我,跟的是王爷。”这简直是一招绝杀。 她站起身来,阿宝瞪圆了眼睛,竟是一口气没上来,咚的一声坐在地上,魇在了那里。 宁卿瞧那模样,心里只觉得无比畅快,哼一声,扭身走了。和女人比嘴巴劲,比的赢的男人都绝种了。 她撩开营帐走出去,身影快要消失时,剑雨才和霜风走出来。 霜风看着那个身影,笑道:“要不要我在帮你去揍他一顿出出气。要是还不解气……” 剑雨摇摇头,竟是半是畅快半是感念的样子:“已经有人帮我解过气了。” 霜风笑道:“也是,何必跟个小倌计较,改日将他送到前锋营去,自有人收拾。” 这事就此揭过,吵架的内容和阿宝的气煞的模样渐渐被忽略,关于这场争吵流下来的话只剩下了那句:可我,跟的是王爷。” 在这句话传到慕容昕耳朵之前,斥候送来了新的新的消息。 司马无情全队全部进了万石谷,从一开始的偏离到全速进军,现在已经消失在万石谷中。 慕容昕沉吟片刻,下令准备全队转向万石谷,两个将军忙不迭劝解:眼 下军粮备用已经勉力维持,开销用度都在缩减,倘若转向那个瘴气弥漫的万石谷,除了多费时间,一旦不慎,甚至可能无法全身而退。 几个将军纷纷发表自己意见,来来回回都不愿意再带着全军和慕容昕冒险,兵败事小,慕容昕出事那可是祖宗八辈吃不了兜着走。 宁卿捧着慕容昕的茶托站在他身旁,就像是一个最称职的亲卫那样,几个将军看着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宁卿,联想到军中的诸多传言,更加觉得慕容昕此行率性而为,到底世家皇子,虽然之前表现出诸多远见,却也并不是个接地气的主儿。劝说愈发殷勤。 这里面只有宁卿知道司马的真实身份,她的眼睛有意无意在那地图上扫过,联想到上一世的诸多细节,倒是把万石谷看了几看,有了新的发现。 “王爷,几位将军大人,小人倒是听过一点传言。” “阿恒,你说说看。”慕容昕道。 几个将军皱着眉头,什么时候主子说话一个兵卒也敢插嘴了,看来这关系,的确不简单,这御下,的确没做好。 宁卿恍若未知,朗声开口:“小人幼时曾听人说起这大烮北狄边境,有一处巨大的瘴气阴风之林,如果过了林,便是一脉平川,所以当地有传言,十人到山鬼话,九人难回家,要到北狄原,首先买好棺材板,要到万石坝,先过万林花。这行军图因为荒漠原因,只是到这一片,小人斗胆猜测,倘若到了万石谷,也许穿过就是北狄草原。眼下,军粮捉襟见肘,倘若原路返回,那必定少不得食用战马才能为继,但是若穿过这里,到了草原,那必定是另不一样。” “混话。”一个老将军资历较深,听到这里,已气的胡子抖了起来,“本将且问你,你只是听说,听说!你可曾看过,那万石谷瘴气弥漫,向来人畜不近,且不说能不能穿过,就是穿过,那后面是什么模样,谁知道?如你就说,是北狄草原,但是现在司马无情已经叛逃,倘若他和蛮人勾结,设下埋伏等在对面,我们岂不是引颈受戮,送上门去?到时候,谁来负责?一个捧图的杂役,竟然妄议军国大事!” “将军莫要动气。”宁卿继续道,“阿恒见识浅陋,是与不是,只需要看看即知。王爷此行目标是追寻司马无情,倘若连影子也不没看到,就此班师,回去该如何服众?” 老将军哼了一声,再要说话,慕容昕已经站了起来:“阿恒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周将军,你且看看。” 他站起来,今日帐中都是 多年老将,没有一点过得去的理由,是无法说动他们的。慕容昕今日穿了一身软甲,显得俊美的脸上多了几分凝重:“诸位请看,倘若我们穿过这片荒漠,正好可以绕道赫连凿凿身后,此时,再和褚勐配合,联合夹击,必然可以将他们逼回北营之中。”他的声音不大,但是透着信任和坚定的力量,“本王曾经说过,要的不是一场战役胜利,而是北狄在十年之内再无侵边之力。” 众将想到什么,顿时一怔,都不再说话,宁卿顺着他的手看去,那片已经沦陷的北营,夹在胭脂山和断望河之间,像是一个巨大的水瓮,她无端端想起一个词:请君入瓮。 当日北营的南撤的确是一场有预谋的撤退,但,慕容昕的预谋是什么呢? 宁卿来不及想更多,慕容昕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茶盏,轻轻饮了一口,放在托盘上,轻轻拍了她的肩膀,那神态,有如老师看见得力的学生一般,透着欣赏和赞扬:刚刚说的不错。 至此,再无异议。接着,整个部队在斥候的带领下,径直往着万石谷而去。 一路之险和奔波自不必说,好在因为军医的照顾,宁卿的伤口结痂好的已经七七八八,这些日子,她紧随慕容昕,对马术也越发得心应手,特别,现在霜风剑雨对她甚为亲和,尤其是剑雨,一改之前冷言冷语哼哼唧唧的模样,总有事没事和她说几句,生怕表达不了自己的友善。 连上马怎么更加帅气的动作都要亲自示范一番两番,搞的宁卿心里倒有些打鼓,但是看他却是真真的真诚模样,不多时,也就放下戒心来。 伤口稍稍好转,宁卿便又继续开始练习臂力,看她卖力的模样,霜风不由笑道:“阿恒也不怕练成膀大腰圆模样?” 宁卿笑道:“膀大腰圆总比没命的好。” “好是好,只是,这样子,以后嫁人总是不方便的。”他有些鬼祟一般道,“很多男人都喜欢娇柔的,我见犹怜的女孩子。比如,剑雨,比如那个周大将军,比如朔望,还比如,王爷。” 宁卿起先笑听着,听到最后,却是皱了皱眉头:“这样的话,风大哥还是不要说的好。” 事后,剑雨有模有样的跟慕容昕学舌,拘了不多时,他又暴露聒噪的本性,翻嘴最是厉害。 慕容昕听了也皱了皱眉头:“谁说本王喜欢娇柔的,我见犹怜的女孩子?” 第48章 烘春桃李 万石谷的入口很平,原本是一处河滩冲出来的,渐渐流至谷口干涸,因此,谷口堆积了大量谷中的杂物,乱木碎叶,圆石白骨。 远远看去,可以看到万石谷深处飘荡着颜色诡异的米分色雾气。 朔望带着斥候走在最前面,一面细细的检查地上的痕迹,大军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到了谷口,只见混乱的地面被人简单清理过,有几只猎杀的羚羊和鹿堆在谷口的平原,火堆还有余温,可见人走的很匆忙。 阿呆站在马鞍上,左摇右晃,伸长脖子,只差个口水滴答的舌头,活像个哈巴狗。 宁卿默默给它罩上眼罩,顺了顺它的毛,它不甘心的咕咕两声,伸着头偏向野物的方向,似乎多嗅嗅也是好的,抖了几抖羽毛,到底没摇头甩脑将眼罩弄下来。 一个斥候查看完毕,前来回报朔望:“此处应有数百人待过,野物血尚温,篝火也未熄尽,走了不到一个时辰。” 弓箭手拱卫在慕容昕的贴身亲卫之外,如临大敌,这是第一次,他们和司马无情这样近。 慕容昕却是颜色寻常,甚至命人将野物就地烤了,几个将军谨慎劝阻不止,然架不住食物的香味,止不住默默咽着口水,清粥小菜数日,还要负重行军,早有人忍耐不得。 宁卿便贡献出早已经迫不及待的阿呆,剑雨刚刚切下两块肉,阿呆差点连舌头都吞下去,众人见它吃了许多也无碍,当下一阵欢呼,立刻将恨不得生出两张尖嘴的阿呆叉开了去,不过须臾片刻,一个鹿没了,一个羊也没了。 真真像个无底洞一般。 吃饱喝足,便有大胆之人猜测,定是司马无情寻了这处猎物丰盛之地休养生息,此刻只怕正在谷中大快朵颐,慕容昕点头赞同。 当日,朔望带人前去探路,不若外间传闻,谷中道路竟然即为通畅,且密林之间并无瘴气,有的岔路方向正好长了野生藤蔓挡住,只留下一条无遮无拦的路。 朔望仔细查看周围,并无埋伏,再看树林密荫,也无惊鸟群飞。 回复给慕容昕,他却似乎早已知道一般,没有半分惊诧,又细细说了谷中情况,他也无甚异样。朔望想想不敢大意,又派人前行十里,细密的痕迹显示他们仍在前方,而山谷两侧就连一丝蜘蛛丝也无破坏迹象,朔望终于放下心来。 要知道修罗暗部向来都是神出鬼没,他们为了刺杀,甚至可以一动不动在水里泡上三天, 任凭虫蚁啃噬,不得不格外十二分小心。 大军沿谷中荒废河道前行,好在并无粗大石块,整体也算平整,故而牵马甚至骑马也能前行。 走了些许,远远离着那处远方看到的米分色雾霾越来越近,夜色渐渐暗下来。 慕容昕下令大军就地扎营。 山谷中,因为两侧山坡对寒风的阻挡,气温越是往里,越来越高,一万军士,首尾相接,将整个河道占了个满满当当,尾巴上的人还在烤火穿着大氅,前面的人已经脱下了夹层。 周将军睡不着,心中只叹慕容昕年轻,这样的布阵,倘若从上游来一洪流或者大火,再不济就是一队乱兵,也是让整个军队顶头挨打的份,他将几个得力属下叫来,务必要他们加紧巡逻。 到了夜间,月上枝头之际,宁卿忽然惊醒了。 因着养伤的缘故,她一直睡在慕容昕相邻的小营帐中,本是即为安全的,但此刻,竟然生生一股寒气。 她心口一悸,猛地睁开了眼睛,只看见阿呆在前面的架子上,一点一点的打瞌睡,这呆子,竟然不知道将头藏到翅膀里。宁卿登时松了口气,再想动,却发现自己竟然手脚不能使唤。 悚然惊动之际,她咬紧了牙,但是仍然使不上劲,方知道自己是魇着了。 而在这极全神时刻,她忽然感觉有异样的目光凝住在自己脸上,夜半无人,悄无声息,她那么一瞬,连呼吸都停住了。 阿呆不知道想起什么吃的,突然咂摸了两下嘴。 宁卿顿时觉得身上一松,整个人登时坐起来,满身满头大汗,她左右张望,却看见帐篷处微微一动,宁卿一咬牙,掀开被子胡乱裹了一件斗篷跟了出去。 今夜巡逻的暗哨明岗比平日多了一倍,都在留心四周的动静,宁卿的位置相对中间,并没有人注意到她钻了出来,她一度疑心自己多心了,但到底不死心,又沿着僻静处走了两步,忽然头顶垂下一条绳子,上面带着个结。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抓住绳子,一个大力,宁卿顿时拔地而起。 再落在地上,已经是在一处密林中,首先落入她眼中的一双清冷而深邃的眸子,熟悉的面具,却似乎瘦削了些。 “司马?” 他似乎笑了一下,目光落到她的肩膀伤口处,顿了顿,声音低沉而醇厚:“明日,我便要离开这万石谷了。” 宁卿竟然不敢问他为何要与她说这些,更不敢问 ,为何在这时候来寻她,她含糊着:“想来这万石谷果然通往刺桐草原。” “这条秘道隐秘而危险,故而一直鲜为人知,费了些时间清理,现在已经好了。”他说的云淡风轻,声音渐渐平复下去,“只是昨日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想来你或许想看一看。” 宁卿一瞬间竟然不知如何接话,她看着他,他看着她。 她的目光带着探寻,他的目光复杂而沉默。 终于,他眼睛微微一动:“其实,也没甚么特别的,只是和魏家村几分肖像。” 宁卿的心头登时一跳。 密林外响起一声轻微的脚步声,司马一把捉住她,跃上枝头。接着只听有人说:“明明听见有人说话。” 另一人说道:“哪里有人,你听错了吧。” 两人窸窸窣窣又走了。 宁卿和司马站在高高的枝桠上,月光透过浓密的树荫斑斑点点落在地上,她的脸上也洒了细碎的月光,像是裹了点缀宝石的面纱。 司马扶着她,两人的距离很近,宁卿的鼻端嗅到淡淡的酒味。 从下午慕容昕要她准备两人的食物开始,她便预料到,今夜有人前来。已经到了万石谷,穿过这里便是刺桐草原,慕容昕必然会和司马见上一面,只是作为这个计划的中间人,她却被早早的安排歇下了。 只是,她没想到,他会来寻她。好像,心里也是隐隐知道的。 她忽然像下定决心一般:“那晚,在戈壁滩涂,是将军在吹笛吗?” 那只精致的带着墨香的埙,和苍凉的笛声,在那一瞬间,打开了她心底某处坚硬的壳。这是她一直想问的,却是一直没有问的。 她殷切的目光看他,等着那淡淡的一处点头,然他眼底先是疑惑,继而暗淡,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来不及说话,只听外面忽然一阵喧哗,紧接着便有人大声叫起来:“抓刺客!抓刺客!” “我说有人吧!快!!” 司马长绳一套,绕上她腰间,在林间奔了几处,便寻到地方,将她放了下来,宁卿刚刚落下来,他便像一阵风,消失在林间。 这厢没有找到,那边帐篷处便开始紧锣密鼓的搜寻,宁卿在帐篷边缘,根本来不及回到自己的寝帐,就在这时,一双大手忽的一拉,将她拖了进去。 满身寒气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宁卿待要说话,却被 一根指头按上双唇。 “嘘。”慕容昕环住她,“你这样披头散发的,莫不是好心要向众人还本王一个清~白?”他说的却是军中那诸多云遮雾散的传言。 宁卿没来由心头大恼,再也盖不住平日装出的恭敬之态,哪里还想到他为何突然出现,只是一脚垛在他的脚上,惊起一声惨叫。 这一声惨叫的结果便是亲卫冲进帐中看见躲在慕容昕怀中衣衫不整,“不敢抬头见人”的阿恒大人。 众人立刻讪讪退下。 这段“香~艳”段子一直到第二日众人看到万石谷中那处红雾美景才消停下来。 原来那处红雾,竟是一处云蒸霞蔚的桃树林,而林下因为地热的缘故,桃花已经半开,落英缤纷,随风飘扬,竟如红色云彩一般,蒸腾的雾气经过桃花,竟然透出丝丝米分色。 好一处人间胜景。 宁卿忽的想起昨夜,司马所说:到有一处美景,和魏家村有几分肖像。 ——当日,他们在魏家村,沿着那凋零的光丫夹道桃树走到村长家,看着那伶仃小径,她曾叹息,却是不知道这桃花春日开了是何模样? 思及此,宁卿一时怔怔。 这时,却听前面斥候一阵欢呼:“啊!我们出谷了!” 山穷水尽,道路已清,一脉坦途,就这么穿过了被司马走过的万石谷。安北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远远远远,甚至可以看到那隐隐作现的塔楼。 第49章 近情难近 过了万石谷,便是一片浅丘山脉,灰败的颜色从山脉这侧渐渐向另一侧淡去,渐渐有了绿意,再往前去,绿色开始密集,如同稚子初学练就的山水画,粗糙简单,却痕迹分明。 宁卿骑马走在慕容昕身后一马处,阿呆用嘴壳捋着羽毛,不时抖上一抖。眼下,它已经开始换毛,白色的羽毛七七八八冒出细密的灰毛,倒像只杂毛雕。宁卿看它不厌其烦的将毛啄起来,按下去,兀自出神。 羽毛一动一起,像涌动的泥沼。她忽的闪过一个念头,不由一惊,猛地抬头转向西边,那里一处乌茫茫的暮霭,却是什么也看不见,黑云压城,寒风肆掠,仿佛又有一场暴雪。 宁卿轻轻一夹马腹,走到了慕容昕身旁半个马头处。 “王爷,小人有急事禀告。” 慕容昕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宁卿被那目光看的心头发怵,奈何事关紧急,硬着头皮道:“事关紧急,还请王爷借一步说话。” 昨晚的事,慕容昕倒没有说什么,也没有什么解释的意思,甚至没有问她什么,但是现在,不止其他人,连霜风剑雨看她的眼神都格外不同。 比如她刚刚过来,霜风剑雨和几个亲卫便自觉的勒慢了马头。 “说吧。”慕容昕身姿挺拔坐在马上,若不是一身铠甲冰冷,倒真是翩翩儿郎模样。 宁卿低声道:“小人刚刚想起一件事,须得立刻告知司马大人。” 慕容昕神色未变,淡淡道:“本王以为你们昨晚已经说过了。”他却是什么都知道的。 宁卿没来由面上一热,正色道:“王爷。”她神色隐隐一丝不悦,红尘万丈,但是于她,却没有多余的心思。 慕容昕见她如此表情,不由微微一笑:“说罢。只要你不是告诉本王他走错方向就行。” 宁卿的发梢被朔风吹乱,鼻尖冻得通红,她平着脸说道: “刺桐草原的沼泽冬日固然冰冻三尺,但是一但气温回升,却是万般凶险,在沼泽最外处一般会有试沉石碑,一旦驮碑的玄武下陷,则说明冻土已经开始解冻,如此,则务必不能再进。” 她说完了,慕容昕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了解,宁卿便微微颔首,放缓了马步,退了下来。 慕容昕的手不自觉摸过拇指端的戒指,若有所思,他转头唤霜风,正好看见宁卿悠扬的目光从西边转过来,两人的目光一碰,慕容昕笑了笑。 阿呆 在宁卿怀里拱了拱,拱出一胸鸟毛,宁卿阿嚏连打了两个喷嚏。 行军除了万石谷又往东北走了三十余里,水草渐渐丰茂,远远可以看到更远处一条水链绕过,像华丽的鎏金,暗沉沉的天际,奢侈的阳光从碎裂的阴云缝隙露出出来,温柔的抚摸着远处的缓山,恍若巨大的王冠捧将出来,只等高贵的接替者。 周将军神色轻快,拍马赶了过来:“方才朔望在前方探知一处极好的营地,背风庇荫,且靠近水源,可作为暂时安顿之处。王爷英明,当日果断进谷。此处,往西可直追司马逆贼,往东,如王爷所言,还可绕向安北侧处……嘿嘿。”他喜不自禁,作为皇帝亲自指派给慕容昕的大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前为了保存实力不得不南撤,心里憋了多少窝囊气,现在有了立功之处,他只觉得连须发都是热血涌动。 军总众人数日在戈壁荒漠中跋涉,人人一身汗臭,此刻突然出了万石谷,又听闻有河流,人人面上都有了喜色。 到了营中,剑雨殷勤的安排休憩,将士大多卸下一身疲惫,慕容昕纵马在营地走了一圈,回来道:“将所有辎重车辆,辕舆相搭,车轮切联,做成双道城堞式防卫,在车垒前两引之处,备斥候,以狼烟烽火为号。营哨弓~弩手和巡查兵卒车垒上休整,其余人等车垒后休息,两个时辰换防。” 这是他一贯的谨慎做派,此处虽然隐蔽,毕竟已经在北狄境内,宁卿一直跟在他身旁,负责慕容昕的上传下达,军中士气高昂,兵士们大多就地在河边凿冰打了水,寒冬腊月将就暖一暖就往身上泼,更有甚者,甚至直接取了冰水往身上招呼。 宁卿看着他信手拈来般安置军务,娴熟的推盘计划,尔后漫不经心的用膳,再之后,便让剑雨安排了打理沐浴。 慕容昕爱洁,除非万不得已,都是日日要沐浴焚香的。 现在焚香的炉子在宁卿打包时候被“弄丢了”,便要每日打开帐篷透气,天寒地冻,吹的人鼻涕都要流出来,一日他非说帐篷里面久了有味道,眼看大风呼啸,宁卿哪里肯实话说是自己打了个五谷屁,这样的风,别说一个屁,就是一个屁股也能给吹跑,还不是矫情。 宁卿更觉得这人真是一身臭架子,越发不耐烦,但是面上仍然保持恭谨之态,只是诸事随心,难免敷衍是有的。 不过,今日,慕容昕进了布帘内侧沐浴,宁卿倒是老老实实的在外面等着,将他备用的衣服整理的整整齐齐,交由剑雨带进去。 剑雨捧着衣服走了两步,忽的哎哟一声,宁卿问他怎么了。 这厮捧着手腕,说刚刚不小心把脚扭了,走路都疼,末了眼巴巴问她:“要不阿恒你给王爷送进去怎么样?” 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宁卿看他卖力演戏模样,嘴角不由一翘:“好啊。”剑雨大喜,扭捏上前两步,让开一个位置,宁卿一脚蹬在他腿上,低哼道:“我别的不会,可是治疗扭伤却是最拿手的。”剑雨一个趔趄,往旁边一让,哪知道左脚踩住右脚,踉踉跄跄往前连冲几步,竟然直接扑到了布帘侧面,那长长的索带被他一扯,哗啦啦一倒,然后,还冒着雾气的浴桶里面,宁卿看见了一个雪白雪白的侧影。 那样的白,几乎和雾气快要一色,却不像长安城中敷米分的儿郎,并不会让人感到任何阴柔之意,而在他的肩膀上,一直蔓延到肩胛骨,是一条粗粗的刀痕,刀疤鼓出来,狰狞的爬虫一般,而在他背后,还有斑斑的箭伤。 慕容昕转头看她:“过来。”宁卿汗毛一立,转身跑了。 到了夜间,剑雨来叫她:“阿恒,王爷叫你过去。” 她正喂着阿呆,别过脸:“我肩膀疼的厉害,今日休息。” “哦?”剑雨长长一声,哪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看她:“要不要我替你请军医来。” “那可有劳剑雨大哥了。”她也堆出一脸笑,尔后哼了一声。 和剑雨越熟悉,两人也越发随便,和霜风的冷静自持不同,剑雨的情绪随着他的喜好而动,和他说话甚至争嘴,都让人心底放松。 “去吧,王爷有事呢。”剑雨又道。 宁卿想了一想:“今日王爷可有用过信鸦?” “信鸦?现在营中信鸦都集体由我保管,只有五只,今日倒是回来两只。王爷用信鸦干什么?”剑雨疑惑。 宁卿神色一凝,摇摇头:“没什么,问问。”他为什么没有给司马送讯呢? 她跳下坐榻,将阿呆裹进怀里:“走吧。” 然,剑雨带她去的却是另一处,远远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小篝火前,围着一堆人,剑雨带着她,绕过一圈,又绕过一圈,一直到了一处相对僻静的篝火旁,一堆兵士正围着篝火安静的烤火,火堆上一条鲜嫩的烤鱼,不像别处三三两两的议论声,说话声,谈论女人的声音,这里却是静的有些异样。 剑雨停下,宁卿疑惑的左右一看 :“王爷呢?” 剑雨微微一笑,嘴巴努了一努,顺着他眼睛看去,宁卿看到一个熟悉的侧脸,却是穿的寻常兵士的衣衫。四周有几张见惯的脸,还有几张陌生的脸庞,宁卿摸不准慕容昕这是做什么,只疑惑的看着他。 有人往中间的篝火里面添了一根木柴,火势顿时一弱。火星四溅,慕容昕手中把玩的断箭伸出,正好将宁卿往身后一挡,湛湛避开。 他瞪了那个面色一变的下属一眼,站起来,慢慢向河边走去,宁卿硬着头皮跟过去。 阴云密布,雪到底没有落下来。 “北营来了信。”他将那支断箭插到腰间箭筒,“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你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宁卿毫不犹豫。 “我的小皇叔虽然逃离了安北城,但是在半路被北狄截住,带回了安北城。” 宁卿面色顿时一变:这的确是个坏消息。当日她离开之时,是隐瞒了慕容源抛城逃离的消息,也是因此,城中民心才能暂定,倘若城民知道了慕容源的真实情况……她顿时有些不敢想下去,几乎立刻道:“我们何时出发去安北城?” 慕容昕笑了笑:“很快。你不想听好消息了吗?” “还有什么好消息?” “你的弟弟,宁幼今如今已经大好了,今日给你写了一封信。”他取出一张纸条,卷成一个小小的卷轴。 宁卿的手微微一颤,缓缓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恍若触碰最珍贵的宝石一般,从他的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信纸,不过一寸长,却如千斤重。 她紧紧握在手中,半晌展开,只有短短几个字,她却看了许久,心口酸楚,容色震动,半晌,她抬头看他:“谢王爷。” 纸条上写着:二姐,我很好。生辰快乐。 她的眼眶顿时一热,轻轻抚过那纸条上模糊朦胧的字迹,恍若抚过弟弟的脸庞。 慕容昕忽的轻轻一笑:“生辰快乐。” 他转身往火堆一旁走去,宁卿还怔在原地,慕容昕又说:“还有,你早上说的事,我已亲自着人去告知司马。信鸦毕竟不保险。” 她忽然觉得羞愧,自己一天都在想着各种方式去探寻,去问,结果,答案就这样坦坦荡荡的搁在面前。 宁卿再抬起脸庞,一双眸子明亮清澈,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慕 容半蹲在火堆前,将一把盐洒在已经烤好的鱼上,然后用丝巾裹住烤鱼的木棍,拎起鱼,交给剑雨。剑雨立刻狗腿的跑过来,将鱼递过去:“阿恒,听说你今日生辰,王爷亲自烤了条鱼,还不快谢恩。” 宁卿眼角抽了抽,别人都烤好了,他洒了把盐,这就叫亲自烤的……这鱼也太好烤了吧。 然脸上已经挂上标准的笑意:“谢王爷。”与平日不同,却是多了几分真诚。 原本躲在宁卿怀里装睡的阿呆,嗅到香味,顿时来了精神,伸出鸟头,趁其不备,狠命啄了一口,下一秒,它整个鸟都跌了下来,竟像人卡住一样咔咔咔起来。 剑雨大笑:“瞧这蠢鸟,这么烫,一口吃这么多,能不卡住吗?” 另一个和剑雨亲和的侍卫道:“还是因为这鱼烤的太好,连鸟也受不了诱~惑。” 慕容昕淡然的脸上也露出几分受用的表情,却故意装作不在意一般看着宁卿:“试试本王的手艺,以前剑雨他们生辰都是赏些宝剑珍宝字画,年年如此,也没甚意思。”慕容昕御下,刚柔并济,明明高高在上,却又偏偏记得下面这些人,他一个小小的挂念和记得都因为他的高贵身份被无限扩大。故而,即使他也有冷酷的心肠和手段,但只要进了他亲卫圈的人,基本都是心腹一般死心塌地的存在。 另一个大胆侍卫道:“王爷,属下还是觉得很有意思的。”慕容昕瞪他一眼,其余几人顿时笑起来,气氛顿时松缓不少。 宁卿看着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庞,上一年生辰,母亲安排了酒宴,和几个闺阁姐妹聚在一起,赏着红梅喝着雪煮的清茶,靠着小火炉烤着橘子皮和小红薯,还有酱色的上好金阳板栗,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她心里半是惆怅却又隐隐几分感动,微微笑了。 几个侍卫原本是看着她的,这样酸楚而又温和的笑,缓缓绽放在那张明艳混合着清冷的脸上,有人转开了目光。 慕容昕看着她,忽然有点遗憾,为什么不是自己亲自递给她。 剑雨倒是个没心没肺的,见缝插针:“阿恒,我听说,吃寿面寿鱼的时候,要许愿的,很灵的。” 宁卿真的闭上了眼睛,虔诚的祈祷。 她睁开眼睛,笑了笑:“那我就谢过王爷的好意。”她一口咬下去,眼角跳了跳。 剑雨急巴巴的问:“怎么样?好吃吧?这鱼,是我亲自选的。” 宁卿 咕咚一声,直接咽了下去,僵硬的笑容继续蔓延:“好吃,很好吃。” “真的吗?”剑雨偷眼看了慕容昕一眼,羡慕道,“我还没吃过王爷亲自烤的鱼呢。” 宁卿笑意慢慢扩大,脸上现出满足的笑意:“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鱼呢?” 阿呆在地上连咔两声,使劲甩头。 剑雨更加垂涎:“真的吗?什么味道?” “入口即化,肉质鲜美,终身难忘。”宁卿缓缓说道,眼角都带了笑意,“要不,剑雨大哥来一口,这边,我没动过的。” 剑雨有些踌躇,见慕容昕并无反对的样子,到底抵不过自己的好奇心,也咬了一口,然后他出现了和宁卿一样“为美味震惊”的表情。 那个和他要好的侍卫忙低声问道:“怎么样?”其他几人皆是一脸好奇。 “啊呀!好——吃啊!”剑雨嘿嘿一笑:“别说兄弟独享,今日人人有份。阿恒,你说呢?” 于是,烤鱼被挨个传过去了,一口之后每个人脸上都是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笑意模样,然后默默齐齐看向那还在转圈的阿呆和笑的一脸灿烂的宁卿。 慕容昕伸手摸了摸下巴,嘴角翘起来,眼睛晶晶亮。 最后还剩个鱼尾巴传到了宁卿手里,她眉毛和眼角一起跳了跳。 看着那还剩下的完整鱼尾巴,慕容昕迟疑了一下,伸手捻起一块碎肉,刚刚放到嘴里,然后他猛地吐了出来。 “好咸!噗,好难吃!”他伸手擦了擦嘴角,看着下面一脸苦□□说还休的众人,他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尔后轻轻咳了一声:“以后,生辰还是送珍玩罢。” 烤鱼用罢,慕容昕站起来,其他众人悄无声息的站起来,紧随其后,他们一直捡着僻静的河边走着,遇有巡逻兵士,都是剑雨出面打理,这么一直走着,到了边缘防卫处,有兵士已经准备了数十匹马,两人一匹,纷纷上了马,慕容昕跨上马,向宁卿伸出手去。 “我们这是去哪里?”宁卿疑惑。 慕容昕微微一笑:“你不是问我什么时候去安北城吗?就是现在。” “现在?”宁卿一惊,已被慕容昕弯腰抓住手腕,一把拉上了马背。 雪花终于窸窸窣窣落下来,马儿跑得不快,但是仍然凉风刺骨。 这样的仓促,却又是这样准备充分,他分明是什么都计划好了的。 宁卿甚至不用任何怀疑,他可以直接找到她说的那个入口。他是一切的主导者,她丝毫不怀疑,他早已一开始就想好每个步骤,甚至从万石谷出来是什么模样,他也清晰知晓。 “可是,为什么只有我们去?”大营慢慢在身后变得遥远。 “为什么不是我们去?”慕容昕的温暖的呼吸在她耳边。 宁卿扭了扭:“王爷万金之体,只身犯险,实在危险?” “万金之体又如何?北境的将士,都是一样的使命,守疆护土。”他说了这冠冕话,似乎知道宁卿并不相信,过了片刻,缓缓道,“小皇叔是父皇的心头肉,只怕比我这个儿子还重要,如果现在知道他的下落,却大军夹攻北狄,倘若因此小皇叔有个三长两短,即使万首战功也难以弥补。” “所以,王爷才要只身涉险,和福王同生死共进退。”届时,两军夹击之中,即使因此有什么意外,他已经尽了全力。宁卿只觉这个男子心思深的可怕,但是,时不时,她却能轻易触碰到。 “阿恒,你真聪明。”他叹息,握住缰绳的手却是移向宁卿的手。 宁卿的手轻轻一动,握住另一处缰绳:“所以,才会只有剑雨和我们一同前往。” 慕容昕将大氅覆盖,温暖的气息缓解了她僵硬的肩膀:“是的。阿恒。” “既是如此,为何要两人一骑?如此速度岂不是大大放缓。” “两人一骑,可以加深马蹄印,今日有雪,容易消除痕迹。”原是方便后续部队追踪,慕容昕忽的问道,“阿恒可是不想和本王一骑?” 短暂的沉默后。宁卿低低叹了口气。 “王爷。当日反间计某,不过事急从权。王爷万不必放在心上。”宁卿的声音在雪风中冰冷飘散,“阿恒残花败柳之身,如何能侍奉王爷?”慕容昕的挑剔,天下皆知。他怎么可能接受一个已非完璧的女子? 她身后的怀抱微微一僵,大股冷风灌进来,宁卿打了个寒颤,她把手伸出去,握住马缰,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 她继续道:“阿恒此生没有的想法,只想这辈子可以做一个不那么弱小的人,可以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其他红尘之事,全皆如浮云水月。”她心虚的换了只手握住缰绳,生怕露出那颗嫣红守宫砂。 过了很久,她听见慕容昕很低很低问道:“不是女闾。是谁?”他竟然都已经查过。 宁卿有心 说是那个执狂的老四慕容恪,又担心他们见面会被拆穿,脑子一转,已经有了答案,当下低低说道,声音似乎带了哽咽之声:“是当日押解北营的途中……王爷,这些事,阿恒再也不想提了。”反正那些人应该都那个屠夫将军杀得干干净净,也无甚佐证。 慕容昕突然一鞭子狠狠抽在马臀,马儿吃痛,狠命往前奔去,宁卿紧紧抓住缰绳,一袭人消失在风雪夜色中。 第50章 (三更) 转眼已经到了传说中的天堑处,宁卿不待马站稳,率先跳了下来,一脚踩在柔软的草地上,她微微吁了口气,这才侧脸去看兀自在马上的男子。 他穿着寻常兵士的戎服,身上亦是寻常的翻毛大氅,但是生生竟是一股凌人的气势,剑雨跳下马,赶来牵住慕容昕的马,他这才翻身下马。 夜色中看不清神色,只感到异样的沉默。 早有斥候将一切打理妥当,一根儿臂粗细的长绳裹着牛筋从悬崖这头延伸到另一头。绳子上是细细的铁环,铁环上还有一根长绳,方便系在腰间。 剑雨率先走过去,冲慕容昕点点头,双手一抓铁环直接,如同一尾射出的羽箭,向着未知的黑暗尽头进发。他一到对面,便用火折子点燃了斥候事先准备好的火把,斜斜插在悬崖边。 小小一团火,更显出深不可测的黑暗,余下的兵士一个接着一个滑了过去,终于还只剩下几人,慕容昕走了过去,站到悬崖边,转身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宁卿:“过来。” 宁卿不由自主的伸手摸了摸已经结痂的伤口,虽伤筋未曾动骨,但是……她深深吸了口气,走了过去。 她一边往腰上系着绳子,一边事无巨细的交代:“过了这处悬崖,从里面的石窟进去,碰到岔路全部往右,大约一炷香时间,可以看到一个木质栅栏,然后涉过一片雨水隧道,再到一处台阶,攀爬上去就是了。那台阶没有绳索,最好让一个好手上去,再投下绳索……” “这些话,到了之后再说也不迟。”慕容昕解开束手束脚的大氅,单手一扬,落进了无底深渊,他的手上缠着绷带,簇新的白,纤尘不染。 宁卿有一分迟疑:“王爷,如果我有什么意外,可否请您看在宁家……” “自己的弟弟自己照顾。”慕容昕突然伸手在她背上一推,“没有意外。” 猝不及防的宁卿就那么抓着滑轮,几乎失去控制一般滑翔出去,加了牛筋的长绳坚韧,她的心咚的一声,几乎要从胸口挤出来,全身手脚也如痉挛一般,仿佛在落尽无底深渊,只有指尖狠狠扣住冰冷的铁环。 紧接着,绳子微微一颤,一个更快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一只温暖的手抵在她背上,如流水入浅海,见她推上了浅岸。宁卿和慕容昕上了悬崖,剩下几个侍卫也都过了悬崖。 宁卿心有余悸,脚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微微发抖,她看见慕容昕走过去,将火把移到长绳上,呼的一声,一条火龙 燃烧开去,将所有退路烧的干干净净。 宁卿:“!!”不是,不是只是探路吗?还有那么多大军啊…… 他转过身,嘴角扬起满意的笑,猎猎火把在风中忽明忽暗,近在眼前的山洞如同巨大的陷阱,然他没有一丝犹豫,抬脚先走了进去。 甬道狭窄,仅容两人并肩,宁卿和剑雨走在前面,他一脸警惕,手按在刀柄上,随时准备和出现的敌人迎战,宁卿本来心事重重,被他一惊一乍两下,忍不住靠靠他:“剑雨大哥,这里没人也没有机关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样子——干嘛还要带你们王爷出来……” “嘘,别人又不知道王爷是王爷。” 宁卿侧脸看向慕容昕一身戎服,衣着打扮与寻常士兵无异,只看衣服,不看他的神态和脸,倒勉强看不出来,她灵光一闪。 “你们……不会谁也没有知会就出来吧?”只要有人知道,依照那帮狗皮膏药一般护主的亲军脾性,哪怕飞也要飞过着天堑来。她是去搬救兵的,可不是找个麻烦带回去的。 “当然不会。” 宁卿松了口气,然后只听那厮略有几分得色:“霜风知道。不过他得坐镇大营。只有我被钦点出来。” “难道竟没有预先知会周将军他们?” 慕容昕在身后懒懒接口:“既然知道他们不会同意,何必浪费口舌。” “……” “王爷!”宁卿有点无语,为了皇帝的青睐,这个儿子也真是豁出去了,亲自去救自己的叔叔,可是,他知道安北城是什么情况吗?这么一头扎进来,真不知道他是勇敢还是鲁莽。 慕容昕看着她:“不用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 “王爷,安北城中妇孺两千,奴隶数百,民兵六百,而带甲兵士只有八十,而,在那安北城外,带兵的阿布勒现在已有超过两千兵卒!他们手上还有福王为质!更不要说遥相呼应的北营有蛮人十万!我们只有一百人,还斩断了后路?这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并不是数量多,就能赢。”慕容昕直接忽略她的质问,走了过去,“如果你怕死,大可不来。” 剑雨低声道:“王爷这么做定有他的原因。” 宁卿一咬牙,跟了上去,慕容昕泰然的嘴角顿时缓缓勾出一丝笑意。 本来已是深 夜,但是远远隔着竖井,就能听到外面人声鼎沸,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咒骂,还有更多的人在绝望和愤怒的哭泣。 城中已经大乱,宁卿从井口爬出来,就看到这么一副场景。 都军府的点将台前围着无数人,男人的拳头举起来,熊熊的烈火烧了旁边的观云楼,映红了半边天。 她的心猛地一抽,城破了? 悄无声息的兵士们从竖井爬出来,沉默的看着这一幕,尊贵的福王,此刻被人五花大绑捆在巨大的柱子上,和他一起捆着的还有几个当日一起逃离安北城的兵士美妾。 那个妖娆美丽的仙玉楼头牌,慕容源的贴身婢女拈花,当日安北城的都头王九九,还有他两个贴身亲卫。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十多具尸体,铠甲上面有刀,有箭甚至还有菜刀铲子,鲜血滚滚了一地,躺在地上的,还有那个暂代管理的参军吴越攸,他的一只胳膊没了,只是硬撑着一口气,在地上慢慢爬动,有人不断上去给他一脚。 “就是这条走狗,骗了我们!说什么福王爷在里面,生病!把我们当傻子玩呢?”站在台上一个满脸阴沉的男人喊道。 他手上一把剔骨刀,刀口正在慢慢往下滴着血。 “今天,阿布勒将军给我们一条生路,谁亲手割下这个狗王爷的一块肉,就保他一条命。你们还有犹豫什么?” 妖娆的花魁全身颤抖,努力露出一张娇嫩的脸庞,看向那个男人:“大人,大人,我,我都是被逼的啊。你放了我……和我无关啊。” 福王胸口的衣襟血迹斑斑,似乎早已经昏迷,听了这话,却是轻轻一抖。 男人嘴角一丝冷笑:“放了你?可以。可是这绳子绑的这么结实……” “您,您用刀一割就断了。” “有道理。”男人点点头,反手一刀,却不是斩在绳子上,而是她的手腕上,女人惨叫一声,半个身体脱离出来,一边挣扎一边惨叫。 “看到了吧?”男人继续道,“你们誓死保护的城池,和你们效忠的人,是什么样的德行?现在,就是他最宠爱的爱姬也要抢着割他的肉。你们还有什么不敢?就是你们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自己的妻女着想,阿布勒将军是什么人,你们早就知道,现在,他大发慈悲,给了我们这个机会!还等什么?” 一个平民打扮的男人终于按捺不住,跳上台来:“真的,只要割一块肉,就可以保命?” 男子将刀反手递给他:“自然。” 他身后还站着几个男人,那些兵卒就是在他的挑拨下被这些平民杀死的。可是杀了兵卒,泄了愤,真要在这个大烮皇帝亲弟弟身上动手,还是没人有那么大胆子。 吴越攸仰起头,嘴里是细细的血泡子:“别,别听他的。蛮人……蛮人只是要逼我们……”男子一脚踢在他腰间,吴越攸滚了出去。 然而,就在平民举刀的瞬间,一支冷箭射出来,可惜,箭射的不准,歪歪的扎在地上,却是原本已经昏过去的王珂。 她的半个脸已经肿了,一手拿着弓,指裂而满手鲜血,已经筋疲力尽的模样。 “蠢货!”她呸了一声口水,“你今天为了活命生生活剐大烮的王爷,明日,就是大烮的皇帝亲自来活剐你全家!你以为你能活下去?守城这么多日,城外白骨森森,蛮人以人为食!生吞活剥我们的同袍时,你们何曾看到他们心慈手软!今日,他们将慕容源送上,不过是要逼得我们走投无路!要我们自己叛出大烮,然后任人宰割!” 男人捡起那根箭,眯着眼睛看了看。 “要么你们现在动手,暂保平安,要么成为蛮人的腹中食!不是他死,就是你们死!你们怎么选?” 千人围住的人群顿时群情激涌,恐惧战胜了一切:“我不要死!” “我孩子才三岁啊!!” “是他先背叛我们的!我们杀他也算不得什么!” “……” 男子捻起那根箭,嘴角一道浅浅的伤疤,笑起来如同扩大的圆弧,他缓缓走过去,箭簇拍打在手心:“你看,你这么用心的守着你朋友的嘱托,可是,她已经逃命去了?你就不恨吗?” 他的身后,更多的人开始涌上台上,他们手里拎着兵刃刀具,身上带着可怕的杀意,慢慢涌过去,踩过那个已经挣脱断手在地上打滚的花魁,她本来还有呻~吟,后来,渐渐只能听见杂乱的脚步声了。 吴越攸倒在台的另一侧,几乎用尽最后力气:“不……”但是他已经连说出一句完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看见慕容源仍然垂着头,但是他的脚却在微微颤抖。 王珂大口大口的喘气,她伸手在箭筒里面又摸出一根箭,但是连握住箭,手指都在颤抖。 她冷笑一声,搭上弓:“她不会独自抛下我们的,我知道。” “蠢货。”男人嘴角一扬,眼眸顿时 一冷,浓密的眉毛垂下,然后他扬起手,将手中的箭直接抛出。 那支轻飘飘的箭簇在他手上灌满了力量,而王珂的弓还没有拉开。 她惨然一笑,放弃了任何躲闪。 就在这时,一个坚硬的怀抱拥抱了她,然后一双有力的手握住她的弓箭,几乎满月,箭簇破风而出,生生和男子抛来的箭簇相撞,细碎的火花后,两支箭掉在地上,叮当作响。 她惊讶的回头,一个脸上带着伤疤的男子笑容满面,对她说:“别怕。” 然后她透过男子的笑脸,看见了那个熟悉而骄傲的身影,她举着火把,站在高高的浮云楼廊旁,身后是一众被火光照亮脸庞的稚子妇孺。 而在她的旁边,是一众黑衣装扮的劲装男子,他们面色沉静,冷冽如风,坚硬如铁,带着战火余烬的力量和气势。 “住手。”她听见那个声音说,只那么一瞬,她的眼眶突然红了。 第8章 .28 如同黑暗中跋涉的人穿过了最危险的荆棘从天而降,更像是蛰伏已久的猛兽露出了牙齿,数十只铮亮的箭簇瞄向点将台。 “去吧,让你们的妻子儿女和母亲看看,为了能活下去,你们能干出什么样的事?”她的声音像冷风,迅速凝固了沸腾的人群。 这一瞬间的静滞中,两个兵士跳上点将台,稳步快速的向慕容源走过去。 而那个方才冲在最见面,手里拿着弯刀的男人此时犹豫了,他咬了咬牙,刀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拿不定主意。 哼!一开始挑衅的刀疤男子突然冷笑起来:“一群蠢货,你们以为,现在不杀这个狗王爷,他被救了就会饶过我们的大不敬?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时候,和落到蛮人手里有什么区别?还不如……”他一使眼色,旁边一个男子立刻走到弯刀男子身后,“一不做二不休!到时候我们逃出去,谁知道安北城发生了什么?谁知道他们是在呢么死的?” 和弯刀男一样,很多人立刻打定了主意,人是被他们拖进来的,也是被他们绑到柱子上的,而且,那些反抗的侍卫也是他们杀的,既然做了初一,何不索性做了十五?! “半个身子都浸了血?还怕那一点头发?”刀疤男眼里闪着热烈的光芒,“犹豫什么?动手吧!” 拿弯刀的男人不再犹豫,直接一刀劈向垂头的慕容源,刀锋闪过的瞬间,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手背,从手腕背面射过去,透过血肉,冷物相击,弯刀应声落地,而男子生生被带出去数米,扑倒在地,头狠狠撞上石台,已然昏死过去。 慕容昕收弓的瞬间,扬起手。 下一刻,数十支箭齐发,精准射在慕容源身前一尺处,围成一个圆弧形箭圈。 “谁要是活的不耐烦,尽管试试?”他明明只是兵士打扮,但是一张口气势已然越众而出,“没有福王的安北,只是一座死城。今日,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一哄而上杀了福王。”他伸手接过宁卿手上的火把,另一只手顺手接过另一个兵士捧起来的瓦罐,顺手扔过人群,哗啦啦的水声引起一片惊恐和慌乱,“然后我焚了他们给王爷陪葬,再将尔等枭首送上长安,株连九族。” 立刻有妇人嘤嘤哭泣哀求起来,小孩子缩在母亲怀里。宁卿惊诧的看向慕容昕,他竟是疯了不成,对方的眼神安抚的扫过她。 “或者,你们现在退下去,今日的冒犯之罪,便用你们的守城行动来恕。” 他将 火把从右手换到左右,火星四溅,几个妇人惊恐的往后退去,生怕挨到自己。 宁卿先是不解,继而吸了吸鼻子,她心里顿时松下来。 短暂的沉默中,一个男人的声音:“你们是谁?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武成王旗下,贯玉军前,慕容死士。”慕容昕缓缓说出这几个字,众人俱是一惊。 “至于凭什么?”慕容昕显然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就凭,我们可以在蛮人的重重围困下,可以出其不意出现在这里。” 此话一出,大部分人都失去了杀意,在几乎成为死城的安北,竟然轻易被三王爷的死士穿越封锁,几乎兵不血刃就来到了这里。 一个大胆的人颤巍巍问:“难道,王爷的援兵真的来了?” 王珂本来已经虚弱到极致,此刻竟然陡然充满了力量,从揽住她的剑雨怀中站起来,高举着满手鲜血的拳头,笑的一脸悲愤:“我们的援军到了!我们没有骗你们!我们真的有援军啊!”热泪从她的脸庞涌下来,混杂着灰尘,有人惭愧的低下了头。 刀疤男脸色微微一变,他的眼睛不自觉的瞟向城外,那里,安安静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可是,太安静了,喧杂的人群让四周显得太过安静了。 在慕容昕威胁下,人群缓缓开始推开,留下地上是已经被踩的看不清模样的仙玉楼花魁,刀疤男子不动声色的跟着人群往后退去。 一个侍卫将已经说不出话的吴越攸扶了起来,他艰难的伸着手指,指向虚空。 宁卿顺着他的手指,正好看到那个已经快要隐到人群中的刀疤脸。 那个人,有问题。宁卿当机立断,飞快对左右道:“截住那个刀疤脸。”侍卫却看向慕容昕,他立刻点了点头。 然而,已经迟了,远远一声马嘶,数匹矫健的黑色骏马疾驰而来,直接冲进人群,人群外为首两人顿时被踩在马蹄下,紧接着,一个男人越众而出,利落的翻身上马,与此同时,一把挽弓已经出现在他手里,所有人都没有回过神,一支箭破风而出,紧朝着宁卿的方向。 他的目标,是那支猎猎燃烧的火把,人群中响起刺耳的尖叫:“啊!小心火把!小心火把!” 一个侍卫挥刀去砍,但是竟然直接被那支射出的利箭带动,生生退后了数米,正好撞上了火把,浇的透湿的人群避无可避,有的小孩子直接被母亲捂在了怀里。 刀疤脸坐在马背上,嘴角上扬,脸上露出讥讽而又玩味的笑意。 然而,他的笑意突然僵住了,落在地上的火把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燃起冲天烈焰,烧出一片鬼哭狼嚎,而是落在湿润的地上,滚了两圈,竟然灭了。 “水。”他歪了歪头,目光慢慢在慕容昕和宁卿脸上扫过,“有意思。” 慕容昕左右侍卫立刻挽弓,但是利箭出弓,在马前却被他轻易劈下,出了百米的箭,强弩之末。也显示出刚刚那射向火把一箭的恐怖,这个男人,有着可怕的力量。 “不要浪费力气。刚刚他的弓,是一百石的弓。”慕容昕吩咐:“立刻加强巡防,关闭禁守城门。”训练有素的侍卫各自领命奔向自己的岗位。 失去领头羊的人群再次变成散沙,有人走过去寻到自己的妻子,有人找到自己的儿女,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慕容昕走上台去,亲自解下慕容源的绳索,绳子很紧很紧,他的身体僵硬,几乎无法行动,只有微微颤抖的双手。慕容昕在他身边很小声说道:“王叔,是我。”那双手依旧颤抖着,但是柔软了很多。他扶起他,缓缓向屋子走去。 宁卿快步走过去,接过剑雨手里筋疲力尽的王珂,她轻轻说:“你辛苦了。” 王珂眼睛红红,嘴角噙着一丝满不在乎的笑:“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她皱着眉头,摸了摸自己肿的像猪头的脸:“一点不知道怜香惜玉,打的好重,也不知道会不会毁容。” 剑雨已经快要走过去,瞧她已经丑的变形还在关心自己的美貌,忍不住巴巴站定接了一句:“没事,毁容当修容。” “你!”王珂气结,猛地瞪向他,男人脸上也有一道伤疤,看起来却不狰狞,反而几分顽劣之感。 “别理他,嘴里每一句好话。”宁卿将衣角撕下的布条缠在王珂裂开的手指上,“一个月不要沾水,可要记得,不然就再也别想弹琵琶了。” 王珂还笑的出来:“和你跑出来的死后,我就再也没想过。” 宁卿心口一滞,深深吸了口气,翘起嘴角,眼睛却有了湿意:“谢谢你。”这么信任我。 王珂看着那个还在探头探脑不知道回避的剑雨,皱眉道:“他们,真的是三王爷的人吗?” 剑雨略有两分得意:“如假包换。” “那怎么,这么没有修养?” “ 你!”这回换剑雨说不出话来了。 远远有钟鼓之声,众人安静下来,宁卿和王珂走到很远,还听见他端正沉静而又充满信服力量的声音。 陆陆续续,慌乱的民众停止了哭泣,有人转过头去,有人在擦干眼泪,有人站了起来,更多的人,生出了新的希望。 “那是谁啊。”王珂问道。 “慕容昕。”宁卿回答。 “你!竟然把三王爷都搬过来了!”王珂一脸震惊,“宁卿,你色诱了?” “去死。”宁卿一巴掌拍在王珂肩膀,她就势吐出半口血,“果真是最毒妇人心,一变妇人就凶狠。来来来,让我看看。”她一把撩开宁卿的袖子,正好看到那颗守宫砂,不由嗝的一声打了个大大的饱嗝。 残局很快被慕容昕收拾干净,在人心惶惶的安北城,自带光环,无论是靠实力还是靠脸蛋,他都很快变成了安北城新的主心骨。 神秘刀疤男纵马之后一直没发现踪迹,只在一条暗巷发现他的马他的身份成了谜,因为吴越攸一直没有醒过来,暂时搁置。 在这个过程,宁卿隐隐直觉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是安北城的人,没有一个人认识他。这个时候,不是安北城的人,只可能来自城墙外的蛮人。 联想起他的煽风点火,城中诸人时候莫不是一身冷汗。 而也真如慕容昕承诺的那样,慕容源醒来之后,没有追究任何一个人的责任,他唯一做的事情,便是厚葬了王九九和几个为了保护他被乱刀砍死的侍卫。 他再不是之前那个花天酒地的福王,他性情大变,喜怒无常,绝口不提之前的事情,整日只躲在屋里,除了拈花,谁也不见。 慕容昕利用慕容源的身份和令牌,用信鸦向退后百里的褚勐和相邻西疆的慕容恪发出勤王令,要求他们立刻前来驰援安北城。 得到这个消息的慕容恪,立刻飞鸽告诉了赫连凿凿。 赫连凿凿笑的连喝两碗烈酒,烤羊在金帐中芳香四溢,他仿佛看到自己成为半个王庭的主宰,所有部落主面前,赫连单于大声赞美阿布勒家主:“你生了一个好儿子,此计,直将助孤王不费吹灰之力剿灭北境。” 这个时候,慕容恪早已是他的同盟,而那个胆小的慕容三王爷慕容昕和司马无情因为私事内讧出走,这样沉迷在女人胸脯上的男人能有什么能耐?赫连凿凿当 即决定,兵分两路,一路设伏,一路进攻,他要整个大烮颤抖着跪在他面前。 第8章 .29 到了这日晚间,宁卿还是住在原来厢房,王珂累坏了,还没洗脸就昏昏睡去,宁卿轻轻帮她去掉已经半黏在脚上的靴子,然后,拧了帕子帮她擦脸,女孩的脸上青紫一片,稍稍用力,睡梦中的人便皱起眉头。 宁卿小心翼翼去掉她脸上的血污,刚刚要换下帕子,一个洗好的帕子递过来,热气腾腾,她抬头一看,却是脸上带着歉意的秋生。 “秋生?”她惊喜的抓住秋生的手,上下看了一圈,“我还以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卿姐姐……我……”秋生脸皮发热,讪讪道,“其实,其实我也想跟着珂姐姐,可是我什么都不会,而且我娘亲……” 宁卿拍拍她肩膀,将帕子放到水盆:“别放在心上,只要人没事就好,那样的情景,就是那些男子也是手脚发全——人之常情。” 秋生仔细再宁卿脸上看了一圈,确认她的确出自真心,顿时松口气,脸上也带了喜气洋洋:“我就知道,卿姐姐你一定会回来的,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们都要吓死了……” 宁卿扬手打断她,转头看了看已经睡着的王珂,指了指门外,秋生会意,跟着她往门外走去。 这么些日子,她第一次如释重负的呼吸,一听见宁卿回来,她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却又害怕宁卿不满她临阵脱逃,如今看来,卿姐姐竟然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她只觉得眼眶发热,紧紧拉住宁卿的袖子。 两人出了门,宁卿小心关上房门,秋生却似乎还有其他话,欲言又止的模样。 “今天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宁卿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揽云堂的慕容昕也在对吴参军的贴身兵士问出同样的问题。 秋生抬头看着那冷冷的月亮,白的像面铜镜,上面的斑驳仿佛她脸上的刺青。她吸了口气,慢慢说道: “今天,我正和娘亲打水,忽然听见外面闹哄哄的不成样子,我们刚刚走出去,就看见所有人疯了一样往城门狂奔,一边跑一边还在喊着什么,娘亲以为城破了,吓得要死。我就想,要是真的城破,那自然是都往城里逃窜,怎么会去城外呢?于是我先让娘亲躲起来,也跟着去了。”秋生脸上浮现一丝后怕的神色,“然后,我看到那个怪物劈头散发,就是之前卿姐姐想要射死他的那个怪物,他手里拎着一只人腿……他们骑着马,好几个蛮人都拖着人,有一个马背上鲜血流了一地,拖在马尾巴上的人只有一条腿,还有几个蛮人在敲牛皮鼓——等大家都站在城门前, 才看清楚那马背上拖着的就是大烮的士兵,这些蛮人点起熊熊篝火,然后,然后他们直接将两个侍卫放在火上火烤……大家吓坏了,吴参军也赶过来,他刚刚看了一眼就吓得脸色大变,然后马上叫人去调集四方守卫。这个时候,大家才看见那个被砍了一条腿的人竟然是安北城原来的王都头!你说,卿姐姐,这些畜生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说,老天爷怎么不打雷劈死他们呀!”她浑身发抖。 宁卿心底恶寒,但是还得问下去:“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然后呢?” “然后那个吃人恶鬼将王都头的断腿扔在城门下,又从另一匹马上拖下一个满身鲜血的男人,然后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给我们看。” “这个人,就是福王?”宁卿皱眉。 秋生点点头:“福王除了脸,其他地方都认不出来了——然后,其他人也都被扔了下来,太惨了,没有一个人是没带伤的,可是他们叫都叫不出来了。那个恶鬼说,他今天心情好,捉到了一只肥羊,也给安北城所有人一个活命的机会,谁亲手割下这个叛逃离开的福王一块肉,就可以饶他不死。让城里的人把福王他们绑进去,好好考虑一下。然后,他们真的就后退两百米,任由吴大人带兵将福王接了进来……后来的事情,就是卿姐姐你看到的了……” 宁卿若有所思。慕容源是用纸鸢离开,不会有人发现,而且,阿布勒一直守在城外,没理由会发现数里外悄然离去的慕容源才是。这里面,是谁泄露了消息? 她还在想着,秋生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卿姐姐,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说了你莫要不高兴。” “你说吧。” 秋生咬着嘴唇:“我娘亲是女奴,从围城开始,富户被幽禁开始,我娘亲她们都被关在都军府的地窖里面,平日除了干活,一天只有一碗清粥,好多人都快饿死了——卿姐姐,我知道是你将三王爷的援兵搬来的,那,那你可不可以求求三王爷,也给我们一点吃的……”她越说声音越小,眼看宁卿皱眉不说话,最后慌忙补充了一句:“如果很麻烦,不方便,那,那就算了,我们会自己想办法的。” 边城的观念里面,奴隶的地位十分低下,甚至有的奴隶还不如一只健壮的羔羊,很多人的意识里,他们只是一件物品而已,完全谈不上什么同情考虑之类的词。秋生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奴隶,但她从脸上被刻上刺青开始,就开始逐步感受到这样的对待,宁卿对她自然是不同的,这也是她心心念念牵挂跟着宁卿的原因之 一,但饶是如此,为了一群奴隶,要开口让宁卿和尊贵的王爷使者去求情,她还是觉得十分强人所难。就在她几乎放弃的时候,忽听到宁卿说话了。 “带我去看看。”宁卿抬起头。 秋生心里陡然生出希望,她立刻站直身子,带着宁卿向地窖走去。 从都军府的后院一直往前走,越来越荒凉,然而,越是往里面走,气味越是难闻,一股夹杂着排泄物,酸臭和*味道的气息飘散在空气里,让人直犯恶心,秋生忧虑的看向宁卿,生怕她突然受不了转身就走,但是好在,宁卿并无异样的反应。 她们到了一处堆积柴火的旧屋旁,一个小小的窄门,秋生走在前面,她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条丝巾:“卿姐姐,要不你蒙着脸吧,会好受点。” “不用。秋生,你既然找到你娘亲,怎么不把她带走,还让她留在这里。” “我娘亲被大夫人卖的时候签了死契,如果逃走,谁都可以把她打死。”秋生眼睛红红,“我娘亲都是为了我。” 她们终于下了地窖,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宁卿还是心头一震,不大的地窖里,细细的隔着数间牢房,每个牢房前面都用笔写着所有者的名字,有的屋子较空,人还可以勉强躺下休息,还有的屋子大概因为主人较为富有,人实在太多,于是挤得满满当当,只能蹲着休息。这里关押的,全部是女奴,她们长发打成了结,一缕一缕变成条,胡乱贴在脸上脖子上,干瘦如柴的身上是饥饿的肆虐的痕迹。 一见到有人进人,立刻所有人都眼巴巴的贴到牢房的缝隙处,待看到宁卿手上什么也没有拎的时候,又失望的转身挪回自己的位置。 秋生的母亲在最里面,还算宽敞,大概因为秋生的照顾,她还不算特别糟,至少脸上是干干净净的。 “大娘。”宁卿刚刚喊出一句,秋生的母亲就有些惶恐的应道:“大人,您有事尽管吩咐,这么喊真是折煞奴婢。” 秋生连忙介绍:“娘,这个就是我之前跟您讲过的,宁卿姐姐。” 秋生母亲顿时眼里一亮:“宁卿小姐?您就是宁卿小姐?您好,我们秋生,我们秋生真是遇到贵人,真是多亏你照顾了。”她把手在身上擦了擦,一把握住宁卿的手。 她的房间里还有几个女人都转头看着宁卿,其中一个怀着身孕,肚子已经五六个月大小。此刻都看着宁卿。 其他牢房本来已经走回去的女奴,听见秋生母亲 的话,忽然又挤过来,好奇的看着宁卿。 秋生有些不好意思:“卿姐姐,我来看母亲的时候说了你的事,她们都想看看你呢。” 秋生母亲接口:“就是,宁卿小姐,听说您还能骑马射弓,上阵杀敌,现在还在三王爷帐前听差……真是……”她张口结巴半天,却找不到形容词。 秋生自豪接口道:“可不是,今天的大变,全部都是靠卿姐姐呢,要不是卿姐姐及时带来了三王爷的救兵,现在指不定外面什么样?”大家立刻传来既惊奇又畏惧的目光。 这时,另一个牢房里,一个女奴忽然说道:“外面是什么样,和我们也没关系,也许,蛮人捉了我们,还能给一口饱饭不定呢。做奴隶的,主人在,就是主人的,主人不在,那就是新的主人的,有什么区别?”她脸上的刺青痕迹很新,看来刚刚没入奴籍不久,野性未驯。 女奴说完,她身旁的人顿时推开一小圈,仿佛生怕被她的话连累一般。 宁卿咬着嘴唇笑了,她颔首,然后朗声道:“女奴?现在是女奴,难道你一辈子都要安心做女奴?” “不做女奴,除非生下儿子,不然,生下女儿,连累她也变成奴隶。”那个女奴冷笑,“可是,能生儿子的有多少?” 秋生母亲监牢里面那个大肚子女人顿时愁苦的捂住自己的肚子。 宁卿闻言,笑的更加灿烂:“我以为你是个有主意的,原来也是个糊涂的。” 她环视两侧牢房,这里有两百余人的女奴,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完全符合她的设想和期望,她起了心思想要将她们收归作为自己的第一支力量和盾牌,于是毫不掩饰,坦然而诚恳的说道:“原来,我也是个女奴。” 众女奴顿时一惊,诧异的看向宁卿,她的声音不高但是足够在地窖里面传来回音:“一个山洞,如果说话回音很大,说明前面已经没有路,比如现在这里。而如果没有路,要么困死饿死在这里,连累自己的孩子也永无出头之日,要么,就只有自己找活路出去。” 她嘴角浮现出设身处地的笑容:“我想,你们已经饿了很久了吧。” 另一边,揽云堂的慕容昕还在盘问那个亲兵,他问的很细很细,从围城开始,到布局安排,到福王逃离,到今日的聚众哗变,包括城外那些蛮人行动的细节,他面色难看,听到最后猛地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又端起茶,却没心思喝,直接放了回去,继续让亲兵讲下去。 这时,剑雨进来回话:方才送进去的吃食全部被福王慕容源扔了,一口没动。 再想去送,那个哑巴侍女抱着剑坐在门口,谁要是进去她也不多说,直接挥剑便来,招招要害。 剑雨气咻咻:“要不是看她受了伤,让着她,我会被一个小丫头唬住?” 慕容昕问士兵:“这个侍女可是和福王一起回来的?拈花?” 士兵面有不忍之色:“名字小人不清楚,但是却是和福王爷一起被绑回来的——那日在城外,她未着寸缕,右胸一个血糊糊的伤口,手上至少十余处创伤……还是我看不惯,将外袍裹在她身上——竟然这么快就熬过来了。” 众人唏嘘,剑雨哑然,再无愤愤之色。 慕容昕揉了揉额角,让亲兵出去,顺便让剑雨弄点吃的,忙活了一晚上,他早已经饥肠辘辘。 现在只剩下剑雨在,他没有霜风那么多鬼心思,只想着让宁卿和王爷进一步,于是,毫不客气的出卖了宁卿。 慕容昕哼了一声:“本——我就知道,一会的功夫,你们俩的技术脱胎换骨不成——现下向来阿恒已经睡了……” 话还没说完,宁卿已经走了进来。 “大人。”因为慕容昕未曾暴露身份,故一直称呼他为大人,“阿恒有个朋友,因为被发落成奴,现在和她的亲朋被关押在都军府的地牢,虽然都是女子,但是也想为守城出一份力。”对慕容昕永远不要转弯抹角,因为他会转的弯永远比你多得多。 “发落成奴?几个女人就在后厨做事就可以,守城就不必了。” “不是几个?” “唔?” “有一百七十三人。” “……你这个朋友,亲戚可真够多的。” “大人见笑了。女人嘛,没事难免会生些孩子——阿恒没有记错的话,大烮的铁卷文书可是有说,凡是发落成奴者,可以凭战功赎回自己和家人,每十个首级可赦免一人。” “滑头。太祖战时的铁卷也被你查到了,可是那上面针对的好像不是女人吧。” “那上面,也没有说一定要求是男人啊。”宁卿道,眼底罕见有了一丝娇嗔之意,“莫不是大人担心被我们几个女人抢了风头不成?” “哈哈,阿恒。你可真爱说笑。我准你便是。” 宁卿大喜,立刻从怀里掏出预先准备好文书:“如 此,口说无凭,还请大人签字。” 洁净如新的宣纸上,字迹笔走龙蛇,看似飘逸,其实字字风骨坚韧。 慕容昕不自觉伸手抚上去,暗暗惊艳,这竟是一个女子的字,他取出自己的私章,笑看着小鹿般瞅着自己的宁卿,盖了上去。 无伤大雅的一百多个奴隶,只当是成全她的一丝不忍之心。 “不过,我有个条件。”慕容昕的手将要落下去,却停下半空,“听剑雨说你膳食做的很不错,以后,我的膳食就有你负责如何?唔,顺便给福王也做一份,安北城的厨子简直是——惨不忍睹呐。” 他还要喋喋不休,宁卿已经忍不住,直接伸手将他的手按下去,印章啪嗒戳在文书上。 “我都答应你,就是。”她仰起头,清脆的声音如珍珠落盘,笑的一脸灿烂,那只带着薄茧的手从慕容昕那白皙光滑的手背移开,满意的拿起已经盖章的文书。 室内风凉的空气顿时乘隙而入,手背凉了起来。 慕容昕本来还想说话,却忽然忘记了说什么。 第53章 宁卿得了慕容昕的允许,宝贝一般将文书裹了两层藏在自己贴身小衣里,出了揽云堂,天空已经微明,新的一天再次开始。她并没有立刻将战功这一块告诉秋生,而是交代了负责饮食的司厨:从今日开始,连续三日都给地窖里的女奴供应足够的粗粮饮食,不管是马麸还是地瓜野菜,让她们管饱。 秋生知道后感动的眼泪汪汪,当日不到中午就给宁卿送来一块手帕,一件罩衣,针脚很粗,大概没有合适的布料,罩衣还是几块不同料子但颜色相同的布拼接而成,到了下摆处,拼接的痕迹更加明显,拿到手上,还有点润润的感觉。秋生有些不好意思:“大家都很谢谢卿姐姐,但是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送,选的是最好的料子,实在不太够,都是——都是洗的很干净的。” 宁卿接过,笑的有点诡异:“希望三天后,她们还是这么感谢我。” “肯定啊。”秋生使劲点头。 宁卿但笑不语。 到了中午,剑雨拿着鸡毛奔到宁卿的房间,啪啪拍了几下门:“阿恒。” 王珂眉头跳了一跳,梦境很美好,舍不得抽离。 “阿恒,阿恒。”剑雨声音提高一个调子。 王珂嘴角使劲抽了抽,美梦被打扰,她一把拉过被子,盖住头。 门外的人还不死心,更大力拍了两下:“阿恒阿恒,阿恒,阿恒,到时间做饭了。” 王珂怒从心头起,轰的一声跳起来,一把拉开门,怒目而视:“叫叫叫,嚎丧呐!” 剑雨瞠目结舌,眼睛从头到尾扫过王珂,又从尾到头扫上来,声音僵了三分:“我找阿恒,那个,大人要用膳了。” “不在。”王珂声音多了几分不耐,她双手抱胸:“早去厨房了。” “哦。”剑雨颔首,“谢谢啊。”兔子一样溜走了,来的轰轰烈烈,走的慌慌张张,活像有鬼在追他似的。 他的心头有猛兽咆哮,阿恒你个坑爹货,当初你明明说过你有个姐妹貌美如花,貌美如花的!昨晚以为天色暗,今天专门来叫宁卿传膳顺便看看,本以为粗服不掩倾城色,就算受了伤,也能看出个子丑寅卯的,这就是你曾经说过的貌美如花!亏我还那么用心教你摔跤和防卫!骗子,女人都是骗子啊! 见他离开,王珂砰的关上门,余音缭缭,震得剑雨一抖。王珂揉着眼睛再把自己扔到床上去,但是翻过来翻过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这些日子提心吊胆, 一日不得安寝,好不容易可以睡个好觉,却被人半路打搅了美梦,真是一肚子郁郁不畅。 左右睡不着,不如去看看宁卿在干嘛,王珂打定主意,立刻端来一盆冷水准备净面,但是看到水里倒影的瞬间,她张大了嘴巴。 水里的倒影也张大了嘴巴:一张已经肿的变形的脸上被乱七八糟涂了黄黄红红的药水,活像在脸上开了一个酱料铺,有的药涂的太多,甚至顺着脸颊流到了脖子和胸口,留下暗影斑驳的痕迹…… 脖子和……胸口?!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撩开了一个大缝隙,深深的沟壑间隐隐可见白皙和阴影。 她忽的打了个冷噤,隔着房门看着剑雨离开的方向,不是有鬼在追他似的,是真的有鬼啊。王珂一巴掌按在脸上,木盆啪嗒掉在地上。天呐。宁卿,我真是谢谢你。涂的这么……用心…… 正在厨房忙活的宁卿猛地打了个大喷嚏,今天早上,给慕容源送饭的侍女连房门都没有挨到,宁卿拿人手短,忙完了慕容昕的膳食顺便也给慕容源做了一份。 厨中掌勺的师傅以前就在都军府,干了有十年,也算是伺候过大将军小侍卫,官员城主小姐夫人都见过。 给那位大人的膳食还算过得去,一个小炒鸡胗,一个鹅肝菌烧肉,一小碟拌蕨菜。但是看到给福王准备的东西他就皱起了眉头。就算那位是三王爷的特使,但是另一个也好歹是王爷,也太厚此薄彼了。 大厨的助手是个直性子。他看着宁卿清炒了一个小白菜,熬了一锅稀粥,然后顺手拿了两个白面馒头就准备走,不由诧异:“小先生,我师傅昨日蒸的粉肉,福王爷一筷子都没动,你这样简陋能看上眼?一看你就不清楚这些贵人……有多挑……不好准备。看你面善,我师傅这还有条鱼蒸了吧?”他说完才去问自己师傅:“喏,师傅,你觉得呢。”大厨赞同地点点头。 宁卿笑笑,谢过大厨的好意,拎着食盒走过去,远远,拈花果真抱剑站在门口,她的脸色苍白,露出的右手上是斑斑驳驳的污渍和伤痕,看的人心头一阵发紧。 脖子上一串东珠遮住了细细的扼痕,珍珠已经开始失去光泽。宁卿看着这个哑女,待要说话,她一剑横在面前,白皙的手配配合宝剑的利刃,璀璨夺目。 宁卿一手高举,友好的笑着,一手缓缓将食盒放在地上,然后一边看着拈花,一边小心翼翼揭开食盒,露出里面的清粥小菜,拈花疑惑的看着她,宁卿微微一笑,将食盒盖 好,然后举着双手,连退两步。 拈花看了她一眼,刷的一声将剑回到鞘里,将一根银簪子在菜里一一试过,然后拎起了食盒。 宁卿笑道:“谢谢。”然后转身离开,她走的不快,一直到转过墙角,她才开始迈开步子,狂奔起来。 拈花拎着食盒走进房间,一脸阴沉的慕容源坐在黑暗里,眼睛有细细的血丝,身上裹着厚厚的狐毛大氅,不知道想些什么,桌上的冷茶满满,竟是滴水未进,窗户都封死,透不得一丝阳光。只有一盏幽暗的烛火,越发显得屋子阴森诡异。 拈花将食盒放在桌上,将里面的菜饭菜一份份端出来放在桌面上,慕容源看了一眼,眼皮挑起。 “谁做的饭?” 拈花打起手语,慕容源点点头:“嗯。老三身边的人,倒是细心。唔,出了安北城,你去‘送’他一程吧。” 拈花不解的看着他。 慕容源眼底是疯狂而幽深的火花:“那些事情,我不想任何人知道,就算是猜,也不行。” 拈花点头领命,沉默的退下,抱剑站在一旁,她垂着头,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即使穿着华美的衣服,男子身上依然一股*之气。她眼睛越发幽深,看着他缓缓夹起一根青菜,送到唇边,却是皱着眉头,放了下去,然后将菜碟中的青菜一根根按照顺序排好。 正午的日头亮的惊人,缓缓西移后,透过一丝丝窗户的缝隙钻了进来,在慕容源横眉怒目之前,拈花闪身挡住了光线。而在同样的阳光下,宁卿还在大口的喘气,一连跑了两进院落,她手撑在膝盖上,呼哧呼哧喘着气。 一只大手从墙壁后伸出,缓缓触到宁卿肩上,她身子一僵,一把拉住那只手,顺势就要往前摔,但是身后的人纹丝不动,宁卿再一用力,却险些被大手拉得倒退,她就势往后一退,一脚踏向来人的脚,那只脚灵巧的避开了。 就是这个时候,宁卿有手肘猛地往他腰腹一靠,同时头猛地向后仰去,她头上尖利的发簪就是最好的利器。 来人终于松开她的手,往后退了半步,轻轻一笑:“剑雨说你有摔跤的天赋,我还不信,这么一看,反应倒是够灵敏的。” 宁卿听的声音,就势转过身:“还是得谢大人手下留情。” 慕容昕高举的手就势想要刮向女子的□□的鼻梁,却生生停住,他袖手而立,浅笑道:“言不由衷。”接着又道:“灵巧是有,但是气力不足,且差的太 远,倘若遇上强人,只怕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谢大人指点。”宁卿有点拿不准慕容昕的心思,她敷衍笑了笑,“小的还有事,先行告退。” 刚刚抬脚,宁卿心头一动,左右一看,几个侍卫离得距离恰到好处,她又道:“差点忘了问大人,今日饭菜可还合适?” 慕容昕看她一眼,眉眼温和:“差强人意。” “刚刚我给福王爷送膳过去,碰见他的女侍拈花姑娘了。”她顿了顿,话说的很慢,“我看见她带着那串东珠,颜色有些灰败了。拈花姑娘陪着福王爷出生入死,但是现在竟然连一串像样的首饰都没有,真是可叹,可叹啊。” 慕容昕看着她,宁卿又叹气:“可怜拈花姑娘这番受了那么重的伤,右手和右胸全是伤口,现在还要辛苦轮值,大人其实可以好好安排一下,毕竟身体要紧,福王爷身边现在就这么一个体己人。” 慕容昕的眼睛微光闪烁:“阿恒真是有心人。” 宁卿露出几颗白牙,颔首一礼,往杂院走去。看着她已经走远,慕容昕转身,继续往慕容源的院子走去。 很好,很好,一个使用左手的人,首当其冲,会受伤的位置肯定是在左手,而不会全部都落在右身,除非,这是她自己做的;一串名贵的东珠,颜色开始剥落,那至少需要三十年,而拈花,跟着他的皇叔至多不过七年,连衣服都被扒光的情况下,蛮人竟是瞎了不成,还留下她的珍珠? 很多疑问立刻得到解答,为什么慕容源会秘密出城却被捉个正着,为什么蛮人会清楚的知道城里的一举一动。 这个拈花,着实不简单。这个宁卿,也真是够狡猾,什么也没说,却什么都说完了。 只是,就像是宁卿说的,在经历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后,这个拈花现在是小皇叔身旁唯一一个体己人,没有切实的证据,他是万万动不得,也动不了的。想到这里,他不禁哼了一声:“真是狡猾。”占了进谏的功劳,却又把所有的难题和得罪人的事情都抛给了他。 身后的侍卫交换了一个眼色,王爷明明好像在骂人,怎么听起来倒是这么的骄纵之意呢。 宁卿向慕容昕说完,顿时心头一松,晃悠悠的沿着都军府的甬道往回走,因为是以前的暗堡扩建,加上军用较多,整个都军府的面积挺大,很多地方分成不同的训练场和营所,各有用处。 这些年来,战事不多,都军府有的地方便荒废了,宁卿无 意走进一个训练场,顿时眼前一亮。 好地方。 今日第一天,再等两天。 眼下安北城的现状:围城打援,这几乎昭然若揭的把戏,却因为慕容源的存在,让蛮人用的炉火纯青。慕容源活着,他们在皇帝的压力下必须前来营救,慕容源死了,他们在皇帝的愤怒下必须全力复仇。 前一世,慕容源死于北境,慕容昕在皇帝滔天怒火下不得不强行出兵,与蛮人硬碰硬,最后两败俱伤,至此元气大伤,叫偏安西疆的慕容恪捡了个大便宜,既赢得了战功,又保存了实力。 这一世,慕容恪这“拖拉”的毛病好像更加厉害了,慕容源的“勤王”令出去,已经一天,他走了不过十里,说道路被山洪冲了。 宁卿简直要笑出来:这个时候有山洪,是山上的野兽尿形成的差不多。 转眼,两天时间过去。 如她所料,慕容恪还被困在山洪断路后。 她却没有时间等下去,时间有限,安北城的围困建立在等待援军的情况下,一旦他们开始进攻,那攻城也必定势在必行。 而在这之前,她还有很多事要做。首先要做的,便是女军的甄选。 不过,还要更先做的,好像是安抚下……这个满脸悒悒的王珂,昨晚好像衣裳忘了给她穿回去——不过话说,都是女孩子,也不存在的哦。 第54章 一 接下来的日子,宁卿每日早睡早起,早中晚准时做做饭,这些日子以来,神经第一次放松下来,慕容昕也不要她再去给福王送膳食,但是按照宁卿的菜单,送去的菜至少再也没有原封不动被扔出来的情景。 为了更好的保护福王,慕容昕将整个后院隔绝开来,严格进出,除此之外,他更多的时间放在了战局的布置和谋划上,宁卿虽然在之前的计划中表现耀目,但是他仍然没有觉得有让她参与军事大政的必要。 女儿家,少点娇气固然可爱,但是见血的事情毕竟还是男子来做更恰当。 随着时局变化,慕容昕每日都会叫不同的人进去,布置不同的任务,每个人都不知道另外人的任务是什么,但是他们只需要完成自己的,最后就会发现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果。对于一场战争,一次对抗,信息是最宝贵的资源,他从来不会让自己的下属知道的东西比自己多。 这样就算是有人泄露了什么,到了敌人手里也只是支离破碎的碎片。 三天时间转眼过去,慕容昕忙的焦头烂额,除了香喷喷的美味提醒他时间得了流逝,便是送膳来来的那人浅淡的笑容。 这日已经过了晌午,慕容昕看着沙漏,已经快要见底,他正要唤人,听的外面轻轻的敲门声,顿时眉头一松:“进来。 ” 门小心翼翼被推开,紧接着一个满脸冒油的头探进来:“大人。”却是那个之前的老大厨。 “你怎么来了?”慕容昕看他一眼。 大厨脸上有些尴尬,连忙将手里擦的铮亮的食盒呈上去:“大人,小人是来送膳的。” 慕容昕看看他那粗糙的大手,看看他泛着油光的脸,顿时食欲大减:“阿恒呢?” 剑雨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笑眯眯道:“阿恒今日在东区练兵场,过不来,今早专门过来说了一声。” “东区练兵场?”慕容昕顿时来了兴趣,“走,去看看。” “哎,大人,您还没用膳呢?”大厨不甘心的讨好着提醒,知道终于有机会可以给特使送膳,为了扳回一城,拿回被宁卿主导的厨膳,他今日刚刚过了子时就起来熬制高汤,可是现在一口都没尝…… 剑雨回头斜睨他一眼,坏笑道:“不吃了,大人看见你就饱了。” 大厨愣怔了片刻,方理解过来,想起宁卿那张白里透红的俊脸,如此不战而败,不由悲愤:“长得俊了不起啊。又不能当 饭吃。” 慕容昕没有直接从校场,而是上了旁边相邻的观礼台,剑雨立刻用袖子摸了摸灰扑扑的木凳,然后将一块绸布垫在上面,这才请慕容昕坐下。 从这里正好可以俯瞰整个练兵场,此刻里面飞尘漫天,一群穿着长裤短褂的女人断断续续分散在整个校场四周,一个个面色惨白牙关紧咬的跑着,整个校场里面七七八八站着将近两百人,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坐在一张快要倒下的木桌前,一个个在一张纸上计数。 除开那些明显老弱病残孕的人,其他人分成了十组,每组十二人,像是正在进行体力检测,这是每个新兵进来都会做的事情,算不得什么特别,特别的是这些“兵士”都是女子罢了。 他们来的时候一组刚刚开始,等到收拾好坐下,这一组刚刚跑完,慕容昕看着那些跑了不过两圈就几乎要昏倒在地的女人,微微摇头,男女体力的差异是天生的,就算是女奴,平日多做粗活,也并没有什么可以匹敌的优势。 剑雨笑道:“我刚刚进营的时候,只有八岁,算是个童子军,当时那个武教头要我们绕着校场跑三圈。” “听说你是第一个跑完的,也是唯一一个。”慕容昕颔首。 “现在如果让你重新跑一次呢?” “现在,十圈应该没问题吧。”剑雨嘴上说的随意,脸上却是一脸自得。 说话间,又一组已经结束,只有一个女奴咬牙坚持到了两圈半,却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阿恒说,想给这些女奴一个机会,让她们用战功赎回自己。” “您不是开玩笑吧。”剑雨夸张的惊叹,“或者是阿恒睡糊涂了。她们连怎么拿刀都不知道——你看这样子,哼,别说杀敌,就是逃命都不合格。” 慕容昕像是跟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很奇怪,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被说动了。” 最后一组拉出来,这一次没有立刻开始,宁卿扬起手,四下安静下来,她走到人群前,坚毅的目光扫过在场之人,三天的充足食物填充了他们的体力,但是并没有带来相应的勇气。 十二个人里面,人人都是一脸污渍,她看见在地窖里面那个和自己接话的女子,于是走到她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东临。”女奴看着她,挑了挑眉,一脸满不在乎:“我可以跑到两圈。”她有一双结实的大脚。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东临吗 ?很好的名字。” 东临看她一眼,翘了翘嘴角,眼里却无驯服之色。 “你父母尚在吗?”东临摇摇头。 “你还有兄弟姐妹吗?”宁卿又问。 东临仍旧摇头,她似笑非笑:“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除了自己一条命,我什么都没有,所以——不用拿那些好话来糊弄我了。什么时候开始?快点吧!” 宁卿看着她,又看看周围或茫然或温顺或者不耐烦的人,缓缓道:“我知道,你们过了三天的好日子,就开始有人忘记挨饿的滋味了。以为今天来敷衍敷衍,然后就可以躲在城里面吃吃马粮狗粮糊弄过去是不是?既然都这么想,那最后一组,也不要三圈了,绕着这里跑六圈。” “啊……”最后一组人纷纷哀叹,麻木的脸上都显出动容来,一片哀嚎之声。 剑雨挑挑眉:“看来,阿恒生气了呢。对这一滩烂泥有什么好生气的,她训练一百个还不如好好使唤我一个。” 慕容昕却未接话,继续看着下面,十二个人在校场起始地站好,呼啦啦一片,像冬天干枯的树枝,死气沉沉。 六圈,就是一百丈都是奇迹。 宁卿走到最边上,呼啦一声撕下袍间的粗布,那是众女奴曾经为了感念她的恩情用不同的布匹缝制的,她撕下长长的一溜,奖品袍子扔给秋生,然后走到东临身旁,将布条递给她:“蒙上。” “这一次,我陪你一起跑。秋生,你去计数。” 她站好,将袖子挽到胳膊上,然后高举一只手,大喝一声:“起!”率先跑了出去。 东临紧紧跟在她身后,她的速度不快也不慢,第一圈的时候,有几个人倒下去了,到了第二圈开始,开始有人呼吸急促,如同抽风箱一般,宁卿再次放缓脚步,喘着气喊道:“不要停,用鼻子吸气,嘴巴吐气。放缓步子,脚抬起来。” 她跑得很慢,但是到第二圈圈尾部的时候,仍然又倒下几个人,场上剩了不到五个人。 到了第三圈开始,场上便只有她和东临两个人了。 东临满头大汗,汗水顺着刺青和额头往下淌,脚步沉重,蒙着眼睛像是瞎了眼睛的老鼠:“我跑不动了。” “你可以的。相信自己,现在放缓呼吸,把脚抬起来再放下去。” 东临跑了一段距离,呼哧呼哧喘气:“不行,我的脚已经要断了,上面绑着石头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把脚抬起来,再放下去。” 三丈后。 “我,喘不过气了。”东临平日那桀骜的模样没有了。 “你在说话,当然喘不过气了。闭上嘴巴,继续前进。” 三丈后。 “我喉咙着火了!”东临哀嚎。 宁卿使劲吸了口气:“你在跑,你的喉咙肯定会痛。” …… “我不行了……” “你可以,不要停,你已经跑了四圈,马上第五圈了!” 东临深深吸了两口气,到了临界点的双脚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隔了很远,她一直顺着宁卿的声音跑着。 四周一片寂静,静的仿佛她在黑暗中奔跑。 她忽的有点害怕:“快五圈了,了吗?” “往前跑!不要停!”远远的,她听见宁卿的声音:“我已经领先你了!东临,你不是很自得吗?很不凡吗?让我看看你的本事!跑!” 东临咬牙,继续跑上去。 …… 没有距离,没有目的,只有耳边宁卿那几乎嘶哑的声音:“不要停!往前跑!跑啊!继续!跑!” 她汗出如浆,整个后背已经完全被打湿,过了那几乎要昏死的瞬间,仿佛又有了力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无限的缓慢,停滞,仿佛整个人已经沉静在水中,一切动作都慢起来。 她的嗓子几乎在冒烟:“我要死了!” “你死了你怎么说话,你很好!别装死!给我跑!”宁卿的嗓子同样嘶哑,她身上的衣襟也已经打湿,到最后几乎是在慢慢走,寒冷的冬日,身上却是热血沸腾,她一把扯掉外套,扔在地上,只穿一件单薄的中衣。 跑,跑。跑?跑! 那个身影已经越过她一圈,两圈,她记不清,她看见东临那蹒跚却坚定的脚步,嘴上终于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目瞪口呆的看着校场里这两个身影。 “最后一圈!”宁卿喊着,“打起精神来!把你的牙齿和声音都用在脚上!” “不要停!往前跑!跑啊!跑啊!”宁卿走到东临身边,她的胸襟上面已经开始滴水,“往前跑!脚抬起来!往前!往前!” 东临张了张嘴,这回连话 也说不出来了。 宁卿握拳,几乎要附到她耳朵旁:“往前跑!东临!你可以的!忘了你的脚,别说话!只有半圈了!” 东临的前脚紧贴着后脚,几乎挪不动步子,宁卿跑到她另一边:“东临!最后十丈!” “九丈!” 王珂跑了过来,她的脸还肿着,一大声说话就撕扯着疼,可是这个时候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加入了宁卿的队伍:“东临!只有七丈了!” 东临呼呼的喘气,颤抖如同风中的落叶,但是仍然勉强的迈着步子。 更多人开始叫起来:“六丈!” “五丈!” “四丈!” “三丈!” 终于,连剑雨也握拳叫了起来:“两丈!!” 最后一丈,刚刚喊完,东临直接倒了下去,她仰面倒在校场上,一把扯下面上的布襟,蓝天白云,凉风习习。 仿佛已经死过一回,她想休息,但是很快,两个女奴在宁卿的示意下强行将她拉起来,搀扶着让她走一走。 宁卿笑着看她,东临脸上几分得色:“五圈有了吧?”话一说完,她猛烈咳嗽起来。 宁卿的笑容更大,她示意秋生举起手上的大白纸,上面满满九个圆圈。 东临目瞪口呆,半晌突然笑起来:“你这个,骗子!”眼泪笑得淌出来。 宁卿指指那个大白纸:“可是它不会骗人。”所有的女奴都看着她们,寂寂之中,白纸猎猎作响,古老的校场中,仿佛还能听见战鼓雷雷,这样的情景,温柔的胸腔也热血一涌。 慕容昕看着场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子,耀眼如同明珠。 剑雨看着旁边的王珂,眼角随之一抽搐。 “这个废校场以后专门留给阿恒。”临下楼前,慕容昕回头看了一眼,直觉永远快于理智,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被宁卿说动了。 第55章 诉衷情近 转眼已经是半月过去,最快的马从这里到刺桐草原已经有一个来回。 但是,仍然没有得到司马的消息,风仍然冰凉,已经不再刺骨,她登上高高的塔楼,举目四望,整个安北城外一片萧索,开始消融的积雪斑斑点点,想盛放在黑土上的绒花。 从这里看下去,可以看到东边校场里一队军容整齐的女子,不过短短半月,气势和最初相比已经浑然不同,但在上战场前,她们差的还很远,十个人能存下一个已是侥幸。 风从她冰凉的嘴唇上吹过,又顺着脖子滑下去,整个身体忽的一颤。 她的弟弟安全了,安北也在慕容昕的掌握中,明明应该放下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越来越觉得不安,一种暗沉而压抑的气氛像是集聚的黑云般压在城头。 终于,细细的雪花夹杂着鹅毛细雨落下,宁卿蹙着眉头,伸手去接那游丝般的棉毛雨雪,王珂站在她身旁,恍惚道:“真没想到,我还能活到今年这个春天。” “我也没想到。更没想到还能再回到这见到你们。”宁卿转头看她,微微一笑,呼出的白气浅了一些。 “你说他们这么守着干嘛呢,既不进攻,也不后退,就这么僵持着。城里的粮食越来越少了。” “都是越来越少。”慕容昕的粮草估计最多不会撑过十天。 “你说,为什么王爷要把退路断了呢,就算是到时候有个意外,咱们也可以全身而退啊。” “不知道。估计他傻吧。” 慕容昕走上来,正好听到这么一句,他就没吭声了,正大光明的站在转角处,看着两个英气勃勃的女子。 手上堆了一层薄薄的水,到底已经快要春天了啊,连雪花都开始分离了。宁卿将手举起来,透着指缝兀自出神,纤细的手指如同剥壳的葱白,每一个指腹都是那么的饱满,圆润,她定定的出神,不知道想些什么,然后缓缓将手掌按到苍白的嘴唇上。 那么自然的一个动作,看在慕容昕眼里,却觉得有些异样,他忽然觉得这风霜也薄弱了些。 宁卿放下手,若有所悟,她转头向城墙那边看去,原本挂在上面的风鱼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线,落在地上,踩的一地是泥。 风向已经转了,湿润的手显示着风头已经开始缓缓转为西风,而如之前那只言片语获得的信息,风向是决定进攻的一个关键。 两军的对战即将开始。可是,司马为什 么还是杳无音信?是刺桐的奔袭失败?还是没有找到赫连的老巢? 冬日开始消退,与之同样的,还有刺桐沼泽上的坚冰。 她思绪万千,刚刚转身,正好看见慕容昕,他咳了一声,仍然一派从容,笑道:“我问秋生,果真你在这里。” “见过大人。不知大人找小的何事?” 慕容昕不在意她疏离的模样,走过来,冲王珂点了点头,她识相的下去了。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这里风大,别站久了。”他温声道,不动声色走到另一边,挡住了寒风。 顺着她的目光,他也看到了那些气势如虹的女兵,但只是一瞬间,他的目光就滑了回来。完全没有放到心上的模样。 “走吧,军中送来一点东西,给你看看。”一听见东西两字,原本在宁卿斗篷里面打瞌睡的阿呆呼啦一声伸出头,左右乱看,待看到什么也没有,不满的咕咕叫了两声又缩了回去。 它头顶的白毛已经掉的差不多了,现在都是一些黑色新生的毛,看起来平添几分沧桑,倒像个胡子拉渣的老鸟。 “我想多看看她们,看一眼,也就少一眼。”她忽的感伤,轻轻叹口气。 “你要是不想她们送死,让她们安心呆在后营便是。也不用如此牵挂,况且战场从来不是女子应该呆的地方。”这是他的心里话。 “呆在后营苟延残喘,不如奋起一搏来的痛快。”她淡淡道,“大人手上精兵强将众多,自然不会在意这区区数十女子。不过,大人也当听说过,四两拨千金。有时候,强极则辱,脆极易碎。” 慕容昕饶有兴味:“阿恒可是有了什么好主意,将这绣花针变成杀人刀?” “大人什么时候出击,阿恒愿效犬马之劳。”她右手抚胸,郑重道,“只求之后大人如文书履行承诺,也不负这引刀一快。” “这是自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他的神色愈发温和,“其实,你也不必……” “大人不是要说有东西要给阿恒看吗?”她立刻打断他的话。 慕容昕笑着看了她一眼:“走吧。” 一路上走过来,好几处都挂着红灯笼,昏暗的天际,风吹的灯笼纸呼呼作响。宁卿看了两眼,只觉得莫名诡异。 “这几日忙着,却是忘了,今日已经是元宵,厨房做了些浮元子,正好大家一起用。” 宁卿笑笑:“ 我倒是忘了。” 到了揽云堂,一个亲卫来回话:“福王说他不舒服,今日就不来了。” 慕容昕似乎早有预料:“吩咐厨房给福王送一份黄桂豆沙元宵过去,唔,也给拈花姑娘送一份。今日就当作宵夜罢。”亲兵领命而下。 宁卿一眼过去就看到四个大托盘,上面盖着锦布,亲卫都在门外,哪里还看到什么大家?她正要找个由头推辞,慕容昕走进去,剑雨在身后关上了门。 她没来由心头一跳。 慕容昕一手解开斗篷,随手一扔,斗篷落在椅子上,他今日笑容格外的温和,神态也格外亲切,宁卿只恨不得立刻将自己的“悲惨故事”讲一遍,打消他各种念头。 他却先不去揭开礼物,而是走到远一点的圆桌上,招呼宁卿:“过来,先吃浮元子,一会凉了。” 宁卿走了两步,站定了:“大人,我今日有些不舒服,不宜……” “这个很好吃的。也是这个大厨唯一能拿出手的东西了,有刺玫花,芝麻、豆沙、黄桂、核桃仁、果仁、枣泥的,你看看你喜欢什么味道?” 他夹起一个,放在一个小碗里,“试试这个豆沙的吧?” 宁卿越发觉得诡异,只恨不得拔足狂奔:“大人多吃点,阿恒实在不饿——不是说有东西要看吗?” “我可吃不下。”慕容昕点了点那几个浮元子,“看了一会就没胃口了。” 宁卿固执,慕容昕一副好了好了都依你的表情,走过去,解开上面的红布,宁卿只看了一眼,差点没叫出来,托盘的锦布下面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美誉宝石,而是一颗颗人头。有的已经失去一段时间,灰败了。人头全部用特制的药粉扑着,慕容昕只拉开给她看了一眼就飞快的盖了上去。 “……这是!” “还记得那日在来安北的路上么?你说你配不上本王。”慕容昕有点严肃,“我想了很久,这不是你的错,所以,本王专门命令褚勐将当日押解的那些狗奴才的头送过来。本来这不应该给你看的,但是以阿恒的性格,倘若没有亲眼看到这些人的下场,只怕一辈子都解不开心结。” “……” 他微微一笑,走过来,按住她的肩膀:“现在,好些了吗?” “……”宁卿无语的垂下头,大王爷,一直以为你精明深沉心思狡诈,可是,揣度人心也不是这样揣度的啊…… “王爷 ……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慕容昕伸手按住她嘴唇,“阿恒,你现在只要安心呆在我身旁,等我回长安时自然会带上你。你的文书仍然有效,我会替你去掉奴籍。” 轰的一声,门被剑雨推开,看着相对的两人,他立刻转过身,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大人,大厨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慕容昕面色一沉。 “被人一剑穿胸,属下看过那伤口,从胸骨的痕迹看来,是个左手用刀之人。”他们都想到了拈花。 “而且,那浮元子她吃了大半,竟然丝毫没有影响。”剑雨面色有些难看。 宁卿听到这里,便明白,他们在浮元子里面下了毒,这大厨,倒是成了替死鬼。 “这个女人,必有诡异。”慕容昕皱眉,“福王如今这般模样,倒是不好用强的。”他扣了扣手指,沉吟着没说话。 宁卿见缝插针:“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下去了。” 慕容昕按住她的手:“最近事情太多,你先去吧。” 宁卿如蒙大赦,连忙按住砰砰的心跳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她偷偷回过半个脸庞,看见慕容昕正在浅笑着看着她,宁卿像被鬼吓了一跳,连忙加快脚步跑了。 这样,第二日下午,她从练兵场回来,忽然听见秋生说,慕容恪那里出了大事,不知道怎么的,拈花就像疯了一样不停的尖叫,哀嚎,最后竟然活生生将自己掐死了。死状可怖。 更可怕的是,她死了以后,从她的脖子里面爬出了好些细细的虫子,那些虫子一钻进地上就不见了。有年老见多识广的老兵说,那是蛊虫,只有在最蛮荒的西疆才会有的东西。 宁卿听完不自觉的捂住自己的脖子,血管的跳动都让她起了鸡皮疙瘩。 她听说有的蛊虫收到特殊的喂养,只有特制的东西才能克制,问起秋生拈花的异样,她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只是叹气,福王那里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怜这么忠心的奴婢,竟然就这么死去,连主人最后一眼都没看见。 宁卿心头发凉,忽然就想起那串莹白的东珠项链,想起那上面斑驳的光影,当晚她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 梦见有一只很大很大的虫子一扭一扭的缠绕过来,仿佛要将她窒息,因为她本身女扮男装,所以没有和王珂住一个屋子,死寂一般的屋子里,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只虫子越来越 大,越来越用力;她使劲想要去看那只虫子的脸,好捏住它的七寸,但是怎么都看不到尽头。 终于,她猛地惊醒过来,脖子上正有一双手,死命的卡住她的脖子,她看见一双幽绿的眼睛,仿佛饿狼一般。 第56章 这一瞬间,一股寒意从脊背蔓延,她一把抓住那双手,使劲全力往外推,但是那手像铁爪一般,纹丝不动并且缓慢收紧,她整张脸涨的通红,脖子似乎要断了。 鼻尖涌入的是一股说不清的怪异味道,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 吾命休矣。就在她以为自己已经要死掉的时候,那只手却松开了,仍旧留在她的脖子上。 然后,她听见福王冷冰冰的声音:“没那么容易就让你死。以后你会求我杀了你的。” “福王爷?”她猛烈的咳嗽起来,一手悄悄向枕头下摸去,嘶哑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他嘿嘿一笑,阴沉沉让人心生恶寒,“你说我要干什么?拈花怎么死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拈花?她是中了蛊毒。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你没关系,和你的情郎关系可不小,就算是中了蛊毒,没有那个兔崽子她能死吗。”他眼眸恨意汹涌,夹杂着愤怒和痛楚,“你可知道,她为了我受了多少罪恶!” “王爷,她是蛮人的卧底!那些都是苦肉计啊!” “贱人,你果然知情!”他脸上的肌肉一抖,一巴掌直接呼了过来,“我要你不得好死!” 失去桎梏,宁卿向后一扬,正好湛湛避开,慕容恪更加恼怒,一脚踩在床上,匕首自袖中翻转,直接向她胸口挥去,宁卿不做他想,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但男子的力气何其大,他一使蛮力,宁卿顿时后仰,被他全面压制住了。 “王爷!”她惊呼,“冤有头债有主!杀了她的……” “杀了她的是我亲侄子,动不得他,还动不得你不成。我要让他知道被人生生割去身上一块肉的滋味。” 他反手一扭,宁卿动弹不得,心头大惊,但是匕首抵在脖子,万万不敢呼救,只能任由慕容源将自己带下床来,她只穿了一身白色中衣,赤足站在地上,冰凉刺骨,慕容源另一只手指了指门,示意她自己走出去。 宁卿心知一旦出门,那必定没有好果子吃,但是人为刀俎,却是不得不缓步走过去,慕容恪嫌她走路慢,一脚踢在她的膝盖弯上,宁卿一个趔趄,差点仆倒在地。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 轻轻连叩三下,两人俱是一惊,慕容恪一把抓住她肩膀,压低声音威胁道:“小心你的舌头。” 屋里顿时陷入沉寂,连呼吸都要凝滞起来 。。 过了一会,她听见慕容昕的声音:“阿恒,你睡了吗?” 脖子上的匕首紧了紧,冰凉的刀锋浸出血珠儿来。 宁卿不能说话,她的眼睛左右看,却没有任何可以提醒或者碰到的东西,早知道就不把那两个瓷瓶搬出去了。 又过了一会,她听见慕容昕说:“今天的话,并非儿戏,我是想过的。”她听见有手按在门扉上,但是那手却没有推开门。 慕容昕身为王侯,自有他的骄傲,即使这些时间以来,他被宁卿吸引,喜欢,入眼,但是他却绝不愿用自己的身份来逼迫她跟随,这是他的尊严,也是他的自信。他始终觉得,只要自己表明“并不嫌弃”她的态度,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宁卿以为他要离开,情急之下忽的咳了一声,脖子上的刀锋顿时又进去半分,有利刃进了血肉,她再不敢动了。 “阿恒?”已经准备离开的慕容昕站定,声音中有一丝欢快,“我可以进来吗?” 宁卿感受到身后慕容源身体一瞬僵硬,情绪紧绷,现在的他,如同随时会爆裂的火球,万万不能惹怒引火自~焚,她深深吸了口气,平静自己的情绪:“天色夜晚,实在不便。大人有什么话,还是明天说吧。” “阿恒,刚刚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嗯。” “阿恒,如果你真的觉得不方便,回长安之后我可以在外面给你置办一间宅子,也是可以的。那些自轻的话,以后都不必再说了。” “大人!”宁卿心底有丝丝火气,竟然真是要将她金屋藏娇不成?“阿恒身份低微,配不上您这样的天皇贵胄,实在不配您抬爱,只求乡野枯店,了此残生。随您进长安,那真是不敢他想。” 慕容昕似乎颇为意外,他想了想:“你可是因为在外而生气,若你想要进府也可以,现在府里没有当家女主,并不会有甚为难,只是以后……” “只是以后大人有了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我这样的姬妾那便是再无容身之处。大人您真瞧得起阿恒,进了侯门又如何,身份低贱,无名无份,生出的孩子也是下贱。回头若是被大人嫌弃,那更是生不如死。今日,我就实话跟您说了吧,如果大人要问阿恒意见,阿恒没有一丝一毫攀附求荣的妄想,如果大人不问阿恒的意见,强要了阿恒,那阿恒也是无话可说。” 她的声音不高,但是一字一句都足够坚定,这个瞬间,她是这么想的,然 后就这么说了。 慕容昕倒是一愣,他一直以为宁卿是因为自己身份低贱觉得配不上自己,而回避自己的好意,却不想听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一瞬间男子的自尊让他下了狠话:“本王还不至于如此下作。” 他哼了一声:“只要你他日不后悔才好。” “有生之年,绝不后悔。”宁卿干净利落。 慕容昕气的面皮发涨,竟然一丝犹豫都没有,他自从冠礼之后,各方闺秀宫娥不知道多少芳心暗许,哪怕只求的一丝多余的目光流连,并且父皇在朝臣暗示下预备亲自赐婚都不下三回,只是每次都被他的贵妃母亲阻止了,她一直觉得只有最优秀,家世和地位最尊贵的女子才能配上他。潜移默化,他也这么觉得,对女子格外挑剔甚至几乎到了违反常态的地步。面色不净的连茶都不能侍奉,到了军中才稍微好点,对于爱洁的癖好也略有妥协。 但是他怎么能容忍,自己已经“降低”无数要求,暗中克服诸多心里障碍,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不去介意她某些不得已的地方,然后想着法子帮她解开心结,随着她在战况紧张的时候折腾,在这样的纵容情况下,她竟然干净利落的拒绝了自己。 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而且根本不是什么自卑好吗? 慕容昕的鬼火从脚底窜到心头,再慢慢窜到脑子顶,他平日的骄矜风度残留的影响才让他没有破门而入,只是气的一甩袖子。 又过了一会,他很低的问道:“是不是因为他?!”他说的是司马无情。 宁卿却冷笑一声:“大人,既然知道,何必多问。我和苏蒙本来便是两情相悦,只是天意弄人。大人还是速速请回吧,本来军中已经蜚短流长,大人还在这里徘徊,岂不是要让别人做实您的龙阳之癖?”希望他能听出来,苏蒙可是死了好久了。 门外静了片刻,慕容昕冷声道:“自甘堕落!”然后甩袖而去。 听着外面的脚步渐远,架在宁卿脖子上的匕首总算松开了些,慕容源危险一笑:“看不出来,你还挺识相的。看在你这么识相的份上,我可以不让你死的那么难看。走!” 他推搡着宁卿,宁卿道:“我自己会走。” 她走到门前,推开一点门缝,冷风灌进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王爷,我可以穿个斗篷吗?外面好冷。” 不待慕容源反驳,她又道:“而且我这样出去,别人看到肯定会起疑心的。” “哼。”慕容源让开一点身子,让宁卿转身,就在她转过来的瞬间,虚掩的房门顿时洞开,沉重的门扉重重撞在慕容源背上,他顿时一个虚晃,宁卿已经就地滚下身,离开了他的桎梏。 下一刻,慕容昕的剑柄重重敲在慕容源头上,他尚未站起的身子顿时倒了下去。 清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看不清任何容貌。 对他顺着流淌到屋中的月光,看见一身白衣,秀发覆肩的宁卿半坐在地上,脸色苍白,莹润如同月光。 “你没事吧?”他两步上前,蹲在她身前,有细密的小血珠滚落在雪白的衣衫上,像雪地的红梅。 慕容源按住后脑勺,看着这一幕,忽的冷笑。 “小皇叔。你这是做什么?”慕容昕看着他,薄薄的双唇紧抿。 “做什么?自然是做本王喜欢做的事情。”他看着宁卿,嘴角挂出玩味的笑意,“果真不愧是你看中的人,这滋味,当真是让人神往啊。” 宁卿作为女闾中的军宠,必然不可能是处子之身,以前怎么样慕容昕可能不会介意,但是今日如果他知道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个女人被自己睡了,只怕是会气的吐血吧。更可况,刚刚那些话,可是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这个小侄儿,恐怕是真的被这个女人迷住了。 慕容源挑衅的看着宁卿,只要她出口反驳,他有一万个办法让慕容昕相信。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宁卿竟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垂下了头。 这轻轻的一低头,几乎就是默认了慕容源的话。 慕容昕眼眶一红,猛地拔出刀,他走到慕容源身前,一脚揣在他胸口,华美的锦袍留下一个重重的脚印:“我杀了你!”他怒不可遏,长剑出鞘,剑锋清冷,冷冽的光芒跳动在月光中。 “为了一个下贱的女人,你就要对自己的亲叔叔动手吗?”慕容源并不害怕,反而将自己的脖子向前送了一截,宝剑饮血,光芒更甚,握着剑柄的手上青筋爆出,在白皙的皮肤下隐隐跳动,杀意已盛,他冷笑:“你以为我不敢吗?为了你这个蠢货,死了我大烮多少好男儿!” 他长剑一挥,慕容源一头长发全数落地,散乱的头发披散在他脸庞,配合他诡异阴沉的模样,真如恶鬼一般。 “这一剑,割发代首,是为我的女人刺的。慕容源,我今日不杀你,是因为你是我父皇的弟弟,我的叔叔。但是我不杀你,国法也 不容你!十七禁律、五十四斩更容不了你: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逼□□女,此谓奸军;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更不要说你弃城而逃,丢尽慕容家和大烮的脸面!”他声音凌厉,再无平日那低调而亲和模样,气势磅礴,生生竟让慕容源有了一丝颤意,“你的女侍拈花,里通外国,背叛大烮,我不过是小惩大诫,将她的镇蛊东珠毁了而已,自食其果,天理报应,你明知其情,不知反思,竟然还趁夜犯案。慕容源,你行军法难容,国法当诛!你可知罪?!” “天理报应?哈哈,慕容小儿,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些花花肠子?一个个都想着得了你父皇青眼,好早日登上皇位?你自己以为自己的手上干净多少?难怪你连自己女人都守不住!” “父皇的位置,自有父皇决断!我的手上至少没有沾自己人的鲜血!这一次,每个人都别想逃。慕容源!如果你不想我用父皇的金牌将你就地处理,最好乖乖的待在你的房中,否则,不要怪侄儿心狠,全不得慕容家的脸面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面金牌,那上面镶嵌着明珠,夜间幽幽发光,慕容源猛地一惊:“他竟然将这个也给你了!”他猛地发怔,然后喃喃:“不可能。不可能,母后说了的……不可能……” 慕容昕长剑入鞘,剑柄在他脖子上一敲,慕容源彻底昏了过去。 他重新走过去,扶起宁卿,面色复杂,残留着雷霆之怒的脸上半是心疼半是迟疑:“要不要军医过来看看。” 宁卿面色震动,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她从来没想到向来言笑亲和举止有度的慕容三王爷竟然还有这样的模样,难怪上一世,他可以带着贯玉军和北狄死拼一场!那样的气势,并不是珠宝满地的皇宫可以培养出来的。 慕容昕忽的出了一口气,一把将她揽住,按入怀中,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道。 “那样的话,以后都不要说了。”慕容昕的声音很认真,“就算是为了引起我的警觉和注意,都不要说了。” 第57章 决断- 夜光如洗。 宁卿推开他,动作轻缓却坚定:“大人,阿恒所说并无虚言。除了最后一句。”除了最后一句她说她是和苏蒙两情相悦,其他却是是她肺腑之言。 慕容昕握住她肩膀的手猛地用力,然后放开。 他的眼眸处有火花低低闪过:“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做外室,你想要做的是武成王府的女主人?”他脑里里突突闪过她方才说的话。 ——“只是以后大人有了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我这样的姬妾那便是再无容身之处。大人您真瞧得起阿恒,进了侯门又如何,身份低贱,无名无份,生出的孩子也是下贱。回头若是被大人嫌弃,那更是生不如死。今日,我就实话跟您说了吧,如果大人要问阿恒意见,阿恒没有一丝一毫攀附求荣的妄想,如果大人不问阿恒的意见,强要了阿恒,那阿恒也是无话可说。”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宁卿一愣,却没想到慕容昕是这样想的,她不由哑然失笑,对这样高高在上的王爷来说,承认一个女人对他们没有兴趣,那真是比承认他打了一场败仗还艰难,也罢,台阶而已,只要他想下去,就此两不相干,给多少不是给。 一思及此,她点了点头,承认道:“是的,阿恒此生,一生一世一双人,要的不只是一个女主人的位置,而是整个武成王府再无一名侧妃和姬妾,如果大人做得到,那阿恒自然心甘情愿的跟随大人。” “你!”慕容昕不料她竟然真的如此想,打蛇随棍上,提出如此要求,他忽的冷笑一声:“宁幼卿,你还真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丞相嫡女么?你的姐姐还是宠冠后宫的宁贵妃么?”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丝淡淡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嘲弄,但是就是这细细的一丝,却生生刺痛了宁卿:“王爷若是嫌阿恒身份低下,大可不必浪费时间在我身上,长安城中,闺阁千金,侯府闺秀,自有数不清的贤良女子,您何必和一个身份低贱,满身污浊的女子为伍呢?再是不济,以您的身份,大可以直接用权利招幸于我,实在不必浪费这么多心思和口舌。”她字字自贬,却无一丝驯服之态。 慕容昕一把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将那张精致的巴掌小脸扳向自己:“你以为,本王真的不敢么?”他第一次用出了自己的身份。 宁卿冷笑,被慕容源刺伤的脖子稍微一动,雪珠儿滚下来,她看向慕容昕:“武成王有什么不敢?只要您一声令下,阿恒自当宽衣解带,就如同刚刚侍奉福王一般 ,尽心尽力。” 她话音未落,下巴上的手劲猛地加大,生生竟要将她的下巴捏碎一般,她听见慕容昕的呼吸猛地变粗,整个人都散发出深深的寒意,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她要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了,但是到了最后他却只是松开了手,僵硬成拳的大掌收回了身后,他再次变回了那个骄矜温文的三王爷。 “很好。”他说。 宁卿的脚有些发软,冰冷的地面,寒从脚下起,她晃悠着站在那里,然后一件斗篷扔了过来,扑头盖脸罩了她一身,柔软的毛峰上还有男子淡淡的熏香味道,清冽而淡雅。 “别冻死在那里。”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温情,带着几丝嫌恶和不耐,然后他走过去,轻轻一扛,慕容源的身体就像轻飘飘的羽毛一般扛了起来,门在外面砰的关上,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 宁卿轻轻吁出一口气,缓缓蹲了下来,身上的斗篷服帖的随着她的动作落到地上,她突然叹了口气,将头埋在膝盖上。 “我没有做错。”她对自己说,既然认定不合适,那便是一丝丝的机会和念想都不要留下。 第二天早上,校场的女兵没有见到宁卿,而是她们的副官王珂代替训练,严格的程度一点都不输于宁卿,在这些日子的铁血训练中,大部分人都可以熟练的操纵马匹了,对于弓~弩的使用也越发上手,天生力量的弱势需要用敏捷和速度来弥补。 到了晌午,秋生一脸愁苦的站在场外,她走过去,秋生叹气:“不知怎么的,高热更加厉害,也尽说些胡话。想是昨晚冻着了。” “好好的怎么会冻着?” 秋生神秘的凑到她耳边:“卿姐姐的脖子上还有一道刀伤,肯定是昨晚发生了什么?卿姐姐被吓到了……你说会不会是那个什么大人?” 王珂面色一沉:“不要乱说。早上不是只有一点吗?” 秋生道:“我也以为没有大碍,只是睡一会就好,结果却是越来越厉害……不知怎么的,外面派了守卫,现在进出也麻烦,除了我们,要见旁的人都要那个特使大人批准。” 当下,王珂也无心思再训练,匆忙随了秋生回去,果真,屋子两旁站了四个带刀侍卫,面无表情,生人勿近的模样,眼睛扫了扫她们,却没有盘问,而秋生让代为照顾宁卿的母亲却没有进去,正巴巴站在下侧,一看到她们就像是看到救星一般:“秋秋,他们不让我进去咧。我好话说尽,都没用,就是不说话,一动就拔刀,可吓 死娘了。” 秋生连忙安抚自己的母亲,王珂进去又飞快的出来,她走到一个侍卫面前:“你是特使大人派来的吗?” 侍卫不说话。 王珂恼怒:“既然让你们在这里保护恒公子,那自然有大人的打算,现在恒公子在里面高热,稍有不慎,就有生命之危,出了事,你们担待的起吗?” 那侍卫看她一眼,微微点头。 王珂立刻直奔揽云堂,没有慕容昕的命令,就是大夫来了也进不去。 她一口气到了揽云堂,却看到外面守卫松散,人数明显少了许多,向一个侍卫传话,却说慕容昕此刻不在堂中,并不知道在何处。王珂正急的不行,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另一侧晃出来。 她认得是慕容昕的贴身侍卫,上次在点将台救了她一命的那个家伙,此刻也顾不得曾经的恶言,连忙高声叫道:“喂!……”她却是忘记了他的名字。 剑雨从来没有将这样的称呼套在自己头上过,听到一声连头都没有回。 而开始挡住王珂的侍卫却有些恼怒:“此处岂容你大声喧哗。” 王珂不管,继续叫道:“喂喂!大人!官爷!良人!……前面那个俊公子!鹰爪脸!!”随着她开始乱喊,两个侍卫对视一眼,直接动手,将王珂叉起来,预备扔出去。 这个时候,剑雨终于回头,阴恻恻的目光四处扫荡,然后落在一脸迫切的王珂身上:“你,是在叫我?” 王珂惊喜的点头。 他走过去,从头到尾打量了王珂一眼:“这位姑娘,我们见过吗?” “哎,我就是阿恒身旁的那个……那个亲随啊。”她一时找不到形容词,急迫道,“就是那日,大人在点将台上赫赫威风救下我的啊。不记得了吗?” 剑雨眼眸一怔,从头到尾又看了她一眼:“多日不见,你换脸了?”完全不一样了嘛!! 王珂顾不得他的讥讽,连忙将宁卿的情况告诉他。 剑雨当仁不让应允下来,只是临了郑重道:“不要叫我鹰爪脸。” 当下,立刻派了城里那个残存的老大夫前去诊治,好在并不大碍,但是大夫把脉良久,却忽的叹口气,秋生王珂心惊,连忙问道,老大夫摸了摸白花花的胡子,脸上一派惋惜之色:“这位姑娘,体内寒气太重,宫寒伤身,想必每次月事之时腹痛难忍,倘若加以时日好好休整,他日还有缓解的可能。 但是如果继续这样耗费心血忧思下去,只怕子嗣会有困难。” 王珂面色大变,连忙看了看左右,好在并无他人,于是低声恳求老大夫:“我这位姐姐是个苦命人,向来都是为着别人想的多,为着自己想的少,眼下好不容易有一位良人,倘若他知道这个消息,只怕……还求老大人可怜,万万不要将此事说出去。” “医者父母心。看这位姑娘也是面善的。老夫这里有几副药单,等离开这里你们好好的将息一番,自然不会有大碍。”说罢,他刷刷开出几张药方,王珂细细看了,然后收起来,送走大夫,又仔细嘱咐秋生此事谁也不能说,即使她的母亲。 秋生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将头点的像是啄米的小鸡。 两人照看宁卿到了夜间,她用了药,高热退了许多,沉沉睡去,便在侍卫的要求下恋恋不舍的离开了。 冷月如霜。 剑雨喋喋不休的汇报着宁卿的病情,刚刚从外面挟裹着风霜回来的慕容昕揉了揉太阳穴,玉箸在盘子上敲了很久,却没有夹任何菜。 他这厢说完:“大人要不要去看看?”然后巴巴的看着慕容昕。 慕容昕哼了一声:“我又不是大夫,我去看了会好吗?”他声音几分恨恨,“这个女人……”却是将筷子放下,挥手让亲随撤了下去。 “王爷,这菜专门在厨房热着一晚上了,您就夹了两筷子,好歹再用点吧。”剑雨的注意力立刻被慕容昕的身体健康吸引过去,开始喋喋的直谏模式。 慕容昕看他一眼,他立刻闭上嘴,乖乖退后三步。一晚上,慕容昕都在不断的推演和布置,隐秘的信鸦来来回回,他始终眉头紧蹙,到了快要天明,这才站起来。 看他起身却不是往寝房的方向,剑雨刚要说话,慕容昕却有几分疲倦:“我想自己走走,下去吧。” 他绕着都军府的偏厅长廊走了一会,初生的太阳落在地平线上,盈亮一丛乔木,他无端端的想起那个身影,曾经也曾在这样的时候站在军帐口,朝晖勾勒出她的模样,点亮了她的美丽,那样美好的女子,骄傲而警惕的模样。 他的心头无端端生气,再抬头时,却是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宁卿住的地方,守卫见到他,正要行礼,他抬手制止了,然后拾级而上,到了门口,却又迟疑,他想起她的那些话,想起慕容源那让人恶心的笑容,顿时整个人都觉得难堪而愤怒,只恨不得一剑杀了那厮,再将这个女人按到墙上,问个清楚 ,吻个痛快。 偏偏是她,竟让人这般难以痛断。 但慕容昕多年的喜怒不行于色的克制,即使他的内心已经翻江倒海,表现在脸上,也不过是淡淡抬起了睫毛,冷光微澜。 屋子里有淡淡的谈话声,君子非礼勿听,但是他却没有离开,因为他听见了宁卿的声音。 声音有些嘶哑和疲惫,另一个声音他听过的,是那个叫王珂的女子。 王珂喂宁卿喝了些水,然后又问:“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三王爷吗?” “深宫侯门,见过我姐姐的结局,便再无这样的念头,而像我父亲那样的男人,大烮再难寻出第二个了。以前只想着可以逃出来,等到逃出来了,又想着跟着跟着吴参军,求的一点点军功,好赎回我的弟弟。现在我的弟弟也被救回来了,我就只想着,这一场仗赢了,带着我的弟弟,找个边城野地,就此隐居。” “既然这样,你何必还要大费周章弄什么女军?” “安北城的守卫只有这么多,开城一战的时候,少不得炮灰和肉盾——你我都是在奴籍待过的人,深知那其中滋味,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即使救命稻草,那也好过束手待毙。而且,我一直在想,当年我外祖父曾经说过的,只要速度够快,只要时机够好,他此生为憾的那一仗也不会输。” 王珂还要说话,又听见宁卿道:“文书印章我都交给秋生了。她年纪小,以后我不在这里,你多多照看她吧。” “幼卿。”王珂低呼,屋子里却是长长的咳嗽,这咳嗽声像是一只小手,抓着慕容昕的心尖某处,不停的揉戳。 他走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一个斥候前来回复最新的消息:“三天时间,四王爷现在还在鸭嘴渡,一共推行了不过三十里。” 慕容昕冷笑:“他就等着捡个大便宜,等我给他送份大礼!” 斥候汇报完毕,正要退下,慕容昕忽的叫住他:“等等,我问你,你可知道宁庄臣此人?” “前任左相,皇上国丈,后因倾轧族倾……” “我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斥候愣了一下,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什么样的男人,那自然是从女人嘴里得出的评价,他斟酌了一下:“小人听的坊间传言,宁庄臣直言面谏,又有贵妃女儿为靠山,门生故吏众多,显赫非常,却是非常惧内,他的妻子原本是前朝忠烈将军之后,幼时定下 的娃娃亲,后宁庄臣中举,而他的妻子全家却因为前朝旧事翻出,一败涂地,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娶了他的妻子,甚至因此不惜违逆母亲。五年时间,宁氏只生了一个女儿,但是他一直都没有纳妾。被坊间称为第一惧内宰相。” 慕容昕若有所思:“竟是这样。” 第58章 / 天色已明,这时却突然又一只信鸦飞进来。这只信鸦通体雪白,连双爪和嘴壳都染了颜色,倘若不是那双乌漆漆的眼珠,真像是一团莹白云朵。 慕容昕取下信条,看了一眼,神色明灭不定,然后将那密信在残留的烛火上烧了,挥了挥手,斥候退了下去。 剑雨刚刚端着早饭进来,见他神色不好,也不敢多问,慕容昕看着那白纸化成灰飞,嘴角突然扬起,慵懒而讽刺:“老四写信给褚勐,说自己被困鸭嘴渡,命令他即刻挥师北上营救福王。” 剑雨皱眉:“四王爷这是把难题都留给了王爷您,不救,是延误救人,一旦福王有事太后必定怪在您头上,如果挥师,那正好是中了赫连老贼的下怀啊。”他愤愤:“真是阴险狡诈。” 慕容昕没理会他这些埋怨,他摸了摸那只蹲在案上啄米的信鸦,信鸦的翅膀被利刃刺伤,伸手一触,淡淡的血丝涌出来。他洒了一小把米:“兵不厌诈。” 天色已经大明,又是一个不眠夜,夜里呼啸的风声随着日光逐渐弱下去,打开揽云堂大门,慕容昕看了看日头:“是时候了。” 安北城的战鼓敲了起来。这样的鼓声每天早上都会在城中敲一次,城外的蛮人只是懒洋洋的抬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 但是他们显然不知道,这一次的集结和以往都不相同。 围城的这段日子,阿布勒的队伍人数由原来的数百人变成了不到一千人,从首领到兵卒,阿布勒的军队奉行的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即使是百夫长,也随时有被自己部将杀死的一天,只有足够强大,才能在这里活下去。当然,他们至少不会吃自己的同袍。 但是他们对自己同袍的界定,也仅仅止于此,即使同为北狄的另外几个部落的兵卒,也并在此列。 剩下的不多的女奴已经吃光了,吃人就像是吸食寒食散一般,一旦入口,轻易难戒,而阿布勒这些擅长快攻和掠夺的兵士来说,固守并不是他们的专长,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从第一个部落开始失踪年轻的男子开始,这已经是第五个了。 即使只是实力弱小的部落,但也是血性的草原男子。 战鼓刚刚擂过的这天早上,阿布勒的队伍正围着篝火烤东西,一支冷箭射了出来,转着烤物的蛮人一个反手,冷箭射在了人腿上。 然后只见十来个穿着单薄但是气势凌人的骑手逼了过来。 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他 喝问:“你们在吃什么?” 一个兵卒笑嘻嘻的回答:“吃什么,吃想肉啊,堂金都侯大人,您也有兴趣了吗?” 堂金呸了一声,冷声道:“一群……我的侄儿昨晚失踪了。是不是你们干的。” “哎哟,这可冤枉啊。”另一个百夫长模样的人嬉皮笑脸,“您的侄儿,那是天上仙人般高贵的人,怎么会在我们这里呢?也许,说不定被城里的那些大烮人捉走了也不一定。” “那你们,这吃的是什么?”堂金指了指火堆上还在滋滋冒油的人腿。 “这是城里的人羔啊。”百夫长吞了口口水,“昨晚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新鲜得呢?”他踢了踢火堆旁一堆剥下来的大烮兵卒的军装,正好印证他们的话。 即使火堆上那个是一个敌人,也让他没有半分快~感,堂金满脸厌恶,只觉得胃里翻涌,他看了看远远在另一边削着木箭的阿布勒,只觉得多看一眼都恶心欲吐,暗骂道:“真是一群畜生。”刚刚待要催马前进,忽然眼睛被那堆军装里面一个闪光的东西吸引,他眉间一动,催马几步,马鞭卷起的瞬间,一把小小的匕首露了出来。 他的心口猛地一跳,一把握住了匕首,锋利的刀尖划破了他的手掌,鲜血顺着刀锋落下,他一瞬间的怔忪,忽然疯了一般嚎叫起来,几个还在火堆旁烤人肉的兵士面面相觑,下一刻,带着倒刺的铁鞭卷上了他们的头颅,堂金目眦欲裂,拔出腰刀,连砍两人,一人的胳膊直接落了地,还有一人的半张脸削没了,都滚进火堆,毛发烧焦的恶心味道顿时随着火光窜起。 身后的十来个骑兵一看首领动手,顿时都明白了,那火堆上的人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少主,顿时一个个发了狂一般,纷纷冲了出去,他们早有准备,弓箭和马刀都淬了剧~毒,士气如虹,一时之间,十来个人竟然生生逼退了阿布勒上百人。 已经集结的队伍在各个城门口,马儿不安的踏着步子,慕容昕骑着一匹全身漆黑的烈马,屏声静气的等着这一幕。 他穿的是寻常将士一样的棉甲,不同的是腰间那柄雁翎刀,刀把上面的用金丝黑锦缠绕,低调而奢华,拇指上翠绿欲滴的扳指彰显着主人不为人知的身份。 剑雨看着外面已经开始乱起来,不由咽了口口水,□□的马儿感受到主人的激动,也不安的踏着步子。 “大人。”透过城门一小排特制的孔洞看出去,原来前来寻人的部落已经尽数被打翻在马下,此刻外面骂 成一团,为首的那人半边脸上都是血,却瞪着眼睛,青筋暴露,剑雨常在边关也能隐隐听懂他骂的,“□□养的狗杂种”,“母马生出来的畜生”等等不堪入耳的话。 他看见那个阿布勒原本一直在一旁削着木箭,即使是这边已经打成一团,他依旧漫不经心,甚至血溅到他脸上,也是无动于衷,蓬乱的头发始终挡着他的脸,看不清容貌。 听见另一个首领的破口大骂,他终于有了反应,缓缓站起来,两旁的蛮人立刻给他让出一条路。 剑雨有些焦急,低声道:“大人,若是被他们就此结果了那个首领,那我们的计谋就白用了。” 慕容昕扬起手,制止他的话:“再等等。” 他只得再等下去,昨夜慕容昕忽然让他去捉一个人,捉到以后却又不杀,只是给他换上了大烮守兵的衣裳,灌了酒扔在城外。 他当时不明白,现在却已经明了。可是那个年轻人不过是其他几支部落里面最小的一支,按他来说,最好要捉就捉个大的,直接让他们火拼。 慕容昕已经懒得跟他解释,既然你都知道是个大人物,难道别人蛮人自己还不认识? 慕容昕带出来的人不过百余,但是经过这些时间的训练,守卫的民兵穿上皮甲已经有模有样,令行禁止,军纪严明,除了战斗力稍弱,其他已经和一支正规的军队没什么大的区别。 能在这样的安北凑出七八百人的军队,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他们继续守在城门口,透过城门,可以看到那个野狼一样的男人,此刻已经慢悠悠的走到被踩在地上的首领身前。 他的靴子踩在堂金手腕,清脆的骨头碎裂声顿时响起,然后他忽然转头看了一眼安北城,即使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仍然有种深深的寒意涌起。 隔着厚重的城墙,看不清那个男人的面目,但是慕容昕觉得他笑了一下,这样冰冷残酷的笑容,是死亡的预兆。 他手上的木箭已经削尖了,握着那支木箭,他蹲了下来,然后冰冷的箭簇从堂金的胸口缓缓移动到喉咙。 堂金浑身冰凉,眼睛血红,喊道:“狗杂种,有本事杀了我。看你怎么向单于交代。” “交代?为什么要交代?”阿布勒看了看那木箭,然后移过他的喉咙,从双唇到了眼睛,正对着他的瞳孔。 堂金的瞳孔猛地变小。 阿布勒笑道:“我以为,你 一点都不怕呢。”他抿起嘴唇,薄情而冰冷的线条,“不过,怕的时候还在后面。”他的手捏住堂金的下巴,然后将木箭缓缓插入了他的瞳孔,他的动作很慢很慢,仿佛快一点都会破坏掉这份和谐。 “我最讨厌别人看着我脸的表情。”他哼了一声,浑然不管手下的人在剧痛和咆哮中下巴已经脱臼,“很讨厌他们那个表情。好像在骂我,什么来着,狗杂种?”然后他手腕一动,整个眼球被调了出来,堂金依然昏死过去。 就在这时,忽的一阵箭雨点般落下,紧接着,从四周的芦苇丛密密麻麻冒出了数百上千的蛮人,他们紧紧握着弓~弩,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所有人都一声令下,齐齐冲向了阿布勒的军队。 喊杀声惊动一片,剑雨这回老实了:“大人真是明见。”最好等他们杀得差不多,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慕容昕却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方面巾,蒙在脸上,然后带上了手套,将能露出来的肌肤遮了个大半,这是他每次上战场前的准备动作。 剑雨惊诧间,只见慕容昕高高举起雁翎刀:“传我的令,杀了这些吃人的阿布勒队。” 城门洞开,众将士在已经杀得难解难分的蛮人前冲出,众人均是一惊,但是很快发现,城里的大烮人目标只是阿布勒,于是他们更加卖力,一股短暂的结盟建立起来,阿布勒一部即使悍勇,也挡不住两倍于自己的围剿,渐渐落了下风。 就在这时,所有大烮骑兵忽的退后,然后城楼前不知什么时候架起的强弩和劲弓,纷纷将剑雨抛洒开来。 这次的箭雨是向着所有蛮人的。 阿布勒失败的瞬间,同盟不攻自破,然而其他蛮人尚没有喘息之际,整个攻防已经建好。 整个战局不言而喻,天时地利人和,在最恰当的时机,慕容昕推了一把,然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将两者分而化之,然后同时击溃了围城将近一月的蛮人。 剩下的残兵四处躲避。留守在原地的骑兵迅速集结,他们的速度向来惊人,顷刻间一支小小的队伍集结起来,然后残兵像溪流一样汇聚过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更响亮的战鼓擂起来了,是那一万贯玉军,势如破竹,直奔城下。 宁卿站在墙头,远远看去,黑压压一片,迅速推进,如同狼群一般。 然而,再后面,她却什么也没看见。 这里的战局基本一定,初战告捷,宁卿看了看还在城墙上 卖力的用着□□的女兵们,转身走下城墙。从一开始听见战鼓的声音,她便听出了里面的战意,然后由王珂领着一队女兵求战,慕容昕给了她们一个最偏僻的角落,但是不负所望,她们的战功却是最多了,不少蛮人都往偏僻地方躲闪,偏偏到了这里就被冷箭送上了天。 蛮人在卖力的垂死挣扎,陆陆续续有受伤的兵士被送进来。 宁卿下了城门,正好看到又一个满身是血的兵士躺在简易木架上,她无意扫过去,叹口气,然而脑子里灵光一闪,她脊背一寒,不由自主的跟着那个木架,走了过去。 木架被抬到了伤兵营,里面七七八八躺了好些兵卒,大小呻~吟不绝于耳。城里但凡会点医术的大夫都被送了过来,熬药的锅里热气腾腾的冒着烟,源源不断的药膏和汤水被盛出来。 宁卿刚刚走过去,一个大夫一把将药碗递给她:“你,赶紧给那边的人送去。” 滚热的汤药,烫的她手心一疼,她一眼看去,整个营里面乱七八糟躺着人,都是满脸满头的血,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也好。 她端着药,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人,从最靠近自己一个人开始喂,有的兵卒已经没有力气,她只得扶起来,让他们靠着自己肩膀,再小心的将药喂给他们,有好几个人,喂着喂着突然开始吐血,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宁卿心头大震,刚刚的一念也被这救治的要紧代替,顾不得自己还在发着热的身体,一趟一趟的帮大夫送药喂药。 这一次,她走到了一个已经昏迷的兵士身旁,满头满脸的血,宁卿拍拍他的脸,没有反应,然后小心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膝盖上,先用棉布沾水擦了他的双唇,然后小心将药吹冷,这才一点点喂进去,但是刚刚喂进去一点,药水就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她只得将他扶得更高一点,这才然后用汤勺将药喂进兵士的嘴里。 好歹吃了一点,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看见这个兵士身上好几处都是斑斑血迹,有些血都快到眼角了,顾不得血腥,她不由自主伸手用那方帕子擦了一擦,也许是她动作太温柔,也许是药力的作用,那个兵士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幽深,眼角上扬,但是毫无笑意。 她听见他粗粗的嗓音,带着一点生硬:“谢谢。” 然后她看见他嘴角那道伤疤,她的手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她知道,他是谁了。 那个恶鬼此刻坦然的从她的肩膀将头 滑下:“真软。”他说。 宁卿几乎用尽这十多年的克制,才没有让自己叫出声,也许,他不认识自己,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认出了他。 她侥幸着,倘若被知道,那几乎立刻的,她不确认自己还有没有生还的可能。 “不用谢。应该的。”她笑了一下。不如不笑。 第59章 怀里的人看着她,四目相对,她一瞬间几乎要被那深不可测的双眸震慑,然而最后一瞬,她垂下了眼睑,将勺子放在碗里,叮当一声脆响。 她曾经听过有两种东西不能直视,一是人面青兽,一是疯子。 而身旁的这人,显然是后者。 “你伤的很重,好好休息吧。”她的手伸向他的脖子,想将他放下来,阿布勒血淋淋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我不喜欢别人碰我脖子。” 他这么说着,却仍旧躺在他的膝盖上:“你很细心,你叫什么名字?” 宁卿只觉得如同毒蛇蜿蜒过手腕,手臂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只是一个药童。”她扬扬另一只手上的碗,“还有别的病人需要照顾,您可以自己起来吗?” 阿布勒看着她:“可以。” 她勉强笑了一下。 “你好像有点害怕?”他的眼里晦暗不明,“心跳的很快。噗,噗,噗。” 宁卿吁了口气,有点不好意思的笑道:“我第一次跟着师傅出来做事……以前都只是在后院熬药的。”额角有冷汗沁出。 远远一个大夫忙的焦头烂额,看见宁卿还在和伤员聊天,没好气的叫道:“那个,那个送药的,磨蹭什么呢?快点过来。” 宁卿简直谢死他了:“就来,就来。”她歉意的看着阿布勒:“兵大哥,你能挪一下吗?” 阿布勒另一只藏在腰间的手这才露出半个手掌撑在地上,宁卿清楚的看到了锋利的刀芒,然后她听见阿布勒说:“那你扶我一下。” 柔软有力的手扶在他的胳膊上,宁卿敏锐察觉到他的软甲里面还有一层贴身的金甲。 她不禁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动手,否则真是自寻死路。 刚刚站起来,快行数步,她猛地站定转身,一摔药碗,刚刚要厉喝,却看见阿布勒原本呆的位置空出一片,两个奄奄一息的伤兵已经咽了气,她心头大震,一个大夫大声说着那个摔破的碗,她顺着碎片看下去,却发现自己的衣衫下摆被利刃整齐的切开了一大块,整齐的切口上,还有浅浅的血痕。 宁卿顾不得许多,立刻冲出伤兵营,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已经结束,整个城里不断有人抬进伤兵,顺利会师的周大将军和霜风前后高头烈马走了进来。 却不见慕容昕的身影。 她顾不得许多,快步过去,霜风已经看见她,冲其他几个将军 一点头,先拍马走了过来。 “大事不好了。”她的呼吸有点快,飞快的将方才伤兵营的事情一说,霜风立刻知道情况的紧急,伸手向她,“上来。” 宁卿一咬牙,被一股大力带了上去,马儿当街奔起来,直奔都军府。 到了大门口,正待下马,里面呼啦啦走出一群人,为首的正是面色生寒的慕容昕,王珂一脸焦急的跟在身后,一看见她,顿时松了口气:“阿卿……恒,你可算回来了?吓死我了。”她擦了把汗,偷眼看了下慕容昕,对方的脸色有一分松缓。 然而下一刻,看见她此刻铮河霜风共乘一骑,而霜风的手还拉着马缰,从某个角度看过去,仿佛将宁卿揽在怀里一般,他原本已经松缓的脸色顿时像回了一个倒春寒。 剑雨惯会察言观色,立刻大大咳嗽两声。 霜风已经跳下马来,但是早在马上,他便知道宁卿此刻正在病着,手臂滚热,加之费了不少心力,此刻已经疲惫至极。因此,下了马,他立刻回头看了宁卿一眼,她已经有几分迷糊,霜风打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扶她下马。 而现在都军府一台阶的人,显然其他人也没有这个意识。 “王爷,属下有要事禀告。”他见礼之后,立刻上前两步,也管不得此刻马上的宁卿了。 慕容昕点了点头,余光看着仍然端坐马上的女子。 霜风的马性子烈,主人下马之后,此刻便有几分不耐烦,但是仍然耐着性子甩尾抖鬓,提醒背上另一个不速之客快快下来。 宁卿抓住马缰,只觉得手脚酸软,脑袋发昏,她猛地咬了咬舌头,剧烈的痛楚带来一丝清醒。 她一脚蹬住一边马镫,一手去抓马缰,空空的却是无力,王珂看出不对来,刚要上前,宁卿已经跳下马来,身形不稳,往前晃了几步。 慕容昕面色一凝,刚刚要伸出的脚步看见她自己稳住身形,生生停了下来。 他听了霜风的汇报,不曾大意:“立刻吩咐左右潜卫搜城,不要放过任何脸上有疤的男人。” 宁卿停在慕容昕身前,即使刚刚从战壕和拼杀中出来,他也是丝毫不染,此刻身上已经换了一身麒麟宝相铠甲,清贵凌人,明亮耀目。 他问道:“你见过他,可曾伤到?可还记得他的模样?” 宁卿想了想,脑子里却只是那双眼睛,恶鬼一般深沉冷酷的眼睛:“长得很是寻常,我可以为王爷 画上肖像。” 慕容昕见她状态不佳,本来还是冷寒的脸上有了丝松动,到底不得那般狠心,扭头叫过王珂:“陪阿恒下去好生歇息,等好了,再画像不迟。” 然后他伸手拍了拍宁卿的肩膀:“去吧。”果然有些余热。刚刚他回到城中,发现王珂还在城楼游荡,竟然没有陪在宁卿身旁,而这时候又收到都军府里传来的消息:宁卿随着王珂出来,打着他的名义,一直都没有回去。他立刻丢下此刻接受胜利欢呼的机会,巴巴的骑马赶回来,结果发现人家好好的,竟然自己找了人那么“亲密”的给送回来,怎么不郁结?听了霜风解释,倒是勉强好了那么一点,但是眼前的女人貌似一副毫不知情也不领情的模样。慕容昕生生咽回嘴里那些带着酸溜味道的话。 宁卿谢过,转身的时候慕容昕也跟着转过身来,就在这瞬间,宁卿看见铠甲的光洁面中出现一个淡淡的黑影,几乎来不及多想,她猛地转身,正好挡在慕容昕身前,一支利箭直射而来,生生洞穿了她的左肩。 这样的痛楚,令她再也承受不住,猛地一仰身,直接撞在慕容昕的铠甲上,慕容昕整个人都震了一下,晕眩般看向宁卿,女子面色惨白,黑发如云,此刻正软软从他肩膀上滑落下来,殷红的血迹从他纤尘不染的铠甲上缓缓滑下,像是无声的水墨画,一直渗透到他的铠甲里面。 那么多的血,一滴滴滴到他的手上。 他揽住宁卿腰身的手上,一片温热,箭簇的利刃透过血肉之躯,刺在他铠甲接缝处,索性没有伤到任何肌肤,但他的表情,更像是被射中的是自己。 左右一瞬的呆愣,霜风率先追了出去,剑雨左看看右看看,好多的血,他拿出一大块布来,却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去擦,王爷这么爱洁,这下……他咬咬牙,伸出手去:“王爷,我来。” 慕容昕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将宁卿整个横抱起来,直接抱进了都军府。 他一路疾奔,一直到了揽云堂偏殿,一脚踹开门去,将宁卿抱进房中,放到洁白如新的床上,迅速蔓延的鲜血瞬间染红了锦被,他直接拉过被子,直接用牙一咬,将锦被撕下一块,简单裹在她的心脉处。 剑雨等慌慌张张的跟在后面跑进来,慕容昕回头一喝:“还不快去找大夫来!!” 他带着两个侍卫又慌慌张张的跑出去。 王珂几步扑上前,半跪在床榻上,看见闭目不言昏死过去的宁卿,顿时神色张惶:“阿卿,你不要死啊 ……” “闭嘴!”慕容昕瞪她一眼,“还愣着干什么?先把伤口整理出来。” 王珂平日也是个急性子,也颇有胆识,此刻手按在宁卿身上,竟然微微颤抖,她的眼眶通红,刚刚解开一点触及到宁卿的胳膊便惊呼出来:“阿卿——好烫!又开始高热了?这,这箭不会有毒吧?” 慕容昕道:“不会,这箭矢是大烮所制,定是那狗杂种抢了一柄弓。”他咬牙,“抓到他,本王要他后悔生在这世上。” 王珂松开宁卿一点衣襟,只露出那块箭伤的地方,看见那样粗的箭,她的声音顿时带了哽咽:“大夫怎么还不来!” 慕容昕已经顾不得许多,粗粗洒了止血散后,他先将侧躺的宁卿背上露出的箭头拿铁剪剪了去,然后将她外面的衣衫褪去。 王珂本想阻止,但是此刻哪里是顾忌这些繁文缛节的时候,她咬咬牙,也小心翼翼帮着慕容昕动手,鲜血已经将左肩和衣袖全部染红,只能拿了剪刀从下面开始剪开。 一个女奴打水进来,王珂在盆里浸了浸帕子,正要上前,慕容昕一把接过来:“我来。” “王爷。”王珂迟疑一下,她早听说这位王爷天生爱洁已经成癖的地步,此刻却是毫不在乎一点点的用温热的帕子小心清理伤口周围,然后再撒上止血药散。 倒是稍微好些了点,但是那箭在身体里面,如果不拔除早晚也会要了宁卿的命。 他将帕子再一次在盆里洗了洗,然后将宁卿手上多余的血渍也擦掉,一只盈白如玉的胳膊慢慢露出来。 他的动作很轻,然后突然顿了一下,慕容昕的神色变得很古怪,他将帕子在水里重新洗过,然后重新擦了擦宁卿胳膊,但是这次即使他稍微用了力,那颗鲜红的守宫砂依然没有丝毫褪色的迹象。 他登时瞠目结舌,不可置信的看向床上那个面色苍白气若游丝的女子。 巨大的天雷滚滚而过,屁啦啪啦在脑子和眼前炸裂。 他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心疼,脸上的表情混成一片巨大的阴郁:“宁幼卿,你这个骗子。” 第60章 淬心 他眼里是汹涌的情绪,下手却是温柔得小心翼翼,半晌,仰起头,将一方手帕扔到了铜盆里,转身专注的看着少女,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王珂欲言又止,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转头焦急的看着门外。 好在,剑雨连坤带捉终于将大夫弄了进来,胡子花白的老大夫止不住的拍着胸口,还没喘上一口匀净气,已经被推到了宁卿身前,兀自失神的慕容昕直接被挤开了去,他待要发火,看见是大夫,生生压下了胸口的气。 年方二八的少女,身量已经有了明显的起伏,莹白的肌肤在鲜血下更显出白皙来,慕容昕看见几个侍卫瞠目的瞬间,表情难看的像是被一兜鸟屎当头浇下:“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出去。” 几人连忙唯唯诺诺告退,而顷刻间关于慕容昕的龙阳传言却也是不攻自破了,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叹主上英明,有人怨苍天无眼,失去最后的机会。 大夫先烤了银针,然后将穴位一一封上,原本上了止血散的伤口顿时就不流血了。只是这样仍旧不行。 “还得这位大人来帮我。”大夫眯着眼睛,将绣花针在烛火上慢慢烤着:“这位女公子肩上的箭已经穿了,虽然箭头剪了下来,但还得将箭簇拔下来才是。”他将眼睛眯的更小,“然后我将伤口缝一缝。” 慕容昕扭头看了宁卿一眼:“缝一缝? “对。伤口撕裂如果缝上愈合的速度会快很多,倘若缝的好,伤疤也会小很多。”大夫年纪已大,见惯风霜,此刻看了慕容昕表情,已经知道端倪,说话便愈发的直接。 “缝了就能好?” “缝了就能好。” “好,我信你。”慕容昕看着他,一字一顿说出下一句,“如果没有好,我会亲自缝上你的嘴。” 大夫没来由心头一寒,却又看他风度娴雅,自成仪态,“请吧。”恍惚刚刚是另一个人。 慕容昕是上过战场的人,虽然喜洁,但是也见惯鲜血,杀伐决断更不用说,但是从来没有一刻,会让他觉得如此难受,握住箭柄的时候,宁卿恍惚有了点意识,眉间蹙起来。 他握紧,咬牙,刚刚用力,她忽的虚开了眼眸,那一瞬,慕容昕来不及他想,一鼓作气,直接将箭簇拔了出来,宁卿疼的一声惨叫,整个人猛地扬起。 他看见她痛楚的脸庞无限的接近,然后虚弱的倒下去,仿佛放缓了时间,所有的动作无限的方法。他心口钝钝一 痛。那一声,仿佛叫到了心里去。 宁卿这一躺,就是小半个月,等到她能下床了,安北城已经换了新的面貌。 先开始她昏昏沉沉的时候,慕容昕来的倒是积极,到后来她清醒了,反倒是来的不那么勤了,即使来了,也是行色匆匆,好几次,她从梦里惊醒,感觉有人在身旁,微微虚开一点眼睛,看到的便是一个清冷的身影,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有时候穿着常服,有时候是戎装,最后一次裹着带着风雪的大氅,她鼻尖嗅到淡淡的血腥味道,却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睁开眼睛。 但是,这算什么呢? 他像一个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从不开口,于是她也没有拒绝的机会。 隔那一次,已经又是三天过去了。因为战事开始进入荼蘼状态,这样的不告而辞实在平常,宁卿并没有多想。 宁卿动的时候,肩上的伤口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痛楚,甚至能强忍着自己坐起来,只是这得在王珂她们不在的时候,否则,少不定又是一顿啰嗦。 她下了床,就着屋里的水简单洗漱,束好头发,换了一身男装走出房间。安北城外的风已经没有刺骨之意,门口站着两个侍卫,看见她动,却没有阻拦之意,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 整个城里人少了很多,但是井然有序,她走到街道上,竟然看见有的铺面开了门,一队骑着马的兵士巡逻过来,看见宁卿,都齐齐下马,抱胸以礼:“见过恒大人。” 他们的声音清脆爽利,宁卿仔细一看,竟是之前那些女奴。 王珂着急的寻上来,看见宁卿又是一通抱怨:“怎么穿的这么少就出来了,身子还没好全……” “好了好了。”宁卿不爱听她每日重复数次的说教,“怎么你现在和剑雨越来越像了?我好的差不多了,整日躺在床上,不走动怎么好得快。” 王珂的耳朵显然只听进去第二句,面皮便有些涨红:“我哪里会和他像!” 宁卿顿时瞧出一些端倪来,当下但笑不语,王珂越发着恼:“恒大人,你如今可是越发的爱编排我了。” “怎么连你也叫我恒大人?”宁卿摸摸鼻子。 “咦,王爷竟没有和你说过吗?”王珂惊奇,近日越发女儿态,“他将女兵全数归到了大人的麾下,新编了一些奴隶进来,大多女兵为首,他们为卒。”她有几分得意:“如今我也算得一个小小的先锋都尉了。唔,不过, 我们的职责现在就是负责城里的治安。”十多岁的年纪,到底心底还是小,几个神态,便是娇俏憨态的模样。宁卿看的一笑,心里顿时一松。 一支军队,需要忠诚,也需要武力,生龙活虎荤素不计的兵将固然是好,但是和女兵编在一起,难免会让人心生遐想。 宁卿心头转过一念:“我看看点兵册。” 待到名册拿上来后,她心里顿时放松一块,原本的女兵百余人,加入了三百奴隶,一百新募的兵,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但是他们都有一个特点:早有家室。而他们的家室妻子儿女全部都被同样登记在册。新募的兵卒还有推荐和担保人。 战场本是弱肉强食的世界,要让他们顺利听从指挥,一面是优渥的兵役待遇和对家人的优抚,对奴隶则是积累功勋换的白民的身份,另一方面,则是这支军队的督军和惩戒官是慕容昕身旁的剑雨。 拿着鸡毛当令箭,收拾了几个人,杀了个不听号令的鸡给猴看,不过几天,就将一干人等收拾的妥妥当当。除了少了一股悍勇,实在挑不出别的错来,而这样令行禁止的军队,加上首领都是女子,用来巡城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 于是,宁卿一觉醒来,忽然就成了无冕之王。 她当然不知道,这支小小的军队的另一个目的,便是用来全力维护她的周全的,那些努力和平民中,也早被慕容昕安排了妥当的人平衡局面。 只是宁卿平白得了这么一支军队,人数不多,却也不算少,她忽的就有了兴致,想要练练当年她外祖父一生为憾的那一仗。 那时,她的外祖父效忠的是另一个殇支王,因为削藩而起,自立名号,一路北上,势如破竹,但是终究孤军深入,最后被先皇的下面柱国大将军顾老先生围困在百叶原,那一场决战,她的外祖父只剩了不到一万人,而顾将军号称十五万。 敌我悬殊的一战,她的外祖父在严阵以待的阵前,选择了最直接最酣畅淋漓的战法,直接带着所有重骑兵士披甲上马,一鼓作气,直取中军,然而,最终失败在离顾老先生不到三里之地。 她的外祖父被俘,顾老先生悯其忠勇和素日名声,虽为乱成贼子,却也没有受太多苦头,最终带回长安受审,最后是她的母亲不知道求了谁,才辗转见到一面,他满身鲜血,只是叹息:“倘若那一战,铠甲再轻点,马跑得再快点,人再多点,也许,结局都会不一样。” 她的外祖父给这样尖利孤勇而决绝的阵取 名碎心。 从宁卿小时候听到这个故事,她想的便不一样,铠甲若是轻了,如何顶得住漫天的箭雨,全副武装的铠甲穿起来数十斤,马儿负重如此,又如何跑得快。但是如果,只是让马儿穿上铠甲呢,让兵卒依附于马腹?就如同滚动的铠甲一样,到了近处,以逸待劳,弓~弩压阵,未尝不可一战? 她曾委婉将这个和弟弟的西席讲过,那位西席夫子笑道:“若要人附在马腹,那岂不是要孩童才可?而孩童,就算是到了阵前,那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宁卿找不出反驳的话,直到她提挈那些女兵时,突然想到,孩子不可以,但是女子并非毫无可能啊。只要和弓弩,轻骑以及步兵配合得当,这简直就是一道撕开裂口的尖兵啊。 她按着自己的想法开始来训练马匹和兵士,专门挑选矫健而较小的女兵,其余人分为助攻,主攻,掠阵和压阵几个部分,小小的校场经常灰尘扑扑。 慕容昕一直没有再回安北城,只有源源不断的战报传过来,有时候一天两次,有时候数日一次,无一例外都很简单也很粗糙。从头到尾,全是报喜不报忧。 “今日推进三十里。”“北营固守,赫连凿凿退无可退。”“赫连分兵探头,压回。”“……” 但是从来信的时间节点,便可以分出战争的胶着和艰难状态。 从那日安北城围困打散开始,她听说慕容昕汇总了军队之后,先是故意放开一部分溃逃的敌兵,引诱担心安北困局被破的赫连凿凿出兵援助,两个人都是围城打援的心思,慕容昕充分利用他熟悉地况的优势,精准的截断了赫连的一万援兵,分成三截围而歼之。 他擅长声东击西,常常几百骑兵也造出几千的气势,三处蛮人处处都以为自己被围,源源不断的求援文书发出去,其他两处都是没有回音,意愤之下,便落尽了慕容昕的圈套,偏偏每一处,他也不赶尽杀绝,只是杀一半留一半,剩下的都是伤兵残兵,只剩下拖累的份。 赫连凿凿气的牙痒痒,偏偏另一边的北营褚勐死死沉住气,一动不动。 不出兵,被打的脸都肿了,出兵吧,又怕腹背受敌。 他开始觉出北营这个大本营的坏处来,窝查家主和其他几个部落一看吃了败仗,立刻忘了自己的豪言壮语,心生退意,他们从来都是抢一把就跑的人,这会子以为捡个大便宜可以趁机南下,结果忽然发现这块肉有点烫嘴,这些老狐狸一个个莫不是打好了主意。 赫连凿凿悍勇却挡不住这些小心思,北狄的士气一时有些低落。 而他们所谓的盟友,老四慕容恪发来信说自己被雪崩困在了万云山,半个月走走停停,连北疆的疆域都还没进。赫连气的想撕了他,这个孙子,到底还是姓慕容的,就算是上了赫连家的床也是一样! 左思右想,在这个时候,赫连为了打破僵局,同时一扫颓势,决定进攻南撤北营驻军。 同归于尽不会,可是釜底抽薪还是很熟的。 哪里知道釜底抽薪没抽到,倒是抽到自己一个大耳光。 褚勐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整个南撤的北营前费尽心思挖了一个月的陷阱,就等着呢。 陷马坑什么都是小意思,最可怕的是他们整个军队刚刚走了一半,后面的突然全部掉进了陷阱里,这个陷阱不深,但是很大,比整条断望河还要大,落进去的时候,立刻决堤的断望河水哗啦啦冲了一地。 早春的河水,里面全是冰渣滓和凌汛,不知道多少人直接就被冰扎死了。 赫连凿凿只用了两万骑兵,这两万骑兵回去了不到两千,而褚勐,连根毛都没摸到。 他已经觉得不好,窝查家主生性狡诈,这时候便怀疑是慕容家故意联合起来演了一场好戏,一而再再而三的说,赫连凿凿真有两分怀疑。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慕容恪的信已经过了万云山,正快马加鞭往北疆来,要他配合,围歼慕容昕。 赫连凿凿没吭声,狼一样的目光扫过一圈,刚刚问大家意见。阿布勒家主立刻夹着尾巴垂下头。他怎么敢抬头,他的儿子信誓旦旦献的计:围城打援,用安北城做诱饵,结果,他自己倒是把安北城弄丢了,现在下落不明。 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就是这个阎王饶过他,回到北狄,王帐里面那个女人只怕也会要了他的命。 王帐很安静,难得这样的安静,阿布勒家主不由自主的又看向另一旁敞开的箱子里面,里面装满了人头,每一个切口整齐,脸上都带着乌金面具,冰冷的蔷薇花和灰败的肤色交相辉映,他顿时胃里翻涌,那个女人,即使知道她有多可怕,即使早就知道,依旧让人遍体生寒。 可是,竟然还有人妄想去刺杀她,怎么就没杀死她呢。他有些失望。 第61章 烈焰 赫连凿凿没有犹豫多久,就下定了决心,因为第二封信来了,这次来送信的是慕容恪身边最亲近的云翼军首将月尧将军。 烤肉腥香的营帐里,月尧摘下自己兜帽的瞬间,赫连凿凿嘴里撕扯的肉停了一停,他的目光毫无顾忌的从她白皙裸~露的胸口扫过去:“你就是月尧?” “我就是月尧。”她的声音清冷,和妖艳媚色的外表格格不入。 几个首将赤~裸裸的目光更加直接,几乎将她身上的衣衫剥了一层。 “大烮果然多美人。”赫连凿凿有些不满,“可是给我们送来的公主怎的那般粗糙,简直下不了口。” 苏鲁家主笑出一口黄牙:“裂云胭脂已经四十有余,自然不能像这位娇娘子。” 裂云公主是前朝先皇的妹妹,当年因为大烮内乱,北狄蠢蠢,为了安抚北狄,大烮百年间才有了第一位和亲的公主,裂云公主先后侍奉过三位单于,一直无子无女,如今名号上挂在赫连凿凿后妃中,但是赫连凿凿毕竟二十出头,而裂云公主已经四十有余,自然有名无实罢了。 月尧冷冷看了他们一眼:“我是西疆巫蛊后人,非大烮女。” 赫连凿凿笑得荡漾:“如今你供大烮四王爷驱使,有什么不同?” 月尧不再应答,垂首呈上信函,纤长的手指如同春笋,看见的瞬间不免想到按在身上的触感,赫连在此已经快要一月,许久没有见过女人,更何况这般妖艳的女人,不自禁的觉得下身一热,腰间酥麻,嘴里就说道:“递上来来罢。”他放下羊腿,挥手让身旁的侍卫推开,留下一大块空地。 月尧扬唇一笑,冷颤颤,偏又媚兮兮,听在耳里好像有羽毛在身上挠。赫连换了换腿,将袍子翻了翻,遮掩住身上某处凸出之物:“你过来。”他说,声音有些沙哑。还用客气什么呢,慕容恪这样的人,既然送了这个女人过来,那自然也该想到结果。况且,为了争取北狄的支持,他连自己都舍得,更别说是个女人。 月尧真的缓缓走过去,步步生莲,妖妖乔乔,但是赫连雀跃的身体却渐渐僵持,他看见随着女子的移动,有蛇虫鼠蚁缓缓从她的裙摆下露出来,那条青蛇吐着信子,似乎刚刚睡醒的模样,不满的看了看四周的人,然后飞快的钻进了月尧的裙摆,有两只蜈蚣,已经半尺长,许是落下了找不到方向,又看见前面的毒虫,竟然直接扒拉着长腿开吃起来。 赫连凿凿的脸色有点难看,接过信纸的瞬间挥了挥 手,月尧刚刚退下去,他便收了收脚。 “四王爷很有诚意的。”她的桃花眼睥睨了赫连凿凿一眼,风情无限,声音恍若水滴落玉盘,“赫连单于乃是青空的蛟龙,岂能为了这点小小挫败就失了斗志,慕容昕不过虚张声势,他统共就是加上暗营也只有一万兵马,擒贼先擒王,单于如果回转枪头,直接绑了他,北营群龙无首,浅滩里面能泛出什么浪花。单于尽管放心,我们会在北边截住他,就来个瓮中捉鳖。” 她说的很有道理,但赫连却觉得背上一寒,而帐中原本垂涎的汉子亦早失去了兴趣,特别是方才看到她宝贝一般将两只蜈蚣捧起来,塞进皓腕云袖中。 月尧走出王帐的时候,面色冷酷中带了丝哀怨,若不是她早有准备,今日怕是不能这么轻易脱身,她的脖颈间恍惚还有慕容恪的喘气和沉重的呼吸,此刻被风一吹,竟如枷锁箍住了脖子,有些喘不过气来。 月尧侧脸看了王帐一眼,带上兜帽,深深浅浅向远处的草原走去,像一缕轻烟。 决战是在一个傍晚开始的,士兵们正在升火造饭,他们已经无限接近北营,慕容昕按照原定的计划将桐油悄悄沿路浇下。 炊烟缭绕,随风乱散,米面生香,饥肠辘辘的贯玉军刚刚端起碗,就看见前方飞鸟群起,地面微颤,慕容昕翻身上马,只看了一眼,连对战的打算都没有:“全体后撤。” 赫连凿凿来势汹汹,一鼓作气连追了百里,奈何贯玉军连口粮都扔了,轻车快马,跑得比兔子还快,他边追边骂,却始终差了一段距离,军队战线越拖越长。北狄先锋部队冲到了前面,只看见贯玉军竟然齐齐列阵,以逸待劳,不等他们回过神,铺天一阵箭雨,抛射三百余米,蛮人猝不及防,先锋部队损兵折将,待等到后续部队追上来,却已经迟了。 如此两次,气的赫连凿凿破口大骂,拳头打在棉花上,棉花里面还藏了淬毒的针,如何不着恼? 第三次他变了主意,列阵而上,小心推进,然是这样速度又慢了些,等到了先头部队处,慕容昕早已逃之夭夭。 赫连手上如今还有七万军队,他此来还得放着北营那帮阴区区挖陷阱的“小人”些,因此只带了三万,本想以三敌一,绰绰有余。结果这样几番下来,折损数千,一兵一卒都是北狄的财富,简直将慕容昕恨到了骨子里。 慕容昕虽然跑得快,但是一人一马到底不如蛮人一人两马,尽力争取到的时间,只够他们撤退到断望河畔。 刚刚开始渡河的时候,马匹还可以踩着冰面奔涌过去,但是几人之后,因为春融消解,冰面开始颤动,终于有第一个兵卒掉下了河。 其余人等只等下马牵着马匹小心翼翼过去,而另一边,已经远远可以看到赫连凿凿的身影,河畔干枯的芦苇丛并不能遮挡他们的身影。 慕容昕只得派出已经过河的兵士,要他们立刻前往数里外的安北城求援,打开城门,准备弓~弩,只要他们进了城,立刻关门,届时,任他赫连再多兵马也只能在城下望着。 然而派出去的兵卒四个只回来了一个,还带着一支冷箭。 “怎么回事?” 那兵卒满脸是血,几乎要哭出来:“四王爷带着西军驻扎在安北城外,我们上前,还没来得及进城,他们就开始放箭,只说我们是乔装的敌军诈城——小的禀明了身份,但是仍然没用。” 慕容昕心头一沉:“这个老四,来的真是时候。” 他回头看了看越发逼近的赫连凿凿,一咬牙:“都下马,全部徒步过去——过了河,立刻炸开河面。” 但是哪里等得到他们过去,刚刚走了三分之二的模样,赫连已经追到眼前,弓~弩手的箭簇上面绑了烈药,他冷声得意:“慕容三皇子,早想请你到北狄去趟,嘿嘿——你要是乖乖过来,这烈药炸不到您身上,还能留个体面。” “北狄王庭,本王倒是有兴趣,只是马蹄踏在地毡上,到底有那么点不斯文。”他毫不客气的讽刺回去——想让我去,那就等我骑马来踏平你的王庭。 赫连显然想到了别处,他忽的一抬手,一个兵卒抱过来一个木箱子,他打开,将里面的人头尽数倒出来:“三王爷说的是这样去么?” 慕容昕顿时一怔,司马果真——失败了? 赫连凿凿冷笑,一摆头,一排弓弩手齐齐站上来。 慕容昕顿时停住,进退不得,而赫连又一摆手,两队轻兵包抄着走过去。 此刻的安北城下,慕容恪坐在马上,冷眼瞧着上面高声逼问的剑雨,安北城自然是有斥候在外,此刻消息已经通过信鸦传了进去。 奈何慕容恪打着保护王叔的旗帜,不让安北城进出,他带来的军队不多,快马加鞭赶到安北城下的更少,不到五千,但是围住小小的安北城却是足够的。 剑雨出不得,只得回头去找慕容源,他被囚禁在都军府的暗室,听了这话,却是嘻嘻一 笑,半是欣喜半是紧张:“真的能让他死?” 剑雨气的内伤,知道从这里打不开缺口,他咬了牙,纵马回奔去校场——却是预备拼个鱼死网破。 谁知道到了校场,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平时演练的队伍和盔甲都被拿了个干干净净,他心中暗道不好,慌忙纵马去了城墙,刚刚登上城楼,就看见一群全身披甲的马群狂奔而去,而那些赚吆喝的奴隶和强悍的女兵此刻还在城门口不疾不徐的盘桓,是被挡了下来。 他听见慕容恪嘲弄的声音:“什么时候,安北城竟然也是由奴隶来说话了?还是最贱的女奴?” 王珂拍马站在前面,不气不恼:“没有这些女奴,王爷此刻来,只怕是给福王爷敛棺呢。既然您不要我们出去,也不肯亲自去救护三王爷,日后圣上问下来,却不知道四王爷如何回答。” 话音刚落,一支箭直奔王珂嘴巴,与此同时,另一支从城楼射下的箭精准的打中了它,箭头失了准,射向旁边的城门。 王珂抬头,正好看见剑雨收弓。 于是她没有看见那一刻慕容恪嘲弄而冷酷的杀意,只是听见他冷冷的声音:“唔,这倒是个难题呢,怎么像父皇交代呢?”他嘴角翘起来——如果都死了,还需要交代吗? 剑雨果断了一回,喝骂:“回城,像什么样子!” 不待王珂说话,更大声道:“立刻!福王召见。” 他们只得退回来,城门关上的瞬间,剑雨擦了把额头的汗,他看见慕容恪横切的手掌停在袖中,好歹没有落下来。 再往外看去,一群惊马准确奔向斥候传回信息的方向,他默默祈祷:“但愿来得及。” 群马已经奔出很远,才从马的中间缓缓坐起一个人来,她的肩膀已经沁红,面色苍白,但仍然准确的指引着方向。 兵贵神速,速惧出奇。 就在赫连凿凿几乎以为全盘在握已经想好怎么来处理这个小杂毛的时候,一群惊马铺天盖地涌起,他浑然一惊,警觉的张望过去,马背上只有一个人,似乎还受了伤,就在他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忽然整个马队上齐齐翻出数十个弩手,她们带着十支连发的劲~弩,哗哗一片之后,围向慕容昕的蛮人顿时倒了一大片。 而因为已经过了河的三分之二,他们的射程却是有限,赫连眼看到嘴的鸭子飞了,气的面色铁青:“给我追,生死不论!” 慕容昕一眼就看到了马背上的 女子,她引导着马队的方向,此刻因为匆忙,发丝凌乱,脸上也有灰尘之色,然他却从未觉得她如此之美,如此高贵,再看到她肩膀的伤口,他顿时心疼万分,恨不得立刻将女子抱进怀中,狠狠揉着她的头发,好好骂她一顿:“傻子。”怎么能冒这样的大险,而冒了险,却还是如此云淡风轻的模样。 然而此刻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跳上岸的第一句话:“点了马尾,轰过去!” 点燃的马尾令马儿几乎发疯一般狂窜,赫连冷笑:“这点雕虫小技也想螳臂挡车。”他最近新学的成语,觉得用起来棒极了。 但是下一刻,他立刻惊恐起来,河的对面,整个芦苇丛和草甸竟然像占了油的干柴,火势一起,顿时冲天,而此刻的风向更是风助火势,火借风势,顷刻之间,烈焰冲天。 他原本还想争取一回,但是火很快烧到了眉毛上,他立刻忙不迭的发出响箭,这是他和慕容恪约好的信号。 可是直到他开始奔逃慕容恪也没有回应。 为什么要回应,坐山观虎斗想来是他的最爱。况且,他还要按照“约定”那样守着安北城,不让慕容昕龟缩回来,没有救兵,短兵相接,狭路相逢,自然是勇者胜,哦不,多者胜。 火一烧起来,慕容昕眼前一亮,立刻翻身上马,冲安步当车的骑兵们下令:“痛打落水狗的时候到了。准备火弩,跑步前行,不要放过一个蛮人,也不要漏掉一块干草。” 他正待骑马前行,忽然想到宁卿,不由转头,声音温柔:“你先不要回去,让她们护着你躲起来,我回来就来接你。” 他将一支鸽哨放到她手里,按了按:“小心点。”然后纵马向前,再不回头,冰面扑簌簌的炸裂声,他恍若未闻。 有一种异样的神采莹润了他的脸庞,这个用生命过来救护他的女人,他想到这里,嘴角几乎情不自禁扬起来。 “驾!” 一丛接天烈焰烧过去,她忽的想起某个世外桃源,也是如此毁于战火,心中一阵酸涩,就在这是,她隐隐看见对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再仔细看过去,竟然是一颗颗黑乎乎的脑袋,面上还带着乌金面具,宁卿心里咯噔一声,立刻跳下马来。 一个女奴拦住:“恒大人,您不要过去,太危险了。” 宁卿拨开她的手:“让开。” 女奴不敢再拦,只得几人跟上去,冰凉的河面,走上去触骨生寒,她终于走到对面 ,这一回,看清楚了。 闪亮的面具,粘在乌黑的焦炭般头颅上面,和她曾经摸过的那具,一模一样。 她怔在当下,想要伸出手去,就在这时,一辆结实的马车牵着三匹马狂奔而来,几个女奴还没来得及拔刀,已经被径直撞开了去,这是乡间村民的马车,马匹是杂毛的,还算壮实,马头上还有污血的痕迹。 宁卿避无可避,就在几乎被撞上的瞬间,马车里伸出一只手,将她拎了上去。 第62章 闺怨无梦 她像一只被捕获的野兔,徒劳的挣扎中被随意被扔上了车,车里虽然垫着厚厚的茅草,但仍痛得她低呼一声。顾不得许多,她飞快的支起身子,靠上马车的后板,一双莹亮亮看顾过来。 宁卿的脊背顿时一寒。 她的手立刻悄悄的在旁边摸索,想要寻找称手的利器,但是第一把摸到的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褶皱的皮肤冰冷如铁,宁卿猛地缩了回来。 “不用看了。你左边还有一个。”阿布勒往后面靠了靠,躺在一双柔软的大腿上,那是一个面如死灰的农家姑娘,双眼无神,凌乱的发丝,还有脖颈间斑斑点点的牙印,都预示着在这个女子身上发生了什么。 宁卿警惕的看着他,目光从他肩膀和手臂上包裹精细的绷带上扫过,顿时流露出一丝不忍和愤怒。 这样的绷带从上面的颜色看来已有数日时间,而且包裹的接口都巧妙的衔接在一起,一看便是出自灵巧的女儿家手里。 她几乎立刻就可以推测出这里面这个关于引狼入室的悲剧。 然而只是目光的变化,已经让深谙人心的阿布勒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你倒是不笨。” “阁下也是一如既往。”宁卿毫不客气,冷冷的看着,“不,应该是变本加厉。” “我认得你。安北城里,姑娘也曾救过我呢——那一口药汤喝下去,只觉得浑身酥麻。”他似笑非笑,“不过,看来你和慕容昕的交情也不差呢?啧啧,我想到他看见你中箭的样子……” “是你?”重兵把守的竟然没有杀了他。 “是我。拜慕容昕所赐,我在阿莱家里躺了足足四天。” 阿布勒伸手拍了拍那个女子的脸,像是在拍一具毫无生命的布偶,难得的解释:“其实,我也不想。只是阿莱出去的时候,她这个不省心的老爹想要去告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那便只能斩草除根。” 他扬起嘴角,那道伤疤像极了嘲讽:“本来只想弄死她那个坏心眼的爹,结果却不想被这个老女人看见了——没办法。反正阿莱也喜欢我,正好带他们一起回大烮。”常年在边境讨生活的人,岂是那么容易就被一身友军的军装糊弄的,必然是他露出了什么马脚,而被这可怜的老人探析,结果枉死于此。 “人死当入土为安,可是你将他们带在车上却是何道理?”宁卿不忍的看了那个已经吓傻的阿莱一眼。 “既然死了,当然不要浪费 。我做的风干肉,呵,那是大烮一绝。”他眼底暗光闪动,一双野狼般的眼睛紧紧盯住宁卿。 宁卿一瞬间毛骨悚然,已然忘记了恐惧,巨大的愤怒壅塞她的胸口,她伸出颤巍巍的手指,连指了阿布勒几下,才哆嗦着骂出:“你还是人吗?!” 阿布勒哈哈大笑,斜睨了宁卿一眼,答道:“好久没有听到别人这么客气的说我了。”他将脸埋在阿莱怀里,女孩的衣衫凌乱,几动之下,雪白的柔软露出来,他满意的緭叹一声,转瞬脸上又是一瞬间的失望:“和我那个女奴阿妈的味道,不太一样。” 宁卿刚刚动了动脚,对面的阿布勒仿佛耳朵上也长了眼睛:“如果想死的体面一点,最好乖乖呆在那里。”他懒洋洋坐起半个身子,透过粗陋结识的马车看向外面,疾驰的行进中,可以看见在更远的地方,烈火肆无忌惮的蔓延下去,仿佛有人无声的牵引,沿着一片火海一直烧向遥远的北营方向。 他一直看着那闪烁跳腾的火焰,忽的眼眸一亮,像想到了什么要紧的喜事,本来因为战败的颓废一扫而光,缓缓一笑:“也许,你也不用死。有个好机会在眼前,对你,对我,都是。” 他利落的起身,摸住缰绳,猛的一抖:“驾。”顺着寒风进来的是马匹奔跑的鼻息和火烧之后的柴灰味道。 阿布勒嗅嗅鼻子,略略调整了方向,一路疾驰而去。 而另一边,忧心忡忡的女奴牵了马匹准备过河追赶,碎冰已不堪重负,只走了不到一半,先头数骑连人带马已经齐齐掉了下去,碎冰完全裂开,新生的河面汹涌着刺骨的流水,剩下的人立刻被阻挡在河对岸,眼睁睁的看着马车越跑越远。 这样子一直走走停停,阿布勒极其警觉,从来不肯轻易多跟进一步,但他有一双狗鼻子,只需要嗅一嗅,便知道来路去向。 他说话的腔调不快,尾音略略上扬,然声音冷僻,听起来总是让人有种寒栗之感,不止一次,他流露出想要将两具尸体的大腿肉做成风干肉的想法,宁卿也不多说,只露出底牌:“我这条命想来对你也是有些作用,如果你要对他们动手,我便立刻自决于此——活着不容易,死倒是简单。” 阿布勒闻言饶有趣味,倒也不再提,只是说:“你若尝过我做的风干肉,嘿嘿,极薄极薄的一片,几乎呀透明的切片,放在已经炒热的椒麻里面一蘸,送到嘴里,又酥又香,倘若再配上鲜浓的奶茶,或者一碗甘冽的泽草酒——世间的美味莫过于此。真让人怀念啊…… ”他眼里出现一丝神往,超越食物和声音,像是追寻到某些温暖的记忆,面孔也有些柔和起来。每当吃着这样食物的时候,他便想起自己那个无能为力却耗费所有来庇护他的女奴姆妈。 然后便是一种更深更烈的痛楚,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回深沉的模样,转回过头,一口咬在阿莱的柔软上,淡淡的血丝露出来,他像吮吸甘美的乳汁一般拼命的吮吸着,而手,已经伸进了阿莱散乱的小衣里面,然后从上面缓缓滑下去,几乎不用想象,便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那个阿莱仍旧傻呼呼的模样,似乎完全被吓傻了,根本没有任何抵抗,宁卿不忍直视:“阿布勒!” “怎么?你想先来?”他有片刻的意乱情迷,半抬起头,“咱们有的是时间——我还没有尝过王爷的女人是什么滋味呢?” 就在他开始松开自己腰扣的时候,宁卿忽然闻到一阵非常恶心的味道,阿布勒也闻到了,整个马车里面都是让人几欲呕吐的味道,吓傻的阿莱以至于大小解都不知道说话,天寒地冻,小解可随着马车落下,味道稍解,但是出恭…… 阿布勒面色一变,一脚踹向阿莱,然后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将马车勒转,他躬身准备将她拖下去:“说过多少次,怎么又忘了?嗯?来,让我来给你好好洗洗长长记性。” 他走在前面,回头看了眼宁卿:“在我回来前,将这里打扫干净——不然,你知道的。” 马车停下的旁边是一汪水泽,烈火显然也并未全数烧毁这里,斑斑的灰尘夹杂着刺目的绿意,透过掀开的粗麻车帘,宁卿看见阿莱被拖下去的瞬间轻轻眨了眨眼睛,她第一次有了表情,那表情却是痛苦而决绝的,她的眼睛一直看向马车的另一边。 宁卿便明白,这个可怜的女子哪里是疯,分明是一直装疯,她亲自带回来一条蛇,然后害死了自己的父母,只怕这内疚早晚也会将她折磨死。 只是很短的一瞬,车帘迎头砸了下来,她听见有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便是衣物被尽数撕扯碎裂的声音,然后她听见了冰冷的水声,单调而重复的入水声。 宁卿在车上摸索半天,也只找到一块半裂的木板,她咬咬牙,轻轻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抬眼看去,荒芜的野草从里,阿布勒的腰带扔在一旁,而他面前的阿莱更是衣不蔽体,被他用手抓着头发一下一下往水里按着,她开始还在傻笑,后来笑都笑不出了,只渐渐剩下喘息的劲儿,阿布勒便将她扔在一旁,折身去洗手,宁卿悄悄 挪下一条腿,轻的不能再轻,只恨不得自己变成一片树叶。但他耳聪目明,似乎听见了什么,正待回头,一旁喘气的阿莱忽的嘿嘿一笑,向着这个她向来畏惧的阿布勒爬了过去。 她全身湿透,一身雪白,饱满结实的身体若隐若现,阿布勒看着她,她脸上是傻才有的那种浑然天成的清澈,一直爬到阿布勒身旁,她将自己冰冷的脸靠在他的腿上:“冷。嘻嘻。”她终于开口了。 阿布勒面有触动之色,这回却没有推开她,阿莱贴的更近,柔软的丰满紧紧贴着他的腰腹,他的身体慢慢有了些许变化,这变化显然吸引了阿莱,她歪着脸看了看,忽的伸手握了上去,阿布勒顿时一声低喘。 他一伸手,径直将阿莱捞到了自己身上:“小东西,终于饿了?” 宁卿心慌意乱,即使前一世她也曾了解过,但是活生生发生在自己面前毕竟不一样,她知道这是阿莱故意拖延时间,想来因为她护住阿莱父母遗体,让这个装傻的姑娘心生最后的义勇。 她侧过脸,小心翼翼的放下另一只脚,从马车另一边看过去,那里是一道起伏的缓坡,火势并未能蔓延到那里,她紧紧握住半边木板,只穿了白袜的双足落地无声,然而刚刚走了几步,忽听的阿布勒一声满足的叹息,她心底一惊,准备立刻拔足狂奔,只听见一声嘲弄的声音:“怎么办?你苦心救得人没想过来救你呢,就打算这么走了。” 宁卿回过头去,只见阿布勒已经简单的穿戴好,而他面前的阿莱却是更加难堪而凌乱,她的脖子被阿布勒紧紧掐住,整张脸已经涨的通红,隐隐发紫:“这辈子,上一个骗我的女人,被我扔到了发情的公马群里。”他嘴角扬起,面色阴鸷:“你装的可真像啊,险些就被你蒙过去了。何必要装,你想傻——还不容易吗?” 宁卿用手掂了掂木板的分量:“放开她!” 阿布勒冷笑,直接扬手一扔,真的放开了阿莱,但这一扔,却是直接冲着宁卿来的,她避无可避,被兜头砸下,顿时眼前一黑。 等醒过来的时候,整个马车已经没有异味。宁卿被塞住了嘴巴,绑住了手脚,扔在角落里,手腕上的绳索有些硬,她几番挣扎,也动不得分毫。 一旁的马车上,还躺着几乎未着寸缕的阿莱,她仰面躺着,一动不动。马车里面没有阿布勒的身影,外面听的一片兵荒马乱的喧哗声,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她呜呜了两声,但是阿莱毫无反应,宁卿连忙一点一点挪过去,用捆住的双脚去触碰阿 莱的身体,软绵绵的好像棉花一般,她暗暗觉得不对,定眼看去,心头大骇,只见阿莱的手筋脚筋都已经被人挑断,她眼神涣散,似乎受了极大的刺激,一动不动,毫无意识,却是真的傻了。 宁卿一见顾不得太多,立刻手脚并用,使劲挪到的马车缝隙旁,透过裂缝看出去,只见整个外面一片燎天火光,迟来的风向从四面八方吹想这里,整个北狄残部完全龟缩于后面的北营,而火还在不停的向里面渲染着火势,浇了桐油的地方就像明亮的灯塔,指引火势一路向前。 马车现在停放的位置是北营旁边一个缓丘上,刚刚在贯玉军和北狄骑兵之间的外围地带,将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而因为野草的和从木的遮挡,下面的人却看不到这里。 她看见贯玉军前,军容整顿,气势如虹,更远的地方,接到命令的褚勐带着休整完毕的五万北营军压阵其后,而原本不可一世的北狄蛮人,现在正逐渐被完全挤压到葫芦形的北营里面。 她彻底明白为什么当日慕容昕要不做丝毫抵抗就放弃北营,他早已算好这一切,初春的北风风向,融化的积雪,桐油的朝向,甚至河流结冰消融的程度,全部都丝毫不差,然后汇聚天时地利,将整个得意洋洋的北狄蛮人困守在北营,而北营里面,想必他们做了更多的准备。 果然不出她所料,随着盾牌的准备,弓箭手就位,加了烈药的引弓将箭簇射进做了标识的北营中,一处处火被点燃,蛮人此时实力尚存,赫连凿凿连躲带跑回到大本营,带回了一万多有生力量,加上原本在北营的五万兵马,完全可以一战。势均力敌。 所以,看见贯玉军只是点燃了他们的帐篷,蛮人并未惊惶,只是加大整顿的力量,按照不同的部落,军队在不断的汇集,各种不同的部落图腾挥舞着,蛮人速度很快,一支支利剑般的军队整军待发。 赫连脸上还有黑色的草灰,他抹了把脸:“慕容小儿,躲了这么久,终于肯出来见见你老子了?” 慕容昕手上换了一条倒刺马鞭,此刻脸上含风带霜,回了淡淡一笑:“听说赫连单于气力惊人,只可惜却是没机会看了。” 赫连冷笑:“有,怎么没有?本单于马上让你看个清楚!”他手上换了一对铁锤,足足百斤有余,拎在手上却像是木剑一般轻巧。 慕容昕脸上的笑意更深。 赫连才要说话,忽然听见一声惊天巨响,紧接着,便是另一声,接着,第三声,哗啦啦,如同早春的闷雷,响 彻四野。 马儿惊惶,即使久经沙场的战马也受不了这震耳欲聋近在咫尺的爆裂声。他在一片混乱中发现,那些燃烧的军帐,一旦烧到最下面只要熄灭,紧接着便是巨爆声。 慕容昕点点头:“这硝石、硫黄放在特制的陶瓷罐里面,加了铁削,果然威力更大。” 赫连大怒:“慕容小儿,无耻至极!” 慕容昕沉声回答:“听闻赫连单于闲时也曾读我大烮书籍,竟连兵不厌诈也没听过吗?” 赫连冲部落主大吼:“还不快传令下去灭火!” 几个部落主面色惊惶,已经生了退意,听了这话立刻道:“快!全部后撤!” 赫连眼睛通红:“想死吗!” “单于,我们中了圈套啊!我的部落就剩下这些精壮男子了……” “单于!我们撤吧。” “谁敢说撤,我第一个要了他的命!” 第63章 撕心 下一瞬间,一块突出的怪石一碰,马车飞快的晃荡一下,宁卿的头砰的一声撞在马车的侧门,她唔囊一声,眼看旁边呆滞的阿莱已经快要滑落出去,连忙滚过去压住了她的腿。 阿莱的头在木板上碰撞的砰砰作响,她失去庇护自己的能力,只是在剧痛中本能的张了张嘴,失去了牙齿的嘴巴像一个血洞,有浑浊的血顺着嘴角流出来,在她喉咙里面嗬嗬响着。 宁卿死死压住她的腿,因为马车的快速前行,原本在角落里阿莱双亲僵硬的遗体此刻随着马车的剧动缓缓顺着茅草滑下来,一个冷冰冰的脑袋挨着她的手,一个*的肩膀顶住她的肩膀。 宁卿心头连连苦叫,但是稍稍一动想推开,他们却靠的更近了,宁卿只得由着他们去。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因为惯性宁卿猛地往前一冲,堵着嘴巴的半个脑袋滚到了车帘的缝隙中,正好看见对面的情景。而外面却看不清黑漆漆的马车内情形。 离马车在山坡上不过须臾片刻,战场的形式更加恶化,此刻赫连凿凿的中军已经完全挤压到了北营之中,剧烈的爆裂声告一段落,漫天都是烈药后昏黑的烟雾,几乎蔽日遮云。而在隐隐的烟雾中,浑然一股肃杀之气,贯玉军军容整肃,队列成型,如同巨大的尖刀缓缓推进,而他们刀锋所向,正是北狄仅存的赫连亲军。 尖刀的引领者,是身着明甲的慕容昕,他的身后一排亲卫倒提长锋,烈马长行,俯首帖耳,让他恍若战神。慕容昕扯下了一直蒙在脸上的面巾,将它扔在地上,马蹄狠狠踏上去,碗口大的蹄印像对蛮人的箴言,而身后令行禁止的贯玉军恍若他长鞭的延伸,这一鞭子抽下去,整个北狄仅存的精锐将会去之八~九。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不过现在的屠刀已经换到了大烮的手上,曾经北狄千百次的血债和带来的噩梦,今日将会由他们一一自尝。 有不少北营的兵士因为兴奋眼睛变得通红,为了这一刻,他们忍受了多少诽谤和辱骂,那些曾经说他们是懦夫的人,如今正在颤抖着后退,那些曾经肆无忌惮凌虐他们守卫疆土的蛮人,现在正在溃散。赫连凿凿号称十万的部落联盟,如今护卫在他身旁的不过两万人。而通过胭脂山后撤回去的部落主们,死伤惨重,相互踩踏,存者五五而已。 所有一切,都在说,北狄大厦将倾,惨败已是定局,不过对慕容昕来说,还不够,他们将要承受的是——全军覆没。 没有谁能够拯救 他们。 而就在这个时候,从山坡上野火一般窜下来一辆马车,枯纸一般停在两军之间,北狄狐疑不定,队形紧缩,拱卫中军。马车很破很旧,是边民边寨中最常见的制式,现在这辆马车忽的转了车头,挡在了大烮的刀锋之前,慕容昕的长鞭之下。 简直无异于螳臂当车。 贯玉军并没有停下来,仍旧跟着慕容昕缓缓推进,而慕容昕显然也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他只是淡淡扫了一眼马车,驾车的是个头发散乱的青年男子,穿着一身寻常边民的粗布毡毛,只是那利落的驾车模样,都显示此人的不寻常。 霜风一手搭弓,厉声冷喝:“不想死的,马上滚开。” 那个男子将紧握在手上的缰绳松开,阴恻恻的笑了:“我不走,可是我也不想死。” 霜风也不废话,慕容昕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他自然也不犹豫,直接满弓,瞄准,松箭,他射的方向是男子的手臂——这一箭更多的是试探,是警告。在没弄清底细之前,他并不打算真的要了他的命,也不预备弄残他的腿,让他一会不方便“滚”,所以最好的位置是他的胳膊。 一箭破风而出,径直过去,男子竟然不躲不避,霜风扬了扬眉:不知道这人是傻还是命多,想着法来找死。 但是并没有意料中中箭的惨叫,只见那男子伸手两根指头,夹住了迎面而来的利箭,然后像扔一根废柴一样随手撇到了地上。 霜风的眼睛跳了跳,他知道今天遇上刺头了。 全军之下,就算他是个刺头,也要被踏平咯,他一使眼色,左右亲军全数弯弓搭箭,纵使他有三头六臂,难道身上还有金刚罩不成,男子扬唇一笑,嘴角的伤疤像是一道笑纹,慕容昕眼眸一暗:“是你?” 这个一开始就挑唆安北城民众活剐福王的男人,这个围困安北城劣迹斑斑的男人,这个竟然敢在他的面前射伤宁卿的男人。 而相距不远的北狄显然也看到了他,赫连凿凿旁边的亲随一声惊叹:“单于,是阿布勒。” 赫连皱着眉头:“这个时候,他站在那里,竟是想要一己之力对抗慕容小贼吗?” “也许是阿布勒知道自己坏了单于大事,现在想要将功折罪呢。” “坏本单于大事的,不是他。”赫连眼底闪出一丝恶狠狠的杀意,“派两个人上去,接应他。” 然而两个骑兵刚刚出列,离马车还有百米,便被直接射翻在马 下。 阿布勒不为所动,听见友军的惨叫,连头发都没动一下,只是歪着头看了看慕容昕:“不错,我以为你见到我就恨不得立刻将我万箭穿心。” 慕容昕看着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马车里的,是谁?”他当然知道,阿布勒不是傻子,他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的站在这里,那手上必然有等量的砝码,他能有什么砝码?福王远在安北城,就算慕容恪和北狄勾结,只要他想要大烮的江山,必然不会去动慕容源……他的心里细细一思索,猛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面上是惊疑不定之色——不会的,宁卿有那么多女兵护卫,就算阿布勒悍勇,他也不可能毫发无损的得手。 阿布勒看到他的表情,满意的笑了笑:“看来,我这个猎物还是很有点用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慕容昕的眼睛鹰隼一般紧紧地盯在阿布勒身上。 阿布勒不以为意,他回视慕容昕,一手伸进马车,将正在努力后仰的宁卿拽住了,一把拖出来,她的头发半散,嘴里堵着布条,而肩上的血渍颜色已经变深。 慕容昕沉声,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你现在放了她?我可以留下你的命。”霜风张了张嘴,没说话。 阿布勒哈哈一笑:“我在王爷眼里,就如同猪狗一般的存在,难道王爷心里,您最心爱的女人就和我一般的身价么?” 慕容昕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忽然淡淡一笑,声音回复到曾经的高贵得体,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不过是个女宠,几夜恩宠而已,你不会以为本王真的会为她浪费时间吧?” 周大将军等人立刻点头称是。 他看着阿布勒:“要么,你像个男人一样来决战,要么,和这个女人一起被万军踏平在此,我的耐心有限。”他扬起手,亲兵的弓箭扬起。 宁卿即使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但是听到这样后毫不犹豫的话语仍旧仍不住惨然一笑,到底,只是一个下~贱的女宠啊……和他的千秋功业比起来,只怕是蚍蜉和永恒的对比吧。她轻轻闭上眼睛,也好,至少能让个恶鬼一起受死。 阿布勒眉梢一挑,“哦”了一声,却又眉头舒展,转头看了宁卿一眼:“看来王爷决心已定。我最不喜欢别人拿话搪塞我。”他一手握住缰绳,回头看了慕容昕一眼:“只不过,我听说大烮人读书多,肚子里面全是弯弯道道,嘴上说的,不一定是心里想的。” 他一把将她推回身旁的布帘之后,然后 钻了进去,冷森森的声音从马车里面传来:“慕容王爷,你知道一个女人最美的地方是哪里吗?” 马车缓缓的向前走动,慕容昕握住铁鞭的手青筋暴起,从一开始,他露出那个表情开始,他就知道,来不及了。 可是,他仍然想要试一试,如果阿布勒知道宁卿对他并不是那么重要,也许,他根本没有那个时间去伤害她,弩~手已经隐藏在马背后面,但是这个时候,阿布勒却带着宁卿躲进了马车。 他第一次感到一丝掌握之外的急促和不安。 “我觉得是耳朵。”阿布勒的声音缓缓响起,“你想想,你一亲它们,没有女人不会颤抖,你一说话,没有女人不脸红,像玉一样皎白,像丝绸一样光滑。忽的一声利刃声,然后众人听见一声压抑的闷哼,紧接着一只带着血的耳朵被扔了出来,落在了慕容昕的马蹄下。 他仍然挺拔的坐在马背上,身后是气势如虹的贯玉军和北营将士,铁甲森森,气势如虹,利刃寒芒闪烁,组成巨大的剑阵,但是只有近处的亲兵才能看见,慕容昕不受控制的颤抖了一下。 “你要什么?”他厉声问道。 “我要整个大烮军原地待命,待我北狄大军悉数撤离此地。” “不可能。”他回答,他怎么可以,如果一开始就输了,那自然无话可说,在牺牲了整个北境,布置了这么一大盘棋,最后就在几乎围歼赫连凿凿的时候,竟然放走他——不要说他自己无法交代,今天这里的每一个将士都将受到大烮律法的处罚,而他苦心孤诣的一切,他母妃的殷切期望,都将会被付诸一炬。 “哦?王爷可以再想想。你们已经得到了北狄数万勇士的头颅,还不够你们的战功吗?”马车信步由缰的向前移动,阿布勒惋惜的声音传来,“多好看的手指,啧啧。” 一声压抑而痛楚的闷哼之后,三根带着血渍的手指扔了出来:“慕容王爷,你往前的每一步,都将踩着你最心爱女人的身体。莫不是我听到的那些话都是假的?我还以为君无戏言,王爷也是一诺千金的。” 慕容昕的马不安的动了一下,他的眼睛变得漆黑一片,深邃如同永夜,就像是一个赌徒压上了自己全部的赌注一般,死死的看着那辆马车:“要是我说不呢?” “那我就只好替这位美丽的宁卿姑娘说声,抱歉了。”阿布勒低低叹息了一声,马车已经走到了二十米外,“本来,我以为你的王爷会很舍不得你的这双美目的,多可惜啊,秋 水一样。”寂静的狂野上,慕容昕听见匕首插入血肉的声音,那一瞬间,他所有的顾虑和城防全部坍塌,周大将军拍马上前,急促的催促:“王爷!” 他回过头来,眼里是来不及躲藏的痛苦。 周大将军咬牙,硬生生说下去:“王爷,切不可因为儿女私情坏事。” 慕容昕面容惨白:“私情?我何敢言私情?”这一生,他一直生活在禁锢和期待中,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最高的宝座,他的母妃告诉他,至高的权利,值得一切牺牲。他回答好。但是刚刚那一瞬间,眼睁睁的看着阿布勒离开,无论他嘴上说什么,他一步也没有动,身体永远比嘴巴诚实,问出话的那一刻,他的脚已经代替他做出了回答。 他无法向前。 一双血淋淋的眼睛落在地上,仿佛在无声的控诉什么。 阿布勒的声音远远传来:“慕容王爷,果真有情有义。” 他已经到了北狄阵前。 霜风目眦欲裂:“王爷,待属下杀光这些狗贼,为宁卿姑娘报仇!” 慕容昕面色大恸,仿佛心脏被无数铁骑碾压而过,他翻身下马,捧起那只耳朵。 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掌,可是他丝毫不为所动:“报仇……?” “让我们为宁卿姑娘报仇!!”众亲卫齐齐翻身请愿。 慕容昕惨笑,仰面看向那无边的山脉,深邃如同神邸的眼睛:“可是害她的人是我,怎么报仇?”他一步步向前,完全不理会身后将士哗啦啦跪了一地,去拣那苍白的手指……这样一双手,曾经吹奏过那样美妙的声音,他想起戈壁荒漠那绝妙的埙声,浅浅的应和之调。 周大将军翻身上马,这个时候,他作为督军一般的副帅,必然要担当最重要的职责,他扬起手:“全体列阵!” 而更远处的阿布勒从马车里面站了出来,他看着慕容昕,他面色惨白,目眦欲裂,眼底是深深的杀机,他毫不犹豫,如果他手上没有宁卿,他会上来将自己一口口撕成碎片。 “我言而有信。”他长臂一伸,“如果三王爷就此收手,我当还您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儿。而且,十年之内,北狄绝不叩关!” 慕容昕眸子一闪,几乎有些期盼的看着他的动作。 如他所想,从马车里面拉出了全身被捆,泪珠满面的宁卿。她看着他,他看着她。 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她的耳朵,全部都 在,全部都在。他吁了口气,战袍飞舞,眉眼如画,烟尘缭绕,虽然面色苍白,但是眼里却缓缓有了笑意。 从来没有一刻,他觉得如此庆幸,原来选择真的可以重来一次。 第64章 阿布勒意料之中的看着慕容昕的表情,然后一松手,手脚被捆住的宁卿立刻软软滑倒跌进马车里。 “等我们出了胭脂山,当会完璧归赵。”他勒马前行,两边的蛮人自动让开一条道,赫连凿凿深深的看着他,阿布勒跳下马车,深深行了一礼:“吾王,属下来迟。” 赫连却没有要立刻登上马车的打算,他咬牙切齿的脸上一闪而过惊惧之色:“此番就算回去,也绝不好过。” “单于只要青山在,还怕没有柴烧?”阿布勒似笑非笑,“而且您的实力仍在,任何敢于觊觎您的人都会好好掂量一下自己。” 赫连的战锤收起来归到一只手上,看了看马车:“里面是谁?这般叫他忌惮——慕容老儿的金枝不成?” “可比那些数都数不清的金枝宝贵多了。”阿布勒一挥马鞭,马车前行数尺。眼看到嘴的鸭子飞了,几个大烮将士恨不能立刻挥刀上去,但是慕容昕没有动,谁也不敢越过他前面去。 霜风上前一步:“王爷,要不要?”他比了一个追踪的暗语。 “小心,千万不要打草惊蛇。”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辆马车,还有车架上那两个面容模糊的男人,他们或许正在等着穿过胭脂山,然后在山对面摆上一个布口袋,等着心急如焚的他一头钻进去吧。 那一瞬间的迟疑,让他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战机,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片刻犹豫,便差之千里,他开始从头在脑袋里铺陈北疆的地形,兵力的部署,蛮人的逃窜方向,没有司马的奇兵,快速过了一次,他只得出一个结论:此战已了。 “十年不犯边,十年不扣关。这是赫连单于许下的承诺吗?”他高声问道。 赫连眼睛厉光一闪,朗声笑道:“自然,本单于的话,如同飞出的箭头,绝无回头的道理。” “赫连单于,出了胭脂山,便要将车中女子依约完璧归还。” 赫连小眼睛瞟了瞟车门,笑道:“自然。” “既是契约,本王也需要一点约束。”他指着阿布勒,“我要他,留下作为人质。” 赫连面色一变,不待开口,阿布勒已经跳了下来,他将手臂上剩下的绷带扯下来,胡乱绕在手腕上:“这是情理。” 他回头:“单于,您先请,阿布勒迟点再回来。”赫连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也好,你自己小心。”这话已经是极亲切的嘱托了。 “单于不必忧心— —只是车上的另一个女人,还请单于留下,我还有用。”他嘴角扬起一丝笑。 他们在彼此眼神的交换中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 宁卿虽在车里,却也敏锐察觉到他们口气的变化,只是此刻她手脚被缚,嘴里塞着布团,毫无警醒的能力,而这马车里面,四处都是光滑用旧的木板,竟然没有一处尖利的地方可以来磨磨布条。 她正张望,马车忽的一窜,宁卿再次像一个鸡蛋一样滚到了马车后面,这里面,还躺着阿莱双亲僵硬的遗体,她的手正好靠在一个人的脸上,整个人都凉了一凉。 但这一凉,倒是让她灵光一闪,有了。 马车晃晃悠悠,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从崎岖不平的路转到了较为平整的草原上,经过这么长时间,她手腕上的布条已经被磨断,宁卿活动了一下手脚,腕部都已经肿胀,她一把扯下嘴里的布条,终于好好喘了口气。 风不时的掀动门帘,从这里看出去,天色已经渐渐晚了,她侧躺在马车上,小心翼翼的在身下一个一个木板的摸索,终于抠到了一个较为松动的木板,宁卿心头一阵狂喜,她小心的搬动木板,一点一点,终于移开了第一块,紧接着便是相邻的第二块。 这个孔洞已经大的足够钻下去,她揉了揉手腕,准备一展拳脚,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马车外有低低的说话声。 宁卿上一世曾经在北狄草原深处待过一段时间,大略能够听懂他们的话。 她越听越是心惊,手上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太后在刺桐草原的事情被泄露,慕容狗贼声东击西,竟然悄无声息越过了戈壁荒漠。单于不觉得奇怪吗?整个大烮,知道太后行踪的,只怕也只有那小子了吧。”说话的人意有所指,言谈中带着深深敌意。 “这件事不一定是大烮泄露出去的,我们自己的窝里面,也有长着反骨的狼崽子。”赫连凿凿面色阴冷,这一场惨败耗尽他的耐心。 “可是,属下想不通,既然太后已经将那刺客悉数歼灭,连头颅都送了过来,为什么偏偏要留下那个带头的?” “为什么?那个老女人的爱好你不是不知道。”赫连凿凿嗤了一声,厌恶之色明显,“更何况,刺桐上面留下的马粪也知道,这批刺客绝对不止一百人。” 宁卿心头狂跳,司马此行带了近一千人,为什么会是上百人在行动中被歼灭,而他们说的那个带头的,会是谁? 她 的手紧张的抓住了那块木板,木板用的太久,已经接近腐朽,轻轻一动,边缘便扑哧一声。 外面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钻了进来,他灰溜溜的眼睛在车里扫了一圈,一个脸上血肉模糊的女人仍然昏迷着,还有一个女人,手脚被捆,嘴里塞着布团,正惊恐的看着他。 男子松了口气,探出身去:“无事,就是那两个老鬼的尸体撞到了车尾。” 赫连有些厌恶:“死人的身体还留在上面做什么,拖出去扔了罢。” 男人领命,钻进车来,沉重的脚步踏在马车上,裂响声声。 他刚刚拖到一具尸体,不由咦了一声,也不多说,直接扔了出去,赫连凿凿一眼看到,这具尸体上面没有眼睛,只有两个红紫色的窟窿。 男人又去拖另一具,却不想撞到昏迷的阿莱,她迷糊中有些醒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带着些许天真,但是脸颊上的血迹和一只缺失的耳朵却让她有几分怪异。 眼看老妇人的尸体已经快要通过她,她忽的一怔,一把想去按住,但是被挑了手筋的双手孱弱无力,她猛地撑起半边身子,想要去咬住母亲的身体,满口的白牙已经被拔的干干净净。 徒劳无力的挣扎中,老妇人的尸体已经被拖了出去,阿莱在马车上翻滚,无能为力的哭泣着,眼泪顺着鲜血变成一道血泪。 宁卿缓缓冲她摇摇头,她哭的更加厉害。 牙齿?她注意到宁卿疑惑的目光。 她当然不知道,在她被撞的昏迷的时候。阿布勒忽的来了兴致要她服侍他,她曲意顺从,却打定主意要一口让他断子绝孙。 那一口力气太小,下巴却被他捏的脱臼,而满口的瓷牙,也被一颗颗拔了下来。 她终于喘过气来,沉默在马车中蔓延,很久,她忽的轻声问宁卿:“刚刚有机会,你为什么不走呢?”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既然我娘的牙齿那么好用,为什么已经磨断了绳子,你还是不走呢?” 宁卿看着她:“我要去找一个人,报他的救命之恩。” 阿莱看了她片刻:“你真傻。”真的。 第65章 进宫 然后,她的脸上浮现一丝痛悔而悲恸的绝望,失神的看着被阻挡的马车外面,那里,她的双亲已经被随意处理了。她想要伸出一只手去,但是却无能为力。 “我刚刚以为……”宁卿眼看她行动艰难,一边飞快挣开手上的活结,一边爬过去,她想要扶起阿莱,然而满身伤痕,却不知道从何下手。 阿莱精疲力竭的笑了笑,颓然的仰面躺在地上,“我刚刚以为……我死了,结果还活着。” 她没有了牙齿,说话漏风,听起来含糊不清,宁卿眼涩,不忍再看,帮她擦了擦脸。 阿莱看着车顶,不知道在想什么,眼圈慢慢红了:“其实傻的是我。本来我爹是不要我救他的,是我偏不……是我害了他们。” “你也不知道。”宁卿轻声安慰她。 “我知道,看到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了,就跟我在草原上打的狼一模一样。比,比它们还要狡猾,是我傻,听见他的感激话语,看着他的温和面皮,就昏了脑袋。姐姐,你说我是不是傻。” “已成成局,不要再想。还不如想想怎么活下去。”宁卿目光微澜。 “活下去?我这样的傻子活下去有什么用?我要给我爹娘报仇。”她咬牙,然而口腔空空如也,“我要像他对我爹娘那样,一笔笔还回来。” “别意气用事。你现在这样,怎么报仇?”宁卿实话,“不如想办法先保住性命,等伤好了再说。” 她转头看了宁卿一眼,凄然一笑:“他不会杀我的。我这么好的玩物,还会像他女奴母亲一样哼歌……要杀也早就动手了。所以,我要留在他身边,就算做条疯狗,终究一天也有机会。” “阿莱,你这是何苦……留在这里——” “我已经决定了。姐姐,你还是想办法自己走吧,已经过了胭脂山和野猪原,他们还没有放你走的打算。看来,只要那个恶鬼一回来,他们就会撕了你的。”她身在边境,从小就跟着父亲在草原和荒林中讨生活,对边关地形更是熟悉。 宁卿还要说话劝她,阿莱已经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她眼里所有的神采都消退了,连淡淡的恨意都看不到,全无所思的双眸如同婴儿一般空明澄澈。看来她已经下了决心。宁卿低声喊了两声,阿莱全无反应。她叹口气,由她去了,小心的帮她盖上茅草,宁卿慢慢挪到车尾,果然,暮色之中,长长的队伍早已经过了胭脂山,火把点点,看不到尾巴。 她想了 想,再次轻轻搬开那两块木板,然后钻了下去。 ~~~ 一直到了深夜,赫连凿凿没有传回任何话,而霜风也去没有任何消息,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阿布勒被严密看管起来,连打个哈欠都有十双眼睛盯着。 一直到第二天,众军已经安营扎寨完毕,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从胭脂山外传来,终于到了下午,霜风风尘仆仆的回来了,他一回营帐直奔王帐,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先听坏消息吧。”慕容昕道。 “赫连狗贼不会将阿恒姑娘交还了。”霜风平视前方。 “什么?”慕容昕按住一口气,停了一停,“那好消息呢?”——难道她自己跑回来了? “阿恒姑娘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见了。我们的人和蛮人都没有找到阿恒姑娘,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霜风擦了把脸,“赫连凿凿把整个马车都拆了,连衣服缝里都一一搜捡过,周围方圆五里也都派人搜索过,没有任何踪迹。” 慕容昕眼睛眯起:“你们呢?也没有找到。” “朔望将军亲自出马,还是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赫连凿凿的马队你们搜了吗?” 霜风灵光一闪:“您是说?” 慕容昕忽的舒口气:“真拿她没办法。去吧,把那个阿布勒处理了。” 这时门口有亲卫通报:“四王爷前来。” 北营安顿好的昨晚,剑雨带着福王慕容源在贯玉军的护卫下,并大部分女兵前来了北营。 因宁卿被捉之事,他一直觉得面上讪讪,故而意外的有些寡言。 此刻听见大局已定,营帐安置完毕,慕容恪就立刻带着西疆“混吃混喝”的部队前来,想起那日城门上他对王珂毫不留情的一箭,顿时着恼:“哼,这样拖拖拉拉,□□都赶不上热的。” 霜风:“……”就算北狄可以是屎,但是……这样一说还是好……恶心啊。 慕容昕:白眼。 接下来的一天,文书参军们用了最谨慎的用词反复推敲后将战报上报朝廷,八百里加急第一时间送往长安,在慕容恪说话之前,谁越快谁就占了先机。 福王性子越发阴沉,到了北营第二日便要求回长安,慕容昕以为他养病为由,强行 将他留下。谁知慕容恪来了之后竟然直接一声不吭就将人送走了。 他们趁黑走的水路,一路下去,再追也是徒然。 也在这时候,皇帝的嘉奖源源不断的颁下来,紧接着就是贵妃的,并着颁恩令,还有美酒和御厨一起被送到了北营。 慕容昕也不客气,当夜在营中大肆设宴,特邀慕容恪出席,百将陪坐,众将共饮,一杯酒满,一饮而尽,再满一杯,渐渐的,醉眼迷离,衣袂翻飞,他本就白皙,而今换上常服,醉意横生,眉梢眼角竟多了些说不出的风流之态。 慕容恪也饮了许多。酒是解语花,也是温情炭。 两人竟然渐渐聊起天来,从幼时皇宫的吃食和第一次偷酒的失望说起来,宾主言欢。却不知道是慕容恪说的兴起还是心有所思,他忽的左右张望一下:“却没有见到皇兄你身旁的那位娇娘子?” 慕容昕喝酒,眼睛在慕容恪身旁跪坐斟酒的月尧身上扫过:“四弟身旁已经有了这么以为如花似玉的好将军,干什么还惦记我的小亲兵?” 月尧持酒再满,双手呈上,慕容恪眼底少了许多平日的恭顺和亲和,他笑着接过,饮了半盏:“粗质顽石怎敌得过美玉在前?况且,那位小娘子听说曾在女闾熏陶,自然是不一样的。” 慕容昕面色有些不悦:“阿恒不过身负所累,况且,本次战争,她居功甚伟,我已奏请父皇,升她为翊麾副尉,虽然只是个从七品下的小将,也算是官印在身的人了。”他当然不会说,他是将阿恒的名字排在一大堆受赏的兵士里面,而且里面注明她原本的职位就是武成王下的幕属。 他想让慕容恪知道的是,你的女人乱七八糟给了个将军的头衔,我的可是将会由天子名正言顺册封的副尉,孰轻孰重,可见一斑了。 慕容恪面前斟酒的玉手明显顿了一下。他忽的有几分恼怒,几分不屑:“一个下贱的女宠,皇兄竟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这话说完,慕容昕身旁的剑雨顿时轻轻吸了口气,他以为慕容昕定会不假颜色,好好训斥慕容恪一顿,但是他却似乎喝多了,面颊微红,似乎没有听清的模样:“你说什么?” 慕容恪笑:“王兄没听见就算了……” 慕容昕缓缓站起来,他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四弟,这是从北狄的营里搜出的琵琶酒,听说只有配上绝美的琵琶曲,喝起来才够味。”他的眼睛看着慕容恪身旁的月尧。 慕容恪点头:“去吧,弹那个塞外春寒 边角冷。” 月尧贝齿轻轻咬了咬娇嫩的红唇,还是站起来,她从来都是只为慕容恪一个人表演的,以前,她以为这是一场特殊的荣宠,原来,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拨出第一个音开始,慕容昕赞叹的点头,满满饮了一口,他执着酒壶,脚步有些不稳走到了慕容恪身旁:“来来,四弟,一醉方休。” 没有人看到是谁先动手的,只知道看到的时候,慕容恪已经被打在地上趴下了,他的鼻梁歪了半边头上还有一块烤肉,慕容昕也不废话,挥拳专往脸上招呼,霜风剑雨连忙拉架,可惜都是拉偏架的,慕容恪走不得动不得,眼睛都肿了起来,慕容昕拳头上全是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慕容恪的。 慕容恪身旁的亲卫急了,连忙上去护主,结果更多的北营军上来,最后整个宴会现场变成了一场大群架,这群架不一会,就变成了慕容恪一方单方面挨揍,好在大家打归打,没有人动刀。 慕容昕他们是不想将自己变成完全过错方,慕容恪他们是实在没有在这里拼刀的实力,于是心照不宣,变成一场肉搏战。 月尧原本在场地中央弹琵琶,这会儿,直接坐在了高高的桌几上。清角吹寒,都在都城,声声切切,迫人心神。她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周围一切隔离在她身外。良久,曲终收拨,她站了起来。 这一场混战的结果在第三天得到了反馈:慕容源星夜兼程马不停蹄的前脚赶回长安,后脚慕容恪的告状书就到了太子手里,于是原本算是居功甚伟的一击击溃赫连部落,变成了临战怯场,功过相抵,而他在军中纵酒,将千里援助的慕容恪打成重伤,被勒令在北营就地面壁思过。 而慕容恪则“满腹委屈”的进宫见驾去了,只要有他,还有那个现在对慕容昕恨之入骨的慕容源,怎么说怎么报,还不是由得他们? 慕容恪前脚刚走,慕容昕就开始在军中安排人手布置。美其名曰是专心静思己过。当日晚上,数骑就趁夜离开了北营。 寒冬已过,外出避寒的赫连贵族和草原各部落的亲眷们陆陆续续从刺桐草原伸出的秘殿里回来了,宁卿跟在欺负膜拜的人群里面,看见了高头大马,看见了赫连太后的凤驾,也看见了显赫的人群和美丽的部落贵妇,但是没有看见她最想见的那个人。 北狄和大烮不同,男女之防并不严重,甚至有的地方奴隶结婚,新娘的第一夜需要奉献给他们的部落主,也因为这样,那些女人生下的第一个孩子若是女儿 也就罢了,若是男孩大多会直接被摔杀。 火焰一般的贵族少女骑着灵巧的母马,气势凌人的走在贵妇的两侧,她们享受着众人的膜拜和惊艳的目光,每一个少女面前都有专门牵马的兵卒。 和以往不一样的是,以前都是奴隶,今年却是专门的士兵,每一个士兵脚上拴着沉重的铁链,手上也有特制的铁枷锁,这个枷锁两个相连,双手放在枷锁里面,除非特制的钥匙,便再也分不开了。宁卿死死的看着他们,大烮人和北狄长相略有差距,气质也是完全不同,即使是冷血的杀手,他们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润气息。大烮的历史太悠久,一个出生在古老民族的婴儿,从一出生,他便已经老了。 她一眼看出了这些人的身份,急切的目光在四周搜索着,但是始终没有看到那个人,一直到整个队伍都进了禁城,她才揉了揉眼睛,不会的,他已经也在里面。 热闹已经看够,回到俗世的现实里面,很多人开始愁眉苦脸起来。 今年还有一个不同的是,男人们没有像以往一样带着足够的布匹和粮食回来,他们面色凝重,灰头土脸,很多人身上还挂着伤,那些受了很重伤的,除非是有足够的亲人在军营,大多死在了战场和野外。 到了夜里,整个大都都是压抑的哭声,围着他们出征,用了最好的马匹和所有的马料,而现在离春天还有一段时间,没有人不忧虑。 宁卿衣衫褴褛的在街道和茶肆外面坐了三天,终于从乞讨和略有身份的平民那里听到了她想要的信息。如何进入到大都皇宫的信息。 即使是北狄的大都,依然不缺能言善辩混的四面八通的人牙婆。 这个人牙婆是专门往皇宫里面送人的,据说她从不克扣卖身费,给钱也痛快,找她的人络绎不绝,但是人牙婆有自己的规矩,不论长相,不论出身,她只要清白的处子,而且一旦经过她卖身,两讫之后不得再来找她。 这样的规矩倒是可以理解,毕竟进了皇宫,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上面的人看上,那时候倘若身子不干净,岂不是晦气,而在皇宫中行走,免不得会得罪主子,生杀夺予都不在自己身上,那时候去找牙婆,她也没辙。 宁卿打定主意后便要决定从这里着手。上一世,她也在北狄待过一段时间,大致的情形知道一二,因此妆扮也更加容易一些,为了能顺利的进去,她先找了个水井,趁着黑夜,先好好洗了个头。 洗头的时候,她恍惚听见咕咕的鸟 鸣声,但是北狄的鹰隼大雕并不稀奇,故而她也没有多想。 天不亮,宁卿就排到了牙婆的门口。本来那一日,她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见,但是赫连凿凿明显并不打算让她走,逃回去的路上必定重兵把守,已经到了那样的形式上,她却是无法说服自己置之不理了,索性顺水推舟,干脆来了大都。 或许,应该先告诉慕容昕的。 她这么想着,前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斜眼市侩的脸来,正是那个牙婆。 第66章 面首 无论是蛮人的大都,还是大烮的繁华烟花之地,都少不了这样的女人,她们不再年轻,也不美丽,但是年轻时候大多有一张看得过去的脸。她们的全部天赋都在长在了嘴巴上。 无论是为官宦人家的后宅处理阴私,还是烟花之地缺了洒扫的丫头,从她们手上总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而卢牙婆无疑是里面的佼佼者,她的线搭在了整个北狄最有权势的地方,即使只是管窥蠡测的一点牛毛,已经足够她在行里面横着走了。 然毕竟是从外地到了这大都落脚的,她从来没有得意忘形,即使高调和张狂都是恰到好处的高调。 “你找谁?”她手里捏着个浅口白瓷瓶,身上披了件百鸟翎压边的大氅,皱着眉头看着宁卿,“去去去,要饭别在这里要。” “婆婆。”宁卿微微行了一礼,举止有度,还有些湿润的乱发下面,隐隐一双盈亮的眼睛,卢牙婆正眼看上去,然后慢悠悠的习惯性的从头到脚将她扫了一圈。这一圈下来,她心里立刻有了底。声音也缓和些:“姑娘看样子不像是大都人。” “婆婆。”宁卿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小女子是从大烮来,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她眨巴着眼睛,眼圈微红,嘴巴扁起来,“这是来求婆婆给条活路的。” 卢牙婆心里暗赞一声,竟然天上掉下这么个大馅饼。 然而还不能这样掉以轻心,她看了看真是饥肠辘辘的宁卿:“老身正要去拿后巷的竹林接露水,一起来罢。” 绕过一条小小的暗巷子,再拐上两弯,然后直接往前走,穿过一块禁止入内的石碑后,前面赫然一片茂密的竹林,隐隐还可以听见曲水流觞,半片竹林被矮墙围起来,还有大半却是坍塌了,站在外面,隐隐可以看见这篇茂密的竹林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大都这样的草原竟然还有这样一大片竹林。 走进去一看,林间厚厚的落叶,已是不知道荒废了多久卢牙婆径直往里面走着,渐渐已经快要隐没在茂密的竹林中,宁卿刚刚走进去,便觉得阴寒刺骨,里面蔓延着一股说不清的腐朽味道,沉甸甸的竹叶不知道堆了多少层。 她看着卢牙婆,咬咬牙跟了进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竹林越来越茂,越来越低矮,甚至伸手已经可以触及柔软的新叶,她的一身衣衫已经湿了大半。走过最后几丛茂林,头顶是参天巨木,虬结盘根,不知道长了多少年,而巨大的树冠下面,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一大片奇 异的妖艳的花朵,颤巍巍开了一地,饱满的花冠,鲜嫩的花瓣,张扬的颜色,挤挤攘攘,开满了整片大地,迎着清晨的阳光,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的露水,卢牙婆显然已经见怪不怪,她慢悠悠的挨个接着露水。 很快,接满了半瓶,宁卿袖手站在外面,看着这一大片妖艳的红色,上面剔透的露水,恍若最华丽最纯正的红宝石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真美。”就像曾经看过的,那漫山遍野的雪莲花。视野的极致。 卢牙婆见怪不怪,摇了摇瓶子:“走吧。” 宁卿立刻不再多看一眼,举步跟上她。 卢牙婆听着身后稳定的脚步声,满意的翘了翘嘴角。 回到宅子,大门却是微开的,她顿时面色紧张起来,也不管宁卿,几步抢进去,张口就喊:“苏生,苏生。” 没有人应,卢牙婆面色微微一变,转身将手里的瓶子往宁卿手里一放:“去门口等我。”然后她飞快的小跑进去,年纪大了,屁股上的肉上下抖动,看的宁卿眉头一跳。 她走过去,站在阖上的大门口,一颗茂密的七郎树越过围墙,盖住了小半个门,清晨的阳光从地平线上升起来。 她听见卢牙婆在里面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喊着:“苏生。苏生。”又紧张又担忧。 宁卿的眼睛从地上的阳光,到影子,缓缓抬起头,仰面看见茂密的树荫下一张戏谑的脸庞,白皙,干净,带着恶作剧的笑意。 眼看她仰头,仿佛等了很久,他猛地一扬树枝,大颗大颗露水湿答答的砸下来。宁卿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满头满脸。 树上的少年却是满意了,两只脚勾住树,拍拍双手,倒挂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宁卿下意识的捂住瓶口。 他的眼睛滴溜溜在瓶子上滚了一滚,恍然:“哦,你是阿姆新骗来的小丫头。” 他倒挂在树上,黑黝黝的头发从头上全部垂落下来,好像无数的水草从他身上长出来,衬的那张脸愈发的白,他定定看了宁卿两眼,她的脸上是露水淌落后的莹润,凌乱的长发,带着原始野性而又克制的美丽。 他忽的心思一起,双脚一荡,整个身子就往前晃去,米分嫩的双唇眼看就要碰到她的,但是这一刻,宁卿却伸出右手,握手成拳,他一脸撞在了她的拳头上,嗡嗡一声回想,他倒摔在了地上。 听见响声的卢牙婆慌忙跑 出来,看见摔在地上的苏生,几乎连滚带爬跑过去:“小祖宗,你这是做什么?病还没好,又开始作。” 苏生笑嘻嘻的爬起来:“早上起来,没见到阿姆,这才出来透透气。” 卢牙婆一看他的眼睛在宁卿身上扫,立刻起身挡在他们中间。 再看向宁卿的眼神,就没有了刚刚的热情,宁卿看着她母狼一样护卫领土的眼神,顿时明白了这个少年的身份。大烮也曾有公主豢养面首,但是那都是有钱有势的侯王贵妇的特权,什么时候,在北狄,一个下贱的老婆子竟然也可以这般肆无忌惮了。 北狄对于男女之防没有大烮严格,女子改嫁寻常之事,在部落里面,哥哥死了,弟弟娶哥哥的老婆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是,血性的草原男子,却是绝少愿意屈居妇人儒裙之下的。 她掩住眼里的情绪,待卢牙婆安置好这个叫苏生的少年,这才出来,身后跟了两个人,一人拿着纸笔,一人拿着印泥。 “看清楚没有问题,就在这里画押吧。” 宁卿想求得,不过是有一份杂工,到大都的尚食间里面帮忙。卢牙婆巴不得她立刻赶紧走,本来还想抬举抬举她,将她放到好些的宫室,也能看见上人,如有一天飞黄腾达也不一定,但是刚刚苏生看她的眼神——卢牙婆只想她之后最好一辈子都老老实实呆在尚食间,天天就见见羊肉牛肉就够了。 宁卿自卖自身,得了一份还算不错的银子,被心生嫉妒的卢牙婆送到了尚食间,北狄的皇室没有大烮那般,对出生门第身份的各种讲究,只要却是身子清白,通过初步检查,有保荐人,那便是可以进去的。 只是进去了,要想到什么宫室,什么样的身份,却是要看是出身了。 尚食间无疑是她非常满意的一个地方,即使要做一些粗活,但是不用和太多的人接触,也不用担心会突然被某个上人看上,惹来一身麻烦。最最关键的是,通过尚食间的做饭品类,多少,成分,可以大致推断出这是给谁吃的,给多少人吃的。 那么多的修罗暗骑牵着贵族少女的马神秘进了宫,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只要找到他们,那找到司马也会更加容易。 只不过几天,宁卿真的发现了一些不对劲,赫连太后居住的永园饮食非常奇怪,常常前一天还有大量的素食需求,第二天突然就少了十之一二,接下来又是十之一二,最后突然回归平常,然后突然又开始猛地增加。 她按住砰砰的心跳问旁边一个年轻的小宫女:“咱们太后信佛吗?” 那宫女跟被刀切了一样,迅速退了一步,转身去做别的事情了。 宁卿疑惑的看着她,发现小宫女竟然微微有些发抖。 这日的下午,到了晚膳前,小宫女都没回尚食间,说是生病了。 送膳的宫娥不够用,最后一趟总管交给了宁卿:“灵性点。”那个三角眼太监斜睨了她一眼,“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只当自己是个哑巴,瞎子,聋子。不然,真变成那样有你后悔的。” 宁卿听的心头发寒。 她看着手上的食盒,沉甸甸的盒子里,装满了白面馒头和青菜,还有珍贵的银耳莲子羹。 东西太多,需要用宫中的小滑车来推。这么多东西,是给谁的呢? 卢牙婆送走了宁卿,回过味来,心里还是有些可惜的,可是一想到这个狐媚子“勾着”苏生的模样,却又觉得值得了。 苏生年纪不大,却已是这大都里面炙手可热的人物,他虽然顽劣,性子不定,但是一到床上,那立刻变了一个模样,多少的大都女人曾经和他有了一夜后,再也容不下别的男人。 卢牙婆年纪不小了,也见惯风月的人,原本早已绝了这些心思,还是那日,她去给一个非常熟稔的夫人处理两个丫鬟,结果回报的时候早了些,却发现后院一个侍奉的人都没有,她心头诧异,等到走进了,这才听见那贵妇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她仿佛从来没有那样欢畅,也没有那么的痛快,那声音像云雀窜进云端,又如寒瀑落尽深潭,抑扬顿挫,情难自禁。 她实在按捺不住,将一双眼睛按上去看了,只是一眼,就整个人都酥了。 苏生披着衣服,站在窗边,那个贵妇趴在窗棂上,一手抓着已经揉散的花,一手紧紧扣着窗上的雕花,整个人被包裹在苏生身前。她口干舌燥,本想离开,但是脚下却像是生了根,眼巴巴的看着,手不自禁的抚上自己的身体。 只是恨不得,为什么在他前面的不是自己? 然后,她从那面铜镜里面看到了苏生,他像个促狭的孩子一般,对着她笑。 卢牙婆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花了半生一半的积蓄,包了苏生半旬。每日,她都起早专门去那大都无人敢去的禁地,为他采集最鲜美的露水烹煮新茶。 卢牙婆还沉浸在那一刻缠绵的想象里,可是, 这一日开始,他的时间到了,有人出了更有诱惑力的东西——他终究也进了宫。她叹口气,揪住自己的衣领,那上面仿佛还有余温。 这时候,有人叩响了门,是几个陌生的男人。 即使看惯了苏生的俊美,卢牙婆还是亮了眼睛,她起身将这几个男人让进去。 “你们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我这里都有。”她做这样的事情,已经很熟悉了。 “如果不喜欢姑娘,喜欢成熟一点的——也有。”她咽了口口水,自从某扇大门被苏生打开之后,她方才觉得自己上辈子都活在了狗屎里,那可真是一件美妙的事。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真是不错,就是不知道那上面怎么样? 一只灰扑扑的雕落下来,已经有了不小身材的阿呆歪着脑袋在院子里面左摇右晃。 过了一会儿,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亲卫拎着一件灰扑扑的衣服出来:“里面的衣服是我们的军衣中服——看来是阿恒大人的。” 男子点点头,亲和的目光看向卢牙婆:“这衣服,从哪里来的?” 她已经混了多年,哪里看不出男子眼底深处的冷酷:“回大人的话,是一位姑娘的。”她摆摆手,“我也不认识这位姑娘,她只是来求我,帮她找份活,然后就自卖自身去了皇宫。” 她竹筒倒豆子,对于这样的人,即使你只是眨眨眼睛,他们也知道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她老老实实的说完,然后补充一句:“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我也绝对没有逼迫这位姑娘。” “嗯。”男子伸出手指,捻起那件脏兮兮的衣服,“还算整齐,应该是自己换的。” “你说,她去了皇宫。”他松开手,“皇宫哪里?” 卢牙婆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男人的神色:“在尚食间……” 男人顿了顿,房中的氛围不知不觉松动不少。 他嘴角缓缓弯起来:“现在,我要你把我也送进去。” 卢牙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饶命啊。我只是个做小本买卖的。” 一锭金子砸在桌子上。 卢牙婆抖了抖。然后,又是一锭。 卢牙婆眼睛看了过去,紧接着是第三锭。 她猛地咽了口口水。 这回,放到桌上的,是一把刀。 第1章 宁卿推着木车缓缓走在安静的皇宫里,硕大的皇宫,里面层峦叠嶂的熏笼,穿梭如织的侍卫和宫娥,但是却是沉默而压抑的。 越是走向永园,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宁卿走的很慢,尚食间为了方便,宫娥的衣衫也与其他宫室略有不同,窄袖儒裙。宁卿在胭脂里面加了细腻的灰土,薄薄的涂在脸上,再加上一点点油脂,整张脸就显出日常烟熏火燎后的疲态和灰败,除了那一双深沉的眼睛,泯然于众人。 此刻,她低着头,眼睛根据宫室门的不同,一点点扫过去,草原民族对于皇室宫城并没有农耕民族那般的执念和精致,然而这样的印象在到达永园之后戛然而止。 永园是整个皇宫一个特殊的部分,它是从原本的皇宫为依托,逐步扩建如此的,这里面住的,是整个北狄幕后最有权势的女人,赫连太后。 关于这位赫连太后,外界几乎没有她的任何传闻,但是在宫中,只要提到她的名字,即使最老成的总管都会微微色变。 整个宫室从浅淡的白皙色彩渐渐像浓重的颜色过度,转过一条长长的甬道,整个永园便如一块沉默的巨石般出现在眼前。灰黑的隔墙将两边的世界分开来,地上是深色方砖,有青苔茂盛的长着。从这里看过去,只看到厚重的墙壁。 到了门口,四个年轻俊朗的带刀侍卫守在门口,她走到面前,便觉得被挑剔的目光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宁卿规规矩矩的取出令牌,垂头递了上去,他们并没有多的盘问,让了开去。 按照总管的吩咐,绕着宫墙一直走下去,那里会有接应的粗使宫娥,只要将手里的推车交过去即可。 小径上铺着青砖,走上去便是一种透到心头的凉,整个宫墙里面栽种着各色奇花异草,此时还在迎风开具的便是红梅,更远的地方,是她在那竹林后面看到那种巨大妖娆的花朵,密密麻麻,蜂巢一般。空气中有种说不出的奇怪的味道,各种香气缭绕期间,却让人无端端的烦躁。 木推车咕噜咕噜的滚动着,声音从沉重变的清脆,宁卿脚步放缓,走的更慢,前面的宫女已经等不及,一个不耐烦的呼喝:“磨蹭什么,还不快点。” 宁卿略略快了一点,越走到前面,木推车轮子上的声音越是明显。 她带着歉意看了一眼两个宫娥:“两位姐姐,让你们久等了。” 不耐烦的那个宫娥挥挥手:“行了,下次换个精神点的来,瞧你那蔫不拉几的样。 ” 宁卿头垂的更低。 另一个圆脸宫娥年纪大些,喝止了小宫娥:“快点吧,迟了小心你我的皮。” “你在这等着。”她们推着粥车进去了,宁卿老实的站在原地,头也没有抬,只是风大,她不时轻声咳着。 过了半柱香时间,听见粥桶的声音吱呀吱呀由远及近,这回送出来却是那个圆脸宫娥和另外一个宫女,圆脸宫娥脸色有些白,一直没说话。 宁卿接过粥桶,低着头退出去,粥桶在青砖上由远及近的声音,越来越实在,她隐隐发现,在青砖上,似乎有什么痕迹。 一直回到尚食间,她将粥桶交给了另一个管理的宫娥,然后回到房中,小心的将藏到衣摆下面的鞋子露出来。 鞋尖上,方才在桶底下面蹭到的乌黑的暗色,她轻轻一嗅,不由皱了皱眉——是血。 这永园,确实古怪。 第二日,再去送粥的时候,侍卫似乎换了人,宁卿一直低着头,直到一个查验的侍卫将令牌递回来,她恭敬的双手去接,那个侍卫趁机在她手上捏了两捏。 宁卿眉头一跳,抬起头却是不知所措的表情,飞快的将令牌接过来,她抬起头,看见一双深沉熟悉的眸子。 眉线提高了,脸鼓胀了,还有一撇小胡子,但是那双眼睛没有变。 她惊讶的看向他:你怎么来了? 他眨了眨眼睛:我就是来了。 她长了张嘴,飞快的垂下头,掩住眼底的情绪。 宁卿照常推车过去,这回接应的宫娥换成了圆脸宫女和又一位陌生的宫娥,等到送粥桶出来时,再次换了个人。 宁卿只作不知,临走时,那圆脸宫娥突然问道:“今日看起来气色很不错——你是尚食间新来的?” 宁卿点头称是。 她又问:“尚食间如今可还是杨公公当差?” 听了宁卿回话,她抬起眼睛仔细看了她:“倒是个伶俐模样——可想到这永园来当差,新进缺了些人。” 宁卿刚要说话,风声一起,她不由连咳两声,圆脸宫娥立刻皱了皱眉:“等你病好再说吧。” 宁卿垂头退出永园时,看见那个侍卫的脚轻轻点了两点。 她一路目不斜视的回到了尚食间,直到夜间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才把这个消息消化掉:慕容昕来了大都!而且,竟然变成了永园的守 卫。 她闭着眼睛假寐,直到宫中敲醒第一次更鼓,她轻轻起身,摸下床去。 沿着早已经记熟的路径,小心避开那些巡逻的兵士,终于到了永园。 刚刚要说话,一只手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巴,然后,她被拉进了一根廊柱后面,还没来得及挣扎,就看见两个换防的暗哨走了出来。 一股淡淡的熏香传进她鼻尖,她用力的手松缓下来。 见身前的人儿放弃了挣扎,慕容昕的轻轻移开了一点手掌:“聪明。知道我说的是二更时分,此时此地。” 宁卿耳语般惊诧的声音隐隐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你怎么在这里?” “和你一样来的。”慕容昕将手背在身后,仪态自然流露。 她眨眨眼睛:“和我一样?”忽的一笑,“堂堂武成王也有被卖身为奴的一天。” 幽暗的夜色中,她的双眸亮若晨星,令他一时失神,扬起的手,几乎想要抚上她清减的脸庞,终究只是扬了一扬,握手成拳:“禁锢北境,不如深入狼穴,不入狼穴,焉得狼子。” 说到这里,他神色微微一凛:“只是,这大都远比我们想象的黑暗,这个永园,也远比你想象的可怕。” 宁卿不由追问:“那司马将军?你可知道……” “不知道。”慕容昕眯了眯眼睛,“自从失去司马消息之后,我暗中派出数十斥候,甚至用了埋在大都的细作,也只是探知,他在赫连太后手上,而在哪里,却没有切实的消息。” “那日,赫连太后归来的时候,我看见有修罗杀手为他们的贵族少女执辔,他们一直进到了宫中。” “那几个人服用五石散多时,已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在宫中的我们的人秘密探知了所有新进的人,从天牢到水牢,没有任何发现——不过,我亲自进来后,倒是发现这永园里面有些古怪。我想,要是要藏人,没有人比这里更适合了。” 宁卿听罢转头向远处的永园看去,和别处夜明珠照明的宫室不同,这里,连多的灯笼都没有什么,厚重,阴沉,像是一座坟墓,她没来由的想到这个词语。 “有何古怪?”除了一种说不清的阴森感。 “永园,以前叫涌园。因为园子里有常年不歇的温泉得名,但是自从赫连太后搬进来,改装之后,这涌园的温泉便停止了喷涌。之后才改名永园。”慕容昕知道的不少,“据说在永园的假山和 巨石下面有一处秘密的温泉疗养之地,具体在哪里,却只有赫连最亲近的几个人才知道。这里最奇怪的,是总是源源不断的有新的宫娥和侍女送进来,但是,却从来没有见有任何人离开。” “这位赫连太后,坊间倒是没有多的传言。”宁卿皱眉,仔细回想,“只听说她年逾花甲,却是貌美如花,青春不老。你见过吗?” “我倒是听说,这个赫连太后,本身便是赫连家族的人,她当年为了巩固赫连家的统治,以新寡之身嫁给自己的堂兄,这位堂兄比她大了二十岁,生下一个女儿后,就病死了。那之后,赫连太后扶持了赫连凿凿,让他登上单于的位置,可是真正的大权,赫连家真正的中心,却是在永园这里。可惜,说道见她……”慕容昕摇摇头,摸摸自己的脸:“这是我在外面能买到的最亲近永园的侍卫面具了。再要往里,都是赫连的贴身亲信。” “守卫这等森严,这个赫连太后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她刚刚说完,慕容昕忽的从手上摸出一张面具:“所以,今晚才约你来看看。” 宁卿定睛一看,竟是那个圆脸宫女的面皮。她唬了一跳,慕容昕笑道:“我当你胆儿多大,竟也经不起试验。放心,不是从人脸上剥下来的。” 宁卿定睛一看,果真只是用上好的树胶做成,不由轻声哼了一哼。 到了二更半,慕容昕看了看月亮的位置,冲宁卿打了个手势,两人顺着墙角摸过去,他一手搭着宁卿的肩,纵身一跃,便过了墙头。 墙里面,只有惨白的月光无声的照耀着,白日芬芳的花朵此刻密密麻麻如同数不清的利齿,只等着侵入者的到来。 慕容昕显然对这外面已经甚为熟悉,他带着宁卿,轻车熟路,几下到了一处花丛外面,从这里,几条小径分道扬镳,一条通往永园的□□深处,一条通往永园的宫殿,还有一条,却不知道通往何处。 远远,忽的传来低低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两个行色匆匆的宫娥,一个手里捧着轻纱,一个手里捧着圆弧形鎏金瓷瓶。 宁卿听见一个催促另一人:“快些,太后在晒月亮,迟了时候就不好了。” 晒月亮,这倒是奇怪。 宁卿扬扬眉,待到两个宫娥走过去,慕容昕也和宁卿跟了上去。 这条小径是往最深处的花丛中间去的,过了不知道几丛围墙,走的宁卿已经出了薄汗,这才渐渐一处巨大的石台。 石台有数层台阶,远远看去,石台上是一个巨大的平台,上面铺着厚厚的花瓣,这些花瓣就像枯干的沙漠吸足了水分,此刻看起来柔软而娇艳,而在花瓣上面,现在正有两人,男儿促狭而清朗的声音和女人的喘气声。 “大姐姐,这样可好?”说话的正是那个在卢牙婆宅子中出现过的大都风流俏郎君苏生,他附身在赫连太后身上,一手隔着衣服握着她的柔软,一手伸进了她的亵衣之下,并顺着玲珑的曲线缓缓下滑,赫连太后微微一颤,声音听起来黏糊而激烈:“再往下。往下。” 像母狼的声音。宁卿想。 这样活色生香的画面,她的脸微微发热,忍不住侧过头,转头看见慕容昕却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上面,宁卿见状,更是极为不自在,扯了扯他,几乎立刻想要离开。 慕容昕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皱着眉头:“你看,那是谁。” 宁卿闻言不由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在赫连太后的另一边,跪坐着一个男子,几乎隐匿融入了黑夜,如果不留意,几乎看不见这是一个人,更像是一团黑漆漆的影子。他的一只手被一个铁环连在赫连太后的手腕上,一只手上端着托盘,此刻随着赫连太后和苏生的情动,身体随着铁环牵着微微晃动。 赫连太后满足在苏生给与的欢愉里,眼睛却是看着那个男子,她喃喃:“司马,你瞧他,让我多开心。” 宁卿如被雷劈,僵立在花丛中。 她张了张嘴唇,却是半句话说不出来,那个石台上沉默而几乎隐匿的身影,让她心中涌起了巨大的悲伤,她想说话,却是连确认的话都不知道如何出口,舌头仿佛失去了自己的语言,牙齿堵住了喉咙的话语。 她傻傻的转过头,难以置信的看向慕容昕,对方同样是一脸凝重。 他果然在这里,他真的在这里,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震撼下,她突然打了一个隔,很小声,接着又是一个,大声一点,接着第三个又要冒出来了,宁卿立刻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但是哪里挡得住,她越是拼命的忍着,那个隔就越大的汹涌,即使在赫连太后的喘息中,也隐隐可以听见。 她将两只手都按在嘴巴上,但是下一个隔已经蓄势待发。 终于,即将打出来的瞬间,慕容昕一手拉下了她的个胳膊,然后他的脸庞覆盖了下来。 一张温热的双唇像烙铁般印在她的唇上,她猛地睁大了眼睛, 近在咫尺的脸庞,陌生而又熟悉,纤长的睫毛如同巨大的蝶翼,在他眼帘下留下重重的阴影。矜持而温文的他,那吻却如同烈火一般灼人。他的手牢牢固定住她的后脑,攻城略地,仿佛为了这一刻,已经预演了无数次。 就在她几乎要窒息的瞬间,他松开了手。 她不自觉的捂住自己的唇,伸手就要去擦,他按住她的手:“不要擦。” 宁卿恍然回神,眼睛闪出愤怒的神色,他却是微微一笑:“你也可以亲回来。” 宁卿大恨,此刻却不能大张旗鼓揍他一顿,她愤愤转头,却看见,那石台上,端着瓷盅的司马此刻安静的跪坐在那里,他的目光穿越了夜色,一直在静静的看着她。 第2章 清绝的石台上,是俗世的男女,司马面色清冷,看不清他的容颜,只能感觉沉默的目光扫过。她安静的蹲在花丛中,那一瞬间,仿佛被寒冰淬过,她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脸,竟然有一丝庆幸,此刻在她的脸上,还蒙着一层面具。 赫连太后终于心满意足,她缓缓起身坐起来,莹白的身体在月色下流淌着动人的色彩,有宫娥立刻跪行过去,奉上温热的手巾,赫连太后伸出纤长的手指,然而放回去的时候,指甲上却不小心勾了一点丝出来。 她眉间一蹙,一巴掌扇过去,那宫娥顿时一倾,却不敢有任何反抗,规规矩矩的又爬过来跪好,赫连太后反手又是一掌,这一次,用力大了,手掌有些发红,她不由恼起来:“把这个贱人送到永春阁去。” 宫娥面色惊慌,立刻砰砰磕头,白皙的额头狠狠磕在石台上,声音清脆,很快额头便血肉模糊,但她却像是不知道痛一般狠命磕着。 赫连太后脸上浮现一丝怪异的笑,她扬手制止,伸出白皙光洁的双脚,踩在那被鲜血浸润的石板上,脸上浮现迷乱的笑意。 “不够。” 苏生起身将一件貂绒大氅盖在她身上,清澈迷人的眼睛看着她:“大姐姐说,什么还不够。” “这个,还不够。”她抬起脚,一脚将宫娥踢到,然后将脚放在她的伤口处,汩汩的鲜血浸润着她的双脚,这一刻,仿佛枯干的生命获得了新生,她侧脸看着旁边面无表情的司马,妖娆一笑:“瞧你,真是严肃极了。” 她的头就势缓缓靠在司马肩上,一双狭长妖媚的眼睛带着睥睨倨傲的得意看他:“不过,本宫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子。” 她伸手握住司马的手,他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挣脱丝毫,赫连太后已有银丝的头发,面容却如新妇一般动人:“别费劲了,这*蚀骨散可不是那么容易找的——一滴,足够去你武力。”她微微扬起嘴角,“看在你那些同袍的份上,也不肯假色于人,倒是和我之前看到的那些大烮人不太一样。” 她缓缓走下石台,长长的大氅在石阶上逶迤,一边是清冷俊逸的司马,一边是俊美风流的苏生,真如璧人一般,慕容昕压住宁卿的头,深藏入花丛中,一座小小的纱撵抬了起来,即使纱撵上面用上好的香料焚香,但是宁卿仍然闻到一股经久不散的味道,腥腥的血的味道。 紧接着,两个粗壮的宫娥抬着一个昏迷的宫娥走了下来,她的额头上血肉模糊,脸色苍白。 待 一众人走过去,慕容昕这才拉着宁卿站起来:“走。”他们远远的跟了上去,那股淡淡的血腥味经久不散,越是往里面走,越是浓郁。 一直到了里面的偏殿,明岗暗哨更是密集,已经不能再往里了。 而赫连太后的队伍远远已经走进了另一条回廊,慕容昕摆摆手,示意她停下,宁卿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贴的很紧实,她悄悄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跟去远远的查看一二,慕容昕摇摇头,她却已经站了出去。 刚刚走了两步,碰见两个轮值的小宫娥,她们看见宁卿,略微行了一礼,自往外去了。慕容昕只得生生按下半起的身子,再次潜藏下去,等他再抬头,宁卿转过了廊角。 慕容昕仔细看了看两边,抓住机会,从另一侧的游廊外绕了过去,然到了近处一看,整个长廊另一侧竟然九曲十八弯,和数条杂花生树的小径绕在一起,仔细看去,却是看不到宁卿的身影了,慕容昕迟疑片刻,捡了一条小径跟上去,这条小径和别处略有不同,地面全部是黑曜石铺就,上面又洒了薄薄的香灰,踩上去软绵,而现在上面正有几双脚印一直往前面延伸。 他小心的踩在重合的脚印上,走的格外留心,小径一直延伸到内院,进了这里,持刀的侍卫明显少了很多,更多的是行色匆匆的宫娥,一个巫族装饰的中年妇人正从一处偏殿中走出,神色凝重,慕容昕连忙闪到另一边,她们走过的瞬间,一股血腥味飘散开来。 慕容昕皱了皱眉,探头去看那处隐秘的偏殿。 此时,月亮躲进乌云中,夜色一下深沉下来,他听见一阵阵不规律的敲鼓般的闷哼声。 慕容昕见那巫女已经离开,便敏捷的翻进墙里,进了院中,只觉得血腥味道更加浓郁,地上的香灰厚重湿软,踩在上面如同踩在厚厚的青苔上一般,慕容昕蹲下来,捻起一点,在鼻尖微微一嗅,顿时神色一变。 是血。 他抬头看向那黑沉沉的偏殿,没有烛火,没有明珠,整个偏殿就像是沉浸在巨大的沼泽里。慕容昕没有再上前,赫连太后显然不在这里,宁卿当然更加不会在这里,他缓缓退了两步,预备翻出墙去。 这时,忽听得外面的一个宫娥道:“你们去准备一下,一会太后要沐浴。” 另外两个年纪甚大的宫娥回复:“谢姑娘提醒,都准备好了。今天新到的,资质还算上成。” 慕容昕站在树丛后,只等她们离开,便可离去,但是这个宫娥吩咐完 毕后,先是两个宫娥走进来,紧接着外面就开始想起训练有素的脚步声,那是一种特制的铁靴子,穿上之后,走路便会很慢,步伐也是异常沉稳。 慕容昕只得耐着性子再等下去,过了小半会,声音低沉口音奇异的吟唱开始,随着吟唱,一个全身只裹着轻纱的女人牵着一个男人出现了,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一直垂到了脚踝,此刻被美玉发簪全数绾起,露出白皙光洁的脖子,她明明生的极美,但是却让人生不出半分爱慕之情,那一张美玉妖艳的脸庞,看了只让人无端端生出一股恶寒。 而带着圆脸宫娥面具的宁卿,此刻赫然跟在她身后的宫女群中。慕容昕顿时捏了把冷汗,手按在了腰刀上。 几个装扮奇特的女巫跟在她身后,到了门口,便开始帮她脱衣解带,而直到了这个时候,赫连太后才念念不舍的将手上那特制的镣铐解开,司马此刻脸色更加苍白,几乎已是强弩之末一般。 他手上的镣铐,一边在右手上一边在赫连太后的左手上,此刻赫连太后解开了手上的镣铐,转头在几个宫娥身上扫过去,众宫娥立刻将头微微低了一低。她一眼看过去,便看见了不明就里的宁卿,然后,她伸出手指,指了指她:“上来。” 她仔仔细细打量了宁卿一下,满意的点点头,这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脸庞,然后她随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司马镣铐的另一边铐在了她的手腕上。 其余宫娥纷纷松了口气。 宁卿一时猝不及防,她抬起头,司马却是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没有看她。他的手腕冰水一般寒凉,即使隔着衣袖,也能感觉到那轻微的颤抖,他受了很重的内伤。 赫连太后正在用上好的熏布裹住身体,蒸腾的热气缓缓上伸,这个女人的宫园里面,只有随心所欲,没有廉耻和顾忌,她甚至常年都只穿了衣裙,连亵裤都不需要,只是为了方便她随时寻欢作乐。 今晚的太后,显然得到了很大的满足,面容如春,她微微闭着眼睛,享受着这惬意的蒸腾,但即使这样,眼前的一切,似乎都逃不开她的眼睛,她冷冰冰道:“要是你再看一眼,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宁卿垂下眼帘,又听她说:“人棍不是那么容易做的,也算是你的福气,今天本宫沐浴要久一点,你还可以多享受一会。” 赫连太后说罢,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偏殿的烛火突然点亮了,整个外廊一片光明,原来是一溜流淌的油灯和灯芯草相连的明火台。 偏殿的房门缓缓打开,沉重厚实实是寻常木门十倍的大门需要合十名宫女才能全力推开。众人屏声静气,一股几乎让人作呕的血腥味猛地窜了出来,宁卿呼吸一窒,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她看见了了一生中最可怕的场景。 整个偏殿里面只有四颗幼子头颅般大小的夜明珠,幽幽的灯光下,整个儿偏殿全部用最厚实吸音的石料加厚,明晃晃的地上,是不知道淤积了多少层的血,一个石台砌成,里面铺了上好木料的浴池,里面温热腾腾的不是水,而是血,鲜红的温热的血。 赫连太后开始走的时候,开始有人晃动偏殿上面巨大的铁球,那些铁球全是是精铁所制,里面装满了锋利的倒刺,铁球是挂在铁链上面的,而铁球四周的墙壁上,全部都是上好的牛皮。弹性良好,每一次,被晃动的铁球撞在上面,都会轻易的回弹回来,然后再撞向另一边,而每当这个时候,铁球里面的倒刺,就会狠狠扎入铁球中少女的身体,可是她们确实无法哀嚎。 因为赫连太后割下了她们的舌头。 斑斑点点的鲜血缓缓从空中散落下来,滴淌在赫连太后的身上,她如同迎接圣水一般张开双臂。 女巫们在身后吟唱着听不懂的咒语,整个场面恶心,血腥,充满了怪异的荒诞,却又是那么一本正经。 “本宫,好像又年轻了。”赫连太后很满意,她抚摸着自己的手臂,充满了爱恋,“瞧瞧,这肌肤。真是白嫩啊。” 门缓缓的关上,那里面,赫连太后正在走向她年轻的秘诀——血浴中。 宁卿惊恐中想要捂住嘴巴,但一只手和司马束缚在一起,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捂住嘴,以免自己现在就呕吐出来。 ——这个赫连太后,分明就是一个疯子,不,比疯子还要可怕,是一个嗜血的恶鬼。 胃里面翻涌着,从眼睛里面看到的东西,纷纷想要从嘴巴里面涌出来,即使面对尸横遍野的沙场,也要比这个肮脏可怕的修罗场好上一万倍。 她甚至觉得脚上站的这块地,也是沾满了黏糊,腥臭的鲜血。难怪这个赫连太后总是一股说不清的怪异味道,难怪这个永园要用那么厚的石墙,要种下那么多花,要用那么浓郁的香料。 可是,这能掩盖吗?大殿门关上之后,仅有的一点声音都消失在门后。 门外的宫娥纷纷求的一线喘息,她们都看着宁卿,模样里半是痛快半是可怜。 宁卿轻轻咳嗽了一声,但是司马仍然没有看她。 另一个老宫娥鄙夷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嫌自己活的久?要是这位司马先生再看你一眼,太后就不是要你一只手臂这么简单了。” “一只手臂?”宁卿有些茫然。 “对啊,所有代替太后人禁司马先生的宫娥,都会被砍掉那只胳膊——你又不是第一天在这当差,怎么今天这么糊涂呢?竟然在太后找替死鬼的时候不知道回避。”一个像是认识圆脸宫娥的矮个宫娥叹气。 “司马先生现在是太后的心头肉,上一次,碧风就是喂司马先生喝药的时候碰到了他的嘴唇,就被生生剁下了手指,那可是你亲自观刑的,你难道忘了吗?” 宁卿脊背一寒,惊讶的看向司马,他仿佛没有听见这些,仍然面色不变的看着前方。 她们还要说什么,远处一个女巫走了过来,于是,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 顺着那个女巫走过来的时候,宁卿看见远处的树丛里面似乎有什么在微微闪动了一下。 宁卿轻轻动了动胳膊,司马没有反应,她再轻轻咳了一声,司马垂下眼睑,仍然没有反应。 众人的目光全部都有意无意的看着他们,宁卿额头冒出了冷汗,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赫连太后沐浴出来,只怕也就是她的时辰到了。 怎么提醒他?宁卿看向外面黑黝黝的宫墙,有些懊悔自己此次的鲁莽,本来,她只是想找到太后和司马的位置,就立刻离开,可是这永园后面实在是道路曲折,本想顺着原路退回,谁知竟迷了路,偏偏这时候,太后撇下了苏生,要去进行每日的惯例沐浴。 宁卿躲避不及,正好撞上去,只得跪在地上,迎了太后銮驾,然后身不由己跟着到了这里。 宁卿不动声色的用目光的余光看向司马,铐在一起的手再次动了动,这一回,他终于有反应了。 宁卿大喜,但是司马只是看了她一眼,又将头转了回去。 …… 就在宁卿抓耳挠腮几乎要出声提醒的时候,司马突然说话了,很久很久没有听见他说话,所以他一说话,宁卿便呆了一呆,那声音如此虚弱疲惫,几乎是病入膏肓般的脆弱:“我要更衣。” 现在在场的最有话语权的便是那个留守在外的女巫,司马说完之后看向她,女巫如同被烙铁烫了一下,飞快的垂下眼睛,看向几个宫娥:“还不快服侍司马先生去?” 宫娥们连忙在前面带路,即使司马虚弱,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相扶持,左右手已经拷在一起了,宁卿也不顾忌,直接伸出手,扶住了司马的胳膊。 她的手有意无意的想着树丛的方向用力,司马倒也不含糊,慢慢向那边走去。一个宫娥见方向不对,不由道:“司马先生,恭房在另一边。” 司马看她一眼,淡然道:“是吗?可是我忍不住了。” 明明无赖的话偏偏说的一本正经。 几个宫娥为难的相互看了一眼,还是点点头,垂首退到一旁。 宁卿扶着司马缓缓走近那树丛中,她感觉到他身体几乎像是一具空壳。 “你还好吗?”她是关切的。 “你怎么来了。”他却是急切而又责备的。 “不是我一个人来的。” “还有谁?”司马的眼睛四处搜寻,“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树丛后面,是慕容昕一张含笑的脸庞。 “王……爷!”司马大为震动,“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他四处看了一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留了暗号,我们现在就走,外面自会有人接应。” 第2章 .1 文书印章都交给了秋生。秋生冒功。 说了这几句话,他苍白的脸色已经渗透了虚汗。 慕容昕诧异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实在很难想象这就是自己原来那个意气冷酷的属下。 “我怎么不能来。”他四处看了一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留了暗号,咱们现在就走,外面自会有人接应。” 司马摇了摇头:“如今,我已是废人,永园守卫森严,若是硬闯,只怕全部都会交代在这里。请王爷先走,此事日后再筹谋。” 这些许时候,外面的宫娥已经等的有些不安:“司马先生?” 司马勉力提高声音:“闭嘴。” 宫娥立刻安静下来,耐心等着。 慕容昕按住手上的腰刀:“我先去处理干净。”司马急声:“王爷不可。若是惊动里面那位,只怕事情更加麻烦。卿姑娘,你们先走吧。”宁卿举起手上的镣铐:“只怕,也由不得我们了。” 慕容昕这才看见她手腕上的东西,当下也不再多说,只是潜藏了身形,往旁边离去,不过须臾,便听得几声闷哼,那几个宫娥无声无息的昏了过去。 “我们从这里走。”他在身后的墙上按了按,连续过了几处,找到了自己留下的记号,“我先上去,然后将你们拉上来。” 司马屏着一口气,手臂颤抖着,他伸出手去,准确的抓住了宁卿腰间的隐藏的短刀,短刃锋利无比,但是用在镣铐上,却是奈何不了分毫。他颓然叹口气,宁卿按住他的手:“出去再说。” 司马沉默,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大殿门口突然有了动静,门开了一条小缝,然后那个女巫走了进去,远远看过去,整个大殿外面的宫娥全部筛糠般颤抖起来。 司马面色一变:“不好,快。” 慕容昕率先跃上了墙头,他伸出手来:“把手给我。” 宁卿看了看司马:“你先上去,我在下面托着你。” 司马看着那扇恐怖的门虚张的门缝,毫不犹豫,快走两步,然而就是这急速的两步已经叫他额角生出了冷汗,宁卿紧紧扶着他,他将短刃插到腰上,苍白的手伸出去,慕容昕握住的瞬间,打了个寒颤,这样冰凉的几乎刺骨的手,哪里有半分活人的气息。 宁卿托住他,慕容昕猛地用力,他半个身子上了墙头,宁卿一手举着,一边开始寻找可以依附用力的地方。 就在这时,大殿里面突然走出了两个巫女,她们的手上还沾着鲜血:“司马先生呢?” 没有人说话,另一个巫女冷酷的提高声音:“司马先生和那个贱婢呢?” “回,回禀圣女,他们去净房了。” 巫女冷声:“立刻将那个贱婢带过来——太后要好好看看她。” 她说了这话,眼睛却是不由自主的瞟了瞟殿中的顶部。 那上面,还有数个铁球,被他们唤作永生囊的刑具,断断续续的鲜血几乎流尽,她们是想换新的猎物了。 两个年级略大的宫娥立刻跪下来,连声领命,急急忙忙向着净房方向去了。 远远看到这一幕,慕容昕等分毫不等,立刻抓住宁卿,一把将她带了上去。 墙头并不高,跃下去的时候,司马却生生吐了半口血,许是内脏受了重创。 宁卿手上被镣铐束缚,不能过多扶持于他,慕容昕皱眉:“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不过是些小孩子的把戏,王爷不必担心,属下无碍。” “你都吐血了你还无碍。”慕容昕半弯下腰,“快上来。” 司马一震:“王爷万金之体,这……” “司马,什么时候你也这么婆妈了,再不走,你走的这速度,早晚会抓到。” 永园里面已经有了沸腾的人声,慕容昕一手抓住司马胳膊,直接将他背在背上,司马想要说话,张口却是半口鲜血,慕容昕咧咧嘴,埋头往前去了。 然而,这时,永园上面突然放出了一支冷烟花,紧接着,便开始听见紧张有序的脚步声向这里涌来。 “他们发现了。”宁卿面色一变。 “去那里。”司马指了一个方向。 “那里,不是赫连太后住的地方吗?”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现在最安全的地方。”他强撑着说完,“现在,已经出不去了。” 第3章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现在最安全的地方。”他强撑着说完,“现在,已经出不去了。” 慕容昕和宁卿飞快的对看一眼,敌人越来越近,几乎由不得多想,他们立刻下了决定,点头同意。 即使是刀山火海也得要闯一闯。 司马几乎微不可查的呼了口气,他伸手指向另一处截然相反的方向。那里,在永园的更深处。 慕容昕不顾他的反对,一把背上司马,三人快速撤退过去,外面的喧哗声渐渐小了,而这里面,本应守卫森严的地方,却甚少守卫,在司马的指点下,他们精确的回避掉几个明岗暗哨。 这是一处三进的独立殿阁,很多雕花和金漆还是新的,在走廊断断续续的灯笼中显出不一样的斑斓。 和赫连太后的身份相比,这个大殿的规格明显小了。 慕容昕背着司马,面色凝重,他几次想问当日刺桐草原之事,但是刚刚想要说话,就被司马的引路和指点打断了。 许是因为接连的奔袭和说话缘故,司马的呼吸快了许多,他的额头上是点滴沁出的冷汗:“常乐殿试赫连妖妇最亲信的巫祝主持修建的,所有的建筑格局都有特定的布置,如果贸然进来,只会生生困住,然后落进修罗场。” “修罗场?” “呵呵,北营暗部号称杀人不见血的修罗暗部,和赫连妖妇的修罗场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她是个疯子,为了保住那张让人作呕的脸,早已经到了丧尽天良的地步。她听说一个来自遥远西疆的巫女所言,少女的鲜血可以让人永葆青春。她不断的秘密搜罗大都甚至草原的贫苦女儿,用金子和谎话将她们骗到自己的永园中,然后将这些少女的血一一放掉,有的用来沐浴,也有的甚至直接饮用。而那修罗场,就是用来处理尸体的地方。 里面豢养了巨大的恶蟒,但是,听说最近,修罗场的处理能力已经极限,她已经转移了新的位置。”司马声音说不出的厌恶和无力。 宁卿一手扶着他,敏感的察觉到此刻他手臂的颤抖,她忍不住抬头看他,正好司马转过脸,两人相触的目光中,听见慕容昕问道:“那,你是怎么落到她的手上的?” 该来的问题还是来了。司马的脸色一瞬间的惨白,他轻轻笑了一笑。 “属下无能,奔袭至刺桐草原,天气已经渐渐升温,沼泽外的试沉石已经下沉,但是被蛮人在下面加了引绳,一时不察,入草原时便折损了一批 弟兄。后来,我们寻访到赫连王族避寒的老巢,但是守卫比我们想象的多,轻身至此,只能求的奇袭,一举擒王,逼的他们就范。” “你出手从来没有失手过。” “属下曾经也曾如此认为。那天夜里,星月无光,我带了四个分队,从不同的方向逼近,一个策应,一个负责清路,一个负责后撤,我负责执行。我去的时候,赫连妖妇正在沐浴……”他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厌恶,“整个房间外面没有守卫,本以为天助此行,我悄悄潜伏进去,落地的时候发现,整个地面全是黏糊糊的液体,光线太暗,看不清楚,屋子里面几乎是让人窒息的香味和鲜血,这个时候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妖妇的身后屏风处,我才发现整个屋子里全是血。她坐在一个全是鲜血的浴桶里,活像一个恶鬼。我带进去的人有一个吐了。吁……更没有想到的是,为了能‘更好的发挥血浴’的疗效,妖妇在屋里的香里做了手脚,那是一种让人毛孔放大神经松弛的异香,而靠近她身旁的地方,全部都下了另一种毒。” 慕容昕皱着眉头:“所以,你们就这样全军覆没?” 司马惭愧:“属下无能。在最后偷袭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留了两百人潜伏,除非得到我的信号,否则不会出现。” 宁卿看了慕容昕一眼,低声向司马道:“将军,你先休息下。” 司马笑了笑:“我中了妖妇的销骨蚀魂散,一身功力失去□□,早已经是废人一个,哪里还是什么将军。到了。” 前面是一处偏门,刚刚到换防的时候,只有两个宫娥守在门口。 慕容昕止住脚步:“我想知道,这进去之后我们要如何出来,不要一时躲避变成了瓮中捉鳖。” 司马道:“里面的情况我还算熟悉,这里虽然是永远最深处,但是却应该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从常乐殿最后面的墙出去,隔着一片荷花池,便是皇宫的御花园。” 慕容昕看了看他和宁卿连在一起的手:“我不觉得你这样能和我们一起泅渡过如此宽阔的荷花池。” 宁卿不忍:“三王爷身份尊贵,自然性命也比我们这样的草芥值钱,您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慕容昕被这话一呛,倒是几分伤感多过不满:“时至今日,你竟然还是如此想我。” 话音刚落,他感觉背上的人身体微微一僵。 三人之间顿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气氛,宁卿咬牙:“王爷如何, 实在不是阿恒能想的。” “你!”慕容昕背着司马,平日里从来不屈尊的骄傲仍在,只是此刻因为半躬着身子显得有些奇怪,“难道本王吃饱了撑的,留着好好的北境不守,到这里一个变态的老妖妇这里来当一个侍卫?”你以为本王会为了一把刀就冒上自己的性命?这一句话几乎要出口,还是生生忍住。 他贵为亲王,天之骄子,即使司马对他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部下,但那也只是一个部下而已,要救他,他可以派上成千上万的兵卒前来,直接将他抢回去也罢,小心翼翼的营救也罢,不惜代价也罢,却是绝对不会亲自搭上自己的安危的。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况且,现在还是一个对他自己女人动了心思的臣。一个成为俘虏却还好好活着而且貌似备受恩宠的臣。不能不由得他多想。 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为了谁?即使是还有其他一些小小的目的和缘故,她宁卿却仍旧是占主要的,可是现在,她却这般的不领情。慕容昕满满的委屈感,这委屈,和他幼年时为了母妃不领他精心制作的寿辰礼物的情有点相同,却更深,更甚,让他心里堵着疼。 “我们先进去吧。时间不多。”司马看着前面的情景,换防已经结束,新的两个宫娥许是刚来不久,在外面正小声说话。 慕容昕放下司马,不满的看了眼宁卿,轻轻走过去,一手一个直接解决掉两人。 “王爷喜欢你。”司马忽的轻声说。 宁卿脸上有些发热:“将军,这个时候,我们还是先想办法逃出去吧。” “他是不会为了我来这里的。他是为了你来的。那你,是为了谁呢?”司马转头看着宁卿,他的目光沉静如水。 宁卿在那眼神中一瞬失神,她眨了眨眼睛:“将军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到了刺桐草原,当年如不是将军,也没有今日的宁卿,于公于私,宁卿到了北狄,都会来走这一趟。” “哦。”司马不悲不喜,他有一张非常俊美的脸庞,苍白,晶莹,凛然,而又冷酷,禁忌的美好,只要看到这张脸,总是让人生出触碰的想法。 慕容昕动作很快,两人刚刚说了几句话,他已经回来了。 “你们说什么呢?”他看着宁卿,话却是问的司马。 “没什么。”宁卿点头,“走吧。” 常乐殿有三重院落,这里不可避免的也有充满血腥味的私刑房间。从第二重开始 ,地上开始有了香灰,厚厚的香灰,可以避免因为血渍的黏糊滑倒。 “这个妖妇,真是跟狗一样,窝里窝外不分吃喝拉撒的地方。”慕容昕在过了好几处私刑房后,终于骂了出来。 司马淡淡道:“她是随心所欲,任何地方,都可能开始她的修行。” 宁卿接口:“什么叫跟狗一样,你别侮辱狗好不好。” 最后一重院落,从草坪开始,倒是开始有些不一样,浅红色的灯笼,下面挂着牌子,牌子上面还写着字。 而中间的主殿,正是赫连太后平日居住的地方。 他们轻声走在长廊上,灯笼下面的牌子还有小小的铃铛,被风一吹,伶仃作响。 宁卿眼尖,看到上面的字,杜仲,百央枫……苏生。 她转脸过去看那一间间精致错落的房间,忽的明白了,这里,是赫连太后和她整个“后宫”的所在。 终于,一直走到了主殿旁边那个房间,这个房间大很多,是由配殿改成,宁卿看到灯笼上面的牌子写了两个字:司马。 她的脑子翁了一声,慌忙低下了头,假装没有看见,想要回避掉司马的表情。 “平日我住在这里,她的主殿有门可以通过来。”司马指了指前面,慕容昕背着他走上去,不酸不甜的说了句:“看来,这个妖妇对你还是蛮好的。” 宁卿看见司马几乎难堪到极点的表情,一手扭在慕容昕腰上,他吱的一声轻呼了出来。 “怎么了?”司马问道。 “没什么,呼,走的快闪到腰了。”慕容昕咬牙看了宁卿一眼。 “我们的时间不多。”他另一只手捂住嘴,有闷声咳嗽涌出,“赫连的房间可能有这鸳鸯锁的钥匙。或者,解药。” “什么?这叫鸳鸯锁。”慕容昕眼睛睁大,咬了咬牙,正要说话,被宁卿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半晌,他闷闷道,“那必须解开。” 第4章 司马的咳嗽压抑在喉咙间,有淡淡的血渍从他的指缝渗透出来,宁卿扶住他,快速两步。他察觉到她的动作,淡淡的目光看向她,明灭不定的目光闪烁着,却无法更进一步窥探其中的想法。 偏殿很安静,走上台阶,只能听见风声。 “这里似乎没有宫人?”慕容昕左右看着。 “咳,赫连氏生性善妒,她并不允许宫娥进入这里。”到了房门前,司马在门旁的一个灯座处拍了一拍,门缓缓打开,涂了上好滑油的铁栓没有任何声音。 “阉人也没有吗?”慕容昕看着那黑洞洞的房间没有抬脚。 “有一个,被我杀了。”司马淡淡道。 慕容昕哦了一声。 司马闭了闭眼睛,还是解释道:“我用了点法子,让赫连氏结果了他。” 对一个杀手而言,大概没有比失去力量还要无可奈何的事情吧。 慕容昕微微点头,终于抬脚走了进去,宁卿略略侧身,形成背靠的警惕位置,大殿里很软,踩上去脚几乎深陷进去,宁卿皱了皱眉头。 “这下面,不是香灰,是寒北的雪狐皮。” 慕容昕挑了挑眉,将司马放下来,看了他一眼:“千金一尺的雪狐皮,我母妃用来做手筒的料子,竟用来铺地。” 司马没说话,他摸了摸那鸳鸯铐,锁眼很小,细长,弯曲,这样的锁需要的钥匙必然是一根弯曲百折的钥匙。 “这边来。”他走向一面巨大的屏风,后面是温泉浴池和让人耳目发热的壁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入为主的缘故,即使温泉里洒满了花瓣,但是仍然有淡淡的血腥味。 慕容昕走在后面,只看了一眼壁画,顿时只觉身体一热,他轻声咳了咳,垂下目光,却发现这里地上随意撒着的夜明珠下面,也是一幅幅用绣线制作的活色生香的画卷,他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司马快行两步,走到一幅画前,在画中女子的柔软处轻轻一按,整个壁画忽的闪开一半,露出另一处灯火通明的华丽来。 宽阔的寝房里,放着几乎占了一小半的绣床,几棵丈许的珊瑚树,上面挂着巨大的明珠,活像一树树的宝石花开,儿臂般的巨烛点在悬挂的黄金灯架上,厚厚的窗帘从里到外,如同碧蓝到深邃的海水,显出让人惊讶的层次和厚重。 宁卿看着开口处那厚到让人咋舌的墙壁,这座大殿是一座铁桶般的城堡,如果在里面闭上 门,即使是再多的烈药恐怕也不能轻易打开。她忽的有点明白,为什么司马要撤到这里——也许到这里,就算逃不出去,至少也暂时是安全的。 慕容昕左右一看,点点头:“这样坚实的壁垒,要是关上门,一把火从外面烧起来,只怕插翅也飞不出去。” 大殿里面没有人,为了不让不洁的气息沾染到这里,除非最亲近的人,赫连是绝对不会轻易让人进来的。 他们的目的明确,钥匙和解药。或者都有,或者其一。 梳妆台和壁橱是最好的搜寻地点,三人的分工明确,慕容昕主动去找钥匙,宁卿和司马在壁橱开始搜寻解药。 整整一面墙壁,从上到下,分成不同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面都是各种各样养生驻颜的丹药和仙露。 “这个赫连氏真是个爱美的女人。”宁卿道。 “她年轻时,便是以美貌宠冠皇城。” “可是我听说,大烮的裂云公主,那曾经也是长安的一枝绝色,多少儿郎曾为她痴迷,竟然也不及这个妖妇么?” “比她美貌的女人,总是有的。”司马从上到下一排排的搜索着,他们的一只手铐在一起,这让两人的行动都慢了许多,“裂云公主只是其中一个。” 他的声音很低,这样便可掩住那细细的气喘声:“也是唯一一个还活下来的女人。” “你是说……”宁卿惊诧,复又吁了口气。 “要让自己保持最美,要么精益求精,要么就杀了那些比自己貌美的女人。所以,永远不要让她看到你的模样。”司马说的很慢,“赫连氏曾经是赫连家族的养女,她自然有跋扈的资本。谁能知道,赫赫有名的赫连家族竟然是个近亲通婚的怪胎产物。” 他眼睛忽的在一处博古架上停住,转身走过去,宁卿身形一晃,立刻也跟了过去,司马在一个小小水晶瓶子前停下,瓶子的里面液体泡着一个小小的特制瓷瓶,隐隐可以看到瓶子里面的液体是浅粉色的。 “找到了?”宁卿眼睛一亮。 司马没说话,轻轻咬牙,将那瓶子一推,然后直接摔倒了地上,很快地上便升起一股难闻的味道,那个小小的瓷瓶在地上滚了两滚。 司马缓缓走上去,他的整个身体开始一股说不清的颤栗,这颤栗并不是喜悦,也不是恐惧,宁卿心猛地提起来:“司马?” 他已经走到了瓷瓶前,一只脚抬起,似乎想要一脚踏碎 它,但却没有落下去,那一瞬间,他的眼里交织着狂热,痛楚,厌恶而又蛊惑的神色。 “这是什么?”宁卿感觉他似乎想要弯腰捡起来,但是本能告诉她,这并不是个好东西。 “那是,醉春风。”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的从绣床上响起,宁卿和司马悚然一惊,抬眼看去,只见慕容昕正半蹲在梳妆柜前,保持着看着铜镜的动作,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们。 这声音并不是慕容昕的。 秀帐缓缓撩起,一张年轻而无邪的脸庞露出来,正是苏生。 “是你?”司马和宁卿异口同声。 “是我。”苏生坐起身来,收回从锦帐下面探出的手指,“要不是司马哥哥和这位姑娘说话太入神,这位侍卫哥哥只怕没这么容易被我得手呢?” 他拍拍手,伸出一只脚,赤足站在柔软的地垫上,明明是那样年轻的脸庞,偏生一举手投足都带着稚气而邪恶的蛊惑,他端起梳妆台前一杯水,缓缓喝了一口:“睡了一觉,真渴。” “你怎么在这里?”司马本能的掩住他和宁卿之间的鸳鸯铐。 “这话,应该我问司马哥哥吧。”苏生勾起嘴唇,“赫连太后最最心爱的新宠,竟然带着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半夜神出鬼没的出现在这里。”他转头看了看慕容昕:“女的比太后年轻,男的没有司马哥哥俊美。既不像是讨太后欢心,又不像是失了圣宠。这唱的哪一出,小生倒是不明白了。” 慕容昕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服气。苏生看了他一眼,笑道:“这位侍卫哥哥,你这样子看起来挺不服气,我要是你呐,我真庆幸没有司马哥哥生的好。否则,天天被那鸳鸯铐锁着的人只怕是我了。” “苏生。你我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有你的打算,我有我的故事。神出鬼没在这华春殿的并不只是我一人。如果让赫连氏知道只怕你也难逃其咎吧。” 苏生啧啧两声,摇了摇食指:“不不,我是听到异响前来为太后捉拿刺客的。”他缓缓放下杯子,下一刻,几乎没人看清他的动作,他已经到了司马和宁卿身后,伸手使劲一推,两人猝不及防,往前数步,司马身体已到了极限,直接一口血喷出,跌坐在地上。 宁卿只觉腰间一麻,也跌倒在地,动弹不得。 苏生转过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 “司马哥哥,你当我的身手如何?” 司马微阖上眼睛:“落在你手上,倒 是也不亏。” “可是,我这样的身手,脸赫连氏的三步都近不了。”他伸手捡起那个瓷瓶子,脸上浮现讽刺的笑意:“每次做事前,她都要我们服下这醉春风,既阻断了经脉,延长了时间,又施展不出任何武功,更听说,这药性烈,和销骨噬魂散合用,不但会让人上瘾,还会让人产生强烈的幻象——不知道司马哥哥看到的是什么?” 司马伸手探向腰间,那是在永园中从宁卿那里得来的短刃。 “刀是要用的,不过要看怎么用。”苏生不以为杵,他打开那个瓷瓶,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发出来,然后他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将里面的药倒了进去。 “司马哥哥,我想和你做个交易。”他蹲下来,眼睛却是看着宁卿,“姐姐这双眼睛真好看。” “什么交易?”司马看着他。 苏生冷笑:“我要赫连氏的头,而你不仅仅要赫连妖妇的头,还要他们俩的命。我现在有个法子,只是要司马哥哥做出点牺牲。” 他晃了晃手上的瓷瓶:“这里面,我加了点东西,本来想今晚我自己用的,但是现在,如果司马哥哥用的话,似乎更好些。” “你为什么要杀赫连氏?”司马怀疑的看着他。 苏生脸上所有稚气和笑意全部散去,他看着宁卿:“我也曾有一个这样漂亮的姐姐,姐姐是官府里的清倌,为了我,一直在外卖艺,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赫连氏的探花使者。姐姐自卖自身留下了五两银子,签了五年的契约,但是进宫的第十天,就被挂在了血浴的圆球里。”他呼了口气,摸了摸有些颤抖的手指,“我原本只是戏园子里面的武生,姐姐失踪的一个月后,我绑了永园一个出宫采买的宫女,临死前她告诉了我这些。那之后,到现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他的手抚上宁卿的脸庞,猛地一撕,整张□□掉下来,宁卿的脸庞只觉得火烧般疼痛。 苏生缓缓扬起嘴角:“我见过你。你曾经在卢牙婆的宅子里面自卖自身。”他看着司马:“司马哥哥,这位姑娘倒是对你一片痴心呢。” 司马呵斥:“闭嘴。” 苏生扬了扬眉。 “我们的时间不多,为了展示诚意,我的秘密都已经告诉你了。司马哥哥,这笔交易,对你只有赚没有亏。” “你在里面加了什么?”司马问。 苏生笑道:“放心,只是一点好东西。这药粉来 自西域,我从一个胡姬那里得来,混在醉春风里,无色无味,但是只对女子生效,到时候赫连氏会异常欢愉,待她到了极致时,便会昏厥过去,那时候,你可以从她身上拿到解药,也可以拿到钥匙,甚至腰牌,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宁卿闻言整张脸都涨红了,热量消退,她垂下眼睛,却不知道司马会如何作答,这在目前来说,或许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对他来说,却是最难堪和厌恶的践踏。 慕容昕从铜镜里看着这一切,面色复杂。 苏生缓缓道:“如果你不答应,也没关系,大不了这位姐姐和我姐姐一样,被她用作沐浴的原料,这位侍卫哥哥,可能好些,最多被净身没入掖庭。” 司马猛地抬头,他的眉头紧蹙,呼吸急促几乎一瞬间失控,但是最终还是平和了下来。 远远,在寂静的宫殿中,听见外面有隐约的喧哗,大殿外有大雕扑腾飞过的声音。还有咕咕的不安的鸣叫声。 “如果我答应你,你能先解开他们的穴道吗?” 苏生手指翻转,司马手中的短刃已经到了他手里:“不无不可。” 他嘟了嘟嘴:“不过,还有一件事。”他笑起来,笑的有点残忍,“你总不能带着这么一位貌美如花的娇娘来服侍赫连吧?” 他扔手上的短刃扔下来,“你还要做一件事,剁下她的手。”他身子往后一扬,看着那牢固的鸳鸯铐,“或者,等着赫连氏要了她的命。” 宁卿瞳孔一缩,想要说话,却说不出话。想要动,却是丝毫不能动。 慕容昕几乎要暴跳起来,但是他只能在内心咆哮,不能做任何事。 “好好想想吧。没有手,至少比没有命强。我可以帮你掩盖任何事,做好所有安排,只是这位姐姐,是绝对不能和你一起出现的。现在我可以动用我所有潜伏的力量,来赌这一把。你就连这么一点诚意都不给,如何成事?而且,我想,以这位姐姐,可以为你孤身进永园这份勇气,也不会介意这么一点点的切肤之痛吧?” 短暂的沉默中,喧哗声渐渐近了。有夜鸟成群飞过,扑棱翅膀的声音从屋顶传下来。 司马终于捡起了短刃,他侧头看向那铜镜,铜镜中原本愤怒的慕容昕,此刻眼中竟然有了哀求的神色。 “阿卿。”他终于轻声唤出来,“这可能会很痛。”短刃落下的瞬间,司马也流下了眼泪。 第5章 赫连太后刚刚从一场迷乱的陶醉中震惊醒过来,一个铁球摆在她面前,那里面是个千疮百孔的女孩子,打开铁球上面的开关,坚冷的铁器分开,里面的人血肉模糊,连牙齿都渗透出血渍来,只有一点点微弱几乎不可察觉的气息。 赫连身上裹着一层丝绸,她冲旁边一个女巫点点头,那个女巫蹲下来,捏住濒死的宫娥脸庞,就像捏住一块快要碎裂的豆腐。 “是她。”她肯定的点点头。宫娥圆圆的脸像个麻袋一样垂下来。 赫连眼睛眯起来:“她在这里。外面那个是谁?”这个可怜的宫娥便是今晚宁卿假借面庞之人,方才,赫连沐浴时,在欣赏这些铁球时无意中发现这个空心铁球里的女子有些眼熟。 两个女巫面色一变:“莫不是单于他……” “他没那胆子。”赫连氏缓缓笑起来,“听说大烮女子身姿娇柔,更与北国胭脂不同,本宫倒是好奇——如何个不同?”她站着的时候,已经有随行的宫娥准备了温汤,赫连下令:“不要打草惊蛇,免得误伤了司马。将那个女人看管起来,本宫要亲自审。”她说罢,懒洋洋的走向温汤,温热的水汽中,鲜血如同盛放的玫瑰,湮灭在水中。 赫连摸着自己的肌肤,丝绸一般顺滑,她靠在柔软的垫子上,由着宫娥服侍自己,柔软舒适的手指按在身上,别有一番味道,她只觉得有小小的火苗在身体里面涌动,不由得轻轻哼起了歌。 然而下一刻,她的好心情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打断了。 “不见?众目睽睽,那么多人看着,什么叫不见了?”赫连猛地站了起来,白皙的酮~体一览无遗,挺拔的身姿却没有人敢多看一眼,她柳眉一树,粉面生寒,温汤沐浴不但没有洗净一身血腥味,反而多了几分腥燥。 然后,她阴寒的笑了起来:“看来,是早有准备。” 永园的侍卫跪在常乐殿外听令,第一波搜寻的宫娥跪在台阶下,几个仍旧昏迷的宫娥躺在她们中间,她们是最开始陪着司马和宁卿去净房之人。 两桶冰水泼上去,几个宫娥立刻清醒过来。但是,她们连偷袭之人都没看到,哪里还能说出什么更有价值之事。 宫禁森严,而永园因为赫连太后的秘密,外围更是守卫的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训练有素的兵士很快发现了他们离开的路径,从围墙到外面的花间,然后便没了踪迹。然而也不是完全没有踪迹,因为永园地面特有的香灰,只要 赫连氏允许,他们就能在足够大的范围找到所有需要的线索。 赫连太后跟着走出来,坐上软顶小轿,一个宫娥立刻放在垂帘——每次养容之后必定不能沾风。 小轿抬起来。里面的人懒洋洋的吩咐:“去画春楼。”斗篷下面是丝滑赤~裸的身体,她半仰着。纤长精致的指甲敲击着软轿的扶手。 有些男人真是怎么都不能驯服,即使她给他用了那样厉害的药物,但是即使是在他意识昏沉之时,他所心心念念的却还是另一个女人,她真是好奇,难道竟还有人比自己还要美丽还要迷人还要会让人欢愉? 她经历的男子早已记不清数目,从她当年从养父的那些歌妓妖姬中走出来,走向这片风云涌动的草原,身体和美貌就是她最好的武器,无论多么铁心坚定的男子,总是渐渐在她至上的宠爱和身体上丧失最后的意志,比如她的养父,比如她的族兄,甚至比如她的那个小侄子,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征服这个世上所有的男子,她能让他们享受到最原始的快了和最深沉的颤栗,也能给与他们想不到的权利和方便,多少年来,作为赫连氏的发声者,她手上掌握着太多致命的秘辛和武器,即使她后来开始渐渐沉迷在驻颜和修行上,这样的情况也没有太大变化。 但是除了司马,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抗拒的。这让赫连太后百无聊赖的日子突然有了新奇的玩意,她给他最好的美酒,也给他最好的□□,她知道他是个刺客,可是这样的刺客也不是没见过,她现在的画春楼里便还住着来自某个部落的刺客,最后还不是变成了金丝雀。 可是,无论是看着她或者任何娇艳的女人,他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有一次,她给他用了最后一支销骨噬魂散,那一次……赫连氏舔舔嘴唇,笑了笑。 软轿到了楼前,年轻的宫娥们随行在后面,英俊的侍卫们紧紧跟着赫连氏后面走了进去,很多人这是第一次走进永园最隐秘的地域。 “还有多少位置?”赫连突然问道。 心腹女巫回答:“巨蟒前几日刚刚饱餐一顿,现在还有几只在冬眠,只怕一时用不了太多。”女巫的眼睛扫着随行之人,有几个新来宫娥白皙的肌肤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那就别让她们进去了。”赫连太后懒洋洋说。 作为她最隐秘的所在,她绝不允许自己之外的陌生女人窥探。 大殿的外门缓缓关上,赫连氏懒洋洋道:“一会捉到那个女人,留个活口。” 画春楼外,四下静谧。 赫连氏扬起手,软轿停了下来。 她千娇百媚的走下来,眼睛敏锐的扫过四周,没有任何异常,两排侍卫抢先上了台阶,列出阵型,一个宫娥摇响了情丝铃,清脆的声音响过之后,四周的厢房都陆陆续续打开门,衣着华贵的男子们如蒙圣音鱼贯而出。 一间间房门打开,直到最后,只剩下正殿和偏殿的门,还有苏生的房门紧闭。 赫连抬了抬眼,两列侍卫慢慢上前,司马的房中一片漆黑,而赫连太后的寝殿却是灯火通明,隔着重重灯火和纱帐,床榻上绰绰影影似乎躺了一个人。 赫连太后缓缓走上去,地上还残留着一地狼藉,醉春风已经见了底。 她鼻尖嗅到那股醉人的芬芳,只觉身体忽的热血奔涌。 床榻上的人说话了:“可是姐姐来了?”却是苏生的声音。 赫连太后有些着恼,却还耐着性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苏生嘿嘿一笑,却是从帐子后面饶了过来,一张无邪天真的脸说不出的狡黠:“还不是听到姐姐今日说起那醉春风何等有滋味,我一时按捺不住,就自己过来寻寻,却不像倒发现了点奇怪的东西。” “发现了什么?”赫连太后笑着,眼里并无笑意。 “我看见司马哥哥被一个女人还有一个人偷偷摸摸的带进来,他们到处翻找着什么。” “哦?” “后来,似乎什么也没找到,司马哥哥却突然看见了醉春风,忽的恼怒起来,和那女人起了争执,这时另一个人又说,他们时间不多,要快点离开。可是我看那个女人和司马哥哥的手~铐在一起,只怕也不好走。”苏生扬扬眉,“这时候,那人就说,既然没有钥匙,两个人也走不掉,只得剁下一个人的手解了锁铐才好。” 赫连猛地看向那软塌上:“然后呢?” “司马哥哥自然不愿意,可是也没办法。”他忽的邪气一笑,两步走过来,“不过姐姐放心,小生怎么能让他们在姐姐屋子里面胡来呢——正好屋子里还有软骨香,我索性就点上了,姐姐闻闻,香不香?” 赫连神色莫名的看着苏生:“那床上的人是?” “姐姐说这醉春风好滋味,可是还是有些不好的用处,小生好奇,就给司马哥哥用了点。”他走上前来,“我和司马哥哥一起来服侍姐姐可好?” “是 谁?”床榻上的人似乎醒了,低低的声音温软醇厚,正是司马的声音。 赫连看着床榻上的人一手按着额头,一手撑着想要坐起来,却似乎意乱情迷茫然的模样。 “司马?”赫连试探着喊了一句。 “是谁?”那人继续问道,“我这是在哪里——”声音分明已经有了蛊惑的味道。 赫连刚刚浸泡过血浴的身体顿时从下而上开始窜起一股邪火,这向来是她的惯例,而特别这个人,还可能是司马,她眼波如丝,还没彻底昏头:“那另外两个人呢?” 苏生嘿嘿一笑:“姐姐放心,我扔在那边,只怕好一会才会醒呢?”赫连转眼看去,窗帘下果然躺着两个人,地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 随着他的话,苏生的手已经缓缓从她的斗篷伸了进去,赫连轻轻呻~吟了一声,为了养容,她向来不惮于享受着人间快乐,以至于现在几乎时时欲有不满的感觉。手从上而下慢慢落下去,如同顺着溪流顺流而下,苏生另一只手伸手揽住她的腰,洁白的牙齿一口咬住她斗篷的带子,轻轻一扯,几乎就要顺势落下。 而赫连氏在迷乱中仍然按住了领口:“先吃了神仙露。”她轻笑,腿开始摩挲着苏生。 苏生扬唇,轻轻张口,一个宫娥将药喂到了他嘴里,他忽的低头,一口吻住赫连:“姐姐也用一点。同乐。”这是苏生一贯的举动,赫连并未拒绝,这神仙露除了让人武力尽失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坏处。 侍卫们垂下头,缓缓退到门口,锦帐里面的人呼吸已经开始急促,赫连氏几乎按捺不住,推动着苏生往里面走去。 终于,他们一起倒了下去,床上的人带着五金面具,一双迷茫的眼睛掩盖在乱发中,赫连氏顾不得身上的苏生,伸手去摸他的脸。 她的手触到面具的瞬间,手被捉住了,一双有力的手捏住了她的手腕,她眼眸一深,几乎痛叫出来,但是被苏生一吻封缄。 男人缓缓伸手摘下了面具,这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是来自于她某个亲信侍卫。然后侍卫张了张嘴,她听见了司马的声音。 “赫连老太后,你好。” 隔着这么近,她终于听清了里面细微的差别,声音不是来自眼前的侍卫,而是他身后的锦帐里面。 紧接着从床上缓缓坐起来两个人,司马苍白的脸庞如昔。 而在他身旁,还有一个女人,女人有一张美丽的脸庞,美丽 的让她恨不得立刻在上面划上两刀,此刻一脸嘲弄厌恶的看着她。 在他们中间,接着又缓缓的冒出一个长长的脖子,然后是巨大的翅膀,却是一只呆头呆脑的大雕,此刻一脸茫然的看着她。 她的眼睛不自觉的转向另一边,那边的窗帘下面,两个人站了起来,然后整个大殿看不到地方,都缓缓走出人来。 他们原本就是影子,现在手上有了刀,于是影子便有了光。 看见有人出来,阿呆鸟脸上竟有几分得意,咕咕两声似乎在邀功一般,宁卿立刻捂住它的鸟嘴。 她一动,就连动司马手上的鸳鸯铐,惹得阿呆更是好奇,竟想拿嘴巴去啄那精致的锁铐。 慕容昕难得温和:“今日记你一功,回去给你烤鱼。”阿呆鸟眼猛地一惊。 那边的活色生香扔在继续,宁卿转过脸不想再看,慕容昕皱眉:“差不多就得了。你还想我们都在这里看你演活春~宫不成?” 苏生意犹未尽的抬起头,伸手点了赫连太后哑穴。 他舔了舔舌头,一手摸着赫连柔软的身子,笑的无邪又残忍:“本来是想好好和你再玩一夜,看来现在倒是不行了,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更好玩的东西。” 第6章 原来早在一开始慕容已经留下了后手,一路尾随的阿呆从云层落下,清晰的指明了他们的位置。因为没有接到预先留下的暗号,慕容昕的人立刻按照备选方案开始行动,正是恰到好处拦下了司马挥向自己的那一刀。 因为力量对比的悬殊,他们立刻占据了主动一面。此刻赫连太后正在马不停蹄的赶过来,兵甲之声渐近,宁卿眼尖看见桌案上的面具,倒是想了这么一处移花接木的技巧。 她和司马躲在锦帐下面,慕容昕带上面具假扮司马,而苏生此刻也立刻识相的担当起那个掩护的角色,对他来说,能屈能伸是再熟悉不过,只要能够拿到赫连氏在手,哪里在乎一点点出卖过数次的色~相。 赫连太后此刻握在了苏生手里,她眼中的狂躁愤怒几乎喷涌而出,但是下巴被紧紧捏在对方手中,像是捏住了一只苟延残喘的蝼蚁。 “看看她身上有没有钥匙?”慕容昕抬脚下床,似乎一刻都不想在这床上待着。 苏生的手不老实的游移一番:“没有。” “解开她的穴道,问她怎么才能打开这锁?”慕容昕皱眉。 苏生嗤笑:“这个妖妇要是能说话,只怕整个皇宫都能听见她的叫声。”他的目光缓缓移上去,在赫连氏的身上探寻:“这样重要的东西,她固然是不可能放心交给谁的。” 赫连太后目眦欲裂,几乎恨不得吃了苏生一般,苏生熟视无睹,忽的咦了一声,然后嘴角一扬,伸手拔下了她头顶一支金钗,那金钗造型别致,九曲曲折的模样,他眼底浮现笑意:“这就是了。” 慕容昕伸手去接,苏生却往后一让:“我有个条件。” “条件?”慕容昕眼睛不经意瞟过四周占绝对优势的下属,“你现在想和我谈条件?” “大哥哥,虽然现在你们人多,但是现在这个老妖婆是在我手里……”他手上的簪子不经意的滑过她的喉咙,轻轻一顿,血珠儿沁出来,“如果她死的太早,只怕你们也找不到密道和解药吧。” “什么条件?” “我要她交给我处理。”苏生一手温柔的摸过赫连太后的脸庞,后者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就这样?” “就这样。” 慕容昕脸上的笑意浮现,伸手拿过发钗,扔给宁卿,道:“如你所愿。”赫连氏眼底开始浮现强弩之末的怒意和更深层的恐惧。 “想问我想 干嘛,对吗?”苏生笑了笑,“想想你对我姐姐做过什么,就知道了。哦,不对,你手上那么多人命,哪里知道哪个是我姐姐呢?”他忽的站起来,一把抓住她斗篷的系带,直接将动弹不得的赫连氏扔下床来。 宁卿已经解开了手上的锁铐,两人的手臂顿时一松,手腕上红肿的痕迹再深,终有浅淡的一刻。司马看着她,微微颔首:“刚刚,对不起。” 宁卿看他:“事急从权。” 一个侍卫走上来扶起司马,他站起来,脸色白的仿佛雪花一般。 “这里不是问话的地方。”苏生左右看了看,“出口另有他处——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他走在前面,一个侍卫扛起赫连太后,在一处看似平淡无奇的墙壁后面,他掀开一幅画,在里面的青砖厚重选了一处,按下去,一阵缓缓的轰隆声后,一个小小的窄门出现在眼前,而这一切,因为大殿厚实的大门和墙壁,全部无声无息。没有赫连太后的允许,不会有任何人进来打扰她的“好事。” 窄门连通着一处深不可测的台阶,一股淡淡的腥膻味随着气流的翻涌缓缓浮现,赫连氏的表情从最开始的震□□成巨大的惊恐。 宁卿看见她几乎恨不得立刻自戕的表情,不由好奇转过头去,这下面会有什么? 苏生注意到她的动作:“姐姐,下面的有些东西可能你看了不舒服,一会要是受不了就在外面等着吧。” 宁卿笑了笑。 苏生不以为杵,顺手拿过墙壁上一盏烛火,走在前面。对这条路,他走的不慢,似乎轻车熟路来过无数次。 越是下到地里,空气越是潮湿,但是并没有在另外刑房里面闻到的那种血腥味,而是一种腥腥的说不出的恶心味道。 走了半盏茶时间,到了地底,在这里却是什么也没有,一片空旷的平地,地面打磨的很光滑,从这处平台看出去,四周都是秘密的小路,这些小路通往不同的方向。 然后,苏生解开了赫连太后的哑穴,她愤怒喝问:“苏生,你逃不了的!你们,一个都逃不了!现在放了本宫,本宫还可以既往不咎。” “我本没有想过逃。”苏生转头看她,阴森森的目光里面是恶毒的问候,“给你一次机会,解药在哪里,给了他们,至少你死的痛快点。” “解药?哪里有解药?”赫连氏道。 苏生一脚将她踹在地上:“果真是贱,只喜欢要强的。” 他伸出手,取出一个瓶子,缓缓蹲下来。 “你要干什么?”赫连氏仍然嘴硬,眼睛紧紧看着他的手。 他将瓶子一弯,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落下来,但是蜘蛛落地,并不乱爬,而是拖着圆滚滚的肚子向赫连太后爬去。 赫连氏的眼睛瞪圆了,声音也开始变了:“这是什么!!弄走!!” “忘了吗?这种蜘蛛叫柔蛛,是从西疆来的,之前的你身旁那个巫女已经有何教过你用法了啊,这么快就忘了——没关系,现在我再帮你想想。” 他取出短刃,在赫连氏腿上开了一个小小的血口子,那圆滚滚的蜘蛛闻到血腥味,立刻兴奋起来,加快了爬行。 赫连的声音颤抖起来:“真的没有解药。那个巫祝把药给我以后,我就将他杀了——看来老天爷的份上,别让那只蜘蛛过来,别让它过来,求求你们,别……” 那只蜘蛛已经到了她的大腿处,满满饮了一口鲜血,整个蜘蛛肚子鼓胀起来,接着从它的身~下爬出一群密密麻麻的小蜘蛛,这些小蜘蛛就像寻找母亲的幼崽一般,纷纷从赫连的斗篷里面爬进去,消失了。 赫连氏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尖叫,然后被苏生堵住了嘴巴。 宁卿胃里翻涌,想要转过头去,慕容昕站到了她的面前,挡住这一切。 “出口在哪?” 苏生指了指一个方向,他们没有再多看地上惨叫的赫连氏一眼,转身离开,只是在走了很远之后,宁卿回头,看见苏生从地上仰起头,眼里闪着疯狂而期待的光芒:“姐姐,我终于给你报仇了。”她轻轻叹了口气。 地上的石板虽然坚硬,但是踩上去却是空荡荡的感觉。 有嘶嘶的声音在脚下窜动,让人生出不安的想象。 “这地下,是空的。”慕容昕跺跺脚。 一向呆滞的阿呆此刻竟向打了鸡血一般,整个鸟毛发斗立,一副拼命三郎的模样,警惕的左看右看。 染过一道屏障,一股腥味扑面而来,浓烈欲吐,幽暗的石壁旁点着火把,而在另一边不见底的黑色坑洞中,有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他们。 这就是赫连氏的蛇窟了。 蛇窟上面细细看去,还有一个个半开的铁球,想是那些失去了鲜血和性命的宫娥就是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这里,成为巨蟒的腹中餐。 隔着山洞,还能听见赫连 氏的闷哼声,压抑而痛楚。 “那柔蛛是什么东西?”她到底忍不住。 慕容昕缓缓道:“不是好东西。” 宁卿看向司马。 司马靠在侍卫旁边,他看着那蛇窟,面上既像是如释负重,又像是意犹未尽。 慕容昕看她:“你真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只是要做好心理准备。” “嗯?” “这种蜘蛛,来自西疆,据说是蛊虫和毒蛛□□的结果,它一生都在产卵,所有的蛛卵都藏在肚子里,只要一见鲜血就开始孵化,然后幼蛛便会从母蛛身体破体而出,将鲜血的来源作为自己新的寄主,它们会从寄主的□□中潜入,进入到温暖的子宫,在那里生息繁衍,直到,再也容纳不下。” 宁卿皱眉。 司马接口:“这种蜘蛛,是这些巨蟒最爱的食物之一,所以,一旦猎物体内寄生了这样的蜘蛛,就会让整个蛇群疯狂。” 蛇窟上面的铁链突然轻轻响了起来,除非是仔细去听,否则并不容易察觉,紧接着一个圆球缓缓滚落过来,慕容昕正好回头和宁卿说话,看的真切,这一刻,连他面色都是一变。 一把取下石壁旁的烛火,往前道:“走吧,时间不多了。” 司马点头:“赫连一死,这里便立刻就会变天,现在要赶在他们发现之前离开。” 他们走出数米,只听身后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宁卿回头,只看见慕容昕的脸庞,凝重,严肃。 他永远不会告诉宁卿,他看到了什么。 苏生将赫连氏装进镂空的倒刺铁球里,然后用锁链将她抛进了蛇窟,她身上带着最美味的诱饵,但是身在铁球中,大蛇是吃不到的,小蛇会从她破裂的伤口中钻进去,直到铁球被巨蟒吞下那一刻,她还不会立刻死去,因为铁球的庇护,她会在蛇腹中缓缓的,慢慢的痛苦的死去。 她引以为豪的美貌和娇嫩的肌肤将会被蛇的毒液侵蚀殆尽,直到变成一堆白骨。 而以这短暂的相处,按照苏生的秉性,那自然还不会结束,果然,他们走进甬道深处的时候,听见了一声沉闷而绝望的尖叫。只一声,那么微弱,是最后的挣扎,然后,再也听不见。 慕容昕摇了摇头。蛮人的世界,原始和野蛮的手段,和最残忍的酷刑,从上到下,用的都是这样的熟稔。而他的弟弟,竟然妄想和这样一群牲畜般的人合作, 出卖自己的王国。他眼底现出一丝决绝,他们在长安此刻风头正盛,声色犬马,倒不失为一个收割的好时候。 甬道很长很深,好在这一路,还算顺利,一直到出了地宫,从皇宫御花园一处隐秘的假山中走出来,想来,这里应该是赫连急迫只是捕获猎物的地方,沿着假山里面的通到,都是斑斑血迹和挣扎的痕迹。 天色已经微明,虽然他们是宫装打扮,但是一众人男男女女,侍卫和内侍,宫娥在一起,还是着实怪异,暗卫们分开散去,各自离开,而慕容等几人却只能老老实实的从皇宫前门进出。 司马手里有一个腰牌,那是永园进出的令牌,检查的禁军来回打量着三人,好在慕容昕还带着面具,倒不是个生脸。 就在他们准备放行之时,忽然一队禁兵远远跑了过来,行色匆匆。 三人面色骤然一紧,慕容昕还在虚以逶迤的笑着,但是眼睛已经开始瞥着去路和最好的冲击方式。 第7章 禁兵面色紧张:“永园出了事,立刻封锁所有出口,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轮值的守将一惊:“永园?” “还傻站着干什么?!”传令之人行色匆匆,“立刻,现在!” 宁卿心头一沉,转头去看慕容昕,他用眼神示意她先镇定。 传令之人说完话,转头看见三人正要出城,手就按在了刀刃上:“你们是哪个宫里的?怎么眼生的很。” 守城兵士齐齐看过来,一个侍卫,一个内侍打扮,一个宫娥,怎么看怎么奇怪。 雪亮的兵刃□□,守将狐疑的看着他们:“宫禁未开,此刻就贸然准备出宫,说,你们是哪个宫里的?”他冲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其余几个兵士全部都围了上来,场面一时僵持。 就在这时,只听得外城哗啦啦的马车声和马蹄声接踵而来,守将惊讶的回头:“何人竟敢宫中纵马?”话音刚落,一辆马车和数个劲骑狂奔进来,马车帷裳外露着白花花的老胡子和枯槁般皱皮的手,前面开道者高呼:“让开,让开,高老太医进宫急诊!” 宫中严禁喧哗,但是这几个劲骑却似乎毫不顾忌,一个个面色惨白,便知道此刻是多么的顾不上了。 而慕容昕三人闻言俱是一惊,难道那个赫连氏竟然没有死?那苏生岂不是被抓了? 一行劲骑冲进去,最后一骑却突然勒住了马缰,马蹄高高扬起,那侍卫转头看向慕容昕:“汤大人怎么还在这里?园子里面乱了套了。” 慕容昕立刻庆幸自己还好好的带着这面具,当下急切道:“太后现在如何?!” 侍卫脸上一闪而过难言的恶心之意:“大人进去看看就知道了。不过,昨夜大人好像并不当值,怎么这么早就进来了?” 他这话一出,其余人等全部看向慕容昕,两人的对话,透露着一个危险的信息,作为一个不轮值的侍卫,却在清晨意图不明的准备离宫,而在这时候,又发现宫中有刺客,实在是极大的嫌疑。 那守将向着马上的侍卫拱拱手,上前两步,指了指慕容昕身旁的宁卿和司马:“大人,请看看这两位您认识吗?” 侍卫拍马走了两步,仔细看了看:“不认识。挺面生的。”守将立刻抽出了长刀:“你们是哪个宫里的?” 司马原本预备同行腰间的令牌却是万万不敢拿出来,笼进袖中。 一旁的传令官看他们都不说话,立刻 后退半步,当机立断,扬起手来:“来人,先将这几人拿下!” 若是被抓或者反抗——束手就擒和鱼死网破也没什么区别了。慕容昕本能上前两步,将两人都挡在身后。 守兵步步紧逼,慕容昕的手紧紧按在刀上,只要一出刀,这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宫娥走了过来,看着宁卿三人:“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公主可是好等。” 小宫娥粉雕玉琢,看起来俏皮可爱,一身爽利味道:“侍卫大哥,他们是公主派去给太后求医的。”她眨巴着可爱的小眼睛,“公主刚刚看了太后出来,眼看情况不好,这才想着京中也有大烮的名医,平日看着还顺手,故而命令这位侍卫大人带他们前去相请,怎么可在这里耽搁了。” 那守将听了这话,太后看向远处,一个宫装丽人遗世高贵的站在那里,虽然年纪已经大了,但是却丝毫没有衰老的味道,挺直的脊背,端庄的姿态,一如他多年前守城伊始见到的那般。 “既然是公主的命令,为何刚刚三位不说?”传令官半信半疑。 小宫娥粉面一寒:“公主做事,岂是事事也要同你交代不成?现在太后生死一线,如有什么闪失,你可担当的起?” 两句喝问一出,传令官顿时一震,退下半步,让开路去。 慕容昕转头看向远处,此刻,那个女子正转过头来,面容模糊,形容高贵,仿佛一副模糊的画卷,这个就是他的姑姑,大烮的裂云公主,唯一一位和亲公主,在大烮最危急的时候,为了笼络外敌,从富庶繁荣的长安嫁到了这茹毛饮血的大烮,和那样一个恶鬼般的女人曾经侍奉一个夫君,然后按照大烮父死子娶的规矩,如今又归到了赫连凿凿的后宫,成为他名义上的妃子。 这是他记忆里面完全模糊的姑姑,曾经牺牲了自己一切的姑姑,现在只有一个单薄的身影。她的身后,站着两个他临行前安插在宫中的侍卫。他们都看着他。这也是慕容昕的后备计划中的一条,必要时,可以持玉联系裂云公主,就冲着公主年年雷打不动的数封书信和她对大烮的感情,她也是可以信任和可以利用的。 慕容昕忽而感到一丝惭愧和不安。 那个小宫娥却是仔仔细细的看着他,道:“此去路上,还请大人务必小心。” 慕容昕回礼:“末将定当竭心尽力,还请公主放心,安心休养,勿要劳神费思。” 那小宫娥嘴角忽的扬起一丝 冷笑,咬了咬嘴唇:“可不是吗?公主不知道多担心。赫连太后这次真是遇上了大麻烦,听说那刺客极其残忍,竟然将在她身上放了柔蛛,然后装进倒刺的合~欢球,扔到了巨蟒巢中……” 几个兵士猛然听闻,都暗暗倒吸了一口寒气。 小宫娥状似唏嘘:“要不是太后身旁的那个贴身侍卫,叫苏什么的,断了一条腿跳下蛇窟,拼命救下她,然后从蟒蛇肚子里将她剖了出来,此刻,恐怕就不是全身肌肤溃烂,容颜尽毁那么简单了——恐怕,连骨头都留不下呢。” 她说的欷歔,眼里却是快意无比,语气中说着说着不自禁对那个苏生有了些不满的味道。 苏生竟然又剖腹救出了她?这是搞什么花样?宁卿不由道:“太后此刻可醒了?” “醒了倒是醒了,可惜啊,她的舌头被蛇咬坏了,现在说不了话。单于刚刚赶过去,正要好好嘉奖那个苏生呢!也难怪,人家为了救太后可是断了一条腿呢!”她说着,又转头去看慕容昕,眼光怪异的很,直让慕容昕疑心自己的面具是不是移开了位置。 末了,她忽的拍拍他的胳膊:“去吧,大哥。”后面的两字她说的很小声,只有慕容昕听见了,他猛然一震,再抬头,小宫娥已经走开了。 大哥。可以这么叫他的,在这个宫中,只有一个人,裂云公主的女儿,连倾公主。 他低头看去,胳膊上面有一块很薄很小的纱绢,慕容昕立刻按上去。 走出宫城已经很远,他们站在绒草新生的草原上,慕容昕打开那方纱绢。上面绣着一行诗。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他如鲠在喉。 司马几乎已经无法行走,好在他们约定的接头处也不远,勉强到了之后,司马虚脱般他靠着破旧的门扉坐下,风一吹过来,他便哆嗦一下,嘴唇更是变成了深紫色。 宁卿摸了摸他的手,寒彻入骨,再一摸他的额头,几乎没有任何体温。 她立刻想要解开自己的斗篷,慕容昕按住她的手,吸了一口气:“这些事情,应该让男人来做。” 慕容昕解开自己的斗篷,然后外套,全部盖在了司马身上,他想要说话,可是寒彻入骨,似乎连舌头都没有了反应。 宁卿眼看他几乎冻昏过去,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将司马拥在怀中,然后捂住他的手,用掌心的温度传给他。慕容昕的鼻孔出气声陡然粗了一倍,他狠狠吸了两 口气,咬牙点点头,然后呼啦一声站起来,将破屋里面的所有木柴全部捡起来,生起了火。 熊熊烈火中,司马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点颜色,慕容昕一脸别扭的捂住他两只手,看着火堆不说话。 “王爷,要不你休息一下,我……” “我不累。”慕容昕看她一眼。 到了正午,人几乎都回来了,他们当下将宫中的事情一一讲来,倒是和那个小公主讲的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是,此次赫连太后出事后,不知道是谁,打着关心的名义告知了后宫所有有分位的妃子皇子公主,赫连氏如今容貌全毁,真如修罗恶鬼一般,即使隔着重重帷幔还能闻到她身上恶心的腐臭味道。 而在看望完赫连氏后不知道那一位妃子误闯了一处刑房,被里面淤积的鲜血和香灰束住了脚跟,竟然直接吓疯了。到了这时,平日里总还是隔着一层模糊的窗户纸的事实全部猝不及防的被摆在了面前,人人都知道赫连氏的修行和爱美已经过了度,却未曾想到已经到了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 赫连凿凿亲自参观了她的几个宫殿和刑房后,没说话,直接邀请了赫连家族最有话语权的几位王爷和近支,他们只看到一半,就退了出来。 接下来,整个永园被封死,但是赫连遥月毕竟是赫连家族出来的太后,赫连凿凿顺水推舟同意了几位王爷和族亲的建议,将她永世囚禁在永园,女巫和巫祝全部处以火刑,而那位苏生,既然如此忠义救出了她,明面上封了一个官职,然后直接指派他负责照顾赫连氏之后的起居。 宁卿叹服:“这个苏生,既要她生不如死,还要以她救命恩人的身份站出来,要她生不如死中日日夜夜的面对他。这样的手腕,只怕是要这赫连氏日日后悔生在这世上。” 慕容昕扬眉:“天道好轮回,恶人自有恶人磨,不是不报,时候到了,便是连本带利。” 说话间,车马已经备好,还是扮作商队的模样。 剩下的修罗暗骑依旧蛰伏在大都,他们在等待新的时机。 慕容昕上了马车,外表简单的马车,里面极其奢华,软垫火炉,鲜茶美酒一应俱全,可是空落落的一个人,感受却不是那么好。 过了数里,他终于忍不住,示意马车停下,将司马挪到这辆车上。 “王爷,不必客气。车上已经很好。”司马重新带上了面巾,看不出神色。 “我不是和你客 气。”慕容昕看着宁卿,意图昭然若揭。 “我也觉得挺好。”宁卿刚刚说完,阿呆已经毫不客气的转投到了慕容昕的马车上。 这个死鸟。真是吃人嘴短。 “我有事和你说。”慕容昕道,他又看了看司马,声音端正了很多,“还有你。” 第8章 就在这时,一骑黑马远远奔来,马背上是个羊袄黑衣的少年,眉心一个米粒大小的胭脂痣,直到马车前数步,已有侍卫拔出刀,他才止住黑马。 “师兄。”他见到慕容昕,只是恰到好处行了个礼,然眼睛却紧紧盯着司马,笑嘻嘻道,“果真没看错,隔着数百米,就闻到了肥羊的味道。” “生意都做到大都来了!钱多的家里能装下吗?要是让老师知道了,你这辈子都别想踏上碧云山一层台阶。” “师兄,彼此彼此,这么些上好的皮草……啧啧,可值不少钱呢?”他眼睛有意无意的瞥了眼司马。他举止有度,形容斯文,虽然如今只是商旅的使役打扮,仍然掩不住一身风华。 “这是我属下,日前押解货物的时候中了毒,钱神医,怎么样?他这能治吗?”慕容昕道。 “师兄,你这什么货物?”他伸手拍了拍马车,“竟让人舍得用这一滴千金的销骨蚀魂散来下毒。”他嘴角缓缓扬了起来,眼睛贼贼的看着慕容昕,“倒是有一个法子。”然后他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 慕容昕瞪着他,伸手就要拍他脑袋:“跟你师兄也敢这么狮子大张口。” 少年一躲:“亲兄弟明算账,师兄你也知道,咱们碧云山出来的人,各有各的规矩,你总不能让师弟砸了自己的饭碗吧?” 司马眼眸精光一闪,垂下睫毛,宁卿眼看场面僵持,忍不住道:“救人要紧。” “还是这位姐姐好说话。”少年嘻嘻一笑,宁卿陡然一寒,苏生的即视感。她此刻男装打扮,但是少年竟然一眼便看了出来。 “好。我答应你。”慕容昕一点头,一个侍卫捧上一个木盒,他在里面挑拣,然后取出一张银票,少年立马抢到手里,笑道:“还是师兄大方,今年真是好彩头。”他拿了银票,便翻身上马,宁卿道:“神医是何良方?” 少年嘿嘿一笑:“碧云山关西杨子贤。” 慕容面色一变,手上一鞭子直接抽了上去,这近身横斩且力道十足的一鞭直接挥向他的腰间,寻常人只怕中了这一鞭子,轻的只是滚下马来,重的怕是半条命也没了。然而鞭子挥过去,少年几乎毫无察觉一般,就在众人色变之时,他却两根指头夹住了马鞭,无辜的回头一笑:“师兄出身世家,竟然也这般没有气度。” 他松开手,拍了拍马臀:“好了,我钱一贯做事向来是不贪不取,就算是老师要动手,那也得要一味药引。”他笑眯眯的 看着司马:“看他的模样,这药引还是有点棘手呢。你们且去,七日后再会。”他伸手一抛,一个药瓶扔到了宁卿手上:“这个药丸,每日一颗,午时沸水送服,可暂保无虞。” 直到他去的远了,霜风才靠过来:“王爷,这就是坊间赫赫有名的钱罐神医?” 慕容昕嗯了一声:“老师有教无类,收弟子不问出身门阀,只看资质机缘。当日,我费尽万般努力拜入门下,却是和这个守财奴同出一门。”他说这话时只是唏嘘,倒无半点介怀。 ~~ 慕容昕有很多老师,从一出生开始,他的母妃就为他选择了各种各样适合不适合的老师,大到君臣之道,治国经略,小到言行举止,莫不事无巨细,严格教导。 直到他十三岁,那一年围场秋狩,他按照贵妃的要求故意输给了太子,却在围场外遇见了一个真正的对手,他用尽全力,却只能及得上对手的一半,而这个对手,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饲马杂役。 无论是耐力,还是弓~弩,甚至是勇气,他都及不上这个面目模糊的小杂役。慕容昕回宫第一件事便是想法子将他要了来,然后从他的嘴里第一次听见了碧云山三个字。 这个小杂役便是司马,那时候不过九岁的孩童,他的老师,是曾经在碧云山上学过□□的一个半路弟子。 他还记得那一次,他坐在王府的大厅里,下面跪着倔强沉默的司马。 “你叫什么名字?” “司马。” “这是姓,名字呢?” 司马沉默,他只是一个蝼蚁般的仆役,因为饲马,而且姓司马,故而很多人都直接称呼他为饲马的,真正的名字反而渐渐忘了。 少年慕容没有太多等待的耐心,他抬眼看向外面阴沉沉的天空,“最近一直下雨,就叫无晴吧。” “司马无情?”地上的少年仰起脸,看着高高王座上的男人,面无表情,“谢王爷。”这是个好名字,无情,从他从他的养父手上学会弓~弩的时候,就应该叫这个名字了。 “那日在围场,你为什么一点不怕?如果被那饿熊扑住,十个你也不够填它肚子的。”少年慕容再问,他紧紧盯着地上的少年,希望他的回答能为自己的恐惧找回一点心安理得。 “小人一无所有,也就没什么可怕的。”少年司马抬头,一双寒水般的眼睛,波澜不惊,静默,而又深沉。 ~~ 三人上了马车,温热的气息用上来,连呼吸似乎都柔软了一些。 慕容昕已有决定:“阿恒,无情的毒还是得要我老师出手,方得一线生机。正好我也数年未曾见到他老人家,正好前去西关碧云山一趟——你是如何打算?” 宁卿笑了笑:“此行我便不去了。战事已定,幼今如今在北营,我想回去看他,还请王爷多行方便。” 慕容昕的余光瞟着司马,追问道:“真的不去了?” 宁卿点头:“司马将军有那位神医出手,且有王爷您的陪护,应无大碍。” 慕容昕嘴角不留痕迹的闪过一丝丝笑意:“如此,也好。司马,你说呢?” 司马敛尽锋芒:“听凭王爷安排。” 慕容昕这才将那一点小孩子般试探丢下,道:“阿恒,之前将幼今带回北营时,他的伤一直没有痊愈,我想正好趁此机会,一同将他带往江南,好好将息一番,且我的老师乃是一位可遇不可求的大隐之士,倘若你真如曾近所说,想从战功中赢得一线,到真是应当好好拜见他。良师益友一席话,胜过闭门造车十年书。” 宁卿沉吟不语。 慕容昕也不多说,只是不经意的将这位大儒的生平讲了些许。 他出身世家勋贵的弘农杨氏,字子贤,少时好学,明经博览,无不穷究,崇尚孔子的有教无类,对于门下弟子只问资质,因材施教,从不揣度评测出身,时人称之为碧云孔子杨子贤,但也因此为当时世族大家不齿,在门第森严的先皇时期,世家和寒门之间泾渭分明,世家可以纳寒门之女为妾,而不可为妻,更是从未有寒门士子娶得世家贵女。 杨子贤显然是对此类俗世规则嗤之以鼻的,他带着杨家的身份先是求娶了一位前柱国将军的女儿为妻,这位柱国将军,奴隶出生,靠住战功一步步走到了朝堂上,家中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全部战死沙场,也算是满门忠烈,先皇甚为倚重,无奈因为他的出生,在朝堂上得不到任何支持,即使众世家碍着皇帝的面子,不会假以辞色,但是也从不会和这位将军有任何交集。 他的女儿待字闺中,年已二十有三,仍无子弟上门提亲,老将军只有此独女,爱如珍宝,一心想将她许给知书识礼的官宦人家,而不是刀口舔血的疆场兵士,他不愿女儿有天会因此做了寡妇。 可惜提亲的人迟迟不来,到最后,老将军无奈,只得上书求皇帝赐婚。 那 日朝堂之上,皇帝刚刚暗示了自己的意思,朝臣鸦雀无声,家中有适龄儿郎的大臣都低下了头,难言的尴尬和难堪中,这个为国抛洒热血的老将军眼眶通红,热血上涌,正要开口请皇帝陛下暂时搁置的时候。 杨子贤站了出来,那时他刚刚弱冠,作为杨家新一代佼佼者,为长安第一儿郎,声名已播,少有盛名,气质出众,仪表堂堂。 他不顾自己父亲快要眨瞎的眼睛,跪在满朝文武前,要求求娶老将军那个传闻粗鲁凶蛮,貌丑无盐,且比他大了三岁的女儿。 这个新妇在杨家的处境可想而知,即使老将军准备了超乎想象的聘礼,但是仍然没有为女儿赢得多余的尊重。 这样过了一年半,杨氏终于怀上一胎,却意外滑胎,那个时候,杨子贤刚刚从湖州巡视回来,杨家人甚为可惜的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杨子贤没说话,只是搭脉诊了一炷香,第二天,他便带着杨氏辞官离开了长安。此举一出,朝臣皆惊,而世家大族更是引以为耻,杨家甚至将杨氏从族谱上除名。 从此,长安少了一位太尉兼御前神医,而碧云山上多了一对神仙眷侣。 “杨氏一族瓜瓞绵绵,人才辈出,上至王候,德业相继,然而,真正称得上大成的,只有我师一位。” 司马面有所思,转头去看马车上那镂空雕莲鎏金兽纹香炉,浅淡的青烟缭绕,消散在温暖的马车中。 宁卿听得这番话,对这位大儒倒是多了十分好奇和尊仰,她转而想起方才钱一贯的话:“碧云山出来的人,各有各的规矩——却不知道王爷的规矩是什么?” 慕容昕却是一笑:“如果你真想知道,到了碧云山自然便知。” 如今他打着在北境自省的名头,倒是暂时离了京都变幻的风云,从明面转入了暗处。贵妃的密令要他静默,对这位擅长用慈母面目掩盖自己本心的母亲,他向来不置可否。 当日,他带着数人离开长安,千里迢迢去了碧云山,但是杨子贤并没有收他,有比他笨的,被收了,有比他力气小的,被收了,甚至有比他丑的,也被收了。 他想不通,独立山脚下衣不解带等了数日,终于等来了答案。 “先生有龙形之貌,却无龙顾之性。”帝王的性子,他不明白,于是继续等下去,又过了七日,山上再次来人。 这一回,他上了山,见到了他的师兄弟,先生不只一个,从狩猎到经义,均有教 习。 而杨大儒一次只收三个徒弟,钱一贯,是医术,他,是治世。他很好奇,如果宁卿也拜上山去,老师会为她选择什么? 碧云学院会不会打破它的规矩,收下第一个女学生。 马队慢慢穿过了辽望无际的草原,一路向南,随着行进路途,芳草渐渐茂盛起来,杂花生树,水面初平,云脚低垂,春的气息愈发浓烈。 或许是故土的气息渐馥,司马的身体似乎渐渐好些了许多。 到了最后,慕容昕和宁卿都骑了马走在马车旁,暖风拂面,多日积存的抑郁大有一扫而空的感觉。 第9章 从寒原到水乡,这一路走过,白日渐长,黑夜日短,待到极近碧云山的西关之处,春水已绿,远山含黛,蜂飞蝶舞,烟花三月,胜景乍涌。 碧云山三面环水,山脚外有个小寨子叫落虹寨,落虹寨原本不大,只有直通通一条街道,只有附近的山民采摘些各式菌菇前来贩卖,两旁矗立着江南寻常可见的白墙灰瓦。后来,因为碧云山的名气常常有慕名而来的人在此等候,虽大多失意而返,但是对小镇的发展却有了意想不到的促进,小镇一再扩建,商贾来了,酒肆客栈来了,细绒绒的青草从石缝里面冒出来了,蛰伏多年的南国风情忽然招展起来,连围着小镇的碧落河和龙渊湖也热闹起来。 而这一切的热闹当仰仗于那高高在上,神秘的碧云学院,加之能入得碧云学院的人,都是寸有所长,故而本地对于书院的人都极为尊重。 从落虹寨要到碧云山,中间须得度过一汪深不见底的龙渊湖,传说先民时代,曾有人亲眼见过修行的长龙自此升空,因而得名。 落虹寨中水道纵横,河岸各种果树杂植,自春日采荷叶的姑娘走街串巷开始,便有调皮的孩童日日等待棵棵树上花骨朵的凋谢和青涩果子的长成,总有不小心因为贪吃的幼童噗通落尽河中,但不用担心,他们大多就势一个猛子扎下去,老远的河面冒出头来。 陡然来到这样的小寨子,舒适闲散,宁卿面上也如春风暖化一般,柔和不少,到了寨子,他们换了一身行头,打扮成求学的学子,在寨子里面的客栈歇息一夜,第二日起早前往碧云山。 店小二是个热心的,特别是看在打赏慷慨的份上,一股脑儿恨不得将自己知道的全部抖搂出来:“几位公子来的巧,过两日正好是碧云山的收徒之日,山上会有夫子下来,拣选资质得当的弟子。这碧云山收弟子,从来不看出身,不问家世,只要资质出众,和求学的目的相匹配,那便有戏。否则,任你金山银山的搬来,也见不到夫子们一面。” 宁卿好奇:“可是这不是叫碧云书院吗?为何连弓~弩骑射医道木艺也有教习?” “这位公子,一看您就是外地来的。这碧云学院呐,说是个学院,那是因为他最出众的便是太学馆里那一套,可是除此之外,其他的课目也是云集齐全的。只要你有资质,有目的,那就一定有适合你的夫子。” 小二笑眯眯的说完,又上了一次茶水,在桌边徘徊,慕容昕笑了笑,使了个眼色,旁边一个侍卫将碎银递给他,他这才连声道谢出去了 。 从落虹寨出发,在寨子渡头搭船,可直接到碧云山下,那里有常年待客的驿馆,住宿倒是方便。 到了渡头,只见船只一个接着一个尽数排行,一条船上分成两排对立的雅座,前面拉了薄帘,而中间的过道上则只是竖着数根扶手的柱子,方便行人站立,在船舱往后一点,特别设置了几个宽敞些的木质座位,前面没有拉帘,想是给那些有特殊需要的路人准备的。 尽然有序,礼仪周全却又兼顾寻常路人的需求,这碧云山下的一条小小渡船便已经透出此处的不同。 宁卿等人先行上船,因情况需要,慕容昕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卫,统共七个人,占了船上一小半位置,紧接着,又有穿着白衫支缀,带着飘巾的书生模样挤了进来,他们一路谈笑风生,上船便引得不少人注意。 待到雅座都上满了,这才开始往过道里上人,摆船的船夫吆喝着:“最后面的安稳座请留给那些晕船的老弱妇孺。” 很快,船将上满了,就在紧赶着解锚的时候,忽然来了两个妇人,年轻的是个小媳妇,肚子隆起,眼下虽然披着挡风的斗篷,还是可以看出月份已经五六月了,小媳妇垂头不语,旁边站着的似乎是她的婆婆,一脸严肃,似乎刚刚训斥完自己的儿媳。 掌舵的就说:“这位大婶,这船都要开了,您要不等下趟。” “等下趟,还不是这么挤,我们有事,紧赶着去对面,行个方便。” 掌舵的看了看那小媳妇,还有她手上拎着的小饭篓,叹口气,转身开船了。 听的船中间的人议论,原来这小媳妇的丈夫在湖对面开了一个茶寮,每日须得要家人送饭。这婆婆规矩大,即使是媳妇有了身子,还是要她日日前去,风雨无阻。 上了船,开了一会,那婆婆就在船后面的安稳座上扫视,终于停留在上面坐的一个少年上,他从上船就一直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埋头看着自己的脚,身上的衣衫穿的也不算周正,从上面看下去只能看到半张白嫩的脸。 “这个小哥,你起来让我媳妇坐下行不?她肚子里面怀了小儿郎。”她这话平铺直叙,既看不到里面的不客气,也看不到里面的客气。 然后那少年眼睛也没抬,还是低着头:“我不舒服。” 他旁边坐着的是两个头发花白的老爷,也没有起身相让的动作。 婆婆似乎没想到少年竟是这样的回答,又补了一句,话里已有了 不满的味道:“小儿郎,看你也是想去碧云山的人,这么些眼睛看着,你站一下,对你身体也好,名声也好。” 少年没吭声。 旁边一个中年妇人看不下去,道:“细伢崽,这个小媳妇怀着身子,你让一下,万一有事怎么办?” 少年忽的嗤笑了一声,那笑声极轻,又细,却清晰,他转了说话的方向,没有抬头:“管我什么事。” 妇人面目就不是个善茬,被个黄口小儿这么一喊,顿时一恼:“就你这样的,也妄想去碧云山求学——这样好声好语同你说,却是油盐不进,毫无尊老扶弱之心,真不知道你父亲是如何教导你的?” 少年往身后的靠背一靠,到了变声期的嗓子说话嘶哑,却又冷沉:“我父亲说,多管闲事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妇人一时噎住,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那婆婆倒是立马怒了:“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一个座位,很难吗?!如果的儿媳妇站不稳出来问题,你良心过得去?!” 少年只用了半边脸斜睨了她一眼:“你这么关心她,带她来挤什么?大把的雅座一人一位。” 婆婆顿时面色难看,喝问:“这又不是你的船,这个位置是你的么?凭什么我们不能坐!” 少年冷笑:“没说你们不能坐,但是也没说我必须得让。” 婆婆回头看了船工一眼,船上沉默着,雅座里面的人大多有自己的身份,不会轻易开口,而外面的人显然早已经认识这位声名在外的婆婆,也没有说话,她的年纪,见过一点世面,学的十成的应对,兼顾泼辣和力气,几乎没有多想,她竟然生出了手,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位婆婆拉起来。 她的一只手抓住了少年的肩膀,薄薄的衣衫出现细细的撕裂声,少年突然变得特别阴沉,他抬起了半边脸,一只细长弯曲的内双凤眼看着这个女人:“拿开你的脏手,不然,我拧断它。” 这个时候才看见,他一直隐藏的另外半边脸上竟然是青青的淤紫,还有几道血痕,而他前面的衣衫上还有喷溅的血迹,这分明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厮杀。 那个婆婆吓了一跳,但是已经抓住的肩膀,怎么能这时候就撤退,她咬牙硬撑,想要用群众和她弱势的身份争取新的胜利:“怎么了,一个小痞子,以为脸上有点伤,我就怕了你不成,我告诉你,我儿子就在碧云山下,和山上的夫子们可熟悉,到时候,别说是去求学,担保你到了山下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告诉 你,我张氏在这龙渊湖边住了几十年,这里的哪条船没坐过,还怕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毛孩子?今天这个座位,你让也得让,你不让!你个没教养的东西……”说到这里,她手微微颤抖,因为少年突然站了起来,她慌忙撒手,然而已经撕开了少年的衣袍,衣袍肩膀裂开的地方,里面是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和血迹。 少年正是迅速成长的阶段,比婆婆高了小半个头,他看着那个婆婆:“你说什么?” “再说一次。” 婆婆眼睛直直的瞪着她,媳妇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但就是这轻轻的一下,那婆婆不知是为了面子还是被惹恼了,她毫不畏惧大声的将刚刚的话说了一次,其中特别加了对少年父亲教导的怀疑。 少年突然笑了:“我父亲告诉我,要么不做。”他一手抓住大妈,单手一扬,“要么做绝。” 噗通一声,他竟然直接将婆婆扔下了湖,水声四溅中,一船的人惊呆了。 宁卿等人从船后面的细沙中看到,船工立刻跳了下去,开始救人,船停在原地,被风缓缓送到对面。 然后那个少年看了已经惊呆的儿媳妇,缓缓说:“跟着这样的婆婆,你也不容易,不用谢。” 轻纱缓缓吹起白纱,透过白纱,雅座里面的人看到了那个少年阴沉而俊美的脸庞。 慕容昕嘴角扬起一丝笑,转头看向宁卿:“这个小子,有点个性。” 宁卿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弟弟,一瞬间,目瞪口呆。 “幼今?”她看着自己的弟弟,那个一脸阴沉,冷酷无情,面带嘲弄的少年,这个离开时还是孩子的弟弟,现在正迅速成长为一个少年,但是这样的成长,显然,有点偏离了正确的轨道。 这个状一直告到了碧云山的教习先生那里。 第10章 然而被告状的人在完成这个壮举之后,冷酷的笑意还没有绽放完,就被对面那张熟悉的脸震住了。他静静的看着宁卿,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飞快的眨了眨。 知道看见那张清丽的脸上已经有了隐隐的怒气,不顾旁边人的劝阻,直接站起来,宁幼今这才回过神来。 然后下一刻,他歪了歪头,忽然上前两步,折身就往船旁一跳。 噗通一声,船上炸开了锅,那个方才吵架的中年妇女连退两步,而小媳妇终于惊慌的叫起来:“快把我婆婆救起来!那个细伢崽跳下去了!” 于是船桨木棍齐齐递了过去,众人只当是他还不甘心,要要了这个老婆子的命,毕竟是同在一个湖旁住的,或多或少还是有几面的交情。 宁卿从不悦变成彻底的愤怒:“这个臭小子!” 司马轻声道:“不碍事,他只是怕你。” “怕我?”宁卿不解,从打开的窗纱中,只见宁幼今南辕北辙,现在正在朝着另一个方向游去。 宁卿的火气彻底消失:“这个家伙在干嘛?他难道还想从这里游回对岸不成。”她一挼袖子,架势就准备下水。 慕容昕按住她的胳膊,诡秘一笑:“别担心,他跑不掉的。” 果然,宁幼今还没有游出五十米,就被一个渔网兜头网了去,撒网的独木舟网住人,径直往碧云山的方向而去,路过客船时,转头看了这边一眼,只这一眼,几个书生顿时起立,恭敬回上一礼。船顿时晃了一晃。 “那是谁?” 慕容昕看她忧心忡忡的模样,笑道:“碧云书院的武生,也兼顾护院。” 宁卿看他一眼,没吭声。有什么好笑的。因为牵挂着弟弟,不悦几乎不加掩饰。 慕容昕立刻解释一句:“阿恒可是恼我隔岸观火。其实比我们早去碧云书院几日,早在昨日,我便接到老师的飞鸽,隐晦道,幼今颇有个性。今日一看,倒是真如所见。” 这解释不如不解释,换来宁卿一个小白眼。 霜风挑了挑眉,倒是觉得这两人真是气氛融洽,嘴角生出一丝笑意。 到了碧云山,因为有慕容昕这个入室弟子的身份作为通行证,一路畅通无阻。 山脚下,一群人围在一起,那个老妇被救下之后,又惊又吓,活活去了半条命。她的儿媳妇站在旁边哭,却是声音大,眼泪少。 宁卿牵 挂弟弟,一路走的飞快,然而到了山上,却还是迟了一步,湿漉漉的宁幼今跪在书院的晨钟下,面无表情。 一个教习先生拿着戒尺站在旁边。 “你的夫子要我问你,今天的事情可知错。” “知错。” “错在何处?” “没有选对时机。” 啪的一声,戒尺打在他摊开的手心上,宁卿心头一颤,几乎就想要扑上前去,却还是生生忍住。 “错在何处?”教习先生继续问。他冷眼看着眼下的少年,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模样。 “不该弃船而逃。” 啪的一声,又是一下。 手心已经肿了起来。 宁卿的手在袖中抠住了手心,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紧紧看着自己的弟弟。 慕容昕上前一揖:“朱夫子,请问老师现在可在?” 朱夫子转头看了他一眼:“你回来了。杨兄已经等你多时。”声音平淡沉静,就如同早已知晓一般,他的眼睛在其他人身上扫过,然后回到其中的司马和宁卿身上,“你们一起去吧。” 慕容昕谢过,待要再走,看见宁卿不忍之色,又站住,笑意拳拳的看着朱夫子:“朱夫子,这样问可能问不出来。” 朱夫子看了他一眼。 慕容昕恭敬的伸出手,朱夫子微微点头,将手上的碧云戒尺交付到他手上。 慕容昕双手托举,然后放低,捧着戒尺走到宁幼今面前。碧云戒尺在碧云书院有神圣而庄严的象征,如同舍利于浮屠。 “为何说你的错是没有选对时机?” “不知者,不罪。”少年声音冷冰冰。 慕容昕轻轻咳了一声,不去看朱夫子已经变黑的脸,扬了扬眉:“比如,你身上的这些伤?” 幼今傲然跪着,不吭声。 “对啊,你身上的伤,是谁干的?”宁卿到底心疼弟弟,终于问出口。 幼今抿嘴:“我自己摔的。” 慕容昕一手捉住戒尺,在他肩上敲了敲,幼今顿时眉心一蹙。 他笑意涌起:“那你第二错,不该弃船而逃,作何解释?” “敢作敢当。”幼今闷声回答,声音却有了一丝底气不足。 慕容昕问了这两个问题,恭敬的将戒尺还给朱夫子:“朱夫子,我的问题 问完了,如果您还想要更细的答案,不妨问问今天派他出去做事的人。对于船上那个老妇,这件事很遗憾。学生一直在船上,如果非要一个说法,那只能算是防卫过当——毕竟先动手的不是他。” 话音刚落,忽听得一个英气的女声,直呼慕容昕之字:“那依照永旭所言,倘若寻常受了闲气,得了委屈,那便可以任由自己酣畅淋漓,快意恩仇,而不顾世间法度,纲理伦常?” “师母。”慕容昕脸上浮出真挚的笑意,虽然还有克制的成分,却和平日大不相同,似乎整个人都松懈下来:“这么些日子没见,一见您就教训我。” 女人走出来,生的极为普通的容貌,但是一身爽朗大气的做派,简单梳着寻常的双刀髻,一身丝棉所制的儒裙,渐变之色,渐至深蓝。 她走出来,看了司马一眼,便道:“可不该好好教训你,一贯多少日子前就送信回来,说有病人上门,你倒好,拖拖拉拉到现在,还在这里嚼舌根耽误事情。” 司马闻言淡淡颔首:“谢夫人关心。” 杨氏笑着点头,转头吩咐身后两个婢女:“先带这位先生去后馆吧。”她转头笑道:“你老师这些年钻研医术已经到了痴狂的地步,收到一贯的信就立刻开始准备了。今日怕是先不能见你了。” 慕容昕似乎对自己老师的专注习以为常:“无碍。老师的事情重要。” 杨氏听了这话,笑道:“你这小子,竟是越发油嘴滑舌,明明是你求人办事,倒是说的你老师欠了你的人情一般。” 慕容昕大喊:“师母明鉴,学生冤枉。” 杨氏的目光从慕容昕转到了跪在下面的幼今身上:“你冤枉,这下面的可不冤枉。幼今,今日之事,你可还有话说。” “老师,学生无话可说。” “原来,幼今竟是拜倒了您的麾下。”慕容昕赞叹,“师母,您这一生,除了小师妹,可就这么一个学生。真是千挑万选,千挑万选啊。” 杨氏笑笑,面色却开始渐渐严肃起来,她走到宁幼今身前:“看着我,说话。” 慕容昕见宁卿蠢蠢欲动,不动声色退了一小步,刚刚挡住她的去路:“我这位师娘,说一不二,却是个护短的。她原来是老将军唯一的女儿,也曾在沙场随父出征过,所以,对于兵法布阵,杀敌用兵颇有心得。真没想到,幼今竟然会拜在她门下。她可是我们书院唯一一位兵法大家。” 杨氏笑 笑,面色却开始渐渐严肃起来,她走到宁幼今身前:“看着我,说话。” 慕容昕见宁卿蠢蠢欲动,不动声色退了一小步,刚刚挡住她的去路:“不必担心,我这位师娘,说一不二,却是个护短的。她原来是老将军唯一的女儿,也曾在沙场随父出征过,所以,对于兵法布阵,杀敌用兵颇有心得。真没想到,幼今竟然会拜在她门下。她可是我们书院唯一一位兵法大家。” 宁卿抬头看去,杨氏虽在对着幼今说话,眼睛却是随着他的余光看到了宁卿身上。 她面色一肃:“常言,四千为一军,我瞧你,现在这果敢利落的模样,倒已经是勇冠三军,说说罢,你怎么对一个老妇下手的?打了也就打了,竟然连一点担当都没有,直接弃船而逃,还被武生网勾了回来,扔在书院门口。你这脸面,可真够大的。”杨英云恨铁不成钢说出了最后一点:“我教导这几日的功夫,你竟然一无所获?就这样被一个巡院的武生就给捉了回来?”后面一句怕才是她的真实想法。 “今日之事,也不全然是幼今的错。”慕容昕道,“那妇人咄咄逼人,先行上手。少年年轻气盛,倒也是无可厚非。” “怎么挑衅的?” 慕容昕耐着性子简单讲了一下。 杨英云听了,立刻给幼今上课:“一点小小的口角也忍不住,倘若他日到了战场,敌人阵前叫骂几句,你就拖着全部身家拼上前去?” 宁卿忍不住解释:“因为幼今今日本来身上有伤,加之当时情况,那妇人话及家父,是以忍无可忍。” 杨英云闻言拨开幼今掩住的衣衫看了看,点了点头:“有点严重,九环刀的伤。”她一双洞彻聪慧的眼睛看着宁卿:“你是他的……” 宁卿虽然一身男装,却无欺瞒之心,恭敬行了一礼:“小女幼卿,是幼今的二姐。” 杨英云的手指敲了敲手背:“哦?既然是幼今的家姐,你怎么看?” “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此一心,可为忠勇,可为坚韧,可为肝胆,可为筹谋,关键在于用心之处,如同流水之渠,宝塔之基。幼今今日行为却有所失,但事出对家父的追缅之心。若一大将,连最基础的血勇方刚之气都无,那也无甚可取之处……所以,罚应当罚,此为夫子教习,小女不敢妄言。” “唔。”杨英云显然已经听进去,而且就等着这句话,面露笑意。 朱夫子身为教习先生, 有点听不下去,轻轻咳了咳,杨英云立刻正色,回到正题:“说,今天怎么领罚?” “听凭老师处罚。” “唔。那就罚你之后敲一个月晨钟。” “杨……夫子,这样怕是不妥吧?”朱夫子有些为难,“山下的茶寮老板正和他母亲准备上山投诉,这样做,只怕……” “只怕什么?” “朱夫子是怕我徇私不成——这晨钟重逾百斤,他现在身有重伤,独自敲响一个月晨钟便比那面壁一年还要难熬。如此惩罚,难道您觉得还不够吗?” 慕容昕想起她刚刚出场那正义凛然之词,似乎早有预想,含笑不语。 朱夫子一时沉默。 杨英云这才弯腰下来,严肃的看着幼今:“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伤是怎么回事了吧?碧云书院没有允许不得外出,今天是谁派你出去的?” 幼今不说话。杨英云看着他。对视中,幼今垂下眼睑。 她忽的很低很低说道:“别以为你替那个臭丫头遮掩,她就会感激你。我这个女儿,嫉妒心强着呢。” 幼今面色一变,杨英云却已经站起来,严肃道:“今天就跪在这里,先反省一下——一会别人还要上山来投诉,跪得好点。” 她转身,看了慕容昕一眼,后者立刻跟了上去:“师母,看起来心情不是很糟。” 杨英云瞪了他一眼:“你希望师母心情不好么?” “没有没有。” “那你告诉我,你身旁那个丫头,是不是你的……”她扬扬下巴,一副你懂的表情。 慕容昕飞快的看了还在那里和幼今说话的宁卿,笑道:“以后是的。” 杨英云立刻道:“以后是,那现在还不是。可巧,我现在还差一个徒弟,借你一年用用。” “这可——”慕容昕果断要拒绝。 杨英云已经一巴掌拍在他后背:“就这么定了!” 第78章 碧云书院(番外) 宁幼今&杨巧儿 碧云书院是个好地方。不在于风景,而在于山上的人。 书院的主人杨大儒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算是老来得女,即使学富五车通透世事对这个女儿自然也要额外宠爱些,而也因为此,这位小杨小姐便多了那么一丢丢的小姐脾气。而这个小姐脾气在她母亲收了宁幼今为徒后达到了极致。 日常的冷言冷语自然不消说,那日,平时玩笑的好的师兄弟给她出了个主意。她心里因为嫉妒母亲对这个同龄小师弟的关怀,一时脑子发昏也同意了这个主意。 那便是忽的装起贤良师姐的模样,送了宁幼今一兜子野果,要他顺便帮她送封信,还有一张欠条,这个信是送给落虹镇一个地头蛇——当然宁幼今不知道。 他更不知道的是信上满满全是挑衅之词,直接问候了对方全家和祖宗。 宁幼今钱没有拿到,差点连命都没了。 小杨姑娘等他上了船其实便已经后悔,但是经不住其他伙伴的激将,咬牙坚持没吭声,一直等到宁幼今狼狈的逃回来才算松口气。但是这口气松了,马上又担心会不会遭到母亲的责罚,索性的是宁幼今竟然生生咬住一句话没说。 小样姑娘旁敲侧击母亲几次,自己受不住她似笑非笑的模样,差点把事情全部抖落出来。 直到第二天晨钟敲完后,她鬼鬼祟祟的在林荫见看到宁幼今一头冷汗,连伤口都震裂了的敲钟,这才别别扭扭,假装路过的走了过去。 她走的很慢,但是宁幼今却仿佛依旧没看到她的模样,直到她走过去又慢悠悠退回来,他才脸色苍白的看了她一眼,只一眼,他又转过去费力的拉起晨钟。 杨巧儿哪里能受的这份无视,当下什么矜持和顾虑也没了,大大方方走过去,站在宁幼今面前:“宁幼今,你为什么不同我娘说实话?”这话问出来仿佛是她自己理直气壮青天白日一般。 宁幼今正咬着牙想要将钟锤拉的更高,一口气闭着没说话。 杨巧儿见状,更加不满,上前半步,推了他肩膀一下:“问你话呢?” 这一下直接推在他的伤口上,幼今坚持不住,钟锤直接落了下来,砰的一声撞在晨钟上,震得两人耳朵一麻,杨巧儿本能的捂住耳朵,但是这时候回荡过去的晨钟摆了过来。 几乎没有犹豫,幼今直接一把将她扑倒在旁,两人生生躲过了这一撞。 有温暖 的液体浸润着杨巧儿的肩膀,少女的身体已经有了些许青春的姿态,她面红耳赤,想要坐起来,却被幼今压住。 有路过的学生见状,忙不迭跑上前来,将两人扶起来,一个和杨巧儿相熟的学生笑道:“小师妹,怎么摔一下,脸红的都滴血了?” 杨巧儿一等眼睛,脸上热浪翻涌,狠狠瞪了那人一眼:“我看你现在也想试试。” 那人笑嘻嘻躲开了,其余人哄笑起来。 “小师妹,看来你们师姐弟关系很好嘛。” “就是,连晨钟都是一起敲,课也一起上。” “以后更鼓是不是也一起敲呐。”杨巧儿天性活泼,加之年纪比其他大多学生都小,故很多书院学生都将她当作小妹妹来看,特别是那些所属是其他“行当”的学生,说话直接,没有什么顾虑。 但杨巧儿虽然年纪尚小,但是女孩子的天性里面有着本能对这些玩笑的敏锐和羞赧,在激愤中她忽的叫出来:“哼,要不是我娘可怜他孤苦伶仃,怎么会收一个连枪都不会用的小奴隶。”这些话是她偷听来的,但是一说出来她就后悔了。 可是后悔也是没用了。其余人忽的有点愣,他们只是无伤大雅的逗弄小孩,却不想听到了这么一句话,而里面似乎牵扯了其他人隐晦而凄凉的身世。书院向来不问出生,但是一个好的出身总是锦上添花的。 于是大家相互看了看,沉默中各自找着理由开始离开。 宁幼今的脸因为失去血色似乎更加的白,他看了眼杨巧儿。 此刻女孩子精致英气的脸有几分说不出的后悔和倔强。 他将手伸到怀中。 杨巧儿立刻跳了一大步:“你想干什么?你现在受伤,我不会接受你的挑战。” 宁幼今看着她,倒像是个大人在看着小孩,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欠条。 “给你的。师姐。” 那张欠条皱巴巴,幸亏当日裹在牛皮纸里面,只有边缘沁了点谁,上面有斑点的血迹,还有一个血红的拇指印。 杨巧儿站在那里,听见宁幼今说:“我问过陆老九,他说他没欠你钱。这是他的指印。” 然后,他往学堂方向去了。暖风熏人,初春已过,杨巧儿却觉得春日的惊雷现在才响起来,狠狠砸在她的头上。 慕容昕&宁卿 慕容昕来的时候轻车简从一行人,走的时候 身后只跟着司马。 他的师母杨英云虽然爽朗,但是当年也是入过后门深宅的人,对这些世家大族里面的弯弯道道自然比别人更加清楚,因此,在知道宁卿的身份后和他的想法后,倒是有些想法,这些想法重点表现在对她和慕容昕的关系上,而她的一席话也打动了慕容昕:“我看你待她自是不同,但是两人却是相敬有余亲和不足。女儿家的心思,要是真的对一个人动了心,或者他是藩王,或者他是囚犯,也是无甚区别的。她既然直接向你提出那样的条件,只能说明,现在阿恒的心里你的分量很低。” “至少是有分量的,不是吗?”慕容昕不以为意,“我不是急性子的人,我可以等。” “等?等阿恒就会俯首帖耳,等,你母亲就会首肯吗?我看很难。”杨英云笑了笑,“至少现在她的身份,基本不可能。” “所以,才要仰仗师母您多多提点。”慕容昕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大礼,脸上笑的却不客气:“大烮的丹书铁券曾经说过,即使被贬的官奴也可以通过战功赎回自己的身份。只要他们堂堂正正有了自己的身份,剩下的事情就会很简单了。我当然知道,他们的今日和今上有极大的关系,但是根据这些日子的查询探知,其实左相被牵连一案是另有隐情,只是因为隐藏太深,而线索残缺不全罢了。” 杨英云道:“所以,你将阿恒留在这里,一来是为了她的前途,二者也是为了能够等待线索整理,真相可以水落之时?” 慕容昕笑的更加乖觉:“师母真是蕙质兰心。” 杨英云努了努嘴:“可是,我看这书院里面对阿恒有心思的只怕不只你一人,就这么走了——你也不怕年年苦恨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 慕容昕摸了摸下巴:“听师母这么一说,倒是很有道理。不过,好在我早有准备,前几日专门辛苦了霜风和剑雨帮忙,将适龄的青年看了看,全部托当地的媒婆辛苦出出力——师母,我可是对你有一说二,从不隐瞒,不看别的,就看我对您的这份尊敬上,怎么的,也要帮我提溜着点啊。” “哼,难怪本该五日前就走,偏偏等到现在,还专门雇了最好的马车来接人,你师父说你体恤下属,也就他那个老糊涂才看不到你们之间的弯弯道道。” “师母,您这么说还真是想错了。我现在接司马无情回北营,是真真需要他。当日为了北狄之事,他可没少受委屈,现在不平凡拨乱,万一哪天我突然没了,岂不是枉自背了黑锅。” “呸,马上就要出门,尽说些这般讨打的话。师母平日瞧你一本正经,在军中不过这么一些时候,就学的如此荒腔。是啊是啊,你需要他,碧云山的信鸽一只接着一只飞来,只只都是催促你回北营,你也只是闷声等着。现在你师父好歹先清了他的余毒,身子虽虚,却还是无妨的。就是不知道你那小皇叔和四弟在京中,也不知道编排了你多少,惹得你父亲竟然直接派了两拨钦差大臣前去。如此急情,我也不便留你多住,早日去吧。” “他们在不在京中都是一般编排,这个我倒不在心上。也就是师母愿意听我呱噪,这些话,除了您,还真找不到别人说去。” 杨英云脸上显出一丝慈爱:“去吧。即使不在意。但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阿恒,还要劳烦……” “我的徒弟,哪里要你说劳烦。”杨英云看了他一眼。 “师母——” “好好好。我答应你便是。” 打发慕容昕离开,杨英云这才舒口气,在屋子里面站了一会:“出来吧。” 宁卿神色莫名的走出来,眼睛如漆黑的墨汁,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都听见了。” “听见了。” “你是如何想的?” 宁卿沉默,过了一会,她缓缓道:“世事无常,只能看未来能怎么去想。” 再有补充,将会直接放在下面。 第11章 长安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又是一年,这一年的冬天没有下雪,城里的贵妇揽住红梅观赏时候只是叹息没有雪影红梅的清丽,只有户部老尚书蹙眉看着钦天监送来的各地星辰轨迹。 瑞雪兆丰年。 上一年春末开始滴雨未下,到这一年盛夏皇帝下了两道罪己诏才落了一场雨,紧随着这场雨的是铺天盖地的蝗虫。 蝗灾之后,寸草不生,只剩下一群饥肠辘辘的灾民。 太子揽了赈灾事项,但是和历任别的亲王的赈灾结果没什么不同,各地银两十之*盘剥进了各级官员手中。到了第二年春天,灾情不但没有遏制,反而愈演愈烈,竟然渐有□□之态。 有讨生活的流民终于窜到了长安城外,有的沦为乞丐,还有的胆大心野的占据了山头,专门挑选过往的行人打劫。官兵剿了几次,捉了一堆匪首,按在菜市场腰斩示众,这才遏制住了形势。皇帝震怒,斥责太子,群臣噤声。 刚刚下了一场春雨,山道上泥泞不堪,一辆青骢马车不疾不徐在山道上走着,赶车的马夫警惕的看着四周,山道上一切如常,安静的空谷中,远远还能看到高顶上的庵堂。 “小马?”马车帘子伸出半截葱白的小手,撩开一条小缝隙:“怎么了?” “锦姑娘。”小马急了一声,车帘才放下来,他说话虽急,里面却是关心,“早说您随便让个小丫鬟过来就行——这荒山野岭,虽说离得京郊不远,但是最近到底不太平。” “小马,年纪轻轻怎么比你爹还啰嗦。长公主亲自吩咐的事情,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让个小丫鬟来。亏你也是跟在厅前做事的人。” 小马忽的扬起手,一双招风耳几乎要立起来。 阿锦立刻闭上嘴,也跟着竖着耳朵,但是只听见一阵阵呼啸而过的山风。风声吹过,带起一阵寒意,阿锦忽的有些不安。 女人的直觉促使她开口提醒:“小马,快些走吧。” 然而外面没有人应,她大着胆子又喊了一句:“小马?” 还是没有人应。她背上忽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风一下一下吹着车帘,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前日府里的阿年才贼兮兮的说过,不知道哪家的千金在城外被抢了,救回来的时候衣服已经扯得不成样子,连府都没有回,就近送到了这孤幸山的静云庵。 也好歹是个千金小姐,倘若是她,只怕…… 想到这里,她才猛然回神般噤 声,一手捂住胸口一边悄悄向后面退去。 却听见外面忽的嗤笑一声,却是小马的声音,阿锦心里陡然一松,顿时几分恼怒,她猛地撩开门帘,一掌拍在小马背上:“小崽子,别的不学,跟着学的这般油嘴滑舌。”到底是长公主身旁最贴身的四个侍女之一,天生贵胄身旁呆久了,薄怒中也有几分威严。 小马嘟囔:“什么小崽子……我也只比你小一岁。” “小一岁也是小。”她嘟着嘴,理直气壮,因着素来和马家的交好,也不曾翻脸,这份薄怒倒更像是娇嗔了。 “小姐,你这当差的不听话,我来帮你教训教训如何?”一个粗噶的男声响起。 两人猛然一惊,抬头看去,只见马车前站着一个抗着木棍的壮汉,一脸虬结的胡须,细小的眼睛闪着精光,滴溜溜的在阿锦身上打量,随着他的声音,陆陆续续从两旁的林子里面钻出许多个胖瘦不一的汉子,唯一相同的是,他们一双双闪着异样光芒的眼睛都紧紧粘在阿锦身上。 小马眉头一蹙,伸手一把扯过车帘挡住了里面的阿锦。 “这是长公主府的马车。识相的,立刻让开。”小马一手握住马鞭,一手拉住缰绳,他衡量着是否可以依靠几匹马的力量直接冲出去。 “长公主?长公主出门竟然只带了一个马夫?”虬须汉子笑道,“我可好怕啊,这个月,我先是遇上尚书千金,又是长安令的小妾,现在竟然还遇上了长公主。” 几个随从笑起来:“大哥好福气,这回让兄弟们也开开荤。” “成,人说那个牡丹死花下,鬼做的也风流。” 一个跟班小声提醒:“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虬须汉子顺手一棍:“滚,老子自然知道,要你在这装懂得多。”小跟班捂着脑袋连忙后退几步。 小马趁他们说话的时候,猛地一扬马鞭,马车顿时狂冲出去,那几个拦路的山贼顿时跑了七七八八,只剩下虬须汉子站在原地,小马一咬牙,不停车反而一鞭子抽在马臀上加速跑起来。 然而,巨大的马蹄即将踏上他的胖脸时,不知道他怎么一闪,竟然湛湛蹦开,然后手上的长棍直接一插,□□了马车的车轱辘里面,整个马车仿佛被巨大的铁掌一按,生生停在原地,而猝不及防的小马竟然直接飞了出去,直接撞在地上的石头上,昏了过去,阿锦也滚了出来,扑倒在马尾巴上。 剩下的事情似乎就变得简 单了。 那虬须汉子得意的伸手拔出车轱辘里面的木棍:“瞧,回回管用。”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就想去摸阿锦的脸,伸到一半,又有些犹豫,缩回来在衣摆上擦了擦。 阿锦咬牙,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你敢碰我,我死给你看。” “嘿嘿,这样的话俺听的可多。”虬须大汉,“公主原来也和其他女人说话一般。” 他把木棍扔给一个小跟班:“你来驾车,找个安静的地方,咱们陪公主好好好说说话。” 正在这时,远远听见山路上响起哒哒的马蹄声,这马儿一听便是钉了上好的铁掌,马蹄落地,铿锵有力。 几人对视一眼,一个小喽罗将小马扶起来,然后虬须汉子一屁股坐在马车边,紧张凶悍道:“要不想都活不成,闭好你的嘴。” 马蹄声渐渐近了近了,几人抬眼看去,却是一个清秀的少年,面如傅粉,唇红齿白,眼若秋水,骑着一匹上好的卑衍马,好家伙,这马儿市价便不会少于万钱,几人的眼珠子刺溜一下粘在马头上。 虬须汉子最先收回自己的眼睛,他看见马背上有弓,那弓触手处已经被摸的光滑发亮,这样的弓,至少在五石以上,而平时围剿他们的官兵最多也不多三石模样。 没有虬须汉子的命令,其他喽啰即使垂涎不已,也只能让这只肥羊慢悠悠走掉,他们能在这孤幸山上侥幸待这么久,那是因为不能碰碰不起的人他们绝对不会碰。 阿锦拼命咽着口水,想要出声呼救,但是看到旁边的虬须汉子还有那个被控制住的小马,便不敢出声了。 卑衍马耐力好,跑得速度不快,眼看已经走过他们,忽的那少年勒住了马缰,她侧过头,看着那虬须汉子,一双晶莹清澈的眼眸如同湖水,看的虬须汉子竟然吞了口口水。 这个好儿郎,也真是个好皮相。 “你要干什么?”他不安的看了眼他的弓。 少年忽的笑了,脸上波澜生了春光,让他一瞬间移不开眼睛:“请问——长安城怎么走?” 原来是个问路的。 虬须汉子松了口气,回话的声音竟然多了几分温和:“沿着山路一直往前,出了十里坡,在转到官道,看见一个凉水铺子,再一直往前走就是。” “听起来,很远呢。”少年若有所思,看了眼虬须汉子旁边的阿锦,对方的眼睛几乎快要眨下来。 虬须汉子伸手将阿锦一挡:“我家婆姨没见过世面——远?不远,可近,一路快马过去,只要出了山,要不了半个时辰,准到。” “半个时辰,四株香的时间。到也真是不远。”少年伸手拂开挡在手上的马鬓,“也算的下天子脚下了。” 虬须汉子脸上有些不自然。 少年却忽的变色:“天子脚下,竟然如今也这般猖狂了么?” “你说……啊!”虬须汉子话还没说完,便被少年一手抓住了肩膀,下一刻,直接伸手一扬,快要两百斤的壮汉竟然被她当稚子般抓上了马背,马儿前后踢踏着脚步,很快稳住了身形。 壮汉挣扎:“放我下来!不想死就放我下来!” 少年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闭嘴。” 清脆响亮的一声,众汉子齐齐打了个冷颤。沉默了一瞬,那虬须汉子撕心裂肺的叫起来:“狗娘养的,老子砍死你!” “闭嘴。”更大一声,那壮汉哼了一声,少年扬扬发红的手心,抬眼往四周一看:“还傻着干什么?快点把马夫送过来。” 众喽啰狐疑的傻看着少年,少年忽的一笑,顺手扯下腰间的马鞭:“快点。” 颤巍巍的马鞭荡在壮汉面前,他立刻尖叫:“聋了吗?还不快听这位少侠的话!” 小马立刻小心翼翼的被扶上了马车,少年看着他们上了车,这才将鞭子收起来,看着脸已经变成猪肝色的虬须汉子:“我知道你们在这山上也盘踞了不少时候,不过平日也就是劫财糊口,只是凡事有度。天子脚下,到底容不得放肆。” 虬须汉子面色一变:“你……少侠一直在这山上?” “嗯,跟了你们几天。”少年轻描淡写。 那虬须汉子却是额头滴了冷汗,他们这样多的人,竟然丝毫没有发现。 “这也不是常法,这匹马,你们拿去卖了,换点钱讨生活去吧。”他慷慨道,虬须汉子难以置信的昂起头,像一只短脖子鹅。 少年说的,也真的就那么去了。 虬须汉子愣了一下,忽的喊道:“少侠尊姓。” 远远的,只看见马车伸出一双葱白如玉的手,潇洒的挥了挥,少年头也没回,驾着马车径直向前。 小马还在昏迷着,阿锦这会儿探出一个小脑袋,眼巴巴的看着他。 “谢谢你。” “举手之 劳。” “不知道公子……” “呵,他们看不出来,姐姐这般聪慧,也看不出来吗?”宁卿回过头,微微一笑,细小的几乎不可见的耳洞露出来。 “啊啊啊!”阿锦张大了嘴巴,仿佛可以塞进去一个馒头,“你你你你!” “是啊。”宁卿无辜的看着她,“是山上的师太不放心,专门请我送你一路,在山上混吃混喝这么久,也该好好答谢一番。 ” “混吃混喝?”阿锦瞠目重复。 “从青州逃荒过来,谁知道投靠的亲戚也死了,还好有个静云庵。” 阿锦有点明白过来:“可是刚刚那匹马?”明明价值万钱不止的。 “那匹马啊,后院多的很,也不知道是谁的?” “不知道是谁的你就?”阿锦压低了声音。 宁卿笑了:“现在不知道是谁的,等那帮土匪去集市上卖的时候就知道了。” “原来你是在骗他们。”阿锦顿时解气。 “做了这么些不见光的事,岂是两句话就能开脱的,没有教训,就没有记性。”她眼睛微微眯起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狡黠和天真。 阿锦一下子有些喜欢她了,加上刚刚的救命之恩,顿时担忧道:“可是,你现在将马给了他们,你怎么回静云庵,怎么和丢马的人交代啊。” 宁卿倒是想得开:“那就不回去了,反正山上天天都是稀饭馒头,半个月了,连一口油都没喝上,我这走路都快没劲了。” “你这还叫没劲。”阿锦嘻嘻一笑,学着她拎人的模样。 “好姐姐,要不你给我介绍一份工吧?”宁卿就势问道。 阿锦立刻警惕道:“介绍你一份工?” 宁卿似乎没发现她的警惕:“是啊,看起来姐姐也是大户人家的人,随便帮我写个信,找个吃得上饭的地方就行。” 她言谈间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份,阿锦听了这话,略微放松戒备:“倒是有个地方要人,但是都是粗使丫头,烧火劈柴的。” “不妨事不妨事。”宁卿摊开自己的手掌,白皙的手心里面一层层薄茧,足见主人生活的并不养尊处优,“瞧,我就是粗生粗养的,什么差都做的,况且我天生力气大,劈柴最是拿手。” 她自然不会说为了锻炼她的腕力和臂力,她师傅将整个碧云书院的柴火都让她承 包了。 阿锦的警惕再放松一点:“还没问妹妹怎么称呼呢?” “我叫宁阿恒。”宁卿笑眯眯。 马车一路疾驰向着长公主府而去,沿路还是能看到三三两两的灾民,太子赈灾,便是叫人在城外支了个粥铺,可是那粥和清水没什么两样,很多人吃的脚趴手软,腿上一按一个窝。 远远的,可以看见长安城了,巍峨,古老,沉默,而又冰冷。 她垂下眼帘,掩下所有的情绪。 这一年来,她收到无数信,几乎每隔几天,便会有慕容昕的信使前来,带来或好或坏的消息。他因为私自离开北境,被慕容恪告发,加上慕容源一直的煽风点火,皇帝下令将他召回,留在长安。这一年过去,身边的暗线都没撤过,每次送个信都跟做贼一样。 宁卿一封也没回,她不知道怎么回,也不知道该回什么? 直到有了关于她父亲之事的最新消息。为她那不明不白死去的父亲,沉冤昭雪。似乎有了希望。但是这条线索却悄无声息再次消失了。线索的消失意味着慕容昕的行动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因此,在这个时候,她便下定决心亲自走一趟。 带着最好的易容术和面具,带着踌躇和耐心的等待布置,以最自然的方式,以一种隐晦而低调的身份,悄悄介入到风云之间。 第12章 太子 还没到公主府,远远便看到外面停了一辆华贵不凡的马车,赶车的是个佩剑的中年男人,一双沉默的眼睛。 阿锦立刻吩咐小马将车放缓速度,在角门下了,小马勒住马,利落的蹦下来,将下马的小凳摆好,阿锦见状不由白了一眼:“平日也没见你这么殷勤。” 小马道:“这不是阿恒姑娘,救命恩人嘛。” 宁卿闻言一笑,小马立刻呆了呆,刚刚醒来时候以为他是少年郎,已然是心头一跳,待知道她竟然是个女儿身,真真是心尖都要跳出来,比那马蹄声还要凌乱了。 阿锦一把揪住发神的小马耳朵,使劲一扭,疼得他哧溜一声叫了出来。 “最后再给你说一次,不想死就别再提今天的事情。这是路上碰见牙婆推荐的丫鬟。” “哎呀,知道啦,知道拉!好歹轻点啊,姐姐。”小马忙不迭告饶。阿锦顺势扭过头看宁卿,她看着两人,脸上是毫无芥蒂的模样,而这模样,因为不自知,到时颇为惹人怜爱。 她忽然一瞬间有点迟疑,将这个女孩子带回公主府,哪怕只是一个烧火丫头,似乎也……不是件明智的事情。 但是由不得她再想,宁卿已经笑眯眯的站在她身后,一口一个阿锦姐姐叫起来。 她瞪了小马一眼,带着宁卿进去了,也无妨,反正阿年姐姐早就说过过些日子要牙婆送几个伶俐的来,她这还是帮她减轻负担呢。 长公主是先皇最小的女儿,却不是当今圣上的同母妹妹,不过倒是仅存留在长安的公主,她明哲保身的方式便是不断搜罗各式美人不动声色不留痕迹的献给皇帝。 现在宫里颇有几个妃是出自她的府邸,惹得其他妃子闲言碎语一片。每每这个时候,她便委屈放弱姿态:“可不知道怎么就对上眼睛了,皇兄娘娘也知道,他定下的事情别人如何扭的过来,左右就是一个小嫔,过不了几日就丢在脑后了。” 可是,过了几日,不但没有丢在脑后,一个个相互扶持,竟还有些气候了,这时候便有妃子去皇后身旁告状。 皇后只是和稀泥,时间久了,大家也便看出来,没有皇后的默许,怎么可能次次都带着那么些娇滴滴的侍女进来,又偏偏被皇帝看到。 这阳邑长公主分明和皇后穿的一条裙子。 撩开了后,阳邑反而收敛,因为此时后宫得宠的几个妃子已经尽皆皇后的人,先前宠冠后宫的宁妃淑妃等人已经销声匿迹 ,消失在各个冷宫。 宁卿穿了一身粗布衣裳,原本作男装打扮,这时候换了府里婢女的衣裳,顿时多了几分颜色。 阿锦仔细看宁卿现在的脸,平平淡淡,算是清秀,不过那一双眼睛生的格外好,要不是眉毛浅淡鼻梁略塌,到真是和美人胚子。 不过,一旦动起来,便有一种说不出的灵动姿态,让人移不开眼睛去。 她便叹息:“阿恒,要是你模样再周正点,那不知道多少福气给你享呢。” 宁卿笑道:“可是如姐姐这般吗?” “去,就知道打趣我。”阿锦嗔道,脸上却是受用的。 两人说了几句话,阿锦便将宁卿交给了后院的谷管家。 规矩自然是要的,不过宁卿对于这些倒是上手很快,一点就通,加上阿锦对她的态度,谷管家鸭知水暖,给她分的工作倒是妥帖简单,专门切菜。 长公主府里切菜师傅都有数个,宁卿是专门伺候甜点的,处理的都是瓜果之类,相对于其他新进来的人,轻松不知多少。 从一进府换上衣裳开始做事,到了晌午才算轻松,几个嫂子媳妇躲在一堆碎嘴。 无外乎便是编排宁卿做事少,阿锦仗着家生子的身份要五要六。 谷管家进门催甜羹的时候正好听到,不过他去看宁卿时,却发现后者完全不在意。 “阿恒,好了吗?” “啊。”宁卿回神,“好了。” 盖上小盅,她利落的在托盘旁边放了一流切好的水果,水果里面还夹了丝丝蜜饯,看起来赏心悦目。 “这是什么?”谷管家这回亲自来,自然送的也不会是小人物,万一问道名字,说不出来,那可就傻了。 “这是我随便做的。还没想好名字呢。”宁卿眨着一双秋水般的眼睛。 谷总管便有些犹豫:“随便做的?” 他揭开小盅一看,愣了,这时候外面一个女声叫道:“谷管家,可好了?” “来了来了。”谷管家立刻端上托盘急急去了。 他出门后,几个嫂子媳妇噗嗤笑出来。 “没名字?” “也不知道是没见过市面还是蠢,今儿来的什么人啊,拔根汗毛都要砸死人的,张大厨就算今天告假,还有别的大厨不是,非要自己动手。” “可不是,自己找死可不 要拖着别人下水。瞧那寒碜样,连个首饰都没,能见过什么市面,这做出的东西能吃?” “人家张大厨可是从醉仙楼出来的。喂,小姑娘,叫啥来着,你是从哪里出来的?”这个嫂子说话已经直接将话题从窃窃私语变成了直指矛头向宁卿。 她们有的是跟着长公主从宫里出来的,即使当初一个洒扫丫头,现在也是资历老人了,况且在这府里多年,盘根错节的关系,就算是阿锦带进来,那也不过是从牙婆手里买来的一个丫头,又不像那个谷管家要打好各方面关系,给她那么多脸做甚。 七嘴八舌吵了半天,宁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最后问话的大嫂有些不忿,走上前去,伸手就要拉宁卿衣襟。 “没教养。跟你说话聋了吗?” 宁卿看着衣襟上的手。手上有水润润的玉镯,成色一般般。 她扬了扬眉,手上还拎着菜刀,忽的一扬,风声过处,菜刀已经高高举起,婆子吓得脸色一白,因为哆嗦手抓得更紧了。 宁卿几乎没有犹豫,刀猛地往上一扬,几个小媳妇惊呼出声,那动手的婆子更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你你……”她你了半天,讲不出句囫囵话来。 “我怎么?”宁卿弯腰,笑眯眯的看着她,手上的菜刀闪亮亮。 “你你,你以下犯上!”婆子终于叫出来,宁卿却笑了:“以下犯上?” 谷管家正好从外门过来,听见里面热闹,便知道这些老人又在欺生,到底这个阿恒是阿锦带进来的,阿锦又是长公主身边跟着的人,他不能不在意。 但是走到门口,却听见里面的形式似乎有点不对,他便略微收了脚步,站在门旁。 只听那个秀气的小姑娘脆生生的回答:“都是长公主府里的奴婢,却不知道大嫂子当的谁家的上。再说,我割自己的衣服——却不知道和您有什么关系?” 那大嫂子这才如梦初醒般抬起自己的手,里面果真拽着一块布料,切口平整,刀口利落,得要上好的剪子才能有这般的效果。她顿时有些后怕,这个丫头,看着斯文,那力气得要多大啊。 屋子里面安静,谷管家才走进去,他只做不知:“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干活去。” 然后走到宁卿身旁,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刚刚的甜品,不错。贵人赐名:金风玉露。明日贵客过府,长公主要你准备几样拿手的甜品。做好了自然有赏。” 宁卿脸上浮现恰到好处的惊喜和得意来,连声追问:“那长公主可喜欢。” 谷管家看了她一眼,暗道看来还是个年轻的姑娘,一心只想着讨得长公主喜欢,却不知道今日的贵客待好了,那未来可是比这长公主府好上多少倍。 “长公主不喜甜。”他淡淡说了一句,“晚上好好准备,明日让松夏给你换套衣裳,也好远远侯着。”这话就是明示的提醒和抬举了。 宁卿大喜:“谢谷管家。” 刚刚还在窃窃私语的婆子媳妇,这会儿全都立刻闭上了嘴巴,面面相觑,又后悔又不甘。 阳邑长公主对于宴会的喜爱是出了名的。三日五日便在府里宴客,皇帝默许,皇后纵容,驸马不敢管。 宁卿睡得早,东西一个没准备,谷管家半夜到厨房一溜达,冷汗冒了一身,立刻派人将宁卿叫起来。 宁卿无辜:“东西准备早,到了明日也不新鲜。”说了半天,谷管家好歹放她去歇下,宁卿却睡不着了。 勉强到了第二日,刚刚黎明时分便被叫起来,好在食谱早有准备,她便按照师父的口味单独给长公主做了一份莲子抹盐牛乳羹。 将牛乳打泡浮在之上少少莲子做底,喝起来咸咸的,却又几分说不出的奶香甜腻。 羹上去没多久,便有一个婢女过来看赏。 宁卿大大方方接了赏物,喜欢和雀跃都是恰到好处。 婢女便笑了笑,要她去宴会外间侯着,随时等候茶水。 说是外间,和里面隔了也不过一层纱帘,有成群的舞姬在另一旁侯着,各个身姿妖娆,容颜动人。 阿锦过来宣舞姬的时候冲她眨了眨眼睛,她便知道,今日之事,阿锦必定出了不少力。 隔着纱帘往外看,一个身形挺拔的背影坐在长公主侧旁,那应该便是太子,看他们座位,到是家宴的成分居多。 当今天子儿子生的多,活到成年的却少。太子自幼养在皇后膝下,温顺有余,自立不足。实际性情却并不算是温弱,反而因为长期压抑有几分阴沉。 在皇帝一众子女中,和这个小姑姑关系算好,大抵因为姑姑最能理解宽慰他。 早日因为太子妃病逝,府里只剩两个良娣,因为妃位一直明争暗斗,闹得太子心情抑郁,加上这些日子因为赈灾不利被皇帝当众斥责,外不能立威,内不能振夫纲,想必今日来公主府也是散心 。 只见他不时斟酒自饮,驸马坐在另一旁,仪表堂堂,神色却是安稳有余,关怀有限。 不知道太子喝了多少,他旁边一个男声忽道:“太子殿下,酒多伤身,少用些吧。”宁卿猛然一惊,这声音,竟然是他?! 四王慕容恪。他竟然也来了! 阳邑到是开口:“太子心里难受,便是让他喝喝也无妨,都是自家人。” 慕容恪笑道:“那便是姑妈的疼爱了。今日甜品不错,姑妈终于换大厨了。” 曲乐声起,舞姬滑入舞池,太子却是抑郁更甚,忽的将酒杯一顿:“我真是想不通,明明就是那帮灾民贪得无厌,父皇骂我做什么?” 他愤愤:“难道是我没有给他们银子吗?难道是我贪污了赈灾款项吗?这些刁民,竟然还要闹事,那些言官也是狗了,平日看我一副恭敬模样。父皇刚刚变脸,一个个都争着抢着弹劾我。谁给了他们这样的胆子?” 他眼睛通红,委屈恼怒至极。长公主连声咳嗽几声,都没有将他的话压下去。 宴会上还有几个心腹官员,虽说是心腹,毕竟还是君臣有别,太子这席话过了,倘若被有心人到皇帝那里一说,那便不是几句忏悔能挽回的。 长公主毕竟是长公主,顺眼瞥到太子的甜品,便有了话头:“怎么服侍的?给太子的新甜品怎么还没端上去——” 哪里有什么新甜品。却看到谷管家已经亲自端了一个小盘,上面正是昨日的金风玉露,他走过来,递给宁卿:“还不快去。” “我?”宁卿诧异。 “难道是我?精神点,机不可失。”他拍拍宁卿的胳膊。 刚刚走到外间,忽听得一个声音道:“太子所言,正是太子所缺。” 这个声音…… 宁卿一瞬间怔怔,太熟悉了。当年的左相大厅书房,多少次听到这个声音。 这是她父亲最得意的门生之一,是曾经给她写了无数书信的长安儿郎之一,也是曾经随着宣旨太监抄没宁府的主力之一,长安令顾我在。 她的心砰然狂跳两分,低头掩住自己的情绪,看在旁边人眼里,只道是因为可以近身见到太子而激动罢了。 第13章 重逢 太子闻言眼眸一暗,抬眼看向说话的男子,声调微微扬起来重复:“我之所缺?” 顾我在站起来,躬身一礼:“正是。” 宁卿正好端着甜品走到太子身旁,缓缓跪坐下的瞬间,只见他喉结微微颤动,显然已经恼怒至极,手紧紧握着杯子,几乎要将那纯白御赐的琉璃杯捏碎。 她躬身跪在一旁,甜品端举,等待顾我在的下文。一个能在老师倒台之后屹立不倒的人岂是什么鲁莽无知之辈。 果然,顾我在开口:“太子太过仁慈恩善,此为殿下之缺。殿下想必也曾听闻关于福王的种种传言,自从北境巡视回来,福王性情大变,御下何其严苛,不说别的,就是每日从他府里抬出来的奴婢,也不知道多少。可是,殿下可曾听过有任何言官弹劾?而且那些奴婢的家人可有半个吵闹?” 太子皱眉:“你想说什么?”他看了眼旁边的老四,慕容恪独自饮酒,未发一言。 “微臣在做长安令之前曾经在大理寺待过一段时间,在那里的人,没有不说自己冤枉的,各个只要有机会就想翻案——只有拿出刑具和鞭子,他们才会说实话。坊间有语升米恩斗米仇,又有圣人曾言,恩威并施。太子的宽容恩泽早已经响彻朝野,可是威严却未深入人心,也因为如此,即使一个小小的言官也敢捉到一点鞭子便露出牙齿弹劾不停。他们为何不敢动福王,因为福王曾经在大殿上直接用金锤追打一个告御状的言官,即使被陛下怪罪几句又如何,这之后还有谁敢多说什么?更至于他自己的奴婢,虽然有大胆逃走的,但是就算告到了刑部大堂,也被福王用卖身契强行带回去,还没等刑部尚书请旨,便直接打死在大街。有了死契,谁敢说什么?” 慕容恪有了几分动容,嫣红的脸颊上面浮现怪异的神情,他顺手从旁边的宁卿盘中端起甜品,舀起一勺。 顾我在继续:“福王对待庶民王臣,除了宽宥,还有必须的便是手段。微臣并不是想要殿下冷血无情,但只有用霹雳手段,方能行那菩萨心肠。比如灾民,太子既然已经赈灾,国库也拨出了那么多粮食,做好了本份,那便必不能心慈手软,更何况是放任他们闹事。您是国之储君,他们是您的臣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几个刁民闹事——为什么陛下大发雷霆,那是因为他们的贪得无厌触及了天子威严。这个时候,倘若太子当机立断,将其镇压,或许还能平息怒火,可是您选择将他们放任驱逐道城外,这才酿出了匪祸之事。” 说了这么 多,便是说福王不好惹,没人敢去碰,而太子是个软柿子,总有人想要去捏一捏。长安城外的土匪横行,倒是太子太过心慈手软。 太子一口甜品喂到嘴里,先是淡淡的酸味,尔后几分淡苦,刚刚想要吐出来,却已经变成透心的香甜和冰凉,刚刚去掉了他这浊酒和心火,他不由得顺手又喝了一勺。 两勺甜品下了胃,酒意少了几分,顾我在的话便也听进去几分,这仿佛给他的恼怒和不甘找到了最好的出口。 他便将勺子在甜品里面搅了搅:“那依顾大人,该当如何呢?” “当用重典,凡犯事者,株连斩立决。”顾我在眼里闪出冷酷的光芒,宁卿却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很不经意的看了慕容恪一眼。 另一个年纪稍大的朝臣站了起来,他的位置更挨着长公主位置,看起来身份也更加尊贵些:“殿下,眼下剿匪之事基本已经落定,长安外围基本已经平复,倘若此时在大动干戈,只怕会横生枝节。” 顾我在刚刚要说话,他不紧不慢的打断:“更何况,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一味用暴戾手段,一时可以树立威信,对殿下的声誉却是极为有害的。” 顾我在不客气的打断他:“周大人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乱民之口,不让他们闭上,难道还要任由他们蛊惑叫嚣不成。再说陛下的声誉,天家之事,难道也是任由无知庸人可以任意品评才是?” 他转身向着太子一揖:“殿下,昨日马市捉到两个匪人,他们牵了一匹卑衍马,经过查实,正是敬候小公子的良驹。微臣等顺藤摸瓜,捉了一窝土匪出来,这帮人盘踞在孤幸山林里,专门选择孤身的女客下手,实在可恶至极。倘若不是昨日擒获,不知道多少女客就此遭手。” 阿锦的手微微一颤,不由得转头去看宁卿,她稳稳的拿着托盘,吹着头,只能看到形态美好的脖子——太子将喝了两口的甜品竟又放到了她的托盘里,却没有挥手让她退下,她便只能保持这个动作停在那里。 “哦。”太子刚刚要说话,却见周大人似乎马上便要站起谏言的模样,不由压回喉咙里的话:“今日姑母请客,只说这些无趣的事情,倒是显得我们不近情了。”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顾我在,他便坐下来,这个周大人处理政事是个好手,就是有那么些迂腐,要不是是皇后力荐给他的谋臣,太子真是和他对不上脾气。 周大人顿了一 下,也坐了下来,不过出去方便一趟,这个顾我在又开始大放厥词,撺掇太子做些糊涂事,真是不省心。他正在不爽,顾我在偏偏遥遥向他敬酒,周大人顿时火气呼啦啦网上蹿,将杯子一下放在了案几上,面如寒霜。顾我在尴尬的笑了笑,仰头将酒一干而尽。 太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对周大人的不满更大了。 他收回余光的瞬间,正好看见宁卿端着的甜点,里面的碎冰已经化了,化掉的冰水浸润着烘干的花朵,里面竟然开出一朵朵小小的鹅骨花来,嫩黄而□□的模样,叫人无端端心生欢喜。 “咦。”他伸手端起甜点,宁卿的托盘低了一低。 “这甜品叫什么名字?” “回太子殿下,此乃金风玉露。”宁卿恭敬回答,“原是将干花朵冻结在冰块中,化掉的过程,花朵吸满了水,便会盛放。雕虫小技,入不得太子的贵眼。” “这倒是有意思。”太子嘴角扬起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抬起头来。” 宁卿缓缓抬头,一双恭敬而规矩的眼睛半垂,掩去了大部分的风采,只有一张勉强算得上清秀的脸庞,和眼前的舞姬相比,更是平凡无奇毫不出彩。他便有些失望,挥手道:“甜品还行,下去吧。” “是。”宁卿恭敬一礼,进退有礼,长公主远远看见,问了阿锦一句什么,她便伶俐的俯身在长公主身旁说着什么,长公主缓缓点头,看着宁卿的脸上多了几分满意。 刚刚退了两步,忽听得旁边一个声音:“且慢。”却是慕容恪。 宁卿没来由心头一紧:不会吧,模样变得这么多,声音也是可以压低的,他们并没有太多交集,应该不会认出来才是。 慕容恪向阳邑长公主道:“姑母,侄儿回来长安这些日子,可是好久没有吃过好东西了,这小厨娘做的甜品着实对我胃口,不知道姑母是不是愿意割爱。” 不是吧。宁卿面色沉静的跪在原地,连睫毛都没动一下,外表平静无波,内心却是翻江倒海。 阳邑倒是意外:“老四你也喜欢吃甜品。” “姑母知道,母后为了择了一门婚事,正是敬候府里的千金,听说她甚是爱甜食,所以小侄——” “所以,你就从我这里要人,好去讨好你那个美娇娘。”阳邑笑道,“也不是姑母舍不得,只是要找这么一个合适的小厨娘,还真是不容易,姑母以前不吃甜品,可是这小厨娘做的东西委实对我胃口。” “姑母若是舍不得,小侄儿借去一两月教好了府里的厨娘再还回可好?” “这……”阳邑却不想这老四这般执着,刚刚她听阿锦说这丫头不仅厨艺好,还会些防身功夫,这正是她现在需要的,且老四到底不比太子,那个敬候这一代也并不是多么烜赫的存在,她不是特别想要卖这个面子。 太子打着哈哈:“老四,你看姑母好容易有个上心的人儿,你偏要巴巴来讨,真要讨好你那未过门的媳妇,不如让你的厨娘到姑母这里来学一学厨艺。” 阳邑便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这小厨娘教了好徒儿出来,到时候任由老四带走就是。” 阿锦有点可惜的看了宁卿一眼,跟着四王爷倒是个不错的出路,现在他府里就一个未过门的王妃,听说还是个好脾气的,以后必定不会受什么大罪,哪里像那些送到别处去的,荆棘刀山,都得上。 声乐生又起,她规规矩矩的退下去,这件事便这么揭过去,宁卿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 退到纱帘后面,她看见慕容恪正在远远向着博冠宽袍的太子敬酒,眼睛却似无意的扫了她的方向一眼。 应该不会认出来吧。 宴会散了,太子留在长公主府里补了一个午睡,献乐的一个舞姬在旁随侍,不多时,里面便传出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慕容恪出门的时候月尧立刻迎上来,将一件斗篷盖在他肩上,他伸手挡住:“寒风已过,别捂的过头了。” 顾我在走在后面,出来冲慕容恪拱了拱手,两人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 “王爷回府吗?”月尧紧随慕容恪翻身上马。 “有个人你找人帮我盯着。”他轻轻晃了晃头,阳光照在他俊美的脸上,少了几分阴霾,让月尧一瞬间的失神。 慕容恪的眼睛眯起,显出猎人般的狡黠:“盯紧了,一旦她出来,什么也别说,先悄悄绑了来。” 那脖子上的海棠花,他是不会认错的。他忽的想起她挣扎的模样,那纤细的脚踝,那倔犟而又娇艳的模样,只觉得心头发热,不由得伸手松了松衣襟。 月尧在弄清是谁之后倒是一瞬间的失落,她垂下长长的睫毛,阳光将她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她轻声问:“可是,如果不是她,错了呢。” 慕容恪扬起一边嘴角:“不会错。就算错了——也无妨,杀了便是。” 他轻轻嘀咕 :她这面具是在怎么做的呢,以往见到能人做出来的,总也没有那般自然。 这样直到过了足足四日,月尧派出的人才看到那个小厨娘和另外一个丫鬟一起出了府,刚刚走了没多久,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又跟了上去,三人有说有笑,一路径直往卖胭脂水粉的香云街走去。 那丫鬟还拿了一张纸条,一边点着一边同小厨娘说话,两个暗桩跟了大半条街也没有动手的机会,眼看他们就要买完了。 一个暗哨咬咬牙,豁出去了:“你,去把她们的包袱抢了。” 于是,片刻后,香云街先是响起一声尖叫,然后便是一片混乱,那个暗哨本想趁着大家注意力被抢包袱的人吸引,直接用手帕捂了宁卿走,却没想到,她是第一个跟着抢包袱的人跑出去的人,两人很快蹿进了前面的小巷子,暗哨气的一跺脚,连忙也跟着跑了进去。 长安的街道四通八达,巷子更是如此,七绕八绕便失去了方向,哪里还能看到两人的身影,暗哨气喘吁吁的停下脚,前后左右都是路,他擦把汗,选了一条追了过去。 眼看他已经消失在尽头,宁卿才拎着那个被打的半死的抢包袱的人出来,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拎着那人:“看来,你们另有目的啊。说!干嘛来的?” 抢匪不吭一声。 宁卿也不含糊,伸手在身后的墙上一摸,抠到一块略微有些凸出的墙组砖,两根指头一夹,便将那砖头生生夹了出来。 “不说是吧?”她笑眯眯的威胁,“那也成。要么,我就用这块砖头把你的牙齿一颗颗敲下来,要么,我就用这两根指头——”她伸手在抢匪下~身一比,那抢匪立刻缩了一缩。 “一个没有牙齿的侍卫,或者一个没有子孙根的男人,好像都不是那么好。你想想,你要是说了,然后我把你放了,你回头就说根本没有碰到我,谁知道,多划算。” 抢匪有些心动,狐疑的看着她,似乎在担心她的诚信。 宁卿立刻趁热打铁的宽心:“要不我刚刚都没有打你脸,反正谁也不知道不是。而且,之后我知道是谁要对我使坏,我立刻规规矩矩的躲起来,谁也捉不到,这不是很好吗?” 抢匪咽了口口水:“你说的真的。” 宁卿真诚的点点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小狗一样看着他。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小心的左右看了看,然后放低了声音:“姑娘还是尽量呆在长公主府安 全,是四王府的月尧姑娘要您。她的手段可多着呢。” “月尧将军?” “正是。” 看来还是被发现了。宁卿笑眯眯的看着抢匪,他正一脸期待的看着她,“我说话算数。”她松开拎着他后领的手,抢匪刚刚要说话,便被她一掌敲晕了,“说不打脸,绝不打脸。” 她终于用这个抢匪练完手,将脚从他满是鞋印的身上提下来,又捡了那块被生生夹出来的墙砖,然后准备将砖装回去。 然,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怔住了。 透过那小小的一方墙孔看进去,一大片锦云般的灼眼花色迷乱双眼,一大片一大片全是海棠树。纵眼看去,西府海棠、垂丝海棠、贴梗海棠和木瓜海棠,习称“海棠四品一应俱全。 她忽的有几分说不出的异样情绪,这样灼目的颜色,让她想起曾经那个在海棠春园里面荡秋千的自己,那应该是上上辈子的事情了,想起来,却是这样的熟悉。 她一瞬间真想跳进这个园子里面好好看看,闻闻,这是一树一树的花开,听听,这燕在梁间的呢喃。 但是,站了一会儿,却仍然只是轻轻将砖块轻轻放回了墙上,缓缓推过去,现在,她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刚刚阖上墙砖,便听见从庭院深处传来一阵辽阔而低沉的箫声,这声音听起来并不熟稔,但是箫声感情充沛,却是几乎要从那墙里满溢出来。 她仰头,看着几丛刚刚支棱到墙边的海棠,忽然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沿着巷子跑了,路过那个园子门口,她在电光火石之间,看见了恒园两个字。 宁卿已经跑得很远了,箫声终于停下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夫子摸着自己的胡子,笑眯眯的看着眼前吹箫的男子:“公子进步已经很大,但是公子气血有亏,眼下还没有养好身子,不要过多用气才是。” 司马无情将手里的箫举起来,轻轻抚了抚:“谢先生,明日再请先生过来。” 夫子笑眯眯的退下离开,他终于站起来,看了看那一院几乎关不住的□□,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从密道出了园。 南辕北辙。 长安城的市场分在城市的西北角上,成为长安九市,而城中平民居住闾里分在北边,中间和南部主要是宫殿和贵族所居,而城西则是面积广大的皇家园林。今日宁卿和阿锦相约出来便是想要采买些女孩子适用的胭脂水粉,她带着一张假面皮,对这个好坏自然不在意 ,而阿锦之所以专门拉着她穿城来到香云街,却是为了多赚几个跑腿费。谁知道,快要买完的时候,竟然横空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 阿锦正在外面急的团团跳脚时候,竟然看见宁卿从一条小巷子里面钻了出来,身上可不就是挎着那个小包袱,她哎呦一声奔了上去,全然不顾自己平日的形象,先是将宁卿从头到尾打量一番,然后去看那包袱,齐齐整整,顿时长长松了口气:”你可不知道,为了多赚她们那一点银子,我真是心尖子都要咬碎。刚刚东西被抢,又不敢去报官——要是府里的那群妖精知道平日我偷梁换柱,非得生生扒了我不可。还好有你,还好有你啊!“ 宁卿笑道:“阿锦姐姐是公主身旁的人,多少银子赚不到,这活太辛苦了。” 阿锦叹气:“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平日这上上下下打点,开销太多,公主好容易的赏赐,也被她们分了大头。这只是节流怎么够,不得好好开源怎么行。” “那阿恒真是谢谢姐姐的信任。” “那是,我看人很准的。再说,咱们可是生死之交。”她留心宁卿的表情,“这事情可不要告诉别人,否则,我在府里可真是难捱了。” 宁卿拎了拎那个包袱,鼓鼓囊囊一堆,她的笑意有些淡了,远远的,小马正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看见两人站在原地,笑的一脸白牙。 阿锦接着包裹,有些沉,勒的她手腕疼:“你这是做什么?” 宁卿道:“姐姐用钱,自有姐姐的用处,可是这样的事情却还是不要再做的好,姐姐想,府里这样多的姐妹,因为信任才将这差事托付过来,可是姐姐却不从胭脂铺子,而是从街头货郎买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哪怕一个人知道,姐姐的声誉也就扫地。这样的事情,阿恒不愿看着发生。我每月例银虽然少,但是也足够这一次的买卖,姐姐要是着急用,我每月奉上就是,反正我也是个粗人,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阿锦扑哧一声笑了:“傻妹妹,这两个东西成色一样,就是真的放在一起,也看不出端倪来,怎么会被拆穿?再说,你自己都苦哈哈,我还要你的银子?” 宁卿正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姐姐想想,就算成色一样,可是这长安的胭脂铺子就那么几家,回去府里,她们必定会问你,从哪个铺子走的货。既然知道了铺名,总有一次可能会自己去或者托别的人去,那不是几句话就露陷的事情吗?” 小马远远跑过来,气喘吁吁 ,气还没顺匀称,听到她们的对话,立刻接嘴:“就是,就是,我的例银也可以给你。”说罢笑眯眯的看了宁卿一眼。 阿锦不耐烦的推开他:“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明明阿恒和我差不多大。”小马委屈。 “女孩子说话男的插什么嘴。” “如果阿锦姐姐执意如此,下回阿恒就不能相陪了。”宁卿话题倒是没有岔远,继续道:“不过,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阿锦笑嘻嘻:“好啦好啦,不做就不做,咱们回去吧。” 公主府里面开始掌灯的时候,阳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美酒诱人,但是她不沾分毫,一摞名单搁在案几上,都是娇娘美人的名录画像。 一张平平无奇的画像搁在首页,她的眉间微蹙:“她真是这么说的?” 阿锦恭敬回答:“回长公主的话,句句属实。” “这脸蛋,真配不上这脑子。” “那两个人的身份查过了吗?” “查过了,是四王下面月尧的人。” “那武艺也算不错。这个老四,总是这样,要不到就使阴手段。”她伸手在画上加了一笔,凑出一个正字,“过几日,调到本宫身旁来吧。” 第14章 陌刃 到了第二天,四王果真送了一个人过来,唤作秋蝉,梳着双包髻,年纪不大,看着却是让人喜欢的模样,手脚勤快,嘴巴也乖巧,不过到了后厨半日,竟然让那些平日素来欺侮新人的婆子媳妇夸上了。 偏偏还特别乐意当着宁卿的面夸奖,只说做的东西也好,脾气也好,模样也好,哪里像有些人,只上了一次台面,话都没说一句,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说这话的时候宁卿立刻往那婆子屁股上扫了一扫,然后笑了一笑,走了。 婆子气恼,却也不敢追着上去,只是自己苦恼,气的跺脚。 她也不藏私,怎么做,时间,材料,火候,全部一一讲来,讲的时候并不避人,只要想到的,从点心,羹汤,果品全部娓娓道来,有些种类,连宫里蜜煎局都没有供奉过。 她讲的慢,众人耳朵多,不到两日便有一本小册子规整出来,美其名曰秀食小记,内容记录详细,没有落款,只隐隐写了一句,来自长公主府后厨。 阿锦将小册子递给长公主时,她只是简单扫了两眼便合上了,一旁阿年道:“还以为这个阿恒是个聪明人,这般竹筒倒豆子,难道竟没有听过,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阿锦道:“许是想着是四王爷送来的人,定要好好教一教才算是交差。” 长公主淡淡看了她们一眼,眼里洞彻一切:“依本宫看,这个阿恒,才是真正的明白人。” 嗯?两人齐齐回头看向长公主,连向来稳重的阿华也探过头,她们早早都看过这本小记,并没有看出什么玄机端倪。 阳邑一副就知道你们脑子不够用的表情:“这本小记她是写清楚了,食材,火候,时间,但是这样的食谱随便酒楼大厨都是十本八本,只是花样多了些罢了,关键的东西,她可是一个字都没教。比如这清云羹,用的是桂花,可是是什么时候的桂花,金桂还是银桂?鲜花还是干花?里面可有半分?说到底,是她详详细细慢条斯理的讲了一大堆谁都可以讲的东西。” “原来如此。”几人恍然,再看向那本小记表情就有点意味深长了。 阿锦倒是有几分犹豫:“可是,我看阿恒不像是心思这么多的人。” “就怕她心思不够多。”阳邑眼里闪出一抹精光,“明日,让老四那丫头带着小记出府吧,左右是能说的都说了,在这府里待着,始终不让人安心。” 阿年小心翼翼道:“可是,如果她回去,四王爷 发现没有学到东西,会不会别有想法?” 阳邑毫不在意:“这个老四,看着和太子一样亲近,但是那双眼睛总让人看不透,我不喜欢。他的想法本来不少,多一个也无妨——送走吧,那丫头成日在府里套话,总是不好。” 阿华便道:“学厨这东西,本来就是靠的天赋,咱们府里可是连菜谱都交出去,她学不会,自然不会怪到教的人身上。” 阿锦心里到底是偏向宁卿的,她并不违背长公主的意思,却也忍不住旁敲侧击:“长公主夸你呢,说你那食谱写的好。”“长公主说,她最不喜欢府里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长公主说,她喜欢吃的带点咸味的羹品。” 但是这个宁卿却似乎只听懂了最后一句,以后给长公主的点心羹肴做了特别调整,其他的似乎都没听出什么端倪来。阿锦见状越发觉得宁卿心眼子实,此后总是有的没的在其他几个姐妹之间夸上宁卿几句——长公主那里她是绝对不敢多嘴的,这个长公主能够得到两朝天子的宠爱,自然有她不一样的地方。 如此又过几日,宁卿终于被调到了长公主的外院,负责一些传话洒扫的事情,她就跟一块砖一样,哪里需要哪里搬,见不到一丝骄矜之气,做事情也踏实,而且从来不会叫苦抱怨,除了吃东西比别人都吃的多得多意外,基本没什么缺点,加上阿锦的关系,不多时,就和其他几个侍奉的婢女熟悉了。 因为每次出门小马只要得空就会送前送后,还被好些婢女私下打趣,宁卿也只是笑笑,不说话。 她来长公主府,一方面是因为慕容昕的来信中说到的一个关键人物的断线和长公主府有着莫大的关系,而断掉这丝关系的人虽然武艺高强,但是也被霜风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但是来的这些日子,在公主府并没有发现任何的暗桩,只有正常的护卫,也没有见到她和任何的江湖人士有任何关联。 另一方面的目的,是她需要悄无声息的进宫,见到那个被紧闭在冷宫的姐姐。 来到长安,她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前去找慕容昕,几乎潜意识的,她回避了关于他可能提供的帮助——那些帮助,可能需要代价,而这代价,是她现在并没有考虑在内的。 这日,阿锦,小马和宁卿三人出门,这回倒是正大光明的采购,几个姐妹托了胭脂水粉,小马正好借着送她们出门的借口溜出来。 “阿锦姐姐,阿锦妹妹,你看你们的胭脂都买的差不多 了,就在隔壁一条街,一条街,陪我去嘛。”小马拽着阿锦的袖子,他想要去隔壁街上看一家新开的兵器铺,据说是朝里的某位贵人出资的,铺子位置好,兵刃用料足,还可以定制,几乎是青年侠客,王公贵戚的不二选择。 “把你倒立起来也抖不出一两银子,还敢去陌刃阁。”阿锦一副看穿他的模样,“别扯了,就算你小,也是男女授受不清。”不知是因为小马频繁对宁卿的殷勤,阿锦对他的耐心和态度直线下降。 “我就看看,我可以不买。”小马可怜巴巴的看着她,“阿恒妹妹都说可以。” 宁卿笑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就像看着自己的小弟和师父的爱女杨巧儿一般,觉得连眉眼都舒展开来:“阿锦,反正事情也办完了,就是看看,也是无妨。” 阿锦听的宁卿这么说,冲小马哼了一声:“别得意,我是给阿恒面子。一会看快点啊,别回去迟了交不了差。” “遵命。”小马立刻跳上马车,殷勤的将东西放好。 说着只隔一条街,还是走了半柱香时间,到了陌刃阁,人也不多,门口的小厮殷勤的上前帮着拉马,眼睛一扫,便看出几人的身份,但是也不说破,脸上仍然是热情的笑意:“几位客官,阁里有新出得短刃和匕首,最时候几位这样的侠客和小姐了。” 小马闻言不自觉的挺了挺胸脯,好像自己真是个行侠仗义的侠客一般,他余光得意洋洋的扫向宁卿,却看见她已经抬脚先走进去。 那小厮回头传话:“有客到。” 立刻出来一个短打打扮的堂客将三人接应进去,一进店铺,便是一个不大的前堂,而往里面却是不同的通道,通向点着灯火的深处,看起来既神秘又有些让人不安。 又来一个接~客的小厮,将他们往着一条最边上的通道引,但宁卿走到前面却顿了顿,小马眼睛被旁边的甬道吸引,两步走过去:“我先看看这里。”那小厮一愣,尚不及说话,宁卿和阿锦转身,正好挡住他,三人便预备往这条甬道走进去。 不同的甬道是不同的兵器,质地等级完全不一样。 就像是迎客的小厮传话“有客到,有客人到,有贵客到”,词不一样,语调不一样,声音不一样,走的通道也便不一样。 他们没走几步,前面一个小厮正好捧着一个托盘出来,托盘上盖着一块丝绸,随着小厮的前行,丝绸一动一动,看得出里面冷冽的光芒,那寒芒,只需一入眼睛,便知道不是凡 品。 小马走得快,一看顿时眼前一亮:“这是个好东西。” 宁卿看他,一脸期待,竟然直接伸手解开了托盘上的丝绸。 他此刻尚且站在通道口上,一旁的窗户外还有明亮的阳光,但是解开丝绸的瞬间,他眼前一亮,这样的兵刃,竟然闪耀过刺目的阳光。 小马激动了咽了口口水,另一只手立刻伸下去,他的手还未触及到剑柄,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这样的手,来自她们的身旁,可是她和阿锦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大意,太大意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探入鼻端,她轻轻嗅了两口,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刀,是我们先看上的。”大手主人旁边一个同伴开口,带着一丝丝奇异的口音。 那双大手很用力,小马倒吸了口凉气,脸色一白,却咬牙没有叫出来。 宁卿伸出手去,纤细的手腕,白皙娇嫩的手掌,眼看就要接触到那柄剑,但是大手的另一只手五指成爪捉了上来,原本已经几乎触及到她的手背,却不知道被宁卿怎么一转,将那柄剑捉到了手中。 这样的变数太快,男人一愣,危险的双眸紧眯,宁卿却看都没看他一眼,纤手一晃,一个利落的剑花挽出,然后剑刃便靠在男人的脖间,她的双眸一闪,晶莹的眼睛秋水一般望过来,霎那却是一震。 男人的同伴几乎忍耐不住,却被男人另一只手按下去,他同时松开了小马的手腕。 “这剑,小姐要是喜欢,送与小姐便是。”他的笑容明明是晾晒在阳光下的,偏生生让人心生寒意。 宁卿无比庆幸自己带着这□□,掩住了大部分的情绪,她反手将剑扔在托盘上,上面的丝绸顿时被划出一道口子,切口平整。 “我不喜欢。”她看了男人一眼,转头看还有些呆滞的阿锦和脸色发白的小马:“我们走吧。” 三人出了陌刃阁,小马才喘口气:“刚刚要不是阿恒,我的腕骨都快被他捏碎了。” “长得真好看啊。”阿锦感叹。 小马不忿:“阿锦姐姐,他刚刚可是差点把我捏死啊。” “谁叫你随便动别人的东西。”阿锦义正言辞,“况且,你家里也有几把好剑了,怎么看着剑就现原形呢?” 宁卿没插话,她在整理今日新购买的胭脂水粉,昏暗的马车里,只有靠的很近,才能看见她充满憎恶的眼睛。 这个阿布勒,竟然没死?而且,到长安来了?他来做什么?是不是应该告诉慕容昕? 刚刚回到公主府,便有消息灵通的婢女聚在一起八卦。 “你们知道吗?今日北狄使团来长安了。” “他们来做什么?刚刚打完仗,自投罗网不成?” “才不是,我听说呐,是北狄皇室出了事,单于为了稳定内政,现在想要和咱们大烮讲和。” “这个北狄真是贱皮子,不打不服。以我说,讲什么和,直接打的他们抱头鼠窜,连个窝都没有才好。” “……” “咳咳。”阿锦走在前面,“长公主平日怎么说的,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是不是要谷总管亲自来管?” “阿锦姐姐,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阿锦姐姐,我想起来了,我还要去趟后院。” 一时间,一群人顿时鸟兽散。 “哼,真是闲的没事。”阿锦见众人离开,下了结论,看着宁卿出神的站在一旁,立刻笑起来:“走吧,我可没说你。” 长公主不在府里,阿锦正好趁机将胭脂等和阿瑟并其他几个婢女分了。 阿瑟一边挑拣一边说着:“今儿公主进宫去了,说是有使团进京,里面也有几个随行的女眷要陪着。” 这一日,几乎快到下匙的时候长公主才回来,到了第二日,她又早早收拾好,准备进宫,宁卿起来送一份早膳,长公主草草喝了两口粥,忽然前后打量着宁卿,道:“今儿,你也跟我去。” 第15章 阿姐 其余两个贴身婢女诧异的扫了宁卿一眼,尔后面上一丝恍然,阿年不同声色的看了阿锦一眼,只听宁卿垂头回答:“是,公主。” 长公主自然不会做无缘无故的事情,大抵是为了今日宫中的一口闲气。 今日在御花园夏荷塘,她和皇后礼节性带着北狄的几个重要家眷闲逛,阿年因想起之前阳邑公主偶然提过一句宫中荷叶粥的味道,便请了皇后下面一个宫女的方便去采两朵荷叶,谁知道,正好一个蛮族贵妇也命她的女奴采摘,两人偏偏又齐齐看中了一朵,一言不合,北狄向来是能动手绝不动口的性子,也没看清怎么动的手,等大家回过神来,宫女已经落尽了荷池里。 那蛮族贵妇不疼不痒的解释,我北狄尚武,男女皆如此,嬉笑打闹没注意分寸,还请见谅。 嬉笑打闹?却是让她身旁的女官在众目睽睽下连对方怎么出手都没看到就失了手。况且,能在皇后身旁行走的人,那手脚也必定是利落的。 荷塘盛景,莲叶田田。 皇后却是大大丢了脸面,一口气怄在心里,面色如常,淡淡扫了阳邑一眼,仿佛漫不经心,却让阳邑一下午的气都没顺过来。 两国相交,外庭比的是实力和气势,内廷何尝不是如此呢? 再后来,那贵妇状似不解的问道关于江南可采莲的典故,只说听说此词颇有深意,却是不知道深在何处? 皇后不语,阳邑公主正好回答:“听说北狄草原上女儿性情豪烈,大抵是一样的情怀。” 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却不知道采莲女是莲,谁是鱼儿? 蛮人贵妇自知失言,便笑着扯到了别处。 皇后这才面色稍柔,临了道:“明日入宫,可带得力的人才是。” 阳邑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生面孔,背景干净,性子执拗,却偏偏知道进退。 带上宁卿,倘若有了什么冲突,那也是微不足道的下人“不懂事”,真有什么,直接处理了下属即可,既圆了脸面,又顺了肺腑。 日头渐渐冒出来,晕了一地暖意,宁卿碎步跟在软轿后面,敛眉低目,阿锦走在她前面,轻轻咳嗽一声,宁卿抬起眼睛,她便冲她笑了笑,这是在鼓励她了。 在阿锦眼里,宁卿只是有点力气的混丫头,断然是没见过这些世面的,她本能的便有着一种善意的优越感 ,事事显出自己的见多识广来。 今日的宴会倒是和昨日不同,皇帝主持,皇后在侧,太子亲王一并顺序坐下来,因北狄习俗,女宾也在同席,只是在宴会的台前各自布置了薄纱遮挡未出阁的女子。 便有人低声嘀咕:“什么设宴,分明就是为北狄挑选和亲的人选。” “是啊,自古以来,没有比姻亲更妥当的联盟了。” “谁说的,当初裂云公主……” “嘘!” 声音低下去,宁卿站在阳邑公主侧面,作为随侍的宫娥,她们自然是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待命的。 阳邑的眉梢不由自主的挑动了一下,裂云公主是她最年长的姐姐之一,也是现在仅存的公主之一。 阿年和阿瑟跪在阳邑身旁为她布菜斟酒,阿锦年纪小些,和宁卿站一块,努力抑制住自己快要管不住的嘴巴。 宴会开始,歌舞升平,其乐融融,宁卿假装如厕,从宴会后面出来,她当年托宁妃的身份,对宫中行走甚为方便,因此不过三两拐弯,便到了一处人烟荒僻处,沿着这里,她仔细看了看日头辨别了方向,只要往着这里一直往前走,绕过两处廊角,应该便可以看见宁妃的冷宫之处。 冷宫并不是宫中固定的所在,对于这些后宫的女人来说,只要皇帝不再踏足的地方,都是冷宫,宁卿幽禁的地方更靠近掖庭一点,这里,曾经是一位得宠的妃子居所,后来因为不知名的原因神秘死在此处,便荒废了。 对于深宫,从来不吝啬于鬼怪之说,常常有掖庭的罪人听见从不远处的陶然轩传来呜咽的哭声,至此,此处更加荒凉,皇后专门选择此处囚禁宁妃,其心可见。 加之日常宫女太监的懈怠,此处更加是人迹罕至。 宁卿虽然着急,但是走的不快,起伏掩映的深宫中,行走起坐皆有力度,狂奔乱窜之人要么是天大的急事,要么便是冷宫中的疯子。 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宫墙,她的心跳猛地加快,在陶然轩的门外,两个侍卫纹丝不动的站着,她从左右瞅了瞅,并没有看到其他的岗哨,也是,这里已经是一个失宠毫无翻身可能的妃子,还会有谁多花心思守着她呢? 宁卿顺着矮树丛走到另一处墙边,左右一看,然后果断的伸手勾住了墙头,刚刚用力,手掌顿时刺痛,她松手一看,手掌间已经被细密的小瓷片个了数个小口——这墙头上竟然镶嵌着无数的陶瓷碎片。 她咬了咬嘴唇,从一旁的树丛下抠出两块泥巴,啪的一声拍在了墙头,然后就势一跃,撑到了墙头上,定眼一看,果真如此,整个墙头除了个别出,全部都是密密麻麻的小碎片,有的已经长了青苔,这样的碎片扎到身体里,少说也得发一会糊涂烧。 她仔细看了那处没有碎片的地方,然后翻身跳下墙头,这泥巴,一股难闻的味道,说不出来,跟马尿似的,宁卿皱皱鼻子,矮下身子仔细看了看。 冷宫也分两进院落,整个宫里冷飕飕的,并没有初夏的惬意,安静的有些怕人,到处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不知道是长蛇还是老鼠。 她跳下来的地方是一块小小的菜地,正前面是一棵棵三尺有余的绛珠草,全株无毛,茎粗壮,分枝,绿色。打着一朵朵饱满的骨朵儿。 绛珠草植株柔弱,姿态娇艳,卓于草莽,生命短暂,于深秋最红艳时遭寒霜遂戛然而止。 在旁边,有丝瓜,苦瓜,还有一丛茂盛的菜叶,却是不知道什么名字。 宁卿顿时心头一涩,她的姐姐,从小是拿书执笔的手,闺阁女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入宫之后,更是锦衣玉食,何曾想到,现在竟然还会要自己如农妇一般种植菜蔬裹腹。 她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有其他偷懒的宫女太监,因此,强忍着心头的酸涩,俏俏顺着墙根溜了进去,陶然轩以前那个妃子是女道士出身,因此殿中还有残留的经卷书籍,都一并堆在一起,此刻却有一丝烟火缓缓从顺着窗楞蔓延,宁卿定睛一看,里面赫然便是她那千娇百媚的姐姐,她这一眼,眼泪差一点就掉了下来。 宁妃蓬着头发,一只脚赤着,正在房中点着一个简易的小台,上面放着一个已经看不清颜色的陶罐,罐子里面青幽幽一片,不知道煮着什么,她的脚下,对着一大摞的经卷,被撕成一页页的引火,屋子的另一侧,有很多劈碎的木头。 她的一声阿姐几乎就要出口,但还是生生忍住,再次察看了四周无误,她这才放心走进去。 宁妃正好擦着额头的汗,将一根快要引燃的木头放进去,也许是因为木头太沉,顿时将已经有了火势的引纸压熄了,她叹了口气,伸手又去够那经卷,却没想到被一只手抓住了。 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尖叫的瞬间,一只柔软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巴,这和过往的情况似乎不同,她看见一双湿润而悲喜的眼睛,一个陌生的宫娥悄无声息的在她后面,轻声唤她:“阿姐。” 两个姐妹终于在烟雾中拥抱在一起,宁卿感觉到姐姐坚硬的肋骨烙着自己,让她一阵阵心酸:“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宁妃的眼泪眼烟雾中流淌的越发肆无忌惮:“都是姐姐害了你们,要不是我……” “姐姐为宁家带来风光和富贵的时候,我们便应该想到他日不同的境况,这怎么能怪姐姐。阿姐能告诉我,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宁妃伸手捂上自己的肚子,忽的叹息:“我先带你见个人。” 已经两柱香的时间过去,宴会渐渐进入*,宾主尽欢,宁卿还没有回来,阿锦忍不住一看再看。 长公主便低声跟阿年说了一句,她过来对阿锦道:“新来的阿恒没见过世面,去了这般久,可不要出了纰漏,去看看。” 阿锦心下巴不得这句话,立刻领命离开,她身上是长公主府邸的服侍,自然有宫娥认识,问了几人,便隐约摸到宁卿离开的方向:“这个笨蛋,果真走错方向了。” 她跺跺脚,追了过去。 她走的是明眼一看到底的路,而宁卿走的却是她当年自己发现的小径,因此,一个在来路,一个在去程,并没有碰见。 宁卿回到宴会上时,没有看见阿锦,倒是另一个大丫鬟远远迎上来,瞪了她一眼:“去哪里了,怎的现在才回来?” “回姐姐的话,阿恒刚刚走错方向,一时迷路。” 和大丫鬟一起的阿年看见她眼睛红红,想是被训斥了,便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行走起坐,皆有仪度,你这般冒失,轻易的被斥责一顿,重则糊里糊涂连小命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谢阿年姐姐提醒。” “过去乖巧些,今天就是肠穿肚烂也给我忍着,公主心情不好,仔细你的小命。”大丫鬟不放心的叮嘱。 “刚刚阿锦还去找你,回来便好。”阿年和阿锦交情好,便替她遮掩一二。 “可是我没有见到阿锦姐姐。”宁卿面色微变。 “不碍事。”阿年笑道,“她对宫里还是熟悉的,迷不了路,找不到你,自然会回来。” 第16章 暗涌 阿年看宁卿虽是极力镇定还是有丝异样情绪流露,便猜测她或是冲撞了哪个殿里的宫女,眼看那大丫鬟还要训上几句的模样,便拉了她的袖子,眼睛瞟了瞟公主的方向,大丫鬟便咽回嘴里的话,脸上略有不屑:“这宫里,随便行走的人,都不是你能惹得起的。眉毛扬起来,像什么话。” 阿年不着痕迹的拍拍她:“过去候着罢。” 宁卿站回原来的地方,心潮澎湃,无数次想着最好带着阿姐一路南奔,到那山清水秀的碧云书院,只求的能平安一生。 她如何能忘记方才片刻的情景,恍若隔梦。 姐妹相见,自是泪眼朦胧,然后宁妃带着她绕过了堆满杂物的厨房,又转到另一处偏殿外,在最深处的一个偏僻厢房,她停了下来。 宁卿的心跳猛地加快,她从一开始宁妃要带她见一个人的时候,便有无数念头涌上来,可能是阿姐苟延在此的恩人,可能是某个得力照看的宫娥,可能是病入膏肓需要照看的宫人,但是推开门的瞬间,她顿时愣住了。 整个宫里所有能够找到的棉布窗幔全部都被铺陈在这个破败的厢房里面,里面现在正躺着一个白嫩嫩的小娃娃。 小娃娃睡的正香,纤长的睫毛,光滑白嫩的肌肤,黑油发亮的头发,只是很瘦,且小,那么小小的一团。 宁卿张大了嘴巴,眼睛却热了,她难以置信的转头看着姐姐,宁妃脸上浮现复杂而怜爱的神色。 “她……” “她是我的女儿,快要一岁……”她的声音突然有点哽塞,几乎不忍再看一般,将宁卿拉着走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的掩盖上门扉,又站了片刻,确认孩子没有醒,这才拉着宁卿往另一处走了一点。 “可是,姐姐你不是……”被打入冷宫?怎么会? “我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那时候我常年月事不规律,所以并没有觉得有异,直到到了这里第二个月,肚子渐渐涨起来。”宁妃的声音说不出的清冷疲惫,而又悲伤。 原来,当年她因为巫蛊之祸被打入冷宫,直到第二个月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那时候,腹中的孩子变成几乎唯一翻身的砝码,她一面小心翼翼的守护这个秘密,一面悄悄的想要派心腹宫女将这个消息告知皇帝,只要皇帝知道了这个消息,那她的命运必然会因此出现转机。 如果生下来的再是一个皇子,加上平日皇帝的宠爱,那再如何的不是,也会大事 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派出去的第一个宫女在陶然轩外被侍卫射杀,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第二个宫娥眼看已经出了陶然轩,却不明不白死在御花园,直到身边只剩下最后一个小太监时,她才惊觉,自己从一开始就被设计好了结局。 没有产婆,没有足够的人手照顾,只需要在她生产的时候出一点点意外,就算是生下一个皇子,一切,也都结束了。 “可是姐姐为什么三个月没有月事也没有延请御医诊断?”宁卿不解。 宁妃面上显出愤愤之色:“皇后在我的求子汤和其他汤水里面做了手脚,有两次我月事延迟三月,自以为有孕,却被御医诊断并未怀孕,反说是我求子心切,心病所致。皇后趁机在太后那里说了我一些求子心切的话,太后专门将我叫去说了半天,之后,又是几次延迟却是无孕,我便不敢再多传御医了。直到生下晓君后,在这冷宫,我的月事反而精准之极,这才回过神来。” 宁妃又絮絮讲起当日许多情形,已经过去一年多,但是她的记忆却是出奇的好,连一块盘子的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日的窗楞上还有她亲手剪的窗花。 巫蛊之事其实从很早就在宫中有迹象,那时候皇帝时常头疼,延请御医不见效果,便从宫外请了道士,道士到了宫中,未曾说话先是叹气。 皇帝不明。 老道说这宫中阴气过盛,易生污秽,亏得皇帝洪福,这才能保全几个皇子成长,只是近来宫中有异象,需要好好清明澄澈一番方能治本。 皇帝便依他所言,在宫中做了数场法事,那老道选址刁钻古怪,有宫井旁,有御花园之外,甚至还有御沟之策,每每行事,从来不多说,只是焚香唱言。但是没过多久,在这些祭祀之地,竟然陆陆续续挖出了枯骨,全部都是被暗中秘密处死的宫人。 皇帝震怒,下令彻查。 然后在一个妃子的宫中清查出一个老宫娥正在鬼鬼祟祟的写着什么,取出一看,竟然是皇后的八字,当时众妃和老道都在场,那老宫娥也不多说,只是拿眼睛看了看人群,就这么咬舌死了。 老道从她看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只站着宁妃,他便转向了宁妃宫中,在一棵梧桐树下,发现了一个小锦盒,里面便是关于巫蛊的证据和一张写着年月日的纸条,那字迹在地下有些晕染,但是分明还是可以看出是宁妃的字迹。 至此,百口莫辩,然后在这个时候,有御史弹劾宁庄臣谋立新君 ,并且有人拿出了一份白纸黑字的证据。 铁证如山,宁妃在宫里跪了两日,也没有见到皇帝一面,一切发落全部由皇后出面,至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一年的日子虽然清苦,但是对宁妃的美貌并没有太大的损害,她讲完了这些,几乎有些站不住,只是拉着宁卿的手:“阿姐这一辈子算是到头了,可是君儿一生还长,在这冷宫深院,朝不保夕,阿姐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有可能,求妹妹一定想办法将她带出去。” “君儿是金枝玉叶,就算姐姐见不到皇上,总也不能抹掉这个事实。况且,当初姐姐随侍皇上时,一切皆有记录,万万不可能作假。” “皇帝,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知道君儿的存在,这个时候,一旦知道,还见不到皇上,我们母女只怕已经身首异处。二妹不知道,当日,本来皇后是要我的命……后来,阴差阳错,我活下来了,君儿也活下来了,但是在皇后那里,她却是不存在的。” 宁卿已然明白,她握住姐姐的手,一时心疼,忍不住轻呼:“姐姐,你受苦了。” “受苦的不是我,是君儿。”宁妃眼眶一红,当初若风摆柳,七窍玲珑心的闺阁千金早已成为一个冷心冷肺的深宫弃妇,但每次只要一说到君儿,她便仿佛被人扯住心尖,那是完全无法掩饰的怜惜和痛楚。 “君儿?” 远远,那门扉忽的吱呀一声,宁妃立刻警觉的回身,只见门边上露出一只白嫩的小手,上面的指甲已经长得半长,紧接着是一张怯生生的小脸,小脸在见到宁妃的瞬间,露出一个亲热而兴奋的笑意,然后她呜呜的低吼着,手脚并用的爬了出来。 宁卿一惊,看着宁妃,她的眼泪已经涌了出来。 “对的,她是个哑巴。”她几乎说不下去,“所以,她才能这样安全的活到现在。” 宁妃能告诉她的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多一些,因为时间原因,她不可能在这里呆更久的时间,在一再亲了亲小君儿后,宁卿准备离开了。 宁妃看着她依依不舍,欲言又止。 宁卿完全能够理解一个母亲的心情:“放心,姐姐,我会尽我所有的努力。”必要时,我甚至可以去找我最不想麻烦的那个人,她一瞬间便下了决心。 可是,真的就这么带走君儿?怎么安置她?难道真的任由姐姐这样一辈子老死冷宫? 她被情绪左右的思绪变成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 乱。 对于宴会上发生的一切几乎全部都是毫无感觉,完全没有进入到角色的。 幸好,她只是一个老老实实的随行婢女,她的所有任务也就是规规矩矩站在这里,便是足够。 此刻,宴会上面最精美的舞蹈已经跳过了,喝了无数大烮美酒的北狄人露出了草原人最不拘小节的一面,两个贵族少女请命为大烮的天子表演节目,赢得一片赞誉,她们热烈而奔放的模样肆无忌惮的从在座的王公贵戚身上扫过。 有一个少女看了在座的皇子,大胆的询问皇帝:“听说皇帝陛下有四个儿子,各个都是出类拔萃玉树临风,今日却似乎少了一位。”草原的女儿对英雄有天生的崇拜。 “三弟身体欠安,故而未曾出席。”太子温文有礼,代皇帝回答。 少女看了他一眼,忽的一笑:“我听单于哥哥说,大烮的弓箭手里面也有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三皇子便是其中一个,却不知道太子殿下是不是也是个中好手呢?” 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的天真,面容也是娇憨模样,但是那里面不动声色的挑衅和离间却是用的异常熟悉。 她的庶出兄长,阿布勒坐在太子的斜对面,笑眯眯的喝着酒。 太子不自禁的看了皇后一眼,那里面满满厉色和杀意,他顿时挺直了脊背:“这位小姐,若是有兴趣,改日便请到跑马场观看我大烮男儿风采便是。” 阿布勒.颜杯拍拍手,献出一个标准的北狄贵族礼仪:“我当然有兴趣。刚刚皇帝陛下说我舞跳得好,那是不是应该赏我一赏。” 皇帝脸上带着笑意:“哦?颜杯小姐已经有了心仪之物?” “谢皇帝陛下,颜杯只是仰慕大烮的英雄之辈,今日入宫前听我哥哥说,大烮的骑马弓射不必我北狄差,所以,想要亲眼看一看。”她说到此处,忽的将身上的半身斗篷一拉,露出一身紧贴修身的裤装,而背上,则是一把小小的弓~箭。 殿上侍卫猛然一惊,皇帝扬起手,他们立刻顿住脚步。 颜杯笑起来,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 接着,颜杯细细的小辫子一甩,几乎没人看到她的动作,她便搭弓,上面已然有了一直箭。 “我们就比比准度,气度,力度。三局两胜,如何?” 话音刚落,她第一支箭已经射出,这一箭直接射穿了阿布勒的酒杯,酒水却没有滴淌出来。 第二支 箭,她在场上一绕,几乎没有停顿的射出,箭簇直接从一个面色不变的北狄贵妇发中穿过,那贵妇明明看到箭簇前来,却丝毫没有动弹分毫。 第三只箭在第二支箭簇穿过贵妇发髻的时候紧跟着射出,然后追上了第二支箭,将第二支箭簇直接从后面剖成两半,同时力度不减的射出去。 一路前行,面前所有的大烮宫女太监纷纷避开,乱成一团,在这一团乱麻中,只有一个人纹丝不动。 她仿佛老僧入定,在旁人的惊呼中,阿年花容一变,刚刚捂住嘴巴,便看到那箭簇已经逼近宁卿的鼻尖,避无可避。 她伸手抓住了箭簇,一个转身,化解了所有力道,然后似乎如梦方醒一般,单膝跪地,将那支箭捧在手心。 场中一片寂静。 然后皇帝笑眯眯的赞了一声:“好箭。” 第17章 复宠上 颜杯面色一冷,先行看向那宫女身前的仪仗,从品级和布置来看,比皇帝的公主还要高出许多,她僵硬的嘴角便缓缓上扬,笑了笑。 “大烮果真藏龙卧虎。连一个小小的宫女都这般厉害。” 阳邑坐在帷幕后面纹丝不动,清淡高冷的声音缓缓传出:“不过是个粗手笨脚的下人,扰了小姐的兴致,没有规矩,拉下去处置吧。” 颜杯面色难堪和恼怒一闪而过,自己几乎毫无保留的技艺竟然轻易就被一个“粗手笨脚”的下人堪破,传出去她还有何脸面。 阿布勒轻轻咳嗽一声,她脸上重新回归一派天真模样,看了看身旁一个随扈,立刻得知此人的身份,便娇娇俏俏的走到了阳邑前面,规矩一礼:“既然长公主您不喜欢这个粗人,不如就送给我吧。” 她一派天真期待的说完,眼睛在宁卿身上滴溜溜打转,笑容满面,除了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里面。 宁卿恍若未闻,依旧恭敬的垂首,单膝跪地。 “送给小姐?”阳邑忽的笑了,冷清清的笑声从薄纱后面传来,平添了数分冷意,“也不是不可以。” 颜杯一喜,正要大声答谢,却听见薄纱后面淡淡的接了一句,漫不经心,却威严十足:“那得要先过了公主府的规矩,那时候,就辛苦小姐收尸处理了。” “你!”颜杯登时恼怒,猛地一甩衣袖,生生咽下下半句恶毒的话语,然后转身,委委屈屈的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我们从北狄霜风饮露的过来,怀着最最真的愿望,带来最诚挚的善意,如今,竟然一个不入眼的奴隶也吝啬与我吗?” 阳邑身子微微一顿,对这个惯会装作天真的小姑娘她充满了厌恶,加上刚刚她的刻意挑衅,几乎可以立刻想到皇后对这些北狄人的观感,所以她才可以好好端着自己公主的架子。 这时候,老四慕容恪倒是笑了起来,他眼角狭长,一笑起来就有种说不出的阴柔之感,越发衬得那面色白皙,眉梢如画:“颜杯小姐初来乍到,何必心急,多少的婢女奴隶由着您选呢,何苦去看一个长公主府不上眼的下人。改日,本王带小姐去北城的人市,那里有小姐能想到的任何人才——最重要的,怎么处理,全部悉听尊便,不会受到大烮官奴的限制。” 颜杯还要说话,阿布勒轻轻咳了一声,她生生忍住了,嘟着嘴谢过慕容恪的提议,一双眼睛却瞬也不瞬的在宁卿身上打转。 ——她想要的东西,何 愁没有法子。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侍卫从最外面通报,值守的太监本来一脸不耐,但是听到那侍卫的话,却是越来越心惊胆战,眼巴巴的看了一眼里面,踟蹰片刻,还是通报了上一级,最后告知的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老太监,他有一张几乎面具似的笑脸壳,但是现在那个传话太监的声音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一点点将他的笑脸壳剥开了去,露出许久不见的震动。 这细微的动作连皇帝身旁的皇后也察觉了,她却没傻到立刻相问,只像身侧另一个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便悄悄下去打听了。 宴会已经接近尾声,皇帝今日心情不错,也喝了数杯,这对他已经上了年纪的身体是个不小的挑战,此刻他微微靠在龙椅上,肩肘紧绷着,保持最后的耐心,老太监看不见情绪的眼珠子转了几圈,最后还是走上前,在皇帝身旁轻声说了几句话,皇后隔得近,也只是听见陶然轩这样的字眼。 然而这个字眼已经足够让她心惊,更让她想不到的是,皇帝竟然突然转头看向了她,那一眼,冷若寒霜,她心头一震,再仔细去看,皇帝却是没有表情的,然后过了片刻,皇帝便以身体不适,提前结束了宴会,留下太子继续主持陪席。 皇帝一走,皇后很快也顺势离开,场上的气氛顿时松缓许多,长公主使了个眼色,阿年便退下带了还在跪着的宁卿下去。 “不要担心,公主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她只是给那个不长眼睛的丫头一点颜色看看。”阿年安慰她。 宁卿当然明白,长公主最主要的目的其实更多是向太子和皇后示好,毕竟昨日的不愉快让她心里老是存着芥蒂。 第18章 复宠下 因为帝后的提前离席,本来已经接近尾声的宴会更加意兴阑珊,阿年和宁卿刚刚走了没多久,便听见后面传来太监的引路和退场的鼓乐声。 阿年在宫中行走多时,历练自是不同寻常婢女,此刻她们走在前面,她却拉了宁卿转到旁边的小径里。 在这幽森的小径里,她们都低着头,耳朵里面是不同的太监的唱和和引导,太子最后和慕容恪并北狄几个贵族走出来,颜杯一脸不耐烦的看着他们絮絮叨叨客套来客套去:“你们说完没,一会那宫女都没影子了。” 她倒是直白,阿布勒看她一眼,嘴里带着些责备的语气,但是面上却是温和的:“阿妹,怎么这么没规矩。” “阿妹?”颜杯古怪的重复了一句,似笑非笑的看着阿布勒,对方却没有避开她的眼睛,最后还是她从对视里率先败下阵来,无奈一般的口气说道:“算了,反正来日方长。” 女眷走在后面,长公主和几个妃子缓步走出,颜杯斜眼一挑,正要说话,被另一个少女按了按胳膊,她便哼了一声停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太监满头大汗的快步而来,宫中不允许狂奔疾跑,这样的步速显然已经费了他所有的力气,那太监到了,也不多说,只是看着太子,还勉强笑了一笑。 “何事?”太子认出这个太监是皇后身旁行走的,声音还压着。 太监只道:“皇后娘娘方才去了陶然轩。” 这宫中的宫殿成千上万,阿布勒等并未听出什么异样,只道是皇后急召,便纷纷告辞,太子一一回礼,待阿布勒等人走了几步,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看向一旁的慕容恪:“老四。” “父皇方才急匆匆离去,必定和此事有关。”慕容恪似乎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而太子的额头此刻已经有了冷汗:“一个罪妃——父皇怎么会突然想起她来呢?父皇怎么会?”他说话又快又急,慕容恪拍拍他的肩膀:“太子既然疑惑,不如我们也一同去看看——左右还有个照应。” 太子转头看向那满脸冷汗的太监:“出了何事?” 太监气息匀称许多,声音却还是带着恐惧:“老奴隔得远,只远远看到跪了一屋子的人,立刻找了机会过来告知太子殿下。” 慕容恪警惕的抬头左右一看,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去前面带路。” 他们走出数米,阿年猛地打了个冷颤,她正要出去,宁卿轻声问道:“阿年姐 姐是要去告诉长公主吗?” 阿年转头,看见她似乎受了很大惊吓,便拍拍她的手:“别怕,你且在这里呆着,一会出去撞上那个刁蛮的北狄小姐反而不妙。迟点我让阿华来接你。” 宁卿猛地点点头。 阿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从另一侧出口去了。 宁卿待她走远,这才慢慢转身走向另一边,那正是陶然轩的方向。 她走的是方才那条人迹罕至的小径,小径从茂盛高大的杉木转向时不远处会有御花园延伸出来的荷塘,她走到此处,想了想,先走过去,摘了一两片新鲜的荷叶在手,然后捧着荷叶继续前进。 一路上,倒是也没有见到什么人,一直到陶然轩的宫殿门口,隔着远远的距离,便感到不同寻常的气氛。 御前侍卫拔刀肃立两侧,人人面色凝重,有御医并药童鱼贯而进,皇后站在陶然轩外,面色如灰,身后跪了一地的宫娥太监,陶然轩的殿门打开,但是她却没有往里面走一步,只是那样呆呆的站着,今日盛宴,皇后妆容浓重,在此刻微醺的气温下,并不好受,但是她恍若未知,一双眼睛只是死死的盯着里面,仿佛要将前面的一切烧出个骷髅来。 宁卿心里浮出异样的感觉,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向陶然轩的另一侧,那里是密布着碎瓷片的宫墙,守卫松懈很多,但是也有三五一步的岗哨,她停下步子,去看方才自己溜进去时的地方,那里的守卫明显比其他地方多了更多。 从单薄的宫殿里面传出得是闷哼声和棍棒打在血肉上的声音。 会是谁?是谁在里面?她忧心里面的阿姐,多想什么也不顾——荷叶的茎秆在手里几乎拽出了水,这微凉的液体让她稍稍冷静下来,不会的,不会的,如果皇帝是在里面杖责她的阿姐,那皇后显然不会袖手旁观的,而且依照皇帝的性格,处理罪妃这样的后宫之事显然也是皇后的职责。 而现在皇后却是站在门口的,也就是说她的职责被停止不被认可——这样的原因唯一可能是她失去了履行的资格。 ——难道是皇帝知道了阿姐的冤屈,而在里面审讯其他什么人? 她一思及此,心跳几乎达到了极致。 而门外的侍卫显然给了她这样的信心,只有在涉及宫闱秘闻时,皇帝才会如此的小心谨慎。 她稍稍退后一点,这一刻,那一堵单薄的宫墙从她眼里一闪而过,脑子里恍惚闪过什么,但还来不及抓 住,已经消失。 在这个“阿姐重获新生的时候”,她的出现无疑是麻烦的,宁卿嘴角缓缓露出一丝笑意,这样,连陶然轩里面的杖责声也有了些许快意恩仇的感觉。宁卿转身走到另一处□□旁,因为四周的繁花似锦,成了最佳的视觉盲点,而□□,和旁边的路径相隔很近,从这里看向外面一清二楚,从外面看到里面,即使有什么,她也大可说自己是为长公主采摘新鲜荷叶误入此处。 可能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也可能是一炷香,或者更久,或者更短。 就在宁卿手上的茎秆已经开始变软的时候,从陶然轩里面出来了两个太医,为首的她认识,是太医院的院判,如今已经是耄耋之年,轻易不会出动。 他走出门的瞬间,轻轻擦了擦下颚,紧接着,从里面又出来一个太医,紧接着又是一个,她认得一个是太后的专属院史,还有几个不太认识,但是看官服和年纪,资历都不轻。 宁卿本来已经放下的新猛然提了起来。 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皇后依旧孤零零的站在陶然轩外,太子和慕容恪并不在此——他们没有出现。 那个传话的老太监也没有出现。 有一些杂乱的丝麻在心里无声的蔓延,似乎有哪里是她忽略的,而这个忽略是极其重要的。 一个典药的药童捧着药渣走过来,他行色匆匆,一步步走向宁卿所在的□□,将药渣倒在花圃中,是很常见的做法。 宁卿将荷叶放下,然后弯下身,在那个药童走过来的瞬间,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药童大骇,幸而宫中之人,入宫之前早已受过严格的训练,是以惊骇至极却仍然没有说话,宁卿侧脸低声道:“奴婢奉太子殿下令,有事问你。” “姑姑,姑姑请讲。” “继续倒药,不要停。”宁卿松开了手,她没有抬头,低声问道:“里面现在如何了?” 这句话问的模棱两可,并不是说问话人知道,也不是说问话人不知道。 药童咽了口口水:“宁妃娘娘已经好了,幸好救得及时,只是伤了喉咙,歇息几日不说话就是,小公主的毒也无大碍,只是可惜……”药童欲言又止。 “可惜什么?”宁卿追问。 “可惜小公主天生丽质,舌头却是不能再复原,这一声都不能亲言。” 宁卿心头一震,她方才竟然没有问姐姐为什么小公主不能说话,竟然是因为… …竟然是因为……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了出来,她想起阿姐看向小公主时那怜爱而又悲伤的表情。 她一字一顿问道:“小公主不是天生痴哑?” “是被人生生割去了舌头。”药童面有不忍。 宁卿的心几乎停滞片刻。 那药童已经倒完药渣,低声道:“姑姑还有何事询问?” “里面现在可问出什么了?” “这……” “说。”宁卿低喝,“不想死就快说。” 药童又将手里的药筒兜兜底,快速说道:“是长公主下面一个婢女,可是问她话,她却是一口咬定,并不是她做的,陛下恼怒,直接命人将她塞了布条,杖毙廷前。” 他刚刚说完,陶然轩里面的声音一瞬间停止了,然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响起,紧接着,有两个太监抬着一个蒙着血色布条的担架出去了。 那药童慌忙告退,宁卿几乎咬牙切齿:“方才之事,勿要三人知道,否则……” “姑姑放心。”那药童快速走开。 宁卿脚步虚软,她跪坐在□□里,眼睁睁的看着那具担架越来越近,从这里的小径可以通往掖庭后面的永生井,凡是宫里处理的罪人,没有人认领尸体或者是罪大恶极的,都是一把火少了倒到井底。 一只血迹斑驳的手从担架上垂下来,两个太监已经走出好远,宁卿才站出来,紧紧贴在脸上的面具和里面的肌肤表情巨大的差距带来强烈的拉扯和痛楚,她捂住脸,那里面似乎有一把钝刀在慢慢割着,划着。 她沿着那隐秘的通道跟着走下去,却在一个岔道上站住了,地上有一个小小的闪亮的耳环,宁卿嘴巴张大了,她站在台阶上,看着近在咫尺的耳环,那是一个小小的陶瓷耳环,是她从女闾带出来的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耳环,是她在魏家村的火海里带出来的耳环,现在静静躺在地上,上面还有细细的血丝,这血丝仿佛诡异的花纹,让耳环显现出奇异的光芒。 她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那里硬硬的,还有另外一只,她慢慢的摸着形状,千真万确的确认,的确只有一只。 这轻轻的一按,她只觉得心口破了一个洞,汩汩的冒着鲜血。 已经到了很晚很晚,她回到了陶然轩外面。 门外的侍卫比平时多了两倍不止,也有宫娥太监陆陆续续的行进,比平日热闹了不知道多少,宁卿翻进围墙,准确的落在那一 处小菜畦里面,如今的陶然轩,已经摆上了宫灯,从正殿那莹润的光芒来看,还放了东海的明珠。 她按照白天的记忆,俏俏顺着墙根摸进去,根据灯盏的明亮程度,她准确找到了宁妃的寝殿,里面的布置显然已经更换一新,桌子上也有热气腾腾的点心,她的哑巴小侄女正巴巴的站在桌子下,一手一个小点心。 宁妃坐在铜镜前面,正在仔细的查看那一溜的绳索印,绳子在她脖子上留下了深深的一道,现在已经紫黑,她伸手摸着,面上显出几分恼怒来,将手里的牛角梳扔在了妆台上,晓君吓了一跳,嘴里塞着吃食,两手举着,忙不迭的回头看她娘亲。 宁妃立刻温和的笑起来,她柔声说话,但是嗓子被绳子勒伤,说出的话粗哑难听:“晓君,别怕,娘亲不小心弄掉了梳子,你乖,慢慢吃。” 晓君仍旧看着她,眼眶红红,嘴巴开始扁,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宁妃喝退左右:“你们还不快出去,公主不喜欢生人。” 左右立刻退出,宁妃已经将小小的晓君搂在怀里,柔声安慰:“乖乖,小君儿,娘亲在,不要怕,不要怕,以后,都不用怕了。” 君儿已经一岁,到底懂了点事情,听到这句,突然转头看向门外,拿着点心的小手指了指外面。 宁妃的眼眶突然也红了,但很快,里面被决绝和凌厉代替:“不要怕,那个坏叔叔也不会来了。” 她紧紧搂住女儿,一面是母亲温柔到极致的疼爱,一面是女人失去温情的狠辣,两者亲密的结合,她摸着脖子上的印子,忽然轻轻笑了。 这笑意,冷如寒冰。 还没有彻底封好的窗户纸,可以清晰的看到宁妃那条伤痕,平整深刻。 这样的伤口,宁卿见得很多,在最下等的婢女奴隶里面,只要被人勒死的,无一例外,全部是这样的伤口。 和自缢的伤口很像,但是并不一样。 先前那些零星和被忽略的东西慢慢涌入心头。 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关于她翻墙前来时,那布满碎瓷片的墙头为何有一处是光洁的,那泥土中的异味,那些曾经无数次想要讲小公主存在告知皇帝的宫娥,还有今日在宫宴时候突然出现的侍卫,以及——就这样悄无声息死去的阿锦。 第19章 隐痛 宁妃被打入冷宫的时候,并不相信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永不翻身,她年轻,漂亮,聪慧,而且最重要的,她懂得皇帝的心。 但皇帝一直没有来过,传旨的太监宫娥在宣告结果后也没有来过。 她的身旁只剩下孤零零的几个贴身宫人。 没有了锦衣玉食,也没有干净的锦缎和散发香味的臂烛,黑暗的夜里,只有刺骨的冰凉,饮食依旧规律的送来,但是试吃的小太监不断的腹泻证明了这些饮食的质量,还有一些可怕的猜想。 她知道皇后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的,但是她也不会让她活的更久,她需要一个有人去提醒皇帝她的存在,更需要一个理由。 在寒风中她放过纸鸢,呼啦啦被肆意的风吹得七零八碎,门外值守的侍卫捡了纸鸢的尸体不声不响的放在她面前,她抬起风雪般美丽而哀伤的脸庞。 她试过假装生病,请了宫娥拿着唯一的手镯去通传,但是来的却是皇后惯常用的御医,只是远远站在门外,听了听她的咳嗽声,便离开了。 那个侍卫将手镯放在她的床头,他居高临下的目光带着意味不明的试探,宁妃脸上既有不耐又有欣慰,这样无礼的直视已经足够让他被挖掉眼珠,但是她只是转过了头。 随着时间的过去,她对自己的自信渐渐消失了,或许,对皇帝,她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重要,只是她高估了自己的分量。 在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她几乎欣喜若狂,这几乎是她翻身的唯一砝码,她几乎迫不及待的亲自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宫娥,一个,两个,她们出去的时候信誓旦旦,但是再也没有回来,在不知名的地方看见她们意外的尸体。 宁妃在房中点上了最后的蜡烛,蜡炬成灰,烛泪堆叠,窗外已经天色微明。 有人轻轻叩击了一下门扉,她猛地站起来:“是春桑吗?” 没有人应,她又唤了一声,忽然住口了。 那门扉上的暗影如此之大,不可能是这陶然轩中的任何一个人。 寒意从脚底升起来,她拽紧衣袖,往后面退了一步,身后是坚硬的墙壁。 “她终究还是容不下我。”她凄声道。 门开了,是那个送回镯子的侍卫,他满身露水,带着一衣寒气,推开了薄薄的门扉。 “你是来杀我的吗?”她像落进陷阱的兔子,挣扎着喊道:“我怀了陛下的孩子!谁也不能动我。” “我是来救你的。”他侧身关上门,门缝的间隙,她看见陶然轩外面紧锁的殿门。 他解下腰上的佩刀,将它放在简陋的小桌上,侍卫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而他,轻易能看到她的。 “我是来救你的。”他重复一句,手在桌上的佩刀上轻轻按了一按,抬起头看她,似乎在安慰她的惊慌失措,但是这样的安慰更像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 宁妃忽的瞪大了眼睛,她明白了什么,然后一把抓住已经快要烧尽的蜡烛,烛泪滚烫,迅速晕红了她的手指,但是她仍然紧紧抓着,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你再过来,我就放火烧了这里。”她的手微微颤抖,将蜡烛转到自己如云的秀发下。 侍卫声音很温柔,仿佛害怕吓到她:“如果你要这么做,那岂不是正中了皇后下怀。如果陶然轩起火,相信我,在它彻底烧光前,是不会有人来救火的。到时候,皇后只需要指着你的尸体对陛下说,看吧,到底还是畏罪自尽了。陛下不会多说一句话,而在小姐你,宁家身上的任何烙印将再也洗不掉了。” “皇后早就想要我死。但是她为什么不亲自动手。” “只要亲自动手,即使再隐秘,也会留下印迹。在事关太子的事情上,皇后不会留下一点把柄。”他嘴角露出一丝几乎微不可查的笑意,“她也不会留下一点意外。” 宁妃忽的打了个冷颤。 侍卫看着她,然后从身上缓缓摸出一个牛皮小水袋,他拧开袋口,一股浓郁的药味飘散开来,宁妃的胃里涌起异样的翻涌。 “这是院史刘大人亲自熬制的,听说只要一杯,便可以让女子轻易滑胎。”他挑眉看着宁妃,女人的手紧紧捏住蜡烛,火光灼烧着她,但是她却似乎没有感受一般。 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 侍卫循循善诱一般:“不然,你以为你派出去的人,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皇后不会让你死,却也不会有任何怜悯,她更不想你会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奢望来。”他摇晃着手里的牛皮袋子,里面的药汁哐当作响,宁妃猛地跪在了地上。 “不,不,不要,我求求你,不要杀我的孩子,只要你肯放过我,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她手中的蜡烛啪嗒一声灭了,蜡烛滚在地上,哗啦啦作响,这是一个母亲的本能,她捂住自己的肚子,这是她第一个孩子,也可能是她唯一一个孩子。 侍卫慢慢走过来,他走的很慢,仿佛是猎人在观察自己的猎物。 “你记得吗?我们见过的。”他慢慢说,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激动和突兀的干涩,“在你进宫前,在南城的上巳节,我们见过的。你穿着一身白衣,坐在布满嫩芽的垂柳下,和别人说话。” 然后他扶起她,那双有力的双手从她纤弱的胳膊上一到了肩膀,她仿佛一个精致的瓷娃娃,笼罩在巨大的黑影里。 “不要怕。” 牛皮袋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浓郁的药味淌了一地。 眼泪无声在昏暗中滴淌下来,打湿了耳发,沿着脖颈留下,仿佛无数的幼蛇在蠕动,这样的感觉,即使现在时时涌动。 今夜这样的夜色,本事苦尽甘来的时候,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开始的早上。 晓君不安的扭动身子,孩子的动作打断了宁妃的思绪。 摸着女儿娇嫩的小脸,宁妃亲了亲她的额头:“娘亲带你去睡觉。” 晓君手里抓着点心,满心不舍得模样,宁妃眼神顿时柔和的仿佛要滴出水来:“还想吃?” 晓君点头。 她便说:“那娘亲给晓君喝点水水好不好?” 宁卿闭上了眼睛,酸涩和一种强烈的痛楚在心口涌动,她可以怪自己的姐姐心狠吗?还是怪皇帝的狠辣决断?她不知道该去怪谁。或许最该怪的是自己,如果不是自己进宫,那阿锦也不会稀里糊涂的闯进来。 她转身走向墙边,那里有一个现在还光滑的地方——只有经常出入才可能带来的痕迹,而围在陶然轩外面的,除了皇后派来的侍卫便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从这里可以悄无声息的出去,她跳上墙头,今日发生的一切,仿佛历历在目。 阿锦在寻找宁卿的时候,或许是走错了路,或许是被指错了方向,稀里糊涂走到这里,然后看到了那个似乎眼熟的耳环,在捡耳环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什么秘密,或许是翻墙而进的侍卫,或许是其他,然后她就被卷了进去,因为获知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时,留给她的下场便很明显了。 她离开的瞬间,宁妃猛地转过了头,看向那空荡荡的窗外。仿佛外面还站着人一般。 今日这一刻,她早已经想象了无数次,在那个侍卫敲昏她拿着割断脐带的剪刀走向她哇哇哭叫的女儿时,在他带着她厌恶的笑容关心她的时候,在他无数次跳上墙头翻下来的时候 。 她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然而她不能。 她等了多少日夜,却在今日突然送来了让人惊喜的消息,她先是见到了她的妹妹,然后又等到了这么一个机会。 她几乎没有犹豫,在侍卫跳下墙头去追那个婢女的时候,她飞快跑进了后殿,将一大把揉碎的狗肝草喂到了晓君的嘴巴里,苦涩的汁液引发了晓君剧烈的呕吐,她将绳子系在脖颈上和身后的殿柱上,玩命一扯,巨大的窒息让她几乎要昏过去,然而她不能,她抱着晓君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跑到了陶然轩的门口,猛地拍门,门打开的瞬间,她抱着已经哭不出声的孩子倒在地上,远远的,她看见抓住了婢女的侍卫呆呆的站在原地。 宁妃仰头,几乎嘶吼:“快去告诉陛下,有人要谋害小公主。” 门口的侍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了他们的同伴,手里抓着一个陌生的宫娥。 那个侍卫僵立在原地,难以置信的看着滚在地上的宁妃和她怀里的孩子,那一刻,如同雷击一般。 侍卫们都是在皇后身旁做事,皇后的指令自然是清楚的,眼下看见同伴已经出手,其他人自然也不会怀疑,简单的交换眼神后,一个人去了宫宴,他们自然想见得是皇后。 可是到了宫宴上,皇帝在场,便不是能私下报给皇后那么简单了,经过太监层层通报,最后演变到不可控制的场景。 宁妃在皇帝身旁多少年,她知道他的脾性,她当然不怕那个宫娥说什么,她只是看到有人跳上墙头,而这个跳上墙头的人半个家族都在长安,他就是死也不会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的。 她这一生已经毁了,不在乎豪赌一场,还能比现在更糟糕吗? 当然,最后她赢了。 皇帝护短,事关宫中颜面,又有长公主和皇后牵涉其中,他下令杖毙了那个无辜的宫女,宁妃躺在大殿中,有最好的御医为她诊治,她听见外面凄厉的闷哼,也没有觉得多么刺耳。 只是那个侍卫,好像再也没见过,可能被送到大理寺去了吧,也可能——也被皇帝杀了。 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决不允许。 至于她自己,宁妃笑了,她还要在床上虚弱的待上一段时间,希望皇帝的愧疚不会走的那么快才好。 倒是那个侍卫,他叫什么名字?宁妃想了想,似乎他说了几次,可是她,却是记不得了。 宁妃吹灭了蜡烛, 和晓君和衣躺在床上,第一次,在陶然轩又有了这样柔软的被褥,她将被子拉到脖子上,那上面的伤口在柔软的棉花触觉上,仍然隐隐作痛。 再柔软的被子,来的也迟了。宁妃闭上眼睛,她需要养精蓄锐,明天早上,还要从她的菜畦里面为皇帝亲手熬制一份菜羹。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容易被俗世生活打动,皇帝也不例外。 宁卿跳下城墙,缓缓沿着城墙向外走着,幽森的小径,仿佛无数阴森的鬼怪张牙舞爪,她仰面看着天,长安幽暗的天空,乌云蔽日,不见星空。 有无声的泪水从脸上淌下,她缓缓走到和阿华约定的地点,抱腿蹲下。 忽然想起那日所见的那个世外般的棠园,她想,如果能在里面好好喝上一壶酒,海棠相陪,忘掉这一切世间诸事,该是多好的事情。 她忽的站起来,看向掖庭的方向,永生井那里永远安安静静,她刚刚想走,忽然前方一阵喧哗,却是夜宴后的阿布勒等和慕容恪齐齐从未央宫外过来。 宁卿立刻站好,将自己隐藏在黑暗里。 一行人几乎就要从她身旁走过了,阿布勒忽的停下脚步,他嗅了嗅鼻子,转头看向小径后的阴影处:“谁在那里?” 宁卿不能再藏,只得走了出来她脸上还挂着残余的泪珠儿,仓促之间,只用手胡乱一抹。 阿布勒微眯着眼睛看她:“谁欺负这个小美人了,躲在这里哭呢?” 宁卿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还好带着面具,她便压着声音委委屈屈的低声说:“奴婢是长公主府里的婢女,今日出宫,阿华姐姐让我在这里暂等,却不想没有见到人来接奴婢。” “哟,原来是迷路了?来来,长公主府和我的去路相同,我顺带带你一路可好?” 慕容恪皱着眉头看着宁卿:“既然是公主府里的奴婢,怎么如此不懂规矩,下去去随意问个宫娥太监便可。怎么还傻在这里?” 宁卿慌忙故作惶恐的低头:“是,奴婢这就去。” “慢着。”阿布勒倒是责怪的看了眼慕容恪,“四王爷真是不懂怜香惜玉。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娘子,这么晚出门,如何回去?” 第20章 相遇 宁卿眼睛弯起来,紧抿着双唇,本来应该很紧张的,在这个时候,却只是全身冷冷,仿佛整个深宫的寒意笼罩,她垂着头,看似不知所措的模样,袖中却是拢了尖利的发簪,那么一刻,她反而在祈祷,最好被他们认出来,然后可以痛痛快快的在此来一场了断。 不知心恨谁,不知该恨谁。 但是仿佛知道她的想法,事情偏偏不按她的想法走。 慕容恪听了那话,看着阿布勒,缓缓笑道:“大当户如此怜香惜玉,本王怎好不成人之美?”他转头吩咐身旁之人,“将本王的车备好,一并送贵使回去。” 阿布勒一双兽类般盈亮的双目紧紧看着他,闻言却似乎有点意外,他探究的目光从慕容恪身上一扫而过,然后再看向宁卿,他便缓缓笑了。 “一个婢女,到底不好劳烦王爷的大驾。”他转头看向宁卿,“我认得你。” 宁卿面色不动,脸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 阿布勒便一句一句往外说:“今天你在场上接我妹妹那一箭,很是利落。不过身形倒是和我的一位故人有点想象。” 宁卿心道,故人?真是不要命也不要脸的人——仇人倒是差不多。 她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大人见笑,奴婢侍奉长公主,并未出过长安。” “唔,这倒是巧了。”阿布勒道,“我这是第一次来长安。竟然会有如此感觉,兴许不是现在,是上辈子咱们见过呢?”他说着自顾自笑起来。 宁卿的厌恶到底极致,她真真是服了这个无法用常人度之的阿布勒,他可是在北境活捉了慕容源,逼着皇帝的亲弟弟吃了人肉搞的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人,是在北境屠杀了无数兵士平民的人,现在竟然能这么谈笑风生的站在那些兵将拼死守卫的皇土上,堂而皇之的当着大烮王爷的面,调戏长公主身旁的婢女。 她心里这么想着,便不由自主的看了慕容恪一眼,这浅浅的一眼露出的复杂意味让慕容恪目光冷起来。 “大当户,夜宴已结束,宫禁森严,不宜久留。” 宁卿行礼告退。 阿布勒走了两步,忽的转头,看向宁卿:“后日城西上林苑有春狩,你也一并来吧,我妹妹不和你比一场不会甘心的。”他转头看慕容恪,“此事,还要劳烦四王爷周旋。” 宁卿看着已经渐渐走远的一行人,只觉得心里仿佛吞了一只苍蝇。 还好夜宴 时宫中出入没有平日森严,宁卿用长公主府的腰牌顺利出了宫门,签章核对走出宫城的瞬间,她感觉自己仿佛走出了一个巨大的坟墓。 回过头去,巍峨的宫城在夜色中静谧庄严,却如同沉睡的恶鬼,悄无声息的吞噬着人的善良和人性。 她在夜色中站了很久,仿佛已经和黑夜融合,很久,她伸手抚上自己胸口的那一对耳环,最后一滴沉默的眼泪流下,然后,她转身离开。 城中虽有宵禁,但是只要到了坊间,酒馆酒楼和温柔乡都是一片欢声浅笑,仿佛才刚刚苏醒。 她走过城中的小巷,沉静的夜色被脚步踏碎,有风缓缓吹上发梢,在这偏安一隅的平民坊间,温柔的夜色格外沉静,缓缓流淌在长安城中的俗世温暖顺着河水和街角的馄饨摊贩的热气扬起。 她走在人群中,看见周围面容平和行色匆匆的人群,只觉得心口有酸软的情绪涌动,一阵醇厚浓郁的香味穿过混沌和烧饼铺子传到她的鼻尖,这样的夜,正适合这样的美酒。 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小巷子,就像她曾经在禁宫中走过的一样,一直走到尽头,有一家很小的酒馆,酒馆门口随意摆着树墩做成的酒桌,在酒馆里面分为上下两部分,踏着几层竹阶走上去,有细密如银丝的竹篾编成的门帘,竹篾新编不久,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闻之让人心醉。 宁卿掀开竹帘,里面是不同的小几,小几四周是竹编成的小软垫,只能跪坐在边上,每张小几上面都有一只粗陋的近乎原始模样的陶瓷瓶,里面斜斜插着两朵海棠,遥遥相对。 雅间安静,那层薄薄的竹帘将外面的一切喧嚣都隔离开来,有隐约而模糊的谈话声劝酒声传来,明灭的灯火闪烁不定,她站在那里,心口涌动着柔软而脆弱的情绪。 宁卿忽然就想坐下来。 掌柜是个中年男人,跛脚,看样子年轻时候倒是个读书人,他推荐酒馆的招牌陈酿,然后又上了熬制了数个时辰,一片片切的几乎透明的牛肉干。 “姑娘,请慢用。”他留下酒壶和两个酒杯。 “我一个人,只要一个酒杯就够了。”宁卿道。 “姑娘有所不知,这酒壶和酒杯是配对的,一个酒壶对应一对酒杯,都是配着上,免得混掉。”掌柜解释。 宁卿看着那酒杯,果真是配成一对的模样,一边是玉环,一边是石锤。 “所以,这对酒杯的意思是——玉石俱焚。” 掌柜笑道:“本意是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又有新的客人到,掌柜便去招呼,宁卿倒了一杯酒,然后缓缓摇着,醇厚的味道顺着酒杯飘洒出来,她微眯着眼睛深深嗅上一口,酒中画面沉浮,她闭上眼睛,一杯饮尽,香辣的酒水顺着喉咙落下,她猛烈的咳嗽起来。 小二转头看她,又看看掌柜,掌柜却摆摆手。 一杯饮尽,再续上一杯,然而头脑却是越发清楚,前尘往事,连细致细节都清晰,她甚至能记得当日在宫中阿姐端给她的桂花糕上洒落的金桂颜色。 夜色深沉起来,有湿润的露水落下,门外的酒客们换了位置,都开始转移到酒馆里面,本来狭窄的下堂顿时有些拥挤。 而围着竹帘的上堂因是另外收费的雅间,不为这些只喝好酒的下层苦力喜好。 终于,一个穿着马褂脖子上搭着汗巾的汉子忍不住了,喊来小二,指着下堂角落一个位置:“小二,我们都是花一样的钱,凭什么我们要几个人挤在一个桌子上,他就可以一个人一桌。”他说的是下堂角落里一个面色苍白俊逸穿着普通的男子。 男子一脸惨白,倘若不是他举杯的动作,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还在喘气。 小二面有难色:“那个位置,客官还是不去的好。” “凭啥?”汉子擦了一把汗。 “那位客官虽然一个人坐着,但是付了四个人的钱,他常月包着这张桌子。就算他没来,我们也是不动的。” 汉子顺着小二的目光看过去,那个位置着实普通,斜对着窗口,夏天还可以说凉快,冬日却是漏风的。他眨巴着豆子眼,只能模糊看到窗外一丛丛黑压压的树枝。 “窗外是什么?”汉子皱眉,“难道哪家闺女的绣房不成?” 小二顿时笑了:“瞧客官说的,窗外呐,就是一丛海棠花。” 门外突然响起了梆子声,听到这个声音,顿时众人精神一振,那汉子也顾不得位置的事情,慌忙扯了扯衣领,然后几步回到靠门的位置上。 过了一会,一个老瞎子先出现,他背着一把二胡,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搀扶着他,埋头进了酒馆。 酒馆掌柜和他们很熟,起身便招呼那个老瞎子:“梳方兄,今天来的晚了点。”他又转头看瞎子旁边那个乖巧的少女:“浅夏,可用过晚膳了?” 瞎子笑道:“可不就是吃饭耽误了点时间。 ” 小二便带着两人往上堂走,上堂的左前方,有个小小的角落,有两张小凳子,便是为他们准备的。 老瞎子将二胡取下来,在身前试了试音,便要准备开始卖艺。 “有人点曲儿吗?”小二刚刚一问,几个人便抢着回答。 这对爷孙常年在这个小酒馆卖唱,随着小孙女的长大,倒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好在有着酒馆掌柜明里暗里的帮忙,倒是没有闹出什么事情。 少女长着圆圆的脸庞,一双杏眼,虽然一身粗布衣裳,倒是难掩丽质天生。 下堂的人合起来点了五首小曲儿,少女一副黄莺般的嗓子,唱的婉转动听,竟有几人痴了。 宁卿本来喝了一壶,面庞滚烫,正趴在桌子上休息,恍惚中听见一阵阵仙乐般的声音,隔着重重竹帘,她听见外面的拍手和叫好声,这声音不知怎的忽然又低下去,然后变成一片异样的沉默。 就像是滚烫的沸水中突然落尽了冰块,她听的兴起,只得抬起头来看是出了什么事情,却看见一个少女躲在雅间旁,扒拉着珠帘往外看,过了一会,便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锭银子都给你,小娘子,出来唱曲儿吧。” 掌柜笑道:“公子真是客气,十文铜钱一首曲儿,浅夏姑娘就是唱到嗓子哑,今晚也挣不到这一锭银子的。” “哦?既然如此,本公子倒是有个挣钱快的好办法。”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宁卿听到这里,便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情,她侧头去看那个小姑娘,她此刻深深埋着头。 宁卿心头不由一丝触动,她站起来,端起桌上的竹叶茶一饮而尽,顿时觉得利落很多,眼睛也定焦的更准确了:“你怎么了?” 小姑娘没说话。 “你怎么了?”她走上一步,那个小姑娘头也没有抬起来。 “喂。”她蹲下身,拍了拍那个小姑娘的肩膀。 透过酒馆晕黄的灯光,她看见少女的脸庞绯红一片,从脸颊红到了脖子间。 宁卿忽的笑起来,她仰起头,看见酒馆的上方,那纵横交错的横梁木架,恍若交错的伤口,她伸手抓住那道小小的竹帘,带着酒意的声音憨甜慵懒,还有说不清的情绪。 “原来,是羞的脸都红了。” 少女双手按住脸颊,有种心事被拆穿的尴尬和薄怒。 “也是 ,这样的男子,和下面那些人是不同的。或许,很久才能遇见这样一个人呢。”她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既然如此,不如,我帮帮你。” 什么事情都是一样,什么人又有什么不同?宁卿抓住珠帘的手收紧,尖利的竹帘割伤了她的手,但是她却似乎没有感觉,这一日,所有汹涌的情绪需要一个出口,她一扬手,整张竹帘被扯了下来。 那个原本还在下面叫嚣无意闯入到这个酒馆的贵公子便目瞪口呆的看着上堂的就这么暴露出来,然后,他看见那个声音黄鹂般的卖唱女木鸡般呆滞在原地,下一刻,随着被扯落的竹帘整个人滚了下来,正好落在他面前。 和刚刚的感觉完全不同,眼睛虽然大,却少了明动,皮肤蜡黄,紧绷有余,滑腻不足。 所有的想象被破坏了,他忽的失去了兴致,然后那个扯掉竹帘的始作俑者此刻眼波如水,踩着虚晃的步子走下来,她只有一张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脸庞,但是一双剪水秋瞳波光潋滟,看在谁身上,就像小鼓在敲一般,明明已经酒至半酣,偏偏一张脸皮还是那般的白皙。 白的那样不正常。 她走过贵公子旁边时,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姑娘,你好像喝多了?” 手上的触觉那般细腻,他的声音顿时柔了两分:“不如,我送你回家?” 卖唱的少女气的在地上一蹬脚。 “好啊。”宁卿转头看他,她的眼睛缓缓从在场的人脸上扫过,有鄙视,有羡慕,有沉默,还有更多的不屑一顾。 然后,她的目光顿下来,停在下堂那个角落里,那里,有一个沉默的身影,正在默默的浅酌,仿佛周遭一切,和他丝毫无关。 于是,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可是,要先问过我相公才行。” “他?!”贵公子诧异的转过头去,手却没有放松。 宁卿无辜的点点头。 角落的人没有说话,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站起来,桌上放了一块碎银,然后他缓缓向门外走去,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众人。 贵公子的随从拦住他,司马冰冷的目光扫过他们:“我不认识她。” 然后他便抬脚踏出了酒馆,任由连个弱女子留下。 宁卿哼了一声,酒意模糊了她紧绷的情绪,有淡淡的娇嗔:“所以,是阿恒自作多情吗?” 门口的人猛然顿住,整 个人仿佛被雷击,僵立了片刻,他转过身,苍白的脸看着宁卿,宁卿缓缓笑了笑。 他的眼睛一瞬间仿佛从寒冬中活了过来,穿越四季的变幻,他的脸庞有了一抹奇异的色彩,然后在众人都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卡擦一声,那个贵公子抓住宁卿手腕的手被扭断了手骨。 惨叫声中,他拉住她,沿着长长的巷道跑出去,身后有咒骂声,还有仓促的追赶声。 然而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奔跑在夜色中,呼吸变得缓慢,脚步变得绵长。 直到贵公子的随从跌跌撞撞赶到了巷子口,外面早已看不到人影。 霜风剑雨带着几个侍卫轻装简从,但是从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乱哄哄的巷道。 过了一会,一个打探的侍卫回来:“那个宫中出来的婢女不是阿恒姑娘,刚刚酒馆里面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不过真的不是阿恒姑娘,属下看的很清楚。” “奇怪。按说阿恒姑娘从碧云书院离开,到了长安,没理由不找王爷才是。”剑雨奇怪,“我还以为今天在宫中大出风头打了蛮人锐气的那个婢女是她呢?” “王爷恐怕要失望了。”霜风叹气。 “这有什么?只要阿恒姑娘来了长安,自然会去和王爷见面的。”剑雨道。 霜风看着那长长的甬道,和贵公子带着一队追击而去的随从,轻声道:“但愿吧。” 第21章 不忘 身后是喧哗的人群,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冰冷,却安全,时光仿佛缓缓单薄下来,所有的语言和人群变成慢动作的背景。 本来是司马跑在前方,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宁卿跑在了他的侧前方,他转头看着她,那样肆意的奔跑,散乱的碎发吹拂在她眉梢眼角,司马一瞬间觉得自己恍然在做梦,这样的情景,曾经在很早的梦中出现过,笑意清浅,温暖动人。 她们在纵横交错的暗巷中穿梭,如同一场夜奔。 直到宁卿在一个侧墙前停住身子,司马的惯性没有停下,差点撞上墙壁,宁卿扬唇一笑,他一阵恍惚。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低低问道。 然宁卿却竖起小小的耳朵,像一只警觉的狸猫,按住他的左肩,示意他安静。 他看见她小心翼翼的转头去看那些兵分几路的追兵,纤长的睫毛在夜色下投入浓密的阴影,她的身上有浓郁的酒香,混合着淡淡的胭脂味,晕染着每一个细小的神经,从那温暖柔软手上传来的触觉比所有的丝绸和炭火还要惑人。 几个追赶随从来回跑了两趟,并没有看到人,一个带头的便颓然叹气:“得,跑了,今晚回去等着挨训吧。” 他冲两个狗腿使了个眼色,便一群人离开了。 宁卿又等了片刻,这才探出半个头,她一动起来,顿时拉开两人的距离,显得真实起来,司马一时有几分惆怅。 宁卿动了动,手还是被握在那只冰冷的手里,她举起手,眼睛看向上面的手,司马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放开,身体再次茕茕孑立般冰冷着。 她竟然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不自然的表情。 酒壮怂人胆,况且她还不是个怂人,宁卿的笑意在脸上越来越大,有奇异的情绪翻涌,酒意的熏染和热气让假面具盖在脸上说不出的难受,她伸手去撕脸上面具下方,手指却没有准头,一时间扯不下来。 司马见状忙温声道:“我帮你。” 他的手指触碰到她的脸,仿佛那上面是灼热的炭火一般,一时竟然不知道从何下手。 “你的手在抖?” “嗯,有点冷。”司马咽了口口水。 “你额头有点冒汗。”一旦发现他几乎无人可知的这面无辜情绪,她心头一涌一涌的坏水。 司马的脸上更加不自然:“刚刚跑的太久。”冰冷的面下是细腻而汹涌的情绪,即使他竭力按住心 间的情绪,但是仍然从眉梢眼角甚至发尖泄露了出来。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宁卿忽的听见极其细微的一声碎石声,她警觉的抬起头,一根抡到一半的木棍赫然正要砸下来。 原来那几个狗腿根本没有走远,而是假装离开然后骗取他们松懈注意力,之后说话暴露自己行踪。 眼看两人发现,本来小心翼翼挂在墙头的两人立刻龇牙咧嘴挥舞着木棍砸了下来,司马面色一冷,纹丝不动站在原地。 狗腿头子顿时大喜:“别让他们跑了,打昏了女的带回去。”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从墙头拖了下来,司马一拳砸在他脸上,像是开始一个酱油铺。 狗腿头子噗噗吐了两口老血,撕心喊道:“还不快上!” 刚刚说完,换来一脚,踩的他胃移到了胸口,晚上喝的酒呼啦啦涌到耳朵眼里。 然后脚移开了,狗腿头子松口气,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另一只脚从他肩膀踩到了肚子上。 “快跑。”他听见女孩说,下一秒,绣花宫鞋从他脸上狠狠踏过去,歪头昏迷的瞬间,他看见两个身影往西北的金河方向跑去。 被打的这么惨,回去至少能交点差了,狗腿头子欣慰的闭上眼睛。 这一条小巷子一直往外延伸,笔直的通道,身后是几个轮着大棍的狗腿,前面是游船曼舞的游河。 宁卿脸上的面具扯了一小半,她顺手一抹,又贴了回去,女孩的脸上没有恐惧,更多是一种难得的肆意。 如同被她的情绪感染,司马完全感觉不到身后的追赶声。 他们跑到了河边,正好一条渡船往河岸上搭板子,两个人呼啦啦前后蹦了上去,跳的船心一颤。 那船家刚刚要说话,看见后面一群气喘吁吁张牙舞爪的跋扈下人追来。 司马一脚踢掉了木板:“船家,往那边开。” 船家迟疑着,长安城里混久的人,并不愿给自己惹下麻烦。 宁卿便委屈着央那船家:“大哥,我是木家大人府里出来的丫头,被那几个登徒子瞅见,非要我和他们喝酒……呐呐,灌了我好多,还好这位公子出手,奴家才得以脱身。” 司马便大义凛然的咳嗽了一声。 船家见他虽然衣着普通,但是形容不凡,又见那几个追来的狗腿子一个个面目可憎,心下便多了几分同仇敌忾,将帽檐往下一扣,挡 住自己的脸,再撑杆往河中间去了。 宁卿眉毛一扬,得意的看着司马。 后者一脸惊讶的看着她,然后也笑起来。 船家闷闷的声音传来:“不过,两位客官,咱们帮理是一回事,这船钱又是另外一回事。” 宁卿的脸僵了僵,司马立刻将碎银子给了船家,拉着咧嘴的宁卿钻进了船中。 金河水流平缓,且河面宽广,加之和太庙以及御沟中流水皆有交汇,偶尔还能在河面捡到一两首红叶题诗。 因此大为骚人墨客喜爱,一到夜间,画舫交织,歌声缱绻,实在是长安城夜第一风流去处。 船到了江心,船家问宁卿前往何处,宁卿恼他收了那么多银子,便道:“就去那么多银子的水路好了。” 开始船家还要装模作样的划一会,过一会,便任由船在河面飘着,随波逐流。 船中安着矮几小凳,桌面上也有一碟水煮花生,还有闻着便烈口的烧刀子,宁卿酒意已醒,整个人却是懒洋洋而松软的。 她仰头靠着船身,河面各色掩映的潋滟灯光中,还有一轮皎洁的碎月。 两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静默,都齐齐看向那河面。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月亮离的这般远,也不知道是嫌江水不清还是人世污浊呢?”宁卿一手撑着下巴,也不知道是在问话还是自言自语。 司马也看过去:“江水清浊月亮都是这般远,不同的是看月亮的人觉得远还是近罢了。” 宁卿一手去拨那烧刀子,宽敞的瓶口晃荡着味道粗劣的酒水,粗糙的陶瓷,摩挲在手上。 司马早已看出她隐藏极深的心事,他竭力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从何开口,半晌,道:“境随心转,倘若心里防空,何夜无月?何处无月?就像这粗劣的酒,也可以变得不一样。” 他将酒水倒在碗里,然后在桌上移了位置,果真,船外那轮皎皎明月便落到了碗里。 宁卿看着,噗哧一笑,笑的半是心酸半是酸涩。 “谢谢你,司马。”她忽道,端起碗,仰头一口喝了下去。 司马抢夺不及,被她尽数喝了个尽,她砰的一声放下碗,猛烈咳嗽了起来,司马连忙拍着她的背。 一下两下,她的肩膀微微耸动,他扶住她的肩膀,莹白的月光下,她咳出了眼泪。 司马唬了一跳,立刻 停下手:“拍疼你了?” 她却微微靠过去,司马一僵,然后手缓缓放在她背上,就像抚住一只柔弱的小猫,他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 “阿恒。”他低声唤她。 她的声音哽咽,半晌缓缓道:“如果你最亲的人杀了你在乎的人,可你,既不能问,也不能说,更不能忘,你会怎么办……有人总以为自己洞察先机知道一切,却发现从来没有先机,人心变幻永远超过记忆,有的人,你还在怀念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你完全不认识的模样。可是这个模样,却是你不能指责的,也不是你可以改变的。甚至,你还要依靠她现在的样子,去找回最初的回忆。” 司马看着她:“那就不问,不说,不忘。成佛,共普度众生,成魔,同遗臭万年。”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宁卿却没有听见,那一碗烈性的烧刀子混合着摇晃的小船,在她胃里汹涌,终于,她扑倒船舷边吐了起来。 在小船的对面,有几艘画舫和游船缓缓移动着,她看见一艘偏离航线的画舫,那上面轻歌曼舞,船上的纱帘撩起来的瞬间,她看见阿布勒正和一个布衣打扮的男子说着什么,而男子的身旁,坐着一个巧笑倩兮的歌姬,正剥着一颗龙眼喂给他。 这个男子,曾经满身书卷一身正气的出现过在她父亲的书房——曾经的长安令,现在的刑部尚书顾我在。 而另一边,则是慕容恪和月尧,他们都是寻常公子的装扮,围着一群香风缭绕的歌姬舞女,清扬的琴声滴淌着,弹得宁卿的额头一跳一跳。 “把船靠过去一点。”宁卿吩咐。 船家往那边走了一点,便不肯靠近:“这个画舫,是京城第一花魁十三娘的私舫,寻常人靠不得近。” 说话间,宁卿看见一个呆滞的身影走出来,透过那画舫上的烛火,她看见阿莱端着一个小小的托盘,往河里一倒。 被烈酒刺激的脑子飞快的转动,这样三个人的联系让她第一时间想到那些查不出证据的栽赃,想到她冤死的父亲,慕容恪,顾我在,阿布勒,或许还有那些爪牙和推手,她一瞬间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没有任何大局和设定,脑子里只是来回想着三个字。 杀了他。 第22章 贵人 宁卿的身上显出凌厉的杀意,她的眼睛死死看着对岸,画舫仿佛一盏璀璨的花灯,在水面显出惊心动魄的美。 她伸手去够腰上的□□,但是此刻身上却是空空如也。摸空的一掌排在船舷,砰的一声闷响。 “你想做什么?”察觉到她身上的异样,司马警惕问道。 “我想做你在想的事。”她抬眼,眼波流转,杀气横生,“你要阻止我的话,还来得及。” 司马快速看了一下四周,此处河段相对狭窄,这些时间,那缓缓漂移遮挡严实的画舫离他们更近了。而船家正摇着船桨准备错身先走。 他眼眸明亮:“为什么要阻止你,既然想做,我便帮你就是。” 宁卿闻言意外的挑眉,定定看了司马一眼,忽地露齿一笑,和一贯完全不同的傻气,然后她像是执意任性的酒鬼被满足了所有要求一般,那笑意越来越大,终于扩散开去,露出下面的无奈和哀伤。 “即使我孤注一掷,但是手无寸铁,隔着茫茫江水,也只是望洋兴叹。”她靠着船舷颓然坐下来,靠在窗边,看着河面微光点点。 “也不完全是这样。” 司马轻轻咳嗽一声,他直起身,俊逸的脸庞矜持而又自信,别的不好说,对于他最擅长的领域,他并不介意好好展示一番。 “船家。“他喊道。 那船家便探进船舱来,帽檐下只露出半张油乎乎的脸:“客官有何吩咐?” “你在这摆渡多久了??” “老倌在这金河十年有余了,客官要是想去什么好看的地方,只要您说一个,我保管带到。”船家殷勤道。 “十年,那水性定然很好吧。” “嘿嘿,老大哥不是吹,我从会走路就会游水,年轻时候两四五个来回跟玩似的。现在,至少两个来回还是轻轻松松的。” “哦。”司马环顾小船四周:“这船也有些年头了吧。怎么不换新的?” 摆渡之人对自己的船像儿子一样爱护,闻言船家有几分不满:“戚,看你也不是挥金如土的贵公子,说话口气吝得大,我这船虽小,那可是上等木料,再用三年不成问题。”他拍拍船蓬:“装的也多,就那酒水,一次十坛不成问题。” 司马也不接话,看向那黄酒:“还有几坛?搬上来。” 船家不动,只拿眼看他,似乎还在为方才的不逊不满,司马便扬手扔 了一锭金子出去。金灿灿的颜色在船上一闪,船家的口水立刻冒了出来,使劲咽了一口。 “太多……多了。”他被口水呛到,连咳几声,“这可找,找不开。” “搬酒。”司马看也不看他道。 船家立刻跟多长了三条腿一般,麻利的蹭蹭忙起来。 很快,酒按照不同的位置搬了出来摆好,司马又将宁卿手上的酒壶接过去,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 “你可以走了。” “呃?”走?往哪里走?船家看着四面河水,瞪大眼睛。 “你知道什么叫煞风景吗?”司马斜睨他一眼,船家立刻明白了什么,看了看宁卿,嘻嘻一笑。 他将金子捉在手心,放在嘴里咬了咬,真是十年也挣不回来啊,别说是一条船十条船也回来了! 他小心翼翼的将金子裹在怀里,生怕司马反悔似的走到船边,生意划算的到底有些良心不安,又转过头来,巴心巴肝的说道:“客官,晚上风冷,我这船上还有一坛陈酿的白果香,一床薄被,您都可以随意用……”他暧昧的笑着。 司马看了眼面色已经微变得宁卿,两步走过去,在他下一句更暧昧的话出口之前,直接一脚将他踹了下去。 船家哗啦一声顺着水花落潜下去,他丝毫不着恼,第一时间摸了摸胸口,那沉甸甸的金子还在,真是猴急的年轻人,他的老脸几乎笑出花来,一副再理解不过的模样,摆摆手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游过去。 待到船家的距离已经足够远,司马在船上的布置也已经大略完成,宁卿看着他将黄酒浇灌在酥脆旧木上和干燥的船篷上,还有一罐黄酒悬挂在船篷上,而那小小的烛火被分成不同的位置放置,每一个放置的位置都精巧危险,船家说的那床薄被,则被黄酒润湿,司马顺便用棉花做了一个巨大而临时的灯芯。 完成了这一切,宁卿也看明白七七八八。 “你不会要准备火船靠上去吧?”她咽了口口水,她当然不怕死,可是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死,实在有些……浪费。 “聪明。”司马看着她,“还能下水吗?我可能带你不能太远。”他是见过宁卿在水里的实力的,只是随口一说。 宁卿果然有一分倨傲:“自然。” “那就好。”他微微扬起嘴角,“那我们准备下水吧,剩下的事情他们自己会替我们完成。” 啊? 老人说酒后不易下水,果真如此,刚刚在水里游了没多久,宁卿便觉得身体一阵阵发冷,手脚有抽筋的迹象,她连忙放缓动作,任由自己浮动,此刻已经距离他们的小船一段距离,旁边有几艘歌舞升平的画舫。 然后不知怎么的,那已无人烟的小船突然遭了火,而此刻小船的距离和画舫已经很近,顿时两艘船乱作一团,她听见扑棱棱的有人落水声。 北狄蛮人向来不识水性,而现在几个关系诡异的人密会,更不可能大张旗鼓的求救,她恶毒的祈祷,最好溺死这个王八蛋。 司马的办法很简单,将船设置成一个随时都会引燃的火船,在缓缓靠近画舫的时候,对方的情况注定他们会立刻派出人来警告和查看,在弓箭和示警无效的时候定会在最近的距离跳上船去,只要有一个人上去,或者是一个不大的碰撞,失去平衡的烛火便会立刻点燃整条小船,而悬挂的黄酒炸裂之时,整个火势便毫无控制的悬念,火海,深水。插翅难飞。 “真不错。”她转头刚刚说了一句话,却发现原本跟在她身旁的司马只剩下一只手在水面摇晃。 不好!宁卿立刻潜下去,司马身体已经虚软,却还勉力推了她一把,他在水中张开嘴巴,一股恐惧攥住宁卿的呼吸,她猛地摇头,用尽全身力气向下面潜伏,伸出手去够司马。 水里的动作无限的缓慢,越是往下,水里越是阴寒,这寒冷刺激着她四肢百骸,她的脚终于痉挛的痛楚起来。 偷鸡不成蚀把米,宁卿心里哀嚎。 就算现在已经抓住了司马,但是她却再也没有力气将他拉上去。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股猛烈的水浪涌过来的瞬间,她看见几条暗影涌过来,宁卿想挥手求救,手脚已经不停使唤。 这一个寻常的夜里,金河上面却是热闹非凡,京城第一花魁十三娘的画舫被人点了火,“吓得”客人纷纷跳河秋生,临近的其他青楼画舫虽说是前去营救,但是那速度和效率实在堪忧,最后只把河里的人捞了起来,剩下的画舫烧成了一个空架子。 顾我在身为刑部尚书,却被人这般暗算,脸上几乎要落下霜来,他的眼睛左右扫着,最后在一个角落看见了那个一直陪在他身旁的歌姬月娘,容色这才稍稍缓和一点。 隔着他们的画舫几条船,宁卿和司马被放在甲板上,一个贵公子模样的男子正在有条不紊的浅酌。 宁卿先缓过来,咳干净肚子里面的 河水,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他怎么样?”那个男子现在关注的是司马。 “余毒未清,又强行动气,加之溺水,现在……”一个大夫模样的人按住司马的脉搏,表情凝重。 霜风站在旁边,注意力一会在司马上,一会在旁边的宁卿上,他看着宁卿那白的有些过份的脸,一脸狐疑。 “说点新鲜的,怎么才能让他醒?”男子慢条斯理。 宁卿直起身子,见那大夫还在凝神,准备拿出针线包针灸的架势,不耐烦道:“这有何难,他只是呛水,度气即可。” 大夫有几分不满:“可是那余毒凶险……” 宁卿也不废话:“让开。” 她走了两步,湿漉漉的衣服包裹在身上,纤毫毕现,好在夜色深沉,并不能看到清晰。 慕容昕听见这声音,第一时间耳朵竖了起来,然而还没来得及他细思,女子已经跪坐下来,他的眼角跳了一下,那女子分明带着面具,因为水泡发眼中,此刻半幅面具边缘已经卷了边,他看见后面那朵若隐若现的海棠花。 “阿?阿恒?”慕容昕怔住,猛地站了起来,是她!真的是她!他早该知道,能劳动司马大驾的,当今天下,也找不出几个人来。 一时之间,他简直又喜又恼,既欢喜此刻见到了她,又气恼她竟然来了长安却不来见自己反而和司马在一起。亏他心心念念那么多常规常态的书信,然而还不及他多想。 下一刻,他看见宁卿埋下头,看样子正在准备给司马输气:“等一下。”慕容昕猛地一叫,吓了众人一跳。 因司马这回没有带面具,他的容貌并不为大家熟知,所以慕容昕从一开始也没有展示出自己和司马的关系,然而此刻他却顾不得了:“霜风,你去给这位公子度气。” “……”本来在一旁鹌鹑状的霜风瞪大眼睛,慕容昕顿时薄怒,恨不得立刻将他推上去:“这位姑娘本来就身体虚弱,怎好做这样费神之事——还不快去,难道要本王去吗?” 霜风呲牙,倒吸了口气,突然牙根酸疼。 第23章 承诺 打从看出宁卿时,那几个点缀的歌姬就被“请”到了画舫另一处隔间,慕容特意嘱咐:“将本王那一套新裁的衣裳给这位姑娘送去。” 霜风不解:“王爷,您的衣裳想是大了些,……” 慕容昕狠狠眨了两下眼睛,奈何夜色朦胧,霜风一时也没有回过神,直愣愣还是将下半句话说了出来:“莲心姑娘她们也有……” 慕容昕立刻紧张的看向宁卿,后者果真好奇的转过头来,一瞬间,他脸上抽了一抽:“叫你拿就拿,哪里那么多废话。” 还莲心姑娘,你是生怕阿恒没有看到什么不是? 霜风立刻应下,自去将衣裳取来,锦衣玉带,一应俱全。 虽则天日日暖,但是一身湿漉漉着实不好受,宁卿倒也是痛快,捧着衣服谢过便去了。 而在这须臾片刻,慕容昕脑子已经转过无数应对,相认和试探,直接还是婉转,一面又心心念念她为何和司马在一起,又怎么会在金河搅出这样的风云来。 虽然人此刻还是淡然尊贵的王者风范,心里早已经是百感交集一层乱麻。 然后这时候,宁卿从画舫中走了出来,慕容昕和她的身形相差较大,一身衣裳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衣襟松散几乎到了肩膀,露出一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缝隙,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全数绾了上去,只留下细碎的几根发丝,那张脸庞隐藏在明灭不定的灯笼中,只是仪态,足以颠倒众生。 一行侍卫都看着宁卿,连霜风也放眼看去,仿佛——有点似曾相识。 慕容昕第一个在众人的注视中回过神来:“霜风,本王的斗篷呢!”他立刻做出了决定,立刻,马上要和她好好的聊一聊,直接戳穿她的伪装,再放任她这么堂而皇之的招摇在外,于己,于他,都不利! 霜风啊了一声,连忙回道:“在莲阁。” “还不快去取来!”慕容昕看他一眼,“今晚出来没带脑子吗?” 金河上的骚乱已经渐渐平复,有打探的侍卫前来汇报。 十三娘的画舫付诸一炬,然而凶手却没有找到,那艘同样化为灰烬的小船没有找到任何尸体。 画舫上的几位贵客受了惊吓,除了刑部尚书已经被秘密送回去了,顾我在身为刑部尚书,却在众目睽睽之下遇刺,身为朝廷二品大员,事情的性质便有了本能的变化,他奏请恩国公后,联动巡防营,连 夜在金河两岸搜查可疑人员。 慕容昕听完,又问:“那画舫上的歌姬舞姬伤亡如何?” 侍卫回答:“几个不会水掉下去后,救上来后吓得半死,被长乐坊送了回去,十三娘气的半死,既恼恨四面的其他乐坊救助不及时,又还得一一上门道谢。” “常和顾我在那一位如何?” “顾大人专门用了半队人马,护送回了外宅。” 慕容昕便挥挥手,将众侍卫都屏退,招手唤宁卿:“过来。” 宁卿怀疑他已经认出自己,却还是抱着一丝渺薄的希望:“见过王爷。” “隔着那么远,见什么见,连脸都看不清楚。过来。”他一旦看出宁卿的心虚,顿时底气便足了许多。 宁卿只好慢慢走上两步。 他仔细看着她的脸,那一分说不出的迟疑和紧张让他格外受用,声音不由也柔了很多,他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然后将新烧好的暖手放在上面。 “受了寒,仔细得要喝点姜汤才是。” 宁卿依言坐下,船外面是斑斑点点的灯火,此刻画舫已经很偏,即将靠岸。 沉默厚重却又和缓的气氛中,慕容昕道:“你的面具都皱皮了,要不先晾晾。” “……”宁卿。 “我给你写信,你怎么不回?”他又问。 “没有人给我送信。”宁卿老实道。 没错,他是时不时的让信差给她送信,但是信差都只到山脚,将信放在书院统一的大信篓里就是。 而她要送信出去,却是要书院专门的信差,而信差是按照不同的夫子轮值的,还没轮到她。 慕容昕便哼了一声:“姑且相信。” “你来了怎么不来寻我?为什么和司马在一起?”他直筒倒豆子一般问道,“怎么会突然来长安,宫中之事看来也是你,你又是如何去了长公主府?” 他问题虽多,但是第一个问题便显出淡淡的酸味,到了第二个问题,便更和盘问晚归娘子的夫婿一般,宁卿将暖手的铜壶在手中盘转了一下,垂下眼帘,有些问题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 她淡淡笑了笑:“听说此番北狄使团前来,一则是为了双方盟约,二则也是为了和亲之事,天子膝下没有适龄的公主,想必此次也必定是要皇子求取北狄贵女了。” 慕容昕立刻明白,此事朝中几乎众人皆知 ,但他的身份何须如此,便不屑道:“不说我的母妃身份尊贵,我虽然因为北境之事受累,但也是陛下亲封的武成王,何至于娶一个蛮族的贵女为妻。” 此话一出,他顿时明白了什么,方才见到宁卿激涌的情绪顿时冷静下来,他看着宁卿,她仍然笑眯眯的看着他,但是那笑意却是浅淡而飘渺的。 在安北城外,她曾经说过,这一生,她永远不可能为妾,即使他用权势得到了她,那也只是片刻的镜花水月。 北狄的蛮女再如何,也是出身高贵的权贵,而她,无论曾经如何高贵,后来也不过是一个军宠,现在,她凭借机遇和勇气,用战功赎回了自己,但是即使这样,她这样的出身,也永远不可能通过他的母妃和父皇那一关。 这是一条巨大的鸿沟,而在他过往的所有教育里面,这鸿沟是理所应当的,所有人都那么认为,也并没有让他觉得有什么不同。 他看着她。 “身份真的那么重要吗?” 宁卿端起身旁的茶,以袖遮面,饮了半口。 温暖的茶水将喉间的酸涩冲洗下去。 “不重要吗?对于王爷这样的天生贵胄,或许不重要吧。” “我可以给你所有——除了身份之外的东西。”他的仪态仍在,但是眼里有威胁的意志。 那方才他问出去的所有问题,都不值得回答了。 宁卿顿住,笑了笑,弯起来的眼睛深沉如水,里面有璀璨的火光。 “我只要这个。” 她的眼睛流水一般滑过,从司马还在针灸的隔间滑到另一处歌姬所在之地,轻轻嗅了嗅鼻子:“其实,天下之大,王爷何必过于执着。阿恒本是无趣之人,风烛之年,无私无欲,寡然无味。而世间女子,宝相美颜,只要王爷想要,尽可以囊括手中。求之不得心常在,可是一旦得到,王爷会发现,也就……不过如此罢了。” 慕容昕一把捏住她的下颚,将她的眼睛转到自己面前,他确实恼怒,手上的力度足以让她惊呼,但是她仍然淡然的模样。 “你就不怕!”他脸上有一种难堪的恼怒,那是男人被触动自尊的模样。 “如果王爷想要仗势,宁卿何敢不从?” 因为他的动作,她的衣襟滑落了一小半,露出精致白皙的肩头,外面的霜风瞄到了一点,这回他聪明了,立刻摆摆手势,让四周的侍卫再退几步。 沉默的对峙在两人中蔓延。 他看着她,伸手按上她那滑落的衣襟,手指触碰到她温暖的肩膀,她的肌肤起了薄薄一层细粒,她拿出所有的力气和他对峙着,她感觉到他的手抓紧了她的衣襟,宽大的布料,只要轻轻一扯,她再无还手的余地。 然而,下一刻,他却一把拉上了她的衣襟,粗鲁而蛮横的将她按在软垫上坐下,再将已经脱下的斗篷挂在她肩膀上。 “你说的。我答应你。”他看着她,声音有点冷,但是坚决而执拗。 宁卿一时怔住。她本能的想要拒绝,然而男人已经居高临下的站起来,他看着她:“我答应你的,自会做到。” 第24章 取舍 宁卿怔怔,她不是没想过慕容昕的反应,甚至带了些恶趣味的挑衅,她料想他可能会恼怒,会厌恶,或者会迟疑,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答应。 她本能的想要拒绝。 “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你想的那样。”他回答她,不满她的回答,他的声音有被挟持一般的冷酷和愤怒。 他并不知道,这也是她从入长安开始就不愿来找他的原因。 从他身上,她可以省很多事情,但是同样的代价,她会付出很多东西。与虎谋皮,她并不畏惧。但如果要的是她的心,她的手用力拽住身上的斗篷,一阵一阵发紧,她并没有勇气应承。 前一世和今生迥然不同的境遇,并没有缓解她心底深处的厌恶和恐惧,爱欲之念,犹如无根之草,无基之塔,些许外力,弱不禁风。 她仰起头,希望他能从一时冲动中回过神来: “如王爷所知,阿恒早已不是清白之身,身份卑微,就算我的父亲洗刷冤屈,曾经为军~宠的事实也难以扭转。王爷守卫一方,地位尊崇,于公于私,阿恒都没有妄想的资格。” 原来是为这个!他嘴角露出一丝劝慰的笑意:“你说的这些早在北境我已经想过。就算宁相不在,可是宁家香味为继,终有兴复之时。至于你么?”他眼眸忽的深沉:“本王动过的东西,从来不会再让第二个人碰。” “更何况,是不是清白之身,本王验看了才算。”他眼底深沉的睫毛下,有一丝按捺不住的笑意,不知道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更何况,一个女人,如果许亲之前已经怀春无数,那和已经侍奉数人有何区别呢?” 他忽的心情好起来,伸手揉了揉宁卿的脑袋,本来只是松松绾上的头发顺着手的动作全数散下来,湿漉漉的发丝在手心有奇异的触感。 他拍拍手,让人送了掐丝珐琅的景泰蓝熏笼进来。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宁卿本来一脸郑重的表情,被他完全搅和了,不是说慕容昕出名的爱洁和挑剔吗?怎么和第一次不同,完全没有什么反应。 看她发怔,他却顺手拉起她的发丝,低低嗅了一口:“好香,你用了什么洗头。”动作自然随意,仿佛理所应当一般。 宁卿喉咙一紧,猛地后退一步,但是慕容昕却没有松开手中的发丝,疼的她一咧嘴。 “好疼。” “疼,就不要动。”他像是抓住花猫一 般,将她拎到熏笼旁,完全不顾身旁两个侍卫退出时放缓的脚步和瞪大的眼睛。 “王爷,我这五天,就刚刚在河里洗了一洗。”她认真道。 慕容昕伸手拨动她柔顺的长发,看它们在熏笼旁冒出蒸腾的雾气,宁卿的话勾起了他方才几乎咽到喉咙的话。 “你和司马无情,不管是什么关系。今天之后,最好到此为止。我喜欢你,但是不代表我会爱屋及乌。”他带着点语重心长的认真:“不管是为你,还是为他。” 宁卿心头一酸涩,一直以来,她对于感情都是一种淡漠的心态,而这些日子以来,并不是没有感触,说不清她是什么心理,对慕容昕,她是害怕,可是司马,她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惭愧和内疚。 这种内疚和惭愧在他静静看向她的时候几乎要将她压垮,如果不是她,或许他就不会去刺桐草原,也不会落到赫连妖妇的手中,更不会身中奇毒,他眼中那太沉重和厚重的东西,她并没有能力回应。 她的手有一瞬间的颤抖。 这细微的一动在慕容昕眼里解读出不同的意味,他并不是一个坦白的人,但是此刻却直白的清晰明白:“司马跟了我十七年,无论你怎么想,他都不会违背我的意思。”这样的话,他不会提醒她第二次。 宁卿当然知道,上一世司马似乎也是因为救护慕容昕而死,他那样一柄剑,除非主人舍弃,永远都不会选错进攻的方向。 而对高高在上的王者,他们的偶尔垂眸,在他们看来已经是莫大的恩赐,那便是无可拒绝的恩宠,更可况,是这样一个几乎她无法妄想的位置,对于他来说,她不感恩戴德的答谢,那简直是忘恩负义之辈。 她想,并不是他爱她,只是爱而不得。 大烮曾经有个皇帝,看上了他妃子的庶姐,为了这个美艳迷人的庶女,他甚至答应她:将自己的妃子如歌姬一般赏给异族的使臣,妃子不从,他便用长鞭将她鞭笞的遍体鳞伤,直到她最终同意。 庶女所有的要求在皇帝那里得到满足之前,她不让他碰自己一个手指头,而终于,在她最终提出要做皇后的时候,皇帝突然笑了,然后直接强~暴了她,他的粗鲁和凶狠让这个庶女直接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尔后,他却失望道:“不外如是。”然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庶女。 这个皇帝,是大烮史书上荒唐到极致的烮殇帝。也是将爱而不得演绎到极致的悲剧。 当那个庶女用她的美丽,她的容貌打动烮殇帝的时候,她得到了最大的价值,也给了烮殇帝最大的期许,但是最终,在得到她的瞬间,她的所有价值便结束了。 宁卿知道这个故事,她也知道慕容昕和烮殇帝不同,但是作为男人这点,从她上一世并不美好的经历来看,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可她并不是那个庶女。 她缓缓笑了:“王爷向来言出必行,阿恒知道。”那笑意疏远客套,慕容昕皱着眉头,却又挑不出错处。 她似乎一下子接受了所有的事实,甚至微微垂首见礼:“谢王爷厚爱。” 夜风在画舫外清晰起来,搅动一河流水。 “王爷在上封信里说已经有我父亲之事的眉目,当年里面一个关键的人物出自长公主府。但是在之后的追查之中却突然中断了所有线索。正好阿恒已经提前完成基础课业,师父特许我出门历练,所以便来了长安……”她的声音清丽清淡,婉转起承,慕容昕原本是坐着听的,却渐渐将手托在腮旁,一双含情之目丝毫不加掩饰望着她。 待听见她在宫中之行时候他不由低声喟叹,又听见阿布勒之言时便显出厌恶之色,后来在酒馆之事更多了几分说不出酸意,见缝插针补上一句:“他日我再和你一起去便是”,然后便是司马和她一起借助火攻毁了船只。 慕容昕听见最后是顾我在和阿布勒还有慕容恪搅和在一起,倒是并不意外。 “听说当年这个顾我在还曾仰慕过你。”他冷哼,“这样一个为了往上爬连恩师都踩一脚的人,也真只有他这样的胆子,才敢养那么一个外室。方才我不是问顾我在的那个粉头吗?他倒是心疼,专门用了半队人马,送回了外宅。” 宁卿听慕容提及旧事,也无甚其他感触,从当年长安令和传旨太监一起涌入宁府的时候,她便停下了对这人所有的心思,那一封还没来得及写出的回信,对朝廷新贵新任刑部侍郎来说,应该是无比庆幸的吧。 父亲的事情,她也怀疑过顾我在,但是没有任何证据,怀疑便只是怀疑。 而在宫中,阿姐对这件事的细节知道的也甚少,因而首次听见慕容昕似乎知晓详细的□□,她立刻竖起了耳朵。 慕容昕却先从顾我在开始说起。 顾我在的升迁很快,不过两年时间,便已经是二品大员,他去年娶了大理寺卿的女儿,这个小姐待字闺中二十三年,比顾我在还要大上半岁, 性情极为善妒,将顾我在的几个侍妾打发的打发卖的卖,恨不得将宅子里面的猫都换成公的。 顾我在在朝中的风评尚可,加上和大理寺卿的这门亲后,真的便洁身自好,风评几乎挑不出错来。 只是几乎没人知道,他在长安西北有一处私宅,买的是一个商贾的宅子,用的是他下面一个师爷的名义,里面住了一个粉头,这个粉头是长乐坊一个新角,刚刚挂牌就被顾我在看上,没几日就安置起来。 当年的顾我在是一个小小的代管长安令,能这么迅速的走上这个位置,除了幕后的推动,和他的姻亲也是极大关系的。 “但是在这个关键时候,他偏偏却养了那么个粉头,要是被他家里那母老虎知道,只怕屋顶都要掀起来。我也奇怪,什么样的女人,就这么一面就把这个一心向上爬的男人迷住了,便让霜风他们去查看。结果,霜风差点直接把那女人捉回来。”他说到这里,唤人送来一副画,递给宁卿,她展开之后,顿时一愣,画工很好,纤毫毕现,乍眼一看,和她实有八分相似。 第25章 种因上 慕容昕冷笑:“真不知道他是聪明过头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还是蠢人一个,当日诸事已做,现在如何惺惺作态又有何用?” 宁卿问道:“当年,我爹的事确实和他有关?” “之前信中我虽未细说,却也是差不了□□。宁公获罪,首当佐证便是他一份残缺的手信,我回长安之后,秘密去看过当年的证物,信已经烧毁大半,只有寥寥数语清晰可见。太子不贤,外戚权盛……当谋……” 他看了宁卿一眼,补充:“从字迹和来处来说,这确实是宁公的手书,而且是写给极其亲密之人。” 宁卿一瞬咬牙:“就算是我父亲有何心思,顾我在也只是他门下众多弟子之一,论亲厚,他甚至连当日的刑部侍郎也比不过,就算一万步,我父亲真有任何心思,如此重要之事,我父亲怎么会自留把柄写给他?” 慕容昕点头赞同:“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那书信换了出来。没过多久,顾我在升了刑部侍郎后,刑部突然走了水,所有证物一应烧毁。” 他递上一副锦帛,斑驳残旧的信纸被严密小心的保存在锦缎里,宁卿看到信纸上面的字迹如慕容昕所说,但是……她的眉尖一簇,咦了一声。 “比我想象的快。”他赞许的看了宁卿一眼。 宁卿的手虚点几处:“如果是一张纸直接扔掉火炉里面,那烧点的痕迹必然是连成一片的,但是这些地方,斑驳陈旧,起火点有数个,而且恰到好处烧掉了关键的地方。” “聪明。当日顾我在说他是从残存的灰炉里面找到这封手书的——灰炉火势匀称,必然不会出现这种问题。大理寺卿协助审查此案,太子主审,宁公并没有申述的机会。所以这封手书到底是给谁的,没有人知道。” 宁卿仔仔细细看着那封信,忽的眼圈儿一红,她的声音仿佛瞬间蒙了一层水雾:“我知道了。” “这信纸是我母亲亲手染制的麻纸,父亲在母亲之前曾有个神交已久的好友,一直只是在禅院中书信往来,彼此不知身份,不论地位,畅谈人生,引为知己。后来,机缘之下,才发现这个好友就是当年还待字闺中的母亲。后来,他们成亲之后,仍然保留着这个甜蜜的小习惯,父亲心中郁结难平或者烦闷之时,便会依照当年的情形给母亲写信,母亲也会按照原来的习惯回信,只是地点从一个书房变到另一个书房罢了。后来因为朝中政见和民生琐事,对父亲的弹劾越发多了起来,为了稳妥起见, 母亲便将所有信件付之一炬。” “难怪宁公宁死也不肯说是和谁通信。他是为了保住令堂,但是看在陛下眼中,却是完全不同的意味,加之之前两人已有嫌隙,因为越发酷厉处置。” 事情到了这里,诸多因果便变得简单了。 第26章 种因下 宁庄臣身为左相,门生故吏殊多,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加之事事民生为先,甚有威望。 大烮立朝则开始设置左右宰相,至今相权和皇权平衡,倒也相安无事。 然而随着边境的连年用兵,大烮的国库一直几乎看得见的速度亏空下去,因为大烮的用兵制度是府兵制为主,募兵制为辅结合,故左庄臣主张分时用兵,在春耕秋收之时加强防御,以短暂牺牲边境来保大烮大体收入。 从宁相的角度来看,这个策略从整体来看虽会有些许民怨,却也是权宜之计。 但他忽略一点,皇后的母家和封地偏距东北,既是平日物资交换获利颇丰之地,却也是动辄卷入战火之地。亏得平日冷酷的用兵制度,也算平安之地。 此策一出,立刻引发他们强烈抵制,在皇帝身旁多有哭诉,而左庄臣不顾皇帝暗示,并一众拥趸强行推动下去,确实保住了大烮这一年的收成,但是,入冬前,被战略性放弃的某些区域遭到了清洗性打劫。 原本皇后本家的很多子侄一直处于观望状态,事情发生措不及手,很多人多年累积财务付之一炬。 皇后的堂侄一身伤痕跑到坤宁宫哭诉,却连皇后的面都没见到,还挨了一顿好骂。 皇帝听了这事,不置可否,当月的十五之后却接连两日留宿坤宁宫。 本来这事情也就了了,宁庄臣和皇后的梁子彻底结下了,但是一个是内宫一个是外臣,到底不会直接对到线上。 宁妃在宫中得宠,也不是跋扈之人,皇后身前有太子和老四两个孩子,而宁妃,连个公主都没有,两者并不是一个等级,她的心思,更多是花在老三的贵妃母亲身上,那样一个处心积虑虎视眈眈的对手。 事情的变化开始在一个老宫娥身上。 宁妃心底良善,一日浣衣局送来的衣裳,她正好在绣花,想起衣裳的一处花纹,便顺手拿起衣裳查看,结果发现有一根金丝被洗开了,然后又被补上,那针眼到底不如制衣司,一看便知粗细。 当时她身旁的一个宫娥便叫了出来:“娘娘,这锦衣上的花怎么……” 这样的事情可大可小,也不过是上位者一句话的事。 但是她知道今日来送衣裳的是皇后在浣衣局的人,处事向来严苛,也是很无意的举手之劳,便瞪了那宫娥一眼:“上次本宫挑开了让你们缝上,怎么还没做?” 两个宫娥立刻跪了下去 ,磕头谢罪。这事就算过了。 然后过了好些天,有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宫人并着其他几个宫娥一起送衣裳过来,宁妃在用膳,下面的宫娥接了衣裳,那老宫娥偏偏还不走,直着眼睛看她。 宁妃找个由头让她进来取了几件“没洗干净”的脏衣裳。然后知道了一个秘密的消息。 这个消息是关于四王慕容恪的。严格来说,是关于他的母亲的。 慕容恪的母亲是个身份卑微的宫娥,原是皇后外院一个洒扫宫女,因为一次下雨,雨水润湿衣衫,正好被前来的皇帝看见,后临幸之。而她诞下子嗣后,一直身体不好,后来病死。 这场病和宁卿也有一点小关系,当年宁卿入宫看望姐姐,但是却意外生病,数日滴水不进几乎要香消玉殒,宁妃动用了一切能用到的资源,鸣凤殿外连巫医都准备了三人。 而那个时候,慕容恪的母亲也生病,她身旁的宫女一次次出门求诊,却没有一个太医过来,最后还是皇后出面,才有了一个药童前来,到底耽误了病情,她死在那年寒冬。 但是事情的真相却并不是这样,当年宁妃的确动用很多的医药资源,但是那个美人到底是皇子的母亲,太医院纵使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就此疏忽,留守值班的太医并没有接到任何宫娥的求助和报讯。 ——四王生母身边的宫娥并没有去报过信,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肮脏的阴谋诡计。 彼时,三王势强,太子温厚软弱,虽然那个洒扫宫女是从皇后宫中出去,但并不能保证她的忠心和立场,为了让慕容恪能够彻底跟在太子身后,她制造了这场悲剧,然后,以复仇的名义,秘密清除了太医院几个留守的太医,将他们染血的发丝送到了失去母亲的慕容恪面前。 从此,慕容恪被收归皇后身前抚养,他的忠诚和日长的年纪,成为皇后和太子身旁重要的助力。 如果是这样,那,连宁卿莫名其妙的病也变得可疑起来。 这个老宫女讲完前面的故事,便在地上磕了个头,她原本是当年美人宫中一个宫婢的姐姐,那件事一出,美人宫中的宫女太监陆陆续续各种奇怪的意外死掉了。 她在浣衣院几年,苟延残喘,早已经看破宫中百态,宁妃那日的无心之举,救了她的一个后辈——其中一个送衣物的小宫女。 那金线是她们一起补上去的。 正是这么一点点无尽黑暗中的光芒,让她看到了些微的希 望。 她恳求宁妃将那个同在浣衣院的小宫娥调到鸣凤殿,哪怕只是在最外面做个洒扫的宫婢,也好过在浣衣院的朝不保夕。 宁妃被这个意外的秘密震撼,但是常年的警觉她也不可能毫无理由的相信,便要那宫人留下证据,老宫娥摸索了半天,最后留下了一个小布包,层层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小撮奇怪的粉末。 “这是当年药童熬药的一点药渣。”这是老宫娥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日,第三日,她再也没有听到关于老宫娥的消息,私下派人去了浣衣局,才知道,老宫娥夜里不小心走路摔死了。 听说是从最高的廊桥上摔下去的,可是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去哪里。 这个时候的慕容恪已经在西疆开始历练,手握重兵,是太子在军中的重要力量。 紧接着,朝中发生了几件大事,有关于宁相下面的税官淋尖踢斛太过严苛的,有关于漕运贪腐的,最严重的,是在科举中涉嫌作弊的。这些事情,有太子下面的官员,有中立暂未站队的,最后一个是宁相下面的。 一时朝野震动,朝堂攻讦不断,皇帝龙颜震怒,在皇帝看来,这是朝堂的结党营私变成白热化状态的体现,他可以允许贪腐允许好权,却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动摇他的权利,科举乃是权利更迭的基础,此事虽然最终查明和宁相并无直接关系,但是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 再之后,几件原本无关痛痒的事情后,便是宁妃宫中巫蛊和宁相谋立太子之事。 慕容昕成为幕后支持宁相的重要“黑手”被牵连先行被皇帝以其他借口发到北疆,之后是宁家的全面审查和覆灭。 彼时,老四是皇后名下,老二毫无背景,其他皇子年幼,除了太子之外,唯一有能力“调动”和谋划的也只有慕容昕这么一个亲王。 “皇后这一石三鸟之计真是不错。既巩固了太子地位赢得父皇信任,又直接报了当年缓战之仇,重塑威望,更重要的是,我多无辜,生生被拉来当了替死鬼。” 宁卿冷笑一声。 慕容昕咳咳:“好吧,就算不是无辜,至少也是殃及池鱼。” “王爷这么大的鱼,宁家的小池子可装不下。” 她眼睛一转,马上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姐姐的事情?”这些事情甚至当日宁妃在宫中都未曾对她言说过。 慕容昕道:“我说了你不能生气。” “不生气。” “真的不生气?” 宁卿抿了抿嘴巴,点点头,一字一顿:“说吧。” 他看着她的眼睛,仔细确认了一下,点点头,放心继续道:“因为,巫蛊宁妃获罪之前,她去求过我母妃。” 宁卿猛然一震。 慕容昕继续道:“我母妃没有出手,一来是证据不足,只是一团药渣,且死无对证。二来,那时,父皇已经开始忌惮我……” 宁卿缓缓道:“明哲保身,人之常情。” “当时之事,自有当时的考量。况且,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相识,否则,我母妃也会……”他关于母妃处事的解释到这里,连自己也糊弄不过去,打着哈哈停了下来。 宁卿不以为意,轻不可闻的声音道:“若是她知道我们相识,只会第一时间站出来帮着皇后处理掉宁家撇清所有关系。” “你说什么?”慕容昕没听清。 “没什么。” 她的指甲滑过那画图上女子的脸庞,就像是在划自己的一般。 “你说,要是顾家那位出名的醋夫人知道了这个女人的存在,她会做出些什么事来呢?” 慕容昕笑眯眯回答:“任何事情。” 两人又絮絮说了一会儿话,慕容昕远比宁卿以为的知道的多得多,他不断的补充,所有故事的轮廓和人物关系几乎跃然纸上。 对于这些盘根接错的关系,每一个关键点都是一次致命的打击,最后的计划商榷完成之时,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慕容昕的手不自觉的抚上宁卿一丝烤干的头发,他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宁卿微微蹙了蹙眉头,却没有动,这时,只听隔间一响,却是司马和那大夫一起走了出来。 司马的脸色依旧苍白,大夫叹了口气,宁卿几乎本能的就想立刻避开,然而下一刻,慕容昕却抓住了她的手,他的姿态娴雅,漫不经心,淡淡道:“别着急,头发还没干,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司马站在原地,轻轻一晃,却还是站定了,他行了一礼:“见过王爷。”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 第27章 元宵 宁卿的手挣了挣,还是站定,她就势一礼:“王爷,阿恒还要回公主府,时辰已晚,若是过了夜,回去不好交代。” 慕容昕到底不为难她,也松开了手:“我派人送你回去。” “谢王爷。”宁卿并不推辞。 慕容昕脸上笑意更大,侧脸看向司马,后者纹丝不动站在那里,他的目光滑过去,落在霜风身上:“你派两个得力的人跟上,务必要阿恒进了公主府才好。” 宁卿转身向司马道:“将军身体好些了吗?” 司马眼神营亮:“无碍了。” “今天的事,谢谢你。”她真诚说道。 司马便几乎不着痕迹笑了笑:“举手之劳。” 宁卿点了点头,又向慕容昕颔首致意,然后便走进隔间,将已经烘干的衣裳换好,她花了些时间,出来的时候妆容整齐。 慕容昕笑眯眯的看着她,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就算换了张脸看起来还是这样的顺眼。 “过两日元宵佳节按照我们的计划行事。”他低声道。 宁卿嗯了一声,临走前似乎非常无意的说了一句:“王爷的画舫上,那些胭脂倒是挺好用的。” 慕容昕瞬间一愣,下一刻方要出声解释,宁卿一副我懂的表情,拱手:“再会。” “哎,哎,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一句话嘟囔着叫出来,然而人已经走出去了。 霜风将宁卿送到长公主府的外街,一路上欲言又止。 宁卿抓紧时间问他:“这些时间,王珂秋生她们可好?” “都好。其实,王爷真的很在意你的。”他不是多嘴的人,却也忍不住说了出来。 “王爷一直未曾立妃,一面是贵妃娘娘的挑剔,另一方面,是却是没有王爷喜欢的女子。他从北疆回来之后,也不曾亲近其他女子……” 宁卿竖起手:“谢谢,到了。” 霜风叹了口气。旁观者清。 宁卿的回府并没有太大的风波,长公主叫她去问了一回话,便让她自己回屋去了。宁卿对自己回府这么迟的解释一个是阿锦的事情耽误了她出宫,最后是跟随晚宴的人群一起走的,出了皇宫,外面又是宵禁,没头苍蝇一样偷摸走了这么久才到了府。 阿锦的事情让整个长公主府都有一层说不出的压抑气息,第二天一早,长公主宣了府里的管家进来,亲自询问本次 元宵节的事情,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像没事人一样,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宁妃的复出是她极其不愿意看到的结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她喘过来气,其他人就不好受了。 转眼,便是元宵佳节。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满城烟火气息,华灯初上,街上人头攒动,这样的节气,是君臣同乐男女约会的大好时机。淑女闺秀,公子王孙纷纷走上街头,猜灯谜,看华灯,放河灯,求姻缘。 街道,寺庙,烟火气息缭绕缠绵。 这样的时候,按照惯例,得到允许的部分宫女,还有各个王府的婢女都可以大大方方的走出深宫宅院,参加游园。 第27章 元宵2 对于这个习俗,宁卿是很清楚的。她和慕容昕也正是等着这个机会。 习俗来源于太宗皇帝的偶然善心大发。 第一年有恩旨宫娥可以出宫的时候,元宵节后“走失”或者逃跑的宫女婢女十之五六。 皇帝震怒,按照属籍一一株连严惩,以儆效尤。同时,所有宫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张榜的告示贴了半边城墙,没人悬赏二十纹银,不过半月,大部分宫娥都被追了回来,这些宫娥全部被没入罪籍,永不得赎。 第二年后,所有可以获准元宵出宫的宫娥全部都是由过去一年表现出众的宫娥组成。 这一年,逃者寥寥。但是逃走的被着回来后无一审问,全部就地杖毙。 如此三年后,加上管理的完善和对允诺出宫的总管的考核,几乎无人逃亡。 元宵众民同乐也变成宫中的惯例。后来,更是从宫娥推恩到寻常的皇子王府,成为长安元宵佳节一大盛事。 今年的元宵佳节更是如此,更何况北狄使者在此,只有大办方能显出大烮的繁荣富强。 从正月十四开始,夕阳刚刚羞红脸,街上的灯笼便已经全数挂了起来,到了元宵这日,更是热闹非凡。 除了花灯,精心扎成的龙灯也露面了,彩纸返费,舞龙的领头者手握着龙头,后面数十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举起紧连龙身的木棍,跟随在龙头的后面,乐声起,欢声一片,龙仿佛活了一般,在规定的路线和动作里奔跑。 而皇帝特命人今年做了巨大的灯楼,广达二十间,高十丈,金光璀璨,极为壮观。 顾我在先和夫人讲了情况,今日盛会,巡防营忙不过来,侯爷请他帮忙,末了,又细细叮嘱她,今日外面鱼龙混杂,没别的事情,还是不要出府的好,便心安理得的出门去了。 元宵节不仅是才子佳人相会的绝佳时日,也是少妇求子的时候,灯与丁谐音,这些时候,很多已婚未育的少妇都会刻意在等下游走,以期得个好彩头。 他前脚刚走,顾娘子后脚就叫起了丫鬟,她嫁进来已是一年,肚子里一直没动静,少不得听些闲言闲语,今日如此良机,怎么会错过这个求彩头的机会。 但是,一出门她就发现有点不对。 顾我在明明是去巡防营帮忙,但是他却不是骑马,而是乘轿,她眼眸一深,顿时一股邪火突突冒出,当下招了两个心腹命他们跟上去。 顾我在 坐在轿中换了衣裳,除去碍事的官服,一身常服越发显得他眉清目秀书生气息。 月娘想必已经等久了。他的手无意识的敲打着节拍,眼前浮现那张巧笑倩兮的脸庞,心中一阵钝痛,那些蘸墨的诗词墨香犹在,可是人面已不知何处去。 一想到她可能会遭受的种种,他不是没有迟疑过,可是,可是,当年宁庄臣根本没想过将宁卿许给他,从来没有,就算他知道自己对宁卿的心思,也知道那些书信,但是宁相看他,和看那些毫无机会的狂蜂浪蝶一样,从来没有另眼相看过。 他属意的是另外的人。 顾我在是寒门出身,苦读十年才从科举中脱颖而出,又费尽力气才做了一个长安令的替补,在权贵遍地的长安实在不值一提,犹如无根之草一般飘零。宁卿是他能得到的最稳固也是最喜欢的一个安定机会。在得知这个机会破灭后,他终于接受了另一个野心家的游说,将那封宁相的手书断章取义的拿了出来。 事后,他也确实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然后娶了一个清贵世家的闺秀,在长安的官场上,只要他继续,便可以慢慢稳步上前。 直到他救下月娘,在她将被破瓜的那个晚上,他神使鬼差,几乎是梦游般做了这么一件事。 直到月娘在那处外宅解开衣衫,匍匐跪地,他才清醒过来。 已经做了初一,何惧再做十五。 一想起那诱人的身姿,娇憨的面庞,含羞的笑意,他不觉身上发热,便催了催:“快点。” 第28章 月娘 喧哗的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两人小轿轻便快捷,左摇右晃,如游鱼一般在人群中穿梭,两个家丁既不敢挨得太近,又不能离得太远,然而花灯葡亮,四面八方的人顿时从酒肆楼台中涌了出来,两人顿时被远远冲开,再想去看,顾我在的小轿已经不见踪影了。 两人摸了一把额头的汗,忙不迭记住此处的位置和胡同名字,自是战战兢兢回去禀告了。 顾我在浑然不知,待快要到那私宅,这才故意绕了半圈,看清楚后面没有尾巴,整整衣裳,从后门进去。 门三长一短,刚刚敲了,里面便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俏娘子含羞带怯的脸庞。 “官人。”她娇滴滴喊了一声,顾我在脸上的一派正经便化成了满池春水,他快速进了门,左右一看,这才宠溺的怪道:“怎么亲自出来了,这些婆子丫鬟懒得连腿也迈不动了?” 月娘嗔道:“人家还不是想快些见你。今儿我亲自包的元宵,有舒州来的莲蓉,官人且尝尝。” 顾我在脸上笑意愈浓,月娘见状便委委屈屈的举起手指:“瞧,今儿和面还给划到了。” 那只白皙春笋般的手指,让他顿时不自觉的就势往月娘的裙下一扫,跟那双小巧金莲似的,他就是一口含住了她的手指,顿时两人歪腻到一块,也不管旁的丫头婆子,就在院中便*起来。 月娘年纪不大,但是自有一股风流之态,和顾我在安置在家中的那尊女相截然不同。月娘不胜之中,半带着得意半带着笑意道:“官人这般东西奔走,还如此勇猛,不知道姐姐和我相比如何?” “她?一个镇宅的,能和你这样的妙人儿相比?” 欢愉到了极致时,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几乎撒娇一般低哼:“官人,何时能让我和姐姐一见,共同服侍官人左右。” 顾我在身子一僵,顿时兴致了了,草草了事,他看着月娘:“月娘,当日你跟我的时候,便已经告诉过你——不要妄想你得不到的东西。” 月娘衣衫半敞,听了这话,顿时眼圈儿一红:“官人是在说月娘贪心么?月娘待官人如何,青天明月可见。只要能跟在官人身边,就是做牛做马,月娘也没有半分怨言,只是……”她伸手摸向自己的肚子。 顾我在顿时头皮一紧,震惊的看向她:“你有了?” 月娘摸了摸,委委屈屈的抬头:“官人,不想要个孩子么?” 顾我在眼神逐渐冰冷,看 向月娘:“我当然想要个孩子。” 月娘立刻抱住他的腿,将脸蛋小猫一样在他身上蹭着:“我前日去皇恩寺外的青云庵算卦,师父说我就在这些日子也许就有了。” 顾我在看她那模样,顿时姿态柔和了一些,伸手扶起她:“月娘,你有没有孩子,我都是这般疼爱你。”说罢,又殷殷劝解:“我家中那位,你又不是不知道,心眼子比针尖还小,从来都是眼里揉不得沙子,慢说你要进门,就是知道你的存在,只怕也要翻天地覆闹上一番。” 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再等些日子,等她父亲告老还乡的时候,再筹谋也不迟。” 月娘将手指在他身上画着圆圈,一副娇怯模样:“官人,月娘只是为了咱们的孩儿着想。” 顾我在便有些厌烦,但还是压住了,嗯嗯敷衍了两声。丫头婆子将方才在院中的地毡锦被收起来,又拿了披风大氅出来,月娘将整个身子藏在顾我在怀中,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她想了想,又说:“官人,月娘一个人住在这里实在害怕,自从上次和官人一起去了画舫游船,白白受了那么些惊,前几日出门总是觉得有人跟着我一般。昨日,还有个男人欲要轻薄我,说我很像他认识的一个故人——月娘自从到了长安深居简出,哪里会是谁的故人,这些登徒子白日青天也敢胡乱和姑娘说话。官人——” “那个男人长得什么模样?”顾我在皱眉。 “他带着一个斗篷,遮去了脸,我只顾着离开,哪里还敢看他什么模样。” 顾我在看了月娘一眼,这个女人为了能进顾宅真是什么谎话都能编出来,为什么她们都不懂他的一片苦心呢。 他耐着性子叹了口气,搂着月娘进屋去了。 远远,还趴在房顶的慕容昕拍拍宁卿的头:“唔,可以看了。” 这两日的亲自实地跟踪,两人的关系无疑缓和了些——在慕容昕的坚持和义正词严下,宁卿再次变回他的贴身小跟班,恍惚间,两人的相处,少了些宁卿的虚套的客气,多了些真实的火药味。 宁卿抬头,大院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不由一恼:“不是叫你过了就叫我吗?现在人都没了还看什么?” “让你看看月娘的身姿动态,还有和顾我在的相处,你这也不敢看,那也不敢看,啧啧,要不换个人易容去吧。”他好整以暇,满意的看着宁卿的眼睛从恼怒瞟向了一边。 “非礼勿视,难道皇室的西席竟 连这个也没有教过?” “事急从权。□□,空即是色。”他言之凿凿。 宁卿哼了一声,屋顶夜色清冷,她揽紧了衣襟,转向下一处:“不过,为什么顾我在听见月娘有孩子会那么奇怪的反应?顾娘子一年未孕,我本以为他会喜出望外的。” 慕容昕眼角一弯:“那是因为,他没有生育能力。” “呃……”宁卿一惊。 “一年前,顾我在出门时被一匹惊马撞到。”他比了个手势,看的宁卿都有点肉疼,“然后请的是京城最好的百草堂的妙手……啧啧。” 看着宁卿疑惑的眼神,他不失时机补了一句:“不过,并不妨碍他人事。” 宁卿顿时面上一热,转头看向空荡荡的院内,里面布置着各式各样的彩灯,照的一地旖旎,反而衬托出高屋上的黑暗和冷情来。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顾我在已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月娘依依不舍的送了他到门口。 宁卿看着那人已经走到门外,又看看屋里的月娘,冲慕容昕使了个动手的眼色。 慕容昕却摆摆手:“不着急。” “不待此时,更待何时?” “难道你真的要我看你去跟那个贼心不死的死太监逢场作戏?” 第29章 猫路 宁卿怔了一秒,呼哧呼哧出了两口粗气,才压制住自己想将他一脚踢下去的冲动:“如果不是为了这个,那王爷何必要辛辛苦苦这般折腾‘亲自’监视顾我在?”关键是你自己去监视就算了,干嘛还扯上别人。 慕容昕便有些失望的叹口气:“为的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宁卿一窒。 他很自然的拍拍宁卿的胳膊:“走吧,别傻美了,人都出去完了。” “呃……喂!谁在傻美啊!”宁卿一句抗议的话还没说出口,已经被慕容昕直接拎下了屋顶。 院子里面现在空落落的,顾我在前脚刚走,月娘下一刻就带着仆妇出了门。 宁卿啧了一声:“不是说很害怕一个人独居吗?还有登徒子吗?怎么这夜了还出去?” 慕容昕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女人嘛,都是口是心非的。”说罢,专门看了她一眼。 宁卿猛地打个冷颤:“走吧,王爷。” 大烮的元宵节有专门的求子灯,每到花灯全数点亮的时候,几乎半个长安求子的妇人都涌去了。 慕容昕虽然还是一副“我们是干正事”的模样,却也调动不了宁卿的积极性了,她百无聊赖的四处瞅着,一面不时的打着小哈欠。 “困了?”慕容昕看着她那频率有些夸张的小哈欠,却也不急。 “王爷,公主府最近新出了事,管家查的严,昨日已经用了月休的假,今儿可不能回去迟了。”她眨巴眼睛。 “那就别回去了。” “……”宁卿一愣,“这不行,那个人还没找到呢。” 她说的那个人是当年让宁妃直接做实巫蛊案的一个关键证据。当年,外有宁相的“谋逆”手书残卷,内有那些宁妃写在巫蛊小人上的字迹。但是在说到这些字迹的时候,宁妃一直未曾承认,而她唯一能够留下字迹的要么是宫中佛堂手抄的佛经,要么是出阁前写在家中的诗词闺墨。 而宫中佛堂一次意外的失火毁掉了所有经卷,所有明察暗访的千丝万缕的证据指向了宫中一个太监,这个太监在长公主出宫前曾经侍奉过他。 据说那场大火也一起烧死了这个看守佛堂的老太监。 但是,慕容昕的核查却有另外的不同:“那具烧焦的尸体牙齿不对。那个老太监虽然年迈,却也是口齿俱全,但是那尸体,内中的大牙少了好几个。” 他 一直相信这个老太监是通过各种渠道离开了皇宫,而能够给他提供相应帮助,或者相应指示的便只有他昔日的主子——阳邑长公主。 可惜,这条线索到了阳邑此处,便如同铜墙铁壁一般,连插针的缝隙都没有。 慕容昕道:“那个人,就算是在长公主府,没有十年八年的时间,你也绝对挖不出来。索性这样浪费时间,倒不如借元宵节的机会离开长公主府。既是神不知鬼不晓,又不会有人查到你。每年的逃奴都有那么些,也不差你这个。” 搞了半天…… 宁卿神色一沉,站定道:“王爷,阿恒虽然身份低微,但是此事关系重大,如果王爷觉得阿恒无关紧要或者愚钝不堪,不值得将计划共享,那倒也不必浪费时间在此瞎转。猫有猫路,狗有狗路,只要可以将我父亲一事沉冤得雪,就算真的要花上十年,那也无妨。” 慕容昕正在一处旋转的跑马灯前,他听了这话,眼睛从上面的灯谜上转下来,先是一笑,见宁卿紧绷着面皮,安抚的拍拍她,叹口气:“你说这些话,不是无端端堵我的心么?我还以为,那日在画舫我们已经有了默契,看来还需要培养啊。计划这东西,永远不及形势变化,难道,你以为还有列在纸上一条条一句句严丝合缝跟门轴一样的东西?不,我做事,只看方向,没有计划,所有的谋划都是与时俱进,跟着形势走的。比如,今天元宵节,那我们就充分用用这个时机,先恢复父皇对我的信任和权利再说。只有先得到了信任,然后才能筹谋其他的东西。现在坐在皇位上的天子,如果他不信任你,就算你把血书扔在他面前,他还以为你是用朱砂写的。懂了吧,傻丫头,还猫有猫路——我先说好,我可不是狗。” “所以,王爷现在在做的,一是趁着元宵节让阿恒以逃奴的身份离开长公主府,断了这条线索,二是赏着花灯,猜中所有灯谜,然后得到陛下的信任?” 慕容昕微微一笑:“聪明。” 宁卿转头去看旁边几盏精致华丽的花灯,形状各异,上面的字谜每一面都不相同,她吸了口气,尽量平静道:“那王爷好好用功,阿恒先行告辞。” 来来往往的人群摩肩接踵,谁也没有留意到灯影下的他们,一盏小巧的锦鲤灯照出红润的颜色,投在宁卿脸上,说不出的明艳。慕容昕一时怔住:“这盏灯,我猜中送你可好?” 宁卿勉力道:“真是谢谢王爷好意。” 慕容昕满意一笑:“你我之间,不用客气。” 宁卿几乎要气死,这人不是人人都说金玉其外,慧识其内吗?难道他看不出来她已经快要被他的荒缪气的吐血三升了?还是他一直高高在上,根本就不会分辨别人的情绪和感受? 不过下一刻,她从慕容昕一抹好整以暇的笑意里面看出来端倪。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故意的! 宁卿如果是只猫,全身毛恐怕已经立起来,可就算一只猫,她也不能一爪子挠花这只狗的脸。她恨恨一跺脚,转身走了。 慕容昕脸上还保持尊贵斯文的笑意,但是笑意渐渐僵硬,他歪了一下头,眼角跳了跳,牙齿缓缓收回来。好疼,这个女人,脚真是不是一般二般的有劲。 好疼,不过,喜欢。 在几乎拥挤的连鞋子都踩掉的街道上,她就是想跑也跑不了,慕容昕不过上前一步,便和她并肩了。 “阿恒。”他喊了一句,宁卿不吭声。 “阿恒。”他又喊了一句,宁卿微不可闻的哼了一声,佯装没听见。 慕容昕也不含糊,直接一只手抓住她的手,宁卿手臂猛然一僵,她正要挣扎,慕容昕已经靠过来,他的声音严肃认真:“开始办正事了。” 第30章 信任 慕容昕拉着宁卿的手,两人挤过拥挤的人群,转过一条小巷,霜风已经带着数人等在原地。 见到慕容昕,他立刻上前。 “王爷,都已经布置好了。”他迟疑一下,“不过,我们去迟了一步,顾我在的那个粉头被人捷足先登了。” “捷足先登?” “是被另两人抢了,他们动作很快,没看清身份。不过,可以肯定不是福王的人。” 慕容昕点点头,从宽大的衣袖后取出一个已经挤压的有点变形的锦鲤灯,递给霜风:“先帮阿恒拿着。” 他竟然真的……把灯‘弄’回来了。 那么短的时间,既不可能是猜谜,也没注意到他掏钱,不会是……不问自取的吧。 慕容昕看着宁卿,笑吟吟点头,回应了她的猜测。宁卿瞳孔猛地大了一圈。 他竟然…… 而慕容昕已经迅速进入到计划谋略的状态。 “阿恒,计划有小调,等下还是得要你去一趟。不过不用担心,露个面就可以。” 每年的元宵佳节虽然皇宫和各个侯府奴婢都可以获得特许出门赏灯,但是和皇宫每年精心选择的奴婢不同,各个府里,总有些身份低微或者不得宠爱的奴婢借机私逃,侯王府里既要履行天子的恩泽,又没有大力度的惩处和追缉能力,故而逃奴现象一直屡禁不止。 然,到了先帝时期开始,逃奴多少开始变成私下衡量各府主母宽厚程度的标准,在元宵之后的长安甚至有私下的排名。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为了将自家府邸的逃奴数量减少到最少,各个侯府主母可谓是恩威并施,有的会在元宵后统一发放例银,有的会提前将奴婢的家人请进来共度元宵,也有的会将家宅私兵以护卫的名义一一对应协同婢女出去。 对于尚还没有正式王妃的福王,最后一种方法无疑是最简单也是最省力的,而且,也是最安全的。 “福王?”她抬起脸,皱着眉头,那个在安北城阴郁而压抑的男人让她本能的厌恶,“而他,月娘?顾我在?你到底想干什么?” 慕容昕摸摸她的头:“长话短说,剩下的我到时候再和你解释。”他使了个眼色,霜风旁边两人已经抬着小轿出来,“轿子里有一套衣裳,你先换上。你要记住,等下,你就是月娘,然后在南墙外被福王的人误抓了回去,顾我在很快会知道你的消息,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带着他来救 你。” “我不明白。”宁卿不接受这样含糊的妥协,在没有弄清事情之前,她并不远接受任何指派。 “好吧。”他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确认大概的时辰,“多说几句时间也无妨。皇叔回到长安之后,脑子和这里都和以前大不相同了。这次元宵节,他府里能出来的婢女只要有口气都会卖命逃走的,而他用的私兵护卫虽然厉害,却也不可能一一认识府里的婢女——他们能分辨的,仓促间只会是府里的婢女服饰。本来我们是想将月娘扔到福王的宅子外面,让她在众目睽睽下被捉回去,然后让顾我在带着长安最严正的巡防营一起搜查。这样,皇叔的那点小秘密只怕会无遮无拦的展现在世人面前。” 她何其聪明,立刻想明白其中的关键:“这便是王爷说的,元宵的绝妙时机,抓住这个时机便可以恢复陛下对王爷的信任——王爷为什么会被动摇信任,源头在于当年替兄巡视的安逸福王的说辞和慕容恪的从旁佐证,继而才是王爷没有遵循陛下的命令,私自离开北境。陛下一直非常信任自己这个风花雪月毫无野心的弟弟,甚至胜过自己的儿子,倘若他有一天突然在众目睽睽下发现,自己的弟弟早已经不是自己想象的弟弟。按照陛下多疑的性格,他一定会回本溯源,去重新考虑这个人之前的所有举动。” “可是,福王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直接毁掉他所有的信任的呢?”宁卿自言自语问出这句话,脑海里便闪过一张美丽妖艳的脸庞,那个悄无声息死在安北城的拈花,她猛然明白了。 因为这个尊贵的福王曾经被那个可怕的恶鬼逼着做过最可怕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深深击碎了这个安逸王爷所有的防线,他一定是将这些事情带回了长安,带到了曾经莺声燕语的福王府。 慕容昕看见她恍然的表情,满意的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先上轿:“我的阿恒真是蕙质兰心。” 她上轿前抓住轿帘:“那这次福王府‘走失’了多少婢女?” “十之*。”慕容昕道,“放心,我都已经安排好,如果顾我在那个蠢货真的没能冲进去,我会亲自助他一臂之力的。你只要让他看见你被捉进府里就行,进了府,立刻找机会翻墙出来,其他的,都不用管。” 他将一枚信号烟交给她:“如果真的遇见危险,什么也别管,点亮这个。” 软轿从小巷中穿梭,青布简单,并没有什么人注意,穿城而过之时,从轿帘中看去,整个长安的阶级富贵也是意味分明,越是往南,花灯的模样 和体积也是越大,甚至还有大大小小的灯楼,但是和北边相比,却少了些烟火尘世的味道,连带那花灯的温度,似乎也低了一些。 整个长安都是跃动的,崩腾的,明亮的,年轻人等着月下的相思人,饱满新鲜的脸庞上都是温暖的笑意和带着甜蜜的焦急顾盼。 路过长公主门邸时,她忽然察出异样,今年的公主府仍然挂着两盏巨大的彩灯,而在彩灯之后的阴影下,灯下黑的位置,她感觉到不一样的东西。 撩开轿帘一条缝隙,她看过去,终于隐隐看到,一条清朗沉默的身影,站在那树下,正在看着长公主府的侧门,他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酒瓶,正是酒水的闪亮透露了他的位置。 宁卿猛然心头一颤,她拉上了轿帘。轿夫都是练家子,脚步轻盈而迅捷,就在宁卿按住心口,再次拉开轿帘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那个身影了,只见府邸的台阶清清亮亮,却是灯火凋零阑珊彷徨之态。 他是在等她吗? 宁卿深深吸了口气,浮思之间,软轿已经转过了两条胡同,在一处隐蔽的暗巷中停下,她抚了抚鬓发,施施然走下来。 一袭素绒绣花袄显出主人脸庞的娇小精致,巷子外人来人往,有看不见的暗涌浮动。 两个轿夫恭敬的施了一礼,然后退下。 第31章 等待 两个轿夫恭敬的施了一礼,然后退下。 宁卿将头发抓了一抓,顺手在墙上糊了一把,拍在脸颊边,再将那水灵灵的眼神压下,四处一瞅,那股强压下的惊慌就呼之欲出了。 她先左右看了看,并不着急往人群里面走,只是把一颗滴溜溜的脑袋在巷口露了一露,然后专门捡着人少的地方挪去,不过片刻,便有个站在二楼酒肆放哨的侍卫看到了她。 他在高处挥了挥一面特制的小旗子,便有一个便装打扮的侍卫如炬的目光扫过去,人很多,不过没关系,只需要盯紧那些连花灯都没有心情观赏的身影就可以。 宁卿低着头,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她低着头尽量低调的在人群中游走,然而渔人的网还是轻易捕获了她。 刚刚转了个弯,一个冷硬的身体便如一堵墙一般出现在眼前,眼里带着阴冷笑意的侍卫斜睨着她:“怎么样?花灯看的可还好?” “你要干什么?”宁卿脸上露出“心虚”的惊惶。 “我干什么?我送你回去,外面坏人多——还是回府里安全。” “不,不,我不回去。”她挣扎着。 但是男人的手像铁锁一样箍住她的手腕,宁卿大声叫道:“放开我!”她猛烈的挣扎着,引起旁边赏灯人诡异莫测的目光。 那个侍卫瞪了旁人一眼:“福王府的事情,闲人无扰。” 这一片区的街坊或多或少都曾听过从福王府里传来的诡异声音,顿时齐齐面色一变,自是退避三舍。 宁卿还要挣扎,那侍卫已经押着她的胳膊,如同拎一只小鸡一样,将她向前推去。 两人推推嚷嚷走了一会,后面的人群便聚拢来,三三两两的琐碎流言又传了出来,而在这议论声中,忽听得一个大婶叫道:“这个,这个不是住在城北的那个小娘子吗?”她这么一说,其他几个街坊便咋呼起来:“你认识这个小娘子?那可得快点通知她的家人——进了福王府,那就没见过好生出来过的人。快去呐,迟了可不得了。” 大婶却撇嘴:“我可不爱操这闲心,有这力气,还不如多吃两个元宵。”她刚刚一说,另外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妇人接话道:“瞧那模样的,倒是个小姐样子,要是报信可少不了谢话钱。” 她刚刚一说,方才那婶子便立刻扭扭身子往城北去了。 去的时候,月娘宅子外一群婆子媳妇正在满头大汗的叽咕呢,听 到这么一说,为首的婆子可算有了点抓拿,又听见大婶说起那福王府的种种诡异,额头又流下汗来,她看看时辰,也不敢耽搁,让另一个媳妇取了些赏钱给大婶,自是满头大汗的去找顾我在了,她日常负责顾我在和月娘之间的联系,倒是也知道那么一点去处。 福王府曾经是个活色生香的*窟,现在是个诡谲索命的*窟。府里的婢女从没见放出来过,却是常年往里进新人,有人曾经在大街上见过福王慕容源一面,那日是太后生辰,福王进宫拜寿,回来的很早,他坐着几层雕花的马车,风吹起来的时候,有人看见一张白森森的脸,眼睛凹陷下去,手里捏着一串东珠项链,吓得当场叫了出来。 叫出来的瞬间,一个侍卫上前,刀那么一挥,这人的舌头就掉了地。 这件事很多个悖论,既然那人舌头都没了,为什么还能传出这些话,为什么福王割了他的舌头,不直接用忤逆的罪名杀了他。但是再多的疑问,都不影响这件事在私下的形形□□的脑补和大肆传播。 婆子走的很快,她慌慌张张去了两处,小脚都快走出水泡来,好歹见到顾我在,却不敢上前,彼时顾我在正在一处酒肆前和他的夫人当街“说话”。 老婆子不是第一次见到顾娘子,但还是见一次怕一次,那板正的国字脸,还有吊梢的三角眼,配合稀稀拉拉偏偏画的浓墨重彩的眉毛,连她看着都替顾我在不值——好歹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书生,怎么就配了这么个母大虫。 两人的争吵无非就是他不是说要去巡防营,怎么穿了便服在这里喝酒,偏偏还是一个人,母大虫说着的时候,带着刀锋的眼睛便在四周来回扫射,连老婆子都吓得摸了摸自己的脸庞。 顾我在开始还要争辩几句,后来越是争辩越是单方面被骂,几乎抬不起头,周围都是人,他血红着眼睛,拎起桌上的酒瓶:“你再说!再说一个试试!” 顾娘子丝毫没将他的愤怒放在眼里,这样的情形也不是第一次,从嫁不出去到突然嫁了这么个一表人才的相公,她只恨不得人人都知道,特别是那些贼心不死的小妖精们,都知道顾府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你嚷嚷什么?没有做亏心事又何必害怕?理都是越辩越明,你要是问心无愧,那好,就将你今夜的行踪老老实实说与我便是。” 顾我在看着眼前的妻子,亏得还是大理寺卿的女儿,竟然一个寻常百姓女子的娇柔都比不上,然却不能动,不能骂,他猛地灌了口酒,砰的一声将酒瓶 放在桌子上,吓得顾娘子身后几个丫鬟一跳,正要上前劝阻,顾我在却一甩衣袖,走了。 顾娘子脸上显出一丝胜利的笑容,笑话,要不是有两把刷子有点泼皮,她能这么在家里生生耗到二十三岁? 顾我在跌跌撞撞走了没多久,那婆子就使劲拍了拍自己脸,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追上去,然后拦住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从月娘想要出去求子开始讲起,到了一处热闹处,月娘看的兴起,她们几个跟在后面,然后不知怎么的,忽的一盏灯笼烧起来,人群一下乱了,等到四周退散,才发现已经不见了月娘。 他们在四周找了,没有踪影,然后又回家里也没消息,最后是一个昔日说过几句话的婶子过来专门报了信——却是被福王府的人抓了。 “光天化日,就敢这么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婆子在旁煽风。 顾我在眼角跳了一跳。 “真是可怜小娘子,这么个娇滴滴的人儿,指不定被怎么折磨呢。”婆子偷眼看他一眼。 顾我在眼角一跳。 “真是欺人太甚啊。”婆子长吁短叹,“那福王府那般的显赫有权人家,就跟大理寺的牢一样,谁敢没事去哪里找晦气呢?” 一听见大理寺三个字,顾我在的面孔顿时涨的紫红。 “谁说不敢!”他猛地一声,吓了婆子一跳。 正好,旁边是巡防营的一支小分队过来,为首的年轻兵士认识顾我在,看他气闷闷的模样,连忙上前打了个招呼:“顾大人,您这是怎么了?谁不长眼睛,太岁头上动土?说,小弟保准打的他满地找牙。” 老婆子叹口气。 顾我在酒劲上来,阴恻恻一笑:“兄弟今儿被人抢了人,却不知道小兄弟敢不敢帮我去走一趟。” 年轻人嘴角滑过一丝笑意,笑的更加真诚:“这是自然。” 然后一群人便径直到了福王府,福王府的几处侧门都开着,正有侍卫押解着拖着府中婢女打扮的女子往里面去,好几个女子面色惨白,拼命挣扎,却叫不出来,原来,她们是被人捏掉了下巴。 皇帝御笔亲题的福王府三个字给顾我在醒了醒酒,然在一旁一路上听到婆子绘声绘色描述的小兵却按捺不住,那个年轻的兵官道:“兄弟们,准备好,只消说看见盗匪进了府里,不管成不成,先进去看看再说。” 顾我在此刻却有点迟疑,然而,巡防营的官兵已经猝不及 防冲了进去,他们的速度很快,仿佛早已清楚一切路线,几个还在押解婢女的府兵还没回过神,人已经冲了进去,紧接着,整个王府响起激烈的打斗声,打斗中,巡防营的兵士放了信号弹,谁知道,落下来的信号弹偏偏引燃了一处彩灯,顿时火势乍起,场面一片混乱。 宁卿进府之后和其他几个被捉回来面色惨白的婢女一同辈看管在一处偏殿中。 几个侍卫显然听见了外面的混乱,他们迟疑着看了看几个婢女,一个侍卫一把关上门,锁链滑过房门,被紧紧锁起来:“走,去看看。” 这一走,却再也没有回来。 然而,蔓延的火势很快从另一处烧过来,宁卿不再犹豫,立刻站起来,在房中一看,拎起唯一一张凳子,狠狠砸向大门,砰的一声巨响,震的她虎口生疼,但是门却纹丝不动。 “怎么办?火烧起来了!” “我们会不会被烧死。” “如果不想办法出去,我们肯定会被烧死的。”宁卿回答,一面四处查看,窗户都是被钉死的,门上了锁链,她抬头看向上方的横梁,或许从那里出去,还能有点机会。 烟雾越来越大,宁卿从怀中摸出那枚信号弹——可是怎么将它发出去,这倒是个问题。 门的缝隙到底还是有的,加上两个婢女帮忙,终于固定住,她将小小的信号弹口对着外面,浓郁的烟雾飘散,呛得一口一脸的泪水。 噗哧一声,不知道是不是信号弹没有瞄准位置,竟然是平衡着射了出去,宁卿脸颊抽了抽。 烟雾实在太大,大家都趴在地上,尽量呼吸新鲜的空气,就在这时,她听见门口竟然响起了锁链声,是有人在试图解锁链。 宁卿心头一喜,叫道:“王爷?” 门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接着更快更猛烈的响起来,她听见刀劈砍在木门上的声音,来人竟然生生砍掉了被锁上的门框。 浓浓的烟雾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倒提长锋走了进来,他准确的走到宁卿的位置,然后伸出手。 宁卿也不再迟疑,伸手握上去,这只手冰冷,修长,手掌里面是密密的薄茧。 她顿时呼吸一滞,想要说话,却被更加浓郁的雾气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外面是一片混乱,巡防营的大批人马赶到了,福王府的所有秘密和罪恶都将公之于众。 而宁卿,侧脸看着牵着自己手的那个人,他 侧头看着她,又看了看她后面的一片兵荒马乱。 “走吧。”他说。 他在长公主府外没有等到他想等的人,却看到了慕容昕最精锐的侍卫打扮成轿夫模样,悄无声息的走过去,能让那个人那么费尽心思小心翼翼的人,他想不到第二个。 宁卿跟着回头看了一眼:“我们去哪。” “随便哪里。” “我不能走。” “如果你要报仇,告诉我他们的名字,你可以把你想到的任何一个人头摆在你父亲的份上。”他认真的看着她。 “然后,我的父亲继续带着谋逆的罪名躺在那里,或许连一个容身之地都没。这不是复仇,这只是痛快。” 第31章 司马看着她的表情,从眉梢眼角细微末节的颤动和里面最深的情绪。 良久,他松开了手。 原本从冰冷到温热的手心再次陷入冷凝,这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温暖,他握紧了手,然后背到身后。 他的声音像是呓语般遥远,却字字清晰。 “你喜欢他。” 宁卿猛然一惊,如同听见了什么耸人的话语。 司马已经退开一小步,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明眸皓齿,粉面含春。 他看的那么认真,然后伸出手去,宁卿感觉到那只带着寒气的手撩动的寒气拂过她的脸庞,然而却没有停下,只是轻轻帮她掸开鬓间一根杂草。 “也好。”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就像扔进池塘的鱼饵,勾起一串密密麻麻的咳嗽。 宁卿一怔,上前一步,想要帮他拍背,他却避开了,片刻后抬起头,嘴角有淡淡的血丝。 “你怎么了?”宁卿面色一变。 “我没事。”他说,然后简单补了一句,“走吧。这里会有人料理。”然后他便真的转过身去,顺着来路向另一处走去。 宁卿耿耿于怀他方才的话,再想解释,却似乎错过了最佳时间。 她疾走几步想要追上他,但是他明明走的不快,却偏偏一直能和她保持几步的距离。方才屋中几个女子早已经逃到不知道何处去,整个王府外面乱成一团,喝骂声,刀剑相击声隐约而惊心,更远的地方,隐隐是骏马踏地沉闷而有力的震响。 燎原的火势烧过来,宁卿看向身前的男子,他像火海里的一叶扁舟,起伏不定的火光模糊了他所有的视线,她无端端的惭愧,沉默,仰望着那个孤单沉默的身影。 如同辜负了一场盛大的美景reads();。 隐隐有慕容昕的声音传来:“阿恒,阿恒!”那声音带着穿透和一丝丝掩不住的慌乱。 她已经走到庭院的月门处,几处错落的竹枝隐住她的身影,从这里,只要跨出去,便是一处相对安全的花园。听见声音的她和司马都停了下来。 慕容昕已经拎着一个侍卫走了进来,他浓密的烟雾中眯起了眼睛:“是这里吗?” 侍卫满脸是血,几乎说不出话来,慕容昕脸上蒙着一块湿漉漉的布巾,他左右一看,那一处被信号弹染得黢黑的雪白墙壁显得格外刺目,慕容昕顺着侍卫颤抖的眼睛看向对面那处几乎完全掩在浓烟里的偏殿。 “是那里。”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冷酷,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他单手一用力,直接扭断了侍卫的脖子。 巡防营,长安令,甚至大理寺都来了人,那些深深藏在福王府后宅的枯骨正在一具具被搬出,来不及被全部灭口的婢女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元宵节外赏玩游灯的长安民众,齐齐围聚在一起,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原本平日的宵禁本可掩盖的皇家颜面,此刻都变成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被捅了个底朝天。 或许是因为震惊,或许是因为恐惧,竟然没有一个人想起去疏散民众,仍由赤~裸的真相毫无遮掩的袒露人前。 慕容昕在墙外接应的人一直没有看到宁卿,烟火燎原之势,恐殃及池鱼的街坊开始纷纷奔走提水救火。 场面愈加混乱,慕容昕在第一批人无功而返后果断蒙了面巾翻了进去。 霜风阻止不及,只得跟着翻进来,但是不过片刻,已经丢了慕容昕的踪迹。 前面已经是烟尘满目,司马站在宁卿身后,和她一起看着烟雾中那个男子,慕容昕喊了两声,仍然没有人应,他快步上前,却发现门已经被砸开了,他顿时松了口气。 宁卿见他站定在门口,本以为他准备离开,却看见慕容昕迟疑了一瞬,却是抬脚就往大殿里走去。 她心头一紧:“喂!” 这一声,门口的身影顿时站定了,这时候她听见身后有人很轻很轻说了一句:“如果有一天,还想见我,到棠园。” 宁卿猛然意识到什么,她立刻转过身,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她想要叫他,但是那个名字僵住了她的嗓子,只剩下丝丝呛人的烟雾。 在她尚没有回神瞬间,偏殿门口带着一身烟火气的男人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怎么样?”他将她转了一个圈,左右看一看。 宁卿摇头:“我没事。”她的眼睛仍然追逐着月门外。 慕容昕伸手在她面前一晃:“没事,就走吧。今晚福王府得要折腾一晚了。”他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宁卿走在前面,他走在身后,然后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后花园,里面一片漆黑冷凝,什么也没有。 第32章 承诺 这一夜的元宵节在浓墨重彩中落下帷幕,第二天卯时宫外已经等了密密麻麻一堆大臣,关于慕容源的所有消息全方位的呈报都皇帝的御案上。 太后衣着庄重,贴身女官早早等在寝殿外。 例行的早会,皇帝没有宣任何人,也没有见太后的女官,只说是身体不适。 到了巳时,太阳升到正空的时候,从御书房里传出了几道口谕。 一是福王身体抱恙,以后不必进宫见驾,在内宅休养,二是十日后的春狩,让老三一并参加。 接着中午的午膳换成了素食,并一并送到太后宫中,母子一起用膳。 门外的大臣等了半天,连个面都没见到,就这么几句轻飘飘的话,顾我在作为首要的发现者和重要人证,原本就很忐忑的心情,愈发七上八下,额头一层层冒着细汗。 皇帝不见人,他的心里更加没底,旁边的几个同僚倒是聊的火热。 “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是啊,难怪之前老是有年轻女子失踪,却又找不到尸体……” “咳,这可多亏了顾大人,要不是顾大人火眼金睛,还不知道多少女子将会被屠戮。” “原来是顾大人的功劳啊!不过话说,顾大人,你不在家陪着娇妻,跑到福王府那里去做什么?”说话的御史和大理寺卿不对付,先前听到几句风言风语,一看到大理寺卿的眼睛往这里瞟着,便立刻大声说起来。 顾我在没想到话题一下扯到了自己身上,他顿时有点尴尬:“我只是路过。” “咦,我听到的好像不是这样。”御史斜睨他一眼,“听说连巡防营也出动了,直端端的就往福王府里去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顾大人什么娇妻美妾落在了里面呢。” “一派胡言。”大理寺卿胡子一吹,“张大人,还没用午膳呢,您就撑着了?” 张御史根本不管他的脸色,反而有几分得意,哼了一声:“这倒是。大理寺卿家里那位好女儿,可是长安城里出名的闺秀,也许福王爷吃惯了山珍海味,想换换口味也不一定呢。” 他说完这话,猛地闭上嘴巴,这句话原本并无它意,但是这么一说出来,就显得对慕容源格外不尊敬。 老四站在百官之前,听到这句话,眼眸一沉,转过来看了张御史一眼,他顿时后背一凉,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 好在这时,皇帝的贴身太监常公公出来了,宣了皇帝的旨意,张御史顿时松口气,立刻准备先溜reads();。 他平日是个谨慎的人,偏偏看到了大理寺卿就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脑子上,完全忘了理智这两个字怎么写,想当年,明明就是他先说的喜欢太仆家的小女儿,托着他问问人怎么样,结果这个死贼秃竟然两眼发直横刀夺爱,直接找了太仆的好友国子监祭酒去说媒。 更无耻的是他竟然成功了,那么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嫁给他,最后竟然会生出顾娘子这么一个……一个……一言难尽的女儿。 简直生生浪费了一副好容貌,一朵鲜花被狗啃了! 方才便是他听见了一些关于顾我在的风言风语,想这个老家伙左挑右挑千选万选,竟然选了这么个角色,他心里又是解气又是憋气。 解气的是这个老家伙真是瞎了狗眼,回去肯定被娘子骂个半死,憋气的是这样指不定会把寺卿夫人气成什么样呢。 怀着重重忧虑和喜悦,张御史慢悠悠出了宫门,门外天色渐明,整个城市慢慢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有早起的妇人已经在门口泼下了去尘的净水。 远远的,他看见一辆装饰精致威严的马车由远及近,那车上的徽,他认出了是刚刚得到皇帝口谕的老三慕容昕。 张御史伸手让轿夫预备退到一边,却不像马车倒是减速了,然后车上的人掀开了窗帘,露出一张高贵俊朗的脸庞。 “张大人。” “见过武成王殿下。” 慕容昕指指前面:“大人刚刚出来?” 张御史点头。 “那可知,父皇今日所为何事?” “殿下竟然不知道吗?”张御史脱口而出,下一刻立刻噤声。 慕容昕便一副求教的模样,张御史迟疑一下,还是将昨夜福王府里之事全部说出。 “这么说来,能查出此事,顾大人可是居功甚伟。那本王可要在父皇面前多多替他请功才是。” 张御史心道,还居功甚伟,涉及这等皇室秘辛之事,陛下不要他嘴上缝线就已经是贤君,请功——恐怕是催命吧。他却没有其他表示,只是笑了笑。 两人错开后,张御史放下轿帘,看着旁边慕容昕身后一大串随从,想了想:“走朱雀大街吧。” 霜风骑马走在旁边,见状拍马上前两步:“王爷,他往另一处去了。” 他拉开一点轿帘:“去哪里没关系,你只要把那个人安排在路上就行。” 慕容昕放下轿帘,转头看向身旁的宁卿:“看吧,我就说这个张御史是个明哲之人,你偏不信。” 两人坐在一顶轿子里,宁卿的袖子在两人之前有天然的屏障,她收回目光:“明哲不明哲没看出来,不过,他好像真的对大理寺卿意见很大啊。” 慕容昕道:“那是。 “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难为他计较这么久reads();。” “二十年前——阿恒,你知道吗?男人有两样东西,就算临死只剩一口气,还是会记得的。” “唔?”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呃……那时候那位小姐根本还不是他的妻子吧。” “怎么不是,认定的东西,本来应该是的。不过也怪他笨,好东西当然要先下手为强。至少,先刻个章再说。” “刻章?怎么刻章?脸上印个字?再说,女人又不是……” 脸上突然有温热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一股男子的熏香味道从近在咫尺的衣领散发过来。 宁卿跟被火烫了一下似的跳起来,崩的一声撞上轿子旁边的轿樑。 她一把捂住脸,从那个小小的点为中心,有热乎乎的烫意缓缓蔓延,很快,全身的血液都似乎涌到了脸上。 “你!”她瞪大眼睛,一手捂脸,一手捂住撞疼的头,像是一只气急败坏的母猴子。 “这个就是盖章。”他哂然一笑,好整以暇的打量她,“嗯,现在谁还敢打你的主意,那便是货真价实的夺妻之恨了。” “你!我,我……谁说的!不算,不算。”她收回手,猛地转过头去,再一次撞上轿子旁边的窗棂。 马车的锦帘轻轻晃了一晃。 过了一小会,她听见霜风特别若无其事而又小心翼翼的声音:“王爷,快到宫中了。” 慕容昕便轻轻咳了一声,也是特别若无其事的回答:“知道了。” 霜风便很心神领会的模样走到一旁。 宁卿透过缓缓飘动的窗帘看到这一幕,立刻瞪了慕容昕一眼,他很无辜的看过来,笑眯眯道:“我什么也没说啊。” 宁卿锤锤心口。 “我倒是希望您什么都说清楚。” “这是你说的。” “事无不可对人言。”宁卿哼道,明明什么都没有……偏偏做贼心虚好像什么都有一般。 慕容昕高贵低沉而又严肃的声音响起,不大不小,刚刚好马车四周的人听见。 “阿恒现在有本王的‘印章’,以后本王不在的时候,你们便要听阿恒的话。知道吗?”他笑了笑,“怎么样,这么说可以吗?” “……”宁卿。您还是别说了。 马车里一左一右两只锦鲤灯摇头晃脑,欲言又止。 马车在进宫前停下来,慕容下车前拍拍宁卿:“阿恒,我答应你的,相信我,都会一一做到。” 她看着他,幽森的眼眸一直澄澈到深处,便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第33章 蠢事 慕容昕从宫中出来的时候,神色很严肃,只是前方,一脸凝重,左右之人见状自是提了一口气。 他绷着一张脸,宁卿见状心中也是犹疑不定。 “情况如何?” 慕容昕绷着一张脸看她。 “听说王爷是去延禧宫见驾……陛下仍然相信福王?” 慕容昕叹了口气。 宁卿有些失望,还是安慰道:“骨肉相连,确实不是一件事就可以影响的。” 慕容昕侧脸看她,脸上笑意隐约而出,渐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如同石块投入湖心。 宁卿先是一愣,然后立刻明白。 “你诈我。”她不满道。 他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不诈诈你,怎么能看到你关心我的模样。” “哼。”她扭过头去。 “一切,如我所料。父皇从来不是轻易用信任的人。现在要不是太后压着,我那位皇叔只怕是在大理寺等着了。” “那陛下不会再彻查此事了吗?那么多条性命。且,此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实难容于天下。” “我奶奶是在浣衣院生下我父皇,为了这个孩子,她吃了所有能吃的苦,甚至为了让父皇活下去,她甚至愿意将父皇寄养在一个无嗣的妃子下面,自己了断。那时候父皇已经懂事,他为了救自己的母亲,从凉亭跳下来,截住皇爷爷的御驾。所以,如果这天下有谁是父皇不愿意伤害的,那便是我这位久病礼佛的皇奶奶。” 宁卿一时沉默唏嘘。 “如果这样,作为第一重要目击证人和率兵冲进福王府的顾大人危险了。” “看在太后面子上,为了掩饰这件事,父皇不会允许他继续查下去,而这么一件昭然若揭的惨案,元宵节便传遍了长安。为了给大烮一个交代……”他的表情冷下来。 “陛下会弃车保帅。”宁卿接下他的话。 “就算他知道是冤枉了顾我在,就算他已经完全厌弃了福王。”她对那个王皇座上的男人感到彻底的寒意。 “父皇和我皇叔没有什么感情,他们长在不同的时候,享受的也是完全不同的待遇,除了拥有同一个母亲。” 慕容昕继续道:“所以,这一局,顾我在和我那癖好奇特的小皇叔都出局了。在这个时候,只要可以让顾我在失去他的公信,就算你说他是个女人我父皇也会找人去查查的。” “所以,你是想借这个机会,为我父亲翻案烧一把火。” 慕容昕扬起嘴角reads();。 “不。陛下本知顾我在是冤枉。这个时候踩他越厉害,陛下实际越不信任。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宁卿蹙眉,“我虽厌恶他,却更希望我父亲的冤屈洗刷是建立在皇帝的私人目的上。当务之急,我觉得还是要找到当年长公主那个宫中的太监。” 慕容昕脸上带了两分赞赏:“我就喜欢你这聪慧的样子。过些时候,等你父亲的事情落定,我要带你见见我母妃,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宁卿敷衍的笑笑,转过头去看窗外。 马车走的很慢,此时的长安已经彻底醒过来,车水马龙,正是春风。 踏春的王孙贵族拍马而行,淑女闺秀也借着礼佛上香的机会一览初春盛景。 一行烈马吆喝着从马车旁一哄而过,马蹄飞扬,一个来不及行动的小贩菜蔬滚了一地,他待要开口,便听得一声娇吒:“让开。” 紧接着是一声让人一寒的烈鞭声,那小贩被抽的一哆嗦,直接滚了一圈,马蹄声后,地上扔了一锭银子。 慕容昕的马原本平稳走着,但是那几匹马一接近,都有几分慌乱模样,马车立刻晃了晃。 “霜风,把骑马的人带回来。”他一手扶在宁卿肩上,皱了皱眉。 霜风领命前去。 宁卿道:“等会,我得要回避一下。” 慕容昕等她解释。 “能在长安大街纵马之人,只怕太子也没有这样的胆子,且还是个女子。恐怕只有当日酒宴上那个肆意持弓的颜杯小姐才有这个兴致吧。” “那天我没去,倒是可惜,听说你直接徒手接住这个颜杯小姐一箭。气的她当场下了战书,还约你去围场狩猎。” 宁卿道:“这样的娇小姐,哪里能受闲气。” “阿布勒家族的娇小姐,还有那么个用食诡异的哥哥,我倒是有点好奇……”他顿住,去看宁卿表情。 宁卿笑了笑,没接话。 两人正说话,外面突然一阵喧闹,接着列队的几匹马都不安的躁动起来。 一个清脆甜腻的声音响起:“听说大烮三皇子想见本小姐?” 她的话极不客气,偏声音甜蜜,倒是不会让人觉得不快。 宁卿低声道:“他们的马尾涂了狼粪。”慕容昕面色一冷,长安的仪仗马匹大多是没有上过战场的,天生恐惧狼的味道。 他声音冷冽:“听说北狄草原女儿性情豪爽,原来所谓的豪爽便是当街骑着屁股上涂着狼粪的野马毫无规矩的纵马伤人。” “你!我已经赔过他银子了,还要怎样?莫不是看我一个弱女子好欺负,专门找茬么?” “本王倒真没看出颜杯小姐哪里弱?” 颜杯恼怒,却压着性子:“三皇子便是这样和原道而来怀着结盟期望的客人说话的吗?” “从来只听说客随主便,既然颜杯小姐是怀着结盟善意而来的客人,那至少要打听一下主人家的规矩吧reads();。长安所有正街不得纵马,违者斩无赦。” 颜杯一怔,强辩道:“我却不曾听说这样的规矩,且我非大烮人,自然也不受这样规矩约束。” 慕容昕不紧不慢:“既然如此,那本王只好勉为其难陪颜杯小姐去一趟长安府确认一下了。” “你想怎么样?”颜杯压低了声音。 “很简单,向那位被你吓到的菜农道歉。那倒是可能颜杯小姐之前真的不知道。不知者不罪。” “不可能。” “霜风,颜杯小姐不认识路,你牵马带路吧。” 短暂的沉默后,颜杯咬牙:“等等。” 她几乎咬牙切齿的道了歉,偏偏慕容昕又说:“听不见。” 颜杯几乎气昏,大喊一句:“抱歉!”吓得那个小贩半起来的身子咚的摔倒下去。 慕容昕也不含糊,命霜风放开了颜杯的马缰。 马车缓缓移动,宁卿道:“可还满足王爷的好奇心?” 慕容昕笑:“你在吃醋?” “没有。”简单两个字倒是真有奇怪的情绪一般。 慕容昕立刻道:“傻子,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他解释道,“据说这个颜杯是来和亲的,要不一次将她得罪完,万一看上你的武成王怎么办?” 宁卿简直绝倒:……难怪您这把年纪还没有王妃。 慕容昕被她看傻子一般的目光看的有点不自在:“难道,做的不对。” 宁卿心喊,完全彻底根本不对啊。颜杯这样的女人,显然就是欠抽型啊,给她一鞭子比给她一锭金子还更容易让她动心啊。 果真如她所料,话音刚落,便听见外面一阵马蹄声,接着是颜杯的声音:“三皇子,既然相逢,不如一起……” 宁卿扬了扬眉。 敏锐察觉到异样的慕容昕立刻拒绝:“没空。” 恰在此时,破声风出,接着是霜风利刃出鞘声,慕容昕白皙的手指卷起窗帘,只见颜杯还保持马鞭卷向他车帘的动作。 他厌烦道:“颜杯小姐,好自为之。” 颜杯的脸却因为他这话,从呆呆的模样慢慢变红了。 …… 慕容昕立刻放下半开的窗帘,冷声道:“走。” 他懊恼的看向宁卿,迎来一片同情的目光。 第34章 春狩 朱雀大街经过这一轮骚乱之后,很亏恢复了平日的井然有序,慕容昕“出手”没多久,巡防营和长安府的兵士衙役相继赶到,迅速疏导此处交通。 张御史走得快,比预想的还早回了府。 一回府,便察觉府中气氛有异。 前院的丫鬟婆子比平日多出一大截,他没吭声,自是慢慢向后宅去了。 果真,到了内宅,早有一个丫鬟候在前面,他跟着丫鬟转过几处走廊,绕过月门,刚刚到了正屋,便被张夫人身旁的大丫鬟请了进去。 一进去屋里,里面却是有个带着面纱的年轻的女子。 他狐疑的看向张夫人。 那个女子见了他,立刻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阿弥陀佛。” 张夫人素来爱礼佛,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每年捐到庙里的香油钱都不知几多。只是这是什么情况? 张夫人也是一脸凝重,一见他进来,立刻站起来,左右一看,挥手让大丫鬟带上了门。 关上门的瞬间,那个带着面纱的女尼再次行了一个大礼。 张夫人面色凝重的说了来龙去脉。 原来,她素日都是在城外的静云庵礼佛,前些日子,受到其他几个夫人邀请,去了皇恩寺外的乐瑶庵,之后又去过几次,每次路过都会觉得有个女尼格外关注她,每次点的香油刻度也是恰到好处reads();。直到今日,她自己独自去了皇恩寺,回程的路上竟然有人一路尾随,她也是多年当家的主母,便故意露出个破绽将那尾随之人捉住,这才发现是个年轻的师父。 “剩下的事情,便由你和大人说罢。” 女尼念了一句法号,这才娓娓道来:“贫尼原本是乐瑶庵中一个清修者,为了两年前一桩旧案,一直未曾真正超然于外,日前得见御史大人夫人,感夫人善良,故而一路尾随,有此打搅。” “两年前的旧案?”张御史立刻想到两年前朝廷上的一场清理风波,不由蹙眉,“两年前的旧案,为何当年不说,现在却来搅弄?” 女尼伸手按住自己头上面纱的边缘,张御史见那白皙的手上却是斑斓狰狞的伤痕,顿时一怔,然等女尼取下面纱后才发现她脸上的伤疤更是触目惊心,一只鼻子竟然烧的只剩下黑洞,他纵使见惯场面,却仍然出了一身冷汗,嗓子发痒。 女尼面色不动,似乎早已知道他的反应,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离相寂灭,一切诸相,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即以爱住其心,以无爱住其心。不过一具血肉骷髅。”她放下自己的面纱。 “两年前,我作为乐瑶庵中佛经讲解者,曾经入宫。” 她说道这里,将要说的话已经清楚指明了方向,然后她停了下来,等待张御史决定是否要继续听下去。 张御史沉默了片刻,问道:“不知道大师是在何处宫殿主事?” 女尼缓缓吐出三个字:“静思殿。” “因太后常年礼佛,那时候贫尼除了日常的讲解,也会负责整理静思殿的所有佛经。宫中的妃子公主,也常常将抄写好的佛经送来归档。” “恕在下愚钝。”张御史不明白。 女尼轻轻吁了一口气:“那时候,宁妃还是高高在上的宁妃,她的字写得好,抄写的佛经也很多。那一天申时,贫尼在整理的时候意外发现她送来的佛经少了几卷。当时静思殿看守并不严谨,很有可能是别的宫人借走。故而贫尼也没有在意,但是晚上戌时的时候,却突然发现那几卷经书都在,当时贫尼以为自己记错了,便顺手拿出翻了一翻,结果却发现了几处奇怪的地方。” 两年前,在朝堂和宫中同时发生的有两件事。 宁妃巫蛊后宫,宁庄臣心怀不轨,谋立皇储。 而这个女尼说的显然是前者,张御史很想让她立刻闭嘴,但是一股说不出的本能还是让他追问下去:“什么奇怪的地方?” 女尼抬头看了他一眼,隔着那层面纱,他也感觉到一身寒意。 “贫尼看到在很不显眼的地方,有几处字迹明显有重合,显然是用很薄的纸张临摹之后留下的痕迹,但是当时贫尼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来。” 张御史提了一口气。 “等我回去的时候,正好看到协助管理佛堂的一个太监正在整理佛经,而他看的地方,也正是贫尼之前查看的地方。因为宁妃抄写的佛经都是给太后的,一般情况下,完成后便会归档上锁。见到贫尼过来,他便就势落了锁。” 张御史已经猜到七七八八reads();。 女尼继续道:“然后就在那个夜里,宁妃突然被贬黜,紧接着后半夜一场雷火落到了静思殿。所有值守的宫娥太监,无一幸免。” 张御史奇道:“那师太你?” “贫尼那天并不是值守,刚好功课做完,当时也没有多想,直接冲了进去,只抢下一卷残卷。” “在下倒是不明白了。师太那时候并不知道那些佛经的情况,冒着生命危险冲进去就是为了佛经?” 他说完的瞬间感觉到女尼冷冽的目光,她顿了顿,这才道:“贫尼进去本意是救人,但是进去才发现里面的人早都死了——他们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扼死的。在那样的情况下,贫尼只能拼死将他们用生命掩藏的东西抢出来,也许,有一天可以为他们沉冤昭雪。” “那为何当时陛下调查此事的时候,师太不出面说明。” “当时贫尼奄奄一息,半张脸都毁在烈火中,承蒙太后庇护,才勉强活了下来,等贫尼能够说话的时候,宁家的案子已经变成铁案。” 她也是很久之后,才突然惊觉那些痕迹连在一起,是一句多么触目惊心的话。 和她在太后宫中听到的关于宁妃巫蛊小人上面的诅咒一模一样。 同样的字迹,潮湿和时间掩去了它临摹的痕迹,更添加了可信。 “所以,师太今天为什么又要告诉本官这些?” “贫尼身患恶疾,恐不久于人世。脱尘之事希望能进自己最后一点微薄之力。” 她从怀中取出一卷佛经,烤焦的边角,泛旧的纸张:“贫尼认识的,能相信的也只有夫人一人尔。” 张御史手里抓着那卷佛经,如同拿了一块烫手山芋。 能在后宫发动这样大的能量的人,屈指可数,明哲保身自是他的宗旨,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拿不定主意。 这一日的长安,躁动不安,这一夜的长安,难以入眠。 皇帝的旨意已经下达,不日将会进行春狩,张御史也在随行的队伍中。 那一卷烫手山芋,他不放心放在任何他看不到的角落,故而一直悄悄带在身上。 慕容昕听到这个消息时,轻轻扬了扬眉,一脸邀宠般的看向宁卿。 “看吧,和我们预想的一模一样。” “那可真是辛苦三王爷,连邀请夫人进香这样的事情都费了那么多精神。” “所有的事情早都已经注定,我只是将它们联在一起罢了。” 宁卿却是在磨她的利箭,一下一下,一只脚踩在石墩上,高高竖着一个发髻,慕容昕居高临下看上去。 突然道:“我想,就算你是个男人,应该也不错。” 宁卿脸上的肉瞬间抽了抽。 第35章 佳媳 春狩年年如此,并无新意,唯一不同的是年年都有些新鲜面孔和血液。 今年春狩,陪着皇帝来的是慕容心的母妃陈贵妃和常美人,常美人品级不高,出自皇后宫中,甚得皇帝喜爱。 皇后因太后心情抑郁,留在宫中尽心,并主持大局。 宁妃虽出冷宫,但并未恢复位份,如今,便是见到常美人一流也要回避问候,更挰论随驾左右。 皇帝带来的美人少,但是各家勋贵朝臣随行的美丽女儿却多了。 大烮皇室纳妾早,然娶妻却晚,当今皇帝的几个成年儿子,除了太子,其他都还尚未定夺皇妃正位。 一面,皇帝需要平衡各方势力,并不主动提及,另一方面,皇子的母亲各个也需要权衡各家势力,同时,还不能过于强强联合,引起皇帝或太子忌惮,这样的亲事,加之兼顾女子的容貌才学性情,着实难以定夺。 但是今年皇帝显然有松口的迹象,且北狄的小姐在皇家宴会上直言联姻之事reads();。 各家适龄闺女的王亲贵戚坐不住了,就连慕容昕的母妃陈贵妃也坐不住了。 她借着春狩前嫂嫂进宫说话的当头,将自己的意思点了点,陈家嫂嫂回家没多久就布置了场宴会,到会的闺秀千金人人记录在小本上,然后根据分数不同划拉出十八位妙龄千金,专门递了春狩邀请的帖子。 老四虽然母妃不在,但是皇后这个名义的嫡母做的很到位,也为他精心选了十来户。 到后来只剩下二皇子上无所靠,下也不操心,有年长的宫妃问他,他便敷衍两句,实在急了,便道:“我只喜欢漂亮的。” 春狩一开始,从随行香气芬芳的马车便已经开始冷枪暗箭,适龄的少女们早从母亲哪里知道了缘由,一心只是装扮自己,求的一鸣惊人。 有兄弟在朝中为官的,也得了便宜行事的嘱咐。 慕容昕骑着高头大马缓缓经过,撩动了身旁马车一窗的春心。 宁卿扮作他的护卫,和霜风一起,见状不由蹙了蹙眉。 慕容昕见状走的愈发的慢,嘴角扬起一丝笑意,眼睛的余光扫向宁卿紧握缰绳的手,愈发得意。 霜风夹在两人直线位置,只觉如坐针毡,屁股像在马鞍上坐不住似的。 “今年人好像多了很多。”慕容昕转头跟宁卿说话,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快看,多少美人在暗送菠菜。 完全不需要这样做好吗?宁卿跟看个幼稚的孩童一般不为所动。 被宁卿傲娇一眼后,他老实转了回去。 “咦,连顾我在也来了?”慕容昕惊道,“他还把那醋老虎带来了,啧啧,今天这么多美人,他是准备直接让他娘子饮醋而亡吗?” 远远一声清脆的马鞭声,接着一个一身火云般的姑娘冲了过来,她骑着一匹同样颜色的骏马,只在马鞍上点缀了雪白的绒毛,和身上雪白的披风辉映,显出一脸的精致和透明来。 霜风眼睛一直,先是看向慕容昕,他还在感慨万千的模样,他转过头看宁卿,她却是面色微变,悄悄转过了头。 颜杯本是和阿布勒等人一起纵马,乍然看到慕容昕,甩着鞭子便追了过来。 “三皇子。”她俏生生叫了一声,今日一身骑装,颇为飒爽,转眼却看到旁边一辆马车里面的姑娘正含羞带怯的表情,不由一哼。 慕容昕转头正好听见冷哼,定睛一看原来是颜杯。 他扬了扬眉,先是一闪而过的疑惑,紧接着却是毫无顾忌从上到下将她扫了一眼。颜杯虽是不拘小节,对于男儿这般直诲的目光也有几分涩意,移开了眼睛看向旁处,一手搅着马缰。 还不待她说话,慕容昕却是露出疑惑表情:“这位小姐,我们可曾见过?” “呃……”颜杯一怔,连忙道,“三皇子,我们前几日在朱雀大街是见过的。三皇子还记得吗?那时候,有点小误会……我兄长也说此事是我莽撞,还请三皇子不要放在心上reads();。” 他们说话间,旁边的马车已经走出半个马头,那精美刺绣的窗帘半掀。慕容昕拍了拍马,速度正好追上去,然后他轻轻向那舞动的窗帘挥了挥手,引起里面一声讶异的轻呼。 “崔小姐,听崔研说你马术甚好,到时候定要讨教一二。”崔家小姐温婉一笑,放下窗帘,慕容昕这边招呼完说罢,这才转头看向颜杯,“小姐方才说什么?” 如此几乎不加掩饰的轻视和污蔑瞬间惹恼了颜杯,她并不是傻子,自然也看出之前慕容昕的“不相识”分明就是赤~裸的怠慢。 “三皇子不是喜欢马术吗?颜杯不才,倒是想向三皇子讨教一二。”她仰头看向慕容昕。 慕容昕笑了笑,然后看了她一眼,直接拍马前行,那抹笑意透着浓浓的不屑和肆无忌惮的无礼,还有一丝淡淡的厌恶。 颜杯何曾受过如此怠慢,她是天子面前都敢拔箭的人,眼看他的马已经走出半个马身,颜杯完全回过神来,她回过神来第一件事,便是要好好的和这个目中无人的三皇子说道说道。 她娇斥一声:“站住。” 慕容昕没理她,他正巴不得她越讨厌他越好,完全当聋子一般往前走,他一走,跟在身后的霜风和低调垂头的宁卿也自然是紧随其后。 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草原上的大小姐,也绝不可能当众将慕容昕拉扯下来,这场闷气注定她自己受了。 宁卿经过的瞬间,同情的用余光扫了眼已经快要气的炸裂开的颜杯,她的眼睛扫过那裂云马踢踏躁动的马蹄,忽觉得劲风一起,几乎是本能的瞬间,她先勒转了马头,而就在她移开的瞬间,恼羞成怒的颜杯竟然一个倒刺马鞭抽在自己的马背上,红马吃痛,高高扬起半个马身,拔足就要狂奔。 这个颜杯真是疯了。宁卿一瞬间觉得,为了激慕容昕和她赛马,她竟然连自己的安危也不顾了! 要知道颜杯大小姐这么明目张胆的跑过来,而又在慕容昕的势力范围出的事,他于情于理都必须要出手相助,而就算是顺利救下,颜杯挤出几滴眼泪,便可以轻轻松松将事情推出去,如果要是救护不利,那那慕容昕更是难辞其咎。 要是颜杯再在马背上摔出个好歹,只怕慕容昕想娶也得娶,不想娶也得娶了。 宁卿被自己一瞬间的脑补搞出一身冷汗,一思及此,她几乎没有多想,直接从马背上跃出,凌空就势拉下腾空欲奔的烈马,烈马巨蹄在半空虚踏几步,然后重重的踏下来,而就在这时,正好被惊动的霜风和慕容昕同时勒住了马转过头来。 于是颜杯的马蹄重重踏在了霜风的马屁股上,马儿吃痛,几乎搏命一纵,然后,霜风的马头便狠狠撞向了慕容昕的马屁股上。 马儿被撞了往前一弹,差点将慕容昕甩下马身,这样一匹战马和野马的后裔,如何能受此挑衅,它后蹄一扬,踢向霜风,被慕容昕制止后,改为前蹄直立,然后嘶鸣一声,竟然直接狂奔而去。 慕容昕骑马难下,当下只得用力挽住马缰,随马而去。 颜杯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完全忘了自己才是那个始作俑者,她恼怒的瞪了一眼还紧紧拉住马缰的宁卿,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莫名让她恼恨。 “滚reads();。”她一鞭子直接抽了下去。 然而,鞭子没有到宁卿身上,便被霜风握住了。 “颜杯小姐。武成王府里的侍卫还不用您来教训吧。” 颜杯恼怒的想要拉回自己的长鞭,但是却像是被一块巨石束缚一般,动不得分毫,她暗暗吃惊,面上却丝毫不减气势。 “你这样的奴才,也配跟本小姐说话?” 长鞭的倒刺在用力中潜入了霜风的手掌,细密的鲜血顺着手腕流下,他却眉眼未动。 “在下倒是忘了,北狄和大烮不一样,北狄的部落主没有自由的将士,颜杯小姐的部族里面,除了主人就是奴才,不,还有主人和奴才生下的……不知道是叫主人好,还是叫奴才好。”霜风并不是个刻薄的人,可是说起刻薄话来完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颜杯的脸顿时涨红,她自诩出身高贵,可是很多时候还是不得不喊那些从低贱女奴肚子里爬出来的“野种”叫兄长。她的眼里一闪而过杀气。 “找死。” 宁卿看了霜风一眼,她一把松开手里绷直的马缰,与此同时,霜风猛然松开手里的马鞭,颜杯倒退着连退两步,挂满倒刺的马鞭上,此刻闪着盈亮的绿色。这马鞭竟是淬了剧毒,机关合并之时,和普通的马鞭并无区别,但是一旦扭开马鞭上的机关,便会流出剧毒来。 她见行迹已经败露,倒也坦然,慢悠悠的关好机关,看了眼已经降服烈马折身而回的慕容昕,慢慢道:“听说草原狼多,各位还是小心点好。”然后,她的眼睛从霜风宁卿,还有一旁崔家小姐的马车上滑过去,刀子一般。 颜杯这么一场闹剧,倒是让慕容昕心情更好了些,他虽不擅□□,但是料想一个女人被自己一再当众折辱,且摆明如此轻视的态度,断然不会再生出其他的念头。 到了围场外的草原,皇帝的行辕早已布置妥当,贵妃和美人的雅帐也紧随左右。 慕容昕前去拜见母妃,少不得又是一顿叮聆嘱咐,事关终身,更是言辞恳切,恨不得秉烛夜谈一般,这些年,或许是贵妃年纪大了,比之年轻时候,少了不知多少锋芒,多了好些柔和,慕容昕倒是不像以前那般抵触和她的相见。当然,如果少了那些喋喋不休会更好。 半柱香时间过去,还是没有停下来的势头,慕容昕先是耐着性子,然后开始左摇右晃,魂不守舍,陈贵妃见状更是不满。 “少不得在跟前,越发没有规矩。这般便坐不住,叫你父皇看见又该说你毛躁了。” “父皇又不在。” “父皇在不在都是一样的。当日你被面壁,母妃何尝不想替你说情,最后还是想到底能磨磨你性子却是。如今看来,却是一样的。” “母妃,如若男儿都和闺阁女子一般,斯文有余,孔武不足,那便早叫那帮蛮人打进长安了。规矩此事,儿臣平日不是做的很好吗?朝臣父皇可是都交口称赞的。” “规矩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自己用的。”陈贵妃道。 慕容昕便常常叹了口气,拿出一种儿子特有的少年老成的无奈来,看的陈贵妃一笑reads();。 “好了,你自己知道,母妃也不多说,今日你且在这些珠宝里面看看,都是母妃这些年得的赏赐里面挑出的精品,选上一件,要是看到喜欢的姑娘就送与她。那时候,母妃便知道怎么做了。” 慕容昕随手在几个托盘上一拂,忧伤的叹气:“母妃,不如我们还是来说说规矩吧。” “傻孩子,你年龄不小了,早已到了建牙开府的时候,这些年因为母妃,也因为北境的事情耽搁太多,听月姑说你府里现在竟连像样的妾侍都没有……”她忧虑的看着慕容昕,“男子成家立室,方才算的正事,你父皇也才会越发信任你。现在你小皇叔彻底失去了圣心,他当年和老四一同指责你,如今在你父皇看来,却是另有因由。老四是太子的人,这样一看,他会忌惮的便是太子——竟能将原本风花雪月事不关己的福王牵扯进来,那背后隐藏的力量该有多大?” 慕容昕的手无意识滑过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便顿下了,这条宫绦,主色为碧青色,说是五色,更像是不同程度的碧青,中间的碧色丝绳串联起两端青水般的翡翠,尾部的流苏和碧色丝绳颜色相同。 乍一看,仿佛一汪碧绿的水,被阳光流转其间,而泛出不同浓淡的碧青来。 他立刻想到那一张清丽的脸庞,却是太过相称,主意一定,便下手拿起了宫绦,然后顺手捡起一支步摇一只方胜。 陈贵妃以为自己说辞见效,顿时一阵安慰,又见他猴子搬玉米似的捡起一个又一个,不由道:“你仔细挑拣一样称心的送去即可,拿了这么许多,却是到底要送多少姑娘。” 慕容昕笑道:“母妃,多几个备选总是好的,您想,要是儿子看中了,你不喜欢怎么办,要是咱们都喜欢,父皇不喜欢怎么办?” 陈贵妃立刻被说服了:“这倒是。再选几个罢。” 慕容昕晶亮亮的眼睛看着她:“那儿子倒是想问问母妃,喜欢什么样的儿媳妇。” 陈贵妃早有准备一般:“当母亲的哪有不希望孩子好。母亲当然是希望旭儿能娶到自己心爱而又爱慕你的姑娘。但是,行走在这深宫之中,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即使你自己没有野心,别人又何尝会同样认为。你的父皇当年有多宠爱你,皇后就会有多忌惮你。她的儿子不争气,可是她又不能阻止别人的孩子争气,那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将所有比他聪慧的孩子都除掉……如今我们已经箭在弦上,只有稳固自己的位置,才能有争取成功的希望。母妃这次为你选的姑娘,都是家世良好性情聪慧的,崔家小姐,宋家千金,这些你之前都已经见过……” “母妃为儿子着想,永旭知道。”慕容昕眼眸深沉,母妃都清楚的事情,其他人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对于年富力强的皇帝和现在的形势来说,想要夺嫡,最重要的东西,从来不是姻亲,不是结党,不是膨胀的势力和功高震主的威望。 他看向自己的母亲,循循善诱:“假如旭儿只是一个平常百姓之家的儿子,问他的母亲这个问题呢?” 陈贵妃听了这话,想了一想,脸上便浮现出一抹期待的表情,回答道:“如果是这样,当然是喜欢——能生的啊!三年抱俩,一胎龙凤都可以!!” 噗——霜风看着站在帐篷外,脸色异常诡异的宁卿,生生憋下一口闷笑。 然后,帐篷里面传出慕容昕长吁一口气的声音:“这样的话,太简单了——” 第36章 拔刺上 营帐以皇家为首鱼比翅鳞在皇家围场上安扎起来,慕容昕说了会子话,终于得空遛了出来。 极目看去,青色的碧原上,朵朵挨挨棉花卷一样的帐篷群,各家自带的仆役都在紧锣密鼓的安营造饭。 “好在根据品级各有随行的人数限制,否则,就那些娇滴滴的小姐就得把这围场挤满。”慕容昕叹道。 “娇滴滴的小姐自然要做小姐该做的事。”宁卿看了他一样,回道,连她自己也没觉得自己声音的不冷不热。 慕容昕哂笑道:“阿恒你这话我爱听。”醋醋的味道闻起来便是甜丝丝。 宁卿立刻附赠一个牵强的假笑。 女眷的饮食自然精贵些,男子便不同了,已经有人趁着这会打回了野兔等小型野味,在帐篷外处造饭区剥皮烤了起来,浓浓的香味顺着鼻尖往胃里涌动,宁卿不自主放缓了步子,踮起脚尖看过去,却只看到一阵薄薄的夹着甜香的烟雾。 “阿恒你想吃?”慕容昕立刻便要人去看看是哪家的杰作。 宁卿看他一眼,淡淡道:“不想reads();。”说罢快走两步,先转进了进账的甬道。 霜风嘴角扬起,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王爷,我听说,女人都喜欢自家男人打回来的猎物。倒也是,打猎这事,直接有现成的,反而觉得无趣。” “这么多人侯着,却要本王亲自动手不成?”慕容昕挑剔的看着远处几个扛着猎物回来的仆役,“不可能。” 虽然已是初春,但是地上仍然潮湿阴冷,铺上厚厚的隔垫,又在上面放了炭火熏烤,方才暖和一些。 慕容昕进账时正好看见宁卿忙碌的铺床,纤细柔弱的腰身和修长笔直的长腿一览无遗。 他找了个斜对面的位置坐下,看她有条不紊的忙碌。 青葱白皙的手指既能挽得烈弓,也能□□添香,娇丽容颜偏生英气勃勃,举止娴雅而又利落,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都是百看不厌。 “想不到你做这些事竟也如此娴熟。”他一边赞叹,一边伸手在自己的怀中摸索。 宁卿正费力抖落一层毛褥,闻言不由一顿。 慕容昕摸到那块宫绦,又看了一眼,顺了顺流苏,走过去。 “不过,以后这些事让下人来做就是了。” 宁卿面色不愉。 慕容昕道是她过于在意自己,又道:“当然,你要不喜欢,让霜风剑雨来做也可以。” “阿恒又不是那些娇小姐,这些事本来便是份内之事,谈何喜不喜欢。”她的声音冷冷。宁卿说完,心中一阵懊恼,这是什么话,听起来如此酸涩。 慕容昕一笑,伸手扳住她的肩膀,想要她转身,宁卿死撑着。 他便绕过去,走到她面前,宁卿看着他,颇有几分恼怒:“王爷这是做什么?” 慕容昕伸出手去,递出手上那块宫绦:“你在生气。是因为我在母妃营帐中的话吗?阿恒,不过是迁就我母妃几句……” “王爷如何处事是王爷的自由,不必对我解释。”她有一种被戳中心事的急怒。 她有一种被戳中心事的恼羞成怒。慕容昕也不顺着她的怒气往下解释,永远不要和女人讲道理,特别是她们在愤怒的时候。他一只手指勾住那块宫绦,献宝似的在她面前晃了晃:“这块宫绦实在配你,我特意要了来,你看看。”宁卿偏生扭过头去,慕容昕便又将那宫绦转移到她扭过去的眼前,宁卿立刻扭了过来。 他像看到一只调皮的野猫一般,眼里顿时涌出恶作剧的笑意,复又将那宫绦挪了过来,宁卿果真再次扭头。然而,这一次转过去,却正好撞到了慕容昕伺机已久的脸上,温软的双唇如颤抖的雷电滑过去,带来一阵异样的颤栗。 “你!“宁卿的脸向被火烫了一般,沿着脸颊一直慢慢红到了脖子,异样的嫣红显出一种奇异的风情,“你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他好无辜的脸。 “你分明就是。“她手里还紧紧抓着那毛裘褥子一角,愤怒的看着他。 他眼眸一深,那只举着宫绦的手忽然一动,她尚且没有回过神来,就被直接推到在毛褥上,细密的毛锋从她粉嫩的脖颈赫尔脸庞前显露出来,像是开了无数娇艳的花reads();。他居高临下的俯下身,英俊的脸上显出异样的笑意,几乎从喉间浅浅呢喃出那低沉的话:“这才是故意的。” 宁卿面色陡然一变,没有人比她更厌恶这种压迫的形式:“你想干什么?” 她的声音冷去,连同方才脸色的涩意一并消失殆尽。 “你说我想干什么?”他恍若未见,仍旧笑的一脸暧昧。 宁卿的背上起了细细密密的寒毛,她脊背拱起,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猎豹:“王爷请自重。” 他的手却顺着衣摆滑下去,宁卿几乎毫不犹豫,一脚直接上去,然慕容昕快速一动,恰到好处躲过这一脚,顺手在宁卿腰上拍了一拍。 “好了。”他一个利落的起身,看向她苍白清冷的面孔,倒是一瞬的迟疑,然后一抹笑意自嘴角扬起:“送给你的,带好了。” 她低头,那枚碧绿水样的宫绦正服帖的系在腰上。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长袍,倒是和这宫绦更相配些,远远退开半步,他静静的看了一会,点点头:“很适合你。” 宁卿一时怔住,一股异样的情绪缓缓涌出。 “喜欢吗?”他问。 宁卿抬头,却看见因为方才两人争执而从他怀中露出的一小截步摇,声音顿时沉了几分:“这是贵妃娘娘赏给未来王妃的,阿恒不敢逾越。” 她从未在他面前称自己为奴,却也从来未曾奢望过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郑重清冷的声音在他们之间划出巨大沟壑。 慕容昕剑眉一拧,下一瞬,变成一出语重心长:“给未来的王妃,不就是给你么?” 她扬眉,倒是几分豁出去的挑衅一般:“阿恒既没有好的家世,也算不得聪慧——”她顿了顿,“更何况,阿恒不能生养。这样的王妃,会入得贵妃眼睛么?” 他审视她片刻,脸上的笑意停了一停,继而变得更加慵懒:“前者你说了不算,能不能生也不是你说了算。” 有风从帐外盘旋而过,他的声音仿佛像风声异样绵长而悠远:“相信我。”他看着她。 她猝不及防跌进他一汪深邃的眼眸,有很小的声音在心里说:“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呢?” 他上前一步,一手握住她的肩膀,巨大的手掌中,所有的促狭的模样消失不见,仿佛漫天星光坠进他的眼眸,她轻轻咽了口口水,感觉从脖子开始都脸颊都变得僵硬。 他缓缓缓缓靠近,几乎就要触碰到她的,霜风一掀帐帘走了进来,见状立刻跟被牛撞了一般,猛地转身退了出去,然后帐门口响起一声比方才大了数倍的咳嗽。 “进来。”慕容昕看了他一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却是肃然的,“何事?” 霜风见礼后深深垂下头:“回王爷,贵妃娘娘派人来看您是否已经准备好晚宴。” 慕容昕一副“这事也来烦我”的表情,道:“知道了reads();。”唬的霜风头又低下去半分。 “还有何事?”他看着霜风欲言又止的模样。 霜风这回抬头微微看了宁卿一眼,她脸上有丝来不及退却的红晕。 “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霜风一咬牙:“崔家小姐送来帖子请王爷明日去骑马。王爷,没什么事情,属下先行告退。”说吧,他利落的告退,转身退出。 慕容昕立刻很无辜的看向宁卿:“阿恒,是她来找我的。” 宁卿点点头:“王爷,没别的事,属下也先行告退。”她紧随着霜风走了出去。 晚宴按着草原的规矩来办,阿布勒一行人很早便到了,他到了大烮,便不再穿北狄的服饰,举止有度,倒是颇为赢得几分好感,加之他长相俊朗,笑意拳拳,刚刚入席,便引得几家小姐的窥视。 即是晚宴,巨大的篝火点缀其中,精心挑选好的草场围着一圈华丽的锦缎,挡住烈烈夜风,每个位置前后都有专门的宫人挑着宫灯,然后在位置上摆着热乎乎的小火炉。 座位后面的重重帷幔中,隐约可见朱红的漆案,倘若再加上鎏金的壁柱,真让人恍然身在天宫瑶池之中。 头顶上是漫天繁星,场上的衣香鬓影,各家打扮精致的小姐和倨傲高贵的世家公子依次在宫人的指引下落座。 因未在宫中,加之是为春猎,规矩也显得淡薄些,这样的日子,就算是闺阁小姐饮上一点美酒,也是无伤大雅的。 这原本是一场风花雪月的宴席,各家千金都有意无意的等在门口,等着今天的几位主角登场。 太子最先到,他被几个随从簇拥进来,左右立刻站起来躬身见礼,太子抬手示意大家自便,这么一个动静,他眼睛便停在远处坐在下手处的顾我在。 顾我在的位置低调,加之穿了一身藏蓝鹤氅,正在埋头饮酒,他坐的且远,一般不会被人注意到,偏生他旁边的顾娘子却是一身艳丽的红衣,大辣辣站在他旁边。 太子素来听这位顾娘子脾性颇大,此刻一看其架势便不一样,他便移开目光,就势往前走着。 然顺着太子的目光,众人已然注意到这个顾娘子,几个夫人掩口轻笑:这个顾娘子父亲身列九卿,掌管大理寺,专职刑狱案件,本应是长安城中数得出的权贵,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市井泼妇一般的女儿。 而有幸坐在顾我在和顾娘子身旁的女郎们,已经竖起了耳朵。 “你喝够没有?”是顾娘子看不下去顾我在如此失态。 “不要你管。”是顾我在厌烦的声音——这个顾娘子果真不得夫君宠爱呢,当然了,这么一个快要大自己三岁的女人,长得不堪,性子又蛮,谁会喜欢呢。他们旁边某家夫人便用了温柔甜腻的声音让自己夫君少喝一点酒,果真得到了应允。 如此对比之下,其他女人便拿着一种“难怪你相公不喜欢你的表情”偷瞄顾娘子。 顾娘子浑然不觉,她紧紧盯着顾我在,眉头紧蹙,眼角倒竖,粗粗的呼吸从她起伏的胸膛涌动着:“你要是发骚回家里发去reads();。”她埋低了头,凑到他耳边狠狠道。 顾我在面色一变,猛地抬头,正好撞上顾娘子的鼻子,疼的她乌拉一叫,到底是在众目睽睽,她生生忍了下来。 “家?我哪里有家?”顾我在一盏未尽又满一盏,早已不知道喝了多少杯,脸上却没醉态,只有几分说不出的悒悒。 顾娘子最最见不得他这副死了老子娘的模样,果断出手,按住了他的酒杯。 顾我在动不得,索性直接取了那酒壶直接往嘴里灌。 旁边不知道谁家的夫人道:“顾大人这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此话一出,倒像是生生刺了顾我在一箭,他眼睛猛地一红,伸手就将那酒杯也夺了回来。 顾娘子连名带姓喊了一声,却换来一个白眼。 她气的几乎七窍生烟,压着嗓子骂:“顾我在,你丢人丢够没有!” “丢人?我怕什么丢人?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你!” “呵呵,我知道,是你怕丢人吧?成亲这么久连个蛋都没下出来——一旦看到别人能下蛋,真跟剁了你的心头肉一般。”这句话一出来,不只是女人,连男人都竖起了耳朵。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发酒疯回去发去。”顾娘子满脸羞怒。 “你不明白,我告诉你。月娘在哪里?”他看着她,恶狠狠的像一头饿狼,“你是不是把她藏起来了。” “什么月娘月老的?”她眼眸一眯,露出慑人的寒意,“你果真背着我找……” 她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左右全是竖着的耳朵,她咬牙切齿,偏生生只能忍下去。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乎所有的闺阁女子目光都转向入口处,却是慕容昕来了。 他的长发尽数用一枚玉扣绾住,一身金色淡白蟒袍,昂然而进,举止有度,清寒逼人的目光只是浑然天成的贵气和威严,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已经有美丽的闺秀羞红了脸庞。 霜风和宁卿一身修罗暗卫的打扮紧随其后,即使只能看到他们的眼睛,也没有会怀疑这张面具下容颜的清俊。 两个宫娥捧着引路的明灯,莲步款款走在前面。 他们葡一出场,便成为整场中的焦点。 慕容恪坐在太子下座,见状便是一笑:“无论何时,三哥总是这么万众瞩目。” 太子远远看了一眼,笑了笑。 “我想,三哥这样的品格,要是在先朝,只怕出去要被琼瑶木瓜砸死在路上。”慕容恪补了一句,太子的笑意便迟滞下来。 他转头看向对面一直没作声的二皇子:“二哥,你说呢?” 二皇子茫茫然转头:“啊?” 老四便摇摇头,复又看向远处的慕容昕,他的目光从慕容昕身上缓缓一转,却是在他身后的一个侍卫身上停了下来reads();。 和他一起看向那个侍卫的,还有方才被顾娘子纠缠烦乱的顾我在,他原本斟着酒,这会儿却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宁卿。 顾娘子转过头来,正好看到这幕,她仔细的看着慕容昕周围,那两个挑灯的宫娥还算周正,但是也不是特别出挑,慕容昕背后,有几个神色雀跃却又故作矜持的女子,唯一还算可以入眼的——便是那崔家小姐。 她狠狠瞪了崔小姐一眼,然后在顾我在身旁走了一走,他却恍然未觉,顾娘子立刻走到他身旁,猛地坐下,震得漆桌一抖。 慕容昕走到半场,紧接着便是北狄的使团一行出列,他们还有数日就要返程,此番行程自然是为了除了互市停战友邻之外的另一个目的——联姻。 颜杯今夜显然是精心装扮了一番,一身耀目的白,头发细细梳成小辫子,每个辫坠下面系上一颗璀璨夺目的红宝石,在火光中流转如莹。 她走在阿布勒旁边,两人俱是英姿勃发,但是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崔小姐看见颜杯,顿时敛住了自己的笑意,身子微微后仰。 顾娘子眼睛毒毒的盯着她,见状不由冷笑。 他们的位置正好和慕容昕斜对,颜杯一双流转的眼波在慕容昕身上滚了两圈,他立刻生出恶寒:“她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霜风呲了呲牙,无奈,带着面具,只能看见他眼角弯起来,他顿时一恼,声音一沉:“你好像很开心。” 霜风立刻解释:“没有没有,王爷,属下这是为王爷担心——真实癞□□想吃天鹅肉。” 慕容昕有点自恋又有点忧虑的看了眼宁卿:“我以为我已经说的够清楚了。” 宁卿挑眉。 他立刻加了一句:“放心,我是不会让她得逞的。” 一阵悠扬的丝竹声中,传来高公公尖利的嗓子:“皇上驾到。” 众人起身一拜,皇帝免礼,晚宴正式开始,陈贵妃陪侍皇帝一侧,笑容雍容,仪态万千。 酒过三巡,分了上好的羊羔和野鹿,便有女乐出场,丝竹声起,贵妃提议各家闺秀助兴,这样的场景,也算不得逾矩,况且今日露面,就算不能入得皇室,在场的青年才俊,也是极好的选择。 最先出场的皇后母家的一位小姐,芊芊素手,拨弄出一曲荡气回肠凌云之曲。 紧接着是新任礼部尚书家的二小姐和三小姐,一人箜篌引,一人霓裳舞,艳惊四座。 颜杯却是稳稳坐在对面,一副未曾入眼的模样。 各家小姐都用尽浑身解数,即是有的因为紧张而略有瑕疵,整体而言,实为一顿耳目盛宴。 崔家小姐是最后出场的,她娇怯温柔,斯文娴雅的模样,所献曲目却是剑舞reads();。 这样一看,顿时连皇帝都有了兴趣。 崔小姐广袖博带,柳腰纤臂在场中一站,前一刻还是娇怯女儿,下一刻,她抖落袖中长剑之后,整个人顿时凛然生寒,但见衣袖翻舞,发丝如云,当然她的剑舞有形无势,姿势优美,并无实战用处。 霜风看的入神,忽听得宁卿道:“不好。” 话音刚落,便看到那个颜杯站了起来,她一手握着鞭子,拱手向皇帝一礼:“崔小姐好身形,颜杯不才,愿意助兴。” 皇帝今日心情甚好,点了点头:“常见男子舞剑,却少见女郎切磋,且注意分寸。” “这是自然。”颜杯扬起一边嘴角,藏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她猛地抖落手中长鞭,啪的一声空响,如同一匹矫健的小母马跳了出去。 “崔小姐,承让。”她一身雪白衣衫,在剧烈的旋转中像云中开出花来,发梢上的红色宝石辉映出璀璨的光芒,几乎直面一鞭,她便冲进了崔小姐的剑花中,崔小姐如何是她的对手,接下来的形势几乎随着她的动作而动。 颜杯左右腾挪,姿态娴雅直率,脸上的笑意热烈而奔放,两人一起,崔小姐的那么一丝英姿都被挤压,变得畏手畏脚,活生生成了她的衬托,就在她们最后即将收尾的瞬间,颜杯一个平沙落雁的回旋,似乎不小心一般,一脚踩住了崔小姐的衣摆,一声清脆的撕裂声,她便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飞出来,落在慕容昕面前,而与此同时,“收不住”身形的颜杯一鞭子直接挥了下来。 霜风面色一变,那样的鞭子,上面全是倒刺,倘若是落到崔小姐脸上,她只怕再也不用见人了。 此时此刻,崔小姐也顾不得许多,狼狈的往前一滚,但是另一处衣摆却在颜杯脚下,避无可避。 她绝望的举起手,挡在自己脸上。 预想中的鞭子并没有落下来,四周一出静默,她睁开眼睛,却是慕容昕,他顺手用手中的筷子夹住了那只铁鞭。 颜杯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露出一抹说不出娇媚的笑:“三皇子真是好身手。” “过奖。”他的木筷一扬,颜杯就势连退两步,慕容昕站直身子,并没有去拉还躺在地上的崔小姐。他使了个眼色,两个宫娥连忙上去将已经腿软的崔小姐扶了下去。 宁卿轻轻吁了口气:“果然是由其兄必有其妹。” 慕容昕顺手将那筷子扔在漆桌上,换了一双新的:“这个女人,从里到外都——臭了。” 他抬起头,对面的阿布勒露出一个似乎代表歉意的笑,慕容昕举杯回礼。 而更远处的顾娘子却有些糊涂了,她本是以为顾我在是在意那个崔小姐,所以在崔小姐献舞的时候,他却并没有什么激动的模样,就是刚刚那么惊险的时候,他竟然也丝毫没有反应,反倒是慕容昕出手的时候,他竟然连手中的酒都洒了。 难道,他在意的是——不,怎么可能?顾娘子使劲摇了摇头,将自己那些荒缪的想法甩掉。 第37章 拔刺下 夜宴结束的时候,慕容昕和宁卿等退场,门口站着一个侍女,见到他们出来,那侍女走上前来,规规矩矩一礼:“见过三王爷,我家小姐嘱奴婢在此,谢三王爷方才出手相救。”她说罢,便侧身看了看身后,夜色朦胧中,隐隐看到人群中几个婢女拥着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女子带着风帽,遮去大半身形。 慕容昕矜持淡然模样,一如他高高在上的身份:“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他本想要叮嘱那个侍女一句,让崔小姐小心颜杯,但是转瞬看到身后的佳人,住了口,倒是宁卿在侍女将要离开的时候,叫住了她:“还请崔小姐这几日在帐中好生歇息,无事还是不要出来,以免给有心之人有机可乘。” 待她离开,慕容昕倒是意外,眉梢一扬:“没想到阿恒竟也是这般爱屋及乌之人,连爱慕我的女子也这般关注。” 宁卿垂下沉重的眼帘:“阿恒只是不想再有无辜之人枉自送了性命。” 他们并未多做停留,顺着人群只是去了,两个仆役亦步亦趋的跟在顾我在身旁,顾娘子顺着他欲言又止的眼睛看过去,终于发现,他看的原来是慕容昕身旁的一个侍卫。 再要仔细去看,顾我在却似有所察觉一般转过了头。 来到春狩草原的第一个夜晚,勉强算是平静的过去了,除了住在顾我在两侧的大户,一夜都听见压着声音的闷哼和揪打声,一到早上,两户人家的夫人顶着黑眼圈走出帐篷,相视一笑。 顾娘子起来的迟,但在她平日的作息中也算是早的了。 今日的安排,只有宫中来人知会,但是提前也是需要先行准备的,而家有适龄儿郎的人家,早早的已经有马夫准备好马匹。 皇帝亲临的围场,是每个人竞相展示的机会,如果可以,他们恨不得现在就来几只猛兽让自己大展身手。 就连女儿家,也有大胆的换上伶俐的骑装,由侍卫守护,远远随在父兄之后观赏。 而留守营中的夫人们则在贵妃和常美人请安之后,做好所有的内勤工作。女人,即是是高贵的女人,也难免蜚短流长的爱好,不过多时,关于昨夜顾我在帐中的动静便添油加醋的在众人之间传了个遍。 而这些形形□□的传言显然比枯燥的狩猎对她们更有吸引力,就连陈贵妃也听了一耳朵。 “这个顾娘子竟如此粗鲁?” “听说在家时就常常欺辱得继母生生病倒,她父亲却是管不住她,又因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着实娇惯。” 陈贵妃便道:“莫大人贵为九卿,既连家中长短也拿不得分寸,如何断的大理寺中赏罚之事?” 这话便重了,几个咬舌头的贵妇自然不敢再接话,伶俐的便赶紧转了话头。 陈贵妃又絮絮说了些话,忽地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崔夫人:“今儿景新也去前头了吗?”她问的是崔小姐reads();。 这么多闺阁秀女,却是第一个得到贵妃关注的,崔夫人起身一拜,回道:“小女昨夜回去身体不适,便一直歇在帐中,今日妾起身早,景新尚在睡中,想是还在帐中。” 陈贵妃了然模样:“景新闺阁女儿,相形之下,那个蛮族小姐,性子桀骜野烈,着实叫人不喜。春敛,你去请张御医一会去看看崔小姐。” 崔夫人连忙谢过。 春敛只是领命去了,这一去好些时候,临到狩猎的众人即将回来,也没有信息,崔夫人便有些坐不住,担心是自家女儿病情加重。 陈贵妃见她有些坐立难安的模样,倒也理解,便让她先退下。 经了这事,其余夫人便有些讪讪,暗道莫不是贵妃已经属意崔小姐。 陈贵妃由着贴身侍女扶着站起,一边捶了捶腰,一边感叹:“到底年纪大了,不过费了点精神,竟就疲赖起来,这儿大不由娘,永旭的事情,我可是操不得心,由着他自己去折腾吧。”这便给了其他夫人们一个定心丸,众夫人暗道想是方才只是为了安抚昨夜受惊的崔小姐罢了。 贵妃虽有倦色,却还是强打着精神走出营帐,皇帝即将归来,她得先看看一应准备工作是否到位。 更远的地方,已经有提前归来的马蹄声响起。 宁卿和霜风骑马跟在后面,慕容昕等皇子拱卫皇帝,说说笑笑,好生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 霜风不知想到什么,眉眼弯弯,道:“今日的野兔味道如何?” “肉质鲜嫩,可惜烤得略久了点。” “你可知道这兔子怎么来的?” “王爷说早上宫帐那边送来的。”她奇怪的看了霜风一眼。 霜风眼中笑意更深:“阿恒可见过早上卯时就来送野物的宫人?” “风大人此话何意?” “昨晚丑时刚过,王爷便悄悄溜出帐外,到了卯时方才回来——阿恒姑娘说这兔子何来?”他当下便细细将昨日路过烤兔时候和慕容昕的对话一一道来。 宁卿面色如常,声音里面却多了几分柔和的嗔意:“吝的傻子。” 她抬头看向前方,人头涌动中,一队御林军井然有序,如同排列有序的铠甲,护卫在皇帝身边。而那耀目的人,身骑白驹,威武俊毅。 大局初定,胜负已分,慕容昕的猎物是四个皇子中第二多,但是他猎了一头狼,这便比其他人的羚羊和麋鹿看起来有分量多了。 太子猎物虽多,野兔倒是占了十之四五,看见皇帝指点猎物便有几分勉强的笑意。 偏偏老四又道:“三哥真是厉害。这围场先被撵过,也不过剩了几只野狼,这也能被他一箭射个正着。” 慕容昕便道:“实乃运气,今天专门用了父皇送我的玉带。” 第38章 妙女 众人齐齐聚集在营帐前,皇帝高坐于上,坐镇监看。 太子既然主动请缨为主审,首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自证清白,他的宫帐紧邻皇帝一侧,戍卫更换的时间是子时和寅时,按照子丑寅卯这个时间段,并没有任何侍卫看到他出去。 他这般说便是要开始自皇帝之下逐一清查的架势。 河间崔氏世族大家,煊赫无比,不说朝堂之上无人敢撄其锋,那也是举足轻重,况且苦主还是九卿之一,于公于私,此案都必要彻查严惩方能结案,而能出现在皇家围场之人,那也全是高官贵戚,是以,太子出马,一开始便亮出了清风亮节大公无私的架势。 崔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次来的是次子崔笠和幼女崔箐,崔笠虽是书香出生,投效的却是殿前司,几年军旅生涯下来,颇有几分血性之气。 他来的晚,眼眶红红进了帐篷,见过礼后退到一旁,闻言忽道:“太子所言,崔笠却另有看法,此等污浊之事,在场的都是非富即贵之人,难不成还要亲自动手?只需要使个眼色,那只有用不完的死士……”他谁也不信! “闭嘴。”崔父喝道,“太子办案,需要你来指指点点?”太子刚刚自证清白,崔笠便来了这么一句,那岂不是实实在在怀疑太子?打皇帝的脸?崔夫看似蛮横一句,便轻飘飘的摘掉了崔笠对太子的怀疑,变成他悲痛妹妹的过激之词。 “父亲reads();!”崔笠低喊。 崔父瞪了他一眼:“还不向速速向太子谢罪。” 太子勉强笑了笑:“崔大人一时激动。不过倒也是提醒了本宫,自上而下都需要严查细问。” 当下,既然帐中公卿齐聚,他还是先简单问了两个问题,昨晚子时到卯时身在何处?可有证人? 随身的文书拿出纸笔一一记录。 众人回答大同小异,基本没有异样,那时候正是夜深人静之时,带了夫人的自然搂着夫人,没带夫人的则搂着被子,也都有侍卫和随扈为证。 太子问完,照例也问北狄使团之人,阿布勒到还回答,颜杯却有些不乐意,她冷哼道:“你们大烮死了一个女人,找不到凶手,却来问我们?” 太子的属官面有不悦:“需要本官重复一次问题吗,颜杯.阿布勒小姐。” 颜杯便满不在乎道:“这么晚,还能干嘛?数星星啊,睡觉啊!” 这样问下去也没什么结果,太子做了记录,便请众人散了,然后下来,专门辟了一间宽敞的营帐,用作办案。 从早到晚,东宫的属官卯足了劲,将所有能接触到营帐的夫人,小姐,兵士、仆役、甚至马夫全部都问了个遍,整理出来的口供和宗卷密密麻麻堆了两箱子,可惜,全部都是全篇一律之言。 太子出面应承此事,很大程度是因为慕容昕再次抢了他的风头,他本以为就在围场之上,且人多眼杂,加之父皇支持,此事不过就是问问便能找到端倪,然后顺藤摸瓜——那些刑部和大理寺审案看起来都是那般的容易啊。 两日下来,太子饮食顿减,离皇帝要求有结果的时间还有一天,他却连破案的门在哪里都没有摸到,找回来询问的顾我在和另外大理寺少卿,都是草包一般的人,没有半点作用。 太子着急上了火,却又不敢现在就去回复皇帝毫无建树的情况,嘴角起了水泡,连喝水都疼。 到了这日晌午,慕容恪带着一盒蔬粥进了帐篷,太子一见,眼睛顿时一亮,连着叫了两句好四弟,你可来了。 “大哥破案,我本该避讳,但是明日就是最后期限,还想问问大哥情况如何?” “可别提了。我头都大了。这么个大小姐,无怨无仇,无亲无故,谁知道怎么就死在那里了?她那日睡的早,连婢女也支使出去,连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而围场中能问的人,我全部都问了,连喂马的马夫都审过了,什么结果都没有。”太子叹气,想到就要向皇帝汇报,又重重叹了口气,“早知道,我何苦去揽这个烂摊子!都让那老三拿了去才好。” 慕容恪眼底一闪而过的鄙夷,复又热心劝导:“大哥这是什么丧气话,现在还不到最后时候。依我说,大哥迟迟没有结果,那定是太过柔善,对那些下人仆婢,必定要雷霆手段,方才有效。” 太子看他:“难不成一一严刑拷打不成?” “有何不可?” “且不说他们是否有罪,就是打狗也要看主人,就算是不打紧的下人仆婢,也事事关着主人的脸面,这样做,岂不是生生得罪他们?” 慕容恪便是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大哥就是这般菩萨心肠,且不说你是太子,大烮未来的主人,就是现在,也算他们半个主人吧reads();。你问问自己仆役的奴才,还要考虑那些仆役的感受?再说,父皇指日明天就要知道情况发展,难道到了明天,你告诉他——什么都没查出来?你是没看到那个崔笠眼睛通红的模样,听说他从小和这个妹妹感情最好,为了她,连自己的夫人都休过一遭——要是知道没有结果?他会相信,还是以为大哥是存心袒护?再说说那个最最重视颜面的崔大人,他向来视名节为生命,要是没有结果,他直接吊死在太子府也不是做不出来。大哥,这即使你立威,也是你查明真相的最后机会。” 太子听得心头烦乱,来回踱步,他本就不是杀伐决断之人,优柔寡断又爱好颜面,听了这番话,心头也激起一腔热血,但是想了一想,还是退了半步:“既这样,那便依四弟所言——不过,下人颇多,还要请四弟帮帮我才是。” 慕容恪当仁不让:“这是自然。” 到了下午开始,两边的帐篷都开始络绎不绝的进人出人,老四和太子各自占着一个帐篷,好多丫鬟仆妇都是战战兢兢进去,痛哭哀嚎出来,整个围场搅得乱哄哄一片,连带上面的人也开始人心不稳起来。 太子忙的晚饭都没顾上吃,皇帝派人送了晚膳过来,他见状更加卖力,几个侍卫连板子都打折一个,看的那个宫娥也有几分色变,笑容勉强的慌忙退下。 皇帝和陈贵妃在帐中烤火,两个打探的宫娥都进来,一一说着所见所知情形。 皇帝听了不禁蹙眉:“真真是火烧屁股,不肯动脑子,连严刑拷打也出来了,要是还问不出来,他是不是要把朕的朝臣们一个一个打一遍?” 贵妃宽慰,更像是火烧浇油:“太子也不过是为了替陛下分忧,才出此下策,且太子素来宽厚,也不过是问那些不肯说实话的仆役才用手狠了点。” 皇帝果真更加恼怒:“还斯文宽厚,连头绪都没有,无凭无据,见到个人就来顿杀威棍,还真以为这是天牢不成?” 贵妃连忙替他顺了顺背,又问另一个宫娥:“四殿下那边如何?” 那个宫娥便道:“四殿下倒没有用刑,只是一一问了几处婢女奴仆的日常和不寻常之事,密密记了好些,然后几个人的供词比对,一有对不上的便两相对峙,错的便直接挂在大帐外。” 皇帝听到这,不由笑了:“这个老四,倒是有点意思。” 陈贵妃笑着,挥手退去了宫娥,她复又看向营帐外面,漆黑一片,夜风哀嚎,好像夜魅哭泣。 到了第二日午间,刚刚用过午膳,围场外面突然敲起了集合的金鼓。 金鼓一出,众人全部集合。 太子眼里布满红血丝,显然一晚上都没怎么睡,但是却毫无疲惫姿态,反而隐隐一丝压抑不住的喜悦。 他先是要求敲响金鼓,然后召集了围猎众人,这才再拜皇帝。 “父皇,儿臣幸不辱命,已经找到凶手了。” 他的身后,站着几个形容憔悴的仆妇,顾娘子眼睛溜圆,看着其中一个,赫然正是自己的贴身丫鬟倩碧。 第39章 断袖 太子此话一出,众人皆转头,目光灼灼看向他,太子顿了一顿,抬起头来,待众人都已注视到自己,这才叹了口气,露出几分可惜几分失望的表情,转了一转,看向身侧的慕容昕。 众人便顺着他的目光一并看过去。 慕容昕神色无异,确认他的目光的确停留在自己身上,不由挑了挑眉:”太子所说的凶手不会是我吧?” 太子笑了一笑,这笑意却有些冷冽:“三弟何必心虚。” 陈贵妃本来随侍皇帝一侧,这时候挺直了脊背,缓声道:“太子殿下,说出去的话可是比射出去的箭还难收回。武成王素日即使有礼节不到的地方,作为皇兄,太子斥责便是,如此荒唐残酷之事却不敢随意编排才是。” 太子向皇帝拱手:“父皇在上,且此事事关皇家颜面,若无证据,儿臣怎敢随意做结论?” 陈贵妃呼吸一促,立刻就要接话,皇帝微微扬手,她生生忍了下去。 “你且说说,你的结论。”皇帝不偏不倚,一派公正的模样。 “我想先问三弟,前日子时到卯时这段时间在做什么?”他言词间颇有几分意向性。 慕容昕顿了一顿,前日询问时出于避嫌和某种面子上的踌躇,他并没有说实话,而显然,此时对方似乎有了什么证据。 “还请三弟据实回答。”太子咄咄逼人,似乎已经预见他不会说实话一般。 慕容昕便笑了一笑:“前日夜间惊醒,便四处走了一走。” “惊?何事惊?为何惊?”太子步步紧逼,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般,连话语中都隐隐透着一丝激动。 “长夜漫漫,长睡无趣,这有何问题?”慕容昕掸掸衣袖。 “如果三弟只是睡觉那当然没有问题,问题是三弟在哪里睡,和谁睡。我记得那天询问大家时三弟可不是这样回答的。” “那日我说,和诸位一样——有何不妥,难道诸位都是一夜天明,不曾夜醒?”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扫过去,果真两个贵妇扬了扬眉,眼睛瞟向一旁的顾娘子,这几日顾我在帐中的确都时有争吵,搅了她们好梦。 太子一窒,皇帝已经有几分不耐:“太子,说你的结论吧。” 太子遥遥一礼,恭敬道:“是,父皇。” “三弟这般年纪,很多人已经做上父亲,但是武成王府中,却是连个正妃都没有。父皇母后对此颇为踌躇,三弟在外领兵尚且不说,回长安后都是分外忧心。” 慕容昕不耐:“太子此言和今天的事有何关系?” 太子低哼:“那是自然大大的关系。很多人疑惑为何三弟多年身边竟无亲近之人。却是错了,只是没有亲近的女人罢了。” 他略一示意,一个侍卫将一个战战兢兢的兵士从帐篷外带进来,啪嗒一声扔在地上,此人虽然身着铠甲,却是一股阴柔气,一双惊慌的眼睛只扫过帐前的软垫便深深埋了下去,簌簌发抖reads();。 宁卿却是认出来了,这便是曾经在军中男生女相四处讨好的阿宝。当年,还曾有过一次暴打之缘。 “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陛下。”太子道。 阿宝显然是被急招而来,说话急促结巴:“回,回,回陛下的话,小人在军中多年,确实听说三,三王爷有,断,袖,之好。”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特别是那些原本满满期待的小姐们,莫不是难以置信的望着慕容昕,陈贵妃冷冷一哼,脸上露出不屑之色。 慕容昕嘴角浮现一丝嘲弄的笑意:“然后呢。” 太子义愤填膺:“事到如今,你竟然没有一丝悔过之心,崔小姐死的何其凄惨……” “我想知道皇兄从什么地方知道是我做的?”慕容昕看他,沉声问道,自有一股凌冽姿态。 陈贵妃本欲说话,却生生忍住,袖中双手紧紧握住,利刃一般的目光紧紧盯着太子。 太子立刻被带着顺着慕容昕的话往下说,浑然未觉他话中的深意一般:“我自然有证据。” “你偏好男色,偏偏父皇贵妃娘娘都执意为你选取合适的婚配,而这位崔小姐便是里面颇为瞩目的候选人,为了能够拒绝这门婚事,你便约见崔小姐,却不想崔小姐早已对你情根深种,为了彻底打消她的念头,你便命人生生毁了她。” 众人顿时哗然,然大多都是觉得荒唐。 太子不紧不慢道:“带上来。” 先是一个神色惊惧的女子,跟个软脚虾似的站不起来,带上来便跪在地上,太子看她:“将你方才对本宫说的话再说一次。大声点。” 顾娘子诧异的看着那个女子,正是她的贴身丫鬟倩碧——她什么时候竟然卷进去了。她立刻想到,莫不是这个贱婢竟然是告密不成,一思及此,面色顿时一凛,然后看了一眼身旁的顾我在,他此刻神色诡异,眼睛不时飘向三王和他身旁的侍卫,顾娘子顿时生了几分邪火,都是什么时候了,还在四处看东看西、拈花惹草,便转了身子湛湛挡住一部分。 倩碧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只恨不得多出一个舌头来,好将话讲清楚,讲了半天众人这才听见大概:原来这婢子因为近日因为主家和娘子每夜争吵,夜夜不得安寝,都在外侍奉,出事那天晚上,她见顾我在一个人气咻咻的从帐中出来,不敢大意,便暗暗跟了去——这也是顾娘子给值夜仆役的任务之一,谁知道刚刚走到帐中外侧,便看到顾我在又面色不虞的走了回来,她远远看去,只见远处一个身影,披着厚厚的披风,衣襟上还粘了血斑,正是慕容昕。 倩碧讲完,在地上砰砰连磕了两个头:“奴婢如有半句欺瞒,天打雷劈,永世永世都不能投胎超生。” 方才还窃窃私语的众人便有些安静。 “还有吗?”慕容昕挑眉看向太子,面色如常。 陈家一个权臣便走出:“太子如果仅仅是凭着一个婢女的判断,就推测武成王是凶手,确实太过随意。既然当日顾大人也曾在场,为何不请顾大人说说他看到了什么?” 太子补充:“本宫也就此事问过顾大人,顾大人说那日宿醉未醒,酒意昏沉,并未看到什么穿着披风之人reads();。” 陈大人便笑了笑:“那顾大人这酒真是好,酉时的酒,到了丑时还有余劲,吹了风也不得清醒。” 顾我在面上似乎有难言之隐,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这看在其他人眼里,却是截然不容的指向。 太子道:“即有了动机,也有了时间,还有人证,我却是想不到无怨无仇曾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崔小姐还会和谁有龃龉,又有谁可以这样毫不手软的毁了她。” 他说出来后,陪在皇帝下首的常美人顿时蹙了蹙眉,借着饮茶的机会,偷偷瞟了一眼皇帝,果然,他眼底的失望和厌恶一样多。 这个儿子,性情柔弱优柔寡断便也罢了,偏偏竟然还如此的蠢,如此蠢也就罢了,竟然还蠢在了明面上。 常美人喝着热滚的茶,却品不出半点味道,在太子接案的时候她便提醒过他,务必小心谨慎,倘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且不可随意上达天听,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直接的来指责一个亲王,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情况下,最蠢的是,竟然用的是一个不男不女的兵卒的话作为推测的根本。 慕容昕负手而立,见他说完,便点了点头:“太子说完了?” 他先走到那个还跪在前面的阿宝面前,抬脚便是一踢,清冷的声音冒着寒气:“龙阳之癖?嗯?你是说本王看上过你?” 阿宝一骨碌倒在地上,立刻爬起来跪好:“小人不敢。” “不敢?本王既没有睡了你,那难不成是睡了你认识的人?或者是霜风?剑雨?” 阿宝吓得全身打颤,他本是临时被太子之名召来,要他只需要说出自己知道的,其他一切都不用管,且事成之后,高官厚禄享之不尽,如果不来,即刻身首异处。 威逼利诱之下,他只得铤而走险,既然已经说出来,切无回头余地:“虽然不是小人,但是这……这是军营中都知道的。”他的眼睛旋转一圈,垂下头:“那个男人,现在也在营中。” 众人哗然,齐齐看向慕容昕身后,霜风顿时瞪大眼睛,随着众人目光一起看向他身旁的宁卿,众人了然的将目光跟着转过去,果真是有一个清秀俊俏的小侍卫。 宁卿带了假面,看起来倒也是眉清目秀,身量柔和,只是,这般姿色勉强只能算是中等姿色,慕容昕竟然为了他——拒婚? 那个家伙,他多少次都想着好好的收拾一顿,最好打他个大花脸,那白皙的皮肤,那耳背后的海棠花,他真是化成灰也能认出来。 陈贵妃狐疑的看着阿宝,复又看向慕容昕,她完全不在乎太子那狗屁倒灶的一通说法,没有皇后在的太子,就是一个绣花枕头罢了。 阿宝指认之后,慕容昕竟然没有反驳,唇间反而有了笑意。 陈贵妃心头一塞。 然后,只听阿宝说道:“他今日带了假面具,只要去掉,凡是在北营中服役过的,都会认出他来。” 皇帝开口了:“把他的面具摘下来。” 第40章 真相上 宁卿心知避无可避,倒是淡然很多。 她看向慕容昕,他轻轻点了点头。 这轻轻的一点头,无疑是一记重锤敲在陈贵妃的心头,她面色一白,强行压住心头的震怒,接过宫女递过来的茶水,满满饮了一口,坐着最后的假设,永旭从下在她身旁长大,除了性子爱洁之外并没有什么大的毛病,不应该会有这般癖好才是。 场中之人,神色各异,有个好奇,比如朝中大臣,有的诧异,如陈家一脉,有的厌恶,如似乎早有所知的颜杯,还有的却是淡淡的喜悦,比如太子。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有效的打击慕容昕的野心的了,就算皇帝如何喜爱他,也万万不可能将皇位交到这样的人手里,一思及此,太子立刻赞许的看了慕容恪一眼reads();。这一招,果真是走对了,就算是父皇认为他判了个糊涂没脑的官司又怎样,重点是在此之后,这个碍眼的慕容昕将彻底失去竞争力。 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合适,众目睽睽,无可反驳,没有什么比现在能有力,所有人,只要在谈及崔家小姐命案的时候,都会想起这个嫌犯来。 他几乎想要仰天大笑,母后,你常常说我目光短浅思虑不周,可是你费尽心思这么多年都没有做到的事情,现在我已经做到了。 慕容恪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他只是看着那个小侍卫,眼里带着几分踌躇,几分不安。 太子于是也顺着慕容恪的目光看过去,恩,这个面具确实做的太好了,几乎天衣无缝,如果不是这个阿宝说出来,他根本不会想到这样一张生动的脸下面还藏着另外一张脸。他也有几分好奇,会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和太子有同样期待的目光齐齐汇聚在了宁卿身上。 顾我在咽了口口水,不由自主的上前一步,被顾娘子一把拽住,他难堪而嫌恶的看了她一眼——在这样的场合,她竟然也不知道轻重吗? 顾娘子回应他一个同样厌恶的眼神:在这样的场合,也不能收起他的花花肠子吗? 慕容昕转头看着宁卿,他的目光中有鼓励,有安抚,还有一丝丝莫名让她心安的东西。 她伸出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扣住面具的边缘,像是一只锋利的猫爪,然后轻轻的,一层薄薄的如蝉翼却并不透明的面具显露出边角来,随着她的动作,一张毫无瑕疵白润如玉的面庞缓缓出现,直到最后的一瞬,整张面具都留在了她的手里。 有人轻轻吸了口气。这样的男人,明媚如花的脸庞,即是是男子看了也难掩心动,女子见了顿生妒意,难怪慕容昕把持不住。 颜杯的手在袖中拽紧,她紧紧盯着宁卿的脸庞,嫉妒和恼怒恨不得化成无数利刃,毁掉这张让她生出厌恶的脸庞。 阿布勒轻轻咦了一声,转头看向慕容恪,对方脸上同样闪过一丝异样。 顾我在身子微微一颤,定在原地,他痴痴的看过去,隔了这么多时候,在他完成了自己登科朝堂的梦想后,只有午夜梦回和那烈酒中的一丝安慰让他无数次清醒的知道自己曾经失去了什么。 他曾经给她写过无数书信,他曾想过终有一天,会收到一封回信,然而他的老师,却从未考虑过他。他想过,倘若有一天,宁府倾覆,他救她于水火,然后她像那些孤苦无依的女人一样依附于他。可是,昏暗的牢室中,他被狠狠打了一个巴掌。 她看不起他,一如她的父亲。 他摔上牢门头也不回的走掉,并没有看到牢中的她那斑斓绝望的泪水。 他后来如他想的那般,升官,娶妻,成了九卿的乘龙快婿,有了意气风发的人生,而真正到了朝堂之上,他才发现,林立派系,世家盘踞,即是他已经靠近他们,却终究无法超越,他的一生都已经看到一个尽头。 直到他在欢乐场中带走了月娘,她给了他从未想象的安抚,她有一张那么类似她的脸庞,当她笑起来,星月无光。 他喜欢按照她的装扮去修饰月娘,喜欢看她颤抖着躺在他身~下,喜欢看她蹙眉浅笑,唯独不喜欢她说话reads();。 元宵节后,他的晋升基本已经停止,外派或者贬斥只是早晚的事情,他竟然没有什么恼意,他只是遗憾,为什么没有救到月娘,没有找到她。 他痴痴的看着宁卿,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飞湮灭,隔绝了俗世尘埃,她仍然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动人。 顾娘子低低喊了他两声,顾我在都没有听见,顾娘子微微靠近他,伸出食指和拇指,在他胳膊上狠狠扭上一扭,毫无防备的顾我在嘴巴瞬间变成了哦字形状,所有缠绵悱恻的情怀顿时化作一声变形的叫声:“啊!” 顾娘子却没想到他竟然叫出声来,平日里他都是很能忍得。 分明就是故意的。 她冷冷一哼,无视四周看过来的目光,恶狠狠看向顾我在,低声道:“你能不能别丢人,没见过长得俊的啊,雌的雄的还没分清楚就开始流口水。” 顾我在面色一冷,固然没有回嘴,却是狠狠一甩袖子,顾娘子没抓紧,冷不丁一个踉跄,却是直接冲了出去,好死不死,正好撞上宁卿,稳住身形的瞬间,她立刻站起来。 周围几个贵妇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意,顾娘子再是泼辣,也知道自己如此不像话,便立刻想要退回。 刚刚一动,被她撞过去的衣带勾着的宫绦竟然被扯了出来,明亮的翠玉如同一泓碧水,看的众人眼前一亮。 陈贵妃还装模作样端在手中的茶杯顿时落到了地上,啪嗒一声。 她难以置信几乎要打死慕容昕一般看着他:竟然将她的东西要了,就是送给这么一个……男人! 其他人却并不知道这个宫绦的寓意,只是这样贵重的物品,想也知道是谁送的了,众人看向慕容昕的眼神便多了几分了然。 宁卿蹙眉看向宫绦,顺手掩进衣摆中,慕容昕走到她身旁,站定。 崔小姐的哥哥眼见事情转向了另一处怪圈,毫不迟疑,撩开摆袍跪下:“求陛下为家妹做主。” 皇帝高高在上,看着下面一众百态,有些疲惫的靠在龙椅上:“老三,你有什么说的。” “皇兄说我的嫌疑一是有时间,二是有动机,三是有目击者。”他缓缓道。 “关于崔小姐的死,儿臣倒是有些和太子不一样的看法。御医说崔小姐先是被人扼昏,然后捆住手脚,受尽凌~辱后,再被毁了容貌,之后勒死。被害时间是丑时之后,卯时之前。” “而太子和四弟的审讯大多也是按照这个时间来看的。”他不动声色的拉上了慕容恪,“但是要先做那么多事,恐怕至少得要亥时或者是戌时就得开始准备或者出门吧。那个时候,我正在帐中,我的亲兵可以作证,云麾将军也可以作证,先前黄昏见他们家人在烤野味,晚上碰见时正好问了一问。” 皇帝看向云麾将军,他实话确认。 太子不服:“凶手大可不比自己亲自去,可以先派人做前期处理,自己只需要最后出现就好。” 慕容昕似乎早有所料:“倘若依照太子所言,那在座的嫌犯那便不该是我一人吧reads();。” 太子哑然。 慕容昕继续道:“关于动机,倘若本王真是龙阳之癖,那不但不会害了崔小姐,反而会想方设法先将她娶回府中,崔小姐既然爱慕本王,那自然诸事好办。何必铤而走险,出此下策,况且,就算是本王真是脑子被猪撞了,做下这等惨绝人寰的糊涂事,何必要凌~辱于她,既然凌~辱,又何必再毁坏尸首。更何况,是在明知道第二天即将围猎的情况下,如此岂不是生生送到父皇面前?” 太子不言,此事推测本来就是欲加之罪,主要是为了做实慕容昕的龙阳之癖。 慕容昕便说到最后一点:“有人看见本王了。是看见本王杀人了,还是看见本王拿刀了?太子既然能从千千万万个随扈中找到一个看见本王深夜回营之人,难道就没有时间问问我的随扈,那天早上,我和谁一起回去的,怎么回去的,回去干什么了?” 太子便看向慕容恪。这个婢女是慕容恪审出来交给他的。 慕容恪终于抵不住,站出来:“这个贱婢是自己主动招供看到三哥凌晨回营,当时四弟帮助太子审讯,知道后便立刻告知太子——如此,却也只是实话实说。” 慕容昕淡淡看他一眼,伸手指指身后一个侍卫:“你来说那晚本王为何出去,何时回来。” 霜风扬了扬眉,看向宁卿。 他想到那日‘见多识广’对慕容昕说的话:王爷,我听说,女人都喜欢自家男人打回来的猎物。 可是当时王爷明明是一脸不屑和傲娇的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谁能想到他竟然深夜跑出去就是为了打兔子,早上还煞有介事的说是皇帝赏的。 啧啧。 宁卿何其聪明,立刻想到了那只香喷喷的烤兔子。 果然,那天慕容昕是亲自出去打猎去了,去的时候夜深人静,回来的时候天色未明,他披着斗篷,上面粘了兔子的血,回来便扔在了伙房,就着时间早,还先瞅着两个厨子洗剥好。 慕容昕看着那个女子,复又看向神色怪异的顾我在:“如果一个捕风缩影之事,就可以作为证据,那本王是否可以说那晚本王也看到这两个人鬼鬼祟祟在外,而他们有时间也有机会去做这件事。” “那前日我问你时,你为何不说。”太子有些激动。 “闺房之乐,不足为道。”慕容昕暧昧一笑,看向宁卿。 太子冷冷一哼:“早知道你会狡辩,我这里有一封手书,正是写给崔小姐的。没有这封信,尚在病中的崔小姐恐怕怎么也没有胆子一个人偷偷去密林吧。” 他这时候才抖落手中一封薄薄的信纸,上面的字迹如新,正是慕容昕的。 二更,营西见。旭。 旭是他的字。 慕容昕顿时一怔,他脸上显出古怪的神色,那字迹实在太过熟悉,笔走龙蛇之间,不是他自己的还是谁。 第41章 真相下 太子见状几乎脸上立刻绽放讥诮的得意:“倘若其他作假倒是有可能,但是这字迹——不是三弟却又是谁?” 慕容昕伸手想要结果那书信,却被太子小心的捏住收了起来,他躬身向高高在上的皇帝一礼:“请父皇过目。” 高公公看了一眼皇帝,立刻走下来接住,然后呈送给皇帝,皇帝仔细看了两眼,原本只是疲惫的脸上闪出一丝冷意。 “你有何话可说。”他问道。 慕容昕依旧波澜不惊的模样:“父皇可否给而陈一看?” 皇帝细细看着他淡然的眼睛,须臾看了一眼旁边的高公公,书信送下来,慕容昕拿起来,字迹是没错的,纸张也是宫中备置的棉纸,他低低嗅了嗅,笔墨清香。 然后将信纸递还回去:“这不是我写的。”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太子薄怒。 慕容昕冷冷看他一眼,太子顿了顿:“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你说不是就不是?”到底忍住不说人证了。 太子一边说着,一边侧头看相崔家人,崔夫沉默,崔母神情昏聩,被两个得力婢女紧紧搀扶着,崔笠跪在一侧,却并无动作,只是安静的等着。没有预想的撕拉张狂的哭泣和悲痛欲绝的请愿,倒是让他有点失望。 其余众人经过慕容昕方才的辩解,有的抽搐,有的迟疑,但是却心存疑虑。 太子忽然觉得有些骑虎难下,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但是却有些无法收场,只能硬着头皮将这个自己都觉得有些牵强的案子继续下去——并不需要其他人,只要父皇一个人相信即可。 皇帝出名的多疑,心思深沉,既然有了这么切实的证据,那下一步慕容昕的辩解才是关键,太子亦紧紧看着他。 慕容昕想了一想,转头对霜风轻语几句,霜风退下,片刻之后,抱着一大摞书信走进来,里面有公文有私信。 他在其中挑挑捡捡,选了几封信递上去。 皇帝接过高公公递过来的书信,看了看,若有所思。 慕容昕见状便慢慢开口:“如父皇所见,儿臣的所有信笺无论公私,署名必定加印,即使给霜风剑雨他们的密信亦是如此,且儿臣的落款注明为旭的只是给母妃一人耳。” 他神色渐渐冷凝,清冷的目光在陈贵妃身旁几个宫娥身上扫过,其中一个面色已然苍白。 太子仍强词:“即使私相授受,也不一定会用印章,况且,你如何解释这字迹是出自你的手?” 慕容昕道:“父皇请看,儿臣所用的书信十之□□是麻纸,而剩下的一二才是用的棉纸reads();。棉纸和宣纸,麻纸都是宫中特供。”他挥一挥手,霜风立刻将三份不同的纸张呈递给高公公,众人皆是伸长脖子看去,却看不出什么端倪。 “宣纸质地柔韧、洁白平滑、细腻匀整,色泽经久不变,且不易蛀蚀,适用于佛经抄写,书画之用;棉纸质地细柔,纤维较多,极有韧性,最重要的极为轻薄,适于临摹之用;白麻纸正面洁白、光滑,背面稍粗糙,有草秆、纸屑粘附。 质地坚韧、耐久,只要不受潮,不会变质,韧性好,却也粗糙。”他缓缓道,皇帝的目光在那三张纸上扫过,心下已经了然,他看着立于风口浪尖而沉稳淡然的慕容昕,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儿臣的书信所用麻纸的大多是军中事物,而用于宣纸的大多是私信,至于用棉纸的则是大多呈给父皇母妃的拓写和临摹的风情图文。这也是综合各种纸张的特点使用。这封私信一无儿臣的印章,二过于清晰,就是儿臣真要约见崔小姐,怎么会容许这样的证据保留至今,其三,所用纸张违背儿臣习惯,且字迹并非十分流畅,笔画转折处略有迟滞,综合以上,儿臣认为此信乃是伪造。” 太子闻言,顿时一恼:“信口雌黄。” 皇帝却还是摸着那几张纸张,神色抑抑,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张御史怀里揣着女尼给他的佛经,心跳的几乎快要蹦出来。 慕容昕并不着恼,依旧淡淡模样。 场上一时安静,陈贵妃这时候也缓过气来,此刻慕容昕的说辞显然已经说服了皇帝,她强忍着没有帮腔。常美人却安静的有些异样,袖中的义甲在衣襟上扣的咝咝作响。 皇帝看了一眼太子:“你还有何证据?” 太子欲言又止,他想要说话,却看见座上的常美人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便生生顿住:“暂时没有其他证据。” 皇帝冷笑:“就这些?” 太子嘟囔:“这些还不够吗?”他一遇见事情或者被皇后骂的时候便喜欢嘟囔,皇帝尤其不喜,一见如此,顿时声音一扬:“说什么?大声点!” 太子一怔,再是不敢说话。 皇帝看着眼前的书信和一排排堆叠好的纸张,一行行扫过去,忽的广袖一挥,所有书信铺天盖地直接洒了下来,滚了太子一身。 “崔家时代忠良,如今围场之上,爱女惨死,朕交给你督办,你便是这样办事的?”皇帝声音不大,其中的威严沉重如山,按理协助的大理寺少卿和顾我在顿时跪在地上,不是他们不想出力,而是一开始太子便垄断了所有的审讯和查问。然而他们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默默跪着,承受皇帝风雨欲来的雷霆之怒。 太子吓了一跳,立刻跪倒在地。 皇帝看向一旁的慕容恪:“你也帮太子讯问过,老四,你说说看。” 慕容恪出列,一身银白蟒袍显得他容颜如玉,气宇轩昂,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太子,沉吟片刻:“儿臣以为此案,太子的查问方向大体是可以的,只是参考三哥的意见,应该扩展时间和范围,所有没有人证的贵人仆役都需要一一讯问,同时应该重点拷问提供这纸条的婢女。” 此话一出,那个婢女立刻吓得跪了下来,爬到皇帝面前,砰砰两个响头:“皇上,奴婢不敢有半句虚言reads();。当日小姐推说身体不适,早早歇下,命奴婢等在外侍奉,奴婢万万没想到小姐竟然会出了这种事,更没有想到小姐会死的那么惨。到了天明,夫人去见贵妃后,奴婢看时间不早,便准备给小姐打水净面,这时候御医也来了,谁知道才发现小姐竟然不见了——奴婢找遍了营帐,这纸条是在一处草丛中发现的。” 一下午闹哄哄,皇帝有些疲惫,却还要打起精神。 慕容昕站了出来:“崔小姐之事,儿臣有些不一样的看法。” “哦?你说说看。”皇帝抬头。 太子偷瞄了皇帝一眼,看见皇帝眼中对于慕容昕竟然没有丝毫厌恶之感——难道,皇帝竟然丝毫都不介意他是一个无法为大烮绵延香火的龙阳之癖的皇子?! 慕容昕上前一步:“儿臣这位侍卫常年在军中,懂得医理,对于尸体见得多也有几分浅见——御医的判断依据于治疗的经验,而她的认识来自于死去的战士。那日崔小姐的尸体儿臣也是匆匆一瞥,之后命她前去细细看过,但是至少有几点是可以确认的。” 他转头示意宁卿上前,皇帝饶有兴味的看着宁卿,陈贵妃猛地转过头去,不肯多看这个‘男生女相’的‘美男子’一眼。 宁卿点头,出列见礼后,大方得体,举止有度,娓娓道来:“人通常在死后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内开始僵硬,四个时辰到六个时辰后后会全身僵直。之后的一天个小时会持续僵硬,接下来软化,经过大约三天后恢复原状.通常情况下是如此,但如果周围气温较高的话,僵直和软化都会加速,只要十二个时辰即可恢复。若是死者死前剧烈运动,死后僵硬也会比平常快。崔小姐的鞋子不在,但是软袜仍在,小人脱去她的软袜,发现小姐的秀足上竟然有细细的水泡,崔小姐死前一定经过恐惧的逃亡,但是不幸仍然被凶手捉住。按照这个时间,其实崔小姐死去的时间应该会比御医说的晚一个时辰左右,也就是寅时到卯时甚至辰时,但是卯时已经有早起的兵士晨练,而辰时天色已明,故而小人大胆推测崔小姐是死在寅时。” 崔父一哆嗦,几乎绝倒:“你竟然私自前去亵渎小女的尸体!!” 崔笠低喊一声:“父亲!” 慕容昕没有搭理他,示意宁卿继续,她继续道:“崔小姐的双唇黏膜出血,颈部有细细的片状血丝,眼角出血,确实曾经被扼颈。双足双手是深紫色的勒痕,这些痕迹都是生前留下的。而崔小姐的被辱也是在这个时候发生。”她尽量保持声音的平稳,以便众人的关注点放在案子本身上面,“崔小姐的喉部有一道勒痕,舌头并未伸出,且舌头未曾变成紫黑色,这显示她并不是被勒死的,而是在被侮辱的时候,被人用树藤之类的物件固定住。她的真正死因重新扼死了她。而且崔小姐的容貌被毁是在她被杀之后,且相隔一段时间。” 宁卿顿了顿,解释道:“若是活人,平常我们在用钝器打击头颅时候,通常第一击不会有血溅出,但伤口周围会有伤痕,第二击在同一地方,血才会喷出。但是崔小姐的伤口虽然触目,而且是反复被击打,但是伤口并没有喷溅的血液。所以,真正伤害崔小姐和杀害崔小姐的人也许并不是同样的人,甚至有可能,最后毁她容貌的更可能是第三个人。没有一个凶手会慢慢的在行凶地点等上一个时辰,然后只为了在天□□明的时候去毁她的容貌。”宁卿顿了顿,“当然,穷凶极恶不能以常理度之的人除外。”她说完这句,看似无意的看了一眼旁边的阿布勒几人。 颜杯立刻便要炸毛:“你说谁不正常?!不男不女的人妖!!” 第42章 颜杯得了许诺,慌乱的心便有些几分安定,这两日沐浴用的牛乳过于浓烈,轻轻一出汗,便是一身牛乳味道。她轻咬双唇,看了慕容昕一眼,然后扬了扬头,仍旧不肯认输一般:“我虽不喜欢她,但也并没有杀她。” “你只需要说你那晚干了什么?”慕容昕直奔主题。 颜杯咽了口唾沫,先看了眼阿布勒,然后慢慢说道:“这一次,我来大烮。单于事先已有交代,我可以选择自己理想的夫婿。” 她说到这里,看了慕容昕一眼,众人顿时明了。 然后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愤愤不平:“可是这个崔小姐明明收到我的暗示却还是执意接近,而且甚至煽动她的母亲想向三皇子施压,我一时不忿,便假借三皇子的名义前去约她。倘若她心中坦荡,名门淑女,矜持守节,那自然不会轻易赴约,那我也不会……但是,她不但去了,而且还打扮的如此花枝招展。” 颜杯声音一沉,讥讽道:“既然她这般迫不及待,我便想要和她好好聊聊,让她看清楚自己。”慕容昕眉梢一拧,问道:“你们见面后,你对她做了什么?” 什么聊聊!崔家众人极力按捺心中的怒火,这事情分明就和这个女人脱不了干洗。一旁的崔笠转身看着这个女人,眼底一片冷酷。 颜杯不由打了个冷颤,顿了一顿。 崔笠沉声:“难道颜杯小姐竟然敢做不敢说么?” 颜杯被这么一激,柳眉一立,然很快又轻轻柔和下来,她心里冷笑:那个蠢女人,她不是想男人么?本小姐便慷慨送了她几个。让她好生享受了一番。 但是实际她并不会蠢到就此和盘托出:“我只是和她表明我的心迹,希望她好自为之,崔小姐自然是不肯,然后我们起了点女孩子之间的冲突,所以被抓伤了,喏。” 她扬起手背,给众人看,已经从方才的惊慌中回过神来,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吃醋女儿模样。 “你撒谎!”崔夫人忍无可忍,目龇欲裂。 “如果这位老夫人不相信,大可问问我这几个属下,他们在长生天面前,是不会撒谎的。”颜杯转头看向几个跪在地上的死士:“你们说,我可对崔小姐做了什么?我方才说的话有什么不妥?”她说的没有不妥,实际对崔景新作恶的也不可能是她亲自动手。 几个死士摇头。 颜杯便笑了一笑,带着几分终于占得先机的挑衅看着慕容昕:“如果三皇子有什么证据,尽管拿出来便是——倘若没有,还是不要信口开河的好reads();。” 慕容昕道:“颜杯小姐是何时见到崔小姐,何时离开,见面聊了什么,是单独见面,还是带着随护一起?” “我们丑时见面,说了多久也记不得了,大约是寅时我便回去了,那之后崔小姐去了哪里,是借酒浇愁还是散心解郁,我便也管不着。至于见面聊了什么?当然是聊了三皇子您——夜深人静,野物众多,我便是带着几个护卫,也不无不可吧?” “丑时见面,寅时回去。至多一个时辰?”慕容昕看着颜杯,她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带上来。”慕容昕像看一个死人一般看着她。 紧接着,两个侍卫便将一个颤巍巍已经吓得半死的妇人拖了进来,她便是负责阿布勒一行衣食的仆妇。 妇人在慕容昕的喝问下,早已吓破了胆子,知道什么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因为颜杯小姐每日清晨都要牛乳沐浴,所以每日寅时老奴便要准备,准备妥当,便去颜杯小姐的帐下请话,但是前日,帐下的阿果说,颜杯小姐匮乏,今日推迟休浴,当时帐中漆黑,老奴隐隐听见颜杯小姐问:回来了吗?老奴以为是叫自己,正要上前,却被阿果一瞪,退下回役帐的时候,老奴隐隐看见几个人从树林回来。” 慕容昕哼了一声:“隐隐?” 那妇人一哆嗦,立刻磕头:“老奴看见颜杯小姐身旁的三位大人从树林回来。” “所以,你知道崔小姐出事之后便假病躲进了人多眼杂的歇离帐去?” “一派胡言。”颜杯面色一变,狠狠瞪向那个妇人,难怪这两日熬治的牛乳和往常不同。 “老身如有半分虚言,任由处置。”妇人左右是说出来,眼下只能一心盼着能将这个案子坐实,以求条生路。 慕容昕得了老妇的指认,便看那几个死士:“寅时准备,至少也要一炷香时间,那便是在寅时和卯时之间。我记得方才颜杯小姐说,你们谈了话最多是到寅时便结束。这个时候,从崔小姐所在的树林出来——尔等还不从实招来!” 他说到最后,几乎疾言厉色,那几个死士却仿佛已经聋了一般,不说一句话reads();。 “颜杯,你又作何解释?”他转过头,居高临下的看过去。 “阿布勒,朕要听实话。”皇帝开口了。 颜杯脸上细细的虚汗冒出来,她一只手死死拽住衣袖,猛然道:“崔小姐国色天香,妆容浓重,纵使我对她无心,难保我走了之后有人起了色心。此事,陛下,颜杯绝对不知情。况且,只是凭着一个妇人的三言两语,怎可为信?颜杯虽是异国弱质女流,却也不是任人摆弄的玩偶,颜杯不服。” 阿布勒面色凝重,颇有几分感触的模样,看了眼颜杯:“舍妹虽然任性,却也不是恣意妄为之士。平日御下颇严,难保不会有人因此记恨在心。倘若真是这几个侍卫不轨,崔小姐贞烈,那必定会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为尽快查清此事,本使建议验身。” 他此话倒也在理,但是慕容昕看了眼那几个侍卫,五大三粗,彪悍强健,且身着铠甲,一个弱女子想要在他们手里挣扎,谈何容易。此话看似让步,却是为他们洗脱嫌疑。” 他踟躇中,宁卿出列:“小人有一建议,当可一试。” 她说的是阿呆,那只呆头呆脑的大雕。阿呆天生擅长追踪,对气味敏感,尤其是在宁卿碧云书院之后,它偶然偷奶时交了条叫狗的“朋友”之后,愈发显出呆傻中的天赋异禀。 慕容昕对上宁卿的眼睛,顿时明了对方的意思,他神色顿时一松,对诸人解释:“本王在北境时曾偶然得了一只金雕,此雕乃是青隼和金雕相配而生,尤为擅长寻物,远胜鬣爨鹰犬。”他轻轻一顿,“当年,阿恒为了追击北狄,深入大都,本王便是依靠此雕找得去路,顺利伏击而回。”他言中三分真,三分修饰,其他人听不出真假,阿布勒却是微微色变,陈贵妃愈发恼怒,一双凤眼在宁卿身上挖来挖去,跟种菜似的。 颜杯闻言,脊背僵直,她是知道大都城内那一场奇异残酷的故事的,也曾听说过金雕的罕见和难能可贵,当下便轻轻咳了一声。 声音很小,只有阿布勒听见,他想要阻止,却听皇帝说话了。 “既有此物,何不早早用上?”皇帝催促,一下午这般争吵,他早已疲惫。 宁卿便回道:“此雕尚在长安,小人立刻派人送信将雕放出,今日敢去,明日便可到达reads();。” 雕竟不在。颜杯后悔不迭。但是已经晚了。 慕容昕便说:“儿臣会派霜风亲自前去,以保万一。来人,将这几人暂时收押看管。” 然而地上的人却没动,等几个帐前侍卫动手时,那几个死士全都直接倒在了地上,面色惨败,气绝身亡。 颜杯面色一变,忽而“恍然大悟”一般,咬牙骂道:“定是这几人心虚,背着主子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是以自戮谢罪。” 没有直接的证人,没有有力的证据,颜杯只需要咬紧牙关,此事便和她生生无关,她便只是背着“爱慕”不小心发生了小争吵的“无辜”之人。 崔夫人忽的挣开两旁搀扶的婢女,一头撞过去,将颜杯直接撞了个四仰八叉,她扑到在颜杯身上,铺头盖脸便是一顿狂打,一边打一边哭号:“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分明就是你杀了她!你嫉妒!你杀人还要辱尸!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颜杯初时一愣,挨了两巴掌顿时恼怒起来,她一用蛮力,将崔夫人推开,然而两人却已经狼狈不堪,很快身旁的婢女将两人彻底分开。 颜杯面色酡红,气血上涌:“我到是想杀了她!” 她凄凄凉凉的哭起来:“陛下,刚刚那个老婆子作证也说过,她寅时后来的时候,我可是在帐中,这事情,问问我身边的婢女便知。我如何去羞辱崔小姐……呜呜” 皇帝抬手,示意她闭嘴:“此事,朕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颜杯还要说话,被阿布勒瞪了一眼,立刻抽抽噎噎的回到人群中。 皇帝便看了慕容昕一眼,他回禀道:“崔小姐在死前曾经奔逃过,且她死的地方和颜杯虽然约见的是一个方向,却不是同样的地点,眼下这五人已经畏罪自尽,但是儿臣曾经仔细检查过他们的刀口,北狄的马刀和大烮的雁翎刀不同,他们的刀口狭长,刀背宽厚,由此造成的伤口粗深,皮肉外翻,但崔小姐的伤口却是狭长内刃,她是被短刃划伤的,划伤她的人是在很近的距离,一刀刀,慢慢的化,他可能会考虑方向,却不能模仿力道。凶手显然是想模仿一个女人,但是他的力度却很温和——倘若一个女人因为嫉恨做了这些事,那她对崔小姐必然会是恨之入骨,而不会带着‘温柔’的情绪。” 这是慕容昕最后的结论:“如阿恒所说,崔小姐曾经被扼颈,这应该是最初被羞辱的时候留下,之后崔小姐在昏迷中醒过来,心灰意冷,羞辱交加,她挣脱了树藤的束缚后,并没有留在原地,而是想快速的回去,但是这这个过程中,她遇见了凶手,凶手曾经和她有短暂的追逐,然后被凶手追上,并扼死在树林里reads();。这也是为什么崔小姐的身上有树藤的勒痕,而又有被扼杀的痕迹。凶手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扼住她的脖子,她在恐惧中窒息而死。在崔小姐死了一段时间之后,有人发现了她,然后这个人毁了她的容貌,撕毁了她本来便残缺的衣裳,将她放置在树林中——直到被狩猎的侍卫发现。” 他讲的很慢,但是很清晰,众人感同身受一般。 太子一直跪在地上,此刻冷笑:“三弟知道的如此清楚,莫不是三弟一直在旁观望——哦,本宫倒是忘了,那日早上你在外面给你的情人打兔子吃,难道打着打着就看到了?” 慕容昕这一眼毫无掩饰的鄙视:“这便是太子殿下三日来的结论?这三日来,除了审讯我身旁的一众仆役,除了源源不断的搜罗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不知道太子殿下还做了什么?” 他转头看向皇帝,目光坦诚深沉:“父皇。儿臣的结论来自于崔小姐身上的遗留的信息和所得证言的结论,眼下,此数人已然畏罪,坐实儿臣推论。至于是何人居心叵测,非要将此事往儿臣身上堆揽,父皇圣明,还请圣裁。” 事情及此,便显露出不同的用心和暗影。 太子大怒:“老三,你是莫要血口喷人!” 慕容昕懒得理会他,冷冷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他看了一眼宁卿,她点点头,他便继续道:“崔小姐颈部的扼痕靠上,这说明凶手的身高比她高出很多,她直接被提起来扼死。最开始我便说过,这是临时起意的杀人,那么凶手在最开始便没有做任何准备,他便也不会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一个濒临崩溃的少女身旁。最好的形式,便是大大方方的出现。为什么凶手会出现,而且最初出现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听见崔小姐的尖叫——那时候已经接近卯时,寅时之后,已经有了早起的侍卫开始巡逻。在那样的树林,那样诡异的情形,而崔小姐几乎崩溃的情况下,出现了谁,她不会尖叫?要么凶手是崔小姐熟悉的人,要么是她认为切不会伤害她的人,什么人不会伤害她——普通的侍卫显然不会有这样安定人心的作用,这个人必然是身份尊贵,且崔小姐相识之人。” 皇帝皱眉:“何人?” 太子气急:“难道你想说是本宫不成?” 慕容昕摇摇头:“儿臣现在也不知道reads();。但是,却也不难。那人在扼杀崔小姐的时候,双手都沾满了崔小姐身上的香粉味道——只要阿呆到来,用它细细一寻,那便无所遁形。” 皇帝便轻轻点了点头:“如此,便等到明日便是。今日开始,所有人禁止沐浴。”一众小姐夫人面有难色。 太子顿时扬眉,轻轻松了口气。 “不过还有一点,凶手既然已经杀了崔小姐,又是何人毁了她的容貌?”皇帝不解。 慕容昕轻轻叹口气,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也许这人不是毁她容貌,恰恰相反……”他目光微动,看向四侧各怀心事的人群。 既要用雕缉凶,那今日也便如此了。 皇帝已经疲累,便准备散去,一面下令要云麾将军亲自随霜风前去取雕。 他挥手让跪在地上的太子崔笠等人先行起立。 太子谢恩起立,崔笠却坚持跪着,皇帝皱眉:“崔爱卿还有何事?” “陛下,‘颜杯小姐’相约舍妹,之间缘由因果微臣却有诸多不明,现下这几奴隶自杀谢罪,但是舍妹名节已毁,难道对于始作俑者,不应该追究责任么?”崔笠声声沉稳。 崔母含泪看他,崔父蹙眉不语。 皇帝看着他,那一双沉默而坚韧的目光中是决不妥协的坚持:“哦?那当崔爱卿所言,却欲如何?” 崔笠侧面看了颜杯一眼,忽然阴恻恻笑了,颜杯顿时全身一冷:“崔家出自清河,簪缨世家,侯爵加身,截至微臣,虽未沿袭侯爵,微臣不才,一派赤诚报效军中,他日寄望军功,也或踏上陛下凌云阁下,然臣至今茕茕孑立,还望陛下赐婚。愿大烮和北狄共结秦晋之好。” 皇帝摸了摸下巴,点了点头,像老虎在捋着胡须:“阿布勒,朕看他们郎才女貌,到时——极为相配,你意下如何?” 颜杯心口大颤,转身拉住阿布勒的袖子:“阿哥!!” 阿布勒轻轻而坚持的拉下她的手,缓缓道:“本使并无异议。” 第43章 大白下 颜杯一瞬间静默了须臾,直接便跪在了地上,她曾想着,只要自己死不开口,只要自己坚持到底,没有直接的证据,就算得了几声斥责,那又如何?但是她没想到崔笠竟然会压上自己的亲事,然后皇帝欣然允诺,而她唯一依仗的哥哥,竟然也是乐见其成! “不!”她刚刚喊了一句,阿布勒便命人将她带了下去。 崔笠跪拜再谢,站起来后,转头看向那已经拉开的帐篷,颜杯漆黑的眸子微微一颤,瞳孔猛地一缩,然后门帘落了下来,她浑身打了个冷颤。 皇帝到了吃丹药的时候,他由高公公扶着自去了,陈贵妃欲言又止看了慕容昕一眼也急急忙忙跟去了。 今日的丹药是从长安新送来的,清冽的香味杂着一丝丝炉火味道,皇帝捻起一颗,在手上把玩片刻,又送到鼻尖细细嗅了一会,陈贵妃眼看他已经服下,这才故作轻松的说:“陛下可不要听那些捕风捉影之话,永旭是臣妾的孩子,他喜欢什么臣妾只是知道,绝对不可能——”她说到这,还是有点心虚,不由自主拔高了音调,“喜欢…咳,男人。” 皇帝吃了一颗丹药,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他靠在软罗绣垫上,没有睁眼,只是抬了一边眼皮:“既是你孩儿,你这个母妃,竟然也不相信么?” 陈贵妃被说中心事,面色一滞,然后深深浅浅堆上温柔的笑意:“臣妾自然相信reads();。” 皇帝扬起一根手指,虚虚点了几下,嘴边出现一丝淡淡的笑意:“既然相信,难道爱妃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陈贵妃愣了愣。 “那个侍卫,是个女子。” “啊?”陈贵妃低呼一声,连忙掩饰的咳了一声,面色大为和缓,复而轻轻一笑,软糯轻柔,“陛下竟然也,看出来了。臣妾,方才真是担心陛下多心。” “今日之事,永旭真是受了委屈。”她轻声说,试探着看皇帝反应,“好好的,竟然被人这兜头泼了脏水……” 皇帝已经沉浸在丹药的香甜和虚空般的沉醉中,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她看着高公公,高公公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陈贵妃只好忍住剩下的话,起身退下。 她出去以后,整个帐中又是一片沉寂,炭火毕剥,皇帝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程晖已经到上林了吧。”他问的是和霜风一起去取雕的云麾将军。 高公公应了一声。 皇帝又问:“营地四处可布置好了。” “一只苍蝇飞出去也会被紧紧盯住。” 帐中再次陷入沉沉的静寂,过了一会,便是皇帝均匀的呼吸,高公公转头,看见皇帝的眉头紧蹙,仿佛在睡梦中也辗转难安。 这一夜,的确有些不太平,先是林中的野狼袭击了营帐,伤了数人,然后另一侧的粮库竟然走了水,还好发现的早,趁早扑灭了。 辰时刚过,云麾将军和霜风一身风尘的赶了回来,带去的十人,只回来五人,两人身上也颇有几分狼狈。 众人一早便听令静候在帐中,等来的却是一只刺猬般的大雕。 云麾将军拜倒谢罪:“臣等在上林外遭到伏击,对方行事诡异,全部同归于尽般冲击,仓促中金雕挣脱束缚逃离,被射杀在半空。臣办事不力,请陛下降罪。” 皇帝皮笑肉不笑:“你做的很好。” “陛下……” “下去吧。”皇帝今日面色红润,中气十足,“很好,这么快就露出尾巴了。” 他看向慕容昕:“老三,不枉你昨晚又是放火又是捣乱的——把雕拿出来吧。” 慕容昕轻轻拍了拍手,从帐篷外走进一个侍卫,她半抬手臂,上面特制的护臂上,正歇着一只矫健的几乎成年的金雕,金雕进了帐篷中,微微展翼,几乎半丈长,一身金光潋滟的羽毛,桀骜的姿态,然而这庞然大物站在宁卿手臂上,竟然恍若幼猫一般乖巧而轻松。 不知道谁低声呼了一声:“雕,雕不是死了吗?” 慕容昕道:“金雕性情凶猛,但是看人下谍,这帐中,除了父皇,见了谁也不会多搭理的reads();。”他带着几分得意的笑意看着皇帝,果然得了一个“就你嘴甜”的笑意。 “有人当然希望雕死了,但是很可惜,这雕呐,不会死。早在霜风他们出账之前,阿呆便已经到了帐中。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想引开凶手的注意力罢了。好了,现在,请大家将双手伸出来,阿呆会一一证明你们的清白的。” 帐中除了参与春狩的百官还有他们的贴身侍卫仆役,宁卿便驮着阿呆从最旁边开始,一个一个看过去,到了阿布勒身旁,她多站了片刻,阿呆呆头呆脑四处一瞅,还是没有反应。 阿布勒低声用蛮语道:“让姑娘失望了。” 宁卿面无表情,继续走过去。 终于,在走到太子身旁时,宁卿顿住了,她轻轻嗅了嗅,然后看了眼太子,太子一脸“你敢陷害我你就死定了”的表情,她忽然微微一笑,然后继续走下去。 阿呆忽然脑袋一直,然后紧紧盯着太子身后的慕容恪,咕咕叫了一声,然后将一个鸟脸左看右看了几遍,忽的一振翅,竟然直接扑了过去,这样十数斤的体重顿时扑的慕容恪一个趔趄。 宁卿轻轻呼哨一声,阿呆顿了顿,收起自己快要踩下去的鸟脚,不甘心的冲着慕容恪咕咕两声,走了回去。 这下,众人古怪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在慕容恪身上。 慕容恪一时不察,狼狈的站起来,拍了拍袖子:“此物凶悍,不曾教化。” 皇帝冷声:“你作何解释?” 慕容恪抬起血淋淋的手:“儿臣早上不小心伤了手,扁毛畜生,闻到血腥味,便难以自控。” 宁卿看着这张俊美的脸皮,忽道:“四王爷早上伤了手,请问怎么伤的,何时伤的?” 慕容恪冷道:“混账,本王还轮不到你来问话。” “回答她。”皇帝开口。 “儿臣——早上擦刀时不小心碰上了,一点小伤。” 宁卿猛然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就是这双手,亲手锁住宁幼今,就是这双手,亲手毁了一个妙龄少女,而他的主人,还在打着一箭三雕渔翁得利的念头。 “若是擦剑伤口,大都在月丘上,且由深为浅,此伤口深刻齐整,且在虎口之下,小人愚钝,四殿下竟是用手来擦剑么?” 太子帮腔:“四王爷一时手快,也是可能的。” 宁卿看傻子一般看了他一眼:“太子兄弟情深,可是有些人显然没有这样想。请问,昨晚四王爷是否来见过太子殿下,又是否四王爷走后,太子一夜安寝好梦?” 太子不解:“你此话何意?” 宁卿笑了笑:“太子竟没有闻到自己的衣袖间多了一丝丝说不出的清幽香味么?这香味,正是崔小姐素日所用。” 太子脸色一变,连忙紧张的嗅着衣袖,竟然真的有一丝丝说不出的香味,他顿时面色大变,难以置信的看着慕容恪reads();。 宁卿转头一起看着慕容恪:“四王爷既然问心无愧,为何会在看见金雕时面色一变,又为了掩饰,在仓促间割破手掌试图掩盖味道?” 皇帝一双白翳的眼睛死死看着慕容恪:“老四,竟然是你。” 慕容恪上前跪倒:“儿臣冤枉,且当日事发之时,儿臣一直在帐中安寝,怎能□□去害了崔小姐……” 崔笠站在身后,忽道:“四王爷那日真的在帐中安寝?” 他走出来,从怀中换换掏出一小缕丝线:“如果是这样,那这缕丝线如何解释。” 崔笠一步步走出来,先是跪在父母面前磕了一个头,然后走上前,几乎绝望的笑了一下:“你们一定想知道,舍妹身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和悲伤:“是我做的。” “你!!”崔母几乎昏倒。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皇帝问道。 “因为,我不想我妹妹死的那么不明不白。”他闭上眼睛。 那一日,已经快要辰时,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崔小姐受了巨大的屈辱,几乎恨不得立刻死去,但是她不能,她想要去找自己正当值班的哥哥,请他为她主持公道,但是在跌跌撞撞的奔跑中,她撞上了慕容恪。 她是认识慕容恪,他问她怎么了,她哭哭啼啼说不出话来,就在她要走的时候,他脑子里突然涌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当他离开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想被正值戍卫的崔笠看见,因为慕容恪的小心翼翼,他生出好奇念头,然后他看见了他的妹妹,还有散落在尸体旁的一块玉佩。 而这些都是指向另一个人的——慕容昕。 慕容恪和太子素来亲厚,崔笠几乎可以预想道,接下来的查询结果会怎么发展,他们会振振有词的说是慕容昕和崔景新私通,说他们一时争执,说慕容昕失手杀了她。 他看到了妹妹身上被肆虐过的痕迹,那或许还会说成是慕容昕强占不成,恼羞成怒。 这个时候,他那爱好面子的父亲会像一块石头一样滚向太子。 他的妹妹,不应该成为强权争斗的工具。 所以,他拿出了自己的刀。一刀刀割了上去,只有彻底而疯狂的死亡,才能引起巨大的震撼。 他紧紧握住那数日来一寸土一寸土寻来的仅存的证据,等待着最好的时机,他巧妙的给慕容昕传递信息,让他知道太子正在针对他做的一切证据搜集,冷冷观望他暗中的调查,看着夜里,那个慕容昕身旁叫阿恒的侍卫一寸一寸的探查他妹妹的伤口。 一切,只为了真相。 这一缕细细的棉线成了慕容恪心头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先是无声的笑着,静静的听着崔笠的言辞,然后终于越来越大声,变成了肆无忌惮的狂笑,好像他讲了一个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 第44章 沉疴 半晌,慕容恪安静下来,他环顾一周,看着崔笠,点了点头:“很好。” 皇帝的心口微微起伏,刚刚经过慕容源之事,费了好些力气才安抚住太后,他蹙眉看着慕容恪:“你笑什么?” 慕容恪看着自己的手,有殷红的血缓缓流下,他轻轻吁了口气:“比我想象的快呢。” “逆子,还不据实招来!” 慕容昕逼近一步,不动声色的靠近宁卿,问慕容恪:“你为何要杀死崔小姐?” “为何?因为——她蠢呗。”他轻轻扬眉,“那日,我看见三哥出门,便悄悄跟了上去,但是没想到跟丢了三哥,却发现这个一个可怜兮兮的小人儿,啧啧,真是雨后梨花,我见犹怜呐……” “混账!”皇帝龙颜大怒,“朕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逆子!” 慕容恪却是更大声吼了回去:“你以为我想要你这样的父亲!” 他眼眶通红:“我母亲为你诞育子嗣,可在你眼里,连御花园一棵寒梅都比不上!她病的那么重,可是你呢,你却任由皇后和宁妃相争,害的我母亲如此惨死!我在皇后的坤宁宫和宁妃宫前跪了那么久,可是你派来派去的太监竟然连问都不曾问一句!没有人比你更伪善,更冷酷!死在你手上的人只怕已经铺满了围场,我不过是替天行道,替一个和情郎私会的荡~妇了解自己而已!这样一个□□,和那个不知羞耻的浅襄一般,如此贱人,怎么嫩奢望进的慕容家的大门?!” 此话一出,皇帝的脸便像是挤了几处条抹不匀的胭脂,红一阵白一阵。浅襄是慕容恪曾经指婚的妻子,柱国大将军的孙女,是皇帝一心促成的亲事,家世相貌样样都好,除了贞洁。婚嫁前逃婚,使慕容恪一时沦为笑柄。也是这件事后,他西进戍疆,一去数年。 事已至此,慕容昕心知无可辩驳,便果断寻找了最有力的理由和最能博得同情的借口。他愈是激烈,这效果也便越好。 皇帝眉目中果然有几分松动,崔笠眉头微蹙,几乎便要出声,却听见慕容昕站了出来,平稳的脚步声安抚着他激愤的情绪。 “这么说,那封假冒相约的信也是四弟的手笔。”他这话,几乎瞬间将皇帝的情绪拉了回来,倘若是因为激愤杀人,那尚可说,但书信之事,如此险恶居心,此事倘若涉及夺镝…… “或者是,四弟会说不知道?无妨,能动到我母妃身旁的人,在这营帐中,恐怕也没几个吧。”他眼睛从老二,太子身上一一扫过。 太子第一个道:“此事与我无关。”他嗫嚅了一下,道:“不过是四弟说你形迹可疑,且好男风,其心可居……”他的声音在慕容恪冷淡的注视中越小越小,最后几乎恼羞成怒般喊了一句:“总之,与我无干。” 陈贵妃拍拍手,一个瘦弱的宫娥被押上来。她胆怯的看了慕容恪一眼。这个宫娥是慕容恪的人,隐秘的暗桩。 慕容恪神色终于一震,缓缓闭上了嘴。 这时候,整个事情的大理脉络,已经浑然清楚,崔笠双手伏地,以额触地,铮然有声:“请陛下为舍妹做主reads();。” 崔大人也跪了下来,崔夫人跟着跪了下来,崔氏一派的官员都跪了下来,陈贵妃本想再加一把火,但是看见皇帝的神色已有恼意,便生生止住了。 宁卿上前一步,慕容昕想要拉住她,但是她已经走到崔笠旁边跪了下来。 慕容昕扬眉,到底明白她的所思,他缓缓走过去,一撩摆袍,也跟着跪了下来。还好他事先已有招呼,三王阵营的官署依旧是在中立状态,沉默不语。 随着慕容昕的动作,太子一震,竟然也跟着跪了下来。 皇帝几乎气的要笑了:“你发什么疯?” 太子今日一呼一喝,被皇帝训了个七七八八,心头早已乱麻一般,此刻因为慕容恪的事情,恨不得立刻对皇帝表明忠心,撇清和慕容恪的关系。 眼下又被这么一训,又想要站起来,碰见皇帝冷如寒霜的眼睛,却生生定住不敢再动,连原先想好的哭词——慕容恪如何居心叵测竟然在他身上下香,好让雕儿嫁祸给他,也生生忘了。 慕容恪只是笑了笑,垂首不语,拜倒在地:“儿臣一时糊涂,大祸已成,求父皇责罚。” 他的姿态无一不是大包大揽的动作,反而让皇帝多看了一眼。 黑压压的人群,沉默的跪在那里,是无声的力量,皇帝孤身坐在王位上,抿着坚毅的双唇,呼吸浅促,过了好久,众人终于听见皇帝的声音。 “既已知错,然法不容轻。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圈禁上林西郊围场——太后圣诞后大理寺听审。” 这显然和崔家的期望相去甚远,但是皇帝金口已开,其他人还是沉默谢恩站了起来。 崔笠仍旧跪在地上。 皇帝耐着性子:“崔爱卿还有何事?”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顿了一顿,这分明就是一种警告,崔小姐虽然无辜,却也万万没有到一个皇子陪葬的程度。倘若崔家不识好歹,那失去圣心也便是近在咫尺之事了。 崔笠再次磕头:“微臣有一请求。三天之后,便是吾妹头七,臣想要未过门的妻子——颜杯小姐一同前来送葬。” 他抬起头来,额头青青一块,在白皙坚毅的脸上,显得几分突兀和阴气森森。 皇帝挥手:“准了。” 颜杯脚步一软,登时扑到在地,她此时也顾不得许多:“陛下,皇帝陛下,颜杯错了……”阿布勒伸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敲:“让陛下见笑了,小妹近日受了惊吓,一时激动。”他转头命令身后的仆役:“将小姐带下去,严加看管。” 他绝对不允许颜杯死在大烮的刑场上,而宁愿她无声消失在大烮的贵宅中…… 崔笠嘲弄的看着阿布勒一眼,然后谢恩站了起来。 整个事情终于告一段落,除了还在高位下面跪着的慕容昕和宁卿。 皇帝看着他们,看了几眼:“老三,你这是干什么?” 宁卿想要说话,慕容昕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周围之人顿时一阵唏嘘reads();。 慕容昕侧头去看宁卿,她显然已经下了决心,他微微笑了笑,示意自己来。 阿呆左看右看,这时候也走到宁卿身旁暂定,两人一雕跪在众人中,看起来颇有几分诡异。 “儿臣想求父皇一件事。” 陈贵妃心一下子提起来,顾不得许多,很小声的说:“陛下,赐婚之事万不可轻易允诺。” 皇帝道:“你说。” “霜风和云麾将军此次前去取雕的路上救了一个女尼。”慕容昕道,“那女尼讲了一件颇为耸人听闻之事,联想之前关于伪造的那封儿臣所写的书信,儿臣着实心惊。儿臣不敢欺瞒父皇,细细盘问了女尼,左思右想之间,还是想让父皇见上一面。” 他每说一句,张御史的面色便白上几分,听到最后,他手不自觉的按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份书稿正在静静的躺着。 他察觉到慕容昕若有似无飘逸的目光,几乎立刻下定了决心:“陛下,微臣有本启奏。” 远远的,一个全身笼着薄纱的女尼身姿娴雅向这边走过来,她走到的时候,御史和刑部的侍郎跪在左右,女尼的目光从薄纱后看了看慕容昕,然后走上前去,仙子般飘渺的仪态,一袭烟拢的薄纱,众人都紧紧盯着她。 然后,女尼缓缓摘下了自己的面纱,狰狞的面容,一如多年前宁妃宫中巫蛊的真相。 皇帝高坐于上,神色冷冽,太子侍立一旁,抖如秋叶。慕容恪事不关己,几分痛快几分遗憾潜藏眼底。 只有阿布勒皱着眉头,他并不关心宫闱秘闻,也并不关心哪个相爷含冤而死,他关心的只是,他苦心扶植的代理人辛苦做的局竟然为自己的敌手做了嫁衣。 整个布局和真相几乎昭然若揭,皇帝本对宁妃和小公主便心有愧念,听闻此事,悔怒交加,连连道了三声:晚矣。 顾我在面色惨白,随着刑部侍郎列出那卷已经原始的左相书信,便被喝问而出,跪在宁卿身旁。他倒是并不意外,自从福王之事他已然失了圣宠,此事不过是一个水到渠成之事。 所有沉寂在水底的石头,总有见到明日的一天。 皇帝叹了口气,他今天便将过去数年的气都叹遍了。 “礼部听令,恢复宁美人妃位,重修左相府邸,探查宁家子嗣,予以告慰。”皇帝命张御史和几个出列的大臣平身,“尔等兢兢业业,不畏险阻,令蒙冤忠臣昭雪,皆加官一级,赐,东珠十斛,似锦十匹。” 众臣连忙谢恩。 他们不过是在适时的时候被推出来的棋子,每个人都看似顺其自然的走的这一步,而在之中,却是有无形的网将之串联。 慕容昕看了宁卿一眼,她眼眶微热,闭眸深深呼吸,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变得值得。 然而,还是不够,宁卿忽的挣开眼睛,侧头看跪在自己身旁的顾我在,朗声道:“顾大人,听闻您和大使交好,元宵之日,还一同饮宴,大人有一如花娇娘,唤作月娘,是也不是reads();。” 顾我在心灰意冷一般笑了笑:“是又如何?” “不如何。大人既然和大使如此交好,身为主家,当也知会大使——朋友妻不可欺才是。” “你这话什么意思?!” “大人那日糊里糊涂的丢了美妾,连大理寺的监牢都去寻过,竟然没有问过您的好伙伴么?” 顾我在身体一颤,转头看向阿布勒,对方脸上是森冷的沉默。 “不过,我想问了,估计阿布勒大人也没法交给你了——这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怎么好吐出来?!”她声音冷冽,众人俱是一惊。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阿布勒道,他穿着斗篷,手一直藏在里面,看不清起伏。 “阿布勒——北狄恶鬼军队的饿鬼将军,您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北境一战,你围困安北城数十日,屠杀妇孺,餐食同类,而后凌虐出城应敌的福王,囚禁拷打数日,之后假死出逃,随赫连凿凿逃窜回到大都,之后改头换面,以阿布勒部落继承人身份出列大都议事堂。”她每说一句,阿布勒身上的气息便冷凝一分,到了最后,他浑身的杀意几乎挥之欲出。 “当日北境一战,安北城外,慕容恪三天走了数十里,迟迟不至,武成王孤身犯险,穿越西疆不毛之地,深入城中内外夹击,九死一生,最后大获全胜——却不想被大使侥幸逃离,如今败军之将不思悔改,竟然堂而皇之在城中肆意掳走妇孺,烹而食之!!” 阿布勒面色一动,几乎咬牙:“你是谁!” “我是谁,你不是猜到了吗?”宁卿冷眼看他,深沉的眸子黑如点漆,几乎将要将人尽数吞噬。 随着她的话,两队侍卫捧着一个个托盘走进来,慕容昕先是对皇帝告以歉意,然后命人揭开了盖在上面的布匹:一颗颗新生的白骨,触目惊心的躺在红布上。 阿布勒几乎毫不犹豫,将手按向腰间,皇帝立刻道:“将他拿下!” 帐中顿时一片混乱。 而在那混乱中,宁卿停在原地,几声冷箭,她几乎本能的挪转,紧接着,一声巨大的闷响,帐中一片烟雾。 侍卫大声呼喊:“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浓重的烟雾中,有人拉住了她的手,温暖宽大的手掌,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直到重重烟雾散去,阿布勒已失去踪迹,宁卿和慕容昕站在原地,一手交握,她的脸上被利剑擦伤一点,慕容昕缓缓撕下她的面具,一张璀璨美丽的脸庞缓缓露出来。 混乱的静谧中,所有人都听见慕容昕的声音:“她就是宁庄臣的女儿,宁妃的妹妹,宁幼卿。” 皇帝透过烟雾看见他骄傲的儿子坦荡而坚决的身影缓缓跪下,郑重其事:“父皇,儿臣想要娶她为妻。” “不!我不同意!!”陈贵妃猛地站了起来。 第45章 夙愿 场面一时冷凝,陈贵妃转头看了皇帝一眼,声音低了八度,但是依旧坚决:“臣妾不同意。” 顾我在跪在原地,痴痴看着宁卿,那样熟悉的容貌,又有几分陌生,她的眼眸莹亮,没有疲惫也没有沧桑,他一瞬间自惭形秽,几乎连跪在她旁边也是一种亵渎一般。 “此事——容后再议。”皇帝利落结束了这一场慎重的请求。 慕容昕没有起来,看着皇帝:“儿臣可以等。” 皇帝看了一眼高公公,他立刻走上前来,这混乱的帐篷,一派混乱的场面,让皇帝的太阳穴一阵阵发疼,只有最新的清心丹能给他一丝丝安抚了。 慕容恪等人很快被羽林军押解下去,硝烟散尽的帐篷中再一次静默下来。 众人的目光如同无数耀目的白烛,散发着琐碎和激烈的好奇心,死死围绕着宁卿和慕容昕,已经有人很轻很轻的低声议论。 “这就是宁庄臣的女儿?不是被发配到北境了么?” “是啊,走的时候我相公还看见过呢,一家人就剩几个女眷稚子了。” “北境?那发配到军中……唉……”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难怪,会和武成王一起,想来早已就是王妃了吧。” “看来,武成王并不是好男风——”有人看向了面色难堪的太子。 “不过,陛下也不会同意,再说,娘娘怎么会让那样的人常伴王爷左右呢。”有一两声很小的庆幸和优越感十足的期待。 慕容昕拉着宁卿站起来,她比他想象的温和,也比他想象的淡然,这份殊然不同的镇定让他有些不安。 但是宁卿只是顺着他的动作站了起来,她微微一笑,慕容昕心中立刻涌起一丝异样的温暖,他亦轻轻回复一笑reads();。 然后宁卿和他并列一起往外走去,众人的目光如刀如割,但她恍然不觉,她目光所到之处,窃窃私语的声音便停止了。 陈贵妃本来已经和皇帝一起起身,却停在远处的帐门处,侍女打开门帘,帐篷外,是羽林军井然有序的巡视,更远处,是烈马奔走的身影,一派勃勃生机,清丽的春风裹着春意涌进来,并不会觉得冷冽。 陈贵妃的声音随着风声涌进来:“跟我来。”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被叫的人心知肚明。 慕容昕拉着宁卿的手,陈贵妃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我只见你。” 说罢,她走了出去,门帘重重落下,宁卿微微一笑,对陈贵妃的态度不以为杵,她深深的呼吸着,没有面具的呼吸,整个人似乎都变得透彻起来,她的手从慕容昕温暖的手掌抽了出来:“去吧。” 慕容昕拍了拍她的手:“等我一会,我很快回来。” 宁卿含笑点头。 辽阔的草原,她走出来,百草伸展,新叶如毯,绿草茵茵,阿呆扑棱着翅膀跃跃欲试。 “去吧。”她转头看着旁边的阿呆,阿呆雕头一抖,立刻划拉着翅膀一飞冲天,很快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黑点。 终于只剩下一个人,她站在洁白的帐篷前,看着眼前忙碌而井然有序的人群,第一次,澄澈的笑意涌现出来。 慕容昕硕士一会,直到午膳结束也没有回来。 因为宁卿身份暴露,慕容昕的帐篷已经不能住,陈贵妃一直没说话,常美人便派人收拾了一件小帐篷给她单住,又拨了一个侍女过来,并一起送上了几套换洗的宫装,她看了看,随意捡了一套最普通的宫装出来。 宁卿用了午膳,又让侍女准备了浴桶,好好的泡了一个澡,满头的秀发放下来,如同浓墨染黑了整个浴桶,看的那个侍女有些瞠目。 “奴婢还以为常美人的青丝是最长最美丽的,想不到宁小姐的,竟然还要美,就——像黑黑的丝绸一般。”这个婢女原本是外间做粗活的,整个人透着点愣愣的老实气。 宁卿嗯了一声,任由她帮忙洗刷,温暖的水温,恍若是母亲的臂弯,无声的拥抱着她,经过这么漫长的沉默和隐忍,紧绷的情绪和缓下来,便是沉沉的疲惫,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安静的睡着了。 慕容昕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幅模样,她纤长的手臂柔软服帖的靠在浴壁上,小巧的下巴枕靠在上面,而花瓣一般柔软的小嘴和白皙的眉头第一次呈现出柔和的状态,而顺着她纤长睫毛阴影往下,蒸腾雾气中是若隐若现的起伏。 因为所有人几乎默认的慕容昕和宁卿的关系,他的进来没有收到任何阻碍,既是是那个婢女,也只是立刻放下手中的木梳,见礼而已。 他站在那里,只是片刻,却像受刑很久一般,声音嘶哑低沉:“她睡了多久?” 婢女回答:“刚刚一会。” 慕容昕努力控制自己眼睛的角度:“马上找两个手脚麻利的,将小姐抱出来——容易着凉reads();。” 婢女有些为难:“王爷,叫人还需得只有常美人那边去,不如您——”她止住话,意图却很明显。 慕容昕感觉鼻腔深处有汹涌的血液在奔流,他有几分不悦:“什么时候,轮到你来使唤本王了。” 婢女吓了一跳,立刻便要跪下,慕容昕不耐烦的挥挥手:“做事麻利点。”抬起长腿走了出去,他走的很快,一口气走到营帐中,帐中桌上放着一个小蛊,霜风正在小心翼翼的搅和什么。 慕容昕只觉得口干舌燥,走过去,一把端上桌上的瓷盅,仰头便是一口。 一口下肚,才觉出异样来。 “这是什么?” 霜风有些狗腿的笑道:“王爷,方才出去视察时,无意发现了一只鹿,顺手打了回来,这鹿血——对男子尤其好。” 他暧~昧的眨了眨眼睛。 下一秒,慕容昕只觉得一股火从丹田缓缓升了起来,联想到方才看见的一幕情景,一瞬间,鼻子缓缓有液体涌了出来。 霜风惊叫:“啊!王爷,你流血了!” 慕容昕由着他给自己手忙脚乱的擦鼻血,只觉不是流鼻血而是要喷火了,他想,真的要赶紧想个办法让父皇松口将宁卿娶回来,真是邪火上冒,现在竟然连霜风看起来都有几分眉清目秀的样子。 他想到今日母妃坚决而聒噪罗里吧嗦的各种道理,什么蒙羞,什么军~宠,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这次和母妃的沟通无疑是非常不愉快的,陈贵妃坚决不允许宁卿成为他的正妻,在他强硬的坚持下,她最后松口,最多只能给一个侧妃位置。 慕容昕是典型的骆驼进帐篷,开始进去一个头,后来就能把自己的尾巴也塞进去,只要陈贵妃让了第一步,剩下的都好办。 他也不置可否,模棱两可的结束了这场对话,果真,如他预料那般,陈贵妃并不相信宁卿的清白,她提出了嬷嬷检验的要求。 “自古皇家儿媳妇都是如此,当年,因为你父皇的一时宽厚,让慕容恪成了什么笑话你不记得了吗?” 慕容昕敷衍:“再说吧。”宁卿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对待,他知道。 雍和三年的春狩在并不愉快的氛围中仓促的结束了。大烮和北狄的议和暂时搁置,但是双方都心有默契的互不相犯,北狄是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大烮是因为即将赢来年度的盛世,太后的诞辰,称之为诞节。皇帝至孝之至,下诏诞节咸令宴乐,休假三日。 并将在宫中大摆宴席,届时凡是五品以上皆偕同家眷应邀出席,皇帝以太后名义另赐四品以上金镜、珠囊、缣彩,赐五品以下束帛 宁卿回到长安之后,接了圣旨,留守宁府,听闻宁家平反,昔日被遣散的仆役尽皆主动前来投奔,宁卿坐在院中,备了桌椅,见到来人,只有三个问题。 “当年走的时候拿了什么?” “这些年在哪里?” “为什么要回来reads();。” 问过之后,最后只简单留下了十来人,她本人更是闭门谢客,加之本是女眷,当年宁相的学生男子不方便前来问候,女眷因听闻宁卿曾在军中女閭为奴,或多或少几分不屑。派人将宁府的信息送去了碧云书院给幼今后,宁卿安静的住了下来。 宁府从未有如此的安静,宁静的时光,渐渐昏黄的夕阳,春意已近,海棠虽谢,但是爬墙的蔷薇开了一墙的婀娜艳光,她坐在后院的秋千上,一袭浅白纱衣,留着毛峰的斗篷,一张精致的小脸显得格外白皙。 管家已命人将秋千加固,她抚着秋千架,一旁的丫鬟垂手捧着暖手的水宝。 宁卿坐上去,她一点点晃起来,一如当年,坐在这里,秋千越飞越高,她散乱的发梢在杨光下熠熠生辉,斗篷微微鼓起来,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而今,笑声早已经消失,但是精灵般荡起来的姑娘清丽的脸庞还是随着越来越高的秋千越过了花墙,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有哒哒的马蹄声踏过,然后停滞在墙外,她睁开眼睛,看见慕容昕笑眯眯的模样:“荡过来,我接住你。”他眼眸清亮,看着她,大声说。 这是他这几日第一次过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排堆叠的满满当当的马车。 宁卿晃上去,又晃下来,她的头发肆意飞扬,步摇轻颤,眉目平和,但是那少了一点什么东西。 慕容昕紧紧的看着她,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眉目变得多么平和而温柔,他尚来不及想到什么,秋千上的人儿已经到了顶点,然后就那么顺势飞了出来,他一脚踏上马背,长臂一伸,然后将她揽进了怀里,紧接着马缰一紧,便转了一个方向,宁卿已经稳稳落在了前座上,他的手滑过腰肢揽住她。 “真傻,这么跳下来不怕摔坏了?” “不会的。”宁卿的声音有几分飘忽,他立刻加了一分力道,即使她已经在他怀中,但是还是感觉幻觉一般不安全。 “这些都是帮你准备的,宁府空荡荡的,这些都是当年宁府抄没和变卖的物品,我另寻了些新鲜东西,还有太后诞辰,你是一定要好好打扮的,想来你刚刚整饬宁府,也没有时间,我便一并帮你准备好了,是徳云庄最好的料子,各式各样各有一套,头面珠玉我也尽数选了些时兴款式,倘若你不喜欢,叫人知会我便是。”他分明是希望她夸奖他的,偏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小菜一碟的模样。 宁卿真心道:“谢谢你。” “你我之间,何必这样客气。”他笑起来,伸手示意下人将东西送进去,然后勒转马缰,“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专门选的是僻静的后巷,想来是不想叫人说闲话,宁卿微不可闻的吁了口气。 马缰转移的时候,她转头看向远远的塔楼上,一个静默的身影,礼貌的笑了笑点点头。 马儿奔跑起来,清脆的石板哒哒作响,少女时代的时候,她曾经幻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英气的公子骑着马,远远本来,路过她身旁的时候,一把将她捞起,放在马背,然后成为他最爱的那个俘虏。 她轻轻笑了笑,笑靥却是冷清的。 第46章 情愿 长安一百一十坊,如同整齐的棋盘,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因为太后的诞辰早已张灯结彩,丝绢裹树,彩灯精致,更甚元宵。 他们骑着马,在小巷子中缓缓穿行,枣树梨树都长出嫩绿饱满的新叶,柳梢低低垂下,分花拂柳一般走过去,只觉心旷神怡,于思绪深处生出和缓的柔软reads();。 马儿走过肃穆的皇城,再往外便是热闹喧哗的外郭城,慕容昕的斗篷垂坠在浅风中,似乎也沾染了春意,透着薄薄的暖意,更多的暖意从他握着缰绳的手臂传到宁卿的手臂上,让人感到一丝丝颤栗。 慕容昕神色静谧,嘴角含着一丝笑意,松松拉着马缰,有细小的发丝软软的随风摆动,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缓慢而温暖。 夕阳西下,金灿灿的光芒给一切度上了一层金边。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般打扮——真是,极好。”他的声音带着温暖的喟叹。 “我们去哪里?”宁卿问道。 “上次我答应过你,带你也去那个小酒馆。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行——明日太后诞辰,想来也要留你再在宫中多住几日,好好陪陪你姐姐。”那便几日不能见面了。他扬唇一笑,一面又解释,“这几日,忙着父皇交代下来的差事,昨日好容易来一趟——偏你又进宫去了。” “嗯。”宁卿声音冷了一冷。 慕容昕道:“我母妃原是想的最多的人,我已和她说过——你且不要理会她。” 说话间,已经到了窄巷外面,黄昏时候看过去,整条巷子都闪着金漆般的光芒,活生生添了几分古典和富贵,两个仆役模样的人站在门口,一见到慕容昕立刻点头哈腰的迎上前来。 慕容昕由着他们牵马,翻身下马,又伸出手来想要接她下马,宁卿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一个利落的翻身跳了下来,她沉默着面容走过来,阳光洒在她脸上,恍若流连湖面的碎花,这副模样,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慕容昕想起了当年安北城外的台阶上,那让他呼吸一窒的一箭,锋利的箭刃就在他面前,洞穿了她的肩膀,他目光不由得低下去,手心发热,想要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宁卿却已经率先走了过去。 依旧是那个粗陋的小酒馆,如今因为太后的诞辰,也应景的布置了一番,细细打扫干净,酒馆里面的上下座位都洗刷干净,新的竹篾编成的门帘是新鲜的竹子味道,连后院的地上也铺满了细细的火炭灰。 店门外面树墩做的酒桌上,是岁月和人群磨出的光滑,不同于酒馆里面的雅间会有陶瓷品布置的时兴鲜花,这里是有大大的竹筒做成的筷筒。 小二殷勤的背书,热情推荐着小酒馆中的招牌陈酿reads();。 宁卿却止住了跟他走进去的脚步,拍了拍那树墩:“就坐这里吧。” “这里?”慕容昕扬眉,旋即面色一柔,“倒是挺好的。” 精明的小二早已经察觉两人身份的尊贵,却也并不言语,殷勤的上了酒水,便先退了下去。 最好的美酒,只是打开酒壶,便是醉人的酒香,慕容昕拿起那杯子,一个酒壶陪一对酒杯。 酒杯上一个玉环,一个石锤。 他端详了片刻:“这是——凿石索玉?” 掌柜正好端着牛肉和饮食上来,见状便笑了笑:“本意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当日这位姑娘也曾有以为是别的意思。” 他放下饮食:“二位慢用,太后诞辰,这几日小店一律半价。”说罢便退了下去。 等到掌柜进了门,小二诧异的问道:“掌柜的——我们什么时候半价的?” 掌柜瞪他一眼,眼里一片幽深:“从那位公子进来开始,你且去巷外候着,若是有人来,便说今日歇业了。” 小二不敢多问,忙从侧门去了。 慕容昕给宁卿斟了酒,瓷白的杯子在黄昏中几乎和她的肤色一致,掌柜已经挑了高高的灯笼上来,坐在柔软的夜色中,连人心也沉醉几分,他低低嗅了嗅酒,轻轻点了点头,的确是好酒。 “你当日以为是什么意思?”他看着那杯子上深刻的花纹。 宁卿笑了笑:“玉石俱焚。” 慕容昕面色微震,复又笑道:“阿恒,你这性子,太过刚烈——并不适合……”做个大家闺秀,他本想说,但转瞬想到她之前的遭遇,便住了嘴。 “我这性子,并不适合宫中。”她接过话头,话里有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酸涩,“宫闱深重,风云诡谲,我既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也没有倚为臂膀的家世母家,并不适合留在武成王身旁reads();。”这是陈贵妃“委婉”告知宁妃的话,再由宁妃小心措辞转告她。 “我的母妃,在宫中这么些年,自然有她生存的方式。但是她的方式并不是适合所有人。”慕容昕想了想,道:“我自然希望我的母亲的喜爱你,庇护你,但她已经这般生活四十载,须臾转变只是不易,但是只要徐徐图之,未尝不可成。” 宁卿转着酒杯,拿起抿了一口,烈酒入喉,顿时从胃里开始暖和起来。 今日他本来还有极重要的安排和布置,但是听到昨日宁卿进了宫,而先前陈贵妃曾见过宁妃,慕容昕便再也等不得,他深知宁卿的刚烈和心性,只希可以在郁结将成之前可以化解,眼见此刻她似乎有松动的模样。 慕容昕便有了更多底气:“大抵终身大事,多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非说父母可以决断所有,而是说明父母赞同和祝福的重要,将来,倘若我们成亲,你自是避不开我母亲的,倘若此刻她喜欢你,将来自是少了你诸多不便。” 宁卿像一只小鸟般啄饮着那酒,此刻便问道;“那若你母妃无论如何也不喜欢我呢?”你当如何选择?这句话她没有问出口,也不会问出口。 “我会让她喜欢你,我的母妃虽然——却也不是不讲道理。婆婆和媳妇之间不是对立的,只要她们的关注点在同一个男人身上,一旦有一个稳定的风眼,便不会东风和西风的矛盾。” 宁卿看着酒杯里面的涟漪:“如果她容不下我呢?我曾听民间有一传言——问一个男子,母亲和媳妇一起掉进水里?会先救谁。” 宁卿挑起半边漆黑的眸子看他,听到他缓缓笑了:“这样的问题,大抵就跟一个人要渴死了,是饮鸩止渴还是渴极饮碱一般。我永远不会让情况变成那个模样——我会护住你,任何时候。” 宁卿问他:“若是她容不下我呢?”那些直白而尖锐的诋毁她永不会复述,她只是固执问他这一个问题。 慕容昕认真看着她,似乎猜到她心思一般笑着:“有我宠着你,爱着你,她终究会接受的。” 夜色渐沉,风吹起灯笼摇摆,灯火明灭不定,她眼里好像也有什么火光轻轻一闪。 一只寒鸦飞过,站在树杈上呱呱叫,小二连忙捧了棒子出来驱赶。 “我如今二十有余,母妃确有想法为我娶妃reads();。”左右她也可能听到什么,不如先自己说,“但我自然是不愿的,所以先前我已经连着数日进宫陪着太后,到时候有她为我们做主,那更加容易。” 她双手捧着酒杯,看着那寒鸦临走还死命叼着一块肉干,轻轻笑了:“武成王本是天生贵胄,倘若有天入主南宫,三宫六院自然都是有可能的。” “你不相信我?”他声音一沉,却没有正式回答她的问题。 “不,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自己。深宫诡谲,投身期间,深如广海,总有一天,也会变成曾经最为厌恶的模样,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慕容昕道:“不会。阿恒,我明白你,你永远是你,不会变……我亦是如此。” “呵呵。曾经我的姐姐,宁家最知书达理娴雅善良的女儿,曾经的宁家大小姐,现在的宁妃,她也曾以为自己不会变。” “宁妃虽然囚禁冷宫,心性也不曾改变,即使小公主的伤,也并不是她愿意的。” 宁卿忽的仰头看他,那神色充满了冷酷和嘲弄:“武成王都没有看出来。当日,她囚禁冷宫,假意滑胎,欺瞒过皇后——王爷当皇后三言两语就能被糊弄么?那自然是有货真价实的东西。” 慕容昕正在饮酒,不由一停,看着宁卿。 她缓缓道:“当日她宫中还曾有个太监——后来神秘失踪,一直没有找到尸体。” 慕容昕只觉喉间一阵恶心,不由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那便是说,那小产的血肉……” 宁卿举杯一饮而尽,将酒杯倒扣在桌上,站了起来,看着他:“如你所想。” 他神色一震,眼前的女子神色坚毅,他剩下劝慰的话便再说不出口,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总有话不敢说出口,因为一旦出口,她仿佛便会消失一般。他满满斟上一杯。 “再等等。”他说,“听说这里的小曲儿很不错。”他说完,便看着她,生怕她拒绝,但是她还是缓缓坐下了。 随着他的话,一声清脆的梆子声,一个老瞎子出现了,背着一把二胡,正是当初在小酒馆卖艺的老瞎子,一个乖巧的少女搀扶着他reads();。 看到慕容昕的时候,少女的眼睛明显一亮,再看到宁卿的时候又闪过一丝失望。 酒馆里面没有人,但是慕容昕在,点了数支小曲儿,全是宁卿当日听过的曲子。 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端着酒杯,虽着女装,却有股风流仪态,明明他们坐的很近,但是慕容昕,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远。 他伸出手去,隔着桌子握住了她桌上的手,宁卿转头看他,她饮了一些酒,脸颊浮现动人的胭脂色,看的慕容昕心头一动,他不是没有想过,只要他想,他曾经有一百种办法可以将她变成自己的人,但是他没有。 宁卿的目光从他脸上缓缓移动下来,然后落在了那双手上,他却没有动,而是缓缓伸出另一只手,一对精致的陶瓷耳环露出来。 和她曾经从宝珠那里得到的那对一模一样。 “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阿恒,留在我身边。”他说。 “你会娶我吗?”她平静问他。 “给我一点时间。”他顿了顿,“我需要一点时间,说服我的母妃。” 她想起宁妃转告她的那句话“除非我死,否则我绝对不允许我儿子娶一个女宠,或者,让她老老实实留在他身边做个暖床的女宠,不要再痴心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已经站起来,向外面走去:“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阿恒,你怎么了?”他对她突然变化的态度有些茫然。 她已经走上小巷。 慕容昕立刻追了上去:“我送你。” “不用。” “你突然怎么了?”他伸手去拉她的手,却被她避开,慕容昕神色一沉,按住她的肩膀,生生将她扳向自己:“你怎么了?” “我没有怎么reads();。”她回答。 “你明明就有事。” “没事。” “没事为什么是这样的表情?”他不相信。 “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她有一点小姑娘的别扭和任性,转过脸去。 他又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去:“你要说清楚。” “说什么清楚?说不想嫁给你吗?”她负气冷哼,本来是想冷酷的离开,但是到底还是动了情绪。 宁卿伸手想要将他的手拍开,却被他一手挡住,她伸脚想要踢他,然而他一个转身,她已经靠在了小巷上,动弹不得。 她愤怒的看着她,像是一朵炸毛的蔷薇,红润的嘴唇愤怒的鼓起,一双眼睛几分恼怒几分压抑的异样。 他闻到她发间的清香,还有手上的触感,一时心神动摇,不由得放缓了动作,低下头去。 她的眼睛睁的那般大,他终于听见她的呼吸,这一瞬间,他顿住了:“阿恒,我是真心想和你一起。” 他将手上的耳环戴到了她的耳朵上面,两个碧绿的小坠子轻轻摇晃,摩挲着柔软如黑幕的秀发。 他看到她眼里的危险,不由放低了声音,低低警告:“我知道你的性子,阿恒,不要胡来,别逼我用我的法子。” 她忽的嘲弄般一笑:“你的法子?像这样吗?” 言罢,她踮起脚尖,柔软的嘴唇触碰到他的,他顿时浑身一震,再回过头,她已经从他的禁锢下离开了。 小巷子深处只有几个纸灯笼,她朦胧的身影立刻隐藏进去,他站在那里,轻轻摸了摸嘴唇。 第47章 丧钟 夜色已经很深了,宁卿顺着巷子走出去,身后没有响起清脆的马蹄声,她卷进汹涌的人群,连续三日没有宵禁,人人脸上都有喜色,她站在人群中,感觉自己如此年轻。 一群小孩子不知道从哪家偷偷折下来的一支支杏花,扑打着在人群中奔跑穿梭,宁卿转头看着他们,想起曾经的幼弟,脸上浮上温和的笑容。 四处都是嘈杂而热闹的人声,人声鼎沸的世界,她看着前面馄饨摊热气腾腾的汤锅,不自觉的走上前去,叫了一碗,早春最嫩的韭菜,剁碎了,混着新鲜的猪肉,裹上薄薄的精耕面皮,上面压了一些芝麻,浇上花椒、姜、茱萸沫,再并一丁点扶留藤,沸腾的汤水里面是融化的猪油点点,只是闻上一闻也觉得让人食指大动。 她坐下来一会,摊主利落的上了馄饨,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味,又贴心端了一碗面水过来。 宁卿就坐在这个简陋的小桌子上面,一口一口吃着混沌,前面是人来人往的人群,虽然她一个都不认识,但是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心。 莹白的月亮照下来,光芒无声融入这座古老的城市,她吃完最后一个馄饨,站了起来。 摊主听见一声招呼,将手中的佐料放下,过来桌前的人已经走了,他捡起桌上几个铜钱,去端那两碗剩下的残汤,面汤那碗明显重量不对,他心头一动,伸出一个手指搅了搅,一锭银子露出来reads();。 这样一锭银子赶上他几个月的辛劳,他诧异的愣怔片刻,慌张着急的四处张望,却只看到一个莹白纤弱的身影隐隐走进人海中,再也看不清楚。 她坐了一顶肩舆,懒懒靠在背椅上,对这个城市,熟悉而又陌生,眼神明灭不定,如同灯火,方才的话,曾经的话都一一回响在耳际,她伸手按向自己的唇,冰冷柔软,既然已经决定,多思无益,她闭上眼睛。 从北城回到南边需要不短的时间,而根据周围的人声大抵可以知道目前已经到了何处,终于,周围都安静下来,她再次听见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月光冷冽如霜。 到了宁府面前,府里没有点灯,从里到外一片黑暗,她从肩舆走下来,站在大门外,隐隐有股熟悉腥味,她看着黑漆漆的府邸,呼吸忽然一窒,缓缓走上前去。 两个轿夫站起来,一个人擦了擦汗,喊道:“小姐,您还没给钱呢。” 另一个老实的扶着肩舆,也眼巴巴的看着宁卿。 她已经走到宁府面前,轻轻伸手一推,门便开了,一股积蓄已久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那个原本跟着走了两步的轿夫如被雷劈,惨败的月光下,府里横七竖八倒吊了数具尸体,每个尸体下面都有一个酒罐,割开的喉咙,正有滴答的血液缓缓流淌,酒罐装满了,多余的液体便缓缓蔓延下来,如新鲜磨制好的豆浆。 “哎呀!娘!啊!!”他尖叫一声,脚步一软,连滚带爬从两层台阶滚了下来。 这一起灭门惨案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长安,给太后诞辰的也蒙上了一丝阴影。皇帝一面命令刑部限期破案,一面严禁讨论此事,太后的诞辰盛宴还是如期举行。 按照规定,皇帝需先到寿宁宫亲自迎太后,届时宫乐福音不断,皇帝亲奉太后御辇至殿檐下,太后下轿入坐,方可开始宴会,而在之前,王公贵臣命妇闺秀都需要先行入座等待。 本次寿诞特意安排在规格最高的太和殿举行,诸般物品仪式皇帝皆亲自过目,规格更甚之前。友内御座至殿外台阶、台阶以下直到太和门檐下东西两侧,按品秩分设王公及文武大臣宴席。 因为大烮风尚,女眷亦是一并入席,此刻下面已经坐了无数打扮精致得体的贵妇。只有一个位置明显的空着,坐在两旁的贵妇余光不时瞟过去。那是宁家的位置。 今日情景颇有几分诡异,昨夜宁家的惨案人尽皆知,且是越传越厉害,宁妃虽在深宫,也是有所耳闻,此前虽得皇帝软语宽慰,面色依旧苍白,她的妹妹,从昨夜惨案之后便消失,也不知道生死如何。 好不容易盼到水落石出一天,天可怜见,偏偏却又是遇到这样的事情。 慕容昕天不亮便被皇帝召进宫中,从进御书房那一刻,前来回禀的太监宫娥就没停过,忙的□□乏术,眼下刚刚到了太和殿,便被宁妃不轻不重的看了一眼,他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立刻本能的转头去看坐在太和殿门檐下的命妇女眷座位,那属于宁卿的位置,此刻却是空荡荡的。 陈贵妃却已经走过来:“还不快去看看你皇祖母到哪里了?准备的寿礼可妥当。” 慕容昕看了身后一眼,霜风便悄无声息退下,然后他便耐着性子和陈贵妃说了些话,都是些寻常早已问过的问题,越是交谈越是心惊,他的母妃分明就是有事在想拖着他reads();。 说话间,外间乐声已起,是皇帝和太后来了,众臣顿时肃然等待,此刻还不入座,便会有太监先抬下桌几。 慕容昕眼底有了焦急,他昨日专程先送了订制的衣裳珠翠,就是怕宁卿没有准备太后不喜,她倒好,竟然直接不来,早知道今天便叫霜风去接她才是。 而知晓宁家之事的众臣命妇则轻轻叹息,这个时候,宁卿是来也不好,不来也不好。 来了被有心之人一撺掇,是冲了太后的喜气,不来的话,那便是直接的藐视。眼看已经要开席了,想是不会来了吧。 乐声越来越近,霜风终于回来了,他面色有点发青,过来之后,便在慕容昕耳边悄悄说了数句,慕容昕顿时面色一白,几乎一撩袍摆便要离开。 陈贵妃低声警告:“你父皇和太后马上就要到了,你这是要做什么?” “母妃,这样的事情你竟然瞒着,还借父皇的口将儿子宣进宫……” “娘还不是不想你做蠢事。”陈贵妃压低声音警告他,“今天的事情对你父皇来说有多重要,你是知道的!现在皇后称病,太子愚钝,老二只是个庶子,机会就在你面前,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犯蠢。” “这两件事并不一样。”慕容昕看着挡在自己身前满脸笑容低声警告自己的陈贵妃,“找人和祝寿并不冲突。” “非要这个时候吗?一刻都不能等吗?你是要所有人都看见你是个多么不分轻重不值得托付之人吗?”陈贵妃有些气急败坏。 “儿臣当然知道轻重。”慕容昕不打算和她多说,他看向霜风,他已然明了,正要准备退下,突然下面有了一点小小的异动,三人看去,陈贵妃第一个松了口气,而慕容昕却是心头一紧。 是宁卿来了。 不同于其他贵族小姐大家闺秀马车轻裘珠环玉绕的贵气模样,她一身天青裹着白色毛峰的斗篷,梳着百花分肖髻,但发髻看不到一点发簪、华盛、步摇的影子,素净中只是覆了一条海珠,面色纯白,愈发显得樱唇浅淡,入座之后,她脱下斗篷,却并没有露出腰间碧绿色青丝的宫绦,周围的贵妇都若有似无的看着她,有人目有同情,有的有避讳,还有更多的却是话里话外的探寻,宁卿只做看不到,抬起眼看了眼高高于上的姐姐。 乐声已至,皇帝并太后一同入席,众人齐齐起身,奏乐迎皇帝太后升座。皇帝下令盛宴开始,皇帝的桌上摆金勺、金镶象牙筷和小金布碟,金盘堆叠,由里往外摆着九路膳食,时令果蔬,冷膳热膳,皇后因病未曾出席,太后居于皇帝左侧,暗云龙盘里面摆着皇帝进行订制冷、热、群膳三十二品,荤菜十六品,果子十六品。 太后虽然笑着,但是兴致并不十分高,每样菜都是略略进了点,祝酒进膳不多会,她便有了几丝疲态。 千寿舞毕,便有九九宫娥席地古筝,接着便是各色乐舞和杂技百戏。场面其乐融融。 太后用了一点点素酒,面色便红润一些,皇帝殷勤的布菜,恭顺尊崇之至,终究是自己的儿子,太后拍了拍他的手,低低叹气:“源儿的事情,哀家知道你也很为难。”皇帝的金镶象牙筷顿时一顿,半晌:“母亲明白就好。” 太后吃了那一筷布菜:“哀家并非恼你这样处置他——他犯得事,便是在严厉处罚也不为过,哀家痛心的是,他是你弟弟,纵然顽劣,但是品性你该是知道的,为何会变成这样,你竟也没有去查上一查,就相信了reads();。” 皇帝便道:“母后说的是。” 太后便出了一口长气,看着金龙大宴桌上满满当当的菜品:“哀家本是茹素,这些年胃口愈发淡了,这些菜品味道不错,便赏下去吧。” 皇帝看着太后,她眼里已经回复素日的亲近,便笑起来:“母后,若是喜欢,先分给孩子们尝尝便是。” 陈贵妃乖巧媳妇状:“太后,可也要有份。” 太后笑她:“多大的人,竟也这般嘴馋。” “那不是平时难得和太后一起用膳么?沾沾您的喜气。” 太后便将桌上一旁金盏鹅赐与她了,有了陈贵妃开头,其他讨巧的宫妃和年龄小些的皇子公主们便也闹开了,索性他们的宴会是在太和殿中,和外臣分开,皇帝也由得他们闹,倒是一派和融。 殿里的人差不多了,宁妃和小公主安静的坐在位置上,仿佛被遗忘一般,小公主已经有了封号,唤作温怡公主。 一两岁的孩子正是聒噪顽劣的时候,偏偏这个温怡公主人如其名,乖巧的坐在那里,捏着一双筷子,懵懂的眼睛看着餐盘中母亲给自己布置的菜色,一点点往小嘴巴里面送,她吃的慢,宁妃也不着急,两张秀美的脸庞辉映在一起,倒是有了双生牡丹的错觉。 太后看着温怡,倒是喜欢,看见她的小脸正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便招了招手:“温怡,过来。” 温怡小心翼翼看了母妃一眼,见她点头,便笨拙的放下筷子,由宫娥抱下来,一扭一扭慢慢的走过来,她学走路学的慢,眼下走起来还是歪歪扭扭的样子,但是因为那张可爱的脸庞,并不觉得奇怪,反而有几分稚嫩的童趣。 太后将她拉到自己身旁,正好旁边站了另一个美人的小公主,那个公主也不过三四岁模样,见温怡竟然能够坐在皇祖母身上,便有几分不满,又听见太后问她:“你喜欢吃什么?” 温怡不会说话,一双眼睛巴巴的看着眼前金闪闪的盘子,伸手便要去指桌上一份肉脯。 那一旁的小公主忍不住,哼道:“皇祖母,不能吃这个,她是个哑巴,只能喝稀粥。” 太后道:“这蒸豆腐极软,温怡,要不我们试试这个。” 小公主还要说话,被她的母亲带了下去,温怡看看小公主,又看看太后,点了点头。 宁妃面色一紧,想要说话,却没敢说出口,手拽住了杯子,她欲言又止看着温怡,温怡乖巧的看着宁妃,然后由着太后亲自夹了一点最嫩的豆腐尖送到了她嘴巴里。 宁妃心口一窒,杯中温酒洒在桌上,她却恍然不知。 温怡吃过豆腐不过片刻,先是开始挠手,紧接着便是小脸,太后诧异的看去,只见她白皙的脸上身上多处都出红色一片片的小包,脸色变红,明明已经难受的受不了,还是忍着,不由一惊。 宁卿连忙出来,额头触地:“太后赎罪,温怡一直不能用豆制品reads();。” “快传太医。”太后面色一变,两个宫娥立刻抱着温怡到了隔壁偏殿,宁妃跪在下面,战战兢兢。 “既然不能用豆物,为何不早说。”太后不忍责怪她,放缓了声音道。 “太后一片慈爱,是温怡的福气,臣妾——不敢多话。”宁妃战战兢兢。 陈贵妃不屑的看了她一眼,连自己孩子都不敢维护的女人,还有什么用,至此,她便彻底将这个昔日还要关注的“竞争对手”从关注名单上取消了。 皇帝看着眼前的女人,曾经她也是那般聪慧灵巧,巧言机智,如今竟然连多的一句话也不敢说,连自己女儿竟然也不敢庇护,而这一切,却都是因为他听信一个莫须有的传言,让她曾经在那可怕的冷宫失去了所有的信念,他眼中多了几分怜悯。 “糊涂。”太后刚刚一言,宁妃肩膀便抖了抖,她只得说:“免礼吧。曾经宁家也是傲然清貴的门庭,宁相从檀州旁支起来,虽没落,到底也曾是累世大族,如今子嗣凋零——今日那个二小姐来了么?哀家想见她。” 太后并不知道昨夜宁家的满门血腥,她还在想着的是她这个乖巧孙儿的宠溺撒娇,她意味深长看了一眼慕容昕,道:“宣她进殿。” 没有人真实深刻的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宁府曾经的仆役旧人,被宁卿细心挑选后本可重建宁府的仆役管家,一夜之间,全部喋血府中,而宁卿在她的闺房里面,看见了自己被虐杀的侍女,和留给她的一封书信——来自阿布勒。 信很简单:他走了,鉴于他和宁卿还有慕容昕的“亲密”关系,他给她留下了这么一份“厚礼”,子时他会出城回到北疆,如果她想要杀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宁卿一路狂奔到了神武门外,却停下了,她看着那巍峨的城墙,停下了,火把刺目的燃烧,戍卫的兵士站在城门下,他们带着厚重的头盔盔甲,执戟而站,姿势僵硬,面无人色。四下一片静谧,了无人声。 她缓缓退下,一直退到阴影里,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城门缓缓打开,从戍卫的兵士中走出数人,他们的手上是还在滴血的刀刃,其中一个向阿布勒道:“将军,她不回来了。” 阿布勒有点失望的舔了舔嘴角:“走吧。”马蹄声响起,渐渐远去。她狂奔到最近的城楼上,敲响了疾行鼓,神武门外却是一片寂静,不得半点人声,好久,终于从四面八方奔涌来了巡防营和戍兵精锐,马蹄声震动地面,靠着铁戟而站的兵士全数倒下,从城下到城楼,全部都已罹难。 宁卿上马追击,但是到了城外岔路,只剩下数匹马分道扬镳的痕迹,完全看不出来人去路。带队的将领立刻分兵追捕,但是她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如鱼入海。 宁卿骑着马在夜色中缓步回到宁府,直接敲开最近的棺材铺,将老板和伙计拖回家,收敛了府中二十一具尸体。相邻的大户本意想去安慰,但是宁府大门紧闭,良久,从里面传出压抑的哭声。 这些只言片语的小道消息在长安城飞速流传,而最应听见的人却在事情发生的第一刻被强行宣进宫,然后美丽的烟火绽放起来,掩盖了马蹄和兵荒马乱的瞬间。如同盛世的丧钟。 所有人都以为她今日不会再来参加太后诞辰。但是她来了,这时候听见太后偏传召她,不由全部转过头。 第48章 决绝 宁卿缓缓起身出列,华丽精致的广袖绣用碧色腰封紧束,长裙迤地,清水芙蓉,广殿相应,丰姿仪态,一时无双。 她缓缓走上台阶,姿态步履无可挑剔,连最古板的翰林院老博士也眯了眯眼睛。 “太后召见她做什么?” “莫不是问罪?” “听说前几日武成王一直在宫中陪伴太后,估计是要说他们的婚事吧。” “她不是一个……么?太后怎么可能同意。”下面一派窃窃私语的议论,不过宁卿已经听不见了。 她走进了太和殿,众人的目光齐齐扫过来,宁卿恍若未察,娴雅庄重的跪下见礼reads();。 太后让她免礼起来,仔仔细细打量着她,又侧头看了一眼垂首而坐的宁妃,笑道:“你们姐妹出自一府,气态却是迥异不同。好孩子,过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慕容昕几分担忧几分期待,笑意微露,看样子事情并不像霜风说的那般糟糕,的确,只是死了些许仆役下人,日后报了仇,再招些回来便是了。 陈贵妃一旁低声嘟囔:“哪里不同,看着一样可人嫌。” 宁卿便站起来,仪态天成,脊梁挺直,为着避讳她下巴略略收了点,眼睛自观鼻梁。 太后又道:“抬起头来。” 看罢,便笑了起来:“这模样,真是可人疼。”她皲皮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意,“难怪哀家这小孙儿成日念叨。倒是真有几分你父亲的风范。” 一旁的常美人笑着称是,附庸夸赞了好些话。 陈贵妃在一旁插不去嘴,急得咳咳连连。 太后看她一眼:“可是伤风了,咳嗽的这般厉害。” 陈贵妃秀帕掩口:“只是方才喝水急了些,不碍事。” 太后又问:“当年之事,确实叫你父亲受了委屈,你们姐弟也受了不少苦。昨儿皇帝还说,真是亏欠你们宁家。” 宁卿拜倒,宁妃也慌忙出列,齐齐道:“妾身不敢。”“臣女不敢。” 太后摆摆手,示意她们平身,有宁妃站在一侧,更加显得宁卿卓尔出众,一个弱风扶柳,一个英姿飒爽。 慕容昕很低的咳了一声,漂亮的眸子露出一丝急迫。 太后脸上笑意更大,她本是存心晾着他一会,眼下看孙子是真急了,便看了皇帝一眼,缓缓道:“永旭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成家立业,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连老二都有了。” 太后先召了宁卿进来,又意有所指说了这么些话,明眼一看便知道她是在明示什么。 皇帝也随着太后的目光去看宁卿,不理会身旁陈贵妃的急躁的各种暗示。 台下的女子显然已经听到一切,但是面色如常,毫无娇矜之色,甚至连细微的触动也不曾有,浑然一副处惊不变的大家闺秀模样。 皇帝是见过她力辩北狄蛮人的架势的,完全和贞静柔顺扯不上关系。 她实在不是皇帝心目中的理想儿媳,无论家世还是性子都不算顶好的选择,加之还曾在北境为奴,就算曾得慕容昕庇护,曾经女奴确为事实,到底难免流言蜚语。 但显然,和他相反,太后却是乐见其成的。 他一时略有踌躇,没有回应太后的话,只说:“母后说的极是。” 陈贵妃立刻接到:“妾身倒是有个极好的人选。” 皇帝皱眉看了陈贵妃一眼reads();。她咬牙继续:“那孩子不仅性子柔顺,长的极好,书香世代,清白秀雅,太后见了一准喜欢。” 皇帝道:“此等大事,还得孩子喜欢才是。”他这话已经向着太后了。 陈贵妃还是不肯放弃,鸿儒太史的女儿,杨家在朝中盘根错节,占据大部分中立派系,实在是上好的人选,她假意笑道:“说到这相看佳人,陛下莫恼,还是要女子看女子的眼光更清透些。”说罢意有所指看了眼宁卿。 太后立刻顺着话往下接:“恩,依哀家看,这宁丫头就不错,站立如松,气质磊落,长的也是讨人喜欢。” 慕容昕没忍住一下笑了,笑的陈贵妃胸口一堵。 “太后!”她做出一副不得已而且为难的样子,“有些事您有所不知。” 太后正要问话,却看方才进去就诊的温怡被两个嬷嬷牵着走了出来,一歪一扭,脸上还是红红点点,精神却是好多了。 宁卿跟着转过去,面色不由一变,宁妃极小声宽慰道:“方才用了豆腐,脸上有小毒,已经无妨。” 温怡走过来,看见母亲站在那里,本能就想走过去,但宁妃轻轻摇了摇头,她便站定了,小嘴扁了一扁,没吭声。 太后温声唤道:“温怡,到皇祖母这里来。” 温怡明明是不愿意的,怯生生看了母亲一眼,又慢慢走过去。 太后拉住她细细看了看,贊道:“不到两岁的孩子,竟然这般坚强,温怡,真是好孩子,唔,祖母赏你,一盒小点心怎么样?” 温怡面色一变,长睫毛一抖,到底是孩子,泪珠儿便缓缓汇聚在眼眶中。 宁妃身体微僵轻轻咽了口唾沫,宁卿低声问道:“阿姐,怎么了?” “先前皇后的宫人也送来过小点心,常常已经变味,但是不得已还是要吃下去……这孩子,是怕了。” 宁卿心头一怵。 “姐姐为何不告诉陛下。” “我本仰仗陛下怜悯苟活,每一次求情,都要用在刀刃上。这般小事,皇后只要推说下人不懂事,以后,也不能次次祈望陛下做主。” “欺人太甚。” 宁妃轻轻叹气:“宁家一脉,自父亲走后,如流水浮萍,即使刀俎在身,也只能任之为之了。幼今年少,若他有一日入朝,那情况也许好些。阿妹别担心,我已经习惯了。”她说到这里,忽的顿住。 宁卿看着她期望的眼神,已然明白她所想,果真,她缓缓说道:“但如果你和武成王……那自然也会不同。”到时候,有了陈贵妃做后盾,皇后自然顾忌,其他趁机想踩一脚的人也得掂量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 宁卿没有说话,良久,叹了口气:“阿姐,我没有那般的福气。” 太后将温怡揽在怀里,这才看向陈贵妃:“什么事?若是这孩子在北境的事,哀家恐怕知道的比你还多才是。”她看着宁卿,眼里带着怜惜,“这样的好孩子——是永旭的福气reads();。” 陈贵妃转头去看皇帝,他亦是不置可否的模样,显然是由着太后的意思,她银牙暗咬,正要说话,慕容昕端了一杯酒过来,并不是正统的拜见,而是带着撒娇的赖皮:“孙儿多谢皇祖母做主。” 他眼睛看着母妃,坚定无比。 陈贵妃气的几乎吐血,义甲在衣袖差点划拉出丝线,真是个有了媳妇忘了娘的白眼狼。 她强挤出笑脸:“太后,您就听永旭这孩子瞎说,这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个钟无艳也能看成夏迎春。北境的事情,实在不宜在这寿宴上张扬,别的只不说,就曾经宁小姐屈身女閭,那是什么所在,陛下也是知道的。将来永旭就番,这一方之主,女眷的榜样……” 太后被她的话引了过去:“女閭里也各有不同,宁小姐是在浣衣院,都是清白的辛苦事。” 陈贵妃顺势加油:“四千千男子之中,就是在浣衣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况且宁小姐又生的这样‘可人疼’——哎。”她意味深长叹息了一声,做出怜悯的意思,“也是作孽。” 太后一时顿住,怜悯的看向宁卿。 慕容昕放下酒杯,沉声道:“母妃!” “皇家血脉不容有损。”陈贵妃抛下高高的帽子,语重心长道,“这些年,你一直在外征战,也不曾好好侍奉在你父皇祖母身旁,更没有机会好好见过长安国色天香的闺阁千金。眼下,是该定下,但是,何必这般着急——” 慕容昕看着陈贵妃:“儿臣生在长明宫,长在长安城,战在安北城,潜行北狄原,万般繁华,曾一一亲览,千般风景,已尽入胸怀,而今,留下的,也就这一人尔。您不喜欢阿恒,不过是因为她曾经落难女閭,但是如果您真的认真去查过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您一定不会惊讶儿臣的决定,在孤注一掷的时候,在背腹受敌的时候,在儿臣毫无把握的时候,甚至在儿臣被刺杀的时候,陪在儿臣身旁的女人,只有她。不问结果,不问富贵,甚至不问生死,就算她并没有美丽的容貌,也没有倨傲的家世,只是一介不起眼的民女,她已经得到了我的承诺。此生——非卿不娶。” 他缓缓走过去,站在宁卿身前数米,跪地叩首:“皇祖母,您曾经说要赏孙儿一个礼物——” 陈贵妃几乎不顾的唤道:“永旭!”她喘着气,带着一丝掩不住的厌恶的妥协:“如果你整的喜欢,母妃会向你父皇求旨,作为侧妃吧。” 她做出了自己能给的最大的让步:一个已经没有家世荫庇的落魄小姐能成为当红的亲王的侧妃,那也是极为尊崇和提拔的身份了。 太后浅浅舒了口气,这个决定她也是觉得可以接受的,从陈贵妃的角度来说,她的顾虑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宁妃低低的喊了宁卿一声:“阿妹。”还不去谢恩。她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便顿住了,宁卿半垂着睫毛,眼眶中有晶莹的水光,那些潋滟的光芒在她眼眶中缓缓打转,就是不曾落下。 慕容昕道:“儿臣要她做儿臣的正妃。唯一的正妃。” 陈贵妃气极,几乎再也顾不得,张口便要将那还未最后确认的秘密说出来:这个女人根本不能生养,但是从安北城带来的那个大夫只是一面之词,她也不可能在这时候要求太医验明正身。 皇帝终于开口了:“好了,此事便如此定下reads();。永旭,男儿切不可感情用事,当以天下为大业。” 慕容昕还要说话,皇帝已经扬手示意他安静。太后的盛宴,皇帝不想有任何不愉快,况且,一个无足轻重的侧妃,的确也是他可以接受的。 慕容昕吸了口气,生生忍住,来日方长,他会有很多法子将她从侧妃变成正妃。 这般轻描淡写的赏赐,这么一群执掌生杀夺予的局外人,他们当着她的面讨价还价,议论着她,争夺着她,和曾经,在女閭里面那些投壶讨赏的兵役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一个人会顾虑她的看法,甚至,就连那个还在地上的人,可能也并不曾真正明白她曾经说过的话,然后,就这样随随便便决定了她的后半生,妄图将她带入她最厌恶的尔虞尔诈和深宫梦魇中。 宁妃对这个结果差强人意,但还是可以接受的,她轻轻推了推妹妹:“妹妹,还不去谢恩。” 呵,谢恩。宁卿抬起头来,巨烛的微光照射在她波光潋滟的眸子里,恍如流淌的水银,她俏生生站在那里,明明是让人不能逼视的艳丽,偏生让人生出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的傲骨。 她缓缓走上前去,拜倒在皇帝面前,额角触地,沉闷的一声,庄严而凝重。 “陛下,当日您平反宁家时曾经对臣女说过,如有所求,尽可提出。臣女此下有一求,还请陛下允诺。”她抬起头来,光洁的额头已经泛红。 慕容昕神色一振,他怎么没想到呢,他嘴角顿时露出一丝笑意。 陈贵妃深深吸了口气,皇帝也微微皱起眉头,难道此女竟也有此不自量力的野心,然而君无戏言,他还是说道:“你说。” 宁卿跪坐于太和殿冰凉的地板上,挺直脊背,恍若对庭辩论:“臣女生于长安,太史博士鸿大人开蒙,也曾跟随父亲添墨誊书,不求闻达于女学,只求修身养性未来相夫教子。后因故没入女閭,不敢一日忘却父亲教会,谨慎自身,荆钗布裙,粗服蓬发以求自保。后北狄来袭,侥幸遁入安北城,虽然愚钝,但曾在北境修罗暗部下面历练,并幸得武成王赏识,建立女军,在北境最后一战中,侥幸曾有些末作用。后随武成王大都潜行大都,之后南下碧云书院,幸得碧云书院院长夫人教诲,习得布兵排阵的微末技俩。而今,既然已经出师,臣女恳请陛下,允许臣女替父尽孝,为陛下的尽臣女拳拳之心。” 她缓缓站起来,伸手拉起头上晶莹剔透的海珠,随着海珠的落下,失去束缚的秀发全部如瀑布一般落下:“臣女身份微末,永和之后,便再也不是长安城中拈花刺绣的闺阁弱女了,只求陛下允许能在边境荒城守卫大烮。而今,就连这头长发,也便——没在那么重要了。” 众人尚未明白,只见宁卿纤手反转,一把小小的金剪翻转出来,慕容昕猝不及防,冲上前去,已经迟了,一大缕乌黑美丽的长发已经落下。 场中一时静寂。 慕容昕看着那缕缓缓落下的长发,手指僵硬,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宁卿,然后很轻很轻的问了一句最愚蠢不过的话:“那个正妃的位置对你如此重要吗?”宁为玉碎,不为委曲求全,他们明明可以从长计议的,明明可以有很多方式…… 宁卿看着他,微微一怔,继而嘴角浮现一个嘲弄的笑意,她眼底那份纠结和愧意继而褪去:“是。” 他的眼睛一下变得黯淡无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破碎了。 第49章 饕餮 宁卿走的时候,一人一马,持节云中,悄无声息。 太后诞辰的第二天,她便出发了,虽然有条不紊,却是有种几乎追赶的仓促。 然而直到她踏上外面的官道,也并没有看到身后任何送行的亦或者是挽留的人群,宁卿骑在马上,回眸最后看了一眼这繁华的城池,人来人往,一派盛世,她轻轻吁了口气,片刻惆怅之后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慨然,然后一拍马臀,直接向北而去。 远远的,人影终于消失在官道上,城墙上最隐秘的角落转出一个人影。 霜风看着如今的慕容昕,沉默的站在一旁,终究是忍不住:“要不要属下……”将她直接绑回来,找到一个隐秘的的宅子安置下来,那时候—— 慕容昕唇边带着冰冷的笑意,那笑容里面有些颓废的挣扎。 “她在出雁门关之前,还有机会回头。” 他转身下了城墙,冰冷的颜色如同铅云一般深沉, 当日围场之后,太子失去圣心,皇后称病,慕容恪圈禁大理寺,不日便将受审,其余一脉官员,包括那个曾经是父亲得意门生的顾我在也被下放,大理寺卿受此牵连失了圣心,加之被崔大人紧咬不放,也被罢官,恼怒之中大病一场,至于其他当年阳奉阴违之辈,牵连之广,一是朝中人心惶惶,太子禁足东宫,日日沉郁reads();。 长安城中风云变幻,唯有那些立场诡异的中立派别一副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巍然不动的淡定。 太后诞辰的前一夜,长安已经沸反盈天的喜气,慕容恪独自禁锢在围场中,御林军绕着围场布置了数百精锐。军容整肃,篝火明亮,他独自坐在耳室中,桌前是一方精致的点心和几样小菜,奉旨的太监放下后,见了礼便准备退下。 慕容恪轻轻咳嗽一声,殷切的模样:“替我谢过皇祖母。”然而太监出去后,他却并不用膳食,而是将那酒壶扬起,在桌上放下随身的美玉,轻轻一动,几滴酒水顺势滴落下来,过了片刻,便看见玉佩上面缓缓爬出几条细小的酒虫,酒虫细长晶莹,扭着爬到酒水中,如同海绵一般,瞬间将玉佩上的美酒吸干了,不过须臾,这些酒虫全部都变成了可怖的黑红色,摊在桌上,一动不动。 慕容恪嘴角扬起一丝冷酷的笑意:“可惜,这份好意,看上去却不那么贴心。”慕容恪当然知道,太后赶在她寿辰前送来这壶美酒和点心,无非是想给他一个体面,给皇室一个体面,大烮建国以来,还从来没有皇族被拷问于刑堂之上,只是,慕容昕看着那几条僵硬的酒虫,冷面如霜:你的小儿子干的事情比我恶心多了,为何他仅仅圈禁府内,而我,便要以死谢罪? 无非是身份的不同罢了。 残羹冷炙摆了一桌,透过耳室的小窗,慕容恪看出去,外面的月亮已经西斜,他站在那里,静静的站着,两个换防的兵士经过,看了他一眼,心有灵犀的对视一眼,继续向前,两人低低的议论声传来。 “明日便是太后诞辰,也就这一两日的事情,看他,倒是稳得住。” “这个时候,就是叫破喉咙又有什么用,还不如留个体面样子。” “哎,我倒是听说,青龙台上的碎龙斩白多年来还从来没有沾过血,真的会……” “嘘。“另一个兵士紧张的看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两人一时沉默。半晌,一个道:”可当年就是齐王叛乱也只是千里流放至南海,如今就是为了一个世族小姐,真的会?“ ”今时不同往日,听说这个四皇子还和北狄有牵连,从家中搜出大量铁证——咱们这位主上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就是锅里臭,也决不允许吃里扒外。且不说齐王也是死在半路,这回,恐怕青龙台真的要见血了。“ 两人的声音渐渐低了,再也听不清楚。慕容恪依旧站在窗外,冷清清的样子,没有一点变化。 直到两个人都走远了,他才说道:“出来吧。” 然后从耳房旁边的阴影里面,缓缓走出一个妖娆美丽的女人,她一身夜行黑衣,蒙着薄透的黑色面纱,连露在外面的指甲也是黢黑的,呼吸浅浅,倘若不留心,真以为她就是一道阴影。 “见过王爷。”她款款行礼。 “你来了reads();。这里的事可听说了。”慕容恪依旧是上位者的倨傲和姿态。 月尧低低一笑:“王爷放心,西疆都已布置妥当。”她走上前去,纤手抓住耳房外面的木栏杆,便如同滚水浇上了香胰,木栏杆立刻融化了。 “王爷,请。”她微微侧身,如同被驯服的狐狸,狡黠而无害。 两个人走出围场,四个沉默的死士等在外面,一个捧着一件同样漆黑的斗篷,月尧替慕容恪披上,所有人都带上风帽,融入夜色中。 几人翻身上马,月尧顿了顿,看向长安城,意味深长。 “看什么?”慕容恪拉住马缰。 “来的时候,在玄清坊外碰见阿布勒。”月尧回答,语意清冷,“估计有人要倒霉了。” “他去那里干什么?” 他眸中冷色一动,忽地转了马缰,一行人不退反进,径直往城中而去,过了城郭,几人翻身下马,慕容恪对此地形颇为熟悉,两绕三拐便从一条暗巷中拐了出来。 宁府的门市虚掩的,他在门外站了一站,并不推门,而是转身走了。 “王爷?”月尧有点糊涂。 “走吧,里面的人已经死光了。” 月尧从门缝看了一眼,扬了扬眉,她两步跟上慕容恪,一直到了暗巷,这才带着几分隐隐的试探问道:”那宁家那个小姐也……“ ”她不在里面。“ ”?“月尧睁着一双秋水般的眼睛,迷惑的看着他,更加不明白。 慕容恪看了她一眼:”如果她在里面,那阿布勒便没有时间和心思去杀那么多人了。“ 几人顺利从暗道出了城,一直沿着驿道向前,然后慕容恪站定看了好一会,选了一条路拍马缓缓而去。 夜色渐渐淡开。 天似穹庐,星子黯淡,慕容恪一众人隐身黑暗中,远远听见长安方向传来登云鼓的沉闷响声,然后很多火把点亮了。 “王爷。”月尧提醒道,“想来是他们在城中暴露了,眼下若是逃出城来,只怕搜集会格外严密,我们还是……” “我不想这个人死在长安。” “王爷的意思是……”月尧看了看身旁四人,虽然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但是双拳难敌四掌,如果此刻折身过去,只怕有去无回,“但是现在我们过去,只怕——大大不利。” 慕容恪嘴角缓缓扬起一丝嘲弄的笑意:“谁说本王要救他。” 两人的马匹靠的很近,若隐若现的黑纱下,是月尧妖冶中带着痴迷的眼神,慕容恪伸手,指肚在她光滑的脖颈上缓缓滑下,然后追踪捞起一缕发丝,在手指上绕了一绕,略微一用力,月尧的柔软便尽数撞进他手里。 “百药爱在,十巫升降。我要你用你的法子,处理掉他。”他松开手,面容隐进黑暗中,补了四个字,“干干净净reads();。” 月尧轻轻扬了扬眉,浓密的睫毛下,瞳孔变得漆黑如墨,然后转身拍马而去。 再见到月尧已经是一天之后,大烮靠近西疆的边缘开始,全部都是一层一层密密麻麻碉堡般的竹楼群,再过去便是人烟稀少流放之地的西疆野域。 “办好了。” “办好了。”月尧浮现一丝得意的笑意。 “嗯,走吧。”慕容恪走在前面。 “王爷不问属下是如何处置的么?”月尧微微一笑,若不是怕耽误时间,她还可以做的更多,更好。倘若她当日在围场,何会如此被动,用她的法子,自然一切手到擒来,偏偏王爷却要将她派回西疆修编军队。 月尧带了一丝得意的笑:“属下给他用了饕餮蛊——然后又将他扔在了一个耳放里。” 慕容恪顿了一顿,回过头来看了月尧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然后他转过头,看不见的地方,眉头已然蹙起,声音是平静的。 “很好。” 辛辛苦苦费力竟然就得了一个“很好。”月尧有些失望的追上去,在没人的地方,她是可以和慕容恪并肩的。 但这一次,她刚刚走过去,慕容恪放在旁边的手便背到了身后。 月尧的脸上闪过一丝刺痛的恼怒,又是这样,自从上一次看见她用□□蛊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了。她倒是忘了,他是身份高贵的皇子,何曾会的将她们这样身份卑下的蛊女放在眼里,他分明就是还记挂着那个宁家的小贱人。 月尧眼神低沉,脸上却是越发笑的迷人:“属下这回回去,还听说,宁家的小姐拒绝了皇帝的赐婚,自请北戍北境。”她说完,便一直看着慕容恪的表情,但是慕容恪却是面无表情的。 “蠢货。”她听见他说。 月尧眼里的光芒再次升起来,抛开这个话题,带着讨好的笑意,去轻轻捧慕容恪的手:“王爷若是不喜欢,月尧以后不用便是。” 慕容恪眼眸深沉,前面一棵树,直立入空,一边茂盛入冠,一边却是枝桠稀疏,听说朝南的方向就连枝繁叶茂,那么另一边,他的眼神滑过去,意味深长。 月尧求饶般轻轻晃了晃他的手:“王爷?” “本王没有怪你的意思。”慕容恪淡淡道,况且对阿布勒那样的人,也算是自食其果,“饕餮蛊会让人腹中饥饿发狂,永不知餍足——倘若没有别的食物,那么就是自己也会将自己吃掉的,从手开始,一点一点,最后撑破肠胃而死……对于一个惯食人肉的恶鬼将军来说,也算是他自由的归宿。” 月尧的手僵了一僵硬。 “你还做了什么?”慕容恪声音一沉。 月尧脊背发寒,终于说道:“属下为了真实起见,将他和慕容源都喂食了此蛊毒,然后扔到了一起。最后将残存的联络罪证放在了福王府隐秘之处——” 慕容恪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50章 远走 既然是准备在北境常留,宁卿自然做好了准备,衣食用度,外加带给秋生和王珂等的礼物,四五辆镖车有余,这些物品都是出了长安才慢慢采买的,因孤身上路并不方便,她便女扮男装,专门在路过的襄州雇了当地最出名的镖局。 毕竟,出关险要,这次既然是老老实实的赴任,宁卿也不打算在这些地方省钱。 只是,诸事已定的时候,她骑在马上,看着前面晃晃悠悠的马车和迎风招展的镖旗还是闪过一丝惆怅,慕容昕最后的神色让她心中隐隐泛起说不出的情绪。 她仰头看着前面渐渐嶙峋的山壁,山崖上有春花摇曳,细小微黄的花朵,孱弱而卑微,如同她一般,而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并不相信慕容昕会为了她放弃整片草原,他的一时宠爱终究会在深宫之中被瓜分殆尽,而她并不是能依靠那些卑微讨好生存的人。 或许,很快他就会明白了。宁卿拍马前行,过了这一处山崖。 这一路太过顺利,连一个搭讪的旅人都没有遇上,宁卿反而心中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在她临近雁门关外的溪风山时到了极致,镖局随护的镖头是镇远镖局的二镖头,出来走镖也有十多年,脸上和肩膀上都是虬结的胡须和刀疤,看起来一脸横肉,他骑马走在前面开路,此刻却突然将手一扬,整列队伍停了下来。 众人肃立,二镖头蹙眉静听,然后又趴在地上,听了片刻,这才站起来,什么也不说,将手上的腰刀抽了出来:“兄弟们,打起精神来,鸟尽蹄隐,是扑风(强盗)踩点子,溪风山是虎头蔓的人,惯常绑红票(劫财劫色)。” 宁卿听不懂他们的黑话,便有一个小镖师一一解释,她握住马背上的烈弓。 二镖头原本是绿林中出来的,一紧张就会讲黑话,此刻眼前虽然还是一脉平静,但是人人都提高了警惕。马儿不安的踏着马蹄,在他们看不到的前方,数十个摩拳擦掌的强盗正勒着马缰蓄势待发,而二镖头说的那个虎头蔓此刻带着十多个属下徒步站在前面,他鼻青脸肿,正使劲睁着绿豆大的眼睛看着前路reads();。 “你不是说最近有条大鱼吗?等了这么久,连根鸟毛都没看见。”骑在马背上的黑脸汉子皱着眉,虎头蔓立刻矮了半截:“大哥,我还能骗您老不成,我这不是将功折罪吗?这消息是从襄州府里出来的,说是个只身赴任的官大爷——” “滚蛋。你存心找死不成——之前为何不说,这光天化日抢劫朝廷要员,你是要我留一手留下脑壳在这里不成?”骂人的汉子满脸蛮横,说话倒还有些咬文嚼字。 虎头蔓心虚的看了他一眼,嘿嘿笑道:“看您这话说的——咱们这溪风山连着大烮和北狄,谁知道是不是什么时候被北狄的蛮人给劫了,只要打死不开口,怕他作甚?上次抢了那么个小娘子,到现在还不是屁事没有。” 一听见虎头蔓提起小娘子三个字,刘老大顿时面色一冷:“虎头蔓,我看你跟我这么些年份上,这回才令你将功折罪,要是你还敢起什么花花心思……” “不敢,不敢。”虎头蔓立刻谄媚笑起来,眼底冷光一闪。 “可是打探好了?怎么还没动静。”他刚刚说完,一个探子便气喘吁吁跑了回来,一五一十将前面的情况讲了一遍,刘老大便有些犹豫:“是镇远镖局二镖头保的,啧啧,倒是有些不好下手。” 这二镖头原本是绿林中出去的,性情豪气,加之还有老兄弟仍然在江湖上混着,他保的镖,大多都会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 虎头蔓怂恿:“老大,今儿已经半个月了,这些日子真是见了鬼,竟然连出城的旅人都没有——兄弟们可是苦菜和水吃的胃都酸了。这二镖头虽然厉害,但是这个山头向来都是我管着,就算出了事也找不到您头上去。” 这话一出,刘老大顿时下了决心,他长刀一挥,众强盗便齐齐翻身下马,紧随着他和虎头蔓的指挥往着山壁两处隐蔽处走去。 他们的身影已经隐退在草丛中,远远的霜风看了一眼身后面无表情的慕容昕:“王爷,他们已经去了,要动手吗?” 慕容昕摇摇头:“她现在往回退还来得及。” 霜风便又看向远处已经被茂林掩映的山壁,微微吁了口气。 而远远听见前面山谷中几声对喊,忽的一声大喝,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分明已经开始械斗。 镖师虽然身经百战,但是这些强盗各个都是悍不畏死,一时之间全部都陷入苦战,宁卿且战且退,直至身后的退路也被人切断,她一箭射穿一个看向二镖头的强盗,弯弓搭箭,瞄准了刘老大,然在这时,一个强盗竟然偷袭,生生看下了她一条马腿,箭头一歪,生生从刘老大的耳边窜过去,他摸了一把耳朵,竟然满满都是鲜血reads();。 箭射出的瞬间,宁卿也摔下了马,马血滚了她一身,看起来斑斓狼狈触目惊心,她一个侧移,背靠向山壁,然后一手挽弓,一手取箭,和奋战在前面的镖师配合,箭无虚发,甚是凌厉。 刘老大摸了一把耳畔的血,恶狠狠道:“抓住那个小白脸,留活口。” 于是,更多的强盗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宁卿身上,很快。初时凭借弓箭的速度和准头还可以勉强控场,但是很快便力不从心起来,到了后来,几个拖着死士步步紧逼的强盗将包围圈控制到了最小,宁卿的箭头已经将近用完,她以弓作鞭,猛地扬出然后翻转弓弦,很快绞死一个已经接近她身旁的强盗。 正待她将要取出弓弦时,旁边一个强盗猛地一撞,宁卿猝不及防,倒退两步,背已经贴近了墙壁,再难发力,另外一个强盗趁机发难,一个胳膊横过来,直接将宁卿死死抱住。 他怔了片刻,忽的狂喜叫道:“老大,是个女的!是个女的!” 刘老大怒气稍稍缓解,他手上拎着一柄大板斧走上来,大喝一声:“住手。” 还在和几个幸存的强盗缠斗的镖师眼看方才还拎着长刀的强盗全部退了一步,二镖头挡在他们身前,拱手一拜:“敢问可是溪风山虎头蔓庄下?” 刘老大笑道:“二镖头好眼力。今儿这事,都是因这小公子而起,只要二镖头将他由我带走,以后还是井水不犯河水。” 二镖头虎口已经震裂,此刻缓缓滴血,他笑的很难看:“这位客人是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了镇远镖局的,收人钱财□□。” 刘老大嘿嘿笑了几声,忽的顿住,然后一斧头黑虎掏心般直扑过来,二镖头举手格挡,竟然生生被震退了数步,一柄大刀差点脱手而出,他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只用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死死盯着刘老大。 刘老大继续走上去,他再挥刀,便被一脚踹开,这一脚下去,二镖头顿时喷了一大口血,直接倒地再难爬起来。 刘老大缓缓走到宁卿面前,先看了看那一车车日常用具,又看了看宁卿的脸reads();。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他将斧头扛在肩膀上,“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留下东西,滚回去,还是留下命,在这里做我的压寨夫人。” 虎头蔓欲言又止:你不是已经有一个了吗? 宁卿看着他,嘴角翘起,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刘老大没听清。 “你说什么?”他靠近一点,然而还是没听清,宁卿又说了一次,这回刘老大已经很近了,她身旁原本死命拽住她的人因为老大的靠近也不由得退后小半步。 就是这小半步,宁卿纤手反转,紧接着一只利箭便对准了刘老大的咽喉:“全部都退下!!” 她清丽的嗓音响起,带着威慑和杀意。 刘老大原本的手下都退下去,只有虎头蔓反而站定,他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你先放开我大哥!” 宁卿的手一用力,刘老大身子一姜,她是真的能下手的。 “你找死啊,还不赶紧往后退!”他骂道。 虎头蔓依言走了两步,忽的将手上的刀架到了旁边的二镖头颈部:“我要你立刻杀了他,不然我就杀了这个镖师——只要你杀了他,我立刻放你们走。” 刘老大睚眦欲裂:“虎头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忘恩负义?哼,你屁滚尿流从北边下来的时候,可是老子收留的你!现在你得脸了,反而使唤起老子来了。告诉你,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那个小娘子是俺先看上的!凭什么给你!” “嘁,那么个丑女人,满脸的刺青,也就你当个宝。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否则别怪……”刘老大欲言又止,显然留有余地。 宁卿眉头一皱,正待说话,忽然一声闷哼,紧接着手上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刘老大竟然生生软了下来,眼睁睁从她手中落下去,他的眼睛睁的很大,而在他的腰上,还插着一把刀,虎头蔓下面一个小喽啰一脸得意将刀拔了出来。 手上唯一的人质也死了,虎头蔓一脚踢开半昏的二镖头,冲着旁边的小喽啰努了努嘴,看着宁卿,几个人顿时慢慢靠上前来reads();。 “小娘子,长路漫漫,不如跟我回寨子歇歇脚如何?” 宁卿看了看身下的刘老大,道:“要是我不去呢?” “那就怪不得本大王了。”他的大多数手下此刻都紧紧盯着刘老大的余党,他嘿嘿一笑。 “我劝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一声清冷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便是一个浑身黑衣带着面具的男子出现,他一身黑衣,面色苍白,露出的手指骨节分明。 宁卿猛地怔住,对上他深沉的眸子,她感觉他似乎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然后他的眼睛缓缓从她狼狈的衣裳和发梢滑过,再看向眼前的虎头蔓,已经冷如寒霜。 “我也劝你,最好不要口出……”虎头蔓剩下的话变成了腔子里涌出的热血,他飞起的透露一脸震惊的看着自己还在原地的身体。 绑着特制马蹄的黑马呼了一口气,近在咫尺的马鼻圆了一圈。 “还有谁想来的。”他看着前面众强盗。 瞬间失去两个首领的众强盗面面相觑,似乎在考虑此刻是大杀还是撤走。 就在这时,远远听见远方响起了巨大的爆破之声,如同闪电在空中炸裂,声音在山谷回荡不止。 众强盗方才的一丝丝犹豫也消失不见,纷纷掉转头去仓皇逃窜。 那个本来杀了刘老大的小喽啰也想跑,被宁卿一脚踏在地上。 “他刚刚说的那个刺青女人,是怎么回事?” 更远的地方,百余长鞭在空中快速舞动,形成巨大的音爆声音,随着仓皇而出的强盗,慕容昕也转了马头。 “走吧。”他说。 第51章 双全 虎头蔓连滚带爬躲回老巢,他知道刘老大是有备而来,眼下一时激愤下了狠手,难免不战战兢兢,被那响亮的炸裂声一吓,狂奔了数里才停下来,强作镇定的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并无追兵,这才收敛心神,清清喉咙,一双绿豆眼警告的看了看左右,快步沿着密道走向老巢。 说是老巢,其实也是虎头蔓当年抢了别人的地盘霸了别人的窝,因此,他对于归属和领域的占有欲格外强烈,逃跑的时候刘老大不少人也跟着跑了进来,眼下被拦在山寨外面,他是绝对不放心他们进来的,但是就这么放虎归山,谁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又来个回马枪,奈何现在自己实力有限,也没有能力将这些人尽数不动声色的留住。 一旁的狗头师爷帮忙出了主意,虎头蔓听得眼睛滴溜溜转,当下便打定主意,脸上堆出花一般的笑容出去邀请了外面的刘老大手下进来,并将寨子里面的小娘子一并请出来,按照道上的规矩一个个歃血起誓,没有同生但求同死的吱唔一番,几坛酒下肚,一个个好的就跟穿了一条裤子的亲兄弟似的,恨不得抱住相互吧唧几口。 陪酒的女子有的是山下劫掠而来,有的是刘老大来路上“捎带”而来,一段时间的折磨,一个个面带菜色,长期的折磨让不少人形销骨立,而此刻因为庆典略作打扮,反而越发显得让人心惊。 一个脸上带着刺青的女子明显是刚刚上山不久,面色莹润,此刻被搂在虎头蔓怀里,她不动声色的动着,拉开自己和虎头蔓之间的距离,然后却是无用的,虎头蔓灌了一大口酒,露出一派白森森的牙齿,跟马嘴似的咧着:“秋生,以后好好跟着本寨主,吃香的喝辣的,保证你日子过的,跟你这小脸蛋一样别致。” 秋生心中嫌恶,面上还是得委曲求全,一手端酒去敬他,虎头蔓更是得意,精光闪闪的眼睛在地上扫过,眼下,堂下众人已经喝的差不多了。 他便立正身子,冷笑着扬了扬手,顷刻之间,大堂从一个笑语融融的大厅变成了血腥的屠场,那些喝的迷迷瞪瞪的刘老大手下,还没有清醒过来,便纷纷做了断头鬼,偶有一两个吓清醒的,也被从桌子下拖出来,拎在大厅一刀割破了喉咙,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秋生一杯酒洒了一半,却还是稳稳端着。 虎头蔓看着她,顿时哈哈一笑,一把拉起她的手:“这才便是我王宝山的媳妇reads();!走。”他一面想着刘老大带来的数量可观的美人和财物,一面拉着秋生的手走出去:“咱们就着今天日子好,就先把事情办了。”酒杯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秋生去捡,被虎头蔓一把握住。 手掌的柔荑滑腻柔软,他一阵心神游荡,好久没有遇见这么年轻有料的良家女子了,然而此刻手心里面的手却是有些僵硬,两人已经走出了血迹斑斑的大堂,从这里到后院,林深草多,秋生鞋底沾了血,走起来一步一个血脚印。 她袖中的碎瓷片捏的起了汗,温温热热的镉手。 “刘一手背后的主人是谁?”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进密林。 “呃?”秋生一愣。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来这里分明就是来接人的。是接谁?”他逼近一步。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秋生往后退着。 “听不懂,没关系,等下你就懂了。”他狞笑着逼近秋生,一手去按她薄薄的肩膀,秋生早有准备,袖中的瓷片猛地出动,瞬间扎向虎头蔓,然而尚未到他面前,已经被他另一只铁箍般的手握住,紧接着,虎头蔓一个耳光扇下来,秋生斜飞出去,撞上树杆。 “找死。”虎头蔓看了一眼地上锋利的瓷片,他捡了起来,慢慢走过去:“小贱人,我就用这个好好给你开开荤。” 锋利的瓷片逼近秋生的脸庞,然而她已经毫无躲闪的力气,只得闭上眼睛,可是预想上瓷片划破脸庞的痛楚却并没有到来。 她睁开眼睛,一张漆黑如墨的眼眸正看着她,手上有温热的液体,她看见这双黑眸身后一张白皙熟悉的脸。 “卿姐姐……”她低头去看手上温热的液体,宁卿捂住了她的眼睛,“别看。” 宁卿扶着秋生站起来,经过已经被割喉的虎头蔓时,秋生踉跄了一下,司马顺手扶了一扶,她的全身都起了一层薄薄的颤栗。 “走吧。”司马看向宁卿,她转头看向那山寨,“等一等。” 他们走出山寨的时候,身后燃起了熊熊大火,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十多个面无人色的被挟持而来的女子,除了两个愿意回家,其他人都不愿再回去,所幸宁卿正好缺人,便带了她们一同上路。 受伤严重的二镖头让两个镖师护送回去,还有几个镖师执意一同上路,于是,这一行奇奇怪怪的男男女女便踏上了北上之路,经过雁门关的时候,宁卿顿了一下,外面是漫漫黄沙和辽阔疆域,出了这里,也许再难回身。 秋生和司马走在她左右,司马一路上都在低低咳嗽,秋生便寻来了大斗篷,到了雁门关,又用马换了马车,她自告奋勇在外面驾车,沉闷的咳嗽从里面传来,可是马车里面都没有人说话。 一直快到北境,秋生听见宁卿说:“兄长,已经近了兵营,不知兄长是打算用何身份进去?”她是指的司马的面具。 里面沉默了一会,然后一面留着余温的面具递了出来。 秋生接住的瞬间,手指触碰到那白皙近乎病态的手指,手微微一颤。 王珂和剑雨早早迎在外面,远远看见马车,便翘首以盼,其中王珂更是忍不住拍马上前,紧张的剑雨立刻上前拉住了马缰reads();。 秋生撩开马车门帘,宁卿先走了出来,一身男装打扮,风度翩翩,王珂翻身下马,两人几乎拥在一起,使劲拍了拍对方胳膊,眼睛都有点泛红:“秋生可算把你找到了。前些日子,霜风说你到了长安,我不方便出门,秋生便主动前去——”她也拍了拍秋生胳膊,“这个小丫头,也是长大了!” 宁卿笑了笑,对于之中诸多只字不提,倒是秋生偷偷看了马车一眼,剑雨此刻紧跟在王珂身旁,正要说话,见马车上似乎还有人,不禁悚然一惊,正要拜下,却见里面出来的并不是慕容昕,他一见来人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嘴巴变成了一个:-o字,看看宁卿,又看看司马,一副见鬼模样。 而王珂等并没有见过司马,宁卿便笑道:“当日从大都南下,拜在了碧云书院门下。这位是我兄长,司马。” 她这个话分开听没有什么问题,合在一起就变成了别的意思。 王珂没有想许多,笑的一脸灿烂见礼,见剑雨还在一旁呆着,不由皱眉示意他,连连眨了几次眼睛,他才回过神来,一脸别扭的点头笑道:“见过司马,兄。” 这一别经年,此番已是大不相同模样,宁卿看剑雨随时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倒是有些好笑,多年前那个话里带刺的人如今已经有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王珂将宁卿带来的人,一并编入了女军。 如今的女军以骑射见长,擅长弓~弩近射,经过几年的训练,如今已经小有规模。 女閭被取缔,但是若是女军中的兵士和其他人真心爱慕,在获得将军允许后也是可以结亲的,只是结亲后只能待三个月便要回到后方安全之地去。 这样的考虑,一面是为了给女军足够的自主,另一方面,军队有军队的特性,温馨的家庭生活并不适用热血拼杀的训练。 “所以,”王珂一变摸着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一边说,“再过几个月,我也要准备回后方去了。” 宁卿真诚道:“恭喜你。” 王珂认真看她:“那你呢?我曾听剑雨说,你和三王爷。” 宁卿站起来,淡淡道:“他要他的荣华权利,而我要的是一生一世。对他来说,美丽的女人就像华贵的玉石,美丽的鲜花,让人心生欢喜,但是谁会为了这一点点欢喜放弃自己的目标和人生?” 王珂叹口气,忽然又道:“和你来的那位阿兄,人也是极好,既然如此,何不退而求其次?”她说话向来直爽,此话一出,便觉得有些欠妥当,连忙想要解释,但是宁卿却并没有在意。 她只是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他是很好的,所以,他是我永远的阿兄。” 远远听见秋生的声音:“司马大哥。” 两人一时静止,相互看了一眼,走出营帐,看见一个挺拔消瘦的身影缓缓走过去,虽然已经三月,但是,此刻的风仍然寒凉,他轻轻的咳嗽着,捂住嘴,越咳越厉害,最后终于弯成一只虾子模样。 宁卿心头一紧,她是知道司马身体的,来北境的路上,她时常看见他不断吃着各种药丸,此刻见状不由想要奔过去,然而只是跑了几步,便看见秋生紧张的从马上跳了下来,似乎崴了一下脚,然而她已经顾不得,还是一扭一扭的跑过去——竟然连拍马都忘了reads();。 宁卿站定了。 她看见秋生满脸紧张的想要扶起司马,却被他用手用力一挡,她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 然而只是愣了一小刻,她又满脸笑的想要去扶司马。 这回司马没有动,他的咳嗽中带着冷意:“放开我,丑八怪。” 这一声比刚才的动作还要让人寒心,秋生强装的笑脸定格在脸上,嘴唇抖了抖,终究没说话,然后缓缓放开了拉住司马衣袖的手。 宁卿压住涌到喉咙中的话,她没有说话的资格。 王珂叹了口气。 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 这些日子,不停的训练将时间排得满满当当,一刻都不得闲,秋生来找她的次数越发少,每次都是恍惚的模样,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 有一两次,她在训练的时候听见嘹亮的鹰鸣,然后再看去,却似乎只是幻觉,只隐隐在空中看到一两个隐约的黑点。 剑雨见她颇有些废寝忘食模样,便笑道:“你真当这些水一样的女儿跑上几圈就变成铜墙铁壁?她们的盔甲再精锐,也吃不住蛮人的一记重锤。” 宁卿深以为然,索性下令只批带软甲,尽量减轻身体重量,只有胸口和头上穿戴铠甲。 他听见她在整顿训练时候如此说道:“我们要得自有不是肆无忌惮,也不是女人要奔向战场浴血拼杀,我想要的是,女人,可以凭借自己的手,在需要的时候,选择我们自己的生活并可以通过努力去实现它!为什么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腐尸,为什么好人不长命,为什么恶人可以活下去。决定这一切的,是我们的拳头和勇气!自由,别人给不了你!只有靠自己争取!” 这番话和她平日的一言一行都被秘密送进了长安。阿呆别的不行,记路和寻人还是很厉害的。 而那个还在权力漩涡中间的人,却开始有了一丝了然。 他一直生活在他的世界,这便是他的行事准则。三宫六院富贵荣华,权力巅峰天下王土,因为所有人都这么做,也并没有让他觉得有什么不同。 他突然明白,她也许真的不爱他,至少是那么一个他。 她的眼睛深处,或许还有冷酷不屑。 慕容昕自出身之后享尽世间尊崇,他只需要展现一点点仁爱之情,自有数不清的门客谋士蜂拥而至,他们愿意为他肝脑涂地,他们说着士为知己者死。他从不回避自己身上的焦点,更明白怎么用这些焦点。 他的三个兄弟,人人都说他聪明,实力强大,可是,谁知道他真正的模样呢。 那个女子或许是一个。她知道他的追求,即使那追求会让他站在万人中央,品尽孤独与迷茫。 江山和美人,难道真的没有双全法? 第52章 成全 王珂的月份越来越大了,渐渐已经显怀,而剑雨已经不让她骑马,每日一大早都要用新鲜的羊乳擦拭腰腹,以免妊娠纹路明显reads();。 宁卿有时候陪着她看见上面一个小小的脚印或者手印凸出来,总觉得生命的神奇,她的手不再如最开始那么细嫩,但是却越发的柔韧有力,每次纵马而来的时候,斗篷鼓起,暖风入怀,像一匹自由自在的小马驹。 长安断断续续却坚持不断的传来消息。 直到太子被废储位空悬那一天,剑雨心情甚好,仿佛那一切都已经进入囊中,是啊皇帝年迈,二皇子本是身份低微的庶子,老四下落不明——除了他,还有谁有那样的资格和能力堪当大任呢? 她按住自己腰间,那里有一柄软剑,忽听得外面王珂正在唤她,却是因为临近归期,她想要去附近新兴的镇集上去买些惯常吃的果脯。 剑雨必是放心不下她的,早备了马车等在一旁。 难得,司马和一直紧跟在他身旁的秋生也在,宁卿本想推脱,但是王珂已经走过来挽住她的手:“这一去,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剑雨说那镇上新开了一家酒肆,里面做的鸳鸯芙蓉汤是从江南传来的,他专门订好了位置,一同去试试如何?” 宁卿看着她殷殷的眼神,不好再拒绝,便点了点头,王珂笑逐颜开,高兴的拉着她走向马车。 司马乘了另一辆马车,走过去的时候,她感觉从那个方向传来一串串凉飕飕的目光,只听秋生带着讨好道:“司马大哥,外面风大,不如放下幕帘如何?” 司马冷冷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便立刻老实的跳下去,翻身骑上旁边一匹马,车夫抽了一鞭,马车的轱辘动起来,宁卿上车的瞬间看见秋生惆怅的目光,心口一软,微微叹了口气。 一路上,只听见王珂就在一旁叽叽喳喳的说着,从孩子的乳名到字,从在哪里安家到找什么样的夫子启蒙都想到了,甚至连刚刚出生要做几件什么样的衣裳和尿布都事无巨细,津津有味的讲了一次,宁卿耐着性子听了一会,终究耐不住,回头看着剑雨看着她一脸宠爱的模样,不由笑道:“这还没有当娘,怎的就这样话多,也多亏剑雨性子好。” 她说完一会,剑雨才从王珂脸上移开眼睛,梦游初醒一般问道:“唔?你说什么?” 宁卿噗哧一笑:“说你是个好爹爹。” “那是。”剑雨看着王珂。 王珂看着剑雨亦是一笑:“当年,他自告奋勇留下留守北疆,整日找我的碴,恨的我牙痒痒,可又得忍耐——现如今,却不想,我们倒是在一起了。” “是啊。”宁卿点头,一缕神思浮动。 王珂看了她一眼:“倒是你,当年我们都以为你……哎,说这些做什么。”她叹口气,摸了摸宁卿的手,那手指肚上因为长气的弯弓,有一层薄薄的茧子,王珂眼底有怜惜,这样纤细的手指,曾经沟动琵琶,也曾降过烈马,而现在却在这荒无人烟的北境,沉默的衰老下去么? 马车中一时沉默,剑雨开始介绍那个新开的酒馆,说是酒馆,是因为里面有顶顶出名的一种陈酿,据说每一桶都是用地下最纯粹的地心之水酿成,酿好后还得需要埋在梅花树下,如此一个寒冬之后才挖出来,关键还便宜,一桶酒不过半两银子。 宁卿便笑:“这样商人惯常的手法你也信,倘若真是地心的水,且不说这水喝起来如何,单单是搬运上来,那需多少时间——或者说,这井水不也是地心之水么?再说梅树,这得多少梅树才能供应上他这半两银子一痛的酒水?” 剑雨被她的话噎住,一时愤愤:“你看看你,什么美好的东西到你面前都被说的一文不值reads();。” “我只是实话实说。” “难得糊涂。你啊,就是太清醒了。”剑雨还要说话,被王珂轻轻踢了一脚,生生压住了后面的话头,不过还好,宁卿并没有在意,只是转头看向渐渐热闹起来的空地:“快到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小镇,说是小镇,不过是原来被战火侵袭后残留的建筑修正后的简单聚集地,经过这两年的生息繁衍,隐隐已经有了当年的热闹,偶尔也能看见蓝眼睛的胡姬。 几人下了马车,带着随从走过热闹的集市,两旁来往的边民都自动让开一条道,剑雨带着他们一路直奔酒馆而去,这酒馆开在一栋木楼上,下面全部是各种各样的酒缸,占了半个大厅,走上二楼,后面像模像样也有几株梅树,剑雨一见眼睛便亮了,得意的回头斜睨宁卿,分明在说:看吧,我可没有骗你。 司马走在宁卿旁边,也看到那几棵梅树,此刻梅花已谢,只留着光秃秃的枝干,他无端端想起一句诗: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酒馆迎来送往生意不错,他们定了一处雅间,王珂虽然不能喝酒,其他人却也不忌讳,各色菜肴慢慢送上来,宁卿初时吃的极为开心,加上酒甚为合口,不由连续用了数杯,这酒后劲极大,喝下去片刻面色酡红,已然微醺。 剑雨也喝了数杯,有王珂在,他便换着模样耍赖,假意喝多非要躺在王珂膝上。 司马不过用了一杯便停了下来,他最近话越发的少,面色越发的苍白,有时甚至连走路都有些力不从心,他走到窗边,忽的摸出怀中的笛子,就着满窗的萧条□□,轻轻吹了起来。 只是一声,宁卿的酒杯顿了一顿,这是当年戈壁荒漠中,曾经和她的埙和音的曲调。 她想起他们在走过戈壁荒漠的时候,他曾经站在树上,漫天洒落在树丛的星光中,她曾经问他:当日,可是他在帐外吹笛。 另一旁的剑雨靠在王珂丰盈的腹旁,所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司马的笛声悠扬遥远,秋生在一旁温婉低看,剑雨和王珂已经有了孩子,岁月静好,秋生看着司马,司马看着她。 可是,她心里却定定想起另一个人。 饭菜已半冷,小二这时候却又开始送上饮食来,宁卿看着上面的菜式和太师饼,轻轻扬了扬眉。 所以的菜品,全是她曾经吃过而且点过第二次的款式,这样的饭菜,她曾经只和一个人吃过,她心头涌起一个疯狂的念头,她转头看剑雨,他已经把脸转到王珂那面去了。 她又转头看向司马,他的嘴角浮起一丝浅笑,回头看她,那笑意复杂苦涩却又是淡淡的欣慰。他放下手中的笛子,走了过来,缓缓拍了拍她的肩膀。 轻柔的动作,压在她身上,却有千斤重,让她一时几乎失去说话的力气。 然后,他竖起长笛,慢慢向楼梯走去,秋生如梦初醒,伸手去拉他:“司马大哥reads();。” 司马挥手想要将她甩开,可是却连这样的力气都没有,她的手仍然紧紧抓住他的袖子。 “司马大哥,你要去哪里?”她的声音慌张而恐惧。 “放开。”司马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 秋生语气中隐隐已有哀求:“司马大哥,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我陪着你。” “放手,丑八怪。”司马斜睨了她一眼,似乎连正眼看她也是一种折磨,“我一看见你脸上的刺青就觉得恶心。” 秋生睁大了眼睛,可是眼泪还是絮絮从她眼眶涌出,她松开了手,司马没有看她一眼,很慢很慢的向楼梯走去。 王珂本要说话,但是被剑雨抱住,她恼怒的低头瞪他,却看见他满目忧伤的摇了摇头。 司马的身影已经隐下去,秋生看见还站在原地的宁卿,忽的站起来,她狠狠抹掉脸上的眼泪,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契:“这是司马大哥要我给你的。他要我在他走了以后再给你,但是……”她的声音哽咽,眼睛里面注满了泪水,“你现在还有机会,你明明知道,他多么爱你,你明明知道。” 她看见宁卿怔住的模样,原本的泪水陡然化作了愤怒,将手上的地契扔到了她的脸上,一扭身跑了出去。 地契缓缓落下,宁卿看着那纵横交错的笔画从自己脸上飘下来,她看见棠园的模样,一伸手,地契已经紧紧捏在自己手中,打开去看,果然是那棠园的模样。 而在地契的背后还画了一幅画,寥寥几笔,但是却让她瞬间浑身血液逆流。 她看见一个破败的羊圈里面,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子缓缓为她披上自己的斗篷。 她再一次想起前世那个冬天,好冷好冷,冻死了好些牛羊,她发着高烧,嘴角一层一层干涸,孤苦无依的躺在羊圈里面,只有温顺的羊群听见她艰难的呢喃:“水。” 并没有人应。一直到最后一瞬间,她似乎看到有人来了,不过,还没有看清楚,寒冷便彻底侵袭了她的身体。 那个人,原来是他。 宁卿长了张嘴,她的手缓缓垂下,眼泪随之流下来,她刚刚开始只是无声的哽咽,然后慢慢出了声,最后终于嚎啕大哭,哭的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抱住膝盖,整颗头都藏了起来。 她哭的那样用心,那样用力,似乎要将心中所有的积郁的沉珂一并倾泻出来。 已经走到房门口的慕容昕停下步子,静静站在那里,他孤身一人,而楼下的梅树下,霜风正在缓缓将一面斗篷盖在司马面上,他的嘴角的血迹已经完全黢黑。 以毒攻毒,纵使可以短期延续,最后也不过是饮鸩止渴。他的肺腑已经全数病坏,过分苍白的脸上隐隐是乌黑的血管。 霜风不忍再看,他忽的起刚刚站在楼下慕容昕听见那一只笛曲的神色,当时,他扬手示意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的听着,那悠扬悲伤古老而又动人的绝响。 那是这位新任太子可以给司马的最后一次成全。 第52章 吾爱 司马下葬的时候阳光很好,秋生没有来。日头已经升高,慕容昕看了一眼宁卿和树林外安静的小路,挥手示意开始。 棺木阖上的时候,宁卿上前,抬棺的霜风和剑雨顿下,看着她将手里的地契也放了进去,棠园两个字笔墨润开,只露出一个端倪就不见了。 短暂的停顿,树林中陷入沉静,斑斓的光芒落下,树下有新翻的泥土和被掘出的新草,宁卿走过去拿过一个铁锹,准备往里面填土。 小路上突然响起窸窣的脚步声,众人回头,却是脸上罩着一层薄薄面纱的秋生,一袭雪白的纱衣加上缠绕其间的白纱,平添了几分娇俏和温婉。 她缓缓走过来,看着前面黝黑发亮的棺木,蹲下身去,摸了一摸,然后解开了缠绕头上的面纱。 王珂猛然一惊,低呼出声,难以置信的看向宁卿,对方脸上是同样震惊的表情。 秋生的脸上所有的刺青都不见了,纵横交错的,全是新鲜柔嫩的伤疤。 她跪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你不喜欢的。我也不喜欢。” 剑雨蹙眉骂道:“你这个蠢女子,你不知道,他这么说就是要你放下他么?你这是作甚么妖!发哪门子疯!” 然而秋生却似乎没听见一般,她看也没看剑雨,走向宁卿,拿过她手里的铁锹:“让我来吧,卿姐姐。” 泥土一点一点覆盖在棺木上,终于盖住了大体轮廓,墓碑也最终被竖立起来,然而上面却没有留名。 天清气朗,但心境已大不相同。 慕容昕穿着常服,玉冠束发,翩翩公子,随意一站,已然王者风范。 秋生执意留在一旁,她神色悲戚,倒无轻生之念,只是说道:“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要陪着他。” 宁卿还站着,她一张狰狞的脸勉强笑了笑:“卿姐姐走吧,你在这司马大哥走也是不安心的。” 宁卿走出去的时候回头看了秋生一眼,她将蒙在头上的白纱取下来,轻轻覆盖在墓碑上,新鲜狰狞的脸庞犹如诡异的花朵,然而她的嘴角笑意满满,有一种别无所求的满足感。 慕容昕从前天出现到现在一直默默的走在她身旁,并没有多说一句话,让打定主意只要他一开口说话就找足借口将他轰走的宁卿也寻不出理由来。 两匹马缓缓走着,前后差了半个马身,霜风等一众侍卫紧随其后。 “眼下是什么时辰?”慕容昕蹙眉看了看前面的日头,侧脸问道。 霜风看了看地上的树影:“大约已时过半。” “唔,褚勐应该今天回来。”他点点头,他并没有避讳的模样,霜风便接口回道:“从日前传来的信息来看,褚将军幸不辱命,当是大获全胜。” “当日老四逃窜到西疆,此番要不是巫族协助清理门户,还真是要费些力气。”他想起月尧的诡异手段,心中亦是发寒。 褚勐原本掌管贯玉军,后来随着慕容昕的返回长安,单独布防在偏西一禹,早有斥候回复最近频频异动,却不想原来是出的这一遭,这时候再看他来北境的原因,或多或少都夹杂了假公济私的味道。 宁卿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兴趣,她拍马走了两步,马儿知道主人心意,渐渐纵蹄狂奔,直接将慕容昕等人甩在后面。 霜风噤声,不安的看了一眼慕容昕,他面色一冷,却没有恼意,只道:“走吧。”拍马跟去,一时之间,草原上马蹄翻飞,踏碎了无数碎花和嫩草。 空气中散发着慵懒而恣意的味道。 “跑的真快。”慕容昕追了百米,宁卿已经不见踪影。 低缓的山坡下面开满了嫩黄和浅紫的野花,见慕容昕的眼睛转过去,霜风立刻道:“这花叫胭脂,也叫相思花,是北狄男子常送给女子的定情之花。” “唔。”慕容昕转过头来,不满的看了眼霜风:“我有问你吗?”话音刚落,又道:“去采些新鲜的过来。” 经过这么一小耽误,回到军中,已经过了半柱香时间,刚刚走进军营大门,便看见两队人马剑拔弩张的对峙着,一个是褚勐为首的贯玉军,一个是宁卿带着的女军。 双方大眼瞪小眼,各不相让,褚勐骑着马居高临下的看着宁卿,身后跟着风尘仆仆还带着血腥味的兵士,他们之后的改制马车,狭小陈旧,马车上面洒满了黄色和黑色的石粉,不知道加了什么,闻着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味道。 慕容昕和霜风远远便看见军旗静止在门口,待要奔过去喊话,被慕容昕拦住,他们一行人翻身下马,慢悠悠走了过去,却是听见两方正为了进军营下马之事争论不休,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慕容昕站着听了一会,原来方才宁卿回来,刚刚下马,褚勐等便风风火火的冲进来,见宁卿的马匹挡在门口,直接一鞭子抽了上去。 马儿受惊,险些踩踏到牵马的女兵,宁卿不满,当下拉住褚勐的缰绳,要他下马说话,而褚勐此刻大胜归来,勉强按照霜风的密信来到北营说话,娇矜之意几要溢出,加之一则不知道慕容昕在此,二则实在恼怒这竟然敢动自己爱马的女人,竟然直接扬鞭抽了上去。 这样毫不惜力的一鞭,若是抽在宁卿身上,不死也要半条命。 听见女兵急呼的王珂和剑雨出来,不由大骇,叫道:“住手!” 褚勐哪里愿意停下,但这一鞭子挥下去,却没有预想中的惨叫,宁卿就势借着鞭子的威力纵上了马背,下一刻,一个漂亮的旋转,狠狠在褚勐背上踩了一脚,留下挂在他脖子上的长鞭跳了下来,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褚勐尚未回神,竟然就被就此摆了一遭。 “混账东西,找死!”他面色一变,撤下长鞭就要动手。 “褚将军!”剑雨正好面向大营大门,远远看见慕容昕等已经近了,却不好直接说出口:“使不得。” 褚勐如何肯依,然剑雨已经挡在身前,他用力不得,冷眼打量宁卿片刻,忽浮上一摸古怪笑意:“我道是谁,原来是本将军赎身单奉的小娘子!竟然如此想念俺,这般迫不及待来迎接?” 宁卿冷笑:“想不到褚将军眼睛不好使——嘴巴也不好使,吾乃朝廷亲封的忠武将军!” 褚勐志得意满,哪里能听的这番闲话,说着便要动手。 霜风担心一场误会出了事,便道:“属下过去接应褚将军。” 慕容昕摆摆手:“等等。剑雨在,无碍。这两日阿恒心头不知攒了多少火,且让她先发泄发泄。”霜风嘴角抽了抽。 果如他所说,眼看褚勐动了恼意,宁卿也并不为怵,他们本属于不同的编制,只有品级上的高低,而方才的事摆明了褚勐并未将她放在眼里。 她见褚勐长鞭一动,顺手一抖,抽出了腰间的断玉剑,剑身上面有细细的碎纹,不注意看恍若花路一般。 褚勐见她真的亮了兵器,连连大笑:“本将军就喜欢这般有性格的女子!难怪当日北狄南下,竟然让你没死,看来还真有些功夫,呵呵来,先让本将军指点指点你,今晚榻上也好检验检验!” 宁卿面色不动,手指从剑身滑过,嘴角扬起一丝酷意,纤身一摇,褚勐的铠甲长袍近身护卫周全,但是身重数十斤,哪里有宁卿的轻巧灵便,况且她的身姿本以灵巧见长,眼看剑光飞舞,而褚勐长鞭舞的滴水不漏护住周身,可是很快,他便发现,宁卿挥舞过来的剑招并没有杀气,而且也并非只针对他。 他骑在马上,眼下对着这近身博弈,反而变成束缚,片刻之后,宁卿退后数步,站定一旁。 褚勐骑着马仍然高高在上,但是马周围一圈的长鬓却已经全数被隔断。 “你找死!”褚勐真的动了杀意,随着马鬓的落下,他恼羞成怒,翻身下马,“以下犯上,本将军今日便要军法处置了你!” 剑雨面色大变,正要阻拦,却听见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褚将军这么大的火气,是要军法处置谁啊?” 褚勐一怔,连忙单膝见礼:“参见太子殿下。” 慕容昕挥手平身,又道:“辛苦。”然后走过去去牵宁卿的手:“阿恒,怎么这么生气?” 这是什么情况,褚勐猛地咽了口唾沫,刚刚的话——太子应该没听见吧。 然后他看见宁卿抽出自己的手,点了点头,就带着几个女兵离开了。 就这么走了。 褚勐此行,除了平定西疆的捷报和西疆巫族互宁的契约,还带来了两个人。 慕容恪和月尧。 两人多日没有进饮食,仅仅用了些水,早已虚弱不堪,那个晚上,慕容昕没有来找宁卿,他在帐篷中和他们说话,从夜幕低垂一直快到星子黯淡,终于帐篷中的灯,没有人知道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最后月尧带走了慕容恪。 天黑的像是不会再天亮了。 慕容昕走出来的时候脸色有些苍白,夙夜未寐,然他的眼睛熠熠生辉,北境最美的日出会从柔和的草坪和山岗上面升起来。 他看见一匹美丽的母马正在远处吃草,便走了过去,柔软带着露水的草地上躺着一个人,仿佛是已经睡着了。 他蹲下来:“阿恒。” 她正在看那阴沉铅云后面浩瀚的星空。 “你相信轮回吗?” “佛家认为世间众生,莫不辗转生死于六道之中,生死像轮子旋转的过程。”他拍拍她被露水打湿的斗篷,“如果是关于你,我相信。” “唔?”宁卿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我更相信因果报应,我估计上辈子我对你一定不够好,所以这辈子要花掉所有的时间来弥补。” 宁卿坐起来,柔软的长发撩过他的手心,痒痒的,似乎一直痒到心里去。 “所以,这辈子,我会用所有来换,换你未来所有的轮回,都欠着我,补偿我。” 宁卿看着他,第一次,看进他的眸子,深沉黝黑,而潜藏在最里面的东西,她这一次看的清清楚楚。 她缓缓道:“你知道我说的话。” 他伸出手去,几乎触及她的脸颊,初升的太阳透出云层,染出她脸上细碎的绒毛变成金色的模样。 然后,他的手垂了下来,摊开手心,露出一个小瓷瓶,耀目的桃红色,有种禁忌的美。 “这是什么?”宁卿疑惑的看着他。 “这是西疆巫族的禁~药,阿苏卡蔽芾泗,用大烮的话来说叫素心丸,如果是个多情女子,或许她会叫它痴情丸。”他轻轻握住宁卿一根手指,在瓶口突出的凸刺一动,一滴鲜红的血流了进去。瓶中的液体立刻散发出诡异的芬芳。 宁卿缩回手指:“你在做什么?” 他已经将那液体倒在自己手心,一触即肌肤,液体便如露水在沙地上蒸发一般,消失无痕,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痣。 “这样的药,穷尽巫女一生,不会超过三瓶。这是我和月尧的交换的条件。” 一个用了痴情丸的慕容恪,落在几乎耗尽生命的月尧手里,她不会让他独自留在这世上受苦,而他,也无法离开她。 “这是什么药?你疯了不成,竟然和月尧做交易。”宁卿本能察觉到异常,拍掉了他手上的瓷瓶,但是里面的液体已经消失,“这是什么药?” “这是医治我相思的药。”他脸上的笑意变深。 月尧的话清晰在耳:“此药之后,你的身体不会对血主人之外第二个女人有感觉。”她疲惫而虚脱,却还是费力在一张纸上写下药方,“巫药,除了巫族,谁也做不出来——就算有这方子也没用。” “不,这个方子至少会让别人知道,它的货真价实——太医院和翰林院的老博士们也许能在故纸堆里找到它的蛛丝马迹和无药可救的结论。” 然后,他放飞了阿呆,由着它一路飞向长安。 慕容昕收回思绪,和宁卿一起站起来,两人一起看向初升的朝阳,旭日初引,云霞奔涌,他转头看着她的脸:至少,我能做的会先为你全部做好。 霞光万丈,万物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