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站住》 一 小计揭穿 “你没发现假胡子粘歪了么?” 顺唐十七年,人间降临了巨大的灾难。瘴气笼罩,妖鬼横行,当朝皇帝广招天下能人术士,请来茅山崂山两位掌门真人,闭殿商讨,颁布了弑鬼令,意在拯救百姓,改变生灵涂炭之象。 一时间,人潮街道涌出许多道士的身影,他们开始频繁与人接触,收妖捉鬼,为了生活,也会收上多少不等的银两。 与此同时,不少奸诈小人看到了商机,假道士的出现紧随其后。若非要辨别,假道士和真道士的唯一区别就在于,他们首先会在街上热闹的地方卖弄道术,等人群聚拢起来,再用锐利的眼睛捕捉金主。 “今我茅山华渊真人关门弟子余杳,来到禹城,是遵我朝所颁弑鬼令解救苍生,贫道不才,修道七年,小妖捉过巨狮,恶鬼除过飞僵,绵薄之力,望大家能尽其所用。” 柳荫湖边,青石桥旁,一位道士装扮的人搭起小台叫嚷起来,路过的人闻声不禁纷纷侧目。 禹城是山水小城,地理偏南,远离皇都,人们多数依靠土地为生。这里民风淳朴,童叟和善,鸡鸣狗盗之事鲜有发生,安宁宜居,举国闻名。虽也遭受鬼怪骚扰,可道士们大抵是不愿来此的,一来太远太偏,二来报酬方面比起其他的城实在是少。所以,突然出现了一身道袍,大张旗鼓,说是来替天行道的人,大家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奔走相告,一刻不到,那小台下面便围了一圈的人。 余杳站在台上,看到人群聚拢的差不多了,捋捋胡子道:“禹城地偏,道友们都不愿来此,但我余杳,不贪钱财,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帮助大家除去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还大家一个安然的生活,也不枉我这七年的课业,所领悟的道心。” 人群中炸开锅,大家闹哄哄的发问。 “道长!你真的是茅山的吗!那可不得了!很厉害的!” “既然来我们这里的术士极少!道长能一人担起清理禹城的重任吗!” “道长光说不练假把式!你不显显本事没有信服力!” 余杳嘴角一翘,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大家莫要着急,一个一个说,那位兄台所言极是,道不现法,难以服众,”说着,扭头打量了一番湖水。 正值仲春,万物复苏之际,阳光极好,照耀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宛若一块巨大的宝石,湖水清澈,油绿的水草在湖底飘摇,几尾鱼映入眼帘,调皮的吐着泡泡。 “我们修道人,常年深居山林,与人来往甚少,多是和些生灵打交道,故,这湖水里的鱼儿会亲近我。” 余杳走下台子,一步两步缓缓迈向湖边,大家伙拥挤起来,都想凑到前面去看个清楚。 “呀呀呀!鱼都游过来了!” “你说什么!让让,我看看!” “奇了怪了!老伴你快看鱼都游到道长脚下了!” “道长真是神通广大!” 小城的人们,哪里见过这样奇特的景象,叽叽喳喳伸长了脖子,惊讶的不得了,声声夸赞着余杳的能耐。余杳见鱼儿都围了过来,后退了两三步,又上了小台道:“灵性所致,并非施法,大家稍安勿躁,不过,就在刚刚……” 余杳清清嗓:“刚刚,我感应到人群中某位,好像身上有很重的阴气,啧啧啧,不妙不妙啊……” 此言一出,吓傻了围观的人,明明是来看热闹,怎么就身染不详了呢,而且,这可怎么办啊。 “道长,我们都是小老百姓的,你可别吓我们啊!” “不知道长说的是谁!” “一定不是我!不是我!” 余杳叹气道:“这种事情,又怎能拿出来吓人,不过既然我来到这里,就不会任鬼怪作乱,我余杳会负责到底的。” 说到一半,余杳伸手指向人群中一位身材宽广的大叔道:“这位,不知怎么称呼?” 胖大叔颤颤巍巍的指向自己鼻尖:“我?钱府当家,钱崇福……道长,你可别吓我,难道是我?” 当然是你啦,人群中,你衣裳用的好缎子不是一般人家能用起的,这么有钱,分点给我不会少块肉的,要怪就怪你今日要来看这热闹,怨不得我。 余杳胡子下的嘴巴要乐歪了,咳了咳,正经道:“没错,就是你,你放心,我会保你。” “哈哈。” 另一边,响起一声笑,余杳皱眉:“哪个不服本道,站出来说话!” “青壳鸭蛋五个,放入茅厕内浸七天,羊肉三两,面粉半斤,老早花、野八角、茴香各十克,共捣烂为泥,调羊油二两成糊状涂于脚下,站于水边,鱼闻膻味,马上跑到脚边来争食,才会有引鱼之象,此种江湖伎俩,不过是行骗的把戏。” 一双黑色锦面银花浅口布鞋。 一条暗红镶金丝收脚长裤。 一件宝蓝云纹灰边及膝短袍。 一截纯白晕墨侧扎腰带。 一支乌青半曲串珠缠绕挂着锦袋的烟杆。 一张,英俊刚毅的脸。 不慌不忙,语气温润,揭穿了余杳,一只长腿跨上台子,站在了余杳身旁,是一个年轻男子。余杳抬头望着来人,生气道:“你是何人,本道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在此胡言乱语,污蔑本道!” 修长洁白的手指抬到余杳的下巴,“嗞啦”撕掉了假胡子。 “好了,小姑娘,别闹了,竟比我还像道士,我都要相信了。在下,茅山道大弟子,钟磬,我可没听说师父还收了个叫余杳的关门弟子。” 钟磬忍着笑意,“你没发现假胡子粘歪了么?” “原来是个骗子!” “姑娘家不学好,竟干这般骗人的勾当!幸好被揭穿了!” “不要脸!是不是当我们禹城人是傻子!” “拉去衙门!” “对!报官报官!” 余杳打掉钟磬的手,跌坐在地上,计划败露,面对着众人严厉的指责,脸涨得通红,眼睛一湿,就要哭了。钟磬察觉到不对劲,连忙安慰。 “你别哭啊,诶,你别哭。” “你混蛋!” “我……别哭别哭……” 余杳微微哽咽着,台下的人们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冲上来要抓住余杳。钟磬骑虎难下,早知道如此就安静的看着一出戏,逞什么威风。 “好了,”钟磬示意大家都停下,“没错,前面的都是她在骗你们,但是有一件事是真的,钱府掌柜身上,的确有阴气。” “我们凭啥相信你说的!” “就是!你别乱说!她是骗子!谁知道你是不是!”钱崇福刚刚放下心,又听到这话,可不轻易信了。 “我不是说了,我是茅山大弟子钟磬,”钟磬无奈道,伸手从腰间掏出弑鬼令的信号令牌,“你们看,这是朝廷颁的弑鬼令。” “真真假假,我们辨别不出,一定是唬我们!”显然受过一次骗的禹城人们不再愿意随便相信他了。 余杳坐在一旁,泪水晾在脸上,斜眼看着钟磬。钟磬扭头对上余杳的目光,被狠狠瞪了一眼。钟磬哭笑不得,真不明白这把火怎么烧到自己身上了,可若不管这个小姑娘,她会被送到衙门去吧,尤其这个揭发人还是自己,有些过意不去啊。 钟磬抿嘴不言,甩甩手中的烟杆,从袖筒中抽出一张符纸,翘指弹了出去,然而,符纸并没有落地,来回盘旋在了人们头顶之上。烟杆画着圈,符纸转着圈,人们的脑袋晃着圈,余杳“噗”一声笑了,随后,那符纸“砰”的爆在空中。 “钱掌柜,我不曾骗你。”钟磬望着钱崇福,一字一顿道:“你,有,危,险,了。” 众人噤声,纷纷看向钱崇福,钱崇福蔫蔫的垂下脑袋,闹腾一阵,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 片刻,钱崇福匍在台沿,慌张道:“道长不能见死不救啊!” “放心吧。” 钟磬见一切办妥,转身,余杳已经站起来了,刚要说话,一把被余杳抓住胳膊,力气之大,疼的钟磬龇牙咧嘴。 “死道士,断了我的财路,别想扔下我!” 这次轮到钟磬哭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放开!疼疼疼!我都帮你解决这烂摊子了!” “谁在底下笑的!” “我……” “谁多嘴的!” “是我……” “谁害我差点被送衙门的!” “还是我……” 钟磬可怜兮兮的点点头,余杳这才大发慈悲放开了他。挽起袖子一看,指甲印深的见血,钟磬委屈极了,他第一天下山,喜欢清闲专挑了小城,结果无意路见不平了一下,就惹了事,明明自己没有错,却还要对罪魁祸首负责,顺带解决她的麻烦,被师父知道了,一定会被打死的,可是,偷偷瞄一眼余杳,如果撂下,现在就会死的! “看什么看!”一记白眼。 茅山的厨子梁叔说的果然没错,女人猛于虎。 钟磬暗暗想道。 二 钱府做客 钟磬嗔怪道:“谁是骗子。” 人群三三两两散开了,剩下几位姑娘围着钟磬叽叽喳喳的询问什么“年方几何”“是否婚娶”。余杳脱了道袍,摘了帽子,恢复了本来的模样,倾国倾城是自然谈不上的,但五官清秀,目光精明,隐隐透着一丝俏。 “道长喜欢什么样的啊,小女姓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呢!” “道长,你若能来倒插门,我家可让你一生衣食无忧!” 钟磬红着脸,被簇拥着,尴尬的苦笑,摇头。 “去去去,这位道长名草有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余杳挤到钟磬跟前,一脸不耐烦的哄遣道。 “不会吧,你没胸没屁股的,道长眼光怎么会这么差……” “就是就是。” 余杳欲发作,钟磬忙拦了下来,笑道:“拙荆让各位小姐见笑了。” “什么,原来真的是啊……” “天哪,好可惜…..” 见钟磬已如此作答,姑娘们的脸上不由满满是失望之色,转念一想,这么英俊的男人,年纪看起来不小,是应娶了妻的,便都讪讪离去了。 悄悄碰了碰余杳。 “多谢你为我解围。” “谢什么谢,”余杳指指钟磬身后,“最大的麻烦还没有解决呢。” 原来是钱崇福,这里剩下他一人了,蹲在柳树下,正对着湖水暗自伤神。自爷爷那辈起钱家就在禹城落了脚,父亲白手起家,做起了平安钱庄,自己继承了父亲的铺子,如今算是红红火火,垄断了禹城的存银产业,本以为生活会一直安安稳稳,如平常人一样吃吃睡睡最后老去,却被告知了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心情从天堂跌入谷底,顿时没了希望。再一想,倘若今日没有得闲出来乱转悠,看热闹,就不会得此噩耗,即便是不详,不知也无畏啊。 怨自己,都怨自己。痛心疾首的捶打着胸膛,钱崇福的眼前一片灰暗,向来不信鬼神之说,这下在自己身上应验了。 钟磬几步过去,拍拍钱崇福的肩。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钱崇福扭身抱住钟磬的大腿道:“道长,道长你一定要救救我,多少银子我都出,我没做过什么坏事,害人劫财与我毫不相沾,我只想守住父亲的铺子,养大儿子,我还不能死啊,我答应过夫人的……” 说着,四十多岁的大男人竟流下泪,余杳看的不忍,道:“钟磬,无论如何,帮帮他吧。” 钟磬眸子黑亮,仿佛暗夜星辰,坚定地点头,“放心吧,既然被我知晓,我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钱崇福请钟磬回府上,余杳也跟着去了,起初钱崇福对余杳有几分顾虑,在她的再三保证和钟磬的好言之下,便默许了。其实,钟磬自己都觉得奇怪,一面之缘而已,总帮着余杳说话,或许……因为她太凶?说来,钟磬几乎没有接触过女人,余杳在他的二十五年人生里算是最凶的女人了。不过看余杳似乎孤身一人,姑娘家,不容易,能照顾就照顾几分,自己好歹还有师父和师弟们,如此想想,解释得通。 余杳心安理得走在两人身后,才不会像钟磬一样,想的那般多。在她看来,钟磬搅了局,负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大庭广众之下,被识破骗术,禹城没有人会相信自己了,至少现在跟着他,不会饿肚子,若是时机恰当,在钱府捞一把未尝不可。 平安钱庄,位于禹城繁华地段的最中心,往东百米,就是钱家的宅子了,三人驻足门口,短阶之上,两扇朱门阔气十分,钟磬暗惊,心道这余杳看人的眼光太过精准,一挑一个有钱人,处处皆学问,门门出状元,真是有道理。 仆从闻声开门侧首探看,是老爷回来了,见有客,恭敬的迎进门。 宅子内,格局方正大气,两侧厢房,正中大堂,走廊将其规整的串起。亭中,栽植了些树木花草,鸟雀在枝间戏耍。称不上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但细节处精致,讲究,颇精妙。 钱崇福引钟磬余杳入了大堂,看座斟茶,路上惨白的脸色恢复了些,定下神来,长出一口气,欲言道,忽有仆从进来了。 “老爷。” “阿斯,没见我在待客吗,你有何事?” “老爷,二掌柜刚刚来过了。” 钱崇福坐直了身子,“他来这里干什么?” “这…….”阿斯迟疑的看了看旁边两人。 “但说无妨。”钱崇福挥挥手。 “二掌柜来了,也没干什么,就是查看了近七日的账本,给夫人上了一炷香。” “去吧去吧。” 阿斯退下了。 夫人? 钟磬疑问道:“钱掌柜,夫人一事,恕我失礼,可否告知?” “还有什么不能告知道长的呢……我夫人三个月前过世了,她自从幼时身体便不大好,去年冬里突染恶疾,访遍名医,用尽药材,就是不见好转,终是没再看到这春天。” 钱崇福说起夫人的离世,面色忧郁,神态悲戚,言语中无不充满不舍的味道,可见和夫人感情有多深厚。 “钱掌柜,我想为夫人上柱香。” 面对钟磬这样的要求,钱崇福不是不肯,是错愕,思量过后,还是应了。 余杳喝茶正喝的香,不时咂咂嘴,就差叫着“好茶,好茶”了,不知钱崇福与钟磬聊了什么,看样子要离开这里,喝了最后一口,赶忙紧跟在后头。 趁钱崇福不注意,余杳戳戳钟磬,悄声道:“这是怎么啦?” 钟磬也可爱,侧侧身子答道:“我们要去吃肉啦。” “真的!”余杳眼睛闪着光。长廊到了尽头,一间黯淡小屋出现在三人面前,余杳哼了一声,愤愤道:“死骗子。” 钟磬嗔怪道:“谁是骗子。” 余杳伸出爪子正准备挠上一把,钱崇福打开了房门,钟磬长腿一迈,进了屋,逃过攻击,回头灿然一笑。余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气得够呛。 这是一间异常简朴的小屋,出人意料的,屋内没有什么奢华的摆设,纱帘隔出内间,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尊牌位,一鼎香炉,两只烛台,几盘盛着新鲜果子的小碟。地下,供人祭拜的软垫寂寞的卧在桌脚。香炉内,有香燃了一半,想必,是刚刚什么二掌柜上的。钱崇福绑起纱帘,钟磬上前,在炉边拿了香,点着,余杳见状,挺直腰杆,随着钟磬拜了三拜。 说实话,钱崇福,是有些感动的,夫人与他们素昧平生,却受了他们一香,三拜。 “道长,呃……余姑娘,钱某代夫人多谢两位了。”此时此刻,钱崇福已全然忘记余杳骗子的身份了。 “但是,我有不解,在庭院时,我也瞧见府内房间不少,为何,偏偏将夫人的牌位放在这间屋子?”钟磬回过头盯着钱崇福,神情严厉。 钱崇福吓了一跳,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表述,余杳皱眉,直觉告诉她,钟磬这是找到钱崇福身上阴气的事端了。 “烦请,钱掌柜属实告知,我才能帮你。” “这,是找风水先生看过的。” “哦?”钟磬哼道:“这屋子,位于宅子西南角,西,是阴向,南,是虚向,阴虚相合之地,养鬼绝佳,屋前一座题字石挡了去路,屋后两颗巨大的枯树,封了来路,你将夫人的牌位放在这里,莫不是让夫人的魂魄困在这里,而钱夫人,一边被禁锢一边迫不得已被这阴地养着,平白多生出怨恨,钱掌柜,你寻这风水先生,不是善茬。” 钱崇福颤抖道:“怎么会……怎么会……” 余杳站在屋子中间,听钟磬这一说,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三 小宝之灾 “滚蛋吧,你七岁生孩子啊!” 房间蓦地陷入了沉默,三人之间寂静得可怕。余杳望着钱崇福,他好似不能接受钟磬所言,错愕之下,扶住了桌角,几乎站立不住。 钟磬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阳光照了进来,粉尘在光下跃动,百般欢愉。 “钱母王氏闺名钰棠生西之莲位”。 牌位被擦拭的很干净,上面,字迹工整,可以看出书写人的用心。 “这牌位,还是我亲手所写。”钱崇福道。 “钱掌柜应该是每日皆来祭拜的吧,这间屋子,自从放进了夫人的牌位开始,便是不祥之地了,本就阴虚,加上死瘴,经常出入这里,身染阴气也不足为奇。人为上,鬼为下,昼夜有分,阴阳不融,虽不能当即要了你的性命,日头一长,可让你精神恍惚,失去意识,那个时候,或许就不能称你是人了,而是,被吸干了阳气唯能走动的尸体。”钟磬说罢,让余杳将剩下的窗户全打开了,房里一亮堂,压抑之感消了不少。 “这几日,门窗不要关了,见见光。”钟磬交待道。 钱崇福木讷的点头,突然间又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急切道:“我记起来了,道长,这风水先生是云流带回来的!” “云流?” “许云流,我们平安钱庄的二掌柜。” 钟磬眸子一深,说完话的钱崇福也发觉了问题,无言以对,垂下头,看不清表情,只是紧紧握住了拳头。 夜里,酒足饭饱,钱崇福为钟磬余杳安顿了房间,吩咐了仆从们好生照顾,自去处理新账目了。惴惴不安的他,如今性命身价全在钟磬手中了,必然伺候周到。 咯吱。门开了,钟磬嘴里噙着烟杆抬头看去,是余杳。 余杳站在门口傻笑两声,蹑手蹑脚的进来了。 “您还真是仙,吞云吐雾的。”毫不客气的嘲讽道。 收了烟杆,一口烟喷向余杳,钟磬乐了,“原来长得矮是有好处的,你瞧,烟从你头顶上飘走了,啧,不错不错,嗅不到这对身体有害的玩意。” 余杳在姑娘里不算矮的,是钟磬太高,足足高出余杳一头,以至于余杳和他说话时,不得不微微抬头。 “嘁”了一声,余杳顾自坐下,道:“你今日可看出门道了?” “门道,”钟磬伸个懒腰,侧脸棱角分明,余杳看得有些痴,“这里面有事,和那二掌柜许云流脱不了干系。” “这许云流是怎么当上平安钱庄二掌柜的啊?这可是钱家的产业,姓许,也和夫人不沾亲,一个外姓人,难道是能耐非常?” 钟磬眨眨眼道:“你求我,求我就告诉你。” 余杳龇牙咧嘴伸出了罪恶的双手,指甲宛若利剑,一道银光闪过。 钟磬咽了咽唾沫,“好的,事情其实是这样的!”余杳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这许云流,和钱掌柜相识是在十年前,那时候平安钱庄还做的不大,因邻城有一笔生意需要处理,钱掌柜携夫人便去往邻城逗留了几日,回城那天,不巧途中暴雨阻了路,再出发,到了城门口,已是夜色浓重,四下无人,然后,钱掌柜和夫人就被劫道了……” “这时候,许云流出现了。”余杳插话道。 “没错,这个许云流习过几年武,身手不差,救了钱掌柜和夫人后,被邀到府上,交谈中,他道是生意破败,出城重寻生路,偶遇了遭遇不测的钱掌柜和钱夫人,才有了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恩人落魄,怎有不帮的道理,钱掌柜便留下了许云流,而这许云流确实也是本事之人,很快成为了钱掌柜的臂膀,两人合力把平安钱庄做到了现在的样子。” “如此说来,没什么不妥啊,”余杳啃着手指头道:“不过,那个风水先生是他找来的……” 钟磬沉吟道:“对,问题就出在这里,一定要搞清楚前因后果才能完完全全帮助钱掌柜解决这个麻烦,若是不顾其他,治标不治本,就是白忙活一场了。” “阿杳,你觉得,能让人和人之间变化万千的是什么?” “钱,权。” 钟磬眯着眼:“还有色,当然比起钱和权微不足道,但,是这三种东西,成就了人的贪性。” “等等,你刚刚叫我什么。”余杳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 “阿杳啊,小不点的,我当年要是没上山而是成亲了,孩子应该也不小了吧。” “钟磬你多大?” “二十有五。” “滚蛋吧,你七岁生孩子啊!”余杳站起来踹倒凳子,“嗷”的一声就扑了上去,钟磬的俊脸光荣负伤。 第二日。 天蒙蒙亮,钟磬便醒了,茅山上养成的作息,是一点懒觉都睡不得的,洗漱后,出门,想找个地方打打太极。路过余杳房间的时候,听见里面熟睡的呼吸声,钟磬左边脸颊不由自主的抽了两下,上面一道长长的指甲划痕看起来有点痛。 伸手摸摸,更痛了。 余杳醒时,是被饿醒的,床铺太舒服,一躺下凡事就都抛诸脑后了,紧张慌乱的收拾好,刚迈出房间,撞上一个软软的东西,吓了一跳,看清楚后,是个浓眉大眼的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 “咦,你是哪家的小孩子!” “我叫钱小宝!”钱小宝笑眯眯的回答,并不惧生。 钱小宝,记得钱崇福之前说过有个儿子,就是他了吧。 余杳蹲下来,“那小宝你在这干什么?” “我来找姐姐你啊。” “找我?” “钟哥哥说,要我来叫醒姐姐,还说‘睡睡睡!丢不丢人!’”钱小宝认真学起钟磬说话的样子,语气颇有几分像。 余杳被这么一说,脸红了,不知是害羞还是给气的,拉着钱小宝就往大堂跑。 钟磬看到气喘吁吁的余杳,和蔼的招招手,“阿杳,快来吃午饭。” “午饭”两个字是重音,余杳绝对没有听错! 钱崇福尴尬的笑笑,招呼自家儿子过去。余杳僵硬的进门坐下,心里早把钟磬千刀万剐一百次了,如果可以,真想把他脸上那道划痕再延长一点。 钱府饭菜可口,余杳一连吃了两碗,本该第三碗饭,却不小心瞄到一旁钟磬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痛心疾首的放下了碗,舔舔嘴唇。 钱小宝眼睛弯弯的,跟着余杳也舔舔嘴唇。 余杳桌下的脚碰碰钟磬,压低声道:“这样混吃混喝什么都不做,你该不会和我是同行吧。” 钟磬抖抖眉毛:“时机未到。” “呸,装神弄鬼!” 钟磬耸肩,表示无辜,余杳又凑了过来,“你发现没有,钱掌柜的儿子,钱小宝,这孩子一直在笑,好奇怪。” “小孩子,开开心心,没有烦恼,多好,说明爹娘养得好。” “大人善于用笑伪装自己,小孩子是敏感的啊,情绪多变,不会掩藏,怎么会一直笑啊……”余杳嘟囔着。 午后,钱掌柜将钟磬请去了书房,而余杳,心不在焉的陪着钱小宝在后花园里玩耍。 后花园有一口池塘,塘侧是座精致的小亭子,余杳挑处能晒得到阳光的地儿,懒洋洋的依偎在亭柱上,钱小宝呢,不知在哪儿捡了截柳枝,趴在岸边逗着池塘里的红白鲤。 困意上来了,哈欠接二连三,余杳睡眼惺忪,思绪飘到了九霄云外。 “噗通”。 什么东西,好像掉水里了。余杳揉揉眼,抬头望望,没什么事,再合眼之际,忽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小宝!” 刚刚还在岸边玩耍的钱小宝就这么不见了。 余杳冲向池塘,哀嚎道:“小宝!你怎么掉池塘了!” 四 来龙去脉 “哦?我这个人一直很爱护小动物的。” 幸好曾学过游水,余杳湿漉漉提着钱小宝上岸时,周围已经站满了人,顷刻,钱崇福和钟磬也一并慌慌张张的赶来了。 钱崇福额角冒汗,“小宝,小宝,你别吓爹啊……” 钟磬接过钱小宝,放平在地上,揭开胸前的衣衫,双手重叠在心脏处按压了几下,不一会儿,钱小宝吐出水,咳嗽起来,总算是没有生命危险了。 “郎中,快去请郎中!”钱崇福催促着仆从,自己抱起儿子阔步离开。 钟磬看着坐在地上的余杳,担心道:“你没事吧?” 余杳鬓边的发丝胡乱的黏在脸上,半晌,带着哭腔道:“都怪我,我要不犯困,小宝就不会掉池塘里了。” 钟磬俯身拍拍余杳,柔声道:“小宝已经没事了,你看,也是你救了小宝啊,快回去换掉湿衣裳吧,不要着凉了。” “要是小宝有什么事,我真是……” “好了,来。”钟磬伸手,扶起余杳。 余杳冰凉的指尖,触碰到钟磬滚烫的手心,不经意灼烧到了心里。五岁的时候,娘亲去世,钟磬,是余杳这十八年遇到第二个手掌如此温暖的人,这里面,有被保护的感觉,是可以安心的感觉。 “钟磬,你我萍水相逢,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哦?我这个人一直很爱护小动物的。” “你走开!”泪眼婆娑的余杳顿时化身一只小摔炮,炸了。 钱崇福那边,郎中瞧过了钱小宝,说是没有大碍,开了几服压惊的药,嘱咐这几日不要下床,谨防伤寒,便走了。 钱崇福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肥胖的身子窝囊的趴在床边,心疼的望着脸色惨白的钱小宝,老泪纵横。 “小宝啊,你吓死爹了,你要是有什么事,爹可怎么办啊……” “大哥!” 有人来了,钱崇福擦了眼泪,向门口看去,来人是几日不见的许云流,若放在之前,钱崇福定会亲昵的迎上去,现在,只有一句淡淡的“你来了”。 许云流一身劲装,整个人利落干净,目光炯炯,斜眉入鬓,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好模样。对于钱崇福,他似乎没感觉到什么不妥,走到钱小宝跟前,关切道:“听闻小宝落水,我就赶来了,大哥,小宝他没事吧。” “没事。” “这就好,就好。”许云流对小宝是真的疼爱,但如今,他任何一句关心钱家的话都让钱崇福多层戒备。 “云流,账目处理好了吗,竟有空闲跑到这里来。” “大哥,重要的账目都处理好了,剩下些杂碎还未来得及……” “杂碎就不是生意了吗,没有这些杂碎,怎么养活另一群杂碎!” 许云流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这下他是听出来了,钱崇福心情不太好,自己来此是撞到枪口上了。 侧立在一旁,一声清脆的女声忽然传了进来。 “小宝!” 余杳拉扯着钟磬来了,换好衣裳,安心不下,一定要来看看钱小宝。 钱崇福起身道:“道长,余姑娘。” 许云流惊诧于钱崇福的态度转变,一边仔细端详面前陌生的两人,而钟磬余杳也注意到了许云流。 “这位是……”余杳问道。 “这是钱庄二掌柜,许云流。云流,这是钟磬道长和余姑娘。”钱崇福介绍道。 两边互相点点头,打了招呼。 余杳扑到床边,看了看熟睡中的钱小宝,不好意思的对钱崇福道:“钱掌柜,这都是我不好,我要是多注意点,小宝就不会掉进池塘了。” 钱崇福丝毫没有责怪余杳的意思,“余姑娘无须自责,若是没有余姑娘舍身相救,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听到是余杳救了钱小宝,许云流忙上前拱手道:“多谢姑娘相救之恩。” 这话说的,好像余杳救的是他许云流的儿子。 “不客气,应该的应该的……”余杳被谢的不好意思了。 钟磬站在许云流对面,一言不发的观察着这个人,论长相,许云流真是一副正人君子相,怎么会暗害钱崇福呢。 然而,最重要的是,许云流身上和钱崇福一样,不干净。 没错,许云流和钱崇福,都被阴气缠身。 这是什么原因,如果许云流是谋财害命,自己身上为什么也有阴气。钟磬陷入沉思,宛若一尊高大的雕像,久久伫立,这其中,还差些东西,若是找到,就能把零碎的发现串起来了。 “钟磬!” “恩?”钟磬回过神,不知钱崇福和许云流何时离开了,余杳则奇怪的看着自己。 笑笑,钟磬问:“怎么了?” “你站在哪里瞎发什么呆,钱掌柜刚刚说小宝的药在熬了,你去看看吧。” “钱掌柜和二掌柜他们?” “不知道,反正我要在这里照顾小宝。” “好吧。”钟磬转身出门,去看钱小宝的药了。 余杳在床边,盯着床上的软软糯糯的小家伙,心化了一地。这是余杳第一次和孩子相处,她才知道,小孩子是很麻烦却很可爱的存在。钱小宝安静地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不禁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娘亲也是这样望着躺在床上的自己吧。余杳伸手捏捏钱小宝圆嘟嘟的脸蛋,又叹一口气,是不是漂亮的孩子都是早早没了娘亲的。 鸟雀在园中二三成群,蹦跳着,吵闹着,在树枝间追逐着,不惜余力吸取春日的精华。相比之下,偌大的钱府老态龙钟,像是霜打的茄子,毫无精神。 “娘亲……” 钱小宝微弱的声音。余杳坐直,认真的抚摸钱小宝的脑袋。他没有醒,做梦了。 “娘亲……小宝不哭……笑……小宝笑,娘亲就不死了……”钱小宝嗫嚅着,微蹙的眉头让人于心不忍。 余杳替钱小宝掖掖被角,这时,钟磬回来了,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 “许爹爹……” 钱小宝这一句让准备起身的余杳目瞪口呆,钟磬的药碗一晃,差点摔在地上,房中的空气霎时凝固了。 半会儿,余杳的哭丧着脸,缓缓道:“钟磬,我们是不是不小心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啊……” 钟磬摇摇头,放下药碗,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开心,目光炯炯道:“我们是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而这整件事情,因为小宝这一句要水落石出了。” 与余杳的震惊不同,钟磬就在等这句话了,是不能来白吃白喝的,终于可以动身去确认最后一个地方了。 “今夜,我们……” 余杳警惕地拉拉胸前的衣服,“臭道士,我可不是什么随便的姑娘。” 钟磬含笑,一步步逼近余杳,双手搭在床边,将余杳困在怀里。余杳看着钟磬放大的脸,莫名的羞涩,距离太近,彼此的呼吸声一清二楚,心脏“砰砰砰”的乱跳。 “今夜,我们去把钱夫人的棺材挖出来。” “什……什么!” 月上三更,钱府仿佛黑夜里一只庞大的怪物,盘卧着,不声不响。钟磬从房里出来,走到隔壁余杳的门前,扣了三下,候了一会儿,余杳不情愿的磨蹭出来。两人穿过长廊,顺着厢房摸到大门,余杳放轻手脚,打开大门,侧身挤了出去。正欲回头招呼钟磬,不料钟磬已端正站在钱府大门口等着自己了。 “钟磬,你怎么出来的!” 钟磬指指一人高的围墙,“我是道士,会飞啊。”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 “谁知道你那么笨,告诉你是偷偷出来,居然还走大门。” 余杳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生气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坏!我就不该答应你半夜做这挖人坟墓的事情,毁了我的好觉,我不跟你去了!” “阿杳,是我的错我的错,好啦,难道说你不想赚这笔钱了?” 明明是道歉的话,可钟磬的态度怎么也跟道歉不搭边,不过抓住了余杳的小辫子,后面一问,让余杳一下子支吾起来。钱,正是余杳在这里生生浪费时间和钟磬呆在一起的理由。跟什么过不去都不能和钱过不去。 五 钱府落幕 “我不光识字还识禽兽!” 佯装“哼”了一声,余杳起身拍拍土,乖乖跟在了钟磬后面。钟磬不作声的笑着,对余杳,他是有办法的。 黑漆漆的大街,树木张牙舞爪,峭楞楞如鬼一般,路过河桥,水花大力拍击着沿岸,发出的声音微微慎人。 “钟磬,你如何知道钱夫人的墓在哪儿的?”余杳开口说话,打破沉寂,实在受不了这让人发毛的环境。 钟磬走在前头,道:“钱掌柜告诉我的,我们今夜只要确定了钱夫人的遗体不在那墓穴里,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余杳一头雾水,“究竟哪里要真相大白了,我一点都不觉得这些事情有什么联系。” “你也算是骗子界的‘翘楚’了。” “滚!” “女孩子这么凶会嫁不出去的。” “要你管!又不嫁你!” “无福消受啊。” 斗嘴间,两人来到了城北一处荒地。这里是禹城人们的坟场,大大小小的土包映满眼底。余杳不再说话,躲到了钟磬身后,脾气再坏,毕竟是女孩子,会有害怕的时候。 乌鸦飞过,一声嘶鸣,吓了余杳一跳。 钟磬幽幽道:“乌鸦是吃尸体的哦。” 握拳向钟磬的腰背打去,余杳愤道:“混蛋,你不要说话了!” “好了,不逗你了,快用你鹰一般锐利的眼光找找钱夫人的墓。” “这么黑这么多,我怎么找!” 钟磬心安理得道:“你不是最擅长找值钱的东西嘛。” 余杳想要反驳,但钟磬的话太有道理,翻个白眼,便开始分头找。钱崇福和夫人感情那么好,钱夫人的墓定是区别于平常人家的。 没有走远,钟磬又问:“你识字吧?” “我不光识字还识禽兽!” “甚好甚好……”钟磬并不以为“禽兽”说的是自己。 果不其然,一刻钟而已,余杳就在这密密麻麻的土包中找到了钱夫人。 “爱妻:钱王氏之墓”。 七个大字,在月光下反着光,一旦注意到,就很难移开眼了。 “钟磬!你快过来看!”余杳呼喊道。 钟磬闻声,提气飞身,脚尖一路踩着墓碑借力,幻影重重,眨眼落到余杳身边。 “哇。”余杳惊呼,这是真正茅山道士的本事,自己那点江湖伎俩根本无法与此相提并论。 “你看,真的是与众不同,闪闪发光的,都是金粉。”余杳爱不释手的摸着钱夫人的墓碑,好后悔没有带小刀。 钟磬蹲下查看,碑文无非是钱夫人的生年卒年,生平事迹,然而刷着金粉……扭头看了看,余杳的口水快流到地上了。 “好了!我们来挖吧!”余杳兴致冲冲地说道,此时此刻,她只想知道,钱夫人的陪葬是些什么昂贵玩意。 钟磬对余杳说不上知根知底,七分是有的,她那点小心眼,早看穿了,笑拦道:“我是道士,自有各种的解决办法,笨蛋才真的挖……啊不对,贪心的笨蛋才真的挖。” 余杳撇撇嘴,权当没听见。钟磬摸出一支香,嘴里念叨着,右手食指在空中画了一圈,毕了,指尖“呼”地冒出一撮火苗,红彤彤的光照在余杳脸上,余杳惊呆了。 钟磬“滋滋”地点燃插好的香,一缕烟慢悠悠的飘起,带着诡异的蓝光,歪歪扭扭了好一会儿,随后直线上升。 余杳看不出这其中门道,钟磬翘着嘴角道:“你看,这是捉尸香,在坟前点燃,里面埋有尸首的话,蓝烟飘出是会往墓里走的,钱夫人这恐怕是衣冠冢,她不在里面。” 不在里面。余杳脊背发凉,“钟磬你别说这么恐怖的话。” “好了,回去吧,”钟磬拍手道,“都清楚了。” “快走快走。”余杳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拽着钟磬的后衣摆。 “你就不想知道钱夫人在哪儿吗,”钟磬使坏道,“还记得那间阴虚屋吗,就是你站的那个方位,脚底下。” “啊啊啊!闭嘴!” 啪。 自作孽不可活,大抵就是这样应验的。余杳收回手,眼神虔诚的对天发誓,真的是不小心的! 钟磬很受伤,一言不发,捂着脸颊跌跌撞撞走了,背影萧瑟。 没几个时辰,天就大亮了,钟磬回来后没有睡,坐在房中,将来龙去脉仔仔细细想了一遍,了然于心。其实一切并不复杂,谎言,是谎言混淆了视听,谁想害谁,谁又不轨,都是假象。 擦擦脸,钟磬出了门,考虑片刻,没有叫醒余杳,转身直往钱崇福的房间去了。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钱府今日没有一人走动,太静,让人惶恐,惧怕。天气好的心颤,油绿的树叶一尘不染,阳光绕成可爱的光晕,洒满空处。 不知过了多久,余杳在柔软的床铺上慢腾腾坐起身子,醒了。 居然没有人来叫自己。想到昨晚那无意的一巴掌,钟磬该不会生自己气,抛下一切说走就走了吧! 急急忙忙下床蹬上鞋子,就往门口冲。 “阿杳,你打算睡到几时?” 手刚刚搭上门,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太好了!余杳鼻子泛酸,打开门,张来双手就将钟磬抱了个满怀。钟磬没反应过来,吓得不轻。 余杳的身子软软的,散发着女孩子特有的清香,钟磬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一个姑娘,红了脸,抱也不是,推也不是。 “阿杳?怎么了?男女授受不亲啊,你站直好好说话,我透不过气了!” 余杳好不容易撒了手,钟磬刻不容缓退后了两步。 “女孩子,不要和人随便有亲昵举动,不成体统,”钟磬责怪道,递给余杳一只钱袋,“喏,给你,这次的事情多多少也有你的功劳。” “这是哪儿来的?”余杳感觉自己睡了一觉,错过了太多。 “钱掌柜给的,事情解决了。” “为什么不叫醒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余杳跳脚道,“钟磬你个混蛋!” 钟磬不恼不怒,习惯了余杳的暴脾气,哄道:“你先收拾了东西,我们该离开钱府了,出了门,我一一告诉你。” “啪”。余杳凶残的关上门。 “午后的光,还真是暖和。”钟磬轻声喃喃道。 原来,钟磬发现了钱崇福身上有阴气后,到了钱府,钱崇福是说了假话的。钱夫人王钰棠其实本是许云流的结发妻子,出手相助确有此事,生意破败亦是真实,但那时是许云流带着妻子,而非钱崇福携着夫人。两方相遇,钱崇福见王钰棠美丽动人,不禁生出旁的心思,想尽办法将两人邀到府上,百般引诱其留下,一年半载,待许云流稳定下来,便提出想要王钰棠的无理要求,否则,能给他的,自然能收回来。许云流宁愿失去所有一切都要护全妻子,可王钰棠不忍许云流断送好不容易再有的稳定生活,委身上了钱崇福的床,木已成舟,钱崇福又多次逼迫,加上王钰棠故意冷落许云流,后来,许云流的妻成了他人妇。关于钱小宝,是许云流的孩子,不过知道的只有王钰棠和钱小宝自己,钱崇福爱小宝,是以为这是自己的孩子,许云流疼小宝,是因为这是王钰棠的孩子。 而王钰棠,一口气哽在喉咙长成了白僵,是最低等,甚至惧怕人的僵尸,她在下土之前跑了出来。钱崇福是知道的,当时被巨大的不安和恐惧淹没的他,瞒着许云流重新往棺材里放了王钰棠的衣物,做了衣冠冢就不负责任的下葬了。三个月来,王钰棠一直呆在放着自己牌位的阴虚屋下,静静躺着。她只是放心不下,她想守护着钱小宝,许云流,或许,还有钱崇福吧。 风水先生是许云流找来的,但这完全是个意外,原因在于风水先生和余杳同行,是骗子,说到放祭拜牌位的地点,闭着眼一通瞎指,赶巧不巧,指到了最阴虚的房间。 “那你什么时候发现屋子底下的钱夫人……不对,应该是许夫人……” 告别钱府,余杳和钟磬正坐在禹城最好的酒楼里,钟磬说完了前因后果,余杳吃掉了最后一口菜。 “上香祭拜的时候,一低头,看到地上有白色的毛发,”钟磬嗓子讲的发干,喝口茶道:“白僵,是种身长白毛的僵尸,白毛可以掩饰它们腐烂的身体。” “那为什么不当即就说出来?” “想看看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那许夫人呢。” “烧了。屋子,也拆了。阴气自然而然,散了。” 六 山间小屋 “趴下,我要骑你。” “吃好了?”钟磬问。 余杳抹抹嘴巴,“嗯”一声,心头一阵惋惜,钱府之事精彩的结局没有亲眼看到。 酒楼里人来人往,小二的身影利落的穿梭其中。堂间席座生笑,热闹非常,禹城一直以来都是如此闲暇舒适的,即便如今有鬼怪作乱,然而,这里的主人始终是这些善良亲切的禹城人。 “吃饱了,就走吧,”钟磬拿起包袱,握着烟杆缓缓吸了一口,道:“阿杳,你是我下山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相识一场,我送你件东西吧。” 说着,钟磬卸下了缠在烟杆上的珠子,“这是串象牙珠,开过光,跟了我五年,你一姑娘家,无依无靠,孤身在外不容易,现世多妖魔,这珠子能辟邪护体……啊对了,那骗人之事可不能再做了,去寻份正经,若遇到不错的男子,可托付终身。” 余杳直愣愣听着,恍惚间,她意识到,自己要和钟磬分开了,心里五味陈杂,竟生出丝难过。钟磬见余杳发呆,不作回应,便咬着烟杆,低头亲自将珠子一圈一圈绕在她的手腕上。 余杳盯着钟磬的脸,恹恹道:“钟磬,谢谢你。” 钟磬伸手拍拍余杳的脑袋,笑道:“你我有缘,何须道谢,我长你七岁,当让着你护着你。” “你对谁都如此吗?” “对好人如此。” “可我是骗子。” “差矣,脾气耿直之人,不会是坏人,重要的并非你做了什么,而是你改正了什么,你本性纯良,是个好姑娘。” 日暮临近,两人踏出酒楼,面前是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柳枝垂到了水里,鱼儿摇着鳍,追逐着同伴,河面涟漪点点,水蜘蛛横行霸道。 相遇即离别,以前余杳总听人说这句话,现在,感同身受。 侧首望去,钟磬潇洒的迈着步子,渐渐远了,夕阳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身艳色,人群中异常显眼。 正经受离别之苦的余杳,悲戚万分中又酝酿出一句:特别的人不论身在何处,你都能一眼看到他,哪怕仅仅是个背影。 叹口气,余杳与钟磬背道而驰,那么忧伤。 与余杳分别的钟磬,一人在禹城转悠了会儿,置办了些所需品,便打算出城了。要去的地方还有很多,师父告诉过他,这亦是修道。行走天下,收妖灭鬼,播撒道义,关心所遇,珍惜所识,比起在茅山认真研读《黄庭经》收获更甚。钟磬是很尊重佩服自己师父的,华渊真人也喜爱钟磬这个弟子,一生所学,倾囊相授。 从大街小巷晃出来,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钟磬掏出一只小罗盘,看罢,决定了去向。 城门外即是一座山,名叫翠华,无论去往何方,都要首先翻过此山。山中草木葳蕤,幽深寂寥,一条小路自山脚朝上,歪歪扭扭延伸不知处。顺唐遭了鬼怪之祸后,就很少有人出入禹城了,翠华山上,近月来鲜有人迹。 夜晚赶路对钟磬来说,不算什么,至于妖物小鬼,是躲着他走的。 时有时无的脚步声回响在山野,周遭虫鸣声此起彼伏,偶尔有晚睡的鸟儿插上几句。钟磬半闭着眼,脚下不慌不忙,对山倍感亲切的他只觉得这样的环境自在舒心,深吸了几口烟,随后把烟杆别在腰间,不由哼起了小曲儿。 “哗啦”。 一旁的树丛突然传来动静。 钟磬睁开眼,噙着笑意,却没有停。有个小东西一直跟着自己,是早早就觉察了的,看样子,对方沉不住气了。 “噗通”。 摔倒了。 钟磬差点笑出声,终于驻足,对着右边的草丛道:“出来吧。” 沉默了一阵。 “被你发现了啊……”草丛里滚出来个泥人,除了余杳还能有谁。 钟磬一副早知是你的模样,寻一块地方坐下,看着余杳道:“在山脚的时候就知道你在了,不然,你以为,我这么慢是为何。” 余杳见状,不客气了,坐在了钟磬一侧,忧心忡忡道:“我想跟你走。” “跟我走?”钟磬沉下声音,“阿杳,不要闹。” “我没闹。”余杳认真道。 “阿杳,你知道我下山来干什么吗?奉师命和皇令,奔赴险恶,斩除鬼怪,还人间合乐,百姓安宁,是我此行目的,路很长,天下很大,我要去诸多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不知道我会不会死在这途中,我连自身都无法保证,你还要跟我趟这浑水,我是来救人的,不是来害人的。” “你不曾害人。” “若带上你往危险处走,就是害人。” “钟磬……”余杳哀求的语气。 钟磬语重心长道:“阿杳,这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也不是你需沾染的,知道钱掌柜的事情最后解决时我为何不去叫醒你吗,白僵,两个年富力强的中年男人见了都吐晕在一旁的东西,我不想让你看到,你这样的姑娘,就是应该接受着阳光和朝露,笑着,干净着,单纯着……” “钟磬!”余杳抬高声音打断了他,“我不需要别人来替我选择生活方式!我说要和你走,是黄昏时候一个人坐在湖边考虑了一个时辰的,是生是死,是好是坏,我心里明白,我有我的理由!我不想再一个人漫无目的漂泊了,你说了,骗人的事情不能做了,我没有其他的本事,无事可做,不如豁出性命与你替天行道!你收我为徒吧!不然,别的什么也是可以的……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哎……”钟磬久久无言,半晌道:“阿杳,你记住,自若作择,后果当负。” “诶,钟磬……” 余杳听懂了,这是答应带上自己了,开心之极,张开手就要抱上钟磬,被钟磬一烟杆挡开。 “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说!” “倘若有一天,我要你走,你必须即刻离开。”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余杳信誓旦旦道。 “但愿。”钟磬面色复杂的点头后,突然褪去了严肃的表情,笑眯眯对余杳道:“来吧,趴下。” “咦,干什么!” “你说做牛做马,趴下,我要骑你。” 余杳不可置信的看着钟磬,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对着俊脸扔了过去道:“你有病啊!” 钟磬惨叫一声。 下山前,师父嘱咐过,不要满嘴道义道心,百姓大多是不爱听这些的,自己就是开开玩笑,怎么总是遭受莫名其妙的攻击。 两人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赶路。余杳话多,路上对着钟磬叽叽喳喳,钟磬并不觉得烦,隐隐的,有些欢喜,一个人太孤独,三个人太吵闹,两个人,漫长的路途,最适合不过。 天空东边泛起鱼肚白,余杳腰酸背痛,身体困乏,上下眼皮直打架。钟磬没法,俯下身子背起余杳。余杳下巴搭在钟磬的肩头,眼睛终于可以合住了,片刻,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温热的气息喷在钟磬的耳根,钟磬打了个颤,慌乱的移开耳朵,掩饰的咳嗽几下,见背上的人没反应,才放下了心,脸颊像偷抹了姑娘的胭脂。 钟磬力气再大,精力再好,太阳升起的时候,也真的筋疲力尽了。 山里的早晨空气清新,树叶上轻搁着晶莹的露珠,鸟儿在枝头跳跃,清脆的叫声编织成一首宛转悠扬的歌谣,可是钟磬没空欣赏这些,身体越来越沉,地上脚印一个比一个深,他在想要不要叫醒余杳。 纠结之时,无意抬头,瞅见不远处有一间小木屋,安然恬静的立在树林里,看起来稍稍简陋,但对于钟磬来说,现在这一刻,这简直是世间最可爱的木屋了。 加快了步伐,到了屋前,钟磬发现,这间屋子是有主人的。 七 莫名痛哭 “你轻点!轻点!” “笃笃”。 叩门两声,无人应答。钟磬围着屋子转了一圈,水缸是满的,锅灶扫了灰,一切井井有条,为何没人? 稍稍等了一会儿,钟磬决定要破门而入时,身后冒出声音:“你是?” 缩回手,回头望去,是一个坐着轮椅的枯槁男人,他年纪不大,留着络腮胡,身形削瘦,双眼无神,手紧紧抓着两侧的木头轮子。 钟磬略微尴尬,扶了扶背上的余杳道:“实在失礼,在下钟磬,茅山道士,连夜翻山赶路,神困力乏,想借块地方休憩片刻,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男人不说话,久久打量着钟磬,眼神中,不露善恶。 “你是个道士?背上这女子是?” “我是道士,她是……是我妹妹。”钟磬撒了谎,在平常人来看,道士身边跟个姑娘未免太过奇怪,挂了亲,便不那么突兀了。 “是妹妹,妹妹啊……那进来吧。”男人思忖道,越过钟磬,打开房门。 终于可以歇歇了,钟磬挤出个满足的笑容。 进了屋,隔绝了山上的冷空气,钟磬的身上很快热起来。屋子里,寥寥摆放着床铺,桌椅,小柜,再无其他了,令人诧异的是,床铺平整,桌椅干净,主人是个患有残症的人,家务不因此脏乱,不禁让人生出敬佩之心。 钟磬将余杳小心翼翼放在床上,盖好被褥,自己靠着床沿坐在地上,就这样准备睡了。 男人见状,道:“柜中有备用被褥,你拿出来盖上吧,山中易着凉。” 钟磬说声“谢谢”,取了被褥,裹在身上,问:“公子,如何称呼?” “宋万菽。” 钟磬醒来时,床上的人已经不见了,门外笑声阵阵,是余杳。 站起身,揉揉眉心,整理好衣服,钟磬出了屋子。 余杳和宋万菽坐在屋前晒着太阳,暖洋洋的,两人聊得甚是投机,说到了捕鸟。余杳扬着下巴,细数自己捉过的鸟儿,有麻雀,黄鹂,喜鹊,雏鸡,春燕,鹌鹑,鹧鸪……宋万菽在一旁听着,脸上表情柔和。 钟磬站在门槛道:“阿杳,滥杀生灵可不好。” “钟磬你醒啦,”睡饱的余杳精神奕奕,“我才没有杀它们,抓住它们借了几根羽毛就放走了,那时候我一心想做把百鸟扇。” “淘气。”钟磬溺怪道,后对宋万菽微微作了个揖,算是招呼,宋万菽也垂下眼帘点点头。 从礼仪上来说,宋万菽是很得体的,能拥有良好的教养,一般出身不会差。钟磬突然对这个人产生了诸多不解,住在山间,坐着轮椅,穿着布衣,却是富家贵族的举措,即使面色不佳,蓄着胡子,而不脏污邋遢,反倒是干净清爽。 “一定要待鸟儿钻入那簸箕下的正中央,再拉线,它便跑不掉了。”宋万菽为余杳讲着捕鸟的技巧,不知自己已经拨动了钟磬那根想一探究竟的神经。 钟磬含笑,就地坐在了门槛上,插话道:“宋公子一个人住在山里?” “还有奶娘。”宋万菽随口一句。 “奶娘?”钟磬顿了顿,“普通人家的孩子是没有奶娘的。” 余杳看着面无表情对话的两人,满心奇怪,莫不是自己又因为睡觉错过了什么? 宋万菽这才觉察自己多言,不愿继续接钟磬的话了,一片沉寂。 “你们在说什么?”余杳趁机道。 “没什么,你啊,以后少折腾些小动物,要爱护同类,知道吗。”钟磬面对着余杳就忍不住要逗她。 余杳鼓起脸蛋,圆滚滚的,像只肉包子,“那我折腾你!折腾死你!” 钟磬回嘴道:“麻烦你折腾死我。” 宋万菽推着轮子,欲走,钟磬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胳膊。 “宋公子,你有话没对我说,是不是。” “没有。” “宋公子,我是道士,若你有麻烦,我可助你。” 宋万菽暴躁起来,狠狠甩掉钟磬的手道:“歇够了就走,这里没你要管的事。” 钟磬不愿放过宋万菽,还要说话,余杳嗅到宋万菽的火药味,上前拦住钟磬,摇摇头,钟磬深深望了余杳一眼,没有动。宋万菽进了屋,用力地关上门。 “阿杳,除了你我他,你见过第四个人吗。” “没有啊。” “对,是没有,但他说,还有奶娘,那一句无意,可无意之言往往是真话。这里除了他虚弱的气,不谈你我,我感受不到第二个人的气。”钟磬委屈地说道。 余杳安慰的拍拍他,“是不是感觉错了?这里鸟粪味太大,难免出差错。” “我十五岁上茅山,十年苦修,这种低级的小差错是绝对不会有的。” 咚。 屋里有东西倒了。 两人闻声对视,忽然意识到宋万菽是坐着轮椅的,转身撞门,冲了进去。 果然,宋万菽从轮椅上摔了下来,咬着牙,疼的满头虚汗,正艰难地往起爬。 余杳焦急地跺脚:“钟磬你快扶他!你为什么不叫我们!明明就在门外!你要干什么我们会帮你的啊!” 宋万菽抬起头,怔怔看着余杳,想说话,嘴唇颤抖的厉害,半天吐不出字。 钟磬将宋万菽抱起,重新安置到轮椅上,推到桌前,倒了碗水给他。宋万菽的目光没有离开余杳,木讷地抿了口水,恳求道:“恕我冒昧,可不可以让我抱抱你……” 这话,是对余杳说的,钟磬站在一侧皱起眉。 “我?”余杳有些不可思议。 宋万菽咽口唾沫,使劲点头。 余杳没多想,答应了,对她来说,拥抱一下别人,举手之劳。钟磬挡在余杳面前,不愿意她过去。 余杳用眼神示意钟磬,没事的。钟磬磨磨蹭蹭让开路。 宋万菽张开双手,小心翼翼的将余杳揽进怀里,低下了头。许久不曾打理的刘海,遮住半张脸。钟磬看着这一幕,心里不怎么舒服,抱胸而立,只得集中注意力盯紧宋万菽,现在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好人。 时间停滞在此刻,房中,三人的呼吸声交错着。余杳被宋万菽抱着,刹那间,她相信宋万菽是没有恶意的。伸手轻抚了几下宋万菽的背,脖子蓦地一凉。 天哪。 反应过来的余杳摇动着手向钟磬求救。钟磬见情况有变,二话不说把余杳拽离宋万菽的怀抱,掏出烟杆抵住宋万菽的咽喉。 “你轻点!轻点!”余杳慌张的叫道,“快放开他!他哭了!” 哭了? 钟磬难得有点发懵,来回看了看宋万菽和余杳,收了手。 宋万菽痛苦的弓起身子,双手捂住脸,毫无征兆的大哭了起来。 余杳吐吐舌头,“你看,你把他弄哭了。” 钟磬无语。 “好了,你不要哭了,大男人哭鼻子多丢人啊。”余杳迈到宋万菽身旁,细声说道,试图抚平他突如其来爆发的情绪。 宋万菽抽噎着,似要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完。 钟磬招手叫余杳离他远些。 “让他哭吧,再难受的事情,哭出来就都会好的,哭完了就好了。” 两人退到屋外,合上门,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宋万菽的哭声。余杳从未见过男人哭得这般难过,生出些心疼。 “钟磬,他是好人。” “为什么?” “他抱我的时候,明明想要抱紧,却怕弄疼我,硬控制着力气,双手都发抖了。” 钟磬思考着,嘴巴咬上烟杆。 “你别吸这些乱七八糟的了,跟个老头子一样。”每次钟磬一认真就要吸上几口,她不喜欢。 “这不能怪我。” “难道怪我?” “怪我师父,这乌曲烟杆是他给我的法器,他总喜欢收藏一些奇怪的东西,我曾经是想要柄剑的,再不济,拂尘也好,他说他会给我个惊喜,结果……” 八 宋家情仇 “正是血气方刚,不信你会禁欲。” “既是法器,用来捉鬼,吸着烟草不觉有些奇怪吗,碰过那么多东西,一定很脏的,并且你自己说过,云云雾雾,对人没有益处……”余杳少见的认真,劝诫着钟磬。 “啊……”钟磬抓了抓后脑勺,“拿在手上便身不由己了。” “戒了。”余杳瞪着他。 钟磬被凶狠的眼神弄的浑身不自在,苦笑着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宋万菽在屋内,独自呆了一个下午,安静无声。钟磬和余杳本是可以离开上路的,然而钟磬不肯走,非道其中有猫腻,余杳见说他不动,就依了他一起在门口侯着。 阳光透过树枝,印下斑驳的影,周围草丛中不时有小动物探出脑袋,瞅瞅这木头桩子似的两人。 黄昏逼近,余杳有气无力道:“若是他一直闭门不出,难道我们就一直守在这里?” 话音刚落,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钟磬对余杳笑道:“任何事都会有一个结点。” 宋万菽顶着一张憔悴的脸出来了,双眼有些红肿,是流多了眼泪所致,推着轮子,默默停在了余杳和钟磬之间。 “想说了?”钟磬开口。 “我太久没遇到陌生人了,如果错过这一次,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将这一切说给别人听,黄土埋人,埋不了故事。” 宋万菽的眼睛望向不知名的地方,恍若开启了一个轮回的寂寞。 沙哑的声音响起,徐徐描绘出他的记忆。 “我并不是自小生活在山里的粗鄙之人,我是锦城第一富商宋洪泰的长子。我有一个亲妹妹,叫宋万珠,在我的记忆里,她最后的样子,就是和这位姑娘一般大的年纪。万珠的眼睛不是很大,鼻子要比姑娘挺些,性格不像姑娘活泼,是深宅里成长起来的标准闺秀人家,稳重贤淑。虽然是商贾起家,父亲他对儿女的要求并不低,论涵养学识,将我们和厚禄高官家的孩子相比,也是毫不逊色的。” “你的妹妹,宋万珠她怎么了?”余杳问道。 宋万菽缓口气,平稳了呼吸道:“她死了。” 余杳涨红脸,“对,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是她命苦,摊上这样一个父亲,和一个我这般无用的哥哥。”宋万菽的语气满是自责的味道。 “做生意也罢,做官也罢,立足于世,得罪人是常有的事。父亲,在一桩生意上,非但没让对方如意赚一把,反而让对方赔的干净,几乎倾家荡产。因此,宋家,被人记恨上了。” “于是宋万珠,成了这场恩怨无辜的牺牲者。”钟磬断道。 宋万菽看了钟磬一眼,微微颤抖,“没错,万珠被暗害了……” “府里人找到她的时候,她被扔在了青楼的后门口,双手双脚全没了,裙子上,都是血,漂亮的脸上,密密麻麻的划痕,死不瞑目。” “母亲去的早,父亲整日忙于生意,似乎总有赚不完的钱。身边即使有众多的下人,少年时的那种孤单,就像蔓延不止的墨滴。万珠很粘我,我们感情极好,她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父亲因为她是女孩子对她十分冷漠,她的亲人,就只有我了。我没本事,没有父亲经商的头脑,也不习武,沉迷在诗卷中,百无一用是书生,那时开始,父亲就对我有了意见。” “那日,我万念俱灰抱着万珠回到宋府,父亲非但不理不问,还责怪我将万珠带回家,丢尽了宋府的脸面。我伤心过头,听到这样的话,一气之下,拿起桌上的砚台砸向了父亲。” 宋万菽突然笑了,“可是我不曾后悔,一丝悔意也没有。” “一切因父亲而起,谁知他报仇不行,报官不愿,在他的心中,宋家的脸面和钱才是最重要的东西,我因此与父亲有了芥蒂,住在一起,却概不来往。次年,他娶了继配,婚堂上,我暴怒大闹,他正式与我断了父子关系,废了我的双腿,将我扔到这山上来。” 父亲竟对儿子这般狠厉,余杳错愕,想到了自己的爹爹,没有见过,不知道是怎样的人,但能和娘亲那样温柔的人结为夫妻,应也纯良厚道,是不会这样对待自己孩子的。 “于是我就呆在了这山上。身为儿子,没有继承家业的本事,又与父亲不和,或许早已经被放弃了,婚堂一闹,是我把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再没想过离开这里?”钟磬道。 宋万菽摇头,“还有什么意思,我只想在这里静静陪着万珠,权当我无用的赎罪吧。” “万珠在这里?”余杳歪着头。 “屋后三尺,一副白骨。” 余杳捂住嘴巴。 钟磬没有听到想听的东西,他感兴趣的是那位神秘的奶娘。宋万菽是说了不少,可关于这个他不提,难道是在有意避开? 钟磬清清嗓:“宋公子一人生活在这里,之前提起过的奶娘……” 似乎早料到钟磬会问,不等他说完宋万菽就道:“道长对任何人的家务事都很感兴趣吗。” 脸色变的真快,余杳暗暗腹诽。 “万物灵长,各有生气,实不相瞒,我感受不到除了我们三人之外其他人的气息,就是说,除了我们,这里不再有……第四个活人的气息。”钟磬语间诚恳。 宋万菽淡然道:“我那奶娘本与我无所瓜葛了,听我出了这样的事,想是自己喂养的孩子,心中不安,重找到我,她不住这里,山脚五里外就是锦城,得闲便来上山照看我一番,平日里,这里就只有我一人。” “可曾孤独?”钟磬话题一跳。 “如今这般落魄,人不人,鬼不鬼,孤独一词,奢不敢用,活到现在,已是意外。” 人生,人之一生,高低,美丑,贫富,贱贵,有人会爬上去,有人会掉下来。其中,有命运,有报应,有天注定,有人心计。钟磬看着宋万菽,如此下场,他没有做错什么,若偏要说,是执着,宋万菽太过执着,欲从命运剥离,但失败了。 山里夜一来,就冷下了。小木屋里,三人围桌而坐。桌上放着有些发霉的饼,算是晚饭。 余杳不客气,不娇气,咬着饼吃的噎住了。宋万菽递碗水给他,眼角渗出笑意。 钟磬慢条斯理掰着饼,他看的出,宋万菽对余杳的好。 “你总让我想起我妹妹,”宋万菽道,“可你还可以长大,但她永远停留在这个年纪了。” 余杳不爱听丧气的话,道:“若不嫌弃,你把我当做妹妹好了。” 宋万菽指指钟磬,“你有如此优秀的哥哥,我不及你哥哥万分之一。” 哥哥?余杳斜眼,这坏道士肯定背着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怎么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成了自己的哥哥。钟磬别过脸,躲过余杳的视线,掩饰的咳了几下。 余杳不拆穿,顺着说了下去。 “我哥哥他,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其实是娶不到媳妇儿就去当道士了。” “乱讲,”钟磬憋不住道,“谁说道士就不能结亲生子了,只是禁欲者,修为更厚实,纯净。” “正是血气方刚,不信你会禁欲。”余杳快言快语。 话茬越来越歪,宋万菽听的不好意思,佯装喝水。钟磬也意识到了,给余杳递过去个眼神。 余杳摆摆手,干笑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嘛。那哥哥你,就快些寻个媳妇儿,阿杳想尝尝当小姑子的滋味。” “家有悍妹,兄长无妻。”钟磬绵绵道。 余杳挥挥拳头,隔空警告。 宋万菽生出丝艳羡,浓烈的思念之情涌上心头。自己和妹妹曾亦如此亲昵幸福,那时没有想过,会有后来的生死之别,阴阳之隔。 万珠在地下凄冷着,万菽在世间消磨着。 命运多舛。 就在屋内的三人各怀心思的时候,屋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慌不忙,踱到门前,停下了。 一种异样的气氛散开。余杳紧张起来,钟磬高度戒备,宋万菽看不出有什么波澜。 六只眼睛,齐刷刷盯着屋门。 临近半夜,孤野山腰,来的会是何物。 九 暴露真面 “会弄疼她的!” 门缓缓打开着,这一瞬,时间像是中了迟滞的法术。 一只干瘪褶皱的手逐渐从暗处浮出,余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奶娘。”宋万菽出声打破诡异。 门外人侧身进了屋,是个小老太太,弓着背,挎着篮子,头上顶一块方巾。笑眯眯的看向屋里,见有客人,脚下踌躇。 宋万菽道:“奶娘不必拘束,是万菽两个朋友。” “哎,好。”奶娘关上门,点着小脚绕过钟磬,立在了余杳和宋万菽之间,放下手中的篮子。 余杳赶忙站了起来,搀着奶娘让她坐下。 奶娘摸摸余杳的手,“真是好姑娘,好姑娘啊……” 余杳不经夸,笑得嘴角都要裂到耳根子。 宋万菽对余杳投去赞许的目光。说话是粗了些,但,还是个善良懂事的姑娘。 奶娘注意到了宋万菽的神色,会心一笑,问余杳:“看姑娘有十七八了,可许配了人家?” 第一次见面,话不过三,就问娶亲的事情,即使是余杳这等大方随性,也不自在了。求救的望向钟磬,结果对方正目不转视的看着宋万菽的奶娘,根本接收不到自己发送的讯号。 靠人不如靠己,余杳无奈答道:“尚未婚嫁,凭我哥哥做主。” “这位年轻公子是你哥哥?”奶娘又问。 “是,我是她哥哥。”接话的是钟磬,语气不太和善,明摆是不愿多聊此事的。 奶娘没敢再往下说,她本是看宋万菽于余杳有好感,想试图撮合两人,可钟磬眸生厉色,看来是打错算盘了。 “奶娘怎么这么晚过来?路不好走,白日里都令人操心,何况夜晚。”宋万菽嗅到双方言谈里的不对劲,忙圆场道。 奶娘别起鬓边银发,“日子长没来,看看你还挑什么时间啊,顺便带些吃食给你。”说着,打开桌上的篮子。 余杳伸长脖子,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好东西,被钟磬一声喝叫到了身边。不高兴归不高兴,余杳依然乖乖听话,站到了钟磬一侧。她知道,钟磬突然变脸一定有原因,她不用问,照着他说的去做就好。 不知不觉,她对他的信任,如此坚固了。 篮子不大,装的东西不少,四个大白馒头,三盘小菜。 茄饼,煸笋,青菜豆腐。色泽鲜艳,引人食欲。 之前的霉饭哪够三人果腹,余杳咽下口水,奶娘递了筷道:“莫见外,快吃吧。” 钟磬无动于衷,余杳没那么好的耐性,蹭到前面,拿起馒头就咬,刚入了嘴,钟磬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这些死人用的东西,你还真敢让人吃。” 余杳愣住,瞪着眼睛,胃里泛起恶心。宋万菽闻言手上一颤,馒头骨碌碌滚下桌子。 钟磬抽出烟杆,扫翻桌上的饭菜,盘里倒出来的东西顿时变成了香烛纸钱。 “分明是从山下来,奶娘你的鞋底是不是过于干净了,进门后,发现了我身上和他们的味道不一样对吗,却看不出我是何身份,只好绕过我,保持着距离,对了,你的衣服袖子可以再长一些,腕处的尸斑露出来了。” 余杳惊叫,“怪不得方才我们接触,她的手那么凉,我以为是山中冷,原来是个死人!” 死人。 刺中宋万菽。 奶娘的脸色随着钟磬的话,越发难看了。扶着桌子起身,碰翻了凳子,怯怯的后退几步,靠着墙,看向了宋万菽。 宋万菽坐在轮椅上,没有回过神,寞然的望着地面。 “真是失礼,鄙人茅山小道,钟磬。” 钟磬踩上桌子跳了起来,冲着奶娘攻击而去,嘴里念着咒,烟杆在空中画出个银色光圈。 怕伤及无辜,余杳迅速将宋万菽推离桌前,未料一把被轮椅上的人掐住脖子。 “停下!”宋万菽吼道。 该死。钟磬暗骂,做了收式,飞身旋落。 “你想怎样。”钟磬有些生气。 宋万菽看着蜷缩在墙角的奶娘,道:“让她走,你让她走!” 钟磬上前,抓住宋万菽掐着余杳的胳膊,反手内扣,扭了麻筋。宋万菽吃痛放开了余杳。 “你以为,我让她走,于你于我于她是好事?” “我只有她了啊,”宋万菽哀求道,“是人是鬼,不重要,能陪着我就好……” “但这身体是你奶娘,里面住的东西,可不一定。” 钟磬对鬼怪不会手下留情,一步步逼近奶娘,掏出张符纸,咬破指尖,三两下画好符。 “啪”一声贴在奶娘的额上,钟磬道:“这是张破缚符,你既是流魂,就不应在人间逗留,更不应该借尸和活人来往,投胎转生才是正道。” 话毕,咒词环绕在唇间,钟磬的右手伸在奶娘面前,似乎将什么握在了手心,慢慢收回胳膊,要扯出身体里的东西。 奶娘蜷缩的身体一寸寸展开,发出“嗞啦嗞啦”的声响。 “啊!” 伴随着痛苦的嚎叫,一只半透明的影子露出端倪。余杳害怕的捂上双眼,钟磬加大力度,小臂爆出青筋。 宋万菽冒着汗,比在场任何人都要紧张三分。 凄厉的女声充斥了这间木屋,第五个人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从奶娘身体里拽出来的东西,只有不着衣物的上半截,没有腿脚,长发垂到腰际,遮住了惨白的脸,隐隐约约,看得到脸上数道溃脓的烂疤。 钟磬面不改色,从容地提在手上。 余杳偷看了一眼,便吐了出来,头昏脑胀。 宋万菽瘦弱的身子不可抑制地抖动着,嘴巴开合,激动地说不出话,从轮椅上重重跌了下来。 被钟磬提在手上的东西,闻声朝宋万菽望去,用没了皮肉的手拨开油腻的发,完整的脸暴露了。 可怖的笑着,沙哑的叫了声“哥哥”。 是她,是宋万菽的亲妹妹,是名叫宋万珠的姑娘。 “求求你放开她,她是我妹妹!是我妹妹!不能这样对她!会弄疼她的!”宋万菽爆发了,奋力爬向钟磬,全然不顾现在是何状况,眼泪,血渍抹了一地。 “哥哥……”宋万珠心疼的啜泣道。 这一幕,余杳在一旁也十分恸然,钟磬忽道:“阿杳,拦住他!” “啊……”余杳不忍心,急的跺脚,犹豫不定,就要哭出来。 “阿杳!”钟磬加重语气。 心一横,余杳咬着嘴唇,跨过去按住了匍匐在地上的宋万菽。 “对不起……”余杳道。 再可怜这对命苦的兄妹,余杳深知自己不能碍手碍脚,给钟磬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她是要帮助钟磬的,是她跟随钟磬的义务。 见余杳阻止了宋万菽,钟磬心无旁鹜地对付起手中的东西。 “你应该死了很久,为何还在人间。” “心中怨气太大,如何投胎转世,”宋万珠摇头道,“我未曾害人,前阵子奶娘老死,我才用了她的身体,我没有恶意的,道长,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哥哥……” “我只是想看看我可怜的哥哥啊……” “万珠,”宋万菽在余杳手下挣扎,“万珠你别怕,哥哥在就不会有事,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钟磬运气,将宋万珠甩到墙上,力气之大,木屋一面“轰隆”塌了。 宋万菽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使劲推开余杳,长指甲划破了余杳的手背。余杳很疼,但她不能松手,一边还安慰着宋万菽。 “太阳和月亮都不能同日而出,死人和活人怎么能在一起生活……” 宋万菽不听,仍然反抗着。 宋万珠掉落在屋外的草丛,惊飞了熟睡的雀鸦。钟磬速度极快,化作幻影,跃出屋子,把宋万珠锢在膝下。 “不是我无情,阴阳乾坤,早有注定,违背天命,不得善果,你有你的去处,这里已经不适合你了。” 十 最后一聚 “脱了衣服再说话!” 钟磬字字铿锵,右手掐着宋万珠的脖子,左手食指和中指夹一张符,念咒引着,燃烧,举起,就要往宋万珠嘴里塞。 “这张化魂符,可以了却你非人却滞留在人间的苦痛。” 宋万珠绝望地闭上眼,嗓子发出刺耳的嘶吼,响彻山间,庞大的悲伤像毒气般弥散开来。 眼看便成功了,一股力突如其来将钟磬推翻在地。 是宋万菽,他挣脱了余杳的束缚,扑上来护住了自己的妹妹。余杳趴在地上,无力地朝钟磬摇摇头,真的拦不住了。 钟磬仰头,深呼吸,冷静了下来。 时候不到吗。 宋万菽死死抱住妹妹,猩红了眼。 “你们谁也别想伤害她!她不是人,也不是鬼!她只是我的妹妹!” 钟磬站起身,没有看宋家兄妹,绕过他们,去搀扶余杳。余杳看钟磬面容冷峻,不敢吱声。 “哥哥,对不起,你这双腿是我的罪,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罪…..” 宋万珠嚎啕,流出血色的泪,“我以为我不会哭的,还是没忍住……” 宋万菽帮妹妹擦去泪水,动作轻柔,宛若至宝,身上沾着泥土草叶,没了之前的爽净模样,邋遢,污浊。 “万珠,你何错之有,是哥哥无用,如今,你没有腿,我也走不了,你看……这样才是兄妹……多好,兄妹……” 这一句,说哭了余杳,低下头偷偷抹着眼泪。想当初,娘亲去世的时候,自己也差点随着娘亲去了,最后一步断气之际,出现个白胡子老头,硬把自己救下了,模模糊糊中他说了一大堆话,然而年头已长,具体是什么,记不清楚了。 钟磬被余杳一哭,逗的没了脾气,在旁边欣赏了好一会儿,大手摸上余杳的后脑勺。 “人家兄妹的事,你竟比人家还激动,哭的真丑。” “坏道士,”余杳瞪着钟磬,脸颊湿漉漉的,“你根本就不懂相依为命的感觉!”说完,一脚踹向钟磬的小腿,钟磬闪不及,中招,“噗通”,单膝跪地。 “那些孤独的人都在努力的辛苦的活着!” 余杳对这深有体会,哭的更凶了。 钟磬脸上抽搐着,这一脚是真疼,但现在的状况…… “阿杳,别哭,你别哭,”钟磬的安慰苍白无力,“哭的不丑,一点都不丑,可漂亮了。” 此时此刻,余杳相信,钟磬真的是没有情商这种昂贵的东西的,症结根本不在这里。指着宋家兄妹,余杳道:“你就说怎么办吧。” 能怎么办。钟磬抖抖衣裳,爱惜的紧。 “道长。”宋万菽的声音。 屋外的宋家兄妹还在潮湿的草丛里,余杳拽来轮椅,钟磬将宋万菽抬了上去。安顿好宋万菽,宋万珠从地上起来,浮在了空中,不知刚刚说了些什么,一人一鬼的情绪似乎都稳定了下来。余杳趁机偷偷看了眼宋万珠,突然觉得其实她没那么恐怖。鬼生前是人,人有好坏,好坏凭心,要说恐怖,是人心恐怖。 “我想明白了,”宋万菽继续道,“道长,该如何便如何。” 诶?钟磬愕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一刻前还要死要活的。 “该如何便如何,我的如何就是送宋万珠离开这里,你们自此永不相见。”这是钟磬不会改变的立场。 月,高高悬于夜空,冷风穿梭在垮了半边的屋子里,沉默,许久的沉默,余杳酝酿出一个喷嚏。 “阿嚏……” 钟磬捉着余杳提溜到背风处,徐徐开口:“怎么,接受不了?” “没,没有……”宋万菽决心道,“说了依道长就依道长。” 宋万珠不做声,仿佛是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或许是太过清楚,无论结果怎样,自己都是要消失在这人世间,一切,只是早晚的问题。 宋万菽招呼妹妹到身边来,宋万珠的半截身子在空中有些摇摇欲坠,兄妹俩的手掌叠在一起。 “哥哥……”宋万珠担心道。 宋万菽笑了。 余杳发现,比起第一次见面,他的眼中有了光,整个人被注入了灵魂一般。 “万珠,你怕不怕?” “万珠不怕,万珠什么都经历了,万珠怕也只怕连哥哥也不要我了。” “不会的,”宋万菽拨开妹妹脸上黏着的发,在别人看来丑陋肮脏可怖的面容一点影响不到他。 钟磬回头,低声警告余杳:“不许哭哦,哭破喉咙也没人管你的。” 余杳不在意的别过头。 “宋公子,我给你们一晚时间,五更天,我就送她走。”钟磬对宋万菽道。 宋万菽同意了,道了谢,问妹妹:“万珠,奶娘什么时候死的?” “哥哥带我上山,葬在这里,我便一直陪伴在哥哥身边,然而人鬼殊途,我看得到哥哥,哥哥却无法感应到我。奶娘在哥哥落难之时,尽力帮衬,万珠同样感激不已,每每奶娘上下山,只要是我知道的,都会跟着奶娘,护她到家。有一次,奶娘时间长了没有再来,我心觉不对,趁夜下山,结果,发现奶娘死在家里的榻上了。她是老死的,很安详,哥哥不用过于伤心。只是当时,我一冲动,实在思念哥哥,就借用了奶娘的身体,想和哥哥说说话,其实上一次也是我,这次来的突兀,是因为看到有人打扰了哥哥,担心哥哥收到伤害,夜色中,就匆匆来了,”宋万珠苦笑,“不料,来人是位道长。” 宋万菽没有露出讶异之态,道:“其实上一次,我就知道是你了,以至于道长追问我奶娘的事宜我都遮遮掩掩不愿透露,可惜该来的挡不住。” 宋万珠诧异地歪着脑袋,反问:“哥哥怎知是我?” 此一幕,余杳破天荒的觉得这只面目全非的半身鬼居然好可爱。 “我和奶娘,分开那么多年,留有情分,却谈不上熟悉,可是你,迈开脚走一步,就能辨出是不是你了。” 宋万珠欣喜道:“真的吗!” “当然,我是你哥哥……” 倒塌的木屋,狼藉的草丛,摔了一地的桌椅茶杯,这般破败,并不影响温馨无声的侵占每一寸空气。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家人促膝话家常而已。 钟磬捏捏余杳的脸,“小骗子,不要偷听。” 余杳去咬钟磬的手,扑空,作罢道:“你说人想过的称心如意怎么就这么难。” “难,”钟磬拉着余杳找块地方坐下,“是难,每个人都有难处,只是有人掩藏的太好,诸多不易,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功成名就,一帆风顺,是别人说的,而你的人生究竟怎样,唯有你自己真真切切的感受到。” “现在我觉得比起他们,我这点心酸不算什么了,生来没有,得不到,不会多痛苦,倘若曾经拥有过,再被割舍掉,那便是撕心裂肺的。” “恩,是这个理,”钟磬感慨道,“我也好可怜的。” “你哪里可怜了!混蛋!脱了衣服再说话!身上的料子比那个钱掌柜的还值钱吧!”余杳怒了。 钟磬抱胸,急忙远离余杳,“别闹!道袍那么丑,我不穿!” “打扮的花枝招展,你记得你下山的使命吗!” “除妖灭鬼!替天行道!” 余杳一记眼杀,“我看你就是想趁着大好青春,利用这幅好皮囊拐带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了却后半生!” “胡说!胡说!”钟磬提高嗓门。 “被说中了才这么紧张反驳吧,哼,我不管这些,但是!你要是敢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抛弃我就死定了!” 钟磬没力气回嘴了,余杳是越战越勇。 一晚,很快,三人,一鬼,一具尸体,等待着天亮。余杳困意来袭,睡去了,钟磬拿来床上的棉被给这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贴心的盖上,彼此的存在一点点成为习惯。 月牙渐渐消褪,东方出现鱼肚白时,大家静悄悄的不再说话。 钟磬伸了个懒腰,握着烟杆和画好的符,走向宋家兄妹。 逼近的每一步,对宋万菽和宋万珠来说,都是凌迟。 十一 兄妹同归 “你个负心汉!” “天亮了。” 钟情的声音如山中的早晨,清远冷冽,唤醒梦里人。宋万菽发着呆,听罢,猛然抓紧了宋万珠的手。 “已是格外照顾,莫要拖延,太阳快出来了。” 钟磬淡淡说道,烟杆伸到嘴前,准备来一口提提神,眼神瞟到酣睡的余杳,动作一顿,收了吸烟的心思, “道长,谢谢你。”宋万珠福了福身子,有些滑稽。 “我只是在做该做的事情。” 钟磬面无表情。他不会对鬼怪有什么别的情绪,这是人间,人生活的空间,乱七八糟的东西皆为不速之客。 “若不是道长你,我永远没有机会这样和哥哥相处了。” “要谢,谢阿杳吧,况且,能如此,就是缘分未尽。” 的确,这件事情,若没有余杳在,以钟磬的性子,不当即灭了宋万珠才怪,哪怕有上百个上千个宋万菽来搅局。尽管余杳淘气吵闹,却有种会令钟磬慢下速度的奇怪力量,慢了下来,凡事的考虑便更充足,全面。钟磬是理智的,深知人和鬼的不同,他灵力高强,各种妖魔鬼怪,对付不在话下,而余杳,有身为女子的细腻,还有钟磬缺失的俗世人情与经历。 宋万珠望向余杳,她睡的正香,在角落里裹着厚被子,缩成一团,不禁艳羡道:“阿杳妹妹,是很幸福的女子。” 钟磬不以为然:“任何人都不应妄断,我遇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骗子,过的艰辛。” “看来我猜得没错,你们不是什么兄妹。” 宋万珠展开笑容,透着一丝暧昧,钟磬“噌”的红了脸。 “我年长她七岁!不是兄妹是什么!” “能遇到对自己这般好的人,是福分,道长对阿杳妹妹很好,”宋万珠说道,看着自己的哥哥,“我这是天大的福分,有这样的哥哥。” 宋万菽顶着张憔悴的脸,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万珠,寥寥几个时辰,却是我此生最长的夜了……这辈子,我欠你,父亲欠你,宋家欠你,下一生,你定会过得很好。” 宋万珠摇摇头,“不奢求什么了,只求解脱,哥哥,往后保重,万珠不能陪你了。” 天色越发亮了,林中铺开一层薄雾,鸟兽醒转,树丛攒动,生机勃勃。 人,碰到种种不幸时,拼了命的哭泣抱怨,做完这些无用功,耗尽气力,依然要去接受,然后,一边告诫自己下一次不要如此了,一边遇事又将这过程重复。 宋万菽很累了,眼睛肿胀。 “差点就要错过了!” 钟磬被身旁突然传出的声音吓了一跳。 是余杳。 她不知何时醒了,瞅着钟磬,道:“老大不小,一惊一乍。” 钟磬跟余杳在一起未曾占过上风,憋屈道:“是你不声不响站在这里吓人,反倒怪我。” “好啦,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余杳轻言带过,忧心道:“太阳快出来了,你还在这里别扭。” 对,是不早了。 钟磬正势,立刻换上严肃的表情,问道:“两位,准备好了?” 宋万菽放开妹妹,缓缓向一旁移动去,留下背影,不愿面对。宋万珠,挤出个笑容,表示可以了。 “放心吧,这张化魂符上我下了去除疼痛的咒,你不会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钟磬补充道。 事已至此,痛算什么。 最痛的是,不会痛了。 钟磬立在宋万珠对面,闭上眼,手指夹着黄符,胸前急速晃了两下,符角火星闪现。 “去吧。” 黄符飞起,贴在了宋万珠的眉间。 “阴阳互生,乾坤两极,黄土异客,莫问归处。” 钟磬念完,符纸烧尽,灰烬漂浮在空中,打着旋将宋万珠包围了,刹那间,宋万珠的身体刺出万道金光,形成一个光球,飞快旋转着,照亮周围一片。 “哥哥。” 像是来自山另一边的呼唤,飘渺轻柔,是宋万珠给人间的结语。 余杳双手遮挡着眼,等再看清一切时,宋万珠已不见踪影,唯有钟磬定定站着。 “从此,绝迹于人间。”钟磬低声道。 余杳叹气,满是惋惜,良久无言,脚底蓦地蹦开一只蟋蟀,吓的趔趄。 1 “对了!她哥哥!”一个激灵,余杳想起了一个重要的人。 宋万珠这样消失了,宋万菽怎么毫无动静。 钟磬太阳穴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匆匆钻进破木屋,果不其然,宋万菽趴在地上。 “糟了。” “什么?” 余杳跟了进来。钟磬上前翻过宋万菽的身体,染了一手鲜红,一把生锈的剪刀直挺挺插在宋万菽的胸膛上。 宋万菽,死了。 “怎么会这样!”余杳不忍的扭过头。 “稍不留神,白白断送一条人命。”钟磬心里滋味也不好受了。 余杳忽拍掌道:“钟磬!你快看看他在不在我们周围!” 钟磬沉吟:“并不是所有人死了都可化鬼,有因方有果,宋公子,他是真的死了。我想,他与妹妹感情至深,妹妹消失,他定是无法忍受这种悲痛的,为了不被阻止,于是不做声,一个人偷偷了断,他想和妹妹一起走吧……妹妹是他在世间唯一的牵挂,没了牵挂,便能死的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之前如同木偶般活着,恐怕是还想着为妹妹报仇,这次,眼睁睁看着妹妹第二次死亡,应是真的绝望了。” 余杳听着,不由心伤,感怀道:“我行骗时候,喜欢挑有钱人,一是觉得他们反正那么有钱少一点无所谓,二是他们不用考虑寻常百姓想尽办法所维持的衣食住行,是幸福的,挥霍的,享受的。但是经过钱掌柜,还有宋家兄妹,他们虽家财可观,生活富有,似乎都不如意,光鲜靓丽的外皮下,眼泪,痛苦,丝毫不少。原来无关贫富,只要是人,有好的,就有坏的,有开心的,就有悲哀的。” 普通人见事,高兴时欢呼,难过时流泪,仅此而已,余杳的特别之处,在于她会在事情后,总结出曲直得失,汲取其中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钟磬弯起嘴角,生生死死他习以为常,没有这么多的感触,若非要说,是增了对余杳的好感。这小骗子是有慧根的。 “你竟然还笑的出来!” 不料被眼尖的余杳发现,钟磬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 “我……” “宋公子和妹妹这么惨,你竟然还笑。”余杳一副丧尽天良的表情。 钟磬语塞,结结巴巴道:“没……没有,这不是,也算兄妹团聚,高兴是吧,高兴嘛,为宋公子……” 余杳不接受这个解释,极不屑的轻笑一声,钟磬感觉到自己被深深的侮辱了。 “阿杳,你这是在糟蹋我。”钟磬蚊子般的声音。 “别说话!”余杳摊手,“死者为大,先葬了吧。” 这是要紧事。 钟磬“嗯”一声,抱起了宋万菽,放在肩膀上。人死了,会很沉,可对钟磬来说,不算什么。 两人心有灵犀,一同走向木屋后宋万珠的坟墓,生前分离太久,死后,是要葬在一起的,这亦是钟磬和余杳如今唯一能做的事了。 太阳升起,山中温度一点一点的攀爬,枝叶上的露珠,积攒了一夜的精华,开始释放。斑驳的树影洒落在下山的两人身上,青苔藏在石缝,侧耳倾听脚步声。 “钟磬,我好累。”余杳捶捶腰。 钟磬哭笑不得道:“午时还没到呢,马上就出山了,坚持会儿吧。” “你个负心汉!”余杳翘着兰花指,阴阳怪气的说道。 “这个词好像不能乱用的啊。” “你个混蛋!” “你是蠢蛋。” 十二 误采野花 “右手,嗯……食指第二个指关节哪里” 钟磬毫不客气的回嘴,胆子变肥了。余杳怒目而视,憋了半晌,气愤的转过头去。 “你别和我说话了!” “诶?这就完了!”钟磬惊讶道。 依余杳的脾气,不应就此作罢,凶残的打人手法,钟磬体会过很多次,今日突然这么善良,有点不习惯了。 余杳不理会钟磬,径自走开,蹲到了路边,顺手折下一朵黄色小花。刚拿到手上,准备低头嗅嗅,花径断口涌出的白色汁液,糊了余杳一手。 “这什么鬼东西。” 钟磬闻声,停下步子,发现余杳没有跟上,拉下了好些距离,正要喊她,隐隐约约看到她手中似乎拿着什么。 小黄花,好生熟悉。 黄色的花儿。钟磬认真的思考起来,伸手要挠痒,还没碰到后脑勺,蓦地肌肉一紧,箭步冲了过去。 黄色,花为四瓣,多生长于山中野径,植株矮小,茎叶内有白色汁液,剧毒,接触皮肤,发溃红肿,若进入人体,死。 催命花,那是催命花,钟磬记起了,是在书中看过的毒花。 火急火燎跑到余杳面前,一把将她手中的花打掉。 已经迟了。 余杳被打的生疼,用力推开钟磬,“你干什么!” 白色汁液沾在了钟磬的衣摆上。 钟磬灵机一动,捉住余杳的双手就往自己身上抹。余杳自然没有钟磬力气大,挣脱不了,吓的红了眼眶。 钟磬焦急道:“快用我的衣摆擦干净手上的东西,这花有毒!” “什么!” 余杳瞪大眼睛,来不及细问,立马吸吸鼻涕,配合起钟磬。 “好了好了,再蹭衣服要破了。” 听到有毒,余杳发疯似的用钟磬的衣摆擦着手,恨不得褪去一层皮。怕死倒还好,只是因为一朵花儿丧命未免太难看了。 余杳紧张道:“我会不会死!你说我会不会死!” 钟磬仔细检查着余杳的双手,干净圆润,白皙漂亮,没有伤口,幸好。 “你不说话!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不要,我这么年轻,都没有成亲,怎么可以死,钟磬,我不要死,你一定要救救我!……”余杳一边目不转睛窥尽了钟磬美若天人的侧脸,一边带着哭腔哼哼唧唧。 难得见余杳这副可怜模样,钟磬眉毛轻挑,心生一计。 “哎,阿杳……”钟磬佯装痛心疾首道,“不是我不救,这花名为催命花,茎叶里的白色汁液可是无药可救的剧毒啊,怪我,都怪我,应该早早告知你山中许多花花草草是不能随意触碰的……” 余杳的小脸惨白,滞在原地,钟磬强忍着笑意。 “你就说我剩多少时间了……” 钟磬思忖道:“大概,九十年。” “九十年,我只剩九十年了……” “九十年还不够,不要太贪心,已经算是高寿了。”钟磬哈哈大笑。 “啊?……你,你!钟磬你个混蛋!你骗我!” 迟钝的余杳终于反应过来,气不打一处,双手叉腰,化悲伤为力量,抬脚踹向钟磬。 钟磬吃痛,奈何一切是自己自作自受。 受完虐待,还要贴心提醒道:“阿杳,处理的虽然及时,但有残留毒汁,待会儿手上可能发红发痒,不过放心,没有大碍的,待会儿找处水源洗洗便好。” 话毕,余杳就幽幽道:“钟磬,我痒……” “这么快?手给我。”钟磬心道奇怪,催命花的毒是厉害,可毒发并不会这么快,莫非有什么异变,不禁担心起来。 “哪里痒?” “右手,嗯……食指第二个指关节哪里……这山中多蚊虫,叮了好大一个包!” 钟磬上当了。余杳露出大白牙,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晃眼。 “你呀……淘气,”钟磬语气中带着一丝宠溺,“我被骗到是因为关心你,倘若是一般人家,巴不得离你远远的,生怕染到毒液。” 余杳缩回手,道:“你关心我的‘关心’,是和宋万菽关心宋万珠的‘关心’,一样的吗?” 钟磬摇头:“他们是兄妹,生来带着羁绊与牵连,亲情,是世上最真挚,诚实的感情。我们不是兄妹啊。” “你的意思是,我们之间的感情不真挚也不诚实!” “哪能如此断章取义,”钟磬引余杳接着上路,“我若对你不真,怎会如此上心于你。” 余杳一脸虔诚道:“那究竟是如何的感情?” 钟磬咂咂嘴,想了一会儿。 “我原来在茅山上养过一只猫,叫音音,感情极好,我觉得,你和音音有些像,它喜欢睡觉挠人,你也不差。” “……” 余杳恍若没听到一般,越过钟磬,走在了前面。 “阿杳?” “……” “阿杳你怎么不说话了?” “……” 下山路是比上山路好走的,正午,便到了山下。小路绵延依旧,只是头顶上失去了茂密的树荫遮蔽,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片明亮。 不远处,有一家野店,食物的味遥遥飘过来。 余杳饥劳交迫,闻到香味,肚子叫得更厉害了。 “钟磬,我饿了。” “我听到了,那去前面歇歇脚吧。” “可是,”余杳警惕道,“这荒郊野外的,突然出现一家店,会不会……” “不错,随我这么多天,长了些心眼。” 虽是夸赞,余杳听来,却觉得哪里似乎颇古怪。 钟磬观望罢:“那家店没事,走吧。” 说是店,实则就是凉棚下摆放几张桌子,简陋粗略。店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爷爷,白花花的胡子,布衣上好几块补丁,看见有人来了,笑的慈祥和蔼,赶忙招呼。 “公子小姐,里面坐!小店寒酸,莫要嫌弃才好。” 老爷爷捡张桌子擦了擦,钟磬和余杳坐了下来。 余杳捶捶脖子:“总算能歇会儿了,累死我了……” “要吃什么?”钟磬问。 老爷爷在一旁推荐道:“公子,我老汉别的不敢说,阳春面的手艺可是一绝,大骨汤,爽口白面,加上我自家的炸葱油,凭这手艺过了一辈子,唉,只是世间恶乱后,过往人少了,生意也就淡了……公子,要不来两碗阳春面尝尝?包您满意!” 余杳流着口水,不等钟磬回答,拍桌道:“好!要两大碗!” 老爷爷笑得没了眼睛,“好咧!” 钟磬扭头对余杳道:“大碗你能吃完吗?” “还能帮你吃掉剩下的呢!” 两碗面,热气腾腾,简单的点缀些许葱花香菜,就上了桌。两人不语,提筷吃面。老爷爷收拾了灶火,看着余杳和钟磬狼吞虎咽,很是满足,默默给两人倒碗水。 “别急,慢点吃,反正没什么人,想吃几碗都行。” “老爷爷,你的面真好吃!”余杳嘴甜。 钟磬从碗里抬起头,“小心点,别洒了。” 伺候了肚子,舒舒服服的趴在桌子上。余杳果然吃撑了,打着嗝。钟磬结了账,应余杳的要求再小憩片刻,陪着孤独的老人家说了会儿话后,又要上路了。 钟磬弯腰走出凉棚,高大的身躯得以舒展,呼唤着余杳。余杳还在桌前立着,从身上摸出块银子,趁老爷爷不注意,偷偷放在了桌角,毕了,拉着凉棚外等待的钟磬,快速溜了。 “小姐!你银子忘了!”远远地,老爷爷的声音传来。 “老爷爷!这几日没人!你在家就好好休息吧!谢谢您!再见啦!” 余杳转过身,回应道,张开双手用力挥舞着,午后的阳光落在发上,肩上,整个人金灿灿的。钟磬抱胸,眯眼看着,通体温暖,一丝甜,陡然弥漫于心间。 “阿杳?” “恩?” “手上有没有不舒服?发痒发红?” “没有啊。” “……没有骗我?” “小狗骗你。” “奇怪……” 十三 竹林瘴气 “谁跟你上过床!” 赶了一午的路,黄昏近时,背后的翠华山已在遥遥之外了。钟磬脚程快,余杳渐也习惯了这样的速度。 “前头是不是就是锦城了?”余杳问。 即使真的没那么累,挡不住总是想歇息,惰性,亦是人性。 钟磬指着脚下,道:“你看,这路上没有脚印,距离凉城还是有一段路途的,现在的土壤踩着和刚才感觉不一样,更加松润湿软,迎面不来风,周围又冒出些新竹,前头,应该是一片竹林,过了竹林,才是锦城。” 余杳脚上用了些力气,试探着踩踩,她并不觉得这土壤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小动作被钟磬收入眼底,钟磬忍笑,掏出一颗黑色药丸递给余杳。 “这什么东西?” “竹林里多有瘴气,防患于未然,吃了它。” “它可以让我不中毒吗?” “不,只会让你死的不那么难看。” 余杳默默拍掉钟磬的手。 “好了,逗你的,快吞了吧。” 不一会儿,两人就进入了竹林,林子不小,加之夜幕降临,生出股阴冷来。余杳缩在后面,钟磬倒兴致勃勃。他喜欢竹子,茅山的道观里就有自己细心栽种的刚竹,下山有一段日子了,没记起且罢了,看着眼前,顿时满是想念。这片竹林里竹子种类很繁杂,他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告诉余杳,哪株是凤尾竹,哪株是龟甲竹,哪株是紫竹,哪株是慈竹。 “竹子会开花吗?” “会啊,你看,”钟磬抬手折下一支,“这个就是,但是竹子开花,一般被人们认为是不吉利的征兆或是死亡的象征,因为它的花,意味着这株竹子将要死亡,而这死亡,往往还会波及到整片竹林……” 话到这里,钟磬手上一抖,声音越来越小。 “啊?说什么?你声音太小还是风太大,我没听清……”余杳本就心不在焉,钟磬声音一小,完全听不见了。 “阿杳。” “恩?” “竹子开花,是死亡的来信。” “我知道啊,你刚刚说了,这个我听到了。” “你抬头看看。” 余杳狐疑望着钟磬,扭头看去。 “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到啊。” “我忘记了,我们的眼睛不一样,你等等,”说着,钟磬捏出一张符纸,咬破手指,三五下画好,扔在空中,从胸腹涌吐出一口气,“闪光!” 刹那间,符纸爆出的光照亮了整片竹林,白晃晃的。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但足够余杳看清一切了。千千万万株形态各异的竹子,都开花了,像一簇簇小麦穗,从竹叶空隙垂下,染着淡淡的紫。兴许因为是夜,青岚浓重,飘在竹林里,恍若云端。 “好美,仙境大抵如此吧。”余杳不由自主的感叹道。 钟磬脸色难看,“倘若我说,竹子花是死亡,青岚是瘴气,你还会觉得美吗。” 余杳立刻捂住口鼻,支支吾吾道:“你怎么这么煞风景!” “实话实说嘛,”钟磬耸耸肩,“手放下来,没事的,你吃了百花丸,这点瘴气还奈何不了你。” “只有这时候我觉得你靠谱点。”余杳睥睨道。 “其他时候呢?” “什么时候?” “比如,闯……” 余杳涨红脸,打断道:“臭道士!羞不羞!谁跟你上过床!” 钟磬一脸无辜:“你这个小姑娘怎么如此不纯洁,我的意思,你闯祸的时候,我跟在后面解决难道不靠谱?哎……慈悲慈悲,无上天尊……” 余杳尴尬的白了一眼钟磬,兀自往前走去。 钟磬急急忙忙叫道:“阿杳,瘴气太大,脚下小心!” 刚说完,余杳一声“哎哟”,整个人直直的消失了。 “钟磬!有坑啊!” 钟磬苦笑,加快了步子,解救余杳。 两人不打算在这可怖的竹林里过夜,钟磬自知深浅,竹子开花,其中有异,余杳更珍惜自己的小命,乖巧的跟着,没有磨蹭。艰难的前行着,衣裳被打湿,黏在身上,极其难受。余杳跌青了膝盖,一瘸一拐,钟磬牵着她,轻柔翼翼。 余杳心里是暖的,一副小媳妇模样贴在钟磬身后,无意摩挲到钟磬手指上的小伤口。 “钟磬,你们道士是不是画符的时候总要咬破手指头?” “用朱砂,我图方便,一般用血,其实说起来,血液要比朱砂的灵力更甚。” “不会疼吗?” “我咬你一下,试试?”钟磬作势,将余杳的手放到嘴巴前。 “走开!”余杳凶巴巴道,“你还是咬自己吧!” “你在心疼我?”冷不丁,钟磬问道。 余杳半晌无语,找了个理由搪塞道:“我怕你失血过多,万一死掉,就不能跟着你混吃混喝了!” 钟磬意味深长的一笑,“你可以重新找个饭碗啊。” “我……对了!我怕鬼!会捉鬼的饭碗可不容易找!” 钟磬不再回话,低头看着余杳,时间似乎停滞在此刻。明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余杳却看到了钟磬眸子里的火苗,“嗞啦嗞啦”,熊熊燃烧。 该添柴火了。 余杳想。 “嘘……”钟磬面带微笑,右手食指竖在余杳唇上。 余杳静了下来,定定看着钟磬,一动不动,立在竹林中,似乎变成了这千万株竹子中的一员。月光皎洁,三三两两落在身侧,鸦雀无声,只有瘴气在流淌。 “苍苍竹林寺~袅袅钟声晚~” 余杳浑身一颤,蹙起眉,拉着钟磬的手突然一紧,反抓住了钟磬,力气之大,握的钟磬皱了脸。 她知道钟磬为何让她别出声了。 她听到了。 那是歌声。 有女人在唱歌。 飘渺,魅惑,勾人心魄。 十四 意外被掳 “两个交叠在一起一丝不挂的人” “钟磬,怎么办……”余杳低声道。 钟磬摇头,“别怕,发现竹子花的时候我就做好准备了,以为它不会来,但它来了,迎它便是。” 自信的语气,让余杳安心了不少,“嗯”了一声,随着钟磬继续往前摸索着。诡异的歌声不断,萦绕在竹林中,犹在耳旁,下一句,又到了天边,忽远忽近。 黑暗里处的时间长了,余杳开始能依稀辨出周遭形势了。 背后窸窸窣窣,似有动静,余杳怯怯回头,偷瞄了一眼,吓的小脸煞白,拽了拽钟磬道:“钟磬啊……” “怎么了?” “刚刚后面有……有个影子飘过去了……”余杳吞口唾沫,本就行动不利索,加上惊吓,动弹不得了。 钟磬安抚好余杳,拿出罗盘,念起追踪术的咒。罗盘上的金针疯狂的旋转,一圈一圈,没有要停下的迹象。 “它一直在跑。” 钟磬说完,面颊刮过一阵狂风。 “阿杳,你呆在原地!”钟磬飞身追了过去,余杳回神,就只剩下自己一人了,巨大的恐惧袭来,害怕之余,忍着不敢发声。 死钟磬,你怎么可以这样把我丢在这里! 余杳心里责怪着钟磬,双眼丝毫没有放松,紧紧盯着四周,多些防备,应该可以安全等到钟磬回来。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再警惕的余杳,毕竟是个普通人,后脑勺没长眼睛,下一刻,双脚就腾在了空中,胸前横出一只胳膊,自己,正被携在怀里,在竹林里飞。 在竹林里飞! 余杳懵了,半晌缓不过劲儿,直到嗅到一丝清冽的幽香,吓得脊背冰凉。 那是女子才用的香粉。 余杳觉得这次八成要把小命交代了,心里呼唤着钟磬,撕心裂肺的。不求完好无缺了,只希望钟磬赶到的时候,还是个全尸。 想到这,余杳绝望了,带着哭腔,壮着胆子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银铃般的笑声从头顶上传来,十分悦耳,余杳一抖擞,收住哽咽,来了精神。 “你是谁?” “小娃娃,呵呵……” “你为什么要抓我?” “竹子花好看吗?” 余杳一头雾水,答道:“好……好看……” “那我呢?” “啊?什么?” 疑惑间,一张脸从身侧凑了过来。白皙亮滑的皮肤,远山黛眉,桃花眼媚若滴水,鼻翼小巧,嘴唇是半吐的海棠花苞,乌黑柔顺的青丝,洒了余杳一身。 绝世容颜,倾国倾城,指的便是这样的女子了吧,不过,哪里好像不对。 余杳的视线往这张美人脸的脖颈移去,待看了清楚,失声尖叫,接着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什么脖子,分明就是一团弯弯曲曲的肉虫,搅在一起。 这一声,惊动了竹林里慌乱寻找着余杳的钟磬。原来,钟磬发现跟丢了目标后,方觉留下余杳独自行动过于突兀,立即转身回到了原地,结果,片刻前还在这里的余杳此刻连根头发都看不见了。 钟磬提气腾空,凌驾茫茫竹海之上,踩住一片竹叶,死死盯着这片竹林,握紧了双拳。 “阿杳。” “阿嚏!” 余杳动了,额角发胀,整个人昏昏沉沉,缓缓睁开眼睛,不知身在何处,忆起之前,乍然清醒,三两下从地上爬起来。 这儿是哪? 偌大的竹廊,一段连着一段,挂满了洁白的纱帘,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微风轻扫,纱帘翻卷,芬芳阵阵,沁人心脾。余杳谨慎查探一番,迈出步子。 “之前的女人跑哪儿去了?” 自言自语着,余杳揭开纱帘,来到第二段竹廊,还是没有人。 余杳心里蔓延开异样,忍不住又走向第三段竹廊,抬手撩纱帘。 “嗯……啊……” 有声音。 余杳停住动作,不及细想,绯红侵占了脸颊和耳根。她听得清清楚楚,这是女人的呻-吟。透过纱帘,模模糊糊望见两个人,两个一丝不挂的人,两个交叠在一起一丝不挂的人。 这是遇见活春-宫了! “唰”一下,余杳大脑空白,立在纱帘跟前不敢动,霎时没了主意,暗道倒霉,尴尬的快哭了。 自己随便走走而已啊!就能遇到这等“好戏”!钟磬!你快来啊! 十五 阿吾颜郎 “讨厌!奴家要重一点……” 钟磬显然是无法感应到余杳呼救的,还在竹林中寻找着蛛丝马迹,其实,当初决定带余杳上路的时候,就应给她种上系灵符,无奈忘记了这件重要的事情,落得如今这般难堪。钟磬惆怅地摆弄着静止的罗盘,想着法子,风吹草动都销声了,但愿余杳平安无事。 竹廊里,余杳傻站有了一会儿,鬓角汗涔涔。 这个女子,是她,就是她,将自己掳到这里的……余杳认得声音。 呻-吟中夹杂着急促的喘息,那令人害羞的,愈演愈烈,周围太过安静了,肉-体摩擦的声响一下一下回旋在余杳的耳畔,空气中,情-欲的味道肆意飘散,暧-昧的言语一并袭来。 “公子,你轻……轻些……嗯……” “轻?你告诉我……怎样?怎样算轻?”男子的回答充满挑-逗。 余杳手指一动,没想到,是个说话温润轻柔的主,居然做得出这么粗犷的事。 “你说啊……这样……嗯?” “讨厌!奴家要重一点……” 美人就是美人,一句娇嗔,弄得同为女子的余杳亦要酥了身子。 “求我……” “求求公子了……啊……” 什么恶趣味,余杳瞪着眼睛暗嘲道。 “那你说,嗯……我厉不厉害?”男子不依不饶,身下的女子被折腾的轻喘连连。 “公子……最厉害了……奴家好舒服啊……嗯……” “是这里……对不对,哈哈……” 余杳已经由面红耳赤到一脸淡然了,咂咂嘴,想到了钟磬,那家伙年纪不小了,恐怕还没享受过此等艳福。 全然忘怀了所处境地,余杳换了个舒服的站姿,要放下的手不小心裹进了纱帘里,用力一垂,唯一的遮羞布,就这么没了。 没了! 这么不结实!为什么挂的这么不结实! 余杳内心咆哮,惊慌失措之时,一块红布砸在了脸上。 好痛! 可是又好香…… 从脸上扒拉下来,是肚兜! 气冲冲地望向始作俑者,映入余杳眸中的是那张熟悉的美人脸。她颊上酡红,媚眼如丝,微笑着对上了余杳的目光。明显是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她自然地支起身子换了个姿势,骑在男子的身上起伏着,腰背弓成漂亮的弧形。 男子没有发现余杳,沉醉在交-合中,紧闭双眼,胯间也没闲着,配合着身上人的动作,时不时发出两声舒爽的低吼。 余杳将这一切一览无余,张着嘴欲开口,美人示意她噤声,便着了魔似得,生生吞下了要说的话。 地上的两人一刻没停,该怎样依旧怎样。余杳脸红得发烫,看着美人俯下身,白花花的胸-脯贴上男子的嘴唇。 好像有点渴。 余杳偷偷在衣服上擦了擦满手心的汗。 既然不让出声,离开总行了吧。 后退一步,没被发现,很好!再一步! 余杳别过身,终于要逃离这是非之地了,提起裙子就跑,没两步,脚下一绊,“哐”的摔倒在了廊中。 “谁!”男子的兴致被打断,张望质问着,一边从美人腿间抽身,四处找衣服。 坏了!自己是个瘸的! 余杳忘了这一茬儿。已经被发现,跑,肯定没用了。 “你是谁!”转眼,男子穿好了裤子,来到了余杳面前,表情不太和善,模样却是俊美。 好事被打扰,难道还要笑眯眯的对待罪魁祸首,明明就要结束了,余杳一搅合,这下好了,最重要的一下没使出来。 男子有些站不住,憋的难受,又或是,用腰过度。 余杳哭丧脸道:“不能怪我的,我一醒来就在这里了,破坏你们的好事不是我本意,不过,是她把我带回来的……” 说着,指向美人。 美人大大方方站起来,仿佛没穿衣服的不是她一样。 “阿吾,是你带她回来的?”男子略诧异。 “是的,颜郎,奴家寻你时,在竹林里发现了这个迷路的小娃娃。” “可是也不能把她扔在这里啊。”美人口中的颜郎皱眉道。 美人阿吾。 余杳默默记下,蓦地,想起一件恐怖的事。 这个阿吾,她不是人啊。 可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余杳甩甩脑袋,尽力平静下来。 那这个所谓的颜郎呢。 陷入纠结,余杳冒然揭穿阿吾的话,会有两种结果。一种,这个颜郎也不是人,鬼鸳鸯一对,自己可能眨眼间变成尸体,另一种,颜郎是人,他不知道阿吾是别的什么鬼东西,才肆无忌惮地“戏水”。 但是,颜郎是人,又分两种情况,相信她,那就好办,倘若不相信她,死的还是自己啊。 余杳思量毕,打算闭嘴,不要轻举妄动为好,暂且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等钟磬来了,想说什么都由着自己。 颜郎温柔地给阿吾披了件衣裳,对余杳道:“你回去吧。” “回去?回哪儿?”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颜郎颇不耐烦。 阿吾拦住颜郎,道:“颜郎莫恼,三更半夜,小娃娃形单影只,怕她迷路遇险,可怜她,奴家才将她带来,明日一早,奴家就送走她,可好?” 颜郎面对阿吾,与对余杳,态度截然不同,搂过纤腰,宠溺道:“我知道,就你心善,好好好,依你。” 余杳黑着脸,站在一旁看着自己被随意决定着。 十六 人鬼交易 “我必须,要得以长久下去” “可是好事被坏,让人很不开心。”颜郎撒娇道,牵着阿吾往前走去。 阿吾一只手悄悄伸到背后,朝着余杳勾勾手指头,示意她跟上。 余杳犹疑不动,可以的话,她想呆在这里,若她频繁变换地点,钟磬找自己的难度岂不是更大了吗。 阿吾又勾勾手指头。 这个阿吾,不会对自己有意思吧。 余杳被这个想法恶心到,吐吐舌头,斟酌一番,还是跟了上去。竹林这么大,谁知道里面潜伏着什么吓人的东西,要是没等到钟磬,而是等到了其他莫名其妙的,得不偿失,不如死在这只美女鬼手里。 竹廊出人意料的长,绕的余杳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了一户别院,不大,却格外精致,院前架一座小桥,桥两侧纸糊的红灯笼摇摇欲坠,微光点点,恍若幽灵的眼。桥下是条潺潺的溪,水草在溪底像剔了骨般,扭动着绿油油的身体。 余杳观察完四周,跟着他们进了别院里唯一的一间屋。 颜郎迫不及待地反手抱起阿吾。 “阿吾,我难受。” 阿吾眼角一勾,衣裳滑下来,露出诱人的肩膀。 “奴家可帮不了颜郎什么呢……”说罢,轻笑起来。 余杳从没见过如此凶残的,自己直愣愣的站在这里,这两人就旁若无人的开始亲热。 “等等!”余杳叫道,“我先出去,你们再继续!” “咚”一声,余杳关门用的劲儿有些大,她只是想确保门是真的关上了,别一会儿“吱呀”开了,再一次看到要洗眼睛的画面。 院子里静谧无声,余杳逛完屋子左右,踏上了小桥。 这里的一切都是竹子,到处都是竹子,屋子是竹屋,小桥是竹桥,篱笆是竹篱。 住在这里的人,一定很喜欢竹子吧。 余杳叹气,脱了鞋子,坐在桥边,洁白的脚丫触了触水面,不是想象中的冰凉,是热的。淡淡的硫磺味钻入鼻腔,这是,传说中的温泉水。 温泉,余杳是听过的,以前却不曾见过,便咧着嘴,兴奋地跳进水里。水到膝盖,暖暖的包裹了整个小腿,不过水底因为长着水草,稍不留神就会滑倒,余杳小心翼翼,边生出疑惑,水草在热水里也能生存? 不知是夜里几更了,玩倦的余杳终是支撑不住,躺倒在了小桥上,竹林背风,省去了着凉的担心。 弯月悬于天际,夜里的温泉水似乎更热,冒着气,氤氲了别院。屋里断断续续的呻-吟回荡在竹林间,情爱之事,原始欲望,人们大多逃不出,是好是坏,各有说辞。 “小娃娃……” 余杳睡的正香,鼻尖一阵痒。 “钟磬……你别动……” “小娃娃,醒醒啦。” “讨厌,是不是又要上路……” 余杳迷迷糊糊坐起来,揉着眼睛嘟囔道,困意逐渐消褪,清醒过来。 “你醒啦。” 这声音。 余杳移开手,果然是阿吾。 穿了衣服的阿吾。 “你!”余杳一个激灵,连滚带爬想要远离这个女子。 阿吾伸出胳膊,拦住余杳,道:“别怕。” “别怕?你不是人!怎能让人不怕!” “是啊,我不是人。”阿吾捂嘴,坦然应道。 余杳不解:“就这么大方的承认了……” 阿吾拢起耳边散落的发,道:“为什么要否认,我本不是人,实事求是……呵,人啊,有些时候真的十分奇怪呢,讨厌假话,说了真话,又觉得不好,你说是不是?” 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余杳哑口无言。 “那颜郎呢?”沉默了一会儿,余杳接着问道。 “他和你一样,是人。” “你的颜郎知道你不是人吗?” “他叫颜卿,我唤他颜郎,”阿吾笑眯眯的,“我告诉过他。” 余杳支支吾吾道:“真是不明白……那你们……你们还做那种事情。” “谁说人和鬼就不可以啦?”阿吾眨眨眼,“我用身体满足他,他的阳气可以让我永葆青春,这是交易。” “你这是在害人!”余杳勃然变色,推开阿吾,生气道:“阴阳平衡,人间地下,黄土才是你的归宿!” 钟磬那套话,余杳听得多了,学了不少。 “我不能消失的,”阿吾盯着余杳,突然面容悲郁,“我必须,要得以长久下去,我要等一个人,他还没来。” “谁?” “一个男人,一个说他会回来找我的男人。” 十七 及时搭救 “钟磬你干嘛调戏她” 事出有因,余杳不好意思再大呼小叫,收了声,劝解般:“那你也不能平白无故牺牲他人性命啊,你死了,就是不应该存于世了,如今,你这是逆天命,反阴阳,打破了常态平衡。” 阿吾听罢,遮着脸,轻声啜泣起来。 “我……我何尝不想……可是,不甘……心有不甘,我走不了……” 美人落泪,梨花带雨,人见犹怜,余杳抚摸着阿吾的后背,掌心的温度缓缓传入这具冰冷的身体。 “你一直在这里?” “一百年了。” “颜郎……不,那颜卿呢?” “他是我遇到的第七个男子,”阿吾抹去脸颊上的泪珠道,“他待我极好的。” 余杳皱眉疑惑道:“一百年,第七个?前面六个人……去哪儿了?” 没有回应。 待余杳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阿吾的手掌便落了下来,脖子被掐住,锋利的红指甲向喉咙刺来。余杳没了怕的心情,只是哭笑不得,一边佩服极了这女子的演技,一边为自己的愚蠢默哀。闭上了眼睛,死不瞑目的样子真的太丑了。 许久,没有等到阿吾的下一步动作,余杳哼了一声,心道奇怪,一边偷偷摸摸睁开眼。 那只雪白的手臂依然擒着自己的脖子,不过,手臂主人的脖子上也多出来一只手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钟磬,不知何时立在了阿吾的身侧,倘若阿吾的指甲刺入了余杳的喉咙,钟磬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一收就能轻易扭掉阿吾的头颅。 “钟磬!你怎么才来啊……”余杳叫道,泪眼汪汪。 阿吾威胁道:“这头我不要便不要了,反正我已经死了,但是这小娃娃的头,似乎比我的重要的多。” 钟磬含笑看着余杳,波澜不惊,接道阿吾的话:“哦?你试试。” “你!”阿吾咬牙切齿,“当真以为我不敢!” “敢,就出手,”钟磬发力,斥道,“看是你取她性命快,还是贫道散你魂魄快!” 阿吾掐着余杳脖子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显然被钟磬的气场震慑住了,她得放开余杳,她还不能就此消失。 “想仔细了,养了百年的美人皮相,不容易。” 这句话惹的余杳急了,瞪着钟磬,扭动道:“钟磬你干嘛调戏她!” “你别动!”钟磬无奈,小姑奶奶,这么严肃的的时候捣什么乱,“我几时调戏她了。” “哼!” 两人斗嘴间,阿吾在权衡,最终,放开了手。她发丝遮着脸,软绵绵的身子向后倒去,钟磬刚巧抱了满怀。 “钟磬!”余杳看见这一幕,尖叫起来。 钟磬右手捞起胸前的阿吾,脚下一旋,伸出左手拽过余杳拉到了身后。 “站好!”一声怒喝,是对阿吾的。 可以怜香惜玉,没有怜香惜鬼。 阿吾摇摇晃晃定住了身子,抬起头,泪水盈盈,楚楚可怜。 这副模样,余杳怎会不熟,抓住面前钟磬的胳膊连忙道:“钟磬!别上她当!方才我就是这样被骗的险些没了小命!” “好好好,你先后退。”钟磬应道。 “钟磬,你这般不耐烦,莫非嫌我了?” “啊?”钟磬一回头,正对上余杳那张皱巴巴的小脸。 “没有,阿杳,你听话,待我先解决了眼前。” 余杳惆怅的“嗯”。 阿吾的泪连续不止,像断了线的珠子,睫毛湿哒哒的,瘦弱的肩膀从衣裳里跑了出来,肤色苍白。钟磬不声不响,静静盯着阿吾,等她哭完。 一刻钟过去了,钟磬开口。 “别哭了,已有一刻。鬼没有眼泪,这是别人的身体,自是别人的眼泪,你的难过没有价值,我没有那么多的功夫浪费在这里,天快亮了。” “我……我……”阿吾吞吞吐吐。 “你也是厉害的角色,这结界做的真隐蔽,”钟磬逼近阿吾,居高临下,“让我差点以为,阿杳就要葬身于莫名处了。” 阿吾咬着嘴唇。 “阿吾!”颜卿突然从屋里出来了,看到院子的状况,脸上一滞,随后疾步走过来,挡在阿吾身前。 “颜郎,你怎么醒了?”阿吾关切的问。 “身边空荡荡,你不在,我心神不宁,如何睡下。” 说完情话,充满敌意看着钟磬:“你是谁?要对阿吾做什么?” 又瞄了一眼缩在钟磬后面的余杳,颜卿的厌恶毫不掩饰的表露,“是你这个麻烦精带来的人?” 余杳暗自伤神,无暇顾及颜卿。 钟磬冷笑一声,“多亏了这位公子。” 颜卿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公子今夜在竹林摔了一跤。” “你为何会知道?” “若不是那片被压坏的竹笋,贫道就不会注意到泥土上极轻的脚印,便寻不到这里,破不了结界,找不到我的人,遇不到,这只艳鬼了。”说着,钟磬抽出腰间的烟杆,越过颜卿,指着阿吾。 “装神弄鬼,”颜卿拍掉钟磬的烟杆,“这里不欢迎不速之客,还请两位离开。” 钟磬不恼,道:“公子不是瘦弱之人,脚步却轻如女子,难道,就不想知道其中缘由?” “我的脚步是深是浅,和你无关。” 颜卿说是一介书生,但性格与温润斯文并不沾边,用余杳的话,就是凶神恶煞,蛮不讲理。 钟磬仍然面不改色,话里态度却变的强硬了:“公子不愿知道,罢了,可是我这鬼捉不捉,也和公子无关。” 十八 一触即发 “那就摸着你的狼心说话!” “鬼神之说,不觉得可笑吗?”颜卿生气了,推开钟磬,“这儿没有鬼,你这道士,快带着麻烦精离开这里。平日里竹林清净,怎就蓦地出现了这么多闲杂人等。” “颜卿,有话好说,你动手是何意!”余杳心情本就不好,颜卿的无礼,彻底惹怒了她,扶过钟磬,愤愤回道,“好歹不识,黑白不分,圣贤书读多了难道便不会说话了?你如何,与我们一分一毫的关系都没有,我们如何,你也不要在一旁妨碍,钟磬对鬼凶,对人却总是百般忍让,我不修道,人鬼在我眼中等同,凶鬼,更凶人!” 颜卿扬起手掌,“你这臭丫头!” “颜郎!”阿吾拦住颜卿,嗔怪道:“阿杳是姑娘,无论如何,不能对姑娘家出手,你是男子,斤斤计较,谈何风度?” 阿吾的话对颜卿是极有用的,颜卿语塞,别过头去,抑制着心中火气,阿吾的手轻抚着颜卿起伏的胸膛。 “阿吾,你放心,有我在,没人可以欺负你。” “颜郎,奴家知道的。” “他待你,情义算是真挚,你忍心害他?”钟磬出声道,“一百年了,他是你遇到的第七个男子,前面六个,阳气被吸的一干二净,想必死相都一样难看。你这模样是美,所需的阳气自然也不少,他的脚步过浅,是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完整的人有七魂六魄,一具空壳子能有多重。” “停止你的胡说八道!”颜卿这冲脾气,是不吃一点亏的,“阿吾挡着我,我才一再退步,莫要当我是软弱,且罢,你们不走我们走!” 钟磬拦住阿吾,“你可以走,她,不能!” 颜卿握拳道:“你还真把自己当道士了!” 钟磬不怒反笑,用烟杆戳了一下颜卿的胸膛,翘起嘴角,认真地挑衅道:“钟磬,茅山道,大弟子。” “你!”颜卿反驳,却发现身体无法动弹了。 “你对我做了什么!” 余杳从一旁蹦了出来,一副你自作自受的嘚瑟样。 “做人啊,不可太自负,也不可太自信的,不知道的事情,是不能自己任意妄断的,不信有道士,结果栽道士手里了吧,你活了一把年纪,还是读书人,我这小姑娘都知道的道理,你说你怎么就不懂呢。” 钟磬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阿杳的话是有七分理的。” 余杳不服气的昂头道:“明明是正儿八经的大道理,若只有七分,那剩下三分呢?” “大概被狗吃了,好的话啊,从你的嘴巴说出来总是让人又惊又奇。” “钟磬!夸我一下会死吗!” “不会啊。” “那就摸着你的狼心说话!” “好啊,这呢。”钟磬乐着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没有时间听你们闲聊,快放开我!”此时的颜卿因为被束缚,愤怒的涨红了脸,看着罪魁祸首还能淡定自若的说笑,太阳穴爆出青筋。 “年轻人,不要这么容易上火,会短命。” 或许是受了余杳的感染,钟磬这一句毒了起来,要命的是,配上一脸风轻云淡的表情,简直要气死对方。 阿吾注视着这混乱的不可开交的场面,心中默默盘算。几番下来,这钟磬不是好惹的人,自己区区一百年的游魂,定是斗不过的。瞟了一眼颜卿,为了食物牺牲自己太不理智了,重要的事情没完成,眼下,只有逃,现在,无人注意到自己,正是最好的时机。 穿着绣花鞋的小脚悄悄后迈,转身飞走就行了。 “阿吾!” 万万没想到是,这一点点小动作被眼尖的余杳看的一清二楚,一声唤引得钟磬和颜卿的视线齐刷刷移向阿吾。 阿吾明显是要离开的姿势,尴尬的低下头,不知该不该收回脚,懊恼的皱眉,一时慌乱,竟忘记了余杳的存在。 “阿吾!”颜卿担心道。 “阿吾!”钟磬是严厉的。 今夜,恐怕是阿吾的名字被喊的最多的一夜。 颜卿没来得及发表什么话语,钟磬就冲了上去,右手的烟杆白光一闪,顿时变作了一柄长剑,直直向阿吾刺去。 “想逃?没这个机会了。” 余杳震惊的瞪着眼睛,原来这烟杆是可以变成长剑的。 “阿杳后退,看住颜卿。” “好!”余杳领着自己的任务,机智的躲在了颜卿身后。 颜卿手心冒汗,自己心爱的女子被一个大男人攻击,让他浑身难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咬着牙提心吊胆看着阿吾躲过一剑又一剑。 “阿吾……”颤抖着低语,仿佛是费尽气力从嗓子中挤出来的。 十九 吾之真情 “你爱他,对不对。” “道长,你就不能饶过我吗!”阿吾尝试与钟磬沟通。 钟磬板着脸,只顾手中出招。茅山的三清剑法漂亮非常,身姿灵动,仙人之舞,但过招时间越长便越发狠厉,倘若对手恋战,是占不到便宜的。 阿吾的问话,钟磬抿着嘴,不理会。 “道长!” “饶过你,凭什么?” 一剑刺向阿吾的右肩膀,阿吾吃力的偏过头,一缕发丝被削掉,慢悠悠的落在地上。那张妖娆的面庞,此刻布满不安和恐惧,鼻尖渗出细汗,阿吾不知道自己是否躲得过下一招了。 “道长!阿吾无心害人的!” “你已害死六人。” “我有我的苦衷!” 钟磬甩腕,一朵剑花银光四溅。 “你的任何苦衷都不能成为你害人的理由,自己的钱财花光了,难道就可以成为抢劫的借口吗?” 钟磬后点两步,和阿吾拉开距离,将剑反手收在右后侧,停止了攻击。阿吾的身子瘫软在地,喘着粗气,她已经筋疲力尽。 “道长……” “你还想说什么?” “我……我不能就这么让你打散我的魂魄,”阿吾几乎是乞求道,“道长,我若真是恶鬼,早将那小丫头撕裂吃掉了,还会等你寻到此处吗,我虽不为人,情理还是讲的。” “情理?”钟磬抬起左手,食指和中指酝酿出一团紫光,“我们道士的《黄庭经》中可没有和鬼怪讲情理这篇功课。”说罢,将手指对着阿吾。 “紫幽之箭!” 一道肉眼可见由灵气具象化的攻击从钟磬的指间爆出冲阿吾而去,这并非高级法术,不过对于阿吾来说,就是致命一击。紫幽之箭,成功攻击后,会从敌人身上吸取精气。阿吾,她怕是连招数本身的伤害力度都承受不住的,哪儿有多余的精气被钟磬所夺。 辛辛苦苦守了一百年,等了一百年,终究是白费一场。 阿吾闭上眼,逃不开了,没希望了,要结束了。 “阿吾!” 余杳一个不留神,跟前的颜卿突然跑了。 “诶?颜卿!钟磬!颜卿他动了!” 颜卿跑向阿吾,速度惊人,用自己不算宽阔的后背硬是替阿吾挨下了这一箭。 “他冲开了穴道,我应该点重些的。”钟磬蹙眉说道。 “颜郎!”阿吾不可置信的捂住嘴巴。 “钟磬,”余杳来到钟磬身边,担忧道,“你这攻击伤人......” “噗……”那边话没说完,颜卿吐出一大口血。 余杳耸耸肩,不用问了。 “灵法攻击,也是会让人受伤的。”似乎因为错伤了人,钟磬的声音有些沉闷,余杳拍拍钟磬,作安慰。 “那,现在怎么办啊?” 钟磬道:“尽管这颜卿脾气再坏,他是人,伤了他,是我大意了,是我的错,我这里有从道观带出来的药。” 说着,从腰间拿出一只小瓷瓶,“暂可抑制伤势。” 余杳接过,“我去给他两颗,钟磬,这也不能全然怪你,你不要自责。” 颜卿剧烈的咳嗽着,血染红了胸前一片,阿吾惊慌失措抱着颜卿,试图将精气聚于手掌传给颜卿。 “颜郎,没事的,你别怕,会没事的,相信我……”然而颤抖的手没有办法做到。 颜卿抹了抹下巴的血,笑道:“阿吾,原来真的不是人啊,我以为,是说笑呢。” “你别说话了……”阿吾话间带着浓重的哭腔,就是流不出泪。 “喏,快吃了吧,这药可抑制伤势,茅山上的药,应该很管用的。”余杳倒出两颗药递过去。 “谢……谢谢……”阿吾抬头,眼中的神色看的余杳心中一紧。 余杳叹气,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谁都没有料到,颜卿,自求多福了。转身欲走,胳膊被人拽住,余杳诧异,来不及回头,就重重撞入阿吾的怀里。 又来,余杳暗暗叫苦。 钟磬立在不远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阿吾收起软弱的模样,凶相毕露,长指甲贴上余杳的喉咙,盯着钟磬恶狠狠道:“颜卿活,她活,颜卿死,她死。” 钟磬纹丝不动,无波无澜,回望着阿吾,并不给予回应,顿时,场面陷入诡异的沉默。 “说话!” “不是说,只是交易,没想到你这般紧张他。”说话的不是钟磬,是阿吾怀中的余杳,余杳没有一丝惧怕,表情平静。 “我……没有……我,我保护我的食物……”阿吾支吾半天,辩解道。 “食物没了,会有新的,但是,像颜卿一样对你极好的,很难再找到一个吧。即使是知道你不是人,还是一如既往爱你,关心你,珍惜你,不是抛弃你,不是落荒而逃,这样的颜卿,不会有第二个,对不对?” 钟磬在几步外不言不语站着,面容缓和了些,继续听余杳说下去。 “是很在意颜卿的,甚至有点喜欢,对不对?” “极力掩饰着异样的情绪,贬低他,说着他的存在是多么的无所谓,可是在他为你挡住攻击的那一刻,笃定了他对你的重要性。用我威胁钟磬,保的不是自己,而是颜卿,当局者迷,我和钟磬,却看的明白。” “你爱他,对不对。” “阿吾……”颜卿呼唤着,眼中泛起泪光。 阿吾疯狂的摇头,一把推开余杳,抱着头痛苦的蹲在地上。 “不!你说的都不对!这是交易!他是食物!对我好能怎样!我要等一个重要的人......这才是我存在的意义……我不能忘记初衷……不能!我是女鬼……是女鬼……” 颜卿艰难起身,张开双手,一个毫无征兆的拥抱,阿吾单薄的身子一震。 “但是……我,更是一个女人啊……” 阿吾的眼泪喷薄而出,环住颜卿的脖子,泣不成声。 这是余杳第二次看到非人的眼泪,血红。流出这样的眼泪,身体里面一定很疼很疼的吧。 余杳偷偷擦了擦湿掉的眼角。 二十 解铃之人 “对不起,道长……” “阿杳。”钟磬招手。 余杳点头,小跑到钟磬身后。 刚刚那一番话,余杳表现的很是惊艳,僵持的局面无声无息的化解开了。钟磬摩拳擦掌,纵然阿吾再可怜,依旧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双臂张开,脚下用力一瞪,钟磬腾空而起,手中长剑灌入了灵力,剑身震动,嗡嗡作响。 颜卿,对阿吾满腔真情,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阿吾消失,注定是无法避免的障碍,要想解决阿吾,就得在尽量不伤害到颜卿的情况下,出手快狠准。想到这,钟磬面色一沉,更加专注。 颜卿紧抱着阿吾,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阿吾可不一样,某种程度上来说,鬼是高于人的一种灵的存在,所以在钟磬发出攻击的那一刻,阿吾便觉察了。 悲伤,欣慰,感动,喜悦,阿吾美丽的脸,承载着诸多的情绪。钟磬将剑举过头顶,剑尖直指阿吾,阿吾似乎没有躲的意思,一对眸子,如墨如夜,深不见底,瞳孔中的钟磬,一点点变大。 “颜郎啊……”朱唇轻启,似叹若唤。 颜卿只觉得耳边一热,忽的就被阿吾抱着转了身,抬头,这才看到了钟磬,手持长剑,近在咫尺的钟磬。蹙眉,张嘴,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颜卿听到一声闷响。 那是,剑插入身体的声音。 是钟磬的剑,插入阿吾身体的声音。 “阿吾!”颜卿不可置信望着钟磬,阿吾的下巴重重磕在他的肩膀上。 剑上的灵气顺势进入阿吾体内,魂魄外层的阴气结界被打破,钟磬的剑轻轻一旋,阿吾光洁的背上赫然出现一个黑洞。 “阿吾!”颜卿目眦欲裂,抱着阿吾猛地退后几步,将阿吾小心翼翼放在地上,冲钟磬怒吼道:“你这道人,竟敢伤我阿吾!看我不跟你拼命!” 钟磬料到会是这么一出,淡定自若,等着颜卿过来。 余杳在钟磬身后捏了把汗,制服阿吾,定要惹怒颜卿的,颜卿却是钟磬伤不得的。眉目间尽是担忧,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余杳揪住了袖口,正着急的跺脚,忽然一阵眩晕,几乎站不稳,脑中,清晰的响起一个声音。 “阿杳。” 余杳霎时懵了。 这声音,是…… “是我,阿吾。” “你!”余杳惊恐的看向不远处,阿吾,明明躺在那里啊。 “我是鬼,身体只是与人接触的媒介啊,魂象,是无处不在的。” “你,可以听到我的想法?”余杳捂住嘴巴。 “是的。” “可是,你不是消失了?” “呵……没有,我没有消失,说来话长,阿杳,借我你的身体一用可好……阿吾多谢了。” “诶!” 不等余杳拒绝,阿吾就强行占用了余杳的身体。余杳耳根一凉,跌入一片黑暗。眼睛一闭一合,神色显然已经不是余杳的了。 余杳,被鬼上身了。 钟磬用剑身的灵气在面前划出一块结界,阻止了颜卿,他千般万般不愿伤及颜卿,可颜卿是不会放过他的。 “你还是不懂吗?”钟磬问。 颜卿的发髻难看的歪在一边,“我不懂哈哈哈……是你不懂……你不懂!你们这种自诩仙风道骨之人懂人世之情吗,肉身死亡,魂灵残存,你想过为什么吗,不究其因,只诛其表,你以为,你除掉的所有非人,之后都会是一个好结局吗!可笑!” “我也是凡人,”钟磬眉头紧锁,“该懂的固然懂,但是道士的职业,注定是一种无情的存在,永远是理智的平衡守护者。” 颜卿不听,大力拍打着横在自己和钟磬之间的屏障,不屈和无奈,生出一股可怜的味道。 “余杳”安静的看着,钟磬的坚定,颜卿的反抗,尽收眼底。两方的力量悬殊太大,而此时此刻,颜卿还能做什么呢。 脚下一阵磨蹭,“余杳”迈开步子,走到两人跟前。 钟磬扭头喝道:“阿杳,站远……”话没说完,变了脸色,“你!” “对不起,道长……”“余杳”的声音极小。 “也罢也罢,解铃还须系铃人,自己惹的祸自己解决吧。”钟磬退了一步,摇摇头,收了剑,与之僵持的颜卿一下子重心不稳向前倒去,“余杳”身影一晃,来到颜卿面前,扶住,紧接着一掌砍晕了他。 模模糊糊,颜卿倒下的时候似乎在嘟囔:“阿吾……” “余杳”和钟磬对视一眼,无言。 …… “颜郎,醒了吗?” 渺渺之音,不知从何处传来,钻进颜卿的耳朵,颜卿手指动了动,渐有了意识。 “颜郎,是我,阿吾。” 阿……吾…… 仿佛是条件反射般颜卿片刻不迟立马睁开了眼睛,强烈的光让眼睛不适发痛,他伸手挡了挡,坐起身子,急切道:“阿吾!阿吾你在哪儿!你别怕!” 待眼睛痛楚减弱,颜卿放下手,这才看清了周围。漆黑,空洞,什么都没有,一束白光远远的从前方照射过来,打在自己身上。 “这……这是哪儿……” 二十一 忍痛断情 “鬼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颜郎。”阿吾的声音近了很多,颜卿回头,看到了立在身后的阿吾。一袭白衣,青丝散落,那张面庞尽管再熟悉,依旧让颜卿有些晃神。 是啊,他的阿吾,一直如此美丽。 “阿吾!”颜卿爬起来,手脚慌乱的抱住阿吾,“阿吾,你没有死,这就好,这就好……” 阿吾任颜卿抱着,不作反应,淡淡道:“我都是死过的人了,鬼是没有资格死的。” 颜卿抚摸着阿吾柔顺乌黑的长发,哄孩子一般:“没事的,阿吾,你别怕,什么道士的,有我在,通通伤不了你,我带你走,去一个很远很远只有我们的地方好不好?”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正视事实吗。”阿吾语气突然一凛。 颜卿怔住,茫然的看着阿吾。 阿吾盯着颜卿,指着自己一字一字的道:“颜卿,阿吾是死了的人,是鬼。” “这有什么重要的。”颜卿缓缓低下头,含糊不清的说道。 “有什么重要的?呵……”阿吾冷笑,脸上是从没见过的严肃,“我要害你,你说重不重要?吸干你的阳气,捏碎你的魂魄,你说,这重不重要!” “阿吾,没关系,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颜卿上前。 阿吾推开颜卿道:“你没关系,我有关系,你知道吗,对我来说,你跟之前我遇到我那六个男子没什么不同,非要说的话,不过是比他们俊俏罢了。” “阿吾,你在骗我呢,刚刚……” “刚刚的话都是假话,鬼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怎么会,阿吾,”颜卿急躁起来,想碰又不敢碰阿吾,一副怯怯的模样,明明比阿吾高出不少,却显得那么卑微,“阿吾,你是喜欢我的,爱我的。” “不是,和你在一起,是为了利用你,你的阳气可以令我长久的维持我的皮相。” “不,不会的……”颜卿不住的否认。 “是的,在你前面有六个男子,他们的作用和你一样,都是食物,你知道我为什么很需要这张皮吗,因为我在等一个人,一个特别的人,一个重要的人,他是我前世的爱人,我真正深爱的人,和你做这些都是迫不得已的,我在争取时间等他,他说他会回来的……” “你别说了!”颜卿不可置信的吼道,痛苦的抱住头,“就算这些是真的,也请不要告诉我好吗!” 阿吾面无表情,继续说道:“无关情爱,全是占有欲作祟,其他人不能将你怎样,死,也是要死在我的手里。” “一分的感情,都没有吗?”颜卿低声,哀求状。 “没有。” 阿吾答毕,良久的沉默,两人似乎说尽了一生的话,往常那般亲昵的眼神亦不再碰触,恐怕他们不曾想过,有一天会成现在这样。 “不过,说到底,是我不对,我在害人,况且道士盯着我,我不能杀你,杀了你对我也没什么好处,我会放了你,你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阿吾眼皮都懒得抬了,敷衍道。 颜卿半晌回不了神,阿吾重复道:“你,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啊……没,没什么了。”颜卿像被抽光了所有力气,摇摇头,一脸颓然。 阿吾将一切已说的一清二楚,结果,明明白白摆在跟前,颜卿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尽管想问想说,但只言片语并不可以改变什么的吧。阿吾说的对,他一直不肯正视事实,他不肯承认阿吾不是人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一味的自私的去爱,享受着眼下,现在的境地,是咎由自取。 “好好生活吧,颜卿。”阿吾转过身,要离开了。 “阿吾,我很后悔。”颜卿带着哭腔。 阿吾对着颜卿看不到的方向闭上双眼,微微抬头,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我知道你会后悔的。” “后悔在你活着的时候没有遇到你,后悔在道士来之前没带你离开这片竹林,后悔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再更爱你一些……” “而我,悔的是……”阿吾说着,扬手一挥,巨大的袖子翩翩若蝶,白光不断蔓延,一点点吞噬着黑暗。 颜卿的身体同样被白光淹没了,背后莫名的吸力拽扯着他,他挣扎着,想要听清阿吾剩下的那半句话,可惜,最后隐隐约约只望见了阿吾抖动的肩膀…… 阿吾……哭了吗…… 白光刺目,俱作混沌。 颜卿消失了。 阿吾捂住脸,“而我,悔的是,竟然真的爱上你了,颜郎啊……” 二十二 劳燕分飞 “你对我的美貌是不是觊觎已久!” 天大亮,竹叶飒飒,余杳扶着沉重的脑袋,悠悠转醒,背后的衣衫被汗水浸透,全部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怎么这么热啊……”余杳小声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忽然发现一只胳膊横在自己胸前,“啊啊啊!色狼啊!采花贼啊!” “啪”。 一巴掌重重抡了上去。 这“色狼”不是别人。钟磬被惊醒,一副破天荒的表情,看着自己通红的手背,不可思议道:“阿杳!你干什么!痛!” 余杳站起来,拍去衣上的尘土,跳脚道:“阿杳阿杳阿什么杳!早知道叫的这么亲切就没什么好事!你说!你对我的美貌是不是觊觎已久!虽然没爹没娘,可我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不会因为依附于你就任你糟蹋的!” 钟磬坐在地上,哭笑不得听着,等余杳噼里啪啦说完,才缓缓道:“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改掉乱打人的习惯,不对……是打我的习惯。” “你要不做坏事,我能打你吗……” 钟磬摊手:“你睡觉不老实,我是真的困得没神了,又担心你在我睡着的时候出什么事,就只好一只胳膊压着你,没有谢我便罢了,莫名其妙的挨了一巴掌……” 原来如此。 知是自己误会了,余杳嗫嚅道:“这……这样啊,那你也得告诉我,就不会打你了……”低头瞄到钟磬“受伤”的手背,见那片红未褪,余杳心中不由生出歉意,自己总是这样,对钟磬总是这样,不问理由,肆意胡闹。 “钟磬,对不起……” 余杳的道歉让钟磬十分诧异,片刻,嘴角一勾。 “没事的,有事我也早已经习惯了的。”钟磬的脾气是何等的好,余杳的感动一波一波的涌向喉咙。 “不过,”话没完,“阿杳你没有胸啊。”句尾长长一叹。 阿杳,你,没有,胸啊。 余杳愣住了,刚刚那点感动瞬间烟消云散。 就是要这样的效果。钟磬的大长腿一收,腰一挺,高大的身躯离地,立在了余杳一旁,伸手拍拍余杳的脑袋道:“没关系,不要难过,小姑娘嘛,正在长身体!” 余杳的眉毛微微抖动着,脸上温度“蹭蹭蹭”地涨。 “死道士!你!你混蛋!”余杳生气了,抬脚踢去,钟磬学聪明了,不能反击,那就跑。 “你还敢跑!钟磬你完蛋了!” “两位……” 余杳摩拳擦掌,正要追上去,冒出来一个人影,横在面前,打断了她。余杳不耐烦的望去,是颜卿。 天哪,险些忘记这些人和这些事了。 “颜卿?”余杳歪头用力回想了一番,大脑空白。 “嗯,我要离开这里了。” 余杳看了看远处叼着竹叶吊儿郎当的钟磬,问颜卿:“离开?” 颜卿点头,不语。 到底发生了什么。余杳摸不着头脑,记忆好像有一块被挖空了,但颜卿,绝对不是之前的颜卿了,他面色颓然,明显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而且……阿吾不见了。 余杳朝钟磬招招手,钟磬没有过来的意思,余杳无奈的翻白眼。 “你真的要离开?”余杳试探着问,“没有别的事情了吗?” “没有了……”颜卿的双眼红肿,布满血丝,神色飘忽道,“什么都没有了……其实,我真的很讨厌竹子的……讨厌竹子……讨厌竹子……” 颜卿一遍一遍重复着,浓郁的落寞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地严严实实,颤颤巍巍地转身,可怜的身影逐渐在余杳的视线中变小。 “哎。” “怎么啦?叹气干什么?”颜卿走远,钟磬过来了。 余杳捉住钟磬胳膊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想不起来之前的事?我的记忆好像被掐去了一部分……还有,颜卿他怎么了?阿吾去哪儿了?” 钟磬抿嘴摇摇头,却在笑。 “我知道的,你都知道!” “阿杳你在说绕口令吗。”钟磬指着那条弯弯曲曲的细流,“温泉水,可好了,去洗把脸,脏死了,我们也走吧。” 二十三 即入锦城 “无论如何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日上三竿,钟磬带着余杳终于从这片竹林里脱身了。 “钟磬,你看,”余杳停下步子,指着身后道,“有没有发现,我们出来这一路上,都再没有见到竹子花了。” “鬼魂离开了这里,没有了死亡的笼罩,它们还是正常的竹子。”钟磬解释道,擦擦额上的汗。 “但是,那阿吾呢,还有我丢失的记忆呢?”余杳对于这个耿耿于怀,“好像每次都是如此,我们分明是在一起的,发生了事情,事情结束,你一清二楚,而我却云里雾里。” “这些对你很重要吗?”钟磬笑笑,扭头走了。 余杳追上去道:“当然重要,非常重要,我们,是一起的啊!” “谁告诉你,我们是一起的了?” “诶?”余杳失神。 发现没有声响,钟磬转过身,余杳正在发呆,表情纠结。钟磬借着身高的优势,拍拍她的脑袋。 “阿杳,逗你的,我们当然是一起的啊。” “钟磬!” “不过,这样也未尝不好,”钟磬忽然一本正经起来,“阿杳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情,当初没有带上你便罢了,可是同行至此,无论如何我会好好保护你的,以我的方式。” 余杳将这番话琢磨了好一阵儿,恹恹道:“说了半天,你就是不愿意告诉我呗。” 钟磬语塞。 “算了,”余杳仿佛霜打的茄子般,垂头丧气道,“你不说就算了。” 钟磬踌躇片刻,终于道:“阿吾没有死。” “鬼当然不会死了。”余杳理所当然。 “我是说,阿吾还在。” “还在?” “是。” 钟磬说到这里,住了声,不再言语,继续往前走了。余杳立在原地,脑中嗡嗡作响,低着头嘴里不知在念叨什么,拉下钟磬好大一截。 “阿杳!快跟上!”钟磬在前面向余杳招手道。 余杳答应了一声,追了上去,气喘吁吁停在钟磬面前,蓦然道:“阿吾上我身了对不对,我想起来了。” 钟磬不可察觉的皱了一下眉,事后他是用灵力进行了记忆清除的,还再三检查,确保了不会让她想起来,怎么会…… “阿杳,我……我……对不起……” “原来,我真的被上身了!”余杳惊呼,其实她根本什么也不知道,这样说,是在试探,钟磬虽道法高强,可人情世故不是强项,这一炸,果然露馅了。 “钟磬,你说!你为什么要瞒我!” 钟磬神色尴尬,“阿杳,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钟磬越是紧张,余杳就越开心。她表面上不动声色,看着钟磬慌慌张张的模样,内心是早已乐开花。平日里,都是钟磬逗她,总算逮到机会“报仇”。 “阿杳,我真的可以解释的,你听我说……”钟磬无措,伸着双手想拉住余杳,又无从下手,“常人对待这鬼上身,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你年纪尚小,我不希望吓到你,才施法对你做了记忆清除,不过阿杳你放心,你一分一毫,完好无损。” “真的吗?”余杳逼近。 钟磬睁大眼认真的点头道:“真的真的!” “好啦。” “不问了吗?”钟磬怯怯道。 “不问了!我相信你,干嘛要问那么多!” 余杳心情大好,脸上光彩飞扬,背着手蹦蹦跳跳走到前去了,破了洞的浅色裙摆摇啊摇,莫名好看。钟磬的嘴角不经意间也扬了起来,不由想到这段修途,倘若只有自己一人,几多寂寥。 天气是热,人是欢愉的,不焦不燥。身后那片竹林渐渐远去,脚下的小路愈发明显。 锦城,已望得见城门了。 二十四 一派盛景 “不要祸害根正苗红的顺唐大好青年了。” 熙攘,嘈杂,繁华,富有,锦城以一种不容小觑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青石板的街道落满脚印,男女老少,身着华服,悠闲自在的穿梭于各种商铺。锦城,是整个顺唐国土,居南方占有重要地位的城,它是商业大城,是经济中心,且是主要的人口聚集地。 夏意,冉冉袭来,绿柳绦绦,知了不知何时开始放肆,呼天喊地。锦城平日里就繁荣,不过现如今初夏时节,五年一度的酒王大赛正在举行,便更加热闹了。 顺唐十五回酒王大赛。 钟磬和余杳刚立在城门下,就看到了悬挂着的巨大横幅,深红的底,九个大字刚劲有力。 “酒王大赛?”钟磬摸摸下巴。 “你从山上来,不知道是正常的,”余杳从钟磬身后冒出来,指着横幅道,“这酒王大赛算是顺唐的盛事之一,五年举办一次,一般是在夏季伊始,今年是第十五次,让我们给撞上了。顺唐爱酒,锦城又是商贾大城,最好的酒商可都在这里,再加上被酒王大赛吸引而来的各地别处的参赛酒商,现在啊,是锦城五年内最繁华热闹的时候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以前也只是听说过,从没见过呢,这下好了!可以一饱眼福!” 原来如此。 钟磬听毕,蓦地环顾四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那我们进城吧。” “好!” 果不其然,城内景象如余杳所言,车水马龙,人影憧憧,商贩们的叫卖声淹没了耳朵。钟磬和余杳混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艰难的前行着。进了城,首当其冲要找个落脚处,山野里面呆了些时日,热水澡和舒服的床铺是两人目前最大的愿望。 但人实在是太多了,余杳被挤得难受,一鼻子磕在钟磬宽阔的后背上。 “哎呦……疼死我了……啊,人怎么这么多,全顺唐的人都塞这锦城了吧!真是烦死了!” 钟磬笑道:“刚刚是谁还说可以一饱眼福了呢。” “哼,人腿人胳膊人脑袋!有什么好看的!说好的繁荣景象呢!说好的新奇物件呢!结果呢!满眼都是你的后背!我的天降情缘飞来桃花看样子也没戏了……” “那……怪我咯?” “怪你怪你就怪你!赔我情缘!赔我桃花!” “好好好,怪我……不过情缘桃花之类的,我劝阿杳你还是不要祸害根正苗红的顺唐大好青年了。” 拌嘴归拌嘴,人潮中的“奋战”没有停止,钟磬个子高,昂着脑袋好不容易瞅见一家客栈,进去一问,客满了,之后接连四五家,得到的,是同样的答复。 “又客满?什么啊!”余杳惆怅极了,一屁股坐在店门口。 店小二陪着笑,“二位客官,真是不好意思啊,酒王大赛正火热,这里城中位置,人多,前几天我家房间就满了,二位要是不嫌偏远,城西都是酒坊,没什么人,那边的客栈没这么火,房间好找!” “谢谢小二了。”钟磬微微颔首。 “阿杳,走吧。” “啊……”有气无力。 店小二说的一点没错,“没什么人”就是没什么人,余杳站在空无一人的城西大街上,整个人是震惊的。 “钟磬,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没有啊,你闻闻,这空气中满满的酒味,城西酒作坊,就是这里。” “但是……” “真的没什么人啊……”钟磬忍不住也感慨道。 路面广了不经走,几步而已,一抬头,就是间客栈。 “十里客栈。”余杳念出声。 钟磬长腿一迈,进了大堂。 大堂中简单摆放着几张桌椅,虽是背光暗了些,却收拾的干净。余杳环视了一圈,除了柜台上打盹的小二,剩下的人就只有自己和钟磬了。 余杳眉毛一挑,贼兮兮凑到钟磬边上:“这不会是黑店吧……” “应该不是,”钟磬道,敲敲面前的桌子,“小二,来客人了。” “阿阿阿…..阿嚏!哎哟喂!” 小二蹙不防被惊醒,一个喷嚏,没站稳从柜台上滚了下去,哼唧着,立即又爬起小跑过来。 “嘿嘿不小心睡着了!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我们住店!”余杳打量着小二道。 店小二和余杳年纪相当,白白净净,咧嘴笑的时候,两颗小虎牙会调皮的露出来,是讨喜的少年模样。 “好嘞,二位楼上请,我家店没人,客官想住哪间住哪间!” “什么?没人?你这到底是不是黑店!”余杳一时口不择言,说完才发觉不妥,捂住了嘴巴。 “客官,我们生意是不好,怎么着也不能是黑店啊。”小二噘着嘴,委屈道,乌黑的眼珠子水汪汪的。 余杳霎时觉得这店小二有点可爱。 “小妹口误,还望见谅。”这种时候,总是钟磬打圆场。 “没……没关系。”小二蔫蔫道。 选了两间心仪且相邻的房间,余杳和钟磬各自安顿了下来。 “我叫阿斯!二位客官有事喊我便好!我先去准备饭菜啦!” 楼梯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小二阿斯完成了任务,欢天喜地的奔下楼。 二十五 表哥煦音 “她怎么对谁都比对自己好。” “钟磬,你收拾妥了,我们就下去吃饭吧……” 在房中呆了不足一刻,余杳就跑过来敲门了,钟磬低头瞅了瞅,也没有什么可打理的,便抻抻袖子,去给余杳开了门。 “我好饿,感觉很久没吃东西了。”余杳有气无力的哼唧着,靠倒在门框上。 “好,这就下去。”钟磬无奈地一笑,抬手向余杳脑袋摸去,被她皱着鼻子躲开了,心里蓦地泛起怪异的感觉。 大堂,阿斯已经备好了一桌饭菜,见钟磬和余杳下楼,一脸献宝的模样,兴高采烈地招呼。 阿斯动作这么快,钟磬反倒微微蹙眉,礼貌道:“阿斯,麻烦了,不过……” “是素的!”阿斯机灵着呢,“虽然客官没穿道袍,可阿斯当店小二也算见识颇多人了,看一眼就知道来人是做什么的,八九不离十!” “这样便好。”钟磬舒口气,虽然修道之人并非一定要戒荤,自己却是一直吃素的。 余杳没那么多的礼节,捂着咕咕叫的肚子,三两步蹦到桌子前,不料大意踩到裙角,脚下一滞,身体直挺挺的往下倒,钟磬正要冲上去,阿斯眼疾手快的托住了余杳,化解了一场不必要的“灾难”。 “吓死了……”余杳捂住胸口,“都怪这裙子,破成这样了才会踩到……阿斯,谢谢你了......” 待余杳站稳后,阿斯慌乱的收回手道:“阿斯!阿斯唐突了!”说完,整张脸涨得通红,头都不抬,转身就跑掉了。 余杳莫名其妙,回头问钟磬:“他怎么了?” 钟磬摇摇头道:“大概是觉得你压在他身上那一下太重了吧。” “你!钟磬你这个坏道士!不理你了!” 余杳白一眼钟磬,自顾自坐下,拾起筷子开饭,若没有在竹林里耽搁,这顿饭不至于拖到现在吃。相比狼吞虎咽的余杳,钟磬不慌不忙,先是眯眼细细瞧了瞧那差点让余杳摔到的罪魁祸首——裙角,真是烂的惨不忍睹。 钟磬落座,一杯茶,刚送到唇边,右肩突然一沉,疑惑间,侧首望去,是一只手,稳稳当当,扣着自己的肩膀。 “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很容易打灭人肩膀上的阳火。”钟磬恢复坐姿,继续喝茶,慢悠悠吐出一句话。 对面的余杳闻声看过来,嘴角沾着菜汤,瞅瞅钟磬,目光又移到钟磬身后,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毫不拘谨,直直对着余杳,抿嘴一笑,大大方方坐在了两人之间。 “诶?”余杳莫名其妙,“你是谁?” “崂山道,煦音。” “我表哥,煦音。” 不速之客和钟磬同时开口,身份明了,余杳恍然大悟“哦”了一声,伸筷子接着吃,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偷偷斜着眼打量煦音。 既是表哥,年纪大抵是与钟磬差不多的,模样细看,和钟磬是有几分相似。煦音眉眼弯弯,给人一种总在微笑的错觉,不及钟磬棱角分明,但他轮廓柔和,令人十分舒服。 崂山道。 余杳咧咧嘴,原来钟磬他们一家人都跑去当了道士,不过煦音不似钟磬随意,身上套着宽大的道袍,比起钟磬,更有道长的风姿。 “表哥怎么会在这里?身子骨弱便应好生在崂山养着。”钟磬半闭着眼,心不在焉道。 煦音摸了一双筷子,夹了口菜,和气笑道:“表弟为何在这里,表哥就为何在这里啦,手握弑鬼令,操持世平衡,真是巧了,竟都到了锦城。” “如此如此,崂山清弛真人可还安康?” “安康安康,茅山华渊真人可还无恙?” “无恙无恙,表哥一个人下山,山下可还应付的过来?三五年不曾见过了,不知表哥的道法可有增进?山下毕竟不像崂山,无真人庇佑,表哥若是困难,表弟随时援手。” “表弟一片心意表哥心领了,但,三五年了,表哥虽说愚笨,倒也颇有长进……这山下,是苦了些,什么都得自己赚来。” “所以,赚不来的表哥就偷偷摸摸跟着表弟到客栈,只为吃这一顿饭吗?” “诶,表弟此言差矣,表哥怎会是偷偷摸摸,城门处是见了表弟,没想到表弟也察觉到了……哎,奈何表弟脚程太快,那处人又拥堵,不能面对面,可我想,许久不见,既然遇上,无论如何也要叙上一叙,撵到客栈,谁知撞见饭时,说来,表弟不会吝啬到舍不得款待表哥一餐吧?” “这倒不会,不过表哥手脚快,表弟还未开口,这便自己坐下来了……” “打住!”余杳忍不住了,分开已久的表兄弟见面,何故这般火药味十足,警告性的瞪一眼钟磬,尽管自己不知其中缘由,再怎么说,来人是表哥,是长辈,不可无礼。 钟磬被这一瞪,低头噤声了,修长的手指握着筷子,伸向就近的那盘炒丝瓜。 余杳对着煦音嘿嘿一笑,道:“您是钟磬的表哥,我也就称呼您为表哥吧,我叫余杳,是钟磬同路的朋友。” 钟磬默默吃着丝瓜,听见余杳的声音,脸色幽怨。 她怎么对谁都比对自己好。 二十六 初见掌柜 “你是谁!别过来!你别过来!” 煦音含笑点头:“你叫余杳啊,好,我记下了,既是钟磬的好友,叫我表哥也无妨,都是自己人。” “谁跟你自己人。”钟磬冷不丁插嘴道。 余杳的眼神骤然尖锐,桌子底下,伸腿踹了钟磬一脚,龇牙咧嘴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煦音看着两人的互动,觉得好笑,自己的表弟从小性格直硬,言语间咄咄逼人毫不退让,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姑娘,却能让表弟言听计从,不敢造次,这幅景象,还真是有趣。 “表弟脾气执拗,这一路给你添麻烦了。”煦音道。 余杳放下筷子,摆摆手,“煦音表哥哪里的话,不麻烦不麻烦。” 钟磬扒拉着米饭,听着两人的对话,英挺的眉挤在了一起。路上突然冒出来这个缠人又弱小的表哥就罢了,余杳跟着一起倒戈,心里真是奇怪的紧。自己跟余杳呆在一起那么长时间,这个才第一次见面的表哥凭什么就可以如此亲昵她了。 “咳咳咳……”钟磬佯装咳嗽。 “你怎么了?”成功吸引了余杳的注意力。 “我……” “怕是吃饭呛到了,来,表弟喝水。”钟磬想要说话,煦音笑眯眯的递上一碗水堵住了钟磬的嘴。 余杳神色不悦的瞅了钟磬一眼,又和煦音凑一块儿说话去了。 钟磬接过,气得牙痒痒。 “咚”。 突然,一声巨响,打断三人,纷纷停下了手中动作,向门外望去。是人,一个体态瘦小,满脸颓然的中年男人,带着浑身酒气,摔倒在了客栈的门槛处。 余杳最先反应过来,上前想去搀扶。 “您没事吧?” “你是谁!别过来!你别过来!” 被这么一吼,余杳滞在原地,不敢妄自动弹了。钟磬拽回余杳,挡在她身前。 “我们不是坏人,需要我们帮忙吗?” “我们只是好意。”煦音补充道。 听到响动的阿斯从后厨探出脑袋来,“各位客官,发生什么事了?” 余杳指道:“这有个人。” 阿斯伸长脖子,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拍着膝盖恍然大悟道:“哎呀!是掌柜的!是我们掌柜的啊!” 掌柜的! 余杳,钟磬,煦音,都惊呆了。 阿斯急冲冲跑过来,扶起掌柜的,不好意思道:“各位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哎呀掌柜的,怎么喝酒喝成这样了,哪里弄得一身伤啊……” “阿斯,”余杳轻声,“需要我们搭把手吗?” “不用不用,打扰了客官几位本就不对,怎还敢劳烦。”阿斯说着,一脸纠结的将掌柜带去了后院。 “怎么回事啊……”余杳看向钟磬,钟磬耸耸肩,不知道。 煦音第一个坐下来,“没事了,来吃菜吃菜,都凉了。” 钟磬嫌弃道:“就知道吃。” “好啦……”余杳打圆场。 夜晚,很静,没有人声,耳朵里萦绕着细碎的虫鸣。客栈处在偏僻的城西,连带着后来出现的煦音和掌柜,整个客栈也只有五人。余杳老早就睡下了,一身疲惫在此时卸尽,钟磬和煦音进行着睡前功课,客栈大堂,安顿了掌柜的阿斯,在柜台上打着盹儿。远离了繁华嘈杂的城中大道,奔波的一行人,就休憩来说,似乎是误打误撞选对了地方。 月,遥遥悬着,压在身下的衣衫微微潮湿,是汗水,夏天,不知不觉让春意消散了。 一夜无梦。 余杳一大早便醒了,推开窗,两只莺雀刚巧飞过,心情顿时大好。深呼吸,神清气爽。洗漱毕了,方才下楼。 大堂,钟磬和煦音端端正正坐着,阿斯端上了馒头和小米粥。 余杳懊恼:“我以为我起的是最早的……” 旁边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快来吃东西。”钟磬招手。 二十七 不速之客 “谁啊!吓的我把崂山的脸都丢光了!” 余杳摸摸后脑勺,磨磨蹭蹭坐下了。 从昨晌午到现在都太舒服了,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真是有些不适应。 逢巧,掌柜也出来了,比起昨天气色好了很多,可身上还是带着一种郁郁寡欢的味道,好像十分不顺心。 “昨日让各位见笑了,实在失礼。”掌柜走到余杳他们桌子前,行了个礼。 “不打紧,掌柜没事便好。”钟磬接道。 掌柜叹着气,点点头,“我这客栈也就你们三位客人,大可不必拘束,随意就好,我姓木,单字一个容,是个酒商。” “酒商?”余杳咬着馒头,“酒商怎么开起了客栈?而且这客栈开在这里,生意太勉强了。” “这客栈是孩子他娘生前经营的,她因病逝世,我不舍卖掉,生意好坏不重要,留着,总觉得她在。”掌柜眉间闪过一丝惆怅。 余杳吐舌,无意问到了他人伤心事,一时不知怎么对答。钟磬瞅一眼余杳,缓缓开口。 “原来如此,人各有命,掌柜你也别太难过,膝前有子,且做慰藉。” “道长,我们掌柜……”阿斯急急忙忙想要插话。 木掌柜摆手,“阿斯,去把后院的叶子扫扫。” 阿斯瞪眼,捂住嘴巴,掌柜的大概是觉得自己多嘴了。乖乖听话走向后院,抄起了扫把,阿斯一惊,拍着后脑勺道:“这个季节哪里来的落叶啊!掌柜这个坏人!” “那便不打扰诸位用餐了,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我与阿斯都在。” “好的。”余杳笑眯眯应答。 待木掌柜离开,煦音一脑袋挤到钟磬跟前:“刚刚他似乎有什么话没说出来,诡异诡异。” 钟磬万分嫌弃的推开煦音,极不雅的翻个白眼。 “人家的家务事,若说了就听着,若不说,是理所应当。” “好像是这个道理。”煦音缩回去,提筷给余杳夹了一口菜,余杳吃的乐呵,头都不抬。 钟磬咳了两声,对余杳道:“阿杳,早晨不宜多食。” “阿杳!啧啧啧,表弟竟也会与人这般亲近了!阿杳……我可不跟表弟喊一样的,杳杳......太肉麻,那我喊作小妹吧,好不好!”煦音一脸坏笑。 余杳没有认真听,蓦地见煦音望着自己问话,云里雾里的,只好举着馒头点点头,总归不是什么坏事。钟磬拉着脸,心想这煦音从小到大自来熟的毛病还真是一点未变,不过“小妹”比什么“杳杳”好多了,省去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这几日就且作调养的日子吧。午后,三人懒洋洋的偎在大堂的角落里,余杳哈欠连连,惹的煦音也困了。 “阿杳,你若困了就上楼去睡吧,我们这几天不着急赶路,好好休息。”钟磬道。 余杳揉揉脸,“对了钟磬,你总说赶路,我还不知道我们究竟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哪里不太平便去哪里,师父没有给我明确的指示,或许有一天,我会明白究竟要去哪儿。” 神神叨叨。余杳挑眉,瞥钟磬一眼。 “我不管你们了,我真是......不行了,我要回房睡觉了......” 煦音站起来,伸个懒腰,摇摇晃晃上楼,脚下太轻,似乎随时能从楼梯上摔下来。 余杳好心提醒:“表哥,你小心些。” 钟磬哼哼,“若是上楼梯都摔,崂山的脸真是要被丢光了。” “叫木容给老子滚出来!” 突然一声怒吼,震得十里客栈抖了三抖。余杳被吓了一跳,困意顿时烟消云散,钟磬坐直了身子,煦音更惨,腿一软重重坐在了楼梯上。 “谁啊!吓的我把崂山的脸都丢光了!” 门外,一大群人气势汹汹,带头的是一个身着锦缎面目狰狞的大汉,那一声吼叫,正是他的嘴里出来的。 阿斯急匆匆从后厨跑出来,趿着布鞋,停在门前,小心翼翼问道:“客官?这是......” “少废话!叫木容滚出来!”大汉十分暴躁。 余杳起身欲上前,钟磬摆摆手,示意别动。不明不白替人出头太不明智,无论怎样,先看看情况。 阿斯捏着手里的抹布,噘着嘴,皱着眉,结结巴巴。 “我们掌柜的......” 大汉嘲讽道:“木容你个胆小鬼,莫不是怕了,当起了缩头乌龟?” “王老板,我木某行的正坐得端,何故要当什么缩头乌龟?” 木掌柜从后院出来了,淡然望着客栈一众人。 “木某这么寒酸的地方,不知王老板来此有何贵干?” 这带头的大汉,便是木掌柜口中的王老板。他三两步跨到木掌柜面前,一把揪住木掌柜的衣领,恶狠狠道:“木容,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你这地方萧条至此,我看上你的酒是抬举你,你还敢给老子摆谱?老子糙人出身,惹的我不开心了,信不信我砸了你这破地方!” 二十八 血光之灾 “十五年前的满月酒宴,我可是在场的,” “王老板,你又不是不知,我如今孤身一人,虽挂着酒商名号,却早已不做酒了。”木掌柜不急不躁,解释道。 王老板逼近木掌柜,睥睨道:“我知道你不做酒了,我要的,也不是现在的你做出来的酒,就凭这样的你,做出来的酒是苦的,我要的,是你客栈后院桃树下的陈酿。” “什么,”木掌柜神色微微不对,“哪有什么陈酿,我现在!不做酒!只有这间客栈了!” “还给老子装模作样,别人不知道,我王瑞能不知道?十五年前的满月酒宴,我可是在场的,”王老板“哼”了一声,“不知是谁那时候满脸通红,兴致冲冲的说,女儿出生日将三坛最好的酒埋在了客栈后院的桃树下。” 木掌柜退了几步,目光躲藏:“木某一时醉话,怎可当真,怎可当真!” “好,若是假的,你就让我带人进去确认一番,从此之后,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 说着,王老板带着手下的人就要往后院冲,木掌柜急了起来,伸开胳膊拦住王老板的去路。 “心虚了?可是木容,话已至此,怨不得我。” 王老板本就身形魁梧,一掌推开了瘦小的木掌柜。木掌柜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后脑勺重重的磕在大堂的柱子上。 阿斯惊呼,跑上前扶住木掌柜,带着哭腔:“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欺负人!我们掌柜要是有三长两短,我……” 一只手,攀上了阿斯的肩头,阿斯住了声,扭头望去,“道长……” 这一幕也看的人着实生气,余杳在一旁急的跺脚,钟磬再无动静,估计余杳鼻子都要冒烟了。 人群中,钟磬蓦地往中间一站,十分扎眼。 见来人不识,王老板不屑道:“你是谁?敢挡我的路?” 钟磬不瞧他,而是看着木掌柜和阿斯。 “我只是一个道士,不敢挡王老板的路。” 听钟磬这么说,王老板的头昂的更高了,“那你还不快快让开,误了我的事要你好看。” “是未曾挡你王老板的路,王老板要走,你看,”钟磬压压嘴角,指着王老板的身后,“从这里出去,只有那样的宽阔大路才是王老板的路。” “你!你是哪里来的!莫要往刀刃上撞!”来者不善,王老板面漏凶相。 钟磬不慌不忙,手中小动作,摸出一张黄色小符。 余杳和煦音在后看的一清二楚。 “钟磬在干什么?”余杳拉拉煦音的袖子。 煦音抱胸,踮起脚瞅了瞅,低头回答余杳:“这是牵引小符。” “牵引小符?那是干什么用的?” “嘿,你看着。” “那,可会伤人?” “不会伤人。” 余杳放下心,对于上一次在竹林里伤人的事,她耿耿于怀。 钟磬向来不同胡搅蛮缠的人多话,王老板一人叫嚷着,得不到回应,气急败坏。一挥手,身后的人摩拳擦掌涌向钟磬。 钟磬提起右手,伸出食指中指轻点眉间,口中默一句咒语。 “定。” 方才还吵闹混乱的大堂霎时安静了下来,扑向钟磬的人,连带着王老板都被定住了身。余杳“噗嗤”笑出了声。 牵引小符在钟磬指尖转了几圈,钟磬将其甩向了门外。 “去。” 如此壮观的,这一群人,以极度扭曲的姿势追着那张小符去了,王老板是最后一个,脸上满满是不服气与震惊,一只脚卡在了客栈门槛处,好半天才出去。 终于,“送”走了这批“客人”。 “木掌柜!” 余杳回过神,帮着阿斯去扶木掌柜,煦音钟磬紧随其后。 木掌柜这一下磕的不轻,后脑勺濡湿了一片,是血,躺在地上,闭眼喘着气,好像十分难受。阿斯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平日里可爱的脸委屈起来,让人心疼。 余杳看了看木掌柜的伤,对阿斯道:“阿斯,别哭了,快去请个大夫来,这里交给我们三个。” 阿斯使劲抹抹脸,点头,站起身,待钟磬接过木掌柜便飞快的跑出去了。 “煦音表哥,你去后面看看有没有热水和毛巾,我和钟磬先把木掌柜弄上楼躺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