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选择》 第一章 死之将至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还是让六十八岁的赵白氏来告诉你吧,那就是越来越干瘪圪缩的身子反而越来越沉重了,压得双腿像不堪重负的钢筋那样罗圈下去了,不得不求助于拐杖才不至于卧垛了,就如同她的老屋的大梁,仿佛日子有了重量,一天一天地码在老屋的顶上,压得大梁不得不求助于一根支柱,才不至于折裂了一般。于是她疲弱不堪的双腿就把以前根本不在意的空间距离一天天地延长着,仿佛周围的东西都以她为圆心正在远她而去似得。你比如她以前半天功夫就能步走着打个来回的十里开外的公社,现在她觉得像去月亮那样的遥远,你比如以前她一顿饭的功夫就能打个来回的她家最远的那块地,现在她觉得像去美国那样的遥远,你比如以前她一袋烟的功夫就能去村东头刘三牛家打个来回,现在她觉得像去北京那样的遥远了,你比如她以前一骗墙就过去了的邻居家,那墙现在像一座山一样横在她面前了。现在就是去厕所,她都要给双腿养精蓄锐,然后一鼓作气完成任务,中间稍有搁绊,就变成了长途跋涉。也就是说人的生命力犹如一池塘水,你的生命是池塘里的鱼,在太阳的照耀下日复一日地以你不易察觉的速度缩小着,就是你凭前人的经验知道自己的池塘在缩小着,但就如知道地球也会死亡那样觉得是遥远的事,所以也是事不关己的事一般不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池塘收缩到了一定程度,就忽然加快了起来,让池塘里的鱼心惊肉跳起来,这时才会无限地怀念起那满满当当的一池塘水来,才后悔自己那时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折腾呢?才惊讶那满满当当的水是怎么消失的?而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池塘在收缩,就如同困兽眼睁睁地看着可供自己活动的范围在缩小,直到无可奈何地被困在一汪浑浊的水里,露着脊梁、喷吐着泡沫,拼命而又无力地徒劳地摇着尾巴——死之将至!——这时连缅怀的权利也被剥夺了,只剩下了越来越无力的挣扎了。 那困在一汪水里的鱼虽然没有思想,但直觉使它知道,它已没有了一切想望,唯一关心的就是自己会怎样死去,因为死也是它做不了主的,就如同它的生自己做不了主一样。同样死之将至的人也没有了一切想望,只关心着迫在眉睫的死,想象着自己会怎样死去,这使他们整天被想象中的各种死法的各具特色的艰难痛苦折磨的死去活来。你比如赵白氏不停地往炉子里加碳,是她正被冻死时的可怕想象折磨着,你比如她没死没活地占着饭,尽管常常是她一个人在吃饭,这是她被饿死时的可怕想象折磨着,你比如她稍有点儿发烧就咿咿呀呀地叫唤,是她被病死时的可怕想象折磨着……这时的人们都相信了有鬼神,不停地向鬼神乞讨着最后一个梦想,那就是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死去。而且他们特别关心自己的棺材,是不是希望自己不得不丢在阳间的肉体能保存的时间长一些,好使做了鬼的自己不时的来探望它,好睹物伤情缅怀阳间的生活呢?还是因为阴间飘飘忽忽得让鬼捉摸不定(因为阴间到底是什么境况没有人会活着知道的,而死了的人又不会回到阳间告诉你阴间是什么样子的),实实在在的棺材才是鬼魂唯一觉得有所依托呢?而这是不是中国人活着就安排死后这种悠久传统的来历呢? 当然这时的人们磨磨蹭蹭地不愿死去的原因,除了怕死、怕死时的痛苦、怕做了鬼受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各自漫长的一生中,总有一两件事或者一两个人,因为没有结果而使自己拖拖扯扯的闭不上眼睛,因为这些事或者人,往往是他们一生的结果,这些结果像鱼钩一样钩住了他们的魂魄,使阎王爷很费一番力气才能把他们的魂魄从鱼钩上揪扯下来,那被撕裂的痛苦我们可想而知了。而钩扯住赵白氏迟迟归不了阴间的事,就是她四十九岁的傻闺女赵大娥了,她常常目不转睛地盯着傻闺女念叨着:“我要是死了,你该咋办呢?总不能把你也带进棺材里去吧?可丢下你谁又会从碗里分饭给你吃呢?我这碗饭都是人家强咬着牙凑合起来分给我的呀!”可傻闺女只会冲着她张大嘴啊啊地叫,表达着让人莫名其妙的兴奋。 她就长叹一声:“我要是像你该多好呀!”有时她就真的嫉妒开了傻闺女,用鸡毛掸子狠抽几下傻闺女:“我让你高兴!我让你高兴!”傻闺女仍啊啊着,只是急促了些。她就又埋怨开了自己:“她连牲口都不如呀,牲口你打它还能觉得痛逃跑呢,她只会任你像捶棉花一样的捶打,你和她闹什么气呀!要气就气你的遭际不好,傻闺女的遭际更是糟糕,这遭际不由人的呀!” 第二章 四岁时的傻闺女多精灵呀,用村里人的话来说,她的眼睛比她灵巧的嘴巴还会说话。而能生下让别人眼红的儿女是做父母的多骄傲的事呀,赵白氏在睡梦中都心满意足地打亮着快活地酣睡着的傻闺女。赵白氏在地里干活的时候都能听见傻闺女像保姆一样带着两岁的弟弟大区攒在孩子堆里的声音,是笑声她也抿嘴一笑,是哭声她的心就揪紧了,是嬉闹声她就担心着姐弟俩别摔倒了、碰着了。因为那时只要能动弹的大人就没有在家闲着的,各家的小孩就由哥哥姐姐带着,整天攒在一起耍,打架吵架,出点儿意外太平常了。每天中午下午收工回来,一看见拉着弟弟的手站在院门口眼巴巴的瞭着自己的傻闺女,做母亲的心就踏实了,甜蜜蜜的感觉就萦绕在她的心中,犹如日照香炉生紫烟,在明媚的阳光的照射下摇摇绕绕般的温馨。看见姐弟俩欢叫着向自己跑来,她的心也欢蹦乱跳起来,看见儿子兴奋的哭声,她的眼里也泪花闪闪。然后她一把抱起儿子,傻闺女就像忽然见到回家的主人的小狗那样围绕着她撒着欢,像小狗那样在她的腿前脚后钻来钻去,使她磕磕碰碰地行走不便,她就笑骂着:“不好好地走,看我一脚踩扁你。”傻闺女就更欢实了:“你踩不住我,你踩不住我!你来踩!你来踩!”…… 那时的日子多美好呀!现在每当愁苦的赵白氏望着傻闺女,傻闺女那张又老又丑又脏的脸就模糊成了雾气,弥弥漫漫,越来越淡消散进了深远的时空里,而四十多年前那些美好的日子就从深远的时空里飘荡到了她眼前。可有一天赵白氏猛然觉得傻闺女的胳膊和腿上的破绽和黑青有好多,她就心痛地责骂傻闺女不要那么野,女孩就该有女孩的样:文文静静。傻闺女只是眨着眼看她。有一次傻闺女绕着自己转圈,忽地摔倒了,她就心痛地骂:“自己一个人还能摔倒,冒冒失失地像啥样子!”可过几天见傻闺女又摔倒了,她见傻闺女跑的并不快,地也平平的,地上也没有什么东西,但她仍把原因归咎在傻闺女冒冒失失上了,又责骂了傻闺女几句。 那一天过端午,她在野菜汤里加了一把小米。好久没嗅到的米香把一家人揪到了锅前围成了一圈,一双双眼睛像夜里绿莹莹的饿猫盯着锅里摆着尾巴的鱼的眼睛,一张张哑了般的嘴巴情不自禁的张开着,后来赵白氏在电视上看见金鸡奖就要揭晓时,那些很有希望能得到金鸡奖的演员的嘴就是这样张开着的。这时她觉得自己像救世主般的伟大起来,她终于用救世主的豪情揭开了锅盖,浓烈的煮菜味夹杂着细腻的米香扑鼻而来,就如同低沉浑厚的长号夹杂着柔细的笛音一般,双方互相反衬,使双方的特点更显得黑白分明起来,使野草的青涩和米的香甜在一家人的口腔里泾渭分明起来。她拿起了勺子搅开了汤,在翻腾的雾气里她看见一家人虽然都急的跟猴似得,但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惹恼了她不给自己舀汤了,或者推迟了开饭的时间,她就更得意起来,仿佛自己主宰着世界。等把汤搅均匀了,她就稳稳地公平地一人给盛了一碗。看着一家人一个个像捧着轻脆易碎的无价之宝那样缩头缩肩缩背,迈着细碎的步子,寻找到各自认为是安全的地方喝汤去来了。 啪地一声脆响,惊的一家人跳了起来,唰地一下所有的目光都盯住了当地的那只四分五裂的碗,和四溅开来的野菜汤里那十几颗金黄的小米粒——那就是金粒呀!——不!比金粒还贵重,因为金粒充不了饥呀——这可是六零年饿人的时候呀!过节时能吃上野菜就不错了,更何况还有几粒米呢!谁糟蹋了小米就是犯了头等的天条!一家人因愤怒而丧失了理智的眼,终于从那十几粒小米身上抬了起来,寻找着那个造孽的人,于是他们看见傻闺女歪倒在地上,于是她看见丈夫赵板头杀气腾腾地向傻闺女扑去,她心里给丈夫鼓着劲:“揍死这个孽子!”是的,揍死她!在那个年头,人的命连一颗草值钱都不如,因为人们对天天见的死亡习以为常,甚至盼着所有的人都死了,只留下自己,那就有吃不完的小米了!也就是说小米比人的命金贵多了,而傻闺女一次就糟蹋了十几粒小米,因为熬的糜烂的小米一落在泥地上就和泥一样拣不起来了!可在丈夫拎小鸡那样提着傻闺女的领口凌空而起的一刹那间,她的理智一下睁开了眼——她看见傻闺女的脑袋和四肢无力地抽搐着,平时清亮亮的黑眼珠子像羊眼珠子那样失去了光彩,而且像吓着了的鸡拼命往草垛里钻那样拼命往上眼皮里钻着,平时花骨朵般的小嘴,这时难看地歪咧开来,涎水一嘟噜一嘟噜地流下来。她下意识地跑过去抱住丈夫的胳膊:“她不是故意的,也不是冒冒失失不小心,她在抽风呀!这由不得她呀!”于是已经积存在她的潜意识里的疑心,这时不经过她的大脑,直接从她的嘴里冒了出来,把她也吓住了,因为那个年头,抽羊角风的大人小孩太多了!她就感觉见丈夫浑身一震,然后拖着她扑到炕前,把傻闺女放在炕上,出于救人的本能,也出于苏醒的父爱,掐住了傻闺女的人中,慢慢地傻闺女像睡醒了一般睁开了眼,莫名其妙地转着又清亮起来的眼珠子看着围着她的亲人。 她和丈夫面面相觑、脸色刷白,就如同你捧着无价的玉器,从走了千遭万趟的走道走过时,忽地脚下一滑,玉器从手里闪落,你竟然又接住了后的脸色刷白、惊魂甫定,就如同你把婴儿天天放在身边,这天你猛然觉得不对劲,一回头,一只恶狗正嗅着婴儿的脸,你跳起来赶走了恶狗后的脸色刷白、惊魂甫定。 为了这些无价的宝贝,你不由得在毫无异样的地上一定要寻找出那隐伏的异样来,为了婴儿你不由得在毫无豁口的栅栏上一定要寻找出能钻进一只狗的口子来,同样的,为了心爱的女儿,他俩一定要想法治好女儿的羊角风,虽然他俩知道这很渺茫,但仍抱着极强的侥幸心开始寻找偏方,犹如不死心的人看着一个个从那座听说藏有宝藏的大山里空手而归的人,抱着极强的侥幸心又出发了:“你们总是用的方法不对,或者总有旮旯还没找过!” 第三章 进了医院觉得自己像土坷垃丢在了窗明几净的大堂上了一般。因为世世代代的自卑、世世代代的像草一样的自生自灭,连他们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人看,连他们自己也把自己的命看的一钱不值。但这并不是说那时的农村人在疾病面前就真的任其摆布了,不,他们有偏方,对每一种常见的病他们都流传着偏方,这些偏方到底流传了多少代,经过多少人修补完善改造,谁也不知道。可不管怎么说,农村人迷信偏方就如同他们迷信鬼神一样。而那些偏方往是玄之又玄,仿佛越玄乎它的疗效才越神奇,越玄乎人们对它才越虔诚。你比如它要三年的陈艾叶,你比如它要十年的乌梁尘,你比如它要正好七十岁丑时生的男人头发圈心的白发,你比如它阴干的猪仔的蛋,等等等等,而且它要的这些的数目不是三个就是六个九个,多一个不行,少一个也不行,而且吃药时都得挑个好时辰,大多数是七星当头时吃下,要不然那疗效就大打折扣了! 两口子历尽艰辛,配全了历经周折打听来的某一偏方,就一丝不苟地让女儿按人家说的吃法吃下去,整个过程的虔诚程度不亚于孔子在执行周礼时的虔诚程度,然后眼巴巴地等着奇迹能在女儿的身上发生,犹如那个找宝的人,找到一个偏僻处就想:“这地方他们总没找过。”可是两口子等来的是女儿间歇缩短了的抽风,于是两口子再去打问新的偏方,而对那不管用的偏方也不敢有微词——或许是自己在某个细节上出差错了,或许是这偏方不适用于女儿,但他们不敢再去请教提供偏方的这个人,这不就顶如告诉人家他的偏方不管用,这不就顶如往人家的脸上唾臭吗?所以只能再去打听新的偏方。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女儿的抽风越来越厉害了,被父亲掐破的人中总是来不及好上,老是流着黄水;清亮的眼神不再有了,小鸟一样的欢言笑语不再有了,代之以目光呆滞和自惭形秽,因为在农村人眼里羊角风是一种最低贱的病,得了这种病的人就像得了麻风病的人那样,是被人歧视疏远的,不同的是麻风病会传染,而羊角风让人见了晦气。虽然两口子尽力保护女儿,但女儿仍受到了伤害。 在两口子几近绝望的时候,村东头的刘三牛这天中午跑来了:“板头呀,我家来了个郎中,他说他能治好羊角风了!” 第四章 !江湖郎中!是那时的农村神仙般的人物了,因为他们不是跟着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在某某山里炼丹学道,就是跟着医仙孙思邈、药神李时珍在某某山里采药修仙,修炼到了一定的火候,就听从师命出山救苦救难,以修得功德圆满而得道成仙。而那时的老百姓对这些是相信的,即使疑惑也不敢说出来,生怕得罪了这些看不见摸不着、说无却有、说有却无的神秘的东西,不然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给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灾害的。而这些江湖郎中的治疗方法和所开的药方比那些偏方还玄乎,而且对那些偏方嗤之以鼻,这更使人们对他们信服了,因为敢公开嘲笑悠久神秘的偏方的人,一定是有两下子的人,所以有病的人总盼望着这些云游天下、居无定所、神出鬼没的人物忽然出现了,就像看见了救星那样去找他们。虽然那时大破迷信,可迷信仍像蓄根草那样,你刚割过就又撅出了新芽。但那时的农民又很听毛主席的话——只有中国的农民才能解决这种矛盾。 现在这两口子就是这样,撂下饭碗就跟着刘三牛往他家跑。刘三牛激动地就跑就述说着这郎中非凡的手段,仿佛他一直跟在这郎中身边亲眼所见似得,而两口子恭顺地听着,就如同听着大恩人在说话似得,而刘三牛也不由得以恩人自居了,因为他是特意为他们把郎中挽留下来的,同时他也像做了一件积大德的事那样的骄傲着。 就凭那身藏蓝色的道袍和道帽,两口子就认定那确实是神仙般的郎中了,就如同凭着那一身龙袍龙冠,臣民就认定那是皇上了,原来那时的农民认定衣着是人的地位和身份的标志,什么样的人就该穿什么样的衣装,一旦僭越就犯了王法了。是的,就凭着这一身衣装,郎中那张圆扁的脸,郎中那两道短而稀的眉毛,郎中那两双小而浑浊的眼睛,郎中那一张薄薄的、左嘴角略微向下歪的嘴,和嘴唇上稀疏的几根黄胡子,在两口子眼里不同凡响起来,犹如龙袍之上皇冠之下不管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也都不是凡人可相提并论的一般。这似笑非笑地坐在炕沿上的郎中竟然生出一股强大的威慑力来,使两口子憟然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 刘三牛赶紧凑上前去点头哈腰地对郎中说:“这就是那个抽羊角风的娃娃的父母。”又转过头来冲两口子眨眼催道:“还不赶快说说大娥是怎么得的羊角风?”就如同好不容易替人向皇帝讨下人情来的宠臣,生怕皇上再改口,赶快催那人谢主隆恩一般。赵白氏就看着丈夫,在农村女人眼里,当紧堂头上是该男人出面的,自己要是出面,就顶如打了男人的脸。可笨嘴笨舌的丈夫嘴一张一张说不出话来,她只得结结巴巴替丈夫说了女儿的病情。也就是说看似柔弱胆小的女人,在当紧场合要比男人冷静沉着。在她说的过程中,那郎中一直筒着双手低眉垂目,一副寂然入定神游八级的样子。她真怀疑郎中是否在听自己说话。 可她的话刚一停,郎中的眉头一跳,眼睛豁然睁开了,炯炯有神地盯着她说:“把你女儿的生辰八字报上来。”这目光使她不由得一哆嗦,仿佛一束针尖粗的冰水射在了她的脸上似得。她努力使惶怵的思绪静了下来,从而能准确无误地把女儿的生辰八字报给郎中。郎中听完了,筒着的双手缓缓分开来,轻盈舒缓地抖了一下右手腕,长长的道袍袖子就轻盈优雅地一跳,褪在了臂弯里,露出了一只修长干瘦的手,青紫色的血管像树叶背面的脉网那样顶着皮肤微微突起在手背上。每根手指上都留着一寸长的指甲,指甲稍向里弯曲着,犹如一只只小钩,使这只手显得怪异又神秘,仿佛郎中所有的本事都集中在了这只手上了,或者说这只手才是主人,而郎中反而是这只手的仆人似得。只见那郎中掌心朝上,五只手指微曲地展开在他的眼前,又低眉垂目,大拇指一弯,那长长的指甲尖就正好点在了小拇指最下面的指肚上了,然后慢慢地轻轻地,生怕惊跑或者惊扰了什么似得,用大拇指的指甲尖依次点完了小拇指的三个指肚,稍顿一顿,又从无名指最下面的指肚数起,以此类推直到数完了中指食指的指肚,中途停动了两次,仿佛夜袭的小分队遇上了路障,终于小心地绕过去了一般。在数指肚的整个过程中,郎中一直闭着眼,嘴里时断时续、时缓时急地念叨着什么,那神情专注到了忘记了世界。这就造成了一股沉重的压力,直压得刘三牛和两口子喘不过气来,汗水悄悄地从头发根渗了出来。 忽然那郎中的眉头和眼皮一跳,神色凝重起来,三个人的嘴不由得张开了。就看见郎中的大拇指吃力地弯回来,指甲尖又点在了小拇指最下面的指肚上,像推着一车石头上坡一般吃力地一个挨一个地点着指肚。但这次不同于上次,点完小拇指的指肚,却点住了无名指最上面的指肚,又点到了中指最上面的指肚,又点到了食指最上面的指肚,然后从这个指肚上拐下来,一直点到了食指最下面的指肚上,又点到了中指最下面的指肚,又点到了无名指最下面的指肚,然后向上一拐,点了无名指中间的指肚,向左一跳就点到了中指中间的指肚。也就是说郎中按“回”字形艰难地点了一遍手指肚,然后停顿片刻,从中指中间的指肚开始,按“回”字形倒往回点着指肚。就这样郎中正一遍倒一遍地按“回”字形数着指肚,速度慢慢地加快了,脸色越来越凝重了,最后数的疾风暴雨起来,让人眼花缭乱看不清了大拇指,就如同看灯光下急拨的洋琴玄时只见满琴盘玄的重影一般,那三个人只看见郎中的掌心上和掌心周围一片指头动弹的重影,而郎中的脸色仿佛你追人时伸出的手仅距对方一寸的距离时的急切忘我,紫胀的脸因充血过多,那血就要从毛孔里渗出来了似得。而那三个看的人的脖子仿佛正在被一个看不见的神秘东西叼住一节一节地拉长着,脑袋恨不得跟着郎中那只飞旋的大拇指指甲尖飞旋起来。 嚓地,那飞旋的大拇指指甲尖钉在了无名指中间的指肚上一动不动了,犹如一把飞叉一下子把飞逃的野兔死死地钉在了地上不动了,但叉把子仍在嗡嗡地剧烈地颤抖着一般。就见郎中胸脯剧烈起伏着,像终于屏住气一把抓住了前面奔逃的那个人时那样。而三个看的人忘记了呼吸,嘴张得能塞进一颗苹果去,脖子被揪的就如同要蹦断了的胶皮绳,而三个人的眼球后面的肌肉拼命地拉着眼球,才不至于飞进郎中的眼里——因为重大的谜底就要揭晓了!果然郎中凝固半袋烟的功夫,然后像终于做完了苦力活坐在了椅子上,慵懒无力,而又如释重负般地伸手去接递过来的水杯那样,把右手垂下了一点儿,像刚斗败病魔的人那样倦怠无力,而又信心十足地睁开了眼,目光迷离而又坚定地看了一下右手,然后仿佛远在千里之外看着两口子说:“从你女儿的生辰八字上看,你女儿命中注定该有这一劫,至于由哪个煞星来执行这一劫,那就要看她的造化了。可不幸的是你女儿遭遇的是白虎这颗煞星,这是个最残暴最随心所欲最胡作非为的煞星,它给你们女儿的苦难远远超过了你们的女儿该受的苦难,我责问它,它死不承认,我只能逮住它,强迫它减轻你们女儿的苦难了,至于能不能迫使它答应,我也没有把握呀,因为白虎太厉害。”赵白氏不由得跪在郎中的脚下就磕头就说:“神仙神仙,求求你了,你千万想个办法让白虎放了我女儿呀,你抓它一回多不容易,咱不能前功尽弃呀!”郎中为难地说:“制服它也有办法,就是用乌鸡的鲜血涂在符上,贴在它的额头上,它自然就软弱无力了。只是这年头乌鸡不好弄呀。”赵白氏看看丈夫,丈夫也看看她。半天,她一咬牙:“我们弄。”郎中又说:“刚乌鸡不行,还得我禳灾七天,在这七天里每天上三注三色香,烧三次五色裱,这才能捆住了白虎,让它动弹不得,然后才能把那张符贴在白虎的额头上。”她又看看丈夫,丈夫也看看她。她为难地说:“这三色香和五色裱可不同于乌鸡呀,这得去商店买,可这世道商店里没有这些东西呀。”郎中说:“我这里有。”她喜出望外,一头磕下去:“你真是活菩萨,我们就从你这里买吧!”郎中赶忙把她扶起来。她站稳了问:“那……大夫,你现在能去我家住吗?”郎中沉吟片刻说:“好吧,只是你准备好了乌鸡,我才能开始禳灾了。” 她说:“我们一定尽快去弄乌鸡。只是大夫,你千万别去别处去了,我这就回去收拾房子,然后请你过去住。” 第五章 往回走的路上板头为难地说:“现在连野菜都难找到了,找鸡除非去西天王母娘娘那里去偷,更不要说一只乌鸡了!”她厉声打断丈夫的话:“让郎中听见了他会不高兴的!还不住嘴!”丈夫不由得偷偷地左右瞅了一瞅,仿佛郎中的耳朵真的跟在左右似得。过了一会儿,丈夫问:“这需要多少钱呀。”她低头思想了半天说:“乌鸡的钱咱可以先赊下,买香买裱和酬谢郎中的钱,咱只能磕头捣蒜求乡亲们帮忙了。” 第二天板头就去寻找乌鸡了。 他知道本村连根鸡毛也没有,就去了周围的村子去寻找。他一开口询问,人家都惊疑地看他半天,仿佛他是个傻子。晚上两手空空的他无脸回家,就去了刘三牛家。两人脸对脸叹息一番。刘三牛慷慨地决定帮人帮到底,第二天和他兵分两路,往更远的村子里去找。可第二天两人披星戴月地又回到了刘三牛家,叹息一番,都不说话。半天,刘三牛说:“我听人家说县城里有鸡卖,或许有乌鸡吧?”板头半天不吭声。刘三牛说:“我知道你没有钱,咱们往起凑钱嘛。现在就去找乡亲们吧。”板头:“买了乌鸡,咱村里就怕再也拿不出买香买裱和酬谢郎中的钱了。”刘三牛:“走一步说一步吧。” 板头回到家里,和赵白氏把想去县城买鸡的话说了。赵白氏说事不宜迟,郎中说了拖一天他的法力就减一些,那白虎就难制服了。于是两口子分头去向乡亲们去借钱。 对于长年累月住在一起的穷人们来说,一家人的事往往是大家的事,因为一家人的力量根本对付不了天灾人祸,向求助的人伸出援助的手是义不容辞的责任。现在没有钱的人家会对着她或者他歉疚一番,有些钱的人家就从自认为是最安全的暗埋旮旯或家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展开来,露出几毛或者几分钱来。而这些包钱布都因年代久远而脏的分不清颜色了,一律都是黑不溜秋的,只能从主人的嘴里才能知道是白布红布或是别的颜色的布。半夜时分两口子先后回来了,把借来的钱归拢在一块儿一分一毛地数点清楚了,共是三块二毛五分钱。两口子心里七上八下地睡下了,不知道够不够买鸡的钱。 鸡叫头遍板头就起炕了,推门出屋直奔刘三牛家。而刘三牛也正好走出家来。两人就披星戴月直奔县城。快中午的时候进了县城。 走在大街上的他俩畏畏缩缩躲躲闪闪的,生怕碰坏了什么碍着了谁惹着了谁,犹如穷人进了地主的庄园一般。他们知道现在都归公了,卖什么东西都由公家卖。就壮着胆子问清了鸡是在副食门市里卖,又问清了副食门市在哪,就东一头西一头地找到了,鼓了鼓勇气,抖抖索索地踅了进去。只见三个售货员正在柜台里扎堆聊天,板头就挪过去,隔着柜台对着她们,好半天才唉了一声,可连他自己也没听见。过了一会儿他又哎了一声,自己算是听见了。又过了好长时间,他又哎了一声,那位侧面对着他的售货员或许是听见了,或许是出于职业的本能,而下意识地朝柜台这边瞟了一眼,反正是看见了他,就不情愿地盛气凌人的走了过来——那年月还有比副食门市的售货员更神气的人吗?他就被这气势压的双手托住齐腰的柜台才没有趴下去。售货员瓮声瓮气地问:“买什么?”他说:“乌鸡。”售货员诧异地盯着他:“什么?” 他嗫嚅半天:“乌鸡。”售货员像看着头上长出角来的人那样看着他,然后疑疑惑惑地一边提出一只花草鸡来,提着钩秤称了起来。他急了,嘴张了半天说:“我买的是乌鸡。”刚称好鸡的售货员像看着傻子般地不满地翻了他一眼:“这难道是只公鸡?你识不识公母呀!重六斤二两,六毛一斤,共三块七毛二分钱。”就把有气无力地叫着的花草鸡掼在他眼前的柜台上。他像看见扔过来一颗炸弹来,一拧头拉着刘三牛就跑掉了。就听见背后售货员气的大骂:“乡巴佬也敢耍笑人了,出门让车撞死你!”这使逃到街上的两个人不但羞愧,而且农民生来对城市的自卑在他俩身上达到了极点,觉得不要说自己手里的钱不够了,就是把十块钱摆在人家的面前,人家也不正眼瞭你一眼。唉,农民手里的钱也比城里人的钱低一等呀! 两人正在街上恓惶着,觉得街面也是自己不配站的,不由得踅进了一条小巷口里,却见一个和他们一样穿扮的人,提着个篮子慌慌张张地往巷子里走。见了同类两人就胆壮了起来,也活洒了起来,犹如夹在大人堆里的一个小孩,忽地看见了另一个小孩时那样眼睛一亮,跑了过去;他俩就这样撒开脚就叫就追了过去。那人提着篮子跑不快,被他俩追上了,脸色煞白地盯着他俩。两人也莫名其妙地问那人:“你跑什么呀?”那人惊魂甫定地说:“啊呀,我还以为你俩是我们村的人呢。”板头:“你们村的人有什么可怕的呀。”刘三牛这时一撩苫在篮子上的草,露出半篮子鸡蛋来。那人急忙打开刘三牛的手,又苫住了鸡蛋,忐忑地看着他俩。两人就明白了这人是背着村里人偷偷摸摸地卖鸡蛋了。板头说:“你别怕,我们不会告你。只是你家养的是乌鸡吗?”那人:“养只平常的鸡都稀罕,到哪去找乌鸡来养呀。”板头:“看来你是住在县城附近的人,你们这里养鸡的一定多,因为卖鸡蛋多方便呀。大哥,求你帮个忙,给我踅摸踅摸你们那里谁家有乌鸡了。”那人:“我哪有闲空呀我。”刘三牛:“那你现在就跟我们去公安局去。” 那人就软了:“好,好,我帮你问津问津。只是卖鸡蛋的多,卖鸡的少呀,因为鸡可以经常下蛋,就可以经常卖了买米吃,不是走投无路了,谁卖鸡呀。因为养只鸡又没本钱,它自己会到处找食的。”板头:“求你了,我买乌鸡是用来救我女儿的命的呀。”那人莫名其妙:“这年头还有这么值钱的人了?”刘三牛:“你别嘟噜了,我们多给你钱,你只管开口就是了。”那人:“谁要你的钱呀,有了钱也不见得能买到米,你们就拿米来换吧。”板头:“行。什么时候?”那人沉吟半天:“后天就这个时候,就在这里碰面吧。要是等不上我,说明我没弄上乌鸡,你们就别等了。只是价钱可是贵着呢。”板头:“你说多少米?”那人:“十五斤吧。”刘三牛跳了起来:“十五斤!”那人:“你想想,这乌鸡能下两年蛋,这些鸡蛋难道不值这么多米吗?看在你们是救人命的份上,就把鸡肉该折合的米免了!”板头赶紧说:“好,好! 一言为定!“ 两人返回村里已是暮霭四合。 板头和赵白氏一说,赵白氏高兴的跳了起来。两人又分头马不停蹄地向乡亲们借米,这家一酒盅,那家两酒盅,直到深夜时好不容易才凑足了十五斤米。板头只歇了一会儿,就起了炕,刚下地,鸡也正好叫头遍了。 板头又去叫了刘三牛,两人又披星戴月赶到了县城,在那条巷子里一直等到灰心丧气地要走了,才见那人急惶惶地鬼鬼祟祟地来了,站在两人面前时又闪了一眼四周,这才揭开篮子上苫的草,一只被捆着翅膀和脚的乌鸡卧在篮子里。板头仔细瞅了半天,用手摸那鸡也不叫,才见鸡嘴也被捆着。这才把补丁摞补丁的米袋子递给那人:“你称一下。”那人提了提米袋子:“不用了。快把乌鸡提起来。”板头就从篮子里提了乌鸡。那人就把草铺在篮底和蓝帮子上,把米袋子里的米倒在篮子里,把米袋子递给板头,提起篮子一溜烟跑了。 刘三牛一直站在旁边端详着板头手里的乌鸡,却不敢伸手去碰一碰,生怕一碰乌鸡就碎了飞了死了,或者作用失灵了。这时见板头慌慌张张要往米袋子里填乌鸡,就小声说:“这乌鸡黑的不像我见过的乌鸡,我见过的乌鸡黑里透出青色,有光泽,这乌鸡浑身黑的像锅底似得。”板头把乌鸡填进米袋子往肩头一背说:“管它什么黑呢,是乌鸡就行。赶快回家,六十里路等着咱们一步一步往完丈量呢!” 第六章 丈夫一出门,赵白氏的魂也跟着走了。忙忙碌碌了一天,却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仿佛那是另一个人在干活。掌灯时分,她终于听见了丈夫推开院门的声音。她激动地坐直了身子,死盯着家门,变成了一尊塑像。丈夫推门进来了,快活地把米袋子放在她脚跟前的地面上,然后疲乏地舒展开身子,用手撑着炕仰坐在炕上。长出着气,却散发出浓烈的轻松气息,就如同儿子不负母亲的期望,远远地担回来一担水来,在母亲面前表功一般摊开四肢坐在炕沿上时那样。她就死盯着那委顿在地上的米袋子。忽地那米袋子蠕动了一下,僵硬中的她也就动了起来,似信非信地慢慢下了炕,弯下腰来,抓着米袋口子张开来,眼睛闪着光往米袋里望,就如同我们往好像藏着我们害怕的老鼠的窟窿里望时那样。瞬间她的眼睛里着了火般亮了起来,嘴巴张开来,犹如燃烧的湿树枝使断口处的裂口张开来一般。于是她在丈夫开心的笑声中庄重激动地伸进手去提出了乌鸡,就如同朱德元帅庄重激动地从毛泽东手里接过了元帅军衔。乌鸡身上粘了些米屑,她轻轻地吹着,拂拭着,然后端详着乌鸡的头——这是女儿的生命呀!丈夫笑着坐起来:“我这就去告诉郎中乌鸡换回来了。”就丢下她出了门(郎中被安顿在公公家里)。等丈夫从郎中那里回来了,见她像给婴儿饮水那样痛爱小心地给乌鸡饮着水。丈夫憨憨地笑一笑说:“郎中说了,他明天就开始禳灾,因为时间拖不得了,第七天正午准时降魔。因为正午阳气足,乌鸡的血会发挥的更好。哎,放下它睡吧,累死我了。”她就又捆住了乌鸡的嘴,她觉得卖鸡的人捆住乌鸡的嘴总是有点名堂的,还是照原样的好。这时他发觉乌鸡的啄尖露出米粒大小的一点青白色来,就说:“这乌鸡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纯呀。”丈夫说:“你知足吧,百分之百的你下辈子也弄不到。”于是两口子就睡下了。 黑暗中她怔着耳朵,只要长时间听不到乌鸡弄出的声音,就翻起身来在黑乎乎的地上寻找乌鸡,直到乌鸡的影子模糊地从黑乎乎中显现出来。 郎中一早就过来了。提起那只被捆的紧紧的乌鸡看了看,直夸这乌鸡纯正,喜得两口子合不拢嘴。郎中喝完了只给他一人熬的小米粥,消消停停地喝了一碗滚水,就从从容容地下了炕,向她要了一只碗,然后从他的提包里拿出一把锃亮的小铲来,在她家的当地挖了一铲土,盛在碗里,然后出了门,出了院子,在她家院子四角各挖了一铲土,盛在碗里,然后用小铲把土搅拌了一番,然后回到家里,让她把她家唯一的家什——方形的杂物柜子的柜盖擦干净了,把那只碗摆在了柜盖上。然后从他的提包里掏出三捆红、黄、黑三色筷子粗细的香来,各抽出一只来,用火柴点着了,双手合十夹着那三根香,闭了眼嘴里叨叨叨地念着什么,一副浑然忘世的样子。忽然霍地睁开眼睛,庄严地把三只香一字排开插在碗里,然后从他的提包里掏出一把短剑来,拨下剑鞘,剑身青光逼人。然后又从他的提包里掏出一张黄裱纸来,嘴里念着咒,从衣兜里摸出一只红蓝铅笔来,用红笔画了什么,然后把黄裱纸挑在剑尖上,念念叨叨地出了门,出了院子,神情异常凝重。半天才绕了院子一圈,然后又对着三根香念叨一番,然后冲站在她和丈夫中间的女儿头上猛吹三口气,然后又出去绕院子转一圈。如此三遭,才立在香前念叨了半天,用短剑把黄裱纸钉在了碗里。在整个过程中,两口子肃立在当地,大气不敢出,郎中念叨的话含混不清,只偶尔能听见一两个词,犹如英文里夹了一两个汉语词。如五方土呀、罪孽深重呀、菩萨在此呀等等。见郎中把短剑插在了土里后,像终于紧张地干完了精巧活的技工那样疲乏舒展地坐在了炕沿上,她才醒过神来,急忙给郎中倒了一碗水。 就这样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过了六天。第七天上午,郎中像以往那样里里外外绕了几圈后,就把那张用剑挑了七天的黄裱纸烧了,然后用清水洗了短剑,然后闭眼双手执剑,剑尖朝天, 滔滔不绝地念叨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郎中忽地睁开眼睛,冲板头叫一声:“时辰已到,杀鸡接血!”一直动也不敢动的两口子猛然惊醒,手忙脚乱地开始杀鸡:板头提着鸡翅膀把鸡提到屋外,赵白氏拿着碗紧随其后。板头右脚踩住乌鸡挣扎的脚,蹲下来用双膝夹住乌鸡挣扎的翅膀,然后把乌鸡的头窝在鸡脖子上,乌鸡就再也叫不出声了。然后板头右手握着鸡脖子和鸡头,鸡脖子弯折的地方露在手掌外面,那上面的鸡毛就竖立了起来。 板头就用左手拔那些鸡毛,很快露出了樱桃小嘴大小的一块青白肉皮来。两口子不由得一惊,但不敢多言,因为这可是郎中夸赞过的乌鸡呀。板头用菜刀在那块青白肉皮上一割,鲜红的鸡血就滴滴沥沥地流出来了。乌鸡浑身扭动着。赵白氏赶紧把碗接在下面。板头揪了一根鸡翅膀上的羽毛,用羽毛根去捅鸡脖子上的血口子,那乌鸡挣扎得更厉害了,一股血从血口子里射出来,哗哗地射在了碗里。然后乌鸡的挣扎就疲弱了,有一阵没一阵的了,血口子里的血也变的滴滴答答得了。郎中说:“好了。端过来吧。”她就急忙端了过去。 郎中接过碗去,让她把女儿拉到他跟前,就对着女儿念念有词,然后用指头蘸了鸡血,点在女儿的额头上。然后用指头蘸着鸡血,在早以摆在柜盖上的五张分别是红色、黄色、黑色、白色、蓝色的黄裱纸上龙飞凤舞地划拉着,然后让她拿一只净盘来,把五张黄表纸一一摆在盘里,让板头托着。郎中就站在当地念念有词,然后蹲下来,用短剑掏了一个坑,把一张黑色的黄表纸埋了,用脚踩瓷实了,再浇上鸡血,然后又去了他往碗里取土的院子的四角,按东南西北依次埋了红色、蓝色、黄色、白色四张黄表纸,而且都踩瓷实后浇上了鸡血。最后站在院门朗声念了几句咒,就举着短剑,雄赳赳气昂昂地迈着正步走进家来,在三根香前又急速地大声念叨开了,仿佛在与人激烈地争辩着。然后大喝一声,把短剑插进了盛土的碗里,然后大功告成地拍着手,舒展地说:“好了,白虎已经被我赶出院子了,你家现在四面和中央都有神符护着,它不敢进来了,它染给你女儿的邪气都被我逼进乌鸡的身体里去了,这乌鸡肉人吃了人中邪,狗吃了狗中邪,只有我能消灭它:我把它吃进肚子里,驱动法力把它化成一泡屎,再到野外挖个深坑把屎拉进去埋了,它就再也活不过来了。好了,你两口子就褪鸡毛清炖乌鸡吧。” 于是一直肃立不动的两口子一齐动手点火烧水,一袋烟功夫锅里就热气腾腾了。她把鸡放在瓷盆里早端在了炉台上等着了,等锅里的水哗啦啦地翻滚开了,板头就揭开锅盖舀了一瓢滚水往鸡身上一浇,两口子就惊叫了起来——着了水的乌鸡的黑毛变成了芦灰色了,而本是清亮亮的开水在盆里变的黑乎乎的了。 郎中闻声走了过来大惊失色——他明白了那卖鸡人用三分钱一瓶的墨汁染出了一只乌鸡骗了板头了,因为农村人见过墨汁这东西的没几个人,而自己竟然也被骗了,还夸口说这是只纯正的乌鸡呢!可郎中毕竟是江湖老油子了,陡然叫一声不好,就飞快地从柜盖上的碗里拔出短剑来,一下插进乌鸡的胸膛里,嘴里疾风暴雨般地念叨起来,直念的盆里的水不再冒热气了,才疲乏地拔出剑来,后怕地直叨叨:“好厉害的白虎呀,好厉害的白虎呀!我说过,你女儿命里该有这一劫,偏偏运气差,遇上的是白虎煞星。它的邪气太厉害了,就像厉害的毒药能使中毒的人浑身变的漆黑,这邪气竟然能使乌鸡的毛和皮肉变白了!啊呀,我服魔降妖无数,头次遇上这么厉害的邪气。快点褪毛快点炖,越早让它进了我的肚里越好!”于是两口子急慌连忙地褪尽了鸡毛,急慌连忙地清炖开了鸡。 浓郁的香气仿佛弥漫了整个小村。等郎中细嚼慢咽熟鸡的时候,几乎全村的人都胆怯地站在院子里看着他和鸡直咽口水。 鸡叫时郎中果然叫了板头抗了把锹去野地里挖了个深坑,然后蹲在深坑上吭哧吭哧地拉了半天屎,忽然痛苦地呻吟几声叫道:“看见那股白气了吗?”板头慌忙四顾着:“在哪?”郎中:“刚才从我的屁眼里钻出来,正往你家飘去了。”板头慌忙望着家的方向:“在哪?在哪?”郎中失望地说:“唉,我忘了你是看不见的。这是从我屁眼里逃出来的一股邪气,因为这邪气太强大了,我的法力不能一次消灭掉它,就有一股露网而出了,现在这股邪气已经盘旋在你家的屋顶上了,但有那些神符护着你家,它暂时进不了屋里。”板头惶恐不安地看着郎中闭了嘴,又吭哧了半天,然后擦了屁股,提起裤子,从板头手里接过锹来,念念有词地埋了屎,有气无力地往回走时对板头说:“这股邪气太厉害了,刚才埋了三分之一,逃了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一在我的肚子里,我正驱动法力围剿它呢。那股逃掉的邪气还会找你女儿的麻烦,因为它急需要钻进一个人的体内,就如同投胎的魂急需在鸡叫之前钻进一个胎儿里一样。你的女儿对它来说轻车熟路,当然要先去找你女儿了,至于它再能不能钻进你女儿的身体里,这就要看我的那五道神符能不能经得住它四十九天的攻击了。唉,这是你女儿的劫数呀,谁让她碰上的是白虎煞星呢?就是太上老君也忌它三分呀!”板头慌的围着郎中团团转:“这可咋办?这可咋办?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郎中犹犹豫豫地沉默着,显的很为难,最后下定决心说:“我有太上老君传给我的朱丹,我实在是舍不得,可看在你对女儿的情分上,给你七颗吧。一天让你女儿吃一颗,这朱丹既能调养身体,更能逼着邪气近不了身。 我是尽力而为了,至于保住保不住你的女儿,只能看你的女儿的造化了。这造化两个字就是玉皇大帝也无可奈何呀!只是这朱丹贵太珍贵了,我实在舍不得。“板头:”求你大发慈悲吧,我向你买。“ 第七章 从郎中把那只鸡吃完开始,赵白氏就把女儿带在身边,不停地打亮着,觉得女儿确实在发生着变化。 但乌鸡变成草鸡这一变故虽经郎中挽救遮掩,她仍心有余悸,就由不得悄悄地瞅郎中的肚子,生怕那股邪气从郎中的肚子里跑出来,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这种举动是无理和冒失的,就不由得面红耳赤。半夜时分郎中叫丈夫出去了,她知道是干什么去了,就盯着黑糊糊的屋顶眼睁睁地等着丈夫回来了,在黑咕隆咚中她问丈夫事情怎样了,丈夫说没事了,睡吧。可丈夫浑身散发出来的气息总让她感到不安,就如同有时家里的那种你感觉不到的阴风,但皮肤不时的一紧一紧,使你感觉到了屋里有风,环顾屋里又找不到露风的地方,使你无法安心。当然她是无法安睡的了。恍惚中她觉得丈夫翻身的间歇很短,她不由得搂紧了女儿。 第二天和郎中算清了账,把借来的那三块二毛五分钱给了郎中,还欠郎中六块五毛四分钱,说明了冬天队里分了红时给。然后郎中从一只红玻璃瓶里倒出七颗红不红黑不黑,方不方元园不园的黄豆大小的药丸来递给丈夫说:“记住,一天一丸,正午时侯吃下。这就全看她的造化了。”她见丈夫竭力控制着手抖,接过了药丸,鼻孔里竟然像小孩那样垂下两筒鼻涕来,刺溜刺溜地吸着,鼻头上亮晶晶的,她的心能不悬起来吗?因为造化这个词是农村人最熟悉的迷信词语之一。 送走了郎中,两口子就眼巴巴地看着太阳。太阳越接近当头两人越着急,因为两人无法确定太阳到底到了哪个位置正好是正午。丈夫懊恼地说:“咱要是会像郎中那样掐算多好呀,一扳指头就知道到不到正午了。”她骂:“你要是会掐算,咱还用过这穷日子了?别屎到了屁股门上了才想起该垒厕所,快想办法。”丈夫:“正午不就是太阳正在当头吗?咱找出天的当心不就行里吗?”两人就在院子里把天空从太阳升起的地方,直到太阳落下的地方用眼睛丈量了几遍,就用手指画着天空定下了一个点,就眼巴巴地盯着那一点,生怕它跑了。可一会儿就眼花了,于是再重新丈量着天空再定下那个点来,可一会儿眼又花了,两人只得从头再来,这使两人又急又烦躁。忽然丈夫一拍脑袋:“对了去问一问三老汉有什么办法能知道正午到了。”就一溜烟跑了。 她知道三老汉是村里有名的万事通,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本古书,没事就一遍一遍地看,也不知道他看懂看不懂,反正又薄又脆的黄色书页被他翻的千疮百孔了。农村人是迷信书的,自然迷信读过几本古书的人了,有什么事就爱去请教三老汉,三老汉也颇能说出个一一二二来,于是村里人就送了他个外号:“万事通”。 不大一会儿丈夫就喜滋滋地回来了。她就紧张兴奋地迎上去问你笑什么?丈夫不答,把还摆在柜盖上的盛着土的碗端到院子里,像寻找丢失的钥匙那样在院子里寻找着什么,忽然疾步走到一个地方,用脚触着地皮说:“就这里吧,这里最平整了。”就弯下腰把碗放好了,又回家拿出一根筷子来,正正地插在了碗里。 一直像尾巴一样跟着丈夫的她这时才敢小声问:“你这是干什么呀?”丈夫得意地说:“看见筷子的影子了吗?”她说:“看见了。”丈夫卖弄地说:“什么时候筷子没了影子,那就是正午时刻。”嘿!原来这么简单呀!两人有点像好奇的孩子那样蹲在碗前看着筷子的影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往短缩,仿佛以前没有见过影子似得,而且发现影子是被筷子吸回去的。 那影子终于缩得只有黄豆大小了,她急忙跑回屋里倒了一碗水,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药的布,捏出一颗药丸来,拉着女儿来到那根筷子前。可那影子还是黄豆那么大,她恨不得伸手把影子一下摁回筷子里去。 她这时觉得影子就是筷子吐出来的东西,就如同狗的阳具,能从肚子里擩出来,就能缩回去。她猛然觉得不对,那影子比黄豆大了!她就咦了一声,丈夫也脸色刷白。于是两人才明白,筷子的影子是完全消失不掉的。愣怔中的丈夫忽然跑回家又跑过来,把一根火柴梗插在了影子刚才是黄豆大小的地方上说:“既然正午时刻已经过去了,咱就明天再开始给女儿吃药吧。咱这次可得严格地按时辰吃药,不能像以前吃偏方时那样估摸着时辰吃了。咱就把碗摆在这里不要动了。” 第二天两口子准时给女儿吃下了朱丹,她就觉得女儿身上起了明显的变化,犹如几十年后她在电视上看到的那吃了神仙的朱丹的人,浑身明显地变化起来的镜头那样。她不由得喜悦地问丈夫:“你看见女儿的变化了吗?”丈夫瞅了半天女儿不吭声。她就恼了,拉着女儿出去串门子,逢人就问:“我女儿变好了吗?”人们为了安慰她,就说变好了,眼睛又激活了,嘴角也不耷拉了。她就真的觉得女儿变得像人们说得那样了。于是她每天带着女儿去串门子,不厌其烦地让人们说说女儿比昨天怎么样。 丈夫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气得她每天和丈夫吵闹。 吃完药第四天早上,她又给女儿穿衣服,发觉以前虽然迟笨,但仍会配合自己穿衣的女儿,现在就像木头那样没有了反应。她一惊,捧起女儿的脸认真地打亮:女儿的眼睛空空洞洞地聚不起一点儿光来,脸上的肌肉缓慢地抽一下、抽一下,才证明她是活着的。她急切地说:“女儿,叫我妈,叫我妈。”可女儿像木头一样没有反应,可这分明又不像是抽风呀!在一旁的丈夫绝望地说:“别叫了,她成了白痴了。” 于是十几天来她维持着的虚假的幻觉破灭了。 她仇恨地扑向丈夫,仿佛是丈夫把女儿弄成白痴的。她打他掐他抓他。丈夫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咒骂声招来了村里人。两个女人就把她拉得坐在了炕上,安慰她说:“板头家的,你想开些,咱这里谁家不夭折几个孩子呢?不是病死就是饿死,有的已经十一二岁了,说夭折就夭折了。 要是都像你这样伤心,那咱们这些做母亲的还能活下去吗?因为咱们还有别的孩子得抚养呀!板头家的,你这就算不错了,她才五岁,根本还是个人芽芽,要是再过几年才这样,不但多浪费了你的粮食,更让你伤心呀。再说她只是变成这样的了,不管怎样还活着呢。“她恨恨地说:”她要是一下死了,我也就死心了,可她分明活着呀,这不是活活往死心痛我吗?“忽然她仇恨地瞪起眼来:”我女儿本来只是抽风,她哪天抽死也就算了,可现在倒好,让这个该死的郎中治成了不死不活的白痴了!这个该死的郎中!这个该死的郎中!等他来收那欠下的钱来时,我要拼着命把他拿走的三块二毛五分钱夺回来,这可是我家一年的分红呀!我要逼着他把那换鸡的十五斤小米和供他住的这几天给他吃掉的七斤小米还给我,这可是我家一年的口粮呀!我要让他赔个女儿给我!否则我和他拼命!“两个女人急忙打断了她的话:”快别瞎说,这种人咱惹不起,不然他会暗算你,在你家院子里的某个地方埋个纸人人,搅得你家鸡犬不宁,说不定会再多个白痴呢!因为这种人神出鬼没的,咱小防不住他呀!算了,咱就当让贼偷了,以后别再招惹他就是了。“她说:”那是个假郎中!什么也不会!我才不怕他呢!“一直闷不吭声的丈夫说:”他不是假的,他说得对得很!“就把那天晚上的事说了。满屋人就说:”这就不能怪人家郎中了,这是你女儿的造化呀。“她就骂丈夫:”那你咋不早说?“丈夫:”我怕你担惊受怕,心想吃了朱丹说不定就好了。“于是她只会呜呜咽咽地哭了。 过了几天,几个婶婶来劝她把女儿丢了吧,因为女儿现在是个活死人,你要是还抚养她,就把自己套上了磨盘,到死也卸不掉呀,因为这种人往往长寿,你死了,谁还会照料她呢?仍逃不脱被饿死的结局呀,不如趁早了断了。再说你对她也尽心了,咱这里有哪个母亲像你这样为了女儿这样费心的?她死了也不会恨你的。再说她连魂魄也没长成,连鬼也做不成呀,怎么恨你呢?板头家的,狠狠心吧,咱受苦人家的子女的命是不值钱的!碍于长辈的面子她不便发作,但愠色仍从脸上现了出去。几个婶婶闹了个没趣,就走了,从此再没有人提叙这件事了。 郎中终于又来了。一见她的女儿就叹息着说:“这是造化不让她长成人呀,因为人到了十五岁三魂六魄才能长全了,才能算是人了,少一魂一魄也不能算是人呀。现在你的女儿只能说和树木一样,连鸡呀狗呀都不如呀,因为鸡狗都省得认人了,省得躲避和选择了,可你女儿什么也不省得呀,只是有个人的身体而已。你把她丢了吧,要不你就给自己戴上了榆木大枷,到死也脱不掉呀!” 她无言以对,搂紧了女儿。 郎中说:“你不忍心,那就把她交给我吧。你就再陪她住两天吧。”于是郎中住了下来。 这两天,她把能搞到的好吃得都搞来给女儿吃,没日没夜地把女儿抱在怀里。 第三天早上,她给女儿穿得厚厚的,给女儿把脸洗得净净的。 郎中和丈夫一直背对着她闲谈着。 前半晌过去了。 郎中站起身来对她说:“人呀,该撒手时就撒手,要不然苦头在后面呢。好了,我把她抱走了。你心痛上半月二十天就心痛过去了。” 她紧紧地搂了一下女儿,又亲了女儿几口,咬住女儿的红脸蛋不放,女儿的嘴里发出两声模糊不清的响声,像是哭声。她就哀怜地抬起头来看着郎中说:“她还省得痛呢!”郎中:“你就是用火烤一片树叶,树叶也会卷起来的。你不要自己再骗自己了。”就把女儿抱了过去,一转身走了。 她就那么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坐在炕沿上。是嗷嗷的哭声使她醒了过来。她低头,见三岁的儿子大区靠在自己的双腿间哭喃喃地说着:“我要姐姐,我要姐姐。”她猛然醒了过来,才发觉太阳已过当头了。她的耳朵里猛地响起了女儿的呼唤声:“妈妈!……”她疯了般地抱起儿子:“妈去给你找姐姐去!”就飞一般跑出了门,循着女儿的呼唤声跑去。 时下正是隆冬腊月。呼出的气一出口就结成了冰晶。 她循着那呼唤声跑呀跑。 忽地她看见光秃秃的旷野深处有一个小黑点儿。她就照着那小黑点儿跑过去。 那小黑点儿越来越大了。渐渐的她熟悉的花格子显现在了黑点儿上了。她叫一声女儿呀,身子就如同飞了起来。 果然是女儿正缩成一团,冻得通红的脸傻呵呵地笑着。 她丢下儿子,一把抱起女儿。女儿僵硬地抟成一团。她心痛地叫着女儿,听见儿子也哭叫着姐姐。她就又弯下腰,腾出左臂来,把儿子也抱了起来。儿子不顾一切地抱住姐姐哭。一股暖流从她心底迸发出来:“等我死了,我的儿子一定会把他姐姐养老送终的!我要养大我女儿!”于是她抱着姐弟俩儿子抱着姐姐哭成一团。 杂沓的脚步声远远地传来。回头见丈夫带着几个人正跑过来。 原来在路上几个村里人碰见了她,见她眼睛直勾勾地,直向前跑,问她就像没问一样,就怀疑她疯了,急忙找到了板头,板头就叫了几个人追了过来。 现在这一行人气喘吁吁地围着她站定了。 丈夫疑疑惑惑地问她:“你……没疯吧?”她骂:“你咒我疯呀你!”丈夫:“你丢下女儿吧,她已经冻死了!”她恨恨地骂:“你说得多轻巧,这不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当然不心痛了!你这狠心的爹,她白叫了你四年爹了!”丈夫:“她已经死了,你抱回她去干吗?”她把脸凑在女儿的鼻子下一会儿,抬起头来:“她还在出气呢!我要养大她,受苦受罪我愿意!”就抱了女儿儿子往回走。 回到家里,她把所有的被子都围在女儿身上,把炕烧得热乎乎的。等掌灯时分,她摸见女儿的胳膊柔软了下来,就惦记着女儿该撒尿了,就从被窝里抱起女儿,把她抱到尿盆前,一撒手,女儿扑通坐倒了。 她急忙扶起女儿来,觉得女儿站稳了,又一撒手,女儿又跌倒了。她只得褪下女儿的裤子,端着女儿的双腿让女儿尿了,然后又把女儿放回被窝里,又烧开了炕。 第二天一早,她又扶着女儿去尿,一撒手,女儿又跌倒了。于是她明白,女儿的腿并不是冻僵了,而是冻残废了!她抱着女儿又哭起来,儿子就张开小胳膊,试图把她和女儿都抱住,小嘴里姐姐妈妈地叫着也哭开了。她不由得想起自从在野地里找到女儿,儿子就寸步不离地守在姐姐身边,她就更坚定了那个想法。于是弯下腰来,感激地把儿子也搂在了怀里。 第八章 在以后艰难的岁月里,她像所有那时的农村女人一样,是凭着高生殖率存活子女的,犹如野兔、野鸡、老鼠、草鱼、鲤鱼、蚂蚱、蜻蜓等等柔弱的动物凭着高生殖率维持着种属的存在那样,谁让农村人是社会的等级中最低的一级呢?所以那时的农村人就是像动物那样自然地生自然地死,这使他们既轻贱生命又金贵生命。轻贱生命是因为生命来得容易,死得也容易,金贵生命是因为历经三灾六难能存活下来的生命的确难得。你比如她,在她漫长的生育史上,先后夭折了一个三岁的女儿,和两个分别是三岁和四岁的儿子,存活下来的子女连傻闺女算上是四男两女,这使她像劫后余生的人金贵仅存的一点儿家产那样金贵着这六个子女,使她在对死亡已经麻木的同时,对从鬼门关的缝隙里挣脱出来的生命充满了敬佩和珍惜,因为她觉得人来到世上都是阎王爷的食物,犹如大草原上的马驹子是狼的食物,能在狼的一次又一次的追捕中逃脱着终于长成了壮马,使一般的狼对它无可奈何的马是值得赞美的马,同样的,能在阎王爷众多的喽啰的一次又一次梳子一般的搜捕下逃脱着长成大人,使一般的鬼怪对他无可奈何的人是值得金贵珍惜的,因为这就是一个人神奇的造化呀!也就是说存活下来的生命使她对造化顶礼膜拜,也就是说存活下来的生命是造化一件又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尤其是那些残疾的人,那些疾病缠身却活了一年又一年的人,那些孤寡衰弱但仍顽强地活着的人,她更充满了怜惜,因为她认为这都是在与捕住他们的恶鬼勇猛地搏斗中死里逃生留下的光荣的印记,不像别的生命,只要被鬼捉住了,就绵羊一样任其宰割了。也就是说她深切地体悟到了九死一生的不容易,对生命,只要有一口气在的生命充满了珍惜的爱,觉得它们随时都有消失的可能,有点儿像战场上战士之间的爱,因为随时自己或者某个伙伴就会消失了!她的这种爱是先从溺爱死里逃生的傻闺女开始,扩展到她的别的子女身上,再扩展到别人家的子女身上,再扩展到别人身上的。尤其是残疾孤寡老弱的人,她仿佛看见他们虽然无望,但仍顽强地与死神搏斗着,她不忍心袖手旁观,就如同珍爱艺术品的人,不忍心看着艺术品被它的主人毁掉一般,因为在她眼里这种人就是造化正在毁掉它的艺术品,也是她珍爱的艺术品呀!这种爱使她对陷入困境的人总是慷慨周济,尽管她自己也是捉襟见肘。在她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朱德元帅的母亲的影子,谁如果认为朱德元帅是在粉饰自己的母亲,谁就是对这种伟大母性的亵渎,或者因为没有接触过这种母性而不承认有这种伟大的母性——对生命的珍爱!这种无私的、饱经沧桑后对生的无限的珍惜,不要任何回报的爱!这种爱使她不但无怨无悔地把年迈的公公养老送终(公公还有五个儿子,没有一个愿意养他),又无怨无悔地把年迈的光棍叔叔养老送终(叔叔还有十七个侄子,没有一个愿意接济他)。这使她孝敬的名声闻名于周围十里八村,因为在那个自顾不假的年月里,这确实是壮举!而孝的核心是什么?就是爱!那我们可以想象她的五个子女就是在她的爱的言传身教下长大的,这么说她对傻闺女养老送终的问题是该放心的了,但为什么仍会格外留意另外四个子女对他们的傻姐姐的言行举止呢?而且已成了不受她的大脑支配的条件反射。这使她很不自在,探究自己这种坏习惯的根源由来,因为怀疑自己这些互敬互爱的子女对自己也是一种耻辱!多年后她终于找到了这种习惯的根源由来——怕自己的子女有一天会像外人那样不把他们的傻姐姐当人看!这是她最痛苦的事了!因为这样的话他们即使会给傻姐姐养老送终,但绝不是从碗里分一点儿食,而是像喂狗一样喂养着!她在地下也会深为傻闺女被作践而羞耻!因为这是她希望傻闺女保住的最后的一点人的尊严了!因为她与外人的所有的过节几乎都是来源于对傻闺女人的尊严的维护!但她有时冷静地想一想,这也不能怪外人,人家凭什么一定要把傻闺女像你那样当人看呢?因为你的女儿只是个活死人,因为她比死人强一点儿的就是还能本能地感觉到剧冷剧热剧痛,还会本能地用手掌拖着身子挪向门窗的光明处——还有生物最起码的趋光性,除此而外你对她的冷热爱憎她一无所觉,只报以毫无意义的傻呵呵的笑——死里逃生那天留下的后遗症!也就是说她只有一具活人的躯壳,而里面该有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一丝也没有,这能称之为人吗?就如同死尸还能称之为人吗?就如同空蜗牛壳还能称之为蜗牛吗?自己想强迫别人把傻闺女当人看待,就如同想把一本有着精美的封面,但里面没有一个字,只是翻动起来发出书的声音的书当书看待,这实在是差强人意呀! 可一到实际中她就是容不得别人不把傻闺女当人看,哪怕无意中当着她的面流露出一丝一毫也不行。在这一点上她显得霸道颟顸,人人在她面前都装作没看见或者不知道她有个傻闺女,尽管那傻闺女有时就在人家身边傻笑着。但她知道自己也只能做到这一点了,因为就连自己的亲人都背着她不把傻闺女当人看。就拿丈夫来说,傻闺女就像根本没有一样,而且她后来才知道,那几个婶婶去劝自己丢掉傻闺女是受丈夫所托的。这使她气不打一处,跟丈夫闹,骂丈夫没有人性,这在当时可是大逆不道的,因为那时可是男人一手遮天的时代呀!但丈夫没有像别的男人那样打她,只是不吭声,任她骂,这样过了一两年,她对丈夫的气也就消了。更让她没想到的是,被她先后养活着的公公和叔叔,也背着她作践傻闺女。她有时正给傻闺女喂饭,院子里的鸡呀猪呀狗呀的总会因为争食而闹成一团,她就得丢下饭碗去排解家禽们的纠纷,等她再端起碗来喂傻闺女时,发现碗里的饭少了,而家里只有公公或者叔叔。要知道那时碗里的饭多金贵呀,所以那时的人对自己或者别人碗里的饭有多少是特别留心的,因为填肚子是天大的事呀,就是饿狼要追住他了,也不舍得丢下盛饭的碗!但她能去责问长辈吗?她只能当没看见。大概因为人老痴呆了,她能准确地抓住他们背着她投向傻闺女的嫌厌的目光,或者她一进门正好听见他们喊骂傻闺女的脏话。但她都忍了,因为在她眼里他们也只能勉强算作人吧,跟他们一般见识就如同跟牲口一般见识一样,会被人笑话的,但一口闷气还是郁结在了她的心里:“人为什么都这样呀,只要稍稍觉得自己比某个人或者某类人强一点,就要作践对方轻慢耍笑对方,而对比自己强的人对自己的作践轻慢和耍笑总是逆来顺受。这种人性是怎么养成的呢?为什么这样根深蒂固呢?几乎就像饿了要吃渴了要喝那样的自然。你瞧这两个丧失了生活能力,只会扶着墙才能走,还能说出简单的话的老人,竟然还会在傻闺女面前神气活现、吆五喝六的,更不要说别人了!人为什么就不明白你作践别人就是作践你自己呀,因为他和你都是人呀!那些能平等待人的人为什么那样少呀,难道一个人的春风得意只能在盖住别人、超过别人、把别人的头摁下去时才能有吗? 为什么就不明白正因为我们互相伤害,所以谁都活的不痛快呢?“多年以后她才明白,就是那两个老人和自己的丈夫,把怀疑自己的子女不会把他们的傻姐姐当人看的种子种在她的心里的,因为子女们现在还小,等他们长大成人了,这种人的陋习是不是自然而然地染习成性了呢?因为环境如此呀。可随着傻闺女的长大,傻闺女所受的另一种作践更刺痛了她的心,使她对男人充满了鄙视和憎恨。 那年傻闺女八岁,时值盛夏,队里正在收割小麦。那天下午她回家拿磨刀石,见三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和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正围着傻闺女蹲成一圈,动手动脚嘻嘻哈哈,而傻闺女的弟弟们竟然一个也不在!她以为他们又在趁机欺负傻闺女,给傻闺女头上撒土撒羊粪蛋蛋,或者把蚂蚱、蝼蛄、蚂蚁、苍蝇等等昆虫往傻闺女的嘴里填,或者拿泥巴墨水涂抹傻闺女的脸和身子。她怒火直窜,决定悄悄地踅过去捉住他们痛打一顿,让他们最少在半年之内不敢再欺负傻闺女。等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探头一看惊呆了。原来尽管家穷,她仍尽力给傻闺女穿着衣服,因为她毕竟是女儿身呀,是得遮羞的呀!可一到盛夏,傻闺女热的半夜三更也嗷嗷地叫,她只得给她脱的一丝不挂,傻闺女才不叫唤了。况且那时缺衣少布的,孩子到了七八岁还赤身裸体的并不稀奇。可她万万没想到,这四个男孩正在用手扳弄着傻闺女的下身端详着,还不时发出淫秽亵渎的笑语!她猛然想起这些男孩围着村里随处可见的正在交配的狗、猪、鸡、青蛙、蛤蟆而新奇兴奋的笑脸,和显得幼稚的淫笑戏谑声,或者正在围着这些正在交配的动物恶作剧的情景,也使她想起八九岁的女孩也朦胧地意识到了害羞,每遇到这样的场面,或者男孩们幼稚地说些动物交配的话,就会脸红地骂男孩一声不要脸跑掉了,而自己竟然疏忽大意,忘了女儿也是八岁的女孩了!虽然她不晓得羞耻,从而像别的女孩那样自我保护,但她的身体却千真万确是需要保护的女儿身呀!你这当娘的该替她感觉到羞耻呀!她在气自己的同时又气老天为什么让男人这么贱呀,这么大点儿人就开始想女人了!而傻闺女的身体不就是这些男孩的活标本吗?她怒不可竭,逮住四个男孩暴打一顿,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亵渎他们父母的脏话还不解气,又把这四个男孩拉到正在地里割麦子的他们的父母面前,大骂他们的父母教养出了流氓儿子。这些男孩的父母脸上挂不住,和她吵了起来,指责她对女儿看护不周,引诱了自家的男孩,她才是个流氓母亲呢!这一顿恶吵好不容易在队长和大家的劝解下完结了。气愤不过的她回到家里又把两个大儿子打了一顿,责问他们去哪了,任由人家欺负他们的姐姐。两个儿子说他们听说麦茬地里蚂蚱成群,就托他们看着傻姐姐去逮蚂蚱去了,表示以后再也不敢这样了。她让两个儿子立下决心,决不再让任何年龄的男人对傻姐姐动手动脚,而且不顾傻闺女的叫唤,再热的天也不给她脱衣服了。可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因为贪玩是小孩的天性,这天性不时怂恿两个儿子冒着风险去玩耍,再后来两个儿子先后读书了,再回来又开始做他们该做的农活了,很少能顾上看护傻姐姐了,而两个小儿子和小女儿照样也贪玩,这是老天爷也没有办法的事呀!而自己和丈夫为了养家糊口,一个工也不误不起呀!人家亵渎傻闺女的机会太多了,因此不光许多男孩亵渎傻闺女,许多道貌岸然的成年男人,甚至老年男人也亵渎过傻闺女,这可以由经常发现的傻闺女错扣的扣子和胡乱系住的裤带为证,因为小孩是省不得伪造现场的。而你不能把傻闺女锁在家里呀,尤其是夏天,你把她锁在家里,不但又臭又脏,而且她会生褥疮的。她只能无奈地仇恨男人,怀疑任何一个男人,因为那次大吵大闹一场是让那四个男孩的名声扫地了,但男孩男人们做这件事就更隐秘小心了,因为那时最让人抬不起头来的事就是流氓的名声了,她不明白傻闺女脏哄哄的身子有什么好,难道比他们的老婆和姐妹的身子更有魅力?使得这些男孩和男人们甘冒名声扫地的危险?女人的脐下三寸对男人哪来那么大的魔力呀!她苦笑着想,在傻闺女身上只有她的脐下三寸男人还当作是人的,也就是说傻闺女的身体犹如冬天杀猪后掉着猪肝的柱子。 只是让她宽慰的是,渐渐长大的傻闺女的弟弟妹妹们,他们对傻姐姐的真爱先后从对她的模仿中孵化了出来,像她和他们的大哥那样心痛怜爱傻姐姐了。像二儿子二区,在当兵之前调皮捣蛋是出了名的,他摘沙枣能爬到树梢上,掏雀蛋能把身子悬在屋檐下,捉野鸡野兔摸鱼更是行家里手。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全家常常靠他来解馋。每当他有收获,总是把第一份骄傲地捧给傻姐姐,那神色是说:“看!这是我的劳动成果,我有权利把它分给我最亲的人!”每当这时,她的眼里就滋出了温馨的泪花。等二区当兵走了,每一份信里都向傻姐姐问好,问津傻姐姐的身体状况,这比问津她这当妈的还让她温暖,而二区每次探亲回来,总把第一份礼送给傻姐姐。而三儿子三区四儿子四区没有二儿子调皮捣蛋,属于朴实无华的一类,但他们却用朴实无华的行动表达着对傻姐姐的爱。这些行动太细碎了,或者说是搅在日常生活的细碎里了,要举证出来比较困难,犹如从沙堆里要拣出那些闪光的沙子来,即使你费心劳力地拣出来了,却发现沙子反而不闪光了,倒不如就让它们搅拌在沙堆里好看。而小女儿小娥对傻姐姐的爱是与几个哥哥有区别的,有一种同类相怜的味道。小时候她总是幼稚地学着自己给她的傻姐姐洗脸的样子给傻姐姐洗脸,当然是当自己忙的顾不上照料傻闺女的时候,后来就慢慢地成了她自己每天的营生了,再后来小女儿给傻姐姐洗头,还变着花样给傻姐姐梳辫子,当然玩谑的成分大了点儿,因为小女儿也是贪玩的。等小女儿再大一点儿,对傻姐姐的衣着格外关心,总是提醒督促着她缝补更换——这就有护羞的味道了,因为傻姐姐的羞小女儿觉得就是她的羞,因为她和傻姐姐都是女人呀。至于大儿子大区她是从来没有怀疑过的,因为他是傻姐姐带大的,是真正的出自内心爱傻姐姐的,也正因为他对傻姐姐的爱,使她下定决心抚养傻女儿的,也正因为他对傻姐姐真正的爱,带动着弟弟妹妹们从模仿的爱中走向了对傻姐姐真正地爱,所以她对大儿子是非常感激的,感激他一直把傻姐姐当人对待,从而也使得弟弟妹妹们认识到了傻姐姐也是人,从而把傻姐姐当人对待了,这样傻闺女也就不枉为人一场了,因为毕竟有亲人把她当人看呀。 可儿女们一个个成家立业了,她感觉到了自己和儿女们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就如同老母鸡望着不再钻进自己翅膀下的儿女们。打一个蹩脚的比方,儿女们犹如周天子一个一个分封出去的诸侯,离开了周天子奔赴了各自的封地,虽然周天子还被尊奉为九五之尊,但人家封地里的事周天子是插不了手的,只能当看客,看不过了说上几句,还得极有分寸,要不然人家心里会气你的。是的,她用“人家”这个词来称呼儿女们了,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一个咱家就包括了所有的儿女了。也就是说她感觉到“咱家”裂变成了几个“人家”了,她被架空了,有名无实了——越老越没用呀!把这个比方再说具体点就是,四十三岁之前她是一统天下还没有分封前的周天子,儿女们聚集在她的大殿里,在这之后她便是开始分封诸侯的周天子了,儿女们一个一个离开了她奔赴了封地,而五十五岁后她就是渐渐徒有其名的周天子了,而六十三岁这年丈夫一死,她就成了战国时的周天子了,连虚名也摇摇晃晃了,也就是说自己该儿女们养活了,从儿女们的碗里分饭吃了——儿女和她的地位颠了个个儿了。既然儿女们成家立业后和她的关系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那和他们的傻姐姐的关系的变化当然更大了。 埋了丈夫后在商量她的养老问题时,是她厚着脸皮多了一嘴,四个儿子才一人多出了一百斤粮,供他们的傻姐姐吃喝。而今年她觉得自己开始死去了,可傻闺女身强体健、无忧无虑,估计活自己这么大没问题,也就是说自己死后她的弟弟们还得养活她十九年!就是把父母养活十九年也会失去耐心的,更何况是个傻姐姐呢!即使他们碍于面子硬着头皮养活傻姐姐,还会当人一样养活她吗?她眼前老出现她死后,傻闺女因为与猫同食而被猫抓得血淋淋的脸,傻闺女因为与猪同窝而身上爬满了猪虱子,而且像猪一样裹了一身污泥而不用穿衣服了,或者傻闺女被冻死在粮房里无人知晓,被野狗野猫啃得只剩下了骨架……每当这时她就瘆出一身冷汗,在心里挨个地掂量四个儿子:“他们不至于这样吧?……” 第九章 如果说人记不得三岁时的事情,那么大区是个例外。那个隆冬腊月的下午,母亲把他和傻姐姐抱在一起的情景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了。傻姐姐站不起来时母亲抱着傻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直在他的心里滴着血。也就是说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护卫着傻姐姐,不让外人靠近她,生怕再把傻姐姐抱走了——那个郎中的样子一直像照片一样镶在他的脑子里。他也天天以为明天傻姐姐又会跑了,又会说话了,又会带着他四处跑了,于是他天天盼着明天——还有比小孩更死心眼的吗?直到八岁那年他要上学了,硬缠着父母让傻姐姐和他一块儿上学去,母亲含着泪对他说:“你姐姐是傻子,念不成书的,即使不傻,她也是个瘫子,是走不到学校的。”在小孩的心里,傻子是又神秘又可怕又可怜的,而瘫子就是不会走路了,小孩对瘫子是怀着莫名的畏惧,奇怪的是这畏惧又产生出了怜悯的。在这以前他从来没有把姐姐和傻子和瘫子联系起来,现在由母亲拉开了真相的门,把自己推了进去。于是他对姐姐所有的期盼都落空了,继之而起的是怜悯和痛惜,觉得自己和姐姐是两条道上的人了,自己这一条是光明的,姐姐那一条是黑暗的,自己这一条是上升的,姐姐这一条是沉沦的。但他是多么舍不得姐姐呀,怎么能丢下向黑暗沉下去的姐姐自顾自地走向光明呢?这不就像坐在岸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淹死一样吗?他下定决心要拉着姐姐走——把自己所经见的说给姐姐听,姐姐不就又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了吗?。因为前院的瘫子二毛就是这样,就爱听去了他家的人给他说东道西了,结果全村人没有一个人比他知道的事情多,他也因此精明的很,谁有了事反而去请教他了,于是足不出户的二毛就与整个村子的人寸步不离地生活在一起了,而姐姐不也是瘫子吗?我为什么就不能用这个办法拉着她一道走呢?她不会说话就不会说话吧,听妈妈说不会说话的哑巴心里明亮的很呢!忽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对了!就像那部反特电影里藏在暗室里的特务,通过他那在外面活动的手下,对外面了如指掌,也就是说他看上去与世隔绝,实际上是生活在世上的——对!就像那样!于是他不但觉得兴奋自豪,而且觉得特别好玩,就像电影里那些肩负着重大的秘密使命的儿童团员那样。 先开始人们笑话他:“你和你姐叨叨什么呀,你是不是也傻了?”这人就是天王老子,他也会立马翻脸:“你才是傻子呢!”慢慢地人们也就不敢这么说他了,也慢慢地对他这种可笑的举动习以为常了。而他的许多事,母亲也是从他对姐姐的叙谈中知道的。等他长大了,知道有些事是不该让母亲知道的,就避开母亲,偷偷地和傻姐姐说,于是这就成了他的习惯了,就如同早上一起炕就要抽上一袋烟的老烟鬼,你不让他抽这根烟他情愿上吊! 眨眼间他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男人的条件越优越越招女人,而他不但高大英俊、仁义厚道,更加因为表现好而被选去当了工人——工人!那年月的工人多吃香呀!只要你是个工人,即使你比癞蛤蟆还丑,当娘的都争着托人把女儿往上送,或者干脆赤膊上阵,自己亲自出马为女儿提亲,更不要说他仪表堂堂了!整整两年,一家人沉浸在天天见喜的还快日子里。他先是晕晕乎乎,后来就厌烦了,而且跃跃欲试想摆脱出来。原来他年轻的时候,政府大力提倡自由恋爱,可青年们就像忽然放开脚的小脚女人那样,即兴奋的要命,又怕人笑话,走起路来探头探脑又缩头缩脑的。因为政府的提倡是天上的风,世俗是人们脚踏的大地呀!风把天南海北的种子带来,可在大地上即使生根发芽了,但夭折的居多呀!青年人永远是世俗和新鲜事物争夺的要塞,往往被摧残的一片狼藉。他的青年时代也曾是要塞上的一块砖,经不住时代的风的鼓荡,也偷偷摸摸自找了一个,而父母却答应了另外一家的提亲,大骂他自找的这个姑娘不识羞,闺女时就这样风骚,等变成了妇人你还能管得住吗?可那时的人多害羞胆怯呀,这种事只能找最知心的人倒到苦水就向父母屈服了。他同样是这样,他就去向傻姐姐大倒苦水,可傻姐姐就那么傻笑着——从她四岁被冻僵时就开始了,仿佛四大皆空,仿佛大彻大悟,因而对世人有一种揶揄的味道,可又分明毫无寓意,犹如你习惯的一句口头禅。可不管这笑是什么意味,他觉得姐姐不该这么笑!因为他伤心欲绝,姐姐也应该和自己一样的呀!他第一次冲姐姐大发雷霆,可姐姐就是那样笑着,他气得挥起了拳头,在要落下时停住了——她是个白痴呀!人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荣辱廉耻统统与她无关,是自己硬把这些加在她身上的,拼命为她维护着,因为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面子呀!却不知道她根本不需要这些,是自己想当然,是自己一厢情愿,是自己抱着石弹当鸡蛋一样傻哈哈地护着,以为能孵出鸡来!就像老农民把老天尊奉为万能的神,祈求老天风调雨顺,可老天对老农民的一厢情愿无知无觉,犹如你亲吻大地称之为母亲,可大地照样该旱就旱,该涝就涝,不是大地冷酷无情,因为它根本就没有情呀!于是他不由得耻笑自己真是个白痴——三岁时那位百灵鸟般的姐姐早死了,这是一种类似于人的动物而已!可是他不得不像以往那样尊重姐姐,就如同知道孔子是骗人的人仍尊崇着孔子——既然世人都认可这幌子,只有傻子才去揭穿真相呢! 如果不是家境困难,他会把这个幌子扛到底的,因为这于面子很有好处。可他和妻子双双失业,两个分别是十六、十八岁的孩子书正读到最要命的时候,他实在是顾不得面子了——着了火的人家还顾得上穿上衣服再逃命吗?况且从他真正意识到姐姐是白痴那天开始,姐姐就变的让他难以忍受了,像美女看着镜子里自己脸上苍蝇大小的疤痕,美女会懊恼自己为什么要遭际这么个大煞风景的疤痕,他同样慨叹自己家为什么要遭际这么一个亲人,所以当母亲问他自己死后你的傻姐姐该咋办时,他随口淡淡地说:“给她一口饭吃不就行了?”如果他是沉闷片刻才沉闷地说出这句话的,母亲也不会心凉,因为这最少说明他虽不愿意,但亲情仍使他咬一咬牙担起了一副重担。现在他这种清淡随意的口气透露出的意思很清楚——让傻姐姐活着就行了。他不知道自己随意一脚就把母亲天大的期望踩碎了,就如同走路时随意的一脚踏干了一汪水——水里有只小蝌蚪。因为他不知道母亲对他抱着多大的期望,因为他是老大呀,姊妹们是唯他马首是瞻的。可母亲的缰绳再也拉不动这马首了!母亲不由得哀叹人是越来越寡情了,想当初叔叔几乎是个外人,在那样困难的情况下,自己仍然给叔叔恭恭敬敬地养老送终了,可你的姐姐再傻,也与你是一母同胞呀!你咋能给她一口饭吃就行了呢?这哪是以前那个心痛傻姐姐的大区呀!母亲不懂得人在一生中是要嬗变好几次的,永不变心的人是没有的,现在面对的大儿子已不是几十年前的大儿子了,母亲不知道人已不再能被言传身教塑造了,因为现在的社会太多样性了,已不是以前单一的社会了,所以现在人的心思太活泛了,除了实实在在的利益,什么也不相信了。可人就是这样,越碰钉子越不甘心,母亲的目光就盯住了二儿子二区。给她一口饭吃就行了呢?这哪是以前那个心痛傻姐姐的大区呀! 母亲不懂得人在一生中是要嬗变好几次的,永不变心的人是没有的,现在面对的大儿子已不是几十年前的大儿子了,母亲不知道人已不再能被言传身教塑造了,因为现在的社会太多样性了,已不是以前单一的社会了,所以现在人的心思太活泛了,除了实实在在的利益,什么也不相信了。可人就是这样,越碰钉子越不甘心,母亲的目光就盯住了二儿子二区。 第十章 二区先开始对傻姐姐的爱除了出于对母亲哥哥的行动的模仿外,更出于对哥哥的巴结,因为他是哥哥的跟屁虫,处处得仰仗着哥哥。当过跟屁虫的弟弟都知道,哥哥给一个坑里填土,自己也会手忙脚乱地往坑里填土,还会热切地问哥哥为什么往坑里填土,实际上哥哥就是对他说了为什么,他也听不懂,也不会去想的,因为他帮得忙往往是倒忙,他怕哥哥呵斥,所以先用问话堵住哥哥的嘴,使哥哥发不出火来,可见小孩也是很有心计的。那时的傻姐姐在他眼里就像他家那只古老破旧的杂物柜子一样,都是他来到世上一睁开眼睛就是那样的,也就是说柜子就该躺在那里,让人打开又盖上,让人擦了又擦,傻姐姐就该那么坐着,傻呵呵地啊啊着,让母亲或者哥哥喂饭饮水穿衣的,这就如同天就该在头顶上,地就该在脚底下,因为小孩认为他来到世上一睁开眼就看到的东西以为它一直就是这样,而且以后也该是这样的,况且变的概念在小孩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只是哥哥和母亲都不许他磨缠傻姐姐,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因为孩子就是这样,你越不让他做什么,他就越关心什么。况且孩子也会把家里的人分门别类,从而区别对待的。 你比如在二区的眼里父母是严厉的,他一不注意就要挨打,所以他就不去招惹父母;哥哥是得巴结的,不然就有人欺负他,或者就得孤零零一个人呆着了,所以他也不敢招惹哥哥;爷爷虽然在他调皮捣蛋时抓不住他,可爷爷会记在心里,而他捣完蛋也就忘了,所以爷爷会瞅准机会抓住他揍一顿,也就是说招惹爷爷也是有风险的。唯有对傻姐姐调皮捣蛋时是没有一点儿危险的,可母亲哥哥为什么就不让自己去碰傻姐姐呢?有一天哥哥撇下他偷偷地跑出去玩了,他出于报复,就去纠缠傻姐姐:“你不带我去玩,我就不听你的话!” 他给傻姐姐头上堆黄土,用尿泥捏了烙饼给她吃,捕捉了蚂蚁给她喂。傻姐姐一味傻呵呵地笑,他就觉得傻姐姐情愿让他这样,就也高兴了起来,由报复变成了和傻姐姐一起玩了。忽然听见院子外有哥哥的声音,他一下醒了过来:“哥哥看见了非打我不可!”于是他马上清理现场。好在虚惊一场,他看着傻笑的傻姐姐也露出了瞒天过海后的笑。从此哥哥不带他出去玩时,他也有玩伴了。但他是把傻姐姐当猫呀狗呀之类的玩伴看待的,从没有想到过傻姐姐和自己是一样的人。况且他是最调皮捣蛋的,除了玩以外就没有能引起他思想的东西,况且人到底是什么他确实没想过,只是朦胧地觉得傻姐姐就是和人不一样。 他十岁那年夏天,村里放电影。像以前这时一样,太阳还没落山,全村人就都聚到了银幕前。人声鼎沸,比过年还热闹。 他越来越口渴了,怕误了电影,把口水咽了又咽,最后嘴里干的冒火,喉咙动一下就像触在了一束针尖上了,痛的他直抖,只得钻出人群回家去喝水。 他一头扎进了黑咕隆咚的屋里,准确地走到水瓮前,摸着了挂在水瓮沿上的水瓢,舀了满满一瓢水牛饮起来。这时他听见啊啊的叫声。他知道那是坐在黑暗中的炕上的傻姐姐在叫。以往他对这叫声是不以为然的,因为他太习惯了,可这一次他觉得这叫声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多年以后他才明白那是一种哀怨孤寂的味道,也就是说从那一刻起,他那以前只能感受到喜和怒的心,能感受到更细腻的情绪孤寂哀怨了! 他心里也就感应着生发出了这种陌生的情绪,一下子拉住了他那贪玩的心,使他不由得摸到了窗台上的煤油灯,摸到了灯台洞里的火柴,哧一声划着了,点着了煤油灯,看见傻姐姐以往空洞痴呆的眼里仿佛闪着泪光。他吃了一惊:“傻姐姐也会哭呀,也会高兴呀!原来和自己一样呀!她一定是怕孤单,所以才哭了,那啊啊声是叫我不要丢下她!”于是他就留了下来,陪傻姐姐玩,让傻姐姐猜火柴盒里有多少根火柴,可傻姐姐只会啊啊着,他忽然明白傻姐姐准还不识数,我应该教她数数识数。他吭哧吭哧地费了半天劲,却没有一点儿起色,就失去了耐心。这时远远地传来的电影的声音乘虚而入,惹得他心猿意马起来,可终是不忍心丢下傻姐姐一个人在家里。长吁短叹得他终于被冒进脑子里的一个认真的问题吸引住了:“为什么母亲不带傻姐姐去看电影呢?”于是他对傻姐姐说:“姐,你等一会儿,我去叫妈妈带你去看电影,因为前院的瘫子二毛能去看电影,你也准能去看电影。” 他钻进人群里找到了母亲:“妈,咱们把姐姐抱出来看电影吧,瘫子二毛不也被他妈抱出来看电影了吗?”母亲说:“你姐看不懂。”他说:“那二毛咋能看懂呢?他也不会走路呀。”母亲笑得流出了眼泪:“你也傻了?瘫子不傻,能看懂电影了,但你姐傻,看不懂呀!好了,看电影吧。”他弄不懂同样不会走路,但为什么一个傻,一个就不傻呢?人里面怎么会有傻子呢?傻子是什么意思呢?但他不敢再问下去了,他已看见母亲因为他打扰了她看电影而烦躁的神色。于是他心里充满了对母亲的怨恨:“是母亲为了看电影时利索才不带傻姐姐出来看电影的,母亲说傻姐姐看不懂电影完全是借口。”这使他觉得傻姐姐太可怜了,就下定决心,看完电影后回去对傻姐姐讲电影,就如同听同学们讲自己没有看过的电影那样。 第二天还没吃早饭,他就迫不及待地给傻姐姐讲开了电影,这样不忘事在他还是头一回呢!可一开口讲才知道讲述是件多难的事了,自己只是说出了一堆杂乱的句子,就如同丢满了杂物的晾房一样。而站在一边咕咕嘲笑的哥哥更让他窘的要命,就如同胆小的差生对着数学题发着愁,偏偏老师又站在了身边时那样。见他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了,哥哥就得意地把他拨拉到一边去:“还是我来讲吧。”他只得乖乖地站在一边,满脸羞愧又如释重负地看着哥哥给傻姐姐讲电影,才想起哥哥常常跟傻姐姐叽叽咕咕的,亲密极了,才隐约明白了哥哥的心思,才想起了傻姐姐有那么多自己有而她没有的东西,比如说话、玩耍、上学等等,哥哥常和傻姐姐说话,是不是可怜姐姐呢?是的,哥哥能帮她这个忙,我为什么就不能帮她呢?他就认真地听哥哥给傻姐姐讲电影,马上听出了漏洞,就冒失地打断哥哥的话补充了起来,哥哥很快又打断了他的话补充了起来,就这样弟兄俩互相激烈地补充着,也可以说是互相拆着台,反而使他的话语绵绵不绝起来,他忽然想起来了,给没有看过电影的同学们讲电影的时候,看过电影的同学们就是这么互相讲的。 可哥哥很快就毛了:“这是我的事,你凑什么热闹呀!”他是怕哥哥的,虽然不高兴,但还是闭了嘴。在沉默中一想也就是,这确实是哥哥一直做的事,你抢人家的东西人家能高兴吗?那我能给姐姐做什么呢? 而且是哥哥做不了的!这样思想着终于有了主义:他就把他调皮捣蛋时弄回来的东西摆在姐姐的面前,然后给姐姐讲他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这时哥哥就只有站在一边听的份了。 如果说他以前不让别人欺负姐姐是模仿巴结哥哥,或者出于一种天生的护家的本能,因为小孩是不让外人动自己家里的东西的,这从刚会牙牙学语的小孩不让别人动母亲的东西就能反应出来,那么从现在起就是发自内心的了,也就是说真正明白了为什么该保护姐姐了——姐姐这么可怜,你们还欺负她! 像别的农村孩子一样,二区也是从大自然中动物的交配中得到性启蒙的。刚开始他们只是觉得稀奇:“为什么够呀猪呀猫呀蛤蟆呀蜻蜓呀等等,要一个摞在另一个的背上呢?是不是和我们人一样在摔跤打架呢?可又不像呀。”这时候大一点儿的孩子就会淫邪地告诉他们这是在透架架(交配),他们就问透架架是干什么了,大孩子就会说是踏蛋、踏种,他们又问踏蛋踏种是干什么了?大孩子的解释就又绕回了透架架上了,这就把他们绕糊涂里,又追问大孩子,大孩子就急了:“你是怎么生出来的?不就是你爸给你妈踏种才生下的你吗?回去问你爸你妈去!”有的就会傻呵呵地真的回去问父母,结果被父母喝骂一顿。尽管他们理解这个问题太难了,犹如让小学生去解高中生的题,可他们仍机械地分清了男人女人,知道自己长的鸡巴是下种用的,女人长的屄是盛种子用的,知道了动物的踏蛋踏种都是在下种。这使他们觉得很有趣,总是如醉如痴地围观动物的交配,而且还要恶作剧:当公蛤蟆们因为争夺一只母蛤蟆而摞成一堆时,他们就会用小铲飞快地把它们埋起来,然后看着它们一个一个艰难地从土里钻出来,或者再用树枝把露出头来的蛤蟆摁回去,有时就把这一堆蛤蟆当靶子,远远地扔坷垃,直到蛤蟆们尸横遍野,可弄不懂蛤蟆们为什么就不逃呢?而当两只狗交尾链在了一起的时候,他们就找来了棍子,从两只狗屁股的中间插过去,然后抓着棍子的两端抬起来,两只狗痛的嗷嗷直叫又无可奈何,而且他们还骂公狗是在耍流氓,至于流氓是什么,他们也不清楚,只是从大人那里学来了,就照猫画虎地用在了公狗身上了。而最激动人心的就是看牛呀马呀这些大牲口的交配了,那场面惊心动魄、虎虎生风,往往让他们屏气宁息。公马公牛硕大的阳具让他们叹为观止,也奇怪为什么动物之间的阳具有那么大的差距呢?慢慢地在观看这种场面时,在大孩子言语的挑逗下,他们的小鸡巴就有了异样的动静了,也就是说他们像掏宝藏一样一镢头一镢头地接近着性,在一定年龄时几乎同时对性就朦朦胧胧的了——农村人的性是效法大自然的。 是的,朦朦胧胧、若隐若现,还有比这更吸引人更诱惑人一定要去弄清楚的事吗?那在波动的面纱下若隐若现的容颜远比赤裸的容颜更吸引人,就因为它不但激发了想象力,更给想象力提供了宽阔的发挥空间。尽管这些已经对性朦胧的小孩的智力还不足以撬开朦胧,但却把他们牢牢地吸附在了朦胧上了,就如同你在一条路上路过了无数遍的一座空无一人的小屋,忽然有一天你听见从屋里飘出了声音,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想探个究竟的强烈的念头像磨盘大的磁铁将小图钉吸了过去那样就把你吸到了那座小屋上去了,你就兴奋紧张焦急地找着那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因为这小屋太严密了,连门窗也没有。你终于找到了那条针一样长短粗细的缝,那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你多想把缝子弄大些,但却没有办法,你只能把耳朵贴在缝子上,竭力想听清里面是些什么声音,可偏偏声音处在似有似无之间,这更吊起了你的胃口。 实际上这时的小孩不但对性有了朦胧的意识,对生死这些人生重大的问题也有了朦胧的意识,使他们觉得人生和世界太神秘了,因而也产生了畏惧,也因此产生了强烈的要弄清它们的欲望,所以他们常常坐在一起激烈地辩论这这些问题。而想弄清异性的欲望却是鬼鬼祟祟的,犹如伺机作案的贼,窝藏在他们的心里,对异性的一举一动他们都不放过,而且会产生无限的遐想。可那时异性的着装又严谨又中性,暴露出来的秘密太少了,就如同盘大的存钱罐,一次只能倒出一个硬币来,使急着等钱用的人狗吃刺猬般的难受那样,使的这些男孩们急的要命,因为他们最大的收获莫过于三四岁的小女孩撒尿拉屎时不得不露出来的屁股和屄了,可多看两眼就会被小女孩的哥哥或者姐姐骂为臭流氓、耍流氓,于是还要痛打流氓。也就是说正因为流氓这顶帽子使他们对异性的欲望变得鬼鬼祟祟的,可流氓到底是什么,他们不知道,只是从大人的口气里知道这顶帽子太可怕了,犹如小斑马并不知道狮子是什么,只是从妈妈见到狮子后的惊慌失措里知道这东西一定是可怕的了。 既然从现实中的异性那里探不到异性的底,他们就观察那些雌性动物,从而推测异性,可这更让他们惆怅。于是他们做梦都想——要是有个异性赤裸裸地站在面前,而他们怎么看她也没有危险该多好呀!而他的傻姐姐不就是最好的活标本吗?也就是说刚开始他见姐姐的衣服常常被人解得七零八乱的,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听母亲气得大骂流氓,他朦胧地知道这对姐姐不好,所以一见别人解姐姐的衣服就大骂人家是流氓,可这时他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解姐姐的衣服了,因为解姐姐衣服的人都是男人!他这时也明白流氓的罪名比杀人的罪名都可怕可耻,有了这种罪名的人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可是这么可怕的惩罚,仍止不住男人们冒险的行动,女人的肉体真得就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使男人不怕身败名裂?这使女人的肉体在他的心里神秘极了,也更吸引他了。 那天下午他割了一捆草,吭哧吭哧地扛回家,丢在羊圈棚上,然后就舒展腰就摆着压麻的脑袋,满院子找人,因为他一进院子就听见了脚步声,而他的脑袋几乎埋在了肩膀上的草里了,只能看见脚下的路。 可他瞅了半天,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不详顿时笼罩住了他。他大步流星地奔向坐在房阴凉里的姐姐,见姐姐上衣的扣子被解开了两颗,羞辱顿时涨红了他的脸,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因为自从认识到男人对姐姐的不轨,他就觉得这是对自己的羞辱,仿佛姐姐的身子是他自己的,自己变成了女人似得。他气愤地大骂着流氓,等老子有一天抓住你非拉着你游行示众不可!就一边急忙蹲下来给姐姐往住系扣子。他两手一捏住姐姐的衣襟,姐姐那两只已臻成熟的蓬勃的乳房撞痛了他的心,姐姐那虽然脏兮兮的,但仍遮掩不住的细腻的肌肤使他的眼睛被粘住了。多年后他也弄不明白,男人为什么对女人的肉体会无师自通,犹如弄不明白婴儿一生下来就要找奶吃,因为当时实在是不由他的呀!姐姐啊啊的声音使他一下子惊醒过来,顿时使他羞耻的浑身哆嗦——这是你的姐姐呀!你是该罪加一等的!他不敢看姐姐,他觉得姐姐也正羞耻的要命。是的,死了吧!姐弟俩还怎么活呀!还怎么见面呀!他绝望到了极点,闭着眼等着姐姐那绝望的哭声山洪般倾泻下来,然后淹死他!可他等来的只是姐姐啊啊的声音,他已发懵的神经终于明白了这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啊啊声!他猛然抬头盯住姐姐的眼睛——一双永远那样空洞痴呆的眼睛,一双里面什么也没有的眼睛,他猛然明白了傻子的全部意义——像姐姐这样荣辱得失什么也感觉不到,或者是完全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就如同你不明白蚂蚁的喜怒哀乐、行为规范,蚂蚁也不明白你的喜怒哀乐行为规范。也就是说除了你知道自己看过姐姐的胸脯外谁也不知道,因为姐姐不能算作人呀!也就是说在他的兄弟姐妹里,他是第一个真正意识到姐姐不能算作人的人。这使他如释重负,但负罪的根却留在了心里,使他不由得留心姐姐,观察姐姐,要解开为什么只有姐姐徒有人样,却不能跟人一样。这一观察使他对姐姐痛惜不已,越发痛爱姐姐了,尽管他知道姐姐对自己的痛爱是感觉不到的,犹如你亲吻雕像雕像没有感觉一般。可他仍要这么做,就如一个受了一辈子苦的老人卧病在床,儿女们痛惜他,让他尝遍他以前没法尝到的好吃的,尽管知道老人的胃口对什么也无所谓了,但仍要这么做。 可他成家立业后,生活的困顿,生存的艰难使他的心麻木了,也就是说人的荣辱、爱憎、怜惜再也触动不了他的内心了,或者说他的内心被生活磨操起了厚厚的死皮,犹如繁重的活计把曾经是细嫩的手变的粗糙皮厚一般。也就是说人的爱憎、荣辱、怜悯在生活面前犹如落魄了的贵族子弟,严酷的现实逼得他们一步一步褪下梦一般的理想,放下高雅的架子,捋起了一尘不染的袖子,伸出了没粘过泥巴的嫩手,拿住了粗砺的锹把子,那没踏过黄尘的皮鞋,终于踩进了泥泞里,最后一切矜持都消失了——就为了能活下去!是的,活下去占据了他的整个内心,因为人世间的悲剧惨剧他见得太多了,所以就无动于衷了,就如同你读了一百遍《红楼梦》,再见了《红楼梦》这三个字就头痛,那里面曾经感动过你的爱情故事,也如妙龄女郎变成了干瘪的老太婆——一场梦而已!也就是说如果他还有时间想起他曾为傻姐姐流的泪,他曾面对傻姐姐赤裸的胸脯时的羞耻,也会觉得这是遥远的雪泥鸿爪了,犹如让他想起了《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的儿歌来,因为他见过了比傻姐姐更悲惨不幸的人生,见过了比偷看傻姐姐的赤裸的胸脯更丢人的丑事,他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就像许多在他年少时认为是荒谬绝伦的事,成年后才因为这些事比比皆是而不得不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事那样,反而年少时认为是正确的事,反而现在觉得荒谬绝伦了。也可以说严酷的生存使人的心因越来越麻木而冷酷无情了,也因此一镢头一镢头拆毁了他从小受到的仁义的教育,因为他觉得这是行不通的,因而也是骗人的。犹如军官高喊着为了祖国冲啊!傻兵们激昂地冒着枪弹冲上去了,可喊口号的军官却缩在了士兵的后面。也就是说贫穷逼得他像逃命的士兵,把身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扔掉了,只剩下了必不可少的裤衩了——他把负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撂掉了,只留下了对子女们的责任,对老人赡养的责任了,因为这是逼着他必须担着的东西——你不养儿的小,儿不会养你的老吗?你不赡养老人,等你老了儿子会赡养你吗? 尤其是他瘸了一条腿后,生活更艰难了,心也更冷酷了。所以当母亲试探着问他自己死后你的傻姐姐该怎么办时,他说:“我拖着一条柺腿,连自己都照应不过来,怎么照应她呢?” 第十一章 对二区的回答母亲并不吃惊:既然马头把缰绳都从她的手里挣脱了,惶急之下她抓住了马脖子上的鬃毛,那能拉得住马吗?可是出于一种下意识,在马鬃也从她的手里抽脱后,她的手抓向了马身子——光滑的脊背三区,更光滑的屁股四区。 三区四区对傻姐姐的爱与其说是出于模仿,倒不如说是出于对规矩盲目的顺从,就如同炕桌的首席永远该父亲坐,就是父亲不在也给父亲空着。因为等他俩出生后,家里已定型了一套成型的规矩了,也可以说已经成了传统了。而面对传统后来者只能是先遵从了再慢慢地去弄清所以然,可往往是这所以然越往清弄越弄不清,因为一种传统的形成有着很复杂的因素,你比如单位里新来的员工,弄不懂同事们为什么早点都在办公室里吃,而且吃的都是一样的包子。他吃不惯包子,就吃油条,结果在同事们的冷漠里赶紧又把早点改成了包子。跟同事们稍微熟了后,请教同事们为什么早点就吃包子,结果同事们对这一传统的来历也各执一词,新员工是越听越糊涂,但不管怎么说,遵循这个传统同事们才认你是圈内人的。你比如对人为什么要穿衣,你会说是为了御寒,那为什么人要把毛褪掉呢?你看陆地上的其它动物都长着长长的毛呀!你会说是为了遮羞,那人为什么要遮羞呢?而别的动物就不用遮羞呢?为什么人就比别的动物多出个羞来呢?难道就凭这个羞,人就比别的动物高一等了?又是谁使人们这样判定的呢?总之,你根本就探究不出人真正的穿衣的根源来,犹如你探究不出太阳是从哪一天开始在天上出现的,但是你只有穿着衣服人才会把你当人看,也就是说他俩只有爱姐姐,才会被当作是一家人。 这种带着强迫性的规矩使他俩对姐姐有着隔膜。我们可以推想,要是他俩像那两个哥哥那样与姐姐有着亲密的接触,就不会有这种隔膜了,但他俩没有这种机会,因为他俩与姐姐的年龄相差太大了,因为在二区和三区之间,母亲夭折了三个子女,而他们挨个儿的姊妹之间年龄相差一般是三岁或者两岁,这样算起来傻姐姐大三区十六岁,大四区十九岁。如果傻姐姐按母亲那茬人在十五六岁就出嫁的话,足可以作他们的母亲了,所以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和傻姐姐相处,是当长辈呢,还是当平辈,这种矛盾一直纠缠到现在。再加上从他俩小时起,母亲已不像年轻时那样不让别人说姐姐是傻子了,因为老下去了的母亲已没有力气坚持这种旷日持久的维护了,于是他俩从小就知道姐姐是傻子,从小就意识到了是不能用正常人的目光看待姐姐的,于是他们自然就与傻姐姐保持了一种类似物种间的距离,或者说是物种间的等级,就如同他俩对家里的狗呀猫呀的关系。因为子女众多的家庭里是有等级的,人人都对号入座。你比如他俩在家事上就几乎没有话语权,等他俩成家立业了,才有了对家事的建议权。在等级秩序里成长起来的人,自然会和自己接触的人划分等级的,或者自己高人家一等,或者自己低人家一等,否则像反穿了背心那样的不舒服,所以他俩自然而然把傻姐姐归在了比自己低一等的等级里了。只是他俩一天天地长大了,看到姐姐一点儿也享受不到人生的乐趣,你比如说笑打闹的乐趣,交朋友谈对象的乐趣,生儿育女的乐趣等等,这时他俩对傻姐姐的爱里兑进了同情,才使他俩对傻姐姐的爱不是那么机械死板了,可没法和两个哥哥对傻姐姐的爱相提并论。而人们对同情的对象的帮助也是量力而行的——同情是对外人的怜悯。等他俩长成人了才明白,自己是站在正常人的角度上去看待姐姐的一生,所以才觉得姐姐可怜,可如果傻子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去看正常人,会认为正常人很可怜——正常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艰难困苦、喜怒哀乐、荣辱得失呢? 就如同你站在人的角度说麻雀可怜,可麻雀站在自己地角度说人可怜一样。随着他俩负担的加重,愁苦郁闷慢慢地洇灭了热情爱憎怜悯,他们反而羡慕起姐姐的无忧无虑无恐无惧来了——谁说傻人没有福呢?所以当母亲问他俩自己死后他们的傻姐姐该怎么办时,他俩说:“我哥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这就是当尾巴的好处,别以为好处都让当头儿的占去了。 他俩的回答母亲早料到了——谁能抓着马的脊背和屁股把马拉回来呢?但母亲由不得要自欺欺人呀,就如同知道儿子十恶不赦,但仍相信政府能刀下留人而奔走呼号的母亲那样。因为人就是这样,越抓不住越要去抓。 第十二章 现在只剩下马尾巴了——小女儿小娥,但母亲知道只有傻子才去抓马尾巴呢!那还不是自找着挨马踢吗?因为女儿是外人呀,你把傻闺女托付给外人,不是自己给自家找羞辱吗?四个儿子的脸面往哪搁呀! 所以母亲宁愿傻闺女被饿死,也不会去做这有辱家门的事。可也正因为小女儿是亲密的外人,她才常把沤积在心里的愁心事倾述给小女儿听(而农村人的愁心事往往都是家里事),每当这时她就如蹩胀的肚子吃了泻药清洗了一番般的痛快。现在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小女儿哭诉着这件愁心事,大骂四个儿子没有人心,一点儿也不念手足之情,早知道这样哪如当初一个个都用尿盆子扣死他们呢!小女儿当然知道母亲这时需要的是安慰的话,就如同哭闹的小孩用一把糖就能逗乐了一般。她见母亲骂几个哥哥的话有点儿毒,就不由得回护哥哥们:“妈,不是哥哥们不念手足之情,是他们一个有一个的难处,因为他们都不是人起炕光、自个吃饱一家不饿的光棍呀,都有几张嘴凭他们去糊呀。你像我大哥,他并没有说不管我姐呀,只是现在他和我大嫂靠打零勉强糊着四张嘴,他的脊梁现在还能不能驼得动多加的重量他得估量估量呀,因为压垮了他的脊梁,不但姐姐得饿肚子,两个子女也得饿肚子呀。再说大哥的脊梁就是还能驼得动大姐,可城里的孩子不像咱农村的孩子这般皮实憨厚,你别看侄儿侄女一来了大姑长大姑短的叫大姐,可要是真得和他们生活在了一起,总有一天会把大姐轰出来的,那时大哥该怎么办呢?强迫儿女们听话吗?这年头的孩子可不像我们那时唯命是从了,赶出儿女们把大姐接回去吗?更不可能,姊妹之情和父子之情是不能比的!你说他能不犹豫吗?再说二哥,他确实是泥牛过河,自身难保呀,因为自从他瘸了,干不了重活儿了,不得不在受得像头驴一样的二嫂面前唯唯诺诺,他敢把大姐接过去吗?因为名义上是他在养活大姐,实际上还不是二嫂养活大姐?人家凭什么养活大姐呀!虽然二哥的两个孩子皮实,亲他们的大姑,但能拗过他们的妈吗?弄不好一家人就散了!至于三哥四哥,你娶三嫂四嫂时没花几个钱,你对人家无恩,人家能对你有义吗?因为从那时起,年轻媳妇就认钱不认人了!人家能跟了你这两个穷小子就不错了,你还想得寸进尺,我看你是不想让人家跟着你的儿子过了!妈,现在这世道不像以前了,现在是男人围着老婆团团转了。妈,我就弄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大姐托付给一个哥哥呢?就不能像他们对你这样,等你百年之后,伙起来供给大姐米面盐油不就行了嘛。”母亲说:“你也傻了吗?山珍海味摆在你大姐面前,你不喂她她是不省得吃的,那不是活活往死饿她吗?”小女儿:“我知道,家家轮着过来给她做饭吃嘛。”母亲说:“这样用不了一年,他们总会你猜我疑得吵翻天的。”小女儿:“那干脆就一家一个月轮着养活大姐嘛。”母亲叹口气说:“我何尝不想这样呀!可你还记得《墙头记》这台二人转吗?两个儿子轮着养老子,最后你挤我兑谁也不养老子了,把老子晾在了两家的界墙上了。实际上咱身边的事比这还惨:张家村的张老大和李家村的张老二轮着养老子,可就因为一年中有七个月个月有三十一号,弟兄俩就他认为他多养了老子一天,你认为你多养了老子一天,为此争吵不休,最后两兄弟都等到三十一号这一天,就把老子背到两个村子的中间都不管了,老子就在野地里饿一天。你像李家五兄弟也是这么养活他们的老子的,结果……”小女儿忙打断了母亲的话,要不然母亲得唠叨一天也没完:“妈,我知道这事,你别说了,咱就说大姐的事吧,所以你就想把大姐托付给一个人,免得她到时候没人管了,是吧?”母亲感激地直点头:“哎,哎,是这样的。可他们没人要她呀!”就又抹开了泪水。 小女儿等母亲哭的平静了下来,就胆怯地问:“妈,我说一句话,你先答应我不生气。”母亲说:“你妈我老了,哪还有气力去生气呢?你说吧。”小女儿吞吞吐吐地说:“你用不着这么替姐姐操心,因为她什么也感觉不到,是你自己往死操磨你自己呀!哥哥们能饥一顿饱一顿让她活着就行了,别期望太大了……”母亲哀痛地叹口气说:“妈不想让你姐像咱村的那条野狗那样,靠这家高兴了丢一块馍,那家高兴了丢一块馍活着呀,妈是想让你姐到死都保持着人的体面呀,要不然妈无脸去阴间面对那一双眼睛呀!”小女儿:“谁的眼睛?我父亲的?”母亲叹口气说:“你父亲要是有这点儿人心,我用操这么多心吗?”小女儿:“那是谁的?”母亲:“你姐的一双眼睛呀。”小女儿惊愕地:“我姐的一双眼睛?妈,你……老糊涂了吧?”母亲:“是你弄混了,不是你姐现在的这双眼睛,是你姐四岁时的那一双清亮亮活泼泼的眼睛呀!现在的你姐是那时的你姐的遗物,对遗物就该像对死者本人一样尊重呀,要不然就是轻慢了死者。我活着时能让你姐保持着人的脸面,可死后谁能接替我呢?唉!” 也许都是做母亲的原因,母亲的话深深地震动了小娥,颠覆了她以前对姐姐的态度。因为她对姐姐的爱像三哥四哥对姐姐的爱一样,是出于对家里的规矩的顺从。她小时候给姐姐洗脸梳头是出于母亲给自己或者姐姐洗脸梳头的模仿,犹如她模仿母亲哄自己而抱着枕头当娃娃哄,犹如模仿母亲做饭而用破碗盛了土、倒上水,用树枝搅拌着说是自己在做饭,因为小女孩是最爱模仿母亲的,犹如小男孩最爱模仿父亲。 等她再大了一些仍在给姐姐洗脸梳头,是出于对劳碌的母亲的心痛,想分担些母亲的忙碌,因为女孩是最心痛体贴母亲的。这使她对姐姐很厌烦,在母亲面前牢骚姐姐的坏话。因为像所有家里的垫窝窝(最小的)一样,她也是母亲最痛爱娇宠的子女,是可以持宠胡言乱语的,母亲总是嘿嘿地笑,大不过笑骂她:“你姐要是能照顾自己,还能是傻子吗?你要是攀扯她不就也成了傻子了吗?难道狗冲你汪汪叫,你也冲狗汪汪叫不成?”她弄不懂姐姐这傻子为什么就比她见过的别的傻子受抬举,去问母亲,母亲总会说:“她也是我的女儿,就如同你是我女儿一样。”她说:“我和她不一样呀,咋能拿她和我相比呢?”母亲说:“咋不一样?都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咋不一样呢?”这时母亲的脸色就难看了,她就不敢再多言了,因为她是见过母亲因为维护姐姐而发怒时骇人的声势的。但她总觉得母亲大可不必这么对待姐姐,在她眼里姐姐连柜盖上摆的观音菩萨都不如,因为这观音菩萨虽然是用泥捏就的人模样,但母亲初一十五给它敬香,念念有词地祈祷观音娘娘保佑全家人平安时,她就觉得这泥塑是看不见的观音菩萨的落脚地,母亲天天把它擦的光可鉴人是应该的,否则观音就不来了,自己家就无人保佑了。可姐姐这个肉塑就的人模样,母亲这般抬举她有什么用呢? 等她长成了少女,心思就丰富细腻了起来,就有了许多只有对姐妹才能嘀咕的心里话,就渴望着有一个姐姐或者妹妹,因为她看着以前与姐妹们吵闹不休的伙伴们越来越和姐妹们亲亲蜜蜜、唧唧哝哝形影不离而眼红的要命,这时由不得要望着自己唯一的傻姐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也就是说在姊妹中她是唯一一个讨厌傻姐姐的人,直到后来她成家立业了,一个女人该有的幸福,在丈夫的浇灌下绽放开来,她才对傻姐姐生出了怜悯:如果把女人比作向日葵,姐姐是在尺把高的时候就被掐掉了脑袋的向日葵,虽然身子照样茁壮地长成了,但只能看着别的向日葵绚烂地开放了,这是多么让人伤心的事呀!可不久她就嗤笑开了自己:“她什么也省不得,你替她伤什么心呀!你抚摸狗身上的伤口,狗还会呜呜咽咽地哀鸣着回应你,你抚摸她就像抚摸泥胎一样没有反应呀!”再后来她觉得母亲抬举姐姐是因为有个重大的秘密,是这秘密支撑着母亲几十年如一日地对待着姐姐,因为维持着一个秘密到它该揭晓时是有一股强烈的神秘的激情的,这股激情给人的持久的力量和耐心,决不亚于盼头给人的力量和耐心,要不然只能用母亲也是某方面的傻子才能解释清楚母亲为什么这样对待姐姐。但她担心这秘密母亲维持到头来会是一场空,就像一个电视里演的那样,一家人一代一代守护着一个祖传下来的盒子,说盒子里有那时的皇上给祖先的密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可等最后这个接过盒子的人忍不住偷偷地打开一看,盒子里什么也没有。可她没想到母亲今天会给自己揭开这个装着秘密的盒子,里面竟然装着母亲对四岁时的姐姐深深的母爱,而且她强烈地感觉到了母亲对四岁时的姐姐的爱,与对后来的子女们的爱是截然不同的,她觉得母亲对姐姐的爱犹如一个人的初恋,一往情深,然而夭折了,深深的痛使人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不时想起初恋,弥久愈新,而后来的傻姐姐就如初恋的情人留下的信物,在一个人的心里还有比这更珍贵的东西吗?母亲对后来的子女的爱就越来越成熟了,也因此成了越来越熟视无睹的套路了一般,如同老拳师打了几十年的一套拳,因此就显得麻木了,甚至有点儿敷衍的味道了,这犹如初恋夭折后的一次次恋爱,越来越现实沉稳,到最后连点儿激情的影子也看不见了,更不要说绚丽的色彩了。又如同你喝茶,第一次泡的茶水一般不是你想要的味道,但却是勃发浓烈的,第二次第三次能得到你想要的味道,但那味道是温驯的,再往以后泡味道就越来越淡了。这使她对姐姐嫉妒的同时,也被母亲深深地感动了,她嫉妒是出于姊妹之间在母亲面前的争宠,因为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母亲的宠儿,她感动是因为她也是个母亲,能理解几十年来母亲对傻姐姐不近情理的付出,也因此她觉得自己应该替母亲完成心愿。但她已是个老于世故的年轻女人,给自己留下了回旋的余地,同时也顶如给母亲留下了回旋的余地,所以她探头探脑地说:“妈,我想接我姐去我家住一向,她一辈子也没串过个门呀。”母亲瞪大了眼睛,片刻嘴唇颤抖了起来,低下头呜咽起来。她说:“妈,你别哭了,早知道你伤心,我就不开这口了。” 母亲说:“我是高兴的,同时也为你姐姐难过呀,她确实一辈子也没串过个门子呀!我替她谢谢你。”她说:“看你说什么呀,好像我不是你养的似得。我这就回去准备准备。” 第十三章 她所谓的准备就是过丈夫这一关。虽然现在是阴盛阳衰,丈夫也是绕着自己团团转的,可这事毕竟重大,得征得丈夫同意。她明白男人看起来处处随你,可真要惹毛了就天翻地覆了,因为这可是接一个累赘进家呀,说不定这一住就是十几年呢,谁愿意给自己的脖子上吊着一块石头生活呢?那么该怎么让丈夫答应呢?等她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回了家,主义也就打定了。 丈夫是爱喝点儿小酒的。有酒就得有菜,就如同有凤就有凰,有声就有音。但她不但懒得给丈夫炒菜,就是动手给丈夫切盘咸菜,丈夫也是受宠若惊的,因为她讨厌丈夫喝上酒后那双通红浑浊的眼睛,和他带进被窝里的酒腥气。这天吃罢晚饭,丈夫果然又瑟瑟索索地拿出了半瓶酒来。她装作没看见,收拾完了碗筷,去厨房炒了一盘柿子鸡蛋,切了一盘咸菜端了出来,见丈夫正魂不守舍地坐着。她知道丈夫是在等她去卧室看电视后,自己去厨房切咸菜的,可现在一见自己左手端着柿子炒鸡蛋,右手端着咸菜向他走来,以为自己眼前发生了幻觉,瞪着她一动不动,忘了呼吸。她重重地把两盘菜放在桌子上,丈夫的目光仿佛是紧绷的绳子,被菜盘一压,就把眼睛拽的垂了下来。她说:“你是不认识我了,还是不认识菜了。” 丈夫惊疑地抬起头来看着她:“这是给我下酒的菜?”她说:“难道这屋子里还有第二个男人了?”丈夫欢天喜地地叫了起来,拿起筷子边搛菜边喝酒边把肉麻的恭维话抛给她。就这样过了半天,丈夫的筷子忽然停在了半空中:“我说老婆呀,你不光是为了听这些恭维话才给我弄的菜吧?因为你早听腻了,是不是我给你无意间做了什么大好事,你在酬谢我了?……可想一想我什么也没做呀?……对了!你准是有求于我,不然你怎么会放下架子来逢迎我呢?”她娇媚地一笑:“怪不得人家都骂你贼精贼精的,你真是猜了个准呀。”丈夫就拿腔拿调起来:“而且这事非同小可!算了,吃了人的嘴软,拿了人的手短,我不吃了!”她就耍起无赖来——娇妻在丈夫面前才耍的无赖:“你已经吃了十几口了,能说你没吃吗?除非你吐出来,而且吐出来的菜和原先一样。”丈夫装作无奈地说:“又中了圈套了。你说,我听。”她就黯然地说:“我妈一眼看下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了,我想把我妈接过来住一向。”丈夫夸张地长出一口气:“我还以为是让我去杀人呢!那咱去把你妈接过来住就行了嘛,这种事我什么时候把拦过你呀。”她说:“只是这次住的时间要长一点儿,她放心不下姐姐,想带着姐姐一块儿过来住。”丈夫:“你妈每次来住,不是都把你姐托付给几个嫂嫂照料的嘛,咋忽然信不过她的几个媳妇了?”她说:“要是让嫂嫂们照看姐姐个三天五天还行,可时间一长,谁耐烦照料个瘫子呀。”丈夫的眉头就拧成了疙瘩。她就发起火来:“我知道你嫌弃我姐,可她毕竟是我姐呀,就不能来我这作妹妹的家里住一向?要是这样,我以后也不让你的姐姐登门了!”丈夫苦笑:“你的姐姐能和我的姐姐一样了?你那姐姐也叫……唉!”她就跳起来:“你说清楚了,我的姐姐怎么就和你的姐姐不一样,我的姐姐是从我妈肚子里生出来的,你的姐姐难道是天仙女生的?就比我姐高一等?”丈夫:“我是说……我是说……” 她抢着说:“你说!你说!说不清楚就不行!”但丈夫最终没敢把傻子这个词说出来,就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只是不要让我看见你姐。”她说:“她还不喜见你呢!你放心,我把东粮房腾出一间来,收拾好了,让我姐和我妈住,只要你不进去,就顶如我姐不在你家。但你开着四轮车去接一下他们母女俩总该可以吧?”丈夫无奈地点一点头。于是她长出一口气——总算把丈夫这条狡猾的大鱼钩住了,至于能不能拖上岸来,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第三天她和丈夫把四轮车停在了母亲院子里,然后和丈夫去了二哥家,对二哥说要接母亲和姐姐去住一向——这是乡俗,否则哥哥们会不高兴的,因为自己是外人呀!同时也安稳住了哥哥们的心——只是住一向而已。和二哥二嫂闲聊了一会儿,两人就回了母亲家,见母亲穿戴的齐齐整整,规规矩矩地坐在炕沿上,显得受宠若惊手足无措的——这是卑微的农村长辈正等待着高贵的晚辈开车来接自己去作客时的心情。她惊诧一会儿才明白,以前的母亲这时已不存在了,因为这时母亲的灵魂都钻进了作姐姐的角色里了,也就是说母亲此时现出的心情是该没有被自己当人对待过,这时忽然被自己把她当人对待的姐姐该有的呀。她的鼻子忽然一酸,但原因她一时也说不清楚:是对姐姐的嫉妒吗?因为她觉得母亲为了姐姐竟然对自己感恩戴德而唯唯诺诺的,好像自己不是她的女儿似得,因此而伤心呢?还是对一辈子也没有被人邀请去作客的姐姐的怜悯?还是对命运无常的感慨呢?因为她忽然想到了人的命运的不可捉摸。她眨着眼急忙避开母亲的眼睛,目光却落在了姐姐身上,只见姐姐的头发被梳得油光活水的,脸洗的白白净净的,衣服穿的齐齐整整的,当她和丈夫去搀扶姐姐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把鼻子凑到姐姐的领口一嗅,肥皂味代替了以前姐姐身上特有的脏臭味,她的眼泪就差点儿流出来——手脚不便体弱无力的母亲,为了姐姐的第一次出门付出了多大的劳累呀!她明白母亲付出这些劳累除了喜悦外,更重要的是怕自己家的人嫌厌姐姐呀! 就如同有体臭的人,总担心别人嫌厌自己,从而很自卑,从而神经质般地往自己的两腋喷香水,然后忐忑不安地偷觑别人的反应一般,她觑见母亲不时忐忑不安地偷觑着丈夫和自己的脸。她不敢再和母亲面对面的了,她怕自己控制不住了自己的眼泪。 她让丈夫开着四轮车慢慢地在娘家的村子里走着,这就碰上了许多人,她就回答他们的问话说,我带我妈和我姐去住一向,这就堵住了人们的闲言碎语,同时赢得了人们的赞扬——瞧小娥这两口子对傻姐姐多好呀!因为不管怎么说,赞扬的话谁都听起来很受用,她觑见丈夫面具般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她就对自己说——这事总算开了个好头,可为什么她的心里总是不时突兀地响起一声不和谐的响声?就如同不时偷冒出来的鼓槌,击打在正在演奏中的鼓上一般。这使她不由得心里嘀咕:“这事的开头是不是太轻松了,才使得自己心里不踏实呢?”因为经验告诉她,容易开头的事,会陷入泥淖般的过程中。但她知道事情一但开了头,就由不得你左右了,就如同你抓球的手松开了,在坑洼不平的斜坡上那球是走是停,走什么样的路线你已无法左右了一般,而且很多时候是事情在前边拖着你走。既然“住一向”这把刀轻易地在自家的生活上切开了口子,让口子好了不留疤痕是不可能的了,那就干脆走第二步吧:把姐姐这枝外来的树枝嫁接在这道口子上吧,至于“习惯”能不能接纳这枝树枝长在自家生活的树上,那就全看这枝树枝的造化了!因为这枝树枝不但使这棵树的样子看上去变样了,说不定还会威胁这棵树原来的性质呢!而保守的排斥力往往是强大的呀!能不排斥它吗?但不管怎么说,自己先得强迫自己习惯了自己的新角色——伺候姐姐,就如同三个月的急训强迫性地使散漫的小百姓进入军人的角色一般,然后她才能带动丈夫和女儿进入习惯于姐姐的存在的日常生活里去。 于是她从母亲手里接过了伺候姐姐的差事,才知道这差事看上去琐碎简单,实则又脏又累又费心。你比如先开始伺候姐姐起炕就累的她半死,因为高大肥胖的姐姐像躺在水案上的死猪一样不会配合她,她给姐姐穿完了上衣已是累的气喘马趴的,等给姐姐穿裤子时,胳膊因出尽了力气而抖个不停——因为只有把姐姐提起来才能穿上裤子去,她怎么也提不起姐姐来。这时母亲就会小心地把她给姐姐穿裤子时的巧劲教给她,过了十几天她才熟练了起来;你比如姐姐的拉撒,母亲训练得姐姐定时拉撒,稍一延误就拉在了裤子里了。大人的屎多恶心呀,她每给姐姐擦洗一次裤子上的屎就恶心得好几天吃不下饭去,而且老是疑心自己的手没有洗净,就养成了不停地洗手的习惯。更可怕的是打乱了姐姐定时拉撒的时刻表了,在母亲的调节下这时刻表才慢慢地回复了原样,也是在母亲调节的过程中,她才学会了像母亲那样定时定量地给姐姐饮水进食,只有这样姐姐才会定时拉撒,而且还得保持饭的种类,就是馒头、面条、平常的烩菜,否则就会打乱了姐姐拉撒的时刻表。她才感叹母亲就像杂技演员用手指头能顶着碗大的铁球旋转那样能以衰弱的体力巧妙地提起姐姐沉重的身体,这需要吃多少苦头,流多少汗水才能练就这等巧劲呀!她才感叹母亲竟能把姐姐复杂的消化系统操控的那样听话,犹如机器的几只此起彼落的工作臂,把复杂的制作过程简单化了,可是其中的一只工作臂稍有一秒钟的不当,这些工作臂就会互相碰撞成一团麻了,而母亲对姐姐的饮食有一点儿不妥,姐姐的消化系统就会失控了。这一切都是母亲几十年如一日修炼来的呀!同时也明白了母亲为什么没有闲暇串门聊天了——伺候人是最能拴住人的手脚的,姐姐就像一根桩子,把母亲拴了几十年!她就不由得为母亲和姐姐偷偷地摸眼泪,同时明白自己说不定也要被姐姐拴十几年了!这么一想心就被压的吃力地跳着,她就赶紧给心减压:“这没什么,只要习惯了过这种生活就好了,就感觉不到日子长了。你像母亲,她习惯了这种时时操心的伺候姐姐的生活,现在你不让她伺候姐姐了,她反而像过掼了圈养的生活,走出圈来不知该怎么走的猪一样栖栖遑遑的了,反而得我安慰她说:”妈,你会习惯了不伺候姐姐的生活的,只要你忍耐上一段时间。‘“ 可是母亲对她的态度却使她怎么也忍耐不下去——那是诚惶诚恐的,唯恐自己稍不高兴就把姐姐赶走的态度,那是弱者对强者唯一的一点儿要求,只要强者答应了,就任其宰割的态度,这从母亲教她怎么伺候姐姐时她能强烈地感觉到,当她问母亲这该怎么办,那该怎么办时,母亲总是卑怯地说:“这没有什么呀。”从不把她的办法先教给她,或先提醒她该注意些什么。就像富家公子问贫穷的农家少年犁该咋使用了,那感觉到自己卑微无比的农家少年唯唯诺诺地说就那么使用了,却迟迟不肯演示给富家公子。不是这农家少年舍不得自己的手艺,是农家少年觉得自己的工作在富家公子的眼里太卑微了,因而使自己的手艺也显得卑微了,如果教给了富家公子,会使自己显得更窘迫了。等农家少年看见在自己眼里无所不会的富家公子确实摆弄不了犁的时候,才会胆怯地指点给富家公子怎么使用犁了,母亲也是在看见她确实不会伺候人时,才羞羞答答地教给她该怎么办的,要不然她咋能吃那么多苦头呢?可她能怪母亲吗?只是这种态度会使强者爆发出强大的张狂自大感来,从而生发出戏弄摆布弱者的欲望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强者的强来。这种欲望同样在她的心里扑腾着,但她的理智像马圈圈着野马那样圈着这欲望,但这欲望毕竟冲撞得她的理智疼痛难忍,最好是母亲不在眼前,可她眼下又不能把母亲一个人送回去,不然这“住一向”的计谋就流产了——母亲回去了,你还留着傻姐姐干什么?于是她紧张地思索着,决定让母亲慢慢地淡出去,就如同不被人注意的潜移默化,天长日久蓦然才发觉眼前的东西被它偷梁换柱了,但这时往往回天无力了。 她开始找一些借口,把母亲送回家去小住几天。比如对丈夫说母亲不放心她那只丢蛋的鸡,想回去看一看,比如对丈夫说母亲不放心她那只有个豁口的瓷盆,趁她不在是不是有人毛手毛脚弄破了它,因为她给二哥留了一把钥匙。反正人老了总有许多放心不下的怪诞的问题,这样你就不能说母亲这不是“住一向”了,因为母亲只是暂时回去一趟,就如同工人在上班期间请一会儿假,你能说他不在上班吗?然后她慢慢地延长母亲回家住的时间而做到不被人察觉,就如同她小时候捉蜻蜓——站在蜻蜓的后面,慢慢地向蜻蜓挪着脚,慢慢地向蜻蜓伸出手——在蜻蜓眼里她像木桩一样是不动的,但蜻蜓不知就在这看似不动中她接近了它的尾巴,然后猛然地把她跟枯枝一样的食指中指钳子一样往回一合,就夹住了蜻蜓的尾巴。也就是说她要在母亲这不被人察觉的远离里,让丈夫和女儿习惯了母亲的不在场,习惯了姐姐独自一人在自己家的存在。 慢慢地到了这种程度:母亲去她家就像文化馆里的人上班那样,你说他上班吧,天天呆在家里,你说他不上班吧,说不定啥时候就出现在了单位里了。也就是说事情到了昭然若揭的地步了,也就是说就如同她抄近路回娘家,走到了村前的那条宽阔的盛满水的渠边了,水上结了一层薄冰,母亲一次比一次时间长的回家犹如她试试探探地在冰上向前伸出的脚,现在终于慢慢地挪到了渠当心了,这时不堪负重的冰层开始裂开了细缝,开始嘎嘣嘣地响起来了,这时是该一鼓作气冒着掉进冰层的危险跑向对岸去的时候了,因为你回头也不见得就踏不破冰层了——那嘎嘣嘣直响的冰层就是丈夫和女儿! 精明的丈夫怎么也没想到每天在一起的妻子的肚子里竟然怀着这么大的一个阴谋,就如同将军没想到正因为不起眼而被他重用的秘书竟然是个间谍!因为他顺从妻子是因为在他眼里女人的眼睛只会盯着琐事,而这些琐事男人一般是最烦心的,巴不得有人一手揽过去,所以妻子说啥就是啥,而且他也认为女人除了日常琐事和生娃娃外,就什么也不会了,或者说不会关心什么了,可他根本不懂天底下的重大阴谋都隐藏在日常的琐事里,要不然就没有接外母娘来“住一向”这件包藏在琐事里的阴谋发生了。可反过来说就是神仙也看不透哪件日常琐事里含着阴谋的种子,就如同神仙也看不出那成千上万个站在太阳下的士兵里哪个是未来的将军一般,所以他很快就原谅了自己的傻,只是很惊讶女人对女人直觉的准确,因为母亲老早就在他的耳边递小话了:“你要小心呀,你老婆要把她的傻姐姐接过来了,要不然可有你的好果子吃了!”开始他根本不当一回事,因为他知道母亲和妻子是冤家,被妻子的强势压着,只能背地里对他搬弄妻子的长短,就如同美国的在野党盯着台上的执政党,就找执政党的毛病那样。就是他后来越来越困惑外母娘常常丢下傻闺女往回跑也没往这上想。可有一天母亲的话就像你不经意的一锤砸在了石头上迸出了火星,落在了常年积累起来的枯叶上燃烧了起来,一下照亮了他那朦胧的困惑:这是外母娘在慢慢地往下卸担子。就如同不知牛年马月丢在他家门旁的半截砖头,他早已对它熟视无睹了,可有一天他把钥匙锁在了家里,偏偏又有重要的东西落在了家里,他急的团团转,这时无意间踩到了那半截砖头上,于是他猛然明白过来该用它砸烂锁子!于是他就想,这砖头一直呆在那里,好像冥冥中有安排,就等着他用它往烂砸这锁子似得,而他的傻大姨子也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就等着他给她养老送终似得,于是新的困惑又攫住了他:精明的妻子为什么要这么作呢?难道像她的聪明的母亲一样,在某一方面也是白痴?而且是她母亲遗传给了她?要知道这不但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更是得得罪几个哥哥呀!更何况还要连累我,因为两口子,她的事也是我的事呀!不行,她犯傻我可不能犯傻!可怎么制止她呢?因为她对我太蛮横了!再说我要是因此而和她闹腾,外人不但笑话我小肚鸡肠,还会得罪几个哥哥:傻姐姐在你家住一向就不能吗?是呀,这毕竟是“住一向”呀!可这“住一向”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呀!……对了,让女儿制止她,女儿比她还蛮横呢! 先开始八岁的女儿对来家住的傻大姨太稀罕了,整天欢蹦乱跳地跟着她围着大姨团团转,或者专注兴奋地站在她身侧,熠熠生辉的黑眼珠子绕着大姨骨碌碌地转,就如同村里来了个耍把戏的,孩子们围过去看猴子的眼神。而且女儿还把伙伴们叫到家里来,扬眉吐气地对伙伴们说:“这是我大姨!”因为女儿一直眼红别人家有姨姨来家作客,因为小孩就是这样,你有的我一定要有,而且立马就要有,一会儿也不想等,为此女儿经常纠缠她给她找个姨姨来家作客,仿佛没有姨姨来家作客对女儿来说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小孩也是有面子的,现在终于有个姨姨来家作客了,女儿能不扬眉吐气吗?虽然她听见在院子里女儿的伙伴们对女儿嘀咕说,你的大姨是个傻子,但她看见女儿对此不以为然,不像自己小时候那样,一听见人家说姐姐是傻子就脸红,觉得人家是在揭自己的短,有时就和人家吵了起来。过了一向她想明白了,女儿这一茬人对傻子疯子瘫子等等残疾人的态度已大大地改变了,因为这些残疾人现在很难看到了,偶尔遇上一个小孩们就稀罕的不行。就像女儿现在,不但不以为耻反而觉得很风光:“我有傻姨姨呢,你们没有!”因为这时的小孩中几乎没有傻子,而上几代的傻子几乎都死了,所以傻子的概念在小孩们的头脑里变化了,就如同我们见不到老虎,老虎这个概念在我们的头脑里和古人头脑里的老虎的概念是不一样的,就像走资派红卫兵这些概念在现在的年青人的头脑里和在他们爷爷辈的人的头脑里不一样,甚至不一样到了对立的程度,你比如许多年青人穿着日本兵的衣服耀武扬威的,那些抗日英魂气得把地皮用头顶撞的咚咚直响——我们舍生忘死地保家卫国,就是为了这些子孙们认贼作父吗?!唉,时间真是能移山填海呀!现在女儿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个外星人般的不正常的人,当然对傻大姨充满了神秘的好奇了,就是傻大姨打个喷嚏她也觉得稀奇的不行,可又不敢独自和傻大姨呆着,所以就像绊腿棍一样磕绊在自己的身前脚后。但出于一种护羞的本能,每当搀扶着姐姐拉屎撒尿的时候,她就把女儿支走了。可有一天他正扶着姐姐往尿盆子里拉屎,本来不在家的女儿忽然冒冒失失地推开门一头扎了进来,见了这情景一下钉在了当地,接着浓烈的屎臭呛的女儿干哕起来,一转身就逃掉了。中午吃饭时女儿气鼓鼓地对她说:“大姨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拉屎还得大人扶着,而且还拉在家里,连我也不如!”她就对女儿说:“你大姨不会走路,我不扶她能行吗?不让她往家里拉屎能行吗?”女儿眨眨眼似懂非懂的,可后来就不去大姨那里了,有事要找她时就站在窗外叫她,实在不行就把门推开一条缝,把小脸夹在门缝里,喊应了她,就扭头跑了。于是她就看见母亲更亲外甥了——这是巴结,也是母亲觉得愧对外甥,而在补报外甥。但不管怎么说,女儿对她的傻大姨的稀罕劲很快就过去了,也把傻大姨忘到脑后了。只是有一天对她的手忽然好奇了起来:“妈,你咋老是洗手呀?你手上有什么呀?”就扳着她的手端详起来。她开玩笑说:“有金子呢!”就抽回了自己的手,她就见女儿的眼睛留心了几天自己的手,也就把自己的手忘到脑后去了。 可这天晚上她要帮女儿脱衣服,女儿死活不让她的手碰自己,说你的手脏,不要碰我。她说我的手怎么就脏了呢?女儿说:“你不停地洗手,是因为你老是用手去抓大姨拉在裤裆里的屎,次数多了屎就钻进了肉纹里了,这能洗掉吗?”她说你大姨刚开始时是往裤子里拉屎,但早不拉了,就是偶尔拉一次,妈也是带着塑料手套,用卫生纸去擦的,手是粘不上屎的。可女儿一听就更蹙起了鼻子,仿佛自己没说之前女儿还不大信自己会会去抓姐姐的屎,自己这么一说,女儿才彻底的信了似得。她只得说:“那你自己脱吧,我正巴不得你这样呢!”可第二天起床时,女儿仍不让她给自己穿衣服,吭哧吭哧地自个儿往上穿。看看快迟到了,她就不顾女儿的反抗,强硬地动手给女儿穿好了衣服,把泪水涟涟地厥着嘴,因为无望而停止了反抗的女儿放在椅子上,给女儿洗脸梳头,女儿竟然干哕了几口,这使她心软了,草草地把女儿收拾完毕,就把饭端在女儿面前,女儿死活不吃,说饭里有屎。眼看要迟到了,她只得塞给女儿两块钱,让她去学校的小卖部买方便面吃。中午她就拧着丈夫做饭,果然女儿放学回家后,从父亲的嘴里证实不是她做的饭,才坐下来吃了中午饭。 于是从这天开始,女儿只让父亲给她穿衣脱衣,只吃父亲做的饭。她是清闲了许多,可心里很不是滋味:“女儿怎么会有这种态度呢?总是有人教唆的,这是谁教唆的呢?……是不是她爸呢?”这个推断马上得到了证实:有时她忍不住去给女儿收拾,女儿就反对,她就看见丈夫心虚地站起来出了门,或者在地上装作找什么东西,或者找个事干,总之能躲开自己和女儿争执的场面就行。她就对丈夫充满了怨气,因为伺候女儿是她所有的日常习惯里最重要的习惯,而忽然终止了一个人的重要习惯,是像断了洋烟鬼的洋烟般难受的,是失了魂般的坐卧不安的,又如同你噙了满满的一嘴饭嚼了一半,忽然不让你嚼了,也不让你吐出来,也不让你咽下去般的难受;就如同你刮了一半胡子就被制止了一般的难受。就如同你不由得要思思谋谋地嚼完嘴里的饭,并且咽下去,就如同你不由得要找着机会偷偷地刮完另一半胡子那样,她会不由得想恢复终止的习惯,可是都被女儿拒绝了。她就觉得女儿被丈夫从自己的心里挖走了,能不恨丈夫吗? 但她不敢表露出来,第一:她没有证据证明这是丈夫在使坏,第二:即使抓到了证据和丈夫闹了起来,也正中丈夫的下怀——趁机把傻大姨子扫地出门,因为家庭不和的根源就是傻大姨子!所以她只能忍,只能低声下气地对女儿说大姨从小到大多么多么可怜,劝女儿怜悯大姨,实际上这些话也是说给丈夫听的,因为现在女儿是他俩互相扎向对方的双头枪,是一支被双方各扭住一端的枪,就如同许褚抓住了马超刺过来的枪,两个人在马上把这支枪争来扯去一般。就这样女儿虽然不让自己去碰她,但总算对自己和气了,对大姨不厌恶地蹙鼻子了,也明白了大姨在四岁以前是和她一样伶俐可爱的,是病了一场才成了这样的,也明白了病是不由人的,说不定自己也会得这种病呢,要是别人也像自己现在对待大姨这样对待自己,自己一定很难过的。总之或许是唬住了女儿,或许是触动了女儿的怜悯之心,女儿不再和自己闹别扭了。可丈夫的态度还是那样不阴不阳、不声不响的,这让她的心里老敲着一面小鼓。 第十四章 眨眼间要过年了,一个难题摆在了她面前:是不是该把傻姐姐送回去过年?因为傻姐姐是娘家人呀,这里娘家人是没有在闺女家过年的乡俗的。可如果把傻姐姐送回去,再接过来就难了,可如果不把傻姐姐送回去,这明显的是把这件事挑明了。最后她下定决心把傻姐姐留下来,因为她想明白了自己的遮遮掩掩是掩耳盗铃了,实际上外人早看出来自己要干什么了,自己再表演下去不是在丢丑了吗?也就是说再隐秘的勾当也如雪埋的死娃子,总有露出来的一天,这一天是躲不过去的。不要以为你观察了很久的那片草丛一直就那么摇晃着,那些和草色一样的狮子比你还有耐心地蹲伏在草丛里呢,就为了你这头麋鹿松懈后发出致命的一扑!不要以为娘家人以及丈夫的沉默里什么也没有,隐在沉默里的怒火就要扑出来了,而且直觉告诉她,这致命的一扑就要在正月里发生,于是她做好了准备严阵以待,但奇怪自己心里并不紧张——要是被扑倒了也没什么,因为自己已经尽力了,良心也就解脱了——这使她不由得脸烧了起来,这使她遮羞似得赶快扯起了第二种结果:如果扛过去了,姐姐就能光明正大地住在自己家了。 她佯装不知,保持着沉默,让哥哥们先出拳,然后见招拆招,因为她知道丈夫只会借助哥哥们的拳头打自己的。可是结果大出她的意料:在整个正月姊妹之间频繁的互相串门作客期间,没有一个人提叙这件事,一个个欢言笑语的,好像根本没这回事。尤其让她吃惊的是,娘家人在自己家呆了两天,竟然问都没问津住在自己东粮房里的姐姐,这是最起码的礼貌呀!于是她豁然明白,人家巴不得你把姐姐接过去呢! 人家是以沉默对付你的沉默,人家是以姐姐在你家“住一向”对付你的我接姐姐去“住一向”的,谁要是敢嘲笑他们把养活姐姐的事推给了妹妹,他们就会理直气壮地说:“她接自己的姐姐去住一向,难道就不可以吗?”于是她就觉得有个深远的阴谋早已瞄上了自己,自己竟然像盗书的蒋干那样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殊不知人家都藏在幕后捂着嘴看着你窃笑呢!也就是说傻姐姐犹如你想不露面送给一个男孩你不想要了的玩具,你把玩具放在这个男孩必经的路旁,就躲在一边,偷看着那男孩走了过来,狐疑地站在了那玩具前,然后看看左右没人,就露出了窃喜,可仍游移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了那玩具自言自语地就走就说:“要是有人来责骂我,我就说是拣的,还给他就是了,再说我本来就是拣的嘛!”不同的是在这件事中,哥哥们处在你的位置上,而她处在了那男孩的位置上了,而且她马上想到母亲也参与了这个阴谋,而且是执行者!但不管母亲是被逼的,还是被利用了,母亲那可怜巴巴的目光使她很不起母亲来,还惭愧自己竟然这样去想母亲,这使她又认为这根本不是个阴谋,是事情一步一步自己走到这个地步的,哥哥们也是后来才猜到自己要干什么,但一个个都明哲保身地都保持着沉默——谁先开口责问自己为什么要给娘家脸上抹黑,谁就会被别的哥哥恨在心里:你把姐姐从妹妹家弄回来,那你就养活她吧!当然他们一句话也不会责备那先开口的人,但会暗中伸出手脚来把姐姐推在这个开口的人的身上!这样一想,使她对哥哥们的沉默气愤起来,因为这沉默里羼入了人性中的奸巧和猥琐,这使她不由得想到婆家人对自己的行为的沉默,想到了村里人对自己的行为的沉默,这沉默虽然和哥哥们的沉默不一样,但使她更难受,因为这沉默即不赞称也不反对,一副大街上陌生人之间漠不关心的样子,就连女儿和丈夫对自己也是如此!这使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无偿地给爷爷和二爷爷养老送终的时候,人们衷心的赞扬,这赞扬使幼小的自己对母亲热爱到了极点,因为能得到别人的赞扬是一种幸福!而自己养活姐姐的初衷是不是也是在追求这种赞扬呢?这使她不由得慢慢地品尝这沉默的味道:如果反对你就有被人骂他无情无义的可能,如果赞扬你又怕你怀疑他忽悠你,因为现在的人对什么都怀疑呀,所以最好是对什么也不发表意见,更重要的原因是人们怀疑你借养活姐姐来换取美名,自己要是赞扬你就正中你的下怀了!因为电视上到处是做善事炒作自己的人,现在的人是跟着电视学的。想到这里她苦笑一下:“我一个农村女人,炒作自己有什么用呢?能图到金还是图到银呢?因为人们渴望出名,无非是想用名声去换钱财而已——现在的人心真是不可捉摸:人心不古呀!”这样胡思乱想着她就一下泄了气了:“姐姐什么时候才能死呀,因为我不得不养活她呀!”就如同你骑着摩托车飞驰向某个目的地,忽然两颗长钉使你的摩托车轮胎尖锐地嘶鸣着泄了气,于是你被撂在了半路上,这时不由得推着摩托车望着一下变得遥远了的目的地:“我何时才能推着这辆破摩托车走到那里呀!” 这天下午她正和丈夫在耙地,白二毛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停在小路上冲他俩扬着手,嘴一张一张的,但四轮车的轰鸣声掩盖住了他的叫声。丈夫就停下了四轮车,她就跳下耙来,向白二毛那里走了几步,才听清是在叫自己的名字,就答应着,又朝白二毛走了几步,才听清白二毛对自己说:“你妈快走到咱村了你还不去接一接。”她就笑骂道:“你姑奶奶正忙得要命呢,没功夫陪你扯淡。”就要折转身子,就见白二毛焦急地一拧车把,仿佛急得直恨自己抓不住她似得:“真的,你去看看吧。我地里也忙得要命呢,哪有心情逗你玩呀。”她说:“我妈现在能走到村头已经是奇迹了,还能走到咱村来?”白二毛推起自行车就往上骗腿就说:“真的,我不骗你,我怕你妈出点儿事,才特意来告诉你一声的。你去看看吧。” 她就不再怀疑了,和丈夫给四轮车卸了耙,挂上车斗,往去娘家的路上开去。出村二三里地,望见一个人蹲在路上。再往近点儿,才发觉那人不是蹲着,是在拄着拐杖站着,只是身子像马字的第二笔那样弯曲着,再加上乡路的起伏,使你觉得那人是蹲着的。再靠近了点儿,才看出来那人不是站着,而是向前挪着,因为那人挪一小步的时间,刘翔已从起点飙到了终点了。而且那人还得吃力地握紧了拐杖保持着重心,挎在那人肩膀上的一只褪成青白色的军挎包,就像挂在了横杆上,在微风的吹动下摇晃着那样摇晃着。 这时她觉得那人的灰白的头顶很熟悉,这时她透过盖着这人的脸的灰白的头发的缝隙,认出那张苍老的脸确实是老母亲的脸!她心里不由得紧揪揪的:“是什么事逼得老母亲这么不要命呢?” 四轮车停在了母亲身边。母亲停下来,开始迟钝地往车这边转头,开始迟钝地往起抬手。等她从车斗上跳下来,走到了母亲跟前,母亲的手才在眼前搭了个凉棚。可母亲想要看清的自己已站在她眼前了,迟滞的眼睛就吃惊地望着她,就如同弓箭手吃力地拉开了弓,可弓箭手想射的人已捏住了他弓上的箭头站在了他眼前时的吃惊。三秒钟后,吃惊的神色收敛进了母亲那迟滞地收缩的瞳孔里了,显然母亲认出了她。 她埋怨母亲说:“妈,你想我姐了,给人捎个话,我们开车去接你就是了,你这不是往死吓我们吗?”母亲:“现在地里忙,我怕耽误你们的营生。”她:“再忙也不在这一两个小时上呀!”她就看见母亲像做错了事的腼腆的小姑娘般红了脸,低了头。她就和丈夫把母亲扶上了车斗,坐稳妥了,自己就挨着母亲坐好了,车就走开了,转了弯往回走。 她见母亲不像以前那样一见面就对自己热切地说开了话,而是别转脸看着别处,生怕和自己的目光碰上了,就像心怀鬼胎的小孩子一般忐忑不安,她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起来,问母亲有什么事,母亲越发窘迫的脸通红,直说没什么。她也没法,就转了话题,问母亲军挎包里装着什么宝贝,要不然沉甸甸的带它干什么。母亲说是一块烙饼和一瓶水。她打开军挎包一看,烙饼已吃的剩下巴掌大小了,酒瓶里的水也只剩下二两多了,可见母亲老早就动身走开了——到底是什么事呢? 母亲天天如坐针毡,她知道是那件事在熬煎着母亲,母亲只有熬不住了说出来才会解脱。果然第十天早上,母亲吞吞吐吐地说:“小娥,我把你姐接回去吧。”她像以往那样说:“再让我姐住几天吧,你要不放心家里,就先回去吧。”可母亲这次的回答出人意料:“不能了,天底下串亲戚哪有不回家的呀。” 她吃惊地看着母亲:“妈,我姐让你忙碌了几十年,我是想让你多过几天清闲的日子呀,是多想让你活几年,让我们多有几年妈呀。”母亲眼里闪着泪光望着她说:“小娥呀,你的孝心妈知道,只是这样被外人白眼相看戳着脊梁骨活着,还不如让妈早死几年呢!”她惊问:“到底是什么回事呀。”母亲低下头缓缓地说:“小娥呀,你姐是我生的,我活一天就得尽一天心,这是任何人也替代不了我的,就如同谁也替代不了你穿衣吃饭一样,因为这是我上辈子欠下了你姐的债了,这辈子得一分不差地还给你姐呀,中间要是偷奸取巧,就得受惩罚,那惩罚就是世人的白眼呀。”她愤恨地说:“任外人嚼舌头去吧,就是你真欠着我姐姐上辈子的债,我难道就不能替你还吗?碍别人什么事呀!”母亲叹口气说:“你姐死那天我的债就算还清了,要是我死了你姐还没死,就说明我还没还清她的债,但这也轮不到你来替我还呀,因为有父债子还的规矩,没有父债女还的规矩呀,要是让你替我还债,就顶如赵家没有顶门立户的人了,因为娉出去的女儿是外人呀,要外人去还债,自己儿子的脸往哪搁呀!”她说:“妈,你已经是快死的人了,还替你的儿子们的脸面操心,你就不能撒开手为自己活几年?他们为你想过吗?”母亲哽咽着:“这由不得我呀,小娥。他们不讲规矩是他们的事,可我的讲呀,因为我们这茬人,规矩比命重要呀。你就依了我吧,要是你真亲母亲的话。”她还能说什么呢? 在往回送母亲的路上,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在冬天和正月里人们最闲空,流言蜚语最容易发生的时候,人们对这件事却沉默着,而现在正是春忙的时候,这流言蜚语反而爆发了呢?是的,该用爆发这个词,要不然哪有这么大的威力,能迫使一个平时连村头都走不到的老太婆,冒着死在路上的危险,走十几里路来往回接姐姐呢?”可说来也奇怪,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感到如释重负,那种头也不抬地拉着满满一车粮食只管走——因为目的地太远,抬头望也是白搭,可意外地在半路上卸了车,然后拉着空车往回走时的骡子的如释重负,这使她的心不敢面对良心,犹如偷奸取巧了的学生不敢面对老师,当老师看他的时候就不由地扯起别的话题遮掩自己的忐忑那样,她也是这样,又恨恨地把思想扯到了那个问题上:“这流言蜚语怎么会在不是它爆发的时候爆发了呢?” 车停在自家的院子里了,她见丈夫跳下车就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像揣了人家东西的人,怕一耽搁就被人家发现了走不脱了一般——他怕什么呢?对了,他怕和我的目光相遇,他怕我看他!因为她忽然想起来了,这次自从母亲来了后,丈夫就很不自在,至于为什么不自在她也一时说不清,但现在她清楚了,就是想躲开自己和母亲!于是她豁然明白,这流言蜚语的爆发,丈夫是罪魁祸首,但苦于一时没有证据,也奈何他不得。可她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她恨不起丈夫来,怎么鼓动自己也鼓动不起来,犹如你往露气的轮胎里充气一般。她羞愧地想:“自己是该感谢丈夫的,是他解放了自己!” 第十五章 赵白氏确实是对小女儿感恩戴德的,就如同寒微人家的老人,对拉扯了自己的儿子的体面人家的感恩戴德。她不得不承认小女儿的这一举动使她和小女儿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使她有点儿仰人鼻息的味道了,犹如那比邻而居的寒微人家和体面人家,在寒微人家的儿子没有被体面人家拉扯之前,虽然贫富悬殊,但却是亲密平等的邻居,因为谁也不欠谁的,等儿子被体面人家拉扯了,虽然两家的关系更紧密了,但亲密平等的邻居关系却打破了。因为已成家的儿女都是从父母的家庭里分裂出去的家庭,而未成家的儿女还是父母家庭里的一员,也就是说已成家的儿女自然和父母的家庭有了里外之分,父母对未成家的子女仍当子女看,对已成家的儿女在一定范围内是当外人看了,就如同已经长大的狗仔,母狗不会再让它靠近狗窝了,因为母狗得保护狗窝里的幼仔。这种感恩戴德使她对小女儿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所以小女儿常常让她回来她就回来,尽管刚开始这种独对空屋的日子让她难熬,犹如离开了几十年如一日的研究室的科学家,一下子闲下来后不知该怎么打发日子,犹如把所有的书被拉走的书虫,没有书可读的日子比杀了他还难受。因为几十年来她习惯了把心思都花在了伺候傻闺女身上了,犹如老农民几十年来把心思都花在了自家那二亩三分地上了,可一下子儿子把他拉到了城里享清福去了,他能享得了吗?因为小女儿也是这样对她说的:“妈,你就过一过一个人的清闲日子吧,你一辈子操心劳累的,也该享享福了。”可她老是放心不下傻闺女,犹如年轻的母亲放心不下托付给母亲照看的婴儿,年轻的母亲会度日如年地熬着与婴儿分离的日子,她也同样熬着与傻闺女分离的日子;年轻的母亲会忽然不可思议地决定去看望婴儿,好像这时她的宝贝正被自己的母亲虐待着,或者一只小猫钻了年老的母亲疏忽的空子,向宝贝逼过来了一般;她也常常忽然决定要去看傻闺女,总觉得傻闺女正在受着某种冷遇,甚至是虐待。这时她就会托人捎话给小女儿,女婿就会开着四轮车接她去住一向。只是她越来越怕惹小女儿生气:“我是你女儿,她是我姐呀,你连我也信不过!”就强忍着这种分离,于是这种分离就越来越长了。世上最可怕的折磨就是让一个人没日没夜地面对四壁了,世上最艰苦的跋涉就是跋涉望不到头的空闲时间了。世上最可怕的蹂躏就是无所事事对人的蹂躏了,它把你的精神钉在钉子上,然后拉长拉长拉长。据说拉面师傅能把碗大一团面拉成能绕地球几周的针一样细的面丝而保证不断,无所事事也会把你的精神拉的细若游丝而保证不断。因为她无力的腿是狱卒,把她囚禁在了家里,不像腿脚利索的老年人那样能四处走串悠哉游哉。在无聊的逼迫下她开始和狱卒搏斗起来,终于逼着狱卒打开了牢门,终于逼着狱卒带着自己走进了那些伙伴的家里了。因为她越老手脚越懒,自己和傻闺女身上臭气熏天,所以伙伴们就不再去她家了,现在见她浑身干净地走出来了,像欢迎归队的人那样欢迎她。见她走的辛苦艰难,那些腿脚利索的伙伴就来她家串门了,或者过来搀扶着她出去串门,于是她尝到了清闲的滋味了,傻闺女慢慢地从她的心中淡出去了。有时她想:“要是傻闺女就这样在她妹妹家住下去该多好呀!”然后就会苦笑着摇一摇头:“你也想偷懒了?该你干的活就是你的活!再说就是小女儿愿意这样做,女婿愿意吗?要知道女婿才是一家之主呀!可女婿不是自己养的呀!自己养的儿子都靠不上呢,更何况女婿呢!傻闺女终究是要回来的,让你放下担子歇一歇,你就不想挑担子了,像话吗?唉,管它呢,歇就歇着吧,什么时候催我再挑起担子我再去挑吧!”我们原谅她生出的偷懒的心情吧,几十年的辛劳确实使他变得皮踏了,就如同老马面对着斥骂和皮鞭无动于衷一般。这就是可怕的麻木——风霜雨雪在人的心灵上磨操下了一层厚厚的死皮,针刺再也扎不透的软铠甲!可她忘了偷懒只是把该干的活积攒到了一块儿,如果自以为那活儿没有了,那活儿总会加倍地惩罚你,就如同住在沙丘下的懒鬼,懒得去打扫屋顶,有一天那越积越厚的沙子压塌了屋顶,他不得不艰难地从沙子里往出掏自己的家当,他不得不再去一块儿一块儿地扣土坯,不得不一块坯一块坯地重新往起垒屋,就如同这里的一句乡彦:你哄地皮,地皮哄你的肚皮! 伙伴们忽然不来她家了,她很纳闷,只得再艰难地走出去找伙伴们,可伙伴们明显地像躲她似得,更准确地说,是用冷淡这双手往圈外推她。经验告诉她,自己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伙伴们,自己认个错就没事了,可她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伙伴们,于是她的自尊心又倔强地昂起了头,她这极强的自尊心是由一辈子很少做错事的自信铸就的,自尊心使她自傲地想:“你们不理我,我还不理你们呢,因为我没有错呀!”于是她强迫自己呆在了家里,当然这样做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躲避即将到来的伤害,因为她凭与伙伴们几十年相处的经验推断出,伙伴们正酝酿着对自己的冷嘲热讽,这是她无法承受的,因为自尊心越强脸皮越薄,所以也越脆弱,所以她想躲开一段时间,等这件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误会风平浪静了再出去。可她不知道有的人就爱干穷追不舍的事,最热衷于捕捉钻回洞里的野兔了,他会把所有的出口都堵死,然后把水灌进去,用长长的棍子去捅,直到那野兔狼狈不堪地自己钻出来。刘三牛的老婆就是这样的人,在她眼里赵白氏就是缩进了洞里的野兔。这天她走进了赵白氏的家,问她怎么不出去了?赵白氏说身体不舒服,她就说,幸亏你这几天没出去,要不然听到那些话总会气炸了肺。赵白氏问哪些话,她就装作不好意思地迟疑了一会儿说:“他们都说是你家女婿说了,是你和小娥捏好了套子,把大娥撂倒他家去了,大骂你们赵家不是人,自己家的担子硬要让别人担。”她看着赵白氏气得直抖的头,就像看着从洞里爬出来直哆嗦的野兔般心里乐开了花——一块儿磕磕碰碰几十年了,决不放过一次撞痛别人的机会,这就是农村老年人,只要谁有一点儿不守乡俗,伙伴们的脚就踢过来了,这大概也是许多荒唐的乡俗得以代代相传的原因吧。然后她狠狠地骂着别人乱嚼舌头,安慰着赵白氏。 是的,赵白氏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料到傻闺女到她妹妹家住一向竟然住的赵家从正经人家的圈子里被挤了出来,因为赵家从来就是清白的,从不偷奸取巧耍滑,这就是谁也不敢轻慢赵家人的原因,因为在农村生活就是树活皮、人活名呀!名声坏了你还活什么人呢?抬不起头来还不如死了呢!是的!我拼着死也要把赵家的名声扶正了!于是她决定明天就去接傻闺女回来,于是半夜她就爬起来烙烙饼,等吃完饭已是鸡叫头遍,于是她把那只大儿子开始读书那年给买的军用挎包从柜子里翻了出来,装了一块儿烙饼,又用酒瓶灌了一瓶水,装进挎包里,就在微明的夜色里上路了,等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她终于挪出了村子而没被人发现,置身于春寒料峭的旷野之中了。 赵白氏一边往前挪着一边想,到底女婿说过这话没有呢?但出于对女婿的偏袒,她竭力否定女婿说过这话,她竭力想着女婿的种种好处,竭力说服自己这是有人栽赃陷害女婿。但转而一想人们为什么要栽赃陷害女婿她就泄了气,不得不承认这话即使不是女婿说的,但总与女婿有关,她相信无风不起浪,她相信捕风捉影是因为毕竟有风有影。但她不知道的是,这股把她半夜三更从家里刮到旷野里的闲言碎语的风确实是女婿刮起来的。如果说一开始女婿讨厌傻大姨子是出于人们对不是正常人的人的本能的排斥,仿佛一接近他们就粘了晦气似得,当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人老是忽绕在自己眼前了,可他又不便明着往走赶傻大姨子,于是就撺掇起女儿去赶傻大姨子,可没想到妻子打持久战的磨功很快就磨软了女儿这头蛮牛,他也就束手无策了,可傻大姨子也就变成了一根扎在了他心上的刺,而且这刺还不停地搓捻着——他再也不能安心地过日子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以前惬意的家庭生活在变化着,这变化首先开始于妻子的变化,因为妻子不但闲暇时把心思都放在了傻大姨子的身上,就是正在干活时也要神经病一般撂下活儿就回家照料傻大姨子去了。如果把他的家庭生活比作一首正在录音机上放着的轻快的歌,妻子的这些举动就像一次又一次卡住了磁带,让人大掉胃口,就如同你和两个朋友在饭店里正谈笑风生,这时进来一个人,是其中一个朋友的朋友,大家邀这人入座,他不入,说不打搅你们,你们谈你们的,于是你和朋友们又开始说笑,可气氛已难再继,因为坐在一边的那人使你们不由得要分心,更糟的是朋友不时地要转过头去看他的朋友,还要和朋友说一两句话,于是你们的说笑越来越索然起来,可又无可奈何。傻大姨子如同坐在一旁的那个人,妻子就是那个朋友,他和女儿就是另外那两个人。在无奈中他像小孩一样盼着过年,因为一过年妻子就该把傻大姨子送回去了,再接过来他就是不去阻拦,妻子自己也得给他个说法,如果妻子眼里还有他的话。可他没想到妻子竟然留下傻大姨子过年了!他在气恼的同时也想到,这是明摆着要养活傻大姨子了,大兄哥(妻子的哥哥)们还会无动于衷吗?可结果又一次让他大跌眼镜——大兄哥们真的无动于衷,可他又不能去问大兄哥们为什么无动于衷,更不敢去问外母娘为什么不往回接傻闺女。他苦在心里不由得向别人倒苦水,可人们只是顺着他的心思哼哈一番。他也没法,因为现在的人对别人的事越来越寡淡了,谁也不愿去管闲事了,因为现在农村的事越来越复杂了,越来越没有评判的标准了,所以人们最好是遇事不多嘴,不像以前的农村,几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是那些事情,谁对谁非人人都能看出来,都能仗义执言。这天他平完地往回走,碰上了外母娘村里的羊倌老汉刘八小,农村人在野地里相遇就要坐下来侃大山的,他和刘八小圪蹴在野地里抽着旱烟天南海北地神聊起来,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傻大姨子身上了,他忽然灵机一动:“年轻点儿的人是对别人的事寡淡了,可老年人仍对别人的事要说三道四的,因为他们习惯了那种有板有眼的生活,世风的变化已经改变不了他们的习惯了。”于是他向刘八小大倒苦水,说外母娘家把他捉了傻大头,把傻大姨子这个累赘掇在了他身上了!他知道这话很快就会传进外母娘的耳朵里去,外母娘会接傻大姨子回去的,因为外母娘最怕丢人了!可没想到这股风会这么猛烈,外母娘竟然会不要命地走十几里路来接傻闺女回去! 他不但为自己差点儿闯下大祸后怕不已,更因为良心的谴责而不敢面对妻子。他知道只要妻子问一句这是怎么回事,他就会腿一软跪在地上求妻子宽恕自己,甚至答应妻子把傻大姨子再接过来。可妻子却迟迟不开口相问,这使他在忐忑中熬了一天又一天,当然这也不是外母娘所能知道的了。 第十六章 现在与其说小女儿和女婿搀扶进家的是傻闺女,不如说是抬着一麻袋沙子,与其说是把傻闺女放在了她坐了几十年的炕上了,不如说是把这一麻袋沙子重新压在了她的肩上了。她感到脊梁骨像顶住了压下来的巨石的柱子那样扭裂着,腿像不堪负重的钢管那样弯曲下去了。她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负重的人就该一股气奔到目的地,宁愿被压死也不能中途歇息,因为一歇息你就再也鼓不起那口气了,那口气是推动人奔向目的的动力,就如同火箭飞天时喷出的那股气。还因为歇息后再让身子扛起重物来,就如同让从小鞋解里放出来的大脚再被摁进小鞋里般的战栗,而重新扛起来的重物就如同孙悟空背上的红孩儿般重成了一座山;还因为这时的负重就像刚结了痂的遍体鳞伤又开始被抽打那般的让人胆战心惊了,因此对重负一会儿也忍受不了了,恨不得撂下它来——如果能撂掉的话。这时的赵白氏就是这样,她第一次对傻闺女充满了仇恨,恨不得傻闺女立即从眼前消失了,因为她尝到了清闲的滋味了,知道要是没有傻闺女她会像别的老年人那样悠哉游哉的。她第一次后悔起了不该把傻闺女从野地里找回来,于是迷信鬼神、命由天定的她忽然明白,一个人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在于自己的选择,就像自己,要是当初不往回找傻闺女就会是另一种命运了,也就是说人的命运如同你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就如同太阳身不由己地从东升起向西落下,就如同地球身不由己的春夏秋冬,但是人不同于太阳和地球的是,当视野里出现了岔路,你走到了岔路前,这时候该走哪条路却是由你选择的,这就如同冥冥把它放阄的手掌伸在了你面前,让你抓阄;又如同你的择偶是必然的,但你不知道谁会成为你的伴侣,但你必须从看得见的异性之中选择一个。 也就是说赵白氏明白自己现在又面临着一次对傻闺女后事安排的选择,是想让人们把傻闺女当人一样养老送终呢,还是在自己死后,任人们像对待野狗那样想起来丢一块馍给傻闺女呢?剧烈的怨恨使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既然她没有一点儿知觉,正常人所畏惧的饥寒交迫、欺凌迫害她感觉不到,就如同你把石头丢进火里烧,丢进冰窟里冻,石头就是那样无知无觉,只是她比石头强的是出着一口气而已,只可笑我以前傻,应该想到她只是具活尸而已,再亲爱的人死了,你也得让他入土为安,你不能守着尸首过日子呀。是的,对于尸首来说,你剁它、烧它,给它撒尿它都无所谓了,就像一锹土,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去,只是活着的亲人替它心痛而已。她这具活尸几十年来我够对得住她了,我死后她会怎样那全看她的造化了,是由不得我也由不得她了,就如同她变成傻子由不得我也由不得她一般。”赵白氏就这样给自己开脱着,就轻松了起来,一刻也面对着傻闺女呆不住了,就艰难地挪到了院门口,给那些过往的人捎话,让人家的老爹老妈或者爷爷奶奶来家串门。 既然她把傻闺女接回来了,伙伴们自然又像以前那样看待她了,既然她屈尊发出了邀请,伙伴们当然是要给她面子的,于是她的家里常有闲客,再加上她言语里对傻闺女的怨气,使伙伴们也敢无拘无束地当着她的面说说傻闺女的傻了,于是几十年的禁区放开了,伙伴们与她就空前的融洽了,因此伙伴们开始帮她给傻闺女喂饭饮水,帮她扶傻闺女拉屎撒尿,帮她给傻闺女洗澡,就如同女伴之间互相帮着做针线活时的自然欢快,这一切都在于她和伙伴们一样把傻闺女当个东西看。 有一天刘八小的老婆说:“哎,你们发觉没有,傻闺女啊的特别勤,像在和咱们说话似得。”这使她猛然想起来,自从傻闺女重新回到家里,就啊的特别勤,这使她的心猛地抖动了起来:“莫非我错了?她是有知觉的?”这一留心使她夜里也能听见傻闺女的啊啊声了,傻闺女以前夜里是很少叫唤的。于是当只有她和傻闺女时,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傻闺女,就如同巫婆运动法力使目光透过人的肉体要看到里面的灵魂。可傻闺女仍是原来的傻样子呀,每啊一声右嘴角仍是向下一咧,喉咙一抽,一滴口水就耷拉下来,滴在了胸脯上。可她耐心地观察着傻闺女,终于捕捉到了傻闺女与以前的不同之处,那就是傻闺女的啊啊声有了热情的味道了。她不由得撩起缀在傻闺女胸脯上的手帕,认真地擦拭着傻闺女右嘴角老垂挂着的口水,像擦着发雾的窗玻璃想看清里面有什么。她这一擦,傻闺女的啊啊声好像更热切了,这使她猛地怔住了:四岁时的女儿的灵魂仍然活在这具残废的肉体里,这残废的肉体像密室一样囚禁着它,这啊啊声是它唯一与外界相通的通风口,傻闺女重新回到家里后热切的啊啊声是表达着对自己家的热爱和重归故土般的喜悦,是表达着对自己这个不再会和她分开的母亲的热爱!而自己现在竟然把傻闺女当作了“东西”!这使她像被人觑到了真面目的老妖怪那样慌愧不已,同时一个思想闪进了她的脑子里:“傻闺女从这通风口里看见的才是每个人的真面目,因为任何人在人面前都戴着假面具,只有在没人的情况下,才会摘下假面具来,那么自己在傻闺女的眼里是什么模样呢?总是一个恶毒的母亲!”她忏悔般地一把抱住傻闺女抽泣起来:“妈不是那样的妈,妈不是那样的妈呀!”于是她明白了清醒的傻闺女比自己更苦更冤屈,因为她无处述说呀!自己要再不给她一个善后,自己还是母亲吗?! 她又钻进以前的死胡同里去了,这死胡同只住着她的四个儿子,任她怎么拍门呼叫,都如同你在空荡荡的荒野里的呼叫没有一点儿回声一般没有一点儿反应。但她也只能彷徨在这死胡同里,别的胡同她连走进去的份都没有。她忽然更怕死了,这是因为她的责任比以前更重大了,因为以前她把傻闺女当人看,也希望别人把傻闺女当人看,可现在傻闺女分明是个人,可除了自己谁也不这么认为,自己没安顿好傻闺女的后事就死了,非人的待遇就等着傻闺女了,傻闺女能不痛苦吗?是的,她是在为傻闺女多过一些人的日子而祈求着阎王爷不要让自己早死,也就是说她的生命现在不再属于她,是属于傻闺女的,就如同“文革”中的周恩来的命不是属于他的,是属于风雨飘摇中的中国的!许世友将军说,在战场上你越怕死那你死的越快,同样的,当一个老人越怕自己死去,那他死的越快,她能一分一毫地感觉到自己浑身的器官在衰竭下去,她能一分一毫地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肌肉在衰弱下去,就如同她看着夕阳一寸一寸往山里钻那样的明显,就如同她看着院子里那一洼水一圈一圈干下去那样的无奈。这逼近的死亡使她的睡眠越来越少,最后几乎是半夜才能入睡,鸡叫头遍就醒了。这时她就会对傻闺女咕哝着:“女儿呀,昨天阎王爷又气势汹汹地来了说:”你咋还不走呀!?‘我又对他磕着头说:“阎王爷呀,你再把我来世的阳寿预支些给我吧,我实在是闭不上眼呀!’阎王爷又心软了,又丢下那句话:这是最后一次了!就气呼呼地带着小鬼走了。女儿呀,我觉得这可真是最后一次了,阎王爷就是再宽宏大量也有个底呀!女儿呀,妈是怕再也护不住你了。要是阎王爷能把我来世的阳寿预支到你死那天,那该多好呀,可这是做梦呀! 她这时就如同陷入绝境的军队,早已没有了突出去的想望,只巴望着对方那致命的攻击推迟推迟再推迟,能无限地推迟下去当然更好了——多好的梦呀!她终于又听见阎王爷的脚步声了,她知道阎王爷这次是决不会宽限自己了,生的本能使她不由得要呼号,就如同被抓住的鸡不由得要叫唤,就如同困在浅滩的鱼不由得要蹦跶,就如同看见扑过来的凶手的人不由得要高呼救命。但在呼号之前她不由得团团转(因为她像笼中的困兽一样只能束手待毙),因为人垂死的呼号不同于别的动物,这呼号是要找到一双倾听的耳朵才能发出来的。她抓紧时间在众多的耳朵里筛选到了一双耳朵——前院瘫子二毛的妈。她之所以选中这双耳朵,大概是认为同病相怜才能引发强烈的共鸣吧?因为呼号就是为了听到共鸣听到回声,否则和没有呼号一样,而那样人就会死不瞑目的!于是她开始等着这双耳朵能靠近点儿,而这机会终于被她逮住了。 这天二毛妈等那几个串门的老太婆走了还没有走的意思,她的心就跳了起来,因为在众人面前她不便挽留二毛妈,这样就显的自己和二毛妈比别的伙伴亲近了,别的伙伴就会不高兴了,因为她现在最怕孤单了,总觉得有人伴在身边阎王爷就会有所忌惮的,所以对伙伴们不免迁就起来——死的恐惧使她那倔强的自尊心弯下了腰来。所以这时她一下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不由得抓住二毛妈的手哭了起来。这太突兀了,二毛妈先是一惊,然后哀伤地劝慰她:“他婶呀,我知道你苦,你只管和我说,说出来就好受了。” 这使她深受感动,也如同终于找到了一把钥匙,捅开了锈迹斑斑的心灵深处的锁,于是她那不见天日的苦,终于颤巍巍地爬到了太阳下了,于是所有的委屈都化作痛哭从心里汹涌而出。 就如同山洪泻尽,山谷又归于平静那样,悲苦终于从她的心里泻尽,她也平静下来,才知道自己一生的苦就需要这么一次痛哭,才知道自己临终的呼号竟是找一个能听自己痛哭一场的人! 在她整个痛哭的过程中,二毛妈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这使她的心像抱着木头在海上漂泊的人终于用脚踩着了坚实的海底般的欣慰,使她的悲苦像这个人爬上岸后欢蹦乱跳般的欢畅。现在她心满意足地平静下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擦干了眼泪,感激地望着二毛妈。二毛妈也是眼泪汪汪地望着她。她说:“你比我强呀,二毛死在了你前头,你能无牵无挂地去死,哪像我呀,要死也牵牵绊绊的死不利索。”二毛妈:“可我家二毛比你家傻闺女遭罪多了,因为他可是精激伶俐的呀,对自己的不幸看的清清楚楚的,因此也气在心里。他的寿命就是被他心里的气一点儿一点儿像蚕吃桑叶那样吃完的,而我这当妈的只能看着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死去而没有一点儿办法,这一点你比我幸福呀。但说真的,我又盼着二毛早点儿死去,因为死是对他的解脱呀。二毛的死使我长出一口气,但他痛苦的眼睛却长在了我心里了,没日没夜阴郁地眨着,所以她婶呀,我活的并不比你轻松呀!”于是二毛妈反过来握着她的手呜咽起来,她不由得跟着呜咽起来。 傻闺女忽然啊啊地叫起来,两人就止了哭声,擦干了眼泪,看着傻闺女。 她对二毛妈说:“你看,她像是在安慰咱俩呢,你能说她真傻了吗?她婶呀,我总觉得她是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弹,但什么也知道的人呀!所以她的苦她都知道,只是别人一点儿也看不出她知道,这就使她比二毛还苦,因为二毛能把他的苦用神情举止表达出来,让我们知道了,我们因此会怜悯他,可傻闺女得到的只是人看待牲口的目光呀!只有我这当妈的知道她是人,我多活一天她就多作一天人呀,你说我怎么去死呢!”二毛妈:“他婶呀,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人没烟气前,总有许多牵挂的事,总以为自己一死这些事会更糟糕,实际上并不然,凡事都是那样——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担心也没办法。再说人一死,是天崩还是地裂,你都感觉不到了,也就与你无关了,因为那是活人的事了,所以他婶呀,咱们就放心地死去吧,一死咱们就解脱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呀!”她说:“可我就是怕傻闺女受罪呀。”二毛妈:“实际上你一死,她的弟弟们总不会不管她的。”她说:“这我知道,但他们会像养猫养狗那样养着她的你说我能放心去死吗?”二毛妈:“如果真是这样,如果她真是个人,这也是她命中注定的呀,咱无能为力呀。”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我是多想帮她减轻苦难呀。”二毛妈:“你减轻了多少她命中注定的苦难,就有多少苦难加在你来世的身上了。”她说:“我不怕。” 二毛妈沉吟着,目光盯着她的目光捕捉着什么,最后果断地说:“她死了就解脱了。”她说:“这我知道,可她多健康呀!”二毛妈:“咱不能等她自己死去呀。”她茫然地望着二毛妈,慢慢地茫然里显露出了惊恐的神色,犹如迷雾里显露出山的身影,而且目光越来越明亮起来,犹如黎明时天际的云雾越来越明亮起来:“你是说咱们弄死她?!……这是罪过呀!”二毛妈:“让她活着受罪才是罪过呢! 既然她的健康像铁链一样把她的灵魂绑在她残废的柱子般的躯体上风吹雨淋日晒霜冻的,为什么不把那铁链砍断、柱子砸断了,让她的灵魂提前去投个好胎呢?就如同一条腿腐烂了,我们为什么不砍掉它,还顾惜它是一条腿呢?因为这样的腿不如没有腿呀!“ 她浑身冰凉地沉默了。半天抬起头来忐忑不安地说:“怎么往死弄她呢?不论怎么往死弄她都会使她疼痛的,除非有一种死法,像睡梦中死去那样痛快。”二毛妈:“那种死法是人家修来的福,只能想想而已。但有一种死法不是那么痛苦。”她惊慌地问:“什么死法?”二毛妈:“给她喝皮硝。”她惊叫:“那是泻肚的东西,能吃死人了?”二毛妈:“可人要是拉肚子拉的止不住,就要脱水,然后就死了。这样死又不痛苦,因为咱都拉过肚子,并不痛苦,只是没有精神而已。” 她就掉进了沉默里。 傻闺女啊啊的叫声唤醒了她。她嗅到了浓烈的屎臭,知道自己误过了傻闺女大便的时间了。她才感觉到屋子里黑糊糊的了,傻闺女在黑暗中显得朦朦胧胧的,像是个幻影。再看二毛妈,早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再看屋里的家什,都和傻闺女一样朦朦胧胧的,像是幻影。她就觉得自己像在梦中,和二毛妈的那番话也像是刚说过的梦话,再往深层里感觉,觉得自己的一生也是一场梦而已。 第十七章 这天是星期天,四区十岁的儿子雷雷嘴里哼着《霍元甲》的主题歌,一个人打着迷踪拳,走进奶奶的院子里,一脚把只烂洋盆踢得车轮一样哐啷啷滚动起来,摇摇晃晃地滚进了窗台下的三只鸡中间,在鸡们被惊的嘎嘎叫着扇着翅膀逃窜的同时,洋盆撞在了窗台下,躺倒在了地上哗哗哗地打着旋波动着。雷雷不由得做着鬼脸,弓背缩头,盯着那洋盆,恨不得它立马一动不动了。那洋盆终于一动不动了,雷雷诡秘地一笑——奶奶总算没听见,要不然那斥骂声早从窗户里飞出来了,就又哼哈哼哈地打着迷踪拳往奶奶家里走。走到家门前,学着霍元甲出掌,一掌推开了门,一跳跳过门槛,几乎站在了当地,一股浓烈的屎臭呛得他满鼻子满嘴。他不由得屏住气退到门口,用手捂住鼻子和嘴回头一看,见地上摔碎了一只黑瓷盆,一片阴干了的水渍呈扇形以喷射状向门口展开,一只铝匙粘着泥斑躺在水渍中。他再抬头,见大姑穿得整整齐齐躺在半炕稀屎里。他就恶心地要退出去,可又不由得瞅睹屋里,见奶奶弓着身子侧卧在炕头,连枕头都不枕着。他就把头探出门外长吸一口气,然后蹩着气像扎猛子那样一转身跑到奶奶跟前推着奶奶搭在炕沿上的小腿:“奶奶,奶奶,快起来,我大姑拉在裤子里了!”可奶奶一动不动,而他蹩着的这口气也该跑到门外换一换了,只得又窜到屋外来,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不由得犹豫一下,就回了家,对正在洗碗的母亲说:“妈,我奶奶也真是的,我大姑拉了半炕稀屎,她还睡着不去擦,脏死人了。”他妈就停下来看着他:“还睡着?不对呀,这老太婆起的可早了。哎,我说四区呀,我这两天总感觉不对劲,前两天几个老太婆碰见我说:”你婆婆没力气给你大姑子擦屎了,臭的人进不了她的门了。‘我就心里不踏实,因为这人上了年纪,说不行就不行了。刚才我打发雷雷去他奶奶家看看,回来说他大姑拉了半炕稀屎,他奶奶还睡着。你赶快去看看吧,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村里人还不笑话咱?因为咱离他奶奶最近呀。“正在院子里垒鸡窝的四区随口应了一声。 他老婆洗完了碗,见四区还在垒鸡窝,就骂:“你快去看看吧,你妈难道没养你吗?”四区这才垒稳当了最后一块土坯,向后撤着上身端详着鸡窝墙,就如同画匠画完了一部分画,直起身来端详画那样,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拍着手上的泥土,去机井下的水桶里洗了手,向母亲家走去。 赵白氏睁开了眼睛,见三个儿子和三个儿媳的脸都焦急地围着自己,然后看见自己面前立着一个铁架子,架钩上倒吊着一只玻璃瓶,瓶口的胶皮瓶盖上扎进一根针头,针头尾巴上吊下一根细胶皮管来。她的目光顺着胶皮管滑下来,看见那胶皮管被几块胶布粘贴在自己的手腕上,这时就看见自己躺在了一张床上,就不由得迟缓地转着头打亮着周围,然后又把目光落在了儿子儿媳们的脸上。这几张脸都沉默着,但他们的眼睛都亮晶晶地闪着湿润的光泽,而且脸色潮红,显然是长出一口气后又后怕又踏实的样子。尤其是三个儿媳,都不由得躲开她的目光巴眨着眼皮,显然是在抑制着泪水别流出来。但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农村人,尤其是一家人,很少用语言表达感情,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开口问:“你姐呢?”二区黯然地说:“死了。”她闭上了眼睛,整个人静的像座坟墓。刚才的她犹如挪开暗道口的盖板,从缝子里探出头来探视一番后,现在又盖好了盖板,向暗道深处走去了。 她听见耳边嗡嗡的声音,犹如在死寂的暗道里忽然听见上面有嗡嗡的声音,就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声音走去,上了一个个台阶,手摸到了盖板,用力挪开了一条缝,那声音就清晰了起来,是妈——妈的叫声,低沉而又焦急。她从缝子里探出头来——睁开了眼睛,见二区正把身子俯在自己眼前。她就看定了二区吃力地说:“二区,你哥现在不在这里,我就先把这些话说给你,等你哥回来了你就说给他听:你们要是真得亲我这个妈,就把你姐当人一样体面地埋了——把我的棺材给她用,把我的老衣(入殓时穿的衣服)给她穿,把她浑身洗的干干净净,把她的头发剪的有模有样,我入殓时棺材里该有的东西都给她,要搭起气派的灵棚,请亲戚朋友邻居乡亲来吊丧,而且要停灵七天,请两班鼓匠(吹鼓手)吹两天。至于我,等我死了,你们用我炕上的破席子一裹,扛到野地里挖个坑埋了就行了。”二区问:“我们依你,但把我姐埋在哪?女儿是外人呀……她又没婆家。”她说:“就埋在赵家的坟地里,她没出嫁就还是赵家的人。”二区嗫嚅着:“她这种人……还是烧掉了吧,免得……”她说:“你们别怕,她变不成墓虎(这里的人们有一种迷信,认为疯子或者傻子死了,或者非正常死了的人,往往返阳{死了又活了},白天睡在坟墓里,晚上出来祸害人,而且是从死者的亲人开始祸害的,所以为放万一,觉得有这种兆头的死人,都用火烧掉了尸首,因为这里的人认为,没有了尸首,鬼魂就没有了立足之地,就没有了返阳的可能了)就是变成了墓虎,她也会先祸害我,那时你们开墓烧掉她也不迟。等我一死了,你们把她和我和你们的爹合葬在一起,有她的父母陪着她,她就是真得变成了墓虎也不会作恶的。” 埋了傻闺女的第二天下午,三区开着四轮车把她从乡医院接回来了。人们纷纷来看望她,向她道喜,因为她终于解脱了。 她有气无力地躺着,像一根木头。 在三个儿媳和小女儿的照料下,她好了起来。 一年后人们都知道了傻闺女的死因,至于通过什么渠道知道的,那只有鬼才能知道,却验证了一句老话——没有不透风的墙!但人们在她面前什么话也不说,也很快淡忘这件事了。 人们发觉她一天在几个时刻总会一个人在屋里唠唠叨叨的,有时难得出了门,可一到一定的时刻总会让人搀扶她回去开始唠唠叨叨。后来人们明白了,这都是傻闺女该吃喝拉撒的时刻。人们怕她疯了,给她的几个儿子建议给她换个住处,儿子们就都腾出一间粮房来让她去住,她死活不挪窝,只得作罢了。 这天夜里她又开始唠唠叨叨了,忽然听见一声小女孩的叫声:“妈。”她一愣:“谁呀?……你该叫我奶奶……你是谁家的女儿?”小女孩:“我就是你的女儿呀,我几十年没叫你妈了,你难道真的忘了我了?”她说:“这么说你也有几十岁了,怎么还是小女孩的声音呀,你到底是谁呀?” 小女孩的声音:“因为我在四岁那年就再也说不成话了,所以嗓音就保持在四岁时的样子了。”她激动得老朽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肋骨嘎嘣嘣地直响,肺部在嘶嘶地崩裂着,心在猛烈地抽搐,兴奋地叫道:“傻闺女呀,你终于会说话了!终于又叫我妈了!这说明你不傻呀!这说明世人都看走了眼了,只有你妈我是正确的!这下可好了,你站在世人面前吼上一嗓子,证明给他们你是人!让那些在你面前曾经凶相毕露的人无地自容吧!”傻闺女:“可我回不了阳间了,妈。”就哭了起来。良久,她低沉地问:“傻闺女,你恨妈吗?”傻闺女:“妈,我感激你还感激不过来呢,怎么会恨你呢?只是我孤单的很,妈。”她心痛地说:“好了,别发愁,妈这就去阴间陪你去。” 第二天上午,二媳妇来给她做饭,见她还睡着,就叫她,不应,推她,不醒,再摸她的鼻息,一点儿也没有了。 (完) 【rn书评】读《母亲的选择》 大爱无形 关于母爱,自古到今颂者无数,名篇也难以计其数,在这样的背景中要把母爱写得有特色,表达得更感人,是有一定难度的。难在要写出新意,而其中的关键是题材和写作角度上。中篇小说《母亲的选择》(作者赵文元)一文是在《都市言情小说》上看到的,其之所以感人,就是在选材和写作的角度上有新意。 小说共十七个章节,主要围绕赵白氏的女儿赵大娥的生活问题展开。赵白氏不仅要让傻子女儿活,还希望女儿能象个人一样活,而不是象只狗一样,“任人们象对待野狗一样想起来扔一块馍给傻闺女”。但是,母爱伟大,她却是渺小的。 文章首先从死亡写起,写赵白氏不愿意死,不愿意死是因为她的那个傻子女儿赵大娥。然后围绕赵大娥如何得病展开来,写了江湖郎中的奸诈,写了县城售货员的蛮横,写了卖鸡人的狡诈,深刻反映了当时社会情况下农民的保守、愚昧和小心,以及艰难的生活处境。也可以说,大娥的病有社会的原因,也有她们自身的原因。这一原因的表现,加重了文章的份量,也使大娥的悲剧具有了特定的含义。 赵大娥在成长过程中也遇到了许多不平等对待,先是差一点被扔掉而冻死,被赵白氏抢了回来救活了。结果冻残了双腿,不能行走。随着慢慢长大,一些对性有初步意识的男孩子们欺负她,一些长辈们把她碗里的饭倒走,等等。那个四岁时有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的女儿再也找不回来了!大娥完全是个傻子,不知道饥饱,不知道羞耻和上厕所等,必须要人照顾才行。正因为这些原因,正因为她的这一艰难成长经历,使作为母亲的赵白氏更对女儿充满了疼爱,充满了忧虑,更对傻女儿放不下。但是,随着自己一天天变老,女儿的生活问题摆到了赵白氏面前,她希望在她死之前,能解决好女儿的生活问题,她才能对得起女儿,对得起自己死去的老伴儿。但是,她的四个儿子都不管。她不得不求助于二女儿小娥。小娥想管,但女婿又不同意,在外面造流言。最后,好强的赵白氏为了赵家的名声,硬把大娥从二女儿家接了回来。她认为,“规矩比命重要”,这一性格特点,使她做出最后的选择也成为了必然,为下文做了铺垫。此时,转了一圈,她发现自己面临是问题不仅没解决,反而更加棘手。 更重要的是,把大娥从女婿那里接回来后,她突然发现,大娥有时候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具有了热情,可以通过这种啊啊的声音表达对家人的热爱和自己的喜悦。从而,赵白氏发现了四岁女儿的灵魂里仍然存在这个被人们看作不是人而是认为“东西”的躯体里。这更使赵白氏认为,女儿是个人,是个人应该象人一样活着的人!她更不能随意把女儿扔下不管。最后,她请教邻居二毛妈,二毛妈说:“她死了就解脱了”。于是,无奈之下,为了赵家的名声,为了让女儿“象个人一样”地活着,她做出了自己不愿意做的选择,给大娥吃了泻药,死了。而她的选择,是被一步步逼到了那里,是被自己的孩子们、被环境逼到了那一步!所以,她在医院时嘱咐儿子,把自己的棺材、自己的送老衣给大娥穿了,还要唱戏,还要埋入祖坟,和自己及老伴三人合葬,她要永远来陪伴女儿,以此来表达自己对女儿的忏悔和爱护。文章写到这里,把一个普通母亲对女儿的爱,写到了极致! 小说通过母亲对女儿的深深的爱,表达了活着与死亡这样的一个问题,要么选择苟且偷生,活得没有尊严;要么选择死亡,有骨气地离开人间。赵白氏选择了后者。从另一个角度来展现了母爱,这是一种大爱。这是小说悲剧的根源所在,也是小说感动人的根源所在,从而使小说更具份量,更易引起人们对生的思考。 围绕大娥,还写了她的四个哥哥,妹妹两口,还有村民们,还有她的本家长辈,以及县城内的一些人。县城内的那些人势力,周围的那些人冷漠,让人读后对那些哥呀弟呀的人们,充满愤怒。比如文章第十七章写事情发生后,赵白氏和拉了一炕稀屎的女儿睡在一起。四区的孩子发现了不对劲,跑着去告诉四区时,四区还“垒稳当了最后一块土坯,向后撤着上身端详着鸡窝墙,就如同画匠画完了一部分画,直起身来端详那样,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拍着手上的泥,去机井下的水桶里洗了手,向母亲家走去。”写出了一个冷漠的形象。通过与手足之间这种表现的对比,写出了母爱的伟大和无私。 小说语言朴实,生活细节真实,人物形象比较鲜明,而且人物心理把握也比较到位。不过,有些地方重复的类比太多,造成叙述上拖泥带水,不够简练,也极易给读者造成阅读疲劳。 (完) rn书评团特邀评论员: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