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 第一章 山林间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的味道。战丽从未有过被这种味道包围着,浸润心肺,分外凉爽和清新的感觉。她突然联想到二胡的松香味,闻着就会让人的鼻孔尽情的张翕。她不是很喜欢二胡发出的声音,却喜欢松香那幽雅的味道。她的心里一阵小小的兴奋,原来那幽雅的味道就来自眼前的大山里。她和新来的战友们一样,从没见过这么汹涌澎湃的松林,这么深远跌宕的大山。山林间的岚玉带似的飘绕着,像似大自然的神来之笔在画国画,把大山和大森林洇散出不同的层次:远山含着黛色苍苍茫茫,宁静而幽远;近处的松林绿波荡漾,浩繁无际。阳光透过枝叶,斑斑驳驳地洒落在松针编织的红棕色地毯上。用树枝扒开几寸厚的地毯,露出来的是乌黑、湿润、松软的泥土。一晃来到西沟村已半月有余,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又那么陌生的。这些天始终是兴奋的,来不及咀嚼和品味。她甚至不能详细记得这些天是怎样度过的,哪一天睡的是哪张床。战丽和许多人一样,总是把炕说成床。村里人很不理解,一遍又一遍地纠正,她才勉强地记住每天睡觉的地方叫炕。她先是住在东边的宿舍,没两天又来了新战友,显得拥挤,又被调到南面。过了一个星期,又开时调生产队,宿舍也打乱重分,战丽又回到东边的宿舍。 吃过早饭,生产队长说:“李支书研究了,战丽今后到食堂干活,上午摘豆角”。 战丽不知道为什么让她到食堂去,也不知道食堂的具体工作是什么,反正听从安排,服从领导没有错。 她马上回答:“请队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战丽精神抖擞,信心百倍地向队长致以红卫兵式的战斗敬礼。 生产队长很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不像有的人,你让他往东,他偏往西;你让他赶猪,他偏撵鸡;你让他多吃点,他马上就撑得拉稀”。 队长明明是在表扬她,可战丽觉得太粗鲁,听起来很不舒服。有几个男老知青冲着她嘻嘻哈哈,挤眉弄眼,让她感到莫名其妙。战丽以为自己回答错了什么,反复回想了半天自己刚才说的话,确认没什么错误。 她问牛新城:“你们笑啥?你是老知青,可不能看我的笑话。” 牛新城说:“党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被党选中了,革命的重担已经历史地落在了你的肩上,明白嘛。” 对牛新城的话战丽好像听明白了,但又觉得他们嘻嘻哈哈,挤眉弄眼,有些怪怪的,似乎在舌头下面藏着什么东西。食堂是一趟大草房,有十多间。东头是锅灶间,中间是饭堂,西头是三十多人的男生宿舍。房上的草苫得很板正,像似精心梳过一样。房脊是草编成的,像姑娘的粗辫子。墙是板夹黄泥的,墙面抹地很平整,均匀地露出一节节寸八长的麦秸。麦秸是黄泥墙里的筋,使墙不至于散开、剥落。青年点的一百多人都在这开伙。一个管理员是男的,两个炊事员是女的,加上战丽。其中一个叫刘琴,和战丽一样,也是哈尔滨来的。 刘琴挑着两个大筐,像姐姐领着妹妹,带着战丽去南山豆角地。去豆角地的路是一条小毛毛道,曲溜拐弯的。路两边尽是蒿草,长得有半人高。 路上刘琴告诉战丽:“你知道队长为什么让你来食堂?这是考验你。我们知识青年响应毛主席号召到农村来,就是要接受考验。贫下中农就是要把你放在艰苦困难的地方,看你到底行不行。” 战丽似乎不以为然,对刘琴说:“到食堂就是考验啊?这有什么艰苦的?怪不得他们几个人嘻嘻哈哈,挤眉弄眼,是不是逗人玩。” 刘琴说:“我和你说这些你暂时不懂,时间长了,吃了苦,受了累,遭了罪你就知道了。食堂可不是好干的,你一定要坚持住,可不能半路当逃兵”。 战丽说:“没问题。” 刘琴的父亲是工人,母亲没工作,兄弟姐妹七个,她排第四。她们们家生活很困难,九口人就爸爸一人上班。今年快二十了,净捡姐姐的衣服,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家里的粮证上有细粮,但几乎没领过。妈妈把细粮都和别人换了粗粮了,因为粗粮便宜,数量还多。所以在她的印象中家里很少吃细粮,除非过年过节。年年学校免她的学杂费,为此她很自卑,没办法啊!刘琴懂事早,上小学时就听老师的话,刻苦学习,一心想考大学,满脑袋都是成名成家,学而优则仕。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谁也不上课了,因为学校都砸烂了。开始当红小兵,后来参加了红卫兵,使她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经受了文化大革命的考验和洗礼。她在大批判中认识到,自己所谓的美好的梦想都是资产阶级思想,必须从自己头脑里扫地出门。还有一年要毕业时上面来了新精神,学校掀起了教学高潮,刘琴成了学习尖子。没出半年教育开始反回潮,又开始批判资产阶级教育思想。那一阵子她非常迷惘,不明白昨天讲台上让学生崇拜的老师为什么今天就被批判了。学校又不上课了,安排学生放农忙假,带着毛主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到农村去和农民打成一片。她觉得找到了人生新的起点,决心做一个又红又专的接班人。再后来就上山下乡,她义无反顾地投身到滚滚的革命的洪流之中来了。刘琴下乡来到西沟已一年了,在战丽面前当然是老青年啦。 刘琴告诉战丽:“我们面前这片松树林子是一九五八年部队转业官兵在这开荒时栽的。如今枝繁叶茂,已成栋梁之材。后来他们都调到密山县边防线上建农场戍边去了,这片林子就归西沟大队了。我们青年点盖房子的木料就是从这采伐的,没花一分钱。那片半人高的树是去年我们来时栽的,有十五垧多地,早晚能长成参天大树。” 战丽顺着刘琴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坡坡岗岗上的小松树横成行竖成趟,郁郁葱葱。 刘琴说:“听老人说过去这里都是原始森林,先是中东铁路修好后,让老毛子伐走了不少,后来日本鬼子来了,又把一些山头砍了个精光。要不然的话这的树还要大,林子还要密。” 战丽说:“侵略者欠我们的债迟早要还。” 刘琴接着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过去我在课堂上念过多少遍,但没有到这看一看理解得深。前人栽的树他自己是用不上的,就是给后人用的。我们要向转业官兵们学习,为革命,为后人做出我们的贡献。学习大寨战天斗地,建设新农村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毛主席说得好,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这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刘琴说得很轻松,但战丽看得出她扎根农村干革命的信心很坚定,俨然是战丽的革命领路人。刘琴拿起一根木棍,也告诉战丽也拿一根。 刘琴说:“山上有蛇,我们一边走一边扒拉,免得踩上。早上有露水,我们用棍儿把露水扒拉掉,免得打湿衣服。” 战丽听说有蛇,马上开始东瞅西望,跟在刘琴后面颤颤惊惊。 刘琴说:“你不用害怕,越害怕越看见。” 刘琴在前面走,战丽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跟着。一路上什么也没发现,战丽的心情才放松下来。豆角地在一个朝阳坡上。豆角荚结的很厚。厚是说豆角荚结得很多。刘琴告诉她豆荚比较大,比较宽厚的叫油豆角;豆粒比较鼓溜,比较短小的是家雀蛋。还有五月鲜,下来的比较早,已经罢园了。 战丽很爱吃豆角,但从未到过豆角地,更没摘过豆角,不知豆角长在什么地方。到了地里才惊奇地知道:豆角是长在架上的——原来她以为是长在很高的树上的。搭架的木棍叫架条,一根一根插在垄台上,用草绳四根一组把上面绑上。豆角花紫盈盈的,龙须样的蔓缠绕在架上。这就是豆角,有点像公园里的牵牛花。战丽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像在公园观赏花草,竟然舍不得往下摘。 刘琴摘得很快,同时笑吟吟地催促战丽:“这是干活,不是逛公园,一百多人还等着喂肚子哪,我的大小姐”。 战丽的两手显得很笨拙,眼睛不够使,半天摘不了一小把,还累得满头冒汗。胳膊和脸被不知名的植物划出好几个小口子,让汗水杀得很疼。她越想快点摘就越出乱子,一不小心把筐踩翻了,连自己还绊倒了,爬在乱草横生的垄沟里半天起不来。她刚摘了小半筐,刘琴已摘完一筐了。刘琴把摘好的豆角挎到地头,回过头来帮战丽摘。刘琴见她把没长大的都成串地摘下来了,便手把手的教她应该摘啥样的,啥样的留着长大了下次来摘。战丽心里发急,恨自己为什么这么中用。 刘琴告诉战丽:“不要着急,我来时和你一样,见什么都新鲜,干什么都不会,越急越出差,闹出老多笑话了。” 战丽问:“我啥时能像你那样摘得快?” 刘琴说:“一年以后我保证你样样农活都会干,不能说干得好干得精,但都能说得过去”。 战丽说:“你给我当老师,我向你学习”。 刘琴说:“那可不行,我还得向贫下中农学习哪,我照贫下中农差远了。关健是思想,思想改造的道路长着呢”。 战丽问:“有没有好办法学得快一点”。 刘琴说:“想走捷径?门儿也没有。必须一天一天地靠,一样一样地学。要虚心,要老老实实地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 也就一个小时,俩人摘满了两大筐,有一百来斤。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战丽心里充满了成功的喜悦。她忽然想起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那欢快的音乐,那劳动的情景,那欢乐的人群,那弯弯的山路实在是让人陶醉。当时看这部电影时多少同学都被里面的情节,被农村的美好幸福的景象所感动。看着两筐豆角,战丽脑海里浮现出影片里的一筐筐苹果。这是我们的劳动果实,我们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也在改造着主观世界。她把沾在额头上的流海理了理,心潮澎湃地看着远方。极目之处,天是那样的高远,山是那样的苍茫,原野是那样的广阔无际。 刘琴把扁担给战丽笑嘻嘻问:“挑得动吗?”那神情里透出的无声语言在说:“你行吗。” 战丽在学校是长跑队的,上劳动课时表现也不错,自认为没什么问题,就毫不犹豫就接过扁担,可使足了劲怎么也挑不起来。前面的筐起来了,后面的还拖在地上。她把扁担往前挪一挪,后面的筐被撅起来,前面的筐又拖在地上,豆角撒了一地。刘琴在一旁咯咯地笑个不停。战丽憋的满脸通红,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连气带累一屁股坐在地上。 刘琴说:“还行,有股冲劲。虽然不成功,但值得表扬”。 歇了一会,战丽琢磨了一下,还是不服气,拿起扁担再试,但仍然挑不起来。后来挑起来了,但感觉就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不由自主的左摇右晃,掌握不了平衡,有劲不知怎样使。她不情愿地把扁担递给刘琴,让她挑一下看看。刘琴接过扁担,哈腰蹲裆,轻松挺起,笑呵呵地向坡下走去。她的一只手搭在扁担上,一条胳膊摆动着。两腿很轻松而有力,步伐稳健而均匀,游哉悠哉。左肩挑累了,在不停下的状态下,可以把扁担换到右肩。后面的筐换到了前面,前面的筐转到了后面。战丽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因为走慢了跟不上。她不停地观察刘琴的一招一式,问东问西。 刘琴说:“啥事都得练,我刚来时也是啥也不懂,要不毛主席咋说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这里是大有作为的。在家的时候做过很多梦,梦见过上山,梦见过下海,就没梦到在南山上挑豆角。现在挑这点豆角不算啥,冬天往地里挑粪比这可要陈多了。” 第二章 太阳很毒,晒得肉疼。战丽从心里往外佩服刘琴,暗下决心一定快点赶上她。半路上她抢过扁担练习挑了好几次,多少能趔趔歪歪走几步。肩压肿了,浑身是汗,头发汗津津地沾在脸上。虽然滋味不太好受,但心里已经有了成功的喜悦。前面是一条左弯右拐的小河,水清的像玻璃样透明。水稳的地方荡起环环涟漪,树叶落在上面悠然自得的飘向远方。水急之处琤琤有声,翻卷着娇小的浪花。小河是有生命的,弯曲在大山的褶皱之中,整日都在欢乐的奔跑和歌唱。光滑的河卵石起伏不平地镶嵌在河底,可能千百年也没人翻动过。两寸长的白飘子鱼一群一群的,组成各种队列尽情地玩耍,看见人马上惊恐地散开,无影无踪,不一会又都聚拢起来。河两岸长满柳毛子,郁郁葱葱,密实的地方看不到天。刘琴已是满头大汗,满脸通红,气喘得有些急促。跟在后面的战丽总觉得撵不上刘琴,两腿累得发酸。特别是坑洼不平的山路,让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说不准哪一步迈差了,踩在土塄子上,来上一个大趔趄,那感觉和走在马路上绝对不一样。 刘琴撩下扁担说:“歇一会儿,洗个澡凉快凉快,热得不行了”。 战丽很惊愕地问:“就在这里洗澡”? 刘琴说:“没事,这儿年八辈儿也不来一个人,青年点的女生都在这洗,舒服着哪。男生在下游洗,隔着三道湾呢。” 刘琴边说边脱衣服。战丽站在那里惊异地看着她。 刘琴说:“你怕啥呀?没人来”。 说着刘琴甩掉两只鞋,转眼脱得只剩下小背心花裤衩,哗啦哗啦地趟着水往柳毛子密实,水深的地方走去。 战丽望着白花花的刘琴躲进绿色屏障之中,只听水声,不见人影。她环顾四野,虽然空无一人,但是她还是坚定地不脱衣服,只是洗洗脸和脚。 刘琴在绿色屏障那边朗诵似喊:“天当房,地当床,小河就是我们洗澡堂”!听得出,她痛快极了。 她把花裤衩和背心脱下来,小心地挂在树枝上。开始时到这洗澡都穿着裤衩背心,洗完了裤衩背心迟迟不干,穿上衣服潮乎乎的,难受极了。现在战友们有经验了,都把裤衩背心挂在树枝上,光着身子洗。 刘琴喊她:“快下来,这跟浴池没什么区别,就是没有房盖”。 战丽望去,刘琴露出上半身,胸前那两团鼓鼓的东西随波逐流,时隐时现,在水中映出飘动的花纹。 刘琴说:“没人看得见,除了天上的飞行员。如果真让飞行员看见,我心甘情愿。” 战丽说:“飞行员看不见,王母娘娘可能看得见。” 刘琴说:“那好哇!王母娘娘要能看得见,咱们就成七仙女了。你还不快下来,我成了七仙女可把你落下了。” 战丽有些犹豫不决,反复捧起水试了试,但仍不敢解开衣扣。 刘琴说:“你没在松花江游过泳?” 战丽说:“游过,我能横渡松花江。” 刘琴说:“那你还怕啥?” 她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就是觉得不踏实,感觉周围的树林里,草丛中都是陌生的眼睛。她把头发打开,轻轻放在河里,伴着垂在水中的柳丝摇摇曳曳。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刚刚散落在河水中,山风便姗姗习来,水中的她稍做停留就溶化成了水分子,游游荡荡地不见了。 战丽心想:“还说炊事员不好干,这不挺有意思的,比跟着大帮铲地轻松多了”。 战丽是初来咋到,还不知道炊事工作在全点的重要,还不知道食堂工作的难处。青年点儿的炊事员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也不是谁想干就能干上的,也不是想干好就能干好的,还有干到半路上撩下挑子逃跑的。全青年点一百四五十人,大的二十一、二岁,小的初中毕业十六、七岁,尿炕的有好几个。前一年,后一年,前后来了两批。以后还要来,男男女女,将会越来越多。人多嘴杂,人多事儿多,想把食堂办得好很不容易。有的嫌大饼子碱小吃了烧心,有的说菜汤熬的没味道,有的说某某炊事员不爱洗脖子,手指甲太长,头上爬过虱子。口味酸甜苦辣,意见五花八门,弄不好直接关系到能否带好这些知青,关系到抓革命促生产。食堂虽小,乱事太多,弄得支部书记李大爷没法子,就得一茬一茬地换炊事员,直到大家没意见为止。开始是李支书任命,任上谁是谁,但大家有意见。后来选拔炊事员采取的是民主集中制:大伙投票选,最后由村党支书李大爷定坨。有的炊事员被选上了,干几天就不干了,原因是太累,杂事太多,不如跟大帮肃静省心。春天刚开化时,炊事员总是把菜炒得太咸。大伙提意见,她不但不接受,反而认为是找她的别扭。干活时大伙一嘀咕,能吃半斤的吃八两,能吃八两的吃一斤,饭还没开完,大饼子没有了,后来的二三十人没吃上午饭。没吃上饭就上不了工,整个下午就乱套了。第二天把这个换了,又选了一个炊事员。干了两天大伙认为还可以,李支书算松了一口气。转眼到了铲头遍地的时候,有一天牛新城有心无肝,铲地分不清哪是草哪是苗,把苗当草毁了不少。别人下工按时回来吃晚饭,队长罚他趁着太阳落山前移苗补栽。饿着肚子他又干了半个小时,心里十分恼火。等他回来吃饭时已经开过饭了,剩了几个吃得慢的边吃边在那闲扯。炊事员一边刷碗,一边在等着他,不能按时休息,心里很是不高兴。他心里窝火瞅谁都不顺眼,看看炊事员端上来的汤没好气地问道:“豆腐怎么这么少。” 炊事员向他翻了一下白眼说:“这还是给你留的,再晚点回来这个还没有了。” 他见汤里漂着几个黄色的油星,用筷子敲着碗边讥讽道:“手艺不错呀!这不是后老婆油吗?和哪个师娘学的?虐待谁呀!” 菜里缺油也不是今天的事,每人每月就四两,全国都缺油吃。农村还比市里强,生产队有时还有些豆子,到油坊榨了就吃。 炊事员觉得受到了污辱,心里有气,但仍没理他。 他看几个没吃完饭的知青碗里有土豆丝,就问炊事员:“炒土豆丝没有了?” 炊事员说:“不知道你让队长罚了晚回来,等知道了土豆丝已经让男生抢光了。” 他听炊事员提他被罚的事很恼火,以为是故意揭他的短,随口骂了一句:“他妈的,队长罚我,你们就让老子喝汤,这是给老子罐肠哪!” 炊事员也不让人,针锋相对地还了一句:“有能耐你别吃,少在这装老子,有能耐你装孙子。” 牛新城火气更大了:“老子干了一天的活,累得腰酸腿疼,憋气窝火,回来还受你们的小气,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炊事员说:“你觉得累,你窝火?我们还觉得冤呢。都像你似的,这个食堂得开到后半夜去,我们可不是伺候你一个人的。” 谁也没想到牛新城恼羞成怒,竟然端起菜汤扬了炊事员一身。大伙都说牛新城不对,呼地围上来劝架。 他瞪起眼睛说:“就是扬了,能咋地吧,爱哪告哪告去!” 炊事员也不是好惹的,舀起一瓢刷锅水浇到牛新城的身上。牛新城冲上去和女炊事员支上了黄瓜架,撞翻了桌子,锅碗瓢盆满地都是。牛新城万万没想到女炊事员会如此泼辣,自知和女知青打架不占理,手抬得挺高,落下却很轻。女炊事员可不管那一套,有多大劲使多大劲,一顿乱蹬乱挠。牛新城心里发虚,骑虎难下,只好且战且退。炊事员抓住他的衣服不撒手,把他的脸挠下来一块皮。他下意识地用力一甩,把她摔了一个跟头。她扑了个空,头撞到了门框上,血马上就出来了。牛新城一看不好,抹过头就跑了。炊事员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她找到李支书,说什么也不干了。李支书让人把牛新城找来,给炊事员赔礼道歉。牛新城自知闯了祸,头不敢抬,大气不敢喘,把能说的道歉的话都说了,就差没给炊事员跪下了。但炊事员就是不干了,怎么说也不行。来到西沟快一年半多了,他俩没一丁点矛盾,不知怎么就干起来了,而且干得那么凶。细说起来就是俩人心里都不痛快:牛新城让队长罚了,不痛快;炊事员本来就不热爱这个工作,整天就是不痛快。两个不痛快碰到一起,不撞出火星子那才怪呢。 李支书说:“从明天开始,每个炊事员多记一分。” 炊事员挣死工分,一年四季每天七分。刮风下雨别人没工分,但她照样拿七分,一年下来比一般劳力挣得多。这个工分标准已经很高了,现在又加了一分,李支书以为多给工分就能留住炊事员,但炊事员说就是给个金山也不干了。没办法李支书又开始组织大伙投票,选上谁算谁。就这样刘琴荣幸地被大伙选上了,而且是高票当选。但生产队长不放人,理由是缺了一个任劳任怨的好劳力,妇女们还靠她带头呢。 李支书找到队长眼睛一瞪:“你以为我愿意?这不是没办法嘛!不给刘琴行,你来当炊事员。” 队长没办法,只好乖乖地放人。刘琴也不愿意到伙房来,她不是怕累怕苦怕麻烦,她觉得那不是锻炼人的地方。跟着大帮干,一年种、铲、收三大劲才能锻炼人,广阔天地才能炼红心。点籽,铲地,割地虽然很累,但能学会种地的本领。在食堂干算个啥?回哈尔滨和别人都说不出口。她向李支书刚刚流露出不想干苗头,就让李支书好顿教导。 李支书说:“咱们青年点,男的要数张铁军,女的就是你了,将来都能有出息。你们来的时候我们就怀疑,这帮城里的孩子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韭菜谷子分不清,能坚持得住吗?现在看都还行,虽然有几个不着调的,但没一个逃跑的。你和张铁军带了好头,刮风下雨不叫苦,腰酸腿疼不喊累,知青们都看着你们呢。下一步你还要带头,做个好榜样,听从领导,服从分配,想千方设百计一定要把食堂干好,那是目前最需要你的地方,党组织在考验你们。” 经李支书这么一说刘琴顿时感到很惭愧。她问自己:革命工作分工不同,都是无上光荣的,我怎么能挑肥捡瘦呢?我怎么就没意识到,自私自利的思想正在自己的脑海里作怪。她对李支书说:“你放心,我一定服从组织的安排,干一行爱一行。” 刘琴到食堂已经快半年了,每天起早贪晚,把食堂收拾得干净利索,饭菜质量有很大提高。青年们赞不绝口,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李双双”,就是说她忒能干,大伙很满意。但刘琴还是不愿在食堂干,但是不敢公开说,怕领导对自己印象不好。 黄桂芬偷偷对她说:“前面有两个人也是不愿干,就故意不好好干。大伙一不满意就把她换了,你也不能给他们好好干,干得越好你越走不了。” 刘琴知道黄桂芬说的都是实话,她也是关心自己。但刘琴不想把工作干遭了,不想因为伙食不好影响全点的大事。她抱定一个主意,什么也不说,就是把工作干好,让大伙吃好喝好高兴就行。尽管刘琴心里很矛盾,但她也常常叮嘱自己:听组织的,听李支书的,不能让情绪影响了工作。李支书终于去了一块心病,他鼓励刘琴一定好好干下去:“没有苦中苦,哪有甜中甜”。 第三章 刘琴来到西沟大队适应的非常快。别人怕苦,她不怕苦;别人喊累,她不喊累;别人想家,她说不想家,其实她也想家。刚来时谁也分不清哪是稗子哪是麦子,看上去都绿油油的。铲地时拿着锄头不知怎么样铲,一锄下去铲掉的不知是草还是苗。刘琴学得快,铲到头还得回来接李小艳。李小艳就觉得锄头有千斤重,拿起来费劲,铲下去不听使唤。眼看着别人离自己越来越远,她总是撵不上趟。一条垄没铲到头,双手都是血泡。刘琴一边帮她一边鼓励,劝她千万不要着急上火。村里的妇女都佩服刘琴,把她评为一等女劳力,和男劳力同工同酬,干一天挣两角钱。别的女同学干一天能挣一角五分就不错了。要是赶上挣记件工分,她一个能顶三四个女劳力,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越干越有劲。刘琴工作干得好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人缘好。到青年点的第一个春节,大家都急着回家团聚。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大家掐着指头一天一天地算,心早飞回家了。但房子要有人看,牲口要有人喂,总要留下几个人。说心里话无论高调革命的,低调落后的,没一个人愿留下。近了腊月门儿,大伙回家的心情更加迫切,但谁也走不了,因为还有一半粮食带着皮在场院上没打完,公粮任务还没完成。好不容易到了阴历二十三过小年,打完场大家一刻不停地准备走。留谁在这看堆呢?领导为此发愁。尤其要留个挑头的,责任挺大,防火防盗马虎不得。 刘琴对大伙说:“我不回去了,在这过革命化的春节比在家还好,人多还热闹,吃的也好。回去也是空着手,还多了一个吃饭的。年底分这八九十块钱,扣除伙食费还剩三十多块钱,让别人给爸妈捎回去,也省路费了,等明年收成好再回去”。 刘琴说的是真的,家里兄弟姐妹穿的衣服都带补丁,生活很紧巴。所以刘琴就不回家,把春节团圆的机会留给大家,把节省的钱补贴家里。所以大家就感谢她,佩服她的为人。 走的时候刘琴和两个留守的同学在大门口送大家。不知怎么回事,大家像生离死别似的。李小艳、黄桂芬和几个女生哭哭啼啼,心里十分难过,就觉得对不起刘琴他们仨。 李小艳说:“把你们仨扔在这,我们心里不好受。” 黄桂芬说:“我早点回来。” 刘琴说:“看你们那出息,也不是上战场,快别掉眼泪了,一个多月咱们就会再见面。” 张铁军偷偷对她说:“我奶奶有病,整天就是想我,我不回去不行,要不然我一定留下。” 刘琴说:“奶奶那么大岁数了,正盼着见你,你一定要回去。” 张铁军说:“我提前半月回来,和你们积粪造肥,安排明年的生产。”他想对刘琴说:我真的不舍得走,心里十分牵挂你。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己觉得脸上发烧,瞅着刘琴傻笑。 大伙一走,青年点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另外留下的俩人都是男生。一个是牛新城,他说铲二遍地时和炊事员打仗犯了错误,这次留下来要立功赎罪,彻底改变留给大伙的坏印象。另一个是马成彬,他是个孤儿,没地方去。按政策他可以留城,可是留在城里他没地方住,也没地方吃。干脆和同学们一样,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我的地方去。他身材单薄,性格内向,一过节就难过。谁都看得出这些天他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村领导了解他的情况,就让刘琴她们多找他唠唠。 三十那天,家家户户贴对子,放炮仗,挂灯笼。春节头几天家家都上山砍一棵几米高的松树,做成灯笼杆。用红纸糊好灯笼,三十晚上天一黑就高高地挂起来。还有的用盆和水桶等东西装上水,放在外面冻一个多小时。再拿回屋里缓十多分钟,把冻好的冰坨倒出来。这时冰坨中间没有冻透,形成一个空芯,用铁钎凿开把里面的水放出来,里面放上一根蜡,一个冰灯就做成了,放在门口很是好看。天将黑时,银色的原野泛着淡薄的蓝色。屯里的灯都亮起来,冬日里沉寂的村子顿时有了许多生气。贫下中农说点灯笼是驱邪避灾图吉利,图今后的日子火红。还有一种用萝卜掏成碗状的灯,倒上豆油,里面安一个灯捻。这样的灯大都放在门口、路口,祖坟和通往祖坟的路上,说是给老祖宗们照亮道,请他们回家过年。安放这种灯时要先在雪里踩出一个窝,再把灯放进去,这样就能保证灯不被风吹灭。点灯的时候,李支书叫着他们仨来到自己家,围在一起包饺子。 刘琴说:“大过年的给你们添麻烦”。 李大娘说:“这有啥麻烦的?人多热闹。” 为了过年,二十八那天李大爷家杀了口年猪。屯里都沾亲挂拐,李支书先打发孩子给辈分大的送块肉去,再给以往别人杀猪时给咱送肉的还一块,再把大小队干部和直系亲戚找来吃一顿,还有的就是没杀猪的社员来赊几斤,一头猪基本就没有了。这是屯里的习俗,家家户户都照此办里。但过年包饺子的肉李大娘早留出来了。 李支书说:“谁也别外道,咱们是一家人。来了半年多了你们没看着吗?咱这一般不来外人,谁家来了客人不一会全屯都知道了。不用人告诉,一个狗咬,全屯狗都叫。你们明天晚到大队长陈胜家吃,后天晚到治保主任家,初三到一队队长家,初四到二队队长家,初五破五还到我家。原来初五想到三队队长家。他家太窝囊,五六个孩子,卫生不好,端上来饺子你都咽不下去。” 连续几天天还没黑,村干部就按李支书给排的顺序打发孩子来叫。他们仨走东家串西家,不亦乐乎。李支书告诉他们这叫吃百家门。山里人纯朴、热情,饭菜一家赛过一家,每一家都怕别人笑话抠门。 刘琴的宿舍本是男宿舍。放假后没人住,刘琴就搬过来住,因为隔壁就是牛新城他们俩。中间的墙很薄,板夹泥,说话都能听得见。李支书怕刘琴一个人孤单,晚上害怕,让老齐家大丫头桂香来给她做伴。牛新城隔着墙喊,别害怕,有事喊我们。初八那天后半夜,激烈的狗叫声把刘琴和齐桂香惊醒。她俩害怕,用绳子把门重新绑了一遍。躲在炕上不敢出声,静静地从窗户往外看。但什么也没看到,只听到栓在院里的狗在咬,还有走路踩雪的声音。隔了一会狗不叫了,她俩一面喊一面使劲敲墙。他俩睡得无比香甜,任凭她俩怎么敲,怎么喊。不一会李支书和生产队饲养员来了,她俩才敢出门。他们来到牛新城那屋,只见里外两道门都半开着,风雪正往屋里灌。地下有进来人带进来的雪,灯亮着,两人还在香甜的梦乡里。他们瞅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 李支书说:“肯定进来人了,丢啥还不知道呢。” 刘琴和齐桂香都很紧张。 李支书说:“别害怕,也别叫他俩,让他们好好睡吧,年轻人觉大。我在这屋睡,你们都回屋睡吧。” 李支书也没脱衣服,陪着他们睡到天亮。她俩知道李支书在那屋心里也踏实了很多。第二天他俩发现盖在身上的大衣和两双新买的棉胶鞋不见了。从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判断,是外村来的两个贼。到屋里学摸半天,没发现什么太值钱的东西。外面狗咬的厉害,穿上大衣,换上他俩的新胶鞋就跑了。过了两三天刘琴才发现一副水桶不见了,那是建青年点时在县里白铁社买的,一般老百姓家买不起这种白铁桶。 李支书说:“这就是小偷小摸,咱丢的东西没走多远,过些时候蔫不悄地到邻村找一找”。 牛新城撸胳膊挽袖子现在就要去。 李支书说:“现在肯定藏起来了,他们也不傻。” 刘琴嗔怪说:“怎么睡得那么死,还说有事招呼你们,你俩被抬走都不知道。” 齐桂香说:“明天还不得让小偷把他俩偷走了。”说完笑个不停。 牛新城说:“明天我保证睡觉不那么死了。” 马成彬说:“我可保证不了,头一沾枕头就过二道岭了。”李支书说:“年轻人,不算啥毛病。我年轻时比你们觉大,行军走路都能睡着了。” 为了安全,从那天起大队干部轮流来男宿舍陪宿,一直到放假结束。 正月初二时,县知青办公室和公社党委来慰问。事先也没来通知,就是要突然袭击,看看各个青年点的留守人员都在干什么,有没有问题。在马圈里,刘琴和牛新城、马成彬,还有几个社员在过革命化春节:他们的任务是起粪,往南大排地里送。大车小辆,人欢马跃,热火朝天,汗流浃背。她当时戴一棉帽子,捂的比较严,分不清男和女。知青办王主任四十多岁,戴一眼镜,很是斯文。开始刘琴也不认识他,因为李支书陪着她猜一定是哪来的领导。看到知青们精神状态这么好,他很激动,认为李支书带知青很有办法。他走到刘琴她们跟前,关怀备至地虚寒问暖,还拍着刘琴的肩膀,夸她是好样的。刘琴第一次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拍着肩膀,感到很尴尬,但知道他没看出来她是女生。 还没容她解释,王主任又在她胸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继续夸赞:“这小伙子身体挺壮,好好干前途无量”。为了表示更亲近,还在她的脸上拧了一下。 刘琴为了不让误会继续下去,马上接着说:“报告主任我是女的”。 王主任不信,说:“开什么玩笑,男的就是男的,为什么要说成女的”。 刘琴摘下帽子,露出秀美的辫子。王主任目瞪口呆,想想刚才还在人家胸脯上打了一拳,还拧了一下,顿时觉得无地自容。 王主任反应挺快,忙又替自己打圆场:“姑娘就是姑娘,别整地像小子似的”。说完自己先哈哈地笑起来。 大伙就跟着笑,笑出眼泪,笑得肚子疼。这件事很快传扬开来,说起来大伙就乐一阵子。贫下中们的心就是一杆秤,谁半斤,谁八两,他们心里最有数。老少爷们交口称赞:咱们屯子姑娘里还挑不出一个这么能干的。按理说刘琴这样出色的不应该在食堂,应该在一线。但知青拥护,就说她做的饭好吃,不让她走。李支书也没办法。 战丽来了一个月,就听说刘琴和张铁军的关系很不错。就是似搞对象还好象没搞那个意思,反正大家谁也说不明白,就是背后议论。也许是大家猜的,议论的多了,就可能成真的了?主要原因在于张铁军和刘琴是中学同学,来到青年点那天起他倆在一起的时候就多,难免大伙东猜西想。其实张铁军天生有女生缘,女生有难事都爱找他帮忙。当然了,他是青年点的点长,也是基干民兵排长,不找他找谁呀? 战丽接触的青年点的第一个人就是张铁军,第一印象还不错。那一天战丽他们是坐火车从哈尔滨到县里,再坐大卡车到公社。到了公社在门前集中,等候各村来接。其实各村的人都来了,只是彩旗飘舞,熙熙攘攘,乱七八糟,人太多互相不认识。西沟村来的是东方红28轮式拖拉机,当地人都管它叫大胶轮。车上挂着大红花,插着彩旗。车厢板上贴着大字块:西沟村热烈欢迎新青年。 张铁军带着牛新城站在车上冲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使劲喊:“西沟村的,西沟村的请上车”。 眼睛尖,耳朵灵的就早早上了车。上了这辆车就是一家人,马上就好不亲热。没接上头的还在人群里挤来挤去,费劲巴拉地四边打听。战丽背着行李,一脑袋门子汗,正在东问西打听。 张铁军站在东方红28上问她:“那个妇女,你找哪个村“。 战丽听他叫“那个妇女”,还以为叫别人,后来知道是叫她。就答:“找西沟村”。 张铁军说:“上来吧,这就是西沟的拖拉机”。 张铁军伸出手把战丽、刘志坚、范小虎一个一个拽了上来。战丽觉得他的手很有力量,又很粗糙,攥得她的手很疼。 第二天她问张铁军:“为什么管我们叫妇女,多难听,叫女同学,叫战友不就完了吗”。 他告诉她:“贫下中农都这样叫。开始挺别扭,慢慢就习惯了。 把战丽他们拽上车,张铁军他们又接着喊:“西沟大队的,西沟大队的上这辆车”。 本来就人地生疏,听他们这么一喊,上了车的就有些糊涂:到底是“西沟村”还是“西沟大队”?别上错了车。 张铁军和他们解释:“都是一回事,也叫西沟村,也叫西沟大队。” 张铁军告诉新青年们:“我们去年来时是坐马车,你们来是坐拖拉机,再以后就能有汽车了。”一片欢声笑语。 拖拉机一发动大家就盼着快点到西沟,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西沟有多远?”刘志坚问 八十多公里。”张铁军答。 “八十多公里是多远?”范小虎问。 “你真是个笨蛋,八十多公里就是八十多公里,就是八十个一千米。”刘志坚嘲笑范小虎。 范小虎说:“我是说八十公里能跑多长时间”。 张铁军告诉他:“夏天没有雨,路不出泥窝子,冬天不下雪,不出雪凛子能跑仨小时。赶上道不好能跑半天多,要是遇上打误,还可能在半道上待半宿。” 战丽问:“咱们今天不会出问题吧?” 张铁军说:“没问题,擦黑时准到。” 战丽问:“什么叫擦黑?” 张铁军说:“擦黑就是傍晚,就是太阳卡山的时候。” 战丽又问:“太阳怎么还卡山哪?” 张铁军说:“一会看了你就知道了,就是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咱这有山挡着,天黑得早。” 张铁军和新来的二十多人都分别谈了话,交流了思想,鼓励大家听毛主席的话,扎根农村闹革命,战天斗地学大寨,在改变客观世界的同时不断改变自己的主观世界。还说这的条件很艰苦,劳动很累,让大家要有思想准备。张铁军打小就是一个小大人,五年级的时候就当上学校红小兵委员会副主任,主任是老师。全校备战搞军事训练,他穿一身自制的仿军装,雄赳赳地站在台上喊口令,清晰准确,指挥一千多人练习拼刺刀,极具统帅之天才。六年级的同学不服气,就总要比试比试。有一天张铁军和他们约好在一个建筑工地的沙堆上比摔跤。双方三十多人奋不顾身,摔作一团。张铁军他们毕竟平均比对方小一岁,渐渐的有些不敌对方。张铁军偷偷告诉一个同学马上回去搬救兵。他知道学校别的班还有十多个同学在操场上挖地道。救兵火速赶到,立即投入战斗。张铁军们大胜,对方很是不服。有一个小胖子拿一铅笔,照着张铁军的一个同学屁股扎下去。那个同学捂着屁股尖叫,手指缝流血不止。毕竟是一帮孩子,大家都傻眼啦,谁也不顾谁各自逃回家。第二天受伤同学的妈妈大闹学校,说是她孩子的屁股是被刀捅的,要让对方赔五十块,还报告了派出所,双方同学都吓坏了。关键是刀还是铅笔,如果是刀问题就严重了。警察找张铁军打证言,他为难了。说实话吧,同学的妈妈不愿意,说假话又觉得脸红。最后他还是说了真话:“那确实是一支铅笔”。虽然得罪了自己同学的妈妈,可双方同学都佩服张铁军。但没多久学校就因这件事撤了他的职,保留红小兵兵籍,一直到小学毕业都默默无闻。到了中学他凭着先天的组织才能重新被重用,第一批加入红卫兵,跟着高年级同学东奔西走搞革命大批判。遗憾的是革命大串连早停止了,没上北京,没见到毛主席。毕业时已是校红委会主任,响当当的人物。这样的人物自然是上山下乡的先锋,毕业第二天就来到了广阔天地。 第四章 西沟大队的老老少少都夸张铁军好,将来准能有出息。这两年村里前前后后来了一百多知青,好的不少,捣蛋的也不少。张铁军来到这一年多,体格放粗啦,脸蛋晒黑啦,脚上有牛粪啦,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全村百十号壮劳力能扶犁的有二十几个,扶得好的也就五七六个。普通劳力挣八分,扶犁的就能挣十分。他学的第一样活就是扶犁。张铁军不完全是为了多挣工分,为了啥?为了给大家带头,早日成为革命新一代?为了建设第二家乡,早日赶上大寨?还是本能地在女生面前显示什么?可能都有。他学的很认真,汗珠子摔八瓣,天天有长进。谁知有一天差点闯了大祸。那天种苞米,张铁军跟着老板子刘富学扶犁。在生产队里,犁杖也就三四副,不是什么人都能动的。张铁军软磨硬泡,刘富架不住好话三箩筐,就把犁杖给了张铁军。刘富今年四十出头,念过几天书,为人没坏心眼,就是嘴好说,李支书说他那是破车嘴。刘富再三嘱咐,千万小心,别弄出事耽误活。 刘富告诉张铁军:“学趟地主要是学使唤牲口。牲口通人性,使唤好了怎么使唤怎么是,叫一号拉一号。但不能着急,慢慢试着来,摸准它们的脾气。它们也得适应你,时间长了互相摸准了,才能干出好活来”。 干了一上午,张铁军学会了拽撇绳,地头磨犁。但还不能说很精,马一走快了他就手忙脚乱。 刘富卷着烟笑着说:“看不出来这小子学得还真快”。 队长对刘富说:“过两天把大份活干完了再让他们练,这两天别出什么差头。” 刘富不以为然,继续在地头抽烟,看着张铁军趟地。歇息的时候大伙都围上来,抢刘富的鞭子,要和他学扶犁。刘富抓住犁把不松手,大声地嚷嚷:“都上来不行,这事不能急,日子长着呐。” 青年们打打闹闹,你抢我夺,不把鞭子还给他。 刘富说:“我考你们个问题,谁答上来谁就扶犁”。 他考我们?大伙觉得挺新鲜,瞪着眼,支愣着耳朵听他出什么题。 他指着犁杖说:“古代管这叫啥?” 大伙对这个问题不屑一答,对考他们的人马上失去了尊敬。 七嘴八舌地说:“这不就叫犁杖嘛,谁不知道?” “多简单啊!这还用考吗?” “三岁小孩都知道。” 刘富老道地调侃说:“还说你们是知识青年,高中毕业,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知道?我说的是字典上的正规名子,不是老百姓嘴上说的。” 大伙还真被他给考住了,半天没人能答上来。大伙看张铁军。张铁军冲大伙摇摇头。大伙就催着刘富,让他说答案。 他正儿把经地说:“这叫‘累死’。” 大伙一阵起哄,认为他在瞎扯蛋,逗着玩,谁不知道趟一天地累得要死。 刘富说:“不信?你们查字典去,我说的是‘耒耜’,不是‘累死’。” 张铁军问他:“你说的‘耒耜’这俩字怎么写。” 刘富说:“我原来会,现在不会了。” 大家怀疑他在瞎扯蛋,逗着玩,说完笑完也就拉倒了。刘琴可是当成了一回事,晚上查了《新华字典》,大伙才知道他说的是有根据的。《新华字典》上写着,古代称犁上的木把叫“耒”。接着还有“耒耜”的解释,是指古代耕地用的农具。刘富说“耒耜”,大伙听成“累死”。虽然现在的犁杖和古代的“耒耜”是有区别的,但也够原始的。打那以后谁也不敢小看刘富,和他学扶犁时都很细心。 张铁军对刘琴说:“你的心还真细,下乡来还背着字典。刘富说完就拉倒了,谁也没当回事,你回去还真查字典了?” 刘琴说:“你忘了,全校查字典比赛我是第一名。” 刘琴在学校时学习就好,无论是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毛泽东思想理论,还是资产阶级教育思想回潮时学习数理化。张铁军就不行,门门课都是中游。搞大批判,搞军训,上劳动课他如鱼得水,可以尽情地施展才能。老师一讲“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的脑袋就涨得老大。好在资产阶级回潮就一年多,又开始反回潮,反潮流,交白卷,张铁军才觉得轻松了许多。 虽然张铁军趟的地垄沟深浅不一,还有蛤蚂肚子,但他历史性地成了此青年点知识青年扶犁第一人。大伙羡慕他,自己也很有成就感,心里美滋滋的。俗话说得好——乐极必然生悲:马上就要歇晌了,张铁军发现马尾巴把撇绳夹在腚沟里,就用力抖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动作竟然使马受到惊吓毛了。那是一匹身材健壮,平时就比较“龙性”的青马。猛然间他嘶叫着,蹿起多高,放下蹄子拉着犁杖在南大排地里狂奔起来,身后扬起团团尘土。张铁军死死抓住犁杖不放,跟着惊马狂奔。大伙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不知咋整好。 有的喊:“快松手!快松手!” 有的喊:“别松手!别松手!” 不管大伙喊的啥,张铁军全没听见。他的眼前翻上翻下的都是马蹄子,嘴巴里全是土面子。他拼尽力气想制止大青马的奔跑,大青马惊恐万状,千方百计想甩掉他。奔跑了七八十米,张红军终于坚持不住了,只好松开双手。只见他一头扎在地上,连续几个滚翻,爬起又是几个踉跄。眼瞅着大青马跑得更快了,没有目标,漫山遍野。 刘富吓傻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坏了大青马后面带的犁杖非把马腿铲折了不可”。急得他直跺脚,嘶哑地喊着,毫无办法。 但这还不是最吓人的,谁也没想到那大青马拐了个弯奔屯子就去了。村小学正放学,大道上一帮孩子边走边玩。快闪开!快闪开!不管大伙怎么扯开嗓子喊,孩子傻瓜似的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惊马向他们奔来。老天有眼不该出大事,大青马突然瞪着眼睛干尥蹶子不跑啦。真是怪啦?难道有狐仙保佑。南大砬子有个洞,传说狐仙就住在洞里面,但谁也没见到过。村里人都信狐仙,说不明白的事都推到狐仙身上。大伙围上去一看,原来犁杖跟着马跑飞起来时一下子插到路边的柴垛里了。大青马被牢牢拽住,干尥蹶子不能再跑,浑身拉拉淌汗,咴儿咴儿地叫,也是累的跑不动啦。好在牲口一根毛也没伤着,人也没出大事,不幸中的万幸,刘富谢天谢地。那边张铁军脸上破皮了,胳膊肘子出血了,吓死人啦,但没伤着骨头。大伙给张铁军吃止痛片,擦红药水,把酒精点着了搓红肿的地方。张铁军捂着裆部喊疼,脱下他的裤子一看,大腿根内侧被马踢青了,留着半个马踢印。多悬啊!只差一扁指头就踢老二上了。要踢老二上他就废了,大伙都后怕。正给他搓酒精,不知谁把酒精瓶子碰倒了。嘭地一声,一团火球上了天棚。天棚是用纸糊的,粘火就着了。走门不赶趟了,大伙七手八脚把张铁军从窗户捞了出去,扔在地垄沟里。 他呲牙裂嘴还硬挺:“不要管我,救火要紧,快抢救集体的财产。”就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逊克县为抢救集体财产,奋战洪水而牺牲的金训华。 多亏人多,离着食堂近,三个大缸都装满着水。大火一阵忙乱,水桶脸盆全用上了,火没大着起来,但把天棚烧没了,黑乎乎的一片。 救完火大伙围过来看他。 他嘱咐说:“告诉你们,谁也不行告诉我家里”。 但他爸爸妈妈几天后就知道了,坐了一天火车赶来了。 张铁军问爸妈谁告诉的,他们说是一个女的打的长途电话,声音耳熟,但没留姓名。张铁军心里琢磨,能和爸妈联系的是谁呢?最有可能的就是刘琴。过了几天他去问刘琴。刘琴坚决地,一本正经地说“我没告诉”,又加了一句:“谁最关心你自己还不知道”?说完撇了撇嘴跑了。 这件事把队长气蒙了,在全体社员、知青大会上点名批评了张铁军和刘富。队长说张铁军就是杜鹃山里的雷刚,不听党的话瞎干蛮干。村里刚放完电影革命样板戏《杜鹃山》,队长马上活学活用,把不听党代表柯湘的话,鲁莽行事的雷钢和张铁军联系到一起了。好在雷刚不是反面人物,要和叛徒温七久划等号就坏菜了。队长说,刘富的错误也很严重,贫下中农不像贫下中农,负直接责任,罚十个工分。后来张铁军找到记工员,把自己的十个工分挪给了刘富。这件事不仅影响了抓革命促生产,还差点把房子烧了。表面上队长气得够呛,心里头却喜欢上了张铁军。但也有些后怕,万一出了什么危险谁也担当不起。相邻公社有一个生产队派知青和社员一起去林场倒套子。倒套子就是上山采伐,用马爬犁把圆木从山上运下来。这是一个粗中有细的活,危险性很大。结果放树时砸死了一个知青,事情闹大了。三四个青年点几百多知青自发地集合在一起开追悼会,有浙江、上海、哈尔滨、还有本地的。多数素不相识没什么来往,但此番却奔走相告,不约而同,很是悲壮。县里、公社都很紧张,怕知青闹事。青年们提出要求:要等死者父母从上海赶来,否则不准下葬。县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的领导马上答应,不敢出一丝差错。结果等了一周也不见他父母的踪影。后来上海那面传来消息:他父母是右派,正接受无产阶级专政根本来不了。知青们一片哗然,原来是右派的崽子,早知如此何必动这么大的干戈。各队知青杀猪不用吹——蔫退啦,县上,公社大小领导们都松了一口气。 第五章 为张铁军惊马的事李支书和队长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大会后又狠狠地把刘富克了一顿。经过这么一挡子事一般人也就不敢再碰牲口了,可张铁军就是不死心,没过几天又找队长要当老板子赶大车。 队长说:“嘿!你小子吃一百个豆不嫌腥,你不要命,我们还怕担责任呢。”不管张铁军怎么磨,他就是坚决不同意,告诉张铁军死了这个心吧。 张铁军说:“我们响应伟大领秀毛主席号召扎根农村干革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能温良恭俭让,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出血流汗我们都不怕”。 正巧这时公社来了一个知识青年事迹报告团,都是下乡两三年的老知青。他们和贫下中农团结一心,战天斗地,用实际行动谱写扎根农村闹革命的新篇章。他们的事迹在知青中产生巨大反响,接连几天开大会,批判头脑中的资产阶级思想,坚定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决心。张铁军借此机会再次交了入党申请书,铁了心要求当老板子。队长不能打消知青革命的积极性,可又实在心里没底,矛盾的很。 队长说:“我再琢磨琢磨,一个礼拜给你信儿”。队长心想,小青年心血来潮,过几天就忘了。 老板子可不是一般人都能干的,鞭头子要硬,要准,能把牲口使唤得象猫似的。还要能吃辛苦,起早贪黑是家常便饭,翻车打误是常事,刮风下雨泥一身水一身。还有就是大伙要信得过,牲口都是贫下中农心上的肉,生产队的命根子,鞭子勤了大伙骂你。按照王老四的话说,老板子在生产队可是提气打腰的人物,谁都高看一眼。生产队离了老板子玩不转,家家户户也离不开。每年每户可用生产队的车拉一次烧柴,装多少老板子说了算。老板子不高兴说这两天牲口没吃着料拉不动,就得少装小半车。你要头一天给他弄二两,第二天他使劲让你装。谁家娶媳妇都得用大车,要是到外屯接媳妇送亲就更离不开大车。先是要和生产队长说好了,再就是要给老板子准备一顿酒。李支书说车船店脚衙,咱屯子老板子有一半没好吃喝就不好好干活。王老四五六岁就能摆弄牲口,是不错的老板子,鞭子在空中一摇,还不等打下来马就把劲使足了。可后来偷着卖马料换酒喝漏馅了,队长刷了他的大马勺,还罚了他五十个工分,送公社学习班劳动改造,差点没戴上坏分子的帽子。 六天后张铁军去找队长,再提当老板子的事。 队长说:“这个茬儿你还没忘,我算服了”。 张铁军说:“你告诉我一个礼拜给我信,我好不容易挨了六天。” 队长说:“这才六天,还差一天。” 第七天一大早张铁军去找队长。 队长很高兴,说:“队里刚买了两头牛想拴挂牛车,正好你来吧”。 “什么?让我赶牛车”。张铁军不高兴,心里凉了半截。 队长说:“骏马能历险,老牛能犁田,牛车怎么啦?能赶上牛车也是对你的信任,你要不干王波还等着呢。王波慢性子,正适合赶牛车”。 听队长这么一说张铁军心里慌了,马上表示同意。 张铁军安慰自己:革命工作没有贵贱之分,只有分工不同。他拿一麻绳往腰上一系,把狗皮帽子带系到脑后,毛朝外翻着,看上去像一个地道的老板子了。 他管队长要鞭子。队长说:“赶牛车要什么鞭子?道边上树枝子有的是,撅一根就行了。”张铁军心里挺不是滋味,但又不能说什么,实际上也没什么说的。 队长把他领到牛棚对他说:“这两头牛不知为什么,不听招呼,几个老板子试了,都赶不了”。 张铁军心想不能吧,不就是两头牛嘛。放下饭碗到了上地的时候,张铁军招呼刘琴他们。 张铁军说:“坐我的车走,虽然慢点但是稳当。” 刘琴几个人把种子、镐头扔上车,接着人也说说笑笑跳上车。牛新城和张铁军套近乎,想用张铁军的牛学趟地。 他可怜巴巴地说:“多少天也没轮到我,我还没摸过犁把,不知道啥感觉。” 张铁军满口答应:“第一个就让你来趟,我包你一天能学个虎皮色。” 其他的人都想走张铁军的后门,他都一一答应。 还得意的说:“骏马能历险,老牛好犁田,别看走得慢,质量却很高。” 没想到的是两头牛根本不听使唤,张铁军喊了半天也没赶出院。刘琴赶紧跳下车,说别耽误了干活,领着几个人扛着镐头,抬着种子去找别的马车坐去了。刘琴她们上自己的牛车的时候,张铁军的心里美滋滋的,看着她们跳下车就走,心里马上凉了半截。这边就剩张铁军和两头牛,他使出所有的智慧和力气,可是牛们就是不配合。你叫它往东,它非瞪着眼睛往西。你叫它站住,它仍然使劲往前走。渴了就往河里奔,拉着车憋足劲了跑,一头扎进去,喊也不出来。张铁军也下到河里,使足了劲往外拽,浑身上下湿透了,像只落汤鸡。看见两寸高的苞米苗它们就想吃,拉都拉不住。气得他没法没法的,瞅着社员们看不见,使劲打它们,想以武力征服,但根本不解决问题。 李支书听说了压根就不信,还有这样的牛?他拿起树枝子赶了几下,果然赶不明白。好不容易往前走了,但不管你怎样喊,它们就是不站下。李支书气得直骂:“真他妈怪了,头一回遇到这样的牛,下汤锅算了。把王老四找来,那小子会使唤牲口”。 王老四来了,看着两头牛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他就是牛的天敌,该着他在这时候黑瞎子掀门帘——露一小手。他想让牛往前走就喊:“驾!驾!驾!” 两头牛好像压根没听见,四个蹄子踩在那文丝未动。王老四又喊:“操!操!操!” 他实际是在喊“稍!稍!稍”!就是倒退的口令。妇女们觉得怪难听,老爷们哈哈乐,王老四觉得这样喊能用上劲。他忙伙了半天,原来想在领导和群众面前露一手,没想到两头牛根本不买他的帐。他把树枝子往地下一扔告饶了,和两个畜牲惹了一肚子气。 队长对张铁军说:“你不用干别的,把这两头牛训明白我给你记头功。 第三天铁姑娘队往地里挑粪,正碰上张铁军训牛。 黄桂芬说:“牛司令好辛苦啊,别累坏了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齐桂香说:“你眼睛都快赶上牛眼大了,牛瞪你,你瞪牛,你俩是大眼瞪小眼。” 姑娘们七嘴八舌,笑话他连牛车都赶不明白。张铁军心里窝火,就挥起树枝子吓虎姑娘们。她们挺起胸膛,毫不畏惧。 “给你打!” “给你打!” 张铁军哪里敢打。他垂头丧气,用树枝子打着车箱板说:“求求你们可别气我啦,我已经够上火的了”。 张铁军看着牛来气,牛看着他也来气,瞪着大眼珠子,翻着白眼仁使劲叫。它们做出要发动攻击的样子,吓得他连连后退。 过了两天刘琴和几个女生笑喜地来借牛车,说是要拉化肥。一面说还一面神秘地笑个不停,弄得张铁军莫名其妙。 张铁军说:“别开玩笑了,你们要能把牛赶出院子我就服你们”。 齐桂香说:“我们要是赶出了院子怎么办”? 张铁军说:“我输了,把这个月的细粮都给你们。你们输了给我洗一个月衣服”。 知青每月有六斤细粮。姑娘们表示同意,但必须把张铁军的眼睛和耳朵捂起来。姑娘们果然把牛车赶走了,留下一路笑声。张铁军追上去,要拜她们当老师。原来刘琴她们到后山朝鲜族乡去学插秧,还学会了用朝鲜语赶朝鲜牛。她们忽然想起张铁军的牛是不是朝鲜牛,一打听果然是从朝鲜族乡买的。姑娘们告诉铁军,赶朝鲜牛必须使好缰绳。向左拐时要把缰绳拽着在牛左背上抖动,向右拐时要把缰绳拽着在牛右背上抖动。要用朝鲜族用的口令去招呼牛,用咱们常用的口令它们不懂。一个难题终于解开了,张铁军表示服了,心服口服。但她们没要他的细粮。一晃这都是去年的事了。 刘琴告诉战丽:“来到这里首先过三关。第一是思想关,要记住毛主席的话,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这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定信心,要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第二是要过劳动关,在咱这最难干的就是割豆子和插稻秧,腰累得生疼,直都直不起来,晚上扯着猫尾巴上炕。豆荚扎手,能扎出血,晚上肿胀得生疼,睡不着觉。再就是冬天刨粪,冰天雪地,天寒地冻,一镐下去就一个白点,震得膀子都麻”。 刘琴见战丽有些惊愕地望着自己,就觉话说得有点过。又说:“也没什么,刚来时把大家愁坏啦,现在这些困难都被我们战胜了。你看现在铁姑娘队里有十多个知青,那个都不比小伙子们差,个个都挣壮劳力的工分。也有不行的,累一点就打退堂鼓,我都替她们害臊,愁得慌。重活干不了,养猪还嫌臭,整天咳声叹气的”。 战丽脸腾地红了。刚来第三天大家清牛棚,那臭味热腾腾的扑面而来。战丽头一回干这样的活,头一回两脚踩在牛粪上。一阵恶心难以控制,呕吐不止。 张铁军和一帮老青年见她很尴尬就安慰她。调皮的陈小明吓唬她:“这不算啥,过两天全村掏茅房,积肥大会战,那可是人粪,臭得很”! 王老四说:“最厉害的是蚊子,抓住你‘当啷’,叨下一块肉,扑煽着翅膀叼到树上就吃了。吃完了又飞下来,再叨下一块肉,又叼走了。”他做出要在自己胳膊上咬一口的姿势。 战丽在来之前设想过各种困难都,但没想过蚊子能把肉咬下来叼了走。当晚战丽在被窝偷偷地哭,想起来就打冷颤。那两天她始终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提防蚊子,后来才知道是王老四吓虎她。王老四比战丽大三岁,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爹了。起初她坚决不相信:天大的笑话,绝对不可能。王老四把四个孩子和老婆领到青年点来,以证实和显示自己的本事。一顺水仨女孩,一个男孩最小,老四说是接户口本的。王老四媳妇是个憨厚人,抱着刚满月的儿子,露着肚皮看着大伙唠喀。孩子哭要吃奶,老四媳妇把奶子头塞到孩子嘴里,漂白的部分都露着。社员们见怪不怪,知青们却显的很惊讶,特别是男生们都不敢抬起头来。战丽对王老四印象很深,感觉这个四个孩子的爹是挺有能耐,油然而生出一些佩服,又觉得滑稽可笑。过了好几天她还在怀疑,那一帮孩子是他的吗? 战丽问王老四:“怎么生这么多孩子?” 王老四说:“这就像放羊,一个也是赶,两个也是放,多几个没关系”。 刘琴对战丽说:“第三关就是生活关,吃喝拉撒和在家不一样啦。村里人说,‘只要一低头,到处是茅楼’。水稻插秧的时候想上厕所可就难了,要跑一二里地。怎么办?大家围一圈,轮班方便。再就是不喝水,渴一天。在家一个月能吃几顿大米白面,这里平常是一顿细粮也没有。八月节、春节能吃顿细粮。有限的细粮都留着春天种地,夏天铲趟,秋天收割时吃。吃粗粮时嗓子眼都变细了,半天咽不下去。吃细粮时都把嘴张得老大,特别是男生都不怕把肚子撑破了。也不能愿他们,如果吃不饱,不到饭时就饿了。饿了心里就发慌,谁还有心思干活。这里只种苞米、黄豆,去年才开始学着种水稻,面积很小。苞米馇子、大饼子,还有些小杂粮是咱们的主食。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全村有好几十户就断粮啦,成天就吃土豆熬豆角还有粉耗子,连个荤腥都没有”。 第六章 刚来时食堂还没成立起来,大家分散在贫下中农家吃了五六天。经过实践大伙都认为大馇子最好吃,又烂又香在家都没吃过。食堂一成立,在大家的要求下,做的第一顿饭就是大馇子,可开饭时间都过了就是不开饭。原来两个炊事员在家从来没做过饭,不知道大馇子怎么做。到仓库把苞米粒子拿来直接就倒锅里了,煮了一上午也没煮成大馇子。掀开锅尝一尝没煮烂,过一阵子再尝一尝还是没煮烂。那一顿大家吃的是黄橙橙的苞米豆儿,村子里群众听说后笑得前仰后合,说起来就乐得捂着肚子淌眼泪,没几天全公社都知道了。见了面人家不说你是西沟的,哎!你不是吃苞米粒那个青年点的吗? 曲大娘说:“难怪毛主席让你们到农村来,这就对啦!一个个白白净净,识文断字,可分不清哪是草哪是苗,连饭都不会做,这哪儿能行”。 曲大娘自告奋勇到青年点帮忙指导,专门教知青做大馇子,贴大饼子。入冬的时候曲大娘又来了,教怎么样做粘豆包。大锅饭不好做,最难掌握的是火候,但曲大娘做的大馇子、大饼子那叫棒,没一个说不好吃的。曲大娘说,大跃进的时候村里成立食堂,全屯的人都在一起吃,七嘴八舌挺热闹,吃饭就像比赛,每个人的饭量都大增,没用半年就把食堂吃黄了,就那时候她学会的做大锅饭。夏天的时候,大家就爱吃曲大娘做的豆角锅里贴的大饼子。都在一个屯住着,有的人家就吃蒸大饼子,从来不吃贴大饼子。贴的和蒸的味道不一样,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大伙争论了多少次,最后还是贴的占了上风。曲大娘先把豆角放到锅里炖上,在把大饼子贴到锅上。大饼子熟了以后飘香四溢,金灿灿的,还留着曲大娘的手印。特别是大饼子上的嘎巴,黑糊糊的越嚼越香。技术就是豆角熟了的同时大饼子也熟了,大饼子上面挂着点点油星和淡淡的菜咸味,吃起来味道就是和蒸的不一样。如果说曲大娘做的饭第一好吃,刘琴做的饭就第二好吃——她是曲大娘手把手教出来的。曲大娘喜欢刘琴模样俊,嘴也甜,手也巧,腿也勤,干活时把辫子盘在头上真好看。曲大娘不仅是贫农还是烈士的后代,他父亲在赵尚志领导的抗日联军里当排长,在一次反讨伐的战斗中牺牲了。牺牲的地点在村南八十多公里的大青山上,那原是抗联的一个密营。那有个屯子叫三道河子,曲大娘小时候就住在那里。父亲牺牲以后她们家才搬到西沟,现在那还有很多亲戚。曲大娘是党员,过去当过妇女主任。她家在村东头,三间草房苫得整整齐齐,架条捌得杖子板板正正,院子什么时候都扫得干干净净。村里还有一户地主一户富农。到青年点第一天李支书就宣布了,知青们不准和地主富农来往。阶级斗争时刻不能忘,谁不听话谁就容易犯错误,说的怪吓人的,知青们时刻都保持警惕。曲大娘家是知青最爱去的地方,有委屈了去找曲大娘,想家了去找曲大娘,没盐了,没针头线脑了都去找曲大娘。曲大娘的老头曲大爷人长的老性,牙掉得没几颗,看上去快六十了,实际上比大娘大四岁,今年五十二,全村公认的老实人。烟不出火不冒,虽然一天说不几句话,但眼里有活,没闲着的时候。队长最信任他,让他当保管员。十七、八年了没差过一分一厘,大伙都叫他曲保管。但也出过笑话:那年县委政治部和公社革委会来检查报刊发行和读报用报情况,李支书和公社革委会主任拍胸脯,我们的报刊管理使用的最好,保证出不了差头。检查时大家看到,三年的《人民日报》、,《黑龙江日报》、《红旗》杂志放的板板正正,不差一张。一看就知道这些报刊根本没人读过。 曲大爷说:“只要邮递员把报刊送来,我就保管起来谁也别想动”。说得大家哭笑不得。 领导问:“学习报刊杂志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 曲大爷应该说学到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学会了阶级斗争的理论,学会了科学种田等等。 他不会这么说,人实在想啥说啥:“纸……纸有点厚,卷烟有点费劲,还有印报纸的油子味儿,有点儿燎……燎嘴”。 意思全拧啦,李支书气地直用脚踢曲保管,他到了也没明白错在哪儿。在家他一切都听大娘的,生产队开了钱他都一分不少地交给大娘。他说:“在生产队我是保管,在家她是保管,我俩是平级干部”。 战丽的爷爷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解放后一直在省里工作,是个厅级领导。曾经受过造反派的冲击被打倒了,万里河山一片,红老中青相结合时被解放了,恢复名誉,恢复工作。战丽还有两个弟弟,也都中学快毕业了。按政策规定独生子女可留城,两个孩子同时毕业可以留一个下乡一个。战丽不够留城条件,可妈妈心疼女儿就想让爷爷和安置部门说一说,把战丽留城安排工作。按说就爷爷这级干部办这件事是很容易的,可爷爷不同意。 他对战丽语重心长地说:“工人的孩子,老百姓的孩子能下乡,我们为什么不能下。知识青年下乡是毛主席号召的,就是要你们年轻人到农民中去,培养你们和劳动人民的感情,在艰苦创业中磨练你们的意志,在革命和劳动中学习本领。这是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需要,是培养接班人的需要”。 其实不用爷爷说,战丽下乡的决心早就定了,她根本没和爸妈商量就在学校报了名,在誓师大会大会上表了态,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到边疆去,到农村去。 爷爷说:“做得对,我举双手赞成,要想成为革命的栋梁就得在艰苦的地方锻炼。爷爷当年参加革命谁也没告诉,怕连累家人,也怕家人不同意,和几个同学偷着就跑了。现在多好,敲锣打鼓地送,还要戴大红花,爷爷相信在广阔天地里炼红心,一定能成栋梁之材。但到了青年点一定要保密,不要说你爷爷是当官的。” 这几年战丽对妈妈很是生气,都是因为爷爷。红卫兵揪斗爷爷时逼迫全家揭发交待罪行,爸爸坚贞不屈,可妈妈向红卫兵告发爷爷背后骂红卫兵都是王八蛋,还和红卫兵一起喊口号打倒爷爷,要和爷爷坚决划清界线。爸爸为此和妈妈天天吵架,成了不共戴天的冤家。战丽站在爸爸一边。弟弟们都小,听不明白大人们的事,有时吓得哇哇哭。 妈妈和战丽说:“毛主席八次接见红卫兵,红卫兵最听毛主席的话,你爷爷过去是革命的,现在犯错误了,是反革命,成了革命的绊脚石,我们不能受他连累,跟着他遭殃”。 妈妈趁爸爸不在家要偷偷领着三个孩子回娘家住。战丽坚决不去,她就把两个弟弟领走了。等到爷爷官复原职,弟弟们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妈妈不好意思回来。爷爷让爸爸去接,爸爸坚决不去。 爷爷说:“你能看着孩子们没妈吗!我命令你必须去。政治运动水深火热,忽左忽右难免有说错话,站错立场的时候。人非圣贤,熟能无过”。 爸爸去接了,妈妈虽然尴尬地回来了,但这个家从此再没有欢乐过。所以战丽整天想离开这个家,一刻都不想多呆。 她对爷爷说:“您放心,我都想好了,到了农村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我都要咬牙坚持住,决不能给爷爷丢脸”。 爷爷送给他一套精装本《毛泽东选集》,一双农田鞋。爷爷嘱咐她到了村里先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但战丽没写,她要先干出个样出来。 队长让战丽到食堂有两个目的:铁姑娘队队长找婆家找到五十里外的张家湾去了,队长想让刘琴当铁姑娘队队长。这也是李支书的意思,他认为刘琴是个好苗子,说要重点培养培养。大伙也都看刘琴行,不但有组织能力,干起活来象个小伙子,和村里的姑娘站在一起分不出两样。村北头老王家二丫蛋到也能干,就是没多少文化,连个报纸都念不下来,愁死人。就愿她爸,小学一年级没念完就不让上学了。他爸焖得乎地说,一个丫头片子早晚是人家的人,上学有屁用。去年知青们刚来时上山打柴,李支书怕他们不会干,就派了几个本屯的青年和他们一起上山。上山前都分配了任务,每人每天五十捆。李小艳拿着镰刀都感到沉,还割什么柴?不割着自己就不错了,犯愁任务完不成。陈小明对李小艳说,你不用担心,我干完了再帮你干。等到真干起来他还不如李小艳,割不会割,捆不会捆,连续三天他俩都没完成任务。牛新城人高马大,一学就会,三天就把五天的任务完成了。他主动帮李小艳干,天天超额完成任务。李小艳像见到了救星,俩人天天上山一起走,晚上回来她给他洗衣服,还买馒头给他吃。陈小明天天完不成任务很上火,眼见李小艳和牛新城有说有笑心里更加窝火。二丫蛋说,你不用着急,我来帮你干。在二丫蛋帮助下,陈小明也会割柴火了,也能完成任务了,他的心里平衡了很多。他突然觉得二丫蛋很美,是一个泼辣、能干的村姑。最诱人的是她的那个纯劲,端起粥碗呼呼地就喝,抓起一棵葱咔嚓就是一口,青年点的大饼子她能吃八两。但不能听二丫蛋说话,一张嘴就土的掉渣,都是高梁花子味。陈小明为感谢她就说我给你画张像吧。她高兴得不得了,领着陈小明回到家,一动不动让陈小明画了小半天。晚上不让他走,找来她姐夫陪着陈小明喝酒。她姐夫是木匠,全家都为这样的女婿而荣耀。别看不胖不瘦个子不高,但两只大眼却透着精明。二丫也想找一个像姐夫这样的木匠,可全屯就一个姐夫这样的木匠。到别的屯子找,找了二年了也没找到。别的小伙子她死活看不上,怎么看都不如她姐夫。 陈小明说:“你条件不错,应该找一个吃供应粮的,从农村走出去”。 二丫蛋说:“拉倒吧,咱是啥?是农业社的,半斤八两还不知道,你要俺哪?” 陈小明忙说:“我可不行,我可不行”。 二丫蛋说:“逗你玩,看把你吓,知道你整天掂记着李小艳。” 陈小明说:“李小艳对我贼好,我俩是天生的一对。” 二丫蛋说:“不一定吧?人家李小艳多漂亮啊!男知青看着她就直眼。” 陈小明说:“他们都白搭,瞎寻思,李小艳和我铁了心了。” 二丫蛋不停地给陈小明和他姐夫敬酒,自己喝了一小碗也没咋地。陈小明酒量小,实在喝不进去,但她姐夫抗不住劝,左一杯右一杯,不一会就拉迷了。陈小明自己回的宿舍,她姐夫是二丫蛋给背回去的。在西沟区分小伙姑娘上没上过学,你一听名字就知道了。上过学的有姓有名,老师同学整天叫,就叫出去了。比如曲大娘的儿子上过中学,屯里人都知道他叫曲常胜。没上过学的没人叫他们大号,就叫:大小子、刘老二、张老三、王老四、王二丫、三凤、四丫蛋儿等等。村里的姑娘们没有一个上过中学的,知青对此都很不理解,认为思想太落后,这种情况应该改变。 李支书对此不认为是什么大问题——修理地球要什么文化。 他说:“都念书去了队里上哪找劳力去,修理地球不是更光荣嘛,城里的孩子念书多不是也来当知青。小伙子念点书还管用,省着当睁眼瞎,姑娘家早晚都是锅台转,念书有什么用,也当不了饭吃”。 张铁军笑呵呵地对李支书说:“大爷,你说的不对,现在农业学大寨,搞革命化建设没文化可不行”。 李支书仍然认为自己的观点对,他给大伙讲了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当年在朝鲜战场敌机撒传单叫我们投降,到自由世界去有吃有喝,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那传单就是通行证,拿着它就可以到敌人阵地投降。但大家都不认字,不知写得什么,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只觉得擦屁股挺管用,就收集起来。后来连里来了命令,谁也不准再捡那东西,已经捡来都烧掉。有舍不得的,东掖西藏的留着擦屁股。上面又来命令,说那上面可能有细菌,沾上就得烂死,吓的谁也不敢再动那东西。只有一个人认识那东西,那小子原来就是国民党起义过来的,高中毕业,全团文化最高,是营里的文化教员。小分头,二两油,整天阴阳怪气的,总觉得自己是鹤立鸡群,瞧不起我们这些老大老粗,睁眼瞎。他怕死,早就想逃跑,看完传单认为时机到了,瞅着別人没注意从尿道就蹽了。不仅他跑了,还把团里一个参谋也拐跑了,带走了炮兵阵地部署图。把团长气得骂自己瞎了眼,命令部队马上撤出阵地,发誓决不信任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花花肠子太多。部队刚撤出来,敌人的炮弹就到了,炸得石头都成粉末子,连草都没留下一棵。你们说,有文化的人花花肠子多不多。 张铁军他们听完李支书的故事哭笑不得。 李支书见大伙不赞成他的说法,又接着说:“毛主席为什么发动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整治那些喝墨水的文化人,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不收拾就翻天了。” 大伙都不吱声,听李支书继续说:“当然,有文化的不一定都是坏人,还是好人多。你们都是知识青年,上过高中,都是有文化的,都是听毛主席话的。我看人不看别的,就看实在不实在。实在人办事咱放心,油嘴滑舌别想蒙我,时刻都加他的小心”。 第七章 战丽来到村里不几天就给李支书留下很好的印象,他跟大队长陈胜说:“这闺女挺实在的,说话有板有眼,不像有的人挑肥捡瘦,娇里娇气,用她把刘琴从食堂换下来准能行”。 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在食堂这个岗位上考验战丽能不能吃苦。看人不能看一时,看表面。有的人表面挺精明,其实是浮精神,在人前人后摆花架子,虚头巴脑不干实事。有的人打算的挺好,但一到关健时刻就吃不了苦,干到半截就拉松了。刘琴就是从这道关闯过来的,到今天已经干了半年多了,大家交口称赞。也真难为她们,早晨两点天不亮就起来点火,做完一百三十多人的饭菜,俩炊事员已是满头大汗。还没伸直腰房东头那十多头猪早就叫个不停了,马上就得喂猪打扫猪圈,接着就要准备午饭。吃水的井在村里,距离青年点有六十多米。炊事员每人每天要挑十多趟。一开始很多人都抢着下厨房,以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没想到这么累,饭做不好大伙还不满意。 战丽也不多说什么,听从指挥服从命令,抄起扁担从挑水练起。两桶打满了她根本挑不起来,晃晃荡荡的走不稳。刘琴告诉她挑半下,慢慢练。挑半下还东拐西歪,看见人还不敢抬头。你看人家那些姑娘,拿挑水就像玩,有说有笑走起来一阵风。刘琴关心地告诉她,别着急,别着急,着急吃不了热豆腐,但战丽心里还是很着急。 知识青年是村里的一道风景,使村里热闹了许多,新鲜了许多。春夏秋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集体活动,就是大家围着井台刷牙洗脸。冬天没人来,到处都是冰溜子,手都伸不出来。四月中,天一暖和,青草萌芽,人憋了一冬,也想精神精神。起床的钟一敲,陆续地,大伙都来了。一般的时候男生围成一堆,女生挤在一块。女生水用没了,男生抢着帮忙从井里打。好说笑的免不了要追逐打闹一阵,把新打上来的水或者是洗脸水泼到对方身上。这时候陈小明总是能出现在李小艳跟前,别人看着眼热,又羡慕又嫉妒。 李小艳刚到青年点就出了名,不仅仅是因为她漂亮,还因为她有十条的确凉裤子。的确凉衣服可是新鲜、贵重的东西,哈尔滨来的知青每人也就两三件,有的还没有。西沟没人有那样的衣服,只有几个见过世面的村干部听说过,但没穿过。李小艳有十条的确凉裤子的新闻是爆炸性的,先是从女生的嘴里说出来的,迅捷地传到男生那里——男生面面相觑,无不感到惊诧,很快地在全村不胫而走。 李小艳在路上走过,村里的小媳们在她身后指着她议论:“看见没有,就是她有十条的确凉裤子”。“她叫啥?” “不知道。” “哎呀妈呀,真有钱。” “她有几条腿,能是真的吗?” “那还能假。” “城里人就是有钱,人家过得啥日子,咱过得啥日子,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听说她爷爷满洲国就是开医院的。” “怪不得,那能没钱吗?” 陈小明的爸爸和她的爸爸是多年的朋友,赤诚相交,莫逆投缘,无话不谈。在送他们下乡的时候,她的爸爸叮嘱陈小明:“艳艳没吃过苦,没离开过家,没离开过父母,没到过农村,没干过力气活,没……不会照顾自己,今后照顾艳艳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话没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李小艳长得如花似玉,头些年陈小明见过,但没觉得像今天这样漂亮。陈小明听说李叔叔把照顾艳艳的任务交给自己了,心里一百个高兴。 他马上说:“李叔叔放心吧,我决不让艳艳受委曲。我不会让她累着,不会让人欺负她。我保证,向毛主席保证,一定照顾好艳艳”。 李小艳看着瘦得像个旗杆似的陈小明,心里不屑一顾,怀疑风大了能不能把他吹倒了,觉得他不像个办大事,担当重任的人,关健时候真不知到他能不能冲得上去。他们俩过去认识,但没说过几句话,李小艳对他没什么印象。李小艳的爸爸这些天为她下乡的事愁眉不展,抓耳挠腮,焦躁不安,就是放心不下。他听陈小明的爸爸说陈小明也下乡,忙托人把小艳和小明调到一起,总算找了一个伴,悬着的心放下了许多。李小艳还有一个姐姐,因为有哮喘病,所以前年毕业留城了,所以李小艳必须下乡。 李小艳的爸爸私下抱怨:“我小艳的命怎么这么苦?为什么要到那么艰苦的农村去?那是人去的地方吗?我们家多少代都住在哈尔滨,农村连一个亲戚都没有。这下完了,小艳这辈子就要变成农村人了,一辈子将要在农村度过,风吹日晒,吃糠咽菜,太残酷了。” 李小艳劝爸爸:“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女儿不爱红装爱武装。你放宽心别担心,在家和妈妈等我的好消息吧。你别愁眉苦脸的,你这样妈妈怎么办?同学们都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我不但去,还要干出成绩来,你们在家就听我的喜讯吧。” 知青没有统一的服装,但火车站上到处都是黄乎乎的。不约而同,大家穿戴的几乎都是军用品,或者是仿军用品:黄军装,黄军帽,军大衣。黄军帽差别很大,有的是羊剪绒的,有的是毡绒的。一顶羊剪绒的要十五块钱,毡绒的四块多钱。当然有一多半人穿戴的不是真的军用品,衣服还有自己家制造的,颜色深浅不一。军装多是上学时穿的,军大衣多是新买的。带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但每人必有一本《毛泽东选集》。人群熙熙攘攘,老老少少,拥挤不堪,更多的人是来送行的。运送知青的专列老早就停在站台上,锣鼓喧天,红旗猎猎。陈小明拽着李小艳的手,攥得紧紧的,寻找自己的车箱。李小艳用力挣脱,怕别人笑话。陈小明松开她的手,瞪大眼睛盯着,害怕她走丢了。从上了火车开始,陈小明就无微不至地关心李小艳。一会为她打开水,一会问她冷不冷,一会问她想不想家。要吃饭了,陈小明从书包里掏出来一个烧鸡,说是他爷爷托人专门从帽儿山捎来的,味道好极了。那味道果然不错,几乎弥漫了半个车箱。因为大家素不相识,都在用目光交流:他家是干什么的?尖嘴猴腮,浑身没有二两肉,但挺有钱哪,竟能带着个大烧鸡。那个女生是他什么人?长得挺漂亮的,还挺亲密的。陈小明撕下一个鸡腿递给李小艳,送到她的嘴边;又撕下一个,自己旁若无人的吃起来,咬得骨头嘎嘎响。除了鸡大腿骨,剩下的都被他咬碎吃掉了。李小艳见车箱里那么多眼睛看着她,挺难为情的,拿着鸡腿不好意思吃。李小艳看着狼吞虎咽的陈小明,捂着嘴笑起来。 陈小明问她:“你笑啥?” 李小艳说:“你为什么这么能吃,却这么瘦?” 陈小明答:“我像我爷爷,我爷爷就瘦。我爷爷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就是吃不胖。你可别看我瘦,我身体好着哪。” 陈小明还带来一架苏联照像机,叫什么“卓尔基”。到了青年点没事就给李小艳卡嚓卡嚓地照,晚上就在宿舍里闭了灯洗出来。照片很小,都是135的,一寸来大,人脸没豆粒儿大,但李小艳很高兴。无论贫下中农和知青,都说陈小明有一套。他也给别人照,是有人反来复去地求他。但他不太痛快,因为胶卷和相纸是花钱买来的,他有些舍不得。给李小艳照他毫无怨言,从不提钱的事。陈小明不只一次地和别人说,这是我表妹,我不照顾谁照顾。开始他们俩过于亲密的一举一动很吸引大伙的目光,有羡慕的,有嫉妒的,还有吃不到梨嫌梨酸的,后来就见怪不怪了。张铁军就曾找他们谈过话,告戒他们咱这是青年点,我们是在广阔天地接受改造,要时刻注意影响,不要过于亲密,免得别人议论。陈小明不在乎的说,谁愿说啥说啥,我当没听见。其实希望过于亲密的是陈小明,李小艳尽可能的找理由和他保持距离,免得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但又不好生硬的拒绝他,因为他在履行他对她爸爸的承诺。陈小明就是要制造亲密,让大伙知道他俩不是一般关系,免得别人插进来。他心里想,凭李小艳的模样,全青年点的男生没有不动心的。他的心里总有一种危机的感觉,这种感觉驱使他抓住一切机会就向李小艳献殷勤,总让李小艳在他的视线里。李小艳对陈小明的殷勤很不习惯,感觉有些受不了。特别在人多的时候,常常弄得她很尴尬。而陈小明越是人多的时候越来劲,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千般爱,万般情表现的淋漓尽致。到青年点没出四个月,就赶上落头场雪。雪来的突然,谁都还没穿棉鞋。那一日大伙战天斗地,都忙着往场院上拉捂在雪里的庄稼。下午拉完苞米回来时,大家坐在马车上都感到很冻脚。陈小明硬把李小艳的胶皮靴子脱下来,把她的脚放在自己的怀里,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她。李小艳想把脚抽出来,但陈小明抱得紧紧的。他的举动把大伙都弄傻了,有的吃惊,有的恶心,有的嗤之以鼻;男生们起哄,女生们嘀咕——太过分了。陈小明全然不顾,就像啥事没发生一样。 没人的时候李小艳对陈小明说:“我也不是三岁的孩子,用不着你成天无微不至的关心我。特别是人多的时候,用不着你像哄孩子似的,让别人笑话,好像我啥也不是,整天让别人帮助,一点独立生活的能力都没有。” 陈小明忙说:“那不是我想成天无微不至的关心你,那是你爸给我的任务,我要照顾不好你,怎能对得起李叔叔?” 李小艳并不买他的帐:“别说好听的。照顾我,我领情,但你要讲究方法,别像狗腿子伺候地主婆似的。” 陈小明说:“怎么成了狗腿子伺候地主婆?我可以当狗腿子,但你不能当地主婆。” 李小艳说:“牛新城和刘志坚他们当着我的面说的,说我来西沟下乡还带来一个狗腿子。” 陈小明说:“你实在愿意当地主婆,那我就当地主。” 李小艳说:“你别想得美,好事不一定轮到你。” 陈小明说:“别听他们的,他们是吃不到梨嫌梨酸。” 李小艳说:“不听他们的,难道听你的?以后别来烦我。” 陈小明见李小艳真生气了忙说:“好、好、好,我注意方法,不给你添麻烦。” 陈小明很听话,一天没来见她。但第二天早早就来了,又问寒又问暖,还是老样子。时间长了李小艳心想,反正没什么坏心,他爱咋样就咋样吧。久而久之她对他的无微不至的殷勤也就习惯了,有时候还感到很舒坦,没他在跟前晃游还觉得缺点啥。李小艳支使他:你给我把锄头修一修——你给我买块肥皂——我想吃粘豆包——只要李小艳张嘴,陈小明头拱地也把事给办了。有时陈小明还加花样:比如李小艳说要吃粘豆包,陈小明就会问要粘苞米的,还是大黄米的;陈小明就到老乡家去要,不一会就端回来半盆。 黄桂芬说:“别说艳艳要吃粘豆包,就是要摘星星陈小明都得给搬梯子去。” 李小艳说:“嫉妒我是不是?” 黄桂芬说:“都说你俩在搞对象,谁敢嫉妒。” 李小艳说:“谁说我和他搞对象了,我们是同志、战友关系。” 黄桂芬说:“怎么有人说你俩是地主婆和狗腿子的关系?” 李小艳说:“那都是牛新城、刘志坚他们胡咧咧。明天你也找一个狗腿子,就怕你找不到。” 开始村里人对围在井台边的知青们好不新奇,放下挑水的扁担围着看。看他们刷牙洗脸,看他们互相泼水打闹。看常了就掺和进来,跟着知青们东拉西扯。有的说你们这帮小青年里最漂亮的要属李小艳,丹凤眼,要多白有多白,细皮嫩肉的,一掐都能冒出水来。陈小明像个麻杆儿,胆小怕事,正经活干不了,没事就练画画,练照相,根本配不上小艳。反对的偷着说,李小艳细皮嫩肉的,看着挺好过日子可不中用。有的很纳闷,说城里人就是讲究卫生,刷牙洗脸,洗脸刷牙一天好几遍遍,都是瞎讲究,吃饭还能把嘴整埋态了,小心把腮帮子刷漏了。 李支书说:“你们明白个屁!人家那是讲卫生,刷牙能保护牙齿。你看我的牙为什么这么好,就是在部队刷牙刷的。现在我是不刷了,工作太忙。”其实他的牙也掉了三分之一,只是比他的同村兄弟们还多剩几颗。 齐桂香梳着两条大辫子,大眼睛,个头和刘琴差不多,但看着比刘琴壮。刘琴她们来青年点时房子刚盖好,李支书说潮气太大,容易作毛病,就把知青分散到各家去住。刘琴被分在齐桂香家住了半个月。刘琴比齐桂香大两岁,俩人挺和得来,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姐妹。 她问刘琴:“你们哈尔滨离这老远老远了吧?” 刘琴说:“没多远,还不到一千里。” 刘琴惊讶的说:“哎呀妈呀!那么远。你们坐火车来的?” 刘琴答:“是啊。” 她遗憾地说:“俺还没坐过火车,你们真有福。” 刘琴很吃惊:“没坐过火车?真的吗?。” 她又说:“真没坐过,俺是在县里火车站外看的,俺们屯多数人见都没见过,俺还是有福的。那火车的动静真大,票房子都快震踏了。” 刘琴告诉她:“火车站是震不踏的,你不用担心。” 齐桂香问:“你们坐多长时间火车到俺们这?”。 刘琴说:“一天半多”。 齐桂香说:“哎呀妈呀!坐了一天多,过瘾死了,哪怕让俺坐一分钟也行,也算俺没白活。” 刘琴说:“哪天你跟我回哈尔滨,坐一天火车。” 她很惊讶地问:“睡觉吃饭解手怎么办?男男女女的。” 刘琴告诉她车上有厕所,给她解释了半天,她好像还是没听明白,心存疑虑地皱着眉头。刘琴耐心的继续给她解释,她仍然似信非信。 刘琴问她:“上县里干啥去了?” 她说:“参加全县民兵实弹射击比赛,俺还打了个第一,戴了大红花。上台领奖时心里扑腾扑腾地跳个不停,怎么下来的都不记得了。县上真大呀,有咱们屯子四五个大。”最后一句话把刘琴笑得肚子疼。 齐桂香说:“你别笑啊,大就是大嘛,可大可大了。” 刘琴不知和齐桂香说啥好,收敛住脸上的笑,但心里仍然在笑,过了好几天还是想笑。 她看到刘琴天天刷牙就问:“你们天天这样刷,难受不难受”? 刘琴告诉她刷牙的好处,她听得很认真。齐桂香想对刘琴说想学一学刷牙,但又不敢说。 过了好几天,刘琴正在刷牙,她吞吞吐吐地对刘琴说:“把你的牙刷借我用一用好不好”? 刘琴嘎嘎地乐个不停,满嘴的牙膏沫喷射出来,眼泪也出来了,牙也刷不下去了。刘琴把自己多余的牙刷、牙膏送给桂香,告诉桂香牙刷是不能互相借的。按照刘琴教的方法,桂香每天早晚偷偷地练,怕让村里人看见。 齐桂香私下和村里的姑娘们说:“刷牙可好了,刷完有股清香味儿,瞧我的牙多白”。 于是村里的姑娘们都刷牙,接着是小伙子也都刷牙。村里供销社没有卖牙刷的,必须到公社供销社去买。陈小明上公社办事,二丫蛋让他给捎一个牙刷。二丫蛋好显摆,告诉别人说这是陈小明给她捎回来的。 第八章 刘琴她们来时苞米苗刚有一扎高,正是铲头遍地的时候。天还没亮,队长就让齐桂香和二丫蛋把姑娘们喊醒了。洗把脸就扛着锄头上地,一个跟着一个,有的一边走还一边打磕睡。往地头一站大伙心里就犯嘀咕,一来不理解为什么起这么早,二来不知道什么叫铲地,三来一条垄看不到头,走一趟都犯愁,何况还要铲过去。队长叫大家都看齐桂香和二丫的,跟着她们学着干。她俩把锄头使得轻松自如,想用左锄尖就用左锄尖,想用右锄尖就用右锄尖,想铲草就铲草,想开苗就开苗。刘琴她们就不行了,锄头在手里就像千钧棒,不一会就磨出了血泡。想铲草却锄掉了苗,队长有气又心疼,不知说她们什么好。刘琴她们从心里往外佩服齐桂香和二丫蛋,瞧人家干得轻松加愉快。 刘琴问齐桂香:“你是咋练出来的?” 齐桂香说:“也没咋练,从小就跟我爹我妈下地呗。” 刘琴问:“你说我们铲地时的毛病是什么?” 齐桂香想了想说:“你们把锄杠握的太紧,太紧就容易磨出血泡。再就是你们手的位置太靠下,撅着屁股,这样太累,有劲还使不上。” 齐桂香手把手的教给他们啥是韭菜,啥是麦子,啥是谷子,玉米开苗时只留一棵,黄豆是拉拉稀,要把苗间的草都铲净。春天种,夏天铲趟,秋天收割三大劲的时候,干一天活腰酸腿疼迈不动步,吃完饭天就黑了,啥也不寻思,倒下就睡。早晨最怕噹噹的钟声,那是叫大家起来吃饭。有人问大家,最烦的是什么?大伙不约而同地说:钟声——不是起床就是上工,再不就是晚上没完没了的开会学习。 有一天范小虎倒下没半分钟就过了二道岭,刘志坚喊他把衣服脱了再睡。范小虎答应了一声,翻过身接着睡。刘志坚看着范小虎扑哧乐了,乐得肚子疼,半天才把自己控制住。大伙都围过来看,原来范小虎头冲炕里,手上攥一只袜子,另一只还在脚上。他的袜子很臭,老远就能闻得着。也不仅他的袜子臭,所有男生的袜子都很臭。他攥臭袜子的手垫在脸下,那臭袜子和他的脸紧紧贴在一起,距离鼻孔只有半公分。据分析他是边脱袜子边犯了困,一头倒下就睡着了。李小艳虽然每天都累得够戗,但每天都起得最早,用不着那烦人的钟声。她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梳理头发,往脸上擦雪花膏,拿着镜子照来照去。女生宿舍总是飘着淡淡的清香,行李摆放得很规整,还用花枕巾罩上,整个炕上花团紧簇。男生到女宿舍来总是蹑手蹑脚,断不敢大拉呼吃一屁股坐下,更不敢一头躺在炕上。谁都知道破坏了“花团紧簇”,女生们是不高兴的。 李小艳擦的是“紫罗兰”牌雪花膏,比别人用的都高级,走到到哪都喷香,老远就能闻着,半天也散不尽。 齐桂香问刘琴:“什么叫‘紫罗兰’”? 刘琴说:“就是‘紫罗兰’牌雪花膏”。 齐桂香说:“你擦过吗?俺没擦过。” 刘琴说:“我也没用过,看李小艳擦过,反正挺贵的,一块多钱一瓶,还有铁盒的,更贵”。 “一块多,这么贵!”齐桂香十分吃惊,眼睛瞪得老大说:“一个‘蛤喇油’才八分钱,俺们都擦这个,都十多年了”。 刘琴说:“咱哪有钱买那么好的,有钱还买糖饼哪,一个糖饼五分钱,一块钱能买二十”。 有一天晚上,刘琴和齐桂香都睡不着,俩人就唠磕。 齐桂香说:“你们的胆子可真大,还敢和老爷们握手。” 刘琴说:“那怕啥的?不就是握握手嘛。” 齐桂香说:“人家说和男的握手就能‘那个’,俺在县上打靶得奖,武装部首长要和俺握手,俺都没敢和他握。” 刘琴听了很糊涂,就让齐桂香说明白“那个”是啥。 齐桂香说:“俺可说不出口。”说着拽着被把头蒙上。 刘琴越发感到奇怪,就越要问个明白,掀开被追着齐桂香问“那个”是啥意思。 憋了半天齐桂香神秘地说:“听人家说和老爷们握手就能怀孕,如果俺真的‘那个’了,俺爹还不打死我,吓死人了。” 刘琴扑哧笑了,笑够了她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齐桂香说:“俺们屯子男女之间没有握手的,绝对没有。” 刘琴说:“咱们青年点男女经常握手,哪有怀孕的。” 齐桂香说:“那你说女人为什么能生孩子。” 这个问题还把刘琴给难住了,因为她也似懂非懂。 刘琴说:“反正握手和生孩子没关系,绝对没关系。 齐桂香仍旧半信半疑,直到一年后她在卫生所红着脸,心砰砰跳着听赤脚医生李小艳讲了人为什么会怀孕,才敢和男的握手。 李小艳的“紫罗兰”都是陈小明给买的。他和别人小气的很,但给她花钱心甘情愿。他爷爷解放前是开小买卖的,解放后被公私合营了,六七年挨过红卫兵的斗争。他爷爷没什么具体的涛天罪行,小罪名是资产阶级小爬虫。整天陪着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资本家、反革命、牛鬼蛇神挨斗。每次开批斗会都把他吓得直哆嗦,害怕什么时候被红卫兵枪毙了。折腾了两个多月,红卫兵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笑面虎。后来觉得不贴切,又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胆小鼠,说他态度最好,就把他放了。大伙议论说他爷爷现在有一万多存款,还有金条。他爷爷经常给他寄钱,每次都是五十元。青年们都知道陈小明有钱偷着花,谁借都不行。上公社买饼干,就给李小艳吃,别人谁也不给。自己半夜藏在被窝里嘎嘣嘎嘣地偷着嚼,还以为别人不知道。有一次闭灯后他蒙着被吃饼干,大伙打开灯突然把被掀开,吓了陈小明一大跳加一小跳,饼干渣子弄了一被窝。陈小明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强忍悲痛把剩下饼干共产了。 让李支书欢喜的是李小艳跟着当大夫的爸妈耳濡目染,也懂得很多医学知识。无论社员和知青,谁有头疼脑热,小病小灾都来问她应该吃什么药,打什么针。李小艳都一一回答,不明白的就翻书,现学现卖。过去谁家有病人就得往邻村和公社跑,群众苦不堪言,牢骚满腹,干部们愁眉苦脸,爱莫能助。李支书为这事没少费脑筋,但就是找不到合适的人。这下好了,李小艳的到来给村里解决了大问题——李支书说天上掉下来一个李大夫。 李小艳说:“我可不是什么大夫,我就是给大家帮忙。” 李支书说:“说你是大夫,你就是大夫。咱这是农村,差一不二的就行,没人和你叫真儿。”李小艳到青年点才仨月,“李大夫”的名就叫出去了。 李支书把小艳送到公社卫生院和县医院的红医班培训了两个月,回来就成立卫生所。她当上了光荣的赤脚医生,像她爸妈那样穿上了白大褂。她趁上县里办事的机会,到照相馆拍了张照片给家里寄去。爸爸甚喜,写信来要求她一定要认真钻研业务,希望她女承父业,大有造诣。开始仍有些人信不着她,没多少人来找她看病。她就有病人就看病,没病人就劳动,这是赤脚医生的本色。公社年年搞文艺汇演,各村都要排练革命样板戏。过去就二丫蛋、三凤、齐桂香、大小子、曲常胜他们几个,费劲巴拉地练,好几年也没演出一台象样的戏。想排演《红灯记》,选不出李玉和,都瘦得尖嘴猴腮的,连一个胖一点的人都找不出来,谁脸上也没有那两块疙瘩肉。现在好了,要什么有什么,有唱的,有跳的,还有拉弦的,吹笛儿的。杨子荣打虎上山,李玉和高举红灯,座山雕、黄世仁、南霸天都被他们演的活龙活现,惟妙惟肖。李小艳和黄桂芬还在少年宫练过芭蕾舞白毛女,会用脚尖走道。县文化听说这个青年点很有人才,特意派老师来了解情况,决定排练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选定战丽演李铁梅,刘志坚演李玉和,陈小明演叛徒王连举。陈小明很高兴,虽然演反面人物心里有些别扭,但可以不跟大帮在外面刨粪,还能到公社汇演,免得挨冬受累,遗憾的是李小艳没被选上。都觉得应该选李小艳进文艺宣传队,但她的芭蕾舞实在是用不上,考虑半天没有她合适的角色。李小艳挺上火,只好成天下地割豆子。没过半月,县里排演《白毛女》,点名要借李小艳。李小艳那个高兴啊!全屯子那个高兴啊!也为全公社争了光。也就是从那次演王连举开始,陈小明得了一个外号——“老举”。 曲大娘看着战丽乐得合不拢嘴:“这闺女扮上妆真好看,和画上不差二样,不管是说还是唱都那么招人看”。 李支书凑到曲大娘跟前来,瞅着没人小声说:“跟你当年一个样,越看越好看,越看越看不够”。 曲大娘嗔怪道:“去一边去,这么大岁数还没正经的,小心让孩子们看见”。 演出大获成功,战丽成了全乡的名人。公社打来电话,要借用战丽到公社剧团半年。李支书坚决不同意,他的理由是她才来不到一年,还要经受锻炼。他对战丽说,唱戏能有啥出息,咱不能和他们整天哼哼呀呀扯那套没用的,好孩子谁往庙上舍?更主的是李支书看她是块材料,舍不得她走,想放在身边好好观察观察。李支书是抗美援朝回来的,身上有个眼儿,比毛主席小不点儿,公社很多领导拿他是有想法没办法。战丽开始对李支书有意见,整日不高兴,认为他太不了解年轻人的心。李支书看出来了,心想小姑娘和小子不一样。姑娘心细,好把疙瘩系在心里,小子心里有事睡一宿觉就忘了。多少天就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和她谈一谈,但不知从何处张口,乱事多一忙就过去了。 青年点养了两条大黄狗,一公一母。公的叫大黄,母的自然就叫二黄,纯本地笨品种,站起来有一人高。说起来也怪,青年点的每一个人,无论你来的时间长短,它们都认识。不仅可以随便出入,还对你摇头摆尾,迎来送往,百般亲近。外人一进来它们就露出凶象不停地叫,连猪圈都被它们看得严严实实的,生人休想靠前一步。为了防止咬着人,平时就用铁链子栓着,晚上时侯放开。原来也不放,自从上次牛新城他们被偷了以后晚上就放开。战丽第一次看到它们都要吓死了,可没过半个月她和它们分也分不开。战丽的一项工作就是喂狗,没用三天狗就和她非常亲。她就是它们的主人,神圣不可侵犯。老乡送给黄桂芬几个粘豆包,非让战丽多吃几个。战丽不好意思多吃,俩人就推让起来。它们以为她俩在打架,马上要扑向黄桂芬,多亏战丽将狗喝住,否则有可能发生流血事件。大家要吃面条,战丽和另一个炊事员来到米房子,顶着星星用面条机加工,要干到后半夜。磨米房四周黑咕窿东让人怪害怕的,但一看到那两条大黄狗爬在那假寐,就什么也不怕了。干完活两条狗摇着尾巴把她们送回宿舍,到了门口还要往屋里挤。 战丽说:“谢谢你们!你们回去吧。” 两条狗溜溜达达地往回走,一步一回头,几步一停留,那眼神好象有些恋恋不舍。也可能是在埋怨她们——送你们大老远也不让我们进屋坐一会。它俩很机灵,战丽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它们都能听出来。有一次两条狗正在男宿舍玩,战丽不见了两条狗,就随便唤了两声。两条狗竖起耳朵扑开门疾驰而去,三蹿两蹿就来到战丽跟前。 那一天战丽到五里外的外屯供销社买东西,吃完午饭拾掇拾掇挎上大书包就出发了,估计来回也就一个多小时。本来很熟的路,用不了太阳卡山就到家了。可是回来时下雪了,不到一个小时就下了快半尺,全都变得白茫茫的——她找不到路了。路两边是落叶松林,路上是两道车辙,按照记忆她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向左拐。走了两里多地,她发觉错了。应该有座木桥,可走了半天也没见到。退回来,又回到那个三岔路口。往前走,又一个三岔路口,白皑皑的和前一个路口一模一样。应该往前走还是往后走?怎么几个三岔路口都一模一样?冬天的太阳挂不住,天说黑就黑。她心急如焚,艰难地辨别着方向,可怎么也辨不清。她来回走了两趟,最后彻底糊涂了。她听老乡说过这种情形,知道自己“麻达”山了。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不停地活动,免得被冻坏。她开始后悔为什么没带一只枪,为什么没把二黄领来。她努力使自己镇静,坚信大家一定能来找她。书包里都是食堂用的东西,有十多斤重——俗话说路远无轻载,折腾了几个来回她觉得沉甸甸的。她把书包放在一棵树下,折了一个树枝做了记号,准备过后再来取,然后又去找回去的路。她在大道上来回走,不往岔道上下。如果下了主道,就是大错特错。焦急中她突然听到狗的叫声,由远及近十分急促。战丽仔仔细细地听了半天,肯定了是它们的叫声,激动得她了不得,就高声呼唤二黄。不一会它们就欢蹦乱跳地跑到了跟前,簇拥着她往前走,就像久别的亲人一样。走着走着大黄二黄直立起来,伸出舌头舔战丽的脸。战丽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两条狗推开,抚摸着它们的头,它们的尾巴摇啊摇个不停。二黄留下,大黄返了回去。不一会又返了回来,后面跟着李支书、大队长陈胜、张铁军和几个全副武装的民兵,他们都骑着马,还赶着一挂马车。 看着李支书他们,战丽心潮汹涌,百感交集,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怎么样也控制不住。战丽知道李支书的脑袋里还留着一块美国鬼子的炮弹皮,不能着急上火,累大劲就犯病,疼得脑袋直撞墙。战丽心里充满对李支书,对大家的感激,对二黄的感激。他们看着战丽平安无事,提着的心一下落了地。 李支书说:“别哭了,没出啥事,就是吓了一跳,再以后可别办这悬事。” 战丽说:“夏天时这条路我走过五六次。” 李支书说:“下了雪和没下雪不一样,在这‘麻达山’的也不是你一个人。前年刘富媳妇在这捡蘑菇,走迷路了,在山上呆了一天一宿。她找不到方向,在林子东一下西一头,越走越远,最后跑到东岭大队去了。披头散发地站在大道上,人家以为遇上精神病了。她管人家要吃的,人家把她送回了西沟。” 战丽突然感到李支书是那样的慈祥,像自己的父亲一样。父亲就是这样,总是在困难的时给他以力量。虽然真正的父亲远离自己,但她却从李支书的目光里感到了父亲的存在。 她思绪万千了半天,悄悄地对李支书说:“我不去公社剧团,我不再对你有意见,就在西沟和大伙在一起”。 李支书说:“净说孩子话,大爷土埋半截了,还怕你对我有意见?我就怕培养不好你们,耽误了你们出息。你们谁有出息大爷都高兴,大爷都光荣。” 第九章 大家正高高兴兴往回走,战丽突然想起书包还在树下,就回去找,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不一会听到大黄在汪汪地叫,大家都赶过去,见大黄正叼着书包带从雪堆里往外拽。由于书包沉它叼不动,只好使劲地叫。战丽急忙过去,拎起书包。难怪找不到书包,她做的记号已被大雪盖住了。 战丽说:“大黄你太伟大了!我给你记功,回去奖给你一顿饱饭。” 张铁军告诉战丽,到了三点还不见你的影,李支书和大伙就有些着急。两条狗也乱蹦乱跳,挣得狗链子哗哗响。我们怕你迷路,在山上冻一宿可就出大事了。还怕你碰上张三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张三儿是谁”?战丽疑惑地问,头一回听说这个名字。 张铁军告诉她:“张三儿就是狼。我们这狼经常出没,听说大以前劫过道,伤过牲畜,也伤过人”。 老乡们绘声绘色说,狼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两只前爪搭到路人的肩上。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能回头,如果回头可能就会被狼咬住喉咙。要沉着冷静抓住两只狼爪,猛地哈腰把狼甩过头顶,狠很地摔到前面来。当然这都是社员们传说,谁也没亲自经历过。刘富的三兄弟四岁那年,大人一眼没照顾到,一个人跑到村外地边上玩。草棵子里蹿出一条老狼,叼起孩子就跑。多亏被铲地的社员们发现了,大伙呼喊着硬是把孩子从张三儿嘴里抢了回来,所以他现在叫“狼剩”。那多亏是一支老狼,年弱体衰气力不支,不然孩子就剩不下了。刘富常对人说,我这兄弟是从狼嘴里检的。 有一天早上战丽刚打开门,两条狗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地出现在她面前,把她下了一跳。村里人说昨晚听到南大甸子有狗和张三儿打架的撕咬声,一直到后半夜。他们来到南大甸子,果然发现雪地上留着混战的痕迹,雪被血染红了,一片一片地。看地上留下的狼爪子印,和狗打架的是两条狼。从带血迹的狼爪子印判断,那两条狼伤得不轻。大黄二黄也都伤得不轻,大黄腿瘸了,一只脚不敢落地;二黄脖子皮肉都被撕扯开了,流出的血水沾在毛上冻成冰坨。战丽心疼极了,恨不得亲手把狼宰了。她每天给它们上药疗伤,改善伙食。怕它们冻着,还把它放进宿舍来住。在战丽的照顾下,一个月后两条狗的伤都好了。这一带的狼有二十多只,有领头的叫头狼。头狼一叫,它们不知从什么地方就蹿出来。发情期的时候,天一黑就开始长一声短一声地叫,一直叫到天亮,听起来阴森森的。李支书通知各家个户要提高警惕,防备狼害。各家各户用草绳做成大网盖在猪、羊圈上,张三儿一见到这些东西就不敢伤害牲畜了。到了冬季很多动物都冬眠了,狼打不到食就围着村子转。有一天夜里饿急了的狼窜进屯来,钻到生产队的羊圈里咬死七只羊。村里人都知道,牲畜对狼特别敏感,经常是人没看到什么,但它们能凭着嗅觉已经感到了危险的来临。如果从林子里突然蹿出一头小马驹,正在吃草的羊群也会一阵骚动,快速地聚在一起扬着头死盯着可能的天敌。观察一会见没什么危险,它们又埋下头吃自己的草。刘志坚和范小虎不信,就想亲自试一试。王老四告诉他们每人披一麻袋,爬在羊群必经的塔头甸子里。羊吃走食,当羊群过来时他们突然跳将出来。果然像王老四说的那样,把羊群吓得惊恐地聚在一起,母羊和小羊都把头埋在羊群里,屁股露在外面。同时把羊倌也吓了一大跳,冲着跳出来的东西大吼了一声,紧张得不得了。当看清是他俩,羊倌恼怒极了,不仅把他俩骂了,还汇报给了队长。 队长找他俩训话:“七岁八岁讨狗嫌,你们都多大了,还装鬼弄神的臭‘得瑟’。羊正是抓秋瞟的时候,叫你们一吓好几天吃不好草,膘上不来,是愿羊倌没放好,还是愿你们给吓的?你们说!嗯!” 俩人知道犯错误了,耷拉着脑袋不敢吱声。队长批评刘志坚和范小虎,却把王老四吓坏了,他在门外听着不敢离开。他寻思好了,如果他俩把他露出去,他就把队长拦住,磕响头认错,千方百计不能让李支书知道。但是他俩嘴挺严,没提王老四半个字。王老四说他俩够哥们意思,晚上偷着请他俩到家里喝酒。 王老四还没忘那个茬,对他俩眉飞色舞地摆话:“母羊一看到狼就全麻爪儿了,头羊和公羊还能反抗一阵子。所以狼进羊圈肯定是一顿疯咬,它要把敢于反抗的公羊,特别是头羊咬死。然后它们可以叼着羊耳朵,甩着狼尾巴,把整群的羊赶走。上次狼进羊圈是被人发现的早,要不然损失就大了。” 社员和知青们无不为死去的羊而叹息,无不为凶残的狼而愤怒,恨不得亲手宰了它们!李支书决定打狼,把任务交给了民兵。张铁军领着十几个基干民兵在羊圈和村口蹲了七天,冰天雪地里一动不敢动,人都快冻成冰棍儿了。第八天李支书挎上枪,他要亲自上阵。大伙不让他去,他执意不肯。他说我是给你们带个头,怕你们疲劳,放松警惕坚持不住。一连三天,仍不见狼,李支书说,撤!谁知第二天狼就进村了,把王老四儿家的猪的大肠头都掏出来了。张铁军他们分析,狼的眼睛晚上什么都看得见,嗅觉又很灵敏。我们每天蹲守的时候,它们都在监视着我们,这样下去难以成功,必须改变我们的战术。大家绞尽脑汁,想了好几天仍然一筹莫展。 偏偏这天刚吃完晚饭,羊倌气喘嘘嘘地来报告,说羊咩咩乱叫,可能是狼进养圈了。张铁军领着大伙提着枪直奔羊圈,到了地方才发现战丽提着半自动步枪跟在后边。张铁军想让战丽回去,但马上又把话咽了回去,觉得这个时侯撵她回去不合适。羊圈门半开着,风呼呼地往羊圈里不停地罐。羊在不停地叫,一声比一声凄凉。风吹得电线杆上的电葫芦呜呜地响,挟持着雪花漫天飞,一阵接着一阵,让人感到很恐怖。由于紧张,加上跑得急,都有些大喘气。他们躲在一节土墙后面,张铁军压低声指挥大家把枪都举起来瞄准门,一个人负责打手电,另派两个人去敲后窗户,狼一出来就开枪。 听说狼马上就出来,陈小明突然哆嗦起来,把半自动步枪扔到雪窝里就要跑。张铁军一把提住他,按在雪窝里,不让他出动静。战斗按计划继续进行,可敲了半天后窗,高一声低一声地一顿喊,除了羊仍然在叫,风仍然在吼,没有一点别的动静。大家都觉得奇怪,可谁也不敢进去。大家判断,狼可能藏在里面不出来。 张铁军说:“大伙都注意,我打几枪震一震。” 他还没等开枪,羊圈有人喊:“别开枪!别开枪”! 大家吃惊不小,都在心里问:羊圈里怎么会有人?是谁在里面? 张铁军喊:“举起手,快出来”! 里面的人并没有出来。 大伙七嘴八舌地喊:“快出来!缴枪不杀!你被包围了,顽固到底死路一条!” 门里拱出来一个人,满身沾着羊毛,带着一股羊骚味。张铁军用手电一照,原来是王老四。 王老四连连说:“我错了,我犯混,大伙放过我一回吧”。 没打着狼,抓住了偷羊的,还是本屯的王老四。张铁军他们愣在那,不知如何处理眼前的局面。村治保主任刘臣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啪啪两个大嘴巴子,打得王老四两眼直冒金星。 王老四抱住脑袋哭咧咧地说:“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刘臣还要打他,张铁军急忙拦住。 刘臣厉声问到:“去年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王老四哭鸡尿腚地说:“不是”。 刘臣说:“到了这时候你还不说老实话!把他给我带到大队部去”! 众人围上,押解着王老四。消息早已传到村里,满街都站着看热闹的人。 张铁军提醒大伙:“把子弹都退掉,小心走了火。”大伙把枪栓拉的哗哗响,子弹 掉了一地。 到了大队部王老四仍不承认去年偷羊的事,刘臣把王老四拽到里屋,不让张铁军他们进去。 只听刘臣喝斥道:“你今天给我如实招了,咱们宽大处理;如果不说实话,今天我就整死你”。 王老四说:“大舅你就饶了我吧”。 刘臣说:“谁是你大舅,别跟我套近乎”。 其实他们是实在亲戚,王老四的妈是刘臣的姑舅姐姐,他是王老四的表舅。去年队里就丢了两只羊,大伙都怀疑王老四,李支书限大队治保主任刘臣一个礼拜把贼找出来。 刘臣把全屯有腥味的都滤了一遍,左一个不像,右一个也不像,最后重点怀疑王老四。王老四对天发誓,说绝对不是他干的。问不出什么结果,只好把他放了。刘臣是党员,为人耿直,当治保主任快十年了,专管偷鸡摸狗的事,尽心尽力保全屯平安,从来不怕得罪人。群众都支持他,李支书十分信任他。但就这件事他没整明白,李支书把他好顿克。刘臣觉得很惭愧,觉得对不起李支书对自己的培养,见着乡亲抬不起头。个别社员说风凉话,认为刘臣偏亲向友。今天当场抓住了王老四,他的气不打一处来,要好教育教育这个不争气的外甥。王老四看刘臣气得眼珠子瞪得溜圆,心里直发怵,心想再抗下去也没好果子吃,就老老实实交待了去年偷羊的事。这次是他早预谋好了的,想偷了羊往县里卖。因为民兵打狼他始终不敢出来。今天听说民兵撤了就想钻这个空子,哪成想被堵到羊圈里。为了彻底改造他的思想,也有杀一儆百的意思,李支书和刘臣决定把他送到公社学习班去劳动改造。 王老四扑通就给李支书跪下了哀求说:“怎么地都行,就是不能送他到公社学习班”。 王老四因为偷着卖马料,去过公社学习班。那是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专政,不是人呆的地方。每天三两粮,菜汤加窝窝头,三根肠子闲两根半。天天打眼放炮抬石头,民兵背着枪在四周看着,谁要逃跑他们就开枪。想起学习班,王老四就像做恶梦,浑身打哆嗦。王老四的老婆嚎啕大哭,半个屯子都听到了,也挺可怜的。 张铁军对李支书和刘臣说:“这次就饶了他吧,怪可怜的”。 李支书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寒月下的刀光,让他永远的记在心里。他退到一边再也不敢说什么。 “这样的人不好好教育,不好好改造,咱屯子能太平吗”!李支书狠狠地说:“我们时刻不能忘记阶级斗争,不能忘记无产阶级专政。只有整治好这帮驴马烂子,才能巩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 第十章 王老四去学习班了,张铁军突然觉得很对不起他。特别是押送王老四去公社的路上,张铁军的心情很不好。王老四很沮丧,张铁军无言以对,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张铁军心里一片茫然,怎么一夜之间他就变成了专政对象,我的枪口就可以对着他。他是阶级敌人吗?阶级敌人就他这样?他反反复复就觉得对不起他。 快到公社的时候王老四说:“你想啥我知道,我不愿你,你们没有坏心眼。就愿我自己不争气,啥也别说了,眼泪哗哗的。” 张铁军说:“啥也别想了,好好改造。你是贫农,是好人犯错误,改造好了就是好同志。” 老四说:“心里窝囊,改造啥呀?我不就是为了养活老婆孩子?” 张铁军想安慰安慰他,但搜肠刮肚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语。 虽然抓住了王老四,但仍然没解决狼害的问题。白天小孩不敢出门,晚上怕狼进院伤害牲畜,全屯上下人心慌慌不得安宁。这些天张铁军白天黑夜地琢磨,有什么办法能降住这伙张三儿呢?青年点最南边的男宿舍紧邻南大甸子,筒子屋,对面炕,住着四十多人。狼有时就在南大甸子的草丛中乱蹿,半夜里时不时的像悲痛的妇人一样乱叫,绿萤萤的眼睛象鬼火,时隐时现,跳来跳去。知青们因为冬天冷,晚上解手不方便,也因为害怕山猫狗兽,就在屋子当中放一尿桶让大家方便。谁被尿憋醒了就爬起身,叉开腿站在尿桶旁哗哗地尿一通,很大的问题就解决了。这个办法挺好,就是有点臊,味道太难闻,但比上外面撒尿强,再说睡着了啥也不知道了,什么臊不臊的。一天夜里陈小明起夜,下地一看尿桶已经满了,情急之下就顾不上许多,批上衣服提上裤子急三火四地跑到房苫头。刚尿到一半的时候,他无意中往旁边暸了一眼,吓得他头发都竖起来了。五六只狼距他也就一个电线杆子那么远,瞪着绿眼看着他。他以为看花眼了,揉揉眼睛再仔细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银色的月光下,白色的雪地里,站着几只幽灵般的狼。 “不好啦!来狼了”!陈小明吓得提着裤子边跑边喊,蹿到炕上捞过被把头盖上,屁股露在外头,剩下的尿都尿到了裤子里。 觉大的继续呼呼地睡,抬走都不知道,陈小明喊的啥压根没听见。觉轻的都被他喊醒了,不约而同地抄起武器。张铁军指挥大家熄了灯,爬在窗户上往外观察,一直到天亮,什么也没发现。大伙埋怨陈小明看花眼了,陈小明说:“绝对没有错,你们不信明天看狼脚印”。 天亮后大家来到陈小明说的地方,果然“杯盘狼藉”,雪地里布满狼爪子印。原来这几天是老母猪产羔期,有几个死羔被扔到这,结果把狼群引来了。张铁军心头一喜,高兴地叫到:“有办法了!有办法了”! 在距离他们宿舍六七十米的地方有一个菜窖,他们用钢筋做了一个铁笼子,把两头小猪装铁笼子里,再把笼子放到菜窖里。怕把猪羔子冻坏了,上面用木板盖上,再覆以稻草。一连几天狼群只是远远地看,贼头贼脑的不往前靠。民兵们轮班蹲在炕上从窗户向外观察,耐心地等待。在狼们看来猪羔子的气味诱狼(人)极了,再加上猪崽子时断时续,哼哼叽叽的声音。它们终于忍耐不住了,它们也是太饥饿了——谁饿极了都会铤而走险。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它们“蹑手蹑脚”地摸上来,想要扒开上面的木板,一共有十七八条。知青们轻轻打开窗户,张铁军一声令下,冲锋枪,半自动步枪,七九步枪,十几条枪一起开火,响得像爆豆般。打了两分钟民兵们推开窗户踹开门冲了上去,到跟前一看,一条也没打着。狼就是狼,枪声一响,它们一纵就有十多米远,眨眼就没了踪影。虽然没打到,但把狼胆吓破了,因为从此没了踪迹。狼是非常狡猾的,一定是到别的它们认为安全的地方游荡去了。 每年知青春节放假都到正月十五,今年公社要修一条水渠,各村都分了任务,过完春节就开工,所以大家都提前回来了,唯独刘琴没有回来。她和张铁军说我晚回去两天,咱们修渠工地上见。张铁军问她有什么事,用不用帮忙。刘琴说没什么大事,两天就处理完了。他想等她,但又怕耽搁修渠的事,就先回来了。他人回到青年点,心还扔在半道上等刘琴。他不停地想,刘琴到底有什么事呢? 别人放假就是放假,抓紧时间逛商店看电影,走亲访友会同学。可刘琴一天也没休,而且累得够呛。他舅舅是一饭店的经理,给她找了一个在饭店刷碗摘菜的临时工作,每月二十块钱。刘琴干得非常卖力,大伙都夸奖她在农村练出来了。起早贪晚虽然很累,但刘琴很开心。一来挣些钱补充家用,还可学些炒菜做饭的手艺,回青年点用得上。饭店有一小马师傅,心眼好,长得方脸大眼,一米七五的个头,有时间就手把手教刘琴炒菜技术,下班晚了就送她回家,没事的时候她就给他将青年点的事,讲山里人多么多么朴实。没出半个月,大伙就议论说,这俩人有情有意的,年纪象貌还挺般配。但知青没户口,今后生活怎么办,生了孩子也落不上户口。刘琴听了觉得好笑,心想都扯到哪儿去了,根本没往心里去。小马师傅是动了真情的,人也精神许多,干起活来没早没晚不知累。想对刘琴表白自己的倾慕之情,但又不知说什么好。有一天她听说她要回青年点了,心里着起急来,鼓足勇气要捅破这层窗户纸。趁没人一把抓住她的手揽在胸前,激动得满脸通红,半天没说出啥意思。刘琴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慌乱的不得了,急忙躲开他,再也不敢和他搭话。第二天舅舅到家里来,是受小马师傅之托来说媒的。爸爸妈妈举双手赞成,刘琴坚决不同意。 舅舅说:“人家父母都有正式工作,就这么一个独生儿子,家里什么负担都没有,哪像你们家,挣钱的少,吃饭的多。现在社会上玩方向盘的,挎听疹器的,再就是掂大马勺的最吃得开。小伙子有手艺,人品又不错。我告诉你小琴,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 全家都说舅舅说得对,可刘琴就是不同意。 刘琴对舅舅说:“你为我好我知道,可这是为我找对象,你相中了不等于我相中了。” 舅舅说:“你相不中,你说说人家有什么毛病,也算个理由。” 刘琴说:“我不想说人家的毛病,也找不出他什么缺点,我就是不想搞对象。” 舅舅气得他拂袖而去,说再不管她家的事。爸妈说啥不让她走,除非她答应这门婚事。 刘琴对家里人说:“我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走的是正路,去的时候你们敲锣打鼓地送,那边贫下中农敲锣打鼓地接。我们宣誓一辈子扎根农村干革命,那里有火热的生活,有我们的事业,有我们患难与共的战友。我决不能当逃兵,决不能半途而废,决不能做对不起战友的事”。刘琴说着已是泪流满面,全家人都不作声。 刘琴明白大家也都是为她着想,为她好。看着父母都不高兴才没急着走,过了两天父母的气喘匀了她才往回返。 送她时妈说:“主意你自己拿吧,将来享福受罪都是你们自己的,姑娘大了妈说什么也没用了。妈这辈子就给你们老刘家生孩子啦,外面的事也不明白,以后的事就更不明白了。妈就担心你一辈子扔在农村,怪可惜的”。 刘琴耐心地对妈说:“这你不用担心,毛主席说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就是看他能不能实实在在的和工农结合在一起。我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前途是光明的。” 刘琴急匆匆地回来了,一踏进门就给宿舍里带来一片欢腾。姐妹们一个多月没见非常想念,七嘴八舌唠起来没完。 黄桂芬问:“家里啥事呀,这么晚才回来?” 刘琴心里一阵紧张,她以为她们知道了和饭店小马的事。当她冷静地看出来她们什么也不知道时,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她漫不经心地搪塞说:“我妈想我,非让我再住了两天”。 李小艳说:“你妈那么多姑娘能疼过来吗?非留你多待两天。你没回来我们可是猜了两天,以为你找对象不回来了呢。” 刘琴说:“净瞎猜,能不回来嘛。”刘琴的脸红了,但没人察觉。 黄桂芬说:“你多亏回来了,你不回来还不把人家急死。 刘琴知道她话里有话,就假装没听出来。 隔了一会刘琴看到炕上还有两个行李没打开,就问:“是不是还有没回来的,我可能不是最后一个了吧?” 李小艳说:“男生都回来了,女生差两个,听说搞对象了,不回来了”。好半天,大伙都瞅着那两套行李,谁也不说话。 黄桂芬叹了一口气说:“对象是找到了,可是没户口,没粮本,找不到工作,吃什么,喝西北风?” 刘琴说:“在这件事上我们可不能向她们学,半途而废,最后是害了自己。我们既然来了,就要坚持住,不能当逃兵。我说话算数,党叫干啥就干啥,不能给咱们知青丢脸。” 听说刘琴回来了,张铁军心里涌动着一股欲望,想马上就见到她。但他又在极力控制自己,在自相矛盾中生怕做错了什么。他怕别人看出自己喜欢刘琴,一年多以来就这么煎熬般地掩饰着,只是在梦里跟她表白过。当他们俩时他对她说的全是体贴入微的话,当有别人时他马上换了一副面孔,谈的全是青年点的工作。在青年点里,没人说不让谈恋爱,但也没人鼓励谈恋爱。要是知道谁搞对象了,有时大家还会嗤之以鼻。大多数人不约而同地遵守着一个规则,那就是不谈恋爱。我们是来扎根农村干革命的,肩负着无比光荣的重任,炼红心是第一位的,儿女情长不是革命者。换句话说,要想进步就不要谈恋爱,谈恋爱就必然影响进步。再说了李支书贯彻上级精神,年年说提倡晚婚,知青当然要带头响应。但陈小明和李小艳是个例外,大伙也是见怪不怪。有时大伙怀疑他俩能不能长期好下去,他们俩那叫不叫恋爱。 考虑再三张铁军艰难地决定今天不去见刘琴,可心里越发乱八七遭的,晚饭吃的什么都不记得。隔了一会他还是觉得应该找一个正当合适,谁也不怀疑的理由去见刘琴,只看一眼就满足了,如果能说两句话就更好了。可在大道上走了两个来回也没找到理由,脑袋瓜子连个缝都没有。远远地李支书叫他。他忙跑过去。李支书让他去刘琴那问问,给铁姑娘队专门打的小号尖镐取回来没有。张铁铁军心里乐开了花,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多么正当,多么合适,多么伟大,这理由就是久旱的甘霖。心里头高兴,浑身有劲,抱着李支书在原地转了一圈,说:“保证完成任务”。 李支书不知他为什么这么兴奋,看着他跑去的背影又好象明白了什么。笑眯眯地说:“有劲留着工地上使吧!别在平地乱撒欢,就怕到了坡上爬不动”。 修渠工地在东南偏东,离西沟村有三十多里地。二十多公里长的工地上红旗飘舞,各村人马按顺序摆开战场。靠山竖着的大牌子上写着县里的口号:“学大寨,赶大寨,要把荒原变良田”,“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 ,“林上山,地下川,多开荒,种稻田”,“粮食堆满仓,气死帝修反”。为了开荒种稻子,公社决定在甸子中修一条排水渠,把沼泽地的水排出去,让荒甸子变成万亩良田。 第十一章 这是一个望不到头的大草甸子,两边是连绵不断的丘陵。中间是形形色色,一岁一枯荣的杂草,被皑皑白雪覆盖着。偶有几棵,十几棵水曲柳、水冬瓜、白桦树稀稀拉拉地立在甸子的罐木丛中。一条弯了又弯的小河在中间流过,把草甸子分为南北两半。河里淌着水,河面结着冰,冰上淌着沿流水。水气挂到草和灌木上,变成毛绒绒的晶体。挂到树的杪枝上结成豆大的冰珠,透明欲滴。虽然很好看,但晌午阳光一照,温度稍有提升就悄悄地融化了,雰雰的景象就不见了。陈小明说这地方很美,背着画板来画素描。前几天他让李小艳陪他来,回去就冻感冒了,李小艳再也不来了。陈小明把屯子周围都画遍了,他把自己的作品挂在宿舍里,有说好的,有说不咋地的,有说看不明白的。 刘志坚说:“灰蒙蒙的,看了犯困。” 牛新城说:“他画的不像中国,像外国。” 不管别人说什么,陈小明坚信自己追求的是世界上最高雅的艺术。他看不起刘志坚和牛新城,他俩是啥?是根本不懂艺术的傻大个。 李支书眯眯着眼看了半天说:“这不就是二道河子、南大砬子、黑瞎子沟,荒草甸子吗?看不出来这就叫艺术,不能当饭吃”。说着他还直摇头。 刘琴说:“社员家结婚都做炕琴,把你的画画到炕琴玻璃上不是很好嘛。” 刘琴一句话使陈小明茅塞顿开,里里外外地忙碌开了。谁家办喜事他茅遂自荐,义务为人家画炕琴。后来有点小名气了,不管谁家结婚都请他去画炕琴。后来邻村的也找熟人请陈小明画,把他整天忙得不亦乐乎。老乡们心眼好,看着陈小明受累,还搭着油画颜料很是过意不去。每当陈小明回哈尔滨时,就送给他鸡蛋、蘑菇、粘豆包。他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分成两份,一份拿回自己家,一份送给李小艳家。也有私下给他钱的,开始他不敢要,后来他也偷偷收下了。他心里有数,谁给的好处多,他就给谁先画,就买力好好画。村东的水库,南大砬子,青石岗等等都成他的作品,搬到了乡亲们的炕琴上。虽然贪黑起早,但陈小明其乐无穷。他对修渠有意见,因为把大自然的景色给破坏了。特别是取石料修渠首,硬是把南大砬子炸掉一个角。 李支书不冷不热地说:“你懂个屁,学大寨,赶大寨是最重要的事,再有个南大砬子也得崩,你整天画那玩艺能当饭吃?现在你是小跑腿一个,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将来怎么办?还不把老婆孩子饿死?没正事儿,还挺臭美的。” 陈小明认为李支书瞧不起他,但表面不敢反驳,心里头对李支书很恼火。 二丫蛋昨天订的婚,一个礼拜后就要结婚。她急三火四地来求陈小明马上给她画炕琴,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因为第二天青年点就放假,大家都急着回家。 陈小明对二丫蛋说:“割柴火的时候你帮过我的大忙,我还没报达你呢。你放心,我就是贪大黑今晚也把你的炕琴画出来。” 晚上九点多了,别人都闭灯睡觉了,陈小明还在那画。李小艳不知什么时候蹑手蹑脚地来到他身后,使足了劲咳嗽了一声,把他吓了一大跳。 李小艳问:“明天就回家了,还在挑灯夜战,这是给谁画的?” 陈小明说:“二丫蛋,过几天她要结婚。” 李小艳说:“怪不得这样卖力,又吃人家粘豆包了吧?” 陈小明说:“这不是吃不吃的事,人家要结婚咱能不帮忙吗?去年帮我割柴火,我还没报答人家哪。” 陈小明画了一宿,天亮时二丫蛋来了。看了画完的玻璃,她非常满意,非常感谢,要拉着陈小明去她家吃饭。因为同学们八点统一坐拖拉机到公路赶汽车,所以陈小明没有去,赶紧收拾自己的行里。 二丫蛋说:“你再回来我就嫁到东岭去了,见面的时候就少了。我送你一个手绢,留做纪念吧。” 陈小明心想,这个农村妮子情感还挺丰富的,本村好小伙有的是,为什么要嫁到外村去?来而无往非理也,陈小明还了一本红色封皮的笔记本给她。笔记本插图是革命样板戏里的英雄人物,二丫蛋非常喜欢。她还没看到过这么漂亮的笔记本,再说她也不写字,要笔记本有啥用?第一个插图是侦察英雄杨子荣,英姿飒爽,浩气冲天,脚下是浑身颤抖的座山雕,。 二丫蛋说:“我看见杨子荣就能想起你。” 她说得含情脉脉,弄得陈小明不好意思。 陈小明想在上面写上赠言,祝二丫蛋和他的革命伴侣比翼齐飞。这时陈小明才想起只知道她姓王,不知道她叫王什么。 陈小明不好意思地问:“你、你叫什么名?就是大名。” 二丫蛋说:“俺叫王冬月,俺娘冬月生的俺。” 陈小明又问:“你对象叫什么?” 二丫蛋说:“别提了,他那名比谁都难听。他们家从山东跑盲流刚来时住在生产队的马棚里,他妈肚皮松,一连气生了六个孩子,最后生了他。报户口时他爹现给起的大名叫孙马棚。左邻右舍都说这个名不好听,咋给孩子起这样的名?他爹说,没马棚我们全家都得住露天地,马棚为我们全家遮风挡雨,有什么不好的?” 陈小明问:“他们家过得怎么样?” 二丫蛋说:“还行,他家哥们多,劳力多。他有三个哥哥没媳妇,都是跑腿子。他是老疙瘩,哥几个都为他攒钱娶媳妇。给了我们家二百块钱彩礼,三乡五里的没有给这么多的,我是第一份,不信你屯里屯外打听打听。”二丫蛋挺得意的样子。 陈小明问:“人长的挺精神吧?” 二丫蛋说:“个挺高,和你似的,比你胖,不像你这样瘦,比我大七岁,长的挺老性。毛病就是好喝酒,懒得干活。这一点不可心,好在他说了结婚后保证不喝了,好好劳动养活我。” 陈小明问:“你自己搞的?” 二丫蛋说:“哪是自己搞的?俺姐夫给找的,他在东岭给人家做门窗认识的。” 陈小明问:“你挺满意?” 二丫蛋说:“说不上满意,比俺姐夫可差远了。” 陈小明问:“为什么这么急着结婚”。 二丫蛋说:“明年是寡妇年,不吉利。” 陈小明说:“那都是迷信”。 二丫蛋说:“管他迷信不迷信,我肯定是要找婆家,再在家呆下去就把我妈我爹愁死了,就好象我非烂在筐里不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鸡会下蛋,嫁狗会看家,啥人啥命。” 前几天李支书安排他给公社王副书记画,他儿子要结婚。 李支书告诉陈小明:“你们放假回来抓紧画出来,那小子不好唬弄。” 他画炕琴从不占正常劳动时间,都是下雨阴天,放工以后忙里偷闲。这次是大队领导指派,花公家的时间,是公差,陈小明心里美滋滋的。 他对李小艳说:“有的人说我画画没正事,事实证明完全是胡说八道。看到没有,公社领导都求到我头上来了,看以后谁敢小看我。将来你就看我的,我要加倍努力,保证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李小艳说:“别臭美了,有能耐你画一个《毛主席去安源》,一夜就能红遍大江南北,上面还不把你调到北京去。” 陈小明一边画心里一边嘀咕,李支书说王书记“那小子不好唬弄”是什么意思?他好象对王副书记有意见,不愿答理他,但又不敢得罪他。过了两天李支书来看画得怎么样了,他问李支书:“为什么你说‘那小子不好唬弄’?” 李支书马上不承认:“我说了吗?我根本没说。” 陈小明很奇怪李支书会不承认,就说:“你肯定说了。” 李支书瞅着一脸稚气的陈小明非常严肃地说:“从今天起,不准再提此事。我没说就是没说,我说了也是没说。”陈小明莫名其妙,傻乎乎地问:“为什么?” 李支书说:“你们还小,最好不要再问为什么,长大了你们就知道社会是多么复杂。” 忙了四天,画完了给王副书记的炕琴玻璃画。李支书让陈小明坐着马车给他送去。要去见一个公社副书记,而且是一个“不好唬弄”的书记,他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但一想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凭我的手艺肯定能受到表扬。陈小明把包着玻璃画的包袱皮一层一层地打开,王副书记的老婆马上说好,又是给陈小明让座,又是让他喝水,还夸他真是有才,才华出众。陈小明心里很得意,就等着王副书记的表扬。刚见到王副书记时他脸上还有些笑模样,看完画他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变得冷冰冰的。 王副书记说:“拿回去重新画,马上拿回去。都说你画得好,但我说你的画问题很多。” 陈小明一阵紧张,赶忙从凳子上站起来,听领导继续说。 王副书记说:“你的这些画最大的问题是不突出政治,不符合当前形势的需要。当前最大的政治是不屈不挠,前赴后继,不折不扣地贯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们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偏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偏离了就要犯错误。” 陈小明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他的画错在什么地方,就怯懦地问:“请领导批评应该怎么样改。” 王副书记轻蔑地看了陈小明一眼说:“这还值得批评吗?你自己看。” 陈小明心里十分紧张,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错在什么地方。 王副书记问:“怎么不说话?” 陈小明嗫嚅道:“我不知道哪里画错了。” 王副书记哈哈地笑起来,笑得陈小明心里发毛。 笑完了,他说:“年轻幼稚啊!你看看,净画些山呀水呀,鱼虾虫鸟,花花草草的,这是什么呀?这都是资产阶机的的垃圾。齐白石画得好不好?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被批判了,早就扫地出门了。我儿子结婚要办成革命化的婚礼,怎么能画这些东西呢。” 陈小明茅塞顿开,终于明白自己错在了什么地方。他从心里往外佩服王副书记的水平,佩服他的政治敏感性,佩服他的阶级觉悟。 他对王副书记说:“我把玻璃拿回去重新画,画南昌城头起义的红旗,画井岗山反围剿的战斗,画延安雄伟的宝塔山,画天安门的开国大典。” 王副书记对陈小明认识提高的如此之快很满意。 王副书记说:“我们要把革命的浪漫主意和革命现实主意相结合,修渠工程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可以画千军万马战天头地的场面,画贫下中胸怀大志,人定胜天的大无畏精神。” 陈小明来到工地以后,时刻都记着王副书记的话。天天都画素描,记录大家劳动的情景。 夏天的时候河水大,甸子有沼泽,人和拖拉机都进不来,只有冬季才能施工。将一米多的冻层挖开,再用人和拖拉机往两边翻土,在原河道旁在修一道深渠,把沼泽放干。各村都开战前动员会,共产党员,基干民兵打头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喊得震天撼地。张铁军、刘琴等又一次提交了入党申请书,争取火线入党。 李支书对大伙说:“咱们屯什么事没落过后,这次我们也必须抢在前面。把仓库的黄豆都换成豆油,杀一头猪,伙食一定要搞好。战丽到工地食堂去,再配两个能起早贪黑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 知青和村里的小青年们把请战书贴上墙,庄严地向毛主席保证,誓死打好这一仗。 即将被杀的猪在嚎叫,大队长陈胜来找李支书:“咱们大队的交猪任务还差三头没完成,那头猪不能杀。” 李支书一拍脑门:“我咋把这个茬给忘了,告诉他们别杀了。” 但是已经晚了,猪不再嚎叫了,李支书和陈胜来到跟前一看,刀子已经下完了,正哗哗地放血哪。公社领导已经三令五申,一个粮,一个猪,哪个大队都必须完成任务。这是政治任务,是对毛主席,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态度问题。谁出了差头谁就是破坏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谁就要受处分。 陈胜说:“不行用青年点的猪顶上,他们圈里还有四头。” 李支书说:“不行,青年点没有交猪任务。再说那几头猪还得留给知青们吃,一百多人吃不了几天,本来豆油就不够,没荤腥哪能行。” 陈胜问:“那怎么办?” 李支书说:“走一步算一步,打一棒子躲一躲,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是私卖私分,是用在改河工地上,上面也不会怎么样咱们。” 工程一开始就遇到了困难,冻层太硬太厚,尽管都使圆了力气,但进度十分缓慢。张铁军和战友们虎口都震裂了,膀子震得酸疼。更让人上火的是进度慢,公社指挥部总在大喇叭里点明道姓的批评,李支书面子实在挂不住。相邻的几个村都遇到了这个问题,就凑到一起开诸葛亮会商议。三个臭皮匠就是一个诸葛亮,大伙认为要想进度快就得用炸药。可是上哪弄炸药呢?就是有卖的,钱从哪出呢?就是有了炸药又有谁会放炮呢? 李支书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都动动脑筋想办法。”张铁军突然想起王老四会炒炸药,会放炮。 李支书一拍脑袋:“可不是咋的,怎么把王老四这小子给忘了。”马上派大队长陈胜去叫王老四。 大队长一个人回来气哼哼地说:“王老四拿把,说什么不来”。 王老四心里恨死李支书啦。就是这个人民的好书记让他蹲了一个多月的学习班,吃窝窝头,丢人现眼,憋气遭罪。现在看我有用啦,不是送我上学习班的时候了,我给你跪下都不行。哼!我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我是贫农,就是不去不去,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李支书问:“他怎么说的?” 陈胜答:“他说不尿你们这些大队干部。” 李支书听完大队长学完舌,勃然大怒,赶着马爬犁就回了村。别看王老四嘴挺硬,大队长一走他就后悔了,急得直拍大腿,恨自己的嘴怎么没把门的,怎么什么都往外咧咧,但是什么都晚了。思来想去没别的路,只有连夜主动到工地去,半道上正碰上李支书。 王老四一个劲的认错:“书记我错了,我和陈大队长闹着玩的,我马上到工地上去,我再不敢胡说八道啦”。 李支书看他态度这么诚恳,行动这么积极,气消了一半。再说眼下正是用这小子的时候,就没有再计较,调过马头把王老四拉了回来。王老四是个平时爱瞎咧咧,外表粗达拉的,但心灵手巧,干啥象啥。正是在公社的学习班改造时学会了炒炸药,放炮炸石头,得到了学习班的表扬。管教他们的武装部部长特意和李支书说,这小子要是走正道还真是把好手。 李支书给王老四下达任务:“从现在开始,你要戴罪立功,炒好炸药,还要放好炮,要注意安全,别他妈整出啥事来。” 王老四不停地点头:“你放心书记,我保证按你的指示办,保证不走样。” 李支书一走他马上冲陈胜瞪起眼睛:“你肯定在李书记面前狗逼我了,老子早晚和你算总帐。” 陈胜气得呼哧呼哧喘粗气:“有能耐和李支书记耍,别他妈当面是人背后当鬼,和我逞什么能耐,我不也是跑腿学舌的嘛。” 王老四的脸上反而露出笑容:“你叫我和李书记耍,我敢吗?你不是害我嘛。我就气你,气死你,看你怎么办!” 大伙知道王老四不是省灯的油,以前看过他和陈胜吵架,吵起来就没头。今天这事明摆着是王老四不敢惹李书记,就拿大队长砸伐子。几个人把陈胜拽走了,这场仗也算打完了。 第十二章 按照王老四说的大家弄来硝氨化肥,锯沫子和柴油,一上午就把炸药炒成了。傍晚试着放了几炮,轰轰隆隆,山摇地动。自从有了炸药工程进度很快,西沟村的进度天天夺第一。指挥部马上派通迅员来总结王老四的事迹,要在全工地,全公社表扬。 李支书把手一摆不同意:“他过去偷过东西,进过学习班。怎么能宣传他?宣传他就等于开历史的倒车,贫下中农不答应”。 听李支书这么一说,那个通讯员啥也不敢写了。他回去和公社管宣传的王副书记汇报了情况,没想到让领导把他好顿批评。说他不善于下基层搞调查,不能发现新问题,研究新情况。犯了错误不要紧,要允许人家改正错误,改正了就是好同志。过去偷过东西,那是上了阶级敌人的当,现在为学大寨做贡献,那是改过自新了。通迅员又回来了,按照王副书记的指示绕过李支书,认真对王老四进行了详细的调查。他高兴地发现,王老四三代贫农,是革命的主力军。通迅员把他的事迹写成长篇通迅,重点写他是怎样从一个偷羊的贼转变成一个对革命有用的人。点灯熬油,起五更,爬半夜写了三天。写完了他很自信,把稿子拿去让王副书记过目,希望得到领导的表扬。没想到王书记看完了很不满意,认为关键的东西没有提炼出来,该拔高的地方没有拔高。 王副书记说:“三代贫农,根红苗正,怎么能偷羊呢?完全不可能。就是偷了那也是好人犯错误,这样的事是不能宣传的,如果宣传出去就是给贫下中农抹黑,是要犯政治错误的。要把这段删掉,要改成他无产阶级革命觉悟很高,不是他偷羊,是他抓住了一个偷羊的贼,他是大无畏的先进人物。他为什么会对偷羊的贼恨之入骨,面对穷凶极恶阶级敌人勇敢地冲上去?因为他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他无限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通迅员明知王副书记说的不靠谱,但不敢违背领导的意志,按照领导的旨意把文章写好后广播了。主要说王老四过去很勇敢,抓过偷羊的贼,现在表现更好,苦干实干加巧干,是全工地的一面旗帜。在指挥部的号召下,全工地掀起了学习王荣海的高潮。连王老四自己都发蒙,他都二十八了,没人喊他的大号,都叫王老四,今天有人叫他王荣海,他觉得忒新鲜了。 李支书听了报道冷笑了一声说:“净扯鸡巴蛋,哪有那八出戏。” 看着王老四有些沾沾自喜,李支书非常生气,说:“别瞎‘得瑟’,都瞎编的,葱晒干了,你能有几层皮”。 那一天通迅员又来采访,要进行连续报道,一进门正碰上李支书。 “别瞎写了,你们这些玩笔杆子,刷嘴皮子的没几个好东西,口是心非,撒谎脸都不红,上了战场都他妈的是叛徒”。李支书又想起朝鲜战场挡子事,连说带骂硬把人撵走了。 自从上了广播,王老四自己觉得自己不是原来的自己了,自己的思想一下子进步了,觉悟忽悠一下子就提高了。落后话不说了,也不和陈胜干仗了,早晨起来还帮食堂挑水。 战丽说:“歇一会吧,还没吃饭哪。” 王老四说:“累啥?都是应该干的。”——这是从王老四嘴里说出来的?大伙都怀疑。 这一阵子王老四干得还真不错,李支书也高兴,就说:“从现在开始你给我好好干,把吊儿浪当的样改一改,活出个人样来,让全屯人看看谁是好样的”。 王老四说:“你放心,我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墙里开花墙外红,东岭村、长发村、富民村的几个大队头头见西沟用炸药进度快,都很羡慕,就先后来找李支书,要把王老四借去传经送宝。李支书不好不答应,就说人可以去,必须拿猪头换。邻村纷纷送猪头来,左一个右一个,一共十多个。 李支书很得意地说:“这都是王老四的功劳,人不知道啥时候就出息了”。他早把王老四过去不光彩的事忘光了。 李支书对食堂说:“别一下都吃了,往后活累时再吃”。 李支书嘱咐老四说:“咱不能白吃人猪头,给人好好干”。 王老四连忙说:“书记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样给咱西沟争光”。 猪头一多忙坏了食堂,战丽她们仨天天燎猪头。虽然烟熏火燎的挺辛苦,但大伙吃得好,炊事员们就感到高兴,干劲就十分的足。李支书轻描淡写地表扬了炊事员们好几次,认为战丽她们几个都是好样的,基本经受住了考验。虽然他对炊事员们很满意,但是他觉得不能大张旗鼓地表扬她们。这些年轻人,谁知道一表扬她们会怎么样? 一天吃完早饭,战丽看李支书高兴就要求到工程一线去,谁知李支书的脸色马上晴转阴,说:“食堂的工作更重要,别瞎寻思”。 看着李支书一脸的太阳马上转为多云,战丽不敢再说上一线的事 各村都炒炸药,都放炮,问题就大了。最危险的就是各村放炮时间不一样,彼此距离都不远。你放炮时我正刨土,冻土块崩的满天飞,几次好悬砸着人。为了避免意外,指挥部让王老四带两个人负责安全监督,不到四点半谁也不准放炮。王老四戴着指挥部发的红袖标,威风凛凛,从这个村到哪个村,把安全工作搞的有条不紊。 李支书逗王老四:“了不得了,现在成了指挥部编外成员了,快指挥全公社了,没懒子坠着你就能上天了”。 王老四答:“在你面前我永远是小嘎豆子。” 李支书对王老四的回答很满意。 指挥部郭技术员来送通知,传达的是公社马书记的指示,告诉各村一定要保证质量,不能在加快进度的时候跑粗,同时要注意安全。郭技术员和王老四只见过几次面,从来没说过话,不太了解,但是知道他是西沟的,在工地上管安全。到了西沟工地他第一个看到的就是王老四,就把通知给了王老四,告诉他这里面有大队书记的事,还有你的工作,一定要好好看一看。王老四接过来连看都没看一眼,把通知折了一下顺手递给旁边张铁军。 他对郭技术员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郭技术员心里绾了一个大疙瘩:这个人也太牛性,公社书记的手令他连看一眼都没看。后来他知道,他不是牛性,他大字识不了几个,根本看不看不懂上面写得啥。 一来二去张铁军和王老四成了好朋友,他和王老四学会了炒炸药,打眼放炮。 张铁军说:“你是我师傅,我向你学习。” 王老四说:“别扯了,我一个睁眼瞎,跟我能学的啥。” 有一天张铁军问王老四:“你偷着卖马料是怎么回事?” 王老四说:“怎么回事,馋酒了,把喂马的豆子给饭店了,饭店给了我们几个每人三两老白干。他妈的,有叛徒回来到队长那给我告密了。我当时承认就好了,硬是死活不认帐,结果队长把我交给大队了。李支书把我送公社学习班改造了一个月,把我折腾苦了。 “你为什么要偷生产队的羊?。铁军又问。 王老四说:“我是冤枉的,真事儿的。儿子撒谎,我不是偷,是取我自家的羊”。 王老四理直气壮,好象没一丁点错误。张铁军越发感到糊涂。 王老四告诉他:“我们全家起五耕更爬半夜,辛辛苦苦养了十多只羊,膘肥体壮。眼看就要卖钱了,上面非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生产队硬是要把我家的羊没收了。知道不,我们老农民一年到头靠啥呀?啥也靠不上,就靠我们自己个儿。到头来辛辛苦苦的成果被没收了,搁谁不上火。我趁着天黑把羊赶到柳树沟,那有一个林场冬天采伐的窝棚。我想把羊藏在着躲躲风头,过几天看形势再说。李支书问你家羊哪去了,我唬他说是丢了。他是满脸通红干生气,拿我一丁点没办法。没成想刘臣领着民兵,码着羊粪蛋把我跟踪了。第二天他们把羊赶回来了,还说是在山上捡的。我老婆逼我去要,我说我都跟李支书说羊丢了,我怎么再敢去要。两年多了,想起来心里就堵得慌。那羊认识我,看见我就咩咩地叫,所以我就想把他取回来,你说这能叫偷吗?我是哑巴让驴操了,有苦说不出。第一次我取了两只,拿到县上卖了,弄俩零花钱。这次被你们抓住了,进学习班,算我倒霉。横垄地拉磙子——步步是坎儿。咳——!” 王老四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吃了苦,遭了罪,我也认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李书记那个人是真正的共产党,铁面无私。共产党叫一号他拉一号,一点不藏间。苏修老毛子要是打过来,他马上就能上战场,头都不能回。你说全屯一千多口人,有六百多和他有亲戚,谁也别想沾他的好处,想借他点光门儿也没有。陈胜就不行,私心特别重,公家的生铁疙瘩都想划拉到他家里。他老婆当他的家,就好像她老婆是大队长。我赶车那阵,轮到他家用生产队的车拉柴火,她老婆逼着你使劲装,把牲口累得喘粗气,车轱轳差点没压碎了。她还嫌装得少,恨不得把山都拉她家去。你看他怕老婆,但是却能背着老婆搞破鞋,前屯后屯都有头,见了老娘们就挪不动步。鸡八一根棍儿,不管辈儿不辈儿,鸡八一根筋,不管亲不亲。连他兄弟的小舅子的侄女都给搞了,搞大肚子了,没办法带着四五个月的孩子嫁给长发屯马倌了。他就这个毛病把他耽误了,要不不能把李支书从外屯调回来。我就看不起他,浑身上下全是贱皮子。要论起来我是李支书的表叔,我比他辈大,但他从来不给我留面子。村里遇着什么难事亲戚都得做奉献,手脚慢了他就说你不捧他的场,见到你鼻子不是鼻脸不是脸。上面收小鸡,收鸡蛋,我们都得先完成任务。有时赶上瘟鸡,完不成任务,就得上外面去买。别人可以不完成任务,亲戚头拱地也得完成。要是有什么好事,三亲六故的根本摊不上。你要是犯了什么错,他是毫不留情。这也就算了,他这个人记性好,你今天犯了错,三年前的事他都能想起来,抖落起来没完”。 张铁军问:“你恨他”? 王老四忙摆手:“我可不敢,借个胆也不敢,人家参过军,打过仗,负过伤,谁有多大胆敢惹他”。王老四边说边露出一脸的无奈。 又接着说:“铁军,我可看你是爷们才和你说心里话,你可不能扯老婆舌,传到他儿朵里,说我背后讲究他,一个猛劲上来,还不整死我呀”。 战丽就想到一线去,她觉得那才是锻炼人的地方,但找了李支书两次都没同意。为了稳妥起见,她让刘琴到李支书那去争取,也以失败而告终。没想到过了七八天李支书告诉战丽准备到一线去,指挥部要组织竞赛,民兵之间,铁姑娘队之间要进行比赛,李支书说要把战丽这块好钢用到刀刃上。 铁姑娘队的比赛先开始,将进行十天,项目有两个:一个是比全队五十人一天挑的土方量,一个是比单个人每天挑的土方量。队长刘琴号召大家要团结一心,战胜一切困难争第一。 刘琴对张铁铁军说:“你们可准备好土方,别到关键时候供不上趟”。 张铁军连夜组织放炮,准备了足够的土方。 李支书说:“指挥部这帮小子有脑子,说是挑土方比赛,其实哪方面都得卯足劲。如果土方供不上不行,推土机上慢了不行,缺了炸药也不行。这叫牵住牛鼻子,不走都不行”。 说到这张铁军突然想起来:“公社给咱们的雷管儿还够使五六天的,新雷管儿需要公社开介绍信到三十里外的双面坡镇去买”。 李支书说:“别的村雷管也不多了,咱们要先下手为强,那玩艺是缺货,时有时没有。我有一个老战友是卖雷管的,咱去找他早早把雷管儿预备好。等他们没有了雷管儿就没咒可念了,哭都哭不上流,到那时咱们准能第一。那么派谁去一面坡买雷管儿呢”? 战丽说:“我去,去年我去买过猪羔子,路比较熟,火车站还有我的一个亲戚,回来买火车票还方便”。 李支书说:“让黄桂芬和你一起去,有个伴互相照应”。 卖雷管的地方在半山腰,墙上写着:危险重地,闲人免进。 卖雷管的告诉她俩:“这东西就怕磕碰,要是响了就找不到你俩了”。 李支书的战友说:“小孩放的鞭炮知道不,比那厉害多了”。 她俩真不知道这东西这么危险,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就非常害怕。 黄桂芬说:“咱回去吧,让他们男……男的来”。 战丽看黄桂芬害怕得有些嗑巴,就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一定不能害怕。 战丽说:“小心点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俩买完雷管儿就买火车票,想在黑天前赶回去。没成想在检票口被检查危险品的给拦住了。她俩说工地正急着用,学大寨多么重要,可人家根本不听,坚决不放行。 警察说:“你们两个小姑娘胆子也忒大了,敢带一百雷管儿上火车,炸了怎么办?你们能赔的起吗?想破坏咋的”? 战丽去找铁路上的亲戚想办法。亲戚说:“上火车是根本不可能的,你们可以偷偷扒货车回去,但带雷管是危险的,千万要加小心”。按照亲戚说的,她俩像贼一样偷偷摸摸爬上了一节装钢材的车箱。这车箱装过煤,摸哪都是黑乎乎。她俩想换一节,但又怕被人看见,就蹲在车箱角上不敢动。不知为什么火车就是不开,俩人的清鼻涕都冻出来了。过了两个多小时她们都冻僵了,火车终于慢慢开了。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她俩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冷风呼呼的,脚冻得像猫咬的似的。战丽给黄桂芬重新系好围巾,瞅着她那小黑脸想笑。 黄桂芬说:“你就牙是白的,像煤矿工人。” 战丽说:“咱俩是你黑我也黑,谁也别说谁”。 桂芬问战丽:“你说我妈要看到我们现在这样会怎样”? 还没等战丽回答黄桂芬接着说:“我妈心脏不好,准得晕过去”。 战丽把装雷管儿的书包挎在肩上,又紧紧地抱在胸前。天渐渐黑了,火车轰轰隆隆往前跑。坐在钢材上看不到外面,只看到头上星星慢慢远去,路边的树嗖嗖地掠过。她俩不安起来,盼火车停下来,别把他们拉过了站,可火车仍在往前跑。这可怎么办?黄桂芬开始焦躁不安。 战丽说:“没关系,顶多跑半宿到哈尔滨,她还能老不停啊”。 黄桂芬一想可也是,就不着急了。为了取暖俩人轮流抱着书包,另一个在车箱活动。火车终于吭吭哧哧地停住了,她俩下车一看全是陌生的一片。一打听才知道火车在他们要下车的那个站没停,她们已经来到了上一个车站。 战丽说:“别着急,这距离我们那也就三十多里地,咱们沿着铁路往回走,保证丢不了,去年冬天参加民兵拉练咱们走过这条道”。 第十三章 肚子咕噜噜地叫,她俩毫不犹豫地钻进了车站前面的一个小饭店。看见两个黑脸姑娘,饭店里的人都愣了半天。两人简单洗了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个糖饼三分钱,一人一个;一个炒干豆腐,一个炒土豆丝九毛钱;一人一碗大米饭三毛钱。到青年点快一年了,这是第二次在饭店吃饭。上一次是和李支书到县里送公粮。到县里粮库交完粮,李支书领着大伙进了饭店。大伙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地叫,但能下饭店心里很喜出望外,都等着弄点荤腥解解馋。 李支书端起大米饭说:“大家快点吃,吃完趁亮好赶回去”。说完往大米饭里倒上酱油,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大家说:“还没上菜呢”? 会计说:“哪有什么菜,咱屯子人上饭店就是酱油和大米饭”。 会计一边说,一边大口的吃,嚼得那个香,把大伙的食欲都嚼出来了。大家东瞅瞅西望望,这才发现很多送粮的农民都是这么吃法。战丽也学着和上酱油,尝了尝味道还不错。啥也别说了,都端起大米饭,一阵急促的咀嚼。每碗半斤,男生都造了两碗。女生也盛了两碗,只吃了一碗半,但也没剩下,因为剩下的半碗都让男生给搂掉了。战丽回家的时候和爷爷说大米饭和酱油,爷爷说是个好办法,就如法炮制。他认为味道不错,可弟弟和妹妹们都说不好吃。 爷爷语重心长地对战丽说:“国家还很穷,城市农村的差距还很大,农民还很苦。你们在那里既要锻炼自己,又要帮助乡亲们多做事情”。 战丽和桂芬用酱油和上大米饭,吃起来喷喷香,可以说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大米饭,能让她俩记了一辈子。吃完饭身子也暖了需多,顿时有了更多的精神。白天刮的很凶的风到了晚上全停了,月亮很大很亮,照得眼前一片通明,两个人顺着铁路“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往前走。 没有村庄,没有行人,山林黑乎乎的,两条钢轨反射着月亮的寒光,伸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黄桂芬问:“为什么半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一趟火车?” 战丽说:“一会就来了,你操什么心?” 黄桂芬说:“我不是操心,我是害怕,有火车轰轰隆隆一过我就不怕。” 战丽说:“去年咱们沿着铁路训练,火车一来你吓得尖叫着往路基下跑。” 黄桂芬说:“那时怕,但是现在想,火车来了能解决害怕的问题。” 战丽说:“咱俩呢,你怕啥?” 黄桂芬怯生生地问战丽:“我们能不能碰上狼”? “不可能”。战丽回答的很干脆,但战丽心里也没有底。她觉得这个时侯害怕也没用:我要是害怕得不行就会感染黄桂芬。 走了一会黄桂芬又问:“能不能碰上坏人”? 战丽说:“看你胆小的,坏人怕好人,看到咱们早吓跑了”。 “听说有劫道的”?黄桂芬说。 “劫道的都上公路上劫,哪有上铁路上劫的,劫火车呀!那是铁道游击队”。 战丽捡了根木棒子扛上,以备万一,也是给自己壮胆。 走了一会黄桂芬说:“我在你后面怪害怕的,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 战丽说:“咱俩换换,你走前面,我走后面。” 黄桂芬换到了前面,脚下的雪有半尺厚,踩上去很松软。抬头望去,山在很远的地方,看不到尽头的路就通向那里,她们的目的地就在山那边。 隔了一会黄桂芬说:“咱俩并肩走”。 但路太窄,并肩走不了,弄不好会滑到路基下面去。 黄桂芬说:“我还是上后面去吧。” 战丽把木棒伸给她:“抓住了,我牵着你。” 大约走了五六里地,前方不远处腾地升三颗信号弹,紧接着连续升起二十多发。天空五颜六色,或明或暗。要是在哈尔滨她们马上就会欢呼雀跃,因为那仿佛是节日的烟火。但此时此景令她们感到十分恐惧,万分紧张,仿佛陷于世界没日般的绝境。黄桂芬吓得紧紧抓住战丽的手,她俩相拥着看着天空。战丽也很紧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们明白这是苏修特务在搞破坏。从去年开始,沿铁路线村屯经常有信号弹升起。特别是重大节日,重要活动期间,这种扰乱民心的反革命活动就越频繁。有一天女生宿舍刚熄灯,“砰、砰、砰”连续几声沉闷的炸响,宿舍后窗一片明亮闪过,几发信号弹挂在西沟的天上。李支书一面向上级汇报,一面马上组织民兵搜查。公社民兵指挥部通报,这一夜发生十多起信号弹事件。几百民兵连续三天搜山,就发现几个空罐头盒,别的什么也没发现。至于那些罐头盒是何人所弃,最后谁也没弄明白。女宿舍后面升起信号弹不出五分钟,张铁军就带领民兵赶到了,路口都派人把守,可是搜查了半宿也没看到一个人影,大雪地里连个脚印都没有。有苏修特务破坏是肯定了,但就是见不到人。在群众大会上李支书说,这就是阶级斗争,阶级敌人可能就藏在我们眼皮底下。李支书带着民兵挨门逐户地搜查,特别是地主富农家,连偏厦子、小棚子都搜了个遍。这样的搜查活动搞了五六遍,有时在白天,有时是半夜。不仅西沟搞搜查,沿铁路的很多村子都打信号弹,都要搞搜查。人心慌慌,鸡飞狗叫,家家不得安宁。张玉坤是地主,每次搜查都从他家开始。知青们过去没到过地主家,平常绝对不敢去。对地主家的印象就是从电影里看到的黄世仁和刘文彩家,再就是《半夜鸡叫》周扒皮的家。第一次去地主家大家义愤填膺,还有些紧张。回来后张铁军心想,地主家和贫下中农家没什么两样,根本见不到阴森和恐怖。张玉坤瘦勾勾的像坏人,说是特务有人信。地主婆倒是慈眉善目的,和苏联特务怎么也联系不上。但张铁军只是在心里嘀咕,嘴上啥也没敢说。每次都很认真地搜查,每次都一无所获,苏修的信号弹依旧在屯后打了好几次。按照李支书的安排,民兵们把地主家秘密监视起来。虽然是秘密的,但地主富农知道自己正在被监视。早午晚按时到大队报告,按时参加劳动,没有一个乱说乱动的。晚上天一黑他们就关门闭灯睡觉,没一个敢出门的。连续五六天什么异常也没发现,大家有些经不住疲惫。由于心里着急、熬夜上火,半夜的时候张铁军的牙疼病犯了。牙疼不算病,疼起来真要命,张铁军天天捂着腮帮子。牙上有个洞发炎了,腮帮子肿老高。李小艳说应该上县上的医院去看牙医,再没别的好办法。张铁军硬是不去,说是轻伤不下火线。屯子的人说牙疼就上县?没听说过,挺几天就好了,实在不行那钳子薅去。李小艳拿去疼片给他,好像管点事,过一会又疼起来。疼得不能吃饭,不能睡觉,不能张嘴,怕进凉风。村里人告诉他含井拔凉水,往牙洞里塞胡椒粒。所有的招术都用上了,虽然有所缓解,但都不能真正管用。 每宿两班倒,半夜交接班。那一天不该张铁军站岗,他对站岗的民兵说:“反正我也睡不着,你回去吧,我来站岗。” 张铁军连续站了两天,可能是困了,第三天天要亮时,他抱着步枪坐在树根大石头上睡着了。等他醒来时身上披着一件棉大衣。他四处找人,只见板杖子里头张玉坤的老婆在那慈眉善目的朝他微笑。看上去她有五十多岁,和张铁军的妈妈年龄差不多。 她说:“天都亮了,别冻感冒了,进屋喝口热水。” 张铁军来到屋里,按要求每天都要到屋里检查一次。张铁军刚喝了一口热水,牙要命地疼起来。 她关切地问:“听说疼了好几天了?我牙疼过,我知道那滋味不好受。” 张铁军把步枪放在桌子上,捂着腮帮子点点头,表情很是痛苦。 她若有所思地说:“撇家舍业的来到我们这山沟里,你们也真不容易。” 张铁军回答:“嗯……嗯……”。 他的牙在疼,疼得他没心思听她说啥。他不知怎样称呼她,感到很别扭。按年龄他应该叫她大娘或大婶,但她是地主婆,和地主婆怎么论辈分呐。看了两眼,没发现什么异常,张铁军转身要走。 她吞吞吐吐地说:“张知青,我老头有点药能治牙疼。可是我们家这成份,我们这身份,怕你在嫌疑我们,就不敢给你。昨天我和老头想了半宿,觉得你疼得怪可怜的,就想今天给你试试。” 张铁军听说能治牙疼,马上说:“快拿来试试……快拿来。” 她向一直没吱声的老头说:“快拿出来吧,人家正疼着哪。” 张玉坤回到里屋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扣出一块火柴头大小黑色的东西,塞进张铁军的牙洞里。他感觉到嘴里很苦,过了一会牙果然好了许多。张铁军叩了几下牙,好几天没这么轻松了。 他问:“这是什么药?” 两口子对视了一下,张玉坤说:“你就别问了,和谁也不要说。” 张铁军说:“谢谢两位老人家。” 张铁军带着满腹狐疑离开了张玉坤的家。临走时张玉坤嘱咐他,疼了你就过来。张铁军琢磨了好几天,这是什么药哪?为什么他们吞吞吐吐,躲躲闪闪?到张玉坤家次数多了,气氛就不像过去那么紧张了,说话也随便起来。有一天,张铁军瞅见没外人就问张玉坤那是什么药。 张玉坤见张铁军执意要知道,眼珠转了几下说:“告诉你吧,那是阿片。” 张铁军问:“阿片?阿片是什么?” 张玉坤说:“你不明白就别细问了,就当没有这回事。” 张玉坤越躲躲闪闪的,张铁军就越想问清楚,张玉坤就越不说。 张玉坤说:“我就告诉你一句话,跟谁都不能提这件事,露出去我们家就遭灾祸了。” 张铁军心里直犯嘀咕,不好再多问。就去找刘琴,让刘琴找词典查一查阿片是什么药。 刘琴说:“问李小艳,她是大夫。” 张铁军说:“别去问她,就你去查。” 不一会刘琴来告诉他:“阿片是从尚未成熟的罂粟果里取出来的乳状液体,干燥以后变成黄色和黄色固体,味道是苦的。医药上用它止痛、止泻和止咳。” 张铁军心想不就是一种药嘛,他为什么搞得这么神密,让人疑虑重重。 刘琴又接着说:“阿片就是鸦片,就是大烟。” 听刘琴这么一说,把张铁军吓了一跳。太多的不知道,他只知道有这个东西好像是犯法。 刘琴问:“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张铁军忙掩饰自己的紧张,说是随便问问。隔了几天张铁军偷偷和张玉坤说:“那不就是旧社会抽的那个大烟吗?” 张玉坤神色紧张地说:“就是那个东西。本来不想给你用,但看你疼的可怜。这件事可不能传出去,传出去我家可是大祸临头了。” 张铁军说:“我保证不往外说,你放心。” 张玉坤说:“我是坚决不给你,是我老婆非要给你,我是怕惹祸上身啊!” 张铁军见到他老婆时对她说:“谢谢大婶。” 一声“大婶”把她叫得心里激动万分,眼泪盈满了眼眶。 张铁军问:“这东西是哪来的?” 她告诉他:“六六年以前屯子里很多人都在山里偷着种,熬点大烟膏当偏方留着,这些年种的人更少了,都是贫下中农敢种,我们家打死也不敢。别人给了我一点,一直留到现在。这东西能治坏肚子,止痛最好使,但不能吃多了,吃多了能药着,厉害的能死人。” 信号弹的事没查出眉目,张铁军却有了秘密收获。他把秘密收获藏在肚子里,没对任何人说,因为他知道如果传出去,对张玉坤,对他自己都将是灾难性的。但他的心里认为,这家地主很老实,也很善良,决不是我们的敌人。这个秘密藏在心里,还有点憋得难受,有好几次他想告诉刘琴,但又改变了主意。过了两天刘琴关心地问他牙痛好没好,他很激动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同时告诉刘琴绝对不可以对别人讲。 刘琴说:“你放心吧,我还担心你自己显摆出去。” 张铁军说:“咱们青年点,我最信任你。” 刘琴说:“我会全力支持你干好每一项工作。” 第十四章 最后信号弹的事也没查明白,监视地主富农的岗哨也撤了,张铁军再也没去过张玉坤家。因为张玉坤告诉他,以后千万不要到我家来了。在生产队,在大道上,在地里干活,张铁军碰上张玉坤两口子时,只是互相点点头,用目光交流一下,仅此而已。虽然平安无事,但张玉坤还有些后怕:万一张铁军把这事说出去,大队给他定个给知识青年吃大烟的罪名,一家子人可就惨了。 他老婆说:“张铁军不能往外说,那孩子挺仁意的。” 他对老婆说:“别孩子、孩子的,人家是毛主席派来的知青。咱是啥?是地主,和人家不是一个阶级,少跟人家套近乎。” 她老婆忙打手势制止他,压低声说:“你小心点,你不想活,我们娘们还想活呢。” 张玉坤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在吱声。 张铁军问李支书:“张玉坤他家在旧社会有什么罪行?” 李支书说:“没啥罪行?” 张铁军问:“没罪行怎么当地主?” 李支书说:“你以为地主就有罪行?” 张铁军说:“《收租院》里的刘文彩,《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都欺压剥削贫雇农,罪恶涛天,十恶不赦。” 李支书笑了:“那是恶霸地主,咱这的地主和那些地主不一样。” 张铁`军问:“有啥不一样?” 李支书想了想说:“一句两句说不明白,以后慢慢的你就明白了。” 张铁军越来越糊涂了,原来他理解地主就是像刘文彩、周扒皮那样的,可张玉坤这个地主和他们就是不一样。后来张铁军听说,解放前县里有一个大地主姓沙,儿子在满洲国军队里当连长。别看是个连长,但指挥个县长可是绰绰有余。沙连长说要进山围剿抗日联军,让县长给准备大米、洋面、猪肉。县长虽然犯愁,但一分钟也不敢耽搁。县长虽然知道沙连长在借机圈钱,但一个扁屁也不敢放。沙地主势力大,在县里开商铺,开窑子,开大烟馆。还到乡下来到处跑马占荒,咱这的土地有一半多是他的。张玉坤他爹身强体壮,是有明的庄稼把式,被沙连长他爹雇去当打头的。沙东家见他为人忠厚,能干肯吃苦,对他很器重,很信任,就把这的土地都交给他经管,屯里人都管他叫二东家。只有霜打庄稼黄,到了秋天的时候,沙家的人才从县里来收珠子。二东家的日子过得不错,盖上了带耳屋的大瓦房,修起了方整的大院套。一九四五年五六月间,听说日本人不行了,苏联红军和八路军要来了,老沙家的人都跑了。临走时老沙家的人对张玉坤他爹说,这些地你都先种着,收成全算你的,日后我们回来你在把地还给我家。也不管张玉坤他爹听没听懂,同没同意,老沙家的人转身就逃得无影无踪。张玉坤他爹就带着全家把二十多垧地经管了起来,有的还租了出去。到了年底,粮满仓,猪满圈,腰包也鼓了起来。他自己问自己,天下还有这么便宜的事?这便宜的事还真有,就让我贪上了,晚上作梦都能笑醒了。老于家有个姑娘年方十八,眉来眼去就和张玉坤好上了。说和张玉坤好上了也不对,因为最先相中老于家姑娘的是张玉坤他娘。老于家穷,一家人常在张玉坤家打短工。去年春天她到张家薅谷子,一下就和张玉坤对上眼了。攀上这么一个好人家,她爹很高兴,秋天打完粮就拜了天地。兵荒马乱,天下混沌,一会闹胡子,一会八路军的三五九旅来了,一会苏联红军的坦克轰轰隆隆地开过去,一会国民党的飞机来撒传单,说是要打过来了。过了冬天就是春天,始终没听着老沙家老小什么信。张家的好日子过了一年就开始土改了,张玉坤他家就被划成了地主,刚攒下的家底被分了个精光。天天还要挨斗,没一天是太平日子。张玉坤媳妇这个后悔呀!肠子都悔青了,怎么鬼迷心窍就嫁到老张家?一晃都快五十了,张玉坤老婆还常对人说,俺娘家可是贫农,俺现在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这命,没办法。 张铁军和李支书说:“就他那样的反对得了社会主义吗?他敢把共产党的江山搞垮了?他有那个能耐吗?” 听张铁军说完李支书笑了:“我也纳闷了好长一段时候,他爹前前后后就当了一年的地主,绫罗绸缎没穿几天,鸡鱼肉蛋没吃几口,就成了我们的敌人。开始斗地主没张玉坤的事,他还没我大哪,才十三四,比他媳妇小三四岁。当初张玉坤他娘为什么相中了老于家姑娘,因为她过了门就是一个好劳力。张玉坤他爹解放第三年就得伤寒死了,有意思的是他爹死后,他就接班成了咱村的地主了。头些年也没人觉得他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可这些年一有运动就拿他开刀。张玉坤挨过斗,游过街,进过公社的学习班。越整越斜乎,越整越像阶级敌人,和我们的界线越划越清。你不整他还不行,上面有要求,要对地富反坏右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只许他们老老实实,不许他们乱说乱动。” 张铁军问李支书:“那你说信号弹能和他有关系吗?” 李支书说:“有狗屁关系,他那个熊样的苏修能相中他?咱喊一声他就得吓尿裤子,还敢当特务?吓死他!。” 张铁军不解地问:“那咱们还监视他干啥?” 李支书说:“这是上面的指示,上面说了,苏联修正主义掀起反华浪潮,珍宝岛那面打了一仗以后,国内的敌人也蠢蠢欲动,我们不可粗心大意。宁可错杀三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可疑的敌人。张玉坤这样的被我们专政了这些年,心里肯定痛恨共产党。如果老毛子真打过来,他肯定当汉奸,给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张铁军问:“老毛子真能打过来吗?” 李支书说:“太可能了,咱着离老毛子也就一百多里地。” 张铁军问:“咱不是有解放军吗,他们能打过来?” 李支书说:“这你就不懂了,听说呀,毛主席早就把战略战术定好了。咱们解放军在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中最最善于打口袋战,打一场赢一场。但有一点我们的敌人始终不明白,那就是谁也不知道口袋布在什么地方。运动来,运动去,神出鬼没,说不定在哪里摆口袋。毛主席这次肯定要打口袋战,把老毛子放进来,然后关起门来打狗,包饺子,全部歼灭。《南征北战》没看过吗?不要怕盆盆罐罐被打烂,放长线钓大鱼。毛主席、党中央定的事咱说不准,啥事都让咱知道了不就跑了密了。咱就做好准备,深挖洞,广积粮,等着就是了。” 张铁军问:“老毛子来了咱们怎么办?” 李支书说:“打游击,上山打游击。咱们在山上挖了不少地道,防空洞。到时候你们就跟着我,在山里到处转,非把老毛子转拉稀不可。” 张铁军说:“收音机里说苏修在边境地区虎视眈眈,陈兵百万。” 李支书说:“他们也就像狗似的,在家门口瞎汪汪,出了门就夹起尾巴。美国鬼子怎么样,都是少爷兵,你跟他拼命,他就管你叫爷爷。老毛子不敢进来,进来多少死多少。公社火车站东有个大楞场,过去是苏联红军的墓地,埋了三十多具尸首,还有一个纪念塔,六六年文革开始时被扒倒了。” 张铁军问:“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李支书说:“四五年‘八一五’光复时,来了不少苏联兵住在公社南边的兵营里。这个兵营过去是张作霖的,后来成了日本人的。兵营里有几排大仓库,里面有洋面,洋布,罐头,军服,武器,反正什么都有。当时咱这一带有一伙胡子,日本人围剿了多少次把他们打散了,但却没把他们拿净。日本人一倒台,他们看着乱八地没人管,又聚拢起来,袭击县政府,抢日本人扔下的买卖,穿着日本人的呢子大衣,把日本老娘们领回家,捡洋捞,发洋财。他们越干胃口越打,琢磨起兵营里仓库的东西。起初他们给苏军带过路,帮过忙,有过交往,就想管苏军要点人吃马喂的东西。没想到苏联红军给了几袋子面,再就根本不买他们的帐了。不给就抢,有一天晚上他们把把守兵营的三十多人都给杀了。他们占了兵营,天老爷老大他们老二了,吃够喝足了,拿上东西全跑了。老毛子把日本人打败了,却被胡子给拾掇了,看着挺威风,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老毛子个子大,目标大,容易被打中。他们眼珠子往里抠,就能看到前面,看不到两边,像傻狍子似的。” 张铁军对李支书说的半信半疑。 战丽和黄桂芬往前走了两里多地,眼前又升起许多信号弹,和以前一样,有红的、绿的、黄的,五颜六色。东边的落下了,西边腾地又起来好几个,此起彼伏,争先恐后。升起来的闪着耀眼的光芒,发了疯似地往天上钻;落下的油尽灯枯,拖着一个白色的烟尾巴,垂头丧气的坠向大地。 黄桂芬浑身筛糠,死死抓住战丽不撒手。 战丽对黄桂芬说:“别害怕,怕也没有用。武装部通报说了,那些信号弹都是定时的,可能一星期,一个月前就按装好了。还可能是飞机空投的,根本没有特务过来”。 俩人继续往前走,突然感到后面有几个人奔跑着追了上来。她俩马上想到要躲藏起来,慌不择路地钻进路基下的树丛中。那些人很快就赶了上来,用手电筒照着顺着脚印摸到她们跟前。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命令她们出来,缴枪不杀。她俩只好颤颤兢兢地钻出树从,被来人围在当中。他们不容分说像抓小鸡一样,把她们俩摁在雪窝里。 他们兴奋的大喊大叫:“是女的!两个都是女的!” 他们是邻近公社的民兵,奉命前来追击苏修特务。原来她俩在饭店吃饭的时候就被人注意上了,是饭店向民兵指挥部报告的:有两个女的,扒火车下来,满脸黑乎乎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开始民兵没太重视,后来她们去的方向升起信号弹,于是民兵们断定她们可能是特务。 民兵问:“书包里是什么东西,快拿出来”?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她们。 战丽说:“你们不要误会,我们也是民兵,我们是西沟村的民兵”。 战丽详细地做了自我介绍。对方半信半疑。 他们抢过战丽的书包,打开一看是雷管儿,不由得大吃一惊。他们很有把握地肯定她们是苏联特务,即使不是特务也不是什么好人,准是搞破坏的。他们马上警惕起来,把硬梆梆的枪口抵到她俩的后背上。战丽觉得一股寒气从枪管传导出来,瞬间掠过全身。此时此刻只要谁勾动一下扳机,枪口下就会出现一个新鬼。一发子弹可以消灭一个敌人,一发子弹同样可以消灭一个阶级兄弟。本来就不是苏修特务,硬被冤枉成苏修特务,被几个壮汉粗暴地摁在雪窝里,硬梆梆的枪口顶在背上,那滋味罄竹难书,不可形容。战丽想狂喊,但头被摁在雪里,嘴里塞满了冰凉的雪沫子,胸膛内蕴藏的怒吼被抑制着暴发不出来,气恼的得她浑身直哆嗦。 他们聪明地认为有雷管儿就有炸药,就继续追问:“把炸药藏什么地方了?” “你们爆炸的目标是什么?” “快说!” “快说!” 面对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们,战丽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只能强压满怀的恼怒跟他们解释。他们大喊大叫说战丽太狡猾,诡计多端。冲上来一个虎拉八鸡的人左右开弓,啪啪几个大嘴巴把战丽的脸打得火烧火燎的疼痛。嘴角粘乎乎的,战丽知道可能是流血了。 战丽怒不可遏,大声喝斥道:“你们都是混蛋,眼睛都瞎了,分不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那帮人被战丽激怒了,高喊着:“敌人不投降,就让她灭亡。”又上来一顿拳脚,把战丽打得捂着肚子站不起来了。 黄桂芬吓得呜呜哭,连连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不管他们怎么打,怎么骂,她们就是交待不出他们认为有用的东西。他们把她们绑起来,拉上路基要带回去审问。这时对面本公社方向又来了十多个民兵,他们也接到上级命令沿着铁路搜查两个女特务。战丽参加公社民兵训练时熟悉他们,为首的是本公社武装部部长张广亮,张广亮也记得她。他还看过她演的《红灯记》,对她扮演的李铁梅印象很深。 第十五章 黑暗之中张广亮听被绑着的女人自我介绍,说自己是西沟的战丽。他没相信,心想半夜三更的她怎么能在这里?用手电筒一看吓了一跳,鼻青脸肿被五花大绑的正是战丽,就问是怎么回事。 那几个民兵得意地说:“我们抓住了苏修的两个女特务”。 张广亮当时就急了,冲着那几个民兵骂起来:“操你妈的!你们眼睛瞎了,你们看清楚了,这是西沟的知青,我的基干民兵”。 被骂的人知道闯祸了,愣了片刻马上说误会了,误会了!嘀嘀咕咕地想一走了之。张部长一声令下,民兵们缴了民兵们的枪,用绑战丽的绳子把他们绑了起来。他们还不服气,想理论理论,说她们身上带着雷管,非常可疑。张部长说带回去再说,命令他们把嘴都闭上。他们人少力薄,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被押解着跟着张部长走。战丽被两个民兵搀扶着,走一会歇一阵,远远地落在后面。先到家民兵的赶着马爬犁回来接了一趟,折腾到家已是后半夜了。 李支书来到公社医院,看到的战丽被打得惨不忍睹,不由得火冒三丈,心里比自己吃了亏还难受。他满腔怒火冲到武装部,非要亲手揍他们一顿。 张广亮部长把他拦住,非常严肃地告诫他:“不能胡来,我们要掌握政策,打人是犯法的”。 李支书不服:“我喝出来犯法了,我就要揍他,我要打死他们,我要枪毙他们!” 张铁军和几个人累了一身汗,才把李支书弄出武装部。 待了一会李支书偷偷把刘志坚、范小虎叫到旁边问他俩:“想不想给战丽报仇?” 他俩说:“咋不想,恨死我们了!” 李支书说:“今晚我请张部长和武装部的人喝酒去,你们把为首那小子给我收拾一顿。大嘴巴子二十个,用棍子打屁股,三十下。记住了别打要害,别打出血,别打死了,完事你俩就回村里猫起来”。 第二天再见那小子,嘴巴子肿的像馒头,只能站着,不敢坐下。李支书躲在一边偷着乐,心想刘志坚和范小虎干得真漂亮。 张广亮问:“谁打的?” 那小子苦鸡赖尿地说:“不知那俩人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是哪的。” 张部长问旁边的人:“有没有人看见是谁干的?” 大伙都说没看见。这些人昨晚都和部长在一起喝酒了。 张部长再问那小子:“真是怪了,你自己挨的打,你自己不知道是谁打的?” 那小子说“我们几个正在你办公室写检讨,他俩进了门,说是找我谈话,把我拽到围墙外的小树林里一顿暴打,差一点没打死我。打完把我扔在小树林,是我自己摸回来的。” 张部长心里顿时明白了,昨晚李支书为什么跟我南朝北国地唠起来没完?为什么喝了一瓶又来一瓶?为什么说我俩是铁杆哥们交情深?肯定是李德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派人头偷着干的。张部长心里很生气,但只听见轱轳把响,找不到井在哪里,没证据可以证明。再说了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所以又不想真追出什么来。他觉得在大庭广众子下说深了不对,说浅了也不对,不说还不对。他狠狠地瞪了李支书一眼,心里骂这小子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李支书手里慢腾腾地卷着旱烟,卷完了也不着急抽,夹在耳朵上。又拿出一张烟纸继续卷,眼睛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的不知什么地方。张部长用鼻子“哼”了一声,带着怒气走拂袖而去。李支书知道那个“哼”是给他的。 李支书瞅着张部长的背影对大伙说:“我了解他,他那是假‘横’,装样子,给自己找台阶。” 过了一个多小时,李支书估计张部长气消了,笑嘻嘻地来到部长室。 张部长见没有外人,劈头就问:“是不是你安排人打的?” 李支书有备而来马上说:“你火眼金睛,说是我安排的就是我安排的,说不是我安排的就不是我安排的,你说了算。” 张部长哭笑不得地说:“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嗯,你要是把人打死了怎么办?那乱子可就大了。” 李支书见张部长火气已消,就详细解释起来:“我不打他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在全体知青面前没法交待。我请示你,你肯定不能同意。我也是怕把你牵扯进来犯错误,所以就没告诉你,还请你原谅、原谅、再原谅。” 张部长问:“你怎么想出的这个馊主意?” 李支书说:“我不仅当过号兵,我还当过侦察兵,我会用计谋。” 张部长说:“你算了吧!你这点心眼根本没用到正地方。” 县武装部、公安局,知青办的人都来了,每个人都一脸的严肃。邻村青年点也来了好多人,在道义上给西沟的知青们以声援。李支书做后盾出主意,支持知青们找县里来的领导们交涉,要求严惩打人的凶手。县公安局没处理过这样的案件,看到知青满腔怒火,同仇敌忾,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感到压力很大。他们请示上级,上级说对迫害知识青年的犯罪一律严惩不怠,从重从快。那个为首打人的是武装部的干事,负主要责任,被开除干部队伍,开除党籍,判刑一年,罪名是迫害知识青年。其他人都被判了拘留,最轻的是到县上的学习班劳动改造两个月。知青们还是不解恨,要求把他们游街。上面同意了,要求文斗不要打人。民兵们给他们挂上牌子,高呼口号:巩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伟大成果!坚决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扎根农村干革命!打倒迫害知识青年犯!民兵们用拖拉机把他们从公安局拉出来,在县里游了一圈,又到罪犯所在的公社游了一圈,心里才解了恨。 战丽被送到县上住院,进行了全面捡查了,有好几处红肿淤血,但没伤着骨头和内脏。李支书和大伙放心了许多。院长说还要观察,半个月之内出不了院。刘志坚和范小虎偷偷告诉战丽是怎么怎么收拾的那小子。战丽很痛苦,没说什么,轻轻摇了摇头。 李支书对他们说:“打听打听,咱西沟村人不能吃别人亏。咱不坑别人,别人也别害我们”。 刘志坚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李支书说:“像刘志坚、范小虎这样的我喜欢,阶级阵线分明,立场坚定,干得利索。到了战场上也能敢打敢拼,保证不是熊包”。 社会各界都来慰问,县委肖书记做出指示要全县的知识青年都要向她们学习。他说:“内蒙古有保护公社羊群的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和玉荣,我们有为了修渠工程不怕坏人殴打,用生命保护雷管儿,不怕三九严寒运送雷管的知青小姐妹,这是我们全县的光荣。要组织巡回讲用团,要让她们的事迹家喻户晓,老少皆知。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无比正确的”。 县政治部主任是武装部政委,听说战丽还不是党员非常生气,把公社马书记和李支书叫去批评了一通,要求马上发展战丽入党。马书记表示马上就办,李支书觉得不妥。 他对政治部领导说:“这帮孩子还很年轻,还应长期考验”。 政委说:“你这种思想太落后啦,现在搞老中青三结合,需要优秀青年脱颖而出。不要怕考验时间短,要看主流,看他们关健时刻能不能冲上去”。 李支书说:“她还没写入党申请书”。 政委很吃惊,更生气了:“瞧一瞧,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干的?这样优秀的青年居然连入党申请书都没写过,我怀疑你们的政治觉悟哪里去了,你们是怎样培养接班人的?” 李支书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他们年轻不成熟,人家没写咱不能硬拉人入党,日后出错误,对组织,对个人都不好”。 “李支书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入地党”?政治部主任问 “一九四八年阴历一月二十”。李支书回答。 “当时你当兵不到一年半,那一年打德惠,冻得枪栓都拉不开,全团发起冲锋的时候号兵班冻得谁也吹不响,就你吹响了,嘴唇子肉都粘下来了,铜号上沾满血流子。就因为这你入党立功了,没用长期考验,这些年表现不是很好嘛”。 政治部主任说的很实际,没什么大道理,李支书心里还有点不服,嘴上说一定按主任说的办,马上发展战丽入党,心里仍然很别拗。政治部主任和李支书,公社领导一同来到医院,一来慰问,二来看看为什么没写入党申请书。 “你愿不愿意入党啊”?政治部主任十分关心地问她。 战丽告诉他:“愿意,那是我的崇高理想”。 “为什么没写入党申请书”? “我怕表现不好没敢写”。 “现在就写好吗”?政治部主任和蔼可亲。 “我马上就写”。战丽写完交给了主任。 当天战丽就被批准入党了,还当上了西沟村党支部副书记。这个职务没什么具体分工,李书记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到公社开会的时候比较多。在青年点里她还归张铁军领导。 工地上千军万马,干得如火如荼,每个村分担的渠段任务都过了半。就在这时工程进度一下子慢下来。正像李支书预料的那样——各村都没雷管儿了。公社派人去买,卖雷管的说各个公社都搞水利工程,用量太大现在没货,新货需五天以后。五天后公社才买回来三十个,各村一分像撒芝沫盐,屁事不当,各村的炮声没有了。西沟村没停下来,依旧炮声隆隆,热火朝天。李支书的神机妙算得以应验,他很得意,整日里都偷着乐。他干工作就是这个脾气:不干拉倒,干就干好;不争先进,等于白干;干还不能傻干,使傻劲不出活,劳民伤财。指挥部的大喇叭天天公布工程进度,西沟天天受表扬,大伙干劲就足。 上面来了通知,让李支书到工程指挥部去一趟,到那一看各大队支部书记都在。 马书记说:“我们的工程遇到了困难,其实也不是太大的问题,很好解决,但解决不好就是很大的问题,就要影响工程进度。今天把大家找来,就是群策群力,愚公移山。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雷管儿问题,近一段时间是买不到了,但西沟村有,我希望李支书能以大局为重,把雷管儿拿出来匀一匀,以解我们的燃眉之急,李支书怎么样”? 李支书一听心里老大不愿意。马书记本来想找李支书单独谈一谈,让他把雷管儿匀出来一部分。但估计到谈也是白谈,就召开大会直接拿大伙压他——和风细雨不如一锤砸下去,逼他就范。李支书是一百不愿意,但又不好当这么多人卷领导的面子,就转动着眼珠想办法找理由,半天不说话,吧达吧达地抽烟,场面很尴尬。这时张铁军从窗户往里看,他是来指挥部拉柴油,连接李支书回去都有了。 李支书灵机一动来了办法:“我没意见,只是知青们同不同意,我可不敢保。你们也知道,那些雷管儿来得不易,流了血,差点没闹出人命。” 眼看李支书被逼得无路可走,没想到他一杆子给支出八丈远。既给自己解了围,又把难题甩给了领导。他觉得很得意,却把马书记气坏了。会议不欢而散,李支书被单独留下。马书记认定李支书玩心眼,耍滑头,是个大泥鳅。最近一段他添毛病了,摆老资格,装小老大,这样的村干部要不治住,在一个公社你就没法干。他想好了主意,要单独和李支书过过招。 在办公室里,马书记虽然心里不痛快,但尽可能地表现出和颜悦色:“李支书啊!四十七八快五十啦,遇着事可不能就想身前身后屁股那点事。不要忘了组职上的培养,谁都有春风得意的时候,谁都蹬空乱蹄的时候,不管什么时候都得靠组织,离了组织我们啥也不是。”马书记话里有话,旁敲侧击,有软有硬。 李支书是个明白人,脑袋呼地涨得老大。他知道领导在说他的过去,在拐弯抹角地揭他的伤疤。马书记比李支书大一岁,五七年就在这工作,彼此的底细都很了解。那么多公社领导,他佩服的不多,马书记得算头一个。所以,他的话李支书必须硬着头皮往下听。 李支书过去叫李殿魁,那一年犯错误后决心悔改,才更名李德惠。德惠在吉林省,离松花江不远,是他火线入党的地方。 第十六章 那是二十多年前,村里成立了农会,打倒土豪分田地,农民彻底获得了解放,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工作队领着农民办夜校学文化,青年们聚在一起排演《白毛女》。李殿魁是贫农,长得浓眉大眼,面堂黑红,挺招人喜欢。工作队很看中他,就让他演大春儿。扮演喜儿的是赵金芝,就是现在的曲大娘。台上演戏有说有唱,台下眉来眼去有情有意。你给我一个手绢,我给你一双鞋垫。俩人虽然很愿意,但李殿魁父母却横扒拉竖挡,嫌金芝水性扬花太招人,上台演戏又哭又笑不稳重,成天跟着干部们走东家串西家太招风。李殿魁他妈到后屯去找“陈大神”给他俩批八字。陈大神掐着手指算了半天,又翻开一本大书看了半天,说他俩阳在阴亡,阴在阳亡,阴阳相斥相克。 李殿魁他妈更有理了,对别人说:“俺说的是媳妇,不是摆设,要能过日子,相克更不行”。 赵金芝她娘听说老李家私下里埋态自己的姑娘,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走东家串西家地说:“他家忒穷,俺闺女可不能跟他们喝西北风,谁家有三间大瓦房我闺女就嫁谁家。” 为此两家闹起别扭,虽然没公开干仗,但见面谁也不先说话。这个村就一家趁三间大瓦房,就是东头老曲家,砍挖斗争时分的。老曲家爷爷辈就是大老实人,从没和谁闹过是非。地主老张家被赶出去,农会让他家搬进来。四合大院,窗明几净,但整天就感到心里不踏实。特别是碰上老张家人的时候,不敢抬头正眼瞅人家,就像做了天大的亏心事,总觉得对不起人家。说不定哪天天再翻过来,咱就有罪遭了。一天夜里全家十多口子人,借着月亮地蔫不悄地又搬回了旧房。工作队来做工作,教育他们不要害怕,不要有顾虑,现在是咱们穷人的天下,咱分地主的房子,分地主的土地是天经地意的。就这样老曲家又正大光明地搬了回去,一直住到现在。过去那家地主姓张,村里就叫他们家“张大瓦房”,现在更名换主就叫“曲大瓦房”。 这时正赶上东北民主联军招兵,青年们觉得当兵光荣,穿上军装威风凛凛,都说愿意去当兵。但一想当兵就要打仗,可能受伤死人,心里头就没几个真愿意去的。到报名的时候都借理由东躲西藏,农会干部天天堵着门找。李殿魁说上山看地,轰野猪,撵黑瞎子,七八天不回家。他怕当兵丢了命,更怕当兵一走,赵金芝跟了别人。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农会说了谁要再跑就斗争谁,该当兵不当兵就永远给军属白扛活。连蒙带吓好不容易把大伙聚一起,但谁也不第一个报名。农会和工作队把这些人拢到大车店的炕上,谁要报名谁就站起来。灶坑烧上火,木柈子可劲地添。炕渐渐热了,李殿魁屁股烙得挺不住就站起来,想换一个地方。 工作队的人马上说:“李殿魁站起来了,他报名了”! 李殿魁说:“我不是报名,我屁股快烙熟了,换个地方”。 不管怎么说,他就算报名了,还有十多个抗不住烙的第二天就被装上闷罐车,拉到了 哈尔滨南边的双城堡当了兵。他走的那天一早就来到赵家,就想见赵金枝一眼。她妈拦在 门口,叉着腰说什么也不让进。 一人当兵,全家光荣,从此一家老少吃喝不用愁。种地、铲地、收割的时候农会的人就赶着骡马来帮忙,年节的时候农会就把“嚼果”送到家,凡大事小情的不用操心,农会的人肯定到场。李殿魁他妈就挂着一件事,就是给他说个可心的媳妇。他妈觉得自己的儿子当兵吃粮,光宗耀祖,八面威风。儿媳妇一定要百里挑一,要比赵金枝强一百套。他妈相中了老王家姑娘,就是李殿魁现在的媳妇。两家都同意,姑娘也乐意,就选了个日子把婚定了,单等李殿魁啥时回来就结婚。这一切李殿魁不知道,他惦念的还是赵金芝。 “曲大瓦房”的老二,就是现在的曲大爷,大号叫曲满富。那时正当年,没脾气,没说话先笑。上过两年小学,是贫下中农中最有文化的。农会让他当文书,当夜校的老师,还让他管财粮。赵金芝家的人相中了,都说她嫁他没有错。按老理儿没有女家上赶男方,就闷着。工作队的人听说了,认为是好事,金芝嫁满富,谁也比不了,就往一起说合。听说李殿魁定婚了,赵金芝心里挺失落。李殿魁她娘人满屯子张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儿子订婚了。她恨李殿魁她娘,恨有什么办法?没缘份哪!对嫁满富金芝很犹豫。她觉得满富人不错,就是太愚,太蔫巴了,跟这样的老爷们在一起太窝囊。掂量来掂量去,挑过来挑过去,满屯子还就满富有文化,有官衔,肩膀头比别人高,于是第二年就嫁给了满富。 刚当兵都想家,李殿魁更想赵金芝。上了战场子弹不长眼睛,也不知今生今世还能不能见到她?万一子弹在身上钻个大窟窿,落下残疾她还能相中我吗?他整天就这么琢磨,抓心挠肝的。首长见他诚实、机灵,很是喜欢他,把他留在团部。团长看他整天惙惙不乐,就和他谈话,他就如实说了。 团长说:“说媳妇是好事,谁不想啊?但现时不着急,着急也没用。我就没媳妇,副团长也没媳妇,都是‘跑腿子’。我们现在是打天下的时候,没功夫找媳妇,等打了天下我们一起找媳妇。你们村上的人能过好日子,是多少人前赴后继奋斗的结果。如果我们不坐天下,就娶不上媳妇,就是娶上媳妇也被反动派抢了去。所以我们必须先打天下,有了天下再娶媳妇,才能过上好日子”。 在首长身边明白的道理就多,就比别人觉悟程度高。每天行军训练,累的够戗,躺下就呼呼大睡,没功夫胡思乱想,心里平静了许多。后来家里来信说,给他定了亲,是老王家姑娘。他心里这个气呀!但啥办法没有。他想给赵金芝写信,但不会写。找文书帮着写,他又张不开嘴把心里话和文书说。他恨自己,就对文书说:“你教我学文化”。学了两天,头疼的厉害,说什么也学不下去。紧接着开始打德惠,两年和家里没联系。上朝鲜之前部队补充新兵,巧的是有一个新兵是西沟来的。他告诉李殿魁,赵金芝已经嫁给曲满富了,孩子都会走了。他听到这个消息犹如万箭穿心般的难受。他对赵金芝嫁人好象有思想准备,她也老大不小了。开始她娘就不同意和我,这么多年了,我都订亲了,虽然没见着面,没摸着人,我也是有媳妇的人了,人家还能不找婆家。但嫁给曲满富可是太没想到了,根本不般配,太可惜了啦。 他对新兵老乡说:“太便宜曲满富那小子了,我要是在家哪有他的份。一朵鲜花不偏不正,正好插到牛粪上了,癞蛤蚂都跳起来吃天鹅肉了”。 新兵老乡说:“那是肯定的,你在咱屯子是这个。你在前面走,屁股后得跟着一帮的姑娘。”新兵竖起大拇哥晃了晃。 他又问新兵“他俩过得咋样,打不打仗?” 新兵说:“不打仗,曲满富都听她的,三间大瓦房住着,小辫挂秤砣——走韵又打腰。” 他叹了口气说:“这我就放心了,真希望她一辈子都享福。” 他嘴上说是放心了,可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他恨自己的父母,恨赵家的人,恨曲满富,酸甜苦辣啥味道都有。咳——,再寻思也没有用了,就算是你有三头六臂,人家也正躺在曲满富的被窝里。他想起满洲国的时候,谁家的小子被抓当了国兵,就是这家的灾难,兵荒马乱当兵就是去找死。但从当兵那天起他可就了不得了,天老爷老大,他老二。反正不知是死是活,有今天没明日,临走前要在镇子上,屯子里逞几天威风。他们三两个聚在一起,有时单枪匹马,在路上乱晃,见着的人妈呀一声都躲远远的,唯恐躲避不及惹来灾祸。吃饭馆,逛窑子,抽大烟,没人敢要钱。谁要是看不出眉眼高低,敢说个不字马上就给他砸个稀巴烂,打得他满地找牙。如果和谁家有仇,那个仇家就算倒霉了。轻者敲诈你几个钱财,拽过来三拳两脚地打一顿,没人敢拦着,打了白打,留口气就行。重者放火烧杀,让你倾家荡产,还要你的命。日本人睁只眼闭只眼,镇长,警察,保甲长不见了人影,凡管事的都藏了起来,根本不敢在街面露头。他李殿魁就这样想,像国兵一样,在屯子里逞一回威风,把曲满富收拾了,让他跪在自己的脚下,把赵金枝抢到家里来,使足劲搂到自己的炕头上。有一天部队放假两天,老兵可以上街溜达,可以上戏院子,可以上照相馆,新兵和解放兵不准出营房。李殿魁想反正放假两天,谁也不管谁。他打听到火车站,买了张票,上了火车准备回西沟。等了老半天火车终于开了,他心里飘悠悠的好不自在,就像自己飞了一样。火车好像和他做对,开始很快,越开越慢,站站停停开了两个钟头火车不往前走了。一打听是到了三岔河,在往前不通火车了,因为离长春越来越近了,前面有国民党的两个团。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把火车坐反了。他到处打听往牡丹江怎么走,过了牡丹江才能到西沟。但人人都说不知道,最后只好又坐了回来,垂头丧气的返回部队。 团长问:“昨天干啥去了,挺晚才回来,怎么没精神?” 他说:“想回西沟,没回去,把火车坐反了,差点没碰上国民党”。 团长乐了:“你真是个傻小子,现在兵荒马乱的,给你一对翅膀你也找不到家。” 他对团长说:“我就想回家,像满洲国国兵那样把老曲家和赵金枝她娘收拾收拾,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团长了解他的那些事,严肃地说:“你以为这是满洲国?你以为我们是国兵?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是保卫自己天下的民主联军。你要像国兵那样胡闹,是要犯错误的。我可告诉你,以后不能胡来,到哪去直接和我报告。” 从那以后,部队放假他没再享受过老兵的待遇,直到入朝。对赵金芝的思念就此打住了,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这根脉就到这断了”。入朝第二年,他在美国鬼子飞机的轰炸中负伤,回国住了一年多的医院,成了光荣的残废军人。回到地方后,组织安排他们几十个人到广西的铁路上工作。他挺高兴,回家去接媳妇孩子和娘。这时他爹已经去世了,他要让娘和自己在一起吃香的喝辣的,好好孝敬她老人家。可惜的是他娘晕车,刚走了个八钟头,还没到牡丹江就吐得昏迷不醒。他只好把娘送了回来,带着媳妇回了广西。回去后他整日想娘,吃不香,睡不着,没心思干工作,人瘦了一大圈。广西到黑龙江坐火车三天四宿,想看娘一眼比登天还难。一封信邮半个多月,有时候还把信邮丢了,几个月没有娘的音讯。过春节的时候,他冲着黑龙江的方向哭了半宿,让他媳妇也跟着难受。由于没文化,到处都感到别扭,干了二年多就想回黑龙江种地去,也好孝敬老娘。领导劝他不要走,农村很艰苦,日后你会后悔的。他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了。他觉得农村没什么艰苦的,不就是种地嘛,咱祖祖辈辈就是种地的。在那里生儿育女,出力吃饭,滋润的很。领导问,你的工作不要了,党票要不要了?李德惠回答的挺干脆:党票必须要,那是我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是我的光荣,傻子才不要呢。就这样,他穿着一身旧军装,领着老婆孩子,兴高采烈地回到了村里。见到娘,娘高兴,夸儿孝顺。他更欢喜,一家人其乐无穷。见到当妇女主任的赵金芝,俩人感觉都木个张的。就简单打了招呼,也没多说什么,也不想多说什么,让一切都像西北风一样刮过去吧。李殿魁的媳妇不错,长的不比金芝差多少,心眼正,体格也挺好,还给李家生了胖儿子,第二个都怀上仨月了。李殿魁挺满足:当兵入党立功,好事都贪上了,虽然负了伤,但也比牺牲的那些战友强,好日子他们是享受不着了。还是那句话,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就没有我李殿魁的好日子;今后要为党多做贡献,好好发挥一个共产党员的作用,不辜负人民军队的培养教育。一九五六年他当上了支部书记,成了全村群众的主心骨。赵金芝还当妇女主任,归他直接领导。由于工作的原因,俩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多,一来二去淹流水勾起老冰排,不知不觉中旧情慢慢复燃。其实他们互相都没有忘记,也不可能忘记。表面上很麻木,谁也不提往事,实际上都在极力控制。有一次到公社开会到天黑,回来的路上俩人都没控制住,从此俩人偷偷摸摸过了半年。俩人抱到一起的时候忘了天,望了地,冷静下来也觉得怪丢人的。都想最后一回,但就停不下手。有一天他到金芝家串门,就她自己在家。俩人刚那个,大们哗啦响了,曲满富回来了。把李殿魁吓了一身冷汗,扔下赵金芝,冲出后窗,钻进苞米地,蹲在地垄沟喘着粗气听动静。 不一会,就听金芝不是好声地喊:“快来人哪,不好了。” 李殿魁丝毫没犹豫,几个箭步就窜出去,从后窗进了屋。他以为曲满富要收拾赵金芝。到那一看,原来是曲满富上吊了。他也没多想,忙把曲满富卸了下来。他俩的事村里人早有闲话,曲满富多少听着点风声。其实这种事也没什么稀罕的,细数一数哪个屯子都有。俗话说得好家家卖烧酒,不漏是好手。曲满富虽然早已耳闻风言风语,但没抓着,就憋在心里。今天他隔着窗户看到老婆正提裤子,一个男人的身影嗖地蹿没了,看背影就像李殿魁。他心里窝火,想找李殿魁拼命。但人家是书记,复原军人,自己的身体没他壮,让你打也打不过。他拿起根绳子,踩着板凳就吊到了门框上。多亏李殿魁跑的快,他才没死成。他亏着没死,要是死了李殿魁的麻烦就大了。 先是全村都知道了,没出一个星期全公社都知道了。李殿魁被一撸到底。那些日子他窝囊得不敢出屋,连死的心都有过。赵金芝被党内警告,但还当妇女主任。按照惯例这种事情主要处分男方,男方负主要责任。也不知为什么,全公社前赴后继连续发生了三起支部书记和妇女主任勾搭连环的事。原来公社党委要开除他的党籍,但直接负责处理这件事的组织委员小马,就是现在的马书记。他觉得给予开除的处分太重了,建议请示一下县委。县委觉得他负过伤立过功,及时救了曲满富,检查态度也诚恳,就保留了他的党籍。其他那两个支书都被开除了,标志着两人的前途没有了。这两人感到不公平,找到县委要求和李殿魁一样保留党籍。县领导质问他们:你们当过兵吗?你们身上有美国鬼子的弹片吗?这两人顿时理屈词穷,杀猪不吹——蔫退毛了。这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当年被开除党籍,那可能就没有今天了——马书记对他有恩。当时李殿魁后悔莫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向组织表示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为此改名李德惠。时刻不望入党的日子,时刻不望自己是共产党员。两年后他又被重用,当上另一个村支部书记。好酒就是好酒,无论巷子多么深,后来他又调回西沟村当支书。 第十七章 一晃快十五六年了,除了档案里写着,很多人已把这事忘光了。老人们不提起,年轻人就更不知道了,就连李德惠自己都觉得好象没发生一样。这两年他有点老虎屁股摸不得,公社副手他根本不尿,很多人都对他有想法。本位思想也很严重,布置什么任务说顶就顶,有严重的扛上思想。马书记早就想教训一下李德惠,只是没有适当的机会。 响鼓不用重锤,经马书记几句点拨,李支书很快意识到自己这两年尾巴确实翘得很高。也就马书记敢揭他的伤疤,别人没有敢的。马书记也不想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是李德惠好了伤疤望了疼,不给他说不行了。常言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你心知我肚明,点到为止点。马书记就把话说到这,李德惠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浑身的冷汗。 李支书说:“漂亮话我不说,眼泪哗哗的。忠不忠看行动,我保证改正错误”。 “雷管什么时候拿来”?这是马书记最关心的。 “马上,回去就派人送来。” 马书记接着说:“听说你那猪头不少?” 李支书扑哧笑了:“我是孙悟空,你是如来佛。我在折腾也逃不出你的手心。” 第二天一早,李支书就安排人往指挥部送雷管儿,送猪头。 张铁军不解地问:“你不是说谁也不给,留着咱自己用吗”? 李支书教育他:“凡事不能就想自己屁股大点儿地方,要顾全大局,要立足西沟村,放眼全世界,还有四分之三的人民没有解放,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都缺雷管的时候,咱能看热闹吗”。 当然李支书没说让马书记批评了的事。他要在全村贫下中农面前维护自己的尊严。李支书就像换了一个人,搞得张铁军很糊涂。 傍晚,工地上下又像往日一样传来隆隆炮声。你追我赶,力争上游,各村的铁姑娘队都上满了劲。刘琴挑起土篮总是走在前头,这个肩压疼了就换另一个肩。李支书告诉她们,人的力气是有数的,干活不要太急,劲要使匀了。磨刀不误打柴功,该干时欢干,该歇时好好歇着。张铁军发现从装土的地方到卸土的地方有一个偏棱子,上面即有冰又有雪,太阳一出来晒化了,太阳一下山又冻上了。铁姑娘们走到这要格外小心,好几个人在那儿险些摔倒了。开饭了还不见张铁军他们几个的身影,刘琴一打听说是在工地上没回来。刘琴到那一看张铁军领着六七个人正在垫道哪,偏棱子已经不偏了。 刘琴说:“真感谢你们,我们要争不上先进都对不起你们。” 刘志坚马上接着说:“咱们铁军点长想的周到,你应该感谢他。” 刘琴听出来刘志坚话里有话,故意装没听明白,不搭他的茬。 刘志坚接着说:“为了你们得先进,别说是出这点力,关键的时候铁军可以让你踩着 身上走过去。” 刘琴说:“别人不想踩,就想踩着你的身上过去,看你能不能经受住考验。” 范小虎说:“刘志坚没问题,但要看愿意让谁踩。” 刘琴问:“他愿意让谁踩。” 范小虎说:“还能有谁?李大夫呗。” 开始刘琴好象没完全明白范小虎说的啥,但过了一会刘琴说:“你们可别瞎说,陈小 明还不和你们拼命。” 比赛结束,西沟村铁姑娘队获得第一名,刘琴获得单人挑土第一名。公社通迅员报道:西沟村顾全大局,把雷管匀给各村,保证了整个工程的进度。这是什么精神,是共产主义精神,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西沟村在李支书的带领下,不仅取得工程上的成果,还锻炼了一大批知识青年,他们在广阔天地里茁壮成长。党委号召全公社贫下中农都要向他们学习。李支书听着广播喇叭,心里充满酸甜苦辣,乱七八糟什么味道都有。虽然得了先进,但就是高兴不起来,隐隐约约的觉得缺点什么,反正就是不痛快。 他和张铁军说:“咱们上县去,看看战丽,也不知她怎样了”? 张铁军说:“叫上刘琴吧”? 李支书心里明白张铁军为什么要叫上刘琴。真羡慕这些知青,多幸福,多美好。就高兴地说:“好,叫上刘琴,你去叫吧”。 李支书瞅着张铁军的背影心想:你们是赶上好时候啦,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想和谁好就和谁好。我们那时不行啊!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想起这些就没劲,他就不愿往下想。 战丽人在医院,心早飞回工地,整天抓耳挠腮想出院,但是按医院的要求还要再住几天。正好李支书来看她,她就非要跟他们回去。医院说出院可以,还要养些日子,要及时吃药消肿,防止伤口受冻后发炎。李支书说回工地不可以,安排她回青年点静养。李小艳她们把她包得严严实实地上了长途汽车。在村里呆了两天,战丽感到实是没意思,偷偷跑到工地上。李支书让他回去,她说她不上一线,到食堂工作,干一点力所能及的。 李支书见劝不回去,就说:“就在食堂帮忙,不要在工地乱跑”。 另一个炊事员到山坡上去捡烧柴,战丽准备晚上的饭菜,忙着一锅一锅地蒸馒头。手上揉着面,还要不时的往灶坑里添木柈子,忙碌得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屋里充满水蒸气,加上光线较昏暗,三尺外看不清对面的人。门吱嘎响了一声,朦胧中进来一个人,带进来一股凉气。 战丽以为是谁回来喝水,就说:“快带上门,把凉气都带进来了。”来人嗯了一声,赶紧把门带上。 战丽又说:“快往灶坑里添添柴,我的手腾不出来”。 那人也不吱声,蹲下身来拿起木柈子往灶坑里添。 战丽又说:“水刚烧开,在里屋桌子上的暖瓶里,快去喝吧。” 来人没吱声,继续在灶坑前忙着。战丽觉得奇怪,凑上前一看,那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那人穿着朴素、整洁,白白净净的,给战丽的感觉很亲近。 他向战丽打听:“刘琴是不是在这里”? 找刘琴干什么?她是刘琴的什么人?她脑袋里飞似地闪过一连串问号。先不管这些,是找刘琴的就应该对人家格外热情。她把他让进里屋,拿过一个凳子,递过去一杯水。听说话,看穿着像似城市人,一问才知是从哈尔滨来的。战丽忙跑去给刘琴报信。 刘琴说:“不可能吧,荒山野外的哪有人来找我”。刘琴边装土边说。 战丽描述了那人的像貌,刘琴一听脸腾地就红了。 来的人就是想和刘琴搞对象的小马师傅。人家一路上打听到了村里,又走了三十多里才找到工地上。刘琴急得直挫手,不知该怎么办。考虑半天她决定不见,但又觉得不合适。 这下把刘琴难住了,想了一下对战丽说:“你先回去,我把这的事安排一下,一会就到”。她是想拖延一下,使自己冷净下来。 战丽凭感觉认为此人和刘琴有点特殊关系。回来后她和他东扯西拉地闲唠,问他几点下的车,怎么找到这的,走路累不累,冷不冷。闲唠中战丽知道他在饭店工作,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她问道:“你贵姓?” 他答:“我免贵姓马。” 战丽接着问:“小马师傅,我们这总吃大锅炖豆腐,老是把豆腐炖碎,你有没有好办法啊?” 马师傅说:“有啊,很简单。你先把水烧开,放里点碱,或者面起子,再把切好的豆腐放在锅里炖,豆腐就不碎了。” 战丽马上试验,这办法果然好使,心里特别佩服小马师傅。他还告诉她,煮完的豆腐用来做麻婆豆腐,一点不会碎。战丽按照小马师傅教的做了一个麻婆豆腐,豆腐块果然不碎。 刘琴还没回来?这都多半天了。战丽又去叫。 刘琴说:“我不见他,你给他整点好吃的,让他走吧”。战丽不容分说,拽着刘琴往回走。 战丽说:“那人姓马,有手艺,很不错的。”她把煮豆腐的事说了一遍。 到了食堂进门一看,小马师傅正燎猪头哪。那个认真劲像似这里的厨师在给自己干活。俩人见了面,互相搭了一下目光,就不敢在直视对方。小马师傅的抓耳挠腮,刘琴的忸忸怩怩。 “你……你是怎么找到这的”?刘琴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小马师傅回答:“你妈给我的地址,我先到村里,然后打听到这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皮,那是刘琴往家里写信用过的。 战丽见他两手黑黑的,烤的面额红红的,忙说:“刚来的客人怎么能干这样的活。”说着抢下他手里的活,把他俩让到屋里。 “你干啥来了”?刘琴问完又很后悔。 他来干啥来了?没谁比她更明白的了。屋里就剩他们俩,彼此的心情都平静了许多。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是什么力量吸引你们不在哈尔滨多待几天,到了日子都往回跑,留都留不住”。 “也没什么,就是大伙在一起,时间长了挺有意思的,不在一起就想。再说我们在这有一大堆事,不回来不行”。 小马师傅鼓起勇气说:“你走以后我就是不放心,也不死心。我就是来看看,要是行你给个痛快话,要是不行我也不后悔”。 他说的很真诚,也很动情。刘琴走后大伙就七嘴八舌地说他心不够诚,不够主动,还缺乏追求姑娘的勇气和胆量。在大家的鼓励下,他下决心到西沟来一趟。 刘琴的舅舅对他说:“我这外甥女可是犟姑娘,你可要有个思想准备。” 小马说:“大伙开导我了,一家女,百家求,我要做最后的争取,免得以后后悔。” 刘琴他舅舅现跑了一趟刘琴家,给小马要了一个信底子。 刘琴说:“谢谢你这么远来看我,但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你”。 “怎么回答都行,来的时候我就有思想准备”。 然后俩人谁也不说话,沉默了老半天。 来了一个男的找刘琴,俩人谈了快一个小时了。你传给我,我传给你,大家都知道了。张铁军是最后知道的,因为大伙不知道怎样和他说,最后还是王老四告诉的他。他禁不住心里着急起来,不停的往食堂方向张望,生怕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 天要黑了,小马师傅很遗憾地说:“看看你我就知足了”。说着起身就要走。 刘琴说:“这儿一天就一趟火车,已经过去了。这离火车站还有三十多里路,大冷的天你走不了了”。 刘琴去找李支书,把回家在饭店干临时工,认识小马师傅的事完完全全地学了一遍。 李支书乐了:“这么远还追来了,小伙子可够痴情的,难得呀!我去看看,没缘分不要紧,咱不能怠慢人家”。 李支书和小马师傅唠了一会,认象还不错,就对刘琴说:“晚上一块吃饭,把铁军他们几个都叫来,互相认识认识”。 饭桌上摆满大豆腐、干豆腐、咸鸭蛋,还有猪头肉。这是工地上,乃至全村最高级的伙食了。几个人喝的是村里人自己烧的小烧,闻着香喝着辣,内行的都说很过瘾。一个大碗装满酒转圈喝,一人一口。多少年来山里人就这么个喝法:贪酒的,能喝的,喝一大口;酒量小的,心眼多的就抿一小口;轮两圈就能喝干了,再倒上。张铁军心里别扭,说头疼,就没喝。大家知道为什么,就没人深劝。刘琴话不投机,手脚都不知放哪,坐在那不说话干陪着。 李支书夸小马师傅人品不错,将来有出息。说了不少,每个人都听明白了,全是客套话,捡好听的说。开始的时候牛新城、范小虎和刘志坚对小马的到来很不高兴,互相使眼色想灌人家。 他们的鬼主意让李支书一眼就看出来了,趁小马出去撒尿的功夫李支书告诉他们:“不能胡来,人家是咱们的客人。要让人看出来咱们有教养,有知识,知识青年嘛。” 刘志坚说范小虎:“你注意点,别满嘴跑火车,顺嘴胡勒勒。” 范小虎说:“你放心,文明话谁不会说。” 轮到范小虎敬酒,他端起碗说:“论岁数你比我大三岁,你是大哥,咱们今后就是哥们了。” 刘志坚帮腔说:“对!咱们是哥们,回哈尔滨咱们再见,你可不能不认识我们农村来的。” 范小虎接着说:“大哥你这次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行,我佩服你。” 所有的人都听出来了,这话说得有毛病,范小虎还以为自己用了一个成语,有教养,有知识——知识青年嘛。 小马看范小虎的样子决没有恶意,但听他说的这话真让人感到别扭。心想我是来看刘琴搞对象来了,怎么成了什么入虎穴,还得什么虎子。张铁军听完范小虎的话差点没把嘴里的豆腐喷出来。他知道范小虎是想甩甩词,显示一下水平,表达一下感情,没成想整出这么一句不招调的话。更可乐的是他自己一脸认真,全然不知已经错了。 喝了一会李支书有些醉了:“我是过来人。我明白,这个事不能强求,谁跟谁那是命里注定。当年我和赵金芝就……就没成”。他又感到自己在这些年轻人面前说这些有些失言,就赶紧往回拉:“别听人扯老婆舌,我是纯洁地,不说这些,喝……喝酒。” 小马说:“我佩服你们,天这么冷,干劲这么大。” 李支书说:“有什么佩服的,上指下派,不干不行,死冷寒天的谁不知道炕头上热乎。” 小马说:“他们知青干劲挺足啊,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劲。” 李支书说:“连我都服,贫下中农都服气,你要不服你来下乡当知青,你要来我保证刘琴嫁给你。”李支书开始说醉话。 他这一号还真把小马师傅给叫住了。 小马连说:“不行,不行,为了办留城爸爸把关系都跑遍了,好不容易找到在饭店的工作,我不可能再来下乡。” 李支书的酒话把小马叫住了,也把张铁军吓了一大跳。他真害怕小马一激动,满腔的热血沸腾起来,义无反顾地扛着行李卷来下乡。下午听说哈尔滨来个小伙找刘琴,他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后来听说剃头挑子一头热,刘琴根本没那意思,他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李支书接着对小马说:“这不得了,你让她走她不走,我让你来你不来,咱们谁也不……不欠谁的”。 当天晚上小马师傅和李支书、张铁军他们在大铺上住了一宿,第二天带着遗憾回了哈尔滨。李支书让刘琴送送小马,刘琴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左右为难。战丽自告奋勇陪着刘琴,一直把小马送了十多里。 王老四这些日子从这个村到那个村,成了香饽饽,忙得脚打后脑勺。别看很累,感觉着活得很滋润,像个人似的。 他问铁军:“你说,咱们干得是一样的活,出的是一样的力。我为了混生活,为了养活老婆孩子,你们却是为了炼红心,接受再教育,怎么就不一样呢”? 铁军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就想了想说:“我们在市里生活条件优越,受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严重,必须接受改造,改造好了才能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合格人才”。 “我看不是那回事,我们祖祖辈辈在这改造,没一个能成人才,到头来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都是骑着垄沟找豆包”。 "你应该学文化,有了文化,人就有才干”。 “买卖要狠,庄家要紧,庄家人一年干好三大劲就行了。” “将来建设新农村没文化可不行。” “屁文化,下辈子吧,看我家‘漏’的”。 “漏”是王老四的儿子,快两岁了。“漏”身上还有仨姐姐。王老四比张铁军大一岁,今年二十四,八年前他十六的时候就当爹了。 他还在南山上撅着屁股抓蝈蝈,妈来招呼他:“你媳妇生了,是个丫头”。 他还继续玩他的,好像生孩子是妈的事,跟他没多大关系。 爸来叫:“怎么还不回去,当爸了,还没正型”。爸有些嗔怪。 他急忙跑回去,看着妈怀里抱着的他的女儿。这是我女儿?闭着眼睛,怎么像个耗崽子?王老四当年看到大女儿的第一眼就是这样想的。他当爸了,他爸当爷爷了,爷爷当太爷了,一家人欢天喜地。那年他才十六,媳妇比他大两岁,十八。全家人希望儿媳妇再生,生个小子。第二个生下来,还是一个不带把的。又生,又是个丫头片子。全家人开始不高兴,催促、撺掇她们俩再生。王老四怕成“绝户头”,老了没人养活,当然要生,非要接户口本的不可。媳妇却百般不干,因为生孩子做下了腰疼病。两口子为此扭头别棒打了好几架,气得王老四不知如何是好。王老四媳妇膀大腰圆,真打起来王老四还不一定能占上风。王老四只是抬手高,下手轻,自己的媳妇自己疼。但他媳妇可不管那一套,打起来就下死手。王老四的脸上时不时就破点皮,那是媳妇挠的。有时胳膊有牙印子,那是媳妇咬的。媳妇用两招对付他:一是回娘家躲他,十天半月不回来;二是睡觉不脱裤子,不让他靠边。就是不生孩子也得办那事呀,那些日子可把他憋坏了。有一次两口子半夜打起来了,惊动的前后院都起来拉仗。 治保主任刘臣问他们:“因为啥?半夜三更的不消停” 俩人怒目而视,谁也不吱声。 治保主任又问:“快说,因为啥?你们不睡,我还要睡觉呢。” 王老四说:“你问她,都愿她。” 媳妇说:“你不嫌克碜,你说。” 俩人谁也不说为什么打架。炕头一个,炕稍一个掐着腰站在那喘粗气。治保很有经验,基本猜个差不多。骂骂吵吵说了两人一顿,把看热闹的人哄走完事。村里人说王老四没出息,连媳妇都上不去,急得把炕席都挠烂了。 晚上吃完饭李支书到指挥部开会去了,剩下大伙没啥事干,就钻进被窝爬在炕沿上抽烟。南炕一排脑袋,北炕一排脑袋,互相闲扯蛋。有一个社员见王老四半天没动静,隔着五六个人就聊搔:“王老四干啥哪?想‘漏’他妈了”。 “咳,一个多月没摸着了,能不想吗”。王老四懒洋洋地回答。 “回家摸去”。 “你当这是大车店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王老四,来一段荤的,过过干巴瘾”。王老四的嘴是养孩子嗑瓜子——上下没闲着的时候。他很会讲荤腥故事,大长的夜没 啥文化生活,大家也都愿意听,讲慢了就有人催。有时候他讲别人,更多的时候是添油加 醋的讲自己。王老四清清嗓开始讲他儿子‘漏’是怎么来的:三姑娘都十七八个多月了, 他还没沾着媳妇边。他是五根爪子挠心,又急又气。那一天媳妇从娘家笑模笑样回来了, 炒了两个菜,烫上一壶酒,喝得王老四晕晕乎乎的。吃完喝得,王老四要抽棵烟。 媳妇一把抢下烟说:“别抽了,快睡觉。” 王老四说:“这才几点就睡觉,睡得着吗?” 说着媳妇已经铺好了被,啪地一声闭了灯,拉着王老四上炕。 媳妇命令孩子们:“都睡觉,都睡觉。” 孩子们说:“睡不着”。 媳妇说:“睡不着把眼都闭上,一会就睡着了。” 他问媳妇:“你要干啥?” 媳妇小声说:“等一会我要跟你干那个事。” 王老四一听高兴的不得了,媳妇刚脱了衣服他就把媳妇抱住了。 媳妇说:“松手,有个事”。媳妇摸索着拿出一个小口袋,说是避孕套。 王老四问:“哪来的”?新鲜玩艺,听说过,没见过。 媳妇告诉他:“是县上表姐给的”。 用过之后他感觉还不错,媳妇还挺放心。媳妇好几天都缠着他,起来了搬倒,起来了搬倒,王老四筋疲力尽。王老四心想这不是干挨累打空枪嘛,白他妈忙活,不能这样下去。他的目标是给她种上,早日抱儿子。想了两天,他心里偷偷乐——他有了一个绝妙的好办法。他把避孕套偷着咬漏了,天天和媳妇点灯熬油,汗流浃背,乐此不彼。 火大无湿柴,木柈子被烧得劈劈啪啪地响,炉盖子都烧红了。闭了灯,炉盖子、炉门子透出耀眼的火光。红光映在墙上和天棚上,映在两排男爷们的脸上,或明或暗,跳动出很多奇形怪状的图案。都在聚精会神地听,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王老四在那添枝加叶地“摆话”。 王老四问:“怎么都不说话,鸡巴都硬了吧”。说着他把电灯拽着了。 王老四要掀陈小明的被窝,看看他的鸡巴硬没硬,吓得陈小明抱着被不松手。其时南北两铺大炕的爷们们都有了原始的冲动。在工地上一干就是一个多月,积聚的刚阳之力能搅动海,能撼动山。当王老四说到关键的时候,结过婚的社员都漏出“那滋味,好!我尝过”的神情;未婚的社员、知青们羞羞达达地听,不敢插嘴,浑身燥热,睡意全无,生怕老四不讲了。 两个月后,他媳妇果然怀孕了。他一直没敢和媳妇说实话,媳妇上县里还埋怨表姐给这玩艺不好使。表姐说不可能,我都使了三年了。孩子会走了他才和她说,得了个小子她也挺高兴,没对王老四说半个埋怨。老娘们唠瞌把这事说出来了,全村都知道了,添油加醋越传越花花。王老四也不隐瞒,有机会就讲他那光荣的事,到今天已讲了一百多回了。后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大伙就管他儿子叫“漏”,管他叫“漏”他爸。开始时大伙提起来就笑一阵子,后来“漏、漏”地叫常了,平淡了,也没人觉得好笑,只是外人觉得这名子起的很怪。如今“漏”都快两岁了,呀呀的要冒话。 王老四继续“摆话”:“你们知识青年向贫下中农学习,就应该向我学。接受再教育,就让我先教教你们。年岁咱都差不多,我都四个孩子了,大丫、二丫、三丫加上‘漏’,啥事没耽误。你们就不行了,一个也没揍出来。你们应该搞对象了,搞晚了就没好的了。先下手为强,睡到被窝里就是咱的人了。到了晚上被窝里一个人,一伸腿冰凉。俩人就不一样了,热乎乎的舒坦极了。嘿、嘿……,不信你们试试”。 没人插嘴,没人睡觉,有尿都憋着,都听他摆话,肃静的针掉地下都能听到,李支书啥时回来的都不知道。李支书也不吱声,往炕头一躺听听你老四今天都说些啥。 王老四越说越来劲:“咱屯姑娘第一要数齐桂香,知青里第一要数刘琴,战丽也不错。他们共同特点是脸蛋漂亮,个子高,屁股大。屁股大最重要,准能生小子。李小艳漂亮,但不能生小子,屁股太小,陈小明你要不信试试看。” 有人问王老四:“你媳妇屁股倒是大,前三个生的怎么都是丫头?” 王老四说:“我媳妇现在屁股大,原来很小。那是当姑娘的时候,我当时年轻不明白,要是明白我还不要她呢。等生完三丫她的屁股马上就大了,再生就是小子了。” 又有人问:“你媳妇的屁股后来是怎么大的?” 王老四说:“那还用问嘛,天天晚上在被窝里摸,时间长了就摸大了。 大伙一阵起哄,知道王老四在胡诌八咧。王老四很得意,心里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李支书咳嗽了一下大声说:“王老四!又他妈没把门儿的,胡说八道。”大伙听得出来,李支书只是说说,没急眼的意思。 王老四这才知道李书记回来了,伸了一下舌头,把脑袋缩进被窝里一声没有了。南北两排脑袋全都缩到被窝里,没有在吭声的。 第十八章 第二天李支书到指挥部开会,回来时找不到大队人马。有人告诉他都去割柳条子去了,是王老四领他们去的。支书纳闷,好不容易让你们歇两天,拾掇拾掇工具,你们割的什么柳条子,有劲没地方使了?下午男男女女们都回来了,一个个小脸冻通红。特别是姑娘们的脸,红得很自然,看着那末顺眼。粉嘟噜的,显得格外很动人。在冰雪映衬下,比唱戏画的妆要好看的多。 李支书见战丽从树林子里扛着树条子走出来,很不高兴地问:“谁让你上山的?” 战丽答:“这两天休息,食堂也不忙,就和他们上山转一转。” 李支书说:“别给我来这一套。我在部队医院住过半年,啥都明白,大夫的话一定要听。你脸上的伤最怕冻,冻坏了留下疤喇怎么找对象?” 战丽嗔怪说:“大爷,看你又说找对象?” 李支书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还能不找对象。” 战丽不假思索地说:“我就不找,永远不找,当老姑娘。” 李支书说:“话可不能说得太绝了,要给自己留后路。” 战丽说:“不信你看着。” 李支书说:“看着我也不信。” 李支书听完割树条子修简易坝挡水的事,高兴的说:“你们知道指挥部让我们去干什么?就是说挡水的问题。指挥部没辙了,让各村开动脑筋,群策群立。没想到你们干到领导前面去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张铁军告诉李支书:“这都是王老四的主意。” “行啊,老四,啥时也会用脑袋了。一天不见就长出息了,两天看不着你,你就能当书记了”。李支书的话听上去是挖苦,实际上是表扬。 第二天他们就分成几个小组,开始在王老四的指导下别柳条修简易坝。简易坝是斜的,顺着河和要修的渠坝形成十度左右的夹角,长度大约在二十多米左右。一共要修五个,间隔五百米左右,目的是让水顺着简易坝向外淌。柳条子坝挡水还真灵,打消了张铁军开始的怀疑。由于天冷只有少量的水能穿过坝,挡住的水很快就冻住一部分,越冻越高,一天就形成了一个四五厘米高的小冰坝。有的地方水流大,短时间形不成小冰坝,王老四就告诉大家刨些冰敷在柳条上,没用半天小冰坝也形成了。这样就解决了水灌到水渠里的问题,可以提前三天正式施工了。 从县水利局新来的技术员听说西沟村用非常简单的方法解决了挡水的问题,就从指挥部赶来总结经验。 看完简易挡水坝他感叹道:“学校课本上都没有,贫下中农创造出来了。简便易行,省工省料还省时,了不起”。 李支书说:“这方面我们王老四是大拿,这小子是豁牙子啃西瓜——道道多”。 技术员掏出笔记本准备记录,请王老四介绍介绍经验。王老四以为让他写,吓得调过头就跑,李支书扯着嗓子喊他回来。 李支书问:“你跑啥?看见阎王爷了。” 王老四说:“我一看笔呀、本呀就眼晕,咱是睁眼瞎,你还不知道吗?” 技术员说:“你就把怎么干的说一遍,我来记。” 王老四说:“我姥爷家在八里岗,就在小河边上,年年挡沿流水,我爷爷教我的。没什么了不起的,一看就会。”再就没有了,脸憋得通红实在是不会说了。 李支书说:“这小子就这么大出息,讲荤的,闲扯蛋满嘴跑冰排,一个顶两个,半宿不带重样的,说正经事就完蛋了。” 张铁军对技术员说:“你也别追了,你事多忙你的,我们这刘琴很能写,让他和老四慢慢唠,写好了给你送去。” 刘琴根据王老四的叙述,写了五百多字。还没来得及给技术员送去,他就急着的来取了。这个技术员戴着大眼镜子,二十八九,三十来岁,一说话就知道文化不浅。 他说:“小学生都知道四川的都江堰。堰者,拦水的坝也。《都江堰》是我们学水利的必读之精典,那是战国时李冰父子的杰作。时任蜀郡守的他征发民工在岷江流域兴办多项水利工程,以都江堰最为著名,二千二百多年来在川西平原效益显著。那是人民的智慧,群众的力量。我们西沟村创造的柳条简易坝虽然不如都江堰那么伟大,但也是值得赞扬的创造。最起码我在书本上没看过,是你们的创造,我很佩服”。 李支书私下说:“这小子有文化,没少喝墨水。不知道花花肠子多不多,关键时候能不能当叛徒”。 刘琴说:“看上去挺文静挺好的,现在是和平年代,哪那么多叛徒。” 技术员把西沟简易柳条坝的经验印成传单,在全工地介绍。还有李冰父子如何如何伟大,都江堰的现时意义等等。后来知道这个技术员姓郭,叫郭光辉。从水利学校毕业,到生产建设兵团锻炼了两年,去年到的县水利局。最近应公社的请求,派来水利站工作。他住在指挥部,离西沟村的工地不到十里地。经常到各村测量画图,指导工程,检查质量。他特别认真,发现问题坚决纠正,公社马书记都听他的。张铁军干完五十延长米,请指挥部验收,然后转下一段。郭技术员上来下去检查了半天认为不合格,主要问题是梯型沟沟底太窄,须要返工。铁军领着大家马上返工,再请他来检查,仍然不合格。在返工,还是不合格。 张铁军不服气地说:“就差四五公分,影响不了大事”。 “这是水利工程丝毫不能马虎,不是你们别的简易水坝”。郭技术员很认地说。 张铁军听着很刺耳,好象有讽刺打击的意思。 张铁军一脸不悦地说:“简易坝怎么了?当时你不是也说好吗?” 郭技术员说:“我没说简易坝不对,我是说要对你们干完的工程严格要求。” 张铁军说:“我们都返工好几边了,你还说不合格,你是不是故意刁难我们!” 张铁军嗓门越来越大,刘志坚、牛新城几个人放下手中的活,围上来随声附和,群起而攻之。 郭技术员也不示弱:“你们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在为工程负责,那有闲 心刁难你?不要以为人多就能把谁吓住,有时候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张铁军把腰一插:“我们红卫兵当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没怕过谁,今天到广阔天地来,战天斗地照样什么也不怕”。 郭技术员苦笑了一下说:“别和我来这一套,当年我可是大学红色造反团的。毛主席八次接见红卫兵,我参加六次,那时你还当红小兵呐,大串连你参加过吗?”。 俩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正在将军。正好公社王副书记路过此地,就对郭光辉说:“何必那么认真,他们也很辛苦,天都黑了,差一不二就行了。” 没想到郭技术员马上不软不硬地反驳:“ 这可不行,根本不是差一不二的事,您当领导的可不能帮着唬弄。” 王副书记很不高兴:“我是领导,我怎么能唬弄?” 郭技术员说:“你应该批评他们,不批评就是唬弄。” 王副书记心里十分恼火,不高兴地说:“我说了算,合格了,就这么定了,不用再返工了,别的什么也别说了。” 郭光辉欲言又止,脸涨得通红。心想这个领导怎么这么专横,对工程质量这么不负责任。 天要黑了,张铁军留他俩吃饭,想缓解一下矛盾。王副书记欣然接受,说是要吃炖黄肚蛤蚂。 张铁军说:“书记有口福,正好这两天在河道的冰下面刨出来不少黄肚蛤蚂,都是欢蹦乱跳的,正在水桶里养着哪。” 王副书记说:“快炖上,炖豆腐,味道美极了。” 郭光辉借口有事不在这吃,连个招呼都没打,转身就走了。 副书记很恼火,认为郭技术员卷了他的面子,冲着他的背影说:“回去再批评他,年轻人不知深浅,念书都念傻了,臭知识分子”。 吃饭的时候李支书知道了这件事,不以为然的说:“没什么了不起的,一个黄嘴丫子没退净的小崽子,不懂得公鸡操母鸡——一鸡(级)压一(级)鸡。” 刘琴认为张铁军做的不对,应该去和郭技术员检讨。 张铁军说:“他一天拿个圈尺东量量,西算算,不出力,不遭罪,说不合格就不合格,说让你返就返工。我就不服气,我凭啥跟他检讨?我才不去哪”。 刘琴说:“人家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工程质量,那是他的职责。” 张铁军说:“反正我不跟他检讨。” 刘琴说:“你不去我替你去。” 张铁军以为刘琴就是说说而已,但刘琴却是认真的。第三天刘琴去指挥部办事,顺便打听到了郭技术员的办公室。 她先自我介绍:“我是西沟村的,前几天咱们工地上见过面,但没说过话”。 郭技术员的办公室设在社员家里,他背对着刘琴,正撅着屁股在炕上画图。 听刘琴自我介绍他马上应道:“快请坐,请坐,”。他说不上冷,也说不上热,反正没看她一眼。 刘琴说:“前天的事还请你原谅,张铁军他只想自己完成任务,没考虑你的责任,让你为难了”。 郭技术员放下笔抬起头:“他是干什么的,岁数不大脾气不小。” “他是民兵排长,还是我们青年点的点长,还请你多多原谅,他也是为工作,脾气有点急,但心眼不坏”。 郭技术员乐了:“你说不坏,肯定就不坏,我听你的。有机会我们见见面,我毕竟年长你们七八岁,他是小弟弟,我原谅他,但不知他能不能原谅我。” 刘琴说:“肯定原谅,有机会你到我们那去,我下厨房给你们炒菜,让你们喝酒。” 郭技术员问:“你们经常喝酒吗?” 刘琴说:“男生和社员们经常喝,女生没有喝的。” 郭技术员说:“和兵团一样,只要喝上酒天下就歌舞升平了。” 刘琴说:“多数人还行,有的人喝多了就骂人,打仗。” 郭技术员说:“那天我没看出来你们是广阔天地炼红心的知青,我在兵团接触过,生龙活虎的,有远大的革命志向,都还不错”。 刘琴说:“毛主席号召我们到这里来,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正在发奋努力。” 郭技术员开始热情起来,在乱纷纷的图纸、书籍、资料中腾出一个地方,请刘琴坐下。他问刘琴从哪来的,来几年了。反复说前天的事就让它过去,没必要在心里嫉恨。俩人越谈越感到近面,好像有很多话要说。 郭技术员说:“我以前肯定在哪见过你,但又一时想不起来了。” 刘琴说:“我真羡慕你们上过大学受过系统教育的人。从小做梦都想上大学,目标是考哈工大。没想到刚上小学三年级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大学是上不成了,中学毕业后就随大流下乡了,也不知梦想能不能实现了。” 郭技术员说:“听说北京高校招生要恢复,招收工农兵学员,你们都有希望”。 整日在村里就是修理地球,外面的事情一点一点也不知道,意外地听说大学要招工农兵大学生的事令刘琴很激动。 她迫不及待地问:“是真的吗?你听谁说的?” 郭技术员说:“我有个同学,他父亲在国务院工作。他来信告诉我最近一两年大学就要招生了,你既然有这个想法现在就要有所准备。” 前天郭技术员和张铁军吵架的样子很凶,今天却挺温和的,就好象换了一个人。 她问他:“你前天怎么那么大的脾气?” 郭光辉说:“这是我的缺点,老想控制,但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控制不住。” 刘琴问:“指挥部大门贴的毛主席诗词‘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是什么意思”? 他告诉刘琴:“金猴者,孙大圣也。钧是古代重量单位,等于三十斤。玉宇原指神仙住的地方,很华丽,这里是指无穷大的宇宙。埃即是尘埃,万里埃是指妖魔鬼怪,或者黑暗的、反动的东西。这句诗可以理解为孙悟空举起千钧棒要消灭一切妖魔鬼怪,护送师傅去西天取经。” 他见刘琴满脸还是不太懂的表情,就感到自己解释的可能是太笼统,不准确?就跳上炕找出一本《西游记》,说:“你拿去看,看完了就懂了。” 刘琴说:“你这书是‘四旧’,写得都是妖魔鬼怪,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都烧光了,没人敢看。” 郭光辉说:“这是毛主席喜欢的书,要批判着看,吸收精华,剔除糟粕,看完你就明白了。另外你要知道这首诗写作的背景,才能更好地理解这首诗。” 刘琴问:“背景是什么?” 郭技术员说:“细说起来话就长了。” 刘琴说:“我不怕长,你就说吧。” 郭技术员说:“全诗是这样的,‘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刘琴说:“你的记忆力可真好。” 郭技术员说:“我们这个年龄当过红卫兵的,没有不会背诵这首诗的。毛主席的这首诗是和郭沫若同志的。一九六一年十月间,浙江省绍剧团在北京演出根据《西游记》第二十七回白骨精故事改编的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郭沫若看过戏作了一首诗,借以反对当时所说的现代修正主义。从上世纪50年代末起,中苏关系日益恶化。从最初的意识形态分歧,发展到公开论战;再从公开论战,一直发展到政治、军事的全面对抗。围绕着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理论与战略策略问题,中苏关系已经由两党之争,上升为两国之争。从那时起,举国上下群情激昂,早已开始洋溢着对苏联背信弃义的愤怒,特别是1960年7月16日,苏联突然撤走专家、撕毁合同,不但使当时步履维艰的中国经济雪上加霜,更严重地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所以,当1963年苏共中央为缓和中苏关系,致信中共中央,提出重派专家时,中共中央在次年2月的复信中,愤怒地指出:‘在中国遭到严重的自然灾害的时候,你们乘人之危,采取这样严重的步骤,完全违背了共产主义的原则立场和国际主义精神,中国共产党和全国人民不信任你们。’举国上下酝酿着反对苏联修正主义的怒火。1961年底郭沫若赋诗《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发表的直接政治背景,是1961年10月苏共召开的二十二大。在全世界的社会主义国家面前,苏联人空前激烈地谴责斯大林,猛烈攻击和中共关系密切的阿尔巴尼亚共产党,并号召推翻阿共领袖霍查。参加这次会议的中国代表团团长周恩来,当场予以严厉批评与驳斥,并率代表团参谒了列宁墓后提前回国,以示抗议。苏共此番有预谋的举措,无异于在中苏关系上火上浇油。 郭沫若这首《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显然有感于时事政治风云,从这出地方戏中,生发出了批判修正主义的政治义愤,借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典故,隐喻修正主义的可恶、可恨。 如果说郭诗大有文章,那么毛泽东的和诗,就更是非同寻常了”。 第十九章 在郭技术员的鼓励下,刘琴回来看了几次西游记,但翻了几页怎么也看不进去,到是感到郭技术这个人挺有意思。她隔几天就把书拿出来看看,随便翻动翻动,又想起郭技术员说的上大学的事。她想打听打听,但问谁呢?在村里头无人可问,她又怕别人知道自己想上大学,说她扎根农村的态度不端正。她又想到了郭技术员,也不知道他是在指挥部,还是在工地上,心里油然而生出缕缕思念的感觉。回味着前几天在指挥部见面的情景,她觉得郭技术员挺逗的,硬说在哪见过我。怎么可能呢?就是在他和张铁军吵架的时候她才见过他。当时刘琴只是站在人群里劝刘志坚他们别跟着乱吵嚷,和郭技术员并没有什么直接的接触。郭技术员只顾和张铁军打嘴仗,也没有时间留意到刘琴的存在。刘琴认为他之所以说像在哪见过,就是客套,显得近面。有知识和没知识,念过书和没念过书的就是不一样。同样的话,有的人说出来就好听,有的人说出来就不好听。郭技术员说出来的话就好听,张铁军说出来的话不能说不好听,但肯定比不上郭技术员,上来一阵还固执己见,吹胡子瞪眼。如果不是我在他们俩人之间调和,他俩的疙瘩永远也解不开。刘琴突然感到,张铁军的举手投足越来越像李支书。喜欢自己说了算,喜欢发号施令,还学会了发脾气,连发脾气的表情都像李支书。张铁军这两天也在反省自己,也觉得那天自己做得不对。人家郭技术员对工作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何错之有?张铁军对刘琴说了,等有机会我当面和郭技术员检讨。 早晨李支书告诉她:“你马上到公社去填写《入党申请书》,党委已经批准你火线入党了。” 刘琴很激动:“李支书,非常感谢您这些年的培养”。 “哎,这么说不对,那是组织的培养,党组织应是无产阶级先进分子所组成”。 公社党委马上要举行火线入党仪式,西沟成绩突出给了一个入党名额。昨天公社来人争求李支书意见,是发展张铁军还是刘琴?这可让李支书犯了难,他问来人能不能再给一个名额? 来人说:“有一半儿的大队还没有哪,正嗷嗷叫唤哪”。 李支书对来人说:“你先回去,明天我告诉你。” 房东边有一棵大榆树,西边还有一棵,相距二十多米。月光底下,李支书一个人从这棵走到那一棵,再从那一棵走回来,走了五六趟也没想明白该让谁入党。 有人问他:“干啥哪?像拉磨似的,不嫌冷啊。” 李支书说:“消化食哪!越走越热乎。” 又走了几个来回他终于想好了:最后走一趟,从这棵到那棵,一步一步的数。如果是单数就让刘琴入,如果是双数就是铁军的。结果是单数,就是刘琴了。 刘琴问李支书,觉得应该有张铁军。 李支书说:“指标就一个,他还要继续接受考验”。 李支书找张铁军谈话告诉他:“这次发展党员没有你。指标少,你还要努力”。 张铁军不理解,很委曲地问李支书:“为什么没有我”。 李支书说:“你们俩都表现不错,但指标太少,是我对公社说的还要继续考验你”。 张铁军诚恳的向李支书征求意见。 李支书告诉他:“你的阶级觉悟还要提高,革命立场不够坚定。上次抓住王老四,本来就是无产阶级革命思想战胜资产阶级反动思想的胜利,可是你紧接着就犯了一个错误。我要把王老四送到公社学习班改造,你还替他说情。这说明你的思想深处还有资产阶级的东西。事实上王老四经过改造,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现在成了对革命工作有用的人。如果不去改造,他可能滑向错误的深渊,成为咱屯的害群之马”。 一上午张铁军就深深反省自己,李支书的话不时地回响在耳边。他认为李支书对自己是关心的,爱护的。在王老四的问题上自己确实暴露出对坏人坏事心慈手软的问题。在这样的小问题上立场都不够鲜明,在大是大非面前就会犯错误。李支书洞察到我的心灵深处的问题,及时地教育我,使我在今后不犯错误。 知青们都在议论,说要入党张铁军应该排第一号,刘琴是不错,可她比不上铁军。战丽在买雷管的问题上表现不错,但也比不上张铁军。这两年哪件事不都是铁军冲在前面,青年们都以他作榜样,特别在困难的时候,大家都把他当成主心骨。大伙觉得李支书有偏有向,一碗水端得不平。 陈小明对张铁军说:“入党没有你,太不公平。” 张铁军马上制止他:“你不能随便乱说,我们应该相信党组织,相信贫下中农”。 火线入党仪式很庄严,特别是雄壮的《国际歌》响起时,每个人无不为之热血沸腾。张铁军做为非党积极分子站在台下,他仿佛看见了巴黎公社的红旗,听到了十月革命的炮声。他心里很惭愧,他问自己:难道组织没批准自己入党就应该有情绪?我经常说要接受考验,可是当考验来临时我首先想的是自己的得失。他为此感到脸红。党组织总是要吐故纳新的,党的大门总是向我们敞开的,只要严格要求自己,努力工作,就一定会成功的。他看到刘琴庄严的举起拳头宣誓,眼里含着晶莹的泪花。他为她感到高兴,心里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又在心里说,刘琴你看着,我一定赶上你,还要超过你。他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一是青年点的工作,这么多人的思想要改造,要吃喝拉撒;二是自己的思想改造,要尽快地加入党组织。 他心中产生一种渴望,渴望和刘琴推心置腹的谈一次。晚上趁天还没黑他去找刘琴,宿舍的人告诉他,刘琴吃完饭去指挥部了。 刘琴对郭光辉说:“你那书我实在看不进去,男生喜欢,让他们拿去看了,过两天还你”。 郭光辉说:“没关系,书就是看的,看的多了,价值就高,没人看就没意义了。” 刘琴说:“我告诉他们别弄坏了,你放心”。 “我正要告诉你这个,如果弄坏了,我就再不借了”。 “你还有好多书?”。刘琴问。 “都在公社宿舍放的,谁要看都可以,随时可以去取。” 刘琴问:“有《青春之歌》吗? 听完刘琴的问话郭光辉楞了半天,不可思意地望着刘琴。他小声问刘琴:“怎么问起这本书”? “这是本名著”。刘琴说 郭光辉压低声说:“那是禁书,我原来有,大革命一开始就被我烧掉了。我有一个同学舍不得烧,偷偷地看被发现了,到毕业也没被吸收加入红卫兵。” 我们上高一的时候接触过这本书,胆子大的偷着看。我没看过内容,听我姐姐说过林道静的坎坷爱情和生活,她投身革命后经受了艰苦卓绝的锻炼,最后成了坚强的革命者。” 郭光辉见刘琴很惋惜的样子,就说:“等我到县里去,能找到的,但你一定偷偷地看,不然会坏事的。” 快六点了,刘琴起身要走。郭光辉要送她。她坚决不同意。郭光辉明白她是怕黑灯瞎火别人看到,就喊来房东的儿子一起来送。大月亮地儿,没有一丝风,隆冬季节难有这样的暖和天。他们边走边唠,越走身上越热乎。不知不觉走了快十多里地,一直送到刘琴的宿舍。 刘琴说:“让你送了这么远,谢谢你们。” 郭光辉说:“有几个测量用的标杆还在前面,正好取回去,明天就不用来了。” 刘琴说:“你们也早点回去,黑灯瞎火的。” 郭光辉说:“我们送你到宿舍门口。” 刘琴说:“不用了。” 突然前面的黑暗中出现几个人影。 前面的人问:“是刘琴吗?” 刘琴忙答:“是我,张铁军。” 郭光辉说:“是你们青年点的人来接你了。”刘琴说:“是张铁军他们。” 郭光辉说:“那我们就回去了,再见。”说着就往回走。 张铁军来到她跟前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刘琴说:“要办的事多呗,多说了几句话,没感到咋的天就黑成这样。” 张铁军看着两个离去的黑影问:“那俩人是谁?” 刘琴说:“指挥部的郭技术员和他的房东。” 张铁军没说什么,冲着黑暗之中看了半天。没一会那两个黑影就不见了。 战丽说:“别傻站着了,赶紧回去吧。” 原来,天黑了刘琴还没回来,战丽心里惦记,就去找张铁军。张铁军二话没说,带着几个人来接刘琴。见着刘琴的时候心里热乎乎的,不知为什么看着那两个黑影马上又酸溜溜的。 刘琴说:“谢谢你们了,这么远来接我。” 张铁军说:“以后出门办事早点回来,别让大家跟你操心。” 那口气像似老者叮嘱不听话的孩子。谁都听得出来,严厉之中蕴涵着千般疼爱。 大伙正干得热火朝天,李支书从公社开会回来,脸阴沉沉的告诉张铁军和刘琴:“把人都撤回来吧,别他妈干了”。 张铁军纳闷,不知李支书的火气从何而来。 张铁军小心翼翼问:“劳动比赛不进行了?” 李支书说:“停摆了,没那八出戏了,改朝换代了,还比什么赛。” 张铁军说:“咱们白搭功夫啦。” 李支书说:“没抓你个反面典型就不错了。” 大伙都感到奇怪,估计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张铁军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但见李支书眉毛拧成疙瘩,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就没敢吱声。李支书躺在炕上不说话,只是吧达吧达的抽烟。大火都很知趣,没人敢上前搭茬。 晚上李支书叹着气告诉大家:“马书记让上面批判了,说他只抓修渠,不突出政治,不抓革命,是在搞资本主义。咳——他靠边站了,说是在公社影响太坏,要调到县里去另行安排。由王副书记接他的班了,后天全工地要开大会,要调整革命的大方向。” 大会场在山坡上,主席台居高临下,谁都可以看见主席台正中的王书记。按老套路——五洲震荡风雷击——开会前先喊了一阵口号,搞得火药味很浓。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坚决拥护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口号声此起彼伏,像林涛,像海浪,在工地上空回荡。之后是王书记讲话。 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抓革命,促生产,’可是我们只抓生产不抓革命。结果是只抓了修渠,却忘了阶级斗争,偏离了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如果任其发展下去是很危险的,要犯路线错误的,资本主义是要复辟的,红旗就要倒下,人头就要落地,社会主义江山就要变色”。他显然是在否认马书记,批判马书记,给马书记扣大帽子。 他继续讲:“我不愿看到自己的同志犯路线错误,特别是过去为革命做过很大贡献老同志。我们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特别是青年一代。我在这里要特别提一下知识青年问题。我们的知识青年是希望的所在,‘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好象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不要麻痹大意,阶级斗争就发生在你们身边。” 王书记曾当过小学老师,肚子里有墨水,很善于讲话。抑扬顿挫掌握的很好,鼓动性、煽动性很强。但李支书听得有些烦,心里堵得发慌。可是又不好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就硬着头皮听下去。说到知识青年,他的音调提高了许多。 “你们是毛主席派来的,是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炼红心的,在这里是打有作为的。你们在改变客观世界的同时,也要不断改变自己的主观世界。你们要留意身边的事,你们身边就有阶级斗争。前些日子西沟村创造了用柳条坝挡水的先进经验,再次证明了人民群众是大自然的主人,人民群众推动着地球在转动,人民创造了一切,群众是真正英雄,事实雄辩地证明了人定胜天的真理。但是,我们有的人和无产阶级唱反调,说我们的群众和李冰一样伟大,说柳条挡水坝和都江堰一样伟大。李冰是什么人?是封建帝王将相,他怎么能和我们无产阶级革命群众相提并论呢?” 大伙都明白他说的是郭技术员。有人为他惋惜,也有人为他捏着一把汗。特别是刘琴,她就不明白王书记说郭光辉和无产阶级唱反调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扣那么大的帽子。 王书记继续讲:“这个人太年轻,所以我不点他的名字。但我告诉你们,他家是地主,出身不好,他的思想是资产阶级的,和无产阶级思想格格不入。” 台下一片哗然: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当技术员? 看着大伙议论纷纷,情绪已经被调动起来了,王书记很得意。他觉得就像投下了一枚炸弹,取得了轰动效应。刘琴瞥了一眼远处的郭光辉。他低着头。她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为了让大家消化他的讲话,王书记隔了半分钟才继续讲下去:“他为帝王将相树碑立传,大唱所谓李冰父子的颂歌,其实李冰根本就没有儿子。那是他死后老百姓为他修祠堂时胡编的,无中生有说他有个儿子。为什么要胡说八道呢?因为孔老二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百姓认为他这样的人怎么能没有儿子呢?怎么能背个不孝的恶名呢?就胡编了个儿子。大伙说,这是不是封资修的东西”? 台下回答:“是”。都佩服王书记真有水平。 王书记又问:“应不应该打倒?” 台下群情振奋,回答得此起彼伏,响彻云霄,在山谷中回荡:“应该打倒!——应该打倒!——应该打倒!”。举起的拳头密密麻麻的。放下了又举起来,反反复复,表达着发之内心的愤怒。 但刘琴没有回答,举起的拳头软软绵绵的,放下时很慢,总比别人慢半拍。她认为王书记说得根本不对,郭光辉那么好的人不会搞封资修的东西。 王书记接着说:“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打倒一切的时候,我也不是说要打倒他本人。虽然他是地主出身,但他本人并没有欺压、剥削过老百姓,他还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他这种思想必须好好改造,要脱胎换骨。他是在西沟村犯的错误,就让他到那里进行改造。西沟村小学缺教师,正好找不到人,条件艰苦,他去正合适。李支书你听着,明天他就到你们那报到,你要监督他,改造他”。 李支书冲着台上问:“他是算公办教师,还是民办教师”? “这……这个先不说,看他的表现”。王书记不知怎样回答,心想这个李德惠就是话多。 第二十章 村里原来没小学,孩子上学都到邻村,那有个公社直接管的学校,所以李支书从来没管理过学校。去年上面有新指示,教育体制要革命,小学都下放到生产大队来办,美其名曰让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一帮孩子闹闹哄哄找李支书来上学,可把李支书难坏了,急得好几宿睡不好觉。 他问陈胜:“咋办?孩子不能住露天地。” 陈胜说:“你说咋办就咋办。” 李支书就不愿听这话,但他每次都这么说。没教室,只好把大队部倒出来一头。最难的就是没老师,急得两手攥空拳,大眼瞪小眼,干咬牙没什么好办法。学校刚下放的时候来了两个老师,其中一个当校长。校长岁数大,是民办教师,原来家在邻村,这两天老婆孩子都搬来了。大队给他开工资,听说水平一般,但很安心,工作认真。那个教师是公办,公社开资,吃供应粮。三天两头闹情绪,要调工作,说因为在沟里工作找不到对象。思想有问题,工作就干得吊儿啷当,没几天就调走了。直到现在那个位子还空着,李支书正为这事闹心呢。上面说让他们别着急,早晚得派人去。左等右盼,没想到把有问题的郭光辉派来了。好孩子哪有往庙上舍的?让犯了错误的到西沟来,分明就是甩包袱嘛。李支书心想,这个姓郭的也不是省油的灯,整不好是走了一个猴子来了一个姓孙的。李支书对郭光辉不欢迎,但表面上没说什么。过了几天,李支书在路上碰上校长,顺便问了一下新来的郭老师怎么样。校长很高兴,夸郭老师人不错,课教得也好。 李支书说:“别高兴的太早了,要注意他点,别出大差头。” 刘富在旁边接茬说:“郭老师行,人家那叫知识分子,念大书的,学问多得很,孩子们都说他教得好,谁也比不了。他来咱们大队,算老天有眼,咱们的福份”。 王老四反对他的说法:“看你说的,他有那么厉害?别看他是知识分子,可他比不上知识青年。” 刘富说:“自从知识青年来了以后,看着挺热闹,穿得花花绿绿的,整天闹闹哄哄的,可地没增加一垄,粮没多打一斤。还得手把手教他们,管他们吃,管他们喝,耽误老了事了。” 王老四说:“你说那个不对,他们不是才来两年吗?眼下不是在修渠造田吗?” 刘富说:“人家郭老师教咱的孩子,不用大队开资,白给咱干活,你说知青能比得了吗?” 王老四说:“知识青年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来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郭老师算个啥?” 刘富说:“你少替他们唱高调,知识青年都是些毛孩子,黄嘴丫子还没退尽,知道个啥?还得接受咱们再教育。” 王老四说:“张铁军咋样?一个能顶郭老师好几个。刘琴也比他强,他干活比不上妇女。不信你让他挑两趟土篮子试试,还不累趴架。” 刘富说:“你懂个屁,就会骑着垄沟找豆包,大字认不得一筐。他是教咱们孩子,让咱们孩子有文化,有出息,和挑土篮有屁关系。” 王老四说:“你也不比我强,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姓郭的因为啥到咱这来的?犯错误了,落配了,才到咱这来的。” 刘富说:“啥教犯错误了?那叫上面整他,他不会顺着领导说好话”。 李支书见他俩的杠越抬越大,涉及到上面领导了,马上制止他们:“得、得、得,都别犟了,知识分子和知识青年都差不多,都比咱们有文化,但不一定都是好人,啥事都要一分为二。这可是毛主席说的,不是我瞎编的。” 自从上次大会以后,李支书心里就没痛快过,整天里脸上阴冷冷的,好象全世都得罪他了,看谁都不顺眼。全公社的人心里都明白,马书记不是被调走的,是被整走的。那个王书记心术不正,踩着马书记的肩膀往上走。他比马书记小四岁,当副书记七八年了。他早就想当书记,急的抓耳挠腮,但马书记在前面挡着,他跃不过去,没办法只好将尾巴藏起来眯着。表面上他满脸赤诚,马书记长,马书记短,听从命令,服从指挥,让干啥就干啥,从不走样。实际上他是在干面子活,每天都想让组织,让马书记看到自己在努力工作,看到他的才华。他在卧薪尝胆,四面窥探,等待合适的时机。各村书记都觉得这个人太虚,唱高调时高得没裤裆的懒子坠着能上天,若要夸谁让人听着身上起鸡皮疙瘩,给领导溜起须来让人肉麻。有一年刚入冬,马书记到西沟大队蹲点,没想到会突然降温,就没穿大衣。正开大小队干部会,王书记顶着小清雪来了,脸蛋子冻得通红。那时他还没到公社,是供销社的副主任。他给马书记送大衣来了,还捎带两瓶粮食酒。一般的说,这个事情都是公社管常务的,或者是公社秘书来办,根本显不到他。但他听说了,抢着就来了。 一进门他便当着大伙的面,一本正经地说:“马书记,您的健康关系到全公社的革命工作,您千万不能冻着,您要感冒了我要负责任的”。一副无限忠诚,十分挂念,唯恐有半点失误的样子。 在场的大小队干部都感到不舒服,还形容不出来怎样不舒服,就像嗓子眼卡了一个鱼刺。 一队范队长背后说:“就是会溜须添腚,会来事儿,瞎子闹眼——没治了。这年头,当官的就喜欢这样的。” 李支书和马书记关系不错,觉得应该提醒一下马书记,就借着没人的机会说:“他这样的人多虚呀,不应该在身边转,转多了群众就有想法,降低你的威信,我看着都恶心。” “我说过他,别热情的过了头,过头了就虚伪了。”马书记说。 李支书说:“这样人我见过,他这样过份地热情主要是讨好你,让你感到舒服。再就是给别人看,让周围的人都知道——我,和马书记的关系多么多么好。然后挟天子而令诸侯,仗势欺人。” “有那么严重嘛,别疑神疑鬼的,误解了好同志。”马书记说。 李支书说:“他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这样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李支书越说越直白,马书记有些不爱听,瞪了李支书半天。 马书记说:“什么话到你嘴里就变得难听,小心影响团结。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好赖人我还不知道。” 李支书说:“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 马书记说:“不管怎么说他工作还很得力,很主动,也肯吃苦。他主动到最远的老二队蹲点,一两个月不回一趟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李支书明白,话说到这已经够份了,不能再往下说了。后来发生的事基本都被李支书说中了。王书记五年前是全县的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在全县巡回讲用的时候他认识了同团的杨连江。如今的杨连江已是县委副书记,王副书记三天两头往他家跑,哪次都不空手。杨连江的老婆一见他来就眉开眼笑,时间长了不来就和杨连江埋怨为啥不让他来。杨连江说,你不用急,不过两天准来。杨连江说得还真准,没出两天他果真来了,手里还拎着两只大公鸡,满脸都堆着笑。她对别人说,王书记是杨连江最亲密的革命同志。 王副书记对杨连江说:“当初的时候咱俩平起平坐,现在你是高高在上,我还原地踏步,有机会你得往起拽拽我。” 杨副书记说:“这两年我时刻都在想着你,特别是你嫂子,哪次研究干部都让我想着你,我还能忘了你,就是我忘了,你嫂子也忘不了。” 王副书记心里明白,自己能当上副书记是马书记培养的,当然杨副书记也没少提携。 王副书记说:“哥哥和嫂子的恩情我永远不忘。” 杨副书记说:“这你可说错了,我是看你是个人才,我是代表组织培养你,千万不要感谢某个人。我们身上的担子很重,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王副书记说:“那是,我非常感谢这些年组织的培养教育。” 杨副书记说:“这件事不能急,要等待时机,有合适的时候我向县委推荐你。” 去年秋天杨副书记对王副书记说:“县领导觉得有几个党委书记年龄偏大,暮气沉沉,工作很不得力。他们单纯业务观点,还是五八年大跃进那一套,只讲大干快上,不讲阶级斗争,不能深入巩固文化大革命命的伟大成果。县里要结合整党调整公社领导班子,选拔一批经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洗礼的优秀同志委以重任,担任公社主要领导,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经风雨见世面。政治部考核组就要到你们公社去,你要有个准备,把那个人的问题谈明白,把自己的宏图大略说清楚,引起领导的赏识。常委会上我替你说话,我想你的愿望就达到了。” 说这话不到半个月,马书记就调到县里待分配,王副书记当上了正书记。 马书记临走时王书记假惺惺地说:“你虽然走了,但打了一个好基础,全公社贫下中农都忘不了你做出的巨大贡献。我个人的成长也凝聚着你的心血,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对我的培养。你放心,我一定接好你的班,抓好革命促进生产,巩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带领全公社贫下中农跨进火红的新时代。” 马书记前脚一走,王书记的脸马上就变了。按照王书记的指示,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把修渠指挥部门口的大口号牌都换了。新换上的口号是:“千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以实际行动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等等。还要求各大队都要照样子把口号牌重新竖起来,最少不得低于五条。 李书记私下对陈胜和张铁军说:“你瞅瞅,你瞅惆,新官上任三把火,小心燎了腚。换口号有个屁用,换口号就能把水渠换出来?还不得一镐一镐地刨,一筐一筐地挑,一车一车地拉。让他们整去,咱们看看再说”。 张铁军说:“咱们还是把标语口号竖起来吧,也费不了多大的事,免得上面批评”。 李支书说:“竖那玩艺没啥用,全是走形式,白花钱,耽误工,我看着来气。” “不竖也过不了关呐,这两天就要检查了”。张铁军很着急。 李支书说:“谁也别急,我有办法。” 李支书非常诡秘地告诉张铁军如何……,这么……。张铁军听完很惊讶,又无可奈何。原来李支书了解好了,王书记要来必然从南面开始检查,检查到我们这需要两天。到检查咱们的时候,咱们提前趁天黑把南面检查过的牌子借来,往那一插,鬼也看不出来。这个事就交给王老四,一个村就借一条,借多了人那边出现太大空当也不行,谁要不借咱就不让王老四去帮他炒炸药。王老四和各村有交情,没一个不借的。到了那一天,王书记果然打南边来检查了。他披着军大衣,站在山坡上,眺望几十里长龙般的工地,指指点点,谈笑风生。几个副手们簇拥其后——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言谈语笑,举手投足极尽大领导之派头——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李书记悄悄对张铁军说:“看见没有?远看一大帮,近看没正装。” 第二十一章 王书记对西沟竖在工地上的标语很满意,很高兴。他认为在这项工作上,西沟大队干得最棒,当即就表扬了李支书,后来在公开场合表扬了好几次,他说给李支书记个红点。他说李支书落实公社党委指示最坚决,不走样,是各村支部书记的榜样。其实西沟并没有他夸的那么好,这一点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但是他必须这么说,必须大张旗鼓的表扬李德惠。他刚当上书记,最需要的是平稳过度,不求大红大紫,但也不能鼓包,让县领导看到我的统帅才能。李德惠是转业军人,支部书记中的头,敢作敢为,他的影响非同小可,必须先把他稳住。过去他有时候不把我这个副书记放在眼里,现在我从大处着眼,不和他计较那些。我表扬他,给足了他面子,剩下的就是他低头拉车了。如果他继续不听摆弄,再寻找一个适当的时机收拾他。 一分钱没花,神机妙算,略施小计,就把王书记的难题解决了。李支书满脸喜色,对自己瞒天过海的杰作很得意。 他神采飞扬地对张铁军他们说:“怎么样?啥事都要用脑子,记住了要用脑子。这脑袋不仅是吃饭喘气的,还要用它想问题,想绝招。诸葛亮为什么让人佩服?他就会用脑子,草船借箭,空成计,那脑袋让他用绝了。但不能常用,常用容易露馅儿。我也不是想骗领导,傻子才那么干,得罪了领导没你的好果子吃。有时候被逼无奈,不得不采取点斜门歪道,但你们不能用这些损招来对付我。你们要是唬弄我,我可对你们不客气。猫是老虎的师傅,但猫留了一手——没交它上树。你们还年轻,翅膀还没硬,要学着做实在人,领导叫一号拉一号”。 张铁军对李支书很服气,觉得他脑袋很有智慧,佩服他的工作能力。就是觉得他不能这样对待上级领导,这件事不能说李支书做的对。 刘琴对张铁军说:“你跟李支书学着点,咱们青年点将来就靠你了。” 张铁军说:“怎么学?不像上课,还有书。” 刘琴说:“按毛主席说的,在实践中学,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咱们青年点将来最有前途的就是你,。” 张铁军说:“怎么见得?” 刘琴说:“自己有能力,组织很信任,那还能错?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器重你。” 张铁军问:“谁是关键人物?” 刘琴说:“李支书呗,还能有谁?他特别喜欢你,可能是在培养你当他的接班人。” 张铁军说:“他的接班人是陈胜,多少年了,人家是大队长。” 刘琴说:“陈胜不行,没什么工作韬略,很多事都整不明白,上来一阵吹胡子瞪眼,群众威信太低。李书记的心里很清楚,对他也不是太信任。” 张铁军说:“我看李书记很器重你,相信你。” 刘琴说:不对!很器重,很相信的是你,啥重要的事都交给你。” 张铁军说:“他要是器重我,为什么不让我入党,而让你入?” 刘琴说:“那是专门考验你,看你能不能经受住考验。你要是情绪消沉,有思想问题,那就是经不住考验。” 张铁军说:“我没问题,经得住考验。入了党我好好干,不让我入我更好好干。” 刘琴说:“那就好,我早就想提醒你,看来我是多操心了。” 张铁军说:“你是党员,你得及时帮助我。将来我要入党还要你来当介绍人呢。” 刘琴说:“那没问题。你准能有大作为,我会看,保准错不了。” 张铁军说:“有啥大作为,能把咱青年点的事办好就够我干的。” 刘琴说:“就怕你以后官当大了,脾气长了,脱离群众,不认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了。” 张铁军说:“你啥时还学会步枪上刺刀——连讽(锋)刺带打击了。” 刘琴说:“就是拿你不外,给你提个醒。” 张铁军说:“你这个提前量太提前了吧?” 刘琴说:“提前点好,比晚了强。” 渠道全通了,只剩下一些收尾的散碎活,工程还有两天就要结束了。活不紧人就懒,早早收工往回溜达,准备吃晚饭。吃完饭往热炕上一躺,那是真舒坦。突然东边长发村的工地呼通呼通响了两炮,吸引着人们回过头朝那个方向张望。炮声很沉闷,腾起黑黄色的烟柱冲向高空,然后散开,飘在林子顶上,久久没有散去。大伙都觉得不正常,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别出什么事?因为离放炮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大伙仍然沿着小路往回走,闻到空气中有股硝烟的味道。 刚端起饭碗,长发村的社员来报告:“王老四出事了!人已经不行了!” 李支书噌地站起来,大声问:“怎么了?你听谁说的”? 那个社员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拖……拖拉机拉……拉着人都往公社医院去了,脑袋砸……砸塌了”。 大家顾不上吃饭,套上马爬犁就往公社跑。张铁军心里焦急,使劲打着马飞奔。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了,王老四当时就没了呼吸。完全是一场人为的事故,王老四死的很冤:看着工程要结束了,那个大队的那几个人想把山坡上的卧牛石崩开,工程结束时顺便拉回去盖房子打地基用。工地上本来已经没人了,等导火线点着了,他们才看到王老四和几个人从对面山坡后迈着方步走过来。他们拼命地喊“别过来!”,“快爬下!”听到喊声王老四他们想跑开已经来不及了,马上躲藏在大树和土坎后面。和王老四并肩走的是一个十七八的孩子,王老四在卧倒的同时把他也推到土坎后面。轰隆一声,震耳欲聋,别人都没咋地,唯独他被一块花岗岩打碎了后脑袋。 上午还欢蹦乱跳的王老四,现在却躺在冰凉的太平间里。大家拥到尸体旁千呼万唤,但一切努力都是没有意义的。 不知谁问了句:“放炮那几个小子呢?找他们算帐去。” 张铁军说:“走!找他们算帐去。” 一呼百应,群情激奋,烈火熊熊,弥漫着悲痛的太平间里又增添了复仇的愤怒。如果这时候那几个小子在跟前,非出人命不可。 李支书大喊一声:“都给我站住!谁也不许动!” 大家停下脚步,瞪着眼睛看着李支书。 李支书继续说:“你们想干啥?想打人家去?胡闹。都在这老实待着,有公社,有领导,用不着你们乱喊乱叫。他们是敌人吗?他们也不是故意的。你们把人家打坏了,就把事情搞遭了,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让李支书教导一番,大伙都冷静下来。多数人都原地不动,李支书带着张铁军几个人去公社。在公安员办公室,那几个闯祸的人正心惊胆颤地蹲在墙角里。见西沟的人来了齐刷刷跪在地上拱手做揖,连连陪罪,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李支书冷冷地说:“人死不能复活,再承担责任又有什么用。我恨不得抽你们的筋,扒你们的皮,让你们偿命。” 那几个人惊恐万状,有两个人咧开嘴哭起来。公安员把李支书他们叫到另一个屋子,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在清理遗物时,发现了张铁军的那块手表,是用一条手绢精心包着的。自从上次被划坏了表蒙子,他就再没带过,每天就用手绢包着,用的时候戴上,不用了再包上。 李支书把手绢和表递给铁军:“还给你吧,留个念性。” 张铁军颤抖着手接过表,禁不住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表还在嘀嘀嗒嗒的走着,可王老四却人去灯灭,死不复生。睹物思人,万分悲痛充满人们的胸中。西沟来了不少的人,男女老幼掺携着哭成一片。 关键的时候还是李支书头脑冷静,没有因为汪洋般的悲痛而慌乱。 李支书又去找那几个放炮的人,见周围没外人,命令似的说:“你们就说是为公家施工放炮,谁问都不准说是自己盖房子崩石头,说错了我整死你们,说对了你们的罪也轻,听着没有?” 那几个人六神无主,磕头作揖地说你说咋办就咋办,让我们替他死都行。 王书记听说死了人火冒三丈,特别是事故发生在西沟,令王书记格外恼火。他心想,我刚当书记就出了这样的事,这是给我添了窝囊,给我制造了麻烦,让我在全公社人面前,在上级领导面前没法交待。他也知道不可能是有人故意和他做对,但有时总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和他对着干。特别是他当书记以后,有那么一批人嘴上总是挂着马书记,背后议论说王书记照马书记那是隔着玻璃亲嘴——差一层。尤其是几个年龄大的村书记,老猪腰子太正,工作起来推一推动一动,你不推他就不动。王书记正在寻找机会想好好整治整治,正好借这次死人,先杀李德惠一个下马威。王书记也不是想往死里整,他的目的是要顺我着昌,逆我者亡,给那些村头头们看看。这些村干部,一个个滑得很,要想制服他们必须抓住他们的小辫子,时不时拽一拽,让他们感到疼,他们就听你的。调查组的人手持上方宝剑来势汹汹,工作起来一环扣一环,十分严肃认真。被调查的人都按李支书的要求,一口咬定是修渠崩石头,但调查组还是了解到了蛛丝马迹,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原因是那些闯祸的人太紧张,有的说崩石头是修坝,有的说是修闸门。调查组感到,现在动不了水泥,既修不了坝,也修不了闸门,可能有人撒谎。李支书出来进去的,那几个人好像都看他的眼色行事。因为涉及李支书,调查组不好定论,忙汇报给王书记。王书记指示调查组连夜重查,对做伪证,说假话的严惩不怠。他亲自找李支书谈话,给他戴高帽,说他是老党员,让他说真话。 李支书对王书记说:“事情发生在长发村,死的是我们的人,我们西沟的人都不在场,不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调查我们没有用啊。” 王书记觉得李支书说的在理,就准备让李支书回去。 李支书说:“我有句话要对你说,不知该不该说?” 王书记说:“有话快说,咱老哥俩还客气啥?” 李支书说:“我看就不要再查了,大伙都说是为修河崩石头,那就是为公而死,再查就没意义了。” 王书记说:‘可能有人弄虚作假。” 李支书一副无限忠诚,关怀备至的样子说:“我的王大书记!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刚当书记,要是弄出个死人的事故,怎么说也不是光彩的事,闹不好你还不得受处分。现在都说是为公而死,就是为公而死,何必在追查下去。如果王老四成了烈士,那咱们这就出了英雄了,全公社都光荣,你当书记的不也有成绩嘛。” 尽管王书记对李支书有成见,但听完李支书一席话,佩服之情油然而生。他还问自己:这个老滑头能想到的我为什么就没想到? 王书记问:“听说爆炸时,他把别人推到土坎下面,掩护了别人。” 李支书说:“长发屯的人都这么说。” 王书记说:“就凭这一条就能定为革命烈士。” 李支书说:“那是应该的,他老婆孩子都得感谢你一辈子。” 王书记命令调查组撤回来,连夜开会把王老四定为革命烈士,马上又报到县里。县里派专人来总结王老四的先进事迹,在全县宣传得家喻户晓。追悼会在工地边的山坡上举行,黑压压的人群静静的肃立在雪地上,哀乐低徊,很隆重,很肃穆。县领导参加了,公社王书记亲自念的悼词:“他是为人民利益而死,死的其所,比泰山还重。全体贫下中农,各界革命群众都要向他学习。学习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学习他对党,对人民的赤胆忠心,学习他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敢于冲锋在前的无产阶级的伟大气概。我们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看待这个问题,要一查到底,要查放炮那几个人是什么成份,是地富反坏右的要揪出来斗到底,决不能让王荣海的血白流。”这时候大伙才知道王老四叫王荣海,过去没人叫他的大号。 第二十二章 两天来他老婆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惨不忍睹。“漏”却完全不懂爸爸死了是怎么一回事,在人群里东张西望。王老四毫无生息地躺在那,万万没想到两岁的“漏”这么早就接了户口本。此情此景大伙看着揪心,都想帮老四媳妇分解悲伤,可又怎么能分解得了呢?李支书问她有什么要求,她说要一口好棺材。李支书马上答应,让陈胜连夜准备。李支书问他还有什么要求,她说要把她儿“漏”变成吃供应粮的。李支书没权答应,就往公社请示。公社领导们立刻打电话汇报给县领导,县领导马上就批准了。李支书问还有什么要求,他希望她继续提,提得越多越好,但王老四媳妇说没啥要求了。隔了一宿王老四媳妇又提了个要求,要把棺材上画上金元宝,画上祥云,画上喜鹊,画上莲花座,画上南天门。李支书为难了,过去听说过,但没看谁家画过,找谁画呢?怎么办哪?李支书真的难住了。 李支书用商量的口吻对王老四媳妇说:“那东西没人会画,就算了吧”。 王老四媳妇一听就哭起来:“我不管有没有人会,就全靠你了,你是书记,你还有办不到的事?” 李支书继续耐心劝说:“那都是‘四旧’,封资修,整那东西要受批判的”。 王老四媳妇说:“我不管四旧五旧,我也不明白什么批判不批判,我就是要画,我让他活着没享受的到阴间享受”。说着又哭得天昏地暗。 这下可把李支书难住了。李支书见过画棺材的,那是在土改之前。有钱人家活着风光,死了也讲排场,上县里雇喇叭匠,上棺材铺雇画棺材的。这都是二十来年前的事了,如今上哪找这样的人。李支书心里骂:也不知哪个王八蛋给王老四媳妇支的招,净他妈站着锅台撒尿——乱炝汤。 李支书对王老四媳妇说:“这你可让大叔为难了,你提什么条件都行,就这一条可是真没办法。” 王老四媳妇咧着大嘴说:“你是共产党的书记,都听你的,还能办不到?” 李支书说:“你说的这个实在办不到,共产党的书记也不行。” 王老四媳妇哭着说:“不行啊……不行啊!你能办得到。你不看活的,也得看死的,俺们娘们求你了。” 李支书呆呆地看着老四媳妇黔驴技穷,旁边的人都跟着干着急没办法。有人劝王老四媳妇算了吧,但劝了半天没劝了,她就是认准了,非画不可。 她说:“昨晚王老四托梦给她了,让她办好这件事。那不是画棺材,是盖漂亮房子。王老四在那面等着她,将来她老了就和他殡骨。” 李支书站在一旁抽了一颗又一颗,扔了一地的烟蒂把也还是没办法。 李支书问大队长陈胜:“你说咋整?” 陈胜愁眉苦脸地摇摇头算是回答。李支书把目光扫了一圈,得到的都是无可奈何的目光。要是平日李支书早就没了耐心,但今天他有火不敢发,有苦无处吐。张铁军想起了陈小明会画画,和李支书说是不是让他来试试。 李支书一拍大腿叫道:“还等啥?快把他叫来!” 张铁军让陈小明连夜就画,别耽搁明早出殡。 陈小明吓得脸都白了,哆嗦着说:“我……我……我从来没在棺材上画过”。 李小艳说:“瞅你那两下子,真丢人。王老四把命都献出来了,你还吓得打哆嗦,真没出息”。 张铁军说:“棺材就是几块板子,有什么可怕的?” 陈小明说:“我害怕死人,谁家死人我从来不敢去。” 张铁军说:“你画完了才能装王老四,你画的时候里面没有死人。” 陈小明说:“没死人也不敢画,棺材太吓人,是装死人的。” 李小艳说:“人死了就是死了,怕活人也不能怕死人。这是命令,你画也得画,不画也得画。” 陈小明就要给李小艳跪下了,乞求她:“你就放我一马吧,叫我干什么都行”。 李小艳说:“一个空棺材,没什么可怕的,你画,我陪着你”。 陈小明被逼得没办法,只好答应画。他提着颜料和画笔颤颤惊惊地来到棺材跟前。李小艳和几个男知青始终站在旁边陪着他画。陈小明心里害怕,手心冒汗,抖个不停。李小艳不停地鼓励他,安慰他,帮他配颜料。渐渐地陈小明不那么害怕了,画得很认真,大伙都说画得好。 陈小明边画边说:“我做过很多画画的梦,就没梦到过画棺材。” 李小艳说:“别啰嗦,快点画。” 画上了金元宝,画上了祥云,画上了喜鹊,画上莲花座。王老四媳妇看了很满意,含着泪跪下给陈小明磕头。 王老四媳妇说:“俺替老四谢谢小明兄弟。” 一句话说的陈小明眼泪在眼圈直转,不知怎么回答她。李小艳她们都捂着嘴强憋着,不敢哭出声。 王老四媳妇说:“还没画南天门。” 陈小明、李小艳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南天门是什么样。 陈小明问李支书:“南天门是哪的门?干什么用的?” 李支书说:“按老说法人死了就升天了,升天的时候必须经过南天门,可能就是这个意思,我也说不准”。 陈小明说:“没见过这样的门,实在不知道怎么画。” 张铁军说:“你没看过孙悟空大闹天空的小人书吗,那上面就有玉皇大帝和南天门”。 陈小明还是没想起来什么样,掐着笔干着急,越急越不知道怎么样画。刘琴突然想起郭光辉的《西游记》上面有插图,马上飞跑到宿舍取来。但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南天门,就在那上面选了一个大概像南天门似的古代建筑物,照着葫芦画了一个瓢。陈小明心想,鬼才知道南天门什么样!画完了天都亮了,陈小明觉得尽了一份力,心里平静了许多,也不那么害怕了。李支书找来老四媳妇过目。她围着棺材转了一遭很满意,对陈小明千恩万谢。 往回走的路上李小艳表扬他。她说:“性别还真是男,过去有些男不男女不女”。 他问李小艳:“你胆子可真大?怎么就不害怕?” 李小艳说:“本来就没什么可怕的。” 陈小明说:“别的女生都不如你,吓得躲远远的,真不知道你的胆子这么大。” 李小艳说:“你忘了,我们家都是搞医的,我学过解剖,死尸没什么可怕的”。 陈小明恍然大悟:难怪她不怕死人。 李小艳说:“满足了王老四媳妇的要求,这也算咱俩对王老四的报答。” 听她说起对王老四的报答,陈小明就无地自容,他实在不愿提起那件让他丢人的事。那是他们刚来时,王老四赶着大车拉着他俩去县上拉豆种。陈小明没大任务,就是跑跑达达给王老四帮把手,李小艳要给大伙买一些药和生活用品。吃完午饭刚要往回返,大街上不知什么地方钻出几个小流氓,其中还有两个女的。他们穿着喇叭筒服,头发长长的,冲着李小艳挤眉弄眼。那两个女的受男的指使,非要李小艳和他们看电影去。 李小艳说:“我不认识你,和你们看什么电影?” 女流氓说:“一回生,二回熟,就想和你认识认识,交个朋友,怎么样?姐妹!”说着就要拽着走。 王老四气愤极了,警告他们:“你们不能胡闹,她是知识青年,哈尔滨来的。” 男流氓说:“怪不得长得这么水灵,原来是哈尔滨来的。” 他凑近了上下打亮着李小艳,长满痤疮的鼻子快挨到李小艳脸上了。李小艳好恶心,本能地用力推开他。他后退了一步仍贼眉鼠眼的盯着李小艳,嘻皮笑脸地又往上凑。据说县城有几伙流氓,很嚣张,知识青年曾和打过几次群架。几个青年点互相支援,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在县里震动很大。群众拍手称快,所以现在乌七八遭的人不太敢惹知识青年。王老四以为说是青年点的,就能把他们吓住。没成想他们依仗人多,毫无退意。一个流氓居然毫无顾及地摸李小艳的脸。李小艳拉着陈小明赶紧上了车,极力躲避他们的纠缠。女流氓帮着起轰,在男流氓的鼓动下跳上车往下拽李小艳。 王老四警告他们:“你们不能瞎整,你们要瞎整我可不客气。” 一个小子指着王老四说:“瞅瞅这个屯老二,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模样,也敢在咱们哥几个面前耍大刀。揍他!揍他!。” 王老四心想,这帮兔崽子也不是好惹的,有的是流氓成性,有的是亡命之徒,又在他们家们口,弄不好要吃大亏。他本来也是提高嗓门吓虎吓虎,没成想那几个小子根本不怕。王老四马上换了一副面空,变得和气起来。 王老四说:“哥们!哥们!咱们有话慢慢说。刚才就算我放屁,我给你们赔不是,都是我的不对。” 那几个小子跟本不买他的帐,把他推到一边,说这事跟王老四没关系,让王老四远点玩去。他们七手八脚,硬要把李小艳往车下拽。李小艳尖叫着,死死抓着车箱板不松手,用脚乱踢乱蹬。陈小明蜷缩在车大箱里,抱着头撅着腚,早吓得骨头酥软,魂飞胆破,恨不得地下有个缝钻进去。 王老四热血往头上涌,一腔怒气使他忘了什么叫畏惧,什么叫流氓。 他把棉大衣哗地一脱,抄起大鞭子杀气腾腾地骂道:“王八蛋,兔崽子,老子今天和你们拼了”。 那几个小子愣了一下神,松开李小艳,呼三喝四,一齐奔王老四就来了。他们嗖嗖嗖地从怀里掏出寒光闪闪的菜刀,在王老四面前挥舞着,穷凶极恶地摆出了要玩命的架势。陈小明吓傻了,跪在马车上哭咧咧给人磕头求饶。王老四把大鞭子左轮右甩,啪啪啪……,都打在那几个小子的脖子上,当时就淌出血来了。那几个小子鬼哭狼嚎,什么也顾不得,捂着脖子跳下车。对峙了一会,他们又要往车上跳,企图夺王老四的鞭子。王老四稳了稳神,瞅准为首的那一个,狠狠地就是一鞭子。那小子企图躲闪,但王老四的鞭子太快了,正好打在他左脸蛋子上,带下来一块肉。那鞭稍带着呼哨,啪地在那小子耳边炸响。那小子以为耳朵被打掉了,妈呀一声,带着他那伙人撒腿就跑。 王老四说:“他们不能算完,肯定是找救兵去了,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咱们快点跑啊”。 王老四调过鞭杆子,使劲捅了一下爬在车上发抖的陈小明,招呼李小艳:“抓——住——了!” 王老四大鞭子一甩,鞭稍在空中一声炸响。三匹马耳朵竖直了,亮开蹄子飞奔而去,马铃声哗哗地响得那叫个急。刚出县城,那几个小子果然搬来救兵,七八个人骑着自行车飞似地撵了上来。王老四回过身,打得他们抱着头的,摔到路边沟的,互相撞到一起的,横七八歪的,哇哇乱叫。跑了两里地,他们又呼三喝四,张牙舞爪地追了上来。王老四心想: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往手心吐了几口吐沫,叉开两条腿,把膀子晃开,轮圆了胳膊,使足力气左右开弓狠狠地给他们几鞭子。鞭稍掠过之处就被扫掉一曾皮,他们再也不敢撵了。一口气跑出去十多里地,王老四见那帮小子没追上来,才让马停下来。再看三匹马跑得浑身是汗,热气腾腾,肌肉不停地哆嗦。王老四心疼地了不得,赶紧跳下车牵着马缓步往前走。陈小明吓得头都不敢抬一下,窝在车箱一角打哆嗦。 王老四怒气未消,点划着陈小明说:“你是白活啊!浑身上下没一根骨头,李小艳跟你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妈的白瞎了,就是一个王连举。” 陈小明低着头,恨不得低到裤裆里,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憋了半天苦丧着说:“我……我手无缚鸡之力”。 王老四没听明白陈小明说的啥,抱着鞭子仍然说自己的:“好歹咱也是个爷们儿,都不如小艳,一点不害怕,还得护着你别挨打,人都让你丢尽了,你死了算了。” 李小艳说:“多亏你今天救了我们。” 王老四说:“什么我救了你们,是马救了我们。马要是跑得慢了,他们还不剁了咱们。 王老四也后怕,后来知道那是县上有明的“菜刀队”,打东家骂西家,寻衅滋事,没人敢惹,连公安局也不放在眼里。他们吃了亏不死心,到处打听甩大鞭子的老板子是哪的,但始终也没打听到。从那以后王老四再也没上县上去,也怕再遇上“菜刀队”被认出来吃亏。 第二十三章 李小艳逢人便讲:“王老四!大英雄!够哥们。《烈火金钢》里面有个八路军飞行侦察员肖飞知道不?老四和肖飞不差二样:肖飞后面是鬼子的汽车、摩托和骑兵,王老四后面是拿着菜刀的流氓骑着自行车狂追。肖飞的枪打得那叫准,老四鞭子耍的那叫好,啪!啪!啪!打得那些流氓们屁股尿流,哭爹喊娘。” 刘志坚很遗憾:“如果我在场多好,非打得他们满地找牙,说不准还抓几个俘虏回来。”他是遗憾没在小艳面前露一手。 李支书警告大伙:“谁也不行学王老四,闹不好吃大亏。让他们骂两句,吃点小亏不算什么,退一步就过去了。我年轻时比你们心盛,谁也不怕,那有啥用啊?有力气要用到正地方。” 王老四说:“我也想忍,但他们要拽着李小艳走,这不是熊到家了嘛,哑巴都得说话呀!” 李支书说:“别跟我犟嘴行不行,就你能。我是说县里那些流氓不好惹,但……但咱也不能让人骑着脖子拉屎。” 王老四把嘴闭得严严的,心里想,他是当官的,可不能和他犟。 每当李小艳绘声绘色地讲这一段,陈小明就蔫不悄的窝在一边不吱声。他恨自己胆子为什么这么小,为什么就不能在小艳面前当一回英雄。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挺身而出,就是死了……,死了可不行……我爷爷还给我留下那么些钱呢,我死了不都成别人的了。有时想起这事陈小明还嫉恨王老四——世界上就是因为有他这样的人在,才无情地显得我这么藐小。但是说心里话陈小明还是非常感谢王老四的,毕竟在危急之中救了他和小艳。自那以后李小艳好长时间不理陈小明,觉得陈小明太没劲。他们一疏远就有人当着她的面说陈小明根本配不上你。李小艳说我俩就是知青战友,没别的关系,跟配上配不上有啥联系。 刘志坚听李小艳说和陈小明“没别的关系”,顿时喜出往外。 他对范小虎说:“你看我的,不出一个礼拜,我和她准能好上。” 范小虎说:“除了人高马大,你没叫人喜欢的地方。” 刘志坚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要抓住现在的时机。” 范小虎说:“啥时机?过不了三天她还得和陈小明和好。” 刘志坚说:“我要抢上去,晚了就是别人的了。” 范小虎说:“我担心你黑布溜秋人家看不上你,别瞎费功夫。” 刘志坚说:“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反正一到青年点我就看上她了,经常梦见她。” 刘志坚不听范小虎的好言相劝,急三火四去找李小艳。 他对李小艳说:“以后有啥困难找我,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李小艳这几天心里不高兴,见什么都烦心。见刘志坚天天来献殷勤,心里更烦了。 她皱着眉头说:“别烦我,我啥困难没有,一边玩去。” 下雨天是大伙欢呼、盼望的日子,相当于老师不留作业。可以不上地干活,知青们高兴的称之为雨休。雨休也不能闲着,队长安排扒线麻,任务是每人二斤半,扒不晚不能吃饭。要让齐桂香、二丫蛋他们干,就是小菜一碟,连说带笑半天就完成了。但知青们干起来就很吃力,刘琴扒得算快的也得干大半天。李小艳最讨厌扒线麻,那味道打鼻子,令人作呕。还有就是戴手套干不了活,只能光着手扒,把手都磨坏了。她心里干着急没办法,硬着头皮跟着扒。刘志坚看到机会来了,使足了劲拼命干,扒出来半斤多就偷偷塞给李小艳。李小艳有心拒绝,但实在没有勇气。一连无六次,队长收麻的时候,李小艳就把自己扒的和刘志坚扒的都拿去上秤约。队长夸李小艳有进步,保质保量的完成了任务。大伙都知道是刘志坚在帮着李小艳,但都偷着乐,没人去揭穿。刘志坚在旁边高兴,盼望下一个雨天快点来。李小艳觉得欠刘志坚的人情,主动帮着他洗衣服。 有人问:“给刘志坚洗衣服,不给陈小明洗了?” 李小艳说:“都是知青战友,谁需要给谁洗。” 李小艳刚说完,呼拉拉围上来一大帮男生,都声称非常非常需要李小艳帮着洗衣服。 李小艳调侃地说:“你们别着急,等我有时间一个一个给你们洗。” 李小艳虽然给刘志坚洗了衣服,但还觉得欠他的。趁没人的时候,她把自己的细粮票给了刘志坚八斤。李小艳告诉刘志坚不许和别人说,但刘志坚憋不住,转身就告诉了范小虎。 刘志坚说:“看见没有,细粮票都给我了,不是一般关系。” 范小虎问李小艳:“还有没有细粮了,哥们也没细粮票了。” 李小艳去质问刘志坚:“为什么告诉范小虎?” 刘志坚说:“他是我哥们。” 李小艳假装生气地说:“我再也不理你了。” 又下雨了,又要雨休,刘志坚又把扒好的线麻塞给李小艳。李小艳说什么也不要,弄得刘志坚很没面子。陈小明见刘志坚经常往李小艳那跑,心里万分焦急。几乎天天找李小艳检讨,下了一万个保证今后决不做胆小鬼。俗话说得好:贞洁怕烈女,烈女怕馋狼。李小艳经不住陈小明软缠硬磨,俩人又渐渐热乎起来。 老天爷也为王老四而悲痛,云黑乎乎的,天阴森森的,风夹带着清雪纷纷扬扬,呜呜咽咽。出殡的时候大队干部,很多社员和知青都去了。看着王老四媳妇极度悲伤的样子,看着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大伙的心里像刀绞一样。刘琴、战丽开始还反复劝王老四媳妇要保重,不要哭坏了身体。但到了起灵的时候,悲痛互相感染,哭声像山洪爆发般撼动着人们的心魄。她们自己也控制不住了,和王老四媳妇一起失声痛哭。按照风俗出殡的时候妇女是不准上墓地的,她们和王老四媳妇目送着王老四的灵柩被老少爷们抬着,簇拥着向北山走去。全村的爷们都来送王老四最后一程,送葬队伍有二里多地。李支书不让知青们抬,本村未结婚的生牤子们也没有抬的。老辈人迷信说“死沉死沉的”,年轻人上去容易压坏了腰。张铁军和刘志坚、范小虎、牛新城他们非要抬,谁也劝不住。 李支书就嘱咐:“走不远就换人,勤倒腾点,别压坏了。 “漏”被他大爷抱着来到墓地,按照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添了第一锹土。众人挥起锹,不一会人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座新坟,它标志着革命烈士王老四彻底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那是一个冰冷、寂静、黑暗的世界,只有到了春暖花开,森林重新披上绿色的时候,那里才能听到蝈蝈不停的聒噪。 三天圆坟的时候男男女女来了不少的人。 张铁军对着地下的老四低沉地说:“老四哥哥,咱们在一起没处够啊,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还有很多事没来的及办。但你放心,你想的啥我们明白,我们一定尽最大的努力照顾好大嫂和你的孩子,特别是‘漏’,我们保证冻不着他,饿不着他,帮你抚育成人。” 张铁军把那块表摘了下来,递给王老四媳妇。 张铁军神情凝重地对王老四媳妇说:“我俩是好朋友,大哥活着时喜欢这块表,带着这块表为修渠立下了汗马功劳。我曾想把这块表送给他,现在是不可能了,但我想请您把这块表保管好,等‘漏’长大了送给他,让孩子也知道我们哥俩的友谊。” 三天来,张铁军怎么也不相信活蹦乱跳的王老四就这么没了。他是进山了,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去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山。他可能是去为“漏”抓蝈蝈。那儿的蝈蝈很多很多,吵得王老四的脑袋乱了套,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也可能去找他的羊,满山遍野地追赶着羊群,不停地呼唤着羊儿,嗓子都喊哑了。他太累了,找了一个开满蒲公英花的山坡睡着了。蒲公英的黄色花朵连成一片,衬在绿色的山坡上,煞是好看。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一边玩耍,一边在劳作。它们还不知道,在玩耍和劳作的时候,帮助很多植物传递了花粉,促进了它们的繁殖。说不定哪一天王老四睡醒了,揉揉眼睛,拎着蝈蝈,赶着羊群就溜溜达达地回来了。他首先大大咧咧地出现在山坡上,老远就喊他的儿子“漏”。“漏”喊着爸爸跑上去,一头扎进王老四的怀里。王老四死时眼睛半睁着,李支书给他捏了两下才闭上了。 李支书说:“王老四有很多事还没办,他不愿意走啊!最让他遗憾的是“漏”还不会说话,他还没听儿子叫声爸”。 张铁军想王老四的时候就把这块表掏出来看看。有时他感到这块表热乎乎的,似乎是王老四的体温还没有散尽。半夜里睡不着把表放到耳朵上,嘀嘀达达的,像似听到王老四的心脏在跳动。闭上眼睛就会看见王老四的影子,听他绘声绘色地讲那些让年轻人神不守舍,青春燥动的荤故事。老四媳妇见张铁军送他表,热泪盈眶,万分感动,但又挺难为情,不知是接好还是不接好。此情此景令大家非常感动,都不知说什么好。 李支书动情地说:“老四媳妇,接着吧,那是铁军一片心。我这块表是团长的团长牺牲时的遗物,团长一直很珍惜。我回来时首长把他给了我,鼓励我回家后好好干,别给部队丢人。我明白他是奖励我当年冲锋号吹得好,也含着战友的友情,也是对我的鞭策,让我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忘自己是共产党员。这块表意义更大,等‘漏’长大了,你要告诉他这块表的来历,教育他长大成人。” 王老四媳妇收下表,张铁军几天来的悲伤心情好像缓解了一些,感觉就像做完了人生的一件大事。半个月过去了张铁军对王老四的离去仍难以释怀,他仍不相信老四就这样走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回来。那是大活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镇静下来他真切地感到,王老四确实走了,天上突降的横祸太残酷了,他的人生就这么简单的结束了。简单的就像山中被风追逐的云,你还没看清它从那里来,它已经在那一端消失了。每当路过王老四长眠的地方,他或驻足凝视,或围着坟墓转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王老四的墓背靠着大森林,那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也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可是现在,冰未化,雪未融,他一个人在这里会很清冷的。他的脚下不远处有一条路,一年多以前张铁军就是在这条路上押送着他去公社的学习班。 郭光辉现在是大名鼎鼎的小学老师,也在祭奠的人堆里站着。他对王老四最初的印象,就是记得炒炸药的那小子叫王老四。逝者如斯,他在心里默默地哀悼着王老四。虽然他从水利局到工地晚了几天,但王老四是“编外”指挥部成员,特别是王老四创造的柳条简易坝挡水,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出殡那天他给老四写了一幅挽联:老四炒炸药为西沟帮邻村甘做开路先锋英名永存;荣海做水坝赶工期保质量愿当革命黄牛功德在天。 过了一个月,李支书见到他才夸他:“王老四的挽联写得好,我就是这个意思,就是不会写。你今后在这好好干,全大队贫下中农不会亏待你。” 就是从那时开时,李支书认为郭老师这人不错,见着了就问寒问暖。 李支书说:“有什么困难和我说,我帮你解决”。 郭光辉说:“没什么困难,都挺好的。” 李支书把声音降低,很亲近的说:“全屯姑娘你随便挑,相中了告诉我,我给你保媒,就怕大姑娘相中了你,你相不中人家。都说老师是‘臭老九’,那是在城市里,我们着缺着呢,稀罕还稀罕不过来哪,一年到头都是香饽饽。” 隔了一断时间,王书记觉得王老四那件不能算完,王老四不能白死,血债要用血来还,就是不枪毙那几个小子,也要把他们整到笆篱里去。按照王书记的指示要搞好这次事故的调查,要和新形势下的阶级斗争新表现联系起来,揪出幕后的黑手扩大战果。具体负责调查的还是公社公安特派员。他带着几个人把炸石头那几个人的祖宗八辈查了个遍,结果都是贫下中农,没发现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没抓住幕后的黑手。他不甘心,把全村的人都集合起来,发动人民战争揭发这几个小子的问题。可是折腾好几天一无所获,急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嘴起泡,尿黄溺,也没弄出个大头小尾来。 李支书听说了,特意带着张铁军拎两瓶高梁酒,跑去长发屯看望公安特派员。 公安特派员说:“你来了我压力就更大了。” 李支书说:“我来是给你减压的,我看这事就算了,他们也不是故意的,和阶级斗争没关系,你们就撤回去算了。” 公安特派员面露难色:“王书记说了,一定要把幕后的黑手抓出来,掌握阶级斗争的主动权,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李书记说:“哪那么多黑手,都是贫下中农,在折腾也揪不出什么阶级敌人”。 李支书明白,公安特派员也是奉命行事,他也很为难。 第二十四章 一连好几天,白天黑夜开连轴会。对全屯的地富反坏右进行批斗,让那几个小子天天陪绑,给他们施加压力,逼迫他们交待问题。不仅开批斗会,还要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的伟大理论,分析新形势下阶级斗争新动向。大会小会,一个会接一个会,不仅搞得阶级敌人们心寒胆颤,也开得大小队干部和社员们筋疲力尽,那几个闯祸的小子更是身心疲惫,慌慌不可终日。但是,他们没一个承认自己是幕后黑手的。公安特派员看实在揪不出幕后的黑手,就想了一个损招。他说了,王老四就是你们炸死的,幕后黑手就在你们几个当中。他让炸石头那几个社员抓阄儿,谁抓住了“是”谁就得承认是幕后黑手,谁就得去蹲笆篱子。那几个社员开始不干,可不干又不行,全屯陪着不得安宁。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哭几赖尿地答应。公安特派员把写着“是”的纸条放在帽兜里,让他们几个蒙上眼睛摸。一个姓张的社员倒霉,伸手就摸中了,当时就抱头痛哭。他想反悔,但已经晚了。民兵们把他五花大绑看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带到公社,接着就送到县上去蹲笆篱子。听说抓住了幕后黑手,王书记龙颜大悦。 王书记说:“我就说这里面肯定有目后黑手,怎么那么巧,要完工了炸死了王老四,他们是想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这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事实证明阶级斗争必须天天讲,月月讲。王老四虽然死了,但没有白死,能揪出了暗藏的阶级敌人,是我们的最大胜利。” 王书记当然不知道抓阄的事,认为公安特派员破案神速,工作能力强,在全公社表扬了一次又一次。 郭光辉和校长一共教三十多个学生,分大小两个班,小班是一二三年级,大班是四五年级。郭光辉是大班的班主任,教十一个学生。这是校长高风亮节,自知之明,觉得他是大学毕业,应该教高年级,只好委屈自己教低年级。大班开设了政治、语文、算数和农业,每天都有体育课。冬天的体育课一般是到山上去,因为出门就是山。可以用爬犁,也可以什么也不用,自己坐着自己的屁股飞快地从山上滑下来,这是同学们最爱上的课。郭光辉参与其中,可以忘我地欢乐,和同学一样把脸冻得通红,浑身都出汗。还有的时候是捡烧柴,这时的体育课一般要半天。到了夏天男生洗澡,钓鱼,女生自由活动,回家也可以。因为河比较小,因为不是游泳,所以叫洗澡。汛期时水大,水都平槽了,这时必须把孩子看住,绝对不可以让孩子下河。钓鱼是郭光辉和全班八个男同学的集体项目,既上了课,又能获得征服狡猾的鱼儿的成就感。还有在河边烧鱼吃,不仅吃着喷香,还有无比的欢乐。这一切不是郭光辉创造的,自从上面把学校下放到大队来办,各个学校基本都这样。郭光辉刚来时觉得很可笑,校长说这叫贫下中农办学,文化大革命的创早。校长拿一熟鸡蛋往桌上一摔——立住了。校长说,砸碎修正主义旧学校,建设贫下中农欢迎的新学校,这叫不破不立,立在其中。开始郭光辉觉得农业课不好教,因为不是他学过的专业,又在城市长大,实在不知道怎样教。 校长告诉他:“农业课可以请贫下中农来讲,你讲理论就行了。” 郭光辉越发糊涂,问校长:“什么理论,有教课书吗?” “没有教课书,很简单,就学习农业‘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校长背得滚瓜烂熟。 郭光辉就照着葫芦画瓢,结合报纸上学大寨的经验材料,老庄稼把式讲的经验,现学现卖认真地讲每一节课。学生们爱听他讲课,社员都认为郭老师不错。文教局的领导听说新来的老师不错,也派人来听课,认为非常不错。李支书心想,这不是什么好事,西沟水浅,整不好养不住他这条大鱼。为了不让郭老师飞了,他采取了两个措施,一是搞封锁,不让外人再来听课。二是琢磨着给郭老师介绍对象栓住他。 这些天李支书就在心里拿磨,谁家的姑娘和郭老师般配呢?这些年李支书喜酒没少喝,但保媒的事从来没干过,所以脑筋费了好几天,也没想出好主意,憋得怪难受的。想来想去他想起曲满富媳妇赵金芝,她常给年轻人介绍对象,有这方面的经验。 自从出了那年的事,李支书有多少年没去曲满富家,俩人见了面处处都感到别扭。过五过六想起来就觉得对不起满富,也对不起赵金芝,也对不起自己。一个屯子住着,又都是党员,常在一起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想躲都躲不开,时间长了尴尬的日子慢慢悠悠地就过去了。那一年曲满富儿子结婚,李支书很为难,不知道是去好还是不去好。按理说全屯无论谁家办红白事,李支书都必到场。一来体现共产党关心群众,二来给主人壮门面。但这次很特殊,曲家的门槛像座山,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挡在门外,他总觉得没有力气跃过去。最后他决定不去,编瞎话说公社要来客人,让老婆代表他去。老婆知道为什么,撅着嘴也不愿去。李支书把眼一瞪,老婆只好硬着头皮去。大伙知道李支书为什么没露面,都喝酒吃菜不提这个茬。没想到娘家人挑理,嫌上菜时上了炒鸡蛋,分明是让娘家人滚蛋的意思。本来都是一个屯的,没什么大矛盾,只因为女方要自行车,曲满富手头紧没给买,答应以后再补上。娘家人就觉得被老曲家耍了,不拿娘家当回事,始终憋着一肚子气。双方的七大姑八大姨骂成一团,大队长陈胜怎么劝也不行,看那架式非动手打起来不可。曲大娘气得晕了过去,曲满富急得像磨道的驴直转圈。陈胜飞跑去找李支书,呼哧带喘地说了经过。他毫未犹豫,马上赶到老曲家,厉声训斥当事的双方,各打五十大板。一鸟入林,百鸟压音,双方偃旗息鼓都不放声了。 李支书招呼道:“婆家的、娘家的都把杯举起来,给我干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干、干、干!”李支书的面子大,没有敢不干的。 李支书没有走的意思,一屁股坐下来一起喝喜酒。曲满富老两口,娘家来送亲的人赶紧来敬酒,感谢李书记大驾光临,才使整个婚礼得以平安。从此僵持的局面打开了,他也不太打憷去曲满富家了,有事的时候该去就去。 吃完了晚饭天还大亮着,他溜溜达达去曲满富家。年轻的都叫她曲大娘,年龄大的都叫她老曲婆。所以,还没进门他就喊:“老曲婆在家吗?” 他这一声是给别听的,也是打消自己的顾虑。他要让曲满富和左邻右舍知道,我是正大光明来的。李支书深知,人言可畏,吐沫星子能淹死人,他不能再犯那个错误。曲满富两口子听到动静忙迎到门口,掀开门帘把李支书让进里屋。曲满富把烟笸箩递过去,让李支书卷上,就要忙别的事去。 李支书叫住他:“别走,这事重要,你也参谋参谋。”李支书就说给郭老师介绍对象的事。 “这事我可不中”。曲满富起身上屋外忙他的去了。 曲大娘说:“人家是城里人,能相中咱屯里姑娘?难办。” 李支书说:“搞对象这事就是王八瞅绿豆,就看有没有缘分”。 “别人看着行,自己就是相不中,谁也没有招”。曲大娘说。 “别人都看着不行,人家俩人就好得谁也拦不住”。李支书说。 曲大娘说:“郭老师是哈尔滨人,念大学的,咱屯的姑娘肯定不行。” 李支书说:“别看他是城里人,念过大书,但是他正在走麦城,臭老九不吃香。” 曲大娘说:“别管吃香不吃香,人家挣现钱,吃供应粮,眼框肯定高。” 李支书问:“照你这么说就没法子了?” 曲大娘说:“知青还差不多,都是城里来的。” 李支书一拍脑门:“可不是咋的,我咋把这茬给忘了,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曲大娘说:“知青们舍家撇业的,找个对象成个家不是很好吗。” 李支书问:“知青里谁能行?” 曲大娘寻思半天说:“挑最好的就是刘琴行。” 李支书摇着头说 :“不行,不行,都说刘琴正和张铁军有意思呢,别瞎整,整出事找挨骂” 曲大娘说:“我看他俩难成,张铁军挺热乎,刘琴好像不太搭拢。不是一家人,难进一家门。” 李支书说:“你是孙悟空,钻铁扇公主肚子里了,你知道年轻人想的啥?” 曲大娘说:“反正别人配不上郭老师,只能是刘琴差不多。” 李支书说:“刘琴这事肯定不行,你可别乱点鸳鸯谱,到此打住再别提,小心风大煽了舌头。” 俩人唠了半天,从屯里的姑娘想到知青的姑娘,提了几个又都觉着不行。临走时李支书告诉曲大娘再好好琢磨琢磨,一定把这个事办好。 俗话说得好: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从修渠工地回来,食堂管理员就和张铁军汇报说,再有三个月就没买粮钱了。张铁军好象没有太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管理员说得很认真,他却心不在焉地应着。他正想着王老四孩子上学的事,要买书包,要花钱。 管理员见他还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有些急:“我告诉你,再有三个月就揭不开锅了。” 张铁军过去听说过“揭不开锅”这个词,是在电影里,小说里,在忆苦思甜的大会上,那是万恶的旧社会,现实中还没遇到过。看着管理员着急的表情,细品“揭不开锅”,他的心里打了个冷颤。知青们虽然是农业户口,但按国家规定吃供应粮。管理员一两个月就去公社领一回粮,领粮要花现钱,欠帐是绝不可以的。由于工分日值低,干一天常常就挣几毛钱,所以知青们从来那天起到现在,就没挣够自己的饭钱,两年来靠的是余下来的知青安置费。按规定每名知青都有一千三百元的安置费,主要用来盖房子买砖石木料。刚建点时盖房子都是自己采石烧砖,木料是在本大队自有林采伐的,所以省了不少钱。后来的知青不用再盖新房,就把安置费全省下了。这两年来就靠这个钱给大家买粮吃。这是笔好钱,但是死钱,眼看着越花越少。张铁军开始知道着急了,但拿不出什么好办法,赶紧把严峻的形势和李支书做了汇报。 李支书沉思了一会说:“没关系,别着急,咱慢慢想办法,有我们吃的就饿不着你们”。 李支书嘴上这么说,心里的压力也很大。去年秋霜来得早,庄稼没上来,好的生产队每人分四百斤皮粮,多数人家能顶到第二年新粮下来。第一生产队年年倒第一,每口人才分了三百多斤皮粮。有些人家底子薄,根本经不得天灾病业。到了阴历六月就得借着吃,大人孩子整天就得喝粥吃菜,严重的就得断炊,这样的日子得一直捱到八月节前新粮下来。前些年缺粮时,生产队都把牲畜料分着吃了,去晚了的还抢不上。它们没了口粮,饿得直打晃。它们是哑巴牲口,有嘴说不出,瘦得像龙。一队的小伙找对象都受影响,好姑娘都嫁到二队和三队去了。越是这样的生产队花花事越多:不服从领导的,喝酒闹事的,偷鸡摸狗的,姐夫占小姨便宜的,五花八门。这样的生产队有“三靠”:生产靠贷款,吃粮靠反销,花钱靠救济。李支书嘴上说“没关系,别着急”,那是安慰铁军,怕他们乱了阵脚。党员们开会,大伙说应该成立个副业队,找一个挣钱的门路。成立副业队的事过去干过,但被批判了,砍掉了。上面说是搞资本主义,庄稼人不种地是不务正业。想来思去李支书决定到公社去,请示王书记再申报一个“三靠队”,同时请示成立副业队,看看党委是什么意思,免得日后来运动有麻烦。 王书记也在犯愁,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据各个大队报上来的情况,“三靠队”达到三分之二,山前山后纷纷告急。王书记当上一把手才四个多月,过去没负过这么大的责任,就以为当官有权,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想到当书记还有睡不着觉,尿黄尿的时候。当李书记和他说要再申请一个“三靠队”时,他一失往日的风度勃然大怒。 “你说的是什么屁话?我们的工作目标是建社会主义新农村,进而实现搂上楼下电灯电话,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干了这些年,你们给我创造了什么?创造了这么多‘三靠队’,你们是在给社会主义抹黑,你们是在否定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 李书记说:“你也别发那么大的火,冰冻三尺也不是一日之寒,我也是没办法,但凡有办法我也不会再申报‘三靠队’。” “三靠队!三靠队!又是三靠队。年年喊消灭三靠队,割掉一茬又上来一茬,这工作都是怎么干的。”王书记语气舒缓了一些,但余怒未消。“我和你说实在的,县委书记刚走,他说了,今年的任务就是要消灭三靠队。所以你们想报三靠队是不可能的,想都是错误的,现在的形势就是谁的孩谁抱回去。抱得了,抱不了,都得抱,自己的梦,自己圆。” 听到这李支书全明白了:他为什么火气这么大,肯定是让县委书记给训了。我这个时候来申请“三靠队”,真他妈的不是时候。来的时候打听打听好了,怎么找了这么个倒霉的日子。 “现在看问题不大,就是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些困难户……”。 还没等李书记说完,王书记抢过去说:“我们应该像焦裕禄那样,把粮食和救济款及时送到困难户的家里。” “我们是想送,可没粮食没钱,用啥送?” “你们要开动脑筋想办法。” “十户八户的行,人多了就招架不了。还有青年点,一百多人也没钱买粮了”。 王书记听说青年点没钱买粮了,立刻重视起来,他让李支书把情况详详细细地谈清楚。听完情况他也愁眉不展,在办公室走来走去。如果就一个青年点,公社拨一点,向上要一点,自己在想想办法也就渡过去了。可是还有那么多青年点,面临的都是这样的问题。 王书记问李支书:“你有什么好办法?” “我到有一个办法,但不知你能不能批?”李书记不紧不慢地说。 王书记有些着急:“快点说,别拉长声了,这都啥时候了。” 李支书说:“成立副业大队搞副业,增加收入。” 李支还要往下说,王书记摆摆手:“这条路走不通,上面有精神,不能金钱挂帅,不让搞副业,搞副业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是拜金主义,我们不能冒犯错误的危险”。 李支书说:“你请示一下知青办,看看知青搞副业行不行。” 王书记迟疑了一下给县知青办打电话,得到的答复是完全可以。可以办工厂,可以办牧厂,可以办砖厂,还可以办林厂,还可以办木材加工厂。都不算搞资本主义,中央有精神,要保证知青们的生产和生活。 李支书很高兴,回到村里马上把大伙招呼到一起开会研究,最后决定利用当地林业资源搞小木加工。主要生产火箭式沙发、炕琴、北京凳和靠边站。这几件东西是眼下最流行的,特别是青年人结婚,都要有这些东西。张铁军安排刘志坚、范小虎、陈小明到县里学习制做技术。 李支书说:“县里也是在哈尔滨学的,你们到县里还不如直接到哈尔滨学。县里那些人怕咱们抢他们的饭碗,不一定好好教咱们,咱要学就上哈尔滨。你们家都在哈尔滨,吃住都好安排”。 刘志坚说:“我有个亲戚在家俱厂当领导,咱们奔他去。” 李支书说:“你们去和他们搞好关系,把技术高的师傅请来就更好了”。 第二十五章 村里有个木匠叫王田生,就是二丫蛋她姐夫。李支书让他领着两个会点木工活的社员和刘志坚他们一起去。这些社员有木工基础,学得要比知青们快得多。留在家的人把生产队的一栋旧房子收拾干净,准备当厂房。半个月以后学习的人回来了,还带回来两个师傅。一个月以后第一批产品出来了,拉到县里就卖了。一对沙发买四十块钱,一个炕琴买五十块钱,一个靠边站买二十八块钱,一个北京凳卖四块钱。周围公社、大队的很多群众都来买,有一阵子还供不应求。王田生、范小虎、刘志坚领着几个知青干木工活,陈小明一面自己画炕琴的玻璃画,一面教了好几个徒弟,忙得团团转,吃不上饭,顺着脖子直流汗。县知青办王主任来了,充分肯定了西沟的经验,对这里的知识青年教育、管理、培养工作充满希望,要把他们的经验在全县宣传推广。 李支书百般不同意:“人怕出名,猪怕胖。我们不想宣传,也不敢宣传”。 王主任问他:“为什么?” 李支书说:“今天说你是经验,说不定明天就遭到批判。” 由于知青工作的缘故李支书和王主任很熟。王主任平常对李支部书记的工作能力和作风很佩服。他觉得李书记说的有道理,稳当点无大错,就没往大了宣传。 他对李支书说:“你就偷着胖吧,肉多了别撑着你。” 公社秘书来电话,说县里办了一个农业学大寨展览馆,王书记说要用西沟的木工产品代表全公社参加展览。让李支书他们把产品准备好,下午就去车拉。李支书从心里往外不愿参加什么展览会,但公鸡操母鸡,一鸡(级)压一鸡(级),干憋气没办法。 张铁军对李支书说:“参加展览宣传咱们的产品,没什么坏处。” 李支书说:“你们还年轻啊,没有政治经验,没吃过亏。就连我这么大岁数都看不准,你今天踩着的是金元宝,明天说不准一脚下去踩的就是一泼稀屎。今天宣传你是经验,满脸给你擦胭粉,明天可能就受批判,让你永世不得翻身。再说了,咱们刚搞起来,钱还没挣着多少,一宣扬出去都抢着来干,咱上哪挣钱去。” 胳膊拧不过大腿,不管李支书同不同意,他们的产品参加了展览,而且一炮打红。县上很多人慕名而来,有的是买产品,有的是想学技术。李支书对买产品的热情接待,对学技术的一一回绝。王书记在全公社大会上表扬李支书,说他是全公社最称职的支部书记。 李支书告诫大伙:“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听着,谁也不行往外传。谁要是把技术往外传,我就对他不客气”。 李支书不是平白无故说这些敲山镇虎的话。有人给他掏耳朵,说这两天王田生家有两个生人来来往往,可能是来学木匠活的。 李支书把王田生叫来严肃地问:“你们家的生人是怎么回事”。 王田生说:“是两个亲戚来串门,要学学怎样做犁杖,多住了几天,明天就走”。他把李支书骗了。 李支书相信了他。心想借他一个胆,他也不敢和我玩轮子。他忘了那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实那两个人是东岭村派来偷着来学艺的。他们已经来了一个礼拜了。起初王田生坚决不干,准确地说是不敢干。来人拿出五十块钱晃了晃,他有点活心。但往细里掂量掂量还是不敢干。他老婆和他小姨子二丫蛋见钱眼开,就劝他答应下来。他老婆说的啥不太重要,关键是他小姨子的话好使。全屯就他这么一个成手木匠,上房架子,做门窗,一年四季钱不少挣,也算屯里的富裕户。小姨子常在他身边转悠,没少花他的钱。本屯的都知道底细,有多少男人梦里亲她,但不敢娶她。有胆大不嫌弃的上门提亲,她还横竖看不上,说人家窝囊。眼看着左邻右舍的姑娘都有主了,不由得她不急,去年急三火四嫁到了四十里外的东岭村。风传她的屁股早就被姐夫偷着摸过了,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但说的话王田生句句都当圣旨。东岭大队也要成立小木加工厂,就想到西沟学技术,可是李支书对着东岭的书记直摇拨浪鼓。后来听说王田生是技术大拿,就使了金钱让他小姨子来找他这个阴招。 王田生对东岭来的人说:“木工我行,但搞艺术我不中,炕琴上的玻璃画我不会,必须把陈小明找来。” 东岭的人问:“陈小明是谁?” 王田生说:“陈小明是我们村的知识青年。” 东岭的人又问:“怎么能把陈小明找来?” “他和钱亲,多给钱准行。”王田生支招。 王田生把陈小明叫来,让陈小明每天来家里教东岭的人画画。陈小明觉得干这事有点缺德,对不起贫下中农,对不起知青战友们。 王田生说:“咱也不是偷,也不是抢,咱是发扬共产主义精神,支援东岭的贫下中农。” 陈小明说:“偷偷摸摸的,背人无好事,好事不背人”。 王田生说:“你说这话可不是哥们儿了。这些日子咱哥俩配合的多好。特别是在哈尔滨这半个月,我是吃在你家,住在你家,你妈叫咱俩好好处,处成亲哥们儿,有好事互相想着点。” “这能算好事吗?这不是害我吗?”陈小明说。 王田生说:“我说大兄弟,话不能这么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人没外财不富,这是挣钱的事,能是坏事?别人想干我还不告诉他呢”。 陈小明小时候常听爷爷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人没外财不富,所以王田生说出来他觉得耳熟。听说能挣钱,他的口气马上缓了下来。 他问:“能挣多少钱?” “一天俩钟头,给你五块钱”。王田生说。 陈小明一听俩钟头就能挣五块钱,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但又一想万一漏了出去可就惨了去了。 王田生猜透了他的心,就劝他:“我不说,你不说,神仙都不知道。” 陈小明说:“先干两天看看。” 陈小明这几天就偷偷摸摸,提心吊胆。让李支书一顿敲山镇虎吓得够戗,挣了五五二十五块钱,再也不敢去了。王田生也害怕得很,赶紧把东岭大队的人大发走了,一块石头算落了地。没过几天她小姨子又回来了,神神密密对王田生说:“我们书记让你到东岭去帮忙。” 王田生说:“我可不敢去,李书记知道了还不把我吃了”。 “看你那点出息,李德惠还能真把你吃了”。小姨子如今是东岭的人,有些对李支书满不在乎,竟敢直呼李支书的大名。 王田生说:“犯到他手里就够戗,小心无大错”。 二丫蛋儿说:“不用你天天在那,隔三差五去几趟就行。” 王田生心里高兴,一来可以争外快,二来可以会小姨子,两全其美。自从小姨子嫁出去,他心里就老惦记想去看看。就去了一次,不敢常去,怕露出马脚。东岭的连襟膀大腰圆,王田生看着有点眼晕。 憋了两天他和李支书说:“油漆用完了,需要去县上买”。 李支书告诉他:“快去快回”。 坐长途汽车去县上路过东岭大队,下了公路还须再走二里多路。他没到县里,先在东岭下了车。白天挣了外快,晚上正赶上连襟不在家,他就上了二丫蛋儿的炕。两样活都得出力,累得他喘粗气,但心里好不舒坦。第二天到县上买了油漆就往回返。 李支书问他:“为什么晚回来一天”? 他说:“货不全耽搁了”。 李支书根本没往别处想。第二天王田生把这两天怎样挣钱的经过告诉陈小明,当然没说和二丫蛋儿的事。陈小明听说钱挣得这么容易,心里十分羡慕。 王田生告诉陈小明:“东岭那边正等着你哪。你帮他们画一部分,再教教他们,钱就嗖嗖地来了”。 陈小明犹豫不决。他怕露了馅,让人说三道四。王田生说:“你傻呀?脑袋有毛病。” 陈小明问:“东岭离着三十多里地,怎么去?” 王田生说:“当地人就靠两条腿,你们不行,不知道路……慢慢想办法,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过了几天陈小明的颜料用完了,需要到县里去买。 王田生说:“正好借此机会到东岭去一趟”。还告诉他怎样走,怎样才能找到他小姨子家。 陈小明到县里买完颜料没吃饭就往回返,半道就下车来到东岭。他的到来令东岭的人高兴得不得了,就像见到救星。大队干部都到王田生小姨子家来看他,还带来了稀罕的鸡鱼肉蛋。二丫蛋儿更是喜出望外,屋里屋外嘻嘻哈哈地忙,小屁股掂过来掂过去,把陈小明称作娘家人。王田生的连襟能喝酒,拉开架式要把陈小明陪好,干倒。陈小明酒量小,喝了一两酒就上脸,红得像关公,抱着门框哇哇吐。吐完了脸色由红变白,大伙就没再劝他再喝。村领导夸王田生连襟两口子有功劳,特别是二丫蛋儿,就一杯接一杯地敬她们两口子喝。王田生连襟贼实在,都喝肚里去了,不一会儿舌头就不利索了。二丫蛋儿不但酒量大,而且小鸡不尿尿——另有道。她可以把酒含在嘴里一两分钟不往肚里咽,然后趁着乱哄哄,神不知鬼不觉地用袄袖子在嘴上一抹——全走了。从西沟到东岭,多少个英雄好汉都醉倒在她手下。当姑娘时她还有所收敛,现在出门子了,嫁汉子了,什么也不在乎了。不管什么样的酒场她都敢上,不管什么样的老爷们都别想灌倒她。老爷们常常背后讲究她不稳重,骚得很。可到了酒桌上都愿意和她搭岔逗闷子。酒壮英雄胆,有的老爷们就借着酒劲,在灯影里摸摸搜搜,偷偷掐她的屁股和大腿。她也不在乎,觉得挺痛快。她到东岭第二年,村里分豆油,要用现金领。二丫蛋手头没钱,队长不给。 瞅着没人的时候二丫蛋说:“前天喝酒你白掐我大腿了”。 队长说:“我喝多了,不记得。” 二丫蛋说:“你还打赖,敢不承认,我找你老婆去。” 队长脸色大变,忙拦住二丫蛋,装了二斤豆油给她拿走了。 二丫蛋说:“记上帐,秋天还你。” 从那以后队长再也不敢对二丫蛋轻举妄动。二丫蛋对队长说,你怕啥?我还能真找你老婆去?那我还能在屯子里呆了嘛。队长的胆子又大起来,一有机会就和他眉来眼去。 酒足饭饱,人走席散。二丫蛋儿和陈小明出门送客。她掌柜的一头攮炕上,早就睡得像死猪,不一会儿就过了二道岭。回屋后二丫蛋儿告诉陈小明睡北炕,她给他抱过来一床新被褥仔仔细细地铺好。 “这还是俺结婚时娘家陪送的,还没盖过,崭新的”。二丫蛋儿说。 他们两口子睡南炕。这一带无论老少几辈都住南北对面炕,中间挡一个布幔子。南炕上说胡话北炕上能接上茬,北炕上放屁南炕上能闻着味儿。 二丫蛋儿隔着幔子说:“俺掌柜的没别的毛病,就是贪酒,见了酒比见他爹都亲,一喝就多,你别笑话。” 陈小明回答:“笑话啥,没外人。” 二丫蛋说:“他半夜醒酒了得撒尿,怕他卡倒了,就不闭灯了。” 陈小明说:“没关系,开灯闭灯我都能睡着。” 陈小明怎么也睡不着,就觉得不踏实。来农村以前听说过对面炕,就觉得好玩。到了青年点睡上了对面炕,觉得很新鲜。南面躺一排人,北面躺一排人。灶坑里烧的大柈子,噼噼啪啪的。炕头能把人肉烙熟了,炕稍还冰凉的。打闹时从这炕跳到那炕,一闹就是半夜,有一次把炕都踩踏了。有淘气的半夜起来撒尿,把北炕的被全扔到南炕。由于年轻睡得死,一直到天亮冻醒了才发现北炕是一排大光腚。但是像今天这样,男女混住对面炕对陈小明来说还是第一次。中间就挡着一层布,他觉得特别别扭。王田生的连襟不停地打呼噜,越打越响,打得他没有一点睡意。 二丫蛋儿问:“炕是不是太热了?往西边挪一挪,那是炕稍。” 陈小明抱起被往炕稍挪了挪,仍然睡不着。忽然觉得有泼尿鼓在小肚子里,就披上衣服出去撒尿。回来时对面的幔子敞开半尺宽的缝,陈小明无意中瞟了一眼,正看见二丫蛋儿露着两个大奶子冲他笑。陈小明顿感热血沸腾,嗓子发干。他楞了一下,急三火四钻进自己的被窝,呼吸系统紧张地工作着。啪!灯被二丫蛋拉灭了。黑暗中陈小明影影绰绰地感觉二丫蛋上了自己的炕。他好紧张,胸闷缺氧但不敢使劲呼吸。 二丫蛋儿把手伸进陈小明的被窝,把脸贴在他的脸上轻柔地问:“刚才看见啥了?” 陈小明紧张的很,不知二丫蛋儿说的啥。就觉得脸上热乎乎的,身体内涌动着不可遏制的力量,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她。 第二十六章 那感觉美妙极了,有一股葱花味总在周围缭绕,那味道是从二丫蛋身上散发出来的。他从东岭回来,一路上都很兴奋。特别是想起二丫蛋儿的热乎劲,比挣钱还舒畅。可一跨进青年点的院子,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感觉他在东岭干的事好象都被战友们知道了,要不然大伙的目光为什么都在盯着他。刘志坚他们几个嘀嘀咕咕说啥呢?他怀疑是不是议论自己。他凑上去假装系鞋带,耳朵支棱起来仔细听。人家根本没提他一个字,说的是上林场买木料的事。每次外出回来他都先向李小艳报告,这次是隔了一小天才去见李小艳。他几次想去,就觉得特对不起李小艳,双脚迈得沉甸甸的。他原来是在县里给小艳买了“紫罗兰”的,后来都给了二丫蛋儿。 他对小艳撒谎说:“给你买的雪花膏在汽车上丢了。” 小艳说:“丢就丢了吧,人没丢就行”。 听完李小艳的话,陈小明的脸腾地红了。他开始后悔,进而耻辱、内疚的感觉像西北风一样袭来,心里头拔凉拔凉的。他偷偷地对着松树林子发誓:再也不去东岭了。 半夜里刘琴就来找张铁军。 她告诉张铁军:“‘漏’病了,两天了。整宿地哭,怎么哄也不行。小艳看是肚子疼,但不知是什么原因”。 张铁军问刘琴:“怎么办?” 刘琴说:“上公社吧。马上发动拖拉机”。 “拖拉机没油了,套马车吧”。张铁军说着叫了两个人出去套车。 说也怪,到了公社天还没亮,‘漏’也不哭了,也不闹了。公社医院也没开门,大伙一合计,漏’也没事了,咱们回去吧。待了一天,‘漏’能吃能喝都好好的,可到了半夜又开始哭闹,怎么都哄不好。张铁军又带着一帮人去公社。医生看了半天没检查出来什么大毛病,就是火大,胃肠不太好。第二天好好的,第三天又哭闹上了。孩子哭,王老四媳妇也哭,大伙都跟着着急。 李支书说:“别上公社了,直接上县吧。” 先用马车送到公路上,等了快一个小时才上了长途汽车。铁军、刘琴、小艳、他妈轮流抱着孩子。不管怎么哄,‘漏’就是哭,哭得满头是汗。全车的人都看着着急,谁也没有办法。到县医院都下午三点多了。大夫说孩子没大毛病,和公社医院检查结果一样。既然如此,大伙也就放心了许多,当天就赶回来了。一路上都很好,到了家又开始哭闹。 曲大娘偷偷对李支书说:“是不是让什么邪物冲着了”。 李支书瞪了曲大娘一眼:“还信迷信,都什么年代了!”曲大娘同样瞪了李支书一眼说:“我不是信迷信,是干着急没办”。 李支书说:“好好好,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曲大娘告诉张铁军取来红纸,在红纸上写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过路君子看三遍,我家孩子睡到大天亮。按照曲大娘说的,张铁军派出九伙人连夜出去张贴。村路、国道,特别是十字路口都贴到了。开始铁军他们根本就不相信这能治病,甚至觉得滑稽可笑。但‘漏’哭得确实让人闹心,让人心里没底。这个时候谁能站出来阻拦,说这么办是迷信?张铁军也无可奈何,告诉大伙按曲大娘说的办。要说也怪了,第二天‘漏’果然不哭了。大伙很高兴,奔走相告。特别是曲大娘,心里更得意。 李支书根本不相信那一套。他说:“那是碰巧了,肯定是大夫开的药好使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是见效了”。曲大娘的嘴也不让人。 李支书说:“这事你就干这一回,再不准干了。” “我还不是为了‘漏’,可怜她们娘们儿”。曲大娘说。 李支书说:“要贴,应该找几个社员去贴,不能让知青去贴,传出去多不好”。 铁军忙接过话茬:“那是我们主动去的,为了‘漏‘让我们做什么都行,不要责怪曲大娘”。 村里人都知道,李支书是绝对不信迷信的。那是铁军刚来那年,曲满富曲保管的仓库里闹鬼。全村议论纷纷,谈鬼色变,天一黑就没人敢到生产队院里去。一开始是曲保管发现的,那一天他在仓库记帐,突然呼隆一声吓了他一跳。他喊了几声,没什么回应。后来两天又出现了呼隆声,他很害怕,急忙向队长报告。队长去听,啥也没听到。队长说曲大爷耳朵有毛病。第二天曲大爷病了,发高烧,说胡话。他一口咬定仓库里有鬼。全村人心慌慌,毛骨悚然,谁也不敢靠近仓库半步。仓库东头是马号,饲养员是个跑腿子,天天住在这里,夜里要给马添料。自从出了闹鬼这件事,饲养员也不敢在马号住了。俗话说得好:外地人怕水,当地人怕鬼。铁军他们刚来,不知什么叫鬼,也不知什么叫害怕。正赶上宿舍还没盖好,多数人分到老乡家住,张铁军就和几个人暂时在马号住。 第二天一早社员偷偷问他们:“听到啥动静了吗?” 铁军他们说:“啥也没听到,睡得可香了。” 社员们一脸的不理解:难道他们真的啥也没听到?。 马不吃夜草不肥,饲养员半夜不喂马,本来膘头就不好的马几天就瘦尖尖腚了。 李支书看见了问队长:“为什么膘头下来了?” 队长说:“都扯他妈蛋,说仓库闹鬼,饲养员不敢在马号住,让小青年替他半夜喂马。知青们觉大,睡着了抬走都不知道,还喂什么狗屁马?” 李支书也听说闹鬼的事,但没往心里去。他认为是瞎扯蛋,没几个人信。没成想把曲保管吓病了,把饲养员吓跑了,问题很严重了。 李支书对大队长陈胜、治保主任刘臣说:“我去公社开会回不来,今晚你带几个人到仓库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耗子反群。不搞明白不行,社员净瞎猜,乱传话,越说越离谱。” 陈胜说:“没问题”。 第二天李书记一回来陈胜、刘臣就急匆匆和他汇报:“可不好了,确确实实有鬼”。 李支书说:“鬼肯定没有,你就说听到啥了,看见啥了”。 陈胜心有余悸地说:“先是呼隆一声,接着好几声。一会还有噗哧噗哧的声音,好瘆人哪。” 刘臣也说:“听得真真的,一点不扒瞎”。 李支书看着大队长害怕的样子很好笑。大队长和他搭班子也有五六年了。他比李支书小五六岁,平时里总是大哥长大哥短。优点是交给他工作不过夜,缺点是有时跑粗,方法简单。再有一个缺点就是大事小情都和老婆汇报,啥事都听娘们的。这次老婆又告诉他“别往前面跑,让鬼缠上就完了。书记官大,你显啥”。 李支书问他:“看见啥没有?” “那动静就够吓人的了,还敢进去看?” 李支书心里纳闷,拿不准是怎么回事,就决定到仓库里面去看看。到了门口陈胜不敢进去,李支书自己往里走,刘臣左顾右盼地跟着。仓库有三间,没有灯,晚上有事打手电,白天就靠窗户的亮光。里面装的主要是粮食、农具、化肥、旧帐本什么的。他们俩在仓库里待了半个多小时,没发现什么异常,一点动静都没有,李支书决定晚上再来。 晚上吃完饭李支书领着陈胜、刘臣来到马号。知青听说李支书今晚要抓鬼都挺好奇,都要跟着看热闹。 张铁军对李支书说:“我跟你去”。 李支书问:“你不害怕?” 铁军说:“不害怕,世界上根本没有鬼”。 李支书对铁军的回答很满意。大队长陈胜有些不好意思,躲在一旁不吱声。 李支书说:“我们是共产党,根本就不信什么鬼,什么神。国民党的大炮,美国鬼子的飞机我都没怕过,我还怕什么鬼神。真他娘怪了,我眼皮底下还出来鬼了,今天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快半夜的时候,李支书、刘臣、张铁军像猫似的,蹑手蹑脚穿过马圈,在靠近仓库的墙根停下,支起耳朵听那边的动静。听了半天,除了马嚼料声,打响鼻声,刨圈声,放屁声,再没有别的动静。张铁军有些困了,李支书和刘臣在巴达烟儿。突然隔壁呼隆一声。夜深人静,那声音显得很大,谁都听清楚了。紧接着又响了几声,停了一段又响了几声。李支书心想,是挺吓人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难怪陈胜不敢来。他们悄悄地打开手电来到仓库,仔仔细细地搜查。找到鸡叫头遍了,仍然没发现什么异常。第二天吃完早饭,李支书又带大伙来到仓库继续搜查。 张铁军说:“昨晚我听到呼隆一声,好像还有水的声音”。 大伙回忆了一下,觉得铁军说得对,是好像听到水的声音。可仓库里没有水呀?李支书告诉大家把汽油桶、柴油桶、白酒缸,是凡装液体的东西都翻一遍。墙角有一个大肚坛子,肚有七八十公分粗,口有十多公分大,一米半多高。坛子里装的是少半下豆油,准备八月节分给社员的。当他们打开坛子盖的时候,坛子里面呼隆响了一声,把他们吓得一激灵。有一个什么东西想跳出来,但又滑落下去。从坛口望去,看到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三个人互想瞅着,都在问这是什么东西?李支书弄了一个带叉的棍子想把它摁住。那东西很敏捷,抓住棍子就窜了上来。李支书急忙抖动棍子,硬把那东西甩了下去。李支书看清了,那是一只黄皮子,浑身沾满豆油。大伙把坛子抬到屋外,用胶皮管把油抽出来。用麻袋套住坛口,放倒坛子,黄皮子嗖地一下就钻到麻袋里去了。屯里人都来看,围成一个圈。 李支书对大伙说:“看见没有,这就是所谓的鬼,被我们抓住了。就是一只黄皮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看看咱屯子这些人,一弄就鬼神的,自己吓虎自己。你看人家知青,人家是城里人,人家就不信神,不信鬼。” 曲满富听说根本就没有什么鬼,是黄皮子作的妖,病马上就好了。他挤上前瞅着李支书傻乐着说:“我这病啥药也不用吃了”。 李支书继续说着:“我为什么蹲了一宿抓鬼,就是要用事实告诉大家,根本就没什么鬼。都听着,以后不要听风就是雨,瞎传话,特别是老娘们。” 人群都散了,李支书问曲保管:“黄皮子怎么就掉油坛子里呢?” 曲满富说:“想喝油”。 李支书说:“不对。我们进去好几趟,坛子盖是盖着的,难道黄皮子自己会盖上?” 曲满富说:“还能是谁放进去的?” 李支书问:“最近谁到仓库去过?”曲满富说:“给县打井队做饭那天刘老二来领过豆油。” 李支书心想,刘老二不想跟大帮干活,做梦都想当保管员。再说那小子会套黄皮子,说不定就是他干的?这都是猜,没有凭据。李支书把刘老二找来谈话,张铁军在旁边听着。 李支书问:“知道找你来干啥?” 刘老二稍做迟疑说:“知道。” “为了啥?”李支书紧接着问。 “为了黄皮子的事。”刘老二回答。 “是你干的?” “嗯。” “为什么要放黄皮子?”李支书问。 刘老二说:“老曲胆小,我想把他吓回家,我当保管员。没想到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我也怪后悔的,挺后怕的。” 李支书说:“你不承认谁也没办法。” “这两天就我去过仓库,你能猜到我身上”。 刘老二以为李支书会大发雷霆,做好了挨克的准备。没想到他哈哈地笑起来,把刘老二夸奖了。 李支书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敢于承认就好,这样的我佩服。既然你承认了,我也就不揪了,从今以后再不提这事,烂在咱俩肚子里。” 刘老二万分感谢李支书:“书记,你放心。这两天把你们折腾够跄,我心里不好受。你这么照顾我,我以后一定当个领导指哪干到哪的好社员。” 李支书说:“没问题,看你行动”。 刘老二又说:“过两天我二小子订婚,媳妇是山后富民屯的,求你来给陪娘家人。” 李支书满口答应。刘老二从心里往外佩服李支书。他对别人说:“跟李书记干,死了都不冤。” 第二十七章 三天过去了,‘漏’玩得好好的,大伙算喘了一口气。村里人议论,说曲大娘这招挺灵。曲大娘自己心里也不相信自己,都是听老一辈人说的,谁知道好使不好使,过两天再看看。 她对李小艳说:“那个招灵不灵不知道,县上开的药要及时给他吃。” 过了两天‘漏’又开始哭闹。曲大娘要去后屯找“陈大神”。 曲满富说:“这事你还是去问问书记,找‘陈大神’是搞迷信活动,别耽搁了给孩子看病。” 曲大娘说:“问他?他也是啥招没有。” “陈大神”解放不几年就死了,现在要找的是他儿子。他儿子六十多,不会跳大神,只是把他爹的“陈大神”的名字继承过来了。现在的“陈大神”和他爹一样,既懂巫医神汉那一套,也懂一些医术,在这一带很有些地下名气。来的都是熟人,生人一概不接。不管来什么运动他都逃不过去,大整小整没少挨。但也靠手艺交了一些人,这些年没伤筋动骨。前年春节前,公社把牛鬼蛇神都弄到一起统一看管。正赶上马书记头疼病犯了,医院的大夫出诊了找不到,民兵就让“陈大神”给看看。“陈大神”给马书记扎了几针,拔了火罐子。马书记感觉不错,非常高兴。特赦“陈大神”不再干重活,只在公社扫院子。从那时起,相信他的人更多了,但仍然躲躲闪闪,上不了台面。 李支书常告诫他:“别骗人,多做好事。” 他连连点头称:“是、是、是”。 他住在后屯,很背静,来找他的人都行色匆匆,躲躲闪闪。害怕影响不好,天黑了曲大娘才由刘琴和战丽陪着去了后屯。“陈大神”不认识刘琴和战丽,就有些顾忌,说话吞吞吐吐,留半句说半句。 曲大娘对陈大神说:“她们不碍事,是咱屯子的知青,都为孩子着急呢,” 刘琴小声对战丽说:“是有点神神道道的。” 战丽说:“这人长的像电影《林海雪原》里的定河道人,阴森森的。” 她俩躲在一边,看着“陈大神“和曲大娘面授机宜。 “陈大神”对曲大娘说:“王老四在那边不放心‘漏’,‘漏’才又哭又闹,没大病。你们前两天送‘漏’去医院,王老四在北山都看见了,所以‘漏’就好两天。但他还不放心,天天挂念。一挂念,‘漏’就哭闹”。 曲大娘问:“有什么办法让他不挂念?” “明天天黑后,你们抱着‘漏’到他爸坟上烧烧纸,给王老四把钱捎去。王老四在那边是新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正是缺钱的时候,他收到钱就放心了。”刘琴和战丽听了先是觉得好笑,可看着“陈大神”那认真的样子,还真真的被他给感染了。特别是战丽,细端详起“陈大神”来还有些怪吓人的。 战丽悄悄问刘琴:“莫非那面真的还有一个世界。” 刘琴扯了一下战丽的胳膊低声说:“绝对不可能,都是瞎扯。” 战丽说:“曲大娘够虔诚的。” 刘琴说:“让‘漏’闹的,没办法。” 曲大娘问:“‘漏’肯定不闹了吗?”。 “陈大神”说:“为了让‘漏’百病不上身,你们张拢给‘漏’认一个干爹,一个干妈。”他贴着曲大娘的耳朵告诉怎样认干爹干妈,没让刘琴她俩听着。 天还没黑李支书就到大队部来睡觉,看着电话。春天里草木干,容易发生火灾,公社要求大队干部要值班。这是林区,防火的事大意不得。 民兵来报告:“北山上有人点火”。 李支书说:“还报告啥?把人抓来。” 民兵说:“不敢抓。” 李支书觉得奇怪。问道:“怎么不敢抓?” 民兵说:“是老曲婆子,还有刘琴、战丽、王老四他老婆在给王老四上坟烧纸。 李支书听完,一股火腾地蹿上了脑瓜门。他要带着民兵上去。张铁军忙把他拦住了。 张铁军说:“曲大娘这些日子为孩子急得够戗。我听刘琴和战丽说了,上坟烧纸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听铁军一劝李支书火消了不少:“上坟烧纸也得报告一声,跑了火就出大事了。” “他们不敢告诉你,怕你不让去。” 李支书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自语道:“老曲婆,老曲婆,有用的你一件办不成,没用的你是阵阵落不下,烧纸能顶屁用。” 张铁军开完笑说:“刘琴和战丽也快成迷信头子了,待会问问她们给王老四邮去多少钱,邮局是谁家开的,谁是局长。” 李支书告诉民兵:“去看着点,小心跑了火燎了老曲婆的腚”。 李支书来到院子里,抬头凝眸望着北山。天边还剩下最后一抹暗红色的晚霞,北山已经没有了阳光下流淌的绿色,黑黢黢的像一面巨大的墙。山林间的风停止了玩耍,劳作的人们沿着弯弯的路下山了,鸟儿栖息在枝繁叶茂的窝里,渐渐的停止了鸣叫。寂静的山,寂寞的林,王老四毫无声息的躺在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火光忽明忽暗,和黑黢黢的墙产生了巨大的反差,那是她们在王老四的坟前虔诚地忙碌着。张铁军站在他身边,月光下看到李支书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李支书长叹了一声说:“我对不起王老四一家老小。我要不是硬逼,他也不能上工地,也就出不了这事。” 让李支书一说张铁军鼻子也酸溜溜的。 张铁军说:“不能愿你,是我提起王老四会炒炸药的。” 李支书说:“赶得就那么巧,就把他崩着了。” “他还喊让人躲起来”。铁军说 李支书说:“让老曲婆她们烧去吧,那样她们会心神安宁,全屯的人都觉得欠老四的。” 刘琴和战丽都是第二回见在荒郊野外上坟烧纸,头一回是王老四圆坟的时候。心里既为王老四沉重,又为‘漏’的哭闹着急,还感到格外诧异。她俩都在心里问:燃烧的黄裱纸能变成钱?那边的王老四能收到?到底有没有阴朝地府?火光把几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特别是‘漏’被曲大娘抱着,怕他乱跑被火烧着。 ‘漏’已不在哭闹,瞪大眼睛看热闹。他完全不懂大人们在做啥,长大后可能连记忆都没有,但大人们都是为了他。他看着火很兴分,伸出小手伊呀伊呀地表达着什么,大人们也完全不明白。 快烧完了的时候,曲大娘告诉王老四媳妇:“快念叨念叨。” 老四媳妇一面烧纸,一面对着坟墓悲悲戚戚地诉说:“老四啊!你就放心歇着吧!全家都挺好的,‘漏’也挺好的。家里不缺米,不缺面,吃得饱,穿得暖。李支书、曲大娘、青年点的兄弟姐妹都挂着我们娘们……”。老四媳妇念叨念叨就哽咽起来。 曲大娘接着说:“今天给你邮点钱去,省着点花,‘七月七’再给你邮。有了钱也别自己花,给左邻右舍点。还有些没家没业的荒坟野鬼,你也给他们点,打发打发那些外鬼。”曲大娘说的真真切切。 刘琴和战丽劝老四媳妇不要悲伤,自己也禁不住流眼泪。 曲大娘喊大家:“好了,老四都收到了,咱们该回家了。”曲大娘怕老四媳妇伤心,哭起来没有头,就催着大家把火弄灭了赶紧回家。 第二天曲大娘把认干爹干妈的事和李支书说了,老王家还要办桌席,请李支书到场见证。以往有过这样的事,李支书从来没参加过,但这次他欣然同意了。虽然也是迷信活动,但能为‘漏’认干亲,以解除百病保平安,就迷信一把。所以,李支书对曲大娘说他支持她。 曲大娘对“陈大神”说:“李书记亲自批准你了,保险出不了错。” 陈大神听说李支书亲自批了,才敢答应亲自到现场“指挥”。第二天天还没亮,曲大娘和“陈大神”悄悄来到井台边,小心翼翼地在南大道上扯起了一根红线,然后远远地躲起来观望。在太阳出来前,如果谁跨过或者碰上这根红线,男的就是干爹,女的就是干妈。 东边的天上有云,慢慢的出现了层次,天渐渐亮了。西面的天很干净,仍黑得可见到星光闪烁。村子被簿雾笼罩着,逐渐从沉睡中醒来。袅袅的炊烟从各家升起,到了高空连成一片,和薄薄的云块重合在一起,缓缓地向东北方向飘移。猪在圈里露出半个头声嘶力竭地叫,饥饿驱使下不停地呼唤它的主人。小鸡钻出窝拍打着翅膀,用喙精心地梳理着羽毛,公鸡有选择地和母鸡亲热一番。几只鹅突兀在一群鸭子里面,互相打着招呼急匆匆赶往村头的小河。 晨雾中,屯西面有一个人挑着水桶走来。逐渐看清了,是一个女的。到了根前曲大娘全看清了,来的人是刘琴。昨晚刘琴听说有一个炊事员病了,今天她早起来帮助食堂挑水。刘琴刚碰上红线,曲大娘就满脸堆笑地招呼刘琴。这么早在井台边看到曲大娘,刘琴很意外。 “刘琴哪,恭喜啊!你是‘漏’的干妈了。”曲大娘说。 事情来的突然,刘琴半天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曲大娘把来龙去脉对她说了,刘琴的脸腾地红了。一个大姑娘要给人当干妈,这事是有点来得太快了,刘琴一点准备都没有。 她对曲大娘说:“我怎么能当他干妈呢?不合适嘛。” 曲大娘说:“合适,太合适了。‘漏’有福,‘漏’有福 ” 刘琴想说:“我还没对象,怎么就当干妈?”但没说出来 “干妈,干妈。不是亲妈,就是为了‘漏’好养活。咱农村就这规矩,谁跨红线就是谁。”。曲大娘说。 她从心里往外为今天跨红线的是刘琴而非常高兴。在这之前她还寻思,要是碰上知书达理的还成,要是碰上满脸横肉,四六不懂的可咋整。曲大娘把刘琴拽到一旁,躲在树后不让刘琴吭声,看下一个谁是干爹。昨晚刘富和张铁军说腰疼好几天了,让他明早帮忙挑两桶水。他怕耽误刘富媳妇做饭,一大早晨就来井边挑水。他看到晨雾中的井边有人,但一晃又不见了。他心里正纳着闷就上了井台,碰了红线他还没觉得。 曲大娘笑吟吟的迎上去:“铁军,你是‘漏’的干爹了”。曲大娘说着捡起地下的红线,满脸笑着递给张铁军看。 张铁军听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全听懂了。他很觉得新奇、突然,不知说啥好,冲着曲大娘傻笑。接着他听说刘琴是干妈,格外感到精神振奋,觉得很有意思,顿时生出一定当好干爹的想法。他偷偷瞟了刘琴一眼,看看这个干妈是什么表情。刘琴撅着嘴,瞪了他一眼,把脸转过去不看他。井边陆续来了很多人,小学的郭老师也来了。不知为何,刘琴看到郭老师心里砰砰跳。她心里想:为什么是张铁军?要是郭老师该有多好。 ‘ 漏’被他妈抱着来了,后面跟着李支书。 曲大娘里外忙伙:“‘漏’过来,见见你干爹。让你干爹抱一抱。” 张铁军连忙接过王老四媳妇递过来的孩子。虽然太会抱,但抱得很认真,还在孩子的脸上亲了一口。说来也怪,“漏”在张铁军怀里喜笑颜开,和在王老四怀里一样。 曲大娘马上又说:“快让干妈抱抱。” 刘琴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在家时天天都帮妈看孩子。这些日子‘漏’她也没少抱,她很会哄孩子,“漏“愿意和她在一起。可今天看着铁军把孩子递给他,就觉得怪难为情的,不由自主的往后躲,不想上前去接。她不是不喜欢‘漏’,她觉得‘漏’很可爱,又令人怜悯。她总觉得干妈这个称谓很别扭,很难令人接受。曲大娘推了她一把,催促她快接过来,她才不亲情愿地接过孩子。 还没抱稳曲大娘冲着孩子说:“快叫干妈,快叫干妈。” 刘琴羞得满脸通红,抱着孩子不知如何是好。 可能是人太多了,‘漏’东看看,西瞧瞧,盯住了郭老师,嘴里伊伊呀呀不知说的啥。半天大伙明白了,他是看好了郭老师的眼镜。郭老师要把眼镜给‘漏’,曲大娘一把拦住,怕“漏”把眼镜给玩坏了。‘漏’哇地哭起来,郭老师又要把眼镜给漏,又被曲大娘拦住。 曲大娘说:“孩子要管,不能要啥给啥。” ‘漏’哭起来。 曲大娘说:“大伙都散了,没人他就不哭了,郭老师你也走。” 李支书说:“大伙散了吧,今天开犁,吃了饭还要下籽。” “漏”被他妈抱着往家走,大伙都去吃早饭,‘漏’的哭声渐渐远去了。 第二十八章 认干爹干妈的事在全村子,全青年点都传开了。开早饭的时候食堂里七嘴八舌闹翻了天,嘻嘻哈哈一阵接着一阵。 陈小明见张铁军、刘琴都不在,嚷嚷说:“看人家张铁军和刘琴,还没结婚就有了儿子,那是火箭上天的速度。哈……哈……” 刘志坚说:“等‘漏’会说话时,看他是先叫爸还是先叫妈。哈哈……” 大伙正说笑,张铁军、刘琴、战丽研究完开犁工作过来吃饭,食堂立刻鸦雀无声,之后转为窃窃私语。张铁军一面吃着饭,一面听着大伙小声嘀咕认干亲的事,心里美滋滋的。战丽瞅着刘琴也想乐。战丽也纳闷,刘琴怎么转眼之间就当上干妈了呢?想着想着自己就扑哧笑了。刘琴坐在对面,明白刘琴笑的是啥,狠狠地瞪了战丽一眼。 上地的路上刘琴偷偷对战丽说:“我不是不想让‘漏’好养活,我就是觉得当干妈别扭,太唐突。” 战丽说:“别占了便宜还卖乖,你要不当还有愿意当的呢。” 刘琴说:“让给你。” 战丽说:“大伙不知道,要是知道半夜就有去抢的。” 刘琴说:“好像有人故意安排的。” 战丽说:“没人安排,这是缘分。”她是指刘琴和张铁军。 刘琴问:“什么缘分?”她故意听不懂 战丽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当然是你和张铁军。”这是战丽第一次直截了当地说他和她的事。 刘琴苦笑了一下说:“你们都错了,净瞎掰。有些事情现在说不明白,以后再和你说”。 大伙忙得够跄,齐桂香两天没来上工。刘琴和战丽去问队长,队长好像不爱回答。 刘琴追问说:“好像有什么事瞒着大伙?” 队长叹了一口气说:“齐桂香她妈不让告诉你们。” 大伙觉得挺奇怪,不明白为什么,放下手里的活把队长围上。 队长说:“我就告诉你们吧,我看着也来气,她爸她妈老糊涂了,往死了逼桂香嫁到县里去。桂香不同意,她家都闹翻天了。” 齐桂香是全屯子最大的姑娘。三年前她爹妈就张罗给她找主儿,上门的一个接一个,可桂香就是相不中。桂香长的模样不错,上过学,念到五年级。她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有想法,要有文化的,最起码起也要找一个上过中学的。桂香的条件看似不高,但全村符合要求的一个没有,邻近的村屯也没有。她父母急的够跄,但桂香不着急,宁可不不找人家。 她对父母说:“青年点五六十姑娘都没对象。” 妈说:“傻姑娘,人家是知青,能比吗?” 桂香说:“不都是人吗?怎么不能比。” 刘琴、战丽她们喜欢穿绿军装,桂香也买了一套。晚上知青们翻山越岭二十多里,追着电影队到邻村再看一遍在西沟刚演完的《地雷战》。桂香就羡慕《地雷战》里那几个女民兵,不仅长得漂亮,打鬼子也很勇敢。桂香和村里的几个姑娘小伙一起跟着知青去看电影,回来时已是五更半夜。爹娘担心姑娘大了出事,说桂香不懂规矩,怕左邻右舍说闲话。爹妈有时阻拦着不让去,她就喊来刘琴帮忙说服。爹娘就不好说别的,后来爹娘也不管了,爱咋咋地。在知青们来之前桂香就是基干民兵,参加过公社的训练,比赛成绩总在全公社女民兵的前三名,所以才参加了县里的比赛。张铁军、刘琴刚到西沟参加民兵训练时,第一次摸到真的半自动、冲锋枪,听着乒乒乓乓的枪声,免不了阵阵紧张。特别是张铁军最丢人,没装子弹时铁军每个动作都很标准,当老民兵给他装上子弹时,他紧张得不得了。别人都能把子弹打出去——至于能不能打上又是一回事。他爬在地上,抱着枪半天不敢击发,不管大伙怎么鼓励,他还是爬起来躲到人群后面去。第一次训练张铁军一发实弹没敢打,日后成了姑娘们的笑料。一直过了半年,训练多了张铁军才敢参加实弹射击,但子弹总是着不了靶,心里砰砰砰跳得厉害。张铁军、刘琴他们看着桂香训练时的一招一式,佩服的五体投地,特别是打十环的时候,全体知青共同欢呼。当时张铁军非常恨自己,明知道没什么危险,连女同学都不害怕,都抢着上去打,我为什么就打哆嗦? 李支书说:“没上战场时都害怕,说不怕那是吹牛,上了战场就啥也不怕了,怕顶什么用?。啥事都是逼的,万事开头难,这层窗户纸捅破就好了。” 张铁军说:“现在也没战场啊?没人逼呀。” 李支书说:“我给你找一个人,你天天跟他练,保证你成为神枪手。你是点长,还是民兵排长,连打枪都不会,怎么领导别人”。 李支书说的人是齐桂香她爹,方圆百十里闻名的炮手。知青们都管他叫齐大叔,本屯好闹笑话的小伙子都管他叫老丈人。他美滋滋的答应。当然必须是他高兴的时候,发脾气的时候没人敢瞎扯。有看不出火候的,不管人多人少,不分什么场合的喊他老丈人。他当场就翻脸,臭骂你一顿,让你出不来进不去。老齐当过兵,到部队第二年体检发现得了肺结核,养了一年就回家了。虽然没训练几天,但枪法很准,李支书都打不过他。 齐大叔说:“像你这样的我见过,别着急,几天就训练过来。” “能那么快?”张铁军有些不信。 “我敢打保票,就怕你上了瘾收不回来。小伙子哪有不爱玩枪的?” “我也喜欢枪,就是一动真的就发毛”。 齐大叔说:“你当时主要原因是看的人多。本来就害怕,再加上人多,两下加一起心里就突突。” 张铁军觉得齐大叔说得很对,射击场上一大帮人都围着你看,心里就发慌,手心就出汗。 齐大书问:“过年放炮怎么样?” 张铁军说:“没问题,什么炮都敢放。” “你看桂香那帮姑娘,过年连个‘小鞭’、‘二踢脚’都不敢放,打枪却不怕,打得像爆豆似的。” 张铁军说:“我们都佩服她们。” “你连手扶拖拉机都敢开,我就不敢摸。过去摸过,一加油门奔沟塘子就去了,摔得我再也不敢摸了。不是不能开,没有学不会的,就是自己吓虎自己。” 张铁军说:“我怕枪坐回来碰到自己。” 齐大叔说:“用肩顶住了,不可能坐回来,掌握了要领根本不能伤人”。 齐大叔到大队拎了一支半自动步枪,一棵猎枪,领着铁军来到村外。齐大叔拿猎枪打了一枪,比半自动步枪要响得多。他现场自己装子弹让张铁军看,枪药减少一半。齐大叔打了一枪,不太响,没放炮响。齐大叔把枪递给张铁军,鼓励他打一枪。张铁军犹豫了半天,就是不敢扣扳机。 齐大叔鼓励他:“你也看见了,药量减了一半,没什么可害怕的。” 在齐大叔的鼓励下,他壮着胆子打了一枪。果然没什可怕的,张铁军心里兴奋极了。接着又打了几枪,感觉都不错。接着就打半自动,连着打了三枪。张铁军只是敢打了,但心里还是害怕,手有些发抖。过了几天下了一产场大雪,齐大叔领着张铁军进山打狍子,进行实战训练。 那一天刚走了三里地,迎面就碰上两个大狍子。 树棵子里呼隆一声,把张铁军吓了一大跳。齐大叔刚举起枪,两个狍子拐过山包不见了。张铁军拎着枪傻站着,根本没来得及产生射击的欲望。齐大叔说狍子蹿出来的太突然,出枪都来不及,不可能打住它。齐大叔领着张铁军顺着狍子蹄子印就撵,翻了一座山又一座山,围着屯子转了三圈,到了中午还没撵上。张铁军已是浑身大汗,小棉袄让汗都溻透了。 张铁军问:“为什么撵不上?连打枪的机会都没有。” 齐大叔说:“这是两个成年狍子,机灵的很,听到动静就跑,咱们很难靠前。” “咱们找一个小的撵吧?”铁军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咱累它也累,绝不能停下,接着往下撵。” 张铁军说:“太饿了,吃几张煎饼吧。” 他俩吃完煎饼,感觉不那么累了,接着往下撵。 张铁军说:“把我们累成这样,见到它们非亲手打死它们不可。” 齐大叔没说话,心里偷着乐:训练效果马上就要达到了。 老百姓总好说“傻狍子,傻狍子”,其实狍子一点都不傻,机警地很。狍子和很多动物一样,随时都保持着警惕,随时都做着逃生的准备。打猎就是人脑袋和动物脑袋的比拼:动物逃跑了,就说明你的脑袋不如动物的脑袋;打住了,就说你的智商高于动物的智商。这两个狍子始终距离他们二三百米,时而抬头警惕地四下张望,时而扬起团团白雪一阵飞奔,时而爬在雪窝里晒太阳,时而钻进闹瞎塘不见了踪影。它们的影子忽隐忽现,让你无法瞄准。张铁军很着急,但齐大叔不急,告诉张铁军咱们必须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跟着。他俩离狍子始终保持着三五里地的距离。你快追它快跑,你停下它也停下。撵了五六个钟头,齐大叔仔仔细细地观查它们留在雪地上的蹄印后判断,这两个狍子已经开始往回返了;前后蹄印距离越来越小,说明它们已经很累了。 他告诉张铁军:“现在咱们抄近路,到了收拾它们的时候了,不能再跟着他们屁股追,那样太累;咱们在山岗上跑里圈,尽可能地让它们跑外圈;咱俩拉开七八十米的距离,边走边喊边往东撵”。 撵了快一个小时,齐大叔藏在一个树后打手势,让他过去。他借着树丛的掩护来到齐大叔身边。 他告诉张铁军:“看留下的踪,它们钻到下面沟里了。我在这面往沟口撵,你马上绕到前面沟口堵障,见到狍子就开枪,把子弹全部打光”。 齐大叔计算的很准,张铁军刚到沟口找好支枪的地方,他就呼喊着往下撵。吆嗬——吆嗬——。山很深,很大,很寂静,齐大叔的喊声很悠扬,传得很远,很有震撼力。张铁军目不转睛地盯着沟口,仿佛带着阶级仇,民族恨。突然桦树甸子里哗啦啦响起来,噌地蹿出两头狍子。他们的鼻孔里不停地喷出白色的气体,张望了片刻便在林子间冲着张铁军拼命飞奔过来。它们显然没发现张铁军,转眼间就来到他跟前。张铁军来不及想什么,端起枪就啪啪地打,一口气把十发子弹都打没了,再想装子弹不赶趟了,最后一直目送两头狍子跑得无影无踪。齐大叔迈着步量了一下,张铁军距离它们最近的时候不足五十米,也就是说它们是在他眼皮底下逃走的。 张铁军懊悔得直跺脚:“我瞄得很准哪,怎么就没打上?” 齐大叔说:“你觉得瞄得很准,其实根本没瞄上。” 张铁军很沮丧地说:“应该让大叔到沟口堵障”。 齐大叔说:“我堵障你就打不上枪了,打不上枪上哪练胆去。” “我把它们全放了”。张铁军说。 “你不仅把狍子放了,把子弹也全放了,啥也不怕了,这是最大的收获。” 张铁军终于明白了齐大叔让他堵障的用意,心里充满了感激。正像齐桂香她爸说的,自从去了第一次,张铁军就整天掂着第二次,整天掂着那两头失之交臂的狍子。可齐大叔这几天总是有事,急得张铁军坐卧不安,晚上说梦话还喊“快——打,跑过去——了!” 第二十九章 那天晚上齐桂香跑来告诉铁军:“我爸说了,你们青年点好长时间没看见荤腥了,我爸明天要领你上山,打点野味给你们改善伙食。” 张铁军兴奋的一宿都没睡着,把半自动步枪擦了一遍又一遍。天没亮就和桂香她爸出了村,刚走出十多里,齐大叔感到肚子疼。 张铁军说:“咱们回去吧?” 齐大叔说:“肚子疼不是病,就是巴巴没拉净。” 齐大叔到林子里解了一个大手,感觉好多了。又走了几里,发现了狍子溜。齐大叔端着枪时而急行,时而慢走,时而蹲下来看着狍子溜琢磨。张铁军无比兴奋,一步不落地在后面跟着。他俩跟着狍子溜翻了一座山又一座山,来到一个南北走向的沟里,齐大叔又发现了新鲜的野猪的蹄溜子。 考虑再三齐大叔说:“野猪肥,出肉多,咱先把狍子扔了,先收拾这头猪。” 张铁军心里害怕,两腿发沉,迈不动步。他听人讲过,野猪很厉害,两颗獠牙能豁开黑熊的肚子,连老虎都躲着它。 齐大叔知道他想的啥,就说:“拿着枪你怕啥?动物都怕人,见着人先跑,老虎也一样。 张铁军问:“你打过老虎吗?” 齐大叔说:“现在没老虎,要是有就敢打。五几年的时候老虎常吃牛犊子,被人打死过。” 张铁军问:“打老虎很危险吧?” 齐大叔说:“那能没危吗?但听说过打老虎的,没听谁叫老虎伤着。听老一辈人讲,日本鬼来之前,咱着老虎不少。中国人敢打的不多,老毛子时不时就打。他们这些人是修中东铁路时来中国的护路警察和铁路工人,还有就是苏联十月革命跑出来的地主、富农和旧军官。他们有钢枪,比咱们使的猎枪来得快。但他们打虎时常常不用不用枪,十多个人拿着木叉把虎围住,硬是把虎叉住,然后用绳子绑住,用爬犁拉着满镇子转。” 张铁军问:“那不是抓老虎吗?能是真的吗?” 齐大叔说:“老一辈子的人都亲眼看过老毛子拉着老虎满镇子转。” 他俩边唠边跟着溜子来到一个石砬子后头,探头一看,百米开外一头黑乎乎的野猪正在灌木丛中爬着。 齐大叔轻声告诉张铁军:“瞄准了,别着急。” 张铁军把气喘匀了,瞄准了,叭叭叭一口气打了十发。那野猪嗷嗷叫,乱转圈,就是不跑。张铁军装上子弹又打了几枪,野猪一动不动了。张铁军到跟前一看,野猪脖子套着钢丝套。原来这套子是齐大叔刚落雪时下的,刚才齐大叔已看见野猪被套住了。让张铁军猛劲打,就是为了让他练胆量,练枪法。他俩把野猪拖到一棵大树下,这家伙能有四百多斤,累得他俩喘粗气。齐大叔说,明天告诉村里壮劳力套爬犁来拉。张铁军担心丢了,齐大叔说绝对不会。转过头来他俩又追那俩狍子,刚撵了百十米,齐大叔肚子疼得不行了,脸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 张铁军说:“咱们回去吧?” 齐大叔感觉很不好,艰难地点了点头。张铁军把两颗枪都背在自己身上,搀扶着齐大叔往回走。齐大叔告诉他把子弹都退出来,小心忙乱中走火。走了几里地,齐大叔实在走不了,捂着肚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张铁军怕他受凉,要让他坐在一个直径有一米的松树墩子上。 齐大叔艰难的说:“在山里谁也不能坐树……树墩子。” 张铁军问:“为什么?” 齐大叔告诉他:“咱山里人在山里出来进去的,全……全靠山神爷爷保佑平安。山上的动物,山上的树都……都归他管。树墩子是山神爷爷的饭桌子,如果坐了树……树墩子,就是对他老人家的不敬,就要惹祸上身。” 张铁军顿时有些紧张,四处察看,看看山神爷爷在没在跟前。齐大叔忍住疼痛把雪攥成馒头状,一共攥了三个,小心翼翼地放在树墩子上。又把三棵蒿杆像烧香一样插在树墩子边上,口中念叨着:“山神爷爷,我叫齐成林,山东省济南府人,今天遇到难处了,还请你老人家保佑。” 齐大叔还说了什么张铁军没听清。然后齐大叔跪在雪窝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起来后示意张铁军也磕头。张铁军没加思索,扑通跪在地下也磕了仨头。开始张铁军对什么山神爷爷一笑了知,但看到齐大叔一脸的虔诚,禁不住也肃然起敬起来。后来张铁军注意到,村里的人再累,地上在湿,也没有坐树墩子的。还注意到齐大叔不信鬼神,但特别恭敬山神爷爷。齐大叔告诉张铁军,山神爷爷不是一个人,家里还有山神奶奶。 张铁军按齐大叔说的把枪藏在一块大石头下的雪窝里,身上顿时轻巧了不少。他背起齐大叔往前走,心里万分着急。走一阵歇一会,老半天也没走出去三里地。齐大叔很痛,坚强地咬着牙。张铁军想大喊呼救,但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知道在这条沟里头就他们爷俩,雪地上没第二个人的脚印。张铁军艰难地背着齐大叔往回走,抬头看看还看不到沟头。再走,再抬头看看,还不见沟头。 齐大叔说:“你把我放下,背着我走得太慢。你自己快点走,沟口那有一个砍柴的,你求他把马爬犁赶过来。” 张铁军把棉袄脱下来给齐大叔披上,三步并做两步赶紧奔沟口。那果然有一个砍柴的,是邻村的。他听张铁军一说,很乐意帮忙,赶着马爬犁飞奔着把齐大叔送到西沟。到了家仍然肚子疼,外加发烧、呕吐。没顾上吃晌饭就往县上去,县医院疹断是阑尾炎,已经穿孔了,马上就做了手术。本来以为没事了,谁知连续两天发高烧,腹痛难忍。县医院说是感染了,有生命危险,让他们转院到哈尔滨。齐家的人都没去过哈尔滨,听大夫说需要转院,全家不知如何是好。李支书说不要急,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安排张铁军带两个男青年护送,齐桂香抹着眼泪也跟着去了。到了哈尔滨又进行了一次手术,齐桂香她爸脱离了危险。 家里面早把那头野猪炖到锅里,满院子飘香,吃得知青们满嘴流油。张铁军和桂香她爸有特殊的感情,他觉得齐大叔遭的罪全是为了知青们吃上野猪肉。张铁军像护理自己亲爹那样护理她爸,生怕出一点差错。张铁军父母是副食商店的营业员,走后门买来奶粉,给桂香她爹营养身体。还买来一只老母鸡,在家里做了鸡汤给她爸补养。 齐大叔激动的说:“咱们不是亲戚,比亲戚还亲哪。” 张铁军爸说:“孩子们在你们那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你们没少费心。” 齐大叔说:“俺们农村人到这两眼陌生不够使,连道都找不到,亏了铁军他们。” 张铁军爸说:“等你好了,上江边,兆麟公园溜达溜达,多来几趟就熟了。” 齐大叔说:“你可到我们西沟去呀!凉水咱们烧成热水,那是咱们一片心哪。” 从哈尔滨回来第二天齐桂香对她爹说:“和你们商量点事。” 她爹问:“什么事?” 齐桂香说:“以后不管你叫爹了。” 听了姑娘的话把她爹妈吓了一大跳,觉得蹊跷。老齐没儿子,两口子就把俩姑娘当儿子养。老齐心想,姑娘都让自己宠坏了。 她爹说:“上了一趟哈尔滨出息了,连爹都不认了?” 齐桂香说:“不是那个意思,我看人家张铁军、刘琴和那些知青都叫爸,听着顺耳。叫爹太落后了,人家知青背后都笑话我们。” 他爹说:“没那事,唱歌都唱‘天大地大没有毛主席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叫爹怎么了?” 齐桂香说:“反正我就想叫爸妈,你要不同意以后我啥也不管你叫了。” 妈说叫啥都行,他爸没同意,也没当回事。自那以后齐桂香就没叫过爹,想方设法把“爹”字绕过去。 过了些日子她爹说:“那就叫爸。”她妹妹说:“俺不改,俺还叫爹。” 张铁军让马踢着那回,他爸爸妈妈来到西沟,吃住都在桂香她们家。齐家的人把好吃的东西全拿出来,要好好报达张铁军父母。第三天张铁军爸妈要回去,齐大叔两口子说什么也不让走,盛情难却就又住了两天。临走时桂香她家还给带的木耳、蘑菇和两只小公鸡。 大伙围着队长,抠根问底非要他说齐桂香为啥这两天没来上工。 队长说:“你们到她家看看就知道了。” 庄稼饭十点半,马要吃草,人要吃饭。还没到十点半,大伙就奔齐桂香家去了。原来齐桂香她爸妈给他找了个对象,是长途汽车的司机。这个司机比桂香大五岁,长得不算俊,但个子挺高,比张铁军还猛一点。他是齐桂香爸爸的战友王发财的儿子王强,开着长途汽车经常路过西沟。有时候受他爸爸委托来看望齐大叔,一来二去他相中了桂香。两家经常来往,有时桂香他爸妈领着桂香和她妹妹桂云到县上他们家串门,有时他们家三口人到西沟来玩,不亦乐乎。但两家从未提起联姻的事,老人们虽然谈的是战友情,但小伙子却是冲桂香来的。小伙子后来到桂香家的频率快起来,哪次来都不空手。有时拎两瓶酒,有时拿二斤红糖,有时拎着二斤槽子糕。有一次把一车乘客扔在公路上,他在桂香家帮忙打了一个小时苞米。全县长途汽车不过十辆,在县城汽车司机也是凤毛麟角。他说啥时站就啥时站,啥时走就啥时走,旅客们敢怒不敢言。时间一长,齐家老两口看出门道,但又不好张嘴说透。咱必毕竟是农业户,和人家城里人差半截哪,怕人说是赖蛤蚂上树——乱攀高枝。直到有一天他们老两口到县上战友家去串门,王发财在酒桌上亲口说:“我儿子看上你姑娘了,咱两家嘠亲家吧。” 桂香她妈喜出眼泪来了,说:“我姑娘到你家,那是我们高攀了!” “看你说的,孩子乐意比什么都好”。战友的老伴说。 桂香爸说:“你儿子看好哪个姑娘了?我可是俩姑娘,就差一岁。” 战友说:“老大,桂香。” 酒桌上两家商量好就这么定了,高兴地互相称亲家,无比欢畅。到了家妈瞅着姑娘乐呵呵地说了这门亲的事,桂香脸腾地就红了。 妹妹桂云逗姐姐:“还害臊。快说!同意不同意?” 妈再追问,桂香拿起锄头上地了。晚上回来妈又追问,桂香还有些犹豫不决。 妈说:“人家是工人户,吃供应粮的,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桂香说:“我不了解他。” 妈说:“这好办,明天你就去,和他处一处就了解了。” 桂香还没去,小伙子就来了。正好返县城休班,王强要顺道拉她们全家到县上玩两天。 爸说:“正种地,我就不去了。” 妈说:“本来也没想让你去。” 娘仨赶紧梳洗打扮,跟着王强上了车。 上了车王强扯着嗓子对旅客喊:“前面那几个到后面去,把座让出来。” 前面那几个农村打扮的中年人很不高兴,瞪着眼睛不动窝。售票员是个中年妇女,人挺和气。 她对那几个乘客说:“帮帮忙,那是师傅的丈母娘,你不倒地方他不开车。” 那几个人极不情愿地到后面去了,嘴里嘟囔:“司机开车老丈母娘也沾光,明天告诉咱们屯子姑娘都找这样的姑爷。” 王强听了很高兴,告诉售票员:“那几个老农业社的免票了。”虽然是对那几个让座位的奖赏,但语气中带着轻蔑。 桂香妈挺舒坦,腰板拔溜直,心里有呼风唤雨,无限风光的感觉。她美滋滋地寻思,这个姑爷是找定了,桂香跟着他肯定能吃香的喝辣的。她瞅瞅全车的人,一个个都窝里窝囊,灰头土脸,感觉顶数她最风光。每当王强来西沟,全村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看,脑袋跟着王强转。大伙有点眼热,特别是大姑娘们,没有不羡慕的。打那以后只要是在西沟上车的,王强都高看一眼,主动搭话,亲似家人——谁叫咱是西沟的姑爷。隔了半个月,桂香妈让桂香给王强家送粘面子去。当天桂香就返回来了,一脸的不高兴,说什么要和王强黄。 桂香说:“这些天我就想,他条件那么好,为什么到农村找对象?” 妈说:“那是看中你了”。 桂香说:“不是!他在城里根本找不着。” 妈说:“这是从哪说起啊!” 第三十章 原来桂香来到王强家,正赶上王强全家和邻居骂仗。王强家准备给儿子结婚要接房子,挖地基堵住了院子的下水沟。邻居们让他家重修一条沟。他家答应了,但迟迟不修。结果赶上下暴雨,把全院子十多户都淹了。邻居们找他们家说理,说着说着就干起来了。他们全家一起骂人家,骂得那个难听,桂香和她妈都说不出口。他妈还要打人家,后来派出所都来了,好歹没打起来。他妈还埋怨桂香,嫌桂香一言不发,没帮他们打仗。派出所的警察训斥他们家的人,说他们不超过一个星期准和邻居打仗,是一堆臭狗屎。 妈说:“他们干仗和咱没关系,王强对你好就行呗。” 桂香说:“我看够戗。她妈瞧不起咱农村人,张口闭口净管农村人叫老农业社的,听着就别扭。” 妈说:“那和咱也没关系,他们家对你那是真好。” “反正我是不跟他了。”桂香坚决地说。 爸妈和她说了一宿,桂香还是不同意。 她妈说:“桂香不同意,咱把桂云给他吧?” 爸说:“也行。”脸上的愁云散了许多。 妈问桂云,以为桂云能同意,没想到桂云也不同意。 桂云说:“姐不干,让我补缺,亏你们想得出来。再说了,人家看上的是我姐,不是我。” 那些日子可把两口子气死了,全家整日吵闹不得安宁。爸妈找来七大姑八大姨劝桂香。 三姑说:“能找个吃成品粮的,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嘛,还挑啥呀。” 二姨说:“小伙子不错,结了婚就进城,多美的事。” 大舅母说:“我看不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没卖后悔药的。” 李支书听说了也来劝:“桂香啊!听老人话,老人能给你亏吃吗。” 桂香说:“我自己的事,我说了算。” 李支书说:“我赞成。但啥事要想得开,千万别想不开,别由着性子来。” 桂香说:“你放心吧!我不能干傻事。” 不管别人怎么劝,齐桂香就是不干了。她爸妈急了,发出了最后通牒:如果不同意就别出这个屋。就这样桂香被锁在屋里两天了,大小便都不准出屋。 张铁军、刘琴、战丽他们觉得婚姻自由,不能强迫。桂香她父母硬逼姑娘嫁人,肯定做得不对。桂香是我们的好姐妹,我们要伸出援助之手支持桂香度过难关。 张铁军觉得自己面子大,自告奋勇打头阵,先去找他爸唠唠。还没说几句,桂香他爸就一脸不高兴了。 桂香他爸说:“你要说别的就多坐一会,要帮桂香说话,你趁早给我走人。” 一句话把张铁军整得出不来进不去,心里很不是滋味。 沉默了一会铁军说:“咱不说桂香的事,咱说说打猎的事。” 齐大叔不耐烦地说:“黄嘴丫子没退净,和我兜什么圈子。” 张铁军说:“您能不能冷静冷静让我说两句。” 没想到桂香他爸勃然大怒,指着张铁军说:“你废话少说,马上给我滚蛋。” 张铁军看齐大叔真的动了怒,不敢再说半句,拍拍屁股赶紧跑了。桂香他爸瞪着眼,连个送字都没说。 见张铁军回来刘琴忙问:“怎么样?” 张铁军气急败坏地说:“让那个老顽固把我好顿臭损,差一点把我撵出来。” “不能吧,就凭你和他的交情,他应该请你喝两盅。”刘琴挖苦他 张铁军说;“明天你俩去领教领教,尝尝出不来进不去是啥滋味。” 她俩听铁军这么一说,没敢去桂香家。她们去找李支书,请他想办法。 李支书说:“那老东西正在气头上,驴劲上来了强得很。咱们谁也别理他,越劝越上脸。” 战丽问李支书:“他脾气老大了,硬是把张铁军撵出来了。” 李支书说:“现在我也不能去,我要去,连我一样撵出来。他现在是光腚拉磨——转圈丢人。过去净长嘴笑话别人孩子不听话,今天轮到了自己头上。他是一个爱面子的人,这一次彻底窝脖了。一来战友那边没面子,二来在全村面前丢人,他能不火吗。” 刘琴问:“那可怎么办?桂香可遭罪了。” 李支书说:“抻两天,凉快凉快再说,他还能翻了天。” 第三天李支书领着张铁军、刘琴、战丽来到齐桂香家。齐桂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咽着诉说满肚子的委屈。李支书摆出架式非要桂香她爸同意退婚,没想到桂香她爸根本就不买帐。 李支书说:“这都是文化大革命了,你还以为旧社会哪?还想包办代替。” 桂香爸说:“我不管什么新社会旧社会,这是我自己家的事,你书记是太平洋的王八,管得再宽也管不着。” 他分明是在骂李支书。大伙都怕他俩干起来。 李书记心里恨不得扇他两耳光,但极力压制着即将暴发的怒火。 李支书提高了嗓门说:“你家的事我就管定了。” 他俩一声比一声高,样子越来越凶,快把房盖鼓起来了。 李支书说:“你觉得丢面子,那是怨你没和桂香商量,你知道现在年轻人怎么想的?脚上的泡自己走的,丢人了!赖不到别人。” “我自己的梦自己圆,和你没关系。河边无青草,不缺多嘴驴”。 李支说说:“好啊!你还骂我!有能耐你房上开门屋里打井,万事不求人。” 李支书一看来硬的没成功,头一拧领着一帮人就回来了。他告诉刘琴下午召开社员大会,你们趁桂香他爸不在家,把桂香偷出来藏到女宿舍,和别人就说看见桂香上后山了。 刘琴找到桂云探口风。 刘琴问:“你姐怎么样。” 桂云伤心地说:“俺姐怪可怜的,俺爸俺妈鬼迷心窍。” 刘琴说:“想不想救你姐?” 桂云说:“想。” “下午队里开大会,你爸不在家时,你把后窗撬开帮你姐跳出来,别的你就不用管了。” 三点多钟桂香就藏到了青年点的宿舍里,连桂云也不知道。她爸回来见后窗被撬开,不见了桂香,火冒三丈,声称要打断齐桂香的腿。问她妈。她妈说在前院喂猪,后院啥动静都没听着。爸妈满屯子到处打听,长一声短一声地喊,天黑也没找到。他们找到青年点,刘琴说有人看到她上后山了。她妈哇地一声哭起来,哭得他爸心里直发毛,心里寻思可别出什么事。俩人又在屯子里外找了半天,仍不见桂香的影子。 她妈说:“快找李支书,派人上山找去。” 他爸顾不得想别的,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李支书家,请李支书赶快派民兵。 李支书不紧不慢的说:“出不了什么事,那么大的姑娘散散心就回来了。 他爸心急如焚,扑通就给李支书跪下了。 他爸说:“都是我错了!我就求你派民兵把桂香找回来。” 李支书说:“急什么?别爬地下,快起来。” 桂香爸哭咧咧地说:“都啥时候了,能不急嘛。” 李支书派人把张铁军找来,安排民兵分几路上后山,天黑前必须把人找回来。一个多小时果然把桂香“找”到了。她爸妈悲喜交加,躲在墙角不吭声,听候李支书发落。 李支书说:“还不错,没出人命。你们是让鬼迷了心窍了,这要是出了什么不吉利的事,还不后悔死你们。” 桂香爸说:“我就不明白,这样的对象她不同意,还要找啥样的?” 张铁军说:“您为桂香操心是对的,但您不能大包大揽,大包大揽就错了。” 他爸说:“她也太不懂事了,这么大姑娘不找婆家?” 张铁军说:“大叔,这不是着急的事,必须两相情愿。” 这边张铁军和桂香她爸谈,那面刘琴、战丽和她妈谈。谈得还挺好,她父母表示再不逼桂香了。 她妈抹着眼泪说了:“爱咋咋地吧,以后吃糠咽菜找不着爹妈。” 王强不死心,多次来找桂香,赖在桂香家不走。为了躲避他,那些天齐桂香和知青们一起吃住,感到非常有意思,比在家热闹多了。那一天收工早,为了庆祝解除婚约的胜利,刘琴倡议青年点专门做了一顿馒头,炒的土豆丝,干豆腐,炖大豆腐,开河鱼。食堂不知什么时候存的半塑料桶白酒也拿出来了。 范小虎倒了一碗酒说:“今天我给大家表演干一碗。” 刘琴劝他:“别犯虎劲,喝多了遭罪”。 范小虎说:“没有苦中苦,哪有甜中甜。我今天为齐桂香高兴喝死也愿意。” 刘志坚说:“别老摆话,干说不练,不是好汉。” 紧接着男生们一阵起哄。 有的催促:“快点喝!” 有的使用激将法:“不敢喝就赶紧放下。” 范小虎说:“让我喝可以,但必须按我说的做。” 大伙都同意听他指挥。 他说:“全体起立。” 全体起立。大伙都在猜:这小子要干啥? 范小虎又说:“脱帽,女同学就免了,因为你们没帽。” 大伙一阵七零八落的欢笑。 范小虎说:“别笑,别笑。” 大家都止住笑,看他还干啥。 范小虎说:“面向毛主席像站好。敬礼——!” 大家全都敬礼。礼毕,范小虎端起碗一饮而尽。食堂里暴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范小虎说:“再一次敬礼。” 大家再次敬礼。范小虎又干了一碗。两碗有一斤多。 大家心里高兴,围着饭桌共同高唱:“天大地大没有党的恩情大,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齐桂香很激动,鼻子一酸视线就模糊了,接着涌动出两行滚烫的泪,吧哒吧哒地掉个不停。她觉得有千万双手齐刷刷伸向自己,千万双眼睛深切地凝望着自己。这里到处都充满了革命的阶级友爱,其乐融融。 桂香天真地问刘琴:“我能不能当知青。” 刘琴没思想准备,不知怎样回答她。 桂香说:“我不回家了,我和你们在一起,和你们在一起真好。” 战丽说:“不管能不能当知青,我们都是阶级姐妹。” 桂香说:“我不回家了,就住这。” 大伙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范小虎当时很英豪,回到宿舍就完蛋了。哇哇地吐了半宿,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开始还哼哼,后来就是昏睡,只有喘息的声音。刘志坚给他灌酸菜汤,灌醋,都无济于事。李支书说用粮食把他埋上,吸出他身上的酒精。大家把他埋到苞米囤子里,轮流看护。就这样折腾了一宿,第二天晌午范小虎才醒过来。大家问他怎么样。 他有气无力地说:“浑身没劲,脑袋发……涨……涨。” 刘志坚问他:“还喝不喝了?” 范小虎说:“生活的酒太浓太美了。” 住了两天桂香怕爸妈不放心,非要回家去。刘琴她们不让她回去,怕王强再来纠缠。桂香妈每天都来一两趟,看看她吃得怎么样,住得冷不冷。虽然桂香解脱了,但后来却发生了不少麻烦。 王强仍然喜欢桂香,但痛恨西沟,特别痛恨西沟青年点的人,因为他风言风语听说桂香就躲在女宿舍里。有一天陈小明坐他的车,王强和他套近乎。 王强说:“哥们,西沟的吧?到前面来坐。” 王强把副驾驶座位上的人撵走,把没座位的陈小明叫过去。陈小明受宠若惊,连声称谢。 王强问:“齐桂香知道吧?” 陈小明答:“知道,知道。” 王强说:“那是我对象。” 陈小明答:“知道,知道。” 王强问:“这两天他哪去了,怎么不见人影?” 陈小明把嘴贴在王强的耳朵上告诉他齐桂香藏在女生宿舍。王强大喜,告诉陈小明以后坐车不用买票了。 女宿舍有好几个,王强来找了两回根本找不到。有一次骂骂咧咧要闯进一个女宿舍,刘志坚去阻止,俩人差点打起来。 刘志坚说:“这是女宿舍,不能随便进。” 王强说:“女厕所不让进,女宿舍还不让进?” 刘志坚说:“就是不让进,再往前凑合小心收拾你。” 第三十一章 眼瞅着就要干起来了,正好让战丽碰上,好说歹说把志坚劝住,险些没闹出大乱子。王强一看围上来好多知青,害怕吃亏,开着车就跑了。后来有一次刘志坚独自一人上县办事坐王强的车,他和售票员硬把刘志坚撵了下来,说是超员了。刘志坚开始不下来,可全车的人都对他不满,他只好灰溜溜地下了车。站在公路上看着王强得意的开着车绝尘而去,刘志坚恨不得宰了他。从那以后他开的长途汽车不在西沟停,就是空车也不停。再后来所有长途汽车都不在西沟停,上下车都在十里外的邻村。有一次,刘志坚他们十几个人要坐汽车到县里去,头一天就研究好了对付长途汽车的办法。他们拿一破靴子扔在公路上,然后躲在公路的草丛中。开汽车的看到靴子马上停车和售票员下车来捡,这时知青和社员们一拥而上。如果上车的都是社员,司机可能大骂“臭农业社的”,但看到虎视眈眈的一群知青他也得忍气吞生。这办法很好使,但老用就不灵了。西沟人常常坐不上汽车,坐上了也比别的村的人多跑冤枉路,多花冤枉钱,一年半年行,时间长了都受不了。后来李支书找到公社,公社领导领着李支书他们找到县运输公司。县运输公司经理姓孙,是王强他舅舅,牛得不得了。 孙经理说:“你们西沟太不向话了,把我们职工的对象都搅黄了。还拿破靴子,破衣服欺骗我们司机停车。你们知道踩一次刹车磨损多少刹车片吗?国家财产损失多少你知道吗?” 还没容李支书说话,孙经理已经把西沟批评得体无完肤。 李支书压住怒火,脸上堆着笑脸,说:“过去都是我的错,我领导的有问题,我和你检讨。” 孙经理鄙视地看了李支书一眼:“你检讨,你算老几?” 此时此刻李支书恨得牙根痒痒,张铁军也想上去揍他两拳。 李支书还是陪笑着说:“还是恢复我们的站点吧,社员出入都不方便,影响抓革命促生产,影响农业学大寨。” 孙经理气急败坏地说:“影响你学大寨?影响你抓革命促生产?见鬼去吧,你们把我的革命和生产都影响了。” 李支书说:“我们一定认真改正错误,咱们重打鼓另开张,还望孙经理原谅。” 孙经理说:“我同意,改正错误要认真。你们回去把王强的对象恢复了,我把车就给你通了。” 李支书说:“婚姻大事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那就别谈了,请你们回去吧。”孙经理下了逐客令。 回来的路上李支书和张铁军说:“桂香的事咱做不了主,汽车的事他们愿咋的咋的吧。操他妈的。” 第二天,张铁军领着十几个知青在公路边放了一棵大树,估计长途汽车快来了,就把树横放在公路上。汽车果然来了,开车的正是王强。他把车停下,耀武扬威地下了车。 他问:“谁放的树?” 张铁军说:“我放的?” “为什么堵路?想劫道啊!”王强说。 “和你们谈个事。”张铁军说。 王强不屑一顾地说:“你们吃错药了吧?是不是谁家的圈门没关严,跑出来一个咬人的” 张铁军说:“你听明白了,乱说乱动小心挨揍。” 王强环顾四周,知青们怒目而视。他觉得今天是碰到茬子上了,马上缓和了语气,问谈什么事。 张铁军义正词严地告诉他:“从今天起恢复西沟的站点,再不准纠缠齐桂香。” 王强说:“你是谁呀?你算老几呀?你说了算哪?” 张铁军说:“我问你答不答应?” 王强说:“不答应。” 张铁军一挥手说:“上”。 知青们一拥而上,把王强捆在树上。开始王强还骂骂咧咧,后来一声不敢吭了。” 李支书听说张铁军他们在公路上把汽车给劫了,心想他们的胆子也忒大了,非常生气。他怕事情闹大,马上要去制止。刘琴和战丽硬把他拦住。 刘琴说:“张铁军说了,这事由他们来办,让你装不知道。咱也不打他也不骂他,把事闹大了上面就有人管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就是过点火,量他们也不敢把知青怎样。你别去,你掺和进来上级就会处分你” 李支书一听感觉很有道理,猫在家里听动静。 李支书对她俩说:“张铁军长大了,有心眼了。” 刘琴说:“都是你培养的,跟你学的。” 张铁军让王强恢复站点。 王强说:“那你得问我舅舅。” 张铁军见王强仍然嘴硬,就把售票员放了,让他回去报信。车上的几个旅客见知青们把跑长途的“车豁子”(当地老百姓常被他们欺负,看见鸡蛋他们要鸡蛋,看见豆角他们要豆角,看见啥要啥,你要不给他们就不让你上车。老百姓敢怒不敢言,就管他们叫“车豁子”,咋不一个雷“咔啪”一声把他们劈死。)给收拾了,也不说啥,站在那看热闹。张铁军让他们到村里休息。他们谢绝了,说是赶下趟车。张铁军命令拖拉机手把车开回村去。拖拉机手上去摆弄半天说不会开。最后拖拉机手把方向盘,大伙费了半天的劲,天擦黑了把才汽车推到了青年点的大院里。张铁军领着大伙高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王强这时早傻了,保证恢复站点,保证不再纠缠齐桂香。几个知青把他绑在汽车上,还挥舞拳头吓虎他。 张铁军说:“可惜呀,你醒悟的太晚了。” 王强哀求道:“你们千万别打我,我保证和我舅说你们的好话。” 张铁军说:“保证不打你,但你要给自己的话做主。” 王强说:“保证做主。” 第二天一大早孙经理就杀气腾腾地来了,还带着公安局的人。王强见他舅舅来了,马上变了脸,说知青们打他了,都打肿了。公安局的人看到他的脑门子,脖颈子都肿了。 一个老警察看了半天,说:“这根本不是打的,你说实话,怎么弄呢?” 王强见老警察的目光咄咄逼人,不敢再撒谎如实说:“昨晚蚊子咬的。” 带队的是公安局的副局长,他了解完情况对孙经理说:“这哪是抢劫?净报假案。” 孙经理心理憋气,但不敢说什么。 副局长对李支书说:“告诉知青们以后有事通过正常渠道往上反应,别再扣汽车”。 李支书应道:“没问题。” 之后,一帮人马绝尘而去。副局长回去马上和局长一同去向县委书记回报。 副局长说:“孙经理他外甥在西沟搞对象,后来人家不干了,他就总去纠缠。长途汽车原来在西沟有站,现在把站点取消了。公社和大队领导找到运输公司要求恢复,孙经理非要把他外甥对象恢复了,不然就不恢复站点。知青们觉得把事情闹大了上面就有人管了,所以就劫了汽车。不应叫劫,应该叫扣押。” 县委书记听完汇报说:“这个孙经里,净打假报告。现在还有敢劫汽车的,吓我一跳。刚解放时有土匪劫汽车的,连苏联红军的汽车也敢劫。有一次一辆拉粮的苏军汽车被土匪劫了,苏军根据雪地上留下的踪迹,重点怀疑是附近屯子人干的,但谁也不承认。军官一声令下,一顿炮轰,把屯子都炸平了,百十口人一个活口没留,从此再没听说有劫汽车的。” 局长问:“下面怎么办。” 书记说:“没你们事了,我安排人处理孙经理。” 没两天汽车恢复了站点,王强不开车了,改当修理工了。 刘琴来找张铁军说:“一队有十多户断粮了,隔几天到生产队和左邻右舍借个十斤八斤的,队里也没有粮了,各家也不宽余。壮劳力都吃不饱,掐着半喇肚子干活,没到晌午就干不动了,李支书告诉村干部和社员不准让我们知道。” 张铁军听完刘琴的话,心情很激动,也很沉重。他回想起两个月前李支书里里外外张罗,帮助青年点解决粮款问题。小木加工厂建起来了,我们吃粮的问题解决了,可贫困户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这些贫困户家底子薄,经不起天灾病业,受不了刮风下雨,有的已经贫困了十几年。有一个社员叫赵狗子,爹妈常年有病,一个是气管炎,一个心口疼病,还有仨孩子。狗子今年三十八,看上去五十多了。原来全家就一床被,后来张铁军他们送给他家一床。爹妈盖一床,剩下五口盖一床。炕席是东捡西凑的,七八块拼成的。两间草房多少年没修了,马上要倒的样子。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外面雨停了,屋里还在下。全家人从来没穿过袜子,冬天就赵狗子有一双补丁罗补丁的棉鞋。听说赵狗子家就四个饭碗大人用,孩子们们吃饭就爬在炕沿上。炕沿是八寸宽的红松板做的,上面抠了一排碗状的坑,饭和菜就放在坑里。张铁军去看了,孩子们就是趴在炕沿上吃饭的,脏乎乎的和喂猪差不多。起初张铁军不信,难道会有这样的事情?看完之后他的心情沉闷了好几天。他让刘琴她们也去看看,她们同样感到震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几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他门到西沟快二年了,知道农村的贫穷状况,但没想到会有赵狗子这种状况的。他们问过李支书怎么会是这样? 李支书叹了一口气说:“穷啊!爹妈有病,挣一个花仨,翻不过身。民政给几个补助,但结决不了根本问题。” 通过进一步了解张铁军才知道,赵狗子这些年东挪西借欠老亲旧友的太多了,还欠生产队五百多块,大伙说他这辈子也还不上。像这样问题比较严重的贫困户有三家,一年到头就是将就活着。贫下中农们自己有困难解决不了,咬着牙硬挺着,李支书还瞒着不让知青们知道。张铁军觉得很惭愧,把刘琴、战丽找到一起研究,觉得应该为贫下中农做点具体事情报达他们。 战丽说:“贫下中农无微不至地关心我们,特别在生活上,要不是李支书他们帮着想办法,我们可能早就断顿了。你到贫下中农家里吃饭,他们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细粮都拿出来,差点就把心掏出来了。” 刘琴说:“农村人太可交了,实诚得让人落泪。去年冬天我有个同学妈妈得了癌症,需要用山马林根熬汤喝。当时咱们正在修渠工地,齐桂香捎信让家里人上山刨。他爸和几个社员冒着风雪刨了三天,连夜给送到哈尔滨。” 张铁军说:“李支书瞒着我们,是不给我们增加心里和经济上的负担,再大的困难都自己扛着。没有响亮的口号,他们也不会长篇大论,但他们对我们的关心时刻都能感觉得到。我们的大事他们经管着,小事他们也关心着。冬天的时候我们男宿舍经常是头半夜烧得滚热,下半夜都睡着了,炉子就灭了,早晨屋里都上霜。后来李支书告诉饲养员,半夜喂马时也给男宿舍添两块柈子,可以说贫下中农对我们的关心是无微不至的” 第三十二章 他们仨把要为贫困户干点事的想法和大伙一说,得到了全体知青的赞成。他们经过研究决定做三件事:第一帮三家特困户修房子;第二送一些衣物给贫困户;第三把自己的粮食省下来送给困难户。李支书知道了,对前两条表示同意,对第三条坚决反对。 李支书说:“修房子我没意见,大队出料,知青们出力,多淌点汗,没坏处。送衣物我也没意见,你们少穿一件,少用一件,他们就能穿得好一点,暖和一些。但粮食不能动,那是命根子。你们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饭是第一大事。再说你们的粮食也不足,常年没多少细粮,粗粮不扛饿,还是留着你们自己吃吧。” 张铁军说:“咱们小木加工厂也办起来了,不怕没粮食。” 李支书说:“那不也是赖蛤蚂打苍蝇——将供嘴。” 战丽背后对张铁军和刘琴说:“这件事不能听李书记的。” 张铁军和战丽表示赞同。晚上吃完饭,张铁军他们就把粮食和衣物给贫困户送去。贫困户们说什么也不肯收,知青们放下粮食就走。大伙情真意切,觉得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第二天一大早,贫困户们把粮食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了。 赵狗子拉着张铁军说:“惭愧呀!家里困难,给大队增加了负担,给社会主义摸了黑,我哪有脸要你们的粮食。我们不缺粮,大队都给我们安排了,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 原来李支书连夜召开了大队干部、党员会议,要求两人包一户,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抢在知青送粮之前把粮食送去,不能让贫困户饿着,更不能让知青增加负担。 李支书告诉贫困户:“知青的粮食也是有数的,咱们不能要。缺粮吃也不是一年了,大伙挺一挺,哪年不都是挺过来的吗。人家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来了,咱哪能吃人家的粮食?咱要是吃人家的粮食就把咱们西沟村的人丢尽了。《列宁在十月》不是说了嘛,‘面包会有的,粮食会有的’。明天我再去一趟公社,找民政再想办法,老天爷饿不死瞎野鸡”。 望着贫困户们离去的背影,知青们百感交集。他们吃得不饱,穿得不暖,但他们毫无愿言。他们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相信共产党的领导。他们勤勤恳恳地劳作,秋天把最好的粮食交给国家,一丝不苟地完成征购粮任务。常挂在贫下中农嘴上的一句话是: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才是自己的。他们的胸怀像大山那样深厚,像原野那样宽广。 张铁军对大家说:“既然这样我们就把粮食的事放一放,集中力量种地。‘五一’马上就到了,山丁子花都开了,松树也渐渐绿了。正是掏腰窝的时候,别错过农时。咱们尽可能地往前赶,种完地就帮他们修房子,过了挂锄期就让他们住上新房子。 听说赵狗子妈的病犯了,吃完晚饭刘琴叫上李小艳过去看看。狗子妈的病多少年了,常常心口疼,始终以为是胃病。这些日子小艳觉得不是胃病,但又不敢确定。她陪着狗子妈去公社卫生院去了几趟,大夫确疹是克山病。大夫说这个病目前没什么好办法,病因是水不好,食物单一没有营养。同样在一个地方住着,朝鲜族就不得这种病,他们的主食是大米。过去沿铁路住着很多俄罗斯人,也不得这种病。人家养牛吃肉,吃面包,喝牛奶。得这种病的主要是贫困户,从关里家新来的,居住条件不好,不服水土。 刘琴偷偷问大夫:“这病能不能治好?” 大夫说:“可以缓解病情减轻痛苦,治好的还没听说。她这不算严重的,昨天来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喘得厉害,非常虚弱,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估计活不了两年。” 大家都明白狗子妈的病是治不好的,心里干着急谁也帮不上忙,只能是常过来看看。在公社卫生院开了些中药,小艳有空就来帮着煎药。吃了药狗子妈还真精神了许多,能吃饭了,嘴唇也不那么紫了。 见刘琴和小艳来了,狗子连忙迎上去。 赵狗子说:“我们全家都记着你们的大恩大德。” 狗子妈也坐起来。她在笑,尽管笑得很苦,很艰难。刘琴忙劝狗子妈躺下休息。虽然光线很暗,刘琴还是一眼看见狗子妈盖的一床新被。以前她见过这床被,红色的缎子面,手感很滑很软。那是从修渠工地回来,她和几个姐妹去学校看郭技术员。她们帮他洗衣服洗被褥,所以被面上的牡丹花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郭光辉说这床被是上大学那年妈妈亲手给做的,算起来也快十年了。 赵狗子说:“前天学校的郭老师来家访,看老太太有病,给扔下二十块钱。回去后有打发学生送来一床被。郭老师是念大书的,心眼好哇。” 从赵狗子家出来,刘琴眼前总是郭光辉在晃动。她掂记着他晚上睡觉盖什么,能不能冷。她想上她那去看看,但一想太晚了不方便。回到宿舍后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熬到后半夜。天亮后,她匆匆忙忙梳了头,就去学校找郭老师。郭老师的宿舍也是办公室,在大队部的东头。门锁的,静悄悄的不见郭老师的影子。又等了一会,郭老师一脚的露水,扛着鱼杆乐呵呵的回来了。 郭光辉把鱼杆插到屋沿下面,热情地将刘琴让进屋。 郭老师问:“这么早就来了,有事啊?” 刘琴说:“也没什么事,路过这,就过来看看。” 郭光辉说:“你有口福,请你吃鱼。”他把鱼篓递给刘琴看。 刘琴看到鱼篓里有二斤多白漂子鱼,上面盖着柳树叶,还欢蹦乱跳。郭光辉边说边把鱼倒到盆里,挽起袖子拾掇鱼。刘琴看看仅能睡一人的炕上,只有褥子和一件军大衣,显得空荡荡的。整个屋子乱七八遭,像个猪窝。 刘琴说:“你这屋子也太乱了,站个人都困难。” 郭光辉说:“乱好啊!天下大乱才好呢,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最后看看谁是真正革命的。” 刘琴说:“净给自己狡辩。” 郭光辉说:“我就是在乱中成长起来的。” 刘琴问:“你的被子呢?” 刘琴明知顾问。 郭老师说:“送人了。” “送谁了”。 “老乡。” 刘琴继续问:“什么关系的老乡值得你把被都送给他。” 郭老师说:“没什么关系,就是看着怪可怜的。” 刘琴说:“我知道你把被送给赵狗子啦。” 郭老师笑嘻嘻地说:“你背后搞我的外调。” 刘琴说:“哪敢啊,就是看你说不说实话。” “晚上不冷吗?”刘琴的口气比刚才要温柔得多。 “冷点,坚持两天就暖和了。过些日子去公社供销社再买一床。” “不盖被能睡着吗?” “睡不着就起来钓鱼去,省着没人叫睡过站了。早晨鱼没人惊动,都在河边的柳毛子里找食吃,爱咬钩,错过这个时间就钓不着了。”郭老师笑呵呵地说。 “你帮助贫困户,学雷锋,见行动,干得不错,值得我们学习。” 郭光辉说:“你可别讽刺了,我哪有什么值得学习的?赵狗子的日子过得太苦了,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和心里承受能力。我对他家的境况感触很深,可以说是震惊。解放都这么些年了,还有人过这样的日子,实在不可思意。不到农村来,我们不会耳闻目睹了解这些。细想起来我感到知足,我们确实是生在红旗下,长在蜜罐里,上大学,参加工作。虽然受点挫折,现在看都不算什么。我同情赵狗子他们,就努力尽自己的力量帮助他。我们要全身心地干好工作,让贫下中农们早日富裕起来。” 刘琴说:“我们想帮他们,但落你后面了,就得向你学习。” 郭光辉说:“我有这个能力,你们不行,搞不好自己的日子都过不了。” 刘琴说:“你一个人有多大能力?”郭光辉说:“我一个月工资五十四块五,你们有吗?” 刘琴很吃惊:“你一个月挣那么多钱哪!” “大学毕业都挣这么多。在县里我的工资不算什么,在西沟,我是第一富户。”郭光辉调侃地说。 刘琴说:“你心眼挺好使。” 郭光辉说:“一大早就是来夸我。” 刘琴想起刚才他说受过挫折,就想问个究竟,但又觉得不妥。不问吧心里又放不下,想来想去还是问一问。 刘琴:“有个事我不知该问不该问。” 郭光辉说:“没关系,问啥都可以。” 刘琴说:“听你说受过挫折?” 郭光辉笑了:“你没听说我家是地主的事? 刘琴答:“听说了,没人不知道你是地主。” 郭光辉说:“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怎么会是地主?” 刘琴说:“王书记说的,公社的人都这样说。” 郭光辉说:“那是他们误会了。” 刘琴说:“怎么能误会哪?” 郭光辉说:“如果真是地主,应该是我那没见过面的爷爷。” 刘琴问:“为什么?” 郭光辉说:“说起来就话长了。我的老家在松花江江北农村,解放前我爷爷有两亩地,土改时被划成上中农。我父亲四六年就参加革命工作来到哈尔滨,两年后爷爷就去世了,家里还有一个二叔。我大四那年全国正搞斗批改,村里两派斗争还没结束,我二叔那派在斗争中败给了对手,变成被批斗对象。接着说我们家是漏划地主,把二叔归类为地富反坏右。他们还不死心,胡编了我家的黑材料寄给我父亲的单位,寄到我们学校。从此我就变成了地主狗崽子,被开除出红卫兵,罪名是隐瞒历史问题。大学毕业后全班二十一个同学都到兵团锻炼,两三年后都陆续分配回了哈尔滨和其它地市,我和几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都被分到外县”。 刘琴说:“那你是被冤枉。” 郭光辉说:“乌云遮不住太阳,早晚会水落石出的。” 刘琴安慰他:“我们都觉得你不像坏人,贫下中农夸你人好,工作也不错。” 郭光辉说:“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每月五十多元的工资。” 刘琴想多待一会,但开饭的钟声响了,吃完饭马上就下地。说是钟声,其实就是一截铁道轨。挂在房山头,开饭,开会都敲它。郭光辉留她一起吃饭。 刘琴说:“还是回去吃吧,晚上还来看你。” 郭光辉高兴地回答:“热烈欢迎。” 天还没黑,刘琴抱起自己的被子来到小学,往炕上一扔。 郭老师问:“这……?” 刘琴说:“给你的。” 郭老师问:“这是谁的?” 刘琴说:“我的。放心,肯定比你的被子干净。”说完跳上炕收拾起来。 郭老师忙拦住她:“这可不行,给我了你盖啥。” 刘琴说:“我拿来了就不能拿回去,我和曲大娘说好了,明晚我上她家再做一床,她家有现成的棉花。” 郭老师说:“都干一天活了,挺累的,你歇一会。” 刘琴说:“我可不是娇惯人,累点心里舒服。” 郭老师说:“让你给收拾屋子,我心里惭愧。” 刘琴说:“你把被都给赵狗子了,我还不能帮你收拾收拾屋子?” 第三十三章 墙上挂着三四件衣服,没一件衣服是干净的。特别是领子袖口黑乎乎,油渍渍,看样子好长时间没有洗过。郭光辉有很多愿意干的事情,比如钓鱼,可以贪黑起早,可以任由蚊虫叮咬。比如做饭,虽然烟熏火燎,但是摆弄起油盐酱醋来很有意思。最不愿干的活就是洗衣服,还找理由说衣服不可以洗得太勤,还没等穿坏就被洗坏了。衣服脏了就挂在墙上,过几天在从中挑相对干净些的穿,反复循环,周而复始。有的衣服穿几天脱下来,脱下来再穿上,已经被选择利用了两三次了。实在太脏了,集中洗一次,什么也不干,甩开膀子洗上小半天。在大学是这样,毕业后到兵团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刘琴掀起褥子,褥子底下是几双臭袜子,脚底下还有两个脏裤头。刘琴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到一起,准备拿到河边去洗。郭光辉摁着说什么不让动,特别是臭袜子、裤衩子怎能让人一个姑娘家去洗。两人既是抢夺,又像是在戏闹。 刘琴说:“不管怎样,非给你洗不可。” 郭光辉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刘琴说:“我是外人吗?有什么外道的。” 郭光辉从刘琴的目光里看出她很坚决,就不在争了。 郭光辉说:“我和你一起去河边。” 刘琴说:“你去干啥,叫人看见说啥的都有。” 郭光辉忽然感到了什么,止住脚步目送着刘琴向河边走去。两条辫子在她腰间轻轻摆动,残阳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辉。 路上有人问她:“吃了吗?” 她爽朗地答:“吃了。”其实她还没端饭碗。 小河就在学校的房后,不过几十米远,平时有很多人在这里洗衣服。这里的人洗衣服都用木棒砸,劈劈啪啪的好不热闹。但这个时候天色已晚,没人再来洗衣服,只有刘琴一个人。郭光辉听得很清楚,那用木棒捶衣服的声音砰砰砰,很有力,很有节奏,一阵接着一阵。天黑了的时候刘琴回来了,一件一件很认真地把衣服凉在院子的铁丝上。 郭光辉说:“蚊子、小咬很多吧。” 刘琴说:“是很多,但没那么娇贵。” 郭光辉忐忑不安地,万分感激地请刘琴到屋里坐。 刘琴说:“这么晚了,一会铁姑娘队还有事商量,明天再来。” 说完刘琴冲郭光辉莞尔着说了声再见,就消失在夜色当中。但她的笑脸却深深地印在郭光辉的脑海中,她的身影忽闪忽闪地在他的眼前浮现。过了半小时有人轻轻地敲窗户,郭光辉掀开窗帘见是刘琴。 刘琴说:“天要下雨了,赶快把院子里的衣服收回去。” 郭光辉跑出门外让刘琴进屋来,刘琴说那面扒线麻正忙着,回过身就走了。郭光辉看看天,云彩果然开始遮挡月亮,很远的西北有雷电在闪烁,间或听到低沉而滚滚的雷声。从不失眠的郭光辉盖着刘琴的被子久久不能入睡,闭上眼睛就看到刘琴在对他笑。被窝里有很暖的气息,被子软绵绵地,感觉是那样舒适。他把头也缩进被窝里,暖得让他透不过气来。同时还有一种从未接触过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孔,闻着是那样舒坦。他感觉是香气,是什么香气哪?他咬着被角琢磨了半天也说不准。大学里有很多女同学,参加工作后又接触过那么多姑娘,他的心里都没有产生过这种对刘琴的感觉。他猛然间想起了中学的一个女同学,聪明灵慧的模样和说话的声音跟刘琴都非常像。特别是说话的声音,就像一个人一样,令他难以忘怀。她学习很好,是班级的学习委员。她家非常困难,班主任不收她的学杂费。郭光辉最留恋高中的时光,印象中每天都是在欢乐中度过的。多少天前他就觉得和刘琴似曾相识,今天忽然感觉到她非常像中学的那个同学刘萍。准确地说刘萍是他暗恋的对像,朦胧中就觉得她非常吸引他,上课时常常走神。可惜的是高三的时候她因家里生活困难不念了,从此再没见到过她,后来听说进了工厂。这是郭光辉埋在心中的一个小秘密,这些年都有些忘光了。郭光辉越想越觉得刘琴和刘萍之间有一定的联系,莫非老天爷就给我们这么安排的,天意让我们有这对姻缘。郭光辉第一次有了无法控制的冲动,此时此刻他就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把刘琴抱在怀里。第二天郭光辉盼着刘琴来,可是到了天黑也没见刘琴的影子。以前他因事也去找过刘琴,直接到宿舍,大大方方,该说啥说啥。但今天心里挺复杂,好像要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躲着人们的目光,不敢直接到刘琴的宿舍。郭光辉装做闲溜达,到青年点东看看,西聊聊,半天也没见到刘琴。但是不敢直接打听,拐弯抹角地想知道刘琴干啥去了。 他问炊事员:“饭堂没人了吧?” 炊事员说:“刚开完饭,吃饱喝足都没影了。” 他问刘志坚:“今晚铁姑娘队还扒不扒线麻?” 刘志坚说:“昨天晚扒完了,今天都打成绳子啦。” 他问李小艳:“党员干部怎么一个都不见,想和他们商量学校修房子的事。” 李小艳说:“党员都到公社开会去了,听说要整党了。” 郭光辉终于知道刘琴是到公社开党员大会去了,只好很遗憾地回到学校。当晚党员们就返回来了,第二天早晨上工前刘琴去找郭光辉。 刘琴问:“听李小艳说学校要修房子?” 郭光辉瞅了半天刘琴才说:“房子早修好了。” 刘琴接着问:“那你怎么和李小艳说修房子?” 郭光辉不好意思地说:“我为了打听你到哪去了,就乱编说找大队干部和党员修房子。” 刘琴听完笑起来:“你不成了《金光大道》里的‘弯弯绕’了嘛。” 郭光辉说:“千万别告诉李小艳,和谁都不要说,都是为了你。” 刘琴听得真真的,郭光辉说都是为了我。刘琴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万般爱意。 郭光辉说:“我问你一件事。” 刘琴问:“什么事?” 郭光辉说:“我高中时有个同学叫刘萍,不知你认识不认识?” 刘琴说:“我姐就叫刘萍,她是哈三中的,家里困难没念完。不然的话和你一样,早成大学生了。” 郭光辉可以肯定了,自己面前的就是刘萍的妹妹。他激动地告诉她我是你姐的同学,也是哈三中毕业的。刘琴告诉他,因为家里非常困难,姐姐怀着遗憾离开了学校,马上就进工厂当了徒工,第三年就和她师哥结婚了,现在都俩孩子了。 世界真是太小了,本以为和刘萍不会再有什么联系,没想到在这偏僻的山沟里见到了她的妹妹。当郭光辉不由自主的拉她的手时,她的心砰砰地跳个不停,本能地想缩回手,可被他抓得紧紧的。郭光辉的手在微微地抖动,目光痴痴地凝视着她,心潮宛如汹涌澎湃的林海。 郭光辉涨红着脸说:“我要和你好,我愿为你做一切事情。” 刘琴觉得无比的激动和幸福,犹如暖流一般传遍全身。 她轻轻地说:“我早就喜欢你。” 临走的时候刘琴嘱咐郭光辉:“咱俩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郭光辉回答说:“我也想这样告诉你,特别不要让你们青年点的人知道。” 刘琴问:“你怕我们青年点的人?” “也不是怕,我担心他们知道了嫉恨我。” 刘琴说:“你担心我半路变心?”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刘琴说:“我可不是那中朝秦暮楚的人,我认准的事就坚持到底。” 郭光辉说:“我感谢你,希望我们的友谊是牢不可破的。” 张铁军看地种得差不多了,就抽出三十多知青开始为三户贫困户修房子。主要是两项工作:一是换房盖;二是补修要倒的屋墙。别看他们干劲挺高,但要靠知青们自己干还真不行。他们出力气行,木匠活,苫房草还得社员手把手地教。张铁军把脱坯的活教给铁姑娘队,因为男劳力要配合机耕队翻草甸子,三班倒,人停拖拉机不能停。刘琴表示坚决完成任务,但不知道怎样干。 刘琴歪着头调皮地问张铁军:“什么叫脱坯?” 张铁军说:“你不知道什么叫脱坯,还说坚决完成任务?” 刘琴说:“样板戏里不都这样说嘛,无论首长交待什么任务,接受任务的人都会 说坚决完成任务。” 张铁军说:“那是演戏,生活中可是两回事。” 刘琴说:“你说什么叫脱坯,我听你的。” 张铁军说:“过去看社员干过,就是用模子把黄泥变成土坯,但没亲手干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干。李支书只是说需要三千大坯,没有坯就修不了房。” 李支书知道他们不会干,已经把齐大叔叫来教她们怎么样脱坯。 齐大叔插着腰对李支书说:“这不是瞎整嘛!打听打听,和大泥,脱大坯从来就是老爷们干的,哪见过一帮大姑娘干这活的。” 李支书说:“让你教你就教,哪恁么多废话,不愿干你回去。” 齐大叔说:“我不是不教,我是说这活太累,你当领导的也狠得下心。我家桂香什么活都干过,就没干过这样活,你让这帮丫头干这活,是不是心太狠了。” 张铁军忙接过话茬:“这不是李支书让我们干的的,是我们自己安排的。” 刘琴说:“我们头一回干,想尝试尝试。” 李支书对齐桂香她爸开玩笑说:“你怕把你姑娘累着,那你就赶紧领回去。” 齐大叔说:“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这活不是妇女干的,传出去人家不得说咱屯老爷们都死光了。” 李支书说:“你还别不信,经过文化大革命战斗洗礼,新生事物层出不穷。这回咱们就把老理改一改,看看大姑娘是怎么脱大坯的。” 齐大叔说是说,但他必须按李书记的指示办。他领着姑娘们来到村外,在黄土岗,小河边上找了一块平地。把高草砍倒,把草皮子抢掉,平整出来像个篮球场那么大的一块平地。在齐大叔的指挥下,姑娘们一筐一筐地把黄土挑到平地上,再到河里挑水浇到黄土上,上面再撒上“羊交”——就是用铡刀铡成一寸长的麦秸。它和在黄泥里起到筋的作用,防止土坯断开。齐大叔脱掉鞋,绾起裤腿,双脚插在黄泥里。刘琴她们几个互相瞅了瞅,也学着齐大叔的样子,扔掉鞋袜光着脚丫站在黄泥里。开始大家觉得很脏,但谁也不说脏。又觉得有些凉,但没人说凉。 齐大叔问刘琴:“头一回吧?” 刘琴点点头。 齐大叔接着说:“真难为你们了,爹妈看了还不心疼死。” 第三十四章 齐大叔说的是心里话,他眼见站在泥里的齐桂香,实在是不知说什么好。要是给自己家干这活,他早把齐桂香撵出去了,舍不得让姑娘遭这个罪。咱家的孩子是孩子,人家知青们不也是爹妈养的吗?咱害怕孩子遭罪,人家不也不想让孩子受累吗?啥也别说了,赶紧干活吧。齐大叔看着齐桂香也琢磨,别看她是农村长大的,干脱坯的活她还真得寻思寻思。开始齐桂香皱了皱眉,见大家都撸胳膊绾袖子,哈腰就干她也就没含糊。齐大叔太了解自己的闺女了,这要是没有刘琴这些知青在这摽着,她绝对不会脱了鞋去和泥。为了让“羊交”均匀地和在黄泥里,齐大叔告诉她们用二齿钩子反复搅拌,还光着脚丫在黄泥里来回踩。虽然快“六一”了,但脚底下还是有些凉,第二天刘琴和两个姑娘有些小肚子疼。刘琴不让那两个人在脱光脚丫,自己仍然光着脚,边干边指挥。齐大叔从村里拿来模子,手把手教她们脱坯。齐大叔捧起一团泥放在模子里,压好四个角,然后再用泥抹平了。轻轻提起模子,一块坯就脱成了。齐大叔告诉她们,在放黄泥之前要把模子在装满泥汤子的水桶里涮一下,泥汤沾在模子上起润滑作用,防止黄泥沾到模子上。 干了半天战丽对刘琴说:“这活很简单,一学就回。” 刘琴也说:“没有开始想的那么难。” 齐大叔告戒她们:“千万别小看这活。抻悠着干,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越干越累,着急不得。” 刘琴心想:这算啥呀,没什么难的,但她没说出口。 齐大叔说:“四个角一定要压好,不要马虎,马虎了就白搭工。” 刘琴说:“你快忙你的事去吧,别累着您,这的事就交给我们了。”刘琴看齐大叔太累了,就不想让他再干下去。 齐大叔问:“真没问题了?” 刘琴说:“真没问题了。” 齐大叔说:“有问题我再来。” 头两天大伙挺新鲜,没觉着怎么累,第三天都觉得腰酸背疼。不管怎么累,大伙看着一排排脱成的坯,心里充满胜利的喜悦。没想到十多天后,意想不到的问题就出来了。坯基本凉干了,大家要把它们摞起来。每块之间要留出一寸的间隔,便于通风,让坯快点干。上面盖上草帘,防止下雨浇坏了。这时才发现很多坯根本从地上揭不起来,不是两瓣了,就是四个角掉了三个角。而齐大叔做示范时脱的都揭起来了,没一块坏的。 刘琴对大伙说:“不服不行,啥事不能硬干蛮干,还是齐大叔说的对,马虎不得。” 大伙又重新来到河边,认真分析出现问题的原因。主要的有两条:第一是“羊交”没和匀,没了筋,土坯成了核桃酥;第二是抢速度忽视了质量,没有把四个角灌满泥,没压实。刘琴严把质量关,要求大伙一丝不苟地重新返工。抻抻悠悠又干了近十天,保质保量地完成了任务。 铁姑娘重新脱坯的时候,张铁军每天领着几个人上山伐松木。王田生领着知青们来到西山,他让伐哪棵就伐哪棵。小头保证十五公分,长度七米,做房子的梁柁。 临上山时李支书嘱咐大家:“现在正是草爬子多的时候,大伙小心点,感觉‘刺闹’就脱衣服看看,别让草爬子叮上。” 范小虎问:“草爬子什么样?” 王田生告诉他:“一种虫子,小豆粒那么大”。 范小虎说:“那有啥可怕的?我给它一条大腿,撑死它。” 李支书说:“别不在乎,还是小心点好。” 范小虎问:“叮上能怎么样?” 李支书说:“叮上就是疼,严重的可能得森林脑炎,一个礼拜就死人。” 张铁军问:“咱屯子有人得过吗?” 李支书说:“没有。” 张铁军又问:“你见谁得过?” 李支书说:“还没见过,只是听说过,林场的人都打防疫针”。 来到山上,大家都小心翼翼,左顾右盼。陈小明忽然感到后背针刺似的疼,尖叫着往下脱衣服。大伙都很紧张,小心地帮着陈小明脱衣服。检查了半天,就有两根松针,别的什么也没发现。估计是松树受到震动,老松针落了下来掉到陈小明的脖子里。王田生看着知青们惊恐万状的样子觉得可笑。 王田生说:“我当了这么多年木匠,记不住砍了多少树,不知道让草爬子咬了多少次。咋的了?咋的没咋的。看把你们吓的,生死不怕,就是胆小。” 让王田生一说大家不那么紧张了,只有陈小明仍然顾虑重重。大家一齐嘲笑陈小明是胆小鬼。王田生指导大伙用镰刀把伐下来的松木的树皮剥掉,一根一根的凉晒起来,等十多天后在运回村里。干了两天根本就没发现什么草爬子,陈小明也精神起来。 陈小明发现这的景色很美,特别是太阳卡山的时候,夕阳斜射中的大自然仿佛换了一件装扮。别人都饥肠辘辘奔食堂去了,他背着画板拽着李小艳来到北山上。大山和森林都镀上了一层金色,一丝风都没有;树不动,草也不动,寂静地就是一幅油画;青石砬子在残阳中屹立于松林之中,犹如一头金色的牤牛雄视着群山。陈小明让李小艳做一个左手举着红宝书,右手有力地握拳,摆开骑马蹲裆式的造型。他给尚未孕育出的作品起名叫《塞北知青炼红心》。他快速地画着速描,一会又凝视着李小艳。 李小艳给他做模特已有一百回了,早就不耐烦了,但陈小明软磨硬泡。陈小明说这次张铁军要他要参加县里的工农兵画展,一定要获奖,为西沟青年点争光。听小明这么说李小艳觉得应该支持他,就一次又一次地陪他来,尽最大努力做各种姿态满足小明的要求。 她见陈小明久久凝视着自己,就催促他:“犯什么傻,快点画,回去好吃饭。” 陈小明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想吃饭……。” 李小艳:“不想吃饭?你是不是画傻了。” 陈小明说:“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 李小艳问:“啥事情?” “我想吻你。” “你想吻我?” 陈小明说:“全村的人都知道咱俩是对象。” 李小艳说:“都知道?我可不知道。” “我求你了,让我亲一下。”陈小明苦苦哀求。 李小艳说:“看在你处处照顾我的面子上,就答应你一次,就一下,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陈小明心急火燎的说:“一下就一下。” 陈小明的嘴刚接触到李小艳的脸,就被她推开了,一瞬间啥也没感觉到。 陈小明说:“你就让我实实惠惠亲一下吧。” 李小艳说:“等你在画展中得了奖,保证让你亲。” 陈小明无可奈何的说:“一言为定,不行反悔。” 李小艳说:“一言为定,绝不食言。” 木料在山上凉了十多天,张铁军让刘志坚带人抬回来。当天晚上刘志坚觉得大腿根有点“刺闹”,也没当回事就睡觉了。第二天早晨一醒来觉得睾丸涨乎乎的,伸手一摸吓了一跳。他摸到一个小皮球,那竟然是他的睾丸。再往下摸到一个黄豆般大的东西粘在睾丸上,但是费了半天劲却看不到是啥东西。他以为感觉上有错误,又重新摸了一遍。一点没错,像皮球样的东西就是自己的那个。 他躺在床上大叫:“不好了!不好了!着上草爬子了。” 大伙都被他吵醒了,围上来问是怎么回事。刘志坚害臊,用手捂着不让人看。 张铁军说:“你那玩艺早就不是密秘了,还捂着干啥?” 刘志坚有一个外号叫‘刘老大’。那是刚到青年点不久的晚上,不知谁倡议都把裤衩脱了,比比谁的家伙大。大伙都响应,南北两铺炕四十多人全脱得精光,唯独刘志坚磨磨蹭蹭不想脱。大伙一拥而上脱掉他的裤头,经过认真检查得出一个结论——刘志坚的家伙最大。 刘志坚穿好裤头骄傲地说:“怎么样?谁敢比?” 宿舍内鸦雀无声,好象没人接受他的挑战。寂静了半天,暴发出笑声,哄声,拍巴掌声,从此他光荣的得了一个外号‘刘老大’。女生们不知原由,也管他叫‘刘老大’。每当这时他自己就哭笑不得,男生们就嘿嘿地窃笑,一片乱七八糟地欢腾,搞得女生们莫名其妙。女生们感觉到这里面有文章,估计不是什么好事情,心里乱猜,但不敢乱问,不敢再叫了。 后来李小艳偷偷问陈小明:“哎,为什么管他叫刘老大?” 陈小明觉得和女生,特别是和李小艳说不出口,就闪闪烁烁。越是这样李小艳就觉得蹊跷,探求欲望驱使她非要知道个究竟,于是就紧追不舍地问下去。 实在问急了,陈小明说:“就是他……他那个大。” 李小艳知道他张不开嘴,不耐烦地说:“什么这个那个的,说清楚了是哪个。” 陈小明说:“就……就是下面那个。” 李小艳说:“我是学医的,哪部份你直接说。” 陈小明见李小艳非要搞明白,就把刘老大的来历详详细细地,毫无保留地和她说了。李小艳谁也没告诉,想起来自己偷着乐,直到有一天战丽找刘志坚帮忙抬磨盘。 为了吃大馇子方便,青年点自己做了盘磨。战丽以为她们几个姑娘就能把磨安上,但事实证明没有男生肯定抬不上去。像陈小明那样的男生还不行,必须有几个像刘志坚那样膀大腰圆的。战丽来到男宿舍,叫着刘志坚几个人去帮忙。 战丽模仿着男人的口气说:“我们服气了,顶不住了,就靠你‘刘老大’上去了。” 一屋子人都被战丽给说傻了,继而大笑起来。刘志坚大喊了一声,制止了全屋子的笑声,叫上几个人去抬磨盘。直到抬完磨盘战丽还在琢磨他们为什么笑?为什么笑得那么坏?趁没人她问刘志坚。刘志坚起身就跑,喊都喊不住。李小艳偷偷告诉她‘刘老大’是怎么来的,战丽难为情地了不得。战丽又告诉了刘琴,俩人捂着肚子乐。后来全体女同学都知道了,谁也不敢叫他的外号了。 此时刘老大正呲牙咧嘴,心里十分恐惧。张铁军朝他裆部一看,下了一大跳。他的一侧睾丸肿得能有正常人的两个大,一个褐色的虫子钻进肉里,屁股还露在外面。那虫子身体滚圆,有小豆粒那么大。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张铁军忙派人去叫李支书。刘志坚越来越害怕起来,紧张得了不得。 不一会李支书来了。 他看了看说:“没啥事,紫色的没毒,白色的就完了。” 听说没毒,刘志坚情绪才算稳定下来。按照李支书教的方法,张铁军用手指弹草爬子的屁股,但弹了半天它也不出来。弹一下刘志坚就哎吆一声,表情十分痛苦。 刘志坚说:“别弹了,疼死我了。” 李支书又告诉用烟头烧。烧了半天它还是不出来。刘志坚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搞得大家心急如焚。 李支书说:“没别的办法,只能硬薅了。” 李支书挽起袖子亲自动手。他捏住草爬子一用力,啪地一个响,草爬子碎了,崩出一小滩黑血。再仔细看,只把草爬子薅出来一半,另一半埋在肉里已无法用手薅了。 李支书说:“要是咬别的地方摸点消毒药就行了,过几天就长上了,这个地方挺麻烦,还是上公社卫生院吧,别出什么意外。” 大伙正要送刘志坚去公社,李小艳带着出疹包赶来了。刘志坚吓得赶紧拽过被子把那个盖上,死死的弓着腰不肯抬头。 李小艳命令式的说:“把被子打开,我看看。” 刘志坚死死拽着被子不肯松手,也不抬头。大伙劝了半天刘志坚才松了手。那件比别人都大的宝贝自打成熟以后,还是第一次展现在异性面前。李小艳没有任何羞涩,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外科大夫,用手术刀割了一个小小的口,用镊子轻轻地把那半截虫子夹了出来。屋里静悄悄的,目光都集中在刘志坚的命根上。前后不到两分钟,看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可是别人谁也不敢动,就这,已经让全屯的老老少少对李小艳佩服得五体投地。再说了,人家还是一个大姑娘,能做到这份儿上那是相当了不起。李小艳又给刘志坚打了消炎针,吃了消炎药,还在那上面摸了红药水。再看刘志坚那睾丸,真的和皮球差不多了。 李小艳告诉志坚:“这地方褶皱多,容易发炎,这几天就别穿裤衩了。” 刘志坚苦笑着不说话,脸通红,只点头。 李小艳又说:“每天早晨吃完饭我来给你换药。” 刘志坚忙说:“不行、不行,不用、不用。” 李小艳说:“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封建,别忘了我是赤脚医生。” 张铁军说:“换药的事交给陈小明,小明马上和小艳学学。” 陈小明说:“学就学,有啥难的。” 李支书说:“我们小艳真是好样的。” 李小艳说:“别夸我,要是再往上两公分就到关健部位了,我就不敢动了,只能送医院了。” 刘琴她们一帮女生在门外等了半天了,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都挺着急的,见李小艳出来就着急的问。李小艳这才扑哧一声笑起来,把刚才的经过原原本本学了一遍,女生们笑成一团。 她说:“别看刘志坚平常挺爷们的,看着我那小刀也是直哆嗦。” 姑娘们又笑,只是笑。她们知道为什么笑,但都羞涩得只用眼神交流,嘴上不加任何评论。 第三十五章 第二天知青们不敢上山,李支书亲自带着大伙上山运木料,要给大伙捉两个活的草爬子看看,为的是让大家消除恐惧。到了林子里不一会李支书就捉了一个,放在手心里展览给大家看。那东西和臭虫差不多,大肚子小脑袋,前面长六根腿。老板子刘富告诉大家,草爬子咬人时能吐出一种麻醉液,使人感觉不到疼痛。它钻进人肉里时人会有轻微的痒的感觉,一般的情况下是不会被发现的。李支书把活捉的草爬子在手掌中展览了一番后,用烟头将其烧死。 李支书说:“看到了吧!就这玩艺。我们在战略上要藐视它们,在战术上要重视它们。我们革命者连死都不怕,还怕他们?” 范小虎笑嘻嘻地说:“怕啥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瘌。再说了,有李小艳在咱怕啥,当不了让李小艳动一刀,嘿……” 刘富说:“咱农村有句话,不知你们听说过没有?叫小刀割懒子——开玩(开丸)。” 大伙摇摇头表示没太听明白。 “懒子咱男的都有,那是老天也给咱门爷们的。” 大伙点头表示明白了,哄笑起来。 刘富接着说:“懒子是土名,书上叫睾丸。拿小刀把懒子割开,就是开丸,和‘开玩’音同字不同。” 范小虎说:“你说那意思刘志坚让李小艳给开丸了。” 刘富说:“对、对、对。” 牛新城说:“不对,应该说刘志坚让李小艳给给骟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陈小明隔得远,听不见。见陈小明过来了,大伙都闭上嘴不说了。 干完活回来后,李支书让大家把衣服脱下来好好检查,果然又抓了好几头。 李支书见有几个胆小的还在惊恐之中,就告诉大家:“过两天下两场雨,树叶全长开的时候就没有了,现在上山小心点就是了,别紧张的不得了”。 小学校长一溜小跑来找李书记:“麻烦事来了,公社中学要调郭老师。他可不能走哇!他要走了咱这学校又要黄铺。” 李支书问:“你听谁说的?” “我刚在公社开会回来,中学校长亲口对我说的,说郭老师在西沟是埋没人才,是大材小用”。 李支书说:“放他娘的屁!” “你可得提早想办法,晚了就留不住了。”校长很焦急地望着李支书上下看,就像他脸上写着办法。 李支书问:“郭老师什么意思。” “他没说什么,看起来很高兴。”校长说。 李支书说:“关健在他自己,他不想走谁调都白搭,他要想走怎么也留不住。要我说,人家愿意留咱留,愿意走咱高兴地让人走。” “你应该马上找他唠唠。” 李支书觉得事关重大,马上和校长来到学校。老远就听到郭老师正领着孩子们高唱毛主席诗词《沁园春》。他们走到跟前,隔着窗户看去,郭老师正精神饱满,眉飞色舞地讲解歌词。 校长说:“来过这么多老师,没见过这么好的。要人品有人品,要水平有水平,要长像还就有长像。” 李支书突然问校长:“这么有水平的人窝在西沟不是白瞎了吗?” 校长感到支书有点不可思意,就说:“你可是西沟的父母官,那么多孩子你可得管哪。” 李支书说:“假如他是你的亲兄弟,你是让他留还是走?” 校长不知李支书啥意思,直眉愣眼的看着李支书。李支书转过身往回走,校长小跑着撵出来。 李支书说:“还是那句话,愿意留咱留,愿意走咱高兴地让人家走。” 郭老师见书记和校长来了,没说啥又往回走,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忙放下粉笔过来打招呼。 李支书见郭老师过来了就停住脚,但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他。 郭老师问:“今天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李支书没有马上回答,停了一会才一脸正色地问:“来西沟快一年了,怎么样?”李支书不是装腔作势,而是正在考虑说什么好。 郭光辉爽朗地回答:“很好,很高兴,我很感谢您,感谢全村的老老少少。” 李支书说:“别您、您的,听着别扭,和你都说了多少遍了。” 郭光辉说:“那就感谢你,感谢全村的老老少少。” 郭光辉感谢李支书是有原因的。郭光辉到西沟干了三个月没人给开工资。李支书认为大学毕业肯定是公办老师,根本就没想开资的事。郭光辉心想服从组织安排,哪里需要哪里去还能没工资?三个月过去了,校长告诉他公社没拨你的工资,说让大队解决,郭光辉这才觉得有了麻烦。李支书说没关系,这事包我身上,我保证你吃得饱穿得暖。李支书去问公社财政助理,为什么不给郭光辉开工资。财政助理和李支书是多年的铁杆哥们,经常谈古论今,针砭时弊,互吐真言,毫不忌讳。有时喝点小酒,壮点小胆,背后还敢骂几句皇上。但他们不是什么人都骂,凡是李支书反对的财政助理基本都反对,凡是财政助理拥护的李支书基本都拥护。他偷偷告诉李支书,水利局对把郭光辉下派到西沟教学很不满意。郭光辉受双重领导,水利局也不愿把事情闹得太僵,就违心地做了让步,但讲好了在西沟不能时间太长。水利局长说了,让年轻人碰几回钉子,到艰苦的地方磨练磨练也不是坏事。他这么说是给王书记一个台阶,也有对王书记不满的含意,王书记不会听不出来。郭老师工作关系归公社管,但工资关系仍在水利局,月月人家都把工资拨过来,但是王书记不让发,都被公社占用了。 李书记说:“这他妈王书记也不够意思,是不是太缺德了。” 财政助理说:“他现在是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 李支书问财政助理:“你在上面见多识广路子多,帮我想想招,怎么能把工资开出来?” 财政助理说:“你告诉郭老师把情况反映给县水利局领导,让他们过问一下,王书记不敢得罪水利局,年年需要水利局帮忙修水利设施,这事准能成。” 李书记说:“要找也得我去,哪能让郭老师去?” 财政助理说:“你不怕得罪王书记?” 李支书说:“让郭老师去找就是他得罪王书记,他俩原来就有隔膜。他年轻,还得考虑他的前途。再说郭老师是给咱教孩子,理应我去找,这也是迫不得已。” 财政助理脑袋很鬼道,他琢磨了一会说:“我有一个主意,既不得罪王书记,又能把事办了,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李支书说:“别拿捏了,快点说。” 财政助理说:“晌午了,上我家去,先喝两盅,边喝边唠”。 俩人来到财政助理家,烫了壶小烧喝起来。 财政助里说:“这个王书记,太能摆架子,土包子翻身,赖巴狗长新毛,一天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原来那是一点架子没有,见着岁数大的必称长辈,和我们总是大哥长大哥短。现在不行了,脸子全变了,盛气凌人。” 李支书说:“谁不知道他,靠整马书记上去的。开大会讲话还行,一套一套的,干工作净是花架子。” 财政助理说:“讲话也不咋地,听起来一套一套的,好像是那么回事,其实是假大空。整天和你喝五吆六的,那谱都让他摆圆了,动不动就发脾气。工作中都有不顺的时候,人家马书记多有抻头,总能把步走够数,把道理说清楚,棘手的问题处理地很好。他就不行,动不动就发脾气。这还不算,回家还骂老婆,这算什么章成。” 李支书说:“咱今天不说他,还是说郭老师的工资吧。” 财政助理说:“我教你一招,准行,你没来我就替你想好了。” 李支书说:“你快点说,我这还急着呢。” 财政助理说:“你喝得七分醉,晃晃荡荡,大舌头郎几,下午就找王书记假装怒气冲天,就说水利局不够意思,不给郭老师开工资。你让王书记给水利局打电话,估计王书记找理由不能给打,你就吵嚷着拿起他桌上的电话要打水利局。他最怕让水利局知道扣郭老师工资的事,也怕你耍酒疯真找水利局。他没办法,最后准能给郭老师开工资。” 听完财政助理的主意李支书差点没笑喷了。 他拿筷子点划着财政助理苦笑着说:“我觉得我的脑袋够用,可是比你差远了,还是你的馊主意鬼点子多。” 财政助理说:“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我可告诉你,你可不能跑了口风把我卖了,落到他的手里还不整死我。” 李支书说:“这你放心,我啥时出卖过朋友,我最恨地就是当叛徒的人。” 财政助理说:“这个醉鬼就你能装得像,别人想装都装不上来。你要记住了,他当时不能答应往水利局挂电话,也不能答应你马上就拨工资。你别逼他,他这人好脸,我把他脾气都摸透了。” 李支书端起一杯酒说:“敬你一杯感谢酒。” 财政助理说:“别喝了,别把你真喝醉了,坏了正事。” 喝得七八成醉,又往身上洒了两盅酒,李支书一身酒气,离开财政助理家去找王书记。他一进门王书记就看出来喝多了,心里不高兴,但表面还很热情。他大着舌头把话说完,走时还嚷嚷要到县水利局说理去。财政助理的办法还真灵,欠郭老师的工资都给补发了。所以郭老师常提起此事感谢李支书,但他不知道装醉鬼的事。 李支书张口就问:“公社中学要调你,你知道不知道?” 郭光辉说:“知道,一个多月前到公社开会听说的。” 李支书问:“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郭光辉说:“说不说都一样。” 李支书问:“为什么这样说。” 郭光辉说:“他们是那样说了,但我没那样想。” 李支书又问:“你愿意不愿意去?” 郭光辉说:“我不愿意去,所以说不说都一样。” 李书记追问:“多少人想去都去不了,你为什么不去?” 郭光辉说:“我热爱水利工作,不热爱教学工作,教师是臭老九,用起来香说起来臭。说实话我在西沟肯定住不常,国家花钱让我上大学,不是让我来教小学的,水利局迟早要调我回去。既然这样我还不如在西沟待到底,何必再上公社中学折腾一遍。万一去了出不来,当一辈子‘臭老九’就没意思了。再说你和西沟的老百姓待我也不薄,在艰苦生活中锻炼锻炼也没什么不好的,我愿意在西沟再工作些日子。” 郭光辉还有一个密秘没有说,就是和刘琴的事,这是他不愿走的重要原因。西沟令他忘情,令他流连,因为生活中有他魂牵梦绕的刘琴。他和她才刚刚开始,他认定她是他的最佳选择。别说是离开,就是三天看不到心里就空荡荡的。当初来西沟他是那样的无耐,而今他觉得不来西沟遗憾终生。虽然生活是艰苦的,工作也不那么如意,但感情世界却是甜蜜多彩的。郭光辉曾对自己的爱情有过很多浪漫的遐想,但怎么也没想到,他的爱情是在这莽莽大山中萌动发芽的。泥土是黑油油地,踩上去暄腾腾的,散发着悠然的清香气。卧牛石经年累月,沐风栉雨,无声无息地爬在那里,注视着村里的人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永远不改变自己的样子。村子就在两山夹一沟的一块平地上,坐北朝南。这是在平常不过的一个小村了,在黑龙江的大山里默默无闻。可在郭光辉的眼里这是一块热土,一块值得终生膜拜的圣洁之地。他曾梦见老态龙钟的时候,和刘琴携一群儿女重游西沟。他告诉他们这是你们的根,你们的故乡,你们就是在这里孕育的。这山上曾是你妈妈撒下种子的地方,这河里曾是你妈妈洗衣服的地方,那一排泥草房是你妈妈她们的宿舍,那一趟砖房曾是我工作的学校。他把这个梦说给刘琴听,刘琴激动泪地水盈盈。 他问刘琴:“你冷吗?” 刘琴说:“我热。” 郭光辉说:“你肯定是冷,到我怀里来吧。” 刘琴不说话,默默地坐在他的怀里。 在李书记看来,郭光辉说不走是心里话,谁也挑不出毛病。他敬重说实话的人,愿意和这样的人交朋友,愿意和这样的人同甘共苦,愿意为这样的人做出牺牲。但他不知道郭光辉和刘琴的事,全村人都不知道。 李支书转过身对校长说:“看见没有,人家根本就没想走,你用不着慌神。” 校长说:“就怕到时候上面硬调,就不好办了。” 郭老师说:“那不可能,我是水利局的干部,他们没有权力调来调去。我要在西沟再干一阵子,不能拍拍屁股就走,让你们措手不及,等有了合适的人选我再走。” 李支书考虑了一下说:“你说得有道理,对我们西沟够意思。瞎子掉井里,在哪都是避风。既然你不愿意走,我们就对上面说不放你走。谁调也不行,反正也不用他们开资,他们没资格调郭老师。我支持你以后回水利局攀高枝,全体贫下中农都支持,愿意啥时走就啥时走。虽然你走了对我们是损失,但我们不能因为缺老师耽误你的前程。” 郭老师说:“缺老师的事好办,青年点那些知青,特别是刘琴,教小学没问题。” 李支书说:“我也想过,但上面说了,下乡不到两年的不让用。就是以后用了也是民办,由大队开资。哪像用你,全由国家开资,用起来顺手”。 说完他瞅瞅校长嘿嘿地笑起来,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因为年年要筹措校长的工资,搞得李支书操心不少。校长无可奈何得看着他,咧着嘴也跟着苦涩地笑。 李支书赶紧把话拉回来:“民办也不错,校长就为孩子干了不少实事。” 第三十六章 党员干部开会,李支书郑重其事地说:“以后我们要多关心郭老师,从各方面让他感到温暖。以前我还想给他介绍个对象栓住他,但怕人家看不上咱屯子姑娘。现在看这招也不能说不行,如果要能给他介绍一个对象那就好了。以上说的哪说哪了,别传郭老师耳朵里,好像咱背后算计人家。” 刘琴听了心地里跳个不停,李支书为什么说给郭老师介绍对象的事?该不是李支书他们发现了什么。听说要给郭光辉介绍对象,她感到很别扭,不舒服。李支书说“别传郭老师耳朵里”,她感觉是在说自己,觉得自己像是奸细,顿时有一种慌张的感觉。 李支书说:“你们妇女要经常给郭老师收拾收拾屋子,洗洗衣服。人家跑腿子一个也不容易,咱对人好点,他就能多待几天,咱的孩子就能长学问。咱要是不关心人家,让人家寒心,他起身就吹灯拔蜡。这件事就交给刘琴了,你们多辛苦点。刘琴怎么样,能完成任务吧?你们是知识青年,他是知识分子,都差不多,讲究拐弯磨角,能说到一起去。不像我们大老粗,直不愣腾的,扯不到一块去。刘琴怎么不吱声,就算给西沟的孩子们做贡献了,能完成任务吧?” 刘琴正认真的听着,心里七上八下的,匆忙地回答:“能完成任务。” 她环顾四周,大家都在听李支书安排事情,没发现什么异样。她心里高兴极了,恨不得马上飞奔到学校去。但此时此刻她极力掩饰着,生怕被别人戳穿了秘密。她又有些担心,真怕这任务落到别人头上。散了会他又想,李支书为什么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是不是他发现了什么秘密?从那时开始,隔几天刘琴就带几个人帮郭老师拾掇拾掇。当然也有刘琴单独去的时候,去干了啥,说了啥,外人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是李支书让她们去的,名正言顺,没人说三道四。 连续忙活了七八天,三家贫困户的房子都修好了。修房的时候,赵狗子全家都搬到姐姐家暂住。如今房子修好了,凉干了,马上就搬了回来。 赵狗子他妈被儿媳妇搀扶着回到新家,转了一圈,把新房看了半天,对知青们动情地说:“我寻思……就死在破屋里了,没成想还能住上新房,死……了也闭上眼了”。 张铁军说:“好日子还在后面呢,以后您就享福吧。” 赵狗子他妈说:“我这病缠人哪,哪来的福哇!一家子跟着我受穷,干部们挂念,你们也为我操心。” 张铁军安慰她说:“你的病会好的,慢慢治,别着急。” 都知道赵狗子他妈的病治不好,但大伙还是告诉她能治好。 赵狗子他妈说:“你们不用安慰我,我是不中用了,要是能治好了,爬得动,拿得起,我也和你们一样铲地去”。说着还艰难的做了一个铲地的动做。 狗子非要留下知青吃饭,被他们婉言谢绝了。狗子感到过意不去,眼圈红红的。知青们扛着工具离开时,赵狗子他妈眼含着泪花,倚在门框上久久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张铁军几次回头,都看到赵狗子他妈正在凝视着他们,还艰难的向他们招招手。不知为什么,张铁军不敢对视她的目光。她的目光里有万分的感谢,有强烈的盼望,还有极度无奈的乞望。张铁军真想彻底帮助他们治好病,过富裕日子,可他知道自己的能力,目前只能做到这些。张铁军他们不忍心快走,生怕对她产生过大的刺激。直到出了破院门,拐了一个弯,张铁军这才催促大家快点走。走出二十多米的时候,赵狗子他妈追到院门前,久久的,久久的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的地方。回到宿舍,别人都洗洗涮涮,等着去吃饭,张铁军坐在炕沿上愣神。他的眼前还是赵狗子他妈在向他招手,搅动得他心情始终难以平静下来。他在想,那些贫下中农太苦了。他们是我们的阶级兄弟,我们应该帮助他们过上富裕日子。但是我们的力量太有限了,我们太没有用了。他在责备自己,心里感到很压抑。还有件事令他不高兴,那就是牛新城几个人对帮助贫困户的做法不赞成,背地里说风凉话说。说自己还不够吃呢,还帮着别人,是窝窝头翻个——显大眼。还说张铁军是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为将来找出路。昨天张铁军找他谈话,他还不服,认为自己说的没有错,差点和张铁军干起来。多亏刘琴在场好言相劝,牛新城才不吱声了,但心里根本不服。事后刘琴劝张铁军,你做为点长不要和牛新城他们计较,身正不怕影子歪。他们暂时可能不理解,时间长了他们是能分清是非的。虽然少数人说三道四,但多数人支持你。再说了,帮助贫困户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决定是我们一起做出的。经刘琴一番劝说,张铁军心里好受了许多。他问自己,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复杂?想办点事情怎么这样难? 刘琴来对张铁军说,这些天大家都很辛苦,也有一个多月没吃细粮了,我中午告诉食堂今天晚饭吃顿馒头,犒劳犒劳大家。张铁军非常赞同,马上告诉管理员再做一个豆腐汤。张铁军告诉刘琴和战丽,咱们就不能吃馒头了,“漏”今天过三岁生日,李支书刚才捎信来,让我们今晚到王老四家吃喜。 范小虎在旁边最先得到要吃馒头的消息,振臂高呼:“面包终于有了,布尔什维克万岁!列宁万岁!乌拉!乌拉!” 他马上出这门进那门,把吃馒头的消息散布到各个宿舍,男喻女晓,人人皆知。听说要吃馒头,大家垂涎欲滴,磨拳擦掌,情绪高涨。离开饭时间还差半个点,一些男生就到食堂眼巴巴地等着,生怕去晚了捞不到。 刘志坚问范小虎:“你准备吃多少。” 范小虎说:“我要吃三个。” 青年点的馒头个大,一个半斤。 牛新城说:“别吹牛,三个那叫一斤半,别撑着。” 范小虎说:“高兴了我还吃四个哪,你信不信?” 牛新城说:“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范小虎说:“你不信?咱们吃着看。” 牛新城说:“你要吃四个,我就吃四个半。” 笼屉已经开始冒气,馒头的香味在屋子中迷漫,钻进大家的鼻孔里,勾引着肚子里的馋虫不老实,致使胃肠开始咕咕地叫。 大伙七嘴八舌不停地地问炊事员:“差不多了”。 “快开饭吧”。 “急死我了,在蒸就熟大劲了。” “蒸那么长时间多费柴火。” 不管大家说什么,炊事员坚持说火候不到,不能掀锅。 又过了一会,范小虎受大家的推举和催促,钻进卖饭的小窗户里,探着半个身子问炊事员:“好了吧?该掀笼屉了。” 炊事员说:“还得等一会。” 过了一会范小虎又望眼欲穿地问:“熟了吧?”说着就进了厨房要掀笼屉,恨不得马上吃到嘴里。 炊事员急忙来制止他:“不能掀,掀了就跑气了。” 炊事员怕范小虎再掀笼屉,使劲把范小虎推了出去,还从里面把门咔嚓一声锁上了。 没办法,大伙只好焦急的等。 范小虎说:“我要是有钱了,天天吃馒头,连着吃他半年。” 刘志坚说:“我将来娶个会蒸馒头的媳妇,天天蒸馒头给我吃。” 牛新城说:“还是你鬼道,又有馒头,又有媳妇,便宜都让你占了。” 范小虎说:“我要有馒头吃,宁可不娶媳妇。” 刘志坚说:“等你吃饱喝足了就想娶媳妇了。” 馒头终于熟了,炊事员终于掀起了笼屉。每个人都看着炊事员捡出的馒头喜不自禁,幸福的暖流流遍全身。炊事员还没把装馒头的笸箩在卖饭的窗口前放稳,范小虎就探着身子抓过一个,张开嘴就是一口,囫囵半片地咽了下去,然后叼着馒头盛了一碗大豆腐汤,拿了一个芥菜疙瘩躲到一边狼吞虎咽。咬一口馒头,就一口芥菜疙瘩,咬一口馒头,就一口芥菜疙瘩,加上大豆腐汤溜着,满屋子的人互相感染,头不抬眼不睁越吃越香。刚才还七嘴八舌的,现在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强有力的咀嚼的声音。特别是咬芥菜疙瘩的时候,嘎吱嘎吱的,脆声声的,让人听着畅快,口舌生津,妙不可言。大多数人吃了两个基本就饱了,但继续吃的欲望丝毫未减,环顾四周觉得还应该吃下去。范小虎已经饱了,但嚷嚷着还要再吃一个。牛新城认为他在和自己挑战,一咬牙表示奉陪到底,摸起一个继续往嘴里塞。在他俩的带动下,大家都来了食欲,各自为政变成捉对撕杀,好像打生下来没吃过馒头似的。有的已经不吃了,重又坐下来看热闹,为捉对撕杀的鼓劲喊号。 管理员知道每次吃细粮大伙都望眼欲穿的,但没有预料到吃饭会发展成比赛,顿时慌了手脚,着急的喊:“不能再吃了!不能再吃了!”。 牛新城说:“我们给钱,给钱还不行吗?“ 管理员:“给钱也不让你们吃了!” 管理员心里着了急,因为女生们还没来吃饭。人家也干了一天活了,吃细粮应该有人家的份,落了她们是不可以的。但是已经晚了,一转身的功夫,满满一大笸箩馒头基本被消灭光了。女生陆续来了,兴高采烈的,像快乐的鸟一样叽叽喳喳。但她们扑奔而来的馒头却没了,看着空空如也的笸箩,鸟语花香马上不见了,取而带之的是一脸茫然的冰霜。虽然她们没说啥,但都不悦地瞪着眼,撅着嘴。管理员急忙和她们解释,要给他们重新做。她们说算了吧,重新做还不得到二半夜去,不睡觉了?明天不干活了。管理员一面安慰,一面检讨,一面让炊事员掸煎饼。男生们这时才感到还有一群女战友的存在,才感到她们也在盼望吃上这顿馒头,才感到实在不应该把她们那一份都吃掉了。范小虎和牛新城每人吃了三个半,肚子发涨,感觉吃进去的馒头都顶到嗓子眼了。你瞅瞅我,我看看你,实在吃不下去了,各自鸣金收兵。 回宿舍的路上刘志坚说:“咱们今天不对呀!太不讲究啦。” 牛新城说:“可不是咋地,惹得她们不高兴。” 一共有十多人吃撑着了,在炕上躺着难受睡不着。摸黑爬起来在场院里,在大道上来回走,走累了就躺在柴火堆上歇一会。 牛新城对范小虎说:“就怨你,非要比赛。” 范小虎说:“还怨我?你要不钢我,我能往死了吃嘛。” 牛新城说:“可不能再干这傻事了,撑得太难受了,喘气都困难。” 范小虎说:“打死我我也不干了,太遭罪了。” 牛新城问范小虎:“你说能不能把胃撑破了?” 范小虎说:“我胃没事,最怕肠子撑断了。” 牛新城问:“能不能出啥事,咱找李小艳看看吧。” 范小虎说:“你还要找她看?还不嫌丢人啊?” 牛新城说:“我怕有个三长两短的就完了。” 范小虎说:“没事,李支书讲过,当年林副统帅指挥四野围困长春,城里的国民党兵饿得不行了,冒着被打死的危险跑出来,得着饭没命的抢,拉都拉不开,结果撑着了不少。躺在地上直打滚,都以为非死几个不可,但第二天就好了。” 牛新城说:“咱们也打滚吧?” 范小虎说:“我看行。” 说完俩人在地上很认真地来回轱轳了起来。其他几个人也效仿他俩,轱轳了一会感觉好多了。他们几个一直溜达到后半夜,肚子不涨了才陆续回去睡觉。 第三十七章 第二天早晨,大家正在井台洗脸刷牙。李支书已经在全屯子走一圈了,知道了昨晚女生没吃上馒头的事,正琢磨怎么教育这帮毛愣小子。 他摆了摆手把男生都叫过来,指着一群鸡说:“看见没有,公鸡刨到食自己舍不得吃,咕咕叫着让母鸡来吃。鸡能这样,我们为什么不能?我都为你们丢人。” 那群鸡大约有十来只,为首的是一只身材高大,爪子肥硕,羽毛有着缎子般光泽,精神抖擞的大公鸡。母鸡们安详得簇拥在它的周围不离左右,时而低头啄食,时而展开翅膀尽情地拍打几下。每当大公鸡在杖子边奋力地刨到一个虫子的时候,绝对不会自己吃掉。它的嘴中会发出咯咯咯的声音,把虫子反复叼起来放下,吸引着母鸡跑过来享用。它神情专注的看着母鸡把虫子吃掉很欣慰,昂首挺胸地舒展一下翅膀,转过头又任劳任怨地刨起来。吃饱喝足了的时候,大公鸡会跳到某一只母鸡的身上交配。有的母鸡不太情愿,公鸡就拼力追逐它,不达目的决不罢修。虽然看上去母鸡很痛苦,但公鸡绝不是为了伤害它。 刘志坚说:“我们知道错了,很后悔。” 李支书说:“马上跟妇女们检讨,越快越好。” 吃早饭的时候,刘志坚带头向女生们做揖检讨,悔不改把女生的那一份都给吃了。 黄桂芬半真半假的说:“做揖不行,磕个头吧。” 刘志坚迟疑了一下说:“磕就磕,谁让咱把人家的馒头给吃了。”说着就要跪下。 黄桂芬忙上前拦住他:“你还当真了,真心检讨就行了,就别真磕了,好像我们是地主老财压迫你们似的。” 范小虎说:“要磕应该我磕,我吃得最多,事都是我惹的。”说着就跪下了。 黄桂芬她们急忙把他拉起来。女生们围着他笑。 范小虎说:“我惭愧,我难过。” 牛新城也说:“我犯错误了,心里不好受。” 黄桂芬问:“你这叫啥错误?有名吗?” 范小虎想了想说:“我这叫多吃多占,资产阶级思想,请你们批判。”范小虎故意耷拉着脑袋,就像挨斗的地富反坏右。 刘琴上“漏”那吃喜,一早才听说“馒头事件”。开始挺生气,细想象这帮淘小子当时的样子就想笑。 她接着范小虎的话说:“行了,别上纲上线了,没撑出事来就不错了,以后注意就行了。” 范小虎、牛新城他们几个感激地看着刘琴,半天不知说什么好。女生们都冲他们笑,那是原谅他们了。 范小虎说:“以后有用得着我的时候就吱声,别拿我当外人,为朋友我们哥们可以两肋插刀。” 早晨食堂又给女生重做了一次馒头,开饭时管理员说明白了,男生一律不准吃。牛新城和范小虎一见那些热气腾腾的馒头就反胃,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表示说这辈子都不想再吃馒头了。更多的男生见着馒头还是馋的够戗,但有言在先,只好瞅着馒头咽吐沫。战丽和黄桂芬端着装馒头的大笸箩到男生面前,真心诚意地请他们吃馒头。男生们都极力控制着,言不由衷地说留给女生们吃。 昨天为了到王老四家吃喜,张铁军骑马跑了一躺公社。在供销社磨了半天嘴皮子,就买到二斤饼干,二斤炉果。想买白糖和奶粉,但营业员说那是供应的,必须凭票购买。张铁军没票,青年点重来没发过这些供应票。张铁军和他讲为什么要买白糖和奶粉,营业员听完也很同情,但是他说了不算。张铁军找到供销社主任,他说坚决不行,因为那东西是按计划分配的,破坏了计划是要犯错误的。张铁军很理解供销社主任的难处,但他没有甘心,鼓足勇气去找公社武装部长张广亮想办法。在一个公社里,武装部长可是一个了不得的角色。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眼下正是备战备荒的时候,武装工作非常重要。他半夜里一声令下,全公社五百多基干民兵两小时准能集合完毕。无论是抓政治的,搞经济的,都必须服从武装工作。县委书记是武装部第一政委,武装部部长是县委副书记,政委是县政治部主任,主管宣传和组织工作。县公安局是要害部门,武装部派三四个人常驻,指挥破案维护治安。“五一节”的时候,全县搞大游行,就属基干民兵的队伍最吸引人。他们抬着重机枪、迫击炮;扛着轻机枪、火煎筒;紧握冲锋枪、半自动。雄姿英发,气势磅礴。人民群众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社会主义江山坐得牢。阶级敌人闻风丧胆,帝修反想动也动不了。全公社上上下下都不敢小看张部长,虽然他是不穿军装的土八路。但是他是军人出身,为人正直,干工作齐扯咔嚓有茬口,所以威信很高。可以这么说,在全公社范围内,他在东面跺一脚西面都能感到震动,没有办不成的事。张铁军他们和张部长是通过战丽被打事件熟悉起来的,觉得张部长这个人还不错。张铁军知道张部长在公社的份量,就是天大的事也能水到渠成。张部长听完来龙去脉,觉得张铁军能为王老四儿子翻山跃岭,非常感动,爽快地答应愿意帮忙。 张部长满有把握地说:“王老四的孩子过生日非同一般的孩子过生日,这是我们当领导要关心的事,我去找供销社。” 见武装部长来了,供销社主任脸上马上堆出了笑容,答应给特批一斤白糖两袋奶粉。张铁军握着供销社主任的手连声道谢,但他只是高兴了半截。当主任领着他和部长来到柜台前,营业员告诉他们昨天就没货了,县社说新货下个礼拜才能到。 供销社主任觉得很难为情,就批评营业员:“为什么不留点存货?” 营业员:“你不是说有票就卖,没票坚决不行吗?” 张部长一看这种情况马上不温不火地说:“算了,算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时不找你们,现在用着你们了,你们就卡壳。” 供销社主任惶恐不安,反复道歉。 张部长又说:“也不是你们的错,执行政策嘛,就要认真。眼下物资紧张,也怨不着你们。” 张部长把张铁军领到家里,告诉他老婆把自家的一罐白糖,两袋奶粉送给了张铁军。不管张铁军怎样要把钱留下,张部长两口子就是不收。张部长还说,叫你们李支书来,时间长了不见挺想他的。后来供销社主任专门给张部长送去二斤白糖,两袋奶粉。供销社主任不收钱转身就走,张部长告诉他老婆一分不少地把钱送到供销社。张铁军马不停蹄地回来时天都黑了,刘琴和战丽她们正等着他。他把张部长如何帮忙的经过一一地学了一遍,她俩也很佩服张部长的为人。李支书说张部长那人当兵出身,有啥说啥,好人一个。他们仨长话短说,赶紧提着礼品跟着李支书来到王老四家。王老四的亲戚们都在等他们,在场的人十分热情地和他们打着招呼。 王老四媳妇说:“知青们总来看,‘漏’的零嘴没断过。特别是他干爸和干妈,没少为‘漏’花钱。” 张铁军坦然自若说:“都是应该的。” 刘琴笑一笑,不知说啥好,总觉得干妈和干爸的称谓很滑稽,放在一起说十分别扭,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瞅着还没吃饭,李支书把张铁军叫到外面问:“你和刘琴怎么样?” 张铁军脸上发热,不知如何回答。这是第一次有人直接问这件事情,他感到很突然,很羞怯。 李支书问:“看你俩还挺合适的,大大方方的,不偷不摸的怕啥?我给你撑腰。” 张铁军说:“不知她是怎样想的,我也没问过她。” 李支书说:“我先问你怎么想的,她那面没问题。” 张铁军半天吞吞吐吐地说:“我没意见。” 李支书说:“瞧你个笨小子,这事你得主动出击。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后悔就晚了。” 张铁军说:“不好意思张口。” 李支书说:“不好意思也得好意思。” 张铁军说:“那怎么办” 李支书说:“今晚散了以后,我让战丽去和老曲婆走,你和刘琴一起回去,道上好好唠唠”。 第三十八章 一共摆了两桌席。炕上一桌是上大小队干部和张铁军他们,炕下一桌是王老四的十多个亲戚和校长、郭老师。曲大娘里里外外地忙伙,指挥几个帮忙的王家媳妇上酒上菜。李支书腿一盘坐在炕上的主位上,左右搭讪着。左面是大队长陈胜,治保主任刘臣。右面是张铁军、刘琴、战丽。他们仨本不想上炕,因为实在不会盘腿。李支书非让他们上炕不可,说是在屯子里哪能不会盘腿。他们仨盘了一会,艰难地坚持不下去,就直起身蹲着。蹲一会,再盘一会,两条腿麻了一条半。李支书要求他们盘下去,炼下去,必须做到同吃,同住,同劳动,外加同盘腿。不会盘腿就不算咱西沟的人,就不算扎根农村闹革命。只有这样才能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才能算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酒过三巡,面红耳热,李支书撺掇王老四媳妇抱着“漏”给大伙敬酒。轮到张铁军,李支书大嗓门高八度,非让他和刘琴倆碰碗一起喝。李支书带头鼓掌,陈胜和几个队长跟着加油鼓劲,闹得他俩挺难为情的。刘琴不会喝酒,更不想和张铁军碰碗,端着酒碗喝也不是,坐也不是。大伙劝了半天也劝不进去,场面挺尴尬的。李支书给刘琴找台阶,嚷嚷着让张铁军替喝。张铁军毫不犹豫,没说一个不字,端起来就干了,紧接着的便是一片叫好声。也有人喊替喝不算数,还要他们重新碰碗。郭光辉静静地看着炕上的热闹场面,心里却酸溜溜的。偶而和刘琴的目光碰在一起,但马上就快速的移开了。刘琴的目光分明是在问他,我该怎么办?我该不该和张铁军一起喝?郭光辉明白大伙为什么起哄让他俩喝酒,真想冲上去帮帮刘琴,但此情此景他还是觉得保持沉默是上策,在心急火燎中饱尝着爱莫能助的滋味。刘琴这时候想,郭光明你可坐稳了,断不可冒冒实实地冲上来。如果你要站出来,非但帮不了我,可能还把事情搅乱了。校长酒量不大,但李支书硬让他喝,落一口也不行。他平时在村里咬文嚼字,不苟言笑,很是斯文,是全屯的大文化人。但酒是个好东西,放在瓶子里的时候啥动静没有,一但喝到肚子里就会翻天覆地,沧海横流,平衡不在存在,章法不在具有约束力。再有城府的人,再斯文的夫子,只要喝了过头酒,他就不是他了。一切伪装,一切矜持都将荡然无存。屯里人说酒拿人,能拿得你哈哈大笑,拿得你胡说八道,拿得你不会走道。刚到西沟的时候知青不明白“拿”是啥意思。后来明白了,就是拿下,就是降服的意思。校长酒量不大,反复说不能再喝了。李支书说不行,执意让他喝。李支书爱看校长喝多了,爱看文化人失态,爱看酒劲拿下斯文。喝了不一会,校长的脸色就由红润变得白不呲咧的。虽然有些站立不稳,语无轮次,但在酒劲的驱使下,突然坚强地拉着郭老师给李支书和各位敬酒。李支书故意不喝,难为地校长只好先喝为敬。让校长一顿舞舞扎扎,酒没敬进去多少,却把喝酒的中心从张铁军和刘琴那转移到校长和郭老师身上。开始郭光辉还对敬酒很木讷,但一看能给刘琴解围,马上积极起来。他的目光和刘琴短暂的,丝毫不被人查觉的交流了一下。他在告诉刘琴:你放心,我在帮助你。刘琴心领神会,感激的眨了一下眼睛,努了一下嘴。敬了一圈酒,校长的醉态已经表现的更明显了。主要特点是眼睛发直,基本不用语言,主要是用手比划。偶尔含糊地说出几个字,别人也没听明白。大伙让他坐下,多吃点菜压一压。他就是不坐下,继续比比划划。李支书心里乐,把文化人喝多了他愉快。他见校长真的喝得大了,就示意校长坐下。别人让他坐下,他说什么不坐,但李支书让他坐下,他马上坐下了。没想到他刚坐下才两分钟,身子一软滑到桌子下面去了,像一滩泥一样,想拽起来都费劲。 李支书忙对郭老师说:“院里有手推车,把他送回去!” 郭老师忙起身,在众人帮助下,背起校长放到手推车上。此时的校长已打着呼噜过了二道岭,像死人一样任由人摆布,就是扔到苞米地里他也不知道了。留下的人重新坐下,推杯换盏继续喝。刘琴真是不愿意郭老师走,但她不可能站出来挽留。留下刘琴,郭光辉一百个不放心,怎么想都不是滋味。郭老师也想多坐一会,可送校长的任务只能由他来晚成。 李支书说:“‘漏’他干爸和干妈都是好样的。”李支书借着酒劲还是故意把他俩往一起说。 曲大娘对李支书的用意心领神会,接着话茬说:“一个红花一个绿叶,红花配绿叶,天成的一对。” 张铁军心里美滋滋的,不时地瞟一眼刘琴。刘琴不说话,面无表情的看着大家。她浑身上下不舒服,盼望这场酒赶紧结束。但是炕上炕下耳赤面红,谈兴正浓,车轱轳话翻来覆去,好像八辈子没见过面似的,彼此之间亲得不得了。只要有人一张拢,就会叮噹碰碗,掀起一个又一个小高潮。李支书的舌头先大了,眼睛也直了,但是还要撺掇喝。一晚上他的话说得最多,酒喝得也最多。“漏”早就在炕稍睡着了,仰着下巴颏,脸蛋子红扑扑的。李支书醉熏熏地伸出手,没轻没重地在孩子脸上掐两下。曲大娘忙伸出手拦挡他,怕他把孩子弄醒了。曲大娘说明天还要干活,赶紧都回家歇着吧,大伙这才散了。战丽按李支书说的出了门就陪伴曲大娘走了,今晚她要住曲大娘家。自然就剩下刘琴和张铁军一起回青年点了。 路上曲大娘问战丽:“他俩有那意思吗?” 战丽说:“搞不明白他俩怎么回事。” 曲大娘说:“他俩可是挺般配。” 战丽说:“大伙背后都这样议论,但不知他俩怎么想的。” 明月当头,微风习习。从同学到青年点,他俩还是第一次在皎洁的月光下同行。张铁军看不清刘琴的表情,只感到她走得很快。 张铁军说:“你慢点走,我头有点晕。” 刘琴说:“你是酒劲上来了。” 张铁军说:“我就喝了三四两。” 刘琴说:“你的酒练得差不多了。” 张铁军说:“不知不觉的都能喝半斤了。” 刘琴说:“你端酒碗的姿势和李支书一模一样。” 张铁军说:“是吗?我没觉出来。” 刘琴说:“我可提醒你,你可是喝多好几次了。满脸通红,舌头都大了,太损害形象了。红心没炼成,别炼成了一个酒鬼。” 张铁军说:“不会,我能把握住自己。” 刘琴说:“别人一劝你就喝,还能控制住?” 张铁军说:“不喝不好,不够意思。” 刘琴说:“有什么不好的?喝了就够意思?人家郭老师就不像你,人家就能很好地控制自己,很得体。” 说完刘琴很后悔:怎么能大张旗鼓的表扬郭老师呢?岂不是泄露了秘密。她刚才完全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好在张铁军没表现出任何异样,仍然和她并着肩往前走。 张铁军说:“人家郭老师和咱不一样,人家是大学生,需要斯文。” 刘琴说:“斯文不是很好嘛,你也应学着点。” 张铁军说:“人家是知识分子,斯文那一套我可学不了。” 刘琴说:“只要是好的东西我们都要学。” 张铁军说:“他是被改造的对象,他是地主,凡是斯文都是假惺惺,资产阶级的。” 刘琴说:“你说的不对,他充其量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根本不是地主。” 张铁军说:“我可提醒你,不要混淆阶级阵线,小心犯错误。” 刘琴说:“去年你不是和地主来往的不错嘛,要不是人家你不知还要遭多少罪呢。”她是说牙疼的事。 张铁军连忙不让她再说下去,因为那是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刘琴何尝不明白,她是看四周没人才这样说的。只有这样说才有强有力的论据,张铁军才能心服口服。听刘琴提起这个茬,张铁军不仅是心服口服,而且吓出一身冷汗。 张铁军说:“这事就你一个人知道,你可不能说出去。” 刘琴说:“我保密,你放心,到什么时候都不能说。” 张铁军说:“你再说一遍。” 刘琴说:“你放心,到什么时候都不能说。” 来到井台旁,张铁军深情地问她:“这是什么地方,还记得吗?” 刘琴淡淡地说:“挑水的地方,全村的人都在这挑水。” 张铁军说:“你忘了,这是‘漏’认干爸干妈的地方。” 刘琴说:“快别提那茬,闹死心了。” 张铁军说:“你不愿意当他的干妈。” 刘琴说:“不愿意,从心里往外不愿意。” 张铁军问:“你不愿意帮助‘漏’?” 刘琴说:“帮助‘漏’我一百个愿意,但不愿意当干妈,怪难听的”。 张铁军说:“开始不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刚来时管你们叫‘妇女’,你们不习惯,还和李书记提意见抗议,现在不是也习惯了嘛。” 刘琴说:“这是两回事。” 酒壮英雄胆,张铁军借着酒劲,鼓足勇气想说说藏在心里许久的话,可几次到了嘴边又干巴巴地跟着吐沫咽了回去。来到一排杨树跟前,张铁军又一次鼓足劲,上满弦。这些杨树是他们到青年点第一天栽的,为的是永远纪念来到西沟的日子,也表示他们扎根农村的决心,所以他们给这些树起名叫扎根树。最南面那几棵是张铁军和刘琴俩共同栽的,是张铁军培的土,刘琴浇的水。当时的情景谁也忘不了,因为那是到青年点的第一次激动人心的劳动。 张铁军睹树思情,心潮似海。 他借树发挥,意味深长的说:“你看这排树都活了,那几棵还是咱俩栽的,都比房子都高了”。 刘琴漫不经心地说:“北面那几棵还是你和黄桂芬栽的呢,你俩一边栽还一边谈心,唠得挺热乎。” 张铁军说:“有啥热乎的,我怕总和你在一起栽别人说闲话,就和她栽了几棵。” 刘琴说:“都是知青战友,哪恁么多闲话,就你思想复杂,净往邪路上寻思”。 张铁军说:“这不是一般的树。” 刘琴故意说:“不就是树嘛,有什么不一般的?咱这满山遍野最不缺的就是树。” 张铁军说:“树和树可是不一样。” 刘琴说:“没看出来。” 张铁军说:“它见证了我们两年多的生活,也见证了我们的友谊。”张铁军故意把友谊两个字说的很重。 刘琴说:“我们的友谊是革命的友谊,战斗的友谊。” 张铁军说:“我们的友谊是经过时间和战斗考验的。” 刘琴说:“不仅仅是我们俩,我们一百五十多人的友谊是经过时间和战斗考验的。” 话不投机,张铁军半天也找不到下文,俩人默默地往前走。张铁军心里七上八下没有底,想说什么,又什么也不敢说。他突然想起李支书的话:你得主动出击,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后悔就晚了。张铁军下定决心主动出击,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张铁军说:“我有一个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刘琴已经予料到张铁军要说什么,心里乱成一团,想逃又觉得不合适,不逃又很难受。 张铁军鼓足勇气说:“我想和你好。” 刘琴好像没听见铁军说的啥,半天没回答,只是急匆匆地往前走。这条路她常走,平时没觉得多长,可今天半天也到不了宿舍。张铁军拽着她的胳膊,试图让刘琴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详详细细地唠唠。 刘琴仍然站着说:“我现在不考虑这个问题。”说完径直一个人往前走。 张铁军追上去,呼哧带喘的说:“你一定快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快憋死我了!” 刘琴说:“咱俩不可能……不可能。说完快步跑起来,消失在夜幕之中。 张铁军的酒全醒了,很痛苦,很羞涩,默默地在黑暗中傻站着。他像做了一场梦,眼前发生的一切断断续续,忽明忽暗,感觉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心口上。他很后悔,很羞愧,为什么要对她说那样的话?第二天一大早李支书就来问张铁军谈得怎么样,见他红着眼珠无精打采,就知道他出手不太顺。 张铁军不说话,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李支书说:“快说,怎么回事,别长吁短叹的。” 张铁军沮丧地说:“她说不可能。” 李支书说:“为什么不可能?” 张铁军说:“她没说,就说不考虑这件事,撒腿就跑了。” 李支书说:“我去问她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没把话说明白。” 张铁军说:“都说明白了,人家不乐意。” 李支书说:“不可能吧,我去问问她。” 张铁军说:“你别去……。” 李支书说:“你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好事也办不明白,这事得靠我。” 李支书亲自上阵,信心百倍的去找到刘琴。他心里替张铁军着急,觉得他俩要是不成是天大的遗憾,喝出老脸也要办成这件事。 他对刘琴说:“在咱西沟小伙子中没有比铁军再强的了,马上就要入党了,很有前途。浓眉大眼,长像也不错。一米七五的大个头,体格也壮。你俩在一起,那是天生的一对,地成的一双。” 刘琴说:“谢谢!你关心我,我知道。什么事我都可以听你的,但这件事我不能听你的。” 李支书问:“为什么?对他还不了解吗?” 刘琴说:“从中学到青年点,我对他非常了解。他都积极上进,表现突出,追求他,暗恋他的大有人在。但我始终对他没有那种感觉,就觉得是革命战友,很佩服他。” 李支书说:“可以处处嘛,时间长了就有感情了。你像我和我屋里的,订婚时我正在部队上,什么都不知道。他家就和我家隔一趟房,虽然常见着,但啥感情都没有。结了婚怎么样?生孩子过日子,知冷知热,那是杀猪的老汤,越炖味越香,越炖越炼乎,越处越热乎,不信你就试试。” 刘琴说:“我和他感情有,但没那种感情。” 李支书说:“别把话说得太早了。” 刘琴说:“我们相识、接触也有六七年了,真的很了解他。”李支书说:“他对你很那个……很想和你结成革命伴侣,但憋在心里说不出来。铁军干工作行,这方面脸皮薄,有话说不明白。” 刘琴说:“大叔,麻烦你给带个话,让他找比我还好的,我不适合他,我祝福他找个好的。” 李支书说:“你俩要不成,全村都惋惜。” 刘琴说:“不能。他要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全村都高兴,我更替他高兴。” 李支书把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都劝了,遗憾地无功而返。 李支书对张铁军说:“你大叔我算看明白了,不是一家人,难进一家门。她对你只有革命感情,阶级感情,没有革命伴侣的感情”。 张铁军可怜巴巴地看着李支书:“就一点希望也没有吗?” 李支书说:“看那意思是铁心了。” 李支书想起了当年的自己,深刻地体会到张铁军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极力在劝慰着张铁军,也是在爱怜着自己。他真不明白刘琴为什么相不中张铁军?她到底在想什么?她要找什么样的?看着张铁军沮丧的样子,他直挠后脑勺,就是没有好办法。 李支书说:“一家女,百家求。你相中人家,人家相不中你的事多了。这事你也不用太上火,强扭的瓜不甜,得不到的就不能强求。两条腿的蛤蚂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得是,大叔想办法给你找一个好的,比刘琴还好。咱男人一辈子要干的事很多,找媳妇仅仅是一部分,干好工作是第一位的。我告诉你,男人要为了娘们咳声叹气,那他准没出息。” 张铁军说:“我也不是就是想找对象,我原来就想扎根农村干革命,炼红心,不忙着考虑这件事。可是一见着刘琴心里就很乱,我自己都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李支书明白,别人再劝也是劝了皮劝不了肉,还得隔一阵子,他才能缓过劲来。 李书记说:“我上公社开会,一会你找齐桂香她爸要一个狍子大腿,明天你上公社撵我,和我上县溜达一趟,看看马书记。他现在是倒霉的时候,需要人说说话。你也散散心,别因为这事打不起精神。” 爸正在喝酒,齐桂香吃完饭正在扫院子,见张铁军来了热情地让进屋。 张铁军问:“为齐桂香的事还生我们的气吧。” 齐大婶笑吟吟地说:“他在家里骂你们多少回了。” 老伴揭了他的底,他很尴尬,狠狠地瞪着老伴,告诉她住嘴。 老伴也不示弱:“背后骂人家,那算什么能耐”。 齐大叔说:“你还说我,你不是也说铁军他们帮倒忙,瞎搅和嘛。” 看着他们老两口互揭老底,张铁军对齐桂香说:“他们挺有意思的。” 齐桂香说:“开始他们生你们气,不让我和你们来往。后来我妈先想开了,在后来我爸也觉得应该感谢你们。他还要找你来我家吃饭,可又觉得磨不开,面子过不去。” 齐大叔说:“别提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把李支书给我找来 ,咱们喝两杯。” 张铁军说:“李支书上公社了,走时他向你要一个狍子大腿。这都夏天了,还有那东西吗?” 齐大叔神采飞扬说:“有、有、有。李支书是个馋猫,闻着味就能上来。” 第三十九章 南山背阴坡五月末雪才能化净,穿着单衣服上去冷嗖嗖的。齐桂香她爸在那有个地窨子,里面放了口缸。地窨子是靠着山挖的,是有一间房大小的一个坑,搭上木头架子,上面盖上苫房草,安上门,冬暖夏凉。他把狍子肉存在那,上面撒上盐,能吃到六月末。这是秘密,只有李支书知道,现在又加上张铁军。 齐大叔说:“李支书不在,你陪我喝。” 俩人推心置腹地唠,唠怎么样打野猪,怎么样打狍子,怎么样打野鸡。翻过来调过去,说的都是车轱辘话。推杯换盏地喝,喝到二半夜。齐大叔喝得多,有半斤多。张铁军喝了也有五六两,这是他有生以来喝得最多的一次。齐桂香她妈好心好意劝他们少喝点,让齐大叔好顿呲儿。 “一边待着去,老娘们乱插什么嘴”。 临走时齐大叔说:“你就把我这当成家,啥时来都行,来了咱爷俩就喝。桂香!送送你铁军哥。” 屋外黑谷隆东的,伸手不见五指。桂香要把他送到两百米外的大道口,但张铁军说什么不让。桂香毫不妥协非送不可,铁军只好让她送。到了路口铁军非要把桂香再送回来,桂香也拦不住。 桂香问张铁军:“你知道你被马踢坏那次是谁给你爸打的电话吗?” 张铁军说:“不知道。开始我以为是刘琴,现在看肯定不是刘琴,我始终找这个人哪,还没找到。” 桂香说:“你想知道是谁吗?” 张铁军说:“看样你知道。” 桂香说:“你不会怪罪她吧?” 张铁军说:“不会,他这样关心我,我还要好好感谢他呢。” 桂香说:“告诉你吧,是我挂的。” 张铁军说:“你怎么知道我爸的单位电话的。” 桂香说:“你忘了,我爸在哈尔滨住院,咱们不是从医院给你爸打过多次电话吗。开始我不会打电话,不是你教我的吗。” 张铁军恍然大悟,在黑暗中上下打量着齐桂香。过去他始终认为那个电话是刘琴打的,他问过几次,她都说没打。他就认为是刘琴暗中关心自己,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原来自己始终在自作多情。想起这些张铁军心里就难过,就臊得慌,一肚子的苦水不知和谁倒。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村庄一片通明。马上又被云层挡的严严实实,黑暗随即降临。就在有月光的那一刻,张铁军看到桂香的双眼亮晶晶的,他的心里为之一动,感到一股灼热扑在脸上。他从来没看过这样的目光,在黑暗中像童话天地中的宝石那样诱人。夜色是有魔法的,很多事情都发生在夜色中,想不发生都不行。夜色会使人的思维没有规则的飞奔、跳跃、环绕、放射、迸发,产生很多白昼间看不到的奇妙和冲动,令人难以忘怀。多少人怯步夜色,而更多的人感谢它。因为在阳光下得不到的东西,在夜色中会像高山泉水般叮叮咚咚地撒落在你的面前。 俩人都觉得应该说点啥,但半天都没说话。张铁军觉得浑身不自在,傻愣愣地看着她。以前和齐桂香在一起可没这种感觉。 憋了半天齐桂香说:“我身上有啥毛病你可不能看热闹,别人不告诉我你可要提醒我。” 张铁军说:“那是肯定的”。 齐桂香问:“那你说我身上有啥毛病?” 张铁军想了想说:“暂时还没发现。” 齐桂香又问:“你对我印象怎么样?” 张铁军说:“很好啊!” 齐桂香说:“你最好说得具体点嘛。” 张铁军说:“第一印象就是前年在公社打靶,我挺服你的。” 齐桂香说:“那有啥呀!这个不算,说别的。” 张铁军说:“再有就是上哈尔滨找不到道,分不清东南西北。”他边说边哈哈笑。 已经又回到齐桂香的家门口了,但她俩正唠在兴头上。齐桂香不想马上回屋,张铁军也没有催促她。 齐桂香说:“那不能愿我,愿你们不经常领我去,多去几次就不怕了。” 张铁军说:“过两天去哈尔滨买拖拉机配件,我领你去。” 齐桂香说:“俺可是想跟你去,可俺不敢,怕村里人说闲话。” 张铁军说:“那你不上哈尔滨了。” 齐桂香说:“你有这份心意就行了,去不去俺不往心里去。” 张铁军说:“等今冬放假,你和我们一起回去,到哈尔滨吃吃百家饭,看我们家和你们这的百家饭一样不。” 齐桂香说:“啥叫你们家?你们不是要在西沟扎根一辈子吗,这不是你们的家吗?” 齐桂香一句话把张铁军问得不知如何回答。说句心里话,到西沟快三年了,心里时不时就忽悠一阵子,总感到不托底。他时常偷偷问自己:真的就在这扎根一辈子,娶妻生子,老婆孩子热炕头。他常常想起下乡欢送大会的情景,想起自己和战友们热血沸腾,一边又一遍的举起拳头,向毛主席,向党,发出的扎根农村闹革命的的誓言。那誓言发自肺腑,震天动地。每当想起这些他的心里很矛盾,有时候又很惭愧。当不顺利的时候,他心里愁云压顶,透不过气来,怀疑这个根怎么样扎下去。当取得成绩,大伙都兴高采烈的时候,他的决心就会倍加坚定。好男儿志在四方,中国革命的伟大实践告诉我们,青年只有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才可能有所作为。 张铁军说:“这当然是我们的家。说了算,定了干,我们一定把扎根农村的道路走到底。” 齐桂香说:“走不走到底那是你们的事,反正我爸让你常上我家来串门。” 桂香回到家妈还没睡,正在灯下大针小线的补衣服。 妈问:“都快一个钟头了,你爸早就过二道岭啦,怎么才回来?。” 齐桂香说:“张铁军不让送,我俩就在门口唠磕了。” 妈问:“有啥唠的,唠这半天?” 齐桂香说:“这才多大一会。” 妈问:“还多大一会,告诉你记着点,以后不能单独和男的待这么长时间。你是个大闺女,别让人说闲话。” 齐 桂香说:“就你封建,咱屯的旧规矩就是多,人家青年点就不这样,男女愿意在一起就在一起,不愿意在一起就不在一起。” 妈说:“咱可比不了那些知青,人是城里人,咱是乡下人。” 桂香她妈心里装不住事,躺下了睡不着,把桂香她爸扒拉起来。 她妈说:“桂香去送张铁军,送了一个钟头。” 他爸说:“我当什么要紧的事,快睡觉。” 她妈说:“我看张铁军老上咱家来有事。” 他爸说:“那不是我请他来的嘛。” 她妈说:“咱家桂香跟人家眉来眼去的。” 他爸说:“你快别瞎寻思,快睡觉吧。” 她妈说:“知识青年都是外乡人,说不准明天就跑回去了,我怕桂香吃亏。” 他爸说:“半夜三更的,别瞎寻思,张铁军不是那样的人。” 她妈说:“我可是把话说前面了。” 他爸说:“咸吃萝卜淡操心,你把圈里那两头猪喂好就行了。” 回到宿舍张铁军久久不能入睡,眼前浮现的都是桂香那亮晶晶的眸子。透过眸子张铁军看到了一个火辣辣的心在激烈的跳动。要说对齐桂香印象好,要数张铁军他妈。先是齐桂香陪她爸到哈尔滨看病,后来张铁军爸妈又到西沟,住在齐桂香家好几天。 张铁军他妈对张铁军说:“这个姑娘真不错,会说话,会疼人,待老人孝顺。你要扎根农村就找她,肯定没有错。” 张铁军告诉他妈:“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他正冲着刘琴使劲。 第二天一大早桂香就在窗外喊,把狍子大腿送来了。张铁军迎出去让桂香进屋坐。桂香满脸通红,想说什么又没说,深情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跑了。两条大辫子在她身后摆动着,久久地印在张铁军的脑海里。 马书记的关系挂在组织部,没分配具体工作,每天就是到组织部坐一坐。闲着没事干也有半年多,没个贴心的人说句近面的话。看到李支书和铁军来了非常高兴,把他们领回家,烫上烧酒喝起来。张铁军基本插不上嘴,就是听。 李书记说:“你现在精神头还行。” 马书记说:“说不上火是假的,闲的浑身不得劲,但心里不像头些日子那么难受,自己劝自己是最好的办法。” 李支书说:“搞阶级斗争我赞成,但我就不明白搞生产有什么错,不抓生产吃什么?老百姓怎么过?” 马书记说:“这又是一股风,咱们经受的风太多了,不是往左刮就是往右刮。今天是对的,明天可能就是错的。” 李支书说:“有人就会跟风,风往东他就往东,风往西他就往西,动不动就给你上纲上线,利用政治运动整人。” 马书记说:“那是个别人的品质不好。”他是指现任的王书记。 李支书说:“你现在知道他品质不好,当初我和你说,你还不爱听,把他当成你的爱将。” 马书记说:“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哪。” 李书记说:“这些年你经受的风浪太多啦,这次是不点名的批判,也没给你什么处分,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过一段就能给你安排个享清福的地方。” 马书记说:“我想是这样,但也说不好。接受我的教训吧,提高阶级斗争观念,增加路线斗争的敏锐性。我劝你关健时候少说话,小心祸从口出。” 李支书说:“我没事,我们老农民,不像你们当干部的。” 马书记说:“小心无大错,啥时候都别大意。” 李支书说:“像铁军他们,都还年轻,遇着事不能乱说。” 马书记说:“我年轻时就差一点当了右派,就一句话。当时我在县民政科工作,组织上动员、要求给党,给社会主义提意见。领导说了,是凡想进步的,都要主动提,提得越多越好。大家都积极响应,开动脑筋思考党有什么问题,开会积极发言生怕落在后面,让人说思想落后。我们科长就说贫困户呈逐年增加的驱势,应加强贫困救济工作,说完没出三天他就被抓右派了。管抓右派领导小组的人说他污蔑社会主义的成就,是一个不称职的科级干部。我说他工作踏实,关心同志,是个好领导,怎么能是右派?就一句话,那帮人也要把我打成右派。后来说右派抓够数了,把我划为中右,控制使用,下放到咱们公社。先是和他们右派一样劳动改造,后来看我年轻表现好,还是贫农出身,就把我安排到公社工作。如果那时我被划成右派,咱们今天可能就素不相识了。我那个科长被送到北安劳改农场,妻离子散。后来放出来了,前几年还能看见,领着老妈居无定所,这几年也看不到了,可能已经不在了。” 李支书对张铁军说:“马书记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你可要记在心里,不能对外人乱说。” 张铁军点点头,表示记住了,但心里很怀疑,因为他注意到了他们在为右派说话,有些话很反动,是对党和人民不满。他问自己,他们说的反右斗争有那么严重吗?他们是不是太夸张了?再说他对反右斗争的背景知之甚少,他们说的话他也没完全听明白。 马书记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毛主席号召的,是社会主义革命的需要,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能加入到这场洪流中来无比光荣,既为革命和建设做了贡献,又能在艰苦创业中锻炼自己。什么事情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学习工作的本领,同时磨练自己的意志,你们一定要坚定信心,好男儿志在四方。” 张铁军说:“我们有决心干好。” 马书记说:“一个具体问题就是扎根的问题。大家都喊扎跟农村干革命,但怎样扎?是否能扎住?现在知青都吃供应粮,将来还能吃下去吗?知青越来越多,国家上哪弄那么多粮食。农村的荒山荒地很多,但开不出来。按现在的粮食价格,地开得越多成本越高,赔得越多。眼下是很多青年点挣不回来自己吃的粮食。所以我现在还很糊涂,不知道怎么办,都在推着干。” 李支书问:“你说怎么办?” 马书记说:“我也说不好,但一点可以做到,就是干好本职工作,抓好革命,促进生产。将来选人才肯定要把知青做为重点,因为目前代表全国青年主流的是知识青年,他们中有很多人才,正在成为革命和建设的栋梁。” 李书记对张铁军说:“听见没有,坚定信心好好干,别遇到点挫折就垂头丧气。” 马书记问:“怎么了。” 张铁军不好意思说。 李支书说:“他相中了一个女同学,也是我们那的知青,人家不干,他心情不好。” 马书记说:“那没必要,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寻找革命伴侣必需情投意合,双方愿意才算数。西沟那么多女知青,本村还有那么多姑娘,我看都不错嘛,总有称心如意的。” 第四十章 听完马书记的话,张铁军马上想到了齐桂香。黑暗之中那双晶莹的眸子已经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来西沟二年多了,张铁军和齐家的交往很深。齐大叔脾气大,嗓门高,但做事有板有眼,从不让人说三道四。他当过好几年队长,后来嫌太操心,耽误跑山,辞职不干了。七八年前,李支书动员他当大队长,他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坚决不干。如果那时他当了大队长,就不会把陈胜从二道沟调来。让村里人敬佩的是为人耿直,有事说在当面,从不坑谁害谁。他和李支书关系很好,因为他俩是光腚娃娃。但从不顺着李支书说好话,常常顶牛,面红耳赤,不了解的以为他俩又干起来了。齐大婶为人爽快,左邻右舍维护的都挺好。齐大叔在外面和谁干起来了,大婶就会和稀泥替老头兜着。老头要是在火头上她就不吱声,老头气顺的时候她还可能把他训一顿。齐大叔对老伴哪一点都挑不出啥,就是一样——没生出小子。开始有俩姑娘他也没着急,慢慢生呗。可是过了两年,一点动静都没有。又过了几年还是没动静,他认为她对不起他,她也曾为此抬不起头,说话没底气。 头些年他喝多了酒就对她没好气地磨叨:“前面俩有一个是小子也行,全是丫头片子。后来再生也行,还不会了,我就是当老丈人的命啊!咳——。” 她不爱听,但也没办法,藏在没人处摸眼泪。后来听计划生育宣传队说,生男生女不在女的而在于男的,这个天大冤案才得以昭雪。 他憋得难受去问“陈大神”为什么老婆不生养了。“陈大神”说祖坟在北山离南(男)远。他马上选了日子挪坟,可是老婆仍然怀不上。后来他想明白了,全村的祖坟几乎都在北山,人家怎么就生小子?他见着“陈大神”就骂他:净扯鸡八蛋。“陈大神”不敢见他的影,听着他的声音都逃的无影无踪。 李支书常提起这事挖苦他:“都是扯王八犊子,别信迷信那一套。亏着你还当过几天兵,不怕让人笑话”。 老伴听人说是因为他打猎杀生,她才不能生孩子。他不信,又不得不信。牙一咬,心一狠,把猎枪卖了。猎不打了,山不跑了,猫在地里头刨庄稼,规规矩矩地单等抱儿子。 过年了,李支书鼓捣他上山弄点山货。他吱吱唔唔不说啥原因,就是不去。 李支书见劝不动,说:“你不去,把枪借给我。” 他说:“枪叫我卖了。” 李支书觉得奇怪,非刨根问底。 他才说:“人家说我净伤大牲口,老婆就怀不上。” 李支书眼一瞪说:“告诉你不要信那一套,就是记不住。” 他也瞪眼说:“你感是儿女双全一大窝,站着说话不腰疼。” 俩人话不投机,马上就有了火药味。要是别的事李支书肯定和他掰扯一阵,但这件事有点揭人短,李支书就没往下说。 待了三年,老伴的肚子还是空的。山上的狍子都跑到家门口了,他的手憋的直痒痒。齐大叔心想还是李支书说的对,迷信迷信根本不能信。他跑到县生产资料商店买了一支猎枪,喜欢的不得了,恨不得晚上睡觉都要搂着。第二天他就上了山,当天晚上就叫来李支书吃狍子肉,俩人越喝越投机,像亲哥兄弟。从此再也没提要孩子的事。 齐桂香记事起就看到墙上挂着枪,十六七时就和爸跑过山,野猪、狍子、野鸡都打过。后来妈说一个大姑娘家,总跑山让人看着太野性,将来耽误找对象。她爸觉得说得对,就不让她去了。十八岁那年大队要女民兵参加公社组织的训练,在实弹射击中得了第一,为西沟争了光。他爸觉得在全屯子面前脸上特别有光,哪个小子也配不上我姑娘。闹笑话管他叫老丈人的很多,上门试探口风的不少,真正上门提亲的也有,但都没成。 县知青办发来通知,要组织全县男知青篮球赛。接到通知张铁军和大伙都很激动,马上安排点内先比一轮,全面选拔人才。报名积极踊跃,不会打的也磨拳擦掌往上凑,都说自己打的好。按上面要求只能选十名队员,是骡子是马要拉出去遛一遛,真枪实弹地看看谁真的会打。张铁军对篮球外行,上学时就不爱好,只是偶尔在场外看一看。张铁军把组织任务交给刘志坚,嘱咐他一定办好。张铁军想让他当队长,但又怕他组织不起来,所以让他临时负责几天,考验他一下。刘志坚高兴地领命而去,屁股后马上跟着一帮留须的。 范小虎说:“刘队长,你可了解我,别把我落下。” 牛新城说:“刘队长,我给你打后卫,一点问题没有。” 见众人一口一个“刘队长”的叫着,刘志坚心里美滋滋的,但一想不对呀!张铁军也没说让我当队长啊。 他马上对他们说:“别瞎起哄,谁任命我是队长了,我差点没让你们给忽悠蒙了。” 不一会刘志坚回来了,对张铁军说:“还没篮球呢。” 忽然间篮球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五六十个男生面面相觑,毫无办法。打电话了,公社也没卖的,只有上县去买。西沟不但没有篮球,而且没有篮球架,没有篮球场,历史上就没人在西沟打过篮球。眼下最迫切的是买一个篮球,做一副篮球架子,单个架子也可以。张铁军有些为难了,明摆着,难在钱从哪来。张铁军算了一笔帐,要参加完比赛需要六百多块钱。对别人来说这不算什么,可对他们来说这不是小数目。大伙正火爆地高兴着,突然“咔嚓”一个炸雷,大雨点子夹着冰雹劈里啪啦就下上了,火爆着的他们马上就凉快了下来。木材加工厂挣了一些钱,解决完吃饭问题,又给贫困户一部分,没剩下什么。好几个村都开始干小木加工,互相争嘴,谁也保不准后面能不能挣着钱。李支书说过要好好查一查,肯定有人把技术传给了邻村。后来一忙碌就把这事给放下了,但这个茬没忘。 大家都看着张铁板军,那目光是在盼望他拿出办法来。 张铁军看着大家复杂的,着急的表情沉稳的说:“红军二万五难不难,前有雪山草地,后有追赶的敌人。毛主席带领红军战士毫不畏惧,克敌制胜,终于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我们现在上有组织,下有群众,再艰苦也比不上二万五千里长征。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把王木匠找来,做一副篮球架子,刘志坚跑一躺县里,把篮球买回来,缺钱的事我们慢慢想办法。我就不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我就不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这是李支书常说的一句话。现在张铁军已经学会了,常在关健的时候用。 刘琴她们刚来时听这些话很反感,觉得太粗鲁,太没有文化。刘琴曾和张铁军说过:“农村很多语言太粗鲁,不能拿过来就用。” 张铁军不以为然,反而津津乐道。他觉得农村的这些话听起来粗鲁,但表述得很生动,很能说明白问题,用起来很赶劲。在村里刘富的埋态磕比较多,什么“老公公上儿媳妇炕——以工(公)代干,新媳妇说梦话——还干,寡妇来例假——白走一趟,等等。开始时他们和她们都听不明白,听明白了又感到很肮脏。现在时间长了,听这些话也明白了,也不那么刺耳了。男人们哈哈大笑,她们也跟着笑,背后还回味无穷。刘琴服气了——农村的语言真丰富,《新华字典》里的八千来字在这里一组合,就生动活泼得不得了。 王田生来了,愁眉苦脸地说:“不是吹牛逼,木匠伙我谁也不服,但我没做过篮球架子,实在是管大姑娘要孩子,这不是难为我嘛。” 张铁军笑着问他:“去过公社没有?” 王田生说:“看你问的,公社我还能没去过。” 张铁军说:“公社院子里就有篮球架子,见过吗?” 王田生说:“见过,那么大的物件。” 张铁军说:“你就照着做。” 王田生哭笑不得的说:“公社的篮球架子是铁做的,我没见过用木头做的,不知道怎样做。你得去找铁匠,咱屯没有,得到公社联合厂。” 王田生这么一说,张铁军还真没词了。 憋了一会张铁军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他那是铁的,咱做个木头的就完了呗。” 王田生说:“能行吗?” 张铁军说:“能行,我见过木头的。” 王田生说:“连个样子都没有。” 刘志坚说:“我给你画个样子,你琢磨着做,没什么难的。咱们连火箭沙发都会做,还做不成这个?” 王田生说:“你说的轻巧,木工活你也半拉架,你做个我看看。” 刘志坚说:“你是我师傅,全屯哪有超过你的。你卖卖力,我天天给你打烧酒喝。” 王田生说:“我可不是图你的烧酒,我是怕耽误事。影响你们上县比赛,我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刘志坚说:“这你不用担心。只要你做上我们就感谢你。” 王田生见推脱不掉,只好应承下来。 王田生问:“那东西多高?” 这一问还把刘志坚问住了。刘志坚问大家,大眼瞪小眼都说不明白,七嘴八舌地估计,一米七五的个头跳起来能够着。按照大伙说的,王田生算了算,就定在两米二吧。大伙说差不多。 王田生说:“高了矮了别怨我,我就是照着葫芦画瓢,照着狸猫画老虎。” 王田生手艺不错,有点巧劲。刘志坚和五六个人给他打下手,白天黑夜抢时间。第五天篮球架子竖起来了,每天下午收工后报名的知青们分成四组进行循环,打得热火朝天。全村的人奔走相告,扔下饭碗都来看热闹,看看打篮球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桂香她妈挤在人堆里问旁边的刘富:“什么叫打篮球?” 刘富告诉她:“一个王八抱个蛋,九个王八围着转,两个王八说了算,一帮王八围着看——这就叫打篮球。” 齐桂香他妈说:“没正经的,滚一边去。” 王田生在旁边说:“不信你看,还真是那么回事。” 齐桂香她妈看着比赛你争我夺的,心里跟着急就说:“看这些孩子抢球累的,怪可怜的。大队当官的出点血,一人买一个不就完了吗,何必这样抢来抢去的,有劲留着干活使。” 齐桂香她爸说她:“你个锅台转,明白个屁,别给我在外面丢人。” 齐桂香她妈也不示弱:“就让孩子们这样抢,一会就得打起来”。 还真让她说着了,第一场没打完,双方队员之间闹了个半红脸。主要原因是裁判员有问题,控制不了场上局面。双方都对他有意见,说他偏向,说他瞎吹。双方互不相让吵起来,都说自己的理。主裁判叫王波,本来他不干,但实在挑不出比他强的,大伙非让他吹。他见干起来了,还都骂他,摔了哨子说什么不干了。 场外的知青乱喊:“老九不能走!” “九爷不能走”! “不能走啊!” “老九!不能耍小孩脾气!” 不少社员们看着知青们吵嚷成一团,像《智能威虎山》的众土匪一样乱了套,也跟着喊“老九不能走”。 刘志坚和王波好话说了三千六,他就是不干了。没了裁判这球肯定是打不下去了,刘志坚和张铁军汇报怎么办。 刘琴在一旁说:“学校郭老师会打篮球,估计能会裁判。他宿舍有照片,是他在大学校队的合影。” 张铁军说:“快去找郭老师。” 刘志坚飞奔而去,这边社员、知青围着不肯散。他们不想走,都觉得好戏还在后头。刘志坚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郭光辉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请郭老师过去帮忙。郭老师非常愿意当他们的裁判,急三火四的赶来救场子。人家确实是行家,哨子吹得准确、脆生。他不仅当裁判,还当教练,教给知青们打篮球的常识,怎样打战术。毒太阳底下郭老师满脸淌汗,左一遍右一遍不厌其烦。张铁军很高兴,决定晚上留郭光辉吃饭,请李支书等大队干部和校长坐陪。 饭桌上李支书说:“学校放假,郭老师这十天半月的和青年点一起活动,就当球队的教练,比完赛再回学校开学。” 校长面露难色,看看李支书无可奈何地欲言又止。刘琴在一旁心里美滋滋的,向郭光辉投去鼓励的目光。 郭光辉说:“随便就放假了,不合适。” 李支书说:“帮着他们练球,有什么不对的?” 郭光辉说:“我怕影响上课,社员们有意见。” 李支书说:“有意见找我,和你没关系。” 郭光辉说:“既然这样我就听你的。” 李支书说:“你当然得听我的。西沟我说了算。” 郭光辉说:“那当然。” 别看李支书这样说,但是他也觉得随便停课不好。想了半宿,终于有了两全齐美的办法。 第二天李支书对校长说:“为了不停课,让刘琴去替班,刘琴的工作战丽替,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校长很满意,告诉刘琴明天七点准时去上班。刘琴也很高兴,她瞟了郭光辉一眼,正好和他的眼光碰在一起。两人用目光交流了一下,瞬间又闪电般地躲开了。只有他们两人心领神会,别人没有一丝察觉。 张铁军对郭光辉说:“球队的权力给你,你就是咱们西沟的领队,过两天把十名队员选出来,单独进行训练,选不上的的马上铲地去。” 郭光辉将对三十多个报名者进行认真的选拔,第二天篮球队就要宣布成立了。陈小明脑袋削个尖想当队员,一有空就围着郭光辉身前身后转。 郭光辉告诉他:“谁能当队员得李支书和张铁军他们说了算,我只是参谋参谋。” 陈小明说:“他们是外行,关键时候还不是听你的,听说他们让你把报名的都排上号?” 郭光辉说:“是啊。” 陈小明说:“求你把我排前面。” 郭光辉说:“明天你跑跑篮,打两场我看看。” 第四十一章 晚上陈小明偷偷到学校,笑容可掬地送给郭光辉两袋奶粉。郭光辉坚决不收,陈小明放下就走。他以为他当篮球队员没问题了,可他被郭光辉排到了第十一名,就差一人没选上。李小艳给他两袋奶粉,说是郭老师转交给他的,是刘琴捎过来的。陈小明很沮丧,恨死篮球队那些人了,特别是郭光辉,还有张铁军。选上的当然兴高采烈,没被选进篮球队的垂头丧气。被选上不仅光荣,更说明自己出类拔萃。挺着胸脯在全体贫下中农面前一跑,那叫土地老放屁——神气。尤其是那些女生们,眼睛都盯着那些队员们,好像他们个个都成了英雄一样。更诱人的是一个月内不用撅着腚铲地,简直美出大鼻汀泡来了。队员们集中在一个宿舍,统一吃饭睡觉,闭灯后谁也不准乱扯淡。经过三天的训练,郭光辉认为刘志坚当队长很合适,张铁军说那就让他当。小伙子们练的很卖力,就是天太热,让人受不了。郭光辉为了预防中暑,让大家中午多休息,下午三点才开使练,一直练到天擦黑。刘志坚建议安上电灯泡,晚上可以练到十多点。郭光辉认为是个好办法,采纳了他的意见。这下可热闹了,天黑以后青年点院子里灯火通明,家家户户没有扔下饭碗就睡觉的,男女老少都聚到青年点看他们练球。很多社员、知青因为看球第二天铲地起不来,有的还躲在树林子里睡觉。队长们不高兴了,到青年点院里嚷嚷,驱赶大伙回家睡觉。社员和知青们不听他们的,满院子东躲西藏。他们没办法,气得找李支书提意见。李支书规定无论是谁,看球就到八点半,到点都得回家睡觉。没了观众,特别是没有女生在场外看着,队员们觉得很扫兴,练得就不那么生龙活虎。 范小虎对大伙说:“你看刘志坚,没女生在旁边看就无精无打采。” 刘志坚回敬他:“你还埋态我,女生一喊加油,范小虎就没命的跑,三步篮都跑成八步了。” 李小艳看球的时候总是站在刘志坚一边,拼命的给他们加油鼓劲。 陈小明对她说:“轻点喊,他输赢和你有啥关系?” 李小艳说:“我愿意,人家打得就是好嘛,特别是刘志坚,谁也比不了。”李小艳的目光忽左忽右,跟着刘志坚跑。 陈小明说:“那是啥呀?罗圈腿,内八字。” 李小艳说:“别瞎说,我怎么没看出来有罗圈,我看你心里有罗圈,不怀好意。” 李小艳的话一下就点到陈小明的腰眼上。要是别人他早就急了,但和李小艳他是根本不敢。他心里有气,索性不去看他们练球。但球场上的热闹劲关上窗户也挡不住,再说李小艳还在球场上,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来转几圈,站在草垛上远远的看。 有一天别人都睡着了,刘志坚却睡不着。他捅醒刚睡着的范小虎,让他和自己唠瞌。 范小虎睡眼朦胧的说:“烦死人了,人家都睡着了。” 刘志坚说:“有点事咱俩得研究一下。” 范小虎说:“明天在……在说。” 范小虎转过脸还要睡。刘志坚拽起范小虎,拍拍他的脑袋。 范小虎说:“有啥事快点说。” 刘志坚说:“你看我当队长都快十天了,干得怎么样?” 范小虎不耐烦的说:“就这事也把我叫起来?恨死我了。”范小虎蒙上被不理刘志坚。 刘志坚说:“我看当领导的都找群众谈心,征求意见。我不会谈,不敢找别人,就找你先练练。” 范小虎在黑暗中扑哧笑了,坐起来说:“你拿我当实验品了。” 刘志坚说:“现在我算知道了,当领导太操心。过去咱没管过事,不知道这里面的辛苦,有时还给领导出难题,真是不应该。” 刘志坚说了半天,范小虎不知啥时已经睡着了,一点动静没有。刘志坚看着熟睡中的范小虎心里想:你啥时才能长成大人啊?有一天练完球都十点半了,郭老师也回学校了,但大伙回到宿舍余兴未尽,躺下了却都没有睡意,南北炕扔篮球练传球。 范小虎说:“咱们应该再出去打一会防守?” 刘志坚说:“打就打,你们守,我们攻。” 范小虎冲大伙说:“我的俩裤衩刚才都洗了,谁借我一个裤衩?” 有人要借给他裤衩,被刘志坚给拦住了。 刘志坚说:“半夜三更的,谁来看你,干脆光腚打算了。” 范小虎说:“我是啥也不怕,不知道你们敢不敢?” 刘志坚说:“你敢我就敢,有能耐上外面走一圈。” 范小虎说:“我要走一圈,你们都得光腚跟上。” 刘志坚说:“一言为定,大家说行不行?” 大伙齐声响应,表示啥都不怕,谁要是不脱,谁就是大伙的儿子。 范小虎其实不想光腚,但被架拢到这份上了,已经由不得他了。大伙都清楚,凭他的豪爽性格,架拢上去了,想下都下不来。只见他一咬牙,一猛劲光着屁股从被窝里跳出来,抱起篮球跑到球场上来了一个三步上篮。大伙隔着窗户都看傻眼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范小虎赤裸裸地站在篮下喊:“有种的都过来!” 刘志坚说:“灯没打开,不算数。”有人把电门合上了,篮球场一片光明。大家看得真切,范小虎胸肌发达,屁股滚圆,裆部黑糊糊的。 范小虎愣了一下,马上就叫起来:“看见没有?打开灯我也不怕,怕死不革命,革命不怕死。”他在球场上蹦来蹦去,动做像日本相扑。 他见半天没人出来,扯着嗓子喊:“都成老娘们了,是老爷们的就出来。” 牛新城已经脱光了,但又想打退堂鼓,趴在炕上不起来。 刘志坚说:“男子汉大丈夫,谁也不行往回缩,都把裤衩脱了,我带头。半夜三更的没人看,怕啥的。谁要是不脱,明天就把他请出去。” 他说着义无反顾地脱得精光,把裤衩往炕上啪地一扔,嗖地一下从窗户跳了出去。剩下几个人稍稍迟缓了一下,互相看了看也都脱得溜光,推推搡搡,打打闹闹地来到球场上。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肚子疼。由于就一个二百瓦的大灯泡吊在头上,并不算太亮,在加上都光着腚,肉皮都是一个颜色,看后背敌我之间根本看不准,常常传错球。刘志坚灵机一动,找来锅底灰在后背写上号,但不一会就模糊成一片。打完了球全都跳到小河里,一顿波涛汹涌的狂洗。洗涮完了跑回来往炕上一躺,呼呼大睡到天亮。刘志坚觉得还真不错,虽然洗身上的锅底灰费点劲,但省着洗裤衩了。第三天的时候让大队长陈胜知道了,怒气冲冲地来到篮球场。陈胜把全体队员叫在一起,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陈胜说:“开天劈地没听说过光着屁股打篮球,太不象话了。屯子里大姑娘小媳妇有得是,要是碰见了怎么办?传到外屯去,准能坏了咱们西沟的名声。你们是知青,上初中,上高中,是有文化的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伤风败俗事情?” 刘志坚见陈胜说起来没完没了,越来越难听,想辩解一下,没想到大队长火气更大了。 陈胜说:“本来正是铲二遍地的时候,劳力十分紧张,要依着我,根本就不能让你们扔下活玩什么狗屁篮球。那玩艺能让地里长出苗吗,能当饭吃吗?打篮球?打成光腚子了,纯粹是扯鸡八蛋。” 刘志坚小声反驳他:“锻炼身体,保卫祖国,为西沟争光荣有什么错。” 陈胜说:“你们知道不?多少人没被选上,看着你们玩他们有意见,根本没心思干活。你们自在了,别人正在地里遭罪。玩你们还不好好玩,还脱光腚玩,还要不要脸了,都快成原始社会的猴子了。噢!你们想当老祖宗啊?那还轮不到你们。你们才下生几天,毛还没干呢。” 陈大队长义愤填膺,嗓门越来越高,越说越来劲,越说越难听。知青来到西沟就听说他欺负软的怕硬的,逮着好欺负的往死了整,像王老四这样横的,他惹都不敢惹,见着了躲得远远的。他还常常自称是李支书培养的接班人,是李支书的左膀子右臂。平常见过陈胜冲社员发脾气,大伙都不吱声。他对知青们还是挺客气的,不知今天是咋的了。大伙没有插嘴的,任由他说下去。谁也没想到范小虎不知犯了什么邪,掐着腰和陈胜你一句我一句地干了起来。 范小虎说:“你还有完没完了,说起来没头了。我就光腚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陈胜没想到范小虎跳出来能顶撞他,气得嘴唇哆嗦。郭光辉和刘志坚劝了半天,俩人没一个肯退让的。还有几个人站在范小虎一边,起哄为他鼓劲。 早就有人报告了李支书和张铁军,两人急匆匆地赶来。 张铁军说:“小虎,别再说了。” 范小虎见张铁军目光咄咄逼人,赶紧把脸一扭,再也没敢说什么。只剩下陈胜仍然在说,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但没一个插嘴的。大队长接着训斥了十多分钟,把话说出来他的气才消了许多。李支书听说是光屁股打球的事,没吱声,只是在旁边笑。 就剩陈胜他们几个干部的时候,李支书说:“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让陈大队长火冒三丈。” 陈胜说:“这事还小吗?光着屁股蹦达,天底下没听说过这么荒唐的事,你听说过吗?” 李支书说:“我不是听过,而是亲自脱过。” 陈胜不相信,不可思意的看着李支书。 李支书没有马上回答什么时候,在什么样地方脱过,而是耐心地说:“你没必要发那么大的火,不就是集体光屁股嘛,他们也没搞什么歪门斜道,就是年轻人在一起瞎扯蛋,也不是大白天光屁股。就算是错误也是小错误,提醒一下就算了,用不着发那么大的火,伤小青年们的心”。 陈胜不解地说:“光屁股还算小错误,还说不是大白天脱光了,啥是大错误?杀人放火,调戏妇女。” 李支书说:“我就脱过,你信不信?脱过两次,还是大白天。”陈胜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李支书。 李支书说:“看啥?我还能唬弄你!” 陈胜根本就不相信,仍然看着李支书。李支书一脸的认真,不像似开玩笑。 李支书开始讲他过去当兵时的故事:入朝前部队整训,干部战士全都浑身刺挠,原因是虱子太多,影响了正常训练。那天正练习射击,有几个战士总把手伸进棉袄和裤裆里掏抓痒痒。排长问是怎么回事?战士答虱子太多,能有一个团,实在忍不住。排长想了想,只好让全体回营房抓虱子。抓住一个扔在火盆里,啪的一声炸了。又抓住一个扔在火盆里,啪的一声又炸了。都往里扔,火盆里劈劈啪啪响个不听。虱子抓没了,训练接着进行。过了两天战士们又开始抓痒痒,因为虱子又发展起来了。看着战士挠痒痒,排长自己也感到浑身刺挠,也脱了棉裤抓。排长犯了愁,这样下去直接影响了训练。他去找连长汇报,连长也正为这事犯愁呢。 一个战士说:“俺在家时也生虱子,就把衣服扔在外面冻个八钟头,虱子就冻死了”。 排长认为这个办法不错,于是命令全体都脱光了,把衣服扔在外面冻。战士们光着屁股列队回营房,把被子披在身上。 那个战士说:“只冻衣服不行,行李也要冻。” 按照排长的命令,战士们把行李也拿到屋外去冻。连长知道了,把排长批评了,说他是胡闹。营长说连长批评错了,应该表扬。后来全团都学我们的办法,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在朝鲜,演练细菌战的防护,在山坡上全体脱光了进行消毒,团长都光屁股。” 陈胜说:“那是部队,咱这是西沟。那是战争时期,咱这是和平年代。” 李支书对陈胜说:“他们是知青,是城市来的,和社员不一样,咱们要讲究方法,不能来硬的。他们当中有响应毛主席号召,积极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的。也有不是主动来的,被逼着,裹挟着来的。这样的人心里有抵触情绪,咱们要多爱护他们。毛主席说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革命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要关心他们的行军打仗,要关心他们的吃饱穿暖。让他们打篮球,决不是简单为了玩,是为了丰富他们的生活,为了培养他们的集体荣誉感,也是为咱们西沟争光。青年人在一起,你不让他们玩行吗?他们不像咱们,干一天活累得上炕都费劲。小青年们精力旺盛,闲劲有得是,再累也得玩。” 李支书一番话说完,陈胜不再吱声了,但心里仍不太服。李支书要求他必须去和范小虎谈谈心,多做自我批评。 他跑到宿舍对范小虎检讨起来:“小虎兄弟,都是大哥脾气不好,话说重了,你要生气就骂我两句。” 范小虎正生闷气,见陈胜来给他检讨,竟惭愧得不知说什么好。 陈胜说:“这两天天好,我就想着把二遍地铲出来。一些人看你们不干活打篮球气不顺,就胡说八道。我认识不到位,也跟着乱放炮,你别往心里去。” 范小虎说:“大队长可别说了,都愿我,你批评的对”。一块云彩散了,大伙看他俩握手言和都很高兴。张铁军告诉大家以后注意,再不准脱光屁股打球。 还有五六天就要比赛了,可比赛服装还没着落。牛新城出主意让刘志坚去朝陈小明借。 刘志坚说:“那小子,不骂我就不错了,还能借我钱?我不能去,你们去。” 牛新城说:“你是队长,你不去谁去?” 刘志坚说:“咱再想想别的办法,好人不能让尿憋死。” 牛新城说:“自古华山一条路,没别的办法。” 刘志坚硬着头皮去找陈小明借,说好秋天打了场卖了粮就还,还有两三个月。 陈小明眼皮都没挑一下,爱理不理地说:“我爷爷没给我寄钱,没钱借给你。” 明摆着他是不想借,对只差一号没被选进篮球队仍然耿耿于怀。 刘志坚心里憋气,但不敢对陈小明说难听的。 他回来对张铁军说:“咱就把他扩大进来,不差一个人。” 张铁军不同意:“想咋的就咋的,都这样还不乱了套,再说县上有规定就十名队员,不准多去人,去多了没地方吃住。” 张铁军认为自己有面子,亲自找陈小明谈话,动员他借钱给篮球队。 陈小明说:“借钱可以,但必须让我当队员。” 张铁军说:“你这样做可是不对呀。” 陈小明说:“我自己的钱,我自己说了算,高兴了我就借,不高兴我就不借。”陈小明心想就用这个卡着他们,非让他们答应我进篮球队不可。 张铁军说:“你耽误了训练和比赛,伤害的可是大家的感情,毁坏的可是集体的荣誉。” 陈小明说:“我的感情被伤害了谁来管?我的荣誉被毁坏了谁来管?你看刘志坚那小子,当一个破队长把他牛的,成天吆三喝六的,有什么了不起的,叫我干我还不稀得干呢。” 张铁军说:“你没选上不能怨志坚,选拔顺序是我让郭老师排的,最后是我和李支书定的。” 第四十二章 陈小明也知道他落选怨不着刘志坚,但他故意冲着刘志坚用劲。这次虽然不怨刘志坚,但以前他老和李小艳粘粘糊糊的,想起来就不烦别人。他就是气不顺,明着不敢顶撞张铁军,拐过弯拿刘志坚指槡骂槐。张铁军看着陈小明心想:你真是资产阶级的狗崽子,认钱不认爹。要是头几年马上就召开批判会,斗他个天翻地覆慨而康。 张铁军见陈小明蒸不熟,煮不烂,铁公鸡一毛不拔,就忍着怒气,瞪着眼睛说:“没你事了,愿意干啥干啥去吧。” 陈小明见张铁军虎视眈眈,面呈愠色,心里也一阵阵发毛,但又一想,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最后让我当上队员我就借给你。队员们听说陈小明不借钱,吃晚饭时就围着陈小明半真半假的起哄,就像《智取威虎山》里面众匪徒围攻戏耍小炉匠。 “这小子真不仗义了”。 “不是空子,也是个流子。” “把联络图藏你老婆地窖里了吧”。 “三爷最恨的就是让共军逮住过的人。” “拉出去毙了。” “么哈,么哈。” 陈小明在大家的奚落中不吱声,半天才低声嗫嚅:“我的钱,我愿意借就借,不愿意就不借。” 李小艳对大家奚落陈小明很不满,但也不好说什么,憋了半天还是说话了。 李小艳说:“哎、哎、哎!别太过分了!就是陈小明有天大的错,你们也不应该这样对待他。他是阶级敌人吗?他是我们的战友,一个火车皮来的。你们这样对待他,是不是太过份了”。 范小虎嘻皮笑脸的问:“你和他啥关系?和他一个鼻孔出气,明天你俩穿一条裤子,走一圈让我们看看。” 刘志坚忙制止范小虎,不让他瞎说。 李小艳说:“啥关系?想知道吗?告诉你,啥关系都有,你管得着嘛!” 李小艳说“啥关系都有”,很出乎大家的意料。因为在这之前她从没承认过俩人有什么关系。她此时的大胆谈吐,把范小虎给弄得没瞌摸了。 李小艳说:“说句真心话,陈小明他确实有很多问题,我也不赞成,但范小虎你们也别太欺负人了。” 范小虎还想反击,让刘琴给制止了。 人群都散了,陈小明一路小跑追到李小艳跟前。 陈小明说:“真感谢你,满屋子的人,就你替我说话。” 李小艳心里正生气,听陈小明说完更生气。 她说:“你可整明白了,我可不是替我说话,你觉得你很光彩呀?你让人看不起的地方多着呢!就不能改一改你那自私自利的臭毛病?别以为我是在替你打抱不平,我是看他们欺负你有点太过份了,把你都当小炉匠栾平了。” 陈小明说:“不管怎么说,你承认咱俩的关系,你真有勇气。” 李小艳说:“别胡说八道啊!那是话赶话,赶到那了。我那么说是为了气范小虎,说完就拉倒,别给个杆就往上爬。” 张铁军非常生气,对刘志坚说:“开动脑筋想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是李支书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现在成了张铁军他们的口头禅)人穷志不短,咱要有骨气,就是不能借陈小明的,白给都不要。他的钱都是资产阶级的钱,我们不能向资产阶级低头。” 刘志坚开动了一上午脑筋,苦思苦想也没想出好办法,练球时也无精打采。队员们议论纷纷:连统一的服装都没有,就像杂牌军,让人笑话;自己都没有信心,没开战先输一半。大伙越这样说,刘志坚心里越堵得没缝。 郭光辉不知道服装的事,就问:“今天这是咋的了?为什么没精神?像霜打了似的。” 刘志坚告诉他:“吃饭住宿都由县里统一安排,不用操心了,可是背心裤衩还没钱买。我们向陈小明借,他他妈的说什么也不借,还说难听的,铁军也正犯愁哪,你说这球还怎么打?” 郭光辉对张铁军说:“没啥难的,这个钱我借给你吧。每人两个背心两个裤衩,不超过二百块钱。” 张铁军说:“不能借你的钱,你已经帮我们大忙了。再说你说不定哪天就调走了,这么多钱我们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还上。” 郭光辉说:“那都没关系,一年还不上就两年,两年不行三年,实在还不上我就不要了。” 张铁军说:“那可不行。” 郭光辉说:“共产党一个月给我开五百多毛,赶上四五个劳力挣一年的了,我是全屯的富翁。在这山沟里连个商店也没有,平常花钱的地方也不多,你们就拿去用吧。” 张铁军见郭光辉如此坦诚,就同意借二百块钱。 张铁军说:“我保证秋后一定还钱,就是砸锅卖铁。你帮了我们的大忙,真是我们的好大哥。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好朋友,海可枯,石可烂,我们的心永不变”。 郭光辉说:“都是互相帮忙的事,说不准我有啥事还请你们帮忙呢。说句实在的,因为和你们在一起,我的生活也充实了许多。” 刘志坚兴高采烈,意气风发地来到球场上,和大伙说了郭老师借钱的事。球场上顿时云开雾散,一片欢腾。大家把郭老师反复地抛向空中,学着《列宁在十月》里的俄国人高呼“乌拉”。范小虎还在场院里打两个空翻,把对郭老师的感谢表现到了极致。 张铁军借用《列宁在十月》的台词说:“粮食会有的,面包会有的。” 刘志坚和范小虎翻身上马,一溜烟奔公社买服装去了。 他们刚走,李小艳拽着陈小明来了。她已经教导他一阵子了,大道理小道理说了一大堆。 李小艳说:“刚才他回去和我显摆,说是没钱买服装把你们憋得团团转,他还偷着乐。他坚决不借钱,非别着你们和他说软和话,让他当上篮球队员。这是什么思想?跟阶级敌人一样。我一听就气坏了,这哪够意思,亲者痛,仇者快!一趟火车拉着咱们大老远来到这,吃在一起,劳动在一起,有福同享,有苦同当,咱是一家人。这小子鬼迷心窍了,还拿钱来要挟你们,太不象话了。刚才让我把他好顿教育,在我的帮助下他答应借钱了”。 陈小明垂头丧气的不说话,掏出二百块钱放在桌子上,转过身躲到屋角,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 张铁军苦笑一下说:“晚了。刘志坚已经借到钱了,上公社买服装去了。你还是把钱拿回去吧,咱们借不起。” 因为陈小明的所作所为,李小艳觉得很难堪,觉得很对不起大家,仿佛是她犯了什么错误。 她难过的对陈小明说:“看见没有,别有两个钱就叫号,集体的力量大无边。我真为你丢人,为你难过。别以为有钱就能使鬼推磨,这个世界上有比钱更珍贵的东西。”李小艳很激动,眼泪在眼圈里含着。 张铁军说:“小明啊!咱想事办事千万别把自己摆在大伙的前面,要时时想着集体,如果处处替自己打算,早晚得钻到死胡同去,不会有啥大出息。” 李小艳说:“资产阶级就是资产阶级,自私自利的本性难改,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张铁军说:“还不能说是资产阶级本性,别给人乱扣帽子。他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他也没剥削过别人,欺压过工人阶级。主要是受家庭影响,资产阶级自私自立思想比较严重,以后一定要加强改造。” 陈小明点点头,好像听明白了,其实心里乱七八糟的。 张铁军说:“听说你买饼干在被窝里偷着吃,有这事吗?” 陈小明说:“嗯……嗯……”。半天也不说有没有。 李小艳说:“快点说,到底有没有?” 陈小明说:“嗯……嗯……。” 李小艳说:“我替他说,有,而且好几次。” 张铁军说:“我们到这来是接受再教育的,就是来吃苦的。你偷偷买饼干吃,就说明你不愿意吃苦,怕吃苦。” 陈小明说:“食堂的饭吃头一个星期还可以,后来实在吃不了。” 张铁军问:“怎么吃不了?” 陈小明说:“拉嗓子眼,干嚼咽不下去。” 张铁军说:“就你嗓子眼细!这正说明我们和贫下中农的差距,说明我们需要改造。我们青年点多数是工人子弟,不到一年吃住都适应了。劳动虽然不过关,但大家态度积极。你出身资产阶级家庭,我希望你从灵魂深处暴发革命,不要再搞特殊化,彻底改改娇生惯养的毛病,争取大家对你的好印象。” 陈小明说:“我一定改。” 张铁军说:“小艳负责监督。” 李小艳说:“我怕他嘴上说改,行动起来难。” 陈小明嗔怪地看了李小艳一眼。 陈小明对张铁军说:“我想汇报你一件事。” 张铁军说:“说吧,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别憋在心里。” 陈小明说:“我一共买了五次饼干,有三次被人偷吃。” 张铁军问:“知道是谁偷的吗?” 陈小明说:“有两次让我碰上了,是刘志坚和范小虎。他俩干半截活和队长请假上茅房,溜回宿舍偷我的饼干吃。” 张铁军问:“你是怎样碰上的?” 陈小明说:“我也没摁着手脖,猜的。他们根本没钱买饼干,但我进屋时看见他俩嘴上沾有饼干渣。我的饼干丢了,不是他们是谁?” 张铁军问:“你的饼干放什么地方?” 陈小明说:“放书包里挂墙上了,后来我发现丢了,就转移到箱子里锁上。可是还是丢,我怀疑他们配了钥匙。” 张铁军问:“你怎么知道他们配了钥匙。” 陈小明说:“他们和王田生学木匠,西沟就王田生会配钥匙,不是他们还有外人?准是和王田生学的。” 张铁军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集体宿舍丢东西不是什么好事,要查个水落石出,让大家有安全感。王田生正在修篮球架子,张铁军让人把他叫进屋。张铁军让别人都回避,他要单独和他唠唠。张铁军请王田生坐下,递给他一杯水。 张铁军说:“我问你一件事,别人说这件事你知道。” 王田生见张铁军很严肃,觉得奇怪。 王田生说:“什么事快点说,我那还有活呢。” 张铁军说:“你是贫农,我们来就是要接受你们的再教育,看到我们有啥错你可指出来。” 王田生说:“有话直接说,别绕圈子。” 张铁军说:“你给刘志坚和范小虎配过钥匙吗?” 王田生说:“没有,绝对没有。” 张铁军以为他有顾虑,就语重心长地说:“你比我大八九岁岁,是我大哥。我今天能找你,就是信着你了,你一定帮我的忙,把实情告诉我,别误了正事。” 王田生说:“真的没有,谁撒慌天打五雷轰。” 张铁军说:“真是你配的也不要紧,我不是要追查你,和你没关系,我们要追查的是刘志坚和范小虎。” 张铁军问了半天,王田生恳切地解释说,真的没给刘志坚和范小虎配过钥匙——事实上也真的没配过。张铁军原打算先在王田生这打开突破口,再找刘志坚和范小虎,不怕他俩耍滑头不承认。没想到在王田生这卡了壳,就只好直接找他俩了。刘志坚没在,范小虎在打篮球,正好各个击破。张铁军从窗户把范小虎喊进屋来,要进行详细的盘问。但没用两句话,范小虎笑嘻嘻地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张铁军严肃地问:“你偷吃过陈小明的饼干吗?” 范小虎答:“可别说的那么难听,把偷字去了,就是吃过。”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张铁军问:“他知道吗?” 范小虎说:“可能不知道,现……现在可能知道,当时他要知道能让我们吃吗?。”范小虎也觉得有些理亏,说话没了往日的豪爽。 张铁军继续问:“还有谁?” 范小虎答:“还有志坚。” 张铁军问:“你们知道这叫犯错误吗?” 范小虎答:“虮子来例假——多大点事。” 张铁军问:“这都是什么嗑,跟谁学的?” 范小虎答:“跟刘富学的。” 张铁军说:“好的学不会,孬的张口就来。” 范小虎说:“刘富可不是一般庄稼人,没事就看大书。” 张铁军问:“你们在哪配的钥匙?” 范小虎莫名其妙,反问道:“配什么钥匙?配钥匙干啥?” 张铁军说:“别装糊涂,不配钥匙你们怎么打开陈小明的箱子,怎么吃饼干?” 范小虎说:“那还用配什么钥匙?晚上他睡着了,上他裤带上拿钥匙,马上就打开箱子,根本就不用配钥匙,和拿自己的一样。” 听完范小虎的话张铁军哭笑不得,原以为很复杂的事情没想到这么简单,还差一点把王田生扯进来。 刘志坚回来了,主动检讨说:“都是我的主意,要处理就处理我吧。” 张铁军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问:“为什么偷人家饼干?要偷也不能偷他的,他是资产阶级小器鬼你们不是不知道。几块饼干是小事,但影响极坏。” 刘志坚说:“他捂着被子偷着吃饼干,我们看他那小器鬼的样子就来气。” 张铁军说:“一次没偷够,还偷了五次。” 刘志坚说:“他那饼干在箱子里,我们晚上躺在炕上能能闻到味,忍不住就偷了,但不都是我们,还有别人。” 范小虎说:“那不叫偷,那叫智取,那叫打土豪分田地。” 张铁军脸阴沉着说:“别耍贫嘴。你俩给我听着,今晚开大会,你们俩要公开检讨,看你俩的态度在决定怎么处理你们。” 刘志坚说:“别让我们在大会上检讨,多‘克碜’哪。我们背后和他当面检讨,再赔他的饼干还不行嘛。” 张铁军不容置疑地说:“让你们检讨是为了整顿全点的风气,目的是要教育大家,也让你们长记性,以后别嘴馋。”张铁军态度坚决。 他俩万万没想到问题会这么严重,心里又急又气。范小虎更是火冒三丈不服气,摆出一副要干到底的样子。 范小虎说:“这是不是小题大做了,不就是吃他几块饼干吗?” 刘志坚说:“平常我们哥俩跟你鞍前马后的,这时候你不能往泥里踩我们,以后还怎么让我们做人。” 听他俩这么说,张铁军勃然大怒,大声喝斥道:“不要再说了,今天我非要好好惩治你们。我是教育你们,警醒大家,怎么叫往泥里踩你们?“ 范小虎喊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喇,张铁军你随便吧!” 刘志坚说:“让我们在大会上公开丢人,门也没有!” 第四十三章 刘琴和战丽把他们拉走了,让他俩冷静冷静。刘琴对张铁军说不同意召开大会检讨,那样会损伤他俩的自尊心。如果实在要检讨可以小范围说一说,教育教育。再说本质上也不是偷东西,充其量是一场恶作剧。战丽同意刘琴的意见,认为没必要兴师动众开大会,个别教育教育算了。 张铁军说:“去年王老四偷羊,李支书把他送到公社学习班。当时我觉得他怪可怜的,还替他讲情,让李支书把我好顿批评。王老四参加学习班遭了不少罪,但也进步了不少,同时杀一儆百,没人再敢偷生产队的东西。对犯错误的就是不能心慈手软,必须严肃处理。” 刘琴说:“他们不是王老四,你也不是李支书,不能用那套办法管青年点的事。” 张铁军问:“怎么不能?”他满脸冰冷。 刘琴说:“我是说你要讲究方法,别伤了他俩的心,他俩本质是好的。” 战丽说:“你这样处理会造成更大的矛盾,越顶越僵。他俩要是上来不怕天,不怕地的劲就不好办了。” 张铁军对她俩没站在他的一边说话很不满意,特别是对刘琴,怎么看都不顺眼。 张铁军没好气的说:“你俩可都是党员,我可是党外积极分子。我都不怕得罪人,你俩怕啥?” 刘琴说:“我们可不是怕谁,是为了咱们全点的团结,是提醒你讲究工作方法。” 张铁军说:“你们是不敢和坏人坏事做斗争。” 刘琴说:“他俩怎么能是坏人?是我们的战友。” 战丽见他俩越说火药味越浓,心里觉得好笑,心想他俩是不是在演戏。但过了一会战丽觉得不对,他俩是动了正格的。过去张铁军对刘琴是言听计从,就是有分歧也都是在和风细雨中化解的。今天这是咋的了,真是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回事。 刘琴说:“我们可是为咱们青年点好,也为了维护你的威信,你别听不进去。” 张铁军说:“你是在降低我的威信,抬高你自己。” 俩人越说声音越高,张铁军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气得刘琴呜呜哭着跑了。 检讨会在男宿舍的大桶子屋进行,南北炕坐得满满的,看过去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张铁军先介绍了偷饼干的情况,分析了问题的原因,指出了造成的危害。开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就觉得没意思了。有的人觉得就是开玩笑,闹完就拉倒,没必要小题大做;有的人认为陈小明该偷,不偷白不偷,也不能叫偷,就是随便吃几块;有的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打起盹来。 张铁军清了清嗓子说:“为了教育全体知青,保持全点的纯洁,才召开今天的大会。刘志坚和范小虎要全面检查,要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张铁军说到这往会场看了一圈,想找到刘志坚和范小虎,却没看到他俩的影子。 他问:“刘志坚和范小虎呢?” 隔了半天才有人回答:“他俩晚饭都没吃。” 有人接着说:“坐汽车走了,都走俩钟头了。” 张铁军脑袋嗡地一下,呆呆的不知怎么办好。 张铁军问:“为什么不拦住他们。” 回答说:“我们不知道他们干啥去,还以为是有任务。” 没了他俩,大会无法再开下去了。张铁军在原地直转圈,黑压压的人头都向着他,急着听他的下文。张铁军冲着大家懊恼地摆了摆手,示意大家散了。原来刘志坚和范小虎对让他们在大会上检讨实在接受不了,越想心里越窝囊,越想心里越不服气,认为张铁军有意整他们。 刘志坚说:“决不在大会上给陈小明检讨,宁死不屈。” 范小虎说:“对!谁跟他检讨谁就是王八蛋。” 刘志坚说:“咱要是给他检了讨,还不把大伙大牙笑掉了,二牙还得‘郎荡’着”。 范小虎说:“咱俩要是跟他检讨,一辈子在西沟都抬不起头来,没人再把咱们当爷们。” 俩人研究了半天也没想出好办法。 刘志坚说:“咱们走,此地不养爷,还有养爷处。” 范小虎说:“咱上哪去?” 刘志坚说:“全县那么多青年点,上哪不行。咱上县知青办,找他们换一个青年点。” 范小虎说:“我有一个同学叫赵斌,在东岭青年点当点长,有好几个同学都在那,咱上他们那去。他们那肯定也准备篮球赛哪,说不定正缺篮球队员呢。” 刘志坚说:“咱们现就走,注意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如果暴露了,咱俩就走不了了,麻烦就大了。” 俩人趁宿舍没人,用绳子把行李简单捆了捆,扛上就奔公路去了。别人不知他们干啥去,也没人拦他们。来到东岭,老同学见面相言甚欢,但听说他们是擅自跑出来的,要在东岭落户,同学们立刻面露难色,说要请示大队。大队干部说不行,县知青办早就有规定,知青不能随意换点,确实需要换的必须经知青办同意。当天晚上他俩没地方去,就在这凑合了一宿。东岭青年点也是南北大炕,炕稍给他俩腾出来一个地方。他俩没打开行李,也没脱衣服,蜷缩着将就了一宿。 张铁军心里又恨又着急,恨不得把他俩拽回来打一顿。更严重的是大伙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很多人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他。他心里凉嗖嗖的,乱成了一锅粥。 陈小明说:“看到没有?说我是叛徒,管我叫老举?他们跑了,那才是真正的叛徒。在关健的时候脱离了革命的集体,还炼什么红心,还扎什么根?” 李小艳瞪了他一眼说:“闭上你的嘴,还能当哑吧把你卖了!” 刘琴好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但没想到他俩会不辞而别,问题会这样严重。看着张铁军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心里想,张铁军哪张铁军,告诉你要讲究方法,你就是不听,这回乱套了,看你怎么办!张铁军想哭,但他坚强着,没有哭。他抬起头,看见刘琴和战丽都在看着他。说是说,做是做,刘琴心里怨恨张铁军,但不会看他的笑话。 刘琴说:“别傻愣着了,赶快发动拖拉机,抓紧把他们找回来。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咱们不能慌了手脚,咱要办好以后的事情。” 张铁军此时也冷静了许多,他看出刘琴和战丽也很着急。这个时候他是多么希望有人来帮助自己,为自己出出主意,说几句暖心窝的话。张铁军感激地看着刘琴,但没说什,赶紧安排拖拉机手发动车。刘琴和战丽跳上车,张铁军喊她们下来。 张铁军说:“一折腾就是一宿,女生就别去了,我带几个男生去。” 刘琴说:“我们必须去,人多力量大。我们去了也好给你出出主意,在家等着,和你们联系不上,也是干着急。” 刘琴说着把几件棉大衣扔到车上,拿起一件给张铁军披上。那几件大衣是晚上看庄稼的人穿的,晚上的时候很凉。马上就入秋了,山里的气候就这样,白天还晒得人冒汗,两头冻得人直哆嗦。 望着刘琴张铁军想说什么,是对不起?是感谢?都好象不是。 战丽催促:“赶快走吧,天都黑透了。” 张铁军带着刘琴、战丽几个人,开着28型东方红胶轮拖拉机,突突突地追往县城。他们仨研究了,估计他们是乘火车回哈尔滨了。不管他们去了哪里,都要把他们追回来。他们跑了半夜来到县里的火站,开往哈尔滨的火车还差一个多小时。他们把候车室找遍了,又到车站附近找了半天,都没发现他们的影子。他们和值勤的警察打听,和警察描述他俩的模样。警察很认真,很同情他们,把当班的三名警察和联防队员都叫来查找,最后说肯定没见到这样两个人。他们和警察说,如果发现了就把他们留住,然后往西沟打电话。找不到他们,张铁军他们更是着急,生怕他们出了什么意外。 此时已是半夜十二点,他俩正在东岭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倆从来没失眠过,今天才知道睡不着是那样难熬。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这是人家的青年点,不是自己的青年点。是别人的家,不是自己的家。在自己家里想说啥就说啥,想站着就站着,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在这里处处都要看别人的眼色。出去撒尿都小心翼翼的,先是憋着,实在憋不住了才敢悄没声的出去,生怕开门声惊醒了人家。平时睡觉香甜的不得了,希望天永远不亮,永远在被窝躺着。即使醒了也蒙着被,躺在那里装睡。可今天他俩苦苦地盼着天亮,好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刘志坚悄声说:“明天咱俩回去吧,平常铁军对咱还是不错的,再说咱偷人东西吃还能不让人说。” 范小虎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出来了就不能再回去,丢不起这个人。” “咱俩上哪呀?” “不管上哪,咱俩也是饿死不低头,冻死迎风站” 范小虎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头和刘志坚一样有点后悔了。干熬天也不亮,那难受劲可就别提了。好不容易睡着了,人家吆喝着敲钟吃饭了。他俩一轱辘起来,提提裤子,伸伸懒腰,恍如隔世。范小虎半天没返过劲来,反复问自己:我这是在哪里?我怎么连衣服都没脱? 吃早饭的时候赵斌过来对他倆说:“闹了半天你俩是逃兵,我今早和西沟通电话了。你们点长正带着人在县里找你们哪,你们快回去吧。” 其他同学也说:“你们这样做不对,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是赶紧回去吧。” 那么多知青用各种眼光看他们,有好奇的,有惊诧的,有嘲弄的,还有鄙视的。吃完饭俩人没想出好办法,垂头丧气地准备回西沟。到了公路上却来了一辆去县城的汽车。 范小虎说:“就这样回去丢不起这个人。一不做,二不休,咱俩上县,找知青办换地方”。 还没容刘志坚考虑,就被范小虎拽着上了汽车。 望着远去的东岭村刘志坚说:“你的那些破同学真不够意思,连条活路都不给咱们。” 范小虎说:“他们也是没半法。” 刘志坚说:“山不转水转,早晚有碰面的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范小虎不耐烦地说:“得、得、得、这都啥时候了,还要收拾这个,收拾那个,自己还不知道上哪去呢。” 汽车刚走不远,就看见张铁军他们的拖拉机朝东岭开过去了,但他们没看见他俩。张铁军他们和警察交待完,再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开着拖拉机往回走。虽然和刘志坚他们走了个顶头碰,但他们全然不知。 他俩到了县里七拐八拐打听了半天才找到县政府,把门的不让进,说今天是星期日,没人上班。星期日——不上班——好新鲜。自从下乡后就没过过星期日,连星期日的概念都没有。农民和工人,以及其他阶层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不休星期日。这是张铁军他们下乡后才发现的,就像马克思发现了剩余价值。他们曾幼稚的和李支书建议星期天放假,全村的人都笑话他们啥也不懂,当然也就是从那时淡化了星期天的概念。既然人家不上班,俩人只好退出来。刘志坚看范小虎,那目光在问:怎么办?上哪去?范小虎一脸的茫然。不知不觉,俩人在街上乱转游起来。伸着脖子东看看,西望望,看到高兴的事还真把自己上火的事忘了。俩人加起来一共还有四块多钱,买了两根麻花,一人一根,用了一块钱,中午就这么过去了。 范小虎问刘志坚:“晚上咱俩上哪住去?就剩三块钱。” 刘志坚说:“大车店,每人五毛钱就够了,去年送粮就在那住的。” 傍黑时俩人来到大车店,服务员不让他俩住,说他俩没有介绍信。 刘志坚说:“我们是知识青年,以前在这住过。” 服务员说:“知识青年?骗谁呀!知识青年就你们这样?背包罗散的,我看像关里来逃荒的。” 他们和人说了半天,人家就是不让住。 刘志坚说:“看见没有,虎出深山遭狗欺呀。” 范小虎说:“咱们回哈尔滨吧,不干了。” 刘志坚说:“回去?连户口都没有,成无业游民了,还不把我妈气死。让居委会的人看见也得把我们送回来。再说咱连买车票的钱也没有哇。” 范小虎开始埋怨刘志坚:“就你主张换青年点,这下可好,无家可归了。” 刘志坚见范小虎说他的不是很不高兴。 他反驳道:“当时你不是说上东岭吗?你那同学不要咱们,真没良心。” 第四十四章 俩人互相埋怨了一阵子,又默默地,漫无边际地瞎逛。路边有个小人书摊,看一本两分钱,已经围了一圈人。俩人心中涌起一丝快慰,忘记了面临的窘境,一头扎了下去。下乡后好长时间没蹲画本摊了,没想到县城也有这样的画本摊。看了一本又一本,每人看了五六本,很过隐。不知不觉中天渐渐黑了,书摊主要回家了,商店关门了,街上没人了。 刘志坚说“咱们上火车站吧,在凳子上躺一宿,明天在上知青办。” 范小虎不同意,说:“那样太遭罪,太寒酸。咱俩先看电影,看完电影再说,一面看一面想办法。” 看完电影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冲他俩喊:“都没人了,就你俩了,怎么还不走?” 他俩这才发现看电影的人已经走光了。十点多俩人来到火车站,嚼完面包,蜷缩在长凳子上。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脑袋瓜子迷迷乎乎,但怎么也睡不着。好像睡着了好,不知为什么又睡不实成,不一会又突然惊醒了,反复多次。 刘志坚问:“咱俩要是回去,不知还能不能要咱们。” 范小虎说:“咱俩还有脸回去吗?” 刘志坚说:“就是知青办给咱们换青年点,咱去了也得受小气。你没看东岭的人说咱们是跑出来的,多难听。” 范小虎叹了一口气说:“没卖后悔药的。要是有卖的我全包了。” 刘志坚枕着行李躺了会又起来咳声叹气,凳子硌得浑身不舒服。 范小虎到想得开,他对刘志坚说:“坚持点吧,比《半夜鸡叫》里的那些扛活的强多了。” 熬到后半夜,俩人实在困的不行了,稀里糊涂就睡着了。他俩一进候车室就被警察盯上了,盘问他们是哪的。他俩回答是西沟的,要乘火车去外地学习。警察按照张铁军留下的电话往县公安局挂电话,县公安局往西沟挂电话。张铁军听说他俩在火车站,领着几个男知青开着拖拉机就往县里跑。张铁军急三火四来到他们面前时,已是后半夜快两点了。俩人不知什么时候都睡着了。刘志坚勾娄着身子,肯定是感觉有些冷。范小虎爬在凳子上,脸冲外,哈拉子都淌出来了。虽然睡姿不太优美,但睡得都很香。张铁军叫了半天,才把他们叫醒。好一阵子他俩才明白,站在面前的是青年点的战友,不是在做梦。再细看这俩人,睡眼惺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一副落难的样子。刚听到有他俩的消息时,张铁军的心里由焦急转为高兴,继而又是满腔怒火。两天来全点的人都为他们着急,四处打听寻找。还不敢让李支书知道,传到村里去太丢人。张铁军领着人从西沟赶到县里,一躺就是八十多公里,跑了快三个小时。白天的时候张铁军从县里回到西沟,听说他们在东岭,赶到东岭时又扑了空,又急匆匆往回赶。原以为他们回来了,到家一看还是不见人影。张铁军急得觉也没睡多少,饭也吃不进去。进候车室之前张铁军恨不得上去先扇他们几个耳光,最少也要痛骂一顿。但是看到他们躺在凳子上,一副无家可归的可怜样子,这些想法全没了。他俩百感交集,竟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张铁军鼻子一酸眼睛潮乎乎的,看人有点模糊。但他极力控制住自己,和警察道了谢,催促大家往回返。张铁军一句批评的话也没说,但也不正眼看他俩。 回到西沟天都大亮了,勤快的都铲了两垄地了。听说找到他俩了,大家都跑来关心地问寒问暖。女生们把他们的脏衣服扒下来去河边洗,食堂把热饭热菜端了上来。刘琴特意告诉食堂给他炒了一盘鸡蛋。他俩感到很惭愧,不说话,低着头,也不端饭碗。刘琴和战丽劝他们快吃饭,别饿坏了。 刘琴说:“别想得太多,回来就好。谁还没有犯错的时候,改了就好。” 战丽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快吃吧,没外人,有话吃完了再说。” 他俩这才端着饭碗默默地吃,带着咸味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进饭碗里。吃得啥,什么味都感觉不出来,一二碗饭三口两口就造光了。马上有人又给盛上,刘志坚吃了三碗,范小虎吃了三碗半。 张铁军对刘琴和战丽没好气地说:“你俩处理吧,你俩会做政治思想工作。” 说着回自己宿舍睡觉去了。他不是生刘琴和战丽的气。刘琴拉着战丽跟着张铁军来到宿舍。战丽没吱声,等着刘琴说话。 张铁军说:“让你们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你们上我这来干啥?” 刘琴说:“我们可以找他们谈,他们是我们的阶级弟兄,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但是我想让他们先睡觉休息,先找你谈谈。” 张铁军说:“又不是我跑了,找我谈啥?” 刘琴郑重其事地说:“跑的是他们,但你的思想也有问题。你的问题是造成他们出走的重要原因,要解决他们的问题,首先解决你的思想问题。” 战丽觉得刘琴说的一针见血,这也是她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但她不方便直接和张铁军说,在青年点里也只有刘琴可以这样和他这样说话。 张铁军不悦地说:“我有什么问题?天大的笑话,我把心都操碎了,还要我怎么样?” 刘琴说:“你操了很多心,这是有目共睹的,咱们青年点取得的成绩有你很大的功劳。在咱们青年点,你是点长,是主心骨,大家都看的。你的担子很重,责任很大,所以遇着啥事都要冷净,不要发脾气。脾气大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把问题搞糟了。你学习李支书敢于和坏人坏事做斗争,这一点错没有,但你不能照搬李支书那一套。你和李支书处的位置不一样,年龄、资历也不一样,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难免有人不服。知青和社员不一样,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啥样思想的人都有,不可能一个号都叫齐了。再说很多人来下乡是跟着形势随大流,我们对他们重点要团结教育,关心体贴。如果不讲究方法,好心也可能把事办砸了。” 刘琴像提起麻袋倒豆子,没容张铁军插话,一口气说了半天。张铁军承认刘琴说得对,但嘴上就是不服气,只是口气缓和了许多。 张铁军说:“说大道理谁不会,光说大道理顶什么用?” 刘琴说:“大道理要讲,还要做过细的工作。” 张铁军说:“还要怎么细,为了他们两天啥也没干,耽误多少事?” 刘琴接着说:“当务之急是你应找他们谈谈,交流一下思想,结开疙瘩就好了。咱们也看到了,他俩折腾两天,筋疲力尽像逃难似的,肠子都悔青了,情绪很不稳定。这时候怎么办?咱不能在踏上一只脚和人过不去,让人喘不上气来。因为他们是咱们的阶级兄弟,知青战友,不是阶级敌人。” 战丽在旁边接着说:“我看刘琴姐说的对,当领导心胸要开阔。你敬他们一寸,他们就敬你一尺。” 张铁军马上反问:“你是说我心胸狭窄。” 战丽说:“还不能说你心胸狭窄,但在处里这个问题上钻进了死胡同。” 刘琴说:“你别拿眼睛瞪着我俩,我俩没别的意思,全都是为了你好,为了把咱们青年点的事办好”。 张铁军说:“这我相信。你们让我考虑一下。” 快吃晌饭的时候,刘琴和战丽来看刘志坚和范小虎。刚坐下说了几句话,张铁军就到了。张铁军笑呵呵的,完全换了一个人。 张铁军说:“以前的事我有错,我工作方法简单,伤了你们的心,我向你们检讨。你们也别往心里去,我的心里也很不好受。特别是你们走后,我天天都替你们担心。” 听完张铁军说完这番话,刘琴感到快慰。战丽冲刘琴点点头,她和刘琴的感觉是一样的。 张铁军说:“开始我也转不过弯来,就想好好整治整治你们俩,看看到底谁更硬。刘琴和战丽把我好顿开导,才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对。”听张铁军说到这些,刘志坚抽泣起来,紧接着范小虎也掉起眼泪来。 刘志坚说:“都是我的错,是我先说不在这干了,要换青年点。” 范小虎说:“是我拉着他上东岭的,要处分就处分我吧。” 张铁军说:“都认识错误了,还处分啥?再说了,党有党章,团有团章,军队有军队的纪律,学校有学校的规距,怎么处分白纸黑字都写得清清楚楚。我们知识青年啥也没什么,拿什么处分?违犯纪律的士兵可以处分,违犯纪律的工人也可处分开,我们现在是农民,既不能开除,又不能降级。再降还能降为副农民?再开除就上地球外面去了。” 张铁军的一番话既幽默,又实在,把大家都说笑了。 刘琴说:“你们俩别哭了,都二十岁出头的人了,别以为自己是小孩子,遇到不顺心的事就由着自己性子来,想干啥就干啥,想怎么的就怎么的,那是不行的。我们要有集体主义观念,个人的一切都要服从集体的利益。我们时刻都要有纪律观念,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早晚得把我们的事业吹黄了。张铁军批评你们一点没有错,你们随便吃人家的东西就是错误的。自己不检讨,还和张铁军顶着牛干,这是不对的。张铁军为了啥?都是为了咱们青年点,也是为了你们好。” 战丽接着说:“你们走后大伙都很着急,最着急的就是张铁军。连夜亲自开着拖拉机到县里找你,把县里的大街小巷都找遍了,也不见你们的影子,一宿没吃一口饭。第二天听说你们在东岭,又追到东岭,没成想你们又跑县里去了。张铁军带着人又撵到县里,折腾了两个来回,见着你们的面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为了谁?还不都为了你们俩,为了咱们青年点”。 刘琴说:“从今天起把这一段就忘了,听领导的话,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努力加强改造,争取早日把自己锻炼成对革命有用的人。” 张铁军说:“离比赛还有十七八天,你们俩抓紧练去吧。放下包袱,开动机器。” 李小艳在前面走,陈小明耷拉着脑袋跟着,一脸的不情愿。李小艳命令陈小明做自我批评,和范小虎、刘志坚认个错。李小艳走得快,陈小明磨磨蹭蹭,脚步迈得很沉。陈小明本不想来见刘志坚和范小虎,但李小艳非让她来不可。他们偷我的饼干,我还得和他们说好话,我不是贱骨头吗?陈小明觉得冤,但李小艳拽着他非来不可。 李小艳说:“你觉得冤?你要不在被窝里偷着吃饼干能发生这件事吗?” 陈小明说:“按照你的逻辑应该怨卖饼干的,他要不卖我能有饼干吗?能在被窝里吃吗?” 李小艳说:“要这样推理下去应当怨做饼干的,他要不做出来,你也就买不到了。” 陈小明说:“差不多吧。他俩也就没地方偷了。” 李小艳说:“吃你几块破饼干,那不叫偷。那叫偷吗?小题大做,吃饼干的是他们不假,他们应该受批评,但根源在你。你要不是买了饼干在被窝偷着吃,别人能笑话你这个小器鬼,他们能偷你的饼干?” 陈小明说:“咱别说这个了,反来复去的。” 李小艳发现自己也用了偷字,马上给自己打圆场。 李小艳说:“我都让你气糊涂了,那不是偷。” 陈小明说:“我买饼干是我的人身自由,我愿意啥时买就啥时买,我愿意啥时吃就啥时吃,我愿意在哪吃就在哪吃,和别人没关系。” 李小艳说:“你以为自己是三岁小孩呀?你是光荣的知识青年。我们是生活在一个集体里,不能想干啥就干啥,你以为还在你爷爷跟前耍娇哪。你爷爷是资产阶级,你的资产阶级思想就是从你爷爷那继承来的。铁公鸡,小心眼,无产阶级绝对不能这个样。” 陈小明说:“有啥事你就说啥事,干嘛把我爷爷扯进来?” 爷爷在陈小明眼中可是无比神圣的,所以李小艳说他爷爷是资产阶级时,他心里很反感,很不舒服。这就是李小艳,如果是别人早就干起来了。虽然陈小明心里不服,但嘴上不敢和李小艳顶撞,只好硬着头皮听她的。 陈小明隔了一会说:“我爷爷是资产阶级,你爷爷也不是无产阶级,也是改造对象。” 李小艳说:“我爷爷救死扶伤,为劳苦大众解除痛苦,是老前辈,不像你爷爷专门赚取剩余价值。” 李小艳的爷爷是奉天医学院毕业的,解放前是自己开医院的,解放战争时在双城东北民主联军战地院帮过两年忙。后来大部队开走了,他们被安排回了哈尔滨,现在仍在哈医大工作。文化大革命初批判他是反动权威,红卫兵对他进行隔离,审查他的历史。在档案中记载着他给战斗英雄输过血,立过二等功。就凭这一点红卫兵不仅把他解放了,还特别崇敬他,称他是革命老前辈。俩人走一路,唱了一路对台戏。像每次一样,都是陈小明表示服气,承认李小艳说的是真理。 李小艳对大伙说:“陈小明是个小心眼的人,你们别和他一般见识。陈小明,你看他俩都回来了,还不说句话。” 陈小明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慢吞吞地说:“是我不对,我不该到张铁军那揭发你们。”李小艳对陈小明说:“我们比他俩早来一年,我们是老知青,你是他俩的哥哥。就吃你两块饼干,你就至于这样,小气鬼,我看不应该。” 陈小明认为李小艳说得不对,想反驳她。但一看到她那美丽的眼睛里射出的是严冬一样的目光,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刘志坚说:“都是我们不对,我们吃你的饼干是错误的,以后再不……不……那个了”。他想说不偷吃了,但又实在说不出口。 李小艳忙替陈小明做主似的说:“吃就吃了吧,这不算什么事。” 张铁军语重心长地说:“无论是谁,以后再也不准买饼干吃,要改掉怕苦怕累的错误思想,要彻底脱胎换骨。贫下中农能吃窝窝头、大饼子,我们为什么不能吃?为什么要买饼干吃?你买饼干吃着挺舒服,你知道贫下中农会怎么样看你?怎么看我们这些知青?今后的路还长着呢,要在生活上,在劳动中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只有思想改造好了,行动上才能不偏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陈小明嘟囔着说:“知道了,以后不买饼干了。” 看他那很不情愿样子,在场的人都怀疑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张铁军说:“篮球队的事都不变,志坚仍然当队长,明天开始好好训练。” 刘志坚说:“还是把我撤了吧,我没脸在当这个队长了。我领导人家,谁能服气?” 张铁军说:“不要这样想,哪打铧子哪卸犁,在哪跌倒在哪爬起来,可以带着错误立功嘛。” 第四十五章 八一建军节的第五天,篮球队兴高采烈兴,信心百倍地来到县上。他们没敢公开说要拿第一,但心里都有那个想法。 走时张铁军要求他们:“一定要取得好成绩,为西沟争光,为西沟青年点争光。” 李支书说:“别给他们施加压力,打第几都是说不准的事。打第一我们为你们高兴,第三也行,但不能打狼。” 张铁军接着李支书的话说:“对!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你们压力也不要太大。” 虽然领导们这么说,刘志坚他们还是感到了空前的压力。刘志坚长这么大头一回当这么大的官,管这么大的事,负这么大的责任,心里老是落不了底。两天前他还没这种感觉,整日里出来进去想的就是怎么把球练好。公家给的时间,公家拿钱陪着,让咱们一天玩到黑,多美的事!根本没感到还有什么压力。别看在中学时天天玩篮球,但他和范小虎的球技也就是自己瞎玩的水平,从未参加过任何比赛。中学即将毕业那功夫,同学们纷纷写决心书,开誓师大会,喊口号,涌跃报名上山下乡,争当革命大潮中的弄潮儿。但多数人都想留城,进工厂当工人阶级。虽然这么想,但没人敢公开说,怕别人说思想落后。够留城条件的不太多,他们虽然心里庆幸,但表面上都很低调。别看他们是按政策留城的,但他们不是光荣的。光荣属于积极响应毛主席号召的人,没下去的自然不光荣。街上的标语是有关上山下乡的,大喇叭整天播送的是邢燕子、董加耕的事迹,左邻右舍谈的都是谁家的孩子应该走,谁家的孩子还没走。中学毕业第二天,第一批赶潮流的同学就浩浩荡荡地开赴青年点了。第二批也办好了相关的手续,做好了时刻出发的准备。同学们互相鼓励,握手告别,可是他和范小虎整天就像啥事没有一样,仍然跑来跑去打野球,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爸皱着眉问他:“你怎么还不报名?整天抱着个篮球在那扑腾,啥时是个头。” 刘志坚说:“那你就给我报上,但我最后一批走,我再玩几天。” 爸爸没反对。 爸爸说:“玩吧,好好玩,玩够了算。” 爸爸到厂里就给儿子报上了名,要求最后一批走。领导说只要走就行,哪一批都可以。他不想让儿子到农村去,可是他说了不算,整日和他妈犯愁。每天车间里议论的主要话题就是谁家的孩子下去了,谁家的孩子还没下,谁家的孩子够条件留城了,谁家的孩子还在观望。下去的父母心里担心加忧愁,但在人前人后光荣得满面春风。没下去的就抬不起头来,像似偷了人家东西。车间主任哪天都催,要求凡是家里有下乡对象的都要自己做好工作,按要求下不能打折扣,不能拖全车间的后腿。爸爸整天寻思,农村啥样子?不知道要遭啥罪,但表面不敢说,怕人家说思想落后。爸爸是共产党员,年年是先进生产者,老老实实工作了一辈子。此时爸的心情很矛盾:让儿子走吧,儿子虚岁才十八,实在是舍不得;不让儿子走吧,咱不够留城条件;硬不下也不是办法,孩子无法参加工作,就成无业游民了。这是潮流,政治潮流,是革命洪流,谁也抗拒不了。都说革命青年志在四方,咱是工人,没多少文化,孩子还能有啥大志向?爸爸就这样想着,咱不要求出人投地,将来能当个工人,有一份手艺能养家吃饭就行了。不像人家的孩子,还能志在四方,有大出息。 爸爸非常郑重地对刘志坚说:“现在看当工人是不行了,只有当农民这条路了。” 刘志坚轻松地对爸说:“你不用犯愁,不就是下乡吗?别人能下咱就能下,别人能遭得起罪你儿子就没问题。我能吃能喝的身体好,过两年我在青年点当兵去。” 爸爸说:“要是能当兵也真不错,我们家就成军属了。”爸爸很高兴,脸上的愁云散了不少。 刘志坚说:“我当几年兵,复原后就能进厂当工人。” 爸爸说:“部队也是挑好的要,你下乡后必须好好干,脏活累活抢在前。” 刘志坚说:“那没问题,我就是没玩够,下去了就玩不上了,所以就想在家多玩几天。” 爸爸说:“那你就玩吧,玩够了算。迟早得走,只要去了就是听毛主席的话,革命不分前后,咱就晚点走,也没大毛病。” 爸拧了多日的眉毛舒展了,对工友们说,咱工人阶级最听毛主席的话。那些日子在篮球场上扑腾的有好几十,都是赖着晚走的,闲得没事干的准知青。他们在闲玩的时候,也在观望和祈盼。观望着别人都下没下,别人不下咱也不下;祈盼着突然来一个什么新精神,不让他们下乡了。他们就在附近中学的篮球场转游,不是这个中学就是那个中学。有时影响学校正常活动,所以学校很不欢迎他们,撵他们走。他们就可怜巴巴的和人说:让我们玩几天吧,过两天我们就走了。很多人还挺理解他们,谁让他们是即将远赴他乡的知青。可能这些挺理解他们的人的家里也有知青,也可能他们的某一个朋友和亲戚家里也有知青。时间一天一天的悄然而过,同学们一批一批的走了,在球场上扑腾的人越来越少,扑腾得也越来越没有滋味。 那天晚上爸爸说,领导答应把他和范小虎安排在第三批,估计还得半个月才能出发。全家人都挺高兴——多住一天是一天,谁知道真走了啥时还能见面。没想到第二天就来了通知,让他们马上做准备,一天后就出发。虽然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觉得很突然。爸爸去问为什么,厂领导说不知道,是市里统一安排的。 刘志坚问范小虎:“咱们走吧?再待下去也没啥大意思了。” 范小虎说:“走就走,咱怕谁呀!” 俩人打起背包就来到了西沟,从那时起他们告别了篮球两年多。 在来西沟的火车上范小虎问刘志坚:“咱真的要在农村一辈子了?” 刘志坚说:“谁知道啊!走一步算一步。” 范小虎说:“我心里感觉就是不踏实。” 刘志坚说:“你担心个啥?好几百,好几千,全国有好几百万知青,人家都不担心,你担心啥?你不是挺虎的吗,现在怎么变成猫了?” 范小虎说:“谁像你?没心没肺的。” 刘志坚说:“你才没心没肺呢。” 范小虎说:“个人前途的事,能不考虑嘛。” 刘志坚说:“干两年咱俩去当兵,复原就进工厂当工人。” 范小虎说:“想的到美,没想想能不能当上。” 刘志坚说:“怎么当不上?” 范小虎说:“说你笨,你还不服。那么多知青嘴上不说,心里都和你一样,想当兵的多了去了,谁说你就准能当上。验兵又那么严格,保不准被刷下来。还有走后门的,就是验上了还不被刷下来。” 刘志坚说:“我肯定行,身体没问题,招兵的一看就能相中我。” 范小虎说:“你没问题,我就没问题,咱俩一起当兵去。” 明天就要出发去县里比赛了,刘志坚睡了一宿觉,第二天一早突然感到压力很大。 刘志坚对范小虎说:“咱要是打不好是不是挺丢人的。” 范小虎说:“那是肯定的。” 刘志坚说:“你说能打第几?” 范小虎说:“那可说不好,咱没看别的青年点打过,不知道别人打得啥样。” 刘志坚对大伙说:“哥们们!咱可要卯足了劲玩好,上了场谁不出力谁就是王八蛋”。 牛新城说:“你放心吧,没一个偷懒的。” 县里来通知,要求各队要配备一个联络员,管理比赛其间的后勤。 张铁军说:“让陈小明去吧。” 刘志坚看着张铁军半天没吱声。显然他不同意陈小明去,但有不好说不同意。 张铁军说:“我知道你对陈小明不放心,但你要知道,前一段因为饼干的事情,选队员的事闹得矛盾挺大。特别是你们俩,虽然嘴上各自做了检讨,但心里还存在着隔阂。这次让他去,是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体现的是我们对他的重视和宽宏大度。我想他能珍视这次机会,能干好。借着这次机会你们加深一下感情,咱们毕竟都是为了一个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革命战友。你要记住了,你现在是领导,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沉住气。啥事都要考虑到前面,要照顾全局。” 刘志坚说:“我听你的,你想得全面。要是我说了算,肯定不让他去。但你放心,在他身上不会出啥问题。” 张铁军说:“团结一致最重要,我也想明白了,还是刘琴说得对,知青和社员不一样,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啥样思想的人都有,不可能一个号都叫齐了。我们对陈小明这样的人要重点要团结教育,关心体贴。如果不讲究方法,他可能就破罐子破摔。损失是他自己的,但问题可是我们全点的。不能让一个人掉队,才能把我们全点的事办好。” 刘志坚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刘志坚风言风语地听说刘琴不愿意和张铁军好,早就想问问张铁军,但始终没有机会。刚才张铁军提到刘琴,使刘志坚又想起了这件事。 刘志坚笑嘻嘻地问:“听说你和刘琴不好了吗?” 张铁军板起面孔说:“什么好不好的,乱说什么?打你的球吧,不该问的别乱问。” 刘志坚说:“你俩在一起挺般配的。” 张铁军说:“什么般配不般配,都是革命同志,不能乱说。” 刘志坚说:“你可要抓住时机,乘胜追击。” 张铁军说:“胡说八道,乘什么胜,追什么击。” 刘志坚不死心,还想问下去,但张铁军给差开了。 张铁军说:“你是队长要负全责,有些话你要多听郭老师的。他年龄大,上过大学,有经验,有主见。遇着事不着急,大伙慢慢商量。” 陈小明听说让他随篮球队去当联络员,一蹦三个高。 他眉飞色舞地对张铁军、刘志坚说:“你们放心,我保证干好。请党和人民听我的好消息吧!” 说着他做了一个侦察英雄杨子荣式的亮相。但谁在他身上也看不出英雄的味道,总感觉他是王连举。他一溜小跑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李小艳。 陈小明说:“怎么样?领导看我是块材料,天生我才必有用。” 李小艳说:“咱点能干好这个工作的有得是,你知道为什么选中你吗?” 陈小明不解的问:“为什么?” 李小艳说:“因为你干得不咋地。” 陈小明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张铁军他们最近对我认象很好,信任我,让我担重任。” 李小艳说:“叫你去,那完全是领导使用的方法,是尊重你,是调动你的积极性,并不是你先进,你有才。你可别得意忘形,尾巴翘到天上去。” 陈小明说:“不管怎么说,就是选中我了。我要用实际行动让那些对我有成见的人看看,我陈小明决不是窝囊废。你放心,我保证干好,绝不给你丢脸。” 李小艳有些不悦的说:“行了,行了,别往我这扯!干砸了了丢的都是你自己的人。干好了,我也不想沾你的光,我的脸丢不丢和你没关系。” 刘志坚带着一哨人马,扛着行李信心百倍地上县了。到县体委一报到,心里刷地就凉了半截。因为各个青年点都做了精心的准备,选拔了人才,阵容都很强大。有上海、北京、天津的知青,有哈尔滨的知青。刘志坚认识,有几个在体校打篮球的也在里面。看那鹤立鸡群的身高,就让人敬畏三分。好多一两年不见的老同学都见面了,心里的话唠也唠不完。与其说是全县知青篮球赛,不如说是全县知青大聚会。东岭的同学见到范小虎还逗他,问他还当不当逃兵了。 范小虎脸一红说:“真没脸提起那事,想起来就丢人。” 赵斌说:“你们领导没处理你们?” 范小虎说:“没有。我们点长还做自我批评,鼓励我们以后好好干。虽然没批评我们,但比挨了批评还难受,别提了。” 赵斌说:“你们走了后,我们觉得很不够意思,很为你俩担心。干着急,帮不上你们的忙,还请你们原谅。” 范小虎说:“背后我可是骂过你,但现在不骂了,你们也是没办法。这事还得怨我俩,我俩怎么就鬼迷心窍,想起来就感到‘克碜’。” 第三天的时候赵斌来找范小虎,神密的偷偷指着陈小明问:“那个像麻杆似的是你们青年点的?” 范小虎说:“是啊,他叫陈小明,外号老举。” 赵斌问:“怎么叫这么个外号,啥意思?” 范小虎说:“他演过《红灯记》里的王连举,是个大叛徒,演得可他妈像了,比电影里的还像。” 赵斌说:“我说的呢,原来是个叛徒,看着就不是个好人。” 范小虎说:“他演叛徒,那是演戏,不是真叛徒。” 赵斌说:“他就是叛徒,他是你们西沟的叛徒。” 范小虎觉得这里面有故事,就往下追问。赵斌绘声绘色地,把陈小明常去东岭帮着画炕琴的事都对范小虎说了。一起去的还有一个木匠,是二丫蛋的什么亲戚,好象也是你们西沟的。范小虎听的目瞪口呆,惊出一身冷汗。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复问赵斌说的是真的吗。 赵斌说:“一点假没有。好酒好菜供着,大队干部陪着。他们从来没说自己是西沟的,二丫蛋说他们是哈尔滨来的师傅。二丫蛋到处显摆,说陈师傅常送给她“紫萝蓝”雪花膏。村里人说陈师傅每次来都住二丫蛋家,没准还钻过她的被窝。” 范小虎说:“你看见了?” 赵斌说:“这事我怎么能看得见。” 范小虎说:“没看见可不能瞎说。” 赵斌说:“不是我瞎说,是屯里人都这么说。说二丫蛋挺那个的,看着谁家的老爷们都比自己家的老爷们好。” 范小虎说:“你是不是认错人啦?” 赵斌说:“像麻杆似的,还能认错。” 范小虎很惊慌,好像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想,陈小明那不成了搞破鞋了嘛,这还了得。知青们对于“搞破鞋”这个词很新鲜,在没来西沟前只是似懂非懂,到西沟后常听人说起。刘志坚他们觉得是个事,常憋在心里琢磨“搞破鞋”到底是啥意思。终于有一天在地头上闲扯蛋,刘富告诉了他们“搞破鞋”是啥意思。范小虎把听来的事偷偷和刘志坚说,惊愕得刘志坚脑袋像似出现了真空,半天愣愣的不说话。李支书在大会小会说过好几次,谁要是吃里爬外就收拾谁。陈小明不仅吃里爬外,还有生活作风问题。此事非同小可,刘志坚嘱咐范小虎千万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讲,回去后再和张铁军汇报。 第四十六章 自从当上球队的联络员,陈小明的表现判若两人。早晨不睡懒觉了,起得比任何人都早,把吃饭的问题,睡觉的问题,比赛时洗脸的问题,买汽水买冰棍的问题,他都安排的井井有条。替补队员不够了的时候,他还自告奋勇地打了两场呢,累得呼哧带喘要岔气。 看着陈小明忙前顾后,满头大汗,刘志坚拍拍他的肩膀说:“哥们,干得不错,我代表全体队员向你表示感谢。” 陈小明说:“没什么,都是我应该干的。” 刘志坚看着陈小明,嘴上表扬他,心里却在说:看不出来,你小子花花肠子还真不少。 干得好好的,陈小明突然和刘志坚说要回去。刘志坚怎么留也不行,铁了心要回去。刘志坚猜到他因为什么非要走,但他说是喝不惯这的水,肚子疼,浑身刺挠。其实他是看见东岭的人了,心里惶恐不安。三天来二百多人在大食堂里常碰了面,很多人都似曾相识。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知青没外人,不说话也互相点点头,陈小明也说不准他们认没认出来他。他去东岭接触的都是大队干部和社员,没跟青年点直接打过交道,知青们跟陈小明不是很熟。但有时和东岭青年点的人出来进去的碰过面,现在见着总觉得有点脸熟。头一天遇着他们时,陈小明不是低着头,就是背过身去,再不就绕过去。但明天不行了,因为第一场球就是西沟对东岭,怎么躲也躲不过去。万一要是让他们认出来,那可就坏了大事了。偷着画炕琴的事就够喝一壶的,在把和二丫蛋的事抖搂出来,那可就惨不忍睹了。第一次和二丫蛋有了那事以后,他欢喜了一阵子,觉得没白活。紧接着就后悔了,觉得对不起李小艳。但后来经常想那件事的美妙过程,想起来就燥热的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就做梦,梦里和李小艳也办那事,尽情的缠绵、绞动。梦毕竟是梦,醒来之后两手攥着空拳头,脑袋上全是冷汗。他拐弯抹角试探着和李小艳说了几次,要和她那么那么的。 她坚决不同意:“你是痴心枉想。” 过了几天陈小明再提起时,李小艳怒斥他:“流氓!无耻!回哈尔滨我告诉你爸,你欺负我。” 陈小明马上检讨,连声说:“我错了,我错了。” 陈小明耐不住诱惑,心一横:既然你李小艳不同意,我就去找二丫蛋。他和二丫蛋又幽会了好几次,一次比一次大胆,越发感到美妙无穷。有一次二丫蛋回娘家,还到青年点来找他,问他为什么好长时间不去看她。陈小明心挺虚,生怕别人看出他们的关系,让他小声点。其实青年点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这层关系,压根没人往那上面寻思。 二丫蛋见没外人,故意大着嗓门说:“看把你吓的,你顾脸面,俺也嫌丢人呢。俺还能像老母鸡似的,养个孩子可街喊,还能让外人知道咱俩的事?” 陈小明压低嗓门说:“我求……求你了!小声点行不行?” 二丫蛋心里发笑,知道把陈小明吓得够戗。 二丫蛋说:“那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陈小明问:“什么条件?” 二丫蛋说:“你到啥时候都不能把我忘了。” 陈小明说:“不能忘!不能忘!都说一百遍了。” 二丫蛋说:“你给我画张画吧,我看见画就像你在我身边。” 陈小明问:“画啥?” 二丫蛋说:“画我们家,画我站在我们家院子里。身后是我家房子,门前有一棵柳树,房后是一片大杨树。” 陈小明说:“你家屋檐下还有俩鸡窝。” 二丫蛋说:“鸡窝有啥画的?乱遭遭的,没意思。” 陈小明说:“这你就不懂了,‘鸡’就是吉利,结婚贴的红双喜就有俩吉字。我用印象画派的手法,再现你家的田园风光,俩鸡窝必须画上。” 二丫蛋问:“啥叫印象画派,俺越听越糊涂。” 陈小明说:“印象画派产生于十九世纪下半叶的法国,在户外阳光下直接描绘景物,主张利用太阳的光谱所呈现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来反映自然界的瞬间印象。” 还没等陈小明说完,二丫蛋拦下话说:“快别说这些了,俺农村人不懂。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画什么俺都喜欢。” 说画就画,没过十分钟陈小明就画出一张草图。陈小明还要接着画,二丫蛋心思没在这顶上。 二丫蛋说:“别画了,没意思,俺回去吃晚饭,傍黑时在大槐树那等你”。 大槐树在河边,离屯子二里多地。陈小明稀里糊涂吃了几口饭,瞅着窗外盼天黑,不知道饭是什么味。天一黑他就兴冲冲地奔大槐树去了,二丫蛋正在那等着他。 三天后,二丫蛋乐呵呵的把画拿回了东岭,恭恭敬敬地挂在墙上。丈夫马棚看着也怪喜欢,和外人吹牛逼说他家的画如何如何好,是二丫让高人给画的,花钱都买不到。他家的墙是报纸糊的,上面泛着泥巴的黄色,还有碾臭虫留下的血污。二丫蛋就把那画挂在那上面,怎么看怎么顺眼。画中的二丫蛋比本人好看,始终笑眯眯的。那一天,马棚和一个酒友在家里推杯换盏喝得高兴,天南地北扯得欢,三说两说说到到那幅画上。 酒友眯缝着眼看了半天,煞有介事,惊叹满脸地说:“老弟啊,刚进门时我就瞅……瞅着不对劲,但我张不开嘴。现在我觉……着不说对不起你,不知你爱听不爱听?” 马棚说:“你尽管说,咱……哥们还外道。”马棚的舌头也硬了。 酒友说“你……你这幅画不好啊!” 马棚问:“怎么不好。”他对酒友的惊叹很奇怪。 酒友说:“那两个大鸡窝不好,让人看着不顺眼,那是什么东……东西。” 马棚问:“鸡窝有啥不好的?画得和真的差不多,大母鸡还抖擞膀子呢。” 酒友说:“那鸡在窝外面抖……抖擞膀子,鸡窝里没鸡,那意思就是鸡飞蛋打,有鸡你也养不住,有财也得顺大流。” 马棚说:“可不是咋的,半月前,我的五亩河圈地一场大水都冲光了。” 酒友皱着眉头说:“还有更不好的。” 马棚急不可待的问:“还有什么不好的?” 酒友见二丫蛋站在跟前,停了半天,咽了口吐沫,撒摸了一下欲言又止。 马棚对二丫蛋说:“你上外屋去,叫你再来。” 二丫蛋忿忿不满地说:“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说瞎话烂舌头”。 她跺了跺脚不情愿地来到外屋,从心里往外烦那个煞有介事的小子。平常马棚根本降不住她,从不敢和她指手划脚,反而是她常对他吆三喝四的。但有外人的时候二丫还是很给他面子的,这叫大面上过得去。二丫蛋和村里的妇女们说,千万不能让老爷们熊住,让他们熊住一辈子受气。要想修理老爷们,千万不要在人多的时候。人多的时候他下不来台,面子挂不住。村里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有一次马棚喝大了,当着几个酒友的面说自己调教老婆最有一套。众人问二丫蛋是真的吗?二丫蛋故做羞涩状,说他说一不二,家里的啥事都得听他的,俺可不敢和他强嘴。众酒友当然不信,但表面上都说马棚管老婆有道,夸赞二丫蛋贤惠。酒席散了,客人走了。 二丫蛋说:“今天可是把面子都给你了,你怎么孝敬我?” 马棚说:“老规矩,给你洗脚。” 马棚端来水,认真的给老婆洗脚。醉熏熏的他越来越觉的二丫蛋漂亮,特别是那双脚,就像两个金元宝。他一激动,抱着老婆的脚就亲起来,把二丫蛋吓了一跳,洗脚盆也弄翻了。一帮酒友根本没走,趴在后窗想看看二丫蛋是怎么收拾马棚的。 他们在窗外问:“马棚!干啥呢?” 马棚酒机灵:“打老婆哪!。” 窗外说:“别瞎扯了,我们都看见了,啃你老婆脚后根哪。臭不臭?” 马棚说:“你们懂个屁,我这是吹起来打。” 农村杀猪时为了煺毛方便,必须用一个钢筋从猪腿处插到肚子里,然后往里吹气,边吹边用棒子打,使各个部位都均匀充气。马棚的意思是说,他正在对他老婆实施吹起来打。这个故事家喻户晓,越传越花花,有鼻子有眼,但他们两口子从来没承认过。 二丫蛋说:“都是烂肠子的放臭屁,瞎他妈编的。” 有好事的,向那几个喝酒的细打听。那几个人乐此不疲,一人说的一个样。乐 二丫蛋来到外屋没走多远,很想听听那小子又扒什么瞎。 酒友神神密密地说:“说你傻,你不傻,怎么能在自……自己家挂个鸡窝?鸡是啥呀?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那不和戴绿帽子当王八一样嘛。” 马棚一想,可不是咋的,我家怎么成鸡窝了?借着酒劲他扯着嗓子喊二丫蛋,快把那画塞灶坑里烧了。二丫蛋在屋外,支楞着耳朵听的真切,早就憋不住火了。一脚踹开门,哗地一声掀翻了桌子。 二丫蛋怒火满腔地骂道:“吃我的,喝我的,伺候着你们,你还满嘴喷粪,你给我滚蛋。” 老婆柳眉倒竖,一脸盛怒,吓得马棚屁也不敢放一个,任二丫蛋的吐沫星子肆无忌惮的飞溅。马棚知道她的脾气,这个时候一言不发是最聪明的。否则她的怒火会越烧越旺,一连几天都不会熄灭。那个酒友过去听说过二丫蛋不是好惹的,今日一见果然不是一般的老娘们,吓得哆嗦了一下,抬起屁股,趿拉上鞋就跑。二丫蛋追到门口,照着他的脊梁咣咣地打了几拳。那小子慌不择路跑得飞快,惊得鸡群炸了窝,二丫蛋冲着他的背影骂声不绝。 两三天来陈小明的怀里就像装着个兔子,上来一阵子就砰砰砰地乱蹬腿,搅闹得他寝食难安。明天就要和东岭打比赛了,就要和他们近在咫尺了。陈小明越想越害怕,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很后悔,当初就不该争着参加什么篮球队,后来也不应该当什么联络员。怎么就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东岭的人,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倒霉到家了。陈小明绞尽脑汁,左思右想,越想心里越没缝,越想越害怕。不管他们认没认出我来,我都不能在这里久留。三十六计走为上,陈小明和刘志坚他们草草打了招呼,把行李卷巴卷巴扛起来就跑了。上了汽车,出了县城,他的心里平静了许多,好象经历了一次生死大逃亡。他迷迷乎乎睡了一觉,朦胧中听到售票员扯着嗓子喊东岭到了。陈小明把目光移向窗外,窗外的山野一片苍苍茫茫,郁郁葱葱。黄豆荚鼓起来了,苞米棒子长的很粗,水稻罐完浆已经压圈了,眼下正是黑龙江大地最美的季节。那年他就是这个时候来到东岭的。东岭给他的有欲望的满足,有见不得人的龌龊,还有无法与人启齿的酸涩。他曾多少次在这里下车,兴冲冲地往二丫蛋家,但今天他心里闹腾的很,根本没有在这里下车的想法。坐在车上能看见二丫蛋家,掩映在枝繁叶茂杨柳之中。她家墙上有一条标语: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那标语是他按东岭书记的要求刷在墙上的,红色的黑体字套着白边。他始终认为二丫蛋对他是一片真心,那眼神什么时候都是火辣辣的。鸡刚下蛋的时候,二丫蛋把鸡蛋一个一个的攒着,攒了五六十个,让陈小明带回哈尔滨。秋天的时候,二丫蛋钻树林子采蘑菇,采榛子,采核头,别人都拿到供销社去卖钱,她挑好的给陈小明留着。售票员见过陈小明常在东岭下车,就过来问你咋还不下车。陈小明脑袋顿时涨得老大,好像全车的人都知道他和二丫蛋的事。他连忙说我不下,我不下,我是西沟的。汽车吭哧吭哧的发动了,“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越来越模糊了。陈小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远去的东岭,心里乱七八糟的。他闭上眼睛,不想看窗外的一切,但脑海里还印着“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第四十七章 青年点的人都在铲三遍地,男男女女钻在没人高的苞米地里拿大草。老远的就有眼神好的人看见,陈小明自己蔫了巴鸡地扛着行李从公路上下来了。按说球队还有两天才能回来,他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大伙都感到很奇怪,马上开始进行自己的想象和判断。说好的基本没有,都觉得肯定是和球队闹别扭了,让刘志坚给开回来了。见李小艳在跟前,大家把话的那半截留在舌头底下。 李小艳却说:“瞅他那无精打彩的样,就知道他又干招人烦的事了,让人撵回来了。” 张铁军问他:“怎么回事?提前回来了”。 陈小明回答说:“还有两天就比完了,我不服水土,坏肚子,浑身起鸡皮疙瘩,可能是过敏吧,就回来了”。 这是他坐在汽车上苦思苦想编出来的理由。他认为天衣无缝,没人会怀疑。即使刘志坚他们回来,也不会露出破绽。 张铁军问:“志坚知道你回来吗?” 陈小明回答说:“你以为我半路跑回来的?我和志坚请假了。” 没人的时候李小艳问他:“你说老实话,是不是又跟谁闹矛盾了?” 陈小明说:“没有!绝对没有!”她不敢看她的眼睛。 李小艳说:“不说实话!过两天他们就都回来了,看你还能瞒几天。” 陈小明说:“不信?他们回来你问,我……我干得相当好了。顾全大局,全心全意为球队服务。替补队员不够的时候,我还上去打了两场呢,很过瘾的。” 李小艳说:“净自己瞎吹,我还不知道你。” 陈小明说:“我啥时候瞎吹了?” 李小艳说:“你说过敏,我看看你过敏的症状。” 陈小明很认真地绾起袖子让李小艳看。李小艳很负责任地看了半天。 李小艳说:“这不是好好的,看不出过敏。” 陈小明说:“昨天还有疙瘩呢,今天怎么不见了?” 李小艳说:“你问谁呢?跟本就没起过疙瘩。要是起过疙瘩肯定有挠破的痕迹。” 陈小明说:“我没挠,我起的疙瘩不刺闹。” 李小艳不耐烦地说:“别的事你可以唬我,这事你可唬不了我。” 陈小明想在解释,李小艳说什么也不听了。陈小明恨不得浑身是嘴——浑身是嘴也不敢说清楚。 和东岭这场球刘志坚非常想赢,因为他和范小虎上次在东岭遭到了白眼,他还嫉恨在心里。他们还把王田生和陈小明弄去帮他们办木材加工厂,挖西沟的墙角,太他妈的不讲究。所以两天前就做好了准备,专门研究了他们的阵容。郭光辉不知道刘志坚为什么非要赢这场球,但也觉得两个队旗鼓相当,如果准备充分,战术得当,应该能赢他们。在头一天的比赛中郭光辉就留了个心眼,他告诉队员们碰着稍强点的队就不跟他们硬拼,保存实力,以逸待劳,全力对付东岭。 刘志坚在赛前做了动员:“哪场球我们都可以输,但这场球不能输。为了咱西沟的荣誉,就是上刀山,下火海,累吐血也要赢他们。” 但他没提在东岭遭遇白眼的事,也没说挖墙角的事。除了范小虎,谁也就不知道他为什么非常想赢这场球。东岭本来也不是什么硬队,一上场见西沟的人来势汹汹,心里上就有些畏惧。刘志坚浑身是劲,一投一个中,还故意把赵斌撞倒了。郭光辉觉得刘志坚的情绪不对劲,连忙叫了暂停。刘志坚歪着脑袋冲郭光辉发脾气,嫌弃他暂停叫得不是时候。 范小虎把他拉到一边说:“赵斌是我的同学,你怎么可以这样!” 刘志坚说:“他们太不够意思。” 范小虎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不能小心眼。” 刘志坚说:“东岭还挖咱们的墙角。” 范小虎说:“你是不是犯糊涂?挖咱们墙角的是大队,和他们知青有啥关系。你对郭老师也太不尊重了,这不是胡来吗。咱们来时铁军咋嘱咐你的,你现在是领导,说话办事都要掂量掂量。” 范小虎的话还真管用,提醒得很及时,刘志坚马上意识到自己又胡来了。他和郭老师要求下场休息几分钟冷静冷静,郭老师同意了。 刘志坚对郭老师说:“真对不起,你别和我一般见识。” 郭老师说:“你能马上认识到错了,就是很大的进步。你想赢?我也想赢,但不能莽撞行事,要以良好的心态打好每一场比赛。” 刘志坚说:“你放心吧!” 刘志坚把脑袋插在水桶里哗哗地洗了一阵,休息了一会重新上场,反复叮嘱自己以良好的心态认真打好每一个球。他首先拉着赵斌的手向他检讨,让赵斌好感动。 刘志坚说:“我检讨的是错误,球不能输给你们。” 赵斌说:“谁输谁赢咱们球场上见,咱俩说了都不算。” 队员们见刘志坚很勇猛,心里都很亢奋,打得都很卖力。打到一半的时候东岭就有些坚持不住了,连续换了几次人,越换越乱套。到终场时,西沟以八十五比五十八的大比分把东岭给赢了。篮球赛打了五天,西沟队在三十多个队中打了个第六名。组委会赛前规定取前五名,目标没有达到,但得了个精神文明奖。刘志坚他们觉得成绩不好,很惭愧,回村时也没敢弄出多大动静,扛着锄头就铲地去了。 张铁军说:“别垂头丧气的,能在三十多个队中得第六名,成绩不错。更主要的是我们能拉出去,打得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 刘志坚说:“很惭愧呀。” 张铁军说:“听说和东岭那场打得不错。” 刘志坚说:“好悬没出事,多亏范小虎提醒。”他把那天发生的事又叙述了一遍。 张铁军说:“好啊!连范小虎都成熟了。看来这球还得打,能锻炼一批人。” 刘志坚拉住张铁军低声说:“我有个想法,不知该不该说?” 张铁军说:“有想法就说,啥时还学会吞吞吐吐的了。” 刘志坚说:“我……我想入党。” 张铁军完全没有予料到,以为刘志坚说着玩。 刘志坚说:“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真的想入党。” 张铁军惊喜地说:“几天没看着,真是进步了,你也想入党了?” 刘志坚说:“那当然,谁不想进步啊!” 张铁军说:“好事,我举双手支持你,但入党的事我管不着,我不是党员,这事得找李支书和刘琴、战丽他们。” 刘志坚说:“你是点长,我就找你。” 张铁军说:“看来党组织得好好培养你,连基本知识都不懂。” 刘志坚说:“过去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根本没想过入党的事,通过这次让我当队长,我感觉自己还是块料。” 张铁军说:“啥事都得锻炼培养,没有天生就能当领导的。再就是要有群众支持,没有大伙支持谁也干不明白。” 刘志坚说:“在球场上弟兄们表现的都不错,特别是郭老师,尽心尽力,真够意思。” 张铁军问:“陈小明是怎么回事?他先跑回来了。” 刘志坚说:“这件事很严重,我得详细地和你汇报。” 张铁军问:“他又和谁闹矛盾了?是不是和你?” 刘志坚说:“和谁也没闹矛盾,工作干得也很好,任劳任怨。” 张铁军很奇怪,催着刘志坚说是怎么回事。刘志坚详详细细地把知道的情况和张铁军做了汇报。张铁军很生气,万万没想到陈小明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张铁军告诉刘志坚:“这件事还没有核实,你告诉范小虎不准对任何人讲,要严格保密。” 张铁军意识到陈小明的问题很严重,如果真是那样,不仅给西沟造成了经济损失,还给青年点摸了黑。特别是和二丫蛋的事,不清不浑的,传扬出去麻烦可就大了。他想把这件事向李支书汇报,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他想在调查一下,把情况搞清楚。他希望刘志坚听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希望陈小明是清白的。如果真的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全青年点都不光彩,所以张铁军不想把这件事张扬出去。 一大早,刘志坚羞答答地来找张铁军,还没说话脸涨得通红。 张铁军问:“有啥事吗?咋还变成关公脸了?” 刘志坚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的入党申请写好了,你给看看?” 张铁军很高兴,把刘志坚的申请书认真地看了一遍。 刘志坚说:“我还是心里没底,不知行不行。” 张铁军说:“那有啥不行的,你最近表现很好,特别是带篮球队其间。” 张铁军让他马上把申请书交给李支书。晚上的时候刘志坚又来找张铁军,说是不敢往上交,做得还不够,差距太大,怕别人笑话。 张铁军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应该及时把要求进步的心情报告给组织,组织好及时帮助你,你进步才能快。” 刘志坚说:“你帮我交上去吧,我一见李支书心里就打憷。” 张铁军说:“我又不是党员,我可代替不了。” 刘志坚寻思了一会说:“那我就等一些日子,干出成绩来再说。” 张铁军说:“那没必要,交申请要及时,交晚了组织以为你不要求进步呢。” 刘志坚说:“可是我不敢去交。” 张铁军说:“这又不是丢人的事,你怕啥?” 刘志坚说:“我就交给你了。” 张铁军说:“我不是党员,我也正申请呢,这方面的事不归我管。” 刘志坚说:“你是点长,啥事都该你管,啥事都靠你。” 张铁军哭笑不得地说:“这样吧,我可以陪你去找李支书。” 刘志坚说:“你陪我也不敢去。” 张铁军说:“瞧你,平时不是很有章成的嘛。” 刘志坚说:“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反正你得给我交上去。”说完刘志坚扔下申请书一溜烟跑了。 张铁军把刘志坚的入党申请交给李支书,把刘志坚不敢来交的事也说了。李支书乐了。 李支书说:“和我当年一样,写好了入党申请书装在兜里都磨碎了,就是不敢交给指导员。我知道他怎么想的,就是怕,还不知道怕啥。你把他给我叫来,我和他谈谈。” 刘志坚来了,离李支书很远,站在那满脸羞怯。 李支书大声招呼他:“过来,快过来,我这又没有杀人的刀。” 刘志坚往前走了几步,局促不安地看着李支书。 李支书问:“志坚哪!想进步了,好事啊。” 刘志坚答:“嗯”。 李支书问:“知道怎样做才能当好党员吗?” 刘志坚答:“知道。” 李支书说:“说给我听听。” 刘志坚很紧张地回答:“第一听毛主席的话,永远跟党走。第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第三……第三忘了,刚才还想着呢。” 李支书接着说:“第三要牢记阶级斗争,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要敢于和坏人坏事做斗争。第四很关键,就是要以实际行动为党争光,虽然组织上没入党,但思想上要先入党。知道吗?能做到吗?” 刘志坚答:“知道,我能做到。我一定遵守纪律,脏活累活抢在前,先在思想上入党。”此时的刘志坚轻松了许多。” 李支书说:“去年你们一伙子人到二道岗看电影,半夜三更的偷人家的西瓜,让人家把马成彬扣在那当人质。党员可不能干那事,再犯就入不了党,入了也得开除。” 刘志坚说:“李支书你放心,那样的错误我绝对不会再犯了。” 其实那次偷西瓜也不能全怨刘志坚,那是炒豆大伙吃,砸锅一个人的事。去二道岗的时候天还大亮着,路过一片西瓜地,馋得牛新城、范小虎几个人一步三回头。刘志坚他们有心买两个吃,可谁兜里都没有钱。不是他们穷得两手空空,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些零花钱,虽然不多。只是平常在村里没花钱的地方,大伙的口袋里常常不装钱。听说二道岗演电影,大伙心里就稳不架,串掇了一下午,干活都没心思。队长说后天就轮到咱们村了,坐在家门口看多好,黑灯瞎火的你们慌个啥?不管队长怎么说,这场电影肯定是要去。晚饭也没好好吃,往嘴里胡乱塞了几口就往门外走,生怕被落下。女生们比较斯文,没吃饱也不吃了。刘志坚他们几个用筷子串上大饼子,想走边走边吃。炊事员坚决不允许,因为有规定餐具不得带出食堂。刘志坚他们只好一手拿着大饼子,一手拿着芥菜疙瘩出了村,一路上嘎吱嘎吱地嚼着。没走出几里地就有人吵吵饿了,所以一看到西瓜地大家就馋地不得了。刘志坚和那个看瓜的在西大洼子放牛时有过一面之交,就自告奋勇来到瓜棚前主动搭话,说要两个瓜吃。没想到那看瓜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志坚,犹豫了一下坚决地说不行,实在想吃到村里找队长去,他做不了主。 刘志坚说:“我们是西沟的,你不认识我了?” 看瓜人说:“哪能不认识?你还送我两个大饼子。” 刘志坚说:“你还送我两张大煎饼,里面卷的白糖,太好吃了。” 看瓜人说:“打那以后我就不放牛了,再没见过你。” 刘志坚说:“那次我的牛叫你的牛给配了,你那大牤子个太大,把我的母牛都压趴下了,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看瓜人说:“我还没管你要牛种钱呢,那可是公家的牛,外村的配一次收五毛钱,本村的收三毛。配牛的钱没和你要,你又来白吃我的西瓜。”看瓜人一半是玩笑,一半也是真的。 刘志坚说:“我们身上没带钱,你赊两个给我们,明后天就给你送钱来。” 看瓜人说:“我做不了主,队长不让赊。你们知青还有准,不给送钱来,谁也不敢去要,队长还不克死我,扣我的工分。再说你一两个人来吃两个也没问题,你们二十多人,怪吓人的。” 第四十八章 刘志坚觉得很没面子,特别在这么多女生面前,没吃到瓜却憋了一肚子气。那晚上看的电影是《地雷战》,看到青岛来的工兵小队长渡边偷地雷的时候,刘志坚灵机一动,告诉范小虎他们回去的时候咱们偷他的瓜。来到瓜地跟前,刘志坚嫌女生太赘脚,让他们先走,到三里外等着。按照刘志坚的指挥全体卧倒,匍匐前进——把民兵训练学的本领全用上了。 眼看就到西瓜地了,马成彬说:“我害怕。” 范小虎说:“怕啥?有我呢!别说话,快趴下。” 人家看瓜的估计到他们心不甘,回来时十有八九得偷瓜,所以回村叫了两个人来,正拎着根棒子藏在树棵子里等他们哪。他们也不是想真的打他们,一来想吓唬人,二来给自己壮胆。天上的月亮挺大,洒下洁白的光亮,照得地里通明。他们顺着垄沟往前爬,摸一个不太熟,再摸一个还不太熟。不知怎么搞的,竟鬼使神差地爬到人家脚底下。看到对方时不过两米远,手电晃得他们啥也看不见。 刘志坚大叫一声:“快跑啊!中埋伏了。” 一干人马跳将起来落荒而逃,恨不得多长出几条腿。看瓜的人大喊大叫,在后面拼命地追。混乱中他们一口起跑出去二里地,累得呼哧带喘,上气不接下气。 范小虎说:“坏了,别跑了,马成彬没跟上来。” 马成彬身体较弱,胆子还小,吓得两腿不听使唤,根本就没跑,被人生擒了。 看瓜人举着棒子喝道:“把手举起来,缴枪不杀。” 马成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吓得心惊肉跳,乖乖地举起双手,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马成彬说:“你……你们让我干……干啥都行,千万别打……打……我。” 看瓜人说立正。马成彬马上立正。看瓜人说稍息。马成彬马上稍息。马成彬完全成了对方的“战俘”,颤栗不安,任人摆布。 刘志坚说:“把谁落下也不能把马成彬落下,你们都知道他是孤儿,咱得照顾他。万一马成彬有什么差头,咱们的麻烦可就大了,良心上也过不去。” 范小虎说:“咱把他抢回来。” 牛新城说:“我看行,咱们人多。” 刘志坚说:“别胡来。咱偷人家的瓜,理亏。咱必须和他们和平谈判,千万不能来硬的,别把乱子捅大了。” 他们返回瓜地,见看瓜人正在对马成彬施以训斥和审问。马成彬低着头,规规矩矩的站在那,把自己是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偷瓜的共有几个人,叫什么名,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刘志坚硬着头皮走上前说:“哥们,高抬贵手……,有机会到西沟去喝酒”。 看瓜人说:“少套近乎,谁和你们是哥们!别过来,在地头上站着,再往前走小心我用棒子轮你们。” 刘志坚他们不敢再往前走,站在地头上检讨了一遍又一遍,反复和对方进行友好磋商,就是想把马成彬要回来。好话说了三千六,嘴皮子都要磨破了。过了一个多小时,看瓜人终于答应把马成彬放了。不打不相识,不打不成交,那人见他们很诚恳,再也没说什么,还答应去西沟喝酒。那人检了两个大的瓜,砰地一声砸开让他们吃。本来已和看瓜的人说好了,不能让西沟大队领导知道,但第二天李支书就知道了。原来第二天二道岗的队干部去瓜地检查,发现了瓜地被踩得乱七八遭。看瓜人不敢隐瞒,如实说了头天晚上的事。二道岗的几个队干部感到吃了亏,把看瓜人狠狠地训了一通,气哼哼地来找李支书,对西沟大加指责,言语还挺难听。开始李支书没说什么,虚心接受对方的批评,还替刘志坚他们检讨。可对方蹬鼻子上脸,说起来没完没了。还要把偷瓜的人带走,交给公社公安特派员处理。 李支书把脸子一撂说:“不就几个破西瓜吗?有什么了不得的,就是吃了,能咋的吧!” 那几个人很气愤,嚷嚷说李支书护犊子,问李支书西沟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 李支书也觉得理亏,但嘴上不可能服输。 李支书说:“叫你们书记来,你们没资格和我说话。” 那几个人见李支书翻了脸,吵嚷了一阵啥也没解决,只好气急败坏的走了。回去后向他们书记一五一十地做了汇报,要他们书记找李支书理论。 他们书记说:“那是一块茅楼的石头——又臭又硬,我去了他也没好话,最好别惹他。” 范小虎问刘志坚:“什么叫护犊子?” 刘志坚说:“到西沟才听说这个词,我也不知道啥意思。” 范小虎说:“好像是骂咱们。” 刘志坚说:“说不准啥意思。” 正好碰上刘富,他俩就把前前后后的事说了。 范小虎问:“啥叫护犊子?他们是骂李支书还是骂我们?” 刘富说:“那不叫骂人,那是说李支书坦护你们,就像老母牛护着小牛犊,那是好事。” 听刘富解释完,心里的疑问没有了,新添了对李支书的感激。 刘志坚说:“李支书真够意思,护咱们的犊子。” 范小虎说:“李支书比我爸还大,咱们就是李支书的犊子,以后李支书说啥咱听啥,指哪咱就打到哪。” 刘志坚说:“我还是觉着犊子、犊子的不太好听。像王八犊子,和骂人差不多。” 晚上李支书叫刘志坚、范小虎他们几个偷瓜的到大队来。在场的还有张铁军、刘琴和战丽,都很严肃。他们一看这阵势就知道,肯定是要挨克了。 李支书问:“你们对偷瓜的事是怎么看的?” 半天也没人回答。都不知道怎么样说,把头低得谁也看不着谁的脸。 李支书再问。还是憋着。 憋了一会刘志坚说:“感谢李支书护犊子。” 一句话把李支书说的哈哈大笑。张铁军、刘琴、战丽也跟着乐。乐得刘志坚他们几个发蒙,不知道什么值得他们那样高兴。 李支书说:“说我护犊子,我就护犊子。但我可把话说明白了,我可不是支持你们偷人家的瓜。当年我儿子偷人西瓜,我把他屁股都打肿了。打完了,我还挺心疼。你们不是我儿子,但看见你们就像看见我儿子一样。想打你们一顿,但我不敢,毕竟不是我儿子,打人犯法。” 李支书一席话说得大家好感动。 刘志坚说:“我们是你的犊子,就是你的儿子,你打我们一顿吧!我们心甘情愿。” 李支书问:“你们跟谁学的?老犊子、犊子的,咋听还行,怎么越听越不顺耳。” 刘志坚就把刘富的话学了一遍。 李支书说:“别听他的,他说得不完全对,不能把你们说成我的犊子,不合适。再别说了,让外人笑话。刘富这小子,有点文化,就是好扯王八犊子,拐弯磨角骂人占便宜,闲着没事逗你们知青玩。” 张铁军刚来那年,对屯里的圈亲戚感到很有意思。一论一大圈,七大姑,八大姨,儿女亲家,拐弯亲家,牵着骨头挂着筋。有时候从这边论他是长辈,有时候从那边论他就是孙子。张铁军不会论辈,想学一学。他向刘富讨教。刘富借机骂他玩。 刘富说:“你是我的亲家姑爷,你管我叫啥?” 张铁军想了半天也没论明白,搁在心里琢磨,第三天的时候他忽然想明白了——我是刘富的儿子。把张铁军涮了,刘富很得意,对别人说我把他们城里来的有文化的都给逗残了。 提起那次偷瓜的事刘志坚很不好意思。他对李支书说我再也不会犯那样的错误了。 李支书背后告诉战丽:“你要重点培养刘志坚,我看这淘小子不错,干活肯卖力气,直心眼子,没有花花肠子,培养出来准是块好料。现在如果打仗,这小子几年就能当上连长营长的。” 战丽说:“他本质不错,就是好说好动,不能严格要求自己。” 李支书说:“那不是大毛病,年轻人,哪能一点毛病没有。有毛病也不要紧,咱们加强教育。刘志坚这样的年轻人一碗水能看到底,有些人就不行。像陈小明那样的,花花肠子太多。” 没出三天,刘志坚又犯错误了,还是偷二道岗的西瓜。 那天早上,队长让刘志坚和范小虎赶着牛车去公社拉化肥。如今青年点的牛车已不用专门的老板子了,叫过来一个都能赶,无论男女。队长嘱咐他们快去快回,化肥数量不多,别去晚了抢不上槽,家里还急等着用。俩人吃完早饭,套上两头黄牛,吱呀吱呀的就出发了。在水井旁,正碰上“漏”一个人在那玩。“漏”十天得有八天到青年点来,和青年点的人玩起来就忘了回家,赶上啥吃啥,有时就睡在青年点。见牛车过来,“漏”兴高采烈地迎上来。 “漏”说:“舅,我要坐车”。 “漏”他妈姓刘,所以“漏”管刘志坚叫舅。舅爱逗“漏”玩儿,前两年常骑在刘志坚的脖梗上。如今“漏”都五岁多了,不骑脖子了,常和知青们抢着赶牛车。 刘志坚说:“不行,我们上公社,下午才能回来,你妈找不着你该着急了。” “漏”听说上公社,高兴的小眼瞪得溜圆,抬起小腿要往车上爬。刘志坚耐心地说了半天,他抓着车箱板怎么也不松手。刘志坚大声喝斥他,还假装要揍他。“漏”哇地一声哭了,抽咽得很伤心,不情愿地下了车,眼巴巴地看着刘志坚赶着牛车走了。听着“漏”的哭声刘志坚很难过,打着牛快点走。走了快十里地,范小虎无意间朝后看了一眼,见“漏”正远远地在后面跟着哪。范小虎指给刘志坚看,但啥也没瞅着。“漏”已迅速地蹲在草棵子里。刘志坚说范小虎看走眼了。过了一会范小虎又看见“漏”了。刘志坚又看了半天,还是啥也没看见。 刘志坚说:“都走出十多里了,他能跟出这么远?你肯定是看花眼了。” 范小虎说:“我看得真真的,一点错没有。你看那不是,又出来了……还往草棵子里躲呢。” 这回刘志坚看清了,那确实是“漏”。他俩又是气,又想笑——这小子真有主意,竟然跟随着走了十多里地。他俩停了车,想等一下“漏”,让他上车一块走。“漏”的身子一闪不见了,躲在了树林子里,任他俩怎么喊就是不出来。他俩再往前走,“漏”又跟了上来。刘志坚告诉范小虎下车藏在道边的树林里,刘志坚继续赶着车往前走。小孩必竟鬼不过大人,当“漏”走到范小虎跟前时,被他一把给逮住了。“漏”坚决地说:“我不回去!我要和你们走,上公社。” 刘志坚说:“不撵你回去,让你和我们一起走。 “漏”上了车很高兴,接过范小虎给他的树枝子赶起车来,一招一式很是内行。打去年开始,“漏”经常赶青年点的牛车,对摆弄牲口劲头挺大。村里人说这小子没差种,好摆弄牲口的劲和王老四一个样。说起来也怪,那么大的牛就被一个小孩子管的服服帖帖的。 刘志坚说:“家里他妈肯定不知道他跟咱们来了,还不急死。” 范小虎说:“咱们把他送回去吧?” 范小虎话音还没落,“漏”手里的树枝子已打在他身上,像打牛那样,还有些丝丝疼痛。 “漏”不停地说:“打你!打你!你坏蛋!你坏蛋。” 范小虎捂着脑袋说:“带你去!带你去!别打了!” 刘志坚说:“回去也不行,耽误了时间,拉不来化肥也没法交待”。 既然不能回去,仨人就有说有笑地往前走,离家越来越远,离公社越来越近。 吃晌饭的时候“漏”没回家。他妈也没找,心想不是上叔叔家,就是大爷家,再不就是青年点。吃完饭她就下地干活了。快吃晚饭的时候,“漏”还没回家。他妈出去一家一家的找,谁家都说一天也没看见“漏”。妈站在大街上扯开嗓子喊,没把“漏”喊出来,倒把老少邻居都喊出来了,都说没见到“漏”。“漏” 他妈着急了,张开大嘴哭起来。村里人都出来帮着找,犄角旮旯都翻遍了也没有。有人说能不能掉井里了。大伙都说不能。嘴上说不能,人们还是聚在井台上,有身手利落的绑上绳子下到十多米深的井里。不一会井下的人喊啥也没有,大伙才放下心。李支书告诉男劳力到屯外去找,妇女们在屯里找。大伙正焦急着,“漏”回来了——美滋滋地坐在牛车上。他妈跑上去,一把抱住“漏”不松手,生怕被谁抢了去。大伙都埋怨刘志坚和范小虎,哪能随便就领小孩子出门,也不告诉大人一声。他俩早有准备,随便他们怎么说。当大伙知道前因后果后,就知道错怪了他俩了。 李支书说:“怨谁?谁都不怨!都回家吃饭去吧!” 原来是一场虚惊,大伙都嘻嘻哈哈地散了。李支书回到家刚端起饭碗,二道岗的人就到了。这次来的是二道岗的刘支部书记,和李支部书记是平级,论年龄比李支书还大一岁。李支书管人家叫大哥,忙问吃饭了没有。 刘支书气哼哼地说:“气都气饱了,你们村的人又到我们那去偷西瓜,老这么整是不是太不像话了。” 李支书问:“是谁?抓住了吗?” 刘支书说:“那小子是长腿的,已经蹽回来了。” 李支书问:“为什么不撵上,当场抓住他呀!” 刘支书说:“晚上看瓜用壮劳力,白天是老头,我老丈人。你知道,他上了年纪,腿脚不好,能撵上吗?” 李支书说:“你没抓着,这就不好办了,我找谁去?” 刘支书说:“你可别打赖,我告诉你,就是你们西沟的。” 李支书说:“你得有证据啊,没证据说啥都没有用。” 刘支书嘿嘿一笑说:“人没虽然抓着,但我老丈人看见谁偷的了。” 李支书说:“那你就快说是谁,叫什么名。” 刘支书说:“叫什么名不知道。” 李支书说:“那你叫我找谁去?” 刘支书说:“他们都穿着背心,前面写着‘西沟’,后面写的‘10’号。两个人,另一个是9号。” 听刘支书这么一说,李支书全明白了——那是刘志坚。刘志坚打篮球穿的就是10号背心,9号是范小虎,没第二个人。 李支书说:“你消消气,我知道是谁了。都是我的不对,我没领导好,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嘛。” 刘支书问:“谁干的?” 李支书说:“是个知青,我马上让他们点长来,把偷瓜的人找来,咱们好好教育他们。” 张铁军、刘琴和战丽听说刘志坚又偷人瓜了,很是气愤。 张铁军说:“你刚交完入党申请书,就又偷人的瓜,你叫我说你啥好呢!” 刘志坚说:“我不是没办法嘛!” 张铁军说:“这么说你偷的有理?你自己和李支书说去吧,他正在家里等你哪。” 刘志坚说:“去就去,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第四十九章 范小虎偷偷对刘志坚说,反正没摁着手脖,不承认他也没办法。刘志坚觉得范小虎说的有道理,拿定主意不承认。张铁军领着刘志坚来到李支书家。一进门李支书一搭眼就想笑——刘志坚的胸口上明晃晃地两个字——西沟。 李支书说:“你转过去,让刘支书看看你的后背。” 后背是10,白背心,红字,赫然醒目。 李支书收住笑容,满脸严肃地说:“怎么就吃一百个豆不嫌腥?去年你偷一回了,今年怎么又去了。” 刘志坚说:“不……不是,我没偷。” 李支书用讽刺的口气说:“还不承认,我的西沟10号队员!那有偷东西还挂幌的,还不承认。你们要不挂幌,人家刘支书能追到家门口嘛。” 刘志坚的脑袋嗡地一下,根本没想到是自己的背心把目标全暴露了。他耷拉着头不吱声,任领导们怎样处置。 李支书问:“说实话,到底偷没偷?” 刘志坚回答:“偷了。” 李支书说:“好!承认就好。几个西瓜值几个钱,何苦来丢这个人,”李支书这么说也是给刘支书听的。 刘支书问:“噢,原来去年就是你,李支书还护犊子,把我们的人好顿训。破西瓜值几个钱,你要嘴馋想吃和我说一声,保你吃个饱。跑去偷,把西沟的人,把你们青年点的人都丢净了。” 屋里人都听得明白,刘支书明着是说刘志坚,暗着把西沟全埋态了,是暗中对李支书的回击。谁都不吱声,没办法,吃人的嘴短。李支书心想,谁让刘志坚不争气,让他刘大支部书记随便说吧。 刘志坚说:“上次那是我们想吃,这次不是,不是我嘴馋,是‘漏’非要西瓜。” 刘支书没听明白,就问:“什么漏了?说哪去了。” 李支书和他解释 “漏”的来历。刘支书禁不住笑起来。李支书让刘志坚接着说。 原来去公社的路上必须经过二道岗的瓜园。天热人渴,吃瓜的欲望就格外强烈。卖瓜的不用吆喝,吃瓜的络绎不绝。“漏”嚷着要吃西瓜,勾得他俩也直流口水。但他们只带了晌饭钱,没有余钱买瓜。再说还要赶路拉化肥,就打着牛贴着瓜地边快点走。“漏”可怜巴巴,望眼欲穿地喊叫着非要吃瓜不可。刘志坚哄着“漏”别乱闹,随口答应说回来买。“漏”不在闹,就等着回来时吃西瓜。回来时俩人兜里分文不剩。怎么办?俩人互相望着都没办法。一个没爹的孩,就要吃个西瓜,两个大小伙子就满足不了这点要求,心里挺不是滋味。车往前走,离瓜地越来越远,“漏”不停的哭。又走了二里地,“漏”还是哭闹。 刘志坚呼地跳下车,拦住牛头往回走。 范小虎不解地问:“你干啥!” 刘志坚说:“回去。” “回哪?” “瓜地。” 范小虎说:“咱没钱哪。” 刘志坚说:“没钱也得弄两个。” 范小虎说:“你还要犯错误? 刘志坚说:“顾不了这些了。” 范小虎说:“要弄也行,但不能瞎整。” 刘志坚问:“你说咋弄?” 范小虎说:“我们得用用脑子。” 刘志坚问:“你是说只能智取了。” 范小虎问:“问题是怎么智取?” 刘志坚想了想说:“我有办法。” 范小虎说:“啥办法?快点说。” 刘志坚说:“咱们悄悄的,打枪的不要,神不知,鬼不觉,……。” 范小虎说:“可也行。” 刘志坚让范小虎赶着车在头里走,他猫下腰钻到树林子里,迂回了一圈爬进瓜地。他没想到的是,看瓜的老头正掐着一个望远镜盯着他呢。他刚抱起两个西瓜,老头就大喊起来。 “偷瓜了!偷瓜了——!你给我——站——住!” 寂静的山林里,那喊声传的很远,在山谷中回荡,让刘志坚和范小虎感到心惊胆颤。刘志坚抱着两个西瓜就跑,跑了几步感到实在抱不了,只好扔掉一个,剩下的一个说什么也不能扔。后来他和别人打赌,谁要是能抱俩西瓜跑出二十米我就服他。不一回就蹿出来几个二道岗的社员,呼哧带喘地来到瓜地,虎视眈眈的四周查看。他们问看瓜的老头偷瓜的在哪,要抓住好好收拾收拾。老头没告诉他们,怕打起来,不让他们追。 听完事情的经过,李支书说:“你不应该受批评,你是学雷锋做好事,该受表扬。” 刘支书大惑不解。李支书就把“漏”是谁,他爹是谁,他爹是怎样死的,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刘支书说:“王老四,我认识!还帮我们炒过炸药呢。” 李支书说:“我就觉着奇怪,志坚最近表现很好,刚刚写了入党申请书,怎么就能随便偷人西瓜呢?他是为了‘漏’,是给‘漏’偷西瓜,这个错误犯得值。要是我,我也得犯。” 刘支书脸上的怒容早没了,拍着刘志坚的肩膀头说:“啥也别说了,眼泪哗哗的,我误会这小伙子了。明天我派人给你送两麻袋过来,先让王老四那孩子吃个够,你们也尝一尝。” 李支书说:“两麻袋太少了吧?全青年点一百多人哪。” 刘支书也比示弱:“你们西沟连个瓜都不种,还好意思说呢。” 李支书说:“我是以粮为纲,你那是房前屋后,种瓜种豆,是搞资本主义。” 两个书记谈得欢畅,早把偷瓜的事忘了。 傍黑的时候大队长陈胜去了王老四家,抱着两个大西瓜。大队长陈胜这些日子总爱往王老四家跑,村里已经有了一些闲言碎语。说句实在话,王老四如果活着陈胜连门都不敢进,根本不敢打王老四媳妇的歪主意。如今王老四不在了,陈胜胆子大起来,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天天因为王老四媳妇睡不着觉。 王老四媳妇说:“你别再来了,村里人都瞪眼看着呢。” 陈胜说:“你领几个孩子过,太不容易,我是大队干部,能不来看看。听说“漏”想吃西瓜,这不我抱过来两个,省着刘志坚他们还得去偷,把西沟的人都丢尽了。” 王老四媳妇一脸庄重地说:“刘志坚全是为了“漏”,可不能背后笑话人家。” 陈胜说:“对、对、对……。” 王老四媳妇说:“你把西瓜拿回去吧。”她把陈胜放在桌子上的西瓜抱起来塞给陈胜。 陈胜说:“拿来了还能拿回去,给孩子吃嘛。” 推让之间陈胜喜皮笑脸地抓住王老四媳妇的手,攥得紧紧的。 王老四媳妇拉下脸说:“你可小心点,王老四可是在南山上躺着呢,他天天都看着你,小心他把你的魂勾了去,要了你的命。” 听王老四媳妇这么一说,陈胜打了一个激灵,好像王老四马上就能回来。西瓜砰地一声掉在地上,摔成几瓣。“漏”听着声音和三个姐从西屋跑过来,见地下的西瓜捧起来就吃。 王老四媳妇喝斥道:“不准吃。” “漏”像似啥也没听见,只顾闷头吃。三个姐姐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弟弟大口大口的吃,馋得咽口水,但不敢摸一下。王老四媳妇看着“漏”不管不顾的样子,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陈胜说:“孩子愿意吃,明天我还送来。” 王老四媳妇非常坚决地说:“你别再来了,我家什么都不缺。” 陈胜走到大门口,正碰上王老三和老婆来看“漏”。俩人都没说话,用目光互相看了一眼。王老三的目光像根针,犀利地射过去。陈胜的目光躲躲闪闪,游移不定。出了门,陈胜脚下抹油,嗖嗖地就溜了。王老三在后面盯了他半天,心里头在决他祖宗八辈。王家哥们脾气都挺大,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王老三问弟媳妇:“他来干啥?” 王老四媳妇说:“没干啥,给“漏”送西瓜。” 王老三气哼哼地说:“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告诉三哥,看我怎么收拾他。 王老四媳妇说:“借他个胆也不敢。” 弟媳妇虽然这样说,但王老三心里绾个大疙瘩。 他对王老四媳妇说:“老四都走了两年了,你要找人家我不反对,但少跟这样的人来往。” 王老四媳妇说:“他像个赖蚂蛤,来过好几次了,说是代表大队来慰问,关心‘漏’。” 回到家,王老三的心里不痛快。 王老三对老婆说:“早晚有一天,我非把那个王八蛋的腿打折。” 老婆说:“你也没看见人家咋的,没凭没据的,干什么要打折人家的腿?” 王老三说:“那小子浑身是腥味,在外村的时候净犯妇女错误,要不早当上支书了。调到咱村来他也没闲着,是狗他就改不了吃屎。村里人都看见了,他到老四家去了好几次,根本就没安好心。” 老婆说:“老四媳妇不是那样的人。” 王老三说:“人心隔肚皮,老四没有了,谁知道她咋想的。” 老婆说:“人家陈胜说是代表大队去的,去慰问,是关心‘漏’。” 王老三说:“狗屁话!傻子才信呢!要说关心‘漏’,青年点张铁军他们才是真心的,他是什么鸟?黄鼠狼给鸡拜年!” 王老三心里装不住事,坐在炕沿上抽了一阵烟,越想越不对劲,抬起屁股就去找李支书告状。 李支书劝王老三:“不能有啥事,你放心。” 王老三说:“你要敲打敲打他,他没有准。” 李支书说:“这我能办到。” 劝走王老三,李支书去找陈胜,但到了陈胜家门口又不知怎么说。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再说也没发生什么,没有什么证据,他不承认怎么办?还不把我整得出不来进不去的。但陈胜的毛病他知道,不说又不行,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就晚了。 他见家里人多,就把陈胜叫了出来直截了当的问:“你上王老四家里去了?” 陈胜答:“去了。” 李支书问:“去干啥?” 陈胜说:“我看看孩子,送俩西瓜。” 李支书说:“以后不要去了,要去多找几个人。” 陈胜说:“这我就不明白了,我好心好意的有啥不对的?” 李支书说:“寡妇门前事非多。” 陈胜说:“多又咋的了?和我有啥关系?” 李支书说:“我可是给你提个醒,别闪了脚脖子,拧了腰杆子。”陈胜对李支书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即使观点不一样也不说反对的话,但这次他反驳了李支书。李支书知道再说啥也没用,就岔过话题,说了点工作上的事。回来的路上他又想起那句话: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陈胜对李支书的提醒很反感,心想,还说我呢?你和老曲婆子那事谁不知道。 下午两点来钟,公社来人找张铁军谈话,发展他入党。 李支书欢喜地说:“我举双手赞成,一百个同意。按理说他应该早就入党,入在刘琴和战丽前面。他受考验时间太长了,眼瞅着就三年了。这三年他任劳任怨,兢兢业业,操了很多心,就是让名额给限制住了。刘琴入党的时候我就考虑他,但刘琴表现也不错,两个选一个,把我难住了。后来先让刘琴入了,他还是非党积极分子。但是他思想早就入党了,时刻都用党员标准要求自己,群众都赞成,这小伙子真的不错。” 李支书一口气说了很多,想把张铁军的好处都说出来,生怕他入不了党。刘琴入党后,他就觉得特别对不起张铁军。如果在水利工地上他要先推荐张铁军,他早就火线入党了。当然李支书也是想长期考验他,看看他到底能不能经得住考验。上半年李支书找过公社两回,想让张铁军早点入党。公社说名额有限,所以才一直等到现在。张铁军入了党,李支书也算了了一份心思。李支书告诉陈胜,抓一只鸡,挑好榛蘑炖上,咱们陪公社的领导好好喝一顿。公社来的是组织委员,算不上领导。只有副书记,副主任以上才算领导。领导来了才能杀鸡,或者杀鸭和鹅。李支书高兴,要用高规格招待组织委员。 没出一袋烟的功夫,全屯子的人都知道公社的人正找张铁军谈话。最高兴的当数老齐家的人——除了齐桂香他爸。村里人都风传张铁军和齐桂香在搞对象,唯独齐桂香他爸丁点不知道。 她妈说:“不知道更好。他知道了没准还不同意呢,好事让他给搅和黄了。” 所以,全家人都知道了,全村人都知道了,唯独他不知道。其实家里人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全村的人也不知道是咋回事,谁也没个准确的说法。他俩到底搞没搞对象?搞到啥程度了?俩人到一块说地啥?谁是主动的?只有他俩知道,谁也说不明白,都是凭主观在臆断。 妈问桂香:“村里都说你和张铁军……?” 妈的话还没说完,马上被齐桂香给拦住了。 齐桂香说:“别问了,他们们都是瞎说。” 妈憋不住,隔了一会又问:“人倒是不错,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真心的。” 齐桂香说:“你咋不知道不是真心的?” 她这么回答就等于承认了他俩的关系。 妈说:“人家是知青,说不定那一天就走了,你可咋办?”妈叹了一口气。 齐桂香说:“不可能,他们在咱这扎根农村干革命。” 妈怀疑的说:“扎什么根?咱这憋死牛的地方,人家在这扎根?” 齐桂香说:“毛主席让他们扎,他们就得扎,滚一身泥巴,磨一手劳茧,练一颗红心。” 妈说:“这一套一套的都是跟谁学的?” 妹妹桂云说:“还能有谁?张铁军呗。” 齐桂香冲妹妹说:“闭上你的嘴。”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头一点没有怨恨妹的意思。 妈说:“听说张铁军和刘琴搞对象,你可别在里面掺和,将来吃亏。” 齐桂香说:“都是没影的事,他们根本就没搞对象,都是外人瞎估摸。” 妈说:“你咋知道的?” 齐桂香说:“张铁军亲口对我说的。” 妈问:“你俩到底好到怎么样了?说出来也让我们敞亮敞亮,憋得怪难受。” 齐桂香说:“快忙你的去吧,用不着你操心。” 齐桂香真的说不出来,因为他和张铁军在一起从来没说过搞对象的事。 妈笑吟吟地说:“你不用瞒我,我是你亲妈,还能坑你害你?” 齐桂香见妈非要问明白,就和妈说了实话。 齐桂香说:“我俩在一起从没说过搞对象的事,就是他有事老好找我,我有事老好找他。” 妈说:“那你就知道他对你是真心的?傻丫头。” 齐桂香说:“是啊,肯定对我是真心的”。 妈说:“你钻他心里看了,怎么就知道他对你是真心的?” 齐桂香说:“妈!看你,啥也不懂。” 妈说:“咱没搞过对象,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 妹妹说:“看他是不是真心的,一会就能知道。” 妈说:“也不是你搞对象,你知道个啥?” 妹妹说:“张铁军入党是天大的好事,如果他要对我姐是真心的,一会就能来告诉我姐。如果不来,就说明他对我姐没那意思”。 第五十章 妈觉得老闺女说的很有道理,点点头表示赞许。仨人都不说话,各自做自己的事,静悄悄的等着。齐桂香心里一阵喜一阵忧,像涨上来的河水,交替着涌来涌去,七上八下的,做什么也做不下去。她从心里往外替张铁军高兴,肚子里头像似盛满了蜜。可又害怕他进步,怕他入了党眼眶变高了把自己落下,怕他学陈世美把自己甩了。她不停的往窗外张望,但总是不见张铁军的影子。从她家的窗户能看见院子门,门上挂着一个铜铃当。只要铃当一响,从窗户看出去便知谁来了。虽然有葡萄和豆角架挡着,也碍不了多大的事。门倒是响了几下,都是家里那条大黄狗出来进去的倒腾门。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一点有用的动静都没有。齐桂香有些生气,心里说张铁军真不够意思。更可气的是葡萄蔓子好象啥时爬满了架,豆角蔓也长出一人多高了,支楞八翘的把院门挡得严严实实,看都看不出去。桂香想,可能是公社来的人正跟他谈着话,他一会半会脱不开身,所以才没有过来。谈完话,一有功夫他一定能来。等了一阵子,又一阵子,眼瞅着快吃晚饭了,还没见张铁军的影子。 妈对桂香说:“你上大队去看看,他们都干啥呢。” 齐桂香说:“我不去。” 妈说:“这是你的事,你不去谁去?” 齐桂香说:“我害怕。” 妈说:“大队也没挂杀人刀,你怕啥?” 齐桂香说:“反正我不去。” 妈说:“你不去我去。” 院门上的铜铃当响了一阵,是妈急冲冲奔大队去了。院门上的铜铃当又响了一阵,是妹妹也追了出去,她好象比妈妈还着急。她们娘俩刚走,张铁军就笑呵呵地来了。原来公社的人吃晚了饭要回去,李支书让张铁军开着拖拉机去送人家,来回一趟三十五六里。回来后他没回青年点,把拖拉机往场院一停,直奔齐桂香来了。张铁军很兴奋,满身的酒气,脸庞通红。 他喜滋滋地说:“我和李支书陪公社的人喝酒了,喝了不少,挺熏人的,你别笑话我。” 齐桂香说:“喝酒好,男的哪能不喝酒?李支书和我爸都喝酒,我愿意闻他们喝完酒身上的味,挺香的。” 齐桂香说着凑到张铁军跟前闻了闻:“就是这味,和我爸身上的一样。” 张铁军心里想,刘琴总是反对我喝酒,这一点就不如齐桂香。他也知道刘琴反对他喝酒没有错,但磨叨起来很是烦人。刘琴有她的特点,齐桂香有自己的长处,要是她俩变成一个人就好了。张铁军心里好笑,问自己怎么能冒出这种奇怪的想法。齐桂香说:“我妈愿意闻我爸喝完酒身上的味道,晚上的时候总是劝我爸喝两杯。” 张铁军问:“你妈怎么劝你爸?” 齐桂香学着妈的口气说:“喝吧,干一天活挺累的,喝两口解解乏。我爸常说,当然得喝,咱也没儿子,攒钱干什么?俺就给俺爸倒酒。俺爸对俺说,爹不图别的,就图你将来找个好对象,好好过日子,常给我打酒喝。” 张铁军说:“以后我常给你爸打酒喝。” 齐桂香说:“那敢是好了,你陪我爸喝酒,我给你们炒菜。” 张铁军说:“我爱吃你炒的菜。” 齐桂香说:“以后我天天炒给你吃。 说到这,俩人都不说话,互相看着对方。张铁军好象头一次发现齐桂香的刘海今天梳的很漂亮,匀称地盖在额头上。刘海下那双大眼睛很深情地扑闪着,眸子亮晶晶的。 齐桂香问:“你入党了?” 张铁军答:“谈完话了,过几天到公社宣誓。” 齐桂香说:“入了党你可就厉害了,咱村党员吃香,党员说了算。” 张铁军问:“那你爸怎么不愿意入党,不给李支书面子。” 齐桂香说:“党员太操心,我爸他就图清闲。党员啥事都得带头,带头交猪,带头交鸡,带头交鸡蛋,我爸老落后,没事就去钻山沟。” 张铁军说:“你爸思想有问题。” 齐桂香说:“可不是咋地,有时候因为他俺都抬不起头来。” 张铁军说:“你可别学你爸。” 齐桂香说:“俺也想入党。” 张铁军惊疑的问:“你也要入党,为什么?” 齐桂香说:“不为什么,入党真幸福,你现在就幸福,俺都看出来了。”她深情地看着张铁军,在他脸上继续寻找着幸福。 过去齐桂香从来没想过入党的事,不知为什么刚才就冒出了这么个想法,说完了自己都觉得很离谱。 张铁军说:“这是好事,我支持你,我们一起进步。” 齐桂香说:“我是不是差的太远了,入党本来是你们的事,和我是不是关系不大?” 张铁军不知怎样回答合适,瞅着齐桂香嘿嘿地笑。 齐桂香说:“你别笑,你一笑我心里就没有底,还不如骂我。” 张铁军说:“我怎么能骂你,你爸都不舍得捅你一指头,我有什么资格骂你。我要是骂你,让你爸知道了他还不知道怎么修理我呢。” 齐桂香说:“骂也没啥,我爸就好骂我妈,越骂他们越好。我爸说你妈要不挨骂心里就难受。”张铁军说:“那是他们老两口感情深。” 齐桂香说:“是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想散都散不了。” 唠了好半天,两人都觉得还没唠够。张铁军虽然不想走,但他觉得呆的时间长了不好,再说晚上还要开会,就恋恋不舍的离开了。他前脚刚走,妈和桂云就回来了。 妈心情急迫地问:“张铁军来没来?” 齐桂香说:“没来,连个兔子影都没看着。” 妈很失望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妹妹说:“别说这些了,都睡觉吧,别瞎寻思了,上大队跑了一趟,累得我脚勃子疼,好象我找对象似的”。 妈说:“先别说你,先说你姐的,完了才说你的。” 妹妹说:“如果我姐说不成,我就得烂在家里?” 不管她们娘俩说啥,齐桂香也不插言,拿过一件衣服认真补着。从外表看她啥事没有,但心里正偷着乐。补完了,妹妹已经睡着了。她没有一丝睡意,对着镜子梳理刘海。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就怨你,让我妈和妹白跑了一趟,还累得够戗。 打完篮球郭老师就回学校了,刘琴也收拾一下准备回青年点。 郭老师深情地说:“你就留在学校吧。你下乡都二年多了,符合当代课教师的条件了,再说孩子们很留恋你,我请校长去找李支书。” 刘琴说:“我是临时帮忙,肯定是要回去,你别去麻烦李支书。” 但郭光辉还是希望刘琴能留下来。他把挽留刘琴的想法和校长说了,校长举双手赞同。校长去找李支书,说学校人手不够,孩子们还挺喜欢她的,要把刘琴留在学校。 没想到李支书把脸一板说:“当老师有什么出息,她是党员,好钢我还要用在刀刃上,留在学校白瞎了材料,跟你们一起当臭老九?” 校长挨了李支书一顿刷,回来烦恼了半天,但还是不甘心,寻思寻思又去找李支书。李支书架不住校磨叽,说了一个和了话。 李支书说:“你去问刘琴,她愿意留就留,她要不同意我可没办法。”因为前两天刘琴和李支书说过,篮球打完了就回青年点。 虽说刘琴很喜欢学校的气氛,很愿意留下来和郭光辉一起工作,但总觉得自己如果真的留在了学校,就好象做了件特对不起大家的事。在学校这大半个月来,不用披星星戴月亮,经不着风吹雨晒,没有腰酸腿疼,比跟着大帮干活舒服得很。要说不愿留在学校,那完全是假话,说出来连傻子都不信。 齐桂香对刘琴说:“就是有文化好,不用出大力,真有享福的命。我下辈子一定好好学文化,离着庄稼地远远的。” 她妈说:“别瞎叨咕,小心让你爹听着,好象他害了你们似的。”虽然齐桂香改叫爸了,但她妈还是改不过来。 齐桂香说:“本来嘛,要不他拦着俺还想多念几年呢。” 每当夕阳西下,刘琴瞅着大家拖着疲惫,无精打彩,默默无语地从地里仨仨俩俩地回来,叮叮噹噹地把农具往院子里一扔,吃完饭连脸都懒得洗,一头倒到炕上就睡,她就感道莫名的惭愧。大家都用异常的目光看着她,好象她已经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她可以穿干干静静的衣服,有功夫在镜子面前端详自己,上工的钟声敲得再响她也不用着急,总而言之,她已经高高在上了。 战丽偷偷对刘琴说:“大伙都议论说你不会再回青年点了。” 刘琴说:“不可能,我只是临时帮忙。” 战丽说:“校长都对好多人说了,你教学水平高,贫下中农都认可,你铁定了要留在学校了。” 刘琴说:“那是校长自己随便说说而已,他也不是拿总的,啥事还得李支书说了算。” 战丽说:“贫下中农们都说你教得不错,李支书还不得留下你?” 刘琴说:“李支书希望我在生产一线,他对我说过。” 战丽说:“啥事都是有变化的,没准李支书就让你留在学校呢。” 刘琴说:“留我也不在那。” 战丽说:“我看学校挺好的,将来当一辈子人民教师。” 刘琴说:“没啥大意思,臭老九,越来越臭。” 战丽说:“很多人羡慕地够戗,想去还去不了,你可别错过了机会。” 刘琴说:“我不认为是什么机会,我体会还是咱们在一起好。” 战丽说:“既然这样你就早点回来,省着大家议论纷纷,猜啥的都有,降低你的威信。” 战丽的话使她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学校工作,虽然和青年点仅隔着几百米,但就像隔着一座无形的山。尽管刘琴仍吃在食堂,住在宿舍,但干的不是一样的活,想的不是一个事,已经不能同甘苦共命运了。早晨天不亮大伙就得起来,那滋味很难受,可刘琴不用。但刘琴也和大伙一起起来,帮着食堂开饭,帮着别人洗衣服。有两次刘琴很累,睡得很死,早晨没起来,个别人就说风凉话,就有些瞧不起刘琴。大伙都说刘琴的脸变白了,手上没有劳茧了,脚上没有牛粪了。刘琴真的没想到,前后不过二十来天,她在自觉与不自觉中已经远离了艰苦的劳动,已经远离了那些磨爬滚打的战友们,远离了那个团结战斗,朝气蓬勃的集体。想起这些她的心里就感到失落,感到局促不安,感到对不起战友们,犹豫再三她最后还是决定回青年点去。 李支书问刘琴:“你是留下还是回去?” 刘琴说:“当然是回去。” 张铁军说:“回来干啥?在那不是挺好的嘛,点里也不缺你一个人。” 张铁军就是顺口说说,说的也是实话,在别人听来是关心她。可刘琴听起来却很刺耳,,特别是对“点里也不缺你一个人”马上产生了反感。 刘琴用质问的口气说:“你是不欢迎我回去了?” 张铁军说:“我哪敢?我可和你说明白了,我可不是不欢迎我回去。你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感谢还来不及呢。”张铁军对刘琴的质问很不高兴,但表面上还是很和缓的。 刘琴说:“帮助你是我的责任,当你的入党介绍人是我愿意做的,也是李书记安排的,你不用感谢我,应该感谢党组织。” 李支书在旁边听着他俩对话,知道他们在暗地叫劲,心里很不痛快,但又不知说什么恰当。他在心里想,不是一家人真是难进一家门,做不成夫妻就可能成了仇人。 张铁军半天没说话了,但刘琴还在说:“咱们可是老同学,一个火车箱来的,以后还望你多支持。” 张铁军说:“那是一定的,我还想让你多支持我呢。” 李支书见俩人谈得逐渐友好起来,叉着腰说:“我告诉你俩,你们可是我的左膀子右臂,青年们可是都看着呢,有闲心别瞎想,只能把工作干好了,决不能干坏了,青年点的工作可是靠你俩。以前发生的事都不算了,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都给我忘了。就想工作,别想别的,你俩要是不团结我可饶不了你们。” 李支书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每次说时都很认真。那可不是清描淡写的说一说,那是在告诫他们,主要是告诫张铁军。张铁军知道李支书说话的分量,心里不痛快就强在心里忍着。那些日子张铁军不愿看到刘琴,看到了就很不自在。他俩的事全青年点几乎都知道了,社员们也说长道短,议论啥的都有。张铁军觉得很没面子,生怕让人知道是他上赶着刘琴。他就不明白,我张铁军到底差在哪呢?大伙都说我们俩挺合适的,她怎么就不为我动心呢?人心隔肚皮,真不知道刘琴是怎么想的。开头几天张铁军怨恨刘琴,心里发誓再也不想和她来往,甚至不想再见到她。但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个青年点里磨爬滚打,一个锅里搅马勺,岂能躲避得了。后来有了齐桂香,在苦闷而无人诉说的时候,他从她身上得到了慰藉。再加上李支书总是告诫他要尊重刘琴,要正确对待这个问题,一来二去的他疙疙瘩瘩的心里熨平了不少。他常常安慰自己,把那些不愉快`都忘掉吧,有闲时间多想工作。 第五十一章 三个人正说着话,治保主任刘臣跑来报告,说是齐桂香他爸和刘富干起来了,拿着棍子撵得刘富满屯子跑,非要把刘富的腿打折。 刘臣对李支书说:“你快去吧,再不去就出人命了。” 李支书问:“因为啥?” 刘臣说:“开始的时候我也没在场,不知道因为啥。” 仨人撩下话茬就跟着刘臣就走,刘臣却张开两手拦下张铁军和刘琴。 刘臣说:“你俩就别去了,特别是铁军不能去,去了麻烦就大了。” 刘臣没头没脑的话把张铁军和刘琴说糊涂了。 张铁军问:“为什么?他俩干起来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刘臣说“三句两句说不明白,以后再详细说,那面火都上房了。” 看着李支书和刘臣急匆匆地走了,张铁军和刘琴越发感到莫名其妙。 上午齐桂香他爸和刘富都到一个社员家帮忙竖房架子。按照老规矩,晌午的时候东家管饭管酒。俩人有说有笑干了一上午,干得很卖力,心里不愧,酒就喝得高兴,喝得仗义。喝着喝着话匣子就打开了,从满洲国爷爷辈从关里家来,没房子住打地窨子唠到板夹泥,砖瓦化。唠完村里唠村外,唠完别人唠自家。 老齐说:“桂香不小了,管你叫大叔,你这个叔也别白当,有合适的给介绍一个。” 刘富说:“还用我介绍,惦记桂香的人早有了。” 老齐说:“没有,绝对没有。” 刘富说:“还瞒啥呀!全屯子都知道。” 老齐说:“你是说县里开车那小子,别提了。因为那件事我们战友之间都不来往了,没想到啊,咳……提不得了,说起来上火。” 刘富说:“我说的不是那档子事,谁都知道早黄了,桂香又有新的啦,你就别瞒着了。” 老齐说:“真没瞒你,我啥时和你撒过谎。” 刘富端起一碗酒说:“大哥,为你高兴,咱俩干了这杯我再告诉你。” 老齐不干,非让刘富先说出来。 刘富说:“你家桂香有福啊!一步蹬天了。” 齐桂香他爸不知道女儿和张铁军正热乎着,听了刘富的话有些发蒙。越是这样心里越急,希望刘富快点说出来。 刘富见憋得老齐直眨巴眼,便神秘地说:“你还不知道?桂香正和张铁军好呢。”刘富说着还拍了好几下桌子,好像齐桂香和张铁军的事就摆在桌子上。 齐桂香他爸愣了一下说:“你别胡说,人家张铁军正和刘琴好着呢。” 刘富说:“那是老皇历了,看不得了,换片子了,张铁军换你家桂香了。昨天放工的时候,我还看见桂香和张铁军有说有笑的往回走呢。你不信?问大伙,谁不知道?” 满屋子人都瞅着老齐,看老齐说啥。老齐心里格噔一下,觉得大伙的眼光不怀好意。他有些恼火,一时找不到说什么,满脸涨得通红。 憋了半天老齐说:“没影的事,我闺女搞没搞对象我还不知道!” 刘富说:“你还别叫这个劲,啥叫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攀了高枝还不承认,没人给你抢。哈哈……” 老齐说:“河边无青草,怎么出了你这个多嘴驴。” 刘富说:“别骂人呢,你问问大伙,谁不知道。” 刘富听别人说张铁军和齐桂香正在搞对象,开始有点不太相信,后来看见了他俩的热乎劲,眼见为实——他信了,举双手赞成。虽然和自己没丝豪关系,但他出于好心,挺关心这件事。谁让咱们一个屯子住着,打小看着桂香长大,他在旁边替她高兴。他对桂香他爸说这些话时一点恶意没有,完全是借着酒劲套近乎,没话找话讨好,奉承老齐。大伙七嘴八舌的问老齐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老齐感到好像在火上烤,难受的很,继而是愤怒。他不相信女儿在和张铁军搞对象,他认为刘富在耍戏他,大伙都在耍戏他。在他的脑袋里张铁军的对象就是刘琴,自己的女儿怎么能搅和到那里面去?刘富那是满嘴胡诌,当众羞辱自己。如果不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提这事,或许老齐不会急眼,或许能平心静气地问个究竟。此时此刻当着这么多的人刘富说得津津有味,有鼻子有眼,他感到很下不来台。 老齐厉声说:“闭上你的臭嘴,你耍戏别人行,别跟我玩这一套,小心我把你的嘴撕开。” 刘富说:“老齐大哥,你别不高兴,我可没有别的意思,谁不知道张铁军常上你家去,你还装不知道。” 老齐说:“那是找我,找我去和他打猎,你管得着嘛。” 刘富说:“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是找你吗?那是借着理由找桂香。” 刘富这句话可是说的不在行,张铁军刚到西沟就常往老齐家跑,那时确实是和老齐学打猎,绝对没和桂香搞对象。 老齐太阳穴的青筋凸起,已经满腔怒火了。别人见状都不敢插嘴,只有平时猴尖的刘富今天不知犯了哪门子邪,呲呲地冒开了傻气,还在那不住嘴的说。 刘富说:“张铁军是点长,又刚入了党,前途大大的,你这个老丈人是当定了。将来你家的酒准是喝都喝不了,到那时你可别吃独食啊,让我们也沾沾光。嘿嘿……。”俗话说耗子到了猫鼻子下面还不知死活。现在的刘富在酒劲的支使下,已经看不出眉眼高低了。 刘富接着说:“张铁军相中了咱家桂香,这是咱屯子的好事,天大的好事。” 老齐说:“屁好事!我家桂香不能搞三角恋爱,你少往我家扣屎盆子。我让你瞎摆话,我今天就让你五眼青不可。” 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老齐已经从炕上跳将起来,挥着拳头扑向刘富。由于惯性的作用,他和坐在炕沿上的刘富一起呼通一声摔在地下。老齐骑在刘富身上,照着他的脸上咣咣就是两拳。刘富两眼冒金星,哇哇地乱叫唤,鼻子里出的血抹糊了一脸。大火一看不好,老齐真的下死手了,七扯八拽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拉开。刘富的酒到现在才算醒了,被气势汹汹的老齐吓没了魂,嘴上也没了词,从地上爬起来拔脚就跑。老齐正在气头上,浑身有得是力气,一晃膀子挣脱开众人,小跑着撵了出去。刘富呼哧带喘的在前面跑,老齐在后面使劲追,在屯子里转了一大圈外加一小圈。老齐边跑边喊,你给我站住,我非把你的腿打折了不可。刘富哪敢站住,恨不得再生出两条腿。路当中一帮鸡被吓得惊叫着乱飞,扬起黄色的尘土;道边上一帮抱孩子的老娘们被吓傻了,差点没把孩子扔地下;后面跟着一帮人,大呼小叫地劝老齐别追了,有话坐下来慢慢说。别看刘富比老齐小好几岁,但腿脚却没老齐利索,想甩掉老齐很不容易。老齐常年跑山,常跟山猫狗兽翻山越岭比高低,跑这么几步根本不算什么。刘富实在跑不动了,一头钻进曲大娘家,刚回头顶上门,老齐就赶到了。老齐进不去,跺着脚骂不绝口,使足了劲把门砸得咣咣响。 刘富捂着被打肿了的腮帮子对曲大娘说:“快救救我吧,老齐他疯了,把我都撵岔气了。他要把我的腿打折,我惹不起他,我服了还不行嘛。” 曲大娘嗔怪说:“你惹谁不行,非惹呼他,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刘富尿几几地说:“我哪敢惹呼他,我就是喝酒的时候和他套近乎,提了提桂香和张铁军搞对象的事。我是夸他们家桂香,真没有别的意思,替他们家高兴,谁知道他嗷——地一声就急了,像要把我吃了似的,也不知道在哪来的邪火?” 曲大娘说:“你纯粹是拍马不成拍马蹄子上了。他根本不知道桂香和张铁军的事,桂香娘们还没敢和他说,怕他万一不同意就乱套了。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瞎勒勒,让他在大伙面前下不来台,还不是找着挨揍,活该!” 刘富这才算明白了老齐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自己为什么挨了这么一顿胖揍。刘富心里憋屈——这顿揍挨得真他妈的冤呢。 曲大娘也不敢开门,冲着门外喊,让老齐快回去,有话以后慢慢说。老齐根本不听,掐着根棒子等刘富出来。僵持了一阵子,老齐觉得累了,扔下棒子蹲在曲大娘家门口想抽颗烟。但一摸兜,发现烟口袋不见了。这时李支书已经过来半天了,只是藏在拐弯处远远的看。李支书知道他的驴脾气,火头上谁也劝不住。李支书见老齐把棒子扔了,知道他火气消了许多,便一脸严肃的走上前。李书记不说话,用眼盯着老齐。那目光很凶,盯得老齐不敢看他。 半天李支书拧了一颗旱烟递给老齐,问他:“今年多大了?” 老齐以为李支书得问打仗的事,没想到他问“今年多大了”。老齐没回答,心想这不是废话嘛,我四十九比你小三岁,你比谁都清楚,还来问我? 李支书问:“怎么不说话,我问你多大了?” 老齐不耐烦地说:“有啥事说啥事,问我多大了有啥用。” 李支书说:“都他妈快五十的人了,满街追着打仗,还以为你是小孩子呢?你当你还穿开裆裤呢?全屯子老老少少都看见了,连学生都围着你们,像耍猴的似的,好看哪?你们还要不要脸了。你姑娘都二十多了,你不考虑自己还不考虑她们,有你这样丢人的爹,谁还敢娶你家的姑娘。” 李支书的话不上不下,正叨在了点子上,不软不硬地呛得老齐半天没磕摸。李支书口气挺硬,但每一句都是掏心窝子的,是关心他,是为他好,他不得不服。这些年李支书已经把他的脾气摸透了,所以怎样对待老齐李支书是裤裆里抓鸡巴——手拿把掐。老齐爱面子,知道香臭好歹,只是火气上来不管天和地,谁也拉不住。你要平静一会,让他有个思考的时间,给他一个台阶下来,和他动之以情,下面的事基本就好办了。听完李支书的话,老齐马上觉得臊得慌。李支书给他拧了颗烟,就是把面子给他了,所以李支书再说他,他也就驴不起来了。这时候桂香她妈来了,也不问什么,拉起老齐就往家里走。老齐很顺从,拨开围着的人回了家。刘富这才从曲大娘家颤颤惊惊地出来,右边的脸肿起来了,右眼眯成一条缝。 一路上老齐的火消了不少,但一进家门看见了桂香,火气又呼地冲上了脑门子。 老齐冲着桂香问:“你和张铁军是怎么回事?” 桂香看着怒气的爸爸心里感到很委曲,半天不知怎么回答他。 妈连忙抢过话题:“在院子里吵吵啥,还嫌不够丢人的。” 老齐说:“我告诉你们,从今天开始,谁也不准再和张铁军来往,再也不准张铁军到咱们家来。” 妈说:“桂香和张铁军有啥不好的,那是咱闺女有福,又不是什么坏事。” 老齐气哼哼地说:“人家是知青,是大城市来的,和咱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车。” 妈说:“上次你有病的时候,人家一家人忙前忙后的,我看是个好人家。” 老齐说:“那是两回事,不能往一起扯,你一个老娘们知道了啥?” 妈说:“你不是常夸张铁军吗?” 老齐说:“他表面上来咱家是找我,背后打桂香的主意,没他妈安好心,我现在才看透他。他一手抓着刘琴,一手拽着桂香,不清不浑的,这是办得什么事啊!” 妈说:“话可不能那么说,我听说刘琴根本没和他搞过对象,他上赶着刘琴,人家不干。” 老齐说:“不管怎么说,桂香现在必须和他断了。别等着吃了亏,让人甩了就难看了,省着让刘富这些王八犊子看笑话。” 老齐把桂香叫到跟前,让桂香向他保证不和张铁军来往了。桂香知道别不过他爸,只好违心地做了保证。但她和张铁军根本没有断,只是小心翼翼转入地下了。 张铁军想找齐桂香她爸好好谈谈,但马上被齐桂香拦住了。 齐桂香说:“这时候去见他,那就等于火上浇油。” 张铁军说:“以后怎么办?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齐桂香说:“那就硬挺着,我挺着大肚子去见他。” 听了齐桂香的话,张铁军吓了一大跳,慌乱得他有些结巴:“我……我是党员,那能干那……那事,影响太……太不好。” 齐桂香拉过话题说:“看把你吓的,谁让你干那事,还不是让我爸气的,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张铁军说:“这事也怨你,你早点告诉你爸,或许他也不会挑理。” 齐桂香说:“你竟瞎说,你从来也没说过和我搞对象的事,我咋和我爸说,现在我妈问我搞啥样了,我都不知咋回答。” 俩人好了快半年了,还真没说过“咱俩搞对象吧”这样的话,只是互相深深地觉得彼此的心靠得很近,他说话她爱听,她在哪他就想站在他的身边。因为老齐的原因,俩人都感到挺不好受的。张铁军去找李支书,请他帮忙去找齐桂香他爸给说合说合。 李支书说:“得!他那驴脾气,正在火头上,你让我说啥,没张嘴就得把我卷出来。” 李支书还有一个活思想——他和老齐的想法一样,认为知青和社员搞对象不把握,也对张铁军和桂香的事摸不准——别看现在搞得挺热乎,谁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样,所以他不敢大包大揽这件事。早就风言风语听说有好几个知青在村里搞对象的,他的心里就有些不托底,万一一方回了城,扔下一方怎么办。有两个社员也觉得这事不吃准,就找李支书来拿主意。一面是他的社员——社员的事就是他的事,他都要负责任;一面是接受再教育的知青——知青的事同样是他的事,做为党支部书记责任同样重大。淡了,咸了,李支书在心里掂量,嘴上都不好说。他对那两个社员手一挥:自己的梦自己圆,我管不了那么多。就说桂香这码子事,他要是覥着脸去找老齐说合,万一要是出了差头,让桂香受了委曲,那老齐还不一蹦八个高,把他家祖坟给掘了。当然他很信任张铁军,但在这个问题上他还是顾虑重重,谨小慎微。 李支书安慰张铁军:“着急不行,慢慢悠着来,会有办法的。老齐的脾气是牤牛水,上来了就很猛,过后就没那么张狂了。关键问题在你,将来你可不能这山看着那山高,看着我们农村姑娘不顺眼。真要是那样她爸饶不了你,我也饶不了你。” 张铁军说:“你放心,我对桂香是诚心的。” 第五十二章 他俩的对象还在搞着,别人已经抢在他们前面要结婚了。要结婚的是黄桂芬,对象是治保主任刘臣的儿子刘德财。他们搞对象是去年的事,刘德财当兵满两年回来探家。她上井台洗衣服的时候,在井台边上遇上了来挑水的他。知青来之前他就参军走了,所以他们之间根本不认识。那身草绿色的军装穿在他身上很得体,村里人说,部队就是锻炼人,那小子走的时候还淌大鼻子呢,你看现在,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要多精神有多精神。村里的姑娘们春心燥动,遐想无限,在大道上碰上了忍不住偷偷的看,忍不住搭上两句话又羞达达地匆匆离开。很多人在这件事上就是怪,明明心里头激情澎湃,喜欢得不得了,表面上还硬装做啥事没有。为这事动心的还不只姑娘们,还有姑娘们的爹妈。于是就有急着上门提亲的,让刘臣两口子迎接不暇,整天都乐得抿着嘴。 黄桂芬在井台第一眼看见他时,就是被那身崭新的绿军装所深深的吸引,由不得目不转睛,顿生惊奇和爱慕。啥叫看一眼一辈子忘不了,看了这眼还想看那眼,这就是。他熟练的打起两桶水,挑起来轻快的朝村南去了。他没说什么,可能没看黄桂芬一眼。回到宿舍,他的身影总是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那崭新的绿军装,那红红的脸堂,像电影一样一个镜头接着一个镜头。她后悔没有和他说句话,问问他是谁家的。第二天那个时间黄桂芬又去井台边,又碰上他了。 黄桂芬见周围不见一个人,就鼓起勇气问:“你是谁家的?” 刘德财说:“老刘家的,我爸是刘臣。” 小伙子一说话脸就格外红。 黄桂芬问:“你是当兵的?” 刘德财答:“嗯,二年多了。” 黄桂芬问完了心里觉得好笑,明明在人家解放军面前还问人“是当兵的”,难道怀疑人家是冒充的?她心里有些慌乱,想了半天再不知说什么好。刘德财挑起水走了,黄桂芬久久地望着他的身影。黄桂芬想再见到她,又去了井台两次,但都没见着。莫非他走了?黄桂芬的心里像长了草,急匆匆溜达到刘臣家外面偷着往院子里看。院子里没有人,鸡不鸣,狗不叫,静悄悄的,但刚洗完的军装正在院子里凉着,刷得干干净的解放鞋也凉在窗台上。黄桂芬心里掠过一阵高兴——他没走。后来他打听到了,刘德财上地了,去看青了。原来生产队有个看青的,这些天因为抓了几个偷苞米的,人家都骂他,他老婆说啥不让他干了,不愿意得罪人。昨天他老婆对刘臣说他有病了,上不了工。眼下正是大忙的季节,马上找不到闲人,刘臣就告诉刚到家第二天的儿子去打替班,一直打到半月以后探亲假满,而且是义务的。刘德财那耿直劲和他爹一样,二话没说,拎起把镰刀就上山了。俗话说:丑妻近地家中宝。南大道两旁,一面是苞米,一面是黄豆。生产队都忙着收离村子较远地块的庄稼,近处的不着急,每年都留着最后往回收。但就有瞅这个机会占便宜的,清早把鸡、鸭、鹅、猪崽子、羊羔子往大道上一撵,它们就兴高采烈的奔地里去了。它们连吃带遭踏,一大片庄稼全完蛋了。因为社员沾亲带故都怕得罪人,所以这两年队长都是派知青去看着。那天早上,队长一指黄桂芬:你去,不管谁家的鸡鸭牲口,见着就撵,撵死拉倒——这个活就这样落在了不情愿的黄桂芬身上。黄桂芬身体比较弱,干上趟子的活老是落后,队长让她去也是照顾她。虽然去时不情愿,但看起来就很认真。眼见着几头猪进了地,黄桂芬挥起棒子就撵,撵得猪们四散而逃。过了不一会猪们又来了,黄桂芬挥起棒子又撵。可能是撵急了,有两头猪在跳过一条沟的时候掉腰子了,后腿不好使了。两头猪在沟里拼命嚎叫,几个社员围上来看热闹,有人说那头黑猪是大队长陈胜家的。黄桂芬有些害怕,眼瞅着没办法。好在它俩在沟里叫了一阵子,腰子又上去了,跳上沟向屯里跑去了。黄桂芬在后面跟着,那头黑猪果然进了陈胜家的院子。黄桂芬在心里暗暗庆幸,猪这东西真是扛造,要是有个三常两短的,陈胜的老婆还不找上门来。第二天上午,黄桂芬正在地头溜达,陈胜的老婆气势汹汹的来了。 她用那短粗胖的指头一指黄桂芬:“你个小丫崽子,你包我们家的猪!” 原来那头猪到家后就趴在圈里,不管 陈胜老婆怎么唤,它只哼哼不吃食,甚至懒得睁开眼看一看它的主人。 晚上陈胜老婆躺在炕上还在惦记着猪,他对陈胜说:“该不是有病了?” 陈胜说:“不能,吃多了撑的,你老把猪往外面放,得着啥往死里造。” 老婆说:“你看谁家不放?傻子才不放。” 陈胜说:“就你尖,占小便宜准吃大亏。” 老婆说:“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陈胜说:“过几年李支书下去我好当支书,你别给我捣乱行不行。” 老婆说:“我又没放在地里,它自己往地里跑我有啥办法。” 陈胜说:“你跟好样的学,别老占小便宜,让人戳脊梁骨。” 老婆说 :“我是大队长的老婆,我怕谁,谁敢把我咋地?” 陈胜知道老婆啥体性,转过睡觉不理她。 第二天陈胜老婆早晨醒来顾不上撒尿,趿拉着鞋先跑到猪圈看看。 她对陈胜说:“不对劲,猪还在那哼哼,八成是让人打了。” 陈胜说:“谁没事打猪干啥,别瞎猜疑。” 老婆说:“没准是看地的打的,我去打听打听。” 陈胜说:“吓折腾啥?” 她在村里转了一小圈,还真打听到了昨天的事,气得她上气不接下气。她回来跟陈胜诉说,非要陈胜去找黄桂芬算帐,让她赔猪。 陈胜说:“她一个知青女跑腿,用什么赔你的猪?” 老婆说:“损坏东西要赔,这可是你们共产党定的规矩。” 陈胜说:“大队广播天天喊不让散放鸡鸭鹅牲畜,你就是不听,还有脸去找。” 老婆不依不饶地说:“你还有脸,丢人的事你还少干了,少他妈和我装正经。我算看透了,只要一见到女的你就变成软皮蛋了。留着张成回家使,和你老婆来能耐了。你要是不到处撩骚,能到西沟来,早当上书记了,早吃香的喝辣的了。” 他俩除非不不打仗,只要一打仗,他指正揭他“妇女错误”的伤疤。 陈胜说:“我是大队长,这种事我怎么去找?别人会笑话的。” 老婆说:“人家欺负你老婆,都骑咱脖梗拉屎了,你还没脸去找。怪不得你这个大队长说话没人在乎你,你是让人熊到家了。” 陈胜知道老婆没好话,不想和老婆硬犟,只好答应去找。到了地头一见黄桂芬,心里发虚就没有底气,真不知道说啥好,闲唠了几句就去办别的事去了。老婆在家等着听信,左等右等不见陈胜人影,便自己气急败坏的来了。黄桂芬知道陈胜老婆是为啥来的,也知道她老婆不是省油的灯,就怕得不得了。 陈胜老婆扯着嗓子说:“我告诉你,你要不包我的猪,我今天跟你没完。” 黄桂芬见四下无人,心里慌的厉害,看着破马张飞的大队长老婆不知道说啥好。 陈胜老婆说:“你说话,别像哑巴似的,赔我的猪咱啥事没有,不赔的话我和你没完。” 黄桂芬鼓起勇气说:“你家猪吃庄稼,还不让撵?” 陈胜老婆说:“我家猪吃庄稼?谁看见了,谁能证明?” 黄桂芬说:“我看见了,就是你家的猪。再说我也没打它,是他掉沟里摔的。” 陈胜老婆见黄桂芬不买她的帐,心里很是恼火,气冲冲地上来和黄桂芬撕巴,把黄桂芬的辫子都撕扯开了。黄桂芬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撒开腿就往南大排地跑,知青们都在那割苞米。陈胜老婆丝毫没有放过黄桂芬的意思,在后面边叫边撵。眼看就要撵上了,一个壮汉伸出一只大手,在后面生生把陈胜老婆拽住了。此人正是刘德财,他远远地听到这面有打仗的吵声,便拎着镰刀走过来。刘德财没穿军装,黄桂芬慌不择路没认出他来。但黄桂芬见有人来,就喊快救命,她打人了。陈胜老婆见刘德财拦着她,就大喊大叫。刘德财根本没给陈胜老婆面子,一针见血的指出散放猪不对,让黄桂芬包猪不对,还追着要打人更不对,那口气和他爹一样。 刘德财见黄桂芬眼泪都出来了,就对她说:“你别怕她,理在咱这,她不能把你咋的。” 黄桂芬十分感激,冲着刘德财点点头。 陈胜老婆不服气,掐着腰厉声问刘德财:“要论起来,你得管我叫三姑,你怎么向着她说话?没老没少。” 刘德财说:“公和私比,公应该放在前面,不能因为管你叫三姑,就向着你说话,啥时都得向着理,咱不能向着情。” 陈胜老婆说:“听你这大公无私的话,好像是党员哪?” 刘德财说:“三姑,你别夸我,我在首长和战友们的帮助下刚入党,但做的还不够,还有很多差距。” 陈胜老婆撇着嘴讥讽地说 :“入党了,了不起了,敢和你三姑呛着说话,和你爹一个德性,全屯子人都让你得罪光了,看你回来怎么找媳妇。” 刘德财满不在乎地说:“找不着就不找呗,咱屯打光棍不新鲜,我怕啥。” 陈胜老婆本来想找黄桂芬撒气,没想到半道杀出来个刘德财横扒拉竖挡,气得她嘴唇哆嗦,手脚冰凉。在西沟她是比较有名的泼妇,左邻右舍不太有人敢招惹她。久而久之她以为别人都害怕她,都恭敬她,自我感觉很舒坦。只有看见李支书老婆的时候,她才马上感到矮了半截,不太敢粗声大气。但人家李支书老婆多贤惠,从没和社员们犯过口舌,就是当年李支书和曲大娘的事闹得沸沸洋洋的时候,人家也没当外人说一句过格的话。不是说她不嫉恨李支书,关起门来她也寻死觅活的,逼得李支书一次一次的发誓,绝不再犯妇女错误。张铁军听村里人说,就是他们两口子正干仗,来了客人她也能马上换上笑容,该炒菜炒菜,该烫酒烫酒,客人走了接着干。这都是多年前的陈芝麻了,现在老了,没干仗的心思了。社员们常议论,大队长老婆连李支书老婆一个角都赶不上。 她毕竟是大队长的老婆,她的老爷们是一人之下,三千人之上。她那能败在刘德财和黄桂芬的面前。 她气急败坏地说:“你用不着打光棍,你就把这个丫崽子娶家去吧,让她给你当媳妇,你整天供着她,给你们家当祖宗。” 刘德财没想到陈胜老婆能说出这些话来,顿时很尴尬,很羞涩,也没了“磕”摸。黄桂芬更是感到突然,又急又恼,胸闷气短,真想像撵猪一样哄她走。这时已经围上来好多社员,都说陈胜老婆说话不在行,真给陈胜丢人,干部家属怎能这样。别看陈胜老婆张牙舞爪嗓门大,但她也怕犯众怒。见有人劝架,便借着台阶悻悻而去。走时还扔下话,你们俩等着,有你们好看的,早晚得收拾你们。就这样黄桂芬和刘德财认识了,此后俩人几乎天天见面,见了面就有说不完的话。黄桂芬本不愿干这得罪人的破差事,但这几天干得很起劲,还没等各家各户把鸡鸭牲畜撒开,她已经到了地头了。那里不仅是她的工作岗位,还是她和刘德财唠悄悄话的地方。队长说,你回来吧,换个别人去,那老娘们不好惹。黄桂芬不肯,她说她不怕大队长他老婆。那次吵架在村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各个生产队都加强了管理,抓住谁罚十倍,散放鸡鸭鹅牲畜的好长时间看不到了。陈胜老婆也不敢顶着烟上,很知趣的把猪们圈了起来。每天刘德财都到屯南头来,比她来得还早,已经在山上转了一大圈了。那一天刘德财从身上解下一个包袱皮儿,里面有一个棉坎肩间。这是他妈给她做的,怕她早晚两头凉。坎肩上面的针角很小,很匀称,穿在她身上挺合适,暖乎乎的。黄桂芬很激动,久久地望着红脸庞的刘德财。黄桂芬她妈死得早,扔下她和仨弟弟。爸爸又找了个老婆,又带来仨孩子。后妈没工作,爸爸是个环卫工人,养活一家人很艰难。所以黄桂芬一毕业就下乡了,带出来一张嘴,还省下钱贴补家里,全家人都很高兴。不能说后妈不好,但后妈从没给她添一件新衣服,因为全家都很窘迫。在她的眼中,刘德财的妈妈慈眉善目,那样的可爱,就像自己的亲妈。妈死时她还小,对妈没什么记忆。后来长大了,从照片上对妈有了一个凝固的概念。她睁开眼睛闭上眼睛,就是觉得刘德财的妈妈和自己的妈妈长得很像,越看越像。她甚至怀疑妈妈还在世上,就是刘德财的妈妈。她忍不住问过刘德财的妈妈,来西沟前在哪呆过。她说哪也没去过,日本鬼倒台那年来到西沟,那时她八岁,再没出过西沟。她问村里人,村里有刘德财他妈从小的姐妹,都说老刘婆打小就是个热心肠的人,心眼可好使了,你嫁给她儿子错不了。一转眼探亲假到期了,刘德财走时黄桂芬和张铁军请假,要去县里送他。张铁军听说他和刘德财在处对象,故意半天不说话,瞅着黄桂芬神神秘秘地发笑。 黄桂芬问:“你笑啥?真气人”她假装生气。 张铁军说:“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 黄桂芬问:“你啥意思。” 张铁军笑容可掬地说:“你现在可是军人家属了,没人敢在像陈胜老婆那样欺负你。” 黄桂芬不好意思的说:“什么家属不家属的,净瞎说啥呀?” 张铁军问:“听说这些日子你经常和刘德财在一起?” 黄桂芬问:“有什么不对吗?” 张铁军忙说:“没不对的,我就是顺嘴问问,你们怎么样了,我们等着吃喜糖呢。” 黄桂芬不好意思的说:“你等着吧,以后就知道了。” 刘德财给他写了多少封信,她给他回了多少封信,俩人谁也记不得了。看大队的老头快七十了,是刘德财的叔伯三爷,一见那军队的信封就格外小心地收起来。见到黄桂芬就颤抖着手,从抽屉里把信拿出来交给她,脸上的笑容久久也不散去。那一天上地的路上,黄桂芬甜蜜地,郑重其事地告诉几个姐妹——她要结婚了。 刘琴对黄桂芬说:“这可是终身大事,千万考虑好了,别心血来潮,日后返悔。” 黄桂芬说:“我都考虑好了,反正是要扎根,早扎晚扎都是扎,我就早点扎,比晚了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条件比不上你们,你们可以挑挑捡捡,我可不行,要不早点动手到最后还不知怎么样呢?刘德财家日子过得不错,他人你们也看到了,还过得去,我是自己觉得很美满了,不管别人说啥。他爸妈人特实在,对我都很好的,我没啥挑的。不就是过日子嘛,在哪都是过,在西沟过一辈子也挺好的,到什么时候我也不后悔。我们家三代人住十五平米,春节回家都没地方住。他们家三间房,宽敞得很,炕头烧得滚滚热。我也不像你们都是党员,还想着进步,今后有个出息。我还是现实点好,早早成个家,有个依靠。我结婚后要在生产队多挣工分,养鸡、养鸭、养猪,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到时候你们常到我家去,我用好吃的招待你们。刘德财在部队还有几个月就复员回家了,回来我们就结婚。” 第五十三章 黄桂芬说地很轻松,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姐几个听得很认真,边听边琢磨,都用惊异的目光审视着她——没想到这个平常不太爱吱声的黄桂芬主意这样正。战丽说:“咱青年点那么多男生,为什么要在村里找?”黄桂芬说:“咱这些男生,自己都顾不了自己,我都替他们犯愁。将来在这里成了家,住没地方住,吃没地方吃,还过什么日子?”这些话自然能传到男生那里去,引起了很多不满,也引起了很多人的思考。随后又有两个女生和村里的小伙子搞对象了,她们和黄桂芬一样,不在食堂吃饭了,下工时在村口就被小伙子领到家里吃去了。 范小虎很惆怅,对刘志坚说:“咱们前途没了,黄桂芬那样的连咱都没瞧得上,咱还觉得不错呢。”刘志坚说:“咱要是回了城,她还不后悔死。”范小虎说:“回城?做梦吧,我这样的没希望了,你也别瞎寻思,逃出西沟的希望很渺茫,能找个媳妇就不错了。”刘志坚说:“小声点,思想落后,动摇军心,别让人听见。”后来黄桂芬把行李也搬到刘德财家,和他妹妹一起住。刘臣全家好不欢喜,做梦也没想到能找一个城里大地方来的知青当媳妇。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到下工的时候刘德财他妈就在村口迎着,满脸欢喜地接过黄桂芬手里的锄头,拉着黄桂芬回家吃饭。大伙好不羡慕,见着面就问在老刘家吃的啥? 刘家的饭菜自然要比食堂的好地多,虽然细粮不多,最起码样数经常换,吃起来很有味道。老母鸡下了蛋,刘德财他妈一个也舍不得吃,都给黄桂芬留着。不过俩月,大伙发现黄桂芬胖了,脸上泛着红润,比以前漂亮了许多。刘德财一边又一边的往家里来信,告诉家里怎么怎么关心照顾好黄桂芬。刘臣两口子心里高兴,丝毫不敢怠慢,把黄桂芬当做亲闺女待。打完场就把新房收拾好,单等儿子回来就结婚。 县水利局来了通知,让郭光辉马上回水利局工作。他们家的历史问题已经查清,他的出身根本不是地主,也就不存在隐瞒的问题。郭光辉盼的就是这一天,坚信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刘琴想扑上去向他祝贺,但李支书。陈大队长。张铁军。战丽及校长都在场。她只好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在心里面默默的向他祝贺。自从打完篮球刘琴就离开了学校,回到了那个火热的集体当中。这次郭光辉要走,不是谁能留得住的,接着就是选教师的问题。 李支书第一个想到刘琴,但刘琴坚持要留在生产一线,不愿意去当孩子王。李支书说这事不能再商量了,那面孩吱哇乱叫等着呢。郭光辉私下里对刘琴说:“你到学校来吧,为了这群孩子。不然这些学生不知被教成什么样子。”郭光辉和她说了一些事情,使得她不得不同意到学校来。前几天,校长按上面要求制定了一个《教师守则》。教师就郭光辉一个人,校长遵守《校长守则》,实际上这份《守则》就是给郭光辉一个人定的。 《守则》共八条,最后一条是:没月要向大队党支部和校领导汇款一次。郭光辉看了半天,反复琢磨,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没月要向大队党支部和校领导汇款一次”。郭光辉憋了俩小时终于弄明白了,“没月”是“每月”,“汇款”应该是“汇报”。郭光辉哭笑不得,憋在心里,不敢对别人讲,怕别人说是资产阶级思想做怪,瞧不起民办教师。校长五十多了,自称小学五年毕业,但郭光辉看他也就二三年级水平。校长工作很卖力,很认真,除了管理一个教师,五十多个学生,还教五个年级的语文课。在黑板上经常写错别字,曾把“人民银行”写成“人民很行”。可想而知,他教的学生会是什么样子。贫下中农们有文化高的,刘富就多次说校长不称职,把“人民子弟兵”写成“人民子兄兵”。刘富去找李支书提意见,指责校长把孩子都教坏了。 李支书说那不算大错,“兄”和“弟”差不多,都是哥们。一年多来,郭光辉实在觉得对不起孩子们,就涨着胆给校长纠正了几次,没想到竟惹得他老人家很不高兴。郭光辉想算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何苦来惹得他不高兴。但刘富不让,串联几个人反复来找李支书。李支书对校长说,语文你就别教了,都给郭光辉,省得大伙有意见。校长开始很不情愿,但不敢再和刘富几个将下去,把语文课给了郭光辉。少了一份责任,多了一份清闲,思来想后校长也乐不得的。郭光辉说为了这群孩子,让刘琴到学校来,全是发自肺腑的。他真担心校长再教语文,让刘琴把这个担子挑过来。 刘琴理解郭光辉的心思,觉得应该为孩子们做点贡献,决心到学校干一番事业。但她的心思还在青年点,总觉得到了学校就是和大家离心离德,是一种对艰苦劳动的逃避。郭光辉说:“在广播里听说,北京那面去年已经开始招收工农兵大学生了,各省也快了,你到学校来边教学边复习,也好为上大学做准备”。唠起上大学,刘琴马上兴奋起来。刘琴说:“我一定要上大学,做梦都想上大学,那样咱俩才能并肩前进”。刘琴去问李支书:“组织上准备让我在学校工作多长时间?”李支书说:“那要看上面的教师啥时调来。” 她说:“如果有了合适的教师,我马上就回青年点。”李支书说:“你当我愿意让你去,我可不愿让你去当臭老九,眼下这不是没办法嘛。”刘琴说:“臭老九”我是不愿当,但为了孩子我愿意献点微薄之力。我还想,要是有上大学的机会,你能让我去。“李支书说:”哪有那好事?就是有那好事还能轮到我说了算。“刘琴说:”听说要政审,还要大队推荐。“李支书说:”那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李支书不是说大话,他认为刘琴哪方面都没问题。为了工作方便刘琴搬到学校去住,十天八天的回青年点一趟看看大家。食堂要是做啥好吃的,战丽就叫人去喊她。刘琴反复对大伙说,我不是去躲清静,过些日子我还回来,咱们永远是一家人。对于她的话有人相信,也有人不相信。 牛新城说:“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她还能回来?傻子才信。”陈小明说:“学校咋不开美术课,要是开美术课准能找到我头上。”牛新城说:“你拉倒吧,你爷爷是小业主,还想给贫下中农的孩子当老师,你做梦去吧。”那一天下了一天的雪,晚上九点多了,张铁军钻进热被窝刚迷乎着,李支书让人叫他到曲大娘家来一趟。都这时候了,能有啥事?就是有事也得到大队说,上曲大娘家干啥?张铁军很奇怪,问来人是咋回事,来人说他也不知道。 雪下得很大,没了脚脖子,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不知不觉他们到西沟已经是第三个冬天了,再有俩月就三年半了。雪很大,但没有一丝风,所以不感到很冷。雪花是扬扬洒洒的,像棉花样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落在人脸上阵阵发痒。一进屋他就感到气氛不对。李支书不说话,脸色凝重。曲大娘也不出声,递给张铁军一把笤帚,示意他把身上的雪扫一扫。屋里就他俩人,曲大爷上队上替饲养员喂马去了。离着曲大娘近,张铁军就跟她打招呼:“有啥事啊,挺急的?”曲大娘没回答,转过脸看李支书。 李支书对曲大娘说:“你说吧。”曲大娘说:“还是你说吧。”李支书有些不高兴地说:“让你说你就说,这都火上房了你还谦虚个啥。”曲大娘嗔怪了李支书一眼说:“我说就我说。铁军哪,这件事不太好,可不能传扬出去,我和李支书琢磨来琢磨去必须把你找来。一来你是点长,你应该知道,二来有些事还得你去办。刘琴这孩子吧,哪样都好,可就是……就是……。” 李支书见她吞吞吐吐就催促她:“快点说吧,别耽误事了,张铁军也不是外人。”那一年为贫困户修房子托坯时着了凉,刘琴肚子疼了好几次,后来就好了。三四个月前,也就是刘琴刚到学校一个多月,就发现自己常肚子疼。她以为这次肚子疼还和那次着凉有关,就和以前一样吃了点药,怕热炕上烙一烙。谁知老也不见好,有时还呕吐,就想山上的野山楂。山丁子吃。那东西山上有得是,过去她只是尝尝,酸得要掉牙。现在她自己上山采回来一筐,没事就嚼着吃。终于有一天她把这事和郭光辉联系到一起,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怀孕了。她借口上县里办事去了趟医院,医生说她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就像一个炸雷把她打昏了,怎么出的医院她都不知道。她想去找郭光辉,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但她怯步了。 她知道这样的事情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彻底断送他的前程。公社曾有一个秘书和一个知青搞对象,把肚子搞大了,被开除了党籍,险些被判了徒刑。去年曾传达一个文件,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团级干部老婆死了,要娶一个知青,后来发生了矛盾,女的要分手,但是她怀孕了,一时想不开就自杀了,那个团级干部被判了无期徒刑。刘琴报定主意绝不把这事告诉郭光辉,绝不能把他牵扯进来。回到西沟她寝食难安,想到回哈尔滨,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知道这样回去家里还不炸了营,会给家庭。父母。兄弟姐妹带来什么。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想到了曲大娘,把怀孕的事告诉了她。曲大娘第一句就问:“是哪个王八羔子造的孽,我找他算帐去。”刘琴泪流满面,乞求着说:“我的好大娘,你就别问了。”曲大娘十分气恼:“必须找那小子算帐,不能白让他占了便宜,你说到底是谁?”刘琴说:“这事都怨我,不能怨他。”曲大娘说:“这孩子都傻到家了,到这时候了还替人家说话,他能替你遭罪呀,你还是个大姑娘。”不管曲大娘怎么问,刘琴始终没把和郭光辉的事说出来。曲大娘说:“你不说实话,我就不管你的事。”刘琴可怜巴巴的说:“你要不管,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我没脸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刘琴的话把曲大娘吓了一大跳,她忙说:“孩子,不能说傻话,不能往绝路上想啊!大娘一定管你的事,你放心。” 睡了一宿觉,其实曲大娘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清早她去找刘琴:“咱俩去县上医院,好好检查检查,要是真的就做流产,住几天院,谁也不知道。幸许不是呢,一点不显怀。”刘琴怯懦地问:“啥叫不显怀?”曲大娘说:“傻丫头,啥都不懂,净吃哑巴亏。不显怀就是肚子不大,别人看不出来。”县医院的医生检查完问曲大娘:“这是你什么人哪?” 曲大娘好像很有准备,马上回答:“我儿媳妇。”医生的年龄和曲大娘差不多,她不动声色地说:“恭喜你呀,都快六个月了,你快抱孙子了。”曲大娘说:“我儿子在部队,来信说不让要这孩子,让做流产。”医生问:“为什么?”曲大娘说:“他没说。”医生冷笑了一下:“别跟我绕圈子了,告诉你这都快六个月了,不能做流产了,只能生了。” 刘琴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曲大娘急得直搓手。医生叹了口气同情地说:“别唬弄我了,你们一来我就看出来了,这哪是你们屯下的姑娘,肯定是知青,我遇到好几个了。这些孩子,父母不在身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在隐瞒也没有用了,曲大娘只好点点头。医生接着说:“这些孩子,年龄太小,感情一冲动就把握不住,惹了祸都傻眼了。” 曲大娘忙说:“大夫,你经着的事多,快给想想办法。”医生说:“请假,送到外屯去,隔着远一点,找个亲戚把孩子生下来,马上送人。”曲大娘觉得医生说得对,带着刘琴就回来了。曲大娘知道事关重大,不敢耽搁,马上和李支书详细说了。开始李支书不信,说曲大娘瞎扯淡,吃错药了,说胡话。李支书还说,那么稳当听话的孩子,怎么可能?但曲大娘告诉他,这事千真万确,一点假都没有。李支书气得直喘粗气,真不相信这事能发生在刘琴身上。 这几年这样的事没少发生,哪个村的青年点都有。有些知青男女公开同居,哪级领导来了都管不了。刚开始的时候上海的知青里这样的事比较多,好在咱这没有上海知青。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哈尔滨的知青也学会了,西沟周围也出了不少花花事。村里管不了,报到公社;公社管不了,报到县知青办。县知青办来整顿,批评教育一通能好些日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过了这阵子又乱套了。西沟青年点的风气很正,乱七八遭的事比较少,这与李支书的严厉分不开。家长们都感激李支书,说孩子交给他放心。 对于陈小明和李小艳粘粘糊糊的事,李支书就不只一次的公开不点名的说过,要搞对象就好好搞,不能胡来,不能过了火,惹出事来看我怎么修理你们。大伙知道说的是他们俩。他们心里也很明白。都以为他俩搞不好得出事,但人家就是啥事没出。没想到耽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而且是发生在李支书倾心培养的刘琴身上。李支书很恼火,真想揍刘琴几个大嘴巴,但毕竟不是自己的亲闺女,打是万万不行的。 第五十四章 李支书见曲大娘站在那,压在心里的火冲着她就发起来:“你老和她们在一起,又教她们贴大饼子,又教她们做棉袄,像亲娘似的,怎么就不告诉她们多个心眼,你是干啥吃的?怎么就看着她吃这个亏,这事你也有责任,你平常是咋和她们说的,怎么就不提高警惕,让人搞大肚子了才着急。她遭罪丢人,咱们都难看。人家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整出这种事情来,咱们怎么跟上面交待?人家爹妈来了,咱和人家说啥?” 曲大娘说:“你别跟我蹦高,我可不怕你那套。你是书记,你的责任大,赖不着别人。” 李支书说:“刘琴不是你亲闺女,出了这事你不着急?你也跑不了责任。” 曲大娘说:“小声点不行嘛!传扬出去还让不让刘琴活了?” 李支书说:“我是说你这个党员的先锋作用是怎样发挥的?” 曲大娘仍旧没服他:“你别肚子疼埋怨灶王爷,我这心里也着急着哪,我冲谁发火去!” 李支书说:“也真斜了门了,死活不说是谁搞的。你还得去问,一定得问出子戊卯酉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曲大娘说:“要问你去问,她不告诉我,我问不出来。” 李支书说:“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张得开口,你叫我怎么问?你们女人间好张口,还得你去,问不出来就别来见我。” 曲大娘说:“你是皇上啊?少给我摆那个谱。” 曲大娘说是说,但必须按李支书说的去问。又过了三天,曲大娘还是没问出来,心里头又气,又恨,又可怜她。 李支书说:“算了,肯定是有什么难言的事。她不说咱也别硬问了,别白费劲了,过不了多少日子他自己就暴露了。” 曲大娘问:“你说能是谁呢?” 李支书说:“我也在琢磨,实在猜不透。” 曲大娘说:“莫非是张铁军,她怕连累他才不肯说。” 李支书说:“不像,他和张铁军没那热乎劲。再说他正和桂香有意思,还能一脚踩两只船?” 曲大娘说:“现在这年轻人还有准啊?” 李支书说:“不能,绝对不能,张铁军不是那样的人。” 曲大娘问:“那能是谁,是刘志坚?入秋的时候她还帮他做棉袄呢。” 李支书说:“净瞎说,刘琴常帮男生干针线活,你当咱那时候,你给我做个鞋垫就是对我有意思,就整得我好几宿睡不着觉。” 曲大娘瞪了李支书一眼:“啥时候了,还有闲心瞎扯,得给刘琴想个办法呀,别让孩子急出啥差头来。” 李支书想了说:“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外人知道,连你家老曲也不能告诉。” 曲大娘对李支书的话有反感,瞪了一眼说:“你回家也不能说,别让你老婆说出去。” 李支书不爱听这话,但嘴上没说出来什么。他明白,这是曲大娘对他的反击。 李支书说:“刘琴再错,她也是孩子。孩子错了咱生气,可咱不能犯错,咱得帮她,救她。当年咱们出事的时候要不是马书记帮忙,非把我一撸到底不可,现在还不知咋样呢。” 曲大娘说:“快别说那些事了,还有脸提,都他奶奶的怨你。” 李支书说:“不提了,不提了!我啥时说过怨你,不都是我一个人扛着吗?” 曲大娘说:“刘琴就是跟你学的,死活一个人扛着,真是鬼迷心窍傻到家了。” 李支书说:“别说这些了,再说也晚了,快说刘琴的事咋整吧。” 曲大娘说:“我这两天想了,刘琴还有三四个月就生了,过两个月正好赶上学校放寒假,正好让她到后山里我老家去,对外就说刘琴回家了。你知道我那边亲戚多,离这也有八十里地,和我们这是两个县,两边联系走动不多。让她到那去生,谁也不认识她,啥事也传不过来,漏不了风,撒不了气。” 李支书说:“行,我看行。还是你老曲婆子花花肠子多,就这么办。” 第二天曲大娘把安排对刘琴说了。 刘琴满脸愁苦,无可奈何地说:“我听你的。” 曲大娘说:“你这些日子别往外走,别脱大衣,尽量盖着肚子,也别上青年点去,小心让他们看出来。” 晚上的时候曲大娘又来了,拿着一副腿缝(绑腿)。她挂好门,拉上窗帘,帮着刘琴一圈一圈地把肚子缠了起来,叮嘱刘琴难受也不能打开,忍着点,等到了后山里就好了。 刘琴好感动,含着泪说:“你就是我的恩人,是我的亲妈。出了这样的事我很内疚,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遭糕。我知道我错了,我很对不起你们,辜负了组织对我的培养教育。” 两个月过去了,学校该放假了。这些天刘琴都是咬着牙,默默地挺过来的。李支书琢磨了好几天,决定让曲大娘和张铁军护送刘琴去后山里。 张铁军听完曲大娘说完事情的经过,先是感到很震惊,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冷静下来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刘琴的形象顿时失去了往日的光环。她的美丽曾让他浮想联翩,她的诚实让他感到亲密无间,她的纯洁曾使他像见到了璞玉浑金。只要见到她,甜蜜永远都伴随着。然而现在,这一切在她身上荡然无存。好像是刹那间,她被一种什么魔法附身,变得那样丑陋和龌龊。他在心里说,刘琴哪刘琴,你让我说你啥好呢。继而,他感到恶心,感到愤慨。 张铁军问:“那男的是谁?” 李支书说:“咳——,问了多少遍了,她死活不说。你也别问了,问出来还难看。再说她也不能告诉你。” 张铁军说:“最近事多,我没时间,还是派别人吧。” 李支书脸色一下就变了,非常严肃地说:“啥事也没这件事大。” 张铁军说:“我去不合适。” 李支书说:“派你去是我考虑再三决定的,只有你去最合适,别人谁也不行。你是点长,你有责任帮助她。你们又是同学,你不帮谁帮?她是遭难的时候,正需要你这样的同学。最后一点最重要,要保密,除了我们三人,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刘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能因为这件事毁了她的一生。生完孩子你再把她接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咱们也算尽到了心思。这件事不是你愿意不愿意去的,是你必须得去的。你要不去,我可饶不了你。” 张铁军感觉到了,李支书很激动,话说得很重,容不得讨价还价。看着李支书不容置疑的表情,张铁军只好艰难地点了点头。他心里还在琢磨,那个男的是谁呢?如果我见到他,非狠狠的揍他一顿。张铁军始终不明白,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魅力,让她无情的拒绝了他。他到底是谁?值得她献出自己最宝贵的贞洁。在西沟竟有这样比我强的男人?在张铁军的脑袋里,一个问号消失了,马上又闪现出一串。 按照李支书的安排,他们仨人第二天天不亮就出发,免得让更多的人看见。刘琴听说让张铁军去送他,马上顾虑重重。她感到这个时候见到张铁军很难堪,让她无地自容。 她忧郁地对曲大娘说:“能不能换个人。” 曲大娘告诉她:“这是李支书定的,不能换。傻孩子,全青年点张铁军最把握,别人去李支书信不着。万一传出去……。” 曲大娘怕刘琴有压力,没再往下说。 李支书告诉他们,正好下大雪,为了减少影响,别动用拖拉机,悄没声的赶马爬犁去。山路比较窄,比不上公路,有的地方因为下大雪起了雪檩子,高低不平没道眼,爬犁比拖拉机管用。路途比较远,张铁军套了两匹膘头好的马,一个驾辕,一个拉套。走出二十多里便开始爬山,虽然坡很缓,但很长。三人都不说话,只有马脖子上的铜玲随着马头的上下摆动,有节奏地哗啦啦的响。爬了两个多小时,到了山顶,脚下踩着的就是县界。两匹马已经累出了汗,身上结满了霜,鼻孔突突地冒着热气。下山的路依旧很缓,两边都是树,品种很杂,粗细高矮不等,林子里静悄悄的。马爬犁在雪地上行走得很轻松,偶尔有车辆和爬犁迎面过来,但没见到熟识的人。 天不冷,太阳照得人暖洋的,但爬犁上的人却没心思享受这隆冬里少有的阳光。从早晨到现在,张铁军没和刘琴说一句话,几乎没正眼看她一眼,这让刘琴很难受。刘琴也不主动和张铁军说话,尽可能地回避他的目光。她不是不想和他说话,是他那冷冰的面孔让她心慌。偶尔有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的时侯,但马上就移开了。刘琴被曲大娘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两只眼。一来怕她被冻着,二来怕碰上熟人。下坡的时候,拐弯的时候,曲大娘就提醒张铁军慢一点,别滑到沟里,别颠着刘琴,别翻了爬犁,别误到沟里。曲大娘隔一会就叨叨一阵子,张铁军心里有些烦,但嘴上没说什么。过了县界,路有些不熟,走一段要停下来打听一下。 晌午的时候来到一个村子,人要吃点东西,马也要吃点草料。张铁军把爬犁赶到村头的一户有大院的人家,和人家打招呼进屋歇一会,同时打听往下怎么走。男主人还没吱声,女主人就热情地招呼他们快进来。张铁军来到农村不久就有很深的感受,无论你到哪个屯子,几句话搭上一会就熟了,想吃就吃,想住就住,没说的。不像城里人警惕性那么高,遇到生人先审视你是不是坏人,然后在和你说事。陌生人到家里吃饭就更不可能了,不但怕你是坏人,还嫌你脏,嫌你身上有味。农村就不像市里,虽然素不相识,但你要路过哪里想吃顿饭,喝口水,住一宿,没人会觉得奇怪,谁家都会让你到热炕头上。你就实实在在地告诉主人,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个屯,到什么地方去。没准啥时候他就路过你那,到你家串门子,走动起来就成朋友了。为什么山里的人这么纯朴,这么直率,这么实在?就是因为山里头真就没什么坏人,或者说坏人很少很少的。如果有坏人,也基本不是当地人。一个公社两万多人就一个公安特派员,一年到头连个刑事案件都没有。小偷小摸倒是有,山里人也不把这当回事。所以家家户户里外门没有上锁的,晚上睡觉就用一根麻绳头挂上完事。这家的女主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媳妇,炕上有两个孩子,小的两三岁,大的三四岁。 女主人说:“不就歇歇脚嘛,算不了大事。有事尽管说,俺老公公是大队书记,喊一嗓子好使。” 曲大娘不停地和人家搭话。 女主人眼挺尖,嘴也挺快,一见刘琴便说:“都成大肚蝈蝈了,还瞎走啥,不在家好好待着。” 刘琴一听,脸腾地就红了。刘琴没说啥,虽然很难为情,但为了表示对女主人的感谢,还是强欠起嘴角微微笑了笑,也算是跟女主人打了招呼。 曲大娘问:“你看出来了。” 女主人说:“一搭眼就看出是双身板儿了,我都生了俩了,还不知道。我看大妹子挺愁的,是害怕吧?没事的,头一个遭罪,以后就好了。” 刘琴无言以对,为表示对女主人的尊敬,又一次欠起嘴角微微笑了笑。曲大娘心想,咱可能是总看,就没觉得刘琴的肚子大多少,生人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多亏离开西沟早,露了馅可就有大麻烦了。 女主人转过身对张铁军说:“都怨你们老爷们,你们没事了,俺们老娘们可遭罪,人可别脱生成老娘们。老爷们可别做对不起老娘们的事,做了就天打五雷轰。” 张铁军知道她误会了,想解释什么,但曲大娘冲他使了个眼色,那是在告诉他啥也不要说。张铁军一言没搭,哈下腰,用鞭杆子敲打脚上的雪。曲大娘解开一个包袱皮,里面是叠好的煎饼。煎饼里卷的是白糖,咬一口甜甜的。村里人冬天走远路,上山采伐砍柴打猎就带煎饼。用一包袱皮系在腰间,吃的时候还带着体温。但卷白糖的不太多,毕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白糖。多数人家卷大葱,卷咸菜,卷苏子盐,还有时候卷鸡蛋。这次去后山里,曲大娘不知路上怎样,特意带的煎饼卷白糖,还有芥菜疙瘩。吃饭的时候,女主人给他们做了一个大豆腐汤,还端上来一盘子烤糊的红辣椒,吱吱啦啦的,屋子里顿时飘荡着香气。但刘琴一口也没吃,被呛地咳嗽不止,还有些恶心。 女主人马上笑着说:“咳——酸儿辣女,酸儿辣女呀!你怕辣椒,怀的准是个小子。我怀我家大小子那时也害怕辣椒,生第二个还是怕辣椒,又是小子。小子好,准像他爹。他爹多俊哪,体格又好。” 女主人是在夸张铁军,说着还用得意的眼光朝张铁军瞥了一眼。 张铁军仍就没有说什么,抬起头毫无表情地看了女主人一眼。他也觉得这样很没有礼貌,但心里头确实感到很苦很苦,很涩很涩。他拿起一张煎饼,瞅瞅屋子里的人,不知是吃好还是不吃好。他感到饿了,但心不在焉,口中发苦。好在辣椒很辣,辣得舌头生疼,逼着你一口接一口的吃,鼓着腮帮子嚼。张铁军吃得满头是汗,感到辣椒越来越香。转眼间半盘子辣椒没了,四张煎饼也进到了他的肚子里。眼前的刘琴脸色苍白,身体臃肿,心神不安,吃两口就停一停。张铁军叹了口气暗暗地想,先前的那个刘琴已经不在了,魔幻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先前的她只能像幻影一样留在他的脑海中,忽隐忽现,令他捉摸不定。记得在离开哈尔滨的火车上,别的同学有说有笑,打打闹闹,困了就睡大觉。刘琴穿着一身得体的绿军装,满车箱忙碌:打扫卫生,给大家倒开水,指挥唱歌比赛,还帮着列车员报站名。她朝气蓬勃,积极向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再往前,刚入中学的时候,刘琴扎着两条造反辫。班里排演毛主席的《蝶恋花》,刘琴担任领舞,在全校得了一等奖。那时他俩还没说过话,他在台下使劲地给她鼓掌。那是昔日的刘琴,是让张铁军夜不能寐的刘琴,是在全点享有很高威信,贫下中农交口称赞,李支书格外器重的刘琴。而今的刘琴大腹翩翩,满脸愁苦,往日的风采已是昨日黄花。最可气的是自己打碎牙往肚里咽,死活还不说那男的是谁。 张铁军又深深叹了口气,实在不愿再想下去。仅仅不到三年,变化怎么就这么大。张铁军为刘琴感到悲哀,感到惋惜,更有莫名的愤怒藏于心中。张铁军有几次想冲她大吼,让她讲清楚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那个他是谁?但一想到李支书临行前的嘱咐——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咱们啥都不要说,最主要的是把孩子生下来。保住秘密,保住她的前途。既然李支书不让说啥,咱就啥也不说,他一次又一次的控制自己。多少日子以来她经常偷偷的哭泣,很后悔,恨自己做的蠢事。如果这一切没发生多好,如果有卖后悔药的……。昨天晚她还爬在被窝里哭了半天,好像她是全世界最委屈的人,然而又无法向外人倾诉,得不到别人的理解。每当这时她就想到郭光辉,想和他诉说满肚子的委屈。但她又不敢去找他,恐怕此事牵扯到他,毁了他的前程。那是很可怕的事情——如果真有什么闪失,使他犯了“生活作风”错误,而且是和知识青年犯的错误,等待他的不再是到西沟改造,将是更严厉的惩罚,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她很惊恐,不敢再设想下去。她狠下心来自己扛着,但这样的日子太难过了。特别是张铁军——昔日的同学,今天的战友。在一个爬犁上,肩挨着肩,气息相闻,近在咫尺,快一天了竟然没和她说一句话。有一次她俩的目光在无意中相遇,她狠狠地瞪了张铁军几眼。他转过头去,就像没看见,悠然地甩了一下鞭子。鞭稍落在拉套的马屁股上,那马松下来的套马上绷紧了。她恨张铁军,同样恨自己,也恨郭光辉。心里不痛快,伤心的事都能一边又一遍地想起来。想起谁恨谁,恨了一遍又一边。 刘琴没胃口,费很大劲嚼了半张煎饼,累得牙床子酸疼,不知道嘴里什么味,喝了几口豆腐汤就觉得肚子涨。他俩都不说话,桌面上就靠曲大娘和女主人搭话,你来我往的,满屋子都听她俩唠。女主人说,咱这大沟里头年八也不来个生人,来个外人全屯子都伸出脖子看,你们来我可高兴了。曲大娘说,头一回见面就让你们忙里忙外的费心,真过意不去。刘琴想感谢女主人,但曲大娘都替她说了,女主人很高兴。刘琴很感谢曲大娘,她为自己的子女可能也没操这么大的心。男主人老实八交,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张铁军问男主人前面的路好不好走,男主人说再有十多里就上公路了,再走几里就到了。走的时候女主人把他们送到门口,欢迎他们再来。他们觉得很对不起她,特别是曲大娘,因为曲大娘为了给刘琴保密撒谎了,瞎说自己是东岭的,没敢说是西沟的。 走出半里地,曲大娘叨叨咕咕地说:“老了老了还长能耐了,跑这么远来撒谎来了。咳——,也是没办法,事情不前不后就赶到这了。没办法呀!就这一回吧。” 在张铁军和刘琴面前和外人撒谎,让曲大娘感到很难为情。她是有意叨咕出来让他们听听,别让他们笑话自己。刘琴和张铁军很理解她,撒谎并不是她的初衷,也不是她的人品不好。曲大娘是个待人再诚实不过的人了,今天的撒谎都是为了刘琴,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山沟子里太阳落得早,到曲大娘老家的屯子时已经傍黑了。他们要去的是曲大娘的叔伯妹妹家,老两口加一个十多岁的小儿子,三口人住着三间房。一进屋曲大娘就让妹妹把刘琴安顿到西屋,西屋闲着没人住。曲大娘的妹妹比曲大娘小两岁,和曲大娘性格差不多,待人热情,说话干脆,办事利落。曲大娘把妹妹、妹夫叫到东屋,向他们做了详细的介绍和交待。告诉他们:你们别问她姓啥叫啥,就叫她外甥女,和别人千万别说是西沟的,就说是来走亲戚的。妹妹、妹夫说让她放心,保证出不了差错。当晚妹妹就把村里的老娘婆偷偷找来给刘琴看了半天。这样的事老娘婆见过,一瞅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但人家会办事,不该问的人家一句没问。她对曲大娘说,快了七八天,慢了半个月就可能生。啊!曲大娘很惊讶,庆幸赶早来了。看到曲大娘如此惊讶,刘琴感到很害怕。曲大娘原定第二天是要和张铁军一起回去的,等快生的时候再来,但听说快生了,就决定不回去了。张铁军家里事多,不能在这陪着。即使留在这,一个大小伙子也没啥用。再说他出来时间长了,就会有人盘三问四瞎打听。别人不问,齐桂香也得抠根问底。曲大娘让他早点回去,别让人看出破绽,跑了风,撒了气。第二天一大早张铁军撩下饭碗,擦擦嘴就准备走。曲大娘抬起身去送他,刘琴默不作声地在后面跟着。 第五十五章 云层像破旧的棉絮,很低,贴着山头,预示着一场封山大雪即将来临。让人感到很压抑,打不起精神。刘琴站在张铁军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张铁军熟练地套上一匹马,又套上一匹马,又把路上用的草料袋子从屋里拎出来,用绳子绑在爬犁上。 一切都准备好了,张铁军对曲大娘说:“我走了。” 曲大娘说:“上坡下岭的,遇着不好走的地方慢着点,我们回去时给你捎信,你再来接我们。” 刘琴以为张铁军临走前怎么说也能和她打声招呼,但没成想张铁军连正眼看都没看她一眼,像没她这个人一样。张铁军吆喝着牲口出了大门,跳上爬犁挥动着鞭子,没再回一次头,只有马脖子上的铜铃铛哗啦啦的响。曾几何时,每每听到那铜铃铛哗啦啦的响声都是那样的悦耳,让人马上联想到人欢马跃的画面。而此时刘琴感到那铃声是那样的刺耳,是张铁军故意弄得那么响,他在用这种方法来嘲讽自己 刘琴突然有一种感觉:张铁军走了,这就是告别吗?他头也不回地把我扔在这了,像似在躲避瘟神。整个青年点都把我抛弃了,西沟把我抛弃了。 刘琴终于按捺不住了,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张——铁——军!你就不能和我说句话吗!你不能这样就走了!” 那喊声是从她的胸膛里迸发出来的,在低低的云层下,显得那样的凄恻,那样的哀怨,那样的苍凉,瞬间便穿透了寂静的山林,在小村的上空荡来荡去。张铁军听得分明,像针扎在他的脊背上,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他一把扯住缰绳勒住马,爬犁打了个侧滑停在雪窝里,哗哗的铃声戛然而止。张铁军回过头,看见刘琴笨拙地追出来,扶在院门框上,一副凄楚。可怜的模样。一双呆呆的眼睛正孤立无援地望着他,两行泪水不停的流。张铁军心里顿时好难过,忽然意识到自己心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狠,应该和刘琴说点什么,这是最起码的。他跳下爬犁,把鞭杆往往爬犁上一扔,迟疑了一下往回走,边走边想应该说点啥。曲大娘在旁边看着他俩,心里阵阵发酸,止不住的泪水盈满了眼眶。 张铁军来到刘琴面前,爱抚地注视着她的泪眼。他默默地看了她半天。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看着她,心里乱遭遭的。 他轻轻的说:“有曲大娘陪伴,没啥事。别着急,过些日子我会来接你。”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字字千斤,都敲在她的心上。在刘琴的心里这句话弥足珍贵,她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和满足。她深情地点点头,思绪澎湃,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但她想了半天啥也没说出来。因为她觉得要说的好多好多,没找到一句合适的来。她最想说的是:你责怪我吧,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样惩罚就怎样惩罚,只要你觉得应该。谁让我做出这样的事情,让你瞧不起,给全点丢人,给李支书和曲大娘带来那么些麻烦。她理智地告诉自己,不要嫉恨张铁军,他不是把自己扔在这里不管,青年点没有抛弃自己,她还是西沟的一分子。昨晚来到后山里,尽管这边的人很热情,但她还是感到很陌生——陌生的人,陌生的环境。要在这里住下来,产下腹中的孩子,让她心里生出很多恐慌。她渴望有亲人陪伴左右,只有亲人陪伴在跟前,才会摆脱陌生,才能消除恐慌。她有很多亲人,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郭光辉,有那么多同学和知青战友。亲人会给她勇气,给她力量,给她很多安慰。但此时此刻,他们都在哪里?都在做什么?知不知道我是多么地渴望见到你们,多么地需要你们?然而,阻隔着千山万水,风雪弥漫,遥远而不可及,纵然千丝万缕,情深似海,爱如磐石又能如何?眼下的亲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曲大娘,一个是张铁军。紧关节要的时候女人常常想起男人,男人天生就是女人的一堵墙,可以遮风挡雨给她或者她们带来温暖和力量。三年来,每当她遇到困难的时候,张铁军都给予了她热情的,及时的帮助。特别在工作上,张铁军使出浑身的力量帮助她。在生活上他也想帮助她,只是刘琴从来不好意思张口,让张铁军不知道她是咋想的,心里始终没有底。现在这种特殊的时候,她更需要得到他的帮助。她真想让张铁军也留下——她身边多么需要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汉啊。但她明白,这只是自己的冲动,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奢望。在这种特殊的时候,他不能在这,他在这有很多不方便。如果是遇到别的事情,她可以直截了当地让张铁军留下,但今时今地今天这事,留他在这显然不合适。他要是我的亲哥哥就好了,可惜的是他不是。他赶着爬犁一路颠簸送她来后山里,已经很够意思了,已经尽力了,我没有理由再责怪他,再要求他留下来。曲大娘催促:“刘琴哪,快进屋,外面冷着哪,别感冒了。铁军快点走吧,早点到家。早点喂上牲口,明天还干活呢。” 刘琴久久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离开,一直到张铁军的身影和那哗哗的铃声消失在白茫茫的山路上。她希望张铁军早点到家,毕竟要顶着寒气跑七八十里的山路。 昨天,北京防治地方病医疗队到了公社,很多人都是著名专家。公社通知各大队的赤脚医生都到公社卫生院进行培训,学习防治技术,同时汇报本村克山病和大粗脖病的分布情况。机会难得,李小艳接到信就兴高采烈地去了。因为她文化程度相对较高,学习得很认真,工作很卖力,多次受到医疗队的夸奖。医疗队的领导说,准备在当地选些人到北京阜外医院进修一年,李小艳应该算一个合适的人选。但医疗队的领导只有建议权,说了算的是公社领导。几个当地的赤脚医生四处做工作,都想上北京去,争得矛盾重重。李小艳想去的心情很迫切,但自己年龄小,资历浅,又是外地来的知青,没有帮忙说话的人,干着急没办法,只好劝自己死了这个心。一天中午,公社王书记要打点滴,院长让李小艳和一个护士去。王书记感冒了,发高烧,咳嗽,流鼻涕,浑身不舒服。他躺在办公室里屋的炕上,有气无力,眼睛都懒得睁。但一见李小艳,还带着来苏尔的味道,顿时来了精神。这不是借到县里跳芭蕾舞那个知青李小艳嘛,她是哪个村的?王书记印象很深,但一时没想起来是哪个村的。不仅是印象深,王书记还琢磨了好几天:人家市里的姑娘就是不一样,身材修长,皮肤白晰,特别是眼睛,个顶个都那么有神。你在看咱乡下的女人,没文化,没见过世面,满头的高梁花子,一嘴大馇子味。两只眼睛总是直勾勾的,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看不明白,就使劲盯着看,给城里人的印象就是眼睛总是直勾勾的。他一下子联想到了自己的老婆,心里老大不舒服。结婚的时候就看着还行,现在越看越难看,连话都说不到一起去。自从当了书记,他常常不回家,对外说一天都扑到工作上,其时是晚上不愿碰他老婆。他心里不只一次地想,这就是人,这要是猫是狗,早就一脚把她踹了。想踹他老婆的心早就有,但借他个胆也不敢。首先他老婆嗓门大,得理不饶人,不管家里外头,敢惹她的人不多;二来他老婆能干,养猪,养鸡,采山菜,刨药材,没有她不能干的,一年挣的钱比当书记的多;三是他老婆正伺候着公公和婆婆,街坊邻居没有不夸的。他要是敢和老婆离婚,那纯粹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等着他的不仅仅是妻离子散,背上当代的陈世美的骂名,还要被罢官撤职,断送自己的政治前程。他做过一个梦,说是允许纳妾了,敲敲打打,红灯高挂,喜气洋洋,高朋满座,他娶了宫娥满屋。一觉醒来,老婆正大声唤着喂猪。 第二天王书记盼着李小艳早点来,可来的不是李小艳。王书记很不高兴,脸色阴沉。那个大夫很紧张,竟然找不到血管,扎了几次都没扎上。王书记打电话给院长说今天的大夫是个二百五,必须派李小艳来,别人就不要来了。一连三天都是李小艳领着护士来,王书记很满意。王书记告诉院长:老虎一个能挡道,耗子一窝也是喂猫的,今后李小艳一个人来就行,来俩人没用。院长执行书记的指示不打折扣,以后就派李小艳一个人来。王书记向公社管知青的了解李小艳,夸李小艳有发展前途。王书记知道了她是西沟的,下乡快三年了,可能还有一个对象,叫陈小明,会画画。王书记想起来了,就是那个画玻璃画的陈小明。王书记心里想,这就怪了,那小子瘦得像个猴子,李小艳怎么就能相中他?打了几天点滴王书记的病逐渐好了,但他告诉院长还要继续点滴,要巩固治疗。院长说不用点滴,打肌肉针,还要李小艳去。李小艳来了,对好了药,王书记却迟迟不脱裤子,故做不好意思状。 李小艳庄重而平淡地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是医生,请你把裤子脱下来。” 王书记照办了,屁股被扎得很疼,但他说一点都不疼。当天晚上九点了,王书记给李小艳亲自打点话,让李小艳到他办公室,再给他打一针。李小艳说不用再打了,明天再观查,估计没啥问题。王书记还要说点啥,她把电话挂断了。第二天李小艳也没去,王书记问是怎么回事。院长说她和医疗队一起回西沟,给狗子他妈看病去了,五六天能回来。王书记很沮丧,寝食难安,黑夜白天没停了琢磨李小艳。王书记当天也赶来到西沟,说是看望医疗队,看望克山病患者,到病区搞调查研究。他真正的目的是来看看李小艳是否真的回了西沟,是不是在故意躲着他。其实李小艳已经看透了他的贼心,正想躲开他。恰好医疗队要到西沟,她就主动要求跟着回来了。 王书记和蔼地问李小艳:“给我看了这么些天病,我得感谢你呀!你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说到办到。” 李小艳漫不经心地说:“啥困难没有。” 王书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身在异乡为异客,哪能没困难?” 李小艳说:“贫下中农都很关心我们,冷不着,热不着,挺好的。” 王书记越发关心地问:“干活不累吗?手上没起过泡,脚上没沾上过粪。” 李小艳说:“开始不适应,现在习惯了。” 王书记说:“好,好,好,你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效。我听说西沟还有一个画画的陈小明表现也不错。” 李小艳犹豫了一下说:“还行,不算太突出,也不算落后。” 王书记说:“听说你们俩挺好。” 李小艳说:“我爸爸和他爸爸挺好,我俩就挺熟。” 王书记问:“搞对象了吧?” 李小艳答:“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只是来往密切些。” 王书记说:“还不好意思承认,来往密切不就是搞对象嘛。好好好,你不好意思,我也不问了。” 没过两天陈小明到公社来了,还扛着行李。 见到李小艳他喜不自禁地说:“公社把我调文化站来了,我跳出西沟了。” 李小艳很意外,真不相信这是真的。宣传委员告诉她,王书记喜欢人才,早就注意他了,特别是去年他在县里参加工农兵画展得了三等奖,王书记说他是少有的人才,就把他以农代干调公社来了。李小艳心想:王书记这人还真行,知道选拔爱护人才。 王书记问陈小明:“看过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吗?” 陈小明答:“没有。” 王书记语重心长地说:“那我可要批评你,搞文化艺术的哪能不读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那是我们文艺工作的纲领。如果不读好毛主席的书,就要犯路线错误,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我们要学习毛主席的哲学思想,懂得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在创作中要把革命浪漫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结起来。” 王书记心里很急,心思在李小艳身上。但他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得文火慢慢烧。这样的事不能直来直去,要迂回,要用计谋。他是故意和陈小明高谈阔论,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唠马克思主义文艺原里。让陈小明知道自己文贯东西,通今博古。这些知青,城市来的,在他们面前可要有知识,要斯文起来,别让他们感觉农村干部都是土包子。俗话说得好:城里的孩子,农村的狗,都够讨厌的了。城市的人历来瞧不起乡下人,就连城里的孩子都欺负你。上城里打听厕所,千万不要问孩子,王书记曾吃过亏。那是七八年前了,在哈尔滨的道外。为找厕所他钻了好几条胡同,憋得了不得。正着急的时候,遇上几个背书包的孩子。他们手一指,王书记果然看到了一个厕所。他刚把裤子解开,只听咕咚一声,把他吓了一大跳,臭屎溅了他一屁股。那帮孩子往厕所里扔了块大石头,哈哈笑着跑掉了。王书记恨死那帮孩子了,对他们没好印象。第一次接触知青,王书记马上想起了七八年前的事,心想只不定那几个孩子就在知青里面。王书记心想,在他们面前,不懂也要装懂,没读过的书也要说读过。要稳得住,装得像,他们才能服。否则他就会瞧不起你,给你扔石头,溅你一身大粪。陈小明对王书记崇拜得五体投地,和李小艳说王书记真有水平,才华横溢,出口成章,高屋建瓴。 他把王书记看成是自己的大恩人,对王书记信誓旦旦地说:“到什么时候我都听王书记的,王书记指到哪我就打到哪,誓死保卫王书记。” 他心里暗笑陈小明乳臭未干,天真幼稚。 他以一个领导者居高临下的口吻说:“此言差已,不是我指到哪你打到哪,而是毛主席党中央指到哪我们打到哪,我们要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调你来很多人不同意,因为你的出身有点小问题。但不是大问题,是我们团结的对象。我认为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有才干,你能成为无产阶级的文艺人才,你会对我们的革命事业做出贡献的。” 听完王书记一番话,陈小明热血沸腾,感激涕零。天哪!终于有人器重我了。除了他爷爷,他父母,这是十多年来头一回有人对他这么关心爱护,这么肯定他的存在,把他看做是革命一分子,使他感到前途一片光明。这是真的吗?莫非是幻觉?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从那时起,他就成了牛鬼蛇神的狗崽子,成了小革命对象。或被批斗,或被拒之红卫兵大门以外,连看电影都要坐在后排。如果赶上票不够,老师就让他们在外面等着,散了电影和看完电影的同学一起回家。他惶惶不可终日,想当画家的理想烟消云灭。他也想革命,也想加入红卫兵,那是多么伟大的荣耀啊!但班里总有那么一些人给他白眼看,不许他加入红卫兵。遭受这种境遇的还有几个同学,平常就他们勾娄在一起,动辄就让那些根红苗正的人欺负一痛。社会上搞运动要开批斗会,学校就紧跟上,班级也搞大批判,他们几个就被叫到教室前面,站在那里心惊胆颤地接受批判。 第一次挨斗的情景他还记得很清楚:那是上四年级时的一个早晨,他刚进教室就有人高喊: “打倒张俊卿!”张俊卿是本校的校长,前两天靠边站了。 接下来就是:“打倒陈小明!” 第五十六章 他事先一点也不知道,脑袋一阵一阵的发蒙。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吓得他差点尿到裤子里。批判会开完了他才知道,打倒他是因为他爷爷。过去七八年后他才敢对同学说,真是很荣幸,曾经跟那么多大人物一起被打倒过。从那时开始,他就被冷遇,被欺辱,被歧视,被遗弃在社会的一个很寒冷的角落里。中学的时候有一首歌他最不愿意听——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的就跟着毛主席,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就滚他妈的蛋!他经常被“滚他妈的蛋”,他想挣扎,想抗争,但都无济于事。在气势磅礴,大浪涛天的革命洪流中,他常常被打昏,被淹没,被呛得上不来气。他告诉别人,之所以胆小,就是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吓的。那是一个体无完肤,抱头鼠窜,任人蹂躏,没有尊严的日子。他感觉,这种日子在林彪摔死之后好多了,学校上文化课了,红卫兵组织不那么重要了。特别是上山下乡之后,当上了光荣的知识青年,谈不上扬眉吐气,但没人在那么欺负你了。遇上王书记就是遇上了贵人,他是这里的皇上,看来时来运转了。知恩不报非君子,他要永远跟着王书记,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 他和李小艳说:“我的运气来了。” 李小艳不冷不热地说:“别太得意了,得意使人忘形。” 陈小明说:“看你说的?过去你老说我没大出息,现在有进步了你还看不起我,真不知道你咋想的?” 李小艳说:“我看你调公社这事有点蹊跷,不可思意,以后好好打听打听,到底是因为啥?” 陈小明说:“没啥蹊跷,我遇上贵人了,我有才干,王书记很欣赏我。” 李小艳说:“狗屁贵人,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小艳一语即出,把陈小明吓坏了,连忙来捂李小艳的嘴。左顾右盼,见没人听见才长吐了口长气。 李小艳说:“看把你吓得,他还能杀了你,像地下斗争似的。”陈小明说:“他到不能杀了我,但可以决定我们的命运。如果让他听到,还不坏了我的大事。小艳,你要记住今天的日子,我从此走出西沟,走出农村,将来转成正式干部,我就前程似锦了。我要刻苦努力,在干好文化工作的同时,实现当画家的梦想。到那时我要让你吃得好,穿得漂亮。我们要出人头地,成名成家,杀回哈尔滨,带着花枝招展的你走在中央大街上,衣锦还乡,风光无限。” 他还要往下说,被李小艳拦住了。 李小艳说:“到那时你还能看上我?早就叛变了,我还不知道你。” 陈小明说:“我向你保证,海枯石烂心不变。” 李小艳说:“别和我海誓山盟,都没有用。你能不能转成干部,能不能成名成家,前程似锦,那是你的事,别把我扯进去,我可不想沾你什么光。你进步我当然高兴,但别犯了老毛病。” 陈小明问:“啥毛病?” 李小艳说:“资产阶级虚荣心。” 陈小明说:“还用老眼光看人,我都快成公社干部了,早就不是资产阶级了。我要借这次机会和资产阶级彻底决裂,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李小艳说:“你爷爷寄钱你不要了?那可是资产阶级的。” 陈小明想了想说:“那是两回事,我爷爷的钱也是人民银行印的,也不是帝修反给的,不花白不花。” 把陈小明调到文化站,王书记认为是自己的得意之作。第一可以让李小艳感激自己,从而拉进和她的感情,让她感到亲密无间,之后,什么事情都好办了;第二让全公社的干部群众都看看,我是多么重用人才,爱护人才,让他们都积极上进,努力工作,为我所用;还有一点就是要通过陈小明。李小艳摸清西沟的底细,抓住李德惠的小辫子。整党就要开始了,要找机会把李德惠这样的人统统整掉。即使整不掉,也要扒他们一层皮,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从此不敢再和他做对。一年来,李徳惠表面上很听摆布,但暗地里却跟我叫劲。在水渠工地上挪标语牌唬弄他的事,他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他心想,你等着,我早晚收拾你。他听说李德惠到马书记那去了好几趟,两人的感情比以前还深,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我是书记,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为什么和我就不那么亲近。他老上马书记那去,就是对我王书记的最大不恭敬。李书记当然明白王书记是他的顶头上司,不敢不恭敬,更不敢得罪。但就感情来讲,他和王书记的感觉一个样,就是觉得隔着什么东西。特别是最近,传说马书记又要重新被重用,要当县委组织部部长。王书记的那个好朋友杨副书记调到外县去了,让他没了靠山。王书记急三火四地打电话问杨副书记,有没有马书记要当组织部长的事。那边回话说极有可能,最近上面有精神,要重用老干部。他害怕马书记真的当了组织部长,如果那样他的前途就将不保。即使继续当书记,李德惠也会在后面捣鬼,弄不好还会公开跳出来和我对着干。他想了半宿,第二天一上班马上带着东西去县里看马书记。他的突然到来,让马书记感到又突然有感动。虽然赋闲在家对王书记有些看法,但马书记为人厚道。他认为看人要看全面,总的来看王书记工作兢兢业业,有开拓能力,是一个不错的干部。王书记一来,等于云开雾散。稳住了马书记,王书记回来后他又琢磨另一手,就是想方设法掌握那几个和自己离心离德的人的材料,其中就有西沟的李徳惠。在整党中如果有风吹草动,时机成熟,我就把材料拿出来,让他们就范,不能让他们掌握主动权。我就不信他们整天像个人似的,浑身上下没个疤瘌?或者尽快将他们拿下来,让他们无职无权没有说话的机会,让他们在政治上早点牺牲。到那时,即使马书记当了组织部长,想护着他们都晚了。他曾想拉拢西沟的大队长陈胜,但这小子心眼太小,群众威信太低,办不成大事。再说他也无恩于陈胜,能不能给他卖力,能不能说实话还两说着。那小子在西沟混了这么多年,跟着李徳惠还能学出好,闹不好把事情搞砸了。陈小明不早不晚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这是一个十分合适的人选。因为他是知青,年青幼稚,和李徳惠不沾亲挂拐。还和李小艳是对象,把他利用起来很有用,一箭双雕。王书记决定在他身上做文章,打开突破西沟的口子。 他和蔼可亲地请陈小明坐下:“在西沟几年了?” 陈小明忙答:“快三年了。” 王书记说:“上次孩子结婚,你给画的画,感谢你呀!” 陈小明说:“应该的,应该的。” 王书记若有所思地说:“到西沟快三年了,不短了,也是老知青了,也该有些作为了!” 陈小明诚恳地说:“我努力的不够。” 王书记说:“不对,是组织关心不够,没有给你们提供舞台,才华没有机会施展,这是我的失误啊!” 看着王书记痛定思痛的表情,陈小明不知该说什么好,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 隔了片刻王书记的表情陡然严肃起来:“我现在是代表党委和你谈话,你一定要实事求是,和党说实话,向党交心。马上就要整党了,西沟的问题也不少。我们要认真执行上级党组织的指示,在路线斗争的问题上绝不含糊。我问你几件事,你绝对不可以和党组织说假话,欺骗领导是要受到处罚的。” 陈小明不知王书记为何这样严肃,心里马上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王书记,等待着他要问的话。 王书记说:“你也不要紧张,有党委给你做后盾,有我支持你,你大胆的说,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陈小明说:“你放心,只要我知道的,都向您汇报,绝不会欺骗领导。” 王书记说:我问你,你们村的李支书都有什么路线问题?“ 陈小明问:“什么路线问题?”陈小明对王书记的问话没太听明白。 王书记说:“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问题。” 陈小明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李支书的资本主义道路问题。 陈小明说:“李书记很好的,贫下中农很拥护他,对我们知青也很好。” 王书记说:“你们太年轻,天真幼稚。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就在我们党内,两条路线的斗争始终没有听止过。” 陈小明有用力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什么。 王书记说:“你别着急,慢慢想。回去想,想起来告诉我。” 从王书记那出来,陈小明感到很惭愧。没给领导提供有用的东西,辜负了书记对我的殷切希望。他想了一宿也没想出李书记的问题,就去问李小艳。 李小艳问他为啥打听李书记的资本主义道路问题。他说就是瞎打听,不为啥。李小艳觉得陈小明有点反常,但也没太往心里去。他硬着头皮去见王书记,以为王书记会批评他。王书记非但没批评他,还交给他观察问题的方法,要透过现象看本质。王书记告诉陈小明回西沟一趟,打听一下李支书瞒产私分的问题。陈小明不太明白,不知道什么叫瞒产私分,也不知瞒产私分算什么问题。但王书记心里有数,瞒产私分的问题哪个大队都有,大小队干部都在背地里干过。每年到了秋后送粮的时候,社员们都看着场院里的粮堆,谁都眼睁睁地想多分点。俗话说得好,家中有粮心里不慌,省着青黄不接地时候断了炊。但这时正是上面催公粮的时候,上面三番五次地强调必须完成任务。完成任务后还要加码,要多向国家送红心粮。送得多的受表扬,送得少的理所当然的要挨批,重者要被撤职。一面是上级的要求,光荣的任务要完成;一面是自己的社员,他们要吃得饱。这时候很多大小队干部就像《平原枪声》的村长吴永贵,既要为八路军办事,又要应付日本鬼子——这面和公社表示坚决保质保量超额完成任务,那面偷偷留出来一点分配给社员。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三级干部都心照不宣,相安无事。但是这个问题要是捅到桌面上,可就了不得了。上纲上线,就是政治问题,可以批斗,可以撤职,可以开除党籍,让你永世不得翻身。王书记断定西沟不可能没有瞒产私分的问题,李徳惠肯定脱不了干系,就看怎么把盖子揭开了。揭开了盖子,抓住了他的尾巴,他李德惠纵然有三头六臂,就是跳进黑龙江也洗不清。 第二天陈小明回来了,他在三队了解到,今年秋天搞了二次分配,偷偷地分了一万多斤粮食。是大队干部给掌得秤,具体的事张铁军知道,他也参加了。王书记琢磨了半天,觉得还是要在知青身上找突破口。他把张铁军单调到公社,说是研究知识青年工作。张铁军要比陈小明知道的多,也成熟的多。二次分配那天是个半夜,人不知鬼不觉就把粮食分了。李支书当时就说了,谁要把这事说出去,他就饶不了谁。张铁军不太知道此事为何会有这么严峻,但他从李支书的表情上明白事关重大,是不能随便往外说的。他同时认为李支书做得对,如果不多分点,三队的很多户就得缺粮。张铁军和王书记没太多接触,互相之间不太了解。只是听李支书说过这人不地道,再就是和李支书去看马书记,听他们议论过王书记不咋的。所以当王书记寒暄了半天,绕到瞒产私分的问题时,他马上有了警惕,说自己不知道,因为知青不参加粮食分配。仅仅说了几句话王书记就看明白了,此人不是陈小明,他是李支书培植的死党,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王书记笑容可掬地说:“西沟的知青在咱们全公社是这个。”他伸出大拇指在张铁军面前晃了晃接着说:“你是点长,是党员,马上就要整党了,你要挺身而出,做时代的弄潮儿。天下并不太平,西沟也不是世外逃园,你们要保持高度的警惕,要把阶级斗争这根弦绷紧了。” 张铁军听了半天,也不知他说的是啥,因为他说的都是广播。报纸说过的。就是“西沟也不是世外桃园”让他觉得有文章,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知道王书记影射的是李支书。同时让他感到很大的压力,因为王书记不让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李支书,但他没明说。张铁军有几次想和李支书说,但又不敢违背王书记的指示,还怕别人说自己在领导之间挑拨离间。 县里的整党工作队进驻到了西沟,李书记私下里抱怨:“去年末刚整完,对头刚一年,怎么又整了。” 张铁军说:“上次主要是组织整顿,这次重点是路线教育。” 李支书说:“反过来调过去,都是那些玩艺,没什么新鲜东西,不整倒几个不算完。” 张铁军想起王书记说的“西沟也不是世外桃园”,就和李支书说:“咱也得加强自身建设,别犯路线错误,明箭好躲,暗箭难防。咱先检查咱自己,看有啥问题。” 李支书说:“咱有啥问题,咱怕啥?” 张铁军说:“三队的二次分配问题,别让人抓住小辫子。” 李支书挺奇怪:“你怎么想起问这事?” 张铁军说:“我就是临时想到这了。” 李支书说:“没事,神不知鬼不觉,粮食都烂成粪了。”对于政治运动李支书从来没惧怕过,身正不怕影子歪。他是老军人,有资格,有功劳,没人敢把他怎么的。事实也是这样,这些年他经历过的运动多了去了,什么火也没烧到他身上。他有老猪腰子,什么也不在乎。见他很自信,张铁军心里踏实了许多,也没再说什么。 县里的工作队来了就发动群众深挖毒根,彻底肃清资本主义流毒。他们是有目标而来的,要整顿的就是小木加工厂。原来东岭那面出事了,党支部书记刘小鬼不搞以粮为纲,带头搞黑包工,搞物质刺激,搞金钱挂帅,犯了路线错误,书记都被撤职了。大伙都为李支书捏着一把汗,让他有所准备。 李支书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咱办的小木加工厂和东岭不一样。东岭的刘小鬼挣钱都参加分红了,方向不对,分配不公就内讧,乱八七遭的事都往外整,都他妈的乱套了。咱们是给青年点办的厂,挣的钱除了贫困户修房子花了点,剩下的都花在知识青年身上了,咱不怕。” 都知道东岭和西沟办小木加工厂的事,那时候公社是默许的,实际上是支持的。但县里的工作队认为这是典型的资本主义,破坏了以粮为纲,破坏了农业学大寨。工作队长说了,你们搞包工,鼓励多包多挣钱,是黑包工,就是搞物质刺激,就是刘邓路线,就是资本主义死灰复燃。很多人私欲膨胀,一天到晚就知道挣钱,还能有阶级斗争观念吗?学习大寨赶大寨,你们造了多少梯田?毛主席教导我们以粮为纲,你们多打了多少粮食?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在对待县里工作队的问题上王书记和李支书的观点一样,不仅他俩的观点一样,全公社上上下下大小队干部没有不反对的。但都是在心里合计,背后骂皇上,没有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当面说反对的。这不能怨基层干部,因为他们只会抓政治运动,只会抓阶级斗争,到了哪里就要把哪里的盖子揭开,搞得人人自卫,互相猜疑,鸡飞狗跳。至于生产他们一巧不通,光喊口号不干正事,难怪基层干部不欢迎他们。王书记对他们有反感还另有一层原因:工作队都是上面派下来的,轻易得罪不起。他们嘴上说要依靠公社党委,但在关键问题上根本就不听你的,背着你就把事情定了。就说东岭的刘支书,工作队查他,整他,根本就没和公社党委通气。等王书记知道,他的材料都整完了,就剩组织处理了。王书记不想在自己的公社里抓出反面典型,那对他是很不光彩的。但这是政治运动,人家工作队已经掌握了一些材料,听说是有人揭发的,拦是拦不住的,话说多了对自己也没什好处。王书记心想,你们工作队整去吧,正好借你们的手把李德惠整下去。他可怜的是东岭的刘支书,赶上这么个点子,也要被整了。东岭的刘支书始终和王书记关系不错,是王书记的左膀子右臂。尽管王书记很着急,但也是爱莫能助。工作队进点没半个月就把刘书记撤了,给了他个党内严重警告。还将他弄到公社隔离审查,要求他继续交待问题。他见到王书记扑通就跪下了,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刘支书说:“我实心实意的干工作呀!怎么就成了黑包工了呢?就怎么犯了路线错误呢?我这辈子不就完了吗?” 王书记说:“大伙管你叫小鬼一点都没差,净算小帐,这回你是算进去了。” 刘小鬼说:“你得救救我。” 王书记安慰他说:“这是政治运动,我们的觉悟程度低,还没认识到问题的危害。但是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虽然不当书记了,但你还是党员呢。从今天开始闭门思过,彻底检讨自己的问题。挨整的也不是你自己,听信吧,过两天李德惠也得被工作队弄到公社来,有给你做伴的。” 工作队来到西沟,里里外外调查了半个月,最后得出结论:李德惠没有太大的问题,西沟也没什么严重的问题。工作队撤回公社,集中力量整理东岭的材料。王书记去问工作队,李德惠为什没有问题,西沟为什么就没问题?工作队告诉他,西沟的小木加工厂是给知识青年开的,挣的钱也都花在青年点上来了,不但不是错误,还应该受表扬,附和党中央关心爱护知识青年的精神。毛主席还给知识青年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他们给青年点搞点副业,改善一下生活有什么不对的?西沟没事了,工作队又回到东岭几次,要挖地三尺,把东岭的问题彻底解决了。结果把刘支书怎么派二丫蛋通过他姐夫到西沟挖墙角,她姐夫怎么劝来了陈小明,陈小明怎么和二丫蛋搞破鞋的事统统都揭发出来了。就连前年男宿舍丢大衣。棉鞋。水桶的事也弄清楚了。 原来,那一天二丫蛋的丈夫马棚和一个朋友到西沟老丈人家串门子。吃饱了喝足了晕晕糊糊往回走,正好路过青年点。屋里亮着灯,空旷旷的没个人影。酒壮贼人胆,他俩进了屋,见炕上的俩人睡得正香,偷了东西就跑了。回家后二丫蛋问东西是哪来的,马棚如实说了。 二丫蛋把马棚好顿骂:“兔子不吃窝边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跑我娘家去偷东西。” 马棚说:“告诉你,你知道是你娘家的,不告诉你,你啥也不知道。再说了,我也不能空着手回来呀?搂草打兔子,顺道的事。” 二丫蛋说:“拿谁的不行,非拿知青的东西,还把青年点的水桶给拿来了,你让他们放假回来使什么挑水,真他妈缺德?” 马棚说:“你就挂着青年点,和那个陈小明眉来眼去的,准没什么好事。” 二丫蛋说:“别拿话磕打我,你抓住了,还是看见了,我他妈的乐意你管得着吗?” 马棚见二丫蛋又上来横劲了,就不敢再说什么。他早就怀疑他俩有事,但不敢惹二丫蛋——没了二丫蛋他上哪找媳妇去。 二丫蛋说:“我告诉你,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要胡说八道明天我就不和你过了。” 马棚最怕二丫蛋说这个,蹲在黑影里不敢放声。 工作队不仅对肃清资本主义流毒感兴趣,对二丫蛋搞破鞋的事更感兴趣。因为抓住她搞破鞋的事,就有了突破口,就可以把东岭的盖子全面揭开,就可以把刘书记这个反面典型树起来。起初工作队找到二丫蛋的时候,她死活不承认。工作队不让她回家,隔离审查了两天。二丫蛋心里没底,感到很害怕,但仍然啥也没承认。后来工作队的人唬她说,你要不承认就把县公安局的警犬调来,到你家炕上一闻就全闻出来了,想不承认都不行。听工作队的人这样说,把二丫蛋吓得浑身直突突,不一会就尿裤子了。工作队的人又说了,陈小明都承认了,你还瞒着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早坦白早宽大,晚了就要被严惩。一个农村妇女哪架得住这样忽悠,哇地一声就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全交待了。 这些事情全公社都知道了,王书记暴跳如雷,告诉宣传委员马上把陈小明找来。陈小明开始不承认,还说没去过东岭,不认识二丫蛋。王书记让人把东岭的原书记刘小鬼找来。刘小鬼说,别抵赖了,我都全交待了,二丫蛋也全说出来了。陈小明目瞪口呆,只好乖乖的承认了。 王书记痛斥道:“你是什么东西?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这是文革开始时常用的话,这两年用的不太多了,他今天不知怎么想起来了。 陈小明立正站在那,表情很狼狈,极其痛苦。 王书记说:“你是什么知识青年?我看是知识流氓,害群之马,根本就没有知识。” 王书记突然想起了厕所扔石头的事,越看陈小明越像那帮孩子里的一个。 他问道:“往厕所里扔过石头吗?” 陈小明答:“扔什么石头?”他莫名其妙。 王书记心里也好笑,怎么问起这件事?怎么那么巧就是陈小明。 王书记说:“我是问你欺没欺负过农村人?” 陈小明想了想说:“以前欺负过,现在没有。” 王书记问:“怎么欺负的?” 陈小明答:“在电影院门口,有个农村老太太卖瓜籽,我一脚把她的筐踢翻了。” 啥也别说了,王书记告诉宣传委员,算我看走眼了,明天打发他回西沟。 陈小明苦苦地哀求道:“王书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您高抬贵手,别让我回西沟,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痛改前非,你指到哪我打到哪。” 王书记说:“这就够照顾你了,亏了你是知青,我原谅你,要是别人我早送他上学习班了,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想,陈小明的事对李小艳的打击一定不小,心里怜悯起来。他亲自找正在医院的李小艳谈话,安慰李小艳不要因为陈小明而一蹶不振,要经得住打击。他猜想李小艳会痛哭流涕,这时他可以问寒问暖,趁此机会把感情拉近。李小艳还会向他求情,她那双渴望。乞求的目光会久久地看着自己。为了李小艳,他可以找一万个理由把陈小明留下,让他们永远欠我的人情。到那时,他的美梦就会成真了。令他没想到的是李小艳出奇的冷静,刚刚参加了一个手术,像似啥也没发生一样。 王书记语气平缓的说:“他的事你也知道了,属于生活作风问题,让你很难过吧?” 李小艳不不以为然地说:“他的事我昨天就听说了,脚上的泡自己走的,怨不着别人。” 王书记说:“你可能也要受些牵连。” 李小艳反问:“干嘛要牵连我?” 王书记说:“你俩不是那个关系嘛。” 李小艳说:“我俩就是知青战友关系,没别的关系。” 王书记说:“你爸爸和他爸爸是好朋友,所以你们之间……?” 李小艳说:“那是我爸和他爸的事,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你找他爸和我爸牵连去吧。” 李小艳说完抬起身走了,好象这事和她没有一点关系。王书记很生气,真想把李小艳也撵回西沟去。但他没这样做,瞅着李小艳的背影,咬着嘴唇盘算着新主意。 好事不出门,臭事传千里。陈小明的事传到西沟,李支书气得咬牙切齿。 李支书说:“我就觉着不对劲,他东岭也没派人去哈尔滨,也没有特殊人才,怎么那么快就加工出产品出来了?顶得咱们不好卖。他刘小鬼诡计多端,耍起了美人计,抄了我的后路。他活该,就是挨整的命,资本主义小爬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王田生这两天吓得不敢出门,躲在炕上一阵接一阵地哆嗦。他害怕门响,门响就有人来,心就格登一下。他怕见到村里的老少爷们,怕大队来人叫他,怕李支书收拾他,还怕他老婆。整天窝在家里没办法,只能咬牙挺着。他老婆头两天头哭又闹,后来不哭了,开始骂。骂王田生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搞到你小姨子身上了;骂二丫蛋是个没良心的骚x,再不许她进这个家门;骂她妹夫马棚是个窝囊废,净干偷鸡摸狗的事。也骂工作队了,但没赶大声骂。 王田生一句也不还口,任老婆把他的祖宗八辈折腾了好几遍。过去可不是这样,家里大事小事都他说了算。不高兴就拿笤帚疙瘩在他老婆面前晃,每当这时他老婆就蔫不做声。偶尔他老婆也有撒泼的时候,但王田生总能把他治住。可是这次不中了,他心里明白,他老婆必定会把这事挂在嘴上,遭罪日子在后头呢。 他老婆说:“发昏当不了死,躲过初一你躲不过十五,李书记早晚得收拾你这个王八蛋。你咋不嘎崩一下瘟死,你咋不一下撞到南墙上撞死。” 他老婆话音没落,治保主任刘臣来了,叫王田生到大队去一趟。王田生妈呀一声,止不住的热骚尿灌了一裤裆,漓漓拉拉淌了一道。 李支书说:“看你这副熊样,上你小姨炕的能耐哪去了?你怕啥?我也吃不了你。” 王田生平时鬼精鬼精的神情全没了,蹲在墙角不吱声。 李支书让他把前前后后的经过说一遍。王田生不敢撒谎,全都如实招来。 李支书说:“你犯的错误咱不说,你怎么能把陈小明也拉下水呢?他年轻,是知识青年,你的罪过大了。你不仅教给他歪门邪道去挣昧良心的钱,还把他培养成你的一个眼连襟了。老田家老老少少几十口子人,没一个像你的。老田家的人算让你丢尽了,你让他们怎么能直起腰。你知道你的问题有多大?重了你要蹲笆篱子,轻了也得被定为坏分子。 王田生哭丧着脸说:“你把我定为坏分子吧,别让我去蹲笆篱子,让我做牛做马都行。” 陈小明回到村里就生病了,已经三天没出屋了,吃饭都是李小艳给端过来。李小艳陪着他从公社回来的,怕他想不开半路上出意外。 他眼泪汪汪的说:“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李小艳说:“你不仅对不起我,更主要的是你对不起咱这些战友,对不起西沟的贫下中农。” 陈小明凄怆地说:“我这辈子算完了。” 李小艳说:“别太悲观了,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陈小明问:“你能原谅我吗?” 李小艳说:“错误都犯完了,原谅不原谅的都已经晚了。” 陈小明问:“这么说你不原谅我。” 李小艳说:“我早原谅你了,天天给你端饭来还不算原谅你?还怎么样算原谅你?” 陈小明可怜巴及地问:“你还和我好吗?” 李小艳满脸无所谓地说:“好啊,我和谁都挺好的,也包括你。” 陈小明说:“全点你对我最好,和我最贴心。” 李小艳说:“别说那些没良心的话。张铁军和大家一遍又一遍的来看你,让食堂给你做细粮,不责怪你,不嫌弃你,还不够意思?李支书告诉全体青年,全体社员谁也不准抓你的话把,谁也不准欺负你,这是对你最大的体贴。” 陈小明说:“他们是很关心我,我感谢他们,但最关心我的是你。” 李小艳说:“公社卫生院不少工作正等着我呢,是李支书看你病了,给我请的假回来护理你。再说了,过去你净帮助我,也该我帮助你了,你正是为难着窄的时候。我要不帮你,回哈尔滨也没法见你的父母。” 提到父母,陈小明恐慌地说:“回哈尔滨你可千万不能对我爸妈说,更不能让我爷爷知道。” 李小艳说:“光彩的事我说,这么丢人的事我能说嘛。”她心想,你也知道羞耻,还不敢和家人讲。 陈小明说:“我是怕你说走了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小艳说:“你花钱雇我,我都不会说。” 陈小明说:“咱俩还保持原来的关系好吗?” 李小艳说:“咱是知青战友关系,到啥时都变不了。我早就告诉过你,别胡思乱想,先把病养好。” 第二天公社卫生院来电话催,让李小艳马上回去。陈小明不想让他走,但她说必须走,不能影响工作。开始她不想从公社回来,但李支书说陈小明这时候最需要有知心的人在身边,让她一定回来。他和李支书说,我和他根本就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我从来就没有和他搞对象的意思。但她还是听李支书的话,马上回来照顾陈小明。他和李支书说,我是医生,我应该回来。这两天她的心里压力很大,公社的人议论说陈小明是她的对象。她和人说不是,人家说她是看陈小明出事了马上变心了。她很矛盾,不知道怎样对待这件事,怎样对待陈小明。她觉得给陈小明端饭,及时给他检查病情是应该的。但她的心里恨陈小明,恨得咬牙切齿。他怎么那么缺德,和二丫蛋干出那种事情。她想不理他,彻底划清界线,但又觉得这个时候,这样对待他不合适。她想起陈小明吻自己的事,尽管就两次,尽管是一瞬间,但还是让他亲上了。她后悔经不住他的软缠硬磨,让他得逞了。真肮脏,真恶心,让她无地自容,她不敢再想起这事。她一遍又一遍地洗脸,打了很多香皂,把陈小明吻过的那一面挫得通红,生疼。她把“紫萝蓝”全部扔掉,再也不用那种资产阶级的东西了。 临走时她对陈小明说:“多吃饭,放宽心,过两天不忙了在回来看你。” 李小艳走后,陈小明对别人说:“李小艳真够意思,一点没变心,过去对我啥样,现在还对我啥样,我感到很幸福。” 让他这么一说,把大家搞得都很糊涂,真不明白李小艳怎么就能死心踏地看上陈小明。但了解他的人说,陈小明又在吹牛皮。 第五十八章 这些日子发生在西沟的不都是臭事,窝囊事,丢人的事,还有让全村拍手高兴的事。全公社一百多青年到县里验兵,最后选上八个,西沟就有两个,一个是刘志坚,另一个是范小虎。他俩从县里回村的时候,就像英雄凯旋归来。村里的小青年加上知青们,把他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羡慕的,看望的,盘三问四的,吵吵嚷嚷的,其乐无穷。李支书说,咱西沟就是风水好,要不怎能验上俩。当兵光荣,我知道那滋味,一般人体会不到。除了上了年纪的人,已经没人知道当年工作队把他们在炕上烙的事了。上了年纪的人都很知趣,都说李支书当年参军相当积极。那已成了西沟最光彩夺目的历史,谁也篡改不了。一年一年的传承,李支书就一年一年的光荣,光荣了大半辈子了。看着刘志坚和范小虎,李支书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李支书挺佩服他们,有胆量,有血气。这两年有人不愿意当兵,原因就是前年珍宝岛那面打仗了,出了不少英雄,也牺牲了不少人。别看嘴上都说不怕牺牲,但真怕死的还不在少数。这俩小子行,真上了战场也差不了。张铁军提议,咱们照张全家福,得到了大家的积极响应。男生马上到屋外,摆上凳子站好。女生迟迟凑不齐,不少的人都去换衣服,梳妆打扮去了。照像当然是舍陈小明其谁也,他听到张铁军叫他,端着照像机就来了。虽然自己出了事,但全点没一个瞧不起他,都劝他在哪摔倒在哪爬起来。当然这些都是张铁军精心安排的,生怕他出什么意外。但张铁军还没找他谈,一来工作忙,二来心里有气。陈小明照得很认真,左一张,右一张,照完大合影照小合影,忙得满头大汗。李小艳是后赶回来的,是请了假专程来向刘志坚和范小虎祝贺的。她说我要和他俩单独照,说着站到他们中间。照完了他把范小虎推开,说要和刘志坚单独照。刘志坚一点思想准备没有,他从来没和女生单独照过相。当着大伙的面,和一个女生照像,太不可思意了,太让人难为情了,而且是李小艳。刘志坚臊得脸通红,局促着不知如何是好。李支书说刘志坚嘴上啥都敢说,到真事时就完蛋。李小艳大大方方地站在他的右边,头向左边的刘志坚略歪着。刘志坚的头也向左边使劲,似要挣脱——不应是挣脱;是躲开——也不准确;反正他俩很滑稽,都笑眯眯的。李小艳见陈小明傻愣着,就催促他快点照。陈小明从取景窗看着他俩,心里酸酸的。他曾多少次对李小艳说,咱俩照张像吧,留个纪念,我会自拍,不用别人就能照上咱俩,但李小艳就是不肯照。李小艳说,有啥纪念的,一天累得腰酸腿疼的。他是多么希望李小艳的旁边是他呀,但那咧着大嘴傻笑的是刘志坚。 大伙正为他们当兵的事高兴着,公社来了消息,说西沟只能去一个,另一个指标要匀给别的村。刘志坚和范小虎听到这个消息都傻了,都不知道和对方说什么。两个好哥们头一回觉得,我们之间多了一个。刘志坚要去,范小虎就要留下;反过来,刘志坚就要留下。这是决定人生命运的一个机会,可能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没想到的是竞争者竟然是自己的手足哥们。他们俩都把这次机会看得极其重要,都不愿轻言放弃,但又无法面对眼前的对手。仿佛有一只魔杖,在他们面前上下翻滚,搅动得一切都乱七八糟。全青年点的人,全村的贫下中农都看着他俩——看他们怎么办,看大队头头怎么办。他俩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支书,请他拿办法。李支书很为难,无法给他俩一个满意的回答。李支书挥了挥手,让他们回去听信。一天过去了这件事情一点头绪也没有,俩人的日子过得难受极了。 李支书挠着头皮说:“真他妈邪了门了,怎么赶上这么个点子?我去找公社,公社也不能拉屎往回坐。”李支书工作在中国的最基层,遇到的问题多了去了,但这样的问题还是第一次。 李支书带着他俩来到公社武装部,见到了部长。还没等李支书开口,张广亮部长先说话了:“我这两天是焦头烂额,你们可饶了我吧!你们验上俩,那是县上定的。后来发现是一个村的,通知已经发下去了。没验上的村有意见,轮着班告到县武装部,带头的都是知青。他们写血书,送到县委,非要当兵不可。县武装部长把我劈头盖脑好顿熊,说我工作不细,非调过来不可。你们回去吧,谁来都没办法。你们别饱汉子不知饿汉饥,有的村三年没摊上一个,找谁说理去?” 一听武装部长这么说,李支书长长地叹了口气,招呼他俩往回走。坐在回来的马车上,谁也不吱声。李小艳也搭车回西沟,给狗子他妈送药。看着他俩难受的样子,想劝劝他们,但琢磨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话。李小艳很少像今天这样,觉得自己愚蠢至极,搜肠刮肚也不知道该对他俩说些什么。因为是初冬,雪还没有把大地盖严,露出来的土地没有一点生机。树枝秃秃的,山的颜色很单调,视野里尽是萧瑟和荒凉。这个时候是山里最不招人看的时候,再过几天才能够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虽然寒冷,但会让人感到清新。按理说有李小艳在车上,气氛一定会很热闹,可车上的两人却愁肠百转,闷闷不乐。闷着,四个人都闷着,只有车轮轧在雪地上格吱格吱的声音。 快到村口的时候刘志坚突然说:“小虎,你去吧!你去了就等于我去了。” 范小虎很激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当他确认刘志坚是说“你去吧”的时候,忽然觉得很对不起刘志坚,眼圈红红地说:“我对不起你,还是你去吧,我不和你争。我知道你做梦都想当兵,你去了比我进步还能快,我去了还把指标白瞎了。” 刘志坚更激动,说话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让你去,你就去,废话不要说了。我是你哥,能和你争?” 李小艳在旁边也激动的不得了,在背后用拳头在刘志坚的肩膀上砸了一下说:“刘志坚,我佩服你,是男子汉,够哥们意思。” 刘志坚下意识地调过头,看到的是李小艳火辣辣的目光。 李小艳说:“你干嘛老盯着我?” 刘志坚说:“是你先盯着我的。” 他俩目不转睛地互相盯着,好像是用目光在决斗,都不愿败在对方手里。实际上是在交流,是心灵上的急促媾和。刘志坚的目光很大胆,透出一股英姿勃发的阳刚之气。李小艳的脸上从来不缺少快乐,再加上那山泉般清澈的目光。这种媾和只持续了几十秒钟,俩个人都已经心潮澎湃。 李支书如释重负,语重心长地说:“啥时候能考验人,必须是关键时刻。平时哥们长,哥们短,喝点酒就豪言壮语,那不是哥们,都靠不住。小虎啊!志坚是你的好哥哥,要一辈子不能忘。” 范小虎说:“你放心吧,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志坚大哥。” 第二天新军装就发下来了,范小虎穿上后乐得合不上嘴。大伙围成一圈,评头品足,感慨万分,其中女生尤为兴奋。她们以前从没这么关注过范小虎,真的没想到他今天成了羊群里的骆驼。有人提议让范小虎在屋里走一圈,他竟半天不知迈哪只脚。范小虎极力满足大家的要求,在屋地上走了好几圈,赢得一片鼓掌声。大家都说军装挺合身,挺精神。 牛新城口气嫉妒地说:“别说他穿上精神,谁穿上都精神。” 马成彬说:“咱没那个命,体格不行,报国无门哪。” 牛新城说:“我身体还行,但政治上不合格,没人要咱。” 范小虎瞅了一眼刘志坚,那目光里充满了感激。刘志坚在人群里也深情地看着他。这身军装原本可能是刘志坚的,范小虎知道,在县里的名单上刘志坚是排在范小虎前面的,如果刘志坚不主动让出来,范小虎肯定去不了。 刘志坚紧紧地搂着他的肩膀说:“咱都二十多岁了,到了部队好好干,首先要守纪律,绝不能再犯咱俩以前的老毛病。你要要求入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抢脏活累活干,最好是去养猪,听说部队考验人就让你到猪圈去,干好了入党就快。” 范小虎面露难色——他不是害怕去养猪,他不怕任何艰苦繁重的劳动。对于在青年点干过的人来说,那点活不算累,不算苦,更不能算脏。他是觉得自己不是党员的材料,距离太大,怕党不要自己,更怕别人笑话。 范小虎怯生生地问:“我还能入党?” 刘志坚说:“那有啥不能的,解放军是个大学校,不管是谁,到了那进步就快。” 范小虎说:“我听你的,一定好好干。” 刘志坚说:“咱俩比赛,看谁先入党。别看我当不了兵,我也一定要干出了样来。” 武装部和接兵部队的领导来青年点来走访。走访就是到新兵家里看看,进一步了解情况,和新兵家长做详细的交流,看有没有什么困难。因为知青的家都在哈尔滨,不可能去那见他们的父母,就到青年点来了。接兵的解放军领导很欣赏刘志坚,对他没去上很遗憾,也对他把当兵的机会让给范小虎很赞赏。张广亮说了,明年一定把刘志坚排在第一号。张广亮嘱咐范小虎,这几天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不能脱产,积极参家队里的劳动,为西沟做最后的贡献。正赶上积造粪肥,小虎把军装脱了,板板整整地放好,和大伙一起刨粪,一连干了三天。 战丽和张铁军说:“人要出息快,就几天的功夫,范小虎像似换了个人。突然就长大了,稳重多了,懂了很多事情,不是以前的淘小子了。” 张铁军说:“你还不知道,昨天刘志坚和他研究了半宿,写了份入党申请交给李支书了。李支书让咱们给他写个鉴定,和入党申请书一起装档案里,带到部队去。” 晚上刘志坚陪着范小虎来到生产队,说好了他们要和刘富一起给牲口铡草。干了半个点刘富说,行了,比划比划就得了,还有两天就要走了,快回去歇歇吧。范小虎不肯,一定要把装草的棚子装满,不然就没机会了。谁也没想到,就在铡草的时候出事了。开始是范小虎掌铡刀把,刘富续草,刘志坚在旁边把铡下来的草往草了棚子里面倒。刘富看范小虎累出汗了,就和他换了过来。没铡几下,范小虎一声惨叫,右手食指被铡掉一节。原来他不小心,续草时太往里了,没及时收回来。这下祸可闯大了,惊动了县武装部和接兵部队,公社武装部张部长连夜就来了。 刘富一脸的慌恐和自责,嘴里不停地叨咕:“这可咋整,这可咋整……。” 范小虎忍着疼痛说:“不怨你,和你没关系。不怨你,和你没管系。” 刘富带着哭腔说:“我一辈子没干过对不起人的事,这事怎么让我摊上了,这不耽误小虎一辈子嘛。我对不起小虎兄弟啊!他是帮我铡草啊,让我替他掉一个指头吧。” 李支书说:“算了,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把解放军的手指头给铡掉了,要是头两年给你上纲上线你就完了。” 李支书告诉张铁军马上开拖拉机拉着范小虎去县里接手指头。李支书说快点开,晚了就接不上了。李支书还说,当兵没哪个手指都行,就不能没右食指,那是扣扳机的。然而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第二天接兵部队就决定将范小虎退回,让刘志坚补上。 来不及再发新军装,刘志坚穿的军装就是范小虎的那套军装,显然小了两号。首长说先穿着,到了部队在调换。军装穿在身上,刘志坚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实在不愿穿这套已经是范小虎的军装,总觉得很别扭,对不起范小虎。新兵们都高兴地不得了,可刘志坚脸上却挂着几丝忧伤。 李小艳说:“我知道你为啥忧伤,是为范小虎。你放心走吧,我们会安慰他。他也不是窝囊人,能挺得住。” 刘志坚说:“昨天在医院他啥也不说,就是掉眼泪。我从没看他这样痛苦过,劝了半天也没作用” 李小艳说:“遇上那样的事他能不伤心吗?放谁身上都得上火。我昨天去县医院办事,顺便去看他。他这两天好多了,马成彬在那护理他,有说有笑” 刘志坚说:“我就担心他经受不了打击,爬不起来,破罐子破摔。” 李小艳说:“他都那么大的人了,过了这阵子能缓过来。” 刘志坚说:“我真想不走了,在家陪着他,等他出院了再走。” 李小艳说:“净说傻话,你当咱老百姓呢,想晚走就晚走。这是当兵,李支书不是多次说过,军令如山倒嘛。” 刘志坚要走了,戴着大红花,精神焕发,英姿飒爽。青年点的五六十人呼呼啦啦送到县城,还有那么多知青和贫下中农都想来,但让李支书苦口婆心地拦回去了。原因是路途较远,没交通工具。这五六十个人分两伙走,一伙是女生,坐长途汽车,男生都陪刘志坚坐拖拉机。天虽然很冷,但大伙穿着大棉袄二棉裤,没觉得太冷,更主要的是心是热的。没来的人在村口,久久地,轮番地拉着刘志坚的手,重复地说着送别的话。他们知道刘志坚这一走,就不可能再回来了,想再见面可能不容易了。刘志坚为人大大咧咧,脾气直性,仗义执言,不管男生女生,不管男社员女社员,都念他的好,都舍不得他走。许多人眼泪汪汪的,哭得最厉害的是刘富,大鼻涕淌出老长。别人的心里都是舍不得刘志坚走,又为他高兴。他的心里多一样,那就是窝囊,越想越窝囊,眼泪就哗哗的。 李支书对刘志坚说:“人到部队进步快,我要是不参军,能入党吗?能当大队干部吗?都是解放军锻炼的。到了部队好好干,早把立功的喜报寄回来。” 刘志坚说:“请李支书和全体贫下中农放心,请全体知青战友放心,我不会给你们丟脸的。” 张铁军他们来到县城,先要到医院去看范小虎,晚上再送刘志坚上火车。正像李小艳说的那样,范小虎果然豁达,一脸笑呵呵的,不像发生了什么变故,与前天的他判若两人。 范小虎晃动着包着纱布的手说:“手指头接不上了,县医院技术不行,在哈尔滨还可以,但不赶趟了。接不上就接不上吧,不就一节手指头嘛,有它没它都一样,啥都不耽误。” 看到范小虎这样的精神状态,刘志坚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战丽说:“让马成彬在这陪着你,我们隔几天就来看你,好好养伤,千万别着急。 张铁军说:“真没想到你会这样坚强,这么乐观。” 范小虎说:“我还不是让刘志坚把我教育的。如果我手不出问题,今天晚上走的应该是我。我穿着新军装的时候,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但他硬是能挺住。” 刘志坚说:“快别说了。”刘志坚想拦住他的话。 范小虎说:“我知道,他是多么想参军啊!但把当兵的机会让给我。通过这件事,让我真正看清了刘志坚这个人,太让人佩服了。” 刘志坚说:“我们是朋友,理应这样做。” 范小虎说:“我现在遇到了挫折,心里确实挺上火,但一想到刘志坚,我心里就宽敞多了。我毕竟穿过军装了,还有那么多连军装都没摸过的,我够幸运的了,满足了。等我好了,我要加倍努力,和刘志坚比赛……。”他想说“看谁先入党”,但当着这么多的人,琢磨了半天没好意思说。 第五十九章 几天来,刘志坚仿佛经历了一冷一热两个世界。四天前他毅然决然地留下来,把机会留给好朋友。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很痛苦,但如果扔下范小虎自己走了,内心会更痛苦,这种痛苦会陪伴他一辈子。如果真的扔下范小虎,他会怎么想?他不会再尊敬我,以往结下的友谊将不复存在。其他的人怎么想?肯定会有人戳着我的脊梁说,别看他和范小虎是哥们,关键时刻他先跑了。爸常和他说,咱能帮别人多少就帮人多少,决不可以能帮而不帮,更不能坑害别人。令人没想到的是,已经穿上军装的范小虎竟然出了意外。而现在,自己马上就要迈进解放军的大门了,理想就要实现了,就像在梦中一样。几天来,刘志坚深深地感觉到了,贫下中农,知青战友对他的感情是那样的深厚。就要离开他们了,就要离开农村了,西沟已成了我记忆中的第二故乡了。过去,经常想的是何时能快点离开这里,今天真的要离开了,真的还有些舍不得。 刘志坚他们坐的军用专列是后半夜一点。从医院出来才下午一点,按要求刘志坚已经去武装部集中了。张铁军要留下几个男生晚上送刘志坚,让战丽带着余下的人马上都回去,正好能赶上回去的长途汽车。如果现在不回去,就得在这待一宿。但是,他的决定遭到了大家的一致反对,特别是女生,坚持要把刘志坚送上车。面对大家如此坚决的态度,张铁军没有再催促大家回去。他们来到武装部。大门紧关着,听着里面不少人,但啥也看不见。看大门的说,想看谁就到车站去,这不能让你们进。他们又来到火车站。候车室磨肩接踵,只有壮汉才能挤进去。站台封闭了,谁也不让进。他们只好顶着寒风在外面等着。距离开车还有两个多小时,新兵队伍从广场东边开过来了。他们想靠得近一点,在和刘志坚打个招呼,但被维持秩序的民兵无情地拦住了。人群拥来拥去,他们被冲散了。他们瞪大眼睛极力搜索着,都想在昏暗的灯光里第一个发现刘志坚。 李小艳惊呼:“我看见了,那不是刘志坚嘛。” 张铁军看了半天,但是没看见。 李小艳说:“就那个,穿军装那个。” 张铁军说:“他们都穿的军装。” 李小艳说:“那个大个子。”张铁军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有好几个大个子,都穿着一样的军装,分不清哪个是刘志坚。 长笛一声,火车开动了。广场逐渐恢复了平静,大伙又聚到一起。有的说隔着车窗看见刘志坚了,有的说和刘志坚招手了,有的说根本挤不上去。不管怎么说有一样是肯定的,那就是刘志坚光荣地走了,大家的心里很留恋和挂念,又很失落和惆怅。人群散了,剩下几伙人,听说话,都是各个青年点的。张铁军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人找齐了,但五六十人上哪去呢?回去——没有车。住旅店,住大车店——需要钱,他们住不起。商量了半天,只能像刘志坚和范小虎上次那样——蹲票房子。好在都两点了,再有三个多钟头天就亮了。大家进了候车室,一个挨着一个的坐下。那几伙青年点的人和他们一样,也拥进了候车室。长凳子上挤得满满的,黄乎乎的一大片。有的开始打盹,也有的毫无睡意。 马成彬问牛新城:“你说刘志坚能到哪了?” 牛新城说:“我一到县里就转向,不知道火车是往哪开的。” 马成彬说:“肯定是往哈尔滨那面开。” 牛新城说:“那也不一定,还被不住是往东方红开呢。” 马成彬说:“你是说直接上边防前线了。” 牛新城说:“老毛子在中苏边境陈兵百万,咱也得派大部队去呀。” 马成彬说:“他们可是新兵啊,能打仗吗?” 牛新城说:“怕啥?咱人多,像在朝鲜一样,打人海战术。再说了,他们一到那就编到部队里去了,几天就学会打仗了。” 马成彬说:“肯定很艰苦。” 牛新城说:“不一定,再艰苦也比青年点强。最起码吃了喝了的不用愁,住的屋子也能暖和。” 马成彬说:“那就好。” 牛新城说:“你算了吧,人家刘志坚正风光着哪,还用你瞎操心。过两年人家入了党,混成个大军官,可就出人投地了。” 马成彬问:“他能当上军官?” 牛新城说:“我看他行,身体好,胆子大,敢作敢为,部队就需要他那样的。即使当不上军官,也能入党,回到地方也能有个正式工作,咱们是望尘莫及了,还得骑着垄沟找豆包。” 马成彬说:“他是咱们西沟青年点出去的,咱们也光荣啊!他要有了作为,说不定咱们还能借他的光呢。” 牛新城说:“别自做多情了,他要是成了气候早把咱们忘了。” 马成彬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牛新城说:“你没见这两天女生们都围着他转。他都成了王子了,眼睛都不够使了,哪还有心顾得上咱们。特别那个李小艳,硬让陈小明给他俩照合影。你别看陈小明嘴上没说啥,其实他的肚子都快气炸了。欺负人还有咋欺负的,陈小明是打碎牙往肚子咽哪,咳!惨不忍睹,暗无天日啊!” 张铁军困了,不知不觉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刘志坚和范小虎都当兵了。他们的部队开到边防线,参加了和老毛子的战斗,打得非常惨烈。他们和部队打散了,被敌人包围了。他们在雪地里匍匐前进,准备摸出敌人的包围圈。他们很寒冷,手脚都冻坏了。他们很勇敢,最后把敌人全消灭了。在庆祝胜利的时候,李小艳喊他们,给他们送棉大衣来了,告诉他们要注意,别感冒了。 他被一阵喊声惊醒,见李小艳正喊:“大家别睡了,当心感冒。” 张铁军看看表,天马上就要亮了,长途汽车要发车了。他把大伙喊起来,睡眼蓬松地往火车站边上的汽车站去。有几个人没睡醒,赖在凳子上不走。 牛新城伸着懒腰嘟囔说:“再睡一会吧,屋里咋也暖和点,出去多冷。” 张铁军把他拽起来:“咱们还有八十多里地呢,回家一块睡。” 那几个赖在凳子上的见牛新城起来了,也都迷迷糊糊的跟着走。把女生都送上了车,男生们去发动拖拉机。 出了县城不远,马成彬说:“饿了。” 于是大家都喊饿。 张铁军说:“忍着点,到了家就有吃的了。” 他和大家讲自己在候车室的梦。大伙知道是梦,但都当真事听,还挺有意思的。听完了,陶醉了,一片欢呼,顶着寒风高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回到西沟都晌午了,李支书正等着他们。从李支书严峻表情上,大家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李支书告诉他们,陈小明不见了,估计是回哈尔滨了。他临走时留下一张条,上面写道:“我走了,这是我最伤心的地方,永远不想再见到你们,包括李小艳。你们都去送刘志坚,别看他眼下光荣,以后谁有造就还不一定,咱们走着瞧吧!我走了,不能在这坐以待毙。”大家都不作声,看着南炕上那排行李中的空当。那是陈小明放行李的地方,如今人去炕空。 李支书说:“他可能是今早六点的班车偷偷走的,发现时都快十点了,估计现在都快到牡丹江了。 张铁军非常生气地说:“他的脸皮太厚了,他还永远不想见到我们,难道我们还愿意见他不成?他还想有造就?做梦吧。” 战丽说:“本来这几天他的心里很复杂,很悲观。刘志坚戴着大红花,风风火火地入伍,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对他是个很大的刺激。人家都往高处走,他被从公社撵回来,反差太大了,他心里承受不了,所以他才下决心走。” 张铁军说:“他心里承受不了?那能怨着别人吗?都怨他自己,看看他办的那些事,咱们点的人都让他丢净了,要不是李支书拦着,我还想找他好好说道说道呢。” 战丽说:“也怨咱们这两天事太多,没抽时间找他好好唠一唠。和他交流交流,让他说说心里话,或许他不能走。” 张铁军叹了口气说:“马上派俩人回哈尔滨,尽可能劝他回来。” 战丽问:“派谁去?” 张铁军说:“你和李小艳去。” 李小艳忙说:“我去不合适,他正恨我呢。再说公社医院那面还催我回去呢,我马上就要走。” 李支书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太着急了不一定把事办好。他现在正是难拐弯的时候,很难劝他回来。莫不如过些日子再去,等他冷静冷静。” 当天李小艳就回公社了,走时他和张铁军说:“千万别让我回哈尔滨,求你让我安静几天。” 张铁军问:“为什么?” 李小艳无奈地说:“我求求你了,不要问为什么啦!你们要是再逼我,我也逃跑了。” 张铁军笑着说:“谁跑你都不能跑,你还想上北京学习呢。” 李小艳说:“谁跑我都不能跑,我要扎根农村革命到底,像陈小明那样的有几个。” 背后王书记对东岭的刘支书被撤职很不满意,但当着县里工作队的面连连表示赞成,还向工作队取得的成绩表示祝贺,还要用这个反面教材对全公社的支部书记进行教育,要让他们提高路线斗争觉悟,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明辨是非,站稳立场。工作队长说,这还不够,还要扩大战果,要多抓一些这样的反面典型,让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无处躲藏。 王书记趁机说:“西沟到是有一个,影想极其坏,应该抓他的典型,但他当过兵,立过功,受过伤,老资格,有老猪腰子,谁也不敢把他咋的。” 队长说:“你说的是李德惠吧。” 王书记说:“就是他,什么运动都整不了他。” 队长说:“那就看他有没有问题,如果有问题肯定能整倒他。林彪资格老不老,只要他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照样被打倒。他们木材加工厂的问题虽然没有东岭那样严重,但也不是一点问题没有。” 王书记说:“问题肯定有,就看你们能不能查明白。”王书记这样说是故意将他的军。 队长果然血气方刚,瞪着眼睛说:“你以为我们都是吃干饭的?” 王书记说:“没有那个意思,我是怕你不敢桶这个马蜂窝。” 队长说:“你也别将我的军,我们还得依靠地方党委,你得给我们出主意,支持我们。” 王书记说:“那没问题,他现在就有一个问题在那摆着哪。” 队长问:“啥问题?” 王书记说:“去年他搞瞒产私分,估计头几年他也搞了。” 队长说:“明天我们就去西沟,非整个水落石出不可,就是石头我也要砍他三刀。” 王书记心想,对!就应该往死了整。好多村都瞒产私分,等到交公粮的关键时候都说粮没了,有一半的村完不成任务,害得我在县里挨板子。抓住李德惠,祛除我一块心病。拿他当反面典型,狠狠地教训其他的人,看谁还敢和我做对。不是有一句成语嘛,叫作壁上观。过去都是在嘴上说,纸上写,还没实践过。这回就实战一回,看看工作队是怎样整治李德惠的。 工作队一进村就召开党员大会,告诉大家这次来就是要查瞒产私分的问题,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希望大家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要站稳立场,勇于揭发问题。三天之内,大小队干部不准出门,等待谈话;不准串连,不准定立共守同盟;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可以向工作队主动交待问题。一时间,全大队像霜打了茄子,全死了秧子。干部们面面相觑,不敢多说话。群众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惹祸上身。张铁军一听就知道坏了,后悔事先没把帐本销毁了。工作队分成两伙,一伙到三队查帐,另一伙找有关人员谈话。 找张铁军谈话的是个年轻人,和张铁军的岁数差不多。张铁军告诉他,青年点和生产队是两本帐,那边的事我们不知道,轻而易举的就搪塞过去了。张铁军最怕的是帐本落到工作队手里,那上面有分粮的数量,领粮社员摁的手印和印章,是李支书的罪证。后来听说工作队根本就没找到帐本,张铁军悬着的心才落了地。所有的帐本都在曲大爷的仓库里,一定是被他转移了。张铁军很佩服李支书,难怪他谈起瞒产私分的事时满不在乎。工作队待了十多天,耗子洞几乎都抠过了,也没搞出什么明堂,急得他们像热锅上的蚂蚁。工作队长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绞尽脑汁想出最后一招——发动群众检举揭发。西沟村不是全都拥护李支书的,果然上来一封检举信。信是匿名的,扔在大队的门口。告诉工作队瞒产私分的事发生在三队,去年秋的事,但说的不详细。工作队如获至宝,把三队的社员挨个过筛子,可是没一个说实话的。都说领过粮,粮食不够吃还能让人饿死。贫下中农可是谁也不怕,就是不说实话,神仙来了都没办法。工作队来头不小,很威风,但在群众的共同抵抗面前也是束手无策——只知道辘轳把响,不知到井在哪里。工作队把大队长陈胜找来单独谈话,让他勇敢地站出来揭发问题。 工作队长说:“你叫陈胜,名字起的不错,和农民起义领袖一个名。” 陈胜说:“就是瞎叫,咱哪能跟人家比。” 工作队长说:“你要名副其实,要揭竿而起,要舍得一身寡,敢把李德惠拉下马。” 陈胜说:“我是大队长,原来叫革委会主任,充其量是跑龙套的,大事都是李支书说了算。” 工作队长说:“你要看明白形势,李德惠问题不少,他要是下去了就缺一个书记,你难道不想进步?” 陈胜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谁不想进步啊!我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我拿党票担保。”他说的是真的,分粮的事他真的不知道,他只是事后听着个只言片语。 工作队长很不高兴,批评道:“太不严肃了,党员的称号是无比光荣的,你你应该视党员的称号为生命,岂能拿着跑这担保来了。西沟的党员是怎么教育的,就凭这点李德惠就不是一个称职的支部书记。” 工作队长的批评把陈胜吓坏了,脸上的汗哗哗往下淌,裤裆里都粘乎乎的。陈胜挨了批评觉得很冤枉,因为他暗地里已经帮了工作队的大忙。扔在大队门口的匿名信就是他写的,他是想把瞒产私分的事写清楚,但他确实不知道分粮的详细情况。他不敢说那信是他写的,万一露出去西沟的人还不整死他。 工作队长见他也说不出啥,就说:“你回去吧,发现啥就来汇报。” 陈胜回答:“那是肯定的,那是肯定的。” 第六十章 自从工作队进了村,陈胜就像碰上了喜事,心花怒放,神清气爽。看那架式,李支书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是在劫难逃。他要是被整下去了,我就有希望上来了——将成为西沟的一家之主。也该我风光风光了,我当大队长也快十五年了,光伺候他李德惠也十多年了。他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想了很多很多。想西沟的学大寨,想西沟的发展方向,想河圈地怎样治理,想通公路的桥洞怎样修。还想西沟的老百姓怎么臣服于他,像爱戴李支书那样爱戴他;一定是前呼后拥,说啥算啥,到谁家喝酒都得让我坐在主位上,都得让我吃第一口。他不只一次地想到王老四媳妇:这个小娘们,忸忸怩怩地跟我装正经,我要当了书记她就得扑到怀里来。到那时我忙起来,还不一定有功夫呢。一天他正喂猪,看着老母猪白白的乳头,想起了王老四媳妇。嘿嘿……他自己笑出声。 他老婆问他:“自己笑啥呢?” 他回答说:“咱家老母猪一窝下了十个,我能不笑嘛。” 他老婆说:“下那么多也没用,不能都活,让我挑蔫巴的扔了两个。” 他答:“那可白瞎了。” 他老婆说:“都留着,奶不够。” 嘴上应应付着老婆,心早就飞走了。在路上不管碰到谁,他都主动打招呼。本来几句话就完的事,他也要多唠一会。他甚至跑到公社成衣铺,做了件四个兜的衣服。黑斜纹布,后面是掐腰的。公社干部,县里来的工作队,还有哈尔滨来的知青,都穿四个兜的衣服。李支书不是也穿四个兜的衣服嘛,那是有身份的象征。但做回来后没有马上穿,他认为还不到时候。他老婆私下对好姐妹说,李支书要是下去了,只定是我家老陈坐桩了,没跑,没别人了,把握的。他老婆告诉好姐妹说,现在事情还不准成,你们可别瞎说,传出去好像我家老陈想抢班夺权似的。没出一天全村都知道了:李支书要下去了,陈胜要当书记了。虽然工作队又是发动,又是教育,又是启发,但是,没有一个揭发李支书的。就是他陈胜心里再急,也不敢站出来反对李支书。李支书身上好像有瘆人的毛,看见他骨头就短三截。他心里最清楚,就是李支书真有问题,那是啥问题?那是怕社员饿肚子。把粮食分给大伙,那是办好事,没有不感谢他的,别的大队也这样干。我要当书记,我也得那么办。如果不那么办,把粮食全交了,群众饿肚子,谁还拥护咱们呢?我要是听工作队长的揭竿而起,那是纯粹的大傻瓜。全村的人都得骂我,吐沫星子得把我淹死,就是给我个支书我也干不了,三天不到就得滚蛋出沟。但十多天过去了,还没宣布李支书下台,让他度日如年。他实在不甘心,这次不把他整掉真是太可惜了。他心想,工作队的那帮人看上去挺吓人的,好象是有一套,实际上都是笨蛋,这么多天了还没整明白,黑土地的喇蛄到黄土地拱不动了。他琢磨着,明着不敢咋的,在暗地里帮他们一把,神不知,鬼不觉地再烧上一把火。吃完晚饭他溜溜达达来到狗子家,说是来看看狗子妈的病好点没有。他认为狗子是三队的人,还是贫困户,分粮肯定有他一份。最起码领过粮,到过现场,知道一些情况。他心眼直性,不回拐弯,几句话就能套出实情来。 他严肃地对狗子说:“工作队正在调查,下了功夫要整李支书,你的嘴可要严点。” 狗子张口就说:“刚才刘臣来过了,让俺啥也不能说,啥也没看见。” 狗子傻乎乎地把刘臣来的事说出来了。陈胜心想,李支书就是厉害,知道狗子这嘴不把握,先一步派刘臣来封口了。但狗子那心眼,光知道防工作队,哪能想到防着我。 陈胜说:“李支书可是到处为我大伙着想,咱可不能往他头上扣屎盆子。” 狗子说:“一个字都不能露。刘臣说别人都没事,就怕我上当受骗说出去。” 陈胜说:“你是一个普通社员,你知道个啥?” 狗子说:“我在那了,开始我是去领粮,后来在那帮着泡称来,张铁军帮着记帐来。” 果然没说出三句话,狗子就把底全交待出来了。回到家后,陈胜又写了封检举信,告诉工作队在张铁军身上打开突破点。 工作队长找张铁军谈话:“你赶快说实话吧,我们已经掌握情况了。” 看着工作队长严肃的表情,张铁军的心里很紧张。张铁军还和上次对那个年轻队员说的那样,说青年点不参加生产队的分配,想以此蒙混过关。 憋了十多分钟工作队长说:“你不说,有人说,陈胜早说了。谁先说,谁主动。谁后说,谁被动”。这完全是工作队长即兴玩弄的小计谋。 他也不知陈胜在不在分粮现场,估计他可能也参加分粮了吧,他是大队长啊。张铁军从中听出了破绽,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陈胜不在场,这说明他们根本不掌握情况。张铁军心里有了底,坚持说自己真的不了解情况。 下午工作队长又找张铁军谈话。屋子里坐了三个人,另两个生人将近五十,比工作队长年龄大一点,看作派就像似领导。工作队长介绍说,他们是县委来检查工作队工作的的,是工作队长的领导。半天没人说话,屋子里的空气几乎凝固了,六只眼睛都对着张铁军的两只眼睛。那目光是严肃的,同时又加杂着期望和关怀。张铁军不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事情,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使他有写透不过气来。 只听工作队长极其严肃地说:“我现在是代表党组织和你谈话,希望你要履行共产党员的职责,要和党说实话,要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一点不能隐瞒。否则,你就是对党不忠诚,是要犯错误的。” 工作队长的话说得很诚恳,听得张铁军心里一阵一阵地发慌。 他不停地问自己:我没和党说实话?没和他们说实话就是没和党说实话?我对党不忠诚吗?我是要犯错误吗? 张铁军说:“我一定按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对党说实话。” 县里来的领导对西沟的情已经有所了解,语重心长开了腔:“你很年轻,又是知识青年,对农村的很多问题还不明白,对瞒产私分问题的严重性还不了解。总觉得李支书是老党员,为党做过很多有益的工作,跟他保持一致就没有错,但是,以往的成绩只能说明他的过去,不能说明他的现在。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犯了不少错误的人,任其发展下去也可能变成我们的敌人了。至少他是在欺骗组织,欺骗领导,这是非常危险的。解放战争时期,我们的老百姓用小车推着粮食冒着生命危险,跟着部队前进;抗美援朝的时候,我们做的炒面堆满了县政府,源源不断地送往前线;现在国家建设需要粮食,我们要把最好的粮食卖给国家。这不是一般的卖点粮的问题,这是贫下中农献出来的一片丹心。这是对我们基层党组织的考验,也是对每一个共产党员的考验。而我们的个别人却瞒产私分,直接影响了征购粮任务的完成。我们不要忘了,和平时期的阶级斗争仍然是激烈的,残酷的。小同志啊!在大事大非面前我们可不能糊涂啊!” 他见张铁军半天没说一句话,就停下话头观察张铁军的表情。此时的张铁军感到口干舌燥,满头冒冷汗。县领导的话像重锤一样敲在他的心上,让他感到周身都在震撼。他从来没想到偷着分点粮食,会是这样严重的问题。他认为县领导说的句句都在理,开始认识到自己正在滑向错误的深渊。要不是县领导的教诲,自己根本没认识到问题的危害性。但他还很矛盾,他觉得李支书为贫下中农着想,也是为人民服务。 张铁军问道:“李支书都是为了西沟的百姓,这不也是党的宗旨吗?” 县里来的领导说:“国家是大家,西沟是小家,我们不能为了小家而欺骗大家。如果基层干部都像你们的李支书一样,暗地里和上级对着干,我们党的事业不就乱了套。再说了,贫困生产队可以吃反销粮吗。” 张铁军说:“明明欠收也说丰收,公社不让上报太多的贫困队,怕损害全公社的声誉,影响评先进。” 县里来的领导无奈地对工作队长说:“你看到没有,弄虚做假的事哪都有。” 张铁军说:“这两年我们领过反销粮,但质量太次,都是以前的存粮,有的都变味了,有的净是耗子屎,回来都没法吃,所以才私下里分的粮。” 县里领导拍张铁军的肩膀说:“年轻人,到农村没白来,最起码知道了农民的疾苦。你们是党和国家的未来,你们要多在农村经风雨,见世面。我们的国家还很贫穷,需我们去奋斗,但绝不能只管低头拉车,不管抬头看路。反销粮质量太次,那是他们粮食部门的问题,绝不能因为他们有问题,我们就犯错误。不能为了打击敌人就踩坏群众的庄稼,同样,也不能因为怕踩坏庄稼而不打击敌人。这就是毛主席说的辨政统一,是问题的两个方面,缺一不可。” 屋子里的气氛缓和了许多,张铁军知道了那个说话的县领导,是县委政治部组织组的组长,姓曾。 工作队长说:“你还是把瞒产私分的事说说吧。” 张铁军低着头,半天没有回答。他的心里有理不清的头绪缠着他,使他万分迷惑和矛盾。 工作队长说:“你不要有什么包袱,不要觉得对不起李支书,不要怕别人议论什么。你现在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包庇李德惠,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二是和组织讲实话,勇敢地揭发他的问题。” 张铁军摇了摇头,仍就没有说话。曾组长和工作队长以为张铁军不想谈。其实张铁军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摇头,没有不想谈的意思,更不想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 曾组长说:“那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再来找我们。” 张铁军狠了狠心说:“我现在就谈,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谈完李支书那天晚上瞒产私分的问题,张铁军仿佛卸下了千钧重负。虽然有些沉甸甸的负疚感,但感到还是轻松了许多。 曾组长鼓励他:“不要背包袱,背上包袱就无法开动机器。组织上不会追究你什么,即使你有什么过错,那也是受了李德惠的影响。你的本质是好的,组织上是会原谅你的。你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来的,是我们重点培养的对象。特别是最近周总理主持国务院会议,专门研究知识青年问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中国青年的主流,是伟大的红卫兵运动的发展。你加入过红卫兵吧?” 张铁军答:“加入过。” 曾组长说:“知识青年中有大批人才,组织上要在知识青年当中培养和选拔一批干部,我相信你在西沟会大有作为。” 从张铁军身上打开了突破口,李书记的问题全查清了。和东岭的刘书记一样,他被党内严重警告,撤销了支部书记的职务。工作队对陈胜的认象不错,向公社党委推荐他当支部书记。陈胜如愿以偿,激动的和工作队。王书记表示一定不辜负党组织的信任和期望,坚决把工作干好。有意思的是工作队对曲大爷很不满意,因为他把帐本弄丢了,很多问题现在也核实不了。不管工作队怎么熊他,他就是找不到了。陈胜说肯定不对劲,老曲头当了那么多年保管员,从来没丢过什么东西。没办法,工作队只好逐户进行核实。很多户东躲西藏,不配合工作队的工作。最后李书记说话了,让大家不用掖着藏着如实说,不然工作队就不能离开西沟,遭罪的还是咱西沟的人。 工作队在西沟大有收获,王书记甚喜,特意在公社设宴招待工作队,让陈胜坐陪。王书记对工作队大加赞赏,夸他们经验丰富,敢于斗争,善于斗争。陈胜在旁边心想,我要不给他们发两封检举信,他们上哪找井去。但他不敢说出来,怕日后叫村里人知道了骂死他。酒很烈,情很浓,每个人都面红耳赤。 王书记说:“把李德惠拉下马不是容易事,我单敬队长一杯。” 陈胜附和着说:“没有这弯弯肚子,吃不了这镰刀头。” 王书记和队长都感到陈胜这话说的不太入耳。 王书记接着劝酒:“老陈喝多了,看不出眉眼高低。来。来。来,干了这一杯。” 队长也没太介意,欣然接受王书记的酒,一饮而进。陈胜觉得有些不甘心——我帮了他们这么大的忙,他们都不知道,这无名英雄当的是不是太亏了。 他借着酒劲说:“你们工作队是不是接到两封检举信?” 工作队长说:“是啊,没这两封信就揭不开西沟的盖子。” 陈胜问道:“你知道那两封检举信是谁写的吗?” 工作队长问:“谁写的?” 陈胜笑嘻嘻地说:“我写的。” 工作队长问:“你写的?”他表示怀疑。 陈胜说:“那还有错。第一封信我扔到了大队门口,第二封信是在门缝塞进去的,对不对?” 王书记很高兴,端起酒杯说:“陈胜行,有头脑,懂得斗争策略。” 没想到工作队长一脸的不高兴。他觉得陈胜这人太滑,是在王书记面前表功,是在和工作队抢成绩。 工作队长说:“你是一个不合格的党员,明知李德惠有问题,不敢站出来和他做斗争,躲在背后写检举信,整得我们转来转去的,绕了不少弯子。你让我们在张铁军身上下功夫,把我整地很紧张。在知识青年的问题上,全国出了很多问题,很多地方都挨了批评,特别是毛主席给福建蒲田小学教师李庆霖的一封信发表以后,各地都在纠正在知青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国务院刚召开完会议,制定了一系列的政策。要重视培养知识青年,要在他们当中选拔人才。要关心他们的政治成长和生产生活,不能出现任何问题。检举信上说涉及到张铁军,我就感到很麻烦,政策性很强,搞不好要犯错误,马上和县委进行了汇报。县里才派了两位领导来指导我们的工作,我的心里才有了底,你吓了我一身冷汗。” 工作队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仍然感到很生气。王书记出来打圆场,让工作队长原谅陈胜。 王书记说:“你是县里干部,他一个大队干部,你哪能和他一般见识。” 工作队长说:“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陈胜说:“你们刚进村那阵,咱不知道你们有多大决心,不知道你们下什么笊篱。假使我们站出来了,你们笊篱眼大,把他漏出去了,那还有我们的好日子过吗?” 王书记说:“陈胜说的也再理。咱今天喝酒,不说这个了。” 工作队长见王书记一再打圆场,就没在说什么。但心里对陈胜认象很坏。他觉得这小子在背后给李德惠捅刀子,心术不正。 工作队撤点的时候,队长和张铁军说:“你不要背包袱,一切事情我们都会给你保密。李德惠虽然下台了,但他在西沟那么些年,还有一定的市场,你一定要立场坚定。特别要和他划清界线,不要混淆阶级阵线。” 听工作队长的话,张铁军心里很复杂,很难过。这两天发生的事就像在梦中,他感觉自己对不起李支书,对不起西沟的贫下中农。他甚至觉得自己做了叛徒,干了一件极其肮脏的事情。但他又很糊涂,不清楚自己到底肮脏在什么地方。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叛变了谁?我出卖了谁?他又一遍一遍回答:我谁也没有被叛!我谁也没有出卖!我不需要保密,我要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做人! 战丽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问他:“你这两天咋的了?” 张铁军说:“李支书被撤职,被处分,我心里很难过。”其实不只这些,藏在内心的东西他不能对任何人说。 战丽说:“大家都很难过,但组织决定了,咱也没办法,我希望你能振作起精神”。 张铁军苦笑了一下说:“李支书这错误犯得不值,犯得窝囊,炒豆大伙吃,砸锅他一个人的事。” 战丽说:“咱去看看他吧。” 张铁军说:“工作队让我们和他划清界线,这节股眼上还能去吗?” 战丽叹了口气说:“真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 张铁军这两天是在煎熬中度过的,脑袋混浆浆的,不是丢三就是落四。刚吃了早饭,曲大爷来找张铁军,说是那边来信了,让他去接曲大娘和刘琴。张铁军马上想到去和李书记说一声,但走了几步就被曲大爷叫住。 曲大爷说:“你还不抓紧走,趁天亮早点到地方,还干啥去?” 张铁军说:“我去请示一下李支书。” 曲大爷说:“你是不是有毛病,李支书都让人撤了,你还请示啥?” 第六十一章 张铁军这才醒过来腔来,忧戚而无耐地冲曲大爷笑了一笑,转过身去马棚拉马,套上爬犁满腹愁绪地奔了后山里。一路上没人交流,喊几声牲口算是说话了。黑黑的云层仿佛凝固在空中,虽然地上的风一阵接着一阵,它却没有飘动的迹象,让穿山越岭的人感到压抑。走到一半的时候风更大了,呼啸着刮得雪片漫天飞舞,身后留下的印迹马上就荡然无存。前面的路迷迷茫茫,只能看见山林的轮廓。两匹马好象知道主人的心情,低着头,迈着碎步,默默地前行。张铁军回想着几天来发生的闹心事,想哭,想吼,想让时间倒着流淌回去。如果时间能倒回去,他就坚决制止分粮的事,李书记就犯不了错误;如果时间能倒回去,他就拒不承认分粮的事,刀摁脖子上也不承认;如果时间能倒回去,他就和工作队,和曾组长交朋友,让他们放了李支书。但是,时间是不能倒回去的,只有眼泪在张铁军的眼睛里打转转。走着走着,他突然有了一个欲望,想抱着曲大娘大哭一场,痛痛快快向她诉说这些日子郁闷在心里的苦衷。当看到后山里的村子时,他的这个欲望愈越发强烈。 曲大娘和刘琴出来接他,因为她们听到了哗哗而来的马铃声。在这之前马铃声响了好几遍了,曲大娘和刘琴出来接了几趟了,但都是别人的爬犁。 刘琴说:“可能家里有事,今天不能来了。” 曲大娘说:“还能有啥大事?把咱娘俩扔在这。如果今天不来,回去我就找李支书算帐。” 在一次次失望中,她们终盼来了张铁军。曲大娘笑盈盈的站在那里,老远就和张铁军招手。张铁军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泪刷地就出来了。 曲大娘问:“这是咋的了,路上出什么事了?” 张铁军完全不是二十好几的汉子了,变成了一个饱受委屈的孩子,忘情地抱着曲大娘哭起来。她们还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被张铁军哭地发蒙。在曲大娘的追问下,张铁军才止住泪。 曲大娘问:“咋回事,一个大小伙子哭成这样?” 张铁军抽泣着说:“李支书让工作队撤职了,还党内警告。” 曲大娘问:“因为啥呀?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张铁军说:“因为三队分粮的事,工作队说是瞒产私分,破坏了征购粮政策,是政治错误。” 曲大娘说:“分粮那天我就知道非得出事,告诉他别分,他就是不信,说分了好几次了都没咋的。瞎逞能,炒豆大伙吃,砸锅一个人的事。也怨我,当时没坚决拦着他。他也没想想招,躲避躲避?” 张铁军说:“工作队下了茬子,把全村都查遍了,说是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曲大娘说:“肯定是有内鬼,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让工作队码着了须子。这年头啥人都有,什么屎都拉。” 曲大娘的话一出口,把张铁军吓了一跳。好象曲大娘钻他心里看了,是冲他说的。张铁军不敢直着看曲大娘,侧着脸听曲大娘说 曲大娘问:“他们没找到帐本吧?” 张铁军说:“没找到,曲大爷说丢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所以到底分了多少没法核实,才给了李支书一个严重警告,要是都核实了处分还要严重。” 曲大娘说:“那就好。我早就告诉你曲大爷把帐本给撕了,留着那东西是祸害。要是在帐本上出的事,看我怎么收拾这个死老头子。” 张铁军告诉曲大娘:“陈胜当书记了。” 曲大娘很吃惊,冷冷地说:“胡闹,简直是笑话,他那样的也能当书记,西沟没人了。我说话搁这放着,他干不了几天就得下台。他那两下子我还不知道?挺不起来西沟这快云彩。不用别人整他,他自己就得把自己祸害了。浑身净腥味,怎么能服人?李支书这事说不定就是他捣的鬼,他是个官迷,早就盯着书记这把椅子呢。” 张铁军怯声怯气地说:“肯定不是他捣的鬼,咱不能冤枉好人。” 曲大娘说:“你咋知道不是他?他干了坏事还能告诉你?脑袋上贴个贴?” 刘琴半天光听他们说话了,没她插嘴的地方。她看张铁军瞅她的时候冲他点了点头。他眼圈红红的,表情漠然没说什么,好象刘琴根本就没存在,他来就是告诉曲大娘李书记被撤职的。 刘琴心里对李书记被撤职也很吃惊,甚至认为是不是搞错了。李书记这人多好啊!怎么能犯错误呢?她恨不得马上飞回去,找那帮人理论理论。刚才她还在心里责怪张铁军冷冰冰的,连个热诚话都没有,现在她理解了,站在那看着泪汪汪的张铁军不吱声。 曲大娘问:“李书记这些天怎么样?” 张铁军说:“工作队让我们和他划清界线,我们也不敢去看他,有十五六天没见他的面了。”张铁军的眼圈又红起来。 曲大娘问:“他那把骨头也老了,够他撑的。” 张铁军问:“你俩挺好的吧?”他这才想起问她俩。 曲大娘说:“都好,特别是刘琴,挺好的。” 张铁军把目光移到刘琴身上,看了半天,用目光向她表示了慰问。 曲大娘关切地问:“你来的时候没人知道吧?” 张铁军说:“就曲大爷知道。”曲大娘叹了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别再出差头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和曲大娘妹妹一家告了别,匆匆地踏上了返家的风雪之路。曲大娘可能一宿都没合眼,神情委顿,人也瘦了一圈。走了不多远,曲大娘夺过鞭子,让张铁军到后面去。她摇动着鞭子,大声地赶着牲口疾走。天虽然很冷,但她心里有一团火,根本感不到风雪的肆虐。走了一会,张铁军打量了一下刘琴,问她冷不冷。 刘琴说:“谢谢,你昨天来时冻得够戗吧?” 张铁军说:“我没什么,倒霉的是李支书。你是没在家,没经着那难受的日子,太让人寒心了。” 刘琴说:“李支书是多好的人哪,怎么这么倒霉?” 张铁军心想,还有寒心的事,窝火的事不能跟你们细说。如果说了,你们都会骂我,都会寒心的,都会跟着窝火。算起来刘琴离开西沟也有四十多天了,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到后山里第七天的时候她生了,那个不应该这个时候到来的孩子,是男是女她也不知道,当时就让一个外地人抱走了。无法形容的伤感一次又一次地涌上刘琴的心头,犹如万箭穿心。曲大娘安慰她,让她狠狠心就过去了,不然以后就会有很大的罗乱。刘琴无话可说,刘琴孤立无援,只能以泪洗面,只能听从曲大娘的安排。曲大娘把孩子抱出屋外的磨盘上,一面用被包那孩子,一面叨咕:我都是为了你哪!我不是在造孽,是为了给你找一个好人家。暖暖和和的走吧,几年就长成大小伙子了。 张铁军注意到了,她脸色好多了,虽然还有几多忧伤的遗痕,但皮肤上已经有了光泽。头发梳得很有条理,身材也不臃肿了。张铁军想和她唠两句,但又不知唠什么好。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雪越下越大。曲大娘连饭都没顾得吃,就拽着曲大爷去李支书。 曲大娘劝李支书:“事情已经这样了,就把心放宽点吧。” 李支书说:“你来劝我?当我是三岁的孩子,死我都死过了,我还再乎这点事?” 曲大娘说:“我当你受不了,撑不住呢。” 李支书说:“咱不是没毛病,咱有错误,还能不让组织处理你。” 曲大娘说:“当时我就劝你别逞那个能,你就是不听。” 李支书说:“家家卖烧酒,不漏是好手,咱漏了,算咱倒霉。” 曲大娘说:“你不觉得这事挺怪?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倒鬼?” 李支书说:“我也这么想过,但没琢磨透。” 曲大娘问:“能不能是他?” 李支书马上就知道指的是谁。 李支书说:“他当时没在场,我防着他呢。” 曲大娘说:“那能是谁呢?” 李支书说:“别瞎猜了。” 不仅李支书。曲大娘觉得这里面有人捣鬼,全村有点脑袋的都在猜疑。 王老三站在井边上当着好几个人的面说:“跑不了西头那个。”陈胜就住在西头。 刘富说:“差不多,除了他,谁还想当书记?” 王老三说:“他那屌样的也能当书记,也不撒泡尿照照,哼!谁他妈的服他。 刘富说:“他老婆私下说是张铁军把事捅出去的。” 王老三说:“不能!张铁军哪能干那事。” 刘富说:“话是这么说,这年头净出没准的事,林彪还反党了呢,人心隔肚皮啊。” 他们这么说的时候,齐桂香的妹妹都听着了。她赶忙去问她姐。齐桂香也听议论说是张铁军把李支书给整了。 齐桂香她爸说:“我早就说那小子靠不住。” 齐桂香说:“这都是背后传瞎话,不能啥都信。” 她爸说:“咋没人说是我呢?无风不起浪。我告诉你,离他远点。” 桂香气得掉眼泪,她根本不信是张铁军整了李书记,但摊上这么个犟爹,她是啥招也没有。 陈胜这些天有些上火,嘴起泡,尿黄尿,实践使他认识到:书记不是好当的,挺遭罪的。前天让王书记在公社大会上好顿撸,撸得像紫茄子似的。这不是春节要到了嘛,公社给各村下达了购鸡的任务。也不能怨王书记催得紧,因为县里要得急,要保障居民的供给。各村都完成了,唯独西沟才收了一半,自然要挨书记的板子。他已经挨家挨户发动了,但就是交不上来。没办法叫党员多交,叫自家的亲戚多交,最后五十只任务还差十多只没完成,只好花钱上县里市场上买了交上去。最操蛋的就是老齐,有鸡就是不卖给大队,说是留着明年下蛋的,都卖了明年就绝种了。陈胜买鸡时正碰上老齐在市场上卖鸡,老齐像没看见他似的,连招呼都没打。为了这五十个鸡,他惹了一肚子气,多少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他想象的当了书记后,前呼后拥的风光场面跟本没有出现,相反的一些人见着他都躲着走。刘臣家杀猪,亲戚朋友,高朋满座,满屯子都闻着香味了,单就没请他。他以为刘臣可能是想把乱七八糟的先请完,再请他这个西沟最大的官。过了几天刘臣那面还没什么动静,一打听才知道,大小队干部都请完了。还请李书记了,但是李书记说身上不得劲没去。其实是李书记不想去,刚让上面处分了,心情不好,还有就是怕给刘臣带来麻烦。刘臣说我啥也不怕,怕也没有用,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中。刘臣是全村公认的实在人,从来和谁都不拐弯抹角。刘臣犟,认准的死理谁也难拽回来。李书记比他大几岁,即是他的领导,又是他的大哥。在他心里李支书是最合格的支部书记,别人都是白扯。把李书记拿下来,是工作队上了别人的当,是工作队瞎了眼。他和村里人一样,没看得起陈胜。特别是工作队查李支书那两天,陈胜掘着屁股跑前忙后的,谁看着都来气。 刘臣当着陈胜的面说:“你悠着点,别抻坏了你的大胯。” 陈胜听着不顺耳,但也不敢急眼:“我不是没办法嘛,你以为我愿意?你来当大队长,我让给你干。” 刘臣说:“该办的事办,不该办的不能办,别像个汉奸似的。”刘臣指的是陈胜领着工作队挨家逐户地核实分粮的数。 陈胜说:“我没办法,他们盯上我了,我不得不去。”陈胜说的是实话。 工作队在西沟这些天,确实把陈胜折腾的够戗。不仅跑前忙后,上传下达,还要看工作队的脸色行事。他们和公社干部不一样,公社干部和村里人都很熟,一般喜欢吃好的,给啥都敢吃,总不给好的吃他们就会张嘴要,还说你这个大队干部不称职。工作队有纪律,伙食标准每天六毛,明确规定不让吃鸡蛋,不让吃挂面,比这两样东西好的就更不让吃了。陈胜为了给他们改善伙食,亲自动手杀了一只自己家的鸡,撅腰瓦腚忙了一上午。他们不但没吃,还把他好顿批评,逼着他把鸡给狗子妈送去了。想和他们近面近面,唠扯唠扯的机会都没有,个丁个整天都绷着个脸。陈胜心想,他们真是毛主席说的共产党,就讲“认真”二字。细想起来那些日子过得也真不易,要不然工作队能对他认象好?能推荐他当书记?这书记当的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你说怪不怪费了这么大的劲当上的书记,还他妈成天坐冷板凳,憋气又窝火,真是奇了怪了? 他老婆说:“你手腕不行,心太软。你抓两个收拾一顿,看谁还敢不买你的帐。” 陈胜问:“先收拾谁?” 老婆说:“先收拾刘臣。他在西沟有臭又硬,看见我连个招呼也不打,还得我先和他说话,牛逼啥呀!把他收拾了别人就老实了。”他老婆因为黄桂芬的事对刘臣一家人仍然耿耿于怀。 陈胜觉得老婆是小心眼,是打击报复,但说的也有点道理。他在心里发很:你个刘臣,治保主任你是不想干了,找个机会非撤了你。睡了一宿觉他又想:不对,我不能搞一朝天子一朝臣,那让人笑话;再说刘臣那小子有臭又硬,不管你天王老子,和你对着干,干乱套了,那就惨了;他家是军属,那是动不得的。刘臣想:你不是不请我吃猪肉嘛,没关系,我请你,请全村的大小干部。党员。 他对老婆说:“今晚准备两桌菜,我请大小队干部。” 老婆一听就不乐意了:“你这是当的婆婆还是当的媳妇,他们不请你,你反过来请人家,你有毛病吧?咱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俺们娘们还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呢。” 他说:“头发长,见识短,你懂啥?这叫刘备摔孩子——刁买人心——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这两天屯子里都传,说是我在后面捣的鬼,把李支书整掉的,我请干部党员们喝两杯,堵堵他们的嘴,让全屯子都看看大小队头头和党员们是拥护我的。让他们替我干活,替我卖力,把西沟的工作干上去,别让王书记再撸我,损搭我连个鸡都收不上来。” 他老婆仍然不服,但嘟嘟囔囔准备菜去了。 第六十二章 令他没想到的是,别人都答应好好的肯定来,刘臣竟然冷冷地说没时间。热脸贴了个凉屁股,陈胜非常恼火。本来想呲他几句,但转眼一想,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不和你一般见识,缺了你胡屠户,还能吃带毛的猪,没有你我照样请。令他又没想到的是,有些人听说刘臣不去,也都说有事不来了。陈胜哭的心都有,他伤心的是我一个堂堂的书记怎么就不如他刘臣。好在张铁军和战丽来了。但他俩听说那么多人都不来,也说有事想要走。陈胜忙拦住在门口,坚决不让他们走。陈胜去青年点叫他们的时候,张铁军就不想来,但陈胜说都来齐了,就差你们俩,他俩才急三火四赶来的。到这一看谁也没来,他俩才觉得让陈胜给绕腾了,想走也走不出去了。再说人家还是新上任的书记,怎么能说走就走? 他老婆站在锅台边,满脸的不高兴,一边忙活一边不停地说风凉话。因为张铁军和战丽在场,陈胜觉得很没面子,还不好当面训斥老婆,就用眼睛狠狠地瞪过去。他老婆视而不见,旁若无人,更加肆无忌惮,说伺候老的,伺候小的,还得伺候他们不老不小的。陈胜一忍再忍,几次试图制止她,但都没有成功。 老婆说:“我说不请,你非要请,这可到好,成了王八请客——他来他不来。” 这话说得有点太不中听了,陈胜的怒火终于暴发了,也顾不上他俩在场,拎起门后的笤帚疙瘩朝他老婆打去。他老婆一看陈胜双目圆瞪,像疯了似的,顿时吓坏了。她一个高跳到门外面,撒开脚丫子就跑。这些年他们两口子的日子就这样,一般的时候陈胜不敢惹他老婆。这样说也不准确,应该说陈胜不和他老婆一般见识。如果要和他老婆叫劲,天天都得打仗。但陈胜要是真急了眼,他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老婆拼命的跑,她知道这个时候让他逮着没好果子吃。他老婆慌不择路,一拐弯进了曲大娘家。陈胜只追到院子外,冲着老婆骂了几句就回家了。这么大的书记,哪好意思在大道上打老婆。 曲大娘正在家为难。她答应了去陈胜家吃饭,但听说好几个人不去了,正犹豫不决。见陈胜老婆破马张飞地跑进来,忙问是怎么回事。 陈胜老婆说:“他请客,好几个人不来,他就急眼了,要打我。” 曲大娘说:“这算啥事啊,就为这打老婆?你先回去,一会他就消气了。” 陈胜老婆说:“你得陪我回去,要不他得打死我。” 说实在的,曲大娘看不上陈胜,不愿意管他们家的烂眼子事,但曲大娘是个厚道人,一看这种情况就不犹豫了。她不仅要赴宴,还要使陈胜老婆免受皮肉之苦。 陈胜瞅着张铁军和战丽哭丧着脸发愣,老婆跑了,这客还怎么请?明天传出去,我还怎么在西沟待?还怎么当这个书记?曲大娘来了,后面跟着他老婆。见着曲大娘,陈胜就像见到救星,把下午发生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他老婆也不说风凉话了,不声不响地蹲下身削土豆皮。 曲大娘绷着脸半真半假地说:“官升脾气长,打上老婆了,我要上公社妇联汇报你。”。 陈胜说:“老嫂子,千万别……别……。摊上这么个败家的老娘们,我现在哭都哭不上流,死的心都有了。” 曲大娘说:“有那么严重吗?” 陈胜说:“请了一顿客,人家都不来,这可咋办?” 曲大娘说:“菜都准备了,客还得请,我打发人找刘臣。” 不一会,找刘臣的人回来了,说刘臣来可以,但他说必须把李支书找来。陈胜马上让人去。找李支书的人回来说,李支书说啥不来。陈胜看着曲大娘,那目光中充满了乞求。 曲大娘说:“我亲自去。” 曲大娘了解李支书,他不是那种心里装不住事的人。虽然有一时钻进死胡同的时候,但过后是能量得开的。曲大娘马到成功,李支书来了,刘臣也来了,该来的都来了。 李书记是真不想来,刘臣请吃饭他都没去。 曲大娘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顿饭你应该去。你不是简单的吃顿饭,你是在尽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 李支书说:“这是哪跟哪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曲大娘问:“他为什么请客?” 李支书说:“他觉得在屯子里很孤立。” 曲大娘说:“你只说对了一部分。他现很孤立,更主要的是没人听他的,叫不动号,各项工作都开展不了。这不是什么好事,要影响西沟的工作,要丢他的人,同样丢咱西沟的人。他请大伙,就是为了让我们捧他的场。咱不看僧面看佛面,为了西沟的老百姓也得帮他维护着,他必定是党委任命的书记。” 李支书说:“没想到你看得挺到位呀。” 曲大娘说:“我也是睡不着觉瞎琢磨。” 李支书说:“我也想了,虽然受了处分,但咱还是党员,不能一点工作不干哪。” 曲大娘说:“这么想就对了,今天你就去他家吃饭,这就算干工作了。你要不去,就有不少人也不去,那就难看了。他丢人,你也不光彩。” 看着满桌子的菜,满屋子的人,陈胜百感交集,热血往脑门子上涌,心里扑腾扑腾地跳。曲大娘催促他快说句话,咱们好开席。陈胜端着酒碗,手在不停的抖动,看了一圈,又看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李支书身上,话没说出来,不争气的眼泪先淌了出来两道,紧接着呜地一声哭起来。他这一哭是因为啥?大家的心里很清楚,又有很多猜测和疑惑在其中。猜测和疑惑是五花八门的,一时半晌难以说得清。反正陈胜的眼泪是有原因的,是由于很多很多原因。有的原因可以端到桌面上,比如和他老婆干仗,比如刘臣不尿他,比如……;有的原因不能当着大伙说的,比如写李支书的检举信,比如让王书记撸成紫茄子色,比如……。所以他才情不自禁地,像开闸放水似的哭出来。女人就是女人,陈胜的哭声首先打动的就是在场的三个女人。曲大娘。战丽,在擦眼泪。他老婆在外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淌出来。张铁军鼻子也酸酸的,但他是受气氛的影响,不是因为陈胜,是因为李支书。他看着李支书,觉着他似乎老了很多很多。他想起了如何向工作队说瞒产私分的事,心里在隐隐作痛。多少天来,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他就会联想起这件事。多少次他痛骂自己,遣责自己,不能饶恕自己。 陈胜一边哭,一边说:“我这些日子算过足了瘾了,知道当书记是啥滋味了。你听上面的就得罪下面的,你听下面的就惹得上面不满意,碰上面不行,碰下面也不中,把你夹在当间当豆饼。”这是陈胜真正的体会。 李支书听了心里好笑:他当书记不过半月,总结得还真是那么回事。 刘臣恨铁不成钢地说:“瞅你那熊样,哭啥?娘们几几的。你以后实打惠儿地给大伙办事,我们不会晒你的台。” 陈胜信誓旦旦地说:“刘大哥,你放心,我一定让大伙放心满意。李支书,你是我的前辈,你监督督我,错了你就批评我。” 李支书笑了笑说:“我是普通党员,我听你领导。” 陈胜说:“有老书记支持,有大伙帮忙,以后我就啥也不怕了。来咱们干一杯,是我敬各位的。”说着自己一饮而进。 因为大家心里有事,酒喝得就不是那么多,话说得也不咸不淡。倒是小鸡炖蘑菇很受欢迎,造得溜溜光。几个队长喊着还要,但陈胜他老婆楞是端不上来了。 吃完饭,从陈胜家出来,刘臣忧心忡忡地说:“是圆的,是扁的还不知道呢?咳!走着瞧吧。” 他说的就是大伙想的,但大伙都没回应,闷着头回自己的家。 只有一队队长说:“管他那么些,先把小鸡吃了再说。” 刘臣说:“你就那点出息,饭桶一个,哼!”扭身回家了。张铁军告诉战丽先回青年点,他送李书记回家。自从李书记被撤职,他和李书记就见几次面,更没在一起详细唠过。憋得难受的时候,他去和曲大娘说。 曲大娘说:“这个时候你可别去,给他添麻烦,对你也会有影响。” 张铁军说:“我心里有话要对他说,不说憋得慌。” 曲大娘说:“听大娘的,千万不能去。” 张铁军说:“他又不是地富反坏右,他还是党员。” 曲大娘耐心的说:“他是犯了错误的人,是下台支部书记,工作队不是让你和他划清界线嘛。他们家现在是非之地。你要去了,弄不好就能给他扣个什么帽子。” 张铁军听曲大娘的,几天来强忍着没敢到李支书家去。从陈胜家出来,张铁军啥也没来得及想,跟着李支书就走。 张铁军说:“李支书,我感到很对不起你。” 李支书说:“我已经不是书记了,你还像刚来时那样,叫我李大爷。” 张铁军说:“老也没去看你,真过意不去。” 李支书说:“不用说了,老曲婆都和我说了,你的心情我理解。” 张铁军说:“我还有些话,曲大娘也不知道,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黑暗中李支书看不清张铁军的表情,但觉得出他此时很难过。张铁军的心里何止是难过?自从李支书被撤职,他就饱受着煎熬。这种煎熬已经持续了快两个月了,想起来就坐立不安。俩人说着话,已来到李支书的家门口。李支书让张铁军到家里唠,外面太冷。他二话没说,跟着就进了屋。 张铁军说:“把你撤职太不应该了。” 李支书问:“怎么不应该?” 张铁军说:“你是为老百姓着想。” 李支书说:“那不等于我没错误啊!我不执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就是和组织唱对台吸。组织的处理是正确的,我相信党组织。还是那句话,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就没有我李德惠的今天,我对党组织没有一点怨言。” 张铁军说:“有一件事我对不起你。” 李书记很诧异地问:“怎么回事?” 张铁军说:“是我出卖了你。” 李书记更是奇怪:“你怎么能出卖我?”说完哈哈大笑。 张铁军说:“是……是我和工作队说的分粮的经过。” 李支书似乎有些不信,但张铁军从头至尾和他学了一遍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张铁军问:“你能原谅我吗?” 李支书看着面前这个单纯的青年人,心里很感慨。他对张铁军说:“我不怨你,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一个共产党员不能欺骗组织,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你不要因为这件事愧疚,根本就不怨你,我不会往心里去。” 听李支书这么一说,张铁军心里像敞开了一扇窗户。多少天笼罩在心里的阴云驱散开去,如释重负,感到格外清凉。他越发崇拜李支书,越发觉得陈胜没法和李支书比。 李支书说:“这里面有背后的文章啊!” 张铁军问:“还能有啥文章?” 李支书说:“你没想一想,是谁和工作队说分粮时你在场?就是说工作队为什么找到你头上。” 张铁军说:“这……这个我还真没想过。” 李支书说:“没想过就算了,年轻人也不要把社会看得太复杂。但我要告诉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李支书这些天始终在琢磨,是谁把分粮的事捅到工作队那去的呢?张铁军说是他出买了自己,他认为绝不可能,他和我没有利害关系,所以他才哈哈大笑。他怀疑过一个人,但没有证据。他不只一次地想,这件事是无法搞清的,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 正如传说的那样,过了年,马书记走马上任,当上了县组织部长。听到这个消息李支书很兴奋,考虑着去找找老领导,或许能给自己平反。但去了好几趟,马部长不是上地区开会,就是下乡了。大地回春,万物复苏,虽然冰雪还没化净,但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正是点谷子的时候,马部长来西沟下乡。准确地说,马部长是到公社下乡考察青年干部,顺便来西沟看看。被考察的青年干部有三个,其中就有西沟的张铁军。当然这些都是保密的,连王书记也不太清楚组织部为什么要了解张铁军。有一点王书记心里明白,马部长明着说是到西沟看看,其实他是想看看李德惠。说起来也巧,王书记陪着马部长坐着大马车刚到村口,就看到李支书和社员们在地里踩格子呢。 马部长说:“德惠呀,挺好吧?” 李支书说:“无官一身轻,整天就是干活。” 马部长说:“身子骨还行?” 李支书说:“咱是天生的庄稼人,小病小灾的没有事。” 马部长说:“你是负过伤的,要保重身体。” 马部长告诉王书记要多关照像李支书这样的同志,特别是在生活上。王书记表示一定照办。 李支书逗趣地问马部长:“当那么大的官也没弄量小汽车坐坐?” 马部长说:“全县就一台嘎斯69,书记县长轮班坐,还轮不到我。” 李支书说:“还是老本色。” 马部长说:“这么大岁数了,变不了色了。” 说这话就该吃晌了,李支书被邀请回来一起吃晌饭。吃完饭,其他人很知趣,都借口有工作出去了,只剩下马部长和李支书,屋里的空气立即随便了很多。 马部长问他:“你上县里找我好几次,都赶上我有事没在家,没见上面,对不住了。” 李支书略带讽刺地说:“官多大,僚多大,官越大越忙。” 马部长说:“别讽刺我,有事直接说。我虽然没见着你,可时时刻都关心你,为你的事我也没少琢磨。以前我当书记的时候,就多次批评过瞒产私分的问题,你们就是不听。要是听我的,能有今天?” 李支书说:“那不是家家卖烧酒,不露是好手嘛。咱露了,咱认命。” 马部长说:“你露了,露了就是大问题。谁露了谁有问题,不露就没问题。别人不明白,我还不知道,瞒产私分的问题哪都有。” 李支书问:“你看我的问题能不能平反?” 马部长说:“你的问题我了解过了,是铁案,啥时也翻不了了。” 李支书问:“有那么严重吗?” 马部长说:“不用你说,我都想给你翻案,但是,是不可能的。” 李支书说:“你的问题都可以翻案,我为什么不可以?” 马部长说:“我那时候是赶上批”右倾“,说我不抓阶级斗争,后来全国都纠正了。你的问题和我不一样,不能和我比。” 李支书说:“为什么?” 马部长说:“民以食为天,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左倾“。”右倾“粮食生产都是第一位的,以粮为纲,纲举目张。谁破坏粮食政策,谁就要犯大错误。” 李支书想了想说:“不平反就不平反,我也这么大岁数了,也该休息休息了。” 马部长说:“但是,你可不能趴在窝里不起来,你还是共产党员。” 李支书说:“那你放心,人在阵地在。” 马部长说:“我问你点事?” 李支书问:“啥事?” 马部长说:“张铁军表现怎么样?” 李支书说:“很单纯,但越来越成熟。算起来才二十五虚岁,领导一百多个知青,挑那么重的担子,也够难为他了。” 马部长问:“人品怎么样?” 李支书答:“不错。” 马部长问:“听说他正和村里的一个姑娘搞对象?” 李支书说:“是有这么回事,但姑娘他爹不同意,还悬着呢。”马部长问:“为什么不同意?” 李支书答:“那老东西姓齐,是个天生的犟种,他就说张铁军迟早得把他姑娘给甩了,就不同意。” 马部长问:“你看能不能把姑娘甩了?” 李支书说:“不能。” 马部长问:“你敢打保票?” 李支书答:“敢。” 马部长说:“这说明他很热爱这个地方,想在这扎根。” 李支书说:“是这样吧。哎,我说马部长,你们是不是要选拔他?” 马部长说:“是那个意思,我们要在村里了解情况,全面考查他。” 第六十三章 李支书很高兴,就像他自己被提拔一样。他想起自己把张铁军排在刘琴后面入党的事,心里就感到有愧。他不能错过今天在马部长面前推荐张铁军的机会,把张铁军从头至尾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他对马部长说,你就听我的,张铁军指定差不了。马部长走后李支书很后悔,总觉得关于张铁军的话没说透。他连夜给马部长写信,又把张铁军详细地介绍了一。遍。县组织部考查张铁军的消息很快在全村传开了,大家都为他感到高兴。最高兴的要数齐桂香,最闹心的也数齐桂香。 她兴高采烈地回家,把消息告诉了妈和妹妹。 妹妹说:“看你高兴的,跑啥?差点没把鸡崽子踩死了。” 妈说:“这么高兴的事,都踩死妈也不心疼。” 妹妹说:“也不知上面要把他提拔成多大的官?” 齐桂香说:“组织部的人只是和他谈话,了解他下乡三年来的感想,没说让他当多大的官。” 她妈说:“我早就说,这小伙子肯定有出息。” 妹妹说:“你俩算计好了,是先提拔还是先结婚,我们可是等得着急了。” 齐桂香说:“我们不结婚,就是不结婚,急死你。” 娘仨正高兴地说着,她爸回来了。娘仨马上闭上嘴,但笑容仍挂在脸上。他爸也在外面听说了张铁军的事,进了门一看那娘仨的表情,就知道正说张铁军。 他爸阴着脸说:“接着说,别瞒着我一个人。” 她妈说:“不是要瞒着你,是你这个老犟种脑袋不开窍,在里面瞎搅和。” 他爸说:“你们开窍?自己觉得不错。你们知道人家是谁?人家是哈尔滨来的。人家要高升了,那是人家的事,咱别不知深浅,跟着瞎起哄。咱是啥?咱是庄稼人,怎么能攀那么高的树枝?死其白咧地硬往上攀,弄不好就得摔死。我说趁早断绝来往,省着人家不要你的那天难看。你丢人,我们都跟着丢人。” 她妈说:“你嘴上积点德吧,别把话说得那么损。” 他爸说:“就你在后面串掇,事情都坏在你手里。我早就让桂香和他断了,你们就是不听,当我不知道?” 齐桂香气得想哭,她知道和她爸说不出理去。 她妈语重心长地说:“张铁军不是那样的人,来到西沟三年多,咱都看见了,多仁义个孩子。” 他爸说:“你是谁?是后娘?非要把桂香往火坑里推不可?我是他亲爹,能害他?”这句话他不知说了多少遍。 她妈说:“谁往火坑推了?你是她亲爹,我还是亲妈呢,我是说张铁军不是那样的人。” 他爸说:“不是那样的人?那昨天见着我他躲一边干啥,还是心里有鬼。” 第二天齐桂香问张铁军:“你为什么躲着我爸。” 张铁军说:“我也不知为什么,看见你爸心里就发慌。” 齐桂香说:“你再别躲着他,你越躲,他越瞅你不顺眼。” 张铁军说:“我不躲着他,他要在大伙面前给我下不来台怎么办。” 桂香说:“他能干出来,但你就硬挺着呗,可不能和他犟嘴,挺过去就好了。” 张铁军说:“那多让人难堪哪。” 齐桂香说:“你又没干什么亏心事,你怕啥?” 没过三天,在大道上,张铁军领着一帮人干活回来,和齐桂香他爸走了个顶头碰。狭路相逢措手不及,张铁军心里阵阵发怵。突想起了齐桂香嘱咐的话,心想我又没干什么亏心事,我怕他干啥?他打定主意要和齐桂香他爸主动打招呼的,可是他爸把脸转过去,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迈着大步,趾高气扬地就过去了。大伙面面相觑。再看张铁军,无言以对,尴尬不已。张铁军冲着大家苦笑了一下,算是对这件事的解释。大家理解张铁军的苦衷,全都默不作声。 第二天齐桂香责怪张铁军:“你为什么看见我爸不打招呼?” 张铁军说:“天大的冤枉,我是想和他打招呼的,他把脸转过去,连看都没看我们一眼。” 齐桂香说:“我爸说是你故意不理他。” 张铁军说:“绝对不是,不信你问问他们。” 牛新城说:“你爸老大架子了,就这样。”他把她爸走路的样子夸张地学了一遍。 齐桂香也不生气,嗔怪道:“俺爸可不这样。” 牛新城说:“那就是俺爸。”他故意把“俺”咬得很重,引得众人跟着起哄。 齐桂香把张铁军拽到旁边说:“你和我爸,你们俩一人说一样,让我到底信谁的?” 张铁军说:“信我的,绝对不能信你爸的。” 齐桂香说:“你也别生我爸的气,他就是脾气不好,都是为了我好。” 张铁军说:“你爸现在就是不信任我,有什么办法能让你爸信任我呢?” 齐桂香说:“我爸就怕你把我甩了,咱俩结婚不就完了吗?” 张铁军说:“行,咱们结婚。” 晚上她回家和妈说要和张铁军结婚。妈很赞成,只是没法和他爸说,怕他炸了。妈出主意说,让张铁军去找曲大娘,让她到咱家给张铁军提亲,给你爸一个台阶下,或许你爸就能同意。张铁军马上跑去找曲大娘。 曲大娘问:“你和我说,你和桂香是真心的?” 张铁军说:“绝对真心的。” 曲大娘又问:“以后能不能变心?” 张铁军答:“绝对不能变。” 曲大娘说:“你可不能当陈世美,你要是变了心全屯子人都得骂你,我也跟着你作蜡。” 张铁军说:“我的好大娘,你就放心吧。” 曲大娘说:“去是行,但没把握,那老东西的脾气我知道,翻脸就不认人,上来脾气能犟死牛。” 张铁军哀求说:“有把握,没把握,你都得去,没什么好半法了。” 曲大娘说:“我豁出去了,他还能吃了我。” 曲大娘来到老齐家,屁股还没坐稳,齐桂香她爸就满脸不高兴地说:“我知道你来干啥来了,你也不嫌累得慌。” 曲大娘说:“累怕啥?我就是操心的命。” 他爸讥讽说:“你不是操心,你是有瘾,闲得难受。” 曲大娘心里不高兴,但脸上还是装出和颜悦色。 曲大娘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桂香也不小了……。” 还没等曲大娘说完,齐桂香她爸呼地站起来,脖子粗脸红地说:“一进门我就知道你为啥来的,说别的你多坐一会,再说桂香的事,你就给我走人。” 她妈一看她爸太过份了,马上冲着她爸数落道:“你这个老东西,吃了枪药咋的,有话不能慢慢说。人家曲大嫂老也不来,你连句好话都不会说。” 她爸说:“就你会装好人,我看你能装到啥时候。” 说完把门咣当一摔,气哼哼地走人了。虽然是把曲大娘晒了,但也是给她面子。他知道自己说话嘴黑伤人,指不定说出什么难听的。要是别人他才不管那一套,这是曲大娘,他也有所顾忌。 曲大娘虽然没说什么,但桂香妈知道她一定很生气,忙安慰道:“老齐的德性你知道,别往心里去,那个老不死的,好人哪有跟他一般见识的。” 曲大娘说:“来的时候我就寻思好了,知道他那毛驴子脾气,就是撞得满头是大包,我也不在乎。为了两个孩子,我啥也不怕,不就窝囊我两句嘛,不算啥。不怕你们笑话,我都想好了,他老齐要是耍起来,我就跟他干到底,看他能把我咋样。” 桂香娘俩好感动,特别是桂香,真想跪下给曲大娘磕一个响头。 曲大娘说:“老齐这弯子一时半会转不过来,暂时没什么好办法,但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红军两万五都不怕,咱们怕啥?走一步看一步,别着急,早晚有办法。” 李小艳正在病房里忙着,院长来告诉他,说是王书记让她去一趟,是说去北京培训的事。李小艳心头掠过一阵高兴,但又有些迟疑,考虑了一下还是去了。王书记已经等了半天了,见到李小艳喜形于色,满面春风。完全没有了书记的派头,从坐位上躬起身,乐掂掂地搬过一把椅子,让李小艳坐在他的对面。 王书记说:“在陈小明的问题上你做得很好,态度很坚决,我听说了,你已经和他一刀两断了,和这样的人怎么能谈对象?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白瞎我们小艳了。” 李小艳说:“我跟他没有那方面关系,你不要听别人瞎说。” 王书记摆摆手说:“我是书记,有没有那层关系我还不知道?啥事能逃过我的眼睛。细想起来都是无所谓的事,有也罢,无也罢,组织上不会和你计较。你们这些知青,书念得多,见过世面,思想开放,会生活,会享受,罗曼蒂克得很。我们农村就不行,都是灰头土脸的傻老帽,除了会上山,就是会下岭,满头都是高梁花子,满身都是臭汗味。但我们也有一颗火热的心,我们也需要浪漫,就像你们那样罗曼蒂克。在你们青年点里,男男女女不仅在一起吃,还在一起住,真羡慕你们。” 李小艳说:“那是别的青年点,我们点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王书记说:“怎么能说是乱七八糟的事,人是高级动物,是有七情六欲的。鲁迅不就和他的学生许广平产生了令后人津津乐道的爱情嘛。那是革命的友谊,战斗的友谊,是我们的楷模。” 王书记很动情,嘴上不停地说着,眼睛总在李小艳身上扫来扫去。李小艳心想,书记说的这是什么话?和他的身份一点不相配。她感到非常不舒服,拘谨地坐在那一动不动。间或瞅一眼对面的王书记,久久不吭一声。 王书记很奇怪地问:“你在舞台上多活泼啊,今天是咋的了?” 李小艳说:“那是按剧本演的。” 王书记又问:“我在医院见到你时,你也是有说有笑的。” 李小艳问:“你批准我去北京了吗?” 王书记说:“别着急,咱先唠点别的,咱们有得是时间。” 李小艳看了一眼王书记,忙又把目光移开。因为她看到他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王书记问:“看过《林海雪原》吧?” 李小艳答:“没……没看过。”其实她看过不只一次。 王书记饶有兴趣地说:“那是一本好书啊,写得相当不错,我是百读不厌,爱不释手。你没看过不要紧,我给你讲一讲,我的记忆力很强,哈哈……。那里面有一个小炉匠叫栾平,伪满时是苇河县的警尉。苇河县你知道吧,在牡丹江那边,你们回哈尔滨路过,现在归尚志县管了。栾平那小子作恶多端,差点把杨子荣毁了,让杨子荣给枪毙了。书里面还有一个女卫生员,叫白茹,年轻漂亮,人称小白鸽。在小分队里那是唯一的一朵盛开的鲜花,亭亭玉立,楚楚动人,谁见了都得动心。我看到你第一眼时立即就想到她,就像美丽的白茹来到我面前。小白鸽情窦初开,暗恋着英俊萧洒的二0三首长少剑波。少剑波整天想的是剿匪的事,浑然不知白茹的心,急得白茹春心荡漾,夜夜难眠。” 他说着凑到李小艳跟前,侧着脸斜睨着李小艳,看她的反应如何。李小艳心里嘣嘣跳,紧张地不得了,下意识地站起身退后好几步。 王书记无奈地说:“你怎么这样,躲躲闪闪的,还不如农村姑娘活泼大方。你……你真的没感觉到吗?日久增情,天长生爱,生活中像少剑波和白茹这样的故事很多。你……你真的没感到吗?在咱们公社就有……哈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就是小白茹,我就是少剑波。”他也不管她听没听,声色并貌,信马游缰地往下说。 李小艳感到阵阵恶心,心里头已经忘掉了紧张。她死死地看着王书记,本能地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用仅存的些许理智极力抑制着满腹的愤懑。王书记那双眼睛放着淫猥的贼光,使她感到阵阵心悸。他的鼻子上爬满红色的血丝,像似若干条细小的蚯蚓缠绕在一起蠕动。她真想拿把手术刀,把那双色狼的眼睛剜去,把那个龌龊的鼻子割掉,再把流出来的污秽塞到他那张臭嘴里去。 王书记说:“我的话你肯定听明白了,我……我十分喜欢你,你……不会不……明白。你只要答应了我,我保证你去北京学习,三天后就出发,一句假话都没有。回来后你可就了不得了,公社你是回不来了,肯定要留在县医院。摆在你面前的是一条光明大道,前途不可估量。我愿意帮你这个忙,愿意把你培养成一个无产阶级的红衣战士。” 王书记见李小艳半天没说话,以为完全被他的肺腑之言打动了,被他那赤热的情感熔化了,被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威征服了。其实李小艳正在想着一个人,就是人高马大,为人耿直的刘志坚。在王书记的淫威面前,她感到愤怒和恶心,同时感到身单力薄,孤立无援,觉得自己的精神快要崩溃了。 此时此刻她多么需要有人保护,需要有人救她于水深火热的危难之中。他赫然地想起了刘志坚,如果他在跟前就好了。他绝不会容忍王书记胡说八道,绝不会容许别人欺负自己。她会从他身上获得力量,勇敢地反抗,什么也不怕。过去他除了觉得刘志坚人高马大,为人豪爽,再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正是在刘志坚把当兵的机会让给范小虎的时候,她才突然觉得他的品德是那样的高尚,他的形象也随之高大起来。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咕嘟咕嘟冒出许多要对他说的话,但又不知从哪说起。可能是因为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还有羞涩屏障无形阻碍的缘故,使她多少次欲言又止。过去可不是这样:她对刘志坚有时熟视无睹,懒得看他一眼;有时呼来喝去,支使得他团团转;有时还拿他当撒气包,想说啥就说啥。别看刘志坚在别人面前挺爷们的,在李小艳面前就是一只听之任之的绵羊,一只很大很壮很听话的绵羊。陈小明也是一只羊,是一只挺不起脊梁骨,没有刚阳之气,浑身上下没有肌肉和脂肪,狼看见都抹眼泪的瘦弱之羊。 她见了刘志坚马上就会矜持起来,生怕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她躲在一边看刘志坚几口就吃掉一个大饼子,嚼着咸菜疙瘩,腮帮子凸起一道一道的肉棱子;一口就干完半碗酒,衣襟被嘴角流出的酒弄湿了一片,毛绒绒的胡须沾着酒珠。那样子很豪放。有甩头,魅力无穷。看着看着嗓子眼就干涩,心里就生出很多遐想。有时候绞尽脑汁想好了一大堆话,但一见到刘志坚又觉得哪句都不合适。她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连自己的心情和想法都不会表白。后来刘志坚又那么突然地穿上了军装,打起背包在那放着,说走就要走,使她更感到措手不及。贫下中农和知青战友前呼后拥,黑天白夜地不离开他,连单独说几话的机会都没有。她心里虽然积攒了那么多的话要对他说,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进到武装部的大院里。她瞪大眼睛从大门往院里望,仔细地搜索着。 几百多人都穿着绿军装,分不清哪个是刘志坚。一句话也没说上,只好在心里祝福他当一个横刀立马的大将军。其实不是一句话没说上,是说了很多话的,都是当着大家的面。比如:到了部队好好干;我们等你立功的消息;要早点入党;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等等。虽然说了一大堆,等冷静下来想一想,感到没一句是关键的和管用的。多少次她想给刘志坚写封信,但她不知道他的部队在哪里。 她恨刘志坚,为什么不来封信。她肯定刘志坚是喜欢自己的,她相信自己的感觉,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判断。但这些天她有些失望了,因为过去了二十多天了,她没收到他的一个字。难道刘志坚真的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难道自己太过于自信了?李小艳觉得不可能,决不可能,脑海里反复浮现着刘志坚的身影。 第六十四章 此时此刻她真的失望了,沮丧的她预感到了下面会发生什么。 王书记问:“你想好了吗?” 李小艳没有回答他,她转过身想逃脱。 王书记拦在门口说:“你不要有顾虑,这种事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知道。” 李小艳说:“王书记,你……你是公社领导,你不应该干这样的事。” 王书记听李小艳这么说,感到很恼火。刚要发作,突然有通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有人敲门。王书记急忙回身打开门,但他不认识敲门的人。李小艳一阵高兴,几乎就要晕过去,因为来的是呼哧带喘的范小虎。 王书记一脸不悦地问:“你找谁?” 范小虎兴冲冲地答:“我找她。”他隔着王书记指了指李小艳。 王书记问:“你是哪的?没看到我在工作吗?”他冷冰冰地说。 范小虎答:“对不起,我是西沟青年点的,找她有急事。” 王书记一听是西沟青年点的,顿时谨慎起来,脸上马上有了些许笑容。 王书记问:“你找她干啥?” 范小虎答:“我找她换药。”范小虎晃动了一下缠着绷带的手。 王书记反应很快:“你是被铡了手指的范小虎吧?” 范小虎点点头算是回答。王书记知道范小虎的事,在有关知青工作的会议上表扬过他,还从公社财政专门拨了三百块钱给他治伤。此时他的心里对范小虎的到来很是恼火,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但他不敢表现出来,极尽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王书记说:“小虎啊,虽然没当上兵,但站好最后一班岗的精神可佳,我们都应向你学习。” 范小虎大大咧咧地说:“我算个啥?给领导带来很多麻烦,花了公家那么多钱。” 王书记对李小艳说:“今天就谈到这,你马上给范小虎换药去。无论遇到什么是都不要影响工作,影响了工作我可要。批评你。”他说的是双关语,李小艳听得明白,感觉到了他的威胁。 从王书记那出来,范小虎就问:“你脸色怎么不好?” 李小艳极力掩饰着:“没有哇,我好好的。” 范小虎问:“那他怎么说影响了工作还要批评你?你犯什么错了?” 李小艳搪塞道:“和别人闹了点小矛盾。” 范小虎说:“书记管得这么宽,什么大不了的事还亲自找你谈话。” 李小艳若无其事地说:“反正没啥事,就是随便谈谈。”她不想把刚才的事让任何人知道。 范小虎笑嘻嘻地说:“没想到我会来吧?” 李小艳问:“你的手已经不用换药了,跑来干什么?又搞什么鬼把戏。” 范小虎说:“不是鬼把戏,是有十分重要的事。” 李小艳问:“什么重要的事?” 范小虎说:“你猜猜。” 李小艳想了想说:“猜不到。” 范小虎掏出一封信喜不自禁地说:“刘志坚来信了,给你的。” 李小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范小虎逗她玩。范小虎告诉她绝对是真的,一点假也没有。刘志坚把给李小艳的信粘得严严实实的,嘱咐范小虎一定把信亲自送到公社交给李小艳。刘志坚的信是今早到的,是在给范小虎的信封里面套了一个信封给李小艳。范小虎片刻不敢耽搁,马上去找陈胜,慌称去公社给伤手换药。到了医院不见李小艳,范小虎就去找院长。院长琢磨了一下,很认真地告诉他李小艳被王书记叫走了,让他赶快到公社去找。还告诉他书记办公室在公社的东头,门上写着“书记室”的牌子,所以范小虎没费任何周折,很快就找到了李小艳。刘志坚告诉范小虎:我不在李小艳身边,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范小虎马上给刘志坚写了回信,告诉他把心放在肚子里,有他范小虎在,谁也不敢欺负李小艳——我未来的嫂子。 范小虎对李小艳说:“志坚大哥不在跟前,但我在,有啥难事找我,随时听您调遣。” 李小艳说:“我不想在公社医院干了。” 范小虎觉得奇怪,就问道:“干得好好的,为什么?” 李小艳心事重重地说:“不为什么。” 李小艳很感谢范小虎,是他在关键时刻救了她。当她知道是刘志坚来信了,更觉得是刘志坚救了她。信中刘志坚告诉李小艳:到了部队训练很紧张,一个月之内不准往任何地方写信。还说有一件事很遗憾,就是没来得及看见陈小明给他倆照的那张照片是啥样。他很想念她,就想看看那张照片。那天陈小明照完相,只是把胶卷冲了,走时当垃圾扔在破箱子里。李小艳估计陈小明不会带走那个胶卷。他扔下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李小艳连夜跑回西沟,在陈小明留下的破箱子里翻腾半天,还真的找到了那个胶卷。她拿到公社照相馆,把他们俩的照片洗了好几张,还放大了两张。一张给刘志坚寄去,一张留给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范小虎就跑来公社看李小艳。他总觉得李小艳好像有什么事憋在肚子里,放心不下。在范小虎的再三追问下,她对他说了王书记非礼她的事。范小虎当时就炸了,撸胳膊绾袖子,非要找王书记算帐去。 范小虎说:“我要不找他算帐就对不起志坚,就不够朋友。” 李小艳拉住他说:“咱惹不起,咱躲得起。他大权在握,咱别拿鸡蛋撞石头。咱不干了,回西沟。” 范小虎问:“他没把你咋地吧?” 李小艳说:“亏得你来敲门,不然指不定会咋样呢。” 范小虎说:“你可不能做对不起志坚的事啊。” 李小艳说:“看你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吗?” 范小虎说:“夜长梦多,你还是离开这地方好。” 李小艳说:“对,咱回西沟,省着他再纠缠。” 范小虎跟着李小艳来到的宿舍,急急忙忙地收拾行李。一边收拾,李小艳一边吧嗒吧嗒地掉眼泪。李小艳没把走的原因告诉院长,但院长似乎猜到了什么,真心舍不得,劝她留下来。院长认为上北京学习只有李小艳最合适,别人基础太差,根本学不成什么。 看着李小艳掉眼泪,范小虎心里也不好受。他想劝劝李小艳,没想到她越来越伤心。范小虎浑身的力气使不上,在旁边干着急没办法。正在这时李支书上医院来看病。这两天他总是咳嗽。他见李小艳抽咽着收拾行李,就非要问个明白。范小虎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他说了。李支书听后气得浑身直哆嗦,不停地咳嗽起来。 李支书一边咳嗽一边骂:“这个王八蛋操的,哪里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就是流氓。” 范小虎说:“李小艳想回西沟,离他远远的,可去不了北京,怪可惜的,咳——!” 李支书想了想说:“不去就不去吧,还是回西沟吧,离那小子远点好。” 李小艳执拗地说:“我不甘心,我为什么要向他低头?我真不明白?” 范小虎说:“李支书,单就回西沟也就算了,可去不了北京,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你办法多,给想一想,能不能想个好办法,既不能让李小艳吃亏,还能去上北京。” 李支书琢磨了一下说:“我到有一个办法,实在不行就使一回。既能让王书记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敢再打李小艳的歪主意,又能让她去北京,就是太冒险了点。” 李支书趴在范小虎的耳朵上说了半天。范小虎听得眉飞色舞,拍手叫好。李小艳问他们说得啥,范小虎不告诉她。 李小艳担心地说:“你可不能因为我闯祸。” 范小虎说:“放心吧,李支书的锦囊妙计保管灵,我不会蛮干的。” 李支书说:“不入虎穴,难得虎子。要大胆,不怯手,理直气壮,一硬到底。” 范小虎说:“你就听我的好消息吧。” 第二天范小虎带着几个人,横眉竖眼地来到王书记办公室。王书记一看就知道坏事了,他们一定是为李小艳的事来的。他又一想,我也就是和她讨论一下《林海雪原》,没摸她碰她,还能把我怎样。 范小虎说:“今天来就是请王书记说明白,你为什么对李小艳图谋不轨。” 王书记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气急败坏地说:“我是党委书记,你们竟敢污蔑我。” 范小虎说:“不是污蔑你,是有确凿的证据。” 王书记说:“证据?在哪呢?拿出来我看看。” 范小虎说:“不用拿,李小艳就是活证据。” 王书记说:“空口无凭,这叫啥证据。就你们这帮毛孩子也敢跑这撒野?连山理山规都不懂,也不打听打听,还能翻了天咋的。” 范小虎瞪圆了眼睛说:“今天这个天我们翻定了,你让翻也得翻,不让翻也得翻。” 王书记盛怒道:“你们太不像话了,我代表党委警告你们,不要一意孤行,铸成大错,毁了你们自己。” 范小虎说:“你可能忘了,你曾经说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红卫兵运动的继续。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捍卫无产阶级专政,我们今天就造你的反,舍得一身剐,坚决把你拉下马。” 王书记说:“你们在给红卫兵抹黑,你们在造无产阶级的反,你们在诬陷领导。” 范小虎说:“你想打赖?扣大帽子吓人,做梦去吧。这是共产党的天下,没听说嘛,生产建设兵团的团长都因为强奸知识青年被枪毙了。就你,一个小小的公社书记算个屁,告你一状,你这个官就当不成,弄不好你就得蹲大牢,被无产阶级专政。” 范小虎说的这番话是经李支书指点,在家练了好几遍的。这个时候端出来很有震慑作用。王书记听完心里一颤,但他很快冷静下来。 王书记说:“不管怎么说,你们拿不出证据来。”话是这么说,但他心里开始发虚。 范小虎说:“你别叫号,我们肯定能把你整倒,你信不信?” 王书记说:“那不一定,我还告你们诬陷呢。” 范小虎说:“你要不信我们现在就上县委,县委解决不了我们就上哈尔滨省委,再不行咱就上北京,看看能不能把你整倒。” 范小虎的这些话像抡起来的棍子一样,直接打在王书记的软肋上。刚才还盛气凌人的他马上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冷汗刷地就出来了。 王书记说:“有……有话慢慢说,慢慢说。咱们过去沟通不够,可能有些误会。” 王书记心里想,尽管没什么证据,但这些知青如果闹起来,软硬不吃,生死不怕,纠缠不放,那麻烦可就大了。这帮小子是有备而来的,闹不好要出大事。好汉不吃眼前亏,王书记马上软了下来。 范小虎说:“你承不承认是你的问题?我们整不整你是我们的问题。” 王书记说:“我是党委书记,没做好知青工作,很惭愧。” 范小虎不耐烦地说:“你扯远了,别说没用的,说你耍流氓的问题。” 王书记说:“看你说的……我……我是有一些问题,这个……这个……咱俩单独谈谈好不好。” 范小虎想了想说:“可以。” 别人都退到屋外,只剩下他们俩。 王书记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对……对不起李小艳,还望你们原谅。人非圣贤,熟能无过,你们要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我是全公社的书记,怎么也得给我个台阶下啊。我好不容易当上书记,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你们可不能毁了我。” 范小虎说:“那好,你要答应我们两个条件。” 王书记说:“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全都答应。” 范小虎说:“第一,你不准再打李小艳的坏主意。” 王书记说:“我保证,再不敢有非份之想。” 范小虎说:“第二,让李小艳去北京。” 王书记说:“我马上就办。” 范小虎说:“我不听你说什么,我主要看你做什么。” 王书记说:“小虎啊!我很佩服你的为人。有句话不是说嘛,不打不成交,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成朋友了。” 范小虎说:“交个朋友,没问题,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 王书记说:“既然是朋友了,我也求你一件事,你可要答应。”范小虎问:“啥事?” 王书记说:今天这事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范小虎说:“没问题,天下朋友,义气为先。” 王书记没有食言,李小艳第二天就接到了去了北京的通知。就李小艳的性格,能有机会上北京学习,一定是欢蹦乱跳的,但她怎么也欢笑不起来。回到村里收拾东西也很低调,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别人不知啥因由,李支书和范小虎知道为什么。 她对李支书的咳嗽不放心,拽着范小虎专门去看李支书,叮嘱范小虎抽时间带着李支书到县里看一看。 李支书说:“小艳肯定能有出息。” 李小艳说:“多亏你想出的招好,不然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呢。” 李支书说:“都是范小虎一身正气,胆大心细。” 范小虎说:“什么破公社书记,我看就是一个草包。” 李支书说:“你可别把他看简单了,他是作贼心虚,被你们抓住了小辫子,才向你们服软。” 李小艳说李支书:“你可千万注意身体,马虎不得。” 李支书说:“没大病,不碍事,枪林弹雨都没咋地我,还怕咳嗽。我等着你学习回来,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吃你给我抓的药。你可常来信,别像刘志坚,老也不写信。” 李小艳说:“我到了北京就给你来信,你就放心吧。” 第六十五章 李小艳临走时又去了狗子家,把狗子妈的病情材料重新整理了一遍。她要把这些材料带到北京去,把地方病病区的第一手材料,把病人的痛苦介绍给专家。或许能对地方病的防治研究,对培训地方病防治人才起到有益的作用。反正她是这么想的,不知到了那这些材料能不能用上。 李小艳安慰狗子妈说:“一年后我就回来,一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 狗子妈很相信:“李小艳是到北京去学习,是到毛主席身边去学习,还能学不会?你说是不是?范小虎。” 范小虎忙答:“能学会,能学会,肯定能学会。”其实范小虎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学会,他就是顺着狗子妈的话往下说,让她高兴就行。 狗子妈虽然气喘得挺费劲,但她仍不停地说:“能进北京,咱屯子开天劈地还没有。要是古时候,进北京都是考状元,都是文曲星下凡,没老百姓什么事。现在能进北京也是了不得,李小艳准能考个女状元,回来就能治好我的病。”狗子妈笑得很艰难,看得出,她很兴奋。 范小虎听完狗子妈的话咧着大嘴乐,李小艳心情却很沉重。她想对狗子妈说些啥,但又不知说什么合适,觉得很对不起她老人家的期望。她知到狗子妈的病情,她甚至有预感,等她从北京回来时,狗子妈可能已经不在人间了。出门时她最后深深看了狗子妈一眼,算是最后的告别吧!她是多么希望再能见到她啊。 铲头遍地时就开始传说要招收工农兵大学生了。据说别处去年就招了,名额不多,一个公社不一定摊上一个。刘琴这些日子天天盼,等着上大学的机会落到她头上。心里虽然急得不得了,但表面上不敢说出来,怕别人说自己想逃出农村,怕别人说自己思想改造得不彻底。她谨小慎微,怕的事很多很多,好象比别人矮半截。最怕的是自己那件事传出去,那是久久挥之不去的伤痛。她感谢李支书。曲大娘,更感谢张铁军。感谢他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救了自己,更感谢他们替自己隐瞒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但她经常在梦里惊醒,常常怀疑别人知道了自己的事情。她心里背着一个大包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想再回青年点,因为学校很僻静,不像青年点里杂事乱事那么多。他偷偷去看过郭光辉,和他说了到后山里的事,说了村里人怎样帮的忙。郭光辉很感动,也很惭愧,无地自容。他们都很焦灼,抓耳挠腮,但都不知该咋办好。他和郭光辉都觉得上大学是条出路,待她有了工作,马上就结婚,一切都会好起来。她多么希望想换一个环境,呼吸一下别处的新鲜空气啊。细想起来她又很沮丧,公社这么多人,名额这么少,哪能轮到我。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公社来了通知,全公社仅有的一个上大学的指标分到了西沟,而且是要女青年。把这个名额分给西沟,纯属于王书记故意安排的。从心里讲,自从出了李小艳那档子事,他对西沟极其反感,提起西沟就心惊肉跳。三个多月来他在全公社走了好几圈,但没到西沟来一趟,好象西沟不归他领导。他不敢到西沟去,怕西沟老百姓指指点点,怕踩进去容易拔脚难。其实这都是作贼心虚,心里有鬼,自己吓唬自己。范小虎从公社回来后,就对李支书说了他和王书记达成的条件,就连张铁军和战丽也不知细情。范小虎觉得,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王书记已经服软了,咱就不能再往死了整人家。他告诉和他一起去的人再不准提这事,谁瞎说谁是王八蛋。话又说回来了,人的嘴是管不住的,风言风语还是传得到处都是。传到王书记耳朵里,他心里压力很大,总觉得西沟是他的心病。这块心病不驱除,想起来就心烦意乱,寝食难安。后来他想明白了,西沟的问题是绕不过去的。绕是愚蠢的,徒劳的,绕的结果就是围着大坑转,一不小心就会跌到坑里去。最好的办法是利用智慧把问题化解掉,把坑添上,变成通途。他毅然决然地决定把上大学的指标给了西沟,就是要堵堵全公社上上下下的嘴,击碎那些流言蜚语。你们不是说我对李小艳有非份之想吗?谁看见了?谁说我和西沟知青的矛盾挺大,不敢到西沟去?把上大学的指标给了他们,说明我对西沟是最关心的,不然怎么会把上大学的指标给西沟?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自问自答,努力平衡自己的心里感受,给自己勇气,给自己壮胆。 他对陈胜说:“回去告诉全体贫下中农,全体知青,就说我最信任他们。把指标给他们,是他们最大的光荣。过两天我要到西沟去,看望他们,看看他们的革命和生产,看看他们的生活。” 陈胜忙说:“全西沟的人都等着你呢,盼着你早点去。” 王书记低声嘱咐说:“别忘了和大伙说,是我把指标给西沟的。” 陈胜心领神会:“一定说,让西沟的老老少少都记得你的好处。” 陈胜乐踮踮地回到村里,早把王书记让他说的话忘到了一边,马上开始显摆自己。他说,全公社就一个指标,让我争取到了,我在王书记那说话好使。显摆完他自己,才说是王书记亲自批的,说王书记十分信任和爱护我们西沟。 在西沟人的眼里,上大学这事新鲜得很,连做梦都没梦到过。掂量来掂量去,还真就非刘琴莫属。人家本来就有学问,还是党员干部,在学校干得相当不错。要是给个男指标,那可就轮不上刘琴了,准是张铁军的。战丽也不错,但她比刘琴晚下乡一年,自然比不了刘琴。陈胜顺水推舟,把刘琴叫到大队,当着全体党员。大小队干部的面宣布,上大学的指标给刘琴了。他说完,紧紧的和刘琴握手祝贺,气氛甚是热烈。舒畅。刘琴有些措手不及,半天不知说啥好。陈胜很惬意,品尝到了当书记的愉悦感觉。刘琴激动不已,满含热泪向党支部,向陈胜,向在坐的各位表示感谢。张铁军理解她此时的心情,衷心希望她早一点离开西沟。这段时间是她最难受的时候,知青们发现她的脸上常常挂着忧伤,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张铁军了解内情,他曾试探着劝慰她,但很难抹去印在她心灵上的创痕。晚上知青们陆陆续续跑去学校向她祝贺,问长道短,难舍难分。刘琴满脸喜悦地送走一帮又一帮,最后都到半夜了。快一年了,她心情没这样好过,激动得一宿都没睡实成。没想到第二天陈胜变卦了,说是把指标给齐桂香了。全村的人都很吃惊,都在纳闷,这到底是咋回事? 刘臣质问陈胜:“说了不算,算了不说,你整的啥事?” 陈胜说:“齐桂香昨晚找我去了,擦眼抹泪的,死活要上大学,你说让我咋办?要是你,你也得让桂香去吧,管咋的他是咱屯的姑娘。” 刘臣说:“你以为谁都能上大学,齐桂香哪样都好,就是没念几天书,上大学可是不行,她天生不是那块料啊。” 陈胜说:“不管怎么说她是咱屯的姑娘,不让她去,让别人去?” 刘臣说:“你当书记可得一碗水端平了,公社是把指标给西沟的,没给你说就得本屯姑娘去。” 陈胜说:“你胳膊肘怎么往外拐?小心老齐找你干仗。” 刘臣说:“你是给共产党当书记,不是给国民党当书记,手心手背都是娘身上的肉,办事要公平,怕老齐什么?他还敢把你吃了?”刘臣从来没怕过老齐。 齐桂香铁了心要去,全村的人都感到吃惊和纳闷:齐桂香也不是咋的了,过去连个书都不摸。连她妈都不知道她哪来的劲头,像着了魔一样。通知刘琴上大学的那天晚上,她急三火四跑到陈胜家,说什么要去上大学。正赶上陈胜还没回家,齐桂香就和陈胜老婆说起来。 齐桂香说:“老姑,你可要帮我这个忙。俺妈说了,这事就靠你了,日后一定好好感谢你。” 从齐桂香她爸的姑舅哥哥的小舅子那面论,陈胜老婆要管老齐叫哥,齐桂香就得管陈胜老婆叫姑。齐桂香来的时候她妈告诉她嘴要甜点。齐桂香左一声老姑,右一声老姑,叫得陈胜老婆晕晕糊糊。 她一拍胸脯说:“没问题,有你老姑在,就能上大学。” 正说着陈胜回来了。 齐桂香说:“老姑父,我要上大学。” 陈胜轻蔑地说:“就你?还能上大学?别瞎扯了,嘿嘿,明天的太阳准得从西边出来了。” 一句话刚说完,陈胜就见齐桂香的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 陈胜老婆说:“看把孩子难为的,这事我做主了,就是桂香去了。” 陈胜说:“哭。哭。哭,这是哭的事吗?哭能上大学我也哭去。看你那样,就不带上大学那样。” 老婆说:“上大学还有啥样?不就你一句话。” 陈胜说:“我都答应刘琴了。” 老婆说:“你是傻了咋的,哪头轻,哪头重你都不知道?桂香是咱侄女,你不让她去,让刘琴去?” 陈胜说:“她早也不说。” 齐桂香说:“早我不知道,也没寻思。” 陈胜说:“现在晚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老婆说:“没那事。你是西沟的书记,你说咋的就咋的。没这两下子你还当书记啊!” 陈胜说:“你别刚我,当我是三岁的孩子,刚我没有用。” 老婆说:“我看你这书记不太会当。” 陈胜说:“怎么叫会当?” 老婆说:“让刘琴下来。” 陈胜说:“那不得罪刘琴了吗?说了不算,算了不说,都得笑话我。” 老婆说:“那算啥,过两年他们这些知青还指不定在不在这哪,你给他们办多少好事都白搭。你要让桂香去上大学,老齐家全家都感谢你,老齐都得来给你磕头。你也不是不知道,老齐虽然不是什么官,但西沟老老少少都得给他面子。将来有老齐给你挡一面子,屯子里没人敢不听你的。你当书记的日子还长着呢,不教两个硬实人还行?” 陈胜觉得老婆说得有道理,就答应了齐桂香。第二天听说齐桂香把刘琴换下来了,全屯子都议论开了。 王老三说:“真是邪了门了,齐桂香是不是吃错药了。” 刘富说:“笑死人了,笑死人了,那点文化水,早当大酱蘸着大葱吃了,还要上大学?” 曲大娘也纳闷:“齐桂香这是咋的了,抽得哪门子风。” 知青们都支持刘琴上大学,对齐桂香的所作所为十分不理解。早晨张铁军去食堂,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得清清楚楚,里面正议论上大学的事。 范小虎说:“天有不测风云哪,没想到煮熟的鸭子也能飞。啥也不怨,就是命苦啊!”他可能想起自己当兵的事。 牛新城说:“齐桂香去?大学都得改成小学,哈哈。” 马成彬见张铁军站在门口,机警地咳嗽了一声示意大家。谁也不在说话,屋里顿时一片肃静。张铁军没说什么,默不做声地坐下来吃饭。他不怨恨大家的议论,只感到愧对大家。他心想,我何尝不是也想让刘琴去吗? 有人说是老齐逼着,陈胜害怕他,没办法才变卦的,但很快被否定了,老齐出门已有三天了,根本就没在家。 张铁军很奇怪,过去从没听齐桂香说过要上什么大学。别说上大学,连书本她都不摸一下,一年也不写几个字。 张铁军问:“你是咋的了?” 齐桂香答:“没咋的。” 张铁军问:“怎么突然想起来要上大学?” 齐桂香答:“就是想去,想进步,想学知识。” 张铁军说:“去了你也跟不上,你文化水平低。” 齐桂香说:广播匣子里说了,工农兵不仅上大学,而且要管大学,最重要的是要政治挂帅。就是要选拔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贫下中农上大学,没说学习好不好,没说文化不高就不能去。我现在文化不高,上了大学我就有文化了。“ 齐桂香为什么突然要上大学?她有自己的小九九。她总觉得虽然张铁军对她很好,但自己和张铁军总是有距离,心里总是发虚。特别是他爸,总是没好气儿地说咱是农业社的,农村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配不上人家。村里人也有不少人这么说,让齐桂香老是挺闹心。她暗地里也担心,万一张铁军当了官看不上农业社的,把自己甩了怎么办?如果上了大学就能吃上供应粮,就不是农业社的了,就变成城里人了。到那时候自己的肩膀就和张铁军的肩膀一边高了,看谁还敢说她配不上张铁军,他也不可能甩了我。 张铁军说:“你能不能别和刘琴争?” 齐桂香说:“你为什么替刘琴说话?” 张铁军说:“全屯的人都说应该让刘琴去。” 齐桂香说:“我就觉得应该我去。” 张铁军说:“你这脾气怎么和你爸一样,听不懂好赖话。” 齐桂香说:“我这都是为了你。” 张铁军问:“怎么能说是为了我?” 齐桂香说:“你娶不娶我?” 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唠的磕很多,但她从没这么大胆地问过张铁军。 张铁军羞红了脸说:“那用问。” 齐桂香说:“我上了大学就吃供应粮了,不是农村人了,省着拖你的后腿,给你丢人。” 第六十六章 听完齐桂香的回答,张铁军苦笑不得,总算知道了她为什么要上大学。昨天,张铁军听说刘琴能上大学非常高兴,还鼓励她一定要好好学习。没想到仅仅隔了一宿,齐桂香半路上杀将出来,搞得他在全体知青面前,在刘琴面前很没面子。张铁军尽最大的努力去劝齐桂香,但她根本听不进去。最难受的是刘琴,眼看着的好事硬让齐桂香给搅黄了。她没勇气去和齐桂香争,她也不能去和她争,因为那是陈书记定的事。齐桂香是本屯姑娘,又是张铁军的对象,刘琴觉得没有去争的道理。她痛苦,她失望,但她坚强地对张铁军说,让齐桂香去吧,她去了我高兴,替你高兴。刘琴越是这样说,张铁军越是感到惭愧,越是感觉在全体知青面前很难堪。 面对全村的议论,陈胜有些骑虎难下。 他对老婆说:“就你乱掺和,我明明答应刘琴了,怎么又答应齐桂香了呢?” 老婆说:“你也别犯愁,他们不怕累就让他们说去,过些日子齐桂香一走他们就消停了。” 陈胜比谁心里都明白,齐桂香和刘琴没法比,上大学不合适。这事闹得,以后遇到啥事可得好好琢磨琢磨,不能听老婆瞎忽悠。他有心还让刘琴去,但话都改了一遍了,怎么好再改一遍?再说齐桂香她爸不是不好惹的,要是在改回来他还不吃了我。正在这时王书记来了,还带着公社革委会主任,副书记等领导,一共七八个人,整整装了一拖拉机。自从陈胜当了支书后,王书记的大驾是头一次光临。陈胜惊喜万分,忙告诉张铁军去抓小鸡。又叫人把曲大娘找到大队来,她的任务是炖小鸡。王书记告诉他多抓几个,今天要好好喝几盅,鸡钱我来掏。王书记平时很严谨,到大队下乡从不要吃要喝。今天是个例外,令在场的人都切身体会到了其乐融融,亲如一家的感觉。大队干部不一会就到齐了,包括张铁军和战丽。王书记和大家一一握手,虚寒问暖。 王书记特意问:“范小虎没来吗?把他找来,很不错的小伙子嘛,我要见见他。”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王书记为什么要找范小虎。张铁军马上把范小虎从地里叫回来,汗流满面的来见王书记。 王书记说:“范小虎为了站好最后一班岗,把手指铡掉一节的事全公社都知道。虽然是事故,但领导和群众对他的精神是很赞成的。这个人我要用一用,县里要抽人到民兵指挥部值班,轮到咱们公社了,就让范小虎去。这项工作光荣而意义重大,咱可是要选好样的去,二五眼不行,首先政治上要可靠,你们可别心疼,半年就回来了,回来后我要重新安排重用,你们可要放人哪。” 范小虎明白王书记为什么这样器重自己。他没说啥,只是冲王书记点头表示感谢。他不知道去县民兵指挥部干什么,但听说过那工作很牛,很多人都抢着去。 王书记说:“知青都是人才,我们要高度重视,要重用他们。” 张铁军和战丽听后很受鼓舞。王书记说这些就是给他们听的。 王书记打量了一下张铁军,非常关心地问:“听说你和齐桂香在搞对象? 张铁军脸腾地就红了。 王书记说:“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全体知青都应该向你学习。那个姑娘我认识,在水利工地上挑土篮很厉害,枪也打得好,在县里都有名,飒爽英姿五尺枪,不爱红装爱武装。长得也不错,你很有眼光,你俩很般配。” 陈胜说:“书记说得对,全屯子都说他俩般配。”王书记说:“好!英雄所见略同啊,人民群众说好就肯定错不了,哈哈哈。能和齐桂香搞对象说明你热爱农村,有和工农打成一片的决心,说明你听毛主席的话,愿意在广阔天地扎根成长,说明你的思想已经距离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的条件越来越近了。” 张铁军只是笑,不知说啥好。 王书记说:“县里马上就要来考核你,就凭这一条我就敢给你打保票。我要在考核组面前好好给你美言几句,不久的将来你就要成公社领导了。你给我当副手,我要手把手的教你,在我身边你的进步肯定快。” 王书记兴致极高,眉飞色舞。但张铁军没听懂“给我当副手”是啥意思。 王书记之所以要带这么些人来是深思熟虑的。李小艳走后王书记听到了一些反面议论,让他好些日子寝食难安。这一次,他要好好地演一场戏,让来的头头们和西沟的人都看到:我是清白的,是光明磊落的,在西沟没什么短处;我对西沟是关怀的,重视的。我把唯一一个上大学的指标给了你们,我有恩于西沟,老少爷们和知青们应该对我感恩戴德。他又临时决定调范小虎去县里民兵指挥部值班,虽然是即兴发挥的小插曲,但充分体现了他是虚怀若谷,清清白白的。他做这些就一个目的——混淆是非,堵住大家的嘴。做完这一切,他自我感觉良好。晴天朗日白云朵朵,满山嫩绿空气清爽,怡然间他顿生出要赋诗抒怀的欲望。但想了句,又玩味了一会,感觉都不妥。算了吧,来点实惠的,下面就等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炖小鸡端上桌,就等着西沟的人围上来给他敬酒了。被人簇拥和被人冷落是云泥之别,当领导的本事就是要制造愉悦,制造引力,让大家高高兴兴地围绕在你的周围。令他没想到的是,看不出眉眼高低的陈胜和他罗罗唆唆地诉起苦来。 陈胜说:“书记大人哪,这两天我难受死了,你可不知道啊!没想到这个上大学的指标可把我愁坏了,闹得我里也不是,外也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你来了可好了,你说让谁去就谁去,我听公社党委的的。” 王书记很奇怪:“怎么的,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还把你愁住了?” 陈胜说:“说愁住了还是简单的,全屯都说三道四,好象我一碗水端不平瞎整似的,都说我的不是,你看这事整的。” 王书记听完陈胜说完来龙去脉,高兴的心情荡然无存。他小学老师出身,也算当过知识分子,知道啥样人能上大学。凭心而论,他认为齐桂香上大学纯属瞎胡闹。这个陈胜也是个没脑袋的,明明已经答应刘琴了,怎么又改给齐桂香了。啥事就怕翻烧饼子,翻来翻去准他妈的乱套。王书记表面不动生色,心里却在说:陈胜啊,陈胜!闹了半天你是个窝囊废啊!蠢猪!我带了这么些人到西沟来,满心上你这乐呵乐呵,借机澄清事实,以正视听,没想到你把我的好事情办得一团遭。你让我定谁去?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得罪人吗?特别是那帮知青,是我能得罪得起的吗?齐桂香是本地人,他爹又臭又硬,是村里的高草,是我随便就得罪的吗?别看党委书记威风八面,但还真不敢和一个吃生米的贫下中农硬干。我本想借机会和大伙近面近面,没想到你陈胜把我推到火上烤。王书记越想越来气,对炖小鸡已经没了一丝兴趣。他言不及义地坐了一会,突然抬起屁股说回去有急事,领着一帮人爬上拖拉机就走了。不但谁上大学的问题没解决,还剩下一大锅小鸡肉没人吃。陈胜极力挽留,但王书记去意已定,没有商量的余地。 陈胜望着王书记阴沉着脸绝尘而去,挠着后脑勺子百思不得其解,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事让领导如此之不高兴。只感到真心实意炖好的小鸡领导一口没动,实在让他在大家面前丢尽了脸。他心里很是窝火,表面上还强打精神浪。 他瞅了瞅大伙说:“咳——,这事闹的……领导不吃,那是因为太忙,怨不着咱们,咱心思到了。咱们吃,来来来,谁也别客气,剩下白瞎了。” 刘臣不冷不热地说:“啥也不怨,就怨昨晚没做好梦。咱们吃,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 陈胜知道刘臣是在幸灾乐祸,瞪着眼看他的笑话。他那嘴?哼!说不出什么好听的。你要和他叫上号,他马上就能把桌子掀了。刘臣佩服的人不多,第一个就是李德惠,那是忠心耿耿。这些日子他到处给李德惠喊冤,说是他中了小人的暗箭。他虽然没说这个小人是谁,但人们都知道他指的是陈胜。曲大娘背后说他多少次,不让他得啥说啥,注意党员在群众中的影响。刘臣不太在乎,陈胜拿他也没办法。陈胜知道自己羽翼尚未丰满,不敢对西沟的这位前朝老臣太放肆,有火只能憋在肚子里。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不看刘臣一眼,对他说的话全当没听见。 曲大娘怕他们干起来,忙说:“吃着还堵不住你们的嘴,快点吃,社员还在地里铲地呢,别让群众戳咱们的脊梁骨。” 陈胜夹起一个鸡腿说:“我带头,咱们吃。” 刘臣说:“干工作需要人带头,这吃还用谁带头?不用谁带头,咱们照样吃,来来咱们吃。” 鸡肉炖元蘑,腾腾地冒着热气,满屋子都弥漫着诱人地香味。张铁军和战丽互相看了一眼,再看看陈胜和刘臣,觉得场面很尴尬。张铁军感觉现场气氛很压抑,这鸡肉吃得似乎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他拿着筷子左瞅瞅,右望望,迟迟不好意思往前伸。战丽看着张铁军,感觉和张铁军一样,不知是吃好还是不吃好。范小虎头一回和大队干部在一起吃饭,感到很新鲜,也很拘谨。面对诱人的鸡肉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要是换一个场合他早忍不住了。 刘臣说:“张铁军。战丽。范小虎,你们看啥呢?还不赶紧吃,一会就凉了。咱没偷人家抢人家,这鸡就应该咱们吃。” 墙角有几只耗子蹿来蹿去,还吱吱地叫。一会有蹿到纸糊的棚上,肆无忌惮地跑来跑去。 刘臣指指棚上说:“看见没有,连耗子都知道啥好吃,闻着味全上来了,咱要不吃,耗子可就全包了。” 刘臣说着夹了一个鸡腿放到战丽的碗里,又夹了一块鸡肉放到张铁军的碗里,又夹起一个鸡头放在范小虎碗里。西沟不知啥时有的规矩,这鸡头都是老一辈人吃。一般的时候都是李支书吃,别人没有敢碰的,就是馋得流哈拉子也得忍着。如果有老年人在桌上,李支书也不吃,夹起来送到长辈的碗里。那就是权力和威严的象征,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随便吃的,所以当刘臣把鸡头夹给范小虎的时候,陈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陈胜觉得如今在西沟,只有他有吃鸡头的资格。范小虎也不客气,张开大嘴就把一个鸡头咬去一半,嘎吱嘎吱地嚼起来,吐出来的全是骨头。一边吃还一边说香,就是香。炖小鸡就是炖小鸡,闻着香,吃起来更香。在西沟,老百姓没特殊的事,只有过年才能杀鸡,平时只能闻鸡屎味。特别是杀母鸡,那就等于剜老娘们的心头肉。 一年到头老娘们要从鸡屁眼扣出油盐酱醋来,来贵客才能炒俩鸡子儿。家家都想多养几只鸡,但人都缺粮吃,哪有多余的粮食喂鸡。要是赶上鸡瘟,全村也剩不了几只。到了年根上面还要派任务,有鸡的马上交上去,没鸡的掏钱买去也得完成任务,所以过年的时候也不是家家都能吃上鸡。刚来那年,好几个月也吃不上肉,牛新城他们几个馋得忍不住,就买了只鸡偷偷到野外去炖着吃。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都学会了。好不错的哥几个馋了,一撺掇就买一只偷偷炖一回。这也不是犯什么错误,只所以偷偷的行动,就是怕狼多肉少。没有锅就用脸盆,没有盐就到食堂去偷着抓一把,从没想过放豆油。葱花什么的。哥几个吃得那个香,还把张铁军叫出去吃过。张铁军知道了他们买鸡吃的事,也没严格制止,只是劝他们要注意影响,别搞特殊化,别让人说是有好东西偷着吃。刚开始两块五买一只,没几天涨价了,变成三块五。后来降价了,因为他们没钱了,买不起了。有一天刘志坚和食堂管理员吵了起来,原因是他为了炖小鸡到食堂偷咸盐被抓住了。 张铁军问:“哪来的钱买鸡吃?” 刘志坚吞吞吐吐地答:“不……不是买的。” 张铁军问:“难道是偷的?” 刘志坚说:“那事咱可不干,咱是工人阶级的子弟,光荣的知识青年,到啥时都不能那样干。” 张铁军问:“那是怎么来的?” 刘志坚说:“说出来你可别笑话我们。” 第六十七章 刘志坚告诉张铁军,是用胶皮鞋换的,一双鞋能换两只。知识青年下乡的时候,父母所在单位基本都给发四样东西:《毛泽东选集》。脸盆。镰刀和胶鞋。有的还发两双,一双棉的,一双单的。他们就是把那双没穿的棉鞋换小鸡了。张铁军听完哭笑不得,问他们冬天穿什么?他们说到时候再说。 今天吃的是大队的鸡肉,是曲大娘用油盐酱醋炖出来的,那味道比脸盆炖出来的要强百套。范小虎也不说话,吃得满头是汗,刘臣瞅着他乐,不停地劝他多吃。一共三只,满满大半锅,就他们五六个人吃,富富有余。战丽吃得文静,从嘴里一直香到心里。众人大嚼大咽,把骨头啃的溜光,左一盘子,右一盘子,吃得很畅快。张铁军吃过多少次鸡肉,但像今天这样可劲造还是第一回。也不知咋的,这鸡怎么就那么香,一辈子也忘不了。只有陈胜心里不痛快,憋着气,窝着火,没觉得小鸡怎么好吃。虽然他极力掩饰着沮丧的心情,但雪地里埋不住死孩子,谁的心里都明镜的。他不敢对王书记不满,而是把怨恨转移到刘臣身上,心想,这个混帐东西!吃着我的,喝着我的,还他妈不领情,好象这鸡天经地义就该他吃。他还真猜对了,刘臣就是这样想的。吃完了,他把嘴一擦,心安理得地回家了。 他还对张铁军他们几个说:“我就是看着他不顺眼,就是要和他对着干,看他能把我咋的。我断定他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张铁军问:“你怎么知道?” 刘臣说:“狗改不了吃屎。咱们走着瞧,他要是能干二年,我倒着出西沟。” 回来的路上张铁军问范小虎:“鸡肉香不香?” 范小虎说:“香!香极了!天底下第一。” 张铁军说:“回去不要说吃鸡的事。” 战丽基本明白为什么,范小虎却不懂。 范小虎问:“怕啥的?没偷没抢。” 张铁军说:“别人都在地里干活,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咱不干活,还吃小鸡,大伙能不有想法吗?再说,那小鸡也不是给咱吃的。咱吃了,总觉得挺惭愧的。” 范小虎说:“你们当官的说法就是多。你放心我啥也不说,下午我多铲几垄,不能白吃小鸡。” 老齐回来了,是傍晚的时候。 老婆告诉他:“咱桂香要上大学了。” 老齐很意外,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不就是老婆说胡话。老婆又说了一遍,喜不自禁,异常兴奋。 老齐嘴一撇说:“胡扯,桂香能上大学?” 老婆告诉他一开始没桂香的事,大队说让刘琴去,后来桂香去找陈胜,陈胜才把指标给了桂香。老婆还说,他老姑父真够意思,真心实意帮咱家的忙。 老齐说:“少他妈的搭理他,浑身没有二两肉,穷他妈的瑟,咋上去的谁不知道,踩着李支书往上爬,半拉眼睛我都看不上他。” 老婆说:“不管怎么说他是你表妹夫,管你叫大哥,是亲三分向。” 老齐说:“什么表妹夫?拐了一百个弯,八杆子扒拉不着。我情愿没有这样的亲戚,咱不想和他沾什么光,咱怕跟他丢不起这个人。” 老齐原来就瞧不起陈胜,特别是李支书下来之后,听着村里的那些传言,他怎么看陈胜怎么不顺眼。陈胜也不招惹他,看他不顺气就绕过去。 老齐吃完饭把饭碗一推,对娘仨说:“这个大学咱不能去。” 老婆惊讶地问:“为啥?” 老齐说:“不为啥,就是不能去。” 老婆说:“你脑袋是不是缺根弦?” 老齐说:“命里八尺就别求一丈,桂香根本不是上大学的料,瞎子点灯——白费蜡。再说,咱跟刘琴争啥,本来就是学校的老师,人家才是上大学的料,咱桂香不如人家一个小拇指头。咱要和人家争,全屯子都得笑话咱们,都得戳咱的脊梁骨。” 老婆说:“谁怨戳谁戳去,听兔子叫还不种黄豆了。” 老齐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没脸没皮不是俺老齐。” 老婆说:“桂香上了大学就吃供应粮了,就和张铁军肩膀一边高了。” 老齐的脸子马上就变了,急头掰脸地说:“怎么又提张铁军?我告诉你们必须断,你们就是不听,再不断我饶不了你们!” 老婆瞪了他一眼,惹不起他,不再和他说话。老齐披着衣裳出了门,气哼哼地奔陈胜家去了。他从来没去过陈胜家,和他不投脾气,没什么话可说。陈胜见老齐来了,以为他是来感谢他的,没想到老齐横眉竖眼,满脸的不悦。 老齐问:“是你让桂香上大学的?” 陈胜答:“是啊,我当书记还能让桂香受委屈?谁想去都不行,就得桂香去,谁让桂香管我叫姑父啊。” 老齐听着陈胜套亲戚,心里就生出气来:“你这叫啥呀?叫偏亲向友,假公济私,够缺德的了。全屯子都在看笑话,笑话你,也笑话我们老齐家。我问你,李支书拿总的时候这么干过吗?人家那叫共产党的官。你这叫啥?刚说了算就这么干,我看你当共产党的官不合格,早晚干不长。” 陈胜老婆凑上来插话:“看大哥说的?俺陈胜起五更爬半夜,风里来,雨里去,一门心思给大伙干事,身正不怕影子歪,还能干不长?” 老齐提高了嗓门斥责道:“老娘们一边去,别跟着瞎叉乎!” 陈胜媳妇没想到老齐说出这么噎人的话,气得脸色煞白,肺差点没炸了。她还想对付两句,但陈胜用眼珠子的转动示意他离开。她狠狠地用白眼珠剜了老齐一眼,屁股一扭气哼哼地上外屋去了,摔得门砰地一声,连梁上的灰都震下来了。 老齐点划着外屋说:“看你老婆这德性,哪像个干部老婆?告诉你老婆,不要啥事都往上凑,你当书记,不是她当书记,瞎叉乎啥呀!我可是给你敲警钟,骒马驾辕,骡子打里,指定乱套,要是这样下去你早晚毁在你老婆手里。” 陈胜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是毛主席说的。” 老齐说:“别拿毛主席吓唬我,毛主席说的妇女不是你老婆那样的,是像阿庆嫂。李铁梅那样的正经妇女。” 陈胜说:“那你说我老婆不正经。” 老齐说:“正不正经你自己知道,问我干啥?” 陈胜心里骂:我费尽心机让你姑娘上大学,你不感谢我,还来教训我,真他妈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但陈胜表面上不敢露出不悦。 陈胜稳了稳神问道:“我就不明白了,上大学难道不是好事吗?” 老齐说:“对人家刘琴是好事,对我家桂香根本不是好事,我家祖坟没冒那青气。” 陈胜:“这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的美事,别人抢都抢不上。” 老齐说:“桂香那点文化水平,连个报纸都念不下来,能上大学?能和刘琴比?根本比不上,去了也是活遭罪,几天就得跑回来。当年我去当兵,到那就有病了,还不是让人给送回来了,咱老祖宗没积那个德,咱没那个命。” 陈胜说:“桂香这一阵子挺用功,不仅报纸念得挺顺流,还和张铁军他们学着出板报呢。” 老齐说:“别跟我说张铁军,提他我来气。” 陈胜说:“恐怕你挡不住,人家俩人正热乎得不得了,我看你就顺坡下驴,吐口吧。要是在别下去,你非闹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 老齐的怒气腾地就起来了,满脸愠色地说:“行了!别说了!该死该活我愿意,用不着你瞎操心。” 陈胜看老齐动了怒,忙说:“行。行。行,我的好心都当驴肝肺了,明天我就告诉刘琴去,人家都得乐颠馅。” 老齐临出门说:“我告诉你,你要不让刘琴去,我和你没完。”陈胜老婆气得肝疼,跺着脚冲着他的背影呸了三声。 陈胜说:“你呸啥?老齐说得不对呀?老娘们就是不能瞎叉乎。” 老婆说:“你才当了几天的破官,就烧包起来了。不听我的,你听谁的?我要不给你参谋参谋,你还能支开套?” 陈胜说:“你叉乎多了人家都有意见,都看不起我。” 老婆说“我还没说啥呢,来不来就说我说多了?嫌弃我了,我老了是不是?你可小心点,别犯你那跑骚的老毛病。” 陈胜说:“瞎说啥?打人骂人不挠脸,你怎么老揭我的短,小心叫人家听着,注意点影响。” 老婆说:“你那脸皮,厚得一锥子都扎不透,还知道怕影响?我成天伺候你吃,伺候你喝,你别坏了良心就行。” 陈胜说:“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我自从当了书记,外头外头不省心,家里家里不省心,内外交困,没有一天顺当的时候。” 他们两口子正你一句我一句的磨着牙,刘琴呼哧带喘地来了,开口就问上大学的事。原来老齐从陈胜家出来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学校。 老齐说:“刘琴哪,都是桂香不懂事。她和你争,争得没道理。我和你说,她不去了,你去,我都和陈胜说好了。” 刘琴好感动,但还是说:“齐桂香那么愿意去,各方面条件都不差,还是让她去吧。” 老齐说:“她有啥条件?哪能和你比。你看我嘴上说不出什么道道,心里可有一杆秤,你上大学那是应该的,全屯子没有说不字的。” 刘琴说:“还是她去吧,明年我再去。” 老齐说:“傻丫头哇,你以为种庄稼呢?庄稼不收年年种,上大学的事可不是年年都有,咱屯子开天辟地就这一回,指不定明年就轮到别的地方去了。” 刘琴说:“那我就再等,早晚能去上。这是个好机会,还是让桂香去。” 老齐说:“你以为我看不明白?你们在这长不了,心里都有个小九九,就是没机会,有机会早就都跑了,还扎根,扎什么根?你别看张铁军喊得响,那是假积极,早晚也得走。到头来还得我们农村人给你们种粮食吃,这就是俺们的命。” 本来刘琴已经断了上大学的念头,不知偷偷地流了多少泪。没想到齐大叔带来这样的消息,令她又意外,又惊喜。齐大叔走后她又很怀疑,整不明白这事是真是假。她想马上去问陈支书,但时候太晚了,明天一早就去。挺了一会,抓心挠肝的实在忍不住。她急急忙忙地扑到黑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陈胜家,老远见还亮着灯,就鼓起勇气敲窗户。进了屋刘琴把老齐和她说的话学了一遍,问陈支书是不是真的。陈胜听完很生气,心想,这个老齐不让自己姑娘去还不算完,还他妈的会送人情。 陈胜说:“老齐也不知道自己半斤八两,他是干啥吃的?大白丁一个,让谁去,不让谁去,他说了不算,我说了算。” 刘琴一看陈支书这个态度,心里一下子没了底。 隔了一会陈胜说:“说实话,一开始我就同意你去,你去最合适,就齐桂香她妈非撺掇让齐桂香去……。”说着他瞅了老婆一眼。 他老婆脑袋一转,马上接上茬,把原来和齐桂香说的话翻了过来:“齐桂香哪是上大学的料,鸡窝里还想飞出金凤凰?瞅那模样,天生就是顺垄沟找豆包的主,要说上大学,还得是刘琴你,谁也比不了。我家他爸说了,就你去,你是那块材料。” 陈胜说:“你婶子说得对,就你去,回去准备准备吧。” 听陈胜两口子这么说,刘琴心花怒放,激动万分。她搜肠刮肚,精心挑选最能表达她感情的词,一遍又一遍的向他们两口子表示感谢。尽管说了很多,她感觉仍不足以表达她的谢意。幸运之神如此突然地眷顾刘琴,竟然使她不知所措。从陈胜家出来时,街筒子很亮,空气十分清凉,树木。房屋都在一片寂静之中。她抬头仰望,看见天是那样的干净,星星和月亮是那样的明亮。刘琴心里极度兴奋,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唱着“翻身农奴把歌唱”,一路小跑回到学校。夜已经很深了,但她反来复去地睡不着。她感觉恍如隔世,犹在半梦半醒间。说是上大学,其实就是地区的师范学校,并不是大学,而且是社来社去,就是说两年后刘琴毕了业还得回来。但刘琴很满足,反正都叫工农兵上大学,同样都光荣,她的理想就要实现了。她盼这一天好久了,而这一切来的多么不容易。快一年了,刘琴从来没这么高兴过。她马上起来给郭光辉写信,恨不得立刻就让他知道这个消息。她仍然不敢暴露她俩的关系,第二天一早就小心翼翼地把信藏好,寻找机会偷偷给邮递员发出去。邮递员说不准哪天来,她等了三天也没见邮递员的影子。全村都知道她要上大学了,谁见了都向她祝贺。在路上她碰上齐桂香,刘琴刚要和她打招呼,谁知她一脸的不高兴,身子一扭,连看都没看她就走了。她的心里很难过,紧走几步追上去,喊了她好几声,但她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把她甩得远远的。张铁军来看她,向她表示祝贺。刘琴从心里往外感谢这个老同学,真要走了,感到很舍不得。 刘琴说:“我走了,你们还要在这干下去。” 张铁军说:“两年后你不是还得回来吗?” 刘琴说:“那是当然的,只要能上学,让我啥时回来就啥时回来,回来让我干啥都行。” 张铁军说:“我真羡慕你。” 刘琴说:“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有些事真对不起你。” 张铁军说:“这说哪去了。” 刘琴说:“齐桂香没上成大学,对我有想法。” 张铁军说:“那不怨你,是他爸主动到陈胜那不让她去的。” 刘琴说:“反正我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张铁军说:“真的不怨你。” 刘琴想了想问到:“你和她啥时结婚?” 张铁军说:“还没说过这事,他爸不同意。” 刘琴说:“他爸同不同意不重要,关键是你们俩,我提前祝贺你们,恐怕吃不到你们的喜糖了。” 张铁军说:“谢谢。” 刘琴说:“我回来时你可能做爸爸了,将来我做你孩子的老师。” 张铁军不知怎样回答,张着大嘴傻笑。 好几十人到村口依依不舍地送刘琴。刘琴想起了许多许多的往事,眼泪辟里啪啦地往下掉。曲大娘想劝她,但还没劝几句,自己也开始擦眼泪。 曲大娘说:“刘琴太不容易了,总算熬出头了。” 刘琴说:“我真的感激你,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曲大娘说:“快别说了,到了学校好好学习,学好了早点回来。” 刘琴信誓旦旦地对大伙说:“两年后我肯定回来。” 刘琴走的第三天,张铁军也要走了。他被选拔为公社不脱产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要到县里组织部培训一个月。 齐桂香一宿也睡不着。对张铁军被提拔他是既高兴又担心。一大早就对着镜子收拾停当,准备去送张铁军。 老齐拉着脸问:“干啥去?” 齐桂香说:“不干啥。” 老齐说:“别唬弄我,我还不知你想的啥?” 齐桂香说:“我去去就回来。” 老齐说:“你今天就在家待着,哪也不准去。” 齐桂香说:“我去送送都不行吗?大伙都去送。” 老齐说:“人家送人家的,和咱没关系。” 齐桂香哀求说:“一会我就回来了。” 老齐脸一撂说:“说不去,就不去,我看你敢去!” 老齐又使出那一招,告诉桂香妈和妹把门窗都关好了,谁也不准出门。老齐的话就是圣旨,谁也违背不得。 老齐见姑娘抹眼泪,心里也发酸。 他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说:“桂香啊!我都是为你好,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齐桂香说:“根本不是为我好,是坑我,害我,耽误我。” 老齐说:“革命样板戏你看过多少遍了,《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和鸠山就是两股道上的车,跑得不是一条路。那帮知青在这长不了,人家是市里人,我就不信了,张铁军能看上咱满身高梁花子的农村人?我再说一遍,他和咱们是两股道上的车,跑得不是一条路。” 齐桂香说:“昨天他还对我说海枯石烂心不变。” 老齐说:“那都是一时的,长远不了,真的到了把你甩了那一天,你哭都哭不上流,全家都跟着你难看。” 齐桂香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老齐说:“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齐桂香说:“我了解他,他肯定不是那种人。人家公社书记都知道他和我搞对象的事,还表扬他呢。” 老齐说:“我听说了,那个公社书记也不是什么好饼,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他说的话你也别当成真。” 齐桂香说:“你是老落后,谁的话你都不听,谁也不如你。” 老齐说:“你这丫头怎么这么犟呢?也不知道像谁?气死我了。” 老婆说:“像谁?还问别人?随根,你就能犟死驴,一辈子了。” 老齐说:“可不像我,我可没那么犟,我最说理。” 齐桂香没法子,只能憋在家里伤心地抹眼泪。 第六十八章 张铁军见齐桂香迟迟没来,就知道出了差头,十有八九是他爸不让来,禁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大伙苦笑了一下。 范小虎说:“我去把她叫来。”说着就要往外走。 张铁军把他叫住:“千万不能去,他爸那火爆脾气,还不把你骂出来。” 范小虎说:“我不再乎他,他能把我咋的。” 张铁军说:“你不在乎,我在乎,我不想和他呛着来,搞得太僵。” 范小虎看了看张铁军说:“有句话也不知该不该说?” 张铁军说:“你啥时还会说半句留半句了?” 范小虎说:“那我就说了……。” 张铁军说:“你说吧。” 范小虎笑嘻嘻地说:“反正她爸也不同意,你……你干脆和她拉倒吧。咱们青年点的女同学还不随便你挑,哪个都比齐桂香强。” 张铁军说:“净瞎说。” 范小虎说:“我敢保证,你和谁搞对象谁都得乐得睡不着,上赶着的有得是。 战丽见范小虎信口开河,连忙将他制止住。 范小虎哈哈笑着说:“从今天开始我听战丽点长的,党指到哪我打到哪,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 张铁军请示了陈支书,走前把工作都交待给了战丽。战丽问张铁军“我行吗?”她对自己不托低,怕给工作造成损失。张铁军鼓励她要像毛主席说得那样,从战争学习战争,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牛新城说:“这个世界就是奇怪,饱的能撑死,饿的能饿死,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那么多搞对象的,一帮一,一对红。范小虎,你看咱俩,好几年了,就是没有看上咱俩的。” 范小虎说:“没人看上更好,老范我打一辈子光棍儿,当一辈子跑腿子,等老了就当五保户,吃喝全由生产队包了,啥事都不用操心。” 牛新城说:“我可不干,死活我得找个媳妇。我不懂事的时候奶奶就千叮咛,万嘱咐,告诉我小牛牛是打种的,如今我都二十三四了,不找媳妇我怎么打种。” 牛新城的话一说完,满屋子便是男生们的毫无顾及,唯恐天下不乱的起哄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房盖都快鼓开了。战丽等几个女生没想到牛新城会说出这样过格的话来,刹那间臊得满脸通红。细寻思也怪有意思的,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也会心地抿着嘴乐起来。牛新城很得意,因为他的话发生了能量核裂变,从男生的心里裂变到女生的心田,冲击波让每一个人的血管迅速扩张,心跳马上加快,神经极度亢奋。 范小虎说:“别笑了,别笑了,据我的观查,目前还没有相中牛新城的。” 牛新城说:“那没关系,好的先可你们挑,最后剩下的就是我的,我就不信我能打一辈子光棍。” 范小虎说:“你知道为什么没人相中你?” 牛新城问:“为什么?” 范小虎说:“因为你不洗脖子,脏得快成车轴了。” 牛新城下意识的去捂自己的脖子。范小虎说得没错,他就不爱洗脖子。即使洗脸也不认真,只洗前面一条,耳朵后面经常藏污纳垢。刘琴说过他多少次,有两次还把他摁在脸盆里亲自给他洗洗干净。牛新城向刘琴,向大家表示决心,今后一定好好洗脖子。可坚持不到一周,他把自己的决心忘得一干二净。如今刘琴也不在跟前了,没人再督促他洗脖子了。 在大家哄笑说闹中,张铁军的心里凭添了很多忧虑。其实这种忧虑已经好久了,今天要走了,越发感到沉甸甸的。不仅仅是因为齐桂香,还有面前的这些战友。尽管他把工作和生活问题向战丽做了详细交待,他还是觉得有很多责任没有尽到,有很多事还没办完,总觉得战丽的力量很单薄。他的心里很清楚,很多问题不是马上努力就能解决的,有些问题是根本解决不了的。比如像有的人能搞上对象,有的人搞不上对象的问题。对于他和齐桂香搞对象的事,开始他并不想让大家知道。他甚至觉得自己是点长,是党员,应该等大家都有了对象,自己才能搞对象,在这个问题上自己不应该走在别人前面。可是不知怎么的,自己就和齐桂香热乎上了,想控制都控制不住。开始他尽可能的和齐桂香在地下来往,但他的目标太大,全青年点的眼睛都看着他,是不可以隐藏得住的。想起来他感到很惭愧,觉得对不起大家。他曾对大家说,你们别看我正搞对象,但我决不先娶媳妇,等大家都结了婚,我在娶媳妇。平常大伙都相信张铁军说的话,但在这个问题上怀疑的人颇多。不仅大家怀疑,静下来的时候他自己也怀疑,后悔不该那样说。 头些日子齐桂香听说了,责怪他:“为什么要那样说。” 张铁军说:“我不仅要这样说,我一定这样做。” 齐桂香说“不管怎么说,只要你忘不了我就行。” 张铁军说:“海枯石烂心不变。 李支书病了,很严重,是肺癌。哈尔滨的大夫说他烟抽得太厉害,把肺子都抽黑了,肿瘤细胞已经扩散,生命还能维持三个月,最长不过半年。刘臣很悲伤,异常愤怒地说,李支书被整下来后心里不痛快,没事就使劲抽烟,是被气病的!陈胜不爱听,肺都要气炸了。他不敢和刘臣正面冲突,就去和王书记告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西沟有几个人欺负他,目无党的领导,不服天朝管,领头的就是治保主任刘臣,问王书记怎么办。自从那次去西沟,王书记就把陈胜就看透了:打铁烤糊懒子,看不出火候,看不出眉眼高低,该硬的时候没骨头,该软的时候搭拉尾巴,那两下子根本不是当支书的材料。有心敷衍他几句,但他是支部书记,一路诸侯,轻视不得。不管怎么说他还算忠诚,鞍前马后的还算能卖点傻力气。如今让下面的人熊成这样,看着也怪可怜的。王书记鼓励他要时刻想着自己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是不怕困难的。对付他们我有两个办法:第一,和他们干,拧可干黄了,不能让他们熊黄了,但你不行。你没资本,没胆量,没有群众基础,没长那瘆人的毛,你干不过他们,最后还不把自己干趴架了。第二,忍着。牙多硬?再硬也没用,早晚都得一颗一颗地掉。舌头软?但它永远不掉,伴随人的一生。李德惠怎么样?硬不硬?还不是完蛋了。陈胜很受启发,选择了第二——忍着。忍着不等于闲着,他没事就瞪大眼睛,等待机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一旦机会成熟就置刘臣于死地。 张铁军特意请的假,和战丽她们几个陪着李支书去的哈尔滨。其实县医院已经确诊了,到哈尔滨去已经没必要了,但张铁军他们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他们多么希望县医院的大夫马虎了,误诊了,医术低。然而事实是无情的,李支书的生命之路就要走到了尽头。但李支书很坚强,他说他活得够本了,我的那些战友死在战场上,好日子一天都没过上。咱们公社和我一起当兵的有二十多个,活着回来的只有三个,有两个受了重伤,现在还躺在荣军医院里,没留下一男半女。比起他们我知足,共产党对得起我,没有共产党就没我李德惠。我有心再干几年,不当领导了,看着你们干也高兴。现在看是不行了,马克思要找我去了。我死了就埋南山上,让我离王老四近点,我有话要对他说。这两天老梦见他,笑嘻嘻的和我瞎摆话。这小子在那边不知混得怎么样,该不是有犯什么错误了。我告诉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漏”长大了,欢蹦乱跳的。 天刚擦黑,家家都在吃饭。村西头有人打起来了,有女人的哭叫,有男人的痛骂。半个村子的人都跑出家门来看,于是乎鸡犬不宁,人声嘈杂。打仗的现场在王老四家,又哭又嚎,寻死觅活的是王老四的媳妇。还有一个女人跳着脚骂,骂完男的骂女的,骂完女的又骂男的。骂得甚是难听,看热闹的女人们听着都脸红。那骂人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陈胜的媳妇。被她骂得耷拉着脑袋的,大气不敢出的正是本村最大的。官陈胜。原来吃晚饭的时候他老婆就看出来他有些心神游移,猜到他八成有什么鬼勾当,于是就不动声色。过去陈胜不只一次地在众人面前说,我从来不会撒谎,用以标榜自己诚实。有一次他又那么说的时候刘臣接过话说,可不是咋的,你从来不会撒谎,一撒谎就露馅儿,今天不露明天也得露。刘臣算把他看透了,一个屁一个眼儿,一说一个准儿。今天他又露了,让他老婆给盯上了。他在前。他老婆在后。他全然不知,趁着黑七拐八绕,兜了一大圈来到王老四家,吱嘎一声推门进了屋。他老婆刚跟着进了院,人家屋里啪的一声把灯闭了。他老婆趴在窗户往里看,啥也没看到,只听到陈胜和王老四媳妇在嘻嘻哈哈,说什么像皮球似的东西。陈胜媳妇是个有经验的人,知道捉奸捉双的重要意义。她强压住火,三步并作两步找来了王老三。王老三正为风言风语的事恨得牙根痒痒,二话没说就跟来了。俩人一个堵前,一个堵后,把他们俩人憋在屋里。他老婆喊出来。他就不出来。他害怕他老婆,更害怕王老三的拳脚。王老三冲进屋,把正在筛糠的陈胜揪了出来。王老四媳妇嚎啕大哭,边哭边说对不起王老四。她往院子外面跑,要去跳河。平时那河水就没脚脖,这些天连雨,是能淹死人的。王老三不知她是假死还是真死,死死把她拽住。陈胜还抵赖,说啥也没干。他老婆问,那你闭灯干什么?这时已经围了很多人,而且越来越多,围得王老四家水泄不通。还有不少攒着咸菜疙瘩,咬着大饼子的半大小子,一面看,一面瞎起哄。有人觉得怪克碜的,上来劝,让他们别再吵吵了,快回各家。陈胜想溜,但王老三岂能饶他,上去就是两个大耳雷子,打得他两眼冒出很多金星。陈胜好汉不吃眼前亏,赶忙求饶,承认自己错了。很多人不怕乱子大,抱着膀子看热闹,像看戏,真过瘾。有的人被彻底打动了,完全投入到情节之中,如醉如痴,恨不得多长两双眼睛。 刘富看了一会,觉得看不下去了,忙叫自己的老婆:“快回去,饭桌子还没收拾呢。” 老婆说:“等一会,着啥急,你先回去吧。” 刘富说:“你想学学呀?我死不了,你学不成。” 大伙一阵哄笑,叫他老婆给他买一顶绿帽子。 有个老太太说:“这事怨陈胜。” 另一个老太太说:“不一定,母狗不撅腚,牙狗就不能爬。” 有人急忙跑去找治保主任刘臣——这等事情正归他管。去的人说你快去吧,抓对了,都堵到炕上了,撕把到一块了。刘臣知道奸情出人命,不敢怠慢,披着衣服,趿拉着鞋就往外跑。他心想,王老四要是活着,借陈胜一个胆他也不敢踏进王家半步。刘臣停住脚,寻思了一会转过身慢悠悠地往回走。他改主意了,决定不去了,对来找他的人说,他比我官大,他的事我管不了。刘臣心想:我才不去管那些烂眼子事哪!叫他陈胜踩着别人往上爬,这回我看他怎么收这个场。他的心里生出一阵愉快,到家还没进门,他就喊老婆炒两个菜。老婆挺奇怪,问他这是干啥,不是刚吃完饭吗?他说,啥也不干,就是重新吃饭,还要喝两盅。 最后还是曲大娘出头把几个人劝住,散的时候王老三还骂骂咧咧踹了陈胜两脚。陈胜如夹着尾巴的丧家之犬,屁也没敢放,跟着老婆回了家。一进门他就扑到炕上,伤心至极,呼天喊地地呜呜哭起来。嗓门挺粗,像牛犊子找他妈。 他老婆喊道:“还有脸哭?嚎丧啊!我还没死呢” 陈胜说:“我——完了!我——完了!我这一辈子白——干了!” 陈胜是真的后悔了,怎么就鬼迷心窍非要,……,但一切都晚了。第二天公社就听到信了,马上派了一个副书记来处理此事。王书记告诉他要迅速查清问题,要给他党纪处分,就高不就低,要撤他的书记,问题严重就开除他的党籍,消除他造成的影响。但副书记调查完才惊讶地发现,陈胜的档案里竟然没有入党的手续,就是说他很可能不是党员。 王书记也很惊讶,摇着头说:“怎么可能呢?是不是入党的材料丢了?我认识他时他就是党员了,都十四五年了,没人说他不是党员呢,还参加过县里的党代会呢。” 副书记说:“我问治保主任刘臣了,他说十五六年前他来到西沟就参加党员会,他在外村时就是大队长,能不是党员?” 王书记说:“你没问问李德惠?” 副书记说:“他出门看病去了。” 王书记说:“去问问他本人。” 副书记回到西沟问陈胜:“你啥时入的党?” 陈胜说:“十五六年吧。” 副书记问:“在哪入的?” 陈胜答:“在西沟。” 副书记问:“你入党时谁当支部书记?” 陈胜答:“老李啊!”自从他当上书记,背后就叫李支书为老李。 副书记问:“介绍人是谁?” 陈胜答:“什么介绍人?没……没介绍人。” 问到这,副书记心想,要想搞明白这个问题必须当面问李徳惠。等了三天,李支书回来了。李支书说,当年他回到西沟时陈胜就在,开党员大会他就来,都以为他早就是党员了。唠了半天李支书也弄不明白他啥时入的党。为了彻底搞清这个问题,副书记来到陈胜十五六年前待过的那个村子,那边的老人说他在那没入过党。 副书记回来后斥问陈胜:“你为什么冒充党员?” 陈胜说:“我根本就没冒充。”他觉得很冤枉。 副书记说:“你还没冒充?你原来待的地方我都去了,没人能证明你入过党。” 陈胜说:“我在原来那破地方是没干好,但我在西沟干得好。党员会我都参加十多年了,年年交党费,难道我还不是党员?张铁军他们后来的都是,我还能不是?你也太能开玩笑了。”虽然领导批评了他半天,但他也没太服。 副书记说:“你是党员我能管着你,你不是党员我还管不着你了。”说着就要走人。 陈胜说:“你不管没关系,我找王书记去。” 第二天他去找王书记,等了一天都没见到个人影。王书记知道他要来,吃完早饭就下乡了。陈胜打听了半天,也没打听到王书记去了哪个村。第二天陈胜又去公社,等了一天,还是没见到王书记。以前到公社,熟不熟的总有人打招呼,那些助理了,委员了都抢着请他吃饭。现在可好,假党员的贴子就像在脑瓜门上,家喻户晓,谁见谁躲。 回到家,他老婆说:“你还找个屁!就是找回个党员也得让人给开除了,你干脆在家好好待着吧,别到处丢人了。” 陈胜一寻思可也是,再找也没有好果子吃,憋屈就憋屈点吧,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他想到搬家,回原来的那个村子,又一想好马不吃回头草,没啥大意思。到了这步田地,他老婆也后悔了,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难看,连书记的乌纱帽也折腾没了。他的乌纱帽没了,她也就是秋后的瘪茄子了。走在大道上,谁见了她都躲着,好像她是瘟灾的。有的老娘们见了她就是洋洋不睬,就是有搭话的也是可怜她。她想多说几句,可人家都走老远了。她老婆想,要知道这样我去捉那个奸干啥?他愿意搞谁就搞谁,愿意啥时搞就啥时搞,搞掉底才好呢!反正谁搞累谁。怎么就昏了头,只图一时痛快,没想到怎么收场。咳!啥也别说了,眼泪哗哗的。现在完了,不当官了,他想搞也没人跟他搞了,我想抓也没地方抓了。 王书记这两天也挺犯愁,愁的是西沟谁来当支部书记。他让党委委员们开动脑筋憋了两天,最后决定让治保主任刘臣当支书。大家对选刘臣不是很满意,王书记也觉得不理想。这个人的最大长处是特别耿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在群众中威信很高,能支开套;但是,这个人太抗上,脾气太倔,怕他日后不听摆弄。谁也拿不出别的高招,只能是矬子里面挑大个,选他实在是无奈之举。公社秘书往西沟打电话,让刘臣到公社来一趟。刘臣问是啥事,秘书说,你来了就知道了。刘臣心里骂,一个小秘书还摆上架子了,多大的官僚啊,有啥事就说啥事,还藏着掖着的。走在路上刘臣心里算计,找我去干啥呢?去干啥呢?是开治保会?不是——要是开治保会秘书就直接说了。是调查陈胜?有可能,但也不太可能,因为前些日子翻来覆去查了好几遍了。一边猜一边走,到了公社也没猜着。见了王书记才知道,原来是让他当支部书记,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态度明朗,马上对王书记说我干不了,你还是换别人吧。王书记决没想到刘臣是真的不干,还以为他在故弄谦虚。没想到谈了俩小时,刘臣是真的不干。刘臣一脸的严肃,反复推脱。他的理由是:“自己没有那脑袋,耽误了西沟的大事,当偏将还行,当不了主帅。”王书记鼓励他,要求他要勇于挑重担,但说了一上午刘臣就是不干。朽木不可雕也,王书记心里忿忿地想。刘臣走后,党委委员们又把西沟的党员门扒拉了一遍,最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让战丽担任支部书记。当然大家对选战丽也存在很大分歧,反对的认为她太年轻,难挑此项重任,万一出了差错对她本人,对工作都是损失。王书记同意这种说发,但谁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这么定了。 王书记和公社的几个领导共同和她谈话。战丽没有一丁点的思想准备,感到很突然,不知道怎样回答领导。领导们都用信任。期望。鼓励的目光看着她。她一脸的茫然,心在砰砰的跳,跳得她六神无主。前些天张铁军走的时候,把全点的事都交给她,已经让她身上的担子突然重了许多。过去,早晨的时候尽可能的在炕上多赖一会。特别是那个回龙觉,怎么就那么香。即使捞不到回龙觉,能多躺一会也是求之不得的。现在不行了,生怕睡过了站。她让炊事员天天提早叫她,赶紧洗脸刷牙,考虑安排一天的事情。她还没喘过气来,又要担起全村的胆子,着实让她手足无措。当她不知道怎样回答王书记的时候,王书记已经给她下了命令。 王书记说:“你是共产党员,是全县的典型,这个担子你必须挑起来。”书记的口气是威严的,不容置疑。 战丽犹豫不决地说:“我担心能力有限,这么大个摊子。” 王书记说:“这你不用怕,有党委给你撑腰,有群众的支持。” 战丽说:“党委这面没问题,我最担心的就是群众。” 王书记说“群众没问题,人民群众都听党的话。” 战丽问:“我要是干出乱子可怎么办?” 王书记拍着胸脯说:“那没关系,出了成绩是你的,出了问题是我的。” 战丽说:“你要看我不行的时候就撤了我,别影响了工作。” 王书记连连摆手:“不能,不能,绝对不能。我们绝不会看你的笑话,要全力的支持你。” 战丽冷静了一会,深切地感到了组织对自己的信任,这使她很激动。她心里明白,这么一个千八多口人的村子,抓革命,促生产,大大小小的事都要自己来管,需要处理的问题很多很多,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是组织上对自己的信任,也是组织上对自己考验。当初自己到农村来不就是来接受考验的吗?不就是干出一番事业来吗?不就是要天翻地覆慨而慷吗?她想到了刘琴——她要在就好了,组织上就会把担子交给她。而现在,历史的重任就落在了自己的肩上。她问自己,当真的考验来临时自己怎么还犹豫上了?瞻前顾后的,难道说要当逃兵不成?想到这些她感到很惭愧,感到很对不起党组织对自己的培养。 王书记说:“在西沟没有清福可享,操心的事多着呢,你要勇于面对困难。” 战丽问:“眼下着急的工作是什么?” 王书记想了想说:“你马上抓一下生猪生产,这项工作咱们在全县总是落后。你带个头,从盖猪圈入手,干出个样子来,给全公社当个榜样。” 战丽点了点头说:“我一定努力,不辜负党委的希望。” 王书记说:“西沟的底子比较陈,最大的问题是人不合心,马不合套,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不往一个壶里哧尿。” 说完,王书记马上意识到,在战丽面前说这样的粗话很不恰当。在场的人都想笑,但不敢笑,个别人在旁边嘻嘻地偷着笑。 王书记说:“这有啥笑的,农村磕,话粗理不粗,以后工作中常遇到,战丽,你也别觉得别扭,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战丽点点头,一来尊重领导,二来表示理解。 王书记接着说:“李德惠是下台干部,犯了错误还不服气,背后没少瞎鼓掇,白受党教育这么些年了。还有那么一伙人听他的,跟着他屁股后面跑,把陈胜挤兑的够戗。你上任后要多长一个心眼,对他的话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去分析,只准他老老实实,不准他乱说乱动。刘臣是李徳惠的老班底,大老粗,没啥能水还驴哄哄的,以老卖老,让他当支书他不干,别人干他还得捣乱,将来有可能是你的麻烦,你要有个心里准备。如果他们胆敢捣乱,我们就把他们一起收拾了。” 战丽不赞同王书记的说法,但也不好反驳,只是默不吱声的听。 王书记问战丽:“我都说了半天了,你还没说你有没有决心干好?” 战丽说:“我有决心。”此时的战丽心情平静了许多,感到信心百倍。 王书记说:“我相信你,等着你的好消息。” 第六十九章 王书记让副书记和战丽一起回西沟,让他向西沟的贫下中农们宣布党委的决定。因为他很担心战丽能否压住阵脚,让副书记去给战丽撑腰。党员大会上,刘臣第一个发言,表示坚决拥护党委的决定,坚决支持战丽的工作。紧接着党员们纷纷表态,都表示要坚决支持战丽的工作。正说地热烈,门吱呀一声开了,李支书拄着根棍子站在门外。副书记见是他,忙起身迎到屋外。众人紧随其后,搀扶着把李支书让进屋。 副书记说:“听说你身体不好,就没敢惊动你。” 李支书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满……满屯子都知道了,不用你们惊动我……我也知道了。” 副书记说:“党委给你们选了一个班长,我是来落实这件事的。”副书记不知李书记啥想法,他这样说是试探试探,同时告诉他这是党委定的,你不要乱说别的。 李支书说:“好……好……好,这是个好孩子,给咱们修水利立过功,我拥护。” 副书记说:“战丽很年轻,咱们全都尽力搭把手,我相信你们会取得更大的成绩。”副书记的话是给李支书听的。 李支书说:“没……没问题,我就有一条意见,战丽当书记后,开党员会一定叫上我,不叫我,我就有意见。” 战丽说:“有大事叫你,小事就不叫你了。” 李支书说:“那可不行,只要开会就得叫我。” 曲大娘说:“快在家歇着吧,别再累着你。” 李支书说:“我连死都不怕,还怕累?这叫小车不倒只管推。” 李支书的脸色黑黄,但眼睛里闪着激情,不停地扫视大家。 他见大家都不吱声了又说道:“拥护是拥护,我也说点反面的。” 曲大娘瞪他一眼,不让他往下说。 李支书就当没听见,继续往下说:“战丽还年轻,很多人不一定服气,她自己也不是十全十美,还得大伙多捧场,绝不看着洒汤漏水装不知道。” 大伙都说李支书说得对,都愿意全力支持战丽的工作。说着说着太阳就落山了,战丽意识到该吃饭了。她开始行使上任后的第一次权力——让曲大娘赶紧给副书记做饭,让大家坐陪。刘臣忙说,不用了,他已经告诉他屋里的准备了,都上他家吃。众人简单谦让了一下,就有说有笑地往刘臣家走。一进刘臣家院,大伙都放大了鼻孔,因为每个人都闻到了小鸡炖元蘑的香味。 王书记听完副书记的汇报连连称奇怪:“我们那么抬举。器重陈胜,就是没人拥护他,纯属稀泥的,越使劲越糊不到墙上,可见这个人真的是不行。没想到战丽这小丫头在群众中的威信这么高,过去怎么没发现?” 过了半个月,他来到西沟微服私访。他仍然是坐胶轮拖拉机来的,在村外就和农业助理往村里步行。怕人看见认出来,他们没走大道,沿着村外的树趟子绕了一圈。在村南头见到一个工地,堆满了红砖。水泥。石棉瓦,一帮人正忙碌着。王书记问干活的人,人家回答说在盖猪圈,要盖一个一千平方米的猪圈。这么大的猪圈,全公社还没一个,以前连想都没想过,别说盖了。西沟了不得了,这么多的建筑材料得多少钱呢?他们是从哪弄来的?战丽才上任这么几天就干这么大的事情,实在是了不得!王书记问,战支书上哪了?盖猪圈的人说上哈尔滨了,去找人要买猪羔子钱去了。王书记又问,你们这些盖猪圈的材料是哪来的?盖猪圈的人答是地区给送来的,来了三台大卡车。王书记吓了一大跳,西沟难道有通天大狭,能让地区直接给送建筑材料?过去听说知识青年里面藏龙卧虎,有些人很有背景,今天真是眼见为实,不得不佩服。他曾经设想过建一个大猪场,但研究来研究去,全是纸上谈兵。不是缺钱,就是缺材料,一年过去了,只挖了半米的地基,蒿子都长一人高了。他很激动,不在微服了,三步并做两步到村里找村干部问究竟。刘臣和曲大娘告诉他,战丽也不和他们详细说,她就说有一个亲戚是个大官,这些建筑材料都是那个亲戚给批下来的,还指示地区的计委给送到家。战丽去哈尔滨了,去找那个亲戚大官要买猪崽的钱,还要把陈小明接回来。王书记对陈小明回不回来丝毫不往心里去,他颇感兴趣的是战丽的那个大官亲戚。他在震惊之余心里想,这个小姑娘藏得够深的,还挺有心计,我怎么早没发现呢?过去他为公社的事跑过县计委,跑过上面很多大门,知道县计委的重要,体会过个中的难处。这小姑娘能搬动地区计委,还把东西送上门,可见她是大有来头的。他一定要搞明白,揭开这个“亲戚大官”的真面目。 头些日子陈小明写信给村领导和青年点,检讨了自己的所做所为,吞吞吐吐地想回来,但是没好意思恬着大馇子脸明说。他回到哈尔滨,没有户口,找不到工作,全家人都替他犯愁上火,对外人还不敢说是从青年点跑回来的,遮遮掩掩的没过一天消停日子。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就是回来。令他没想到的是村里这些日子乱糟糟,没人管他的事,让他很失望。正当他抓心挠肝的时候,战丽和范小虎突然来了。要说不高兴那是假的,过去他和范小虎还疙疙瘩瘩的,现在一高兴都忘了。高兴了一会他又很遗憾,要是张铁军来了多好——他是点长啊!那面子多大呀!他不知道战丽已当了书记,还以为他们是搂草打兔子,顺路来看他。其实战丽一上任就把陈小明的事列上了计划,只是事情太多拖了几天。这次正好要到哈尔滨去要买猪崽的钱,买防疫的药,借机会去看看陈小明,最好把他接回来。战丽点名让范小虎和他去,因为他闯实,办事利索。范小虎欣然从命,非常高兴当战丽的随从。一路上,他总不离战丽的左右,生怕有什么失误。他不但背着自己的包,还背着战丽的包。 战丽说:“你不要这样,好像陈小明对李小艳似的。” 范小虎说:“你可别误会,我可不是狗腿子。我是对西沟负责,对党负责。” 战丽说:“你身前身后一忙活,好像我是多大干部似的。” 范小虎说:“你这官就不小了,我愿死心塌地跟随你,为你牵马缀镫。” 到了省政府,战丽往里面挂了一个电话,不一会来了一个年轻人把战丽接走了,他在大门外站了一个多小时。他也想进去,但人家警卫不让。战丽嘱咐他耐心等着,别走远了。至于战丽进去找的谁,说的什么话,他一概不知。 从省政府出来,他们就去找陈小明。在路上,范小虎向战丽打听她去见谁了,多大的官,怪神秘的。战丽不让范小虎多问,还不准他回西沟乱说。 范小虎撅着嘴不高兴地说:“我跟你鞍前马后的,你还信不着我。” 战丽说:“这是军事秘密。” 范小虎说:“就咱俩人,你还和我保密,那让我来干啥,我回去了。” 战丽见范小虎真的生气了,耐心的对他说:“不是我不告诉你,是里面的人不让说。你也别有啥想法,过些日子我全告诉你。咱先别说这事,去把陈小明找回来。” 陈小明比以前又瘦了,连那身衣服都挺不起来。范小虎见陈小明对回西沟仍然顾虑重重,就问他为什么。 陈小明说:“我罪大恶极,大伙瞧不起我我认了,不管大伙怎么说我,我脸一红也就过去了,可张铁军非熊死我不可。” 范小虎说:“你不用怕了,张铁军调公社去了,说是半脱产,一个月也不回来一次,就是他回来也不能咋的,现在战丽是西沟的书记了。”他竖起大拇哥停在陈小明眼前,好半天不肯收回来。 陈小明眼睛瞪得老大,端详了战丽半天,表情无比惊讶——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陈小明说:“我——的——妈——呀!我才离开半年多你就当书记了。” 范小虎故意逗着说:“你不服吗?” 陈小明说:“我服,我服,一百个服。” 范小虎问:“那你啥时回去?还得八抬大轿吗?” 陈小明说:“哪里敢?” 范小虎说:“别耍嘴皮子了,明天跟俺们走。” 陈小明问战丽:“我是带罪之人,回去后给我啥处分。” 战丽说:“谈不上什么带罪之人,你已经知道错了,还能给你啥处分。” 可能是听说战丽当了书记的原因,坚定了陈小明回去的决心。 战丽说:“你不是身体单薄,干不了地里的活嘛,回去后你到猪场工作。现在正建设,乱事多,累一些,过些日子就好了。但你要不怕脏,要闻得了臭味,还要起早贪黑。” 陈小明说:“我啥都不说了,眼泪哗哗的,你能给我一个立锥之地,我已经鸿福齐天,感恩戴德了”。 范小虎说:“这都文化大革命了,你说的那是什么词啊?准是和你爷爷学的。” 陈小明说:“快别说我爷爷,他听说我跑回来了,第二天就病了,骂我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咱也不知道阿斗是谁,让他那样伤心。现在他病好了,说是再也不想见我,除非我再回青年点。他说我要想有出息,必须到农村去吃苦,你说我爷爷现在多革命。” 范小虎说:“弄不好你要落你爷爷后面了,我说的是思想。” 陈小明说:“那不可能。” 战丽说:“我也提醒你,以后为人做事一定要实在,处处要多想集体,多想别人,别耍嘴皮子,总整那些虚头八脑的事。” 陈小明拍着胸脯说:“你就放心吧。” 战丽说:“用心就行了,别老拍胸脯。你已前拍了多少胸脯?办了多少没准的事?” 陈小明说:“我改,我一定改,谁不改谁是王八蛋。” 战丽说:“说什么话呢?乱七八遭的。发誓有啥用?斗私批修要用实际行动。” 陈小明不停地点头说:“我一定要用实际行动,一定要用实际行动。” 猪场基本建完了,天开始闹腾起来了,大雨小雨轮番下,一连五六天没看到日头。战丽庆幸老天爷给面子,要是没上房盖赶上连雨天可就麻烦了。 刘臣说:“小战有福,有福的人不用急。” 战丽上任伊始,大伙都叫她战书记,或者战支书。战丽不让叫,她让大伙管她叫小战。大家觉得怪好听的,就管她叫小战。战丽主张盖猪圈的时候,大伙都觉得不可能,个别人笑话她是电线杆上敲锣——响想得高。 刘臣关心地对战丽说:“你刚上来,稳着点,别张弄太大了,万一盖不成全村都得笑话你,以后就没法干了。” 战丽说:“我去省里想办法,怎么办我心里有数,我不是蛮干。” 刘臣半信半疑,搞不清战丽是怎么回事。现在猪圈盖起来了,全村都服气了。刘臣第一个说,我服了,彻底服气了。 天上的云很低,很厚,很黑,还没有晴的意思。公路上一个车也没有,传说发洪水了,路都被冲断了。战丽感到事态严重,想往公社打电话问问是怎么个情况,但电话里啥声音也没有,叫了一天也没通。有人来报告通公社的路也冲断了,这就是说西沟和任何一个地方都断了联系,成了“独立王国”。但西沟看不到太大的水,只是东小河涨水了。村里人都很庆幸西沟的地势高,水淹不着,但心里也是紧巴巴的。又阴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傍晚,云彩薄了,露出一块天。天终于放晴了放,人们揪着的心终于舒展了。这两天战丽的心里总是不落地,听着村边上的河水响声一天大似一天,心里好不紧张。她到河边去了好几趟,仔细观察河水的变化。河水早已出了槽,河面也有一里地宽。河水是黄的,上面漂着倒木。枝丫和烂草沫子。 刘臣说:“我就这屯子生人,快五十年了,发了好几次大水了,根本没冲着咱们一根毫毛。” 刘富也说:“天都欠缝了,马上要晴了,没大事,过几天水就退了。” 刘臣对大伙说:“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把孩崽子。大牲口。猪羔子看住了,别让他们上河边上去,小心顺了大流,到那时候说什么都不赶趟了”。 既然都说没什么大事,战丽也就放心了许多。她又开始琢磨养猪的事,打算着公路一修好就上县里去抓猪羔子。 连续好几天没睡好了,战丽今天一躺下就睡得很实。也不知睡了多半天,熟睡中的她被一阵急促的敲窗户声惊醒。屋里的十多个姐妹都惊醒了,这时她们才听到外面正哗哗地下着大雨。有人去打灯,灯不亮,赶紧点上蜡。他们打开门,进来的是李支书,被他的小儿子搀扶着。 战丽问:“三更半夜的,下着雨,你怎么来了?” 李支书急促地喘息着,半天说不出话。看得出他呼吸困难,憋得难受。大家帮着李支书脱了雨衣,扶他坐下来歇一会。 他儿子说:“他晚上憋得难受,不能躺下,睡不着,已经五六天了。今天他看着又下雨了,非让我扶他来找战姐。 李支书摆摆手不让儿子说,他要说。 李支书喘息了一会说:“我……我看着……这天头有点不对劲,可能要发牤牛水。听老……辈人说过,咱屯子大以前我爷爷那辈子发过一回。东小河原……原来离屯子三里多地,就……就是牤牛水改了河道,冲走了十多户,才离咱……咱屯子这么近。牤牛水来得快,水流急,大意不……不得呀!” 第七十章 听完李支书的话战丽心里格登一下,急忙问李支书怎么办。李支书说事不迟疑,马上把全屯的人都叫醒,穿好衣服,随时准备往南山上撤,特别是靠河边的人家,现在就撤出来,防备万一。战丽马上叫人去开大队的广播,李支书说没电开不了,电线杆子可能冲倒了。战丽这才想起刚才开灯时没电。李支书告诉战丽快去找刘臣,大队有面锣,在他家,快让他敲锣,叫大家快些行动。不一回屯子里响起锣声,从南头到北头,一阵紧似一阵。全屯人都醒了,有胆小的,啥也不说,拉上一家人背包罗散往南山上撤,黑夜里不时传来孩子哭老婆叫。壮劳力们顶着雨摸着黑用苫布。塑料布搭起了帐篷,准备让妇女和孩子先躲进去。河水的响声越来越大,震得山林哇哇地响。那声音像似从很远的地方滚动而来,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身边,谁听了身上都起鸡皮疙瘩。战丽和几个党员干部站在河边上看河水上涨的情况,脸对脸都听不清对方说什么。下半夜两点的时候,水开始漫过堤岸,学校操场上的水已有三寸深。刘臣和曲大娘都说,在西沟这么些年从未看过这么大的水。 战丽有条不紊地吩咐说:“按照刚才的分工分头行动,通知各家各户马上上山,不留一个人。能带走的都带走,大牲畜也都牵上山。” 不一会,急迫的锣声在村里响起。刘臣从南头跑到北头,不停地喊着,嗓子很快嘶哑了。从梦中惊醒的人们拖儿带女,扶老携幼,纷纷奔南山去了。等他们做完这些,牤牛水果然来了。黑夜里,什么也看不出去,谁也不敢冒然乱走动,只听见水声很大天。天放亮时,人们看到山下一片白亮亮的轮廓。大家知道那是水,是水火无情的水,村子就在水里泡着呢。人们都挤在山顶,因为山顶最安全,站在山上看得远。天大亮时,大家想清楚地看看发来的大水是什么样,但奇怪的是白亮亮的水不见了,露出了黑漆漆的村子。前后也就三个小时,牤牛水就退净了。原来的河没了,新河道甩了个弯,切去了村子的一个角。河边十多垧大排地上的庄稼荡然无纯,连垄台都没有了。新形成的河岸很高,有四五米,松土还在不停地脱落。岸上的庄稼过了水,苞米一片一片的伏在地上,黄豆秧子都沾在稀泥里。浑浊的河水没了骇人的气势,但仍然浩浩荡荡。三十几户的房子没了,学校的操场没了一半,刚建的猪场片瓦无存,连停在那里的链轨拖拉机都被冲出去好几米,歪斜着被泥水埋了一半。那些没了房的人家的老娘们嚎啕大哭,老爷们也都傻了眼。战丽面对损失的残象心急如焚,泪水不停地流出来。刘臣头发奓着,浑身泥水,手里仍然拎着那面锣。整个一宿他没离开战丽半步,全家七八口人都跑哪去了他也不知道。李支书告诉他完成两件事:一是帮助战丽指挥群众转移,二是保护战丽的安全。这两件事他都做到了。 见老娘们哭成一片,他用嘶哑的嗓子喊道:“都别哭了,不幸中的万幸,没死一口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都上亲戚家借宿去,过些日子盖新房子。” 让他这么一喊,此起彼伏的哭声慢慢见弱。正乱哄哄的时候有人传信来,说李支书不行了。 战丽问:“李支书在哪?” 有人告诉她在南边松树林边上。战丽在前,刘臣在后,三步并做两步往南边松树林里奔去。离着大老远,就听到了一片悲伤的哭声,他俩马上意识到李支书已经走了——西沟少了一口人,一个曾经血气方刚,浑身正气的人。李支书咽气已经有一会了。他是被知青们抬上山来的。在山上,他左望望,右看看,说很想看张铁军一眼。大伙告诉他张铁军过两天就回来看你。他目光呆滞,好象没太听明白。天亮了,水退了,大家要把他抬下山,没走几步见他憋得脸色确青昏迷过去。大家马上把他放在地上,谁也没想到他再也没有醒来。 全公社死了十多口人,冲走了不少大牲畜,今年秋收明年种地都成问题。王书记在会上表扬战丽,说她领导得好,指挥得好,救了很多老百姓的命。因为西沟水灾最严重,但没死一口人,没死一头大牲畜。 战丽说:“是李支书及时提醒,如果不是他,西沟不知死多少人呢。” 王书记对李支书一贴老膏药,想起来就恨得牙根疼,不愿听谁说李支书好,但在这种场合他不好说别的。王书记言不由衷地说:“老同志觉悟高,没白受党教育。过些日子我到西沟去看望他。” 战丽说:“你不用去了,他已经……。”战丽眼中的热泪不停地流出来。 王书记可能是没听清,高声问:“你说啥?他怎么了?” 战丽说:“他已……。”战丽抽泣着说不下去。 王书记问:“你是说他见马克思去了。” 战丽点点头。她不知王书记对李支书的死是怎样想的,不知“去见马克思”是褒还是贬,但见他的表情好像也是有些悲伤的。 片刻,王书记又说:“咳——!你们也不告诉我一声?他当过支书,做过一些贡献,党委怎么也得去看看,这样无声无息的多让人笑话。” 战丽说:“水把路都冲毁了,又没有桥,啥信也捎不过来。” 王书记说:“我嘱咐他多少次,让他注意身体,可他就是不听,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了本钱说啥都没用了。”王书记的话说得轻飘飘的, 看着王书记,战丽真正的知道了什么叫虚伪和诡诈。战丽在心里问:前些天他还说李支书“白受党教育这么些年了”,今天又说“老同志觉悟高,没白受党教育”,一个党委书记怎么会这样? 张铁军赶回来时,李支书入土已经十多天了。张铁军从心里往外爱戴。崇拜李支书,对他的去世感到万分悲痛。回想三年前他们刚到西沟,李支书的精神头是那样的足,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没有能难倒他的事。可现在,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他的坟墓和王老四的坟墓不远,张铁军分别给两人上了香,烧了纸。张铁军站在李支书坟前默默流泪,久久不愿离去。 刘臣劝他:“回去吧,人死不能复活,李支书这辈子就这命。咱要好好活着,有滋有味地活着,不能让那些狼心狗肺的人看笑话。” 张铁军心里不仅是悲痛,还有伤感和疑惑的交织,很不是滋味。 他请假回西沟时,王书记严肃地问道:“你回西沟干啥去?” 张铁军说:“刚刚听说李支书去世了,回去看看。” 王书记说:“我就知道你是要给他上坟去,我可是给你提个醒,他可是一个犯了错误,被组织抛弃的人,连马书记都救不了他。他的死有什么意义?比鸿毛还轻。你现在是革委会副主任,不是普通知青,你要和他划清界限。最好不要去,免得造成政治影响。我说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都是为了你的政治前途着想。” 张铁军说:“虽然他犯了错误,但他还是党员,曾经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我要是不去看看,一辈子都不能饶恕自己。” 王书记见张铁军执意要去,又说:“你去可以,但不要把动静弄得太大,速去速回。另外我交给你一个任务,掏掏战丽的底,是什么关系使他能从上面整来那么多物资。” 张铁军说:“全点人的家庭情况我都知道,唯独战丽,问她也不说。” 王书记说:“要想办法嘛,一定要问明白,这对我们很重要。” 回到西沟,战丽他们都要陪张铁军去上坟,但都被他阻止了。刘臣死活非要陪他去,他同意了。李支书的坟修得很大,周围的草都被认真铲过。向南望去是一个山里很难见到的平川,坟的其它三面都是挺拔的松树。张铁军是扛着铁锹去的,他认真地往坟头上添了新土。站在李支书的墓前,张铁军想了很多很多。他就是不明白,像李支书这么好的人为什么成了被组织抛弃的人,他的死为什么比鸿毛还轻?都是党员,都是领导,王书记为什么和他有那么大的矛盾?难道他是阶级敌人? 没外人的时候他问战丽:“你觉得王书记这人咋样?” 战丽连想都没想就说:“不咋的。” 张铁军问:“为什么。” 战丽说:“一会说李支书如何如何好,一会又说李支书如何如何不好,阳奉阴违,典型的两面派,不知道他说得哪句是真的。” 张铁军说:“你看得很准,我也有同感,在他身边工作感到很压抑。” 战丽说:“这样的人怎么能当书记?” 张铁军连忙制止她:“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现在是党支部书记,必须和党委保持高度一致,不准有任何杂音。” 战丽不以为然地说:“和我上纲上线?” 张铁军说:“和别人可不能这样说,是要犯错误的。” 战丽说:“这个问题我掂量了多少个来回了,憋在心里多少天了,不敢犯自由主义。只是见到了你才敢说实话,再不说都要憋死我了。” 张铁军说:“我来时王书记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问你是怎样搞到那些物资的。” 战丽问:“你打算怎样?” 张铁军说:“一切取决于你,我也不能强迫你。” 战丽想了想说:“我告诉你,我爷爷的老部下是省计委主任。” 张铁军说:“好常时间我就觉得你可能是高干家庭。” 战丽问:“你怎么觉得的?” 张铁军说:“放假回哈尔滨的时候大家都互相串门,唯独你不,也不让我们上你家去,这不是你的性格,就觉得奇怪,但我没想到你爷爷是那么大的官。” 战丽说:“我也没说我爷爷的事啊。” 张铁军说:“我猜的。” 战丽说:“我不是不告诉你,是我爷爷千叮咛万嘱咐不让说,今天我说的话你回去后不要和任何人说,包括王书记。” 张铁军说:“你放心,我按你说的办。” 战丽说:“我还要到哈尔滨去,求他们帮忙,一定要把猪场重新建起来。” 张铁军说:“选址时一定要接受教训,不要只考虑用水方便,没想到会涨大水。” 战丽说:“为这事我上老火了,这是大自然对我们的惩罚,教训太深刻了。” 战丽问:“你没去看看齐桂香?” 张铁军说:“她还不知道我回来。” 战丽说:“我马上派人把她叫来。” 不一会齐桂香就笑眯眯地来了。 齐桂香问:“回来咋不告诉我一声?” 张铁军说:“我怕你爸,不敢上你家去。” 战丽说:“老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齐桂香说:“我爸这个老顽固,真拿他没办法。” 一晃就到了十二月末,西沟的猪场又建起来了,连老母猪带育肥猪抓进来四十多头。王书记很高兴,带着张铁军等几个公社头头,还有十几个支部书记,冒着漫天大雪亲自来祝贺。 上次张铁军回去向王书记汇报说:“战丽什么也不肯和我说。” 王书记说:“我是估计到你能完成这个任务的,才把这个任务交给你的,没想到……,不说了,过两天我亲自去,一定要搞明白。” 所以说,王书记这次来西沟的主要目的是搞清楚战丽的背景。当初听说西沟新上任的战支书神通广大,要来那么多建筑材料要建大猪场,他很高兴,很得意,觉得自己慧眼识珠,用对了人才,但不几天他就有些坐立不安。因为他老婆听人议论了,王书记要建猪场快二年了,连个影都没有。人家西沟的战支书说干就干,真就干成了。这是啥意思?明明说我不如一个小丫头蛋子。他在想,在自己的鼻子底下有一个这样神通广大的人,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她要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也就罢了,要是一个搬弄是非的刺头,那就麻烦了。特别是这事又偏偏出在西沟,李德惠又是他的入党介绍人。李德惠是死了,可他的阴魂没有散去。通过几次接触他看出来了,西沟的知青都拥护李德惠。她的什么亲戚肯定是省里,或者是地区的什么大官,万一她的嘴一歪歪,挑出我几条毛病告我一状,我就倒大霉了。官大一级压死人,要收拾我这个公社的小头头,还不想鹞鹰抓小鸡似的。为这事他常常在梦魇里惊出一身冷汗,抱着被子寻思半宿。想来想去他又觉得自己可笑,这不是自己吓唬自己嘛。战丽是我提拔起来当支部书记的,她应感恩戴德,怎么能向上面汇报我?即使是汇报也一定是正面的。还是毛主席说得好,要用辩证法看问题,要一分为二。如果我要重用她,提拔她,取得她的好感,她到啥时都得美言于我。如果要是能靠上这棵大树,我的政治前途将是一片光明。最起码我可以要钱要物,修防洪坝,修学校,修桥,老百姓都会说我有能耐。他很遗憾,遗憾自己官太小了,只能把战丽提到大队支部书。要是县委书记就好了,我要把战丽提拔当公社书记。 齐桂香现在是猪场的负责人,领导陈小明和马成彬。一大早战丽就告诉他们,把里里外外都收拾收拾,准备接受公社领导的检查。王书记他们是上午九点多钟到的。见到战丽,王书记老远就把手伸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抖动了几下,把信任。期望和关怀等等都一股脑地传递过去。就像捕鱼之老翁,不管有没有鱼,先使足劲把网撒下去。战丽请书记一行先到大队部喝口水歇一歇。王书记不肯,要先看猪场。王书记理所当然地把西沟,把战丽全面地,动情地表扬了一番,号召全公社都要向西沟学习,支部书记都要向战丽学习。 王书记说:“可能会有人说经验好是好,就是学不了。这我理解,咱们在省里,在地区没有那么多关系,但咱要学习战丽同志扎根农村,热爱农村,建设新农村的精神,没有精神我们什么也干不成,毛主席说精神可以变物质嘛,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大产,人定胜天。如果大家上省里。地区办事遇到困难可以找战支书帮忙嘛。” 王书记说完瞅着战丽,看看她有啥反应。战丽知道王书记对“省里”和“地区”的关系感兴趣,但她只是冲大家微微笑了笑,再没有任何表示。 尾声 大伙正兴致勃勃地看着,齐桂香他妈呼喊着来了,说是老齐让黑瞎子撵上树了,眼瞅着就没命了。原来王老三央求老齐好几天了,就想弄点山货改改馋。老齐这两天气不顺,就不想去。但王老三死缠着他,他就答应了。他俩天一亮就上山了,刚才王老三呼哧带喘地跑回来,说不好了,老齐让黑瞎子给舔了,命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了。齐桂香一听就哭起来了。 张铁军说:“不要慌,我去看看。” 张铁军找民兵连长提了一颗半自动,让王老三带路。王老三两腿打摽,说什么也不敢去。 张铁军大声问道:“说!在什么地方?” 王老三说:“在三……三道沟北……北坡,不是……南……南坡。” 张铁军急切地逼着问:“到底是北坡还是南坡?” 王老三说:“南……南坡。” 张铁军又问:“肯定吗!” 王老三说:“肯定……肯定……绝对肯……肯定。” 张铁军提着枪,骑上马就走,几个听着信赶来的民兵赶着爬犁紧随其后。大家不让齐桂香去,但齐桂香非去不可。雪很大,他们没费多少劲就找到了老齐。此时的老齐正在一棵大树上,树下蹲着一个大黑熊。老齐不敢下来,黑熊想上还上不去。他已经在树上待了三个多小时了,全身已经冻僵了。他心想,今天就是不被黑瞎子拍死,也得冻死。原来今天早晨大雾,他们发现了一个黑瞎子蹲仓的树洞,却没发现旁边还有一个树洞,里面也有一只黑瞎子。他俩把一只黑瞎子赶了出来,老齐一枪就把它打倒了。他俩听到后面有动静时,黑瞎子已扑到了跟前。老齐又是一枪,把黑瞎子肠子都打出来了,但没打重要害。黑瞎子没停下,挥起一掌把老齐的枪就打飞了。老齐见势不好,抱着一棵树就爬了上去。按理说黑瞎子是会爬树的,但它的肠子绊到树桩子上了。它蹿了几蹿都没上去,急得在树下乱啃。老齐喊王老三快开枪。王老三浑身哆嗦,把二十多颗子弹打光了也没打上。 老齐气得骂:“你瞄准了打!操你妈的” 王老三说:“子弹都打没了!” 老齐又骂:“你个王八羔子,老齐今天就毁在你手里了!” 老齐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左胳膊不听使唤,袖子里全是血。他明白,是被那一掌打的。他拼力往上骑到树杈上,看看树下的黑熊,想了半天也没有逃脱的办法。他只好让王老三快点跑,回去叫人来救他。王老三走了,只有他和它对峙着。黑瞎子毕竟挨了枪,渐渐的有些不行了。不知过了啥时候,那家伙只哼哼不动了。老齐想,阳寿未到,阎王不收,命不该绝。他想下来,刚一动,黑瞎子忽地蹿了起来,吓得他再也张铁军告诉大家伏下身,隔着一百五十来米远远地看了一会。张铁军让大家不要动,注意安全。他知道这些民兵和王老三一样,没跑过山,不知道怎么打。他找了小山坡做掩护,慢慢地往前爬。还有一百来米的时候,黑熊发现了他,突然站了起来,做出攻击的姿势。这时张铁军清楚地看到了黑瞎子胸脯上的白毛,他果断地扣动了扳机。黑瞎子应声倒在雪窝里,再没动一下。大伙冲上去,七手八脚,费了好大劲才把冻僵了的老齐接下来。 到了家一个多小时老齐才缓过来。棉袄袖子被撕开了,胳膊被划了一个大口子,但没伤着骨头。 老婆问他:“你知道谁救了你?” 老齐说:“还能有谁?张铁军呗!” 老婆说:“你还知道?” 老齐说:“我不糊涂,在西沟有那枪法的就仨。一个是桂香,一个是我,再一个就是张铁军。” 老婆问:“他们的事你同不同意?” 老齐摆摆手说:“我的命都是人家救的,你还逼我干啥?” 齐桂香妈大喜:“知道这样,早就应该让你碰上黑瞎子。” 老齐说:“我服了,惹不起你们娘们。” 两头黑瞎子被抬到青年点,四口大锅一起炖,西北风一刮,全屯子都闻到了香味。青年点全体、参战民兵、大小队干部、还有王书记带来的人,热热闹闹来了次大会餐。王书记指示,好东西不能咱们自己吃,要给五保户、军烈属、贫困户送去些。王书记还说,熊掌是个好东西,一定要好好做。你看他说得头头是道,其实他也没吃过,也不知道怎么做。一帮人看着八只熊掌为了难,谁也不知道这东西是煮还是炸。曲大娘说,这有啥难的,去问老齐,那老东西会做。范小虎飞跑着去老齐家,不一会就胸有成竹地回来了。他们按照老齐说的,用黄泥把熊掌包上放在灶坑里烧。估计八成熟的时候把黄泥扒掉,这时熊毛也没了,再洗干净了放上佐料放在锅里蒸。 王书记第一个动筷,连称:“好吃,好吃,西沟就是有能人。” 刘臣说:“有啥好吃的,和猪爪一样。” 曲大娘听着不顺耳,忙捅了刘臣一下,不让他瞎犟,万一惹得领导不高兴。王书记心情好,不觉得刘臣的话刺耳,接上话茬说:“你算说对了,真和猪爪差不多,但猪爪我们也不常吃啊。你们一定要把猪场办好,到那时我再来吃你们的猪爪。” 王书记他们走时天都黑透了,但青年点的食堂里正热闹着。眼见着一个五百来斤的黑瞎子,被吃得只剩下一地骨头,很多人也喝得差不多了。第二天陈小明神密地把战丽叫到一边,说是汇报一件重要的事。他把王书记怎么想污辱李小艳,范小虎怎么威胁王书记,李小艳怎么去的北京,都一一地告诉战丽。 战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小明说:“昨天范小虎喝醉了告诉我的。” 战丽自言自语地说:“原来他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狼。” 作者单位:尚志市广播电视事业局 电话:1300980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