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爱,永远的时日》 序言 《 知爱 》 ———副题《永远的时日》 我的故事如果不能将读者感动得要死,那么我情愿偿付出自己的生命。 ——作者题记 爱情,乃是人生至高的创造。 ——斯当达尔(法) 序言 托尔斯泰在描写上流社会的晚会时,总是将作家的思想置于一个君临的地位,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我们的凡俗在作品中得以净化。 ——马塞尔•;普鲁斯特《驳圣伯夫》 (一) 托尔斯泰之登上古典文学的顶峰,即在相当的意义上预示了古典文学时代的终结。然而,他只是结束了一个旧的时代,要真正去开启一个崭新的文学时代,它的非凡意义也即是在揭示人类心灵的深度与广度上更进一步,甚至出现了方法论上的不同及创新,作家的观察视角主要地向内转了。这个重任即不可思议地落在了一位生前本来很不被人所看好的法国作家身上,他就是今天被我们所熟知的马塞尔•;普鲁斯特。 其实,让我们今天的人们细细思量,在整个世界文坛,估计也只有法国文学才有这般诞生真正天才的伟力!记得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曾经这样说过:“我以为,真正的艺术家不是在一代就可以造就出来的,先祖的血脉经过几代人继承下来的,才能绽开一朵花。”而法国文学无论在深度还是广度上,都是整个欧洲文学史上首屈一指的! 但是,值得一提的是,法国人自身的人格弱点,这应该是他们于漫漫的历史长河中沉积下来的民族性,却又注定了法国文学的悲哀!在我看来,正是法国文学中不自觉地弥漫着的流荡、轻薄之气,粗鄙、猥亵的描写比比皆是,深深地阻滞了我们本该向它发自肺腑投去的那无比仰视的目光!惘然中,它更严重地伤害了我们作为最诚挚、最单纯的读者的思想感情。而这绝不是什么危言耸听(那只能说明你读得粗心),仅举一个“大文豪” ——这是我们心地最纯良的中国人向他奉上的无上冠冕——巴尔扎克的例子,即足以说明此问题的严峻性与真实性。 众所周知,自从现代主义文学创生以来,巴尔扎克便成为众矢之的,这固然与古典、现代两种文学观念之间的分歧有莫大关联,反而在我感觉这只是表象,因为他的批评者多是带些情绪化的,而且多是年轻人——这个问题其实真正说起来就长了。然而,用心想来,正是巴尔扎克人格上的莫大缺陷从根本上决定了人们,多是那些自觉怀才不遇、不免对他揣着些许嫉妒之心者——要向他投去不屑与鄙视的目光,这在我们中国人的经验中好象是天方夜谈,因为我们所衷心阅读的那平正典雅的译文已然冲淡了巴尔扎克行文之中的市侩气!对于巴尔扎克,人们绝对不会将他形容为“先知”式的人物,除了他的那众所周知的“文学神话”,这已经被人们说滥了——反而使其招致了普遍的反感,仿佛他仅只是一个能说会道、社会经验丰富且很能耍笔杆子的野心勃勃的矮胖子,在最挑剔的读者面前,捧得越高,摔得越重! 为此,普鲁斯特在《驳圣伯夫》一文中即有如此一番较为深刻且发人深省的阐述:“巴尔扎克的粗俗众所周知,初读时经常叫我们扫兴,但读得多了倒喜爱起他来,于是对他的种种幼稚话报以微微一笑;我们喜爱他,带着一点掺着柔情的讥讽;我们了解了他的怪癖、他的狭窄,我们喜爱他正因为这些缺点强烈地显出他的特征。”但并不是所有读者都像普氏一般善解人意,大家对于巴尔扎克的缺陷都是极其敏感的。普鲁斯特还说:“在巴尔扎克的小说中我们几乎得到身临其境的世俗满足。”是“世俗”,而不是那无穷高远的艺术享受!这也正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在我们中国那堪称光辉粲然的古典文学之中,为什么在描写上很见功力的(其实也很有思想性,但可惜是黑色的)——《金瓶梅》一书就绝不可能登入大雅之堂。米兰•;昆德拉在我感觉也存在类似的问题,他太过理性化、社会化了,以至由于感性化、人性化的欠缺而终于堕入黑暗思想的深渊。 巴尔扎克是拿破仑•;波拿巴的衷心崇拜者,他曾动人心魄地这样说:“我要用我的笔,完成拿破仑那未竟的伟大的征服事业!”而野心勃勃的拿破仑无论是从伦理还是道德上,都做出了一个极其恶劣的垂范,当然他在人类历史上做出的那番丰功伟绩是绝不可能被抹杀的!文学包括一切艺术的生命即在于真实,然而此真实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所谓看上去似乎如此这般的“真实”,而是那种经过了一番最严格、最深沉的思想感情推敲而出的——艺术真实!我想,所谓艺术真实,即是区别于生活真实的那种直觉化、理想化的真实,它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我们人的那无限丰富及充满创造力的内心世界之中!人们一贯地之所以强调艺术真实要普遍地高于生活真实,其根本之处乃在于只有我们人——自己的内心世界才是我们真正地唯一真实的世界,现实中的一切我们都必要通过自己的心灵去从根本上加以观照!现实的那外在地加诸于我们的纷繁复杂甚至一切色色形形,归根结底只是沾染在我们身上终将被时间洗去的尘积,而真正留下来的,正是作为第一性的——主观世界!艺术真实将最终支配我们那已然空虚的心灵世界,我们那最深沉的思想感情,因为艺术真实本质上即是对于生活真实的一种凝练、一种超脱、一种终极关怀——而托尔斯泰作品的真正伟大之处也即在于这种带纯粹宗教性质的终极关怀,但巴尔扎克好象仅仅只是表现了人性的繁复及社会生活的广度! 因此说,我们无论怎样去仰视托尔斯泰那都是不为过的,而至于巴尔扎克,我们心底里总是不免要考虑些还转的余地!在哲学思想界也有类似情形,集西方哲学思想之大成者的黑格尔无论如何在我们中国人的心目中也是不会高过马克思的,换成康德也可以,他即被西方公认为近世最伟大的哲学家——因为马克思的人格太显高不可攀、太无私、太伟大了!普鲁斯特也曾如是说:“我们捧读一本托尔斯泰的书,即如同从一位比自己高大比自己能干的人那里获得真理。”正是托尔斯泰的超凡的人格魅力先声夺人般征服了读者!自然,这在马克思也是同样适用的。 归根结底,所谓文学,终究是一种理想化、一种内省化的思想感情的流露与凝结!在这里,我觉得,我们作为一般作者应该绝对鄙弃那种世俗化思想的渗入,要在自己的作品中深刻地反省自己,务必使得那最艰辛的创作实践都成为名副其实的这最难得的思想之炼狱! ——惟其如此,我们的作品才真正会具有感召他人心灵之伟力,而读者,才可能真正会从中感觉到受益匪浅——甚至于,当我们最真诚的努力感动了上天时,我们的凡俗竟同读者的一样(应该是先于)——在作品中得以净化! ——唯其如此,我们才会真正看到那个最纯真、最善良、最没有势利之心的本真自我,才会真正地让我们那作为最真实、最动人的生命本质终于不致被丑恶、冷酷的世俗所掩抑! 从此,我们即抱定那真、善、美的坚贞信仰,以至或许不经意间竟从那累赘、痛苦的凡俗之中——得以真正地、永远地解脱出来…… (二) 再罗嗦些小小的个人问题吧。 我这个人生性懒散,虽然我的学力也足以在历史或者哲学领域成就一番实在的功业,不被逼到绝境就绝难激发出我惊人的斗志与智慧,如果在我自己确有什么所谓的“斗志”与“智慧”可言——我的确经受过一些常人难以承受的孤独与痛苦,其强度和时间或许并不值得作为什么了不得的谈资!一俟这无法排遣的苦痛郁积至一个我所无法承受的极点,真实的感觉即是仿佛天要塌了一般——我就只有将这一切都尽数地诉诸笔端,我不能使自己痛苦的心血滴进虚空里! 但我此时也更要求丰富、真实以及最完美的风格表现,向自己的内心施以强压,因为我那敏感到痛苦地步的性格即是为追求那最完美的艺术而创生的,这一点可以说毫不夸张——“幸福的岁月即是虚度的年华,我们等待痛苦,以便进行工作。先决痛苦的观念与工作的观念竟是粘联在一起,当我们想到要构思一部作品首先得备受痛楚,我们就会害怕每一部新作。而由于我们明白了痛苦是我们在生活之中能遇上的最美好的东西,我们就会毫不畏惧地想到死,简直就像想到一种解脱。”我们应该好好地体会这句话,尽管在我们那表象的现实生活中充满着无穷的变数……•;但无论如何,在我言之,死亡都是绝不甘心的。 而且,明明白白地,我从来都不愿想要告诉自己的读者自己写的竟是一部“小说”!因为其中所充溢着的尽是我那最真实的思想感情。可以一提的是:在我的这部小说之中,四个主要人物都没有被虚构姓名,为什么呢?因为其表现力的深刻贯穿性及其表现手法的独特性从根本上决定了这种虚构的多余,而我以为这在整个长篇小说史上都可谓是一个不小的真正的创举,大胆使用这种手法绝不是偶然与浅显的,这也正是我的极真实的雄心所在!仿佛自己那最深沉的思想感情的奔流洞穿了几乎一切横亘在男女两重内心世界的隔膜,使其作为最真实的人性大而化之,浑然若一!因此我想,其实任何人都有被理解的权利,也只有我们作为每一个富于思想感情的人性个体被真实地理解了——我们所唯一立身的这个汹汹世界才可能会真正地获得永久的和谐与宁静!在人与人之间,尤其男女之间才会拥有更多的温情与包容。千万不要以为这是遥不可及的理想,一切其实均在于我们的内心真实——整个人生即是一幕信仰之剧,没有信仰人生便也无所谓——意义。 最后,虽然我也无法遏止对于自己作品的深情及远大的期待,但是个人化的东西终究是短暂与狭隘的,那唯一真实与不朽的即是——作为一个小写的人,如果我有幸为了实现人类幸福的那永恒福祉而竟贡献出了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那么,当那死亡之神行将降临之时,我即可以坦然地对自己说——这稍纵即逝的一生,你并不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更不必为虚度年华而悔恨…… 唉,也只得以此自勉了。 第一章 第1小节 她离开了我,永远永远地走了。 这之前没有一丝的征兆,然而也终究没有一丝可以挽回的余地。 我痛感过去将自己压抑得太深而至于她竟然低估了我的感情,这是我最可感遗憾的。痛之切切。我们曾经是患难夫妻,有过那令常人艳羡的厚重情分,也许吧,但在我的内心这是最真实的。然而也是这同一个我将她拖进了一个无限怅惘和疲惫的深渊,于此,我一直所怀抱的是对她的深深的歉疚。 我甚为诧异近几年来自己一向敏锐的洞察力怎么会在感情方面表现的如此平庸呢?遥想昔日,我几乎可以敏感到她洗头发时竟会有几丝脱落下来、在她眼里是深为叹惋的卷黄……也许,我们过去视同千秋不易之信念的幸福生活终于因为我们疏忽了永恒流逝的时光而被它荡涤的面目全非——不仅青春和生命被它悄无声息地裹挟而去,还有我们那誓以激情酬岁月的情怀,也竟多了一丝徒劳的悔恨——唉,我们觉察到韶华之将逝、衰老之将至,不得不对过往的一切重新审视,心境亦由此大变! 谁能料想有如此一天,我们居然会于那最为可怕的瞬间被剥夺到一无所有!但还是在这前一刻钟,当我们仍未醒过神儿来时,想到眼前充实的一切,我们竟然会幸福与满足得难以自持…… 她给我写了信,这自然是她从未有过的郑重:“……我很痛苦!像我这样自私的女人,我真的很自私,怎么还敢抬起头来再面对你呢?我是那样惧怕你灼人的目光……可是,他很爱我,虽然我也一样爱你,你有你男人的抱负,但他离开了我便真的不能活,他是那种至为脆弱的男人,真的……”还能有什么好讲的呢?她含蓄的言辞中分明流露的正是对我刻骨铭心的绝望。 当我还没有全然意识到自己未来的命运时,我便宁愿做一切的牺牲来报偿和成全她,须知若没有她,我的今天便可能真的无法想象!她那曾经对于我的爱以及为我所付出过的劳动,是我怎么也不可能忘怀的——也或许竟有我那可怜的君子之风搀杂其中——尽管这是一股飓风般令我感到极度不安和失落的思想感情,然而本能中我还是至为同情她的抉择的。之后,就听说她跟他出了国境,从此音信杳然…… 事情临到之时,我还恍惚中坚定地以为自己终会再有那重新振作的一天,反正我自问对于她并无太深的愧意。这应该属于习惯思维吧,因为,我过去曾历经过无数的生的苦痛和死的悲哀,但都表现得非常坚忍,而且最终也都不知不觉地看似完好的挺了过来。然而此一着,随着痛苦和悲哀的致命病毒般的急速扩散与伸延,向那脆弱的灵魂的最深处扩散与伸延——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之感即狠狠地攫住了我的心,使我忽而鬼使神差般起了欲了断一切的念头——哦,无爱的人间,我的那原本钢水一样炽热的情感之炉已被她釜底抽薪般熄灭,再何来得眷恋? 自然,我的头脑中还残存、继续着一些思考。我已愈来愈觉得,于我而言,放弃她实在不应算作一种大无畏的慷慨牺牲,因为,或许这世界上并没有一个人能真正体尝和理解我放弃她时的那种炼狱般的惨酷心境——尤其在她。相反,这却是在的的确确地向整个世界表明,我已对于自己在过去共同生活之中所表现出的冷漠与无能,尽管是无心以及我自觉莫须有的——有一种默认,一种归根结底的默认——如果让我实在接受这是“无可辩驳”的现实,它可能已在除我之外一切人的思想观念中成为最真实化的现实,我会为此在良心和道德的自我审判中被下至十八层地狱的!不仅如此,这将是最最无情与恶毒的命运所强加于我的感情嘲弄——无论如何,我须要为自己挽回那最可宝贵的名誉,也应该不尽于此。 然而,我又想,只要她真正能够从那个男人那里得到幸福和满足,所有其他的一切不竟是无谓了吗?唉,这又顿使我豁然开朗!但这之中,担心也肯定是不会少的,因为实在的生活从来就不是凝固乃至一成不变的;尤其,时间已让我充分领教了它那扭曲及销蚀一切的严威。我就尤为痛悔当时没有抓住那最后的机会将自己的挂虑彻底打消——我本应该由自己义无返顾地出面——即做孤注一掷的努力来承诺给予她幸福的!可是——说到底,我难道真的忍心再将她置于一个十分为难和伤痛的境地吗?唉,这一切岂不正是那皆已经过她长时期、反复地痛苦权衡过的吗?重新去揭破那未愈的伤疤——残忍,岂是我的秉性!况且,反过来说,我又真的完全有能力得以兑现自己的承诺吗?只须看那过去的一切不也正是我的用心、我的理智甚至我的直觉所无从掌控的吗?当头一棒,打得何其痛哉、快哉!唉,人生竟是这样的无常和难以琢磨,我还何来得信心? 但我无论如何还是应该在那最后时刻抓住她,紧紧地抓住,她可是我同甘共苦过十年之久的妻子啊,绝没有要让别人带走的意思。可是,什么又是所谓的“妻子”?什么又是所谓的“我的女人”?法律和道德,甚至我的感情,究竟算作什么呀?我至今才终于有所顿悟,我们所置身其中的所谓现代世界——这不可理喻的现代世界,恰恰奠基于一片广漠的、没有尽头的、流动的沙荒之上,任何在过去时代看似牢固得不可动摇的一切,于今却可能魔咒一般顷刻间就会有訇然中塌的命运,甚至所有看似神圣的价值俱有立时被倒空的命运……可是,我就是不应该放她走,我当时又怎么会同意签下那可恶的破协议呢?我昏了头吧…… 我始终不甚了然,她为什么老是要满目忧伤地瞧着我,其中并读不出哪怕有一丝的怨恨?那天,她一如从前,还是如此那般不动声色,其实,哪怕她只有一丝明白的恨意的流露,我又何至于今呀!想当时,我的手到底忧郁之后竟完成了大脑所赋予它的使命——那荒唐、可怕的打击之后,我对于整个人生及世界的直觉大约竟一时全部错乱了吧…… 唉,她就真的不能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吗?其实所谓的“改过自新”,不就是让我变换一下一直以来我所珍爱她的那种含蓄甚至多少婉转的方式吗?我曾经是那样坚信,惟有那细水常流般含蓄而内敛的知性之爱才可能真正走得远——为此我是那般竭力压制自己浓烈感情的放肆奔涌,然而我又并不过分看重平淡,因为我作为一个男人的极大虚荣……可事实证明,我错了,一切都错了,我的整个人生已于悄然间、无可挽回地铸定了大错特错…… 唉,还罗嗦些什么,一瞬间,世界竟是这样空虚了,我的情感世界被一忽儿全然倒空!真的空虚了……实在地讲,这人生太繁复又太迫急了,根本不容我们的经验与理智来审慎而又及时的决断。可是,我想,人生固然费力劳心,然而最终使得我们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并将我们存在的一切价值也尽数魔术般剥夺的——还是命运,那无情的捉弄人的命运! 是呀,命运——这可是人类文明之初,人的社会关系至此摆脱了简单化的生物依存而走向复杂、交织,便已开始怀着非常的敬畏之心慎重以待的魔障!自生人以来,它一如我们的身影般至死相随,而不时甚至以雷击般的刺激来告诫我们千万不要漠视它的存在;而我们由于与生所固有的幼稚和天真,以为它即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生活——唉,那些古典的令我们永生铭记的希腊悲剧的艺术真实不正恰恰在于警醒我们——理所当然的生活并非如此绝对以至牢不可破!貌似强大而实质上不堪一击的人,正是我们自己,每一个人,因为那内心都尽是如玻璃丝一般透明、脆弱的,实在是无力可以回天的! —— 那俄狄浦斯王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又娶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当他明白无误地知悉这一切无可追回的过失时,命运——即如一根那原本巍然屹立的擎天之柱而至猝然崩塌,将他砸得粉身碎骨…… 说到底,我又有什么可以委屈的呢?不过,就一死罢了。 第2小节 他受到了惩罚,这本就是他应有的惩罚。 我觉得这也当是天谴,毕竟,伤害了那些多少总是无辜之人终究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孽。玩火之人必有其自焚的一天——这个我早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他火玩得会如此过头,竟至到了拐卖人口的地步! 他的下半生就要在孤寂冰冷的铁窗之中度过了,我本是应该感到快意才对。他毁了我,也在间接的真实意义上毁了我的全家,我是无论如何也当不应真正原谅他的。可是,好不令人诧异!我的心底并没有为此而装着快意,哪怕只有一丝好吧,也竟是足以告慰我那些不幸的早早逝去的亲人了。但我莫名的心底却只有失落,只有怅惘,只有悲凄——难道这即是那我们所谓的人性之中最为深刻的堕落吗,竟麻木了理智、丧失了起码的道德感与是非观?然而事过境迁,难道所谓的这一切一切真的都可以似如此这般全然泯灭了吗?不,不能,绝不可能!我的心底也还始终装着对他的那刻骨的仇恨,它只是因为这一时间的百感交集以及被随后席卷而至的巨大空虚所吞没而至于黯然了…… 唉,一时间,内心的所有痛苦与矛盾反反复复地竟彼此实实地纠结在了一起!长此以往,我的心底竟顿生出一股泥沙俱下、恍如隔世之感,于他,一个令我爱恨不能、无所适从的男人那不甘寒微而至人格扭曲的变态抗争的命运——而今终于走上恶性的寂灭,无名的惺惺相惜之感、同病相怜之意怎不令我心生几多叹惋与同情…… 要不要去探视一下他呢?毕竟,我们实在有着不薄的缘分。可是,他知道我肯定恨透了他,尽管他曾经已为此向我下过跪,我的探望会不会被他视为幸灾乐祸——以今日的这番特别意义的居高临下以至去伤害他那因骤然猛醒而又迅速恢复起来的强烈自尊呢?再说,他也大约绝不会知道我并非寡味庸俗的女人。 然而,我若表现出由衷的扼腕,他会不会因此而加倍地痛苦和自责呢,甚至从此万念俱灰,没了一丝安心改造、坚持活下去的希望?或者,他又反倒以为我虚伪,变相地来奚落他,看他的笑话?尤其,他会不会因为这冷酷命运的判决和打击,而变得更加变态和疯狂,以至去无情嘲弄我昔日一时冲动的轻贱以及自甘堕落……这都是我所不愿看到的,委实寸心难表。 我怎能不知道,他也到底是一个真正的可怜人,正是这个社会的严威及冷眼逼迫了意志不够坚定的他,自然也还包括我自己。但我比他幸运多了,再说我也是个女人,我完全可以只是一个人沉下去,我是绝不至于被迫到为达目的而去冒牺牲自由之险的,尤其生命的代价,那太过得不偿失!唉,他的那被扭曲的人格居然权衡不了孰重孰轻、孰缓孰急,实在可悲又可笑!我真的纳了罕——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力量足以强大到使一个原本心智健全之人迷失本性而至最终坠入了疯狂呢?也许,在他成长的那个特殊环境中,甚至于只是在他人格最后定型的那关键一刹,已然极其深刻地包孕了这个可怕异变的萌芽。 唉,人生,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得不使人感到无穷的困惑和敬畏…… 看着那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尤其那一对对外表恩爱的恋人,我仿佛突然被深深地置于一道冷峻孤寂的深渊之中,内心的悲哀与凄凉顿觉如针刺刀割一般……这是一种从未有过但又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仰望渺渺的穹苍,满目怅惘! 我该向何处去呢? 真的,他是我唯一曾经珍爱过的男人,但也是这同一个他,我的青春、我的爱情、我的梦想以及我几位至爱亲人的生命——都由他当初对我残忍的抛弃开始,总之是他别有用心的抛弃,而一同被那无情的、可怕的、不可逆转的命运所挟卷而去…… ——无情无义的你还想将我对于生活的最后一丝眷恋和寄托也带走吗——别作孽了吧!你已经作孽够多了,我的一腔痴情难道都要从此付于那销蚀及磨灭一切、无始无终、无际无涯的虚空吗? 你害我害得还不够惨——啊,我明白了,你难道竟是真的希望我先于你而得到 一个最完满的解脱?不——我知道你的,我看你看进骨子里!你诡秘、恶毒的眼神已告诉我,你还想选择我做你借尸还魂的既定目标——不,这一回你错了,我是绝不会容忍和成全你的变态、疯狂的思想躲在我的头脑里苟延残喘、兴风作浪的——我们并非永恒的同路人,因为我的心底装着的还尽是纯真…… 你以为我疯了吗?对,我的确是疯了!把我逼迫得急了,我将不惜一死,和你——和你邪恶、堕落的思想同归于尽!真的…… 我作为一个生性软弱、逆来顺受的女人尤其不能让他看扁了,要知道,忍耐于任何人而言都是有限度的。选择玉石俱焚的命运,如果我还有尊言可谈,这本来也是需要一番不凡的气概的! 好吧,我就下定决心反抗这不由我们自己选择生路与实现幸福的被玩弄、被折磨的命运—— 人的命运,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