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木桥下的恋人》 第一章 九月初北京的早晨,湛蓝的天空漂浮着棉絮般的云丝:灿烂的晨光照耀着北京k研修学院校园,温柔地亲吻着梧桐树宽大墨绿的叶子。树下开始发黄的草叶上,跳动着晶莹的露珠,在晨曦映照下,光彩熠熠,闪烁着梦幻般的光芒:水晶般透明的天地之间,微风携着硕果的清香,在神秘地漫游,炫耀着初秋令人心旷神怡的况味。 此刻,假如你漫步在校园,就会全身心拥抱这醉人心肺的清晨美景,忘记尘世一切纷争与烦恼,真正享受人生的惬意和大自然的恩惠。也许你会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感觉,感受到天地合一万物的和谐,大自然的神圣,生命的永恒与庄严:也许你会突然感悟到,这人世上的任何人为的东西都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虚幻的:也许你会喟叹,时光不停流转,季节不断更替,是无法改变的规律,你只能服从,强迫自己去适应。 …… 然而,人世上有许多事情,虽然纯属是人为的,是暂时的,是虚伪的,甚至是谬误的,并没有什么不可抗拒的规律存在,只是在某些人或某个人的头脑支配下运行,你也同样得强迫自己去服从,去适应,否则你可能就会陷入麻烦,甚至招致杀身之祸。 阵阵清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奏出了只有天堂才有的美妙音乐:几片黄叶依依离开绿叶,悠悠飘落在地上,宛如一群鸟雀从树上飞落。 早晨是新的太阳诞辰的庄严时刻,是神圣的时刻,是一天中最珍贵的时刻,是万物觉醒的时刻,也是k研修学院讲不完的故事开始流传的时刻。 北京的早晨也是k研修学院的早晨,但k研修学院发生的故事,北京其他文明的地方未必也发生。 徐静背着手,靠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站着,仰首凝视着摇曳的枝叶,静心聆听清风吹奏的美妙乐曲。 她的神态沉静,身心投入,沉醉于面前生命的辉煌之中,她觉得恍若心魂离开了躯壳,与那欢快而神秘的绿色融为一体:那墨绿的树冠,顿然变得硕大无朋,燃烧起绿色的火焰,越燃越旺,在天地之间漫开,构成了绿色流动的天地——一个神秘的世界,绿色的朝霞,绿色的天空,绿色的大地,绿色的溪水,绿色的山峰,绿色的孩子…… 她以处子的激情紧紧拥抱着这个充满生机的世界,不禁伸出温柔的双手,爱怜地接住一片坠落的黄叶,轻轻地翻弄着,抚摩着,端详着:她感慨万分,诗兴突发,低声地吟道: 一片黄叶曾是 生命溪流中的一滴 浸泡着欢乐的阳光 记忆着绿色的过往 一片黄叶曾是盛夏的骄傲 依依离开生命的溪流 灵魂飞向何处? 一片黄叶曾享尽 生命的欢乐 无怨无悔凋落 …… 徐静是外语系英三2班的学生,来自江苏,爱好文学,喜欢诗文绘画:她身高1米62,气质和肤色有几分像北京姑娘,举止大方,待人礼貌:性格内向,文静优雅:天庭饱满,鼻梁挺直,嘴角微微翘起,显得睿智而倔强:柳眉下扑闪着一双柔媚细长的眼睛,含着淡淡的忧伤,透着一种让你爱得心疼的纯情:衣着朴素,通常穿着半新白色t恤衫和洗得有点发白的蓝色牛仔裤:留着齐耳的短发,看上去十分纯朴而利落。 徐静每天起得很早,起床后不像别人那样,到户外跑步,或打太极拳,或朗 读英语,而独自在校园漫步,吟诗,听喜鹊鸣叫,看清风亲吻花草……让身心融和大自然交融。在她看来,早晨是生灵沉睡着的细胞觉醒的时刻,早起的人犹如太阳,每天都是一次新生。鸟儿有唱不完的歌,因为它们起得早,新生的太阳给了它们灵感。 于曼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惺松的眼睛,见对面徐静的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便很快穿好衣服。她像每天那样,从床头的小书架上拿起绿边小园镜子和红色塑料梳子,对着镜子匆匆疏了疏头,然后把镜子和梳子放回原处,从枕边拿了一本英语课本,轻轻拉开门,走出宿舍。 于曼是杭州人。苏杭出美女,世人皆知。那个风流倜傥的乾隆皇帝三番五次下江南,其原因,据说有不少是苏杭美女的吸引。于曼身高1米65,身段苗条,线条柔和,齐腰的披肩发,透出一种淡雅而妩媚的韵致:红扑扑的脸蛋儿,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像山泉那样澄澈,映着四周长长的睫毛:唇线分明,色泽红润,微笑时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同时嘴角现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于曼也有早起的习惯,起床后先绕着教学楼跑一会儿步,然后到“劝学亭”朗读英语。 她走出公寓,发现徐静站在梧桐树下出神,决定和她开个玩笑,于是蹑手蹑足地走到她背后,悄悄伸出双手,像捉捕落在树叶上的蝴蝶似的,突然蒙住她的眼睛。 “啊!”徐静被这突然袭击惊得大叫一声,双膝发软,心脏像突然踩了油门的马达,突突的狂跳起来,强烈地冲击着胸膛,险些飞出喉咙。她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能的伸出双手去使劲搬动那牢牢箍在她眼上的温软物件。 于曼慢慢松开手,敏捷地向后闪去,得意地拍着手,咯咯地笑了起来,戏谑道:“哟,大诗人触景生情,在大发诗兴呀!我以为你的灵魂与那片黄叶拥 抱一起,永远分不开了,不料被我的神手招了回来。“ 徐静没有听清于曼说什么,眼里飞出两串细碎的金花,她迅速转过身去,面前晃动着一团模糊的东西,定了定神,才看清是于曼,于是举手便向她打去。于曼机警地躲闪,转身便跑:徐静立即追去。 “我把你的魂儿招回了,你应当感谢。可是你还要打我,真是恩将仇报呀!”于曼边跑边佯装委曲地说。 “我就打你,打死你!我当是坏蛋要谋害我,吓死我了!”徐静紧追着,装着生气的样子。 两个姑娘围着梧桐树,嬉戏,打闹。银玲般的笑声,洋溢着青春活力,在披着早霞的校园荡漾。 此时,马俊嘴角叼着大半截香烟,端着两个窄肩膀,摇晃着从男生公寓走出。 马俊是属于那种颠倒昼夜的一类,常常夜里不睡,通宵玩耍,早晨不起。每天起床铃响过,宿管老师挨个宿舍查看,三番五次地唤他们起床,可是他们不是装感冒,就是装肚疼,头上蒙着被子继续呼吸自己的气味,一躺就是大半天。可是今天,马俊却一大早就在户外爆了光,实在令人费解!宿管老师发现他得意洋洋的走出公寓门,惊得目瞪口呆,以为要么太阳要从西边出来,要么马俊的某根神经发生了故障。 马俊看见徐静和于曼在梧桐树下打闹,停下脚步偏起脑袋,瞪着一对豆豆眼儿,颇有兴致地观赏起来。他心里大声说:“今天破例早起,第一眼就看见了两个美女!真他妈的lucky!莫非桃花运要降到我身上吗?哪路神仙为我安排的呀?我真他妈的……” 马俊喜欢看姑娘,瞧媳妇,尤其见到秀发飘逸、身材苗条、双腿修长、臀部丰满的美女,身子立刻变成一根儿圆木,眼珠子成了鱼目,嘴巴定格成o型,脑袋里虚构出美妙的想象。 于曼看见马俊,夸张地大声呼救:“马骏快来!救救我!快点儿!——徐静要打死我呀!”于曼一边呼救,一边向马俊跑去,躲在他背后。 徐静迅速追了过去。 “得啦,得啦!别闹了!”马俊吐掉嘴里的烟头,伸出双手护着于曼。 “哟,你真会见缝儿插针来献殷勤!”徐静喘着气停下,揶揄道。 “嗨呀,你胡说什么呀?我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向她献什么殷勤?不要门缝里瞧人,把我马俊看癟.太冤枉人了吧?我向她献殷勤有啥用?那是过去的事咧。”马俊的脸上顿时笼罩了一层阴云。 马俊、徐静和于曼都是同班同学。马俊曾和于曼有过一段romantic love. 马俊一脸沮丧,扬起脑袋用两个鼻孔不屑地瞅着面前的两个姑娘,过了老半 天才阴阳怪气地说:“哎,我有一条特大新闻要告诉于曼。不不,告诉你们俩 人。“马俊狡黠地眨巴着两只豆豆眼儿,嘿嘿地冷笑了两声,然后歪着脑袋,抽搐着嘴角,瞅着于曼…… 马俊的表情怪异,神态狡谲,透出一股令人茫然的寒气,差点把于曼 击倒在地。于曼心里一阵发慌,她想狠狠地回击他一句,可是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词儿来,过了一会儿才愤愤地说:“呸!你的特大新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想听!不想听!” 这时,一只乌鸦突然从宁静的空中掠过,哇哇地叫着,声音阴森凄凉,人 毛骨悚然,仿佛预示着什么不详的事就要降临! 学院教务处长钮文革和招生办主任胡来运几乎在同时从教师公寓走出来:没走几步,他们肩并肩走在一起,机械地挥舞着胳膊活动,一面开始争论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在吵架。 马俊撇下徐静和于曼,小跑了几步,上前问候:“二位领导早上好!” 钮文革和胡来运好像两个聋哑人对马俊连眼皮儿也没抬,对他的问候没有任何反应,继续面红耳赤地争论着,看样子谁也不服谁。 马俊又小跑了几步,样子颇像电影里日本鬼子的狗腿子,凑到钮文革和胡来运跟前,咬了一阵耳朵。钮文革和胡来运像突然中了邪似的张着嘴巴,僵硬地立在那儿,愣了半天才问:“消息准确吗?” “那还有错?” 钮文革和胡来运像疯了似的转过身,慌慌张张地溜进了教师公寓。 马俊向钮文革和胡来运打完小报告,折回来看到于曼脸上的惊恐神色,不禁心里暗笑,庆幸他的特大新闻虽然还末公布,但已初见成效。他在心里说:“真主保佑我马俊,总算出了口恶气。” 马俊鸡肚狗肠里的那几滴黄油,很难瞒得过徐静。她立刻意识到,马俊今天起得早,是为了散布他的特大新闻:他的话里一定有话,所谓的特大新闻八成是冲着于曼来的,至少与她有关系,而且不会是好消息。 “什么特大新闻?快说呀!”徐静催促道。 “急啥呀?昨天学院里发生的大事,你们不知道吗?”马俊两手交叉着抱在胸前,闭起一只眼睛,晃动着脑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于曼。 徐静和于曼茫然地面面相觑了一下。 “这么大的事儿,你们难道一点也不知道?真是书呆子一对儿!”马俊突然变得一脸认真,语气充满了责备,仿佛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小干部批评他的下级。 “这个学校天天有新闻,日日出故事。民工讨工钱,教师要课时费,融资的要抽款,水电部门逼水电费,邮电部门催电话费……五花八门的新闻。听得耳朵都磨出了亿万层膙子。你的特大新闻到底是什么?快说呀!”徐静追问道。 “你们别急,听我慢慢道来。”马俊像个算卦先生眼睛眯缝,手抚下巴,抽搐了两下鼻子,卖起了关子。 “你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不想说,就别啰嗦。兜什么圈子?真讨厌!”于曼厌恶地说,转身要走,许静拉住了她。 “你们不想听,我就不说了。反正你们很快会知道的。”马俊进一步诱惑着说。他左手插到上衣兜里摸出一支香烟,熟练地塞进嘴角,然后把右手插进裤兜里,掏出一个玲珑剔透的银灰色打火机,大姆指轻轻一按,啪的一下,一朵金花 似的火苗喷射出来。他点燃了香烟,随即熄灭了打火机,猛抽了一口烟,悠然地扬起脑袋,微闭双目享受起来:青灰色的烟圈慢慢从他的鼻孔和口腔屡屡喷出,在头顶上缭绕。少时,他从陶醉中睁开眼睛,又偏起脑袋,嘲笑地望着于曼。 于曼十分讨厌马俊这副阴阳怪气的神态,觉得像一只癞蛤蟆跳到她身上似的,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很不舒服。她猛地伸出右手,从马俊的嘴里夺过香烟,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然后扑上去揪住他的耳朵,命令道:“快说!木头人儿,老实交待什么新闻?” “好!好!我说!我说!你先放开我。求求你,啊呀!啊呀——” “不行,就这样说。”于曼不松手。 “你先松开手。啊呀,受不了咧!”马俊咧着嘴嚎叫。 徐静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于曼,放开他,让他说。” “好,看在徐静的面子上,我可以放开你,但不准你反悔。拉钩保证。” “好!好!”马俊伸出右手小拇指和于曼拉钩。 于曼命令道:“说,拉钩,反悔是个癞皮沟!说两遍。” “拉钩,反悔是个癞皮狗!拉钩,反悔是癞皮狗!”马俊咧嘴嘟囔着。 于曼放开马俊,咯咯地笑了起来。 马俊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咧着嘴,斜着眼,用一只手揉着那只被于曼拧红的耳朵,突然转身跑进了男生公寓。 徐静和于曼眼巴巴地看着马俊溜掉了,又气又急,站在那儿直跺脚。 第二章 北京k研修学院只有两座红砖小楼,一座三层,另一座也是三层。这两座楼一南一北,相距足有2百米,遥相呼应,昼夜相望,仿佛一对永远走不到一起的恋人。听说原来这是一家被服厂,20世纪90年代初就倒闭了。90年代中期,北京兴起民办大学,原来开饭馆的郭宝才识时务,抓住契机,租下这个倒闭的工厂,弃商从教,开始搞民办大学于是这两座小楼就成了一所大学,郭宝才也就成了董事长兼校长。后来由于生源增加,在用作教学和办公的南楼西面盖起两排平房,一排用作阶梯教室,另一排用作办公室:在作宿舍用的北楼东面盖了三排平房,两排作男生和职工宿舍,一排作网吧:南楼只作教学楼,原来的宿舍楼只住女生。 教学区和生活区之间的空间是运动场,有三个篮球场,一个足球场:从生活区到教学区有两条曲里拐弯的水泥甬道,路面不太好,石子探着灰溜溜的小脑袋,好奇地四下张望,顽皮地和你的脚掌嬉戏:每条甬道都夹在两排梧桐树之间,像迂回曲折的走廊:校园的西北角,孤伶伶地矗立着一个八角凉亭,名曰“劝学亭”,周围是一片绿草坪:再往北是一片茂密的杨树。 不管是什么样子,北京k研修学院也算是所大学,尤其招生简章上学院的那些图片,高楼林立,绿树袅娜,操场平坦,设施齐全,活脱脱一所现代化高等学府——郭宝才浪漫的梦幻。 一些被挤到独木桥下的高中生,在彷徨中看到北京k研修学院的招生简章,被郭宝才的浪漫吸引得一蹋糊涂,怀着放飞心结的梦想走进了k研修学院敞开着的大门。学子们来自天南海北,凑合成一个群体。自然,性格形形色色,情愫万别千差,动机五花八门,理想飘摇渺茫,与那些由于偶然或必然有幸闯过独木桥,扬眉吐气迈进国办大学威严的大门的学子们没有多大差异。 在北京k研修学院的莘莘学子中,不仅有徐静、闻雯、于曼、苏平,杨鹏和孙同这些目标明确,刻苦努力的学生,也不乏马俊这类出色的风流人物。 马俊这个风流人物,不用说别的,就说外号——木头人儿,也够你玩味一阵子的。 有些人享有外号,比如周扒皮、刘罗锅、扬吹牛、赵吝啬、刘黑心、牛忽悠、冯呆子、张瘤子、郭蛀虫、胡企鹅……这外号里包含着不少学问呢。建议有克隆文章能力的人,如果感兴趣的话,在茶余饭后研究研究这个问题,也许会灵感突发,有超乎前人的发现,将它写成一部不朽的著作,实现流芳百世的梦想。比如外号的来源,纷繁复杂,有的因形体而得名,有的因性格而得名,有的因行为而得名等等,古今中外,五花八门。马俊享有木头人儿的外号,决不是因为他脑子愚钝动作缓慢表情呆板。他除了学习愚笨,在其他方面并不比别人逊色,比如搞恋爱不比别人被动,花钱比别人更能耐。此外,他还有大部分人不完全具备的爱好——抽烟、喝酒、下饭馆、上网,聊天,垒长城,样样都是内行。他的木 头人儿外号的来源,也不是这些超常的本领,而是他的模样儿。 马俊的模样儿长得不那么令人愉快。脸上的零件虽然和别人一样,五官俱全,有鼻子有眼儿,什么也不缺少,可是,安排得比例失调,面部扁平,鼻头太大,看起来好像波浪鼓面上沾着一头白皮蒜:眼睛又小又圆且无神,好像两颗发霉的蚕豆:大嘴巴向前突出,龇着四颗歪歪扭扭的獠牙,颜色焦黄,活像个大烟鬼:脑袋儿小而头顶尖,好像个木瓜:个头不算低,足有1米77,可是肩膀太窄。他整个模样儿像个笨拙的匠人用质地很差的原木雕刻成的人儿,原始的粗劣中透着几分滑稽。 马俊也有些自知之明,对自己的这副模样儿不十分满意,颇感自卑,为此常常在心里骂他的爹娘。他在那些形象亮丽,衣裙时髦,秀发飘逸的女孩子们面前,常常感到心神不安,甚至无地自容。但他和许多国人一样,骨髓里孕育着阿q精神,总是蠢蠢欲动,想拧拧“尼姑的脸颊。” 马俊来自宁夏,父亲在上世纪70年代末因行劫劳改了5年,释放后正赶上“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的大好时机,他像许多期满被释放的劳改犯一样,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契机,开始贩卖鱼虾,很快富了起来:虽说不属于那类穷得只剩下money的大款,也属于浑身肥得冒油的那个群体。 马俊在高中复读五年,大考熬煎五次,随着千军万马五次企图闯过独木桥,可是每次都被挤到桥下,摔得鼻青脸肿,头昏脑晕,差点粉身碎骨。前年9月,他怀揣一张长城卡,理直气壮地走进了k研修学院敞开着的大门。 马俊大学一年级时,参加过三门国考,平均每门得了35点2分,可是5万元的长城卡刷得精光。放了暑假,他这个北京k研修学院的学子扬眉吐气,风风光光地回到了家乡。他的老爸高兴地手舞足蹈,“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咧着大嘴,龇着獠牙,不住地笑,自豪地说:“俺的大学生儿子回来咧!” 马俊掏出那张长城卡,在老爸面前晃了晃,嘻嘻地笑着说:“大,它空咧!” 老马拍着儿子的窄肩膀,豪迈地说:“好小子,比大会花钱!钱是王八蛋,花完还能赚。别说5万元,就是再多,大也不心疼。大就你这一个宝贝,不给你花,给谁花?大对你只有两个要求。”老马突然把话打住,伸出两个手指,瞪起灰黄色的眼珠子,意味深长地望着儿子的脸,出神地端详着,仿佛初次看到他似的,又好像极力猜度他的幽思。 “有啥要求,你快说呀!干啥这样瞪着俺?”马俊被老爸瞪得心里直发毛,心突突地跳了起来,猜不透老爸为什么这么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过了老半天,老马伸出一只手,揪住儿子的一只耳朵,声色俱厉地大声说:“你好好儿听着:第一,你要保证给大从北京拿回一张毕业文凭。这第二是啥?噢,第二嘛,你得给大领回一个漂亮媳妇儿!听见了吗?” “听见咧。”马骏咧着嘴巴应答。 “记住咧?” “记住咧,大。俺保证为你争气!” “这还差不多。”老马松开了儿子的耳朵,爱怜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又嘿嘿地笑了起来。这笑是对儿子表示满意还是怀疑还是别的什么,马俊感到莫名其 妙。 马俊对父亲的回答,语气不太坚决,听上去似乎有气无力。老马也听得出来。但他只能点到为止。他在心里说:“儿子是自己的骨肉,他肚里有多少黄油,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他的质地,他的模样儿,不是另一个自己吗?”想到这儿,老马不禁又“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里透出了几分失望和自嘲。 父子俩想的是同一个问题,追溯到同一个本源。马俊在说“俺保证为你争气”时,心里恶狠狠地骂着他老爸:“你给了我这个脑袋儿,这副模样儿,还 对俺要求这么高!你妈的!你非要逼死俺不成?老王八蛋!“ 马俊心中怪怨老爸谩骂老爸,可是转念一想觉得老爸提出的要求是对自己的激励。瞬间他似乎开始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活着就得有目标,没有目标,就像瞎了眼睛的毛驴,随时会碰到墙上或掉进沟里。听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像犯了瘾的吸毒鬼,打了一针吗啡,豆豆眼儿像奄奄一息的火星被风一吹突然亮一下,来了精神儿:又仿佛受了神灵的启示,脑子好像插进一根电子轴飞快地运转起来:“毕业文凭,好办,不就是那么一张纸吗?简直是a piece of cake!学院外墙上歪歪扭扭地涂满了办证,通常2百50元就能弄一张。要办清华北大的毕业证,也不费吹灰之力,别说k研修学院的毕业证了。对咧,想起来咧,上学期有个叫柳倩的女生是从国贸系转到了我们班,俺打算追她。可是不到一个月她就突然蒸发了。后来才晓得,她花了2百50元弄了张纸,一路顺风走进了什么部下属的什么单位,成了一名小白领,收入可观,工作体面。不少学生学习她的榜样。他妈的,这样的毕业文凭简直和真的一模一样,可以用来忽悠不少人。如果拿回家去,别说小学文化水儿的大会信以为真,双手捧着,高兴得老泪横流,就是当地那些科长处长爷们儿,看了也会吃惊或妒忌得心跳不止,不得不对俺老马家刮目相看!到时候,送给那些手臂伸得长长的官爷们三万五万,不愁弄个体面的差事干干,比如,税务部门的干部儿,那可像刺猬,肥得流油!至于给俺领回一个漂亮媳妇嘛,自己的确没有把握,心里犯憷得狠,一想自己的模样儿,就沮丧地浑身颤抖,甚至陷入了绝望,觉得天昏地黑,曾经几次想,他妈的,出家当和尚,离开红尘算毬咧。可是这年头不像很久以前那样,想出家就能如愿,据说差不多像牛上树那么难。因此大的第二个要求那就得听天由命咧。” 马俊一连数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精神恍惚。老马对儿子的心思了如指掌,一天看到儿子一脸沮丧,问道:“儿子你晓得俺家乡有句老话吗?” “……”马俊摇摇头,心里想,“这老王八蛋又要逼我去干什么我办不到的事。” “关于俺那天对你提出的要求……”老马把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和蔼 地望着儿子,好像启发儿子似的。 “俺不是向你保证过了吗?”马俊不耐烦地说。 “俺看你信心不足。” “……” “尤其是对第二个要求。对吗?” “……” “你瞒不了大!还嫩着点呢。” 马俊点头承认。 “俺家乡有句老话:丑男人能找到好媳妇。你记住。” “记住咧,大。” 马俊的豆豆眼倏地亮一下,仿佛有个声音从他心底窜出:“对呀,《水浒》里的武大郎的老婆潘金莲不也是个美人吗?有钱能买鬼推磨,这是天经地义的。俺大有的是钱。” 后来,马俊一想到这里,脸上就绽开了宽慰的笑容,随即哼起了《天仙配》的唱段:“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你我双双……” 第三章 虽然马俊似乎有创造新闻的特异功能,这次的特大新闻不完全或根本不是他的作品,他只不过添了些油加了些醋而已。 你别说添油加醋也是一种本领。这种本领是属于古今中外小人们的专利。他们的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时刻窥视着自己用正当手段无法战胜的对手,捉风捕影,肆意捏造,污荣毁誉,极尽鄙劣之能事。 马俊的功劳在于给一则新闻插上了恐怖的翅膀,一大早就飞遍了全校,惊得人们瞠目结舌。不用说,徐静和于曼也很快知道了。正如徐静的判断,这则新闻确实与于曼有关系——于曼的男朋友苏平出事儿了。 昨天是9月5日,天清气爽,秋阳明媚:知了伏在树木枝叶间,断断续续的弹奏,旋律悲凉,如泣如诉,令人心烦意乱。 下午两点许,英三2班的苏平和1班的杨鹏、孙同扮装成新生,每人手里拉着一个带轮子的黑色行李大箱,出现在北京s研修学院大门口。 苏平来自东北,身量魁梧,足有1米85,是校篮球队的中锋:五官棱角分明,浓眉下闪着两只丹凤眼,模样有几分像电影《三国演义》中的关公:性格沉静,少言寡语,善于思考,气量宽大,为人诚实,学习刻苦,是当今女生理想的那种帅哥。 杨鹏是山东人,身高1米75,瓜子脸,高鼻梁,双眼皮:性格直爽,善于言表,为人耿直:英语听力和口语很好,曾参加北京大学生英语演讲比赛,荣获二等奖。 孙同的家乡在江苏省,中等个头,娃娃脸庞,面貌清秀,性格热情而单纯,天真烂漫,像个孩童:爱好文学,经常在网上或在报刊上发表散文诗歌。 每年9月份,新生入学高峰期间,北京k研修学院就秘密派出不少学生到别的民办大学搞地下活动——“招生”。这是招生办胡主任创造的一种速成而经济的招生法,名曰“接收法”。“招生”的学生必须经过胡主任的特别培训。此方法操作简单,行为卑鄙,实施不易。装成新生的学生,像“反特”影片中的特务似的潜入目标学校,进行地下活动,四处默默游说,交朋结友,寻找老乡,信口诋毁人家,巧言抬高自己,承诺减少学费,引诱新生上钩。 苏平一行三人经过胡主任一周的严格培训,今天出来执行任务。校方向他们承诺弄回一个学生,提成1000元:钱数可观,撩拨人心! 苏平他们目不旁视,步履自信,神态自若,正要走进大门,不料被两个警卫拦住。 这两个警卫,身着蓝色警服。一个身材高大,肥头大耳,满脸凶煞,手里握着一根乌黑的警棍:另一个身材瘦小,表情沉郁,垂着两只空手。两人对峙而立在门口,像两根柱子,一高一低,一细一粗,看起来有点滑稽。 “请三位出示录取通知书。”瘦警卫尖声说道。 苏平他们是初次出来“招生”,原以为作了充分的准备,能顺利进入目标学 校,万万没有想到一开始就遇到了障碍。胡主任的一周培训,似乎什么都讲到 了,什么不测之事都估计到了,并作了各种演习,就是没有想到人家要录取通知书。这下可抓瞎了!三人立刻慌张起来,心突突地跳了起来。杨鹏和孙同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一起集中在苏平身上,仿佛在问:“苏哥,我们怎么办?快想办法!”。苏平极力克制自己,装出一副镇静的样子,礼貌地祈求道:“二位大哥,我们是慕名而来上学的,没有录取通知书。请大哥谅解,放我们进去吧。” “是吗?”瘦警卫放低嗓音,极力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 “不敢说慌。”苏平说话的语气诚实,但脸上现出了慌张的神色。 “你是从哪儿来的?”胖警卫问道,嗡嗡的嗓音,听起来像钟声。 “辽宁。听口音大哥好像也是东北人。”苏平分明是想和警卫套近乎。可是胖警卫对苏平的拉近乎的话没有反应。 苏平的表情有些尴尬。 “是不是让他们进去?”胖警卫征求瘦警卫的意见。 苏平三人望着瘦警卫,心开始狂跳起来,仿佛被审判的犯人等待着宣判。 瘦警卫好像没有听见胖警卫的话,不屑地白了苏平一眼,把视线转向杨鹏和孙同:“你们俩哪儿的?” “我们是一起的,不不!我们刚认识。”孙同慌张地涨红了脸,脑袋里一片空白,所问非所答。 “示出你们的身份证!快点!”瘦警卫声色威严地大声命令道,声音听起来像宦官叫喊。 “好吧。”苏平极力控制自己慌恐心情,慢慢放下箱子拉杆,开始佯装在衣兜里找身份证,找了半天,掏出两只颤抖着的空手,嘴唇微微哆嗦着说:“啊呀,我,我忘带身份证了!” 两个警卫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胖警卫厉声喝道:“打开你们的箱子!”苏平见势不妙,转身便跑。 胖警卫飞起箭步,蹿了上去一把揪住苏平的头发,把他摁倒在地。 杨鹏和孙同慌了神,不知所措,站在那儿呆若木鸡。 瘦警卫向扬鹏和孙同尖声叫道:“不要动!” 这喊声虽然音量不大,但杨鹏和孙同听来如雷掼耳,震得他们脑袋像爆炸似的轰的一声!他们浑身哆嗦着,不约而同地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几乎同时,四五个彪形大汉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在他们面前,把他们团团围住,接着无情的脚掌和拳头像冰雹似的落在他们身上。 “大哥,大哥,求——求求你们,绕了我们吧!” “行,行好吧,别,别打了……” “啊呀!啊呀!啊呀呀!” “……” 苏平三人号叫着求饶,声音渐渐地消失了,只听得噼哩啪啦的拳打脚踢声。 他们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苏平他们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发现三人一起躺在一片陌生的小树林里,浑身疼得火辣辣的,像散了架子似的。 一个癞蛤蟆蹲在不远处,两只绕着一圈金钱的眼珠子瞪的圆鼓鼓的,警惕地望着他们:几只苍蝇嗡嗡地乱叫着,在他们头顶上盘旋:远处隐约传来了地地的汽车鸣笛声。 苏平咧着嘴挣扎着坐起来,右手臂撕裂般的疼痛,他用左手捡起一块小石头,狠狠地向那个癞蛤蟆仍去。那只癞蛤蟆惊恐地呱呱的叫了两声,颠着屁股窜进了草丛里:几只乌鸦从树上惊起,“哇哇哇哇”地叫着向北飞去,留下一片阴森森的气氛。 太阳渐渐地坠落在西山后,余晖透过铅灰色的云层,照射在摇曳着的枝叶上,反射出斑斓的光彩。没有风,没有人影,偶尔响起几声小鸟啾啾的叫声,四周静寂的可怕。 苏平他们三人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小树林傍晚的景色。 人在危难中,唯一的心思,是设法尽快逃离恶境,求得安全生存。这是本能 所致。至于精神上种种幻想和享受,暂时遗忘,深深地埋在心灵的深处。 也许,他们三人有谁注意到,在云层后面下沉的那轮如血的夕阳和树枝叶上跳动着的那奇异的霞光,但无心去欣赏。 他们你拉我揪,挣扎着站起来,像一场恶战结束后沙场上存活下来的伤兵,互相搀扶着,惶然向传来汽车笛声的方向艰难地移动。 夜幕很快垂下,严严实实地罩在大地上:天幕上星星疏疏落落,忧郁地眨着眼睛:周遭一片漆黑,令人憋闷得心脏要爆炸似的漆黑:远处闪烁着微弱的汽车灯光,星星点点,好像鬼火在跳动:不时传来几声微茫的汽车鸣笛声,音调苍凉,像鬼怪嚎叫: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凄惨地叫了几声,从头顶掠过,顿时消失在黑暗的深处,给这黑夜笼罩了一层浓重的恐惧色彩。 苏平三人,迷失了方向,分别不出东南西北,只是循着远处车灯闪烁的方向,摸索着向前艰难地移动。 突然,一只又大又黑的野狗不知从哪儿钻出,像幽灵似的出现在他们面前,蹲在地不走:龇着钢钉似的牙齿,在黑暗中闪着白光:瞪着灯泡似的两只血红的眼睛,不友好的瞅着他们,神态十分霸气。杨鹏和孙同几乎同时弯腰捡起石头,向那野狗扔去,大声喊道:“给老子滚开!” 那野狗不慌不忙地起来,发出怨愤的哼哼声,大摇大摆地走开:没走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依依不舍的望着他们。 “人不走运连野狗也想欺负!”孙同自嘲地说,一面弯下腰寻找石头,可是没有找着。 “算啦,别理它。”杨鹏说。 从早晨到现在,他们一点东西也没吃,一口水也没喝。似乎肉体的疼痛使他们忘记了饥渴。 他们走出了小树林,来到一条小河边。河水汩汩地流着,在黑暗中反射着粼粼波光。看见了水,他们本能地突然感到了口渴如焚,暂时忘了皮肉疼痛,也顾不上考虑水是否卫生,争先恐后地扒在河边痛饮了一顿。 他们坐在小河边,休息了一会儿,觉得身上的力气渐渐在恢复。 他们刚刚站起来,要搀扶着继续走路,突然从旁边玉米地里窜出一个彪形大汉,手里晃动着一把匕首,在黑暗中闪着寒光,凶神恶煞地立在他们面前,像一堵无法逾越的墙壁。 “留下你们所有的钱、手机、手表及别的贵重东西,否则让你们都立刻见鬼去!”他凶横地命令道。这命令声音不高,分明是压低嗓子发出来的,但非常冷酷,严峻。他们三人听来仿佛五雷轰顶,吓得立即瘫倒在地上,无力反抗,哆嗦着掏钱物,摘手表。 “把东西放在地上!” 他们乖乖地照办。 “还有别的吗?都掏出来了吗?”那家伙晃动着手上的匕首。 “没有了。”苏平颤抖声音说。 那家伙上前抓住苏平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揪了起来。明晃晃的匕首尖儿几乎顶着他的前额。就在这一瞬间,苏平的记忆匣子哗然打开——他面前的强盗原来是几小时前在s研修学院大门前飞步上去抓住他的那个胖警卫。 那家伙飞快地搜查苏平衣裤所有的兜子,在牛仔裤的一个后兜里掏出一叠百元票子,随即“啪的”给了他一个耳光,然后把他猛地推倒在地,恶狠狠的命令道:“马上都给爷滚!” 苏平三人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搀扶着赶紧离开。 那强盗随即收起钱物,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结束得又那么迅速,简直像一场恶梦! 昨天上午,他们三人领受了“任务”时,胡主任给他们每人预支了4千元,作为“学费。”这下子可完了,连自己的几10元零钱都被抢走了。 “这笔帐一定要算,这家伙逃不脱法律的惩罚。”苏平暗自思忖。 塞外的夜风越过西山顶,呼呼地吹着,等待收割的枯黄的玉米梗叶瑟瑟地抖动,发出凄凉的声响,仿佛老妇人在呜咽。 第四章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苏平一行三人来到了一条水泥大道旁。他们精神沮丧,精疲力竭,立即倒在路旁,一边休息一边等待过路的汽车。 深更半夜,路上的车辆稀少。他们站在路旁,满怀希望,向几辆轿车挥手,可是没有一辆理睬他们,一辆接一辆呼啸着飞速闪过。后来他们脱下上衣,站在路上,使劲向一辆大卡车挥舞,可是那辆车愤怒地笛声把他们逼到了路旁。 “雷锋叔叔哪去啦?他妈的,想必车上那些人没少喊响雷锋学习。”杨鹏抱怨道。 “也许车上有的人曾是学习雷锋的标兵呢!”孙同冷笑了几声。 “人性就这么怪,当自己需要别人帮助时,盼望着马上出现个雷锋式的人物。可是自己不需要帮助时,常常忘了向雷锋学习。”杨鹏分析道。 “这说明雷锋精神是要弘扬的。”苏平结论性地说。 过了很长时间,路上远处又出现了闪烁的灯光,他们站到路当中挥动着手里的衣服。 一辆黑色宝马像怪物似的瞪着两只雪亮的大眼睛,声嘶力竭地号叫着向他们冲来,见路上的人不让路,急刹车停了下来,车轮磨擦路面,发出一声撕裂心肺的怪叫声。 他们喜出望外,满以为这下子雷锋叔叔可来啦。 车门打开,一个大腹便便的矮胖子,看样子50开外,从驾驶室钻出来,行动十分笨拙,像一头公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孙同即刻上前礼貌地说:“谢谢您,行行好……” 没等孙同说完,那矮胖子就凶神似的骂道:“你们他妈的活得不耐烦了,啊?给老子马上滚开!老子的车轱辘可没有礼让的习惯。”骂完,又像乌龟似的钻进了驾驶室去。 苏平他们沮丧地退到了路边,同时听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娇滴滴的声音:“邱总,那是些什么人?” “看样子是几个穷学生。” 那车发出凄厉的号叫声,瞬间消失在黑暗的深处。 “呸!我日你奶奶!”杨鹏朝那车唾骂道。 看来他们的希望越来越微茫。后来他们索性坐在路上拦车。 又过了约一小时,一辆大轿车在他们面前缓缓地停了下来,车里坐了10多个人。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大声责骂道:“你们躺在路上,想死啦?啊?” 他们三人一起跪在司机面前祈求:“求您了,拉着我们吧!我们是大学生,遇见了强盗,被打伤了……” 司机看见他们狼狈的样子,又盘问了一阵子,确信他们似乎不是坏人,打开车门,让他们上了车。 碰巧,那辆大轿车经过郊区利民医院。 大轿车在利民医院大门前停下,苏平三人下了车,向那位好心司机说了一番感激的话,搀扶着走进了医院半开着的大门。 已经过了午夜,四周空寂无人:广袤无际的夜空,上弦月在灰白色的云层中缓缓穿行:星星忧伤地眨巴着眼睛,俯视着沉睡着的人间: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叫,使夜空显得更寥寂。 医院楼前灯影幢幢:楼上一些玻璃窗透出昏黄的灯光,洒落在地上,斑斑驳驳,仿佛幻影在跳动:楼下停车场右边停着一辆白色救护车,好像在静静的等待着什么,显得异常孤独。 利民医院不大,只有一幢四层旧楼。挂号处、药房、门诊部、化验室、急诊室都在一层:住院部、病房和其他部门都在其他楼层。 医院走廊狭窄,灯光昏暗,空气混浊,墙壁惨白清冷,弥漫着汗液、血液和药物混合的怪味:偶然听见从楼上病房传出痛苦的呻吟,给这昏暗的走廊增添了阴森的气氛。 门诊部紧闭着门窗,里面黑咕隆咚,只有走廊最东头的两个房间亮着灯光,门楣上挂着个白地红字招牌:急诊室:里面鸦雀无声。 苏平三人推开虚掩着的楼门,走了进去。杨鹏扶着苏平坐在一个灰白色长条椅子上,孙同去敲急诊室的门。他轻轻地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动静:又敲了几下,等了片刻,还没有动静:他用劲敲了几下,才听一个男人苍老粗暴的应答声:“谁呀?不要敲了!”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慢慢开启。一个男大夫出现在门口。他看样子有50多岁,稍有点驼背:蜡黄的长脸上闪着一双三角眼,眼下鼓着两个大眼泡,围着两个黑圈儿,嘴角肌肉松弛下垂,表明他肉欲放纵无度。他身披白大褂,睡眼惺忪地咧开大嘴,露出一嘴焦黄的牙齿:“哈——哈哈!……”一连打了好几个大哈欠,慢条斯里地穿白大褂,一面沙哑着声音没好气地问:“你们有啥事?” “放屁!我们半夜三更来急诊室,还能有别的什么事吗?”孙同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然而他恭恭敬敬走上前去,用祈求的语气说:“大夫好,我们三人被人打伤了,来求大夫看看。” 那位大夫对孙同的话没有作任何反应,转过身子,一边往里走,一边大声 说:“你们起来吧,有病人!”说完,又随手关上了门。 孙同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脑海中突然涌出一种预感:身无分文大夫可能拒绝我们。 没钱不能看病,这是三岁的小孩儿也明白的道理。有的病人生命垂危,抬到医院,没钱照样得不到急救,只好早早地去见阎王。何况他们三人离生命垂危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如今,救死扶伤的医神似乎离开了人间,回天宫享受荣华富贵去了。于是一些医生渐渐忘记了医德,他们每天和各种病人交往,对病人的痛苦习以为常,对伴随在病人身旁的死神司空见惯。货币的流通速度改变了他们中的一些人的造血功能,也改变了他们的躯体结构,因此他们的血液像撤去火的开水渐渐变凉变 冷,感受不到病人的痛苦:眼睛像土扒鼠越来越远视,看不见面前的病人,只看见幻想中的前面钱面:手臂像大猩猩越来越长,总想去钩,去捞,去拿。 室内响起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和嗡嗡的说声。 又过了约半个小时,那门又开启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护士出现在门口。她约摸20上下,体型优美,仪容清雅。她用一只手把刘海向两边扒拉了几下,呼叫道:“你们进来吧!” 杨鹏和孙同扶着苏平进了急诊室。室内还有一位女大夫,大约40多岁,举止庄重,和颜悦色,像一股春风似的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 苏平三人一见这位女大夫,心头就掠过几分安慰感。孙平的胳膊的疼痛仿佛减轻了许多。 “你们怎么啦?搞得这么狼狈!”那男大夫沉着脸子粗暴地说。 “我们被人打了!”苏平咧着嘴说。 “你们先去挂号处,挂急诊!”那男大夫说话的语气近乎命令。 “我们没钱。”苏平说。 “没钱怎么来看病?这是经济社会,懂不懂?”那男大夫一脸不快,眼里闪着鄙夷的光芒。 “我们是学生,来郊区玩,在回校的半路上,经过一片小树林,遇见了几个强盗。他们打了我们一通,抢走了我们身上的钱物!”苏平即兴编了一个故事,“我们明天把钱送来。” 那男大夫和女大夫疑惑地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 “你们是哪个学校的?”那位女大夫目光温柔,声音透出几分同情。 “k研修学院的。” “校长是郭宝才,是吗?”那男大夫嘿嘿地冷笑了两声。听得出他熟悉郭宝才。 “怎么?你认识我们校长吗?”孙同抓住机会,想拉近乎。 “我不仅认识他,他肚子里有几滴黄油,我都了如指掌。那人办事不老实,满肚子花花肠,尽玩忽悠人的伎俩!生活很放荡,抱养了好几个情妇。照这样去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哼,兔子尾巴——长不了。……”他没完没了地絮叨着,末了从衣兜里摸出一支香烟,塞到嘴里,一边走向门外走,一边冷酷地说:“没钱不能看病!你们走吧!” “求求你们了,大夫。天一亮,我们就打电话,让人把钱送来。先给我们看看。我的右手臂撕裂般的疼!”苏平央求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接着,杨鹏和孙同也跪下来恳求。 “快起来!快起来!”那位女大夫上前扶起他们,然后吩咐身边一直默默站着的那位女护士准备为他们检查。 通常,女人较男人情商高,人情味较浓,心肠较软,也比较富有同情心。如果这个世界的权柄都掌握在女人手里,说不定不会再经常发生残酷的战争,也可能会避免你死我活的扭曲人性的所谓政治或别的什么争斗,也许从此会实现友爱和谐的大同世界。 那位女大夫看来还有良知,没有被她职业的某种性质改变造血功能,或者说基本上没有改变,因此她的血液还是红色的,还有正常的温度,还能释放出使你感到温暖的气味。 这个世界真怪,大自然的气温逐渐升高,人的体温似乎逐渐降低!人与人之间冷冰冰地响着钞票磨察的声音!这声音不断地产生出令人眩目而心寒的黑色火花! 第五章 马俊溜进男生公寓,徐静和于曼在户外活动了一会儿,就回了宿舍。 女生公寓楼道狭窄,粉墙斑驳,围墙颜色灰暗,油漆暴起脱落,仿佛多年失修的仓库走廊。自从1995办学以来,宿舍楼只粉刷过一次。近一两年,职工们多次给郭宝才建议,粉刷宿舍楼,理由是学校的卫生环境属于校文化,关系到学校的形象,影响学生的精神状态。郭宝才也觉得有道理,几次想接受职工的建议。可是钮文革、胡来运和他的其他亲友则从相反的方向使劲儿,理由是与某些乡村学校比较好得多,要勤俭办学嘛!对培养学生的艰苦朴素的精神会有好处嘛! 徐静和于曼的宿舍是301,西头阳面。室内的粉墙比走廊墙壁白净得多,飘溢着女生特有的气味芳香。宿舍里有8个床位,都是上下床铺。本学期有三人转走,一人退学,宿舍剩下了四个人。除了她们俩,还有肖茗敏和李媛媛。宿舍人少了,自然宽敞了,也清静了,每人都住下铺,上铺放箱子等杂物,收拾井井有条。上铺都挂着蓝色布帘,用以遮挡床上的杂物:下床上被褥干干净净,像营房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律挂着白色蚊帐:地中央放着一张浅黄色长条木桌子,上面放着暖水壶,饭盒等物:窗台上摆着两盆植物,一盆是君子兰,叶子修长墨绿,另一盆是小金菊,花朵饱满清香:灿烂的秋阳透过玻璃窗,伸出温暖的手指,轻轻抚摩着它们的枝叶花朵。 徐静喜欢君子兰,也善于侍弄。李媛媛喜欢小金菊,但不善于料理,于曼和肖茗敏对养花不感兴趣,因此徐静自然就承担起侍弄这两盆花的义务,她按时浇水施肥,定期旋转花盆,以便枝叶均匀接受阳光,长得匀称,简直像母亲侍弄自己的婴儿似的,精心呵护,无微不至。 徐静默默地拿起小喷壶浇花。于曼一边哼着黄梅戏一边整理床铺,她端起洗脸盆,正要去水房洗漱,肖茗敏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出事啦!苏平他们被打了!苏平的胳膊被打断了……” 肖茗敏是四川人,长得小巧玲珑,仪容俊秀,性格颇急,心直口快,说话像机关枪,无论说什么,嗒嗒的一口气说完。 这消息如晴天霹雳,惊得于曼脑子轰的一声,像被魔法定住似的愣在那儿,一动不动。肖茗敏下面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见。哐当一声,手里的脸盆掉在地上,香皂、毛巾、牙具飞了一地。 “你说什么?”于曼半天才回过神来。 “苏平,杨鹏,还有孙同都被打了!苏平的胳膊被打断了……”肖茗敏不厌其烦地又说了一遍。 徐静手里举着小喷壶,怔了一下,但很快镇静下来,语气平静地问道:“他们在哪?” “住院了!在郊区利民医院。” “你从哪知道的?” “他们给刘宇打来了电话。” 徐静从容地放下小喷壶,把于曼掉在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安慰于曼说道:“你放心,不会有生命危险的,也不会太严重的。” 看来这消息八成儿是真的。刘宇是肖茗敏的男朋友,英二的学生,与苏平、杨鹏、孙同和马俊住在同一宿舍,杨鹏还是他的老乡。 此刻,半小时前马俊那阴阳怪气的神态仿佛又出现在于曼和徐静的面前。于曼心里说:“木头人原来是冲着我来的。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小人。” 于曼从床上抓起一件蓝色外套,急巴巴地往外走。 “你上哪儿去?”徐静关切地问道。 “我得去医院看他!” “你冷静些!我们还没有把情况完全弄清楚哩。”徐静拦住于曼,轻 轻地把她推到床上。 “怎么办呀!”于曼呜呜的哭起来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苏平的伤势很重。她仿佛看见了奄奄一息的苏平躺在医院急诊室,面如土色,紧闭双目,鼻孔里插着输氧管,几个医生护士在忙碌着抢救他。她害怕极了。她不禁想起了昨夜里做的那个奇怪的梦—— 夜晚。深蓝色的天空。一轮皎洁的月亮在银白色的云层中穿行,突然从天上掉了下来,像鸡蛋似的破裂成碎末。天空倏然变得漆黑,接着轰隆隆地倒塌下来!她和苏平都被压在了下面…… 人们对梦颇为迷信,故中国有许多解梦的说法,其中流行最广的就数周公解梦一说了。 然而现代人对梦及解梦的理论并不那么迷信。 梦不论多奇怪,毕竟是个梦,而不是现实。于曼做完梦,翻了个身,又开始做另一个梦。等到早晨醒来,她把夜里做的梦几乎都忘了。这会儿,夜里做的那个奇怪的梦又从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并且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可怕。她记起人们说过,梦见月亮从天上掉下来,丈夫或未婚夫有凶险,于是她开始相信,那个奇怪的梦是不祥的预兆。 “苏平的伤一定很重!我得马上去看他!”于曼重新拿起外套,发疯似的拉开门就向外跑。 “你回来!”徐静几乎命令道,上前一把拉住于曼,接着缓和了一下语气,“你冷静些好不好?” “徐静说的对,你别急,别慌。我们需要进一步把情况弄清楚。你别担心,他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肖茗敏也劝说道。 徐静和肖茗敏把于曼拉回来,让她在床边坐下。 徐静从自己床上拿了一张面巾纸,递给于曼。 于曼擦着眼泪,望着面前神色沉着冷静的徐静,慢慢地镇静下来。 “你们说的有道理。”于曼放下手里的外套。 “我看,我们得先找班主任。”徐静说着,从床上拿起手机,拨打班主任的 手机,传来的却是服务台的声音:你拨打的电话正忙,请稍后再拨。 “占线。我们先洗漱去。”徐静建议道,把手机放在床上,端起脸盆,招呼于曼和肖茗敏一起去了洗漱室。 徐静洗漱完毕,又拨打班主任的手机,这次拨通了,可是没人接。于是他们决定去找班主任,正要走。李媛媛推门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们知道了吗?” “什么事?看把你急得!”徐静平静地说。 “苏平,杨鹏,孙同出事啦!都住进医院啦!苏平被人捅了好几刀,已经 ……“她说到这里把话打住,看了看于曼,眼里噙着泪水:”已经停止了呼吸!“说完呜呜的哭起来了。 李媛媛来自陕西潼川,中等身材,线条柔和,丰满的胸脯在衣服下面向前挺起:红扑扑的脸蛋,像个成熟了的富士苹果:两只澄澈的眸子,给你一种稚嫩的感觉:她心肠软,富有同情心,可是心眼太实,说话办事没心没肺,对人对事很少分析,甚至认为谁都会和自己说心里话。近来,马俊追得她很紧。因此,徐静马上意识到了她的消息来源。 “是马俊告诉你的吧?”徐静递给她几张面巾纸。 “……”李媛媛抽泣着点点头。 “你信他的话吗?” “……” “我想不会有那么严重!马俊的消息水分很大。他的消息不可信。我们要……”徐静还没有把话说完,手机响了。徐静从床上拿起手机:“hello,王老师,我们正要找你去。苏平他们怎么样……哦,你知道了!……那就好……那好吧!bye_bye!” 徐静接电话时,其他三个姑娘焦虑地望着她,屏气静听,想极力从她的表情和声音中获得信息。 徐静一结束通话,她们迫不及待问: “他们没事吗?” “没有生命危险吧?” “住在哪个医院?” “……” 徐静吁了口气,放下手机,语气平和地说:“苏平他们给王老师打了电话。情况和茗敏说的差不多,三个人都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受了些伤。他们在郊区利民医院。王老师让我们早饭后都上课去。” 肖茗敏和李媛媛不约而同的放心地吁了口气。 徐静回头用安慰的目光看了看坐在床边的于曼。 于曼脸上紧张的表情,渐渐地放松,眼里露出了安然的神色。 过了不一会儿,于曼又默默地流起了眼泪。 看到于曼流眼泪,李媛媛心里很不好受,暗暗地责备自己,埋怨自己轻信马俊惊吓了于曼。她开始对马俊的人品感到厌恶,她不理解马俊为什么无中生有,睁眼说瞎话,编造谣言,极力散布。马俊和于曼的一段romantic love,她也知道,因此苏平似乎是马俊的情敌。即使是这样,你马俊也不能做得太过分呀。这只能说明你是个十足的小人。我为什么没有看透你这个小人,喝了你的迷魂汤,听信了你的谣言,做了你的传声筒呢?想到这里,李媛媛觉得一种难以忍受的愤怒和羞愧一齐袭击着她的心头。她流着眼泪,抱歉地对于曼说:“对不起,真对不起。我真傻!我真糊涂。” “你们还在流眼泪呀!我很理解媛媛的心情,但不要太自责了,而且也犯不着生马俊的气,以后多个心眼儿就是了。我更理解于曼,你还在担心苏平呢。他不会有危险的。不要哭了。等你看到苏平好好的,你一定会很高兴,要高兴地热泪盈眶。你现在流干眼泪,到时怎么办呢?” 徐静的幽默把三个姑娘逗笑了。室内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依我看,我们应该为他们三人早日恢复健康双手合十祈祷。”肖茗敏建议道。 四个姑娘默默地坐在各自的床边上。 室内静了下来,笼罩着安恬而严肃的气氛。 第六章 那位女大夫反复细致地给苏平三人检查了身体并做了胸部x光透视,检查结果表明,苏平右手臂骨折,还怀疑可能有内出血,必须住院治疗观察。杨鹏和孙同只是受了些皮肉之伤。 “我们身上没有钱,能让我……”苏平担心地说。 “你不要担心,我已请示过领导了。”女大夫打断苏平的话,和蔼地微笑着安慰道。 苏平三人感激地流下了眼泪。他们似乎生平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人间除了黑暗、冷酷、卑鄙和欺骗外,还有光明、温暖和怜悯。 只要爱火在燃烧,人间就有希望。 苏平办完住院手续,东方吐出了几缕鱼肚白:树上的小鸟渐渐苏醒,开始扑棱肢膀,准备舒喉歌唱,迎接新的太阳。 那位女大夫借给他们100元钱。苏平留下80元,剩下的20元杨鹏和孙同作车费用。 杨鹏一大早就借用医院的电话,给班主任王小雨和同宿舍的刘宇打了电话。 手机响声把刘宇和马俊从睡梦中唤醒,刘宇迷迷糊糊的拿起手机,应答:“喂,哪位?……嗯……嗯……伤势重不重?……好的,好的。……bey!” 刘宇长得五大三粗,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正直坦诚,待人礼貌,为人朴质。 “谁他妈的这么早就来电话,搅扰了爷的美梦。”马俊正在做一个美梦,梦见在一座美丽的花园溜达,一个美人抱着只白色叭儿狗突然来到他面前:他正要和她拥抱,刘宇的手机把他惊醒了。因此他非常不瞒。 “别骂骂咧咧的好不好?”刘宇正色地反驳道,“是杨鹏的电话,苏平、杨鹏和孙同被打得住院了。” “啊!”马俊像个皮球似的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连刚才的美梦,也顾不得玩味,兴奋地说:“都挨打啦?住院啦?好咧!” “你这人怎么这么差劲?同学遇难,不是同情帮助,而是幸灾乐祸。你还算个人吗?” “谁幸灾乐祸咧?是你告诉俺他们被揍得住院了,不是吗?”马俊狡辩着,一面穿衣服。 “十足的小人!”刘宇厌恶地说。 马俊兴奋地几乎昏了过去,根本没听见刘宇这句话。平常喜欢睡懒觉的马俊,今天破例起了个大早,兴致勃勃地添油加醋,把消息传了出去。 上午9点钟,杨鹏和孙同面带倦容,神态沮丧,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学校。 正赶上课间休息时间,认识他们的同学很快地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打听情 况:不认识他们的学生好奇地涌来围观,仿佛观看两个从外星球来的探险家。 马俊站在远处,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半截点燃的纸烟,丢魂失魄地半张着嘴 巴向人群张望,脸上漾溢着幸灾乐祸的笑颜。 马俊的黑色t恤下摆袅绕着几屡烟雾,仿佛刚刚燃着的导火索,转眼间 就要引爆似的。 “喂!喂!啊呀,看你的上衣!着火啦!”旁边的一个男生向马俊大声喊道。 马俊没有任何反应,仍旧张着嘴巴,在人群里寻找杨鹏和孙同。 “我说你呢,你的上衣着火啦!”那男生伸出手指在马俊的背上捅了捅。 马俊像突然被蝎子蜇了似的,赶紧扔掉手里的烟蒂,向后跳了两下,差点撞到牵着手看热闹的一对恋人身上。 “啊!”那女生夸张地尖叫了一声,仿佛突然看见了鬼似的。 “你他妈的瞎眼啦?往老子身上撞!”那男生飞起一只脚,狠狠地踢在马俊的大腿上。 马俊顾不得还击,咧着嘴揉了一下大腿,一边往外跑一边脱t恤。 马俊好像一瞬间幻化成一个怪物,惊动了周围的众人。正在围观杨鹏和孙同 的人们,几乎在同时刷地一下把目光都集中在马俊身上,呼啦一下向他围拢过来。后面的人像受了惊的鹅鸭似的,极力伸长脖子,要看个究竟。 人这种动物,区别于其他大部分动物的一个特征,是具有好奇心。这或许是推动人类社会进步的一种潜在的本能。有些人的这种本能异常发达,他们越看不到的东西越想看,越不知道的东西越迷信,越想知道。一旦看到了,知道了,还会添点油,加点醋,再放些其他佐料,把他们搅和在一起,加以评说。结果事情传来传去,变了型变了色变了味。就拿苏平三人被打住院的这条新闻来说吧,在一两个小时内就有好几种令人惊心动魄的传说:有的说苏平的脑袋被砸得粉碎,当即死去!有的说,苏平被捅了几刀子,等送到医院就断了气!有的还说,苏平,杨鹏和孙同三人都被活活打死了…… 这个消息郭宝才一大早就知道了。他是从钮文革和胡来运嘴里听到,而钮文革和胡来运是从马俊嘴里得知的。就在这一来二去的传递中,也变了不少味儿。钮文革心中有几分高兴,因为“接收法”是胡来运发明的,胡来运因此很受郭宝才赏识,同样的处级每月的工资比他钮文革多200元,钮文革当然不满意,郭宝才的其他亲友也有看法。其实郭宝才的亲友们在一致排外的同时,由于官位分配高低不一,授予权力大小不同,经济利益所得多寡不等,而矛盾重重,互相排斥彼此拆台。 此刻,郭宝才在办公室正为这突发事件训斥胡来运。 郭宝才实际上只高中文化,可是自称博士,他不到50岁,留着秃瓢儿头,大脑门下镶着两只小眼睛,得溜溜地乱转,说活时总是鼻孔朝天,眼睛向上瞅着:他中等身材偏高,上身长比下身长得出奇,外八字儿脚,走起路来样子像个企鹅,因此人们送了他个外号——企鹅 听到这个消息,郭宝才十分惊恐,他本能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人命关天事件的 责任,首先想到的是这会给自己在经济上造成的损失。说不定会引起不少学生退 学!他立即把胡来运找来,气急败坏地大骂道:“你怎么搞毬的?啊?真是饭桶一只!胡闹!无知!我的事业被你毁了!我撤你的职!”他像头疯牛,喘着粗气,从黑色高背老板椅子上跳起来,从裤兜里摸出一支香烟,掏出了一个打机,用颤抖着的拇指摁了几下,只听发出“啪啪”的响声,不见火苗。他把打火机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下。 胡来运见机行事,赶紧掏出自己的打火机,“啪的”一下打着了火,凑上前去恭恭敬敬地给郭宝才点着了烟。郭宝才一边抽烟,一边来回踱着步子,鼻孔朝天望着面前袅袅青烟,沉默了好长时间。 室内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压得胡来运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对郭宝才的突然沉默,先是莫名其妙,接着感到恐惧,脸色吓得像粉墙似的苍白,心里嘀咕着:“他真的要撤我的职吗?这家伙为了自己的利益常常六亲不认!什么也能干出来!” 胡来运是郭宝才的小舅子,跟着郭宝才一干就是十多年。90年代初,郭宝才从河南一个农村进京开小饭馆,把他带出来,先让他烧火,后来安排他端盘子刷碗。郭宝才搞了民办后,就提拔他当总务处处长,前年又任命了他招生办主任。 胡来运细高个,有点驼背,一张猴脸,两只小眼睛像土獭,因此得了个外号——土獭。他走路像那种有“心计”的男人似的,背着手,迈着方步,低着脑瓜,看着脚尖,缓缓地向前移动。 他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可是一肚子花花肠,歪点子很多:脑子似乎很灵活,像装了电子轴,转得飞快。他给郭宝才出谋“重要部门要由自己的亲戚朋友来掌管,这样可靠。”郭宝才采纳了:他给郭宝才划策“讲课教师尽量要职称低的,节省开支。”郭宝才也接受了。近三五年招生越来越不景气。他当了招生办主任,点的第一把火是“接收法”,当年就立竿见了影,比头一年多招了250名新生。今年他要放一颗卫星给大家看看,其中“接收法”计划招500名以上新生,为此他派出了不少“特招”打入其他民办大学搞地下活动。苏平三人事件自然给他带来极大的麻烦!说不定因此丢掉乌纱帽! 乌纱帽这玩意儿,有许许多多人喜欢戴。北京k研修学院,戴乌纱帽的人牛得很呢,尽管一些人既无学历又无才能,甚至连自己也知道,脑袋里没有几滴脓水,可是挥舞起权杖来,个个像大魔术师变戏法儿一样,真让你眼花缭乱。比如说,他们挥舞一下手里的权杖,就可以把一个教授蜕化为中学生,反之也能把一个中学生幻化成教授!胡来运和钮文革就有这种超凡的本领!比如,贾明就是他们挥舞了一下权杖幻化成教授的。 郭宝才重新坐下,把烟蒂狠狠拧在烟灰缸里,深深叹了一口气,哭丧着臉命令道:“你给我马上弄清事情的原委,提出处理的办法。听见了没有?”说完,左手捂着前额,右手像轰苍蝇似的无力地朝胡来运挥动了几下。 “是!我这就去了解。”胡来运眨巴着土獭眼儿,脸耷拉着脑袋走出了郭宝才办公室。 上课铃响过后,校园里静了下来。 杨鹏和孙同决定先去招生办找胡来运,不料在半路遇见了他。 “胡主任——。”杨鹏和孙同走上去礼貌地打招呼。 “啊!”胡来运倒背着手,正低着头边走边寻思如何了解处理这事件,没注意到他们迎面走来,因此被这突然的招呼声吓得激灵了一下,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急切地说:“啊呀呀!你们可回来啦!你们没事吧?” “我俩伤得不厉害,可是……” “可是什么?那个苏——哦,苏平没有回来?” “他住院了!” “没有生命危险吧?” “只是右手臂骨折了!” 胡来运如释重负,全身感到一阵无法形容的轻松,长长地吁了口气,连连说:“好好好!太好了!胳膊断了好!没生命危险就好!没生命危险就好!” 杨鹏和孙同感到胡来运的神态和说话似乎带有幸灾乐祸的味道,心里骂道:“这个王八蛋大概丧失了人性,不然怎么会这样呢?” 胡来运的情绪从慌恐苦恼突然转变为轻松愉快,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似乎使他的心灵难以承受。一向在众人面前扳着面孔、哼哼哈哈的胡主任,突然像跳大神似的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接着仰起脑袋像疯子似的哈哈地笑了好长时间。 杨鹏和孙同对胡来运这种异常的表现,感到莫名其妙,以为他突然神经了。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孙同上前说道:“胡主任,你这是……你没事吧?”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哇!我知道了。”胡来运似乎高兴得有几根神经拧在一起,失去了控制和理解能力。 “胡主任,我们……” “你们刚才不是说了。还啰嗦个啥?”胡来运脸上出现了不已为然神色,不耐烦地挥舞了几下手,打断了孙同的话。 “医院让我们今天就把医药费住院费送去。我们的钱都被抢了!”杨鹏抢着说。 “啊?你说什么?”胡来运像变脸演员似的,立即又换了一副面孔——黑脸子 “我们的钱都被抢了!医院让我们今天就把医药费住院费送去。”杨鹏一字一顿地重说了一遍。 “啊?钱被抢走了!怎磨搞的?”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们从头向你汇报……” “我这会儿没时间听。关于钱的问题,你们自己解决,学校不管。”胡来运 耷拉下脸子,转过身发疯般地向郭宝才办公室跑去。 杨鹏和孙同愣在那儿,呆呆望着胡来运离开的空地,半天没有动弹,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七章 杨鹏和孙同无奈地把目光从胡来运离去的空地收回,茫然地抬头仰望天空,低头环顾四下。天上旧棉絮似的灰色的云朵像解冻时节江河里的冰块,一朵跟着一朵向南悠然飘动:地上躺着云朵投下的影子,织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图案,缓缓移动。 “我们怎么办呀?”杨鹏仿佛自言自语向上苍发问,又像征求孙同的意见。 “那……那……”孙同用右手挠着后脑勺,沉吟了半天,无奈地说:“a headache problem!” “but we must find a solution.” “what shall we do now?要不我们去……” 没等孙同说完,杨鹏的眼睛一亮:“依我看,我们去找系主任夏教授。” “我也这么想。” 外语系办公室在教学楼三层尽东头,只有一个大房间,系主任,秘书,班主任都在一起办公。 杨鹏和孙同从昨天早晨到现在,一点东西也没吃,他们的肠胃咕咕的直叫,嚷嚷着和他们要东西吃。可是他们顾不得关照它们,拖着疲倦的身躯,气喘吁吁地上了三楼。 系办公室的窗户严严实实地关着,门上挂着一把拳头大的黑色锁头。 杨鹏和孙同失望地转身离去,正要下楼梯,系秘书小耿出现在楼梯口。 “你们要找夏教授是吗?”小耿扑闪着两只细长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小耿前年大学本科毕业,她的专业是教育管理。她办事热情利落,在系里的口碑不错。她相貌一般,但性格开朗,浑身充溢着青春活力,给你一种愉快的感觉。 “是的,我们有要紧事找他。”孙同和杨鹏说。 “刚上第二节课他就去医院看你们去了。” “我们俩和他正好在路上错开了。” “你们俩身体没事儿吧?” “没事儿。谢谢!” 杨鹏和孙同走到一楼,看了看门厅墙上的石英钟,还不到下第三节的时间,离开午饭时间还早呢。 他们没精打彩向男生公寓走去。 男生公寓走廊狭窄,粉墙污痕斑斑,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男性汗腺味儿,水泥地被无数脚掌磨得乌黑发亮,放射着清冷的光芒。 杨鹏和孙同住在111房间,窗户朝北:和女生宿舍一样,也是上下床铺,也有八个床位。上学期末转学走了三人,现在还住着5人。室内东西杂乱,很不卫生,床上堆着被褥衣物,床下扔着旧鞋赃袜:光线昏暗,空气混浊,充溢着烟、 汗等味杂交生发出的怪味儿,令人呕吐,使人窒息! 宿舍门虚掩着,一定有活人在。 杨鹏和孙同自然会想到,八成是马俊在宿舍睡大觉,享受白天的夜生活。这家伙变态得很,颠倒了黑夜和白天。 杨鹏和孙同猜对了一半,马俊正在床上躺着,可是他并没有睡着,嘴里叼着香烟,翘着二郎腿,在想心思呢。 差不多20多分钟前,马俊被踢的那条大腿还隐隐作疼,他换了换二郎腿的姿势,恶狠狠骂道:“操你妈的,差点踢坏老子!今天真倒霉!”可是他转念一想,觉得今天还是很幸运,很开心,一大早就有好消息飞来——苏平断了条胳膊。想到这里,他乐得嘿嘿地笑了起来,自语道:“真他妈的解恨啊!真主有眼,总算为俺出了口恶气。你苏平终于有了今天,受到了惩罚。看你再给老子帅气!你已走进残疾人的队伍啦。哈哈哈哈!你算什么东西呀?哼!” 在马俊看来,于曼吹了他不完全是于曼的过错,也不是他马俊的模样儿长的难看,更不是他马俊动手动脚引起了于曼的反感,而是苏平不道德,插了一足,挖了他的墙角。马俊时刻不忘雪耻,处心积虑地要出口恶气。曾多次想,干脆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和苏平格斗一场,可是他没有这个胆量。他也想过,花上一两万元,雇个人修理修理他,废他一两个零件。这年头,为了钱干什么的没有?雇个杀手,用不了多少钱,多则几万,少则几千。至于雇个修理工,更便宜。想法总归是想法。他马俊虽然不缺钱,但体内的那种因子还不够活跃,而且也不知道在哪儿能雇到修理工。他姑且只好在心里诅咒苏平,为此他还不只一次到西山的一座菩萨庙里烧香磕头,乞求菩萨惩罚苏平,为他雪恨。 这会儿,马俊像个斗胜了的公鸡,得意扬扬地抖着二郎腿,大声说:“哈哈!太好了,我马俊没有白烧香,菩萨显灵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哼,我看你苏平再给老子帅?帅你妈的b……” 马俊的话音未落,杨鹏和孙同推门进了屋,清清楚楚听见马俊大声骂“……帅你妈的b……” “你骂谁呀?” “木头人儿,你疯啦,啊?” 杨鹏和孙同狠狠地瞪了瞪一眼马俊,疲惫地倒在自己的床上,躺成两个大字。 马俊没有理睬他们,从床上慢慢坐起来,吐掉嘴里的烟头,转动着两只小眼珠子,将他们打量一会儿,阴阳怪气地说:“哥们终于凯旋归来咧?二位功臣辛苦咧。欢迎!欢迎!” 杨鹏和孙同又饿又渴又累,又在土獭那碰了钉,心情很不好,正没处发泄呢。马俊嬉皮笑脸的样子和幸灾乐祸的揶揄一下子点燃了他们胸中的怒火!杨鹏和孙同几乎同时从床上跳了起来,怒吼道:“木头人儿,你放你妈的什么狗屁?你这个王八蛋!” 马俊也不傻,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理儿。他看见杨鹏和孙同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握紧拳头一步一步向他逼近,开始后悔说话冒失,想把话收回,挽回挨打的被动局面。于是他赶忙站起来,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赔着笑脸,讨好地说:“嘻嘻,你们累了吗?喝水吗?俺给你们倒。”说着,便去拿桌上的暖壶。 “别给爷爷装孙子了,假慈悲!你他妈的还算个人吗?”杨鹏和孙同一起冲上去,把马俊踢翻在地,骑在他身上,用拳头猛揍。 马俊像只被捆起来挨打的狗,嗥叫着:“啊呀!啊呀!绕了我吧!是俺的不是!别打啦!别打啦!受不了啦!……” 杨鹏和孙同正在气头上,哪能轻易饶恕他。 四只拳头紧紧握着,像铁锤似的落在了马俊身上。 揍了一阵儿,他们每人揪住他一只耳朵,从地上提起来,把他靠墙立 着,揪住头发反复在墙上撞他的脑袋,一面质问:“你还算个人吗?” “对对,俺不是,不是人。” “你心术很邪恶,是不是?” “是是。啊呀!啊!” “还敢幸灾乐祸吗?” “不,不敢了。啊!啊!爷爷!啊呀!饶了俺吧!” …… 马俊被撞得脑袋嗡嗡地响,眼里直冒金花,呼爷叫爹地求饶。 杨鹏和孙同的怒火正在马俊身上燃烧的最旺的当儿,窗外突然有人呼叫: “杨鹏——杨鹏——” “孙同——孙同——” “你们在宿舍吗?” “出来呀!” …… 听到外面有人呼叫他们,杨鹏和孙同放开了马俊,厉声警告道:“下次再惹着爷们,打死你!” 他们俩教训了一顿马俊,身上感到一阵轻松,心情也好多了,拉开门走出了宿舍。 杨鹏和孙同走出男生公寓,看见徐静、于曼、肖茗敏、李媛媛等七八个女生在外面的梧桐树下站着,高兴地大声说:“是你们!d to see you!” 徐静她们哗啦一下向他俩围拢过来,望着他俩脏兮兮的面孔,七嘴八舌关切地说: “你们俩安然无恙地回来!” “身体没事吧?” “伤势不重吧?” “苏平呢?”“苏平的伤不重吧? …… “我俩没事。苏平得住几天院,不会有生命危险。谢谢你们。”杨鹏和孙同的眼睛湿润了。 正说着,刘宇和几个男生兴冲冲赶来。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问,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杨鹏和孙同,好像看见久别的朋友,过了好长时间才松开。 徐静安慰道:“你们别为钱的事发愁。好好休息。夏教授捐出7000元,为苏平交了住院押金。他和班主任去医院了。钱如果不够,我们再想别的法。” 这是一群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是一簇在灿烂的阳光中绽开的花朵。他们无疑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是在千军万马过高考独木桥时被挤到桥下心灵因此受了伤的群体! 谁能理解他们?是他们的父母?是他们的老师?只有他们自己。谁能治愈他们的创伤?也只有他们自己。 我们每个人都要关怀他们,鼓励他们,因为他们比我们社会任何群体都需要关怀和鼓舞。 茫茫世间,语种万千,语汇丰富,人们可以学会使用各种语言,选用感情 色彩的词语玩弄文字游戏,博得对方或听众的欢心和信任,以获取某种精神和物质利益。惟有慈母心的心语,才能安慰自己心灵受伤的孩子,只有表达真情的语汇和行动才能感动人心。 女同学诚挚的看望,男同学无言的拥抱,夏教授无私的捐助,饱含着无限的友爱、同情和理解。杨鹏和孙同的感受刻骨铭心,好像温暖的春风吹来,融化了冰封的河床,河水欢快的奔流。他们望着面前一张张熟悉,热忱而亲切的面孔,眼里涌出了热泪,哭出了声音。 在场的女生都动了情,呜呜的哭了起来:男生一个个都红了眼圈。 第八章 连日来,马俊的情绪遭透了,从兴奋的顶峰一落千张,跌到了沮丧的低谷。 苏平三人事件发生后,马俊幸灾乐祸,高兴得几乎发了疯,也因此招致一系列麻烦。先是t恤被自己的烟头烧了个窟窿,几乎烧焦了皮肉:同时因差点撞了别人,被狠狠地踢了一脚,几乎把大腿踢断:紧接着因幸灾乐祸得意忘形,被痛打了一顿,脑袋差点被揍扁。这些麻烦马俊毫不在乎,烧毁一件t恤无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换一件新的更好。皮肉疼痛嘛,过了一夜就减轻了,过了一天就好多了,过了几天就忘记了。接着因为给苏平事件编造故事,被班主任严厉地训斥了老半天。这也损伤不了他马俊半根毫毛。他马俊似乎对什么训斥都无所谓。从走进校门那天起,他马俊什么训斥没有领受过?他马俊现在还不是马俊吗? 在小学三年级时,马骏因为在半路截拦女生,受到老师的严厉批评,受了警告处分,差点儿被开除。但他很不服气,梗着脖子翻着白眼,辩解说:“我看电视学的,也看见我爸和妈嘴。你们为啥不批评他们大人批评我?我不服……”老师哭笑不得,只好望“马俊”兴叹。 那时,马俊才10岁。10岁的小孩子有自己的逻辑——大人那样做,很好玩!我也照样去做,这有啥错?你们不去批评我的爸妈,不批评电视里的那些叔叔阿姨,为什么偏偏批评我?我不服!这个罗辑对于还不能完全判断是非的孩子说,就是他行动的理由。父母们,老师们,大人们,我们如何教育孩子们——这稚幼的人类?他们幼小的心灵像山泉一样澄澈,最容易被尘埃污染:好奇的眼睛像太阳一样明亮,最能发现周围的一切,怀着浓烈的兴趣,去感知,去模仿。无数个10岁的马俊每时每刻向我们挑战,我们大人们如何去应战?这是一场纯洁还是污染人类后代的交手战。我们绝不能等闲视之。马俊后来的结果也许会给我们提供点什么。这是后话。 有得就有失。不管怎么说,苏平断了条胳膊。他马俊还是马骏,而且痛痛快快地出了口恶气。但他最苦恼的是,发现李媛媛从此不拿正眼看他,故意躲着他不理他了。 上学期放了暑假,马俊碰巧和李媛媛乘同一列火车回家。马俊趁机一路向她献殷勤,又是帮她提旅行兜,又是给她打开水,又是为她削苹果,照顾的无微不至。暑假期间马俊每天不只一次给她打电话,把她忽悠的迷迷糊糊。 头脑单纯的李媛媛觉得马俊这个老乡很热情,很有人情味,可以交朋友,因此开学以来只要马俊提出一起吃饭或散步,她从未拒绝过。马俊因此整天美滋滋地吹着口哨:“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你我双双……” 然而,好景不长。 下了晚自习,李媛媛和几个同学打扫教室,马俊靠门框站着,手指间夹着一支青烟袅袅的纸烟,颤悠着一条腿,噘着嘴巴,得意地吹着口哨“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你我双双……”,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瞅着李媛媛。可是马俊万万没有想到,李媛媛打扫完教室,没有理他,和别的同学一起走了。马俊像头上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凉半截儿,他尾随着李媛媛,追上去恳求着说:“媛媛,我们一起散散步好吗?” 李媛媛仿佛没有听见,加快了脚步,继续朝前走。 “媛媛,媛媛,等等俺好吗?”马俊小跑了几步,绕到李媛媛的前面,一副可怜相。 “你这个人怎么没脸皮呢?”李媛媛生气的喊道,转过身去,朝相反方向走去。 “你生气了吗?媛媛。”马俊紧紧追着她,哭丧着脸,“你听我说,媛媛。是我不,不好!我,我该死!” 李媛媛见甩不掉马俊,突然站住,转过身来怒视着他,愤愤地说道:“癞皮狗,缠着我干啥?滚开!”说完仰起头向宿舍走去。 马俊感到非常震惊,平时没心没肺的李媛媛竟然发起脾气,样子很凶,像要把他吞掉似的。 马俊的脑子一片空白,像根水泥电柱杆子似的一动不动呆呆地立在那里,望着李媛媛的背影消失在女生公寓。四周的路灯闪烁着昏黄的光,在风中摇曳,像几个顽童眨巴着眼睛调谑他。 徐静手里握着随身听,一边散步一边听英语节目,看见马俊像木桩似的立在那儿,上前打招呼:“是你呀?一个人呆在这儿干什么呢?” “啊……”马俊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原来是徐静。 “是你,班长。有事找俺吗?”马俊恍恍惚惚,觉得仿佛在梦中。 “我正要回宿舍,看见你一人站这里。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哦!没有,没有。” “你有心事。” “俺能有啥心事?” “你不说别人也知道。” “啊呀!你别瞎猜。” “你刚才和谁在一起来?” “……” “做人要诚实,要善待别人。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 “你这是……” “我是给你提个忠告。你得认真反思一下,为什么不论男生还是女生几乎都不喜欢你?就拿苏平三人事件来说,你抱着什么态度?幸灾乐祸,添油加醋!人心比自心,你换个角度想想,假如你是李媛媛,遇到像你这种人,你能容忍吗?” “俺……”马俊心里不服,但不知如何辩解,口渴难忍,不住地咽着唾液。他突然想诉诉心中之苦,于是说:“俺被杨鹏打咧……” “你不要往下说了,我知道了。他们打你不对。班主任会批评他们。我相信他们也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可是你自己也有责任。” “你,你这是啥意思?” “这还用我说吗?” “……” “另外我还想劝你一句:爱情是两厢情愿的事,一厢情愿,单相思不会有好结果的,甚至会有恶果。不属于自己的,是追不到手的。即使是追到了,也会转瞬间失去。” “俺听不懂你在说啥。” “你静心好好想想,就会明白。good night!” 有一种人做错了事,自己知道不对,但总要寻找借口,强词夺理,为自己的错误辩解。这种人自以为聪明,其实很愚蠢,因为没有自知之明。马俊就属于这种人,不论自己怎么错,总要伸着脖子狡辩。 马俊不傻,脑瓜子也不笨,追异性时,花花肠子不少,常常能做到千方百计。这回他决不能让李媛媛轻易甩掉,他认为李媛媛比于曼人好对付,挽回残局不难。为此,他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办法。 他记起,李媛媛告诉过他9月10日是她的生日。对,要利用这个机会,给她送生日蛋糕,送生日礼物。想到这儿,马俊高兴地脖子上的青筋蹦蹦地直跳,他吐掉半截香烟,翻了个身,很快进入了梦乡,随即做起了美梦——— 李媛媛穿着蓝色连衣裙,从女生公寓袅袅婷婷地走出来,脸上浮现着甜甜的微笑,连蹦带跳来到马俊面前,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忘情地吻了几下。马俊陶醉得浑身颤抖,把右手臂搭在她肩上,紧紧地搂着她走出校门。 马俊搀扶着李媛媛坐进一辆黑色夏利牌出租车。 出租车在一家豪华的饭店门口缓缓停下。马俊拉着李媛媛的手从出租车下来。 穿着红色旗袍的女服务员,面带微笑,举止文雅,彬彬有礼,把他们领到四楼的一个雅间。 雅间布置得非常奇特,墙上挂满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一群穿着古典服装的美女从画中缓缓走下,体态袅娜,舞步轻盈,歌声清婉。 地中央摆着一张硕大的红色餐桌,上面长满了五颜六色的玫瑰。 身着红色旗袍的服务员端上一个特大的心型蛋糕,上面有一行鲜红的字“我爱李媛媛——马俊!”:插着一簇像人的手臂似的红蜡烛,燃烧着如血的火焰。 那些美女突然齐声唱起了:happy birthday to you…… 美女越来越多,令马俊目不暇接。他张大嘴巴,瞪大眼睛,贪婪地望着她们,完全忘掉了李媛媛。 一个美女的头突然幻化成蛇头,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地吹蜡烛,越吹蜡烛燃烧得越旺,突然,蜡烛的火焰变成无数条红色小蛇,窜到了马俊头上,一条接一条地缠到了他身上,撕咬着他…… 马俊惊叫着:“救命!救命!……” 马俊从梦中惊醒,发现宿舍只有他一人,太阳明晃晃的照射着玻璃窗,室内弥漫着浓烈的烟雾——他的被褥着了火,火苗像蛇似的向身上蹿。…… 第九章 苏平去s研修学院挖学生,是为了挣些钱,帮于曼还欠马俊的债。 故事还得从头说起。 马俊曾和于曼有过一段romantic love,虽然时间短促,从始到终不到一个月,但马俊也和别人一样尝到恋情的滋味儿。那滋味人间绝对没有,仿佛从天堂飘来——那种细软,那种温柔,那种神秘,那种触电般的令人发晕,一时使马俊幻化成一根羽翎,在半空飘荡。 于曼的父母是农民,读高中时父亲出了车祸,成了残废。人口多家境贫寒,属于那个还没有彻底脱贫的群体。 中国强调计划生育,提倡一对夫妇一个孩子,不是一时半晌了。虽然成效显著,但存在着严重的问题。许多人,尤其农村人重男轻女的思想深根蒂固,生不出儿子不肯罢休,直到生不动为止。目前国人男女比例失调,男多女少,数字趋向惊人,其原因或许与这种心态有关。 于曼的父母和许多人的心态一样,一口气生下四胎,,都是女孩,没有如愿。于曼是老二,姐姐在上海读大三,两个妹妹一个读初中,一个读高中。母亲挑着沉重的生活担子,在日子的羊肠小道上艰难地行走。 大二下学期,母亲东借西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她弄了一千元。开学不久,学校催交学费和住宿费,凡是交不上的一律限时离校。这个规定可以理解,因为k研修学院和其他一些民办大学一样,是靠学费维持。你没有money,你就别想进来,你的money不够,你就得走人。于曼找班主任,哭鼻子。班主任很同情她,但爱莫能助。她找系主任流眼泪,系主任很同情她,给了她4000元。还差将近一半呢!家里没钱,又无处打工赚钱!怎么办?她仿佛走到了悬崖峭壁的边缘,前面断了路!她一连几天默默地流泪,两只漂亮的大眼睛哭成了一对熟透的桃子,叫人看了心疼! 马俊站在一旁观望于曼的困境,像黄鼠狼看见一只困在笼子里的肥鸡,琢磨如何把她从困境拉出来,作为自己的美餐。一天傍晚,于曼闷闷不乐地往二食堂走,马俊从后面追上去,说:“嗨,听说你交学费有困难,是吗?” “……”于曼低着头继续走路。 马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于曼面前,转过身子来,像一根圆木立在那儿:“是不是?你说呀?”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于曼说着,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马俊绝不甘心,快步追了上去,一本正经地大声说:“你听俺说,你俺是同学,同班同学。我们同学一场,是缘分啊!俺不能见难不帮,见苦不解!见死不救呀!请你相信,俺马俊的血液是红色的,是温暖的,是仁慈的,因此,天良叫我帮助有困难的同学,当然也包括你!……” 马俊的一阵表白,用词恰当,语气诚挚,仿佛一阵富有无限魔力的咒语,又 像是一次袅袅动听的演讲,立马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把于曼忽悠引住了。 马俊为什么主动地提出帮助我?真像他表白的那样吗?还是别有用心呢?一瞬间,这三个问号在于曼的脑际迅速闪过。但她顾不得过多地考虑为什么。她在心里说:“话又说回来,不管他马俊怎么想的,抱什么目的,如果能暂时帮我交学费,我也应当感谢他。况且,也不应该以最坏的恶意推测他。”想到这儿,于曼在一棵梧桐树下停了下来,转过身子,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马俊,低下头看着脚尖,感激地说:“谢谢你!” 微风吹拂着于曼的秀发,掀起屡屡发丝,在落日余晖映照下,折射出金红色的光芒,仿佛童话中晚霞照射下天湖泛起的层层涟漪波。于曼的姣美的鹅蛋脸,像在湖水中沐浴的仙子。马俊望着楚楚动人的于曼,浑身一阵燥热,血液猛烈地冲击着血管,心脏疯狂地蹦跳,仿佛要从嘴里蹦出来似的!他好像突然中了邪,歪着脑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于曼,结巴说:“你,你,还,还缺多少钱?不管,不管多少钱都包,包在俺马俊身上。俺老爸说,钱,钱是个王八蛋,花完还会赚。对于我来说,钱是个好,好东西,花完老爸寄!” 于曼对马俊关于钱的观念无法理解。她从来没有听人对钱这样评说过。她从小就知道,她家的钱来之不易,是父母起早贪黑在田地里辛苦劳作,用汗水换来的。特别是眼下,她因为没钱交不上学费,陷入困境。学校规定,凡是本周交不齐学费的下周一必须离开学校,否则警卫就把你的行李扔到校门外。她深切感到钱的重要性。常言道,一分钱逼倒英雄汉。从某种意义上看,钱就是生命,钱就是前途,钱就是人的尊严。她想,马俊对钱的看法或许是那些暴发户对钱所持的态度吧。 这年头有的人富得视钱如命又如土。说他们视钱如命,是他们决不会拿钱资助穷人。在地铁口一个残废的儿童跪在地上,呼爷叫奶地讨乞,很少有富人扔给他两角钱。边远贫困地区有许许多多的孩子因贫困失学,“希望工程”喊了几十年,没有几个富人慷慨解囊。说他们视钱如土,是他们挥金如土,一顿饭数千元,甚至数万元,一件衣物几万元,甚至几十万元,一只宠物几十万元,甚至几百万元。听说北方某城市发生过一件轰动全城的斗富之事。一天上午,一辆“宝马”停在一家麦当劳门前,在光天化日之下炫耀着霸气。一个三四岁的小儿像个精灵似的从麦当劳闪出,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在车头上乱画,正巧车主从麦当劳出来。这车主顶着个光脑袋,挺着将军肚,满脸霸气,看样子已过知命年,手臂上挎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他丢下女人,向车奔来,几乎绊倒,声嘶力竭地喝道“嗨!妈的,谁的兔仔?”,伸手便是两巴掌。那孩子惊吓地魂飞壳,杀猪似地哭叫起来。一个男人闻声从麦当劳跑出。此人满脸杀气,矮胖个儿,板寸头,看样子已过不惑之年。他问明原委,手机一拨,呼来两辆崭新的宝马,三四个彪形大汉手持大铁锤从车里钻了出,三下五处二把小儿划过的那辆宝马砸得面目全非。接着板寸头抡开手臂赏了那个惊得目瞪口呆光脑袋两记耳光,手指戳着他的鼻尖,傲慢地说:“老子给你留下一辆同样牌儿的新车,我们俩扯平了,谁也不该谁的。这是钥匙,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说着,把钥匙扔在他脸上,开着另一辆新宝马,顿时消失在车流中。自然,那辆被砸烂的宝马再没有那样招 摇,那样不可一世了,成了一堆凄凄惨惨的废铁,被人拉到了废品收购站。 于曼觉得马俊的说法很新鲜,也很好玩,于是抬起头,忍不住笑了,脸上的愁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俊望着面前的于曼,非常兴奋,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浑身顿时颤抖起来,仿佛患了急性帕金森氏病。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于曼的脸蛋,不料一个足球不知从何处飞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头上,打得他后退了两步,脑袋嗡的一声,眼前飘着梦幻般的金花。于曼没有意识到马俊伸手的目的,以为他伸手去接足球,心想,这马俊也真笨,连个球也不会接,反被球砸了头,长这么大的个子有什么用?过了好一会儿,马俊才醒过味儿,用右手摸着脑袋,朝着球飞来的方向,狠狠地骂道:“王八羔子,你妈的,眼睛瞎了?往老子身上踢球!”然后,他弯下腰去四处找球,可是球球早就不翼而飞了。 于曼站在一旁,觉得马俊好笑,同时也感到不好意思,心里暗暗埋怨自己,仿佛砸在马俊头上的球是自己引来的。于是她关切地问:“没砸着吧!” “没事。那个球怕俺揍它,因此逃之夭夭咧!”马俊的幽默又把于曼逗笑了。 “好咧,别笑咧。我们吃饭去,到痴情饭馆。俺请客!” 马俊见于曼犹豫不决,上前来拉她的手:“走吧!俺顺便给你到储蓄所取钱!” 于曼把手抽回,插进衣兜里,跟着马俊向校门口走去。 痴情饭馆在学院对面,步行五六分钟,过一条马路就到了。这个饭馆不大,但单间不少,专为交朋结友搞对象的男女准备的。马俊领着于曼进了一个单间,坐下后,服务员送来了菜谱。马俊把菜谱推到于曼面前,大方地说:“你选菜吧,想吃啥选啥。” “我吃啥都行,你选吧。”说着把菜谱又推给马骏。 “好吧!俺就以主代宾吧。”马俊很内行地点了五个菜一个汤,两碗大米饭。这五个菜是:红烧鲤鱼、孜然牛肉、螃蟹、对虾和鸡抓,另加一大碗海鲜汤。 马俊点完菜,礼貌地问于曼:“你看咋样?” “点这么多菜,能吃了吗?少要两个菜吧。” “俺知道我们吃不了。但图个吉利。” “吃饭还有这么多讲究?” “当然啦!五菜一汤等于六,六六大顺,再加两碗米饭,一共多少?” “八。” “是啊!八八发发!你明白了吗?”马俊得意的两只豆豆眼不住地眨巴。 于曼点点头,表示明白了马俊的意思,心里却嘀咕着,这爆发户的子弟知道的可不少。 马俊接着嘿嘿地笑了几声,吹嘘道:“有一次老爸请税务部门的五个人吃饭,要了六十八菜,十瓶竹叶青,十瓶茅台!加起来一共八十八,这是八八发 发!“ 于曼吃惊地睁大眼睛,问:“他们有多大的肚子?” “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嘛!” 于曼被马俊的话又逗笑了。 马俊说:“哎,别笑咧。你想喝点啥? “喝些茶水就行了!” “不行,我们喝啤酒吧!” “我不能喝啤酒。” “那俺喝啤酒,你喝露露吧。” “那好吧。” 马俊边选菜边吹牛,磨蹭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算把菜点好。服务员站在一旁等着,几次抬起手腕看时间,脸上现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第十章 从马俊借给于曼钱那天起,k研修学院校园里,又多了一对恋人。时间很短暂,但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你会常常看到马俊和于曼在校园散步。马俊脸上写着旁若无人的神态,身子不由地向于曼靠近,于曼下意识地躲闪,因此两人间的距离总是拉开1米左右,像鬼打墙似的绕着圈圈走。你也会常常发现马俊蹲在女生公寓前的一棵老槐树下,嘴里叼着半截香烟,一会儿翘首,可怜巴巴地看看于曼住的那间宿舍窗户,一会偏头,焦虑地瞅瞅女生公寓门口。 女生公寓门口歪歪斜斜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白粉笔潦潦草草写着:“女生公寓男生止步。”马俊和其他追女生的男生一样,最讨厌这个警示牌,以至于到了刻骨仇恨的程度,每逢看见它就恨得直咬牙,心里恶狠狠地骂。他骂那块黑板,骂那黑板上的警示,骂决定挂警示牌的人,骂写警示的人……要不是这块王八蛋牌子,他马俊就会摇晃着窄肩膀自由出入女生公寓,就用不着像守株待兔似的一蹲就是半个多小时,甚至更长时间。 那块警示牌不止一次遭受劫难,或者被扔在地上,或者被偷走。学院保卫处曾几次试图抓获肇事者,然而每每不了了之。 这天晚饭后,马俊照例来到女生公寓前等于曼。不过今天的马骏有点特别,不仅嘴角左边叼着半截香烟,而且上嘴唇右边敷着块土黄色创口贴,好像马戏团的小丑,显得十分滑稽。 晚自习预备铃声响过后,女生们三三两两陆续走出公寓,从马俊身边匆匆走过:他仿佛是一根死树桩,很少有人看他半眼。偶然有几个结伴走的女生看到他那副模样儿,边走边低声议论几句,随即咯咯地笑几声。 马俊蹲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管公寓的老太太哗啦一声把门从里上了锁,也不见于曼的人影。马俊的心像烧红的铁锅里泼了一瓢冷水,一下子凉了半截。他怏怏不乐地站起来,吐掉烟头,朝着那紧闭的门狠狠地骂道:“我操你妈!”然后又朝着那块警示牌吐了两口唾沫。 那块警示牌也像个小丑,斜眼歪嘴地嘲笑他。 “你妈的,这块破牌子。等着瞧吧,老子总有一天要让你粉身碎骨。”马俊心里骂着,悻悻离去。 马俊像癞蛤蟆陷进糖罐子似的,坠入了爱河中,全身心溶化着于曼,挖空心思找借口纠缠于曼。于曼无法摆脱他,只好硬着头皮做戏。谁让她接受人家的恩赐呢!钱——这个既平常而又神秘的玩意——有时能把巨人变成矮子,也能把矮变成巨人,能把恶臭的变成香甜的,也能把香甜的变成恶臭的,能把纯洁的变成肮赃的,也能把肮脏的变成纯洁的。马俊心里想:“钱是个好东西,一个八九十岁的糟糠老翁有几千万,照样可以玩年轻美貌的骄妻,一个年轻的帅哥没钱,连黄脸婆也摸不上。你于曼花了我的钱,你就得听我的摆布。”马俊的这种逻辑于曼也看得出来。她和马俊在一起,心里很不痛快,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不般配, 常常招来嘲笑的目光,而且从马俊嘴里不时冒出一些不堪入耳的低级下流话语, 使她不能忍受。于曼觉察出马俊是个很危险的人,和他在一起很不安全,因此时刻提防着他。 一天下了晚自习,于曼准备离开教室回宿舍,马俊凑到她跟前,嘻嘻地笑了两声,神秘兮兮地说:“我们出去散会儿步,俺想,想和你谈谈。俺到教学楼门口等你。”马俊说话的语气不容置喙,这使于曼十分不快。 如今,在大学中流行着五花八门的恋人亲热,比如,牵手走称为牵羊式亲热,男的搂着女的腰走称为腰带式亲热,男的用一只手搂住女的脖子走称为围脖式亲热,男女相互搂住对方的腰走称为连体式亲热,男的背着女的走称为胸背抚摸式亲热等等。 马俊和于曼在校园里绕着圈圈散步,几次靠近于曼,蠢蠢欲动,想抬起左手放在她的肩上,或搂住她的腰部,像其他恋人那样,围巾式或腰带式地亲热,但于曼几次把他的手扒拉开,闪在一边,两手插在裤兜,和他拉开一定距离。马俊一次又一次感到失望。 “今晚的天气不错,是吗?”马俊没话找话说。 “……” “你冷吗?” “……” 于曼沉默不语。气氛突然紧张起来。马俊很尴尬。 “你有啥事要和我谈?”过了好长时间,于曼冷冷地问。 “哦,哦,我……”马俊原来打算直言告诉于曼“我爱死你了”,可是突然觉得时机还末成熟,过早地说这句话,会把事情弄糟,于是改变了想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了想:“我想知道,你们家种了多少田。” “你问这干什么?” “哦,嘻嘻,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你还有别的事吗?” “……” “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我得打开水。”于曼说着就要走。 “着啥急?我求你再走一会儿好吗?”马俊带着哭腔恳求道。 马俊之心于曼熟知也。于曼不好拒绝,只好默默地跟他走。 马俊和于曼来到了“劝学亭”,并肩坐在一条青石长条凳子上,俩人一时沉默不语。 天上零乱地漂浮着白灰色的薄云层,像缀着旧棉絮似的。云层之间稀稀落落地闪烁着星光,残月在云层中忙碌地穿行着。于曼向一旁移了移身子,然后抬头仰望夜空。 如果你静心仰望幽远的夜空,你的头脑会生发出无限的遐想。于曼开始想自己的心思。突然一颗耀眼的流星从上空划过,瞬间消失在天际。她想起10年前父亲出车祸的前一天晚上,那也是9月的一个夜晚,他们全家正在场院忙农活,一颗流星从上空掠过。父亲说,天上有一颗流星坠落,地上就会有一个人死去。 刚才马俊问她“你们家种了多少田”,于曼觉得很无聊。可是不知怎的这问 话又在她的耳际响起。 她想起被车祸夺去双腿的父亲,想起含辛茹苦的母亲。现在该是收割大田的时候了。姊妹四人谁都帮不上妈妈的忙,这阵妈妈一定累瘦了!于曼的心魂越过 了千山万水,飞到了还末脱贫的家乡,看到了辛苦劳作的乡亲,看到了又黑又瘦的妈妈背着一大捆谷子在崎岖的小道上艰难地行走,突然被脚下的石头绊倒,挣扎着爬起来,然后又跌倒……于曼的眼里涌出了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她忘记了马俊坐在她身旁。 马俊嘴角叼着半截香烟,环顾四周,兴奋地望着一对对抱在一起的恋人。在他们对面的一条石凳子的一端,一对恋人靠在一根亭柱子上,半躺着抱在一起,互相忘情地亲吻着,女的不时发出令人销魂的呻吟。马俊望着他们的举动,听着肉麻的呻吟,情绪昂奋,心跳剧烈,欲火中烧,浑身燥热,几次回头偷偷地看于曼,不由自主地向她移动身子。 夜风吹起于曼的几缕秀发,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清香气味在马俊面前嬉戏,不时轻轻抚摩一下马俊的脸颊、嘴巴、鼻子、眼睛……马俊被撩拨得浑身不住地颤着,他醉了!晕了!疯了!他突然转过身子,一个老鹰抓小鸡的动作,伸出双臂死死抱住了于曼,嘴里喃喃道:“啊呀!宝贝——,亲爱的,我爱死你了——你是,你是我的,……”一边说一边在于曼的脸上,脖子上到处乱啃:接着张开嘴巴叼住于曼的下嘴唇,像蒲松龄在“画皮”里描述的那个吸血鬼似的,贪婪地吸吮起来:同时一只手在于曼的胸部飞快地乱摸了几下,然后迅速向下移动……这一切发生在几秒钟之内。于曼没有任何设防,被马俊这突然袭击吓傻了。她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很快被马俊的口臭熏醒了,开始反抗,可是她身子动不了,马俊像根沉重的圆木死死地压在她身上。她想喊,喊不出声音,马俊的大嘴巴像个胶皮碗紧紧地堵在她嘴上。于曼挣扎着,反抗着,趁马俊不备,狠狠地咬了一下他的上嘴唇。马俊万万没有想到于曼竟然会对他下毒口,“啊呀”了一声,放开了于曼。 于曼从石凳坐起来,用手理了理头发,吐了几口唾沫,用手背擦了擦嘴,狠狠地骂道:“流氓!”说完站起来,默默地离开了马俊。 马俊用一只手捂着流血的上嘴唇,呆呆地坐在石凳子上,像座泥塑像似的半天没有动弹。 对马俊昨晚的非礼行为,于曼非常气愤,决心从此再不理他:她今晚呆在宿舍没出来,只是为了躲避马俊。 这事发生在去年9月份。 事隔不久,于曼成了苏平的女朋友 马俊虽然不是个省油的灯盏,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嘴边的肥肉被人抢走。然而,他决不能让自己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要把借给于曼的3千元钱按银行利率连本带利一分不少要回来。 常言道,一文钱逼倒英雄汉,何况3千元呢?他苏平也是个穷光蛋。我看你于曼怎么办?马俊得意地想着。 马俊常常拉着脸子和于曼要账。 第十一章 下晚自习铃声响过,学生们陆续走出了教学楼。 教学楼的电灯渐渐熄灭,不一会儿成了一座黑黝黝的没有生气的空楼:宿舍的玻璃窗闪闪烁烁相继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窗,投射到户外地上,和朦胧的月色交相辉映,仿佛像童话幻境。 树木下,道路旁,操场上,墙角处,到处可以看见拥抱在一起,忘情接吻的恋人。 徐静独自在操场散步,听英语广播,一面考虑如何为苏平住院募捐款的事。 今天上午第三四节是自习课,徐静,于曼和部分同学去医院探望了苏平。苏平的精神状态很好。医生说,苏平的伤势不轻,是粉碎性骨折,至少得住一个月院,估计需要医疗费用2万元左右,学校一分不出,苏平家境又贫寒。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全校募捐。 孙同出了教学楼,穿过操场向宿舍走去,发现徐静一人在散步。开学以来他很想和徐静聊聊,想把一首爱情诗送给她,可是一直没有机会。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徐静跟前,英语打招呼:“hey!xu jing.its me.” 此刻徐静似乎忘记了听英语,在心中筹划捐款的方式,突然被孙同打断了思维。她吓了一大跳,没有马上作出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背后有人招呼她,迅速转过身来,发现孙同站在面前。 明亮的路灯下,孙同宽宽的前额闪烁着白光。人们说,有这样前额的人,心胸宽阔,有福气,有智慧。也许是这个原因,孙同在个人情感上才很理智,总是给你一种纯净的感觉。 孙同读中学时受韩寒现象的影响,开始偏科,讨厌数理化,酷爱文学,开始在当地报刊上和网络上发表诗歌,散文和小说。很自然,他无论如何也过不了高考的独木桥,也不会有韩寒那样的造化,那样让人望而兴叹的命运——被北大破格录取的千载难逢的机遇。然而,孙同的基础知识和综合素质绝对比韩寒出色,甚至会使那个因为过分偏科而读几本书写了几篇文章似乎出了名的韩寒感到自惭形秽,尤其是英语,孙同学得很好,高考得了145分英语总分150分是韩寒永远做不到的。 中小学生容易偏科,凭兴趣往往可以学好一两门课程。固然,在某种意义上,兴趣是成功之母,但学习成功只有兴趣还不够,还需要其他很多条件,如遗传因子,会直接影响你的终极发展:学习方法和努力程度决定你达到一定水平的成败。现代科学发展一日千里,学科的分类日益精细,要求你不能偏科,尤其是中学生。在当代,一个不懂基础科学的文学爱好者,不可能成为作家,更不可能成为出色的作家。而且你不是朱自清,也不是林舒,更不是钱钟书,不会有他们那么深厚的国语底蕴,因此你不懂现代科学的基础知识,就写不出有现代精神的作品。孙同和那些偏科的中学生一样当然不理解这个道理。可是我们有些大人偏偏支持他们,把他们越引越偏离轨道。那场关于韩寒现象的辩论的嘈杂声仿佛余音末绝,有时还在我们的耳畔萦绕!破格录取那个偏科生“帮样”的力量似乎还在起作用。 孙同是徐静的中学校友,又是同届。他们都是中学文学社的成员。他和徐静 同一年步入k研修学院学习。孙同很喜欢徐静,徐静也钦佩孙同的文学才华。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像一个人和自己的影子,既密切又有距离。这种关系能长期保持,完全在于徐静。徐静心中只有两个念头,一个是学习,另一个是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至于像别人那样,找男朋友,享受潇洒又浪漫的大学生活,不能说她不想,但想得很少。 “是你呀?有事吗?我以为是坏人来袭击我!”徐静夸张地说。 “看你说的,没事我还敢打扰老同学吗?没事还敢耽误你的宝贵时间吗?鲁迅先生说,耽误别人的时间是贪财害命……”孙同一打开话匣就盖不住了。 “快别啰嗦啦。啥事?就直说吧。”徐静催促道。 “我们走走怎么样?边走边说好吗?”孙同建议道。 “可是时间……”徐静有点犹豫。 “离就寝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孙同抬起手腕借着路灯光看了一下手表。 “那好吧。我正好有点事想和你谈谈。” 孙同在琢磨:“徐静要和他谈什么?难道她看出我喜欢她吗?难道她要提出警告,打消我的念头吗?”孙同的心跳加速,脸色由白变红,又变成了土黄色,眼里露出了失望的光芒,双手微微颤抖起来。不过,在清幽的上弦月光下,他的神态变化徐静绝对不会发现。 暑假期间孙同写了一首爱情诗,向徐静倾诉自己的衷情。写这首诗时他绞尽了脑汁,参考了沙文、雪莱、贝伦,徐志摩等古今中外大诗人表现爱情的名篇,酙字琢句,反复修改,多次润色,前后用了十多天时间。他写完就立即把她发表在网上,希望徐静也能看到。开学以来,他一直把诗稿揣在衣兜里,想找机会送给徐静。他每次和她见面前就急切地想把诗交给她,可是一看见她,他的心就开始加速跳动。他担心万一她微微一笑拒绝接受,那就会弄得很尴尬!就会适得其反,彻底把事情搞糟。他心里警告自己,不能冒失从事,想到这里,就改变了原来的想法,打消了把情诗交给徐静的念头,心情随即平和了许多,神情恢复了常态。 孙同是个自尊,慎重,又有责任感的人。他从来不去做自以为“该出手就出手”那种鲁莽的事。也从来不去做一厢情愿的事。何况是爱情呢?如今,尽管在 大多数大学生眼里,爱情只不过是大学生活中的一种滋补品,一种消遣,是一种精神和肉体的即刻需要,来去随便,合分自由。但孙同对爱情的价值却持另类观点——爱情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是神圣的,是庄严的,因此是负有责任的。 他们来到篮球场,在场外的一个水泥长凳上坐下来。 “你想和我谈什么事儿?先说吧。”孙同来了个先发制人。 “哎?老同学,你这是怎么啦?你来找我谈事儿,反而让我先说。哪有这洋的道理?”徐静佯装生气地说,心里却嘀咕着孙同到底要和她谈什么。徐静心里明白,孙同很喜欢她,但和他在一起时,总是保持一定距离,谈吐文雅,不露神色。这么晚了孙同找她有什么事呢?不会是提出他心里的想吧?如果提出该怎么回答?在这方面她没有任何经验,成熟的比较晚,或者说太晚。而且从来没哪个男生敢向她说“i like you!”或者“i love you!”这并不是徐静没有魅力,吸引不了男生,而是她在男生面前举止矜持,态度严肃,言谈慎重。因此男生们在背地议论她时说:“伴徐静如伴虎!”熟悉她的男生都对她很重尊,即使那些被 称为花花公子的男生在她面前也得老实七分。 “那好吧。我问你,听说你和杨鹏,回来那天上午打了马俊一顿是吗?” “你听谁说的?”孙同问道。 “这你不要问。有没有这回事?”徐静是听肖茗敏说的,当然肖茗敏是从刘宇那儿知道的。 “……”孙同沉默不语 “我问你呢,怎么不说话呀?”徐静一脸严肃,用责备的语气说。 “有。可是马俊这小子实在是气人。他不但不同情我们,反而幸灾乐祸。” “为什么让别人同情?” “——不同情也可以。可是他制造流言蜚语,幸灾乐祸地说什么凯旋……” “照你说,你们打他有理是不是?”徐静不耐烦地打断孙同的话。 “可能有些不合适。”孙同语气里透出几分不服气。 “不是可能,也不是有些不合适。而是非常错误。不管马俊如何不好,但你们打他是错误的。使用暴力解决问题是无能的表现。而且他是我们的同学,我们对他负有帮助的责任。你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应当友好地和他相处,热情帮助他才对。”徐静非常认真,语气不容置喙,仿佛逼着对方接受自己的意见似的。 “……”孙同像个小学生受到老师的批评似的,低着脑袋沉默不语,脸色忽而红忽而白,一只脚尖儿不停地在光滑的水泥地上画圈儿。 “建议你和杨鹏商量商量,最好反省一下自己,抽时间和马俊谈谈,认个错,道个歉。大家在一起和谐一点,友好一些,快乐一些,多好啊!。别别扭扭的,有什么意思?你说呢?”徐静换了轻松的语气。 “那好吧。我接受你的批评和建议。thanks a lot”孙同心里非常佩服徐静看问题的方式。 “现在该你的了。有什么事找我?” “听说你今天去看苏平了。他怎么样?有人给他陪护吗?” “于曼留下了。医生说像他这样的粉碎性骨折,恐怕至少得在医院治疗一个月。” “那得花不少钱呀?他家也不富裕。怎么办呢?”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照我说——”孙同沉吟了一会儿,“我们向全校募捐怎么样?” “我们不谋而合,我也是这样想的。”徐静高兴地几乎跳起来,脸上顿时开了花,声音充满了愉悦。 “怎么操作?” “我想先把我们的想法和夏教授说一说,征求他的意见,然后我招集班委商量一下,拿出具体办法。你可以向你们班同学做些宣传工作,希望大家到时支持。” “没问题。我带头捐2百元。” “尽力而为吧。”徐静说,然后关切地问:“你的身体怎么样?身上还疼吗?” “没事了。”孙同听了徐静的问话,仿佛在冰天雪地冻得发抖的人走进暖气融融的室内,顿时温暖了全身,从头至脚感到热乎乎的,生命之歌的旋律欢乐地跳动。 “杨鹏呢?” “他也没事了。” “那就好。你们这次的遭遇本身是件坏事,但从另一个方面看,丰富了你们 的人生经验,成为你们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我赞称精神财富有时比物质财富更 有价值这个论断。“ 徐静的看法很新鲜,也很透彻。连日来,孙同和杨鹏的情绪一直低落,仿佛天空变低了,太阳失去了光彩,周遭一切都变了形,自己从里到外的形象都被扭曲了,常在一起唉声叹气。挨了打又丢了钱,真是祸不单行。越想越恼火。当初就不应当为了几个臭钱,去挖人家的新生,这明明是干缺德的事,偏偏去干。后悔莫及!该自己倒霉,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呀!他们俩的思维好像驴拉磨似的,总在同一条道上反复,绕不出那个圈儿。听了徐静的一席话,孙同的心空顿然亮了起来,充满了欢愉,好像一阵风吹散了布满天空的乌云阳光灿烂,苍空蔚蓝,百鸟歌唱。 “太感谢你了。你说得太好了!”孙同心情激动,结结巴巴地说,“呃,还有,还有……” “有啥事就直说。什么时候变成结巴啦?”徐静看出孙同似乎还有话说。 “暑假期间,我在新浪博客上发表了一首诗,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抽时间看看,多批评指教。”孙同红着脸,谦虚地说。 “谢谢,我会拜读的。我是你的博客读者,你的文章不错,立意新颖,文字清逸。我喜欢。” 孙同听了徐静对自己博客的评论,感到心花怒放,但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徐静觉察出来,抬起右手习惯地挠着后脑勺。 第十二章 第二阶梯教室座无虚席,连窗台上都坐满了人,入口处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 英语三年级文艺晚会已近尾声。 这次文艺晚会的宗旨是为孙平住院募捐。 英三2班学习班长闻雯主持晚会。闻雯是北京人,身上洋溢着北京姑娘特有的神韵,身材微胖,面部白净,眸子黑白分明,睫毛秀长,牙齿整齐,微笑时嘴角露出一对深深的酒涡:平时衣着宽松大方,看上去热情单纯而潇洒。 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过后,闻雯身着洁白的连衣裙,面带微笑,右手握着话筒,像下凡的仙子似的,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前台,用带有京味儿的普通话朗声道:“只要人人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接着她问观众:“请大家回答我的问题:这句感人心肺的歌词的歌名是什么?” “爱的——奉献。”观众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 “ok,youre right.我们每个人都对这个世界负有一份神圣的责任,这就是奉献自己的爱心。爱心胜似阳光,只有爱才能溶化人们心田的冰雪,才能营造一个和谐的绿色人间。下一个节目是?:爱的奉献?:,演唱者徐静。大家欢迎!” 主持人的宣布像一声春雷,为人间撒下了甘露,万物欣然微笑。 台下群情激奋。 掌声,口哨声,尖叫声经久不息,犹如袭击山林的暴风雨声。 徐静学习好,擅长文学,全系甚至全院人人皆知。可是很少人知道她能歌善舞。徐静不喜欢显山露水,在她看来,凡是智力正常人都有自己的独特才华,山外有山。进大学以来,她从来没有在公共场合下展示过自己甜美圆润的歌喉。这次她要表现一下自己,用歌声唤起人们对遭遇不幸的苏平的同情,向他奉献爱心,帮他走出困境。 原打算以英三2的名义募捐。后来夏教授建议以英三的名义开一次文艺晚会:募捐在晚会结束时进行。英三原来有四个班,因为学生流失半数以上,本学期合并成两个班。演出前他们做了充分的准备,提前两天贴出了海报,给全院的专职教师和各级领导都发了请帖。当然他们不以募捐演出的名义,而以周末晚会的名义进行。 台下前两排坐着领导和教师。夏颖和乔智教授坐在第二排中间,他们前面坐着钮文革、胡来运和贾明。 夏颖是北京一所名校的教授,60出头,中等身材,身板硬朗结实,走路腰板挺直,动作灵活,几乎没有老态,从背后看去像40多人的身材。他发鬓已斑白,饱满的额头上刻着几条深深的皱纹,微微向上翘着的嘴角紧闭着,显得安静、聪慧、严谨而刚毅:一双和善的眼睛,给人友好亲切的感觉:明亮的眸子时而闪着忧郁的光芒,显示着他心灵创伤的痛苦。 乔智是浙江一所名校的教授,和夏颖岁数相仿,身材高大,性格直爽,热情中带几分豪放:又粗又黑的浓眉下有一双锐利的眼睛,闪烁着阳光般的光芒,仿佛能看穿一切小人隐藏在皮囊里的伎俩。 徐静今晚的服装特别醒目,白色半袖t恤,蓝色牛仔裤,脚下蹬着白色运动鞋,浑身充溢着清纯和朝气,神情自然大方,韵致青春淡雅,像晴朗的夜空中一轮皎洁的满月。她迈着优雅的步子出现在观众的视线里时,全场先是一片寂静,仿佛时间已凝固,观众好像一下子都变成了静静的雕塑,接着突然爆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 徐静微笑着从主持人手里接过麦克风,伴奏的音响随即响起—— …… “这是心的呼唤, 这是爱的奉献, 这是人间的春风, 这是生命的源泉, 再没有心的沙漠, 再没有爱的荒原, 死神也望而却步, 幸福之花处处开遍。 啊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 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 人们个个表情严肃,沉思着聆听,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这歌声展开温柔而美丽的翅膀在人们的心空中飞翔,人们的心空因此变得 广阔,变得蔚蓝,变得纯净。 这歌声是爱的宣言,是爱的召唤,也是爱的手指,拔动着人们的心弦,弹奏着生命之歌。 徐静的歌声一停,观众如梦初醒,掌声哗啦一下响起:掌声那么整齐,那么热烈,又是那么严肃。这掌声就是爱的心声的表达。 徐静向观众深深鞠了一恭,把麦克风交给主持人走下舞台。 观众久久沉醉在徐静的歌声中,爱的旋律和着人们的心脏在跳动,爱的力量像威力无比的破冰船,拓开了人们心灵中的冰河,爱的温暖像灿烂的春光,消溶了人们心田中的霜雪,生命中的绿洲渐渐变得无限宽广。 主持人大声说:“各位敬爱的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都知道,前些日子我们系苏平、杨鹏和孙同三人被打事件。苏平右手臂粉碎性骨折,在医院治疗。需要医疗费近两万元。苏平家境贫寒拿不起钱。怎么办?我们尊敬的夏颖教授捐出7千元,还缺一万多元。我向大家呼吁,伸出友谊之手,献一点爱心,帮助苏平走出困境。他会感谢你们,我们全体英三同学感谢你们。”主持人话音一落,音响骤然播出歌手韦唯的歌声—— …… 这是心的呼唤, 这是爱的奉献, …… 孙同,杨鹏,肖茗敏和李媛媛每个人双手里捧着一个用纸板包装箱制作的红 色捐款箱,等距离站在了舞台下,面部表情非常庄严,好像在教堂进行虔诚的募 捐活动。 人们静静地坐着,宛如被魔法定格在那儿,默默地用眼神交换着意见。 这种时刻是庄严的时刻,似乎是考问每个人灵魂的时刻。 “我捐3千元!”乔教授站起来,好不容易绕到孙同前低声说,同时把亲笔写好的纸条投进了捐款箱,“这是我的字据,明天兑现!”他说完向出口走去:站在出口处的学生自动为他闪开一条通道,向他的背影投去赞叹的目光。 孙同把乔教授的捐款字据从捐款箱里拿出来,转过身向主持人招了招手,递给了她。 主持人用激越的声音大声宣布:“乔智教授捐出3千元!我代表苏平,代表英三全体学生向乔教授表示衷心的感谢!谢谢你,乔教授。” 乔教授已消失在门外清幽的月色中。 然而,乔教授的行动,像一块石子突然投进平静的湖水里,片刻激起了层层涟漪,进而掀起壮阔的波澜,随即响起了震撼天宇的波涛声。 观众的情绪骤然激奋,纷纷离开座位,向台前缓缓走去,慷慨解囊捐献,奉献自己的一点爱心。 音响反复播着韦唯的歌声: …… 这是心的呼唤, 这是爱的奉献, …… 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 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 人们脸上洋溢着温柔而愉悦的神情,嘴角浮现着和蔼而友好的微笑,这是从心底涌出的爱的微笑。 然而也有少数人,趁别人不注意,悄悄溜走,把一点爱心留给了孤独和自私。 几分钟前,钮文革、胡来运和贾明还在正襟危坐,浑身散发着霸气,瞪着六只死鱼眼般的无神的眼睛,偏着脑袋瞅台上的表演呢,可是这会儿,他们仿佛摇身一变,成了另一副鄙贱的嘴脸。他们神态惶惶不安,脸色忽儿猪肝红,忽儿粉墙白,忽儿泥土黄:身子扭来晃去,好像屁股下面冒出针尖,无情地刺扎他们的皮肉。钮文革向身边的胡来运耳语了几句,胡来运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旁边的贾明。 钮文革站起来低着脑瓜,像条逮猎物的老狗猫着腰惶然溜走。过了一两分钟,胡来运和贾明先后弯腰曲背,像贼似的也溜掉了。 细心的人们都注意到他们的拙劣的表演,向他们投去鄙视的目光。 有那么一类人,长着喇叭嘴,鹦鹉舌,天生会唱高调,爱吹喇叭,鹦鹉学舌,一本正经地喊着肤浅透顶的套话,一味地教训别人如何如何做事,怎么怎么向谁谁学习。可是他们自己不但不去实施,反而背道而驰。有人把这类人叫做“阴阳痞子。”这类人极端自私,极其鄙劣,人们常斥责他们主义对外。这类人只能一时间蒙蔽少数人,但绝对蒙蔽不了多数人。钮文革、胡来运和贾明就属于这类 人。k研修学院之所以越办越不景气,恐怕重用这类人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 而且他们几乎都是郭宝才的亲戚朋友。 有一位成功的企业家说过:“无论怎么好的企业,也会被亲戚搞垮!” 第十三章 英三2班今天上午头两节是“英语国家概况。”上课铃响过20多分钟了,也不见桥智教授的影子。以往乔教授总是上课铃声一响就进了教室,从来没有迟到过一分钟。今天怎么啦?乔教授发生什么事啦?……同学们猜测着,议论着,担心着,教室里一片嗡嗡声。 有人大声说:“班长,请你去系办公室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的。闻雯,我们俩一起去好吗?”徐静说。 “okey.”闻雯赞同道。 徐静和闻雯站起来正要走,马俊眨巴着两只小眼睛,狡黠地笑了几声,语气肯定地说:“别费事咧。换了老师咧!” 马俊嘿嘿的笑声像突然刮起一股阴风,给欢乐的教室蒙上一层恐怖的阴影,仿佛温暖的空气骤然变得彻骨寒冷,人们的心开始打颤。 这学期,马俊当上了班上的情报员。说起情报员,你不难想到这个角色的作用,说白了就是收集班上的动态,特别是教师讲课的情况,直接向教务处长钮文革汇报。因此,学生们常常拿情报员开玩笑,把他们叫做钮文革的特务。钮文革在全院每个班里都有一名特务。钮文革选择情报员不经过系主任,也不经过班委会,按照他自己的好恶直接深入“群众”,亲自挑选。 钮文革也是河南人,是郭宝才的妻舅。郭宝才在众人面前,称呼他钮处长,可是在私下还尊敬地叫他“舅舅。” 中国历史上,皇亲国舅从来肆意妄为,专横跋扈。稍有历史知识的人们都知道,唐朝有一个叫杨国忠的人,只因为是唐玄宗的贵妃杨玉环的哥哥,当上了宰相,专横跋扈,祸国殃民。这种霸道专横的影子至今仍像幽灵似的到处存在着,在一些大大小小的地方起着呼阴风唤鬼雨的作用。 人们也许觉得钮文革这个名字有些别扭。“钮”这个姓氏在《百家姓》里确实存在,只是姓它的人似乎不多,故很少听说。少见就多怪,多奇则不顺当,不顺当自然就别扭,不像“张、王、李、赵……”那样随时可以听到,到处可以见到,听起来顺耳,说起来顺口。“文革”嘛,这个名词很普通,听了让你头疼,让人心悸:虽然已进入了文字垃圾堆,但人们很难忘掉它。几乎人人都知晓,四十多年前中国发生的那场史无前例的人祸,简称“文革”。钮文革,原先不叫这个名儿,叫钮招财。招财这名儿,表明他的人生价值——发财,说明他强烈的发财欲望。想发财并不是件坏事。但在“文革”中类似这种名字都属于“封、资、修”的东西,“闹革命”的人,都要把它革掉,给自己换上具有时代特征的、紧跟形势的、很火爆的、很革命的名字。在“文革”开始那阵子,钮文革正上初中一年级。他在小学留了三次级,因此,比同年级的学生大几岁。他像个屎壳郎拖羊粪蛋儿,“革命”挺卖劲,很积极,不仅把自己的名字“招财”革掉,换上了“文革”,还当上“造反派”小头头,领着一帮小混混整天斗老师,砸文物。后来因为出身“根正苗红”,他被选拔上了大学,成了工农兵学员。钮文革在大学又当上了班长,还是整天斗老师,“干革命”。他的专业是英语。有一次,英语老师在课堂上讲人称代词,钮文革和部分学员怎么也理解不了。老师说:“我、我们是第一人称:你、你们是第二人称:他、她、它、他们是第三人称。”接着,老师把人称代词写在黑板上,然后问钮文革:“你是第几人称?”钮文革理直气壮地说:“是第一人称呗。”老师又问:“那么他是第几人称?”钮文革脱口而出:“第二人称呀。”老师又问:“我呢?”钮文革用手挠了挠脑袋,说:“这还用说,第三人称唄!”钮文革的回答引起了一阵哄笑,英语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课后钮文革给那位英语老师贴出了一张大字报,罗列了十大罪状,其中第一大罪状是,“讲人称代词时讽刺挖苦学生,推行反动的师道尊严。”钮文革上大学一共学过一千多个英语单词,三个动词时态,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可是,钮文革没有离校就把学过的东西还给了老师,只会用河南语调说:long live chairman mao!结业后,钮文革分配在家乡的一所中学,因为教不了书,管了后勤,同在暗地里从事一种丧尽天良的买卖。钮文革退休后进京投奔郭宝才,先当了两年教材科长,给学生用的书尽是盗版教材,从中渔利。上学期钮文革当上了教务处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在班上设情报员,监督教师。这一举措受到了郭宝才的赞扬。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论人们对这句话有多大的争议,但用在钮文革这类人身上是再恰当不过了。钮文革似乎对教师怀有习惯性的敌视。按照佛教的轮回说法,有些国人可能上辈子是刺猬或是公鸡或者是公牛,不然的话为什么他们身上那么多刺?头上那么多角?那么好斗呢?他们趋炎附势,溜上欺下,拨弄是非,不停地搅和,不住地折腾,把天下弄得乌烟瘴气。钮文革就属于这类人,他浑身长着刺儿,脑袋上长着好几只锋利的犀角,时时刻刻在挑事端,找斗争,主动出击!他与同事斗,他与老师斗,他与学生斗,斗得肆无忌惮,不可开交。你看,他走路像胡来运,倒背着两手,低着脑瓜,黑虎着脸子。他向你迎面走来,你如果不先向他问好,他说你目中无他,于是悔恨在心,找时机斗你。你和他打招呼,他连头也不抬,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什么,神经质地扬扬手臂,从你身边溜过。 你也许能从钮文革走路的姿态推导出一个无可辩驳的论断:那种走路背着手,低着头,瞅着脚尖的人多半心术不正,品行不良,权益迷心,诡计多端,极端自私,时刻在算计别人。对此类人要警惕。 钮文革身高最多一米六,由于个子矮,脑袋显得硕大,模样叫你想起火柴棍顶着个大泥蛋儿:又让你想起大马猴,两只三棱小眼睛滴溜溜的转动着,闪烁着狡黠而寒冷的光芒。师生们背地里叫他钮大郎。叫他钮大郎,不仅仅是因为他个头矮,还有个主要原因是,他不容人,特别是,不容有能力的人。教务处的几个懂业务的人都被他斗走了,留下的都是本校还没有拿到毕业证的留校生。最近钮文革又造舆论斗教学院长刘嘉,其目的路人皆知也。钮文革发明的班级情报员就是他斗老师的一种工具,也是他斗教学院长刘嘉的刀枪。情报员的意见高于一切,他说你行,你不行也行,你就可以继续讲课:他说你不行,你行也不行,你就会被钮文革斗走。刘嘉提出评价教师要同行听课,学生反映,领导综合分析后,再下结论。不能只听情报员或几个学生说什么就是什么,更不能随意辞掉教师。钮文革梗脖子,瞪眼睛,拍桌子,跺地板,专横跋扈地嚷嚷:“……我是教务主任,有权按学生的意见调换老师,学生是上帝……” 学生是上帝,是郭宝才办学理念的重要组成部分。有一次在会上,外语系乔智教授对郭宝才的“学生上帝论”提出了异议,他说:“基督教认为,上帝是万 能的。既然学生是上帝,还用我们办学干什么?“郭宝才被问得张口结舌,不知 如何回答是好。钮文革立即给郭宝才解围,理直气壮地说:“没有学生,能有钱吗?没有钱能办学吗?三岁的小孩也懂得这个理儿!”有人马上驳斥他:“你说得也不错,我看你只懂得三岁的孩子知道的道理!”会场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过了老半天,钮文革才醒过味来,红着脸,悻悻地溜出了会议室,门在他身后生气地发出了巨响。 乔教授教了大半辈子英语国家概况,他善于用通俗的英语把这门学生认为内容庞杂的学科讲得条理清楚,简明易懂,便于记忆。除了一些像马俊这样基础极差而又厌学的学生,想学习的学生都喜欢听他的课。然而钮文革根据马俊和几个厌学的学生反映,停了乔教授的课,炒了他的鱿鱼。 马俊的话音刚落,教室门哗的一声被推开了,一位头发花白的男教师走上了讲台。他先轻轻地咳嗽了几声,以引起大家的注意,然后开门见山地说:“我来给你们讲”英语国家概况“,说完,从讲桌上拿起半截粉笔,转过身去在黑板上方工工整整写下”第六章经济“五个大字。接着他用汉语滔滔不绝地讲解这一章的内容。直到下课铃声响,他走出教室,同学们也没听到他说一句英语。他第二次来上课,还是用汉语讲。下课后,徐静对他说:”老师,你讲得不错。可是你得用英语讲,因为我们课本是英文的,国考的试卷也是英文的。你讲的内容是课本参考书上的课文参考译文。你这样用汉语讲,我们到时怎么考试?“ “那你就办了个养鸡场!”一个男生俏皮地说。 一阵哄堂大笑。 那位老师表情十分尴尬,红着脸无奈地把两手一摊,像西方人似的耸了耸肩膀,遗憾地说:“说实话,我不懂英语。我是教地理的。你们钮处长说,用汉语讲也行。” 大家一听就明白了,请不懂英语的老师讲英语国家概况,原来是钮文革的馊主意。徐静见这位老师很诚实,再说也不能怪他,别的什么也没说。她想,要想解决问题,就得去找钮文革。 这天下午徐静和学习班长闻雯去教务处找钮文革反映情况。钮文革正坐在办公桌前一边喝茶抽烟一边看报纸。他那光秃发亮的头顶上方盘旋着灰白色的烟雾,仿佛一颗导火索嗞嗞燃着的炮弹顷刻就要爆炸:烟雾慢慢的弥散在室内的各个角落。坐在他对面办公的女孩被烟雾呛得不住地咳嗽。没等徐静和闻雯开口,钮文革就把报纸推倒一边,转过霸气的脸,不屑地说:“我知道你们来向我说什么,不要说了,我忙着呢。”他说完转过脸去喝了一口茶,拿起报纸继续看。 徐静语气平和地说:“我们大部分同学觉得乔教授的课讲得很好,思路清晰,重点突出,简单明了,概括准确,能够用通俗易懂的英语把内容讲透。” “你俩来逼我把他请回来继续教你们,是不是?”钮文革气冲冲地说,像被蝎子扎了屁股似的,忽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把烟头吐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了几下,接着又在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你误解了我们。我们是来向你反映同学们的意见。不是逼你。”徐静解释道。 “同学们的意见?哪些同学?只是你一两个人的看法。我掌握的情况和你们的相反”钮文革武断地说。 “你不能偏听几个厌学的学生。”闻雯不高兴地说。 “放肆!你怎么这样对我说话?”钮文革的脸涨成紫红色,连耳朵也通红,太阳 穴的青筋突突地蹦跳着,两只大眼袋托着的三角眼射出的寒光直射到闻雯脸上。 闻雯没有丝毫的懦怯,目不转睛地直视着钮文革的三角眼。 “请你告诉我们英语国家概况试卷用汉语出还是用英语出?”徐静平静地问道,用恳切而柔静的目光望着他,等待回答。 “我,哪……”钮文革仿佛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敌视地瞅了徐静一眼,然后用颤抖着的手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烟盒,从中抽出一支烟塞到嘴角,又拿下来放进烟盒,举动仿佛是个神经病人。 “如果试卷用汉语出,新来的老师讲得不错,我们欢迎:如果用英语出,用汉语讲恐怕不行吧?”徐静据理力争地说。 “钮处长可能因太忙,一时疏忽没有考虑周到,请了一位不懂英语的老师讲英语国家概况。”闻雯圆通地说,语气里透出几分讽刺的意味。 徐静和闻雯的话像两根无情的闷棒,狠狠地砸在钮文革的头上,他的脑袋轰的一声响,仿佛突然休克,瞬间失去了意识。他不明白徐静的问题当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英语国家概况》是什么,当然也不知道试卷用汉语出还是用英语出。但他仍然装出一付懂业务的权威样子,极力回避徐静的问题,以不失面子。而闻雯的话虽然似乎为他下台阶提供了借口,但那几分讽刺使他十分恼怒,又不好大发雷霆。因此他吟了半天,虎着脸子,气急败坏地狡辩道:“让哪个老师讲课,由教务处决定,不能按你们的要求办。”说完,他气呼呼地冲出了办公室,随手砰的一声拉上了门,玻璃窗被震得哗啦啦一阵巨响,仿佛发生了7级地震。 第十四章 徐静和闻雯找钮文革反映情况,碰了钉子,悻悻地离开了教务处。 闻雯感到很委屈,又很气愤,呼呼地喘着粗气,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清莹的泪珠。她不明白,钮文革这个人为什么那么不讲道理,那么霸道,那样蛮横,那么武断,简直像个疯狂的暴君,像个残酷的奴隶主。徐静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像大白天听到了夜猫子叫声似的,感到一种阴森森的寂寞。 “钮文革为什么这洋呢?”闻雯问道,眼里充满了惊讶和困惑的目光。 “这……我想他就是这种人。”徐静鄙视地说。 “像他这种人怎么能当教务处长呢?”闻雯不解地问。 “大概这就是我们学院风雨飘摇的主要原因吧。”徐静沉思着说。 “哼,看他那个样子,贼眉鼠眼的,真叫人心烦。听听他那破名字,真让人恶心得要呕吐,不是个好东西!他一定干了不少缺德事。呸!”闻雯回过头去,朝教务处门口狠狠地“呸了一声,心里感到舒畅了许多。 “你真像个孩子!”徐静被闻雯举动逗笑了,停了片刻接着说,“我们得动动脑筋。不能让钮文革的骄横恣肆在我们年级继续下去,否则我们很难通过这门考试。” “那你说怎么办?” “我们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颜色?什么颜色?他是教务主任,又是郭宝才的亲戚,你把他怎么样?” “我们对他是无可奈何,不可能撤掉他的职,也不可能再把乔智教授请回来给我讲课,但我们要一个懂英语的老师讲”英概“,这应当是个合理的要求吧?” “你说的对极了。我们联合一斑的同学,一起去找他。哎,你说钮文革为何停了乔智教授的课?” “这,这很难说。但有一点大家很清楚,乔智教授是个很称职的老师。他的英文造诣很深,教学认真,方法得当,又有爱心。他为苏平捐了3千元。除了夏教授,他捐的款最多。” “我想,这也是钮文革嫉恨乔教授的一个原因。” “你说的也许对。募捐演出那天晚上,钮文革,胡来云,还有贾明一分没捐就溜走了。铁公鸡——一毛不拔!” “所以他看到我们贴出的捐款结果,一定尴尬得脸色发黄,眼珠子变绿。小人一个,他妈的。” “因此钮文革就恼羞成怒,挥舞他手中的权杖,对乔智教授进行报复,对吧?”杨鹏接着闻雯的话茬说。 杨鹏和孙同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她们身边,把她们吓了一跳。 “你们像幽灵似的,吓死人啦!”闻雯佯装生气地说。 “你们到哪儿去呀?”徐静问道。 “去找钮文革。他报复乔教授,我们无奈。可是他不能弄来个不懂英语的老师给我们讲”英概“呀!他妈的,他钮文革是不懂还是故意忽悠我们?”孙同情绪非常激动。 “我看二者都有。我们刚才找过他了。你们找他也没用。”徐静说。 “他怎么答复的?”杨鹏问道。 “你完全可以想象到。”闻雯说。 “他不管吗?”杨鹏问道。 “他不是不管,而是瞎管,胡管:武断,横蛮,拒绝听我们的意见。”徐静说。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总不能让一个不懂英语的老师用汉语讲”英概“呀?孙同望着徐静,焦急地问道。他抬起左脚,把路上的一块小石子踢得飞出老远。” “我们不能像你踢那块石子那样容易让钮文革按我们的办呀?”杨鹏借题发挥。 “我们商量一下,想想办法,看怎么办。”徐静抬头望了杨鹏和孙同说,“你们看呢?” “好的。”杨鹏和孙同齐声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好好商量一下。” 这学期杨鹏被选为班长,孙同是学习班长。 他们来到“劝学亭”,在亭子中央的青石圆桌旁坐下,还没有开始讨论正题,闻雯望着杨鹏的脸,咂了咂嘴,柔声说“我渴了。” “你的意思是,想吃ice cream是吗?我也渴了。”孙同笑着说。 “你一点也不笨!不过汽水儿也可以,可乐更好。”闻雯说得很委婉,眼神透出几分得意,暗自高兴孙同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说话一向很直爽,今儿怎么绕起弯弯了?你到底要喝什么?”杨鹏笑道。 “难道还没说明白吗?你不愿出血就算了。”闻雯噘起嘴,白了杨鹏一眼。 “你看你说的,真是矫小姐脾气!”杨鹏笑着说。 “不要继续斗嘴了,快去买饮料。我们还要讨论正事呢。”徐静催促道。 杨鹏仍静坐不动 “我看得来点王法,否则今儿非渴死不可。”孙同笑着瞅了瞅杨鹏和闻雯,“我朗诵一首诗,你们俩要说出它的作者,谁说错谁买饮料,你们两人都说错,一起去买,好吗?” “不行。”闻雯大声反驳道,“如果我们俩都说对呢?” “闻雯,我佩服你。你很机智。”杨鹏称赞道。 “那我去买。”孙同大大方方地说。他本想朗诵一首唐诗,可是很难说他俩不知道作者。为了万无一失,他改变了想法,决定朗诵自己那首发到新浪博客上的爱情诗——写给徐静的那首诗。虽然杨鹏和闻雯有时也访问他的博客,但不一定都看到他这首诗。上次晚自习后见面时,他想把这首诗交给徐静,可是由于缺乏足够的勇气,改变了主意,只是建议她看他的博客。他知道徐静正准备雅思考试,时间很紧迫,不可能专为看他的诗去上网,而且学院的网吧很拥挤,网速慢得像老牛拉破车,上网很不方便。借这个机会朗诵这首诗岂不是一举两得?他庄重地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大声朗诵: 我不爱你 我绝不能爱你 看不见你时我感到忧伤 仿佛天空变成黑色 太阳失去了金光 我不爱你 我绝不能爱你 看不见你时 你的倩影在我的心田漫步 纵令发生七级地震 也不会消逝 我不爱你 我绝不能爱你 你是人间的常娥 我见过无数姑娘 没有哪个比你善良 我不能爱你 我绝不能爱你 你只是我的缪斯 用你的纤指拨动我的心弦 弹奏最美的音乐 我不能爱你 我绝不能爱你 你离开我时 我好像失去了半个身躯 “爱得太深了,太执著了!”孙同的朗诵一结束,杨鹏用劲拍了几下手掌大声说,“既然如此快去买饮料!” “你们还没有说出诗的作者呢。”孙同重新坐下,望了望徐静,想看看她的反映,希望能看到她脸上飞起火烧云。 徐静想起那天晚自习后,孙同让她看他的博客时说话的语气和神态,更加明白孙同的心,明白了他朗诵这首诗的双层用心。但她沉静地端坐着,嘴角挂着自信而温柔的微笑,让人看了想起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只是眼里闪烁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羞涩。 孙同没有觉察出徐静脸上表情的变化,心中有些失望,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神色。 “作者——孙同。”杨鹏和闻雯异口同声地说,得意地笑了起来,“快点去买饮料!”可巧昨天晚上,杨鹏上网时顺便访问了一下孙同的博客,看到这首诗。刚才在孙同朗诵时,杨鹏给闻雯递了个眼色。闻雯会意地点了点头。 “ive a lot of things to do.我看先讨论正事,闻雯忍忍渴,反正孙同彻底输啦,非买饮料不可。”徐静建议道。 “那好吧。”闻雯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你说怎么办?”杨鹏望着徐静那双仿佛总是深思的眼睛问道。 “我们给他点颜色看看。”闻雯重复刚才徐静的话。 “你的意思——”杨鹏不明“给他点颜色”是什么意思。 “光我们几个班干部去找他,他不会理睬我们。”徐静肯定地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两个班集体行动。凡是官僚都惧怕群众。郭宝才最怕学生退学,他不答应,我们就退学。”孙同兴奋地说。 “对,人多力量大。他不答应,我们要求集体退学。”杨鹏的语气非常果断,挥动了一下右臂,接着问,“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我看先在班上讲清楚,行动的时间再定。”徐静说。 “我看,要防止钮文革的特务——情报员事先告密。”闻雯说。 “我看没必要。我们的想法和行动是光明正大的,况且我们也无法阻止他们打小报告。”徐静说。 “好的。现在该是孙同买饮料的时候了!”杨鹏和闻雯不失时机地笑着说。 西边的太阳从桔红色的云层里露出了笑脸,慷慨地把余晖洒在校园里。小草、秋虫、树木、小鸟都沐浴在梦幻般的霞光里, 大家从“劝学亭”走下来。徐静和闻雯的秀发在微风中飘拂。杨鹏和孙同的神采飘逸。充满青春活力的笑声在校园里荡漾。看见他们,你自然会感慨万分,会赞叹道:青春是人生最美的东西! 第十五章 两年前,夏颖开始任北京k研修学院外语系主任。过了不久他招聘了20多名专职教师,于是这个系就成了北京民办大学中唯一不需要聘用兼职教师的外语系。夏颖认为,办外语系必须要有自己的专职教师队伍,否则很难保证培养合格的应用性的外语人才。可是,没过多久,因为校方拖欠工资和郭宝才家族霸权,教师们陆续辞了职,只剩下了乔智教授。 乔智教被迫授辞了职。 乔智教授治学严谨,厚道正直,德高望重,外语系不少学生因为他而安心于k研修学院学习。钮文革停了乔教授的课,乔教被迫授辞了职,自然会在学生中引起很大的反响。 英三学生对这一事件的反应最敏感,他们感到纳闷,愤慨,又无奈。有的学生认为,乔教授为苏平慷慨的捐款置钮文革于难看之地,因此钮文革挥舞权杖对他进行报复,因为事件发生在为苏平捐款后不久。也有的认为,马俊这个“特务”和几个厌学的学生给钮文革打小报告起到了投石下井的作用。这虽然是学生们天真地猜测,但绝不是无根据的臆断。至于更深刻的原因,恐怕只有钮文革知道。我们只能去分析。 去年在一次会上乔教授针对郭宝才的“学生是上帝”论,说了“按照基督教义,上帝是万能的。既然学生是上帝,还要我们办学干什么”这句话,便成了钮文革的眼中钉。俗话说得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没有罪证,可以制造罪证,没有错误,可以捏造错误。这是古今中外小人恶人们惯用的整人之术,害人之道,杀人之方。钮文革挥舞着权杖,绞尽脑汁,制造事端,拙劣地利用监考机会,给乔教授制造错误。 上周末学校进行补考,钮文革安排乔教授监考二年级大学语文。考试开始了,还不见另一个监考老师的影子。考场在阶梯教室,考生近百名,乔教授又是安排座位,又是强调考场纪律,又是分发试卷,忙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好不容易把一切安排就绪,坐在讲桌后的一把椅子上,一边整理桌上余剩的试卷,一边看着埋头答卷的考生。正在这时,钮文革带领两名教务员,扒在考场窗户玻璃上,好像黄鼠狼来到鸡窝,向里窥探,鬼头贼脑,神秘兮兮,不一会儿像幽灵消失得无影无踪。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像乔教授这类以书为友做学问的人,心胸似大海一样宽阔,心地如同水晶一般透明,大半不以恶意推测别人。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钮文革这次破了常规,故意安排他一人监考。这是个恶劣的诡计,卑鄙的阴谋。也许,这个诡计乔教授永远不会知道。 第二天钮文革以教务处的名义向全院发了通告,全文如下: 通告 各处室系: 9月10日外语系乔智老师在阶梯教室监考,极不负责,在考场中看书读报, 学生作弊违纪一片,造成极坏的影响。 为严肃纪律,特对乔智老师提出严厉批评和严重警告并责令停课,做出深刻 书面检查。 k研修学院教务处 2004年9月12日 接下来星期一,钮文革让一个教务员通知乔教授停课检查。 乔教授什么也没说,只是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看样子我们又要告别了!”夏颖推开乔智宿舍虚掩着的门,看见他正在收拾东西。 “终究会有这一天的,不过我没想到来的这么快。”乔智停下手里正在打包的行李卷,指了指身边的一个空凳子,示意让他坐下。 “我记得这是我俩第三次分别了!”夏颖没有坐,开始帮乔智收拾东西。 他们俩沉默了半晌,尘封的记忆渐渐开启,心魂在时间的隧道里漫游,重新感受着坎坎坷坷的艰辛,风风雨雨的熬煎以及其中的辛酸和乐趣。 夏颖和乔智是老同学,1966年毕业于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第一次分别是在1967年8月,他们分别被“工宣队”发落到下面接“受再教育”。夏颖到河北唐山百各庄当了农民,修理地球:乔智被送到内蒙古鄂尔多斯高原当了矿工,挖掘地下黑金。离别时,两颗年轻而纯洁的心互相鼓舞,决心好好接“受再教育”,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后来他们分别留在接受“再教育”的地方,当了中学教师。 几年后,在冰冻着的中华大地开始复苏的日子里,这两个经过风暴袭击的年轻人,带着伤痕、余悸、惊异和喜悦来到北京,在一所名牌大学攻读硕士学位:1983年获得硕士学位,夏颖留校教书,乔智回到浙江老家的一所高校任教。那 是他们第二次分别。离别时,两颗饱经风霜但仍旧纯洁天真的心互相勉励,用自己的知识,在科学的春天,为人类的美好未来铺设高速公路。 光阴似箭,人生苦短,一晃20多年过去了,简直好像打了一个盹儿,做了一个梦似的!几乎同时,他们俩在前年加入了中国两亿多银发飘逸的退休队伍。夏颖退休后,应聘到k研修学院任外语系主任,不久他请乔智来任教。两颗赤诚的的心又在一起欢跳了,好像两只燃烧着的蜡烛头在欢快地摇曳,不遗余力地释放最后的光华。 今天他们又要分别了,这是第三次分别。夏颖和乔智都感慨万分,但神情都显得非常沉静。他们望着对方稀疏斑白的头发,爬满皱纹的前额,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悲哀的、无奈的、自信的、宽慰的、遗憾的、兴奋的、……光芒。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休息!”乔智的声音不高,仿佛喃喃自语。停了片刻提高声音,语气坚定,好像铁锤敲在砧子似的铿然有声,从很深很深的心底里发出,“不过,我们的身心很健康,第二个青春刚刚开始,为人类美好未来铺设高速公路的机会还会有。” 乔智停下手里的活儿,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对的粉墙,眸子里透出了一缕喜悦 而坚定的光芒,像宝剑在阳光下闪烁的光芒,穿透了墙壁和层层障碍,看到 了从浩瀚的大海中冉冉升起的朝阳。 过了好一会儿,乔智转过脸来,问道:“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休息……为人类美好未来铺设高速……”乔智这句似乎矛盾着的话,在夏颖的脑海里久久地萦绕着,像一股清澈的泉水随着鲜红的血液在他周身的血 管里缓缓地流淌,最后潜入了心灵底部,在那里突然发出惊雷般的巨响。 乔智见夏颖沉静在深深的幽思中,对他的问话仿佛没有听见,于是停下手里的活计,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老同学,你下一步如何打算?” “我——”夏颖一时不明白乔智的意思,不知道指他的私人生话还是目前的工作?只是嘴角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就算作答。那一丝淡淡的微笑充满了特别的意味,似乎是人生的全部内容——酸甜苦辣:一般人不易觉察,但乔智读懂了。 夏颖的妻子去世十年了,他一直没有再婚,不是他没有遇到合适的,而是他 要实现妻子的遗嘱——找到自己的女儿。平时乔智常常提醒夏颖,找回女儿和再 組家庭并不对立,不能孤孤单单的这样过下去!夏颖总是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 “以后再说吧。” “我说的不是你的个人生活,而是你的工作。我的意思是你打算继续在这儿 干还是到别处活动活动?“乔智望着夏颖,等待他回答。 “……”夏颖仿佛没有听见乔智的话。 “我看这个学校气数已尽,今年招了一百多新生。恐怕明年上面不会让他们继续招生。”乔智继续说。 “非常有可能!可怜这些学生了!” “郭宝才他们的办学理念的核心是money!他们的”学生上帝论“是为这个核心服务的。” “你说得不错,可是我们无能为力啊!你这一走,我这个系主任就成了光杆司令了。” “这结果与你无关。惋惜也无用。古今中外留不住良才的人最后必败。楚汉之争,最后刘邦战胜了项羽,根本原因是刘邦会用良才,项羽心胸狭窄,排斥良才。当然郭宝才只是个小米粒大的爬虫,不值得拿来与项羽比较。但道理是一样的。他重用他的亲戚钮文革、胡来运等这类既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又不懂教学,心术又不正的人来办学,不垮台才怪呢!” “你说得很对。这个学校越办越糟的症结就在这里。” “我记得你的兵马最多的时候,有25位教师,是吗?” “连你26名。” “你看,我把自己给忘了。” “你总是忽略自己,想到别人,尤其在利益方面。” “你别说我,你比我更不关怀自己。说到这里,听我一句忠告。” “你说吧。” “既然如此,你倒不如离他们远远的,省得生气!” “我舍不得这些学生!”夏颖沉吟了片刻,语气里充满了真情。 “特别是徐静是吗?哎,徐静有些地方长得和你一样,人们都这么说。” 这话别人也对夏颖说过。他也不只一次观察过徐静,觉得很亲切,她那柔睸 细长的眼睛,微微向上翘起的嘴角,说话的声音……真有点像他已故的妻子:她 那鹅蛋脸型,饱满的前额,挺直的鼻梁有点像他。哪会有这样的奇迹呢?不可 能……世上也有相貌相似的人:有可能……世上偶然巧合的奇迹也有!从见到徐静那天起,这个念头一直在夏颖的脑海里萦绕,在他心田里不断燃起希望的火焰。他非常惊喜,仿佛借助这火焰的闪光找到了沉没在茫茫人海之中女儿的倩影,又 好像驾驶着一叶轻舟,在茫茫大海中迷失了方向的人,在翻滚的风浪中绝望地漂泊,突然看见前面海平线上闪烁起一点光亮,他祈祷这点光亮把自己引到安全的地方…… “是吗?”夏颖沉思着,眼里闪烁出一缕惊喜的光芒,瞬间又消失了,蒙上一层忧郁的雾霭。 第十六章 乔智教授辞职的消息迅速传开,k研修学院立即掀起了一场风波,像一阵狂风吹来,泛着涟漪的湖面上突然涌起了波浪。 星期三早晨,上课铃声响过后,英语三年级两个教室门上都挂着沉甸甸的黑锁头,好像长年闲置的空仓库,里面空荡荡,黑洞洞,死静无声,没有半点人气,仿佛里面从来没有过欢乐的说笑声和朗朗的读书声。门外站着两个年轻老师,风尘仆仆,没精打采,每人肩头上挎着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黑色背兜,好像长途跋涉疲惫不堪的旅客。他们不住地抬起手腕看表,脸上浮现着焦急的神色,不解地议论道: “怎么啦?上课铃响过20分钟了,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是不是课变了,学生上大课去了?” “不可能吧?如果有变动教务处应当预先通知我们呀!” “那不一定,这个学校教务处那个姓钮的处长不懂教学,办事随意得很。” “我来这儿上课,先乘地铁,换两次乘公交车,得走一个半小时呀!如有变动,他应当通知我们。” “我住的也不比你近。我们白跑一趟,很不合算。” “下周我不想来给他们讲课了,上学期一分课时费也没给发,你给他们讲也白讲。看样子这个学校快完蛋了。” “你说的不无道理。看来郭宝才想骗我们。你讲的课越多,就受骗越多。但是,我们不来讲课,也不是个好办法。因为没人来讲课,受损失的是学生,而不是郭宝才。我很同情学生!” “那你说怎么办?” “我看呀,我们联合所有的老师,一起去找郭宝才。” “这倒是个办法。但上学期我们多次联合起来找他,连他的影子也没见到。话说回来,即使找到了他,他不给你钱,你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你是本学期才开始在这里讲课的吧?” “是的。” “你对这个学校还不太了解。他们好几年不能按时发工资了,一拖欠就是一年半载。” “原来如此!他们办学快10年了,也没有建教学大楼,也没有增添新的教学设施,收学生的学费干什么用了?” “只有郭宝才知道。外人只能分析。听说郭宝才有五六个情人,几乎每年带着情人去国外游玩。” ……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没见一个学生来,就怏怏不乐地走开了。 从他们简短的谈话,你可以听出他们都是part-time teachers.k研修学院的教师百分之九十五是兼职的。他们中有外地的,有京城的,有大学退休教师,有中小学退休教师,有在职教师,也有在读学生。学生们把这类教师叫做飞毛腿老师。 他们来得迅速,走得突然,在一些民办大学之间飞来飞去,飞着讲课,飞着赚钱, 有的飞着骗人。对这些飞毛腿教师也不能一概而论,他们有不少为演奏好民办教育这首交响乐曲尽心尽力,尽管有时他们或因过度疲劳或因功底不深弹奏得不太和谐,甚至跑调。但确有一部分是南郭先生的弟子,滥竽充数。比如,有一个从河南飞来的英语飞毛腿,此人姓贾,名明,职称证上白纸黑字清晰跃然:1950年出生,1955年晋升教授,真是个古今中外惊天地泣鬼神的神童教授!然而,钮文革看了,装出生气的样子,狠狠地骂了他一句“你个傻鸡巴,我们河南人哪有像你这样笨的呢?”,随即挥舞了一下手里的权杖,拿起一把小刀,使出他造假的百般本领,为他做了巧妙的修饰,把1955中的第一个5刮掉,改为9,妙哉!变成1995!可是,学生对这位神童教授,有点不大敬重,不断发出把他赶下讲台的呼声,因为他讲英语口语,除了用河南腔调说good morning,goodbye,满堂都用汉语灌。意见反映给教学院长刘嘉,刘嘉审核了贾明的证件,发现了问题,提出辞掉他。 然而,贾明继续戴着教授翎子出现在讲台上,徜徉在校园里。 原来贾明是钮文革上工农兵大学的同班同学,专业也算是英语,他本来就没有记会几个英语单词,又当了大半辈子乡镇干部,英语口语能力就可想而知了。既然是老同学,又是老乡,那就是自己人了,只有自己人才和自己一心,才可靠,才能重用。郭宝才死认这个理儿。刘嘉当了一辈子大学教学院长,懂业务,能力强,郭宝才也不否认。可是,他是外人,外人不属于自己人,因此不能重用。在这种情况,刘嘉无疑不好开展工作,甚至在教学上,该他处理的许多事情,钮文革都包办了,但出了问题,无论大小都推到了刘嘉身上。 钮文革刚打开办公室的门,正提起暖水瓶要沏茶,手机响了。他赶忙放下暖水瓶,从衣兜里摸出手机:“喂,谁?说话呀!……我听出你了,你说什么?啊!他妈的,罢课啦?……奶奶的,……知道啦。”钮文革脸煞白,双手颤抖,手机掉到了地上。他弯腰捡手机时,左臂把放在桌边上的暖水瓶碰到了地上,“嘭的一声巨响,暖水瓶胆炸了,像氢弹爆炸似的,滚烫的热水带着银白色的内胆碎片飞了一地,溅了他一身。他浑身战栗,像个被发现的窃贼,慌慌张张地逃离了办公室。 原来马俊打电话向钮文革报告了英三学生的行动。 教务处的门半开着,里面没有人,黑咕隆咚的,像个被盗过的坟墓。 英语三年级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向教务处涌来,见教务处没人,吵闹着涌向郭宝才的办公室:见郭宝才办公门上挂着大锁头,又涌向刘嘉办公室。学生越聚越多,人声鼎沸,怒气冲天。杨鹏领头,大家齐声高呼: “我们要乔智教授!” “我们不要贾明!” “强烈要求懂英语的教师讲英概!” …… 此刻,刘嘉正在办公室和郭宝才通话:“……你如果赶不回来的话,请你给钮处长打电话,让他速来给学生做工作……是呀!……不能遇事就躲起来呀!……”放下电话筒,刘嘉走出了办公室。 刘嘉年逾花甲,发鬓斑白,1米85的个头,走起路来腰板挺直,神采奕奕:又粗又黑的浓眉下闪烁着一双深沉的眼睛,射出严厉而温和的光芒。 刘嘉出现在学生们面前,脸上洋溢着和蔼的微笑。 怒气冲冲吵吵闹闹的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人们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脸上的怒气渐渐消失,像天空的乌云被一阵劲风吹散,露出了醉人的蔚蓝。 刚才,草丛里那些被吓呆了的秋虫又小心翼翼地鸣叫起来,彼起此伏,声音 凄婉,如泣似诉,给你一种空寂凄美的感觉。 学生们一双双信任的目光望着刘嘉,等待着他答复 刘嘉和蔼的目光在每个学生脸上划过:每个学生都有一钟亲切的感觉——好像他在望着自己。 “我建议大家回去上课,请各班的班长和学习班长留下!”刘嘉开口第一句话,用了“建议”和“请”委婉而礼貌的词语,他的语气诚恳而和蔼,像温柔的手指,抚慰着这些心灵受过伤的学生。他们听了好像在寒冬腊月喝了一碗热姜汤,顿感温暖和惬意,心中的怨气一下消了大半。他们面面相觑,犹犹豫豫地站着,仿佛一时不知怎么办。 “请问刘院长,我们提出的问题能不能得到解决?”一个学生问道,声音洪亮,但语气平静。 “如果不答应我们,我们集体要求退学。”一个学生情绪很激动。 “我尽力而为!请同学们理解我,先回去上课。”刘嘉语气坚定,但眼里透出一种不易觉察的为难的神色,只有站在他跟前的徐静才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不完全是由于徐静聪慧,悟性好,善解人意,而是由于她了解一些领导之间的关系,知道刘嘉的处境。 徐静望着面前这位身材高大,和蔼可亲的长者,心里突然涌出一种同情感。这种感觉是那么强烈,以至于成为一种强大的支持,支持这位长者,使他不要有任何为难,任何压力,任何伤害! 徐静和身旁的杨鹏耳语了几句,大声说:“我们理解刘院长!同学们,我们回去上课!” “对,我们相信刘院长。我们先回去上课。”杨鹏附和着说。 学生们脸上带着怏怏不乐得神色,默默地跟着徐静和杨鹏向教学楼走去。 刘嘉站在办公室门口,怔怔地望着散去的学生,脑海里翻腾着“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情景,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一个在人生道路上一起步就受了伤的群体!一个可爱的群体!是一个怀着崇高理想的群体!” “是啊,这是一些同样有理想有前途有希望的花朵!”夏颖出现在刘嘉面前。 刘嘉一见是夏颖,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我原以为学生的情绪很难平静,没想到徐静带头为我解了围!” “这些孩子绝大部分善解人意,情意深厚,勤奋好学,对前途充满幻想。” “我们这些搞教育的人们对他们做得很不够!” “是啊,我常常想,我们对他们有负罪感!”夏颖的脸上出现了内疚的神色,沉思着说,“有个故事说的是,一个杀人犯被处决后,他的灵魂被打到十八层地狱。他听见下面还有人痛苦地呻吟,问旁边的受刑者:我们罪大恶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难道还有比我们罪恶更大的吗?下面那是些什么罪人?”夏颖没有给出答案,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刘嘉,仿佛等待他回答。 “一定是那些误人子弟的办学者!” “你说对了,我看还有那些误人子弟的教师!” 一队大雁排成人字形,从头顶上掠过,最后面的一只吃力地扇动着翅艕,越飞越慢,离队越来越远,发出悲仓的鸣叫声。 刘嘉和夏颖不约而同地翘首凝望着湛蓝的天空,目送那群大雁向南缓缓飞去。 瞬间那群大雁变成了越来越小的黑点,最后融化在无垠的蔚蓝中。 “那只掉队的大雁看来飞到温暖的南方去的希望很渺茫!”夏颖同情地说。 “它的精神可佳,一点也不气馁,吃力地煽动着翅膀,向前飞着。”刘嘉感悟道。 “是的,那只大雁对我们的启示是,无论做什么,都要有点精神——不气馁,向着既定目标努力。这样即使失败了,也不遗憾,因为你努力了。”夏颖发挥了刘嘉的感悟。 刘嘉点头赞同。 第十七章 苏平在利民医院骨科302病房住了快半个月了:他的女朋友于曼一天晚上发生了意外。 苏平非常感激老师和同学们为他献出的爱心,为他募捐了充足的医疗费。他的女朋友于曼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陪伴在身边,喂水、喂饭、喂药、洗手、洗脚、洗脸,搀着在户外散步,扶着去洗手间方便,亲亲切切,无微不至。他的胳膊骨折愈合得很快,大夫感到吃惊。这绝不仅仅是因为苏平年轻体壮,得到了现代医疗的结果,而是大家的爱心,尤其是于曼的柔情似乎起到了灵丹妙药的作用。病人心情好,免疫力增强,健康细胞分裂得快,恢复得自然快。有于曼陪伴,苏平好像忘记了肉体的疼痛和精神的屈辱,忘记了住院治疗,甚至有时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仿佛在一个空灵而神秘的地方欢度蜜月,每时每刻都沉浸在甜蜜中,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脸上洋溢着惬意的微笑,眼睛里充满了欢乐的光芒。他暗自庆幸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反常的想法,觉得被打断手臂住院是一种幸运,是上苍对他的偏爱,否则绝对体会不到老师和同学们的关怀,更感受不到于曼的柔情。常言道,患难知真情。如果没有这场灾难,于曼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么早这样亲亲热热地陪伴着他。他们有时头挨头脸贴脸静静地躺着,有时甜甜蜜蜜地窃窃私语,有时彼此默默相望,有时朗朗谈笑。这种热恋中特有的浓浓的情意,缠缠绵绵,暖暖融融,如胶如漆,整天洋溢在病房,仿佛明媚的艳阳,深深地感染了病房的其他病人,给他们带来欢乐,也增强了战胜病魔的信心。 然而,这两个沐浴在爱河里的恋人,根本没想到,有两只像恶狼般的眼睛在紧紧地盯着于曼,一颗邪恶的心在暗暗地盘算着她,一个人像一条毒蛇吐着血红的舌头,悄悄地向她爬去。 值夜班的医生姓应,50开外,惨白的u型胖脸上堆满了细碎的皱纹,像一张揉过的卫生纸:两个大眼袋兜着向外突出的蛤蟆眼球,宛如两颗玻璃弹子,泛着贼亮的光芒,透出淫荡的神色。他就是苏平三人那天夜里在急诊室看到的那个粗暴的男大夫。以往,他总是身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坐在值班室办公桌前,默默地喝茶抽烟,很少出现在病房。病人如需要用他,重病号由陪护人去请他:轻病号则亲自去值班室找他:有时,他沉着脸子,背着手,迈着方步来到病房,处理完情况,立即匆匆离去。然而,自从于曼来给苏平陪护,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改往常的习惯,身影常常出现在302病房,胖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堆,浮现着一种怪异的笑容:在病房里绕一圈,最后停在苏平的病床前,装模作样地关心他的病情:淫欲的目光,像恶浪寻找猎物似的在于曼身上不住地滑动,最后久久停留在她那衣服下高高耸起的丰满的胸脯上。 应大夫在302病房的频繁出现和淫欲的目光,宛如春光明媚的百花园里刮来一股阴风,在百鸟歌唱的欢乐中响起了夜猫子的叫声一样,令人沮丧,叫人厌恶得身上起鸡皮疙瘩。 几个上了年纪的病人都深深感到应大夫这只黄鼠狼对于曼没安好心。 然而,涉世不深的苏平和于曼没有丝毫感觉,因此对这只色狼也没有任何防 备。 一天晚饭后,应大夫又来到苏平的病床前,关切地说:“你要多睡觉,少说话,恢复得快。” “我成天呆在床上睡不着。” “你晚上几点入睡?” “十二点多。” “那可不行!你最晚不能超过十点。” “这么早我怎么能睡着?” “你必须强迫自己早入睡,我是为你好。我给你开点药。”应大夫神态做作,装出一副庄重诚恳的样子,语气里透出几分权威的命令,说完转身便走。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于曼几乎用命令的口气说:“你来值班室拿药!”他说完推开门走出了病房。 上了年纪的几个病人若有所思地望着应大夫像一头老公猪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脸上显出了鄙视的神色。 于曼到了值班室,应大夫把一个三角形白纸小包递给她,淫荡的目光滑过于曼的胸脯,以很职业性权威的口气说:“根据他的伤势,我给他开了些药。你让他九点半服,他服药半小时后,你来和我说一声,他是否入睡。顺便再拿点药。今天晚上值班护士突然生病了。本来应该让护士送药。实在对不起,劳驾你了。” 于曼接过药包,说了声“谢谢”,回到了病房。 值班室分里外两间,外间是处置室,里间是休息室,由一道门连通。应大夫坐在休息室一张桌子旁,像一只潜伏在树丛中的恶狼盘算着如何捕捉出现的猎物,思索着怎么实现他罪恶的计划。他非常兴奋,激动地浑身战栗着。他用颤抖着的手打开办公桌抽屉,抓出一把糖块,又拿出一张32开大的红纸,把糖块放在纸上,然后从一个黑色提兜里拿出一个小白色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露出了像白糖似的粉末。他取了一块软糖,掀去包装纸,用小刀像解剖老鼠似的在糖块上划来划去,接着把粉末撒在划开的缝隙里,把解剖完的糖块恢复成原形,然后用包装纸把它重新裹上,做了记号,放进糖块里包好,最后他把剩下的白色粉末倒在一个乳白色一次性饮水杯里。 他完成了犯罪的第一步,像做完了一次高难度的大手术,撩起白大褂,擦去满脸汗水,站起来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两只蛤蟆眼儿射出阴森森的野兽般的蓝色光芒。 将近十点半,于曼又来到值班室。 应大夫听到敲门声,从椅子上跳起来,走出里屋,拉开门,见是于曼,神经质地向后闪了一步,急切地问:“他入睡了吗?” “你开的药真灵,他服了不一会儿就入睡了。”于曼跨进了门。 “那就好,那就好。你先坐,我去楼下药房给你拿药去。”应大夫兴奋地涨红了脸,像羊角疯患者开始犯病似的嘴角不住地抽搐。 他刚迈出门槛,又神色慌张地折回来,嬉笑着说:“嗨,我差点忘了,给你几块喜糖吃,我的女儿前天办完喜事。” 他回到里屋,一手拿着那个拳头大的红纸包,一手端着那个乳白色饮水纸杯,走了出来:步态有点慌乱,差点被门旁的一个木凳子绊倒。 他打开纸包,里面露出了五彩缤纷的糖块,在荧光灯下像万花筒似的闪烁 着耀眼的光芒。他从中捡起一块,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扒去金色的糖纸,递给了于 曼。于曼说了声“谢谢!”接过了糖块。 他把打开的那包糖推到于曼面前,看着她把糖块放在嘴里,又给她拿起那纸杯在饮水器上接了一杯水。然后他像神汉给人下完镇物,又像邪教徒做完了仪式,一脸邪恶,淫荡的目光在于曼身上滑了几下,匆匆才走出了值班室,随手关上了门。 大约过了20分钟,应大夫轻轻推开值班室门,见于曼扒在办公桌上,上前 推一推她的肩膀,她像死了似的没有一点反应。 应大夫像一只抓住猎物的恶狼,蛤蟆眼里迸出贪婪而得意的光芒,转身把门从里面紧紧插上,拉灭外屋的灯,然后把于曼抱到里屋的床上。 他像一头公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光秃的脑门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烁。 他用颤抖着的双手迅速解开了于曼的衣扣和腰带,脱掉她的裤子、乳罩……霎时,于曼白嫩光洁的躯体像一块洁白无瑕的玉石雕成的裸体美人,呈现在他面前。他像恶狼开始吞吃捕获的猎物似的,张着嘴巴,呲着黄牙,瞪着眼眼,贪婪的目光迅速地滑过于曼白净的面容,修长的脖颈,挺拔的乳房,曲线柔美的腰部,雪白柔嫩的大腿……最后停留在那两只高耸的乳房上。他飞快地剥光自己的衣服,先俯下身子张大嘴巴,伸出狼狗般的血红的舌头,从于曼的乳房缓缓滑到下身,突然停下来,仿佛狼撕扯猎物,端详着从何处下口,偏起脑袋端详了片刻,突然像只贪婪的猫舔牛奶碗似的,开始吻舔于曼的胴体,动作老练,节凑缓慢,达到了五星级水平。 应大夫的兽性烈火熊熊燃烧着,他搬开于曼并在一起的两腿,扑到了她身上,光秃的脑门一前一后地晃动着…… 于曼深深陷入酣睡中。她在做一个恶梦——— 仿佛是一个夜晚,眼前黑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儿是道路,哪儿是房屋。她昏昏沉沉地摸索着走。一个好像黑猩猩模样的灰白色怪物,像大烟囱那么高,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怪物就扑过来把她按倒在地,用两只似铁杈般的手剥掉她的衣服,沉重地压在她身上,张着血盆大口,呲着獠牙,一口一口地撕扯她的躯体,咬下她的乳头,撕碎她的下身,鲜血从她下身像泉水似的奔流出来。她从生命的深处发出呼救“救命!救命!”,可是喊不出声音,她用尽全身的气力挣扎,却动弹不了。那怪物死死地压着她。强烈的求生欲使她的勇气越来越大,身上的气力也随之增加。她跟魔鬼开始搏斗,伸出手使劲推他,用拳头捶他,用手指抓他,用牙咬他。经过一阵激烈的搏斗魔鬼逃离了…… 于曼慢慢睁开了眼睛,头脑里一片空白,惊愕地睁大眼睛环顾四周,意识渐渐恢复。 过了一会儿,她神志清醒了,愕然地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应大夫满脸汗水,手忙脚乱地给她穿衣裤。她挣扎着要坐起来。可是应大夫一把将她按了下去,命令道:“好好躺着,你刚才休克了,我,我给你治疗!” “我怎么啦?”于曼用尽全身的气力坐了起来。 “你,你刚才,休……休克了!”应大夫一边给于曼往上拉裤子,一边语无伦次地说。 于曼感到下身隐隐作疼,震惊地看见自己一副狼狈样子,上衣敞着怀,乳罩 耷拉在胸前,裤子穿至膝盖上方,应大夫气喘吁吁地继续给她往上拉裤子。 于曼意识完全恢复了,她感到一阵惊恐,一时陷入了无边的绝望,只觉得天旋 地转,几乎昏厥过去。她在生命深处痛楚地声撕力竭地喊:“我被强暴了!”然而她嗓子喑哑,喊不出声音。她极力控制自己,飞快地穿好衣服,怔怔地呆了片刻,突然悲愤叫道:“你这个老畜牲!我要控告你!”于曼愤愤地说,可是嘴唇哆嗦着,声音很低,好像蜜蜂嗡嗡声,但效果像一颗重型炮弹在应大夫的脑袋顶上炸开,炸得他魂飞魄散。 应大夫毕竟是个在情场上富有经验的老手,瞬间亲身经历的多次类似事件像电影镜头似的在脑际闪过。“钱爷”这个万能的幽灵从他的灵魂深处悠然跳到他的眼前,俨然一副顶天立地,主宰一切的架势,似乎在说:“我来了!”瞬间,他记起之前曾有过三次利用看病之便,以用同样的方式玩过两个姑娘,最后都是“钱爷”帮了忙,使他化险为夷,能堂堂正正地做人。想到这里,他一脸无赖相,干咳了两声,威胁地说:“你说我奸污了你,谁相信你呢?如果你告我,把事情闹得纷纷扬扬,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你的同学们怎磨看你?你那个男朋友怎磨看你?你怎么做人?你想想!”他两只哈蟆眼放射出狡猾的光芒,直射着于曼的眼睛,窥察着她的内心活动。 应大夫威胁的话语,像一阵咒语把这个涉世肤浅心魂纯洁的女孩镇住了。 于曼的头慢慢低下头,垂到了胸前,一边抽泣着一边用手背擦流到嘴角的泪水,样子令人怜悯。 应大夫望着于曼由于抽泣而颤抖的肩头,像蒲松龄的《画皮》里那个魔鬼迷惑住人似的,心里一阵狂喜。他从裤兜掏出一沓百元票子,塞在于曼的裤兜里,以商量地语气说:“我先给你7千元,你拿着。在京城找个处女的价码一般是5千元。今后我亏待不了你!行吧?” “无耻!”于曼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愤怒之中,没有发觉应大夫往她的裤兜里塞了钱,发疯似的跑出了值班室。 第十八章 9月10日是李媛媛的生日:马俊闹出一场让人啼笑皆非的暴笑。 那天下午马俊没有去课堂,也没有睡懒觉,而进城到西单给李媛媛选购生日礼物,买了一个纯白色的玩具京巴狗,订做了一只特大的非常漂亮的生日蛋糕。乳白色的蛋糕中央雕着一颗很大的红心,仿佛在不住地跳动:上面有一行鲜红的弧形英文祝辞——“happy birthday to yuan yuan!”:下面写着一行较小号的英文字——forever love you ma jun:边沿缀着一圈黄澄澄的曲线,熠熠生辉,璀璨夺目。这生日蛋糕是马俊亲自设计的,他感到十分满意,做成后,付了款,端详了老半天,神经质地“嗨嗨嗨”地直笑。周围的人们还以为他是个神经病人,个个神色恐惧,纷纷躲开。 傍晚,落日的余晖在房屋树木和草坪上抹了一层金辉,梦幻般地闪烁着金色绿色红色和蓝色组成的光环:一阵秋风瑟瑟吹来,树上的黄叶簌簌飘落,随即在地上盘旋,发出沙沙声响,听起来非常单调寂寞,使你感到有一种无名的惆怅爬上心头。 马俊嘴角叼着半截纸烟,一手提着包装精致的生日蛋糕,一手抱着玩具京巴狗:包装盒上的红丝绸带子在风中像魂幡似的飘忽。他摇晃着窄肩膀从男生公寓出来,迈着缓缓地步子,向女生公寓走去。 他的步态和表情透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女生公寓门口那块“女生公寓,男生止步”歪歪扭扭的小黑板,仿佛像马戏团的小丑,斜着眼睛,吐着舌头,频频向他做鬼脸,意味深长地嘲笑他。马俊厌恶地瞥了它一眼,然后朝它吐了两口唾沫,心里狠狠地骂道:“妈的,老子总有一天要砸了你。” 马俊本来打算请李媛媛到校外痴情饭馆过生日,可是李媛媛像躲避瘟疫似的,总躲着他。那天晚自习后,拒绝和他一起散步以来,李媛媛没有拿正眼看过他。这好像三九天往他头上浇了一桶冷水,从上到下从外到内彻底让他凉了个透。但他不甘心,不气馁,像猎狗追兔子似的,穷追不舍。 今天他给李媛媛打了好几十次电话,一直没有拨通:发了好几十个短信,也没有得到应答。 他突然记起曾经看过一本爱情小说,其中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一对恋人发生了口角,女的决心把男的吹掉:男的交尽脑汁,想了不少办法也无济于事,最后跪在女的门口,三天三夜不起,终于感动了女方。他决定效仿一次,表示对李媛媛的真心实意。 他美滋滋地想:“我的壮举一定会感动她,她会因此原谅我对待苏平三人的态度,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凭我的经验,女孩子脸皮儿薄,带着蛋糕玩具狗,蹲在楼下呼喊她的姓名:她一定受不了,怕别人笑话,因此不得不出来。” 然而,马俊的估计完全错了。 他在女生公寓楼下,挺直身躯,伸长脖子,像公鸡打鸣似的,仰望着李媛媛宿舍的玻璃窗,吐掉嘴里的烟头,扯开嗓门大声呼喊:“李——媛——媛——李——媛——媛……”像个神经病人,一声接一声地喊,脸涨成猪肝色,嗓子越来 越哑,声音越来越破,最后像小狗嚎叫。他感到嗓子生疼,口干舌燥,眼睛直冒细碎灿烂的金花。 看来追一个女人真不易呀!像马俊这类人尽管在追逐女性的游戏中,不只一次碰到墙壁上,鼻青脸肿,碰得七窍流血,甚至粉身碎骨,但从不罢休。因为他们死认一个理儿——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这是一种精神,是一种驱动力,是一种诱惑。如果把这中精神用于专研任何一门学问,管保成功。然而,像马俊这类人天生没有这根神经,只有原始的本能。 马俊的举动成了今天傍晚上k研修学院的一道独特的风景,可叹为观止。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个个兴奋地张嘴巴,人人惊奇地瞪眼睛,手舞足蹈,鼓掌喝彩,故意起哄,一片喧嚣。 好奇心是人类的一大本性。人出于好奇心,常常喜欢观赏低等动物的打斗,比如鸡斗、狗斗、羊斗、牛斗、蛐蛐斗,从中获得某种乐趣,得到精神满足,填补内心世界的空虚。精神生活越缺少的人,内心世界越空虚,越喜欢看那些低等动物本能的争斗或高等动物低级的拙劣表演,常常从中得到一些变态的满足,或前俯后仰大笑,惑歇斯底里叫喊,或手舞足蹈狂欢。 马俊站在那儿似乎镇定自若,不动神色,全然不理睬身边的喧嚣,仿佛置身于没有尘世嘈杂的玉宇琼阁,虔诚地祈祷着,希望感动上苍,启示李媛媛回心转意,热泪盈眶地缓缓走到他面前。 正在这时,奇迹果然出现了:李媛媛宿舍的一扇窗户嘎然被推开,随即一把扫帚从屋里飞出,像个褐色皮毛的鬼怪,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长长的柄子,嗵的一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马俊的头上,接着又跳到他手里提着的蛋糕上,炸破了包装盒子,蛋糕像手榴弹爆炸似的四处飞溅,有一块恰好飞到马俊的鼻梁上。他那张涨得通红的脸顿然变成了红白相间的花脸,活像京剧里拨弄是非的小丑。 围观的人们先是惊呼,接着嗷嗷的大声叫着起哄。 马俊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昏头昏脑,天旋地转,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未醒过味儿时,一个灰色的塑料簸箕从楼上飞下来,像个飞碟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噹的一声砸在了他头顶上,接着蹦到了地上。这下子,马俊完全被砸醒了,他十分惊恐,大叫了一声“啊呀!”扔下手里的东西,像条挨打的狗,抱头便跑,不料撞到了一棵树上,被树的反弹力推出老远,要不是围观的人扶助,后果不堪设想。 马俊像个醉鬼,又像条斗敗了的狗,丢魂失魄地回到了宿舍,一躺不起,昏昏沉沉,一连睡了两天,不思饮食。 第三天上午,马俊浑身哆嗦着从床上爬起来,听见自己的肠胃咕咕作响,觉得有些对不起它们,于是趿拉着一双黑色塑料拖鞋,摇晃着从男生公寓出来,样子仿若幽灵,向食堂蹒跚走去。 没走几步,他觉得天旋地转,一张黑幕突然笼罩在眼前。他赶紧蹲在地上,眼里飞出两串金色的碎花,像爆炸的礼花在面前悠悠散开,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慢慢起立,一抬头便看见于曼从食堂那边向他走来,脸色憔悴,秀发飘逸,步态袅娜犹如仙女下凡。 昨天晚上,于曼从医院值班室跑出来,发疯似的跑出医院大楼。她头脑一片空白,面对茫茫黑夜,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何处是去路,也不知与谁诉说悲惨的 遭遇。 她迈着机械的步子,在医院前无目的地走了好长时间,然后在一个花坛边的青石凳上坐下,抬起头仰望夜空,祈求上苍的帮助。 人在遭劫时,在绝望时,往往本能地呼天唤地,祈求上苍的帮助。 然而,九天之上那个万能的上帝并未显灵。幽远的夜空闪烁着稀稀落落的星星,忽隐忽现:银河像一群从南向北行走的银白色的羊,仿佛缓缓移动:夜风习习,花香幽幽,恍若幻境:楼上病房昏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窗,投射在地上,斑斑驳驳,恍恍惚惚,像鬼怪提着灯笼在游荡,阴森森的,十分寥寂可怕:草丛里有几只秋虫,断断续续地鸣叫,那声音悲哀凄凉,令人觉得世界已接近末日。 于曼好像变成了木头人,对这一切没有丝毫感觉。她仿佛失去了思考力,甚至记不清楚刚才发生的事,仿佛还在那个噩梦中。她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再也不是她自己了,变成了与她自己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人,一个经受了暴力蹂躏完成了退化的人。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突然想起了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书上读到的一句话:你对什么都觉得可笑,你就成熟了。只有饱经沧桑的人才能理解这句话。于曼初涉人世,自然对这句话的理解不可能深刻,也不可能全面,但这句话像一星微弱的光亮帮助在黑暗中行走的她看见一线光亮。她暗暗地安慰自己,要笑对它,正视它。想到这里,她站起来深深地吸了几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回到了苏平的病房。 于曼躺在孙平身旁的一张空床上,似乎什么也想,什么也不想,思绪像纠缠在一起的一团乱麻,无法理清,也无心理清。 此时,苏平睡得很安宁,一夜没有动静,如果不是均匀的呼吸声,真以为他到了另一个世界。 第二天一大早,于曼就爬起来,含着泪水写了个纸条,放在苏平的枕头旁边,望望酣睡的苏平,悄悄地离开了病房。 苏平还在梦乡徜徉,双眉紧宁,嘴角微微抽搐,眼帘不住跳动,仿佛痛苦的样子。他正在做一个噩梦。 马俊看见于曼,气不打一处来,心里盘算着如何开口和她要钱。他朝于曼一边招手一边用命令的语气喊:“你过来!你过来!” 于曼本来打算把钱尽快还给马俊,没想到一回校就碰到了他。 于曼走到马俊面前,看到马俊精神恍惚,两眼迷茫,一张哭丧脸子如丧考妣,淡淡地问道:“你生病啦?” “……”马俊鼻孔翕动了几下,双唇紧闭,满脸怒色,心里大声骂道:“你他妈的别来这一套了!快还老子钱!美女人没有好东西!” 于曼看透了马俊的心肝,知道他在想什么,没等他开口,就从书包里掏出一沓百元人民币,塞到他手里,不动神色地说:“这是我借你的3千元,你点点。”她说完扬起头从马俊的身边走开。 马俊十分惊愕,老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手里握着票子,呆呆立在那儿望着于曼曲线优美的倩影消失在女生公寓。 马俊手里攥着一把票子,疯疯癫癫地抬起一只脚要踹食堂的一扇门。 他用脚踹开门的恶习经常受到别人的指责,但他置若罔闻,顽固坚持。他这个粗暴的行为是从小向他父亲学来的,久而久之,习惯成了自然,成了他一种深根蒂固的素质。以脚代手开门,自然很费鞋子,因此他得经常买新鞋。有时候一 双新鞋在他脚上呆不了几天,左脚的那只还精神焕发,右脚的那只已精疲力竭, 张着嘴巴,向他呼喊着要永恒休息,他只好遵命。 马俊的右腿伸直,脚尖鼓足气力踹那扇门,不料里面也有一只脚在踢那扇门,两只脚互不相让,隔着门激烈争斗,持续了两三分钟,里面的那只脚才屈服。可是马俊因用力过猛,门突然被踹开,随着门的吱嘎一声愤怒的叫声,他的身子像一个装满干草的麻袋软绵绵地闪进了门内,跌倒在地上,手里的票子洒落了一地。几乎同时,他身边爆发出一阵兴灾乐祸的女声大笑。 原来是一对恋人,男的背上扒着个女的,像连体人似的立在门旁。那男生样子长得像个大水缸,身材矮胖,留着板寸头:又短又粗的脖子上,套着一条筷子粗的金项链:横肉堆满的脸上闪着一对老鼠眼。那女生倒是长得有几分姿色,俊眉俏眼,细腰长腿,臀部圆润:染成淡黄色的披肩发像瀑布似的垂洒在背上,风姿潇洒,勾魂醉魄。 这一对恋人很奇特,你看了立即会联想到一只癞蛤蟆扒在一个水缸沿上往里瞅。 马俊不认识他们,但多次在校园里,楼梯上看到那男生背着那女生,气喘吁吁,吃力地走动。 男的背女的被称为长在一起的热恋。时下,不论在国办大学或民办大学,这种热恋形式像毒品似的在一部份恋人中起着梦幻般的消受作用。马俊打心里羡慕他们,每逢看到他们长在一起,总是想入非非,魂飞魄散,目瞪口呆欣赏一阵儿,玩味半天。 然而,这种长在一起的热恋形式如老鼠过街几乎遭到人人喊打。有一次,夏颖教授在教学楼道里,看见一对长在一起的恋人,说服他们要注意影响,可是得到的回答却是:“我们乐意!” “这不太雅观!” “那我们不管!我们不违法!” “可是你们的行为不受欢迎。” “我们用不着别人欢迎。” “大家讨厌你们的行为。” “那是嫉妒!” “你们父母看到你们这个样子该怎么想?” “我们不知道,不过他们会很高兴的。” “……” 在一次会上,夏颖提出要耐心教育那些“长在一起”的恋人们,引导学生文明交往,在学院里禁止这种不雅或丑恶现象。这个提议得到了到会的系主任们的赞同。可是钮文革和胡来运却坚决反对,他们狡辩着说:“无论用什么方式恋爱,都是学生们的自由,是他们的人权,我们要尊重人权,不能干涉,也没必要管他们。如对他们要求太严格,他们就要求转学或退学。他们的人数不少呀!招生竞争很惨烈,我们招一个学生要付出成本5千多元哪!”不言而喻,郭宝才完全赞同他俩的看法! 马俊从地上爬起来,呆呆地目送这对奇特的恋人从那扇门挤了出去,那门随即在他们身后嘎吱一声自动地关上。 门缝儿里飘进了那个女生惊叹的声音:“那家伙真有钱!” 马俊像根木头柱子愣在那儿半天没有动弹,几乎忘了洒落在地上的票子。 第十九章 那天晚上,苏平服了应大夫开的药,不一会儿,就觉得意识不清,视线模糊,面前的一切都变得朴朔迷离,仿佛进入一个古怪的陌生世界。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他想睁开眼睛,可是用尽浑身的气力也抬不起眼皮,最后终于放弃了,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于曼遭受应大夫强暴时,苏平正在做梦,一个很长很奇怪的梦—— 苏平牵着于曼的手沿着一条小道散步。 小道蜿蜒曲折,通向一座苍松翠柏覆盖着的山丘,颇有曲径通幽之趣。正值傍晚时分,夕阳像硕大的灯笼,悬在西山顶上,不遗余力地将蓝森森的余辉投射在大地上。四周的景象五彩缤纷,光怪陆离:道路一旁长着奇花异草,香气袭人:另一旁树木成行,弯曲如虬,千姿百态,红叶翻飞,像无数只红色蝴蝶聚集在一起欢乐嬉戏:狂风骤然四起,摇撼树木,撕扯红叶:瞬间红叶凋落,树干变成黑色:突然一个霹雳在头顶炸开,天空闪起蓝光,像无数条草蛇在乱窜舞动。 苏平拉着于曼的手赶紧转身往回走,但惊愕地发现,那条来路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前横着一截残垣,上面用鲜血般的紅墨汁写着一首诗《无题》,墨迹未干,散发着海水般的腥味。 苏平和于曼停下细读: 路啊路无尽头的路 承受着无限的蹂躏 蕴藏着无数的脚印 回响着无数的心声 有悲歌也有欢语 路啊路无尽头的路 洋溢着深情 记忆着厚意 潇潇秋风瑟瑟红叶 诉说着哀伤与欢乐 路啊路无尽头的路 倒空了行人 留下了悲欢和哀愁 有你的欢歌笑语 也有我的哀怨叹息 苏平和于曼读完这首诗,互相对视了一下,发现对方的眼里闪烁着一团疑云。他们俩都不太喜欢文学,对诗歌的理解较差,因此虽细读了几遍,仍不解其意,只觉得一种无名的悲凉向心头袭来,感到一阵揪心扯肺般的惆怅。 苏平赶紧拉着于曼的手,跨过一个墙豁口,只见前面不远处有一泓湖水,望去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水波粼粼,水鸟悲鸣,空旷寥寂。他们前面没有路,只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旷野。他们踩着杂草,向那湖水走去,走啊,走,一直走。那湖仿佛与他们同步向前行走,总是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展现在他们面前。 苏平只顾朝前走,松开了于曼的手。不知过了多久,苏平想起了于曼,停下来四处环顾,可是不见她的影子。他惊恐万分,大声呼喊:“于——曼,于——曼,于——曼……” 然而,应答他的只有耳边呼呼的风声。 苏平从梦中惊醒,像跑完了马拉松,大汗淋漓,浑身疲乏不堪。 他睁开眼,定了定神,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梦中。 阳光明晃晃地从玻璃窗射了进来,室内静悄悄的:病友们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的扶着床头站着。 苏平坐起来问病友:“现在几点?” “9点10分!”一个病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苏平正要呼叫于曼,突然在枕边发现了一张纸条,一片从《高级英语》课本封面撕下的空白书页,上面只有五个铅笔字:“我回校去了!”,没有署名,也没有注明日期。苏平双手捧着纸条,怔怔地盯着简短的留言,好像要逼迫它回答为什么?他把纸条翻过来调过去细细地查看,发现有几处好像被水洇过,感到非常震惊。 原来于曼在给苏平写留言时,痛苦万分,凄然泪下,泪珠子一颗接一颗从眼里滚出,连成了泪雨,免不了有几滴洒落在纸上。她咬着嘴唇,忍住没有哭出声来,以免惊醒苏平和其他病人。 苏平对于曼突然不辞而别感到很纳闷儿! 打那天起,于曼再没有为苏平陪护,也没有来看他,苏平由纳闷儿转变为痛苦,感到无尽的寂寞,尽管有同学们常来看望。 没有于曼陪护,苏平呆在医院简直像坐大牢,难熬难煎,度时如月。他心急火燎,要弄明白于曼突然离开他的原因,正好住院处通知他,预交的医药费已花完,他再没有钱继续住院,因此他办了出院手续。 回到学校,苏平听说于曼请假回了家,感到非常困惑和惊讶! 苏平出院后右臂上仍戴着一个硬邦邦的石膏套子,每天还得打针吃药。他的内伤已治愈,没有任何异常反应。伤筋动骨一百天。他的胳膊还没有长好,还隐隐作疼,不能活动,生活很不方便。这一切他可以忍受,但精神上的痛苦,他简直无法忍受,觉得心肝仿佛被撕破,不住地滴血。他恍恍惚惚,几乎到了发疯的地步。 他去当“特招”只是为了赚钱替于曼还借马俊的钱,没想到不仅没有赚到一分钱,反而经济上遭受了很大的损失,肉体和精神蒙受极大的痛苦和侮辱。他有一种感觉:在于曼身上发生了不寻常的事,她可能因此永远离开他!但他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恋,他要弄清楚于曼突然离开原因到底是什么。 苏平cool得很,是那种对周遭发生的事不易动神色的帅哥:他外表上看上去像天空一样沉静,内心却似大海波涛般的沸腾。为什么于曼突然离开他,这个问题日夜纠缠着他,折磨着他。他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从来不和别人诉说,连他的好朋友杨鹏也听不到他近来的心声,以为他还没有从被打的那个ck day走出来。 “苏哥,forget the ck day!振作起来把身体尽快养好。你这样整天躺着不行,应该经常到外面走走,散散心,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杨鹏见苏平一连几天躺在床上昏睡,为他的身体担忧,建议出去活动活动。 “……”苏平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躺着,睁开眼呆呆凝视墙上贴的那张招贴画,画上是世界篮球锦标赛的一个投篮镜头:正在投球的是他最崇拜的一个美国公牛队队员,那个球仿佛从篮板上跳到篮圈里,飞快地旋转了几圈,然后跳出了篮圈,好像和投球者开玩笑。“非常遗憾!”苏平每逢看这张画时,都在心里情不自禁地发出遗憾的惊呼。可是今天,他没有感到丝毫遗憾,却突然产生了一种新的感悟:世上的事情,都包含着定性和不定性两种可能。一切事情都像这个球,看上去一定成功,结果失败了。有时成功和失败实在难以预测,因为命运、机遇、条件、环境和别的不可言说的东西在起作用,在作弄你。他和于曼的关系突然发生了变故,也是这个理儿。这么一想,苏平的心里好受多了,也亮堂了一些,好像一间封闭着门窗光线幽暗的屋子,突然打开了一扇窗户,随即射进了阳光,开始亮了起来。 见苏平继续躺着不吭声,杨鹏用英语说:“would you go out for a walk?”他说着拿起桌子上的暖水瓶,给苏平倒了半杯水 “好吧。”苏平一跃身子坐了起来,穿好鞋袜,端起杯子,一仰头喝了个底朝天。“thank you.” “youre wee.” 苏平和杨鹏刚走出公寓,孙同正迎面走来,他右手握着手机,习惯地边走边玩。 “你们俩去哪儿?”孙同停下玩手机。 “散散心去。will you go with us?”杨鹏喜欢英汉夹杂着说活。 “好吧。我们去校外走走怎么样?”孙同欣然同意并建议道。 学较周围是一片旷野,耕地很少,土壤贫瘠,杂草萋萋,树木稀疏,给你一种寂寥、空旷、原始般荒凉的况味。 时值九月中旬,北京的天气凉爽惬意。高高的蓝天上,飘着丝丝缕缕的灰白色云彩。一只孤雁哀鸣着,吃力地扇动着翅膀,向南缓缓飞去。 苏平他们默默地沿着一条田间小道像东走去。路旁的枯草在秋风中摇曳,树上的黄叶悄悄地离开枝头,无声地飘落在地上。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大群喜鹊,在空中盘旋,唧唧喳喳的叫着,仿佛在争论着什么。突然有一只小狗从路旁的草丛窜出,惊慌失措地穿越土路,消失在另一片草丛中。 两年多来,他们不知道沿着这条土路,散过多少次步,谈过多少次心。他们谈论学习,谈论生活,谈论未来,谈论爱情……什么都想,什么都谈,想什么,谈什么。他们谈论最多的话题,是个人前途。 前途,像盏虚无缥缈的神灯,时时刻刻在人们的面前摇曳,忽明忽暗,闪烁着醉心的光芒,深深吸引着古今中外的人们执著地去冒艰险,去吃苦,去拼搏,去“头悬锥刺股”。 “你高考一共多少分”孙同突然问杨鹏。 “你怎么问这个令人不快的问题?”杨鹏眼里露出了不快的神色,“我告诉你一百遍了。” 孙同想起来了,杨鹏高考成绩二本只差3分,他放弃读三本,来k研修学院读自考。苏平高考成绩更好,只差半分,被二本淘汰。他孙同本人在初中时,各门功课都很优秀,在班上排前5名,可是到了高中,受了那种韩寒现象的影响,除了文史越来越不喜欢其他课程,因此高考时付出了代价,成绩很惨。“ “因为我突然想起了两年前这时候,我们是刚入学的新生,真有一种书生意气的劲头。 “是啊!”杨鹏沉思着感叹道。 两年前,他们怀着彩虹般的理想来到这里,梦想在这里放飞心结,在这里起飞,去追寻心中那个神圣的梦!可是如今,学校像这路边的枯草,树上的黄叶,衰败了。衰败的草木,待到来年春风吹拂,春光明媚时又会绿起来,展现魅力。然而,这个学校的衰败,似乎永远恢复不了元气。 苏平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边走边想心事。 杨鹏和孙同也很不愉快,心口被抱怨,委屈,怀恨堵得发慌。前天,胡来运通知他们交还预支的“学费”。学校有明确规定,每个“特招”预支的钱,将从总服务费中扣除,如果弄不来学生,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必须将预支的钱归还学校。当时他们都在保证书上签了字画了押。他们原以为学校会同情他们,通融一下,给他们把这些钱免掉,或免掉一部分,可是胡来运眼珠子瞪得像公牛,声色俱厉地向他们喊:没有商量的余地!按照规定办!他们不好向家里要钱,父母都属于工薪阶层,供他们上学很不容易。可是他们又没有别的办法。 “你们打算怎么办?”杨鹏突然问。“你指什么?指那几千元钱,还是下一步何去何从?孙同不解地反问。 “都有。”杨鹏简略地说。 苏平紧闭着嘴,沉思地望着脚下的黄叶和路边的枯草。他的心情更复杂,此刻他又在思索着于曼突然离开他的原因,他理不出头绪,找不出答案,陷入了困惑与痛苦的深渊。 孙同没有直接回答杨鹏的问题,望着面前萧瑟的景象,脱口吟道: 夕阳斜照着 秋风瑟瑟 路边的枯草颤抖着 黄叶飘落 还是我们走过的那条无尽头的路 我在梦里孤独地走着 苏平和杨鹏知道,孙同爱好文学,喜欢诗词,常常背诵名诗佳词,或即兴作创作来抒发自己的感情。平时,他们对孙同的这种习惯不以为然,可是此时此刻,孙同朗诵的诗魂和他们的心灵发生了共鸣,产生了无比强大的感召力,感化着他们,召唤着他们沿着无尽头的路走,孤独地走,执著地走,艰难地走,为了实现心中的那个神圣的梦。 此刻,他们的心像苍鹰展开了翅膀,向理想的未来飞去! 苏平仿佛忘记了心中的痛苦,嘴角现出了微笑,眼睛望着远方,闪出一丝欢乐的光芒。 杨鹏从路上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甩开膀子仍出老远,兴奋地用英语说:“a bright future is reserved for us.” 接着,孙同又高声吟诵: 路既选择 就要坚定地走去 不要左盼右顾 更不要频频回头 如雨如雪如逾山越谷的河流 这诗的韵律在三个心海中激起层层波澜,他们仿佛驾着一页扁舟,在波澜壮阔的大海里奋力划行。 每一种经历,不论是痛苦还是欢乐,都会生发一种感受,转化为生命成熟过程中的阳光和雨露,所产生的意义是深刻的,深入人性的,推动着生命前进,结果必然不断积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好似桃李树经历严冬的蹂躏,渐渐生发出看似微不足道的芽苞,开出灿烂的花朵,结出丰硕的果实。 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苏平他们这些在过高考独木桥时被挤到了桥下的热血青年,和茫茫尘世的每个人一样,都必然要感受种种经历。他们要深信,天空是广袤的,空气和阳光是公平的! 第二十章 苏平,杨鹏,孙同三人散完步心情很好,仿佛忘记了那次凌侮,恢复了以往的那种无忧无虑的神态,兴冲冲地进了校外学友饭馆。 学友饭馆是个三层小青砖楼,在k研修学院大门的对面,中间隔着一条足有30米宽的柏油马路,马路分上下车道,中间设置了一行常青树篱。20世纪末,这里还是一条尘土飞扬的乡间土路。在世纪交换之际,某大人物的亲戚在学校西边不远处圈了几百亩土地,经营了个别墅区,名曰:“颐心园”,因此这条土路也沾了光,不久改头换面,变成了合乎国标的柏油马路了。 “哥们,今儿我们也讲究他一下怎么样?”孙同说着就踏上了楼梯。 “okay.苏哥,请!”杨鹏驻足,上身前倾,伸出右手作了个请的手势,样子有点滑稽,把孙平都笑了。 他们上了三楼,走进了一间雅间,在一张圆形饭桌旁坐了下来。 这个雅间实际上不雅,南墙右边开着个很窄的门,一般胖子得侧身挤着进:东墙上挂着一条横幅,写着孔子的一句名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字迹潦草,难以辨认,大概作者企图冒充草书,简直是对圣人的亵渎:仅有的一扇小窗户朝北开着,站在窗前,学院的一切尽收眼底。 孙同站起来走到窗前,凝望校园的景物,突然大声说:“快来看,马俊这小子又粘上个女的!” 杨鹏应声站起来走到窗前,透过玻璃窗俯视下面,看见马俊右手搭在一个女生的肩膀上,正穿越马路,向痴情饭馆走去。那个女生个子到马俊肩头,披肩发,灰蓝色连衣裙,怀里抱着一只黑色巴儿狗。因为居高临下,孙同和杨鹏觉得,下面的这一对男女和一只狗看上去好像是个三头六臂四条腿的怪物。 孙同好奇地问:“那个女的是谁?” “不认识,看不清她的脸。”杨鹏说。 “看样子不是个好东西。好东西谁和他黏糊?” “你的看法有些武断。照你的说法,马俊将来要么打光棍儿,要么找个坏女人。” “我看二者都有可能,因为他心术不正。” 苏平没有站起来分享他们的意外收获,默默地翻看女服务员递上的菜单。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礼貌地说:“请二位点菜。” 孙同和杨鹏重新坐下。孙同接过苏平递过来的菜单,看了看,大方地说:“今天我请客。每人点一个菜,主食要大米饭,我点椒盐炸带鱼。”说完将菜单推到杨鹏面前。 “我点个酱牛肉。”杨鹏不加思索地说,把菜单放在一旁,转向苏平,“你选好了吗,苏哥?” “随便什么都行。”苏平淡淡地说。 “要个酸菜粉条猪肉片怎么样?苏哥是东北人喜欢这个菜。” 苏平点了点头。 “喝点什么?”孙同问道。 “来瓶北京红星二锅头怎么样?”杨鹏兴奋起来了。 孙同用右手拍了一下桌子,豪放地说:“好!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苏平紧闭的嘴角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苏平他们三人关系很友好,可以说是笃友,但除了过生日,很少在一起泡饭馆。这是他们本学期第一次下饭馆。饮酒这码事儿因人而异,不同的人酒量不同:酒进了嗓眼,流进胃里,表现出的形态也有别。这三个哥们酒量都不怎么样,而且酒一下肚,各具形态。苏平一沾酒脸就红,一言不发,只是傻笑:杨鹏至多有一两半酒量的能耐,酒一灌进肚,语无伦次,滔滔不绝:孙同的酒量较大,但超不过三两,一见酒就豪情满怀,诗兴大发。 孙同在三只杯里斟满了酒,体贴地说:“喝酒对伤疼不好,苏哥意思意思就行了。” 杨鹏抢先端起酒杯:“great!让我们为苏哥早日恢复健康而干杯!” 三人同时举起酒杯:“cheers!”一仰脖子干了个底朝天,斜着杯子让对方看。 孙同拿起酒瓶给苏平倒了半杯,然后把杨鹏和自己的杯子斟满,兴奋地说:“酒这个东西威力无穷,神通广大。有诗证”,接着吟诵道: 狂酒直言 我不相信 离开枝头的花瓣 不能再回到枝头 我不相信 山泉流出的水 不能再回到泉眼 我不相信 死去的人不能复活 我不相信 钞票由人制造 我不相信 地球永远呈绿色 我不相信 坏人终有报应 告诉你们吧善良的人们 我什么都不相信 除了我自己 屏息听听吧 从历史深处滚来的惊雷 那一声没有我的云雾 静心看看吧 怒号的风穿过的森林 那一棵树没有我的根须 闭目想想吧 天上的群英会 那一次没有我们的琴声 谁不相信我的话 去看看火山的爆发 听听海啸的怒吼 闻闻露珠的清香 孙同吟罢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苏平红着脸直点头,傻笑。 杨鹏说:“这诗不错,气势宏伟,意象新颖。酒这玩意儿自古以来就神得很。刘备、关公、张飞桃源结义,痛饮……” “有诗词为证。”孙同打断杨鹏的话,“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苏平红着脸,望着孙同傻笑。 孙同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放到嘴里很快地嚼几下,咕噜一声咽下了肚子,继续说:“苏杨孙三笃友,今在一起又畅饮,以往不快事,都付谈笑中” “好!我给你们讲个故事,题目是两瓶茅台。”杨鹏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酱牛肉,放进嘴里,慢腾腾嚼着,品着味儿,说:“as we know,研究研究是一些芝麻官的口头语,听起来很像说烟酒烟酒。你要找他办点事儿,即使合法合情合理的事儿,他也会打着官腔说,研究研究。于是乎,你就会立即悟到,他要让你送来烟酒才能给你办事。如果你送好烟好酒,按理按法不应当办的事也能办成。我说的是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情况,不是现在,而现在只有烟酒不行了,要money!大大的money!他们说,等等,办事得有前钱有后。意思是,先拿钱后办事。” “这叫什么故事?三岁的小孩都知道。”孙同不以为然地说。 苏平傻笑着说:“继续讲下去。” “好。”杨鹏清清嗓子,接着说,“故事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地点是东北的一个小县城。一位工人要把失去劳动力的父亲的户口从农村迁到县城,明明符合政策。可是,他几次去有关部门办理手续,一个副科长总是说,等研究研究再说。那个工人很生气,觉得低三下四送礼是对自己的侮辱,但没有别的招。为此事他伤透了脑筋。最后他找来两个茅台空瓶,装满了马尿,然后封好。这位工人心灵手巧,把瓶盖儿封得很好,即使很专业的人也不宜发现破绽:又买了两条大前门烟,一并送去。结果立竿见影,事情马上办妥。 当时我国物资匮乏,好酒好烟不易买到,因此那个副科长如获至宝,自己舍不得享用,把两瓶茅台和两条大前门送给他顶头上司,作为向上爬的贡品。而那个上司由于政绩需要,又把那两瓶茅台送给了自己的上司。这样一来二去,那两瓶茅台从下到上,一路顺风,最后到了一个正处级干部手里。可巧,这位处级的上级下来视察,他欣然把那两瓶茅台请上酒桌,他熟练地拿起开瓶器,很内行地 打开瓶盖儿,随即一股令人窒息的臭臊味从瓶里冒出,瞬间弥漫开来,好像爆炸了一颗氢弹。人人惊慌失措,个个双手捂鼻。……“ “哇!好!痛快!”孙同惊呼道,“结果呢?” “可以想象。”苏平替杨鹏回答。 “这不是结果。”孙同端起酒杯又放下,说:“杨哥,还有什么接着讲。” “我的故事讲完了。结果吗,苏哥替我说了。” “我给你们讲个关于钱的故事。”孙同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随即把酒放在面前,用双手护着,若有所思地说:“有钱能买鬼推磨。几乎每一种语言都有类似的说法。” “money makes a ghost go.”杨鹏插话用英语说。 “all right.”孙同接着说,“故事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末,地点是山西的某个偏僻贫穷的乡间。那个地方的男人很难讨到老婆,因此人犯子常常把拐骗的女人卖到那儿。有的一家弟兄几人和老父亲共买一个女人作性奴。如果被发现,外面的人去解救不幸的女人,他们像凶恶的野人拿着铁锹木棒顽抗。” “当地政府为什么不管?要他们干事?”杨鹏义愤填膺。 “道理很简单,money的作用。”孙同肯定地说,“有一次两个人犯子领去一个柔眉媚眼的女子,美得像朵鲜花,开价2万元,这对那儿的人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因为一般2千元左右就能买一个。经讨价还价,最后达成协议一万元。当然一家人买不起,由三家人六条光棍儿决定合伙买。正在交易中从县里来了一个盛气凌人的芝麻官,声色俱厉,声称要立即法办人犯子。”孙同突然停下来,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鱼,端详了一阵子,放进嘴里,悠然地细嚼起来,仿佛要卖关子似的。 “结果呢?”这次轮到杨鹏问结果了。 “可想而知。”苏平傻笑着。 “你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结果。”孙同接着讲道:“那人犯子把那个芝麻官拉到一边,耳语了几句什么,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沓票子塞给了他。” “于是这庄买卖就结束了。”杨鹏下结论。 “你的结论太早。那个芝麻官在回家的路上,迫不及待地拿出钱要数,可是令他惊恐的是,他手里是一把冥钞!” “啊!”苏平和杨鹏同时惊叫了一声。 “这还没完。那芝麻官吓得半死,跌倒在地,成了植物人了。当天晚上那个美女突然消失了。那六条光棒的一万元,一分不少从门缝儿飞到他们家里。他们吓得昏倒在地,大病了一场,差点呜呼哀哉。” 苏平和杨鹏变了脸色,头皮一阵发麻,脊背感到冷森森的,身上顿然爬满了鸡皮疙瘩。 过了片刻,孙同结论性地说:“暂且不论我讲的故事是真是假,就说它的寓意吧,那些认为钱能买鬼推磨的人,也有可能被鬼作弄,不会有好下场。” 苏平和杨鹏陷入深思。 杨鹏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望着苏平突然说:“有一个情况想让你知道。” “什么事儿?”苏平激灵了一下,眉梢挑了挑,立即警觉起来。 “听说……算了。不说了。”杨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吞吞吐吐不是你的气质。”孙同望着杨鹏。 “怎么说半截话呢?”苏平说。 杨鹏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仰头灌进了嗓眼儿,放下杯子,望着苏平说:“听说于曼把钱还给了马俊。” 杨鹏知道于曼没钱,苏平也拿不出钱替她还债,因此对于曼的钱产生了怀疑, 几次想把这件事和自己的想法告诉苏平,可是又怕给他增加苦恼,今儿趁着酒劲说了出来。 “是吗?”苏平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疑,“谁说的?” “刘宇。是马俊亲自告诉他的。” “什么时间?” “刘宇说,马俊说上周五上午和他说的。” 苏平记得很清楚,于曼是上周五早上离开他的。瞬间,应大夫饿狼般贪婪的目光,让他早睡的建议,为他开的安眠药,于曼的纸条上的水痕……像一系列影片镜头在苏平脑海里迅速闪过。 他手里的筷子夹着的一片肉,停在嘴边,微微颤抖着。 孙同和杨鹏对视了一下,然后满脸狐疑地望着他。 第二十一章 星期五,晚9点半。外语系办公室。 室内亮着灯,静悄悄的,门虚掩着,一束灯光从门缝钻出来,投射在对面的墙上,看上去好像挂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宝剑。 夏颖正在伏案工作。 徐静来到门口,抬起右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请进。”夏颖应答,声音悦耳而温和,听起来很亲切。 徐静轻轻地推开门,见夏颖聚精会神地伏案写着什么,腼腆地微笑着说:“打扰你了。” “请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完。”夏颖停笔抬头,和蔼地点点头,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声音充满了愉悦。说完,又接着写了起来。 徐静知道夏颖有个一般人没有的习惯,只要他在写作或做别的工作,不喜欢被打断,因此她没有坐,抱歉地说:“要不我再找时间来吧?” 夏颖见徐静仍站着,放下笔,指了指身边的一把木头椅子,客气地说:“take a seat,please.” “thank you.” 前不久,徐静在网上看到夏颖的一篇短文,内容叙述一位教授兼作家在北京民办大学找工作的经历。她很喜欢这篇文章的风格,对主人公尚英的性格,特别他的遭遇很感兴趣。尚英的独生女儿四五岁时被保姆拐走:妻子在悲伤中很快离开人世。这个人间悲剧和徐静的悲惨命运发生了共鸣。她觉得那个被拐去的小女孩好像自己。在我们这个礼仪之邦有多少儿童和妇女被拐卖!她最恨人犯子,因为他们是一帮割断血肉关系制造人间悲剧的恶魔,给无数家庭造成了无限的痛苦,留下不可治愈的伤痛。 徐静坐下来开门见山地说:“我很喜欢你近来在新浪博客上发表的《锯腿》,题目新鲜,语言幽默,看了的人都喜欢。” “嚄,你看到了?”夏颖兴奋起来了。 “我抄录下来了,有不少同学看了。我几乎能从头至尾背下来。”徐静自豪地说。 “嚄,你背会了!?”夏颖毫不怀疑徐静的记忆力,但感到有点吃惊。 “我试着背背看。”徐静大大落落地说。 夏颖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容,亲切地望着徐静,眼里透出了自豪而赞许的光芒。 徐静像个小学生似的开始背诵: “上星期五晚上,我和一位同事一起乘938公交车回家。他问我,你认识一个叫尚英的教授兼作家吗?我说,认识呀!怎么?你也认识他吗?他点点头说,我昨天见到了他。他的话揭开了我尘封的记忆。” 徐静停了片刻,想了想继续背诵: “二十多年前,我就认识尚英,他中等个头,宽阔的前额下,一双细长的眼睛,思考问题时总是眯缝着。 我们都是北京的一所名校的博士研究生,我们同岁同年级同宿舍,但专业不同,我的专业是现代汉语,而他的专业是欧美文学。 尚英来至浙江绍兴鲁迅的故乡,小桥流水,风景诱人,文人辈出,名震华夏。你别说,尚英的性格文笔真有点像鲁迅,他的语言深刻,文字辛辣,喜欢评说是非。如果在1957年的活,他一定会戴上一顶右派帽子。 拿到学位后,我们分道扬镳,我在北京的一家报社做文字编辑工作,尚英回到故乡的一所大学任教。从此我们再没有见面,但常常在报刊上看到他的文章。有一次我参观中国文学历史馆,得知他是教授,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这一发现使我很惊喜。我为他的成就自豪,同时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这个现代汉语博士,又是报社的副总编,连加入北京作家协会的条件都不够,实在惭愧,而他是欧美文学博士,却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据我所知,既是英文教授又是作家在全国实属罕见。 我急切想知道尚英的情况,于是我问同事,你在哪儿见到他的?他进京了吗?他说,尚英上周在北京的一所民办大学找到了一份part-time讲课工作。他这分工作找得很不容易呀,经过迂回曲折,简直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了!我说,你把经过讲讲好吗?他说,尚英身体健康,思维敏捷,教授兼作家,有近30年的外语学院院长的领导经验和教学经验,作了十多年博导,在北京民办大学找一份临时讲课工作,按理说是不犯难,可是他偏偏到处碰上武大郎,那些武大郎把他折腾得不亦乐乎。我说,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1米50以上的人住店,谁没有碰见过武大郎?何况尚英是1米80以上的人呢?《水浒》是我们中国的一部了不起的名著,有个叫武大郎的人物,谁不知道?现代人经常拿武大郎来比喻那些排斥比自己能力强的人。有一些个头低矮的人当了店老板,只接待比他个头低的旅客。因此,他的店开不好,要么生意萧条,要么亏损破产。比如,北京的民办大学,有不少跨了台,还有一些正在垮台,还有一些前景暗淡。当然不乏成功者,但最终能成气候的有几所,很难说。原因不少,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一些武大郎在作怪。有些外地人随着打工潮流漂进北京,在民办大学谋到了职位,当上了所谓处长,院长。这些人中不乏有真才实学的,但很少。有的甚至没有什么职称,有的职称不高,有的甚至没有什么学历,花上250元,弄张纸,装饰自己。这样一来,没学历的有了学历,没职称的有了职称,成了讲师,成了副教授,成了教授。同事说,你太幽默了!尚英也这样说,你们真是英雄卓见略同呀!我催促他说,快给我讲讲,他遇到武大郎的经历。同事说,等过一会我们下了车再说,这会儿说话,声音小了听不见,声音大了不礼貌。 下了公交车,我们步行一起走了一段路,边走边谈论尚英。同事说,命运对尚英很不公平,他的……他的独生女儿在四五岁时被……被保姆拐走,至……至今……今杳无音信。失去女儿没几年,妻子由于……过分悲痛而患癌症离开……离开了人世。……“ 徐静讲到这,浑身开始颤抖,眼泪像泉水似的涌了出来,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停下来用手背擦眼泪。 夏颖情绪很激动,眼圈湿润了。为了不让徐静看见,他站起来踱到窗前,透过玻璃凝望着蓝色夜空。孤寂的残月在无路的夜空慢慢滑行,苍白的脸上带着忧伤的表情,若有所思地俯视着这个充满悲欢离合的人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徐静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一直没有再婚,梦想有一天找到自己的骨肉。他北京有个侄女,去年退休,来了北京。他这样的人不找点事做,闷不死才怪呢!他是教书的离不开学生。他在网上看到一所民办大学二级外语学院招聘副院长,他琢磨自己的条件满够,于是用电子信发去一份简历,结果像肉包子打狗。他又给另一所招聘英语教师的民办大学投寄了一份简历,对方同样没有反映。过了一段时间,经朋友介绍,到一所民办大学应聘二级学院院长,当时该二级学院院长因移居国外辞了职,副院长面试了他……我打断他的话,说,他这一次运气肯定不佳,可能又碰上武大郎了,是吗?同事说,你猜对了!尚英说,那位副院长,先用中国式的英语问了他几个问题,然后看了他递上的简历。尚英说,那位副院长在看他的简历时,脸色渐渐变红,转瞬间又变白,接着双手颤抖,最后竟然摇起了头。我说,这位副院长一定患有羊痫风,犯病了吧?结果呢?同事说,他不是犯羊痫风病,他是有病,他和武大郎有同样的病,先天不足的侏儒病。他最后用一双变绿了的眼珠子瞪着尚英,声音颤抖着说,你回去吧,等我把你的情况向领导汇报,定了再通知你。这句话是婉言拒聘。类似的小品尚英参演了三四场,他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你要想住店,就得锯腿,让你的个子低于武大郎至少0.5厘米,否则,你就得流落街头。我说,你比卓别林还幽默!尚英是怎么把自己弄得低于武大郎的呢?同事先是扬起头大笑了一阵,然后说,他制造了一个恶作剧。他看到立交桥洞墙上乱画的歪歪扭扭的办证,灵机一动,咬了咬牙,花了500元,做了一张大专毕业文品,一张副教授职称证书,当然简历也得改动。这就叫锯腿,一下子立竿见了影,比武大郎低了小拇指甲盖那么一节。我听了他的话,笑得几乎昏过去,老半天才缓过气来,恍然大悟地说,那么说,锯腿真灵验啊!同事突然扳起面孔,严肃起地说,你笑什么,不信吗?人世上的事,应该都是人为的,但有时候,有些事只能用鬼怪的方式才行得通!尚英带着自己这两件强有力的武器,像沙场上的勇士,热血沸腾,信心百倍,去一所他曾投寄过简历的民办大学应聘那个二级学院副院长职位,结果如愿。 他心满意足地上了任,开始和院长合作得很和谐。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半年,他就漏了馅。他的一位同事,退休副教授在那所民办大学讲课,无意中出卖了他。他的真实简历一传出,他的个子一个晚上就长高了,不是1米80了,而是2米了!过了不多时,他就被解雇了,理由是和院长合作不好。我说,他那位同事也太麻雀嘴,害得他不浅啊!那么后来呢?同事说,尚英在家里呆了半年,前些日子,经熟人介绍,在一所民办大学教公共英语,每周四个学时。我说,这也不错,总比呆在家里,三饱两躺强得多!同事说,你说得不错。 我和同事分手时,心情都很沉重,很同情尚英,为那些1米50以上个头的人担忧,担忧他们住店碰上武大郎,流落街头!“ …… 望着徐静饱满的天庭,细长的眼睛,夏颖不禁陷入了沉思,想起了妻子,想起了失踪的女儿—— 夏颖年近40才结婚,妻子刘菲是学物理的,和他在北京同一所大学任教,结婚第二年生了个女孩,奶名叫菲菲。自然菲菲的到来给这一对潜心于学问的夫妇带来了无限的欢乐与幸福。菲菲当然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她长得非常可爱,鹅蛋形脸,饱满天庭,细长眼睛,微微翘起的小鼻子,样子像妈妈,也像爸爸。 1985年10月5日中午12点差5分,夏颖和刘菲一起下班回来,像往常那 样按了一下门铃,等待菲菲或保姆小妹来开门。可是等了老半天,也没有人应门。 夏颖又按了一下门铃,等了一会儿,里面还没有动静。他们想,也许保母领着菲菲到商店去了,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 刘菲见没人应门,便拿出钥匙开了门,只见室内冷冷清清,客厅地毯上凌乱地放着菲菲的玩具——小熊、小狗、积木、布娃娃、小汽车等。小花猫咪咪从厨房窜出,跳到沙发上,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他们,“咪咪”叫着,样子可怜,声音悲凉,令人心慌。 刘菲一边整理屋子一边说:“她们到哪去了?应该回来了!” 夏颖说:“我出去看看。”说着开门走了出去。 夏颖到附近商店、菜市上到处找,遇见熟人就问,可是不见保姆和菲菲的踪影。他心里开始发慌,赶紧跑回家来看孩子是否回来。 刘菲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快2点了,下午还有课呢。可是孩子还没有回来,也不见出去找孩子的人,她的脑袋轰的一声,突然出现了不祥的预感,仿佛全身的血液开始凝固,两腿发软,浑身颤抖。正在这时,夏颖推开门进来,气喘吁吁,面色煞白。刘菲见夏颖神态慌恐,一人回来,霎时觉得天旋地转,一下瘫在了沙发上。夏颖见孩子没回来,觉得情况不妙了,双腿打颤。他安慰了一阵子刘菲,马上去派出所报了案。…… 墙上的那个石英钟“嗒嗒的”忙碌地走着,一分钟一小时,一天,一周,一月,一年,十年……可是菲菲再没有回来。 菲菲失踪后,夏颖和刘菲生活在痛苦的深渊。不久刘菲患了精神病,不能自理,到处奔跑,六亲不认,见了小女孩就说:这是我的菲菲!1992年刘菲死于乳腺癌,临终前他像正常人一样,突然对夏颖说:“你一定要找到我们的菲菲!” 夏颖用肯定的语气向她保证:“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我们的菲菲!” 刘菲苍白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惨淡的微笑,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 “我想知道你这篇文章是散文还是小说?”徐静背完最后一句问道。 “嚄,……”夏颖深深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根本没听完徐静在背诵他的文章,也没有听明白她的问话。徐静的问话像一双温柔的手把他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徐静望着夏颖,发现一丝痛苦的阴云从他脸上迅速掠过,感到异常惊讶,同时心头涌起一阵无名的怜悯。 “我想知道你这篇文章是什么体裁?” “你看呢?”夏颖启发道,神态恢复了正常。 徐静偏着头想了想,谦虚地说:“我想也许是散文吧。” “怎么认定?” “我觉得文章充满了真情实感。” “是吗?” “我是这样想的。” 夏颖对徐静的看法不置可否,只是和蔼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关切问道:“班上情况怎么样?” “还可以。不少同学都考虑转学。” “你呢?” “看看再说。”夏颖爽朗地笑了笑,爱怜地望着徐静,说:“慎重无疑是上策,我赞成。不要放松学习,无论转到哪儿,都要看自己。” 徐静点点头,表示赞同,接着说:“顺便我想知道北京哪些民办大学办得比 较好?“ “很难说。和同学们讲一讲,学校一旦办不下去,上面自然会对学生有安排。” “好的。下周五晚上我们班要组织一次故事会,请你参加。” “好吧。我一定去。” 其实徐静找夏颖的真正目的不是想知道夏颖那篇文章的体裁,更不是要在教授面前显露一下自己非凡的记忆力,而是想知道夏颖在文章中提到的菲菲失踪是虚构还是事实。自从在网上看到夏颖的这篇文章,她一直在琢磨,那个菲菲为什么和记忆中自己儿时的乳名一样?是偶然巧合?还是……?不可能!?可能!?不可能!?可能!?……像一簇火苗在她脑海闪烁,忽隐忽现,若即若离,激动着她,折磨着她。 第二十二章 傍晚的天空像水洗过似的,蓝得叫人心醉:一群信鸽飞成两排,欢快地扇动着肢翅膀,在校园上空不倦地盘旋,一圈又一圈,不时变幻着队形,把蓝天剪成各种美丽的图案。夕阳渐渐沉入西山后,留下满天霞光,给树木和高楼镀了一层玫瑰红。 徐静从外语系办公室出来,心情愉快,兴致勃勃,她好像一只羽毛还未丰满的小鸟,被飞入蓝天的渴望激动着,鼓舞着。她翘首望了望盘旋着的鸽群,又极目眺望西边披着晚霞锯齿般的山峰,心里大声说:“神奇的天宇,辉煌的生命,构成永恒的和谐!” 她抬起手腕看看手表,已经是6点一刻 时间过得多快啊!她和夏教授谈了3个多小时。 她对夏教授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亲切感:总觉得仿佛在以前,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他,受到过他的教诲:和他在一起时,心情轻松愉快,时间过得很快:离开他时,他的声音和笑貌不时在她的脑际萦绕。她用全部身心反复感受他的教诲、启迪以及自己的这种特别的感觉。她常常因此感动得两颊绯红,浑身微颤。 她在校园独自散了一会儿步,回味着和夏教授的这次谈话。 “夏教授,怎样看待人生价值?”徐静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提出这个似乎永远没有固定答案的问题。问题一出口,就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很幼稚。 夏教授认真地说:“这个问题提得好。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总是被这个问题困扰着。经历了大半生的人世沧桑,我渐渐感悟到,精神的东西有时比物质的东西更有意义。人总是要有点精神,才能活得有滋味有意义。这样的人生不论成绩大小,财富多少,职位高低,都是有价值的人生。” “要有点什么精神?”徐静天真地问。 “这个问题不可能用一两句话说清楚。古今的智者哲人写下许多不朽的文字,有不少人身体力行,卓有成效。我们要认真去读书,向别人学习,在实践中感受。比如,学习要坚持不懈,生活要谨慎简朴,为人交友要诚实豁达,做学问要百折不挠,精于求精,等等。”夏颖望着徐静的眼睛,观察她的反应。 徐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拿到本科毕业证,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还没想好呢。想征求你的意见。”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要准备考一考雅思” “我……” “从来没敢想是吗?没有经济条件是吗?” 徐静点点头表示承认。 “以前没想过,现在想也不晚。至于经费问题也许车到山前必有路。至少准备考试可以督促自己学习。” 徐静突然感到眼睛豁然亮了起来,仿佛自己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路,夏教授为她点燃了一支蜡烛,照亮了前面的道路,于是她精神一振,大胆地朝前走 去。 …… 徐静看见有几个学生进了二食堂,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 周末,在食堂就餐的学生不多,买饭不用排队,省时间。徐静像通常那样,买了一碗小米粥,一个馒头,一份咸菜。她端着饭菜,找了个位子坐下来。 前面隔着一张饭桌旁,面对面坐着两个学生,一边用餐,一边调谑。徐静定神一看,原来是马俊和一个女生。 这个女生名叫焦娇,是法律系2年级3班刚转来的学生。徐静从来没有见过她。 焦娇中等个头,体格壮实,膀宽腰圆:身着连衣裙,蓝底儿白花儿:丹凤眼,高鼻梁,厚嘴唇:浅褐色披肩发垂在背后,像暴雨冲着黄土从山坡流下:说话仿佛故意压低嗓门,搔首弄姿,看起来有点做作。她怀里抱着一只黑色巴儿狗,那狗伸着红红的舌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主人。 马俊用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在狗嘴边悠来悠去,颇有兴致地逗弄它。那狗几次张开嘴巴,要抢那块肉,可是每次都扑空,于是大发雷霆,瞪着两只灰蓝色的眼睛,愤怒地朝着马俊狂吠。 焦娇轻轻地拍着狗的脑袋,柔声说:“宝宝听话,我们不不生气。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她夹起一块肉送到了狗嘴里。那狗一边嚼着嘴里的肉一边呜咽着,好像撒娇,又像咒骂马俊。马俊见那巴儿狗向他呜咽,非常得意,张着嘴巴,露出獠牙,放肆地“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嘴里嚼碎的饭菜喷了焦娇一身。 焦娇立即抱着巴儿狗站起,傲慢地怒视着马俊,没好气地斥责道:“你看你?吃饭也不老实,喷了人家一身屎尿!” 马俊赶紧从裤兜里摸出一团皱巴巴的餐巾纸,站起来手忙脚乱地要为焦娇擦衣服上的赃物,一面抱歉地说: “sorry.实在是sorry的很。” 焦娇向后退了两步,生气地躲开他,用威胁地语气说:“你以为只说说sorry就行了吗?” “那你说要我怎么办?” “赔!” “咋赔?你说。” “我们坐下来说。” 他们俩重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马俊殷勤地夹起一块肉,送到了焦娇嘴边,焦娇反感地把头扭向一边,气哼哼地说:“少来这一套!” 马俊又把肉送到了巴儿狗的嘴边。那狗哼哼着,也没有理睬他。马俊一脸尴尬,把那块肉送到了自己嘴里慢慢地嚼着,腮帮蠕动着,活像老牛倒嚼。 焦娇定睛看着马俊若有所思地嚼着肉,噗哧一声笑了。 “你笑啥?”马俊感到莫名其妙,以为自己又表现出让焦娇鄙视的什么来了,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你别紧张。我刚才和你闹着玩呢?” “俺紧张个啥?你太小看人了。你以为俺马俊是只铁公鸡,是吗?”马俊气粗起来了。 “我可没那么想呀!” “这是1千5百元。怎么样?够了吧?”马俊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沓人民币,啪的一声摔在焦娇的面前,脸上洋溢着大款儿的神气,偏起脑袋,得意怏怏地瞅着焦娇。 马俊和焦娇认识只有24小时。昨天下午,马俊在校园里溜达,看见焦娇抱着巴儿狗在篮球场转悠,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前不久被刘宇的电话铃声搅了的那个美梦,觉得面前抱着巴儿狗的美女就是梦里的那个怀抱巴儿狗的美女。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里,一阵惊喜袭上心头,一股热血涌向脑门,腮帮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走上前去搭讪。二人互相作了介绍,谈得很投机,然后马俊请焦娇到痴情饭馆吃了饭。这一对男女就这么一见钟情,立即成了恋人。这两个人各怀鬼胎,马俊为了情欲,焦娇为了金钱。 焦娇本来是说着玩的,同时想试探一下马俊的的肚量,没有想到马俊动了真格的。这正中她的下怀。她心中暗喜:“这家伙不小气。看来钓住一条肥鱼!” 焦娇理直气壮地拿起钱装在了手提包里,喜滋滋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俺很高兴。”马俊欠起身子,伸长脖子在焦娇的脸颊上深深地吻了一下。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的宝宝最喜欢吃红烧肉,每天至少得半斤。你能供得起吗?”说完,她用挑衅的目光望着马俊。 “别说半斤,就是8斤,俺姓马的也能负担得起。”马俊夹起一块肉送到了狗嘴里,又夹了一块送到焦娇嘴里。那狗和主人同时慢慢地嚼着肉,目不转睛地望着马俊,眼里射出狡猾而贪婪的光芒,仿佛要立即扑上去咬碎他,吞进肚子里。 “男人就好说大话!”焦娇一边嚼肉一边揶揄道。 “你不相信俺?”马俊语气透出几分委屈。 “哼!”焦娇鼻子一扭,轻侮地瞪着马俊,警觉地观察他的反应。 “俺发誓,忽悠你,不如这只小狗。”马俊虔诚说,神态像个指天发誓的邪教徒。 “男人没一个诚实的,为了达到追逐女性的目的,变着法儿说好话。” “俺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谁知道你是哪种人?”焦娇撇了撇嘴,不屑地说。 那狗又朝马俊汪汪的狂吠起来。 焦娇温柔地拍着狗,安慰着说:“不要理他,我的宝宝。他不如你,不如你漂亮,不如你诚实。” 那狗安静下来,撒娇似的哼哼着,闭起眼睛依在主人的怀里。 马俊突然兴奋地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放肆!”焦娇对马俊的反应感到莫名其妙。 马俊继续大笑。 …… 徐静见这一对无聊的男女玩狗斗嘴调情,感到十分厌恶。她端起饭碗来到一张远离他们的饭桌旁坐下,刚吃了几口,一抬头看见一对恋人端着饭碗在她附近的一张桌旁坐下。那女的一下子坐到男的怀里,娇滴滴地说:“你喂人家。” “可把你美的!”那男的像蚊子叮人似的,在女的脸上乱吻了几下,拿起筷 子夹了菜送到自己嘴里,飞快地嚼了几下,然后对着她的嘴喂了一口。那女的嚼几下,要喂他,可是他不接,于是扑哧一下把饭喷到他脸上,得意得“咯咯”的笑起来了…… 眼前的情景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徐静像晕了船,胃直往上翻,感到一阵恶心,赶紧站起来,把剩下的粥和菜 倒在门旁泔水桶里,拿着馒头走出了食堂。 徐静走出食堂,看见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向教学楼走去。她正要回宿舍去,晚自习的预备铃声响了。她改变了主意,径直向教室走去,没走几步。肖茗敏和李缓缓从后面赶上来,肖茗敏悄悄地接近徐静,突然“嗨——”地大喊了一声。 徐静被这突然喊声吓了一大跳,赶忙回过头来,见肖茗敏和李媛媛“咯咯”的冲着他笑,装着生气的样子说: “吓死我了!”说着她举起手佯装要打她们。 肖茗敏和李媛媛一边躲闪一边说: “告诉你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徐静放下了手。 “于曼回来了。” “刚回来?” “4点多。” “我回去看看她。” “她这会儿睡着了。” “她没事吧?” “她好像很疲劳。还有,她说,要退学。有个老乡要帮她找份工作。”李媛媛说。 “我想她压根没回家。中文系的一个老乡说,她前两天在昌平街上看见了她。”肖茗敏接着说。 “真的吗?”徐静警觉起来。 “是的,他们还打了招呼。” 徐静和于曼很要好,经常在一起谈心。她认为于曼诚实爽快,心地纯净得像水晶石,遇到事都要征求她的意见。上周于曼说母亲生病,请10天假。想不到她没有离开北京。为什么这样呢?于曼虽然家庭困难,但求学的愿望很强烈,从来没有退学的想法。她多次说,至少要拿到大专文凭。而且她的大专课程只剩下三门没有通过,努努力,10月份都能通过。为什么要退学呢?真令人费解! 下了第一个晚自习,徐静回到宿舍。 自习期间不给电灯,于曼迷迷糊糊,静静地躺着,听见有人轻轻推开门进来,慢慢地坐起来问:“下自习了?” “还有一节呢。你累了吧,继续睡吧。” “我睡醒了。” 徐静从枕边摸到手电筒,立即打开,一束电光顿时划破了屋里的黑暗。她借着光亮在上床上找到了半截蜡烛和打火机,点燃了蜡烛。 徐静将点燃的蜡烛小心翼翼地放在条桌子上:烛光缓缓地摇曳,慷慨地洒满了屋子:屋里的桌凳、床铺、粉墙……宛如在童话里,朦朦胧胧,如梦似幻。 “你吃饭了吗?”徐静关切地问道。 于曼睡得迷迷瞪瞪,忘了饥饿,听到徐静问吃饭没有,肚子马上开始“咕咕” 的叫了起来。她用手背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说: “有点饿。” “食堂早关门了。我有一个馒头给你吃吧。”徐静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用餐 巾纸包的馒头,递给了于曼。然后提起暖水瓶给她到了一杯水。 “thank you!”于曼感激地说。 “dont mention it……”徐静坐在自己床边,望着于曼就着水慢慢地嚼馒头。 “how are your folks?”过了片刻徐静问道。 “……”于曼仿佛没有听见徐静的话,只顾嚼馒头。 徐静知道于曼不善于编造谎言,一时不好回答她的问话,就转了个话题,说:“苏平出院了。” “再给我倒些水好吗?”于曼所问非所答。 徐静见于曼故意回避她的问话,感到惊疑,也就不好再往下问了。 第二十三章 以往星期五晚上,学生们通常自行搞些有益的活动,比如演唱会、舞会、演讲会、英语朗诵会等。外语系最活跃,几乎每周五晚上都有活动。本学期学校招生不景气,像茫茫大海里的一艘迷失方向的客轮,在风浪中颠簸,随时会沉没:客轮上的旅客人人恐慌,个个自卫。谁还有心思搞活动寻娱乐! 凡是懂教育的办学人,都十分重视建设校园文化。给校园文化如何下定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理解,校文化对学生的身心健康的意义。学校丰富多彩的活动无疑是属于校园文化的外延。如果学校没有必要的活动,就像一泓清澈见底的池塘堵塞了水源和出口,很快就会变得污泥狼藉,蚊虫乱飞,臭气冲天。于是乎,一些厌学的学生泡网吧,垒长城,下饭馆,谈恋爱,玩狗猫,无拘无束,肆无忌惮地享受无聊的人生欢乐,奢侈地消耗生命。 今晚英三2班的故事会是本学期第一次业余活动,海报一上墙就像一股温馨的春风顿然吹遍了全校,掀起了学生的兴致:校园像桃花盛开的四月,一张张忧虑的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在回宿舍的路上,孙同触景生情,诗兴大发,吟道: 春风邀集桃花比美会 桃花纷纷登台来参赛 一个胜于一个俊俏 一个胜于一个柔美 …… “时间快到了。再晚就没座位了。”杨鹏看了看手表,“已6点40了。” 此刻苏平正躺在床上一边翻杂志,一边想自己的心思,被杨鹏的话打断了思路。他慢慢坐起来,丢开杂志,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得去校医室。”说完又重新躺下拿起另一本杂志。 杨鹏见苏平不愿意走,再没有强求他,正要出门,孙同推门进来,气喘吁吁地说:“故事会改在第一阶梯教室了。人很多,有不少外系的学生。” “我想就不会少e on!”杨鹏催促道。 孙同走到苏平床前,弯下腰嘴附在他耳旁,神秘地低声说:“于曼回来了。” “你看见了?”苏平平静地问道。 “我刚才在教学楼旁看见她了。”孙同的语气非常肯定。 苏平再没说什么,继续翻看杂志。 “啥事儿?神秘兮兮的。”杨鹏一边穿外套一边问道。 “没啥神秘的。于曼回来了。” “我当是发现了新大陆!”杨鹏笑着说,“要你传递信息?我想苏哥早收到信息了,怪不得不想去参加故事会。原来要和于曼……祝你们快乐!”杨鹏吃吃地笑着,拉着孙同离开了宿舍。 杨鹏和孙同刚走出男生公寓,看见马俊“围脖式”地搂着焦娇,目不旁视, 神态傲慢,悠然自得,从他们旁边飘了过去。 焦娇怀抱一只白色巴儿狗,娇滴滴地说:“人家做安利,急需钱。” “多少?” “先要3万。” “小数也。我卡上还有2万多,明天给你。剩下的过几天给你,过后我给老爸打电话。” “顺便让他多汇点,也许3万不够。等我赚了钱,还你。” “你这话就见外了。我们俩谁是谁呀?”马俊说着低头吻了一下焦娇的脖颈儿。 杨鹏和孙同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只听见焦娇说……要3万…… “那个女的是谁?”杨鹏压低声音问道。 “我不认识。可能就是那天我们从雅间窗户看到的那个。肯定不是个正经东西。”孙同鄙视地说。 “很可能。”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还要认识她吗?你听她娇滴滴的声音,你看她那人狗一体放荡的样子?这类人自以为时髦,其实令人呕吐。” “嗑瓜子有时就嗑出臭虫,什么仁儿人儿也有呀。” “我看那个女的八成儿是想骗马俊的钱花。你没听见她说要3万吗?” “噢,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与你我无关e on!否则我们迟到了!” 杨鹏和孙同来到第一阶梯教室。门外聚集了很多人,窗台上也扒满了人,不吵也不闹,都在静静地倾听。无疑故事会已开始了。 杨鹏在前面开道,孙同紧跟着,很不容易挤到门口,看见里面坐满了人,后面有不少人站着,系主任夏颖和班主任王小雨坐在前排。 正在台上讲故事的是一个男生,相貌平平,红色衬衫,蓝色牛仔裤,脚蹬一双白色运动鞋,看上去很潇洒。 “她叫什么名字?”孙同问道。 “his name is欧阳修成。”杨鹏说。 “好儒雅的名字啊!他的嗓音很好听,男低音,很浑厚。”旁边的一个男生大声说。 “请别说话!注意听。”一个女生礼貌地说。 欧阳修成讲道:“我要讲的第二个故事,是网上奇恋……” 杨鹏和孙同一听就知道错过了第一个故事,感到有点遗憾。 欧阳修成的话突然被听众喊叫打断: “嗷——嗷——” “好——好——” “刺——激——” …… 会场立刻动荡起来,口哨声,尖叫声,鼓掌声……沸腾了好长时间才平静下来。 欧阳修成接着讲:“电脑这个奇迹出现在人间,接着诞生了英特网,给人类 带来了许许多多奇妙的东西:网上聊天超越时空,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增 进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自然就会发生了网上恋这种romantic.这样一来,月下老人拉婚线儿一统天下的垄断格局被英特青年人打破了:月下老人下岗了,失业了。英特青年人拉婚线儿,可不比月下老年人。月下老人精通易经,老练持重,经验丰富,能掐会算,善于认别真男假女或假男真女,促成的伉俪幸福美满。而英特青年人不懂阴阳八卦,毛躁浮华,经验匮乏,,公母不认,男女不辨,拉出的婚线,偏离阴阳,老少难测,男女不分。却说……“ “好——幽——默——” “嗷——嗷——” “嘘——嘘——” …… 会场又爆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 等听众静下来,欧阳修成接着讲道:“且说有一个青年,诸位注意,这个青年是男性,是我的同乡,其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的老板,money大大的有。 某年某月某日晚上,此君在网吧潇洒,漫游于天下网站,沉醉于虚拟世界,领略各国风情,与各色人物谈笑。突然发现一个代号叫白狐的女子,这个白狐真有点狐狸精的魅力,像一块大磁铁,一下把我的同乡吸引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他搜肠刮肚寻找词句向她献殷勤,一直聊到第二天早上8点。他们一夜无所不谈,冲动起的情欲像网吧的烟雾,愈来愈浓。我的这位痴心的同乡把五脏六腑向对方倒了个底朝天。于是他们就结成了网恋人。以后的日子,此君每天晚上从现实世界跑出来,一头扎进虚拟世界,去约会恋人。不到一周他们在现实世界中的某个酒吧相约。那女子除了腰肢粗些,臀部扁些,模样长得倒有几分姿色,1米65的个头,修长的腿,妩媚的眼,雪白的牙,飘逸的披肩发,随说不上是倾城倾国的美人儿,但也洋溢着一种荡心动魂的妖气。这两个男女一见钟情,当即海誓山门,接着见过男方父母,择日成亲。女方提出要car一辆,另加money 10万,用来购买衣物,办理婚事。我的同乡欣然答应。 话说喜日已到,爆竹震天,亲朋满座,好不热闹。 咳!他高兴地太早了。……“ 欧阳修成突然停了下来,一脸大智若愚地神情,一本正经地环视着听众。 “发生什么事?” “往下讲啊!” “说不定女的不干了!” ……欧阳修成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接着讲道:“这对男女婚礼过后一周还没有圆房。什么叫圆房,用不着我说,大家都懂。为什么?你们想想!你们猜猜看?” 欧阳修成打住,等待回答。 “两个至少有一个有病。”一个女生大声说。 “我想他们感情不合。”另一个男生站来说。 欧阳修成笑着说:“你们都没猜对,那个新娘子原来是个男的,第七天夜里开车逃走了!当然他逃不脱公安的天罗地网。” 一阵哄笑声,又掀起了热烈的鼓掌声 欧阳修成说了两遍谢谢,走下了讲台。 此刻马俊“腰带式搂着焦娇:焦娇抱着巴儿狗也站在外面听。欧阳修成的 最后半句话仿佛爆炸一颗炸弹,把焦娇吓得脸色煞白,魂飞出壳,全身冰凉。她声音颤抖着说:“我们快走吧,谁信他胡说八道!”她拉起马俊的手赶快惶然离去。 “你的手为啥这么冰凉?冷了吧?”马俊关心地问,立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焦娇身上。 “谢谢!”焦娇有气无力地说。 会场又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只见一个女生走上讲台,黑亮的短发梳成马尾辫,身着白色连衣裙,看起来清纯得像一朵玉兰花。 “她是谁?这么美!”杨鹏后面的一个大胖子男生直着眼睛说。 “她就是她,还问什么?”大胖子臂弯上挽着的那个女生没好气地说。这是一对恋人,女的醋劲不小。 “她叫闻雯,英三2班的学习班长。”杨鹏说。 闻雯走到麦克风前,先用英语向大家问候:good evening,everyone!接着讲道:“我讲的题目是,苗苗的记忆。” 会场一片寂静。 “这年头,有一个游灵在人间徘徊,它以排山倒海之势,摇天动地之力,勾引着人们。不少人追逐它,恋爱它,迷信它,拜倒在它脚下,昏昏糊糊,失去了人性,变了形态,成了豺狼,化为恶魔。这个游灵是什么?我不说大家也知道。刚才欧阳修成的故事就是个例证。 “好啦,让我们书归正传。我们来说正题。苗苗是我的邻居,是我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们可能同岁,但不一定同月同日生。小时候听大人说,苗苗不是她妈妈生的,是花钱买的。我们成天在一起玩耍,逮蝴蝶,抓蚂蚁,跳皮筋,捉迷藏……我们玩得很快乐,很开心。这是我最美好的童年记忆。可是苗苗不像我们那样开心,她好像总有心事,常常突然停下来,一个人躲到一边默默地流眼泪。我问她为什么哭,她只是摇头。我觉得她好像个大人,有自己的事要想,有难言的痛苦。记得上小学时,有一次她很神秘地对我说,我想告诉你我的心事,你要永远为我保密。她伸出小拇指说拉钩。我和她拉了钩,认真地说:拉钩一百年为你保密。 “苗苗说,她原来名字叫菲菲。她记得他们家的房子很大很大,周围的房子都像天那么高。爸爸妈妈都上班。她有很多很多玩具——洋娃娃,小汽车、小狗、小熊、什么都有:还有个小花猫叫咪咪:有一个漂亮的保姆看护她。有一天,爸爸妈妈不在家,保姆把她带上汽车,然后又带上火车,然后……然后……她从此再没有见到爸爸妈妈……” 闻雯哽咽着,停了下来。 …… 会场一片寂静,时间仿佛一下子凝固了,冻结了,听众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夏颖感到一阵惊愕,仿佛闻雯讲的故事中的菲菲就是他的亲生女儿,揪心般的痛苦袭上心头,整个心身都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出事的那天,他和妻子刘菲下午都有课。离开家时,他们像往常那样, 轻轻地吻了吻女儿荷花般柔嫩的脸蛋儿,说:“bye-bye,菲菲。” 菲菲说:“bye-bye爸爸,bye-bye妈妈。” 此刻女儿那甜甜的童稚的声音又在他心灵深处响起…… ……刘菲在西去的那天早上精神很好,眼睛很亮,像一个健康人,拉着夏颖的手神秘地说:“我昨夜梦见了我们的菲菲,她长得很高,很漂亮,上大三了,今年该考研了。”她眼里顿时注满了泪水。过了好长时间,她用祈求的目光望着夏颖,嚅动着苍白的嘴唇:“你一定要找到我们的菲菲!” “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我们的菲菲!” …… 眼泪模糊了夏颖的视线。他看不见台上讲故事的人,也听不见她下面讲的是什么。 徐静坐在第二排中间,她万万没有想到,闻雯讲的故事是她三年前发表在网上的那篇为寻找亲生父母探路的文章,她感到非常震惊,眼泪像泉水从眼睛里涌出,顺着脸颊往下淌,但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没有哭出声音…… 肖茗敏和李媛媛坐在徐静后面,几乎是同时呜呜地哭了起来,周围的同学受了她们的感染,都流起了眼泪,有的也哭出了声音,强烈地感染了整个会场,人们都动了感情,为故事里的主人翁菲菲的命运流泪 闻雯把麦克风放在讲桌上,噙着眼泪离开了讲台。 …… 第二十四章 杨鹏和孙同离开宿舍后,苏平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一边翻杂志,一边琢磨如何去找于曼,该和她说些什么,怎么才能了解她的深层思想。苏平是个细心人,也善解人意,平时交往人,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很注意对方的感受。他待人接物恪守真诚和尊重。在他看来,人的心灵很脆弱,经不起丝毫粗言劣语的袭击。你一不小心,那怕是一句不得体的话,就会给别人带来不快,甚至伤别人的心。古人云:己所不欲莫施予人。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就得理解别人,尊重别人,同情别人。 “子不孝父之过”,是国人世代皆知的格言名句,通俗而深刻地揭示了一条永恒不变的育人规律。 苏平之所以有这种素质,实为从小受家庭教育使然。他的祖父和父母都是家道清贫,品格玉洁冰清的小学教师,非常崇尚孔孟学说,注重用国学精神教育后代。 苏平想:“不论于曼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能怪她,更不能恨她。如果她对我有什么想法,从此和我断绝了关系,我也不能责备她,自己也不应该苦恼。爱恋与失恋并存着,可以说是一对矛盾。上苍酿造的爱恋蜂蜜和失恋苦酒,几乎每个人都得品尝,不同的是对失恋的苦酒,有的人仅仅品尝滋味儿,有的人却过于贪杯,因此醉得一塌糊涂。但我不甘心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失恋,必须弄清原因。” 他自言自语地大声说:“我不愿意蒙在鼓里独饮失恋的苦酒。”他这样大声喊,是要让自己听见,刻骨铭心地记住。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仿佛没有听见自己喊的是什么,对此他感到非常吃惊。 他丢下杂志,从床上坐起来,轻轻活动了几下打着石膏的胳膊,觉得似乎不那么疼了,看来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和石膏套永别了。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浑身一阵轻松,心里的郁闷好像残云遇到狂风似的,瞬间消遁殆尽。 他决定先上校医室,然后找去于曼。 接近中秋的夜晚,凉爽宜人的微风信步漫游,聆听草丛中秋虫凄婉的吟唱:深蓝色的天上,璀璨的群星欢聚游园,俯视欣赏人间丰硕的果实,赞美尘世凡人的文明。这种神秘而凡俗的况味儿令人心旷神怡,仿佛天地之间充溢着神圣的气氛,连泥土和石头也散发着醉心的异香。 热烈的掌声从第一阶梯教室不断飞出,带着欢乐、赞美、支持、理解及同情的心声在静静的夜空中回荡。 苏平来到校医室门口,只见门上挂着一个蓝色大锁头,里面黑咕隆咚,寂静无声。 他心里感到一阵无名的惆怅,仿佛发现了情人失约。他正要转身离去,背后响起了校医的甜润的嗓音:“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校医从衣兜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随即拉开了灯,室内豁然亮了起来。 她40多岁,白净的脸庞,细长的眼睛,头发向后梳着,在脑后盘成一个纂,看上去十分干练:性格直爽,话语急促,给你一种火辣辣的感觉。 “你没去参加故事会?”校医一边穿白大褂,一边问道。 “没有。”苏平在一条长凳子上坐下。 “太遗憾了!” “开得成功吗?” “非常动人,特别是一个女同学讲的故事——苗苗的记忆。太感人了,许多听众都流下了眼泪。” 听校医这么一说,苏平感到有点遗憾,后悔没去参加。 “于曼是你的女朋友吗?”校医突然问道。 苏平仿佛没有听见她的问话,不动声色地坐着,心想:“这校医也太无聊了,干么打听起别人的私事?” 见苏平对她的话没有反应,校医平静地说道:“今天下午于曼找过我。” 她停下来,直视苏平的眼睛,仿佛要探测他心底的秘密。 苏平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倏地红到耳根。 过了片刻她正色道:“你应当爱护她,对她要负责。爱情是严肃的事,不能不考虑后果,图一时的快活,给女方造成痛苦。如今的年轻人哪!真是的!” 校医摇摇头叹了气,语气充满了责备。 校医的话使苏平感到云山雾罩,莫名其妙,但他始终没有接她的话茬,只在心中琢磨着她的话语和神态,联系起杨鹏告诉他于曼还马俊的钱一事,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于曼出了不寻常的事! “你的胳膊怎么样?还觉得疼吗?”校医穿好白大褂,坐在了就诊桌后。 “噢,我觉得疼的不那么厉害了。”苏平激灵了一下,如梦初醒。 “过来我看看。” 苏平站起来走到校医跟前,把套在脖子上的绷带拿下来,然后将打石膏的胳 膊慢慢伸给她。 校医站起来,伸手握住苏平的胳膊,轻轻地上下左右晃了晃,问道:“疼吗?” 苏平摇摇头。 校医接着又稍微用力晃了晃,然后用手轻轻地拍了拍,问道:“感觉怎么样?” “有点疼。” “还没有完全长好。一般说,至少得一个半月才能把石膏拿掉。有多长时间了?” “二十多天了。” “你恢复得不错。别急,好好养着。” “我还要继续吃药打针吗?” “不能停。要不要开药?” “我还有,不要了。谢谢!” 苏平谢过校医走出了校医室,在校园独自漫步,心里盘算着如何去找于曼。 月亮像个大写英文字母d,在鱼鳞般的灰白色云层中缓缓滑行:月华朦胧,夜风习习,草木摇曳,花香浓郁:几只秋虫在草丛里弹奏,断断续续,声音凄婉,突然停了下来,仿佛乐器断了弦,四周随即陷入一片寂静: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鸣叫了两声,打破了寂静:接着几只秋虫像受到鼓舞似的又开始弹奏。 在这童话般的夜晚,你独自漫步在天地之间,全身心融入万物之中,得失名 誉皆忘,荣辱苦恼齐扔,自然会感受到生命和万物融为一体的和谐。 然而,苏平似乎没有觉察到自己置身于童话般的夜晚,也没有将身心融入万 物的感受。他的脑子里翻腾着刚才校医的话——“……爱护她,对她要负责……”这是多么敏感的话啊! 苏平不解地摇摇头,低声自语道:“我没有做过对她不负责的事呀,更没有伤害过她。校医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这么说呢?一定是她听到了什么。” 20世纪年70代,中国紧闭着的大门打开了,吹进了新鲜空气,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吹进了一些洋人厌烦了的臭气,或多或少污染了空气。一些人在呼吸新鲜空气的同时,吸入了一些臭气,还有一些人专门找臭气呼吸,因此患了一种叫做“性自由”的疾病。一些热恋中的青年人彼此不负责,特别是男孩图一时痛快,给他的恋人带来极大的痛苦,造成无法治愈的创伤。据“新潮报”调查的结果表明,恋爱中的女大学生到毕业时,有将近70%失掉了贞节,但终成眷属的却寥廖无几。 苏平属于另类,在他看来真正地爱一个人,就要对她负责,像爱护自己的眼睛那样去爱她,爱护她的身体,珍重她的人格:如果你不是真正地爱她,只保持一般同学关系,不要去玩弄她的感情。否则是花花公子不道德的行为。 苏平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自己的心事。一对对钩肩搭背搂脖抱腰的男女卿卿我我地从他身边走过。 苏平猛一抬头,发现一个女生独自向“劝学亭”方向走去,他借着月光立刻认出是于曼。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于曼没有发现苏平,来到“劝学亭”,坐在石凳子上,静静地仰望夜空。 一颗流星不知从太空什么地方钻出来,划破了夜空,放出了璀璨的光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有人大声吟诵: 为了在太空遨游不愿作永恒的星星 甘愿作一颗稍纵即逝的 流星 在生命的旅途中 放出的光芒 比群星更璀璨 虽然仅仅一瞬间 划破神秘的夜空 不留痕迹然而为孩子们 留下了美丽的梦 美丽的消亡 将思念的甜蜜 留给恋人 把回忆的美好 留给老人 苏平听得出这是孙同的声音。 就寝前,孙同常常在户外独自漫步吟诗。 于曼望着月亮在灰白色云层中移动,往事萦绕在脑际,像那颗流星似的在心 头迅速掠过。 那个她生命中最可怕最黑暗的晚上已经过去10多天了,可是仿佛发生在昨 天,今天,几分钟前,一切历历在目。 人的记忆有时很奇怪,也很残酷,你越想念的人,它越和你作对,无情地扰乱你的心灵视线,让你想不清看不见。 从离开苏平的那天,于曼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他,可是好像几十年没有见到过他,他的声音和容貌在她的记忆中越来越模糊,甚至记不起他那宽厚结实的肩膀。为此她感到绝望的痛苦。 她恨那个老色鬼,也恨自己,谴责自己轻信、麻木和软弱无能。她觉得没脸面对苏平,曾想过一死了之,又觉得对不起含辛茹苦的父母。近几天,她非常害怕,本来应该上周来例假,可是晚了近一周,还不见来!今天看校医,校医盘问了她好长时间,好像怀疑她有了身孕,建议她去医院妇科检查。要是真有了,怎么办呀?她仿佛走到了悬崖绝壁上,前面就是万丈深渊…… 她陷入了绝境。 苏平走到于曼面前。 于曼没想到是苏平,一时觉得很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这两个日夜互相想念的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在朦胧的月光中互相对视着,一时陷入了僵局。 “一个人坐在这里赏月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苏平终于开口说话,声音 非常轻揉,连他自己也没有听见。 “……”于曼没有应答,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沉默的气氛越来越浓,两人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突然附近什么地方的一只秋虫“呿呿”悲叫了几声,打破了沉默。 “我们走走好吗?”苏平轻声建议道。 于曼犹豫半晌,慢慢站了起来。 苏平上前拉于曼的手,想不到于曼像被火烫了似的,迅速躲开,接着双手捧起脸,呜咽着向宿舍跑去。于曼的反应像一双无情的强有力的大手,残酷地把苏平推到了冰窖,他从头顶一直凉至脚心。他像冻成冰棍似的,僵直地立在那儿,半天没有动!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苏平才被草丛中秋虫的鸣叫声惊醒。 他敏锐地意识到:于曼心中忍受着难言的痛苦:她一定经历了异常的事情! 第二十五章 “现在下午3点多了,该起来吃些东西。”徐静放下手里的书,看了看手表,轻柔地说。 “……” 于曼用被子蒙着头,从昨天晚上10点钟一直睡到现在。徐静感到有点惊讶,她来到于曼床边,轻轻地推了推她,关切地说:“你哪儿不舒服?起来去医务室看看。” “……”于曼没有丝毫反应,仍就静静地躺着不动,仿佛失去了知觉。 今天是星期六。肖茗敏一大早就被刘宇叫走了:李媛媛也出去了。宿舍只有徐静和于曼。 昨晚的故事会比预想的还成功,听众热情高涨,兴致勃勃。徐静从中感受到夏教授对她说的那句话——精神的东西有时候比物质的东西更有价值。同学们多么渴望得到精神的东西啊!可惜近来这种人类特有的东西太少了,少得可怜,很不容易得到它。 人如果缺少精神的东西,即使物质的东西堆成山,心灵也是空虚的,寂寞的,痛苦的,就像囚在笼子里鸟儿一样,失去了蔚蓝的天空,也就失去了大自然恩施的自由:无论给它多少谷物,它都不会欢快地歌唱。 参加故事会的同学都很开心,很激动,很兴奋,仿佛焕发了精神,因为心灵受到了滋润,好像久旱的禾苗得到了一场甘露。 然而,徐静的心情却不同,她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像无数根针无情地刺着还未愈合的伤口,痛苦难以忍受。她万万没有想到闻雯讲了她三年前发表在网上的一篇故事。她发表这篇文章时,想引起人们的注意,希望能通过文章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的线索。当时有许多网友发表了评论,表示对文章不幸的主人公同情,对分离骨肉亲情惨无人道的人贩子愤慨。然而,那只是表示“同情”和“愤慨”而已。徐静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她的那篇文章像一首没有特色的流行歌曲,很快被人们忘掉了。 她从心底感激闻雯,但她没有表示,也没有向任何人表露她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秘密。她激动的情绪和痛苦的心灵像火镰打在火石上,立即碰撞出希望的火花,在她心田里忽明忽暗地闪烁。晚上她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直到凌晨4点多才睡了一会儿。因此一天头脑昏昏沉沉,没精打彩,什么也不想干,哪儿也不想去,只待在宿舍洗洗衣服,随便看看书。 “你睡的时间太长了,快起吧。”徐静过了一会儿又催促道。 “……” 于曼轻轻地蠕动了一下身子,没有出声。 于曼昨天看过校医后,心情很激动,很害怕,晚上也没有参加故事会,独自在校园散步,流眼泪,独吞苦果:后来遇见苏平,任性地拒绝了与他谈话。 于曼回到宿舍,别的室友还没有回来,就和衣躺下,蒙着头睡了。 不顺心的事儿大小不同,轻重有别,像苍蝇蚊虫似的,常常会来纠缠你。对 待它们最聪明的态度是,放声大笑。这就需要你不断地修养,练就一个豁达的心 胸。这话说来容易,做来难。但事儿落在自己头上,就另一个样儿了。 有的人遇到不顺心的事儿,辗转反侧,通宵不眠:有的人则相反,蒙头大睡,昼夜不起。于曼就属于后者。她从昨晚9点钟躺下,一躺就是十八九个小时。她好像保持一个姿势,蒙着脑袋,面朝里。她似睡非睡,忽儿觉得脑袋满满的,重重的,仿佛变成个大铅球,压得喘不过气来:忽儿觉得脑袋空空的,轻轻的,仿若变成个大气球,在空中飘忽。 接踵而来的打击好像使于曼的脑细胞停止了活动,她什么也想,什么也不能想,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 “its time to get up!”徐静见于曼继续睡着,知道她心里有不痛快的事,想跟她谈谈,于是坐在她床头边,用右手轻轻地抚摸她的秀发,柔声问道:“你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叫校医?” “几点啦?”于曼翻了个身,慢慢地坐起来,用手背揉揉松惺的眼睛。 “快下午6点了。”徐静说着,提起桌上的暖水瓶,倒了半杯水,递给于曼。 “谢谢!”于曼接过水杯,喝了两口,又把水杯递给了徐静。 “你哪儿难受?感觉怎么样?”徐静关切地问道。 “……”于曼轻轻地摇摇头,眼里闪着泪花,怔怔地盯着床脚。 “你饿吗?我们吃饭去好吗?”徐静递给于曼几张面巾纸。 于曼没有去接面巾纸,却突然呜咽哭起来了。 徐静见于曼伤心地哭着,眼泪和鼻涕流在一起,像小溪似的顺着脸颊往下淌,流到嘴角,滴到被子上。 徐静一面替于曼擦眼泪,一边默默地望着她,不知怎么安慰好。 “你心里有啥不痛快的事和我说说,总憋在肚子里会憋出病的!” 于曼咬着下嘴唇,无奈而痛苦地摇了摇头。 于曼真想和徐静倾诉,把满肚子的欺凌、耻辱和痛苦一吐为快,可是她没有勇气。她害怕,她害怕像利剑般的世俗的目光从每个角落向她喷射,杀死她美丽的青春:她恐惧,她恐惧如蚊虫似的闲言碎语在四周飘忽,毁坏她做人的尊严。 “无论发生什么事,天塌不下来。”徐静虽然还不知道于曼发生了什么事,但已看出了她非常痛苦,隐约觉察出她遇到了难以摆脱的麻烦,“记得有个哲人说过,你对什么事都感到可笑,你就成熟了。看开点想开点,没有过不去的高山。” 其实徐静用来安慰于曼的这些道理,于曼也懂,是近来一直支持她的精神支柱。 人们通常有个共同的习惯,当别人遇到不幸时,设法苦口婆心地劝解。其实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别人的劝解没有多大作用。对待他人不幸的最佳做法,是为他做些什么,而不是说些什么。 徐静意识到在种情况下劝说的成效很小,于是紧紧地把于曼搂在怀里,默默地坐着。 过一会儿,于曼慢慢地停止了哭泣。 “我想吃点东西。”于曼从徐静的怀里挣脱出来。 “开饭了。我去打饭,你在宿舍等着。”徐静拿起饭盒准备去食堂。 “等等,我们一起走。”于曼慢慢下了床正要穿鞋,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接着眼里飞出了一串串细碎的金花。她扶着床头倒在了床上。 “你怎么啦?”徐静赶快上前抱住于曼,慢慢地把她平躺在床上。 “我感到头昏。”于曼脸色蜡黄,浑身无力,觉得房子在晃悠,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形。她赶紧闭起眼睛,额头上沁出一层露珠般的细小汗珠。 于曼伸着双腿静静地躺着。 徐静从来没有单独处理过病人,望着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于曼,心急如焚,非常害怕,一时慌了神儿,不知怎么办好,急出了一身汗。 她从枕边拿起手机,拨打班主任王小雨的手机,对方关机。 过了老半天,于曼慢慢睁开了眼睛,很快又闭上,脸色像粉墙。 “好些了吗?”徐静用面巾纸轻轻地擦去于曼脸上的汗水,“想喝水吗?” 于曼无力地点了点头。 徐静拿过水杯,扶起于曼的头,喂了几口,慢慢地把她放好,然后轻轻地给她盖上被子。 看着于曼的脸色渐渐地恢复,睁开了眼睛,徐静欣慰地问道:“你好多了吗?” 于曼点点头,嘴角露出了一丝惨淡的微笑。 “我找校医去,你躺着休息。” “用不着。我不要紧的,就会好的。我想吃些东西,你给我买一个馒头二两大米粥和一份咸菜。” “好的。你好好躺着。”徐静拿着饭盒去了食堂。 不一会儿徐静端着饭进来了。 于曼挣扎从床上坐起来。 “你别下地,靠在床头上,我喂你。”徐静说着打开饭盒,来到于曼跟前。 沁人心脾的米香味儿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 米粥的香味唤起了于曼的食欲,她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 “我自己来。”于曼从徐静手里接过饭盒,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 徐静看着于曼吃得很香,像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似的满心高兴,几乎忘了自己吃饭。 “要不要听点音乐?”徐静想让于曼心情好些。 “随便放一首歌。” “我们听听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吧。”徐静知道邓丽君是于曼最喜欢的歌手。徐静打开随身听,放进盘磁带。音乐顿然响起,接着飞出了邓丽君的甜美圆润歌声: ……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 欢乐的气氛在室内弥漫开来。 于曼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像高倍镜头下的花蕾慢慢绽开,脸上现出了愉快的笑容。 徐静望着于曼的笑脸,脸上现出了欣慰的笑容。 “你想吃馒头吗?” “给我半个。” “好的。” 于曼接过馒头咬了一口,就着咸菜慢慢地嚼着,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好像一只无形的手搅动着肠胃,胃里的东西直向嗓眼蹿,“哇——哇——”地吐了一地,溅得到处都是,酸臭味在室内顿时散发开来,令人窒息。 徐静忙放下饭盒,关掉随身听,给于曼递过几张餐巾纸,拿起扫帚和簸萁处理呕吐物。 “我看还是去医务室看看。万一有什么病及早治,别耽误了。”徐静一边处 理呕吐物,一边劝说。涉事不多的徐静根本不会想到于曼呕吐的原因。 “……”于曼摇摇头,没有出声。 于曼心里渐渐地明白了,自己的例假推迟10多天了,至今还没有来。昨天在医务室大夫的目光,盘问的语气,今天的呕吐,都说明了问题。 她仿佛走进了迷惑阵,脑袋轰的一声巨响,完全失去了方向,找不到出路。她不知道怎么办。她害怕极了,只好默默地祈祷求助上帝。 第二十六章 昨晚的故事会像一个神奇的鸟笼,飞出了几只五彩斑斓的鸟儿,在到会的人们心空久久飞翔。他们谈论着那些生动的故事,也谈论着讲故事的人,这大概因为学校的校园文化太匮乏,几乎变成了一小块文化沙漠,人们的心魂感到饥渴的缘故。 故事会结束后,夏颖的心情非常激动,他感到血液仿佛加快了流动,浑身发热,好像跑完了晨练。他回到宿舍,拿起笔,打开日记本,想写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写什么。他摸出钥匙,打开皮箱,拿出一本相册,相册不大,64开,但十分精致,烫金封面,扉页上写着他几年前发表在报纸副刊上的一首诗: 相册 深藏着往昔的岁月 定格着生命的形态 潜流着生命的溪水 打开相册 逝去的日子又归来 流逝的生命之水又流回 带着记忆的幽香 缓缓地缓缓地流来 打开相册 昔日的阳光在微笑 往昔的风儿在欢唱 披着时代的彩霞 还有尘埃 缓缓地缓缓地走来 打开相册 昨日的女儿妻子 捧着鲜花的清香 微笑着向我 缓缓地缓缓地走来 这本相册里只有四张照片,一张是夏颖和妻子刘菲的结婚照:一张是女儿菲菲的满月照:一张是菲菲两岁生日照:一张是夏颖、妻子和女儿在菲菲三岁生日时的合影。从照片看,这是一个十分美满幸福的三口之家。然而,在一夜之间, 命运之神把人间的祸水泼到这个家庭,在人间又造出了一个悲剧。 钱这个古今中外几乎人人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东西,似乎能使鬼推磨的怪物, 以它特有的邪恶魔力,诱惑着头脑发胀的人们,使他们变态,诱他们去冒险,去贪赃枉法,去抢窃偷盗,去拐卖儿童妇女,制造人间悲剧。 在这个茫茫人间,有多少幸福家庭,儿女被拐走,杳无音信?!夏颖就是无数受害者的其中之一。 有个小学二年级的男孩在网上发表了一篇短小文章,写道:“我长大要当国 家人大委员长,决意立一条法律:凡拐卖儿童的罪犯,格杀勿论,千刀万剐。“ 文虽幼稚,志向远大,对人贩子刻骨仇恨。 这个相册里跳动着三颗永远在一起的红心。每当夜阑人静时,夏颖深情地抚摸着她,驱走了疲劳和孤寂,回到了幸福的梦想中。 今晚,夏颖打开相册,没有读那首诗,拿起放大镜仔细地端详着照片,好像第一次看到他们。他要从女儿的照片上找出一种东西,找出一种线索,找出一种记忆,来验证他自己的感觉,验证乔智的发现。 他的心魂离开了躯体,沿着在时间的隧道里走过的脚迹,慢慢地走,细细地看,静静地想。突然,他记起菲菲脊背左上方有手掌大的一块黑记。黑记是不会消失的。他想起,菲菲一岁半的那年暑假,有一天下午非常炎热,他和妻子抱着菲菲去静园趁凉,一个蹲在路边的算卦老人拦住他们说:“我给你们女儿算一卦,管保准,我说不对,分文不要,说对了你们看着赏。这孩子脊背左上方有块黑记。” 夏颖和妻子原对算卦嗤之以鼻,这回一听算卦老人说女儿的背上有块黑记, 感到惊讶,于是问,“你怎么知道?” “那么说我说对了是吗?”算卦老人得意地摪着花白的胡须,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有什么说道?”夏颖好奇地问道。 “有福又有祸。” “怎么讲?” “这记嘛,很有说道。男左女右为正,男右女左为斜。斯斜者歪也,斜字与邪字是同音同韵。不用我再往下讲,你也明白。”算卦老人闭着双目,摪着胡须,摇晃着脑袋。他停了片刻,接着神秘地说:“不过,你们别着急。我自有化险为夷,消灾保福之道。请二位抽个签儿吧!” 夏颖和刘菲只信科学,对算卦之类的东西,从来不感兴趣,当然也不会抽签儿,只是一笑置之。 后来菲菲被拐走,刘菲不止一次提到那个算卦老人,很后悔没有抽签儿,没有让他给消灾保福,为此有些埋怨丈夫…… 想到这里,夏颖苦笑地摇摇头,把相册放回了原处。 夏颖开始琢磨下一步如何去弄清自己心里的疑团:徐静的长相为什么有点像自己,又有几分像刘菲?徐静背上有黑记吗?“苗苗的记忆”的主人公为什么也叫菲菲?为什么她记忆中的那个猫也叫咪咪呢?是偶然的巧合吗?…… 夏颖像一个足智多谋的探长,双臂抱在胸前,在地上来回地踱着步子,极力把一切能想到的有关现象联系起来,分析、判断、推理,希望从中理出头绪,光辉的头绪。可是他头脑里仍旧是那些孤立的现象,面前仍然是那点儿忽明忽暗忽隐忽现的光亮,像夜间旷野上的磷火。他的心情随着那点光亮的变化而变化, 忽而兴奋,忽而沮丧,忽而明媚,忽而阴郁。然而,他紧紧盯着那点光亮,希望这点光亮在不久的某一个时刻突然幻化为满天朝霞,随即跳出一轮金色的朝阳。他相信菲菲在健康的成长,菲菲在中国,在北京,在眼前,……他要找到菲菲。他相信西方人相信的一条谚语god helps those who help themselves. 夏颖看看床头的闹钟,已经凌晨三点多了。他把闹铃拨到9点钟,以便多 睡一会儿。明天是周末,不需要起早。 第二天早晨,夏颖就被喜鹊的鸣叫声唤醒。 夏颖的宿舍窗外,隔着一人高的红砖墙,墙里和墙外各有一棵老树,一棵是榆树,另一棵也是槐树,树干乌黑枝繁叶茂,隔墙相望,像一对恋人,常常激起夏颖的诗兴。他作了一首诗,表达自己的感受: 无题 路边的两棵树 默默相望 猜度着对方的 思想 路边的两棵树 沙沙作响 向对方倾吐 衷肠 路边的两棵树 互相钦慕 伸出温暖的手指 抚摩对方的 脸庞 路边的两棵树 终身相爱 从不分离 然而永远不能拥抱 在一起 这两棵树上各有一个雀巢。奇怪的是每个雀巢住着一只喜鹊,它们有时几乎同时从各自的巢窝飞到地上觅食,然后又飞回各自的巢里,或飞到各自喜欢的地方,彼此从不互相访问家园。这两只喜鹊每天起得比别的鸟儿早,站在各自的家门口朝着对方鸣叫。 周围的人们被喜鹊唤醒,心情很好,盼望着一天充满喜庆。 夏颖睁开眼睛,见天已大亮,霞光像金色的蛇,从窗帘的缝隙窜进室内,趴在西墙上闪烁。他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霞光顿时注满房间。他站在窗前,凝望在地上欢跳的喜鹊,聆听它们清脆喜悦的鸣叫声,夏颖的心情非常好,诗兴突来,诗情浓烈,大声吟道: 驾着祥云 从九天飞来 带着福音 载着歌声 在人间飞舞 甜美人心 夏颖洗了把脸,到户外去散步。 周末早晨的校园比往常清静,空气新鲜,凉风惬意,是散步的好时辰。晨练的人不多,教学楼前有几个职工在优雅地打太极拳:有几个学生绕着教学楼慢跑。 夏颖一边漫步一边做扩胸运动,尽情呼吸新鲜空气,浑身感到一阵轻松。他走近“劝学亭”,发现几个学生坐在石凳子上,静静地看书,便转身走开,以免打扰他们。 “morning prof.xia!” 夏颖听见有人用英语向他问候,回过头来一看,闻雯向他微笑着走来。 和许许多多人不同,夏颖不喜欢称呼他所谓官衔,因此很少人称呼他主任。他曾在网上发表过一篇杂文,其中有一段写道: ……官衔这东西在不少国人眼里重如泰山。在这片热土地上,你可以在每个角落,每时每刻都可以听到人们呼官称衔,颂扬官儿,梦呓官衔……有些人一旦当上官儿,即使芝麻小官,一下子就打起官腔,迈起方步,眼睛朝天,忘恩负义,六亲不认,眼里只有他上面的官儿。有一个人生在农村,农民出身,排行老三,姓苟名三娃。这苟三娃的命运不错,上了20世纪70年代的工农兵大学,走出了村子,踏上了仕途的道路。他能说会道,酒量惊人,一路顺风,一直到爬上处长的杆顶。有一次,他仕途得意,锦衣还乡,摇头摆尾,好不威风。老乡们见了,依旧叫他苟三娃。可是他却紧皱眉头,不作应答,人们以为他已失聪。他老父亲见到他威风凛凛的儿子,高兴地不得了,一口一个三娃子,可是这三娃子却扳着面孔,眼睛朝天望着什么,脸面似变色龙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绿,一会儿黄。起初老人以为儿子患了什么精神病。有个略有见识的人突然呼了他一声苟处长,这称呼真灵验,一下子引得他眉开眼笑,鼻嘴里发出哼哼哈哈的声音。老人一见此状,心里明白了八成,感到十分失望,浑身直打哆嗦,仿佛看见了鬼怪。他突然觉得他的三娃子已死了,只能到他依稀的记忆中去寻找。于是他用颤抖的手脱下一只鞋子,劈头盖脸地向这位处长大人打去……后来这位三娃子处长再也没有回家乡,因为他不久从处长的干顶上掉下来,跌到了监狱的缝儿里了。…… 这篇杂文以下面一首诗结尾: 任何阶梯都从平地起 台阶一个接着一个 一直向上升起 不足两米高的人 借助台阶 身高能长到 三米三十米三百米…… 借助阶梯长高的人 只盯着前面的台阶 不看脚下的台阶 忘了踩过的台阶 侏儒借助阶梯 可以长成巨人 看脚下的人都是矮子 因此忘乎所以 “morning!”夏颖用英语应答。 “how did you feel our story evening?” “very good,i think.i enjoyed it,especially your story.”这绝不是恭维,是夏颖的真心话。他最感兴趣的是,闻雯故事的来源。他本来打算专门找个时间和闻雯谈谈,想不到一大早就见到她了。怪不得今天早上的喜鹊叫得那么欢!夏颖直接了当地问道:“你讲的故事在哪儿看到的?” “读高三时在网上榆树下看到的。” “你又添枝加叶做了改编是吗?” “我讲的几乎是原文,情节一点也没动。” “怎么?你也看过这篇文章?” “你讲得很动人。”夏颖所问非所答地说。 “这篇文章是你写的吗?”闻雯不解地问。 夏颖沉思着摇摇头,问道:“这篇文章的作者你记得吗?” “记不清了。不过可以上网看看。时间太长了,恐怕删了。如你想了解, 我问问别的同学,有许多同学也喜欢网络文学,比如孙同,徐静等。或许他们记着。“ “谢谢!” 闻雯隐约感到夏颖说话时,有些激动,眼里有一种亮晶晶的东西,似乎闪烁着泪花。 第二十七章 9月下旬,北京k研修学院的那片天空并不像以往那样湛蓝而明亮,整天蒙着一层烟雾,灰蒙蒙的,仿佛笼罩着硕大无朋的灰白色帷帐,使你感到心情压抑,情绪低落,郁闷得喘不过气来:塞外的西北风过早从西山顶越过,不满地嘟囔着,呼喊着,到处闯窜,伸着无形的手,无情地撕扯着发黄的树叶,把它们仍在地上,又抛向空中。 大家都上课去了,宿舍只留下于曼一人。 于曼吃什么吐什么,一连两天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她觉得好像有一只手无情地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脑袋像挨了一闷棒,失去了思考能力:忽而觉得身子仿佛变成一根羽翎在半空中忽忽悠悠地飘荡,忽而觉得一切都摇摇欲坠,墙壁、房子、树木、天空正在倒塌,忽而又觉得周遭一片黑暗,太阳、月亮、星星都失去了光辉。 怀孕!这两个可怕的字眼像两条毒蛇,吐着狭长的血红舌头,死死地缠着她,她惊恐万分,灵魂飞出了躯壳,在空中游荡。 于曼像梦呓似的喃喃自语:“怀孕!完了!怀孕!我完了!……”。 她想去洗手间,试了几次都坐不起来,累得汗流满面。她看看手表,是上午9点45分,第二节课下了。大家都在忙着准备十月份的国考。 一年只有两次国考,四月份那次已经过去了。对于曼来说,这次国考具有定终身前途的意义。她只要拼一拼就可以通过剩下的3门课程,拿到大专毕业证。这样她就可以离开学校,找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家里实在没有任何经济力量为她提供学费了。然而,眼下的身体很不争气,她仿佛戴上了无形的脚链手铐,失去了看书学习的自由:她觉得残酷的现实和美好的未来之间突然竖起一堵又厚又高又黑的墙壁:她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似乎到了绝望的地步! 宿舍门开了,是徐静。她手里拿着两袋牛奶,两个面包和一袋水果。 “你感觉怎么样?”徐静来到于曼床前,俯下身去,轻声问。 “好些了。谢谢。” 徐静把东西放在于曼的床头:“这是给你的。你得吃东西。” “我不想吃。” “人是铁,饭是钢呀。你快两天没吃东西了!” “你扶我一下,我想去洗手间。” “好的。” 徐静把于曼从床上扶起来,搀着她去了洗手间。 从卫生间回来,徐静去洗漱室打回半盆水,帮于曼洗了脸,然后把一袋牛奶用剪刀剪开一个小口,递给于曼,又给她削了个苹果,放在条桌上。于曼的眼里闪着泪花,声音颤抖着说:“谢谢你!你真好。” “我上课去,你好好休息。有事给我打电话。”徐静说完转身就走。 “你等等。” “还有别的事吗?”徐静走到门口又折回来。 “那,那,要不算了。”于曼似乎有些为难,没有把话说完。 “有事就直说,你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徐静笑着说。 “我被……”于曼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泪水,呜呜地哭开了。她几次想把自己被奸污的遭遇和怀疑怀孕的想法告诉给徐静,想让她帮助想想办法,因为她觉得徐静是她唯一信得过的人,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她没有足够的勇气,耻于起齿。 “你有什么伤心事?”徐静温柔地说,“是不是你和苏平的关系……” 于曼摇摇头,又点点头。 摇头的动作是表示否定,点头是肯定,中国三岁的小孩也懂得这两种人体语言所代表的意思。然而,于曼摇头又点头却把徐静弄糊涂了,她不明白于曼的意思,但她没有继续追问。 出于本性,许多人有一个讨厌且欣赏的爱好——打听别人的私事。有些人仿佛有一钟特异功能,鼻子耳朵灵敏得胜似警犬,喜欢时时闻,处处听,热衷于打听别人的私事,作为茶余饭后嬉笑闲谈的资料,来打发时间,充实生活。结果经常由此产生纠风,引起打架斗殴、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不应当强求了解别人的私事,是徐静遵循的做人原则。 “对于烦人的事,不要太认真,还是看淡点好。”徐静递给于曼几张面巾纸,“你就着牛奶吃面包,空肚子喝奶不好,最后吃苹果。” 于曼停止了哭,用面巾纸擦泪水。 “你有苏平的手机号码吗?”徐静问道。 “他的手机不是被抢走了吗?” “他又买了个新的,号码是87406402” “是小灵通吧?” “是的。” “我的手机欠费停机了。” “你暂用我的。”徐静把手机放在于曼床上,看了看手表,“我得上课去,下两节是夏教授的《高级英语》”说完匆匆离去。 徐静走后,于曼吃了一个面包,喝了半袋牛奶,觉得身上有了精神,眼睛也亮了。她正要吃徐静削的那个苹果,突然觉得肠胃开始翻腾,室内的一切都像走马灯似的旋转。她“哇!哇!”的一口接一口地吐,把刚吃下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同时出了一身虚汗。 她心里嘀咕:“恐怕是那种反应。看来得马上去医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于曼比较理智,通常办事也不优柔寡断,决定了的事就做。可是她浑身无力,站起来两眼冒金花,没有人陪着,去不了医院。必须马上去妇科检查。她本来想让徐静陪着她去,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变了想法。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苏平。她想:“在这个世界上,他最了解我,最关怀我,也最能理解我,因为他仍然爱着我。话说回来,即使他真的知道了,而且因此不再爱我,也不会看不起我,因为他是个心胸广阔的男人,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这一点我坚信不疑。” 于曼挣扎着把呕吐的东西清理出去,又用拖布擦了擦地。她身体很虚弱,感到非常疲倦。 她躺在床上休息了片刻,拿起徐静留下的手机,很快地输入了苏平的手机号 码,可是食指刚触到发送健,就停住了。 她犹豫了。 她仿佛看见苏平沉静的脸渐渐变得煞白,然后变黄色,最后变成铁青色,两眼冒着怒火,转身离去……然而,她转念又想:“我是弱者,是受害者,如果他真爱我,即使他知道了,也不会嫌弃:如果嫌弃我,说明他不是真爱我。他明明白白地走开比蒙在鼓里离去要痛快得多!” 刚才输入的手机号码已消失了,于曼又开始输874……可是没等她把手机号码全部输完,手机响了!她吓了一跳: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是苏平的电话!于曼赶紧按了通话健:“喂,……是我……我,我不太舒服……好像得去医院……呃——可以吧。你和宿管老师好好讲讲……再见……” 原来,徐静离开宿舍回到教室,第三节课还没有开始。她站在教室门口,对 坐在后排的苏平做了一个出来的手势。 苏平正在低头想心事,没有看见徐静招呼他的手势。 徐静见他没有反应,压低嗓声说:“苏平,你出来一下。” “有事吗?”苏平激灵了一下,抬起头来,见是徐静,出了教室。 “你是不是给于曼打个电话,她生病好几天了。”徐静建议道。 “她的手机总是关着。” “我把手机留给她了,我的手机号码你记着吗?” 苏平点点头。 苏平和于曼通话后,立即兴冲冲地去女生公寓看于曼。 女生公寓的门紧闭着。苏平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门,连呼了几声:“老师——老师——老师——” “……”没有应门声。 苏平只好站在门外等着。 过了约一刻钟,宿管老师一手提着一只暖水瓶出现了。 “老师好,……”苏平迎上去,礼貌地招呼道。 她不以为然地瞟了苏平一眼,嘴里不停地嘟囔着:“真糟糕,断水了!学校欠人家好几个月水钱。今天停电明天断水,还办什么学?” “老师——请让我……” “你有事吗”她打断了苏平的话。 她认识苏平,苏平当“特招”被打伤住院,出院后胳膊上戴着一个沉甸甸的石膏套子,全校谁不认识他! “请,请让我进去,我,我想看个同学。”苏平有些紧张,说话结巴起来,担心不容许他进女生宿舍。 “那不行。学生不准随便进异性宿舍,这个规定我不敢破。你有啥事打电话,或我替你转达。”她拉长脸子,一本正经地说。 “她病得很厉害,我要陪她去医院。不然的话,我不会麻烦老师的。求您了。”苏平央求道,语气诚恳,态度谦卑,说得老太太心软了,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好吧,下不为例。她叫什么名字?” “于曼。” “她住在那个宿舍?你知道吗?” “301.” “先来传达室。” 老太太把暖水瓶放在地上,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 苏平帮她把暖水瓶提回传达室。 老太太转身把门从里插好 “好吧。我陪你去。” “谢谢你了!” 她领着苏平上了楼。 第二十八章 苏平站在于曼床前:于曼恍若在梦里,挣扎着要坐起来。 苏平伸手去扶她,柔声问道:“去过医务室吗?” 于曼背靠着墙坐好,无力地点点头,眼里涌出了泪水,细碎的清莹的泪珠在长长的睫毛上跳动。 苏平望着于曼憔悴的面容,心里很难过,鼻子一酸,泪水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苏平是个硬汉子,不轻易掉眼泪。上中学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流泪。这次被打断右臂,疼得钻心,可是一点眼泪也没掉。不知怎的,他看到病弱的于曼,感到一阵心疼,好像于曼不是他的女友,而是他的同胞妹妹:他这个当哥哥的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没有照顾好她。他暗暗责备自己,仿佛于曼的病是由他造成似的。他怕于曼和宿管老师看见自己的眼泪,赶紧弯下腰拿起于曼的鞋子,給她穿,偷偷用手背把流淌在脸上的眼泪擦掉。 然而心细的于曼注意到了苏平的举动。 “现在就去医务室。”苏平没等于曼回答接着说,语气坚决,不容置喙。 “去过了。”于曼她发现了苏平的情绪很激动,看见了他眼里的泪水,可是自己的情绪不仅没有激动,反而很平和,一种难以言表的幸福感在周身涌动。苏平的眼泪表明,他真心爱着于曼。于曼突然感到身上有了精神,仿佛苏平的眼泪是灵丹妙药,她的病痛没等服药就减轻了大半,双颊飞起了红霞,眼里出现了喜悦的光芒。 苏平只能用一只手为于曼穿鞋子,动作看起来很不利索。 “那我们去市里医院。” 于曼颔首赞同。 宿管老师帮助苏平把于曼背到楼下,用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开出校门,苏平对司机说:“郊区利民医院。” “好的。”司机应答道。 “去天宇医院吧。——那,那儿的条件好些。”于曼用商量的语气说,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恐的表情。从她说话的语气中,细心的苏平敏锐地觉察出几分痛苦和迟疑,于是一个问号在他的脑际开始飘游,排除了他要说的一句话:“利民医院比较近,而且熟悉。” “好的。”司机轻轻踩了一下油门,车加快了速度。 天宇医院比较远,从学院出发,通常驱车40多分钟,才能到达,若遇上堵车,时间要更长。 如今,在这块吸引世人目光的土地上,一切身外之物都以几何级数增长,尤 其是轿车好像盛夏的蚊蝇突然飞满了城乡的空间,仿佛一个晚从泥土里长出来似的,在钢筋水泥的缝隙中窜游嚎叫。 对于一部分人来说,轿车似乎是他们生命价值的象征。有了车,好像就有了人格,有了脸面,有了档次,脱离了老祖宗的猴相,变成了现代人:有了车,就可以在类人猿进化过程中,直立起来的土地上,驱车兜风,招摇过市:有了车, 也可以驾车到二百米左右的超市买一瓶酱油。这种可怜的招摇会使你异想突发,大胆地把“乍穿花鞋高抬脚”这个句话窜改为“乍开轿车疯狂跑!”。没有车,好像变成了武大郎,比别人低一大截,为了和别人一般高或比别人高,咬牙切齿地发誓:买车!贷款买!借钱买,卖掉房子买!骗钱也要买!在这种死皮赖脸不择手段的攀比大潮中,有的人最后坐到了囚车上,飘进了监狱,在铁窗后还日夜梦游驱车兜风! 北京和其他城市一样,尽管马路成倍加宽,但交通仍旧拥挤。 今天道路十分拥挤,汽车一辆紧跟一辆,组成了一条五颜六色的钢铁带子,向前缓缓地蠕动,远远望去仿佛一条没有灵魂的巨龙,僵硬的定格在路上。 “真令人恐怖!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车队使你会联想到恐龙时代!”司机幽默地自言自语道。他耐心地伏在方向盘上,机警的目光紧盯着前面的车尾,搁在油门上的右脚随时准备轻轻地去踩。 于曼头靠在苏平宽厚有力的肩膀上,微微闭着眼睛,心里有一种变化不定的、摇曳的安全感,像风中的烛光,一会儿非常现实,像走在柏油路上,踏踏实实:一会儿变得虚幻恍惚,像一个吹至极限美丽的肥皂泡,转瞬间就会破碎,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平很快会知道事实真相,在今天,在未来的数小时或几十分钟之内。 于曼慢慢地睁开眼,抬起头望了望苏平的脸,看到的是一张平静的棱角分明的面孔,和平时一样,一双深沉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她。这目光是温柔的,是诚挚的,带着无限的信赖和爱怜——人性美的东西,通过她的视觉流入心田,随即在无数根血管里缓缓流荡。于曼顿时感到心旷神怡,脸上绽开了笑容,精神了许多。她伸出双手紧紧搂住苏平的腰,泪水从眼里涌出,顺着面颊慢慢流淌。苏平用一只手从裤兜掏出手帕,轻轻为于曼去擦泪水。此时此刻他们之间没有话语,然而他们的心脏以同一韵律跳动着,一切都在默默地进行,默默地思想,默默地安慰,默默地爱怜,默默地倾吐衷肠。 “你们喜欢听什么歌子?”司机问道。 “随便。”苏平不以为然地说。 其实此时此刻,苏平和于曼什么歌子也不想听,他们喜欢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紧紧地抱着,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们希望永远这样。用心灵交流感情,倾诉心语,任何语言也无法代替。 “那我们听一听一部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歌吧。”司机把一盘磁带插进了音响里,顿时飞出了优美的音乐: …… 绿叶无悔扑向那大地,是报答泥土的芳香的情谊, 鲜花无悔凋落于风雨,因为它有一段生命的美丽。 江河无悔奔向那海洋,因为它投身母亲的怀里, 万物无悔追寻那太阳,因为没有阳光就失去生机 ……苦也无悔,噢累也无悔,只有无悔的人生才爱得彻底 …… 苏平和于曼的身心完全沉浸在这旋律优美而意蕴深刻的歌声之中。 是啊,只有无悔的人生,才有彻底的爱呀。可是这个嘈杂纷争的人间,究竟 有多少人炼就无悔的人生,除了无私的母爱,人与人之间又有多少真正彻底的爱 呢? 今天在人间,莎翁笔下的朱丽叶和罗密欧是否还存在?中国代代相传的梁山伯和祝英台催人泪下的故事,人们只能在舞台上看到,在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旋律中感到。在实际生活中谁见过呢? 来到天宇医院,苏平看了看手表,走了整整一个半小时。 医院的病人很多,几乎所有的诊室门前都乱哄哄的,拥挤着人。 苏平好不容易在走廊里一条灰白色的长条椅子上找到一个空位,扶着于曼坐下,问:“我们挂哪个科的号?” “……”于曼头靠在椅背上,疲倦地闭起眼睛休息,似乎没有听见苏平的话。 “我看挂妇科吧。”苏平见于曼没有做声,自作主张地说。 于曼点了点头,内心非常感激,自忖道:“他非常精明,很能体谅人。想瞒住他不容易,而且也不应该瞒他。”想到这儿,她感到浑身一阵轻松,仿佛放下了一个压在肩上的沉重包袱,嘴角露出一丝安详的笑容。 苏平挂了号,扶着于曼上了二楼,找到了妇科门诊室。 妇科门诊室门口聚集着很多病人,大部分是青年女子,有的由年龄相仿的男人陪伴。其中有些病人脸上刻着忧郁的表情,眼里透着惊恐的光芒。 一个腹部鼓鼓的孕妇听到叫自己的挂号,把座位让给了于曼,走进了诊室。 于曼旁边坐着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高挑个子,黄色长发,目光游移,约摸十六七岁:身旁站着两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一个是矮胖子,土拔鼠眼儿,留着板寸头,一半染成浅黄色,另一半染成深红色:另一个是廋高个,蛤蟆眼儿,肩上顶着一个南瓜似的光头。他们这类人鬼不像的模样,真叫你觉得,周围的世界一下子变了形,变得超现实了!变得丑恶了! 真让你惆怅,如这样下去,再过几十年,或几百年或几千年,人类不就都变成了人妖相间的动物了吗?谁知道呢! “大头还不露面?”胖子瞪着两只土拔鼠眼儿,在人群中寻找。 “这个王八蛋临阵脱逃了吧!要是这样,老子非宰了他不可!”廋子操一副公鸭嗓子,恶狠狠地叫喊。 “给他打电话!”女孩命令道。 胖子从牛子裤兜掏出手机,开始拨打,过了几秒钟,沮丧地说: “他关机了。” “他不来,我也走!”廋子转身就要溜掉。 胖子望了一眼女孩,慢慢转过身也要离去。 “你们敢?给我回来!”女孩忽地站起来,双手将披散在脸上的头发使劲往后一撩,两眼冒着怒火,厉声喝道。 两个男孩停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会儿又转过了身子,像两个水泥桩子,低头站着不动。 “你们休想溜掉!你们谁敢溜掉,我给你们父母打电话,把你们告到学校, 告到法院……“女孩愤怒地吼道。 “你上次来打胎,也是我们花的钱。大头溜掉了。这很不公平。”廋子委屈辩解道。 旁边的几位上了年纪的妇女,惊愕地睁大眼睛,一脸茫然,怔怔地瞅那三个 青少年在表演时代的闹剧。 …… 苏平和于曼各想各的心事,对那几个青少年的拙劣表演不感兴趣。 “48号!谁是48号?”一个护士打开诊疗室门,伸出头来呼道。 “是我们。”苏平应答道,扶起于曼来到门口。 “请你在外面等着。”护士温和地对苏平说。 护士把于曼让进了诊疗室,随手关上了门。 诊疗室分里外两间,里间是检查室,比较大,整齐地摆着两排检查台,上面铺着洁白的床单:外间是诊室,靠墙摆着一张纯白色桌子,一个约摸50多岁 的女大夫坐在桌旁,身上洋溢着妇科大夫那种特有的端庄而温柔的气质。 于曼胆怯地望了望大夫,坐在她的对面,紧绷着的神经渐渐放松。 “你哪儿不舒服?”大夫亲切地问道。 “我一吃下东西就吐!”于曼诚实地说。 “多长时间没来月经了?” “本应该七八号来。” “你结婚了没有?” “……”于曼摇摇头。 “你……你可能……这样吧,你先化验血,尿,让我看看化验结果再说。” 大夫问了于曼的姓名,年龄,写好了处方,递给了她。 苏平为于曼交了化验费:于曼去化验室采了血液和尿,等了3个多小时才拿到化验单。 那位大夫看了看于曼递给的化验单,平静地说:“你怀孕了!” 当你怀着激情盼望的事突然出现在眼前时,你有可能怀疑它的真实性,正如西方人说的too good to believe.相反,当你怀疑可能发生而不愿意让发生的事,最终来临了,你倒觉得很自然,往往能以平和的心态去对待。 于曼听了大夫对化验的结果作出的结论,丝毫没有感到惊讶。从校医建议她去妇科检查那一刻起,她做梦都在怀疑自己怀孕的可能性,怀疑终于被证实了。她好像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心情渐渐趋于平静,但满脸尴尬,眼里透出痛苦的表情。 任何事情见得多了,你就会习以为常,渐渐失去兴趣,觉得平平淡淡,非常自然。这位年近花甲的妇科大夫接诊过无数不该怀孕而怀了孕的未婚青少年女子,很少看见她们脸上有羞涩的表情。她记得,有一个16岁的中学生,在3个月内连续来刮了3次宫,始终有说有笑,仿佛在玩一种平常的游戏。面对这个中学生,这位大夫,也没有感到惊愕,只是哀叹和愤怒! 然而,于曼的表情使这位大夫或多或少有些吃惊,她用商量的语气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处理掉!”于曼语气坚决,脸颊泛起了红晕,低下了头,避开了大夫的目 光。 大夫按照常规手续,先给于曼做了心电图,然后做了刮宫手术。 苏平掺扶于曼从妇科出来,已下午三点多了。于曼没有告诉苏平看医生的情况和治疗结果,苏平也没有询问。 回校的路上,苏平和于曼默默地坐在出租车上,几乎一句话也没说。 还说什么呢?还问什么呢?苏平似乎一切都清楚了。 于曼把头靠在苏平结实宽厚的肩头上,紧闭双目,显得十分虚弱。她感觉头脑空空的,什么也不想,任凭隆隆的车轮声冲击她似乎麻木的神经。 苏平用一只胳膊紧紧搂着苏曼,一脸严肃的神情,目光深沉,双唇紧闭,若 有所思地凝望着车窗外迅速向后退去的景物 苏平沉静的外表掩饰着内心极大的痛苦。 人世间的一切恩恩怨怨,惶惶恐恐,荣荣辱辱,都像这车窗外迅速向后闪去 的景物,在飞速前进的时间车轮后迅速消失,在世人的记忆中只留下暗淡而模糊的印象,到头来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十九章 熄灯铃响过,紧接着学生公寓的灯突然全部熄灭,室内顿时陷入冥暗的深渊,随即轰然响起一片喊叫、口哨、狂笑、谩骂混合成的吵闹声,听去好像一首怪诞的协奏曲,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惊起了树上酣睡的小鸟:小鸟们扑楞着肢膀,惊恐地飞向茫茫夜空。 不一会儿,学生公寓的玻璃上相继亮起了烛光,从外面望去仿佛绽开一丛丛惨淡枯黄的花朵,梦境一般的缓缓地摇曳,给你一种置身于阴曹地府的寂寞感。 “快点蜡烛。”肖茗敏端着半盆水,从外面进来,“谁有蜡烛?” “我有一截,谁有火柴?”李媛媛说。 “什么年代了还说火柴?真是个乡巴佬。应当说打火机。”肖茗敏讥笑着纠正。 “你快别咬字眼儿了。不管叫什么只要能点着蜡烛就行。”李媛媛反驳道。 大家都说,没有火柴或打火机。 “有这么好的月光,我看别点蜡烛了。”徐静走到窗前,透过玻璃望着快到中天的月亮,若有所思地自语道:“好皎洁的月亮!几乎圆了!它在无路的天空中孤寂的滑行!” 徐静的感叹深深感染了大家,李媛媛和肖茗敏都来到窗前,举目赏月。 于曼坐在床上,低声吟诵起李白的诗《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于曼甜美的声音里,隐现着几分凄怆。 肖茗敏接着吟道: 天上皓月明,疑是古铜镜 仰首望明月,心中思苏平 肖茗敏吟罢,望着于曼乐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于曼没有出声,只是抿嘴微笑。 “承认了吧?你脸上浮现的微笑,像一朵刚刚绽开的牡丹花。我认为这花是苏平的爱的美水浇灌开的,对吧?”肖茗敏望着于曼戏谑道,说完咯咯地笑了大半天。 “啊哟,这首诗庄严地宣布:世界又诞生了一位伟大的诗人——肖茗敏,她可以与李白媲美。” 李媛媛一本正经地说,语气里透出几分嘲讽。 “没想到你也学会讽刺人了!从哪儿学会的?”肖茗敏佯装惊奇地说。 “我的老师交会我的。” “你的老师?谁是你的老师。”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李媛媛得意地咯咯地笑着。 “你真行!我得对你刮目相看!”肖茗敏伸出一个手指,俏皮地刮了刮自己 的眼皮,瞅着李媛媛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徐静没有注意她们的取笑斗嘴,她的心魂已飞上了月亮,静坐在上面,在鱼鳞般的白色薄云中慢慢滑行,俯视小小寰球。肖茗敏和李媛媛的咯咯笑声把她从遐想中唤醒,她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回头看见于曼微笑着坐在床上,高兴地说:“你今儿精神多了。” “是的,她的脸色也好看多了。”没等于曼应答,肖茗和李媛转过脸,一起望着于曼说。 月光透过玻璃窗泻在宿舍的地上,洒在于曼的床上。屋里的一切蒙蒙胧胧,显得有些不太真实。于曼的脸上闪烁着淡淡的月光,现出凄美的韵味,胜似天上那轮皓月。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吃东西再没有呕吐,脸颊渐渐飞起了红晕,眼睛也亮了起来,精神了许多。她究竟是什么病,来去都这么神速,大家谁也不知道,也不去过问,只是为她恢复健康而高兴。 “我们大家为你福祝!”肖茗敏认真地说。 “谢谢你们。”于曼语气中充满了感激,眼神里却隐含着几分悲哀,不过在这微弱的月光下谁也没有觉察到,“今天阴历十几了?” “8月11了。”肖茗敏反响很快。 “那么说快8月15了,是吗?”李媛媛仿佛恍然大悟。 “费话一句。明明快8月15了。还使用反义疑问句干什么?”肖茗敏反驳道。 “你不明白,我这样说是为了强调。”李媛媛辩解道。 “别斗嘴了。大家说说今年的8月15我们怎么过?”徐静郑重其事地问道。 “我提个建议,今年我们好好过它一把。”李媛媛说。 “当然应该好好过了。徐静的意思是我们提出具体方法,因此你的建议等于零。”肖茗敏又反驳道,好像今天晚上她故意挑李媛媛说话的刺似的。 “那么你的具体方法是什么?”李媛媛有些不服气。 “依我看嘛,我们来他个传统的过法怎么样?在……” “怎么个传统过法?快说。”李媛媛打断了肖茗敏的话,急巴巴地问。 “我们在户外选个好地方,在月亮下摆上月饼瓜果,烧上几柱香,先跪拜月亮,然后一边吃月饼瓜果,一边赏月亮。”肖茗敏是南方人,似乎对传统式过中秋节非常了解。 “太好了!”徐静激动地拍了一下手掌。 “好极了!记得小时候,爷爷奶奶在世时,我家就这样过中秋节”于曼很兴奋,下了床走到窗前,扬起脸望那轮几乎要圆的明月。她觉得仿佛一瞬间彻底恢复了健康。 “这样过太好了,会留下美好的回忆,终身难忘。也许这是我们全班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了。”李媛媛很有感情地说,语气里透出几分悲凉,好像突然成熟了许多。 “不是也许。而是肯定。”肖茗敏大声说,“相聚有缘,分别有因。我们这些被挤下独木桥的人,带着没有愈合的伤口,蒙着一头雾水,爬到k研修学院这只船上,梦想在这里放飞心结,展翅起飞,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可是谁也没有预料到,我们上了一只用朽木造成的船,而撑船的人又是瞎子,因此这只质地本来很脆弱的船,行驶又没有正确的方向,没有航行几天,就在风浪中撞得千疮百孔。我们又受了伤,新伤,翅膀受了伤。从这里是飞不起来了!” “我基本赞同你的意见。只是我不明白,你说我们又受了伤,指的是什么?” 李媛媛不解地说。 “在这里,我们该学的东西,没有学到。学到的东西又那么浮浅的可怜。这个学校教师没有几个像样子的,像夏颖教授和乔智教授这样德高望重学问渊博的老师实在太少了。可是郭宝才钮文革一伙人却把他们看成眼中钉,千方百计地把他们整走,留下的老师几乎都是出校门不久的本科生,有的恐怕连本科的学历也没有,是冒牌的。这年头从商品到人才冒牌的太多。那个贾明八成是假教授,否则他的英语水平不会那么低得令人吃惊。全校95%以上的教师是兼职的,他们闪电似的到来,疾风似的离开,飞跑得比《水浒》中的飞毛腿戴宗还快。我看送给他们一个”飞毛腿“的外号是对他们的尊敬。这些飞毛腿教师大部分来忽悠我们,他们的目的很清楚,只是为了money.这一帮飞毛腿来培育学生,能营造出和谐的学习环境吗,学生的灵魂能安定吗?能不饥渴吗?能健康地成长吗?”肖茗敏越讲越激动,语速越说越快,声音越来越高,好像面对千百万人发表演讲似的。 “噢,我明白了。我佩服你的铁嘴。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就是不会表达,也说不深刻。”李媛媛说。 “你应该多看点书。”肖茗敏说。 “看什么书呢?”李媛媛问道。 “文学类的,哲学类都看。” “我们英语专业的学生不是不需要看多少文学书吗?” “谬论,十足的谬论。谁告诉你的?” “贾明有一次在课堂上说的。” “我没听见。我要是当时听到他这个谬论的话,马上站起来驳得他体无完肤。他讲课我和大部分同学一样,从来不听,经常用棉花堵住耳孔,看自己的书。我说,媛媛呀,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你不加分析地连鬼话都相信!” “学外语的人,更应当学好中文。一个中国人连自己的语言都理解不深,写不出合乎语法和习惯的句子,怎么能学好别人的语言呢?”徐静赞同肖茗敏的看法,“贾明不懂英语,难怪有这样的看法。可是在那些获得了学士、硕士,甚至博士学位的学外语的人们中,也有相当一部份人抱有这种错误的看法。上周在夏颖教授那儿,我看到20世纪80年代一本外语教学杂志,里面有一篇文章说担心中国外语界后继无人。作者看到了一个事实,如今中国学生国语底功薄弱而又轻视学习国语,所以提出了警戒。夏教授说,文章的作者已作古,是我国很有影响的教育家和外语专家。 “我们不仅要多读书,还要多思考。多和别人交谈,学会听取别人的看法,吸收别人的智慧,来滋润自己的心灵。比如,茗敏刚才的一阵演说感情激越,比喻贴切,洞察深刻。其中有许多东西值得学习。可是美中不足的是,有点悲观。我觉得,这里虽然不能满足我们的求知欲望,但我们还是学到了些东西。我们的翅膀因此有了力量,为起飞作了一点准备。我们的翅膀长在我们身上,要自己练飞行的能力。我们实在应当向小鸟学习。” “咳,过去的两年大学生活实在无聊,要不是有刘宇,我早退学了!”肖茗敏叹了口气,停了一会儿,话题一转,问道:“你们对大学生同居有什么看法?” “对这个问题,我不想评说。我还没有男朋友,即使有,我也不和他同居。对于我来说,要紧的是学知识。”徐静谈谈地说。 “怎么?难道你要和刘宇住在一起吗?”李媛媛问道。 “网上有篇文章说,大学生不同居是傻子。同居悔恨四年,不同居悔恨一辈 子。虽然说得有点过分,但有一定的道理。“肖茗敏没有正面回答李媛媛的问题。 “羞死了!没结婚就住在一起。父母知道揍不死他们才怪呢!”李媛媛说。 “怎么能让父母知道呢?即使他们知道了,生米做成了熟饭,他们也没办法。 我们学校有许多学生在外面租房子同居。“ “网上有些文章不能信,你说的那篇文章纯属胡说八道,恐怕是网站为了增加点击率,不负责任地瞎编乱造的。这些东西只能引诱那些空虚无聊的大学生不务正业。我们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家长负责,同时要对社会负责。我们这一代青年中有一大批人有一个共同的弱点,那就是缺乏责任感。”徐静认真地说。 “你说的有些过火了吧!我认为同居是思想开放的表现。同居的两人出于自愿,好坏对错由他们自己负责,碍不着别人,不侵犯别人的权益,不违反国家法律,纯属是个人的事。”肖茗敏反驳道“我问你哪条法律规定,未婚可以同居?”徐静平静地说。 “但法律也没有禁止同居呀?”肖茗敏说。 “未婚同居虽然不像贪污盗窃杀人放火那样犯法,但不合法,是非法的。”徐静有些激动。 “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吧?。最近一家性学报调查,有85%以上的大学生支持同居。难道这么多大学生都是法盲吗?中国几乎每一所大学,周边的居民区都可以找到很多大学生小夫妻,比如有一个古城大学区周围住满了同居的大学生,人称同居族。难道他们都违法吗?照你所说,既然他们是非法的,为什么执法部门不去制止,来维护法律的尊严呢?”肖茗敏情绪很激昂,停了片刻,等待徐静的回答。 “请你继续讲下去。”徐静平静地说。 肖茗敏接着说:“从人的本性来说,人活着在不断追求幸福生活,对于健全的成年人来说,性满足是幸福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大自然赋予人性满足的权利。因此只要同居的两个人都是未婚,别人就无权去干涉。” “瞧你,真是铁嘴。就算你对,行了吧?你如果和刘宇租房子同居,我们为你们送行。”徐静笑着说。 “你们得请我们吃饭,至少给我们喜糖吃!”李媛媛兴奋地说。 “告诉你们吧,我们正在问房子。”肖茗敏得意地说。 “怪不得你提出讨论同居问题,原来是为自己造舆论。”徐静揶揄道。 于曼没有参加她们的争论,在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她像肖茗敏说得那样, 又受了伤,肉体和心灵都受了伤。她觉得,比高考被挤到独木桥下伤得还厉害。这伤口似乎永远不能愈合,即使伤愈合了,那块耻辱的疤还会永远留下。当然面前的这三位同学不知道她的伤痛,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可是苏平呢?能永远瞒着他吗?除非从现在起永远离开他。 于曼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她瞪着眼睛,听着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 其实,徐静也没有睡意,她脑海里翻腾着刚才肖茗敏关于大学生同居的看法。她不明白如今的不少大学生为什么那么无聊,那么空虚,对同居那么热衷?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杀害青年人灵魂的恶魔! 她仰面躺着,透过玻璃窗,凝望着夜空中那轮缓缓向西滑行的皎洁的月亮,想起了夏颖教授,记起了他赞美月亮的一首诗《月亮赞》,开始默默地背诵: …… 伫立在大海边 眺望月亮 从心底飞出一支歌 无私的月亮哟 你为寰球点亮了心灯慈悲的月亮哟 你抚慰太阳烧伤的小草 …… 徐静在诗的意境中进入了梦乡。 第三十章 徐静正要进校门,有人在后面叫她: “等等我,徐静。” 她转过身来,见闻雯风尘仆仆地站在她面前。 “你回来了!真有点想你。”徐静高兴地上前拉住闻雯的手,“我以为你蒸发到太平洋里了。” “sorry.我那天走得急,来不及和你打招呼。”闻雯抱歉地说。 闻雯和徐静不在同一宿舍住,她住在二层,所以业余时间不常在一起。 近来,学校风雨飘摇,纪律松散,学风日下。因此,即使以往认真的学生也很少去上课。闻雯家住通州区,回家很方便,在家里一住就是七八天。 “哎,你今天怎么没去上课呀?”没等徐静作出反应,闻雯继续说道,脸上露出了几分惊奇的神色,因为她知道徐静从来不故意缺课。即使像贾明那样误人子弟的教师站在讲台上东扯西拉忽悠,奢侈地浪费学生的时间,肆意挥霍学生的青春,绝大部分学生因此缺席,徐静也到教室,用棉球堵住耳孔,静静地看自己的书。 “我到东站送媛媛去了。”徐静回答道。 “她回家去了?” “是。” “她怎么突然回家了?” “今天早上她家里来电话,说她父亲出车祸了。” “真不幸!伤得严重吗?” “来电话只说车祸,让她速回家。” “媛媛家刚刚脱贫,她母亲又患糖尿病,要是她父亲有个三长两短,那可遭了!” “但愿她父亲能逃过这场却难。” “如今的车祸太多了。前不久,我们那个社区出了一次很惨的车祸。当时,一个老人手里领着一个5岁的小男孩,在人行马路边上走,一辆小轿车从他们后面突然开来,老人赶紧抱起小孩上了人行道。可是那辆轿车尾随他们也开上了人行道。他们向左躲,那车向左追:向右躲,那车也向右追,直到把他们活活压死,才停下来。” “白日见鬼!那开车的人一定是故意杀人。” “还不是。听说那开的人是个爆发户,刚买了个宝马,也没去驾驶学校认真学开车,花了几千元买了个驾驶证,就开车上路了。” “太可怕了!” 近几年来中国大地上的小轿车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听说北方有个工业城市,去年平均每天增加2千5百多辆小轿车。这就是说,平均每天要有2千5百多个不会开车的人把车开上了街,开到路上招摇,事故少了岂不成奇迹了吗?还有的发户像旧中国侵华的洋人,开着车横冲直闯,草菅人命。据报道,南方某市一位年轻妈妈和女儿在街上走,一辆宝马从她们后面闯来,把小女孩撞倒,拖出老远。那位妈妈声嘶力竭地哭叫着追去。那辆小车突然停下来,跳下两个光头人,一看那小孩还活着,赶紧上车,倒开着车从小孩子身上压过!…… “如今,那些不遵守交通规则或不会开车而开车的人很多,每天都制造事故,给无数家庭造成了悲剧!老爸经常提醒我,过马路时要离车至少2百米远。我以前笑他这句话。看来真得要万倍警惕了。” 她们说着走进校门。 一辆宝马“的的”地鸣了两声笛,威风凛凛地从他们身边徐徐驶过,开出校门,好像是向她们炫耀自己的辉煌。徐静和闻雯认识它,知道这是郭宝才的私人专车。 “呸!呸!这只蛀虫还在耍威风!”那车驶过,闻雯回过头朝它狠狠地“呸”了两下。 郭宝才不务正业,挥霍浪费,胡乱办学,学生把他叫做蛀虫。 徐静望了望气得满脸通红的闻雯,笑着说:“犯得着为他生气?” “我讨厌这类家伙。” 校园里像周末,静悄悄的。一阵秋风吹来,黄叶从树上簌簌地飘落,在空中乱舞,像死人出殡时,扬撒的冥钞。这时,一种难以名状的寥寂会袭上你的心头:你会感到周遭的一切,房屋,树木,墙壁仿佛都在遥遥欲坠,立即就要倒塌。 有七八个学生扛着行李,提着兜子,拉着箱子,向校门走来。 “你们转到哪个学院去了?”闻雯问一个肩膀上扛着个大黑箱子的男生。 “b职业学院。”那个男简略说。 这几个学生走出校门,回过头望着教学楼,依依不舍地上了出租车。有个女生呜呜的哭出声,其他的学生眼里都噙着泪水。 “他们是哪个系的?你知道吗?”闻雯问徐静。 “哭出声的那个女生是服装设计系三年的一个班长,记得我和她在一起开过会,但没说过话。其余的不知道。”徐静若有所思地说。 “看来他们对学校很有感情。” “那还用说,在这里学习、生活、成长了两年多了!” “是啊!青春有几个两年?” 这时,夏颖和刘嘉从教学楼出来,从她们旁边经过。夏颖说: “你什么时候走?” “今儿下午。” “我送你去吧。” “女儿开车来接我。” 他们没有注意到徐静和闻雯,并肩向办公室走去。 “你听见了吗?好像刘院长要走了。”闻雯低声说,语调有点惊奇。 徐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个学校留不住人才,也容不了他们所谓的外人:是郭宝才的那些亲友钮文革、胡来运和贾明等人的天下。”闻雯愤愤地说,“这样的天下不可能巩固。” “大概这就是这个学院必然垮台的根本原因。” “告诉你,我决定转学。” “往哪个学校转?” “b职业学院。听说这个学校办得不错,学生有计划内的,也有计划外的, 有校考的,也有国考的。听说咱们学院有不少学生转去了。刚才走的那些学生也转到那儿去了。“ “家里同意了吗?” “当然了。是我父亲的一个老同学给联系的。我这次回来就办退学手续,明天就到那个学校上课去。” “这么快呀!我还没反应过来呢,你就要走?”徐静惋惜地说。 “这个鬼学校,没什么留恋的,越早离开越好。多呆一天,多浪费一天青春。你怎么办?打算继续呆在这儿熬日子,浪费青春呢,还是有别的打算?” “等十月份这次国考过去再说。” 徐静已拿到了大专毕业,本科只有词汇学和高级英语口语两门没考。这次她很有希望考好,可以提前一年半拿到本科毕业证。因此,对徐静来说,似乎没有必要转学了。夏教授建议她准备考雅思,出国深造。这样令人激动不已的美梦,她从来没有做过,因为去国外深造需要一大笔钱,她的家境不具备这样的经济条件。夏教授说,就当确立个督促自己更加努力的目标。至于钱的问题,将来也许会有别的办法。夏教授的话给了她极大的鼓舞,她觉得仿佛原来飘浮在面前的一层云雾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心胸豁然开朗,眼睛变得明亮,看见了遥远的山峰上闪烁着奇光异彩的宝石。她要去探索这块宝石,欣赏这块宝石。 “哎,顺便,有件事问问你。要不是看见夏教授,就忘了。”闻雯郑重其事地说,好像要谈什么重要的事情。 “啥事这么重要?” “我在故事会上讲的那个故事你以前看过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只问你看过没有?” “你是在哪儿看到的?”徐静所问非所答。 “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你倒来反问我了。我是两年前在网上看到的。” “你的记心真好,记得那么清楚。” “这么说,你也在网上看到了?” 徐静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你还记得那个故事的作者吗?”闻雯问道。 “你问作者干什么?”徐静不解地反问道。 “故事会开完的第二天早上,我在校园里遇见夏教授,他询问我这个故事的来源和作者。” “他怎么问的?” “我不明白你想知道什么?是他问我这个问题的方式还是别的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问你时的神态。” “他好像有些激动,看样子他对故事及其作者很感兴趣。他是作家嘛,当然了解事情的角度与一般人不同。” “也许你说得对。”徐静心中一阵激动,脸颊飞起了两片红霞,说话也结巴了,“我,我非常感谢,感谢你记着这个故事。” “那么说,这故事的作者是你了?”闻雯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是的,这故事是我写的。” “是真实故事还是虚构的?” 徐静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的眼睛湿润了,调转头赶紧擦掉了眼泪。 闻雯看到徐静在擦眼泪,非常惊愕。 第三十一章 英三1班的故事会开过十多天了,随着时间的流逝,闻雯讲的那个催人泪下的故事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地淡化,被遗忘,像无数过往俗事一样,在茫茫的时间隧道里,撞得粉碎,消失殆尽。 然而,她在夏颖的记忆中却越来越浓,越来越来强烈,越来越清晰,仿佛一次令人刻骨铭心的真实生活,定格在过去与将来永恒的交点上,在他的记忆长河中闪烁着光亮。他觉得仿佛撑着一叶扁舟,怀着强烈的愿望,向阳光明媚的地方驶去。他的眼睛痛饮着灿烂的阳光、蔚蓝的天空、温馨的清风以及绿树鲜花千姿百态的飘逸与五彩斑斓的色彩。在想象的生活中,大自然恩施的一切在人的心中幻化成的愉悦和幸福,比实际生活更强烈,更美好,更神奇。他激动,同时也怅惘,有时觉得仿佛滞留在迷茫的原始森林中,周围笼罩着一层迷雾,辨不清方向。 如今,夜生活很兴盛。有不少人,尤其是一些爆发户和手握某种权柄的人都 有自己的夜生活:太阳一回宫,他们像野猫子似的倾巢飞出,纷纷行动,泡酒吧,上剧院、下酒店、沉迷于夜总会,通宵达旦,交际应酬,神魂飘忽,及时享乐,有头有脸,活得有滋有味,晕晕乎乎! 然而,夏颖则属于另类,他和天下的为人之师一样,晚上伏案准备课,批改作业,同时消耗精力和电力。他还有一个写作的爱好,每当夜阑人静,寂寞地坐在电脑前,走进他的小说人物的生活,和他们一同呼吸,一道高兴,一起悲伤,合力与命运之神抗争:或者沉静在诗歌和散文的动人心魂的意境之中。近来,他全身心进入虚拟世界,仔细浏览文学网站,希望能找到闻雯讲的那个故事——《菲菲的记忆》,可是没有如愿,尽管他反复访问了可能找到的一切文学网站。然而,他没有就此放弃自己的信念,他深信,她一定还在网上,也许是因为自己粗心,和她擦肩而过,没有看见而已。 闻雯走到外语系办公室前,见门虚掩着,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微笑。她停了片刻,抬起右手轻轻敲了敲门。 夏颖正在办公室上网,全身心沉醉在虚拟世界中,突然被敲门声惊醒,他激灵了一下,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从幻想中回到现实,意识到有人在敲门,于是赶忙应答: “请进!” 夏颖见进来的是闻雯,习惯地站起说: “是闻文,take a seat,please.” “thank you.” 闻雯来找夏颖,请他批示退学手续。 近来,郭宝才下死令,“系领导无权批示学生退学”,企图以此遏制学生退学转学风潮。其实要走的学生谁能留住他们呢?除非你把学校办好。郭宝才的命令实际上简化了学生离校的手续,他们很随意,想走就扛起行李卷,不辞而别。 夏颖看了看闻雯递上的转学申请表,又还给了她,只是简单地说:“用不着这个手续。” “那档案,特别是两年的考试成绩怎么办?”闻雯担心地问。她的脸上顿时 蒙上一层阴云。 学业成绩,是转学的学生们最关心的事,没有以前的学业成绩,空口说白 话,比较正规的民办学校不接受,即使接受了,恐怕还得考试。幸亏国考学科的成绩在网上可以查到。 夏颖微笑着,脸上洋溢着慈父般的神情,像阳光一样温暖人心让你悬着的一颗心一下子就能得到安宁,他语气亲切地安慰道:“你别担心成绩,国考成绩可以上网查,至于校考成绩,对你说来用处不大。况且学校也总不能压着不给证明,总有一天会同情达理的。只是恐怕不退学费。” “那敢情太好了!”闻雯得到了慰藉,仿佛除了一块心病,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脸上的阴云顿时消失,泛起了令人迷醉的红云。“顺便,我想知道,北京哪些民办大学好些?我要去的b职业学院怎么样?” “听说北京有民办大学近百所,究竟哪些办得好,哪些差,现在还不好评说。b职业学院,无疑比较优秀,否则上面不会批准它为职业学院的。” “我不明白,研修学院与职业学院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研修学院只是个教育部门承认的私立助学机构,其实称不上什么大学。而职业学院则是教育部门批准的私立大学。前者没有统招学生名额,后者则有,同时也可在计划外招生。” “那么说,职业学院一定不会像我们这个学院走到日暮途穷的地步了,是吧?”闻雯天真地问道,扑闪着一双澄澈的眼睛,脸上现出了期盼和担忧混合的神色。她好像一个不谙世情、智慧和心魂尚未觉醒的孩子,眼里闪烁着童稚的光芒,热切地望着夏颖,等待着他肯定的回答。 她的神色,她的语气像一声春雷,深深震撼了夏颖的心灵:他仿佛触电一般,全身突然颤抖了一下,同时一阵惭愧感袭上心头,因为他觉得对学生了解得太肤浅了,从来没有感受到他们对自己的学校怀有如此深刻的感情,期望和信赖。他仿佛第一次明白了人们为何把自己毕业的学校神圣地称为母校! 一个真正的学生,当他走进自己或命运为他选择的学校,他就会把自己和这个学校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融为一体,天衣无缝,与学校同呼吸,共荣辱。 夏颖这个20世纪60年代的大学生,80年代的硕士研究生,似乎初次感受到学生与学校这种唇齿相依,甚至血肉一体的关系。这位素来深沉、矜持,遇事不动神色的教授,此刻看样子非常激动。他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又坐下。他亲切他望着闻雯,意味深长地说:“是的。我们中国很需要发展职业教育,历史和现实需要它。”他的话非常概括,语气诚恳而坚定,听起来好似不容置疑的结论。他还想说“一个职业学院的命运和一个研修学院的命运一样,完全取决于办学人。办学人既懂教育又能招贤纳士,尊重科学和人才,教育就会越办越好:办学人既不懂教育又招降纳叛,排斥异己,重用亲朋,随心所欲,不尊重科学和人才,即使上面给他批了职业学院,也会垮台。”然而,他没有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生怕给面前这个满怀信心和理想,即将走入职业学院的学生水晶般纯净的心灵上投下一丝阴影,一丝忧虑的阴影。 “那就好了。thank you.”闻雯欣慰地说,站起来要告辞。 “等等。”夏颖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语气透出几分急切。 闻雯又重新坐下。 “哦……你,你打算,你什么时候走?”夏颖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我想下午就走。现在回宿舍收拾收拾。” “我还有……噢,你还有别的让我帮办的事吗?” 其实,夏颖想说“我还有件事想进一步了解一下,你是在哪个文学网站看到苗苗的记忆这个故事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变了想法,因为他不想引起对方任何怀疑和猜测。 他的问话像一丁点儿微弱的火星在闻雯的眼前一闪即逝,但正好点燃了闻雯记忆的导火索,她心里一亮,记起了上午在校门口与徐静的谈话,于是很快地说:“啊哟,差点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那天讲的那个故事是徐静写的。” “是吗?”夏颖吃惊地突然站起来,立即又坐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千真万确。”闻雯的口气很肯定,隐约透出几分委屈,似乎对夏颖的反应不太满意,仿佛在问,“我什么时候说过谎?” “你怎么知道是她的文章?”夏颖的脸色突然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问。 闻雯只顾一点一点地撕碎那张退学表,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反应,只是很快地说了上午和徐静谈话的经过。 “她当时的情况怎么?”夏颖追问道。 “她说为李媛媛送站……” “我的意思是,说那个故事是她写的时,她的神情。” “噢,她好像很悲伤的样子。嗨,夏教授这里有什么事吗?”闻雯先是一怔,接着警觉地望着夏颖。 “噢,噢。没什么,没什么。我随便问问。” 夏颖非常激动,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声音,好像要跳出喉咙:为了分散注意力,缓和激动情绪,他伸出手去拿放在电脑旁的水杯,可是由于手颤抖得利害,碰倒了水杯,幸亏杯里没水。 此刻,闻雯发现了夏颖的异常反应,一时感到莫名其妙。她的脑际迅速掠过一串问号:“苗苗的记忆与夏教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对这个故事如此关心?为么他这么激动?为什么徐静也问她夏教授打听这个故事的作者时的神态?夏教授和徐静之间到底有什么奥妙的关系呢?……” 一瞬间,以往的感觉,想法或没有认真思索的说法,像电影的镜头,在闻雯的脑际迅速闪过: 平时,夏教授对徐静好像有某种说不出的感情或者说是偏爱。闻雯甚至在心中隐隐约约有些嫉妒。她记得,一次和徐静在校园散步,遇见夏教授。在短短的交谈中,夏教授的目光几乎集中在徐静身上,仿佛忽视了她的存在。为此她非常不快。然而,闻雯没有从别处去想,因为夏教授德高望重,平易近人,人格很有魅力。还有,徐静的确是个出类拔萃的学生,两年学完了四年的绝大部分本科课程,在民办高校中是罕见的。那个老师不喜欢像她这样优秀的学生呢?闻雯这么一想,倒有些鄙视自己,鄙视自己狭窄的心胸和可怜的醋劲儿。 还有一次,在宿舍闲谈,大家议论人的气质。 徐静问:“什么叫气质?” 当时,大家一下都成了哑巴。肖茗敏翻开《现代汉语词典》,大声说:“大家 听着:“气质——指人的相对稳定的个性特点,……” 没等肖茗敏念完,徐静就问:“怎么理解?” 肖茗敏解释道:“比如,活泼、直爽、沉着、冷静、深沉、浮躁等都属于气质。” 李媛媛天真地问“有没有气质一样的人?” 徐静说:“一样的恐怕没有,相似的会有。” 肖茗敏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大声说:“徐静说的对极了。比如,你和夏教授的气质就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如深沉,略带几分忧郁。” 大家都说肖茗敏观察的准确。 李媛媛不加思索地说:“既然如此,你还不赶紧认作夏教授的干女儿?听说他没孩子。”于曼问:“你听谁说的?” 李媛媛说:“有一次听几个班主边走边议论,我在他们后面走着,听到的。对了,她们还说夏教授没有妻子。” …… “如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闻雯礼貌地,“夏教授保重。” 夏颖把闻雯送走,激动的心情像突然发生地震的湖面,久久不能平静。他觉得有些疲倦,好像马拉松运动员得了冠军,胜利喜悦中的那种疲倦。 第三十二章 送走刘嘉,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夏颖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点什么似的。他似乎从未感到过如此失落、凄凉和孤寂,难以忍受的失落、凄凉和孤寂。 这学期开学还不到一个月,他先送走了桥智教授,接着送走了三个班主任和教学秘书。今天又送走了教学院长刘嘉。外语系的学生有近三分之一没来报到,报道的学生转学走了近三分之二。全系原有近1千学生,眼下只剩下3百多了,每天到课率不到三分之一。郭宝才虔诚地称学生是上帝,看来这些上帝们并不买他的帐,不但不保佑他,支助他,反而远离他,抛弃了他。或许九天之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上帝终于发现了郭宝才盗用他的名字,粗暴地亵渎他,因此对郭宝才进行严厉的惩罚。 这样的境况真令人不安! 学校居然办到了这个份上! 夏颖没有马上回校,沿着人行道踽踽向东独行。 学校的东面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绝大部分是年轻的杨树,一行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远远望去好像身着尼采服英姿飒爽的军人在列队操练:理直气壮地向蓝天撑开雨伞般的园园的树冠,像蝴蝶般的黄绿相间的树叶欢快地翻飞着,沙沙作响,听去疑是天上宫阙传来了美妙的音乐。 瑟瑟秋风越过灰蒙蒙的西山顶,向东肆意奔跑,把树上的黄叶吹得漫天飞舞:像精兵追穷寇,赶着天上灰白色的残云仓皇逃窜:惨淡的太阳,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好像患贫血症病人的脸庞,在西山顶上方的云层中悠然自在,钻进钻出,忽隐忽现,仿佛和谁捉迷藏:数不清的喜鹊唧唧喳喳不停地叫着,在树林上空欢快地盘旋,仿佛聚在一起开会,争论什么重大问题。 夏颖停住脚步,举目仰望乌云般的喜鹊,忘记了窝憋在心里的一切苦恼和烦闷,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神色。他颇有兴致地以作家观察事物的方式,观察这些喜鹊,自然联想到人类的行为,民主的意义,大家发表意见和集思广益的好处。倘若郭宝才能像这些鸟儿,让全校教职工发表意见,出谋献策,去粗取精,纠正办学理念,尊重人才,学校就会像初升的太阳,朝气勃勃,绝对到不了如今这个地步,像转瞬间就会坠入西山后的这轮面色苍白的落日。落日还会重生,还会从东方以崭新的面貌冉冉升起,向大地喷射出灿烂的光焰,给万物带来光明、温暖、喜悦和希望,然而k研修学院则已病入膏肓,气数已尽,奄奄一息,绝不会有第二次生命。 奄然十几只巴儿狗和野猫从树林里陆续蹿出,个个睁着惊恐而悲哀的眼睛,望了望夏颖,然后像一群残兵沿着一条土路向北踉踉跄跄地逃窜。这些宠物曾经被它们的主人疼爱过,亲吻过,逗玩过,抚摸过,赞美过。当然它们也向主人付出过,谄媚过,给过主人愉快,欢乐,安慰,骄傲。可是它们生病了或残废了或老了,成了它们主人的累赘,恰如帝王后宫人老珠黄的妃子,于是失宠了,被抛弃了,加入了流浪猫狗的大军,进入了人间地狱。前不久,电台报道,北京现有流浪猫50多万只,流浪狗60多万只:它们构成一个人间空前绝后的悲惨世界,昼夜上演着一出出一幕幕悲剧。 养猫弄狗的意义何在?那些抛弃猫狗的人未必晓得。他们恐怕只是赶时髦,追新潮,极力做到“别人有啥我有啥”。一部分人怀着这样的心态,不遗余力地攀比着,追赶着,才觉得自己高雅了,时髦了,跟上时代了,不比别人矮了,比人高了,心里平衡了。人的这种本性在这养猫玩狗的热潮中,暴露得淋漓尽致。 有一条新闻,曾在亿万人的心海里掀起轩然大波,久久不能平静:一位退休老人身患痼疾,膝下虽有两男一女,但独自一人艰难地生活,仅有一只巴儿狗陪伴在身旁,给他带来超乎亲情的慰籍和快乐:儿女工作之余,玩弄各自的狗猫,无暇照顾老人。他们盼着老人早入黄泉,以便早瓜分遗产。然而,不幸的是,老人的那只狗却死在他前面,他悲痛万分,老泪纵横,为死狗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花掉了他的绝大部分积蓄。 夏颖望着这些骨瘦如柴,一溜一拐的流浪猫狗,感慨万分,心情突然又沉重起来,他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转过脸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在返回的路上,夏颖看见一群小学生像天上飞翔的那群喜鹊,唧唧喳喳说笑着,从他背后涌来:每个孩子背着一个特大的书包,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脸上布满了小米粒大的汗珠,在阳光下闪耀:从后面看去,只能看见他们黑发覆盖的后脑勺和两条不住交替着向前移动的腿脚,叫人立刻会连想起翻山越岭的驮工。 夏颖闪到一边让开路,让这群孩子从他身边走过。他像钉在那儿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他们背负重荷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那片树林后面。他的心潮久久不能平静,低声吟诵道: 刚才,只是刚才 她们微笑着 从肥沃的土壤中 钻出 生命灿烂的朦胧 黎明 太阳向她们抚爱 轻风也向她们亲吻 然而,狂风向她们袭击 无情地捧起埃尘 埃尘越积越多 在她们纤弱的背脊 压弯了她们幼嫩的腰肢 后来,一家教育报的副刊登载了这首诗,一时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此刻,徐静送走了闻雯。 李瑗瑗回家去了,肖茗敏搬到校外和刘宇住在一起了。宿舍里只有她和于曼 两个人了。正如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有永恒的王朝一样,任何有凝聚力的集体, 最终都会解体,都会各奔东西,成为过往。相聚有缘离别有因,也许聚聚散散才是人生!遗憾的是,她们这个友爱、和谐和温暖的社会细胞,集体宿舍散得太快了,让人难以接受。人生聚散很难预测啊! 徐静记起读过夏颖的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是: 在相聚前就知道 迟早会分别 命运的安排 如冰如铁 …… 徐静的情绪非常低落,环顾四周,满目寥寂,仿佛淹没在没有人烟的荒漠之中。她像丢了魂似的在校门口徘徊,几次想回校,可是两腿神使鬼差地又移开,无目地向别的方向迈去。她突然觉得身心疲倦,好像不停地做了一天苦役,于是,在人行道边上找了个较干净的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无目的地看着面前过往的行人车辆。 此时,天空的云彩都聚集在东边,织成一张巨大的深灰色幔帐,一直垂在地平线下:风退回到了西山后面,仿佛打了胜仗的军队,偃旗息鼓,坦然休息了:太阳兴奋起来了,露出了红扑扑的脸蛋,开心地笑,好像为战胜乌云的风而高兴,缓缓地向西山顶滑行,去为胜利的风祝贺,身后却留下了半个橘红色的天空:东边深灰色的幔帐倏然镶上了金黄色的边饰,一层层一环环,巧夺天工,令人惊叹。 徐静望着落日的笑脸和满天的彩霞,心情豁然开朗,疲劳和寂寞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跳,歌唱,以往经历过的一切,宛如清泉从记忆的深处缓缓流出,涌向眼前,形成一条波光粼粼,流光溢彩的记忆溪流。她沿着这条溪流在如梦似幻的时间隧道里逆行,去欣赏溪水中的涟漪浪花和两岸的蜜蜂花朵。也许是那轮无限好的夕阳触动了她一直沉睡着的记忆神经,她的脑际突然清晰地闪过记忆中的大房子、玩具、小猫和拐走她的保姆。特别是她的爸爸妈妈的声音笑貌陡然展现在她面前:他们抱着她,逗弄她,亲吻她:她没完没了地缠着他们讲故事,她说“爸爸,讲讲,再讲个好听的。”于是,爸爸就讲夸父追日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神州的北方 大漠中屹立着一座 峥嵘雄伟的大山 一个巨人住在山中他的名字叫夸父 力大无穷善战英勇 夸父常常游览阴曹地府 重重黑暗难以忍受 他下定决心用太阳的光明 把地府的黑暗驱走 太阳神驾着火轮 从东方出发 不停地向西方飞奔 夸父奋起直追 要把太阳神抓回 炙热的太阳拼命地燃烧 夸父又累又渴口干舌燥 他喝干了黄河饮尽了渭水 又要去北方大泽痛饮 喝饱了再去追。 夸父手里拄着拐杖 艰难地迈着步履 向大泽踉踉跄跄奔去 然而大泽没有看到 他就累在地上死了 夸父巨大的躯体到下 地球发出了巨响 像一座壮丽的大山 他身上闪烁着光芒 夸父手里那根拐杖 突然幻化成一大片桃林 满枝鲜桃清香流溢 他为追求光明的人们 留下了消乏解渴的厚礼 徐静沉静在幼年欢乐的回忆中,嘴里本能地重复着夸父追日的故事,未了欢快地喊着:“爸爸,讲讲,再讲一个。” 夏颖发现徐静独自一人坐在人行道边上,惹有所思地仰望着落日,正要穿越马路回校,以免打扰她欣赏落日的兴致,突然听见她开始吟诵诗歌,便停下脚步聆听。为了听得更清楚,他轻轻地向前走去,直到听得十分清晰,才驻足。他两手垂在两侧,像个回答教师问题的小学生,恭恭敬敬地站着,望着徐静的背影静静地听,生怕漏掉一句。他越听越惊讶,瞬间想起,菲菲总要他讲故事的情景:为了让菲菲容易记住,背会,他常常把故事编成诗歌形式讲给她听。他把《山海经》上的“夸父追日”改写成诗,给菲菲讲了无数次。他立即断定,徐静此时背诵的诗,无疑是他改编的,因为他最近整理文稿,要编辑出版一本诗集,这首诗 已收在其中。 徐静为什么能背诵这首诗呢? 她为什么喊出“爸爸,讲讲,再讲一个”呢?菲菲就用这句话缠着他讲故事。 夏颖感到莫名其妙,惊愕地睁大眼睛,愣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不是现实,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抬起左手轻轻地拍拍自己的额头,以便证实一下是否在梦中。他在心里大声说:“这是现实!不是做梦!”他顿时陷入了愉快而痛苦的回忆之中……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夏颖突然问道,话一出口立即意识到这样问不得体,也不礼貌,会给对方造成误解,甚至会被认为故意唐突或干预对方。于是他立即纠正说:“对不起,我的意思是,闻雯走了吗?” 徐静身子猛然抖动了一下,从深深的回忆中惊醒,老半天才清醒过来。她回过头一看,见夏颖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脸上带着慈祥、惊讶和忧郁的表情,向她投来柔和、爱抚、亲切的目光。 徐静赶紧站起来,用右手背揉了一下眼睛,所问非所答地说:“我好像睡着了。” “你在自言自语地讲夸父追日的故事。” “嚄……”徐静有点惊异,感到不好意思,脸腾地一下红了。 “现在是6点1刻。我们一起去吃饭好吗?”夏颖看了看手表,抬起眼睛望着徐静。 徐静看见夏颖真诚的微笑和慈祥的目光,受到了鼓舞,欣然颔首表示同意。 他们走进路边的“知春”饭馆,在楼上的一个雅间面对面坐下。 夏颖记得菲菲小时候用左手拿筷子,不吃猪肉,最喜欢吃炸带鱼。今天他要证实一下。其实他知道,人小时候的饮食习惯,长大后可以改变。一般说来拿筷子的习惯不易改掉。他早就想和徐静在一起用餐,以便证实一下自己的记忆。可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夏颖从服务员手里接过菜谱,亲切望着徐静问:“喜欢吃点什么?” “我……呃,随便。”徐静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徐静以往见到夏教授总感到很亲切,在他的身边感到很踏实,很自在,很舒畅。不知为什么这会儿突然感到有点紧张,心突突地跳着,仿佛面对的不是平时那个慈父般的夏教授,而是个决定她未来命运和前途的另一个人,是一个能帮助她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的神通广大的人。或许他就是…… 就在这一霎间,她想起了同学们说她有些地方长得和夏教授相似,气质也有相似之处:夏教授在“锯腿”那篇文章里提到被拐走的那个女儿也叫菲菲。莫非……她的心狂乱地跳着:前额、脸颊和脖子涨得通红。她把两臂撑在餐桌上,双手捧住脸颊,以此极力掩饰自己的激动。 夏颖发觉徐静有点矜持,用亲切而愉快的声调说:“那我就当一回独裁者吧,剥夺你的自由权,肆意点菜。不过我要的菜你一定得喜欢!” 他用右手食指点着菜谱,压低声音对服务员神秘地说“这一个,这一个,这一碗,还有这两碗。” 徐静被夏颖的神秘认真的表情逗笑了,紧张的心情立即平静下来。 服务员很快端上一盘酸菜炒猪肉片,一盘炸带鱼,一海碗鸡蛋汤和两碗大米 饭。 徐静高兴地叫起来了:“啊,好香呀!我喜欢。” “不喜欢你也得喜欢,因为我们有言在先。”夏颖幽默地说。 徐静又被逗笑了:他们在轻松的气氛中开始用餐。 夏颖一边用餐,一边不动神色地观察着徐静。 不出夏颖的预料,徐静果然用左手使用筷子,只吃炸鱼,吃得很香:嘴角浮现着轻松的微笑,眼睛露出了愉快的光芒。 夏颖脸上带着慈祥而自豪的神色,不时望着徐静,一边用餐,一边几次让她吃酸菜炒猪肉片,可是徐静总是说:“我很长时间了没有吃上鱼了。” 夏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脸涨得通红,手也开始颤抖。他极力控制自己。 徐静只顾低头用餐,没有发现夏颖的表情变化。 夏颖发觉徐静脸颊绯红得像个熟透了富士苹果,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以为她有点不习惯和他单独在一起用餐,就微笑着用平和的语气说:“你不习惯在饭馆用餐是吗?” “我来北京,这是第一次在饭馆吃饭。”徐静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你刚才在路边背的那首诗在哪看到的?”夏颖问道,把那盘炸带鱼推到徐静面前,“我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背会的,背的这么熟。” “小时候爸爸教的。”徐静不思索地说,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阴云。 “啊!?……”夏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放下了手里的饭碗,又追问,“你说什么?” “从小背会的。” “谁教你的?” “我爸爸。” “你从哪儿得到苗苗的记忆素材的?” “你知道是我写的了?” “是闻雯告诉我的。” “你认识那个苗苗吗?” 徐静沉默了足有3分钟。 室内陷入深深的寂静,夏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的有节奏的跳声。 “……那……那是……”徐静放下了碗筷,呜呜嘤嘤地哭起来了。 她把头低到胸前,用双手捂着眼睛,哭得非常伤心,全身不住地颤抖着。 夏颖手里握着筷子,夹着一块肥肉片,正放在嘴边,半张着嘴巴,定格在那儿。 无疑,夏颖已基本断定,面前这个哭得快要昏过去的女孩就是他和刘菲的女儿——菲菲! 然而,他没有马上认她。他的城府很深,面对如此严肃的问题,要慎重从事。 徐静呢,她更加怀疑夏颖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她的这种怀疑越来越强烈,以致到了残酷地折磨她的地步。 第三十三章 k研修学院有四个网吧,都是简易平房,红砖墙灰瓦顶,一字形排列在校园东墙根下,望去好像临时工棚。因为学校资金匮乏,所有微机都是别人投资购买,网吧均为别人经营。除了白天有时候学生上微机课,四个网吧昼夜都挤满了网民:谩骂声不绝,怪叫声不断,喝彩声不止:烟雾腾腾,空气浑浊,磁辐射和二氧化碳仿佛在激烈竞赛,争分夺秒地、残酷地在暗地里谋杀网民们年轻健康的细胞。 网吧老板姓钱,约摸40开外,肥厚的肩膀上顶着一个南瓜似的光脑袋,两条短腿之间吊着个“将军肚儿”,像个大面袋子似的在各个网吧窜游:嘴角叼着香烟,瞪起黄眼珠子,环视着网民爆满昼夜不息的网吧:胖脸上堆满了像罂粟花似的笑容,小心眼儿里盘算着每时每刻到手的money.他那得意洋洋的神态和心满意足的表情告诉你:这四个简易平房是四个取之不尽的聚宝盆! “钱老板,网速太慢了!” “钱老板,这台微机打不开呀!” “老板,该换新机子了,你这些285太旧了!” “他妈的,老掉了牙,是十八世纪造的吧?” “你他妈的再不换好机子,老子们赶明儿罢玩了,那你可损失大了!” …… 老板很懂生意经,他花了很少的钱从某国立大学买来一批早已退休、老掉牙的微机,反应迟钝,键盘失灵,打字有时敲不出字符,上网聊天如老牛行走,玩耍游戏常常死机,网民们怨声载道。然而,他总是装出一副有涵养的样子,嘴角带着不真实的微笑,为他的顾客服务,耐心解答,常常说“请换一台,请使用那一台。请试试这一台……” 这天晚饭后,马俊红着脸,打着饱嗝,喷着酒气,嘴角叼着半截纸烟,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支挽着焦娇的手臂:焦娇怀里抱着那只白色巴儿狗。他们骂骂咧咧地从一个网吧出来进到另一个网吧,最后走进第四网吧,在南墙角靠窗户的一台微机前坐下。 马俊刚刚打开微机,正准备玩游戏,觉得有一只大手在他那窄窄的肩头上重重地拍了两下。他吓了一大跳,全身哆嗦了一下,赶忙转过头看,只见一个又高又胖的男生站在背后。这男生是工商管理系的四年级学生,名叫白德,外号叫白生瓜。他短脖子上套着一条爆发户常佩戴的那种粗笨的金项链:留着阴阳头,一半染成淡黄色,另一半是海蓝色:由于长期泡网吧,脸色苍白,目光呆痴,行动缓慢。 没等马俊作出反应,白德斜起眼睛不屑地俯视着他,上牙咬着下嘴唇右边,竖起一个大拇指,做出让马俊立即滚开的手势。 “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你凭啥让我离开?”马俊理直气壮地说。 “这是老子的地盘!”白德蛮横地说。 “这是网吧,不是你们家!”马俊语气也很硬。 “老子三年多了,日夜玩这台微机。老子对它的爱情至深。你没有权利使用它,就像你没有权利占用别人的老婆。你用它就等于霸占了老子的心上人!明白 吗?马上滚开?“白德蠕动着嘴唇,勃然大怒,眼里冒着凶光。 “你太霸道了!”马俊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胆怯地压低嗓音嘟囔了一句。 “别给老子罗嗦!”白德没有听清马俊的话,立即伸出左手揪住马俊的头发,用右手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马俊被打得身子歪在微机桌儿上,眼里直冒金花,两股鲜血像喷泉似的,立即从鼻孔涌出。 “你怎么打人呀?”焦娇声嘶力竭地叫着,放下巴儿狗,上前去扶起马俊。 “他还算人吗?我为什么不能打不算人的东西呢?”白德气势汹汹地大声说,“不服气?老子的巴掌喜欢美女。”说着啪地给了焦娇一个耳光。不过,他这次省了些力,打得比较温柔,大概他也有惜香怜玉的情愫吧。 那巴儿狗吓得卷缩成一团,哆嗦着狂吠。 网吧顿时沸腾起来了: “好!精彩!” “继续打呀!” “上网累了,看打架也是休息!” “有趣的盖了帽啦!嗷!” “嘘!静一静!” “白生瓜的巴掌艳遇了!” “哈哈,刺激!” …… 马俊一向不吃眼前亏,见势不妙,站起来用手捂着流血的鼻子,赶紧往外溜:焦娇气得脸煞白,咬紧牙关,抱起巴儿狗,跟着马俊像斗败了的公鸡,仓皇地离去。 焦娇走到门口,回过头来,两眼像两把匕首向白德射出两道寒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粗俗而意味深长的话:“等着瞧吧!你妈的王八蛋。” 无疑,白德没有听见焦娇这句报复性的恶语粗言,否则他的巴掌就会发疯了。 白德赶走马俊和焦娇,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点燃了一只香烟,习惯地塞在两片唇间,悠然自得地玩起了游戏。 四个网吧,2百台微机,2百多个被某种欲望折磨得昏昏沉沉的年轻血肉之躯,在时间的隧道里盲目地呼吸,像渐渐枯萎的花朵时刻蒸发着有限的液汁,消耗着青春年华。 当你有幸目睹那乌烟瘴气,蓝光映照着苍白的年轻面孔的网吧时,你也许会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突然凝固了:也许会从你的心底迸发出一句连你自己也不敢相信能实施的话:救救这些灵肉沉沦于虚拟世界的孩子! 马俊和焦娇从网吧出来,太阳已沉到了西山的背后,夜幕迅速笼罩了大地:几只蝙蝠在狂飞乱舞,时而升高,时而降低,翅膀像打开没有煤气的炉灶,啪啪,啪啪地发出声响。一只蝙蝠突然撞在墙上,像只被无形的手摔在墙上的老鼠,掉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只夜猫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兴致勃勃地飞来,落在墙外的一棵老槐树上,哈哈,哈哈地怪叫,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焦娇假借去厕所,把巴儿狗交给马俊。在厕所里,她从衣兜摸出手机,拨 通了电话,压低嗓音说:“喂,是我。……我们被人打了……第四网吧,南墙角 靠窗户,留着黄蓝两色头,……千万不要打死,废他个零件。还有不要忘记他脖子上的那条金项链……bye!“ 白德全身心陶醉于虚拟世界,一副胜利者的神态,沉着镇静地搏斗,把一队猛扑上来的僵尸一个个击毙。嘴里含糊地骂着:“王八蛋——上来,你妈的上来——看你疯狂,看你给老子猖獗——……” 荧光屏幽蓝的光芒,像神话故事里阴曹地府的鬼火阴烟,在白德那张苍白空洞的脸上寥寂地闪烁:他的青春时光,穿越他的血肉,一分一分,一小时一小时地流淌,耻辱地成为过往。 “杀得通快!可惜你还嫩了点!” 这声音不高,明显带着嘲笑的口气。白德闻声赶忙扭过头来,只见一个陌生的男生站在背后。这个男生身着黑色t恤,蓝色牛仔裤:个头矮小,体格精瘦,满脸横肉,顶着一个光头,像只硕大的电灯泡,闪闪发亮:狭窄的脑门下,闪着两只贼亮的鼓突的眼睛:他面部僵硬,嘴角挂着阴冷的微笑,两眼向白德射出挑衅的光芒。 “给老子滚开!”白德没好气地命令道。 “说话干净点好不好?”那男生眼里突然冒出了两道凶光。 “哎?真邪门!还有敢和老子顶嘴的呢!活得不耐烦了吧,啊?”白德忽地一下站了起来,气得怒火中生,浑身发抖:额头青筋暴突,两眼圆睁:拳头紧握,咯咯直响。 “嘿嘿!”那男生冷笑了两声,挑衅地说,“你想打架吗?如果你有种的话,我们出去玩玩拳头。不要在这里影响大家,好不好?” 白德脸上现出了鄙视的神色,俯视着面前这个矮子,发疯似的仰头“啊哈!哈哈!……”地狂笑起来,然后突然收起笑容,不屑地说:“就你这个屌样,还想和老子玩拳头?老子一指头就可以把你这个电灯泡戳个稀巴烂。”说着伸出右手小拇指在那小个子头上戳了两下,随即坐下来又玩起了游戏。 小个子一看挑衅没有成功,而且受了极大的侮辱,气得嗓眼里冒火,全身颤抖,好像立即要爆炸似的。他真想掏出匕首从背后狠狠地捅对手几刀,然而他没这样做,他的任务只是废个零件,抢那条金项链。他极力压住熊熊燃烧着的怒火,头脑迅速作出反应,决定采用引蛇出洞的战术,把对手引出网吧,然后痛打。于是乎,他突然飞起一只脚,狠狠地在白德脊背上踹了一脚,转身便跑。 白德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激怒了,像一头暴怒的公牛呼啦一下站起,大骂“王八蛋”,立即追了出去。 网吧又沸腾了。 “好!” “好玩!” “痛痛快快地打!” “比试比试谁的拳头够重量级!” “网友们,看热闹去!” “看打架比打游戏更有趣!” “嗷!嗷!” “好玩!好玩!” …… 网民们纷纷离开虚拟世界,用拳头揉着疲劳的眼睛,涌出网吧,要看真实世 界的游戏! 户外没有风,甬道两旁的梧桐树静静的站立着:秋虫停止了弹奏,潜伏在草丛树叶中窥视,仿佛都屏息等待着打斗的开始:上弦月像一叶扁舟,在灰白色的云层中迅速穿行,此刻仿佛放慢了速度,好奇地瞪着凄美的眼睛,俯视着人间,观赏小小的人类这场无聊的厮杀! 那些网民由于在荧光屏前呆的时间太长,一时眼睛有点不习惯户外昏暗的夜 色。他们像在梦里聚集在网吧前,用手背揉着眼睛,精神恍惚,屏息静气,兴致浓烈,欣赏打斗。 在这几乎万籁俱静,夜色昏暗的人间的一隅,两团黑乎乎的东西,一高一 矮,一胖一瘦,紧紧缠绕在一起,激烈地扭动着厮扯着,像两头发怒的种猪在你死我活的搏斗:噼里啪啦的脚踢拳打声,足足响了十多分钟不分胜负。那小个子像只大马猴,身体轻盈,动作敏捷。只见他突然一个鹞子翻身骑到白德身上,抡起两只拳头猛击他的面部,接着变戏法儿似的,不知从何处倏地摸出一把匕首,明晃晃,亮铮铮,在昏暗中闪着寒光。只听得白德“啊”的一声惨叫…… 随即那小个子忽地从白德的身上一跃而起,同时伸出左手嘎巴一声从白德脖子上扯下那条金项链,飞快地闪到一边,右手一挥,一个血淋淋的东西扔在了白德身上,一瞬间,像只野狗似的,越过墙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这一切仿佛发生在梦境中,围观的网民们个个目瞪口呆,人人眼花缭乱,好像被魔法镇住似的,静若寒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像在说梦呓似的,声音颤抖着喊道: “抓住他!” 这喊声听上去是从压抑的嗓眼儿挤出,但它打破了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恐怖的寂静。 接着轰的一下像洪水冲垮了堤坝,响起了一片呐喊声: “别让他跑了!” “抓住他!抓住他!” …… 这轰然大作的呐喊声进而变成一阵乱哄哄的嘈杂声,把静谧的夜晚校园搅得像人声鼎沸的街市。 那血腥的打斗场面实在令人惊悚! 白德少了一只耳朵,丢掉了一条金项链! 时间是9月22日晚9点。 这场流血而没有丧命的打斗被称作“9、22事件” 第三十四章 网吧门口惨烈的打斗正在进行的时候,“劝学亭”的青石凳上,焦娇抱着巴儿狗,正坐在马俊怀里撒娇呢。 马俊自从十多天前认识,或者说艳遇焦娇以来,再没有进过课堂,从清早到深夜,争分夺秒地和焦娇以及巴儿狗泡在一起,品尝大学时代热恋的甜蜜。 马俊把嘴巴贴在焦娇的耳根上,柔声问:“还疼吗?” “屁话!他那么大的巴掌打在人家娇嫩的脸蛋上还不疼?那人太心狠,他会得到报应的。” “俺来吻吻你鲜嫩的脸蛋,用舌头舔舔,消消毒。” “别这洋,人家痒痒。” “应当说舒服。” “别恶心了。我讨厌你这样。”焦娇假装生气的样子,呼呼地喘着粗气,噌的一声从马俊怀里挣脱出来,像躲避狗屎似的跳到离他两米远处站着,撅着嘴巴,白了马俊两眼,习惯地用右手把散在肩头上的长发甩到背后,然后把头扭向一边,无目的地凝视着什么地方。那副娇柔造作的神态让你立即联想起二人转中男扮女装的拙劣表演:那巴儿狗张开血红的嘴巴,呲着雪白的牙齿,“汪汪!汪汪汪!”地朝马俊愤怒地狂吠。 “嘿,嘿,真是狗仗人势,它也翻脸不认人咧。忘恩负义的家伙,老子每天白喂它肉咧?”马俊的脸上出现了尴尬的神色,语气里透出了几分埋怨、失望和自嘲的意味。 焦娇沉默不语,轻柔地抚摸着巴儿狗,若有所思地竖起耳朵仿佛听什么动静。 马俊双臂机械地抱在胸前,像乌龟似的缩着脖子,两只脚神经质地交替着在水泥地上反复磨蹭,发出嚓嚓的单调声:仰起下颚,无目的地望着天上的上弦亮,失望地长叹了一口气,心里琢磨如何能尽快地占有焦娇,否则她骗够钱,随时有可能像这只巴儿狗翻脸不认人,他马俊到头来弄个鸡飞蛋打的结局。 连日来,马俊跃跃欲试,几次想摸摸焦娇的要害部位,可是她反应异常敏感,时刻警惕,及时自卫。然而,马俊不甘心,他听别人说过,言情小说也常写,交女朋友,要尽快地睡她,只要睡了她,花多少钱心里也平衡:即使她吹了你,你也不会感到遗憾。 “你听,那边人们喊叫什么?发生什么事了?”焦娇兴奋地跳了起来,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似乎成了男高音,仿佛突然患了神经病。 “管毬他呢。”马俊不以为然地说。他只顾幻想,没有看见焦娇的神态,也没有觉察出她嗓音的变化。 “你快去看看!”焦娇几乎用命令的语气说。 马俊犹豫了一会儿,怏怏不乐地站起来,晃动着窄肩膀走了。那无可奈何的神态好像是说:“你他妈的真无聊,发生或不发生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焦娇暗自高兴,她导演的游戏如愿开始了,冲着马俊的背影,得意的“咯咯”地笑了老半天,她的笑声好像嗅到了尸体腐臭味的野猫子叫似的,充满了阴森森的冷酷和复仇如愿的狂喜,让人听了脊椎发冷,毛骨悚然,浑身哆嗦。 不一会儿,马俊连蹦带跳地跑到焦娇跟前,气喘吁吁地说:“好消息!特大新闻!——打咱们的那个家伙被人割掉了一只耳朵!” “不要紧的,他不是还有一只吗。”焦娇幽默地说,接着又是一阵放肆的狂笑。 “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真主有眼。那家伙像凶神!”马俊根本不知道焦娇为什么狂笑,只觉得心里很痛快,也“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真他妈的邪门咧!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没想到不到两个小时,就有人替我们出了这口恶气。” “你不要高兴得太早,说不定那家伙还会找我们的麻烦,怀疑你利用别人向他报复!”焦娇一本正经地说,语气里透出了浓烈的威胁意味:面部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狡黠地望着马骏的眼睛,等待他的反响。 马俊光顾为出了口恶气而高兴,万万没想到事情还可能会那么复杂——牵连 到自己。因此焦娇的话像晴天突然响起一声霹雳,震得他脑袋“轰”的响了一声,吓得他灵魂飞出了躯壳:又像严冬突然在他头上泼了一盆冷水,惊得他浑身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像个突然被推倒的装满干草的麻袋,“扑通”一声坐在青石凳上,心像敲鼓似的咚咚地跳了起来,脸色骤变,两眼发直,半张着嘴巴,愣愣地瞅着焦娇,仿佛突然得了魔症。 焦娇站在马俊的对面,死死地盯着他的脸:在微弱的月光下,两眼闪烁着贼亮而怪异的光芒。 “我看那个家伙是个亡命徒,他决不会甘心就这样丢掉一只耳朵!你说呢?” 马俊仍旧像个泥塑像似的呆呆地坐着,嚅动着嘴唇,两只小眼睛直愣愣地瞅着焦娇,仿佛看见了妖怪。 “你说话呀?哑巴啦?”焦娇像一只暴怒的疯狗,张牙舞爪地吼着,由于声调提高,自然显出了破锣般的男人嗓音。 “……”马俊只是神经质地嚅动着嘴唇。 “你白长了个大个子,胆子比老鼠还小。你连你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能保护我吗?我问你如果那家伙拿我们出气怎么办?” “那……俺……你说呢?” “你呀,一个窝囊废,像你这样的人还算个男人吗?跟你算倒了八辈子霉!”焦娇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停了片刻,接着用平静的口气说,“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快说!”马俊忽地站了起来,催促道。他宛如上了瘾的大烟鬼打了一针吗啡似的精神忽然活跃起来,又像处在穷途末路的人得了救似的脸上的愁云顿然消失。 “我怕说出来,你办不到。不如不说。你先坐下。”焦娇故意卖起了关子。 “你不要总是门缝里看人,把俺看扁。”马俊重新坐到了青石凳上,语气里充满了委屈和不服气。 “那好吧,我先告诉你,今天是我用电话请来一个朋友废了那个家伙的,因为你无能。”焦娇平静地说,神态非常自豪,语气里充满了对马俊的藐视和责备。 “啊?真,真的吗?”马俊惊得魂飞魄散,血液仿佛一下子从天灵盖儿冲出,像弹璜似的忽地一下从青石凳跳起来,接着忽地一下又坐下,好像被魔法定住似 的,僵直不动。 “可把你吓得!”焦娇淡然而轻侮地笑了笑,停了片刻,脸色突然变得非常严肃,用威胁地口气说,“一旦被查出来,你我都得坐牢。割掉人一只耳朵,就犯了故意伤害罪!你懂不懂?” “又,又不是俺,俺割的,——凭,凭啥,啥让俺去坐牢?”马俊哆嗦着,结结巴巴地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焦娇仰头笑了半天,突然停下,语气变得异常冷酷,“你太幼稚了。是谁引起这场风波的?” “俺又没有让那个人来为俺出气,割掉人家的耳朵。”马俊仿佛清醒了,据理力争地说。 “是我打电话请他来的,我负主要责任,难道你没责任?你想溜掉?没门儿!你口口声声说爱我,遇事就像王八的脑袋要缩回去,这证明你不爱我。算了,我看透你了。从现在起,我们就一刀两断,结束我们之间的这场误会吧!”焦娇愤愤地说着,竟然装着呜呜地哭起来了,“我这就走!”说完,仰起头就走。 马俊见焦娇要走,慌了神儿,赶快站起来,一把从背后搂住她,央求着说:“你听俺说,俺不是那个意思,俺真爱你。俺应当承担全部责任。行了吧?” “那你得听我的。”焦娇暗自为自己的表演才能自豪,立即向马俊又展开了进攻。 “你说吧,俺听你的。”马俊彻底屈服了。 “你坐到凳子上,我们好好商量一下。”焦娇矫滴滴地命令道。 马俊顺从地坐在凳子上:焦娇温存地坐在马俊的怀里。 马俊立即沉醉在爱情的温柔中,浑身兴奋地不住地颤抖着,刚才的恐惧像烈日下的露珠彻底蒸发了,一种奇怪的液体在他周身的血管里迅速奔流着,仿佛立即要冲破他的躯壳,肆无忌惮地向外扬洒。他的灵魂和肉体在盲目地呻吟! “当前要紧的是,预防那家伙伤害我们。”焦娇老练地说。 “咋预防?” “找人暗地保护我们。” “那得花钱呀?” “这是个金钱社会,没有钱寸步难行,三岁的小孩也懂这个理儿。” “你估摸得多少钱?” “先得弄三万。” “刚让老爸寄来两万,你用咧。马上再要钱,恐怕——” “恐怕什么?” “恐,恐怕老爸不给。” “你得找个借口。” “俺想不出好借口咧。” “你就说和我做生意,急用钱。” “俺试试看吧。”马俊的信心不足。 “要不我和你一起回你们家看看,也许老爷子,看到我高兴了,会慷慨出手!” “那敢情好。”马俊高兴地想跳起来,然而他没有跳,紧紧地搂着焦娇腰部,一只手悄悄地向她的臀部窜去。 “干吗?说正经的!”焦娇及时伸出右手,狠狠地在马俊手背上掐了一下。 “啊呀!好疼!疼死我咧!你真心恨。”马俊像被蛇咬了似的赶忙抽回了手。 “我们什么时候走?” “听你的。” “后天怎样?” “咋不明天走?” “我们得做些准备,比如得请假。” “嘿嘿,可把你纪律的?请毬个什么假?班上没毬几个人咧。” “你说话干净些好不好?总是满嘴污秽语言,你父母从小怎么教育你的?”焦娇不瞒地说。 “嘿嘿!……”马骏笑着,满脸尴尬,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好。他因为说脏话,常常受到别人的指责,小时候也因此没少挨母亲的打骂,可是他父亲却怂恿他,说“男人说话不带把子,那还算毬啥男人?”他嘴里的脏话几乎都向他父亲学来的,从小学的,是奶功,深根蒂固。 “其实,我爱你,就是因为你有两大优点。”焦娇故意打住不往下说。 “哪两大优点?快说。”马俊很想得到焦娇夸奖。 “一你讲义气,不是铁公鸡:二你说话带把子,有男人味儿。”焦娇说话的语气听上去很诚恳。马俊听了就像三九寒天喝了一瓶茅台酒似的心里先是热乎乎的,嘴里甜滋滋的,不一会儿脑袋渐渐地膨胀起来,晕晕呼呼地说:“我还有个想法,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 “什么想法?” “我们从家回来,在外面租房子一起住吧。” “我早就知道你有这种想法。你们男的对女的不负责。这事等回来再说吧。要看老爷子在经济上如何帮助我们。” “这么说你同意咧?” “同意什么?”焦娇明知故问,故意耍弄马俊。 马俊真的是发疯了,手不由自主地向焦娇的下身滑去。 焦娇忽地一下站起来,离开马俊,娇滴滴地说: “可把你急的。” 马俊想入非非,他万万没有想到,上帝没有赐给焦娇和他同居的条件。 第三十五章 “9、22”事件发生后,紧接着第三天夜里,女生公寓发生了恶性强奸抢劫事件。 事件发生在204宿舍,一个混合女生宿舍,住着5名学生,工商管理系的两名,中文系的两名,另一名是法律系二年级不久前转来的焦娇。 头天上午,焦娇跟着马俊离开了学校:当天晚上,宿舍留有四名学生。 那正是夜阑人静的时候,这四名女学生都带着白天对人生的不同感受进入了梦乡,扔下了充溢着青春气息的躯体和种种美丽的梦想,收起了喜怒哀乐,让灵魂飞出躯壳,在飘渺而神奇的另一个世界自由飘荡。 女生公寓楼只有第一层窗户装有护栏。因此,在其他楼层住的女生一向很警惕,晚上睡觉总是紧闭窗户,即使骄阳似火的夏日也得如此。立秋以来,天气渐渐凉爽,他们的窗户一直从里牢牢地插着从来也没有打开过。可是那天夜里好像有了鬼,两扇窗户的插关不知道怎么都开着!睡觉前谁也没有发现。 6个罪犯乘人熟睡之时,像幽灵似的悄悄从窗户潜入204宿舍,手持匕首对四名女生施行强暴,长达一个半小时,然后把她们的现钱,手表,手机等贵重物品抢劫一空,逃之夭夭。 这4个女生身心受到了残酷的蹂躏,面部被抓破,手腕被扭伤,下身流血不止。 罪犯逃走后,受害的女生才开始呼救。 酣睡的校园立刻陷入了惊恐的混乱状态之中。 罪犯没有留下任何物证,给警方尽快侦破这起案件造成了极大的困难。 这起恶性强奸抢劫事件的导演者究竟是谁呢?人们都在思索。 与这起恶性事件发生的同时,一列客车雪亮耀眼的头灯穿破浓厚的夜幕,不时威严地呼叫着,风驰电掣般地向大西北飞奔。 在4号车厢,焦娇像一条冬眠的眼镜蛇,软绵绵地躺在马俊的怀里酣睡着,蓬乱的长发蒙住大半个面部,露着一只半睁着的眼睛和微张着的嘴巴,看上去活像一个鬼怪。马俊的心情很激动,没有半点睡意,不时地吻着焦娇的长发,那如痴如醉的神态挑逗得坐在对面的那两个青年人四只眼睛像公牛似的瞪得贼大,露出淫猥和嫉妒的光芒。马俊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突然生出了四只翅膀,两只飞到家里,看到父亲喜滋滋地裂着大觜,久久合拢不住:听见父亲自豪地说:“好小子,有种!想不到这么早就给老子领回个漂亮媳妇!”:同时也看见左邻右舍的人们都把羡慕和嫉妒的目光投向他,投向他们家!马俊的另两只翅膀飞到了不久的未来,手持2百50元办的大学文凭,领着如花似玉的焦娇,风风光光地回到家乡,让老爸出些血,俩人找上理想的工作——干部!干部这个词的来历和内涵虽然马俊和其他许多人一样,都感到暧昧,但像金钱一样谁都想弄到手。在他们眼里,干部==权==钱+美女——人间的神仙!想到这里,马俊嘴边流出了他最喜欢的“天仙配”插曲:“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你我双双……”,一面伸出微微颤抖着的手,轻轻地把散乱在焦娇脸上的长发撩开,俯首欲亲吻她的脸颊,然而他像突然中了邪似的张着嘴巴定格在那里。他吓坏了!他像狗咬刺猬,不敢下口, 只是瞪着眼睛,怔怔地瞅着,看见焦娇脸色惨白,两眼睁圆,充满了恐怖的阴云。她在做梦—— 焦娇跟着马俊下了火车,只见车站上人头攒动,面无表情,默默地互 相拥挤。瞬间马俊消失在人流之中。 突然响起了警报声,急促,刺耳,寒气袭人。人们惊恐万状,四下逃散,顿然化作一股青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车站幻化成一片废墟,到处是枯草摇曳的乱坟堆,笼罩着荒凉,死寂,阴森森的气氛。焦娇惊吓得灵魂出壳,躯体瘫软,昏倒在地上,像只冻僵的蛇似的一动不动。骤然像发生了8级大地震,轰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把她从昏迷中震醒。她慢慢坐起来,睁开眼睛战战兢兢地四下环顾,突然看见一个鬼怪从塌陷的坟堆里钻出。这鬼怪白衣,黑脸,高如大树,口喷鲜血,牙似钢钉,手里持脚链手铐。 “你这个罪犯,你的末日到了!”鬼怪吼声如雷,停了片刻,仰头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如海啸,震撼山岳。 “你,你,你是谁……”焦娇浑身哆嗦着,像一堆烂泥摊到地上,昏了过去,过了老半天才苏醒过来。 “我是谁?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是克星,骗子们的克星,罪犯们的克星!你这个男扮女装的骗子!你的末日到了。” “我,我,我是girl……”焦娇趴在地上,浑身哆嗦着,像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磕头。 “哈——哈——哈……” “我,我不是,不是骗子……。” “哪有骗子说自己是骗子的呢?你不要自作聪明,别以为你的伪装是焊在你筋骨上的铝合金,别人无法撕掉。任何骗子的伪装仅仅是胶水粘在身上的一张薄薄的纸。” “我,我不是……。” “阳间的骗子都不承认自己是骗子。这一点我们阴间比阳间光明的多。阳间越来越黑暗,人类越来越腐化。” “请,请指教,我,我不,不明白……。” “阳间的金钱是我们阴间逃到阳间的恶魔,它以不可抵拒的吸引力诱惑着人们去从事欺骗、盗窃、抢劫、贪污、赌博、卖淫等罪恶活动。比如那些腐败贪官们被金钱迷惑得头脑膨胀得像大气球,晕晕乎乎,贪得无厌,恨不得把天下的金钱都吞进自己的肚子,把世上的美女都搂到自己的怀抱。有的贪官贪污几百万美元,有的贪污几千万美元,有的贪污几亿,甚至几十亿美元!凡是贪官都是色鬼,你们中国有个不大不小的贪官有1百多个情妇,最小的16岁。一切犯罪分子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自作聪明,瞒天过海,以谎言和伪装来粉饰包装自己,欺骗别人。天网恢恢,任何作恶的人都逃不脱惩罚。我们看得他们清清楚楚,一笔一笔记下了他们的罪恶,在适当的时候清算他们,该下油锅炸的,我们绝不手软。你也不例外。 “不论阳间还是阴间,好人都会受到尊重和赞扬,坏人都会受到唾弃和惩罚,犯罪分子自然会自称好人。然而披着羊皮的狼,决不会隐藏得太久。你的末日到了”鬼怪说着,用明晃晃的手铐和脚链把焦娇铐了起来。 “我,我……。”焦娇又一次昏过去。 焦娇被鬼怪拖到了一个无底无边的洞穴。 里面黑洞洞阴森森,闪烁着幽蓝的光芒。焦娇苏醒过后,过了很长时间眼睛才适应幽暗的洞穴,她定神看去,只见骷髅如山,白骨满地,空气里充溢着尸体的腐臭味儿。他的脑袋剧烈疼痛,仿佛瞬间就要爆炸,胸口堵得发慌,好像压在巨石之下,喘不过气来,一下子又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焦娇听见那鬼怪大声说:“你睁大眼看看,这就是一切罪犯的归属。”说着,拿起一个颅骨就要砸她的脑袋。 …… “饶命!饶命!我交代,我是男的……”焦娇大声喊着,眼里充满了惊恐的神色。她挣扎着坐了起来,余悸未消,冷汗淋漓。 “你咋咧?你明明是女的!?”马俊惊愕地望着焦娇。 “——我,我做了个噩梦!”焦娇定了定神说,“太可怕了!” “你冷静冷静。无非是个梦。怕毬个啥?过一会儿就会好的。”马俊一脸大丈夫神态,柔声安慰着焦娇,从衣兜里摸出一包面巾纸,抽出一张为焦娇擦脸上的汗水。 焦娇像死人般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但眼里仍充溢着惊恐的神色。过了老半天她干咳了一声,吧嗒了两下嘴,伸了一下脖子,吃力地咽了口唾液,娇滴滴地说:“人家想喝水。” “好的。”马俊从茶几上拿起一个矿泉水瓶子,使劲晃了晃,见瓶子里没有水,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一个蓝色的旅行包,取出一瓶娃哈哈,拧开盖递给焦娇,然后又把包放到行李架上。 “我想喝热水。”焦娇把娃哈哈瓶口对着鼻尖上闻了闻,皱了一下眉头,然后还给了马俊。 “好的。俺这就去打开水”马俊驯服地站起来,拿起水杯去打开水。 焦娇喝完开水,又躺在马俊的怀里睡去了。 马俊扬眉吐气地带着焦娇回到家乡,在家过了个史无前例的中秋节。正如他在火车上想象的那样,他和焦娇的出现轰动了整个社区,惊动了左邻右舍,招来了亲戚朋友。 连日来,老马夫妇眉开眼笑地接待亲朋,安排筵席,忙得不亦乐乎。 老马个子比儿子矮一头,上身长下身短,两条短腿之间挺着个“将军肚”:窄窄的肩膀上顶着一颗光脑袋:三角形脸庞上堆满了横肉,上方不停地眨巴着两只无神的小眼睛,下方咧开一张大嘴,呲着两颗焦黄的獠牙。这副模样使一个缺乏想像力的人也会联想到黄鼠狼。他望着马俊和焦娇,乐得像神经病人,“嘿嘿,嘿嘿”直笑。 按照当地的习俗,媳妇第一次到家,公婆要送红包。老马当然不会忘记这个规矩。那天焦娇到家还没坐稳,老马那双无神儿的小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嘴角叼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神态显得富有而大方,他悠然打开黑色真皮手包,用右手掏出一厚迭百元票子,“啪!啪”在左手掌上摔了两下,好像故意戏逗焦娇似的,然后用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送到焦娇面前,慷慨地说:“你初次到家,俺和你妈妈很喜欢,这是3万8千8百88元。后面四位数是四个8.8888发发发发。图他个吉利。俺生意人讲究这个。” 焦娇几乎不敢想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一时恍若仍在车上那个恶梦中,疑心 面前这个捧着硬挣挣的一迭百元票子的人是那个鬼怪变成的,又来作弄她了。她犹豫了半天,用手指暗暗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觉得有些疼,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相信不是在梦中,这才结结巴巴地像鸭子叫似的从嗓眼挤出“谢谢”两个字。她赶紧伸出微微颤抖着的双手接过钱,装在旅行包里,然后拉上拉锁,用密码锁起来,仿佛不这样做那些钱就会立刻飞掉似的。 老马的妻子身材矮胖,脖子粗短,脑袋特大:动作有点迟缓,说话嗓门又尖又高,听起来好像跟人吵架似的。她看焦娇装钱的动作时,心里隐约有点不快,因为焦娇连声“爸妈”也没叫,就把钱接过去锁了起来。可是她转念又一想,现在的年轻人家里娇生惯养,不太懂家常理短。兴许人家念书人不讲究这个,因此也就没当回事儿…… 老马妻子爱怜地看着儿子和媳妇,大声说:“俺把房子给你们收拾好咧。被褥都是你爸新买的。你们就住在楼上,那儿安静。” 马俊兴奋得手舞足蹈,连连大声说:“好!好!好!谢谢老爸老妈。” 老马瞅了瞅焦娇,望了望儿子,意味深长地“嘻嘻”地笑着。 焦娇感到很可笑,暗自嘲笑,在心中狠狠地骂道:“他妈的,三头百分之二百的不可救药的蠢驴!”但极力装出一副羞涩的样子,默默地低着头。 到了晚上,焦娇死活坚持自己去住店,她说:“伯父伯母,请你们理解,我们还没有登记呀。况且我是学生。我不像别的女人。” 老马夫妇惊奇地半天没有出声,互相对视了一会儿,把惋惜的目光移到了儿子失望的脸上,最后把赞美的目光投到焦娇一本正经的脸上。老俩口心里不禁一阵高兴,觉得焦娇是个作风正派的好媳妇。少不了又大加夸奖一番。 他们给娇娇单独安排了一个屋子住。 马俊很失望,面色顿然变成土色,眼睛泪汪汪的,几乎要哭出声来,但毫无办法,只好这样。 老马拍了拍儿子的窄肩膀,呲牙咧嘴地说:“儿子,有种。焦娇是个好媳妇。你应当高兴才对呢。” 马俊嘴角露出了一丝失望的微笑,心里骂道:“你他妈的懂个毬,你哪能知道爷的欲望。” 第三十六章 那年的中秋节来得很早,抢在了国庆节前。 北京的中秋节和其他地方的中秋节一样,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到处飘溢着瓜果月饼的清香,给你一种一切业已成熟的况味儿。这是一个真正的具有中国特色的节日,是个牵动着全球龙的传人血脉亲情的传统节日。在这个节日,你会深切地感受到,人们脉管里的血液在欢快地流动,空气里那种特有的亲情渴望团圆的旋律在悠扬地跳动。 然而,k研修学院却到处充溢着紧张而令人尴尬的气氛。 学院连续发生的两起事件,在校内外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连日来,威严的警车不断地鸣着警笛,开进学校:全副武装的警察在校园四处拍照,仔细查看:这连续发生的两起事件的报道在京城的一些报刊上骇然出现,几乎成了街谈巷议的新闻,立刻引起了社会的密切关注。 全院师生感到心情压抑,脸上笼罩着阴云。特别是女生,人人惊悸,个个惶恐,夜里不敢入睡,宿舍里灯火通宵:白天校园里冷冷清清,几乎看不见学生:教室里空空荡荡,紧闭门窗。一时学校像一架发动机突然出了事故的机器,先是一阵混乱,继而陷入了静止状态。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事件一发生,像幽灵似的乘着现代化通讯工具立即飞到了学生家中,牵动了家长的心肺。不少学生的父母千里迢迢从家里赶来,看望自己的心肝儿宝贝。 中秋节那天中午,徐静的妈妈也从家里赶来。她也姓徐,50出头,中等个子:由于为生活辛苦操劳,背部微驼,眼角堆满了细碎的皱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约莫大10岁:两只大眼睛闪着温和而慈善的目光,薄薄的嘴唇紧闭着:花白的头发向后梳着,利落地盘在脑后,看上去像一尊雕塑。 还是在事件发生的前两天,徐静就和班委们商定要好好过一过这个中秋节,他们原打算按照传统的方式过,就像那天晚上肖茗敏建议的那样,在操场上找个理想的地方,摆上月饼和瓜果,烧上几炷细香,先向月亮作揖磕头,接下来朗诵苏轼的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然后在香烟袅绕的气氛中,欣赏月亮,品尝月饼,谈天说地。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这个美好计划被这连续发生的两次突发事件彻底打乱了。大部分女生回了家,没回家的跟着父母到市里住旅馆去了。不少男生也离开了学校,去自己喜欢去的地方玩去了。因此,徐静她们不得不遗憾地放弃了预定的计划,让各人自行安排过节。 上午于曼和苏平去了市里亲戚家。宿舍里只留下徐静和妈妈俩人。 晚上7点半,徐静正准备去食堂打饭,手机响了。 “hello,……夏教授,我妈妈中午来了……宿舍只有我和妈妈……呃?谢谢,别麻烦了。……那么好吧。那就麻烦你了。bye.”徐静很激动,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啥事儿,这么高兴?”妈妈望着女儿问道。 “是夏教授的电话。他让我俩到他宿舍一起吃饭。” “挺麻烦的,还是别去了。” “我已答应了他。我们得去。听说他是一个人生活,也够孤独的。我们和他一起赏月,他会很高兴的。”徐静不容否定的语气里透出几分同情的意味:眼里立即蒙上了一层忧伤的云雾。 夏颖非常高兴,彬彬有礼地接待了徐静和徐母。他长期的单身生活,练 就了一手烹饪的好手艺。那天晚上,他的烹饪手艺发挥到了极致,做了慢火炸带鱼,麻辣豆腐,土豆烧牛肉,还有大葱羊肉饺子,尽是徐静喜欢吃的东西。 徐静望着餐桌上色味俱全的饭菜,眼睛一亮,大声说:“哇!好香呀!”她眼 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神态像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儿。 夏颖和徐母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着徐静。然而他们的目光迥然不同,徐母的 目光很单纯,充满了爱怜和自豪。而夏颖的目光则很复杂,透出了痛苦的回忆、热切希望和几分惆怅。 徐母一边用餐,一边唠叨:“徐静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吃炸带鱼,牛羊肉, 连猪肉闻也不闻。这可好,弄得我和她爸也不吃猪肉了。从有了她那天起,我们全家好像成了回民。“徐母的话最后一句,虽然逻辑上出现了破绽,但不乏幽默。 “那么说,我一生下来,你们就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吗?”徐静听出了母亲说话的毛病,于是笑着戏谑道。 “我是说从你断了奶开始吃饭起。”徐母立刻意识到“从有了她那天起”说得不合适,赶紧纠正,脸上露出一些窘态。 夏颖敏锐地发觉,徐母说走了嘴,因为她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神色。同 时他也看出徐静的父母把她当成掌上明珠,为此感到几分欣慰。 夏颖还从徐母的谈话中得知,徐静的爸爸十年前中过风,虽然没有瘫痪在床上,但失去了体力劳动的能力,全家的生活负担都落在徐母一人身上。 夏颖十分感慨地说:“你们的日子不容易啊!” 徐静似乎隐约地感到,夏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在强烈地涌动着,因为她发现了他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她看了看母亲,发现她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低下头默默地用餐。 饭后,夏颖端上一盘月饼,一盘水果,切开一个西瓜。室内顿时弥漫着沁人肺腑的芳香。 浓浓的中秋节气氛渗透了每个人全身的细胞:每个人都浸泡在浓浓的亲情之中。 徐静像小鸟似的欢快地叫了起来:“好香啊,真有点超现实的况味,我觉得恍若置身于仙境!” 夏颖望着欣喜若狂的徐静微笑着,脸上露出了爱怜和赞赏的神色。 …… 第二天早上,徐静陪着母亲在校园里散步。 北京的秋天,早晨的风儿带着叫人心旷神怡的凉意,轻轻地拂动着黄绿斑驳的梧桐树叶,柔柔地抚摸着叶尖枯黄的小草:天空蓝得令人目眩,漂游着丝丝缕缕洁白的云彩。这时候,置身于天地之间,你也许会感受到,大自然内涵的神奇和奥秘,人的心智是无法彻底理解的!?也许你的心灵深处,突然涌动起一种无名的伤感!?感慨四季轮回,万物变迁,人生艰辛,命运莫测。 徐母打量着校舍,评论道:“这里很清静,像条背街,太小,楼房也少,也破旧,不像个大学,倒像个荒了的工厂。记得那年,我陪你爸去杭州医学院看 病,人家那才叫大学呢,楼房又高又多,一排一排的,看不到边儿!我原来以为你们的大学比杭州的医学院好呢。“徐母说话的语气充满了失望。 徐母的评论用词朴实,比喻准确而幽默,逗笑了徐静:“妈,看你说的,我们是民办大学,哪能和人家国办大学比呢?” “记得你来上学前,那个招生的小伙子,把这个学校说得这好那好,像天堂似的。他们那张招生简章印的花花绿绿,楼房像森林。现在我还保存着它呢。我万万没想到是这个样子!看来骗子真不少。”母亲抱怨地絮叨着。她停住脚步,若所思地四下环顾了一番,然后不解地问:“北京的民办大学都像这个样子吗?” “据说北京曾有100多所民办大学,有不少连我们学校也不如。听说每年垮台20%多。但也有好的,办得很火热。比如,b职业学院,人家开始招收计划内大本了。我们学院有不少学生转到那儿去了。” “那你咋不转到那儿去呢?”母亲不解地问。 “我暂不想转学。我不愿意离开……呃,这个学校。”徐静想说不愿意离开夏教授,但怕母亲没完没了的追问,于是话到嘴边便打住了。 徐静挽着母亲的胳膊,默默地走着,心里翻腾着她寻根的热浪。上大学以来,她越来越渴望拨开心中的疑云,曾多次想问母亲,可是又怕母亲不高兴,怕伤她的心。母亲也不容易呀。近年来父亲行动不便,母亲挑着一家人的生活担子,供她上学。艰难啊!她望了望母亲花白的头发,鼻子一酸,眼里涌出了泪花。 这时,钮文革出现了,他穿着一件刚过膝盖的黑色单外套,显得个子更低矮了:背抄着手,低着脑袋,瞅着脚尖,缓缓地迈着方步朝她们踱来。徐静低声对母亲说:“这是学院刚提拔的教学院长,叫钮文革,以前是教务处长。原来的教学院长刘嘉不久前辞职了。” 徐母突然停下来,吃惊地说:“这个名字好耳熟呀!” 徐静笑道:“重名重姓的人很多。” 说话间,钮文革踱到了她们面前。 徐静礼貌地向他打招呼:“钮院长,早上好!” 钮文革闻声停住了脚步,抬起脑袋,打着哈哈:“好好!” “妈,这是钮院长:钮院长,这是我妈妈。”徐静介绍道。 “你是……想不到我们在这儿……”徐母眼里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你是……啊,啊!我,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对不起,我……好好!”钮文革向落网的鱼,两只黄眼珠子惊得几乎掉了出来,神情十分慌乱,脸色顿然变得煞白,面部肌肉痉挛似的不住地抽搐着,语无伦次地打着哈哈,从她们身边急忙溜走了。 徐母呆呆地望着钮文革惶然离去的背影,往事像电影镜头在她的脑际闪过——: 1985年,也是阴历8月16上午。 一场大雨过后,残云迅速退到天边,太阳重新露出红扑扑的笑脸。 徐母和丈夫正准备下田干活,邻村的刘老三脸上堆着笑容,兴冲冲地推开街门走了进来。他进屋后,开门见山地说:“你们托我办的事有了。” 徐母不生育,一直想领养一个孩子。在她看来,男孩或女孩都行,可是丈夫 坚持要男孩。此前有过几次领养的机会,因为都是女孩,没有要。 丈夫急巴巴地问道:“男的还是女的?” 刘老三为难地说:“啊呀,老弟,你给我座金山,我也难弄到男的。这年头 弄个男孩比牛上树都难呀!“ 不用说,又是个女孩。 刘老三接着像推销员夸耀自己的货物似的,委婉动听地说:“你们去看看。这个女孩非同一般。两只大眼睛毛茸茸的,像个洋娃娃,很可爱。鹅蛋脸,天庭饱满,一副福相。说不定,她会出落成一只金凤凰。有了她,你们俩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丈夫绷着脸,半天不出声。 刘老三显得有些尴尬,解释道:“你们不要误解。这孩子是个孤儿,她的父母不久前在一次车祸中都死啦,没有别的亲戚。我是行好给孩子找个家。” 徐母为了缓和气氛,建议说:“要不我们去看看也好。” 过了老半天,丈夫悻悻地说:“那好吧。” 徐母和丈夫跟着刘老三,踏着泥泞的乡村小路到了邻村,进了刘老三的家。 一进街门,刘老三就扯开大嗓门,喊道:“文革,来人了”喊声未落,一个中年汉子走出了房子。此人个子较矮,一张没有血色的瘦长脸,两只像癞蛤蟆眼儿似的三角眼,黄眼珠子向外鼓出,滴溜溜地乱转,看上去像个被追捕的小偷。 “这是河南来的亲戚,是我的姑舅弟弟。自家人,自家人。”刘老三咧开大嘴,露出了一个黑洞。 “钮文革,——金字加丑字那个钮,这个姓氏不长见,有些别扭。文化的文,革命的革。好记,好记。咳咳,我这名字是文革中起的。叫惯了,改不过来了。”钮文革转动着黄眼珠子,龇着一嘴黄牙自我介绍,幽默夹杂着自嘲。 徐母和丈夫一听文革这名字像看见了鳄鱼,感到一阵恶心,他的模样,他的举止言谈也使他们很不舒服。 他们走进屋子,只见床上墙角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身着脏兮兮的白色连衣裙:鹅蛋般的小脸蛋上,闪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圆圆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清莹的泪珠。 小女孩像只受惊的鸽子,浑身哆嗦着,惊恐地望着他们。 “不要怕,这是你的爸爸妈妈。”钮文革脸上挂起了假惺惺的笑容。 小女孩用两只小手捂住眼睛,“哇哇”地哭了起来,小小的身躯嗦嗦地颤抖着,声音沙哑无力,让人听了揪心似的难受。 “不要号!再号,我揍死你!”钮文革的脸上的假笑突然消失,三角眼里冒出两束凶光,恶声恶气地吼道,顺手拿起一个笤帚,狠狠地向小女孩扔去,打在她小小的身躯上,又弹回来,落在他面前。 小女孩突然停止了哭声,小小的身躯极力往后缩,好像要藏到墙缝似的。看来,她是被钮文革打怕了。 徐母觉得钮文革的笤帚打在了自己亲生女儿身上,顿时怒火中烧,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每一根神经都气得发抖。她真想上去打他几个嘴巴。然而,她没那样去做,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向钮文革喷射,逼得他低下了脑瓜,像只偷食的狗向后退了几步。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这孩子一定会出落成一只金凤凰。”刘老三像王婆卖瓜,尽挑好的说。 此刻,徐母和丈夫本能地感到面前这个凶巴巴的钮文革不是个好东西,隐隐约约意识得自己介入了一场拐卖儿童的交易,一场与魔鬼的交易,一场人世上最缺德,最邪恶,最损人利己的交易。人类特有的良知强烈地谴责着他们,鞭笞着他们。顿时,一种从未有过的耻辱感向他们袭来,他们恨不得立即化成软体动物,找一个缝隙钻进去,永远躲起来。 徐母的丈夫鄙视地瞪了一眼刘老三和钮文革,一声没吭离去了。 徐母像丢魂儿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哀怜地望着床上可怜的孩子:孩子眼睛里盈满泪水,脸上带着哀求的神色望着徐母,好像哀求徐母把她从恶魔的囚笼里解救出来,找到爸爸妈妈。徐母不能离去。光伟大的母爱在她灵魂深处招唤她,敦促她,激励她从魔怪手里夺过这个可怜的子。 过了片刻,徐母像找到了自己丢失的孩子似的,发疯似的扑过去把那个孩子紧紧地包在怀里,一句话也没说回了家。 …… “怎么?妈妈,你认识他?”徐静望着母亲丢魂失魄的神态,不解地问。 “噢,是……我以为她是……不,不……我不认识他。”母亲躲闪着说,脸上露出了几分窘态。 徐静感到非常纳闷! 第三十七章 早上夏颖走进办公室,还没有坐下,电话铃就响了。 “喂,哪位?”夏颖拿起话筒。“……哦,郭院长,你好!……截至昨天上午11点,外语系在册学生人数,开学未报到的除外,一共312人。……我们尽快去做。” 不用说,一听就知道,这是郭宝才来的电话。他指示夏颖:合并班级,每班至少50人,以便节约讲课费。 郭宝才办学近十年,只是前两年遇到些困难,因为招来的学生不多,所收学费刚够课时等费用:到了第三年,生源开始增加,招生势头好转,连续四年在校生保持四千左右,只是从前年开始走下坡路。郭宝才很懂生意经,他不像别人那样,大兴土木,建校舍购设备,把钱花在营造美丽气派的校园上,而只在租来作校园的衬衫厂里,建起了几栋平房,没花几个钱。就这几个钱,他至今还末付清。 人们感到很纳闷,郭宝才收的学费哪儿去了?只有郭宝才自己最清楚。不过大家都知道,郭宝才包养的女人不只一两个,国内外不少高级宾馆和许多名胜古迹都留下了他和情人的密语心声和柔情倩影。 近来,郭宝才为了躲避讨债的人,很少露面,只用电话遥控学校的工作。 他像个幽灵,忽隐忽现,出没不定,来去无踪。有的说,他带着情人逃到国外去了:有的说,他躲到香港去了:也有的说,他还在北京藏着。众说纷纭,议论纷纷。他究竟潜伏在什么地方?人们说不准,神鬼难找到。 夏颖刚放下话筒,王小雨推开门,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脸色煞白,怒气冲冲,像三伏天的母狗张着嘴巴,呼呼地喘着粗气,声嘶力竭地喊道:“夏教授,你给评评理儿,太欺负人了!” 王小雨40出头,体型丰满,看上去活像个吹足气的皮球圆滚滚的,浑身肥得好像在滴油:瓜子脸庞,细皮嫩肉,柳眉下闪着一双妩媚的眼睛。然而大自然无情的刻刀在她的两只眼睛四周刻下了密密麻麻细碎的皱纹。她在多年前离了婚,一直做梦也想找个老外作老公,为此拼命学习英语。倒也有些成效,她记会了一些日常用语,虽然语音语调不准,但也能马马虎虎地表达一些想法,遇见老外,不管肤色,不论年龄,只要是男性,就像苍蝇见了狗屎,不顾一切冲到人家面前搭讪,呜哩哇啦地讲上一顿。末了向人家索取手机号码,保持联系。有人说,老外的电话号码,她记了厚厚的一大本儿。这些传说,夏颖也听说过。 “请坐下慢慢说。什么事动这么大肝火?”夏颖和王小雨一起工作了两年多,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发火,而且火冒三丈,怒发冲冠,好像立即要燃烧起来,把自己和周围的一切烧成灰烬。无疑,一定有人严重伤害了自己的利益,或者人格上受到了无法容忍的凌辱,否则她那狂野的原始本性不会如此赤裸裸的暴露。 “她欺负人。她……她”王小雨呜呜的哭开了。 夏颖对王小雨狂暴的情绪感到十分惊讶,且莫名其妙,他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拿起暖水瓶给王小雨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说:“喝杯水,消消气,慢慢说。” “气死我了。”王小雨端起夏颖递给的一次性纸杯,一仰脖子,把水灌进了嗓眼。一杯水下肚,她的火儿好像熄灭了一半,气也似乎消了不少。 “你评评理,挖别人的男朋友道德不道德?” 夏颖开始渐渐明白王小雨悲愤交加的原因。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刘红这个娘儿们太卑鄙,太龌龊,太可恶,太缺德,……太!太……”她的肝火再次燃旺,一边骂一边哭,一句恶语一把眼泪。 王小雨简直把刘红当成自己百分之百不共戴天的情敌了。 她的情绪和语言使夏颖很惊愕。她平时举止文雅,工作麻利,遇事不急不躁。可是这会儿她竟然如此激动,如此失控,仿佛突然变成了粗野的泼妇,语言污秽,破口骂人,这与以前的王小雨真是判若两人。 “刘红?刘红是谁?究竟怎么啦?” “就是刚从外系调来的那个班主任。她用卑鄙的手段强走了我的男朋友。 此时,夏颖才明白,原来王小雨和刘红为了争夺男朋友发生了冲突,从她那火山爆发似的情绪和啼哭不止的样子看,麻烦还不小呢。 刘红是英二的班主任,不久前,从工商管理系调来,夏颖只见过她一次,名字和她本人还联系不起来。她人长得很性感,高挑个子,修长美腿,柔美脖子:丰满的胸脯隔着粉红色的短袖t恤向前高耸着:两只毛茸茸的眼睛忽闪着,看人时仿佛在暗送秋波。可是美中不足的是,右腮上有一块拇指大的黑记,看上去好像爬了一堆苍蝇,令人不快。 夏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王小雨冷静下来。毕竟这类事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站起来,又给她到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 这次,她没有喝水,继续抽泣着,眼里涌出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流到了嘴角,滴到了高耸的胸脯上。 夏颖在地上踱了几步,然后坐下默默地待着,等待她冷静下来。 过了足有10分钟,夏颖换了个话题,想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说道:“你冷静一下。我们先商量点事,刚才郭院长来电话,要我们合班,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那是你们领导的事,与我无关。”王小雨没好气地说,“我的事你还没发表看法呢。你得管呀!” 王小雨有点胡搅蛮缠了,说话的语气很霸道,好像要逼着夏颖对她的事发表意见,拿出办法,去把她那个被抢走的男朋友重新夺回来。 看来夏颖想回避是不行了。 他不动神色,沉默不语,在心里琢磨着,如何说得才合适,得体。这类事不像一般工作上或生活上的分歧,别人不好站在中间说长论短,何况他是系主任呢? “那么好吧,请你把情况详细地说说。”过了好一会儿,夏颖说。脸上现出冷漠的神情。 王小雨只顾愤愤不平,没注意到夏颖的神态。 “我先说一说这个刘红吧,这女人野心很大,一心想嫁个老外。她恬不知 耻地说宁嫁个美国乞丐,80岁的老头儿,不嫁个中国富人,年轻小猴儿。你说她可耻不可耻?那还有中国人的气味?“ 说到这里她打住,观察夏颖的反应。 其实,夏颖也听说过这句话,不过别人说,这句话正是王小雨说的。 中国开放改革以来,一切都在变化着,自然对待跨国婚姻的观念和态度也在变化。在有些姿色的年轻女性中,曾刮起一阵向老外,尤其向欧美老外求偶之风,对老外趋之若鹜。她们企图借此取得签证,迁居国外,进而拿到绿卡,进而改变国籍。她们以为欧美国家离上帝和天堂最近,能毫不费劲地享受人间的天堂生活。其实她们都患了严重的幼稚病和长着先天不足的近视眼儿。等夙愿实现了,目的达到了,她们突然发觉,自己投身的国度并不光明,离天堂和上帝十万八千里,自己委身的老外并不是上帝的选民,更不是上帝,而是庸俗不堪的凡人,甚至是撒旦的同伙。 有的美女明知委身的老外是极为庸俗的糟糠穷老翁,但为了实现签证——绿卡——转国籍三步曲,也要像飞蛾扑火似的去追逐,去尝试。 有一个美女硕士生,做梦也想到美国,可是英语学得很差,几次考toel和gre都不及格,又没有别的机遇。于是她就决定充分利用上苍赐予她的资本,委身老外。经过长期努力,她找到一个黑大个子,又黑又老又丑的黑大个子。他声称自己在美国拥有固定资产1亿5千万美元的产业。她嫁给了他。她跟着他到了美国。她发现他是个穷光蛋,吃救济的穷光蛋!她实现了三步曲。她要离婚,她最后永远失踪了! 王小雨发现夏颖脸上不屑的神色,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说:“事情是这样的,我的美国男朋友,上周开始就不给我打电话了,而给刘红打。今天上午9点钟。宿舍的座机一响,我拿起话筒,一听就是他。可是,他说要找刘红接电话。你说气不气,啊?” 她说到这儿又停下来,观察夏颖的脸色。 夏颖从办公桌上拿起了一支圆珠笔,开始在一张白纸上写着什么,神态安静而专注,仿佛忘记了面前愤愤不平的王小雨。 过了片刻,王小雨继续说:“我们保持了两年多联系了。他打算下个月来中国,我们就……”王小雨想说“我们就登记结婚”,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向前伸了伸脖子,咽了口唾液,又开腔痛斥她的不共戴天的情敌,“看她那个恶心样子,看她脸上长着的那块黑东西,真丑死人啦!人家徐静的黑记长在背上,可……” “等等,你说徐静什么着来?”王小雨提到徐静背上的黑记,夏颖听来像爆炸了一颗原子弹,震得他几乎从座位上弹跳起来。 “我说,徐静的黑记长在脊背左边,不仅不影响美,反而是有福气的征兆。可是,那个刘红脸上的黑记太恶心了,太丑恶了!”王小雨醋劲十足,咬牙切齿,脸上突然出现了幸灾乐祸的神情,心里有一种达到了报复的满足感。 她提及徐静,不仅仅是为了对照着贬低刘红,同时也想讨好夏教授,因为她觉得夏教授对徐静有偏爱。这样可以收到一箭双雕的效果 夏颖听了非常激动,满脸突然涨得通红,仿佛喝过了酒似的。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没有费任何周折,就证实了徐静背上确实有块黑记。到这时,他确信,徐静就是他18年前丢失的女儿霏霏,他和刘菲的女儿菲菲。 王小雨丝毫没有注意到夏颖的神情变化,继续说:“看她那副模样,那个阴阳脸儿,还想夺别人的男朋友。她妈的,臭婊子。我和她没完……” 夏颖打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个红皮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工工整整写道: 刘菲: 2004年10月5日上午11点15分整,我终于证实徐静是我们的女儿菲菲。 如果你有在天之灵,你一定会感到无限欣慰! 夏颖 王小雨满嘴脏话,恶毒地谩骂刘红,见夏颖低头写着什么,仿佛忽视了她的存在,于是她悄悄地站起来溜走了。 她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怎么走的,夏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夏颖合上笔记本踱到窗前,透过宽大明亮的玻璃向远处眺望,两只喜鹊欢叫着从窗前飞过:快到中天的太阳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向他微笑了一下,又钻进了云层,仿佛为他祝贺,祝贺他终于证实了徐静是他的女儿。 不一会儿,天突然开始下起了小雨,在夏颖面前挂起了一张青灰色的幔帐,无边无际:没有风,蒙蒙细雨静静地下着,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柔和的声响,仿佛在西天的刘菲知道了夏颖找到了女儿,高兴得流下了泪水。 第三十八章 阴历8月16的月亮比15的更圆,更亮,更凄美,更富有魅力,像一个大银盘,在无路而茫茫的夜空中向西慢慢滑行,把澄澈皎洁的光辉慷慨地洒在人间:大地上的一切——沉睡着的花草树木,寂静无语的高楼大厦,还有那永远庄严默然的西山——都沐浴在温柔似水的月华中,望去蒙蒙胧胧,冥冥茫茫,恍若幻境,尤如海市蜃楼。 徐静站在窗前透过澄净的窗玻璃,一会儿仰望天上皎洁的月亮,一会儿环视地上如水的月光,然而她的心思并不在欣赏月色。 从昨天早晨遇见钮文革以来,徐静发觉,妈妈好像一直在想心事,精神有些不集中,神色有点慌乱,好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似的。 徐静感到纳闷的是,妈妈怎么认识钮文革?为什么钮文革见到妈妈时神态像老鼠看见了猫?妈妈的神色为什么一直有点尴尬?……这些问题不停地在她脑际萦绕。 徐静在窗前站了10多分钟,转过身子发现,母亲背靠在床头上,若有所思地半躺着,便关切地说:“妈,你累了就睡吧,时间不早了。” “这会儿几点?”徐母心不在焉地问道。 “10点多了。”徐静没有看手表,估摸着说。 徐母对徐静的回答没有任何反应,仍旧半躺着,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摸着另一只手背,不停地眨巴着眼睛,仿佛在心中默默地筹划着什么。她几次抬起头转过脸来望了望徐静,又立即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好像要对她说什么似的,又像偷偷地对她察颜观色。 好奇是人的本性,越不知道的事,越想知道:越不了解的事情,越感兴趣,越想知道。徐母越回避谈及钮文革,徐静越想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 徐静坐在自己床上,拿起一本诗集,心不在意地翻着。 过了一会儿,徐静合上手里的书,开门见山地问:“妈,你到底怎么认识钮文革的?” “……”徐母佯装没有听见徐静的问话,蹙了蹙眉头,下床拿起牙具去了洗漱室。动作有些慌乱。 过了老半天徐母才回来,显然是为了回避徐静的问题。 “妈,钮文革好像认识你。否则他看到你不会那么慌张失措。” “……”徐母沉默了足有一刻钟,突然说:“我有点不舒服,我要睡觉。”语气里透出几分不快。 很明显,徐母不喜欢徐静的问题,当然也不想说出心中的秘密。 在家里,徐静很尊重父母的意见,从来没有违背过他们的意愿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没有像别的独生女儿那样,在他们面前撒过骄。她很懂事儿,像个小大人似的,默默地听从他们,按照他们的要求行事。 她见母亲耷拉着脸,不高兴的样子,就再没有追问,于是倒了温水,帮她洗了脚,安顿她睡下。 夜阑人静,月光透过玻璃窗泻在宿舍地上,洒在床上,给徐静和徐母的被子 上镀了一层凄清的银光。 一种含糊不清的声音,像蜜蜂在花园嗡嗡吟唱,像秋风在林间瑟瑟作响,又像飞机马达在云霄隆隆轰鸣,随着空气从墙壁和窗户的缝隙一起涌挤进室内,在徐静的耳际隐隐约约地萦绕。 徐静知道,这是广泛而巨大的生命在律动,是现代北京的有力而强大的脉搏在欢快地跳动声,是北京城在诗一般皎洁的月光中畅快地呼吸。 徐静很喜欢听这种声音,她觉得这种声音像温柔的吹眠曲,又像记忆中爸爸和妈妈在睡觉前讲的故事。以往,她听着这种声音,很快就进入甜蜜的梦乡,忘记了白天经历的一切。 然而,今晚徐静躺下久久不能入睡。早上钮文革和徐母见面时的情景以及之后徐母的神态在她的脑际反复出现。她像患失眠症的人那样,极力强迫自己入睡,可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反而脑子越来越清醒,好像服用了清醒剂似的。她第一次觉得那种从墙壁和窗户的缝隙挤进室内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是那么刺耳,那么令人烦恼,简直是一种让人心碎胆破的嘈杂声。 徐母躺下后好久不能入睡,闭起眼睛静静地躺着,心魂走进了记忆,往事像放电影似的在她面前闪过—— 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钮文革。她相信自己的记性,没有认错人,因为她记得见过他三次。一次是领养徐静,一次是过了两天给他送去徐静的2千元身价,还有一次是一年后,他又带来了一个一岁半的男孩,以5千元的身价卖给了本村的胡独根。 徐母记得,开始孩子一连好几天不吃不喝,哭喊着要回家,想妈妈爸爸。那沙哑的悲泣声,那发抖的小小身躯,那淌满泪水憔悴的小脸蛋,那惊恐绝望的眼神,使人揪心挖肝的难受。 徐母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她很后悔,不该要这个可怜的孩子,她以一颗慈母的心设身处地想,孩子的亲生父母日夜想念孩子,呼天抢地地寻找自己的亲骨肉:他们多么着急,多么痛苦,多么绝望,多么悲痛啊!她向丈夫提出,设法把孩送给她父母,可是他不同意。他的主要理由是,偌大个中国,很难找到孩子的亲生父母。她找过中间人刘老三,可是刘老三矢口否认钮文革是他的亲戚,说不知他的去向。她也找过村干部,他们都说管不了。徐母只好养着她,百般地疼爱她。她渐渐地习惯了,但她不像别人亲生的孩子那样,像喜鹊似的欢乐,总是沉默不语,晚上在睡梦中,常常惊醒,像患了癔症似的,哆嗦着身子,惊叫着,呼喊着要回家,呼喊着要妈妈爸爸。孩子这样的精神状态持续了一年多。 后来她丈夫中了风,她心里总嘀咕,是买了人家的孩子,坑害了人家,给人家制造了悲剧,做了缺德事应得的报应。她常常默默的祈祷,一定把孩子还给她的亲生父母,以此祈求上苍保佑丈夫恢复健康。 她丈夫在床上躺了两年多,有一天突然坐了起来,慢慢地能下地走路了。她非常高兴,确信这是她对上苍祷告的报赏。 她和丈夫商量,等孩子长大把情况告诉她,让她设法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徐母想着想着,渐渐进入了梦乡。 徐静侧身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泻在地上如水的月光,静静地听着睡 在对面床上母亲均匀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长时间,也许是一个小时,或许是三个小时,徐静觉得意识开始模 糊,闭起眼睛想进入梦乡。但母亲突然开始说起了梦话,把她从梦乡的门槛 拖了回来。 徐静睁开眼睛,支起耳朵静静地听。 徐母含含糊糊地说:“你,……不要……不要装蒜了,你不是叫钮文革吗?你不是倒卖孩子……丧尽天良的……那个钮文革吗?你当我……记不得你?你死了剩的骨头……我也能认出来……” 徐母的梦呓像惊雷把徐静震得从床上忽地坐了起来,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揉揉睡意朦胧的眼睛,定了定神,望着对面睡着的母亲。 徐母翻了个身,轻轻地打起了鼾声,过了三两分钟又开始说:“我的静静……不是你卖……给……我的?你从哪儿弄来她的?我……要把她送给她父母……求求天神,……保佑……我们吧!我许愿的……做……” 徐母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接着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遇到了不如意的事儿又无可奈何似的:过了几秒钟又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安稳地睡去了。 徐静感到非常惊愕,她的头脑非常清醒,确信这不是自己在做梦,是母亲在说梦话。 徐静知道,母亲遇到不顺心的事,白天总是闷在心里,怏怏不乐,可是晚上常常在梦中叨叨,发泄压抑在心中的苦闷。 徐静开始明白妈妈和钮文革的关系——与自己身世的关系。这种关系好像缠绕在一棵树干上千丝万缕的藤蔓,顺着藤蔓摸去,可以找到延伸出藤蔓植物的根部。 徐静非常兴奋,睡意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无法控制激动的心情,急促地呼吸着,好像在奥运会上得了百米竞赛冠军。 与此同时,钮文革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辗转反侧。 真是冤家路窄。像钮文革这类迈着方步,低头走路,满脸霸气,满肚子坏水,满脑子阴气,时时刻刻谋算着害人利己的人,万万想不到世界这么小,居然20年后的今天在这里,在他的地盘上又遇见了冤家。有一种信仰说,人干了缺德事,终究会得到报应。也许一时似乎平安然无事,这不是不报,而是时辰不到。时辰一到,立即就报。钮文革所作的孽,所干的丧尽天良的事,所犯下的罪恶已到了该报应的时候了。 钮文革从早上遇到徐静和徐母以来,一直惊恐不安,他骂自己不该低着头不看路朝前走,他真希望头天夜里突然得个疾病,卧床不起。他知道,一旦那女人把情况告诉徐静,事情就会暴露,那一切都完了!然而,他安慰自己,不要神经太过敏,那女人也不是傻瓜,不会轻易把情况告诉徐静,因为她抚养了她这么大,等着她养老送终呢。可是他翻过来又一想,如果徐静追问她怎么认识他的,她也许会把情况告诉她。他越想越害怕,索性拉开灯穿上衣服,低着脑瓜,在地上踱来踱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盘算着如何避开这场灾难。他的脑瓜出现了不少鬼点子,仿佛都行不通,很快放弃了。后来,他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除掉她们!”这声音好像从地下万丈深渊飘出来,也像从他灵魂深处跳出来,开始极其微弱,似蚊子的叫声,之后越来越响,像盘旋在头顶的飞机的马达声,不断地重复着:“除掉她们!除掉她们!除掉她们!……” 钮文革老婆从睡梦中被他惊醒,不解地问:“你怎么啦?半夜三更的不睡,起来瞎折腾个啥?” 钮文革老婆叫赵秀瑞,是个农村妇女,只有小学文化程度,是女生公寓的宿 管主任。她50出头,矮胖的身材,总是穿着黑色衣裳,看上去活像个大水缸:长得善眉善眼,心直口快,人挺朴实,人缘不错。五年前钮文革死了老婆,她死了丈夫。刘老三把他们撮合成夫妻。因此,她对钮文革的过去一无所知。又因为两人的孩子和性格等原因,他们的关系很不和谐。 “……”钮文革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继续抽他的烟踱他的步。 室内烟雾腾腾,像着了火似的。 “咳!咳!咳咳……啊呀!你今晚神经啦?啊?呛死人啦。咳咳!咳!咳!……”赵秀瑞呛得不住地咳嗽,起来打开了窗户,又重新躺下。 “咳——咳——咳咳!啊呀,你能不能不抽?半夜三更你这是在干啥?”她咳嗽地几乎喘不过气,只好坐了起来。 “……”钮文革仿佛变了哑吧,对妻子的抱怨没有反应。 “你神经啦?”赵秀瑞生气地大声喊了起来。 这次,钮文革驯服地把半截烟扔在地上,踩在脚下。动作有些奇怪。眼里射出怪异的光芒,嘿嘿地笑了两声,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 赵秀瑞感到很惊恐,怀疑他得了魔症,惊惶失措地问:“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过了几分钟,钮文革坐在她对面,伸出颤抖的手指,摸了摸她那由于惊恐而张红的脸颊。 赵秀瑞感到恐惧同时又有些感动,他们夫妻5年多了,钮文革第一次对她这般温存。 “我们结合几年了?”钮文革望着妻子突然问道。 “那还要问,5年多了。”赵秀瑞感到莫名其妙。 “你说说,我们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赵秀瑞不知怎么回答好。 “我们俩每月能赚四五千元,想吃啥吃啥。你该满足了吧?” “我没说不满足呀。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问问你。” 赵秀瑞知道钮文革脑袋里鬼点子不少,他一定又耍什么花招,莫非是要提出离婚?离就离吧,早比晚强。 钮文革站起来,把窗户关住,又重新坐在妻子面前。 “你知道,我是个直筒子人,有啥说啥。我一辈子遵纪守法。” “我没说你犯过法呀?” “你看你,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半夜三更的不睡觉,说这些做什么?” “我想告诉你,我过去只做过一件不该做的事。” “……”赵秀瑞不知丈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钮文革继续说:“我今天早晨遇见了冤家。” “啊!什么?你说啥呀?”赵秀瑞惊得忽地一下跳了起来,仿佛一条毒蛇突然窜到她眼前。 “你不要慌张。坐下!坐下!听我说。”钮文革极力用轻柔的声音说。 “到,到底出了什么事啦?”赵秀瑞重新坐下来。 “我说了,你不要惊慌。事情是这样的——”钮文革把喷着口臭的嘴巴附在 妻子的耳旁嘀咕了足有10分钟。 赵秀瑞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着说:“这,这不行!不行!你怎么有这么 狠毒的想法。我,我帮不了你的忙!“ “如果不除掉她们俩,一旦事情暴露,我就得判刑,就得坐牢呀!” “你这样做不是罪上加罪吗?” “把毒药放在她的暖水瓶里,就完事了。谁能查出来?这事只有你能办到。” 钮文革知道,作为女生公寓的宿管主任赵秀瑞,手里有每个宿舍的钥匙,可以随意进入每个宿舍。 “不,不,不行!不行!我说过了帮不了你的忙。”赵秀瑞语气坚定地说,吓得出了一身汗。 “你别急,别怕。不想帮我就算了。可是我有一点要求,这事你要永远保密。 就当我什么也没和你说,你什么也没有听见。否则,哼——“钮文革像只饿狼瞅着猎物,凶狠地瞪着妻子,足有5分钟。 赵秀瑞像被魔鬼抓住似的,浑身哆嗦着,过了老半天才说:“你,你什,什么也没跟我说。” 人间为什么这么复杂,这么狡猾,这么悲惨啊?为什么会存在这么卑鄙,这么龌龊,这么残酷的东西呢?这些东西的存在与美丽和谐的地球多么不协调啊!万能的上帝为什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难道这不是对上帝万能的挑衅和讽刺吗? 第三十九章 李媛媛到了家,父亲已经停止了呼吸。母亲由于过分悲痛,精神几乎崩溃,面容憔悴,两眼呆滞,默默地坐在炕上,绝望地凝视着墙壁。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把母亲托付给亲戚照顾,李媛媛决定回校参加10月份的国考。 李媛媛登上开往北京的直达快车,在第7车厢找到自己的座位,靠车窗坐了下来。 火车鸣了两声悠长的汽笛声,缓缓地启动了,车速渐渐加快。 车厢里嘈杂的人声渐渐减弱,很快静了下来:车轮磨擦铁轨发出了铿锵声,在旷野上空荡漾。 车窗外的树木、庄稼、房屋、田野、山丘像箭似的飞速向后射去。 多数旅客静心端坐,表情呆板,默默想着各自的心事,看上去像一尊尊雕塑。 李媛媛臂肘撑在茶几上,双手捧着脸颊,面色阴郁,目光忧伤,呆呆地望着窗外向后退去的景物:右臂袖子上的黑纱随着车体的震动,微微抖动着,令人感到刻骨的凄婉。 李媛媛身在火车上,心却留在了家里,陪伴着可怜而孤独多病的母亲。 生命是多么辉煌又是多么脆弱啊!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突然就像烈日下的一点水似的蒸发了,无影无踪,永远消失了。这是多么令人沮丧和绝望! 李媛媛和母亲一样无法接受父亲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事实。她失去了一个亲人,疼爱她的人,供养她的人,惟一养家糊口的人。父亲的去世,像房子突然断了顶梁柱,一个美好的家庭顷刻间被毁掉了。多病的母亲,孤苦伶仃,今后的日怎么过呀?! 李媛媛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晶莹透亮,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手指缝儿往下淌,流进了衣袖。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窗外的一切变成了灰朦朦的一片,仿佛笼罩着浓浓的雾霭。 她从手提包抽出几张面巾纸,慢慢地擦着泪水。 “不,不能这样悲痛下去,要精神起来,要鼓舞母亲坚强起来,顽强地活着!”她在心里大声说。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妈妈,是我,我是媛媛。……很好,靠窗户坐着。您放心。您要振作起来,……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您要尽快地从悲痛中走出,……您要保重。” 她关了手机,深深地呼吸了几下,觉得心情轻松了一些,突然感到自己好像长大了,开始琢磨如何才能挑起供养母亲和自己的担子。 李媛媛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女子,看上去最多25岁,高挑个儿,披肩发,鹅蛋脸,高鼻梁:细眉下嵌着两只大眼,黑白分明的眼球像木偶似的不住地转动,目光显得很不安分:两片鲜润的薄嘴唇里,有两排细密而洁白的牙齿,似乎耗不费劲地能把任何坚果都咬碎。 上车后,她一直默默地观察着李媛媛,好像要探索李媛媛的幽思。她几次想和李媛媛搭讪,见李媛媛凝视着窗外,只好作罢。 李媛媛转过脸来,发现对面的女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仿佛要和她说话似的。她潜意识里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子好像有些面熟,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见过 面,或许是在童年或许在梦里。这个想法像窗外的景物只是一闪而过。 “请问,你是那儿的人?”那女子礼貌地问道,热切的目光望着李媛媛。 “潼川的。”李媛媛谈谈地说。 “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面?” “……”李媛媛不以为然的摇摇头。 “你是不是潼川郊区的?” “是呀!”李媛媛警觉起来了。 “你是不是在大营乡上的小学?”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李媛媛怔了怔,说道。 “你是不是96年小学毕业?” “是呀!” “一班,是不是?” “是呀!你是——” “俺叫金圆圆。你不是李媛媛吗?”金圆圆兴奋地几乎喊起来了。 李媛媛尘封的记忆像严严实实盖着的盒子,慢慢揭开了,露出了里面存放已久的内容。 她记起来了,上小学时,班上有个叫金圆圆的女生,同学们叫她金元宝。五年级时她父母离异,上课总迷迷糊糊的睡觉,后来和一帮小混混成天纠缠在一起,进城转悠,打斗,偷摸,被学校开除了。 “我是李媛媛。我想起来了。咱俩的名字同音,老师有时候会弄错。”李媛媛强打精神,笑着说,“想不到在这儿相遇了。” “真是太高兴咧!”金圆圆像个孵蛋的老母鸡,咯咯地笑个没完,双手使劲地攥着李媛媛的一只手,仿佛怕她跑掉似的。 她发现了李媛媛袖子上的黑纱,脸上的笑容顿然消失,换上了一副严肃而忧伤的面容,悲哀地说:“你这黑纱——” “我爸爸走了。”李媛媛眼里又涌出了泪水。 金圆圆递给李媛媛几张面巾纸,默默地望着她擦泪水。 过了一会儿,金圆圆关切地问:“你有兄弟姊妹吗?” 李媛媛摇了摇头。 “那么说只有你们母子俩咧。”金圆圆语气里充满了同情。 李媛媛点了点头。 “你这是要去哪儿?”“北京。我在北京上大学。”李媛媛极力控制悲伤的感情。 “太好咧!真羡慕你呀!大学生,多潇洒!”金圆圆啪了两下手掌,立即又换了一副惊喜的面孔,“俺也回北京,噢——俺自己开了个发廊。”她说后半句话时,语气里透出几分不自信。李媛媛没有觉察到。 真像俗话说的那样,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同学遇同学,两嘴像喜鹊。 既然是老乡又是老同学,不用说,她们一路不停的谈天说地,从生活婚姻到人生前途,方方面面无所不谈。当然,她们也免不了回顾小学时代,谈及老师和同学。 金圆圆非常兴奋,眉飞色舞,活像个东北二人转里的媒婆,不停地嗑瓜子,不停地说话,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语言虽然粗俗,但不乏幽默。 李媛媛心中的悲伤好像渐渐地淡化,忧伤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显出一种病态的妩媚,看上去活像一朵月下的芍药花。在金圆圆面前,她显得口拙舌笨,反映迟钝,谈话几乎插不上嘴,大部分时间只是微笑着,默默地望着,充当忠实的听众。 谈到婚姻,金圆圆说:“俺没有结婚,也不打算结婚。这年头傻瓜才结婚呢。把自己拴在一根肉桩上,多不自由,多没劲,多无聊。” 说到前途,金圆圆说:“前途吗?是人们无聊的瞎想今后咋活着。依我看呀,人活着要顾眼下,消受生活。趁着年轻时,要好好享受一番。人活一辈子,不大一会子。青春更是一眨眼儿的功夫。你没见那些曲腰驼背、脸像核桃似的老婆娘吗?多悲哀呀!活到那个份上有啥劲?在年轻时,不潇洒他一回,难道等着成了干瘪老婆娘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媛媛觉得金圆圆知道的很多,对许多问题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而且很现实,很有道理,使她大饱耳福。相比之下觉得自己太幼稚,太书生气了。她附和着说:“你说的很好。” “你有男朋友吗?” 李媛媛摇摇头。 金圆圆是个风尘女子,在北京漂了近10年。她从15岁起,被爆发户包养,前后换过三四个主。去年她在郊区开了个发廊,理发,洗脚,卖淫三位一体。扫黄声势越来越大,可是她的生意做得挺红火。她尽管提心吊胆,但很得意,也很自信,因为她“有人”,能预先准确地得到警察行动的“情报”巧妙地躲过一次又一次扫除。 金圆圆凭自己多年的经验,很快发现李媛媛很单纯,十有八九是个处子:她的弱点很明显——缺乏社会经验,容易轻信别人。为此金圆圆心里暗自高兴,像恶浪看见一直温柔的兔子,眼里顿时射出了恶毒而喜悦的绿光。 “你在北京上学,得花不少钱呀!一年学费多少?” “7千多元。” “咂咂!这么多呀?你的学费怎办呀?” “我交了全年的。” “每月的生活费要多少?” “最少得3百元。” “母亲能继续供你吗?” “……”李媛媛摇摇头,眼里涌出了泪水。 “那你怎么办呀?”金圆圆又给了李媛媛几张面巾纸。 “我打算这次国考结束,出去打点工。” “像你这样要摸样有摸样,要文化有文化的人,不愁找不到工作。你打算做啥?” “到时候看吧。” “俺倒有个想法,怕委屈了你。” “只要能赚些钱,不管脏累,干什么都行。” “你要是这样想,到我的店里干咋样?” “那感情好!”李媛媛兴奋地脸上倏地一下出现了红晕,眼睛放出了光彩。 “只是……” “只是个啥?你怕干不了对不对?”金圆圆似乎看透了李媛媛的心思。 “……”李媛媛点点头,暗自敬佩她这位老同学的机敏。 “这个你别担心,我会考虑的,比如收款啦,烧水啦,整理卫生等,你都能做。” “那就麻烦你了。” “说这个做啥?我们俩谁是谁呀?” “我恐怕得10月中旬考试完才能上班。” “行。啥时候都行。”金圆圆打开红色真皮手提包,取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用右手优雅地夹着,放在鼻尖上深深地吸了几下,闭起眼睛悠然自得地享受起来,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采,仿佛商人谈成了一笔利润可观的生意。 “那太感谢你了。”李媛媛激动地说话变了嗓音。 车窗外的灯光闪闪烁烁,越来越辉煌。终点站——北京西客站马上到了。 “今晚到我家里住吧,你一个人回学校很不方便。”金圆圆一边收拾旅行袋一边说。 李媛媛看了看手表已11点20了。地铁公交车都休息了,只好同意。 金圆圆借口去洗手间,走到列车门旁,拿出手机,拨通电话:“……是俺,客车很快就进站,……你开车来接俺。俺给你带回一个鲜货……保证原装。呗呗。” 从那天晚上起,李媛媛像一只温柔的鸽子失足掉进了狐狸的窝,毫无反抗之力,一时任金圆圆这只狐狸精宰割。 第四十章 阴历8月17,徐静陪着母亲游览了故宫,登了天安门城楼。 徐母在女儿的搀扶下,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兴奋得眼里放着光彩,仿佛腰板挺直了,皱纹也消失了不少,看上去年青了许多。 中午,她们进了中山公园,在一条绿色长条靠背椅子上坐下休息,一面吃着面包和火腿,喝矿泉水。 徐静望着母亲兴奋的笑脸,想起了昨晚母亲的梦呓,决定和母亲谈谈自己一直藏在心底的记忆。她知道,不能直奔主题,只能采用迂回曲折的方法来诱导,于是试着问道:“妈,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可以,只是做了不少梦。”徐母望着面前悠然漫步的游客,心不在焉地说。 “梦见我小时候了是吗?”徐静剥去一只火腿的包皮,递给了母亲。 “哎,你猜对了,我真的梦见你小时候了。”徐母接过火腿,脸上掠过了回忆往昔的神色。 “还有呢?”徐静望着母亲的眼睛。 “我想想。”母亲停下嚼嘴里的面包,偏起头想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你还梦见了钮文革对对?”徐静机敏地追问道。 母亲怔了怔,脸倏地一下红到了脖根,接着又变成煞白,仿佛她在瞬间经受了酷热与严寒两个极端的袭击。她知道自己有个老毛病,白天窝在心里不快的事情,夜里常常在睡梦中叨叨。她开始担心自己在梦中说出女儿与钮文革的关系。她暗自思忖,要是女儿追问该如何解释。虽然她和丈夫向上苍发过誓,在适当的时候把实情告诉女儿,但什么时候合适,还没有商量好。这件事不经丈夫同意,她自己不能决定。 徐静看到母亲脸上的表情在瞬间的变化,明白母亲在回避她的问题。她不想让母亲难看,打开一瓶矿泉水,双手递给她,换了个话题,说:“北京一年四季,十月是美好的季节,大部分日子,蓝天白云,秋阳明媚,风平气爽,树绿花香。我很喜欢。我打算毕业后,在北京找工作。你的意见呢?” “那敢情好!我同意。到时让你爸爸也来看看天安门。”母亲的神情立刻恢复了常态,脸上飞起了红晕,眼里放出了兴奋的光彩,“你爸爸一定会很高兴。这次他吵吵着也要来看你,他说,我想静静了,也想看看北京。我说,快得了吧,你行动不便,等行动方便了再去。他眼泪汪汪的,不吵吵了。”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即使他是你的亲生骨肉,一来到这个世界,你就把他送给别人,放弃扶养责任,你们之间的那种浓浓的血统关系也会变得淡如清水:如果他与你没有血统关系,通常,只要你以父母的资格担负起扶养他的义务,看着他在你身边一天天长大,你就会亲他,爱她,离开了想他:如果他没有丧失了人性,有良心,他绝不会忘记你养育他的恩情。 徐静听了母亲说父亲想来京看她,感动得红了眼圈。实际上,她也想父亲,担心他的健康,尽管她知道,自己血管里流动的不是他的血液。她望着母亲由 于高兴容光焕发的脸庞,深情地说:“2008年是奥运年,奥运会在我们中国开,8月份开幕式在北京举行。距今还有不到4年。到那时北京一定很特别,更美丽,更繁华。如果我在北京的话,一定把你们俩接来。” 母亲听了高兴得像个得到许可去参观动物园的孩子,几乎跳了起来,脸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耳际又响起了刘老三那句话:“……说不定,她会出落成一 只金凤凰。有了她你们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晚上5点整,徐静和母亲回到了宿舍。 徐静提起桌子上的暖水瓶要去打开水,发现下面压着一个白色信封。她放下暖水瓶,拿起信封,抽出一张巴掌宽的纸条,上面写着:“有人要向你们母女下度毒手!小心有人向暖水平瓶投度毒。干赶快离开这个是非子之地。” 纸条上的字是铅笔写的,字迹模糊且歪歪扭扭,有好几处错白字,因此徐静看了三遍,才弄明白意思。 “啊!”徐静惊愕得倒吸了一口气,浑身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寒噤,仿佛有人冷不防在她头上泼了一瓢冷水似的。 “谁来的信?”母亲问道。 “是以前同学来的信。”徐静嗓音微微颤抖着说。 母亲只顾整理床铺,没有觉察出徐静的神情。 徐静怕惊吓母亲,极力控制着情绪,让自己镇静下来。她把信封塞在裤兜里,决定立即去找夏教授。 “妈,你累了,上床休息一会儿。我去打开水。”徐静极力用平和的语气说,提起暖水瓶走出了宿舍。 徐静没有马上去楼下开水房,而站在楼梯上给夏颖打电话。 夏颖正在宿舍厨房准备晚饭,腰围浅蓝色围裙,头戴白色厨子帽,站在案板前切土豆丝。他的刀法地道,动作麻利,看起来像一个专业厨师。随着菜刀剁菜板有节奏的嗒嗒声响,黄澄澄的土豆丝从刀刃下飞快地滚出,宛如细金条似的在荧光灯映照下闪耀着金光。 夏颖放在床上的手机突然响了,铃声听起格外急促。他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撩起围裙很快地擦了几下手,拿起了电话:“你好,哪位?” “夏教授,是我,我是徐静。”徐静在电话那头急巴巴地说。 “你好,有事儿吗?” “我有急事必须马上见你。” “你在哪儿?” “在宿舍。” “我去还是你过来?” “我去。” “好的。” 夏颖一边继续切土豆,一边琢磨着:“发生了什么事啦?徐静语气为什么这么急促?……” 不一会儿响起了敲门声。 夏颖拉开门,让进徐静,发现徐静脸色惨白,神色慌张,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请坐下慢慢说。”夏颖说话的语气平和而轻柔,脸上掠过了一丝惊异的神色,瞬间又回复了平静。 徐静坐在床边上,双手微微颤抖着,从衣兜里摸出那个信封,取出纸条,递 给了夏颖。 夏颖接过纸条,望了望徐静的脸,目光充满了亲切和慰籍。他戴上花镜, 默默看起纸条。 徐静望着夏颖慈祥的面孔和冷静的神情,脸上惊恐的神色渐渐消失,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夏颖仔细地看着纸条,蹙起额角,极力辨认错别字。 过了足有5分钟,他慢慢抬起头,不动神色地问道:“近几天你们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寻常的情况?我的意思是,与什么人有过接触没有?” “只是昨天早晨看见了钮院长。”徐静不加思索地说。 “在哪儿?” “校园。” “你们说话没有?” “我只是向我妈简单地介绍了他。” “他们说了些什么?” “我妈好像认识他,想和他说话。他显得很尴尬,打着哈哈走了。” “啊?”夏颖感到惊异,对徐静提供的情况开始警觉起来,“他走开后,你妈妈说什么没有?” “我问她,她说,她认错人了。” “你觉察出什么没有?” “我觉得我妈认识他,她只是不想和我说。” “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妈妈晚上说梦话。” “说什么?能不能告诉我?”夏颖望着徐静,眼里闪着和蔼而信任的光芒。 徐静思索了片刻,眼里噙着泪花,抽泣着说:“她说,我是她从钮文革手里买的……” “啊?”夏颖惊得差点跳起来,一时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相信这是真的,于是追问道:“你说什么?真是这样吗?” “在夜里,我妈经常在睡梦里说出她不顺心的事。” 夏颖站起来,手里攥着那张纸条,在地上踱来踱去,面部表情非常严肃,仿若运筹帷幄的指挥官。 徐静神情急切地望着夏颖,等待他的分析和决定。 室内非常寂静,床头的那只白色闹钟嗒嗒的清晰地响着:空气仿佛变得越来越稀薄。徐静觉得好像呼吸有点困难。 “除了你们住在一起的几个同学,还谁有你们宿舍的钥匙?”夏颖又重新坐下。 “宿管老师拿着每个房间的钥匙。” “女生公寓今天白天谁值班?” “赵阿姨”徐静想了想说。 “谁?” “钮院长的妻子。” 夏颖很自然地想到这张纸条的来历,但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他觉得问题很复杂,必须得马上报案,同时要采取必要的措施,保护她们母女二人。 “我们马上报案。我先把你们送到我家。”夏颖接过徐静递过的信封,把那张纸条装在信封里,放在自己的上衣兜里。 第四十一章 晚上6点整,夏颖带着徐静和徐母来到了派出所。 接待他们的是两个女民警,一个50出头,中等个头,乌黑的头发向后梳着,利落地盘在脑后,举止庄重,表情严肃,浓眉下闪烁着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另一个很年轻,看上去20开外,高挑个儿,圆脸盘,柳叶眉,丹凤眼,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 年长的警察看过夏颖递上的那张纸条,挑起眉梢看了半天,打开放在面前的一个记事簿,飞快地写了些什么,然后把它递给了年轻的警察。接着两人低声议论了一会儿,年长的民警抬起头逐个看了看了三个报案的人,礼貌地说:“请你们谈谈发现这张纸条前后的情况。” 她们倾听了报案人的详细诉述,一面认真地做了笔记,接着向徐母提出许多问题。 “你能不能肯定他就是卖给你女儿的那个钮文革?” “能,肯定是他。他死了的骨头我也能认出来。” “有什么根据?” “我见过他三次。” “哪三次?” “第一次是去抱静静。第二次是,大概过了两三天给他送钱,第三次是,一年后他又弄来一个小男孩,卖给我们村的胡独根。” …… 末了年长的女警察说:“看来这张纸条是有来头的,你们母子俩最好暂时不要回学校住,以防不测。希望大妈能进一步配合我们把事情搞清楚。也祝愿徐静尽快找到你的亲生父母。” 夏颖蹙了蹙额角,目光倏然闪烁了一下,接着神态恢复平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徐静挽着母亲的手臂,望了望坐在对面的夏颖,眼里噙满了泪水。 徐母似乎内心很激动,双唇紧闭,脸色忽而白,忽而红,眼里透出恐惧、尴尬、悔恨、惋惜混合的神情。 报完案,夏颖把徐静和她母亲带回了自己家。 夏颖的房子是大学教师公寓,一厅三室,一进房门便是起居室,阳面两个卧室,阴面一个卧室:卫士间在南北卧室之间:厨房挨着北卧室。室内的装饰仍保持着刘菲在世时的原样,乳白色瓷砖地,海蓝色落地窗帘,陈设简单而雅致。 夏颖的卧室是一进门阳面第一个房间,乳白色席梦思双人床靠西墙摆在中央,对面墙上挂着夏颖和刘菲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刘菲穿着洁白婚纱,神态高雅,目光温柔,婷婷玉立:夏颖身着黑色西装革履,神态矜持,含情脉脉。紧靠照片右边,有一副横幅字画,字迹潇洒,苍劲有力,是夏颖的诗和墨迹: 冰清玉洁 像昆仑之巅 一朵洁白的雪莲 被春风拥着 迈着缓缓地步履 来到绿草茸茸的平原 像大雪初霁 一朵绽开的梅花 圣洁的微笑 冰清玉洁 身着雪白的婚纱 像圣洁的仙女 飞离九天 在万里长空 舒袖起舞 将温馨的鲜花撒向人间 显然,这首诗是赞美新娘子的。你读罢,自然会想到,夏颖多么爱恋刘菲!他们的爱结了果——有了菲菲。有一天晚上,刘菲在荧光灯下读书,夏颖抱着菲菲,亲吻着她那荷花般柔嫩的小脸蛋,问刘菲:“你说说什么是菲菲? 刘菲是擅长琴棋书画的才女,最懂夏颖的心,理解他诗人的情怀,她从书上抬起头,深情地望着丈夫和女儿,柔声说:“菲菲是我们爱的结晶。”刘菲的活使夏颖激动得热泪盈眶,把菲菲放在脖子上,一把拉起刘菲,搂着她的腰跳起了舞。 这是一个无比温馨的家庭,人们都这么说。然而,这个世人向往的温馨的家庭被毁掉了,被恶魔毁掉了。这是一个多么不幸的家庭,人们都这么说。 在这个世界上,撒旦及其同类每时每刻都伸出魔爪,用尽种种残酷的手段,毁坏善良人们的幸福,要把人间变为地府! 法国19世纪的文学巨人雨果有一双慧眼,穿透了这个吵吵闹闹的人世,发出了喟叹:悲惨的世界! 人类从茹毛饮血的困境一走出,就开始互相掠夺,惨酷吞食,不断上演悲剧!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物资逐渐丰富,悲剧愈演愈烈。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人类的历史是一部永远演不完的系列悲剧。按照物极必反的法则,如果悲剧如此演下去,这个世界终有一天会毁灭——人类自己毁灭自己。释迦牟尼、耶稣等智者以观众的身份,目睹了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悲剧,以不同凡人的慧眼,看透了人的本性,创造了佛教和基督教及别的类似的东西,试图拯救这个世界。他们想借助想象中而根本不存在的神灵上帝,来遏制或消灭人性的邪恶。然而人性的邪恶继续膨胀,悲剧不停地上演,从来没有停止。 只有用科学的教育加上法律的制裁方可遏制人性的邪恶,但无法根除,因为邪恶是人的本性。 阳面另一个房间是菲菲的卧室,室内的一切都保持菲菲失踪那天的样子:靠东墙摆着一张儿童床,铺着洁白的床单,浅蓝色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洋娃娃,一辆红色玩具小汽车,还有一些五彩斑斓的积木撒乱在床上。窗前放着一张两屉儿童写字台,上面有一摞小人书和画报。其中一本小人书打开放着,好像被小主人刚刚翻开似的,旁边还有一盒打开盖儿的彩笔:一张洁白的纸上用彩笔画着一副稚幼的儿童画,下面有一首诗: 一张洁白的纸上 一颗美丽的童心 欢快地跳动 童心跳出慧智, 流出美丽的图画 画面简单线条幼气 画中有动有静 小白兔舞蹈花儿歌唱 太阳微笑白云观赏 一张洁白的纸上 一幅谐美的图画 一颗美丽的童心 对和谐未来向往 诗是用近乎柳体的毛笔小字抄写,下面的落款是:为菲菲的画题词妈妈1985年8月5日。 菲菲是1985年8月10日上午被拐走的,距今已20年了。 菲菲被拐走后,夏颖和刘菲决定,菲菲的卧室保持原样,直到把她找回家。刘菲在弥留之际,嘱咐夏颖:“千万别动菲菲的卧室。” 在这20年的日日夜夜,夏颖的心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菲菲的卧室,常常用鸡毛掸子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埃,以保持清洁。为此,他拒绝了学校分配他120平米的教授级福利住房,继续住着这80平米的旧房。对于夏颖来说,在这个世界上,这个房子是他唯一的家,胜过任何漂亮的别墅,因为这里沉淀着刘菲和菲菲的欢声笑语,沉淀着他与刘菲和菲菲浓浓的情义: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被刘菲和菲菲凝视过,触摸过,留下了她们的目光和指纹:每一样东西都记忆着刘菲和菲菲,回念着刘菲,等待着菲菲。 菲菲终于回来了! 今晚室内的电灯仿佛格外明亮,像智慧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仿佛每一样东西都高兴得热泪盈眶,在欢笑,在歌唱,连空气也在舞蹈——欢迎菲菲归来! 徐静环视着房间,恍若在梦中,又像进了幻境,觉得这里的一切既新奇又熟悉,心里涌动着一种无名的惶惑感,仿佛曾经来过,又像在梦里见过。她的目光定格墙上夏颖和刘菲的结婚照上,陷入了深深地沉思——心魂慢慢地离开了躯 壳,走进了照片——一个使她心旷神怡的世界,一个从潜意识中升起的童话般的美好世界。她仿佛是个婴儿:照片中的两个人伸出手臂,抱起她,狂吻她,然后把她高高举过头顶:她挥舞着胖嘟嘟的小手臂,咯咯地笑着…… 徐母凝望了片刻墙上的照片,看了看夏颖,又看了徐静,脸上掠过一丝茫然而惊讶的神色。她环视着空荡荡的房间,不解地问道:“夏教授,静静师娘和孩子们出门去了吗?” 夏颖已判定徐静是他的女儿,但因为问题很复杂,不能马上认她,因此,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好,只淡淡地笑了笑,所问非所答地说:“你们母女尽管放 心住着。我今晚还得回学校去住,明天第一节有课。“ 夏颖的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响了。他从衣兜拿出机子,没等接话,手机不响了。他正要看来电显示,机子又响了。他赶紧按通话键:“喂,哪位?” “我是保卫处牛处长,你们系有个叫马俊的学生吗?”牛处长在电话那头急巴巴地问。 “有呀,怎么?”夏颖马上警觉起来,脸上出现了紧张的神色。 “他出事了!” “什么?请讲明白点。” “他摔死了!你马上来保卫处!”牛处长命令道。 第四十二章 外面的风很大,肆无忌惮地呼叫着,刮得路灯忽明忽暗,像魔鬼狡黠地眨眼似的。 夏颖在路旁等了大约20分钟,才等到了一辆出租车。 夏颖钻进了出租车,说了声“k研修学院。”出租车调转头,顶着大风箭一般驶去,瞬间融入了浩浩荡荡的车流。 保卫处办公室充斥着人们呼出的饭菜饮料的臭味:烟雾腾腾,光线昏暗,气氛紧张,坟墓般的寂静。 三个靠墙摆着的长条椅子上挤满了人,有的坐着,有的蹲着,有的站着,谁也不搭理谁,个个红着脸,面无表情,看上去好像一堆没有灵魂的泥塑像。 保卫处牛处长,面带倦容,嘴里叼着半截纸烟,在地上踱来踱去,眼里透出一缕不易觉察的欣慰的神色。他暗自庆幸,因为家里突然来了客人,没有参加今晚马俊的生日聚会,不然自己得为马俊之死负一份责任。当时感到很遗憾,心里很不痛快,暗暗地骂那个不速之客。 牛处长,外号叫长颈鹿,50出头,中等个头偏低,长脖颈,宽鼻子,u型脸,言谈举止透出一种拙劣的骄矜之态。此人是郭宝才的表哥,20世纪70年代曾当过几天公社武装部长。 夏颖轻轻地推开门进来,向室内环视了一下,发现贾明坐在靠南墙的长条椅子末端,脑袋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打盹,脸红的像死猪肝。 贾明50多岁,细高个儿,瘦长脸,尖下巴,小眼睛,厚嘴唇,看上去活像个老鼠。前些日子,钮文革当了教学院长,教务处长的职位空了出来。贾明像老鼠钻进了黄鼠狼的弃窝,占据了教务处长的职位。 马俊和贾明的交情不错,当英三的学生几乎一致强烈要求不要贾明讲英语口语课,他作为信息员始终支持贾明。为此贾明很感激马俊,请他下馆子吃过一次兰州牛肉拉面。马俊对这顿饭很不满意,耿耿于怀,背后经常嘲笑贾明,说:“贾明是个百分之二百的葛朗台!” 牛处长见夏颖进来,僵硬地作了个手势,示意让他坐在办公桌旁的一把空椅子上,然后把烟蒂吐在地上,用脚踩了两下,轻咳了两声,在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像轰赶鸡鸭似的向众人扬了两下手臂,有气无力地说:“大家先回去吧,必要时再叫你们。把你们的电话留下。”他说完,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白皮记事本子,从贾明开始写电话号码。 众人走后,牛处长重新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即两股浓烈的灰白色烟雾像两条毒蛇,从他的鼻孔悠然爬出,腾空蹿去。他咳嗽了两声,在地上吐了两口浓痰,淡淡地说:“人当即断了气,已送到利明医院太平间去了。” “事故是怎么发生的?”夏颖问道。 牛处长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个黄皮记录本,推到夏颖面前,说:“你自己看吧。”说完坐在长条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微微闭起双目,一口接一口地抽 烟。 夏颖的目光迅速滑过记录: 今天,9月30日。 马俊的生日。 马俊在痴情餐馆举行生日聚会。 昨天晚上,马俊和焦娇从他的老家一回校就发出了请帖,自然新上任的教务处长贾明是不可缺少的座上客。 聚会从中午12点开始,一直到下午6点多,马俊出了事才结束。 等来宾到齐,马俊兴奋地手舞足蹈,大声宣布:“今天,是本人的第25个生日,大家光临庆贺,俺马某十分荣幸,非常感谢。” 接下来,马俊以主人的气派环视了一下来宾,然后拍拍坐在他右边的贾明的肩头,抬高嗓门大声说:“非常感谢贾处长光临!” 话音未落,焦娇端着一个特大的蛋糕,扭着屁股,颠着胸脯,缓缓地走了进来。她身着红缎旗袍,体态袅娜,步履轻盈,面似桃花,恰如仙子下凡:蛋糕上用红色的奶油写着happy birthday to ma jun:正中心标着两个阿拉伯数字25:四周等距离插着鲜红的蜡烛,烛光摇曳,火苗欢跳,如梦似幻。此时此刻,这儿似乎变成了天堂,在座的每个人也自然成了神仙。 众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仿佛突然都变成了哑巴,张着嘴巴,瞪大眼睛,屏住气息,瞅着焦娇和蛋糕。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谁带头唱了一句:“happy birthday to you!” 众人都如梦初醒,恍恍惚惚地跟着唱:“happy birthday to you……” 因为是英文歌,在场的人几乎都不会歌词,只好跟着瞎哼哼。贾明连调子也不会,但兴致不低,哼起了豫剧,将自己生硬的豫剧旋律强加到大合唱中,把一个祝贺生日的歌子弄得非常不协调,听上去像一帮群氓起哄的奇声怪调的嘈杂声。 焦娇把蛋糕放在餐桌中央,绕到马俊身边坐下。 马俊扭过脸在焦娇的面颊上深情地吻了一下,然后鼓起腮帮,撅起嘴巴“噗!噗!噗——”几下吹灭了蜡烛。 众人随即发出了一阵狂笑,这狂笑声像野人聚会的狂叫,从沙窗网眼挤出,在街头上空回荡。 众人吵吵闹闹地吃蛋糕。 不一会儿,餐桌上摆满了饮料饭菜。大家边吃边喝边说笑,好不热闹。 马俊提议大家划拳玩玩,可是只有他和贾明会划。 贾明嘴里含着一大块红烧猪肉,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这,这个玩意比学英语容易得多,看看就会了。”说完他放下筷子,往上挽了挽袖子,开始和马俊划了起来:“歌俩好呀!” 马俊:“六六——六呀!你喝酒呀” 贾明端起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贾明:“五魁手哟!” 马俊:“八个!八个!你喝酒哟!” …… 一口气划了十来个回合,马俊大部分都赢了。他得意忘形,神采飞扬,两只 小眼睛放着贼亮的光芒。按照酒桌上的规矩,输者喝酒。可是马俊今天来了个彻 底改革,陪着输者喝酒,还不时扭过头去亲吻焦娇的脸蛋儿。不知道过了多长时 间,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他只觉得腾云驾雾,忽忽飘飘,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飘荡,几次把贾明当成焦骄去亲吻,引起众人一阵阵哄笑。 马俊倒了两大碗北京二锅头,端起一碗向贾明敬酒: “俺,俺,俺马,马某,敬,敬你一,一碗!祝,祝你飞,飞黄腾,腾 达!“ 贾明连连摆手:“我,我实在,不,不行了。” 马俊的脸色煞白,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舌头僵硬得像一个木塞子,在嘴里拐不过弯儿,说:“你,你不喝,瞧,瞧不起俺马,马,俊,你喝!” 贾明双手抱拳,在马俊面前频频作揖,央求道:“我,我实在不行。饶,饶了我吧!行行好!” 马俊把酒哗的一下倒在了贾明的头上:“看,看你那个毬,毬样!” 众人又掀起一阵哄笑。 马俊给大家每人倒了一杯竹叶青,颤抖着嗓音说:“来,来,干!干!” 叮当的碰杯声、咕噜的喝酒声,嘎吱的嚼菜声、声嘶力竭的喊叫声混合成一首令人百无聊赖的交响曲。 在类似无聊透顶的乐曲伴奏下,神州大地上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类似的闹剧,每年有无数个亿元公款化成酒肉穿过了肠胃。 聚会正掀起了高潮,突然断了电。 这个雅间东西墙上各有一个像牛眼大的小窗户,南墙上有一扇紧闭的门,通风和采光效果很差。因此电一停,空调和电灯顿然停止运转,室内光线随即暗了下来,温度骤然上升,不一会儿,变得像蒸笼似的闷热。 众人汗流满面,呼吸困难:顿然乱成一窝峰,抱怨声,谩骂声,尖叫声,闹哄哄的,像一帮身陷绝境的野人。 贾明红着脸,喘着粗气,用餐巾纸不住地擦脑门。他扭过头吐痰时发现了背后那扇紧闭着的门,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突然惊叫道:“咳,我说,我们都是他妈的蠢驴。有的门不打开用,甘受洋罪?” 众人一时都怔住了,不知道贾明的话是什么意思。 还是焦娇机灵立即站起来打开了那山南门,光线和空气随即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室内豁然亮堂起来,片刻,新鲜空气驱逐了污浊的空气。 众人脸上都露出了兴奋的笑容,贪婪地呼吸着,叫嚷着,赞美着焦娇。 贾明拍了拍马俊的窄肩头,竖起一个大拇指,说:“你,你马俊真有艳,艳福!” 马俊扭过头亲了一口焦娇,发出了很响亮的吧嗒嘴巴的声响。 众人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贾处长高!实在是高!” 焦娇打开门发现,门外面有个很窄小的平台,没有装护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下,突然射出了一缕凶光,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焦娇这次跟马俊回家收益不小。临走时,马俊父亲给马俊带了三万元,也让焦娇拿着。这样一来焦娇这趟西北之行,弄到手6万多元,加上以前马俊献殷勤给的钱,不到一个月已弄到手10多万元。当然,她还会从马俊手里不断弄到更多的钱。然而,她很担忧,她本来是个男扮女装的骗子,马俊又很风骚,垂涎三尺,越来越逼近她,时刻想吃禁果。一旦马俊发现她是个男人的身子,那就遭了,而且迟早会发现的。因此焦娇萌发了除掉马俊的罪恶念头,只是还没有想出可行的方式和时机。她重新坐下来,想如何不动神色地利用这个机会。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电灯突然大放光明,空调也哼起了流行曲。 不知谁喊了一声:“把门关住吧!” 焦娇用臂肘捅了捅马俊,嗲声嗲气地说:“去关上门好吗?” 贾明正要起身去关门,马俊用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头,抢先站起来遥遥晃晃地向那扇敞开的门走去。 他没关门,径直向前走去。 焦娇把一颗殆心提到了嗓眼,微微偏过头等着观看一幕悲剧。 众人只顾吃喝,说笑,谁也没有注意到焦娇脸上的表情。 焦娇突然喊道:“马俊,不要往前走!危险!” 同时,“扑通”一声,马俊像一个装满草的麻袋掉了下去。 众人震惊,张着嘴巴愣在那儿一动不动,像被魔法定住似的。 “快救人!”焦娇尖叫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 人们乱成了一团,像疯了似的喊叫着,往外涌去:餐桌上的杯盘瓶碗碰到了地上,发出啪嚓叮当的声响,像发生了7级地震。 地上有一块棱角锋利的大石头。马俊的头不偏不移,正好掉到这块石头上。他躺在地上像发羊角风似的扭动着身躯,鲜血像泉水似的从太阳穴的一个洞涌出来,流到地上,慢慢渗入泥土。 …… 参于在k研修学院制造的两起案件的几个罪犯很快落入法网,向警方交代出焦娇。 马俊死后10多天,警察逮捕了焦娇。 当人们知道焦娇是男扮女装而且是k研修学院连续发生的那两事件的导演者时,惊愕不已。 第四十三章 苏平实现了报复计划——废了尹大夫。 苏平和于曼在市里亲戚家过了中秋节,接着去承德避暑山庄玩了几天。对他们俩人来说,这是幸福而痛苦的三天,因为他们住在一起,成了事实上的夫妻,苏平成了真正的男人。可是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淡化了他们的甜蜜,甚至把甜蜜变成了苦涩。这种东西是一种想象,一种意念,或者是一种幻觉,但它的的确确存在着,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就像老是纠缠着你烦恼你的蚊虫。每次做爱后,于曼就默默地流眼泪,悔恨自己的失节,似乎觉得对不起苏平,而苏平心里也不好受,觉得头上戴了顶又大又重无形的绿帽子,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人的本性怪得很,尤其男人。每个人都害怕、憎恨别人给自己戴绿帽子,同时几乎所有的男人又喜欢、乐于拈花惹草,给别人制造绿帽子。 第一次做爱后,苏平双手捧着于曼的脸颊,深情地望着她饱含泪水的眼睛,为她吻掉了眼泪,同情达理地说:“我读懂了你的泪水,我绝不嫌弃你。那不是你的过错。”他话是这么说,也是肺腑之言,但心里很不痛快,感到受了一种无名的凌辱。这种感受完全可以理解。谁乐意穿别人试过的鞋呢? “……”于曼沉默不语,伸出双臂搂住了苏平的脖子,紧紧地贴住他的身体:两个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躯体又融合在一起,两颗年轻的心倾听着彼此欢跳的旋律,沉静在无边的柔情蜜意之中。 过了很长时间,苏平突然问道:“那个老家伙事后给了你多少臭钱?” “……”于曼已带着甜蜜、舒畅和几分疲惫进入了梦乡,嘴角挂着孩童般天真的微笑,长长的睫毛上还闪烁着几颗清莹的泪珠。 苏平为于曼轻轻地吻掉略带咸味的泪珠,心里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酸楚、义愤、自责搅和在一起的感受,他后悔不该对她提起那件事,因为这会刺伤她那颗伤口还未愈合的心。幸亏她睡着了,没有听到。苏平是个同情达理的男人,他不嫌弃她,他爱她,无怨无悔地爱她,但是他对于夺去她贞节的那个老东西绝不能饶恕。他暗暗地下了决心,要惩罚那个无耻的老畜牲,只有这样心里的天平才能平衡,头上的绿帽子才能甩掉,才能洗掉耻辱。 苏平和于曼10月4日下午回到了学校。 学校大门虚掩着,以往警服整洁,神气十足的警卫也不见了:校园里几乎看不见学生:篮球场上只有一个男生在练习投篮,篮球击中篮板发出了单调的咣当声,使得清冷的校园格外寥寂。 这里的生活好像趋于凝滞。 你会感觉到,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校园,仿佛回到了郭保才租下办学以前的状态——一个倒闭的工厂。 于曼的宿舍门冷冷地挂着锁头。她从衣兜摸出钥匙,打开门,接着拉开窗帘,室内豁然亮了起来。她很快地环顾了一下,目光先落在窗台上那两盆儿草花上:徐静喜爱的那盆君子兰仍旧精神抖擞,茎叶墨绿,欣欣向荣,而李媛媛喜欢的那盆小金菊则茎枝焦黄,叶残花败,奄奄一息:窗台上,地上散落着干枯的花瓣,一派凄惨景象。 徐静的床上被子仍旧整整齐齐地叠着,床头上放着一本打开的英文字典,一支削得很漂亮的铅笔夹在书页中:李媛媛的床铺空空荡荡的,仿佛在默默地流泪, 思念它的主人:长条桌子上放着一个白色信封,信封口没有封。 于曼拿起信封,抽出信纸,随即散发出一缕怪异的香水味儿,立即钻进了于曼的鼻腔。她不喜欢那种怪味,甚至感到一阵无名的反感,于是皱起眉头,伸开一只手在面前扇了片刻,欲赶走怪味。她打开信,先看了一下信末的署名,飞快地往下读: 徐静,于曼,你们好! 我们有十多天没见面了吧?我们同学两年多,住在一个宿舍两年多,有了深厚的感情。 我真想和你们永远在一起! 我回来拿行李。宿舍空荡荡的,你们在哪儿呀?我拨你们的手机,你们都关机。我一个人坐了半天,我哭了半天! 我父亲走了!留下了我和病弱的妈妈。 我的命好苦啊! 我原来打算好好复习,参加这次国考,拿上大专文凭,然后出去打工养活妈妈和自己。 然而,我个人的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 返校时,我在火车上遇见一个小学同学。客车到站很晚了,下车后,我去了她家。不一会,她打电话叫来一个50多岁的男人,说他请我们到饭店吃饭。于是,我们去了一家高级饭店。在餐桌上,我睡着了。我梦见房子倒塌,被压在下面喘不上气。我挣扎着喊叫着。我醒来后惊愕地发现,那个男人死死地压着我……。我当时吓得晕过去了,因为我不知道我那位同学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给我穿上内衣的。分明是他们串通了强暴我!我又惊恐又气愤,几乎要疯了,不知道怎么办好。我的那位同学开导了我两天,她说,女人迟早得把贞节给一个男人,给谁都一样。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傻瓜才守节。人的青春能有几天?不如早早享受……我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而且生米做成了熟饭,我一个弱女子又能怎么样呢?那个男人很有钱,模样长得还可以。他说要把我养起来,供我上学。我只好这样了。可是这次国考,我恐怕不能参加了,因为我这段时间没看一眼书。 我的脑子很乱! 再见! 永远爱你们的媛媛 2005、10、4上午11点半 于曼被李媛媛的信惊呆了!她不能相信,在短短的10多天内,李媛媛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她疑心自己在梦中,怔怔地坐了老半天,才慢慢开始意识到不是在梦中,而是在像梦一样的现实中醒着。于是她从头再次把信细细地读了一遍。 于曼把信放在桌子上,抬起手臂看看表:下午两点半李媛媛离开宿舍,整整三个小时了。 于曼疲倦地倒在床上,闭起眼睛静静地呆着,她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仿佛 失去了思维能力:感到呼吸有点困难,心里空空落落,好像五脏六腑突然被挖掉似的。她像在梦魇,大声喊:“这个人世怎么啦?这么多龌龊的东西!” 苏平的宿舍敞开着门,杨鹏和孙同正在忙着捆行李,见苏平风尘仆仆地进来,停下手里的活,雀跃着迎了上来:“咳,苏哥!very,very happy to see you!我们以为你失踪了。” “你们这……” “我们转学了。” “去哪个学校?” “b职业学院。” “就这么走了?” “还能怎么走?” “我是说——”苏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 “你打算怎么办?” “看看再说。” “看什么看?这个学校死了!” “我的意思是等等。你们先走一步。” 杨鹏和孙同不明白苏平在想什么,互相对视了一下,又忙着收拾起东西。 苏平是个深沉的人,心里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别人不易觉察出来。他要为 于曼也为自己作一次报复行动,杨鹏和孙同永远不会知道。 送走杨鹏和孙同,苏平的情绪一落千丈,觉得人生非常无聊,到超市买了一瓶北京二锅头,回宿舍一个人喝起了闷酒。 平时,苏平很少喝白酒,酒量又很小:只要白酒一下肚,他的脸立即变红,红得像患了重感冒发高烧似的。然而,这次他喝得脸竟然变白了,白得像粉墙。他醉了,生平第一次醉酒,而且醉得一塌糊涂,倒在地上呼呼地睡着了。 苏平从地上爬起来,觉得头疼得像要裂开似的,口渴得要命,端起桌上的一杯凉开水,一仰脖子灌进了肚里,头脑顿时清新了许多:他躺在床上开始筹划实现他的报复计划。要不是他胳膊打着石膏套子,他早就办了。现在他的胳膊骨折处长好了,石膏套也扔到了垃圾堆里,可以执行蓄谋已久的计划了。 苏平几次去利民医院,摸清了应大夫的值夜班规律。 一个周六晚上11点多,利民医院病房的电灯渐渐熄灭:不时有病人痛苦的呻吟从病房传出:狭窄的走廊上灯光昏暗,空寂阴森。 苏平蹑手蹑脚来到值班室门口,抬起右手,轻轻地敲了敲门。随即里面响起了一个苍老而生硬的声音:“有事吗?” 苏平怕嗓音被听出,用假嗓子回答:“三号病房的,有事。” 室内响起了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不一会门开了。 “啊?”应大夫大吃一惊,倒吸了一口气,向后退了两步“——你?” 苏平闪进屋里,随手把门插好:“怎么?没想到吧?” 应大夫哆嗦着扑通一声倒在了椅子上:苏平上前掐住他的脖子,从裤兜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压低嗓子说:“老实点!叫喊,我宰了你。” 应大夫被苏平掐得像只被抓住脖子提起的鸭子嗝嗝的直倒气,接着像放了气儿的气球瘫在了地上。 “你是怎么糟蹋于曼的?照实说!”苏平手里的匕首在晃动着,发出了寒光。 “我,我说,我在糖块和水里给她下,下了蒙汗药。把她……”他像筛糠似 的浑身颤抖着。 苏平像拖死狗似地把从地上揪起来,放在椅子上,命令道:“把经过详细写下来!” 应大夫在寒光闪烁的匕首的威逼下,哆哆嗦嗦地写了自己的作恶经过,抖着双手递给了苏平。 苏平接过来看了一遍,命令他署上名字,然后叠起来,装进了衣兜。 苏平义愤填膺,但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好像来请大夫看病似的,这和手里明晃晃的匕首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甚至显得有点滑稽,就像小儿在玩抓坏蛋的游戏。 应大夫凭他的人生经验,觉察出苏平的平静正像暴风雨前的海面,预示着汹涌的恶浪立即就要掀起。他突然跪在地上,像鸡啄米似地求饶:“我有罪!我有罪!饶了我吧!我赔赏——5万……”。 苏平冷笑了两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老畜牲!”接着照他的脑门便是一拳。 应大夫立即歪在地上,昏了过去。 苏平不慌不忙地解开应大夫的裤子,撕掉他的内裤,手里的匕首一晃,那个罪恶的东西像个被老鼠夹子打死的耗子,随即血乎乎的掉到了地上。 苏平在死猪般的应大夫身上擦了擦匕首,朝他吐了一口唾沫,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医院,心满意足地走进了夜幕。 应大夫捡回了一条命,失掉了阳具,这也是他作恶的代价。他只好默认,不敢运用法律,因为他懂法律。他对为他手术的同事说,和妻子闹别扭,不想活了,不想要那玩意儿。其实,谁也不相信他的鬼话,因为人人知道他是个花心老头:因此自然地会想到,这是他自己惹下的祸:无疑这是他应付出的最起码的代价。 第四十四章 十一月中旬的一个上午,西北风呼喊着越过k研修学院,吹得树木发疯似的摇头,折断树上的朽枝,揪下残留的枯叶,把它们抛到天空,又摔在地上,然后把它们和尘土搅拌在一起,扬撒在半空搅得天昏地暗。 一辆警车闪烁着威严的警灯,鸣着警笛,从k研修学院开出。警察逮捕了钮文革。 钮文革被警车带走后,狂风很快停息了,校园静了下来,天空也似乎明亮了一些。 钮文革是在焦娇落网后第二天被抓走的,在全校又一次引起了轰动!人们感到异常震惊!人们的头脑自然会生发出几乎同样的疑问:走路背手低头,待人盛气凌人,开会正襟危坐的钮文革怎么不继续当院长,突然戴上了手铐,被警察带走了呢?同时,人们的头脑里又生发出种种相应的答案,比如,他贪污了学费,强奸了学生,与那个男扮女装的骗子焦娇有微妙的关系,等等。有个喜欢说怪话的青年教师,很幽默地说:“我们的钮院长牛得很呢,长着一颗尖脑袋儿,钻钱眼儿很灵便:四肢长得特长,善于攀援,爬到院长职位上,还不满足,到处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连班房也不放过!”这话立即引起一阵哄堂大笑。笑声被周遭的物体撞碎,消失后,人们开始认真地思考,觉得这俏皮话饱含着某种规律性的东西。可不是吗?人类历史上,特别是当今大大小小的犯罪分子,哪个不是往钱眼里钻,脑袋儿卡住被揪出来放到班房里的呢?至于向上爬的那些人,实质上也同时往钱眼儿里钻,他们像水中的一群小鱼,只要贪婪,跳跃着去咬鱼饵,终究会被钓住。 公安局审讯钮文革的纪录里有下面一段笔录: 公安:“叫什么名子?” 钮文革:“钮文革。” 公安:“原籍?” 钮文革:“河南新乡” 公安:“年龄?” 钮文革:“54岁。” 公安:“徐静是你拐卖的吗?” 钮文革:“是的,是我拐卖的。” 公安:“卖到哪儿?” 钮文革:“江苏文县徐家庄。” 公安:“时间?” 钮文革:“1985年8月份。” 公安:“卖了多少钱?” 钮文革:“2千元” 公安:“你是怎么拐到这孩子的?” 钮文革:“是我老婆拐来的。” 公安:“从哪儿?” 钮文革:“从北京的一所大学。她给孩子当保姆。” 公安:“哪所大学?孩子的父母是谁?” 钮文革:“我老婆没跟我说哪个大学。记得她说过孩子的父母都是大学教 师。姓夏还是薛,我记不清了。“ 公安:“你老婆现在哪儿?” 钮文革:“她死了七八年了。” 公安:“你一共拐卖了几个儿童?” 钮文革:沉默不语“……” 公安:“怎么?不想交待?” 钮文革:继续沉默“……” 公安:“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多年前犯的罪行。” 钮文革:“四个。” 公安:“另外三个怎么拐到的?” 钮文革:“都是我那个死鬼老婆拐来的。她以当保姆作掩护,把孩子拐出来, 我在外面接应她。 公安:“是男孩还是女孩?” 钮文革:“两个男的,一个女的。” 公安:“这三个孩子是从什么地方拐来的?他们父母是干什么的?卖到哪儿去了?各卖了多少钱?” 钮文革:“我想想……” 公安:“过一会儿你详细地写出来书面材料。听见了吗?” 钮文革:“是。我彻底交待。” 公安:“那天你见到徐静和徐母以后,准备干什么?” 钮文革:故作惊讶状“我没准备做什么呀?” 公安:“需要别人替你交待吗?” 钮文革:狡黠地转动着黄眼珠子,沉默不语“……” 公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明白吗?” 钮文革:“——明白,明白。我只是感到有点害怕,怕万一孩子知道,我就麻烦了。别的什么也没想。” 公安:“看来你不想交待,那就让别人替你交待。我们再给你两分钟时间。” 钮文革:沉默不语“……” 公安:“好,时间到!” 钮文革:“哦!哦?我,我交待,我交待。我有罪,我该死,我想把她们两用毒药除掉……” …… 人们知道钮文革被捕的原因后,又是一阵惊愕,同时感到义愤填膺。 过了不到一个月,上面下了一个红头文件,宣布k研修学院停办,此后不久,郭宝才被公安部门拘留审查:郭宝才的那些挥舞权杖的亲友自然都落了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k研修学院解散后,夏颖彻底离开了教学工作,开始了专业作家的生涯。 徐静、于曼、苏平、肖茗敏都转到了b职业学。巧得很,他们和孙同、杨鹏、闻雯分在了同一个自考班。 钮文革被捕后,公安人员在徐母的积极配合下,很快地查清了徐静就是夏颖20年前被保姆拐走的女儿菲菲,同时为其他三个被钮文革和他已故的老婆拐卖的孩子找到了亲生父母。当然,钮文革及其同伙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现代新闻媒体载着这个消息,像春天从南方归来的燕子几乎在一个晚上飞遍 了京城,飞遍了神州,飞遍了地球村,又像平型关大捷的捷报,振奋人心。 在神州大地上,在人世上有无数个徐静被无数个钮文革残酷地拐走,卖掉, 割断骨肉亲情的纽带!他们和亲生父母时刻在互相思念,渴望团圆,有的幸运地找到了自己的亲人,有的终身渺无消息,死不瞑目! 夏颖公开认徐静为自己的女儿那天,是2004年12月25日。这个日子不是 夏颖选择的,是公安局选择的,公安局也不是故意选择的,而是阴差阳错地赶到了这一天。 这一天不仅是圣诞节,而且恰巧是菲菲的生日! 上午,天气好得出奇,几乎没有一丝风,北京的天空蓝得让人心醉,和煦的阳光从高空慷慨地洒下来,温暖着大地:人们觉得天气暖融融的,仿佛春光提早来到人间:背阴处的残雪开始融化,化成无数条细小的水渠,慢慢渗入泥土,留下一道道像蚯蚓似的曲曲弯弯的雪水痕迹。 区公安分局接待室。墙上挂着一个圆形时钟,白色表盘,金色边沿。秒针匆匆地走着,在数字12处与悠然前进的分针相遇的霎那间,时钟开始敲响,一连敲了10下,钟声和谐、悠扬而庄严。 室内地中央摆放着一个栗子色椭圆形桌子,旁边端坐着两个公安,一男一女。男的40出头,身材魁梧,目光炯炯,气宇轩昂:女的约摸30左右,中等个头,白净脸庞,眉清目秀,举止优雅。他们兴奋地谈论着什么,一面等着接待夏颖和徐静,帮助他们弥合被割断了20年的骨肉情亲纽带。 9点55分,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在区公安分局门口嘎然停下,夏颖下了车,和司机摆了摆手,以示再见,然后走进了区公安分局庄严的办公大楼。 夏颖像大多数大学教师一样,平时衣着朴素大方,从来不像粗俗的暴发户那样西装革履矫揉作态,他很喜欢穿休闲服。可是,今天他的服装却变了样,米黄色的西装,洁白的衬衫,鲜红的领带,铮亮的褐色皮鞋: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步态矫健,仿佛年轻了20岁。 夏颖迈着自信的步履来到了接待室门口,抬起右手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立即响起了女声应答:“请进!” 夏颖应声推开门,走了进去:此刻时钟敲完了最后一下。 两位公安为夏颖严格遵守时间准时到达感到惊讶,同时起立,热情地向他迎了上去:“祝贺你,夏教授。我们经过一个多月的查证,终于证实了徐静就是20年前你那个被拐走的女儿菲菲。” 夏颖和两位公安握手时,感激的泪花模糊了他的视线:“谢谢,我衷心感谢你们”这是一句肺腑之言,可是由于过分激动,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位公安从夏颖那紧紧的长时间的握手中,感到他的两只手像发烧似的,滚烫滚烫的,他们知道这是因为他过分的兴奋脉搏加速跳动的结果。 此刻,一位很年轻的女公安,领着徐静走进了接待室。这位女公安一大早专 门驱车到b职业学院,把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了徐静,并把她接到区公安分局。 徐静眼里闪着悲痛而喜悦的泪花,深情地大声呼唤道:“爸爸!——爸爸!”随即扑到了夏颖的怀里。 这声音在徐静的灵魂最深处涌动了20年!这声音夏颖等待了20年!此时此刻她像火山爆发似的突然迸发出来,宛如春雷响起,是那么感人心肺,又是那么 惊心动魄,室内一时呈现出深沉的寂静,仿佛时间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夏颖满面热泪,双臂紧紧地抱住女儿,生怕她跑掉似的,眼里现出兴奋、悲痛、严肃交织在一起的神色。 这是人间最感人的骨肉团圆,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人生悲喜剧的最后一幕:在场的人都感动得流出了热泪,哭出了声音。 突然涌进来五六个记者,手里的镁光灯和摄相机一齐对准了夏颖和他的女儿。 记者们七嘴八舌地问: “夏教授,谈谈你的感想?” “夏教授,你想对电视机前的观众说些什么?” “菲菲,谈谈你此时此刻的感受!” …… 女儿流着热泪,挽着父亲的手臂:父亲把女儿挽着的手臂抽出来,放在她的腰间,紧紧搂着她。他们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之中,他们觉得此刻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父女俩人存在,他们似乎没有看见面前的人们,也没有听见他们的问话。其实对于他们父女来说,此时周围的一切没有任何意义。 过了好长时间,夏颖如梦初醒,神色仍然严肃,嘴角现出了宽慰的微笑,语气虔诚地说:“愿天下分离的骨肉早日团圆!” 他用感激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大家,礼貌地点点头,示意告别,然后大声说:“菲菲,我们回家!”他的声音充满了无限的自豪、宽慰和舒心。 女儿挽着父亲的手臂,走出了接待室,瞬间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中。 夏颖的公寓。新安装的荧光灯,新粉刷过的墙壁,新挂的淡蓝色的窗帘,……仿佛都承载了欢乐的生命,生气勃勃,喜气洋洋。 傍晚。一丝风也没有。户外静静地飘起了鹅毛大雪:雪花织成了一幅延绵不断的洁白的大帷帐,从神秘的空中放下来:立交桥、高楼、树木、马路,、行人、车辆一切都包裹在其中,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超乎人们想象的洁白的风景画,一个像刚刚诞生的婴儿般纯洁的世界。这个世界是那么纯净,那么神奇,又是那么安谧,在橙黄色的路灯和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照耀下,闪烁着熠熠光芒,给你一种如梦似幻心旷神怡的感觉,仿佛置身于天堂。 菲菲站在卧室的宽大明亮的玻璃窗前,凝望着户外漫天飞雪。 夏颖在起居室忙着装饰圣诞树,不时转过脸亲切地望着菲菲。 “菲菲,你喜欢雪花吗?”夏颖停下手里的活计,突然问道。 “很喜欢”菲菲的嗓音充满了愉悦。 “为什么?”夏颖走到女儿身边,望着户外皑皑白雪。 “因为它有洁白无瑕的品格。”菲菲立即回答道。 “你试着即席作一首诗怎么样?”夏颖建议道。 “——我试试看。”菲菲想了片刻,眼睛一亮,吟诵道: 玫瑰的美似乎太俗艳 不能引我歌唱 也不会拨动我的心弦 牡丹的美似乎太富贵 不能激发我奋进 也不会赐予我诗性 雪花透着淡雅的品格 抽象出圣洁的美 令我陶醉 我愿化作一朵雪花 融入飞雪中 从高空悠然飘落 把人间变成洁白 即使短暂的一瞬间 夏颖听罢,嘴角露出了为女儿骄傲的微笑,评论道:“总的来说,你的诗不错,使用了对比的手法,诗的意象新颖,语颇隽永,耐人寻味。前三节不错,第四节不太精炼,建议改成这样: 我愿化作一朵雪花 融入满天飞雪 把尘世变成圣洁的天下“ 菲菲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感激地说:“谢谢爸爸的雅正,我会努力的。” 晚上,室内暖气融融,灯光柔和,圣诞树上彩灯闪闪烁烁,仿佛一群天使愉快地眨着眼睛。 客厅中央摆着一张长方型栗子色实木餐桌,铺着洁白的台布,上面放着一只生日蛋糕,蛋糕上方用鲜红的奶油写着:happy birthday to feifei!dad,mum:蛋糕上插着24颗精细的红色蜡烛。 餐桌四周摆放着三把靠背椅,其中一把上摆放着刘菲的遗像。菲菲坐在父亲和母亲的遗像之间,眼里闪着泪花,洋溢着幸福神情的脸上,透着几分悲哀——此时此刻她非常想念已故的妈妈,她真想放声痛哭一场,然而极力控制自己,背过脸去擦掉泪水,想把悲痛咽进了肚里。 夏颖很理解女儿的感受,看出了她的心思,他知道压抑感情,对身体不好,于是说:“今天是你在家过的第四个生日,你妈妈在九天望着我们。她想听到你的声音,你就,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哭吧!”菲菲紧紧抱住妈妈的遗像放声大哭:“妈——妈妈呀,你听见了吗?我是你的菲——菲!妈——妈呀!……” 夏颖满脸淌着泪水,静静坐着,任凭泪水冲洗父女俩20年心中积郁的痛苦。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响了电话铃声,夏颖拿起话筒:“喂,我是夏颖, 啊,是老同学……“夏颖一听是乔智的电话,立即打开电话的免提,以便菲菲也能听见。 “祝贺你们父女团圆!”乔智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大声说。 “谢谢!你的消息真灵通!”夏颖说。 “电视把你们的喜讯传遍了天下,我自然就知道了。我老婆正在炒菜,我们全家今晚要为你们举杯庆贺。” “非常感谢你,乔教授。我是菲菲。” “我早就说过,你们俩有不少的地方长得一样,结果证明了我的判断。啊呀,太高兴了!” 乔智通话刚结束,菲菲的手机响了。这次是孙同的祝贺,接着闻雯、肖茗 敏、于曼、苏平、杨鹏都分别打来电话祝福。最让菲菲激动的是李媛媛的电话。前些日子,菲菲联络闻雯、于曼和肖茗敏多次找到李媛媛,劝她改斜归正。李媛媛虽然有所醒悟,但犹豫不决。今晚在电话那头说:“……你和夏教授骨肉团圆极大的鼓舞了我,我感到,人间正义终能克服邪恶,世界充满了美的东西,人的青春是宝贵的美好的。我决定回到你们当中去,继续完成学业。明天上午8点钟去找你们。……” 夏颖和菲菲受到了电话的鼓舞,情绪顿时高涨起来。 夏颖用打火机逐个点燃了蜡烛:烛花灿烂,烛光摇曳,映红了客厅,映红了父亲和女儿的脸庞,映红了母亲的遗像:母亲的遗像佛仿嘴角洋溢着幸福而自豪的微笑,眼里闪烁着亲切的目光,慈祥地望着菲菲。 菲菲含着热泪,站起来向母亲的遗像深深鞠了三躬,然后转过身子给父亲鞠了三躬,接着一口气吹灭蜡烛。 同时,夏颖拍着手唱起了英文生日歌: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feifei happy birthday to you …… 这歌声在紧闭门窗的室内显得非常洪亮,仿佛几个人在齐声歌唱:歌声从门窗的缝隙飞出,飞进了左邻右舍。于是人们跟着唱了起来,欢乐的歌声在小区的夜空中久久荡漾。 尾声 2005年的春天似乎来得很早。春打六九头,立春那天阳光明媚,天空湛蓝:空气里流动着生命新生的浓烈气息:人们能感觉到正在苏醒的万物在律动。 那天早晨,菲菲挽着爸爸的手臂,在小区的静园散步,一边走一边谈论着什么,不时停下和迎面走来的熟人礼貌地打招呼。 “爸爸,你瞧,那是棵绿色小草!”菲菲好像看见珍珠奇贝似的突然喊道,声音愉悦,眼里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她松开爸爸的手臂,像喜鹊似的跳到墙根下,蹲下身子颇有兴致地观察起来。 夏颖来到菲菲跟前,俯首观看,只见一颗嫩绿色的小草从墙根的砖缝里探出纤弱的小脑袋,在微风中顽强地摇晃着,那神态活像个羞羞答答的小姑娘,好奇地向他们张望。 菲菲捧起双手,爱怜地护住那颗纤弱的小草,好像怕什么伤害了她。 夏颖和菲菲几乎同时感觉到,那颗小草突然幻化成一束绿色的火苗,在微风中摇曳:火苗越燃越旺,越燃越绿,瞬间燃成了熊熊烈火,把整个天空和大地都烧成了绿色。父女俩感到非常兴奋,在心里大声吟诵“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夏颖说:“菲菲,以这颗小草为题,试着作一首诗怎么样?” 菲菲没有马上回应,仿佛没有听见父亲的话。她慢慢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静静地望着那颗小草,默默地沉思了片刻,眼里突然现出兴奋的光彩,把脸转向父亲,朗声吟诵道: 百合花还酣睡的时候 那颗小草就苏醒了 在寒风的余威下 顽强地挺起纤弱的身躯 灿灿地微笑着 为寒风蹂躏的大地 现出了生机 “好!好!这首诗有味道。”夏颖欣喜地望着女儿说,他沉思着停了一会儿,接着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应当有小草的精神,在生活的道路上敢于面对人生的冰雪严寒,顽强地拼搏,用自己微弱的生命之火的光亮照耀人间,驱除蹂躏人间的冰雪严寒,实现人生的真谛。” 菲菲颔首赞同 夏颖停了片刻继续说:“你这次去英国深造,无疑是提高自己的良机。我个人的体会,英国文学不好学,自己的汉语底工要过硬,否则即使拿上博士学位,那也只是个学位而已。因此建议你始终把学习母语,提高自己的思辨能力,尤其是形象思维能力放在首位。 “还有一点你也应注意,搞文学创作的人要永远有一颗童心,对周围的一切 要保持浓厚的兴致,学会从不同角度去观察描绘事物。要学习别人的东西,但不要重复别人的东西。我们所熟悉的东西,许多人描述过了,我们要动脑筋发现别人没有注意到和没有描述过的特点。这就要求我们刻苦研读反复练习。“ 菲菲一边听一边虔诚地点头,眼里闪着感激的泪花,说:“爸爸,我懂了。我会努力的。” “离你起飞还有一个半月,想想看,怎么合理安排时间,除了为出国做准备外,要抓时间读些书,特别要练一练英语口语,从今天起我陪着你练,但你己……”夏颖的话被菲菲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hello!你好,……我和爸爸在静园里散步。你准备得怎么样,……那就好。……太好了。我上火车站接你吧。……不麻烦。再见!” “孙同明天下午到京,火车3点半到站。”菲菲兴奋地说,脸涨得通红。 孙同在菲菲的影响下,也参加了雅思考试,考得不错,成绩虽比菲菲略低,但达到了标准。他和菲菲一起去英国伯明翰大学攻读英国文学。 “你和孙同的关系怎么样?”在回家的路上,夏颖突然关切地问道,这是他第一次问女儿的个人问题。 “很好。”菲菲的脸颊倏地一下飞起了两片红晕,顿时又消失了。 “我是说……”夏颖想说:“你和他是不是确立了那种关系?”可是觉得这样问有点唐突,于是打住了,神情有些尴尬。 菲菲很理解爸爸的心情,觉得应当把自己的事告诉他,于是说道:“我发觉孙同一直暗恋着我,他这次参加雅思考试,也是这个原因。我一直没有动心,因为我的心思没有放在这类事上。” “孙同比较优秀,我看他的智力不错,也有责任心。这次你们两人一起离开亲人离开祖国去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求学,要互相多照应多关怀点。”夏颖语重心长地说。 “爸爸,我记住了。”菲菲的眼圈红了。 对菲菲来说,出国前的这段时间太短了,比金镶玉都珍贵。她几乎分分秒秒地计算着使用,尽量多陪陪爸爸。起飞的时间越临近,她的心情越不是滋味,越依恋父亲:她甚至有点后悔不该这么早就飞走。她觉得没有尽到女儿的责任,有点对不起父亲,因为她要把对已故的母亲的爱也给了父亲。 夏颖心情更不好受,高兴中夹带着几分失落感。他觉得恍若又一次要失去女儿:他自责很对不起女儿,因为他要把刘菲对她的爱也给了女儿。他一连几个晚上都失眠,但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在女儿面前嘴角总是浮现出慈祥而自豪的微笑。父女之间有一种心灵相通的感觉,他们彼此很理解对方的感情,无须用语言表达。2月20日上午9点整,菲菲和孙同乘坐国航ca931从北京首都机场起飞,当班机的马达发出了轰鸣声,在跑道上慢慢滑行起飞时,菲菲含着泪水透过舷窗极力判断方位,寻找父亲的身影,然而在她的面前是越来越小的建筑物。 夏颖、乔智、闻雯、杨鹏、肖茗敏、李媛媛、于曼和苏平站在机场外广场上,挥动着手臂,仰望着徐静和孙同乘坐的班机箭一般地穿透白云,融入了蓝天。 菲菲在起飞前一周,给徐母打了电话,向他们问候,并告知他们起飞的时间。 近三个月来,徐母虽然由于女儿找到了亲生父亲,有一种揪心撕肺的失落感, 但同时也感到很欣慰,因为丈夫的身体出现了神奇的变化,长期歪着的嘴巴不歪了,说话也清楚了,行动也灵便得多了,能做一些轻活了。她和丈夫认为,这是因为协助女儿和另外三个被钮文革拐卖的孩子找到了自己的亲骨肉的缘故——上苍兑现了他们的祈祷。 这次徐母和丈夫一起进京为菲菲送行,可是遗憾的是,他们记错了日期。当他们到达北京时,菲菲早已顺利到达了目的地。 2008年6月初稿 2008年7月二稿 2008年8月再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