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人兮窥东墙》 ☆、1.第一章 第一章 天禧二年,七月初五,立秋。 晨光熹微,雨过初霁,四处飘散着青草木叶与夜露混作一处的清香,整个帝京在秋日初升的光芒中格外明朗。 虽说金翎皇商沈珣之府上向来也不冷清,可像今日这般一大早就有人上门说媒的,倒是头一遭。 因沈家在帝京卫城范阳的乡下置了田地产业,沈家二老几年前便去了范阳乡下养老,顺带打理田产,这京中的沈宅便是沈珣之当家。 不过,沈珣之尚未娶亲,素日里一应婆婆妈妈的人情来往,便都由他的妹妹,沈家大姑娘沈素出面打理。 今日来的是沈家远房到不知几百杆子才打得着的三姨婆,沈素强压着性子听了半晌,除了头疼、心烦,并无其它感想。 三姨婆还在苦口婆心:“大姑娘,你想啊,头些年是二姑娘没在京中,这倒也就罢了。可如今二姑娘既回来了,这婚事就不能不上心。” 沈素扶额,勉强笑道:“三姨婆,沈蔚回来还不足十日,由她散漫几日好生歇歇,不急的。” 六月廿八日,离家从戎六年的沈蔚奉旨回京,与剑南铁骑一众有功将领一同进宫面圣听封。 当夜庆功宴饮过后,沈蔚一回来就蒙头大睡,全不知这几日家中门槛都快被踏破了。来道贺的,来拜访的,那叫一个络绎不绝,当年沈珣之领金翎皇商时也没这等阵仗。 沈素这个做姐姐的一开始还能笑脸相迎,可接连几日下来,实在也不胜烦扰。今日这三姨婆更过分了,大清早就跑人家里来说三道四,跟沈蔚吃了她家大米似的。 大哥早说过,咱家妹子愿嫁就嫁,不愿嫁就不嫁,谁也管不着。这三姨婆是在瞎指点个啥啊? 三姨婆一听沈素这样讲,顿时就不乐意了:“瞧你这姐姐做的,说的什么话呢?沈蔚今年也该有二十五了吧?像她这样的年纪,多少人孩子都满地跑了,怎能不急?再等两年就该挑不着什么好人家了。” 沈素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哦,旁人怎样沈蔚就得怎样啊?照您这说法,像您这个年纪,许多人都死了,也没见您有多急啊。” 这话冲得三姨婆一怔,待回过味儿来后,当即气呼呼起身离去了。 对这样的不速之客沈素也懒得搭理,起身捋捋裙摆,向一旁的大丫鬟问道:“小桃,你二姑娘可醒了?” 小桃只能苦着一张脸回话:“这几 日二姑娘都不让人进她那卧房的。” “她不让进,你们就当真由她在榻上生根发芽啊?”沈素没好气地扬声,有些怒,“你当年掀我被子喊我起床那胆子哪儿去了?” 小桃偷觑她一眼,缩了缩脖子,嗫嚅道:“二姑娘说……她喜好……梦中杀人。” 沈家二姑娘沈蔚,十六岁进光禄府绣衣卫总院做了三年武卒,十九岁那年又离京从戎,随威名赫赫的剑南铁骑戍守边关六年,直到上个月末才回京归家的。 就在两年前,剑南铁骑与号称国之柱石的河西军联手攻破宿敌成羌的王城,直打到成羌灭国,此等威武事迹街知巷闻,小桃对自家这个打剑南铁骑出来的二姑娘是又敬又怕,哪还有半点胆气可言。 “我去她姥姥的梦中杀人……”沈素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骂。 刚抬腿迈出正厅,却见沈蔚正斜倚在正厅后门外的门框上,还笑着对她竖起了拇指。 “亲姐就是亲姐,”玄色短装英姿飒爽地衬着常年日晒的蜜色容颜,沈蔚唇角眼底都泛起柔软笑意,“威武!飘逸!好神技!” 先前正要进前厅就听三姨婆在里头唧唧歪歪,她不耐烦去应付,便在这躲着瞧沈素如何处理。不曾想沈素一句话就将三姨婆杀得丢盔弃甲,实在泼辣到叫人痛快。 沈素几步过来,一把揪住她耳朵:“喜好梦中杀人,嗯?要不要我叫人替你将那把长刀拿来啊?” “放手放手,别以为你是我姐我就不敢揍你,”她揪得并不怎么用力,沈蔚也只是意思意思挣扎两下,“睡觉犯法啊?不服你报官啊!” 沈素没好气地放开她:“哪有人一回家就连躺几日,房门都不出的?” 她这妹子已昏天黑地睡了好几日,每日吃饭也是叫人送到卧房门口,她是着实担心。 “谁说我没出过房门?”沈蔚揉着耳朵低声争辩,“茅房总得去几趟吧。” 沈素瞪她一眼:“今日怎么就舍得起床了?” “我忽然想起今日仿佛有重要的事,就惊醒了,”沈蔚笑得赖皮兮兮地挽住她的手臂,两人一路往饭厅行去,“可我起来后觉着巨饿,一时又想不起是什么事了。” 其实,根本就是饿醒的吧? “猪脑子,”沈素笑着轻推了她的脑袋一下,“兵部尚书今夜设宴,为你那几个要离京的同袍践行。” “哦,对对对。”沈蔚频频 点头。 两年前对成羌灭国那一战,“剑南铁骑”声名鹊起,蜚声天下。 然而,与成羌这仗,是自望岁十一年一直打到望岁十三年秋才彻底平息的。这三四年间倒下了多少人,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清楚。 望岁十三年冬,今上即位,次年改年号天禧。 自天禧元年至今年五月,剑南铁骑的将领都在忙着处理阵亡将士的家属抚恤,以及安置伤残士兵,始终无暇回京听赏。 对沈蔚来说,这两年间所见所闻的惊心动魄,并不比战场上的生死存亡轻松半分。 是以六月廿八日沈蔚在宫中喝完圣主赐的庆功酒回来后,便一直在卧房中蒙头大睡。 许多事,只有在睡梦中,才不必想起。 又或者,只有在睡梦中,才不会忘记。 沈素领着笑意恍惚的沈蔚一路进了饭厅坐下,安排人送上些简单的吃食,将饭箸递到她手中后,才温声道:“大哥早上出门时说了,兵部尚书那宴,你若不愿去就不勉强,大不了他去跟人陪个礼就是。” 据说兵部尚书这宴上,会有一些讨厌鬼! 沈素与沈珣之一样,半点不愿妹子去触景伤情。 “无妨的,阿姐,”沈蔚笑眯眯地喝着粥,抓起个蟹黄小包一口咬掉一半,“如今的沈蔚已不是六年前的沈蔚了。” 连死人都不怕,还怕活人? “阿姐你别气,我也不为别的。只是那几个即将离京的同袍,我一定得去送送。待明日他们出京后,我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着他们了。” 沈素见她心意已决,便不再劝,只道:“那……我才做了几身新衣裳还没穿过,你先挑一身去扬眉吐气!” 因沈蔚是接旨后临时回京,并未提前通知家里,是以还来不及为她裁制新衣。 “我穿戎装就好,”沈蔚笑着摇摇头,眉色间有隐隐傲气,“放心,不着盔甲。” 若论耀武扬威,剑南铁骑的戎装可不输世间任何的华服锦裳。 沈素遂点点头,瞧她吃得痛快,自己也忍不住想再吃两口:“如今你既回来了,身边总得有人伺候吧?” “阿姐,真不用,”沈蔚边吃边道,“这六年我啥事不是自己来啊?你就当给我个清静。” 沈素欲言又止,斟酌再三后,才放下饭箸叹道:“那……你当真,还住那院子?要不,给你换到 西院?那头更清静。” 沈蔚手上一顿,旋即笑叹:“没什么好换的,在哪都一样。” 哪里一样了?她那间院子的隔壁是…… 沈素隐隐有些担忧,可瞧见妹子的神色倒真不像有什么介怀,一时也无话可说了。 “阿姐乖,不怕的,你妹子凶着呢,”沈蔚探过手去,亲昵地捏了捏姐姐的面颊,“对了,待会儿我要出门,午饭不必等我。” “蹭我一脸油,”沈素挥开她的手,嗔怒地笑瞪她一眼,“你这一回来就窝在榻上装蘑菇,今日好容易舍得起身了,又忙着出去浪?” “浪什么呀,就是这几日我只顾着昏睡,也没好好带同袍们尽个地主之谊,”沈蔚含笑解释道,“我就带他们随意走走。” 毕竟帝京算她半个故乡,她想领着与自己共过生死的同袍四处逛逛。 说来她运气不大好,从军头一年就赶上康王、安王起兵造反;接着邻国成羌便趁火打劫越过国境。 谁也没料到,与成羌这一仗,一打就是四年。 或许又该说是她运气太好。毕竟,那四年里身旁有无数同袍倒下,她却从一个懵懂茫然的新丁渐渐成了剑南铁骑前锋营小将。 六月廿八日,圣主封赏剑南铁骑有功将士,沈蔚被钦赐“剑南铁骑征西将军”殊荣,随之而来的是留京侯任的旨意。 这几日她在半梦半醒中始终在想,不知活下来的人,究竟是幸或不幸。 她心中恍惚极了,想起那四年浴血混战中的许多人、许多事,她很清楚,若非那些人不在了,还轮不上她来承这荣光。 可无论如何,活下来的人就这么些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明日一别,真不知何日才能再相逢。 她要去见见他们。 ☆、2.第二章(5.22略修) 因兵部尚书的晚宴还早,沈蔚便去兵部驿馆中约了同袍卢久、秦红玉出来,三人一同在京中随意逛逛,也算聊尽地主之谊。 逛到东城这巷子时,沈蔚正兴致勃勃对两名同袍讲述自己年少轻狂时在东城称王称霸的风光,便瞧见有人领了七八个家丁模样的人,将两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孩堵在巷子尽头痛殴。 三人行伍多年,哪见得这样欺人的场景。沈蔚更是个懒得讲理的,一马当先冲了上去,与那带头的少年相互一通骂之后,双方毫无意外就打起来了。 沈蔚从未想过,自己离家六年后初初回京,干的头一件“大事”,竟是同人打架,而对方的带头大哥,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此刻,被她按在地上的“带头大哥”挣扎着回头,怒目圆睁冲她吠道:“当街斗殴,以武犯禁,还笑得出来?!等巡城卫来了你就惨了!” “能有多惨?”沈蔚笑眼看他,张口就来,“以武犯禁,罚金五十抵罪;或杖责七十,牢狱十五日。” 时光,真是去得如疯狗一般迅猛。 遥想当年,她也曾是京兆尹府的常客,如今这东城怕也没几人认识她了,想想也是有点淡淡心酸呢。 黑脸大汉卢久手中也按了几个家丁,听得沈蔚竟跟那带头的孩子又打起嘴仗来,便忍不住取笑道:“你怎的一回京就跟打从笼子里放出来似的?” 秦红玉也顺手将手上的两名家丁摔翻在地,笑道:“久哥还是太单纯,以为你会近乡情怯呢!” 沈蔚哈哈大笑:“就说我这样吃铁吐火的家伙,没成绝世女魔头就已是祖上积德了啊!还有,我记得仿佛是久哥先动的手,我怕你们吃亏,这才义气助拳的。” 卢久目光炯炯地笑咧出一口大白牙:“我是想说,动手之前你竟还跟他对骂那半天,简直有辱……咱们的风范!” “别嚷啊,叫人知道……的三名先锋跟毛孩子当街斗殴,也不是什么荣光吧,”沈蔚乐不可支,“平日里咱们仨算得平手,可若论起这不学无术、纨绔混蛋,你们就外行了。在帝京熊孩子界,打架之前例行对骂,这是规矩,不能乱的。” 说起来,两军对垒时不也兴先叫个阵么?怎能瞧着对方年纪小就不周全礼数呢? “谁在跟你平手,你可少拖着我自抬身价,”卢久也低声笑啐道,“连不学无术这种事你都要与人攀比,当真是……” “我久哥,这不叫攀比 ,”沈蔚瞠目而视,庄严道,“这是帝京东城前任熊孩子界霸主的责任与担当!” “去你的责任与担当,”卢世久笑骂,“我就看你能疯成啥样。” 被全面压制的少年见这三人对自己的怒气视若无睹,气得快要炸掉:“我管你哪门哪派的江湖草莽!本公子定要叫你们知道,这是帝京,不是你乡野边陲!天子脚下,不是什么人你都得罪得起的!” 先前动手时这少年领家仆与他三人对殴,拳脚上仍是吃了亏,又不识得他们身着的剑南铁骑戎装,听卢世久讲话略带些边地口音,心头便估摸他们许是打从边地哪座山上来的江湖人。 “公子?呵呵,”沈蔚抬手就往他脑袋上一拍,毫不客气地嘲笑道,“你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猴子,老子横行帝京,鱼肉整个东城时,你还是个紫河车呢。” 紫河车……是什么? 那少年虽不明其意,但总觉不是好话,当下便又要反身冲起来打她,却被死死压住,末了只能扭头怒瞪。 沈蔚兴致大好,正要接着怼,却被秦红玉没好气地笑着扬声制住:“他不过是个孩子,你同他争什么唇舌。” 照秦红玉的看法,要打就打,大不了豪气些让这少年再回家领上十来个家仆一起上,也就不算欺负人了,吵个什么劲。 “呿,当真是我离京太久,东城街头都忘了谁才是熊孩子界的霸主了。”沈蔚听劝,依言收回了与那孩子对峙的目光,假装落寞地笑叹。 “你都二十有五的人了,跟人争熊孩子界的霸主?!还要不要脸的?” 卢久嘲完这句后,与秦红玉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沈蔚不以为意,对墙角那两个小孩道:“过来。” 那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瞧瞧眼下的阵势,踌躇半晌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挪到近前来。 “他为何领人打你们?”沈蔚见他俩一直在抖,便尽量放柔了嗓音。 被她压住的少年大声喊道:“他们偷我东西!” 沈蔚立马抬手往他后脑勺上拍了一记:“要你多话!问你了吗?” “你们江湖侠客不是最讲道义?你连谁对谁错都不知,就胡乱帮忙,我跟你讲,你这是助纣为虐!”少年挣扎着叫嚣。 沈蔚反扣住他的手腕,直接将他拖起来按到墙上,笑道:“我帮忙倒也不为谁对谁错,主要是……”她拿下巴指指那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 “他长得比你好看。” 那小男孩的脸上隐隐已有淤伤,却一直将小女孩护在怀中。 这什么烂理由! 少年傻眼,瞪着面前的墙砖发愣。 卢久与秦红玉闻言,不约而同地点头。 嗯,这理由,绝对是沈蔚发自肺腑的心声。她就是这样一个爱惜美色之人! “真偷他东西了?”沈蔚见那小男孩面露惭色,有些好奇。 小男孩倒也不作伪,抬眼迎上她的目光,小声道:“妹妹……拿了薛公子桌上的包子。我本想还回去的!可妹妹已咬了一半了……” 那姓薛的少年见他还肯老实说出实情,不禁重重一哼,倒也没再多说。 沈蔚略一沉吟,便放开这薛姓少年:“既如此,不如这样,我赔你……一百个包子?” “谁要吃一百个包子啊!”薛姓少年跳脚。 沈蔚想想也有道理:“那,我叫他们向你道歉,我再赔你钱?” 少年见她像是认识到理亏,便立时挺直了要,盛气凌人道:“不需赔钱,但得他们得跪下认错!你……你也该跪下!” “我跪你大爷!怕你受不起!”沈蔚笑骂一句,抬手就往他脑门上拍了一记。 薛姓少年捂着额头怒吼道:“你哪家的?看我明日带人来揍你!” “呿,这东城街头还是有规矩的好吧?祸不及家门,你管我哪家的,”沈蔚笑着抬手点了点下巴,“那这样,明日午后你带着你的人还来这儿吧,我不带帮手。” “他们俩也……不带?”薛姓少年将信将疑地指指卢久与秦红玉。 秦红玉笑着点头:“放心,明儿我俩一早就出京的,就不来共襄盛举了。” 见那黑脸卢久也点头,少年眯眼瞪着沈蔚:“你说话可算数?” “绝对算数,”沈蔚抬手立誓,“保管打到你爹娘也认不出你。” 少年大约还没在东城这九街十八巷内见过比自己还猖狂的,一时噎住,好半晌才又跳脚道:“狂不死你!报上名来!” “沈蔚,”沈蔚大大方方地报上姓名,“明日午后在此恭候。” 卢久与秦红玉遂也放开自己手上按住的那几名家丁,任他们爬起来聚拢到少年身边。 少年打定主意不吃这眼前亏,便怒指沈蔚道:“你听好了啊!本公 子薛茂,明日午后是要在此同你接着打的!谁不来谁是王八蛋!” “单挑还是群殴?”沈蔚点点头,又多问一句。 薛茂听得起急,梗起脖子吼到脸发红:“你先头才说不带人的!” “哦,我单挑你一群?”沈蔚拍拍自己的脑门,笑了,“成交。不过不许带刀啊!” 打架么,小事一桩,闹出人命可就不行了。 怕待会儿京兆尹的巡城卫真的要来,薛茂怒哼一声便带着自己的家丁仓皇而去。 见薛茂走了,那小男孩才红着眼眶,将怀中的妹妹抱得更紧些,怯怯看向沈蔚:“你明日,当真会来?” 沈蔚缓缓蹲下,抬眼看着小男孩,轻笑:“他一群人打你两个小孩子确实不对,不过我也没问缘由就把他揍了,明日再打一架恩怨两清,这叫江湖事江湖了。” 卢久与秦红玉也凑过来蹲在沈蔚旁边。 卢久的大黑脸笑起来格外宽厚,他拍拍沈蔚的肩膀,对小男孩道:“没事,她可扛揍了。” 这三人瞧着两个孩子一身褴褛,皆不忍心责怪。若非饿得不行了,谁会去偷一颗包子? 秦红玉怜爱地抬手摘掉小女孩脑后发间的草屑,笑音轻缓:“爹娘呢?” 小女孩从哥哥的怀中倏地挣脱,扭出半颗小脑袋来看着他们三个,笑得可骄傲了:“爹去边关打仗了,娘去找他。” 三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这几年边关的战场无非就在河西与剑南道,战事在两年前就已结束。 无论是河西军的人,还是剑南铁骑的人,若此时还未回来的,怕就是回不来了。 沈蔚抬手捏了捏小男孩那看上去像要哭的脸,语气温柔又坚定:“旁人打你,你做啥傻站着?打回去啊!打不过就跑啊!” 小男孩忍住泪意,感激地对沈蔚笑笑:“若我……像你们这样厉害,就好了。” “呐,我叫沈蔚,家住西城沈宅,我大哥是金翎皇商,巨有钱,家中包子吃不完,新衣裳随意穿,”沈蔚笑着握住他和小女孩的手,“现诚邀你们去我家中小住,等你们爹娘回来领你们时,你们再走,行吗?” 小女孩眼中霎时放出光彩,却被小男孩一把按回自己怀中。小男孩显然更警惕些:“你想要我们做什么呢?” “做徒弟啊,”沈蔚对他的警觉非常满意,揉揉他头顶脏脏乱乱的 发,笑眯了眼,“习武很苦的,比挨饿还苦。” 卢久在一旁憨厚笑着狂点头,指指沈蔚道:“她可凶了,你得想清楚啊。” 小男孩在妹妹期许的目光中沉吟半晌,最后才小声道:“那,明日你若打赢了,我就做你徒弟。” 意思是打输了你还要弃我而去?! 沈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与卢久、秦红玉同声大笑起来。 “朋友,你很耿直啊。” ☆、3.第三章(5.22略修) 在秦红玉状似随意的温柔询问下,加之沈蔚不时插言助攻,孩子本就薄弱的戒备心渐渐一溃千里。 追问半晌,好歹得知了小男孩叫童武,小女孩叫童绯,他们的父母姓名与原本家住何处也套了个大概。 三人同袍六年,这点默契自是有的。 沈蔚知秦红玉是想返回兵部去查在册名单,或……阵亡名单。 虽料想结果未必欢喜圆满,可沈蔚还是觉着幸运。无论这两个孩子是哪位同袍家的,无论那位同袍还在不在人间……许多事,哪怕微不足道,总归能做一点便是一点。 “久哥,你陪阿玉去,我先带这俩小的回家吃点东西。” 小男孩本想扯扯沈蔚的衣袖,伸出手去却惊觉自己的小手实在有些脏,便又飞快地将手缩了回去,只小声提醒:“我叫童武,妹妹叫童绯。” 沈蔚余光瞥到童武将手缩回去的动作,心中一时有些发酸。一手一个将他俩牵住,爽朗笑道:“好咧!小武啊,领着小绯妹子跟我回家吃饭去。” 又对卢久与秦红玉道:“那就酉时,咱们直接在兵部尚书府门前碰头。” 卢久咧笑点头,秦红玉倒是略有些担忧:“你兄姐……会同意吗?” 毕竟沈蔚此次受封“剑南铁骑征西将军”不过是个虚衔,并未被恩准单独开府,她家中毕竟还是兄长当家。这才出门没几个时辰,就捡俩孩子回去要养起来,寻常谁家当家人都很难欣然接受吧? 童武闻言一愣,瘦弱的手旋即在沈蔚掌心开始挣扎。童绯的心思虽不如哥哥那般敏锐纤细,却也有了惊慌的神色。 沈蔚用力将两个孩子的手牵得更紧些,顾自对秦红玉笑道:“我兄长那可当真是个好兄长,举凡他妹子们做的事,在他眼里绝没有不对的。我阿姐就更不说了,自小与我沆瀣一气,我俩打根儿上就是一伙的。” 她这话说得还算委婉了。 秦红玉是头一回进京,自不知沈珣之那“护妹狂魔”的赫赫威名。 满帝京无人不知,沈珣之那个疯子,当年他妹子同人打架被巡城卫抓了,他冲到京兆尹府的头一句话是“罚金五十?添五十再打一顿吧,莫把我妹子怄出心病了”。 还有他另一个妹子在东市街头瞧着条番邦商人自海外带来的小手链,却与某家千金置气争了起来。沈珣之赶到,当场叫人抬来一大箱金子,将整条街差不多样式的小手链全买下,说叫 妹子拿回家随便扔。 总之,沈珣之的人生信条就是我家妹子聪明、伶俐、机智、活泼、爱美、好动,怎可能有半点不对?哥不是一般有钱,妹子们想做啥做啥! 虽不知沈蔚说的是真是假,可卢久与秦红玉瞧着她那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就不再多说,大家雷厉风行地分头行事了。 沈蔚带着惴惴不安的童武与童绯一路又折回家,门房的人见她领了两个脏兮兮的孩子回来,赶忙着迎进门。 一大早就出门的沈珣之此时却不知为何也回了,见沈蔚莫名其妙领回来两个脏孩子,果然没有半句不满,笑得满脸温柔:“才出门就交了新朋友?我妹子就是不一般!” 他的态度莫名抚平了童武惴惴了一路的心,童绯更是甜甜笑开,觉着眼前这大哥哥笑得真是好看极了。 “现下暂且称为我朋友,”沈蔚笑意狗腿地凑上去解释,“明日我还得去跟人再打一架,若打赢了,这俩就是我徒弟。可不管最后是徒弟还是朋友,我邀他们来家住了,等他们爹娘来接时他们再走。” 若是没人来接,那就住下了。 “赢!必须赢!”沈珣之往腿上一拍,充分演绎了沈蔚口中的“我哥巨有钱”。 “说!明日这一架,是缺钱还是缺人?大哥立马替你安排!” 在自己院中的沈素听人说沈蔚带了俩孩子回来,此刻也一溜小跑地跟了出来,直跑得满身珠珠玉玉叮啷作响,全无半点想象中该有的富贵气。 童武见状,被这毛病深沉的一家人吓得不轻,有些暗暗欣喜又有些担忧地扭头瞧了瞧雀跃的妹妹。 沈蔚仰头,视线越过沈珣之的肩,扬声对沈素道:“阿姐,你替我给他俩张罗些吃的,吃完再领他们去洗洗。就住西边那小院成不成?” “成!可一时也没合适的衣裳……”沈素有些犯愁。 沈素是招婿上门的,成亲已有七八年,育有一女。不过她的女儿是沈蔚离京那年生的,眼下才六岁,家中寻不出合适这两个孩子身量的衣裳。 沈珣之即刻豪气一挥手:“小桃,叫人去成衣铺先买几身回来应着急,明日再带去量了做新的。” 这究竟是一家子什么人啊? 童武被这阵仗搞得都快魔怔了,赶忙小声道:“也不必、不必破费的……” 这几年他带着妹子在京中可谓见惯冷暖,有时也遇到富贵人家行善施粥之 类,却绝没见过有哪家是这样的。 “不怕的,我哥巨有钱!”沈蔚又忍不住伸手去捏他的脸,瞧着这准徒弟真是愈发顺眼了。 沈素正交代着人去准备吃食,沈珣之忽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他蹲在童武面前,目光与他齐平,正色道:“你姓啥?” “我、我叫童武,这是我妹妹,童绯。”童武被他乍然锐利起来的眼神惊得开始咽唾沫。 “姓童?唔,这姓好。”沈珣之满意地点点头,神色立刻又轻松了,起身自沈蔚手中将两个孩子牵过来。 “稍等片刻饭就做好的,”沈珣之牵着童武、童绯就往大门口走去,“既到我家来做客,还是先来认个门。” 沈蔚虽不知他要作什么妖,不过倒也不担心,便在后头跟着。 来到大门口外,沈珣之指着门口那对镇宅神兽道:“呐,往后若是出门找不着回来的路,就问人西城沈珣之家在何处就行。” 童武用力地点点头。 “认字不?若还不认字,那就记着门口有对貔貅的就是了,绝不会走错的。” 别家放门口镇宅的多半都是石狮子,唯有沈珣之家门口,是一对丧心病狂的黑曜石貔貅。 我大哥……就是生怕别人不知他有钱啊! 沈蔚啧啧笑眯了眼,欣赏着那对小兄妹满眼的迷茫、费解与没来由的崇敬。 接着,沈珣之又拉着他俩来到大门右侧,指着一块刻了字的小石碑:“来,小武,小绯,跟着哥念一遍——” 六月廿八那日庆功宴结束已是正亥时,沈蔚打皇城出来,再一路穿城,到家已是子时,也没留意门口多了这小石牌。 今早出门,包括先前带着这俩孩子回来时,都匆匆来去,也始终没察觉门口的不同。 此时沈珣之带着两个孩子走到近前,沈蔚跟过来歪头一看那石碑,顿时傻眼。 沈珣之清清嗓子,无比庄严道:“跟我念啊:弘农郡四知堂杨氏与狗,不得入内!” 童武与童绯虽不明所以,但见沈珣之神色庄严,便跟着也庄严起来,稚气的嗓音字正腔圆复诵道—— “弘农郡四知堂杨氏与狗,不得入内!” 沈蔚扶额,心中涌起一股“不如就地扑街”的冲动。 沈珣之对这两名新朋友特别满意,点头嘉许,谆谆教诲:“在我沈家,若我 妹子们实在要养狗,那也是能商量的。” “可若是弘农郡四知堂杨家的人想进这道门,必然乱棍打死,还活该!记住了么?” 小孩子哪知弘农郡四知堂杨家是什么鬼,只是经过沈珣之这样的教导,两个孩子心中便有了一个清醒而深刻的认知: 在这座姓沈的奇怪大宅里,弘农郡四知堂杨家,连狗都不如! 待沈素出来将两个孩子领进去吃东西,沈蔚才生无可恋地拉住兄长的衣袖:“大哥……咱们,能不这么丢脸吗?” 沈珣之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道:“不怕,哥脸大,丢就丢些。”叫他杨家欺负我妹子!老子就把这块石碑立这儿了,代代传家! “大哥……”沈蔚简直是哭笑不得。早八百年前的事了,她这个苦主都不放在心上,大哥却依然如此耿耿于怀。真是……好大哥啊。 哎,其实真要捋起来,当年那事,究竟谁欺负谁,沈蔚自个儿都不好意思说。 沈珣之却不是个肯叫妹子吃亏认账的人:“这事你别管,总之这是我沈家铁律,谁也不能改!你也不能!你若求我……那、那也不能!” 见兄长意志坚决,沈蔚被噎得不知还能说点什么。 若她当初不曾离京,或许兄长在门口立这小石碑时,她甚至会想亲手刻上这行字吧? 那时总觉着,自己那样喜爱的少年竟未回报同样的心意,当真是全天下最凄惨的事,没有之一。 可如今六年过去,历了沙场铁血、见过悲欢离合的沈蔚已能懂得,这世间有太多的求而不得,自己当初那撕心裂肺万念俱灰的所谓心伤,已是苍茫红尘中最微不足道之一粟。 这世间,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若再想得透些,连生死,都是闲事。 ☆、4.第四章(5.22略修) 秋日的黄昏,热气灼着皮肤,叫人觉着头发丝儿都快要燃起来。 酉时,沈蔚依约赶往兵部尚书府邸,远远就见卢久在路口立着。 沈蔚行到卢久面前,疑惑地四下瞧瞧:“久哥,阿玉人呢?” “一时没找着那俩孩子说的名字,她不死心,说还要再翻翻,晚些就来,”卢久挥手抹去额角的热汗,“她是怕你来了没见着人要担心,就叫我先来等你。” 心知秦红玉一惯细致又执着,沈蔚点点头:“那咱俩先进去?” “不不不,她让咱们务必等她来了,再一道进去。” 沈蔚大惑不解:“为啥?” “她说她自个儿进去怪不好意思的,会怕,”卢久没来由地打了个颤,“x的,战场上提刀跟人对砍都不怕的猛人,居然怕独个儿赴宴?真是见鬼了。” 嘴上虽在嘲笑秦红玉,其实卢久自己也是有些怯的。 毕竟这些年他们都在边关,哪有机会出入京中这样的场合? 他在这路口站了半晌,眼睁睁瞧着今日络绎而来的全是有模有样的人物,自个儿都觉得突兀。 此时受邀前来赴宴的京中大小人物已陆续赶来,瞧见他俩一身剑南铁骑的戎装立在街口,便都或客套或敬重地颔首致意,两人只得频频回礼,傻乎乎笑着,跟迎宾门僮似的。 “说实话,我也怕的。”沈蔚强忍着尴尬掩面的冲动,低声对身旁的卢久道。 卢久轻推了她一下:“你少来!不都说你从军前曾在京中当过官吗?” “这谁替我吹的牛啊?”沈蔚大大翻了个白眼,老实揭了自家的底,“我那时不过就是光禄府绣衣卫总院一个小武卒,上不得台面的。” 可在绣衣卫那三年的岁月,如今想来,真是温柔静好到恍如隔世。 这些年她在边关,先是打仗,战事一定便忙着阵亡及伤残士兵的抚恤善后,加之有些烂账旧事她自己也不愿回首,便从不刻意打听京中故人们的境况。 可当年京中那件事传得举国皆知、沸沸扬扬,任她捂住耳朵,却还是不免多少知道些。 有唏嘘,有慨叹,却也有无力,但她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她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去见一见当年的故旧同僚。 她不知,若是见了,该说些什么,才是对的。 心中正感慨着,迎面有几人 身着沈蔚熟悉的光禄羽林武官袍正行过来。那群人中有一张让沈蔚既亲切,又恍惚有些陌生的脸。 光禄羽林左将,孟无忧。 当年沈蔚离京时,孟无忧不过虚岁二十一,算一算,如今他也二十七八,眉目间已褪去当年轻狂浮躁,隐隐有不同气势了。 虽两人当初勉强算得共事近三年,可沈蔚猜,今日他大概并不能一眼认出自己来。 当他行过沈蔚与卢久身旁时,果然停下脚步,诧异蹙眉看向沈蔚。 沈蔚收起怔忪的心神,眉眼带笑,大大方方回视他。 良久后,孟无忧疑惑低喃,似是自语:“我们,是不是见过?” 卢久实在忍不住白眼翻上天。就说帝京这当官的,怎的连搭讪都这般老套?况且……连沈蔚都搭讪?瞎啊? 瞧着这人长得不错,对沈蔚这嗜好美色的家伙来说,简直是送上门的待宰羔羊。 出乎卢久的意料,沈蔚却没吱声,只一径望着对方笑。 孟无忧又道:“你,很像一个人。”他是当真觉着这人有些眼熟。 “我不像一个人,难道要像条狗?”沈蔚笑得开始抖。 孟无忧怔住。 这句话让他想起多年前范阳春猎结束后,庆功的那一日,他作为春猎失败者灰溜溜打道回京,却在黄昏的街头遇见那对璧人。 彼时,那个因伤恹恹的姑娘也是这样回嘴。 而她身旁那个明显在护着她的男子冷冷一抬眼,道,还不走,等我给你发勋章? 孟无忧自嘲又感慨地笑着摇摇头,满是敬意地对沈蔚与卢久执了礼后,便向兵部尚书府门行去了。 沈蔚扭头瞧瞧他离去的背影,面上感慨的笑容与他一模一样。 她明白他想起谁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不是她长得像“那个人”,而是她方才说的那句话,从前,“那个人”也常说。 当年离京前,沈蔚曾在心中对自己说,愿我归来时能如“她”一般。可六年后的今日,沈蔚还是沈蔚,终究是未能如愿的吧。 好在她知道,“那个人”过得不错,这样就好。 卢世久拍拍沈蔚的肩,收回她的心绪:“那人……你认识?”以他对沈蔚的了解,这混账家伙只要瞧见长得好看的脸,总是不免要痴一痴的。 他甚至曾怀疑过,当年在战 场上,敌方只消派出个长得好看的将领,这没出息的混账家伙就能被人砍个片甲不留。 可方才她的反应竟然是平静中带着追忆,实在不像平日的作风。 沈蔚回神,从容笑道:“哦,那个人啊,就从前……” “就问你句认识不认识,也得打‘从前’讲起?”卢久不可思议地瞪眼挥挥手,“算了,老子瞬间没兴趣听了。” 两人说说笑笑间,渐渐也就不那么尴尬了。 时值初秋,街口对面宅子的外墙上有探出半墙的凌霄花开得正盛。明丽的大红中泛着金,在秋日夕阳映衬下,好一派锦绣迤逦又不张扬的盛景。 闲话到兴起,沈蔚一抬眼,视线越过众人,正正就瞧见一张金铮玉润的美人面。 依旧是美到绚丽张扬的眉眼,依旧是淡淡端肃的神情。 沈蔚心中微微有些发恼,是对自己。因为就在这对视一眼的片刻霎时,她悲哀地发现,六年过去,原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不同,可面对这个人,许多事并未改变。 她依然是那个不争气的沈蔚。 哪怕有千万人涌过眼前,她头一眼瞧见的,竟还是这个人。 六年过去,这人在她心中,竟依旧是天底下谁也比不过去的美人。 此刻她无比地唾弃自己,恍惚微颤的视线却忍不住一直在他脸上,就这样瞧着他与人并肩自对街缓缓行来。 当他距她约莫有两米时,她的舌尖涌起一丝诡异的蜜味。 当两人只相距约一米时,他唇角那若有似无的浅浅笑痕使她的心骤然狂跳。 那笑容她太熟悉,却又有些陌生。一如六年以前,在每一个晨昏里相遇时那样淡淡的笑,却又像是有些微说不上来的不同。 或许真正不同的并非他的笑,而是他此刻的眼神。 似纯粹淡然的平缓如水,却又仿佛压着些波澜起伏的莫名缱绻。就像她小时喜爱的麦芽糖饼,不起眼的软软黏黏,轻轻浅浅的甜。 沈蔚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怀疑定是自己这几日睡昏头,眼瞎了。 身旁的卢久诧异地拿肩膀撞了撞她:“怎么了你?杨参将过来了。” 卢久口中的杨参将是前河西军中军参将杨慎言。 当年河西军与剑南铁骑会师,并肩攻破成羌王城时,沈蔚与卢久作为剑南铁骑先锋营小将,是与杨慎言一同冲在最前的, 说来也曾生死同袍。 不过杨慎言出身弘农杨氏,家中又有定国公爵位,两年前战事一结束便奉诏回京,受封定国公世子。 毕竟一起打过仗,沈蔚面对杨慎言倒还自在,可此刻让她极不自在的,是他身旁的那张美人面。 “卢久!真是许久不见了!”杨慎言一过来便按军中规矩与卢久行了触拳礼,并未因如今的世子身份而有半点生疏。 见沈蔚只是耷拉着脑袋举起拳,杨慎言先是含笑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人,这才徐徐拿拳头与沈蔚轻触一下。 他身旁的“美人面”神色并无波澜,只是眸色淡淡转寒。 不过,垂着眼的沈蔚并未瞧见。 “这位是卢久,剑南铁骑前锋营猛将,成羌之战冲在最前头的!”杨慎言骄傲地介绍了卢久身份,又抬手指着自己身旁的美人面,“我七弟,鸿胪寺卿,杨慎行。” 他……为何会是鸿胪寺卿?! 被这个讯息惊到,沈蔚倏地抬起头,瞪眼望望面前笑得隐隐带着奸诈气息的杨慎言,再缓缓瞥向那个镇定无比的杨慎行。 神色自若地与卢久见过礼后,杨慎行转向沈蔚。 沈蔚急急扬手拦住他的礼数,有些尴尬地笑笑,嗓音止不住微颤:“许久不见,杨大人。”既如今他已是鸿胪寺卿,那她这个虚名的征西将军称他一声杨大人,该是没有失礼的吧? 见杨慎行眼中已是一片冷凝,沈蔚心中苦笑,果然先前看到的柔情缱绻全是眼瞎,两人之间那些陈年旧账……能不成仇已是最好的结局了,想什么呢。 “两千一百九十四日。”杨慎行低声说完,便辞了礼,转身举步就走。 杨慎言见势不妙,随意拍拍卢久的肩,又对沈蔚报以“自求多福”的同情眼神,便笑着去追上自家弟弟怒急而走的脚步。 “两千一百九十四日?记这么清楚?”沈蔚怔在原地傻眼,没防备就脱口自语。 话音刚落,就见才走出不多远的杨慎行身形一僵,略回首投给她一个莫测高深的眼神。 她当真怀疑自己是瞎了,因为她在那眼神里,竟看出了一丝淡淡的……委屈?! ☆、5.第五章(5.22略修) 两千一百九十四日,不会记错。 因为每一日都数着晨晖,算着夕落,望着东墙上那道日渐淡去的白痕,想着,不知何时,墙头才会再探出那张笑眼中闪着星辰的脸。 杨慎行上任鸿胪寺卿之职尚不足一年,却已能在这样的场合中镇定自如,半点不叫人瞧出自己的心绪。 他虽是恍着神,唇角淡淡疏离的浅笑却始终在。当侍者欲为他添满酒盏时,他立即虚虚伸手拦下,浅声道:“多谢,我不喝酒。劳烦替我拿一壶热茶吧。” 侍者歉意躬身,忙垂首退下,依言去替他另备热茶。 自杨慎行上任以来,京中许多人都知,鸿胪寺卿不喝酒,却仿佛没人知是为何。 只有他自己清楚,六年前那壶酒喝完之后的每个晨昏,举目四顾,只余仓惶的空旷。那对只要见着他就像是会烁起璀璨星光的笑眼,无论何处,都再寻不着了。 “既不喝酒,你是干嘛来了?”旁座的好友崔盛轻拍他的肩,嘲笑的意图十分明显。 “干卿底事?”杨慎行便是这随意一瞪,眉目间也是丽色横波,惊得崔盛慌忙抬手挡了挡眼。 两人自小交好,可直到如今,崔盛对友人这张一不留神就会美到叫人心惊的脸依旧充满“敬畏”。 此时有人过来找他二人攀谈,崔盛便正襟危坐,端出内卫大统领的威仪架势,一时也忘记追问杨慎行盯着剑南铁骑那桌人瞧了半晌是什么意思。 先前的侍者去而复返,果然换上一壶热茶。 杨慎行举止端雅,徐徐将面前空盏斟满,自若地与来人及崔盛叙些场面话,眼神却始终不动声色地望着那个看似闹腾实则无措的身影。 那头被盯了一晚上的人偶尔与他目光交错,却总是急急瞥开。虽只就那么几回的目光短暂相触,可杨慎行心头早已风急浪高。 那对眼眸他再熟悉不过了。可六年过去,那对眸子里到底又多了些许从前没有的平和与钝重。 最重要的是,六年过去,那对眼眸望向他时,再不会笑得如有星辰熠熠,像随时会扑出来洒落一地微光。 她甚至对他是,视若无睹。 **** 虽说兵部尚书今日设宴的名义是替即将离京的剑南铁骑有功将领践行,但惯见沙场铁血的军旅之人终究不擅机锋漫天、暗流涌动的官场之道。 酒过几巡后,这宴终究还 是成了交际应酬。 好在主家是兵部尚书,大约早料到今日的主角们会拘束不自在,便令人在中庭的凉亭中另做了布置。 听侍者说主家在凉亭中还专为他们置了一桌,沈蔚与秦红玉便挑眉交换了眼色。 一众剑南铁骑的故旧同袍默契非常,自沈蔚与秦红玉率先溜出去之后,便也陆续找了托辞自正厅奔出,没多时就在凉亭中聚齐。 秋夜的中庭燥热却静谧,就着凉亭中的酒菜,这群人才终于撒开了性子,坐没坐相地勾肩搭背痛快忆起当年。 沈蔚长舒一口气,接过秦红玉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后,环视众人,轻声询道:“明日,你们几时出城?” 众人立时七嘴八舌各说各话,细听却又全是同个意思:别送。 此次圣主对剑南铁骑的封赏不可谓不丰厚,但多是钱财田宅之类,真真算得上加官进爵的,只沈蔚与秦红玉二人。 不过,沈蔚所得也不过是个征西将军的虚衔,外加一道留京侯任的旨意,秦红玉倒是实实在在接旨领剑南铁骑中军主将的。 沈蔚执盏与众人再饮一杯,掩去眸中别离的伤感,爽朗笑道:“那就不送了。” 六年来,这群人一同饮霜食露,一同披坚执锐,一同浴血,一同共生。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彼此之间并无亲缘,可这六年沉甸甸的过命情分,却并不比血脉之亲凉薄半分。 明日就要天各一方,若再相会,不知将在何年,亦不知将在何处了。 不知谁起的头,低声忿忿咕囔了一句“这红灯笼瞧着真是碍眼啊”,大家便又七嘴八舌拿那红灯笼撒气,吓得立在一旁的四名侍者手足无措,慌张地瞧了瞧凉亭飞檐四角那几个无辜的红灯笼,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蔚红了眼眶,强忍着哽咽对侍者笑着耳语道:“沙场征战之人,见着红色难免有些心绪不好的。你们且退出去,不必伺候。” 几名侍者似懂非懂,但见她目光坚决,就依言退出了凉亭,直行到石径最远处,回头见她颔首示意这才站定。 摈退了侍者,沈蔚便与秦红玉、卢久几人一道,索性顺着廊柱倒上檐下,将那几盏红灯笼尽数熄灭。 今夜月色本就朦胧,灯笼一灭,四下霎时黯淡。 百感交集的剑南铁骑英豪们在夜色掩护下渐起轻声呜咽,直至抱头痛哭。 他们是天下人眼中的英雄儿女,他们是制胜 凯旋的剑南铁骑。 他们横戈立马,与威名赫赫的河西军并肩将强寇驱出国门之外,甚至踏过千里杀进宿敌王城,直将那多番在边境十余州烧杀掳掠的虎狼成羌打到灭国,彻底了结两国间数百年的恩怨。 可在这样光荣威武的背后,他们中的大多数,当时也不过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后生。 此刻,那四年的战事中在自己身旁倒下的无数同袍的血渍,甚至对面倒下的敌人血渍,皆化作了众人眼中同一片血红的雾气。 趁着夜色,趁着无人,那些当年没敢哭出的眼泪,那些惊慌,那些恐惧,那些痛苦与煎熬,那些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 多年累积的百感交集,与身旁同袍一道纵情狼狈地宣泄喷涌,便仿佛没有想象中那样丢人了。 静待众人逐渐平复下来,黑暗中响起秦红玉哽咽颤抖的声音:“天上的英灵,都看着呢。” 对生者来说,将余生过得风生水起、热气腾腾,也是一场不易之战,仍需勉力前行。 原本倒得歪七扭八的众人闻言肃然,便在晦暗夜色中纷纷起身整装,豪气抹去面上泪迹,执起酒盏在手。 十数只酒盏无声聚拢抵在一处,沈蔚轻声道:“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十数道哽咽低沉却坚定的声音缓缓荡开满腔勇毅与豪情—— “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英灵在上,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既不负前尘,亦不畏将来。 我们是剑南铁骑。 我们从前未怕过死亡,往后,自也不惧活着。 明日各奔前程,天涯共此热血。 诸君,安好。 ********* 宵禁之前,这宴便也散了。 为免再添离别伤怀,剑南铁骑一众人等便陆续各自离去。目送众人一一尽散后,沈蔚才向兵部尚书辞了礼,最后一个步出府门。 今日她并未骑马,也未乘马车,趁着夜色慢慢往家走,正好散散酒气也散散心头淡淡的愁绪。 这座城虽不是她出生之地,却是她年少成长之所。 十二岁随父兄进京定居,十九岁离京从戎。七年的时光,这座城的大街小巷都有她的回忆。 初来时被生长在这京中的同龄稚子嘲笑奇怪的口音,便三不五时与人约上一架。那些九曲回肠的小街巷深处,多 的是年少轻狂时的战场。 十六岁进了绣衣卫总院,浑水摸鱼一年多,直到来了个叫傅攸宁的顶头上官,之后的两年,沈蔚才像是慢慢长大。 因为她的顶头上官让她看到另一种活法。 原来,当旁人瞧轻你时,不龇牙咧嘴地急着去证明什么,也未必当真就是懦弱无能。 原来,当你不如人时,也不必虚张声势地将“我不比谁差”写在脸上。 原来,当一个人以柔和的面目与这天地静默相对时,亦能与这温软红尘握手言和。 沈蔚将飘忽的思绪自回忆中收回,随意左右瞧瞧空旷的街头—— “嚯!”身后一道人影惊得她即刻回身摆出防御的姿态,定睛一看,却是杨慎行。 “你跟在我后头做什么?”沈蔚的语气有些冲,眼神里也不自觉地浮起些微敌意。 一袭青色锦衣的杨慎行缓缓近前,面上绷着漠然:“这条路你家开的?” 沈蔚也觉着自己先头那句话确实问得冒昧唐突,略有些丢脸,便板着脸侧了身:“请杨大人先行。”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杨慎行立在那里不动,半晌也不接话,沈蔚一时也不知还能说点啥。 良久之后,杨慎行才压着心头火气,徐徐冷声道:“你管我先行后行。” 找茬打架呢是不是? 沈蔚在心中疯狂甩了一百零八个白眼给他,悻悻转身,抬腿就走。 那个不屑她让路的杨大人却像背后灵似的如影随形,始终跟在她身后两三步的距离。 “喂,不都鸿胪寺卿了,怎的还住那别院?”沈蔚尴尬又恼火,便忍不下心中那略有些阴暗的恶意,拿话去挤兑他,“不怕我半夜爬墙头过来挟怨报复,泼你一院子狗血?” 杨慎行家的定国公府在南城外,西城与沈家隔墙毗邻的那座院子原是杨家别院。 据说当年是为让杨慎行能清静读书,不受大宅人多口杂的烦扰,定国公杨继业便让这个被杨氏寄予厚望的儿子单独住进了那座院子。先头听得杨慎言介绍,说杨慎行如今已是鸿胪寺卿,沈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已在别处开府令居了。 她说这话时并未回头,杨慎行眸色一黯,硬声硬气地回道:“那得看这账怎么算。你不也没怕我爬墙过来么?” 沈蔚没好气地停步回身瞪他,猝不及止步的杨慎行险些 与她撞上。 两人在巷中大眼瞪小眼半晌后,沈蔚心中那股恶意愈浓,唇角便缓缓扬起:“当初有人说过,若我敢甩手离开,此生就绝不会来找我。我记性好,所以不怕。” “杨七公子言出必行,说不来找就绝不会来找,”沈蔚一脸假作诚恳的笑,“我深信不疑。” 那杨七公子现下给怄得想砍人你信不信? 杨慎行漂亮的美眸喷火,瞪着那个顾自洒脱归家的背影,一口银牙都快被咬碎。 ☆、6.第六章(5.22略修) 就说,当年究竟是哪个混账又脑缺的家伙将话说得那样满的?! 远远望着沈宅的大门缓缓紧闭,杨慎行快被自己气死。 “杨大人,请问,你是要冲进去再吵两句,还是默默回家洗洗睡了?” 夜色中,忽地有一道带笑的嗓音自斜上方传来。 杨慎行敛了心神,微侧过身,一抬头,就见对过墙头蹲着一位身着绣衣卫五官中郎将官袍的女人。 “并没有吵架。”杨慎行面上立时又是一惯的平静无波,叫人看不出起伏。 墙头那人笑得有如临水照花,虽是蹲在墙头,姿仪却丝毫不显狼狈:“哦,那方才算是久别重逢后的相谈甚欢?恭喜恭喜。” 杨慎行略一抬眼,淡声道:“索大人似乎很闲?” 索月萝闻言笑出一口细白贝齿,自墙头盈盈一跃而下,立于当街。 绣衣卫的官袍男女形制基本相同,只是男官袍金线纹绣在腰间,女官袍金线纹绣在绣口。 眼前这位绣衣卫五官中郎将虽是女官,可她身着那身黑中扬红的官袍,金线纹绣却是在腰间的。 京中众人皆知,绣衣卫主官索月萝虽是女子,可上任五年来,一惯都着男制官袍。 “今夜宵禁由我绣衣卫巡防,我睡不着,便出来探探小崽子们是否警醒,”索月萝对他那句带着淡淡嘲讽的反诘并不在意,笑意不改,“宵禁即将开始,请杨大人速做决断,否则,我很难办呀。” 按理说,鸿胪寺卿的官职级别,较绣衣卫五官中郎将是要高出许多的。 可索月萝较杨慎行年长,做官的年资也比他久得多。况且索月萝以“酷吏”之名横行多年,满帝京能被她放在眼里略表尊敬的人,加起来两只手就能数完。 换言之,若杨慎行决定要夜闯沈府一决陈年恩怨,索月萝自是要当场拿人,绝不手软的。 “就不给索大人添麻烦了。”淡淡撂下这句话,杨慎行转身走向自家宅院的台阶。 他倒不是怕索月萝要拿人,只是尚不知该拿沈蔚如何是好。 “杨大人,要不要打个赌?”索月萝的笑音追着他的脚步又来了。 杨慎行闻言略僵了脚步,却并不回头,也不言语。 “我赌她一进门就会瑟瑟发抖,搞不好还要痛哭失声,”索月萝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提议,“不如……我溜进去替你瞧瞧?” “不必,”杨慎行抬步上了台阶,“承情。” 事实上,索月萝算是料对一半。 沈蔚一进自家大门便抖成了筛子。 想象中久别重逢的场面里,她该是温厚大气的,该不疾不徐地讲些“前尘对错尽数勾销,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之类的。可事实上却还是忍不住心中愤懑与怨气,故意挑衅。 在值夜门房惊讶的眼神中,沈蔚懊恼捂脸,索性就在府门内靠着门槛缓缓跌坐在了地上。 六年啊,不是六日,不是六个月。 两千一百九十四个日夜,历过沙场烽烟,见过生死离别……如今一对上杨慎行,骨子里却照旧是那个不知该如何自处的沈蔚。 面对杨慎行,她还是这样不长进。依然无法端雅从容,依然会心生浅薄的怦然雀跃。依然,耿耿于怀。 根本就不可能风轻云淡。 废物! 愚蠢! 莫名其妙! “你在哭吗?” 沈蔚倏地抬头,赫然发现面前立着满目讶然的童武。 “我没哭!”沈蔚忙不迭地起身,顺手拍拍身上的尘灰,尴尬解释,“我就是喝多了些,坐这儿醒醒神。” 接着又对童武做个鬼脸:“朋友,你听过‘睡不饱,长不高’这个道理吗?” 得了沈素巧手拾掇,一番梳洗后又换上新衫,此刻的童武瞧着虽有些瘦黄,五官却瞧得出确是个好看的孩子。 沈蔚对自己慧眼识珠玉的本领很是满意,先前那一团乱麻的思绪瞬间就被抛开,笑眯眯摸着下巴频频点头。 徒弟长得好看,做师父的面上才有光嘛。 没错!她就是这样肤浅庸俗。 童武被她的眼神打量得略不自在,小脸微僵,垂眼道:“我只是想提醒你,明日别忘去东城赴约。” “不会忘的,我记性可好了,”沈蔚拍胸口保证,“到时你可随我去督战……唔,小妹子就别去了,留在府中随意玩着吧,免得吓着。” “明日我会先当面向薛公子致歉,”童武认真道,“但我不会跪下。” 沈蔚欣慰地拍拍他瘦弱的肩头:“不愧是我看中的徒弟。” “得等你打赢了才是你徒弟!” **** 翌日午后,沈蔚与薛茂依约在东城“ 会战”,却很意外地被京兆尹衙门的巡城卫双双抓获,算是平手。 薛茂显是打架斗殴的惯犯,京兆府尹一见他就摇头叹气,当即差人前往薛家通知拿罚金来领人后,就命将薛茂暂押至偏堂等候。 虽说年少轻狂时沈蔚也曾是这京兆府衙门的常客,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前几日才顶上“剑南铁骑征西将军”的名头,转眼却因跟个毛孩子约架斗殴而被抓,这事要传了出去,实在有些丢不起这人。 京兆尹衙门的人显然也已大换过好几轮,沈蔚没瞧见半个熟面孔,便任怎么问也没脸报上大名。 现任京兆府尹陈植是三年前才自地方调任进京的,自不识得她这个昔年的东城熊孩子霸主。 以武犯禁,当街斗殴,按律罚金五十抵罪;或杖责七十,牢狱十五日。 沈蔚本就是出来打架的,也没想过会被抓,是以身上拢共也不足一串钱。当然,她也并不打算被杖责七十。 “陈大人,您看这样行不行,”沈蔚沉思半晌,自腰间暗袋中摸出一枚小玉牌,“烦您差人拿这牌子上一趟定国公府,世子杨慎言与我算是故旧同袍,可替我作保的。”若是惊动了自家兄长,只怕又要变成京中笑谈。 她在京中也没什么交情深厚的朋友,想来想去,找杨慎言帮忙似乎才是最稳妥的。 京兆尹陈植接过衙役呈上的玉牌一瞧,确是定国公府的信物。 他虽进京才三年,却深知这京中水深。 先前无论如何也不肯透露姓名,眼下却拿出定国公府的玉牌,又说与定国公世子是故旧同袍。 陈植当然清楚定国公世子曾任河西军中军参将,想来堂下这女子多半也出自河西军。他是最不愿惹麻烦的,略一想想便同意了。 衙役拿着玉牌出去后,跟在沈蔚身旁的童武悄悄靠近,轻声道:“你兄长若知道了,会怎样?” 沈蔚明白他是在担心自己,便笑着揉揉他的脑袋,凑到他耳旁低声道:“他若来了,只怕要掀了房顶!咱们回家后你千万别说漏嘴。” 她说的是……咱们,回家。 童武怔怔地抬头望着她那满脸的笑,小小胸腔中奔腾过万丈花火。 其实,他早知父亲回不来了。他瞧见过兵部的人送到家中一张纸,母亲接过那张纸后便转身回屋痛哭。再后来,母亲就不见了。 那时他就知,从此 后妹妹只能靠着他,而他,没有任何人可以靠。 可眼前这个乱七八糟、胡闹又能打的女人,昨日忽如英雄般从天而降,将他和妹妹带回了那座奇怪的宅子。 眼下她竟说,那也是他与妹妹的家了。 “今日你……没有赢,”童武眼眶微红,却强忍着泪意梗着小小的脖子,一脸认真,“我便不能认你做师父。” 朋友,你还真是言出必行啊。 沈蔚无所谓地笑笑,又拍拍他脑袋:“无妨的。” 又静候了半晌,前往定国公府请人的衙役去而复返。 沈蔚听得脚步声,愉悦笑着回身,却瞬间傻眼。x的!这衙役上辈子跟她有仇吧? 明明叫他去请杨慎言,为何来的是杨慎行! 缓步近前的杨慎行一见是她,也是一愣,未几却又微微蹙起了眉。 “杨大人安好!”京兆府尹陈植已趋步迎了下来,执礼道,“本是去请世子的,怎的却惊动了杨大人?” “公父今日叫我回大宅谈些事,贵府衙役来时兄长恰巧出门了。怕给陈大人添麻烦,我来也是一样。” 先头杨慎行乍见到那玉牌,以为是兄长在外结交的什么狐朋狗友,想着若是惊动了公父,兄长少不得要挨一顿训斥,这才跟着那衙役过来了。 此刻他却庆幸自己来了。 若他今日没来,他就不会知这混账沈蔚,遇事竟宁可找兄长帮忙也不找他。她想气死谁? 沈蔚被他那隐隐带恼的目光瞪得想当场自刎。试问这世间还有比她更丢脸的人吗?早知如此,还不如让自家兄长过来掀房顶呢。 童武大约瞧着沈蔚脸色不对,便伸出小手握紧她的手,一脸戒备地瞪着杨慎行。 杨慎行的目光冷冷扫过那一大一小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那死小孩谁啊?真是看一眼丑一眼!丑死了! 陈植见场面尴尬,赶忙出声道:“这位姑娘,杨大人可认识?” “认识。”真是熟到不能再熟了。 “杨大人可愿为这姑娘作保交罚金?” “责无旁贷。”死小孩,还不将你那爪子松开?信不信我以大欺小?! “照这姑娘的说法,世子与她算故旧同袍,若世子为她作保倒也合宜。不知杨大人……以何身份作保?” 陈植打量着杨慎行与那小孩子之间的暗潮 汹涌,那打架的姑娘又一脸生无可恋、惊慌茫然,实在拿不准这算个什么关系。他是想和稀泥没错,可即便放水也得有个名目吧? “她是……”杨慎行缓缓扬起唇。 沈蔚被他那眼神炸到心中发毛,想也没想地就窜过去捂住了他的嘴,大声对陈植道:“邻居!” 陈植被她这平地一声雷吓了个整跳:“杨大人?” 这一声询问也让沈蔚如梦初醒,倏地放开他,几步跳开,抓过童武搂在身前强装镇定。 杨慎行心头百味杂陈,瞥到沈蔚的目光隐隐带着哀求,便心软叹气,对陈植道:“……是。”是个鬼。 交了罚金,一应手续也办妥之后,沈蔚将童武当成盾牌似的紧紧抱在身前,讷讷道:“多谢,我过些日子再将钱还你。” “随你。” 她的态度叫杨慎行百般不是滋味,微恼转头向陈植道:“陈大人,我怕是要先交五十金了。” 陈植与沈蔚皆是大惑不解。惟有童武紧紧环抱着沈蔚的腰,毫不畏惧地与杨慎行瞠目对视。 “死小孩!你再不将手拿开,我即刻就揍你你信不信?!” 鸿胪寺卿杨慎行那面容美好、行止端肃的高贵形象,终究还是裂了。 ☆、7.第七章(5.22略修) 在京兆尹府中这次意外而丢人的会面,以沈蔚挟童武逃之夭夭而暂时告一段落。 次日,又以童绯替沈蔚到隔壁送上五十金的银票而再掀小小波澜。 “你怎不叫我去送?” 靠坐在回廊长椅上的沈蔚将盖在脸上的话本拿下来,扭脸瞥向在院中蹲马步的童武,满脸是大写草书的一个“丧”字。 “你总一脸苦大仇深,比较像是讨债的,而不像还钱的。” 童武勉强接受了她这个说法,马步蹲得扎扎实实:“你怕他?” “怕个鬼啊我怕!改明儿带你去书楼,好好听听说书先生们怎么吹的!老子可是剑南铁骑征西将军!千军万马中取敌酋首级有如切瓜!” 沈蔚说完自己都不怎么信,遂又拿话本将脸盖住,讪讪道:“前晚我还在路口怼了他呢!可惜你是没看着。” “怼完你就回来坐在门口哭,这段我看着了。” 欺人太甚! “就跟你说我没哭!”沈蔚恼羞成怒,抓起那话本就要朝院中的童武扔过去,最终还是没舍得。 那张严肃稚气的小脸在秋日的晨光下,实在是漂亮。 “好生扎你的马步!” 事实上童武的马步扎得很是认真、实诚。虽已满头的汗,却并不耽误他时不时跟沈蔚聊上两句:“你为什么怕他?” “就跟你说我不怕他!”沈蔚抓狂地拿话本使劲捂住自己的脸,恨不得当场气绝身亡。 童武担心她真把自己捂死,碍于她并未说出结束马步的指令,最终只是小身板晃了晃,却没离开原地。 明明就怕的。 童武心中腹诽,没再继续与她争辩,又换了个问题:“昨日在京兆尹府,你为何捂住他的嘴?你们的关系不可告人吗?” 他虽年纪不大,可带着妹妹讨生活也有两三年了,看人脸色他还是会的。 当时那个讨厌鬼的眼神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好像说出来就能赢了什么似的。末了竟还想以大欺小! 等将来他长大了,那讨厌鬼就老了,然后他就可以……追着讨厌鬼往死里打,哼哼。 沈蔚不知他心中的千回百转,只有些恼火,自暴自弃地又将那话本拿开,头靠在廊柱上,侧脸瞧着他。 “若被人知道‘剑南铁骑征西将军’跟小毛孩子斗殴,当街被抓,还被自己的前、 未、婚、夫来交罚金作保,那我还做不做人了?” 这话中讯息过多,童武几乎是有听没有懂的。不过,他显然就听懂了一桩:“你被他退婚了?” 沈蔚仿佛膝盖上中了一箭,面色更丧:“啊。” “那恭喜你,”童武漂亮的小脸蛋上竟泛起欣慰的笑,“我虽年纪小,书也没读什么,可我瞧得出来,你俩不合适。” 沈蔚垂首:“我知道。” 她和杨慎行不合适,这事她六年前就明白了。 沈家往上数三代都是流民,无田无产,居无定所,全靠南货北卖做些小生意勉强糊口。 沈蔚小时没什么朋友,因为每到一处停留,短则三两月,长也不过一两年。 那些年父母与兄长都忙着想法子赚钱糊口,沈蔚同姐姐沈素便只需跟在他们身后不受约束地近乎野放。那时虽家贫,可两姐妹却是自在傻乐的疯孩子。 每遇到被当地同龄小孩排斥、欺负,沈蔚总一力冲在前头打回去,沈素不擅打架,便在旁边帮着骂。 有时在街边食肆瞧见好吃的又买不起,两姐妹就蹲在人店门口,假装手里正拿着那些食物,两人还让来让去的,互相喂食着想象中的美味,然后抱在一起笑得东倒西歪。 沈蔚学东西极快,每到一处,不出半月就能将当地的口音学个七八成,几乎流利到足够在打架时与当地孩子对骂脏话的程度。 因为这个本领,加之她扛打又不告状,受欺负的日子便越来越短。最后几乎是打上几架就能跟当地孩子混成一团,时不时还能领着沈素去人家中混上几顿吃的。 再大些,她甚至在三教九流的人面前也能卖乖逞勇,运气好时还能得到被带着一起玩些街头小把戏混吃骗喝的礼遇。 沈家人并不觉这有什么不好,反觉沈蔚小小年纪便有大大出息。 毕竟,对几代人都为饱腹而奔走终生的沈家来说,能不偷不抢,自个儿想法子填饱肚,已然是了不起的成就。 于是沈蔚也觉着自己真棒。 直到望岁二年,沈家父子联手打通海上商路,年纪轻轻的沈珣之更被先圣主御赐金翎皇商,时年十二岁的沈蔚随家进京定居。 在她遇到杨慎行之前,她当真从未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好。 那年她初入帝京,在东城长街与一帮熊孩子斗殴,被路过的杨慎行喝止,从此结下孽缘。 那是她生平头一回见识,什么是世家高门累世传下的风度。 明明是个年岁与自己相差不多的少年,却是那样的言辞有度,行止有方。没有冠盖锦绣,没有如云随从,只不过一人一骑,却有烈烈英华。 那时沈蔚才知,从前在她幼小心中以为是虚伪拘束的世家风范,竟是如此金铮玉润的模样。 那是生平头一回,沈蔚觉着心虚,觉着难堪,觉着自己……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小姑娘。 对她来说,那年见过了在满城落英中打马而去的杨家少年,从此后,所有话本闲书中翩翩清贵的公子们,便都有了同一张脸。 之后,沈珣之为使家人扬眉吐气,花大价钱在这号称“帝京外城最富贵”的西城置了宅子。不但为两个妹子请了教席先生读书识字,还重金礼聘帝京第一游侠夏侯雍做了沈蔚三年的师父。 那三年,沈蔚几乎毫不费力地一统东城熊孩子界,书也读得有些模样,渐渐有了点脱胎换骨的气象。 到了沈蔚十五岁那年,师父夏侯雍继续游历天下去了,而隔壁搬来了杨慎行。 每一个晨昏,她便算着时辰假装自隔壁门口路过,假装偶然邂逅邻家那个美好的清贵少年。 那时的杨慎行虽在旁人眼中是略冷峻的,可沈蔚知道,这个美人内心有他温柔的一面。 他总会在她每次红着脸雀跃问好时停下脚步,回给她一个淡淡的笑,偶尔聊上几句闲话。 当她得知他书房所在的院子就与自己住的院子一墙之隔时,半夜爬上墙头偷窥,却不小心跌进他院中时,他甚至笑得有如绚烂夏花,还拿出一碟子漂亮的小甜糕给她压惊。 如今想来,若非当初她使了下流手段,强求了杨慎行未婚妻这个名号,也许,沈蔚与杨慎行,是能好好做好朋友的。 若真如此,六年前,她也就不会听到那句—— “其实,沈蔚她,并非我会喜爱的那种人。” 事隔六年,直到此刻,沈蔚仍能清晰地想起自己听到这句话时,胸腔有东西碎成一片片的那种锥心之痛。 她记得,杨慎行说这话时唇角的淡淡笑意依旧温柔,却分明有着化不开的无奈,就像是“事已至此,也就只好认了”的束手就擒。 那年彼时,十九岁的沈蔚仿佛与十二岁的沈蔚模糊重叠,恍如站在记忆里初遇时东城那条长街上,满心全是狼狈不堪。 **** 一大早,杨慎行出门就见个甜甜的小妹子躲在石狮子后等他。 待问好他的姓名,小女孩交给他五十金的银票,说是沈蔚让送来的。 目送小女孩进了隔壁沈家大门后,杨慎行进了马车,摔上车帘,才瞪着那张银票生气,恨不得将那银票给嚼了。 鸿胪寺晨间议事结束后,本该散去的鸿胪寺众人却藏头缩脑在议事厅外逗留,不明所以却莫名激动地窥视着议事厅内的狗血大戏。 自杨慎行到任以来,仅明发公文点招原光禄羽林卫苗金宝任副侍卫长,而鸿胪寺卿侍卫长一职始终虚悬至今。这其中深意无人知晓,今日却隐有水落石出之势。 “我是哪里不如人了?”苗金宝焦躁的声气与被人踩了尾巴的幼犬如出一辙。 仅这一句,议事厅外的人就听出许多恩怨情仇,可惜杨大人讲话一惯四平八稳,任门外这群人竖起了耳朵仍听不见回了什么话。 议事厅内,杨慎行不疾不徐抬起头:“坐下说。” 苗金宝双掌撑着桌沿缓缓坐回去,先头的汹汹气势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此刻全泄了气。 “听说,你已得圣主应允,即将自行点选侍卫长了?” 看来圣主跟前好似不怎么牢靠。这才没两日,消息就已出了内城,连最粗枝大叶的苗金宝都知道了。 杨慎行微敛眼睫,心中淡淡轻嘲。不过,对副侍卫长苗金宝来说,忽地凭空要来个侍卫长,确是有失公允。 “是,有黑幕,人选已内定,”对苗金宝这样有话直说的下属,杨慎行不以为忤,坦然回了实话,“幕后黑手之一正是本官。” 苗金宝一向鲜活生动的眼里霎时涌上讶然、惊慌、难过…… “抱歉,侍卫长一事,在最初就已与圣主有所约定。”杨慎行曾料过此事对苗金宝定有冲击,却未料到冲击如此之大,心中也不免歉意。 不过,也只能歉意。 苗金宝双掌撑住额头,语气绝望:“所以……我要被退回光禄府了?” 年前杨慎行发公函至光禄府,指名招她任鸿胪寺卿副侍卫长一职时,她本人与光禄府皆无异议,她的顶头上官韩瑱甚至在接公函之后的第二日就办妥一应交接,亲自将她送到鸿胪寺来。 原以为她今日的委屈愤怒是因无端要被人压一头,却没料到竟是怕被退回去? 杨慎行美眸讶然微张:“你听谁说的?” “我自个儿想的,”苗金宝难过到索性趴在了桌上,“侍卫队加起来也不过百余人,若有了侍卫长,我这副侍卫长便是虚耗一份薪俸了。” “鸿胪寺并未穷到连个副侍卫长都养不起的地步,”杨慎行美唇微扬,“况且你自上任来尽忠职守,无半点差错,凭谁也不能随意动你的。” 苗金宝一听,倏地抬起脸,眼中重放光芒:“当真?” 杨慎行见她终于又正常了,这才问道:“你是怕被退回光禄府,会遭旧同僚耻笑?” “并不是,”苗金宝爽朗大笑,“是因光禄府有难吃的饭,和不想见的人啊!” 哦,原来鸿胪寺胜在官厨饭菜口味佳? 杨慎行一惯并不打听下属的私事,只是对她这个理由哭笑不得。 不过,她的话让他想起一事:“若是光禄府官厨的饭菜也变得好吃了,那你,会对不想见的人网开一面么?” 苗金宝略沉思片刻,犹豫着点了头,又追加但书:“除非是那个王八蛋亲自做!还得做得很好吃!否则,还是免谈!” 杨慎行受教,踌躇片刻,又轻声问:“那,别的姑娘,也是同样的想法?” “唔,这可不好说,”苗金宝想了想,忽地笑道,“不过,我从前有个旧同僚,是绣衣卫的人,那时我俩偶尔会一同在大街小巷找吃的。” “她吃得不多,可只要是卖相好的,不管饭菜还是点心,她一见就走不动路。她说世上没有吃一顿解决不了的恩怨,若是吃了一顿却并未了结恩怨,那唯一的缘由,只能是——不、好、吃!” 见杨慎行闻言陷入沉思,苗金宝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安慰道:“我想,天下贪吃的姑娘,大抵也都差不多吧?” 杨慎行沉重地点点头,决定今日放值后先回定国公府一趟。 ☆、8.第八章(5.22略修) 回定国公府用过晚饭后,杨慎行与兄长杨慎言一同进了父亲的书房听教。 定国公杨继业循例问了两个儿子一些正事后,又正色道:“沈家二姑娘回京了?” 沈蔚受封剑南铁骑征西将军那夜的庆功宴,杨继业也是在场的。之所以这样问,不过也就是起个话头罢了。 将将才心不在焉端起茶盏的杨慎行闻言,手上一顿,抬头瞧去,却见父亲是在向自家兄长发问,瞬间蹙起了眉。 既是要谈沈蔚的事,问五哥做什么? 杨慎言轻笑着瞥了神色不豫的七弟一眼,朗声应道:“是的,公父。” 杨继业若有所思地颔首,又对杨慎言交代道:“得空请沈珣之过府一叙吧。六年了,事情也该有个了结。” 杨慎行闻言脊背一僵,端着茶盏的右手不觉使上几分力道,指节微微泛白。 “也好。当年七弟扬言与沈蔚解除婚约,双方信物虽各自退回,但两家并未交还文定婚书。”杨慎言抱柱不嫌柱大,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简直欠揍。 见父亲与兄长将自己当成死人一般,杨慎行闷着一口郁气,将手中茶盏重重放了回去。 还是没人理他。 杨慎言所说的文定婚书,也正是杨继业心之所忧:“以沈家二姑娘那性子,那年你七弟当众将佩玉还回去,只怕她至今仍是意气难平。不过此事说来总是咱们家理亏,这亲还结不结,得由沈家说话才是道理。” 一想到沈珣之那护妹狂魔的架势,杨继业忍不住有些头疼,却又有些好笑。 沈珣之虽是堂堂金翎皇商,却许是因跟着父亲白手起家闯荡天下的缘故,行事作风一身匪气,对自家妹子们更是护得不行,绝不容忍自家妹子受半点委屈。 那年沈蔚离京,杨继业本以为沈珣之要闹破天,哪知除了在沈家门口立了块“弘农郡四知堂杨氏与狗不得入内”的小石碑之外,倒并无别话。照沈珣之那怼天怼地都不怕的性子,这简直算是给足了杨家面子。 “公父不必太过忧心,”杨慎言浅啜一口香茗,才又笑容满面地接口道,“沈蔚早已今时不同往日,想来不会当真由着沈珣之闹起来的。” “就你知道得多?”忍无可忍的杨慎行终于抬眼瞪向兄长,在人前一惯如春日般清朗平和的神情,此刻竟隐隐有些凌厉。 杨慎言就像不知自己的话已引起风暴,闲话家常般继续对父亲 道:“当年河西军中军与剑南铁骑先锋营是一同杀进成羌王城的,那时并肩作战近一旬,我也算见证她如何脱胎换骨。” “公父完全不必担心她会兴风作浪,沈珣之那头想来她也有法子压得住。找个合宜的时机,两家坐下来谈出个说法就是。” 见杨继业略有些愁眉不展,杨慎言唯恐不乱地补上一句:“当初既是老七坚持退婚,如今也不该委屈他。若沈家依旧坚持结亲,那大不了我娶就是。横竖是共过生死的,也算意气相投。” “去你大爷的意气相投!”再坐不住的杨慎行忍不住骂脏话了。 五哥这是在裹什么乱?趁火打什么劫?谁坚持退婚了?没有坚持!也并没有退婚这件事! 杨继业皱眉望着这个怒气冲冲站起身来的漂亮儿子,压着嗓音警示道:“他大爷也是你大爷,坐下。” 当初这桩婚事本就结得有些荒唐,杨慎行在人前对沈蔚的态度始终也不算热络,是以这些年沈家对这桩亲事的后续处置搁置不提,自觉理亏的杨继业也就顺水推舟没多说。 可杨继业总觉着,自打沈蔚离京后,自己这个漂亮的儿子就很不对劲。无端端将所有常服都换成了青色不说,言辞之间偶尔还会流露出些许与身份不符的粗鲁匪气。听说,还时常半夜爬墙! 当年两个小孩子置气,杨慎行当众将沈家定亲时给的双心佩玉递回去时,谁也没料到沈蔚会当真接下的。 沈蔚离京时众人仍以为她只是一时负气,不出多久定会回来,毕竟大伙都认为,她是断断放不下杨慎行的。 可这六年下来,杨继业隐隐觉出,这两个冤家小儿女之间,谁才是放不下的那一位,还真不好说。 “公父不必劳心,此事我自会处理,”杨慎行瞪了偷笑的兄长一眼,“公父早些歇下吧,我先回了。” **** 秋月凉如水。落英空舞中庭。 杨慎行怔怔立在墙下,望着墙上那道浅浅白印,心中有些气恼,也有些酸楚。 ——杨慎行,你瞧,每回我翻墙过来找你,你总是先训我一顿。可我不来找你,你又绝不会来找我。 ——不如咱们打个商量,若哪日你想见我想得不得了,又不好意思翻墙,你就穿个青衣,我一瞧就懂了。 ——好不好? 杨慎行早知,从前,沈蔚总是让着他的。 知他不愿被 人关注私事,定亲后她便从不在外张扬;知他性子别扭,每回小吵小闹,总不等他去哄,便会主动来讲和;知他那时爱在人前端个冷冷淡淡的架子,也不计较他当着人时总避着她。 他早知道,那姑娘当初种种的不计较,是多么金贵又温柔的心意。 所以这一回,他想做先低头的那一个。可是,她不理人了。 他是丝毫不介意将自己低进泥里,开出谄媚求和的花儿来,可……她倒是瞧一眼啊! 想起今早沈蔚还当真叫那个小妹子来送还银票,杨慎行就更委屈了。 凭什么不愿花他的钱?欺负谁啊! 越想越委屈,愤愤抬腿就想照墙上踹,却又急急避开那道浅浅白痕。 终究舍不得。 从前不知她何日才会回来,如今不知她何时才会气消,惴惴的心只剩这道白痕聊做安抚。 只剩这道日渐淡去的痕迹能证明,从前有个姑娘总趁着月色自墙头探出笑盈盈的脸……而后,自墙头跃下,扑进他的怀中。 六年来,每添一袭青色新衣,便是一句,“我想见你”。 可,她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快把自己气炸掉的杨大人干了件极其不合身份,极其幼稚,极其丢脸的事。 他捡了几颗石子在掌心,愤愤扬手,一颗接一颗扔过墙去。 我……都穿青衣了! 杨大人?去你的杨大人!改日叫你一声沈将军你敢答应吗?看不气哭你! 还敢不花我的钱?不花我的钱,那是想花谁的钱去?做你的大头梦! 作死的杨慎言,想兄弟阋墙你直说,成全你!祝你孤单终老,我豪气些让你侄子管你颐养天年! “什么鬼?!找揍呢?” 一墙之隔传来轻声惊呼,杨慎行瞬间傻眼。 紧接着响起悉索之声,未几,墙头探出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微皱的眉头,疑惑带恼的清亮眸子,却让杨慎行呆立当场,动弹不得。 “杨慎行,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乱扔石子?”沈蔚趴在墙头瞪他,“想什么呢你?” 想……你啊。 杨慎行回神,紧张且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有些欣喜又有些担忧地仰头瞧她:“打到你了?”是杨慎行,不是杨大人,这很好。 沈蔚一直怀疑,杨慎行绝非那种“美而不自知”的人。 此刻便是这随意一仰头,一抬眼,那对漂亮极了的眸子便挥洒出溢彩流光。美到如此不可方物,他自己不知才有鬼了! “倒也没有,就是惊了一下,”沈蔚急急垂眼,拿手指扣着墙头砖缝,“早些睡吧,别再发疯了。” 被那倏然挪开目光的举动刺破了心中的恐慌,杨慎行恼了:“就不睡!” 话一脱口他又后悔。不知自己这是作什么死,明明就很想好好同她说话的。 想用最好看的脸,最温柔的耐心,最动人的声音,说很多软软的好听的话,一直哄一直哄,哄到她笑得甜滋滋地扑进自己怀里。 唇角上扬到怎么样的弧度是最撩人的,语调克制到怎样的声量是最缱绻的。眸子要笑成什么样最合宜,话要怎么说才最叫她心软…… 六年里练习过无数次,却在她避开眼神的一霎时,瞬!间!破!功! 把那个一见着我就挪不开眼、走不动路,还会脸儿红红的沈蔚还来! 把那个即便我冷着脸假装毫不在意,也会笑盈盈扑过来的沈蔚还来! 把那个舍不得我不高兴的沈蔚还来! 把我的沈蔚,还来。 “睡不着就滚去看书!”沈蔚焦躁地翻了个白眼,终于又瞪向他,“再把石子丢得悉悉索索,信不信我打你?” 委屈的眼神迎上她的瞪视,杨慎行轻声道:“来打啊。”欢迎之至,绝不还手。 x的!就仗着她舍不得是吗?! “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就可以半夜扰民!”沈蔚又气又恼地伸出伸手隔空朝他点了点,“早晚、早晚把你打到毁容!” 语毕自墙头消失,再无动静。 杨慎行难过地望着空荡荡的墙头,心中有些失落,却也有淡淡的庆幸。 至少,她回来了。至少,她还觉得他长得好看。 为今之计,只有好好利用美/色……哎,大概没有别的办法了。 ☆、9.第九章(5.22略修) 一打墙头下来,沈蔚就哭丧着脸,听着怦怦乱跳的心音,脚步沉重地往卧房去。 当年她是被杨慎行那句“沈蔚不是我会喜爱的那种人”伤到,才负气离京。然而,静下心来想想,杨慎行又做错了什么呢? 这世间,本就不是你喜爱谁,对方就必须回报同等的心意。 那时年少气盛,只觉委屈到天都快塌下来。可事实上从头到尾都是她色令智昏,后来还使了那样不光彩的手段…… 他那时也不过是无可奈何罢了。 许是幼年时生活颠沛,除了想法子吃饱吃好不受欺负之外,仿佛没有旁的要事,沈蔚便一直是个浑浑噩噩的人。 不知要去何处,不知该做什么,不知应当为什么而活。 后来仗着父兄打通海上商路的成就,一家人的日子变得好了,兄长也倾尽全力补偿。但凡她说要什么,兄长都给最好的;她想做任何事,兄长全护着,任由她胡乱搅和。于是她就更不知自己要什么了。 头一眼瞧着杨慎行时,她特别羡慕。 那个好看的少年端坐在马背上,既不倨傲,也不畏缩;那美好的面容虽冷肃,周身却透着无比亮堂的风华。 虽在后来几年的相处中,沈蔚早已发现,杨慎行在人前人后根本是两个性子,可她却觉得,这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骨子里很别扭,作得要死,在一些沈蔚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总是纠结又矛盾。 可他在人前总是克制的,时时约束着自己,努力维持着“弘农郡四知堂杨氏七公子”该有的样子。 他知自己该走什么样的路,知自己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从来放纵不羁瞎胡闹、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沈蔚隐约能够明白,这样的自我约束,其实很难,很累,很压抑。 所以她一直都愿让着他。 让他偶尔能撒一撒性子,缓一缓心中的扭曲压抑,没头没脑像个小孩子一样轻松又自在。 她那时想过,便就这样携手过了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可当杨慎行使着性子将那只双心佩玉递过来,说,“既你执意要闹,那不然就退婚好了”时,沈蔚才知,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那样不求回报的温柔襟怀。 原来,私心里也不过就指望着多为他做一些,终有一日能得他回应。当发现自己的努力并不会得到钵满盆满的结果时,便原形毕露,只想 骂街。 原来,直到那时她骨子里仍旧是个街头小混混,投机钻营,输了就收刀拣卦,认输退场。根本就没有孤注一掷、倾尽全力却不求回报的勇气。 这些年经历许多,道理也都渐渐明白。 杨慎行没什么错,错的是她那时的功利之心。 原以为此番归来,自己能平心静气地面对杨慎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和和气气地做一对邻居。甚至能相视而笑,以成熟的姿态,像交情不远不近的故友般相处。 可做起来,怎就这么难呢? 沈蔚发恼地拿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一抬头,却惊见房顶上坐了个人。 “找……”待定睛瞧清那人的面容后,沈蔚急急将那个“死”字咽了回去,“索大人?” 索月萝坐在房顶,自在闲适得像被人请来做客:“许久不见啊,沈蔚。” “索大人夜安,”面对这个昔日上官,沈蔚忍不住笑眯了眼,“不如,下来吃个宵夜?” 房顶上的索月萝随意摆摆手,回笑:“不了,我传个话就走。” “传话?”沈蔚一头雾水,“谁这样大面子,竟能请动大名鼎鼎的索大人深夜到人家房顶上传话?” 索月萝清了清嗓子,笑盈盈轻道:“是这样,我呢,先头路过定国公府……” “索大人且稍等,”沈蔚仰头抬手,诧异地打断她,“您在宵禁时分,路、过定国公府?” “好吧,我睡不着出来溜达……你那什么眼神,我睡不着很奇怪吗?”索月萝居高临下地甩了个白眼给她,“总之,我瞧见定国公世子宵禁时分却想偷溜出门,顺手一掌就将他拍了回去。” 当年在绣衣卫时,索月萝虽不是沈蔚的直属上官,可沈蔚心中对这位绣衣卫的镇场之宝也颇为尊敬。 毕竟这位索大人是出了名的目中无人、审案利落、打架手黑,虽锋芒毕露,却又有很机巧的趋利避害之能。这样活得自在的性子,其实很对沈蔚路子的。 “……那定国公世子,此刻还活着吧?”沈蔚回想索月萝那丧心病狂的黑手,忍不住在心中为可怜的世子杨慎言上一炷香。 “大约在家吐血呢吧,谁知道,”索月萝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总之,他托我给你带个话,两件事。第一,他说,他不介意与你共结连理。” 沈蔚听得一脸懵:“共结……什么?” “连理。” “什么鬼?”沈蔚只觉莫名其妙,完全不懂杨慎言为何会有如此荒谬的说法,“共结连理?!我还不介意跟他共结妯娌呢!” “等等,等等,”索月萝扶额,努力理清这其中复杂的关联,“即便是你嫁给了杨慎行,那你与他五哥杨慎言也没法成为妯娌吧?” “妯娌”这种关系,最起码……得由两个及以上的女人才能构成啊! 沈蔚笑得尴尬,伸手刨了刨自个儿头顶:“呃,那不重要。我是说,我没有要嫁给杨慎行,跟世子更没有什么关系。” “仿佛听到杨慎行汪地一声哭了出来。”索月萝忍不住笑到抖。 虽京中众人大多并不清楚沈家与定国公府的恩怨,但六年前沈家门口立起那块“弘农郡四知堂杨氏与狗不得入内”的小石碑时,也曾引起街头巷尾一阵热议。 索月萝只隐约得知,沈蔚与杨慎行之间像是有些牵扯。但沈家从不解释,杨家也未吱声,具体细节便无从探知了。 “开、开什么玩笑,他才不会哭,”沈蔚略略垂眼,避开她居高临下的戏谑目光,“况且,怎会是‘汪’的一声?” “那,‘哇’的一声?”索月萝从善如流地改了个拟声词。 “那不重要……”沈蔚总觉在索月萝面前无所遁形,尴尬又无力,“索大人,不说有两件事么?” “哦,对。第二件,据说杨慎行今日回府就钻进了厨房……”索月萝若有所思地拿手指点着自己的下巴,认真道,“出于曾经同袍之谊,定国公世子提醒你,近期切勿随意吃杨慎行给你的任何东西。当然,若你抵挡不住美□□惑,那就当他没说。” “……有劳索大人。”沈蔚觉着,那位世子杨慎言定是回京后就闲出病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索月萝站起身来拍拍身上尘灰,遥遥笑道:“好了,话我都带到了,走啦。” “多谢,”沈蔚执礼恭送,“索大人慢走。” **** 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传旨公公早早便自内城出来,到沈家传了圣主口谕。 擢令剑南铁骑征西将军沈蔚,即日上任鸿胪寺卿侍卫长。 沈蔚接了口谕,送了传旨公公离去后,才苦笑着摇头。 六年前她负气离京的起因,最初的最初,便是为着这“鸿胪寺卿侍卫长”一职。如今六年过去,当初求而不得的 东西今日却迎头砸一脸,真真是人生如戏。 不过话说回来,游手好闲、混吃等死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人活着总得做点事才对。 回房时遇到童武打西院出来路过她身旁,她忍不住手贱就去人家的小脸蛋上摸了一把。 童武捂着脸瞪她:“做什么?” “哎,我今日起要去做事养家糊口了,你带着妹妹在家乖乖的啊。”沈蔚笑着揉揉他的脑袋。 童武还她个白眼,心道这女人怕不是疯了? 沈蔚顾自笑眯眯摇头晃脑地走开,口中叹道:“生活啊,它就是一曲歌,只能唱啊,它不能摸……” 徒留童武在原地满脸担忧。 待沈蔚取了长刀出来,沈家门口已成了不见刀光的战场。 沈珣之眼含鄙视,扬手指了指门边的小石碑:“认字吗?” 小石碑上,“弘农郡四知堂杨氏与狗不得入内”几个端正清晰的刻字,正散发着浓浓的愤怒与无情的拒绝。 “我入内了吗?”杨慎行眼帘微垂,目光淡淡扫过自己还在门槛外的脚。 事实上,只要他对面站的人不是沈蔚,他是可以随时冷成冰镇鸭梨的。 沈珣之被噎住,除了怒目而视之外,一时也想不出别的话来。 倒是沈珣身侧的童武镇定,仰头向杨慎行问道:“那你挡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杨慎行美眸瞥过那张虎视眈眈的小脸,语气不疾不徐:“奉旨领人。” 沈珣之被这平地一声惊雷给炸得脸都快气歪,抓过在一旁看热闹的童武使劲摇晃,同时怒瞪杨慎行。 “圣主最好有这么闲!还特地发一道旨意叫你来接下属上值?你去哄鬼,鬼都不信!” 杨慎行回给他一个不骄不躁的眼神:“不信?那你进内城去问啊。” 半晌过后,沈珣之冷哼望天,还拿手假模假样地揉了揉耳朵:“这人啊,年纪大了就老耳昏花听不清。阿武,你能听清吗?” 童武仰头看看沈珣之那扬起的下巴,正色敛容,跟着睁眼说瞎话:“小孩子没耳朵的,也听不清。” 一大一小明目张胆的耍无耻,这下轮到杨慎行被噎在当场。 沈蔚大步流星行过来,乍见杨慎行立在门外也是一愣。不过她旋即定神,对沈珣之无奈叹道:“大哥别闹。我如今有俩孩子要养呢,总要做事的。” 童武默默举起了一只小手:“我可以跟沈大哥做学徒的。”他虽不懂发生了何事,但听沈蔚这样讲,便即刻表明自己也是可以做事的。 沈蔚瞪眼,抬手送上一记爆栗:“今日两个时辰马步蹲了吗?先生昨日让你背的书文义都通了吗?声律启蒙抄到第几页了?做你个大头鬼的学徒!” 其实童武、童绯自昨日起跟着沈素的女儿一起读书,这才不过一日的功夫,哪会有那样多功课。 童武抬手揉了揉并不十分疼的额头,委屈兮兮地低喃:“你又不是我娘……” 见他捂着额头卖惨,沈蔚翻着白眼没好气地啐道:“嫌我啰嗦是吧?那就当我是你爹好不好?!” 一片静默中,沈蔚也觉这话仿佛有哪里不对。 尴尬抬眼,不经意就对上了杨慎行那充满疑惑的眸子。 见她终于看过来,杨慎行唇角微扬,缓声徐徐道:“若你是他爹……那我是什么?” 这天外飞来的一笔让沈珣之与童武呆若木鸡。 沈蔚僵住半晌后,红着脸自牙缝中蹦出一句:“你是……大爷啊!” 有你什么事?!乱接什么话! ☆、10.第十章(5.22略修) 便是再不熟悉京中官场之道,沈蔚也知杨慎行作为鸿胪寺主官,断断没有接下属上值的道理。 抱着自己的长刀与杨慎行在马车中相对而坐,片刻移时之间,沈蔚已想了许多。 虽不明白圣主为何会下这样一道旨意,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老实赴任。杨慎行今日此举,也算是透着善意的,看样子是打算友好共事? 她将长刀抱得更紧些,指尖轻轻在刀鞘边缘来回擦过,垂眸不看人,唇角勉强维持上扬的幅度。 她不知该说什么,神色微僵的杨慎行也是一样。只能目不转睛瞧着她,未察觉自己眸中丽色微光渐渐转黯。 半晌过去,沈蔚忽然尴尬地小声叹了口气,杨慎行霎时绷得直直的。 又是长久的沉默,车轮碾过路上石板的声响清晰可闻。 就在沈蔚尽力放空脑子时,一个红漆描金的小食盒安静地递到眼前。 诧异地微抬目光,就见杨慎行眸中有淡淡克制的笑意,手直直伸在那里,甚至还又往前递了一递。 那样的神色与姿态叫沈蔚心头一软,鬼使神差便接过那食盒,轻轻将盖子揭开一些。 两排莹亮亮的糯桂红豆糕齐齐整整,轻薄如红叶,自半透明的琼脂凝膏中,能清晰地瞧见其间的颗颗红豆与粒粒糖桂悬混。 红豆的暗色朱红与糖桂的灿然明黄交织错落,那模样美好得像叫人不忍触碰的梦。 这算……一吃泯恩仇? 沈蔚不大争气地瞪着那盒子糯桂红豆糕,无法自控地咽了咽口水。她真恨自己太不长进,果然还是一见漂亮吃食就走不动路。 什么出息! “见面礼?”脑子像被盒子中那些散着蜜味的可爱家伙黏住,沈蔚已无暇去想为啥一大早就给甜糕吃,只忍不住两眼放光地觑向那个绷着脸的美人。 又不是头一回见面,哪来的见面礼?杨慎行缓缓扬了唇角,眸心渐暖:“接风礼。” 沈蔚本想很有骨气还回去,却发现自己的爪子根本不听使唤,心也跟着跳得厉害。 此刻的杨慎行与昨夜在墙下闹脾气的那个家伙,仿佛并非同一人。 眼前他这端肃雅正的清朗模样,像极了平常端给外人看的那副德行,却又在隐隐带笑带暖的美目中藏了些许不同。 沈蔚总觉他这样的神态气质似曾相识,可美色与美食当前,她 的脑子已宛如豆渣,一时什么也想不起了。 “那……我就,先尝尝?” 见她口中假模假式客套一下,瞬间嘴就没空了,杨慎行若无其事地将头瞥向车窗外,右手纤长的指虚虚握成拳,抵住唇角无声轻咳一声,掩住颊畔止不住漾开的得逞笑意。 不知为何,他一面对沈蔚,许多话说出来就总非心中的样子。想来大约是从前的沈蔚将他惯坏了,叫他总以为无论自己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只要一回头,她就一直在。 有恃无恐,终被弃。活该。 这几日他总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昨夜自己跟自己发完一通脾气后,他立在院中想了许多。 从前许多的事,两人大约各自都有耿耿于怀之处,如今倒像是怎么说都不对了。 既如此,那便暂且前事不提为好。 为做这糯桂红豆糕,杨慎行通夜只睡了不足两个时辰。此刻见她两颊鼓鼓偷着笑的可爱模样,他便很没出息地觉着值得。 至少,甜了她的嘴,就不能再剑拔弩张地对着他了,是吧? 对,他又使诈了。 是“又”。 或许沈蔚不知,杨慎行却很清楚自己当年是使了什么样的心眼,才诱得这个猫儿一样的姑娘自墙头软软纵身扑进自己怀里的。 幸好,六年过去,同样的招数依然有效。 或许这家伙自个儿都没察觉,她对这副模样的杨慎行,是不会有任何抵抗的。 一如当年初见。 “不好吃?”杨慎行瞥见她吃完一块后,将小食盒盖好,心下不禁有些惴惴。 毕竟是他头一回做的,早间又怕她先走,急着赶过去沈家门口堵人,也没来得及先尝尝。 终究吃人嘴软,沈蔚笑着将那食盒抱紧些:“吃完就没了,得省着点。” 杨慎行暗暗松了一口气,眼睫微掩,挡住眸中不断涌起的笑意。 玲珑琼脂安红豆,几度桂中望归人,欲说还休;奈何归人犹不知,青衫落花叠成愁,心上成秋。 既前事暂不能提,那便,重头来过吧。 **** 到了鸿胪寺,杨慎行先下了马车,沈蔚躲在后头深深吐纳数回,才敛了神情若无其事地跟出来。 先前当舌尖触到甜糕的瞬间,她忽然想起昨夜索大人替杨慎言来传的话,可已 来不及了。 那道几乎丧心病狂的甜味自舌尖直冲脑门时,她终于明白杨慎言的良苦用心。 这甜糕,定是杨慎行自己做的!因为这世上没有哪个大厨,会做出这种甜到让人发指的甜糕! 腻、疯、了! 怪就怪这甜糕的样子实在是该死的漂亮极了!杨慎行的模样也实在是该死的撩人极了!“难吃”两个字在舌尖转了又转,最终还是被她硬生生吞了回去。美色误人! 沈蔚,你就是根没出息的废柴啊。 不断在心中痛斥着自己薄弱的定力,沈蔚跟在杨慎行身侧进了鸿胪寺。 苗金宝远远就见杨慎行带进来的人是沈蔚,不禁大喜过望。 “饭友沈蔚!” 这一声充满惊喜与朝气的欢呼真是久违了。 沈蔚抬眼一见苗金宝飞奔而来,便忍不住也笑得飞扬起来:“饭友金宝!” 久别重逢的两人便在鸿胪寺的中庭相拥轻跃,喜悦忘形到没半点正经模样。 鸿胪寺众人眼见二人抱在一起原地转圈圈,只能纷纷交换着疑惑的白眼。 饭友?这模样看起来分明更像病友啊! 那两人没头没脑一顿疯完,沈蔚才想起投给杨慎行弱弱的一瞥。 杨慎行忍住满心失落与酸味,神色如常地端起鸿胪寺卿的端方雅素,浅浅抬眉向苗金宝道:“这便是新任的侍卫长了。” 苗金宝重重点头,欢快地回话:“大人放心,我这就带她去领官袍!”对于这个黑幕,苗金宝显然欢迎之至。 鸿胪寺为典客官署,掌诸侯与归义蛮夷之事。 凡四夷君长、使者朝见,鸿胪寺辨其等位,以宾礼待之,授以馆舍,安排觐见、宴设、传圣主赐予等事宜;如有贡物,则具点其数,转呈圣主。 遇诸蕃封册,即行其礼命。若崇义公承袭,则辨其嫡庶,具名上尚书省。 如需与外邦首谈缔约相交,或巩固盟约往来,鸿胪寺也需派人随使团出行。 简而言之,这就是个朝野公认的事务琐碎、看似风光,但并无实权的地头。 待沈蔚换好了官袍,苗金宝又领着她到鸿胪寺各院去认门认人。 当年沈蔚与苗金宝同在光禄府共事不过三年多,其时沈蔚在绣衣卫总旗傅攸宁麾下任武卒,苗金宝在光禄羽林右将韩瑱麾下任羽林卫。 可因着两人年岁相当,又对食物有着相似的狂热,时常结伴出街觅食,便结下了这莫名的饭友之谊。 本就是六年不见的旧同僚,又有着饭友之谊的加持,今朝重逢,自是有许多别话。 “没想到啊没想到,金宝,”行过回廊时,沈蔚便忍不住问,“你怎舍得离开……光禄府?” 苗金宝幽幽瞪她一眼,咬牙切齿地指指她:“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临时咽下去那三个字是‘韩大人’!” “呃……”沈蔚干笑着摸摸耳垂。六年不见,金宝变得敏锐了呀! 苗金宝倒是不改昔日坦荡,一手叉腰,怒哼:“并非我离开光禄府,我是被光禄府踢出来的!” “啊?”沈蔚傻眼。 这六年她一直在边关,从不主动打听京中之事。虽多少知晓京中变动极大,却还是对“苗金宝被光禄府踢出来”这件事略感震惊。 以她的认识,“金宝姑娘”的名声在当年星光璀璨的光禄羽林中也非等闲。这姑娘脑子一根筋,但不是一般能打,也不是普通执着。 那时苗金宝缉拿嫌犯从无一趟落空,此等辉煌佳绩,连她的顶头上官韩瑱都只能自叹弗如,仅当时威名赫赫的光禄羽林中郎将梁锦棠可与她一战。 将这样一员猛将拱手让人,那光禄少卿是同韩瑱一起被驴踢了么? “也就是开春那时候的事,”见她满脸想不通,苗金宝倍感委屈地瘪瘪嘴,牙根咬得更紧,“还是韩大人亲、自送我过来的!” “他……”沈蔚持续傻眼,半晌说不出句整话来。 当年的沈蔚虽不是个包打听,可一向与众人混成一团,总有各种消息来源。就她所知,韩瑱虽对苗金宝格外严厉,却全因寄予了厚望。 而那时苗金宝迷恋韩瑱也是光禄府人尽皆知,简直跟她当年迷恋杨慎行毫无二致。她以为,便是韩瑱坚持要将苗金宝扫地出门,以苗金宝的执着,势必要抱着光禄府大门柱子不撒手的。 看来这六年……她真是错过许多精彩的故事啊。 沈蔚打量着苗金宝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如何说服你的?”当真好奇到抓心挠肝。 “他为将我踢出光禄府,”愤怒地金宝握拳,当空虚虚一挥,含恨痛陈,“竟诓我说,鸿胪寺官厨的饭比较好吃。” “……然后呢?” 没想到啊没想到, 那个以“为人沉稳,持身中正”而著称的韩大人,竟会使这样不入流的招数摒退自己的爱慕者!可耻,实在可耻! 金宝略一沉吟,正色转头,对神色复杂的沈蔚重重颔首:“果然比较好吃。” 沈蔚无语望天,觉得也不必再说什么了。 总之就是,这世间,美食与美色,都不该尽信。 ☆、11.第十一章(5.22略修) 沈蔚十六岁进光禄府绣衣卫总院做武卒,十九岁入剑南铁骑征战沙场,多年来共事、同袍的皆是武官武将,所见之人十有八/九都是心有丘壑、为人自律,行事利落硬朗的人物。便是偶尔有那么些性子略优柔寡断或漫不经心的,至少也是指哪打哪。 可新官上任头一日,初见这群鸿胪寺卿卫队成员,其风气之散漫之混账,真是看得她眼界大开。 先前为恭迎沈蔚到任,这群人在院中列了队,由苗金宝引荐后,沈蔚简单致了些说辞,又召集了小队主们在议事堂单独面谈片刻。 完事一出议事堂,就见侍卫队成员们三三两两散在院中各处,早点、零嘴有来有往,自在磕着闲牙。 “金宝,这近百号人里头,有多少是真能打的?”望着满院子其乐融融、吃吃喝喝,宛如秋游般闲适的场面,沈蔚面上的笑意有些凉。 苗金宝甩出个毫不客气的白眼:“你还不了解我?在我面前敢说能打的,满帝京加起来也不多于二十个。” 这话倒也不托大。金宝的功夫路数是硬底子,不花哨、不机巧,扎扎实实,大开大合。最可怕的是,金宝力!大!无!穷! “以武职官吏的标准来看,”沈蔚怀抱长刀斜斜依在回廊的柱旁,抬起下巴指了指院中众人,“这里头有许多人,光瞧着那身板就是能被你一拳打死的啊。”且瞧着全无朝气,就没见几个腰身挺拔的。 她怀疑,若当真遇上什么场面,杨慎行都比这些人扛得久些。 “据说这是前任鸿胪寺卿留下的烂账,有许多人都是塞进来打混的!我刚来时也气得想揍人,”苗金宝尴尬地挠挠头,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可杨大人和……总之都叫我别乱来,说是真杠起来闹大了,我收不住场,便只能这样拖着。” 前任鸿胪寺卿侍卫长薛密去年冬调任梅花内卫,开春后苗金宝走马上任副侍卫长,侍卫长一职空缺至今。 在今日沈蔚到来之前,苗金宝作为这支卫队的最高主官,在各方掣肘之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摊烂泥放任自流。 “杨大人和谁?”沈蔚转过头去瞧着她笑眯了眼,“韩大人?” 苗金宝被她那奇怪的笑法闹得心中发毛,忍不住后退两步,愣愣道:“啊。哪里不对么?” “没有不对,对得不能再对。”沈蔚抬手挠挠有些发痒的眉角,一径低头吃吃笑。看来,虽将金宝调出光禄府,可韩大人终究还是护着她的 。 金宝是庶族平民之家出身,多年武官生涯全凭一身胆气硬闯过来,并无什么靠山。若当真一来就大刀阔斧得罪人,只怕今后再想要往上走,路就会被人堵得死死的。 她自个儿一根筋不会想这些,好在韩瑱替她想着,也得亏性子风风火火的她还听得进韩瑱的劝。 沈蔚笑着摇摇头甩了闲思,又问:“对了金宝,他们不必武训的么?” 一提这个金宝就来气:“你说,咱们从前在光禄府虽也有闲时,可闲下来不正好就练着么?这些家伙一个个跟大爷似的,便是你敲了集结锣磬,半个时辰内人能到齐都算给面子的!” 嚣张成这样?沈蔚面色渐渐转凝,指尖在刀鞘边缘来回擦过。 “你在想啥?”金宝见她一脸沉思,忍不住好奇地又凑了上来。 “金宝,即刻让人敲集结锣磬,号令全员,半柱香内必须赶到鸿胪寺演武场。” 金宝先是一愣,旋即顿悟,也跟着摩拳擦掌嘿嘿笑:“你这是要搞事情呀,沈将军。” “既是搞事情,不如就搞得大些,”沈蔚又想了想,冲金宝挑眉笑,“自此刻起,生病、受伤、家中起火……等等,任何理由的告假均不接受,只要还在喘气的,便是断手断脚了,也得给老子爬到演武场!凡未按时到场者,杖责七十。” 武职没个武职的样子,来养老啊? **** 自今上登基、改元天禧以来,这已是第二年,许多沉疴积弊却有仍待清扫,而鸿胪寺卿侍卫队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鸿胪寺以文官为主,鸿胪寺卿一向也少有亲自出京的先例,侍卫队自然是摆设中的摆设,久而久之,就成了贴金的好去处。 之前两代圣主都在大抬庶族、打压世族,到如今几乎已到矫枉过正的地步。各大世族风声鹤唳之下自然夹紧尾巴做人,大多都在严厉约束自家子弟,就生怕给家中招来麻烦。 倒是庶族新贵们,在这样大好形势之下有些忘形,渐渐已有失控之势。 杨慎行是文官,又出身显赫数百年的世家弘农杨氏,初来乍到尚不足一年。若他以鸿胪寺卿的身份强扫侍卫队积弊,虽本是堂正之举,只怕也会被认为是世家攻击庶族的信号。 而苗金宝是自光禄府调任过来的,虽无世家身份的累赘,却也因此没了后盾,若真要动强硬手段,只怕不出十日就会被庶族新贵联手整到不得翻身。 按时抵达演武场的人不足卫队全员的四成,望着眼前散漫的阵列,沈蔚忽然明白圣主为何会让她来接手这烫手山芋了。 惟有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则她沙场铁血数年,有军功在身;二则,她是最不怕得罪人,也最得罪得起人的。 因为她兄长是沈珣之。 沈家亦是庶族,但携深不可测的财力,当家人沈珣之又深得两代圣主赏识,声名显赫自不待言。 加之沈珣之护妹狂魔的名声人尽皆知,便是运气不好引来庶族集体反弹,沈蔚若强压不住,只她身后站着沈珣之这一点优势,对面也掀不起大的风浪。 待卫兵比照名单唱完名,将未按时到达的人名全圈好之后,沈蔚瞧了一眼那柱燃烧殆尽的香,唇角一抹凛然若有似无的冷笑。 随着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原本并不算齐整的阵列悄悄就规直了。 她此刻的目光清明而坚定,唇角淡淡的冷笑并非咄咄逼人,却是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万钧气势。 众人这才清醒地认知到,这个负手立在擂台正中,虽孑然孤身却气度凛凛的女人,是于乱军之中取敌项上人头的战将;是横刀跃马冲破宿敌王城的剑南铁骑征西将军。 “时限已过,未到场的人,可以开始挨揍了。” 她的声量并未刻意放大,可一字一句全是铮铮之音。 **** 待侍卫队院中杖刑之声伴着哀嚎此起彼伏时,杨慎行正在自个儿厅中若有所思地翻着卷宗。 “杨大人,沈蔚大人求见。” 门口侍卫的通传让杨慎行倏地敛神,坐直了身,兀自心跳飞快:“进来。” 片刻后,沈蔚推门进来,先执了武官礼。 这个武官礼犹如当头一盆凉水,叫杨慎行心中气闷,又不能发作。 “何事?”他极力压着心中郁结。 “本是小事,可终究你是我的顶头上官,还是需先同你通个气,”沈蔚远远站在进门处,眼睑轻垂,“侍卫队问题极大,我忍不下,今日起要开始搞事了。” 光一个侍卫队就有这样大的问题,想必杨慎行要面对的问题更多。可她这头一旦闹起来,杨慎行自也少不得要头疼。 但这场事又不得不闹。 她虽无开创功业的大志,可这六年的经历至少教会她恪尽职 守。面对那样一个烂泥般扶不上墙的侍卫队,她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 虽明知许多事未必做了就会好,可不去做,就一定不会好。 “好,”见沈蔚有些意外的抬眼看过来,杨慎行又觉没那样难受了,“你打算怎么做?” 本以为他会略作为难,沈蔚在来的路上已打过腹稿,大约想好要如何说服他认同,却没料到他如此干脆。 “先前我命人敲了集结锣磬,未按时到场者杖责七十,”对着他眸中全然的信任,沈蔚没来由有些心虚,“……此刻正在行刑。” 想到杨慎行在鸿胪寺真正的处境其实也并不好,她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是否莽撞了。 杨慎行怔怔瞧着她的神情渐变,那眼中浮起淡淡踌躇,却也有不愿妥协的执拗。 秋阳的光自她身后斜斜打进来,似金玉铺了一地。 六年边关生涯的日晒雨淋、餐风食露,使这个昔日在兄长溺爱下恣意飞扬的骄丽少女,长成了眼前英气飒飒的姑娘。 此刻她背后那阳光成了她的铠甲,使她周身流转着灼灼其华。 她定不自知,她此刻英武烈烈的模样,竟使某人无法自控地心音大噪。 他的沈蔚,本就是这般模样。 行事果敢到近乎盛气凌人,骄傲如一朵真正的玫瑰;心中却依旧有温柔一隅,不愿旁人被自己的横冲直撞无故波及。 她是他少年心事中斑斓也温柔的梦,只是,她一直不知。 原本端坐在案几后的杨慎行徐徐起身,将微微发颤的手背在身后,缓缓绕过桌案踱出来些许。 “我本欲缓缓而治……”杨慎行故作为难地瞥了一眼大敞的门扉,轻声叹气,“你过来说。” 沈蔚不疑有他,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瞧瞧那扇门扉,忙机警向外左右扫视后,迅速将门合上。 然后,来到他面前。 “给你捅娄子了?”沈蔚有些焦虑,轻蹙眉头,微微仰脸望着他,“我性子急,一时也没什么周全思虑……” 见她开始自责,杨慎行反手撑着桌沿,略俯身将一张好看的脸凑得离她更近些,笑如春风融薄雪:“或许,你这样秉雷霆之势而下,倒是另一种打法。” 至于这样会给他带来多大麻烦,他不在乎。 “可是……”惊见两人之间不知何时近成这样,吓得沈蔚一时也忘了要说什么 ,“讲话就讲话,离这样近做什么?” 此刻这场面,杨慎行说话间清浅的气息几乎次次扫过她的面颊、耳畔,她明明浑身已绷到发僵,脚下却同生了根一般就是不能动弹半步。 实在是……很糟糕。 “别嚷,待会儿给人听去了不好,”杨慎行垂眸忍笑,似真似假地提醒,“方才你是想说什么?” 他蝶翼长睫微掩乌眸,玉齿朱唇滟滟流波,唇畔点着若有若无的缱绻笑意,颊边飞一抹隐约可见的淡淡绯红,面庞肌肤细白如琼脂……近在咫尺。 这让沈蔚蓦地忆起晨间那盒只吃了一块的甜糕。 同样的晶莹剔透,同样的秀色可餐,同样,泛着诱人的光。 “嗯?原本想说什么?”他极有耐性地等在那里,见她愈发恍惚,他唇角的笑意就愈深。 这可耻的美人计啊,真是令人愉悦的战无不胜、百发百中。 “说什么……”沈蔚脑子已然糊了,鬼使神差就脱口而出,“你看起来很甜……呸!不是!不是要说这个!” x的!沈蔚你个见色起意的废柴!说正事呢! 她满脸见鬼地踉跄了一下,面前的人倏然伸手扶在腰后,免了她仰面跌个四脚朝天的尴尬。 她尚不及道谢,就见这美人一脸无辜地道:“你是想尝尝?” ☆、12.第十二章(5.22略修) 有诈,绝对有诈。 好歹是在战场上滚过几年的人,当抛开美色的影响之后,沈蔚很快冷静下来。 眼波轻转,沉下心来的沈蔚反守为攻,倏地将脸靠近他。电光火石间,杨慎行果然被惊到,瞬间向后微仰,略拉开了两张脸之间的距离。 “杨慎行,”四目相对,沈蔚僵直脊背立如青松,忍无可忍地抬手就朝他脑门上拍去,“好生说话!没事学人家装什么风流俏公子?” 终究下不去手,只不轻不重撑着他的额头将他推得远了些。 犹如开屏的孔雀合上斑斓的尾羽,杨慎行瞬间收了刻意的丽色,也收回环住她腰身的手,反身又撑住背后的桌沿。略低头垂眸,抿唇浅笑,双颊透红:“不俏吗?” “是不风流啊!”沈蔚翻个白眼,忿忿冷哼,“说正事呢,不许再闹了。” 他在人前总是端肃冷静的模样,或许旁人不清楚,她却太清楚他私底下是个什么样子。 这人性子别扭又沉闷,世家风度的包袱重得要死,回首从前,哪一回不是她主动去扑他了?当年若非她死缠烂打,他俩之间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有太多交集。 就连之后的订婚,也是她算计了他。 沈蔚打小混迹街头,年少时最擅长的除了吃喝玩乐、打架斗殴之外,便是各种不入流的下三滥手段。那时她对杨慎行当真是心悦极了,杨慎行对她又总是忽远忽近,鬼迷心窍之下便在给他喝的酒里下蒙汗药。 次日,遍寻她不着的沈珣之冲破杨家别院一众家仆的拦阻进了杨慎行书房,就见二人在书房窗前的小榻上相拥而眠。 人多口杂,话传回定国公府时,事情就变成“七公子将沈家二姑娘给睡了”。 震怒的定国公杨继业当即命人将杨慎行召回府,一顿痛斥后罚他在宗祠跪了大半日。到黄昏时分,杨继业便亲自领着杨慎行登门致歉,并订下了婚事。 这事的起因总不太名誉,后来的订婚便未大办,就只沈杨两家当家人见证,交换了定亲婚书与信物。 大约以为当真是酒后胡来将她睡了,订婚的一应事宜虽从简,杨慎行却是全程配合,由得沈珣之刁难。事后也从未指责或质问半句,日常相处与之前的态度并无大改。 时常还能放下在外人面前端着的那副样子,自在同她讲些心中难处与不快,偶尔还发发脾气耍耍赖,宛如一对真正相亲相爱的小儿女。 只是,沈蔚每回靠近他,总能发现他不着痕迹的警惕。 许多时候,身体比心更诚实。 当她听见杨慎行对人说,“沈蔚并非我会喜爱的那种人”时,她就明白了这道理。 杨慎行是她心悦之人,她自然总愿与他亲密无间。而他,恰好相反。 见沈蔚面上神情莫测,杨慎行淡垂眼帘苦笑,轻叹:“很累。” 沈蔚远远瞧着他身后桌案上摊开的那卷宗,虽看不清写了什么,却也能大概猜到他为何喊累。 他一卖惨,她心尖就会忍不住酸软泛疼。于是也不计较他先前的作弄,只稍放缓了声气,轻道:“就猜你在这鸿胪寺的日子也不好过。若你为难,卫队的事我可先暂缓。” 杨慎行摇摇头,瞧着她的目光里有淡淡笑意:“无妨的,你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后头的事有我担着。说说你的想法吧。” 见他像是当真支持的,沈蔚点头,也不愿再婆妈:“今日算是先小小敲打,过几日待这些挨揍的家伙伤好了,我便着手大清洗。”不适任的人全滚蛋,要养老回自家养去。 “好,”杨慎行含笑颔首,目光片刻不离,“需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也别做,免得有人拿你家世做文章,”沈蔚单手叉腰,右手豪气地挥了挥,“有什么事冲我来就是。” 这坏人她来做足够了,反正单挑、群殴、骂架,她都很在行的。 “若什么都不做,”杨慎行挑眉浅笑,“那岂不显得我太弱?” 沈蔚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自缓缓而治你那些大事,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交给我就成。” 若连这不足百人的侍卫队都收拾不下,叫剑南铁骑的同袍们知道了,怕不笑掉大牙。 杨慎行若有所思地弯了眉眼:“……男主外女主内?也好。” “闭嘴!”尴尬的沈蔚隔空指了指他,“对了,过几日我想去光禄府借两个人来用用。” 她不知已退婚的前未婚夫妻该怎样相处,可既如今他是上官,她是下属,那就保持这样的距离,好好共事吧。 “做什么?” “我要将这队人全过一遍,这近百号人,我与金宝倒也打得过来,”沈蔚想了想,还是诚实地说,“可是会累。” 她的坦诚显然让杨慎行很受用,唇角止不住持续上扬:“那我即刻向光禄府发公函。” “倒也……没这样急,”沈蔚见他立刻坐回去提笔,忍不住道,“你先忙你的吧,公函晚两日再发也不打紧。” 反正七十杖下去,那些家伙光养伤也少不得三五日。 杨慎行抬头冲她笑笑,没再说话。 **** 其实,自沈蔚归来,杨慎行心中一直有隐隐的慌张。因为六年后的沈蔚,看向他时,眼里再无当初那种喜悦烁然的星光。 他就想试试,究竟哪一种面貌的杨慎行,还能让她放不下。 就是很怕……她当真放下了。 自前两代圣主起,世家在台面下的日子就不大好过。杨家作为世家中很招眼的大树,自是越发警惕,因而约束自家子弟便更严厉。 杨慎行幼年所受家教的首条,便是克己。 他厌恶旁人过分瞩目他的美貌,却只能压着心头的恼怒,尽力以端肃方正的做派来化解。 他藏着自己真正的性子,在外从无半点任性之举,就怕旁人抓到把柄。 他压着心头的渴望,绝不踏错一步。 这种变态的克制自幼年起便烙在他的骨子里,从无童稚岁月,也无年少轻狂,这使众人都误以为,他当真是个端肃冷静之人。 久而久之,他的日子便沉闷无比。做该做的事,做该做的人。 沈蔚是他灰蒙蒙的少年时光里唯一的例外。天知道她那份张扬恣意的神采有多让他挪不开眼。 她浑浑噩噩、胸无大志,就是那种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想要什么就会无所不用其极的家伙。 一言不合就与人斗殴,却可能隔天又与人勾肩搭背沆瀣一气。行事东一榔头西一锤,想起一出是一出,叫人看不出准则、摸不着方向,全凭一时喜好。 却从来大大方方不藏着。 她喜爱他,便成日红着脸在门口假装偶遇。当他略有回应,她便敢夜夜翻墙不请自来。 他自小闷久了,有时不知该说什么,她便滔滔不绝讲她小时在天南海北的见闻。 有时也什么都不说。 他看书,她就在一旁翻着话本自在喝着茶,吃着茶点,时不时瞧瞧他的侧脸,也能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那回所谓的喝醉酒被沈珣之“捉奸在床”,其实他明知是她算计好的。 公父罚他跪在宗祠反省时,他并无一句 辩解。因为他很庆幸也很欣喜,若非她这无法无天的性子,他还当真不知该怎样将两人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 对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当真将她睡了! 至今他还清楚记得,那年喝下沈蔚“精心准备”的那杯酒,脑子开始发懵,即将昏昏欲睡时,他心中恨恨的骂了一句—— 混账姑娘!居然是蒙汗药!居然……不是春/药。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了。 那公函写了半晌也才几个字,心浮气躁的杨慎行索性搁下笔行到窗前,瞧着窗外明晃晃的秋日烈阳发怔。 六年前沈蔚尚在光禄府的绣衣卫做武卒,时任鸿胪寺卿向各府发公函点选侍卫长,沈蔚的顶头上官傅攸宁便推荐了她。 那时杨慎行尚未出仕,并无官职,可已在父兄的安排下开始为家中做一些事。 在那场竞争中,后来的鸿胪寺卿侍卫长薛密是弘农杨氏暗地里鼎力扶持的人选。以当时薛密的实力,无论文试武试,沈蔚都并无十足胜算。 可沈蔚背后有沈珣之,这是薛密拼死也翻不过去的一道高墙。 为保薛密万无一失,杨家便安排了杨慎行出面,与前任鸿胪寺卿密谈,达成了共识。 是他亲手拦下了沈蔚与人公平一战的机会。可他要看大局,不得不为。 本来此事不必让沈蔚知道的,偏生他那时仿佛如鬼附身,抵不过她的追问就脱口而出了。 沈蔚当时从震惊、愤怒到失落的眼神,杨慎行至今想来心中仍是遽痛。 他也试过将其中的道理讲给她听,可她根本听不进去。一惯都会让着他的人,忽然杠起来同他闹,瞧着他的眼神像看敌人。 突如其来的敌视与疏远让他怒火中烧,一连半月,两人谁也不搭理谁。 定国公眼见儿子同沈家二姑娘闹得这样僵,便请了沈珣之带沈蔚到定国公府做客。本意是想从中斡旋,缓一缓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哪知沈蔚从头到尾瞧也不瞧杨慎行一眼,气得他忍不住下了猛药,当众拿出随身带着的定亲佩玉递到她面前,还嘴贱地刺一句“若你执意要闹,那不然就退婚啊”。 沈蔚明明那样喜爱他,他以为她定是不会接的。哪知她就那么有脾气!二话不说就接了。 真是置气一时爽,事后悔断肠。 后来过了几日,当沈蔚 抱着一坛子酒乘夜翻墙而来时,她根本不知他有多欣喜若狂。 他以为,喝完这坛子酒,一切就会回到从前。 可待他宿醉醒来后,却被家仆告知,她走了。天不亮就出京了。 他疯了似的日日上沈府面对沈珣之与沈素的痛骂,却怎样也得不到关于她去向的半点消息。 他去过光禄府,可谁都不知她去了哪里。他查过,可沈珣之手眼通天,竟将她出京后的一切行迹全然抹去。 直到两年前,对成羌灭国那一战后,五哥解甲回京,才说起沈蔚在剑南铁骑。他听着五哥讲与沈蔚并肩作战时的热血豪情,讲攻破成羌王城时,她是怎样一马当先的长刀霜华……心中震撼、疼痛,又委屈。 接着他就去了剑南道。 可是剑南铁骑的人告诉他,伤残与阵亡士兵太多,将领们大多奔走各地拜访这些同袍的家属,并行安置抚恤之事,并不常在军中。 他在剑南道待了近两月,却始终未见她的身影。 她真狠。 丢下了他,径直去了广阔天地,哪怕餐风饮露,哪怕出生入死,也绝不回头。 丢掉杨慎行的沈蔚,依然能纵情飞扬。 忆起往事,杨慎行将窗掩上,背抵着墙,缓缓闭上自己又恨又恼的眼。 哪有人这样无情无义的?只不过是吵嘴置气,竟当真再不回头了。 好在还有一线生机。杨慎行唇角扬起苦涩又带甜的浅笑。 当年他常恼她瞧着好看的人就走不动路,如今他却无比庆幸……比他好看的人,不多。 ☆、13.第十三章(5.22略修) 翌日寅时刚过,沈家门口就有客来访。 听了门房的人通传,沈蔚匆匆迎出去,门外赫然站着那之前同她打过架的少年薛茂。 薛茂见她也是一愣:“竟是你!” 那日童武已当面向他致歉,他也表示可不再与童家兄妹计较,只是这恩怨已变成了他与沈蔚之间的恩怨。奈何最后没能打出个胜负,双双叫巡城卫给抓去京兆尹府了。 原以为薛茂是来找她了结那日的街头恩怨,一听这话却又不是,沈蔚不禁有些好奇:“有何贵干?” “我就是来捎个话,没要再同你打,”薛茂怕她误会自己不懂街头规矩,带了恼意解释道,“我兄长让我转告,他今日要上鸿胪寺寻你晦气,请带好兵器。” 沈蔚双手环抱在胸前,假笑嘲讽:“打不过就回家告状搬兄长?少侠好气魄。” “谁告状了?!”显然现任帝京熊孩子界霸主也是有尊严的,“我不过是替兄长带话,又不知鸿胪寺的沈蔚就是你!” “薛茂,请问你兄长贵姓啊?”沈蔚白眼带笑。 薛茂挺直胸膛,大声呵斥:“我兄长自是姓薛!梅花内卫副统领薛密便是!” 前任鸿胪寺卿侍卫长?沈蔚面上笑意转冷:“恭候。” 送走薛茂,沈蔚回身行到中庭,就见沈珣之匆匆赶来:“谁一大早来寻你晦气?”敢杀到沈珣之府上寻他妹子叫板,找死。 沈蔚笑着摇摇头:“大哥,梅花内卫的薛密,你可认得?” “见过,但没交情,”沈珣之立刻怒目挽袖,“是他惹你?” “没有没有,”沈蔚忙凑过去拉着兄长胳膊轻晃了晃,拖着一起往饭厅去,“我就打听打听,毕竟是前任鸿胪寺卿侍卫长么。哎,对了,当年南史堂案爆发时,薛密已在梅花内卫了?” “他去年才去的梅花内卫,”沈珣之睨她一眼,“南史堂案牵连太多人,水深到没谁说得清楚,你别瞎掺和。” “都结案的事了我掺和什么呀?也就随口一问,”沈蔚点点头,扬声对小桃道,“小桃,烦你替我将鸱尾剑取出来,我陪兄长吃过早饭就走。” 小桃应声点头,赶忙转身去了沈蔚的院子。 沈珣之疑惑皱眉:“你不说那鸱尾剑华而不实么?” 鸱尾剑、椒图刀、囚牛枪乃铸铁名家孙烛老先生的收山之作,号称“帝京三大神兵器”。据说二十 多年前囚牛枪的主人比武认负,当众将那神兵器扔进铸铁炉给熔了。 而鸱尾剑是沈珣之花重金买下送给沈蔚的十四岁生辰礼。沈蔚嫌弃剑柄那颗巨大的珍珠硌得慌,便一直将这剑束之高阁。今日忽地要拿出来使,也难怪沈珣之诧异。 “嗯,怕使长刀伤着人。” 听沈蔚这样说,沈珣之料想妹子吃不了亏,便不再追问了。 **** 点卯过后,沈蔚再一次命人敲响集结锣磬。 有了昨日的教训,这回不到半柱香人就齐了。 望着演武场中齐刷刷的阵列,沈蔚浅笑抱拳:“感谢诸位赏脸啊。” 阵列中许多昨日挨了打的人龇牙咧嘴腹诽道,不赏脸便会被你赏棍子啊混蛋! “我不学无术,懂的道理不多,但也知尺有长短,人有强弱,”沈蔚负手立在擂台正中,面上带笑,“打不过不丢人,可你不能告诉自己反正不丢人,索性就不打了。” 正说着,传令兵站在远处迟疑地向她执礼,见她点头,这才几步回来,上到擂台一侧小声对她说了两句。 “在场都是自家同僚,大声说无妨的。”沈蔚轻扯唇角。 “梅花内卫副统领薛大人来访,请见沈大人!” 寂静无声的阵列中,有不少人顿时露出得逞的暗笑。 昨日沈蔚刚痛下杀手,今日前任鸿胪寺卿侍卫长就来访,很显然薛密是来替旧部撑腰的。 沈蔚点头,朗声道:“请薛大人到此一见。” 片刻后,随着薛密的到来,场下的阵列渐渐起骚动。 “列队不整者,杖五十,当场行刑。” 沈蔚此话一出,瞬间又是满场寂静,才有些散乱迹象的阵列迅速复原,想来昨日的见面礼确实让人心有余悸。 薛密笑意爽朗,执礼道:“沈大人铁腕治下,下官冒失了。”场下的人皆是他当年带过的,对这其中的乱象他比谁都清楚。 沈蔚望着回复规整的队列满意颔首后,才转身向薛密敷衍回礼:“若论铁腕,天下间谁比得过梅花内卫?” 梅花内卫作为先圣主手中最后的杀手锏,当年因南史堂案诛杀朝中大小官员的斑斑事迹,她虽不在京中,却也有所耳闻。 “薛大人今晨特地通知我带好兵器,为表尊敬,鸱尾剑已恭候多时。” 沈蔚 展臂接过卫兵递来的鸱尾剑:“薛大人今日来替旧属讨说法,我也正好与薛大人论个曲直。” “请沈大人赐教。” 薛密从头到尾都很客气,这叫沈蔚觉着,还不如他那莽撞弟弟薛茂来得通透。 不过,她也有心借薛密杀一杀歪风邪气:“昨日初见,侍卫队风气散漫、混吃等死的场面令人大开眼界。借一位我很尊敬的大人从前说过的话,当真是‘立国以来所有武职英灵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能将一队武职带到如此烂泥扶不上墙的地步,薛大人实在不是等闲之辈。” 这话十足打在薛密脸上,也打在场下众人脸上,半点情面也没留。 见薛密欲言又止,沈蔚兀自转身,扫视场下众人:“我知道,许多人家中昨夜奔走不少,这才请动薛大人今日出马。我也清楚,杨大人今晨被宣进内城,诸位同僚功不可没。” “沈蔚不才,愿与薛大人一战,”沈蔚拔剑出鞘,拿剑尖点点场下,“今日过后,若再有人搞这样不入流的举动,我敢保证,满帝京没人能比我更下三滥。” 连下三滥都不甘落人下风,你才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咧。一旁的苗金宝忍笑退下擂台,将场地留给这前后两任鸿胪寺卿侍卫长。 沈蔚虽不知薛密功夫深浅,可为了彻底震慑场下那些不争气的家伙,断了他们找人说情的心思,这一架必须打。 而薛密昨夜被前来求他煞一煞沈蔚锐气的人烦得不行,今日也是不得不来。 两人各自定了心神,也不再虚礼,迅速交上了手。 拆招几个回合之后,沈蔚已知薛密功夫扎实在自己之上。 从军多年,她已不是当年那个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狂妄少女,戎马生涯中见识过无数强于自己的对手。她是见过生死的剑南铁骑前锋营大将,许多信念早已刻进骨子里。 百来号人目不转睛,屏息凝视着擂台上交错往来的二人。谁都瞧得出沈蔚处于下风,可她始终是大开大合的攻势,越战越稳。 就在沈蔚心无旁骛与薛密对战之际,杨慎行也悄悄进了演武场。 苗金宝赶紧迎过去,压着嗓音道:“杨大人,您不是进内城了吗?” “有人参了沈蔚昨日之举,眼下没事了。”杨慎行轻描淡写带过,目光紧锁着擂台。 就在两人说话间,沈蔚手中的鸱尾剑竟被薛密硬生生一刀斩断 。 苗金宝大惊失色地回首瞧过去,口中喃喃道:“完了,三大神兵器只剩椒图刀没被毁了……椒图刀的主人颤抖吧……” 杨慎行唇畔隐隐漾开些许笑意:“然而,椒图刀的主人也是沈蔚。”很明显,她不会颤抖。 见苗金宝脸上的震惊更深,他缓缓又道:“昨日她带的那柄长刀便是。” 那正巧也是沈蔚十四岁的生辰贺礼,送礼的人,叫杨慎行。 见沈蔚兵器被毁,几陷绝境,场中已有不少人准备看她笑话,连薛密都略恍了一下神。 就是他恍神的这瞬间,沈蔚左手生生抓住了薛密的刀刃,右肘抵住他的喉头,笑了。 “若你真是我的敌人,我肘上一使力,你的喉骨就该裂碎了。” 有血迹自薛密的刀刃上缓缓滴落,迎着金灿灿的秋阳迸出最最傲气的风华。 金宝眼见沈蔚受伤,抬腿就想冲上擂台,却被拦下。 “她在立威,你别下她场子。”杨慎行望着擂台上宛如凝止的两人,喉头微动,右手长指紧紧收拢。 擂台上的薛密缓缓撤刀,执礼认输:“剑南铁骑不愧国之屏障,多谢沈将军指教。” 先前来时他称沈大人,如今却诚心实意敬一声“沈将军”了。 “薛大人客气,”沈蔚笑着接过卫兵递上的伤布,随意缠住左手的伤口,“不送。” 她可以确定,薛密这前任鸿胪寺卿侍卫长,绝不会再管侍卫队闲事了。 目送薛密下了擂台,沈蔚不疾不徐转身,面向一众目瞪口呆的侍卫队。 “为武职者,便是个人战力不强,也绝不能丢掉胆气。只要没死,你就得站起来。” 这个规矩,她方才已然亲身示范,在场无人发得出异议。 “你们是护卫,并非仪仗!鸿胪寺卿侍卫队,身后护的绝非杨慎行这个人,而是国之肱骨,是国之尊严!” 金宝看得直发怔,没料到平日一身匪气像个街头混混、好吃贪美的沈蔚,竟也有如此明正堂皇的一面。 “若有敌袭来,须踩过你的尸体,才能到他面前。这是从今后侍卫队的铁律,自认做不到的人,即刻就可以滚了。” 沈蔚扫视全场,凛凛傲气似战旗张扬:“三日后,我将对诸位同僚进行一对一甄选,不适任者必须滚蛋。” “当然,最终留下的人绝 不会有从前那样轻松的日子可过了。或许有一日还会指着我痛骂,‘早知如此,当初老子还不如自行滚蛋’。”。 一听三日后甄别,擂台下有人弱弱抗议:“你不能、不能这样胡来!否则我爹……会参你至死!” “成羌的虎狼之师都没能砍死我,自家的奏本倒将我参死,那还真是新奇的经历,”沈蔚笑迎那人目光,“我想试试。” “鸿胪寺本就……本就文官为主,并不十分强调武力的!” 见还有人垂死挣扎,沈蔚目光湛然澄定如明亮星辰:“诸位,请大声告诉我你们的身份。” 许是她的目光带笑却慑人,有三三两两的声音道:“鸿胪寺卿侍卫队。” 沈蔚点点头,执断剑负手,又问:“是文官吗?” 一时无人敢应。 沈蔚缓缓拿过卫兵手中长/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擂台跃身而下,长/枪虚虚过处,竟有几人即刻抱头蹲地。 “若有人刺杀,是不是杨大人还得挡在你身前?”沈蔚拿枪/头虚虚抵住一人的下巴,逼得他不得不跟着抬起脸来,“金宝,这几人不必甄别,即刻清退。” 金宝连忙转头瞧瞧杨慎行,见他缓缓颔首,才扬声应道:“得令!” 被她拿长/枪指住的那人仍旧蹲在地上,并不敢动弹,只眼中泛起恼怒的薄泪,颤声轻嚷:“凭、凭什么?!” “凭你打不过我。凭老子杀人如麻,手上数千条敌军的人命。不服你砍我啊。” 沈蔚居高临下冲他笑得轻蔑极了:“管你世族庶族,在其位,就得谋其事。既为武官,虽不要你保家卫国,至少也得不辱使命。做不到的人滚蛋,老子不伺候!” 沈蔚不再理他,回身又跃上擂台,扬臂将长/枪扔回卫兵手中。 “想来诸位清楚,从前我在绣衣卫,后在剑南铁骑。我所见过的武官武将,无一不是扑街也要头朝前的!所以,我眼里容不下毫无血气、混吃等死的侍卫队。我并无大志,不妄想能带出一支武功盖世、战无不胜的侍卫队,但,我要的是枕戈待旦、知耻后勇的同伴。” 她孤身立在擂台,却像身后有千军万马,英华烈烈,气势如虹。 杨慎行的目光一直未离她须臾。 那是他的沈蔚。她立在那里,她就是光。 ☆、14.第十四章(5.22略修) 确定侍卫队其他人都陆续退出演武场后,沈蔚才拿右手紧压住左手手腕,缓缓躬身,呲牙嘶痛。 苗金宝赶忙跃上擂台,探出手揽住她的肩,讶道:“方才你那样子……我以为你根本不痛!” 沈蔚痛得小声骂了句脏话后,抬脸朝她猛翻白眼:“老子这是爹娘给的肉身,又不是信徒筹钱打造的金身!” “那你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威风的咧,”苗金宝撑着她慢慢下了擂台,“从前真没看出你这么能忍。” “当年成羌蛮子总是见谁虚弱就追着谁砍,同他们打了四年仗,我大概就只学会了虚张声势,”忆起往事,沈蔚咧出一个带痛的笑,复又有些伤感,忙换了话题,“要说能忍,当初我在绣衣卫的顶头上官傅攸宁,那才真真是个极能忍的。” 苗金宝重重点头:“傅总旗真是可怕,身中奇毒还去参加范阳春猎,在春猎中骨折还能一路忍着回来,竟谁都没发现……说起来,也不知她的毒解了没?” 沈蔚正要答她,一抬头就见杨慎行黑着脸立在面前,连忙站直了。 “你今日……被圣主训斥了?”偷觑着他少见的阴沉神色,沈蔚只能猜是不是自己昨日的举动害他背了锅。 杨慎行惊怒地盯着她的伤:“先去鸿胪寺医馆。” “不行!”沈蔚一口回绝,眼睛张得大大的,“才把那些混蛋的气焰打下去,转头叫他们得知我去了医馆,说不得马上又扑腾起来!” 苗金宝见气氛不对,正想说点什么,就听杨慎行丢下一句“那到主院说”。 沈蔚对着他的背影咧了个鬼脸,转头对忧心忡忡的苗金宝道:“多半进内城挨骂了,撒气呢。你先替我将侍卫队所有人的卷宗记档找出来,晚些我去找你拿。” 苗金宝只好点点头松开她。 沈蔚忍着左手掌心的疼痛,面上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快步跟上杨慎行,一路回到鸿胪寺主院。 杨慎行率先进去,径直走到书架旁的柜子前,也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怕待会儿要吵起来场面难看,随后跟进来的沈蔚顺手将门掩上,才磨磨蹭蹭地跟过去立在桌案前。 杨慎行转身绕过桌案到她跟前站定,面色阴沉如墨:“手伸出来。” “干啥?别以为我受了点小伤就能任人宰割,”沈蔚警惕地将双手地背到身后,“单手照样能打死你。” “不是才 说要动我得先踏过你的尸体么?转眼就又要打死我了?”杨慎行瞪着她,有些恼。 一时被噎住,沈蔚想了片刻,回瞪他:“怕你啊?大不了先打死你,再去圣主面前自刎谢罪!” “没有这样殉情的……”杨慎行阴沉的恼怒终究没能绷到底,无奈叹气,长臂一伸绕到她身后,小心地将她的左手拉过来,“上药。” 他左手上拿着金创药的药瓶晃了晃。 见自己冤枉了人,沈蔚有些尴尬,却还是忍不住啐道:“谁在跟你殉情?有病。” 他倒没计较,只小心着拆下沈蔚先前胡乱裹住掌心的伤布,怔怔盯着那道伤口,半晌后又有了些恼意。 “很痛吧?” 见他没要斥责她莽撞的意思,沈蔚拿闲着的右手挠挠后脑勺,笑得有些不自在:“说不痛是假的。不过今日这事是我算过的,我伸手去抓薛密的刀时有避……” “你、故、意、的?”杨慎行再次抬眸瞪她,几乎咬牙切齿了。这混账姑娘,竟算好了要徒手去喂别人的刀口?! 沈蔚试了试想抽回自己的左手,却发现被他握得死紧,一时扯得那伤口更痛,便忍着没再动,只抬头挺胸扬起下巴。 “对!今晨薛密叫他弟弟专程来通知我,说要寻我晦气,叫我带好武器。我有意要拿他立威,便叫侍卫队在演武场集结,要的就是见血祭旗!” 她欲整肃侍卫队风气,首要第一步,便是从根上断了他们习以为常的恶习。今日若非薛密主动寻上门来,她也是要想法子将他请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上这一场的。 她算准了薛密久居京中官场,过招时必有诸多杂念顾忌,而她只需当做战场对敌、一味猛攻即可,再不济也至少会是平手。 “傻不傻?要祭旗你不会拿薛密的血来用?”低头为她上药的杨慎行手上的动作很温柔,口中却忍不住要念她。 金创药粉被洒到伤口那瞬间的刺痛真不是吹,逼得沈蔚五官都拧在了一起,龇着牙痛道:“我……不是……打不过他么!” 见她实在疼,杨慎行也有些无措,却也没别的法子,只好哄小孩似的执起她的手,对着那伤口轻轻吹吹。 沈蔚见状一时茫然,脸上不争气地泛起淡淡红晕。 她心中暗自庆幸先前进来时随手关门了,否则若被那些混蛋家伙瞧见她见色腿软的鬼德行,这刀可就白挨了。 见她神色渐似没那样痛了,杨慎行的神色也稍缓,隐隐恼着捏了捏她的指尖:“今日为何要用鸱尾剑而不使长刀?” “就说我是算过的啊,”沈蔚心虚避开他那有些灼人的视线,笑得弱弱的,“我有意引他废我兵器置我于绝境,才特意拿的鸱尾剑……” 鸱尾剑本就过钢易折,若薛密未能将它斩断,沈蔚至少也会想法子叫它脱手。 晨间薛茂来沈家替他兄长传话后,沈蔚心中已有计量。她不清楚薛密与自己之间的实力对比,但也不敢托大,想着若薛密当真强过自己许多,那兵器被废是一定的。 那把椒图刀……她终究舍不得。 杨慎行闻言垂眸,倏地盖住眼波流转间绽出的丽色星光,却掩不住偷偷上扬的唇角。 “笑、笑什么笑!”沈蔚瞪着为自己重新裹上伤布的偷笑美人脸,有些气急败坏,“只是椒图刀陪我征战数年,也算于国有功,我自然、自然是要爱惜它的!” “嗯。”随你怎么说,杨大人自有定见。 **** 昨日杨慎行急急向光禄府发了公函要借人,按理本该由沈蔚去光禄府拜访并商谈后续事宜,不过她一大早就在演武场上同薛密单挑,之后便在苗金宝的陪同下细细查看侍卫队全员的个人记档,便始终没脱得出身来。 结果却是光禄府主动差人过来面谈了。 一听光禄府来人已在杨慎行厅中,沈蔚赶忙放下手中记档卷宗就过去了。 推门就见韩瑱坐在桌案前,沈蔚微诧,脱口而出:“咦,怎是韩大人过来了?” 她从前在光禄府绣衣卫做武卒,此次求助借人自然也是想从绣衣卫借。哪知绣衣卫的主官索月萝没来,倒来了光禄羽林的韩瑱。 六年前沈蔚离京时韩瑱尚是光禄羽林右将,没多久光禄羽林中郎将梁锦棠辞官卸甲,韩瑱便接任羽林中郎将。 韩瑱侧头冲她敷衍一笑:“索大人出京办案,少卿大人便命我代她处理此事。一早上没见你来,只好我带着人过来了。” 沈蔚踏进厅内才见老熟人阮敏站在一旁,旧同僚久别重逢倒也没有生疏之感:“敏哥,这次就要拜托你和……” 话音未落,她才瞧见阮敏身旁的人并非以为的另一位旧同僚陈广,而是一位眼生的好看小哥哥。 她眼儿乍然一亮,忍住凑到人家跟前去的冲动,边往里走边道:“这位好看极 了的小哥哥是谁啊?” “下官张吟,从前是灵州分院的,望岁九年五月进的总院,那时沈将军已离京了。”张吟略避了她的目光,自报家门。 沈蔚的目光简直黏在他脸上了,除了猛点头,一时也找不到话说。 “韩大人已等你许久了。”杨慎行冷冷的话音打断了沈蔚那毫无遮拦的目光。 她这才如梦初醒,回头看着一脸冷凝的杨慎行,又看看仿佛准备兴师问罪的韩瑱,连忙清了清嗓子站好,执了武官礼:“韩大人安好。” 韩瑱脸色却丝毫不安好:“我说沈将军,你新官上任才不过两日就搞大事,也不怕连累旁人?” “旁人是谁?”沈蔚眼珠子骨碌一转,笑得贼兮兮,“哦,韩大人且宽心,我都让金宝做好人的,一应责任全往我头上推,跟金宝一点关系都没有。” 阮敏与张吟显然知晓韩大人同金宝之间的恩怨情仇,见沈蔚毫不客气地直接摆上台面,闹了韩瑱一个大红脸,两人忍不住也抖着肩膀开始偷笑。 “胡说八道,你哪只耳朵听见我提苗金宝三个字了!”韩瑱有些恼羞成怒,顺手拿了杨慎行桌案上的一沓卷宗就要朝她扔过去,却发现那卷宗被人用力压住。 杨慎行稳稳压着那沓卷宗,面上照旧是平日在外那副端肃冷凝的样子,话说出口却愈发冷得像夹了冰碴子的深冬寒风:“你眼睛在看哪儿?好生同韩大人将正事说清楚!” 此时正是炎炎秋日的午后,这间厅内却瞬间冷成冰窖。 沈蔚没来由一个激灵,赶紧收好不由自主瞟向张吟的目光,也不敢看杨慎行,只能对上恼怒的韩瑱,一五一十将自己的计划托出,又向阮敏及张吟细细说了届时需要他们做些什么。 她从前与阮敏共事三年,默契多少还在。张吟虽是后来才进总院,却毕竟也是绣衣卫的人,许多细节无须多言也能明了。 其间杨慎行神色冷冷,倒也未发一言,并不添乱,于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大事抵定了。 韩瑱听明白了她借人的目的与部署后,忽地冒出一句:“怎么说你我也算旧日同僚,给你个福利,借二送一。” 此言一出,连杨慎行都难掩诧异地望向他。 “敢问韩大人……”沈蔚不知韩瑱要出什么妖,问得有些颤巍巍,“送的这个‘一’,是哪尊大佛?”又不是打群架,借两个人就够了啊。 “这尊,” 韩瑱毫不犹豫地指了指自己,“送你的这个‘一’,才真是一剑能挡百万兵,你赚疯了好吗?” 十几年前,韩瑱与少年名将梁锦棠同在威震天下的河西军,多次将宿敌成羌的主力王师拒于国门之外,时称“河西双璧”。 沈蔚几乎要泪流满面了:“韩大人,杀鸡焉用牛刀啊!” “不必客套,”韩瑱大掌一拍桌,“就这样愉快的决定了。” 谁他娘的在跟你客套!若你将我能用的人都打死了,我就只能做光杆侍卫长了啊! 沈蔚无语凝噎,生无可恋地向杨慎行投去求助的一瞥,杨慎行却只是面无表情扭将头扭向一旁。 阮敏与张吟都在偷笑,她却只想哭。这韩大人是有多闲?! ☆、15.第十五章(5.22略修) 怕兄姐见着自己受伤会炸毛,放值后沈蔚没敢即刻回家,拖了苗金宝上金香楼吃饭,直到宵禁将至,才偷鸡摸狗似的躲着回了家。 这夜,梦中有旌旗猎猎,有号角连天;有铁甲长/枪,有热血烽烟;有许多此生只能在梦里再会的伙伴。 许多时候,活下来的人注定要背负更多。 再醒来时天光尚早,沈蔚一番沐浴后,早饭也没吃便往鸿胪寺去了。 哪知实在到得太早,鸿胪寺大门紧闭,她也懒得乱跑,便抱着椒图刀靠在大门旁发呆。 破晓之前,前来点卯的苗金宝见她门神似的靠在那里,便笑着上前道:“你说你傻不傻,门房有人的,敲一敲就就开了啊。” 沈蔚使劲眨巴了一下眼睛,笑得怔怔的:“夜里总做梦,比不睡还累,脑子都糊了。” 说着大门便从里头打开,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而入。 苗金宝边走边问:“你的伤不打紧吧?” “没事,小伤罢了,”沈蔚随口应道,“对了,昨日那几个不争气的家伙都清退了么?” “那是自然的。”苗金宝做事从不拖拉,既上官当众发了话,她便不会让这事在她手上过夜。 有了昨日在演武场立威,今日侍卫队倒也暂无风浪。点卯过后,沈蔚让苗金宝将众人带去武训,自个儿又继续查看侍卫队众人的卷宗记档。 巳时刚过,尚未到饭点,演武归来的苗金宝便贼兮兮笑着进了记档房。 沈蔚放下手头卷宗,见她神情很是神秘,忍不住笑问:“你傻乐什么呢?” “你猜我方才在门口瞧见谁了?”苗金宝凑过来,半趴在桌上,“薛密的妹子来了!” 昨日沈蔚才同薛密交了手,今日薛密的妹子便来了,也不知又要开一场什么大戏。 沈蔚对薛密的妹子并无印象,便不以为意地笑笑:“来寻我报仇?若她比薛密更厉害,你就说我不在。” 想来有些好笑,一回来先与薛茂街头斗殴,昨日又当众与薛密对上,今日又来了薛姑娘。沈蔚只觉得自己与这薛家定是八字犯冲。 “自作多情,人家是来找杨大人的,”苗金宝并不知沈蔚与杨慎行从前的渊源,只当背后讲了个上官的无聊闲话,“自打杨大人出任鸿胪寺卿,薛轻烟来得可勤了。听说之前薛密在任时她都极少过来的。” 沈蔚愣了愣,旋即笑着垂 下眼:“杨大人从前便是掷果盈车的美少年,有姑娘找上门来也不稀奇。”薛轻烟,这名儿挺好,听起来就是个温柔识礼的姑娘。 “呿,你也不问问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苗金宝扬手捋捋垂落的额发,嘿嘿嘿笑着。 沈蔚无奈笑叹:“你要真忍不住想说,索性就一次说完,我没什么要问的。”又不关她的事,有什么好问的。不过若是金宝实在憋不住,她就勉强听一听。就是这样没错。 金宝兴头来了,便滔滔不绝同沈蔚讲起来。 原来,薛轻烟是太常寺主簿礼官。 因鸿胪寺日常接待各邦国、藩王使节,难免涉及许多礼节事宜,故鸿胪寺与掌管礼乐的太常寺常有公务往来。 不过,薛轻烟任太常寺礼官已有三年,头两年与鸿胪寺的公务往来都由专人传递往来,到今年杨慎行接任鸿胪寺卿后,她便忽然事事亲自过府来面谈了。 苗金宝感慨良多地笑叹:“借公务之便趁机接近心上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啊。” 沈蔚笑着推了推苗金宝的额头:“你说你自个儿吗?” 金宝瞬间弹起来站直了,整个人红得像被煮熟了。 “我当年进光禄府时可没为着谁!那都是,都是后来的事!” 见沈蔚一径调侃地瞧着自己直发笑,金宝渐渐泄气,又趴了回来傻笑:“当然,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沈蔚百感交集地睨她一眼,想起昨日韩瑱的“借二赠一”,忽然觉得金宝真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好姑娘,而韩大人也算得个懂得亡羊补牢的好儿郎。 只是这美事能不能成,旁人谁说了可都不算,还是别掺和的好。 “哎哎哎,你别再使劲捏那卷宗了,都皱了,”金宝抬手去将那可怜的卷宗自她手中抽出来,“走,吃饭去!” 沈蔚定了定神站起身,抬起手背压住额头:“行,这就走吧。” 路过中庭时,却与正要离去的薛轻烟碰个正着。 与沈蔚想象的不同,这姑娘素面朝天,一身太常寺礼官官袍穿得周正端肃,面上淡淡冷然的疏离,倒与杨慎行在人前的样子有两分相似。 “沈将军?”连嗓音都是淡淡的。 沈蔚浅浅颔首。 “沈将军安好,苗大人安好。”薛轻烟一丝不苟地福了文官礼。 苗金宝笑着挥挥手:“薛主簿不 必客气,都是熟人了,每回这样行礼真是麻烦。” 见薛轻烟目光不卑不亢地直视自己,沈蔚转头对苗金宝笑道:“你先过去,我随后就来。” 苗金宝来回瞧瞧这两人后,也不追问,疑惑地挠了挠头之后便依言离开了。 “薛主簿有话直说。”沈蔚负手背在身后,笑意亲切。 “多谢沈将军手下留情,”薛轻烟再次郑重福了礼,“昨日才知之前小弟与沈将军有些不快,望沈将军见谅。” 昨日薛茂替兄长去沈家传话,发现之前与自己在街头打架的人是鸿胪寺的沈蔚,回去就同姐姐讲了。 沈蔚勉强撑着些许笑意,轻道:“原本也是我莽撞,没问缘由就先打了他。本想着次日任他打一顿就当赔罪了,结果被京兆尹的巡城卫双双抓获,也是丢脸。薛主簿且宽心,我这人就是性子胡闹些,况且薛茂也没当真计较不是?” “仍是要多谢沈将军对薛茂手下留情,下官在此谢过,”薛轻烟也笑了,“不过,听闻沈将军昨日风采,下官倒忽地起了个念头,就不知沈将军是否赏脸。” “说来听听。” “小弟被家中父母骄纵,再混下去就当真不成器了,”薛轻烟娓娓道,“若沈将军不嫌弃,可否让薛茂到您麾下历练?” 这有些出乎沈蔚的意料,害她一时哽住接不下话来。尚在思忖,抬眼就见杨慎行迎面过来。 “你还没走?”杨慎行奇怪地瞥了薛轻烟一眼。 这话跟赶客没多大区别,薛轻烟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所请冒昧,还望沈将军斟酌,拜谢了。” 语毕便告辞离开,剩下沈蔚与杨慎行在中庭四目相对。 沈蔚不知该说些什么,正想走开,却听他淡淡开口—— “你昨夜去哪儿了?” 沈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在家睡大觉啊,还能去哪儿?”这人连冷冰冰的脸瞧起来都是好看的,真是不公平。 “我是说放值以后。”杨慎行咬牙挪开目光,拒绝接受她的白眼。 枉他一直忧心着她手上的伤,这混账姑娘却一放值就跑得没影。他回去后在门口偷偷等她路过,却一直等到宵禁将起时也没见到人。 “去金香楼……”沈蔚才说了几个字就觉奇怪,便站得直直的,转口道,“鸿胪寺的规矩是放值之后的行程也需向上官回禀么?” 杨慎 行神色更寒:“伤怎么样了?”跟谁去的金香楼?吃什么吃到至夜方归?是不愿说,还是不敢说? 不知自己的态度已被他默认为心虚,沈蔚也没好脸色了:“多谢杨大人关切,只是小伤。” 快被气死的杨大人一言不合抬腿走人,徒留一个莫名其妙到风中凌乱的沈蔚。 到了官厨,苗金宝见她一脸郁愤,赶紧拉她坐下:“薛轻烟跟你说什么了,将你气成这副德行?” “没说什么,是那个杨慎行莫名其妙!”沈蔚压着嗓子忿忿道,“我又没惹他,他冷眉冷眼的什么意思?”当然,她的态度也没多和气就是了,人家表达关切,她还甩人白眼。 “杨大人平日不就那样?看谁都冷冷的啊。” 见苗金宝一脸奇怪地望着自己,沈蔚噎住,倒实在接不下去。 苗金宝又宽慰道:“你也别往心里去,听说这两日参你的本子足一沓,全是杨大人在扛着。可他回来也没说咱们半个字,许就是心情不好罢了,也未必就是刻意给你脸色瞧的。” 其实自杨慎行入主鸿胪寺以来,因着手清理积弊,暗中也得罪了些人,原本处境也并非顶好。可他说到做到,答应让沈蔚放手做,便当真鼎力支持,这两日的所有非议他都自个儿扛着,确实并无迁怒之意。 听了苗金宝的话,沈蔚即刻想透这一层,便觉莫名其妙的人其实是自己。 他是上官,她是下属。这不正是她期望的么?如今杨慎行当真算得一个好的顶头上官,可她却是个无故对人甩白眼的下属。 说到底,还是她自己公私不分,拿不好分寸。 “金宝,若下属无缘无故对你甩白眼,你会怎么想?”沈蔚心虚地垂下眼,瞪着面前的那碗淋了肉酱的白饭。 金宝停下进食,玩笑道:“这还用想啥么?直接小鞋穿到死啊!” “那……若对方事后又向你致歉呢?” 金宝想了想,认真地扒了一口饭,才含糊道:“若对方致歉的诚意有一整只小烤鸡那样大,就原谅。” 沈蔚受教点头。 她敢作敢当,自然有一整只小烤鸡那样大的诚意。 可是…… “金宝,我能不能再请教一下,”见金宝自抬起头,沈蔚略有些紧张地问,“如何才能准确表现出‘一整只小烤鸡那样大的诚意’呢?” ☆、16.第十六章(5.22略修) 放值之前,沈蔚与苗金宝一起被杨慎行召集到议事厅。 二人接过卷宗来仔细查看了,又听杨慎行说了几句,才知邦国楼然的使团预计将在四十日后抵达帝京。 邦国使团来访,鸿胪寺需准备的相应事宜极多。且不说礼节规制、觐见流程、各项典仪的安排等等,就只护卫这一块,就需做足提前应对。 金宝面色有些踌躇地扭头望望沈蔚,低声道:“侍卫队的清洗这才刚起头呢,这下是接着搞事还是等使团走了再说啊?” 她的声量并不大,却仍被首座的杨慎行听了去。 见他也抬眼望过来,沈蔚清了清嗓子,略挺了腰坐直些:“自是一鼓作气,不然这两日就算做了白工了。况且友邦使团最先接触的就是鸿胪寺,若给人瞧见个乌烟瘴气的侍卫队,那才真叫丢人现眼。” 这还有一个多月,虽仓促些,可也不至于就来不及了。 她又想了想,客气地向杨慎行投去询问的目光:“杨大人以为如何?”毕竟她的顶头上官还在场,征询一下上官的意见还是有必要的。 一日之内接连两次被“杨大人”三字击中心中郁忿,杨慎行却只能忍着心中的气,瘫着一脸面无表情:“按你说的办。若无其它疑问,便可以散了。” 眼见也要到散值的时辰,杨慎行这句话无疑与散值的钟声同样美妙。苗金宝迅速收好面前的卷宗,身轻如燕地站起身来。 沈蔚也颔首站起来,却听杨慎行又道:“沈蔚留下。” “她犯事啦?”金宝闻言,幸灾乐祸地回头瞧瞧杨慎行,又转过来瞧瞧一脸懵的沈蔚。 云里雾里的沈蔚只能向金宝耸耸肩,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杨慎行镇定答道:“沈蔚刚到任,尚未经历过友邦使团来访,许多事情还得同她交代。” 一听不是要挨骂,沈蔚松了一口气:“多谢杨大人。” 苗金宝立刻表达了心中诧异:“哎,杨大人!我虽来了大半年,可我也未经历过友邦使团来访啊!为啥只教她不教我?” “我眼下要带她去鸿胪寺客馆查勘地形,估计要忙到宵禁之前,”杨慎行给了她一个假笑,“你能忍到宵禁之后再吃晚饭吗?” “不能!杨大人明日再会!饭友明日再会!” 话音未落,苗金宝已身手敏捷地奔出了议事厅,片刻后就不见踪影。 沈蔚满 脸好笑地摇摇头,转头对杨慎行道:“何时过去?” 她打小就是个走到哪儿算哪儿,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人。既杨慎行说有事要做,她便不会多想,指哪儿打哪儿就是了。 杨慎行右手虚握抵在唇上轻咳一下,才徐徐起身:“走吧。” “那我先去让人替你备马车。” 话才说完就被冷冷带恼地瞪了。 “那,骑马?”沈蔚不太懂他那淡淡的恼意从何而来,只能尽量找补。 “走、路、去。” 哦,原来是不满被看得过分文弱了。 沈蔚尴尬地挠挠头跟上他,想了又想还是不知说什么才合适,索性就老实跟着出了鸿胪寺。 她长到这么大,从不是个做事有规划的人,凡事兵来将挡、见招拆招,难听点说就是她做事不太乐意带脑子。偶尔稍稍用点脑子,想出来的法子叫人瞧着却也像是没脑子的。 比如之前同薛茂打架、忽然对侍卫队动手、昨日与薛密动手……甚至当年用那坛子下了药的酒算计杨慎行。所有事情一旦捋起来,总归就是她没有章法,从不懂谋定而后动。 抛开两人旧日恩怨,对她来说,杨慎行算是个极好的顶头上官。他容忍她的莽撞,一力扛下外界所有非议,此刻还亲自领着她,教她接下来的事该怎么做。 其实,他对她当真算不错的了。 自两年前战事结束后,她无一夜睡得当真安稳,总做梦。 梦中有无数早已化为英灵的昔日伙伴。他们总是同她讲,好好活,莫辜负这热血换回的盛世。 可没人告诉她,怎样活才算不辜负。 她只知要活下去,不知该怎样活。 对,她其实并不如别人以为的那般心志坚定,从头到尾,她都只是个街头小混混。 可无论怎样,既要好好活,便该坦荡荡将前尘旧债摊开结清,否则成日尴尬别扭地共事,对谁都是难堪啊。 “杨慎行。”沈蔚停下脚步,在他身后低声唤了一句。 杨慎行闻声止步,先敛好偷偷扬起的唇角,这才回身看向她:“有事?” “那年我初次见你,就在此地。”沈蔚抬手指了指道旁左侧的那条巷子。 望岁二年,正当此季,正当此地,十二岁的沈蔚遇到了一位风华无双的美少年。 那日目送杨慎行在满 城落英中打马而去,踏起一地落桂馥郁之后,她便认定,天下再不会有比他更美的美人了。 多年后,一语成谶。 好在,如今时移事易,两人之间经历了莫名其妙的恩怨痴缠,各安天涯地过了六年各自成长的岁月,今日竟还能一同行经故地。 这样的结果,对沈蔚来说,已然是最好的后来。 因为,她虽从不敢承认,可心底深处始终有一个声音从未散去,十几年来那个声音都在说同一句话—— 你不配。 她一直清楚杨慎行有多美好,而自己有多糟糕。 哪怕有了这六年的历练,见了山河锦绣,经了壮丽热血,成了说书先生口中那些保家卫国的英雄儿女中的一员,她清楚,自己骨子里仍旧是那个浑浑噩噩的沈蔚。 或许在旁人眼中,如今的沈蔚已算得金玉其外,可她必须承认,依旧败絮其中。 确是不配的。 杨慎行听她主动谈及往事,又见她唇角带着温软如水的浅笑,心尖微颤,带着些许委屈的欣悦,忍不住也跟着笑了:“那时无端被我训了,你大概很想揍我吧?” 往事历历在目,他也没忘的。 两人当街面向而立,隔着这样不远不近的几步,不疾不徐谈起从前。并无想象中以为会有的剑拔弩张,也无半点竭嘶底里的痛苦,竟像一双多年故旧老友。 沈蔚心中轻叹,原来,那些从前求而不得的不甘与痛苦,时光自会了结。 “并没有啊,那样好看的脸,我实在舍不得揍的,”沈蔚笑着向前行了两步,“若不是你那时当头一棒,我根本不会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好。” 杨慎行含笑觑着她迈出的这两步,丽色的美目中霎时点亮无数星辰。 “所以呢?” 沈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张好看的脸,笑得诚恳又平和:“虽场合有些不对,可既今后要共事,我想,咱们之间的事,也该说开了,不能总梗在那里,闹得大家都不知该如何自处。” 瞧,她仍是这样没头没脑,毫无章法。忽然觉得这事该有个了结,便一定要在这里说清楚。就是这样任性,就是这样胡来。 可这改不了,她就是这样糟糕却纵心恣意,只求自己活得痛快的姑娘啊。 虽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谈儿女私事并不妥当,可杨慎行却不想错过这难得的时机。他一直不知该怎样 起头,怕自己话说得不对倒将事情闹得更糟。终归还是她更勇敢一些。 “嗯,你说,我听着呢。”杨慎行轻垂眼帘掩住满眼湛亮的星河,心头鼓噪的每一次跳动,都仿佛炸开一朵香甜馥郁的小花。 “我是个胡闹又没分寸的人,”沈蔚笑音缓缓,声量不轻不重,“从前许多事,若从头论起,其实都是我不对,便是你后来伤人些,也是被逼到下不来台的缘故。那时我恼极了说走就走,原以为此生都不能原谅。可如今我回来了,回想从前,才明白其实需要被原谅的人,是我。” 这世间,两情相悦很难,能遇见一个自己心爱到骨子里的人,也并不那样轻易。 沈蔚有幸,能遇见心爱的少年。虽不能携手余生,却至少……曾离他那样近。这已比红尘中苦苦寻觅却过尽千帆皆不是的人,要幸运许多。 足够了。 曾觉着难堪、觉着不忿的那些过往,今日再想,竟觉幸甚,亦觉温情。 行过千山万水,回首来时路,风暖,柔花如水漾。 “我性子粗糙,说不来许多华丽温情的道理。总之,前尘往事尽数勾销,就算咱们谁也不欠谁了,”沈蔚微微仰头深吸一口气,让那漫天的桂子甜香全裹进心里,“今后咱们好生共事,同舟并济。你信我,我定会成为你身旁最后那把长/枪,定护你周全,不辱使命。” 这什么鬼话?!这同他想的不一样啊! 杨慎行急急抬眼,眸中星光尽数黯淡,面上的笑意被冻住:“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前事不咎,咱们谁也别小气了,”将话说开的沈蔚心头畅快舒爽,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豪爽道,“你再不必时时提心吊胆,我放过你了。若哪夜我忽然又翻墙过来,你要相信,我绝无半点不轨心思,你不必害怕的。” 去……他姥姥的前事不咎啊! 被彻底暴击到呆若木鸡的杨慎行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沈蔚却莫名其妙地以为他是松了一口气、开心过头才说不出话来,便上前拖了他就走:“走吧,还得去鸿胪寺客馆勘察地形呢。许多事我都不懂,你是知道的,所以今后请务必多指教啊。” …… 全不知哪里出了错的杨慎行持续呆若木鸡,没舍得甩开她的手,便由得她拖着自己的手臂往前走。 见他一径沉默,沈蔚倒不计较,侧头笑吟吟道:“你不必想太多,我说的都是真心 话,当真没有半点阴谋。习武之人一言九鼎,你信我啊!” 放他一条生路,这就是她的诚意,可比小烤鸡要大得多了。 “放心,今后我绝对不打你主意,你是我的上官,也是我的同伴,好生相处吧。若无意外,你我这关系雷都打不散的……” “你闭嘴。” 杨慎行觉得……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他需要冷静一下。 ☆、17.第十七章(5.22略修) 第十七章 无论今日此行是否有私心,毕竟是出来做正事的,儿女情长自是先搁置不谈。 到了鸿胪寺客馆,一应人等见杨大人亲自前来,忙不迭出来迎接。 杨慎行倒没在意什么排场,在馆长陪同下径直领了沈蔚进去,由馆长一一介绍客馆内的地形,并简单阐述对即将到来的楼然使团将作何安置。 沈蔚自觉先前话已说开,恩怨两清,对杨慎行的态度便自在许多。一路边听边瞧,观察着各处制高点与死角,心下认真估算着届时自己手中还能有多少可用的人手,时不时向杨慎行与馆长请教两句。 杨慎行一心几用,边应着她的问题,心上却千头万绪理不清,数度想掰开她的脑子瞧瞧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果如杨慎行先前对苗金宝所言,将鸿胪寺客馆地形勘察完后,已是正戌时。 沈蔚与杨慎行本就同路,便一起往回走。 “其实你比我更懂布防,看来你当年读那些兵书还是有用的,”先前在客馆中,许多叫沈蔚一筹莫展的细节都被杨慎行三言两语就点开,这叫她不由得想持香对着他拜上一拜,“只是,清理掉不适任的人员过后,便是我立时招募新人,训练的时日也太短,到底仓促了啊。” 楼然使团大约四十日后便会抵达,沈蔚并不敢以为自己在这短短月余就能带出一支全新的威武之师。 余光瞥见她自身侧投来困惑求助的目光,杨慎行微垂眼帘,不动声色道:“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其实他早替她想好对策,只是此刻不愿说。怕的是一旦说了,这家伙立刻有恃无恐,轻易便不会再多瞧他一眼。 沈蔚点头,倏地直起腰身为自己鼓劲:“算了,我回去多吃点,看吃饱了能不能就聪明些。” 杨慎行偷偷打量她当真像是心无芥蒂了,抓心挠肝也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叫她忽然转了心性。 “你先前,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气有些低低的,沈蔚先是一愣,略想了片刻才明白,他问的是自己先前在街头说的那番话。 她扬起坦荡笑意,还顺手拍拍他的肩:“就是化干戈为玉帛,从前的事不提了,好不好?” 这些年其实沈蔚曾想过许多,自回京以后想得更多。当年两人都太年轻,细究起来谁都有不对的地方。 天地广阔,人生苦短,年少时莽撞热烈的爱恨 嗔痴不该成为全部的人生。 无论好的坏的,这六年里她终究经历了许多事。终究曾有那样多同袍在她身旁倒下,而她却好狗运地活了下来,无端领受了一份本不该她的荣封,迎上本不属于她的未知余生。 她不能辜负天上英灵的目光,哪怕她到今日仍不知怎样才算好好活,可她至少该做到,不让自己成为面目可憎之人。 若与他之间总这样别别扭扭下去,最后她大概就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 杨慎行暗暗提醒自己要沉住气,面上力持波澜不惊。 这姑娘遇强则强,这是他当年负气递出定亲佩玉却被她接下后,痛入骨髓的领悟与教训。自她回京以来,他也试探过多次,她这性子半点未改,是激不得的。 “你家今晚吃什么?” 啥玩意? 他这天外飞来的一笔叫沈蔚措手不及,好在她嘴比脑子快,顺口就应了:“你想蹭饭?” 沈家每餐的菜色都是沈素在安排,沈蔚倒也不刻意挑嘴,给什么吃什么。有时菜色不那么对胃口,她就意思意思吃两口,再自己偷摸出去吃。 不过,杨慎行若要蹭饭恐怕是不行的,沈家门口那石碑还在呢。 见她边走边偷笑,杨慎行料她是想起那块不三不四的石碑了,忍不住也跟着扬起唇角:“只怕饭蹭不到,沈珣之倒先兜头泼我一盆狗血。” “我找机会同兄长和沈素说清楚,过些日子就将那石碑拿走。”沈蔚有些尴尬地挠挠脸,越想越觉好笑。 “那倒也不急,不过是小事罢了,这阵子你还有得忙。”杨慎行垂眸,高风亮节得很。 那块石碑在沈家门口立了六年,他从不觉生气或碍眼。因为对他来说,那至少还能证明,弘农杨氏四知堂与沈家是有关联的。 在他与身旁这姑娘之间还未云开月明之前,他倒是希望那如最后一颗定心丸般的石碑始终在。 到了巷口,杨慎行轻笑,自语般低声道:“不知桂花鱼条如何……” “好吃的!”沈蔚果然应声止步,两眼放光地转头望向他,极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杨慎行偷偷松了口气,美目平静地迎上她湛亮的目光,诚恳道:“多谢。那我今晚就吃这个吧。” “喂……”沈蔚望着他举步就走的背影傻眼,“好歹也泯恩仇了,你客套一下也该请请我吧?” 杨慎行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不愿给她发现自己奸计得逞的笑意:“亥时开餐。我只是应你的要求客套一下,若不想来也不勉强。” 抬头看看天色,估摸着离亥时还有大约半个时辰,沈蔚忙不迭狗腿笑:“不勉强,不勉强。等我啊!” “嗯,”心中有淡淡喜悦与苦涩交织起微澜,杨慎行徐徐轻道,“等你。” 在她自以为一切都已说开、了断后,对他的态度就当真自在许多。既如此,那些前尘往事她不愿提,便不提吧。 傻姑娘,咱们从头来过便是。 大不了,这一回,换我惯着你。 **** 沈蔚偷偷摸摸回到自己的院子简单梳洗,换了身利落的常服,又拆掉手上的伤布重新上药。 许是她早起沐浴时没加留意,掌心的伤口此时竟微微红肿了。不过,多年行伍受过的伤多了,这小伤自不会让她大惊小怪,只略皱了皱眉便将拿了新的伤布再将那伤口和着药裹上。 毕竟两手空空去邻居家蹭饭太过失礼,打理好自己后,又上自家酒窖摸了一坛子酒,这才绕回毗邻的墙头。 当她抱着酒坛子自院墙踏月而下时,杨慎行一袭青衫怔怔立在墙下。 他本就生得极好看,眉目五官全是浓墨重彩的明丽璀璨。许是他此刻脑中放空,神情淡淡空寂,在夜色与青衫的交互掩映下,竟生出另一种出尘的空灵。 落地立稳,猝不及防被月下美色闪瞎狗眼的沈蔚抬手拍拍臂弯中的酒坛子,止不住扬唇笑眯了眼。 不知为何,杨慎行仍旧立在原处发怔,只是无声抬眸回以带了淡甜的浅笑。 这一笑,犹胜星华。 再次被闪瞎狗眼的沈蔚险些腿软,生生将发自肺腑的溢美之词自嘴边吞了回去。 她还记得,年少时的杨慎行极厌烦旁人侧目他的长相,更听不得夸他的美色半句,是以在外总愿刻意摆出端方凝肃的神态,以淡化旁人对他外貌的瞩目。 如今他从少年长成青年,虽与生俱来的美色并未被岁月磨损分毫,可眉宇间多了从容,少了刻意,倒真真显着清风作饰,明月为骨。 “桂花鱼条好了么?”沈蔚甩去满脑子被这美色带起的魔障,笑得粗鲁鲁近乎掩饰。 杨慎行回神,负手蹙眉,眸色警惕地望着她怀中的酒坛子:“嗯。” 他这眼神实在不像欢 迎,沈蔚连忙解释:“真就是一坛子酒,没下药的。我若再坑你,你可上京兆尹衙门击鼓鸣冤!” 被堵得没话可讲,杨慎行只能暗暗叹一口长气,尽力排解心中郁结:“走吧。” 若去京兆尹衙门击鼓鸣冤当真有用,他倒很乐意去鸣一鸣的。 当那色泽金黄、焦香浓郁的桂花鱼条入口,外皮酥松、内酿鲜嫩的口感美好得无以复加,一股莫名的感动直冲沈蔚心房。 “真是……好吃到泪流满面,”沈蔚无比满足地细细品味着,顺口道,“你这宅子的大厨年岁几何?可娶亲了?”她愿把这大厨招赘回家以示赞美! 杨慎行淡淡瞥她一眼,笑得高深莫测。 余光瞥见他这副神情,沈蔚心中一凛,吓得都不会嚼了:“你……你做的?” “承蒙赏识,不胜欣喜。”诚挚恭迎随时上门议亲。 怕她要炸毛,这后半句杨慎行硬生生忍住没说,却掩不住眉眼飞扬俱笑。 “当我没说。”沈蔚赶忙抬手挡了一下他满眼乍然亮起的光彩,低头接着吃。 虽未刻意打听,她也听了许多他的事。 就这几日在鸿胪寺所见所闻,杨慎行自上任以来,在与积弊势力之间不见血光却暗流汹涌的对抗中,明明处于下风,却总叫人觉着他其实是游刃有余的。 虽处困境却泰然自若,举重若轻、抽丝剥茧,不躁进,但也不妥协。 鸿胪寺众人在背后少不得议论纷纷,都说杨大人那份顾盼神飞、令人见之忘俗的风华,无半点盛气凌人,却也绝非柔善可欺。 这让沈蔚想起当年夫子教过的一句话—— 进则安居以行其志,退则安居以修其所未能,则进亦有为,退亦有为也。 这六年的时光,杨慎行的长进,她实在追不上了。 不过,年少时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后来出落得这般美好出众,虽无缘执手相伴,却还能并肩而战,这委实已是另一种圆满。 不能再贪心了。 心中转过千头万绪,沈蔚浅声笑叹,放下手中饭箸,执壶道:“杨慎行,此杯之后,过往恩怨尽散,愿你我握手言和。” 从此后,再无儿女情长、幽怨纠葛;坦荡无畏与子同袍,共赴前路。 杨慎行自她手中接过那壶酒替她斟满,却给自己的酒盏中添了热茶。沈蔚也不强求,在烛火盈盈中 展眉轻笑。 “我,不喝酒的。”我也不愿与你言和。 执盏轻触后,杨慎行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 将来你就会明白,杨七公子行事从不轻易起头,也绝不半途而废。 ☆、18.第十八章(5.22略修) 对杨慎行来说,所谓“一笑泯恩仇”不过只是沈蔚自说自话,他从头到尾也没当真应过半句。 可沈蔚显然并未察觉这一点,只当从前之事当真已翻页。虽她心头隐隐仍会有些复杂的念头,但她觉着自己至少已能收好心事,以下属、伙伴的面貌好生与杨慎行相安无事了。 向侍卫队宣布过的清洗甄别之期很快到来,今日的鸿胪寺演武场又热闹起来了。 当韩瑱与阮敏、张吟在沈蔚的陪同下抵达鸿胪寺演武场时,鸿胪寺卿侍卫队全员已在苗金宝的指示下列队完毕。 侍卫队成员未必个个都识得阮敏、张吟,可韩瑱却是满帝京无人不识的。他这一露脸,立时又将整个场子炸开了花,瞬间议论声又起。 事发突然,苗金宝尚不及出言喝止,气不打一处来的沈蔚见这些记吃不记打的家伙又开始闹腾,登时随手拎过卫兵的长/枪便隔着人群扔了出去。 那长/枪气势汹汹没入擂台正中的鼓面,闷声破响,全场复又鸦雀无声。 望着她几步过去利落跳上擂台的身影,阮敏感慨笑道:“之前街头巷尾都在传,说当年对成羌的灭国之战时,辞官归隐的梁大人曾现身河西战场,今日这般,我倒真有些信了。” 方才那一枪扔出去的场面,真是似曾相识啊。 韩瑱也隐隐扬了唇,语带欣慰:“那时河西军与剑南铁骑曾并肩作战,也就是说,沈蔚是同时被梁锦棠和傅攸宁教过的人。” 只怕除了那两人的孩子以外,怕也没谁能有这际遇了。 张吟进京那年傅攸宁与梁锦棠已辞官离京,是以韩瑱与阮敏此时这话他委实插不上,便也只就在旁听着。 阮敏却愈发感慨,笑意更深:“且瞧瞧沈蔚此次回京能搅出多大场面来吧。” 那头沈蔚跳上擂台后,也没什么过场话,开口就对侍卫队众人道:“我很庆幸诸位识趣,这几日再没谁家妄图奔走说情的了。今日的甄别并无半点商量的余地,我还特地延请绣衣卫阮敏与张吟两位大人以示对你们的尊重。” 见阵列中有人频频向韩瑱望去,沈蔚笑了:“韩大人是主动前来共襄盛举的,诸位武官生涯中能与韩大人交手一回,将来老了也能向子孙吹嘘吹嘘,不必谢我。” 语毕她还煞有介事地做抱拳谦虚状,若不是在场许多人打不过她,大约她会被群殴。 “沈大人,下官有话请教。” 这是沈蔚到任以来头一个有礼有节表述异议之人,沈蔚深感欣慰,不着痕迹地向身旁的苗金宝瞥了一眼。 苗金宝接收到她的目光,低声道:“小队主冯舒玄。” “冯队主,请。”沈蔚立时挥手,示意冯舒玄出列说话。 “对沈大人此次的甄别,下官并无异议,”冯舒玄应声出列,不卑不亢地执了礼,朗声道,“天下皆知绣衣卫强调个人战力,阮敏大人与张吟大人虽年轻有为,可皆是投身绣衣卫十余载的前辈武官。韩大人少年从戎,又执掌光禄羽林多年,放眼整个帝京,能在他手上取胜的人并不多。” 沈蔚认同地颔首,挑眉静候他的后话。 “今日由这几位高手主持甄别,”冯舒玄抬眸迎上沈蔚的目标,问得直中红心,“沈大人是否有意,一个不留?” 沈蔚严肃地向他执了谢礼,又扫视惴惴不安的侍卫队众人,声调微扬:“三日前我在此说过,‘我并不妄想能带出一支武功盖世、战无不胜的侍卫队,我要的是能枕戈待旦、知耻后勇的同伴’。今日的甄别并非是要定个人战力排名,要的只是你们的血气与争胜之心。” “除了这三位,我与你们苗大人也会下场。说句不要脸的,咱们这五人,拉谁出来同你们单挑都叫欺负人,”沈蔚负手而立,掷地有声道,“所以,今日败了不可耻,可若连勉力一战的勇气都没有,那就只好滚蛋。冯舒玄,这公平吗?” “自是公平,”冯舒玄了然点头,恭敬执礼,“下官再无异议,多谢沈大人解惑。”语毕退回阵列之中,姿仪挺拔,目光坚定。 话说到这份上,其余人等也再挑不出什么由头来了。 沈蔚见状,满意地点头笑开,又道:“江湖上两两对阵总爱有个彩头,今日我也行个热闹。若有谁在我们五人中任意谁的手上讨了一场胜,我自掏腰包铸个‘威武雄壮’的纯金牌匾,敲锣打鼓送到你家,保你光耀满城!” **** 一整日下来,侍卫队近百人全被过了一遍,当场清退不适任者三十七人,积弊多年的鸿胪寺卿侍卫队总算迈出了洗心革面的第一步。 未时一过,打完收工的阮敏与张吟便先行离开,而韩瑱被请到了杨慎行的厅中喝茶。 韩瑱武官出身,向来没有许多虚礼。坐下来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后,爽朗笑道:“沈蔚这六年没白费,有长进!”与她当年在绣衣卫时全然是两副风貌了。 见杨慎行一径隐笑不语,亲自替他又斟了茶,韩瑱接过茶盏,接着道:“可惜晨间你被圣主召进内城没看着。当年我就净瞧着她成日胡天海地瞎闹腾,如今竟也镇得住场面了。那又给巴掌又给糖的架势,虽说乱七八糟吧,细究起来却又像有些板眼。” 韩瑱极少花这样大篇幅夸人,杨慎行克制不住满眼的得意,唇角扬得高高的:“那是自然。”也不看谁家的。 “杨大人,若你有尾巴,此刻必定已经骄傲又欢快地摇起来了。”韩瑱瞪大眼睛瞧着他那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忍不住说了实话。 他对杨慎行与沈蔚的陈年恩怨略有耳闻,不过他从不打探别人私事,因此虽与杨慎行交情不错,却从未谈及过此事。 杨慎行淡垂眼眸,轻笑:“管得着吗?” “你们这些文官啊,就是遮遮掩掩的德行,一点都不磊落,”韩瑱顺手拿起他桌案上的一本小册子扇风,张嘴就嘲,“说来沈蔚也是习武之人,真不知当初究竟是瞧上你哪一点了。” 被戳到心中痛处的杨慎行面色微变,咬牙冷笑,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好看。” 韩瑱愣住片刻,继而拍着腿大笑起来:“那杨大人可得好生保重,毕竟色衰而爱驰。” 历来武官武将对文官过分爱惜容貌的风气多少有些不耻,杨慎行更是京中人尽皆知的个中翘楚。 不过韩瑱与他私交不错,对他外圆内方的行事作风很是欣赏,有时调侃一下,倒并不伤交情。 杨慎行被他这犀利的话锋暗算,心内如遭雷击。不过,尚不待他反讦,敞开的厅门口便探进苗金宝的脸。 “哦,韩大人还在呢?”苗金宝一见韩瑱还坐在里头,立刻垂了眼避开他的视线,“那我过会儿再来。” 这下轮到韩瑱如遭雷击了。什么叫韩大人还在?韩大人又没升天,不该在吗?! “无妨的,你说吧。”杨慎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二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心中隐有所悟……真是老天有眼。 顶头上官发了话,苗金宝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来,先向杨慎行执了礼,抬起头时目不斜视:“杨大人,沈蔚着我来向您回禀:今日侍卫队当场清退不适任者三十七人,若这些人的家中事后来要说法,您直推给她即可,以免给您招些没必要的麻烦。” “知道了,”杨慎行闻言心中既甜又涩,“跟她说,放值后在金香楼设宴答谢韩大人一行 今日援手,你与她也要同去。” 他明白沈蔚这是想自行善后,免他为难。他自不会舍得当真让她挡在前头,可她毕竟还是重视他的吧? 苗金宝持续目不转睛地“哦”了一声,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等等!”韩瑱喝住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指着杨慎行,“请解释,为何称他是‘您’?!我也曾做过你多年的顶头上官,印象中可从未得过这样的尊敬。” 苗金宝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身迎上他的瞪视,气壮山河地甩下一句:“因为你不是拿来尊敬的!”是拿来喜爱的啊混蛋! “居然敢同我吼了?”韩瑱一脸震惊地瞪着苗金宝蹬蹬走掉,转头又找杨慎行撒气,“你怎么教的下属?” “这位可是你教了许多年才让贤给我的良才,她在我手底下还不到一年,若真要论起来,还是你韩大人各人造业各人担啊。” 似笑非笑的杨慎行显然还牢记着先前那一箭之仇,此时逮着机会自然要不遗余力地反踩回去。 “虽韩大人一脸上了年纪的眉目分明,褶子也挡不住的英俊,可惜也是明月照沟渠啊。”大仇得报,身心愉快。 当初韩瑱亲自送苗金宝前来赴任那日,苗金宝满脸如丧考妣的悲痛与绝望让杨慎行至今记忆犹新。 她那丧气的模样持续了月余便就活蹦乱跳了,这让杨慎行以为她一开始那样,只是因为忽然离开供职多年的光禄府而伤感,今日看来却另有隐情。 “滚!胡说八道!”被还以颜色的韩瑱面红耳赤,怒而拍桌,“还有,什么叫‘褶子也挡不住的英俊’?老子哪有褶子!只有英俊!” “幼稚,”杨慎行对他的恼羞成怒完全视若无睹,不疾不徐地端起面前茶盏,垂眸瞧着叶芽浮沉,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今日的答谢宴,你那两位同僚确定有空出席吗?” 韩瑱余怒未消,横了他一眼:“就是他俩今日得闲才会被派过来帮忙。哪有做事时有空,吃饭却没空的道理?” 见他霎时面露遗憾,韩瑱一时也忘了自己还在生气,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杨慎行浅啜一口清茶,斯文地将那茶盏放回桌面,漂亮的美眸烁着隐隐凶光,声气却是无比温和诚恳:“欢迎之至啊。” ☆、19.第十九章(5.22略修) 金香楼除了大堂所在的主楼之外,内里还有三进别致小院。 沈蔚虽贪嘴,可一惯不会什么排场,以往只在主楼的大堂,最多偶尔摆个小谱要个雅间,从未进到院中来过。 最里这一进的“听香院”并非想象中的金碧富丽,倒是较寻常四水归堂的布局要开阔些。 院中房屋楼台均为纯木乌漆,楼上跑马回廊以半腰花格为栏,柳絮随风轻扬,桂子落花清白;夕阳描金边,静待明月来。 无须金玉之饰,那份朴雅端和,已是最最贵不可言的气象。 沈蔚心中暗暗啧舌,略有些惭愧地小步上前,低声对杨慎行道:“多谢你了。” “谢什么?” 申时放值后,杨慎行居然还回去换了身衣衫。此刻的他不着官袍,一袭青色重云锦衣袍在落日余晖下流转着如金如帛的华彩,在“听香院”这恰如其分的氛围中,益发衬得他美如画。 沈蔚忙不迭垂眸,收起被眼前美色击溃的心神,讷讷轻笑:“如非你周全,我根本想不到还需这样郑重地答谢他们。” 她以为不过就是请了几位旧同僚来帮忙,大家都是武官,随随便便谢一谢也就是了,想必也没谁会计较。 可事实上此次毕竟是公务往来,实质就是鸿胪寺与光禄府的一次小小合作,于京中约定俗成的规矩来说,是该郑重相谢的。 “你只管冲锋陷阵,这样的小事自有我替你圆着,”杨慎行微微抿了唇,笑得克制又含蓄,“原就是我该做的,瞎谢什么。” 这话听着有点怪,又说不出怪在哪里。沈蔚只能挠挠后脑勺,边走边傻笑:“那晚些在宴上我需要很庄重吗?” 韩瑱、阮敏都是熟人了,若真要摆出庄重的模样,只怕有些别扭。 “那倒也不必,反正咱们礼数是到了,也没什么外人,太拘束了反倒尴尬。” 杨慎行话音一落,忽地又想起什么,忙敛容正色补上一句:“不许见色起意、借酒装疯。” 沈蔚一窒,连忙后退两步,笑得无比正直:“放心,你会很安全的。我一定克制,一定克制。” 原本是要向她强调,绝不可对那该死的“好看的张吟”动手动脚,可见她一听“见色起意”,却全没想到张吟那头去,杨慎行心中猝不及防地涌起一阵暗喜。 两人一前一后在楼下回廊中缓缓而行,沈蔚道:“韩大人他们已先到了吗? ” 先前一放值杨慎行就说要回去换衣衫,沈蔚被侍卫队的一些善后事宜拖住,多忙了半个时辰。赶过来时正巧碰见杨慎行也才到,于是两人便一同进来了。 杨慎行略回头瞥了一眼两人之间的距离,口中应道:“我让金宝先过来打点,应当是已将他们迎上楼去了。” “还是你最稳妥……” 沈蔚夸奖的溢美之词尚未说完,就听前头拐角处隐隐传来金宝的声音,不知为何,那成日里朝气又活泼的嗓音此刻却又怒又怨,同谁吵架似的。 她心中一凛,几步上前就要过去探个究竟,却冷不防被杨慎行一把拽住,闪身就进了回廊侧边的一处小花格。 回廊左侧靠墙处一路上都有这种凹槽型的小花格,齐肩处是放置花盆的小台子,正对雕花壁窗。空余处不过一人宽,两人侧身站在里头倒是勉强。 “做什么?”沈蔚略略仰头瞪着面前的杨慎行的侧脸,尽量将自己的后背贴向墙面,奈何这地方实在算不得宽敞,无论如何也拉不开个像样的距离。 杨慎行的左臂紧紧环住她,微微凑近些,几乎是贴在她耳边道:“金宝同人吵架呢,咱们此时过去她会尴尬。” 我才尴尬好吧?! 被那温热的气息拂过耳旁,滚烫的窘然自耳廓一路红遍周身,沈蔚真是止不住要瑟瑟发抖了:“就是、听见她在吵架,我才过去帮忙啊!” “咱们帮不上的。”杨慎行索性垂下脑袋,将额头抵在她肩上,闷闷轻笑。 沈蔚脑子有些发懵,一时也没再动弹,便红着脸侧耳听着。 “你就是想把我踢走!”金宝的声音听起来真是怒得快要哭了。 “我那是为你好!” 竟然是韩瑱的声音。 沈蔚有些诧异地拿肩膀碰碰杨慎行,见他抬头看着自己,才红着脸低声道:“你怎知道她是在同韩大人吵架?” 我猜的。 杨慎行以口型回她,近在咫尺的美眸里似有偷偷眨眼的星星。 沈蔚心中捂脸哀嚎,再三克制向他伸出魔爪的冲动,一张红脸努力绷得正直又磊落。 他们何时才能吵完?她也以口型回他。 也许是她多心,明明已尽量在往后靠了,怎么总觉与杨慎行倒越贴越近? 杨慎行满眼无辜地摇头耸肩,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许是两人之间当真太近了,杨慎行的面颊上也浮起可疑的绯红。 真是……好尴尬啊。金宝你能不能别吵了? 她的后脑勺抵在壁上,微将脸侧向一旁,实在无法再与杨慎行面面相觑。 那头金宝又愤怒而委屈地在喊:“知道你是为我好!我谢谢你行不行?” “既知道,那做什么还给我瞎摆脸色?” “我长的就是一张生气的脸!” 这句话让沈蔚差点噗嗤笑出声。金宝明明就是一张笑眯眯的脸。 “笑什么?” 轻缓带烫的声音低低顺进她的耳中,对方讲话时的气息轻轻拂出她的脖颈。加之眼前这尴尬而绮丽的场景,真叫她不知该腿软还是该腿抖啊。 此时这气氛很怪,若不说点什么,感觉就更怪了。 沈蔚咬牙抛开满脑子废料迷思,笑得极不自在:“你能不能,略退后一点。” 杨慎行隐笑轻道:“已退无可退了。” 就在沈蔚尴尬到快要爆炸时,拐角处那两人终于偃旗息鼓。 待听得金宝噔噔噔上楼的脚步声渐远,又听得韩瑱沉中带恼的脚步声跟了上去,沈蔚才长舒一口气,赶忙冲破那只手臂的桎梏,闪身退出小花格,在回廊中站定。 “可以、可以上楼了吧?”沈蔚的脸上余热未退,压低的嗓音有些抖。 杨慎行扬唇闭眼靠立原处,片刻之后才轻道:“你先上去。”唇角眉梢皆隐隐有笑。 “啊?”沈蔚原本想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他这样刻意不同行,倒显得莫名尴尬。 杨慎行笑音轻颤:“只怕我同你一起上去,你会更尴尬。我舍不得叫你为难的。” 仿佛,被调戏了。 沈蔚虽心中隐隐得哪里不对,却又深知他的话有些道理,便立刻僵手僵脚地逃离这尴尬的案发地,噔噔噔上楼去了。 **** 金宝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一见沈蔚独自上来,便随口问了一句:“咦,你没见着杨大人吗?” “嗯,”沈蔚心虚地应了一声,赶忙低头假装认真看着梯步,牛头不对马嘴地回道,“应当快了吧。” “什么快了?”金宝被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满脸懵。 沈蔚心中恨不得将自己吊起来打,尴尬地上去拉着金宝就走:“没、没 什么,咱们先进去吧。” 金宝好奇地拿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脸颊:“沈蔚,你脸怎么这样红?” “热的,”沈蔚侧脸躲开她的手指,眼神闪烁地看向楼下天井,笑意僵硬,“你不觉得今年秋天格外热吗?” “嗯,仿佛是比往年热些。”金宝点点头,便反手拖着她往前走。 进了用餐的那间房,阮敏与张吟正在里头闲聊,韩瑱一脸严肃地坐在一旁猛喝茶。 大家稍微客套地互相打个招呼,便也就不拘礼了。 沈蔚迅速抛开先前尴尬的意外,很积极地走过去坐在了张吟的身旁,笑容堆满眼眸:“这位小哥哥,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可好看了!” 张吟苦笑:“据说是有的。” 阮敏拍桌大笑:“江湖传闻,当年咱们头儿在东都分院时,前往灵州办案遇到他后,回去就猛夸这小哥哥好看极了。” 许多年前,张吟还是绣衣卫灵州分院的新进小武卒时,奉命为前往灵州追捕人犯的时任东都分院小旗傅攸宁引过路。傅攸宁回到东都分院后,着重赞扬了张吟的美貌,这使张吟的美名在东都分院代代相传。 后来傅攸宁升任帝京总院总旗后,阮敏与沈蔚虽都在她旗下,却未曾听她提起过张吟这个人。这件事阮敏也是几年前傅攸宁离京之后才无意间得知的。 “不愧是咱们头儿,很懂识美嘛,”沈蔚无比荣耀地点头笑,“可是敏哥,你笑得很有故事啊。” “故事倒不长,只是很好笑,”阮敏笑得快岔气了,“就因为头儿当初的赞扬,直到这几年,但凡东都分院有人进京办事,一定会到总院来瞻仰他哈哈哈哈哈!” 想起每回张吟被东都分院来的人瞻仰到恨不得跳井的窘样,阮敏就忍不住想向他致哀,然后接着哈哈哈。 苗金宝从前还在光禄府时也曾见过那盛况,闻言忍不住也哈哈笑了起来,就连原本恼着一张脸的韩瑱都唇角上扬。 见此情景,沈蔚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又替张吟展望了一下他悲惨的将来,并不诚恳地安慰道:“毕竟也算美名远扬了,小哥哥,想开点。” “沈将军,你压抑的偷笑声出卖了你,”面对一室毫无同理心的哈哈哈,张吟苦恼扶额,生无可恋,“毕竟我是个武官,被人记住是因长相而非功业,这是奇耻大辱啊!” 沈蔚笑着顺手拍拍他的肩,语带同情:“功业是能挣回 来的,这美貌却是可遇不可求……” 话音未落,侍应小二将门推开,侧身恭谨地将杨慎行迎了进来。 蓦地又想起先前的尴尬场面,沈蔚赶紧收回自己的爪子坐好,假装若无其事地四处瞧着。 韩瑱一见杨慎行,便不怀好意地笑道:“我说你也差不多得了,这儿正有一个为美貌所困、恨不得自行毁容的苦主,你倒总乐意捯饬得跟只开屏孔雀似的。” “我没法子的,”杨慎行款款落座,笑意斐然,“有人爱看。” 沈蔚僵住,不敢接话。她还记得当年杨慎行有多恼她“肤浅的看脸狂魔”的德行。 一定不是在说她。 这一室六人中有五名武官,彼此之间除沈蔚与张吟不算熟识之外,大家的交情都还不错,吃吃喝喝间很快就打开了气氛,倒也算宾主和乐。 正当觥筹交错、其乐融融间,杨慎行忽地笑道:“我最近听说,有人在查探张宗巡将军后人的踪迹。” 在场另四人皆是一愣,齐刷刷看向杨慎行,张吟更是目瞪口呆。 “据闻当年张将军曾与柳江一户人家有儿女姻亲之约,如今这户人家声称,虽张将军儿子这一辈未能履约,孙辈自当了这前缘。” 沈蔚、苗金宝、韩瑱与阮敏皆听得云里雾里。 惟有张吟,又想跳井了。 ☆、20.第二十章(5.22略修) 杨慎行所说的“张宗巡”,是五十多年前血战殉国的名将。 当时张宗巡为河西郡守,领守军在河西境内与来犯的宿敌邻国成羌血战,最后率残部退到河西小镇柳江死守。时任监国太子主和,急召张宗巡放弃抵抗回京听旨,张宗巡拒不接令,在柳江镇殉国。 先圣主继位后摒弃前监国太子对成羌的绥靖方略,鼎力主战,与成羌相持数十年将其挡在国境之外;并为蒙冤殉国的张宗巡昭雪正名,追封世袭护国大将军。 可惜张宗巡的后人在柳江一战后全皆生死不明,这世袭大将军的爵位终究成了荣封空衔。 虽是五十多年前的往事,成羌也在两年前被河西军与剑南铁骑联手灭国,可柳江之战无论再过多少年也仍是国之大哀大耻,行伍出身的韩瑱自是不会忘却。 他疑惑地皱眉,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后,才道:“先圣主曾派人多方查探,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张将军后人疑似全在柳江殉国了。这都几十年过去,怎还有人冒出来旧事重提?” 况且战史有载,当年张宗巡将军殉国后,柳江被屠城,城中百姓出逃生还者并不多。这户要找张将军后人履行婚约的柳江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我也是机缘巧合下得知,真假难辨,”杨慎行淡淡瞥了张吟一眼,浅笑,“想着鸿胪寺的消息毕竟不如绣衣卫灵通,今日赶巧,就请二位帮忙留心些。只是私下请托,若为难便不勉强。” 此刻在场的无非就阮敏与张吟二人供职于绣衣卫,这话自是说给他们的。 鸿胪寺主理外事宾赞,并无实权,更无专门的消息渠道。而光禄府掌外城防务、要案侦办、人犯缉拿,因而绣衣卫分院遍布各地,消息来源可谓无孔不入,自非鸿胪寺可比。 阮敏当即拍拍胸脯豪爽道:“杨大人且安心,只要不违规程,若有蛛丝马迹,咱们一定不瞒。” 张吟却沉重点头,闷闷喝酒。他只是个安安静静的绣衣卫小旗,他什么都不懂。嗯,绝对不懂。 “在此就先谢过了。”杨慎行扬唇颔首。 沈蔚若有所思地举盏浅啜一口,心中忽地浮起个惊人的念头,便惊讶地瞪大眼向杨慎行瞧去。杨慎行与她四目相接,却很快垂眼避开,但笑不语。 “杨大人,你请人喝酒,自己却光喝茶,真是不像话,”韩瑱拿指节叩了叩桌面。 京中谁都知杨大人不喝酒,这话可真是找茬了。 杨慎行还未答话,苗金宝倒拿了酒盏站起来冲韩瑱道:“杨大人不喝酒的!韩大人若不介意,我就代劳了。”说完便举盏一饮而尽。 光禄府众人皆知从前苗金宝在韩瑱麾下时,对韩瑱之维护简直丧心病狂。那时但凡有谁敢对韩瑱有半点不恭,苗金宝定是跳出来就打。 可这到了鸿胪寺还不足一年,便为了杨慎行跳出来挡韩瑱的飞刀,真是叫人眼珠子都要瞪落了。 阮敏拿眼神轻询沈蔚,沈蔚只能缓缓摇头,什么也不能说。 杨慎行倒是笑得云淡风轻:“是我失礼了。既今日是鸿胪寺答谢光禄府援手,便请我们金宝代劳,与几位光禄府同僚喝个尽兴吧。” 气不打一处来的韩瑱怒瞪金宝一眼,又听杨慎行这样讲,俊朗的面庞上隐有火气:“哪来的‘你们金宝’?!闭好你的鸟嘴!” 他想了想,忽地调转枪头:“沈蔚,今日最该谢我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论起渊源,当年沈蔚在绣衣卫时,韩瑱虽不是她的直属顶头上官,却是比她官高好几级,也同属光禄府。况且韩瑱少年从戎,亦是河西军的名将,若论军中资历,也仍是前辈。 虽不知这战火怎么忽地就转到了自己这头,沈蔚也不推脱:“自是要谢。不过我那点酒量怕是陪不了韩大人尽兴。” 找死。杨慎行美眸向韩瑱甩出眼刀,冷冷笑:“韩大人这是瞧不上咱们金宝呢。” 韩瑱微窒,执盏的手僵住。 “就是,凭什么瞧不起?”苗金宝果然激不得,起身出去开了门,向侯在门外的侍者交代了几句。 待侍者又取了两坛子酒来,拢共不过六人的场面很快就乱成一锅粥。 先是金宝气壮山河地将酒坛子拍在韩瑱面前,一副最后谁没喝死算谁赢的蛮霸之气;过没多会儿,阮敏与张吟也不知为何也被搅和进去了。 沈蔚本以为有金宝冲在前头,自己就可幸免于难,哪知还是太天真。 总之,戌时一过,除了滴酒不沾的杨慎行,其余五人多少都有几分醉意。 “我、我不要送金宝回家的,”微醺的沈蔚只觉舌头有些打结,脑子却清醒得很,“她醉酒后要胡乱动手。” 苗金宝力大无穷,阮敏与张吟也是见识过的。这二人连忙点头又摇头,坚决表示不送。 金宝振臂一挥:“没醉!”手背正正拍上韩瑱的脸,“ 啪”地一声脆响。 这场面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啊。 沈蔚倏地闭眼皱起了脸,光这样瞧着都能觉出韩大人一定被打得很疼。 韩瑱倒没计较,只道:“那我送吧。” **** 阮敏与张吟均住在光禄府官舍,算是同路;沈蔚与杨慎行毗邻而居,亦可同归;苗金宝现居的鸿胪寺官舍在东城,而韩瑱的宅邸与这金香楼同在南城。 原本杨慎行事先早有安排,四辆马车各自送回,谁都不会落下。可韩瑱坚持要送并不顺路的苗金宝,苗金宝也无异议,众人就不再多言,分头上了马车,各自打道回府。 到家后沈蔚沐浴完毕,却发现自己了无睡意,便在房中踱来踱去一通瞎想。忽听得院中有悉索动静,心神一凛,当即利落奔了出去。 循声找到院墙下,却见有小石子正隔着院墙被抛过来。见此情形,她心神略松,忍了头疼攀上院墙。 “杨慎行,你想挨揍是吗?”她皱着眉头握拳扬了扬,半干的长发披散,神情却并不怎么凶。 杨慎行不以为意地扔掉手中剩下的半把小石子,拍拍掌心细小的石砂,笑吟吟仰头瞧着她:“醒酒汤,要吗?” 此时他仍是先前那一身重云锦青衫,显然回来后连衣衫也没换。 “好啊好啊,”如见甘霖的沈蔚立时猛点头,略压低声气笑了,“这几日怕兄长瞧见我手上的伤,每日回家跟做贼似的!先前就觉头疼,又不敢去厨房。就怕万一吵醒了谁,那家里定要炸窝了。” 近来她每日回家都将左手藏着进的门,连童武、童绯都躲着,就怕受伤的事传到兄长那儿。 待她自墙头安然无恙落地,杨慎行便领着她往前走:“我搁在书房了。” 进了书房,杨慎行本要顺手掩上门,却被沈蔚眼疾手快地抢过去将门扉大开。 见他不解,沈蔚揉着额角笑笑:“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啊。”虽说半夜翻墙跑到邻居家也不是什么磊落行迹,可她既决心要与他坦荡共事,有些事终归该与从前不同。 杨慎行闷闷应了一声,走到书桌前倒了碗醒酒汤递给她:“手上的伤每日都换药了么?” 沈蔚小心接过那碗醒酒汤,点点头:“快好了。” 捧起碗喝了一小口,又扬眸好奇地看向他:“对了,请教你一个问题……” 她朱唇半启, 尚不及问出来,便被杨慎行打断:“往后别总盯着旁人家的未婚夫乱瞧,会挨揍的。” 话一脱口,杨慎行倒后悔了,心中咬牙扼腕,痛呼失策。 果然,沈蔚闻言,那对好奇的眼乍然湛亮:“张吟当真是张宗巡将军的后人?!” 行伍之人莫不对五十多年前以身殉国的张宗巡如雷贯耳、心怀崇敬。先前在席间,见杨慎行在提起张宗巡将军时瞥了张吟一眼,沈蔚就觉有异,之后张吟便闷头喝酒,倒更像那么回事了。 此刻听得杨慎行这一句,事情简直就板上钉钉没跑了。 “那他……” 见她还要追问,杨慎行暗恼:“我并不确定是否就是他。”他真是蠢死了,大半夜在自家地盘上同这姑娘谈论别的男人! “多谢多谢。”沈蔚将那碗醒酒汤喝了大半,顺手将碗放回桌上。 “那你总知道,跟张将军有儿女姻亲之约的那户人家贵姓吧?”她抬起手背随意在唇上抹了一把,兴致勃勃到似乎头也不疼了,“那家人准备嫁给张家孙辈履约的姑娘是谁啊?姑娘自个儿乐意吗?” 关你什么事! 杨慎行心头一口郁气涌上来,又不想再乱发脾气同她生了嫌隙,便强忍着胸间的气血翻涌:“乐意怎样?不乐意又怎样?” 沈蔚拿手掌轻击自己的额角试图清醒些,随口玩笑似地回道:“若那姑娘不乐意,我可以帮忙啊!” 然后,她就目瞪口呆地看着杨慎行气呼呼端起那碗醒酒汤,一饮而尽。 “你又没喝酒……”昏头昏脑的沈蔚这才想起,杨慎行是用不着醒酒汤的。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杨慎行对自己这莫名行径也是一愣,旋即强忍尴尬,负气道:“我口渴,不行啊?” “也不是不行……”沈蔚抿唇,尴尬地摸摸鼻子,决定还是不要提醒他,那个碗是她才用过的。 杨慎行被怄得半晌再说不出话来,沈蔚却并不十分明白他在恼什么。满室沉默,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哦,对了,”沈蔚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个新话题,“前几日那个薛轻烟……” 乍然想起薛轻烟的请托,毕竟与薛茂有过冲突,她也担心自己意气用事,在用不用薛茂这件事上武断误判,正巧此时想起,便欲征询杨慎行的意见。 哪知杨慎行又急又恼地打断她:“还不回去睡了,明早起来有你头疼的 。” “哦,好吧。”沈蔚倒是当真又觉着头重脚轻了。 一路暗暗护着她走回东墙下,小心地瞧她跃身上墙,复又纵身没入夜色,杨慎行这才悒悒不乐地抬脚踢了一下地上的小石子。 这混账沈蔚早晚气死他,竟然当着他的面也敢说出“若那姑娘不乐意,我可以帮忙”这样的浑话! 偏就好死不死的赶了巧,“那姑娘”竟还真就不乐意。 杨慎行咬碎一口贝齿,长指紧紧握成拳,心中暗忖,绝不能让沈蔚知道是谁家在找张宗巡将军的后人,不然她真跑去“帮忙”,他大概就只能吐血而亡了。 ☆、21.第二十一章(5.22略修) 次日一早,不明所以的侍僮阿樟被杨慎行冷眼瞪得像过冬。 阿樟简直被冻得怀疑人生,直到将浑身寒气嗖嗖的七公子送上马车后也没想明白,为何只是收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书房的碗,竟就把这位祖宗气成这样。 点卯过后,沈蔚去找杨慎行请示侍卫队人员重补招募之事,他面上的郁气才略缓了些。 得了杨慎行应允,沈蔚即刻召齐了苗金宝与侍卫队的小队主们,商议侍卫队人员重补与日常武训的事宜。 由于小队主冯舒玄在昨日的甄别中表现出色,今日便被沈蔚委以重任,由他协同苗金宝完成新人招募。 这番议事结束后巳时已过,除了等着官厨午时开餐之外,暂且也无旁的事了。 小队主们各自散去后,苗金宝一脸沉痛地对沈蔚道:“我可能需要告个假。” “告假去做什么?”沈蔚随口一问。 “大约……需要去……”坐个牢。 沈蔚诧异地抬头:“金宝,你舌头怎么了?”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就说同意不同意吧。”苗金宝咬牙闭眼,视死如归。 “告假多久?” “你说,若……受害者差不多是索大人那样大的官,”苗金宝凑到她跟前,问得又心虚又认真,“肇事者会被判牢狱几年?” 沈蔚略一沉吟:“通常要看犯的是什么事吧?不过话说回来,若受害者是索大人,那她大概就直接送肇事者回老家卖鸭蛋。” 苗金宝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喃喃道:“还好不是索大人。” “既要告假,”沈蔚抬手搭上她的肩,一同走出议事厅,“你总得让我知道,你对韩大人做了什么吧?” 苗金宝像被她烫着似的,一脸惊恐地蹿出丈许才站定,回身指着她抖抖抖:“你、你、你怎会知道?!” “就是一无所知才问你呀!”被冤枉的沈蔚好笑跟过去,有些好奇昨夜发生了什么。 苗金宝慌张地转身就跑:“你不要再靠过来!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呸呸呸,是什么事也没有的!” 沈蔚一脸“我信你才有鬼了”的促狭,眼疾手快地扯住她手腕:“你若不说,我就不允你告假,嘿嘿嘿。” “嘿你个大头鬼!”苗金宝跳脚,“大不了我去请杨大人准假!” “那我就同杨大人说,侍卫队诸事繁忙,没你 不行。”沈蔚挑眉笑着偏要闹她。 苗金宝傻眼哀嚎:“还是不是朋友了?” “若你老实说了,那就还是朋友,”其实沈蔚也没当真想逼问她,就是闲着没事逗她炸毛,觉着还挺有趣,“不然,我去问问韩大人?” “混蛋沈蔚!信不信我反手就是一拳,打到你头颅爆裂!”苗金宝急得满头大汗,捏了拳头做威胁状。 沈蔚大笑着放开她,假模假样的拍拍胸口:“吓死了吓死了。算了,我不问,但你总得说清楚要告假几日吧?” 见她让步,苗金宝松了一口气,想了又想,最后只得哭丧着脸表示:“我无言以对,算了,还是先不告假了。” 因不知昨夜她究竟对韩瑱做了什么,沈蔚也不敢随意掺和。 正当两人皱着眉面面相觑时,有人来传令说杨慎行让沈蔚过去,苗金宝便闷闷地独自走了。 本就快到饭点,方才又与苗金宝拉拉扯扯闹了半晌,沈蔚此刻是真有些饿。 “坐下说。”杨慎行正低头执笔写着什么,倒也没特意瞧她。 她点头坐下,见手边有一只青瓷茶盏,里头是海棠果甜茶。 “有什么吩咐?”一边说着,就伸手去拿那盏茶。 拿原本在低头书写的杨慎行却像头顶上长了眼似的,左手急急伸过来拦下她。 沈蔚一脸茫然:“不是给我的?” “客人刚走。”杨慎行搁笔,抬起眼望着她无奈轻笑。 “哦,其实……”沈蔚坐正,有些可惜地偷觑了那盏看起来仍温热的甜茶一眼,笑得很遗憾,“我不是太介意的。”她就是饿了。 再说从前在军中粗糙惯了,有时在野外好不容易得些吃的喝的,也是一众同袍轮流分食,没那许多讲究。 杨慎行眸心微湛,不动声色地笑着将自己手边那盏茶递给她:“那你喝我的吧,我先前没喝。” 沈蔚不疑有他,愉快地接过他递来的茶盏,忽有些感慨:“我昨日清退那么多人,该得罪的各路神仙都得罪完了吧?” “你不必多想,有我在。” 这话让沈蔚心中一怔,赶忙举起茶盏送到唇边:“你找我是有什么事?”不多想不多想。 湛然的目光盯着她浅啜一口,杨慎行才笑道:“我已命人拟好重补侍卫队成员的招募令,你打算用谁来主持招募事宜?” “金宝主理,冯舒玄协助。”接连几口喝下将近半盏甜茶后,沈蔚才心满意足地呼出满口余香,随手将茶盏搁下。 杨慎行暗暗瞥了那茶盏一眼,唇角笑意更深,心情大好地随口问道:“冯舒玄是谁?” “哦,是侍卫队的一个小队主,”以杨慎行的位置,不曾注意低阶小武官倒也不奇怪,沈蔚便略作介绍,“昨日他与韩大人对阵虽落败,可表现极好,我还正想着给他点什么东西以示嘉奖呢。” 大约心神太过放松,她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当然,长得也还不错。” 见杨慎行神情蓦地奇怪起来,沈蔚周身一凛,莫名心虚地垂眸不敢再瞧他,假装先前说话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笑意凝固的杨慎行暗暗磨牙,深吸一口气略稳住心头的恼意,才徐徐开口:“冯舒玄与张吟,谁好看?” “张吟!” 这毫无半点犹豫的脱口而出啊,宛如一道闷雷打得杨慎行头晕耳鸣。 话音刚落,沈蔚便尴尬地抬起眼,尴尬地挤出一个笑。 从前杨慎行不喜旁人议论他的长相,所以他自己也不在意旁人的长相。此时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当真是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杨慎行尽力收敛好自己如被雷劈的凌乱心绪,又问:“那,张吟与我,谁好看?” 救命啊!杨七公子被人调包啦! “我无言以对。”沈蔚实在想不透,这个一向讨厌旁人夸赞自己美貌的人为何忽然主动要与张吟比较,这太奇怪了。 杨慎行也没再追问,只在心中暗暗计量着该如何让张吟再没机会在沈蔚面前招眼。 **** 到了下午放值前,当杨慎行得知沈蔚将自己的佩玉给了冯舒玄以示嘉奖,便立刻将张吟的事暂且搁置了。 “你将自己的佩玉给了冯舒玄?” 为不伤她面子,杨慎行将她叫到自己厅中,摒退了门口卫兵,并将门掩上。 沈蔚并未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随口笑笑:“一时身上没别的,就顺手给他了。只是小小心意,并不多贵重的。” 杨慎行暗暗叹了一口气:“问题并不在是否贵重。你毕竟是个姑娘,拿自己随身的佩玉送人,你让旁人怎么想?” 便是她自个儿与那冯舒玄皆心下坦荡,可此举中的暧昧意涵却是实实在在的。 “那块 佩玉只是我早上随手拿的一块,又没什么了不得的意义。反正我坦坦荡荡,旁人爱怎么想怎么想。”沈蔚是最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的,只觉自己心里没鬼便无事。 杨慎行却深知其中不妥,耐着性子对她解释道:“我知你自来不拘小节,凡事由着性子,可今日此举极易授人以柄。” 她前些日子才得罪了人,那些打算挟怨报复的人虽被他想法子牵制着,一时动不了她什么,可历来官场暗斗中,攻击私德是最下作却也最便宜的法子。 沈蔚尚不明白这其中的凶险,他不能不替她谨慎。不过,他不愿让她知晓太多徒增烦恼,一时也不能说得太透。 “那是我自个儿的东西,又没动用鸿胪寺的公库财物,”沈蔚却只觉他在暗指自己莽撞无脑,顿时有种被瞧不起的恼羞成怒,“关你什么事?” 她就是这样,遇事一急起来便什么也听不进。 “明日去将东西要回来吧,”杨慎行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静些,“你若为难,我去帮你要回来。” “你敢!”沈蔚一听更急了,“哪有送出去的东西又要回来的?我不要面子的呀?” 两人上一回这样谁也不让步的争执相持是在六年前,结果便是最后闹到退婚的地步。 杨慎行不愿再重蹈覆辙,就怕话赶话地将才亲近些的关系又闹僵,便强自忍下气恼,略作退让:“那就用别的东西去换回来。既是你私人相赠,那所赠之礼更该慎重。” 放值的钟声穿过紧闭的议事厅门扉传了进来,申时已过。 “不换。”沈蔚硬气地甩下拒绝的话,转身就走。 杨慎行气得也口不择言了:“上官没发话,你转身就走吗?” “眼下已放值了,不归你管。”沈蔚闻声略止住了气冲冲的脚步,却没有回头。 “就不能少做些莽撞胡来的事吗?” 静默良久后,这清清冷冷的一句话自背后扑来,如寒冰,如利刃。 他一定很失望吧?无论过了多久,无论经历了什么,她还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人。 沈蔚自暴自弃地扬起一张吊儿郎当的笑脸,打开议事厅的门径自出去了。 远远瞧见苗金宝走在前头,沈蔚本想叫住她一起喝酒去,却又见韩瑱神色平静地侯在鸿胪寺门口,守株待兔似的将苗金宝逮个正着。 见苗金宝并无挣扎求助 的迹象,沈蔚轻笑着站在原地,待他俩离开后再迈出大门。 鸿胪寺所在的东城是沈蔚自小混迹惯了的,此刻她心绪低落,就在东城各街巷随意乱晃。 多年过去,有些熟悉的店子已换了东家,天桥下的把戏也翻了些新花样,街头嬉闹的熊孩子们也早就换了好几拨。 可沈蔚依旧是那个沈蔚。 除了年岁见长之外,仿佛没有别的变化。依旧莽撞,依旧胡来,依旧不懂得三思而后行。 其实晃着晃着她就有些想明白杨慎行为何会发火了。 她和他,终归不一样。 弘农杨氏世家名门,自是看重规矩礼节,便是寻常与人交道,于赠礼之事上也极慎重,绝没有头脑一发热就拿起什么送什么的。 而她自小差不多是野放,没规没矩的,及长后家中钱粮宽裕了,兄长又百般纵容,她便一直都是随手乱来的。 “何止才这一点不同呢。”立在华灯初上的街头,沈蔚苦笑自语。 踌躇片刻,她还是寻了一间兵器楼进去,挑了对镶嵌蓝宝石的护腕。因身上本就没带太多钱,索性连价钱都懒得问,便让掌柜明日差人送到西城的沈珣之府上收钱。 掌柜的一听是沈珣之府上,忙不迭点头,还要说点什么,沈蔚却没什么心思再听,笑笑谢过便离开了。 此时她已不太能想起自己先前为何那么气,非要同他对着干。 莫名其妙,活该人家不喜爱你。 ☆、22.第二十二章(5.22更新) 天色已晚,沈蔚打算就在东城找地方随意吃点东西再回家,却巧遇同样在街头闲晃的薛茂。 薛茂是个打小在街头霸蛮的少年,行事作风也颇任性。此次再遇沈蔚,竟半点不提之前的恩怨,反倒约她一起去吃饭。 见他痛快,沈蔚倒也不推辞,笑笑便与他同去。 两人随意找了一家当街的食肆,开启了东城街头前任与现任熊孩子界霸主的友好会餐。 “我兄长这回可算在你手上栽了个大跟头啊。”薛茂眉飞色舞地挥着手中的饭箸,瞧着沈蔚的眼神竟有些亲切。 沈蔚无奈笑着翻了个小白眼,举起自己的左手,摊给他看掌心那道才结痂的伤口:“我这伤还没好呢,任是怎么算过去,栽的人也不该是你家兄长吧。” “咦,你竟还不知吗?”薛茂喝了一口汤,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复又兴致勃勃道,“那日他跑去鸿胪寺找你麻烦,隔日就被圣主当面训斥。他的顶头上官崔盛直接下令杖责他三十,还罚俸降职了!” 这么惨?! 沈蔚大惊:“我没告过他呀!我还怕我兄长掺和,这几日回家都跟做贼似的躲着呢!” “知道不是你干的。我阿姐说,若是你回家搬了救兵,以你兄长那德行,才不会这样简单就算了。”薛茂笑眯了眼。 “喂,薛密是你亲兄长吧?”沈蔚好笑地看着他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怎的你兄长倒霉,你比我还高兴呢?” 薛茂隔桌略探过去一些,压低嗓嘿嘿笑:“从小到大他可揍我不少!当然,每逢爹娘揍他时,我递鞭子的动作也是熟练又伶俐的。” “不是很懂你们这种兄弟之情啊,”沈蔚笑叹,又问,“那你阿姐说没说过,是谁替我在圣主面前打抱不平了?” 薛茂嘲笑地拿饭箸指了指她:“你是不是傻?自然是你的顶头上官护短呀!” 沈蔚愣住了。 原来,杨慎行说,她只管在前头冲锋陷阵、后头有他在的那些话,不是随口虚应的。 薛茂见她傻眼,乐不可支又神秘兮兮道:“我兄姐都说,你到鸿胪寺这才没几日就一竿子得罪了一船人,前些天参你的本子能堆成山,全靠杨大人替你扛着呢。不然便是圣主不与你为难,你也至少会被人拿黑布口袋套住打的。” “哦,拿黑布口袋套住打这一句不是我兄姐说的。”见她将信将疑,薛茂乐得拿饭箸猛敲桌沿。 沈蔚霎时有些食不知味了,垂眼笑笑:“你兄姐连这些事也同你说啊。” “嗨,我自然是偷听的,”薛茂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接着吃,“哦对了,我阿姐是不是为着我的事找过你?” 沈蔚抬眼瞧着他,见他问得认真,便点点头。 薛茂想了想,有些迟疑地又开口:“那你可答应了?” “没答应,”沈蔚也不瞒他,“也没回绝。” 这下薛茂傻眼了:“啥意思?” “看你自个儿怎么想吧。到时侍卫队重补人员的招募令会张榜出来,你若愿意就自个儿凭本事去应选。若不愿意,你就当不知道。”沈蔚笑笑。 薛茂面上的神色顿时有些激动,又有些讪讪的:“这话,不像是说给小孩子听的。” “你都十五六岁了吧,装什么小毛孩子?自个儿的事自个儿定夺,无论将来好不好都咬牙受着就是了。”沈蔚心知,薛茂如今的曲折心路她自己从前也是走过的。 不愿被当做无知小儿,不愿活在家人的庇护下,不愿被硬推上一条陌生的安稳前路,又不知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被当成大人看待。 听了她这番话,薛茂郑重地点了头。 两人都没什么心思再吃饭了,便叫了小二来结账。 沈蔚道:“今日我请你,算是替童绯赔你那个包子,也算我同你致歉了。” “其实那日我就是挨了骂心情不好,我那么多人打他两个小孩子也不是什么好汉,”薛茂挠了挠头,“况且第二日那童武也道歉了,就别提了吧。” “那就不说他们兄妹,我无端打了你,也没跟你道歉,这就赔罪,恩怨两清。行吧?” 薛茂见她话都说成这样,也不忸怩,由着她结了账。又想了想,便让店家给包了一份荷叶糯米鸡,自己付了钱后递给沈蔚。 “你替我转交给他俩,就说是我对不住,也算不打不相识了。哪日若在街上碰见,我请他俩吃饭。” 想想那件浑事大家都有不对之处,好在没酿成什么深仇大恨,各自又都肯认,也就不必计较太多了。 沈蔚点头接过他递来的那份荷叶糯米鸡,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十几岁的年纪最是通透,没什么隔夜仇,也没什么拉不下的脸。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坦坦荡荡毫不含糊。 此刻一想,今日杨慎行原没什么错,一开 始他也耐着性子在同她讲些道理的。只是她脾气上来了听不进,总觉他是瞧轻了自己,便非要同他杠起来。 或许她也该敢做刚当的认下自己的错处吧,哪有做下属的人那样同上官讲话的道理。 终究是她自个儿公私不分了。 **** 沈蔚回家时路过杨慎行宅子门口,阿樟正立在石狮子下头朝路口张望。 阿樟在别院照顾杨慎行多年,对沈蔚自是熟识的。虽知沈杨两家如今的关系不比从前,但他还是向沈蔚拘了礼:“沈二姑娘夜安。” “你在门口散凉啊?”人家客气,沈蔚自也就免不得要停下来寒暄两句。 “沈二姑娘说笑了,”阿樟笑回,“七爷还没回来,我一时也不知该上哪儿找。” 定是散值时自己同他闹架,气得人都不回家了。沈蔚有些心虚:“莫不是还在鸿胪寺?” “去问过的,说是一散值就走了,但没谁知道他上哪儿了,”阿樟满脸无奈中透着担忧,“又不敢惊动公爷那头。” “那你再稍等等,我回家去交代一声就同你一道四处找找。”眼看着快要宵禁,沈蔚也有些担心了。 毕竟抛开私事不谈,眼下她最大的职责便是维护杨慎行的安危。 阿樟正要回话,远远却见路口那道熟悉的身影,顿时松了一口气:“有劳沈二姑娘了,我瞧见七爷在路口了呢。” 沈蔚听他这话,顿时背后一凛,也不敢回头去瞧,只僵笑着对阿樟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今日闹得有些僵,她虽已有心缓和,却到底还没想到合适的法子,只能且先避着,等想好了再说。 匆匆回府的沈蔚一进门就被童绯扑住了:“二姐姐!好几日都不见你,你怎不回家?” 沈蔚笑着俯视着她甜滋滋的小脸蛋:“我近日事忙,回来时你们都睡了。” “可我早起时也不见你。”童绯拿小脸在她腰间蹭来蹭去。 沈蔚被她蹭得发痒,笑着躲了躲:“晨间我走得早,那时你还没起呢。” 说完一抬头,才见童武也在。 童武瞄了一眼她手上那包东西像是吃的,便关心道:“你还没吃饭?” “算是吃过了,”沈蔚见他朝自己手上的东西望了过来,忙笑着举起手上的食物,“这是薛茂向你们赔礼的。” 童绯有 些羞愧地扯了扯沈蔚的衣袖,垂着小脑袋低声道:“哥哥已教过我了,原是我不对,若我不拿薛公子的包子,他也不会打人。” “嗯,这事儿过去了,往后想出去吃就找大姐姐拿钱。”沈蔚口中对童绯说着,却投了赞许的眼神给童武。 这哥哥做得有模有样啊。 童武大约是有些羞涩,便突然大声道:“反正、反正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站稳!” 这是前些日子沈蔚同他说过的。 “都是混街头的江湖儿女,咱们敞亮些,”沈蔚满意地笑着点头,“那日你替妹子向他致歉,他也接受了;今日我也同他认了错。他自个儿想了想,觉着带那样多人打你们也是不对的,所以这恩怨就算了结了,行吧?” “行!”两兄妹一前一后地齐声应了,重重点头。 “那这荷叶糯米鸡你们还吃得下不?若吃不下,我便让小桃放好,明日热了再吃。”沈蔚又扬了扬手中的纸包。 童绯想了想,回头朝兄长望了一眼。童武非常务实地答:“明日再热过就不好吃了。” “朋友,你真是一如既往地耿直。”哭笑不得的沈蔚便领着他俩往饭厅去。 一大两小三人行过回廊,进了饭厅。未几就有小丫鬟跟了进来,将那荷叶糯米鸡拿去装盘。 三人坐在桌前等着开吃的间隙,童武便问:“你何时才要教我新的招式?我都蹲了好几日的马步了。” 因童绯的体质不太适合习武,自将两兄妹带回家后,沈蔚便只带着童武练练。这几日早出晚归的,也没能再教他什么。 沈蔚想了想:“若明日没什么大事,我便早些回来教你。行么?” 听他俩在说习武的事,童绯坐得乖乖的,笑眯眯理了理小裙子上的褶皱,并不插嘴。 待装好盘的荷叶糯米鸡送上来,三人便一点不客气的开动了。 沈家本就没许多规矩,这两个孩子这些日子在这府中倒也自在。 童武边吃着,又问:“你上回说,要带我去书楼听说书先生吹嘘你的威风,一直也没带。” “那我也要去!”童绯忙里偷闲,边埋头吃着边举起了小手。 “我最近可忙了,不然我叫沈素带你们去吧,”沈蔚包了一口糯米,说话的声气黏黏糊糊的不大清楚,“再说了,我自个儿坐在那儿听人夸我,多不好意思。” 童绯立 刻抬起脸提醒她:“夫子讲过,说话不算话的人会变成大胖子。” “啥玩意儿?”沈蔚咽下口中的食物,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凭什么就变成大胖子了?” 童武撇嘴一笑,冷冷补刀:“因为食言而肥。” 沈蔚捧着自己的碗,无助地翻了个白眼。 “读了书果然了不起啊。” ☆、23.第二十三章(5.23更新) 七月十四,微雨。 昨夜是沈蔚这两年来少有的无梦之夜,因为压根儿就没睡实。一晚上迷迷糊糊间辗转反侧,像是想了许多,又像是没想出什么有用的。 其实在买那对护腕时她就知自己错了。 童武说,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站稳。这话还是她教的呢,可昨日轮到她自己头上,竟就扭扭捏捏起来。 后来冷静下来倒回去一想,杨慎行压根儿就没说什么过分的话,那时之所以听着火起,无非就是觉着杨慎行瞧轻了自己。 那刺破了她心中藏了许多年的自卑。当下霎时,那些旁人或许看不出,却始终深埋在心中的心虚与惶恐便如猛兽出闸,一口吞掉她的心智,吐出一个面目丑陋的沈蔚。 她一直都想成为一个好姑娘的。她想霁月清风,坦荡磊落,便是求而不得,也能大气退开。她想在时过境迁之后,风轻云淡地笑望曾心爱过的少年。 可是她没能做到。 明明是她主动同杨慎行讲,从今后,便是上官与下属。 薛茂说,因着杨慎行护她的短,薛密被杖责、罚俸、降职;参她的那些本子堆成山,却半点风声也没传到她的面前过。 为人上官能做到这个地步,真真是给人做了最坚实的后盾了。 可她这做下属的,事情处理得不妥,杨慎行才说了几句,她倒就闹起气来,除了她打心底里没摆正这关系的缘故,这事没法有别的解释。 她不愿真成了自己都瞧不起的那种人,今日定要坦坦荡荡在杨慎行面前认下自己的错处。 沈蔚坐在床头握起了拳,暗暗提醒自己,下属就该有下属的样。 说话不算话的人会变成大胖子。 **** 因明日就是中元节,沈家上下一大早便忙忙碌碌准备着。 家中这些大小琐事向来都是沈素在打理,沈蔚自知帮不上忙,起身后也不添乱,自个儿进厨房打算煮碗面当做早饭。 “多煮点。” 沈蔚闻声回头,见神色疲惫的兄长正环臂靠在厨房门边瞧着自己笑。 前几日她手上裹着伤布,怕被兄长知道了要找薛密闹事,便每日早出晚归地躲着,这几日都没打上照面。 “大哥,你这是起早了还是睡晚了?”沈蔚依言多煮了些,又转身去柜子里再 取一个碗出来。 沈珣之抬手揉了揉眉心,打了个呵欠,有气无力地:“海上商路出了些问题,同几个大掌柜谈了一整夜,刚回来。” 于家中商事上沈蔚是一窍不通的,听兄长这话也听不出事情大小来,只好讷讷问一句:“那……有法子了吗?” “小事。便是这回赔了,咱们也穷不了,你哥巨有钱,”沈珣之一笑而过,又打了个哈欠,“哦,对了,方才我回来时,有家东城兵器铺子的人正巧给你送了东西来,我替你收了,搁在门房呢。” “多谢大哥,是一对镶了蓝宝石的护腕吧?”沈蔚冲他狗腿一笑,顺手将锅盖盖上。 沈珣之笑着点点头:“我瞧着那蓝宝石的成色还不错,我家妹子眼光就是好。” 大约在沈珣之眼中,他家妹子就没有哪里不好的。 沈蔚有些心虚地低了头,干笑:“大哥忙得通夜没睡,我还大手大脚胡乱花钱……”有时她甚至都怀疑自己不是人啊!可她管不住自己的手啊! “明日才是七月半呢,你这一大清早说的什么鬼话,”沈珣之是个百无禁忌的,什么都敢说,“赚钱你不行,花钱我不行,咱们兄妹就该各展所长。” “大哥威武!大哥飘逸!大哥多金又豪气!”沈蔚发自肺腑地表完衷心,便将锅盖揭了开始捞面。 这番热烈的褒扬使沈珣之受用无比,呵欠连天地笑着站直,随手捋了捋衣摆便行到灶前来要端碗。 沈蔚忙不迭地拦住他,笑得愈发热情:“大哥且稍等!做妹子的无以为报,绝不能叫你吃这光头葱油面,待我再替你弄点干贝丝炒个浇头!” 狗腿成这样,简直毫无气节,可那莫名其妙的理直气壮就不知是怎么来的了。 沈珣之好笑地伸手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等你将干贝丝泡好再炒完了,这碗面绝对坨成屎你信不信?” “我亲哥!这正要吃呢你跟我说屎?”沈蔚哈哈笑着捧起一碗面递给他,自己也端了一碗。 沈珣之也笑得不行,差点都端不稳那碗面了。 虽说早许多年沈家就不缺钱花了,可大约是从前颠沛流离又捉襟见肘的生活养成的习惯,沈家兄妹无论在外如何风光,只要回到家中,便没那许多讲究。 两兄妹也懒得再去饭厅,就在厨房角落的小桌上吃起简单的早饭。 “那护腕你是要送人的吧?” “这你也瞧得出来?不愧是我大哥,”沈蔚惊讶又佩服地猛点头,忙将叼在嘴里的几根面吸溜进去包着,满口含混,“昨日做了错事,今儿得去找补回来。” “我就是瞧着那护腕略大了些,不合你的尺寸。不是,谁敢说我妹子做错事?你自个儿也不能这样说。我妹子根本不会错!” 这话真是叫人接不住,沈蔚只好哭笑不得地认真吃面,不敢吱声。 又吃了几口之后,沈珣之顺嘴又问了一句:“哎,对了,那对护腕什么价买的?”他是商人,见着什么东西总习惯问一嘴价钱,倒也不是在意价钱高低。 “我就没问价……”沈蔚缓缓抬头,目瞪口呆,“送货的人没问你要钱啊?” “那人说昨日已经付过钱了啊。”她这样一说,沈珣之也诧异了。 “我没付,你也没付,”沈蔚茫然了,“那是鬼给付的呀?” 两兄妹面面相觑半晌。 吃完面后,沈珣之想了想,道:“是东城哪家兵器铺子?待会儿我差人去问问,闹不好是掌柜或送货的人记岔了,若叫人做了赔本生意可不好。” 虽说沈珣之是名满天下的金翎皇商,可他毕竟是随父亲白手起家的,小本买卖也做过几年,自能体谅小商家的不易,绝不会让人吃这闷亏。 沈蔚知他本就有许多事要忙了,实在不愿他再为自己这点小事操心,便推着他出去:“大哥自去睡你的回笼觉吧,晚些我自个儿去问,保管把钱补给人家的。放心!” “也行,”沈珣之由得她推着自己出了厨房,又回头笑得一脸纵容,“你啊,赶紧去沈素那里多拿些银票在身上带着,免得看上什么东西一时又拿不出钱来。” 沈蔚赶忙道:“我还有钱,有钱的。” 她接下来还有得忙,估计也没什么闲心在外败家瞎买,无非就吃些喝些,哪花得了多少啊。 “有钱你买对护腕还记账啊?让我妹子荷包空空就出门,当真是兄长无能,家门不幸。”沈珣之很是坚持,就巴不得自家妹子们花钱如流水,不花不高兴。 “呸呸呸,什么家门不幸,”沈蔚笑着应下,张嘴胡说八道,“等我闲下来便抬一箱金子上城北的善堂去。这主意大哥听了开不开心?满不满意?” 沈珣之故作严肃地盯了她半晌,直到她收了嬉皮笑脸后,才徐徐吐出两个字—— “两箱。” 好咧,成交。 **** 沈蔚匆匆回房取了长刀出来,又到门房处取了那对护腕,这才踏出自家大门。 还没踏下石阶就见前头停着杨慎行的马车,阿樟正撑着伞在车旁候着。 阿樟远远朝她躬身行礼后,像是转头对马车里说了什么,接着便撩了车帘,车里的杨慎行看样子是正要下来。 沈蔚连忙快步行过去,朝气蓬勃地唤了一声:“杨大人早!” 雨虽不大,但这片刻之间还是细细密密扑了她一肩头的湿意,阿樟忙不迭将伞挪过去遮住她一些。 杨慎行闻言,原本有些忐忑的目光滞了一滞,便小心地向她伸出手:“上来再说。” 出乎他的意料,沈蔚只稍踌躇了片刻,便隔着衣袖搭了他的手腕,略一借力上了马车,还回头向阿樟道了谢。 马车徐徐向前,沈蔚笑着垂眼掸了掸身上的水汽,一直在想着该如何开口认错。 静默须臾,周身绷紧的杨慎行喉头滚了滚,说出的话都像一字字僵成珠子蹦出来的:“怎不带伞?” “雨不大,”沈蔚忙抬起脸,笑意和顺,拍了拍放在手边的那个盒子,“况且我还拿着东西呢,撑伞太麻烦。” 杨慎行面上有略僵的浅笑,内里却是心惊胆战。 他有些摸不着这姑娘的路数了。昨日明明是不欢而散,眼下这模样,到底是气得更厉害了,还是当真无事? “昨日……” 他才起了个头,沈蔚忙急急打断他,笑得有些尴尬:“那什么,昨日是我不对!后来我想明白了,你原是要同我好生讲道理的,可我脾气上来听不进去,这才闹起来的。” 杨慎行彻底傻眼。 他通夜没睡想了各种哄人的法子,以为且还得哄好几日才能好转呢,哪知她倒是一通抢白先反过来低头了。 “我原本想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昨日的不愉快就混过去得了,”沈蔚抬手抹了抹发上薄薄的水气,笑意持续尴尬,“可我又想了想,不该这样不清不楚,错了就是错了。” 杨慎行怕她是在置气,紧声道:“或许是我小题大做,我是怕你落人话柄,一时有些急。”她不按套路来,倒叫他显得笨嘴拙舌了。 “往后我不会再像昨日那样了,这话绝不是置气,你信我。” 沈蔚心下一横,便抬起眼正色望着他,诚 恳道:“虽我还是不明白那块佩玉的事有多严重,可你既那样着急,定有你的道理。你我之间本就有许多不同,你能看到的事我未必能看到,我看到的你也未必立时就清楚,所以才会起争执。” 这家伙是一夜没睡悟道去了么? 杨慎行既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是滋味。话被她说成这样,他没法接。 见他笑意渐柔,沈蔚心中也终于舒坦了。还是直来直往的好哇。 “那今后有什么事咱们都好生讲,若有些事你不方便说得太明白,那你就直说不能讲,我便不再问,好不好?” 这番话叫杨慎行那对美眸笑成一弯无奈又温柔的明月:“你若肯多问几句,只怕不能讲的事我也会讲。” “哦,对了,”他这话听着有些怪,不愿多想的沈蔚忙不迭地拿过那个装了护腕的盒子,“我格外买了这个,可不知该怎么同冯舒玄说要将佩玉换回来。能……将这倒霉差事委托给你么?” 马车外有细微秋雨,水气透着车帘的缝隙时不时扑进来一些,无端竟似带了淡淡的蜜味。 杨慎行抿唇,强行克制住像要扑出来洒一地的笑意,伸手接过那个盒子,心头像有个欢腾的小人儿在糖堆里翻过来又滚过去,直裹满一身厚厚细细的糖粒子。 “嗯,你别犯愁了,剩下的事交给我就成。” 这姑娘凡事喜欢自己横冲直撞,便是从前也甚少支使他做些什么。这突如其来的请托使他有一种“总算肯拿我派上用场了”的欢欣雀跃。 嗯,当真是秋雨美如画啊。 乐得快升天的杨慎行赶忙将止不住笑意的眸子转向车帘,自车帘的缝隙处瞧着外头那甜滋滋的雨丝荡来荡去。 可是,当他听到沈蔚接下来那句话之后,他才明白,高兴得太早了。 她说的是—— “多谢杨大人。” 心头那个欢腾的小人儿忽然僵住了,原本裹得满当当的那层糖粒子簌簌掉落。 原来,还是“秋风秋雨愁煞人”才应景。 ☆、24.第二十四章(5.23更新) 第二十四章 到了鸿胪寺门口,原本就不大的雨也已停了。 下了马车,沈蔚便始终走在杨慎行身后约半步的位置,那可当真是个侍卫长该在的位置了。 备受打击的杨慎行瞧着她这阵势,心中愈发忧伤,一时又说不出什么来,便叫她先去点卯。 沈蔚点头应下,旋身往后院去。 才进了拱门就见金宝走在前头,便扬声唤道:“金宝啊!” 金宝闻声止步,回头瞧着她,眼神期期艾艾的。 沈蔚几步跟上去与金宝勾肩搭背的,唇角弯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来:“你不是要告假吗?” “你不是没同意吗?”金宝满脸丧气斜斜睨她一眼。 “我的错我的错,那我眼下即刻同意,行么?”沈蔚侧头偷觑她,语带试探。 金宝一个激灵,倏地挺直腰身,目光炯炯地回视她,满面全是高风亮节:“沈大人万万不可如此!侍卫队缺不得我!” “你昨夜……是同韩大人去看了一台戏吗?”沈蔚哈哈大笑。 金宝顿时又满脸哭丧:“并没有看戏……” “不对!你怎么又知道了?”瞬间满脸惊恐地推开沈蔚,倒退三步。 沈蔚摊手,笑意无奈:“我当真没有跟踪你,只是昨日放值时,我见着韩大人将你抓……领走了。” “哎,你说你这个人!如今你可是我的顶头上官啊!咱们还有饭友之谊的啊!你就眼睁睁瞧着我被人抓走?”金宝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她,眼中闪着忧郁的星光。 “不,我并没有眼睁睁瞧着,”沈蔚正色,一脸庄重地答,“在那个惨绝人寰的瞬间,我优雅而镇定地轻垂了眼帘。” “滚!” 悲愤欲绝的金宝踏着重重的脚步越过她,急奔而去。沈蔚赶紧追上她,又问:“哎,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是要告假去坐牢,还是要告假去成亲啊?” 金宝急停脚步回身瞪着她,哽了半晌才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接着滚!”马不停蹄地滚! “好吧,滚之前我得交代一下,”见她实在不肯说,沈蔚也不再逼她,认真道,“晚些你去找杨大人取了招募令,赶紧让人拿去张榜告示,补人的事要尽快。不过咱们宁缺毋滥,不合适的人咱们不要。” 见她说正事,金宝也不闹了 :“懂。点选新人你不去盯着么?” 两人一边说着,就并肩去点卯。 “有你坐镇哪用得着我,你能瞧得上的人那我指定也瞧得上。等人补齐了,我有个想法……” 沈蔚略一沉吟,决定还是先不说:“晚些我去请杨大人示下,若他同意了,我再跟你讲。” 点过卯再出来后,金宝忽然道:“你今日言辞间仿佛对杨大人特别尊敬。” “以后也会这样尊敬!”沈蔚笑着冲她扬了扬手,示意各自忙去。 望着金宝的背影,沈蔚苦笑,看来之前还当真是自己在心中没将自己与杨慎行之间的位置摆对。 连金宝都瞧得出,之前自己对杨慎行并没有足够的尊敬。 **** 既知自己的错处,那便要修正。 一早上沈蔚便将自己关在厅内,规规矩矩写了一份咨呈文书,将整改侍卫队的后续构想细细列了出来。 不过,她活到这么大,总是提刀多过握笔,写完之后自己定睛一瞧也觉有些不忍直视,便又硬着头皮去隔院找了文书吏重新誊写一份。 着人将那份誊写好的咨呈文书送交杨慎行后,便又到了午时。 去官厨吃饭的路上遇见金宝与冯舒玄,沈蔚简单询问了二人今日揭榜的情况,心下大约有数,也就不多过问了。 正事说完,冯舒玄便对沈蔚执了谢礼:“多谢沈大人馈赠,那对护腕正合适,只是叫沈大人破费了。” 金宝“咦”了一声,心中暗道,什么护腕,昨日不是送的佩玉么? 沈蔚听他这话,有些尴尬地笑了:“倒也没破费什么……”她不知杨慎行是怎么同他解释的,怕多说多错,也就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下。 好在冯舒玄也是个懂事的,只说佩玉已交还杨大人,此事便算揭过去了。 三人相携进了官厨,自就共桌而坐。 “糟了!”刚坐下,沈蔚忽地一拍脑袋,满脸的懊恼。 金宝被她这平地一声雷惊得饭箸都没拿稳,“啪”地落在桌上。 见金宝与冯舒玄都惊忧地望着自己,沈蔚连忙尴尬地解释:“不是不是,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明日是中元节!早上走得急,忘记托我阿姐替我多备些河灯、纸锭了。” “你家中的事不都是你阿姐在操持么?你格外要河灯、纸锭做什么?拿到鸿胪寺来 卖给诸位同僚啊?”金宝笑她。 沈蔚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冯舒玄倒替她答了:“沈将军大约是想替剑南铁骑的英烈们备一些吧。” 自沈蔚上任以来,这是冯舒玄首次称呼她为“沈将军”。 之前也不是没被这样称呼过,可今日此时,沈蔚却忽地眼眶发烫,打心底里觉着自己根本受不起这将军之衔。 “还是……换个称谓较好。”她不配。 剑南铁骑的英烈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比她更当得起这个“将军”的头衔。 见她神色伤感,冯舒玄即刻收声,没再说话。金宝也只重重点头。 吃过饭,见沈蔚仍旧有些低落,金宝便让冯舒玄先走,自己拉了沈蔚到回廊角落无人处。 “呐,我同你说一件事,你不许告诉别人,也不许笑。” 虽不知她要说什么,沈蔚却瞧得出她是想宽慰自己,便很配合地点头应承。 金宝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大约在心中先打了个腹稿,才压低声道:“你不是一直问我对韩大人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沈蔚被她那紧张兮兮的模样感染,莫名地也跟着咽了咽口水。 “我强、强吻了他……”沈蔚的眼睛越瞪越大,金宝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揍了他……” 当真是,许久没有听过如此感人的故事了。 沈蔚拿手捂了脸,缓缓蹲下,整个人抖得像正被狂风吹动的筛子。 金宝见状恼羞成怒,垂脸指着她的头顶跳脚低喊:“说好不笑的!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没笑,”颤抖的声音自指缝中闷闷地传出,“我只是……在为这个凄美的故事,哭泣……”哈哈哈哈哈。 “啊啊啊啊啊!你这个混蛋!从此不是朋友了!割袍断义!我的刀呢!刀呢!” 沈蔚连忙伸手拉住金宝的衣摆,制住她暴走的行径,仰起脸冲她露出满眼的泪光,当然,是憋笑憋出来的泪光。 “趁咱们此刻还是朋友,我有最后一个疑问。” “说!”金宝忍住拿脚踢她的冲动。 “请问,韩大人是回吻了,还是……回揍了?” 金宝周身僵住,凝固如雕塑。 半晌之后,才生无可恋、自暴自弃、面无表情道:“他先是宛如痴呆,然后……全、还、回、来、了。” 威武!飘逸!好神技! 沈蔚再也忍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哈笑得直捶地。 **** 不得不说,金宝牺牲极大的安慰确实有效,直到未时,沈蔚进了杨慎行厅中,唇角还是不可抑制地高高扬起。 独自郁闷一上午的杨慎行见她乐不可支的模样,愈发觉得自己好惨。 “偷着乐什么呢?” 沈蔚忙敛好神情,正襟危坐:“嗯,答应了人,不能说。请杨大人见谅。” 被怄到不想见谅的杨大人忍气吞声,先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才缓缓吐了些郁气。 “你那份咨呈我已阅过了,就按你的想法执行即可,”杨慎行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面上那刻意的笑几乎是僵硬的,“只是我有两个问题。” 沈蔚抬眸看向他:“杨大人请讲。” “首先,那不是你的笔迹,为何?”快被气死的杨大人脸上那点僵笑都快挂不住了。 “因为……字丑,”沈蔚羞愧地垂下了高贵的头颅,“这一点,你应当是能懂的。” 他又不是没见过她的字。 彻底笑不出来的杨大人面无表情地又问:“第二,为何不是直接来找我面谈,而是多此一举递咨呈文书?” “这不是规制么?”沈蔚满目诧异地抬起头。 她这话说起来确实也没什么毛病,于是杨慎行也只能忍着心头恼意回一句:“你我之间不必这样客气的,沈、将、军。” “不、不许叫我沈将军。”沈蔚立时绷直了脊背,声音微抖。 那你一直叫我杨大人? 杨慎行见她这模样,料她多半是想起战死的同袍了。不愿再叫她心中难过,便忍下委屈抱怨,转口换了个话说:“你咨呈中提到,想让侍卫队去参与光禄府的合兵演武,此事需你与我同去与傅靖遥面谈才妥当。” 见他不再与自己为难,沈蔚心中稍定:“那,何时去谈呢?” “等招募结束吧,我晚些先向光禄府去个函,待傅靖遥那头回复之后,咱们再定。” 沈蔚点头应下,站起身来就要辞礼。 忍无可忍的杨慎行咬牙恼道:“你给我住手!” 啊? 沈蔚茫然地看向他。 “你再同我拘礼,信不信我、我……”一时想不出什么狠话 的杨慎行满口带恼,“我会很凶的!” 他那副被逼急了的委屈样让沈蔚觉得自己好像很过分,便连忙解释道:“不是,你没明白。我想过了,我需得时时刻刻约束自己在你面前的言行,以免我又公私不分乱发脾气。” 杨慎行一愣,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笼罩了全身。 虽不知是什么缘由导致她忽然决心要与自己划清界限,可若今日再不把话挑明了说,两人之间只怕真要越走越远了。 “为何要分?”杨慎行也站起身,绕过桌案来到她面前,目光紧紧锁住她。 话说到此,好像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沈蔚心一横,便老实地和盘托出:“我先前不是同你说好的吗,你是上官,我是下属,咱们要好生相处的。其实我也想说私下里你我还可以做朋友的,可昨日你也瞧见了,我拿不好这其中分寸的。就怕长久下去我会越来越不像话……我怕到最后,于公于私我全都分不清楚了。” 这是真心话。 杨慎行静静听她说完,心知这姑娘已将他原本想走的那条路堵死了。没有可能再慢慢重头来过了。 他眼下唯一的机会,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别的路。 “若当真分不清了,”杨慎行定定垂眸望进她的眸底,唇角缓缓扬起一抹孤勇的浅笑,“那就不分。” 秋日的风自窗前扑进来也是带着热气的。那热气似浪一般,随风涌来又退去,周而复始。 毫无防备的沈蔚怔在原地,恍兮惚兮地抬眼瞧着他,只觉自己如置身在水底深处,听着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像是从头顶水面传来似的缥缈。 “你方才……说什么?” 这般模样的沈蔚是杨慎行从未见过的。 那迷茫到近乎脆弱的神情,像个走迷路后等着被人领回家的柔弱稚子。 他叹了一口气,徐缓地,轻柔地将她拥入怀中。略俯身,几乎将唇角贴在她的耳边,极轻地笑叹,低喃:“我说,既分不清,那就不分了。” ☆、25.第二十五章(5.23更新) 回过神来的沈蔚倏然抬手,轻轻缓缓地将杨慎行推开,噔噔噔几步绕过他,探身拿了他桌上的茶盏过来,揭了盅盖嗅嗅,还浅浅送到自己唇边略沾了一点。 唔,不是茶的问题。 她放下茶盏,毫不迟疑地对门外扬声喊道:“赫连……赫连……”咦,今日轮值在杨慎行这厅门口的那小子叫赫连什么来着? 杨慎行略略靠在桌案边缘,歪着头噙笑望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噎住,便好心提醒她:“赫连方。” “哦对,赫连方!你给我滚进来!”沈蔚瞪着那微掩的门扉,中气十足地大吼一声。 值守在门外的赫连方闻声而入,颤巍巍执礼道:“沈大人有何吩咐?” 好好地在门外站着哨呢,忽然被这近日威风正盛的侍卫长大人气壮山河地大喊全名,赫连方全然控制不住满心的惊惧与惶恐。 “今日上午都有哪些人来单独见过杨大人?可有谁给过他奇怪的食物?会面过程中有无可疑行迹?可有听见争执的声响?” 被她满脸严肃、紧张、不活泼地丢来连珠炮似的整串问题,不明所以的赫连方除了惊惧与惶恐之外,又添了一份凌乱的茫然。 一张嘴开开合合,却半晌不知该先答哪桩。末了只能无助抬眼,望向那个笑得跟看热闹一样闲适的杨大人。 杨慎行笑意舒朗,不疾不徐送他两字锦囊:“出去。” 沈蔚转头瞪了杨慎行一眼,又像被烫着似的急急撇开头,继续以目光试图威压下属:“说!” 瑟瑟发抖的赫连方被这阵仗闹得云山雾罩有如丈二和尚,默默以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片刻,最终做出一个勇敢的决定。 侍卫长,得罪了!还是杨大人官比较大! 墙头草赫连方顺着杨慎行的风向嗖地倒出门去,还贴心地替他们重又将门给掩好。 “混蛋赫连方!若在剑南铁骑,你这样的家伙是会被剁成肉馅儿的你知道吗?!细肉馅儿!” 沈蔚咬牙,一双眸子气得亮晶晶直滚着烈火,卷了袖子就一副准备追出去干架的姿势。 “这些问题,你直接问我即可。”杨慎行笑意璀璨地一把拉住她。 此时的沈蔚真觉奇怪极了,他并非高手,可这一抬手却莫名就让自己如被定身,脚下像铁水浇了一般。 “我没有被人下 药毒坏了脑子,也没有被打到神志不清,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杨慎行始终笑盈盈望着她神情凝固的侧脸,拉住她衣袖的手轻轻晃了晃,撒娇似的,“还有旁的要问吗?” “没、没有。” 沈蔚觉得,既他没被下药、没被打头、十分清楚,那大约就是自己被人下药毒坏了脑子!或自己被人打了头神志不清!她十分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她十分不清楚,他为何会那样说。 “那,你的回答?” 她定定望着前方,侧边那道灼人的目光从始至终带着如骄阳般明亮的笑,烫得她根本不敢回视。 “我觉着……还是分、分清楚的好。”她听到自己在喵喵叫,一点都不威风。 觉着十分有趣的杨慎行索性伸手扳着她的双肩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这被吓傻的姑娘竟也没抗拒,像个不会动的小玩偶一般,僵手僵脚地由着他。 “这就是你的回答?想好的?发自肺腑的?” 他竟没有闹气?还在笑?有诈,绝对有诈。 沈蔚不敢吭声,屏息垂眸,僵如磐石。 “好吧,或许你说得对,公私还是该分清楚才好。” 虽没敢抬眼瞧他,可听他意气平和地道出这句话时,沈蔚也辨不出心头那细微的颤动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既你眼下的回答就是如此,”杨慎行徐徐收回目光,“那你先去忙吧,晚些等放值以后我再问你一遍。” 什!么!鬼! 定身咒解除,有一只炸毛了的沈蔚正在蹦蹦跳。 “你、你、你……有毛病啊!”沈蔚此刻有一种想要疯狂薅光自己头发的冲动。 因为她全然不明白,事情的走向忽然变成眼前这叫她看不懂的模样。 “放值后我、我有事!当真有事!我还得去……” “是不是先前忙到没想起明日是中元节,早上又忘记叫沈素替你准备东西了?”神清气爽的杨慎行绕回桌案后顾自坐好,拿过一份公文低头翻阅,“唔,好在我替你准备了。” 妖怪!你怎知道我想说这个? 沈蔚瞪着他的头顶,恨不得瞪穿他的头颅瞧瞧他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那,那我还得去……兵器铺子!对,兵器铺子……” “哦,那个啊,”杨慎行似乎不经意地抬起高 贵的头颅,对她春温一笑,“不必去问了,钱是我付的。” “混、混蛋!你竟敢……”沈蔚抬手指向他,就势想要借题发挥了。 “昨日你气冲冲地走,我不放心。”杨慎行那春风融雪的笑意有如太极,绵绵柔柔就拆了她的招。 妖怪!你怎又知我想说什么? 这该如何是好?她借题发挥的理由被人给扑死在火种里了。“那我……” “不必想着将钱还给我,”杨慎行满面的笑意半点不褪,可语气却是坚不可摧、寸土不让的笃定,“乖,不闹了,你得习惯花我的钱。” 原来,当他真的打定主意不让她时,竟是能叫她连句整话也说不出的。 被一句一句噎到绝望的沈蔚爆出垂死挣扎:“你大爷啊!” “我大爷也是你大爷,”在沈蔚瞠目结舌的震惊中,杨慎行笑着垂眸,当真像是认真阅起公文来了,“哦,对,要公私分明,放值后才是你大爷。” 除了指着他发抖之外,沈蔚已彻底失语了。 “快去忙吧,我觉着你说得对,公私要分明。” 鸿胪寺卿第一回合出手,剑南铁骑征西将军一败涂地。 毫无招架之力。 **** 放值前,金宝匆匆回来找沈蔚回复今日的点选情况,一进沈蔚厅内,却发现案前无人。 刚要出去找,却发现她抱头蹲在墙角。 “饭友,你在演绎‘一朵悲伤的蘑菇’吗?”金宝走过去与她并排蹲好,好奇地歪着头打量她。 “不,我在演绎一朵绝望、凌乱、迷茫、瑟瑟发抖又急欲暴走的蘑菇。”沈蔚抬起生无可恋脸。 金宝拿后脑勺抵着墙,略撑着脖子抬脸瞧瞧窗外的天色,估摸着放值的钟声即将响起,便就那样抵着墙定点旋了脑袋,扭脸瞧着她。 “饭友,若我现下同你讲今日招募的事,你听得进去么?” 沈蔚捂脸,闷闷道:“可有十万火急、我务必需要知晓的情况发生?” 金宝拿手指戳着自己的下巴,认真沉吟片刻,细细回想了今日招募的一应细节,严肃回话:“并无。” “那就别说。”反正说了也会听不会懂。 “中午你不都还好好的吗?”金宝有些担忧地扭着肩膀撞了撞她,“下午我不在这期间,你是遭遇了什么?” 遭遇了生平最可耻的一场败仗! “别问,我怀疑我的脑子和我的舌头都坏掉了。”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何谓心乱如麻?看她的脸就很直观明了又清晰了。 金宝充满同情地拍拍她的肩,也不再多问:“那我先去大门口埋伏,等放值钟声响起的那瞬间,我就得立时杀一条血路出去才有生机。” 饭友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该往哪儿飞往哪飞,能活一个算一个。 “我一点都不想听到放值的钟声。” 想到杨慎行说“放值后再问一遍”,沈蔚就巴不得鸿胪寺永不放值。 忙于自救的金宝已像一阵卷积着乌云的狂风般奔了出去,徒留沈蔚继续蹲在原地继续演绎那朵绝望、凌乱、迷茫、瑟瑟发抖又急欲暴走的蘑菇。 太荒谬了。 他是杨慎行啊!他是亲口说过“若你敢走,我绝不会来找”的杨慎行啊! 怎地忽然就……哎他这个人怎么一点原则都没有的?还讲不讲道理了! 沈蔚也没想过会不会将自己薅成秃子,就一直蹲在那里折磨着自己那头可怜的乌发,整个人凌乱如鬼。 说好的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呢? 王八蛋。 放值的钟声催命似的闷闷响起,杨慎行果然信守前言,准时出现在她面前。 沈蔚强忍住没有尖叫,只是跳起来就要往外跑,却被他展臂抱住。 “我、我会打你的哦!我真的会打你的哦!”当意外地发现自己挣脱不得,沈蔚觉着自己变成了鹦鹉。 还是没学会第二句话的那种鹦鹉。 杨慎行轻笑着拍拍她的后背,哄小孩儿似的:“好了,大不了我再让你一回,今日先不问了。”她被惊着了。 “真不问了?”沈蔚抬起脸将信将疑地瞧着他。 杨慎行想了想,美目横波,浅笑低语:“明日再问。” 猝不及防地,沈蔚抬起拳头照着他的肚子就是一拳。 这一拳带了三分恼意,七分无措,虽未全力,却仍是叫杨慎行吃痛得咧了嘴。 他生生受下却并不放手:“你真打啊?” “啊!别、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就可以为所欲为!”沈蔚抬头挺胸,虚张声势,“除了不打你脸,我、我哪儿都敢打!” 杨慎行笑得无奈,却又满眼纵容,一径环住她的腰,与她四目相接:“不说要公私分明吗?在这儿殴打上官合适不合适?自个儿好生想想。” “做什么忽然这样?!”沈蔚又恼又窘,抬腿就踹,“我都想好的!回京之后绝不招惹你,我分明做到的!” x的王八蛋!踹死! 杨慎行的手臂收得紧紧的,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由得她踹着泄愤,踹死都不撒手。“你回京之后是没招惹我,那是因为你很早以前就招惹过了。” 一开始他打算徐徐图之,就是料到她会抓狂。当年之事真是三句两句说不明白,又有这许多年的委屈与恼怒压在其间,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可今晨她一口一个“杨大人”,三句话就要执一个礼的疏离让他只能破釜沉舟了。 去他姥姥的谋定而后动。对这姑娘只能背水一战,再谋下去当真是黄花菜都要凉了! “反正杨七公子此生只订过一次亲,只会有一个未婚妻。你就说你嫁不嫁吧。” “不嫁!滚!” “沈家冬阳,我忍你很久了,”杨慎行抬起脸唤了她的闺名,笑得阴森森凑到她面前,“对于你的累累行径,我只问四个字——” “不嫁,何撩?!” ☆、26.第二十六章(5.24更新) “德行不好,撩完就跑。” 就在杨慎行傻眼的瞬间,沈蔚倏地推开他,迅速跑到门口才又冲他叫嚣:“这是我替自个儿备的墓志铭,你觉着如何?威武不威武?飘逸不飘逸?神气不神气?” “八个字概括一生,简洁!精准!对偶工整!朗朗上口!简直是我此生学识的最巅峰!” 杨慎行又想气又想笑,无奈地轻轻闭了闭眼,复又长长叹气:“好好说话。”他也并不想逼得她太过火,反正今日她也该明白了,他们之间的事,绝不是一句“前事不咎”就能云淡风轻的。 “你才给我好好做人咧!”沈蔚一手紧紧抓着门框,略略勉强地扬起右侧唇角,想笑个高贵冷艳的模样,却不知为何有些抖,“不是讲好了……前事不提的吗?!” 谁在跟你讲好?都是你自个儿在说。 见她此时这模样,知她已被逼急了,有些心疼的杨慎行便强自忍下,暂且收兵。 从前的事不管谁对谁错,不管说得清说不清,总之在他这里,是没完的。 他最多委屈求全,略略让着她一些;可绝不会由着她装傻充愣,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许是察觉他隐隐有相让之意,沈蔚先才还宛如一颗被热砂炒熟的爆豆般,此刻整个人竟渐渐又像那豆子出锅搁凉了似的,缓缓归于冷硬。 “虽不是很懂你怎么想的,可我也不会问。总之,我不嫁你,”她略垂下脸没再瞧他,声气渐低,却很是坚定,“杨慎行,这并非气话,你信我。若无这决心,我绝不会回来的。” “好,你不问我,那我问你,”杨慎行才迈了半步,见她倏地退到门外,便止在原地,“理由。” 不能说。“没有理由。” “好。”那我明日再问。 由于杨大人心软放水,这一局,平手。 **** 突地那样闹了一场,又经了半日宛如疯癫的暴跳如雷状,当日回家后沈蔚只觉乏力,晚饭也不吃,倒头就睡。 竟就当真睡入梦了。 其实,这两年来,她每夜的梦境都差不多。 那些同袍们或喜或悲,或笑或嗔,全又在说,沈蔚啊,你可得好好活呀。 可凭她哭凭她追问,他们仍是不答她,怎样才算好好活。 晨起醒来时枕畔泪迹叠叠斑 斑,心中惟有蚀骨的疼痛与茫然,没有答案。 她只知,无论她是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还是过得波澜不惊;无论她过得平安喜乐,还是痛苦惶惑,她都必须要心怀敬畏与感激地走下去。 因为无论日子是好是坏,每一个如此刻这般平凡无奇的清晨,都是她那些战死的同袍们曾为之倾洒热血,却永远到不了的将来。 **** 七月十五,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原本昨日已同金宝讲好不过问招募点选,可沈蔚眼下尚不知该如何面对杨慎行,便不敢在鸿胪寺中逗留,点卯后跟着金宝去了招募点选处。 不过,她也知自己今日神思不属,便只是在旁边假作打量,并不多说话,也未亲自下场与人动手,就这样硬生生混过大半日。 距申时放值还余不到半个时辰的当口,沈蔚见街上陆续有人带着河灯、纸锭一应物品,携家带口往河边的方向去,她才惊觉误事了。 昨日被杨慎行那样一闹,她整个心神大乱,回去后只顾倒头就睡,又一次忘记交代沈素格外替她多备一些河灯纸锭了! 寻常各家备的中元节祭礼都是有数的,此时她也不能临时找谁家匀些来使,况且她需要的……绝不是点把点的分量。 因许多人家在中元节惯例有家祭,连城中的纸火铺都纷纷早早打烊了回去忙自家的祭礼,此时便是抬一箱金子出来也未必能买得着。 懊恼又自责的沈蔚只好蔫头耷脑地与金宝一同返回鸿胪寺,心不在焉地将这两日点选的情况做了简单归总,又说了几句明日的安排。 一切停当后,轻车熟路的金宝在钟声响起的刹那又一次急奔而出,沈蔚只得讪讪翻了个白眼,将散乱的卷宗记档都收好,才恹恹地行出拱门。 抬眼却见一袭青衣的杨慎行长身而立,如松柏苍翠。 “走吧。” 他此刻的神色、语气又是惯常那种模样,全不似昨日那般咄咄逼人。 沈蔚见状虽稍稍定了心,却仍有警惕:“做什么?” “放河灯,”杨慎行浅浅一笑抚慰人心,眉目间坦荡舒朗,“我昨日不是同你说过么,你忘记了不打紧,我早替你备下了的。” 沈蔚一窒,讷讷道:“我原以为你是……”原以为,他那时只不过就是为了噎她才随口说的。 “要换常服么?”民俗上来说,无论祭礼大小, 亡魂对官袍总是会避的。 本想很有骨气地拒绝他的援手,可沈蔚转念一想,自己此刻确实也没法子再去哪里找补,她绝不愿那些战死的同袍们在那头过得不如人,旁人有的,她自该给他们更多。 于是她点了点头,迟疑地抬眼觑他:“若我回去换好衣裳再出城,会不会就太晚了?” “会,”见她面上又有些着急为难起来,杨慎行轻笑摇头,徐徐道,“若你不太介意的话,其实我也替你备了常服,就在你厅中的柜子里。” 他确定,这家伙昨日当真是被吓得不轻,是以今日一直躲在外头,下午回来也只敢混在苗金宝那处,自不会瞧见他特意为她备的衣裳。 沈蔚讪讪点头,便转身又去自个儿厅中,打开柜子果然见有一套素青常服,不敢再耽搁,赶紧拿到里间去换了。 出来时杨慎行仍是等在拱门外,一脸理所当然的平静,没有半点不耐烦。 他越是这副态度沈蔚心中越忐忑,慌乱间一开口却是莫名其妙的抱怨:“做什么要我跟你穿一样的……”同样的素青布料,同样的暗纹图样。 那图样是一种形似两只展翅飞燕的花。 “还算合身的,”杨慎行并不答她的抱怨,只以心满意足的目光淡淡打量她片刻,便笑盈盈点点头,“走吧。” 沈蔚心情复杂,趁他目视前方,便悄悄偏头瞪了他一眼。这斯文败类的奸诈小人,以为她没瞧出来那花是“独占春”? 独占春,这花通常开在正月里,有“双燕齐飞”或“双燕迎春”之意。 杨慎行余光瞥到她在偷瞪,却并不与她计较。见她始终老实跟在身侧,并无半点要逃跑的意思,他唇角的笑意忍不住缱绻。 二人一同上了马车,沈蔚忽地有些踌躇:“此时不管城内城外,河边想必已有许多人了……”她不是怕热闹,她是怕自己忍不住会哭。 若被人瞧见,那可当真丢脸了。 “嗯,不会叫你在人前丢脸的,你放心。” 就这样随口一句话,浅浅带笑的一个眼神,便莫名奇异地抚住了她心头的不安。 马车自南城门而出,沈蔚立时周身紧绷,几欲跳车:“你莫不是打算带我回你定国公府吧?!” 若他敢答是,她绝对翻脸! “哦,原来你想回公府?”杨慎行暗笑,一脸恍然大悟,“那看来是我疏忽了,竟没觉察 出你的这个心思……” “滚!”听他这意思不是要回定国公府,沈蔚松了一口气,脊背一软,跌靠在车壁上。 与杨慎行之间只要不谈前尘往事,她就……至少不会如昨日那般失控的。 最后自是没有去定国公府,马车停在一座清幽的小院前。 “蜀桐别院”四字高悬于门楣。 门口管事将二人迎进门后,只说东西都备好,便退下了。 沈蔚跟在杨慎行身旁往里走,刚行不多远她就惊讶地发现,这院中竟是自有曲水流觞的。 原来他说不会叫她在旁人面前丢脸的意思就是,根本不需去河边的。 “这水……” “是引的沅江水。”杨慎行侧头望了她一眼,唇角噙着笑,美眸中有别样神采。 沈蔚哦了一声,想到帝京的护城河也是引的沅江水,便确定眼前这小小的曲水流觞是活水,不必担忧河灯出不去了。 又行过一段,就院中有朱红阁楼临水照影,华灯耀眼。 沈蔚确定自己从未来过此地,可不知怎的,眼前的情形却渐渐让她开始觉出莫名的熟悉。 “这是你的院子?你自个儿的?”她小心翼翼地侧头,略扬起脸瞧他。 此刻杨慎行的眸中仍是烁着那别有深意的华彩,欢欣,紧张,还有浅浅的羞涩。 “嗯。” 他这副神情实在古怪,沈蔚一时没忍住,又问了一句:“买的吗?” “只买了地,自个儿画了图让人造的。”他的长睫微垂,唇角弯弯像沾了蜜糖的玫瑰糕。 沈蔚收回视线,皮笑肉不笑地称赞道:“厉害厉害。” “好看吗?”见她带着恼意瞪过来,杨慎行笑得无辜,“我是说这院子” “……好看。”真心话,在这黄昏与暗夜交替之时,美的咧。 “喜欢吗?” 沈蔚倏地往侧边躲了两步,眼神尴尬且防备:“这是你的院子,你喜欢就成了,我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 杨慎行扶额轻叹,有些淡淡烦恼的样子:“若你不喜欢,我可就惨了。” “又关我什么事了?” “这是我的,”杨慎行含笑与她四目相接,徐缓轻道,“聘礼。” 沈蔚蓦地想起先前在院门处见过的那牌匾,蜀桐别院。 酒杯箬叶露,玉轸蜀桐虚。 朱楼通水陌,沙暖一双鱼。 她自小不耐烦读书的,从前他教这首诗给她时,她并不能体会其中美好意境的,甚至还几度恼得要骂人。 “那时你发恼,说你再读多少遍也读不明白究竟是美成什么模样,”杨慎行知她终于想起,便心满意足地笑叹,“从前你常说,我与你不同。我便一直想告诉你,人与人之间本来就会有些不同,其实没什么妨碍的。” “譬如你读了那首诗许多遍,也不能明白究竟美成什么模样,那我就造出来给你瞧,这不就都懂了?” “你、你闭嘴,不许再说话!”沈蔚慌张地抬手指着他,“也、也不许再那样冲我笑!”妖言惑人,妖颜也惑人。 杨慎行伸出一根手指,委屈巴巴的笑眼觑着她:“再说一句好不好?就一句。” 恃美行凶! 沈蔚脸颊倏地浮起淡淡酡红,赶紧将目光挪开:“说,说完闭嘴。” “嫁不嫁?” “你、你、你……”猝不及防的沈蔚险些原地打跌,末了只能恼得咬牙跺脚,“不、嫁!” 杨慎行仍是笑意莹然,点了点头:“哦,那我明日再问。”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第27章 (5.25更新) “很怪啊,竟然没有闹脾气。” 沈蔚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跟在他身后讪讪咕囔了一句。 “你很盼着我闹脾气?”杨慎行闻声回头,冲她浅浅挑眉。 “那倒也没有,”沈蔚垂眼避了他的视线,“只是觉着,不闹脾气都不像你了。” 杨慎行知她今日心绪会有不同,也不与她为难:“待会儿你先瞧瞧够不够数。”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沈蔚却立时就懂了。 与成羌相持四年,那期间每一次短兵相接都是苦战。四年间剑南铁骑倒下数万英灵,那是许多人家往上数十辈都未必有的数目。 便是随手祭礼,所需香烛纸锭也非寻常数量能够的。 待行到院中池畔,先前迎在门口的管事已将备下的那些河灯、香烛、纸锭小山似的堆在柳树下。 “够吗?”杨慎行再次向她确认。 沈蔚原以为自己会哭,此时却发现自己竟半点泪意也无。惟心中如有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撑得胸口隐隐作痛。 可这痛,她能忍。 “够的。” 杨慎行没有诓人,并非应付,而是当真诚心诚意提前替她准备周全的。她很感激,甚至有些无地自容。 今日若非他救急,她大概会内疚许久。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愿再深问,不愿再提那些她招架不住的事。 她是真的不能嫁他了。对,是不能。 树凉气清,中元月明,万点银花散火城。 旁人放河灯是一盏一盏徐尽哀思,沈蔚却是整筐子的河灯呼啦啦倾入水中。再将香烛、纸锭全堆成小山头,就地烧成一堆气势豪烈的旺火。 这等行径,在旁人看来大约会觉她狂悖无礼,可杨慎行从头至尾什么也没说,只在一旁静静瞧着。 那些戎马生涯中生死共命的同袍之谊,他虽未亲历,却能体谅。 虽沈蔚自回京后,在人前总是笑着闹着,行事亦有她的一套章法,每日过得乱中有序,并不轻易显出哀戚沉重,可杨慎行却懂她心性,深知她打小义气热血,绝非凉薄之人。 他之所以早早让人备下这些东西,是因想起两年前的中元节,初初回京的五哥因未能替战死的同袍备足祭礼,府中临时也凑不出那样多的数量,险些疯魔到以血为祭的场景。 那样令人心惊的狂乱、自责、懊悔,杨慎行绝不愿让沈蔚再经历一回。他原本只是悄悄替她备着,想着若她自个儿有准备,他也不必多说。没曾想倒真派上用场了。 暮色渐沉,那些河灯密密地挤在池中,缓缓进了蜿蜒的流觞曲水之间,摇摇摆摆、热热闹闹地向沅江游去。 沈蔚回头,轻声询道:“有酒吗?” “只有一坛。”杨慎行自树下将管事备好的那一坛酒过来,面上略带了歉意。 沈蔚笑笑接过:“谢了。”转身将封泥利落拍开,整坛酒尽数倾入河中。 “河灯不能像旁人那样一盏一盏的放,酒也不能一杯一杯的敬。” 虽杨慎行并无半点质疑的神色,沈蔚还是浅笑开口,像解释,也像回忆:“从前在军中,吃饭喝酒都是一群人呼啦啦一拥而上,从无半点温良相让。有时为着多喝一口酒,多吃一块肉,能打到拳脚齐飞、刀光剑影。” “可就非得是那样,才觉着好吃。若分餐而食,反倒会觉寡淡无味。” “嗯,”杨慎行点头轻应了一声,又温和提醒,“你……不同他们说点什么?” 说什么呢? 沈蔚回头瞧一眼那些密密匝匝的河灯,轻笑。 “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你们,永垂不朽。 **** 二人一前一后又出了院子的大门,杨慎行在门前驻下脚步,望着沈蔚的背影,幽幽开口。 “这院子,是在你离京第二年造的。” 沈蔚霎时一僵,立在原地许久才缓缓回头,冲他勉强笑笑:“好,杨慎行,我再说一次,我不怪你了。你也……不要怪我。” 从前的事她不愿谈,也没法谈。 原本她以为,杨慎行会很乐意配合她不提那段过往,之前两人分明也相安无事。可不知为何他忽然就像下了什么决心,半点余地也没留。 “从前你我都气盛,便是那时我没走,我们也未必当真就能携手走下去。就当有缘无分吧,既时过境迁,就别再提了。原本就不合适的。”如今,就更不合适了。 “合适不合适,你说了不算,”杨慎行嗓音徐缓,仍是不怒不躁的,“好了,你别瞪,今日原不该谈这些的,我知道。” 这妖怪,像是总能知道她想说什么。沈蔚有些无奈地垮下肩膀,暗暗撇嘴:“走吧。” 今日是不该谈这些,可明日也不该谈。从前的事,她半点也不愿再提,若他再这样下去,她大概会疯。 杨慎行立在原处没动,抬眸对她轻笑:“我让人先送你回去。” “那你呢?”沈蔚一时没防备,脱口而出,话音一落就恨不得反手给自己一巴掌。他爱去哪去哪,关你什么事? “你回去后,务必记得先吃些东西再睡,”杨慎行笑得有些遗憾,“你放心,我没要去哪里浪,只是需得回公府一趟。” 今日中元节,定国公府家祭。 无故缺席的杨慎行入夜方至,定国公杨继业怒请家法,毫无疑问地一顿暴揍之后,罚他在宗祠跪了整夜。 **** 次日一早,杨慎行让他宅中的阿樟过鸿胪寺来交代说今日不过来了,便直到放值时也未出现。 申时,松了一口气的沈蔚再次目送了苗金宝夺路逃命后,便自行回家去。 许是她近日难得这样早回来,沈素见她先是一诧,连忙又叫小桃去添置她的碗筷后,忽然一拍脑门,满脸懊恼。 “这几日我都忙昏头了,你又早出晚归总不见人影,我都给忘了!” 沈蔚被她这一惊一乍的样子闹得紧张起来:“什么事?” “前几日有人送了一封信给你,是剑南道来的信,”沈素想了想,又道,“估计还在门房那头,你自个儿去拿吧。” 剑南道来的信,想来只会是秦红玉了。 沈蔚赶忙去取了信,略一沉吟,最后还是拿回自己院中的书房才拆开。 虽那信是用剑南铁骑的暗语书写,沈蔚在阅毕之后,还是谨慎地将它焚过。 在乍然亮起的火光中,沈蔚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日终于来了。她终于可以活得像个人样。 片刻之后,她怔怔望着那渐渐熄灭的灰烬,唇角却不自知地泛起发苦的笑意。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她无法与杨慎行提及从前的原因。 若六年前她没有负气离京,没有去了剑南铁骑,或许她与他之间,还会有峰回路转的可能。 但这六年的时光,已像无可逆转的沧海桑田。 六年后的她已不能只是沈家二姑娘沈蔚,她是剑南铁骑的沈蔚。 她有她的责任与未竟之事,而她要做的事,恰好是 不能与杨慎行有任何牵扯的。 其实杨慎行问她“不嫁何撩”时,她特别难过;他一次又一次追着她问“嫁不嫁”时,她难过得快要疯掉。 可事到如今,她只能这样取舍。这舍虽痛,但她能忍。 自书房出来后,沈蔚本打算先找自家兄长谈谈,却在饭桌上听沈素说,兄长今日在外宴请什么人,要很晚才回家,便只能又临时改了主意。 “阿武,要不要跟我出去强身健体啊?”饭毕一出来,沈蔚便小声对童武道。 童武才要点头,跟在后头出来的沈素就皱着眉啐她:“大半夜的你还带他出去乱跑什么?闲的你,存心折腾人是不是?” 她是做娘的人,童武童绯虽比她的女儿年长几岁,可在她眼中终究还是该娇养的年纪。 沈蔚不以为意地笑笑:“阿姐,习武之人哪能娇气,本就该时常勤勉,我就带他出去跑跑走走,宵禁之前指定回来。” 又转头对童武问道:“跟不跟?” “大姐姐,我想去的。”童武懂事,知沈素是心疼自己,便拿哀求的眼神瞧着沈素。 沈素拗不过那哀求的小眼神,没好气地挥了挥手:“早些回,小孩子睡不够就长不高的!” 一大一小如蒙恩赦,忙不迭地奔去马厩牵了马就溜。 打马穿城,一路自西向南,出了南城门还一路往外走。 “去哪儿啊?再走就要到范阳啦!”童武扭头冲身后的沈蔚大声道。 沈蔚垂眼冲他笑,也大声回道:“没要去范阳!待会儿你替我办件事,明日我就带你和阿绯妹子去书楼听书!”明日轮到她休沐,这回当真是说话算话了。 童武偷偷翻了个白眼,喃喃自语了几句,大约是在抱怨。她听得模模糊糊,却并不追究,心中顾自暗涌着翻腾的热血与希冀。 秦红玉的来信如引路明灯,叫她终于能清晰确定地知道,自己应当如何走下去,应当做些什么,应当活成什么模样。 她想,若今夜那些故旧同袍再次入梦,她总算能大声对他们讲一句,放心,我会好好活。 那些你们永远不会到达的将来,我替你们去。不管有多难,我都会一步一步,替你们好好的走下去。 又行片刻,远远见有一座大宅,沈蔚即刻勒了缰绳,自个儿先下马立好,才将童武又抱了下来。 她略弯身,抬手指着远 处那宅子对童武道:“你去那宅子,就跟人说你找杨参将,记住,是杨参将。” 不明所以的童武见她神色郑重,便点点头:“哦,杨参将。然后呢?” “待那杨参将出来见你,你便单独只同他一个人讲,就说剑南道的朋友请他明日巳时到书楼喝茶听书。记住了吗?” “请问,剑南道的朋友,你请他明日巳时在哪家书楼听书?”童武冷静而委婉地指出她的疏漏。 沈蔚一时汗颜,凝噎半晌,才羞愧地吐出三个字:“松鹤楼。” 作者有话要说:一只猫养了一条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314:21:34 阿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316:15:18 狐阿七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320:29:58 刘冬孜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320:32:59 狐阿七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320:33:16 狐阿七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2320:42:47 散散散散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320:57:28 南望紫神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321:05:55 往昔的客船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400:35:23 阿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408:07:06 散散散散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408:48:28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409:10:33 小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410:10:06 刘冬孜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410:32:46 沙与海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418:18:51 沙与海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418:19:09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421:04:34 散散散散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 间:2017-05-2421:15:08 一只猫养了一条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421:32:21 流浪的树人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421:49:24 墨止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2501:17:55 元宝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2508:31:00 感谢这几天的地雷赞助商们! 读者“素心在怀”,灌溉营养液+102017-05-2512:34:04 读者“钟艳”,灌溉营养液+12017-05-2422:23:10 读者“一只猫养了一条狗”,灌溉营养液+52017-05-2421:32:21 读者“石墩儿”,灌溉营养液+202017-05-2420:37:11 读者“annice”,灌溉营养液+12017-05-2414:13:26 读者“刘冬孜蝉”,灌溉营养液+12017-05-2410:33:51 读者“坎阿泥”,灌溉营养液+202017-05-2401:32:05 读者“像树一样生长”,灌溉营养液+12017-05-2401:22:05 读者“节操掉一地的伪萌喵”,灌溉营养液+802017-05-2321:00:07 读者“像树一样生长”,灌溉营养液+12017-05-2320:30:02 读者“钟艳”,灌溉营养液+22017-05-2320:21:52 读者“一只猫养了一条狗”,灌溉营养液+12017-05-2314:21:35 读者“烟烟罗”,灌溉营养液+12017-05-2310:33:16 感谢这几天浇灌的小天使~!!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今天稍微说几句: 这几天手头上的事情忽然很忙,已经出现了两次更新迟到的情况了,非常抱歉。感谢大家的谅解! 以及,感谢大家给我的宝贵意见和建议,所有中肯的意见和建议其实我都有认真记下来,也在寻找解决的办法。 很多问题我还没有能力马上就改好,但我会努力的。很感激大家的喜爱,也很感激大家能帮我成长。 这几个月收获很多,我想,因为你们,我总是会变得越来越好的。我会好好写下去, 谢谢你们~!爱你们么么哒~! ☆、第28章 沈蔚将马拴好后,在树下踱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见童武回来,才松了一口气迎上去。 “剑南道的朋友,”童武拍拍胸口站定,略有些喘,“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 “别问我想先听哪一个!”沈蔚嗔目咬牙,“拣要紧的先说。” 童武点头“哦”了一声,气息稍缓:“我见着那位杨参将,也同他说了。不过,咱们隔壁那个讨厌鬼不知为何也在这府里。” 合着杨慎行今日未到鸿胪寺上值,是回定国公府了? “因为这是他家……算了,这不重要,”沈蔚摆摆手,紧张兮兮地又问,“他没听见你同杨参将说了什么吧?” “没有的,他出来时我已讲完了。”童武肯定地答道。 沈蔚满意地长长舒了一口气:“那还行,咱们走吧。” “好消息还没说呢。” “噫,我以为方才你已说了两件事了,”见他恼怒瞪人,沈蔚笑着自树上解开缰绳,“你说你说。” 童武面色严肃地扬起了下巴:“听杨参将说,讨厌鬼昨夜不知跑到哪里去浪,差点没赶上中元家祭,被他父亲揍了一顿,末了关到宗祠跪了整夜。”讨厌鬼的父亲真是……深明大义! 这算什么好消息? 沈蔚拿手指推了推他的脑袋,没好气地问:“杨参将同你说这个做什么?” “因为讨厌鬼瞪了我一眼,杨参将大约是怕我难过,便说点讨厌鬼不高兴的事让我高兴一下。”虽仅才方才一面之缘,童武却觉得那杨参将真是个好人。 心头渐渐蔓延起一股叫人发恼的烦躁,这使沈蔚的笑意有些勉强:“他做什么无缘无故瞪你?” “倒也不是无缘无故,”童武倏地撇开了眼不敢再瞧她,声气越来越低,“大约是,他先瞧见我在偷偷瞪他?” “什么乱七八糟的,”心中那股烦躁更甚,沈蔚抱了童武上马坐好,自己也随后一跃而上,“走了走了。” 见她并未责怪自己,端坐在马背上的童武忍不住又咕囔了一句:“说起来,你昨夜也不知去哪里浪了,沈大哥和大姐姐居然没有揍你。” “因为他们打不过我!”沈蔚顺手轻拍了他的后脑勺。 马蹄扬起时,又听童武说了一句:“哦,那讨厌鬼定是太弱,那么大个人了还被他父亲随便揍。” 秋日暮夜的风呼呼刮过脸颊,略散了些燥气。 沈蔚手执缰绳,目视前方:“昨夜他并没有去哪里浪,是去帮了我一个忙。阿武,往后别在背后偷偷叫他讨厌鬼了,好不好?”其实他,很好的。 听出她的话里有郑重请托的意思,背对着她的童武便扬声应了:“好吧!但我还是不喜欢他。” “嗯,那倒没妨碍的。” 我喜欢他,就好。 **** 回府后,沈蔚与童武经过沈素的院子时,就听见有小姑娘扯着嗓子大声在喊“小姨!小姨!小姨快救我”。 这一嗓子惊天动地的,他俩便折身进了沈素的院子。 刚进了拱门就见沈素正扯着女儿严听溪的小手臂,严听溪却正一径胡乱往外蹦,小脸给挣得通红,满眼倔气。 沈蔚双臂环在胸前,斜倚着拱门边缘,忍不住好笑:“听溪,大晚上的,不讨顿揍睡不着啊?” “她一听说你明日要带阿武、阿绯去书楼,立马就坐不住了,觉也不睡就要去找你!”沈素与女儿拉来扯去,满脸无奈的苦笑。 童武站在一旁没吱声,只抬头瞧了瞧沈蔚。 “我是怕她不爱去才没敢相邀的,既乐意,那就一起。”沈蔚向听溪笑了笑。 沈素横了她一眼:“若叫你独自领着三个孩子出去,你是不知那会乱成什么鬼样子。” 听溪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精,心知小姨才是可以决定自己能否跟出去玩的关键,便立刻满眼委屈地朝着沈蔚的方向伸出一只小手:“小姨!我是你亲生的小听溪啊……” 沈蔚哑然失笑,目瞪口呆。祖宗,我可没生过你啊! 沈素没好气地轻轻一巴掌拍在听溪的头顶上:“你小姨便是此刻立时成亲,也生不出你这岁数的小王八蛋!” 沈素的丈夫是吏部侍郎严聿,出了名的品行端正、行事稳重,沈素性子虽泼辣些,却也并不会十分过火。沈家上下时常很迷茫,全不知听溪这满嘴混不吝的浮夸性子究竟是随了谁。 “明日谁带我出去玩,我便是谁亲生的!”听溪满脸是骄傲的倔强,抬起小下巴郑重宣布。 沈蔚听得乐不可支:“行吧,那明日你就算我亲生的了。” “添什么乱?”沈素笑瞪妹妹一眼,“我怕你到时被她烦得哭着回来!” 听溪闻言 嘴一瘪,开始认真酝酿眼泪。 “没事的阿姐,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若她不听招呼,我保管将她揍得连你都认不出她来。”沈蔚是个打小在熊孩子堆里称王称霸的,倒也不怕她闹腾。 这话叫她身旁的童武听着可真不是滋味,不过童武也没插言,只是偷偷瞪了她一眼。 “小姨!我不是羊!我是小老虎!”听溪忿忿在娘亲怀中跳脚,对这个说法显然也是十分不满。 沈蔚笑眯了眼:“哦,可我明日只放羊,不驯虎。” “好吧,羊就羊吧,”听溪垂下小脑袋略作沉吟,便又抬起头来,“只明日是羊,之后还是虎,同意不同意?” “成交,”沈蔚将童武拉到身前,又对听溪招招手道,“那咱们先来说一说明日的规矩。” 沈素笑着翻了个白眼,将怀中的小羊推向沈蔚:“滚滚滚,我就看你俩谁是哭着回来的那一个。” 这便是充满市井烟火气的日子吧。聒噪、琐碎、平凡,却是她那些同袍们永远不能抵达的将来。 沈蔚笑意怔然地望着沈素折身回房,心绪止不住起伏。 “小姨,你可以开始说规矩了。”听溪已噔噔噔跑到跟前来,与童武并排而立。 沈蔚收了思绪,弯腰与她相视而笑,轻声道:“明日你须得跟在小武哥身旁,听他的,不能乱跑,懂?” 见听溪重重点了头,沈蔚又将目光转向童武:“若她不听招呼胡闹乱跑,你就揍她,懂?” 童武侧头瞥了听溪一眼:“随意揍?” “打死我埋,打残……”沈蔚歪着头想了想,“打残你养。” 小听溪对这残暴的路数完全无言以对。 童武满脸庄严地点了头,接受了这神圣的职责,并补充道:“若有必要,我会尽量打死。” 他只是个孩子,养不起。 **** 天禧二年七月十七。 忌斋醮、开市、做灶、嫁娶;宜沐浴、扫舍、订盟,余事勿取。 将三个孩子安顿在二楼雅座,让人拿了零食果茶,又交代了童武几句后,沈蔚便悄然退身出来,与等在楼下的定国公世子杨慎言一道,进了后院的一间客堂。 见沈蔚拦下了自己关门的动作,杨慎言似笑非笑地挑眉道:“避嫌?” “你是不是傻了?关上门遮住 自个儿的视线,叫人偷听去了都不知。” 两人相视一笑,任那门大敞着,行进堂中隔桌落座。 沈蔚执壶斟茶,勉强客套两句:“让你堂堂一个世子屈尊到此谈事,我也真是罪过。” 杨慎言怒而拍桌:“什么堂堂柿子?!你才堂堂一颗梨子呢!说人话!” 两人当年分属河西军与剑南铁骑,却是曾一同并肩作战过的。杨慎言虽领了世子之位,却打从心底不愿与昔日同袍有半点生分。 那是过命的交情,不一样的。 “行了行了,”沈蔚连忙双手奉了茶盏给他,“喝了我的茶就不许再发气了。” “这茶是老子付的钱。”杨慎言接过茶盏,笑睨她一眼。 笑闹间,便又像昔年在军中那般没规没矩的热络了。 “原以为你会在中元节之前就来寻我。”杨慎言浅啜一口清茗,笑叹。 沈蔚举盏闻了闻茶香,才随口应道:“前几日太忙,昨日才拿到阿玉的信。” “沈蔚,你比我勇敢,”杨慎言将茶盏搁回桌上,定定瞧着她,笑意渐渐飘忽,“初初回京那一年,我简直不人不鬼……至今我还总梦见‘他们’。” 望岁十年八月,先圣主异母兄弟康王、安王组讨逆军起势;九月,三皇子李元贺领兵镇压康、安王叛军。 同年十一月,在内斗如火如荼时,宿敌成羌趁火打劫,由成羌摄政王领七十万兵马踏过国境直冲河西军防线,成羌代战公主领三十五万大军挥师侵入剑南道,与剑南铁骑短兵相接。 之后,便是长达四年拉锯攻防。每一场战役,都是以血为旗,以身做盾,以命相搏。 到了望岁十三年夏,成羌倾举国兵力疯狂反扑,妄言要在新年之前越过河西郡与剑南道防线,一路攻入帝京。 望岁十三年秋,河西军与剑南铁骑于成羌境内会师,攻破成羌王城。 成羌灭国,战事平息。 说书人口中壮丽豪迈、丹心铁血的传奇,却是当事人心中此生不会痊愈的伤痕。 “世人皆道咱们是英雄儿女,是威武雄师,说咱们是得胜凯旋。可‘他们’都不在了,这他娘的算什么凯旋!” 他如今是定国公世子杨慎言,可在他心中,自己始终还是那个河西军中军参将杨慎言。那是他的光荣,亦是他的心魔。 这些话他无法与家人言 说,无法与京中旧友言说。此刻面对这个昔年曾并肩浴血的同袍,杨慎言心知她能懂。 沈蔚撇开眼瞧向门外,假作未察觉他正以手掌拭泪。“我较你晚回来两年,那两年间一直在奔走抚恤之事,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力去矫情悲伤。” 战事结束后,沈蔚与秦红玉、卢久一道又奔波两年,那两年踏遍了国境之内的千山万水,一一拜访剑南铁骑伤残将士及阵亡将士的家属,亲力亲为行抚恤之事。 “那两年间的所见所闻,并不比昔日眼看着同袍在身旁倒下时温情。” 虽兵部下拨了抚恤之资,可终究有限。 那些痛失子女的老人,没了父母庇护的稚童,除了彻骨悲痛,便是对前路的满眼惶然。 一辈子多长啊,那些抚恤之资,哪里就当真能使他们安稳过完这一生。 所以,经过两年的暗中谋划与奔走,河西军主帅萧擎苍与剑南铁骑新任主帅秦红玉终于下定决心再次联手,这一次不是合兵迎敌,而是善后。 他们要照拂那些阵亡同袍的遗属,以及那些因伤残而无力养家的同袍。并非多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却是活着的人最诚恳的心意。 “萧擎苍都同你讲清楚了?”沈蔚眨眨眼摈去眼中薄薄的水气,坚定浅笑。 杨慎言点头,唇角轻扬:“我未料到秦红玉选中的人会是你,可思来想去,你竟当真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件事本身坦荡磊落,可其中却有个极其敏感但无法回避的问题,便是谁来做这台面上的牵头人。 身份不够贵重的,如卢久,很难取信于人;身份过于贵重的,如杨慎言,又极可能引发圣主忌惮,怀疑他有心笼络军方势力。 惟有沈蔚最最合适。 她是圣主亲封的剑南铁骑征西将军,并无实权,不易引发猜忌;她又是那场战争的幸存者,是那些人的同袍,师出有名且足以取信于人;另外,她还是沈珣之的妹子,不缺钱。 再者,她自幼在京中的名声本就从心所欲,仗义张扬,便是圣主知晓此事,也最多只会说她热血过头,不会疑心她有什么企图。 只要她不嫁一个身份敏感之人,此事便不会有任何麻烦。 “此事一旦起头,你可能牺牲些什么,你想过吗?”杨慎言以指节轻扣桌面,若有所思地觑她,眼中隐隐浮起幸灾乐祸的淡笑。 沈蔚却没留意他的眼神,只 一径笑望着门外院中的大树,不轻不重地缓道:“何谓同袍?就是我既活着,便该为死去的人奉养父母、照拂妻儿。”既没能共死,那便同生吧。 我替你们,好好活下去。 杨慎言先是郑重点头,继而又浅笑挑眉:“可如此一来,你的婚事就要头疼了。” “有什么好头疼的,”沈蔚终于回眸瞧他,淡淡一笑,“不嫁就好。” 她不觉这算什么牺牲,甚至不觉这算什么付出。她很庆幸自己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哪怕微不足道,哪怕旁人看来天真可笑。 杨慎言笑得哼哧哼哧提醒道:“你父母首先便不会同意。”沈家双亲虽在卫城范阳,可范阳离帝京也不过大半日的车程。 “若父亲母亲当真坚持……”沈蔚扶额想了想,苦笑,“那我随意找个不显眼的人嫁了,也能与他们一个交代了。” “唔,那我七弟指定不会同意。” 沈蔚乍然抬头,恼恨地瞪向对桌那个说完风凉话就自在喝茶的杨慎言:“我的婚事,做什么要他同意?!” “哦,看来沈珣之忘记告诉你……”杨慎言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不瞎掺和,只贼兮兮笑道,“算了,你自回去问你兄长,或问我七弟也是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南望紫神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2402:17:10 喵了个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611:42:33 感谢地雷赞助旧文《好姑娘恃宠而娇》的赞助商~!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520:02:36 月月脑残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520:40:58 散散散散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522:10:32 阿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601:56:2 感谢各位地雷赞助商赞助本章节~! 读者“早起”,灌溉营养液+402017-05-2609:16:25 读者“风筝没有风”,灌溉营养液+12017-05-2423:35:27 读者“风筝没有风”,灌溉营养液+12017-05-2403:10:23 读者“是以 卿卿”,灌溉营养液+92017-05-2209:42:3 感谢三位小天使浇灌《好姑娘恃宠而娇》~! 读者“南望紫神”,灌溉营养液+22017-05-2614:17:19 读者“”,灌溉营养液+102017-05-2522:01:56 读者“如果你认识我,你会对我说hi”,灌溉营养液+22017-05-2521:26:56 感谢三位小天使浇灌本文~!! 月总今天有点忐忑的os: 最近有很多小天使提了很多宝贵的建议,我都在认真的琢磨。 目前我的笔力不够,逻辑也很废,所以本文好像已崩掉了〒▽〒 我试图用修文来抢救,但好像没有成功。最近压力大到满脸爆痘,泪奔 经过几天的痛定思痛,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只能决定还是先继续写下去,在写的过程中一点一点提高吧。 虽说勤奋是越不过天分的,但我还是想努力往前,自己比自己好一点,也是好的结果。 我一直信奉“做而言不如起而行”,请大家放心,我会正视自己的问题,尽量寻找解决办法,并一直认真地写下去,不停步,不放弃。 谢谢大家,我真的好爱你们呀~~~!(づ ̄3 ̄)づ 哦对了,说好这次是小甜文,所以不会搞事的,请大家放心~!莫要惊慌~! ☆、第29章 几年前,杨慎行在宅子后院专辟了一间闲杂人等严禁入内的小厨房。每当有心事时,他便在这间小厨房中……勤于厨艺。 迄今为止,除了家仆每日进来打扫、整理之外,能进这间小厨房的,除了杨慎行本人之外,也就眼前这位“隔壁家的小小姐”严听溪了。 “你方才说,你们今日上哪里去听书了?”杨慎行姿仪端方地坐在小厨房一隅的桌案前,美眸轻垂,细白的长指正翩跹细地……包饺子。 “松鹤楼。” 与他对桌而坐的听溪两只小手规规矩矩摆在腿上,充满热情与期待的眼儿亮晶晶,目光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游移。 顺便吞了吞口水。 那饺子皮是以几种不同的菜汁、果子汁揉了面再擀好的。莓红的明艳如流丹,浅杏的净暖若秋云,亮橙的灿烂宛霞光,碧绿的葱茏似浮翠。 瞧着真是……很好吃啊。 杨慎行目不斜视,继续专注地包饺子,似是随口一问:“都有谁去了?” 他仔细将那饺子包成糖果般可爱的模样,整整齐齐摆进盘中。 “不就小姨领着我同小武哥、小绯姐……”听溪再次咽了咽口水,小脸上涌起狗腿的笑意,“不对,一到松鹤楼,小姨就跑出去与人私会了!” 以沈家的财力,听溪自是从不缺吃食的。 可打从两年前,她得了隔壁这位“杨家七哥”一盒子漂亮得要死要死的虹彩肉冻之后,便忍不住时常躲着母亲与舅舅偷偷过隔壁来混吃混喝。 实在是沈家作风粗糙,没谁会有“杨家七哥”这般的闲心,总将各类吃食都做得漂亮极了。虽有时也并不十分好吃,但架不住它好看。 “看来,你们今日过得……很是有趣啊,”杨慎行长睫轻颤,唇角有淡淡僵硬的笑意,“既说是私会,那你定没瞧见你小姨私会的是谁了。” “我瞧见的!”听溪将小小腰板挺得直直的,目光却不离他手间片刻,“杨家七哥,若你把这三鲜糖饺里多加些肉馅儿、虾仁、鱼片碎,我就告诉你。” 杨慎行有条不紊地将适量的肉馅儿放进一张青色的饺子皮,仍旧只挑一颗虾仁放上去,再稍稍添一些鱼片碎在上头,这才细细又将它捏成糖果的模样。 认真沉吟片刻后,他抬眸冲听溪温和一笑:“馅儿不能加多的,否则蒸熟之后会裂开,就不成个糖果的 样了。最多,再多包两个给你。” “五个?”听溪弱弱伸出小手张开,试探着还了个价。 她在家中是个混不吝的小霸王模样,可不知为何,在这“杨家七哥”面前总会不自觉地收敛一些。 杨慎行浅笑,心忖这才吃过晚饭不久,若给多了,只怕小丫头晚上要撑得睡不着。“三个。” “成交,”听溪接受了他折中的定价,痛快交易,“是同杨家五叔私会啦!往松鹤楼后院去的,我趴在二楼栏杆上瞧见了。” 冒着可能被童武打死的风险趴在栏杆上,垫着脚、伸长了脖子才瞧见的。 “这样啊,”杨慎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而又抬眸瞧着她的小脸,认真请教,“请问,为何你称我五哥为‘杨家五叔’,称我便是‘杨家七哥’?” 这辈分乱了可是要出大问题的。定要及早纠正,以免将来追悔。 听溪连忙转开头,滴溜溜的眸子打量着小厨房的四周,并不接他的话,只自语似的偷笑:“我方才瞧见阿樟拿了一窝小兔子。” “那些兔子太小了,怕你养不活,要哭的,”见她神色立时就变,杨慎行不疾不徐又道,“若是喜欢,偶尔过来瞧瞧倒可以。” “杨家七哥,我晓得了你一个秘密。”听溪扭了扭身子,坐得再直些,小脸上满是神秘的笑意。她是打定主意,今日不给兔子就不改口的。 杨慎行心中轻叹,不愧是沈珣之的外甥女啊。 “先说来我听听。” “我前几日在小姨房里瞧见一个红漆描金小食盒,打开闻了闻,是装过糯桂红豆糕的,”听溪缩着脖子拿小手贴在颊边指着他,贼兮兮的笑眯了眼,“杨家七哥,糖放多了呀。” 被……嘲笑了。 猝不及防的杨慎行倏地拿手背贴在额头上,微有些沮丧懊恼。难怪那日沈蔚只吃了一块便没有再吃,哎。 “学艺不精,让严小姐见笑了。还有,以后莫再偷偷溜进你小姨的房里,她不喜欢的。” 见他丝毫不为所动,顾自转身去蒸那漂亮饺子,并无要给兔子的意思,听溪一时怔了怔。 片刻之后,她又想到了一个新的法子—— “小、姨、父!” 小姑娘软糯糯的笑嗓清脆且甜,字字如珠玑般叮叮咚咚撒落一地,恍若天籁。 杨慎行拿着蒸笼盖的手一顿,不觉 唇角轻扬。 “好,给你一只。” 莫说兔子,这时她便是开口想要这宅子,只怕也不是不能商量的。 ****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七月十五那日傍晚领沈蔚去蜀桐别院放了河灯后,杨慎行回定国公府时已晚,险些没赶上中元家祭。他也不多解释,引颈认了一顿家法,完了还给关在宗祠跪了整夜,七月十六便告假没去上值。 今日又正巧是沈蔚休沐,两人自是又没能见着。 方才听得小听溪说今日沈蔚与自家五哥在松鹤楼会面,杨慎行此时的心绪便有些淡淡躁郁。 其实昨夜在公府门口见着童武时,他便知剑南铁骑与河西军终究又要再次联手了。 对此事他并不意外。 两年前他得知沈蔚在剑南铁骑后便赶去剑南道,虽未能见着她,却也听到了一些风声。那时他就猜,大约早晚都会走到这一步的。 他深知他们此举中的利弊对错,心中也早有应对计量,只是眼下他与沈蔚之间尚未明朗,若再明日复明日下去,只怕就当真要玩脱了。 送走严听溪后,杨慎行独自在院墙前想了许久,最后把心一横,吩咐阿樟拿梯子。 阿樟倒不敢多问,老实拿了梯子来靠在墙边,便安静地退了出去。 当杨慎行顺着梯子自院墙之上露出头时,却见沈蔚也正在那墙下来回踌躇。 这就很尴尬了。 “你……” “我……” “那你先说吧。”杨慎行索性踩着梯子微微倾身,双臂叠在墙头,将下巴轻轻靠在手臂上,笑望着她。 沈蔚本想过去找他谈一件事,却又有些犹豫,这才在院墙下踌躇来回的。 之前敢漏夜翻墙跑过去找他喝酒蹭吃,是因那时她以为,从前之事当真已揭过不提。那时她虽心中有遗憾,却还能算得上坦荡。可自打几日前杨慎行忽地掀了底牌,她才知原来并没有什么相安无事。 今日在松鹤楼的后院,杨慎言欲说还迟,末了只叫她去问自家兄长或杨慎行。她虽不知是什么事,却也隐隐感觉那必定与从前的婚约有关。 她既不敢问兄长,更不敢问杨慎行。她怕当真问出什么来,自己会更难受。 事到如今,无论从前是误会还是遗憾,她与 杨慎行之间,都不能回头了。 “你,半夜爬墙头做什么?”沈蔚清了清嗓子,淡淡撇开头不敢瞧他。 杨慎行倒是一径笑着:“正要去找你。” “有事?” “自你回来,咱们一直没能好生谈谈从前之事……” 杨慎行的目光如三月柳絮,自上而下,轻轻绵绵地拂荡在她的面上。 “不谈!”沈蔚蓦地直了脊背,“过了就是过了,如今、如今什么事也没有!” “咱们便从当初的鸿胪寺卿侍卫长一事说起吧……”杨慎行忍住即将脱口的叹息,声量和缓。谁想就在墙头谈终身大事啊? 可这姑娘自小想事情就怪得很,若再不赶紧着说开,再由着她装聋作哑假作无事,恐怕最后当真就要云淡风轻了。 “我错了。” “啥?”沈蔚愣愣抬头望向他。 没有迂回婉转,没有犹豫难堪,甚至没有美人计。他那漂亮的眸子在秋夜月下如山涧清泉般通透,无半点矫饰虚掩。 澄澈如少年。 “当年是因家中有心要扶持薛密,才让我出面助他一臂之力。我那时问过你为何忽然想要那鸿胪寺卿侍卫长,你只说是闹着玩试试,我便按家主的吩咐做了。” 沈蔚不知自己此刻笑得有多惨兮兮,只是哽声道:“这事,我已不怪你了,真的。你瞧,如今你都不知我还要不要,却仍还给我了,不是吗?” 其实两个人之间走不下去,通常不是一个人的过错。至少,她与杨慎行走到如今这样进退维谷、乱麻一团的境地,根本不是谁对不起谁。 如今她并非要拿姑娘家的架子,这些日子来他为她做的许多事,她都在心中记下的。 他体谅她的冲动与急性,替她挡下那些参她的奏本;他知她心慌意乱时便忘东忘西,早早替她备下给同袍的中元祭礼;他甚至说,那间蜀桐别院是在她离京第二年便开始造了。 以他那别扭又可爱的性子,搞不好还做了别的什么,却并不刻意在她面前提。从前便是这样,旁人总以为是她一径让着他,才能维系两人之间的关系,可私下里,他替她周全许多事,却从不与她邀功。 要知道,当年的沈蔚是那样飞扬恣意、绝不吃亏、只图自己痛快的性子啊。若他当真只一味索了她的好而无半点回应,她又怎会跑到天涯海角也念之不忘呢? 况他今日竟还能低头说这一句“我错了”,这对沈蔚来说,已足慰当初的负气之心。 杨慎行见她神思惶惶,忍过心中如有针尖划过的细锐痛感,又道:“后来你同我斗气不理人,我是气急了才想激你,根本不是真心想退婚的。”没想到那佩玉一拿出来,她竟就当真收了。 说来也是气人。若非喜爱极了她,那定亲的佩玉又怎会时时都在他身上?他只是不惯将心意挂在嘴边而已啊。 “你……你不许过来!”一听他当真要一件件将从前之事理出来说,沈蔚急得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 见她发急,杨慎行便暂且打住,老实地趴在墙头上:“冬阳,给我个机会重新做人,好不好。” “杨慎行!” 沈蔚心中难受极了。她多想痛快点头,大大方方地说好啊好啊。可如今,这机会,她给不了了。 杨慎行在同辈子弟里自来就是极出挑的,当年还曾被弘农杨氏极力栽培,寄予厚望。虽不知为何他出仕后只是个毫无实权的鸿胪寺卿,可他毕竟是定国公的儿子,他毕竟姓杨。若她的枕边人是他,圣主怎会对她将要做的事不闻不问? 事已至此,杨慎行只能是她此生的明月光。 她喜爱他。依然。始终。或许……永远。 只是不能回头。不能回头了。 沈蔚惊觉自己的嗓音中竟带了哭腔,暗骂自己没用,深吸了一口气,才硬声硬气道,“你不许说话了。听我说!” 前几日才领教了他堵话的本领,生怕他又来那一招,若真那样,她除了耍泼撒疯之外,便真没旁的办法了。 杨慎行心疼轻叹,终究还是乖乖闭了嘴。 “从前之事,往后真别同我提了。我难受,我一难受就不会好好说话,你知道的,”沈蔚倒也坦诚了,“算我求你,不提了,行么?” 杨慎行只静静望着她,若有所思。 “我方才正要过来找你,”沈蔚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假装无事地笑道,“前几日一直忘记,今日忽然才想起。之前冯舒玄说将我那块佩玉放在你那里了,你还我吧。” 既已决心不再牵扯不清,那便不能不在意这些细节了。 “喂,你做什么不答话?” 杨慎行淡淡觑着她,神色委屈:“你不是叫我闭嘴不许说话么?”他很听话的。 沈蔚被他这副刀枪不入的模样 闹得也没脾气了:“那你现下可以说了。还给我吧。” “不还,”杨慎行也干脆,扬起了下巴,咬牙翻了个小白眼,“除非你拿我的双心玉来同我换。” 双心玉是当年定亲之时沈蔚给他的信物,那时闹急了,他便当众将那双心玉还回去了。 “你在做梦!”对他这负隅顽抗的态度,沈蔚乍然恼羞成怒,仰头瞪他,“况且,那不是你的!” 杨慎行也带了浅浅恼意回瞪她:“就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南望紫神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2402:17:10 喵了个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611:42:33 感谢两位小天使赞助《好姑娘恃宠而娇》~! 阿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601:56:27 散散散散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622:22:24 司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700:48:23 感谢三位小天使赞助本章节~! 读者“柳絮”,灌溉营养液+12017-05-2707:37:43 读者“哈哈哈”,灌溉营养液+202017-05-2623:03:41 读者“peach”,灌溉营养液+12017-05-2619:21:11 读者“爱看书的射手”,灌溉营养液+22017-05-2618:52:49 读者“南望紫神”,灌溉营养液+22017-05-2614:17:19 感谢五位小天使倾情浇灌~!!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感谢各位温柔可爱美丽热情的小天使!爱你们么么哒~! 月总今天的os很短: 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今天杨大人给小听溪做的饺子,长这样: ☆、第30章 因沈蔚不愿旧事重提,杨慎行也不舍得逼她,两人一连几日都在忙着与光禄府协商合兵武训之事,倒也就只能再次暂缓私事,先说公务了。 在与光禄少卿傅靖遥达成共识之后,光禄府与鸿胪寺分别上表奏请,得圣主朱批,自天禧二年七月廿一日起,鸿胪寺卿侍卫队正式参与光禄府每五日一次的合兵武训,这桩事总算才尘埃落定。 不过,对杨慎行来说,自己与沈蔚之间的事亦是大事。眼下楼然使团尚在来京途中,他趁空便向沈珣之递了拜帖。 七月廿三日,两人在沈珣之的画舫上“友好会晤”,宾主双方在和睦的气氛中充分交换见解。 “杨大人有话直说,我可是日进斗金之人……”沈珣之负手立于船舷,略一思索,又道,“不不不,不止,我可是一寸光阴一丈金。” 近来沈家立身发家的海上商路出了问题,沈珣之本就忙得焦头烂额。前几日沈蔚又向他说明了打算安置阵亡同袍遗属之事,他一惯是对妹子们有求必应,在此事上却头一回迟疑片刻,告知她需再斟酌。 沈蔚体谅他说不出口的难处,便也不再催,只老实等着他回话。这叫他心中更是难受,是以这几日气性极大,在家又不能发作,今日杨慎行算是自个儿撞上门来的,撒气用正好了。 “今日算私事,按理,应当上大哥府上拜访的。”杨慎行不疾不徐地向他致了礼,并无半分恼意。 沈珣之皮笑肉不笑地应下他的礼数:“那何为就没按理来呢?” 杨慎行轻扬唇角:“怕大哥揍我。” 他今日主动找沈珣之,是需解决一件极其重大的要事,他知道自己不能置气的。 “怕挨揍还敢约在我的地盘上?”沈珣之双臂抱在胸前挑了挑眉,“杨大人怎会以为,在这画舫上我便不会揍你了?” “在这里揍,‘她’不会知晓,便不会为难,”杨慎行面上神色淡淡的,不卑不亢却诚意十足,“其实,大哥这些年也从未当真与我为难,之前偶有一些举动,不过也是怕沈蔚以为家中没人护着她罢了。” 虽不清楚缘由,但杨慎行一直清楚,沈珣之若真想与他为难,事情便绝不会是如今这样简单的场面。 沈珣之窒了一窒,旋即对他的上道表示满意。略微颔首轻哼一声,侧身让了舫舱的门:“那就进去,坐下说。”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落座 ,侍婢为他俩添上热茶后自觉退了出去。 “有事直说,忙着呢。”沈珣之喝了一口茶,强压了心中烦躁。 对沈珣之近来的处境,杨慎行是多少了解些的。于是也不迂回,开门见山道:“剑南铁骑与河西军想要联手安置伤残士兵及阵亡士兵遗属之事,沈蔚已同大哥说过了吧?” 沈珣之倏地垂下眼帘掩住惊讶之色,徐徐将茶盏放回桌上。 “听你五哥说的?” 他记得沈蔚说过,此事定国公世子杨慎言是知情的。 “不是,我猜的,”杨慎行缓缓摇头,“此事,大哥怎么看?” “你怎么看?”沈珣之尚不清楚他的来意,也不清楚他站在哪个阵营,便再次虚虚挡了回去。 “大哥既这样讲,看来也是瞧出了其中的问题。”至此杨慎行已能肯定自己的判断无误,今日倒是来着了。 沈珣之不动声色地端了茶盏:“还请杨大人赐教。” 他能历经两代圣主仍稳坐金翎皇商之位,自然不是凭运气。 当沈蔚将他们所谋之事告知时,他就已洞察其中凶险。只是他对妹子们一惯有求必应,加之这件事本身并非坏事,便就说不出拒绝的话。 可他也清楚,一旦按照沈蔚他们原本的设想去做,若稍有差池,头一个倒霉的就是沈家。 “萧擎苍与秦红玉终究行伍之人,”杨慎行轻叹一口气,“他们心思磊落洒脱,不惯权术之道,能想到由沈蔚出面扛这旗子,已算难得的谨慎细致了。可他们算漏的一点是,如此一来,便会将沈蔚背后的大哥你,推到无比凶险的境地。” 他们只想到了圣主必定忌惮军方与世家势力有牵扯,却忽略了,若沈珣之这个坐拥金山的金翎皇商与军方有牵扯,圣主同样不会稳坐泰山。 “可若我不帮她,她仍是会去做,届时只怕弄得更糟,”沈珣之苦笑,已明白杨慎行今日是来援手的,便也坦诚以待,“若我硬要拦着不让她做,她必定此生难安。” 此事本身是没有错,做还是要做的,只是得讲究方略。 “萧擎苍、秦红玉关心则乱,连我五哥,还有沈蔚,全都病急乱投医,一径想有人一次解决整盘棋,”杨慎行修长的指节轻轻扣了扣桌面,向沈珣之递出稍安勿躁的眼神,“其实世间万事欲速不达,何不化整为零?” “看来杨大人已有化整之法。”沈珣之笑了。 多年前他就发现,杨慎行这家伙像会变色,面对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分别该是什么样子,极有分寸,从不会乱。 大约只有面对自家小妹时,这厮才是最真我的性子吧。 “我的意见是,伤残士兵这一块咱们谁也别妄动,让该善后的人自去善后即可。”杨慎行认真将自己的应对之策一一道来。 沈珣之有些意外:“你是说……兵部?”他敢打赌,这厮此时敢在他面前提这茬,必定是早有后手。 想必无论兵部尚书愿意不愿意,最后都会被莫名其妙地推到不得不做这件事的地步。 杨慎行淡淡笑笑,并不多说什么:“大哥机智。” “那阵亡将士遗属这一块如何安置?”这才整件事中让沈珣之最头疼的地方。 四年征战,剑南铁骑与河西军阵亡将士数万人,他们的遗属人数之庞大,就算均摊下来一家只有两三位遗属吧,那随随便便也是十数万人! 虽然根据沈蔚的说法,剑南铁骑与河西军目前都已在筹措资金,并未准备全盘由沈家扛下这巨大开销,且以沈珣之的家底倒也不愁养不起,可此事最凶险之处正在于此。 试想,一个几乎可说富可敌国的金翎皇商,将十数万与军方关系千丝万缕的人全收拢到自己羽翼之下……莫说龙椅上那位听了要跳起来,怕是皇陵里那些棺材板都全要飞起来。 “沙场热血的英雄儿女,对同袍之情看得极重,凡事义字在前,许多事他们根本不会去细想,”这也是杨慎行选择来见沈珣之,而不是与沈蔚或自家五哥商议此事的原因,“事实上,那些阵亡将士的遗属中,定然有人并不愿远离故土,也定然有人并不需、或不愿接受旁人的援手。” 沈珣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 “沈家伯父伯母在范阳,接下来便可以沈蔚的名义对外放出风声,接纳自愿投奔的剑南铁骑阵亡士兵遗属。”杨慎行冷静地道出了自己的方案。 萧擎苍与秦红玉之所以打算联手解决此事,无非也就是为了将有限的资金集合在一处调度,可若将两边的遗属归拢到一处,那将在朝堂上引起多大的震动,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 沈珣之认真思忖片刻,深觉他的方案可行:“那,河西军的遗属由谁安置?” “梁锦棠。” “谁?!”这个名字让沈珣之惊得下巴都快落地了。 杨慎行忍不住笑了:“从前的河西军战神、已辞官归隐的前光禄羽林中郎将、扶风梁氏三公子,梁锦棠。” “算你厉害!”沈珣之又惊又喜,伸长手去重重拍了拍杨慎行的肩膀,“他离京已有六年,行踪成谜,你竟也能搭上线。啧啧。” “自有一些渠道,”蓦地被他嘉许,杨慎行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唇,垂眸笑道,“梁锦棠那头说了,他本人不方便亲自出面,不过会有合适的代理人在台面上,咱们不必管。” 如此一来,敲零打碎,已算得几乎将整件事的动静控制在最小了。之后便是有人注意到,每个牵头人各自都有名正言顺的由头又互不关联,便是圣主过问,也挑不出大的过错。 怎么算,都比沈家单独扛下十几万人要安全得多。 “莫怪弘农杨氏当初曾极力栽培你,你在你们这一辈里,确是出挑的。”松了一口大气的沈珣之终于可以安心喝茶,顺便在心中啧啧道,那世子杨慎言担着半个定国公府,竟也关心则乱,瞎胡闹,简直了。 若真按他们一开始设想的那样,将河西军与剑南铁骑的遗属全拢在一处,那阵势之大,圣主不忌惮才怪,谁摊上都没好下场。 “并非我聪明过人,只是此事我反复推敲了两年,又常年在京中,自是较他们更谨慎敏感些。”杨慎行并不想居功,只笑笑便揭过了。 他有私心的,他自己知道。 “行,那就这么办吧,”沈珣之一扫连日来的郁气,笑意慈祥地端起茶盏,“今日既也见面了,不如咱们顺便谈点家事吧。” 杨慎行闻言倏地绷直了后背,将才端起的茶盏又放了回去:“大哥请讲。” “文定婚书,”沈珣之似笑非笑地挑眉,“何时交还?” 杨慎行面容端肃,眸色坚定地回视着他的打量:“大哥说笑了。”还你大爷。 两道目光对峙片刻之后,沈珣之忽地拊桌而笑:“你猜,为何这几年我都装聋作哑,从未向你杨家提及此事?” “请大哥赐教。” 沈珣之素日里行事总给人张扬狂妄的印象,有时简直让人觉着他是在乱来。可杨慎行很清楚,他是自有他一套章法的人,绝不会大意到忘记要回文定婚书。 “我是怕我妹子终有一日想明白了,到底还是放不下你,那只要婚书未交还,便是你并不甘愿,我也非要你成全了我妹子的心意不可。可今日我才知,是我 多虑了。” 杨慎行忍住翻白眼给他的冲动,静静听他说下去。 “就我所知,定国公世子之位,杨家原定的人选是你,”沈珣之眼角有散不去的笑意,满眼欣慰地打量着这个险些无缘的妹夫,“两年前你去了剑南道回来之后,你五哥便受封了世子。若我没料错,世子之位,是你自己放弃的吧?” 对他这个问题,杨慎行选择抿唇不答。 沈珣之却像是打定主意要一吐为快,喝了一口茶又接着道:“说服兵部、拉梁锦棠下水,这两年间你费了多少心血,不说我都猜得出。就算你聪慧过人,两年前就猜到河西军与剑南铁骑终究会走这一步,你也不可能在当时就十足确定,最后被推出来放在台面上的人一定是沈蔚。” “但你放弃了定国公世子之位,出仕后只选择无实权的鸿胪寺卿,几乎将自己放在了离弘农杨氏核心最远的边缘……除了不能与弘农杨氏彻底切割血缘之外,你能做的都做了。为的却不过是,有备无患。” 见杨慎行尴尬地撇开头,沈珣之笑意愈发欣慰:“你防的就是,若最后被推出来的人当真是沈蔚,你和她之间,也绝不会走到无能为力的地步。” “当初旁人总以为你对她并无太深的感情,可你甘愿冒着最后一无所有的风险早早清除所有障碍,也不愿冒一丝失去她的风险……若这还不叫情深义重,那我不知情为何物。” 要不怎么说沈珣之非池中之物呢。 前后所有事略一串起来,便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真是可怕到让人想就地隐形。 虽向来不喜与人谈论自己的私事,杨慎行还是很快敛好心绪,收起那份被人看穿的尴尬,认真回眼瞧他,郑重请托:“这些事,请大哥不必向谁转达。我行事自有我的考量,无论在哪个位置,走哪条路,我都自会有所作为。” 他并不想拿这些事去与沈蔚交换什么。 世子之位,实权的官职,从来不是他的志向。他自会担负起弘农杨氏子孙的职责,但那并不会影响他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一直以来,他都是清楚自己要什么的那种人。 沈珣之笑着起身掸了掸衣摆:“你这一声一声的大哥叫得可顺口了。但若我妹子不松口,这件事上,我还是不会帮你。你是知道的,在我家,妹子们想怎样就怎样。” 虽然他此时已觉得这厮还算不错了,可他家妹子的意愿总是高于一切,这是沈家铁律 。 “我明白,多谢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狐阿七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120:11:32 散散散散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120:36:54 往昔的客船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120:40:47 逗猫遛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209:39:15 逗猫遛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209:39:35 逗猫遛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209:40:26 逗猫遛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209:40:45 逗猫遛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209:41:05 生之微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213:58:53 司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221:10:46 散散散散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222: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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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宝留一下,有事问你,”杨慎行又对议事厅中其余官员道,“你们都自去忙吧。” 苗金宝 只得急急收了脚步,摸摸鼻子立在原处。沈蔚没等她,自己蹬蹬蹬先走了,从头到尾都没多瞧主座一眼。 一众文官对侍卫队这般咋呼闹腾、没规没矩的样子像是颇有微词,却又各有忌惮不好发难,便都纷纷管好自家的嘴,向主座行了礼后鱼贯而出。 唯鸿胪寺礼宾院的宾赞官杜宗幸一声长叹,对杨慎行道:“杨大人,楼然使团即将抵京,沈大人这随性的模样,怕是得收一收啊。” 虽说近日侍卫队风气焕然一新,可鸿胪寺一众文官都觉着,侍卫队有虎虎生气确是好事,可这眼瞧着又被沈蔚给带得,私下里简直没个正经形状。 上官与下属之间,毕竟还是该有些规矩才好。若叫楼然使团瞧见,那丢的可不是谁一个人的脸。 杜宗幸已年过五旬,又是鸿胪寺的老资历,处事自有他的一番准则。 对此杨慎行也能体谅,便只对他安抚地笑笑:“杜宾赞不必忧心。侍卫队本就是武官,平日拘礼太多倒没血气了。沈蔚是有分寸的,有外人在时她不会拆自家的台。” “杨大人说的是。”杜宗幸又是一声叹息,行了礼之后便退出去了。 一直立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苗金宝冲着杜宗幸的背影龇牙咧嘴,偷偷做了个鬼脸,才转头向杨慎行问道:“杨大人有何吩咐?” 此时议事厅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杨慎行便示意她不必拘束。 “前些日子我太忙,侍卫队与光禄府的首次合兵武训也没能去瞧瞧,此时得空,正巧就问问你当日情况如何。” 其实,七月廿一日晨间首次合兵演武结束后,当日下午沈蔚就命人将一应情况汇总记好,并呈文到杨慎行处。可他想了解的,绝非公文函件上那一条条的输赢胜负。 苗金宝想了想,冲他笑得无比坦然:“毫无意外,输得可惨可惨了。您知道,侍卫队这些年都是在打混,这才刚起头,轻易追不平光禄府的。” “可我瞧着,沈蔚……与你,这几日心情都还不错。”杨慎行暗暗垂下眼帘,唇角笑意淡淡的。 两日前兵部那头已上陈奏议,目前各方势力已对伤残士兵的追加抚恤问题展开了角力,想必不日就会有定案出台;其余的事情,台面上与台面下也都在各行其是。 这几日瞧着沈蔚开怀的模样,想必沈珣之已向她转达过了。就不知为何仍是躲着他?想不通,略气。 苗金宝自是不知他在想什么 ,只笑眯眯地重重点头,老实应道:“侍卫队风气大改,我俩自是心情好的。那日输给光禄府是意料之中,不算丢人。沈蔚说了,丢掉的场子往后慢慢找回来就是。” “嗯,那就好,”杨慎行若无其事抬眼瞧向苗金宝,似是随口一问,“光禄府那头可有为难你们?” “除了不肯放水之外,并没有为难的。倒是沈蔚才要为难他们呢!”苗金宝忽地哈哈大笑,复又略倾身探过去一些,压着嗓音道,“这不明日又要去了嘛,她早上还跟我说了个极其下流的法子。” “什么法子?”其实杨慎行更想问的是,有多下流? “她说,明日若咱们的人一场没赢,届时为了保住最后的尊严,她就亲自下场,指名单挑张吟!” 照合兵武训的规矩,将官们一向甚少亲自上擂台与人单挑的。 杨慎行略一挑眉,双臂徐徐环在胸前,腰身僵直地靠向椅背,不动声色地接口:“哦?为何不是旁人,偏偏是张吟呢?”又打算如何个下流法呢? “她说,单挑前先立战书,就说若张吟赢了她,她便提着聘礼上他家提亲,保管吓得张吟变‘张输’!”苗金宝忍不住拍着桌子大笑,“这法子是不是很无耻?”她可喜欢了呢哈哈哈。 虽明知这话不过就是随口胡闹,杨慎行却仍是听出了一股绿云罩顶的危机感。 “没有姑娘家提聘礼上人家里提亲的道理。”他暗暗磨牙,极力维持着面上的笑意。 苗金宝一惯是不大懂看人脸色的,听他这样讲后,仍是在那里捧腹大笑:“杨大人不必在意这些小事的,由她作死去吧哈哈哈。” 杨慎行双臂仍是环在胸前,一径拿指尖轻叩着自己的手臂,眸心隐隐转凉:“那,若她当真打不过张吟呢?”这事可不能由她,否则作的人是沈蔚,死的人却可能是他。 气死的。 苗金宝很是认真笑着思索片刻,最后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高尚情操,简单粗暴地结论道:“若张吟当真较她更能打,又坚持不放水,那只能说明张吟有心求娶呗。既如此她就老实去提亲,也算皆大欢喜呢!再说了,江湖儿女吃铁吐火,信字当头的哈哈哈……” 杨慎行暗暗拿发恼的白眼瞪她:“好,你可以出去了。” 张吟也可以滚出光禄府了。 **** 下午,未时一过,韩瑱又以“沟通两府合兵武训后续事宜”的 名义,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鸿胪寺。 接连多日他都以这个极度辱人智慧的烂借口往鸿胪寺跑,杨慎行深觉自己有些忍不下去了。“韩大人,鸿胪寺与光禄府是联姻了吗?”成天往这跑,当真宾至如归啊?! 瞎了眼都瞧得出来他分明就是来堵苗金宝的。 韩瑱大马金刀地端坐在杨慎行桌案对面,闻言故作沉稳地迎上他的目光:“大约是……快了吧。” “原来韩大人之前亲自将人送过来,就是为了有一日跟在后头追啊。”杨慎行冷眉冷眼地淡淡刺他一句。 近几日韩瑱总来堵人,苗金宝却也老实跟他去,虽不知内情,可也足使杨慎行羡慕到恨不得咬自个儿袖子泄愤了。 韩瑱老脸一红,有些尴尬地端起桌案上的茶盏,俊朗的眸中却扑腾着止不住的连绵笑意:“随你怎么笑,反正我已大彻大悟。这人哪,积极才会有将来。”至于这自打脸嘛……就不值一提了。 人人都说韩大人持身中正、沉稳内敛,可他与杨慎行私交甚笃,寻常没旁人在时,总不免会有些原形毕露。 此刻杨慎行瞧着他那副毫不掩饰满眼春风的死样子,甚觉不是滋味:“那我是不是该提前恭贺韩大人鸾凤和鸣、举案齐眉?” “贺礼拿来啊。”韩瑱理直气壮地朝他摊出手来。 滚!炫耀什么,了不起啊? 杨慎行恨恨瞪他一眼:“明日的两府合兵演武,不管谁与你单挑,你都不能赢。” “凭什么?”韩瑱正色敛容,一口回绝,“演武场上没交情的。除非你亲自下场,我敬你官高一级,倒是可以稍稍放水。”反正随随便便就能将你打到飞起。 对他的拒绝杨慎行丝毫不觉意外,只轻挑眉梢,笑意奸诈:“如此说来,我只好让金宝找你单挑了。” 韩瑱“虎躯一震”,倏地僵直:“她懂规矩的。”绝不会因为在演武场上打输给他就迁怒……吧? “等她输了回来,我就会在晨间议事时当众斥责她,”杨慎行单手托腮,拿另一手的指尖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训得她痛不欲生,痛哭流涕……” 金宝是极爱面子的,对她来说,当众训她比当众揍她可要严重得多。 “闭嘴!”韩瑱抬手喝止他,咬牙切齿、忍气吞声地达成这黑幕,“成交。” **** 申时一放值,金宝又被韩大 人领走了。沈蔚将手头上的事收拾停当后,心中正想着晚上是回家吃还是独自在外头觅食,一路慢腾腾就行到了鸿胪寺大门口。 却被立在大门旁的杨慎行惊了一下,倏然止步。 这几日她躲杨慎行躲得还算顺利,杨慎行倒也没为难她,于是她便有些松了警惕。此刻乍然见他,心中失悔不已,暗骂自己真是大意。 “你……在这里做什么?”沈蔚快速思量了一番,心道都走到人面前了,若转头就跑,那场面一定会很难看。 此时正是放值时分,有鸿胪寺的其他同僚三三两两也正行出来。见杨慎行与沈蔚正在门口相顾无言,虽好奇,却也没敢多逗留,一个两个视若无睹地飘然而去。 见她很识时务地没有转身就跑,杨慎行稍感安慰,与她隔了三五步的距离,淡声道:“就是同你知会一声,明日的合兵武训,我也是要去瞧瞧的。” 这种小事,其实你随意派个人通知我一下就可以的。 沈蔚讷讷垂眼避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须臾之后又慌张地猛一抬头:“啊?你、你还是别去了吧?” 虽说她自个儿对侍卫队的渣渣战力心中有数,也没指望短时间内就能在与光禄府的武训对抗中扬眉吐气,可杨慎行毕竟是鸿胪寺的最高官长,若让他亲临现场见证自己的侍卫队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那就不是普通的难堪了。 擂台上技不如人、愿打服输这没什么,可作为侍卫队长,让顶头上官亲见那样的场面,她有些丢不起这脸。 “怎么,我不能去?”她面上的心虚实在太明显,这让杨慎行瞬间就将事情与早上金宝提过的那个下流方案联系起来了。 什么烂主意!输了就上别人家提亲?!想气死谁啊? 越想越气的杨慎行索性不再等她说话,闷闷地转身就走。 不知他为何发恼,沈蔚一时有些慌张,便跟了上去,忙不迭道:“不是,实在是上次输很惨,明日只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你还是别去见证那惨状的好,真的!” 余光瞥见她自觉跟了上来,杨慎行恼意略淡,唇角轻轻扬起,不动声色地放缓了步伐。 见他不作声,沈蔚赶忙急急又劝:“毕竟面上无光,很丢脸的!你还是别去了。” 上次输了个底儿掉,孟无忧当场毫不留情地一番嘲笑。那时她都恨不得能有一道雷来将自己劈死算完!可又不能显着输不起,还得硬着头 皮保持微笑,多谢昔日旧同僚、官长们对自己下属的指教。 说来那日还多亏索大人与绣衣卫的旧同僚们圆场,不然她极有可能忍不住心中羞愤,亲自挥刀将嘴碎的孟无忧零落成泥碾作尘。 其实一帮子武官混在一处时并无恶意,演武场上的意气之争说到底也不过是亲近玩闹,但她知杨慎行自有他的傲气,也不愿他去受这难堪。 杨慎行停下脚步,转头拿笑眼觑她,一张美人面在落日余晖下简直不可方物。 “丢就丢吧。人嘛,要脸做什么,还要洗。” 沈蔚登时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扑街。 作者有话要说:散散散散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822:09:13 阿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823:36:10 迟迟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2910:12:49 感谢三位地雷赞助商联名赞助本章节! 读者“橙子”,灌溉营养液+302017-05-2909:31:55 读者“嘟噜噜”,灌溉营养液+12017-05-2823:43:26 读者“嘟噜噜”,灌溉营养液+12017-05-2823:43:03 读者“peach”,灌溉营养液+12017-05-2821:52:12 读者“爱看书的射手”,灌溉营养液+22017-05-2821:32:42 读者“梦说天涯”,灌溉营养液+102017-05-2820:27:04 读者“钟艳”,灌溉营养液+22017-05-2820:25:41 感谢各位小天使浇灌~!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各位评论君们,你们吃粽子了吗? 悲催的月总昨天包的粽子自己一个没吃上…… 今天只能吃超市买的,真是男默女泪。 嘤嘤嘤~ 对了,我早上给自己煎了两个太阳蛋…… 随手往盘子里一丢,然后挤了番茄酱 完了之后突然发现,巨像一只吐血的悠嘻猴! 真是妙手天成-!有兴趣的可以去微博观摩见证这奇迹哈哈 哈 昨天迟到了十几分钟,今天补上~~ 谢谢大家~~!爱你们么么哒 ☆、第32章 次日一早,被一桩突发急事绊住的杨慎行满心郁郁地先去了礼宾院正堂,并未能如愿随侍卫队前往光禄府。 巳时,结束当日合兵武训回了鸿胪寺,沈蔚才问出憋了几个时辰的疑问。 “今日韩大人是怎么了?放水很明显啊。” 苗金宝也是满眼的疑惑,一手叉腰,另一手在脸颊旁使劲扇着风:“我也不明白。” 先前在光禄府的演武场上,韩瑱指名单挑苗金宝,却从头到尾都在守势,说不是放水都没人信。 两人一路琢磨半晌也不明所以,最后索性也不想了。总归今日靠着韩瑱的放水勉强算是赢了一场,沈蔚那个下流法子到底没派上用处。 正说着话,行进间不经意地一个抬头,沈蔚就见今日应在杨慎行跟前轮值的赫连方正在中庭回廊下与薛茂说话。 “赫连方,我瞧着你就是欠剁!”气不打一处来的沈蔚当即扔下苗金宝,大步流星地行了过去,“这个点不在杨大人跟前当值,还敢跑出来躲懒?” 赫连方惊闻沈蔚发飙的声音,吓得一把拉过薛茂挡在身前:“沈大人我是冤枉的!此事说来话长……” “那你给我长话短说!”沈蔚拎开薛茂随手一扔。 骤然被丢开的薛茂揉了揉手臂,皮厚兮兮地凑上来笑道:“我知道我知道!” 他较沈蔚与苗金宝先进到院中来,已同赫连方闲聊了片刻,大约知晓侍卫队不在鸿胪寺这几个时辰里发生了些什么。 “有你什么事?一早上你都在光禄府的演武场上,你千里眼啊?”沈蔚没好气地瞪开他。 便是薛茂当真知晓,她也少不得要训赫连方这一顿。当值时溜号,简直玩忽职守,哪容得他们插科打诨地混过去。 薛茂机灵,被她这一吼也有些明白这道理了,便讷讷笑着挠了挠头,瞥见苗金宝远远向自己招手,便赶紧着溜了。 顿时孤立无援的赫连方瑟瑟发抖,赶忙又将才对薛茂讲过的事老实又讲一遍:“晨间不是有楼然使团的先遣特使求见杨大人么……” 原本该在八月上旬抵达帝京的楼然使团在真沄城停下已有三日。今晨更有其先遣特使一路快马加鞭飞奔而来,持楼然使团旌节要求面见鸿胪寺卿杨慎行。 “那使者竟说,使团中有一位楼然王子,要求杨大人亲自去范阳相迎。还说,若杨大人不同意,使 团便在真沄不再往前。” 沈蔚一听,火大地皱起了眉头:“让杨大人亲自去范阳相迎?我怕他们受不起!” 虽说与邻国楼然缔结友好盟约已久,但沈蔚心中对这个邻国是有些如鲠在喉的。 望岁十一年,康王、安王举兵造反,几方豪强势力亦相机而动,揭竿响应;宿敌成羌趁火打劫发兵侵入河西郡与剑南道,与河西军及剑南铁骑相持四年之久。 可就沈蔚当时涉及过的相关情咨,成羌在发兵之前,曾试图联络楼然共同举兵,妄图将这个内乱的大国分而食之。 虽楼然最后拒绝了成羌的这个提议,可有迹象显示,当时楼然曾有蠢蠢欲动的迹象,只是主战派被他们自家内部的另一股势力强压了下去。 毕竟事情才过去六年,当年那些主战派可还活着呢。这回楼然方面事先递交的来访国书中并未表明使团中有一位王子,此时离京不足千里,却突然亮出这一手,还指名要杨慎行前往卫城范阳亲迎,分明就在挑事。 “可不是么,便是他们一个王子,那也当不起咱们鸿胪寺卿前往卫城亲迎的。”赫连方虽不知两国之间这段前尘过往,也觉这分明就是在找茬下杨大人面子。 沈蔚越想越气,抱紧了手中的椒图刀:“杨大人最后如何处置的?” 赫连方忙不迭地回道:“杨大人当场请了太常寺主簿薛大人过来,以礼制规程相答。” “那礼制规程究竟是说去迎还是不迎?”沈蔚眉头皱得更紧,打架她还行,这种事她实在外行。 “据薛大人的说法,规程是在帝京城郊十里亭相迎。” 范阳已出帝京近百里,楼然使团闹这一出,简直不像来友好的。 赫连方想了想,又与有荣焉地补充道:“薛主簿与杨大人相得益彰,配合默契,拒绝得有礼有节,那特使只能无功而返。方才礼宾院的杜宾赞还夸这事处理得极漂亮呢。” 杨慎行与薛轻烟?那确是相得益彰啊。 松了一口气的沈蔚顿觉胸口有些闷闷的,便以夸张的笑意掩饰心中落寞:“若换了是我,当场打断那特使狗腿叫他滚,也就完了。” “打断狗腿之后,还如何滚?”赫连方虚心求教。 沈蔚白眼以待:“就是断了狗腿,才只能用滚的。” “杜宾赞也说了,今日幸亏不是沈大人在。你冲动又鲁莽……”赫连方本说到兴起,却见 她冷冷瞪过来,连忙讪讪打住,“不是我说的,是杜宾赞说的。” “赫连方,不要当着我面说我的坏话,”沈蔚满脸严肃地望着赫连方,“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举一反三,说得比你还多!”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是个多么糟糕的姑娘啊。 不学无术,冲动,不懂观大局,没有高屋建瓴的头脑,遇事只知一径往前冲。 上回孟无忧嘲她说,“都是带过兵的人了,怎一点也不懂得运筹帷幄”。 虽只是一句无心的调侃,却叫她哑口无言。她实在没脸让昔日旧同僚旧官长知道,她算什么带过兵的人? 她当年只不过是剑南铁骑前锋营小将罢了。那些真正运筹帷幄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到最后剑南铁骑山中无老虎,才轮到她这个猴子称霸王。 见她面上原本就僵硬的笑意渐渐有些恍惚,赫连方心知自己失言闯祸了。毕竟,谁又真愿意当面听人指摘自己的不是呢。 他正想致歉,却见沈蔚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了魂,神色犀利地又问:“重点在与,为何这个时辰,该在杨大人跟前当值的你,会在这里同薛茂磕闲牙?!” 赫连方急忙站得直直的,小心应道:“先前薛主簿才走没多久,定国公就过来了,说有事单独同杨大人讲,叫我退得远远的。” “赫连方你果然找剁!”沈蔚闻言勃然大怒,倏地伸手指向赫连方,“你领鸿胪寺的俸禄,却听定国公的指派?!” “可他,是杨大人的父亲啊……” “这是鸿胪寺,不是他定国公府!”沈蔚简直恨不得一脚踹飞他,“定国公何时来的?” “约莫有半柱香了。” “迟些再同你算账!” 沈蔚愤愤丢下这句话,旋身向主院飞奔而去。 **** 定国公的两名护卫随从正在院门口警戒,见沈蔚一路飞奔而来,立时便将手中长戟虚虚交错,出言拦阻。 “不得放肆!定国公正在……” 沈蔚理也不理,神色飒飒拿椒图刀一格一挥,将两名护卫的长戟挡开,风驰电掣般闪身进去。 从头到尾如行云流水一般,连半步也未停顿,快得叫那二人措手不及。 她疾步冲进杨慎行的办事厅,又反手将房门掩上,动作迅捷一气呵成。 六年行伍中有四年征战,这 四年的沙场生涯终究在她的行止间烙了印记。 此时她脑中一片清明,惟有一个念头:她是鸿胪寺卿侍卫长沈蔚。无论是谁,只要站到鸿胪寺卿对面,那就是她要挡住的人。 此时定国公杨继业正在厅中与杨慎行目光相持,乍见沈蔚闯入,不禁一愣。 而杨慎行回首惊见这一幕,一对美眸倏地亮晶晶犹如融在了春水之中。 姑娘执长刀凛凛而来,覆在她肩头的秋阳金光灿然,如这世间最骄傲的战袍。 那烁烁的眼神坚定勇毅如星辰闪耀,虽一言未发,可那眼中却像在说,别怕,我来护着你。 杨慎行心中一荡,目光不离她片刻,直到她行过来挡到自己身前,才隐隐绽出桃花般灼灼丽色的笑。 定国公杨继业眼睁睁瞧见,自家那个漂亮儿子笑着躲在姑娘背后冲自己猛使眼色,心中立时悲叹,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孽,竟会养出如此没脸没皮的儿子。 列祖列宗在上,我这个儿子……只怕不是亲生的。 装可怜博取姑娘心软也就罢了,骤然让他这老父亲充当恶人算怎么回事? “沈大人,本公正训子呢。”杨继业忍住满心悲愤,还是很配合气氛地摆出了一脸家长威严。 沈蔚端正地向他执了武官礼,也回以一脸严肃:“公爷,杨大人堂堂鸿胪寺卿,若在鸿胪寺中被父亲训斥,往后还如何治下?” 在她的印象中,定国公是个威严长辈,行事谨慎持重。大张旗鼓到鸿胪寺训子这种事,她以为只有自己这样莽撞的人才做得出来。 杨继业却不能多解释,只好板着脸道:“让开。” 沈蔚一径将杨慎行护得死死的,全不知有人正在自己背后偷笑:“职责所在,请公爷见谅。” 瞧她那架势,今日只怕是想大声对杨慎行吼两句,她也是敢动手的。 定国公略一思忖,便点了点头,隔着沈蔚肩头对躲在后头笑得跟猫儿似的自家儿子道:“你,放值后回公府见我。” 语毕,意味深长地望了沈蔚一眼,转身出了厅去,还顺手将厅门给掩上。 儿啊,做父亲的只能帮到这里了。 瞪着那紧闭的门扉好半晌,确认定国公当真离开,沈蔚才松了一口气,回身轻询:“你公父……没揍你吧?” 早已敛好神色的杨慎行轻垂眼帘,故作可怜的模样。 “你来之前,他……”又将话一转,满面故作坚强的倔强,“并没有。什么也没发生过。” 杨继业若是瞧见儿子正用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抹黑自己,定会当场将这孽子揍个半身不遂。 长久以来,世家被皇室无形打压,使世家几乎快到举步维艰的地步。而弘农杨氏在夹缝中活得还算滋润,全因杨继业深知,接连几代圣主无非就是忌惮世家树大根深又同气连枝,怕的就是世家尾大不掉。 最让皇室觉得不放心的,大约就是几大世家已有近百年未出过一例同室操戈、家宅不睦之事了。 沈蔚久不在京中自是不知,弘农杨氏这几年时常上演方才那类狗血大戏。什么父亲与已出仕的儿子立场不同、时有冲突,什么亲兄弟、堂兄弟之间为芝麻大点的事大打出手…… 总之都是些乱七八糟、鸡毛蒜皮的事。虽演得心累,可圣主心中踏实些,杨家的日子就能好过些。 杨慎行此时并不愿向沈蔚解释这些狗血的内情,只满心欢愉地珍惜着她这来之不易的关怀与亲近。 沈蔚以为他当真挨了揍,一时忍不住心疼,脱口道:“可有受伤?” “自尊受伤。”杨慎行默默地垂下脸,心中乐得直打滚。 不过,但愿将来等她知晓真相时,已忘了今日之事了,否则……啧啧,细思恐极。 见他惨兮兮的样子,沈蔚鬼使神差地走近他,试图瞧瞧他究竟被揍成什么样了。 “公爷今日是怎么了……喂!杨慎行!” 她话音未落,已被人拦腰软软抱住。 杨慎行将偷笑的脸埋在她的肩头,很满意自己的机智,也很满意公父适时的配合。 “公父他大约是……急了吧。”因他忍笑,闷闷的声音听起来带颤。 沈蔚当他被父亲揍了心里难受,便只好僵手僵脚由得他抱着:“是因……你驳退了那个楼然使者吗?” 先前她并未多想,知他正受委屈,对方又是他父亲,他必定不能如何反抗,自己身为侍卫长,职责所在自该赶来。 可眼下这家伙忽地就将人抱住,这算个什么情况? 真是……一团乱麻。 “嗯,”杨慎行越抱越紧,嫩豆腐吃得很欢,嗓音却是委屈巴巴的,“他说我冲动行事,若是影响了两国邦交,只怕就闯了大祸。” 沈蔚一动不动,耳畔颊边全是 烫,脑中开始发懵。“我什么也不懂,也帮不上你。” “我只知你今日的做法没有错的。若委屈求全应下了楼然使团荒唐的要求,那跟割地求和有什么两样?” 况且杨慎行出仕已近一年,堂堂正正是鸿胪寺卿,定国公这样随意插手他在公务上的正当处置,简直是在当众打他的脸。 “谁说你帮不上?你护着我了。” 她推门而入的那一刻气势万钧,落在杨慎行眼中却只觉仿佛有一罐子蜜被乍然破开,吸入肺腑中的每一口清气全是甜的。 便是她躲着他,绝口不提从前,也不肯回头瞧他,可在误以为他受了委屈时,仍会义无反顾地来到他的身边。 “那什么,”怕他伤心,沈蔚没敢动,只轻轻扯了扯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讷讷道,“你放值后……还是不要回公府了吧。” 若他在定国公府挨揍,她总不能当真提刀杀进去吧? “便是我不回去,公父也会让人将我抓回去。”杨慎行脸颊几乎蹭在她的发边,笑意渐深,声音却愈发委屈,将她抱得更紧些。 “放值后我同你一道走,亲自将你送进门,”沈蔚只觉自己像被煮熟了一般,整个人烫得都能烙饼了,“哎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对她这个要求,杨慎行选择充耳不闻,持续在她耳边卖惨:“你一走,他们还是会来抓我的。” “那、那我就不回家!一直守着你!”沈蔚一时义气上头,暂时忘却眼前这尴尬场面带来的不自在,简直要拍胸脯保证了。 片刻之后,杨慎行双手轻轻撑在她肩头,徐徐抬起脸来,怔怔笑着望进她的眸心:“一直……吗?” 那对好看的眸中流转着莹莹的悦然,又像杂了些许忐忑与希冀。 四目相接好半晌,沈蔚才觉自己竟看得痴了,忙收起心绪,面红耳赤地重重点头:“对!” 杨慎行双颊亦是淡淡浅红,满心的欢喜止不住自眼尾沁出:“听说,江湖儿女信字当前的,希望你诺出必践。” 虽一时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沈蔚却总觉得……仿佛有哪里怪怪的。 作者有话要说:散散散散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822:09:13 阿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823:36:10 迟迟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 05-2910:12:49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919:52:37 散散散散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920:01:44 感谢各位地雷赞助商赞助本章节~! 开门关门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921:04:36 为你而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007:02:29 感谢两位地雷赞助商赞助《好姑娘恃宠而娇》~! 读者“”,灌溉营养液+32017-05-2922:36:34 读者“橙子”,灌溉营养液+302017-05-2909:31:55 读者“嘟噜噜”,灌溉营养液+12017-05-2823:43:26 读者“嘟噜噜”,灌溉营养液+12017-05-2823:43:03 读者“peach”,灌溉营养液+12017-05-2821:52:12 读者“爱看书的射手”,灌溉营养液+22017-05-2821:32:42 读者“梦说天涯”,灌溉营养液+102017-05-2820:27:04 读者“钟艳”,灌溉营养液+22017-05-2820:25:41 感谢各位小天使热情浇灌~~!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月总今天忍不住又想os一下: 这章写了三遍,每遍都完、全、不、一、样! 昨晚写到快凌晨两点,完了一看,什么玩意儿?果断删! 早上五点半爬起来又写,写到十一点半收工,再一看,马蛋这又是什么鬼!!!删删删! 中午怀着十二万分的沉痛和自我怀疑赶赴家宴。全程黑脸,全家人都以为我对那桌菜有意见,然鹅我根本食不知味。 下午回来又一次重来,这一次写完之后我就不敢再看了。 好怕自己手贱tat 昨天给一位老先生送节礼的时候,顺便请教了一下。 老先生说,你遇到的读者们实在是很好,居然能长久容忍作者对自己的文字如此不自信。 那一刻我又羞愧又骄 傲。 我真是走了狗屎运才会遇到你们这群小天使啊! 所以我立志今年一定要按原计划写满一百万字。 要努力成为一个好的码字工匠,才能报答你们的知遇之恩。 爱你们么么哒~~ ☆、第33章 所以说,冲动易使人泪目。 酉时,躲在杨慎行书房门外树梢上的沈蔚尽力将自己藏在繁茂的枝叶之中,恨不得将心上那如有千斤重的“信”字扔下树摔个稀碎,当场背信弃义、绝尘而去。 哭笑不得的杨慎行环臂斜斜倚在书房门外的廊柱上,仰头望着那个被树荫遮蔽的身影,轻声笑叹:“傻孩子,你要在树上过夜么?” 废话!不在树上过夜,莫非要在你床上过夜……呸呸呸,什么乱七八糟的。树荫中的沈蔚倏地背脊一凛,摒开脑中杂乱无章的思绪,嘴硬地向树下回道:“你才孩子呢!” 这是……宁可承认自己傻,也不承认自己是孩子? “好,我们都是孩子,行不行?”听她声音发恼,杨慎行即刻让步。 这家伙放值后便一副如梦初醒却不能临阵脱逃的样子,僵着一路跟他回来,吃了饭便蹿上树去,仿佛躲在树上就没人会知她在这里。白日里那个威风凛凛执刀破门的巾帼形象已然破灭。 树上的枝叶沙沙作响,须臾后又传来忿忿的声音:“我不是!” “好,我才是孩子,你是大人。”杨慎行抿唇不敢笑出声,装模作样的低头清了清嗓子。 “不如这样吧,明日到了鸿胪寺,我便发一道手令下传各院,声明沈大人今日随我回家,是公事公办,严令所有人不得误会……” 沈蔚倾身自树荫中探出半张心如死灰的脸,硬声打断他的话,咬牙道:“我虽读书不多,也听过什么叫‘欲盖弥彰’。” 不对,这厮分明是“欲彰弥盖”,只怕巴不得在手令上浓墨粗写标上一句“请大家使劲误会不必客气”! 奸计被戳破的杨慎行笑着抬指抚过眉心,思忖着今日是该见好就收还是该乘胜追击。 头些日子这家伙躲他躲得可狠,叫他险些以为当真来不及了。可她今日一听他受了委屈便不管不顾地冲过来,这又叫他的心中忍不住涌起劫后余生的窃喜。 他瞧得出当年之事在她心中仍是个结,只是她拒不肯谈,他一时实在不知最致命的问题究竟是哪一桩。 静默良久之后,杨慎行终究还是决定该放手一搏。 “我的双心佩玉,何时还我?” 他仰头的角度刚刚好,唇角笑意合宜,声调不疾不徐,话音中带着绵绵密密的温软缱绻,那一字一句的内容组合在一起 ,却犹如温柔刀正中枝头那人的心尖。 沈蔚慌张地又缩回去,不敢再与他直视。 许是久未得她回应,那好听到简直醉人的声音又软软破空而来,再问一回:“何时还我?” “还你个大头鬼,没了。”沈蔚又恼又闷地将额头抵住曲起的膝盖,心中无限烦躁。 “没了是什么意思?”杨慎行面色一变,瞬间站直身瞪向树梢,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沈蔚一时无言,也不敢露面,只紧紧抱着双膝,任脑中混乱的思绪起伏。 她想,杨慎行他……大约还是对她有些情意的吧。 其实从许久以前她就隐约明白,她与杨慎行,根本不是一个路子的人。可那时年少轻狂,总觉只要他不讨厌自己,那仗着自己心中对他满满的喜爱,也是足够过完一生的。 可如今的沈蔚已能用温柔的心意去体察他人的苦楚,不再是当年那个任性妄为只图自己痛快的混账姑娘了。 杨慎行近来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下骄矜的身段向她求和,她再傻也知,他绝不是闲来无事闹她玩的。只是她很怕。 她怕,他虽不讨厌她,却也并没有多么喜爱她。 犹记得当年也是在这里,她听见他同别人讲,沈蔚她,不是我会喜爱的那种人。 现下再忆起当时的场景,她竟不觉多么难过,倒是为杨慎行觉着心疼。他是个行事专注、不妄动却也不轻弃的人。 若非当年的她胡作非为,闹下了那出婚约,他根本不必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也不至于在六年后的今日仍追着她要那双心佩玉。 若不是她任性,他原本会有一个他喜爱的那种姑娘、过他自己想要的那种人生吧。 带着心虚与愧疚,沈蔚深吸一口气,勇敢地再次倾身,这回是探出整张脸去。 见她终于肯露脸,杨慎行稳住发慌的心绪,严肃地开口:“下来谈。” “就、就不下来了,”沈蔚闭了闭眼,一鼓作气地道出,“没有双心佩玉了!” “什么意思?” “送人了。” 晴!天!霹!雳! 杨慎行不知自己是该先倒地还是该先吐血,只觉眼前火树银花、金光乱闪。 他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背靠在廊柱上,深深吐纳好几口气才再开口:“送谁了?”赶紧报上名来,他定要整死那个人, 刻不容缓。 “总之、总之就是送人了,”沈蔚并不打算告诉他那佩玉的去向,“从今后你我……你我各自安好吧。” 去寻到你想要的那种姑娘,去过你原本该有的日子。 杨慎行忍着心头怎么安都不会好的气血翻涌,力持镇定:“你下来说。”居然将他!的!双心佩玉送人!x的他要去御前击鼓鸣冤! 见他满脸忍耐的强作平静,沈蔚赶紧又缩回去躲得严严实实。 就在两人隔空沉默对峙的当口,一道喜悦中洋溢着嘲笑、调侃中饱含着欣慰的嗓音在院中响起—— “老七!公父说了,你今日在沈蔚面前的所作所为,那叫勇气可嘉,但行径可耻!” 啥玩意儿?! 树上的沈蔚又一次探出头来,满面震惊,眼珠子都快瞪落地了。 这下轮到杨慎行倍感心虚,也顾不得方才的种种,转头对不请自来还不让人通传的杨慎言道:“五哥,你闭嘴。” “就偷着乐吧你!” 杨慎言显然没有继承到定国公那会看人眼色的家传本领,环顾四周见只有七弟一人的身影,以为沈蔚已回去了,便极不庄重地几步行过去,一把揽过七弟的肩:“公父让我来问问你,是否该准备向沈家议亲了啊?” “杨慎言!”杨慎行绝望地闭起眼,心中涌起一股弑兄的冲动,“闭、嘴。” 此刻杨慎行深深觉着,他与自家五哥之间,上辈子定然有一个手刃了对方,否则今生结不了这样大的仇。 一头雾水的杨慎言奇怪地歪着头打量他的神情,正想问话,却听一道幽幽的声音自树梢传来—— “所以,并没有什么‘要被抓回去暴打一顿’这种事?” 杨慎言大惊失色地抬头,正见满面寒霜的沈蔚自树梢跃下。 完了完了,这下可当真不必愁何时议亲了。 **** 接下来一连近时日,鸿胪寺众人都发现,但凡杨大人与沈大人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场合,必是有如黑云压城城欲摧。 八月初五,楼然使团抵达范阳。 鸿胪寺卿杨慎行携鸿胪寺礼宾院众官及太常寺主簿礼官薛轻烟等,在侍卫长沈蔚的护送下前往范阳迎接。 因楼然的语言略有不同,宾主双方在一番礼节往来做足场面后,便经由鸿胪寺九译令与对方译令官的转述传达 ,澄清了日前的那场闹剧。 原来,楼然使团随行中的王子贡白,乃当年力压主战派,拒绝与成羌合谋发兵进犯的人,倒是友好人士。 贡白此次随使团出访,还带了年方十九的女儿贡欢一同前来。因贡欢在楼然时已久慕鸿胪寺卿杨慎行的珠玉美名,使团行到真沄城后,便想邀请杨慎行前往真沄一晤,大约是想由他陪着自真沄一路游玩到帝京。 总之,本是一个友好、善意的小任性,只是传话的人一多,意思便岔了,闹得跟要挑事一般。 楼然民风直爽,本就不拘小节,误会一解开,场面便就其乐融融了。 在自范阳回京的路上,贡欢带着译令官非要与杨慎行同乘一车。杨慎行想了想,便让沈蔚也上了马车。 贡欢瞧着杨慎行简直满眼发亮,虽言语不通,仍一径对自家译令官叽叽咕咕,让他将话转给杨慎行。 “小郡主说,杨大人果然如传言一般,是位珠玉似的美男子。” 沈蔚偷偷翻了个白眼,将椒图刀抱在怀中,后脑勺靠在马车车壁上做闭目养神状。心中腹诽道,小郡主你国语言很贫乏啊!类似这样直白的赞美,自打上了马车,都说八遍了! 杨慎行客套浅笑,第八次对小郡主颔首:“过奖。” 许是也察觉自己一直在说同样的话,小郡主有些羞涩地咯咯笑了,又转头向译令官换了个话题叽叽咕咕,语毕还掩唇笑眯了眼。 双目紧闭的沈蔚拿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滑过剑鞘,终究忍无可忍的淡淡开口:“你们吃是为了活着,我们活着是为了吃。君子和而不同,有什么好笑的。” 杨慎行抬手抵在唇边浅笑着清了清嗓子,淡淡撇头瞧了身旁的沈蔚一眼,见她顾自闭目,便满面无奈、纵容又与有荣焉地回转来对小郡主略歉意地展颜安抚。 鸿胪寺的九译令倒是惊着了。这沈大人平常一副咋咋呼呼又不学无术的样子,没想到竟还深藏不露呢。 先前那小郡主说的是“此次随使团一路行经贵国多处,发现贵国民众真是特别贪吃呢”。 那小郡主听了她的转译官以楼然的语言重复了沈蔚的话,一时有些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她听得懂我们的话?我不信。” “那你骂我一句,试试我会不会还嘴将你骂哭。”沈蔚睁开眼,笑意灼灼地望向那小郡主。 这一句是楼然话了,虽不是十足的字正腔圆,倒 也有模有样。 沈蔚幼时随父兄走过许多地方,每到一处必少不得与人吵嘴骂架,简直集许多邻国及番邦部落骂架脏话之大成。 “沈蔚。”杨慎行听了九译令的转述后,忙回头制止她胡说八道。不过他的神色、语气并不严厉,隐隐还有些无可奈何。 他今日着鸿胪寺卿礼宾盛装,本就堂皇美好得几乎要闪瞎旁人的狗眼。此刻那副带了些许宠溺的无奈神情让沈蔚心中蓦地怦然,险些忘记两人已冷面相持近十日了。 对面的小郡主轻咳一声,满面好奇,这回是直接对沈蔚道:“那若是海里的东西,你们吃吗?” 杨慎行听了转译,便拿手肘碰了碰沈蔚,低声道:“这句可以答,别瞎说。” “哦,”沈蔚也不看他,对小郡主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在我国,东西分为三类:做熟了就可以吃的、看着仿佛可以做熟了吃的,以及,大概得想点办法处理一下才能做熟了吃的。”就没有不吃的。 小郡主听得哈哈大笑,对她比了一个赞扬的手势。沈蔚试着回想了一下,还了个不伦不类的楼然谢礼后,便又闭目靠回去,深藏功与名。 “杨大人与你是一对吗?” “不是!”沈蔚心中一惊,赶忙睁开才闭上的眼,倏然坐正,以手肘碰了碰杨慎行,低声道,“快接着卖笑,人家又夸你了!” 语毕以眼锋扫过自家的九译令。 九译令被她那目光吓得一凛,立时心领神会,对杨慎行点头。 杨慎行向小郡主淡淡笑了笑:“承蒙青眼,不胜感激。” 语毕微一抬手,不着痕迹地将沈蔚的右手覆在自己的宽袖之下,偷偷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泄愤。 “解释一下,什么叫继续卖笑?”杨慎行目不斜视,面向小郡主保持着唇角礼貌客气的弧度,带了恼意的低声唇语却明显是冲着身侧的沈蔚。 沈蔚忍住反手掐死他的冲动,自牙缝中低声挤出一句:“杨大人,你要不要试试一个巴掌能不能拍响?” 仗着有外宾在场就堂而皇之地吃豆腐?别以为长得好看就可以为所欲为,老子反手就是一耳光你信不信?! “怕你啊?”杨慎行也自牙缝中迸出还击。 这几日两人一见面就双双黑脸,一个是为着被人使诈欺骗了同情心,一个是为着属于自己的双心佩玉被送人了,反正这回是谁都不愿先低头,各自 都怄得恨不能喷对方一脸血泄愤。 此刻这几句话,已是连日来两人之间说得最多的话了。 小郡主好奇的目光在这气氛古怪的二人之间来回逡巡片刻,忽地问道:“杨大人成亲了吗?” 沈蔚不由自主地转头瞥向车帘。 啊,这车帘的纹样真好看。 然后她就听到杨慎行淡声中带着幽怨浅笑:“尚未。我的未婚妻,她不要我,我正想法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南望紫神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020:07:16 为你而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022:48:19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023:43:19 散散散散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111:24:19 感谢各位地雷赞助商! 读者“柳絮”,灌溉营养液+12017-05-3100:24:45 读者“爱看书的射手”,灌溉营养液+22017-05-3023:21:08 读者“谬言”,灌溉营养液+22017-05-3022:14:07 感谢各位小天使浇灌! 对不起大家我又迟到了所以今天就不os了! ☆、第34章 迎接楼然使团的阵仗一路浩浩荡荡自范阳返回,抵达帝京东城门已近正未时。 太常寺主簿礼官薛轻烟按照规制请友邦使团成员下了车驾,步行进入东城门,并与鸿胪寺礼宾院众官一道,向友邦使团成员介绍沿路的风物民俗。 就在楼然使团众人被薛轻烟的妙语连珠吸引时,跟在杨慎行侧后约半步距离的沈蔚心烦意乱,偷觑着没人注意,便咬牙低声对杨慎行道:“你先前同人家小郡主瞎说什么未婚妻?” 莫名其妙!乱七八糟! 这些日子她思前想后,全不明白自己与杨慎行之间是如何在短短两个月之内,就演变成如今这奇怪局面的。 这与她一开始想的完全不同。 她是当真有心放开他。她是当真愿他对从前的种种再无歉疚,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她原以为,当杨慎行知晓双心佩玉已送了人,他就能明白她放开手的诚心,哪知他倒因此怄上气。方才在友邦小郡主面前竟还一反常态,突兀地在人前谈起私事……真是,一团乱麻。 杨慎行面上带着鸿胪寺卿应有的合宜微笑目视前方,姿仪端方,脚步徐缓:“我哪一句是瞎说了?是‘我未婚妻不要我’不是真的,还是‘我正想法子’不是真的?” 沈蔚恼羞成怒地板了脸:“你未婚妻哪有不要你……不是!你哪有未婚妻?谁是你未婚妻?”早都退婚了还提它做什么,烦人。 “谁再说话谁就是。”杨慎行唇角依旧淡淡扬起,只拿隐隐带了恼意与不甘的语调竟像孩子家置气似的。 没料到他会耍出如此赖皮的招数,猝不及防的沈蔚被噎在当场,一时也不敢再开口了。 就在此时,随行在后的鸿胪寺九议令忽然想起什么,便不着痕迹地加快脚步行上来跟在沈蔚身侧,弱弱开口道:“杨大人……” 哦,原来杨大人的未婚妻是九议令。 沈蔚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杨慎行身形一僵,险些黑脸,唇角的淡笑倏地凛冽,嗓音隐隐又恼又狠:“闭嘴!” 他寻常极少这般疾言厉色与人说话,不知发生了何事的九议令被惊得瞬间忘记了原本想说什么,忙不迭又放慢了脚步,渐渐退回队伍后头。 须臾之后,目视前方徐徐随行的沈蔚绽出一抹幸灾乐祸的浅笑,喃喃低嘲:“幼稚。” “不要随意嘲笑一个男子幼稚,”杨慎行并不看她,也不知是羞恼还是赧然,面颊侧边与耳根全成了淡淡红云,“他若心头没你,保准比你爹还成熟稳重。” 时节已近仲秋,午后的微风徐缓拂过满城燥热秋意,恍惚间如将杨慎行颊边耳畔的红云吹荡到了沈蔚的面上。 从前明明是个丝毫不乐意在人前谈儿女情长的人,此时却忽然当众冒出这样一句近乎情话的低喃。虽音量极小,旁人也未必听见,可也已足使沈蔚无力招架,心中甜得直发慌。 这实在是,很糟糕啊。 进了东城门,面上绯色未退的沈蔚见前头道旁立着绣衣卫五官中郎将索月萝,自己的下属冯舒玄也跟在索大人身旁,便收了被搅扰得无比紊乱的思绪,远远递个眼色给冯舒玄。 冯舒玄疾步过来,不动声色地暂替她跟在杨慎行身后,她便悄悄退身出了使团一行,向索月萝走去。 “索大人安好,”沈蔚在她面前站定执礼,“索大人怎的过东城来了?” 索月萝遥望着在友邦使团中卖笑的杨慎行,笑叹:“两日前杨慎行就发公函到光禄府,让我们援手此次使团进京后的护卫事宜……哎不是我要说你,这种事本该你来操心的,怎么?在杨慎行手底下做事,轻松到连脑子也不必带的?” “我本来也……没什么脑子,”沈蔚汗颜地皱了皱鼻子,自嘲一笑,“索大人教训的是。”这确实是她的疏忽。 她一上任便开始清洗人员,补上的新人甚至留下的旧人都并非完全得用,人数上也并不足以完成各处布防。 这些日子她是昏了头了,若非杨慎行提前已做了周全准备,晚些待使团进了鸿胪寺客馆,她就该因为布防人手不足而痛哭流涕了。 索月萝见她面有愧色,也不再多言,只淡淡解释道:“我过来就是同你说一声,近来我手头上接连几个案子都还没结,眼下只能借张吟那队人给你。可别在背后说索大人小气,我自个儿都等米下锅,就这还分一口给你呢。” “多谢索大人!”沈蔚连连致礼,“那张吟和他的人现在何处?” 索月萝翻了个极其漂亮的白眼:“已在金香楼清场了。” 啊?为何要在金香楼清场?沈蔚傻眼。 索月萝没好气地翻了个漂亮的白眼:“杨慎行说,那友邦使团初来乍到,或许会想试试街头的食物。总不能当真随便领他们去个小食肆吃一吃吧?” “哎哟,你鸿胪寺的事我管这么多做什么?总之张吟现下在金香楼清场,若待会儿使团的人要过去,你们便直接领人去就行。若使团的人没提,你们该去哪儿去哪儿,你差人去通知张吟收队就成了。” 沈蔚执武官礼恭送了索月萝打马而去,才忙又退回杨慎行身边。小郡主贡欢正巧在此时表达了好奇异国风土民情、希望尝试街头食物的愿望,沈蔚不由地暗暗佩服地瞥了杨慎行一眼。 她一直知道,杨慎行向来是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的人。他凡事力求周全稳妥,事先总会下许多功夫,甚至会做许多也许最后并不会派上用场的准备,为的就是在任何时候都从容不迫。 与她那桩婚约,大概是杨慎行此生唯一的措手不及、迫不得己。 贡欢临时起意的要求果然未造成任何慌乱,杨慎行从容地应下,表示金香楼那头早已准备停当,于是一行人便从容地转往金香楼去。 进了金香楼,礼宾院官员将楼然使团分别安排进了各院各厅,金香楼的人便着手准备上菜。 就在等待上菜的片刻,贡欢又忍不住雀跃地拉了杨慎行让陪着四处瞧瞧,沈蔚职责所在,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此时金香楼后院各处扼要地点全是张吟旗下的绣衣卫,布防严谨、滴水不漏,沈蔚暗暗扫视四围,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心头一松,她忽地福至心灵回头望向身后二楼的跑马回廊,见薛轻烟正淡蹙眉头,站在护栏前若有所思地望着在院中带队防卫的张吟。 唔,张宗巡将军的后人?婚约?薛家是庶族,沈蔚想了半晌也不确定薛家是否出自河西郡柳江镇。 一时好奇心起,沈蔚暂时忘却了自己心头杂乱的烦恼,频频望向护立在院门近侧回廊下的张吟。 许是张吟有所察觉,抬眼与她四目相接,友善地远远一笑。 这一笑可谓明亮清澈,单纯美好,简直能将人心头所有沉重低迷的心事涤荡殆尽。 沈蔚回他一笑,偷偷呼出一口长气,只觉心中舒朗许多,先前的烦郁也轻减不少。 “小郡主,请稍待片刻。” 杨慎行丢下这句话之后,也不待对方转译官将话说完,只略侧过身对沈蔚低声道“我去交代两句话,不必跟”,便抬步向院门近侧的张吟走去。 张吟见杨慎行直直向自己行来,以为他要交代布防上的什么事,便执了武官礼:“杨大人有 何吩咐?” “你若再同旁人眉来眼去,你的身份就藏不住了。”杨慎行立在张吟面前,笑意淡淡的,声气轻轻的。 张吟却如遭重击,立刻笑不出了。 一招制敌的杨慎行旋身回来时,眼角眉梢全是止不住的春风得意。 小郡主向张吟那头望望,又瞧瞧杨慎行满面的春风,也跟着笑逐颜开:“贵国的美男子真是各有风采呢。” 杨慎行淡淡瞥了沈蔚一眼,又对小郡主笑道:“小郡主可要瞧瞧后头的小花园?” 小郡主听了转译,立时便雀跃地点了头。 向后院行去的途中,沈蔚忍不住低声在杨慎行身后轻询:“你方才过去对张吟做了什么?” 别以为隔得远她就没瞧见,他过去之后,张吟便即刻满面严肃地转开了眼,身形还分明多了些紧绷。 杨慎行回眸冲她浅浅一笑:“倒没做太多,就是又去幼稚了一把。” 沈蔚霎时满面炸红。 没完了是不是?! **** 因圣主国事繁忙,将安排接见楼然使团的日期定在了八月初八,故在此之前,使团的一应行程全由鸿胪寺负责打点。 由于今日午饭用得略迟,晚间正式的接风筵席便定在戊时过后。 酉时,使团一行陆续小歇起身,在等待开筵的间隙饶有兴致地四下参观起鸿胪寺客馆。 小郡主贡欢显然对杨慎行更好奇,一路只顾跟在他身旁闲聊。 “听说杨大人不喝酒的,据闻连贵国圣主亲设的宴饮,杨大人也敢以茶代酒,却不知是为何?” 嗯?不喝酒? 沈蔚诧异地悄悄望了杨慎行的侧脸一眼。 杨慎行转头略俯视满眼好奇的贡欢,眼角余光瞥向身后的沈蔚:“当年一壶酒喝完,我的未婚妻就跑没影了。”前车之鉴如此惨痛,还喝个毛的酒! 尴尬又心虚的沈蔚淡淡转了头瞥向一旁,无言以对。 贡欢回头听了转译官的转译,朝杨慎行笑着点点头,又问:“我还听说,杨大人从不相亲。这又是为何呢?” 许是前些年京中官场出了那场众说纷纭的大变故,加之其后又与宿敌邻国展开了长达四年的混战,近年来人生苦短、世事无常的气氛渐渐蔓延,京中催婚风气日盛,连数千里之外的友邦楼然都有所耳闻。 虽弘农杨氏还不至同寻常人家一般赶这热闹,可“帝京八大媒婆”皆在定国公府踢到铁板,数年之内八大媒婆陆续铩羽而归,此事也颇传奇。 杨慎行浅浅勾起唇角,语气温和却笃定:“因为我有未婚妻了。”有未婚妻的人,还相个毛的亲。 “听说杨大人爱爬墙,所居宅院的东墙上有一道明显的白痕。是真的有那道印子吗?” 沈蔚愈发尴尬了。这位小郡主究竟打哪儿搜罗了这样多关于杨慎行的小道消息啊? “真的有那道印子,”杨慎行今日耐心极好,几乎有问必答,“但那不是我爬出来的。” 知她若接着问“那道印子是谁爬出来的”,多半有人会当场炸毛,杨慎行旋即引入下一题:“小郡主还听说什么了?” “还听说,杨大人是美人,且对自身的美色极其珍重。” 杨慎行是天生的美人,年少时也曾是京中大姑娘小媳妇掷果盈车的对象。可这位美人绝不是“美而不自知”的那种,据坊间种种传闻,他衣食住行之间对自身美色之珍重,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早已尴尬到无以复加的沈蔚悄悄慢了半步,试图离这明明言语不通却相谈甚欢的二人远些。 不过她终究身负护卫杨慎行的职责,自不敢离得太远,这两三步的间隙并不足以阻隔杨慎行那百感交集的嗓音软软递到她的耳中。 “我的未婚妻,她爱美人。” 沈蔚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这一句一句下来,若她再听不出杨慎行就是故意在撩拨她,那她的脑子当真是被狗啃了! 他想告诉她什么?是想说他这六年来滴酒不沾、守身如玉、保重美色,全是因他心爱极了他的未婚妻?! 她不是不信,是不敢信啊。 此刻沈蔚无比后悔今日没让苗金宝来当这趟差事。更叫她尴尬的是,贡欢小郡主的话……不是一般多。 “杨大人这样好,怎还会有人舍得不要?” 贡欢索性与杨慎行一道进了凉亭,坐下来喝杯茶慢慢聊。 杨慎行认真听九议令说完,回望着贡欢好奇的笑颜,嗓音轻扬:“对此,我也很是疑惑的。” 语毕还意味深长地转头看了看随侍在旁的沈蔚。 沈蔚怀抱椒图刀立如青松,眼观鼻、鼻关心,心中拼命地告诫自己:你眼下是根柱子你什么也听不 见同你没有任何关系! “杨大人白日里在路上曾说过,你在想法子?”贡欢笑眯眯地喝了一口茶,乌黑明亮的眼儿滴溜溜一转。 “正是。” “可想到了吗?” “没有。” “你惹她伤心了?” 实在没法再听下去的沈蔚略近前来,向杨慎行恭敬执礼:“杨大人,属下有急事要暂退,我即刻唤冯舒玄过来。” 杨慎行不嗔不喜地盯着她半垂的满庞好半晌,压下满腔愁叹,轻轻颔首:“去吧。” 他话音刚落,沈蔚便向贡欢辞了礼,旋身出了凉亭。 待她疾行而去的身影再瞧不见,杨慎行才收了怔怔的心神,回身笑道:“先前小郡主问的什么?” 九议令忙又复述一遍:“小郡主问,你是不是惹她伤心了?” “是。”杨慎行垂眸苦笑,举起茶盏认得干脆。 贡欢想了想,立时替他出谋划策:“那你哄一哄。” “她不给哄,近来都不爱搭理我。” “在我们那里这样的事就很好办了。心爱的姑娘若生气了又哄不好,亲亲抱抱就会好……杨大人会不会觉得这法子,有些吓人?” 毕竟楼然民风开放些,贡欢说完后也觉自己有些莽撞了。 杨大人觉得吓不吓人暂且不知,可鸿胪寺九议令已在热气未退的秋日傍晚里冷汗涔涔。 当他忍住抖腿的冲动将楼然小郡主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杨慎行后,心中深感自己可能大限将至。 今日听了杨大人这样多私事秘闻,他很担心自己有一日会被悄无声息地毁尸灭迹。 不过话又说回来,杨大人口中这位未婚妻,究竟是谁啊? 在九议令又惊又疑的复杂目光关注下,杨慎行满面笑意如明月在上。 “听起来可真是个美妙的好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散散散散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121:17:36 小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122:26:28 阿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00:03:06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00:05:25 感谢四位小天使地 雷赞助本章节~!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乱立g的月总吐血os: 传说中的双更之月开启了,我觉得自己宛如戏台上的老将军,背上插满了摇摇欲坠的g。 隐隐有一种脸部肿痛之感。 跪求键盘之神保佑我…… 擦一擦嘴边的血迹,我要去继续修第二更了。 ☆、第35章 夜幕初降之后,接风筵席上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唯独杨慎行的神色隐隐有些不豫。 “沈大人呢?”自先前让冯舒玄来接手了近身护卫的差事之后,那胆小鬼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冯舒玄恭敬应道:“沈大人在盯外围巡防,按理此时应在中庭。” 杨慎行闻言点了点头,对离主座较近的礼宾院官员交代了几句,又向贡欢及她的父亲贡白致歉几句,以出去透气为由暂退了筵席。 一路自主厅出来,果然见沈蔚在中庭回廊的角落发呆。 “既沈大人在,你先退下吧。” 沈蔚闻声一凛,抬眼见杨慎行已近在眼前,顿时懊恼又惭愧,恨不能抬手给自己一耳光。 这已是她今日第二次在当值时严重恍神,若非杨慎行主动出声,她根本没察觉。 真不知当年是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的!那时没在混战中被敌方乱刀砍死,大约只能是因为沈家祖坟埋得好的缘故了! 她本就有满腹杂乱心事,此时又多了对自己的不满,眉宇间便透出淡淡的凛冽冷硬。 此情此景落在杨慎行眼中却有另一番解读,这使他的心上霎时如有利芒滑过,直痛得他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各怀心事的两人目光轻寒地与对方相持而立,一言不发。 眼见两位大佬的脸色都不和善,机敏的冯舒玄连忙自觉退出这即将飞沙走石的战场。其实这些日子下来他已隐隐瞧出,沈大人是绝不会允许任何除她自己之外的人对杨大人有近似攻击的言行的。 反正此时有沈大人在,若杨大人遭遇什么意外,凶手除了沈大人之外,绝不会是旁人。 两人就这样在月下无人的中庭回廊中沉默对视。 半晌后,杨慎行浅声道:“咱们之间的事,终究还是要谈的。” 沈蔚话已到嘴边,却像瞧见了什么,倏地又止住,只轻抬下巴朝他身后指指:“有人找你。” 无端被打扰的杨慎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淡淡恨意,旋身回首,见是楼然使团中一名做学士打扮的人正带着译令官过来,身旁还跟着鸿胪寺的九议令。 这名使者先前在席间曾与杨慎行搭过话,随口探讨过几句学问上的事。许是觉着尚未尽兴,此刻竟又追了出来。 又是一番场面上的礼节往来后 ,那使者果然兴致勃勃道:“请教杨大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此句当做何译?” 九议令将这番话转译完毕后,不由地又一次满心惴惴,同时却又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几乎屏气凝息地静待着杨慎行答话。 京中皆知,杨大人这六年来所有常服全是青色,也曾有好事者当面问过,可杨大人从来都是笑而不答。 眼下这位友邦来使虽在讨教诗词,却极有可能让这个困扰京中众人长达六年之久的谜底掀开冰山一角啊。 杨慎行轻敛了眉色,严肃且庄重地沉吟片刻,一本正经地答道:“意思就是,‘你个混账王八蛋,老子没去找你,你就敢跑路没音讯了?你他娘的就不能来找我么’。” 谁?是谁给杨大人喝酒了?! 九议令觉着自己大约是出现了幻听,接着又怀疑自己此刻若是猛地睁开眼,会发现自己分明还在床榻上躺着。 这个梦境实在可怕又荒唐。那可是杨大人啊! 相较于鸿胪寺九议令如在梦中般的恍惚,那提问的楼然使节却在听过自家译令官转译之后如梦初醒,满眼是止不住的惊讶与赞赏。 “杨大人高材!敢问师从何人?” 杨慎行笑而不语,淡淡瞥向一旁已陷入沉思的沈蔚。 此时的沈蔚整个脑子已被无数回忆包围,浑未察觉他投来的目光。 ——杨慎行,你瞧每回我翻墙过来找你,你总是先训我一顿。可我不来找你,你又绝不会来找我。 ——不如咱们打个商量,若哪时你想见我想得不得了,又不好意思翻墙,你就穿个青衣,我一瞧就懂了。 ——好不好? 无数叽叽喳喳的声音,年少时面对心爱的少年热烈却莽撞的心意、重逢后那个数次眼中带着隐隐希冀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的青衣身影……无数杂乱的画面、声音伴着百感交集的心绪在沈蔚的脑中轰然炸开。 有些甜,有些慌,有些痛,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胸臆之间来回翻涌。 原来,他已应了“好”,可那个曾信誓旦旦保证过“我一瞧就懂了”的自己,却根本没有察觉。 原来,她说过的话他都记得。 此刻她的心中有圆满,有遗憾;有欢欣,有失落;有释然,有幽怨。大约这世间所有不该同时出现的心绪,全在她心尖 来回轻跃,乱七八糟如同她这混乱的一生。 她有些想笑,却又有些想哭。到后来,她已根本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了。 她甚至不知自己在恍惚间轻喃出声:“唔,怎么仿佛……像是我教的?” 那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如夜露自枝头盈盈滴落,于秋日暗夜风摇树动的沙沙声响中霎时消弭于无形,却在离她最近的某个人心湖上荡开无数许久不退的涟漪。 傻姑娘,记性真差。 杨慎行强压着心头起伏连绵的甘苦交加,垂眸掩去眼中的温柔,忍住了当众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提问的楼然使节听了转译,满面疑惑地抬头望向杨慎行身侧那个一脸恍惚、神色复杂的沈蔚:“敢问姑娘是?” 这一声指向明确的轻询打破了如咒的迷雾。 沈蔚一个激灵,连忙正色敛容,极力撇开脑中仍旧热闹杂乱的那些画面与声音,抬手向执了拱手礼。 “前任光禄府绣衣卫帝京总院武卒、前任剑南铁骑征西将军、现任鸿胪寺卿侍卫长,沈蔚。” 听出她的声音中渐又重新竖起了铠甲,杨慎行心中发恼,面上浮起淡淡冷笑:“她就是那个跑路的混账王八蛋……我的未婚妻。” 他最后的五个字说得极低声,九议令却已被震惊到无法言语了。 好在,接下来的情形仿佛也并不怎么需要他言语。 “前任,”沈蔚挑眉报以同等寒意的冷笑,“六年前就退婚了。” 她不是很懂这家伙今日究竟是在发什么狠,仿佛铁了心要在人前将这底牌痛快掀开以正名分。她只能以这样的冷笑来掩饰心中的羞赧、震撼与不知所措。 她的话犹如一道闷雷劈得杨慎行霎时身心俱痛,只能以更冷的冷笑强做镇定:“退婚?谁说的?” 沈蔚素来是遇强则强的德行,他这一句句冷冷的话锋递过来,渐渐激得她也开始不管不顾了。 “你说的,我同意的。” 她的话音一落,满眼迷茫的楼然使者、满眼震惊的楼然转译官、满眼八卦的鸿胪寺九议令便与她一起,见证了一个满眼抓狂的杨大人。 “我!不!同!意!” 原来,传说中那个永远从容不迫、行止端方、滴水不漏的鸿胪寺卿,在被心爱的姑娘嫌弃时,也只能像这世间任何一个普通男儿那样,大吼大叫。 嗯, 老天爷果然是公平的,长得好看也没有那么了不起嘛。 **** 倍觉丢脸的沈蔚赶紧向那楼然使节歉意又尴尬地笑笑,拉了杨慎行的衣袖就走。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要拉着他去哪里,只一径想着躲开方才那被种被围观的尴尬罢了。 杨慎行倒是毫不反抗地由着她。一路出了中庭,过了两进小院,走到后花园的花墙角落时,便再也不肯走了。 此时沈蔚心头杂乱无章的气性也已渐趋平静,便松开手停下了脚步,旋身回去瞪着他。 “今日做什么一直要在人前胡闹?”在沈蔚的记忆中,他在人前总是极会克制的。打从两人年少相识以来,他所有作天作地的举动都是在人后才会肆无忌惮。 “不想忍了,你给个痛快,”杨慎行眼中浮起一股豁出去了的狠意,“说清楚你究竟是在嫌弃我什么?” 沈蔚的目光立时转为讶然,冤枉极了:“我哪有嫌弃你啊?”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就轻易熨帖了动荡许久的心。杨慎行满心全是悲哀拌过的甜蜜,轻轻向前迈近一步。 “那你做什么不要我?” 沈蔚怔怔瞧着月夜之下那张又嗔又恼的美人面徐徐近前,心中没来由地发慌,忍不住便向后踉跄着退了两步。“要不起。” “个鬼的要不起,”杨慎行暗暗咬牙,又一次执拗地举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又不是打马吊,什么叫要不起。” 又退了两步的沈蔚惊觉自己已退到背靠花墙,再无可退,便只能无奈地苦笑了。 “那、那就算要得起吧,也不是我该要的!” 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她感到自己浑身止不住发抖。有阵阵裹着浅痛的寒气自脚底蔓延而上,覆上五脏六腑,沁往四肢百骸。 心头有一个声音在冷冷轻嘲:你明明很想要的,胆小鬼。 已近到与她几乎只有半步之遥的杨慎行略倾身俯视着她:“你说什么?” “总之就是……” 鉴于近来屡屡突破自我不要脸之下限,杨慎行的矜持与克制早已名存实亡死了个精精光光。所以,为防那张嘴接下来可能会说出自己并不想听的话来,他果断地亲了她。 一直以来,鸿胪寺卿杨慎行皆以非常合格的文官形象面对世人,斯文端方、行止美好,柔弱得叫人忘记了—— 弘农杨氏作为随开国圣主以武定天下的世家大族,怎可能会有不习武的子弟! 当沈蔚发现自己双手的手腕被钳在腰侧动弹不得时,才蓦地想起,许多年之前杨慎行曾淡淡提过一句,他自幼学的,是近身击杀! 没有繁复招式,没有任何玄虚,务求一击必中,绝不落空。 月夜下,花墙畔。一对璧人,一个甜腻狂热到要命的绵长亲吻。 无助的沈蔚只觉自己像被硬生生裹进了一大缸子浓稠到化不开的蜜中,甜到不能呼吸,甜到想死。 却又觉着……还没活够。 在她觉着自己快被亲死之前,面前这长期恃美行凶的恶徒终于良心发现,略显艰难地放过了她几乎有些发肿的唇。 她徐徐张开迷蒙的眼,那张好看得要命的脸近在咫尺,在暗夜月色之下如春花盛放;一对美眸晶晶亮如春日湖面上浮了桐油,燃了燎原大火。 “打不打?”他声音沙沙的,唇角弯弯的,挑衅似的拉起她早已宛如瘫痪的右手贴到自己脸上,“真不打?那,我继续了。” 王八蛋,根本就是你在自问自答。 接下来很长时间,沈蔚都没有机会说出这句心声。 她根本没机会说话。 **** 直到她彻底、深刻地体会了杨七公子坚不可摧的决心,她才重获新生。 与此同时,她也明白了,为何从前每一次她靠近他时,他都会有不着痕迹的闪躲。 原来真相就是,夏虫不可以语冰,禽兽不可以语人性也。 待两人气息稍缓,杨慎行笑音沙沙地在她耳畔轻喃:“你若不要我,我就堵心;我一堵心呢,就会抓狂;一抓狂……嗯,我疯起来我自己都怕。你想清楚再说你要不要我。” “你!”沈蔚很想瞪他,可她自己也清楚,此刻便是用生命去瞪,也瞪不出半点气势。 “想清楚了再说,”他轻咬了她的耳垂,“要不要我?” “……要。” 短短一个字,浅浅清清,落入屏息以待的有心人耳中,却是世间最动听的,花开的声音。 有了那千金一字的承诺,接下来的一句就特别理直气壮了—— “呐,事到如今,便宜都给你占光了,双心佩玉该还我了吧。” 乍然愣怔之后,沈蔚终于抬脚轻轻踢了他:“你、 你鬼打墙啊!”这话他说的人不腻,她听的人都快倒背如流了。 “还不还?”他再次迫近她。 “真……送人了。”于夹缝中力求生存的可怜人只能奋力将头转向一旁。 “x的,除了亲死你,这恩怨是结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我写了四遍……之前三个版本的废稿共计13826字…… 自己立的g自己用生命来扶! 现在还是6月1日,双更我没有失约!! 嘤嘤嘤,谢谢大家!!! 我爱你们!!! ☆、第36章 不过,此刻既无天时,也无地利,并不适合了结恩怨。 “等、等一下……” 色令智昏好半晌的沈蔚终于想起一件极其严重的事。 “嗯?” 灼热的气息近在耳旁,扰得她的嗓音跟着轻颤:“公、公私还是该分明的……” “很分明啊,”杨慎行徐徐收敛自己紊乱的气息,含笑的话尾却仍是甜得人止不住一抖,“我确认过此处是布防的死角。”要不他怎会走到这里就不肯再往前呢,嘿嘿嘿。 “谁在跟你说这个啊……”已然清醒的沈蔚倏地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推开,而后羞愧地抬起手臂盖住自己的脸。 “鸿胪寺卿与侍卫长在外事接待的筵席上双双失踪,玩忽职守,行不名誉之事,按律这是该浸猪笼……啊呸,是要罚俸、杖责甚至下狱的吧?” 杨慎行虽深感遗憾,却也知不能一时逼得太狠,否则保不齐这姑娘跳起来就跑的。 他由得她将自己推开,美眸含情地望着她难得的羞赧,随口笑应:“比起罚俸、杖责、下狱这种公事公办的处置,我还是选择浸猪笼吧。” 有病。 沈蔚轻咬下唇噗嗤一笑,终于放下手转身就走。 杨慎行垂眸看了看自己被放开的手,旋即挑眉一笑,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后,如影随形。 秋夜清风淡扫了周身热气,被突如其来的甜蜜冲昏的头脑中也渐渐有了那么一星半点的冷静清明。 很奇怪啊。 沈蔚乍然停下脚步,惯例要抱紧椒图刀,才又想起今夜因场合特殊,并未带刀。 “你是在想,为何先前我一出手,你就被困住了?” 沈蔚回头瞧着他徐徐渐近,有些恼羞成怒:“对,完全是……奇耻大辱。” 虽有些不堪回首先前的场景,可想起一招就被人制住……这种事自她会走路起就没有过的!且对手还是杨慎行! 真是说出去都没人信。 “放心,若无什么神奇际遇,我这一生,大概就只有方才那一次机会。”见她面上有小小挫败,杨慎行轻笑安抚。 许是今夜的一切都太猝不及防,此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始终有些暧昧的绮丽。 沈蔚听着他这话总觉意有所指,弦外有音。才褪了些的热烫又缓缓自面上荡开。 “什么意思?” “那是家传的近身击杀,胜在出其不意,务求一击必中,”杨慎行执了她的手继续往正院前行,嗓音轻缓地解释道,“就只一招,保命用的。” 若是对上同一个人,通常不会有第二次成功的机会。 “既已被你知晓,从今往后,你若想要我的命,是很容易的。” 他的言外之意是,此生便这样交代在她手上,任君处置了。 不得不说,杨七公子的告白……实在是变态。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沈蔚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唇角持续上扬,“拿到东市去三文钱一斤卖掉吗?” 杨慎行但笑不语,抬眼望了望已近墨黑的夜空,只觉今夜月光甚好。 “哦,对了,既是如此,那今后你莫随意在旁人面前使那一招了,”想到这里,沈蔚微蹙了眉,有些担忧地喃喃碎语,“毕竟是第二回就不灵的,不到生死攸关……” “知道了,”被念到心满意足的杨慎行晃了晃与她十指相扣的右手,撒娇似的,“啰嗦。” “不要随意嘲笑一个姑娘啰嗦,”沈蔚忍住心头的羞涩,略偏过头,不是很认真地抬眼瞪了他一下,“若她心头没你,你便是死了,那也同她没关系的。” 她做人不吃亏,也不占人便宜。白日里他无端送她一句情话,此刻她终于可以依样画葫芦还回去了,就是这样公平的一个人呢。 她身侧的那人闻听此言,简直要生生在秋夜里笑出春天。 “沈二姑娘,”快到正院时,杨慎行忽地又停下脚步,扭头垂眸笑望着她,“既你今夜贪图我的美色将我轻薄了,那这名分,还是定一定为好。你说是吧?”他可不想没名没分勾勾搭搭的。 毕竟要有明媚正娶,才能想亲就亲、想抱就抱……想这样那样,就那样这样啊。 “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沈蔚嗔他一眼,又徐徐垂下眼帘,“你很急?” “原本也并不是很急,可阁下此刻这种近乎打算吃干抹净就翻脸不认人的态度,却叫在下不得不急了。”杨慎行唇角笑意微僵,旋身与她面向而立,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说人话!”沈蔚忍住抬腿踹他的冲动,没好气地轻嚷了一句。 杨慎行认真地望进她的眸心,一字一句清晰直白:“何时议亲?” “这个,议亲么,是大事,”沈蔚清了 清嗓子,心虚地撇头看向一旁,“总得等咱们都得空,对吧?” 听起来仿佛是这个理,可总叫人隐隐有些不安。 “警告你,若你敢对我始乱终弃,我就、就……”美人面上原本一路行来都含情脉脉的笑意终究毁于心头那股不安。 六年前她走得毫不犹豫,沈珣之又将她的行迹处理得干净利落。那种遍寻不着的痛,他不想再来一回了。 他的手,在抖。 带了浅浅的愧意,沈蔚转回脸来拿笑眼觑他,安抚似的打趣道:“你就怎样?亲死我?” “错,”杨慎行一脸凝肃地表达了自己坚定的决心,“是当、众亲死。” “滚!” **** 翌日上午,沈蔚以鸿胪寺卿侍卫长的身份正式上呈表章,言明自己在昨夜迎接使团的接风筵席时怠忽职守、处理私事,自请罚俸一月。 表章是由冯舒玄代呈至杨慎行手中的。在冯舒玄诧异的注目下,杨慎行淡淡一笑,执笔批复准请。 “唔,如此一来,本官大约也该向圣主面呈,自请同罪啊。”杨慎行望着那封明显由别人代写的表章,浅笑着点了点头,低声自语。 冯舒玄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自请领罪都这样争先恐后的,一时忍不住,便多嘴问了一句:“杨大人为何同罪?” “因为本官就是那个‘私事’。” 这份理直气壮实在来得太莫名其妙,冯舒玄有一种莫名被闪瞎狗眼的错觉。 对于杨大人与沈大人同时在迎宾的场合消失近半个时辰这件事,许多昨夜同在接风筵席上的鸿胪寺官员是略有耳闻的。 虽不知详情为何,私下里也有一些猜测,可沈蔚今晨出人意料的自请领罚之举也算不落口实,加之鸿胪寺上下此时皆在为着楼然使团面圣前的行程忙得团团转,此事也就没掀起什么风浪。 因明日为楼然使团安排了前往帝京西郊报国寺进香、游山的行程,苗金宝一大早便去了执金吾处,最后一次确认执金吾手下的北军明日在西郊山上协助布防的相关事宜。 未时,苗金宝兴冲冲回了鸿胪寺,一路带风地跑进来,大剌剌推开沈蔚那间书房的门,高声笑语:“饭友!咱们明日可得早些起来好生拾掇拾掇啊!果然被你料中!明日往报国寺那上山一路可全是三代清白的威武男儿,色艺俱佳,先到先得……” 话音未落,门 已推开。苗金宝傻眼。 谁能告诉她,为何这个点,沈蔚的书房里会坐着杨大人、薛轻烟,以及……韩大人? 她一早就出去了,自不知午后韩瑱与薛轻烟分别代表光禄府与太常寺,前来商议九月出访东宁国建立邦交之事。 说来也是见鬼,照往常惯例,此类大事本该在主院议事厅谈的,可今日杨慎行一时心血来潮,并未着人通传沈蔚过去,倒是直接领着这两人过到她这间院子来了。 “苗金宝,你方才说什么?”韩瑱笑意阴沉地站起身,轻轻掸了掸衣摆上的褶皱,“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我什么也没说,你们接着忙。”苗金宝见势不妙,立刻打着哈哈退了出去,转身就跑。 韩瑱望着她那近乎抱头鼠窜的背影,冷冷一笑:“各位,失陪了。” 语毕携了万钧气势,旋风般追出去家暴了。 “所以,沈大人明日要早起?” 杨慎行略一挑眉,双臂抱在胸前,目光灼灼地锁定着端坐在桌案前明显心虚的那个人。难怪要暂缓议亲,原来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么,哼哼。 沈蔚避开他的目光,转头看向窗外:“风真大啊,金宝先前说了句什么?没听清。” 早上她让苗金宝去执金吾处时,随口说起执金吾手下的北军素来以“威武耿直”著称;且明日又是协助接待外使的安防,为扬国威,执金吾必定会精挑细选,将北军中最好看的男儿全推出来亮相的。 杨慎行暗暗磨牙,正待发作,却听一旁的薛轻烟拿指节轻叩了桌面:“二位大人,够了啊。” 昨夜这两人在迎宾的筵席上双双消失近半个时辰,这事薛轻烟是知情人之一。看着眼前这情形,她多少也猜得出昨夜大约是怎么回事了。 沈蔚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无言以对。 “大致上就按先前说的那样筹备着吧,”杨慎行强自忍住心中郁气,慢条斯理地将桌上的卷宗收好,起身,“后续若还有什么需要补充或调整的,便再议。” 韩瑱可以立时与金宝闹气,杨慎行却是不可以的。 因为职衔上他毕竟是沈蔚的顶头上官,此时又是当值时间,况且薛轻烟这外人还在,他得顾及沈蔚的面子。 薛轻烟点点头,也起身告辞:“沈大人,明日见。” 见此情形,沈蔚心知这两人大约是要单独谈些什么事了,便也不说 什么,只沉默的笑笑执了辞礼。 望着二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沈蔚心中有淡淡阴云徐徐浮起。 其实昨夜算是事发突然,她心头的贪念终究占了上风。可冷静下来一想,她与杨慎行之间,许多问题仍是在的。 可许多事即便不去想,它也仍旧会在那里。 譬如先前四人在此间谈了约莫近两个时辰,从头到尾她都像是个局外人。 许多事她根本听不明白,只知九月初杨慎行需前往东宁缔结邦交,光禄府会派一队人协助护送,太常寺亦会有礼官随行。 有一个瞬间她甚至想说,她只需知道下月要随杨慎行出访即可,旁的事真的是听了也不懂,头疼。 她打小不学无术,任性妄为,从来便是个浑浑噩噩走到哪里算哪里的人。她知自己算不得多聪明,所以事事顺心而为,懒得去想太多,只顾一径往前冲便是了。 沈蔚缓缓坐回去,闭目靠在椅背上,唇角笑意淡淡发苦。 杨慎行真真会喜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呢? 这个问题她自是不知答案的。 她只知,他曾亲口说过,原本并非沈蔚这一种。 作者有话要说:散散散散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121:17:36 小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122:26:28 阿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00:03:06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00:05:25 小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19:50:15 小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19:50:28 出来放风的孩儿妈妈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20:08:12 南望紫神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20:19:50 司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22:42:41 22190315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23:22:58 往昔的客船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23:59:53 阿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201:09:18 南望紫神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6-0201:43:36 一张老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202:00:39 散散散散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202:04:30 感谢各位小天使地雷赞助~! 读者“你克你克你”,灌溉营养液+12017-06-0212:42:54 感谢浇灌~!!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感谢各位小天使么么哒! 昨天三次元里遇到了一些事,处理得我身心疲惫,情绪严重受到影响,直接造成了我悲惨的跳票。感谢大家温柔的谅解,你们实在是太贴心了,嘤嘤。 熟悉的小天使们大概已经发现了,我就是个对自己极度没有自信的人。最近每天都要重写很多遍,倒不是我有多么精益求精,只是觉得不好看。 写这个文的初衷就只是想写个无脑小甜文,看完能哈哈一笑也就是了,所以剧情上的准备很不充分,导致每天都提心吊胆地不停调整,原本的存稿已基本推翻完了。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鼓励和陪伴,我会正视自己的不足,努力完善自己的! 如果写完一百万字我还没能解决自己的短板问题,那就两百万字,如果两百万字还不行,那就三百万字。 没错,我就是如此中二的神经病o(n_n)o 谢谢大家!我爱你们! ☆、第37章 (捉虫) 胪寺主院议事厅的书房内,杨慎行与薛轻烟隔桌而坐,气氛有些凝肃。 杨慎行指尖轻点着桌案上那叠出使东宁的卷宗,冷冷浅笑:“你薛家,这是想打我一个翻天云?” 昨夜他才与沈蔚有些进展,今晨内城就传旨着他筹备出使东宁。鸿胪寺八百辈子没这样忙过,这一环扣一环的,不是人为的才怪了。 薛轻烟的父亲薛仲山原是太卜属低阶员吏,在弘农杨氏暗中扶持下,一路升至太卜属最高官长太卜令,秩俸六百石,铜印黑绶,国有大事时主卜问。 除了太卜令,大概也不会有谁能让圣主一夜之间就做出如此仓促又重大的决定了。 “七爷息怒,”薛轻烟柳眉微蹙,无奈苦叹,“此事我也是今晨才知……是家父糊涂了。” 薛家是弘农杨氏暗中扶持起来的庶族新贵,近几年来一直以薛轻烟与杨慎行作为通联的纽带。 旁人不知内情,多以为薛轻烟对杨慎行有情意,她倒也从不对外解释,只在私下里与其他为杨家做事的人一样尊他一声七爷,从无逾越。 “万不曾想到,到头来是家父犯了糊涂,竟想将我与七爷之间弄假成真。请七爷放心,我与兄长绝无此意,父亲那头,兄长自会处理。”薛轻烟为父亲这莫名生出的心思感到有些难堪。 她兄长薛密六年前以鸿胪寺卿侍卫长作为出仕的第一步,去年冬顺利进入梅花内卫,甚至包括她自己的太常寺主簿之位……背后皆有弘农杨氏的身影。 薛轻烟与兄长薛密皆是明白人,深知弘农杨氏之所以暗中扶持,并对薛家礼遇看重,不过是为着几代圣主接连打压世族,有些事情上世族需要有人在台面上代替杨氏发声罢了。如今父亲竟生出了如此妄念,简直糊涂透顶。 “嗯,”大约知晓了来龙去脉,杨慎行心中已有数,便也不欲多事,只淡淡道,“你与薛密皆非庸材,虽借了弘农杨氏之力上路,可将来能走多远,走向何方,全看你们自己。” 薛轻烟点点头,心中浮起淡淡恼火:“父亲糊涂,我与兄长皆不糊涂。今后薛家若要门楣增光,自该是在我与兄长的功勋之下,而非靠姻亲裙带。” 弘农杨氏提携薛家多年,从未有过携恩义自重轻慢薛家的举动,双方一惯是互利共生的合作态势。如今父亲倒想反过来利用姻亲绑定杨氏这棵大树,妄图一步登天,简直是猪油蒙心了。 “话既已说开,我自不会多想。转告你兄长,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我信你们不是那样的人,”杨慎行知她心中必定难堪,便将话岔开,“此次出访东宁,太常寺定下的人选是你吗?” “若七爷怕沈二姑娘误会,我想个法子推了。”薛轻烟一边说着,脑中已在计量该如何推脱。 杨慎行笑笑:“那倒不必。此次出访东宁对你是个机会。”一个建功的机会。 既薛仲山已年纪大到糊涂,那就该让薛家年轻一辈起来掌家中事了。 “此次出访东宁之事,只怕远没有这样简单,”薛轻烟从不是大意之人,“七爷当真舍得让沈二姑娘跟着涉险?要再查一查吗?” 虽说自家父亲的私心已昭然,可父亲明知自己与七爷之间来往频密只是为两家传声通气,为何会突然起了将自己与杨慎行绑定在一起的心思,这就很值得推敲了。 杨慎行冷冷哼笑:“查不查,那是公父与我五哥的事,我费那精神做什么?既知有人动手脚,我更得将她带在身边。” 他不在乎陷阱是什么,只不知前往东宁与留在帝京哪一头才是那个陷阱,最稳妥的法子便是将她留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这便是真心喜爱一个人了吧?交给谁都不放心,惟有时时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才会觉得踏实。薛轻烟笑了:“若七爷想好要带沈二姑娘同行,只怕近日还是避嫌些才好。最重要的是,千万别忙着议亲。” 她此言一出,杨慎行霎时微微眯了眼:“什么意思?” “虽无相关规程明言,可照约定俗成的惯例来说,两个高阶官员之间若为夫妻,便不能再继续同府为官,”薛轻烟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窗外,“瞧瞧韩大人多聪明。” 其实韩瑱根本就是歪打正着,当初他之所以将苗金宝自光禄府送到鸿胪寺,单纯是为着苗金宝的前程考虑,并未想到这么长远。如今他与苗金宝之间几乎算得尘埃落定,倒无端少了这层烦恼。 杨慎行顿时忧郁了。 也就是说,若在此时议亲,下月的出访沈蔚便要避嫌,不能随行。可昨夜沈蔚对议亲之事并未松口,东宁之行他更不敢不将她绑在身边。否则一来一回最少也是两三个月,这中间会否出现什么变故,他不敢想。 见他那副死样子,薛轻烟恍然大悟,甚至有些幸灾乐祸:“沈二姑娘尚未同意议亲?” “还不走,想等着蹭谁一顿晚饭吃呢?” 杨慎行向来不喜与人谈论私事,又被切中心中隐痛,一时简直整个人都不好了。 薛轻烟沉吟片刻,还是在临走前给了一个良心的建议:“沈二姑娘性子直,七爷别与她绕圈子,要给人绕晕的。” **** 因被提醒了要避嫌,申时放值前,杨慎行便假公济私地着人将沈蔚唤到自己的议事厅。磨磨蹭蹭待到鸿胪寺众官都散得差不多了,两人才徐徐行出来,一道上了马车。 “你今日闷闷的。” 车帘一放下来,杨慎行便非常自觉地牵了人家姑娘的小手。 沈蔚倒也由着他,只侧身拿额头抵住他的肩膀,那嗓音真是闷到一个不行:“没有。” 马车徐徐前行,自东城的鸿胪寺缓缓向西驶往归家的路。厚重的织锦车帘将燥热秋意阻隔在外,也将车厢内这一方小小天地遮得密密实实。 已有六年未见过她这般近乎撒娇的亲昵模样,杨慎行心头又甜又酸,阵阵发软。 他抬手环住她的肩,笑音轻软,怕惊着人似的:“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同我说的。” “并没有什么要说的。”她不敢抬头瞧他,便一径拿额头抵住他的肩蹭来蹭去。 被她这举动闹得心猿意马的人只得连忙轻轻扣了她的下巴,以温柔的力道迫得她仰起脸来。 四目相接,在他似笑非笑、颇有深意的含情目光下,沈蔚忍不住红了脸,一时没敢动弹。 “做什么?” 羞赧的尾音软软的,落进杨慎行耳中便像沾了莓果汁子的羽毛轻扫过耳廓又扫过心尖,只觉一呼一吸之间全是浓稠的浆果般滋味,厚厚的甜中透了点叫人心中发颤的微酸。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压下心头悸动,只非常克制地在她唇上轻啄一下便退开:“冬阳,不要瞒我。” 那张贯穿了自己全部少女心事的美人面近在咫尺。 他的眼里,有星星。 恍若一抬手就能掬起一捧星河。 沈蔚怔怔望着他,心中千回百转像有人正画着糖画似的。想了又想,偷偷吐纳好几回后,才终于攒了一点勇气。 “不敢说。”她干脆利落地抬臂环住他的脖子,侧身将脸埋在他的肩窝中,再无半点犹豫。 被这突如其来的美事冲击到愣怔片刻后,杨慎行紧紧扣了她的腰身将她圈进怀中,唇角持续上扬,心满意足。 那个勇敢明亮、胆大又胡来的姑娘,大约是当真要回来了。 “沈二姑娘天不怕地不怕的。” 他温软的笑音烫得沈蔚耳廓通红,止不住在他怀中轻颤了一下:“下午那时……你们说的许多事,其实我根本听不明白。你总时不时瞧我一眼,害我总疑心你在嘲笑我是个草包。” “我冤枉,”杨慎行闻言既惊讶又好笑,同时暗暗松了一口气,“那分明是含情脉脉的眼神。” 他心中明白,这只是她一时还不能彻底打开心房、随口扯出来耍赖的由头,三分真七分假罢了。可他还是很愉悦,至少,她已在试着信他。“就烦心这个,没旁的了?” “后来、后来你同薛主簿不知又谈了些什么我听不懂的事……”沈蔚不是很重地拿头顶去撞了他的下颌,隐隐有些恼忿。 为免自己的下颌被撞碎,杨慎行索性将人抱过来,横坐在自己腿上,噙笑道:“你既想知道,我便拣你听得懂的说,好不好?” 这是他六年来练习过无数次的伎俩。 唇角上扬成最撩人的弧度,语调克制成最缱绻的声量。 最好看的脸,最温柔的耐心,最动人的声音……每一样,都是照着她最心爱的那般模样去的。 此情此景,沈将军的防线已然被击穿,再也不将军了。 “她就是带消息给我,说下月出使东宁之事只怕是有人做了手脚;她父亲起了糊涂心思,也搅和在中间了。” 这样一说沈蔚便确实听得懂了,她略偏了头想了想,点点头:“旁的事你自己处理,届时我只管护着你就是。” 杨慎行心头发烫,将怀抱收得更紧些,笑得愈发明媚了:“第二件便是她提醒我,近日需得与你避嫌些,暂且也不能议亲,否则出使东宁便不能带你同行了。” “噢,仿佛确实是这样。”沈蔚红着脸,再次点了点头。 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她是有些模糊印象的,以他们二人眼下的官衔……虽说都是闲职吧,可若一旦议亲,必也不能再同府共事,更别说一同出使了。 “没了?”见他顿下没再说话了,沈蔚不是很认真地瞪了他一眼,伸手推推他的肩膀。 “大约就这些了,”杨慎行顺手捏了捏她的腰,惹得她缩了一缩,“我说完了,你怕是还没问完的吧?” 他隐有所感,那个最最困扰她的症结,就快要呼之 欲出了。 “我……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问你,”沈蔚略顿了顿,在他怀中轻垂眼帘,有些不敢直视他灼灼的目光,“我不是不肯信你,只是此刻还是有些说不出口……” “那晚些你记得过我院子里来,我等你过来说。”其实他很想直接将她拐回去的。不过,他看得出她此刻正在心中挣扎,那个困扰她最深的问题,大概需要花掉她极大的勇气。 他可以等的。 “不过来。”沈蔚红着脸扭开头,耍赖。 结果被人捏着下巴又将头转了回来:“那要不……我过去?” “算了,还是我过来吧。”到底还是妥协了,只是语气颇有些不甘不愿。 “听说人在不开心的时候,吃些甜的就会好。” 沈蔚眼前一亮:“好。给什么吃?” 杨慎行无奈地笑了:“花见团子。” 他堂堂杨家七公子、鸿胪寺卿杨大人、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在她面前,竟连一个“吃”字都不如。略心酸。 “花见团子……那是哄小孩子的。”沈蔚忍不住手贱,笑着伸手去捏了捏他的脸。 “那你给不给哄?”杨慎行抬手扣住她作死的手腕,眸底温柔的笑意喑喑转沉。 很显然,答案暂时不重要了。因为立刻就没空说话了。 两人都没空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我又迟到了〒▽〒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应该还有一更,只是会很晚,不熬夜的小伙伴们不用等,明天看也是可以的。 爱你们么么哒~~ ☆、第38章 (捉虫) 其实,沈蔚她,并非我会喜爱的那种人。 六年前的沈蔚在这句话的重伤之下落荒而逃,避走边关。这六年里她一直在想,自己究竟算是哪种人?又或者,该成为哪种人? 可她始终没有答案。 六年过去,她只觉自己并无太大的变化,骨子里许多东西早已生生长在那里,如树木的年轮,那是一路长来被时光刻下的印记,无论如何也改不去的。 自昨夜起,许多往事如戏台上的折子戏般在她脑中清晰重演,她如个局外人那般静静将年少时最重要的这段时光重看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今日白日里,她仍在恍神看着。 便生出许多心绪来来回回,叫她一时心中泛甜,又一时心中发苦。 到最后,当她在马车里鼓起勇气主动伸手抱住杨慎行时,耳边仿佛有声音在轻叹—— 原来,我们竟已一同经历了这么长的时光。 杨慎行,我不能肯定下一世还会遇到你,所以这一生,我想同你好好过的。 戌时的更声浅浅漫进院中,沈蔚对着铜镜里那个忐忑又雀跃的自己笑了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她要去拿到那个困扰了她六年的答案。 这很难,她明白的。 待她将这桩心魔摊开去问杨慎行要一个答案时,她所有的自卑、不安、难堪,便全都要藏不住了。 可惟有如此,她才能寻回最初的勇气,将当年没敢继续走下去的路接着走完。 姑娘,你要相信,你虽没有多么好,却也没有那么糟呀。 整理好心绪后,沈蔚悄然出了房门,径直行到院墙旁,一跃而上。 院墙那头一身青衫的杨慎行乍见她凭空出现在墙头,顿时呆立当场,满眼怔忪地望着她。 沈蔚也是一愣,旋即露出一个蜜蜜甜的笑:“我的花见团子呢?” 这笑靥衬得她的容颜如冬日暖阳,熠熠有光华生辉。 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十几岁的豆蔻少女,明亮,热烈,却通透温软,叫人心中甜着恼着,却总盼着这光、这暖能兜头将谁裹住。 “原以为,你不会这样早就过来的。”杨慎行也笑了,略近前两步,徐徐展开双臂,朝她敞开了怀。 下一刻,那温温软软的姑娘便自墙头飘然而下,越过六年的漫 长等待,稳稳跌落在他的怀中。 “想好了?” 双脚一落地,她便欺身将人抱住:“想好了!” 杨慎行垂下脸吻了吻她的额头,噙笑轻询:“何时议亲?” “喂!”沈蔚抬头瞪他,不满地皱了皱鼻子,哼笑着抱怨道,“我想的又不是这个事。” 这人莫不是鬼打墙了?明明下午回来时他自己还在说,若要一同出使去东宁,便只能暂缓议亲。 杨慎行既甜且恼,恨不得将她抱扁了:“那求你得空时还是想想吧。”他看得出她已在慢慢推倒心上的墙,只是她此刻盈盈的笑模样瞧着他,可眼神里却仍有一些晦暗不明的闪躲。 “那若是我想了又想,”沈蔚笑着往后仰了些,略偏头躲开他徐徐俯下来的脸,“最后还是决定不嫁呢?” 这简直就是存心闹事了。 杨慎行几乎想咬人了:“撩而不嫁,是谓贼。除了同意之外,我不接受旁的答案。” “我是怕你要反悔,才说缓一缓的。”沈蔚笑着挣了几下,确并未认真要脱开他的怀抱。 “请教阁下,在下凭什么要反悔?” 美人就是美人,假作凶狠白眼的神情也仍旧好看得要命。 沈蔚有些心虚地笑着低下头,一径拿额头在他肩头蹭来蹭去,好半晌之后才讷讷道:“我是怕,我可能……太过胡闹太任性……所以……” “你想说什么?” 完了完了,美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闹脾气了。 沈蔚飞快地抬头瞄了一眼,见他果然神色转阴,忙不迭又垂下脑袋,拿额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撞他的肩,也不知是安抚还是挑衅了。 “就是,其实,好多姑娘都……” “我听着这意思,你是很想当众被亲死。” “可是……” “绝对没有什么可是,”杨慎行长指挑起她的下巴来,四目相对,让她清楚地瞧见那对美眸中的坚决与淡淡狠厉,“把你脑子里这些没用的想法都拿出来扔了,将我放进去就足够。” “好吧,让你一回。” 杨慎行没好气地笑了,不知该勒死她还是该亲死她。不过,最重要的事,她尚未说出口,他知道。 “不是有花见团子吃吗?”许是他笃定的目光里有太多毫不遮掩的情意,那正在一点一点拆掉她心墙残留 的断壁碎砾。 此刻她已能十分确定他是喜爱自己的,但她暂时还不敢十分相信,真矛盾,可是没法子。 便再让她缓一缓,待她甜了嘴又甜了心,才能将六年前被击碎的勇气彻底回填圆满吧。 **** 今夜的花见团子共三色,粉、青、白三色的莹软团子被交错成串,缤纷可爱、老实嘟嘟地躺在甜白瓷碟中,简直让人瞧一眼就有朵朵心花哔啵猛绽。 盐渍粉色美人樱、淡青的抹茶与樱叶、白色香草汁,全是费时费心的工序。 “你这个妖怪,明明是一起回来的,我就在家吃了个晚饭,换了件衣裳的功夫……”沈蔚眼儿晶晶发亮,自发地拿了一串递到唇边,斜斜靠站在小厨房的方桌旁,睨他一眼。 “你是哪里来的时间准备这些花花草草?哦,我明白了,不是你自个儿做的。” 这姑娘,一紧张就话多的毛病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变,只怕她自个儿是没察觉的。 杨慎行笑着坐下,托腮望着她,嗓音慵懒抱怨:“我只听过吃人嘴软,没见过正吃着呢就说人是妖怪的,枉费我一回来就忙前忙后……” 这话的意思是,他晚饭也没顾上吃? 心虚又愧疚的沈蔚忙顺手自小碟子里拿了另一串递给他,笑容狗腿:“在下无以为报,委屈阁下陪我吃一点吧?” “嗯哼,”他也不伸手去接,只仰头咬了一口,笑音含混,“好奇怪……你吃着是甜的吗?” “甜的呀。”沈蔚望了望自己右手这一串,又疑惑地望了望左手上他咬过一口的那一串,不太明白他为何会忽然问这个。 “我怎么瞧着我这一串,仿佛没你手上那串甜?”托腮望着她的美人面也是一脸疑惑。 沈蔚好笑地垂眼嘲他:“你厨艺究竟灵不灵的呀?总该是一锅和的糖吧,怎么会一块甜一块不甜呢?” 杨慎行拿走她左手上这一串,抬臂送到她唇边:“不信你尝尝。” “还好啊……”沈蔚不疑有诈,顺口尝了,又接着吃自己那串。 好半晌之后却忽地红了脸。 “杨慎行,我怀疑你在占我便宜。” “唔,仿佛是有些不好,”杨慎行笑意坦荡,慢条斯理地将那串团子吃光,“总不能让你吃亏的,来吧。” 见他眼神不对,沈蔚连忙站直,悄悄退了三四步:“做 什么?” “我知你一向做人不吃亏的,绝不叫你委屈,”杨慎行站起身,不疾不徐地来到她面前,双手环住她的腰背,几乎笑得眉目含情,“快把便宜占回去吧。” 沈蔚在他怀中笑得恣意开怀,一径往后仰,口中软软嗔道:“滚。” 灯花轻响,于静谧秋夜中伴着窗畔清风、院中虫鸣,噼啪炸落满地绮丽的人间烟火气。 光影幢幢中,相拥而立的两道身影叠叠重重投映在墙上,两张彼此心心念念的盈盈笑脸近在咫尺。不过只是这样没头没脑的随口笑闹,竟就像是温软红尘中最绵长情深的相守了。 “告诉我,你在怕什么。” 她心中那个最隐秘却最重大的心事,他是一定要知道的。 这六年沉默的等待中,他反省过无数回,却始终不能十分确定,当年导致这姑娘自他怀中扑腾而去,再不肯回头的那致命差错,究竟是哪一桩。 彼时年少,仗着她满心满眼毫不遮掩的心爱,便由着性子作天作地。明明也心爱极了她,却总拉不下面子在人前待她温言软语。 旁人总说他并不将她放在心上,说得多了,只怕连她也信了。 这六年里他做过的许多事,他那些载不动许多愁的懊恼与痛苦,他并不打算立刻就叫她知晓。 他不想拿那些来叫她心疼,他不愿交换,不愿她再委曲求全。 他就想惯着她,护着她的旧日心伤一点点痊愈,叫她毫无负担地重新在他的怀中恣意飞扬。 “你说过,我并非你会喜爱的那种人。”沈蔚唇角的笑意仍在,只是徐徐闭上了眼。 将心中最大的魔障宣泄于口,虽只是短短一句,虽是那样平静安宁的语气,却耗尽了她此刻能敛聚的所有勇气。 她就在他怀中静静的等待着那个答案,惟有那轻颤如蝶的长睫泄露了她的底气不足。 十九岁那年被伤到片片碎裂的琉璃少女心,此刻回想也仍清楚记得那种痛。 不能忍受,在心爱的少年眼中,自己竟只是退而求其次的不得已。 不能忍受,心爱的少年被自己逼到无路可退,只能委屈周全。 无数话本里都在歌颂小儿女们赤忱热烈无伪无悔的爱恨痴缠,可那些故事之所以美好动人,全是因着,那是两情相悦啊。 这,便是当年的真相了?愣怔许久的杨慎行终于如释重负地 长舒一口气,睫畔眉梢扬起笑意如水。 “是,我那时说,你并非我会喜爱的那种人……” 见怀中的姑娘面色隐隐转白,徐徐张开双眼怔然望过来,眼底隐隐已有月光潋滟,他忙将双臂手得更紧,笑得委屈又讨好—— “你并非我会喜爱的那种人,却是我喜爱的那个人啊!傻姑娘。” 我心悦你。 在这四字中间,我只选中“你”。 “x的!你才傻小子咧!”沈蔚眼中的潋滟月光汹涌而下,将她此刻面上止不住的飞扬笑意浸润出骄丽的华彩。 并不是太使力地抬腿踹他两下,恨恨咬牙,又哭又笑:“就说我没什么脑子的,讲话就好好讲人话,不要这样绕啊!” “我那时又不是在同你讲,谁知道你在偷听……”笑得开怀的傻小子由得她踹,环住她的双臂没有放松丝毫。 “所以,眼下心情好些了吗?”杨慎行抬手抹掉她面上的泪痕,含笑的目光始终不离她须臾。 多年的心魔得到了救赎。原来从没有什么退而求其次。 从始至终,沈蔚都是被人放在心尖上的好姑娘。 沈蔚微有些赧然地半垂了眼帘,嘴硬道:“还、还行吧。” 其实都乐得感觉随时会腾空飞身了。 “还行的意思就是,没有完全好?”面前的美人假模假式地摆出一脸忧心忡忡。 沈蔚蓦地绷直了脊背,有种“可以准备逃命了”的预感:“你想做什么?” “听说,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就会好。”他的目光很烫人。 “吃、吃完了呀……”心中发慌的沈蔚轻咬了自己的下唇,抬手指了指桌上的甜白瓷小碟。 “那是哄小孩的,”美人满面春风,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唇,嗓音沙沙的,“这……才是哄大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出关太晚了,希望大家能喜欢~! 感觉我在无脑小甜文的路上越走越远了,哈哈哈哈哈哈哈莫名开心~! 爱你们么么哒~! ☆、第39章 (捉虫) 春日的晨风浅浅将雾气荡开些许,有凝露在枝头,朝阳在云上。 因楼然近海,京郊西山这样的山势对他们来说已算得是少见的雄奇风光,故今日为楼然使团安排的行程便是在报国寺进香后游山。 按照鸿胪寺预先的安排,该由杨慎行、薛轻烟与礼宾院众官陪同楼然使团走在最前,冯舒玄担当今日近身护卫,另有近十名侍卫队成员散列随行,沈蔚与苗金宝殿后。 可楼然小郡主贡欢今日果断抛弃了杨慎行,反倒紧紧巴着沈蔚的手臂,非要拉着她陪。 贡欢的父亲贡白显然平日对女儿也是百依百顺惯了,只笑斥了几句,并未多加拦阻。 此事说来也无伤大雅,杨慎行便冲沈蔚安抚地笑笑,算是默认了这位小贵客的要求。 于是场面就成了贡欢拉着沈蔚走在最前头,杨慎行与薛轻烟及礼宾院众官陪同贡白等人跟在后面。 今日由执金吾手下的北军协助担任上山道一路上的卫戍,抬眼望去几乎是五步一哨绵延向上,个个英姿堂皇,凛凛周正的气势简直看得人热血沸腾。 小郡主贡欢以雀跃的神情、热切的目光,以及克制不住惊喜的嗓音,对此情此景表达了最高的赞美:“贵国果然人杰地灵!一个个都这样好看!” 楼然男儿以外形粗犷雄壮为美,可这位小郡主显然偏好精致些的长相。 被她扯着手臂一路瞧上来的沈蔚见她激动,心中无端生出一种“北军兄弟扬我国威”的与有荣焉。忍不住骄傲地挺直腰板,甚至略抬了下巴,自豪地点点头,以略有些磕巴的楼然语回她:“个个三代清白、人品稳妥、长相端正、身手不凡、器宇轩昂,实乃待嫁少女们的上佳之选!” 贡欢对她这番不吝篇幅的溢美之词无比认同,明丽活泼的小脸简直笑开了花,便小小声凑到她耳边窃窃笑了一路。 昨夜解了多年心结,沈蔚今日原就心情大好,此刻又被贡欢那直白热切的心绪感染,一时也忘了拘束,便与她来来回回咬着耳朵胡说八道,将一路上担任今日卫戍的北军点评个遍。 行在后头的薛轻烟忍笑,趁楼然使团的人没注意,便半垂了笑脸低语道:“沈大人今日像是很开怀。” 沈大人开怀了,杨大人却不怎么开怀。 杨慎行心中怄到想喷血,此时却又不能发作,面上还得端着合宜的迎宾微笑,真是有苦说不出 。 一路走走看看,到半山报国寺时已过正巳时。 因武官们着薄甲亦带兵器,为表尊重,便只在大殿外候着,由一众文官陪同使团入殿进香。 沈蔚与苗金宝并肩立在大殿门槛的外侧,密切关注着殿内的情形。 “咦,拜也拜了,香也上了,眼下这又是要去做啥?”苗金宝撇撇嘴,瞧着里头那群人竟还跑去奉许愿油灯,顿时烦躁了,“该到饭点了,他们谁许个愿赶紧开饭好不好?” 楼然没有许愿油灯这个说法,使团宾客许是觉着新鲜,便踊跃上前尝试。 沈蔚笑着拿手肘碰了碰她,示意她再轻声些:“礼宾院的人已先去查看寺中所备的迎客素斋了,不过,总得等他们吃完,咱们才有的吃……咦,杨慎行竟也点许愿油灯啊?” 从前杨慎行是陪她来过报国寺的。可每回她去点许愿油灯时,他都只是静静陪在一旁,说什么“许愿之事贵精不贵多,否则神明忙不过来说不得就懒得管了”。 作为一个世家子弟,杨慎行算是没什么野心的那一种。凡事力求恪尽职守、不功不过即可,是以大约也并无什么非要不可又求而不得之事。 今日见他竟然破例,实在怪不得人好奇。 “哈哈,还当真是,”苗金宝霎时将不能按时用餐的恼意抛开,笑逐颜开地重又看向殿中,“哎,你说杨大人会许什么愿?” **** 未时,沈蔚与苗金宝刚吃完午饭,就见今日随行的薛茂急匆匆过来:“头儿,你惨了,杨大人让叫你过去。” 沈蔚一脸茫然地站起来:“为何我就惨了呢?” 说着扭头与苗金宝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心中惴惴地拼命回想,今日的差事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或疏漏。 薛茂的神情有些战战兢兢:“也没说是什么事,只是我瞧着杨大人说这话时脸色是不大好看的,像是很气。” 杨慎行在人前一惯是端得住架子的,这下竟连薛茂都能一眼瞧出他在生气,可见事情不小。 “饭友,有难同当吧?”沈蔚一把揽过苗金宝的肩膀,两人一起边走边瑟瑟发抖。 挣扎了一程后,苗金宝悲壮咬牙:“我不会眼睁睁瞧着你被杨大人痛骂的。” 然后,她果断选择忽视良心的疼痛,闭上了眼将沈蔚推进了杨慎行暂做小歇的那间房,还贴心地将门关好,而后一溜烟跑掉了。 孤立无援的沈蔚讷讷站在那里,小心觑着他的脸色:“你找我?” 负手立在厅中的杨慎行果然一脸凝肃,却并未开口。 沈蔚想了想,磨磨蹭蹭走到他面前,轻轻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喂,要骂就骂,做什么不说话吓人?” “喂是谁?”杨慎行先是身形一僵,倏地扣了她的手握在掌心,却仍旧没有笑意,“不认识。” 唔,看他这副别扭的死样子就知,绝不是今日差事出了差错,那就不怕了。 放下心来的沈蔚滴溜溜转了眸子,唇角扬起一个朵小小奸诈的笑花,接着便扑过去环了他的腰:“我也不认识。” 杨慎行由得她抱住,全然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美人计这种奸诈的招数对我无用的,劝你还是好生想想今日……” 唇上倏地一热,便见面前那个奸诈小人得意地扬起脸笑着冲他眨了眨眼。 “少、少来这招,先反省你的错处……” 还来? 沈蔚毫不犹豫地又在他唇上轻啄一下,颊边浮起绯红水色,笑眸中却带着嚣张气焰:“有事说事,可莫同我绕,不然我是要殴打上官的啊!” 惨遭下属美人计及暴力威胁双重胁迫的杨大人悲哀的发现,没有胜算。 面颊已浮起淡淡绯红的杨慎行愤愤不已地将她圈进怀中,咬牙切齿地假笑:“‘个个三代清白、人品稳妥、长相端正、身手不凡、器宇轩昂,实乃待嫁少女们的上佳之选’,嗯?” 咦? 沈蔚疑惑地歪着头打量他半晌,眼儿笑成一对弯月:“隔那么远你也听见了?”还一字不差记这样清楚,啧啧。 “我瞧着沈二姑娘识美博爱,就不知有几位入眼的?上山一路整整夸了两个时辰,就没一句重样的!” 先前端的那一脸凝肃早已溃不成军,此刻那张美人面上只有满脸藏不住的恼意,由内而外地传达着一个“哼”字。 这混账姑娘,可从来没用那种简单直白骄傲光荣的语气夸过他! “好好好,不酸不酸,”终于明白他在气什么的沈蔚抬手拍拍他的背,哄小孩似的,笑眯眯地自他怀中抬起脸讲条件,“这样吧,你告诉我你先前点许愿油灯许了个什么愿望,我就也夸夸你。” “本公子被人夸惯的,并不怎么稀罕。”杨慎行傲气地翻了个白眼,可惜那逐渐加快的心音暴露 了“他很想被她变着花样往死里夸”这件事。 沈蔚红着脸挑眉笑得贼兮兮:“我大度,让着你……既你不想听,那我就不夸了,打死都不夸。” “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杨慎行心中百味杂陈,方寸之间甜的酸的苦的……各种滋味混做一团。末了只能发狠带恼地吻了她。 他就知道,当这姑娘往日那熊孩子气质被渐渐养回来之后,他的日子大约会过得有些苦。 可谁叫他偏生就爱自讨这苦吃呢? 痴痴缠了好半晌,终于重获新生的沈蔚脸儿红扑扑,眼儿晶晶亮,却仍没忘记自己心中的好奇:“你许的那个愿望是什么?说说呗。”说着拿手指去戳戳他同样发烫的面颊。 “不说。”杨慎行微侧过头,不是很认真地躲了躲她的手指,面上更烫了。 “真不说?” 当那对带了笑的眸子倏地自他面上转开时,杨慎行心中蓦地涌起一股慌乱,便抬手轻轻扣住她的下巴,将她正要转开的头定住,正正面向自己。 “其实,你若当真想知道的事,多问几句,我只怕也是会说的。”他笑得无奈且纵容,满眼全是认命的束手就擒。 大获全胜的沈蔚对此满意甜笑:“那我再问一回,你先前那个愿望,究竟是什么?” 她对此当真是有着谜之好奇。 杨慎行美目含笑静静望了她好半晌,最后一声轻叹,字字甜到直冒糖泡泡:“娶你。” 相拥而立的两人四目相对良久后,沈蔚忽地跳出他的怀抱,颤抖的手指着他,简直要跳脚了:“杨慎行你怕不是傻了吧?!” “啊?”杨慎行一脸茫然。 “竟将必然能够实现的事情当做愿望放到神明跟前!实在是太!浪!费!了!” 话音落地,似珠玉扑扑洒了一地,面面相觑的两张脸上泛着交相辉映的红晕。 仿佛,是这个道理。 真是傻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被小黑屋关到精神崩溃的月总又迟到了〒▽〒 再这样下去我都不能好好做人了。嘤嘤嘤。 ☆、第40章 (捉虫) 八月初八,圣主接见楼然使团,并于当夜设国宴款待。杨慎行作为鸿胪寺卿,自也在当晚国宴作陪之列。 因沈蔚今日不在奉诏陪宴之列,加之今日的场合也不必她随侍护卫,杨慎行便早早软磨硬泡地与她说好,要她戌时后便在内城的城门口等他。 天色已近戌时,沈蔚算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又见已有今夜赴宴的官员陆续自内城出来,便下了马车往城门口迎了几步。 等了片刻,尚未见杨慎行,却远远见执金吾百里束音正行过来。 “百里大人安好,”沈蔚笑着朝百里束音执了武官礼,“昨日多谢北军兄弟协助,今日您又奉诏进了内城,还未来得及向您致谢呢。” 百里束音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笑意爽朗:“大家都是武官,搞得这样客气就没意思了。你家杨大人好大的谱,参加个国宴竟叫你这侍卫长亲自来接呢?” 虽明知她没别的意思,可沈蔚听着那句“你家杨大人”就不免觉得有些赧然,却又怕多说多错,只能硬着头皮笑。 “今日正巧是我在杨大人跟前当值罢了。”其实今日在杨慎行跟前当值的明明是薛茂。 百里束音也就是顺嘴寒暄,倒也并不在意答案,只是忽地想起另一事,便笑着问了一句:“哎对了,听说你当年在去剑南铁骑之前,曾在绣衣卫总院任职?” “是,那时我是总院傅大人旗下的小武卒,百里大人却是东都分院副指挥使,”沈蔚想起那段从前,忍不住唇角弯弯,“虽那时与百里大人从未谋面也无缘合作,可‘疾风百里’的鼎鼎大名却是如雷贯耳啊。” 当年东都分院的百里束音与总院的索月萝两人,算是绣衣卫女官中名声最盛的猛将。百里束音擅长以快打快,少有敌手,是常年雄踞绣衣卫个人战力排行榜前三甲的高手。 百里束音一听这渊源,瞧着沈蔚便愈发亲切了:“嗨,你这样一说才知,咱俩竟都在傅大人手下待过呢。” 昔年那场大变故后,许多故旧、同僚、尊敬的官长,走的走,死的死,不过几年的时间,京中官场可谓物是人非。 两人一时皆颇多感慨,却都知有些事不宜多说,百里束音便笑着转了个轻松的话题打趣道:“哎对了,这位姑娘,听说你昨日将我派去协防的北军小兄弟们调戏了个遍呀?” “百里大人这可就冤枉我了,”沈蔚哈哈大笑,“昨日当着外使 的面,我当真算得上是克制又收敛,绝没上手的啊!” 两人都是武官,又有从前同在绣衣卫的渊源,加之昨日合作也算愉快,便就荤素不忌地胡说八道起来。 百里束音闻言露出一个玩味的微笑:“我无缘目睹你昨日的壮举,倒不知你究竟干了些什么好事。反正我手底下那群小崽子们昨日回来后,一提起你就都是大红脸。” “可冤枉死我了!”沈蔚不以为意,只是一径大笑,“都怪咱们北军兄弟个个风采出众,英姿堂堂,简直扬我国威,长脸得不得了!直惹得那位楼然小郡主非拉着我让我一个个的评品。我不过就是发自肺腑的赞美了几句罢了,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况且她当时说的还是磕磕巴巴的楼然语,北军兄弟们未必能听懂。若这中间产生了什么误会,那大约就只能是她当时的眼神太过热烈了?唔,往后可要注意了。 百里束音笑着拍拍她的肩:“不怪你,随意闲话罢了。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儿郎,被你这样一个漂亮姑娘当着面一通夸,怨不得他们招架不住。” “说起来,我北军的光棍未免也多了些,”百里束音忽然灵光一闪,若有所思地笑觑她,“你仿佛是尚未婚配的吧?怎么样,昨日那通品鉴下来,可有中意的?” “这个……只怕就要多谢百里大人的好意了。”沈蔚忙不迭笑着推辞。心道如今京中这风气可真不怎么好,一言不合就拉媒。啧啧。 百里束音笑瞪她一眼,假作不满地一手叉了腰:“怎么的?嫌弃啊?” “哪里敢嫌弃?北军是出了名的高大威猛、性子耿直,昨日那些又全是百里大人精挑细选出来的,自然个个都好,简直瞧得我眼花缭乱。”沈蔚一时有些拿不准该如何应对,只能笑着捡好话说。 毕竟眼前这位官比她大、功勋比她厚、资历比她深、年纪还比她长,怎么算都不好当面扫了人家的友善之意。 百里束音见她打哈哈,倒也不再勉强,只调笑道:“哟,听这意思,你沈大人瞧上的还不是一个两个呢?” “那是那是。”沈蔚笑嘻嘻随口敷衍道。 “那这样,不如姐姐给你个便宜,说说都瞧着有哪些个是喜欢的?要几个给你几个。” 两人站在内城门外聊得个火热忘形,全没注意到杨慎行是何时出来的。 晚宴散后,圣主留了杨慎行片刻,叮嘱了几句关于下月出使东宁建交之事后才放他出 内城。 他心心念念着沈蔚在等,便匆匆辞了礼赶着出来,远远却见她正在城门外与百里束音相谈甚欢,也不欲扫兴,行到距她俩四五步时便停住,哪知就听着这两人简直是越聊越不像话了。 忍无可忍的杨慎行终于清了清嗓子:“百里大人安好。” 百里束音闻声大惊,转头一见是杨慎行才松了心神,笑意自嘲地拍了拍脑门:“大意了大意了,若杨大人是敌方,只怕我就要血洒宫门了。” 两人便各自执了礼,又客套的寒暄几句,这便散了。 沈蔚偷偷打量杨慎行的神色,暗暗回想了一下,确认自己方才没说什么混账话,这才如释重负地朝他展颜一笑,与他一道上了马车。 **** 马车一路驶回西城后,两人在巷口下了车,并肩走进巷子。 此时已近宵禁,四下无人,巷中的青石板路面在皎洁秋月下莹莹泛着光泽,倒映着两道亲密并肩的身影徐徐向前。 “我可听见了啊,”杨慎行神情无波地地抬眼望天,语气里却隐有不满的控诉,“方才百里大人说你要几个就给几个的,只是你还没说,究竟有哪些个是喜欢的。”他也很好奇这个答案呢,哼哼。 她就知道,这家伙……时不时总要找机会来讨一顿哄的。 沈蔚忍了笑,悄悄伸手牵住他,边走边侧过脑袋觑着他:“我这个人呢,整天见着好看的人就迈不了腿,动不动就两眼放光……” 见他满眼发恼地瞪过来,沈蔚忍不住笑着轻咬了下唇,片刻后才接着道,“可其实,我一直喜欢的人,就只有那么可怜巴巴的一个啊。” 反手振袖,将她的手收紧掌心十指相扣,略被安抚的美人终于哼了一声,神情倒是没那么闷了。 “别以为你难得表白一次,我就不会再追问双心佩玉的下落了。” 一听他又提双心佩玉,沈蔚只觉得头疼,立时停下脚步,为难地望着他,轻言细语道:“就说……当真是送人了。” 她之前说得那样斩钉截铁,杨慎行竟还是以为她说双心佩玉送人了是刻意怄他的吗? 见她神情不似作假,杨慎行心中立时闷得直发痛了:“送谁了?” 听出他当真很在意,沈蔚有些后悔当初的冲动,却也不知该不该说,便只能羞惭地低下头,试图博取他的心软,蒙混过关。 “骗子。”杨慎行忿 忿咬牙,心中的不满渐渐堆高。 他等了她六年。这六年里关于她的一切痕迹他全都小心翼翼地护着,连东墙上那道白痕都舍不得任它消失,她却连两人当初的定亲信物都能随手送人。她当真够狠心。 “我怎么就骗子了?”沈蔚有些委屈地抬起脸瞪他。那时她当真是以为两人再无可能了啊。 “说什么一直喜欢,却随手就将我的双心佩玉送人。” 先前百里束音的话提醒了他一个事实:旁人眼中的沈蔚是尚未婚配的漂亮姑娘。 只有他知道这姑娘是他的,别人都不知。 真是越想越怄。 沈蔚并不能完全理解他对信物的执着,她人都活生生在他面前了,那佩玉没了就没了嘛。 “你够了哦,那时是你自己要还给我的!”她本就是个一冲动就要乱讲话的人,此时有些急躁,便开始口不择言翻旧账。 杨慎行见她这副针尖对麦芒的模样,顿时也杠上了:“我还给你你就接啊?” “废话!若我将椒图刀还你你接不接?”她不想吵架的,只是不知怎么就管不住嘴了。 杨慎行的面色渐渐冷凝:“除非你用它捅在我身上,否则我是不会接的。”他这话是赌气,却又隐隐算是承诺了。 沈蔚一时心中烦乱,听不出其中深情,只觉他在搞事。讪讪地收回自己的手,侧头不再看他。“你知道的,我就是个冲动的人。” “你只是没有那么在意我罢了。” 他这句自怜自艾的苦涩轻叹叫沈蔚又急又气,忍不住开始胡说八道了:“不过是一块佩玉,你若喜欢,我明日买一箱子给你行不行?” 她不懂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对她来说一切皆是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好执念的呢? 她浑不在意的态度叫杨慎行心中发寒,只觉自己十分悲哀:“你究竟有没有将我当回事?” “我不想吵架。”沈蔚绷着一脸固执,转身就走。 怅然若失地望着她的背影,杨慎行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强忍唤住她或跟上前抱住她的冲动,任着心上的不安与失落渐渐凝成委屈的冰。 其实,若她能告诉他那佩玉去了哪里,他便不会这样焦躁的。 谁他娘的想吵架啊!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我刚到家…… 没时间解 释了,我先去吃个饭,评论见~ 爱你们么么哒 ☆、第41章 (捉虫) 委屈的杨大人自然整夜没睡好,次日醒来后仍有些气不顺。好在今日休沐不必上值,便懒懒散散拖到近辰时才起身。 在外间侯了多时的阿樟听得动静,轻声吩咐小厮去端梳洗的热水,又低声朝里间道:“七爷,有客。” 杨慎行应了一声,也不问是谁,从容地按平日那般梳洗更衣后,才光彩照人地徐徐行出,唇角微扬。 难得那混账姑娘一夜反省后能知错求和。只要她说肯说双心佩玉去了哪里,那他便大度些原谅她好了。 阿樟见他的神情,心知怕是要糟,赶忙善意提醒:“七爷,是……” “人在哪儿?”杨慎行打断了他的话,假作若无其事地迈下台阶。 阿樟垂下脸摸摸鼻子:“在前厅喝茶吃糕点呢。”他尽力了,真的。 “心真大。”杨慎行咕囔了一声,微恼中带了些暗喜,迈向前厅的脚步明显快了些。 进了前厅,杨慎行满心的欣悦却被一盆冷水泼了个透心凉。 那个坐在厅里喝茶的小人儿并非他心心念念的那一位,而是那个随时自发过来蹭吃蹭喝的严听溪。 “杨家七哥,我想吃红糖甜粿和水晶桂花羊羹。”听溪一见他进来,便跳下椅子,垂着脑袋蔫蔫地蹭到他跟前。 杨慎行不能对着这小家伙发脾气,只好暗暗咬碎了牙往肚里吞:“一大早就吃这么甜?早晚变成无齿之徒!” “无齿就无齿吧,我心里苦。”听溪索性抱了他的大腿以示悲伤。 我更苦。杨慎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将这企图挂在自己腿上的小家伙摘下来:“我让厨房的人给你做吧。” 听溪猛摇头,坚定地拒绝了他的这个提议:“你做的比较漂亮。” 杨慎行深感自己上辈子大约是对沈家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是以这辈子隔壁才全是讨债的。 他无奈长叹一声,弯腰将小家伙抱起来:“你拿什么同我换?” 所谓一分钱一分货,身为金翎皇商沈珣之的外甥女,听溪是很明白这个道理的。于是她偏着小脸盯着他思忖半晌后,决定故技重施。 “小姨父。” 这一声小姨父多少给了些安慰,杨慎行的面上渐有了笑意:“唔,如此,大约可以换红糖甜粿吧。” “可我也很想吃水晶桂花羊羹的,”听溪俯 视着他,小眼神里悲伤中带着诚挚,“小姨父你开个价吧。” 见小家伙如此上道,杨慎行自然就痛快开价:“拿你小姨来换。” 他心不在焉地同小听溪说着话,脑中却一直在想,那混账姑娘今日也是休沐,不知醒没醒? 听溪愣住了,片刻之后瘪了小嘴,那对平日里古灵精怪的眼中浮起伤感无比的雾气:“小姨没在……” 杨慎行面上才泛起的笑意又僵住了:“去哪儿了?” “和舅舅一道,带着小武哥和小绯姐去范阳了……”听溪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垂下脑袋靠在他肩头痛哭兼之控诉,“天不亮就走了!” “我也很想哭好吧,”杨慎行抬手拍拍她的背,心灰意冷地抱着她走到茶几旁坐下,口中似有淡淡苦涩,“她去范阳做什么?”混账姑娘,一有风吹草动就逃跑! “说是,找到小武哥和小绯姐的爹了……” 哭到抽搐的听溪忽然想起什么事,连忙抬起挂着泪痕的小脸,自腰间暗袋里拿出个小盒子打开,取出一颗糖球塞到他嘴里,顺手也给自己口中塞一颗。 杨慎行莫名被塞了一口糖球,满脸疑惑地抬手抹去她面上的泪:“做什么?” “小姨让我转告你什么话……”听溪那对被泪水洗到晶晶亮的眸子骨碌碌一转,遂又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小肩膀,“可是我忘记了。” “所以?”满心失落又愁苦的杨慎行脑中纷乱,并不能理解这和吃糖球有什么关联。 想也知道,沈蔚那混账多半是临走才想起要通知他,又不敢亲自来说,才派了严听溪这个不靠谱的传话人过来。 “所以你别哭,吃颗糖球冷静一下,”听溪含着糖球抽了抽鼻子,“晚上小姨就回来了。” 杨慎行翻个大大的白眼给她,无言以对。 听溪从他膝头跳下地站好,摆开继续谈判的架势:“我太难过了,今日无心读书……” “我也很难过,所以今日无心下厨。”不待她说完,杨慎行果断撕毁先前的条约。 “那不然……你带我出去玩吧?” 对她这个及时变通的要求杨慎行只能头疼扶额,一脸苦笑:“其实你就是想出去玩吧?” 一大一小两个失意人就这样强行达成了共识。 听溪表示要去东城的花市,杨慎行倒是无所谓,便领着她往东城去。小姑娘一路见啥 吃啥,仿佛要以此化解自己痛失小伙伴的悲伤。 可怜杨慎行的悲伤非但不能化解,还尽职尽责地当了一整天苦哈哈的陪玩小姨父。 **** 听溪在外疯玩了整日,因两位小伙伴离去的悲伤总算有些消解。 大约是觉着今日杨慎行招呼得还算周到,各种有求必有,两人回来之后,听溪便很有义气地先回自家去打探了一番,听说舅舅与小姨还没回来,便又过到隔壁来窝在杨慎行的书房中与他相依为命。 “困了就早些回去睡,不必陪我等的。”杨慎行瞧着她眼中已有困意,心中泛起一股百感交集的温柔。 沈家也不知是什么风水,养出的小姑娘个个都奇奇怪怪…却偏就招他喜欢。 但愿将来他的孩子也能如听溪这般,能吃能睡,没心没肺。 听溪揉了揉眼睛,强打起精神来:“杨家七……哦不对,是小姨父,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回去睡吧。”他索性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过去将她从椅子上抱起来。 大约当真是困了,听溪也没挣扎,抱着他的脖子将小脑袋搭在他的肩窝,含含糊糊道:“小姨父,我小姨……是不是不要你了?”这么晚还不回来,大约就是不想要了吧? “闭嘴。”杨慎行恼怒地瞪了一眼怀中这个触人霉头的死小孩,恨不得干脆将她扔过墙去算了。 听溪打了个呵欠,撑起犯困的笑脸:“下午在花市遇到的那个小姐姐还是不错的,从前我见她总来找你。” 下午杨慎行领着她逛花市时巧遇了薛轻烟。 “她不错关我什么事,”杨慎行腾了一只手,没好气地捏捏她的脸,“不许在你小姨面前瞎说话。” “我瞧着那个小姐姐挺好,看上去像是不发脾气的,”听溪又打了个呵欠,仰头语重心长地规劝道,“我小姨性子不好,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她若动手打你,只怕你会被打死。” 她年纪尚小,此刻又困倦,许多意思不能表达圆全,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说。 她只是心中隐约觉得,那位小姐姐看上去与杨家七哥更像一路人,至少他们俩看上去不会吵架。 “我就喜欢你小姨那样的,”杨慎行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想想又改口,“不对,她什么样我都喜欢。” 他幼时所承的庭训多半拘束而压抑。自打那年认识了沈蔚,他才知原 来人还可以那样活。 高兴就是高兴,生气就是生气,对讨厌的人可以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对投缘的人可以义薄云天热血上头,不必事事三思而后行,不必时时忧心自己被人看穿。 虽任性妄为,却也问心无愧。多好。 人人都说沈珣之纵妹成痴,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杨慎行却时常觉得,说不得将来自己会把沈家那二姑娘纵得更厉害。 就爱瞧着她无法无天的样子啊。 “她打死你你也喜欢?”听溪困得捂了小嘴,对这些奇怪的大人完全不能理解。 “她才舍不得打死我……”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杨慎行抱着她走到沈家门口,见小桃正在那里焦灼观望,便将怀中几乎要睡着的家伙交给了小桃。 这几年听溪时常瞒着父母与舅舅往隔壁跑,小桃是功不可没的帮凶。不过杨慎行心中却很清楚,沈珣之、沈素夫妇绝不会心大到这地步,大约也就是信得过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目送小桃将听溪抱进去后,杨慎行才懒懒地回到自己宅子。 他本想接着看书,却实在看不进去,便心浮气躁地起身出了书房。 打开门的一刹那,他的眼眶蓦地发烫,唇角止不住上扬。 书房外的树下立了一个有些踌躇的身影。一身青衣与他遥遥辉映。 被他开门的声响惊动,沈蔚抿唇抬眼望着他,似乎在打量他是否还在生气。 他就静静站在书房门口,一言不发地朝她笑着伸出手。 沈蔚本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讲和,见此情状顿时心中喜悦怦然,毫不犹豫地几步过去就扑到他怀里。 “杨慎行,我还没吃晚饭。” 杨慎行心满意足地收拢了怀抱,在她头顶上偷偷翻了个骄里骄气的白眼,拥着她退进书房中,轻轻以脚尖将门掩上。 “拿双心佩玉来换。” 她越不肯说双心佩玉的去向,他就越是介意。心里没底,总怕会生枝节。 “真没了……”有了昨夜的教训,沈蔚这回终于放软语调。 “那我就问一句,给谁了?”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了,只要知道去向,他至少能想法子。 沈蔚也知这是他在让着自己,便也不再倔强,可怜兮兮地抬脸冲他笑:“给……梁大人了。” 这个答案远远超出杨 慎行所有的预判,他除了周身发僵地瞪着她之外,一时也没有别的反应了。 “那年梁大人刚到河西战场就收到家书,说傅大人生了……”沈蔚见他震惊到不能动弹,连忙解释,“正巧那时我也在河西。” 缓过心中那阵冲击后,杨慎行艰难地接住她的话:“所以?” 王八蛋梁锦棠……的儿子!居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霸占了他的定亲信物! “我离京时只带了椒图刀与双心玉……”沈蔚抬起手揉揉他紧蹙的眉心,小心翼翼地接着道,“总之那玉就给梁家小子做满月贺礼了。据说傅大人的行踪不宜暴露,所以我跟谁都没说。” 若有人知道她那块双心佩玉在梁锦棠儿子手中,循线找到傅攸宁就很容易了。 虽说她并不清楚傅大人的行踪为何不宜暴露,但当年梁大人曾郑重交代过此事,她自是要守口如瓶的。 “不气了?嗯?”她对不起梁大人的信任……不过她相信杨慎行不会告诉别人。 “更气了!” 杨慎行忧郁又忿忿地讲出心中大痛。原来,之前为了找补萧擎苍、秦红玉他们那个漏洞百出的计划,他曾通过扶风梁氏的家主梁锦和,与梁锦棠来往过书信。 沈蔚听他说完,才知道还有这渊源,心中又感动又赧然。“你看你总是替我做许多事却又不说,这样很吃亏啊……” “我就乐意吃亏,管得着吗?”杨慎行委屈得要死要活的,心知那佩玉是无论如何拿不回来了,便恨恨骂道,“梁锦棠那个混蛋!在信中半句都没提过双心玉的事,简直欺人太甚。” 那是因为……他根本不知双心佩玉同你有关系啊。 沈蔚心中好笑地嘀咕,实在不忍他再继续懊恼追悔,索性抬起两手将他好看的脸蛋挤得扁扁的:“我饿了。” 被挤成小鸡嘴的杨慎行艰难回话:“那你饿死吧。” “若当真饿死了,你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同样的了。”沈蔚得意地扬眉,笑意开怀,松开手不再继续□□他的脸。 杨慎行恨恨抱紧了她,低头在她脖子上咬了一记。 “喂!”她正要打人,嘴里却被喂进了一颗糖球。 看她含着那颗糖球立刻就眉开眼笑、一脸的满足,杨慎行好笑地轻推了她的额头:“有那么甜?也不知什么出息,这么好哄。” 她在他怀中扬起笑脸,无比真诚地望着 他:“你给的糖,特、别、甜。” 每一个字都带着糖球的甜气扑过来,字字简单直白却字字击中心尖。 这突如其来的撒娇让杨慎行猝不及防的红了脸,他只能又恼又窘地笑瞪着她。 原来,他才是出息不大的那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散散散散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121:17:36 小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122:26:28 阿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00:03:06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00:05:25 小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19:50:15 小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19:50:28 出来放风的孩儿妈妈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20:08:12 南望紫神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20:19:50 司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22:42:41 22190315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23:22:58 往昔的客船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23:59:53 阿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201:09:18 南望紫神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6-0201:43:36 一张老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202:00:39 散散散散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202:04:30 散散散散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323:12:41 为你而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411:16:16 元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423:21:52 南望紫神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502:42:39 司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5 03:47:04 阿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517:37:23 lee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609:53:48 散散散散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710:56:16 肉球吖肉球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615:31:27 前几天太忙了没来得及感谢各位地雷赞助商,谢谢大家~!!! 读者“爱看书的射手”,灌溉营养液+52017-06-0622:51:03 读者“嫕嫕嫕”,灌溉营养液+52017-06-0619:25:04 读者“你克你克你”,灌溉营养液+12017-06-0612:39:14 读者“散散散散s”,灌溉营养液+12017-06-0606:40:58 读者“散散散散s”,灌溉营养液+52017-06-0512:11:23 读者“一张老饼”,灌溉营养液+52017-06-0509:24:46 读者“莞幽”,灌溉营养液+12017-06-0500: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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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蔚拿额头在他脸颊边蹭了蹭,略有些倦怠的嗓音软软带笑:“并非临时的,前两日兄长就说要去,我算着今日是休沐,便让他等我一道过去的。” “你就气死我吧,”她这娇娇软软的模样叫杨慎行的恼意也只得淡淡的,索性偏过脸不轻不重地咬了她的耳朵泄愤,“既是前两日就定下的事,为何不提前告知我?” 沈蔚倏地抬手捂住被咬了的那只发红的耳朵,羞恼地将脸埋进他的肩窝,闷声道:“忙起来就忘了。原本昨夜有一刻想起来的,你一同我吵,就又忘了。” 她将脸埋在他的肩头说着话,每一声在他肩头带起一阵轻颤,有麻酥酥的甜暖热流自肩头徐徐灌入他的心窝。 “你早上叫听溪过来向我带的什么话?”杨慎行温柔地抬手将她鬓边散落的稀碎发丝拢到她耳后,“那小家伙忘得一干二净,拿盒糖球哄了我就混过去了。” 沈蔚靠着他的肩头略侧过脸,半眯着眼儿贴着他的侧脸,笑得有些含糊:“其实……我此刻也忘了,却没有糖球哄你。” “你忘性倒是够大的,自个儿要说的什么都不记得?”杨慎行并不怎么恼,只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将环住她的手臂收得紧些。她今夜的一袭青衣,已甜过十盒子糖球了。 沈蔚笑得懒懒的隐了个呵欠,抬手环住他的脖子,整个覆在他身上。此刻她有些迷糊,是当真想不起早上叫听溪传达的是什么了。“我原以为今日去范阳会哭着回来,大约是想叫你哄哄我的吧。” “去 范阳做什么了要哭着回来?” 她明明像是困了,却不愿回去睡,杨慎行就猜到她是想同自己说说心事。知她今日去范阳必定见了许多同袍遗属,难免有许多百感交集,他很高兴她能说出来。 “有个人找到范阳,说可能是童武、童绯的父亲,便带他俩过去认认。”沈蔚轻轻地闭上了眼,声调中隐约泛起一丝模糊的痛意。 自打沈家在范阳打出沈蔚的旗号开始收留剑南铁骑阵亡将士遗属后,确有不少人前往投奔。几日前沈珣之便接到父母自范阳捎来的信,告知前来投奔的人听说京中沈宅收留了童武、童绯,便激动地表示自己是这两个孩子的父亲。 童武当即表示父亲走时自己已能记事,若再见到父亲定能认得出来,于是沈珣之便决定带这两个小的前往范阳认亲。 她那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使杨慎行心下酸疼,抬手轻抚她略有些发僵的脊背,声气轻轻的:“结果呢?” “结果并不是,”沈蔚环着他脖子的双手愈发紧了,像攀着浮木的溺水人,“那位同袍是当年中军帐下的,我从前见过他。他大约是望岁十一年冬天与主力部队失散的,头部受过重创,如今记事有些乱。” 望岁十一年,成羌代战公主领兵三十五万突袭剑南道,时年的剑南铁骑并无如今这般天下皆知的赫赫威名。那时的剑南铁骑中,真正有对敌经验的将士,加起来也不足百人。 彼时河西军正与成羌主力激战不及驰援;当时的三皇子、如今的圣主又正领兵平复康王、安王之乱引爆的几处起义……那个冬天是剑南道几百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望岁十一年冬至望岁十二年开春,剑南铁骑以极其惨烈的代价一次次御敌于国门之外……可是太惨烈了。顾不上重伤或与主力部队失散的同袍,每个人都在浴血,每个人都在拼命,每个人都在以血肉之躯做盾,御敌钢铁之矛。 不愿她思绪长久陷入沉痛往事,杨慎行淡淡将话题移开:“那童武与童绯也随你们回来了吗?” 沈蔚蹭着他的肩窝摇了摇头,轻声道:“阿武倔强,说或许他们的父亲也与今日那位同袍一样,只是受伤了想不起事,说不得将来也会找到范阳,所以他带妹妹留在范阳等着。” 她也不愿打破那对小兄妹心中陡然生出的期望,便如他们所愿将他们留在了范阳。人生在世,心中能有一个执念,也未必就是坏事。 “今日去范阳见了许多同袍遗属,我原以为 我会发疯的,”感受到怀抱自己的人的担忧与心疼,沈蔚自他肩上抬起头,目光烁烁,澄定勇毅,“杨慎行,我比自己个儿预想的,要勇敢得多呢。” 杨慎行忍着心中酸楚的痛意,亲了亲她的额头:“我的冬阳,本就是世间最勇敢的姑娘。” 自她初初回京时他就察觉,她的情况,比五哥当年刚回来时要好得多。或许是幼时颠沛流离的生涯中见过太多人间疾苦,砥砺出了她看似没心没肺,实则扛摔耐打、随遇而安的心性。 她的坚韧,超乎所有人的认知。 “我时常梦见我的同袍们,他们常常对我说,要好好活。从前我真的不明白要怎么样才算好好活,你知道,我不怎么聪明,许多事总是要想很久。”沈蔚侧头靠着他,皱了皱鼻子,笑得有些淡淡自嘲。 “嗯,所以,是怎么明白的呢?”杨慎行一手轻轻覆住她的眼,不疾不徐地引着她一吐为快。 沈蔚将环着他脖子的双臂放下,一手又盖住他覆住自己双眼的那只手的手背,整个人就窝在他的怀中,笑音沉静:“自回京以来只想着,既不明白怎样才算好好活,那我便先没头没脑地活着试试看。然后就这般日复一日浑浑噩噩过下来,瞧着身旁的家人、朋友、同僚,还有你,便渐渐明白,活着的人不必刻意将一生过得凄惨自苦。” “我得替战死的同袍看他们见不着的安稳盛世,也该替他们过他们享不了的红尘风烟。他们当年倒在边关,倒在宿敌的王城,为的是护住国境之内每一个平凡人的安稳人生。” “而那国境之内的每一个平凡人,也包括你我。” 许多道理并不是想明白的,却是活明白的。 就如当年,一开始她并不知该怎么打仗的。打着打着就明白了。 “嗯。”杨慎行感受到掌心有温热的濡湿,如释重负地一声轻叹。 能哭出来,便是好的。 那一段过往之沉重惨烈,他即便不是亲历者,也能想象得出。她能如此通透地将之消解,这很出乎他的意料,却也使他欣慰。 万幸她今日能如此平静地宣之于口,那说明,她迈过那个坎了。 **** 月照青衫,沉默而温暖的怀抱柔柔地抚平了心中沉郁。 大约自己也觉得气氛太沉重,沈蔚便在他怀中动了动,就着他覆住自己双眼的掌心偷偷擦掉眼泪后,再拉下那只手望着他笑:“对了 ,你认得淮阴林家一位叫林意迟的姑娘吗?” 这话题……转得那叫一个不三不四。 杨慎行没好气地笑着轻拍她的额头:“淮阴林家的姑娘,我为何要认得?” “打我做什么,”沈蔚揉了揉额头,往他手上打了一下算是还回去了,这才接着道,“今日在范阳匆匆拜见了父亲母亲,才知兄长与这姑娘竟要定亲了!” 杨慎行略想了想,垂眸回她一笑:“当初岳父岳母还未去范阳时,仿佛替兄长安排过许多次相亲……”或许那林家姑娘便是哪一回相亲的成功结果? “喂你这个人才奇怪,乱喊什么岳父岳母?”沈蔚红着脸嘲笑他,心头沉重的闷气渐散。 杨慎行并不还嘴,只略挑了挑眉,一副“你敢不让我这样喊,你将会死得很惨”的架势。 领悟到他眼神中的威胁,沈蔚立刻很识时务地换个话题:“说起来,我不在家的这六年,你都同哪些姑娘相过亲呢?哎哟,我就是好奇,随意聊一聊嘛,又不是在诈你,那样防备地瞪着我做什么?” “不要害羞,说说嘛。”她抬起脸凑到他面前,惊讶地发现他红着脸侧开了头。 “在等你回来。” 于是她也很完蛋地红了脸:“你这样不合适!逮着机会就猝不及防告白,简直不给活路了!” 这些文官啊,啧啧,奸诈,非常奸诈。 作者有话要说:迟迟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6-0723:42:47 小胡胡biu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800:12:54 散散散散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811:12:00 谢谢三位地雷赞助商赞助本章节~~么么哒~! 读者“爱看书的射手”,灌溉营养液+52017-06-0819:08:52 读者“你克你克你”,灌溉营养液+12017-06-0722:14:14 读者“郭郭”,灌溉营养液+12017-06-0720:11:56 感谢浇灌~~!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g又倒了一下的月总……: 昨天才说能恢复正常更新了,今天又迟到,真是除了哭唧唧,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好日更的g稳稳扶住了!!这是最后的尊严,绝对不能倒! 其实今天下午颈椎病犯了,下班以后先去紧急理疗了一下,嘤嘤嘤。 爱你们么么哒~ ☆、第43章 门被人推开时,青草木叶与夜露混作一处的清香顺势同晨光一并扑进房中。 本睡到昏天黑地的沈蔚被这动静惊醒,先是一跃而起,待站定后看清来人是自家兄长,便只能顺手拉起杨慎行挡在自己身前,只恨自己不能即刻化为尘烟。 时隔多年,在同样的时辰,同样的地点,以同样的姿势……再一次被自家兄长堵了个现行。 “请教杨大人,若我用‘捉、奸、在、床’一词形容当下场景,不知是否准确?” 晨光熹微中,沈珣之背光而立,斜斜倚着杨慎行书房的门框,双臂环胸,笑得特别阳光普照,特别和气生财。 虽说兄长的发难是明确指着杨慎行去的,可作为共犯的沈蔚此刻面上是波澜不惊的,内心却是……羞愤欲绝的。 许是昨夜她的心绪太松散,与杨慎行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杨慎行不舍扰她,便就当真和衣拥着她在书房窗前的躺椅上睡了整夜。 很难得,这夜她没再做梦。又或许是因梦中只有没头没脑的平静与温暖,醒来之后便什么也不必记起。 不过,一夜好眠后睁开眼就是兄长那瞧不出真正喜怒的笑意,这实在使她无言以对,亦无颜以对。只能死死躲在杨慎行身后,心中暗自庆幸……好在“奸/夫”还是同一个,幸甚幸甚。 杨慎行迎上未来大舅子那高深莫测的笑眼,镇定回话:“仅这‘床’字不够准确,其余的……大哥说得对。” 此言一出,躲在他身后的共犯尴尬加倍,忍不住轻踹他的小腿一记,他却只是轻笑出声,转头在她耳旁低声道:“你快要赶不上点卯了。” 深感自己已经不必做人的沈蔚尴尬地垂着脑袋自他身后行出来,全然不敢对上自家兄长的目光,硬着头皮低声嗫嚅道:“我……上值去了……” 话音未落,已像一阵风般飞奔而出。 对于自家妹子掩面激奔、仓皇而逃的行径,沈珣之自是视而不见,轻轻放过。可对于主动留下来收拾残局的这一位,他就没有这等温情心思了。 沈珣之眉梢轻挑,笑意里满是装模作样的感慨与疑惑:“犹记得多年之前,在相似的情景下,杨七公子依稀还有点羞愧之意;不曾想,今日竟就如此镇定,当真是世风日下啊。” 面对他的这个疑问,杨慎行坦然无比:“活到如今这年岁,就基本已经没脸没皮了。” 语毕将沈珣之迎了进来。 两人就着书房的桌案对桌而坐,沈珣之乍然收了满脸假笑,神色严肃到几乎咬牙切齿:“禽兽!对我妹子做了些什么?” 杨慎行暗暗翻了个委屈的小白眼,轻叹:“什么也没做……”当然,亲亲抱抱是有的,可若当着人家兄长说这个,那就纯属讨打了。 “不如禽兽,”松了一口气的沈珣之面上的乌云瞬间散去,眉眼浮起幸灾乐祸的鄙视,“少废话了,何日议亲啊?” 唔,这个问题就有些冷场了。 见杨慎行竟敢狗胆包天地露出些许犹豫之色,沈珣之重重叩了叩桌面,有些不满地皱起了眉头:“杨慎行,你很想挨揍是吧?” 杨慎行只能无助苦笑,向他道出下月要出使东宁之事。 “若在此时议亲,届时出于要避嫌的缘故,她势必就不能随行了……所以,她的意思是,先不急着议亲。” “看来你俩都不急,”沈珣之扶额,语气略有些烦躁焦灼,“可是你们大哥我,很急。” 按照常理,沈珣之一惯是以自家妹子的意愿为先的,这大概是他头一回对妹子的决定提出委婉的反对。 杨慎行不免生出些好奇来,略略偏头打量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急什么?” “因为,我遇到一个十分棘手、生死攸关的问题。”沈珣之重重叹气,忧心忡忡。 杨慎行诧异挑眉:“什么问题?” 沈珣之抬头郑重地望着他:“……若我妹子与我妻子同时掉进水里,先救谁。” “所以,大哥的解决方案就是,将妹子嫁出去,让妹夫去救?”见沈珣之缓缓点头,被点拨顿悟的杨慎行俯首受教,点头称是。 大哥就是大哥。 **** “沈珣之的妹子与妻子同时掉进水里,他会先救谁”这个问题,在八月十五当夜就有了答案。虽然,还不是他的妻子。 当夜杨慎行自是老实回定国公府彩衣娱亲,沈蔚便随兄姐一道,一大家子呼啦啦上了自家的画舫游湖赏月去。 因有拜月灯会,当夜不设宵禁,由光禄羽林、绣衣卫及北军协同,通夜巡防外城及城郊各处重要景点。 此时城郊映月湖上游船往来,湖畔人潮如织,燃灯、祭月、猜灯谜,倒是热闹得紧。 沈蔚站在画舫船头,将一碟 子糕饼举在面前,逗得小听溪直跳脚。 沈珣之含笑觑着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就着那碟子糕饼也能自得其乐,忽听得沈蔚带着隐隐笑意丢过来一句—— “那位淮阴林家的姑娘,大哥可见过?” 沈蔚问完这话,便转头瞧过来,却见兄长怔在当场。 她连忙弯身将那碟子糕饼交到听溪手中,打发了小姑娘去舱中寻自家父母后,好奇地凑到兄长身旁:“怎么了?” 沈珣之如梦初醒,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轻声咕囔:“何止见过。” “听这意思……很有故事啊,”沈蔚笑得眯起了眼,拿肩膀去撞他,“说说,说说。” 沈珣之没好气地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跟你说得着吗?呆小二。” “就跟你说不要喊我小二了!”沈蔚捂着头跳脚,不满地笑嗔道,“从小到大,你一喊我小二我就想给你上一盘卤牛肉!再说了,哪里呆了?” 沈珣之哈哈笑着又去拍她,正要说什么,却冷不防斜刺里有另一艘画舫撞了过来。 近来沈蔚在私下里本就因心神愉悦而有些懒散,先头与兄长嬉闹着在船头跳来跳去,本就有些不稳,此时又忽然被旁的船撞过来,加上沈珣之顺手那一推,她就整个跌进湖中了。 那边厢撞过来的那条船的船头上正立着个满脸惊慌的小姑娘,一见自家的船闯祸了,即刻就要跳下去救人。 “林意迟你给我站着……”沈珣之“别动”两字尚未出口,林家姑娘已经跳下去了。 那林意迟一边扑腾着过去搭上沈蔚的手臂,一边哭唧唧喊道:“我不会……泅水的……” “我会,”沈蔚欲哭无泪,“可若要再带个人,我就不会了……” 最惨的是……沈珣之他,也是不会的。 舱中的沈素与严聿夫妇听得船头动静便要急急奔出来,丫鬟又怕听溪跟着出来便要去抱住,听溪又好奇闹着要出去瞧瞧……一时间,场面极其混乱。 岸上的人见湖中有人落水,一时纷纷看过来。 电光火石间,岸上有两道黑中扬红的身影掠水而来,在月色之下轻盈迅疾如展翼鲲鹏。 **地两人被双双自水中提溜起来带到了沈家的船上,沈蔚好笑地抬手抹去面上的水,回头致谢,却见拎了自己的人是张吟。 另一边,索月萝似笑非笑地将林意迟扔到沈珣之怀 中,便径自旋身提气,掠水又回了岸上,隐入喧闹的人群之中,再瞧不见踪影。 深觉荒谬又丢脸的沈蔚尴尬地抬手捂脸,莫名其妙的笑了。 沈珣之拥着林意迟发怔片刻,忽地转头向那个傻笑的妹子问了一句:“杨慎行会泅水吗?” 啊?这是什么鬼问题? 沈蔚疑惑地回视他:“仿佛是……不会的吧?” 得了这个答案,沈珣之郑重地点点头,又将视线转向张吟,满眼诚挚:“张大人对舍妹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大恩不言谢……烦请有空上我家提个亲。” 不会泅水的妹夫有、何用?! 张吟目瞪口呆。 “大哥,她快哭了……”对他天外飞来的这一笔任性,沈蔚懒得计较,只是抬手指了指他怀中的林家姑娘。 沈珣之匆匆带着林意迟往舱内去了。 “多谢小哥哥,改日我请你喝酒。我兄长给惊着了就胡乱说话,不必放在心上的,”沈蔚解开束发的带子,顺手抖了抖发间的水气,又转头瞧了瞧岸上,随口笑问,“索大人这是赶着去赏灯吗?” 张吟先是一愣,继而低声轻道:“自望岁十年七月初七的游园灯会之后,索大人便再不赏灯了。” 因为望岁十年七月初八子夜……那个人,被毒杀在家宅之内。 沈蔚与张吟对望一眼,心中皆有无限感慨。有些事不能说,但人心自有公论。 只是六年来,所有的年节游园,在满城喧嚣中都随处可见索大人巡防的身影。 穿着与那人当年一样的官袍,像是两人活成了一人。 所谓情比金坚,大抵也不过如是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把自己关进小黑屋以后,默默重写了三遍……写这章的时候终究有点情绪失控,最后采用了相对温和克制的版本。 对于一些故人,我终究想交代一下他们的解决,哪怕只是几句话。请大家谅解我的任□□。 ☆、第44章 京中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翌日,昨夜沈蔚与林家姑娘一同掉进湖里的事便被传了个绘声绘影,连沈珣之向张吟胡说八道的那句“有空上我家提个亲”的鬼话也被以讹传讹、越传越真。 由于杨慎行一大早便被圣主召进了内城,直至酉时才出来,当日并未进鸿胪寺。沈蔚这一整日始终心中惴惴,想着他今日一直在内城,应当是尚未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不过为防万一,她还是该向他解释解释。 到了正戌时,收拾停当的沈蔚正想绕去院墙那头,小听溪却匆匆跑进来抱住她的腿。 “小姨……你不能不要小姨父啊!” 沈蔚一听这话,就知这小家伙肯定没干好事,于是徐徐蹲下,捧了她的小脸蛋没好气地揉到变形:“晚饭时就不见你,跑哪儿偷鸡摸狗去了?” 小听溪大约也明白自己捅了篓子,便不敢挣扎,由得她蹂/躏着自己的脸蛋,抬手指了指隔壁杨慎行那间院子的方向:“我跟他讲,昨夜舅舅叫别人来家里提亲,他快气死啦!” 真是家贼难防啊。 沈蔚头疼的瞪着这个小外甥女,简直恨不得当场捏扁了她:“你同他讲这个做什么?” “我……”小听溪踌躇了一下,终究还是招了,“本想拿这消息换顿吃的……” 沈蔚轻轻弹了她脑门一下:“然后呢?” “他听完这个消息就不说话,做的东西也不好吃了,”小听溪捂了额头,委屈嘟嘟的鼓了小脸,“可我还是吃完了。” “不好吃你还吃?”沈蔚又好气又好笑地站起身来,拎着她的小胳膊将她抱起来,往沈素院中送回去。 小听溪在她怀中咯咯直笑:“可是好看呀!” “近日你别去招他,他很忙的。” 还有半月就要出使东宁,沈蔚明白杨慎行一定有许多事要准备,便再三叮嘱听溪近期都不许再去麻烦他。 不过,昨夜的事被听溪这小贼一搅和,原本心怀侥幸的沈蔚开始头疼了。 踌躇好半晌,预想过许多种解释之后,才小心翼翼地翻墙过去。 杨慎行的后院入夜后通常不留人伺候,此刻院中静悄悄,惟书房有灯火隐隐摇曳。 当心虚的沈蔚做贼似的在书房门口探了脑袋时,杨慎行正自书架上抽出一本册子。 沈 蔚打量着他身形一僵,想来他是瞧见自己了,却半晌不见他转头,心中大喊糟糕。 “你……在忙啊?”她语气谨慎地道了一句开场白。 回应她的是一室静默。 “要不……我等你气消了再来?”口中这样说着,她却并没有当真要走,试探往门口一站,偷觑着他的脸色。 杨慎行倏地回身挑眉,一脸的故作冷淡。 沈蔚又往里挪了两步:“那,我真走了?” 许是她那嘴上说着要走,却一直小心翼翼在往自己面前靠近的姿态无意间取悦了他,此时她离他尚有几步之遥,他的笑容却再也藏不住了。 昨日杨慎行回定国公府彩衣娱亲,今日一大早又被召进内城,两人满打满算也才两日未见,此刻却都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如隔三秋”的恍惚来。 沈蔚一见他的笑,心中长舒一口大气,蹬蹬跑过去扑到人怀里,环着他的腰笑得满脸甜:“别装了。” “没装,我在生气。”杨慎行很没出息地将紧紧回抱了她,笑得发恼。 “你以为方才不说话就会吓到我?哼,有些话便是你闭上嘴不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的。”沈蔚得意地扬起下巴,觑着他笑得无比笃定。 “哦?敢问阁下从我眼里瞧见一句什么话?” “你在求我别走。” 被噎住的杨大人没奈何地照她下巴上轻咬了一口,算是承认了。 “我知道最近你会很忙,不吵你的,就是过来同你说一下昨夜的事。我也不明白外头那些话是怎么传起来的,你别听严听溪那个小混蛋胡说八道,兄长就是顺嘴那么一说。”沈蔚红着脸往他肩头躲了躲,赶忙说明来意。 杨慎行淡淡笑着点了点头,牵了她的手将她带到书桌前,随口道:“其实我并非听那小家伙说才知道的,今日在内城时就已经听说了。” “啊?”沈蔚茫然地望向他。怎么觉得内情颇深? “不过是昨夜的事,今日就传进了内城,不是冲我来的才怪了,”杨慎行轻声哼笑一下,自抽屉里拿出了什么东西,“这些事你不必烦心,有我呢。” 他的话音一落,沈蔚只觉腕间微凉,低头一看,竟是被套了一副漂亮极了的琉璃手钏。 忍不住满脸傻笑,她抬起手腕照着灯火的光,瞧着那一颗颗琉璃珠子中似有星空闪烁。“嗯?” “中秋 礼物。” 沈蔚满眼全是遮不住的欢喜,依依不舍地侧身抱了他一下:“那你接着忙,我不吵你了,真回去了。” “稍等,”见她欲抽身退出自己怀中,杨慎行恨恨将她抱回来,有些不满,“沈二姑娘不用礼尚往来的吗?” 她略想了想,抬手环住他的脖子轻啄了他的唇,而后笑盈盈侧头望着他。 杨慎行唇角徐徐扬起,口中却抱怨道:“礼太轻……” 不待他说完,怀中的姑娘接连又飞快地亲了两下,而后笑意明亮地宣布:“无三不成礼,礼轻情意重。” “在下对这礼物表示很不满意……”他的眼角眉梢都在霎时染上勾人的丽色,缓缓贴近的美人面上沁着别样的暗红。 “那你还想怎么的……”沈蔚笑脸红红地轻咬了下唇,微微往后倾身躲了躲。 察觉她羞赧的闪躲,美人带着与平日全然不同的笑意,紧紧将她收在怀中:“就想……还给你。” 不得不说,这份礼还得……过于激狂,险些走火。 “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啊……” 当喑哑而压抑的嗓音带着异样的笑意在沈蔚耳旁响起,她才如梦初醒,满面爆红地飞身退出那个怀抱。 “再、见!” 微颤的软嗓只抖得出这两个字,便急急逃命去了。 **** 平复许久终于静下心来的杨慎行坐回桌案前,唇角含笑地展开先前拿出来的那本记载了东宁风物的小册子。 亥时,阿樟的声音在书房外的台阶下轻轻响起:“七爷,世子来了。” “请吧。” 杨慎行对于自家五哥终于懂得,“进他的院子须得先让人通传”这件事很满意。 “阿樟,不必上茶了,你歇着吧,”杨慎言一进来就转头摒退阿樟,“我同你七爷说点事,一会儿就走。” 阿樟上前替他们将书房门关好,这才依言退下。 五哥那如临大敌的神色让杨慎行莫名其妙:“怎么了?” “你今日被召进内城,所为何事?”杨慎言也不废话,坐下来就直奔主题。 杨慎行笑笑,随手翻动着手上的册子:“与东宁建交之事,有人赞同,有人反对,今日在圣主跟前吵得跟台戏似的。” “就为着这个?没旁的了?”杨慎言上挑的眉梢里全 是疑惑。 杨慎行会心一笑:“还有就是,有意无意地让人在我跟前提了,昨夜张吟救了沈蔚的事。” “我就知道有古怪,明明芝麻大点的小事,竟一夜之间传遍了外城,还越传越离谱,”杨慎言面上起了薄怒,“果然是冲你来的?” “未必就是冲我本人来的,”相较于他的怒意,杨慎行倒是镇定得云淡风轻,“毕竟你弟弟我只是鸿胪寺卿。” 弘农杨氏这些年在各大世家中显然算是太过顺遂,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嗯,点到为止即可。 杨慎言满心烦躁地耙了耙发顶,恼火得很:“皇城里那一家子疯了三代了!世家已退让到只求自保,竟还不能让他们安心么?龙椅上那位究竟在想什么呢?” 杨慎行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你也说那一家子都疯了三代了,我为何要去想一个疯子在想什么?” “你还有没有点杨家子孙的自觉了?”杨慎言对七弟这事不关己的态度十分不满。 “我是杨家子孙没错,”杨慎行冲他莞尔一笑,“可你才是下任家主啊。不然你以为我何为主动放弃世子之位?”就是不愿操这些闲心,只求抱着心爱的姑娘好好做个富贵闲人嘛。 杨慎言如梦初醒,伸出颤抖地手指着他,毫无底气地威胁道:“等我做了家主,头一件事就是将婚书退回沈家你信不信?” “哦,多谢五哥提醒,”杨慎行冷笑一声,低头接着看自己的书,“我会赶在你做家主之前成亲的。” 见他这副十分不怕开水烫,打定主意不揽事的死样子,杨慎言抓狂地倾身越过桌面,一把揪了他的衣襟:“还能不能好生做亲兄弟了?!” 杨慎行笑叹一口气,挥开他的手,淡声安抚:“事情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内城里那位虽不乐见我杨家与沈珣之结为姻亲,可他也并未想就此与咱们撕破脸,才会做这种不入流的小文章。” “有点道理,”杨慎言频频点头,重又坐回去,露出如释重负的笑脸,“那咱们该怎么办?” “昨日张吟救了我未婚妻,我自会还他一份大礼。至于别的事,就该由你来操心了,”杨慎行笑着低下头,“五哥,在其位谋其事,我不想插手族中事务过多,就是想好生与你做亲兄弟啊。” 杨慎言泄气地靠向椅背,没好气地瞪着他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 ☆、第45章 因九月即将成行的出使是为着与东宁国建交,中秋过后,鸿胪寺上下便又忙到不可开交。 在搜集东宁国风物资料的过程中,礼宾院宾赞杜宗幸老先生忽然想起沈蔚在接待楼然使团中的表现,便在晨间议事过后问道:“还未请教,沈大人的楼然话,是从何处习得的?” “嗨,我那不过就是半吊子,”在这样博学受礼的老先生面前,沈蔚自然不敢说大话,“只是小时候随父兄走南闯北讨生活,曾在楼然逗留过一两年,少少学了几句罢了。” 杜宗幸面露喜色,捋着胡子频频点头:“那,沈大人可曾去过东宁?” “去过的,那时咱们的海上商路尚未打通,东宁那头有海上互市,所以我也曾随父兄去过几回。通常待上一两个月就回来的。”沈蔚一五一十地解释。 杜宗幸大喜过望,赶忙拉着她去找杨慎行。 “杜宾赞,”杨慎行将手中的笔搁在砚台上,自书桌后徐徐抬起头来,蹙眉觑着杜宗幸的右手,“本官以为,作为一名德高望重的文官,您此刻扯着‘我、的’……侍卫长的衣袖,实在于风范有损。” 可怜杜宗幸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家,无端被他这话闹了个大红脸,忙不迭地松了手。 没事找事的家伙,早晚被自个儿给酸死。沈蔚没好气地偷偷横了杨慎行一眼:“杨大人莫开玩笑,杜宾赞有事找您呢。” “启禀杨大人,”杜宗幸摇摇头敛了赧然之色,这才徐徐道来,“眼下咱们这头能找到的东宁风物相关资料实在有限,下官今日才知,沈大人从前曾多次到过东宁。无论怎样,总就该比咱们没去过的人要了解些。” “杜宾赞有何打算?”杨慎行大约猜到杜宗幸想做什么了。 果然,杜宗幸执礼垂首,认真回道:“下官想提请大人允准,由沈大人过礼宾院来协助一二,旁的事倒无须劳烦她,只是请她对咱们的一些疑问略作解答即可。” 杨慎行想了想,以郑重的神色给出答复:“杜宾赞,今日之内将礼宾院关于东宁的相关疑问都呈到本官这里,本官向沈大人问询后批注发还礼宾院即可。” “杜宾赞对此有异议?”见杜宗幸沉默,杨慎行唇角勾起一抹不太和气的笑。 “并无异议,下官这就去办。” 杜宗幸人老成精,虽一时参不透杨大人为何要将一件简单的事操作得如此复杂, 却很懂得明哲保身,并不多问。 待杜宗幸退出去后,沈蔚走到书桌前,面颊微红地低声请教:“请问……他究竟是想让我做什么呀?”这就是她一向懒怠与文官们打交道的缘由,因为……听得不是很懂。 这样说来,杨慎行仿佛是个例外?大约是能体谅她脑子简单,他已许久不对她藏着掖着的讲话了,真好。 “哦,他就是想着,你既去过东宁,便请你讲讲见过的东宁风物、习俗之类的,供礼宾院作为参考。”杨慎行瞧出她的茫然,轻笑着换了她听得懂的说法。 沈蔚无奈地笑着揉揉额角,轻声抱怨道:“就这样简单的事?讲那么复杂做什么……” “我叫他将礼宾院的人想了解的事都整理好送过来,你只答你知道的就行,”杨慎行抬眼笑觑她,“我明白你字写得丑,你只需负责动嘴,我替你写就是。” 除了她写字很难看这一点外,他还考虑到这家伙经常胡说八道,说着说着就离题三万里……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他这位眼下还不能见光的可怜未婚夫务必给她足面子,亲自为她当文书吏,否则她若是因此被人嘲笑,估计最后受罪的人还是他。 沈蔚并不知这短短瞬间他脑子里已转了八百回了,反正她就听明白一件事,就是说她字丑! 扭头望望外头,确认无人窥视后,她便倾身揪了杨慎行的衣襟,恶狠狠笑道:“知道我字写得丑这是一回事,可当面说出来就很不义气了啊……” 杨慎行垂眼瞧了瞧揪住自己衣襟的手,笑得无奈又纵容:“公务场合,能不能……略微……留些面子……” 笑吟吟的沈蔚正要闹他,却听门口有一道惊慌失措的嗓音响起:“头儿!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就这样欺负顶头上官可还行?!” 她连忙松手,尴尬地回头望着门口那个显然受到惊吓的薛茂,又转回来恼火地瞪了杨慎行一眼。 这混蛋,指定是瞧见薛茂站在门口,却不提醒她,眼下还笑得一副受气样,全然没有要替她解围的意思。 “茂哥,你过来。” 沈蔚略想了想,朝门口招招手,待备受惊吓的薛茂来到面前,才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道,“茂哥,若我是揍了他就跑,那才叫欺负……” 完了,掰不下去了。 在薛茂满脸不解中,沈蔚只能向杨慎行投去一个求助的目光。 “沈大人说得对,揍了就跑 ,那才叫欺负,”杨慎行点点头,唇畔浮起一抹镇定自若的笑,“可眼下的实情是,她撩我几下之后还得替我干活,这大约只能叫调戏。” 所以,不要误会,只是调戏而已。 在薛茂震惊到风中凌乱的目光中,脸红到想滴血的沈大人几乎想对顶头上官拔刀相向了。 这是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鬼话! **** 待礼宾院那头将疑问汇总完毕送到杨慎行这里后,两人便正经开始做事了。 不过,关于这东宁风物……不,准确的说,关于幼年时走过的大多数地方,沈蔚对“食物”的记忆显然是远胜过“风物”的。 “东宁有蟹,蟹之大,一锅蒸不下……” 杨慎行一脸见鬼地苦笑:“你确定,要这样写?” “真的,我就记得东宁的蟹特别大,”沈蔚笑得直发抖,忽然眼儿湛亮,满脸全是追忆神往的光芒,“前几日我就做了个梦,梦到在东宁街头那家最大的食肆里吃蟹,两锅!一锅清蒸,一锅葱香……味道特别真实,连那位食肆老板都特别真实……” 她那神采飞扬的模样使杨慎行实在蠢蠢欲动,奈何此时此地也不能如何,忍耐再三后他倾身以食指压了她的唇,没好气地笑瞪她:“好,我懂了。等到了东宁,一定想法子抽空领你去吃。” 真是,一提到吃就忍不住满眼的爱意,对他都没这样大的热情! 待他终于收回了手,沈蔚嘿嘿一笑:“对了,我方才算了一下日子……待咱们到了东宁时,约莫能赶上他们的那个‘求爱节’。” “什么节?”杨慎行听得一愣。 “是东宁的风俗,会有盛大的集会,有篝火,有烟花,未婚的男女青年们聚在一起喝酒唱歌,若是彼此看对眼了就随意鬼混……哦不,求爱,”沈蔚像是想起什么,忽地抿唇笑了,“其实还……挺有趣的。” 杨慎行听得有些不是滋味,将手中的笔搁下,环抱双臂,挑眉质问:“若我没有理解错误的话,沈二姑娘的意思是,届时在下应当去共襄盛举?” 沈蔚认真地歪头想了想,稍微迟疑了片刻,还是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含糊道:“其实我才不是这个意思。可你既这样问,一定是你有这想法,那毕竟机会难得……你若实在有兴趣,就,去吧去吧。” “哦,有婚约的人也算是‘未婚男女青年’?”杨慎行笑意清冷,指尖轻叩手臂 ,深深觉着眼前这姑娘只怕不知自己正在作死。 见他一直追问,沈蔚有些发恼地故意同他杠上:“看来你是当真有兴趣嘛。那这样,为了这难得的机会,届时我可以假装同你退一半的婚,你就去过节吧。” 若杨慎行敢欣然接受,她绝对、绝对……立刻拔刀相向! 见她满脸都是虚张声势的挑衅假笑,杨慎行这才满意地舒了一口气。算她还有些良心。若她当真敢毫不犹豫,她就哪儿也别想去了。 “不去,没兴趣,”他笑着低下头,重新提起笔,在礼宾院递来的疑问汇总中记下这个风俗,“再说什么退一半婚的鬼话,你将会很惨。” 沈蔚笑瞪着他,并不认真地抱怨道:“明明是你自己起的头,你就是想去!” 哎,她有些明白为何会有“高阶官员同为夫妻的,不能同府为官”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了。两人只要凑到一处,便是这样莫名其妙的胡闹斗嘴都觉得心中泛甜,就根本没法子专心做事的。 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杨慎行没好气地抬头给她瞪回去:“我那是试探!” “可我觉得这主意很好啊,”沈蔚笑着将脸转向窗外,眼里有毫不掩饰的故意,“嗯,我同意的。” 怎么办?她就是忍不住想逗他,她真是个无聊的坏蛋啊。 “你认真的?再说一句同意试试?”杨慎行将这句威胁撂下之后,心中蓦地有些后悔,忙又压低声音凶恶地补上一句,“想清楚再回答!” “若我偏就要同意,你能怎么样?”沈蔚歪着脑袋,略扬起下巴,满脸促狭的笑意。 “我……我能把你亲到死你!” 那、那还是算了吧。 此时此地,若真被亲到死,大约从此不必再做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眼看快要十二点,实在不敢再重写了。 如果大家觉得难看……我依然爱你们么么哒tat ☆、第46章 整个八月下旬,京中都很是热闹。 先是坊间开始有传闻曰“张吟乃张宗巡将军亲孙”,接着绣衣卫五官中郎将索月萝“循线”查证,毫无意外地坐实此事并秘呈圣主,圣主当即下诏由张吟袭护国大将军衔。 接着,便是梅花内卫副统领薛密当众出示张宗巡将军传家玉指环,声言当年张宗巡将军与薛家儿女姻亲之约,并表示若张家后人欲废此约,薛家绝不与张吟为难。 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张吟本已进退两难,结果薛家这代唯一的姑娘,太常寺主簿薛轻烟,更是若无其事地准备着随使团出使东宁,全然拒绝沟通,徒留张吟独自面对一整个莫名其妙的烂摊子,不知该何去何从。 “你为何要坑他啊?”沈蔚双臂交叠,懒懒趴在书桌上,满脑袋疑惑的侧头望着身旁的杨慎行。 对于近日满城纷杂的流言,她从头到尾都只觉得莫名其妙,隐隐觉着大约与杨慎行有些关联,却想不太明白。不过她浑浑噩噩活惯了,对旁人的事并不会刻意去追根究底,只是今夜无事,忽然想起就顺嘴一提。 因明日就是定好的出使日期,此时杨慎行正翻阅着使团携带的国礼清单,以最后确认有无错漏。 他一盯着手中的清单,并不瞧她,只是随意抬起左手将她的眼睛遮住,挡下她直直望着自己的视线,嗓音里压着些许含义不明的笑:“不关我的事。” “不信,”沈蔚弯起了唇角,趴在桌上并不动弹,由得他温热的掌心覆着自己的双眼,“人家进京这么多年却一直藏着身份,定然是有苦衷的,你这样一把将人的底牌给掀了,真是……” “请问,人家是谁?”杨慎行闻听此言,终于放下手中的单子转过头去,将覆住她双眼的手拿开,让她能清楚地瞧见自己满脸隐隐的酸气,“张吟的身份是索大人‘查’到的,张、薛两家尘封几十年的儿女姻亲之约是薛家爆出来的,这锅我可不背的啊。” 沈蔚轻笑,眼神有些迷糊:“就算不是你做的,你们杨家肯定也没少捣鬼……” 话音未落,已被杨慎行酸气冲天地轻轻捏住脸颊:“你这是在心疼谁呢?” “没有没有,只是忽然想起,随口说说罢了,”沈蔚原本也不是当真想知道,便笑吟吟的抬手去握他的手,笑得软乎乎地隐了个呵欠,“明日就要出发了,想想就心累。” 她幼时随家人走南闯北,说难听些简直叫 颠沛流离,是以她内心深处其实并不向往外头的天高地阔,当年离京从戎也不过是一时冲动的逃避罢了。说到底,她骨子里是个不愿离家的人。 杨慎行无声笑叹,握着她的手臂将她自身侧抱进自己怀中,带了些讨好的神情试探道:“我想法子将你留下,嗯?” 他问得小心翼翼,因为前几回他提出将她留下时,这倔姑娘当时就火大了。 果然,窝在他怀中的沈蔚一听他又提这个,立时坐得直直的,原本已有些困倦的眼神霎时清明,居高临下地直视着他,一手搭在他肩头,一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 “怀疑你好几日了啊,老实讲清楚,是不是此行有危险?”她是不爱用脑子,可她又不傻。 前几日杨慎行忽然提出让她留在京中时,她就已觉着古怪,明日即将出发,他此时又一次提出让她留下,足以证明真并非她多心。 杨慎行与她对视半晌,悔不当初地长长叹了一声,轻询道:“真想听?”难怪她这几日格外粘人,每日一回来便像是长在他身边了似的……他本不想叫她担心的。 “唔,说简单些,”沈蔚登时如临大敌,严阵以待,只是略想了想,又补充道,“拣我听得懂的说。” 见她坚持,杨慎行终于合盘托出。 原来,此次仓促的出使本是朝中各方势力角力的结果,虽反对与东宁建交的那一派暂落下风,可想也知,他们不会就此作罢的。此行一路山高水长,实在给对手留了太多可趁之机。 “其实也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公父与五哥盘了这十余日,却始终探不出他们究竟有无动手的意图,”杨慎行眉头轻蹙,无奈道,“之前是我大意了,不该将你卷进来的。” 他远离杨氏核心已久,又身居闲职,并不过多沾染朝中争斗,是以一开始将事情想得很简单。可连日来的种种迹象总叫他感觉,东宁之行,并不会有他想象中佳人在怀、游山玩水的惬意缱绻。 虽他已提前走了张吟这一步棋,定国公府也做了一些准备,可这些并不能确保万全。 他有些痛恨自己先前的轻忽了。 “嗨,我还以为多大事呢,”松了一口气的沈蔚顿时又软软窝回他的怀里,笑嘻嘻地拿鼻尖蹭了蹭他的脸庞,“你们这些文官哪,就是想太多,总将自己搞得瞻前顾后、缩手缩脚,其实这种事情明明很好破的。一言以蔽之: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砍死他。” 是时候让大家见识一下剑南铁骑前锋营猛将手起刀落的英姿了,哼哼,就是如此简单粗暴,想那么多没用。 哭笑不得的杨慎行愣了许久,竟意外地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呐,郑重警告你,若路上当真有什么危险,第一要务是顾好你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许拿自己挡在我前头。”想想她那冲动又尽责的性子,杨慎行十分不放心地认真叮嘱她。 “杨大人,我是鸿胪寺卿侍卫长,在其位是要谋其事的!若我只顾着自己不管你死活,那我成什么了?不像话。”沈蔚听得发恼,偏过头就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咬了一下以示反对。 她这样……实在有些要命。杨慎行笑着往后略倾,意思意思地躲了躲:“沈大人,不要随意对你的上官动手动口的,信不信回来就将你这侍卫长撤了?” “撤撤撤,反正我也不想做事。”沈蔚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很开心地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别再乱动了,”杨慎行扣住她的腰,制止她这莽撞举动引发的甜美折磨,“那,你想做什么?” 作为一个阅读过许多极其不成体统的小话本的败类,沈蔚忽然醒悟自己方才的举动是在找死,忙僵住了没敢再动,红着一张脸只想挖个坑将自己埋了。 “我、我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也并没有什么志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嗡嗡嗡的,脑中渐渐乱成浆糊,那些在心里说过许多遍的话,忽然毫无防备就脱口而出了。 “我就是想每天没头没脑的吃喝玩乐,靠在你身旁看看不成体统的小话本,握着你的手入睡,起来一睁眼就看到你……如此这般,就算岁月漫长,也会觉得没活够吧。” 若她当年没有负气离京,没有那六年的戎马生涯,这便是她年少时最向往的将来了。 她原本就是个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混世小霸王,只凭着一腔鲁莽的勇气没头没脑地兜兜转转……她很清楚,自己是做不了真正的英雄的。 认认想一想,她长这么大,唯一明确且矢志不渝的志向,也就只有对杨慎行的执念了。 好在,她仅有的这个志向,到底还是很侥幸地没有错过,实在也算老天厚待,她会珍惜。 她的这番话对杨慎行来说不啻于炸亮夜空的漫天烟花。 什么叫倾心相待呢?便是她构想的每一个明天里,都有你。 “快回去睡了,明日一早便要出城的,”怕自己要失 控,杨慎行只能苦笑着赶人,“行礼都收拾好的吧?” 沈蔚点点头站起身来,笑着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行礼很少的……而且,除了椒图刀,也没什么非带不可的东西。” 跟在身旁陪她走出到门口的杨慎行倏地止步,美眸含嗔,轻扬的眉梢中透着不容错辨的质疑:“哦,只有椒图刀是非带不可的?” 原本有些犯困的沈蔚愣了好半晌,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忍不住笑了:“你这个人……你连椒图刀的醋也吃?” “我就要是你最心爱的,谁也不能抢了这个位置,会喘气的不会喘气的都不成。” “你这也,太特别理直气壮了,”沈蔚笑着抬手捧了他的脸揉来揉去,“因为那是你送的,所以我才走哪里都带着啊,笨。” 任她蹂/躏的杨慎行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笑脸,眉目间徐徐带笑带暖的蜜意。 这是他素日里绝不会在人前流露出的一面,可他很清楚,这是沈蔚最最无法抵挡的一面。 “等咱们从东宁回来,便成亲吧。” 此去东宁一来一往约莫三个月,回来时,春天也不远了。 “嗯。” 杨慎行怔怔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既喜且疑:“你确定,你清醒地知道,自己刚刚答应了什么?” “只是有些困,又不是傻了,”沈蔚半眯着眼睛笑着凑近他,在他脸上敷衍地再亲一亲,“好了,我回去睡了。” 这个敷衍的亲吻显然不足以庆贺此刻的喜悦,杨慎行扣了她的手腕将人拦下,毫不客气地顺势将她按在书房的门板上,耐性又热烈地指导了一番正确的庆祝方式。 “确定是清醒的?” “清醒清醒,不就是从东宁回来就成亲嘛,答应你了……好了,不要再靠过来了……唔……” 明月在上,清风为凭,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真是心理和身体状态都很糟糕,昨天颈椎病又犯了,吐成鬼tat 大家一定要爱护颈椎啊! 其实这个文就是个无聊的小甜文,能得到大家的喜欢,我特别意外也特别感动tat 这个文的糖梗所剩不多,撒得差不多就要撤了,目前预计是在本周之内就会完结,先预告一下,以免大家觉得突兀。 目前我正在总结第一个文和这个文中间的问题,希望到下一个文 的时候,能讲一个像样的好故事给你们。 稍微剧透一下,下个文的女主是一个庸医兼扑街小x文作者,哈哈哈,男主……男主还在调整人设的过程中,暂时不管他。哈哈。 最后,谢谢你们,我真的,非常、非常爱你们。 ☆、第47章 马蹄哒哒,出使东宁的使团车队行在山间小道上,四下寂静,连飞鸟鸣虫之声皆不可闻,惟有秋风猎猎。 落阳余晖荫出半山暗影,仪仗在主驾马车上醒目张扬。再往前,就是边境小城真沄了。 一支响箭自道旁林间破空而来,稳稳扎在道中。 侍卫队小队主冯舒玄的号令手势起落之下,随行的鸿胪寺卿侍卫队立时长刀出鞘,迅速以身为盾,将车队护在身后。 道旁林间,一队灰衣蒙面的人马绰绰影影现身。 见使团车队不疾不徐停住,灰衣马队沉默而嚣张地自林间跃马而下,齐整整拦在道中。 领头的灰衣人立马于车队之前,轻扬手中长剑,偏寒的嗓音透过蒙面巾淡淡传出:“我等只为财,不欲伤人性命,车马仪仗留下即可自去。” 主驾马车内沉默片刻后,便听有女子笑音徐缓:“好啊。” 领头的灰衣人心下一愕,脱口而出:“太常寺主簿薛轻烟?!”怎会是她?主驾马车内该是鸿胪寺卿杨慎行! 灰衣人徐徐回神,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以身为盾护住整个使团车队的侍卫队成员,惊觉鸿胪寺卿侍卫长沈蔚并不在其中。 既沈蔚不在,那就足以确认,这个使团的正使杨慎行确、实、不、在! 主驾马车的车帘被轻轻撩起,太常寺主簿薛轻烟一身利落便装徐徐踏下,镇定旋身,笑眼中有淡淡轻诮:“阁下也不必强装山匪了。虽不知阁下是哪路人马,不过既有劳阁下一路自帝京护送至此,下官在此谢过。” 沈蔚说过,虽这队人马的衣着、武器皆无明显标记,可却绝不会是山匪,因他们一路跟来队形齐整,令行禁止,且他们的马匹训练之有素,仅次于行军战马。 灰衣人眸间神色大震:“你们何时发现的?”最重要的是,谁发现的? “九月初三那日,甫一出京沈大人就已察觉,她还特意回过去探了你们的底呢,”薛轻烟的笑意中带了些许得意的狡黠,“沈大人说了,京郊有百里大人的北军,范阳有卫城屯兵,咱们出了范阳一路又都走官道,你们便是憋出心病来也必然会忍到此地才现身。毕竟,只有真沄城郊的西山山道这一段路,方有可趁之机。” 灰衣人自然不知,在剑南铁骑打了四年仗的沈蔚,对这种带了敌意的尾随有着近乎本能的灵敏,任是他们一路藏头露尾的刻意落了些许 路程,她依然从一开始便有如芒在背的感知。 “原是怕你们在半路改道,才未设伏而是尾随,没料到沈大人深藏不露啊,”灰衣人渐渐定了心神,倒也不再遮掩,径自开始复盘自己这方的疏漏之处,“如此想来,大约在范阳时,我就已将人跟丢了?” 九月初三当夜,使团在卫城范阳的官驿过夜……实在是轻敌了! 灰衣人的主人在推演整个过程时,从头到尾未将那个平庸至极的沈蔚放在眼里,竟让对方钻了这样大一个空子。 此刻细细想来,范阳有沈家的产业,也有众多以沈蔚名义收留的剑南铁骑阵亡将士遗属,沈蔚想在范阳城内瞒天过海,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薛轻烟笑着拱手抱拳,向那灰衣人行了个有些走形的江湖礼:“沈大人托我转告,承让了。” 使团车队中的随行众官已陆续下了马车,在侍卫队成员的保护下列队于薛轻烟身后。 灰衣人的嗓音中有些挫败的恼意,咬牙道:“诸位大人留下仪仗车马及国礼,便可自行离去了。” “多谢。”薛轻烟昂首浅笑,举步向前。 灰衣人出京时接到的指令是,只要留下杨慎行及国礼即可,不必要谁性命。眼下虽杨慎行脱逃,至少留下了国礼,也算他不辱使命,没必要对薛轻烟及她身后这些文官下毒手。 可他瞧着眼前的架势,这群文官像是疯傻魔障,明明没了车马,没了国礼,没了仪仗,竟像要两手空空走到东宁?! 灰衣人于心不忍,清了清嗓子,怔怔道:“薛大人,前路叵测,不如返程。” 薛轻烟并不停步,笑意映着灰衣马队剑刃寒光,不急不躁:“国之大事,虽死,必至。” 她是太常寺主簿薛轻烟,她是本次使团的副使,她愿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用双脚丈量从此处到东宁王城的千里之行。 这大约就是所谓文官的骨气吧?灰衣人对此报以轻嗤,却不再理会薛轻烟一行,只振臂一挥,示意身后的手下上前检查仪仗中的国礼。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灰衣人蓦地想起薛轻烟先前那抹奇怪的笑意,如梦初醒。 他顿时大喝一声:“国礼并不在仪仗之中!” 随即调转马头朝那正加快步伐试图往道旁林间藏身的薛轻烟挥剑而去。 薛轻烟回头一见灰衣人追来,忙大声喊道:“张吟!再不现身,你的未婚妻便要埋 骨此处了!” 话音刚落,一道如魅般的身影似是从天而降,长剑狠狠挡住灰衣人杀气腾腾的剑锋,并将灰衣人自马背挑落。 同时伴着一声认命的叹息。 **** 真沄城南郊,浣纱渡。 “像是要下雨了,”苗金宝将手遮在眉骨上,向江面张望着,“船怎么还不来?” 真沄是边陲小城,通常在日落之前便会关闭城门,因此来往这江上的船只总是早早靠岸进城。此时夕阳已没入山间,渡口再无旁人,江面上空空荡荡,全无白日里的热闹喧嚣了。 九月初三那日,因沈蔚发现有人尾随,当夜使团众人入驻范阳城内的官驿后,杨慎行便召集使团众官简单说明的情况及后续安排,随后在沈蔚与苗金宝的陪同下趁夜出城,连日跋涉,绕小道直奔真沄南郊,打算按原定计划自水路往东宁王城与薛轻烟一行汇合。 无论是走陆路的薛轻烟一行,还是走水路的杨慎行三人,只要出了真沄地界就是边境,无论身后尾随的是哪方势力,都绝不敢冒着造成东宁方面误会的风险轻易越过。 沈蔚心知杨慎行做事一向周全,既他已提前安排船只前来接应,那便一定会来。 于是她也不着急,只是忽地瞪向身侧的杨慎行:“等等!你先前说,他们的目标是你……和国礼?”国礼比使团还先出城,并不在仪仗之中,那些人早晚会发现这个事实的啊! “薛主簿不就成了泄愤的靶子?!”苗金宝在前头听了一耳朵,立刻惊恐回头。 杨慎行轻笑:“你们以为张吟的身份为何会恰巧在出使之前被揭开?” 张吟刚刚以张宗巡嫡孙的身份袭了护国将军衔,眼下正是举国瞩目、朝野关切的大红人,是以无论哪一方势力都不敢轻易动他,否则谁也不好说会引发什么后果。 “你是说,张吟会跟上使团仪仗?那万一他不跟呢?万一他根本不知此行内情呢?”深秋的江边暮气湿热,沈蔚一手握着椒图刀轻抵在腰间,一手在脸颊畔猛扇着风,只觉自己的脑子糊成豆花了。 “若他不知,就自会有人将薛轻烟此行有危险的消息及时传达给他,让他不得不跟。”杨慎行笑得胸有成竹。 苗金宝也退过来拢在沈蔚身旁,好奇地向杨慎行询道:“可是……届时他们发现您不在仪仗之中,国礼也不在,即便那些人不敢拿张吟怎么样,也难说会不会就对薛主簿…… ” “你觉得,张吟会眼睁睁看着旁人在他面前对他的‘未婚妻’下手?” 张宗巡将军当年与柳江薛家有儿女姻亲之约,此事几乎是随着张吟的身份一同浮出水面的。 眼下张吟与薛轻烟虽名分未定,可不管他作何打算,若任由薛轻烟出事,无论是良心还是名誉上,他都过不去这个坎。 当初挑破张吟身份的这一步棋时,杨家已将各种可能都算了进去,无论张吟是不是个君子,他都一定会护下薛轻烟。而使团中的其他随行官员,出于各种错综复杂的原因,对方是绝不会下手的。 “你们这些文官啊……” 沈蔚直听得啧啧摇头,与苗金宝对视一眼,齐声道:“阴险,十分阴险。” 说笑间,先是几滴雨落入江心,泛起圈圈涟漪,不多时便有大雨说来就来。 三人赶忙避到渡口边空置的茶棚下,继续耐心等待前来接应的船只。 “有马蹄声。”沈蔚徐徐转身看向声源来处,将刀出鞘存许,眉目间不自觉地散发出肃杀的冷凝与警醒。 苗金宝应声挡在杨慎行身前。 杨慎行转头瞧了瞧雨中逐渐暗下的天色,隐隐见远处江面上有黑点正在往这头行进,心中开始计量。 按脚程来算,先前尾随使团的那队人马被张吟挡在西郊山道,不该这么快就追过来的…… “不是之前那队人,”沈蔚侧耳听得马蹄声不同,轻声道,“大约三匹马……” 苗金宝环顾四周,渡头周围并无可藏身之处,便挺直腰豁出去了:“二打三,拖到接应的船来,没问题的!” “错,是一打三,”沈蔚头也不回,镇定地对苗金宝交代,“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在杨大人身边寸步不离,护着他上船。” 雨势愈加倾盆,天色阴沉如杨慎行的脸:“船就快过来了,你不许莽撞……” “她居然没死……”沈蔚对杨慎行的警告充耳不闻,只是望着夜雨中策马而来的三人瞪大了眼,手中的椒图刀彻底出鞘。 “谁?”苗金宝周身绷直。 雨夜暗影中,策马而来的人渐渐近前,隐约可见冲在最前那匹马背上,是一名着成羌战袍的高大女子。 即便看不清她的脸,沈蔚也已确认她的身份。 成羌代战公主娜涵,那个当年领兵三十五万越过国 境,直冲剑南道防线的人。 那个刀下有无数剑南铁骑英魂的宿敌统领。 作者有话要说:因病躺尸一周的月总弱弱地爬起来复更了tat 作为一个无脑甜了十几万字的文,请允许它稍微走一点点剧情,毕竟快完结了tat 谢谢大家温柔的理解和包容。下个文如果我还没有进步,就真的该引刀成一快了。 爱你们么么哒~ ☆、第48章 “西山那些人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不知还有猎人在树下呢,” 瓢泼大雨中,娜涵直挺挺端坐马背,一把泼风刀闪着阴鸷的暗光。出乎意料的是,她竟是流利的帝京口音,“剑南铁骑征西将军沈蔚,呵,咱们也算得上是久别重逢了。” 三年前剑南铁骑在河西军的策应下,突破围堵反歼娜涵率领的三十五万人马。清扫战场时,并未见娜涵尸首,因那时战况混乱,也无人在意,接着就一鼓作气攻向了成羌王城。 成羌灭国至今已近三年,众人都以为娜涵已在混战中尸骨无存了。 “这位大姐,别乱攀交情,当年在战场上我认识你,你可不认识我,”沈蔚隔着泼天的夜雨向她还以一抹假笑,握刀的手不动声色地紧了紧,“你这一身成羌战袍大摇大摆的……偷偷摸摸多活了三年,觉着腻味了?” 娜涵被她这话问得身形一怔,旋即执刀下马。 昔年成羌人以身形高大著称,娜涵作为领兵统帅,当年在战场上也是身形美壮的。这三年她的日子大约过得也不算太好,虽依旧高大,可轮廓却较当年要瘦削憔悴得多。 夜雨中瞧不清她面上的神色,可她的言行中尽皆透着压抑许久过后迸裂而出的迷茫与狂乱。 “沈蔚,我不信你那些战死的同袍不曾入你梦中!可你竟能活得若无其事,凭什么?” 沈蔚听得“咦”了一声,接着了然地点点头:“原来这三年你竟潜在我们京中?忙着复国大业?” 看今夜她身边只跟了两人,想来如今娜涵在成羌遗民中已无当年声威。眼前这一出……这家伙只怕是离疯魔也不远了。 她方才问出那句“凭什么你能活得若无其事”,想来这三年的亡国生涯并不好过,必是夜不安枕、食不下咽,却又……无能无力。 这使她再也不是那个当年在战场上杀伐决断、冷酷自持的敌军统帅了。或许她在这三年中,并没有找到活下去的意义,或许她自己也不明白今日为何而来吧? “不劳沈将军关切我这三年行踪,”她的不答反问显然激怒了娜涵,在雨中凛凛一挥刀,“复国大业自有我成羌有志之士,本公主今日前来只为了斩你这杆剑南铁骑绣花大旗!我成羌军只要还剩一人,那场仗便未分出胜负!” “那你还是复国去吧,”沈蔚笑出了声,握刀的手却未放松半分,“虽是宿敌,可当年你是领 兵统帅,我不过是前锋营小将,不是同一级的人,拼什么匹夫之勇?你我之间今日便是分出了胜负,那也绝非你成羌军与我剑南铁骑之间的输赢。” 虽眼下场面气氛诡异,杨慎行还是忍不住无声勾起了唇角。 他明白,沈蔚并非不敢应战,这是在使拖字决,等待接应船只靠近。 沈蔚这家伙啊,一回到京中那个熟悉的环境就很容易懒散浑噩、冲动胡来,可一出了京投身这广阔天地,面对昔日战场宿敌,那几年沙场戎马教会她的东西,便全回来了。 那六年的时光没有白费,她终究成了更好的沈蔚。 娜涵瞪大被雨水遮蔽的双眼,挑衅又嘲讽的声音透过雨幕字字如刀:“我不信你那些战死的同袍不曾托负你替他们向我寻仇!如今我就在你面前,你却不敢……” 她的目光在瞥见江面上逐渐靠近的船只时忽地一顿,以成羌语爆出一句脏话:“xx的!你使诈!” 拖字决被人看穿,沈蔚只能轻叹一口气,低声对身后的苗金宝快速道:“金宝,主将有失,三军皆斩。” 苗金宝闻言一凛,虽知沈蔚没有回头,却还是在背后沉重地点了头。她明白,此行最重要的事便是护送杨慎行到东宁,若杨慎行有任何闪失,那就是鸿胪寺卿侍卫队的惨败。 杨慎行心中大惊,伸手越过苗金宝,意欲拦下沈蔚,却被苗金宝稳稳扣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沈蔚闪身跃入雨中。 此时娜涵已看出沈蔚是故意要拖到那艘船靠近,也没有心情再继续阵前叙旧,她身后的两人在她的示意下齐齐纵身下马,三人合力朝沈蔚攻去。 沈蔚手中的椒图刀在瓢泼雨势中气势凛凛,大开大合以一敌三,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时隔多年,成羌军‘以多打少、死不要脸’的传统倒是没有丝毫改变啊!”沈蔚且战且嘲,哗哗雨声将她的音量掩得轻轻的,却字字清晰,不惊不躁。 混战中的娜涵惊疑不定,据她的了解,沈蔚应当是一个很冲动的人。可此刻面前这位,却显然心如止水,冷静到可怕。 “你的情郎,他没有瞧见过你当年在战场上手起刀落、杀人如麻的英姿吧?”滂沱雨势几乎要将人打瞎,娜涵却奋力将双眸张得大大的,于刀光剑影之中映出疯狂笑意,“你道,他若见识过当年在剑南道战场上那个你,他是不是仍旧爱你入骨呢?” “我怀疑……”沈蔚左肩被娜涵一名亲随 一剑扫过,好在她闪得快,伤得不深,却仍是疼得她呲了一声,却并未打乱她的守势,“贵军当年之所以被全歼……他们绝对是死于你想太多!” 见娜涵的两名亲随试图朝杨慎行的方向扑去,沈蔚不再理会对手的困惑与迷茫,舞长/枪如龙,全神贯注地将这三人死死挡住。 此刻她脑子很简单也很清醒,娜涵今夜所为何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绝不是剑南铁骑与成羌代战公主之间的私怨。 她是鸿胪寺卿侍卫长沈蔚,此时被她护在身后的那个人是鸿胪寺卿杨慎行。 此刻,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这是京中故人谁也没有见过的沈蔚。这是连杨慎行都没有见过的沈蔚。 心无旁骛,姿容勇毅,于漫天雨幕中捍卫着职责的沈蔚。 这便是说书人口中的国之柱石,是当年凭十二万人马与娜涵的三十五万大军相持近一年、在边境上以血肉之躯铸起钢铁之盾的英雄儿女中的一员。 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娜涵不会懂,这八个字,才是剑南铁骑七万英魂铸就的威武大旗。 这面大旗永远无人能斩,它千古流芳,万世颂扬。 **** 当沈蔚悠悠转醒时,发现自己正躺在船舱内的小榻上。 愣怔片刻后,周身无数伤口齐齐叫疼,直灼得她皱起了眉。这一波剧烈的疼痛使她彻底清醒,昏倒之前最后所见的画面几乎叫她心魂欲裂。 杨慎行,替她挡下了娜涵掷向她后背的索击暗器! “苗金宝你……”她正想挣扎着坐起来骂人,侧边却伸过来一只长臂软软搭上她的腰间。 枕畔一个比她还沙哑的嗓音弱弱笑道:“醒来头一个找的居然是金宝,我真是……情何以堪。” 微暖的热气温柔地扑向她的耳畔,让她霎时红了脸,也定了心。 沈蔚艰难地在枕上转动脖子,扭头就见那张趴卧在侧的美人面近在咫尺。 他面色苍白,两颊却有异样的深红,唇上半点血色也无,唯那一对含笑美目中闪着温柔的星光。 是那夜受伤后又淋了雨,如今正高热未退吧?事发突然,船上想必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药。 看着他这模样,沈蔚忽地眼眶发烫,心中有一股恶腾腾的怒火蹿起:“谁准你在背后替我挡刀的……” 她本想 很凶地骂他,不知为何,沙哑的嗓音中却带了颤抖的哭腔。 “我说没说过……不许你拿自己挡在我前头?”杨慎行弱弱带怨地白她一眼,有气无力道,“混蛋,还敢叫金宝扣住我……” “那是我职责所在。” 两人互相瞪了片刻,沈蔚没忍住,噗嗤又笑了。这一笑,先前盈盈蓄在她眼眶之中的泪水便决堤而下。 还没来得及体会这泪水中的五味杂陈,先前横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便已熨帖在她面上,轻轻地将那些泪珠拭去。 “我居然忘记告诉娜涵那个混蛋,”沈蔚委屈地弯了唇角闭上了眼,恨恨低喃,“我的同袍们对我,可比她的同袍们对她好得多。这些年他们夜夜入梦,却只叫我要好好活。” 她不想知道娜涵这三年在帝京都做了些什么,也不关心娜涵口中的成羌“有志之士”们会如何进行他们的“复国大业”,也无所谓那队自打出京以来就跟在使团后面,最后却在杨慎行的算计之下被张吟挡在真沄城郊西山道上的人马是谁的人。 “以我简单的头脑和浅薄的学识,许多事便是想了,也未必想得明白。就算是想明白了,也未必能有解决之法。所以我才不去庸人自扰,只做自己能做的、该做的,问心无愧便可长命百岁呀。” 杨慎行顺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轻笑:“你是对的。你看她多羡慕你能活得热气腾腾。” “我没有下死手杀她和她的亲随,并不是怕被你看见,”沈蔚忽然张开眼,愧疚地抿了抿唇,“那是还他们的。当年在战场上,他们便是这样对待我的同袍,重伤,却不立时致死……” 所以当娜涵拼着最后一口气朝她掷出索击,杨慎行以身当在她身后时,她后悔得吐血。 在最后,她终究没有忍住自己的心魔,若她当真尽忠职守,她就该将之一刀毙命,确保杨慎行万无一失。 “就当你欠我一条命,”虚弱的杨慎行笑得无比纵容,“这辈子你好好还吧。” “杨慎行,一起长命百岁吧。” “好。”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 爱你们么么哒~ ☆、第49章 正文完结章 天禧二年十月初八,立冬。 由于这一路发生太多事,使团走水路与走陆路的两队人马终于聚齐,抵达东宁王城的这日,恰是两国事先约定的会见之日。 由于途中遭遇多次阻击,使团一众人多有伤或带病,又加之仪仗行礼丢失,仓促之间竟连可换的衣物都拿不出。 东宁方面的接待官员瞧着这一队不成样子的来使,也是面面相觑。经双方译令官来回转译后,虽简单了解了他们一路所历险境,对他们的狼狈表示理解,但东宁国主已在殿上等待召见,实在没有时间再让他们整顿、休憩了。 权衡再三后,东宁的接待官员便提出权宜之计:“时间紧迫,不如请贵使团先换上我国衣物,待上殿后向我国主稍作解释即可。国主仁厚通达,定能理解各位远来不易的。” 其实入乡随俗,着东宁衣物倒也无妨。只是毕竟今日是初次上殿觐见东宁国主,首谈两国建交之事,若着他国衣物,情理上终归有伤自家国体,这对一众文官来讲,是比丢了性命更可怕的事。 沈蔚虽是武官,也隐隐明白此举不妥,只能与众人一起,一筹莫展地望着杨慎行。 “来了来了!” 杨慎行还未来得及出言,就见苗金宝与张吟合力抬了一个巨大的楠木箱子进了迎宾驿馆的正堂。 “还是索大人办事稳妥,”将那箱子放在地上后,苗金宝急急喘着,笑得如释重负,“这箱子是随咱们的一个商队过来的,一路上也没人注意,竟比咱们先到了整整五日。” 张吟也是长舒了一口气,向杨慎行颔首补充:“我已检查过了,国礼无失无损,替诸位备用的礼服官袍亦俱在。” 几名东宁官员向外望了望晨光天色,有些焦灼地蹙眉提醒道:“可是……没有时间换装了。” 杨慎行当机立断:“只换外袍。” 这一声令下,准备上殿觐见的人员纷纷自箱中取出礼服外袍。 片刻过后,杨慎行、薛轻烟及使团随行的九议令与兰台史官一身簇新外袍盖住满身血污与伤痕,众人都力持姿仪端肃,一扫先前满面的疲惫与委顿,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按照两国事前国书来往时约定好的行程,使团在正辰时如约自东宁迎宾驿馆出门,在迎宾官员的接引带领下,列队向东宁内城去了。 那一日,东宁王城主道上的行人尽皆侧目驻足 。 众目夹道之下,这个使团虽无仪仗簇拥,却个个风华璀璨,那是大国气度,那是国之威仪。 几乎没有人看出,他们中的许多人身上有伤。 不必随行上殿的沈蔚在苗金宝与张吟的陪同下,一路目送着他们渐渐远去。 走在那群人最前头的那位,仍是沈蔚年少初见时惊为天人的模样。 无须如云随从,无须冠盖锦绣,他长身徐行,便是金铮玉润的盛世繁华。 **** 两国建交订盟之事在五日之后便已尘埃落定,使团众人终于可以稍作休息。 这日是东宁的求爱节,外头很热闹,使团的众人却大多在东宁的迎宾官驿中养伤或休整。 之前沈蔚在真沄城外与娜涵打斗时受了些皮外伤,这对习武出身的她来说本不严重。可大约是有些水土不服的缘故,这几日她总是反复高热,咳嗽,喝药喝到人都迷糊了。 此时她被外头的热闹吵醒,只好恹恹起身,问驿馆的人要了一桶热水来。 简单擦洗一番,换了常服后,她正恍着神散了发髻,听得有人叩门,也不急多想,就匆匆起身过去将门打开。 门外的杨慎行一见她这副模样立刻便挑了眉,不待她出声便不请自入,反手将房门合上,不容拒绝地将人拥进怀中。 “你……你这样就敢来应门?!”压低的嗓音几乎咬牙切齿。 其实她的穿着很整齐,并没有什么不妥。杨慎行恼的是这姑娘在某些方面实在没什么自觉,都不知门外的人是谁,就敢以这副毫无防备的模样将门打开了。 她一定不知自己此刻长发散在肩头,满脸茫然,唇角含笑的模样有多无辜。 沈蔚果然茫茫然低头瞧了瞧自己一身整齐的常服,又抬脸瞧瞧他满眼的悒悒不乐,十分不解。 最后只能好笑地皱了皱鼻子,小声还嘴:“又不是穿着肚兜来应门。” 穿着……肚兜…… 脑中蓦地浮起某些香艳的画面,杨慎行面上微褚,忙闭了闭眼强抑了心绪,这才清清嗓子,谆谆教导:“往后先问是谁,再给人开门,懂吗?” “好。”沈蔚拿额头抵住他的肩,有气无力地笑弯了眼睛。 因东宁的医官看过她的症状,确认并无大碍,加之前几日杨慎行一直在忙,见她不舒坦,就任她在驿馆中静养。今日终于得闲, 又恰逢东宁的民间盛会,便想着过来问问她想不想出去透透风。 此刻见她这软搭搭的模样,想也知她是没精神出去了。 “去躺好……”杨慎行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轻轻将她推着往榻上去。却不经意地瞥见桌上有一碟子即将被吃光的冬瓜糖。 察觉他忽然有些僵住,沈蔚疑惑地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当发现他瞧的是那碟子冬瓜糖时,她便忍不住心虚发寒:“那个……是……咳咳……” 本就吞吞吐吐,这下还很应景地咳嗽起来,沈蔚此时几乎已是破罐子破摔的无能为力,索性就惊天动地都往死里咳,顺便惨兮兮窝进榻上,用被子将自己裹得只剩一张卖惨的脸露在外面。 她是这几日喝药喝烦了,东宁的医官却一直叮嘱不让她吃糖,杨慎行便托了苗金宝盯了她好几日。许是她这几日都很安分,导致苗金宝也放松了警惕,今早盯着她喝完药后就去休息了,于是她趁机便向驿馆的人要了一碟子冬瓜糖。 可怜她脑子迷迷糊糊,竟没想到该整盘吃光才叫毁尸灭迹,这下剩了几颗在盘子里,可算罪证确凿,抵赖不得了。 果然,杨慎行板着脸跟过来,在床榻边沿坐下,开始训人了:“你看你就是不听话,都告诉你不要乱吃东西了,都告诉你……” 见自己咳得这样惨,也没能博得他的让步,沈蔚便一边咳嗽着,从裹住自己的被子下怯怯伸出双手,试探的搭在他的腰上。 “……小人。”他没好气地笑着收了声,连人带被地将她抱进怀里,顺手替她将被子拨开些,露出整个头来。 得逞的小人也终于没再咳了,顺势靠过去拿自己的额头蹭了蹭他的下巴:“你该好好躺着养伤的。” 当日杨慎行替她挡下那一击,伤得也不轻,来时在船上一路他都只能趴着,还是十月初八那日觐见东宁国主出来之后,才终于让东宁的医官好生诊疗了。 “你是在邀我同你躺在一起?” 杨大人难得可以为心爱的姑娘做一件像挡刀这样威风的事,自然不愿在此事上丢了男儿威风,其实分明伤口还是还疼,却偏要忍着。 “我忘了,你也没法躺,”沈蔚噗嗤一笑,裹着被子朝榻里挪了挪,“我请你上来坐坐倒是可以的。” 语毕还拍拍身旁的空位。 杨慎行含笑想了想,便点点头,除了鞋袜旋身上榻,拥着她靠坐在床头。“原以为,你今夜会 闹着要出去玩的。” 这几日总忙,她也不大好,是以一直也没陪她出去走走,没同她去她心心念念的那家食肆去吃大螃蟹。 “请不要将我想得那样没心没肺好吧,”沈蔚白眼含嗔地略回头笑睨他一眼,“你都受伤了,我哪有心思玩。” “那,等我伤好了,你想去哪里?” 沈蔚歪着脑袋想了想,缓缓窝进他的怀中,笑意甜甜地闭上双目,轻声低喃:“天下这样大……可我仿佛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若是一定要说出个非去不可的地方,那大约,就是你的身边吧。 杨慎行心满意足地笑开了,将怀抱收得更紧些:“好,天下这样大,既没有什么地方再能叫你心向往之,那就好好留在我身边。” 窗外是热腾腾喧嚣的烟火气,房内是静蜜蜜相拥的一双人。 静谧温暖的相拥中,两人都渐渐有些昏昏睡意。 半梦半醒间,只听沈蔚模模糊糊低喃道:“有时候,我一想到……我竟会嫁给你这样好的人,我就觉得……很可疑……” “可疑?” “总觉着……你肯定有什么重大瑕疵是我没发现的……总觉着,我可能会吃大亏……” “闭嘴,”杨慎行带了些睡意勾起唇角,喃喃应道,“等我伤好了,你就知道是亏是赚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小天使一路相伴。 到此完结。后续还有几个番外,会不定时更,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捧场和包涵。 这个文很多地方没有处理好,应该是我准备不充分的锅。而且我总是千万巨资的脑洞和五毛特效的笔力,成品的效果实在有太多让我遗憾的地方。 我需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所以我要开始总结这段时间的经验和教训,好好查漏补缺,下个文继续努力! 下个文预计在7月10日之前开始更新,希望有荣幸还能再遇见可爱的你们。 非常、非常感激你们一路以来的陪伴和爱护,遇见你们,是我今年以来最幸运的事。 谢谢。 (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