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遇上钱》 第一章 农村女人是最爱扎堆的,只要谁家发生了一点儿事,她们就会急急忙忙攒过来,就如同一点儿腐尸味,乌鸦就会从四面八方聚过来,然后就像一群绿头大苍蝇闹哄哄地贪婪地嘬着刚剥下来的羊皮上的血水那样对刚刚发生的事探幽寻微;血水没有了,腥味也淡得不能再淡了,绿头大苍蝇才陆陆续续离开了羊皮,同样的,这件事很快翻寻不出秘密了,农村女人们才会陆陆续续地撇开它,这件事也就归入了成年旧事了——那一切事物的墓地——竖块墓碑,逛墓地的时候有时再能碰上它再旧事重提一番。 农村女人就是这样认识世界,深谙世故的。 已经一个月了,全村的女人都攒在刘翠家里,不但没有散去的迹象,反而像一群狗,先是争抢着露出土的一只猪蹄子,不由得都用爪子顺着猪蹄子往下刨,结果猪尸越露越多,这群狗也越来越疯狂起来,你就是揪住它的尾巴也顾不上回头看你一眼,只是威胁地咆哮着,既像是吓你别打扰它,也像是警告别的狗别在它面前放肆。这群女人们也是这样,就是火烧眉毛的事把她们拉回家里也呆不了一分钟,一眨眼又跑到了刘翠家! 那么刘翠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这群女人像麻将桌上的丢牌洗牌声使赌鬼们废寝忘食地粘在麻将桌上一般粘在刘翠家呢?原来不但是死在千里之外的刘翠的男人刘二的死,在这个小村的历史上是仅有的几次离奇的死之一,更重要的是刘翠还能得到二十万的赔偿费!这在小村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稀奇事,她们能不热血沸腾吗?因为那可是二十万呀!她们所有的祖先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所以她们的见闻里就没有二十万块钱到底有多少的影子,因为农村人的见闻绝大部分来自一代一代先人的嘴,和自己身边的人的嘴,以及自己亲眼所见,虽然后来有了电视,但人们对电视上说的事疑疑惑惑的,不像对从真人的嘴里听来的事——一听就信,也就是说农村人的见闻是一代一代人积累下来的,而见闻是什么?就是发生在一代一代先人和活着的人身边身上的稀奇事。因为在农村稀奇事少,也因此最能激发农村人疯狂的想象力,尤其是这稀奇事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时候,他们的想象力更是天马行空、稀奇古怪,可又是闭门造车的。不管怎么说,这种群起参与的想象活动是他们枯燥的生活中最有意思的娱乐活动之一,犹如光秃秃的荒野上不时碰见的马兰花,所以他们是绝不放过一点儿能引发他们的想象力的诱因的,而这诱因几乎都是捕风捉影的,都显的荒诞不经、稀奇古怪——种子如此,还能结出什么果子来呢?你比如谁家城里的亲戚来串门,说城里来了个美国人,他们就会争着猜测美国人长的啥样,怎么吃饭,怎么洗澡,怎么生孩子等等。因为互相拆台辩难,使得想象力花样翻新,直到耗尽了全村人的想象力,才都哈哈笑着作罢,想象出来的东西也随即烟消云散,只留下一点儿实在的东西:美国人生活在地球的另一边,咱头朝上时,美国人头朝下,咱头朝下时,美国人头朝上,这使他们觉得地球小的可怜,仿佛能和美国人隔着地球拉家常,就像隔着床头脚对脚睡着拉家常那样,而且好几天担心自己夜里(也就是自己头朝下时)别从地球上掉下去——无底的宇宙多久才能掉到底呀! 现在那二十万无疑引发了她们疯狂的想象力,她们就想象着这二十万到底有多少,当然是猜这二十万能占多大的空间,因为他们整天见的都是直观的东西,所以一个东西的多少大小,他们习惯了用该事物所占的空间的大小来衡量的。她们先是像出圈的奔马冲进草原尽情驰骋那样尽情想象着这二十万一百元一百元地、五十元五十元地、十元十元地、五元五元地、一元一元地、一毛一毛地、一分一分地横摆竖摆码堆单排各各能占多大的空间,最后焦点都集中到一分一分地单摆开来到底能不能绕地球一周,最后都肯定说绕地球一周也绰绰有余,就都哈哈笑着说刘翠花起这钱来太辛苦了,因为越花钱离她越远了,她先是不得不走出家去取,又不得不骑自行车去取,再往后不得不坐班车去取,再往后不得不坐火车去取,最后不得不坐飞机去取,这样路费就得花好多,不合算,因为一分一分的硬币她一次取不了多少。于是她们就为刘翠着想,想方设法缩小这二十万的体积:一元一元地怎么摆体积才最小,十元十元地怎么摆体积才最小,五十元五十元地怎么摆体积才最小,一百元一百元地怎么摆体积才最小,最后当然都认为刘翠就让公家(这里的人习惯于把一切单位看做是国家的,所以一律叫做公家)按一百元面值的钞票付款最合算,因为体积小,好摆弄。可就是这样,这二十万的体积还是大的惊人,因为她们从好几家人家那里收罗来了一百张一百元面值的钞票码起来量了长高宽,以此为单位认真地计算了半天,结果可谓精确之致了。这么大的一堆钱该往哪放呢?她们就替刘翠犯起愁来。有的说在刘翠屋里挖个大地窖,窖口就开在刘翠的床低下,但反驳的人说钱会霉烂的,拥护的人说用塑料布包裹起来;有的说焊一个又笨又重的大铁柜子,反对的人说不好看,拥护的人说刷上漆不就好看了吗?可这两种办法最后都被另一种办法否定了:你们的办法都不保险,歹徒拿着刀子搁在刘翠的脖子上,她能不打开窖口打开铁柜子吗?还是存在银行好,可反对的人说存在银行总觉得不踏实,哪如天天搂在怀里睡的香呀!…… 可随着刘二的弟弟刘三迟迟不能送回赔偿费来,她们的兴趣就转向了这赔偿费到底有没有影儿?是不是出了岔了?到底岔子出在哪了?但这转向了的兴趣先开始是嘀嘀咕咕的,怕惹的当事人刘翠担惊受怕,使她雪上加霜,因为她们也是有善心的,可后来发觉刘翠还是那样痴痴呆呆的,好像天天这一屋子人根本没有似得,大家说的话像从没有说过一般,每天兀自睡自己的,兀自出去走走,兀自吃喝拉撒,总之这世界上好像就她一个人似得,于是她们的担忧就像沤糟的绳子,被肆无忌惮一圈一圈挣断了,想象力又疯狂了起来。有一天一个猜测使她们忽地屏气无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如雀鹞一声厉啸使一树林吵翻天的麻雀噤若寒蝉一般。那声载着那个可怕的、实际上谁都心里隐隐约约、但都不敢说出口的猜测的声音,是冒冒失失地从一片声音里异军突起,冲进人们的耳朵里的,然后大家就静了下来,都害怕地寻找那张冒出这个声音的嘴,可每张嘴都紧闭着,每双眼都在寻找那张嘴,仿佛有个鬼怪混迹在人群里说了那句话后就消失了,而不是某个人说的。于是人们陷入了尴尬,因为谁都不敢去问津那话是谁说的,因为那样就顶如一把抓住了那个猜测摆在了众人面前,那就会让刘三的老婆李霞恼怒起来的,就会向问津那话的这个人发火,这个人就成了说出这个猜测的人的替罪羊!而且从此会背上煽风点火的名声被大家敬而远之的,所以还是让这个猜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溜掉的好,都装作没听见,就如同《皇帝的新装》里的人都装作看见了皇帝身上的衣服一般。终于有人说话了,但话题与刚才的话题远的看不见影儿,但却给人们砸开了从尴尬里钻出来的口子,于是人们的聊天变成了散兵游勇,三三两两地拉开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但这些话题就如武打片里准备脱离险境时扔的烟雾弹,果然一会儿人们陆陆续续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家里就剩下了还不知道人们已离去的刘翠浑浑噩噩地躺在炕上。 死寂中门吱呀一声响,刘翠的好朋友刘叶闪了进来,走到刘翠身边停了停,然后用关系特铁的人才会用的轻声俯下身子叫:“刘翠?刘翠?你还不做饭?小虎就要放学了。快起来,我帮你做饭,老这样睡着想着,你的身体就会垮的!”就扶起了刘翠。刘翠茫然地:“几点了?”刘叶:“十点半了。我说刘翠呀,你不能这样下去了,再悲伤刘二也活不转来了,白白地搞垮了身体,地里的活儿咋办呢?虽然刘二的兄弟们很亲爱,会接帮着你干活儿,可主要还得靠你呀,因为他们都是领料着一家子的人,只能在腾出手来的情况下帮你一把呀,你说你身体垮了还能干动活吗?干不动活地里能有收入吗?没有收入咋抚养小虎呢?刘翠呀,你该为小虎着想呀,为小虎打起精神来呀,谁让我们是母亲呢?”她就见两颗泪珠从刘翠枯干的眼窝里流了出来,就知道自己总算掐准了刘翠的人中,被悲伤呛的昏厥过去的刘翠醒过来了。这时她才把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刘翠,要是那笔赔偿费真的到了手,你抚养小虎就轻省多了。”刘翠哽声说:“那是他送命的钱呀,我和小虎要是花这笔钱,就像在吃他的肉一样难受呀!”刘叶:“可就是这样拿命换来的钱,你到现在连个影儿也没见到呀。”刘翠迟钝地看着刘叶:“公家不给我这笔钱……实在是……天理难容……那是刘二的一条命呀……是呀,他三爹咋还不回来呀?”  刘兰:“公家是给是不给,刘三早该回来了,除非……”刘翠:“除非什么?”刘兰:“唉,什么也不!只是……刘翠,你得小防人呀,人心隔肚皮,有时候相处一辈子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呀。好了,咱们赶紧做饭吧。”……天理难容……那是刘二的一条命呀……是呀,他三爹咋还不回来呀?“刘兰:”公家是给是不给,刘三早该回来了,除非……“刘翠:”除非什么?“刘兰:”唉,什么也不!只是……刘翠,你得小防人呀,人心隔肚皮,有时候相处一辈子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呀。好了,咱们赶紧做饭吧。“ 第二章 对农村女人来说,儿子是生命,丈夫是大厦。可刘翠的大厦倒塌的太突然了,没有一点儿迹象,没有一点儿征兆,倒塌下来也无声无息,等她那天(刘三捧回刘二的骨灰盒那天)一睁开眼,才发觉自己站在断壁残垣里,她被唬成了植物人,像一棵断壁残垣里生长出来的向日葵那样日夜站立在那里。但这天刘叶掐醒了她,仿佛让她重新从无到有了一般,仿佛一下按动了那个怎么也找不到的按钮,她瘫痪的意识重新艰难地启动了起来,越来越快了起来。她才猛然发觉自己沐浴在现实的风现实的雨里,而不是电影里的风,电视里的雨里,于是她感到了强烈的阳光的灼痛,干烈的风的剥痛,阴冷的雨的阴寒,而不是想象推动感觉去体验电影电视里置身于风雨中的人的感觉了。于是她不由得抬头,才见头顶没有了屋顶,再环顾四周,没有了墙壁,才发觉自己的周围没有了一点儿遮拦,一只老鼠远远地跑来撞了自己的脚,才会明白这里站着一个人;一只蚂蚱抖着翅膀撞在她脸上,才会明白这里站着一个人!也就是说她平时不放在眼里的危险陡然间无遮无拦地强大了起来,而无遮无拦使自己渺小了下去,而且她越感到无遮无拦没边没沿,越感到自己在渺小,犹如草原越没边沿,草原上的人越显的渺小。于是自己失去了庇护的生命受到无处不在的威胁的恐惧攫住了她,等刘叶走了,等儿子也上学走了,她疯了一般插上门,疯了一般捧出放在衣柜里的刘二的骨灰盒——那只让全村人惊讶不已——原来城里人死了都放在这么小的盒子里!她仿佛要把这只深绿色的铁盒子摁进胸膛里一般箍着它倒在炕上放声大哭。这哭声像铰刀,将她的心一点儿一点儿地绞碎成肉泥——一个月后她才真正明白刘二是真的死了!因为先开始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击懵了,她对待这只陌生而又觉的与自己有着某种特殊关系的铁盒子,像接待着听说有着血缘关系,但从未谋面的突然来访的古怪的亲戚,只是毕恭毕敬、礼数周到,但陌生像山一样横在他们之间。终于有一天在陌生的山顶碰面了,才明白都在翻越陌生这座山接近对方,而他们碰面的地点就是那位共同的祖先的坟,于是都惊喜起来:我们确实有着共同的祖先!我们有着同一个源头!也就是说这时这只铁盒子才和她没有陌生了,因为她终于明白铁盒子里睡着她的丈夫呀!不同的是她在认识到了自己和铁盒子的特殊关系的同时,现实就开始活生生地把丈夫从她的生命里掏走,就如同把她的心肝掏走一样,所以她把铁盒子搂的紧紧的,她觉得搂住了铁盒子就是搂住了丈夫,就是护住了庇护自己的大树不被推倒,同时咒骂的话一串一串的涌了出来:“刘二呀,你这个没心肝的,我哪点儿对不住你呀,哪里讨你嫌了,你就这么撇下我走了!我做什么事不合你的心,是不是嫌我有时串门子不能及时给你做好饭?是不是嫌我偶尔打麻将回家晚了?是不是嫌我过日子有点儿不仔细?是不是嫌我不时和你拌嘴?我说刘二呀,你嫌我什么你明说出来呀,我可以改呀,因为咱都是心直口快的大老粗,可你怎么忽然变的像读书人那样心里做起事来了?难道就进了多半年城你就和城里人一样花花肠子多起来了?要不然你咋会这么丢下我走了呢?刘二呀,狠心的刘二,你这一走我们母子俩咋活呀!谁还会给我耕地?谁还会给我耙地?谁还会给我播种?谁还会给我浇地?谁还会和我一起收割?谁还会和我一起打场?谁还会给我抗那些死沉死沉的袋子?谁还会给我一桶一桶地往回提水?……哎呀,刘二呀,你活转来吧,我一定会对你百依百顺,只要你不再离开我们母子俩,要不然我们可咋活呀!……”她越哭越痛苦,越痛苦恐惧越攫住她意识的喉咙,喉咙越紧她越喘不过气来,越喘不过气来意识越混乱,意识越混乱说的话越混乱,慢慢地连声音也含混不清了,嗓子干的像着了火,肿胀的像要崩裂了,吐气声越来越艰难,终于再吐不出一个字了,就如同出尽了力气的骡子,你再鞭打它也躺下不动了——她哭晕了过去。 恍恍惚惚中她觉得背上沉重无比,想卸又卸不掉,只得拼命向前走,向前走,因为她觉得只有走才能减轻压力,所以她从来没想要去哪里,也没时间去想。她的背被压弯了,她的腿被压罗圈了,她的脸因为呼吸的艰难而扭曲的吓人。她多想让人帮扶她一把呀,可人人都看不见她,从她身边一一走过,而她除了累的没有叫的力气,更没有底气:凭什么让人家帮你呀。她忽地觉得刚超过去的像是大伯子刘大,她就有了底气:我是他弟媳呀!她觉得机会难得,犹如困在山洞里的人,终于从繁杂的声音里听出了人的声音,这人会拼尽最后一点儿力气去呼救的,她同样拼尽最后一点儿力气叫:“大哥,我支持不住了,你帮扶我一把吧。”刘大为难地说:“刘翠呀,你看我肩上也是抗着一大包卸不掉的包袱,你看我的双手也是紧托着包袱,实在是腾不出手来呀。”就爱莫能助地逃一样走了。她就像困在山洞里的人眼睁睁地听着没有接应自己的声音的人声远去了,灰心了半天,她只得咬着牙再向前走,忽地又觉得刚超过去的像是小叔子刘三,她就如又听见人声向自己走来的困在山洞里的人那样重新腾起了希望的火焰,又不由得拼尽力气叫出蚊子一样的声音:“老三。”刘三竟然也停住了,她忐忑的心兴奋了起来:“老三,二嫂我累得实在支持不下去了,你帮扶我一把吧。”刘三踟蹰地说:“二嫂呀,我实在是腾不出肩腾不出手来呀,你看我的肩上也是抗着这一大包包袱呀!”咬咬牙也逃一样向前走了。她就像又一次听着第二次传来的人声远去的困在山洞里的人那样死一般一动不动,孤立无援使她像淋了一身冷水,但重压压着她向前走。正蹒跚着,忽地觉得刚超过去的又像是小叔子刘四,像困在山洞里的人第三次听见人声向自己靠近时不由得怀疑自己的声音是不是能传到那人的耳里一样,她怀疑开了能否成功,迟疑了起来,可又不敢放弃这最后的希望,又拼尽了力气叫出蚊子一样的声音:“老四。”已经走的很远的刘四竟然也站住了。她可怜巴巴地说:“老四,二嫂我实在不行了,你帮扶我一把吧。小虎,快叫四爹。”钻在她胳肢窝里的儿子眼巴巴地叫一声四爹。刘四蹙着眉头不敢看侄子渴盼的眼,扭扭捏捏地说:“二嫂,我实在是腾不出手来呀,你看我肩上也是抗着这包卸不掉的包袱呀。”磨磨蹭蹭地向后倒退了几步,好像小心翼翼地脱离了雷区,才转过身爱莫能助地向前走了。她心里撑下去的那股劲就泄了一口,就如同把哑铃挺在胸口的举重运动员泄了一口蹩足的气,那哑铃顿时沉重无比直压下来,她肩上的包袱同样分量陡增,嘎巴嘎巴地压缩着她。儿子恐惧的惨叫声从她的胳肢窝里爆发出来,她愧疚地对儿子说:“妈实在是支撑不住了,你离开妈吧。”儿子更加抱紧了她。她泪流满面地说:“是的,让你做孤儿更苦,不如咱母子俩死在一起吧。下辈子你千万别投胎在我这半路要守寡的人的肚子里!”于是那包袱像电视里的压缩机压缩汽车那样稳稳地压了下来,痛得她和儿子惨叫不已。那包袱就要和地面合拢了,永恒的黑暗就要吞没母子俩了,只剩下了一线光明了,犹如猫吞耗子,只剩下了尾巴稍在猫嘴外疯狂地摇着。对黑暗的恐惧生出对光明的留恋,使得她大叫一声,奋力一挣,眼猛然睁开了,气喘如牛,冷汗淋漓。迎面一块房大的摇摇欲坠的黑影直逼她的脑袋,她大叫一声,跳起来,才看清那是屋顶,才明白刚才是在做梦。她扪着一突一突要爆裂的胸口,让它慢慢平静下来。刘叶的话这时又响了起来,犹如寂静里响起了低沉的小号独奏,清晰无比,一丝不漏地灌进听者的耳里,在听者的心里萦绕不绝那样在她的心里萦绕不绝。她不得不承认刘叶是对得,兄弟是手足情深,但也得在腾出手来的情况下才能帮你,还是得靠自己挑起生活的重担呀!我现在已没有选择,挑不动也得挑呀!她抚摸着怀里温热的铁盒子,泪水止不住又流了下来:“刘二呀,我知道你死不瞑目,你会帮我挑一挑的,鬼丈夫也比活兄弟强呀!”就呜呜的哭起来。 忽然听见门被敲的啪啪响,她一愣:“莫非刘二回来了?……可这铁盒子?……对!一定是刘二在敲门!”她虚弱的头竟然抬了起来,才看见刘叶的脸贴在门玻璃上窥伺着,才看见窗玻璃上贴着十几张同样窥伺的脸。她陡然明白就是这十几张脸天天忽绕在自己的眼前!于是这些人一个月来的嘈嘈声在她的耳里嗡嗡地响起来。原来噩耗是把她击昏了,但她的听觉仍在继续工作,犹如被击昏的录音师,他的录音机仍在工作着。录音师醒了,能从录音机里知道他昏过去后发生的事那样,她现在也醒了,也从听觉储存在大脑里的话知道了这些女人在关心着什么。于是她想起了刘二的赔偿费,她那灰心绝望的心陡地跳动起来:“有这十几万,我就能挑动生活的重担了!”她不由得感激地抱紧了铁盒子,泪水又夺眶而出:“我说刘二呀,我说的不错吧?我知道你会死不瞑目的,除非你帮我一把,才能放心地走人。唉,鬼丈夫就是比活兄弟亲呀!”这时她又听见敲门声,她就装作睡着了,一动不动,因为她对这些人太熟悉了,她们在嫉妒自己的这笔赔偿费,她们嘴上为你高兴关心你,心里巴不得你一分钱也得不到!随着这笔钱迟迟不见踪影,她们的嫉妒被窃喜慢慢代替;她们对岔子到底出在哪里的种种猜测,正是她们盼望发生的事情,然后幸灾乐祸地看一番自己空欢喜一场的惨相,然后如释重负地散去。也就是说她们一直比自己都关注赔偿费,紧张的喘不过气来,直到昨天她们最害怕的隐忧被那个实在沉不住气的人说了出来,她们的心里又涌起了一股义愤,这义愤通过刘叶的嘴给她掏了耳朵,让她惊醒了过来。但惊醒过来的她知道那义愤是出于对刘三的眼红——刘三真是太会捡便宜了,简直是去野地里屙屎碰上了金砖!不行,不能让他捡这个便宜!也就是说刘叶的义愤也是出于眼红,而不是和她的情意,因为刘翠知道女人的好朋友最能出卖女人,左右女人了。她这时心里呲笑她们:“你们以为刘家像你们的家那样猫争狗跳吗?告诉你们,这个家是真正的一家人,我回来这个家十二年了,从没见过这家里谁和谁红过一次脸,总是亲亲蜜蜜,互敬互让,那种事只有你们的家里才会发生呢!再说老三真的要黑掉这笔钱,他完全可以不告诉我,我这个没出过门的农村女人对外面俩眼摸黑,还不是由他摆布了?因为村里在外打工的就是他们弟兄俩呀!再说他是要带着我去领回这笔钱来的,是我说我像个傻子一样什么也不懂,你就代我领回来吧。这是心贴心的人才会委托的事呀,这事我和娘家人也没说过,因为我真的觉得婆家人比娘家人还亲呀!如果把这个家比作一个人,那这家里的每个人就是这个大人身体的一部分,哪有自己的左脑欺骗自己的右脑,自己的左脚踩踏自己的右脚的道理!就是左脚真的不注意踩了右脚一下,两只脚不是都要痛的跳起来了吗?而真让它去踩自己的另一只脚,能踩下去吗?你看看刘三捧回他二哥的骨灰盒时的惨相,好像自己剩下的半条命抱着自己死去的半条命似得,他会做出对不住他死去的二哥的事吗?可不管怎么说,一个多月了,老三是该回来了,是不是让公家卡住了?或者是被歹徒劫财出事了?不行,我得让家里人去眊一遭去,不然可真的睡不踏实了。”然后幸灾乐祸地看一番自己空欢喜一场的惨相,然后如释重负地散去。也就是说她们一直比自己都关注赔偿费,紧张的喘不过气来,直到昨天她们最害怕的隐忧被那个实在沉不住气的人说了出来,她们的心里又涌起了一股义愤,这义愤通过刘叶的嘴给她掏了耳朵,让她惊醒了过来。但惊醒过来的她知道那义愤是出于对刘三的眼红——刘三真是太会捡便宜了,简直是去野地里屙屎碰上了金砖!不行,不能让他捡这个便宜!也就是说刘叶的义愤也是出于眼红,而不是和她的情意,因为刘翠知道女人的好朋友最能出卖女人,左右女人了。她这时心里呲笑她们:“你们以为刘家像你们的家那样猫争狗跳吗?告诉你们,这个家是真正的一家人,我回来这个家十二年了,从没见过这家里谁和谁红过一次脸,总是亲亲蜜蜜,互敬互让,那种事只有你们的家里才会发生呢!再说老三真的要黑掉这笔钱,他完全可以不告诉我,我这个没出过门的农村女人对外面俩眼摸黑,还不是由他摆布了?因为村里在外打工的就是他们弟兄俩呀!再说他是要带着我去领回这笔钱来的,是我说我像个傻子一样什么也不懂,你就代我领回来吧。这是心贴心的人才会委托的事呀,这事我和娘家人也没说过,因为我真的觉得婆家人比娘家人还亲呀!如果把这个家比作一个人,那这家里的每个人就是这个大人身体的一部分,哪有自己的左脑欺骗自己的右脑,自己的左脚踩踏自己的右脚的道理!就是左脚真的不注意踩了右脚一下,两只脚不是都要痛的跳起来了吗?而真让它去踩自己的另一只脚,能踩下去吗?你看看刘三捧回他二哥的骨灰盒时的惨相,好像自己剩下的半条命抱着自己死去的半条命似得,他会做出对不住他死去的二哥的事吗?可不管怎么说,一个多月了,老三是该回来了,是不是让公家卡住了?或者是被歹徒劫财出事了?不行,我得让家里人去眊一遭去,不然可真的睡不踏实了。” 第四章 他推开了那家小酒馆的门,就如同拉开了粮屯的门,满满当当的粮食一泻而出那样,小酒馆里满满当当的嘈杂喧闹声,和混浊潮闷低劣的气味一泻而出。以前这气味和声音是最让他神往的,即使嗅到听到一丝一毫,心就骚动起来,以前每当这时,他就好像老鼠顺着倾泻出的粮食欢天喜地地窜进粮屯那样钻进小酒馆里,像老鼠的整个身心都融化在了粮屯的色香味里那样,他的整个身心都融化在了小酒馆的色香味里了。但这次他的鼻子像是感冒了,但这次他的耳朵被赌场夺人魂魄的嘈杂声堵住了,只凭借眼睛在拥挤的小酒馆里目空一切地搜索着——经历了赌,他看这些酒鬼又憃又呆就像猪罗。他知道平时牛马般劳作的工友门一闲下来就四件消遣的事:喝酒、赌博、上嫖、逛大街。他知道这种酒店是因他们而开的,酒店里都养着小姐,那些懒洋洋地坐在吧台里外的年轻女人,撩人的慵懒的目光缓慢地在这些工人脸上扫来扫去,像细心的主妇拿着展布在一排坛子上擦来擦去,生怕有一点儿油垢没擦掉,这些女人生怕漏掉一丝这些男人暧昧的神色,因为抓住这些暧昧的神色,才能顺藤摸瓜牵出男人强烈的欲望来,所以她们的目光像伸出了两只手,搂住一颗脑袋转上几圈,然后再去搂下一颗,犹如小孩两手搂着碗口粗的小树转几圈,又去搂着下一棵树去转圈那样。每当这时,刘三的脸上就像被猫舌头舔着,又粘又热又刮又痒,他就不由得回过头去假装看吧台上面的石英钟几点了,用余光瞟一瞟这些妖艳的女人,然后像一探手从盆里偷抓了一把瓜子的小孩赶紧溜掉那样赶紧收回了目光,要不然被这些女人抓住了可就难缠了。但今天一个女人上前招呼他他根本没看见(这种女人常常帮酒店招呼客人的同时招徕自己的生意),兀自一头钻进了满屋的嗡嗡声里。 是的,这是一片嗡嗡声,就是刘三以前也听不清一句话,就如同千军万马的呐喊声,除了震耳欲聋,你听不清一句话。他就看到一桌一桌围成一圈的粗鲁的、简单的、愚昧的、怡然自得的脸,肆无忌惮地张合着嘴把噪音吐向空气,仿佛这酒店里只有自己这一桌人似得。他很快就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一圈脸,就如入无人之境般地走了过去。那圈脸还隔着一张桌子时,他就看见桌子边摆着一张空椅子——这是他和酒友们的规矩,总会摆一张空椅子等没到的人。他就向那张椅子走去。这时和他打对面的黄三看见了他,望着他时嘴似笑非笑地张开了,露出了一嘴被劣质烟熏的焦黄的稀疏的大黄牙。其余的脸受了黄三的脸的提醒,各自转了适当的角度,都看见了他,就都参差不齐地说着同一句话:“知道你会来的嘛,这不就来了嘛。”刘三却站在椅子后没有像以前那样迫不及待地入座,也没回应他们的话。黄三就歉意地就说就给他递过烟来:“老三呀,看你睡的香,我们没忍心叫你。快入座,把欠下的酒补上。”刘三着急地一摆手:“我不是来喝酒的。”这一圈脸就被这句话点住了穴位——定住不动了。一会儿黄三像用内力冲开了穴位,迟疑地问:“咋了?生我们的气了?”刘三急的直摆手:“不是不是,咱弟兄们谁跟谁呀!我是来求你们帮忙的。”一圈脸如释重负:“唉,咱弟兄们谁跟谁呀,说帮忙不就见外了吗?啥事,尽管说。”刘三:“给我借点钱。”一圈脸又起雾了:“你到花的没钱了?”刘三:“我赌输了。”一圈脸面面相觑,每张脸上鼓出的眼珠子将掉未掉,一会儿像突然醒过来了一般七嘴八舌地争着蹦出惊叹来,实际上都是一个意思——老三呀,老古人说了,好酒的不入茶馆,好酒的不入赌场,因为酒这东西厚道,不像茶那样清高,不像赌那样刻毒。老三呀,你咋就跑进赌场里去了呢?面对责怪声,刘三惭愧的直摆手:“嗨!嗨!别说了,再说也拿不回那输掉的钱呀!”黄三:“输了多少?”刘三支吾道:“三……百。”一圈脸跳了起来,恨不得吃了刘三,然后黄三心痛地说:“老三呀,那可是三百呀!你就这么白白的送给了人家?”刘三痛悔地说:“三哥,我和你一样痛心呀,这么白白给了人家我实在是不忿气,我一定得捞回来。”黄三摇了摇头:“算了,就当做一个教训吧,赌场上是越捞越深呀。”刘三急道:“连你们也见死不救,还算什么兄弟,还说什么酒是越喝越厚!”一圈脸又被点了穴位,又是黄三先冲开了穴位:“老三呀,既然你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了,我们明知道是肉包子打狗,也得帮你一把。老三呀,哥比你长几岁,看在我比你多吃了几碗干饭的份上,你听我一句话:钱这个东西就往钱稠处走,在赌场上,谁财大气粗,最终的赢家总是这个人的,因为人家底厚,底厚就胆壮,胆壮就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就永远乱不了分寸,就能从容地抓住反击的最好的时机。老三呀,我们给你也凑不了多少钱,这些钱就像红军的弹药,上了战场放不了几枪就没了,又顶如赤手空拳了,可赤手空拳的红军凭着一身胆还能打仗,你赤手空拳时就是也有一身胆,也奈何不了赌场的,因为你不能去赌场上抢钱呀!啊呀,老三,还是那句话,赌场上你越没钱越心慌,越心慌越输钱,除非你有足够的本钱。”刘三烦躁地说:“我到哪去找那么多的钱呀!你们到底帮不帮?”黄三朝他暧昧地笑一笑,低下头喝水去了。他见那圈脸都朝黄三递去一个心领神会的眼色,都商量好了一般低下头喝水去了。刘三气的一跺脚:“你们可真见死不救呀!算我瞎了眼!”就扭头要走。黄三叫住他:“老三,你身上有二十万,还向我们借钱,这不是捧着金钵讨饭吃吗?”刘三一下子震住了,楞了片刻,转过身来,眼冒金星,脸色刷白,两秒钟后眼神正常了,坚决地说:“不行!这是我二哥的卖命钱!我动它就如同喝我二哥的血!”他说完这话后心里奇怪,这次提到二哥并没有钻心的痛,好像隔了什么挡住了痛的撞击,而且他进而惊醒,从他钻进赌场直到现在,那个阴沉沉的血头颅就无影无踪了,就是现在自己想到了它,它也躲的不露面了!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黄三的提醒,他竟然忘了二哥这档子事了!黄三见他说的斩钉截铁,就面有愧色,看看左右的脸:“弟兄们,能借他多少是多少,掏钱吧。”就率先从兜里掏出一卷钱,展开来,留下五十,把其余的钱给了刘三。 刘三一一接过递来的钱,数了数,是七百二十块,就兴奋地说:“够了够了,将来赢的钱咱都喝酒!”就一转身走了。 刘三像受了欺负的小孩领着威武的父亲扑向敌人般怒气冲冲狐假虎威地返回了赌场,可心里有一面小鼓不时闷闷地敲一声:“这钱可是借来的!”这鼓声就扰乱了他的思维,他就变的游移起来,本来想押在“四”上,最后却押在了“一”上,可一开宝盒,果然是“四”,气的他直骂自己。下一宝他就直奔“四”,可拿着赌注的手就要拍在“四”上了,又像奔马被鲁智深抓着尾巴生生地拖住了一般停住了,迟迟疑疑地轻轻地放在了“二”上,然后这只手就抓耳挠腮地在床上乱动,忽地像小鸟那样一跳而起,像小鸟飞扑大米那样飞扑向自己的赌注,可禁局的断喝比它还快地爆响了,那手像中了子弹的小鸟那样铅一般地坠落在床上。宝盒亮开了,果然又是“四”!他气的冲自己的胸口捣了两拳。下一宝又开始下注了,他拿着赌注的手像蜜蜂绕着葵花盘飞飞停停那样,在赌盘上绕来绕去,直到盯局的人朗声问道:“还有下注的人吗?没有就禁局了。”他才像去碰蟒蛇瘆人的斑斓的皮那样胆战心惊地把赌注轻轻地放在了“四”上,手慢慢地移开了,移开了,像怕惊醒了蟒蛇。可当手虚弱地倚到胸口的时候,像胸口轻轻地向它耳语了什么提醒了它,它像忽然想起快被火封住门的家里还有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没有抢出来,而反身冲向家门那样扑向赌局里自己的赌注,这时禁局的断喝又先它而响起,宝盒在一片喘息声里先是从庄家手里慢慢露了出来,递在盯局的人的手里,盯局的人接过来,庄重地用手掌托着在众人面前绕一圈,然后猛地打开了——“三”所有的嘴都从心底吐出了这个字,但心情却是赤裸裸地千差万别。 刘三气的蹲在地上薅了几把自己乱草般的头发,耳朵里满是吼喊声,好像以前自己的耳朵是堵着的,这时才通了。这吼喊声都是下一局到底是几的抬杠声,他就仔细听,见谁吼的凶就听谁的,可一开宝盒他又傻了眼,就恨死了那个吼的面红耳赤的家伙,下一局改听这家伙的对家的,可一开宝盒他又傻了眼了!他虚脱一般双手撑住床,随时会瘫在地上。强稳住重心,哆哆嗦嗦地张开攥钱的手,数了数,剩下二百了。于是五百块钱的债务像紧箍咒那样箍住了他的头,他的耳朵里一片像隔着四堵墙传来的嗡嗡声。他终于抬起了怨毒绝望的眼,像装死的伤兵从眼缝里盯着逼近的敌人那样盯着赌盘,那伤兵要等敌人挨近时,猛不防抱住敌人拉响手雷同归于尽,他要稳稳地瞅准机会,一下把这二百块钱押上去,要不赢个盆满钵满,要不就彻底输光!可他已不再相信凭空冒进自己脑子里的直觉,总要把直觉往逻辑里套,套不进逻辑里就丢掉了直觉,却不明白直觉在赌智中是最准确的,就如同许多将军的胜仗用逻辑是解释不清的,而赌场不就如同战场吗?他越游移越胆战心惊、浑身冒汗,可那决心像执法队那样死逼着他,最终他不得不像被逼的士兵那样爬出战壕迎着弹雨——软弱无力地把赌注放在了“四”上——这该死的“四”!今天咋老跟我作对?这次我死也要压你做垫背! 宝盒打开了,分明是“一”!他浑身的骨头顿时成了搛在抖抖索索的筷子上的面条,出溜一声从筷子上滑脱瘫在了地上。 他不知道人们是怎样把他挤出赌场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回床铺躺下的,只觉得自己像入室行窃反被锁在屋里的贼,心慌意乱地寻找着逃路,他的逃路就是怎么能捞回输掉的钱来!这时黄三的话在他的耳边响起:“在赌场上谁财大气粗,最后的赢家就是谁的!”——可我怎么能财大气粗呢?这时黄三暧昧的混浊的的眼睛浮现出来盯住了他,他猛然坐了起来:“那二十万!”浑身就掉进了冰窖里一般抖成一团,因为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念头,犹如脑子里冒出要奸淫姐妹般让他可耻的浑身战栗!他猛然用右手捂住了胸口,犹如母亲死命抱紧要被人抢走的婴儿,因为在他的贴身衣兜里用线缝着那个存折,因为他觉得这薄薄的存折就是浓缩了的二哥,把二哥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以及二哥三十三年的历史都浓缩在了这薄薄的存折里了,这薄薄的存折就是二哥,他要让二哥多陪伴他几天,这就是他延延挨挨没有给二嫂送回去的原因。可现在他没想到二十万这四个字竟然活了,硬从存折里钻了出来,硬从衣兜口的针脚缝里钻了出来,硬从他的手指缝里钻了出来,在他面前跳起了脱衣舞,越跳越肆无忌惮,越跳越撩逗人心,终于开始脱衣服了,每脱一件,他的心跳就加快一个档次,直跳的口吐白沫,但仍着了魔地跳!他的欲火像他家炉灶里刚生着的柴火,一股一股地扑向那脱衣舞娘,可半路上又无影了。他猛然明白这不是那二十万在跳脱衣舞,是自己的贪欲附在那二十万上在跳舞,就如同张果老的游魂附在那冻死的乞丐的尸体上,那尸体活动了起来。哎呀!自己的贪欲竟然如此的生龙活虎!他目瞪口呆地盯着它,就如同盯着一个十八年来一直焉不拉叽,被人觉得好像不存在的姑娘,忽地走上了舞台,跳起了脱衣舞,其放荡曼妙比职业舞娘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就像舞台下这姑娘的父亲,终于从目瞪口呆中惊醒过来,羞耻使他暴跳如雷,像那姑娘在父亲的暴怒里狼狈地逃下舞台那样,那贪欲狼狈地逃回了它那阴暗的狗窝里。他骇然地想:“难道自己迟迟不给二嫂送回去,其中也有贪欲暗地里拔拦着?”羞耻使他不敢想下去,只是死死的捂紧了右胸口,生怕那存折不翼而飞了,脸色苍白,虚汗直冒,浑身发疟疾般抖着。可就如同童话里那只装着魔鬼的瓷瓶,原本是规规矩矩地摆在柜子上的,可不经意的一句话意外地解开了困住魔鬼的魔法,那瓷瓶自己就晃动起来,惊恐万状的主人怎么也按奈不住它——那被他的贪欲赋予了生命气息的二十万,在存折里拼命挣扎,像临产的孙猴子在石头里拼命挣扎。他终于筋疲力尽了,惶愧地哽咽着对仿佛就站在对面的二哥说:“二哥,我实在是心痛呀,一千块钱就那么白给了人家,我只是求你帮我再捞回来,我想要是你还活着,不用我开口,你就和我一起去干了!二哥,真的,我只是想捞回来,最次也得把人家的七百二十块钱捞回来呀,我还没有背过这么重的债呢!”于是他忽然明白,是这沉重的债务把他的贪欲从心底里逼了出来,只要这逼迫一去,贪欲自然就缩回去了。于是他心情释然起来,因为他是本本分分的农民,一直自给自足地过着日子,不欠别人的债,也不给别人借超过三百块的钱,自家一只鸡死了也要心痛好几天,可如今不但凭空被抢了三百块,还背上了七百二十块的债务!这真如他仅有的十六亩地被人家占去了四亩,不管他愿不愿意,那要夺回地来的欲望左右了他,因为对农民来说,地就是他的命呀!也就是说这种祖祖辈辈浸透在骨髓里的护地的强大的本能,逼迫着他一定要夺回输掉的钱来!这种本能像押解嫌疑犯的蛮横的警察,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推搡着他往外走,他丢人现眼地低着头,从如痴如呆地从赌博的人堆里挤出去,出了工棚。 就这样他被那本能推搡着跌跌撞撞地走向通向市里的公交车站,在路过黄三他们喝酒的那个酒店时迟疑了片刻,就侧过背,别过脸,一闪而过,犹如冬天里一股冷风从路过的一个路口扑面而来,人们不由自主地侧背别脸背着风一闪而过那样。把那家酒店甩开了十来米,他才回复正常的走姿,可一股凉意从后脑勺吱溜一下贯穿脊椎,从尾骨上钻了出去,像少妇发现了自己的裤衩丢在了小巷里,却不敢捡,装作没看见,匆匆走过后那样。 他木然地上了公交车,觉得满车的人虚无缥缈。终点站到了,他漂出了公交车,像一根木头,任大街上的人流飘来荡去,忘了自己来干什么来了。他猛然觉得自己飘来荡去总离不开一个范围,犹如被橛子縻着的马,看上去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却是限制在以橛子为圆心,以绳子为半径的园圆里的。他就想:“是什么縻着自己这匹马呢?”这样想着他开始东张西望,终于看见了十字街对面建设银行大厦,于是他顿悟,这就是縻自己这匹马的橛子!因为经理带着他就是在这里把那二十万存起来的!他下意识地按了按右胸口,那本能就推着他向大厦走去。 进了大厦,他眼前排向营业窗口的一队队人又虚无缥缈起来,眼里只有隔着玻璃坐在营业窗口里的营业员。他像选择突围点那样盯着一个个营业员看,一副生死存亡在此一举的样子。他终于选定了靠墙的那一个营业员,排在了那个营业员前面的那一队人的队尾,鬼鬼祟祟地瞟着那个营业员,随着人流慢慢地越靠近她,越觉得她高大威严,自己越龌龊渺小,就越腿软骨酥。再有两个人就轮到他了。恍惚中的他看见人家往那玻璃洞口递着红本本,他猛然明白那是存折,他也得把存折拿出来的。他就抖抖索索地把手伸进领口,摸向贴身的那只衣兜上。可这只手怎么也扯不开缝着衣兜口的线,他就着急起来,动作大了起来,引得前后的邻居不由得戒备地看着他,他就更慌了,动作更走样了,手就不听使唤起来,领口的扣子就被莫名其妙的揪掉了。他一狠心,把贴身衣兜揪的露出领口来,另一只手慌忙上前帮忙,衣兜口嘶一声才撕开了。他慌忙掏出存折抬起头来,见前后左右的人都愕然看着他,接着都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别开了脸,好像从来没看见他,可那笑意一下让他的腰驼了下来——那是鄙夷不屑的笑呀!他猛然觉得自己是一只猴子,站在了他不该站的人的队列里。正这么自惭形秽着,一声问候从玻璃洞口飘出来:“您存还是取呢?”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仿佛刚才眼睛真是闭着的。他像听外国人说话般直愣愣地瞪着营业员,营业员面无表情地又问了一次,他才恍然大悟地把存折急忙从玻璃洞口递了进去:“取,取七百。”两只手就抽筋般的达达地敲着窗台。那营业员接过存折不由得把身子往后仰了一下,定定地看了一下这存折(原来这存折被他的汗水溻得潮沓沓、脏腻腻的,一股浓烈的汗腥气直扑营业员的鼻孔,营业员是在下意识地想躲开这股怪味),然后把一张单子从洞口递给他:“填个单。”他像看着外国书那样看着这张取款单。 营业员脸上露出了不快。他的汗水就从额头上泌了出来。身后传来几声轻轻的咳嗽声,和加重了的短促的呼吸声。 他正要逃走,身后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叔叔,你这么填。”就几乎是手把手地帮他填了单子,递了进去。营业员这才把存折在刷磁口上一划,盯着显示屏,目光顿时扭曲了一下,哗地亮了起来,转过头来疑惑地盯着他,试探地问他:“请您输密码。”这密码他是牢记在心的,因为经理说了,忘了密码就顶如丢了这二十万了!他手忙脚乱地在那个女孩的帮助下准算在第三遍输入成功了。那营业员仍迟疑着,又盯了一会儿存折说:“您的身份证呢?”他连忙掏出来递给了营业员,营业员拿着身份证和存折仔细对照了半天,又把身份证上的照片和他本人对照了半天,才在微机上打出了付款单,恭恭敬敬地递给他:“请您签个字。”他一下受宠若惊地点头哈腰地接过来,又在那女孩的指点下签了字,就听那女孩不由得哦了一声,他惊的回头一看,见女孩的眼睛灼亮如炬,像仰望忽然出现的大人物那样仰望着他,他心里不由得一紧,但不是害怕,是被一种很陌生的情绪粗鲁地一下搂紧了的一紧。等营业员把钱和身份证夹在存折里一起递给他,他像终于能从讲台上下来的乡巴佬那样逃出了大厦。 一上街,潮湿的清风迎面拂来,一身的热汗就散去了。却不由得顾盼开了人来人往,有一种从没有过的坐轿的感觉:既有居高临下的自得感,又有被推举在台上的兴奋的恓惶感,因为他觉得人们都知道他有二十万了。这两种感觉正相持不下,一道目光迎面射来,他不由得抬头迎去(就如同一条影子在眼前一晃,你不由得举臂一挡那样),见是二哥的那双眼睛直望着自己,默默地、平静地,像有淡淡的忧伤,又像有所期盼,又像在偷偷地静观其变——这是知道了亲密的人偷了自己的钱,痛苦而又不便声张的眼神呀!于是他从坐轿的感觉里跌了下来,眼睛躲躲闪闪看着两旁,虚弱无力地向公交车走去,生怕走快了撞在前面退着走的二哥的那双眼睛上。这使他的脑子因高度紧张而一片空白,觉得一切都飘飘忽忽,就是屁股下的公交车都是虚无缥缈的,只有眼前二哥那双眼睛是实实在在的,这双眼睛像绞湿衣服那样绞的他汗水淋漓。忽然一个念头在他空白的脑子里一闪,犹如老式放映机开始放电影时在雪白的银幕上投上的一朵鲜艳的玫瑰那样夺目:“你也真是的,你又不是不还二哥了,你只是借这些钱去夺回那一千块钱呀!你心虚什么呀!”他就冲二哥的眼睛笑一笑:“二哥,你啥时候变得小家子气了呀!你马上会明白我为什么要取这七百块钱了!”——是的,我要证明给二哥看!他就归心似箭起来,可一丝阴影蜘蛛丝一般不时粘在他的心上——我为什么要心虚呢? 他急匆匆地闯进工棚,可赌局已散,人们横躺竖卧在床铺上,像士兵互相回顾着刚才结束的激烈的战斗那样激动地回顾着刚结束的赌局,根本顾不上去注意有谁进来出去了。一股如释重负的解放了的感觉袭击了他,他才感到自己刚才的急匆匆是色厉内荏的。他喃喃地说:“赌完了,赌完了,等下一次吧。”就怕见人似得低垂着头往自己的床铺走去,因为他猛然觉得自己站不住了。他躺下来顺手一拉被子盖在身上。一会儿觉得气闷,才发觉自己用被子闷着头,才觉得自己因为闷着头而觉得像穿了隐身衣般长出口气,可一会儿就感觉到一股再熟悉不过了的人的气息,静静地,但却是强有力地透过被子无声无息地漫向他,淹没了他。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眼睛使劲闭着,因为他觉得被子不存在了,或者说被子忽然透明了,像空气盖在他身上一样,也就是说他除了用眼皮遮挡慌愧外再就没招了,仿佛只有眼珠子是他,身体的其余部分都不是他的一般。原来他不用看也知道,二哥正用左肘撑着床,用左手托着脑袋侧卧在自己身旁,那双眼睛又死盯着他,那意思是说我看你能把眼闭多久。是的,装作没看见不愿意看见的人而强硬闭上的眼皮是最累人的,它就像你捏着一只小老鼠,将它的爪子慢慢往发烫的火炉盖上挨,它的四只爪子突突地在炉盖上跳着,浑身抖成一团,刘三这时的眼皮就是这样突突地跳着,只要稍一松劲就睁开了,这使得他把面部肌肉的力气都往眼皮上堆,使得面孔从四面向双眼收缩挤压,慢慢地发酸发麻了。他实在撑不下去了,终于恼羞成怒地睁开眼直盯着二哥的眼:“二哥,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你信不过我了?我可是你的亲弟弟呀!为什么你非要逼着我立即证明给你看呢?”这样一吼他便觉得委屈起来,就赌起气来:“好!好!我这就证明给你看!”就气鼓鼓的掀开被子,下了床,望着那庄家喊:“咋不赌了呢?”庄家双手枕在后脑勺下仰面躺着,开玩笑地说:“他们输的只剩下裤衩了,要脱下来押上去,我说你们的裤衩不但又脏又臭,还有虱子,我要是赢回去,还不被虱子活吃了?没钱赌什么呀,哈哈。”刘三:“我拿钱赌。”庄家疑惑地看着他:“你……还有钱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七张百元钞票一抖,其中两张崭新的钞票发出铮铮的脆响,引得一家已经平静下来的眼睛都盯着他手里的钱,都明白这不是赌场上的钱,因为赌场上的钱被手抟来抟去,又脏又绵,是摔不出这么脆的响声的。寂静中他听见一丝似有似无的叽咕声,使他浑身阴麻麻地不自在。 庄家望着他手里的钱疲惫地说:“刘三,今天太累了,咱明天再赌吧。”刘三急了:“你赢了人家的钱就不赌了?哪有这种道理!”庄家的脸就沉了下来:“输不起就不要赌嘛。老子是爱钱,但也舍得钱。你输了多少,老子退给你。”这是对赌输的人的羞辱。刘三怒火直窜,攥紧拳头向庄家扑去。所有的眼睛都紧张兴奋地等着好戏开场。但庄家是老江湖了,对打架司空见惯,早厌倦了,不耐烦地冲扑过来的刘三一摆手坐了起来:“好了好了,算我刚才放了一通屁。要赌咱就赌,赌总比打架合算吧。”等刘三扑到他跟前,他已把那块用墨汁画着一个大“十”字,脏的认不出是红布黑布的赌盘铺在了床上。刘三也就顺势隔着那块布坐在了庄家对面。在庄家习惯性地向刘三亮了一下宝盒的过程中,被戏剧性的突变搞混了的人们才明白过来,人欢马叫地奔过来围住了他俩。 刘三赌气地下着赌注,因为他觉得二哥就在一边看着,他要让二哥羞愧,就是这次输了也只能怨二哥,谁让他逼着我要证明给他看呢?当手里只剩下一百元钱时,他才从赌气中惊醒过来,可是败局已定。庄家叫一声刘三,迟迟不把宝盒再抄到背后。刘三知道这是庄家手下给自己留情的暗示,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骑虎难下,硬鼓起一股气说:“再赌嘛!”——男人被男人们认定了没骨头,就在男人堆里没地位了。 他终于输的精光钻进了被窝。闭着的眼睛满屋收索着:“你咋不来了?你咋不来了?这下你该高兴了吧?我可是你的亲兄弟呀,暂时挪用你两个钱就疑神疑鬼的,你还能花上你的钱吗?你那钱是要给谁花呢?”想到这里他的思想一脚踩空,骨碌碌地滚下去,等思想再睁开眼睛,一片崭新陌生的天地展现在他 第五章 刘大不只是个只知在地里死受的农民,而且所有的兴趣都在田野里,或者说他能从田野里找出无穷的乐趣来,或者说田野里有着他接应不暇的无穷的乐趣。即使是冬闲时,他也整天在空荡荡的田野里东游西荡下着夹子,逮着野鸡野兔,不爱像别的农民冬闲时那样攢堆、赌博、喝烧酒。总之他是田野孕育出来的一种奇异的动物,吸田野的精华而生活着,所以他像田野一样的朴实,田野一样的恬静,田野一样地生机勃勃。但他却是村里人眼里二百五的角色,所以他总是离群索居。可他毕竟是食人间烟火的,那就得和人们保持着联系,而把他与世事联系起来的就是他那个真正的头脑简单,却最爱走东窜西的老婆马二姑,她每天像只录音机,把角角落落里被别人遗漏的声音都能录下来,更不要说那些海翻成一锅粥的事了。然后回家说给刘大听。 马二姑这种头脑简单的人,总是鹦鹉学舌、人云亦云的,你如果对某件事恼怒,她比你还恼怒,你如果夸奖某个人,她比你更夸奖某个人。但刘大对老婆太了解了,能把她夸大或者缩小的东西准确地复原回来,所以他对世事了如指掌,又超脱于世事之外。 刘二的死使刘大痛苦的同时,也震动了他,他才深切地感觉到了田野之外那个无边的世界,而且那个世界是诡秘凶暴的,因为他以前总觉得那个世界是虚飘飘的,可刘二实实在在的骨灰盒,这个仿佛是天外来客的城里人装死人的东西,仿佛是从那个世界远远地飘过来的一根头发,让他真切地触摸到了那个世界,那个无穷无尽地包围着田野的看不见的世界。使他觉得田野是涨潮中的孤岛,他是困在孤岛上的居民,那个世界就是大海,翻腾着未知的浪涛要淹没孤岛!——这是封闭状态里的人对外面的世界的莫名的恐惧。可忽然又听说要给死去的老二赔偿二十万元,他一时摸不着北——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那外面的世界又变的如同神话了,除非那二十万元真真切切地摆在刘翠的面前!是的别戏弄这个伤心的女人了,就是把那二十万元给了她,就能抵偿她的损失了吗?因为农村的两口子才是真正的“人”字中的一撇一捺——互相依存呀! 于是他密切地关注着这件事,当然是通过他的老婆马二姑了。 刘翠和马二姑虽是妯娌,但绝对是亲人,因为在一起相处的这十一年来,虽然锅碗瓢勺磕磕碰碰,但这种磕碰只能互相走进心里去,把情意渗进血液里去,这就是亲情形成的原因。再加上头脑简单的人就一根筋,谁对她好她就加倍的对人家好,她对随和的刘翠远比另外两个妯娌亲,因为刘翠从来不像别人那样看低了她。自从刘二的事发生后,她没事就过来帮刘翠收拾家。她也关心着那二十万,是以天上是不是掉馅饼的心情关心着,嘴里常常对刘翠念叨着:“要真是这样,老天对你就算公道了。” 人们对赔偿费迟迟不到的种种猜测搅的她心神不宁,又希望这些猜测是真的,因为人们对二十万到底有多少的争执使她觉得刘翠不同于以往了、陌生了、正在远离她了,就好像那二十万是正在抬升的山,刘翠就是坐在山顶上的那个人,而她却是山脚下的人,这使她对这二十万元生出了怨恨来,可又觉得刘翠实在是可怜,这种矛盾的心理使她火烧火燎地盯着那二十万的动静。当人们终于把那个可怕的猜测说出来后,就如同一颗炸弹在她心里爆炸了,她既不相信老三会这么做,可又强烈地感到老三已经这样做了,这使她产生了强烈的被甩了的忿恨,强烈的要抓回老三来,把那二十万元还给刘翠的冲动,仿佛她是刘翠的监护人似得。所以当刘翠说想让刘大去刘三那里眊一眊的时候,她几乎是逼着足不出户的刘大立马上路的。 她为第一次能左右了丈夫而得意洋洋,却不知道真正促使刘大出门的,是那股亲情受到蒙羞的威胁的激愤,这股激愤压倒了他对未知世界的恐惧,也就是说他根本就不相信刘三会那样做,一定是刘三也上当了——公家日哄他赶快让老二入土为安,才开了那张空头支票,否则刘三犟住不让公家,把死人不论摆在哪里公家的面子上都不好看 ,因为在电视里、传闻里,这是老百姓向公家讨公道的最见效的笨办法,老三再笨再懦也不至于不敢出这一手吧?只是他没有斗过公家让人家日哄了!正着急地挽救这件事呢,要不然咋会迟迟不归呢?这年头公家太会日哄老百姓了!可村里人却不这么想,村里人热衷的是看谁家出丑,尤其是像刘家这样从来没有出过丑的人家的丑,就像看清白一生的美人出了丑那样太过瘾了,因为风骚女人丢的丑,人们是见怪不怪的。也就是说村里的流言蜚语像电视里演的造纸厂排的污水,已经开始污染刘家清泉长流的清白了,清白不在,亲情也就完了,得及时关掉这股污水!可这股污水的源头却在那个未知的世界里,只有冒险去摸到那个源头,这污水才能根绝了。是的,这件事到底公家怎么处理的呢?是不是就像三十年前给公家挖渠死在工地上的那个本家爹爹那样,公家只是给发个烈士的牌牌,年年给上二三百块的慰问费就算了事了?要是这样可就太亏了,这年头谁还看重那个虚名呢?老三是不是正跟公家因此而闹着呢?我怎么也得去帮一把呀,就像兄弟和人打架,你在一边能站得住吗?也就是说这股强烈的好奇和焦虑促使他下定了出门的决心。 于是他去村里几位坐过火车的人那里问清了怎么买车票,怎么坐火车,火车上怎么解决吃喝拉撒等等细碎的问题,就和家人一起像准备一件神秘庄严的大事那样做着出门的准备。在准备的过程中家里人谁都不提这件事,可个个又都紧张激动地想着这件事。 出门这天终于到了,一家人陪他到了火车站。当火车票攥在他的手里的时候,他觉得犹如拿到了一张判决他和家人分离的判决书,他就觉得自己被从家人中拔了出来,犹如从地里拔起又摁在原地的萝卜,看上去和以前一样,实际上与大地相连的根须已经断了。这使他心里很痛苦惆怅,眼里就产生了这种错觉:瞬间觉得和家人悠忽千里看不见了,可分明还在一起。但一个硬梆梆的感觉很快占据了他的心:这张火车票是他的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的国界线,他已站在了国界线上,越不越界使他委决不下。当他随着人们走向火车的时候,他无力地任由人们推着越过了国界线,走进了未知的世界,就如同死水流动开了,原本是静止的死水上漂着的草,是动是不动是由不得草的。顿时恐惧使他不由得回顾家人,仿佛这是生离死别一般,就如同走向开往战场的列车的士兵回顾着站台上的亲人。一个声音急切地喊:“快折回来!快折回来!”另一个声音安慰他:“就这样折回去了,你会被村里人笑话死的!最少你也应该走上一站路在下车,然后沿着铁路走回来,在县城里窝上几天回去呀!”于是他咬着牙坚持到了火车启动。火车一启动,第一个声音就绝望地喊:“完了,再也回不去了!”第二个声音就安慰第一个声音:“别怕,火车会停下来的!”第一站终于停了,第一个声音就着急地往起拉他,可第二个声音按住他说:“离家太近了,下一站再下吧!”就这样纠缠着,火车又启动了,第一个声音只得作罢。就这样一连过了六七站,第一个声音终于绝望地对第二个声音说:“你这是像用肉包子日哄狗那样一步一步把我引进了圈套里了!就像那狗惊醒时,脖子上已被拴了根绳子,我现在是想回也不敢下车了呀!”第二个声音笑嘻嘻地安慰第一个声音:“别怕,只要你记住现在火车走的方向,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能沿着铁路走讨吃要饭走回来的。你就放心走吧。我刚才不那么日哄你,那污染源就没人去堵了!”于是他紧盯着车窗外的景物强记在心里,以便往回走时能认出路来。不时一股想永远坐在火车上的欲望淹没了他,因为他觉得已经熟悉了一些的火车是他唯一的保护者,就如同电视里海底隧道里的火车是火车里的乘客的保护者一般,火车之外就是海水(透明的隧道好像不存在一般)。就这样他强撑到了后半夜,强大的疲困把他推入了睡眠里了。 一阵惊慌将他从睡眠里摇醒,早晨铜锣般的陌生的太阳映入他的眼睑。他揉揉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像努力辨认着一个似曾相识的人。他猛然觉得不对劲,昨天车窗外的景物是向后飞跑的,现在怎么向前飞跑了呢?他茫然地激动地坐直了身子:“这火车是不是往回开了?……可车窗外的景物没有一点儿昨天的样子呀?这到底是咋回事呢?这下可好了,沿着铁路也走不回去了!”他像回头望不见岸的偷渡者那样陷入了被过去抛弃、可新世界又望不见的绝望里——那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绝望;那偷渡者绝望过后只能转头向前看——只有到达了彼岸或许有希望;他也鼓起了勇气——只有找到了老三我才能安全呀!于是他不敢再睡觉了,火车一停下就竖起耳朵听乘务员报站,不时把老三所在地的名字从脑子里捏出来端详端详,就如同穷小子怕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丢了,不时摸出来看一看那样。乘务员终于报出了那个站名,他浑身的血液烘烘地燃烧了起来,身子就像蜡像那样被烤软了,提不动了那只黑色的小提包,迈不动了两条粗壮的腿,像被押向刑场的胆小鬼。 一出火车门,他就被陌生吞没了。他遵照那些出过门的人的忠告,闭着口目不旁视,胆战心惊地不搭理那些操着奇怪的口音,上前和他说话的人,像一下跳进河里的人,紧张地一口气游向对岸那样一口气出了车站,站在大街上茫然无措起来——他真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因为这里的一切他都隔膜的很!忽地他看见一辆三轮车慢悠悠地摇过来,他的心猛地跳了起来,像落水的人扑向木头那样拦了上去——这是他在这陌生的世界里唯一熟悉的东西,不光是三轮车在县城里随处可见,是因为三轮车是县城里他经常打交道的少有的几件城里的东西之一。三轮车夫吃惊地刹住了车,用他听不懂的口音急促地说着什么,但他从三轮车夫的语气里听出是阻止他别再靠近自己。他只得停下来,说自己要雇他的三轮车,可这人困惑地看着自己,像哑子看着你说话那样。像哑子听不懂你的话,着急的你就会不由得用手比划那样,他也着急地比划起来,忽然想起了他怕自己万一在路上忘了老三的地址,而郑重地把地址写在纸上的那张纸,就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了出来,递给三轮车夫,那三轮车夫皱着眉头看着纸上的那行字,眉头慢慢地舒展开了,用生硬的普通话说:“你是让我把你拉到这个地方?”他兴奋地使劲点点头,像哑子看见别人终于看懂了自己的手势时那样。三轮车夫板起了脸说:“二十块钱,一分不少。”他已经跳上了三轮车:“三十,只要你把我拉到那里。”因为他觉得老三那里是海里的孤岛,这三轮车就是漂向那孤岛的木头,他只能紧紧地抱着这根木头才有希望。 三轮车启动了。就像那落海者望见了孤岛,觉得孤岛神秘高大又亲切那样,他眼前也浮现出了老三的幻影,也是神秘高大亲切的——这是不同于以往的亲情呀!他觉得自己依赖开了老三,就如同那落海者对孤岛的依赖。这种感觉见到了老三时就由虚飘变成了现实,觉得闯荡了两年的老三真的变成了一个人物了,与自己是有了区别的。打个比方,自己还是蝌蚪,老三已是长出了青蛙的鼻子的蝌蚪;或者自己还是猿猴,老三已是能站直了的猿猴。这种距离感又给他添了委琐感,使他局促起来,不敢开口向老三问津赔偿费的事,于是就等老三自己开口说,就像他们兄弟间总是借了钱的人自己说还钱那样。可老三就像压根儿没有这回事一样,这使他也疑惑起来:“赔偿费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是不是又是人们捕风捉影杜撰出来的?因为这是农村人的偏才。可我亲眼所见第一个提出这件事的人分明是老三呀……还是时间长了我记混了?”这么一想,他对几天前与家人告别时的真实性也产生了怀疑,甚至怀疑自己现在和老三坐在工棚里是不是真的了,这使他产生了强烈的要证实自己置身何处,那件事到底是真是幻的冲动。 他马上发觉自己暗探般的尽管神出鬼没,仍然惊扰了老三的警觉。他慌愧的同时不由得忖度:“他为什么这么警觉呢?”他慢慢地解这个疑问,终于从老三言行举止的蛛丝马迹中猜出:“他在担心着什么,他在隐藏着什么,这个”什么“到底是什么呢?”这使他很痛苦,因为这世上最痛苦的猜疑就是对亲人的猜疑,犹如笃信上帝的人对上帝产生了猜疑。可这种猜疑犹如偏执狂,不把你弄的精神崩溃、意志崩塌誓不罢休,因为对刘大来说,亲情就如同他的宗教,他常常对村里那些打红闹黑的家庭嗤之以鼻,犹如信仰上帝的人对毫无信仰的人嗤之以鼻——他为自家的亲情而自豪。他越来越拼命地呵斥推拒着这猜疑:“在老三什么也没说之前,一切都是子虚乌有!”可这猜疑像厉鬼一样缠着他,使他不由得受它摆布,像对心爱的妻子起了猜疑的男人,会着了魔一样把理智驱出脑子,任由猜疑驱策着行动,因为这猜疑是他心上的一根看不见的牛毛细刺呀! 还有什么比让一个精力充沛、活泼好动的人整天无所事事更可怕的差事吗?而且这无所事事并不是不让他做事,而是他找不到自己能干的事!刘大就是这样,每当工棚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就像用慢火炖肉那样,他被时间放在锅里慢慢地熬着,炙痛一点儿一点儿地往里钻。可老三就是不开口,他只能就这么熬着。 这天他实在受不了了,就溜达出了工棚,信步走去,竟然走进了食堂:“嘿!我跟着老三去食堂溜顺腿了!说不定那大师傅也认得我了,去聊一聊吧!”他就点头哈腰憨态可掬地走进了后厨。门口的师傅抬起头来陌生地盯住他,用蹩脚的普通话问他找谁?他就慌了:“人家没认住我!”可想撒腿就走又怕引起是小偷的怀疑,惶急中他也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找……找刘三……”这师傅说:“哪个刘三?”刘大:“就每天在你这里吃饭的刘三呀。”师傅:“这工地上有上千号人,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食堂又有三处,人们转着吃,我哪能记得清呀。”刘大抓耳挠腮:“就是……就是……哎,对了,就是一个半月前他的二哥死在工地上的那个刘三呀。”那师傅恍然道:“奥,是这个刘三呀。这小子可大发了,白花花的二十万钞票揣在兜里了,要是我早不干这牛马活儿了……你是?……总是老大。在这里呆着等他吧,他这一向就在这里吃饭。”就急忙低了头不再搭理他。他看出这师傅是怪自己说漏了嘴。他说我溜溜腿就出来了。 他的眼睛被一片黑影飞快地遮住闪开,遮住闪开。他蹒跚回工棚就石头般躺下了:“终于有人向我提叙这个话题了,而不是我一拐上这个话题人家就打岔话了。这么说赔偿费不但确有其事,而且公家已经给了老三了,可为什么老三不说呢?”这疑问像收缩的紧箍咒那样使他头痛欲裂,亲情也由里向外嘎嘣嘣地解体起来,是他用一根绳子强捆着:“只要他不开口说这话,这就不能说是真的!” 第二天下雨了。黄三巴结地冲老三和他喊:“走,喝酒去。”农村人尝到被人巴结的滋味犹如让他们喝上茅台酒般稀罕。他知道自己是沾了老三的光,老三再次高大起来——你得有被别人巴结的过人之处,人家才会弯下腰来。他也不由得学着黄三他们在老三面前直不起腰了。他盯着走在前面的老三想:“他与我相比的过人之处是在外面的阅历,可与黄三他们相比,他的过人之处是什么呢?为什么他们对他这么恭顺呢?” 一行人嘻嘻哈哈地往出走,庄家从一堆人里抬起头来亲热地叫:“老三,赌上两把再去喝酒,不然喝糊涂了就赌不成了。”就见老三疾言厉色地直瞪着庄家:“别胡说!”庄家和那堆人都吃惊地看着他,忽然好像明白了老三神色里的暗示,都鬼鬼祟祟地瞟了一眼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又继续他们刚才的喧闹去了。他就是再笨也早看出来大家都替老三瞒着自己什么,但这次太明显了,这种人人皆知,唯我不知的羞辱使他直喘粗气又无可奈何。可有一个事实他再也不否定了——老三竟然赌!刘家祖祖辈辈也没出过一个摸过赌具的人呀!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只是觉得老三陌生,现在就有了是外人的感觉。 他们进了那家酒馆,一个妖艳的女人老熟人般地径直走过来拉住老三:“三哥呀,你可有一会儿不来了,不上去坐一坐?”就见老三像甩脱落在手上的黄蜂一般甩开了这个女人的手:“你拉扯什么呀!”这女人满不在乎地笑:“呀,又正经了,哈哈。” 望着恼怒地向前急走的老三,刘大全明白了——他是不大关心世事,可电视终归是看的,出于男人的本性,电视上这种场景最吸引男人,也最能刻在男人的脑子里,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现实里这是千真万确的,而且这事竟然出现在弟弟老三的身上!他再傻也看出来了,这一行十人,这女人为什么就直奔老三呢?!…… 在农村人眼里,赌是恶习,嫖是可耻!他觉得老三完全是外人了。他痛苦地想:“是什么硬要使老三从自己的心里挣脱出去了呢?”在这痛苦中他又觉得欣慰:“亲情并没有倒塌,是老三硬要自己从亲人这个整体里挣脱出去,而使自己感到的痛苦和震动而已。” 因为拿外人的眼光看待开了老三,他就确信那笔赔偿费确有其事,而且就在老三手里,这使他惶惶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有一点他明白,他一刻也跟变成了外人甚至是仇人的老三呆不下去了,他只想赶快回去和家人想办法。于是第二天他就说他要回去了,于是老三就把他带进了这个偏僻的小酒馆里了。这时意外的事发生了:两人打对刚坐下,就觉得打横也相随着坐下了一个人。两人都不去看,却都知道那是老二——老二的形影动作他们太熟悉了!两人心里说不出的尴尬,知道赔偿费的事不说也不行了,因为刘二坐在那里,就顶如那个问题戳在了他俩的眼里了!于是刘三终于承认有这回事了!但刘三推说这钱还没到手的话使他觉得自己被当三岁小孩耍着。他正气恼着,刘三就开始了和他的那一番话,这一番话像挖掘机一样无情地、势不可挡地一下一下撞着、砸着、挖掘着他的亲情的大厦,他无奈地看着这大厦倒塌了下去,他才明白亲情以前的崩裂并不是老三自己往出挣脱引起的,而是从核心里往外爆发着一股力,这股力从里向外撕裂着亲情,这亲情的核心就是亲人之间的利益,这股力就是从各自的利益里迸发出来的贪欲!而且亲情在这股汹涌的贪欲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就如同中国两千年来的忠孝仁义的华丽的外衣,时不时被篡夺、谋逆、造反、乱伦、暗算等等贪欲的搏斗撕的丝丝缕缕,然后又被胜出的一方缝补了起来穿在身上一般;亲情在贪欲面前也是这样!因为贪欲不能老是赤裸着!它癫痫般地发作过后,就对自己的赤身裸体羞愧难当了!于是又缝好了亲情穿上了。而且他骇然地看见,自己像大自然般纯净的心里竟然也生出了贪欲!那二十万像公狗一样闪电般地把贪婪的精子射进了自己的心里,仅仅几分钟,就从自己的心里分娩出了贪欲,仅仅几分钟贪欲就像石头里蹦出的孙悟空那样见风就长,转眼间就是庞然大物了,丑陋不堪地坐在自己心的大堂上,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都得屈从于它,因为只有强大的力量才能使人望风而降——贪欲就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他猛然看见自己的贪欲紧盯着那二十万,因为那二十万正被一只狗撕咬着,自己的贪欲正要像另一只狗那样扑过去争夺!他才明白自己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潜意识里就是要争夺这块肉的!因为这块肉如果安安全全地放在它主人的屋里,自己的贪欲也就罢了,可这块肉被一只恶狗阴险地偷偷地从运送的半路上叼了出来,让这只恶狗独吞了,自己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但这是一口什么气呢?他无脸去想,但他知道还有几只狗要是一旦知道他俩私下吃了这块肉,会和自己现在这样心里膨胀起这股气来,是不会和他俩善罢甘休的!得想个办法分赃,否则争的互不相让谁也吃不进嘴里去。于是他抬起头来对老三说:“这件事得和老四他们商量一下,因为这事咱那里海翻成市了,咱俩是掖不住的。”刘三失望地想了一会儿,说:“只能这样了。”他这次直盯着刘三:“到底有多少钱?”刘三:“二十万,但经理帮了咱大忙了,我答应酬谢人家一万元的。”刘大就被无可奈何地割了一刀,痛的直流血。他知道这一万元被老三挥霍掉了,这就是黄三、庄家、小姐们巴结老三的原因,也是老三让众人给他保住的秘密!因为众人知道,这笔钱在老三的手里,他们就能沾光。 两人离开酒馆的时候,他又看见了打横的老二,无奈、无助、绝望、愤怒地看着他俩,才明白自己和老三是当着老二的面商量着瓜分老二的卖命钱的,竟浑然忘了老二就打横坐着!可他临离开酒馆的这一看,让老二的目光抓住了他的心。 第六章 是的,老二的目光抓住了刘大的心,但却像幼儿抓住了大人的衣襟,但却像老妇抓住了壮汉的衣襟,轻轻一带就被挣开了,也就是说他站起来一走,老二的目光就从自己的心上被挣脱了,他才知道死人是用鬼气森森做武器来唬住人的,只要你动实的,死人是像蜘蛛的丝线那样捆不住活人的,他才体会到人一死确实是一切都完了,还是活着好呀! 因为所有的谜都解开了,他坦然地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他神清气爽地醒来。老三送他到火车站,直到火车跑的看不见老三了,他才变成了出笼的鸟儿,而那囚着他这只活蹦乱跳的鸟儿的就是弟兄俩装出来的热情,装出来的惜别,——互相再也找不回以前的样子了! 当他望着异乡陌生而又熟悉的明媚的田野,十几天来窝在工棚里的霉湿浊臭的气味,被田野的清风扫荡而去,被焦虑和铜臭压着的心豁然羁绊全无了。当他意识到自己这是从未知的世界奔向自己熟悉的世界的时候,身心就由鸟儿变成了一只飞箭腾空而起。可他老觉得不能爽快地飞,有什么东西拖在箭的尾巴上。他不由得一次次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可回过头来分明又觉得好像有个影子。他不由得用内心的眼睛辨别这似有似无的影子,慢慢辨认出了那影子是老二!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昨天被老二的目光一抓的感觉就趴在了心上,他才明白这感觉一直隐在心里。这感觉使他没心情飞了,因为这感觉使他产生了老二就狠狠地叼在他飞翔的尾巴上的错觉!意识到了这一点,那感觉就浇了油的火一般猛烈起来,他才明白,幼儿和老妇是弱小无力,但他们奋然的一抓,却把强大无比的怨毒注入了你的精神里了,犹如不经意的一点儿冷风,把感冒的病毒带进你的身体里你却浑然不觉。可这不起眼的病毒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惊人的繁殖力,你的漠视或者无知无觉是对它们的放任,等你惊觉了,它们的子子孙孙已经成为摧枯拉朽之势,秋风扫落叶般使强壮的你山一般倒了下来,除非你的免疫力能极地反击。现在老二的怨毒就是侵入刘大精神的病毒,等他惊觉病毒已经坐大,开始在他的良心的千里平原上纵横驰骋,围猎着他的贪欲,这需要他的精神上有一种强大的免疫力——厚颜无耻的步步推进,才能收复失地,才能给贪欲筑起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可惜他精神上的这种免疫力太弱了,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么一副惊心动魄的图——贪欲像一头失魂落魄的凶兽,在自己平坦的良心上东逃西躲,身后拖着一条巨大的、长长的、甩不掉的原始人组成的尾巴。这些原始人掷着石块、掷着投枪,纷纷落在贪欲的身上。贪欲只盼望着无遮无拦的平原上能出现一个藏身的地方。它终于窜进了一片高高的芦苇林里,一脚踩空跌进一条隐蔽的地缝里躲了起来。是的,他盼着贪欲死去,或者回到以前的状态,否则良心的这场浩劫就不会终止,可他又不忍心让贪欲死去,就如同恨死了十恶不赦的儿子的母亲,又不忍心让这个不肖的儿子死去一样,而让这个不肖的儿子回到没出世以前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让贪欲再回到以前是不可能的!望着这个身受重伤但消失不掉的贪欲他深以为耻,又无可奈何。他体会到了什么叫无脸见人,他盼望着火车慢的像蜗牛,因为火车像一股冷酷的机械的强大的力量,正一步一步把他推向了众目睽睽的展台上!那展台就是他的小村!这时他一下子喜欢上了陌生,那无视你的生,无视你的死,无视你的存在,无视你的消失,无视你的欢笑,无视你的痛苦的陌生!总之你的一切都与人无关的陌生,当然置身于流动的陌生之中可以流走你的恶行,犹如你置身于河水中,河水把你排的粪便带走了,没有人知道那是你的粪便;也就是说人在熟悉和陌生的环境里做了缺德事的结果是大不一样的,打个比方说,你这陌生人在陌生的四合院里拉了一泡屎,等这四合院里的居民冲出来,你拉起裤子一溜烟跑没影儿了,在新的陌生里谁也不知道你干过这缺德事,你也就很快忘了这事了,当然不会关心那泡屎的臭气久久地盘横在那座四合院里是什么情形的了,可如果你是在自己生活的四合院里拉了一泡屎,人们就会让那泡屎亮在那里,只要那臭气存在一天,只要那泡屎风干不成一张纸,被遗忘的风吹走,你的脊梁就会被一直戳下去!是呀,回家多可怕呀!带着这个消失不掉的丑行!犹如女人带着私生子回了娘家!但他不得不回去,因为还有比农民更思乡恋土的人吗?对于农民来说,是好是歹,是死是活,只要脚能踩在家乡的土地上心就踏实了——陌生再好,也敌不过家的呼唤呀! 火车上午十点就到了县城,他在那座小小的候车室里一直消磨到太阳快落山了,才向城里走去。因为他打定主义要把这丑遮起来,这是在一个地方生死不离的人活下去的技俩——他要偷偷地回到家里,慢慢地想出一个处置这个丢人的贪欲的办法再露面!他知道村里人万辈子也不出远门,所以万辈子也不会去火车站的。他还知道太阳快落山时,进城的村里人几乎都回家了,所以他才在这时向汽车站走去。但尽管这样他仍是提心吊胆,脖子缩进了胸腔里,耸起的两肩就遮住了半个脑袋。但耳朵却像驴耳朵那样高高地竖起来,捕捉着街上的声音,时刻准备着只要有一点儿熟悉的人声,就小偷一样躲在一边;就如同走在密林里的士兵,时刻准备着一旦树叶后面闪出一只枪口,就扑卧在地一样。 他选择了一辆本村人很少坐的班车——这辆班车在离自己的村子十里远的地方就拐走了。当他下车的时候,已是夜色苍茫。潮湿的夜雾打湿了他的脚步声的回声的翅膀,犹如露水打湿了蝉的翅膀使蝉飞不起来,也就是说回声无力地掉在他身后的路上,使他觉得有个东西屏气宁息,小孩子偷学大人走路般乍着胳膊紧张地跟在他后面。他的头发乍了起来。他以前不相信鬼,现在却相信了。他不敢回头看,只管向前走,因为老人们讲,回头一看鬼,鬼就从你的七窍里钻进了你的身体里了!他硬撑着稳稳地走进了自家的院子,当走到门跟前的时候奋力一跳撞开了家门,一下站在了明亮的灯光里,这才回头一望——鬼是怕光的,但门外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正坐在炕沿上看电视的老婆和女儿的惊叫声使他明白了什么,急忙向她们走过来,一下挤进两人的中间,两人这才醒悟过来,要逃开,他却展开双臂箍住了母女俩,怕被别人听见一般沉声说:“是我!”母女俩惊慌的眼神才转化成了惊喜:“是你呀!吓死人了!”母女俩暖暖的体温使他浑身一抖,一股凉飕飕的感觉才从尾巴根抽丝一样从脊梁骨里抽了出去。 马二姑问:“你这是咋了?”他说:“老二是恶死的,所以现在是恶鬼。恶鬼是爱跟人的,尤其爱跟亲人。我怀疑他一直跟回我来了。”马二姑:“别吓人了,阳气不足的人才招惹鬼呢!”女儿似懂非懂,觉得非常有趣,就笑了起来。马二姑:“你傻笑什么呀,还不去关上门!”女儿才满不在乎地扳开刘大的胳膊,跑过去关上了门,坐在了电视前的一把椅子上,就忘记了他俩了。 马二姑问:“事情到底咋样?”刘大:“是有二十万。”马二姑:“你……带回来了?”刘大:“还留在老三那里。”马二姑:“你咋不带回来?”刘大不吱声。马二姑的眼皮抖了几下,猛然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果然是被老三黑掉了!果然是被老三黑掉了!不行!得争回来!怎能独独便宜了他呀!”女儿拧回头喊:“小声点儿,让不让人看电视了!”刘大忽地明白了什么:“去你爷爷家看去吧,我和你妈说点儿事。快!”女儿见他口气生硬,不高兴地站起来向外走去。他叮咛一句:“不要和任何人说我回来了。”女儿呯一声关上了门,他才说:“老三不是独吞,是要和我分掉,可我……觉得不妥……”这“分掉”一词哗啦一声推倒了马二姑自己也不知道的虚伪的栅栏,她的贪欲急不可待地窜了出来,才明白自己以前并不是在维护刘翠的利益,而是眼红老三要占便宜!现在一听自己也能沾光了,还管什么刘翠不刘翠呢! 刘大心惊胆战地看着老婆不敢说话了——那是一只活灵灵的饿了十年的贪婪蹲在他的面前正要扑过来!他才明白不光是自己,所有人的贪婪都是一条隐藏在各自心灵的地缝里的饿狗,只要一嗅到肉腥气就舍生忘死的跳了出来,一定要争来一口吞下去!唯一制住这些饿狗的办法就是把肉放在该放的地方,使这些饿狗知道了也没办法,却又都互相盯着不许靠近那地方。可现在刘三把这块肉从运送的半路上劫了下来,肉腥气顿时四溢起来,这些饿狗能不都冲过来吗?这时就是这块肉的主人抡着刀扑过来也无济于事了,更何况那一位有力量的主人已经死了,剩下的这一位柔弱无力呢!他骇然地看见了能把人顷刻间变成野兽的东西了!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和老婆说这话呀!就见老婆不满地说:“有什么不妥?”他说:“爹娘和老四不答应,咱就一分钱也捞不到,咱得给他们也分一些呀。”马二姑思想片刻不得不忍痛割爱,点了头。可他蹙着眉头说:“可我仍觉得不妥。”马二姑:“有什么不妥?”他说:“我觉得……这钱就该是刘翠的。”马二姑:“嗨!你这傻瓜!听我说……” 马二姑的一席话惊的他张口结舌,因为这席话和老三的一席话非常相似!他骇然地发现金钱竟然能使一个简单的头脑瞬间灵光四射起来!马二姑:“哎!哎!你怎么了?说话呀!”刘大这才从恍惚中醒过来,哀叹一声:“真没想到呀。”马二姑:“没想到什么?”刘大:“唉!……你和刘翠多好呀!唉!”马二姑:“在金钱面前骨肉之情都扯淡呢,更不要说妯娌之情了。况且这妯娌也马上要做到头了呢!”他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这事咱不能做。”马二姑跳了起来,骇然的气势吓得他浑身一缩:“你怎么了?”马二姑咬牙切齿:“你哪像个男人呀!送到嘴的肥肉都不敢吃!”他知道自己再也拦不住老婆了:“可我不敢去和老四爹娘去说呀,他们要是拒绝了,我还有脸活吗?”马二姑凝神片刻,果断地说:“这事包在我身上,办砸了只压我不压你。”他绝望地瞪着老婆:“你怎么去和他们说?”老婆:“我先去和老四的老婆李花说,让李花去说服老四嘛!事不宜迟,越快越好!”一说完这话,贪欲就像旋风一样把马二姑旋出了家门。刘大慌忙跳起来去拉她,可脚一踩倒门槛上,就像踏在了孙悟空用金箍棒画在地上的圈那样被拦了回来——他怕鬼,眼睁睁地看着老婆消失在了夜色里,才后悔自己直以为老婆头脑简单,一直听自己的,向她倒一倒苦水无妨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才明白自己带回来一颗火种,丢在了家这干燥的树林里了,一场贪欲的大火就要烧起来了! 贪欲像风火轮载着那托那样载着马二姑呼呼呼地滚进了李花家。由于晕晕糊糊地跑的快,她的脑子反而停滞了一般,犹如你飞旋火炬,火炬犹如熄灭了一般,你停下来,火炬才又轰一声燃了起来那样,马二姑站在了李花面前,脑子才从晕晕糊糊里一下挣扎出来,劈面看见了李花才傻了眼:“我该怎么劝说李花呢?”就直瞅着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李花和刘四。她只看见李花的嘴唇张动着,却听不见人家说什么,等李花再张嘴说话时,她才听见是在惊讶地问自己:“大嫂……怎么了?”于是她的脑子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人——刘三的老婆李霞。 原来李霞虽然伶牙俐齿,逢事总爱占上风,妯娌几个都有点儿避乎她,但又都离不开她的足智多谋,一遇到点儿事就爱和她商量,现在陷入困境的马二姑自然就想到了她,同时也想起自己刚才反驳丈夫的话也是鹦鹉学舌,从李霞那一伙人那里照搬过来的。原来她是因为提防开了刘三,才义愤地替刘翠留心着李霞,仿佛李霞就是刘三似得,于是才偷听到了李霞那一伙人的那些话,就气愤地递说给了刘翠,说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却没想到自己在潜意识里是认同那些话的,所以才会条件反射般地冒了出来堵住了丈夫的嘴。现在她不但把李霞当做了救星,还带着一股理直气壮的劲:“这件事是咱们大伙的事,你李霞出力也是理所当然的!”就唐突地一把拉住仍呆着的李花:“走吧,去你三嫂家。”她的没头没脑就使刘四和李花的惊讶里掺和进了担惊受怕的成分:“三嫂怎么了?”马二姑:“你去了就知道了。”拉着李花就走。见刘四下意识地往起站,就说:“没你的事!”刘四就被点了穴道般保持着半站半坐的姿势,等他醒过神来,两人早没影了,他就骂一声神经病,又坐下看电视去了。 足智多谋的人总是工于算计的,工于算计的人总是很现实的,很现实的人总是把情义算的清清楚楚的,李霞就是这样的人。刘二的突然去世同样当头给了她一闷棍,等她从懵懂里醒过来,从外人的叽嘈声里明白还有赔偿费这件事,就恨不得长出一千里长的拳头,把正好返回工地的刘三揍个半死!——你这个傻瓜,你不说这件事谁知道呀!人已经走了,你还摆着那杯茶干什么呀!她每天夜里打定主义去找刘三,可一大早又因为想不出个万全之策而游移着作罢了。多少次她想干脆丢下家,什么也不顾地和刘三拿着这二十万块钱,像电视里的阔人那样去风光快活一番,可电视里演出来的那些骗子吓得足不出户的她打消了邪念:“别连命也搭进去呀!”见刘三迟迟不归,她忽然想:“这傻子是不是忽然明白过来了?”于是她沉浸在了提心吊胆的喜悦里了。当那天人们说破了自己的窃喜,她才明白人们也想到了这一点,就心虚地只当没听见。但她每天照常去刘翠家坐坐,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而且她身边也聚拢了几个暂时能想到一块儿的女人。当她得知刘大去刘三那里去了,她就如看着立案组去调查取证自己的丈夫般心悬了起来,不知不觉地去刘翠家的时间提前了。可见刘大也迟迟不归,一个可怕的念头就一飞叉叉住了她的脖子:“是不是刘三揣着那二十万自己快活去了?电视上这样有了钱就丢掉老婆孩子的男人太多了!”于是她不光是提心吊胆了,而且茶饭不思起来。她去了刘翠家就想走,刚走了又想去,人比刘翠还憔悴,因为她是既怕刘大回来,又盼刘大回来。 这天晚上她又面对着电视胡思乱想着,忽地大嫂疯疯魔魔地拉着仿佛被劫持了一般懵头懵脑又惊慌不安的李花,呯地撞开门闯了进来,不详一下子像蟒蛇那样缠住了她。她先是本能地跳起来,可又软得跌坐在了炕沿上动弹不得了,呆呆的看着那两人。屋里的空气顿时骚动不安起来,这更使李花困惑不解而不由自主地呻吟道:“你们到底怎么了?你们到底怎么了?”这才叫醒了疯疯魔魔中的马二姑,就见她突兀地大叫一声:“刘大回来了!”这一声惊的李霞又跳了起来,像听见了立案组的人调查取证回来了一般:“他们怎么了?”马二姑:“什么怎么了?”李霞:“我是说,我是问……唉!”自己也不知该怎么说了。李花这时明白了一些:“我三嫂是问,他们没出事吧?”马二姑恍然大悟:“嗨,事是没出,但带回来一个棘手的问题。”李霞停止了呼吸:“什么问题?”于是马二姑就把那弟兄俩的打算说了,也说了自己的打算。虽然她说的结结巴巴,磕磕绊绊,但李霞还是听明白了,她就如同在白色恐怖里孤军奋战的游击队忽然看见了几股志同道合的游击队那样欣喜若狂起来,就势如破竹般热辣辣地盯住了李花:“李花,能不能成功就看你了。二嫂与我们是有情义,但酒席再好也有散时(这里的人时兴打平伙,即aa制),这时就该结账了——每个人该摊多少钱这才是实家伙,它才不顾你的面子呢——这就是情义呀!李花,这个时候不能手软呀,否则你将来就得去买后悔药了!” 二十四岁的李花过门才两年,她和这家的亲情犹如栽下去刚发芽的小树,而她这一茬人又是在一切向钱看的号召下成长起来的,钱对她们有着不可抗拒的号召力。现在自己面前这两堆合在了一起熊熊燃烧的贪婪之火卷起的强劲的风一下就把她心里那棵亲情之树卷了起来,紧接着她觉得自己燥热难挡,身体的前边冒开了烟,后边冒开了烟,左边冒开了烟,右边冒开了烟。她抬起手想扑打烟,但带起了一丝风,就吹的这前后左右的烟一齐轰地一声烧了起来,她就被贪婪的烈焰吞没了:“行,没问题!”马二姑骇然地看着李花,她真没想到问题就这么就解决了! 马二姑是拉着李花走了,但却丢下一丝不安萦绕着刘四的心,犹如开了门给不抽烟的人吐进一口烟来又关上门走掉了,虽然这烟淡的不能再淡了,可一丝不快仍然萦绕在不抽烟的人的心里。当这不安正像那烟一样散得差不多了,门却又被心怀鬼胎般地推开了,他就看见那妯娌三个神情古怪地挤挤挨挨地走了进来,拘谨而又严肃地排成一排站在了他面前,挡住了电视。这太蹊跷突兀了,不详又像乌云遮住了太阳,乌云下吹起了冷飕飕的风。就见这三个人你推我靠地互相看着,就像三个胆小的兵,互相挤兑着该谁先从战壕里冒出头去。最终马二姑吞吞吐吐地先说了:“老四,你大哥回来了。”刘四:“我三哥没回来?”马二姑:“你三哥等一件事有了结果才回来。”刘四:“什么事?”马二姑嗫嚅了一阵,没说出来,眼睛瞟着李霞,李霞知道该自己上阵了,就委婉地说了那弟兄俩的打算,然后妯娌三个就眼巴巴地看着他,像看着拿起笔来要填写判决书的法官。 刘四就像皇军根本不相信皇军会打败仗那样不相信自己的家也会因为钱而发生这么大的地震!不!是阴谋,是一个完全蒙着自己进行的阴谋,直到要揭开了才想起还需要自己也捏着一角才把自己拉了进来!他有一种被当猴耍了的羞愤——这是所有刚步入成年人的行列的年轻人被别人忽略了的羞愤,因为他们最怕被看成配角,更不要说是小卒子了!同时他的心里像雨夜里塌了后墙的屋子般冷嗖嗖的——他是在亲情的溺爱里长大的老幺,他像老幺依恋母亲般依恋着亲情,可这亲情竟然像冯玉祥的军队经不住蒋介石的金钱轰炸那样经不住二十万元的轰炸!他不由得痛心地说:“你们想过没有,那二十万就顶如我二哥呀,咱们分了,犹如分食了我二哥了!况且两旁外人的孤儿寡母咱也不欺负呀,咱咋能欺负我二嫂和侄子呢!”李霞:“老四,你糊涂呀!咱这不是欺负,是就事论事!这二十万本该是咱刘家的,为什么就让也是刘家之一的刘翠独吞了呢?刘翠和小虎是刘二的亲人,难道你们和爹娘就不是刘二的亲人了吗?刘二是刘家一把屎一把尿从一尺长养成七尺汉子的,他死了刘家却得不到一分钱,这能说得过去吗?更重要的是这得了二十万的人到时候一拍屁股跟再嫁了,老二的卖命钱不就白白地好活了外人了嘛?老四,你可不能犯糊涂呀,情是有尽时的,没了情人也能活,可没了钱到时候谁也不白给你一分钱呀!” 刘四以前也知道家里有父子、兄弟、妯娌、侄子等等关系的划分,但在他的意识里只是些虚线,因为他认为亲情是不分这些的,可今天这二十万就像一股隆升的力,把亲情的海底抬了起来,亲情像海水一样地退去了,露出了海底的一条条山脉来,他才知道那些划分是实实在在的,也就是说一家人按那些关系又可以划分出亲疏来!于是他第一次有了在家里也是外人的感觉,强烈的失落感使他想抓住靠的最近的东西,他就抓住了兄弟这一环:“这事为什么老大不亲自来跟我说,难道我这亲弟弟就不如他的老婆亲吗?”马二姑:“他不好意思和你说这事。”刘四:“可他好意思跟你说,证明老婆就是比亲兄弟亲呀!怪不得老三老大要这样做呢,因为争多争少只是和自己的兄弟争,因为他们都和自己的老婆伙捧着一只碗呀!嘿!”大嫂三嫂就羞窘的哑口无言了。 李花急了:“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刘四:“不答应!”李花:“那你就一个人守着你的穷窝过去吧!”就冲回里间翻箱倒柜收拾东西。因为李花知道,新婚的男人一天也离不开女人,这是她制服刘四的杀手锏。她雷声大雨点小地收拾着,希望刘四软下来,乖哄自己,但迟迟不见刘四的影子,就真收拾了一包衣服,气冲冲地从里间闯出来向外冲。大嫂三嫂慌忙拦住她:“李花,你要回娘家也明天再走呀,这黑天半夜的,万一有个闪失,我俩咋向刘四交代呀,因为这事是由我俩挑起来的呀!”李花死命往外挣:“我现在把话搁在这儿,我有个三长两短与你俩没关系,是我不愿守他这个穷窝才自己走的。”大嫂三嫂急的哭了,央求着刘四:“老四呀,你就给李花说些下情话吧,今天这事只当我俩放了一通屁。要是真的出了事,你饶过我们,就怕李花的父母不饶我俩呀!”刘四这才磨磨蹭蹭地走上前来,抓住李花的包袱说:“算我错了,行了吧?”李花:“不行,除非你答应了我们。”刘四挠了半天头说:“好,我答应你们。” 实际上刘四的挠头是装出来的无奈。从李花开始收拾东西直到他伸手去拉李花,他心里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既然一家人按更进一步的关系划分又有了亲疏,家人又成了更小的圈子里的外人,既然这些新外人都扑向了那堆另一个新外人的金子而理所当然,我再假装清高就会被当傻子了,不如借坡下驴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吧。” 三个女人见刘四同意了,就长出一口气,互相看着,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刘四说:“找大哥商量商量怎么劝说爹娘呀,走吧!” 他们走在村街上,神奇地低着头缄默着,彼此不由得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不像平时那样说说笑笑挤挤擦擦地走着。都感谢着朦胧的夜色像面纱一样遮住了各自发烫的脸。而刘四低垂着头走在三个女人的后面,像鸭群的后面跟着一只高大的鹅。 从马二姑走后,刘大就像平时蹲在地里时那样蹲在炕壁前的地上,屁股搭在脚后跟上,脖子缩进了胸膛里,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抱着头,像一只瑟缩在阴冷之中进入睡眠的鸟。 忽然院门吱呀一声响,接着纷沓的脚步声向家里传来,他就像窝藏着的犯人听见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时那样紧张起来,两手像钳子那样张开,于是脑袋直抬起来,目光灼灼地瞪着家门。因为这逼过来的脚步声有着越来越强的压力,压得他的心脏艰难地跳动着。家门嘭地被推开了,他浑身像被推了一把,靠在了炕壁上,就见老婆推门进来了,一脸抑制不住的旗开得胜的喜悦,却又紧张的很,好像去了熟人的家里那样熟悉中流露出了陌生。第二个进来的是李霞,目光躲躲闪闪的,像给自己找个藏身之地,或者找个什么东西挡在自己面前。第三个进来的是李花,她本来就在大伯子面前脸嫩,现在就像害羞的小姑娘跟着母亲去了别人家,老躲在母亲侧后那样躲在李霞的侧后。这三个女人挤挤插插地走到炕沿前站住了,却发现刘大仍盯着敞开的家门,根本没看她们,眼里的不安像刚关进笼里的野兔般猛烈地跳窜着。终于刘四迟缓沉重地走进来了,刘大噔地低下了头,脸晕成了醋葫芦,但不安消失了,他知道刘四能来,就证明他同意了。但他却像对刘四做了亏心事,刘四正要当面质问他般羞愧的不敢看刘四,目光却盯着刘四落到自己眼前的影子,仿佛这影子是一面潜望镜,刘四的一举一动都映在那上面似得,但他很快认定刘四的影子是虚弱的,这使他推断出刘四此时和自己的心情是一样的,于是兄弟俩尴尬地沉默着,这沉默把屋里的人都陷了进去,像脚下的冰层塌了,人们一齐陷进了冰水里。因为那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像老师威严地在站成一排低着头的小学生面前踱来踱去,逼问的目光从排头扫到排尾,从排尾扫到排头。而他们就像那排被逼问的小学生。 李花本来就有吭哧吭哧地清喉咙的习惯,现在这吭哧声使大家更紧张了,犹如电 第七章 刘大回来的消息像一块臭肉,顷刻间就把全村绿头苍蝇般的女人们招到了刘翠家。她们一个比一个狂喜,一个比一个贪婪,一个比一个失态,争着问刘翠拿到多少钱,仿佛刘翠要把这钱分给她们,或者像典礼时撒向大家的喜糖那样撒向她们头顶;她们就像小孩准备抢喜糖般准备着去抢那即将撒出来的钱。刘翠说的唇干舌燥了,疯了一般的人们才总算明白,那钱还没有拿到手,即使拿回来,也由公婆保管的。于是人们一下子静默了。但这静默是暴风准备转向时的静默,是一个浪头过去,另一个浪头涌起之前的静默。果然一个声音从静默中爆发了出来,像垂着的风信旗果然在静默里忽地一扬:“刘翠,你傻呀,那钱归公婆保管还能算是你的吗?”刘翠认出了说话的女人是白音花,就说:“不管谁保管,反正是一家人呀。”白音花:“一家人也有分里外的时候呀。这可是钱呀,刘翠,这东西永远是抓在自己手里放心呀。”哄的一声附和声像捅了马蜂窝的群蜂那样裹着刘翠狂舞着,刘翠顿时头昏眼花起来。渐渐的她耳朵里的嗡嗡声像你冲长长的涵管喊过一声后的回音那样颤悠悠地散去了,两个人的争吵声却突显了出来,犹如群唱之声陡然隐去,二重唱突兀而起那样。刘翠睁开发花的眼睛,才见众人都兴奋地噤口观战,才见是李霞和白音花对骂着。她从两人机关枪般激烈杂乱的对骂声里听出,李霞是骂白音花是祸害,祸害得他们白家一家人形同路人,现在又要来祸害刘家来了。白音花却在说,你别驴头不对马尾地瞎往开扯话题,咱就说这钱的事,利字当头,各顾各,你敢说你刘家人对这笔钱没有非分之想吗?既然你们说是一家人,为什么不把钱直接交给刘翠,却要交给公婆保管呢?可见还是有区别的。李霞说是因为公婆是家长,交给公婆保管理所当然。白音花说,那你们每年收入下的钱为什么不交给公婆统一保管,为什么偏偏这笔钱就得交给公婆保管呢?李霞说是因为这笔钱数目大,得慎重保管。白音花说正因为事关重大,才该交给一个年青精明的人去保管,难道老年人越活越精明了?李霞的嘴忽张了几下说,是公家让这么干的,我们只得这么做。白音花说,公家也得看情况呀,只要你们同意把钱交给刘翠,公家不可能硬要刘翠把钱交给公婆保管的。李霞的嘴就忽张着再也泛不上话来了,就恼怒地伸手去抓白音花的脸,于是两人就骂就厮打起来。两人的好朋友为了表现交情都及时上前拉开了两人。众人见刘翠又像从前那样痴痴呆呆,一副泰山崩于前也无知无觉的样子,知道山雨欲来了,都怕淋湿了自己,都悄悄地溜走了。是一声声呼唤扳开了刘翠恍惚的意识的眼,犹如沉睡的人被扳开了眼。她发花的眼睛慢慢看清了是好友刘叶焦急地盯着她叫唤,仿佛她家着了火而她却沉睡不醒似得。见她的眼神清楚了,就说:“刘翠,刚才那两人的争吵你听清了没有?”刘翠:“听清了。”刘叶:“谁说的对?”刘翠:“都对,也都不对。”刘叶急的一跺脚:“刘翠,你糊涂呀!你咋连里外也翻不清呀!”刘翠:“一家人咋翻里外呢?”刘叶:“一家人在一定范围内也得翻里外呀!就比如……就比如……嗨!就拿咱们初中化学里对物质的划分来说吧,分到分子以为是小的不能再分的了,结果又分出了原子,又以为是小的不能再分了,可结果又分出了原子核、电子,结果原子核又分出了质子中子,而且这些看上去不能再分了的东西我想还能分。我们人的里外亲疏的划分不也是这样的吗?我们中华民族中的每个人相对于别的民族的人来说是一家人,汉族中的每个人,相对于中华民族中的别的民族来说是一家人,一大种族中的人相对于种族外的汉族人来说是一家人,一大家族中的人相对于一大种族里其余的人来说是一家人,你们刘家人相对于刘姓这个大家族内的别的人来说是一家人,可你和刘二小虎相对于刘家别的人来说是一家人呀,咋能就翻不出里外来了呢?你咋能把钱交给外人来保管呢!” 刘叶的一席话把刘翠从暖乎乎麻糊糊里一下挤了出来,她顿时冷飕飕地抖成一团,犹如从母体里分娩在冷飕飕的产房里的婴儿。她不由得环顾自己的左右,才发觉自己独自置身在荒漠之中,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也就是说她呼出的声音招不来一点儿和音!这使她紧张害怕起来,使她顿时明白婴儿为什么一生下来就哭,就是因为被脱离母体后的无依无靠吓哭的,想再回到母体里——那还可能吗?是的,她也回不到从前了,在这孤单里她才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就是自己,才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因为自己以前总是依附在一些东西上,也就是说是依存在一些东西上,比如学校呀、同学呀、朋友呀等等,尤其是出嫁前娘家的亲情,出嫁后婆家的亲情,让她像母体里的婴儿那样自在无忧。可刘叶的这一席话是猛不防的一记重拳,打得她从这一切混同而成的母体里小产了出来,要不然自己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出世了!是的,出世!一个人只有陷入孤立无援的时候,才是他真正分娩出来的时候,如果这时他一下子懂得了自力更生,那他就是活婴,而不是死胎。值得庆幸的是她是活婴,而且一下子就成熟了,也就是强烈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独立存在,而且存在下去全看自己怎么走的时候才能算是成熟了。因为刘叶的话她还可以递延下去:“在你家里又可以分为你、刘二、小虎三个单位!”这成熟使她以亿万斯年的时间眨眼即到的速度瞬间使理智隆升为喜马拉雅山,才知道人实际上是赤条条的,再亲的人也融不成一体的,总有分开的时候。于是她不动声色、虚与蛇委地应付走了刘叶。 是的,虚与蛇委,因为她觉得刘家的一家人个个都牛鬼蛇神了起来,她不虚与蛇委也不行了,因为她的自私的眼睁开了,使她明白自私是人自我保护的本能,是自我存在下去的乌龟壳,不自私你会被挤的没有立足之地!自己以前之所以没有被人们撕扯,是因为自己身上没有惹人眼红的东西,只要有了这东西,就如同衣服上粘满了蜂蜜,狗熊们为了争夺蜂蜜,连衣服都撕碎嚼碎了!就如同你意外地得了一批宝藏,盗贼们一拨一拨地纠缠住你不放,你把裤衩都给了他们,可他们就是不信你什么也没有了,一定在耍滑头,把最好的那一份藏起来了,也就是说这时候你无争人家也逼着你争,你老实人家认为你卖傻,你只有比他们狡猾比他们心硬,不但能存在下去,还能拥有宝藏!她慨叹一声,我真是被逼着不得不为己的呀,要不然可真是天诛地灭了!同时浑身犹如突见惨不忍睹的车祸时那样瘆起一身鸡皮疙瘩,因为她看见自己周围和电视里演的一切罪恶都起源于争夺,而争夺都是自私生出的孽种。自己一直以为这种生活是别人的生活,没想到自己也被推上了角斗场!是卑鄙地活着还是高尚地死去?她只是顿了一顿,就选择了活下去这个狗洞一样的小门钻进了自私里,然后辩解般地大叫:“我是没办法,我要活下去,我不算计人,人就算计我呀!”于是她闭上眼,刘家人阴谋的来龙去脉被她早已潜藏在心里的一个个疑点理顺成了电影,在她脑子里放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嘴角浮起了冷笑。 中午,三个妯娌又来了,一个个惴惴不安,把白音花骂了个死去活来,保证刘家不是白家那样的人。刘翠一直面带微笑地听,抓住时机及时插住了她们的话:“她那种人不值得咱们生气,因为天底下有几家像白家那样的人家呀!”于是三个妯娌的脸色乌云散去,阳光普照起来,就扯开了刘大刘四路上该带些什么东西。刘翠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只要你们把钱拿回来就有办法了。”李霞说:“用不着两个人去,省点路费吧。”刘翠说:“去吧,要是路上遇上小偷强盗,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办法。”因为她把刘大的心思看透了:“钱在老三手里,刘大怕自己一个人从老三手里逼不出钱来。” 刘大刘四走后第七天晚上,刘翠正在看电视,刘大的女儿进来说:“二妈,我爸他们回来了,叫你去我爷爷家去。”她应一声:“你先走,我马上就来。”剩她一个人时,她嘀咕一句:“果然又是晚上回来的。”但她脸上料事如神的得意的笑容只是一闪就不见了,因为她的心鼓像开战的战鼓那样震耳欲聋地擂起来了,震得她这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两腿发软,手执不住矛,想溜却被自私这督战队堵死了退路。于是她明白,是死是活只能冲向前去了。嗨!不是冲,是挪!一步一步地挪!生的欲望逼着执矛的双手有力了起来:“只有挡开人家招呼过来的刀枪你才能活下去!” 是的,她是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公婆家的,在家门口定了半天神,才推开了门。家里一双双灼灼的目光像埋伏在草丛里,注视着猎物往埋伏圈里走的猎人的目光,这反而使她冷静了下来,自豪了起来:“你们这些傻瓜,我什么也知道,但我得将计就计先装作不知道是圈套。”因此她挺住了没有怯阵——是你们撕去了亲情的面纱。她佯作不知地走进了家里——那猎人的埋伏圈里。 紧张地静默片刻后,刘大用郑重其事盖住了他的内荏,掏出一个红皮折子来对刘翠说:“刘翠,那十八万都在这折子上了,你看一看吧。”刘翠往过一接存折,脑子被血冲得像怒浪撞击岩壁那样轰隆隆地响,因为她就像第一次行窃的贼,站在自己要偷的东西面前,剧烈地犹豫着是偷还是不偷这个难题那样剧烈地犹豫着是拿还是不拿这个难题。像那小偷会下意识地扫视周围那样,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满屋人,她被骇的虚汗直冒,犹如那小偷扫见了一个人正窥视着自己,因为她看见刘家人一个个正像欲扑的饿狼那样盯着自己,自己一个危险的动作,就会逗引满屋人扑上来撕碎自己!可她又多么不甘心呀!像抚摸就要被永远被带走的儿子那样抚摸着存折上的那六个阿拉伯数字。 一个声音把她从痴迷中唤醒:“二嫂,那折子上有什么西洋景呀,把你迷成那样,让我们看看吧。”这就把她推上了绝地:“是给,还是不给?”犹豫中她的手出于习惯下意识地露出了给的迹象——有求必应是她根深蒂固的习性,就见眼前一只手一晃,她手里的存折就没有了。她一惊,散乱的眼神顿时集中了起来,就看见李霞居中,马二姑和李花一左一右,像三只恶狗一齐用嘴去争抢一只野兔那样,三颗头恨不得挤成一颗头,三双手恨不得像狗爪抓进野兔身体里一般抓进存折里,仿佛那钱就现铮铮地放在存折里似得。 她直愣愣地盯着这三个妯娌看:“这还是那个头脑简单心直口快,整天和自己形影不离,就在前十天还把李霞的那番让她心寒的话递说给她听,大骂李霞不是人的大嫂吗?这还是那个虽然处处爱占上风,但是有求必应,在外人的侵犯面前像男人那样护着自己的李霞吗?这还是那个小妹妹一样厮磨在自己身前脚后的李花吗?十八万呀,是你一下子揭掉了她们身上的羊皮,露出了她们狼的面目,还是她们中了你的巫术暂时由人变成了狼?哦!十八万呀,我是不是也正在变成了狼?为什么我浑身的毛孔痒的火烧火燎?是不是正在往出长狼毛?为什么我的指甲根奇痒难忍,是不是正在往出长狼爪子?是不是我的牙齿正在长长?为什么我的嘴合不拢了?!可我看不见我身上的变化呀,要是真是那样,我该是人还是兽呢?哦,十八万呀,是不是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那十八万冷笑着说:“那当然了,死了什么也没有了,人最多比记住一条死去的狗时间长一点儿记住你,但很快就把你忘的干干净净,仿佛世上从来就没有过你这个人。是的,从来没有过,要是我们记着所有死去的人,我们的脑子还不是被撑爆?所以我们用遗忘清扫着所有死去的人,也就是说我们的记忆就像是公共汽车,活着的人上来,死去的人下去,售票员的你是只记着眼前的面孔的,所以说死了谁苦了谁,好死不如歹活着呀!因为被遗忘太可怕了!还是只顾眼前吧——活着,而且更好地活着!”于是奋力一博的勇气又涌动在他的胸中,澎湃之声从她的口腔鼻孔里喷了出来,因为她此时血脉奋张,犹如丈夫看见娇妻被三个歹徒按倒在地。 刘大被她骇人的呼吸声惊醒了,冲三个女人喊:“看一看就行了,不就是一行洋码码(阿拉伯)数字嘛!”三个女人才从痴迷中抬起头来。李霞下意识地把存折向前递出去,正好置于刘大和刘翠的中间,显然李霞还被痴迷纠缠着,一时没想清楚该交给谁。 这个挑逗性的举动像红布使野牛失去理智般使刘翠失去了理智,她闪电般抢过存折来,紧紧地楼在怀里:“这存折该我所有,我明天就去银行把公婆的那六万取出来给他们。”只见刘家人魂飞魄散,像被吓死的人保持着死时各自的恐怖相那样瓷住了。片刻,刘大的太阳穴像擂动的鼓面那样突突地跳着,惊骇像牛,他的声音像草,被牛嚼的皱皱巴巴地不成样子了:“刘翠,你,你,你,说话不算数。”刘翠:“那时你们抓着刀把子,我不得不答应。”刘大:“你,你胡说,这是公家的意思,你,你,敢和公家作对?”刘翠:“你把公家的文件拿出来。”刘大:“什么文件?”刘翠:“就是关于这笔赔偿费分配的文件。”刘大:“这……这……这么点儿小事,公家只是口头上说一下就行了,还……用得着文件呀!”刘翠:“你别蒙骗我这个足不出户的农村女人了,我在电视上早看懂了,公家的事,就是出一分钱,也得出具手续,说明来龙去脉,盖上公章的。况且这可是十八万呀,在咱农村人眼里可是天大的事,在公家眼里也有盆大吧,咋能白纸黑字没有一丁点呢?”刘大抓耳挠腮:“这……这……” 李霞露出果不出所料的笑容来:“二嫂,你就是拿着那存折也取不出钱来。”刘翠:“别蒙我了,我就是没存过钱,也问过存钱的人怎么取钱了。”李霞:“你知道存折的密码吗?”刘翠:“密码?……什么密码?……别再蒙我了!我明天去银行就知道了。”刘大像被船帮甩脱了又抓住了船帮的溺水者那样悲喜交加地一拍大腿:“对!密码!现在刚时兴开存折密码,老三怕你变卦,就设了密码,只有他知道!哈哈!你拿着存折也是白拿着!”刘翠气的脸上的皮肉和嘴唇要抖的掉下来了——她还是没算计过人家!她凶狠地把存折攥成一团,一副我得不到你们也别想得到的样子。 一家人陷入了惊心动魄的僵持。 一声像驴叫一样高亢难听的苍老的哭声惊得刘翠蓦地循声望去,见李霞正从炕沿上直起身子来,而婆婆干瘪的身子正从被子里颤巍巍地爬出来,哭喊着:“那是我儿子呀,你咋能那样攥着,那会攥死他的!”恐怖骤然间从她的脚底直窜过她的头顶,她惊骇地瞪着那存折,努力想端详出刘二的模样来,直到一双干枯的手攥住她攥存折的手,她才猛然惊醒,才看见婆婆死气拔力地往开扳她的手指。渗入骨髓的孝道本能地使她一时失去了反击,等她醒悟过来,存折已经攥在婆婆手里了!孝道又跳起来拦住她不能去争夺。气急攻心使她晕了过去,再睁开眼时,看见一圈围着自己的脸的吓的煞白的脸,于是刚才的一幕又闪电般地射进了她的头脑里,她的脑子电光石火般飞转起来,纸白的脸慢慢泛起了血色,流露出了愧色:“怪我一时糊涂,听信了外人的话,差点儿搅翻了咱家。那存折就让爹娘保管着吧。” 第八章 是的,斗争使她学会了以退为进、忍辱负重,因为她知道只有留在刘家,只有让刘家人承认自己还是自家人,她才能弄清楚那个将她绊倒的神秘的密码——那个她以女人的精细左瞅右瞅,却完全没有看到的与地板的颜色一样的小小的光滑的东西,让她小心谨慎的脚踩滑了的东西。她不但要看清它是什么,而且要抓住它,掐它摔它,直到她解了气!可她马上尝到了亡羊补牢是件多么得不偿失的痛苦了,因为那一次与刘家分裂的太严重了,不,简直是断裂,只连着一点儿皮了!现在她就像磕破的碗的豁口,被拾起来拼在了碗上,用透明的胶水粘住了,看上去还是个囫囵的碗,但知道这碗的人用起来都小心翼翼的,能不用就不用它了。也就是说她感到了刘家人用一种柔软的、会动的、看不见、摸不着、没重量的墙,把自己隔离开了,你怎么钻也钻不出去,怎么翻也翻不过去。于是她尝到了被从圈子的核心排挤出来的痛苦——集被遗弃、被冷落、被无视和孤零零的痛苦于一身的痛苦。于是她明白自己想从刘家人嘴里套出密码来比登天还难。于是她的意识只能愤怒地瞪着虚无,犹如瞎子愤怒地瞪着眼前;瞎子知道那无声无息推倒自己的坏家伙就在眼前,她也知道那绊倒自己的密码就在这虚无中;瞎子会竭力猜想那坏家伙的模样,她的思想也竭力猜想着密码的模样。于是她不由得审视着这十个洋码码(阿拉伯)数字,像惨败的将军站在地图前盯着让他功亏一篑的地方。于是这十个洋码码数字像十个米粒大小的弹片镶进了她的头骨里,她的脑袋蹩胀欲裂。可这十个弹片偏偏又像中了魔术般不停地穿梭着自由排列组合起来,使她的脑子像被熙熙攘攘的蛆钻的一塌糊涂的臭西红柿的瓤子一般被这十个弹片钻的一塌糊涂。像数学家找不到他想要的数字而焦虑不安,她因为不知道到底哪组数字是那个密码而急的直擂自己的胸脯,像小孩气恼地拍着怎么也倒不出钱来的钱罐子一般。 这天刘叶问她:“刘翠,你怎么了?”她赶紧精神抖擞地说:“没什么呀。”刘叶:“还没什么呢,我刚才叫你三遍,你才反应过来。走思梦梦的,像丢了魂似得。刘翠,你去医院看看去吧,不然会变成神经病的。”刘翠笑:“没那么严重吧?”刘叶:“神经病都是心中结了死结,拼命地想解开,急沤成神经病的……你就不要再装了,全村人都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担心那钱?”就生怕触怒刘翠般看着刘翠。刘翠:“别瞎猜了,放在公婆家和放在自己家不是一样嘛!”刘叶:“刘翠……你连我也信不过了?你得想办法呀!人家已经向你……唉!我走了。” 刘叶半吞半吐的一句话像哨兵的一声枪响划破了沉寂的夜,把沉睡的军队从梦中惊醒一般,把她从无绪迷乱焦躁中惊醒了,她才明白自己掉进了数字组合的魔圈里去了,觉得那目标像夜里的灯塔般近在眼前,再努力一把就找到了,可刘叶的话像太阳驱散了夜色,才发觉自己是绕着一座光秃秃滑溜溜的圆山兜着圈子,就是转到死也是只能望着山顶上的灯塔——那藏在人心里的秘密,只有撬开这人的心才能找到,那组潜藏在数字的海洋里的密码,只有从设计者刘三的嘴里才能掏出来!自己咋能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舀干海水找针的傻事上呢?是的,我的另想办法,另想办法,人家已经又行动了,又行动了!可恨的是我看不见,像瞎了眼的金毛狮王谢逊那样明知道有一把剑在无声无息地刺来,却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刺来;为了自救,他只能狂舞屠龙宝刀,封住四面八方;同样为了自救,我只有在他们的行动像包围圈还没有合拢前钻出包围圈般提前想出办法来! 于是她的脑子又风驰电挚起来。可刘三那张阴森森的面孔不时忽闪在她的眼前扰了她的全神贯注,犹如失灵的雨刷不时忽闪在窗玻璃上扰了开飞车的司机的全神贯注。那恼火的司机就恨不得一劳永逸地治好了那雨刷,她就恨不得一把抓住那张脸,将它揉烂撕碎,迎风一扬,或者将它攥的化成一股烟散去,就如同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可这一想法使她很懊恼,她恨自己不是个男人,要不然就有力量直接去找刘三去算账了,哪用这样只用空想去解气呢!于是她的眼前就浮现出了这样的幻象:自己孔武有力,武功了得,闲庭信步般去了刘三那里,抓小鸡一般把刘三捆成一团,可恨的是刘三虽然抖成一团,可就是不说那密码,于是她就用十八般刑具慢慢地折磨刘三,在刘三的惨叫声里快活无比,可刘三就是不说。她就对刘三说:“老三呀,钱难道比命重要吗?没了命要钱干什么呀?”刘三说:“可有了命没了钱又有什么用呢?”她就恼怒起来,把烧红的捅条捅进了刘三的胸膛,刘三的惨叫声和扑鼻而来的焦肉的臭味使她悚然惊醒,惊魂甫定后惨然哂笑自己一声,一丝懊悔飘上心头:“自己那天该不顾婆婆的死活,把那存折抢到手,抢不到手撕碎了也行,总比现在自己手里一根毛也没抓到强。”可她的理智说:“不然 你那天是对的,要不然婆婆真有个三长两短,可就正中他们的下怀,你现在连争那十八万的资格也没有了,得磕头如捣蒜地亲自送给人家,而且你会永远落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于是她如临深渊般地抖了起来——人心黑咕隆咚深不可测的深渊!她赶紧摒除杂念又拼命地想、拼命地想,可猛然发觉自己以前是在数字组合这个怪圈里打转转,现在却是交替着在三个怪圈里打转转,那另外两个怪圈就是像强迫刘三的幻象般的硬干的怪圈,和状告刘家的怪圈。前两个怪圈的渺茫她已清楚,可状告刘家的怪圈她也不得不否认了——现在这社会千万不要去打官司,那就如套上了磨盘的驴,一圈一圈原地跑到死,钱却像白花花的豆浆那样从磨孔眼流进了官家的口袋里了。可除了这三个怪圈,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不同的是她现在能在这三个怪圈里自由出入,但眼睛还被这三个怪圈牢牢地拴着,因为这三个怪圈犹如乡里交流会上那个变魔术的,把一百块钱当着你的面扣在三个一样的杯子其中的一个里,然后眼花缭乱地舞弄一番,然后停下来,然后让你猜那一百块钱在哪个杯里,猜中了那一百块钱就是你的,否则你给人家一块钱,于是你的眼睛就被贪欲拴在了那三个杯子上了。于是她就像被装在箱子里扔进船底的人,不再知道船是停是走那样,被套在了这三个怪圈里不再知道时间是有是无。像装卸工不慎撬开了那木箱子,那人跑到了甲板上,才看见了船在航行,自己已在千里之外那样,一件意外的事件砸碎了她的痴迷,她探出了头来,才知道时间已过了多半年了。 那天她例行公事般送走了最后一个闲客,因为她现在习惯了一有闲空就攒来一家人的生活,因为她知道人们老往这里攒是不相信那十八万掉进了刘家竟会无声无息没溅起一点儿水花,除非刘家真是圣人之家。人们相信那十八万是定时炸弹,总会在某个时间轰一声从刘家的心脏里向外炸开来,人们相信那十八万是埋在了地里的炸弹,刘家准有谁一不注意一镢头撅到了炸弹上引爆了炸弹。于是人们一有空就兴奋地攒到她家来刺东探西地等着那激动人心的时刻的到来。可惜刘家就是纹丝不动。因为刘翠知道,有关那笔钱的争执,刘家人一个字也不会向外人说的,当然十一年来她也养成了家事保密的习惯,就连母亲也从她的嘴里套不出半句刘家的家事来。这种习性使刘家像潜艇一样潜伏在小村是非的海洋里逍遥自在,任凭海面上东西南北风地刮。因为自从包产到户后,村里的是非大都是一家人内部的纠纷,而且纠缠不清,不像与外人的纠纷,起的快,解决的也快。因为刘家人知道,家里的事外人参与的越少,事越好办,否则小事就被搅合成了大事,而拒绝外人参与的最佳办法就是闭紧嘴巴。刘家人和刘翠都不希望这事复杂了,当然都守口如瓶了。 那天最后一个闲人终于走了,她刚舒口气去厨房刨炉灰准备做饭,门吱吱呀呀地鬼鬼祟祟的开了,她从厨房探出头来一看,见白音花吞吞吐吐的又折了回来。她只得迎上去,问她咋又折回来了?可白音花一副难以启齿而又憋的就想说的老臊相,顾左右而言他地扯开了一些不着边际的淡话。她耐着性子陪着白音花瞎扯,不时看一看墙上的石英钟。时针终于指到了十一点半了,也就是说儿子放学了,她就说:“音花呀,你今天是怎么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得做饭了。”白音花低下头扭捏了一下说:“那你先得答应我不生气,你要是觉得我的话不入耳,就当我防了一通屁。”她说:“音花呀,咱们也算相处了十一年了,相互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呢?”白音花说:“只是你才……半年,提的是太早了点儿。”她急了:“不说我就做饭去了。”白音花把脸色迷迷地凑过来小声说:“有人看上你了,让我来问问你愿不愿意。”仿佛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似得。刘翠一头雾水:“什么看上看不上的?”白音花撩逗地眨一眨眼:“你是真糊涂还是装正经呀?”这眼神让刘翠豁然明白了。原来农村女人最热衷于给丧夫离婚的女人穿针引线了,刘翠没想到这事这么快就轮到了自己的头上了。她有时也隐隐约约想到了这一点,但忙于把钱抢回来而无暇去想。再说与刘二毕竟做了十一年的夫妻,丧夫半年就拾闹着再嫁,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的,所以她从来就没想过这样的事,可没想到今天这事就突然冒出在自己的眼前,她才知道刘二已经死了半年多了! 她委婉地谢绝了白音花,可没想到白音花这头一开,提媒的人一个接一个,仿佛白音花是刺,把黄豆袋子挂破了黄豆大的一道小口子,那黄豆就一颗一颗地滴溜溜地嘀嗒上没完了。这使她很烦恼,因为这就像一只撵不走逮不住的苍蝇扰乱了你的思绪那样扰乱了她的精神,同时使她眼热心跳起来,觉得愧对刘二起来。原来男女之间的事真难琢磨,再心如止水的人也招架不住细水长流的撩拨,再理智的人被撩拨火了也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起来——只要知道自己原来是引人注目的,只要知道原来有这么多异性牵挂着自己——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的牵挂,不管是什么原因引起的牵挂!可自私刚给刘翠上了最严酷的一课,使她的理智牢牢地抓着像瞅见野兔而兴奋的发狂发昏的猎狗一样的飘飘然——那样我就一分钱也没有了!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天刘叶也向她提媒了。她悲凉地对刘叶说:“没想到你也来凑这热闹了。”刘叶:“什么热闹呀?”刘翠:“你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给我提媒的吗?难道我又忽然变成了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不!是因为那笔钱!”刘叶笑:“你知足吧,到了咱这把年纪,你还想凭相貌招引男人了?嗨!不管是因为什么,能让男人围着你团团转总是让人陶陶然的呀!你知足吧!别的守寡的女人盼都盼不来提媒的人呢!”刘翠伤心地说:“我一直以为你最了解我,可是你也说出这一番话来。”刘叶黯然:“我还以为你晕乎的什么也不顾了呢!再提醒你一次也白搭。”刘翠:“什么意思?”对这个老是以她的知己的面目出现,对马大哈般的她好为人师的刘叶来说,除了最近半年,她一般是控制不住真情的流露的,也因此从刘叶那里获益匪浅,也因此使刘叶不由得在人前显摆自己与刘翠的关系非同一般,尤其是从这笔赔偿费开始,人们从刘翠这里探不出风声来就从她那里探,她俨然觉得自己也是个人物了。现在见刘翠一副哀怜相,就又充当起了保护者来:“刘翠呀,你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匆匆忙忙来向你提媒的吗?”刘翠:“不知道。”刘叶:“是因为刘家的人逢人就说,你这么好的一个媳妇,这么年轻就守了寡,刘二撇下你太心狠了,刘家对不住你,为了赎罪,希望父老乡亲能给你找个好男人。刘翠,刘家果然有这么好心吗?我觉得有个大阴谋像一个大包围圈一样在悄悄地收拢着,所以我前一向提醒过你。”刘翠痛苦地闭上眼说:“我知道了,你走吧。” 听着刘叶的脚步声消失了,刘翠猛烈地站起来,从柜子里抱出了刘二的骨灰盒,双手摇着,像摇一个醉死过去的人的肩膀似得发狂地喊:“刘二呀,你看见了吧,你尸骨未寒,你家的人就把你忘了,就欺负你的老婆了!人为什么这样寡恩无情呀!我舍不得你,我真舍不得你,我本想给你守个三年五载,慢慢地把那笔钱的事不破脸地了结了,再嫁,可现在是他们逼着我再嫁呀!不!是急着把我扫地出门呀!刘二,你要在天有灵就帮我一把吧,我可顾不得什么仁义道德了,我要抢夺了!”这个念头把他吓的浑身一颤,才明白自己早打定了这个念头,只是在寻求援军上打不定主义,因为她的援军就是娘家的三个兄弟,只是因为让刘三代自己去领这笔钱时没和兄弟们吭一声,兄弟们暗气在心里,她与兄弟们又疏远了一些。可她思来想去援军只能是娘家的兄弟,可觉醒的自私告诉她,即使娘家的兄弟帮自己从刘家把那笔钱夺回来,她又欠下了娘家兄弟的人情,这人情当然得用钱还了,因为刘家人让她不再相信亲情了,这就是她迟迟不敢去求援的原因,可现在她顾不了这么多了,因为她一分钟也不想在刘家呆着了!于是她下午就回了娘家。 娘家人对她的怨恨是从隔膜演变来的,而隔膜是从她出嫁那天开始的。热烈的伤感的出嫁,预示着要与娘家人分离,有分离就会产生间隙,有间隙就会有灰尘钻进去——这就是隔膜。但那时的隔膜你不用心是感觉不到的。而她回娘家的演变图,就能形象地演示出这种隔膜从无到有,从薄到厚的过程。先开始她盼着回娘家,一住下就不想回去了,可又不得不回去,这使她明白了自己和做姑娘时毕竟有了不同。慢慢地她住娘家的日子短了起来,慢慢地她回了娘家老是想着自己的家了,也就是说她在娘家住不住了,而且她与娘家人的谈话也越来越有分寸了,没过几年,涉及娘家内部的是非她闭口不谈,而娘家人先开始又不由得向她提起,都觉得找到了述苦的对象,都觉得她能做出公正的裁决,可她不是沉默不语,就是顾左右而言他了,因为她勤守着一条乡规:娉出去的女儿是外人,而娘家人对自己的述苦和期盼她对家事的裁决,更使她觉得自己是外人了,因为只有置身是非外的人,是非内的人才会把公正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所以她明白明智的外人该怎么办,因为她明白是非就是某个圈内说不清道不明的粘合剂。而婆家的事她也不再和娘家人提起了,也就是说她挣脱了娘家的是非粘合剂,却被婆家的是非粘合剂粘住了,也就是说一家人之所以是一家人,是因为一家人都被亲密无间的共同生活所分泌出来的是非恩怨粘和在了一起,而且这种液汁时间越长粘性越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粘合剂使一家人自成一个生命体,与外人区别着。可如果没有这十八万的出现,她与家人的隔膜也演变不成怨恨,因为这十八万使娘家人猛然明白刘翠原来是自家人呀!可她跟娘家人没吭一声,就委托刘三代理这件事去了!也就是说在当紧回合她赤裸裸地挑明了娘家人是外人!于是娘家人就恨她执迷不悟,因为身为局外人的娘家人知道,刘家人之所以把你当成家人,是因为你嫁接在了刘二这枝树枝上了,现在刘二这枝树枝从刘家这棵大树上断掉了,你还能是刘家人吗?你这枝树枝从娘家这棵树上远远地平伸出去,钻进了刘家的树冠里,被婚姻的藤蔓缠绕在了刘二这枝树枝上了,与刘家朝夕相处,栉风沐雨,就真的以为自己也是刘家这棵树的一部分了吗?把这么重要的事竟然委托给了刘家人!他们可是外人呀!你咋连里外也不分了呢! 怨恨大都是由发现本该自己才配替亲密无间的人办的事,而亲密无间的人却委托了别人去办而引起的,于是怨恨的人会比当事人更密切地注视着那件事的进程,因为他要让惨败使当事人后悔不用自己,从而明白自己才是他最亲近的人,最尽心尽力替他办事的人!也就是说他们盼着,甚至诅咒着那件事办砸了!也正因为他们是旁观者,所以比当事人看的清楚,所以这件事的一板一眼娘家人看的一清二楚,他们焦急地等着刘翠悔悟过来,可又怕刘翠悔悟过来后无脸来见他们而一直走下去。而难的是不论哪种情况,娘家人先开口说都是不妥的,是前一种情况就有挑拨离间的罪名,是后一种情况会使刘翠借坡下驴,从而使刘翠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而且会置身于进退自如的位置——他们办成了是他们自己来帮忙的,刘翠不欠他们的人情,他们办砸了,刘翠就会把责任都推到他们头上! 眼看着刘翠走进了人家的圈套里,就要被人家收了口子任人家活剥了,娘家人也就顾不了这么微妙的顾虑了,因为那钱在刘翠手里就有握在他们自己手里的感觉,而落在了刘家人的手里,简直像剜了自己的肉一样的痛!要是还在让怨气堵住小心眼,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可那堵死的小心眼也不是一下想开就能开的。正当娘家人互相着急地往开掏着小心眼的时候,刘翠竟然来了!娘家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听着刘翠悔悟的哭诉,心情舒畅了起来——你终于明白了,终于认识到在生死关头娘家人才会为你以命相拼的了!于是心里激荡着被重新认可的自豪感,这自豪感像水浮船高那样抬高了娘家人,觉得刘翠有点儿卑躬屈节的样子了。但娘家人没有得理不让人,连一句责备的话也没说。只是年少的小弟直冲冲地站起来出了门,把门关的呯一声响。刘翠明白这是小弟代表娘家人在向自己发泄不满,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一会儿小弟就回来了,平静地关上了门。她觑见小弟的脸色也是平静的,就知道小弟代表娘家人原谅了自己,也就心安了。她才明白女人的根最终还是在娘家,她像小时候依赖地望着父亲那样依赖地望着大哥。大哥胸有成竹地说:“你也不要着急,解铃还须系铃人,快过年了,刘三总会回来的,到那时你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第九章 把大哥一送上火车,刘三像从网眼里挣脱出来的鱼那样惶然、兴奋,因为鱼又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而刘三一时没弄明白是什么又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他像那漏网之鱼一样,看上去惶惶乱窜,实则是贪婪着失而复得的自由,在发泄着自由的狂喜。是的,狂喜使他觉得自己庞然大物起来,觉得街上的人都像小人国里的人那样卑恭地笑着绕开着自己走,觉得人们都像小孩的玩具那样由着自己摆务。他急需要表达一番、倾述一番,这是人猛然得意的时候最强烈的欲望。这时酒就拍着他的肩头说:“哥们儿,你有什么高兴的事呀?”于是他就搂着酒的肩膀进了一家酒店,想象中的酒就变成了一瓶实实在在的白酒,摆在了他的面前。他拧开瓶盖迫不及待地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倾述一番,然后像便秘的人终于大便出去那样舒坦地放下酒瓶,神气活现地环顾着酒店。那目光是说:“嘿,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可这问话却使自己吃了一惊:“你到底高兴什么呀?”这时他看见了酒店的角柜上摆放着的电视。电视上正用蒙太奇法展示着一个旅游胜地:那沙滩上只穿着三点式泳衣妖妖娆娆地走来走去的女人,那躺在躺椅上沐浴着阳光陶陶然微睡着的几乎赤身裸体的女人,那旖旎的海岛风光,那剪刀飞快地划开一匹布般飞快地划开碧蓝如镜的海面的摩托艇,那窗明几净的宾馆,那丰盛的宴席,那梦幻般闪烁着霓虹灯的大街,那人如潮涌如痴如狂的舞厅……这些镜头让他心荡神驰、屏气宁息。终于演完了,他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多惬呀!我要是能过上一天这样的生活情愿死去!因为这才是生命的意义呀!生命就是为了激情飞扬、尽情爆发,而不是像自己的以前: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复一日,一直到死,也不像自己现在这样机器那样没日没夜地耗在工地上,像自己以前和现在这样活上一千年又有什么意思呢?——人生是享受,而不是受罪受苦为了儿孙!——这些都是老古人骗人的鬼话!可他马上明白过这样的生活得有大把大把的钞票,于是他顿时眼睛一亮:“我现在不是又能自由地支配那十九万了嘛?对了!这就是我狂喜的原因!是的,这十九万够我享受一次人生的盛宴,然后一死了之!对!一死了之!”自己就被自己的悲壮慷慨激动的热泪盈眶——我竟然还有这命呀!人的命太难琢磨了!嗨!难琢磨就不琢磨它了,任它牵着你走就行了!于是他任着命运引着他走,直接走进了那座他早闻其名的宾馆。 服务员看着他一时不知该用哪种态度迎接他:看他的穿戴发型是个土包子,看他的神气分明是个百万富翁。这年头什么怪人没有呀?服务员只得用含混不清的笑脸问:“先生,您要什么房间?”“嘿!先生!我竟然是先生了!”他陡然间飘了起来(因为在乡下人眼里,先生是最尊贵的称呼),醉醺醺地掏出二百块钱来拍在吧台上:“就照这个价开房间。”因为他也不知道有些什么房间,直怕自己露出了孬相,服务员的眼光翻成了青白眼压扁了自己,辱没了先生这一声称呼,因为他们这些农民工对城里人的青白眼太敏感了!于是就用二百元撑住了自己的脊梁,因为他已经知道了钱能让乞丐娶了公主。果然服务员眼睛一亮,恭恭敬敬地给他开了房间,恭恭敬敬地把他引进了房间,恭恭敬敬的问他还需要什么服务。他冒充老练地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打发走了服务员。于是他像猴子进了人的家里那样好奇、陌生、胆怯、兴奋地东瞅西看起来,嘴里嘟念着:“对了,对了,这就是电视里富贵的人们住的房间呀!” 他终于想起了什么,推开房里的一扇门,定在了那里,半天才说:“果然是这样呀!这厕所真他妈的比我的家豪华一百倍,干净一千倍呀!那就是蹲式马桶呀,简直是一块玉雕!我的妈呀,我坐上去能拉下屎来吗?”他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卑怯地褪下裤子,卑怯地认认真真地坐在了马桶上,就像卑微的人在富人的引领下进了富人富丽堂皇的家里,不得不在富人的目光下进行着一系列规范陌生的动作那样——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看,可他怎么也把不下来,觉得越努屎反而越往肠子里退缩,因为他的潜意识里,屎就是该拉在脏兮兮臭烘烘的地方的,拉在这么干净贵重的东西里简直是作孽!于是他惶惶然提起了裤子,像一触即泄的男人惭愧地站在女人面前那样站在厕所里,像那男人为了摆脱窘迫没话找话那样他的眼睛慌乱地转了起来。于是他看见了莲花喷头,于是他想起来了这是用来洗澡的,像淋雨一样!于是他又找到了表现自己的方法了——我拉不下屎来,难道还淋不成水吗?于是他三八两下脱下自己的衣服,下意识地怕弄脏了光洁的地板,把衣服团在厕所的一角,然后站在莲花喷头下端详了半天,扳下了蓝色的扳手,一股冷水兜头而下,冷的他嗖地跳在了一边,抖了半天,然后小心地探出手关掉了,又扳下了红色的扳手。这次他聪明了,远远地躲开,用手试着水,觉得那水热起来了,就钻进了水里:“咋样?富贵人不就是这么洗的吗?”可那水越来越热,他硬撑着,仿佛旁边正有人等着看他的笑话。可最终他杀猪般地嚎叫一声,蹦出了水帘,狼狈地窜出了厕所呲牙咧嘴着。听着沙沙的水声,他怕惊来服务员骂他浪费,就像他们有时在广场上吐了痰会被市民呵斥那样,可又怕水烫,最终鼓起勇气,火里取粟般飞快地探手进水帘里关了扳手,胜利了一般跳出了厕所。可湿漉漉的身子马上冷的他直打哆嗦,他就像小时候耍完水往干困身上的水那样蹲下来,双臂紧抱着大腿,腿筋弯紧夹着胳膊,屁股紧贴着小腿肚,这样身子就暖和了些。 等身子干了,他才畏畏缩缩地来到床前。不般配的感觉使他自卑地不敢动一动床上的被子,就像娶了公主的马夫新婚之夜不敢动一动公主的衣角一般。忽然他恼怒起了自己:“你是花了钱的呀!理所当然的睡它!这样窝囊还行吗?难道睡了它就像爬上了龙床般要杀头的吗?”就鼓起勇气爬上了床,小心翼翼的展开了被子,盖在了身上。 酒劲发作了起来,他挣扎一番就睡去了。可他的忐忑的心扰得他的睡眠无法安心,一会儿就醒了过来,因为他老觉得有个人就要进来呵斥他不该僭越似得——千百年来规规矩矩的习惯像笼头一样套着他要放荡的欲望,使醒来的他不由得想:“这花钱也这么别扭呀!一掷千金的痛快难道不会找我这样的人?……是呀,这钱花完我就得死,不死也不行呀,因为我不但犯了王法,还丢尽了人,我还能活吗?可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死倒不可怕,关键是死时的疼痛太可怕了,我思谋一个不太疼痛的死法不就得了嘛?那怎么个死法呢?……开枪自杀?太瘆人了,好端端的一颗脑袋被打的稀巴烂,我的天,就是想一想,天灵盖就好像正被子弹揭开似得又痛又惨!不行,不能用枪……那……用刀自杀?不要说痛了,就是这么一想,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浑身的肌肉就痉挛的难受。算了吧……喝毒自杀?我的妈呀,霍元甲被毒死的时候多痛苦呀!听说肠子得一寸一寸地烂完了才能死!对了,你不记得那吃了毒药的大老鼠,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吐白沫的惨相了嘛?不行!……那……跳河吗?啊呀,你忘了小时候被淹了个半死,那难受劲……要不得!那……上吊?啊呀!你忘了村里往死吊狗时,狗伸出的舌头多长,难看不说,还屁滚尿流的,脏死了!……算了,还是活着好呀!看来花这钱没那么容易呀!还是回我的工棚睡去吧!”就灰溜溜地爬起来,找了半天衣服,才想起来堆在厕所里,就钻进厕所,飞快地穿好衣服,死样活气地出了宾馆。服务员望着前后判若两人的他走远了,困惑地摇一摇脑袋。 可他一走进又挤又脏又臭又浊的工棚,止不住想立马返回宾馆,于是那欲望又烧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可钻出了工棚,关于死的恐怖又把他吓回了工棚里。就这样两天过去了,第三天一早,刘大刘四就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知道机会彻底失去了,他像被司马懿囚禁在家里的曹爽痛恨自己的游移懦弱失去最后的机会那样痛恨着自己,因为他知道刘大为什么要带着刘四一块儿来了。而看着弟兄俩提着两包东西,不像刘大上次来时那样几乎是赤着双手来的,显然是要长住的意思。果然弟兄俩大大咧咧地住下了,而且两人一搭伙胆子也大了起来,敢明着四处活动探听虚实了!他知道嫉妒自己的人有的是,早把实情说给弟兄俩了,所以那弟兄俩问他那钱啥时候公家才能给咱时的眼神分明在说:“你自己往出拿吧,省得我们逼着你要的时候咱们都没了面子!”于是他第六天装作去了一趟公司,去银行把那十九万三千元取了出来,独吞了那三千元,回到工棚对兄弟俩说:“这钱总算回来了,十九万,数一数。”刘大刘四各自数了一遍。 刘三心痛地看着他们数钞票,仿佛心肝宝贝马上要被强人掳走一般。他强烈的想留下什么想念的东西,就像从心肝宝贝身上留下什么东西来做个想头那样,即使留不下什么来,也得让这钱在自己的手里多留一会儿。 等弟兄俩好不容易数完了,他说:“现在车匪路霸太多了,没有人敢拿着这么多的现金上路的,你们还是把钱存起来,光拿着存折回去吧。现在的银行全国联网,北京存了钱,拿着存折去西藏也能取。又方便又安全。”他就见刘大刘四互相看了一眼,拧起了眉头。他又说:“你们要是不怕抢就拿着现金走吧。”那弟兄俩又对视了一眼,刘四低了头,刘大不好意思地说:“我给家里人说的是十八万,可现在是十九万,这多出来的一万该咋办呢?” 刘三惊愕不已,继而嘿嘿地笑了起来。 刘大刘四先是尴尬地跟着他笑,继而三个人的笑声都变成了会心的笑,那笑声是说:“我们可真是亲兄弟呀!”于是他们又亲密了起来——沆瀣一气的亲密。 于是三个人直奔银行,由已是内行的老三着手经办存钱,刘大刘四在一边盯着。 可弟兄俩还没反应过来,刘三已经设了密码,然后把存折交给刘大说:“大哥,就是车上车匪路霸抢了存折也白搭,因为我设了密码了。”刘大刘四晕头转向:“这,能告诉我们吗?”刘三:“告诉了你们和没设密码不是一样?人家把刀子往你们的脖子上一架,你们就说出来了!过年时我就回去了,回去自然就告诉你们了!”刘三说这番话的时候才猛然明白,这笔钱自己竟然还能控制在手里,而且是遥控!也就是说自己还抓着这笔钱,虽然抓的不是缰绳,但抓着尾巴也算抓着呀!这条尾巴就缠在了他的心上了。他有一天忽然明白,这根本不是钱的尾巴,而是像阿里巴巴掌握着的打开金山的咒语——芝麻开门!这和猛然发现丑小鸭原来是美丽的天鹅那样狂喜!于是他沉浸在了家有利器秘不示人的有恃无恐的喜悦里,一种能摇控重大事件的自豪感里。他远隔千里得意洋洋地看着一家人绕着存折束手无策,就像阿里巴巴里那些贪心的人绕着金山团团转那样。他觉得自己的得意犹如到乡里招兵的军官笑着看着挤破门的小伙子们的得意:“小子们,你们的命运掌握在我手里呢!”是呀,还有能掌握别人的命运更尊显的事吗?皇帝不就因此而使天下人诚惶诚恐的吗?人们所谓的有出息,不就是能掌握越来越多的人的命运吗?于是他俨然又成了一个人物了,因为他毕竟掌握着一只打开刘家人进入天堂的钥匙!可是他总觉得这种自豪的后劲不足,这使他毛毛燥燥不由得左寻右觅。然而原因的找到是很突然的,犹如你毛毛燥燥地找了半天钥匙,失望地不准备再找了,那串钥匙却意外地出现在了你的面前。只是这原因使他沮丧地垂下了头:“我原来是扮着丫环的角色:腰里挂着一大串钥匙叮叮当当的多神气呀!是的,那笔钱我一分钱也再支配不了了,只是给人家守着!”但他实在不甘心,犹如摄政大臣不甘心把权柄归还长大的皇帝,谁让这摄政大臣尝到了生杀矛夺的滋味呢?谁让刘三尝到了有钱人的滋味呢?这摄政大臣会不由得想法延滞归还权柄,刘三也不由得想方设法要再支配这笔钱。 这天他换洗衣服。在洗换下来的衬衣时,习惯地一摸口袋,是空的。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愣怔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把存折(原来他照瓢画葫芦,把自己独吞的三千元和与刘大刘四瓜分那一万元而得的三千三百元存起来了)装在了换在身上的衬衣的口袋里了。赶快往胸口摸了一把,硬邦邦的果然在。这使他不由得想:要是存折丢了该怎么办?是不是和丢了钱一样就没办法了?要是这样,办这存折还有什么意思呢?这想法像火烧屁股般使他跳起来丢下洗了一半的衣服就跑到了银行,急冲冲地冲那正在数钱的营业员问:“存折丢了该怎么办?”可营业员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说:“您别着急,可以拿着办存折时用的身份证到办存折的银行挂失,然后再补办一个存折就是了。”宛如小孩突如其来的一扑会把站在水边的壮汉扑进水里,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扑倒在眩晕里了,因为那存折是用自己的身份证办的呀,现在被大哥老四拿回去了,不就和丢了一样吗?也就是说这笔钱他又失而复得了!他再什么也没想就补办了存折,犹如饿急了的人眼前摆了一碗饭,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说! 但他是经历过一次狂喜的人,这次钱失而复得后冷静多了,犹如人的第一次性事总是以紧张兴奋神秘而糊里糊涂地失败了,第二次就会冷静下来那样;犹如第一次性事失败后,那不甘心的欲望强烈地折磨着人,那个苏醒的欲望又强烈地折磨着刘三;犹如第一次性事失败的人在被欲望的折磨中不由得总结经验那样,他也不由得总结经验,觉得自己上次的张皇失措是因为对富人的生活俩眼摸黑的过。于是他开始搜寻着看报,一有空就粘在厨房那台黑白电视前不走了。因为现在的报纸电视都在演示着人怎么白手起家、艰苦创业的,那一个个和他一样的穷小子一步一步走进富人的天堂的故事就是他的活教材。不过他不是学人家怎么创业,而是学人家怎么学会过富人的生活的。于是他一边学着,一边积蓄着力量,单等冬天工程停了结算了工钱,然后去疯狂他的人生。 工程越临近交尾他越兴奋,犹如第一次性事失败的人准备充分临近第二次性事时那样。这天工程终于进入了断断续续状态中的第一次歇工。他躺在床上像往常那样等着黄三他们来簇拥着自己去喝酒,却迟迟不见动静,不由得起来往黄三他们的床铺上扫视,才见早已人去床空!他吸了一口凉气后明白了原因:黄三他们后来向他借钱他总是抠抠掐掐的,说钱都让大哥老四拿回去了。黄三他们先是将信将疑,现在终于信了,因为上一次喝酒结账时,他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见黄三他们退退缩缩的样子,就得意洋洋地边说挖苦他们的话边去结了账,而是比黄三他们还退缩的厉害。黄三他们推脱不过,只得朋起伙来结了账,往回走时像商量好了似得都不和他搭话了,于是这次就没有叫他去喝酒!他骂了一句都是一群白眼狼,老子让你们白喝了那么多的酒,就让你们出了一次血就翻眼不认人了!老子要不去羞辱你们一番誓不为人! 这样想着他就气冲冲地往外走。那伙赌徒正围着庄家横断了走道,他不得不从人缝中间往过挤,而人们像没看见他似得。这使他心里碰翻了五味瓶子,不由得站了下来。因为以往这时人们会自动让出走道来,争着和他打招呼,生怕他看不见自己似得。他知道自己是穷光蛋的消息已是人人皆知了,人咋这么势利呀!他忿忿地想着,不由得往人堆里挤,前面的人不满地回过头来翻起了白眼:“挤什么呀,这里看不见?别碍着别人下注。”于是他明白,从有钱人忽然变成了穷光蛋,比一直是穷光蛋的人还低一等呢!他仇恨地一推这人:“闪开!老子是来押宝的!”这一声犹如晴天炸雷,惊得所有的人都闭了嘴,不认识他般望着他。庄家眨了半天眼笑道:“看红火的人让出个位子来,让老三押嘛。”于是看的人又都争着表现自己,一下给他腾出三四个位子来。他就大刺刺地走过去盘腿坐下来。庄家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他,显然是在催他下注,但他一动不动,庄家只得开了宝盒。这样过了四局,庄家就不耐烦了:“老三呀,你不耍就让一让嘛,你看你盘腿占了这么大的地方,挡着别人没法下注呀。”他神经质般地叫一声:“你不就以为我没钱了吗?这是什么!?”他把存折掏出来掇在庄家眼前。 赌场静的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 庄家从粘稠的惊愕中挣扎出来,战战兢兢地伸过手去翻开了存折,像探雷的工兵战战兢兢地把仪器伸向埋雷的地方。存折翻动的声音响在每个人的耳边,每个人都想看看那存有十几万的存折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却只能看到眼前层层叠叠的后脑勺。他们只得去看像露出海面的礁岩一样露出人堆的庄家的脸,仿佛庄家的脸是潜望镜,能把存折从海底映照了出来。就见庄家的脸像看见死人复活了一般骇的没有一点儿血色,嘴唇哆嗦着像要掉下来了。于是人们明白这是真的了,于是人们像望着太阳神那样望着刘三,刘三又飘飘然了。他目空一切地盯着庄家说:“我就赌这么大,但你也得有相应的赌资。”庄家浑身发软,挣了几次才跪着直起身来,双手抖抖索索地把存折递给刘三:“我是头一次在赌场见到你这样破釜沉舟的英雄。我认输。但我一定给你找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让你一展雄风,你看怎样?”于是满场人屏住呼吸仰望着他。他知道这堂头上一露怯,以后就连臭狗屎也不如了。就清爽地说:“行!”众人像望着毛泽东再生一般望着他。 没过几天,这种气吞山河的快感就被惶恐不安取代了,可他感到了众人渴望英雄出世的欲望有着移山倒海的力量,推拥着他向前走,他知道自己稍一迟疑,众人被欺骗了的愤怒就会抓住他的脚,然后自己会被这股强大的力量像泥石流吞没茅屋那样吞没了——众怒难犯呀!因为你那一声清爽的“行”,顶如和众人签了约——我来做你们的英雄!于是他明白许多所谓的英雄就是像自己这样和众人签了约,然后被众人渴望英雄的力量推在前面不得不走下去的人!除非一下子从这些人面前蒸发掉——溜之大吉!离开这个环境谁还知道我呢?在以后穷困漫长的日子里,这个疑问像肿瘤一样在他的心里慢慢地、坚韧地往大长着:“我那时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是舍不得就要到手的八千块工钱泡了烫?还是怕再找不到这么好的工地?还是死要面子硬撑着?还是舍不得万众瞩目的风光?要不然自己怎么会受那场被一刀一刀往下剔肉,差点儿被剔的只剩下骨头的活罪呢?要不然自己咋会受这没完没了的谴责的盐抹在伤口上的苦呢?” 第十章 是的,那是一场对他的生命的摧残,是被众人的贪婪嫉恨摧残的,就因为穷人见不得自己暴富的伙伴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沉重的影子像山一样压着他们!况且是他自己得意忘形露出了可怕的破绽,犹如骄狂的拳手不做任何防御的架势。于是他们商量好了一般,用捧这迷魂汤灌得他不知自己是在云里雾里,然后把他推上众望所归,其实是囚车的龙撵上,把他推上了刑场。当那个赌场老手打开那满满一皮箱钱时,才如一瓢冷水泼向了他的脸,使他从迷幻中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了柱子上,那赌场老手的一捆捆钱分明是一把把用来剔肉的刀!他不由得环顾众人的眼睛,那些眼睛分明是让他做在刽子手的零刀碎割下吼喊着再过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的悲壮的英雄!他知道他不硬充一阵好汉也不行,否则这些人会撕碎他。他打定主义忍着痛让刽子手割几刀,众人见了他的可怜相就会出来打圆场,于是他就能体面地退出了赌场。于是他忍着痛输了一把又一把,却听不见一声出来打圆场的声气。他的底气很快耗完了,不由得觑眼环顾,却看见一双双滴着涎水的狼的眼睛,仿佛那刽子手割下来的肉就要分给他们似得!于是他明白这是真的,而不是儿戏,因为以前他们赌的时候,有人蛮干,别人就会劝说:“找死呀!手气这么背,还往上押了?”也就是说人们虽是为了赢钱,但是在耍的前提下赢钱的,是不往死里逼的,这是不是自己敢走到这个赌场老手面前真正的原因呢?以为这场力量悬殊的赌博很快就会被人们制止了呢?也就是说自己的意志一直被盼拉架的思想左右着,因为不论在家乡或是在工地上打架,人们都会一哄而上拉开了双方,双方都像英雄般地对骂一阵就都体面地完事了,也就是说在自己的一生经历的事里几乎都带有玩耍的性质,可这次他从人们的眼睛里看出,这可不是在耍,而是在玩命呀!他马上明白该扑通一声跪下来,因为他这花拳绣腿根本就不是上战场的料!于是他一把搂住仅剩下的三万块钱放声大哭,于是人们把污言谇语瓢泼大雨般倾泻向他,生的欲望使他顽强地挺下来没有被呛死淹死!但也落了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在人们的腿脚底下苟且偷生。于是他想起了二哥,偷偷地对就站在自己面前的二哥痛哭流涕:“二哥呀,二哥,天底下还有咱弟兄俩这样傻的人吗?你用生命做成了炸药,我用多半条命把你包裹成了焰火,就为了被人家点燃了窜上天去绚烂几分钟,引得人们仰起头来跳一跳、笑一笑,然后你熄灭了,而我的多半条命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成了垃圾,被人们踢来踏去!二哥呀,咱弟兄俩太冤了!十几万浪的太不值了!我那天鬼迷心窍了!要不然我像富人那样潇洒一回,去了阴间像远游回来时那样给你说叨说叨,你死的这么早也值呀!二哥,我要回家了,这外面不是人呆的地方,家里不管咋样,不要人的命呀!因为咱们是兄弟呀!二哥呀,这三万元我给二嫂带回去,要不然我怎么进家门呀!” 工程总算结束了,他总算拿到了工钱,就逃离地狱般逃离了工地。上了火车才长出一口气,犹如爬上接应的汽车,看着紧咬着的追兵被渐渐甩远了时长出一口气时那样。当工地的阴影终于从心里淡去了,他不由得展望回家后的情景,又一头撞进了新的愁苦里了,就如同瞭不见了追兵的影子,拧回头来又看见前面堵拦的关卡。因为浸泡在工地上的屈辱里时,他觉得家里就是有油锅等着他去跳,也比呆在工地上强,可现在越离家近,那油锅沸腾的声音越骇人地传来,他才觉得自己以前是自欺欺人:潜意识里认为那油锅只是摆摆样子,以鼓励自己有个奔头硬挺下来,可现在那强烈的翻滚爆裂声哪像是摆设呀!可他明白自己现在除了回家再无路可走了,犹如被爱国的名义逼上战场的士兵,除了在战场上或许能侥幸不死之外再无路可走了。 他就像死人一样闭着眼任火车把自己拉回了县城,像刘大第一次从他那里回来时那样在候车室里消磨到了太阳快落山了,才偷偷摸摸溜进了汽车站。 尽管他游魂野鬼般地潜回了家,但他回来的消息仍像八级地震,把小村的安宁摇为了一片废墟,人们露宿在了骚动不安里了。因为人们知道翘首以待的正戏真正开始了!于是人们络绎不绝地来他家刺探风声,却发现他不但风干成了个小老头,而且脸色灰败败的,答非所问,像听不懂人话似得。或者干脆像偌大的世界就剩他一个人似得瓷呆呆地出神,对人们的问话没一点儿反应。于是人们一致认定刘三中邪了,而且很快统一了认识,认定是刘二的鬼魂附在了刘三身上。至于为什么偏偏是刘二的鬼魂附在了刘三身上,明地里的说法是刘二怕当孤魂野鬼。因为刘三在工地时刘二还觉得不孤单,刘三一离开工地,就要把他一个人丢在千里之外了,他能不怕孤单吗?于是就跟着刘三回来了。暗地里的一种说法是刘三总是在这笔钱上做了手脚,刘二才变成厉鬼整拾他呢,要不然亲兄弟的鬼魂附在身上,怎么会像把仇人攥在了手心里了似得往死里整呢?因为两种猜测像阴阳两气交恶一般搅成一团麻,人们的心被悬在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空中了。 而最痛苦的莫过于李霞了。刘三刚回家,他犹如水深火热之中的老百姓终于盼来了人民解放军般的狂喜,她趁人们还没有来探听虚实,安顿刘三无论刘翠怎样软磨硬泡,无论爹妈怎样寻死觅活,就一口咬定把密码忘了。只要熬到刘翠再嫁了,这笔钱就是刘家的了!可她很快发觉自己是对牛弹琴了:恍恍惚惚中的刘三根本听不见她说什么!她先是一惊,后又一喜:“这样也好,谁也拿他没办法了!”果然第二天等刘翠来问候刘三时,刘三就像个钻牛角尖钻成了偏执狂的疯子一般,眼睛只是直盯盯地盯着只有他才能看见的某个东西,全神贯注,忘记了世界。刘翠只得失望地走了。那些一拨一拨心怀叵测的人的刺探同样是狗吃刺猬,无功而返。这使李霞高兴的直跳:“看不出来刘三出门两年就活脱脱变了个人!抟玩众人像猫抟耗子!不用我提醒他就看出这笔钱不能让刘翠独吞;出乎我的意料,一个密码就像孙悟空的金箍棒画了一个圆圈使白骨精走不近唐僧般使刘翠走不近那笔钱,而现在我就是八辈子也想不到,他一个装疯卖傻,使人人都对他无可奈何!”当人们对刘三中邪了的猜测传进她的耳朵里时她高兴的心里直叫:“这就对了,刘三的计谋成功了!”当夜深人静时她心急火燎地去和刘三亲热,可刘三还是白天那样的傻样。先开始她理解刘三,强压下欲火,等全村人都认定刘三中邪了,可刘三夜里还是那样,她就不高兴了,你连老婆也信不过,你还能信过谁呀!可刘三不语。她就变着法子刺激刘三,撩逗刘三,可刘三像块石头一样,这使她的心凉了下来,不由得认真观察刘三,终于认定刘三真得中邪了!她知道邪魔病是最难治的,自己弄不好下半辈子就得跟着个疯子过日子了!于是就撕心裂肺呼天抢地起来,于是人们还存有的一点儿疑惑像烈日下的冰一样化掉了——有谁一丝一毫的变异能瞒过整天钻在一个被窝里的老婆呢?人们不由得窃喜上眉,长出一口气——眼红的人终于看见一路走红的人载了跟斗时就是这样,而只有这时他们的怜悯才会泛起在心间,纷纷劝说李霞趁刘三刚中了邪,赶紧请神婆来驱邪,要不然等邪魔立稳了脚跟就难办了!于是李霞慌慌张张请来了神婆。 刘三是不信鬼神的,但由于他心中有鬼,见了神婆不由得浑身抖成一团,这使人们可怜起了刘三,嘀嘀咕咕谴责开了死鬼刘二,却不知刘三在颤抖的同时明白自己是背水一战了:如果赶不走神婆,自己的计谋就曝光了!原来刘三并没有想到要装疯卖傻,一进县城近在眼前的油锅骇得他暂时神情恍惚:哪个被拖向油锅的人不是这样的呢?可恍惚中的他还能本能地觉得与其给家人露出这三万块钱,还不如不露——那十五万哪去了?就借着暮色把那个存折埋在了自家路边的地里了。可等他再往回走时,心里更骇怕了,就陷入了深度得恍惚里了。回了家,看着老婆又说又笑,像看着无声电视那样莫名其妙。模糊地感觉到老婆对自己没有了办法,可过了一会儿又模糊地觉得老婆又喜形于色,而且最关键的一两句话从恍惚的网眼里漏进了他的耳朵里,滴在了他的心上:“对!就这么装疯卖傻,谁也对你没办法了!”犹如太阳从云缝里露了一下脸就又不见了,他的理智这时从恍惚的缝隙里露了一下:“老婆说得对,就这么办!我能骗过老婆,谁还能识破我呢?唉,走一步算一步吧,先就这么挨着吧!”可他真没想到老婆真的认为他中邪了,竟然请来了神婆!他觉得只有这神婆洞察了他的内心,他有一种要杀人灭口的疯狂,狂怒的野兽般撕扯神婆,被众人救出的神婆失魂落魄地就逃就说:“他哪是刘二附身呀,是狼阳附身了!”于是这句话给他披上了黄蓉的软猬甲,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看着天天以泪洗面的老婆,他只能无奈地心里说:“你先忍耐些吧!” 而另一个急着要上吊的人就是刘翠了。刘三疯成了这样,告知了哥哥他们刘三回来了又能怎样呢?她只能骂刘三是咎由自取来安慰自己。可一天晚上哥哥忽然来了。她不由得痛哭了起来。哥哥对她说:“你不要伤心绝望,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她抬起头来:“刘三疯了!连他老婆也不认得了,还能知道密码了?你别安慰我了!”哥哥说:“我刚从刘三的工地上回来,刘三把那笔钱赌的输的只剩下三万了!”刘翠像麻雷那样咚一声跳起来:“这……这不可能!存折在他妈手里呢!”哥哥:“我开始也不信,可这件事工地上的人异口同声,能有假吗?我就壮着胆子去银行请教,才知道存折是可以挂失的!然后凭办存折时的身份证再补办一个存折就行了。你要知道那笔钱是刘三用他的身份证办的存折呀!”刘翠像电视上演的那种幻化镜头——一道激光射向她的头顶,然后浑身哗哗哗罩在一身闪烁的光网里,这身光网绕着她浑身回环往复,仿佛在搜寻着什么,然后这身光网从她的头顶一下被捋走了,人仿佛脱颖而出般清醒了过来 .她无限敬佩地望着哥哥说:“哥,你真行……了不起,敢去这么远的地方去调查。”又马上绝望地说:“可调查清楚了又能怎样呢?他人也疯了,总是被这沉重的打击整疯了!钱也剩下三万了!唉!刘二呀!你为什么要死呢?你这一死,把这个家也搅的四分五裂了!” 等她哭的平静下来,哥哥问她:“刘翠,你……还留恋这个家了?”刘翠:“我留恋这个家的以前,现在个个面和心不合的,我还留恋它干啥呀!就是我硬着头皮呆下去,地里的重活累活谁还替我干呢?”大哥:“这就对了,咱撕破了情面还能捞回点儿损失来,不然太亏了!”刘翠茫然地问:“你要怎样?”大哥:“逼刘三的老婆李霞拿出刘三的身份证来,咱用他的办法把剩下的三万块钱夺回来!”刘翠:“这……这……哥……这行吗?”大哥:“这你就别管了,一切有我担着。” 刘翠提心吊胆一夜没睡好,等睁开眼已是日上三竿了。她急忙爬起来收拾了家,刚做好早饭,大哥和两个弟弟两个妹夫就带着六个叔伯兄弟来了。她怔在了那里,半天问:“大哥,你……你们这是……”大哥说:“你赶紧吃饭,吃完了和我们一起去刘三家。”刘翠:“你们……要去打架……?”大哥:“你赶快吃你的饭!”刘翠:“我……吃不下。”大哥:“那就走吧。”刘翠想反抗,想劝说,想辩护,可一股强大的威慑力使她无声地驯顺地跟着大哥他们向刘三家走去。 路上先后遇见过四个村里人,都紧张疑惑地望着他们走了过去,这使刘翠更变得像木偶那样直僵僵的走着。 进了刘三的家,见刘三一个人像在地里寻宝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地面机械地来回走着,嘴里韶韶叨叨地不知念叨着什么。见他们进来了,哈哈地笑着说:“你们来了?坐!”可又仿佛是对着一片虚无在练习表演似得,然后自己兀自坐在了墙角的一把椅子上望着他们,又像一个人正在出神时睁着的两眼实际上什么也不看着,可又像目光穿透了他们,落在了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上了。众人也不理他,各自找地方坐下了。 刘三八岁的儿子正跪在椅子上,趴在桌子上玩打火机,一见刘翠,高兴地跳下椅子跑过来,依偎着她,用脑袋蹭着她的胸口说:“二妈,你怎么不带我哥来呀。”刘翠心有所动,对他说:“你哥让我叫你去我们家和他玩。昨天我给他买了一把手枪。”刘三的儿子唰一下仰起头来盯着她:“真的?”刘翠:“二妈什么时候骗过你呀!”刘三的儿子就嗷嗷地叫着一溜烟跑了。 过了一会儿,李霞提着猪食桶走了进来,不由得楞在了当地。刘翠强笑着问:“喂完猪了?”李霞答非所问:“你们……唉!我这就给你们倒杯水来。”刘翠赎罪般地急忙说:“我来倒吧,你先洗洗手。”就给一干人一人倒了一杯水。 李霞的手终于洗完了,忐忑不安地转过身来,目光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搁,到处乱转。 大哥阴郁地望着李霞:“李霞,我们来不为别的,就是想借用一下刘三的身份证。”李霞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因为直觉告诉她这里面有个大圈套,就问:“什么事,非得用刘三的身份证呀。”大哥:“你最好不要问,这对你没好处。”李霞:“问清了才对我有好处呢,就是你向我借根针,我也得问问你缝什么呀,更不要说是身份证了。现在电视上演的借别人的身份证做坏事的人太多了,我能不问清吗?你为什么不用你的身份证,偏偏要用刘三的身份证呢?”一家人都被问的喘不过气来。 大哥说:“李霞,我是为你好,为刘三好……”李霞:“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得给我说清楚。”大哥抽了几口烟:“李霞,刘三把那笔钱输得只剩下三万元了!”李霞跳起来:“你……你胡说!刘家人从来就没有赌的毛病!……再说……再说,存折在他妈手里呢!”大哥只得说了前因后果,最后说:“李霞,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不想让刘三的丑事传到咱这里,因为他还要在咱这里活人呀,更不想让你知道他的丑事,因为你还得和他过日子呀,就这样让刘三心知肚明装糊涂,我们也糊里糊涂了了这事算了,但你逼得我不得不把刘三千里之外的丑事带回咱这里来了。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可以带你去证实一下,不就是花百八十块路费嘛。李霞,这笔钱已经被刘三快浪完了,剩下的钱如果不让刘翠得,这真是伤天理呀!李霞,现在你要是站在刘翠的位置上,你是什么心情呢?”李霞就变的神魔起来,凑到刘三面前努力辨认着刘三。然后急遄遄地绕着刘三转起圈来。 一家人看着她转了五六圈。 大哥说:“这是真的。我们现在也不想张扬,只想捞回我们该捞的一些钱来。”李霞钉子一样钉在了当地,竭斯底里地喊:“我不相信,除非刘三亲口对我说:这是真的!你们的谎话里有个大漏洞——那三万块钱在哪?他只带回来了他挣的八千块钱呀!”大哥:“他又存起来了。”李霞:“存折呢?”大哥:“这只有你和刘三知道。”李霞气得一口要吞了大哥:“你血口喷人!你污蔑好人!你……你……你梦着去吧!”大哥就恼了:“那别怪我们撕破脸皮了!咱们自己找!”李霞尖叫一声扑向大哥:“你敢!”可被她身后的刘翠的两个叔伯弟弟一人抓住一条胳膊,反剪在背后,按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动弹不得,只是一个劲地疯骂着。就听窗外传来小孩惊骇的哭叫声,一家人循声望去,见刘翠的儿子和刘三的儿子互相紧紧地搂抱着,隔着窗玻璃哭叫着。一个说别打我妈,一个说别打我三妈。同时他们看见院门口攒了十几个人。刘翠心软了,也慌了:“哥,不能这样呀,咱这不就跟土匪一样了吗?”大哥直挠头:“那……该咋办呢?”目光茫然地飘荡着,又像在寻找着什么。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仍然置身事外的刘三身上:“要是能让他开口说话就好了!”李霞喊:“你说得对,他就是说他把那十几万一把火烧了,我也认!”众人不由得苦笑着瞅一眼刘三摇摇头。 大哥忽然对李霞说:“李霞,你舍不舍得让刘三吃点儿苦头?”李霞:“什么苦头?”大哥:“真疯了的人感觉不到痛,咱用红火柱烫他一下。”李霞笑:“哈哈,你原来怀疑他在装疯呀!好,随你的便。”众人心里各漾了一下,仿佛那红火柱正指向自己的腿,不由得去看刘三,见他仍是老样子。可刘翠总感觉到了刘三有了一丝一毫的变化。 大哥就把火柱插进了火炉里。一家人都默默地盯着火柱,胸脯把衣服一撑一撑的。 刘翠的心里真不是滋味,眼睛朝窗子一瞟一瞟的,既在关心着那两个孩子,也关心着院门口的人。她见院门口的人越聚越多了,心更紧张了。 大哥烦躁地从火炉里拉出火柱来,铁青的火柱头变的暗红了。 刘翠不由得去看刘三,见刘三仍是老样子,但她觉得刘三的面颊抖了一下,就如同一只惊慌的眼睛在密叶的缝隙间一闪就不见了。 传来两个孩子不安的低呜声。 大哥又把火柱插进了火炉里,一家人又在难受地等着。 忽地院子里响起一片嘈杂声。一家人不由得向窗外望去,只见刘大刘四带着二十几个叔伯兄弟骂骂咧咧气势汹汹地进了院子向家扑来。一家人紧张地站了起来。 大哥忽地抓起屁股下的凳子使劲往地上摔了几下,然后飞快地撕扯下一根凳腿子来握在手里,飞快地搬过桌子来顶在家门上。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嘴里边发着十万火急的命令:“你们还傻在那里干什么?赶快找家伙守住门窗,千万不要让他们闯进来!”其余十个人有的学着大哥摔凳子往下撕扯凳腿子,有的干脆提着个囫囵凳子,有的拿了根擀面棒,有的拿了菜刀,转眼间纷乱就结束了,都像受过训练似得各就各位严阵以待了。而刘大他们也刚好涌到了门窗前,见他们摆好了架势,就隔着门窗谩骂威胁着他们,而刚才攒在院门口的人们也跟着进来了。一时间院子里人声鼎沸起来,而其中最突显的就是刘三儿子尖细的哭声了:“大爹,四爹,他们打我妈,赶快把我妈救出来。”刘翠就看见儿子儿子不知该怎么办,惊骇地盯着自己。 被拍得欲碎的门窗使大哥急躁不安,忽地站起来,拔出火柱说:“现在咱们只有证明刘三是装疯卖傻这条路了,要不然咱们走不出去了!”窗外儿子和侄子的惊骇的哭声又破空而来,刘翠又不由得去看,见叔伯兄弟俩搂得要合二为一了,剧烈地抖成一团。刘翠看不下去了,转回头来,目光盯在了刘三的脸上,见刘三面颊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犹如握在手掌心里的小鸟的心跳!她什么也明白了,对大哥说:“哥,别这样,看在你的外甥和他的儿子是叔伯兄弟的份上!”大哥:“呸!关键时候亲弟兄都靠不上呢!更别提什么叔伯兄弟了!他们现在是亲的不行,可一长大就变了!刘三和刘二小时候不也好的像一个人似得吗?”刘翠:“以后再说以后的事吧,咱只说现在,你这一火柱烫下去,这叔伯弟兄俩就成了仇人了!大哥!我给你跪下了!”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哥手足无措:“刘翠,你这是干啥呀!”刘翠跪着说:“大哥,我算明白了,你一火柱烫下去就是证明了他是装疯卖傻,咱也只能捞到三万块钱了,这对咱们的帮助并不大,却害得他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就让他这样下去吧:如果他是真疯,这是他的报应,如果他是装疯,那他更难受,而且他总有一天会装不下去的,到那时不用咱们动手,刘家人也会向他要个说法的。大哥,算了吧。”大哥:“可我们被困住出不去了呀!”刘翠:“他们闯进来再说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他们也进不来呀。”于是大哥哐啷啷把火柱扔在地上,蹲在了地上抽烟去了。于是对峙的双方紧张的气氛松懈了下来,各自守着疆界,井水不犯河水。看上去互不理睬,心里却都紧张地算计着对方。 门窗上的太阳光只剩下一指头宽了。 忽然已经疲倦的院子里爆发出一片嘈杂声。家里人站起来朝窗外望去,见村长引着三个公安局走进院子来。外面的人畏缩紧张激动地让开一条通向家里的走道。家里的人都不由得惊慌起来:“公安局来了!公安局来了!” 一直被按在椅子上的李霞长出了一口气,对刘翠说:“二嫂,你不要怕,我会开脱你们的。” 这时人们听到了绝望的哭声,惊得都循声望去,只见刘三抱着脑袋缩成一团直嚎叫:“我不想坐牢!我不想坐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