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女孩赵善美》 前言 这部小说完稿后,为了看看反应,我分送给几位朋友阅正,结果引起我那“糟糠之妻”强烈不满。其实,早在书稿写作期间,她就不断地捣乱、抗议,骂我鬼迷心窍,一天到晚不是写“情书”便是做白日梦。她添油加醋,描述我做白日梦的丑态:两眼空洞无神,傻得合不拢嘴,忽而嘴里流出一线口水,接着嘿嘿“奸”笑。有一天,悍妻冷不防给我一拳,大声喝道:“蠢猪,赵善美查无此人!” 我自然知道赵善美乃虚构之人,但与她“结合”,是我的精神享受。若是有人狗嘴吐不出象牙,说是“意淫”也使得,反正我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和无穷的快乐。我随心所欲,让这个顽皮的小妖精美如全智贤,让她充满情趣、智慧,我还让她爱上我,把我当老爷侍奉。当然,有时我也怪不好意思,以我之拙,怎能讨得赵善美欢心?分明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但我就是要吃天鹅肉,书中自有颜如玉,吃天鹅肉是我们小说家的一大特权。 为人都是这样,吃在碗里,看在锅里。妻子并非黄脸婆,甚至薄有姿色,只可惜缺乏情趣,不解人意,总是那么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这就怪不得我自己动手,像上帝那样,造一个疼我的“红粉知己”。我不能“授人以柄”,我造的不是真人,也不是充气娃娃,而是一个风情万种,温柔无比的“梦中情人”。如果妻子吃饱了撑的,无故寻愁觅恨,硬要吃醋生气,算她活该! 我总觉得,不论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切莫以为一纸婚书便能保证我们白头偕老。夫妻之间,除了相敬如宾,要过好日子恐怕还得不断翻新才行。须知,喜新厌旧,并非人之罪,却是与生俱来的本性。爱情原是一种分泌物,受到足够的刺激才会分泌,也一定会分泌。你天天一副苦瓜脸,要么便是吵吵吵,闹闹闹,谁不麻木、反感?即使非吵非闹不可,能不能动动脑筋,不要老是为着陈芝麻烂谷子,而是像赵善美那样,最后闹成闺房之乐? 妻子毕竟是个聪明人,痛定思痛,如今她正在仔细研究她的“情敌”赵善美。这几天她开始变着法子取悦我,连做菜的花样也翻新了,不再天天喂猪,不再边吃饭边骂人。我希望她继续研究我的“情书”,虚心向赵善美学习,彻底打消欺负我,吃定我,还以为我不敢移情别恋的妄想,否则,老夫下次会造出比赵善美更狐媚更性感的金善美、朴善美,不信你就试试看! 第八章 你这个女儿心思多,想妈妈了 女儿快满六岁了,上下两排乳牙还是整整齐齐,无一缺损。眼见着其他同龄孩子一个个笑嘻嘻,掉牙后露出粉红的牙床,我不免替她着急,难道是缺钙的缘故吗?不会吧,我平素颇注意饮食结构,隔三差五便用骨头熬汤给她喝,另外,我还将鲜鱼蒸烂、捣碎,连肉带骨喂她,总之,我认为她摄取的钙应当不算少,可为什么偏不掉牙,长新牙呢?看来凡事因人而异,医书上的条条框框亦不可尽信。就在我找大夫询问缺钙的儿童的各种症状后的今晚,女儿令人惊喜地掉牙了,并且一次掉下两颗门牙。她捧着那两颗门牙兴冲冲要扔到床底下,我连忙问:“假如掉的是下牙呢?”“这还用问,”女儿说话显然有点儿不利索了,“下牙就仍到屋顶上呗!” 掉了门牙又掉了几颗下牙的女儿从此有点像老太太。吃苹果必须削成片儿,要不先让善美阿姨咬开一个缺口;吃米饭、青菜时却如同老牛咀嚼,小嘴巴抿来抿去;对付鸡腿、排骨之类的食物则歪着头,张牙舞爪,跟食肉动物的吃相差不多;然而,最令人开心的要数她有几次禁不住流出口水,我和善美笑她也笑,只是她笑得怪不好意思,她竟害臊了! 女儿确实长大了,经过多少磨难,恰似破土的春笋茁壮成长,如今她的身高快齐我的胸前,作为父亲,我怎能不感到欣慰?生命的进程毕竟不可阻挡,女儿如此健康活泼,我有什么理由为她什么时候换牙或其它什么事情而发愁呢?事实上,我现在倒巴不得她别换掉那口乳臭未干的乳牙,真的,我有时虽然希望女儿快快长大,有时又希望女儿慢慢长大,我甚至希望她如同童话中“长不大的泰莱莎”,永远是个小乖乖,永远保持一片天真烂漫,永远在我身边像美丽的小天使那样顽皮、撒欢! 女儿随前妻住了近七个月又回到我的身边,七个月的担惊受怕顿时一扫而光,我,女儿,还有善美,亲如一家。新年初十五那天下午,女儿看过妈妈后,坐在床上把一片片白纸用蜡笔涂成红色。我问她是不是做红花,她说妈妈要她在夜间把白花扔在善美阿姨身上,她怕不吉利,所以涂成红色。我气得浑身发抖,想不到前妻如此恶毒,不惜逼女儿干这种事情,我恨不得跑去一刀杀了这个老巫婆,为家除害!咳,她摊上这么一个妈,命苦呀!我连忙收起那些红红白白的纸片,说:“千万别在善美阿姨面前提起,她知道了会难过!” 一天,天气阴冷,我正在书房伏案工作,一个东西从我头上飞过,吓我一跳,我抬头一望,原来是一只美丽的黄雀正在房间拼命突围。我想,这只小黄雀也许是来寻求温暖和庇护的,她一定冻得够呛,所以才误入人家。我连忙起身关闭所有的门窗,我要生擒她,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的女儿。我知道女儿特别喜欢这种飞向蓝天,飞向白云的天上小精灵。 小黄雀一头撞在墙上,扑啦啦跌落到乱七八糟的杂物中。我像猫捉老鼠似的,圆睁双目,连嘴上的胡子似乎也竖起了,一步一步移向猎物。我拨开一堆废旧书报,发现她松散着羽毛,合眼打盹。看来这是一只病鸟,需要好生护理。我伸出一双温暖的手去捧,谁知她腾空而起,锐利的爪子在我的额前抓了一把。我的度量准比小鸟更小,受了这么一点点委屈,生气地捡起一把扫帚轰赶她。小黄雀尖叫着,被我逼得无处藏身,终于落入我的手心。 我用绳子拴住小黄雀的一条腿儿,大喊一声:“看你跑!”小黄雀狠狠地瞪我一眼,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我又讨好它:“你就将就着吃点东西,好吗?”我从锅子盛来一点米饭,又弄了一勺水,小黄雀仍旧昂起高贵的头颅,不饮不食,并且不停地煽动翅膀试图逃脱。可是到了下午,当善美把女儿从幼儿园接回,我把她托付给女儿照看后,小黄雀乖多了,不再与人为敌。我不敢说小黄雀找到了最后的归宿,显然她将我的女儿认作自己的妈妈,于是我便成了这个家中可恶的外公。是的,小黄雀是我亲手囚禁鸟笼的,那天晚上我还强行掰开她的嘴,喂了小半片土霉素,女儿一时糊涂,忘记人鸟有别,在我旁边大惊小怪:“坏了坏了,大夫说吃土霉素牙会发黄的!” 女儿从此充当小黄雀的监护人,吃喝拉撒全由她一人管。一个六岁的孩子,亏她献出无私的母爱!善美说,这是人之本能,当你面对一个更弱小的生命嗷嗷待哺时,哪怕是个孩子也会尽心尽力“早当家”。倒是我这个不中用的大人,不解鸟意,只会拿着筷子胡闹,往鸟笼里戳戳弄弄。逢到这种损害小黄雀尊严的行为,女儿必撕破情面,责备我不道德。女儿真的好懂事,我担心饲养这只小鸟儿,她会早熟,会失去童年的天真烂漫。 转眼间又是春暖花开,女儿的生日近在眼前。我琢磨着在这天正式将小黄雀送给女儿。我从一本赏鸟的小册子了解到,驯服的黄雀能戴假面具表演各种滑稽的动作。我特地上街买了黄雀爱吃的苏子预备作为对她的奖励。我兴致勃勃把我的计划告诉女儿,女儿对我说了一个“不”,她居然要在她生日的那天放飞。她说得何其有理:让小黄雀去大自然寻找她真正的妈妈,一个丢失了孩子的妈妈! 夜里,善美哄孩子睡着后对我说:“你这个女儿心思多,想妈妈了!”我问道:“依你看,怎样才能让她忘掉妈妈?” “忘掉妈妈?”善美说,“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谁能忘掉妈妈,忘掉妈妈还算人吗?依着我,你不如跟前妻复婚好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关掉电脑,“孩子一句话,何必认真?童言无忌嘛!”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可怜孩子!你一天到晚坐在电脑前,以为孩子不哭不闹就好,其实,越是不哭不闹,她心里就想得越多。她想妈妈的时候就织辫子,织了又拆,拆了又织,难道你没注意?下午我去幼儿园接她,正好撞见她妈妈站在门口给她织辫子。我不敢惊动她们,躲在一边观察。她的辫子也许有点儿乱,也许好好的根本不乱,总之,妈妈就是想替不在身边的女儿梳梳头,织织辫子。我每天早上为她织辫子,她总是提醒我织羊角辫。刚才,我抱她上床,她用手护着辫子,生怕压坏,不信你去瞧瞧,她肯定是趴着睡!” 善美自去睡了,我坐到书桌前,拿起望远镜看看前妻,她正在吃饭。我知道,她的贫血病又加重了,她肯定是白天工作太累,下午下班回到家先睡上一觉,然后才起来做饭。她和我一样,孩子不在身边,便将剩饭剩菜一锅煮,只要能充饥就行。可怜可恨啊,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非要跟我,跟孩子,甚至跟自己过不去?女人是比男人耐得寂寞,但被迫送走孩子,不能尽到抚养孩子的义务,则比男人更于心不忍不安!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大吵大闹,把一个好端端的家拆散?上天作证,我是一个“以家为本”,负责任的男人,若非被闹得日子过不下去,怎会出此下策,走上离婚的不归之路!听说她与同事、朋友都相处不错,为何独独与我闹成冤家?我曾经无数次试图和她沟通,换来的竟是更疯狂的辱骂!我委屈不能求全,四年前,一气之下,把她撞在柜子上,头破血流,这件事至今让我痛心流泪,我常常在睡梦中被那天夜里的惨烈所惊醒,我多次向女儿忏悔,仍得不到解脱。 我不敢再往下想,再往下想,恐怕对善美不忠不义不公平。善美图什么?自从跟了我便一心一意当好贤妻良母,连写作也大打折扣,我得说,世上找不到像她这样的好女人。有时,我不免问她,你是不是前世欠了我,她说就算是吧;我又问,你也欠了我女儿?她说,爱屋及乌,她乐意为我,为孩子奉献,正如我在谈到韩剧《乞丐王子》时所言,这是一种深深的爱和回报;我继续追问回报怎么讲,她唱了一句黄梅戏:“夫妻恩爱苦也甜!” 半夜,我做了一个真真假假,十分完整、生动的梦:我为一个朋友的女朋友校改、润饰一部中篇译作,这本长达123页的手稿错译、漏译甚多,译笔是拙劣得不能再拙劣,好在原作并非什么经典名著,而是一次性消费的言情小说。作者伙同译者粗制滥造,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赚钱。既然如此,我也毫不客气开了价,我向译者表示,这笔竹杠我敲定了,少一个子儿,免开尊口。 朋友的女朋友倒是大方,一口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于是夜以继日,为人作嫁。可怜我天天欺骗老婆去办公室加班,总算在半个月后将这部书稿搞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为此着实收了一笔“劳务费”。 我怀揣着这笔钱,高兴得连连打哈哈。我从未支配过这么多人民币,月月工资如数上交老婆,身边仅有的几个写稿挣来的辛苦钱还得“纳税”,因为老婆不读书却爱看报,认得我的名字,即便以笔名行世,亦休想偷税漏税。而这笔劳务费,只要那位长着两颗可爱的大虎牙的小姐不出卖我,想必老婆无从猜疑,诈,我是不怕的。想到这里,我又美得打了四、五个哈哈,我就像英国十一世纪考文垂领主列弗瑞克伯爵一样,一天到晚背着老婆数钱,如数家珍,数得十分开心。 令人可笑的是,我是一个心理素质极差的人。不多久,我沉不住气了,那种守财奴似的快乐随风飘散,我莫名其妙感到恐慌,做贼般的心虚。我傻乎乎盯着老婆,看她有没有觉察我的异常。倘若事情败露,我便如实招供好了。问题是老婆精明得很,我一次交出所有的私房钱,她仍将怀疑我留了一手,难道让我屈打成招?不行,此乃我劳动所得,非不义之财。我开始到处窝藏我那仿佛被老婆“通缉”的存折,有一回夹在一本书中,不幸被孩子翻出,我大惊失色,一把夺走,嘴里嘀嘀咕咕:“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 事到如今,我意识到我为私房钱操碎了心。我自作自受,恨不得这笔钱快快脱手,离我远远的。昨天机会终于来了,老婆大发慈悲,决定为我购置一台电脑写作,派我找我母亲借钱凑数。我一个劲儿哎哎哎,屁颠颠跑到办公室取回存折交给她,老婆非但免予追究,反而夸我急人之所急。临了,她老人家殷切地希望我下不为例。“得了吧,”我鼓起勇气对她说,“你以为我还会存钱受罪吗?” 第九章 家庭三要素 四月二十四日是女儿的生日。上午,女儿在阳台放走了小黄雀,随后我和善美带她去动物园玩儿,我们刚出门即见前妻提着一个大蛋糕迎面走来。女儿跑上去,大喊妈妈,前妻却把生日蛋糕放在地上,扭头便走,而且越走越快。女儿追不上,停下哭了。善美急走几步,抱起她说:“妈妈急着去上班,上班才有工资,有工资才能给我们的珊珊买大蛋糕,对不对?”“不对,”女儿指指远去的妈妈,“她不喜欢我了,我打破了她的碗,还有玻璃杯!”“妈妈不喜欢你,怎会给你买生日蛋糕?”“因为今天是我长尾巴!”“这就对了,因为今天是你长尾巴,所以应该高高兴兴,不然,尾巴长不出来,你就是长不大的泰莱莎!” 我发现,善美哄孩子,有绝招,这个绝招就是“爱”。我一度担心善美会烦,女儿动不动便哭,闹别扭,谁受得了?可善美不但不烦,反而把哄孩子当作一种乐趣,咳,要是善美是亲妈多好,这样,我和女儿就不用牵挂谁了。 从动物园回到家,女儿还在缠着善美,问她各种动物的习性,问得最多的是食肉动物为何大多昼伏夜出。善美不是动物学专家,看来也解释不清,但她就有本事让女儿一个好奇紧接一个好奇,她的眼珠儿溜溜转,说:“食肉动物最初跟人类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一天出现‘日食’,它们把太阳误认为月亮,于是趴下睡觉。后来发现这样挺好,可以远离可怕的人类。”“我是人类,为什么怕老虎、怕狮子、怕豹子、怕狼?”“其实它们更怕你,你不惹它们,它们不会咬你。”“我不惹妈妈生气,她为什么也打我骂我?”“你瞎说什么,妈妈爱你疼你,有时候打你骂你是因为心烦,你要原谅妈妈!”“知道了,善美阿姨。” 晚上,我和善美躺下了,我搂着她说:“咱们结婚吧,拖来拖去,夜长梦多。”善美推开我,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有身孕!结婚现在不是时候,这样不是挺好吗?我还怕你不认账?你先给我肚子里的宝宝取个名字,免得到时胡乱应付。” “周桂花,怎么样?” “开什么玩笑,孩子会骂你!” “你不是韩国人吗?那就叫周知恩,周知赵之恩,如何?” “你知恩就好,只要你是认真的,什么名字都成!” “如果是男孩,我们就叫周小发,你叫我大发君,我叫我儿子小发君!” “小发君是你叫的吗?望之不似人父,你真是没大没小!算我命苦,伺候完你女儿,还得为你这老顽童操心,下世你给我做牛做马做小媳妇儿,我也做做大爷抖抖威风!” “正合吾意,小的遵命!” “其实,我也是知恩图报,大发君给我一个小发君,这个名字太好了,小发小发,有吃有花,只要能过日子,就是我的福气,我,赵善美,终身有靠!不说了,快睡吧,对了,明儿珊珊要去春游,她那件外套儿掉了一颗纽扣儿,我去缝上,你先歇着,不要看书了。” “我等着你,你不在,我睡不着!” 这天吃过晚饭,我闲得无聊,对在阳台收衣的善美大谈我所谓的“家庭三要素”。我说,有一天,我在一个朋友家叙谈,我问朋友的妻子小魏:“你把丈夫还是孩子放在第一位?”小魏正在织毛衣,抬头瞥了丈夫一眼,答道:“当然是把孩子放在第一位。” 小魏“把孩子放在第一位”视若当然,而我的朋友却宁可把娇妻放在第一位。他这么表白之后,顺手捡起地上一把火钳往壁炉里添了几块木炭。 壁炉开始必必剥剥作响,不久窜出一束蓝色的火苗,那火苗呼的一下点燃了我的思绪。我忽而意识到,这一定是上帝的巧安排。上帝赋予人类,包括所有的飞禽走兽,以**、母爱,原是为了省去一段麻烦,免得日后再造人。谁知人类如此乖顺,尤其是咱们中国人,把婚姻当作终身大事,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谁要是不生儿育女,简直不配发生性行为。 我还想起那种以满足性欲为唯一目的的“同性恋”,一直被社会认为是最不道德,最可耻的行为。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他们,哪怕一条色狼见了这些人也会立地成佛。是呀,同性恋比乱伦更令人恶心,恶心得必欲除之而后快。因为性行为一旦脱离生育,人类无异于走向灭绝,上帝可不乐意瞅着我们堕落。 然而,男人追逐女人,并进而成家,他们相爱的结晶是一个小生命,他们于是有了传人,社会也增添了后劲。自然,养大这个小生命,作为母亲,她得克己,尽心尽力。那么,我问年轻的丈夫,你能原谅妻子在上帝的授意下做出的选择吗?我说,**、母爱、血亲乃是维系一个家庭的三要素,我敢说,世界上没有比由此而形成的关系更合理更和谐的了—— “你还好意思谈‘家庭三要素’,谈‘丈夫把妻子放在第一位’,”善美止住我,“你看看你那篇狗屁文章,你虽然用的是笔名,我也一眼看出是你写的!”说着,她走到卧室堆积报纸杂志的地方抽出一本发黄的剪报,翻开给我看。 老婆面前无是非 吉平 俺老婆是一个心理很难平衡的半老徐娘,工作累了,受了什么委屈,想起从前不愉快的事,或者我竟敢违抗她的意志,不照她吩咐去办,那么她就会大发脾气,闹得我不得安宁。最初我极反感,免不了与她斗:你存心让我难受,我也叫你付出代价。可是一来二去,我觉得我压根儿不是她老人家的对手,总是以失败告终。我因而想起作家何立伟一幅漫画:一个恶妇追击一个抱头鼠窜的男子,旁边一行绝妙好辞:“男人在家是职业输家。”原来如此,“好男不跟女斗”云云,并非我们男的怎么清高,不与女人一般见识,而是男人不如女人兴奋、勤奋,所以才斗不过,惹不起。既然如此,聪明的男人自是一走了之。 令人为难的是俺老婆一贯主张轻伤不下火线,她死死堵在门口阻止我败走,声称她要与我没完。好了,我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好乖乖坐下,袖着一双手打瞌睡,任凭她继续指控我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 俺老婆真是爱打官司,不过她从不去人民法院,而是三天两头向我的岳母提起诉讼。可一个三人之家哪有那么多民事纠纷,我的岳母,就是那位在天之灵,往往拒绝受理此类家务事,唯恐误断。“咳,”岳母似在冥冥中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将就些吧,好孩子,人生苦短,珊珊可怜!” 俺老婆不依,不依不依就是不依,因为她那股子疯劲一发不可收拾,于是怒而转向我发难。“你,你,你——”俺老婆气得不行,满脸紫胀,我猜,多半是因为“死猪不怕开水烫”,她始终得不到任何信息反馈,她呀,她是白伤了元气。 不要以为我完全失去了知觉,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只是一心不能两用,如今轮不到生气了。我发现俺老婆竟是一位顶了不起的人才,尽管逻辑不够周密——当然是顾不上了,她一旦进入角色,一把鼻涕一把泪,敢说妙语连珠。不瞒你说,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语言艺术大师,我真的恨相见甚晚,相见甚晚!我默默强记俺老婆不知从哪儿学会的那么多俚语俗语,什么“儿奔生,娘奔死,只隔阎王一张纸”,“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山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知人知面不知心”,“痴人畏妇,贤女敬夫”,“男以女为室,女以男为家”,“怒时反笑,至老奸邪”,“休与小人为仇,小人自有对头”。 我是一个半靠卖文为生而又语言贫乏的业余写手,现在娶到一位民间艺人天天为我说书,有了如此,还要如何?我打心眼里感激俺老婆呕心沥血,为我的文章增添光彩。 善美接着说:“我看了这篇文章十分难过、气愤,我们女人这样被你嘲笑,她找你吵找你闹,你知道为什么吗?她跟你‘合情’,你就对她‘合理’,你忘了你写的《合情与合理》吗?说什么,不吵不闹不合情,说得多漂亮!我有预感,总有一天,你也会这样冷酷地对付我,我会吵得闹得更凶!” 我讨了个没趣儿,像泄了气的皮球,不再言语。“我们去看看珊珊,别光顾着自己说话!”善美推开书房的门,只见女儿站在椅子上,迅速转过来,背着手说:“对不起,我没有看妈妈。” 善美抱起女儿,说:“珊珊,我要批评你,你不该说谎,说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刚才,你明明拿着望远镜看妈妈,为什么说没有看妈妈呢?看妈妈有什么不对?谁不想念妈妈?现在,善美阿姨和珊珊一起看妈妈,”善美把女儿抱上书桌,举起望远镜,“你瞧,珊珊的妈妈走到了阳台,正在晾一个黄色的小书包,一定是妈妈先替珊珊准备的,因为珊珊下半年就要上小学了,珊珊爱学习吗?” “妈妈刚才哭了!” “是吗?妈妈也许想珊珊了,给妈妈打个电话吧,好吗?” “我不想打电话,只要每天看看就好。善美阿姨,我不知道该不该爱你,我怕妈妈伤心!” “不会的。” “会的,妈妈骂过你,不许我叫你!” “那是妈妈心里有一个结没解开,一旦解开了,妈妈会想通的。你想想,爱,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儿,你说,你爱善美阿姨高兴还是恨善美阿姨高兴?” “当然是爱善美阿姨高兴!” “那你就大胆地爱吧,爱妈妈,爱爸爸,爱善美阿姨,爱身边所有的人,我们珊珊于是天天高高兴兴,你愿意吗?” “愿意,太愿意了!” “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 “你不恨我妈妈吗?” “我不恨,因为恨,我就不得不咬牙切齿,弄得自己很不高兴。好了,珊珊该去睡觉了,善美阿姨给你洗脸洗脚,好吗?” 善美的爱恨之说使我感到自责。深夜一点多,善美仍在书房写作,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女儿的小床就在旁边,我伸手摸摸她犹有泪痕的小脸,是喜悦,是思念?不论是喜悦还是思念,我觉得,都是她不能承受之重,她的年纪那么小,为什么会卷入这么多感情纠纷?这是我和前妻共同造的孽呀! 老婆打我,我打老婆,我和老婆打打闹闹了多年。我们的女儿珊珊可不是糊涂人,她睁大眼睛看呀看,终于看出一个事实:结婚如结仇。爸爸妈妈原是冤家对头,她出世的主要任务是做好平衡,也就是说,她必须努力摆平双方,凡事做到不偏不倚。 今天傍晚,吃罢饭,我陪女儿在院子拍皮球。这是一只新皮球,充足了气,女儿高兴得和皮球一样蹦蹦跳跳。拍着拍着,老婆喊厨房灶上的水开了。我仍下女儿急忙进去灌开水。也许女儿认为我此举太不够爸爸,太令人扫兴,于是捡起皮球追上来踢我一脚。这一脚踢得很重很重,似乎是那该死的马拉多纳踢的,疼得我哎哟抱住小腿蹲下,恨不得就地打几个滚儿。好呀,没教养的兔崽子,竟敢穿皮鞋踢人,这还了得!我怒目而视,女儿伸伸舌头,她手中的皮球同情地滚到了我的身边。我也是气昏了头,抓起皮球往地上一摔。女儿肯定从中受到什么暗示,只见她回身揪住正在洗衣的妈妈又狠很踢了一脚,显然她以为这样做可以帮我泄愤,减轻我的痛苦。 天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和老婆共同播下的仇恨种子如今在女儿身上生根发芽。她不会用爱而是用恨,平衡爸爸妈妈的情绪。我和老婆活该各挨一脚。 我永远忘不了两年前这刻骨铭心的一幕! 第十章 海哥哥,你是我的夫啰哦 有一天,我附庸风雅,在善美的折扇上用工楷写下袁才子的绝句:“四年前赠扇头诗,多谢佳人好护持。不是文君才绝世,相如琴曲有谁知?”善美看后面色苍白,嘴唇发抖。我吓坏了,问她怎么啦,她摆摆手,待到平静下来才说,四年前她差点儿死去,这时,电话响了,是女残疾人任希打来的(顺便提一下,任希自称皈依佛教,难道她心如止水,心病不治自愈?),善美冲我嘘了一声,竟若无其事打开了话匣子。她们一打电话就没完没了,我每次都不得不停下写作听她们闲聊。“哪呀,”善美顺手拿起电脑旁一本书掂了掂,扔下,然后又来摸我的头,翻下我竖起的衣领,说,“他也太那个了,事情是这样:五月十六日是他的生日,我怕错过,从月初起,便天天提醒自己,千万别错过了。五月十二日,我特意去邮局给他寄了一张带金边儿的生日卡,还是进口货。我没有署名,只是在信封的右下角注明‘内详’,谁知他收到生日卡后并不向我提起,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昨晚,我买了一个生日蛋糕,打发他的女儿问他,最近是否收到生日卡。你猜,他老先生说什么来着?他先是支支吾吾,似乎特心虚,接着他反问我和珊珊:‘你们怎么知道我收到了生日卡?’好吧,就算他不辨我的笔迹,可我连生日蛋糕都切开了,他仍执迷不悟,继续推测是哪个男同学戏弄他,他一再强调是男同学,这不恰好说明心中有鬼吗?气得我大喝一声:‘什么男同学,是你的女老婆!’他才哦哦哦,上前一步,一双眼睛眨巴着——” 善美说着说着笑了,我明白了,原来她在笑我白痴。“男人白痴不好吗?”我大声抗议她还在一个劲儿地抱怨,“要是收到情人卡,善解人意,岂不坏事?”“亲爱的大发君,”善美放下话筒后对我说,“这是我们女人诉甜呢!明天珊珊不上幼儿园,班上有孩子重感冒,午饭麻烦你做给珊珊吃,我和任希想聚聚。” 星期五不吃鱼,我的儿,这不过是英国伊丽莎白女王治下新教徒的规矩,咱不是女王子民,不信任何教,想来随便哪天吃鱼都不能说大逆不道。爸爸偏在星期五买鱼吃,并非存心与谁闹别扭,皆因今天我记起什么杂志说过居里夫人一生特别爱吃鱼;另外,那位连脸上也长满毛扎扎智慧的大作家海明威不但爱吃鱼,而且经常出海打鱼。 爸爸当然不能出海打鱼,只能去菜市场买一条胖头鱼,拿回来清炖,喂给你吃。爸爸巴望着你吃下这条鱼变成神童,将来出人头地,替周家争一口气。你可知道,爸爸从小吃鱼无多,被人耻笑为“蠢货”,以致三十不立,四十而惑,如今只配浑浑噩噩混一口饭吃。但咱们这个家族从前不乏文人壮士呀! 我的儿,鱼儿离不开水,要吃活鱼,就得赶紧回家弄。我一手提着垂死挣扎的鱼,一手招呼你快走,你竟招呼不动。什么,要买一盒“百灵鸟”?不行,又不是过年,放什么烟花,你当老爸是财主?你,我的儿,你未免太不明理,“长安米贵,居大不易”,一盒百灵鸟能吃上一条鱼呢! 你撅着小嘴硬是不肯走。我当时恨不得像鱼一样瞪你一眼。无奈我只好以家法相威胁。你哼的一摔手,气呼呼走了,我连忙拾起奄奄一息的鱼跟上。走着走着,我觉得老大不对劲,爸爸窝窝囊囊像个家丁追随女主人上街?好嘛,小小的年纪当众给爸咪难堪,长大做了名人不定怎样张狂!我不能依你,不能依你。也顾不得鱼的死活了,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扔下可怜的爸爸。爸爸于是以一个特务的动作闪入一家杂货铺,然后贴着墙角缩头缩脑窥视:我的儿,你好狠心哟! 我们父女俩儿就这样一前一后回到了家。救鱼要紧,我进屋便放鱼入水。鱼鳃一开一合,嘴里吐出几粒水珠,一会儿翻过身又摆起了任性的尾巴。我高兴得忘了赌气,大喊你快来看。你说你不在乎。真的不在乎?我从水中捞起鱼,将另一只手的食指插入鱼口。你见我痛痛痛,终于过意不去,冲上来一掌打落了鱼,并且吼道:“你敢咬人,我淹死你!” 我的儿,你到底是爸爸的小乖乖,不过,鱼是淹不死的,现在让爸爸收拾它,这就做给你吃! 我把香喷喷的蒸鱼端上桌,珊珊不吃!为什么不吃!我苦苦哀求,她还是不吃,我生气了,打了她一下屁股,她乘机哇哇大哭,说要去找妈妈,我嚷道:“你只有爸爸!”“大发君开门!”是善美叫门,女儿跑过去打开门,扑在善美怀里,指着我说不出话。善美问了问我,说:“我就知道我不能离开半步,你是怎么弄的,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嘴皮都说破了,不要逼孩子,她吃不下不要勉强!这一顿没吃好,下一顿饿了就会好好吃。你每次吃饭都弄得她不高兴,跟你拧着,结果本来吃的也不吃了,得不偿失,是不是?你只想到她没吃你难受,想没想你逼她,她更反感更难受?” 自从前妻将女儿送过来,除了写作,我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原来那个充满激情、智慧、幽默的我不复存在,取而代之以敏感、胆怯、娇气,连维系男女关系的性生活也是马马虎虎,应付了事。幸亏善美尚未丧失美好的回忆,也许这就是韩国女人的本分——一旦跟定了你,就是你家的人,你家的鬼!可是,我,究竟心中有愧,“善美,”女儿睡着后,我把她拉到阳台,“让我像韩国男人那样背背你吧!”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善美高兴地趴在我的背上,“大发君知恩知福了?小心,别挤伤我肚子里的孩子!” “奴才该死!” “海哥哥,你是我的夫啰哦!哎,你说,我那房子没人住,一天到晚黑灯瞎火的,会不会闹鬼?” “怕什么,浴室对面墙上那面大镜子是照妖镜,我背你去书房看看?” “不看不看,我怕鬼认出我,捉我回去。” “世上只有人捉鬼,哪有鬼捉人?” “说得也是,我这是怎么啦,干吗怕鬼!” “别是怕那款爷找你算账?” “他算得清吗?不过,说句良心话,他也怪可怜的,穷得只有几个臭钱!” “是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所以,我常常提醒自己,要知足,还要感恩,我给你讲个被弄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故事。” “可别吓着我和孩子!” “不会,话说从前有一个深爱老婆的男人,有一天,小俩口儿拌嘴,妻子负气,离家出走,那个男的从此走遍千山万水,定要寻回——”“别说了!”善美哭了,“别说了,就让我这么趴着!” 善美每天有做不完的家务,实在太累,一会儿,她趴在我肩头睡着了,我轻轻放下她,转过来,把她抱起,放到床上。我掀开她的衣服,摸摸她圆滚滚的肚皮,兴奋极了,我又要做爸爸了!前妻在生产前曾经一再追问我,到底喜欢男孩还是喜欢女孩,我知道,无论怎样回答都会招来一顿臭骂,因此给她打马虎眼儿:“生下男孩想女孩,生下女孩想男孩。”现在,如果善美问我,我可以放开胆子表示:我喜欢女孩,巴不得善美生下另一个小善美!然而,小善美将来会幸福吗?像我这种百无一用的书生,天晓得,是不是又留下了一笔孽债!倘若未来,她因我受苦,还不如永远泡在妈妈的子宫!咳,人生不能承受之轻之重,轻也轻不得,重也重不得,感情这东西真磨人,还是没心没肺的人活得舒坦、痛快! 第十三章 这么漂亮的小媳妇儿,你守得住吗 善美一去两个月没有任何消息,没有信件,没有电子邮件。没有寄生活费,我倒不在意,钱多多用,钱少少用,难道我们父女俩儿还会揭不开锅?只是连个报平安也没有,使我不安、不快。俗话说,穷家富路。善美手里仅有一万元,何况还怀着临产的孩子,她顺利到达了韩国,到达了她姨妈家吗?孩子出生后母子平安吗?善美不会不知道我揪紧了心,她没有消息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胡思乱想,越想越慌,我就是想不得,看不得“孤儿寡母”,但又不能不自宽自解:善美是何等人物,鬼灵精似的,逢凶化吉,她的本事大得很! 女儿问我,善美阿姨为何偏去韩国生弟弟,我只好说韩国是她的娘家,“坐月子”什么的,怪方便的。女儿哦了一声,不再多问,不消说,她的感情又要患一次“重感冒”,是呀,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然而,我的感受却大不相同。如前所叙,善美离去,我并不悲哀,因为我觉得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当然,我并非犯贱,善美走了,我好与恶鬼投胎的前妻复婚,不,这断乎不可能,即使我有心,她也无意,以她的刚烈,她会吃回头草并与善美“共事一夫”?简直是笑话嘛!我的私心是,善美继续存在,恐怕会折了我的“福”。我是一个苦命的男人,承善美恩爱,一同生活了十个月,这已是“飞来横福”。人生如此,尚复何求!我愿意见好就收,不被牵扯,不留瑕疵,像《廊桥遗梦》中的弗朗西丝卡一样,养大女儿,在美好的回忆里讨生活,至于我和善美的孩子,虽然没有亲爸爸,但有一个能干称职的“漂亮妈妈”和一个有钱的姨外婆,比珊珊强多了,我有什么不放心? 白天,我忙忙碌碌,要写作,要买菜做饭,要洗衣扫除,夜里,当女儿入睡后,才是我一天最平静、最甜蜜的时刻。这时,我往往拿出善美写给我的亲笔留言,看一看,摸一摸,嗅一嗅。这是一篇情书吗?是的,但更像是老夫老妻中的老妻必须出趟远门,于是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的临别嘱咐。善美多么细致入微,体贴疼我,连她的“情敌”充气娃娃也替我想到了,难道她不怕我鬼迷心窍?这个女人实在爱得太没边儿,太不近人情,我有时怀疑她是仙女下凡,由于贪恋人间私情,已被天兵天将捉拿回去受审。“海哥哥,你是我的夫啰哦!”“善美!善美!”我在梦中呼唤。 我的目光落在窗户上两朵“窗花”,这是善美大年三十,边看春晚边剪的。我说好好看节目,费那个劲弄什么窗花;善美说,过年贴窗花才喜庆呢,她告诉我,小时候她在河北乡下,看到那些旧式平房到了旧历年底贴上窗花,姑娘们穿上红棉袄,一条粗粗的长辨儿扎着红头绳儿,在胸前脑后甩来甩去,别说有多欢喜了!我说:“你贴窗花我不反对,但干吗剪男女接吻的‘春宫’?”“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善美瞪我一眼,“你瞧瞧,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我看到他们努着小嘴儿亲,就看到了孩子们的纯洁,天真,好感动,怎么到你的眼里便成了春宫?敢情,你是个有色无情的家伙!” 大年初一,我带着善美和孩子给母亲拜年。善美对母亲说:“婆婆,我们虽然还没登记结婚,但同睡一张床,同吃一锅饭,就是夫妻。我给您行礼吧!”说着,她换上早已预备的韩服,拉我一同跪下。母亲连忙扶起她:“别别别,心意到了就行,以后你们好好过日子,他要是使性子,我替你做主!”“多谢婆婆疼我、向着我!”“哥儿,”妹妹走过来跟我咬耳朵,“这么漂亮的小媳妇儿,你守得住吗?”“守不住也要守!”“对了,她像一个人!”妹妹转过去对姐姐说。善美笑道:“小姑子,你也真是,嫂子不像人,难道像鬼,像母夜叉不成?”“不是这话,好嫂子!我是说你像一个大明星!”“全智贤!”姐姐想起了。“对,”妹妹拍手,“就是全智贤!”“不对,”我说,“她说她是全智贤的亲妹妹。”“大发君,你别跟着凑热闹,你明明知道我是开玩笑。”“怎么,嫂子管我哥儿叫大发君,他也配?《爱情是什么》中的大发君多逗,而他一天到晚板着脸,好像人人欠了他的钱似的,你白糟踏了‘大发君’,嫂子!” 我比善美年长十四岁,却时常涎着脸说些不着边际的混账话。有一天,我趁善美母性大发,强给我洗头,说:“要是我有你这‘漂亮妈妈’就好了。”善美一手抹肥皂,一手按住我:“你又瞎说,别抬头,仔细肥皂水流进你的脖子。你说你要我做你的漂亮妈妈,那我还做不做你的漂亮老婆?你挑吧!”“今天做我的漂亮妈妈,明天做我的漂亮老婆,后天做我的漂亮女儿,好不好?”“猴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由着你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你不如再说‘大后天做我的漂亮奶奶’!你呀,什么都想要,哪天,我变做漂亮的母老虎咬死你,看你敢不敢要!” 我总觉得,善美真是一个身兼数职的奇女子。她就是我漂亮的母老虎,漂亮奶奶,漂亮女儿,漂亮老婆,但我最喜欢的是“漂亮妈妈”这一角儿。这并不表示我有“恋母情结”,而是善美流露了太多的母爱需要我和女儿承受,我们承受不了,她便转而分配给小动物。 说来可笑,我们这个院子,有一位姓张的老太太,养了四只大母鸡,其中一只大黄鸡最近又开始抱窝儿,也就是说,她太想做妈妈了,这使得善美为她伤心。“凡是雌性动物,如同女人,都有母性,”善美生气地对我说,“我们既然不忍心剥夺一个女人做母亲的基本权力,为什么硬要剥夺一只母鸡做母亲的基本权力呢?这只大黄鸡,据我打听,已产下数百枚蛋,可是张奶奶从不许她抱窝儿,并且次次用一根也许从大黄鸡的翅膀上拔下的鸡毛横穿她的鼻孔,害得她不断甩头,嘎嘎嘎绕着鸡窝儿团团转。大黄鸡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做母亲的强烈愿望驱使她拼命抗争,刚被轰出院门,又顽强地从门底下钻进,张奶奶操起笤帚扑打,大黄鸡仍不屈不挠,有时她发现一块圆溜溜的石子,竟神经质般的用嘴勾入自己的腹下抱孵。” 我拍拍善美说:“你这是孩子气,我也看不惯张奶奶虐待大黄鸡,让她做一次妈妈不行吗?不过,替张奶奶着想,她指望大黄鸡尽快恢复下蛋,假如张奶奶温饱有余,肯定对动物要温情得多,说不定大黄鸡便是小狗小猫之类的宠物,一个做妈妈,一个当‘外婆’,张奶奶准乐意!你如果看不下去,干脆找她把大黄鸡赎过来养着!”善美说:“太好了,我们就养在阳台上,我保证每天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样珊珊也有个伴儿。” 第十四章 她真是一个漂亮妈妈 今天是善美离去的第七十天,仍然没有她的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愿如此。由于我近来严重失眠,写作被迫中断,这意味着我和女儿的生活不久将难以为继。但不到迫不得已,我是不会动用存折上的存款,因为那是我和善美共同攒下的笔润、血汗钱。 我原是做翻译工作的,按说是这个社会的“富裕中农”,无奈深爱文学,离婚后即辞职回家专事写作,生活清苦,可想而知。我曾经在致作家何立伟的信中说: 日本女人最聪明,过了门就不出门,情愿在家相夫教子。中国女人偏不干,哪怕累死累活也要证明自己是一个不让须眉的女强人。女强人好是好,只是大多数女人当不了,不过打肿脸充胖子而已。现在有这么一个中国男子,他与笔者同名同姓,也正值中年,有一份固定的工作,他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吃一辈子皇粮,谁知他最近开始打歪主意——辞掉工作,回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呀,他是如此没出息,简直不像男子汉,说得刻薄些,他怕是生来便是一个窝囊废,亏他想得出,存心靠老婆过日子,这不是阴错阳差吗? 然而他乐意,他不怕旁人耻笑,他说关起门来只当人家放屁。他当然还得做好某些心理准备以应付家人,如老婆将来肯定财大气粗,对他不够尊重,甚至不高兴时摔什么东西拿他出气;另外,不懂事的女儿也会跟着起哄:“爸爸真没用!”好,好,就算爸爸真没用,就算爸爸只配烧饭做菜,洗衣收拾房间,爸爸是听差,任凭你们母女俩呼来唤去,可是只要你们白天离开了家——一个去上班,一个去上幼儿园,爸爸便是一家之主了,不妨从从容容安排自己的日程,而且保管做到写作、家务两不误。 不过,眼下他尚未把他的构想付诸实施。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怪他吹牛没吹到家,他那多疑的老婆仍旧怀疑他所写的狗屁文章非但赚不了钱,反而要贴本,这不能不令人忧虑。因为吃饭乃是人生第一需要,他不是伟大的《资本论》作者马克思,没有恩格斯那样阔绰的好朋友资助,他确实有一笔私房钱,可惜那笔钱不够他开销一年,所以他只能眼巴巴寄希望于未来。 至此,精明的你必然猜中是我假托于“他”,你啰啰嗦嗦,不就是想卸甲归田,发愤写作吗?你干脆停薪留职,带着你的私房钱隐居一年半载好了。我得说,办不到!如前所叙,我是一个没有多少出息的人,我的写作仅限于“小打小闹”,我一向“以家为本”,离开家我准会烦躁得如同被轰出鸡窝的赖抱鸡嘎嘎叫。我宁肯当家做保姆,每日里同柴米油盐打交道我觉得活得踏实,而忙里偷闲写文章又使我感到振奋。我压根儿不在乎笑贫,但凡过得去,我倒巴不得我的老板炒我的鱿鱼,以便我理直气壮尽快找到我的归宿。 好在我还可以申请吃“低保”。下午我去社区办公室打听、了解有关情况,走到门前,赫然一张布告贴在外面墙上。我举头细看,越看越不是滋味,我觉得这张布告有点欺负人。 原来这正是我要看的布告,它居高临下,开列了种种吃低保的条件,并规定“凡是打手机的、开空调的、穿金戴银的,不论合不合条件,想都不要想”。 操,布告有这么写的吗?我笑着直摇头。不过从气势上看,显然它代表人民政府,那么为什么对人民的重要组成部分——穷人如此苛刻呢?连不是人民政府的印度政府都懂得歧视穷人是不对的。你看,印度官员在公文里提到穷人多么细心——不管穷人叫the poor,而代之以the needy,生怕伤到穷人的自尊心,而我们的官员就不怕伤透你的心:你不是断顿儿了吗?你怎么还配跟我们一样打手机、开空调、穿金戴银! 是的,我的左手上是有一只善美亲手套上的金戒指,臭美,但难道让我先砸了或拿去卖掉换饭吃,完了再找社区救济不成?我不相信人民政府会下达这样苛刻的文件,人民政府肯定已痛痛快快拨出专项资金,只是到了社区官员手中,他们便要拿出现管的威风,刁难刁难咱们穷人,仿佛不这样做就显示不出他们的存在。 我不禁联想起几个月前有人议论,说我们楼上那户倒霉的林家半夜开空调被查出,开除了“保籍”,我还当是笑话流传,谁知他们有根有据,真干得出来! 你瞧瞧,吃一口他妈的嗟来之食,从此就得规规矩矩,不,偷偷摸摸做人。你不知道除了布告上明文规定的“三大纪律”之外,还有没有“八项注意”。事实上,他们看我们穷人不顺眼的地方多着呢!你必须猜,猜猜猜,并学会察言观色。为了保住“保籍”,你不敢公开打工——哪怕打的是小零工,不敢接受亲友的任何馈赠,更不敢保持尊严,因为他们怀疑一切,随时随地会盘问你并展开调查。你甚至在自家吃顿饺子也紧紧张张,唯恐被上门的盖世太保逮个正着。 我承认,我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也许还有点多心,但布告上“想都不要想”这种口气谁受得了?也罢,到了实在揭不开锅的那一天,我带着孩子回娘家吃老米好了。 秋风渐凉,天上的大雁一排排飞过,我对善美母子的思念与日俱增,她的姨妈靠得住吗?韩国地处北方,他们可准备好过冬了?我瞅着天地间一片片枯黄、灰暗,不禁潸然泪下,到底守不住呀,巧妇常伴拙夫眠,多有意思,却毫无道理! 人的心情不好是最难对付的,这不像患了什么疾病,自有药物治愈。借酒浇愁愁更愁,况且我不会喝酒,一喝酒就像赌徒输红了眼,丑态百出,我可不愿意这样醉生梦死。但胸中的闷气总得化解,怎么办?我倒是注意到报纸杂志上一些心理学家的劝告。当我读到此类文章,又往往感到失望。毕竟不是当事人,隔靴搔痒,谈何容易?譬如,差不多所有的专家似乎都在怂恿我:去吧,去赏花吧!花草的颜色和气味可调节人的情绪。美国一位权威甚至将适宜的颜色比作滋养心灵的“维生素”。话虽这么说,也不无道理,问题是情绪恶劣的时候你会若无其事地去寻花问草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看来还是受尽磨难的老杜善解人意。 不过我宁愿接受德国营养学家帕德尔教授的建议。他说,情绪低落者不妨吃香蕉。香蕉含一种能帮助人脑产生羟色胺的物质,抑制不良激素分泌,使人安宁、快活。此话当真?我从小喜欢吃香蕉,我不明白现在的孩子为什么不喜欢吃香蕉,香蕉实在香甜可口。 那么就买香蕉吃吧,我于是对女儿谎称:“爸爸出去做家教,不许闯祸!”女儿极乖,认认真真点点头。她知道但凡有人请爸爸做事,爸爸赚了钱总会给她买些零食吃。有时她也会大大方方回报我一粒话梅,一块糖,一瓣桔子什么的,她显然从长计议,讨好我,希望我天天扮演圣诞老人的角色。 我撇下女儿,走出家门,来到街角那家严记水果店。我买了一爪香蕉,蹲在路边,开始进行帕德尔教授所谓的“食疗”。我三口并作两口吞下一支香蕉,好,味道不错;吃了第二支,我毅然住嘴,起立,全身放松,虔诚地等待那奇妙的疗效。半小时后,果然我的心情好转,愁绪如夜风般一丝丝飘去。天呀,我真恨不得当面酬谢帕德尔教授,是他的“丹方”灵验,使我脱离苦境,胸口不再堵得慌。我兴奋得剥开第三支香蕉,正要往嘴里塞,突然想起家中的女儿,我那贪婪的动作一下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不必说,女儿此刻一定在盼着我回家。也许她在猜爸爸做完家教后会顺便为她买一袋动物饼干或几块包装得花花绿绿的巧克力,或其它什么。可是我什么也买不起了,我月月入不敷出,苦闷时大口大口吸烟,现在居然又发展到吃香蕉,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扪心自问,照这么下去,我是不是存心要闹到揭不开锅?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女儿嗷嗷待哺,我赚不到更多的钱就不配吃香蕉,不配心情好转。我发过誓,哪怕自己节衣缩食,也要让失去一半儿爱的女儿像其他孩子一样健康、快乐地成长,我做到了吗? 可巧,任希的表兄,陈先生及时找上了门,说是“慕名求教”。 陈先生在一家外贸公司担任部门主管,请我为他补习英文。我正走投无路,自然一口答应了他。我以为陈先生少年失学,现在迫于工作的压力,找我牙牙学语来着,谁知他点讲十九世纪英国名作家兰姆姐弟改写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tales from shakespear)。我笑着说,欲知莎剧一二,何必挑这个老掉牙的本子,不如选用浅近的现代版本。然而陈先生坚持要讲兰姆,这就不能不令我感到纳闷和吃惊了。一个商人,如此博雅,真是难得,就连英国一些老牌大学,莎士比亚也不那么吃香了。 我为我低估了陈先生而惭愧。从陈先生的谈话看,他的英语相当纯正,而且读过不少英美文学原著,以我才疏学浅,怕是吃他不消。好在我从前对《莎士比亚戏剧故事》下过一番功夫,也好,教学相长,我不妨借此机会重温这部文笔优美,被公认的世界经典名著。 令人不安的是陈先生在我开课前非要搞一个什么“拜师”仪式——他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受到这般折损,赶紧起身连连说道:“免了免了!”更可笑的是我以师长自居后,又顺从他的安排,正襟危坐,双手接过他的“束修”。 陈先生与我约定每周一、三、五晚上来,大体上一次讲一个故事。由于他基本上不存在语言障碍,因此我多从修辞和文学的角度讲。我得说我只是一个不错的教书匠,人云亦云,实在谈不上独到的见解。我不免问他为何不求教于专家,陈先生往往笑而不答。当讲到《仲夏夜之梦》,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陈先生是拉我伴读。你瞧瞧,他老是打断我,挖空心思出难题,甚至强词夺理,大发谬论,害得我激动地与他辩来辩去。这哪像讲学,分明是一次次智力游戏嘛!陈先生之好辩使我联想起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驳难“说谎不好”,这不是存心抬杠子,为辩论而辩论吗?有一回,我们就哈姆莱特那句众说纷纭的独白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而争吵不休,争论中的陈先生简直翻脸不认人,“拜师”时那种谦卑的样子统统扔到爪哇国去了,不过也难为他课前课后“礼贤下士”,屡屡向我赔不是。 我和陈先生经过近一个半月论学,熟读了全书二十篇故事,我一举两得,既得到一笔丰厚的酬金,又在他的“刺激”下加深了对莎剧的理解,此等好事非陈先生这样的儒商莫办。他日我若发财,必恭请陈先生伴读,陈先生少不得亦受我一拜。 却说善美的如意算盘落空,不论她出多少钱,怎么哀求,张奶奶硬是不肯转让要做妈妈的大黄鸡。张奶奶说:“快去幼儿园接珊珊吧,哪见过你这种怪人,为了一只鸡,费尽心机,你不是指着要当鸡妈妈吧?” 善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她给我出了一个馊主意:“半夜偷鸡!”“我又不是周扒皮,这种事儿,我不干!”“大叔,”善美挽着我的胳膊,嗲声嗲气,“你不帮我,谁帮我?难道叫我一个女人三更半夜去做贼?”“谁叫你做贼,分明是你叫我做贼!”“行大道者,不避小过。再说,偷一只鸡,罪不至死!”“你这是哪门子‘大道’,妇人之仁!一只鸡做不成妈妈,把你心疼的!”“善美本是小女子,没出息,没教养,要不,孔子干吗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善美正说反说全在行,我说不过她,又被她缠着不放,不得不依她,实施半夜偷鸡。善美从阳台用绳索放下一个垫着干草的竹筐,我在院子里像待月西厢下的张相公,东张西望,月移花影动,弄得我心里直打鼓儿。我把黑手伸进张奶奶的鸡窝儿乱摸,四只大母鸡齐声嘎嘎乱叫,那只大黄鸡不知好歹,也一同啄我,张奶奶闻声出来,我抽出手吓得飞奔,不敢回家,直到她骂够了,才一溜烟儿上了楼。善美打开门,骂道:“不中用的笨蛋!”我一把捂住她的口:“小声点儿,都是你闹的!” 善美没能救出大黄鸡,于是唆使珊珊讨好张奶奶。过了几天,女儿遵嘱送去一条活鱼,再过几天又送去一包红枣。张奶奶抱起珊珊问:“善美阿姨是不是还在打大黄鸡的主意?”珊珊也学坏了,左右看看,悄悄说:“她还要偷你的鸡呢,她想要一只大黄鸡孵的小鸡。”“这有什么难的,今儿,我就让它孵,孵出了小鸡,我送她两只,回去告诉善美阿姨,就说我的话,以后不许逼爸爸干坏事儿!” 善美“智取”张奶奶后那得意的劲儿,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她抱着女儿拼命亲,亲得女儿咯咯笑,她真是一个‘漂亮妈妈’! 第十七章 小陈笑里藏情,对我怪有意思的 善美的电子邮件将我从美丽而忧伤的回忆带入无比兴奋的现实,在此,我得善始善终,先把善美一门心思要做鸡妈妈的往事向读者作一个了断,结果是,大黄鸡自己不干了——也不知受了哪位女权主义者的蛊惑,突然拒绝孵蛋,害得善美空欢喜一场,直埋怨大黄鸡辜负了她。好了,读者别打破沙锅问到底,现在快看我仗着手头有几个从陈先生那儿赚来的钱,不妨暂停小说写作,全心全意同善美打笔仗——这实在太奢侈太不像话,你们年富力强,不说为国家为社会为家庭创造财富,不去好好培养两个孩子,竟走火入魔,一天到晚挖空心思言情言性,真是吃饱了撑的,无聊透顶! 我和善美这两个不配为人父母的无聊家伙以文会战,一来一往,打得难解难分,请往下看: 善美: 今晚从电视上看到一部外国言情片,是什么片名,可惜错过了。故事讲的是一位名叫爱德华的老鳏夫追求“名门闺秀”弗吉尼亚小姐。弗小姐并不青春年少,看上去足有八十高龄。我觉得爱德华先生未免令人费解,以他如此温文尔雅,一表人才,何苦痴情于这个顶讨厌的老妪?你看看她那德行:在一次酒会上与爱德华先生邂逅,受惊似的尖叫,弄得在场的女士们先生们面面相觑。老太太实在太老了,下颌的皮肉松弛得一如马颈,脸上抹的和嘴上涂的则艳若女鬼,特别恶心的是她说话的时候喉咙里总伴随着一口浓痰响动。 然而,爱德华先生压根儿不理睬我说三道四,继续追踪弗吉尼亚小姐。我顿时想起肖伯纳的名言:“初恋不过是一点点愚蠢外加一大堆好奇。”爱德华先生是初恋吗?才不是,但弗吉尼亚小姐是他初恋的情人则肯定无疑,否则他不会傻到失魂落魄,弗小姐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在博物馆,在剧场,在海滩,在公园,在林荫小道,甚至在西班牙旅游胜地马卡略岛,害得待字闺中的老小姐差不多次次如临大敌,生怕失去高贵的贞操。 爱德华先生是作家,知书达礼,当然不会不检点,只是老是摊开一双手或跺脚,向她解释、发誓、苦苦哀求。老太太被围追堵截,有一次大喊警察无效,气得脚一歪,踉踉跄跄,幸亏拄着一根有力的拐杖,也幸亏爱德华先生眼明手快,总算被扶起站稳了脚跟。 “放开我,放开我!”弗吉尼亚小姐一面猛烈地咳嗽,一面愤怒地摔手。也许随后她还有更不近人情的斥责,观众实在看不下去了,以致电路中断,可怜爱德华先生怪叫半声,最后的形象竟是一张扭曲的苦瓜脸。 爱德华先生斯文扫地,如此气短,莫非从前真的始乱终弃,伤透了老太太的芳心?我坐在黑暗中开始想象这部片子的结局。我猜,结局多半是那种世俗的大团圆。爱德华先生无比坚定、执著,看来是非要寻回那段失落的初恋不可了。自然,初恋难成婚。但初恋却是最纯真最铭心刻骨的情分。爱德华先生或许荒唐了一辈子,是情场老手,当不难续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太太;可这么一来,他便无异于沦落为“孤寡老人”,因为老夫少妻毕竟是两代人,能有多少共同的语言和情怀呢?是呀,人老思旧,现在爱德华先生更需要的是老伴儿,就是那个和他一样饱经风霜,青梅竹马的弗吉尼亚小姐。弗小姐满面皱纹恰似大脑里的条条沟回,贮存、记录了他们过去的种种悲欢离合。 那么孤苦伶仃的弗吉尼亚小姐又如何呢?自从爱德华先生离她而去,不必说她恨透了天下的男人,决心终身不嫁,怎么也不嫁!不过一个弱女子终究拗不过男人纠缠,况且面对一个自己爱过的人,恨,原是爱的灰烬。所以,我敢断言弗小姐准会在某个情迷意乱的时刻,忽而丢开手杖,飞身扑入爱德华先生的怀抱而大放悲声,然后便是打呀,拧呀,似乎只有这样才既解恨又解爱。而闹够了她老人家说不定还会娇滴滴找补一句:“你真坏!” 大发君 大发君: 你这是不是暗示你我是隔代人,没有共同的语言?你在我面前的话还算少吗?跟个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你说的不是英文,我句句懂,绝非对牛弹琴!文章中的“初恋难成婚”原是赵善美语,你做文抄公竟不鸣谢!食色性也,你平素颇挑食,倒是不怎么挑色,连对“下颌的皮肉松弛得一如马颈”的老奶奶也一往情深,真是够将就的!你肯定有“恋祖母情结”,心理不正常,快回头吧,你不想抱得美人归? 赵善美 善美: 孩子好吗?你避而不谈孩子,莫非忙得把小发君“托孤”了?我抗议!我和珊珊很好,勿念。以诗言情不解爱,善美今夜入梦来。来去匆匆不上床,明日路远怕误差?随信附上记叙文一篇,博你一笑。 大发君 做家教,过家家 在过去的四个月里,迫于生计,我不得不像一个手艺人那样走家串户,上门做家教。我教的是英文,以口语为主。 有一位年轻的妈妈,亏她想得出,请我二、四、六下午五点到晚上十点在她家扮演“孩子她爸”的角色,这个角色必须全讲英语,使孩子逐步学会日常用语。 最初,我们合作得相当不错,可爱的小姑娘才五岁,牙牙学语,我一句一句地教,她一句一句地学,问题是她妈“财大气粗”,不久便把我当老公使唤,更叫我吃惊的是她居然懂英语,而且说得一点儿不比我差。 我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不知她安的什么心。我有我的职业道德,不愿充当“于连”,如果恶名传出去会坏了我的生计。当我委婉地向她表示我的不安时,她双手合十,险些笑岔了气儿:“什么呀,你别臭美,我只是想制造一种气氛,一对一教外语如同大和尚教小和尚念经,我请你来就是要打破沉闷!” 经她这么解释,我心中有底了。看来是我自作多情,我敢说教外语她比我更在行。在以后的两个月里,我成功地扮演了一个爸爸兼老公的角色,但主要归功于她善于逢场作戏——在她的调动下,我们仨人就像一家子亲亲热热。我们尽量用英语表达各种思想感情,即使孩子听不懂,至少感受到了“爸爸”妈妈的情绪,我想,久而久之,她必有所悟。说实在的,这种外语教学法,我是头一回领教。 问题仍是这个当妈妈的太放肆。有一次我帮她做饭,不慎把饭烧糊了,她狠狠地瞪我一眼,骂道:“you are really thick-brained!(你真是个猪脑壳!)”气得我火冒三丈,大吼一声:“我不干了!我又不是你家奴才!” “你,你,”孩子她妈脸色铁青,搂着跑来张望的宝贝儿女儿,也说起了长沙话,“你为什么说长沙话?难道我花钱让你教长沙话?” 我去意已定,懒得跟她纠缠。她见我收拾东西,真的要走,于是解下围兜靠在门口开始抱怨:“还说职业道德呢,同吃一锅饭,说话重了点儿就翻脸!”她是一个花言巧语的女人,说什么过日子免不了拌嘴,而拌嘴可以建立更真实的“语境”。我虽然不相信她的鬼话,但佩服她的辩才。 我终于给说服了,唯一的要求便是更换一个角色,我提出做孩子的“外公”,这样我就可以高高在上,受人尊敬。孩子她妈扑哧一笑:“你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这是过家家,当爸爸当腻了又想当外公?再说,你配当外公吗?” 我坚持要当外公,非当不可。孩子她妈无可奈何,只好认我作父。如今我的地位变了,口气也变了,光坐着唠唠叨叨,自然我说的差不多全是英语,只要我说英语,尽管骂人、训人。当然,总的来说,我还是一位慈祥的外公,由于我的风趣、健谈,孩子比以前更乐意亲近我,前后不到三个月的工夫,她的英语口语已大有进步,说英语像那么回事儿了——我好喜欢这个做外公的职业! 大发君: 你这么快便克服了心理障碍,喜欢上了一个招你“倒插门”的年轻女人?既然你教的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可见她妈是个漂亮妈妈,高贵的少奶奶。你欺负充气娃娃是哑巴,不会说话,把她打入冷宫,到处留情,这样不对!你别笑,也不用装,我不信你的鬼话,你能坐怀不乱,想到你的职业道德?不做孩子她爸而做孩子她外公,听听,多尊贵、多高尚,你骗谁哄谁,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奉劝你自重些,教英语就教英语,不许在她家过夜,不许与她打情骂俏,更不许做于连!做完家教赶紧回家,珊珊“等你回家把饭开”!或者干脆别做家教了,一定要做换个有爸爸的家做也行,如无隔夜之粮,取存折的钱先对付,待我回国后再作计议。 善美 善美: 最近在报上读到两篇好文章,作者都是七、八十岁的老先生,为我素来崇拜的名家大手笔。我喜欢这类怀旧的文字,美丽而略带伤感,平实中透着激情,看来老人也未必心如止水。两位前辈,不用说饱经风霜,是过来人,他们追忆逝水年华,向读者叙述了自己的初恋,而那恋人竟不是后来尊贵的太太。 他们如此公开揭露一直深埋心底的秘密,原来两人的老伴早已过世,不至招惹什么麻烦了。其实,这本无可非议,谁不曾情窦初开?须知,那是一段最纯真、最美好因而也最铭心刻骨的情分。然而,初恋难成婚(赵善美语),照西班牙作家拉里奥的意思,也许不成婚倒是上策,这位一生充满浪漫色彩的大胡子居然在新婚之夜离家出走。他带着对新娘深深的眷念,浪迹天涯,漂流到南太平洋一个小岛,娶土人为妻,日子倒也过得平和、踏实。我手头有一本他于1984年出版的名为《the pink memory》(《粉红的回忆》)的英译本,现摘译一段,以飨赵善美。 是的,我决意收藏一段恋情。我不愿再见到她,永远永远不要再见到,我要她仅存于我的记忆和想象中,圣洁得像天使。我记得她老是撅着湿润润的嘴唇,每当我深夜独坐竹楼窗口,望见起伏不平的大海浮着碰碰撞撞的星星月亮,我便会思念远方的恋人,我的内心世界因而更充实、更宁静,我也就更乐意去承担我在这个海岛上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啊,时间和距离造就了这般纯美的境界,谁知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辈子愧疚于我亲爱的罗伊! 西谚云:“爱情送走时间,时间送走爱情。”拉里奥晚年因病回归故里,孤苦伶仃,靠的就是写这部回忆录打发残生。他同上文提及的两位老先生一样,感情有所寄托,尽可以将一生的梦印成实实在在的铅字,从而获得极大的满足。你看,学会写文章真好,即使垂垂老矣,还可以从事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呢! 大发君 又及:多谢你提醒,但家教还是要做的,并且继续在她家做,因为她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女人,不会勾引我,这是她对我的保证、承诺,你放一百个心!“梦中还有梦,家外岂无家?”你以为,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活得挺滋润的,我不用充气娃娃了,不用那不性感的死尸。珍重! 大发君: 你果然不是省油的灯!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不要得寸进尺,欺人太甚,当心我闹出事来!不过,那篇文章还是好文章,纯美如善美,是不是?说到为止,千万别真去南太平洋漂流,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喝西北风!我去国日久,苦了你和珊珊,但有情人终成眷属!听着,无论如何,要等我归来,代我亲亲可爱的珊珊。 善美 善美: 我亲自代你亲了珊珊,她好高兴,好懂事!我昨天因故一夜未归,她把自己照顾得蛮好,这样我就放心了。小发君开始叫妈妈了?他用汉语叫还是用韩国鸟语叫?汉语韩语都使得,但愿他在鸟语悦耳,花香扑鼻的韩国建康成长,就说爸爸思念他,我永远是他的亲爸爸! 大发君 大发君: 你还好意思告诉我你“一夜未归”!你昨天在哪儿过夜来着,莫非被那狐狸精勾走了魂儿?你自己看着办吧,家里有个女儿,千里之外还有嗷嗷待哺的儿子,你存心气死我不成?你应该知道陈世美的下场,我恨不得一刀劈了你!家教不要做了,再做会出人命!安心在家写文章吧,你的文章大有长进,足以传世,有新作马上发来,我闷着呢。 善美 善美: 前些日子没灵感,一句话写不出,不才不色,不色不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过最近我不但找到了灵感,而且找到了一份儿新工作(因为你要我放弃家教,我听你的,不得不含泪吻别她们母女),你知道是什么新工作吗?我应邀参与某电视台一个栏目改版!我万万没料到做一个节目这么麻烦,从前期策划、采编到口播、录像、合成,需要付出多少心血。我和大家朝夕相处,饿了吃点儿什么,困了便随便找块平地躺下,有时横七竖八睡在机房,醒来一看,男男女女,就像从激战的阵地抬下的昏迷的伤兵。 不过,我们也会忙里偷闲偷着乐。譬如,在这个美女集中营,大家都爱耍贫嘴拿人打趣儿,从北京来的主持人小陈更是一张利嘴,她有本事三言两语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糊里糊涂傻笑。可是笑着笑着,我发现他们的眼神不对,原来是笑我,笑我木讷,笑我自己笑自己。我自然不是好笑的,于是决定还击。无奈我说普通话像个大舌头,思维老是短路,压根儿不是这帮伶牙俐齿的小师弟小师妹们的对手。为了避免进一步陷入尴尬,我想,不如保持木讷,继续嘿嘿嘿傻笑。 我曾经诱惑他们说长沙话,用长沙话斗嘴,我要闹得他们笑岔气儿,向我求饶。问题是小陈一句听不懂,其他人则装聋作哑,他们真是做绝了,不给我一次机会,不让我占一次上风,我若坚持说长沙话,没人搭理,岂不是自讨没趣? 后来我干脆只笑不说。我一天到晚加工、润饰文稿,累得贼死。他们笑话老夫,老夫也很开心,跟着笑就是了。我发现只要开怀大笑,就能放松全身,恢复疲劳,管他笑人还是笑己,何况小陈笑里藏情,对我怪有意思的。 请代我亲亲小发君! 大发君 大发君: 你就吹吧,吹牛不打草稿的家伙!你以为你是女人杀手,自作多情!小陈会看上你?除了我这大傻瓜!什么“笑里藏情”,分明是笑里藏刀,拖你下水!你不用变着法激怒我,我有样学样,我决定今晚赴约,请勿打扰!我不会代你亲小发君。 赵善美 善美娇妻: 牛皮吹破,让你臊了一顿,以后不敢。据我了解,今晚那男的公司有事,不能赴约,你千万别傻,风雨无阻,不见不散。你如果不信,非去不可,那么先安顿好我们的儿子,鱼儿离不开水,孩儿离不开妈。好老婆,好妈妈,求求你,行行好! 大发君拜托 大发君: 你知道了朴社长的姓名和公司?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要知趣识相,不要破坏我们的关系。我刚刚与他通过电话,你骗我说公司有事是什么意思?他说公司根本没事,有事他也会延后办理。他已手持鲜花,在一个幽静的小树林等我。月儿像柠檬,我高兴得不行,我从未像今晚这样兴奋,紧张,他太帅气了,高大、年轻、殷勤,我好像情窦初开!英雄所见略同,他也说我长得像全智贤,而且比全智贤更性感。好了,不说了,我得出门了,别了,大发君!孩子我会安顿好的,你放心,韩国有世界一流的托儿所,人家的孩子能送去,我的孩子为什么娇气,这样不利于他健康成长。 善美 善美: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去吧,可怜我们的小发君!“叫一声,哭一声,儿的声音娘惯听,如何娘不应?” 让我再说几句,以后不再打扰。 我是一介文弱书生,由于穷惯了,从不把钱财放在眼里,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钱财嘛,不就是古人说的身外之物吗?但是有一位朋友批评我,说我这是不求上进,中了老庄的毒。一个人总不能像亚当赤条条仅有一片树叶遮羞,总得有点什么身外之物,而钱财便是最好的身外之物,因为这位孔方兄神通广大,但凡它出面,没有办不成的事儿,例如,娶一个漂亮的媳妇。 且说有一位山东好汉,姓孙,大概是精通兵法的孙子的后代,斗智斗勇,已赚得千万家财。我不便说此人颇有饱暖之苦,竟然大老远跑到我们湖南登报征婚。据称,他财大气粗,掷出数万元做出这版广告,他的意思很分明:“俺有钱,俺有大把大把的钱!”害得漂亮的或自以为漂亮的湘妹子奔走相告,不,这种好事她们才不会奔走相告呢! 我很佩服伟哥孙先生,他就有这个本事,让女人迫不及待,明送秋波,而我们这些“温柔敦厚,诗之教也”的书生只配早早爬上床,把手放在胸口,做一点破碎的,太容易醒来的“红袖添香”之类的美梦。我们常常伸出一双双乞丐般的手苦苦哀求:“给我一点爱吧!”令人痛心的是,来来往往的女人只当我们是想入非非的冉阿让,而且要不了多久,我们还将眼巴巴瞅着孙先生带走一位最漂亮的湘妹子,当那位最漂亮的湘妹子被掀起盖头时,毫无疑问,她便是人家山东娘子了。 好了,一切都完了,才子佳人没戏了,张相公若再待月西厢下便是害单相思,自寻烦恼。想一想,“千古腐儒骑瘦马”,更何况如今是孔方兄的天下,有钱的尽管想入非非,买下“年轻美貌”。金钱和美貌联姻,结果必是有钱的人越来越漂亮,漂亮的人越来越有钱,贫富悬殊终于导致美丑悬殊,社会发展到今天,好,这就叫“优胜劣汰”,但愿下世纪,穷鬼断子绝孙,中国人皆为漂亮的有钱人。 大发绝笔 大发君: 咱们别闹了,我向你缴械投降吧,我把一切都招了,你不要大怒,我撒下一个弥天大谎,实在有口难言。那天我离家出走,才到黄花机场便改变了主意,我根本没去韩国姨妈家生孩子,孩子就出生在附四产科。你也不动动脑筋,我会舍得离开我的海哥哥,我的小珊珊,独自出国吗?我带着小发君就住在附近,你们斜对面八楼任希家,我和孩子,多亏她照顾,我坐月子,全靠她洗洗涮涮,我欠她的太多了,大恩不言谢,我将永远记住这位善心大姐! 亲爱的大发君,我在任希家一住129天,度日如年。我不敢外出,只能藏在窗帘后看你们,看着你们每天开灯关灯,看着你在书房写作,看着珊珊爬上爬下——有几次吓得我差点儿跑来,看着你在半透明的卫生间洗澡,看着你们出门进门,我还想象你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做作业、讲故事、看电视、洗衣服、做饭、吃饭、睡觉、追打、吵架、哭、笑,我如此关注你们,似乎对襁褓中的小发君不公平。 亲爱的大发君,如今我不再顾及你的前妻的处境或感受,决定提前回到你的身边,我觉得我遭的罪足以抵消我犯的罪,你可晓得,没有你,我简直生不如死。任希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好人,但我到底是寄人篱下,想哭不敢哭,说话太多怕人家烦,孩子几次高烧不退,我们半夜送他去医院打点滴,有一次恰逢风雨交加,我多么希望你发现我!我拉开窗帘,在窗口晃来晃去,你坐在书桌前翻一本书,可是你,可恨的书呆子,竟不肯抬头朝我看哪怕一眼!就算你蒙在鼓里不知情,你总该认识任希吧,为何得不到我的消息不向她打听打听,可见你的心里装不下我们母子,我,怨你怨你就怨你!当然,我也知道,你和珊珊孤苦无助,我的出走对你打击不小,所以怨你之后又心疼你!我第一次给你发电子邮件,说到为何迟迟没有消息,现在你该有答案了吧?另外,你记不记得一位蓄着山羊胡子的陈先生“慕名求教”,他是任希的表兄,他付的报酬也是我补付的生活费,我宁肯克己,也不忍心看着你们省吃俭用,特别是珊珊正在长身体。 大发君,此刻我归心似箭,这就去收拾行李,你快来接我们,不要迟疑,这全是真的,我们的磨难即将结束,从今以后,我不会离开你半步,赖也要赖在你的身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不许再气我,哪怕开玩笑,我也会认真、伤心,你记住了?慢,你先别下楼,待我抱着孩子站在窗口,你用望远镜看斜对面八楼,我和孩子向你们招手,你和珊珊看到后,举起我那条黄手帕(收在床头柜)挥一挥。啊,我的心已飞向你,我的人也将依偎于你,我的大发君,我的海哥哥,我的孩子他爸! 善美拜上 我问举起望远镜的女儿,斜对面八楼是否有一个长得像善美阿姨的阿姨抱着一个小宝宝朝我们招手,女儿点点头,说:“有,她还穿着善美阿姨的棉猴儿!”“快,”我把幸福的黄手帕递给她:“举起来,挥一挥!”女儿一边挥黄手帕,一边问:“你们在捣什么鬼,我要告诉善美阿姨!” 第十八章 外星人将我捕获 善美曾经劝导我,人生总是顾此失彼,但总得做出选择。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就是做不到。女儿不在时我牵挂女儿,善美不在时我牵挂善美,现在善美回归,我又开始牵挂前妻。我不知道我不顾善美的感受,明目张胆去牵挂前妻,是出于心地善良还是极端自私, 善美笑笑说,就算善良中的软弱吧! 且说前妻在善美留书出走后不久搬家,搬家前给女儿发了一个电子邮件:“珊珊,妈妈这个星期不能接你回家,因为房租即将到期,妈妈明天要打包,准备搬家。妈妈的新家是单位新盖的公寓,下星期妈妈一定接你回家过中秋节。妈妈上次给你急用的二十元钱要收好,不要乱用,若用了找你爸爸补足,我会还给他。以后妈妈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特别注意安全。眼下流感肆虐,尽量不出门,如果哪里不舒服立刻告诉妈妈,让妈妈放心。妈妈” 一条短信居然九次出现“妈妈”,她难得听女儿叫一声妈妈,于是一次又一次自己叫妈妈,这让我感到前妻的孤独和凄凉。我以女儿的名义给她回复,为了取信于她,我故意打错两个字儿。“妈妈,二十元钱收好没用,等你过生日我给你买礼物。你什么时后搬家告诉我,明天我叫爸爸来绑你打包,我的话,他句句听。珊珊”“珊珊,难为你想到给妈妈买生日礼物,真是妈妈的好乖乖!不过你说‘叫爸爸来绑你打包’,妈妈始终猜不透是什么意思,爸爸会来绑妈妈吗?你的善美阿姨让她来吗?妈妈”“妈妈,善美阿姨早走了,爸爸已答应明天来绑你,绑你就是帮你,你就让他绑吧!珊珊” 次日晚上,我敲前妻家的门,她打开门,我一进门,她便给我一耳光,我一下把她放倒,疯狂地吻她,她拼命摆头,我干脆像剥香蕉似的把她剥得精光。这是前妻破题第一遭,屈从我的压力和暴力,她闭着双眼,头歪向一边,身体软绵绵摊在地板上,张开两条大腿,我看傻了,原来她还是我的人!如果不是我的人,“夜入民宅,非奸即盗。”她必然反抗到底,大喊“抓流氓!”啊,女儿珊珊是我们之间扯不断的纽带,我们的血液,混合流入了珊珊的小生命,否认她或否认我便是否认珊珊,珊珊否认得了吗? 我大胆地对她进行施暴,她也像善美那样喜欢咬人,我忍着疼痛泄了,并偷偷拔下她的一根阴毛收好,她痛得揣我一脚,坐起骂道:“骚货,你作死,把珊珊一人扔在那边不管,她出了什么事,我宰了你!”我连忙掏出手机打电话,叫珊珊过来。珊珊抱着芭比娃娃走进来,说:“妈妈,芭比娃娃跟着你,好吗?”说着她对我做了一个鬼脸,偷偷傻笑。 当我们打完包,已是凌晨三点半。前妻说:“谢谢你,孩子明天下午我送来。你快回去,我不想让人家说闲话。”我抱着前妻送给我的一台新微波炉、一套冬天穿的保暖内衣和两双毛袜回到了自己的家。我坐在书桌前看着前妻在台灯下打电脑,直到她的房间熄灯,我才上床休息。 前妻搬家的那天不让我出面,因为有她的同事在场。她的破铜烂铁真不少,足足装满一辆小货车。珊珊晚上回来,脖子上挂着一片亮晶晶的铜钥匙,我想看看,她一扭头,说:“别看,妈妈说你会拿去配!”配钥匙,我岂敢,她把我拒之门外已在前天半夜致我的电子邮件中说得明明白白:“我搬家后你不要来找我,你来我就走!我只要想到你,你们周家,我就恨不得杀人!!!珊珊的生活费我会如数付你,你好自为之!”也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前妻走了,善美一去不归,我无家一身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对谁都无情无义,他妈的,谁要是指责我沾花惹草,我抽她的大嘴巴! 最近一些天,地球上的人兴奋得似乎有点幸灾乐祸。他们纷纷掉转天文望远镜,对准木星,看苏梅克-列维9号彗星怎样撞击它。不必说,他们巴不得木星被撞后一塌糊涂,或者干脆形成一道像土星一样美丽的光环。然而,结果不尽人意。虽然相撞引起的爆炸吓死人,但对于这颗太阳系最大的行星(体积相当于1316个地球)来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误会,正如西方一位天文学家失望地说,就像一粒葡萄打在人身上,木星不痛不痒,岿然不动。 我想,人类之所以如此居心不良,自然是木星远在天边,不会对地球造成任何直接的危害,但更重要的是几十万年来,我们寂寞难耐,差不多快要闷死了。也许是前世造的孽,人类失宠于上帝,被发配到地球自生自灭,而上帝给予我们的智慧仅够发射若干“探测器”之类的玩意儿在地球附近兜兜圈子。“碧海青天夜夜心”,我们一直打着“单身”,哎,就是寡妇或鳏夫那么回事儿。我们多么渴望在宇宙找到我们的同类——外星人,甚至情愿地球改变轨道,载着我们私奔,冲出太阳系。 是呀,作为不乏小聪明的地球人,我们总不能老是对牛弹琴,永远与那些不近人情的飞禽走兽为伍。事实上,人类的进化严重受阻就因为我们始终摆脱不掉动物的某些属性。我敢说,人类一旦同外星人交上朋友,其劣根性以及由此而滋生的种种罪恶和痼疾将统统铲除,到那时,我们在上帝眼里还会像一群群碌碌无为的蚂蚁吗?令人可悲的是,迄今为止,除了一些“不明飞行物”来去匆匆,谁也不来搭理我们,一任我们如同黄昏的蝙蝠吱吱乱窜,没头没脑,到处碰壁。 现在好了,地球上的人终于看到一场热闹,苏梅克-列维9号彗星击中木星,打破了千万年来太阳系的沉寂。我们为那21块顽石大喊加油,狠狠地撞吧,只有这样,才足以引起更遥远的外星人的注意。我们相信,要不了多久,外星人准会飞临木星作实地考察。然后,这些比我们所想象的更怪更聪明的天外来客当然要顺便来地球看看,或许人类被救出苦海就在明天! 我举起望远镜,搜索窗外的满天繁星,希望“不明飞行物”从天而降,外星人将我捕获,然后携我飞出太阳系。我自然最想先看看“女外星人”——她们漂亮吗?不过,恐怕会使我失望,因为外星人肯定能够合成、制造生命,他们不需要“有性繁殖”,因而没有性别也不需要用男欢女爱维系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样就好,无爱无欲无烦恼,他们可以全心全意探索宇宙和生命的奥秘,哪像地球人,不是饮食便是男女,一个个,一代代,忙的就是如何生存和传宗接代!外星人自有外星人的乐趣,比如说把我弄去,到韩国把善美母子也弄去,再把前妻和珊珊接去,把我们当作大熊猫宠爱,这样牛郎和织女一家在天上从此永不分离—— 第二十章 跟老婆上床,不算肥水外流 前妻可恨更可怜,我对她的牵挂溢于言表,善美统统看在眼里。善美真是菩萨心肠,她与我商量,要带珊珊去拜访前妻。她有这份儿心我自然很高兴,但我一再劝她别去,不要惹这个惹不起的女人。善美说,据她观察,凡是闹丈夫的女人,一般不会对外人撒泼。我故意问她,要是将来‘反客为主’怎么收场,善美说:“才不会,第一,我比你老婆年轻漂亮,你们男人图的不就是这个吗?第二,我给你生了个胖小子,小发君是你们周家的传人,你会傻到不要儿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求得心安,她好你好我才好,我们的日子才过得踏实。”善美如此明白事理,并且有一个不错的应对方案,我终于同意了,我抱抱她,说:“好心有好报,上帝会保佑你长命百岁!”善美说:“我才不要长命百岁呢!” 下面是善美第二天回家向我作的详细报告,为了使读者身临其境,我把善美的叙述还原为“直接引语”。 “大姐,打扰了,我是赵善美。今晚是周末,珊珊想妈妈,我送孩子回家看看你,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进来吧,送什么东西!”前妻扔下两双拖鞋。 “大姐,你的房间装修得好漂亮,我能看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喝茶。珊珊,你去书房做作业,我跟善美阿姨说说话。” “大姐,谢谢你送给我儿子的床和衣服。” “客气什么,你对珊珊那么好!” “珊珊太可爱了!早就想跟大姐说说心里话,从何说起呢,咳,我们女人好命苦!” “你们吵架了?”前妻有点儿紧张。 “也不算吵架,谁敢跟他吵架,他那么不讲理,动不动就要打人!”善美满脸委屈。 “他动不动就要打人?” “谁说不是呢!有一次,我不过说了他几句,他把我辛辛苦苦做的鸡窝砸烂,扬手就打,幸亏珊珊要报警,他才住手。珊珊我总算没白疼,每次都是她制止她爸。你养了个好闺女,他爸在我面前不讲理,在珊珊面前却百依百顺,有她替我撑腰,我不怕!” “周大发是个畜牲,他们全家都不是好东西!你是傻子吗,怎么会看上他?” “我也是一时糊涂,不过,他太有才了,有才便无德。两个孩子,他从来不闻不问,我的儿子,晚上一哭,他就骂,骂我给他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善美流出眼泪。 “别太伤心,他就是那么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但是,他不会不疼孩子呀,我们珊珊,我倒是从未起夜,都是他给喂奶、把尿、换尿布,也许他的写作太辛苦,他要养家糊口!” “我也这么想,否则,我早离开他了,要不是在中国举目无亲,我会跟着他?” “话说回来,他的人并不算坏,只是老走背字运,可恶又可怜!” “穷,我倒不在乎,我就是受不了他恶形恶状。大姐,你教教我,怎么治服他?” “我没别的本事,横就横到底,错就错到底,他胆子小,要面子,最怕孩子受委屈,你如果软弱,他准会骑在你的头上拉屎拉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从来不相信夫妻恩爱,不过打火就柴,各取所需罢了。我看透了,就这么回事儿!另外,女人不能靠男人吃饭,你是大学生,又年轻,为什么不找一份儿工作?” “小发满三岁上幼儿园后,我就去找工作。大姐,我有事求你,你要答应我!” “什么事儿,我只怕无能为力。” “这是一万美元,是我姨妈送给我的私房钱,大发不知道,我想请你替我保管,将来两个孩子上大学要花钱,或者家里急用也是有的。大发君从来不考虑这些,一天到晚写他的破文章,有钱便乱花,这也是他的好福气,我生来是操心的命,没法子!” “我替你保管,你信得过吗?”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亲戚,亲戚越走越亲。我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珊珊把我当亲妈看,我也把你当亲姐看。我想,大发君老跟我发脾气,也是为你着急,你要使唤他,尽管使唤,他巴不得为你卖命呢!” “我有那么大的本事?连你都治不了他,何况是我!” “我怎么能跟你比?你们是结发夫妻,你的话对他是圣旨!你能容忍我,我已感恩不尽。到底有两个孩子了,木已成舟,孩子需要我们共同抚养,也只好打火就柴,大姐一定要宽宏大量,我,赵善美,实在走投无路!” “你别跪下,这会折损我的,快起来,我担待不起!我答应你,不管今后我嫁不嫁人,我都会为你做主!有我在,他敢撒野!你的私房钱,我先替你保管好,你好好跟他过日子,珊珊拜托你,我的脾气太坏,她从小受了不少委屈,有你疼她爱护她,我应该感激你!” “大姐!” “带珊珊回去吧,九点多了,我明天要加班!” “让我留下一晚,好吗?我睡在沙发上,今晚我不能回家,大发君还没消气儿。” “你怎么惹他了?瞧把你吓成这样!” “他为了一点儿小事骂人,我回骂了他一句王八蛋便拉着珊珊跑了,他气得浑身发抖!” “你真是个孩子!小发今晚没妈妈,行吗?” “不管他,难道没妈妈,爸爸不能管?让我住一晚吧,大姐!” “珊珊,你出来,给你爸爸打个电话,就说你和善美阿姨,今晚在我这儿过夜。” 我和善美未免高兴得太早,没过几天,我收到前妻发来电子邮件:“周大发,你这个畜牲,你联合赵善美欺骗我,你以为我会像你那么蠢吗?你打错了算盘,我不会上你的当,你去死吧!你再来烦我,别怪我不客气!” 我苦笑着对善美说:“看看,自作聪明吧,我叫你别惹她,你偏不听!” “你根本不了解她,她只是疑心重,探你的口风,我们只管演我们的戏,我有一个苦肉计,你不要心慈手软——” 吃过晚饭,我和善美检查珊珊的作业,顺便问问她最近一次小考的成绩,珊珊话音未落,我扬手给善美一巴掌,骂道:“你他妈怎么管教孩子的?珊珊成绩那么差,你是死人吗?”善美捂着脸不敢吭声,珊珊扑过来使劲推我:“我的成绩不好,你打我好了,为什么打她?我要告诉妈妈!”珊珊真的打电话告状:“爸爸太不讲理,她又打善美阿姨!什么事也没有,我这次考试语文打98分,数学97分,总分在班上排名第二,爸爸硬说善美阿姨不关心我的学习,没打100分,这不是存心找茬吗?”说到这里,珊珊把电话摔在我的手里大哭。我喂了一声,头一回听到前妻跟我讲理:“你不要吓坏了珊珊,好不好?有话好说,干吗打人?你叫善美带上小发来我家,马上来,回头我再找你算账!” “大姐,我不想活了,要不是有两个孩子,我真的不想活了!”善美哭哭啼啼。 “你们到底什么不对劲,为什么他敢打人?” “我不知道,我从早累到晚,买菜,做饭,洗衣,擦地,喂孩子,把屎把尿,辅导珊珊学习,连坐下歇歇的工夫也没有,而他,坐在电脑前还好,一离开电脑便开口骂人,他过去不是这样!” “他对珊珊也这样?” “珊珊乖,他对两个孩子都好,就是容不下我,好像我是他花钱买来的小丫环,非打即骂,我不如死了算!” “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牲,我饶不了他,我会帮你出这口气!” “大姐,你只能好好跟他说,否则,你一走,我就得遭殃!” “你先在我这里住几天。” “不行,我不在,他们父女一日三餐怎么办?他们会用方便面胡乱对付。” “我说你也太没出息,你还想着伺候他?” “干脆把珊珊接过来吧?” “接过来上学不方便,我明天下午教训他,这个没王法的东西!” “如果他肯听大姐的就好了!” “快歇着吧,孩子要不要再喂一次牛奶?我替你去热牛奶。” “大姐对我的大恩大德将来我一定报答!” “我是看在你疼爱珊珊的份儿上,按说你们的破事我才不管呢!” “大姐对我这么好,我会对珊珊更好。大姐,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个韩国妹妹吧!” 第二天,我应召来到前妻家。前妻正襟危坐,像心疼儿媳的婆婆一样数落我,善美少不得又哭了一场。瞧她哭得那么伤心,我差点儿破口大笑。这个韩国女孩演什么像什么,只怕将来把我也给骗了卖了我还为她数钞票呢! 善美说,珊珊快放学了,她得先回家。她走后,前妻问我:“你干吗对她非打即骂,说实话!你们的性生活不和谐吗?” “你对我不是非打即骂吗?”我嬉皮笑脸,“我发现,非打即骂最管用!” “你不要欺人太甚,她对珊珊是真好,你捡了一个便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逼走了她,谁来照顾珊珊?” “女人都是贱货,不打不骂便上房揭瓦,你别管我!” “珊珊吓得哇哇哭我能不管吗?我警告你,如果你再欺负善美,别怪我不客气!” 夜里,善美悄悄笑着问我:“我走后你们上床了吗?” “你这么快便后悔了,将来怎么办!” “不后悔不后悔,没关系没关系,跟老婆上床,不算肥水外流,跟别的女人则使不得!你是知道我赵善美的,我通情达理,但谁若欺负我,我比你老婆更厉害,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他妈昨晚一耳光也打得太重了,亏你下得了手,打得我眼冒金星,你在你老婆面前却是老鼠见了猫!” “你他妈说哭就哭,千万别拿这下三烂对付我!” “我怕干哭无泪,手掌抹了万金油,你没闻到什么气味儿吧?” “怎么没闻到,现在还有一股狐狸骚!” “去你的!” 时间又返回善美回归前,在前妻一再追问下,珊珊不得不把善美在“韩国”生下小发君的消息告诉了妈妈。前妻立即约我到超市买了一张童床,过几天又洗净送来一包珊珊小时候穿过的旧衣。我见她的心情不错,开玩笑道:“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前妻说:“瞧你这张臭嘴,她对珊珊好,我还一个人情。她说什么时候回来?”“天晓得,说不定韩国的有钱人会留住她。” 前妻走后,我怅然若失。她不再恨善美了,看来这个女人渐行渐远,要与我了断。妈的,我为何这般贱,自打结婚以来,她对我如此恶毒,我干吗要留恋她!我恨自己太没出息,不论她对我、对女儿造成多么大的伤害,只要她略施小恩小惠,我和女儿就会不计前嫌,笑逐颜开。前不久一个星期天,珊珊从前妻家回来很不高兴,其实没几次是高兴的,我问为什么,她不说,后来慢慢套她的话才知道,原来她表哥做客来着。珊珊一见表哥上门便紧张,生怕他捣蛋,弄乱了屋里的东西妈妈迁怒于她。珊珊像跟屁虫似的跟在表哥后面收拾、整理,表哥是个淘气包,疯起来无法无天,珊珊收拾这个他弄乱那个,怎么也跟不上。前妻看在眼里,心乱如麻,不敢得罪小客人,于是拿珊珊杀气——这是她最可恶之处,她先是骂,越骂越气,突然一巴掌打在珊珊脸上:“你们周家缺德,有什么种就有什么货,我的椅子平时摆在这儿?要不是今天来了客,老子打死你!” 尽管我又气得浑身发抖,但无可奈何,连阻止女儿去前妻家的勇气也没有,女儿也不敢不去,每次要等她回到家我才松一口气。咳,我们算是被她吃定了,一辈子休想跳出她的魔爪!“你有我这样的妈妈吗?”“你有我这样的前妻吗?”我苦笑着,自己问自己。 问题是现在前妻多半有相好了,她的爱恨将转移到另一个男人身上,我的梦似乎可以证实我的预感。近来我常常梦见她再婚、生子、视我和珊珊如同陌路人,我们叫她,她不应!有时候也梦见她偷偷来看望珊珊,看样子她并不幸福,八成还被那个男的欺负,恶狗服粗棍,为什么你也这么贱,珊珊她妈! 第二十一章 还不快撕他的嘴,大姐 善美和前妻最近几个月走得太勤太近,接送珊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都不忘记前妻,她甚至常常把前妻拉到斜对面八楼任希家聚谈,三个女人叽叽喳喳,无话不谈。前妻大概也察觉到了善美的用心,乐得顺水推舟。她脸上的表情明显放松,而且出现了一些笑容,善美回家告诉我,我说,这太不可思议。 我警告善美,见好收一收,以免适得其反。善美也认为说的是,不能操之过急。 我和善美有一个星期没跟前妻联系。这天,我又在对善美发表长篇大论,我说,我是一个《泰坦尼克号》迷,也是一个《茜茜公主》迷,现在又是一个《还珠格格》迷。你知道迷是怎么回事儿,那就是仿佛着了魔,只要谁提起这几部言情片,我就会兴奋得大发议论。有人说,言情片多浅薄,你喜欢这玩意儿,并且一看再看,多半也是个浅薄之辈,要么便是老夫聊发少年狂,臭美! 也许我是有点儿浅薄,有点儿臭美,但我并没有故作多情,我是实实在在喜欢《还珠格格》这样的片子。我承认言情片谈不上深刻,我才不愿意老是处于深刻,那样必定不近人情;我发现言情片所表现的真善美是一种人人皆可感受、达到的境界,凡是挖空心思弄出来的东西都不是滋味儿。你要是深入、再深入“实质”,说不定会导出“善恶同源”之类的谬论。如果深刻便是容嬷嬷和紫薇同样可怜的话,我宁肯躲避这种深刻。可恶就是可恶,一个刁奴,生性邪恶,当上主子肯定更可恶,我们犯不上变着法为容嬷嬷说情。 我相信一个身心健康的人会喜欢集真善美于一身的《还珠格格》。看戏不是写文章,多费脑筋无益。高明的编导牵着我们的牛鼻子领我们渐入佳境,我们跟着去就是了。我们高兴,开心,有时也揪着心,琼瑶真厉害,虽然我们明知她的故事无不以大团圆收场,我们还是焦急地期待那个结局——原来看戏是为了得到满足,过程要曲折,结局要简单,要简单得大快人心。 一些自命深刻的人,如果让我猜,他们很可能是爱看而看不起浅薄的《还珠格格》。其实,浅薄是一种常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勿要看不起。追求深刻如同潜入海底探宝,最终还得浮出水面,所以,浅薄使我们感到真实、轻松、亲切,我乐意做一个浅薄之辈。 接着我谈到过去看《还珠格格》时前妻老骂小燕子,我吹牛说,妈的,她要是再骂小燕子,或者对珊珊说小燕子的坏话,我就抽她的大嘴巴。我觉得她太不够意思,小燕子飞入帝王家,给皇宫,也给我们观众带来了多少有趣的故事,难道她看了不开心?小燕子是很顽皮,甚至有点儿嚣张,但她并未使坏呀,连威严的皇上也一次又一次原谅她,因为她太可爱了;她是一团火,热情洋溢,在她看来,活着就得高高兴兴,你可千万别妨碍她高兴,为了高兴,她情愿挨打受罚;你说她傻,她压根儿不在乎,而且偏要傻给你看:傻就傻到底,傻到家,结果皇上拿她没辙儿,不得不特许淑芳斋“没大没小,没上没下”。 我说,骂小燕子的是年轻人还差不多,因为他们刚刚长大成人,好不容易摆脱天真、幼稚,因而看不惯马大哈似的小燕子,喜欢知书达礼,温柔沉稳的紫薇和晴儿,也在情理之中。据我观察,最喜欢小燕子的是天真活泼的小孩,其次是一部分中年人和大部分老年人。我不怕人笑话,不瞒你说,我对小燕子怀有偏爱,我看《还珠格格》续集更来劲,还买来光盘反复看。我认为讨厌小燕子的中、老年人,不是身心不健康便是不开窍。他们的智商可能高达二百五,竟不懂得返璞归真的妙趣。为人傻一点儿,快快乐乐,有什么不好?小燕子傻是她的福气,不傻的紫薇却是苦难深重,还有晴儿,就是那个乖巧的晴儿,只配陪着老佛爷度日如年。 我们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白日疲于奔命,晚上坐下看《还珠格格》,追随小燕子傻一傻,乐一乐,我看这样就很好,又不是要你学小燕子去闯祸,珊珊她妈不喜欢小燕子,才是傻得不能再傻—— 我打住喝一口茶才发现善美面有难色,回头一瞧,原来前妻一直站在门口。“我什么时候说小燕子的坏话了?”前妻瞪我一眼,我嘿嘿傻笑,连忙让座,去泡茶。“还不快撕他的嘴,大姐!”善美笑道。“我是要教训他了,就他爱磨牙!”前妻坐下,她送给小发君一套新衣,请我们去新华楼吃午饭。吃完饭,善美建议我们五人照张全家福。拍照时,前妻以大姐自居,抱着小发君坐在中间,珊珊坐在善美的腿上,我在前妻的右边坐下,前妻笑着推我一把,说:“滚,滚那边去!”善美接过话头:“大姐,难得他一片孝心,成全他吧!”珊珊说:“妈妈!我都笑过好几遍了,你们还在争吵!” 下午五点多,我们从公园出来,前妻说她的身子有点儿乏,善美立刻叫计程车让我送前妻回家。进屋后,前妻说:“今晚你不要回去,我要试试善美是不是小心眼儿,是真情还是假意,你去打开阳台的窗户,全打开,这鬼天气闷死人!” 第二十三章 我忍无可忍,将她翻转过来,直插敌后 珊珊选上“区三好学生”,当天下午,我打车直奔前妻家报喜,赶到她家,一个看上去知天命的男子恰好推门出来,后面跟着板着脸似在赌气的前妻。我感到十分尴尬,冲那男的点点头,他没有理我,前妻悄悄瞪了我一眼,待到客人走后,她对我吼道:“你怎么连个电话也不打就跑来了,你以为这是走大路,来去自由?”我说:“珊珊当了‘区三好学生’,我给你一个惊喜嘛!”我又弄错了,前妻从不惊喜,哪怕天大的喜事也无动于衷。我不好意思,侧身进了屋,发现茶几上有几张发黄的黑白照片,我猜想,刚才那位知天命者必是前妻插队落户时的知青队友。我装作没看见照片,哼哼哈哈,在餐桌边坐下,前妻立刻转身,双手一拢,把那几张照片夹进一本书收走。 此人莫非是前妻爱过的恋人?从他们敢不欢而散的表情,我断定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们一定边看照片边怀旧来着,也许那家伙最终辜负了前妻,所以说着说着前妻又动了气,她就是这么一个人,一辈子怨天尤人,好像人人都亏欠了她。 早在离婚前,我就意识到前妻心中有一位我无法取代的男人,只是这男人一直不成型,如同“四不像”,不知到底是谁。我有一句说一句,前妻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可是,她的的确确收藏了一段恋情,就收藏在家中衣柜那个紧锁的抽屉里。有一次她打开抽屉,我偷看了一眼,里面装着日记、相册、信件,还有一块绿色的狗玉佩。她属鸡,为何收藏狗?还有几次,我正好瞧见她对着那狗哈气,然后拿纸巾擦拭。她对一只狗如此呵护,但那个属狗的人绝无此幸,因为她从来羞于、耻于示爱于人,就连对亲生女儿珊珊也没有一句好话,有人说,她是刀子嘴巴豆腐心,我看没那么简单。她的脾气是很暴烈,但有时闹事是有目的的,前妻并非有勇无谋。 我和前妻共同生活了八年,在八年抗战中,我仅听到她说过我一句好话,而这句好话还是背着我说的。那天我下班回到家,她蹲在门前洗衣(那时我们还住在老房子),对隔壁方奶奶说:“他一不打牌,二不跳舞——”她看见我出现,马上转折,“简直是个一无是处的书呆子!” 前妻认为通过贬低、打击我能够保住她不被瞧不起的地位,她总是气势汹汹,以攻为守,令人费解的是,此举效果蛮不错,这是因为我被她治出了“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如前所述,她只要对我略施小恩小惠,我就会倍感温馨,感激涕零。 我觉得今天我来得不是时候,她需要一个人慢慢平复心中掀起的波澜,另外,回忆从前,尽管痛苦,却也夹杂了些许甜蜜,毕竟,她为此付出过纯洁美好的真情,咳,真难为她辛辛苦苦,痛打落水狗,与我打了八年“自卫反击战”! 拙著《我和康乃馨的故事》出书后,我得到了一大笔版税。善美是当家人,她说买房子就买房子,于是我们在附近的一个小区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公寓。谈到装修,我主张简单些,只要过得去就行,善美也是这个意思,可是过了几天,她又提出把我们俩的卧室照韩国人的传统式样装修,那还叫装修吗?除了铺上地板,订做一排柜子和一张小矮桌,屋里空空荡荡。善美兴奋地给我讲了一大堆好处,我却以为她是要把我改造成“高丽棒子”,与她席地而坐而卧。好家伙,胆子够大的,一个韩国弱女子居然在中国大陆搞“去中国化”,比陈水扁更猖狂! 善美并非老派的女人,在我眼里,甚至相当新潮。住在斜对面三楼时为何竭尽奢华,不在地上爬来爬去?再说,韩国人睡的是地炕,我们睡在地板上,冬天不怕着凉吗? 这是我们搬进新居的头一个夜晚,珊珊觉得睡在地上挺好玩儿,抱着自己的枕头和被褥走进来,善美笑道:“你过来,睡在弟弟旁边,爸爸爱打呼噜,一声紧似一声,怪吓人的。” 珊珊道:“我怕睡着了脚乱踢,踢着弟弟。”善美接过被褥横着铺开,说:“这样就不怕了,快躺下,当心感冒!” 我是认床的,睡在地板上更不舒服,天花板太高,地板太硬,屋里太空,无论仰卧侧卧始终找不准放手的位置。这就邪门了,睡不着,连肘关节、腿关节也容易酸累,我不停地变换姿势,后来索性坐起,立起,看看墙上的自鸣钟,当,吓我一跳,接着又敲了两下,似乎警告我不许鬼鬼祟祟,我回头瞧瞧善美,她正在给小发君和珊珊掖被子。 我站在阳台抽烟,红红的烟头一明一暗,也许被树上某只不怀好意的夜鸟误认为暗号,也跟着一叫一停。一阵凉风袭来,拂过腹部,我身上一紧,打了一个冷颤,又打了几个喷嚏,结果惊起那只夜鸟,那是童话中守望的“青鸟”吗? 我喜欢宁静的夜晚。“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我想,失眠的诗人必定是躺在床上而不是地上听春雨的,躺在地上哪有诗意!我怀念我的旧居,特别是那张伴随我多年,承载过我多少欢乐和痛苦的大床,现在连屋带床租给了一家株洲人,他们擅自将床移开窗户,摆在屋的正中,那么,我的“床前明月光”呢?房客看样子是一双恩爱夫妻,总是笑眯眯的,小男孩虎头虎脑,蛮可爱,昨天下午我随善美去取东西,他给我们开门,善美一进门便抱起他亲,说这孩子南人北相,像个韩国男子汉,我笑善美胡扯,她就是这样,什么都是韩国的好,小男孩明明是我们中国的小帅哥嘛! 户外飘着雾状的细雨,在银白色的路灯照耀下,可见密密麻麻的“颗粒”滚滚翻腾,这便是白居易所谓的“好雨”,但时节不对,眼下是万物肃杀的深秋,我倒希望上天露出狰狞的面目,闪电、打雷、下暴雨!近来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夜里常常胡思乱想,闭上眼睛则是满天无数绿色的小光点自右向左飞过,中间若隐若现始终是那幢灰皮剥落的旧楼房,二十年几来,只要夜里失眠,次次如此,我好像又回到了念高中时那一个个不眠之夜。 今夜,我舍不得入睡,甚至恨不得外面发生天灾人祸,这样,我裹着厚厚的棉被才觉得更安全。如果真的暴雨成灾,或地球急剧降温,或发生像善美在《四天三夜》中所描述的那种鼠患,我们一家五人,自然包括前妻,应该相守在同一个屋檐下,看来也只有发生天灾人祸,才有可能说动前妻加入我们,我想,在患难中,前妻应该不会闹事吧。 前些日子,珊珊几次与我“密谈”,说要搬过去和妈妈同住。我问她是不是我们对她不够好,她答道:“没有的事儿,妈妈退休后太孤单。善美阿姨对我再好,我也是妈妈的女儿,我长大了,应该照顾妈妈!”说着她把弟弟到处乱扔的玩具一一收进纸箱。 前妻满45岁时,被单位一刀切,从此深居简出。她的自卑使得她自外于人,因而十分苦闷,我每次去看望她,她都免不了发发脾气,我回来告诉善美,善美说,有时也不妨陪她吵一吵,闹一闹,让她尽兴,但一定要注意火候,适可而止。“你这是安的什么心?”“你呀,”善美往珊珊的床上一倒,“你不懂女人心!这才是上策,如果你老是一副顺从的死相,她会收不住,而且事后会见外、自责、更难受!”当我把珊珊要搬过去住的想法说给她听时,善美表示坚决反对,说:“住得那么远,上学得倒两趟车,一天两天无所谓,天天如此,你放心吗?再说,珊珊随她,咱们岂不又回到了原点?不如让你老婆给我们带带小发君,反正她闲得慌。”“原来你打这个鬼主意,她最烦的就是孩子!”“小发君不同,就当她养个宠物,养亲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才真算一家亲,是不是这个理儿,你说!” 善美坐起继续说:“不过,这事儿急不得,不成功便失败,先试探一下,哪天我抽空跑一趟,也该去看看她了,我的大姐,你的大老婆!” 夜凉如水,我在阳台坐不住了,起身回屋,一头嘻嘻哈哈的“母狮”扑过来,是善美带着儿子的假面具吓唬我,我拿下她的假面具,顺势按倒她于沙发,她收起笑容,注视我,那个表情就像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中的罗丝和杰克顽皮地“私奔”到船舱,爬入一辆小轿车,然后抱成一团,女的一往深情地盯着男的。啊,善美在微弱的壁灯下显得更美丽更温柔,但到底是“我的野蛮女友”,一会儿,她伸出一双邪恶的手,由上而下,对我进行性侵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忍无可忍,将她翻转过来,直插敌后,善美哼哼唧唧,骂骂咧咧,扬言要把我告上法庭。 善美在我的脸上狠狠掐了一把,嗔道:“不许睡,我正火着呢!”“谁叫你玩火来着?”我实在睁不开眼睛。“我不管,你得先灭火!”“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引火烧身,知道了我的厉害?”“你对你老婆也敢这么厉害我就服了你!”“男人对付女人都这样,以硬欺软!哎,那个大款硬不硬?还有8号球员,他真的那么死心眼,见美不乱?我不信!”“谁像你,禽兽不如,还说是文弱书生呢!”“我是文而不弱,海明威弱吗?对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和8号球员的初恋,老夫愿闻其详。”“你真的愿闻其详,不怕受刺激?”“说实话,每个人都有自己情窦初开的经历,初恋太美好太难忘了,我想分享你的初恋。几年前,我参加过‘卫视’一个谈话节目,谈的是关于青少年与性的问题,那天我特别注意一位嘴上涂了口红,头发梳得溜光的性学专家的发言,可惜他始终没有谈出什么名堂,例如谈到青少年早恋,谈到赵善美早恋——” “去你的,你又胡说!” “他依旧人云亦云老一套,什么早恋不利于学习呀,要对青少年多加引导呀,诸如此类。” “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高见。”善美一屁股坐在我的腿上。 “我坐在观众席的后排,没有多少发言机会,仅有的一次机会又不曾抓住,刚说上几句就被司马南打断。你知道司马南吗?就是那个到处上电视的作家!我好像听见他在为我叫好,说我的比喻打得好,颇能说明问题。其实我不重在说明青少年普遍早熟必然导致早恋,如同地里的稻子、麦子已经成熟,要是不赶紧收割准会烂掉。我的主要意思是男女一般不存在早恋的问题。是的,这几乎谈不上一个问题,所谓青少年早恋原是老奸巨滑的大人的说法,他们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扼杀了孩子们的初恋。” “你这人怎么老跟大家拧着?” “我总觉得不论是家长还是老师粗暴地扼杀孩子们的初恋太残酷太不应该。凡是过来人谁无亲身体会,初恋是人生最纯真,最美好的情感,用英国大作家肖伯纳的话说,初恋是一大堆傻气加上一点点好奇。正是凭着这一大堆傻气和一点点好奇,孩子们才开始付出爱并对未来充满希望,推己及人,难道我们能责怪他们的初恋来得太早吗?” “你的初恋是你老婆吗?” “打什么岔儿!事实上,初恋本来就是孩子们的专利。初恋是生命的第一次冲动。我们很难想象一个二、三十岁的大男大女的恋爱还会有初恋的原汁原味,如果人生不把握这稍纵即逝的时刻,爱情便是一件俗物,实在没有多少意思。我不明白我们这个社会为何把圣洁的初恋当作早恋加以摧残,说谈恋爱不利于学习如同夫妻恩爱不利于工作同样毫无道理。我看欧美人在这个问题上就比较开明,懂道理。他们似乎不大忌讳青少年‘早恋’,甚至有意培养孩子们从小建立男女友情,这不仅有利于男女互通有无——男生可以从女生获得温柔,女生可以从男生获得刚强,而且有利于人们确立健康的性取向。你知道吗?同性恋除了生理上的因素外,心理上的因素亦不容忽视。据专家们说,大多数同性恋在童年时代便有逃避异性的倾向,这种倾向,就是社会、学校、家庭共同造的孽!” “言之有理!” “说实话,长辈粗暴地扼杀晚辈的初恋是会遭报应的。为什么不少人拼命反对、阻止孤寡老人再婚,难道我们没有从他们不近人情,恶狠狠的威胁中读出变态和报复的心理吗?事情也确实只能这样摆平:你不让我‘早恋’,我也不许你晚恋,老小老小,彼此彼此。你说是吗?” “是倒是,只怕轮到你女儿就不是了。”善美笑道。 第二十四章 江红是一汪柔情的水,流到哪儿抚摸到哪儿 今晚善美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逼我坦白交待我的初恋,我拿她没办法,只好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我说: 去年七月的一天,我们几个大学同学在一间豪华的歌厅聚会,大家说说唱唱,玩得十分开心。一个女同学点唱电影《小花》插曲《妹妹找哥泪花流》,谁知同学们纷纷将目光投向我,我愣了一下,才明白这死丫头不怀好意,存心使我难堪。 这支充满期待和忧伤的老歌让我们联想起江红。十九年前,在我们的毕业典礼上,江红唱得泪流满面,突然,她手中的话筒嘭的掉在地上,泣不成声,当时就是这个女同学做主持,赶紧出来扶江红下台,随后又走到我的跟前狠狠掐了我一把,示意我快去“救场”。 毫无疑问,同学们怜香惜玉,把江红看作我们学校一朵“最美丽的校花”,是我棘手摧花,让江红伤透了心,以致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拒绝与我们来往,我们甚至不知花落谁家,她分在那个小县城做“乡村女教师”后究竟嫁给了谁,此人比我更坏吗? 我承认我是个忘恩负义的“坏东西”——江红每次破涕为笑便管我叫坏东西,唉,我只怕将来不得好死!可怜江红流尽最后一滴泪,我还是坚持要分手,次日竟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她那个表哥真够哥们,从株洲追到长沙,照我脸上打了一拳,然后拱拱手,说了一句“对不起”,扬长而去。据说在最初的几年中,江红仍傻不拉几,一直苦苦等待我给她一个明确交待,我没有,压根儿没有,想都没想这事,我认为她表哥那一拳重如泰森,把我和江红扯平了。不久,我结识了你大姐,一位厉害的山西大娘,她才是我中意的对象,(善美笑道:“是吗?”)尽管几年后我们缘尽情了,还留下了一笔孽债。 同学们大骂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像江红这种死心塌地的女孩,你上哪儿找去,你现在的下场分明是报应,活该! 我心中有数,我若与江红过日子肯定也到不了头,因为我谈不上爱她,而且老欺负她。是她一厢情愿,天天像个老妈子似的照顾我,给我打饭、洗衣、送水、购物、做好吃的,我并非不知好歹,但就是不领她的情!我最烦的是她在我生病卧床时跑到我们寝室,不顾众目睽睽,唠唠叨叨,并为我掖被子,这时我真做得出来,往往哼的一声,翻身面向墙壁。妈的,这算什么,想套牢我吗?我对她越是冷漠、厉害,她便越是贴紧我这头嗷嗷叫的刺猬,好像在我这儿受到的伤害还不够似的。 然而,如此一个我从不放在眼里的女孩,在其他男生看来却是“漂亮宝贝”。我不止一次收到他们的威胁:如果你不善待江红,我会揍扁你的鼻子!我把字条拿给江红看,嬉皮笑脸地说:“冈察洛娃,你要是不离开我,总有一天我会被迫与人决斗!”江红吓得要命,逢人便解释,试图为我开脱,结果更加招人怜爱。有人说,江红是一汪柔情的水,流到哪儿抚摸到哪儿,连一棵最不起眼的小草也不放过。是的,江红是有一双她妈的水汪汪的大眼睛,连她自己也管不住,这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总是发出错误信息,害得多少有心人臭美,失眠,可惜我不能感同身受。 当天夜里,我从歌厅回到家,坐在阳台看天上的月亮。月儿像柠檬,淡淡的月光透过树上的枝枝叶叶,落在我身上斑斑点点,牵动了我的柔情,我开始想象江红凄凄惨惨,十九年前只身到达小县城的那个夜晚—— 江红走进学校分给她的一间阴暗的小屋,不由得心头一紧,打了个哆嗦,因为她怕鬼。放下沉重的行李,她摸摸索索拧开了桌上的台灯,随着啪嗒一响,出现一个光圈儿,只见屋里一桌一椅一床,空空荡荡。她回身碰上门,拉拉,还好,拉不开。这是一个安全的小天地,江红松了一口气,坐下,椅子吱吱呀呀,似乎跟她撒娇。一会儿,她想起妈妈的话,应该先搞卫生,然后铺床。江红扫除地上的垃圾,用湿抹布擦干净桌椅床,解开行李,拿出里面的被褥。铺好床,江红坐在床上颠颠,觉得很踏实,她脱下鞋,脚一撩,屁股挪了挪,靠着被子躺下了。一颗善解人意的泪珠悄悄溜出江红的眼框,想陪陪寂寞的主人,主人却多么希望一个叫坏东西的客人浪子回头,今儿一路尾随她,此刻咚——咚——咚敲响门。她情愿吓一跳,急冲冲打开门,瞪那个坏东西一眼,怨道:“讨厌,你吓死了我!”然而,坏东西始终没敲响门,江红揪揪头上的辫子,骂自己太没出息。他无情无义,早把我忘得干干净净,我干吗还想着他?真狠心呀,他怎么能这么狠心呢,江红咒了一句,马上又呸呸呸并打嘴。 江红心想,我从小到大没做过任何坏事,哪怕仅仅是一个坏念头也不敢多想,为何偏偏这样命苦?班上二十几个同学差不多全分回了原籍地,我却被遗忘在这座遥远偏僻的小县城,这太不公平!江红掏出手绢儿擦擦眼泪,下定决心:我要做一个有志气的人!可是才过几分钟,她又忍不住哭了。我的天,这只受了伤,需要温暖,需要依靠的小鸟确实怪可怜的,她居然对天花板表示:坏东西既然见死不救,我就慢慢死给他看!(善美拧了我一把:“你就一厢情愿吧!”) 由于旅途劳顿,江红那天夜里早早关灯歇息,入睡后做了一个梦,大概是午夜梦回吧,她觉得自己过去也够狠心的,对不起我们的班长崔仁哲。有一年暑假,我们一帮人去崔家玩,江红一进屋便丢下我们,帮着崔妈妈择菜、扫地、擦桌子,喜得崔妈妈以为漂亮的儿媳进了门,崔仁哲更是抓耳挠腮,从此苦苦追求她。现在江红“落难”了,他当然要从岳阳赶来救美,捡个便宜。你瞧,江红正梦见自己在水中乱扑腾乱抓呢,“我爱的人走了,爱我的人来了。”崔就是江红要抓的一根救命稻草! 江红是一个疑神疑鬼的小巫婆,记得过去她常常跪在我们学校附近那片树林的小溪边,双手合十,口里念念有词,鬼才晓得她在捣什么鬼!我不吃她这一套,但坚信初到小县城的她一定会做这个梦,而且梦一定灵验。你千万别多心,以为我吃醋了,不,我对我当时的状况无怨无悔,打光棍自有打光棍的好处,我就是好奇嘛,崔仁哲的外号叫“潘长江”,我们“最美丽的校花”敢嫁给他? 我无家无业,自由浪漫。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两只小鸟在我家门前大树上呢喃细语,我决定驱车数百公里去小县城探望、祝福他们“患难夫妻”。我毕竟心中有愧,临行前编了一个说法,以备不时之需。我的这辆“别克”是从一个有钱的小姐那儿借来的,(善美插话:“她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老别开小别去看旧情人,可见我还是一个无耻,不要脸的坏东西。一路上,看见道路两旁的树木和田野呼呼倒退,我的大脑什么部位一定分泌了一种可以产生伤感的物质,咳,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要说我完全不在乎江红那是自欺欺人。崔仁哲崔仁哲,如果你小子趁虚而入,把江红骗到了手又不好好珍惜,我也会揍扁你的鼻子!“你他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我有义务保护江红就有资格教训你!”你瞧瞧,我竟理直气壮! 车行近八小时,傍晚时分抵达目的地,真是一座破破烂烂的小县城,仅巴掌大,街道两旁居然满是各色招牌,一阵大风吹过,扬起的尘土和纸屑哗啦啦落在我的别克上。由于路上行人乱窜,有的干脆并排走在街道中间,我不得不缓缓行驶,不断鸣笛,头伸出车窗问了几个人,找到了江红任教的中学。我把车倒回去,停在旁边一家公司的院内,不敢招摇。 我既兴奋又紧张,生怕江红冷不防冒出来像鬼一样向我索命。我鬼鬼祟祟通过学校传达室,没人盘问,所以没有打听江家门牌号码,也好,我不妨先去寻访我想象中的那间“阴暗的小屋”。我在教学楼右侧生活区发现一排简陋的平房,江红无疑就在其中一间要死要活过,可是没有一间门上挂着“江红女士旧居”的牌匾,叫我敲哪间的门呢?这时,黑暗中有一个人现身,更确切地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钻出来,她手里拎着一袋书,操着一口东北腔普通话问我:“你找谁?”我哦哦了两声,连忙答道:“我找江红,我是她的大学同学,从长沙来。”“你莫非是周大发?”“在下便是,”我与她一见如故,因此大胆放肆,“敢问小姐如何知道我的姓名?”“你少来这一套,我是江红的同事,姓张,她跟我多次谈起你,果然是一匹白马王子!”我不好意思,嘻嘻哈哈:“哪里哪里!”“你来晚了,”张老师沉下脸,“太晚了,跟我进屋吧!” 我知道我来晚了!我跟着张老师走到平房的尽头,她推开虚掩的门,拉开灯,屋里一桌一椅一床一柜,收拾得整整齐齐。她放下手中的书袋,承她知书达礼,赏我一饭碗茶,我双手恭恭敬敬接过,饭碗有一大缺口,茶水浮着一片油花,有油花也要喝,我喝了一口,觉得余味无穷。 我一口一口细细品茶,不敢问江红的情况,但见张老师锐利的目光一闪一闪,她准认为把我打量透了,然后站起,说:“今晚你睡在这里吧,江红能睡你也能睡,我去一个朋友家对付一夜,明天我有话对你说!”(善美坐起笑道:“你应该留住张老师!”) 我乖乖接受了她的安排,碰上门,心想,这个女人实在不简单,但她为何流落此地,与江红有同样的命运吗?初次见面即对我如此跋扈,我他妈还得千恩万谢呢,看来一物降一物,张吃定了我! 我猜她是江红的室友和知心,江红多半把我说得一无是处,难怪她打抱不平,恨不得割我一磅肉,要关我一夜禁闭,她在外面把门锁上了。 屋漏偏遭一夜雨,那天夜里电闪雷鸣,闹得我无法入睡,雨水滴在脸盆里声声入耳,江红你是否有心灵感应,梦见我正在你住过的“阴暗的小屋”忏悔?江红不消说早结婚搬进新居,夫妻俩幸福吗,孩子上学了吗?虽然她对崔仁哲爱情无多,但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亲情是有的,亲情比爱情更长久因而更珍贵,这是我的人生感悟。俗话说,巧妇常伴拙夫眠,江红仗着自己是个巧妇,不用跟着我伤心落泪,还可以居高临下在拙夫面前任任性耍耍赖,不是别有一番情趣吗?也许我们把江红想象得太可怜了,别以为没有你周大发江红便活不下去,周大发算什么好鸟,是一个专吃软饭的混蛋,江红跟着你才是倒八辈子霉! 第二天是周六,张老师带着早点一大早赶来,早点是两个馒头和两个水煮鸡蛋,我则回敬她“大碗茶”,张坐下横我一眼,知道我“报复”她,不接,虎着脸问:“你认识这只碗吗?”我想,我怎么会认识这只土气的破碗,我正要打趣打趣,又怕有“欺主”之嫌,于是转而笑笑。“你当然不认识,”张老师冷笑道,“快吃吧,吃完我领你去看看江红,也算不虚此行,但我先得把话说清楚,不许惊动她!”“江红住在前面那栋公寓吧?”我的喉头一上一下,被蛋黄噎着,张老师扑哧一笑:“好了好了,我不催你,你慢慢吃,慢慢吃。咳,江红几年前离开学校,跟一个男的私奔了!” “私奔了,跟谁私奔,是一个叫崔仁哲的家伙吗?” “崔仁哲是谁,是你们的狗屁同学?你们同学中没有一个好东西,十几年来,你是第一个来看望江红,你们瞧不起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其实我也不比江红好多少。” “我不信,你能跟江红比,江红那时简直生不如死,她常常哭哭啼啼对我说,不论哪个男同学,即便是丑八怪,只要他来看她,安慰她,她就死心塌地嫁给他——” “江红干吗这么傻,此地既有像你这样的美女,必有翩翩佳公子般配,为什么不在本地找一个?” “她妈反对,”张老师起身走到窗前,“拼着老命反对,生怕我们小地方委屈了她的宝贝女儿,执意要把她调回长沙。为了阻止江红和我们学校一个同事好,她妈与安娜不谋而合,卧轨自杀,当然是威胁而已,我告诉你,”张老师转过身,“什么‘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心有时特可恶,眼睁睁瞧着江红活受罪,我害怕,更不敢谈婚论嫁了。江红的母亲几乎每隔一周来一次,来一次闹一次,关着门在屋里闹,砸东西,撕衣服,抱着江红在地上打滚儿,完了,又追到课堂揪江红的头发,围观的学生里三层外三层,还有什么‘师道尊严’!学校领导出面劝阻,她妈破口大骂,往人家头上扣屎盆子,什么难听的话都敢骂,你说说,江红那么一个温顺如小绵羊的乖乖女怎么会摊上这么不讲理的泼妇娘!江红没有一寸用,只晓得哭,一天到晚哭,上课上着上着也哭,有时如同鬼上身,迷迷糊糊,跌跌撞撞。我干着急呀,我们亲如姐妹,却插不上手。我天天给她打饭,就是用这只大青花碗,有一天晚上,江红把碗扣在桌上,饭菜撒了一地,她拿起碗,对着自己的手腕割(善美吓得面无人色),幸亏碗的缺口不太锋利,被我制止。她妈准急糊涂了,过了几天,从长沙带来七大姑八大姨,和一个年龄比江红大很多的男人,逼她完婚,好以照顾夫妻为由把江红弄回去。男的嘴唇翻卷,一个鼻孔大,一个鼻孔小,鼻毛外露,看一眼便恶心得要吐。谢天谢地,这时她表哥从天而降,她表哥你认识吧,长相不比你差,人看上去挺机灵,一面替妹妹答应下来,说好好考虑;一面暗中打定主意,连夜带她私奔,救了江红一命。” 我吃完早点,接着自然是吃惊痴呆,张老师说着掏出一串钥匙放在桌上,起身往外走,吩咐我锁门,随她去看江红。我边锁门边叫她等等,我说我把车开过来,她说我们要翻山越岭,车不管用,除非我有私人飞机。 我跟着张老师,经过三个多小时艰辛跋涉,终于来到了一个农家小院。烈日当头,我们猫着腰,藏在灌木丛里,一群该死的蚊子在我们头上嗡嗡盘旋,从各个角度一波接一波向我们俯冲,张老师扬手拍死我脸上一只蚊子,努努嘴,压低嗓门说:“快看,那就是江红!”我瞪了她一眼,然后拨开树枝,透过竹篱笆望去:天呀,她是江红吗,会不会弄错人呢?她分明是个村姑,从前不错的身材,如今成了水桶腰,成了一个圆滚滚的人,显得多笨拙!不过,脸还是那张红扑扑的娃娃脸。兄妹俩儿坐在庭院一棵大树下,怀里抱着竹子,看样子在加工、编制什么竹制品,活像一对恩恩爱爱的大熊猫。我偏头问张老师:“‘团团’和‘圆圆’朝夕相处,会不会发情?”张戳了我一下,笑道:“发情又如何,亲上加亲,更是不错的姻缘,只可惜,他们的女儿是一个弱智!”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江红过去那样呜呜呜哭了,张老师回身一把捂住我咧开的嘴,咬牙切齿骂道:“你疯了,想找死吗?她表哥会要你的命!” “你避重就轻,”善美躺在我怀里,叽里咕噜,语音含混不清,显然她就要睡着了,“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第二十五章 我是良家妇女孙小秋,我怕他把我蹂躏至死 我谈了我的“初恋”,第二天夜里,善美少不得谈谈她的初恋: ——我做完整容手术才十几天,我的中学同学孙小秋便兴致勃勃跑来对我说:“好一个大美人儿,这次我给你介绍一位顶呱呱的对象,论人品、收入、年龄,统统没得说,后天你们见个面,包你满意!”天呀,小秋未免太性急,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我得先慢慢说服自己——今非昔比,我不是从前那只丑小鸭了,我没有理由继续沉浸在自卑的阴影之中,但谈何容易,为了相亲,我曾经蒙受羞辱,我埋怨上天给了我一个塌鼻梁。 “你傻呀,还犹豫什么,”小秋接过我调好的咖啡,“我警告你,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人家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多少女孩巴结、讨好他,这是介绍人说的,不是我瞎吹,你仔细想想!” 我坐下,拿起一本书翻看,其实是掩饰自己焦虑不安。我毕竟是一件“赝品”,心中有鬼,万一对方通过别人知道了我的本来面目如何是好?即使瞒天过海,婚后总得生儿育女吧,大夫虽然给我垫起了鼻梁,可没说我的孩子会拒绝我的遗传,我怕我的孩子将来也是个塌鼻梁,到时我若露了馅儿怎么向老公交代? 小秋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连忙为我打气:“整容并不丢人,韩国最漂亮的影视明星差不多全整过容,不整容你还能出众?天生丽质,哪有那么完美?你喜欢韩剧,应该了解大明星蔡琳,有人把她整容前的照片公布在网站,你看见了吧,比丑小鸭更丑,可她照样娇滴滴的,我们观众呢,只认她现在,管她过去是不是丑小鸭!听说蔡琳最近嫁了一个好老公——” “别说了,”我放下书,“韩国是韩国,韩国整容的多了自然心安理得,我老觉得人家会把我想象成一个怪物,以为我过去多么丑陋不堪,因为嫁不出去才整容。” “这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漂亮也得有底子呀,你的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你瞧瞧你这张性感的嘴儿,还有洁白如玉的牙齿,至于鼻梁,过去是不够挺,如今不是挺得像你的胸部了吗?人家知道也不怕,不就是垫高了点儿吗?这就好比我们平素涂脂抹粉,遮掉脸上的雀斑黄褐斑什么的,谁会大惊小怪?” 在小秋一再劝说下,我鼓起勇气,勉为其难,终于答应去见见那位“不可多得”的男士。 第三天上午,小秋打来电话,安排我们晚上八点在“夜来香”茶室见面,吃完晚饭我赶紧洗澡,然后把衣柜里所有的衣服堆在床上,拉上窗帘,对着大镜子,一件一件地试穿。我骚姿弄首,左右前后,反复审看,连小裤衩也换来换去,似乎对方是买卖女奴的人贩子,待会儿少不得脱光我的衣服检查,我不禁笑了,真是多此一举。 我坐在床沿发愁,因为我没有一件拿得出手的“行头”,今夏服装的流行色、款式,以及古今中外那些“美女的标准”,是哪些王八蛋吃饱了撑的制定的,害得我们人类,特别是女人趋之若鹜。那个德国人更缺德,无中生有,在电脑上合成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把鼻梁弄得那么高,高鼻梁有什么了不起,你看,被誉为“最雄壮、最漂亮”的猫科动物不全是塌鼻梁吗?即便比地球人更进化的外星人,我想,也未必是高鼻梁! 我总觉得我们地球人臭美,爱美之心如此强烈,简直是害人害己,像我姨父,年过半百,那个爱美的劲头,依然十足。我姨妈生下孩子后,他就没正眼瞧过她,他天天拿她与年轻漂亮的女人对比,结果想入非非,最可恨的是他欺负了姨妈一辈子! 如果地球一夜之间俊男美女统统死绝,那么我们还会嫌弃小眼睛、大嘴巴、短下巴、塌鼻梁吗?当然不会,退而求其次,照样赏心悦目,由此可见,人类的贪婪不仅表现在对财富、地位、家世的追求,同样表现在对“美貌”的追求。你的婚姻,看中人家的美貌和看中人家的财富、地位、家世,从本质上说没有任何两样儿,而且在我看来,那些在俊男美女面前显得格外崇高、善良的家伙,如大发君你,往往最爱作践“丑类”,嫌丑爱美,犹如嫌贫爱富,说穿了,是两副嘴脸,一种德性。“女为悦己者容”,去你的! 我一气之下,挑了那条最素净的碎花连衣裙穿上,我偏要打扮成一个村姑去相他妈的亲! 在赴约的途中,我心乱如麻,我发现今晚我又是“出门不利”! 一年前,我也是在一场大暴雨中去相亲的,“风雨无阻,不见不散”,那家伙在qq上特别叮嘱我,当初我不过跟他贫了几句,他的疯劲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每次我登陆qq都会收到他献上的一枝让我心跳脸红的红玫瑰,如果他恰好在线,还会飞来一只雪白的鸽子,我始终搞不清那是什么意思,问他他不说——总不至于是放我的鸽子吧?他多半以为才子遇见佳人了,有一搭没一搭只管混说,莫名其妙叫我“格格”、“猫咪”、“红蜻蜓”,他那如潮水般的爱意一次比一次汹涌:“你是天上一道美丽的彩虹!”“算我白疼了你,你是冷血动物吗?”“昨夜你侵入我的梦境,你嬉笑、顽皮,接着又和我躲猫猫!”“我恨不得咬你一口,咬你的苹果脸!”“有一个女孩爱上了我,但她不知道!”“我亲亲你,好吗?”“亲亲和拉手都是肢体接触,你乐意让我拉手,却不乐意让我亲亲,你对亲亲那么敏感,难道你的嘴唇是‘性感禁区’?” 不瞒你说,像我这种在男孩面前抬不起头的女孩,一旦遭遇如此温柔的攻势,不免智昏,不久,我被他完全俘获了,一个劲儿地犯嗲,嗲得连我自己都起了鸡皮疙瘩。多少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我的想象咕嘟咕嘟冒泡泡,一个个美丽的泡泡随风飘去—— 谢天谢地,他没有要求我打开视频,他相信我选定的qq头标诚实无欺,“黄毛头,大眼睛”,对此,我确实当之无愧;问题是他不知道我是个塌鼻梁呀,有一次我麻着胆子作了暗示,我紧张地等待他的反应,谁知他不理会,反而提出与我约会,大概就是电影中那种在朦朦胧胧的烛光中一往情深的约会吧。 那次赴约我才高兴呢,我独自在我的房间把自己打扮得清纯可爱,妈妈不敲门就进来了,偏头笑着打量我,问道:“你今儿怎么了,有事儿瞒着我?”“去,”我推了她一把,“难道非得见人才许打扮?”妈妈没有继续为难我,做了一个鬼脸,转身离去。 由于雨下得太大,我担心迟到,所以提前半个小时到达他指定的茶室,不过我只进去转了一圈儿便迅速退出。我是女孩,不比男孩脸皮厚,千万不能被人家看出迫不及待,我走到旁边一家店铺门前,东张西望,我左边那个打伞的小伙子一直盯着一辆辆停下的计程车看,他不会是“虎威草”吧,不会,虎威草肯定留着长发,浪漫、帅气,我不喜欢男孩抽烟,但如果他抽烟,我绝不像妈妈对爸爸那样横加干涉,我爱他,既然如此,就得包容、迁就他。 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发现我的一双手换来换去,老是捂着自己的塌鼻梁,出门前,我甚至突发奇想,试图在塌鼻梁上沾上一块创可贴遮丑,照照镜子,结果活像戏台上滑稽的小丑,我连忙撕下创可贴,骂了一句:“见鬼!”是呀,何必非见面不可呢,让他在想象中爱我疼我多好,网恋就是网恋,我当即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和虎威草没戏了。 事到如今,我自然没得退步,逃跑,临阵逃跑,那意味着什么?双方约定的时间到了,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懵懵懂懂闯进了茶室,但见临窗桌边坐着一位穿黑色t恤,二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子,嘴上叼着烟,一明一灭,我大失所望,哪来什么帅哥、长发,就是一板刷头嘛!我的胆子变大了些,笑吟吟坐下跟他打招呼,他抬起头狐疑地打量我,问:“你是谁?”“我是虎威草!”我居然不识相不知趣与他开玩笑。“你是红蜻蜓?”虎威草拿下烟,摁灭,“不像不像,你是她的替身吧,对了,你们准是合伙捉弄我!” 我哭笑不得,叫我怎么说呢?“我是不像红蜻蜓,红蜻蜓是你张冠李戴,强加于我的,我干吗要用替身?” 虎威草蔫了,在网上的疯劲早泄了,看来他跟我一样,大失所望,又开始大模大样抽烟,可见他不在乎我喜欢不喜欢他抽烟了,我呢,终于让他见过了我的塌鼻梁,我松了一口气,哼,爱爱不爱! 场面还是有点儿难堪,因为他蔫得说不出一句话,无论如何,我不能拿热脸贴他的冷屁股,我脸上笑他,心里骂他,原来他是这么一个没有教养的男人,你不如放我的鸽子好了,见面连起码的礼貌都不顾及!不过,我看在我们“网恋”一场的份上,没有拂袖而去,他一直面向窗外嘶嘶嘶抽烟。 平心而论,他对我的冷淡无可非议,我是个不好看的塌鼻梁,不是他所想象的红粉佳人,我气就气在随后他嘻嘻哈哈,管我叫“邓大姐”,并说了一通阴阳怪气的话,一会儿,他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希望以后多多联系,说完,他起身告辞走了。 你说这臭小子干吗要这么损人,好来好散不好吗?当我发现他留给我的手机号码是“亚汉整容中心专家咨询热线”时,我几乎气炸了肺,我在qq上留言骂道:“你配与红蜻蜓交往吗?你的门外有只冬天也叫春的癞蛤蟆,她说非你不嫁!”发出留言后,我立刻后悔,他会不会认为我这是自己骂自己? 关于此次我去相亲的经过,我想起来更恶心,要不是好事者孙小秋几天后前来打听情况,我会埋藏心底,讳莫如深。小秋催命似的逼我表态:“对方看中了你,把你惊为天人,介绍人打了好几个电话问我,你到底满意不满意,现在我要你一句话,别含含糊糊似非而是!” “你干吗那么着急,听我慢慢说,这位大爷,我认识!” “你认识?不管认识不认识,反正是我牵线搭桥,你送我一双皮鞋赖不了!” “我还没怨你呢!” “为什么,不满意?” “岂止不满意,我恨不得抽他大嘴巴!” “他对你怎么了,莫非有不轨行为?”小秋瞪大了眼睛。 “他敢!”我狠狠咬了一口桃子。 “既然如此,你跟他来什么劲,聊到深夜一点多!” “我跟他来劲,笑话!我只是觉得抽他大嘴巴不解恨,我要看他丑态百出,自取其辱。” “你心理变态吧,他是你的熟人,又没对你怎么样,你恨他什么?” “记得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见过的虎威草吗?” “虎威草,这次你见的是他?我的老天,冤家路窄!”小秋靠在沙发上,拍拍额头,又马上坐直,“他没看出是你吧?” “没有,幸亏没有,他看出了是我就没戏不好玩了。我先说说我们是如何接上头的,我八点过十分到,大雨淋湿了我的衣服。他照例坐在一张临窗的桌子边,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烧成灰我也认识,我大吃一惊,转身就走,想想又折回来。他见我大大方方一屁股坐在他的对面,是有点儿把我惊为天人——可见塌鼻梁过去把我连累的!他连忙站起,刚拿出的烟又放回了烟盒儿,没有必要嘛,我跟一年前一样,并不介意你抽烟,我皮笑肉不笑,不如说是奸笑。他被我盯得惊慌失措,一会儿,承蒙这个发了福也许还发了财的家伙殷殷垂询,问我冷不冷,要不要披上他的名牌西装,我说不冷。这时一个毛手毛脚的女孩拉着她的男朋友经过,把他的杯子碰倒了,他跳起来,烫得直甩手,竟一个屁不放,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仿佛杯子是他碰倒的。他这么有风度,按理,我没话说,但你不妨想想,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一年前那次,牛高马大的他不臭骂人家一顿才怪!我看透了这种男人,他们真做得出来,一旦面对漂亮的女人,立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心中有数,他是做给我看的,不过,也难说,他是真性情流露也未可知——” “说得好,有道理,”小秋打断我,“其实,女人何尝不是这种德性,拿我说吧,我的老公,一副尖嘴猴腮,还他妈的酸,我事事瞧他不顺眼,那股子狠劲呀,不知打哪儿来!你说一个妈妈怎么养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兄弟,小叔子在我眼里就是可爱,他才十七岁,念高二,眉清目秀,公公婆婆死后一直住在我们家,我不是好老婆,却是好大嫂!” “如此说来,爱是最高尚的,也是最自私的,它促使我们人格分裂。再说虎威草,还在玩他妈的‘绅士风度’,闯祸的女孩伸伸舌头走了,他呼的站起,表示他去去就来。他离开了桌子,我以为他实在憋不住了,要去厕所长长抒发一下他的‘似水柔情’,谁知,我透过玻璃窗,瞧见他像企鹅似的摇摇摆摆,穿过马路,在对面的花店停下,他要献给我一束红玫瑰?我不由得感叹,我在他眼里,前后判若两人,那么,我应该是高兴还是悲哀呢? “茶室的门吱呀一响,虎威草带入一阵风,他双手背在身后,脉脉含情向我走来,走到我的面前,突然举起右手,亮出一束红玫瑰,这么肉麻,也不怕人笑话!我接过红玫瑰顺手递给方才与我搭讪的邻桌小哥。虎威草急了,看看我,又看看他,鼻子嘴巴挤做一堆,不停地使眼色,示意小哥把花儿还给我。小哥故意装糊涂,笑道:‘退回美女送给我的花儿太不礼貌!’说着,把花儿朝天一扔,那花儿像绣球似的落入一个干瘪的中年妇女的怀抱,这么一来,事情可严重了,虎威草的自尊心显然大受伤害,怪不得他变了脸,气急败坏冲过去大声嚷嚷:‘你抢什么抢!’笑得大家前仰后合。‘哎,年轻人,你把话讲清楚,我抢它干吗,是它自己落在我身上的,你们要闹出去闹!’虎威草张口结舌,想想,一把夺回红玫瑰,茶室领班火速赶来,满面笑容挡在虎威草前面:‘兄弟,误会,误会!大家各就各位,请继续用茶!’虎威草仍不罢休,骂了一句:‘算我倒霉,遇人不淑!’‘你用词不当,’那女人大概是中学语文教师,伸手拉住虎威草,‘我问你,是我不淑,还是你不淑,你知道遇人不淑是什么意思吗?’虎威草眉头一皱,甩开她的手:‘是我不淑,不过你连不淑的坏人也甭想遇到!’‘臭小子,你得意什么,你向女孩子献殷勤碰了钉子,大家都挺同情你,’‘中学语文教师’一手摁住忍无可忍的‘老伴儿’,‘现在我总算弄明白了,你为人这么歹毒,只怕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好了,好了,’我担心事情闹大无法收场,于是劝开了气得一脸紫涨的虎威草,‘开开玩笑,你倒认真了,亏你是个大男人,坐下!’” “你—是—个—坏—东—西!”小秋冷不防在我的腮帮子上狠狠拧了一把。 “‘虎威草爱美心切,’我笑着掐掐小秋的屁股,接着说,‘他坐下后立刻喜笑颜开,将红玫瑰重新献给我。他说,他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老女人,丑女人统统投入奥斯维辛集中营,关她们一辈子,让她们自生自灭,或者干脆拉出去全部枪毙,说到这里,他用手比划着持枪扫射的动作。我骂他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当然,他只是说说而已,图嘴巴快活,至于真要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我谅他没那个狗胆!‘你也毙了我吧,因为我是世界上最虚伪的女人之一。’我有意试探,看他对‘红蜻蜓’有无察觉。‘哎哟哟,我的漂亮宝贝,这是什么话,谁忍心枪毙你?你哪怕犯下死罪,也应该特赦,留着配给说不上老婆的光棍,毙了多可惜!你可知道,在古罗马,有一次法庭审判一个女犯,当法官大人发现女犯的胸脯很白很丰满时,当即宣布无罪释放。’ “虎威草胡说八道,拼命拍我的马屁,我听了竟十分受用,却无法忘记上次他加给我的奇耻大辱。我天生一个塌鼻梁,嫁给如此爱美的男人,哪天被他们撕破画皮,必是狗屎一堆!打入冷宫还算顶客气的,他们为了脱身天晓得会怎么对付你,适才,我们的希特勒二世不是说要把天下的老女人丑女人统统枪毙吗?嫌丑爱美,臭美!当然,归根结底要怪上帝,如果上帝用一个模子造出人类,世界上无美无丑,人人平等,岂不美哉?我的想法,不消说,必然招致天下得天独厚的俊男美女一致痛斥,他们岂肯放弃他们的特权和既得利益,他们会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想反人性吗?我承认,这个他妈的人性我反不了,然而你不认为虎威草口吐狂言,他那张臭嘴不抽不足以平民愤吗? “虎威草太放肆,‘初次见面’即给我讲黄段子,他嬉皮笑脸地说,两家中药铺儿女联姻,男家姓龙,女家姓陈,婚宴上得一对联,上联是:龙骨一根,退烧止痒又生津;下联是:陈皮两片,化痰消肿还解渴;横批:一日见效。”他正洋洋得意,一个衣着考究,看上去三十好几,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她对我点头微笑,然后拖过一把椅子,挨着虎威草坐下,咬牙切齿地说:‘你有本事呀,又泡上了漂亮小妞!还是老一套吧,先在网上把人家砍晕,接着召见,我问你,你当初为什么招惹老娘,并且跟老娘鬼混那么久,是不是想尝尝姐弟恋的味道?’虎威草一脸惨白,但还是嘴硬:‘林姐,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招惹我勾引我!再说,好姐姐,’虎威草变成一副可怜相,而且眼看要哭了,‘好姐姐,你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我放了你也使得,不过以后你不要到处骗人——你以为你是什么好鸟、帅哥?’说着,那女人站起,揪住虎威草的头发一扯,一个又老又丑的秃头色鬼怪叫一声,把我吓得够呛,我侧目而视,虎威草一双手捂着头不作声,伤心的怨妇哈哈哈笑了,直到笑够了才把手里的假发摔在桌上,扬长而去。虎威草呢,居然无事一般,很快恢复了原样,继续嘻嘻嘻跟我耍贫嘴。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不怕开水烫的活猪,在众目睽睽之下,下不了台照样下台,他哪里顾得上要脸不要脸,还是一门心思只想抱得美人归,然而,我敢说,他的无耻、可耻往往打破了他的妄想,事实上,他是情场上最蠢笨,最被人瞧不起,偏偏又自以为是的无赖! “我和虎威草的确聊到了深夜一点多,要不是我爸我妈一个接一个电话打来催我回家,我会陪他一直聊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我倒要看看,在阳光下,这家伙还有别的什么恶形恶状。可惜虎威草生气到此为止,‘天使的一面’渐渐淡出,他对巡回续水的服务员小姐点头哈腰,尽管来不及确定人家漂亮不漂亮;干瘪的中年妇女仍咽不下那口气,离开茶室前特意绕道我们重重地哼了一声,我们的虎威草好有风度,只当没听见;夜晚起风了,虎威草执意为我披上他的名牌西装以示关怀;最不可思议的是我们分手之后,我发现他一溜儿小跑,去搀扶一个老太太过马路,我问小秋:以他的人品,那老太太究竟是他的亲奶奶呢,还是他学习雷锋叔叔做好事?” 小秋啊的打了一个哈欠,笑道:“不会这么巧吧,老太太深更半夜出门寻找孙儿,他又不是三岁的小孩!依我看,虎威草像马大哈,脑子不健全,既不尊重别人,也不需要别人尊重,人倒不算太坏,你以为他是在你的美的感召下学习雷锋叔叔做好事?得了吧,你才是臭美!” “这种人还不算太坏?亏你说得出口!”我瞪了小秋一眼,“也罢,横竖你嫌弃老公,赶明儿我把那秃头色鬼介绍给你,你们是狗男狗女,一路货色!” “不要!我是良家妇女孙小秋,我怕他把我蹂躏至死!”说罢,小秋嘻嘻哈哈扑过来挠我的痒痒,我们闹成一团,滚下了沙发。 第二十六章 爱情是一种分泌物,受到刺激就一定会分泌 善美要过生日了,我悄悄上街去给她买生日礼物。路过一家精品店,我停下脚步,左看右看,觉得倚在柜台外那位体态丰满的老板娘挺面熟。我的视力不济,决定进去看看清楚。走进店子,天呀,老板娘不就是我的同学林叶红吗!按说,这时我应该热情奔放,拿出绅士派头恭维一下她“风韵犹存”;也许我还应该约她晚上去茶室叙叙旧,可是面对这个林叶红,我实在难为情,我记得,她在与我对视之后也迅速转移了目光,我们就这样装作不认识,免去了进一步难堪。 不要以为我跟老板娘从前有过什么恩恩怨怨,作出那种判断未免太轻薄,太唐突。想一想,我们当时不过十三、四岁,情窦未开,况且那是中国怎样的一个年代,一个大分男女界限的年代!我们这些中小学生比大人的立场更坚定,不但要同社会上、家庭中的“阶级敌人”划清界限,而且还要与班上的异性同学一刀两断。我们始终琢磨不透老师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反正谁在课堂讲小话,他(她)的座位就会被调换,直至充分意识到“男女有别”,不敢与旁人交头接耳。 但是男孩天生爱在女孩面前逞能,而恶作剧是吸引女孩注意的最有效的方式之一。下课铃一响,大伙儿又喊又叫,一个好端端的教室顷刻间成了横七竖八的战场。不必说,我也不示弱,我跟一个小名叫“香肠”的家伙对打,打得难分难解。不好,我的雨具,一顶周边缘了红布条的斗笠,被谁抛出窗外。我扔下对手,伏在窗台,只见那斗笠像一只飞蝶旋转着,降落在草坪。我急忙冲下楼:气死我了,几个高班男生正将我的斗笠滚来滚去。我素来是一个敏感的孩子,敏感得需要大剂量服用扑尔敏才行,我觉得他们是欺主,拿我的“穷”(买不起伞)开心。我狠狠操了他们的妈,然后奋力去追赶车轮滚滚的斗笠。我追得晕头转向,终于扑倒了它。我抱着这个给我带来耻辱的破斗笠奔回教室,不幸在二楼拐角处一头撞在林叶红的怀里。林叶红仰头一叫,被我压在地上,惹得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 林叶红爬起后羞得满面通红,我赔不是更是火上浇油,因为她认为她那高贵的贞操被我这个戴斗笠的穷小子当众糟蹋了,她双手捂住脸大哭。 你看看,一次偶然的小事故,竟使得我与林叶红耿耿于怀,从此互相敌视,以致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仍不便打招呼。要是让现在的学生知道了,肯定会骂我们虚伪,做作,不近人情。 提起林叶红,我不能不想到最近遇见的另一个同班同学欧诗英。那时班上有个男同学暗恋她,偷偷叫她“小英子”。小英子是谁?就是电影《小兵张嘎》中那个在荷花朵朵的湖面上摇着船桨与嘎子哥说说笑笑的小姑娘。可惜这个男同学始终没敢表白,所以只能眼睁睁瞅着可爱的小英子出落成大姑娘后嫁给别人。 我们从不叫她小英子,叫“七碗饭一块锅巴”,此话怎讲?却说念高二那年,全班下乡学农,诗英成日价疯疯癫癫,有一天疯到晚上饿得要命,一口气吃了贫下中农七碗干饭,放下碗筷后又顺手从锅里抢走一块焦黄焦黄的锅巴,就这样,七碗饭一块锅巴如影随形跟定了她,一直跟到现在。 七碗饭一块锅巴,生性活泼,笑口常开。我说她压根儿不像小英子,小英子哪有她那么淘气?单说笑吧,她说“笑不露齿”,太没劲,要笑就要笑个前仰后合笑岔气儿。有人说,这是个傻丫头!傻就傻,诗英并不在乎,傻到现在的结果是,诗英依然年轻美好,而我们这些爱嘿嘿奸笑的家伙又老又丑。 自从电视连续剧《还珠格格》播出后,我总觉得小燕子像我的一个高中同学,我也没去细想究竟像哪个同学。上星期与诗英在菜市场邂逅,我才对上号。诗英多半是小燕子投胎转世。据说,她从小就长得胖嘟嘟的,特别招“皇阿玛”喜欢。她的姐姐哥哥有时气不过,狠狠掐她的屁股,这个传说如同赵薇的绯闻,真实与否,不可考,但诗英在家占尽便宜则是肯定的。 然而,这个无论在家在学校都占尽便宜,一餐能吃七碗饭一块锅巴的小英子竟然在我面前卖乖,说什么她一辈子傻不啦叽,没有城府。对此,我不便直说,心想:你真的傻吗?谁不知道,长着一个漂亮的脸蛋,再透着几分傻气的女人其实更招男人喜欢。你看《红楼梦》中的俏平儿,平素温柔沉静,心里比谁都透亮,可一瞧见琏二爷便“犯傻”,便不顾她的主子凤姐吃醋引火烧身。有一次,琏二爷在屋里拿平儿取乐,“被平儿夺手跑了,急得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了,他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 “诗英诗英,小英子小英子,今儿你还能吃七碗饭一块锅巴吗?” “诗英是谁,小姨子又是谁?你做什么白日梦!”善美推我一把,“对了,你手机上那条信息是发给谁的?” “哪条信息?你什么意思!”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自己看看,”善美从茶几上拿起我的手机扔给我,“‘十月十五,爱的小屋。十二小猪,伴我入土。’怎么回事儿?” “那天上街买菜,遇见中学同学薛诗英,她送我一个吉祥物‘十二小猪’,秀才人情纸一张,后来我送她这十六字以为答谢,就这么回事儿!” “爱的小屋呢?” “什么爱的小屋,我们是在茶室见面聊天!那间茶室人进人出,地儿也不小,但我就是酸,硬要把它写得有些情调,试想,俗气的茶室岂能入诗?别忘了,诗英是女人,是女人便需要男人恭维。你是不需要恭维,你的年轻漂亮明摆着,可是你也有老去的一天。我说几句恭维话,于你无损一根毫毛,对她则受用无穷,你不能宽厚点儿吗?” “我才问了几句,你便说了一箩筐话,敢情你得理不饶人?是你不打自招,承认与她在爱的小屋交换信物,还发誓带入棺材呢!” “我承认我的感情太容易流露,如同饱含水分的海绵,一挤就出,但‘发乎情,止乎礼’我做到了,我又没疯!” “那可不一定,瞧你刚才做白日梦的样子,就是疯了!” “追忆逝水年华,我与诗英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在同一个班上,要是无动于情,必是冷血动物无疑,你希望我做冷血动物吗?平均分配爱,可是你的名言。” “现在是社会主义,等到共产主义再平均分配吧!” “你瞧瞧,什么叫出尔反尔,这就叫出尔反尔!” “周大发,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干出见不得人的勾当,还反咬一口!我已经够宽厚够委屈的了,难道你想妻妾成群?你曲解人意,好,我服了你,我他妈让贤!”善美咚咚咚摔门出去。 当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善美已不知去向。我急忙下楼寻找,妄想在这小区花园搜出我的花仙子,结果一无所获。这家伙能去哪儿呢?总不至于发生“嫦娥奔月”的事情吧,一生气便逃回韩国娘家,她敢!斜对面三楼也不可能,那屋里闹鬼呢。我站在小区大门旁,东张西望,一辆辆计程车风驰电掣似的打我眼前经过,对了,她一定又找前妻诉苦去了。我掏出手机,打通电话,刚说上几句,前妻火冒三丈:“关我的屁事!” 前妻挂断电话后,我又急又气。善美善美,你真干得出,放下两个孩子不管,害得一家人仰马翻,小发君哭着要你,嘴里叽里咕噜说韩国鸟语,多半又在骂我是“中国坏蛋”,“大灰狼”什么的,我要不是正担心他妈的安全,非揍他的屁股不可! 我给珊珊打电话,吩咐她看好弟弟,先泡方便面充饥,随后来到街心花园,坐在一个石凳上抽烟。天色向晚,微有寒意,饭后出来散步、游玩的男男女女或老老少少纷纷掉头打量我,想必我的样子可怜巴巴,如丧家之犬。一只黑皮狗窜入我的怀抱,这不是善美送给任希的“汤姆大叔”吗?我摸摸它,女主人笑着一瘸一拐走过来坐下。“任希,是你!”“多日不见,还好吗?”“好什么好,善美跟我闹别扭,失踪了!”“是吗?她可不是这种人,准是你太伤她的心了。”我又点燃一支烟,把下午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依我看,这件事儿不怪你也不怪她。你碰到老同学叙叙旧,也是人之常情;她发现你们的爱情信物更不能不闹闹别扭,问题是你要收好‘十二小猪’,小诗发出后应删掉,你太大意了!” “没想到你向着我说话,不过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爱情是一种分泌物,受到刺激就一定会分泌,这是身不由己的,这就好比出门在外,外面的饭菜别有一番风味,你想尝尝新,于是下了一回馆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这么闹吗?你要给善美洗脑,慢慢开导她,让她接受男人就是男人的事实,否则以后你还有苦果子吃。” “我的想法不同,”我把一甩头,跳下地的黑皮狗抱起来,“善美真心爱我,我也真心爱善美,自从我们相爱,我从无不轨之念,有时逢场作戏开开玩笑,打趣打趣,打油打油是有的。问题就在这儿,我们将来如果发生变故,必是误会一场,因误会而分手,你说何苦来着?” “好了,你果然是清白的,我相信你,我去找善美谈,她正在我家看电视。” “任希,原来你是来试探我的,你们合谋算计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善美能放心吗?她一直暗中跟踪你,是她打电话让我来调查你的‘丑闻’。我走了,一小时后,你来我家接人。” “我赞赏她的美貌,但更惧怕她的智慧!”一位法国大作家在一个聚会上这样悄悄议论他的女主人。善美这小蹄子,居然玩弄前妻和我于股掌之上,把我们当作大傻瓜!不过,平心而论,她确实没有恶意,相反,一切都是出于爱,爱字当头!妈的,天使般的恶魔,恶魔般的天使,随便怎么说都成,反正我对她又是赞赏又是惧怕,从此我干脆服服帖帖,诚惶诚恐,臣服于我的女大王好了! 我像野狼似的在附近游荡了一小时,然后到斜对面八楼接驾,谁知女大王早已起驾回宫。我快马加鞭折回,承女大王之恩,她看了我一眼,但仍不理我,撅起嘴儿,给小发君继续洗脸。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如释重负,垂首侍立,她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成了他妈的跟班。 我发觉夫妻拌嘴真是妙不可言。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日子久了,无论好歹,其实都是一种僵局,那么谁来打破这个僵局呢?女人是“感情动物”,自然多由她们做恶人头。她们那么一闹,不但自己得以发泄,而且迫使男人温故知恩,找回了美好的感觉,不再麻木到“左手握右手”。就拿我说吧,若非及时发生这场风波,我哪会感觉到跟在善美后面大献殷情的快乐?善美心里同样快乐无比,我们如同度蜜月,我眼明手快,替她拧毛巾,扶她站起,抱小发君进卧室,铺好被褥,催珊珊上床睡觉,擦干净地板,检查燃气开关,总之,我屁颠颠的,快乐如风,如果让母亲瞧见,她会以为儿子犯贱,被老婆欺负,但她压根儿不知道,这是我们“过家家”呢! 我把善美伺候得舒舒服服,她大概觉得过意不去了,但还是嘴硬,哭哭啼啼,质问我:“你干吗要让我生气才对我好?”我趁机搂着她:“平时不是对你不好,而是今天对你特别好。”“我要你天天对我特别好!”“傻丫头,天天特别好,就没有特别好了。特别好是比较出来的。”“这么说,你平时对我不好,今天岂不显得更好?”“所言极是,明天咱们试试?”“不要!” 第二十八章 我可以证明你是戴安娜王妃投胎转世 我送给善美的生日礼物是一尊已故北朝鲜领导人金日成的小铜像。金日成身披大衣,一手叉腰,气势非凡。善美拍着手,又惊又喜:“我太喜欢他了,我对你说过我喜欢、崇拜金将军?”“这还用你说吗?金日成是朝鲜民族的伟人,在中国受到广泛尊敬,你肯定为他而自豪。”“不知为什么,”善美捧着金日成,一吻再吻,“自从我成家生子后,我的心开始回归祖国,我特别怀念妈妈做的泡菜和拌饭,过去不敢看韩剧是怕乡愁,现在怕也要看。妈妈从小教我各种礼仪,来,珊珊,小发君,你们都过来,今儿我教你们在长辈面前如何坐。俗话说,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得这样坐,跪着坐,屁股坐在脚后跟儿上,双手搁在腿儿上,两眼平视——”善美接着说了些什么我就不清楚了,三个人欺负我不懂韩语,看着我笑成一团,必是小发君说了什么淘气的话,惹得善美开心之后又沉下脸:“不准对爸爸不礼貌,爸爸是一家之主,天字出头是夫,爸爸是妈妈的大丈夫!” 珊珊送给善美一张全智贤的照片,背书七个字:“我爱你,漂亮妈妈。”善美高兴得使劲儿亲她,小发君大声抗议:“妈妈亲我!”善美笑问:“你的生日礼物呢?”小发君拿出一块巧克力,塞进善美嘴里,善美把小发君的脸亲得白一块,红一块,像个花猫脸。 我本来要订做一个大蛋糕,善美说这次免了吧,因为前妻最近老是发脾气,珊珊不安,怕她对比之下倍觉妈妈寂寞。夜里,两个孩子睡着了,善美坐起,裹着一条毛毯对我说:“你不用担心,过一阵子,珊珊她妈会好转的,刚退休嘛,一下适应不了。” 我拉上窗帘,换上睡衣,坐下喝了一口茶,说道:“事情恐怕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我怀疑有人在挑唆,这些人根本不了解珊珊她妈,也不了解我们一片苦心。按说,我们之间这种三角关系对常人来说不能容忍,但她妈是常人吗?” “如果她妈无意再婚,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促成她带小发君,让她承担一份儿责任,这样生活才踏实。” “你不怕小发君受委屈?” “不怕,只要她答应,就不会亏待儿子。” “这事儿怎么开口?” “所以咱们要好好合计,办法是想出来的,总归是有的。” “哎,你注意到珊珊在照片上写的那几个字儿吗?她没署名!” “怎么没注意,没署名是她认为不便署名。不称我妈妈或善美阿姨而称漂亮妈妈就更妙了,这孩子用心太细,容易受到伤害!”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每年清明前后,我和善美都要带着鸡鸭鱼肉、白酒、米饭、鞭炮、幡球、钱纸等去给我们的先人扫墓。说来不孝,我们俩倒更像是结伴春游,而路上行人中似乎也没有断魂者,一些随行的孩子竟欢天喜地,有的一个劲儿往前奔跑,有的撩起路边的溪水,有的蹲下采摘各色野花——到底是春天了,鸟语花香! 今年我们一行五人,加上了珊珊、小发君还有前妻。我们要去的墓园坐落在南郊,原先一直破破烂烂,到处堆着垃圾和鞭炮残屑,近几年经过修整清理,像个可以游玩的公园了。提到把墓园建成公园,中国人还是不习惯,不以为然,试想,谁会跑到阴森森的墓园散步休闲或谈情说爱呢?由于我们走错了路,要穿过一条大树掩映、碑石林立的山路,珊珊顿时有点儿紧张。她前后看看,缩头缩脑,说:“不会有鬼吧?”善美和前妻平素不信鬼,此刻亦不敢说大话。我呢,怕是不怕,但哪里若冒出鬼火,也会飞奔逃命。 我们前来给死者扫墓,说穿了只怕“大不敬”。大家究竟有几多哀思,还不是乞求死去的先人保佑活着的后人。我去年亲眼瞧见一位中年妇女笑着对亡父嗔道:“死鬼,你要是不保佑全家平安无事,明年我就不来了!”中国人多有趣,虚构一个鬼魂吓唬自己,又指望它保佑自己,其实保佑才是目的,所谓吓唬不过是证明鬼魂确实存在,法力无边罢了。人鬼阴阳相隔,却能互动,而且轮回。“早死早超生”,“恶鬼投胎”,“下世做牛做马报答你”云云,足见中国人已把生死看透,民间不是把丧事当“白喜事”办吗?搞得那么凄凄惨惨干吗,哭是要哭的,毕竟是生离死别,但死者此去说不定能投胎在一个更好的家庭呢! 我们这些自以为有知识的人往往把“轮回”当作迷信加以嘲笑,因为没人拿得出证据来证明你是美丽的戴安娜王妃投胎转世,问题是谁又能证明不是呢?须知,“是”与“不是”都是一种状态,不好以此或以彼推定。鉴于人类坐井观天,智力有限,依着我,还不如相信某位智者依据大自然的规律得出的轮回之说,你看,一年四季,周而复始,现在不又是明媚的春天了吗? 我坚信,宇宙万物,一环扣一环,如此有规律地运行,必有超人的力量掌控。有人说这个超人的力量便是“上帝”,就算是吧。我们不妨再想想,地上一只小小的蚂蚁,何尝料到有一个比它大千万倍的人正在注视它,随时可以置它于死地?同样,人类在地球上生生死死,也有谁管着,哪能完全由着自己?你不想活了吗?“上帝”偏要你改头换面继续“出生入死”,当然,为人最好积点阴德,免得到时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受苦受罪! “万物循环,落叶归根。”当我们走到墓园门口,发现门柱上新刻的这副对联时,我更坚定了生死轮回的信念。既然如此,死,有什么可怕的呢?只是现代科技若能帮助你记起你的前世是美丽的戴安娜王妃就好了。 我问珊珊:“你不是最喜欢戴安娜王妃吗?我可以证明你是戴安娜王妃投胎转世!”珊珊横我一眼:“你骗人!”“不信你问问妈妈,她怀你的时候,梦见过戴安娜王妃。”前妻接过我的话:“你爸爸净瞎说,戴安娜是女人,她说过要投胎变成一个男人,我们的小发君长得这么漂亮,才是戴安娜投胎转世,不,其实是巴顿将军投胎转世!”善美抱起珊珊问:“你告诉善美阿姨,你想当谁?”“我想当全智贤!”“不成,”我笑道,“全智贤还活着!”善美打断我:“好,你就是全智贤投胎转世,你做我们韩国美眉好了!” 前妻真的把小发君带亲了,才几个月的工夫,这小子便疏远了我和善美,一口山西土话,可见有奶便是妈。现在他正在大妈的指挥下给外公外婆磕头,一磕磕到一块石子,痛得哇哇大哭,我和善美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说他最有孝心。前妻瞪我一眼,赶紧查看有没有磕破皮,还好,“巴顿将军”没有挂彩,而且很快收住了英雄泪,一会儿又随姐姐去草丛捉昆虫,他们捉到一只蚂蚱,姐弟俩抢来抢去,结果抢断了人家一条腿儿。 第二十九章 这丫头片子怎么把赵善美那一套全学会了 小发君“过继”给前妻后,善美口口声声表示今后要多写文章,但说归说,做归做,现在差不多过去一年,电脑上仍是那九篇千字文署名“赵善美”。她三天两头往前妻家跑,我说儿子已进幼儿园,不会给“奶奶”增添多少麻烦,她就是不听,一意孤行,有时干脆彻夜不归。不归就不归,她还要下达各种指示,如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检查珊珊的作业,尤其到了夜晚,非要彼此发信息道晚安。善美这么讲究“晨昏定省”我也很受用,女人嘛,逼男人就范是因为她在乎你,她们把握不住内容,只好死死抓住形式,只是她的废话太多。她不是不知道,我是晚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此刻朝气蓬勃,正在写作。她的手机大概没电了,不堪驱使,于是拿前妻的手机给我发来一首破诗:“为索佳句常失眠,心忧失眠更失眠。说好从此不作诗,为何今日又七言?”鬼才相信她失眠,她每天晚上把我闹够了,转身就能入睡,再说现在刚刚九点半,睡什么觉!我不理她,她一遍又一遍追问:“你在做什么?我给你道晚安,你为何不给我道晚安?”我一气之下予以回击:“我怎能让你晚安,你何曾让我晚安,我没有一天晚安,你今天休想晚安!”谁知过了几分钟,前妻一个电话打来,把我大骂一通,骂我老不正经,我听见善美在旁边偷着乐,小发君也跟着傻笑。 善美不可救药,昨晚我挨了骂,前妻肯定也没给她好脸色,今天凌晨五点她又招惹我,继续用前妻的手机发来信息:“问君昨夜晚安否,是谁床上急如猴?一句好心问候语,色者见色自辱羞!” 一个爱骂人,一个爱磨人,我是她妈和他妈的下饭菜,特别是后者,穷极无聊,花样翻新,几乎天天给我过“愚人节”。 广东女作家宋晓琪是我们长沙人,晚报副刊部刘主任知道我与晓琪是童年的伙伴,约我写篇文章谈谈她。我一方面感到非常高兴,另一方面又不能不想起数年前我在报上发表文章冒犯了她的那件事儿,所幸晓琪压根儿没往心里去,不仅如此,后来她回湘探亲时还招我聚谈。 我和晓琪一别三十多年,三十年为一世,自然有隔世之感。我是见老了,然而比我大几岁的“晓琪姐姐”——从前我们那些追随她的小伙伴都这么称呼,依然年轻美好,我一眼便认出了她。我们热烈地握手,问长问短,有点伤感,更多的则是欢喜。我发现此前我在报上胡说八道乃是出于恶作剧,谁叫“晓琪姐姐”让我思念来着。 那天晚上我们谈到深夜,我们把记忆中的事儿差不多全翻了个底儿朝天,在场的其他人听了或许挺烦,但我和晓琪不厌其烦。晓琪的记性真好,甚至记得我七、八岁狗也嫌时所干的种种勾当。我的童年本无多少童话,多亏晓琪出言风趣,倒成了半部《汤姆历险记》。 次日,晓琪邀我陪她寻访她的旧居,不,应该是我们的旧居,因为那时我们是邻居。我们沿着童年的足迹走回去,一路感叹不已:变了,变了!有的地方竟走不通,绕来绕去以为误入迷宫。一位面善的老大妈驻足瞅着晓琪怪有意思的,晓琪视而不见,仍在兴奋地指指点点,我明白了,她正在梦游,切莫打扰——晓琪从十六岁起漂泊异乡,下放海南岛,在农恳文工团从艺八年,后来到广州做记者、作家、老总,如今也算有了功名。但一个人不论怎样春风得意,也不论他过去怎样艰难困苦,怀旧总是牵动柔情的。这是对生命历程深深的眷恋,一株树,一段墙,一片橘园,乃至破败不堪的游泳池都会唤起她一阵阵惊喜和无限深情的回忆。她自言自语,摸摸爬爬,几次险些跌倒,我随恃左右,紧张得就像茜茜公主的侍卫博克上校。 夏日的阳光特毒,我们被晒得汗流满面。当我们穿过一片树阴,找到那幢我们无比熟悉的俄罗斯建筑风格的三层楼房时,我发现晓琪的脸上有一道明显的不知是她自己抓的还是在哪儿蹭的痕迹。我这人就是坏,但凡有机会,总想捉弄人。我的如意算盘是让晓琪姐姐带着这道弯弯曲曲的痕迹去敲人家的门,主人打开门:天呀!无奈晓琪这时偏用纸巾擦脸,擦来擦去竟擦掉了脸上的滑稽,她并且吩咐我去敲门。啊,近乡情更怯,我轻轻敲了几下,一个操广东话的半老妇人探出半个头,我赶紧说明来意,她警惕地打量着我又打量了一下晓琪,终于松了一口气,可就是不打开门让我们进屋。晓琪急得什么似的,普通话不管用,于是派上广东话,她反复诉说、恳求、解释,以至落下了泪。我虽然听不懂她们说了些什么,却不难猜到:一个客居广东的长沙人和一个客居长沙的广东人攀上了老乡,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是呀,乡愁是一种美丽的忧伤,人到中年就是贱,受了伤还倍感温馨。 晓琪姐姐是我童年的偶像,我有幸陪她旧地重游,真是说不尽的得意,我把这段经历写成一篇优美的散文,谁知几天后,我打开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电脑准备修改时,发现文章后面添加了一段附注:“周逆大发,笔名吉平,男,100岁,湖南省长沙市人,原籍江西省吉安县,现在押,捕前在家游手好闲。该犯老奸巨滑,背着贤妻赵氏撰写《陪宋晓琪怀旧》以骗取稿费,但存入电脑时文件名被别有用心改为《陪赵奶奶怀旧》,是可忍,孰不可忍?查宋晓琪,确系广东女作家‘晓琪姐姐’,经询问,宋小姐一再表示无意收留这个死乞白赖的同乡老弟,特此说明。 赵善美” 近来我的睡眠不好,不敢写作,于是沉迷于上网聊天,善美见我不理她,天天晚上去斜对面八楼任希家打牌,我正好排出干扰,进行“网恋”。 “你好。我邀你跳支华尔兹,好吗?”我在网上“同城聊天”一个聊天室对“十月”说。 “不好!” “为什么?” “因为全世界都知道我是男的,只有你笨蛋,不知道!” “你他妈怎么开口骂人?你是男的,干吗又娘娘腔?” “你疯了吧!” “你才疯了,原来,你是人妖,变性跑到这里叫春!”我骂了一通,觉得太恶心,于是迅速转入另一间聊天室。 现在我不能再出洋相,乱拜菩萨了。我观察了老半天,决定对与我打招呼的“温柔的女人”发动攻击,我想,它肯定是个女的。 “让我靠近你,好吗?” “好呀,怎么靠近?”“温柔的女人”对我说。 我点了私聊,“我们都需要温暖,只有互相靠近才能感受对方的体温,不是吗?” “你答非所问,我问你怎么靠近?” 看来她是聊天高手,又把球踢给了我。也罢,谁叫我是男子汉,我直奔主题好了。 “我能说喜欢你吗?对不起,太放肆了;我疼你,哟,更酸!” “喜欢不喜欢是你的事,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柔情似水,水做的骨肉!” “啊,是吗?” “别啊呀啊的,快打开话匣子,坏丫头!” “我不是丫头,我是女人,成熟的女人。” “这还差不多,否则我有负罪之感。我以为你是冒充熟女的中学生,背着爸爸妈妈上网来着。。” “我让你说对了,我是中学生,不好意思。” “好嘛,你捉弄老夫,看我怎么收拾你!” “哈哈,你够不着,我在这儿呢,你过来呀!” “好了,别闹了,咱们说正经的,我喜欢你。” 她发来一个低眉垂目的胖脸蛋。 “害臊了不成?瞧把你臊成那样,又不是谈婚论嫁,我只是喜欢你胖嘟嘟的样子。” “我抗议,事实上,我并不胖!” “我知道你亭亭玉立,我还知道你从未和男孩子约过会,你是妈妈的乖乖女,你刚才看琼瑶小说,差点儿给逮住,对不对?当心,爸爸进来了!” “谁还看琼瑶,你真会想象,你是干什么的,能告诉我吗?” “你先管我叫大叔!” “我叫你大爷好了!” “那就更乖了,听话,回家吧!” “我不是在家吗?” “那就赶紧睡觉,明天还得上学!” “你别把我当小孩子哄,如果我真是中学生,我会跟你这老头聊吗?” “我老吗?我是一个不错的男人。” “你到底多大了,不许骗人!” “我嘛,明年满一百岁,你呢?” “你就贫吧!别兜圈子了,我说实话,我今年二十六,你呢?” “你老是耍我,所以得防着你,现在我也说实话,我比你大八岁。” “对不起,我困了,明儿见!” 臭丫头,没礼貌,怎么说走就走,看我明晚的利害! “明儿见!”妄想!次日夜晚,我坐在电脑前就是不开机。我想象着“温柔的女人”此刻心急如焚,骂骂咧咧,在各聊天室到处搜寻“车泰勇”。我,就是车泰勇,你车大爷。诱惑女人,欲速则不达,得慢慢来,俗话说,欲擒故纵。 我终于沉不住气了。昨晚,我梦见这个任性顽皮的丫头片子。她实在招人喜欢,因此,今晚必须趁热打铁。 我急切切打开电脑,果然在昨晚那个聊天室找到了她,她正与“中年单身”眉来眼去,气得我大喝一声:“你坏!” “你坏!”她竟把我的愤怒当作打招呼,“别来无恙?” “你过来,快过来!” “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听你的?” “你存心气我,是不是?不理我了?好吧,我走了。” “不要!我听你的,抱抱我!” “好,我抱抱你,你真是一只肥猫。” “死相,少来,掌嘴!”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你根本没动手。” “天地良心!你缺氧吗?”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养在深闺,郁郁寡欢,要不要我像上帝那样给你吹一口气儿?” “你是上帝吗?” “我是你的上帝。” “你真会讨女人喜欢,吹吧。” “那我真对你进行人工呼吸了。” “救救我,我快死了!” “你真逗,又任性又温柔,对了,就像小鸟伊人。” “不是伊人,而是依人。” “对对对,看来你还是个才女。顺便问一问,你愿意当才女还是美女?” “才女兼美女。” “不行,这样不公平。再问问,你愿意富有还是美貌?” “富有!” “那好,你既然生下来嘴里衔着一把银勺,为了公平,上帝将在你的脸蛋布满雀斑!” “你干吗老给我下套儿?不干不干,我还是要美貌。” “这么说,你不怕贫穷?” “我有什么办法,女人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丫头片子怎么把赵善美那一套全学会了,我想,“你幸福吗?你的性生活快乐吗?天呀,我越说越不象话,你撕了我这张臭嘴!” “臭流氓,人家还没结婚呢!” “你,你不是说你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吗?我不跟你玩儿了!” “呜呜呜,你坏,你欺骗我的感情!”“你在线吗?别走,千万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洋洋得意,我不愧是情场老手,才两次闲聊就把这个女孩套牢吃定。现在我必须见好收一收,我不辞而别,离她而去。 为了彻底征服她,我坚持一连三天不上网。这好比烧饭,只有到了火候,才能把生米做成熟饭。但烧得太久也不行,烧得太久会烧出黑锅巴。三天,我认为,不长不短,恰到好处,足以灭掉她的威风。 “死丫头,这几天跑哪儿去了?刚才你明明在线却不应答,是不是撒尿去了?” “哼!” “生气了?我向你赔不是。” “你不是说不跟我玩儿了吗?干吗又来招惹我?” “对不起!” “今儿你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一个穷作家。” “作家还能穷?你又胡说!” “我不骗你,卖文如卖血,所以我乏善可陈。” “怪可怜的,你!难怪养不起老婆孩子!” “我现在无家一身轻,不能承受之轻。” “我想,你一定很浪漫,很帅!” “我的‘帅’比不过你的美!”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个子高吗?” “我的个子跟拿破伦一样高。” “拿破伦是谁?” “我的偶像。” “你也是追星族,哈哈!告诉我,这几天想我吗?” “不敢想,生怕进得去,出不来。” “打算再找个什么女人?” “温柔的女人。” “这事包在我身上,我替你留意。”“不乐意?说话!” “你不解人意,辜负了我。” “我能把终生托付给你吗?” “我是一个好丈夫,我喜欢你。” “我没上过大学,你会不会嫌弃我?” “一起过日子,怎么会!您会嫌弃我吗?” “为什么改称‘您’?怪别扭的。” “您成了我心目中的女神!” “我害怕让你失望。我其实是一只凶巴巴的母老虎,不讲理,爱吵闹。” “我不怕。您读过车泰勇的《合情与合理》吗?” “没读过。” “这叫合情不合理。” “怎么讲?” “你想,女人吵吵闹闹,必是心里憋得慌,吵一吵闹一闹,心里舒服了,这不是合情吗?但不合理。如果不吵不闹,合理了却又不合情。” “那么,你叫我合理还是合情?”这简直是善美的腔调,莫非她读了我正在‘都市言情小说’连载的这部小说? “人的心理往往是动态平衡,一会儿理智占上风,一会儿感情占上风,只要不大起大落就行。” “我嫁你,亲爱的!” “别冲动,好好考虑考虑,婚姻不是儿戏。” “那好,你等着我。我是你的,你是我的。88!” “886!” 吃过晚饭,善美又去任希家打牌,我把门关好,继续和“温柔的女人”幽会。 “我给你讲个流传的笑话:话说狗哥对熊妹说,嫁给我吧,嫁给我你会幸福的。熊妹说,你放狗屁,我才不嫁给你呢,嫁给你只会生狗熊,我要嫁给猫哥,生熊猫,那才尊贵呢!”“温柔的女人”话中有话。 “我也给你讲个笑话:领导看完女秘书的稿子后说,整体挺丰满,上半部分有两点突出,下半部分有些毛草,中间有漏洞,水分太多。晚上我替你整体压一压,插入我那条就充实了。” “流氓秀才,你太黄太色了!” “我还有一个更有意思的:两家中药铺儿女联姻,男家姓龙,女家姓陈,婚宴上得一对联,上联是:龙骨一根,退烧止痒又生津;下联是:陈皮两片,化痰消肿还解渴;横批:一日见效。” “讨厌,我不听了,你这是耍流氓,占我的便宜!” “食色性也,食而必色,色而必怨。‘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事,论事世上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事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我只是说说而已,占了你什么便宜?告诉你,嘴巴不干净的人,往往行为特检点。现在,我给你谈谈世上性生活不平等。我们知道,为人既有衣食之忧,又有饱暖之苦。” “还不是吃饱了撑的!” “没错,但从根本上讲,性行为乃是社会延续和发展的需要。为了使社会成员愿意承担传宗接代的重任,社会对人们的性行为也提出了最基本的要求,即女人必须克己,保持贞节,不致给家庭养育野种。” “喂,作家先生,你这是什么话?” “这个最基本的要求不幸落在生儿育女的女人身上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女人‘从一而终’于是成为封建社会广泛认可的道德。” “原来这也叫道理和道德!” “男女有别,人们最初的性生活不平等就是这个可恶的道理和道德造成的。身为男人,他们是多么开心呀,也是吃饱了撑的,说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窃’。有的玩够了女人的家伙竟妄图‘采阴补阳’,延年益寿。清末民初那个主张守旧的辜鸿铭,人称‘辜疯子’,亏他挖空心思想得出:‘世上只有一把茶壶配几个茶杯,哪有一个茶杯配几把茶壶的道理?’” “一个有趣的比喻掩盖了理论的荒谬!”“温柔的女人”怒道。 “正是这话,男人的性行为美其名曰‘行周公之礼’,自然礼多人不怪;女人则‘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好在社会发展到现代,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随着男女平等,随着传统的道德观念被打破,男女性生活逐渐走向平等了。但中国人的性生活还是不平等。这实在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是呀,人与人之间始终存在着差别,有差别就会有不平等,例如人们的长相有好有不好,这是新中国无法消除的差别,所以长相好的——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其性生活就比长相不好的滋润得多。在一个要钱没有,要打扮不准的清贫社会,若要博得异性好感,人们只好拼长相,拼从娘肚子里带来的仅有的三分长相。也好,这样更省事,只要你有一张漂亮的脸,只要你敢,性生活管够!当然,这事万万不可张扬,是做得说不得的。为了避免邻里指背,那时男女多在夜里野合,害得警民联防队昼伏夜出,一捉捉一双,带到值班室审讯一看,他妈的不是俊男便是美女,不禁妒火中烧,整得他们从此抬不起头。” “文革的历史你熟悉?我能推出你大致的年龄,四十上下?” “我又不是女人,干吗对年龄讳莫如深!让我接着说,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人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此后,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光长相好的没那么神气了。这真是一个凭本事赚钱,又凭钱买春的大好时机。老子有钱,有大把大把的钱。这些钱流水似的流入香喷喷的娱乐场所,什么‘夜活鸟’,‘柔情水’,‘外来妹’,‘长相思’,‘秦淮楼’,‘她他乐’,对了,老娘也有钱,有大把大把的钱。‘闺门不肃’又怎么样?去你的,男人能办的事,女人同样能办。‘鸡鸭同行不纷争,只问谁是孔方兄。’至于那些有权有势的官老爷,更是养尊处优,有流行于世的顺口溜为证:‘工资挣得不多,钱存得不少;打牌技术不高,赢得不少;柴米油盐从不买,山珍海味吃得不少;老婆用得不多,性生活不少’。” “你好像是一个滔滔不绝的倾诉者,没人听你倾诉,你会生不如死,对吧?” “没那么严重,但我的确一说不可收拾,我老婆跟我离婚就因为我太爱说,她不懂这些,所以不感兴趣。” “人各有志,你不能强加于人。继续说吧,我爱听。” “从古到今,中国人的性生活如此不平等,这肯定是社会不安定的原因之一。秦时,刘邦和项羽都见过始皇帝出游,一个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一个说‘彼可取而代也。’刘、项看到了皇帝威武的气派,会联想皇帝夜夜消魂的性生活吗?后宫佳丽三千人,历朝历代起事者打了胜仗,无不以俘获财物和女人为荣耀。人为财死,亦为色亡。存天理,灭人欲,灭得了吗?” “你肯定灭不了!” “《礼运大同》曾经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天下为公’的美妙世界,这个世界‘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但就是不敢明言‘男有所女,女有所男’。南太平洋岛国瑙鲁倒是有一种民风可爱, 男人们像捕猎一样捕获女人,然后男女皆大欢喜去做他们的爱。可惜此风不可长于文明社会,那么文明社会如何是好?文明社会吃饭穿衣是不成问题了,唯有性生活不平等仍在深深的困扰着我们。饱汉不知饿汉饥,性饥饿使得许多人或抑郁成疾,或禽兽不如,其实禽兽才不缺德呢,更不会性变态。“ “‘男有所女,女有所男。’这是你的名言,永垂不朽!” “文明反被文明误,圣人立德不立功,此事问智者知谁?” “还是问你自己吧!对不起,我不忍心继续欺骗你,我不是你的红粉知己,我有龙阳断袖之好。” 妈的,我啐了一口这该死的电脑,恶心得快要吐了,原来这些天我在为一个男的发疯! 一会儿,善美从任希家回来,脸上表情不对,今晚回家这么早,难道是来看我的笑话?我“遇人不淑”,生怕再次被蛇咬,从此不敢网恋,直到很久以后,从善美一句戏言,我才恍然大悟:善美就是他妈的“温柔的女人”,是她诱我自取其辱,此是后话。 第三十一章 穷人的长相一代不如一代 周日晚,珊珊照例要去省歌舞剧院少年舞蹈班习舞,平时都是善美领着去,今晚她非要拉我同去。现在,珊珊在善美的开导下心情好多了。善美说:“你是妈妈最亲的亲人,妈妈当然拿你出出气,不管怎么样,妈妈现在脾气好多了,以后还会更好,是不是?你瞧,妈妈多么疼你,知道你受了委屈,连忙让爸爸送来牛肉干,可谁送我牛肉干呀?”善美横我一眼,冷不防夺走珊珊手里的牛肉干往嘴里一塞,然后捂着嘴吞下,笑得珊珊直不起腰。“爸爸,善美阿姨老骗我的东西吃。”“不叫骗,”善美搂着珊珊边走边说,“我说过,一定还,借一还三,吃亏的是我!” 我和善美坐在外面走廊隔着大玻璃窗看珊珊在练功房压腿,看了不到十分钟,善美要我陪她去楼下走走,善美问:“最近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又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能不能告诉我?”我说:“高兴的事儿,谈不上,不高兴的事儿倒是一大堆,最不高兴的就是昨天下午发现小区周围拉了一道道铁丝网。” “拉上铁丝网又怎么啦?”善美瞪大眼睛。 “小区本是我们公司的工作区,现在公司倒闭,建起了漂亮的生活小区,住户都是外来的有钱人家,我们原住民被边缘化,不得不傍大款而居。说实话,我们最初并没有什么怨言。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在短短的几年里,规划、建设成这么漂亮,况且出卖房产、设备和地皮的钱大部分用来安置了我们,有什么不好?令人不快的是这些有钱人家,不,其实是那些伺候有钱人家的‘中等华人’,昨天他们在小区周围的铁栅栏上布满了一道道又尖又锈,恶形恶状的铁丝网,实在大杀风景。” “一个男人,这么多愁善感,你真是!” “你怨不得我们下岗工人敏感、多心,一个鲜花盛开的生活小区的周围布满一道道又尖又锈,恶形恶状的铁丝网,意欲何为?防贼肯定是防不了的,我想起解放前上海十里洋场‘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木牌——算了,这种太伤感情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单说小区如此防范,又不是军事禁区,有必要吗?万一路边的行人,特别是追追打打的小孩撞到或碰到铁丝网怎么办?他们为了不被打扰,难道丝毫不顾及外人的安全吗?自私,这当然是自私,但还有一点更令人反感,那就是富人作威作福,老是用这种野蛮恶劣的方式对付我们穷人。试想,如果附近全是富人聚居区,他们会使用又尖又锈,恶形恶状的铁丝网彼此防范吗?” “你不是小区中的一分子吗?” “可我忘不了我是原住民。嫌贫和仇富,究竟谁是社会不和谐的始作俑者,不好说,也许这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不过,我敢说,被人嫌更不好受,因为嫌从根本上否定了一个人存在于社会的价值,而仇仅仅是受到伤害后的强烈反应。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仇恨,事出有因。” “你到底是书呆子,什么事情都要把是非分得清清楚楚,‘难得糊涂’是郑板桥的名言,你不懂吗?” “没办法,我为人太敏感,所以只能当作家。让我说完,当然,嫌弃也事出有因,是的,人被嫌弃只为穷。我们穷,我们笨,我们读不进书。俗话说:‘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所以我们只能做汗渍斑斑的蓝领、黑领,从事简单而繁重的体力劳动以养家糊口。其实,我们被嫌弃还因为美丑悬殊——随着贫富悬殊,我发现我们穷人的长相一代不如一代,也就是说,我们的长相越来丑陋,丑陋得快像《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了。我们说不上漂亮的姑娘——甚至不漂亮的姑娘也说不上,漂亮的姑娘,便是富人们所谓的‘小家碧玉’,一个个离我们而去,破锅配烂灶,倒也合情合理。” “你真有意思,住在漂亮的小区,却为周围的穷人抱不平。” “这说明我还有正义感。我总觉得,‘坚持立场’,还是‘明辨是非’,一直是困扰和牵制我们的一个大问题,因为坚持某个立场很可能忽视或失去是非判断。例如,在文革中,如果你对造反派‘打砸抢抄’的野蛮行为提出异议,马上就有人气势汹汹斥责你:你到底站在什么立场说话!你肯定给他们吓傻了,于是糊里糊涂上了贼船,跟着一起胡闹。而这时你还以为你是对的,非这样做不可,对待‘封资修’就是不能心慈手软。”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接着说:“是呀,站在什么立场,当时确实是衡量‘是非’的唯一标准。你不必思考、判断,你只要随大流就行。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多么阵线分明,只要不站错队,甚至只要在旧社会苦大仇深,你便是好样儿的。作为过来人,我记得那时有个流行说法,叫做‘宁左勿右’——中央红头文件上虽然没有这样提,但大家心中有数,都遵守这个‘游戏规则’。当你遇事左右为难时,为了保险,为了不犯大错误,你最终肯定会选择左的做法,须知,左派是不会错的,即使错也是方法上的错,不会是路线上的错。毛主席曾经说过,他喜欢‘左派的海瑞’,不喜欢‘右派的海瑞’。” “文革我没出生,听我爸爸说,中国的毛泽东是皇帝。” “是的,一个了不起的皇帝,以后细说。文革结束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极左’的那一套不吃香了,‘以阶级斗争为纲’变成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立场’这个词儿不像从前那样挂在人们的嘴边,自然,是非观念有所加强。‘同情弱者,主持正义’的呼声开始在中华大地响起,但仅仅是开始响起而已。不久,我们又发现,随着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随着贫富越来越悬殊,‘嫌贫’和‘仇富’两种情绪尖锐对立,站在什么立场说话,你能掉以轻心吗?‘站在什么立场说话’这时美其名曰‘维护自己的权益’,好了,这么一来,不同的阶层肯定要站在不同的立场大声疾呼、抗争。我不是说现在人们又像文革时那样是非不明了,我的意思是,事若关己,你不可能站在别人的立场说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如此看来,追逐利益是只讲立场不论是非的罪魁祸首。为了维护阶级利益和经济利益,我们往往身不由己,那么,社会的公平正义怎么实现?我们还要不要建立和谐社会?我认为,从理论上讲,社会主义制度好就好在天下为公,共同富裕,像西方那种自称‘民主的国家’,一个又一个受雇的‘利益集团’整天围着国会游说,死缠烂打,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也能摆平一些人的利益,但还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唯利是图,使得美国公然宣称,他们出兵伊拉克推翻萨达姆政权,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维护美国在海湾地区的利益,至于战争给伊拉克平民带来的巨大伤亡,美国人说管不了。” “大发君,你是一个忧国忧民,富于正义感的好人。” “我认为,从‘坚持立场’到‘明辨是非’是社会进步的最重要的标志之一,它表明‘小我’变成了‘大我’,人们不再把个人利益、家族利益、阶级利益、民族利益乃至国家利益看成高于一切。世界各国应该放眼全球,以全人类的共同利益为重,只有这样,窝里斗的地球人才能够休养生息,才能够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才能够做好准备,对付‘外星人’可能发动的攻击。” “你说到最后还是回归‘立场’,站在地球人的立场说话。天呀,珊珊下课了!”善美丢下我,直奔进门大厅。 第三十四章 骂我不守妇道,是不是 电话铃声大作,我拿起话筒,是善美抵达青岛后向我报平安,我他妈就是虚伪、下流,放下话筒便酸溜溜推测善美今夜下榻何处。“将士在外”,善美用不着看我的脸色,当然是住在8号球员的府上。8号球员还有一腿儿,也不会忌讳“白板”了,夜里,他完全可以在善美的协助下,做他想要做的好事!而善美呢,调皮的小淫妇,高兴起来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天呀,我的脑子是有点儿不正常,怪不得前妻知道事情的真相后骂我脑子进了水,开放老婆去探望旧情人,是十足的王八蛋! 不,善美没有那么轻狂!女人不比男人,女人从根本上说是弱者,需要终身有靠,而要对方靠得住就必须先自己靠得住,善美有什么必要承受这种心理压力?没有必要嘛,看看就好,见到初恋的情人,缺了一条腿儿,依着善美的性格,痛哭一场恐怕免不了,只怕那男的还羞于见人呢,会赶紧推开善美不让看。接下来自然是分宾主坐好,8号球员的家人奉茶,也许8号球员离婚后留下一个孩子,但这孩子怎么能和我们的小发君比呢?小发君可不是塌鼻梁!小孩儿被推过来叫了一声“阿姨”,善美从包里拿出一个万元大红包,小孩儿不敢接,众人起身推谢:“心领了,心领了!”善美必不依,非塞给小孩儿不可。由于善美出手太大,8号球员连连表示愧不敢当,不敢当也得当,善美从来霸得蛮。 善美绝非势利眼,如果是势利眼她当初就不会跟定我。8号球员遭逢不幸,善美只会更加同情。8号球员身高一米九四,貌似高仓健,是少女的杀手,善美被他“杀”了一刀,险些丧命,当然,要不是那一刀哪有我今天?今天我居高临下,用我的善意赌了一把,我会赢得这场赌博吗?我赢定了,因为接着善美谈到我以及我们的孩子时忍不住流露了太多的自豪、喜悦,她带上我的翻版——小发君的照片,意欲何为?就是炫耀嘛,尽管夸我时不应如此露骨。 据我分析,当初,8号球员即便娶了善美,他们也难得白头偕老。你不要以为善美好对付,其实,她是一个极难缠的刁钻女子。西方有一位哲人说:“情趣是智慧多余的表现。”我敢说,善美的智商过剩,可怜这些年来我与她斗智斗勇,没有一天早安、午安、晚安。我不得不舍命陪她玩一个又一个智力游戏,幸亏我同她旗鼓相当,并不示弱,否则她真会把老夫当“冬烘先生”嫌死! 好了,现在是夜里十点半,善美显然坐不住了,她改变了主意,想找个理由开溜,那么什么理由合适呢?这对于一个写过小说《四天三夜》的天才作家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善美既能虚构鼠患就能假装中暑,她会说:“天不早了,你歇着吧,我头痛,想早点儿回宾馆休息,明儿见!” 我们的8号球员呀,此刻泣涕涟涟,依依不舍,站又站不起,善美连忙伸出双臂拥抱他,然后像恩爱夫妻似的替他拭泪,也替自己拭泪。善美假惺惺抱怨:“你为什么不肯离婚!”“幸而当时没离婚,”8号球员只怪自己命不好,“否则我会拖累你一辈子!” “跟我去长沙过,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善美自作主张,欺负我人好心慈。 “别扯淡,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们一家五口,够你操劳的了,你还想揽活儿?” “你靠哥哥非长久之计,将来怎么办,嫂嫂还贤惠吗?” “哥哥是我的亲哥哥,长兄如父,我不靠他靠谁?” “你先忍耐几个月,待我回去安排好了再来接你!”天呀,善美比我更冲动,不是要走了吗?谁知说着说着又动情了,办不到!我的书房,难道她要将我的书房改作8号球员的卧室?“就这么定了!”善美的决定不容质疑,独裁独裁,专断专断,我和8号球员无可奈何。 我得盘算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当8号球员携孩子坐着轮椅出现在我们眼前时,前妻将作何感想?她会跌破老花眼镜的,不过,事不关己,也不便多说。问题是从此以后,我必须做牛做马,供养更多的人,善美那份儿编辑工作万万不能丢,多少可以补贴家用,这样我又必须承担一部分家务,并代善美照顾好8号球员和他的孩子。我不能自私、厚此薄彼哟,善美接受了前妻和珊珊,我也必须痛痛快快接受8号球员父子或父女。最后一个问题最棘手,善美夹在我们中间如何自处?一妻二夫,我和8号球员互相讲客气能讲到什么时候?在善美方面,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往往顾此失彼,多为难! 其实问题的关键在于我。只要我真爱善美,我就应当成全她,我何不像前妻那样另立门户,搬到我的旧居居住?一家三室,善美穿梭其间,虽然诸多不便,却是最佳选择。啊,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无论如何,一家三室总比我那会儿有家无室强得多,这么想我就想通了,我一向强迫自己,想不通的事情坚决不想,要想就一定要想通。 一个礼拜后,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在机场迎接善美归来。善美笑嘻嘻走下飞机舷梯,我的脸色肯定不好看:什么意思嘛,好管闲事的家伙,看你今后如何摆平我和8号球员!走出机场,我扛着沉甸甸的行李,深感责任之重大。我不敢问,反正问不问都是一回事儿,我多么希望8号球员保持尊严,严词拒绝善美的无耻怜悯,靠女人偷生,不如一头撞死好了!然而,从善美得意的表情,我看不出任何被拒绝的样子。 我挥挥手,一辆计程车哧的停在我们面前。善美和我先后钻入后座,善美看看窗外,说:“青岛就是干净、漂亮,长沙的市容差远了!”“妈的,”我暗暗骂道,“你有派,青岛那么好,你回来干吗,抱着一条腿儿过呀!”“大姐那边有什么反应?说话呀,你不说我也猜到了,骂我不守妇道,是不是?” “没有,骂我自作自受,脑子进了水。” “你是自作自受,”善美拍拍我的肩,“也害得我煞费苦心!好了,问题总算解决了,以后我安心了,大发君,你的心胸、雅量,非同一般!” “你别给我戴高帽子,我没有你那个心胸和雅量!”我气呼呼推开她,“这事儿怎么不跟我通气?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一个家奴,随你生杀予夺!” “你说什么呢,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不帮他谁帮他?你口口声声真爱无私,原来说说而已!” “是的,你不帮他谁帮他,他是你的最爱!” “我知道你会出尔反尔,别吵了,回家再说,不怕人家看笑话!” 第三十五章 哼,她居然有脸羞我急如猴 计程车将我们送到小区,上楼打开房门,我把行李往里一扔,憋着气,准备大闹一场。善美关上门,扑过来捂住我的嘴,笑道:“慢,稍安勿躁,我先向‘婆婆’报到,坏媳妇见过婆婆,然后再向夫君忏悔!”善美打通电话,是珊珊的声音,“我的好女儿,善美阿姨回家了,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猜不着就不给,好好好,给,我给,我认输,晚上我来接你。叫妈妈听电话。大姐,我回来了,给你买了好东西呢,今晚送过来,小发君乖吗?珊珊也在你那儿,累得够呛吧!好,今晚我们过来吃晚饭,不好,大发君欺负我,大姐!” 我按断电话,骂道:“小贱人,你还好意思告刁状,”我把善美拖到沙发上摁倒,“你,气死我了,不虚此行吧,你给我说实话,那个8号球员究竟把你怎么样了,缺了一条腿儿,在床上是不是仍身手不凡?” “大发君,大人不计小人过,我——” “好嘛,你果然服侍他上了床!”我站起来,踢她一脚。 “周大发,你疯了,干吗踢人?你凭什么踢我,我做错了什么,别忘了,是你自己的馊主意!” “你没做错什么,是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得,今后怎么办?咱们说正经的吧,还是我搬回那边,电脑归我!” “你要跟我离婚?” “离什么婚,我们无婚可离。” “那么你的意思是分手?” “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 “跟谁井水不犯河水?”善美泪流满面,“你真以为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天晓得,不过,也谈不上对不起我,但你必须对得起他!” “别把我逼上绝路,我早警告过你,你要是逼我,我会死给你看!” “善美,别闹好不好?是我不好,我想成全你们,我不逼你,咱们谈谈这日子怎么过。” “你想怎么过,我对天发誓,我没干过任何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8号球员来了如何安排,我要写作,那边安静,我搬过去。” “他来干吗?”善美坐下。 “你忍心撂下他吗,他生活不能自理!” “不忍心也得忍心,我给他说了一门亲事。” “是吗?”你瞧我这德性,立刻喜笑颜开,“没料到你做媒来着!” “我过去有个同事,”善美擦去泪水,“人长得不错,个子挺高,性情温和,只是左手不方便,她愿意照顾8号球员,让我撮合了,你同意吗?”“我不同意!”我一脸严肃,“赵善美女士,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们好歹好过一场,如今他出了车祸,你便推给另外一个人,世态炎凉呀,再说,那位小姐,能满足牛高马大的8号球员的强烈要求吗?” “正是这话,你说过,人不独爱其爱,如果他过不下去,我是打算把他接过来同住——原来你以为我要把他弄到长沙来,他是多么骄傲的一个男子汉,打死他他也不会来!不过,你既有这份儿心,说明你接受了他!” “善美,别怨我刚才胡闹,我也不能免俗——发发脾气,最终还是会接受他的。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如何过好一家三室的日子,大姐小发君,珊珊你我,如果8号球员带着孩子投奔我们,我就搬过去做你的‘二房’。” “别说他不会来,万一来了,用你的话说,也是客人,我们才是永远的主人!” “多谢你向着我。” “主人当然不能怠慢客人,我们在大姐身上做到了,这是一个奇迹,至于8号球员,情况与大姐不同,撮合了这门亲事,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好险啊,由于误会,我差点儿把你逼上绝路,成了杀你的杀手!” “告诉我,晚上大姐会不会像婆婆那样审我?” “别怕,只要我还你清白,呸,什么清白不清白,见鬼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8 好球员能快乐地活下去,全托你的福,我也是!” 善美对付我是一套,对付前妻又是另一套,我看在眼里,又是高兴又是气愤。 “唉哟,我的宝贝儿子小发君,还有我的宝贝女儿,告诉妈妈,你们想妈妈吗?” “礼物拿来!”“礼物拿来!” “好,妈妈这就给你们拿礼物,”善美蹲下,打开大旅行袋,“这是珊珊的,这是小发君的,喜欢吗?敢不喜欢,妈妈跑遍青岛大街小巷,谁说不喜欢,妈妈生气!”说完善美站起,从后面包抄正在摆饭桌的前妻,一把抱住她,“我亲爱的大姐,你生我的气了,是我不好!” “放开,你会掐死我的!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我的礼物拿不出手,钱花光了,只为大姐买了一条薄呢短裙,一盒儿高丽参,一件皮大衣!” “你买皮大衣干吗,皮大衣多贵!” “大姐几件旧冬装该换了,就算妹妹一番心意吧!” “有钱什么地方不能买,我不喜欢青岛货!” “我知道大姐生气的真正原因。” “知道了为什么要去青岛,不怕人家指背、说闲话?你说大发欺负你,活该!”“说什么呀,大姐从来向着我,今天怎么包庇他!” “你跟我进屋,我有话问你!” “大姐审我呢!” “就审你!我问你,干没干那种事儿?” “干了,我,我替我的旧相好,说了一门亲事!” “你,你,”前妻拧了善美一把,“你好意思说‘旧相好’!” “本来就是旧相好嘛!” “说成了吗?” “我能说不成吗?大姐,我也替你说亲吧!” “去,大姐有两个孩子在身边已心满意足。” “要不我把大发君还给大姐,我再找一个另过?” “你敢!说说那个9号球员——” “大姐犯糊涂了,又扯出一个9号球员,是8号,8号!” “对,8号,他的腿儿可好些了?” “大姐是真糊涂了,人家那条腿儿被锯了,难道能再生?” “可怜可怜,年纪轻轻,这辈子怎么过呀!” “所以我帮他找了这门亲事。那女孩是个老姑娘,左手残废,不过生活自理不成问题,往后他们相依为命,应该是不错的姻缘。” “大发相信吗?” “他不相信可以去调查!” “刚才他对你动手了?” “没动手,但动了脚,一脚踢过来,现在还疼呢。” “让我看看,这家伙怎么不问问清楚。” “谁说不是呢,大姐不教训他我不依!” “这次情有可原,算了吧,下次再犯,新账老账一起算。” “大姐,我从不算旧账,今天不算,一笔勾销!” “好,就依你,你话中有话,不算旧账,只算新帐。咱们吃饭去吧,今天大姐给你做了你爱吃的酱汤,还有拌饭,哎,对了,小发君今早流鼻涕,要不要弄点儿药给他吃?” “流鼻涕吃什么药,让他流,过几天就好了。” 当天夜里我们没有返回小区,一家五口横着睡在客厅的地板上。关灯前,善美偷偷冲我笑,两只手并排垂着不住眨眼,哼,她居然有脸羞我“急如猴”! 第四十二章 只想漂浮在爱的海洋,随波逐流 任希和丽丽天天打电话问情况,至此,他们总算吁了一口气,我对任希说:“好险啊,差点儿翻船!”“不会,”任希笑了,“你们永远是有惊无险,因为你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好男人。不过,你得记住,不能由着小彭放纵感情,放纵的结果是害人害己。” 小彭自此不再送花或守望,善美紧张的心理得以缓解,我们又恢复了往日的说说笑笑,善美继续以她过去的方式说服前妻不要逼我们结婚。 “大姐,咱们这样不是挺好吗?如果我们结婚,珊珊作何感想?她会恨爸爸不顾妈妈的感受。” “你们不用考虑我,我老了,心如止水,但求一家平平安安不出事就好,那个文学小青年仍在纠缠你吗?丽丽现在倒大方了,老公公开追求别人的老婆她不管,成何体统!” “文人嘛,总是怪怪的,不能以常人论,他们好表达好表现,倒是那些有话不说,敏于行的人最可怕。我们报社有个美编,不爱说话,可女同胞都害怕他那双阴险的,色迷迷的三角眼。小彭一派天真,不随俗,从不隐瞒自己,心里有什么说什么,所以,酸溜溜的,什么送花呀,不见不散呀,我爱你呀,幸亏大发君对他没怎么样,否则肯定闹出更荒唐的事。别理他,丽丽也这么劝大发君,你瞧,现在他不是感到没趣儿不来了吗?” “你不会对他有什么意思吧?” “大姐说到哪儿去了,大发君高大英俊有才气,是百年不遇的好男儿,我能跳出他的手心?你这么猜疑,他会拿来自己吓唬自己,没的弄假成真!” “你别把他捧上天!哎,我问你,那天吃饭,那个男的是任希什么人?” “不就是老同学吗?” “我看没那么简单,他说丽丽乳臭未干时任希的脸色很难看,我们大发也不是好东西,说得更下流,你要管管他。” “这有啥好管的,大家凑在一起取乐,说了就完。我觉得大发君有一句话说得对,我们需要互相尊重和理解。” “你傻呀,你知道什么叫放纵,脱缰之马吗?大发满嘴花言巧语,女人最受用,你不能不防!” “怎么防?如果人不正,防不胜防,我对他是不防之防。” “不防之防?” “是的,我让他自己对自己负责,你替他负责,他就不负责了,跟你老躲猫猫。当然,有时候也敲打敲打他,提醒而已。” “我闹不明白,别的男人如果发现小彭纠缠自己的老婆准会气得火冒三丈,大发却又是尊重又是理解,他是不是少一根儿筋?” “大发君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他能尊重理解我和你的感情,这是他最了不起的地方,任希常夸他通情达理。记得那时我和他刚住在一起,算是新婚吧,他没有一天不为你和珊珊担忧。说来心酸,后来珊珊随我们,有阵子,他睡在书房,不与我同床,以此分担你的孤独。我当时就想,这个男人值得信赖,尽管不完全属于我。” “真的?” “我骗你是小狗,不信可以问珊珊。” 善美说到这里,手机唱起“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是任希打来的,说是有要紧的事情商量,电话里讲不清。 善美告别一声,匆匆离去,来到任希家,却是丽丽一张哭脸等着她,求她救救小彭。小彭出了什么事?丽丽说,今早和他拌了几句嘴,他又离家出走。善美看看任希,任希说:“今天是星期六,莫非去湘潭看他父母了?他怎么能这样,一个招呼不打!”善美坐下,说:“别急,这次出走不同于上次,我估计,他走不远。丽丽,你去省图书馆阅览室找找,我在那儿遇见过他几次。”“咱们一块儿去找他,如果他在那儿,也不会听我的回家,他听你的,你是他大姐。” 善美与丽丽来到一街之隔的省图,小彭正躺在阳光一抹金黄的草地上,几只白蝴蝶绕着他飞飞停停,丽丽示意善美止步,她撅起屁股爬过去,善美退出大门外,只见丽丽爬到小彭身边躺下,小彭受惊似的坐起—— 小彭原是一个浪漫、任性的大男孩。我过去说他尖嘴猴腮,那是损人,他瘦是瘦,但在善美眼里,更不用说在丽丽眼里,十分可爱。照丽丽最近的说法是,小彭的眼睛清澈见底,眨巴的时候尤其招人疼爱。他是长不大的孩子,丽丽每次出门前若不亲亲他,他必引述莫扎特小时候说的一句气话:“皇后娘娘见到我也要亲亲我!”丽丽此话,我半信半疑,小彭真有那么娇气? 善美退出了这场“悲喜剧”,悄悄回到了家,她不说我哪里知道,如今丽丽取代善美,成为他最贴心的大姐姐,他哭啊闹啊,使小性子啊,皆因姐姐宠着弟弟。这是一个什么男人,难道他的心智发育不成熟吗? 善美说,姐弟恋其实也很美,它可以满足男人或女人另一种情感。强而弱,弱而强,反串异性,大异其趣。我笑说:“今后你不妨多疼疼我,做女强人好了!”善美抿嘴儿笑笑,继续洗菜。 善美开始跟我玩深沉,不听我说笑话,懒得与我啰嗦,对我言听计从百依百顺,避免发生任何冲突。吃完晚饭,检查珊珊的作业后,连电视连续剧也不看了,独自坐在阳台若有所思,特别是夜里,舍不得入睡,老是想他妈的鬼心事。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有时很生气,有时又不生气。她保留那一小块领地,不让我入侵,我在周围转来转去,“芝麻芝麻开门,快开门!”门紧闭不开;“妈妈没回来,回来也不开!”不开就不开,我是小说家,完全可以想象,我一猜就中,最近是什么牵动了她的柔情,我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呢! 我心中有数,我是个“骗子”,正如前妻所言,满嘴花言巧语,不是好东西。善美实际上是被我骗到手的。六年前,我乘人之危,鬼话连篇,善美听了好不快活,但善美不是傻子,她知道她永远无法进入我的心灵深处,换句话说,我一向真真假假,以假乱真,“大奸似忠”,虽然无意害人,却让善美像捉迷藏似的,始终捉摸不透我的内心。我的眼睛布满血丝(小彭的眼睛则黑白分明),每一句话似乎都是精心设计的台词,投其所好。读者不知道,善美更不知道,我的人格分裂。一方面,我深爱孩子、善美、父母、姐妹,对前妻亦多有不忍;另一方面,我对外人虽然表面上过得去,心里却冷漠极了,冷漠得我不敢坦白,对此,丽丽有所知,读者不要问我,要问去问问她吧。 我掩饰自己的冷漠,善美因而把我当作一个重感情的人,但她从未说我是一个真诚的人,小彭则坦坦荡荡,敢爱敢当,当着众人向我提出“决斗”,那一刻,善美必是又害怕又惊喜,充满了少女的情怀。无奈,大发君也是一个不错的男人,风趣,博学,通达,仪表堂堂。 善美与我与前妻斗智斗勇多年,累得只想漂浮在爱的海洋里,随波逐流。小彭拉了她一把,她吓得尖叫一声儿,不敢跳海,坐在岸边一块大石上深情眺望。蓝色的大海正在深呼吸,一起一伏,几只海鸟从她眼前掠过,飞向远方。海阔天空,善美的思绪如风如潮—— 我和善美同床异梦吗?不,我们是恩爱夫妻,但她不完全属于我,正如我不完全属于她。我们的生活需要注入新的活力,我曾经在一篇短文中写道:“情人鞭策爱人。”对,小彭就应该鞭策大发君,看你敢不敢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得说,容忍情敌,容忍善美“不独爱其爱”,是我牢牢拴住善美的不传之秘,读者切莫泄露天机! 第四十三章 猩猩耍流氓,侮辱了上帝的骄子 天已大亮,我推推善美,她一骨碌爬起,揉揉眼睛,然后去厨房做早餐。“珊珊,快起床!”善美边走边喊,走进厨房,她肯定大吃一惊,因为我早已做好早餐——鸡蛋饼、热牛奶和拌饭。一会儿,善美出来问我:“大发君,辛苦了,但你做拌饭干吗?”我说:“我想吃拌饭。”“你以为随便一拌就是拌饭?拌饭要放豆芽、泡菜、香菇、牛肉、辣椒什么的,既然想吃,今晚我做给你吃。” 善美和珊珊,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昨晚没睡好,打算先睡一会儿再开始写作。我刚躺下便剧烈地咳嗽,我走到卫生间吐痰,吐出一口血痰,心里一紧,脑子立刻闪现一个不吉利的念头——最近我老咳嗽,如果是我伯父得的那种病,如何是好!死,我不怕,怕的是不死不活,拖累家人。我想到昨夜久久难眠,似乎是向善美忏悔,难道真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为什么今早我想吃拌饭?平时我求过善美多少次,她总说拌饭做起来太麻烦,刚才竟不求自应。我曾经多次处于生死关头,此次,只怕在劫难逃!我知道,我注定是一个福气长不了的男人。 我害怕被医生判处“死刑”,决定不去看医生,看也无益。那么就拖吧,拖一天算一天,至少我还怀有一线希望,也许是虚惊一场。从明天起,我必须加快写作进程,争取月内完成书稿。我多半看不到这部小说出版了,也好,善美他们的日子长着呢,稿费应该留待将来急用。 我又开始咳嗽,这次吐出的是血丝,与半个月前那几次差不多,当时我没有在意,以为是慢性咽炎所致,少抽几盒烟就会好。我怨自己抽烟太无节制,根本就不应该抽,明知抽烟的伯父死于肺癌,为何不引以为戒? 善美仿佛看穿了我的秘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我把摆在书桌上的照片拿开,接着又拿回来细细打量,小彭说错了,不是赵善美像全智贤,而是全智贤像赵善美,赵善美才是最漂亮的女人。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正在楼下收破铜烂铁。老人的身板有多硬,双手多有力,一台废弃的洗衣机压在他的背上,还腾出另一只手拎着两把铁椅子。 几个孩子在花园追追打打,一只卷毛狗跑来凑热闹,咬住一个男孩的裤脚,男孩回头看看,向爷爷告状,那狗,屁股一颠,迅速跳开。 我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闲着,坐在窗口观察窗外。我爱我家,也爱窗外的人、动物、花草树木以及浮着白云的蔚蓝的天空。 晚上,我没有写作,和善美一块儿收看电视直播亚运会中国女篮迎战中华台北队,我看到台湾那位女教练在场外大喊大叫:“凶一点,再凶一点!”我激动得对善美说:“你听,她说中国话!”善美扑哧一笑:“台湾人本来就说中国话!”对,对,我不是不知道台湾人说中国话,我只是词不达意,不敢相信他们的国语说得比我们标准。我想起不久前,也是在电视上,看到民进党一位漂亮的谢姓女立法委员批评苏贞昌“用热脸贴马英九的冷屁股”,我当时简直乐不可支,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妙,实在妙不可言,谢女士的比喻打得太贴切了,可是我们大陆的人大代表为什么说不出这种生动活泼的语言呢? 我不得不承认,陈水扁和谢长廷的口才非常棒,尽管陈、谢说中国话让我不可思议。陈水扁说话最刻薄,也最有趣,以致雄辩胜于事实。大家知道,陈水扁与马英九是政敌,马英九出生在香港,承认“九二共识”,陈水扁于是臭马英九是“香港脚走香港路”。陈水扁坚决不承认“九二共识”,理由是“我翻箱倒柜也找不到‘九二共识’!”他讥笑国民党大员送子女去美国读书、打工是“想当美国人的爸爸、阿公”,亏他挖空心思想得出!至于谢长廷,我一向佩服的民进党的智多星,更是一语击中大陆的要害,他说,国、亲、新三党党主席访问大陆,都受到高规格接待,大陆为何不高规格接待四川或江西省长,就是台湾有主权嘛! 再看大陆,我们所熟悉的那些大官,说来多是名牌大学培养的尖子,居高临下,却说不出一句有趣的,使人记住的中国话。他们发表演讲或谈话如同中学生背课文,尽是大道理、小意思,不听也罢。我就是爱听陈水扁、谢长廷说中国话,他们一开口我便竖起了兔子耳朵,然而过后我又生气、难受,难道我们的领导人专美于前,谈笑风生的毛泽东去世了便后继无人? 我总觉得我们大陆许多高官,自然也包括我们普通民众,甚至记者、节目主持人,不会说话,不会写文章,干巴巴的缺乏文化修养,主要归咎于“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造的孽。你以为文革是什么,文革就是“去中国化”。不破不立,打砸抢抄,肃清封资修,结果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在中国大地就像黄河几乎断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近三十年,大陆一直斗斗斗,批批批,人们紧张得一个个基因突变,失去了中国人以往的诚实、儒雅、谦逊、好学、敬老尊贤,怪不得有人骂我们这一代人是“喝狼奶长大的杂种”!特别令人愤愤不平的是,毛泽东自己把古书读得滚瓜烂熟,受用无穷,却骗我们“孔学名高实秕糠”,四书五经是“一堆臭狗屎”。信不信由你,许多至理名言,成语俗话,如“天下为公”,“礼仪廉耻”,“和而不同”,“情何以堪”,“念兹在兹”,“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一路走来,始终如一”,“当家不闹事,闹事不当家”,要不是这几年通过电视从台湾同胞口中说出,大陆一般民众竟闻所未闻,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中国人说不好中国话,好的中国话似乎早于一九四九年随国民党政府,随胡适、钱穆、林语堂等国学大师以及成千上万箱故宫国宝去了台湾。中国文化到台湾,中国文化在台湾,台湾因而文才斐然,出口成章,比中国更中国化。 “谢天谢地,孤悬海外,从前被清政府视为‘化外之地’的台湾居然保住了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的一息命脉,啊,宝岛台湾!” “你今天怎么啦,”善美停下织毛衣,“不是大惊小怪,就是莫名其妙?” 我支支吾吾说,我吃错了药,我没有告诉她我正在进行“临终关怀”。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坐在阳台收听bbc新闻,在坦桑尼亚,一位法国男性游客遭到一头雌性猩猩“性骚扰”。那猩猩不顾人的尊严,热烈拥抱、亲吻这个法国人,而且当众扒下了人家的裤子。我不禁笑了,接着扪心自问,人类会不会有一天蒙受更大的羞辱? 人,无疑是地球上进化最快的哺乳动物,千万年来,我们仗着一脑袋智慧,差不多征服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创造了高度的文明。问题是现在人类是不是昏了头,自以为了不起,因而作威作福,压根儿不把异类当回事儿,结果地球上每年不知多少动植物灭绝,生态大大失去平衡。不是我危言耸听,按达尔文先生的意思,其它动物逼急了也会加速进化。为了生存,为了对付人类的残暴,总有一些幸存者将奋起反抗并取得胜利。 据美国一位考古学家断言,几十万年前,人比一般动物实在高明不到哪里去,就因为一个非洲女人基因突变,其后代渐渐学会说话,所以人最终成了地球的主宰者。然而,风水轮流转,来日方长,谁敢肯定其它动物永远不会进化到足以征服人类?难道人真是上帝的宠儿?即使如此,上帝也不会放任人类这样胡闹,事实上,我们已经为我们的行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敢说,上帝一直在严密监视我们,只是我们太渺小,难以想象上帝的存在,正如一只蚂蚁无论如何想不到人可以轻而易举置它于死地。 我并非杞人忧天,促使我“大惊小怪”一是如前所叙,猩猩耍流氓,侮辱了上帝的骄子——一个白种人;另外则是昨天下午我在一家饭铺门前看到几个食客用树枝戳弄一只关在铁笼准备问斩的小狗。小狗血流满面,却显示出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英雄气概。它瞪着一双红眼,拼命吼叫、扑打,我顿时毛骨悚然。我想,照这么下去,连忠实于人类的狗恐怕也会揭竿而起,人类必将成为地球上的众矢之的。 次日是周六,下午,我领着珊珊小发君到动物园看长颈鹿,顺便看看人类的近亲大猩猩,一只个儿头最大的似乎知道我的来意,突然立起,双手猛拍胸脯,小发君笑着也跟着拍胸脯。我发现所有的动物都不会忧愁,只会愤怒或惊恐。啊,这多好,没有忧愁,过一天是一天,哪像我,死之未至,已是一副死相! 第四十四章 仁者不惧,智者不忧 现在,人们不大搞公共卫生了。房前屋后,各种纸屑杂物,出几个钱雇人打扫,省事是省事,却少了一份儿大家聚在一起的热闹。回想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也许那时未免太热闹,凡事搞群众运动,你简直没有清静的时候。逢到节假日,凌晨,天刚蒙蒙亮,不等你做完一个梦,窗外便有人喊:“各家各户,出来一个搞大扫除!” 你听到这一声招呼,不好意思不起床,于是起来穿上衣服,拿一把扫帚或锄头或箢箕去院子参加大扫除。我们家轮到我,我总要耽搁一会儿,因为我每次都拿不定注意,是拿扫帚还是锄头,箢箕我是不会拿的。来到院子,只见太阳已经升起,众人说说笑笑,扫地、锄草、冲阴沟、转运垃圾,就像莫斯科的“星期天义务劳动”,正干得热火朝天。 我在家从不做家务,但在这种场合特别来劲,其实很多小伙子跟我一样,喜欢图表现、凑热闹,至于一些犯过错误的人那就更来劲了。我记得一个摘帽右派,五十多岁,国字脸,平素极少说话,一天到晚耷拉着脑袋,只有到大扫除时才大显身手,才与我们套套近乎,似乎在劳动面前人人平等了。 过不多久,孩子们也赶来凑热闹,不过他们分明是来捣乱的。他们操起扫帚穿梭在大人中间你追我打,踢得已扫成一堆的垃圾满天飞,有时干脆扬起地上的泥土互相攻击。我们的头儿,就是那位早晨喊话的总务科长,按下葫芦起了瓢,气得他常常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兔崽子,是谁家的孩子,统统给我滚回去!” 有一次,大家正锄着草——那时没有什么水泥地或人工草坪,尽是疯长的荒草,忽然有人丢下锄头尖叫,原来惊动了一条蛇。那蛇约一尺来长,扭来扭去,胆儿大的一脚踩住,然后用脚尖使劲儿碾,蛇翘起尾巴拼命摆动,很快死了。除了蛇,我们还捕杀了许多藏在阴暗角落的癞蛤蟆,破砖下的鼻涕虫、蚯蚓、白蚂蚁,但阳光下飞飞停停的蜻蜓,蹦蹦跳跳的蚱蜢,飘飘忽忽的蝴蝶是可爱的小昆虫,我们乐意与它们亲近。如果你聊发少年狂,用一根棉线拴着一片白纸舞动几下,说来现在的小朋友不相信,你会如同《还珠格格》中的香妃娘娘招来一大群白蝴蝶,有时运气好还有几只彩色的混在中间随你起舞。大概蝴蝶也贪玩儿、爱凑热闹,所以宁肯上当受骗。 最开心的要数下雪天铲雪。你一出门就能看见白晃晃的院子堆起了一座大雪人,冲着你挤眉弄眼。红萝卜鼻子歪在一边,一顶草帽扣在头上,你正想补一补那只掉了一块的耳朵,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雪球迎面飞来击中了你,你踉踉跄跄,抓起一把雪准备还击,却不知“狙击手”潜伏在什么地方,这时院子里铲雪的人都会直起腰会心地哈哈大笑。 可惜现在的冬天不常下雪了,更可惜“各家自扫门前雪”,我们不再聚在一起搞大扫除了。最近我夜里老是失眠,而且醒得很早。每天早上不到五点,我就听到窗外有一个人在默默地扫地,风雨无阻。他为我们扫了这么多年,我甚至没有见过他本人,他是农民工吗?他的老婆孩子在身边吗?沙——沙——沙,这声音孤独而深长,由近而远,终于不知去向。 天明时我难得迷迷糊糊又睡着了一会儿,梦见了久违的朱玲老师,她背着我在浏阳河边走来走去,我闹着要下河游泳,朱老师说河水太凉,我哪肯听她的,挣脱她,扑入水中,朱老师随我游向河中,我侧身看看她,只见她臀部那块褐色的胎记在水中变幻莫定,变来变去,变成了一只雪白的蝴蝶,飞到善美手上,善美双手窝着,吹了一口气,那蝴蝶又变成了顽皮的小发君,珊珊牵着他的手,姐弟俩拼命奔跑,前妻大喊,善美大笑—— 自从怀疑自己病将不起,不久于人世,我就变得格外敏感,也格外能忍耐。我心疼善美白天上班,夜晚还有做不完的家务,那天,我把珊珊和善美不穿的过季衣服全部泡在洗衣机里翻搅,并上上下下搞大扫除,谁知善美回到家大发脾气:“你抽什么风,平时寸长的事不做,今天心血来潮洗衣服!你自己看看,我这条裤子,六百多块钱一条,只能送洗衣店干洗,被你洗坏了,多手多脚!”如果换上过去,我自是一笑了之,并狡辩几句,但这次我感到很委屈,也觉得善美太凶,我一言不发,任其数落。天上的星星亮晶晶,我站在阳台,晚风抚平了我的心绪,珊珊悄悄靠近我,拉拉我的衣角,我回头笑笑,正好瞧见善美隔着大玻璃门不安地注视我。 夜深人静,我和善美坐在阳台看星星,善美的头一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说:“我爱你!”“虚伪,让我念给你听!”善美拿起小圆桌上的报纸,“关于爱情的八大假话,你听好了,第一,我爱你;第二,为了你我什么也不在乎;第三,下辈子我还是选择你;第四,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第五,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第六,昨天看到的那个不是我;第七,这一切全是误会;第八,无论你怎么变,我的心不变!怎么样,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你的虚伪吧,还说爱我,最近连亲都不亲我!” 为了证明我的爱,我捧起善美美丽的脸,但想到我有病在身,况且是不明不白的吐血症,我没有亲她,而是转移话题问道:“你知道大象是如何老死的吗?”善美睁开眼睛,说:“你近来很不对劲,这么伤感,又无端谈死,可别吓唬我!” 我贴紧善美的脸,说:“发现大发君判若两人,是吗?我也发现自己变了一个人,变得更加成熟、深沉、善良、好性子,总不能一辈子马齿徒增,愧无寸进,对不对?我多有福气,将来死在你的怀里!” 善美坐直,敲敲我的脑袋:“你胡说什么,越说越离谱了,要死让我先死!” “那怎么行,我比你大十四岁。” “大十四岁又怎么样,你死了,我靠谁?不如随你而去!” “夫死从子,靠小发君吧!” “小发君是大姐的了,靠不住,珊珊早晚要嫁人,还是让我先死,我要死在你的怀抱,永远做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你刚才问我大象怎么老死,我真不知道,说说大象怎么老死。” “当大象知道自己不行了就会悄悄离开象群,找一块儿僻静处趴下,然后从容等待死神降临——” “大象真够豁达的,可我做不到,我偏要死在你的怀抱!” “其实不止大象,很多人对死也很豁达,仁者不惧,智者不忧,像托尔斯泰,八十好几,离家出走,最后死在火车站。死就死,视死如归,反正总有一死,早死早超生嘛!” “瞧你说得那么认真,难道你真想撇下我不管?哎,我问你,到底有没有来世?” “我是宁肯信其有,大自然既然能四季轮回,生死为什么不能轮回?” “你过去答应我,来世你做女人,我当大爷,不能反悔!” “不反悔,如果明天我死去——生死有命,谁知道,我就开始天天美容,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这样你就不会讨厌我,乐意娶我为妻,跟你开个玩笑!有诗曰:‘我爱世缘随分定,至诚相感作痴人。’来世我不想继续霸占你,我应该去赎罪,而你应该好好爱爱痴人小彭。” “讨厌,还是让我先死吧,否则,你一个女的等我,白了少女头,我才不要娶一个老太太呢!” 我吐的痰仍带血丝,有时完全是血痰,善美见我越咳越厉害,多次劝我去看医生,我一口答应,但并未照办。我上街买来抗菌素,看能不能通过消炎止血,如果止住,即可排除该死的不治之症。服药三天,痰中血丝消失,我高兴极了,对自己说,本人已做好死的准备,现在阎王爷决定放过我,我都不好意思不死了。但几天后,又咳出血痰,我的心立刻凉了,彻底绝望了,我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先去看看母亲。母亲守寡几十年,千辛万苦养大我们三个孩子,夫死从子,子死从谁? 母亲与我相谈甚欢,一个小时后,白发送黑发出门,我实在是坐不住了,我怕我突然大出血死在路上,我应该死在自己的家,死在善美的怀里,那儿才是我的归宿。 最后我去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肺癌晚期。善美哭了一场,前妻骂了一场,珊珊低着头抱紧小发君。我的病情自然又惊动了哭哭啼啼的家人以及任希、丽丽和小彭。小彭送来一束鲜花,对我说:“大哥放心,以后我就是两个孩子的舅舅,丽丽会负担他们到大学毕业。” 第四十五章 张爱玲拿起笔自负,放下笔自卑 善美终于同意,我不去医院住院,就在自己的家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今天我和善美躺在床上(自从我病倒后,我们恢复了睡床),又谈到了女作家张爱玲。我的病情不断恶化,痛苦不堪,善美哭着劝我少说几句。我说,不说话我会抑郁而死,死得更快,善美含泪点点头,于是我接着说,多年前,我读了余秋雨的《张爱玲之死》,我不认为那是一篇好文章,尤其余先生引述一位女诗人临终前自写的讣告不是好文章,余先生“想把这篇讣告当作节日礼物送给几位朋友”在我看来更属荒唐。为了讲清楚一个雅士嗤之以鼻的道理,我把讣告背给善美听: 我有一间小木屋,仿佛是童话里的一朵鲜蘑菇,依附在百年老树上,撑着一把小伞,为我遮挡深冬的寒流仲夏的雨。我在小木屋里追忆、思考,假如人间的善恶爱憎无法分明,我宁愿漂浮在永恒冷寂的太空。 我笑着揪揪善美的耳朵,问:听明白了吧,你看,不愧为诗人的手笔,诗一般的语言和意象,美则美矣,可我偏说这是自欺欺人,害人害己。你把自己一年四季关在小木屋里做什么?开门七件事,你自然不去理会,莫非又在琢磨“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到哪里去”诸如此类永恒的迷?天呀,那小木屋原是一座深深的迷宫,进去了走得出是你的本事,走不出不免左冲右突,碰得头破血流。误入迷宫,大陆死了一个顾城,台湾死了一个三毛,好像北大还有一位名叫海子的翩翩少年,余先生撰文悼念的张爱玲不也是一个悲剧人物吗? 张爱玲生于一九二零年,书香门第,三岁学诗,七岁能文,二十几岁红遍大上海,按说名利双收,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可惜她没有这个命,一辈子苦苦挣扎,最后孤独死去。张的不幸与父母失和有关,我们就不去说了,单说她自幼不合于群,做的那个“天才梦”。我不是说人不能孤独,做做天才梦,我的意思是像张爱玲那种以此逃避现实的人使不得。张爱玲倒还不算误入迷宫,但眼睁睁看着她踏上一条不归之路实在令人痛心。“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你看,这不是着了魔又是什么!张爱玲养在深闺,就这样恍恍惚惚长大成人,终于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是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 据胡兰成在他的回忆录《今生今世》中透露,一九四三年底,胡兰成慕名从南京跑到上海求见张爱玲,谁知张爱玲思凡心切,次日便应允了同胡郎见面。见面前,胡兰成喜得抓耳挠腮:张爱玲一支笔千娇百媚,想必人如其文。及至张爱玲现身,胡兰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一双眼睛。她“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贫寒,心里想战时文化人原来苦,但她又不能使我当她是个作家。” 张爱玲拿起笔自负,放下笔自卑,自卑连同自负害得她加倍孤僻,以至不近人情。抗战期间,张爱玲在香港求学,为大势所迫当过医院看护。一个受伤的大兵躺在床上痛得嗷嗷叫,值班的她不理不睬。“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有良心的看护。我恨这个人,因为他在那里受磨难。” 张爱玲为人这般冷漠,连她的朋友都寒心。晚年,她寄居美国,朋友见她冷冷清清,分明出于一番好意,前来探视,她索性一口回绝:“你们只当我住在老鼠洞!” 张爱玲的母亲曾经对她说:“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也难为她独力撑着,活到了古稀之年。她没有像美国作家塞林格那样有一天忽觉生不如死而开枪自杀是她的造化。不,或许对她而言,确实生不如死,早死早超生嘛! 再看与张爱玲夫妻一场的胡兰成。胡,不必说也是个才子,比张年长十五岁,从农村来,几经磨难,一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做过教师,编过报刊,后来鬼迷心窍上了贼船,官至汪精卫伪政府宣传部长。虽然丧失民族气节太可恨,其人却是一个通达、有趣之人。人缘是好得不得了,最善解人意,客居朋友家,一住数月,朋友总是好茶好饭招待,他进门时怎么热情,辞去时仍怎么热情。胡兰成若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朋友那就是未能谨守“发乎情,止于礼”的祖训,和女主人走得太近,乃至私通。 胡兰成前半生用情不专是事实,情真意切亦是事实。生于乱世,难得知己,不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你叫他怎么办吧!他不是没有告诉妻子,他在逃亡途中另有女人相伴,是张爱玲傻得不能再傻,犹自一往情深:“我恨不得把你包包好,像个香袋儿,密密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 如果张爱玲一片片诗意来自闺中怨,那么胡兰成一段段苦中乐则源于世俗人情。《今生今世》便有一段嫂嫂戏小叔的甜蜜回忆: 三嫂嫂一次叫我小官人,我一笑,她也笑了,说:“你笑什么?难道我叫错了?太阳未出总是早,老婆未讨总是小,况且包文正称嫂嫂为嫂娘,我不比你大? 以雅入俗殊不恶,胡氏这样的好文章神仙般的张妹妹就写不出。再说胡兰成抗战胜利后亡命天涯,因祸得福,一路上自有一个个年轻美貌的女子,从相知到相许,含着泪,你送一程,我送一程,一直把他送到东洋彼岸;才离苦海,又有日本女子体贴温存。临了,一个芳名爱珍非爱玲的中国寡妇赶到日本,聊发少女狂,与他在客厅追逐打闹,说是捉了一回迷藏;不久又在医院服侍了他一场,竟呼天抢地:“兰成,你若有个三长两短,爱珍随你去!” 老不死的胡兰成走了一辈子桃花运,几多女子为他揪心、垂泪,亏他别有用心说得出口:“知天可以不忧,达性可以忘情。”他真是入世太深,居然能在人人喊打的逃亡日子,把一个落魄文人做得如此得意、风流,而这全仗着他老于张爱玲一窍不通的人情世故。 善美夸我的记忆惊人,这么多时间、地点和原文我顺口说出,她哪里知道我过去下的功夫! 第四十九章 天上一轮明月恰如一大滴泪水似在涌动 我思念我的家人、亲人,上午高高和维维随他们的爸爸妈妈来看我。高高这小家伙真有意思,自幼喜读史书,中国上下五千年,知道的不少,这全靠他聪明好学,记忆非凡。我曾经翻开《史记》考他,结果他对答如流。但他颇要面子,从此不再与我谈历史,生怕露出破绽,削弱他在我心目中“国学大师”的地位。我说,学问就是既学又问,谁能生而知之?高大师转过头去,始终不看我,坐死我,任凭我纠缠他。 高高还喜欢看地图。他家墙上有一幅“中国地图”,居然被他看烂。他常常指指点点,一看便是个把小时。有一次,我问他,看来看去,还是一张中国地图,有什么意思?这次他倒是开口了,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我正在排兵布阵呢!”原来他读了历史,气不过,一定要收复被外国人霸占的中国土地。我联想到他几年前当着我的客人说过一句话:“我还懂得一点儿兵法!”好,好,有志气!谁说秀才不能带兵打仗?曾国藩饱读诗书,却厉害得被誉为“曾剃头”,就是他把贼势浩大的“长毛”剃得干干净净。 高高身先士卒,据说,天天把一根木棍舞得呼呼响,吓得大家唯恐避之不及。此刻他坐在珊珊的蚊帐中,学诸葛孔明“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但天晓得他又在思考什么,他要报国的事情太多了,一会儿要合纵,一会儿要连横,总之,他要搞出一个好对策,反击西方列强对我们的围堵和遏制。可惜,高高在学校的功课不尽人意,生物考试没及格。我妹妹,即他的妈妈,骂他,他大吼一声:“休得无礼!”我妹妹去告状,他更气愤:“你又对爸爸进谗言!” 关于高高,还有一点我不满意,即他尚未与他身高一米八十的老爸比肩。这算什么英雄好汉?他姓高,又是山东人,怎么也得长到与爸爸比肩才行! 我的侄女维维,我叫她美少女,她尊我舅老爷。但现在这家伙长大了,大学毕业了,了不起了,不再在乎我这舅老爷的地位。相反,我还要讨好、巴结她,察言观色,唯恐她跟我急,我不得不自我安慰:也许这是一种亲情。 忆及从前,她敢这么大胆放肆!记得她很小的时候,也怪我为老不尊,总要把她弄哭才高兴。有一天,我领她出去玩,趁着没人,我掐了她一把,她正想哭,我眼珠一瞪,她只好收起眼泪。我仍不罢休,脱掉自己的凉鞋丢在地上,谁知她拾起那双臭烘烘的凉鞋,哭哭啼啼跟上,我当时好感动,对,熟肉不臭,这也是一种亲情! 维维在五一中路小学念五年级那年,我赋闲在家,成天像野狼似的满大街逛,逛到快中午十一点多,我买了一个烧饼立于学校门前等她放学。她肯定是肚子饿了,接过烧饼张嘴便啃。我送她过马路,完了,她居然连一声儿“谢谢”也没有。我想,这更是一种亲情。一家人,谢什么谢!把谢谢挂在嘴边的,那是外国人,外国人的谢谢,只怕不如我五角钱的烧饼值钱。 维维念高三时,我发现,由于睡眠不足,原先一张红扑扑的脸黯淡无光,这让我心疼。她念书虽然远远够不上刻苦,不过一天到晚泡在学校则免不了,我恨不得上法院起诉教育局的头儿:你们究竟要干什么,要把孩子们往死里整吗?依着我,这个大学不考了,爱考谁考!我觉得,我们家维维,从小一门心思想做一名“服装设计师”也不错,俗话说,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维维强烈的美感源于她自身的美,无须进大学深造,无师自通,我相信她! 维维是我们家名牌大学生,承她不弃,毕业论文曾请我过目。我倚老卖老,提了若干修改意见,她拱手抱拳,笑道:“佩服佩服!”哎,我稀罕这句话,我巴不得她常常佩服我,一个被边缘化了的舅老爷!可惜维维是金枝玉叶,是金口玉牙,不随意奉承人。怎么办?今天我一定要设法让她佩服我,我还要哄她说一句她小时候最爱说的话:“你是我最亲最亲的舅老爷!” 我思念我的另一位大学同学段益民。益民兄如今可了不得了,贵为博士、教授。但你难以置信,二十多年前同学们压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甚至嘲笑他,我当时便是这么一个混蛋。有一天,据益民兄回忆——我是不记得了,我当众羞辱他,搞得他越想越生气,以致找我来算账。好在不打不相识,从此我们倒成了要好的朋友。我为什么会羞辱他呢?因为他怪,而且很怪,总是手持一书,旁若无人,如同鸡啄米,边走路边点头边念书,样子实在太傻,于是我们拿他开心。 我这一辈子败就败在这张乌鸦嘴,喜欢逞口舌之快。多亏益民兄后来没有往心里去,一直把我当朋友。我不知道我给过他什么帮助,按理说,他对我那么好,慷慨大方,我一定为他做过什么,但我实在想不起,可见益民兄不念旧恶,只记得别人的好,哪怕区区小事。且说毕业后,同学们各自东西,一别二十几年,我由于鬼迷心窍,辞职在家写作,乏善可陈,承益民兄殷殷垂询,不断接济我,我深感他的大恩大德,却无以为报。 依我看,益民兄还是怪,现在是什么年代了?穷愁潦倒如我者,何德何能,继续得到他的谬爱?他同情我,帮助我,鼓励、支持我写作。在过去的半年中,我的这部小说每写完一单元,我便呈益民兄斧正。益民兄不论教学、科研多忙,总是及时抽出工夫细细批阅。他真是人好心慈,好话说尽,说到我的败笔则吞吞吐吐,竭尽委婉之能事,这自然是益民兄的谦虚和博雅。 益民兄除了他深厚的学问让我佩服外,他为人忠厚、诚恳更让我羞愧。实话实说,我是有点小聪明,也很自私,现在活该遭到报应,除了益民兄,贫居闹市无人问。当然,以我对益民兄的了解,他也不能说“大公无私”。他一心向学,为了达到自己的奋斗目标,像范进应考那样废寝忘食,这不是私心自用是什么?不过,这点自私无可非议,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老兄只是做他的学问,博取一个功名,于己有益,于人无害,岂止无害,益民兄的重要著述多达数十种,足以传世。也许千百年后,我们的子孙后代翻开他的书,惊叹他的学识,却不知他还是一个大大的怪人——他以不变应万变,始终以他的忠厚、诚恳处世,在我等俗人看来,他是冬烘先生,殊不知,这正是他的大智慧。以忠厚诚恳之不变应世态炎凉之万变,如此则省心省力,怪不得益民兄能一心向学,做出了我们做不出的大学问,从前的笑话如今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美谈。 我思念作家何立伟。我的朋友何立伟,就像当年人人争说“我的朋友胡适之”,似有掠美之嫌。不过,我确实认识何立伟,并且一度与他过从甚密,只是这几年足不出户,疏于向他请益了。 一个月前,我在报上读到立伟的一篇散文,如故友重逢,十分高兴。我总觉得被誉为“美文大师”的汪曾祺还是不如我们湖湘才子何立伟。恕我不为尊者讳,汪老的文章枯笔太多,而何文则始终如行云流水,饱满滋润。一片片诗意,一段段哲理,一点点幽默,读这样的好文章真是快乐无比。 立伟既是我的老朋友,有时我不知天高地厚也想同他比一比。论学问,我敢说我未必输给他,至少我的英文比他强;但比才气,我就不得不装糊涂了。立伟是一个鬼才,谁敢同他比?他满脑子“通感”,以致我们怀疑他有特异功能或长着像猫那样灵敏的触须。亏他挖空心思想得出:“当我倦了,只想躺在浴缸里,让沉重的思想溶解于水”,“南方,水银表一点不肯降下来,好像它坚持着什么信仰似的”,“笑声一阵阵如气球也似升向西海岸碧蓝的天空”,“装上假牙以后,部长先生您可以笑得更虚伪了”,啊,如此绝妙好句实在太多,我们不要再引述了,否则我们会陷入绝望——写写写,你还写个什么劲! 我认为,何立伟的文章之纯正也是无与伦比的。他的大脑好比一台精密的数控机床,总是把文章加工得那么到位、得体、精致。在此,我要特别强调得体,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甚至一些“大家”有时也做不到。“文章硬如铁,读得满嘴血”,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下笔数言便要出西西,招人嫌,这自然透着作者的学养、品味和心态。当然,立伟在这三方面未必胜过他人,但他就有本事把文章写得恰到好处,可爱又可敬。 我曾经批评何立伟缺乏“悲剧意识”,现在看来是强人所难。立伟原是一名翩翩佳公子,生于安乐,死于忧患,像他这样的唯美派就是哭也哭不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类的诗文。是呀,才气太盛难入世,既然如此,我们何必为难他?有人说,何立伟是中国文学园地一枝独秀,不可多得,只能望天收,你以为如何? 今晚是中秋月圆,我们全家五口人坐在阳台上吃月饼、赏月。善美似有心灵感应,给我服下前妻煎好并送来的“秘方”中药后,搀着我回到了我们的旧居。租屋的株洲人早几天被善美打发走了,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善美把我扶到书桌前坐好,然后拉开窗帘,只见斜对面三楼灯光怒放。善美递给我望远镜,我吃力地举起,发现茶几上靠墙立着一个硬纸板,上书5161363,啊,我笑了,正是那个电话号码让我们接上了头。我问善美当时怎么就想到这么一个点子,她说:“急中生智呗!”接着,我望见浴室前面墙上那面大镜子上用红笔画了一只大老鼠。“那只大老鼠咬过你屁股!”我死死抓住她的手,怨她不该躲在八楼任希家坐月子,耽误了我们129天大好时光,善美嗔道:“谁叫你不会找,不把我们娘儿俩看在眼里,放在心里!” 一会儿,珊珊跑来告诉我们,丽丽和小彭送来一盆菊花。善美说:“咱们回家看看?”我点点头,起身牵着珊珊的手出了门,并吩咐善美仔细检查屋里的水电气,锁好门。我对珊珊说:“爸爸身体不好不中用了,现在你念中学,是个大姐姐,将来不论随妈妈还是随善美阿姨,都要关心、照顾好弟弟,因为他是你最终的家人。”珊珊抬头望望我,边点头边流泪。 夜很深了,我仍坐在阳台上,如同坐在漆黑的坟墓看外面的繁华世界。归去吧,还留恋什么?我不要再折磨善美,连累家人,然而,我还有一口气,切腕自杀一死了之?不,好死不如赖活,我万万不可开这个头,而且那样做会使大家更加悲伤和难受,我别无选择,只好继续折磨、连累他们几天。 天上一轮明月恰如一大滴泪水似在涌动,如果月亮重病在身也不想活了,是否会陨落地球,与我同归于尽?咳,为人难呀,难就难在终生被感情绑架,死不由己! 善美日夜伺候我,还在为我流泪,为我四处求医,可是我知道,只要我眼睛一闭,这个大家庭便散了,珊珊和小发君各归其母,此后善美和前妻会不会反目成仇?善美年轻漂亮,为人聪明圆通,她的归宿不用我担忧,自有好男儿穷追不舍;我所担忧的是前妻如何了此残生,咳,只要我眼睛一闭,意识全无,他们的悲欢离合统统与我无关,我与他们阴阳相隔,我化作鬼火一现,万念俱“灰”,从此完全无忧无虑矣! 第五十六章 小院跑进一个水淋淋的女人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大发哥为了成全善美姐和我去了,我坚信,他是去实现一个悲壮的愿望。善美姐把大发哥葬在南郊墓园,那里风景优美,山下是奔流而过的湘江,善美姐对我说,大发哥的亡灵将顺流而下,经洞庭湖、长江,最后汇入辽阔的大海,她要尽快与大发哥完婚。 这是一个春暖花香的日子,漫山遍野的花色何止七种,善美姐摘了一大把黄色的花儿,放在大发哥墓碑前,碑石共有两块,一块刻着“夫周大发之墓”(字体描黑),一块刻着“妻赵善美之墓”(字体原色)。善美姐嘻嘻哈哈:“色鬼,赏花吧!”接着她坐下开始和大发哥商量婚事: “大发君,昨晚睡得好吗?我是善美,现在太阳晒屁股了,该起床了!今天是我们结婚的大喜日子,婚期一推再推,再也不能推了。我想,咱们这个婚礼将就点儿办得了,孩子都快上学念书了,老夫老妻,还搞什么洞房花烛夜!你自然巴不得简单些,再简单些,但无论如何,拜天地和拜父母不能免!你瞧,这是公婆的相框,你快醒醒,咱们拜天地拜父母吧!好,我知道你闭着眼睛跟我赌气,怨我带来了卷毛头。死鬼,卷毛头就是多年前的那个你!那时,我们大发君多么富于情趣和浪漫,当然后来的你也不错,为了生计要天天写作嘛!你天天废寝忘食,把我撂在一边儿,怨我,好像也不能全怨我,结识了卷毛头。大发君,你们兄弟俩原是一个钱币的两面,我都喜欢,你说我该怎么办?你不是说过‘不独爱其爱’,只要是真情就值得保护、珍惜吗?另外,你还说过下辈子我当大爷抖抖威风,你做我的小媳妇儿,不许反悔!大发君,今天卷毛头作为我娘家的小弟参加我们的婚礼。我披着白色的婚纱,你看我漂亮不漂亮?一会儿,卷毛头将搀着我走向你,然后代表我的父母,把我托付给你,你快起来准备接新娘呀!什么,你叫我下辈子来,让我去和卷毛头结婚?胡说!卷毛头在我眼里是弟弟,只能逗他玩玩,我怎么能跟他结婚!你的意思是这个婚不结了?哼,你以为我不敢嫁给卷毛头,你可别后悔啊——” “好了好了,”我笑着挤开善美姐,跪下:“你再说下去,大发哥会生气的,让我说几句!大发哥,我的好姐夫,别听善美姐瞎说,你还不了解她,只会捉弄人!其实她是惹你吃醋,催你快起来结婚!大发哥,说来我挺对不住你的,我夺你所爱,并且小肚鸡肠说你的坏话,由于我不相信‘不独爱其爱’,认为那是一派胡言。我想,大发哥也是性情中人,知道感情对我们这种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命!连命也不要了,还会顾忌理智吗?这便是我们的悲哀。大发哥,我和善美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依你如何处置我们?就当是天意吧!你抽那么多烟,英年早逝,上帝把我从烟台打发到长沙,接替你照顾善美姐,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倒下后,善美姐情何以堪!说不定会丢下珊珊和小发君随你而去,为你殉葬。这么说,是坏事变好事,大家心安理得,对不对?大发哥,善美姐和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们每年至少来看你三次,一次是你的忌日,一次是清明节,一次便是今天你和善美姐结婚的大喜日子。你曾经表示,善美姐下辈子应该嫁给我,不行,你不能违背诺言,男子汉大丈夫岂可轻然诺?就这么说定了,善美姐下辈子做大爷,你是尊贵的少奶奶,我呢,是供你们使唤的丫环,总之,咱们仨永不分离!大发哥,你走了,我还是觉得你的命太苦,过意不去。我们原是可以好好相处的,善美姐可以包容大姐,为什么你不能包容我,非要一走了之呢?你这一走,也害苦了大姐。善美姐和大姐,因为你的过世,得不到爱的滋润了,她们之间变得暴躁不讲情面,一句话不对便大声嚷嚷,尤其是大姐,居然教导珊珊和小发君恨善美姐,说她是个‘坏女人’。善美姐若是坏女人,何苦跟我好?她那么年轻漂亮,有权有钱仪表堂堂追她的男人多的是,她可曾动过心?所以,我和善美姐好是天意。好了,不说这个了,今儿我带来善美姐送给我的一张最珍贵的照片,我把她烧了,让她陪伴你,供你在阴间受用!” 我说到这里,善美姐掐了我一把,又奈何我不得,只能眼睁睁瞧着我烧死‘她’,一会儿,不知火烧到她哪根儿神经,她开始掉眼泪,说大发哥死得不明不白,她要去死,去阴间亲自向大发哥忏悔。我说:“傻大姐,你想心疼死我大发哥吗?” “都怨你,”善美姐把我推倒在地,“干吗给我送花,在我的窗下守望,哄我当你的裸体模特儿,骗我到草原寻找七月花,现在大发哥死了,你倒真洗手不干了,你为何这样害我!” 我无言以对,女人说话就是这样出尔反尔,有一搭没一搭!这时多亏大风骤起,天上乌云翻滚,我拍拍善美姐说:“快下大雨了,赶紧和大发哥拜天地拜父母吧!”善美姐跪下,问:“我一个人怎么拜?你替替他吧,这个死鬼!”“我”连忙跪下,与善美姐匆匆完成了这个迟到的婚礼。 一场大雨即将来临,我们提着大包小包跑到山下一家小院子避雨,主人是一个病怏怏的半老头儿,热情地搬来一条长凳,说:“新娘真漂亮!”善美姐低头一瞧,才意识到刚才拖着长长的婚纱在风中狂奔。趁主人进屋,善美姐在我脸上亲了一小口,笑道:“你配当新郎吗?”我则回敬她一大口,说:“配,天仙配!” 雨停了,这座小院跑进一个水淋淋的女人,是陈晓!善美姐马上过去打招呼,陈晓似笑非笑:“哟,这不是周大发的未亡人吗?怎么,这么快就做上了新娘?” “瞧你说的,”善美姐不好意思,“我这是跟死鬼完婚呢!” “这也太不像话,死了就死了,还完什么婚!冥婚对你不吉利。这位小哥是大发哥的继承人?一看便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着陈晓转身大骂屋里人:“下这么大的雨,也不来送把伞,你他妈是死人吗?走几步路会累死你吗?乌龟王八蛋,总有一天你会病得起不来,跪着求我!” 善美姐立刻猜到,陈晓被卖到香港,受尽磨难、摧残,逃回长沙后又跟了这个只有半条性命的男人。 “两位稀客,进屋坐坐,门廊风大,仔细着凉。” 我和善美姐一前一后进了屋,屋里乱七八糟,一股发霉的臭味儿扑鼻。陈晓坐在床沿儿搂着旁边的半老头儿的脖子,对善美姐说:“我来教你怎么做女人。第一,当然要爱男人,比如说这个糟老头儿,你若不爱他,便是自作自受,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其次,你得恨他,骂他,生气了只管打他、折磨他,这样你才能保持心理平衡,不会出去偷汉子;第三嘛,我不说了,你自己去领悟吧,这位小哥会让你领悟的!”接着陈晓当着我们的面把半老头儿推翻,伸手扯他的裤头,我们实在看不下去,迅速退出。 大雨下个没完没了。善美姐掏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一打再打,始终没人接,善美姐说:“准是大姐又把珊珊弄走了。好嘛,大发君尸骨未寒,你就想从我手里夺走珊珊,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走,我们去大姐家要人,对,咱们奸夫淫妇一起去!” 我们冒雨打车来到大姐家。上楼时,善美姐突然止步,改变了主意,叫我在楼下等着。我想,事到如今,善美姐自然不会害怕大姐骂我们是“奸夫淫妇”了,而是害怕孩子们误会,使问题复杂化。 我遵命在楼下等着,坐在花园的石凳上,回忆上午上山下山的全过程。举办这个冥婚,并在大发哥身边预留自己死后归葬的墓穴,表明善美姐对亡夫一片忠心,是呀,大发哥先入为主,他们才是永久的主人,而嘻嘻哈哈与大发哥开玩笑,骂他是“色鬼”、“死鬼”更是情深意长,阴阳相隔,能隔得开这对患难夫妻吗?我为他们的爱而感动,倒是下山后巧遇陈晓以及陈晓说的那些疯话令人唏嘘、担忧。我发现善美姐当时的表情严肃紧张,嘴唇哆嗦了几下。善美姐虽然是一个开朗明理的女人,但遭此大难,会不会稀里糊涂变成另外一个变态的陈晓?当然不会,善美姐和被侮辱被损害的陈晓的经历完全不同,况且有我呵护着呢!我不再是她那顽皮任性的小弟弟,我得支撑她,这是我一生所系,也是任姐的期待,我就是为爱善美姐而活着,尽管下世只能做他们的使唤丫头。 第五十九章 一道美丽迷人的光环 我和善美姐完全失去联系,不是我没打电话,而是她根本不接电话,我成了什么人,连她一个普通的朋友也不如,非爱即恨,当然不是,非爱即什么?我不知道善美姐把我当做了什么,我是她的灾星,“爱滋病”患者?她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很生气! 丽丽终于开口要离婚,我表示同意,正如她所言,我们俩不爱也亲,我飞到长沙与她办理离婚手续,就像姐弟俩合计处理什么家务,她流着泪说:“我们的缘分尽了,不能老拖着不办,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这套房子我会过户给你,这样你在长沙也有个落脚地。”“人去房空,”我坐下,“我不要独守空房!”丽丽的头靠着我,说:“你还是我的弟弟,可爱的弟弟!”“善美姐也这么说,当弟弟的真倒霉,我算是看透了姐弟恋,我永远甭想做一名合格的丈夫,你们只会拿我开开心,一起过日子嘛,没门儿!” “亏你说得出口,”丽丽拍拍我的脸,“你爱善美姐,我若不依你,算了,不说这个,你这次回来,得去看看善美姐!咳,可怜呀,她如今大变样儿了,变得神经兮兮的,不修边幅,头发乱得像鸡窝草,走路老低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人家问她话,要问好几次她才有应答。你肯定料不到,这几年她发胖了,一脸横肉,加上个子那么高,简直是个庞然大物,粗俗的女人!” “丽丽,”我吃了一惊,又瞪了她一眼,“说话这么刻薄!”“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但事实就是如此,关于她,我知之甚少,”丽丽说话变得文绉绉了,“你去问问任希、大姐!我只在路上见过她几次,任希和大姐与她仍有来往。另外,我告诉你,漂亮的女人一旦穷愁潦倒,特别招人讨厌。你知道饰演电视剧《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是谁吗?陈晓旭!那么娇美的女孩,得了淋巴癌后样子可怕极了,因为美丑反差太大,像我这种丑女人、黄脸婆,倒经得老,变化不大。” 我从甘肃武威启程返长时就一直念念叨叨善美姐,如果她真像丽丽所说的那样,叫我情何以堪?短短的四年间,命运把漂亮的善美姐捉弄成一个粗俗的女人,可见人生无常。 我走进卧室躺下,丽丽在厨房做饭,给我做“最后的晚餐”。丽丽和善美姐,善美姐和丽丽,两个女人都是我的“姐姐”,风水轮流转,丽丽现在居高临下,对她的情敌,既有鄙薄,也有同情,吃饭时,丽丽开始细谈善美姐的情况: “据任希说,善美姐每天夜里都要在大发哥的遗像前赎罪,有一次她去看善美姐,看到这样一个场面:大发哥的遗像靠墙摆在床上,善美姐跪着说话,说着说着笑了,骂道:‘死鬼,你笑什么,逗得我也笑了!大发哥,你别得意,你以为我是傻子?你跟大姐根本没离婚!法院判决你们离婚,可你们没有去民政部门将红本本换成蓝本本,这算什么离婚?有人说,你和大姐仍是夫妻,如果大姐起诉你犯重婚罪,看你怎么办!大发哥,难怪你对大姐那么好,你们才是拆不散的姻缘,只是,我算什么?我跟了你七年,什么名分也没有,你把我玩够了,干脆一走了之,落下我们孤儿寡母,我还得伺候你老不死的娘,你的女儿。如今老娘中风瘫痪,喂饭喂水,接屎接尿,擦身换衣,全靠我一人应付,我的前世造了什么孽,欠了你们什么?我的命苦呀,有时真恨不得砸碎你这张笑脸,你竟笑得出来!’善美姐骂了一通,接着开始赎罪,‘大发哥,你怎么了,生气了?是我不好,不该发脾气,我有什么资格发脾气,我以待罪之身,伺候婆婆,伺候珊珊,应该无怨无悔才是。我不后悔,只要守着大发哥这张笑脸,我就不怕日子过不下去。爸爸坚忍一辈子,就是我的榜样!大发哥,我把过去咱们所有的一切,点点滴滴,全存在大脑最保险的位置,想什么时候回忆就什么时候回忆。大发哥,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不对,我们初次见面天晓得是哪次,你拿个破望远镜对着斜对面三楼看,臭流氓,看我光着身子,看我在浴室洗澡,后来我也拿望远镜看你,你却不脱,一直到那年中秋之夜,你才拿掉那片遮羞的树叶,我当时想,今晚,我豁出去玩一把,哪怕被你奸杀也心甘情愿,可笑你那么听话,遵守游戏规则,老老实实戴上眼罩,你真的没偷看?死鬼,我问你话呢,你到底偷看了没有?我就知道你坏透了,不可能不偷看!大发哥,那天晚上你走后,我充满了罪恶感,如果换上其他男人,我才不会这样,因为我爱上了你,想嫁给你,所以认真了,所以充满罪恶感,但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如何结识?我们以罪恶的方式开始了一段爱情,那时,我们多么开心,像猪一样幸福,我觉得阳光照亮了我那阴暗潮湿的角落,我成天身轻如燕,快乐如风如云,恨不得把你关在笼子里,我害怕你飞走,不得不把大姐弄过来安你的心,可是接着我又做了一件蠢事,接受小彭的爱。小彭是很可爱,招人喜欢,问题是我是大发哥你的人,怎么能分身给他?大发哥,你老实告诉我,我天天问你,你就是不回答,今儿我非要你回答,你真的容忍了小彭不怨我?我不独爱其爱,你不吃醋,做得到吗?你是不是别有用心?算了,我不揭你的老底儿,你肯定别有用心,咱们不纠缠这事儿,还说我和小彭,我鬼迷心窍,和他在内蒙古锡林浩特郊外大草原做了对不起你的坏事,后来你死了,我又跟他上了床,我一步错,步步错,活该被老天爷惩罚,将我惩罚成这样,如今我人老珠黄,变成了黄脸婆,我心如止水,你该彻底放心了,死也是你的鬼了!大发哥,我还是无怨无悔,待我养大了珊珊和小发君,他们能自食其力了,老娘也送上了山,我会来找你。我们早已许下诺言,来世我当大爷抖抖威风,你做我的小媳妇,咱们说好了的事情不许反悔,大发哥!’ “这是任希亲眼看到的,”丽丽一边说话,一边剔牙,“大姐也看到一次,那是今年五月间,天气很好,大姐送来一箱苹果,走进小区,发现善美姐正推着轮椅,陪着婆婆沿着花园石径散步,大姐心想,婆媳可好了?她准备上前打个招呼,谁知善美姐开始大声嚷嚷:‘就你啰嗦,什么事儿都要问个一清二楚,你问这些有什么意思,连话都听不明白说不清楚,你别问了,跟你毫无关系!你还是安安心心养病,早点儿站起来,免得我天天做牛做马,我究竟欠了你们周家什么,伺候你们老的小的,你还要烦我!’大姐听到这里,连忙躲到一棵大树后,放下苹果箱,只见婆婆像个孩子呜呜呜哭了,看样子很伤心。到底人老了没有底气,从前多么精明厉害的老太太,如今只有挨训、哭泣的份儿,大姐为婆婆感到委屈,不过她也知道,善美姐并非不孝顺婆婆,而是生活的担子太重,压得她实在喘不过气儿,再加上婆婆嘴多嘴碎,善美姐冲她几句也难免。事情就是这样不合理,如果是夫妻,就不怕嘴多嘴碎,他们甚至没话找话,而婆媳之间,尤其是守寡的媳妇面对难缠的婆婆,即便是自己的亲娘,也不想多说一句话,气儿不打一处来,可见善美姐惹不得了。令大姐更吃惊的是,老太太哭个不停,善美姐一气之下丢下轮椅中的婆婆转身咚咚咚走了。婆婆回头看看善美姐的背影不敢哭了,大姐想出来解围,又怕善美姐怪她多事,善美姐存心整整不知好歹的婆婆。善美姐并没走远,坐在附近一个石凳上也哭了,这时邻居一位大妈过来劝善美姐,善美姐抱怨了几句,大概气消了一些,又走回来,粗鲁地推着婆婆,边推边骂,推到门口,前仰后合的婆婆被她抱进了屋。 “还有一件事我也说给你听,”丽丽起身沏了两杯茶,“有一段时期,善美姐天天和陈晓搞在一起,不是陈晓来,便是善美姐去。天晓得她们为何那么起劲,两个人坐在小区花园的石凳上说悄悄话,笑笑嘻嘻,善美姐有时缩头缩脑,紧张地回头张望,生怕有人听到她们说了些什么,还能说什么,肯定是议论大发哥在床上厉害无比!哈哈,大发哥多么了不起,死了这么久,还是她们的最爱,这说明什么?说明女人是傻子,是死心眼儿,是不可救药的可怜虫!我是看透了,男人就没那么傻,老婆走了,正好另寻新欢!” 丽丽这番话有所指,有泄愤之嫌,我没有招惹她,我想到的是,男人女人其实都很傻,我不禁要问,我们到底是“情为我用”还是“我为情用”?大发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善美姐穷追不舍,我呢,同样中了魔,非善美姐不爱。好了,被大家赞美、讴歌的“忠贞不渝”在我和善美姐心里打成了死结,如何解开? 吃过晚饭,刷完碗筷,丽丽回家去了。月亮走啊我也走,我梦游般来到了善美姐的住处,善美姐正好从阳台的小门出来,连人带轮椅把婆婆搬到对面路灯下,随后她又进去提出一个木头脚盆放在路边,把一大桶泡水的衣服倒入脚盆,接着卷起裤脚,踏入脚盆。她低着头,若有所思,把里面的衣服和泛着泡沫的水踩得唧咕唧咕哗啦哗啦,一会儿又手脚并用,翻、扯踩实的衣服。婆婆说:“用洗衣机洗吧,你累垮了,我们怎么办?”“洗衣机洗不干净,我没事。”善美姐身着一件黄色的阿迪达斯运动衫,依然年轻美好。她身材高大壮实,两条腿又粗又长,屁股扭来扭去,脸上还像过去那样红扑扑的,但长发已剪成短发,脑后扎了一个翘起的小辫儿,辫梢散开,犹如一朵喇叭花。她终于发现了暗中的我,于是用湿淋淋的手捋捋头发,露出一个微笑,并朝我摆摆手。婆婆顺着善美姐的目光回头瞅了我一眼,吓得险些弄翻轮椅,善美姐连忙走过来摸摸婆婆的头,然后对我笑道:“卷毛头,你好吗?” 几只萤火虫绕着善美姐飞行,经久不去,画出一道美丽迷人的光环。 我爱你,善美姐! 不独爱其爱(2) 当天晚上,我交出日记本。我把日记本扔在朱老师的大床上,她说:“圆圆刚刚睡着,你轻点儿!把椅子上那条毛巾被拿给我。” 我递给她毛巾被,坐下,说:“今晚你一定得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以后别跟那个光棍右派交往,那家伙不怀好意!” “你胡说什么,那是我写的日记体小说,孙工是虚构的人物。” “你又骗我,你老骗我,时间、地点、人物,真真切切,你赖不了!” “我问你,”朱老师撅起嘴儿在圆圆脸上亲了亲,“安娜是真是假,托尔斯泰说她住在彼得堡她就真住在彼得堡?亏你读了那么多小说!什么是小说,小说是fiction(虚构) ,懂吗?放心吧,你才是我的小亲亲!”她做了一个鬼脸。 “我担心你们露馅儿,会剃阴阳头。” “去你的,朱老师在你眼里是这种人?” “当然不是,你是我的漂亮姐姐!” “真的吗,我是你的漂亮姐姐?” “姐——”我的胸口怦怦跳,鼓起勇气,伸手摸她烫手的**。 朱老师脸一红,连忙拿开我的手:“别别别,你才多大,小屁孩,我可以做你的妈!你怎么抖成这样,是不是感冒了怕冷?快上床捂着!” 朱老师搂着我靠在床头,拖过一条毛毯裹紧我:“别动,咱们好好说说话,你为什么偷看我的笔记本?” 我把我做的那个美丽的梦复述一遍。 “你敢跑到梦中欺负我,是该被猎犬咬死!”朱老师揪揪我的鼻子,“不过,梦是虚幻的,庄周梦蝶是一则寓言,就拿你梦见的胎记来说吧,其实我身上根本没有,真的没有,不骗你!你切莫走火入魔,读小说,要进得去也要出得来,否则便是自寻烦恼,我不忍心伤害你!” “朱老师,你们女人命苦,‘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屁话嘛,贞节怎么能比生命更重要呢,我觉得社会对女人太不公平!另外,女人自己也很傻,说什么幸福和罪恶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像《红与黑》中那位尊贵的市长太太,她和于连相爱很幸福是吧,可她偏说儿子高烧不退是上帝对她的惩罚,你相信吗?” “我相信,这便是为人的无奈。上帝赋予我们以**,原是为了生儿育女,延续后代,所以,我们需要‘发乎情止乎礼’,需要稳定的婚姻和家庭。” “如果人类掌握了合成生命的技术,孩子无父无母,那么我们还需要稳定的婚姻和家庭吗?” “难说,到那时上帝也许会收回人类的**,你不再爱我,我老了,色衰则爱驰。” “才不会,我永远,比永远更远,爱你保护你,我的漂亮姐姐!”我翻身压倒了朱老师。 在朱老师一再催促下,我只好起身下床,回到自己家时已是十点半,外婆严厉地盘问我,我自有理由应付。我赶紧脱衣闭眼躺下,试图留住适才发生的一切。女人的肉替和气味真迷人,怪不得上帝以此诱惑我们男人承担延续后代的重任。不爱江山爱美人,爱恨情仇,我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再说朱老师,何尝不疯狂,这个柔软的女人,长而丰满,抱着我一滚,压得我和床板一个气喘吁吁,一个哼哼唧唧。她把我吻得嘴唇红肿,恰似鲜花盛开;然而,当我一手插入她的裤衩时,她又捉住我的手,加紧双腿,坚不从命:“饶了我吧,我不能那样,你将来长大要结婚成家,把童贞留给未来的妻子吧!” 我后悔没有坚持探查她的臀部,那块褐色胎记,我多次梦见,它像一片树叶漂浮在我的脑海,朱老师再三否认,天晓得她是不是骗我,她真心爱我吗,我只怕是她寂寞难耐时一只小狗小猫之类的宠物,我讨厌她身上沾过其他男人,如右派分子孙工的“鼻涕”! 此刻我坐在教室看朱老师上课简直可笑极了。嘿,你戴上胸罩也是枉然,你右边的乳投被圆圆咬破,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你属于我,不许拿眼看陈与白! 我觉得朱老师越来越虚伪,她也像个老妈子似的唠唠叨叨,要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万勿早恋,她这么说教时往往将目光投向我,然后迅速转移,什么意思嘛! 手银兼梦遗害得我苦不堪言,那天一大早,我又偷偷摸摸出来晒短裤,被晨跑的朱老师当场拿获,她掩嘴吃吃笑,羞我没洗干净裤子上的脏东西。临了,她提醒我别忘了九月四日是她的生日。 我在野外摘了三十朵各种小花送给朱老师,她不高兴,问我:“送这么多花干吗,我只要三朵,其余的给我扔了!”我就有这么傻,反问:“今天你不是满三十岁吗?” “你存心气我,是不是?”朱老师抓了一把生日蛋糕上的奶油抹在我脸上,大笑我像戏台上滑稽的花脸,圆圆跟着她傻笑,我使劲儿摁住她的头:“你跟我跪下拜天地!” “不拜!”朱老师头一扭,躲开我,“哪有像你这样将就马马虎虎办喜事的,我不嫁,除非,你,你,快快长大成人!” 然而,好景不长,不知何故,朱老师闭门不见,连个解释都没有。白天在学校她老板着脸,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问,莫非我得罪了她?不会吧,如果她生我的气,犯不上迁怒于人呀!同学们好怕她,上课时规规矩矩,鸦雀无声,我更是忐忑不安,每天像个“愁容骑士”悄悄守望在她的窗下,来来往往的行人或偏头或回头打量我,以为我的脑子有毛病。 有一天傍晚,我发现一个貌似孙工的男人一溜烟儿上楼,我连忙跟进,跟到二楼,听见住在三楼的朱老师家砰的一响,我的鼻子一下给气歪了,原来如此,她又和右派分子“勾搭成奸”,我一脚踢飞走廊一个竹筐,我,我恨不得当面啐她一口:“破鞋!” 我跑到浏阳河,不断往河里扔石子,河水咚咚响,激起我满腔愤恨,我越想越恨,我恨朱老师把我捉弄得团团转,我也恨自己是破鞋,和母亲一样被钉在耻辱柱上,朱老师反女为男,把我压在床上气喘吁吁,我不是破鞋是什么! 早知如此,那天晚上我还不如使用暴力把爱做成恨干掉朱老师,干破鞋有什么错,干破鞋大快人心——信不信由你,这就是当时做破鞋的悲惨下场。 我是一个偏激的人,非爱即恨,进而非此即彼。我从朱老师读小说,满脑子爱得死去活来的才子佳人,如今恨屋及乌,把书一扔,又回到过去的老路,找我那帮狐朋狗友鬼混。在我看来,在这个乱世,敢于旷课、打架、抽烟、捣乱倒不失为英雄好汉! 朱老师的语文课我还是要上的,也不必存心与她闹别扭,但我真想问着她:你有什么资格说“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谁知她的脸皮比墙厚,才过十几天,又笑眯眯过来招呼我,叫我晚上去她的办公室。她推过来一摞书,我虽然一肚子气消了大半,但仍不理她,书被我推开落在地下。 天上的星星亮晶晶,我站在窗前不说话,真像“宁死不屈的刘胡兰”,是朱老师打破僵局,一句柔情的话牵动了我一根最敏感的神经,我忍不住哭了,怨她:“你当初根本不该招惹我,就该让我去犯罪犯法自生自灭死在牢里!你知道我读了你那些封资修的痛苦吗?你不知道!我思念我妈,她好可怜!” 朱老师也哭了,一双手捧着我的脸,我们头顶头,她抽搐了一下,说:“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过早尝到大人的愁滋味,给你留下心灵创伤,我罪孽深重,活该遭到报应!你妈不是坏人,她一定有什么苦衷,好好爱妈妈吧,做一个孝顺的儿子。你随我读书两年,也好,明白了不少道理,将来必受益无穷。我提醒你注意,我们之间的秘密多半被人察觉,你要特别当心,不管谁找你谈话,打死不承认,承认就完了,会连累你一辈子!我前天接到调令,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明天就走,今晚别后,不知何日重聚。这是一套《基督山伯爵》,我送给你,慢慢读,它会增添你战胜苦难的信心和勇气。现在我为你背几句诗,你听好了,是狄金森写的:‘要造就一片草原,只需一株苜蓿一只蜂,一株苜蓿,一只蜂,再加上白日梦。有白日梦也就够了,如果找不到蜂。’” 次日凌晨,我醒得很早,朱老师没有按约定敲响我家玻璃窗,离我而去。一别二十四年,音讯皆无,她和圆圆都好吗?岁月如歌,我所梦见的她身上那块胎记始终像一片树叶漂浮在我的脑海,以致也成了我的“胎记”。是的,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错过了太阳,所幸没错过月亮,朱老师就是一轮美丽的月亮。毫无疑问,她对我的人格形成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我和她千里有缘,她从北京到长沙,我命中注定“脱胎”于她,我无怨无悔,就像父母给予我宝贵的生命,不可避免要接受他们的遗传,好不好,反正这就是我,一个性情中人,一个多愁善感的穷作家,我没有被关进监狱!现在让我臭美,问问各位读者,我师承于一位有点儿不正经,爱捉弄人,却充满智慧和情趣的“漂亮姐姐”,你有我这种福分吗? 不独爱其爱(3) 我师承于朱老师,走上了写作之路,不过,我这个作家起家并不光彩,大学毕业后,我曾经在一家工厂做费力不讨好的翻译工作,我总是不甘心,总想通过写作浮出水面,出人头地。那时我一文不名,在报上发表文章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如干脆拿到处张牙舞爪的“知名作家”说事,以期引人注目。说来可耻,我的做法是故意歪曲或强加于对方,然后煞有介事大肆挖苦、抨击,而读者和编辑未必读过该作家的原文,就这样,我欺世盗名,渐渐赢得了一些喝彩声,自此稿约不断。 正当我沾沾自喜时,一个陌生的女残疾人(从报社打听到我的工作单位),给我当头一棒。据传达室李姐告诉我,她一瘸一拐,扶着墙壁,走进厂传达室,留下一张字条,指责我的文章尖酸刻薄,无端伤害了她的好朋友“小女人作家”蓝齐儿。 我对女残疾人颇为好奇,于是应约上门见了她一面,结果大失所望。 这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家,一室一厨,还算整洁,主人孑然一身,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岁上下。她的皮肤白皙,头发染了几绺棕黄色,中等身材,一张瓜子脸很好看,但我无法产生怜香惜玉之情。她坐在椅子上,侃侃而谈,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试图遮掩下面那条肌肉萎缩的细腿。我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特别,一明一暗,好像一片片浮云飞过夏日的天空。她太不懂得分寸,交浅言深,才讥笑我想出名想疯了,又把我当作她倾诉的对象,对我大谈一个有夫之妇向她大献殷勤,我暗暗发笑,心不在焉,坐了不到一个小时便起身告辞,她挽留不住,只好送我出门,临了,还热情地邀我下次再来。 此后女残疾人又是打电话又是发手机短信要与我叙谈,我抹不开面子,次次答应得好好的,但就是不兑现。几个月后的一个秋风雨夜,倒是被我挑逗的小女人作家蓝齐儿——准是在女残疾人的撺掇下,亲自找上了我的门,我又惊又喜,你瞧我这德性,立刻变成了一个善解人意,有说有笑的好男人。我说,天上掉下来一个林妹妹,不打不成交呀,她抿嘴微笑,不但没指责我为文轻薄,无知妄断,反而表示很乐意被我关注,听到这话,我又觉得自己亏了——我想“掰大腕”,其实她根本不够分量。 我得指出,我们每一个人,自卑的也好,自负的也好,其实都需要别人关注和肯定,赌气说自己的价值由自己确立,或吹牛耐得寂寞,那分明是自欺欺人,不信你仔细读完我记下的这篇小故事。 小女人作家亭亭玉立,个子比朱老师更高,不必说,摄人魂魄。我发现这个打扮时尚的熟女的一双手简直还可以做“手模特”——但她留那么长的指甲怎么擦屁股?她用她那双修长而丰润的手恭恭敬敬递给我她自费出版并附有她签名的散文集《名山藏书》。 我这个人也许太“平易近人”,凡是来客皆不把我当主人,小女人作家亦复如此,她仅仅客气了几分钟,便反客为主,收起双腿,蜷缩在沙发上,开始跟我吹她精心制作的“小夜曲”文体。她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插一句,我反对女人像老学究似的戴着眼镜),说,她喜欢写作,喜欢过着那种慵懒而舒适的生活,她就是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儿,烦人、难缠、爱生气;我边听边观察,觉得不如说她是一只“性感肥猫”,我照实说了,她哼了一声,瞪我一眼,骂道:“讨厌,去你的!”她这么犯嗲,我不由得想起女残疾人,身残志更坚,同为女人,一个幸福有余,一个求之不得。她们看样子年龄悬殊,生活质量差别甚大,怎么会搞到一起,成为好朋友呢?按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道她们之间有一段什么奇缘? 我从酒柜拿出两瓶红酒招待她,我希望她借着酒劲,为我跳个“脱衣舞”——把她幸福有余的故事讲来听听。她举起酒杯,说了一句英文:“cheers !”一阵小凉风恰好经过,顺手撩起了她的长发,我闻到了一丝儿淡淡的女人香。 小女人作家终于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原来她是一个伴大款的二奶,款爷年过半百,大腹便便,是青岛做化妆品生意的巨贾,在全国十几个省市设有他的分支机构。他每年数次巡视大江南北,完了顺路来长沙看看他的小蜜,平时则鞭长莫及,小女人作家自然乐得大做“爱的游戏”,她真是做到了家,从肉替做到灵魂,并且正在思考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什么现代男女笨拙得像孩子砌积木,垮了又砌,砌了又垮,老是搭不起那间“爱的小屋”。 我问:“女人思考问题,不怕男人发笑吗?” “不怕,”小女人作家放下一条腿儿,接着抱怨,“你根本没认真读我的文章,大概扫了几眼吧,逮到几个所谓的关键词,牢牢抓住不放,接着大做你自己的破文章。你以为我‘养在深闺人未识’?错了,追我的色狼一大群,一天到晚围着我嗷嗷叫,但我不理他们,我知道他们都是有钱无闲的事业人,做完便打手机叫司机把车开过来,拍拍屁股走人,这叫什么事儿!他们不明白女人不比男人‘潮起潮落’,而是‘病去如抽丝’,更需要男人的陪伴和如沐春风的温情——你得耐着性子听我诉说,让我释放我积压的郁闷,慢慢解开心中一团团纠结的乱麻。不错,我是渴望男人,但我更害怕男人,害怕他们下床后变脸,变得冷冰冰的,用英文说便是 touch-me-not ,好像我是卖肉的妓女!我承认,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首先必须得到肉替满足,泄去一把邪火,然后才有可能上升到更美妙的‘灵魂愉悦’。什么叫灵魂愉悦,灵魂愉悦就是——” “你确实够烦人的,”我笑着打断了她,“吃饱了撑的吧,男人哪有工夫陪着你瞎折腾?” “谁说不是呢,”小女人作家捋捋头发,“社会富足,养着我们这些寄生虫,专业弄情人,就是要我们瞎折腾、作难人,否则为人还有什么情趣!男女肌肤相亲,哧哧哧,不过那么几下,没戏了,玩完了,实在没得意思,我这叫慢工出细活,可是呢,这样没完没了如何是好,爱情又成了一场马拉松,男男女女终将厌倦甚至累死——” 小女人作家说到这里,我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嗡嗡作响,我拿起一看,是女残疾人发来的:“对不起,今晚我得去看孩子,恕不赴约。”“莫名其妙嘛,”我大声叫屈,把手机递给小女人作家看,“你这个朋友脑子有毛病,她经常发一些错乱的信息,我何时与她约会来着?” 小女人作家怪有意思的笑了笑,说:“你别往心里去,她的脑子没有毛病,但有心理障碍,我也收到过类似的信息,她的很多熟人都收到过,她是故意错发给我们的,她挖空心思,以此证明一个女人的价值,即有男人追求她。” “原来如此,真是不可思议,”我点燃一支烟,问:“对了,你怎么会认识她,成为她的好朋友?” “说来话长,”小女人作家挪挪屁股,换了一个坐姿,“我与她本来并不认识,两年前一个夜晚,我的一个朋友驾着敞篷车带我上街兜风,我们沿着五一大道向西行,也怪我那天夜里太兴奋,一路缠着朋友闹,老是干扰他开车。朋友开车一向十分小心,从不开快车,是我一个劲儿催他快快快,我喜欢开快车的感觉,喜欢呼啦啦的风吹乱我们的头发,我觉得他的长发在风中就像骏马奔腾飘起的鬃毛 ,我双手托着他的‘鬃毛’笑笑哈哈,谁知车吱的打了一个‘趔趄’,我没有系安全带,头差点儿撞到前面的挡风玻璃——朋友紧急刹车,一个翻越路边栏杆横穿车道的女人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我们连忙下车,我吓坏了,揪着朋友的衣襟想看又不敢看。过路的行人隔着栏杆张望,人越来越多,这时警察还没赶到,朋友叫我留下等警察,然后抱她上车,送医院救人,她便是后来成为了我的好朋友的任希。 “谢天谢地,经过抢救,任希捡回了一条性命,但脾脏因破裂大出血被切除,两条腿骨折,右腿开始麻痹。任希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一直要死要活,前两个月,我和朋友只要出现在她面前,她便破口大骂,把我们俩骂得狗血淋头,她边哭边骂:‘你们要撞就要把我撞死,现在把我撞成残废,不死不活,我往后该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无可奈何,除了赔钱便是不停地赔罪,让她骂个够骂个痛快。也难怪,她丈夫说她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遇到这种灾难,如何逆来顺受?但反应如此强烈实属罕见。 “有一天晚上,我在医院陪她,她坐在床头翻看一本杂志,我没话找话,跟她谈一部韩国电影《雏菊》——你看过《雏菊》吗?如果没看,一定要上网看看,拍得太漂亮了,就是那个‘漂亮宝贝’全智贤主演的,41床推门进来,那女人的丈夫,立刻起身搀扶。我们一般人看见这种场面只会说夫妻恩爱,谁知任希放下杂志对我耳语:‘假,透着他妈的假!’我表示反对,轻轻说:‘这可假不了,患难见真情嘛!在你昏迷不醒的日子,你丈夫目不交睫,不是也日夜伺候你吗?’‘所以我说假嘛!你看那女的,样子多讨厌多难看,一身干巴巴的,蜡黄的脸,丈夫图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以后就会明白,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别看他这会儿大献殷勤,其实是哄着你呢,天晓得他正在打什么鬼主意?总之,这男人嘛,就是好色,若是老婆老了,或不中用了,不管过去多么爱老婆,也不管老婆为他付出了多少,他们说翻脸就翻脸!有一点儿良心的呢,还顾及夫妻一场,孩子可怜,跟你勉强维持这个家;如果良心全喂狗吃了就不好说了,我心中有数,早做好了思想准备,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离婚好了,不就是离吗,有什么了不起!’” 我插了一句:“怪不得上次我在她家,她老追问一个问题,她说有男人疯狂地追求她,她问我,作为一个健全的男人,是否会喜欢像她那样的残疾人,当面问这种问题,你叫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不能说真话,无论如何不能说真话,不过现在不妨说真话,你说说,你会喜欢她吗?任希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心比天高!” “我怎么会喜欢她!”我又点燃一支烟。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的老婆出了车祸——呸呸呸,你瞧我这张乌鸦嘴,你别生气,我只是要你将心比心,你会更疼爱她吗?” “让我仔细想想,这个嘛,我想,心情应该是复杂多变的,这也是人之常情,最初我肯定会倍加怜爱,好言劝慰,毕竟夫妻一场;可是我不敢保证将来日子长了会不会烦她,而最可怕的是,极有可能,她自己变得不近人情,成天吵吵闹闹,无故寻仇觅恨,我的前妻就是这种有心理障碍的人。” “你和老婆离婚了?我说呢,家里乱糟糟的,冷锅冷灶,没有一点儿女人气!咳,谁叫我们是知羞不知足的人类,如果是知足不知羞的动物多好,它们离群索居,才耐得寂寞呢!你说怪不怪,世界上的人这么多,多得人满为患,但我们还是感到孤独,对了,你方才说到‘无故寻仇觅恨’,任希真的变成了这么一个人,你简直难以想象,不好意思!”小女人作家放下酒杯,站起来,说要去一趟卫生间。 不独爱其爱(4) 我觉得有点儿好笑,现在我们津津有味把女残疾人当作“下酒菜”,而几个月前当我单独面对她时却恨不得赶紧开溜,我实在看不惯她做作、矫情、吹嘘,甚至无中生有,记得我们谈话间,她的一个叫什么王娭毑的邻居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走进来放在餐桌上,她连看都不看一眼,也不表示谢意,老人家看见我,连忙笑道:“你们谈,你们谈!”王娭毑走后,她撇撇嘴,说:“她老巴结我讨好我,想要我做她的儿媳,我才没看上她的宝贝儿子呢,高大英俊又如何,便是‘钻石王老五’我也不稀罕,没放在眼里!” 小女人作家从卫生间回到客厅一屁股坐下,说:“现在十一点了,你应该上床了吧?”我问:“跟谁上床?应该是睡觉!”“你别心不正往斜想,不上床怎么睡觉?”“说的也是,”我嬉皮笑脸,“先得上床然后才能睡觉,没关系,反正明天是星期六不上班,你接着说!” “我说到哪儿了?哦,任希变了一个人,这是她丈夫老张的原话。任希出院的那天,我和朋友开车去接她,我们替她结了帐,老张扶她上车,也许是当着我朋友的面,她那么要面子,打开老张的手,还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个细节我看在眼里,自然想起此前她对41床的丈夫嗤之以鼻,骂人家透着假。好心没好报啊,老张果然不久便尝到了苦头,任希闹着要跟他劈腿!可悲呀,死要面子活受罪嘛——我这样说任希似乎很不厚道,这叫害人害己,我由此得出一个教训,我们做人呀,既要有服善之勇,有时还要有服强之勇。你任希过去是要强,事事不落人后,里里外外一把手,可现在出了车祸,不良于行,不服强不行呀!我们本来便是弱女子,上帝派给我们的角色就是柔情似水,宝二爷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什么叫人性?这就叫人性,一定要反女为男,何苦呢,何况你遭了难,夫妻相互扶持,理所当然,要是我,巴不得丈夫帮助!我自然没得这种福气,一切全靠自己打理,像我上个礼拜严重感冒,发着高烧,整整一天粒米未进,我想,有个男人在身边多好,干吗逞能呢,干吗什么事都要占上风呢?譬如说,任希提出要把户口本上的户主换成她的姓名,有意义吗?男主外,女主内,她偏要事必躬亲,顶起大半边天。老张的工资和奖金必须如数上交,少一分,敲叮哏。承她开恩,留下了几个‘小费’,可怜老张舍不得花,积攒下来,那本存折四处躲藏,好像被老婆通缉,结果还是被她抓到,硬说是悄悄存私房钱,别有用心!不管老张怎么解释,她就是不听、不信,一口咬定老张外面有人,气得老张顿足捶胸,找我诉苦。“任希出院后上了一个月的班,她那条腿越来越乏力,无法坚持工作,她是文物商店站柜台的,被迫病退,从此深居简出,不免胡思乱想,越发疑神疑鬼,半夜常常偷偷查看老张的手机,搜他的口袋,一无所获。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但她认为老张老奸巨猾,非查个水落石出,于是自作聪明,借一个老同学的手机给老张发信息,尽是温存的软语,有一次老张回复:‘你是谁,我们认识吗?’好家伙,任希暴跳如雷,撕破了脸面,大吵大闹,逼老张从实招来,这不是诱人入罪吗?再说,那也不算什么,他那么一个惧内的男人,即便有贼心也无贼胆,任希却死死抓住不放,天天敲敲打打,就像铁路上的养路工,拿着一把榔头到处敲到处打,有时她那一榔头砸下来简直要命,谁受得了? “这个原本好端端的家庭,至此不得安宁,孩子更是恐惧,任希认定丈夫有外遇,痛苦不堪,怎么看,怎么像有个狐狸精绕着丈夫团团转。她先是打冷战,不成;随后打电话大声与某个性别不详的人‘调情’,老张居然不吃醋了——过去可是个醋坛子,依然歪在沙发上看他的卿卿我我的鬼电视剧,好小子,嫌弃老娘不堪奸用了?任希气炸了肺,由于黔驴技穷,只好出此下策,闹着要离婚,离婚是假,还是试探;可是她一而再再而三逼供、吵闹、胡搅蛮缠,什么恶毒、下流的话都敢骂,便是再好的性子,人也会崩溃。老张一气之下带着孩子住到了办公室,有一天任希有所悔悟,打电话求我劝他们父女回家,我走进老张的办公室时,孩子正趴在办公桌上写作文,我一看,心疼得眼泪直流,造孽造孽,你猜那孩子写些什么,我记不全了,大意如此:在爸爸妈妈分居的日子里,妈妈有时情绪极度恶劣,懒得做饭,我就随爸爸去奶奶家吃饭,或去爸爸办公室吃饭。爸爸买了一个家用电炉,我们在办公室次次吃面条,有几次没有油,没有佐料,煮开后只搁一点点盐,我不爱吃,爸爸便哄我吃,逼我吃,他说填饱肚子才不会饿死,才能长大成人。一小锅儿疙疙瘩瘩的白面条,就这样我吃一口,爸爸吃一口,很快吃完了,因为我的肚子饿。吃完面条,我仍坐在那把藤椅上,使劲儿摇晃,爸爸蹲在我的前面给我讲童话,不知为何,我最爱听《青鸟》,我百听不厌,缠着爸爸一讲再讲。到了睡觉的时间,爸爸从一排高大的柜子后面搬出一块门板,轻轻放在地上,对我嘘了一声,生怕惊动隔壁的房间,然后打开柜子拿出一床棉絮铺好,没有床单,我睡在上面觉得浑身上下痒痒的,盖的也是一床白花花的破棉絮,熄灯后,爸爸把我搂在怀里,继续给我讲童话,讲着讲着,他会突然指着窗外的星星问我:‘你知道夜间迷路怎样看星星确定方位吗?’‘天上的星星为什么那么小,月亮靠什么发光?’我摇摇头,这么高深的学问,爸爸问我,我才多大,我才上小学四年级!我躺在爸爸的怀里真舒服,我要他接着讲童话,爸爸说明天还得上学,爸爸为了哄我入睡,老是哼那支催眠曲:‘宝贝哎,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呐我的宝贝——’爸爸的嗓音是浑厚的男中音,好听极了,我越听越高兴,不肯闭眼,爸爸于是吓唬我:‘到了时间不睡着会错过长高的机会!’我吓得紧紧闭上眼睛,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最后我哭了,爸爸才答应把睡着长高的时间延迟到九点半。 “任希的心真狠,后来我多次把这篇作文说给她听,她无动于衷,好像她不是孩子的亲生母亲,而换上其他任何做母亲的知道孩子如此受罪都会伤心落泪,她没有,压根儿没有,她似乎恨屋及乌,或许痛在心里也未可知,反正她老拿孩子做人质,故意骂孩子打孩子给老张看,仿佛这样才解恨。那天晚上,我劝回了老张,任希破天荒认了错,说了一句对不起,不料隔了几天,她又闹着要离婚——” “慢,”我对小女人作家摆摆手,“容我打断一下,我问过心理大夫,这是典型的‘安全缺乏症’,我的前妻也是这种症状,一天到晚疑神疑鬼,惴惴不安,她最怕事情在‘进行中’,‘不确定性’往往使她如临大敌,胡思乱想;她越想越害怕,非要一个结果不可,哪怕是个最坏的结果。” “是的,就是这样,非要一个结果不可,有了离婚这个最坏的结果,她倒平静踏实了,这个家真的要散了,一连几个夜晚,任希独自气喘吁吁给自己的东西打包,归拢屋里乱七八糟的杂物,老张也来帮了一晚,最后一晚是我陪着她,她趴在书桌上一个劲儿地写,写什么呢,她在给前夫写信,这封信没有一句恶毒的话,充满了对老张和孩子的关心。总共二室一厅,能有多大?任希不厌其烦交代,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作何用途,一共写了六十多款,末了,又给女儿留言:‘兰兰,钱箱里的钱,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乱用,等你有急事时再用。平时学校交钱和零用,找你爸爸要,妈妈也会给你。妈妈走了,你一人在家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事一定要告诉妈妈,让妈妈放心。’ “任希离婚后,先在妹子山租屋住下,今年才答应搬进我为她买下的一套居室,住在我的楼上。离婚的头一年,老张还过来看看她,送些日用品,来一次她骂一次,谁敢再上门?可是不来吧,她找借口骂得更凶,老张一声不吭,到底是当老师的,有涵养,握紧话筒老老实实听着,由她骂,直骂到声嘶力竭,‘幸亏有这条热线供她发泄,’老张对我摇头苦笑,‘否则真会把她憋坏!’ “我一直和任希走得很近,居中调解,隔一、两天便上楼去看望她,倒不是我们谈得来,而是我始终怀着深深的歉疚,事情因我而起,我不能袖手旁观;另外,那时我自己也很苦闷,有个人说说话,聊胜于无。咳,像我这种爱钻牛角尖,爱谈‘形而上’的女孩,哪个男人喜欢?但任希喜欢,我白天去看她,有了这点儿人气,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奄奄一息的她好像抓住了一根儿救命稻草。白天她大部分时间躺着睡觉,肚子饿了起来吃点儿什么,吃完接着又睡,迷迷糊糊,如同‘醉生梦死’,反正比醒着强。到了夜晚,她一天的生活才开始,她喜欢过黑暗的生活,因为夜深人静,没有白天让她可望不可及的热闹,这样她才心平气和。夜生活更有趣的是,你可以通过望远镜深入万家灯火,寻找‘同是天涯沦落人’,当然,如果发现一个帅哥那就更妙了,有一次,任希把望远镜递给我,兴奋地说:‘快看,那男的胸前肌肉滚滚,多棒,我恨不得被他强尖!’我大吃一惊,过去她口口声声说一个人过自由、清静,怎么现在打熬不住,变得连一点儿廉耻也没有了呢? 不独爱其爱(6) 小女人作家走后,我跑到阳台张望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哎,我怎么会觉得她一见如故呢?她的身姿、嗓音以及面部轮廓我太熟悉了,还有那支小雨伞,上面一脉山水,其意趣颇似明人扇面,我肯定在哪儿见过她,对了,我想起了,一定是她,就是那个“神秘的女郎”! 却说今年中秋节,天上的月亮格外圆格外亮,可我就是那么没劲,逢到节假日,就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人群,说实话,我受不了那种热闹的气氛,甚至不懂他们为什么高兴,有什么值得高兴。吃罢晚饭,我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告别了白发苍苍的母亲,她拿着两块月饼追出门,喊道:“今天过节,带上月饼吧!”我头也不回就这么走了,似乎跟谁赌气。 我匆匆来到我独守的空房,这便是我所谓的“家”,推开门,冷冷清清,了无生气,连咳嗽一声也会激起幽灵似的回音。我喜欢孤独,却也害怕孤独,只有夜晚才觉得心里踏实,因为我像女残疾人一样,买了一架望远镜。信不信由你,她是我安身立命之物,比写作更得我欢心。自从有了这使坏的玩艺儿,我便有了伴儿,她帮我偷窥——告诉你,偷窥的最大乐趣就在于对方始终傻乎乎蒙在鼓里,我敢说,不管他们多么小心,总有疏忽或心存侥幸的时候,我就是狗仔队,我有的是耐心,并以此为乐。 也许有人会骂我,你恶心,无耻,性变态!是的,我承认我性变态,我怎能不性变态呢?人们的性生活如此不平等,照我看,世上最不平等的不是食,而是他妈的色!天地不仁啊,过着太监不如的生活,有时我真想不如一刀去了势,无欲无爱才省心呢。 好了,咱们还是不要纠缠道德这个小道理,况且,饱汉对饿汉谈道德,道德吗?现在让我言归正传,我要告诉你,那天夜里,我通过偷窥,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女子,她的肉替不得不背叛灵魂,但我希望我的读者发发慈悲,宽恕她,也宽恕我,好吗? 其实,我老早就盯上了她,她大概是五月间搬进斜对面三楼那套二室一厅的,我住在四楼,居高临下,她在客厅的活动逃不脱我的火眼金睛。每天晚上,我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当然,先得熄灭书房的灯光才行,然后举起望远镜,搜索目标。只要谁家灯光一亮,我那狼一般的目光也跟着发亮。我做贼心虚,多次以为对方发现了我,有一次竟不好意思趴在书桌上不敢抬头。但当我把望远镜对准斜对面三楼时,我不怕被人发现,因为这时多是夜深人静,她不到十二点很少回家。 在炎热的七、八月,她进门就开始表演“脱”,脱掉外衣、裙子或牛仔裤什么的,一会儿连胸罩也脱了,然后在浴室对面墙上的大镜子前左看看,右看看,有时还要转过腰身后看看。以她漂亮的脸蛋,修长的身材以及不时扭动几下眼下作兴的劲舞,我猜测,她准是夜总会跑场的歌女或伴舞,要不怎么天天到这个时候才回家?回到家先洗澡,这成了她的习惯。她真够大胆的,光着上身到阳台收衣,接着从卧室出来,已经脱得净光,却不像其他裸吕,猫着腰,鬼鬼祟祟,而是大大方方穿过客厅,走进浴室;浴室对面那面大镜子多么善解人意,立刻替我锁定她美丽的胴替,这时我往往心跳加快,双手发抖,镜头也随之震颤。 我长长吁了一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待到平静下来才恢复清晰的视觉。顺便提一下,我头一次目睹她入浴只看清她的上身——她的肩膀浑圆,霜乳既柔软又挺拔。当她稍稍弯腰凑近浴室里面的小镜子往脸上抹这抹那时,从侧面看,她的乳防如同一只大水蜜桃儿;可惜浴室外面大镜子前的餐桌上摆着几瓶讨厌的葡萄酒,妨碍了我的视线,我提出“抗议”无效。因此,那天夜里,我并未看清她权裸。我看清她权裸是在五天后,餐桌上的葡萄酒多半被她拿去浇愁了,我兴奋得头脑发热,把望远镜伸出窗外,谁知让附近什么地方一个好事者吼了一嗓子:“看什么看!”吓得楼下那盏声控路灯一亮,我在灯光中被人看见,连忙缩回来隐蔽,这是我半夜仅有的一次不愉快的遭遇。 读到这里,读者也许要跟我急了:你不是说你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女子吗?这有什么不寻常的,不过一个行为不检点的歌女或伴舞罢了!哈哈,别着急,接下来你将领教她的不寻常,好戏在后头呢! 再说中秋之夜,我像往常那样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拿起望远镜搜索目标。此刻尚早,斜对面三楼的女主人还没回家,正对面二楼倒有一对小夫妻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嬉闹,甚是有趣。 由于听不到声音,我只能依据口型想象他们的对白。男的指着茶几上的碗筷道:“你去刷碗!”“不,”女的坐起,指指自己的鼻子,“凭什么我刷碗?”“你去不去?”“不去不去就不去!”“臭丫头,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男的挠女的痒痒,女的缩成一团,笑,尖叫,左右翻滚,并大喊求饶。 我把镜头转向右边那幢我天天守望的高层公寓,西头二楼住着前妻和女儿,今晚想必平安无事;三楼是七个“粤湘茶楼”的服务员小姐,她们赤身裸替,披头散发的样子,我全见过,真是一群叽叽喳喳,顽皮的小天使!我发现,除了男女同居,差不多所有的单身儿都不喜欢拉上与户外隔绝的窗帘,斜对面三楼更是如此。奇怪的是,最近她的阳台一天到晚晾着一件特大号的白色球衣,红色的“8”字,特别引人注目,这多少遮挡了我对她卧室的观察。我有点儿吃醋了,不知道这件8号球衣属于谁,他和她是什么关系?我总觉得,任何一个男人都配不上她的美,娶她做老婆,无异于糟蹋她。 然而,我知道,这个“人间尤物”迟早要嫁鸡或嫁狗,她不能一辈子吃老米,待字闺中。她的房间没有男人,正如我的房间没有女人,所以,总是死气沉沉。我从未见过她的笑容,也没见过她与谁通电话,她为何为人如此严肃?须知,她的职业就是给人快乐呀! 我再次拿起望远镜进行侦查,明亮的月光将她的窗口周围涂成灰白,有动静!今晚是中秋节,莫非她在家?天呀,她正手持望远镜朝我这边看呢!她一定是发现我发现了她,于是蹲下身子躲避。我顿时心头一热,又惊又喜。啊,她在偷窥我?我被这么年轻美貌的女人偷窥,乃是我莫大的荣耀、幸福,谁说我一钱不值?虽然我无家无业,连抚养孩子也靠前妻,但是,作为男人,我,雄风犹在,金枪不倒,难道她看准了我是条汉子?我叫“车泰勇”,喜欢上网聊天的网友都管我叫“美女最爱的野兽”。 我敢断言,她不是从今晚才开始注意我的,究竟始于何时,谁知道!现在到了凌晨两点,我仍无睡意。我想,既然双方偷窥败露,何不大干快上?这种好事不干,不是猪男猪女吗?是呀,我们孑然一身,需要彼此靠近,感受对方的温暖,不辜负今夜天上一轮明月。 过了约莫一刻钟,果然,她的客厅灯光怒放,我激动不已,只见她身着三点式,她对我的诱惑使我联想起雌性动物求爱的方式,我还想起鲁本斯的传世名作《劫夺吕西普的女儿》,画中两名裸吕被健壮的匪徒强拉上马,而姐妹俩似乎也认了命,甚至巴不得落入虎口呢!呼救自然是要呼救的,死活不肯从命正好激发了力与美。她们不能不发现,随着每一个粗野的动作,匪徒们身上一块块发达的肌肉上下扭结、滚动,就像古罗马的“掷铁饼者”,而她们只配在人家怀里徒劳地进行美丽的挣扎,于是,一种被征服的快感再次征服了她们—— 我于是也打开了房间所有的灯,除掉身上一切多余之物,我不再怕被谁吼叫“看什么看”,我豁出去了,哪怕被住在附近的前妻发现,我们一家三口永无团聚,我也要抓住眼前这根儿救命稻草! 我的表示迅速得到回报,她把一个硬纸板靠墙立在茶几上,上面写着“5161363”,显然是她的电话号码。我按号拨通,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门开着,进来关门,进卧室前戴上挂在把手上的眼罩。” 还要戴上眼罩,难道她害臊了不成?这个坏丫头,居然捉弄我,其实,我早把你浑身上下打量透了,不信,让我指出你臀部纹的那两只扑腾的花蝴蝶?没必要嘛! 我戴着眼罩,恰似一头鲁莽的公牛急冲冲闯入她的闺房,在她的指示下,连滚带爬,摸上了床。妈的,这算什么,只有触觉,没有视觉,叫我如何下手?我摸摸索索,“对不起,”她推开我的手,说:“别摸我,我只要我老公——”什么?我的心一下凉了大半截,原来她是有夫之妇,这,这爱还能做吗?不让看,还不让摸,你他妈太欺负人!也罢,不做白不做,不摸就不摸—— 凌晨三点半,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家,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我久不近女色,没想到今夜有此奇遇,着实泄了一把邪火,这一切实在来得太不可思议,我以为是一场梦,听说梦游就是这么回事儿。我不能不问自己,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离家出走,另外,她流落此地苦苦等待什么? 毫无疑问,她在和丈夫赌气,不过这个气未免赌得太大,太过分,害得自己在外租屋独居,寂寞难耐,临了,居然与一个不爱的陌生男人上床坐爱。适才,她渴得把我当可乐咕咚咕咚喝下去,万一她的男人发现阳台上晾的白色球衣找上门怎么办?至于我,也是有惊有险,好在,事情都过去了,前妻已无从查明,那么,这肯定是一笔糊涂账?啊,实在太紧张太刺激了,尽管那个歌女或伴舞并不爱我,她的心始终在那傻大个儿身上,但多亏她给了我壹夜情,使我打发了孤独的中秋长夜,为此,我当然应该深深感激她。 不独爱其爱(7) 此刻我可以下结论了,我对她的猜测、判断完全错误,她根本不是歌女或伴舞,也不是和“丈夫”赌气,单从她这次给我的那个5161363的电话号码,我敢说,她必是神秘的女郎无疑!我拿出望远镜看斜对面三楼,绿窗、花饰、人影,坏丫头,我不要看皮影戏,你来造访我,明明知道我是谁,竟绝口不提,真他妈沉得住气! 第二天夜里,我给她打电话,我开了一个玩笑:“奴才求见!” “你愿意给我当奴才?”她笑了。 “万死不辞!” “喜欢读小说吗?” “不仅喜欢读,而且喜欢写。” “真的?” “你不是不知道,我半靠卖文为生。” “好吧,你过来,这次不必戴眼罩!”她终于巧妙点破了我们过去的壹夜情,然后挂断电话,打开客厅的灯。 原来,小女人作家并非天天要到午夜才倦鸟归巢,她也像女残疾人一样过着黑暗的生活。今晚不是那个鬼鬼祟祟的中秋之夜,我们不妨大大方方“以文会友”,我当然是前辈,她应该执弟子礼。书中自有颜如玉,当我重返我的温柔之乡时,这个小妖精,身着红背心,一条绿短裙随着脚步荡来荡去,却把我带入卧室对面的书房!书房西边墙上挂满中外男女影视明星写真镜框,正中是金诚武的巨幅头像,他们全冲着我挤眉弄眼,弄得我怪不好意思。女主人,我的“上门弟子”,拖过一把转椅,让我坐在她的旁边,随后打开电脑,告诉我,她最近完成了一部中篇小说,由于写得太投入,以致昼夜难眠。 我这是第二次亲眼瞧见她真实的本人,我可以确定了,她不是披着画皮的女鬼,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白里透红的妙人儿。我拿眼偷看她,她比昨夜或以往在镜头中显得更性感,只可惜瓜熟蒂落,她熟透后将白白烂在地里。 一会儿,电脑液晶屏幕出现她的小说《初恋难成婚》,以我多年的写作经验,我断定,这是一篇“少女自白”,署名“赵善美”,好像是一个韩国女孩的名字。我存心讨好她,显示出极大的兴趣,说:“我们换个座儿吧,让我好好看看。”“慢,”她拉住我,“我有话跟你说,你不用着急!” “什么话,有那么神秘吗?”我喝了一口果汁。 她一只手支着下巴,笑眯眯瞅着我,半天才作声:“我要你为我打工,我付工钱。” 难道这是我受到的礼遇?我有点儿不高兴:“让我当你的厨子或跟班?” “不,当我的读者,唯一的读者。” “你的小说不准备发表?”“不是不准备发表,而是根本不可能发表,但总得有读者,哪怕只有一个读者。”善美叹一口气。 “没问题,我们同病相怜好了,我乐意当你的读者,算什么打工!” “是打工,而且比打工更辛苦。我一般白天睡觉,夜晚写作,你必须随叫随到。我一个月给你六千块,包你一年,干不干?” “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你出手太大,我过意不去。”我暗暗叫好,我不过写了几篇破小说,竟以此骗财骗色,她真是冤大头!“你说,随叫随到,那么,不叫不到,我在家白拿工资?”我心怀鬼胎。 “没错儿,不叫不到,你别坏了我的规矩!小说我还要仔细改两天,今天你先回去,后天晚上十一点半,准时上班,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自从我与善美于中秋之夜“交接”后,她不再见我,而且把窗帘关得严严实实,如今鬼使神差,我又美其名曰当上她“唯一的读者”,乐得我直打哈哈,恨不得在她脚下打几个滚儿。我到省图书馆阅览室阅读了一些文学期刊以了解小说写作的最新趋势,须知,一个月六千元的报酬,对我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弄好了,说不定她会再包我一年。她财大气粗,房间又装修得如此豪华,她的大款爷私养情妇,却养而不用,小的不妨乘虚而入也! 那天夜里十一点半,我按时上班。善美递给我一杯白兰地,说稿子没改好,不便示人,主要是人物的感受以及部分言行把握不住。我要她细谈,她想了片刻,告诉我,一个少女爱上一个英俊高大的球员,但他出于某种顾忌不敢亲近少女,她问我如何打破僵局。我的脑子立刻闪现一个有趣的细节,我愿意无偿转让她,我说这好办,熄灭灯,让男的躺在床上就是了。她说男的不会轻易上床,再说这么快上床也没意思,她要表现少女的机智。我喝了一大口酒,趁其不备抱住她,把酒强行注入她的口腔,呛得她险些憋死,她大骂我疯了,又停下来笑,说:“你是个老狐狸,真有两下!” 我趁热打铁,建议她增添一场少女和球员共浴的戏(我们仿佛在构思电视剧),我说这是为了推动情节发展,因为少女仍属顽皮,她和球员之间还隔着一层面纱,必须摘除。善美逼近我:“你想使坏,浑水摸鱼?”“话不能这么说,”我假装不快,“这是工作,听说,美国电影《廊桥遗梦》的床戏一共拍了九遍才通过。”“你休想,我们一遍过!” 接下来自然是不可避免的床戏。我说每个故事都有一个**,善美说她对故事不感兴趣,只在乎人物的情绪。“情绪不能凭空产生,”我激动得站起来,“得有个故事打底子!”我费了不少口舌终于说服善美,她却扔过来一个枕头做裸替。我警告她,如果坚持用裸替,我找不到感觉,没有发自肺腑的甜言蜜语,那么,她笔下的球员一定是干巴巴的老厌物。善美拗不过我,于是骂骂咧咧躺下,闭上眼睛。 我喜得抓耳挠腮,回想起上次不能看不能摸,这次我要看够摸够!“你她妈怎么光做不说!”善美在我背上狠狠掐一把,“你的甜言蜜语呢?”“别闹!”我捂着她花朵似的红嘴唇,“一个沉浸在幸福中的少女不该骂人,我的甜言蜜语你听好,要牢牢记住!”善美扑哧一笑:“算我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一个,一肚子坏水的大混蛋!” 看来,善美对我的工作还是挺满意。凌晨六点,我下班准备回家睡觉,她拿出一大叠百元钞票拍在我手里,说是预付半个月工钱。我回报她一个吻,离她而去。 我第二次来善美家上班,怀疑她存心整我。这哪是改稿,分明是报复嘛!我提出先看看小说原稿,她一口拒绝,说:“球员要离婚,老婆不答应,他不得不绝食明志!” “这不需要我来体验,”我搂着她,“我们只要想象绝食的痛苦就可以了。” “想象归想象,我需要更准确的实感,”善美拿开我的手,“绝食二十四小时,饿不死人!你要做好笔录,绝食期间的各种感受和联想。” “下次你的男主人公会不会自杀?” “放心吧,我不会让他死,他死了就没戏,我也活不成!” “你干吗硬要拆散球员的家,当心报应!” “少罗嗦,你给我上点儿心,好不好?你表现好,我自然另有赏钱。快去,里面有饮水和抽水马桶,不准一天到晚睡大觉,我有针孔摄像头监视你!” “鸠占鹊巢,不好意思,哎,你睡哪儿?” “我睡书房,你别想像老鼠一样溜出来偷食,我会锁门!” 不独爱其爱(8) 我被善美押进卧室,当时的心情还很不错。这是一间“爱的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充满梦幻和女人香。我虽然先后两次混入,但一次瞎了演,一次昏了头,都不曾细细感受。床上蹲着一头毛绒绒的大棕熊,显然是我今夜的陪睡;床头墙上垂下一幅精工镶嵌的油画——森林深处,一条活泼的小溪流过小木屋,出自俄罗斯绘画大师列宾的手笔,至于是不是真品就难说了;梳妆台摆着各种名贵的化妆品和一艘海盗帆船,我想起拜伦一句诗:“少女把手放在胸口,梦见海盗”;窗前是一架华丽的白色钢琴,旁边有一个胡桃木做的小圆桌儿和一把同样质地和风格的椅子;令人不忍的是床头柜上的台灯,一个肌肉紧绷的小个子白种裸男背负着巨大的灯头,痛苦不堪。我想,善美必是“虐代狂”,亏她每天看得下去!我顿时毛骨悚然,善美只怕惹不起,也躲不开,我拿了她这么多工钱,如果干不好,她会扒我的皮! 我打算在这温柔的床上做一个美梦,但想到善美出钱雇我体验绝食,我既然收下人家的钱,当然要好好干,况且,我刚刚倒过时差,哪里睡得着?我起床走到阳台,靠在美人躺上,望望斜对面我的家,书房和卫生间的窗口黑咕隆咚,想不到今夜我在我窥视过的香闺过夜,而且是拿钱过夜,这口软饭实在吃得津津有味,不,事实上,我是他妈来绝食的!那个球员怎么啦?要是换上我,我才不会为离婚而绝食,我没那么傻! 我坐在卧室的窗台上胡思乱想,善美在监视我吗?诡计多端的她是不是无中生有,吓唬我?如果不是,那么她在自己的卧室装针孔摄像头监视谁?这个女孩不简单,其中必有文章!我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并拉拉杂杂记录了大量的随感。善美说得对,想象归想象,想象和实感就是不一样,到了次日中午,我饿得手发抖,腿发软,浑身冒虚汗,我终于意识到,英雄更难过“饥饿”关! 好不容易挨到夜里十一点半,善美打开门,放我出“狱”。我交卷后开始享受一顿美餐,一大碗面条,一只香喷喷的烤鸡,和一盘色香味俱全的水果。善美坐在对面边看(我的随感)边说:“小心噎着,你的吃相太难看!”我歪着头,如狼似虎,狠狠撕咬鸡腿儿,顺便回敬一句:“我饿你一天试试!”“我也一天没吃东西,我倒要看看男人和女人的感受有什么不同!”“一样,饿了要吃,饱了要——” “要什么?我警告你,别老打我的坏主意,我不是傻瓜!” “喂,打工仔,”善美站起来,把稿纸摔在餐桌上,“你写的什么呀,你明明知道少女要跟球员结婚,非他不嫁,你却让他向老婆投降,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这是我体验到的真情实感。”我张着两只油手,嘻皮笑脸。 “我花钱打水漂儿了!”善美收拾桌子。 “就算好事多磨吧,我担心你爱他心切,小说节奏太快,使读者喘不过气儿。” “反正你得让他们大团圆,否则,我会疯的!” “哎,你千万不要进得去,出不来。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 “我不管,我的小说就是现实,你别他妈的跟我瞎掰!” “哟,生气了?” “我能不生气吗?原来,你前天在床上那些甜言蜜语全是假的!我他妈又轻信男人,我要一个名分,怎么那么难!”善美把手中的酒杯砸在地上。 “善美,”我抱住她,“你听我说!” “别说了,我听够了!”善美推开我,“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回答我,如果我要你离婚,你会不会离?” “我不是早离了吗?你要我跟谁离?” “我说,如果,如果,你是听不懂,还是装糊涂?” “你总是如果,如果,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意之果?”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敢回答我的问题!” “你的问题很难回答,你以为,离婚是儿戏?拿我说吧,离是离了,可我有孩子,我对孩子她妈也不能毫不关心,除非我的良心喂狗吃了!我想,你是重感情的人,你会看上一个说离就离的轻薄男人吗?你不怕嫁给这种男人遭报应吗?” “那为什么你们在床上说的比唱的好听?” “在床上是非常态,不是常态,也许是荷尔蒙作怪!你应该明白,男人在床上鬼话连篇,不能当真!” “话是这么说,但我现在怎么办?我是一个堕落的女人,离开那大款,谁要我!我活得没劲透了,没意义,没意思。”这个赵善美,说任希时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则完全傻了。 “谁说没意义没意思?光听你说话,我就觉得你的口才特棒,在语言方面极有天赋。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说不定你将来会成为大作家,拥有广大的读者!” “你真的这样觉得吗?不是哄我吧?” “我说正经的呢!听我一句劝,以后别花钱如流水,别张口闭口‘我另有赏钱’,那三千预付款,我明天退给你,要么,我替你存在银行。” “那怎么行,该给的我一定要给,我目前不缺钱。” “坐吃山空,有备无患!尽快离开那个不肯离婚的大款,找一个能过日子的好男人,接着写你的小说!”“知道了,顺便问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改写小说了吗?” “用小说打造一个8号球员,通过他离婚表明真心爱你,然后嫁给他,然后臭美!” “你怎么知道是8号球员,偷看了我的小说?” “你的阳台前不久不是一直晾着8号球衣吗?” “你太可怕,能透视人家五脏六腑!” “因为你让我好奇!” “对不起,我今晚失态,让你受委屈,都怪我白天睡不好,根本没睡着,吃了药也睡不着!今晚你别回家,陪我好好睡一觉,我送你一台笔记本电脑,我有两台呢!” “你又来了,既然如此,我来付钱,我是男人。” “你付你付!我的身价你付得起吗?打肿脸充胖子!”善美朝我翻白演。 “善美,别生气,我留下陪你就是了。你读过我的随笔《合情与合理》吗?你刚才发脾气是合情不合理。” “怎么讲?” “你想,女人吵吵闹闹,必是心里憋得慌,吵一吵,闹一闹,舒坦了,这不是合情吗?但不合理。如果不吵不闹,合理了却又不合情。” “那么,你是叫我合情还是合理?” “人的心理往往是动态平衡,一会儿感情占上风,一会儿理智占上风,只要不大起大落就行。” “你有时比那球员更可爱,只是,有点儿像,急色鬼!” 我伸伸舌头,做了一个大鬼脸,然后起身去那我无比熟悉的浴室洗澡。我怕墙上的大镜 子也出卖我,顺手关上浴室门。洗完澡,进入卧室,善美已躺在床上。我把她搂过来,轻轻问:“小姐,你缺氧吗?” “什么意思?”善美闭着演睛。 “你养在深闺,不见阳光,要不要我像上帝那样给你吹一口气儿?” “你是上帝吗?”善美睁开演睛。 “我是你的上帝!” “你的荷尔蒙又作怪了?你真会讨女人喜欢,吹吧!” “那我真对你进行人工呼吸了?” “救救我,我快死了!”善美大喊。 我们哈哈大笑,抱成一团,滚来滚去,滚到床下仍在傻笑。 不独爱其爱(9) 一天上午,我见善美最近睡得不错,于是提议去公园散散心,善美高兴地说:“去吧,为什么不去,我有好几年没去公园玩儿了。”说去就去,我和善美开车直奔南郊公园。我在入口处排队购票,后面有人挤,我的一只手碰到前面一个中年妇女的臀部,她转过来,不分青红皂白,给我一大耳光。这还得了,善美完全气疯了,扑过来,揪住她,也不分青红皂白,左右开弓,连抽她三耳光,并破口大骂:“你他妈是哪里没人要的骚货、烂货,敢在这儿撒野!他是我丈夫,有我好生伺候,怎么会轮到你这个丑八怪,对你耍流氓!我拿镜子给你照照,”说着,她真的从包里拿出化妆镜,“你瞧瞧你这张苦瓜老脸,一道道褶子,横七竖八,只会让男人害怕、阳痿!”我没料到善美这么厉害这么会损人,连忙向同样被打懵了的中年妇女道歉解释。“走,”善美拉我一把,“你跟她犯什么贱!” 善美发了这顿脾气,似乎出了一口积压心底多年的恶气。我们进入公园,她在路边捡了一根棉线,又从一张破海报撕下一小片白纸,拴在线上,跑到草地,张开双臂,慢慢转圈儿,不久的功夫,她便幻化为温柔可人的香妃——她和她的纸蝴蝶,披着金色的阳光,招来一大群真蝴蝶,随她起舞。 中午,我们在公园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善美用纸巾擦擦嘴,说:“咱们去划船!” 我们要了一条小船,向湖心划去。湖面浮着两张碰碰撞撞的怪脸,善美丢下桨叶,要我随她拜天地,我自然巴不得。我们打打闹闹,几次险些落水,我累了,枕在善美的腿上打盹儿,善美掐我一把,说:“昨晚你睡得像死猪,我咬都咬不醒,还没睡够吗?” 我知道善美近来话特别多,简直成了“碎嘴子”,此刻不陪她说话,她会闹到翻船,我没话找话:“你,我问你,你愿意当才女还是美女?” “才女兼美女!” “不行,这样不公平。再问问,你愿意富有还是美貌?” “富有!我富有,你才有钱花,才不会过穷酸的日子,蠢货,这还用问吗?”善美捧起一汪水洒在我脸上,我甩甩头,抹了一把脸,然后翻身按住她。 “看来,你出生时嘴里就有一把银勺,为了公平,上帝将在你的脸蛋儿布满雀斑!” “你干吗老给我下套儿?不干不干,我还是要美貌,我不怕你喜新,但怕你厌旧!” “这么说,你不怕贫穷?” “我有什么办法,女人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叫你不会挣钱!”善美扳下我的头,亲我一口,我也亲她一口,这时,一只水鸟落在船头点点头,跳一跳,又扑啦啦飞走了。 我和善美,在水鸟的见证下,草草“完婚”,连蜜月也没度,回来又开始争争吵吵,几乎天天捉摸小说人物的感受和言行。十一月五日,是她二十七岁的生日,我还没给她打电话,她倒先打过来,说:“你忘了我的生日,没良心的东西!算了,反正你会狡辩!我给你说件事儿,我看,你的文笔比我好,阅历比我丰富,那篇小说不如由你来写,如果我满意了,付给你三万块稿费。要不,咱们分头写,打擂台,我另写一篇,模仿你的笔调,用你的口吻,我要在小说中,返回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让你疼我、爱护我!你别笑话我,我就是这么一个喜欢生活在小说中的人,也许这是我唯一重新做人的机会!” “行,就这么办!你写好了,我也付给你三万,如何?” “你缺乏诚意,不想合作,不想干?” “我一定好好干,不过,我不会像你那样要求球员完美,你到哪儿去找十全十美的人?” “确实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好吧,随便你怎么写,不写那个肤浅的球员,写成‘夫子自道’也行,但是,你必须把我写进去,对了,我还要告诉你,我那款爷今晚大概十点回家,我不想见他,你能不能收留我,求求你行行好!” “我收留你,一定收留你!我们一起偷窥他气急败坏?” “这个主意不错!不过,你得弄弄清楚,不许碰我,我是来睡觉的,不是来上床的!” “不上床怎么睡觉?”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说得也是,瞧我语无伦次,我一天一夜没合眼!” “来吧,我替你换换脑筋,你对写作太投入,太入迷,我过去也一样,睡在床上满脑子人物、情节,一宿要起来几十次,记录他妈的,灵感火花!说是到此为止,不想了,不想了,但压根儿做不到,一旦开始便停不下来!这样不行,必须停下,非得停下!拿得起,放得下,这也是作家的基本功,否则就吃不了写作这碗饭!” “说得真好,我这就来!” 十分钟后,善美提着一只带轮子的大皮箱来了,她一进屋便拉开窗帘,翻箱倒柜。我连忙拉上窗帘告诉她我的前妻就住在附近。善美听了沉下脸:“世上怕老婆的大有人在,但从没听说怕前妻的,你们到底离了没离?”“离了,都一年多年了。”“那你怕什么?她若找上门胡闹,你啐她,给她几下,你下不了手,让我来!” 善美太年轻,不解人意,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不知道,我的心里依然放不下我那黄脸婆。一会儿,善美又招呼我:“你过来,扔了这个不性感的充气娃娃,赶明儿我给你买一个实体的,日本妞儿,包你销魂!” “不必了,糟糠之妻不下堂,再说,我现在有了二房!” “天呀,我这么美貌富有,只配做小?” “俗话说,妻不如妾。” “你为何落下‘妾不如窃’?你给我从实招来,是不是跟其他女人另有一腿儿?你这种人,我早看透了,有奶便是妈!不过,我现在就是你的妈!”善美洋洋得意。 我拧了善美一把,懒得与她贫嘴,于是打开电脑,准备写作。善美说:“今晚别写了,去书房看看对面那家伙如何气急败坏,说不定他会报警,气得收走我的房子!” 我们相拥步入书房,果然,斜对面三楼灯光怒放,一个矮胖的男人正在焦急地打电话。 善美顽皮,端起一把长尺瞄准他,叭,她放了一枪,正好击中他的秃头,她说。我举起望远镜望去,她的大款爷倒在了沙发上。 情妇前妻我(10) 善美净身出屋,彻底放弃了斜对面三楼的“金屋”,从此跟我同居狗窝儿,过着穷酸的日子。可怜我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扫除,供奉她写作,她却非要做修女,夜里独守书房,我只好耐心等待她早日完成小说。过了十一天,她终于杀青定稿,让出电脑。我坐下验收,先快速读一遍,又无耻地细读一遍,当我读到第三遍时,竟幸福得“老泪纵横”。现在,我征 得善美的同意,将她的日记体小说《四天三夜》附在下面,请读者诸君分享她重返天真淘气, 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的快乐,同时也看看我这个大混蛋怎样被她净化,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位不可思议的“正人君子”! 四天三夜 九月十四日,星期二,晴转暴雨 白天热得闷得不行,直到下午五点后起风才转凉。我正在书房给中文系学生赵善美补习英文。我朝窗外看,只见乌云密布,豆儿大的雨点啪啪啪打在地上,几分钟后,雨越下越大,雨借风势,一阵阵横扫过来,天地间白蒙蒙乱糟糟一片。我连忙关上窗户,对善美说:“你现在回不去,不如再讲一课,明天就不用来了。”然而,善美显得很疲倦,她打了一个哈欠,站起来,伸伸懒腰,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声尖叫、惨叫,隔着玻璃,我望见不远处十几个人在大雨中丢下雨伞,两只手在头上在身上拼命拍打,扫来扫去。我看不很清,反复问善美出了什么事儿,她结结巴巴告诉我,她看得清清楚楚,地上的老鼠密密麻麻,并且纷纷窜起来咬人。 天呀,这是真的吗?我不敢打开窗户伸出头去看看我们楼下,因为一些老鼠已经爬到对面二楼,引起了大家恐慌。我想起不久前在报上读过一条新闻,说某地十几万只田鼠围困一个村庄,咬断了电线,咬死了老人和孩子,破坏了大部分农舍,田鼠闹了整整九天,才扬长而去。 我意识到自然生态发生了重大变化,达摩克利斯剑随时会落下,斩断我们的头颅。也许,也许——我真的害怕做出如此假定,“世界末日”就在眼前。现在最要紧的当然是逆来顺受,耐心等待救援的“诺亚方舟”。我迅速清理、盘算房间里所有的生活物资:谢天谢地,大米差不多可以维持半个月,有一罐液化气,冰箱里的猪肉、鱼肉、鸡蛋以及各种蔬菜够吃五、六天,另外,餐桌上还有昨天买的一袋桔子。水,一想到水,我立刻冲入厨房,拧开水龙头,把家里大大小小的容器都灌满。与此同时,我吩咐吓傻了的善美检查门窗是否紧闭,当善美回过神来却哭了,她问我:“我爸爸妈妈会被老鼠咬死吗?”“不会,”我敲敲她的脑袋,“他们跟我们一样,被老鼠困在屋里出不了门。过几天,老鼠闹够了就会撤!” 善美被我敲开了窍,灵机一动,抓起书桌上的电话给家里打电话,可惜线路中断;我们各自掏出手机也打不通,开灯灯不亮,看来,这帮蓄谋已久的家伙占领了我们的各种重要设施,这得出动多少老鼠呀!它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集结,并完成对我们攻击的部署的呢?难道我们全是死人,毫无察觉?这时,我透过卧室的玻璃窗发现,成群的老鼠爬上了我们的阳台,正咔嚓咔嚓啃进入卧室的木门。我气急败坏,对又开始哭的善美吼叫:“哭什么哭,快,帮我搬书,把铁书架上的搁板统统拆下!”善美擦了一把眼泪,把我递给她的一摞摞书扔在地上,我们一共拆下九张白铁皮搁板,找来锤子和钉子,将木门钉得严严实实。幸亏客厅通向走廊的是防盗门,老鼠啃不动。现在我唯一担心的是,这么多老鼠饿疯了,会不会撞破薄薄的玻璃窗? 我盯着阳台上几十只老鼠上窜下跳,它们不再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而是一个个穷凶极恶的复仇者、索命鬼,我的嘴唇直打哆嗦,越看越害怕。“救命救命!”是善美呼叫!我掉头一看,她从卫生间慌慌张张跑来,双手提着裤子,满脸紫胀,说什么一只老鼠咬了她的屁股。我更害怕了,问是不是老鼠进了屋,她说那老鼠咬了她一口又缩回去了。我赶紧用毛巾裹住一个大玻璃瓶,倒过来,插入便池孔,想一想觉得不够结实,再盖上木板,压上一桶水。 我松了一口气,坐下抽烟,想想真好笑,她被老鼠咬了屁股,老鼠咬了她的屁股!不好,此事大意不得,我放下烟,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手一指,示意善美随我进卧室。善美站 在我的面前,以为自己闯了什么祸,撅起嘴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着好可怜。我命令她脱下裤子让我查看伤口,她红着脸,说什么也不依。我火了:“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要不要命?被老鼠咬了会严重感染,你听说过‘黑死病’吗?”善美扭扭捏捏还是不肯脱,我一把抱起她往床上一摔,她才乖乖转过身子趴着不动。我慢慢褪下她紧绷的牛仔裤和内裤,把嘴唇贴在她的伤口,吸净污血吐了,然后涂上酒精,吹一吹;我拍拍她的翘屁股,笑道:“好了,快起来吧!”说完转身走了。 一会儿,善美闯进厨房在我背上又捶又打:“好哇,老师你真坏!你乘人之危,脱女孩子的裤子,你安的什么心?说!”我放下菜刀,假装正经:“别闹了,天快黑了,让我做饭吧!” 不独爱其爱(定稿)(1) 各位读者,从今天起,我每天上午坐在电脑前打字,把过去和现在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些有意思有意义的事情以及我的感受记录下来并报告给大家,以说明一个关于饮食男女的基本道理。然而,这个所谓的基本道理究竟是什么,连我本人至今不甚明白。也许我和读者一样,要到事情全部结束时才能彻底明白,也许我会越说越使人糊涂,白耽误了您的工夫——恕我把丑话说在前面。 我先谈谈我的成长经历。二十多年前,我本是一名不良少年,旷课、抽烟、打架、捣乱,除了不敢交女朋友,什么坏事都敢干。我想,这不能完全怪我,我父亲早年被造反派打死,母亲剃过“阴阳头”,是人人唾弃的“破鞋”,我被“托孤”给外婆管教,外婆是小脚女人,虽然会念经,但上了年纪,不识字,怎么管得住教得好我这么顽劣的男孩? 那时是文革动乱,我如鱼得水,闹得实在太不像话,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也会扪心自问,我将来会不会因犯罪被公安机关关起来?当然,我只是怕在夜里,怕在午夜梦回,到了白天,我照样干坏事。 我们厂子弟学校从小学到高中一条龙,学校是潘多拉盒子,可以把我捂着不至流入社会滋事,所以我不费吹灰之力进入了高中。接手我们31班班主任的语文老师叫朱玲,据说带班很有一套。她的个子很高,头上扎着两条辫子,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第一次走进我们课堂时的装束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配一条苹果绿短裙,裙子荡来荡去,我发现她是个“翘屁股”! 朱老师上课说一口纯正的京片子,这太令人兴奋了,我们何曾听过这么美妙的声音?她给我们讲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节选),念到农民对白,却是一口地地道道的长沙话。下课后大家围拢她,我傻乎乎问道:“你到底是我们长沙人还是北京人?”她说她是生长在北京的长沙人,在家与父母一直说长沙话,接着她又掉了一句长沙话:“你以后上课再乱坨,我就蛮你的坨!”同学们一哄而散,哈哈大笑。 朱老师就住在我们附近第20栋,很快与同学们混熟了,成了地地道道的“孩子王”,所有的男同学都巴不得为她效劳。 有一天夜里,我已上床睡觉——那时我们没有夜生活,睡得很早,她鬼鬼祟祟敲响我家玻璃窗,吓我一跳,只见她招招手,示意我快出去。我在黑暗中摸摸索索,生怕惊醒外婆,偏偏碰倒一把不长眼睛挡路的小竹椅,我赶紧扶起椅子,蹲下屏住呼吸,直到外婆翻了一个身儿又开始打呼噜我才猫着腰溜出了屋。 月光如水,地上两块身影似乎也湿透了,朱老师一把将我搂进她的怀抱,问我冷不冷,我说不冷,她说好,随后拉着我来到一堵矮墙,努努嘴,说:“你翻过去,墙那边锯木场门外立着几块木板,我白天看好了,你替我搬过来一块,我要用来拼床板,你千万小心,别摔下去,我在这里接应、望风!”我点点头哎哎哎,推开她,正急着给她露一手,我像猴儿似的爬上爬下,“那块薄薄的床板从此哼哼唧唧每天夜里跟我叫苦,”你听听——朱老师后来对我这么说,她说话多有意思! 还有更有意思的呢,我曾经认真地问朱老师,为什么我这么坏,却在她眼里“聪明可爱”,她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突然停住:“说来话长,我认识你不久便发现你的额头有一块月牙形伤疤,怎么这么巧呢,我断定你就是我失散的弟弟——” “你骗人,”我扑过去放肆挠她的痒痒,“我的额头根本没有什么月牙形伤疤!”是的,朱老师就爱骗人哄人,她是一位美丽的谎言制造者,满嘴花言巧语,尽管我知道不可信,但还是喜欢听,特别喜欢听她晚上坐在院子抱着她的女儿圆圆给我们现编的故事。 朱老师不大在乎我的语文功课好不好,她说,那些干巴巴的课文尽是大道理,小意思,不学也罢,却规定我读她所喜爱的中外文学名著。一物降一物,她准是我的克星,她说什么是什么,我不敢不依,我觉得被朱老师管着好幸福好甜蜜。 冰心写的《寄小读者》是我读的第一本课外书,我先是逼迫自己读,读完一遍又读一遍,我居然泪流满面,心肠变软,好像变了一个人。外婆见我在家看书不出去闯祸,高兴得不得了,她对我那帮“狐朋狗友”得意地扬扬手:“去去去,我们家大发爱学习了,你们别来找他,回自己的家吧!” “一只小老鼠也值得我们爱吗?”我问朱老师。 “当然,仁人爱物,我们的生活才美好,”她正在给孩子洗澡,“对了,我借给你的书不要外传,万一被人发现也不要说是我借给你的,这都是‘封资修’,当心给你给我惹麻烦!” “你干吗让我读封资修?” “雪夜闭门读禁书,这个嘛,你自己去判断,我相信你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我送还《寄小读者》,朱老师从箱底翻出哈代的长篇小说《德伯家的苔丝》,这是一个竖排本,繁体字,掉了封面,书页发黄,还有一股霉味儿,说实话,这部书我陆陆续续读了一个月,但越读越糊涂,我搞不清书中的恶少德伯先生和自称深爱苔丝的绅士克莱尔先生究竟哪个更坏,朱老师拍拍我的脸,大惊小怪:“天呀,你是真读懂了,真聪明,一般读者认为克莱尔是个好人,你读出了他的坏,不简单!” 自从沉浸在封资修以后,我如同鬼上身,走路跌跌撞撞,迷迷糊糊,夜晚常常不知不觉走到附近的浏阳河“游魂”,想我的心事。河水弯弯曲曲,流经此地,仿佛有点儿依依不舍,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夜,天上的星星纷纷下凡,落入河中嬉戏。我脱了个精光,扑过去,激起的水花惊散了那些小妖精,一会儿,她们又聚拢与我碰碰撞撞,嘻嘻哈哈。 河面一起一伏,柔情的水荡起了我身体最敏感的部分,这大概是失重的感觉吧,我仰头望天,心中怀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忽然咕咚一响,冒出一个大泡泡,是朱老师!我还当她是水鬼呢,她笑嘻嘻问道:“这些天,你怎么老躲着我!你偷偷摸摸下河游泳,该当何罪?”我没有回答,瞅着她光滑白净的身体一摆,像条美人鱼在水上钻入钻出,她的翘屁股有一块明显的的褐色,肯定是胎记,她是入浴的森林女神狄阿纳吗?如果是的话,那么我必是心怀鬼胎的猎人阿克泰翁无疑,她准饶不了我,一怒之下会把我指为可怜的小鹿让我的猎犬咬死,我吓出一身冷汗,睁开了眼睛,原来朱老师现身是一个美丽的梦。 我怀疑这是庄周梦蝶,我得亲自问问朱老师,她身上到底有没有一块褐色胎记,不过问这种事儿多难为情,我实在开不了口,于是给她写了一张字条:“朱老师,你身上是不是有一块褐色的胎记?” 第二天上午做课间操时,我趁办公室无人,打开朱老师的抽屉,把字条夹进一个蓝皮笔记本,想想,又抽出字条夹进一本书,然后拿走了那个笔记本,我万万没料到我拿走的是朱老师的一段“恋情”,结果我们—— 上课铃响,我才意识到糟了,朱老师的抽屉多了一张字条,少了一个笔记本,这是谁干的,不是明摆着的吗?今天送回笔记本已丧失机会,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好奇地打开笔记本,竖起课本作掩护,第一页是一首用彩笔抄写的粉红色小诗,题目《秘密》,作者英国女诗人克丽丝蒂娜。 翻到第二页是朱老师的日记,我一口气读了十几页,如同读一部文笔优美、情节抓人的言情小说。这个朱老师,不打自招,把爱上、接近我们厂动力车间一个右派工程师的全过程记得详详细细,她吃了豹子胆吗?令人恶心的是,四十二岁的老右派聊发少年狂写给我们朱老师两句话:“你呀你是我的小亲亲,为什么你总是对我冷冰冰?” 朱老师跟他肯定有一腿儿,我不禁笑了,原来教书育人的老师也不是好东西,他们过去总是把我当贼审,谁知私下里干出更见不得人的勾当!朱老师尚且如此,那么正在讲台边喋喋不休,教政治的丁老师又如何呢?他的头秃得像个鸡蛋,谁不知秃头最色儿,他会打单身女人朱老师的坏主意吗?寡妇门前是非多,朱老师不会跟他也有一腿儿吧? 朱老师未免太大意,不收好自己的日记本,随便搁在没上锁的抽屉,连我都知道,男女偷情是最最丢人的丑事,比犯政治错误更抬不起头,一旦败露,一辈子休想平反。 我不敢继续往下看朱老师的日记,我害怕丁老师一闪一闪的镜片发出x光透视我,到了最后一节课,临近下课,我实在坐不住了,早早将课本、作业本以及文具盒放进书包,朱老师的日记则插入我腰间皮带。 谢天谢地,今日平安无事! 次日下午,我看见朱老师一个接一个找同学们谈话,我断定她发现了日记本失窃,但尚未发现我夹入书中的字条,我松了一口气,心想,再过几天,一多一少的时间错过,自然成了一笔糊涂账,她哪怕翻出字条逼供我,我也可以狡辩、抵赖。 现在更使我不安的是,她把目标锁定我的哥们儿陈与白,我不是怕他蒙冤——没拿就是没拿,而是,朱老师讨好他,一副亲亲热热的鬼样子,竟把搭在我肩上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陈与白兴奋地告诉我,朱老师送给他一支“英雄”牌钢笔。 我不悦,乃至气得不行,决定和朱老师作对。她来上语文课我不听,睡大觉,叫我起立回答问题我把头一扭,朱老师沉下脸挖苦我是“宁死不屈的刘胡兰”,引起哄堂大笑。好嘛,姓朱的,你欺人太甚,我若公开你的日记,看你如何下台,我强压怒火。 过了几天,我们全年级去爬岳麓山,又是爬岳麓山,春色恼人!我跟在众人后面绷着脸,朱老师站着等我,我经过她时她眼珠一横,命我随她进入一条小径。她慌慌张张,拉着我的手在树林中跑跑停停,躲躲藏藏,好像带我私奔,我们在一条隐蔽的小溪边坐下。 “你给我添什么乱,你知道我最近有多烦吗?好了好了,别闹了!我告你,我的一个蓝皮笔记本丢了,里面全是封资修,你替我在同学们中查查,不可声张,先试探陈与白,我想来想去,除了他胆大包天,没人敢偷我的东西。发现什么线索不要打草惊蛇,赶紧告诉我!” 啊,朱老师肯和我说这种悄悄话,可见她仍把我当作最亲密的知心,陈与白不是我的对手!我感到又得意又羞愧,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我应该坦白交待了,否则朱老师会急死的。不过,我不便开门见山,我从何说起呢? “你是否看见我写给你的一张字条?”我脱下鞋和袜子,一双脚伸进溪水。 “看见了,”朱老师瞪我一眼,“你的脚这么臭,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一块胎记?” “我不告诉你!”朱老师真傻,她的抽屉一多一少,她居然没有怀疑到我。 “你是peeping tom 吗?”朱老师推推我。 “什么是peeping tom ?” “偷窥女人的男孩。” “我不用偷窥,我有特异功能,我能透过现象看本质,胎记就在你的,这儿!”我指指她的臀部。 “错,你再猜!”朱老师两只手在我眼前翻来覆去,突然变出一朵映山红,她会变魔术! “你教我变魔术,我就告诉你——,要么你把花儿献给我吧!” “休想,应该是你献给我!”朱老师嗅嗅花儿。 “你的胎记到底藏在什么地方,让我瞧瞧!”我转身扑倒朱老师。 “你疯了,别瞎来,有人看我们!”朱老师缩成一团,左右翻滚。 我不管,仍大胆放肆,朱老师踹我一脚,迅速爬起,退后几步,怒道:“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自杀!” 我趴在地上装死,朱老师连忙过来拍拍我的背,接着骂我非礼,“强奸”大地母亲。我哧的笑了,翻身抱住她一滚,我们嘻嘻哈哈滚到了一棵大树下。 我和朱老师并排躺着,两只红嘴绿毛的小家伙叽叽喳喳,在树枝上蹦蹦跳跳,我终于开始向她坦白交待: 秘密 克丽丝蒂娜 告诉你我的秘密? 不, 也许有一天,谁会知道? 但不是今天,冰在结,风 在吹,雪在下, 你太好奇,嘘—— 你真想知道吗?好吧, 我的秘密是我的,我不会说 也许等到慵懒的夏日 昏昏欲睡的鸟儿越唱越轻 金色的果子完全成熟 太阳不太强烈,云也不太多 温柔的风既不太静也不太吵 也许我会说出我的秘密 也许仍由你去猜测 不独爱其爱(定稿)(2) 当天晚上,我交出日记本。我把日记本扔在朱老师的大床上,她说:“圆圆刚刚睡着,你轻点儿!把椅子上那条毛巾被拿给我。” 我递给她毛巾被,坐下,说:“今晚你一定得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以后别跟那个光棍右派交往,那家伙不怀好意!” “你胡说什么,那是我写的日记体小说,孙工是虚构的人物。” “你又骗我,你老骗我,时间、地点、人物,真真切切,你赖不了!” “我问你,”朱老师撅起嘴儿在圆圆脸上亲了亲,“安娜是真是假,托尔斯泰说她住在彼得堡她就真住在彼得堡?亏你读了那么多小说!什么是小说,小说是fiction(虚构) ,懂吗?放心吧,你才是我的小亲亲!”她做了一个鬼脸。 “我担心你们露馅儿,会剃阴阳头。” “去你的,朱老师在你眼里是这种人?” “当然不是,你是我的漂亮姐姐!” “真的吗,我是你的漂亮姐姐?” “姐——”我的胸口怦怦乱跳,鼓起勇气,伸手摸她“烫手的ru房”。 朱老师脸一红,连忙拿开我的手:“别别别,你才多大,小屁孩,我可以做你的妈!你怎么抖成这样,是不是感冒了怕冷?快上床捂着!” 朱老师搂着我靠在床头,拖过一条毛毯裹紧我:“别动,咱们好好说说话,你为什么偷看我的笔记本?” 我把我做的那个美丽的梦复述一遍。 “你敢跑到梦中欺负我,是该被猎犬咬死!”朱老师揪揪我的鼻子,“不过,梦是虚幻的,庄周梦蝶是一则寓言,就拿你梦见的胎记来说吧,其实我身上根本没有,真的没有,不骗你!你切莫走火入魔,读小说,要进得去也要出得来,否则便是自寻烦恼,我不忍心伤害你!” “朱老师,你们女人命苦,‘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屁话嘛,贞节怎么能比生命更重要呢,我觉得社会对女人太不公平!另外,女人自己也很傻,说什么幸福和罪恶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像《红与黑》中那位美丽的市长太太,她和于连相爱很幸福是吧,可她偏说儿子高烧不退是上帝对她的惩罚,你相信吗?” “我相信,这便是为人的无奈。上帝赋予我们以xing爱,原是为了生儿育女,延续后代,所以,我们需要‘发乎情止乎礼’,需要稳定的婚姻和家庭。” “如果人类掌握了合成生命的技术,孩子无父无母,那么我们还需要稳定的婚姻和家庭吗?” “难说,到那时上帝也许会收回人类的xing爱,你不再爱我,我老了,色衰则爱驰。” “才不会,我永远,比永远更远,爱你保护你,我的漂亮姐姐!”我翻身压倒了朱老师。 在朱老师一再催促下,我只好起身下床,回到自己家时已是十点半,外婆严厉地盘问我,我自有理由应付。我赶紧脱衣闭眼躺下,试图留住适才发生的一切。女人的肉体和气味真迷人,怪不得上帝以此诱惑我们男人承担延续后代的重任。不爱江山爱美人,爱恨情仇,我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再说朱老师,何尝不疯狂,这个柔软的女人,长而丰满,抱着我一滚,压得我和床板一个气喘吁吁,一个哼哼唧唧。她笑着说,她把我吻得嘴唇红肿,恰似鲜花盛开,然而,当我一手插入她的裤衩时,她又捉住我的手,夹紧双腿,坚不从命:“饶了我吧,我不能那样,你将来长大要结婚成家,把童贞留给未来的妻子吧!” 我后悔没有坚持探查她的臀部,那块褐色胎记,我多次梦见,它像一片树叶漂浮在我的脑海,朱老师再三否认,天晓得她是不是骗我,她真心爱我吗,我只怕是她寂寞难耐时一只小狗小猫之类的宠物,我讨厌她身上沾过其他男人如右派分子孙工的“鼻涕”! 此刻我坐在教室看朱老师上课简直可笑极了。嘿,你戴上胸罩也是枉然,你右边的乳tou被圆圆咬破,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你属于我,不许拿眼看陈与白! 我觉得朱老师越来越虚伪,她也像个老妈子似的唠唠叨叨,要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万勿早恋。她这么说教时往往将目光投向我,然后迅速转移,什么意思嘛! shou淫兼梦遗害得我苦不堪言,那天一大早,我又偷偷摸摸出来晒短裤,被晨跑的朱老师当场拿获,她掩嘴吃吃笑,羞我没洗干净裤子上的脏东西。临了,她提醒我别忘了九月四日是她的生日。 我在野外摘了三十朵各种小花送给朱老师,她不高兴,问我:“送这么多花干吗,我只要三朵,其余的统统给我扔了!”我就有这么傻,反问:“今天你不是满三十岁吗?” “你存心气我,是不是?”朱老师抓了一把生日蛋糕上的奶油抹在我脸上,大笑我像戏台上滑稽的小丑,圆圆跟着她傻笑,我使劲儿摁住她的头:“你随我跪下拜天地!” “不拜!”朱老师头一扭,躲开我,“哪有像你这样将就马马虎虎办喜事的,我不嫁,除非,你,你,快快长大成人!” 然而,好景不长,不知何故,朱老师闭门不见,连个解释都没有。白天在学校她老板着脸,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问,莫非我得罪了她?不会吧,如果她生我的气,犯不上迁怒于人呀!同学们好怕她,上课时规规矩矩,鸦雀无声,我更是忐忑不安,每天像个“愁容骑士”悄悄守望在她的窗下,来来往往的行人或偏头或回头打量我,以为我的脑子有毛病。 有一天傍晚,我发现一个貌似孙工的男人一溜烟儿上楼,我连忙跟进,跟到二楼,听见住在三楼的朱老师家砰的一响,我的鼻子一下给气歪了,原来如此,她又和右派分子“勾搭成奸”,我一脚踢飞走廊一个竹筐,我,我恨不得当面啐她一口:“破鞋!” 我跑到浏阳河,不断往河里扔石子,河水咚咚响,激起我满腔愤恨,我越想越恨,我恨朱老师把我捉弄得团团转,我也恨自己是破鞋,和母亲一样被钉在耻辱柱上,朱老师反女为男,把我压在床上气喘吁吁,我成了“人下人”,我不是破鞋是什么! 早知如此,那天晚上我还不如使用暴力把爱做成恨干掉朱老师,干破鞋有什么错,干破鞋大快人心——信不信由你,这就是当时做破鞋的悲惨下场。 我是一个偏激的人,非爱即恨,进而非此即彼。我从朱老师读小说,满脑子爱得死去活来的才子佳人,如今恨屋及乌,把书一扔,又回到过去的老路,找我那帮狐朋狗友鬼混。在我看来,在这个乱世,敢于旷课、打架、抽烟、捣乱倒不失为英雄好汉! 朱老师的语文课我还是要上的,也不必存心与她闹别扭,但我真想问着她:你有什么资格谈“持身之道”,谈“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谁知她的脸皮比墙厚,才过十几天,又笑眯眯过来招呼我,叫我晚上去她的办公室。她推过来一摞书,我虽然一肚子气消了大半,但仍不理她,书被我推开落在地下。 天上的星星亮晶晶,我站在窗前不说话,真像“宁死不屈的刘胡兰”,是朱老师打破僵局,一句柔情的话牵动了我一根最敏感的神经,我忍不住哭了,怨她:“你当初根本不该招惹我,就该让我去犯罪犯法自生自灭死在牢里!你知道我读了你那些封资修的痛苦吗?你不知道,我思念我妈,她好可怜!” 朱老师也哭了,一双手捧着我的脸,我们头顶头,她抽搐了一下,说:“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过早尝到大人的愁滋味,给你留下心灵创伤,我罪孽深重,活该遭到报应!你妈不是坏人,她一定有什么苦衷,好好爱妈妈吧,做一个孝顺的儿子。你随我读书两年,也好,明白了不少道理,将来必受益无穷。我提醒你注意,我们之间的秘密多半被人察觉,你要特别当心,不管谁找你谈话,打死不承认,承认就完了,会连累你一辈子!我前天接到调令,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明天就走,今晚别后,不知何日重聚。这是一套《基督山伯爵》,我送给你,慢慢读,它会增添你战胜苦难的信心和勇气。现在我为你背几句诗,你听好了,是狄金森写的:‘要造就一片草原,只需一株苜蓿一只蜂,一株苜蓿,一只蜂,再加上白日梦。有白日梦也就够了,如果找不到蜂。’” 次日凌晨,我醒得很早,朱老师没有按约定敲响我家玻璃窗,离我而去。一别二十四年,音讯皆无,她和圆圆都好吗?岁月如歌,我所梦见的她身上那块胎记始终像一片树叶漂浮在我的脑海,以致也成了我的“胎记”。是的,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错过了太阳,所幸没错过月亮,朱老师就是一轮美丽的月亮。毫无疑问,她对我的人格形成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我和她千里有缘,她从北京到长沙,我命中注定“脱胎”于她,我无怨无悔,就像父母给予我宝贵的生命,不可避免要接受他们的遗传,好不好,反正这就是我,一个性情中人,一个多愁善感的穷作家,我没有被关进监狱!现在让我臭美,问问各位读者,我师承于一位有点儿不正经,爱捉弄人,却充满智慧和情趣的“漂亮姐姐”,你有我这种福分吗? 不独爱其爱(定稿)(3) 我师承于朱老师,走上了写作之路,不过,我这个作家起家并不光彩,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工厂做费力不讨好的翻译工作,我总是不甘心,总想通过写作浮出水面,出人头地。那时我一文不名,在报上发表文章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如干脆拿到处张牙舞爪的“知名作家”说事,以期引人注目。说来可耻,我的做法是故意歪曲或强加于对方,然后煞有介事大肆挖苦、抨击,而读者和编辑未必读过该作家的原文,就这样,我欺世盗名,渐渐赢得了一些喝彩声,自此稿约不断。 正当我沾沾自喜时,一个陌生的女残疾人(从报社打听到我的工作单位),给我当头一棒。据传达室李姐告诉我,她一瘸一拐,扶着墙壁,走进厂传达室,留下一张字条,指责我的文章尖酸刻薄,无端伤害了她的好朋友“小女人作家”蓝齐儿。 我对女残疾人颇为好奇,于是应约上门见了她一面,结果大失所望。 这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家,一室一厨,还算整洁,主人孑然一身,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岁上下。她的皮肤白皙,头发染了几绺棕黄色,中等身材,一张瓜子脸很好看,但我无法产生怜香惜玉之情。她坐在椅子上,侃侃而谈,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试图遮掩下面那条肌肉萎缩的细腿。我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特别,一明一暗,好像一片片浮云飞过夏日的天空。她太不懂得分寸,交浅言深,才讥笑我想出名想疯了,又把我当作她倾诉的对象,对我大谈一个有妇之夫向她大献殷勤,我暗暗发笑。我原是个烂屁股,“坐而言”是我的一大本事,但这回我才坐了不到一个小时的光景便坐不住了,我起身要走,她挽留不住,只好送我出门,临了,还热情地邀我下次再来。 此后女残疾人又是打电话又是发手机短信要与我叙谈,我抹不开面子,次次答应得好好的,但就是不兑现。几个月后的一个秋风雨夜,倒是被我挑逗的小女人作家蓝齐儿——准是在女残疾人的撺掇下,亲自找上了我的门,我又惊又喜,你瞧我这德性,立刻变成了一个善解人意,有说有笑的好男人。我说,天上掉下来一个林妹妹,不打不成交呀,她抿嘴微笑,不但没指责我为文轻薄,无知妄断,反而表示很乐意被我关注,听到这话,我又觉得自己亏了——我想“掰大腕”,其实她根本不够分量。 我得指出,我们每一个人,自卑的也好,自负的也好,其实都需要别人关注和肯定,赌气说自己的价值由自己确立,或吹牛耐得寂寞,那分明是自欺欺人,不信你仔细读完我记下的这篇小故事。 小女人作家亭亭玉立,个子比朱老师更高,不必说,摄人魂魄。我发现这个打扮时尚的熟女一双手简直还可以做“手模特”——但她留那么长的指甲怎么擦屁股?她用她这双富贵之手恭恭敬敬递给我她自费出版并附有她签名的散文集《名山藏书》。 我这个人也许太“平易近人”,凡是来客皆不把我当主人,小女人作家亦复如此,她仅仅客气了几分钟,便反客为主,收起双腿,蜷缩在沙发上,开始跟我吹她精心制作的“小夜曲”文体。她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插一句,我反对女人像老学究似的戴着眼镜),说,她喜欢写作,喜欢过着那种慵懒而舒适的生活,她就是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儿,烦人、难缠、爱生气。我边听边观察,觉得不如说她是一只“性感肥猫”,我照实说了,她哼了一声,瞪我一眼,骂道:“讨厌,去你的!”她这么犯嗲,我不由得想起女残疾人,身残志更坚,同为女人,一个幸福有余,一个求之不得。她们看样子年龄悬殊,生活质量差别甚大,怎么会搞到一起,成为好朋友呢?按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道她们之间有一段什么奇缘? 我从酒柜拿出两瓶红酒招待她,我希望她借着酒劲,为我跳个“脱衣舞”——把她幸福有余的故事讲来听听。她举起酒杯,说了一句英文:“cheers !”一阵小凉风恰好经过,顺手撩起了她的长发,我闻到了一丝儿淡淡的女人香。 小女人作家终于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原来她是一个伴大款的二奶,款爷年过半百,大腹便便,是青岛做化妆品生意的巨贾,在全国十几个省市设有他的分支机构。他每年数次巡视大江南北,完了顺路来长沙看看他的小蜜,平时则鞭长莫及,小女人作家自然乐得大做“爱的游戏”,她真是做到了家,从肉体做到灵魂,并且正在思考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什么现代男女笨拙得像孩子砌积木,垮了又砌,砌了又垮,老是搭不起那间“爱的小屋”。 我问:“女人思考问题,不怕男人发笑吗?” “不怕,”小女人作家放下一条腿儿,接着抱怨,“你根本没认真读我的文章,大概扫了几眼吧,逮到几个所谓的关键词,牢牢抓住不放,接着大做你自己的破文章。你以为我‘养在深闺人未识’?错了,追我的色狼一大群,一天到晚围着我嗷嗷叫,但我不理他们,我知道他们都是有钱无闲的事业人,做完便打手机叫司机把车开过来,拍拍屁股走人,这叫什么事儿!他们不明白女人不比男人‘潮起潮落’,而是‘病去如抽丝’,更需要男人的陪伴和如沐春风的温情——你得耐着性子听我诉说,让我释放我积压的郁闷,慢慢解开心中一团团纠结的乱麻。不错,我是渴望男人,但我更害怕男人,害怕他们下床后变脸,变得冷冰冰的,用英文说便是 touch-me-not ,好像我是卖肉的妓女!我承认,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先得获取肉体满足,泄去一把邪火,然后才有可能上升到更美妙的‘灵魂愉悦’。什么叫灵魂愉悦,灵魂愉悦就是——” “你确实够烦人的,”我笑着打断了她,“吃饱了撑的吧,男人哪有工夫陪着你瞎折腾?” “谁说不是呢,我就是这话,”小女人作家捋捋头发,“社会承平富庶,养着我们这些寄生虫,专业弄情人,就是要我们瞎折腾、作难人,否则为人还有什么情趣!男女肌肤相亲,哧哧哧,不过那么几下,没戏了,玩完了,实在没得意思,我们这叫慢工出细活,可是呢,这样没完没了如何是好,爱情又成了一场马拉松,男男女女终将厌倦、累死——” 小女人作家说到这里,我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嗡嗡作响,我拿起一看,是女残疾人发来的:“对不起,今晚我得去看孩子,恕不赴约。”“莫名其妙嘛,”我大声叫屈,把手机递给小女人作家看,“你这个朋友脑子有毛病,她经常发一些错乱的信息,我何时与她约会来着?” 小女人作家怪有意思的笑了笑,说:“你别往心里去,她的脑子没有毛病,但有心理障碍,我也收到过类似的信息,她的很多熟人都收到过,她是故意错发给我们的,她挖空心思,以此证明一个女人的价值,即有男人追求她。” “原来如此,真是不可思议,”我点燃一支烟,问:“对了,你怎么会认识她,成为她的好朋友?” 不独爱其爱(定稿)(4) “说来话长,”小女人作家挪挪屁股,换了一个坐姿,“我与她本来并不认识,两年前一个夜晚,我的一个朋友驾着敞篷车带我上街兜风,我们沿着五一大道向西行,也怪我那天夜里太兴奋,一路缠着朋友闹,老是干扰他开车。朋友开车一向十分小心,从不开快车,是我一个劲儿催他快快快,我喜欢开快车的感觉,喜欢呼啦啦的风吹乱我们的头发,我觉得他的长发在风中就像骏马奔腾飘起的鬃毛 ,我双手托着他的‘鬃毛’笑笑哈哈,谁知车吱的打了一个‘趔趄’,我没有系安全带,头差点儿撞到前面的挡风玻璃。朋友紧急刹车,一个翻越路边栏杆横穿车道的女人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我们连忙下车,我吓坏了,揪着朋友的衣襟想看又不敢看。过路的行人隔着栏杆张望,人越来越多,这时警察还没赶到,朋友叫我留下等警察,然后抱她上车,送医院救人,她便是后来成为了我的好朋友的任希。 “谢天谢地,经过抢救,任希捡回了一条性命,但脾脏因破裂大出血被切除,两条腿骨折,右腿开始麻痹。任希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一直要死要活,前两个月,我和朋友只要出现在她面前,不由分说,她便破口大骂,把我们俩骂得狗血淋头,她边哭边骂:‘你们要撞就要把我撞死,现在把我撞成残废,不死不活,我往后该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无可奈何,除了赔钱便是不停地赔罪,让她骂个够骂个痛快。也难怪,她丈夫说她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遇到这种灾难,如何逆来顺受?但反应如此强烈实属罕见。 “有一天晚上,我在医院陪她,她坐在床头翻看一本杂志,我没话找话,跟她谈一部韩国电影《雏菊》——你看过《雏菊》吗?如果没看,一定要上网看看,拍得太漂亮了,就是那个‘漂亮宝贝’全智贤主演的,41床推门进来,那女人的丈夫,立刻起身搀扶。我们一般人看见这种场面只会说夫妻恩爱,谁知任希放下杂志对我耳语:‘假,透着他妈的假!’我表示反对,轻轻说:‘这可假不了,患难见真情嘛!在你昏迷不醒的日子,你丈夫目不交睫,不是也日夜伺候你吗?’‘所以我说假嘛!你看那女的,样子多讨厌多难看,一身干巴巴的,蜡黄的脸,丈夫图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以后就会明白,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别看他这会儿大献殷勤,其实是哄着你呢,天晓得他正在打什么鬼主意?总之,这男人嘛,就是好色,若是老婆老了,或不中用了,不管过去多么爱老婆,也不管老婆为他付出了多少,他们说翻脸就翻脸!有一点儿良心的呢,还顾及夫妻一场,孩子可怜,跟你勉强维持这个家;如果良心全喂狗吃了就不好说了,我心中有数,早做好了思想准备,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离婚好了,不就是离吗,有什么了不起!’” 我插了一句:“怪不得上次我在她家,她老追问一个问题,她说有男人疯狂地追求她,她问我,作为一个健全的男人,是否会喜欢像她那样的残疾人,当面问这种问题,你叫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不能说真话,无论如何不能说真话,不过现在不妨说真话,你说说,你会喜欢她吗?任希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心比天高!” “我怎么会喜欢她!”我又点燃一支烟。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的老婆出了车祸——呸呸呸,你瞧我这张乌鸦嘴,你别生气,我只是要你将心比心,你会更疼爱她吗?” “让我仔细想想,这个嘛,我想,心情应该是复杂多变的,这也是人之常情,最初我肯定会倍加怜爱,好言劝慰,毕竟夫妻一场;可是我不敢保证将来日子长了会不会烦她,而最可怕的是,极有可能,她自己变得不近人情,成天吵吵闹闹,无故寻仇觅恨,我的前妻就是这种有心理障碍的人,‘一个单方吃药——同样的毛病’!” “你和老婆离婚了?我说呢,家里乱糟糟的,冷锅冷灶,没有一点儿女人气!咳,谁叫我们是知羞不知足的人类,如果是知足不知羞的动物多好,它们离群索居,才耐得寂寞呢!你说怪不怪,世界上的人这么多,多得人满为患,但我们还是感到孤独,对了,你方才说到‘无故寻仇觅恨’,任希真的变成了这么一个人,你简直难以想象,不好意思!”小女人作家放下酒杯,站起来,说要去一趟卫生间。 我觉得有点儿好笑,现在我们津津有味把女残疾人当作“下酒菜”,而几个月前当我面对她时却恨不得赶紧开溜,我实在看不惯她做作、矫情、吹嘘,甚至无中生有,记得我们谈话之间,她的一个叫什么王娭毑的邻居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走进来放在餐桌上,她连看都不看一眼,也不表示谢意,老人家看见我,连忙笑道:“你们谈,你们谈!”王娭毑走后,她撇撇嘴,说:“她老巴结我讨好我,想要我做她的儿媳,我才没看上她的宝贝儿子,高大英俊又如何,便是‘钻石王老五’我也不稀罕,没放在眼里!” 小女人作家从卫生间回到客厅一屁股坐下,说:“现在十一点了,你应该上床了吧?”我问:“跟谁上床?应该是睡觉!”“你别心不正往斜想,不上床怎么睡觉?”“说的也是,”我嬉皮笑脸,“先得上床然后才能睡觉,没关系,反正明天是星期六不上班,你接着说!”“我说到哪儿了?哦,任希变了一个人,这是她丈夫老张的原话。任希出院的那天,我和朋友开车去接她,我们替她结了帐,老张扶她上车,也许是当着我朋友的面,她那么要面子,打开老张的手,还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个细节我看在眼里,自然想起此前她对41床的丈夫嗤之以鼻,骂人家透着假。好心没好报啊,老张果然不久便尝到了苦头,任希闹着要跟他劈腿!可悲呀,死要面子活受罪嘛——我这样说任希似乎很不厚道,这叫害人害己,我由此得出一个教训,我们做人呀,既要有服善之勇,有时还要有服强之勇。你任希过去是要强,事事不落人后,里里外外一把手,可现在出了车祸,不良于行,不服强不行呀!我们本来便是弱女子,上帝派给我们的角色就是柔情似水,宝二爷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什么叫人性?这就叫人性,一定要反女为男,何苦呢,何况你遭了难,夫妻相互扶持,理所当然,要是我,巴不得丈夫帮助!我自然没得这种福气,一切全靠自己打理,像我上个礼拜严重感冒,发着高烧,整整一天粒米未进,我想,有个男人在身边多好,干吗逞能呢,干吗什么事都要占上风呢?譬如说,任希突然提出要把户口本上的户主换成她的姓名,有意义吗?男主外,女主内,她偏要事必躬亲,顶起大半边天。老张的工资和奖金必须如数上交,少一分,敲丁公。承她开恩,留下了几个‘小费’,可怜老张舍不得花,积攒下来,那本存折四处躲藏,好像被任希通缉,结果还是被她抓到,硬说是悄悄存私房钱,别有用心!不管老张怎么解释,她就是不听、不信,一口咬定老张外面有人,气得老张顿足捶胸,找我诉苦。 不独爱其爱(定稿)(5) “任希出院后上了一个月的班,她那条腿越来越乏力,无法坚持工作,她是文物商店站柜台的,被迫病退,从此闭门不出,不免胡思乱想,益发疑神疑鬼,半夜常常偷偷查看老张的手机,搜他的口袋,一无所获。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但她认为老张老奸巨猾,非查个水落石出,于是自作聪明,借一个老同学的手机给老张发信息,尽是温存的软语,有一次老张回复:‘你是谁,我们认识吗?’好家伙,任希暴跳如雷,撕破了脸面,大吵大闹,逼老张从实招来,这不是诱人入罪吗?再说,那也不算什么,他那么一个惧内的男人,即便有贼心也无贼胆,任希却死死抓住不放,天天敲敲打打,就像铁路上的养路工,拿着一把榔头到处敲到处打,有时她那一榔头砸下来简直要命,谁受得了? “这个原本好端端的家庭,至此不得安宁,孩子更是恐惧,任希认定丈夫有外遇,痛苦不堪,怎么看,怎么像有个狐狸精绕着丈夫团团转。她先是打冷战,不成;随后打电话大声与某个性别不详的人‘调情’,老张居然不吃醋了——过去可是个醋坛子,依然歪在沙发上看他的卿卿我我的鬼电视剧,好小子,嫌弃老娘不堪奸用了?任希气炸了肺,由于黔驴技穷,只好出此下策,闹着要离婚,离婚是假,还是试探;可是她一而再再而三逼供、吵闹、胡搅蛮缠,什么恶毒、下流的话都敢骂,便是再好的性子,人也会崩溃。老张一气之下带着孩子住到了办公室,有一天任希有所悔悟,打电话求我劝他们父女回家,我走进老张的办公室,孩子正趴在办公桌上写作文,我一看,心疼得眼泪直流,造孽造孽,你猜那孩子写些什么,我记不全了,大意如此:在爸爸妈妈分居的日子里,妈妈有时情绪极度恶劣,懒得做饭,我就随爸爸去奶奶家吃饭,或去爸爸办公室吃饭。爸爸买了一个家用电炉,我们在办公室次次吃面条,有几次没有油,没有佐料,煮开后只搁一点点盐,我不爱吃,爸爸便哄我吃,逼我吃,他说填饱肚子才不会饿死,才能长大成人。一小锅儿疙疙瘩瘩的白面条,就这样我吃一口,爸爸吃一口,很快吃完了,因为我的肚子饿。吃完面条,我仍坐在那把藤椅上,使劲儿摇晃,爸爸蹲在我的前面给我讲童话,不知为何,我最爱听《海的女儿》,我百听不厌,缠着爸爸一讲再讲。到了睡觉的时间,爸爸从一排高大的柜子后面搬出一块门板,轻轻放在地上,对我嘘了一声,生怕惊动隔壁的房间,然后打开柜子拿出一床棉絮铺好。没有床单,我睡在上面觉得浑身上下痒痒的,盖的也是一床白花花的破棉絮,熄灯后,爸爸把我搂在怀里,继续给我讲童话,讲着讲着,他会停下指着窗外的星星问我:‘你知道夜间迷路怎样看星星确定方位吗?’‘天上的星星为什么那么小,月亮靠什么发光?’我摇摇头,这么高深的学问,爸爸问我,我才多大,我才上小学四年级!我躺在爸爸的怀里真舒服,我要他接着讲童话,爸爸说明天还得上学,爸爸为了哄我入睡,老是哼那支催眠曲:‘宝贝哎,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呐我的宝贝——’爸爸的嗓音是浑厚的男中音,好听极了,我越听越高兴,不肯闭眼,爸爸于是吓唬我:‘到了时间不睡着会错过长高的机会!’我吓得紧紧闭上眼睛,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最后我哭了,爸爸才答应把睡着长高的时间延迟到九点半。 “任希的心真狠,后来我多次把这篇作文说给她听,她无动于衷,好像她不是孩子的亲生母亲,而换上其他任何做母亲的知道孩子如此受罪都会伤心落泪,她没有,压根儿没有,她似乎恨屋及乌,或许痛在心里也未可知,反正她老拿孩子做人质,故意骂孩子打孩子给老张看,仿佛这样才解恨。那天晚上,我劝回了老张,任希破天荒认了错,说了一句对不起,不料隔了几天,她又闹着要离婚——” “慢,”我对小女人作家摆摆手,“容我打断一下,我问过心理大夫,这是典型的‘安全缺乏症’,我的前妻也是这种症状,一天到晚疑神疑鬼,惴惴不安,她最怕事情在‘进行中’,‘不确定性’往往使她如临大敌,胡思乱想;她越想越害怕,非要一个结果不可,哪怕是个最坏的结果。” “是的,就是这样,非要一个结果不可,有了离婚这个最坏的结果,她倒平静踏实了,这个家真的要散了,一连几个夜晚,任希独自气喘吁吁给自己的东西打包,归拢屋里乱七八糟的杂物,老张也来帮了一晚,最后一晚是我陪着她,她趴在书桌上一个劲儿地写,写什么呢,她在给前夫写信,这封信没有一句恶毒的话,充满了对老张和孩子的关心。总共二室一厅,能有多大?任希不厌其烦交代,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作何用途,一共写了六十多款,末了,又给女儿留言:‘兰兰,钱箱里的钱,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乱用,等你有急事时再用。平时学校交钱和零用,找你爸爸要,妈妈也会给你。妈妈走了,你一人在家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事一定要告诉妈妈,让妈妈放心。’ “任希离婚后,先在妹子山租屋住下,今年才答应搬进我为她买下的一套居室,住在我的楼上。离婚的头一年,老张还过来看看她,送些日用品,来一次她骂一次,谁敢再上门?可是不来吧,她找借口骂得更凶,老张一声不吭,到底是当老师的,有涵养,握紧话筒老老实实听着,由她骂,直骂到声嘶力竭,‘幸亏有这条热线供她发泄,’老张对我摇头苦笑,‘否则真会把她憋坏!’ “我一直和任希走得很近,居中调解,隔一、两天便上楼去看望她,倒不是我们谈得来,而是我始终怀着深深的歉疚,事情因我而起,我不能袖手旁观;另外,那时我自己也很苦闷,有个人说说话,聊胜于无。咳,像我这种爱钻牛角尖,爱谈‘形而上’的女孩,哪个男人喜欢?但任希喜欢,我白天去看她,有了这点儿人气,她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她很少睡床,因为睡床会有一种凄凉空落落的感觉,奄奄一息的她好像抓住了一根儿救命稻草。白天她大部分时间躺着睡觉,肚子饿了起来吃点儿什么,吃完接着又睡,迷迷糊糊,如同‘醉生梦死’,反正比醒着强。到了夜晚,她一天的生活才开始,她和我们相反,喜欢过黑暗的生活,日出而息,日落而作,因为夜深人静,没有白天让她可望不可及的热闹,这样她才心平气和。夜生活更有趣的是,你可以通过望远镜深入万家灯火,寻找‘同是天涯沦落人’,当然,如果发现一个帅哥那就更妙了。有一次,任希把望远镜递给我,兴奋地说:‘快看,那男的肌肉滚滚,多棒,我恨不得被他强奸!’我大吃一惊,过去她口口声声说一个人过自由、清静,怎么现在打熬不住,变得连一点儿廉耻也没有了呢? 不独爱其爱(定稿)(6) “去年端午节,我去看任希,我刚从长白山旅游回来,有二十几天没见她了,任希打开门,吓我一跳,只见她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蓬头垢面,屋里臭如猪圈——可不是臭如猪圈?地上,床上,餐桌上,到处是衣服、书报、杂志、酒瓶、锅碗瓢盆,还有半脸盆她撒的尿臭烘烘的摆在沙发旁,我无处落脚,埋怨她:“你干吗把家把自己弄成这样!”任希不好意思笑笑:‘一个人过,管他呢!’我替她收拾、整理了一下房间,收的收,扔的扔,然后拿出从吉林带回的一支正宗的人参送给她,她接了随手放在餐桌上,转身坐下,说:‘你白糟蹋了钱,我要那玩意儿干吗?你以为我想长命百岁?我活着有意思有意义吗?’我问:‘你又怎么了,没头没脑胡说什么!’她的眼圈儿红了,别过头去:‘我现在连做母亲都不够格儿!’我猜想她最近准受了什么刺激,我叫她慢慢说给我听,原来她打算利用星期天教女儿弹电子琴,她年轻时在单位乐队做过歌手、琴手,女儿学了几次后坚决不肯再来,因为她操之过急,非打即骂,为此老张一反常态,打电话把她臭骂一顿,最后,恶狠狠撂下一句话:‘你去死吧!’ “咳,人生不管是得意还是失意,时间照样一天天流逝,日子总得过下去,就这样,我们可怜的任希好不容易又挨过了一年。前几天,任希眼睛肿泡泡跑来找我,说她被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骗财骗色,把她害苦了。我心想,不对呀,任希并非头脑简单的女人,相反,她精明得很,谁能让她上当受骗?况且,谁会打一个残疾人的坏主意呢?我怀疑的目光,刺痛了她的心,她的自尊心,她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你是不是把我看得一钱不值,难道我不是女人?你的意思是我无中生有,编造谎言,炫耀自己与那混小子有一腿儿?你不是没见过他,他满嘴花言巧语,说的比唱的好听,他就是我住在妹子山的房东王娭毑那没出息成天瞎混砍脑壳的刘水清!不信,你看看这条裤衩,’说着,任希坐直,从包里掏出一条半透明的黑色裤衩,‘上面还沾着他的精液呢!’天呀,任希这么恶心,竟把莱温斯基对付克林顿总统的那套学到了手!我不敢多嘴,低着头只管摸我的我黑皮狗汤姆,汤姆不识相,一跃扑入任希的怀里,被她扬手打下:‘滚!’汤姆委屈地叫了一声,回到我的身边。我心里一紧,打狗欺主,这要搁在平素还得了,但此刻我没有同她计较,我摸熟了她的个性,知道她是把对刘水清,对我的气撒在了狗身上,适才我不该流露怀疑的目光,我赶紧抱起汤姆,可还是憋不住嘟哝了一句:‘汤姆又没得罪你!’‘你看看它那一副流氓相,’任希脖子一梗,拍拍沙发,指着狗鼻子,‘瞎了你的狗眼,你以为老娘好欺负!’ “任希气糊涂了,但话中有话,我估计她与刘水清是高高兴兴上床,但这砍脑壳的无意娶她,所以她恼羞成怒,跟他闹翻。 “我无意打破沙锅问到底,我想,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半真半假也好,横竖这是一个陷于极度痛苦的女人,我为她感到难过和羞愧,同时也感到深深自责,如果不是两年前那场车祸,她如何会潦倒、胡闹到这个地步?我有心帮助她,但我能帮助她实现一个女人的价值吗?自从成了残疾人之后,她时时刻刻试图向大家证明她任希的女人的价值,母亲的价值,平心而论,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在她看来,这是一个女人最基本的生存价值,你们男人有事业心,未必理解孤苦伶仃的任希的这种敏感和虚荣。 “当天晚上,我好不容易留住任希,我陪她喝酒,喝到凌晨三点半,任希醉了,眼睛发直,但人还清醒,我发现一向不肯认输的她此刻彻底认输了,完完全全垮了,她泪水涟涟,拉着我的手,拍拍,结结巴巴说:‘好妹子,亏你还把我当个人,容忍我的臭脾气,命中注定,这是前世造的孽,要是车祸是别人造成的,我早就见阎王爷了。我,死不足惜,活着如同煎熬,只有一件事儿放心不下,你要答应我,接替我,照顾好老张和孩子,别担心,我一时死不了,我要亲眼看见你和老张结婚!’我当然不会答应她,我说:‘我不当这个小三儿,你去看看心理大夫吧,把心中的疙瘩解开,和老张重新开始,老张没有再婚,可见他心里仍有你。’任希嗯了一声,说:‘不可能,我了解我自己,哪怕这会儿想清楚了,过不了多久又会旧病复发,复发的结果是老张和孩子受更大的伤害,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放他们一条活路,这样我就不至于被咒入十八层地狱。告诉你,老张过去夜夜有求于我,生性又软弱,我吃定了他,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欺负他的习惯!咳,我真的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了,我没有文凭,做女强人不够格儿,站了十几年的柜台,按说做好贤妻良母总是可以的吧,不行,我没有那个德行,与老张结婚后,他没少怄我的气,孩子夹在中间可怜巴巴,遭遇车祸是我的命,我的大限,你瞧我现在这副邋里邋遢讨人厌的鬼相,倒嫖恐怕都没人要,我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不过话要说回来,’任希眼睛一亮,‘从前我可是人见人爱的美少女,记得在学校念书时,我为人活泼开朗,喜欢唱歌儿,差不多的乐器都能上手,因此老有男同学给我递纸条,甚至为我打起来。有一个傻大个儿最有意思,姓钱,拉小提琴的,对我特别好,天天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跟屁虫似的。他行事如孩童,爱赌气,拿一把削铅笔用的小刀找人决斗,你不觉得可笑吗?那么大的个儿,手里攥着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嗷嗷叫,要与人家拼命,真是傻到了家,傻得好可爱,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困了,头痛,我去睡一会儿,你也歇着吧!’ “任希似乎获得了宁静,很快进入了梦乡,可是我却紧张得睡不着,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次日中午,我叫醒她起床吃饭,吃完饭,我实在不放心她回家,可她坚持要回家,我拦不住,她摸摸我的脸,说:‘你放心吧,我想通了!’ “任希走后,我反复琢磨‘你放心吧,我想通了!’这八个字儿,我的右眼皮跳得很厉害,成天心慌意乱,我联想起她多次托我替她开安眠药,我想,她肯定早就在搜集安眠药。我天天几次给她打电话,胸口怦怦跳,生怕没人接,好了,我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图穷匕首见,不瞒你说,今晚我来找你,一则以文会友,看看你的真面目;一则求求你去看看任希,她太可怜了,多半有了自杀的企图,人命关天,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呀!” “你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是叫我去做‘鸭’?”我打了一个贪婪的,不要脸的大哈欠。 “果然文如其人,你还是这么刻薄!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要你去看看她,先帮她度过眼前的心理危机,我们走一步看一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她多次跟我谈起你,对你颇有好感,你对她表示一点点情意,给她增添一些生活的勇气,有那么难吗?” “好吧,我答应你试试看,看我有没有‘帅哥兼伟哥’的本事,哎,我救任希,那么,谁来救我呢?我凄凄惨惨,我生不如死,我,我也不要活了!”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你嘛,”小女人作家往沙发上仰头一靠,笑道,“你是个相公,依我看,自私,好色,贪生怕死,保证死不了,死了也是活该!” “臭丫头,你咒我死,死就死,不过我要安乐死!”我呼的站起,想必目露凶光,如狼似虎,小女人作家啊的尖叫一声,在沙发上打了一个滚儿,一个酒瓶吓破了胆,掉落茶几,啪的摔碎,“血”流满地。小女人作家欠起身,伸伸舌头,我们抬头对看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只可惜糟蹋了我大半瓶好酒! 小女人作家走后,我跑到阳台张望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哎,我怎么会觉得她一见如故呢?她的身姿、嗓音以及面部轮廓我太熟悉了,还有那支小雨伞,上面一脉山水,其意趣颇似明人扇面,我肯定在哪儿见过她,对了,我想起了,一定是她,就是那个“神秘的女郎”! 不独爱其爱(定稿)(7) 却说今年中秋节,天上的月亮格外圆格外亮,可我就是那么没劲,逢到节假日,就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人群,说实话,我受不了那种热闹的气氛,甚至不懂他们为什么高兴,有什么值得高兴。吃罢晚饭,我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告别了白发苍苍的母亲,她拿着两块月饼追出门,喊道:“今天过节,带上月饼吧!”我头也不回就这么走了,似乎跟谁赌气。 我匆匆来到我独守的空房,这便是我所谓的“家”,推开门,冷冷清清,了无生气,连咳嗽一声也会激起幽灵似的回音。我喜欢孤独,却也害怕孤独,只有夜晚才感到心里踏实,因为我像女残疾人一样,买了一架望远镜。信不信由你,她是我安身立命之物,比写作更得我欢心。自从有了这使坏的玩艺儿,我便有了伴儿,她帮我偷窥——告诉你,偷窥的最大乐趣就在于对方始终傻乎乎蒙在鼓里,我敢说,不管他们多么小心,总有疏忽或心存侥幸的时候,我就是狗仔队,我有的是耐心,并以此为乐。 也许有人会骂我,你恶心,无耻,性变态!是的,我承认我性变态,我怎能不性变态呢?人们的性生活如此不平等,照我看,世上最不平等的不是食,而是他妈的色!天地不仁啊,过着太监不如的生活,有时我真想不如一刀去了势,或披发入山,无欲无爱才省心呢。 好了,咱们还是不要纠缠道德这个小道理,况且,饱汉对饿汉谈道德,道德吗?现在让我言归正传,我要告诉你,那天夜里,我通过偷窥,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女子,她的肉体不得不背叛灵魂,但我希望我的读者发发慈悲,宽恕她,也宽恕我,好吗? 其实,我早就贼上了她,她大概是五月间搬进斜对面三楼那套二室一厅的,我住在四楼,居高临下,她在客厅的活动逃不脱我的火眼金睛。每天晚上,我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当然,先得熄灭书房的灯光才行,然后举起望远镜,搜索目标。只要谁家灯光一亮,我那狼一般的目光也跟着发亮。我做贼心虚,多次以为对方发现了我,有一次竟不好意思趴在书桌上不敢抬头。但当我把望远镜对准斜对面三楼时,我不怕被人发现,因为这时多是夜深人静,她不到十二点很少回家。 在炎热的七、八月,她进门就开始表演“脱”,脱掉外衣、裙子或牛仔裤什么的,一会儿连胸罩也脱了,然后在浴室对面墙上的大镜子前左看看,右看看,有时还要转过腰身后看看。以她漂亮的脸蛋,修长的身材以及不时扭动几下眼下作兴的劲舞,我猜测,她准是夜总会跑场的歌女或伴舞,要不怎么天天到这个时候才回家?回到家先洗澡,这成了她的习惯。她真够大胆的,光着上身到阳台收衣,接着从卧室出来,已经脱得净光,却不像其他luo女,猫着腰,鬼鬼祟祟,而是大大方方穿过客厅,走进浴室;浴室对面那面大镜子多么善解人意,立刻替我锁定她美丽的胴ti,这时我往往心跳加快,双手发抖,镜头也随之震颤。 我长长吁了一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待到平静下来才恢复清晰的视觉。顺便提一下,我头一次目睹她入浴只看清她的上身——她的肩膀浑圆,双ru既柔软又挺拔。当她稍稍弯腰凑近浴室里面的小镜子往脸上抹这抹那时,从侧面看,她的ru房如同一只大水蜜桃儿;可惜浴室外面大镜子前的餐桌上摆着几瓶讨厌的葡萄酒,妨碍了我的视线,我提出“抗议”无效。因此,那天夜里,我并未看清她全luo。我看清她全luo是在五天后,餐桌上的葡萄酒多半被她拿去浇愁了,我兴奋得头脑发热,把望远镜伸出窗外,谁知让附近什么地方一个好事者吼了一嗓子:“看什么看!”吓得楼下那盏声控路灯一亮,我在灯光中被人看见,连忙缩回来隐蔽,这是我半夜仅有的一次不愉快的遭遇。 读到这里,读者也许要跟我急了:你不是说你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女子吗?这有什么不寻常的,不过一个行为不检点的歌女或伴舞罢了!哈哈,别着急,接下来你将领教她的不寻常,好戏在后头呢! 再说中秋之夜,我像往常那样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拿起望远镜搜索目标。此刻尚早,斜对面三楼的女主人还没回家,正对面二楼倒有一对小夫妻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嬉闹,甚是有趣。 由于听不到声音,我只能依据口型想象他们的对白。男的指着茶几上的碗筷道:“你去刷碗!”“不,”女的坐起,指指自己的鼻子,“凭什么我刷碗?”“你去不去?”“不去不去就不去!”“臭丫头,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男的挠女的痒痒,女的缩成一团,笑,尖叫,左右翻滚,并大喊求饶。 我把镜头转向右边那幢我天天守望的高层公寓,西头二楼住着前妻和女儿,今晚想必平安无事;三楼是七个“粤湘茶楼”的服务员小姐,她们赤身luo体,披头散发的样子,我全见过,真是一群叽叽喳喳,顽皮的小天使!我发现,除了男女同居,差不多所有的单身儿都不喜欢拉上与户外隔绝的窗帘,斜对面三楼更是如此。奇怪的是,最近她的阳台一天到晚晾着一件特大号的白色球衣,红色的“8”字,特别引人注目,这多少遮挡了我对她卧室的观察。我有点儿吃醋了,不知道这件8号球衣属于谁,他和她是什么关系?我总觉得,任何一个男人都配不上她的美,娶她做老婆,无异于糟蹋她。 然而,我知道,这个“人间尤物”迟早要嫁鸡或嫁狗,她不能一辈子吃老米,待字闺中。她的房间没有男人,正如我的房间没有女人,所以,总是死气沉沉。我从未见过她的笑容,也没见过她与谁通电话,她为何为人如此严肃?须知,她的职业就是给人快乐呀! 我再次拿起望远镜进行侦查,明亮的月光将她的窗口周围涂成灰白,有动静!今晚是中秋节,莫非她在家?天呀,她正手持望远镜朝我这边看呢!她一定是发现了我发现了她,于是蹲下身子躲避。我顿时心头一热,又惊又喜。啊,她在偷窥我,我被这么年轻美貌的女人偷窥,乃是我莫大的荣耀、幸福,谁说我一钱不值?虽然我无家无业,连抚养孩子也靠前妻,但是,作为男人,我,雄风犹在,金枪不倒,难道她看准了我是条汉子?我叫“车泰勇”,喜欢上网聊天的网友都管我叫“美女最爱的野兽”。 我敢断言,她不是从今晚才开始注意我的,究竟始于何时,谁知道!现在到了凌晨两点,我仍无睡意。我想,既然双方偷窥败露,何不大干快上?这种好事不干,不是猪男猪女吗?是呀,我们孑然一身,需要彼此靠近取暖,不辜负今夜天上一轮明月。 过了约莫一刻钟,果然,她的客厅灯光怒放,我激动不已,但见她身着三点式,她对我的诱惑使我联想起雌性动物求爱的方式,我还想起鲁本斯的传世名作《劫夺吕西普的女儿》,画中两名luo女被强壮的匪徒强拉上马,而姐妹俩似乎也认了命,也许巴不得落入虎口呢!呼救自然是要呼救的,死活不肯从命正好激发了力与美。她们不能不发现,随着每一个粗野的动作,匪徒们身上一块块发达的肌肉上下扭结、滚动,就像古罗马的“掷铁饼者”,而她们只配在人家怀里徒劳地进行美丽的挣扎,于是,一种被征服的快感再次征服了她们—— 我于是也打开了房间所有的灯,除掉身上一切多余之物,我不再怕被谁吼叫“看什么看”,我豁出去了,哪怕被住在附近的前妻发现,我们一家三口永无团聚,我也要抓住眼前这根儿救命稻草! 我的表示迅速得到回报,她把一个硬纸板靠墙立在茶几上,上面写着“5161363”,显然是她的电话号码。我按号拨通,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门开着,进来关门,进卧室前戴上挂在把手上的眼罩。” 还要戴上眼罩,难道她害臊了不成?这个坏丫头,居然捉弄我,其实,我早把你浑身上下打量透了,不信,让我指出你臀部纹的那两只扑腾的花蝴蝶?没必要嘛!我戴着眼罩,恰似一头鲁莽的公牛急冲冲闯入她的闺房,在她的指示下,连滚带爬,摸上了床。妈的,这算什么,只有触觉,没有视觉,叫我如何下手?我摸摸索索,“对不起,”她推开我的手,说:“别摸我,怪痒痒的,我老公——”什么?我的心一下凉了大半截,原来她是有夫之妇,这,这爱还能做吗?不让看,还不让摸,你他妈太欺负人!也罢,不做白不做,不摸就不摸—— 凌晨三点半,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家,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我久不近女色,唯一的快感便是排泄大小便,没想到今夜有此奇遇,着实泄了一把邪火,这一切实在来得太不可思议,我以为是一场梦,听说梦游就是这么回事儿。我不能不问自己,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离家出走,另外,她流落此地苦苦等待什么? 毫无疑问,她在和丈夫赌气,不过这个气未免赌得太大,太过分,害得自己在外租屋独居,寂寞难耐,临了,居然与一个不爱的陌生男人上床zuo爱。适才,她渴得把我当可乐咕咚咕咚喝下去,万一她的男人发现阳台上晾的白色球衣找上门怎么办?至于我,也是有惊有险,好在,事情都过去了,前妻已无从查明,那么,这肯定是一笔糊涂账?啊,实在太紧张太刺激了,尽管那个歌女或伴舞并不爱我,她的心始终在那傻大个儿身上,但多亏她给了我一夜情,使我打发了孤独的中秋长夜,为此,我当然应该深深感激她。 不独爱其爱(定稿)(8) 此刻我可以下结论了,我原来对她的猜测、判断完全错误,她根本不是歌女或伴舞,也不是和“丈夫”赌气,单从她这次给我的那个5161363的电话号码,我敢说,她必是神秘的女郎无疑!我拿出望远镜看斜对面三楼,“窗外芭蕉窗里人”,坏丫头,你来造访我,明明知道我是谁,竟绝口不提,真他妈沉得住气! 第二天夜里,我给她打电话,我开了一个玩笑:“奴才求见!” “你愿意给我当奴才?”她笑了。 “万死不辞!” “喜欢读小说吗?” “不仅喜欢读,而且喜欢写。” “真的?” “你不是不知道,我半靠卖文为生。” “好吧,你过来,这次不必戴眼罩!”她终于巧妙点破了我们过去一夜情,然后挂断电话,打开客厅的灯。 原来,小女人作家并非天天要到午夜才倦鸟归巢,她也像女残疾人一样夜间不开灯,过着黑暗的生活。今晚不是那个鬼鬼祟祟的中秋之夜,我们不妨大大方方“以文会友”,我当然是前辈,她应该执弟子礼。书中自有颜如玉,当我重返我的温柔之乡时,这个小妖精,身着一条抹胸小花裙,笑着向我勾勾手指,却把我带入卧室对面的书房!书房西边墙上挂满中外男女影视明星写真镜框,正中是金诚武的巨幅头像,他们全冲着我挤眉弄眼,弄得我怪不好意思。女主人,我的“关门弟子”,拖过一把转椅,让我坐在她的旁边,随后打开电脑,告诉我,她最近写了一部中篇小说,由于写得太投入,以致昼夜难眠。 我这是第二次亲眼瞧见她真实的本人,我可以确定了,她不是披着画皮的女鬼,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白里透红的妙人儿。我拿眼偷看她,她比昨夜或以往在镜头中显得更加性感,只可惜瓜熟蒂落,她熟透后将白白烂在地里。 说话之间,电脑屏幕出现她的小说《初恋难成婚》,以我多年的写作经验,我断定,这是一篇“少女自白”,署名“赵善美”,好像一个韩国女孩的名字。我存心讨好她,显示出极大的兴趣,说:“我们换个座儿吧,让我好好看看。”“慢,”她拉住我,“我有话对你说,你不用着急!” “什么话,有那么神秘吗?”我喝了一口果汁儿。 她一只手支着下巴,笑眯眯瞅着我,半天才作声:“我要你为我打工,我付工钱。” 难道这是我受到的礼遇?我有点儿不高兴:“让我当你的厨子或跟班?” “不,当我的读者,唯一的读者。” “你的小说不准备发表?”“不是不准备发表,而是根本不可能发表——我准备‘生前寂寞,死后哀荣。’但生前总得有几个读者,哪怕只有一个读者。”善美叹一口气。 “没问题,我们同病相怜好了,我乐意当你的读者,算什么打工!” “就是打工,而且比打工更辛苦。我一般白天睡觉,夜晚写作,你必须随叫随到。我一个月给你六千块,包你一年,干不干?” “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你出手太大,我过意不去。”我暗暗叫好,我不过写了几篇破小说,竟以此骗财骗色,她真是冤大头!“你说,随叫随到,那么,不叫不到,我在家白拿工资?”我心怀鬼胎。 “没错儿,不叫不到,你别坏了我的规矩!小说我还要仔细改两天,今天你先回去,后天晚上十一点半,准时上班,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不独爱其爱(定稿)(9) 自从我与善美于中秋之夜“苟合”后,她不再见我,而且把窗帘关得严严实实,如今鬼使神差,我又美其名曰当上她“唯一的读者”,乐得我直打哈哈,恨不得在她脚下打几个滚儿。我到省图书馆阅览室阅读了一些文学期刊以了解小说写作的最新趋势,须知,一个月六千元的报酬,对我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弄好了,说不定她会再包我一年。她财大气粗,房间又装修得如此豪华,她的大款爷私养情妇,却养而不用,小的不妨乘虚而入也! 那天夜里十一点半,我按时上班。善美递给我一杯白兰地,说稿子没改好,不便示人,主要是,人物的感受以及部分言行把握不准。我要她细谈,她想了片刻,告诉我,一个少女爱上一个英俊高大的球员,但他出于某种顾忌不敢亲近少女,她问我如何打破僵局。我的脑子立刻闪现一个有趣的细节,我愿意无偿转让她,我说这好办,熄灭灯,让男的躺在床上就是了。她说男的不会轻易上床,再说这么快上床也没意思,她要表现少女的机智。我明白她的意思,喝了一大口酒,趁其不备抱住她,把酒强行注入她的口腔,呛得她险些憋死,她大骂我疯了,又停下来笑,说:“你是个老狐狸,真有两下!” 我趁热打铁,建议她增添一场少女和球员共浴的戏(我们仿佛在构思电视剧),我说这是为了推动情节发展,因为少女仍属顽皮,她和球员之间还隔着一层面纱,必须摘除。善美双手背着,似笑非笑,逼近我:“你想使坏,浑水摸鱼?”“话不能这么说,”我退后一步,假装不快,“这是工作,听说,美国电影《廊桥遗梦》的床戏一共拍了九遍才通过。”“你休想,我们一遍过!” 接下来自然是不可避免的床戏。我说每个故事都有一个gao潮,善美说她对故事不感兴趣,只在乎人物的情绪。“情绪不能凭空产生,”我激动得抱起她,从浴室走进卧室,“得有个故事打底子!”我费了不少口舌终于说服善美,她却扔过来一个枕头做裸替。我警告她,如果坚持用裸替,我找不到感觉,没有发自肺腑的甜言蜜语,那么,她笔下的球员一定是干巴巴的老厌物。善美拗不过我,于是骂骂咧咧躺下,闭上眼睛。 我喜得抓耳挠腮,回想上次不能看不能摸,这次我要看够摸够!“你她妈怎么光做不说!”善美在我背上狠狠掐一把,“你的甜言蜜语呢?”“别闹!”我捂着她花朵似的红嘴唇,“一个沉浸在幸福中的少女不该骂人,我的甜言蜜语你听好,要牢牢记住!”善美扑哧一笑:“算我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一个,一肚子坏水的大混蛋!” 看来,善美对我的工作还是挺满意。凌晨六点,我下班准备回家睡觉,她拿出一大叠百元钞票拍在我手里,说是预付半个月工钱。我回报她一个吻,离她而去。 我第二次来善美家上班,怀疑她存心整我,这哪是改稿,分明是报复嘛!我提出先看看小说原稿,她一口拒绝,说:“球员要离婚,老婆不答应,他不得不绝食明志!” “这不需要我来体验,”我搂着她,“我们只要想象绝食的痛苦就可以了。” “想象归想象,我需要更准确的实感,”善美拿开我的手,“绝食二十四小时,饿不死人!你要做好笔录,绝食期间的各种感受和联想。” “下次你的男主人公会不会自杀?” “放心吧,我不会让他死,他死了就没戏,我也活不成!” “你干吗硬要拆散球员的家,当心报应!” “少罗嗦,你给我上点儿心,好不好?你表现好,我自然另有赏钱。快去,里面有饮水和抽水马桶,不准一天到晚睡大觉,我有针孔摄像头监视你!” “鸠占鹊巢,不好意思,哎,你睡哪儿?” “我睡书房,你别想像老鼠一样溜出来偷食,我会锁门!” 我被善美押进卧室,当时的心情还很不错。这是一间“爱的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充满梦幻和女人香。我虽然先后两次混入,但一次瞎了眼,一次昏了头,都不曾细细感受。床上蹲着一头毛绒绒的大棕熊,显然是我今夜的陪睡;床头墙上垂下一幅精工镶嵌的油画——森林深处,一条活泼的小溪流过小木屋,出自俄罗斯绘画大师列宾的手笔,至于是不是真品就难说了;梳妆台摆着各种名贵的化妆品和一艘海盗帆船,我想起拜伦一句诗:“少女把手放在胸口,梦见海盗”;窗前是一架华丽的白色钢琴,旁边有一个橡木做的小圆桌儿和一把同样质地和风格的椅子;令人不忍的是床头柜上的台灯,一个肌肉紧绷的小个子白种裸男背负着巨大的灯头,痛苦不堪。我想,善美必是“虐待狂”,亏她每天看得下去!我顿时毛骨悚然,善美只怕惹不起,也躲不开,我拿了她这么多工钱,如果干不好,她会扒我的皮! 我打算在这温柔的床上做一个美梦,翻来覆去,想到善美出钱雇我体验绝食,我既然收下人家的钱,当然要好好干,况且,我刚刚倒过时差,哪里睡得着?我起床走到阳台,靠在美人躺上,望望斜对面我的家,书房和卫生间的窗口黑咕隆咚,想不到今夜我在这香闺过夜,而且是拿钱过夜,这口软饭实在吃得津津有味,不,事实上,我是他妈来绝食的,那个球员怎么啦?要是换上我,我才不会为离婚而绝食,我没那么傻! 我坐在卧室的窗台上胡思乱想,善美在监视我吗?诡计多端的她是不是无中生有,吓唬我?如果不是,那么她在自己的卧室装针孔摄像头监视谁?这个女孩不简单,其中必有文章!我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并拉拉杂杂记录了大量的随感。善美说得对,想象归想象,想象和实感就是不一样,到了次日中午,我饿得手发抖,腿发软,浑身冒虚汗,我终于意识到,英雄更难过“饥饿”关! 不独爱其爱(定稿)(10) 好不容易挨到夜里十一点半,善美打开门,放我出“狱”。我交卷后开始享受一顿美餐,一大碗面条,一只香喷喷的烤鸡,和一盘如同善美色香味俱全的水果。善美坐在对面边看(我的随感)边说:“小心噎着,你的吃相太难看!”我歪着头,如狼似虎,狠狠撕咬鸡腿儿,顺便回敬一句:“我饿你一天试试!”“我也一天没吃东西,我倒要看看男人和女人的感受有什么不同!”“一样,饿了要吃,饱了要——” “要什么?我警告你,别老打我的坏主意,我不是傻瓜!” “喂,打工仔,”善美站起来,把稿纸摔在餐桌上,“你写的什么呀,你明明知道少女要跟球员结婚,非他不嫁,你却让他向老婆投降,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这是我体验到的真情实感。”我张着两只油手,嘻皮笑脸。 “我花钱打水漂儿了。”善美收拾桌子。 “就算好事多磨吧,我担心你爱他心切,小说节奏太快,使读者喘不过气儿。” “反正你得让他们大团圆,否则,我会疯的!” “哎,你千万不要进得去出不来。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 “我不管,我的小说就是现实,你别他妈的跟我瞎掰!” “哟,生气了?” “我能不生气吗?原来,你前天在床上那些甜言蜜语全是假的,我他妈又轻信男人,我要一个名分,怎么那么难!”善美把手中的酒杯砸在地上。 “善美,”我抱住她,“你听我说!” “别说了,我听够了!”善美推开我,“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回答我,如果我要你离婚,你会不会离?” “我不是早离了吗?你要我跟谁离?” “我说,如果,如果,你是听不懂,还是装糊涂?” “你总是如果,如果,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意之果?”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敢回答我的问题!” “你的问题很难回答,你以为,离婚是儿戏?就拿我说吧,离是离了,可我有孩子,我对孩子她妈也不能毫不关心,除非我的良心喂狗吃了。我想,你是重感情的人,你会看上一个说离就离的轻薄男人吗?你不怕嫁给这种男人遭报应吗?” “那为什么你们在床上说的比唱的好听?” “在床上是非常态,不是常态,也许是荷尔蒙作怪。你应该明白,男人在床上鬼话连篇,不能当真。” “话是这么说,但我现在怎么办?我是一个堕落的女人,离开那大款,谁要我!我活得没劲透了,没意义,没意思。”这个赵善美,说任希时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则完全瞎了。 “谁说没意义没意思?光听你说话,我就觉得你的口才特棒,在语言方面极有天赋。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说不定你将来会成为大作家,拥有广大的读者!” “你真的这样觉得吗,不是哄我吧?” “我说正经的呢,听我一句劝,以后别花钱如流水,别张口闭口‘我另有赏钱’,那三千预付款,我明天退给你,要么,我替你存在银行。” “那怎么行,该给的我一定要给,我眼下不缺钱。” “坐吃山空!尽早离开那个不肯离婚的大款,找一个能过日子的好男人,接着做你的文学梦,写你的小说!” “知道了,顺便问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改写小说了吗?” “用小说打造一个8号球员,通过他离婚表明真心爱你,然后嫁给他,然后臭美!” “你怎么知道是8号球员,偷看了我的小说?” “你的阳台前不久不是一直晾着8号球衣吗?” “你太可怕,能透视人家五脏六腑!” “因为你让我好奇!” “对不起,我今晚失态,让你受委屈,都怪我白天睡不好,根本没睡着,吃了药也睡不着。今晚你别回家,陪我好好睡一觉,我送你一台笔记本电脑,我有两台呢!” “你又来了,既然如此,我来付钱,我是男人。” “你付你付!我的身价你付得起吗?打肿脸充胖子!”善美朝我翻白眼。 “善美,别生气,我留下陪你就是了。你读过我的随笔《合情与合理》吗?你刚才发脾气是合情不合理。” “怎么讲?” “你想,女人吵吵闹闹,必是心里憋得慌,吵一吵,闹一闹,舒坦了,这不是合情吗?但不合理。如果不吵不闹,合理了却又不合情。” “那么,你是叫我合情还是合理?” “人的心理往往是动态平衡,一会儿感情占上风,一会儿理智占上风,只要不大起大落就行。” “你有时比那球员更可爱,只是,有点儿像,急色鬼!” 我伸伸舌头,做了一个大鬼脸,然后起身去那我无比熟悉的浴室洗澡。我怕墙上的大镜 子也出卖我,顺手关上浴室门。洗完澡,进入卧室,善美已躺在床上。我把她搂过来,轻轻问:“小姐,你缺氧吗?” “什么意思?”善美闭着眼睛。 “你养在深闺,不见阳光,要不要我像上帝那样给你吹一口气儿?” “你是上帝吗?”善美睁开眼睛。“我是你的上帝!” “你的荷尔蒙又作怪了?你真会讨女人喜欢,吹吧!” “那我真对你进行人工呼吸了?” “救救我,我快死了!”善美大喊。 我们哈哈大笑,抱成一团,滚来滚去,滚到床下仍在傻笑。 不独爱其爱(定稿)(11) 一天上午,我见善美最近睡得不错,于是提议去公园散散心,善美高兴地说:“去吧,为什么不去,我有好几年没去公园玩儿了。”说去就去,我和善美打车直奔南郊公园。 我在入口处排队购票,后面有人挤,我的一只手碰到前面一个波涛“胸”涌的中年妇女的臀部,她转过来,说了一句:“你吃我的豆腐!”然后给我一大耳光。这还得了,善美完全气疯了,扑过来,揪住她,左右开弓,连抽她三耳光,并破口大骂:“你他妈是哪里没人要的骚货、烂货,敢在这儿撒野!他是我丈夫,有我好生伺候,怎么会轮到你这个丑八怪,吃你的豆腐!我拿镜子给你照照,”说着,她真的从包里拿出化妆镜,“你瞧瞧你这张苦瓜老脸,一道道褶子,横七竖八,只会让男人害怕、阳痿,你起什么腻!”我没料到善美这么厉害这么会损人,连忙向同样被打懵了的中年妇女道歉解释。“走,”善美拉我一把,“你跟她犯什么贱!” 善美发了这顿脾气,似乎出了一口积压心底多年的恶气。我们进入公园,她在路边捡了一根儿棉线,又从一张破海报撕下一小片白纸,拴在线上,跑到草地,张开双臂,慢慢转圈子,不久的功夫,她便幻化为温柔可人的香妃——她和她的纸蝴蝶,披着金色的阳光,招来一大群真蝴蝶,随她起舞。 中午,我们在公园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善美用纸巾擦擦嘴,说:“咱们去划船!” 我们泛舟湖上,风起,但见两张碰碰撞撞的怪脸浮在水面,善美丢下桨叶,要我随她拜天地,我自然巴不得。我们打打闹闹,几次险些落水,我累了,枕在善美的腿上打盹儿,善美掐我一把,说:“昨晚你睡得像死猪,我咬都咬不醒,你还没睡够吗?” 我知道善美近来话特别多,简直成了“碎嘴子”,此刻不陪她说话,她会闹到翻船,我没话找话:“你,我问你,你愿意当才女还是美女?” “才女兼美女!” “不行,这样不公平。再问问,你愿意富有还是美貌?” “富有!我富有,你才有钱花,才不会过穷酸的日子,傻瓜,这还用问吗?”善美捧起一汪水洒在我脸上,我甩甩头,抹了一把脸,然后翻身按住她。 “看来,你出生时嘴里就有一把银勺,为了公平,上帝将在你的脸蛋儿布满雀斑!” “你干吗老给我下套儿?不干不干,我还是要美貌,我不怕你喜新,但怕你厌旧!” “这么说,你不怕贫穷?” “我有什么办法,女人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叫你不会挣钱!”善美扳下我的头,亲我一口,我也亲她一口,这时,一只水鸟落在船头点点头,跳一跳,又扑啦啦飞走了。 我和善美,在水鸟的见证下,草草“完婚”,连蜜月也没度,回来又开始争争吵吵,几乎天天捉摸小说人物的感受和言行。十一月五日,是她27岁的生日,我还没给她打电话,她倒先打过来,说:“你忘了我的生日,没良心的东西,算了,反正你会狡辩!我给你说件事儿,我看,你的文笔比我好,阅历比我丰富,那篇小说不如由你来写,如果我满意了,额外付给你三万块稿费,怎么样?要不,咱们分头写,打擂台,我另写一篇,模仿你的笔调,用你的口吻,我要在小说中,返回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让你疼我、爱护我。你别笑话我,我就是这么一个喜欢生活在小说中的人,也许这是我唯一重新做人的机会!” “行,就这么办,你写好了,我也付给你三万,如何?” “你缺乏诚意,不想合作,不想干?” “我一定好好干,不过,我不会像你那样要求球员完美,你到哪儿去找十全十美的人?” “确实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好吧,随便你怎么写,不写那个肤浅的球员,写成‘夫子自道’也行,但是,你要把我写进去,对了,我还要告诉你,我那款爷今晚大概十点回家,我不想见他,你能不能收留我,求求你行行好!” “我收留你,一定收留你,我们一起偷窥他气急败坏?” “这个主意不错,不过,你得弄弄清楚,不许碰我,我是来睡觉的,不是来上床的。” “不上床怎么睡觉?”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说得也是,瞧我语无伦次,我一天一夜没合眼。” “来吧,我替你换换脑筋,你对写作太投入,太入迷,我过去也一样,睡在床上满脑子人物、情节,一宿要起来几十次,记录他妈的,灵感火花!说是到此为止,不想了,不想了,但压根儿做不到,一旦开始便停不下来。这样不行,必须停下,非得停下,拿得起,放得下,这也是作家的基本功,否则就吃不了写作这碗饭。” “说得真好,我这就来。” 十分钟后,善美拖着一只带轮子的大皮箱来了,她一进屋便拉开窗帘,翻箱倒柜。我连忙拉上窗帘告诉她我的前妻就住在附近,善美听了黑着脸问:“世上怕老婆的大有人在,但从没听说怕前妻的,你们到底离了没离?”“离了,都快两年了。”“那你怕什么?她若找上门胡闹,你啐她,给她几下,你下不了手,让我来!” 善美太年轻,不解人意,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不知道,我的心里依然放不下我那黄脸婆。 我才抽完一支烟,善美又招呼我:“你过来,扔了这个不性感的充气娃娃,赶明儿我给你买一个实体的,日本妞儿,包你销魂!” “不必了,糟糠之妻不下堂,再说,我现在有了二房。” “天呀,我这么美貌富有,只配做小?” “俗话说,妻不如妾。” “你为何落下‘妾不如窃’?你给我从实招来,是不是跟其他女人另有一腿儿?你这种人我早看透了,有奶便是妈,不过,我现在就是你的妈!”善美洋洋得意,摇头晃脑笑。 我拧了善美一把,懒得与她贫嘴,于是打开电脑,准备写作。善美说:“今晚别写了,去书房看看对面那家伙如何气急败坏,说不定他会报警,气得收走我的房子!” 我们相拥步入书房,果然,斜对面三楼灯光怒放,一个矮胖的男人正在焦急地打电话。 善美顽皮,端起一把长尺瞄准他,叭,她放了一枪,正好击中他的秃头,她说。我举起望远镜望去,她的大款爷真的倒在了沙发上。 不独爱其爱(定稿)(12) 善美净身出屋,彻底放弃了斜对面三楼的“金屋”,从此跟我同居狗窝儿,过着穷酸的日子。可怜我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扫除,供奉她写作,她却非要做修女,夜里独守书房,我只好耐心等待她早日完成小说。过了十一天,她终于杀青定稿,让出电脑。我坐下验收,先快速读一遍,又无耻地细读一遍,当我读到第三遍时,竟幸福得“老泪纵横”。现在,我征 得善美的同意,将她的日记体小说《四天三夜》附在下面,请读者诸君分享她重返天真淘气, 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的快乐,同时也看看我这个大混蛋怎样被她净化,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位不可思议的“正人君子”! 四天三夜 九月十四日,星期二,晴转暴雨 白天热得闷得不行,直到下午五点起风才转凉。我正在书房给中文系学生赵善美补习英文,我朝窗外看,只见乌云密布,豆儿大的雨点啪啪啪打在地上,几分钟后,雨越下越大,雨借风势,一阵阵横扫过来,天地间白蒙蒙乱糟糟一片。我连忙关上窗户,对善美说:“你现在回不去,不如再讲一课,明天就不用来了。”然而,善美显得很疲倦,她打了一个哈欠,站起来,伸伸懒腰,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声尖叫、惨叫,隔着玻璃,我望见不远处十几个人在大雨中丢下雨伞,两只手在头上在身上拼命拍打,扫来扫去。我看不很清,反复问善美出了什么事儿,她结结巴巴告诉我,她看得清清楚楚,地上的老鼠密密麻麻,并且纷纷窜起来咬人。 天呀,这是真的吗?我不敢打开窗户伸出头去看看我们楼下,因为一些老鼠已经爬到对面二楼,引起了大家恐慌。我想起不久前在报上读过一条新闻,说某地十几万只田鼠围困一个村庄,咬断了电线,咬死了老人和孩子,破坏了大部分农舍,田鼠闹了整整九天,才扬长而去。 我意识到自然生态发生了重大变化,达摩克利斯剑随时会落下,斩断我们的头颅。也许,也许——我真的害怕作出如此假定,“世界末日”就在眼前。现在最要紧的当然是逆来顺受,耐心等待救援的“诺亚方舟”。我迅速清理、盘算房间里所有的生活物资:谢天谢地,大米差不多可以维持半个月,有一罐液化气,冰箱里的猪肉、鱼肉、鸡蛋以及各种蔬菜够吃五、六天,另外,餐桌上还有昨天买的一袋桔子。水,一想到水,我立刻冲入厨房,拧开水龙头,把家里大大小小的容器都灌满。与此同时,我吩咐吓傻了的善美检查门窗是否紧闭,当善美回过神来却哭了,她问我:“我爸爸妈妈会被老鼠咬死吗?”“不会,”我敲敲她的脑袋,“他们跟我们一样,被老鼠困在屋里出不了门。过几天,老鼠闹够了就会撤!” 善美被我敲开了窍,灵机一动,抓起书桌上的电话给家里打电话,可惜线路中断;我们各自掏出手机也打不通,开灯灯不亮,看来,这帮蓄谋已久的家伙占领了我们的各种重要设施,这得出动多少老鼠呀!它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集结,并完成对我们攻击的部署的呢?难道我们全是死人,毫无察觉?这时,我透过卧室的玻璃窗发现,成群的老鼠爬上了我们的阳台,正咔嚓咔嚓啃进入卧室的木门。我气急败坏,对又开始哭的善美吼叫:“哭什么哭,快,帮我搬书,把铁书架上的搁板统统拆下!”善美擦了一把眼泪,把我递给她的一摞摞书扔在地上,我们一共拆下九张白铁皮搁板,找来锤子和钉子,将木门钉得严严实实。幸亏客厅通向走廊的是防盗门,老鼠啃不动。现在我唯一担心的是,这么多老鼠饿疯了,会不会撞破薄薄的玻璃窗? 我盯着阳台上几十只老鼠上窜下跳,它们不再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而是一个个穷凶极恶的复仇者、索命鬼,我的嘴唇直打哆嗦,越看越害怕。“救命救命!”是善美呼叫,我掉头一看,她从卫生间慌慌张张跑来,双手提着裤子,满脸紫胀,说什么一只老鼠咬了她的屁股。我更害怕了,问是不是老鼠进了屋,她说那老鼠咬了她一口又缩回去了。我赶紧用毛巾裹住一个大玻璃瓶,倒过来,插入便池孔,想一想觉得不够结实,再盖上木板,压上一桶水。 我松了一口气,坐下抽烟,想想真好笑,她被老鼠咬了屁股,老鼠咬了她的屁股!不好,此事大意不得,我放下烟,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手一指,示意善美随我进卧室。善美站 在我的面前,以为自己闯了什么祸,撅起嘴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着好可怜。我命令她脱下裤子让我查看伤口,她红着脸,说什么也不依。我火了:“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要不要命?被老鼠咬了会严重感染,你听说过‘黑死病’吗?”善美扭扭捏捏还是不肯脱,我一把抱起她往床上一摔,她才乖乖转过身子趴着不动。我慢慢褪下她紧绷的牛仔裤和内裤,把嘴唇贴在她的伤口,吸净污血吐了,然后涂上酒精,吹一吹;我拍拍她的翘屁股,笑道:“好了,快起来吧!”说完转身走了。 一会儿,善美闯进厨房在我背上又捶又打:“好哇,老师你真坏!你乘人之危,脱女孩子的裤子,你安的什么心?说!”我放下菜刀,假装正经:“别闹了,天快黑了,让我做饭吧!” 不独爱其爱(定稿)(13) 九月十五日,星期三,大暴雨 凌晨五点,我被狂风暴雨惊醒,睁开眼睛,发现善美像一只猫咪蜷缩在我怀里,我搂了搂这只性感的小猫,马上又触电似的推开。她什么时候爬上了我的沙发?昨晚,她在床上做恶梦,所以跑来寻求庇护?我不能乱来,千万千万要管好自己。我知道,她才21岁,涉世未深,作为老师,我怎么能打学生的坏主意呢? 我起身把善美翻转过去,拉直她的两条腿儿,从卧室的衣柜拿出一条毛巾被,盖在她隆起的胸前,一会儿,她又翻转过来,我觉得她真像一条摆动的美人鱼。我坐在旁边细细观赏,她着实招人疼爱、怜惜,牵动我的柔情,我甚至庆幸发生鼠患,使我有机会与她朝夕相处,问题是她还是一个孩子,我不能伤害她的女儿身! 我站起来,走到各房间检查了一遍,除了书房的电脑电源插头没拔掉,没有发现其它隐患。我感到有点儿闷,原来昨晚临到睡觉时,善美把房间的窗帘全部关闭。也好,眼不见,心不怕,今天我们不妨像鸵鸟那样不问窗外事,虽然风声雨声和老鼠磨牙霍霍仍不绝于耳。 善美直到中午才醒来。我叫她先去洗个澡,天晓得缺德的老鼠什么时候断水!我告诉她,俗话说,当省不用,当用不省。从今天起,不饥不食,断水后则不渴不饮。为了减少体力消耗,我们必须尽量躺在床上。 “照你这么说,”善美揉了一下眼睛,“我们卧床不起,来日无多?” “谁知道!洗完澡给你们家打电话,看能不能打通。” “你不会打吗?” “我给谁打?我,孤家寡人,无话可通。” “你担心随妈妈的孩子吗?” “她在乡下姥姥家住,比我们幸运。” “多大了?” “五岁。” “可爱吗?” “跟你一样可爱。” “我有多可爱?” “比可爱更可爱。” “谢谢!”善美高高兴兴去洗澡。 “老师,你过来,不,你别过来!” “怎么啦?” “我没有换洗衣服!” “那穿我的好了。” 我给善美送去一套干净的睡衣,她推开一线门,警告我不许偷看,我吓唬她:“老鼠!老鼠!”善美这傻丫头信以为真,大喊救命,我笑得支持不住,倒在沙发上。 “我知道,你巴不得老鼠再咬我一口!” “一边一块疤儿,多美!” “不干不干,你什么都看到了!” 我在书房迎接出浴的善美,她的脸蛋儿红扑扑的,恰似一只沾满露水的红苹果,我恨不得也像老鼠那样咬一口。我递过去一块毛巾,让她擦干头发。谁知她把毛巾扔在书桌上,严肃地对我说:“脱下你的裤子!” “善美!” “你脱不脱?” “你疯了吧,我又没被老鼠咬屁股!” “你脱了我的裤子,我也要脱你的裤子!”善美走近一步。 “你胡闹!”我退后一步。 “你知不知道,进入裸体浴场,人家脱了你不脱是不礼貌!” “这根本连不上,不是一回事儿。” “你连我身上两块疤儿都瞧见了,我好没面子。” “我一定替你保密,不外传。” “好嘛,你还在欺负我、打趣我,今儿我非脱了你不可!”善美扑过来,硬把我的短裤拽下一半。 “你再胡闹我把你推出去喂老鼠!”我背过去拉上裤子。 “对不起,我不再胡闹了,我们扯平了。”善美一阵浪笑。 “你是小姑娘,亏你开这种玩笑,臊不臊?” “这有什么好臊的,横竖咱们活不成了,说不定明儿便是老鼠的盘中餐!” “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以后注意分寸!你可以顽劣,我不能,我是老师!” “你是老鼠,你咬我的,屁股!”善美笑着跑了。 “我撕了你这张乌鸦嘴!对了,你的伤口愈合了吗?” “难道你还要查看我的伤口?” “你自己对着镜子检查,这么热的天,当心化脓!” 吃过午饭,我和善美躺在床上保存体力,因为我们一天只吃一顿饭。 我闭目养神,善美无法容忍,不停地推我,拍我,踹我。我不是不想跟她说说话,我是怕她说着说着便动手,干出出格的事儿,把我拖下水。是的,她就这么淘气,你想怎么样?难道你能老不正经,随她胡闹,闹到不可收拾? 善美越说越不像话了。 “你们男的真丑!” “你的意思是你们女的不丑?你瞧瞧你的脸,这是在哪儿蹭的,快去洗洗!” “你甭管我在哪儿蹭的,你不是说我不必这么漂亮吗?我问你,你不许生气,你们男的都这样吗?” “什么都这样?” “就是那,那,直不楞登的东西!”善美用手蒙上眼睛。 “你把话说清楚,我听不明白。” “你是傻瓜,你缺心眼儿,你的智商二百五,我把话说的够清楚了,你准是装的!”善美欠起身。 “谁装了?你没头没脑,有一搭没一搭,我实在听不明白。” “那好,你竖起兔子耳朵仔细听。睁开眼睛,睁开眼睛!我陪你聊,你闭上眼睛拿什么臭架子?咱们还说那个,直不楞登的东西,我觉得,怎么看,怎么像一条昂起头的眼镜蛇!”善美躺下,又蒙上眼睛笑。 “我怎么还是听不明白?” “你坏你坏,你明明听明白了,你知道我说不出口!”善美打我。 “说不出口就别说!” “你真的没听明白?抱抱我吧,我害怕!”善美拉拉我。 “善美,我也害怕,我害怕这样下去会害了你。” “我知道你疼我,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儿,我喜欢像你这样成熟、坚强的男人。”善美把我的一只手贴在她脸上。 “我们会闯过这一关的,我就不信老鼠会征服人类。读过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吗?书中最后一句话是:人类所有的智慧归结为两个字儿,即hope 和wait。” “‘希望’和‘等待’?有意思,哎,大仲马不是法国人吗,干吗用英文?” “我读的是英译本。如果你读了这本书——”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善美坐起,捂住我的嘴,一字一顿,“如果你读了这本书,什么都不会害怕,对不对?” “对,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确实疼你,喜欢你,一如你的父母。”我也坐起,善美倒在我的怀里。 “老师,这是一场梦吗?”善美抱紧我,“如果不是梦,那一定是上帝安排我们共处一室,与世隔绝——” “说得很有意思,”我打断她,“但不能当真!除非老鼠安营扎寨,永远不撤。” 不独爱其爱(定稿)(14) 九月十六日,星期四,多云,热 昨天晚上,我坐在床头,在善美的干扰下,就着烛光写日记,写到11点半总算写完了。我下床准备去客厅沙发睡觉,善美拉着我死活不肯放手,我只好答应陪她睡在床上。我摸黑到卫生间用手泄去一把邪火,免得到时性冲动失去控制。我一再拜托我那仍蠢蠢欲动的老二,不能出击,无论如何要守住“马其诺防线”,万一善美死缠烂打,我自有对策,不劳你老二插一杠子! 我搂着善美躺下了。她是一只怕老鼠的肥猫,难怪这么柔软。我拍她的背,哼着催眠曲,哄她入睡。我想起过去,我也是这样哄女儿睡觉的,可善美毕竟是一个碰不得,一碰便让男人痒痒的大姑娘。她一个劲儿地往我怀里钻,然后把一条大腿压在我的腹部。我也不能太不近人情,我摸摸她那条光滑圆润的大腿,忍不住就摸上了“翘屁股”。善美冷不防亲我一口,问:“我的屁股好摸吗?反正让你看过了,你喜欢我的屁股吗?”“太迷人了!”“说说清楚,为什么迷人?”“白白嫩嫩,翘得迷人。”“那好,别拍我的背,就摸我的翘屁股,我困了。”我拍拍她的脸:“放心睡吧,我会守护梦中的你。”“我就是对你太放心了,不解风情!”善美哼了一声,闭上眼睛。 我一夜不得安歇。今早,我拉开窗帘,透透阳光,否则,我们的卧室真是一个暗无天日的老鼠洞。阳台的老鼠似乎退去,但外面数不清的老鼠依然到处奔走,川流不息,忙得如同蚂蚁搬家。它们究竟想干什么?以小人国打败大人国,进而统治地球?它们懂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吗?它们拥有核武器吗?昨天上午,有几架直升机在低空盘旋,通过高音喇叭喊话,说每天夜里三点,飞机将播洒剧毒灭鼠剂,各家各户务必关闭门窗,今天中午就有几处楼房恢复供电,电话也打通了,我为此感到欢欣鼓舞。人类不愧为万物之灵,不可战胜,却也天意难违,因为我们在上帝眼里亦不过一只只蚂蚁,他要摁死我们易如反掌。 善美醒来洗漱后,我给她几个桔子,她问我为何自己不吃,我说我怕酸。她说骗人,怕酸就不会买。她把一个桔子掰成两半儿,一瓣一瓣硬塞进我的嘴,然后自己吃了另一半儿。我要她把桔子皮放在窗台晾干,她笑道:“你真会过日子,桔子皮能卖几个钱?”我说:“这你就不懂了,一旦鼠疫流行,我们可以通过燃烧桔子皮给空气消毒。” 善美是一只关不住的小鸟,她居然打开门想去阳台透透气。我抓住她,她说阳台没有老鼠,话音未落,一只小老鼠便溜进了屋。我连忙碰上门,善美吓得一脸惨白。我安慰她别怕,我说,老鼠厉害就厉害在成群结队,一只老鼠跑进屋分明是找死,看我怎么收拾它!由于屋里太乱,杂物太多,尽管我们翻箱倒柜,忙了大半天,老鼠还是下落不明。善美哭丧着脸,说:“都是我闯的祸,上帝罚我与老鼠同居!”“不行不行,”我拧了善美一把,“你跟老鼠同居,我怎么办?”善美笑了,哈哈大笑:“我是老鼠的人了,嫁鼠随鼠呗!也许老鼠不仅爱大米,更爱女人。求求你,答应我去‘和亲’,我一定不辱使命,说服老鼠的头儿,停止攻击人类!” 善美素来活泼可爱,谁知还是一个富于智慧和情趣的小女人。我太喜欢她了,我抱起她,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好了好了,”善美挣脱我,“你弄痛了我的屁股,我的伤口肯定又裂开了,你说,我要不要打预防针?”“让我瞧瞧。”“别别别,我的屁股好摸不好看!”“给我看看,感染了没有?”“感染了活该,谁叫它‘白白嫩嫩,翘得迷人’,连老师也要咬一口!” 我又想把善美摔到床上,但她已不是前天那个怕我的善美,她尖叫着跑到客厅绕着餐桌与我周旋。我急中生智,用一把椅子挡住她的去路,她终于落入我的魔爪。我抱起这只扑腾的花蝴蝶走进卧室,她低下头对我耳语:“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放下善美。“什么条件,快说!” “不要伤害那只小老鼠,我觉得它怪可怜的!” “你是怜悯蛇的农夫吗?” “一只小老鼠,何必跟它过不去?再说,小老鼠的妈妈找不到孩子,心里有多难受!” “你想爸爸妈妈了?” “嗯!”善美点点头。 “刚才我追你抱你,又弄痛了你?” “可不是,你替我再涂点儿什么,有消炎软膏更好。”善美趴在床上。 我没有消炎软膏。我慢慢褪下她紧绷的牛仔裤和内裤,还好,她的伤口没有裂开,只是有些红肿,不用涂什么。我吹一吹,又吹一吹,再吹一吹,吹得善美痒痒的,咯咯咯笑,她翻身坐起,又亲我一口。 傍晚,果然有一只大老鼠趴在窗上朝我们张望。善美并不害怕,反而高兴地过去打招呼。她宁愿相信它是小老鼠的妈妈,而我坚持认为是爸爸。我怕善美大发慈悲,打开窗户,放妈妈进屋与女儿团聚,于是拉上窗帘,逼她躺下。 不独爱其爱(定稿)(15) 九月十七日,星期五,晴 老鼠知难而退,一夜之间,除了部分中毒待毙或死亡者,其余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想到这么多老鼠还活着,就在附近从事地下活动,我的心里更是惴惴不安,以后我们出门走路能走踏实吗?说不定它们随时会从地里冒出来,一拥而上,把我们某个人,特别是白白嫩嫩的善美,这只被老鼠盯上的肥猫,吃得尸骨无存。不必说,它们神出鬼没,更善于打地道战,谁知道什么时候再次集结,向我们人类发起总攻! 我在书房观察户外大批消毒人员穿着厚厚的防护装如同笨手笨脚的机器人清理、消毒现场。空气臭得不能再臭,我关上窗户,走到卧室门前,问善美是否给家里打过电话,善美关着门在里面回答:“昨天我不是打过了吗?他们知道我平安无事,我今晚回家一趟。” 善美两耳不闻窗外事,她觉得闹鼠患挺好玩,惊险、刺激、浪漫,也许她还没玩儿够,正埋怨老鼠撤得太早。我不知道现在她把自己反锁在卧室做什么,她老给我添乱,说来谁相信,昨天半夜,她真的把一直守候在阳台不肯离去的老鼠妈妈放进了屋,气得我狠狠打她的翘屁股。善美被打后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像小燕子挨打后看着皇阿玛那样看着我,我吓坏了她,心疼极了,不得不哄她,对她百般温存。 “老师,这是什么?”善美撞开门,笑嘻嘻抱着我那不知羞耻的充气娃娃。 “你,你太放肆,竟敢翻我的衣柜!” “我没翻,是她被关得难受,向我发出求救呼声。” “胡说,你还吹这么大!这是成人物品,你拿来干吗?”我夺过赤身裸ti的充气娃娃,放掉气,扔在一边。 “我不是成人吗?我倒要问问你,你用来干吗?” “陪我睡觉,满意了吧?”我拿起烟,猛吸几口。 “你好恐怖,这跟奸尸有什么两样?” “你管得着吗?”我狠狠摁灭烟头。 “好了,我不为难你,只问你,是我漂亮还是她漂亮?”善美凑到我的眼前。 “她是死尸,你跟她吃什么醋!” “那你昨晚睡觉时干吗不理我,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善美扭过头去。 “我说过,你是孩子。” “我就那么讨厌,连充气娃娃也不如?”善美跺跺脚,“我是孩子,她还是娃娃呢!” “你又来了,你应该知道我的苦衷。” “别找借口,你们男人我还不知道,今天老鼠撤了,是不是要撵我走?”善美坐下又站起。 “我不撵你,你父母也会找上门。”我又点燃一支烟。 “昨晚后半夜,你以为,你打了我,哄我几下,我就睡着了?我告诉你,我根本没睡着,我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留下了你,罪恶的指纹!” “我没有伤害你。”我的脸开始发烫。 “你伤害了我,只是不敢伤害到让你付出代价,我没说错吧?” “你这么说太伤我的心!” “昨晚玩儿够了没有?今晚要不要我留下继续装睡你接着玩儿?” “什么话!” “伪君子,我恨你!”善美趴在书桌上痛哭。 吃罢晚饭,我和善美躺在床上话别。 “我嫁给你,怎么样?模样还过得去吧?”善美一条大腿压过来。 “好呀,只要你认父作夫。” “讨厌,人家正难受呢,你还打哈哈!”善美掐我的胳膊。 “回去别瞎说,免得误会。” “我知道,就说我们老师省吃俭用,一天只吃一顿饭,饿得我们奄奄一息。” “对,就这么说,不食不色嘛!”我转身朝向她。 “或者干脆说你是同性恋患者?”善美瞪大眼睛。 “有点儿恶心。” “说你大势已去?”善美吃吃笑。 “那就要看我那‘昂起头的眼镜蛇’干不干。” “对了,我要向你告状,”善美一脸委屈,“昨晚趁你熟睡,眼镜蛇差点儿咬到我!” “准是你招惹了它!”我揪揪她的耳朵。 “我没怎么招惹它,只是碰了几下,它便青筋暴怒,昂起了头,我赶紧撒手,生怕它咬我。” “后来呢?”我笑着捧着她的脸。 “后来我趴着看,不理它,它就慢慢倒了。瞧你这傻样儿,有那么好笑吗?来,让我再试试。”善美掰开我的手,坐起。 “你别这样,你听我说,你确实是一个比可爱更可爱的女孩,但在我眼里,就是我的亲生女儿,难道你要陷我于乱伦?” “那么,刚才那些混账话也是说给亲生女儿听的?” “其实,咱们说说也很满足,对吧?” “好,现在拿出你说的本事,不然,我做给你看!”善美气呼呼躺下。 “做就做,臭丫头,你以为我不敢做?”我伸手挠她的腋下。 “救命救命,”善美缩成一团,笑,尖叫,左右翻滚,“我怕痒痒,我答应你,答应你,只说不做!” 时间已过八点,我再次催善美回家,她只好下床收拾书包。“外面不会有老鼠了吧,”善美一脚跨出门,探头探脑,然后转过来,对我笑一笑,摆摆手,轻轻说:“你—是—个—大—傻—瓜!” 不独爱其爱(定稿)(16) 关于我要不要去斜对面八楼看望女残疾人任希,善美并未逼我非去不可,此事因而不了了之,我想,只怕是她那天心血来潮时的一句话,说说而已,何况此一时彼一时,我和她现在走到了一起,更何况我自己还有摆脱不了的烦恼:要过年了,我的女儿,我的前妻,她们好吗?这天晚上,善美白天上街办年货,累得早早睡了,我独自坐在书房,翻看几本童话书,回忆过去一个个守护梦中的女儿的夜晚—— 冬天的夜晚寂静,天上下着大雪。鹅毛般的雪片儿轻轻飘落到院子,温柔地把我们包裹在一个美丽的童话中。我的女儿,就是那个自称为“白雪公主”的捣蛋分子,经过一整天兴奋后,到底为疲倦所征服。她甚至来不及听到七个小矮人收留可怜的白雪公主,便转身朝里乖乖睡着了。我存着几分担心,害怕“白雪公主”在梦中无家可归,饥寒交迫,无端遭受森林野兽的攻击。 女儿是一个敏感、脆弱的孩子。虽然在我身边放肆撒娇,但出门在外,胆小得像一只受惊的小松鼠。她连《小红帽》这样深受孩子们喜爱的童话都不肯听,就因为故事中出现了一只凶恶的狼。狼吃了祖母,又吃了小红帽。女儿说,小红帽不听妈妈的话,离开大路,独自去森林摘花,所以才会遇见狼。 我知道,女儿这种特别的恐惧感,完全是我们做父母的造成的。她从小生活在恐惧中,似乎是在惊恐不安中一下下变形长大的。小小的年纪竟然常常失眠,多少次夜深人静,我们 父女俩坐在床头,我告诉她,别怕,爸爸妈妈吵嘴就像你跟你的小伙伴打闹一样,很快就会和好。女儿当然愿意相信我的谎言,她怎么能不相信呢?可是从春天开花,到冬天下雪,爸爸妈妈还是分开过。女儿不曾追问我,但她心中的疑惑一定很多很多。她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问。 是的,这是我们共同养育的一个小生命,失去哪一半爱对她来说都是不幸的。当初她并没有要求出生,是我们决定她来到人世。我们原以为,有了孩子自然会结束那一次又一次无聊的争吵。我们未免太自私,我们让她离不开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们偏偏又有一个离开了她,难道女儿命中注定是一个心灵残缺的孩子,不配接受月亮的柔情? 看着女儿睡得那么香甜,宁静像一个美丽的光环绕着她,她似乎只有在熟睡后才会放松全身,我又是欣慰又是心疼。我顽强地抵抗着一阵阵潮水般的睡意。我不能睡,不能睡。今夜我要扮演一个母亲的角色,安抚她免遭恶梦更大的惊吓。我还要祈求万能的上帝转告梦中的她:白雪公主大难不死,最终被一个王子救活了。王子对她说:“我爱你,胜过爱世界上所有的一切!” 记得更久的一个夜晚,那时我和前妻尚未分居、离婚,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间破旧的小屋里,因为怕打搅孩子睡眠,所以平时不大看电视。不过那天是周末,我想多看会儿。我将电视机的音量调至最小,哄孩子尽快入睡。可孩子刚躺下便开始咳嗽,而且咳得很厉害。我连忙拿出备用的止咳糖浆喂她喝了,却仍不管用。这时电视正在播放一条母亲因奸情溺死儿子的新闻,女儿瞪大了眼睛,坐起问我:“为什么妈妈杀宝宝?”我有点为难,不忍心回答这个残酷的问题,倒是妻子如实地告诉了她那个灭绝人性的淫妇杀子的缘由,女儿听罢哦了一声又躺下了。 不多久,她似乎咳得更厉害,我只好关了电视为她捶背喂水。我发现她一边咳一边喘,胸腔似有罗音。我急了,生怕闹出肺炎,又打开抽屉找消炎药,找来找去,找到一盒复方头孢氨卡胶囊。我仔细看过说明书,然后取出一丸命她吞下。谁知她拿着药可怜巴巴盯着我,始终不肯往嘴里送。我火了,压低嗓门吼道:“吃药!”女儿吓了一跳,吞吞吐吐吃了。我放下茶杯,转身正好撞见她用手指刺激咽喉呕吐。“珊珊,”我忽而意识到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你,你是不是以为爸爸——” 女儿点点头。天呀,她竟怀有戒心,把我当作电视中的那个坏女人,难道我会害我疼都疼不过来的骨肉至亲?啊,不能怪她,不能怪她,只怪我担心妻子反对服用这种新药,因而催她快快快,生性敏感的女儿察觉到我的异常。是呀,既然是吃药治病,何必瞒着妈妈?适才,我逼得她好苦哟!我欲哭无泪,不知怎样向她解释。我说我是你亲爸,但电视中不是连亲妈也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吗?况且我和妻子经常大吵大闹,扬言离婚,女儿可不是傻瓜! 我紧紧搂着女儿,我说:“爸爸妈妈生下了你,就得让你长大成人——”“不对,”女儿打断我,在我怀里拼命挣扎,“我不是你生的,我是妈妈生的,男的不能生孩子!” 我一下跌坐在地,无言以对,全身抖得像打摆子。我真想放声痛哭,报应,这分明是报应!我扪心自问,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害得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如此心事重重,缺乏安全感?看来今夜她必失眠或作恶梦无疑,我想了想,决定让她拿着那盒药推醒妈妈予以证实。 妻子睁开眼睛后,看了看,翻过身去又睡着了。 女儿终于解除恐惧,肯定不是杀人的毒药,伴着妈妈也睡着了—— 不独爱其爱(定稿)(17) “我爸爸的英文最棒!”我仿佛听到女儿的声音。我埋怨她,你总是骄傲地对你的小伙伴吹嘘,可事实上你并不把英文当回事儿。爸爸教你,你十二分不乐意,你至多好奇地听爸爸哇哩哇啦一通,然后一个劲儿地傻笑,笑爸爸尽说些听不懂的话。哎,爸爸正是凭着这听不懂的话养家糊口,否则就得去打工或发奋写文章挣辛苦钱。你知道什么叫辛苦钱吗?算了,我不给你讲这些,横竖你还小,咱们接着讲童话吧。 爸爸的童年没有童话,爸爸给你讲童话,也是为了寻回那颗过早失落的童心。我们父女俩趴在床上,就着一盏壁灯,一本童话书你翻一页,我翻一页,爸爸仿佛随你回到了过去的岁月。你说你要做王子爱德华,我说我要做贫儿汤姆,我们说好了,不许赖皮。可是当你听到爱德华王子换上汤姆的破衣,被可恶的老臣逐出王宫,你又变卦争当汤姆。我不依你,你便哭,执意假充王子。及至末了,爱德华王子复位,亏你说,你本来就是爱德华王子! 一篇《王子与贫儿》,你不知听过多少遍,你还是缠着爸爸讲,爸爸实在讲腻了。你那么喜欢这个故事,莫非,从两个少年的经历猜到了人生无常?不,不可能,爸爸这分明是以己度人,你受到的伤害还不至于感悟人生,你只是把王宫当作自己的家,你害怕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流落街头,冻死、饿死? 爸爸当然知道童话不是现实,总有一天,你必须走出“王宫”,走出童话而自食其力,爸爸还是后悔不曾教你英文。不过也好,你究竟明白了何为真善美,也许这更是为人的根本。那么,我的儿,不论我们将来的命运如何,即使你被迫忘掉爸爸,但是你肯定忘不掉爸爸讲的那十几本美丽的童话。你不是一再追问亚当和夏娃为甚偷吃禁果吗?你长大就会明白,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除了有一个妈妈,还有一个爸爸! 我站起来,举着望远镜,朝那个可怕的窗口望去。其实,我买望远镜也是为了观望女儿,我有几次望见她们母女抱头痛哭,今晚竟望见一个更令人揪心的场面:前妻披头散发,坐在餐桌旁大声责骂;我那可怜的女儿,正踮起脚尖,收拾桌上的碗筷,只见她一双小手,一趟又一趟把碗筷端进厨房。啪,一只碗滑落打在地上,吓得女儿扑通跪下,前妻发疯似的打她的屁股,我心疼得再也忍不住了,跑去救她吗,只怕引起更大的风暴,最后还是女儿遭罪,我别无选择,只好陪着女儿哭。 善美披着棉袄,站在我的后面,摸摸我的头,说:“人生总是顾此失彼,但总得作出选择,对不对?好了,别太难过,做妈的不会把孩子怎么样。”说着,她用手掌擦干我的泪水。 次日上午,我趁前妻上班,悄悄去探望女儿。女儿一个人坐在地上玩耍,地上洒满米粒儿,旁边还有一盆水,我连忙清扫、擦干地板,把她打湿的衣服、裤子换下晾到阳台,见她眼屎巴巴,我又打来水给她洗脸。我问她昨晚怎么回事儿,是不是妈妈不舒服,她不耐烦地要我别问,一会儿,却告诉我她妈说我跟婊zi鬼混,她问我什么叫婊zi什么叫鬼混,我没有回答她,只从口袋掏出几块巧克力放在她手中,嘱咐她不要管大人的烦心事。女儿点点头说:“爸爸,我想你的时候,就用你给我买的梳子梳头!”她递给我一杯水,我心不在焉,没接住,杯子落下,女儿先是惊叫,接着又扑通跪倒,放声大哭:“妈妈会打死我!妈妈会打死我!”随后爬起,迅速取来粘纸用的胶水去粘杯子的碎块。我实在看不下去,心一酸,抱起她,说:“不怕,杯子是爸爸不小心打破的,妈妈问起,就说爸爸赔钱!昨晚你下跪,今天又下跪,下跪的人最没出息,最被人瞧不起,以后不能下跪,打死也不下跪,你听见了吗?”女儿似乎勇气大增,笑了笑,帮我把玻璃碎片拾起,扔进厨房的垃圾桶。 我坐下,把女儿抱在我的腿上,我说:“别怕,爸爸每天都在对面用望远镜看着你,你要听妈妈的话,不要惹她生气,万一出了什么事儿,爸爸会来帮助你。记住,以后,妈妈发脾气,你就在画板上画一个‘笑脸’,站在凳子上,把画板挂在阳台墙上那个挂钩上,让爸爸心中有数。你要小心,别摔倒!” “为什么妈妈发脾气,你要我画一个‘笑脸’?” “笑一笑,谁怕谁?” “对,”女儿唱道,“‘我是个大盗贼,什么也不怕!’哎,爸爸,如果是晚上你看不见怎么办?” “你就打开阳台的灯,装作扫地,妈妈见你懂事了,也许心情会好些。” “爸爸,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女儿小心地摸摸我扎手的胡子。 “怎么会!爸爸永远是你的爸爸,但爸爸和妈妈经常吵架,闹得你不高兴,所以,我们决定分开过。” “我宁肯要你们吵架,也不要你们分开过!我看见爸爸就看不见妈妈,看见了妈妈又看不见爸爸!” “是呀,是有点儿可惜,这就好比你有了一个洋娃娃,还想再买一个,但爸爸妈妈买不起,你说怎么办?好了,爸爸得走了,妈妈快回家了,你要记住爸爸的话,别给妈妈闯祸,别玩儿水!” “爸爸,爸爸,你再抱我十下,我来数,1,2,3,4,5,6,7,8,9,10,好,爸爸快回去吧,妈妈说我的病好了,明天上幼儿园,以后你不要来这儿,最好去幼儿园找我,今晚我在阳台过家家,妈妈下班后会给我买一个芭比娃娃,你一定要看看我的芭比娃娃,你的望远镜看得见吗?” “看得见,连你脸上的脏痕也看得见。”我掏出手帕擦擦她的脸,匆匆离去。 不独爱其爱(定稿)(18) 善美直到下午三点多才回家,她去省图书馆阅览室查资料,回来顺路到超市给女儿买了几个玩具和一件水红色羽绒服。我拿起她的手,拍一拍,说:“你真是好姐姐!”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她继母!我们韩国人——”善美住嘴。 “你是韩国人?”我以为她开玩笑,“难怪是‘我的野蛮女友’,长得像全智贤!你整过容?” “整过容又怎么样,女人不能变得更漂亮些吗?让我生个孩子吧,我生的孩子一定漂漂亮亮,不会输给你的女儿!” “孩子生孩子,笑话!喂,你不会真是韩国人吧?” “姓周的,我问你,韩国人低人一等吗?” “我的意思是,你不像韩国女人在丈夫面前百依百顺,我有韩国男人的福气吗?” “知道了,大发君,我去替你擦皮鞋!” “你少臭贫,你真是大韩民国公民全智贤小姐?” “你就做梦吧!民女赵善美,塌鼻梁也,但并不野蛮,只是有时有点儿厉害,如果你敢欺负我!” “你私奔中国只为千里寻夫?我不信,你们韩国多有钱,你的京片子说得那么溜儿,你冒充韩国人!” “我本想瞒着你,怕你充起老爷尾巴翘上天,今儿说漏了嘴,实话告诉你,我妈是韩国春川人,我生在长在石家庄,只算半个韩国人。” “你说几句韩国鸟语听听。” “韩国鸟语,你的嘴巴放干净点儿,打量我不知道你骂人?” “鸟语是天籁,鸟语花香嘛,再说,你是小鸟依人,你不说鸟语,难道作河东狮吼?” “还说我臭贫,你要是在我们韩国,就是十足的无赖!” “你好好谈谈,你为何看中我这个无赖?” “我的身世在我的小说《面对神父的忏悔》中,我不敢揭这块伤疤,等我用u盘把它拷过来,你自己到电脑上看。” “赵善美小姐,你真是一个猜不透的谜!” 晚上七点半,我开始守望女儿,也想看看前妻到底给她买了没买芭比娃娃,但阳台一片漆黑,始终不见女儿或前妻现身。我慌了,又怕出现类似昨晚的场面,她妈的脸色没来由说变就变,不需要任何借口。“善美,你过来,阳台没开灯,你替我看看清楚,墙上有没有挂上画板?”“挂画板干吗,又跟女儿捉迷藏?”“不是,若挂出画板便是大事不妙,表明她妈正在歇斯底里,我得做好准备前去营救。” “你这是祸害女儿,”善美放下书,“如果她妈发现你们父女之间的秘密,或者你的女儿露了馅儿,她会将计就计,像任希那样拿小孩做人质,故意骂给、打给你看。你的前妻肯定也有心理障碍,她恨字当头,只要能解恨,她不会顾及孩子的感受,所以,我劝你不要太在意孩子的处境,孩子根本没事儿,是你越想越害怕。虎毒不食子,何况是人!你瞧瞧,你的前妻正抱着宝贝女儿呢,你瞧!”善美把望远镜给我,“孩子要长大成人,哪能不受一点儿委屈!你呀,不是我说你,你把孩子看得太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我接过望远镜一瞧,前妻“原形毕露”,正在跟女儿说说笑笑,我笑得合不拢嘴,对善美说:“看不出你颇有‘人生感悟’,不简单,不简单!咳,我一辈子就在这事儿上执迷不悟,我要是像你这样没心没肺多好!” “我没心没肺?”善美坐在我的腿上乱颠。我把她摁倒,拿尺子抽她的屁股:“说,你是屈打成招,还是不打自招?你到底潜入中国与谁接头?为什么又把目标锁定我?你以为我会相信狐狸精吗?” “救命救命,老鼠又要咬我的屁股!别打别打,我招我招!臣妾乃韩国春川人氏,大明星全智贤的亲妹子,受克格勃派遣,诱你奸yin——” “奸yin就奸yin,我且问你,青春几何?” “二八姝丽,二八姝丽!” “你会不会伺候人!” “爷,对不起,我从良了,卖唱不卖身。” “不许从良,老妓才从良,得改过来,马上改过来,卖身不卖唱!” “你说谁呢,说我吗?” “不说你说谁!” “哥儿,你饶了我吧,我的爹就是你的爹呀!” “真的?哎哟,我的老天,你坑死我了,我把这小丫环已收屋里了,你干吗不早说!” 不独爱其爱(定稿)(19) 我和善美闹翻了天,直到午夜上床躺下,善美才开始说正经的,她说:“我在石家庄出生长大,十八岁离开家在北京读大学,除了名字,谁会想到我是韩国人?我完全中国化了,我的心,我的情,我的悲欢离合,全在中国,假如我回韩国,他们会把我当外国人。在我们韩国,嫁出去的女人不能随便回娘家,人家会说闲话。因此,你要是轰我走,等于把我逼上绝路,我会死给你看,你记住了?” “我记不住!你胡说什么,干吗总是这样自卑,你是一块美玉,我爱不释手,难道你不知道?我怎么会轰你走,除非你翅膀硬了,要远走高飞,我拦不住!我算什么,一个身不由己,家徒四壁的窝囊废。倒是我要提醒你,如果你把我当做中途岛或跳板,将来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比如说,我不爱你了,我会跟你没完!” “你知道我为什么跟定、吃定了你?就是那天‘绝食’结束的晚上,我发现,你没有骗我,不是那种说离就离的轻薄男人,你说服了我放弃老是要通过男人离婚以表明真心爱我的念头,我现在别说有多坦然了,我的价值靠我自己确定,不靠任何人,我甚至不介意你把一部分心思放在你的前妻,特别是孩子身上。我也是女人,知道女人的艰辛和痛苦,我不要名分,婚礼是做给别人看的,我知道你的为人,我做你的淫妇,你做我的奸夫,谁欠谁?只是,你必须端平一碗水,船也过得舵也过得。”接着,善美坐起,打开棉被,从我的裤裆掏出那扶不起的眼镜蛇加以训斥:“你过去的威风呢?是不是真的‘妾不如窃’?如果你不让我生个男孩,好小子,仔细我打你的七寸,剥你的皮!” 过了一天,也就是除夕,我向善美推荐不久前播完的韩剧《乞丐王子》,她说她对千篇一律的韩剧不感兴趣,我说将来你一定要看重播,因为这部片子不一般,我断断续续谈了我的看法,我说,通过影视了解一个国家的社会以及民俗民情,虽然不够全面,但大致是不会错的。在我们中国观众看来,韩国经济发达,人民的思想却相当保守。说来可笑,韩国人仍信奉“男尊女卑”,你看看,丈夫下班回到家,妻子要站在门前恭恭敬敬迎候;心疼妻子的丈夫偶尔做一顿饭或洗几件衣,若被婆婆撞见准被骂个臭死;全家人围聚在客厅总是丈夫或爸爸坐在中间的单人沙发上。另外,韩国人长幼有序,等级森严,哥哥就是哥哥,前辈就是前辈,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韩国人“跪坐”的功夫,我曾经试着跪坐过几次,结果脚筋痛得好像快要绷断了。 我喝了一口茶,继续说,凡是具有民主意识的人都明白人人平等的重要性,欧美人甚至平等到了“六亲不认”,除了自己的父母,一概以“先生”或“女士”相称,韩国人如此不平等,难道他们的民主徒有其表吗?看过《乞丐王子》,我总算明白了韩国人为什么信奉所谓的“男尊女卑”和“长幼有序”。 为了让善美了解剧情,我不厌其烦作了如下交待:一家大公司的老板破产死后,留下五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几乎沦为乞丐。长兄如父,老大于是独力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他每天凌晨两点去送报纸,还要照顾襁褓中的小弟弟。为了不让弟弟们伤心,他撒了一个谎,说是去晨跑,直到谎言被跟踪的弟弟拆穿。当楼下“缺心眼儿”的姑娘蔷薇执意要跟这个穷小子结婚时,他考虑更多的是弟弟们今后怎么办,总之,他忍辱负重,吃尽苦头,在他的带领和努力下,全家人终于重新过上了幸福体面的生活。 由于我嘴笨,不可能转述剧中那些感人的细节,我说,以后你看了这部家庭剧一定与我有同感:老大为弟弟们付出的实在太多太多,也就是说,他尽了最大的义务,理应受到弟弟的尊崇爱戴。父母双亡,长兄如父,当全家人围聚在客厅时,难道他不该坐在中间的单人沙发上吗? 善美喜欢听我高谈阔论,我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因而更来劲,我索性关掉电视,接着说,其实,韩国的丈夫也是这样对妻子和孩子尽义务的。仍以《乞丐王子》为例,蔷薇的爸爸年纪那么大,有一次从楼梯摔下歪了脚,动弹不得,妻子劝他休息几天,他说,再怎么也不能不上班。他们把养家糊口看作自己应尽的义务,任劳任怨,从无怨言,所以,韩国女人把男人供起来,确实心甘情愿,这是一种深深的爱和回报,怎能用“男尊女卑”加以解释?如果真是男尊女卑,为什么韩国男人老是把妻子或女朋友背在背上?是呀,男人对女人关爱和尊重的方式与女人对男人关爱和尊重的方式有所不同,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小鸟依人,给足男人面子,并以此为乐,皆大欢喜嘛! 我告诉善美,男女有别,我们不是口口声声强调人性吗?什么是人性,这便是人性。我们应当接受上帝的旨意,从韩剧《乞丐王子》我发现,事实上的平等比表面上的平等更重要,丈夫为了家庭在外拼命工作,回到家享受一点点特权作为补偿,如果妻子不让须眉,男人们内外交困,还怎么活下去? 我说到这里,善美滚到我的怀里,说:“原来你居心不良,给我洗脑,也好,只要你主外,出去挣钱,我宁愿在家当贤妻良母!” 砰砰砰,有人敲门,我仔细一听,是女儿叫爸爸,我慌慌张张打开门,抱起女儿问:“怎么啦,珊珊?出了什么事儿,妈妈不舒服?”女儿指指地上两个大包:“妈妈要我跟着你。”“好,好,爸爸太高兴了,快叫善美阿姨!”善美从我手里接过孩子,亲了她一口,对我说:“你别为难孩子,她还不认识我。珊珊,冷不冷,瞧你的小脸儿,冻得通红,真叫人心疼!是妈妈送你来的吗?”女儿警惕地盯着她,点点头。 善美把新买的那件水红色羽绒服套在女儿身上,并吩咐我去厨房热一杯牛奶,她拆开一袋动物饼干,放在女儿手上,说:“快吃吧,可怜像个小难民,为什么不叫爸爸去接你?”女儿就着牛奶吃饼干,突然停住,吐出两颗牙,她捧着两颗牙笑着对善美说:“善美阿姨,我掉牙了,我长大了,我不怕了!” 不独爱其爱(定稿)(20) 女儿快满6岁了,上下两排乳牙还是整整齐齐,无一缺损。眼见着其他同龄孩子一个个笑嘻嘻,掉牙后露出粉红的牙床,我不免替她着急,难道是缺钙的缘故吗?不会吧,我平素颇注意饮食结构,隔三差五便用骨头熬汤给她喝,另外,我还将鲜鱼蒸烂、捣碎,连肉带骨喂她,总之,我认为她摄取的钙应当不算少,可为什么偏不掉牙,长新牙呢?看来凡事因人而异,医书上的条条框框亦不可尽信。你看,女儿现在不是掉牙,并且一次掉下两颗门牙了吗?她捧着那两颗门牙兴冲冲要扔到床底下,我连忙问:“假如掉的是下牙呢?”“这还用问,”女儿说话显然有点儿不利索了,“是下牙就仍到屋顶上呗!” 掉了两颗门牙又掉了几颗下牙的女儿从此有点像老太太。吃苹果必须削成片儿,要不先让善美阿姨咬开一个缺口;吃米饭、青菜如同老牛咀嚼,小嘴巴抿来抿去;对付鸡腿、排骨之类的食物则歪着头,张牙舞爪,跟食肉动物的吃相差不多;然而,最令人开心的要数她有几次禁不住流出口水,我和善美笑她也笑,只是她笑得怪不好意思,她竟害臊了。 女儿确实长大了,经过多少磨难,恰似破土的春笋茁壮成长,如今她的身高快齐我的胸前,作为父亲,我怎能不感到欣慰?生命的进程毕竟不可阻挡,女儿如此健康活泼,我有什么理由为她什么时候换牙而发愁呢?事实上,我现在倒巴不得她别换掉那口乳臭未干的乳牙,真的,我有时虽然希望女儿快快长大,有时又希望女儿慢慢长大,我甚至希望她如同童话中“长不大的泰莱莎”,永远是个小乖乖,永远保持一片天真烂漫,永远在我身边像美丽的小天使那样顽皮、撒欢! 女儿随前妻住了近七个月又回到我的身边,七个月来我担惊受怕顿时一扫而光。我,女儿,还有善美,亲如一家。新年初十五那天下午,女儿看过妈妈后,坐在床上把一片片白纸用蜡笔涂成红色。我问她是不是做红花,她说妈妈要她在夜间把白花扔在善美阿姨身上,她怕不吉利,所以涂成红色。我气得浑身发抖,想不到前妻如此恶毒,不惜逼女儿干这种事情,我恨不得跑去一刀杀了这个老巫婆,为家除害! 咳,女儿摊上这么一个妈,命苦呀!我连忙收起那些红红白白的纸片,说:“千万别在善美阿姨面前提起,她知道了会难过。” 一天,天气阴冷,我正在书房伏案工作,一个东西从我头上飞过,吓我一跳,我抬头一望,原来是一只美丽的黄雀正在房间拼命突围。我想,这只小黄雀也许是来寻求温暖和庇护的,她一定冻得够呛,所以才误入人家。我连忙关闭所有的门窗,我要生擒她,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的女儿。我知道女儿特别喜欢这种飞向蓝天,飞向白云的天上小精灵。 小黄雀一头撞在墙上,扑啦啦跌落在乱七八糟的杂物中。我像猫捉老鼠似的,圆睁双目,连嘴上的胡子似乎也竖起了,一步一步移向猎物。我拨开一堆废旧书报,发现她松散着羽毛,合眼打盹。看来这是一只病鸟,需要好生护理。我伸出一双温暖的手去捧,谁知她腾空而起,锐利的爪子在我的额前抓了一把。我的度量准比小鸟更小,受了这么一点点委屈,竟生气地捡起一把扫帚轰赶她。小黄雀尖叫着,被我逼得无处藏身,终于落入我的手心。 我用绳子拴住小黄雀的一条腿儿,大喊一声:“看你跑!”小黄雀回头瞪我一眼,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我又讨好它:“你就将就着吃点东西,好吗?”我从锅里盛来一点米饭,又弄了一勺水,小黄雀仍旧昂起高贵的头颅,不饮不食,并且不停地煽动翅膀试图逃脱。可是到了下午,当善美把女儿从幼儿园接回,我把它托付给女儿照看后,小黄雀乖多了,不再与人为敌。我不敢说小黄雀找到了最后的归宿,显然她将我的女儿认作了自己的姨妈,于是我便成了这个家中可恶的外公。是的,小黄雀是我亲手囚禁鸟笼的,那天晚上我还强行掰开她的嘴儿,喂了小半片土霉素,女儿一时糊涂,忘记人鸟有别,在我旁边大惊小怪:“大夫说吃土霉素牙会发黄的!” 女儿从此充当小黄雀的监护人,吃喝拉撒全由她一人管。一个6岁的孩子,亏她献出无私的母爱!善美说,这是人之本能,当你面对一个更弱小的生命嗷嗷待哺时,哪怕是个孩子也会尽心尽力“早当家”。倒是我这个不中用的大人,不解鸟意,只会拿着筷子胡闹,往鸟笼里戳戳弄弄,逢到这种损害小黄雀尊严的行为,女儿必撕破情面,责备我不道德。女儿真的好懂事,我担心饲养这只小鸟儿,她会早熟,会失去童年的天真烂漫。 转眼之间又是春暖花开,女儿的生日近在眼前。我打算在这天正式将小黄雀送给女儿。我从一本赏鸟的小册子了解到,驯服的黄雀能戴假面具表演各种滑稽的动作。我特地上街买了黄雀爱吃的苏子预备作为对她的奖赏。我兴致勃勃把我的计划告诉女儿,女儿对我说了一个“不”字,她居然要在她生日的那天放飞,她说得何其有理:让小黄雀去大自然寻找她真正的妈妈,一个丢失了孩子的妈妈! 夜里,善美哄孩子睡着后对我说:“你这个女儿心思多,想妈妈了!”我问道:“依你看,怎样才能让她忘掉妈妈?” “忘掉妈妈?”善美说,“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谁能忘掉妈妈,忘掉妈妈还算人吗?依着我,你不如跟前妻复婚好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关掉电脑,“孩子一句话,何必认真?童言无忌嘛!”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可怜孩子。你一天到晚坐在电脑前,以为孩子不哭不闹就好,其实,越是不哭不闹,她心里就想得越多。她想妈妈的时候就织辫子,织了又拆,拆了又织,难道你没注意?下午我去幼儿园接她,赶巧她妈站在门口给她织辫子。我不敢惊动她们,躲在一边观察。她的辫子也许有点儿乱,也许好好的根本不乱,总之,妈妈就是想替不在身边的女儿梳梳头,织织辫子。我每天早上为她织辫子,她总是提醒我织羊角辫。刚才,我抱她上床,她用手护着辫子,生怕压坏,不信你去瞧瞧,她肯定是趴着睡!” 不独爱其爱(定稿)(21) 善美自去睡了,我坐到书桌前,拿起望远镜望望前妻,她正在吃饭。我知道,她的贫血病又加重了,她肯定是白天工作太累,下午下班回到家先睡上一觉,然后才起来做饭。她和我一样,孩子不在身边,便将剩饭剩菜一锅煮,只要能充饥就行。可怜可恨啊,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非要跟我,跟孩子,甚至跟自己过不去?女人是比男人耐得寂寞,但被迫送走孩子,不能尽到抚养孩子的义务,则比男人更于心不忍不安!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大吵大闹,把一个好端端的家拆散?上天可以作证,我是一个“以家为本”,负责任的男人,若非被闹得日子过不下去,怎会出此下策,走上离婚的不归路!听说她与同事、朋友都处得不错,为何独独与我闹成冤家?我曾经无数次找她谈,我问她到底有什么要求和想法,我说:“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换来的却是更疯狂的辱骂。我委屈不能求全,忍无可忍,有一次把她推在柜子上,撞得头破血流,邻居闻声赶来,拉她去医院包扎,她坚决不去,说要死在周家,最后还是我苦苦哀求,她才去医院包扎。她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布,回来又甩开我的手去洗那件血衣,一脚盆红水,不知清洗了多少遍水才变清。这件事让我痛心流泪,我多次在梦中被那天夜里的惨烈所惊醒,我屡屡向她和女儿表示忏悔,仍然得不到解脱。 我和前妻也有不吵架的日子。夜里,我在台灯下写文章,窗外月儿弯弯,风吹蝉鸣,虽然没有“红袖添香”,但当我回头看看熟睡的母女,她们轻轻打着呼噜,我的心里于是感到特别温馨、宁静、踏实。我想起前妻的好,家里全是她操心费力,我凡事听她的主张,只是抱抱哄哄孩子而已。她从不乱花一分钱,从不打牌跳舞,做了什么好吃的也总是要等到我和女儿不吃了才动筷子,有时怕我抢女儿的零食,她还特地为我预备一份儿。我们家也不是从无欢声笑语,前妻平静时,我和女儿大胆放肆,我尤其无皮无血,对前妻嘻嘻哈哈,把一家叫“家润多”的超市故意说成“家润少”,前妻瞪我一眼,扭头就走,但我不怕。 我至今仍珍藏着一张照片,女儿站在烈士公园的石凳上,身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那是我与前妻和好后带女儿逛公园的纪念。前妻站在左边,一手抓住挎包的背带一手搂着女儿,我站在右边也搂着女儿,不知为何那天我没刮胡子,胡子拉碴扎痛了女儿的小脸,但她后来告诉我她喜欢这种有点儿痛有点儿痒的感觉。我每每瞧着这张全家福陷入沉思,我发现我和女儿笑得还是有些勉强,因为怕好景不长,前妻收回我们的快乐。那天拍完照,前妻叫我陪女儿坐快艇,我说,一起坐吧,前妻舍不得花钱,催我们快去。她坐在湖边一张石椅上看我们在湖面乘风破浪,我想,她同样珍惜我们一家三口今天这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问题是以后呢?她身不由己,对自己毫无信心,她无法保证明天不晴转多云,甚至暴雨成灾—— 我不敢再往下想,再往下想,恐怕对善美不忠不义,善美图什么?自从跟了我便一心一意当好贤妻良母,连写作也大打折扣。我得说,世上找不到像她这样的好女人,我不免问她,你是不是前世欠了我,她说就算是吧;我又问,你也欠了我女儿?她说,爱屋及乌,她乐意为我,为孩子奉献,正如我在谈韩剧《乞丐王子》时所言,这是一种深深的爱和回报;我继续追问回报怎么讲,她唱了一句黄梅戏:“夫妻恩爱苦也甜!” 不独爱其爱(定稿)(22) 4月24日是女儿的生日,上午,女儿在阳台放走了小黄雀,随后我和善美带她去动物园玩儿,我们刚出门即见前妻提着一个生日蛋糕迎面走来。女儿跑上去,大喊妈妈,前妻却把蛋糕放在地上,扭头便走,而且越走越快。女儿追不上,停下哭了。善美急走几步,抱起她说:“妈妈急着去上班,上班才有工资,有工资才能给我们珊珊买大蛋糕,对不对?”“不对,”女儿指指远去的妈妈,“她不喜欢我了,我打破了她的碗,还有玻璃杯!”“妈妈不喜欢你,怎会给你买生日蛋糕?”“因为今天是我长尾巴!”“这就对了,因为今天是你长尾巴,所以应该高高兴兴才是,不然,尾巴长不出来,你就是长不大的泰莱莎!” 我发现,善美哄孩子有绝招,这个绝招就是“爱”。我一度担心善美会烦,女儿动不动便哭,闹别扭,可善美不但不烦,反而把哄孩子当作一种乐趣,咳,要是善美是亲妈多好,这样,我和女儿就不用牵挂谁了。 从动物园回到家,女儿还是缠着善美,问她各种动物的习性,问得最多的是食肉动物为何大多昼伏夜出。善美不是动物学专家,看来也解释不清,但她就有本事让女儿一个好奇紧接一个好奇,她的眼珠子滴溜转,说:“食肉动物最初跟人类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一天出现‘日食’,日食就是天狗吞日,白天如同黑夜,食肉动物于是趴下睡觉。它们发现白天睡觉挺好,可以远离可怕的人类——”“我是人类,为什么怕老虎、怕狮子、怕豹子、怕狼?”“其实它们更怕你,你不惹它们,它们不会咬你。”“我不惹妈妈生气,妈妈为什么也打我骂我?”“你瞎说什么,妈妈爱你疼你,有时候打你骂你是因为心烦,你要原谅妈妈!”“知道了,善美阿姨。” 晚上,我和善美躺下了,我搂着她说:“咱们结婚吧,拖来拖去,夜长梦多。”善美推开我,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有身孕!结婚现在不是时候,这样不是挺好吗,我还怕你不认账?你先给我肚子里的宝宝取个名字,免得到时胡乱应付。” “周桂花,怎么样?” “开什么玩笑,孩子会骂你!” “你不是韩国人吗?那就叫周知恩,周知赵之恩,如何?” “你知恩就好,只要你是认真的,什么名字都成。” “如果是男孩,我们就叫周小发,你叫我大发君,我叫我儿子小发君!” “小发君是你叫的吗?望之不似人父,你真是没大没小!算我命苦,伺候完你女儿,还得为你这老顽童操心,下世你给我做牛做马做小媳妇儿,我也做做大爷抖抖威风。” “正合吾意,小的遵命。” “其实,我也是知恩图报,大发君给我一个小发君,这个名字太好了,小发小发,有吃有花,只要能过日子,就是我的福气。我,赵善美,终身有靠!不说了,快睡吧,对了,明儿珊珊要去春游,她那件外套儿掉了一颗纽扣儿,我去缝上,你先歇着,不要看书了。” “我等着你,你不在,我睡不着!” 这天吃过晚饭,我闲得无聊,对在阳台收衣的善美大谈我所谓的“家庭三要素”。我说,有一天,我在一个朋友家叙谈,我问朋友的妻子小徐:“你把丈夫还是孩子放在第一位?”小徐正在织毛衣,抬头瞥了丈夫一眼,答道:“当然是把孩子放在第一位。” 小徐“把孩子放在第一位”视若当然,而我的朋友却宁可把娇妻放在第一位。他这么表白之后,顺手捡起地上一把火钳往壁炉里添了几块木炭。 壁炉开始必必剥剥作响,不久窜出一束蓝色的火苗,那火苗呼的一下点燃了我的思绪,我因而想到,这一定是上帝的巧安排。上帝赋予人类,包括所有的飞禽走兽,以性ai、母爱,原是为了省去一段麻烦,免得日后再造人。谁知人类如此乖顺,尤其是咱们中国人,把婚姻当作终身大事,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谁要是不生儿育女,简直不配发生性行为。 我还想起那种以满足性欲为唯一目的的“同性恋”,一直被社会认为是最不道德,最可耻的行为。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他们,哪怕一条色狼见了这些人也会立地成佛。是呀,同性恋比乱伦更令人恶心,恶心得必欲除之而后快。因为性行为一旦脱离生育,人类无异于走向灭绝,上帝可不乐意瞅着我们堕落。 然而,男人追逐女人,并进而成家,他们相爱的结晶是一个小生命,他们于是有了传人,社会也增添了后劲。自然,养大这个小生命,作为母亲,她得克己,尽心尽力。那么,我问年轻的丈夫,你能原谅妻子在上帝的授意下作出的选择吗?我说,性ai、母爱、血亲乃是维系家庭的三要素,我敢说,世界上没有比由此而形成的关系更合理更和谐的了—— “你还好意思谈‘家庭三要素’,谈‘丈夫把妻子放在第一位’,”善美止住我,“你看看你那篇狗屁文章,你虽然用的是笔名,我也一眼看出是你写的!”说着,她走到卧室堆积报纸杂志的地方抽出一本发黄的剪报,翻开给我看: 不独爱其爱(定稿)(23) 老婆面前无是非 吉平 俺老婆是一个心理很难平衡的半老徐娘,工作累了,受了什么委屈,想起从前不愉快的事儿,或者我竟敢违抗她的意志,不照她吩咐去办,那么她就会大发脾气,闹得我不得安宁。最初我极反感,免不了与她斗:你存心让我难受,我也叫你付出代价。可是一来二去,我觉得我压根儿不是她老人家的对手,总是以失败告终。我因而想起作家何立伟一幅漫画:一个恶妇追击一个抱头鼠窜的男子,旁边一行绝妙好辞:“男人在家是职业输家。”原来如此,“好男不跟女斗”云云,并非我们男的怎么清高,不与女人一般见识,而是男人不如女人兴奋、勤奋,所以才斗不过,惹不起。既然如此,聪明的男人自是一走了之。 令人为难的是俺老婆一贯主张轻伤不下火线,她死死堵在门口阻止我败走,声称她要与我没完。好了,我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好乖乖坐下。天好冷,我袖着一双手,自己向自己取暖,打着瞌睡,任凭她继续指控我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 俺老婆真是爱打官司,不过她从不去人民法院,而是三天两头向我的岳母提起诉讼。可一个三口之家哪有那么多民事纠纷,我的岳母,就是那位在天之灵,往往拒绝受理此类家务事,唯恐误断。“咳,”岳母似在冥冥中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将就些吧,好孩子,人生苦短,珊珊可怜!” 俺老婆不依,不依不依就是不依,因为她那股子疯劲一发不可收拾,于是怒而转向我发难。“你,你,你——”俺老婆气得不行,满脸紫胀,我猜,多半是因为“死猪不怕开水烫”,她始终得不到任何信息反馈,她呀,她是白伤了元气。 不要以为我完全失去了知觉,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只是一心不能两用,如今轮不到生气了。我发现俺老婆竟是一位顶了不起的人才,尽管逻辑不够周密——当然是顾不上了,她一旦进入角色,一把鼻涕一把泪,敢说妙语连珠。不瞒你说,我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语言艺术大师,我真的恨相见甚晚,相见甚晚!我默默强记俺老婆不知从哪儿学会的那么多俚语俗语,什么“儿奔生,娘奔死,只隔阎王一张纸”,“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山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知人知面不知心”,“痴人畏妇,贤女敬夫”,“男以女为室,女以男为家”,“怒时反笑,至老奸邪”,“休与小人为仇,小人自有对头”。 我是一个半靠卖文为生而又语言贫乏的业余写手,现在娶到一位民间艺人天天为我说书,有了如此,还要如何?我打心眼里感激俺老婆呕心沥血,为我的文章增添光彩。 善美接着说:“我看了这篇文章十分难过、气愤,我们女人这样被你嘲笑,她找你吵找你闹,你知道为什么吗?她跟你‘合情’,你就对她‘合理’,你忘了你写的《合情与合理》吗?说什么,不吵不闹不合情,说得多漂亮!我有预感,总有一天,你也会这样冷酷地对付我,我会吵得闹得更凶!” 我讨了个没趣儿,像泄了气的皮球,不再多嘴。“我们去看看珊珊,别光顾着自己说话!”善美推开书房的门,只见女儿站在椅子上,迅速转过来,背着手说:“我没有看妈妈!” 善美抱起女儿,说:“珊珊,我要批评你,你不该说谎,说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刚才,你明明拿着望远镜看妈妈,为什么说没有看妈妈呢?看妈妈有什么不对?谁不想念妈妈?现在,善美阿姨和珊珊一起看妈妈,”善美把女儿抱上书桌,举起望远镜,“你瞧,珊珊的妈妈走到了阳台,正在晾一个黄色的小书包,一定是妈妈先替珊珊准备好的,因为珊珊下半年就要上小学了,珊珊爱学习吗?” “妈妈刚才哭了!” “是吗?妈妈也许想珊珊了,给妈妈打个电话吧,好吗?” “我不想打电话,只要每天看看就好。善美阿姨,我不知道该不该爱你,我怕妈妈伤心。” “不会的。” “会的,妈妈骂过你,不许我叫你。” “那是妈妈心里有一个结没解开,一旦解开了,妈妈会想通的。你想想,爱,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儿,你说,你爱善美阿姨高兴还是恨善美阿姨高兴?” “当然是爱善美阿姨高兴!” “那你就大胆地爱吧,爱妈妈,爱爸爸,爱善美阿姨,爱身边所有的人,我们珊珊于是天天高高兴兴,你愿意吗?” “愿意,太愿意了!” “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 “你不恨我妈妈吗?” “我不恨,因为恨,我就不得不咬牙切齿,弄得自己很不高兴。好了,珊珊该去睡觉了,善美阿姨给你洗脸洗脚,好吗?” 善美的爱恨之说使我感到自责。深夜一点多,善美仍在书房写作,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女儿的小床就在旁边,我伸手摸摸她犹有泪痕的小脸,是喜悦,是思念?不论是喜悦还是思念,我觉得,都是她不能承受之重,她的年纪那么小,为什么会卷入这么多感情纠纷?这是我和前妻共同造的孽呀! 老婆打我,我打老婆,我和老婆打打闹闹了多年。我们的女儿珊珊可不是糊涂人,她睁大眼睛看呀看,终于看出一个事实:结婚如结仇。爸爸妈妈原是冤家对头,她出世的主要任务是做好平衡,也就是说,她必须努力摆平双方,凡事做到不偏不倚。 今天傍晚,吃罢饭,我陪女儿在院子拍皮球。这是一只新皮球,充足了气,女儿高兴得和皮球一样蹦蹦跳跳。拍着拍着,老婆喊厨房灶上的水开了。我仍下女儿急忙进去灌开水。也许女儿认为我此举太不够爸爸,太使她扫兴,于是捡起皮球追上来踢我一脚。这一脚踢得很重很重,似乎是那该死的马拉多纳踢的,疼得我哎哟抱住小腿蹲下,恨不得就地打几个滚儿。好呀,没教养的兔崽子,竟敢穿皮鞋踢人,这还了得!我怒目而视,女儿伸伸舌头,她手中的皮球同情地滚到了我的身边。我也是气昏了头,抓起皮球往地上一摔。女儿肯定从中受到什么暗示,只见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回身揪住正在洗衣的妈妈又狠很踢了一脚,显然她以为这样做可以帮我泄愤,减轻我的痛苦。 天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和老婆共同播下的仇恨种子如今在女儿身上生根发芽。她不会用爱而是用恨,平衡爸爸妈妈的情绪。我和老婆活该各挨一脚。 我永远忘不了两年前这刻骨铭心的一幕! 不独爱其爱(定稿)(24) 今天下午,我在善美的折扇上用毛笔抄下袁才子的绝句:“四年前赠扇头诗,多谢佳人好护持。不是文君才绝世,相如琴曲有谁知?”善美夸我的字不错,说是“欧底赵面”,突然,她面色苍白,嘴唇发抖。我吓坏了,问她怎么啦,她摆摆手,待到平静下来才说,四年前她差点儿死去。这时,电话响了,是女残疾人任希打来的(顺便提一下,任希自称皈依佛教,难道她心如止水,成了带发修行的居士),善美冲我嘘了一声,竟若无其事打开了话匣子。她们一打电话就没完没了,我每次都得停下写作听她们闲聊。“哪呀,”善美顺手拿起电脑旁一本书掂了掂,扔下,然后又来摸我的头,翻下我竖起的衣领,说,“他也太那个了,事情是这样:5月16日是他的生日,我怕错过,从月初起,便天天提醒自己,千万别错过了。5月12日,我特意去邮局给他寄了一张带金边儿的生日卡。我没有署名,只在信封的右下角注明‘内详’,谁知他收到生日卡后并不向我提起,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昨晚,我买了一个生日蛋糕,打发他的女儿问他,最近是否收到生日卡。你猜,他老先生说什么来着?他先是支支吾吾,似乎特心虚,接着他反问我和珊珊:‘你们怎么知道我收到了生日卡?’好吧,就算他不辨我的笔迹,可我连生日蛋糕都切开了,他仍执迷不悟,继续推测是哪个男同学戏弄他,他一再强调是男同学,这不恰好说明心中有鬼吗?气得我大喝一声:‘什么男同学,是你的女老婆!’他才哦哦哦,上前一步,一双眼睛眨巴着——” 善美说着说着笑了,我明白了,原来她在笑我白痴。“男人白痴不好吗?”我大声抗议她还在一个劲儿地“抱怨”,“要是收到情人卡,善解人意,岂不坏事?”“亲爱的大发君,”善美放下话筒后对我说,“这是我们女人诉甜呢!明天珊珊不上幼儿园,班上有孩子重感冒,午饭麻烦你做给珊珊吃,我和任希想聚聚。” 星期五不吃鱼,我的儿,这不过是英国伊丽莎白女王治下新教徒的规矩,咱不是女王子民,不信任何教,想来随便哪天吃鱼都不能说大逆不道。爸爸偏在星期五买鱼吃,并非存心与谁闹别扭,皆因今天我记起什么杂志说过居里夫人一生特别爱吃鱼;另外,那位连脸上也长满毛扎扎智慧的大作家海明威不但爱吃鱼,而且经常出海打鱼。 爸爸当然不能出海打鱼,只能去菜市场买一条胖头鱼,拿回来清炖,喂给你吃。爸爸巴望着你吃下这条鱼变成神童,将来出人头地,替周家争一口气。你可知道,爸爸从小吃鱼无多,被人耻笑为“蠢货”,以致三十不立,四十而惑,如今只配浑浑噩噩混一口饭吃。但咱们这个家族从前不乏文人壮士呀! 我的儿,鱼儿离不开水,要吃活鱼,就得赶紧回家弄。我一手提着垂死挣扎的鱼,一手招呼你快走,你竟招呼不动。什么,要买一盒“百灵鸟”?罪过罪过,这又不是过年,放什么烟花,你当老爸是财主?你,我的儿,你未免太不明理,“长安米贵,居大不易”,一盒百灵鸟能吃上一条鱼呢! 你撅着小嘴硬是不肯走。我当时恨不得像鱼一样瞪你一眼。无奈我只好以家法相威胁。你哼的一摔手,气呼呼走了,我连忙拾起奄奄一息的鱼跟上。走着走着,我觉得老大不对劲,爸爸窝窝囊囊像个家丁追随女主人上街?好嘛,小小的年纪当众给爸咪难堪,长大做了名人不定怎样张狂,我不能依你,不能依你。也顾不得鱼的死活了,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扔下可怜的爸爸。爸爸于是以一个特务的动作闪入一家杂货铺,然后贴着墙角缩头缩脑窥视:我的儿,你好狠心哟! 我们父女俩儿就这样一前一后回到了家。救鱼要紧,我进屋便放鱼入水。鱼鳃一开一合,嘴里吐出几粒水珠,一会儿翻过身又摆起了任性的尾巴。我高兴得忘了赌气,大喊你快来看,你说你不在乎,真的不在乎?我从水中捞起鱼,将另一只手的食指插入鱼口。你见我痛痛痛,终于过意不去,冲上来一掌打落了鱼,并且吼道:“你敢咬人,我淹死你!” 我的儿,你到底是爸爸的小乖乖,不过,鱼是淹不死的,现在让爸爸收拾它,这就做给你吃。 我把香喷喷的蒸鱼端上桌,珊珊不吃!为什么不吃!我苦苦哀求,她还是不吃,我生气了,打了她一下屁股,她乘机哇哇大哭,说要去找妈妈,我嚷道:“你只有爸爸!”“大发君开门!”是善美叫门,女儿跑过去打开门,扑在善美怀里,指着我说不出话。善美问了问我,说:“我就知道我不能离开半步,你是怎么弄的,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嘴皮都说破了,不要逼孩子,她吃不下不要勉强!这一顿没吃好,下一顿饿了就会好好吃。你每次吃饭都弄得她不高兴,跟你拧着,结果本来吃的也不吃了,得不偿失,去了多的,是不是?你只想到她没吃你难受,想没想你逼她,她更反感更难受?” 自从前妻将女儿送过来,除了写作,我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原来那个充满激情、智慧、幽默的我不复存在,取而代之以敏感、胆怯、娇气,连维系男女关系的性生活也是马马虎虎,应付了事。幸亏善美尚未丧失美好的回忆,也许这就是韩国女人的本分——一旦跟定了你,就是你家的人,你家的鬼!可是,我,究竟心中有愧,“善美,”夜里女儿睡着后,我把她拉到阳台,“让我像韩国男人那样背背你吧!”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善美高兴地趴在我的背上,“大发君知恩知福了?小心,别挤伤我肚子里的孩子!” “奴才该死!” “海哥哥,你是我的夫啰哦!哎,你说,我那房子没人住,一天到晚黑灯瞎火的,会不会闹鬼?” “怕什么,浴室对面墙上那面大镜子是照妖镜,我背你去书房看看?” “不看不看,我怕鬼认出我,捉我回去。” “世上只有人捉鬼,哪有鬼捉人?” “说得也是,我这是怎么啦,干吗怕鬼!” “别是怕那款爷找你算账?” “他算得清吗?不过,说句良心话,他也怪可怜的,穷得只有几个臭钱!” “是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所以,我常常提醒自己,要知足,还要感恩,我给你讲个被弄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故事。” “可别吓着我和孩子!” “不会,话说从前有一个深爱老婆的男人,有一天,小俩口儿拌嘴,妻子负气,离家出走,那个男人从此走遍千山万水,定要寻回——”“别说了!”善美哭了,“别说了,就让我这么趴着!” 善美每天有做不完的家务,实在太累,一会儿,她趴在我肩头睡着了,我轻轻放下她,转过来,把她抱起,放到床上。我掀开她的衣服,摸摸她圆滚滚的肚皮,兴奋极了,我又要做爸爸了!前妻在生产前曾经一再追问我,到底喜欢男孩还是喜欢女孩,我知道,无论怎样回答都会招来一顿臭骂,因此给她打马虎眼儿:“生下男孩想女孩,生下女孩想男孩。”现在,如果善美问我,我可以放开胆子表示:我喜欢女孩,巴不得善美生下另一个小善美!然而,小善美将来会幸福吗?像我这种百无一用的书生,天晓得,是不是又留下了一笔孽债!倘若未来,她因我受苦,还不如永远泡在妈妈的子宫里!咳,人生不能承受之轻之重,轻也轻不得,重也重不得,感情这东西磨人呀,还是没心没肺的人活得舒坦、痛快! 不独爱其爱(定稿)(25) 善美的肚子越来越大,女儿天天问:“弟弟什么时候出生?”善美说:“快了,等你学会自己吃饭,善美阿姨不用喂你吃饭,弟弟才会出生!”“那我从明天开始自己用勺子舀着吃,我还可以看弟弟,为你当替手。善美阿姨,我能问一个问题吗?”“问吧,孩子!”“有了弟弟,你还会喜欢我吗?”“当然,我会更疼你,因为你的亲妈不在身边。去吧,跟爸爸出去玩儿,善美阿姨该收拾屋子了。” 我的眼圈儿湿润了,我到卫生间擦擦眼睛,然后带着女儿骑车上街兜风。我们差不多每天都走这条路线,沿韶山路北行,到袁家岭新华书店门前停下,然后倚在立交桥栏杆边,一面纳凉,一面看过往的行人和车辆。那天,不知哪阵风儿吹来两个外国人,一大一小,大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高个儿,从她怜爱的目光一望而知,孩子是她的宝贝女儿。我记不得我们是怎样搭上腔的,也许有孩子的父母总有共同的语言;也许我太喜欢这个漂亮的洋娃娃,一个长得像秀兰•;;;邓波儿的卷毛头,不由得要去逗逗她。小姑娘扑闪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仔细打量我和我的女儿,我试着用英语问:“你多大了?”卷毛头抬头望望母亲,母亲温柔地点点头,于是她告诉我她叫格莱特,今年6岁,最喜欢大海。我又问她去没去过大海。孩子的英语不够用,结结巴巴讲不清,还是她母亲代言我才知道,小格莱特四天前满6岁时在厦门亲手把一个装有秘密的玻璃瓶投入了大海。她坚信全世界的大海是相通的,因此当她长大后一定会在自家门前捡回那个漂流瓶。 我从前听过类似的故事,多么富于浪漫色彩!看来这也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孩子,我无端以为她来自安徒生的故乡——丹麦,是海的女儿,自然要把童年的梦珍藏在大海。经询问,却是德国人。啊,德国,不必说,那也是一个美丽的国度。我高兴地把女儿介绍给格莱特,两人拉拉手,笑一笑。女儿慷慨地取出一盒积木,她们蹲在地上,不用语言,甚至不必打手势,合作得十分默契,很快垒起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她们好像进入了欢乐的小人国,早把我们两个大人忘得干干净净。 我的好奇心驱使我打听那瓶中的秘密,孩子的母亲歉意地表示她已向女儿承诺不外传。在回家的路上,女儿要我猜猜她瓶中的秘密。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想象力实在有限,我猜来猜去就是离不开一片树叶或一首小诗,我知道这未免太没劲。回到家,女儿又要善美猜,善美脱口而出:“瓶子装的准是萤火虫!”我和女儿又惊又喜,虽然我不敢确定她猜中了,但是我敢说,她的猜测更接近瓶中的秘密,因为大海是相通的,善美跟孩子们的心也是相通的。 女儿在客厅接着搭积木,善美拍拍我的背,示意我去书房说话。她关上门,说:“珊珊姨妈打来电话,说她妈病倒住院。我的意思是,今晚你先去医院看看,明天再带孩子去。这一千块钱你交给她,表示一点儿心意。” “要去咱们一起去。” “你太不懂事,我去会要她的命!你自己去,不论她怎么给你难堪,你都要忍着,记住,她是病人,是弱者,明白吗?” “她住在哪家医院?” “附四,第7病室,36床。另外,我一直有个念头,你见机行事,如果她愿意,不妨转达我的意思,我愿与她共事一夫。我知道,你两边都放不下,这既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我好,更是为了两个孩子好!” “你就别碰这个钉子了,她对我毫无感情,我心中有数,她只是把我当出气筒!” “此一时彼一时。这个钉子值得碰,不碰,你如何了解她现在的想法?快去吧,这也是积善修德,今晚别回家,陪她一宿,好好照顾她,这样我也心安。” 我打车赶到附四,进入病房,珊珊姨妈问:“孩子没来?”我放下水果篮,说:“太晚了,明天再送她来。是不是严重贫血?”“血色素很低,造成心脏供血不足。上午输了血,下午吃了几口粥。”“你累了一天,快回去休息吧,今晚我来守夜。”她姨妈提着饭盒,附耳过来:“姐夫,辛苦你,拜托你了!” 孩子姨妈走后,我坐在前妻病床边,轻轻问:“好点儿了吗?我能做什么?珊珊很好,尽管放心!”她始终不开口,也不睁开眼睛,泪水却忍不住流出。我拿起她的手,紧紧握着,她一抖,厉声大喊:“放开我,谁要你来献殷勤,不要脸的臭货!你放心,我还死不了,今天我给你撂下一句话,只要我有一口气,你跟那婊zi养的敢虐待珊珊,我会找你们拼命,一刀杀了你们狗男狗女,一起见阎王!你给我滚,滚滚滚!” 病房的其他人全用厌恶的目光盯着我,我有苦难言,言也无益。我让她出了一口气,总算不虚此行。我傻就傻在我对她永远抱着一线希望。她瞧不起我,不仅仅我是一个穷光蛋,更因为我是天底下最无尊严的窝囊废,正如珊珊后来所说,如果我当初拿出气魄镇住她胡闹,使她知道我的厉害,不好惹,也许我们不至闹到离婚,但现在一切都晚了,我哪怕变成一条粗棍也休想降服她! 我的为人就是这样,敢爱不敢恨,这使我在前妻面前吃尽苦头,却意外赢得“深明大义”的赵善美。我不要用笼统的“缘分”去解释我和善美相知相爱相许,事实是,我和善美尝到了真爱的甜头——我指的不单是肉体的满足,更是精神依恋。善美多次尖起嗓子呼我“官人!”又把我比作“圣人”,纯属戏弄老夫,“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我不过推己及人,救美于难,自然也好死了我自己,何乐而不为?是的,当初要不是我以真爱打动善美,她极有可能抑郁而死,或者像前妻那样恨屋及乌,伤害无辜的人,最终闹得众叛亲离。所幸,善美比前妻聪明,她解开了心结,走出了迷宫,我的女儿被她视如己出,于是皆大欢喜。 不独爱其爱(定稿)(26) 然而,真爱往往有所不忍,善美的不忍便是前妻孤苦伶仃。一个星期后,那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夏夜,善美和女儿坐在阳台数天上的星星,星星数不清,她开始给女儿唱歌,是一支美国很有名的电影插曲:“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我问妈妈将来会怎样。我会漂亮吗?我会富有吗?妈妈对我说,未来不是我们所能预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女儿在善美怀里睡着了。我过来抱她上床,善美坐在阳台不肯进屋,说:“大叔,我也要你抱我上床!”我笑着抱起她,贴耳听听她的大肚子,善美怨道:“你根本不关心我肚子里的孩子!”我说:“叫我怎么关心,钻进你的肚子跟孩子胡闹?”“臭流氓,”善美打我一下,“你不会陪孩子说说话?”“好吧,我的宝贝儿子,听着,爸爸现在教你踢皮球——”“你疯了,他会真踢的!” 我小心放下善美,关灯躺下,她的一条大腿压过来,像蟒蛇似的缠着我,我怕伤着小宝宝,不敢造次,于是任她又抓又咬。她哼哼唧唧,把我呼来唤去,好像我是少不更事的童男子。她如此纵情,我只当夫妻恩爱,怎知她已生求去之心! 次日凌晨,她留书出走,挺着大肚子。“知天可以不忧,达性可以忘情。”饱经忧患,老不死的胡兰成说的极是,我不悲哀,我不悲哀,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况且,这又不是善美的绝笔,她写得多么入情入理,令人感奋!让我以善美的留言结束本节。 亲爱的大发君: 我怀着你的孩子小发或知恩,离开你,离开中国,将回到我的故国居住。此刻,我有点伤感,但并未落泪。我相信,你能够理解我,并尊重我的选择。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小珊珊一时难以接受,你告诉她,待我生下孩子,明年放寒假,我会接她出国聚聚。至于我们之间,也不是没有可能重新团聚,如果一年后,你的妻子仍拒绝复婚,我会快马加鞭回到你身边,那时,你的另一个孩子将满周岁。不过,你不要因此不作出努力,“治病救人”是你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共同挽救你的前妻,做到仁至义尽,这才是真爱。 大发君,我是多么爱你,感激你!你的出现改变了我的人生,我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成熟,明白了人间至理——爱,是治愈心病的灵丹妙药。在过去近一年中,我们同甘共苦,相互扶持,我深深体会到“夫妻恩爱苦也甜”,“欢喜平安日,感恩忧患时”,你知道是谁的对子吗?告诉你,我也不知道! 我到韩国后将给你发电子邮件,你的新作一定要给我看,我的也是,只是我不得不拿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照顾我们的孩子,此外,我还得温习韩语,我试了试,我的韩语说得结结巴巴,下笔如有鬼,连一封信也写不通,因为我已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女人,你的小媳妇。 让我再次强调,真爱无私,我是真心希望你与前妻重归于好,但如果我能与她共事一夫则更好。只要她答应,我有信心搞好关系。据我观察,她有一个弱点,她离不开你,问题是她必须冷静下来,面对现实,做出选择,不能恶性循环,不能老在一个漩涡里打转转,吵来吵去没下文。说到底,她是不明事理,爱与恨,原是一念之差,其结果相差十万八千里,她为何不明白? 由于不辞而别,现在我交待如下:一,存折尚有五万元,我取走一万作路费,这笔钱不要轻易动用。我的父母虽然无钱供我,但我姨妈颇有家产,我此去即住她家,她会资助我若干,我将按月寄生活费与你们;二,你有三篇小说,我有四篇散文,尚未收到稿费,注意查收;三,珊珊年底注射乙肝疫苗加强针,勿忘,切切!四,你要多陪陪珊珊,多讲清道理,切忌简单粗暴;五,一日三餐须按时,不得以方便面对付;六,充气娃娃在衣柜顶端纸盒内。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你的二房小妾,全智贤的亲妹子,克格勃女特务,韩国春川人氏赵善美即日 不独爱其爱(定稿)(27) 善美一去两个月没有任何消息,没有信件,没有电子邮件。没有寄生活费,我倒不在意,钱多多用,钱少少用,难道我们父女俩还会饿饭,揭不开锅?只是连个报平安也没有,使我不安、不快。俗话说,穷家富路。善美手里仅有一万元,何况还怀着临产的孩子,她顺利到达了韩国,到达了她姨妈家吗?孩子出生后母子平安吗?善美不会不知道我揪紧了心,她没有消息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胡思乱想,越想越慌,我就是想不得,看不得“孤儿寡母”,但又不能不自宽自解:善美是何等人物,鬼灵精似的,逢凶化吉,她的本事大得很! 女儿问我,善美阿姨为何偏去韩国生弟弟,我只好说韩国是她的娘家,“坐月子”什么的,怪方便的。女儿哦了一声,不再多问,不消说,她的感情又患了一次“重感冒”,是呀,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然而,我的感受却大不相同。如前所叙,善美离去,我并不怎么悲哀,因为我觉得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当然,我并非犯贱,善美走了,我好与恶鬼投胎的前妻复婚,不,这断乎不可能,即使我有心,她也无意,以她的刚烈,她会吃回头草并与善美“共事一夫”?简直是笑话嘛!我的私心是,善美继续存在,恐怕会折了我的“福”。我是一个苦命的男人,承善美恩爱,一同生活了十个月,这已是“飞来横福”。人生如此,尚复何求!我愿意见好就收,不被牵扯,不留瑕疵,像《廊桥遗梦》中的弗朗西丝卡一样,养大女儿,在美好的回忆里讨生活,至于我和善美的孩子,虽然没有亲爸爸,但有一个能干称职的“漂亮妈妈”和一个有钱的姨外婆,比珊珊强多了,我有什么不放心? 白天,我忙忙碌碌,要写作,要买菜做饭,要洗衣扫除,夜里,当女儿入睡后,才是我一天中最平静、最甜蜜的时刻。“有信数寄书,无信长相忆。”这时,我往往拿出善美写给我的亲笔留言,看一看,摸一摸,嗅一嗅。这篇情书值千金,但更像老夫老妻中的老妻必须出趟远门,于是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的临别嘱咐。善美多么细致入微,体贴疼我,连她的“情敌”充气娃娃也替我想到了,难道她不怕我鬼迷心窍?这个女人实在爱得太没边儿,太不近人情,我有时怀疑她是仙女下凡,由于贪恋人间私情,已被天兵天将捉拿回去受审。“海哥哥,你是我的夫啰哦!”“善美!善美!”我在梦中呼唤。 我的目光落在窗户上两朵“窗花”,这是善美大年三十,边看春晚边剪的。我说好好看节目,费那个劲弄什么窗花;善美说,过年贴窗花才喜庆呢,她告诉我,小时候她在河北乡下,看到那些旧式平房到了旧历年底贴上窗花,姑娘们穿上红棉袄,一条粗粗的长辨子扎着红头绳儿,在胸前脑后甩来甩去,别说有多欢喜了!我说:“你贴窗花我不反对,但干吗剪男女接吻的‘春宫’?”“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善美瞪我一眼,“你瞧瞧,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我看到他们努着小嘴儿亲,就看到了孩子们的纯洁,天真,好感动,怎么到你的眼里便成了春宫?敢情,你是个有色无情的家伙!” 大年初一,我带着善美和孩子给母亲拜年。善美对母亲说:“婆婆,我们虽然还没登记结婚,但同睡一张床,同吃一锅饭,就是夫妻。我给您行礼吧!”说着,她换上早已预备的韩服,拉我一同跪下。母亲连忙扶起她:“别别别,心意到了就行,以后你们好好过日子,他要是使性子,我替你做主!”“多谢婆婆疼我、向着我!”“哥儿,”妹妹走过来跟我咬耳朵,“这么漂亮的小媳妇儿,你守得住吗?”“守不住也要守!”“对了,她像一个人!”妹妹转过去对姐姐说。善美笑道:“小姑子,你也真是,嫂子不像人,难道像鬼,像母夜叉不成?”“不是这话,好嫂子!我是说你像一个大明星!”“全智贤!”姐姐想起了。“对,”妹妹拍手,“就是全智贤!”“不对,”我说,“她说她是全智贤的亲妹妹。”“大发君,你别跟着凑热闹,你明明知道我是开玩笑。”“怎么,嫂子管我哥儿叫大发君,他也配?《爱情是什么》中的大发君多逗,而他一天到晚板着脸黑着脸,好像人人欠了他的钱似的,你白糟踏了‘大发君’,嫂子!” 我比善美年长14岁,却时常涎着脸说些不着边际的混账话。有一天,我趁善美母性大发,强给我洗头,说:“要是我有你这‘漂亮妈妈’就好了。”善美一手抹肥皂,一手按住我:“你又瞎说,别抬头,仔细肥皂水流进你的脖子。你说你要我做你的漂亮妈妈,那我还做不做你的漂亮老婆?你挑吧!”“今天做我的漂亮妈妈,明天做我的漂亮老婆,后天做我的漂亮女儿,好不好?”“猴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由着你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你不如再说‘大后天做我的漂亮奶奶’!你呀,什么都想要,哪天,我变做漂亮的母老虎咬死你,看你敢不敢要!” 我总觉得,善美真是一个身兼数职的奇女子。她就是我漂亮的母老虎,漂亮奶奶,漂亮女儿,漂亮老婆,但我最喜欢的是“漂亮妈妈”这一角儿。这并不表示我有“恋母情结”,而是善美流露了太多的母爱需要我和女儿承受,我们承受不了,她便转而分配给小动物。 说来可笑,我们这个院子,有一位姓张的老太太,养了四只大母鸡,其中一只大黄鸡最近又开始抱窝儿,也就是说,她太想做妈妈了,这使得善美为她伤心。“凡是雌性动物,如同女人,都有母性,”善美生气地对我说,“我们既然不忍心剥夺一个女人做母亲的基本权力,为什么硬要剥夺一只母鸡做母亲的基本权力呢?这只大黄鸡,据我打听,已产下数百枚蛋,可是张奶奶从不许她抱窝儿,并且次次用一根从大黄鸡的翅膀上拔下的鸡毛横穿她的鼻孔,害得她不断甩头,嘎嘎嘎绕着鸡窝儿团团转。大黄鸡瘦得仅剩一把骨头,但做母亲的强烈愿望驱使她拼命抗争,刚被轰出院门,又顽强地从门底下钻进,张奶奶操起笤帚扑打,大黄鸡仍不屈不挠,有时她发现一块圆溜溜的石子,竟神经质般的用嘴勾入自己的腹下抱孵。” 我拍拍善美说:“你这是孩子气,我也看不惯张奶奶虐待大黄鸡,让她做一次妈妈不行吗?不过,替张奶奶着想,她指望大黄鸡尽快恢复下蛋,假如张奶奶温饱有余,肯定对动物要温情得多,说不定大黄鸡便是小狗小猫之类的宠物,一个做妈妈,一个当‘外婆’,张奶奶准乐意!你如果看不下去,干脆找她把大黄鸡赎过来养着!”善美说:“太好了,我们就养在阳台上,我保证每天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样珊珊也有个伴儿。” 不独爱其爱(定稿)(28) 南方因思念北方而下雨,今天是善美离去的第七十天,仍然没有她的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愿如此。 由于我近来严重失眠,写作被迫中断,这意味着我和女儿的生活不久将难以为继。但不到迫不得已,我是不会动用存折上的钱的,因为那是我和善美共同攒下的笔润、血汗钱。 我原是做翻译工作的,按说是这个社会的“富裕中农”,无奈“人淡如菊”,深爱文学,工厂倒闭后正好专事写作,生活清苦,可想而知。我曾经在致一位朋友的信中说: 日本女人最聪明,过了门就不出门,情愿在家相夫教子。中国女人偏不干,哪怕累死累活也要证明自己是一个不让须眉的女强人。女强人好是好,只是大多数女人当不了,不过打肿脸充胖子而已。现在有这么一个中国男子,正值中年,有一份固定的工作,他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吃一辈子皇粮,谁知他最近开始打歪主意——辞掉工作,回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呀,他是如此没出息,简直不像男子汉,说得刻薄些,他恐怕生来便是一个窝囊废,亏他想得出,存心靠老婆过日子,这不是阴错阳差吗? 然而他乐意,他不怕旁人耻笑,他说关起门来只当人家放屁。他当然还得做好某些心理准备以应付家人,如老婆将来肯定财大气粗,对他不够尊重,甚至不高兴时摔东西拿他出气;另外,不懂事的女儿也会跟着瞎起哄:“爸爸真没用!”好,好,就算爸爸真没用,就算爸爸只配烧饭做菜,洗衣收拾房间,爸爸是听差,任凭你们母女俩呼来唤去,可是只要你们白天离开了家,一个去上班,一个去上幼儿园,爸爸便是一家之主了,不妨从从容容安排自己的日程,而且保管做到写作、家务两不误。 不过,眼下他尚未把他的构想付诸实施。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怪他吹牛没吹到家,他那多疑的老婆仍旧怀疑他所写的狗屁文章非但赚不了钱,反而要贴本,这不能不令人忧虑。因为吃饭乃是人生第一需要,他不是伟大的《资本论》作者马克思,没有恩格斯那样阔绰的好朋友资助,他确实有一笔私房钱,可惜那笔钱不够他开销一年,所以他只能眼巴巴寄希望于未来。 至此,精明的你必然猜中是我假托于“他”,你啰啰嗦嗦,不就是想卸甲归田,发愤写作吗?你干脆停薪留职,带着你的私房钱隐居一年半载好了。我得说,办不到!如前所叙,我是一个没有多少出息的人,我的写作仅限于“小打小闹”,我一向“以家为本”,离开家我准会烦躁得如同被轰出鸡窝的赖抱鸡嘎嘎叫。我宁肯当家做保姆,每日里同柴米油盐打交道我觉得活得踏实,而忙里偷闲写文章又使我感到振奋。我压根儿不在乎笑贫,但凡过得去,我倒巴不得我的老板炒我的鱿鱼,以便我理直气壮尽快找到我的归宿。 好在我还可以申请吃“低保”。下午我去社区办公室打听、了解有关情况,走到门前,赫然一张布告贴在外面墙上。我举头细看,越看越不是滋味,我觉得这张布告有点欺负人。 原来这正是我要看的布告,它居高临下,开列了种种吃低保的条件,并规定“凡是打手机的、开空调的、穿金戴银的,不论合不合条件,想都不要想。” 操,布告有这么写的吗?我笑着直摇头。不过从气势上看,显然它代表人民政府,那么为什么对人民的重要组成部分——穷人如此苛刻呢?连不是人民政府的美国政府都懂得歧视穷人是不对的。你看,美国官员在公文里提到穷人多么细心——不管穷人叫the poor,而代之以the needy,生怕伤到穷人的自尊心,而我们的官员就不怕伤透你的心:你不是断顿儿了吗?你怎么还配跟我们一样打手机、开空调、穿金戴银! 是的,我的左手上是有一只善美亲手套上的金戒指,臭美,但难道让我先砸了或拿去卖掉换饭吃,完了再找社区救济不成?我不相信人民政府会下达这样苛刻的文件,人民政府肯定已痛痛快快拨出专项资金,只是到了社区官员手中,他们便要拿出现管的威风,刁难刁难我们穷人,仿佛不这样做就显示不出他们的存在。 我不禁联想起几个月前有人议论,说我们楼上那户倒霉的林家半夜开空调被查出,开除了“保籍”,我还当是笑话流传,谁知他们有根有据,真干得出来! 你瞧瞧,吃一口他妈的嗟来之食,从此就得规规矩矩,不,偷偷摸摸做人。你不知道除了布告上明文规定的“三大纪律”之外,还有没有“八项注意”。事实上,他们看我们穷人不顺眼的地方多着呢!你必须猜,猜猜猜,并学会察言观色。为了保住“保籍”,你不敢公开打工——哪怕打的是小零工,不敢接受亲友的任何馈赠,更不敢保持尊严,因为他们怀疑一切,随时随地会盘问你并展开调查。你甚至在自家吃顿饺子也紧紧张张,唯恐被上门的盖世太保逮个正着。 我承认,我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也许还有点多心,但布告上“想都不要想”这种口气谁受得了?也罢,到了至急为难,实在揭不开锅的那一天,我带着孩子回娘家吃老米好了。 秋风渐凉,天上的大雁一排排飞过,我对善美母子的思念与日俱增,她的姨妈靠得住吗?韩国地处北方,他们可准备好过冬了?我瞅着天地间一片片枯黄、灰暗,不禁潸然泪下,到底守不住呀,巧妇常伴拙夫眠,多有意思,却毫无道理! 不独爱其爱(定稿)(29) 人的心情不好是最难对付的,这不像患了什么疾病,自有药物治愈。借酒浇愁愁更愁,况且我不会喝酒,一喝酒就像赌徒输红了眼,丑态百出,我可不愿意这样醉生梦死。但胸中的块垒总得化解,怎么办?我倒是注意到报纸杂志上一些心理学家的劝告。当我读到此类文章,又往往感到失望。毕竟不是当事人,隔靴搔痒,谈何容易?譬如,差不多所有的专家似乎都在怂恿我:去吧,去赏花吧!花草的颜色和气味可调节人的情绪。美国一位权威甚至将适宜的颜色比作滋养心灵的“维生素”。话虽这么说,也不无道理,问题是情绪恶劣的时候你会若无其事地去寻花问草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看来还是受尽磨难的老杜善解人意。 不过我宁愿接受德国营养学家帕德尔教授的建议。他说,情绪低落者不妨吃香蕉。香蕉含一种能帮助人脑产生羟色胺的物质,抑制不良激素分泌,使人安宁、快活。此话当真?我从小喜欢吃香蕉,我不明白现在的孩子为什么不喜欢吃香蕉,香蕉实在香甜可口。 那么就买香蕉吃吧,我于是对女儿谎称:“爸爸出去做家教,不许闯祸!”女儿极乖,认认真真点点头。她知道,但凡有人请爸爸做事,爸爸赚了钱总会给她买些零食吃。有时她也会大大方方回报我一粒话梅,一块糖,一瓣桔子什么的,她显然是从长计议,讨好我,希望我天天扮演圣诞老人的角色。 我撇下女儿,走出家门,来到街角那家严记水果店。我买了一爪香蕉,蹲在路边,开始进行帕德尔教授所谓的“食疗”。我三口并作两口吞下一支香蕉,好,味道不错;吃了第二支,我毅然住嘴,起立,全身放松,虔诚地等待那奇妙的疗效。半小时后,果然我的心情好转,愁绪如夜风一丝丝飘去。天呀,我真恨不得当面酬谢帕德尔教授,是他的“丹方”灵验,使我脱离苦境,胸口不再堵得慌。我兴奋得剥开第三支香蕉,正要往嘴里塞,突然想起家中的女儿,我那贪婪的动作一下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不必说,女儿此刻一定在盼着我回家。也许她在猜爸爸做完家教后会顺便为她买一袋动物饼干或几块包装得花花绿绿的巧克力,或其它什么。可是我什么也买不起了,我月月入不敷出,苦闷时大口大口吸烟,现在居然又发展到吃香蕉,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扪心自问,照这么下去,我是不是存心要闹到揭不开锅?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女儿嗷嗷待哺,我赚不到更多的钱就不配吃香蕉,不配心情好转。我发过誓,哪怕自己节衣缩食,也要让失去一半儿爱的女儿像其他孩子一样健康、快乐成长,我做到了吗?任希的表兄陈先生在一家外贸公司担任部门主管,请我为他补习英文。我正走投无路,自然一口答应了他。我以为陈先生少年失学,现在迫于工作的压力,找我牙牙学语来着,谁知他点讲十九世纪英国名作家兰姆姐弟改写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tales from shakespear)。我笑着说,欲知莎剧一二,何必挑这个老掉牙的本子,不如选用浅近的现代版本。然而陈先生坚持要讲兰姆,这就不能不令我感到纳闷和吃惊了。一个商人,如此博雅,真是难得,就连英国一些老牌大学,莎士比亚也不那么吃香了。 我为我低估了陈先生而惭愧。从陈先生的谈话看,他的英语相当纯正,而且读过不少英美文学原著,以我才疏学浅,怕是吃他不消。好在我从前对《莎士比亚戏剧故事》下过一番功夫,也好,教学相长,我不妨借此机会重温这部文笔优美,被公认的世界经典名著。 令人不安的是陈先生在我开讲前非要搞一个什么“拜师”仪式——他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受到这般折损,连连说:“免了免了!”可笑的是我以师长自居后又顺从他的安排,正襟危坐,双手接过他献上的“束修”。更可笑的是,当我站起来致谢时,我的腰间皮带突然松绑,裤子滑落,我下意识撑开双膝,那个样子简直有失“师道尊严”,好在我会自我解嘲:“哈哈,掉下的是虚荣!” 陈先生与我约定每周一、三、五晚上来,大体上一次讲一个故事。由于他基本上不存在语言障碍,因此我多从修辞和文学的角度讲。我得说我只是一个不错的教书匠,人云亦云,实在谈不上独到的见解。我不免问他为何不求教于专家,陈先生往往笑而不答。当讲到《仲夏夜之梦》,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陈先生是拉我伴读。你瞧瞧,他老是打断我,挖空心思出难题,乃至强词夺理,大发谬论,害得我激动地与他辩来辩去。这哪里像讲学,分明是一次次智力游戏嘛!陈先生之好辩使我联想起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驳难“说谎不好”,这不是存心抬杠子,为辩论而辩论吗?有一回,我们就哈姆莱特那句众说纷纭的独白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而争吵不休,争论中的陈先生简直翻脸不认人,“拜师”时那种谦卑的样子统统扔到爪哇国去了,不过也难为他课前课后“礼贤下士”,屡屡向我赔不是。 我和陈先生经过近一个半月论学,熟读了全书二十篇故事,我一举两得,既得到一笔丰厚的酬金,又在他的“刺激”下加深了对莎剧的理解,此等好事非陈先生这样的儒商莫办。他日我若发财,必恭请陈先生伴读,陈先生少不得亦受我一拜。 谁知善美的如意算盘落空,不论她出多少钱,怎么哀求,张奶奶硬是不肯转让要做妈妈的大黄鸡。张奶奶说:“快去幼儿园接珊珊吧,哪见过你这种怪人,为了一只鸡,费尽心机,你不是指着要当鸡妈妈吧?” 善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她给我出了一个馊主意:“半夜偷鸡!”“我又不是周扒皮,这种事儿,我不干!”“大叔,”善美挽着我的胳膊,嗲声嗲气,“你不帮我,谁帮我?难道叫我一个女人三更半夜去做贼?”“谁叫你做贼,分明是你叫我做贼!”“行大道者,不避小过。再说,偷一只鸡,罪不至死!”“你这是哪门子‘大道’,妇人之仁!一只鸡做不成妈妈,把你心疼的!”“善美本是小女子,没出息,没教养,要不,孔子干吗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善美正说反说全在行,我说不过她,又被她缠着不放,不得不依她,实施半夜偷鸡。善美从阳台用绳索放下一个垫着干草的竹筐,我在院子里像待月西厢下的张相公,东张西望,月移花影动,弄得我心里直打鼓儿。我把黑手伸进张奶奶的鸡窝儿乱摸,四只大母鸡齐声嘎嘎乱叫,那只大黄鸡不知好歹,也一同啄我,张奶奶闻声出骂,我吓得飞奔,不敢回家,直到她骂够了,才一溜烟儿上了楼。善美打开门怨道:“不中用的笨蛋!”我一把捂住她的口:“小声点儿,都是你闹的!” 善美没能救出大黄鸡,于是唆使珊珊讨好张奶奶。过了几天,女儿遵嘱送去一条活鱼,再过几天又送去一包红枣。张奶奶抱起珊珊问:“善美阿姨是不是还在打大黄鸡的主意?”珊珊也学坏了,左右看看,悄悄说:“她还要偷你的鸡呢,她想要一只大黄鸡孵的小鸡。”“这有什么难的,今儿,我就让它孵,孵出了小鸡,我送她两只,你回去告诉善美阿姨,就说是我的话,以后不许逼爸爸干坏事儿!” 善美“智取”张奶奶后那得意的劲儿,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她抱着女儿拼命亲,亲得女儿咯咯笑,她真是一个‘漂亮妈妈’! 不独爱其爱(定稿)(30) 前天我为一位朋友代写了几首歌词。当我把歌词送到他家时,我有一种托孤的伤感。歌词明明出自我的手笔,却不得不冠以他人的名字,因此,即使将来在夜总会唱红,我也不便公开“认亲”,因为我收了人家的钱。我如此近利,乃是万般无奈,为生活所迫。 俗话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如今的帝王家便是有钱人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于是名列未必双收。名与利开始分离,这反映了一大批写作者卖文兼“卖身”,也就是人们所谓的“图利不图名”。我本人自然不算什么,据说更有名作家中断手头的创作替歌星写“自传”,写得津津有味。你瞧,我们竟耐得寂寞了。 在此,我无意拆朋友的台,既然收了人家的钱就不要酸溜溜抱怨,我只是越想越生气,恨不得抽自己的大嘴巴。面对金钱的诱惑,我的确有点晕头晕脑,太不安分。我是学外文的,按说搞一点有价值的文学翻译才是正经,然而这些年来,我骑虎难下,乱写文章甚多,真是母鸡下鸭蛋,到底入不得流,现在又捉刀写什么歌词,假如读者知道我是一个连简谱也不识的门外汉,准会哈哈哈笑我不自量力。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今后我多半仍会不自量力为人作嫁。你若看到我在某篇文章里讲得头头是道,千万别以为文如其人,我是多么安贫乐道!不,事实上我们这些卖文为生者多是重赏之下的勇夫,说归说,做归做,唯利是图,跟着瞎起哄,尤其不负责地大肆吹捧或谩骂名流大有人在。我想,为人为文堕落到这个地步就不能说身不由己了。 “善美阿姨有消息了!”我高兴地告诉女儿,女儿似乎比我更高兴,连忙放下芭比娃娃,随我坐到电脑前,她要我快念。“亲爱的大发君,我叫赵善美。”“谁不知道你叫赵善美!”女儿笑道。“你还好吗?珊珊上学了吗?”“早上学了!”“别打岔儿!”我喝了一口茶,“我于八月六日飞抵韩国汉城,姨妈开车来机场接我,八天后产下小发君,母子平安,勿念。小发君已满百日,长得胖嘟嘟的,完全是大发君你的翻版,只是你的眼睛一大一小,他的眼睛则一小一大,成何体统!你一定生我的气了,”“当然生你的气!”女儿迅速闭嘴。“为何迟迟没有消息,并且允诺的生活费也泡汤了,这个无情无义的坏女人,可恶、该死!大发君,稍安勿躁,这个问题容我以后细谈。善美跪安。” 善美发来电子邮件使我万分惊喜,我的心如同宁静的港湾掀起波澜。但我的人生经历告诉我:父母恩深终有别,夫妻义重也分离。我还是情愿以苦为乐,静处安身。老牛舐犊,家破人在,我和女儿相依为命,这半壁江山,才是我们永久的坚守。 珊珊失望地看了我一眼,跳下椅子走了。可怜的孩子,自从善美离去,她竟慢慢懂事了。过去我总是为她的安全和身心健康而忧虑,我知道这种忧虑不是毫无道理,但相当一部分纯属庸人自扰。我始终挥之不去,这反映了我内心脆弱、敏感,易受消极暗示。有时我不免这样想,我唯一的解脱办法便是大病一场,当我的痛苦远远超过孩子的“不幸”,我的忧虑才会得以缓解,甚至转而自怜,问题是顽躯尚健,我贱得很,一时病不倒。 忧虑重重导致了我对孩子的过度保护,也就是说,我太娇宠她了。譬如,她在学校丢了铅笔或橡皮什么的,或者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待中午下课回到家,往往开始哭闹。我忍着告诉自己,善美临走时交待,万万不可简单粗暴,只能给她讲道理。我于是让她吵。也好,由于她母亲过于严厉,她不妨在父亲这里痛痛快快发泄,当然,发泄之后道理还是要讲清的。我按照善美平时的做法,苦口婆心开导、警戒她。我不急于逼她认错,而是说:‘你仔细想想,这样闹对不对?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谈。’珊珊似乎样样懂,一会儿她背着手站在我的面前表示做错了,今后一定改正。可是隔日她照吵不误。又譬如,为了息事宁人,我至今仍替她喂饭,洗脚洗脸,一天一包的“派派酸”还得由我双手托着,直到她吞吞吐吐,嘻嘻哈哈吸干才放手。 我终于意识到这样下去等于害了她,一个已6岁半的女生,一切由爸爸包办,将来怎样处世为人?可是不包办吧,她准会为此迟到、挨饿、受凉,她的母亲脾气不好,非打即骂,她那脆弱的神经再也经受不住任何打击了。唉,远虑和近忧一齐压迫我,压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我顾此失彼,不得不自我安慰,将就着过吧,寄希望于孩子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懂事。 然而,“不行,”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只图眼前省心省事便事事迁就她!”对于一个父母不和的家庭,倘若放纵孩子,不加以正面引导,孩子长大十有八九将变得任性、自私、懒惰。对了,我不妨利用中午她不写作业的机会慢慢训练她。我横下一条心向她郑重宣布:从今以后,我不喂饭!我借口出去买东西,回来惊喜地发现,她并不是一只不会猎食的虎仔,相反她吃饭吃得蛮好,而且吃完不忘记收拾碗筷,擦桌子扫地。尤其令人欣慰的是昨天下午,那个被我叹为“长不大的泰莱莎”闻讯即将停水,马上进厨房端脸盆屯水,可见我的女儿不似我想象的那般娇气,多半是我平素“自作多情”娇她,她不过是“娇”的受害者而已。 我不敢保证今后女儿不再娇气,培养孩子自立不能一步到位,但总得朝那个方向努力才行。就像鸟儿的翅膀硬了要离开母巢,我希望女儿尽快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也许到那个时候,我不必为孩子如此操心费力,我对她的忧虑自会缓解而用不着非自己大病一场不可。 不独爱其爱(定稿)(31) 昨天,社区谢主任上门问我要不要申请低保,我说算了,我还撑得住,我和女儿住在这套破旧的房子里,天花板以及墙壁剥落的灰皮纷纷扬扬,必须天天打扫;屋里没有冰箱,没有空调,连那台破彩电也欺负我们,老是出毛病。也罢,我们父女俩就这样凑合着过。所幸我不在乎这些,明白“知足常乐”的道理,而且我会讲童话。每当夜晚隔壁的孩子高高兴兴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我便关起门来继续给女儿讲《海的女儿》、《青鸟》、《王子与贫儿》、《睡美人》等。这些童话女儿百听不厌,看来再哄她几年是不成问题的。 然而女儿尚幼,及长,懂事后会不会埋怨我这个穷爸爸?爸爸可是一个和外文打了二十多年交道的专业翻译,为什么一贫如洗,落到需要人家关心、同情的地步?莫非若干年前他写的那篇文章中的一句“三十不立,四十而惑”不幸言中了? 要是女儿将来另有想法,我不会阻拦她做出自己的选择,她愿意投奔她的亲生母亲未尝不可。只是现在她年纪太小,应该跟着我好好念书,我要培养她做一个善良、高尚的人,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此外,如果她和我一样具备抵抗贫穷、寂寞、挫折的坚强意志,那就更棒了,因为谁也不敢担保自己一辈子一帆风顺。 虽然我在许多方面无法满足女儿的要求,但她随我安全、健康、快乐,我想这比什么都重要。让我告诉你,我的读者,假如你不幸有我类似的遭遇,所谓幸福和痛苦原是一种互相比较的“感觉”,既然“比上”不快乐,咱们就“比下”好了。以我为例,我和女儿的平均收入一般超过贫困线三十多元,两个三十多便是六十多,再加上许多作者不易拿到的转载费,要是划算得好,准保吃不完,用不完。 各位读者,面对难以改变的现状,你以为我有更好的应对办法吗?也许你会批评我安于现状并敦促我多挣钱,快挣钱,千万别苦了孩子。是呀,我何尝不想多挣钱,快挣钱,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但凡有工夫,我便发奋翻译、写作,以致连前不久克林顿总统出访欧洲诸国我居然不知道。而从前,信不信由你,我是一个纵论天下大事的雄辩家! 此刻是夜里十点半,我坐在电脑前开始考虑,要不要给善美回复。我虽然日日夜夜思念他们,但思念能给娘儿俩当饭吃当衣穿吗?我起身走到窗前,拿起望远镜望望斜对面三楼,善美走后,我又成了peeping tom (偷窥的汤姆),一个黑影儿闪了一下,不久又闪了一下,难道这屋里真闹鬼了?要么便是那款爷也是“情痴”,人去房空,他倒抽出了功夫,常回家看看,看善美是否回心转意?他或坐或站在黑暗里等候,为的是能够见上善美一面?他以为眼下是冬季,善美总得回家取几件御寒的衣物,殊不知,善美早已回韩国生孩子,连我这孩子他爸都留不住! 我想,比我更伤心的款爷必定给善美留下了一封封墨泪俱下的长信,说不定还有更多的不可一世的“孔方兄”和金银珠宝,可留不住就是留不住,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既然如此,聚散两便,岂不美哉?想到这里,我转身坐下,给善美回了一个电子邮件: 赵善美小姐: 12月10日邮件敬悉,母子平安,恭喜恭喜!“画眉儿嫁了白头公,吾老矣,不能用也,辜负了青春年少!” 大发君 善美是我最忠实的“听差”,她知道,我受了什么感染,一定要发表长篇大论,这时,她往往搬个小凳子坐在我的跟前,双手托着腮帮子,听我诉说。那天,从楼下音响传来齐豫唱的,三毛作词的《橄榄树》,我的思绪随之飞向远方,我给她讲述了一个“为什么流浪远方”的故事: 我是在北京开往广州的火车上结识这位法国小伙子的。 小伙子名叫盖克,身材高大、壮实,从外表上看像典型的北欧人种。显然由于旅途劳顿,他懒得刮胡须,满脸毛扎扎的。我想,他若抱起身边那个正在跟他逗趣的小姑娘亲吻,准会把人家扎痛弄哭。 我请盖克喝健力宝,他摆摆手,示意备有水壶。我笑着问:“你的未婚妻扣下你的全部存款,让你边打工边赶路,难道她就不怕你找不到工作沦为乞丐?”小伙子说:“才不会,我有一双手,更重要的是我有一个不蠢的脑袋,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可是话音未落,这个像火车轮子一样坚定、沉稳的硬汉哇的一声哭了,吓得旁边的小姑娘拼命往妈妈怀里钻。 车上其他乘客也被惊动了,我后悔不该这样鲁莽,触到他的痛处。是呀,从法国海滨布勒斯特到北京,将近三个月在异国他乡流浪,不必说,他经历了种种磨难。我赶紧安慰道:“好事多磨嘛,你想想,到了广州你就可以娶到美丽的苏珊,路上再委屈也值!” 盖克用手抹了一把泪水,抬起头强装笑容,问:“我不像男子汉吗?我怎么哭了!其实我并不在乎吃苦,只是苏珊太狠心了。他限我三个月内赶到广州举行婚礼,她自己却舒舒服服从爱丁堡坐飞机来,还要求我到机场接人。哼,我接到她非得拧断她的脖子!”说到这里,盖克真笑了。 我们热烈地用英语交谈。盖克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远东之行,既艰难又快活。车过武汉,他似乎坐不住了,频频张望车外。我点燃一支烟,想象盖克的未婚妻苏珊是怎样的一个英国姑娘。她一定非常崇拜法国电影明星大鼻子贝尔蒙多。盖克在她心目中无疑是英雄,但是不够完美,因此她要把他塑造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贝尔蒙多,我敢说,苏珊成功了。 别看听故事时的善美像个乖乖女,有时她也蛮横不讲理。她有一个坏毛病,脑子一发热准丢三落四,一旦找不到要的东西就会赖上我。为了给张奶奶的小鸡接驾,她要做一个绿色的小木屋,她忘记上午买的油漆放在哪儿了,于是怪我乱动她的东西。我正在打我的文章,没理她,这下可好了,不,这下可糟了,她走过来一摁,电脑闪了一下,我那近三千字的文章化为乌有,这就怨不得我“合情不合理”了。我把她那美其名曰“小木屋”的鸡窝砸得稀巴烂并大骂韩国总统卢泰愚,善美死死抱着我的腰,求我别砸了,她哭着说:“对不起,我这就替你重写!”“重写,重写个屁!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我咬牙切齿,手指不停地戳她的额头。善美仍抱着我不撒手:“善美就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爸爸!”女儿冲进来,涨红了小脸,“你敢打人,我要报警!” 不独爱其爱(定稿)(32) 我开始训练女儿过马路。她已经上小学,但早就是个辣利婆了。她自以为了不起,凡事自作主张,特别是听我给她讲完王朔的小说《我是你爸爸》之后,更是洋洋得意。这阵子她老在我的面前提起书中我现在十分忌讳的爸爸马林生,说什么这个老马是她见过的最棒的家长,好像她是过来人,阅尽人间沧桑。我才懒得搭理她,我明白她的用意,她是要我向马林生看齐,放弃管教她的权力。 你说可笑不可笑,这个成天像陈水扁一样闹独立的家伙至今上街不敢单独过马路。有一天,大概为了证明不会过马路的大有人在,她煞有介事地告诉我,她的一个同学过马路时总是举起一块黄手帕,然后闭上眼睛,边跑边喊:“救命救命!”瞧她说说做做,惟妙惟肖的样子,我怀疑那个所谓的同学就是她自己。她过马路时不也是这副德行吗?要么两眼发直,走同边路,要么探头探脑,忽而抱头鼠蹿。她每次这样乱跑,我都吓得浑身冒冷汗。我一把抓住她,骂骂咧咧:“慌什么,爸爸在后面保护你呢!” 一个学生居然不会过马路,这与她在家大胆放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为她的监护人,看来我也得反省自己:我在女儿的成长过程中究竟做了什么?平心而论,我是太过宠她了,我的确有点儿像不正经的马林生,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孩子毕竟是孩子,倘若大人不保持适当的威严,他们就会得寸进尺,上房揭瓦,最终骑到你的脖子上,久而久之,你便成了孙子,说什么也不管用。虽然我一再提醒自己,下不为例,下次一定要拿出父亲大人的威严,可就是做不到。我多半是那种阴错阳差的“家慈”,总是于心不忍,连我的母亲也责备我太迁就。女儿只要高兴,有本事逗我笑,我巴不得中她的计,一笑了之:算了算了,好了好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在家如此宠她,却对她出门实行严格管制。她出去玩儿,不用过马路,我还是揪着心,次次为她预警:“注意安全,千万注意安全!”生怕路上那些凶神恶煞般的单车撞着她。我从不许她单独过马路,一旦发现她偷偷单独过马路,我会毫不留情地教训她,也就是说,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不会笑,才会意识到我是她爸爸,我的责任重大! 我如此管制女儿过马路,现在终于遇到了麻烦。再过不到一个星期,我便要出去工作,不能天天接送她上学放学,这可怎么办呢?再说,一个学生,学校不远,让爸爸天天接送像什么话!我多么羡慕那些和女儿同龄甚至比她年龄更小的孩子,他们已学会从从容容,不慌不忙地过马路,想必他们的父母早不用操这份儿心了。孩子从小应该闯一闯,经风雨见世面将来才有出息,善美说得多好!为人父母,切莫像我这样走极端,对孩子要么简单粗暴,要么过度保护,这对他们健康成长十分不利。我记得林语堂先生说过:“人生如过马路,先看左后看右。”对,先看左后看右,我得告诉女儿,过马路并不可怕,只要遵守交通规则,看清楚左右来往车辆就不会有事。我还要嘱咐她过马路的步子可以稍稍加快,但千万不能跑,更不能抱头鼠蹿。 今天傍晚训练的效果不错,女儿过马路时不再两眼发直或抱头鼠窜。回到家她打开电脑,说要看看有无善美阿姨的电子邮件。“爸爸快来,有善美阿姨的邮件!”我正在做饭,说:“我离不开,等会儿再念给你听。” 说到给姗姗念电子邮件,我还得啰嗦几句。我们家这小丫头做作业一向拖拖拉拉,唯独写作文不用我操心。她写作文比我写文章快得多(学龄前我就训练她识字作文),拿起笔唰唰唰,不出半个小时,一篇作文就写好了,哪像我拿起笔就“便秘”,或老牛拉破车,有时几天也写不出一篇千字文。我不好意思地偷看她的作文,觉得真的不错,还真有点文采。我不得不承认,她的想象比我丰富,视角也很独特,大概和我过去给她讲过十几本童话有关。美丽而充满幻想的童话张开了她想象的翅膀,使她像天空小鸟自由飞翔,为此,我感到欣慰。 不过,珊珊有一个致命弱点,即不读书不看报。自从进入小学后,我对作文的要求更高,她抱怨起写作文吃力了。我多次劝她别一天到晚看电视,我说电视是一个小妖精,好看是好看,但害死人,试想,看了电视剧你还会看书吗?你巴不得人家把天下所有的好书都改编成电视剧,让你舒舒服服受用,久而久之,你一见到密密麻麻,缺乏“形象”的文字就头疼,你的阅读能力提不高,语言贫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自然谈不上提高写作能力。 我苦口婆心讲了一大堆道理,女儿始终听不进,于是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且说若干年前,美国有一个小镇,全镇男女老少皆沉迷于电视,误了工作,误了学习,也疏远了人情。一天,一位有识之士发起一场签名,号召大家一个星期不看电视。最初签名者寥寥无几。人们说,不看电视干啥?难道让我们在家无所事事,凶老婆打孩子?是呀,对于泡惯了电视的人很难做到一个星期不打开电视,哪怕一天也难以做到。第一天,签名者觉得特无聊,如同开始戒烟,坐立不安;第二天进而十分难受,吵嘴、摔东西,大骂发起签名的那位女士尽出“馊主意”;然而从第四天起,凡是挺过来的人都发现,不看电视有不看电视的乐趣。比如,有的全家围坐在壁炉前说说笑笑,你一言我一语,比什么都快乐;有的请来好朋友喝一杯,掏掏心里话;有的结伴去爬山、掷马蹄铁、打排球、看戏;有的在自家后院生起了篝火烧烤牛羊肉;孩子们则在阳光下追追打打,流连忘返,而这一切,不久后居然形成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他们自得其乐,打动了镇上每一户人家,结果签名的愈来愈多,现在这个小镇家家户户签名,保证每个月停看一个星期电视。 可惜我的故事仍打动不了女儿,她继续六亲不认,沉湎于电视这个小妖精。如今她可遭到了报应,如同善美写韩文,下笔如有鬼,作文本上错别字连篇,老是那么几句陈词滥调,特别好笑的是《还珠格格》在电视上播出后,她兴致勃勃买来的有关介绍赵薇、林心如和范冰冰的读物却读不懂。她求我念几段给她听,我有意教训她,生气地说:“老爸不是你的秘书,不念!”女儿无可奈何,只好到她的同学中打听她十分崇拜的这三位大明星的情况。有一天,她如获至宝,从一个叫咪咪的同学处借来赵薇的“签名”并拿给我看,我忍不住扑哧一笑,告诉她报上说小燕子要到下星期才抵达长沙,所以,这个签名准是伪造的,专骗睁眼瞎子。 我把饭菜端上了桌儿,女儿说:“善美阿姨好像不高兴。”我已料到她的反应,没办法,我只能像薛平贵试探王宝钏那样试探她的心,她又何尝不是这样试探我呢?毕竟,我们分离了四个月,山川阻隔,世事难测。她吞吞吐吐,不肯说明为何迟迟没有消息,似有难言之隐。善美的电子邮件如下: 大发君: 承你看得起,称我为小姐,但我自跟了老爷,何曾做过一天小姐?我为你生儿育女,千辛万苦,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总不至于不要儿子吧?你恭喜谁?九弯十八拐,我讨厌你转文!你的新作呢,怕我看了猜透你的心思? 赵善美 不独爱其爱(定稿)(33) 善美的电子邮件将我从美丽而忧伤的回忆带入无比兴奋的现实,在此,我得善始善终,先把善美一门心思要做鸡妈妈的往事向读者作一个了断,结果是,大黄鸡自己不干了——也不知受了哪位女权主义者的蛊惑,不安于“窝”,拒绝孵蛋,害得善美空欢喜一场,直埋怨大黄鸡辜负了她。好了,读者别打破沙锅问到底,现在快看我仗着手头有几个从陈先生那儿赚来的钱,不妨暂停写作,全心全意同善美打笔仗——这实在太奢侈太不像话,你们年富力强,不耕不织,不去好好培养两个孩子,一天到晚挖空心思言情言性,真是吃饱了撑的! 我和善美这两个不配为人父母的无聊家伙以文会战,一来一往,打得难解难分,看官请看: 善美: 今晚从电视上看到一部外国言情片,是什么片名,可惜错过了。故事讲的是一位名叫爱德华的老鳏夫追求“名门闺秀”弗吉尼亚小姐。弗小姐并不青春年少,看上去足有八十高龄。我觉得爱德华先生未免令人费解,以他如此温文尔雅,一表人才,何苦痴情于这个顶讨厌的老妪?你看看她那德行:在一次酒会上与爱德华先生邂逅,受惊似的尖叫,弄得在场的女士们先生们面面相觑。老太太实在太老了,下颌的皮肉松弛得一如马颈,脸上抹的和嘴上涂的则艳若女鬼,特别恶心的是她说话时喉咙里总伴随着一口浓痰响动。 然而,爱德华先生压根儿不理睬我说三道四,继续追踪弗吉尼亚小姐。我顿时想起肖伯纳的名言:“初恋不过是一点点愚蠢外加一大堆好奇。”爱德华先生是初恋吗?才不是,但弗吉尼亚小姐是他初恋的情人则肯定无疑,否则他不会傻到失魂落魄,弗小姐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在博物馆,在剧场,在海滩,在公园,在林荫小道,甚至在西班牙旅游胜地马卡略岛,害得待字闺中的老小姐差不多次次如临大敌,生怕失去高贵的贞操。 爱德华先生是作家,知书达礼,当然不会不检点,只是老是摊开一双手或跺脚,向她解释、发誓、苦苦哀求。老太太被围追堵截,有一次大喊警察无效,气得脚一歪,踉踉跄跄,幸亏拄着一根有力的拐杖,也幸亏爱德华先生眼明手快,总算被扶起站稳了脚跟。 “放开我,放开我!”弗吉尼亚小姐一面猛烈地咳嗽,一面愤怒地摔手。也许随后她还有更不近人情的斥责,观众实在看不下去了,以致电路中断,可怜爱德华先生怪叫半声,最后的形象是一张扭曲的苦瓜脸。 爱德华先生斯文扫地,如此气短,也许从前真的始乱终弃,伤透了老太太的芳心?我坐在黑暗中开始想象这部片子的结局。我猜,结局多半是那种世俗的大团圆。爱德华先生无比坚定、执著,看来是非要寻回那段失落的初恋不可了。自然,初恋难成婚。但初恋却是最纯真最铭心刻骨的情分。爱德华先生或许荒唐了一辈子,是情场老手,当不难续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太太;可这么一来,他便无异于沦落为“孤寡老人”,因为老夫少妻毕竟是两代人,能有多少共同的语言和情怀呢?是呀,人老思旧,现在爱德华先生更需要的是老伴儿,就是那个和他一样饱经风霜,青梅竹马的弗吉尼亚小姐。弗小姐满面皱纹恰似大脑里的条条沟回,记录了他们过去的种种悲欢离合。 那么孤苦伶仃的弗吉尼亚小姐又如何呢?自从爱德华先生离她而去,不必说她恨透了天下的男人,决心终身不嫁,怎么也不嫁!不过一个弱女子终究拗不过男人纠缠,况且面对一个自己爱过的人,恨,原是爱的灰烬。所以,我敢断言弗小姐准会在某个情迷意乱的时刻,忽而丢开手杖,飞身扑入爱德华先生的怀抱而大放悲声,然后便是打呀,拧呀,似乎只有这样才解恨又解爱,而闹够了她老人家说不定还会娇滴滴找补一句:“你真坏!” 大发君 大发君: 你这是不是暗示你我是隔代人,没有共同的语言?你在我面前的话还算少吗?跟个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你说的不是英文,我句句懂,绝非对牛弹琴!文章中的“初恋难成婚”原是赵善美语,你做文抄公竟不鸣谢!食色性也,你平素颇挑食,倒是不怎么挑色,连对“下颌的皮肉松弛得一如马颈”的老奶奶也一往情深,真是够将就的!你肯定有“恋祖母情结”,心理不正常,快回头吧! 赵善美 善美: 在过去近四个月里,迫于生计,我不得不像一个手艺人那样走家串户,上门做家教。我教的是英文,以口语为主。 有一位年轻的妈妈,亏她想得出,请我二、四、六下午五点到晚上十点在她家扮演“孩子她爸”的角色,这个角色必须全讲英语,使孩子逐步学会日常用语。 最初,我们合作得相当不错,可爱的小姑娘才5岁,牙牙学语,我一句一句地教,她一句一句地学,问题是她妈“财大气粗”,不久便把我当老公使唤,更叫我吃惊的是她居然懂英语,而且说得一点儿不比我差。 我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不知她安的什么心。我有我的职业道德,不愿充当“于连”,如果恶名传出去会坏了我的生计。当我委婉地向她表示我的不安时,她双手合十,险些笑岔了气儿:“什么呀,你别臭美,我只是想制造一种气氛,一对一教外语如同大和尚教小和尚念经,我请你来就是要打破沉闷!” 经她这么解释,我心中有底了。看来是我自作多情,我敢说教外语她比我更在行。在以后的两个月里,我成功地扮演了一个爸爸兼老公的角色,但主要归功于她善于逢场作戏——在她的调动下,我们仨儿就像一家子亲亲热热。我们尽量用英语表达各种思想感情,即使孩子听不懂,至少感受到了“爸爸妈妈”的情绪,我想,久而久之,她必有所领会。说实在的,这种外语教学法,我是头一回领教。 问题仍是这个当妈妈的太放肆。有一次我帮她做饭,不慎把饭烧糊了,她瞪我一眼,骂道:“you are really thick-brained!(你真是个猪脑壳!)”气得我火冒三丈,大吼一声:“我不干了!我又不是你家奴才!” “你,你,”孩子她妈脸色铁青,搂着跑来张望的宝贝女儿,也说起了长沙话,“你为什么说长沙话?” 我去意已定,懒得跟她纠缠。她见我收拾东西,真的要走,于是解下围兜靠在门口开始抱怨:“还说职业道德呢,同吃一锅饭,说话重了点儿就翻脸!”她是一个花言巧语的女人,说什么过日子免不了拌嘴,而拌嘴可以建立更真实的“语境”。我虽然不相信她的鬼话,但佩服她的辩才。 我终于给说服了,唯一的要求便是更换一个角色,我提出做孩子的“外公”,这样我就可以高高在上,受人尊敬。孩子她妈笑了:“你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这是过家家,当爸爸当腻了又想当外公?再说,你配当外公吗?” 我坚持要当外公,非当不可。孩子她妈无可奈何,只好认我作父。如今我的地位变了,口气也变了,光坐着唠唠叨叨,自然我说的差不多全是英语,只要我说英语,尽管骂人、训人。当然,总的来说,我还是一位慈祥的外公,由于我的风趣、健谈,孩子比以前更乐意亲近我,前后不到三个月的工夫,她的英语口语已大有进步,说英语像那么回事儿了——我好喜欢这个做外公的职业! 大发君 附打油诗一首:以诗言情不解爱,善美今夜入梦来。来去匆匆不上床,明日路远怕误差? 大发君: 做家教,过家家,多有趣儿的游戏!你这么快便克服了心理障碍,喜欢上了一个招你“倒插门”的年轻女人?既然你教的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可见她妈是个漂亮妈妈,高贵的少奶奶。你欺负充气娃娃是哑巴,不会说话,把她打入冷宫,到处留情,这样不对!你别笑,也不用装,我不信你的鬼话,你能坐怀不乱,想到你的职业道德?不做孩子她爸而做孩子她外公,听听,多尊贵、多高尚,你骗谁哄谁,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奉劝你自重些,教英语就教英语,不许在她家过夜,不许与她打情骂俏,更不许做于连!做完家教赶紧回家,珊珊“等你回家把饭开”!或者干脆别做家教了,一定要做换个有爸爸的家做也行,如无隔夜之粮,取存折的钱先对付,待我回国后再作计议。 善美 不独爱其爱(定稿)(34) 善美: 最近在报上读到两篇好文章,作者都是七、八十岁的老先生,为我素来崇拜的名家大手笔。我喜欢这类怀旧的文字,美丽而略带伤感,平实中透着激情,看来老人也未必心如止水。两位前辈,不用说饱经风霜,是过来人,他们追忆逝水年华,向读者叙述了自己的初恋,而那恋人竟不是后来尊贵的太太。 他们如此公开揭露一直深埋心底的秘密,原来两人的老伴早已过世,不至招惹什么麻烦了。其实,这本无可非议,谁不曾情窦初开?须知,那是一段最纯真、最美好因而也最铭心刻骨的情分。然而,初恋难成婚(赵善美语),照西班牙作家拉里奥的意思,也许不成婚倒是上策,这位一生充满浪漫色彩的大胡子居然在新婚之夜离家出走。他带着对新娘深深的眷念,浪迹天涯,漂流到南太平洋一个小岛,娶土人为妻,日子倒也过得平和、踏实。我手头有一本他于1984年出版的名为《the pink memory》(《粉红的回忆》)的英译本,现摘译一段,以飨赵善美。 是的,我决意收藏一段恋情。我不愿再见到她,永远永远不要再见到,我要她仅存于我的记忆和想象中,圣洁得像天使。我记得她老是撅着湿润润的嘴唇,每当我深夜独坐竹楼窗口,望见起伏不平的大海浮着碰碰撞撞的星星月亮,我便会思念远方的恋人,我的内心世界因而更充实、更宁静,我也就更乐意去承担我在这个海岛上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啊,时间和距离造就这般纯美的境界,谁知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辈子愧疚于我亲爱的罗伊! 西谚云:“爱情送走时间,时间送走爱情。”拉里奥晚年因病回归故里,孤苦伶仃,靠的就是写这部回忆录打发残生。他同上文提及的两位老先生一样,感情有所寄托,尽可以将一生的梦印成实实在在的铅字,从而获得极大的满足。你看,学会写文章真好,即使垂垂老矣,还可以从事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呢! 大发君 又及:多谢你提醒,但家教还是要做的,并且继续在她家做,因为她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女人,不会勾引我,这是她对我的保证、承诺,你放一百个心!“梦中还有梦,家外岂无家?”你以为,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活得挺滋润的,我不用充气娃娃了,不用那不性感的死尸。珍重! 大发君: 你果然不是省油的灯!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不要得寸进尺,欺人太甚,当心我闹出事来!另外,你千万别真去南太平洋漂流,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喝西北风!我去国日久,苦了你和珊珊,但有情人终成眷属!听着,无论如何,要等我归来,代我亲亲可爱的珊珊。 善美 善美: 我亲自代你亲了珊珊,她好高兴,好懂事!我昨天因故一夜未归,她把自己照顾得蛮好,这样我就放心了。小发君开始叫妈妈了?他用汉语叫还是用韩国鸟语叫?汉语韩语都使得,但愿他在鸟语悦耳,花香扑鼻的韩国建康成长,就说爸爸思念他,我永远是他的亲爸爸! 大发君 大发君: 你还好意思告诉我你“一夜未归”!你昨天在哪儿过夜来着,莫非被那狐狸精勾走了魂儿?你自己看着办吧,家里有个女儿,千里之外还有嗷嗷待哺的儿子,你存心气死我不成?你应该知道陈世美的下场,我恨不得一刀劈了你!家教不要做了,再做会出人命!安心在家写文章吧,你的文章大有长进,足以传世,有新作马上发来,我闷着呢。 善美 善美: 前些日子没有灵感,一句话写不出,不才不色,不色不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过最近我不但找到了灵感,而且找到了一份儿新工作(因为你要我放弃家教,我听你的,不得不含泪吻别她们母女),你知道是什么新工作吗?我应邀参与某电视台一个栏目改版!我万万没料到做一个节目这么麻烦,从前期策划、采编到口播、录像、合成,需要付出多少心血。我和大家朝夕相处,饿了吃点儿什么,困了随便找块平地躺下,有时横七竖八睡在机房,醒来一看,男男女女,就像从激战的阵地抬下的昏迷的伤兵。 不过,我们也会忙里偷闲偷着乐。譬如,在这个美女集中营,大家都爱耍贫嘴拿人打趣儿,从北京来的主持人陈炜更是一张利嘴,她有本事三言两语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糊里糊涂傻笑。可是笑着笑着,我发现他们的眼神不对,原来是笑我,笑我木讷,笑我自己笑自己。我自然不是好笑的,于是决定还击。无奈我说普通话像个大舌头,思维老是短路,压根儿不是这帮伶牙俐齿的小师弟小师妹们的对手。为了避免进一步陷入尴尬,我想,不如保持木讷,继续嘿嘿嘿傻笑。 我曾经诱惑他们说长沙话,用长沙话斗嘴,我要闹得他们笑岔气儿,向我求饶。问题是小陈一句听不懂,其他人则装聋作哑,他们真是做绝了,不给我一次机会,不让我占一次上风,我若坚持说长沙话,没人搭理,岂非自讨没趣? 后来我干脆只笑不说。我一天到晚加工、润饰文稿,累得贼死。他们笑话老夫,老夫也很开心,跟着笑就是了。我发现只要开怀大笑,就能放松全身,恢复疲劳,管他笑人还是笑己,何况小陈笑里藏情,对我怪有意思的。 请代我亲亲小发君! 大发君 大发君: 你就吹吧,吹牛不打草稿的家伙!你以为你是女人杀手,自作多情!小陈会看上你?你别做梦,除了我这大傻瓜!什么“笑里藏情”,分明是笑里藏刀,拖你下水!你不用变着法激怒我,我有样学样,我决定今晚赴约,请勿打扰!我不会代你亲小发君。 赵善美 善美娇妻: 牛皮吹破,让你臊了一顿,以后不敢。据我了解,今晚那男的公司有事,不能赴约,你千万别傻,风雨无阻,不见不散。你如果不信,非去不可,那么先安顿好我们的儿子,鱼儿离不开水,孩儿离不开妈。好老婆,好妈妈,求求你,行行好! 大发君拜托 大发君: 你知道了朴社长的姓名和公司,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要知趣识相,不要破坏我们的关系。我刚刚与他通过电话,你骗我说公司有事是什么意思?他说公司根本没事,有事他也会延后办理。他已手持鲜花,在一个幽静的小树林等我。月儿像柠檬,我高兴得不行,我从未像今晚这样兴奋,紧张,他太帅气了,高大、年轻、殷勤,我好像情窦初开!英雄所见略同,他也说我长得像全智贤,而且比全智贤更性感。好了,不说了,我得出门了,别了,大发君!孩子我会安顿好的,你放心,韩国有世界一流的托儿所,人家的孩子能送去,我的孩子为什么娇气,这样不利于他健康成长。 善美 不独爱其爱(定稿)(35) 善美: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去吧,可怜我们的小发君!“叫一声,哭一声,儿的声音娘惯听,如何娘不应?” 让我再说几句,以后不再打扰。 我是一介文弱书生,由于穷惯了,从不把钱财放在眼里,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钱财嘛,不就是古人说的身外之物吗?但有一位朋友批评我,说我这是不求上进,中了老庄之毒。一个人总不能像亚当赤条条仅有一片树叶遮羞,总得有点身外之物,而钱财便是最好的身外之物,因为这位孔方兄神通广大,但凡它出面,没有办不成的事,例如,娶一个漂亮的媳妇。 且说有一位山东好汉,姓孙,大概是精通兵法的孙子的后代,斗智斗勇,已赚得千万家财。我不便说此人颇有饱暖之苦,竟大老远跑到我们湖南登报征婚。据称,他财大气粗,掷出数万元做出这版广告,他的意思很分明:“俺有钱,俺有大把大把的钱!”害得漂亮的或自以为漂亮的湘妹子奔走相告,不,这种好事她们才不会奔走相告呢! 我佩服伟哥孙先生,他就有这个本事,让女人迫不及待,明送秋波,而我们这些“温柔敦厚,诗之教也”的书生只配早早爬上床,把手放在胸口,做一点破碎的,太容易醒来的“红袖添香”之类的美梦。我们伸出一双双乞丐般的手,苦苦哀求:“给我一点爱吧!”令人痛心的是,来来往往的女人只当我们是想入非非的冉阿让,而且要不了多久,我们必将眼巴巴瞅着孙先生带走一位最漂亮的湘妹子,当那位最漂亮的湘妹子掀起盖头时,毫无疑问,她便是人家山东娘子了。 好了,一切都完了,才子佳人没戏了,张相公若再待月西厢下便是害单相思,自寻烦恼。想一想,“千古腐儒骑瘦马”,更何况如今是孔方兄的天下,有钱的尽管想入非非,买下“年轻美貌”。金钱和美貌联姻,结果是有钱的人越来越漂亮,漂亮的人越来越有钱,贫富悬殊终于导致美丑悬殊,社会发展到今天,好,这就叫“优胜劣汰”,但愿下世纪,穷鬼断子绝孙,中国人皆为漂亮的有钱人。 大发绝笔 大发君: 咱们别闹了,我向你缴械投降吧,我把一切都招了,你不要大怒,我撒下一个弥天大谎,实在有口难言。那天我离家出走,才到黄花机场便改变了主意,我根本没去韩国姨妈家生孩子,孩子就出生在附四产科。你也不动动脑筋,我会舍得离开我的海哥哥,我的小珊珊,独自出国吗?我带着小发君就住在任希家,我和孩子,多亏她照顾,我坐月子,全靠她洗洗涮涮,我欠她的太多了,大恩不言谢,我将永远记住这位善心大姐! 亲爱的大发君,我在任希家一住129天,度日如年。我不敢外出,只能藏在窗帘后看你们,看着你们每天开灯关灯,看着你在书房写作,看着珊珊爬上爬下——有几次吓得我差点儿跑来,看着你在半透明的卫生间洗澡,看着你们出门进门,我还想象你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做作业、讲故事、看电视、洗衣服、做饭、吃饭、睡觉、追打、吵架、哭、笑,我如此关注你们,似乎对襁褓中的小发君不公平。 亲爱的大发君,如今我不再顾及你的前妻的处境或感受,决定提前回到你的身边,我觉得我遭的罪足以抵消我犯的罪,你可晓得,没有你,我简直生不如死。任希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好人,但我到底是寄人篱下,想哭不敢哭,说话太多怕人家烦,孩子几次高烧不退,我们半夜送他去医院打点滴。有一次恰逢风雨交加,我多么希望你发现我!我拉开窗帘,在窗口晃来晃去,你坐在书桌前翻一本书,可是你,可恨的书呆子,竟不肯抬头朝我看哪怕一眼!就算你蒙在鼓里不知情,你总该认识任希吧,为何得不到我的消息不向她打听打听,可见你的心里装不下我们母子,我,怨你怨你就怨你!当然,我也知道,你和珊珊孤苦无助,我的出走对你打击不小,所以怨你之后又心疼你!我第一次给你发电子邮件,说到为何迟迟没有消息,现在你该有答案了吧?另外,你记不记得一位蓄着山羊胡子的陈先生“慕名求教”,他是任希的表兄,他付的报酬也是我补付的生活费,我宁肯克己,也不忍心看着你们省吃俭用,特别是珊珊正在长身体。 大发君,此刻我归心似箭,这就去收拾行李,你快来接我们,不要迟疑,这全是真的,我们的磨难即将结束,从今以后,我不会离开你半步,赖也要赖在你的身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不许再气我,哪怕开玩笑,我也会认真、伤心,你记住了?慢,你先别下楼,待我抱着孩子站在窗口,你用望远镜看斜对面八楼,我和孩子向你们招手,你和珊珊看到后,举起我那条黄手帕(收在床头柜)挥一挥。啊,我的心已飞向你,我的人也将依偎于你,我的大发君,我的海哥哥,我的孩子他爸! 善美拜上 我问举起望远镜的女儿,斜对面八楼是否有一个长得像善美阿姨的阿姨抱着一个小宝宝朝我们招手,女儿点点头,说:“有,她还穿着善美阿姨的棉猴儿!”“快,”我把幸福的黄手帕递给她:“举起来,挥一挥!”女儿一边挥黄手帕,一边问:“你们在捣什么鬼,我要告诉善美阿姨!” 不独爱其爱(定稿)(36) 善美曾经劝导我,人生总是顾此失彼,但总得做出选择。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就是做不到。女儿不在时我牵挂女儿,善美不在时我牵挂善美,现在善美回归,我又开始牵挂前妻。我不知道我不顾善美的感受,明目张胆去牵挂前妻,是出于心地善良还是极端自私, 善美笑笑,说:“‘一与之齐,终身不改。’就算善良中的软弱吧!” 话说前妻在善美留书出走后不久搬家,搬家前给女儿发了一个电子邮件:“珊珊,妈妈这个星期不能接你回家,因为房租即将到期,妈妈明天要打包,准备搬家。妈妈的新家是单位新盖的公寓,下星期妈妈一定接你回家过中秋节。妈妈上次给你急用的二十元钱要收好,不要乱用,若用了找你爸爸补足,我会还给他。以后妈妈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特别注意安全。眼下流感肆虐,不要出门,如果哪里不舒服立刻告诉妈妈,让妈妈放心。妈妈” 一条短信居然九次出现“妈妈”,她难得听女儿叫一声妈妈,于是一次又一次自己叫妈妈,这让我感到前妻的孤独和凄凉。我以女儿的名义给她回复,为了取信于她,我故意打错两个字儿。“妈妈,二十元钱收好没用,等你过生日我给你买礼物。你什么时后搬家告诉我,明天我叫爸爸来绑你打包,我的话,他句句听。珊珊”“珊珊,难为你想到给妈妈买生日礼物,真是妈妈的好乖乖!不过你说‘叫爸爸来绑你打包’,妈妈猜不透是什么意思,爸爸会来绑妈妈吗?你的善美阿姨让她来吗?妈妈”“妈妈,善美阿姨早走了,爸爸已答应明天来绑你,绑你就是帮你,你就让他绑吧!珊珊” 次日晚上,我敲前妻家的门,她打开门,我一进门,她便给我一耳光,我一下把她放倒,疯狂地吻她,她拼命摆头,我干脆像剥香蕉似的把她剥得精光。这是前妻破题第一遭,屈从我的压力和暴力,她闭着双眼,头歪向一边,身体软绵绵摊在地板上,张开两条大腿,我看傻了,原来她还是我的人!如果不是我的人,“夜入民宅,非奸即盗。”她必然反抗到底,大喊抓流氓。啊,女儿珊珊是我们之间扯不断的纽带,我们的血液,混合后流入了珊珊的小生命,否认她或否认我便是否认珊珊,珊珊否认得了吗? 我大胆地对她进行施暴,她也像善美那样喜欢咬人,她突然踹我一脚,坐起骂道:“骚货,你作死,把珊珊一人扔在那边不管,她出了什么事,我宰了你!”我连忙掏出手机打电话,叫珊珊过来。珊珊抱着芭比娃娃走进来,说:“妈妈,芭比娃娃跟着你,好吗?”说着她对我做了一个鬼脸,偷偷傻笑。 当我们打完包,已是凌晨三点半。前妻说:“谢谢你,孩子明天下午我送来。你快回去,我不想让人家说闲话。”我抱着前妻送给我的一台新微波炉、一套冬天穿的保暖内衣和两双毛袜回到了自己的家。我坐在书桌前看着前妻在台灯下打电脑,直到她的房间熄灯,我才上床休息。 前妻搬家的那天不让我出面,因为有她的同事在场。她的破铜烂铁真不少,足足装满一辆小货车。珊珊晚上回来,脖子上挂着一片亮晶晶的铜钥匙,我想看看,她一扭头,说:“别看,妈妈说你会拿去配!”配钥匙,我岂敢,她把我拒之门外已在前天半夜致我的电子邮件中说得明明白白:“我搬家后你不要来找我,你来我就走!我只要想到你,想到你们周家,我就恨不得杀人!!!珊珊的生活费我会如数付你,你好自为之!”也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前妻走了,善美一去不归,我无家一身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对谁都无情无义,他妈的,谁要是指责我沾花惹草,我抽她的大嘴巴! 今天,地球上的人兴奋得似乎有点幸灾乐祸。他们纷纷掉转天文望远镜,对准木星,看苏梅克-列维9号彗星怎样撞击它。不必说,他们巴不得木星被撞后一塌糊涂,或者干脆形成一道像土星一样美丽的光环。然而,结果不尽人意。虽然相撞引起的爆炸吓死人,但对于这颗太阳系最大的行星(体积相当于1316个地球)来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误会,正如西方一位天文学家失望地说,就像一粒葡萄打在人身上,木星不痛不痒,岿然不动。 我想,人类之所以如此居心不良,自然是木星远在天边,不会对地球造成任何直接的危害,但更重要的是几十万年来,我们寂寞难耐,差不多快要闷死了。也许是前世造的孽,人类失宠于上帝,被发配到地球自生自灭,而上帝给予我们的智慧仅够发射若干“探测器”之类的玩意儿在地球附近兜兜圈子。“碧海青天夜夜心”,我们一直打着“单身”,哎,就是寡妇或鳏夫那么回事儿。我们多么渴望在宇宙找到我们的同类——外星人,甚至情愿地球改变轨道,载着我们私奔,冲出太阳系。 是呀,作为不乏小聪明的地球人,我们总不能老是对牛弹琴,永远与那些不近人情的飞禽走兽为伍。事实上,人类的进化严重受阻就因为我们始终摆脱不掉动物的某些属性。我敢说,人类一旦同外星人交上朋友,其劣根性以及由此而滋生的种种罪恶和痼疾将统统铲除,到那时,我们在上帝眼里还会像一群群碌碌无为的蚂蚁吗?令人可悲的是,迄今为止,除了一些“不明飞行物”来去匆匆,谁也不来搭理我们,一任我们如同黄昏的蝙蝠吱吱乱窜,没头没脑,到处碰壁。 现在好了,地球上的人终于看到一场热闹,苏梅克-列维9号彗星击中木星,打破了千万年来太阳系的沉寂。我们为那21块顽石大喊加油,狠狠地撞吧,只有这样,才足以引起更遥远的外星人的注意。我们相信,要不了多久,外星人准会飞临木星作实地考察。然后,这些比我们所想象的更怪更聪明的天外来客当然要顺便来地球看看,或许人类被救出苦海就在明天! 我举起望远镜,搜索窗外的满天繁星,希望“不明飞行物”从天而降,外星人将我捕获,然后携我飞出太阳系。我自然最想先看看“女外星人”——她们漂亮吗?不过,恐怕会使我失望,因为外星人肯定能够合成、制造生命,他们不需要“有性繁殖”,因而没有性别也不需要用男欢女爱维系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样就好,无性无爱无烦恼,他们可以全心全意探索宇宙和生命的奥秘,哪像地球人,不是饮食便是男女,一个个,一代代,忙的就是如何生存和传宗接代!外星人自有外星人的乐趣,比如说把我弄去,到韩国把善美母子也弄去,再把前妻和珊珊接去,把我们当作大熊猫宠爱,这样牛郎和织女一家在天上从此永不分离—— 不独爱其爱(定稿)(37) 善美每次跟我拌嘴儿或者生气便用毛笔把摆在书架上她收藏多年的瓷制大熊猫涂上两撇胡子——大概是吹胡子瞪眼睛吧,要是特别伤心难过,她还会在大熊猫的脸点上几滴泪珠。我觉得真好笑,她绷着脸说:“你还笑得出来!你问问你的良心,你老婆的女儿是人,难道我的儿子不是人?我不是说你不能对珊珊好,我不是那个意思,珊珊确实怪可怜的,我一直把她当自己的亲闺女疼,我问心无愧;但你是怎样对待小发君的,你抱过他几次,给他喂过牛奶吗,夜里他哭,你起来哄过他吗?好像他是我捡来的孩子!” “你说什么呀,”我用抹布擦去大熊猫脸上的胡子和泪珠,“小发君我是疼在心里,你知道吗,‘爱其少子,甚于妇人。’他是我们周家的香火,我岂有不疼之理?只是,有你这个能干细心的妈妈,我就不操心了。” “不完全是,你的潜意识在摆弄一种平衡术,试图通过‘爱珊珊’补偿‘恨前妻’,你也恨我好了!” “我听不懂你那车轱辘话,你说明白,是不是怪我心里有前妻?” “身在曹营心在汉,人心隔肚皮!” “善美,你好厉害,这可是诛心之论!我坦白告诉你吧,我和珊珊她妈,缘尽情未了,正像你的8号球员,你也忘不了。” “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是主人,他们是客人,这样行吗?” “天晓得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怕将来反客为主!” “我已经到了经不起折腾的岁数,维持现状,是我的最佳选择,我不会做那种蠢事——与前妻复婚,然后又来为你们母子揪心!” “你还知道为我们母子揪心!不过,听你的意思,你有点儿无可奈何呀!” “谁说不是呢,卿本佳人,奈何从贼,是你偷走了我的心!” “听听,你倒成了佳人,脸皮有多厚!”善美“笑向檀郎唾”,“也罢,我的红粉佳人,快来服侍我上床,今天,我在二房过夜。”我穿上外衣,提醒她:“你不是说要去斜对面三楼拷文件吗?两个孩子睡着了,要去咱们快去快回,否则小发君又该醒了!” 我和善美手拉手,来到斜对面三楼。门上粘着一张字条,原来是长期拖欠物业管理费,物业公司决定停水停电的通知。善美心虚,看看身后,迅速插入钥匙打开门,我随她进屋,消失在黑暗中。善美站在客厅中间不敢动,轻轻喊:“大发君,你在哪儿,快出来,别吓着我,我怕鬼!”我蹲在餐桌下,喵,喵,喵,一声比一声凄厉,吓得善美带着哭腔捂着耳朵团团转。一会儿,我像非洲大草原的金钱豹慢慢爬向猎物,突然窜起扑倒坐在地上的她,她尖叫一声,然后试图逃脱。她刚爬起又被我扑倒,我把她翻来滚去,挠她的痒痒,她伸手抓我,我便趴在她身上咬她的喉咙。我学着淘气的小豹子,叼着这只兔子,捉捉放放,尽兴玩耍,谁知兔子忘记豹子是吃她的野兽,跟我撒娇,她要我把她抱到床上。 我抱起善美,踢开卧室的门,善美埋入我的怀里,说:“灯下有个怪物!”我放下善美,抬头仔细一瞧,是一张完整的狐狸皮。善美藏在我的身后,我说:“一张狐狸皮,怕什么怕!”“快走,”善美拉着我,我顺手把床上一封信放入口袋,“一定是款爷的老婆来过,她要把我当狐狸精绞死!”我们走到门口,善美好像吃了豹子胆,又折回去,从书房取来一支铅笔,打开窗帘,借着微弱的月光,在客厅的墙上写下七个字儿: “狐狸精到此一游” “丑婆娘肃静回避” 我抢过她手中的笔题写下联。 善美笑道:“管她呢,咱们躺下说说话,别急着回家!” 我们躺在客厅的地毯上。我说:“咱们又回到了你的小说《四天三夜》,与世隔绝,漆黑一片。你干吗把我写得那么高尚?水至清则无鱼,不近女色的男人往往不近人情,鲁迅有篇散文记娶老婆、吃肉的和尚热情善良,而不娶老婆、不吃肉的和尚阴狠怪气,你以为如何?”善美嗯嗯两声,说:“和尚自然喜欢这篇文章,只是女人身不由己,‘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这两句诗你们男人读不懂!我还是喜欢高尚的你,那时大叔你多么疼我,多么像个长辈,不用我操半点心,不比现在,为老不尊!”“也只是那四天三夜,日子长了,谁憋得住!现在,老夫欲行‘周公之礼’,可乎?” “讨厌!put yourself in your ce(安分点)!咱们来猜谜语,”善美推开我的手,“我先出:what can you break without touching it (什么不用碰便能打破)?” “班门弄斧,你正好说到我的饭碗,你以为我的英文丢了这么多年捡不回了?告诉你,我的英文是童子功,从小和一个归国华侨混熟的,谜底是your promise(承诺),对不对?” “算你厉害,i am something that is too much for me, enough for two, but nothing at all for three。 what am i (什么对于一个人太多,两个人足矣,三个人狗屁)?” “a secret(秘密)。我来出一个:what tree is a good-looking girl(什么树是漂亮女孩)?” “树就是树,怎么是漂亮女孩?美人树?没听说!美人蕉还差不多,谜底是什么?”善美问道。 “peach(桃树),peach的另一个意思是漂亮女孩。” “怪不得‘人面桃花相映红’,我出一个中文的:白蛇修了一千年,吓死许仙实可怜。救得许仙还魂转,白蛇自身难保全。打一用品。” “不用打了,这个白蛇是你,我是许仙。我也出一个:珍珠白姑娘,许配竹叶郎。穿衣去洗澡,脱衣上牙床。打一食品。” “这个谜语透着你的坏,把我比作粽子,你吃你吃!我再出一个:一时吃饱总不饥,二人相思我便知。听尽情人知心话,不想人前多是非。打一用品。” “你干吗总是卿卿我我?听我的:揸扫把打哼哼(长沙话,一种甲壳虫),哈哈冒打中。打一动物。” “什么扎扫把的打哼哼,听不懂!别闹,我的你猜不出吧?谜底是枕头。我出一个容易的:上边毛,下边毛,中间一粒黑葡萄,打一人体器官。” “这算什么谜语,连小发君也哄不住,让我出一个:左边毛,右边毛,中间裂开一条槽儿,打一人体器官!” “男人的嘴巴。”善美两手拍拍我的脸。 “去你的,如果是上边毛下边毛还差不多,我这是左边毛右边毛,你再猜猜!” “男人的分头!” “不是,你越猜越没劲,”我摸摸她的小妹妹,“是这个!”善美双腿一缩,骂道:“该死,下流的东西,凡是带色儿的你就来劲,你说的是你老婆,我可是白板,白虎星,克死你!” 不独爱其爱(定稿)(38) “不是,你越猜越没劲,”我摸摸她的小妹妹,“是这个!”善美双腿一缩,骂道:“该死,下流的东西,凡是带色儿的你就来劲,你说的是你老婆,我可是白板,白虎星,克死你!” “怪事,你怎么白得一毛不生?” “我哪儿知道,我那8号球员从不敢碰我。他说,白虎配青龙,否则性命难保!” “傻呀,傻瓜一个,我才不在乎白板还是黑板,只要锅里有煮的胯里有杵的!”我赶紧躲开。 “混蛋,你越说越色儿,就像贾母骂琏二爷,不管脏的臭的都往家里弄!我问你,”善美拽我,“我不在家,你到底做没做于连,你跟那雇你当孩子她爸的少奶奶有没有猫腻?她是黑是白?” “我告诉你,你千万别恼,”我搂着她,“她真是一个漂亮宝贝,她的下身是金色的,一堆闪闪发亮的金黄色!” “你又惹我生气,”善美爬上来,又捶又打,“中国女人哪有金色的!”我捉住她一双手,继续说:“女为悦己者容,她为我染成了金色!” “王八蛋!”善美甩开我的手,“你不气死我不罢休!”她翻身立起,踢我一脚,然后打开门,哼了一声,摔门走了。 善美回到家给小发君把了一泡尿,然后洗澡,上床,闭上眼睛。我推推她,说:“开个玩笑你也认真,往后咱们干脆板着脸过日子好了!” “你不说你的话噎人、气人!我困了,”善美动一动,扫开我的手,“我是白虎星,扫帚星,你去找那个金色的女人过吧,你们是金童玉女!” “哪有金色的女人,”我把善美扳过来,“我爱白白净净的赵善美!” “你爱赵善美?瞧你在床上那股子疯劲,我就知道你重色轻情!” “没有色,何来情?情色难分家。你以色事人,我如果不发疯,你作为女人的价值从何体现?再说,烈火烧着了干柴,难道只怪烈火吗?” “你这张歪嘴子就该抽!我的价值靠你体现,放你娘的狗屁!” “就算我放我娘的狗屁,但夫妻无隔夜之仇,你转过来,莫非要我用热脸贴你的冷屁股?” “你不配!” “谁说我不配?我就配白板赵善美,我还配出了聪明的小发君——你没白嫁给我吧?” “你怎么变得死乞白赖没个羞耻,你还算人吗?”善美坐起,“我警告你,今晚别招我,当心我跟你急!” 善美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可见惹不起了。妈的,生了一个儿子,有什么了不起!母以子贵,也要看我买账不买账!我下床来到书房,拧开台灯,顺手抓起桌上一支碳水笔,在大熊猫的脸上狠狠涂了两笔,然后从口袋掏出那封信,信封没封口——不看我会被冤死的,我抽出信文,上面写道: 赵善美,千刀万剐的臭婊zi、狐狸精,老娘把你当女儿疼,你竟敢勾引老娘的丈夫,害得老娘不得安宁。他现在到处寻找你的鬼魂,你为什么对老娘恩将仇报!今天算你命大,但不管你身藏何处,老娘一定会找到你,干掉你这披着狼皮的羊!你的仇人 这个“深宫怨妇”准气糊涂了,“披着狼皮的羊”应作“披着羊皮的狼”。这只已脱下羊皮,凶巴巴的狼,此刻就在我的床上,我气得也想干掉她。我太了解她了,一旦她说出‘我跟你急’,你就得‘肃静回避’装孙子。不过时间不宜太长,最恰到的火候是她开始伤心抹泪,这时,你必须拿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如同贾府里的奴才给凤丫头回事,垂手侍立,直到她下狠劲一喝:“滚!” 你头一莫滚,因为事情会越滚越大,你尽管大胆地上去摸这个烫手的山芋,摸到不烫手了,好,咸鱼翻身,该爷我,使出韩国男人的威风了。我撅着嘴不理她,善美笑嘻嘻脸皮比我更厚,她嗲声嗲气,必以似水柔情淹死我——善美总是先发制人,我乐得后发制人,我们双方谁也不敢破坏这个规矩,这是我和善美百玩不厌的闺中游戏。 善美让我收服了她。我去书房取来那封信,她看后苦笑道:“真是冤家路窄,果然是她!叫我怎么说呢,我一辈子感人之恩,怀人之德,唯独在这件事儿上忘恩负义,因为款爷的老婆做得实在太绝!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四年前,不,应该是五年前了,8号球员提出与我分手,我接受不了,成天要死要活。那天晚上,我万念俱灰,吃了半瓶安眠药,恰巧款爷来找我起草一份紧急文件,我是他的秘书。他发现我的房间开着灯,却无人应门,于是叫人撞开了门,把我送到医院急救——” “难怪,那次我在你的折扇上抄写袁才子的‘四年前赠扇头诗’,你看了差点儿晕过去。善美,以后我要对你好一些,我没料到你遭了这么多罪!” “这都是命中注定,没什么好伤心的,我不是被救过来了吗?‘莫非命也,顺受其正。’好像是孟子说的。款爷一天到晚陪着我,大献殷勤,我想,我的命是他捡回来的,肉体又算什么?我与他暗中交往了几个月,毕竟,纸包不住火,他老婆察觉后,跑来把我闹得无处安身,最后款爷才把我从青岛迁到长沙。他顺路来看过我几次,没有一句交待,金屋藏娇,我娇个屁,终日以泪洗面,以写作打发长日。” “善美,上天把你托付给我,我一定好好珍惜,不让你再受委屈!”我擦干她的眼泪。 “谢谢你的大恩大德,幸亏你出现在我面前,像上帝那样给我吹了一口气儿,否则我真会窒息而死。可是,‘亲不间疏,先不僭后。’我又觉得对不起你老婆,对不起珊珊,你们本来可以团圆,现在让第三者一插足,你老婆岂不万念俱灰!” “话不能这样说,我们离婚在先,日子确实过不下去了,是你救了我,救了珊珊!” “自从我意识到你和你前妻情未了,我就一直在琢磨,为什么一个人的快乐非要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痛苦的基础上?我们的爱,能不能像妈妈给孩子分配点心那样平均分配?我自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夫妻之爱不同于父母之爱,说到底,爱情的自私是为了稳定家庭,而稳定家庭又是为了共同抚养孩子,这样社会才能一代一代延续。也许只有爱情和生育脱钩,人们才会想到,其实不用把自己和对方吊死在同一棵树上,‘恩恩’不必‘怨怨’。” 不独爱其爱(定稿)(39) 再说前妻搬家后不久给我打电话,要我帮她装吊扇,我猜她一定是死要面子,改变了主意,让她的同事瞧瞧,我与她离婚后,“脸上流着泪,只能自己轻轻擦。” 我把珊珊送到奶奶家,路过花店买了一束玫瑰,结果招来一顿臭骂,她骂我钱烧手,买中看不中用的花不如给珊珊买条裤子。我也觉得送花有点儿酸,我心里刻薄她:送错了棺材死错了人! 我站在梯子上,用电钻在天花板上打眼儿,前妻举手仰头眯眼指挥我,我上上下下,又敲又拧,干到天黑,通电试过总算让她满意了。 我们边吃饭边聊天,她说:“那个赵善美到底靠不靠得住,她为什么跑回韩国生孩子,是不是骗子?” “是骗子,何必怀我的孩子,还给我留下四万块钱?” “难说,你从来没脑子,别骗了珊珊!” “实话跟你说,她是觉得对不起你,给我们一个复婚的机会。” “复婚你就别做梦了,我们八字不合,面相不合,”前妻往我碗里挟了几块鱼肉,“我不吃蒸鱼,你喜欢吃就都吃掉,免得倒了可惜。只要你们好好过,对珊珊好,我不会为难、亏待你们,你写信叫她回来!” “那你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前妻放下筷子,“过一天算一天,我不打算结婚了,我也知道我的坏脾气,我唯一的指望便是把珊珊抚养成人,我出钱,你出力,珊珊跟着你,可以少挨打挨骂,我拜托你!” “你找个好男人结婚,有个归宿,我才放心,善美也不会不安!” “我结不结婚,你操什么心,还是操心你自己吧,善美坐完月子带孩子回来,你们一共四张嘴,要吃要喝,我看你怎么办!我当时根本不该生珊珊,让她活受罪!” “吃饭穿衣不成问题。富烧香,穷算命,穷有穷的活法,夫妻恩爱苦也甜,善美也是受尽磨难才懂得知足感恩,可惜,你不懂!”我鼓起勇气抱怨她。 “你懂什么,蠢货!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我倒了八辈子霉,嫁到你们周家,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恨你们全家每一个人,你吃完饭快走,不然,别怪我给你好看!”前妻秋风满面,一副肃杀的样子吓死人。 我以为前妻没有跟我说实话,她说她不打算再婚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如果有合适的人自无不嫁的道理。适才,她是不是向我作最后交待,托“孤”于我?前妻虽然比我大半岁,却薄有姿色,身材尤佳,不会嫁不出去。一物降一物,我能吃定傻不啦叽的善美,但实在吃不消前妻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像前妻这种女人,恐怕需要一个比她更厉害的男人治她,或者索性把她拐卖到贫困的偏远山区,她才会立地成佛。 我发现前妻并非心如止水,她素来言不由衷,你瞧,短短的半天时间,她的电话不断,每次接电话前都要对我嘘一声,而且客厅备有烟灰缸,烟灰缸里有烟头和烟灰,这是谁手执一缕,与她谈笑风生?我当然是捕风捉影,也没有问的资格,因为我早已背叛她,与善美同居,我只能在梦中泄愤。当天夜里,我气冲冲把女儿送到前妻家,她正在为一个婴儿哺乳。她抬头看看珊珊,装作不认识,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的爸爸妈妈呢?”珊珊大哭,一个鼻子尖锐无比的家伙出现,大声轰我们走,他在我面前炫耀武力和智力,我气得抡起我那一米八四的重拳,一拳打过去,打在他脸上,打得亲者痛仇者快,前妻伸开双手护着他,叫珊珊快走,珊珊一个劲儿哭喊:“我为什么又多出一个弟弟,我不要弟弟了,我要哥哥,要妈妈!” 这个梦使我倍感伤心。次日,我给珊珊讲她小时候的故事,我说:“你两岁时,爸爸跟你开玩笑,说你是捡来的孤儿——”珊珊听到这里,居然冒出一句大人的话:“是孤儿就好了,我的命最苦,你有我这样的妈妈吗?”我强打笑容,跟她贫嘴:“你有我这样的前妻吗?”随后我们都笑了,又哭了,我们被这个疯狂的女人闹得九死一生,苦她久矣,离婚前那些最可怕的往事我至今不敢说,因为说则不仁,也没人相信。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说一件可信的,据珊珊回忆: 来不来到这个人世,我无所谓,我就是搞不懂,我有什么罪,那么小,才一、两岁,尿湿了裤子,还是下雪的冬天,你把我的裤子脱下,让我光着下半身,爸爸赶紧用毛毯包住我,你居然抢去毛毯,惩罚我吗?我知道什么,下次照样会尿湿裤子!还有一件事让我更加伤心,有一次,爸爸妈妈吵架,那时我尚在襁褓之中,春寒料峭,一场大雨刚刚停歇,妈妈把我放在户外积水的地上,多亏爸爸强行把我抱走,这件事真实与否,我不敢确信,但妈妈一手拿菜刀,一手揪着我的样子我记得一清二楚,我得问问,我是妈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吗?天底下真有这样狠心的妈妈! 最可怕的是妈妈骂着骂着会去找我奶奶“算账”,还要拉上我同去,显然妈妈也不笨,有我在场,若遇到大姑小姑,我便是她的挡箭牌,她可以抱着我哭诉,孤儿寡母似的,博取看热闹的人同情。但妈妈更多的时候是胡闹,有一晚,她把奶奶晒在门口绳子上的衣服统统扯下,一把火全烧了。妈妈这些恶劣的行为,我当时很紧张,顾不得细想,现在想起来恶心,如果爸爸一家欺负我和妈妈自然值得同情,然而妈妈当面撒谎,差不多全是无中生有,她特别善于编造细节,时间、地点、人物,脱口而出,清清楚楚,围观的人不由得不信,我明明为奶奶爸爸抱不平,却不得不站在妈妈一边,看着那些认识我的大人小孩不敢分辩。妈妈做得实在太过分了,她自己可以不要脸面,却死死抓住对方要脸面的“弱点”,在奶奶家紧闭的门口大哭大闹,胡说八道,外婆好像也是这样治服外公的。 我如实坦言,万一妈妈看到这篇日记会怎么想,骂我吃里爬外,是忘恩负义的畜生?我顾不得了,我只晓得两边都是我深爱的亲人,事情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我看到的和听到的就是这些,也许我只看见了妈妈胡闹,爸爸善于掩饰自己的坏,如同妈妈所言,阴险狡诈,那么,拿出证据吧,拿出了证据,我也会写一篇文章,还妈妈一个公道! 平心而论,前妻的确很爱珊珊,但也常常把女儿当我恨,她就不怕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泼掉,即使现在,一个星期只见一次面,她依然对珊珊非打即骂。我们就是不明白,她哪来那么多恨,为什么要欺负我们这两个她最亲密的家人,如今好不容易分开了,“不在其位”,我干吗还要在乎她,关心她,为她牵肠挂肚! 不独爱其爱(定稿)(40) 前妻可恨更可怜,我对她的牵挂溢于言表,善美统统看在眼里。善美真是菩萨心肠,她谋之于我,要带珊珊去拜访前妻。她有这份儿心我自然很高兴,但我一再劝她别去,我说,你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不要惹这个惹不起的女人。善美说,据她观察,凡是闹丈夫的女人,一般不会对外人撒泼。我故意问她,要是将来反客为主怎么收场,善美说:“才不会,第一,我比你老婆年轻漂亮,你们男人图的不就是这个吗?第二,我给你生了个胖小子,小发君是你们周家的传人,你会傻到不要儿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求得心安,她好你好我才好,我们的日子才过得踏实。”善美如此明白事理,并且有一个不错的应对方案,我终于同意了,我抱抱她,说:“好心有好报,上帝保佑你长命百岁!”善美说:“我才不要长命百岁呢!” 下面是善美第二天回家后向我作的详细报告,为了使读者身临其境,我把善美的叙述还原为“直接引语”。 “大姐,打扰了,我是赵善美。今晚是周末,珊珊想妈妈,我送孩子回家看看你,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礼轻情意重,你一定要收下!” “进来吧,送什么东西!”前妻扔下两双拖鞋。 “大姐,你的房间装修得好漂亮,我能看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喝茶。珊珊,你去书房做作业,我跟善美阿姨说说话。” “大姐,谢谢你送给我儿子的床和衣服。” “客气什么,你对珊珊那么好!” “珊珊太可爱了!早就想跟大姐说说心里话,从何说起呢,咳,我们女人的命好苦!” “你们吵架了?”前妻有点儿紧张。 “也不算吵架,谁敢跟他吵架,他那么不讲理,动不动就打人!”善美满脸委屈。 “他动不动就打人?” “谁说不是呢,有一次,我不过说了他几句,他把我辛辛苦苦做的鸡窝砸烂,扬手就打,幸亏珊珊要报警,他才住手。珊珊我总算没白疼,每次都是她制止她爸。你养了个好闺女,他爸在我面前不讲理,在珊珊面前却是百依百顺,有她替我撑腰,我不怕!” “周大发是个畜牲,他们全家都不是好东西!你是傻子吗,怎么会看上他?” “我也是一时糊涂,不过,他太有才了,有才便无德。两个孩子,他从来不闻不问,我的儿子,晚上一哭,他就骂,骂我给他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善美流出眼泪。 “别太伤心,他就是那么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但是,他不会不疼孩子呀,我们珊珊,过去我倒是从未起夜,都是他给喂奶、把尿、换尿布,也许他的写作太辛苦,他要养家糊口。” “我也这么想,否则,我早离开他了,要不是在长沙举目无亲,我会跟着他?” “话说回来,他的人并不算坏,只是老走背字运,可恶又可怜!” “穷,我倒不在乎,我就是受不了他恶形恶状。大姐,你教教我,怎么治服他?” “我没别的本事,横就横到底,错就错到底。他胆子小,要面子,最怕孩子受委屈,你如果示弱,他准会骑在你的头上拉屎拉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从来不相信夫妻恩爱,不过打火就柴,各取所需罢了。我看透了,就这么回事儿!另外,女人不能靠男人吃饭,你是大学生,年纪轻轻,为什么不找一份儿工作?” “小发君满三岁上幼儿园后,我就去找工作。大姐,我有事求你,你要答应我!” “什么事儿,我只怕无能为力。” “这是一万美元,是我姨妈送给我的私房钱,大发君不知道,我想请你替我保管,将来两个孩子上大学要花钱,或者家里急用也是有的。大发君从来不考虑这些,一天到晚写他的破文章,有钱便乱花,这也是他的好福气,我生来是操心的命,没法子!” “我替你保管,你信得过吗?”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亲戚,亲戚越走越亲。我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珊珊把我当亲妈看,我也把你当亲姐看。我想,大发君老跟我发脾气,也是为你着急,你要使唤他,尽管使唤,他巴不得为你卖命呢!” “我有那么大的本事?连你都治不了他,何况是我!” “我怎么能跟你比?你们是结发夫妻,你的话对他是圣旨。前天你颁一道圣旨,着他写一个报告,我的天,他高兴得拿大顶,险些一脚踹翻桌上的金鱼缸!大姐,你能容忍我,我已感恩不尽。到底有两个孩子了,木已成舟,孩子需要我们共同抚养,也只好打火就柴,大姐一定要宽宏大量,我,赵善美,实在走投无路!” “你别跪下,快起来,我担待不起!我答应你,不管今后我嫁不嫁人,我都会为你做主。有我在,他敢撒野!你的私房钱,我先替你保管好,你好好跟他过日子,珊珊拜托你,我的脾气太坏,她从小受了不少委屈,有你疼她爱护她,我应该感激你!” “大姐!” “带珊珊回去吧,九点多了,明天我要加班。” “让我留下一晚,好吗?我睡在沙发上,今晚我不能回家,大发君还没消气儿。” “你怎么惹他了?瞧把你吓成这样!”“他为了一点儿小事骂人,我回骂了他一句王八蛋便拉着珊珊跑了,他气得浑身发抖。” “你真是个孩子!小发君今晚没妈妈,行吗?” “不管他,难道没妈妈,爸爸不能管?让我住一晚吧,大姐!” “珊珊,你出来,给你爸爸打个电话,就说你和善美阿姨,今晚在我这儿过夜。” 不独爱其爱(定稿)(41) 我和善美未免高兴得太早,没过几天,我收到前妻发来电子邮件:“周大发,你这个畜牲,你联合赵善美欺骗我,你以为我会像你那么蠢吗?你打错了算盘,我不会上你的当,你去死吧,你再来烦我,别怪我不客气!” 我苦笑着对善美说:“瞧瞧,自作聪明吧,我叫你别惹她,你偏不听!” “你根本不了解她,她只是疑心重,探你的口风,我们只管演我们的戏,我有一个苦肉计,你不要心慈手软——” 吃过晚饭,我和善美检查珊珊的作业,顺便问问她最近一次小考的成绩,珊珊话音未落,我扬手给善美一巴掌,骂道:“你他妈怎么管教孩子的?珊珊成绩那么差,你是死人吗?”善美捂着脸不敢作声,珊珊扑过来使劲推我:“我的成绩不好,你打我好了,为什么打她?我要告诉妈妈!”珊珊真的打电话告状:“爸爸太不讲理,又打善美阿姨!什么事也没有,我这次考试语文打98分,数学97分,总分在班上排名第二,爸爸硬说善美阿姨不关心我的学习,没打100分,这不是存心找,找茬吗?”说到这里,珊珊把话筒摔在我的手里大哭。我喂了一声,头一回听到前妻跟我讲理:“你不要吓坏了珊珊好不好,有话好说,干吗打人?你叫善美带上小发君来我家,马上来,回头我再找你算账!” “大姐,我不想活了,要不是有两个孩子,我真的不想活了!”善美哭哭啼啼。 “你们到底什么不对劲,为什么他敢打人?” “我不知道,我从早累到晚,买菜,做饭,洗衣,擦地,喂孩子,把屎把尿,辅导珊珊学习,连坐下歇歇的工夫也没有,而他,坐在电脑前还好,离开电脑便张嘴骂人,他过去不是这样!” “他对珊珊也这样?” “珊珊乖,他对两个孩子都好,就是容不下我,好像我是他花钱买来的小丫环,非打即骂,我不如死了算!” “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牲,我饶不了他,我会替你出这口气!” “大姐,你只能好好跟他说,否则,你一走,我就得遭殃!” “你先在我这里住几天。” “不行,我不在,他们父女一日三餐怎么办?他们会用方便面胡乱对付。” “我说你也太没出息,还想着伺候他?” “干脆把珊珊接过来吧?” “接过来上学不方便,我明天下午教训他,这个没王法的东西!” “如果他肯听大姐的就好了!” “快歇着吧,孩子要不要再喂一次牛奶?我替你去热牛奶。” “大姐对我的大恩大德将来我一定报答!” “我是看在你疼爱珊珊的份儿上,按说你们的破事我才不管呢!” “大姐对我这么好,我会对珊珊更好。大姐,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个韩国妹妹吧!” 第二天,我应召来到前妻家。前妻正襟危坐,像心疼儿媳的婆婆一样数落我,善美少不得又哭了一场。瞧她哭得那么伤心,我差点儿破口大笑。这个韩国女孩演什么像什么,只怕将来把我也给骗了卖了我还为她数钞票呢! 善美说,珊珊快放学了,她得先回家。她走后,前妻问我:“你干吗对她非打即骂,说实话!你们的性生活不和谐吗?” “你对我不是非打即骂吗?”我嬉皮笑脸,“我发现,非打即骂最管用!” “你不要欺人太甚,她对珊珊是真好,你捡了一个便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逼走了她,谁来照顾珊珊?” “女人都是贱货,不打不骂便上房揭瓦,你别管我!” “珊珊吓得哇哇哭我能不管吗?我警告你,如果你再欺负善美,别怪我不客气!” 夜里,善美悄悄笑着问我:“我走后你们上床了吗?” “你这么快便后悔了,将来怎么办!” “不后悔不后悔,没关系没关系,跟老婆上床,不算肥水外流,跟别的女人则使不得!你是知道我赵善美的,我通情达理,但谁若欺骗、欺负我,我比你老婆更厉害,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他妈昨晚一耳光也打得太重了,亏你下得了手,打得我眼冒金星,你在你老婆面前却是老鼠见了猫,连个屁也不敢放!” “你他妈说哭就哭,千万别拿这下三滥对付我!” “我怕干哭无泪,手掌抹了万金油,你没闻到什么气味儿吧?” “怎么没闻到,现在还有一股狐狸骚!” “去你的!” 自序(中国国际文化出版社出版) 有一位看过《韩国女孩赵善美》第一稿的朋友说,本书是一部“发黄的”的小说,这是不对的。我承认我写了一点点男欢女爱,但我写这个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我想以此说明,男女之间那档子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原是一种生命的冲动,是人类赖以生存、延续的根本保证,你无法回避。 古今中外同赞爱情“忠贞”,说到底也是保证人类生存、延续,因为我们的孩子太娇气,需要双份爱,不许父母分开,于是社会便确立了“一夫一妻制”,忠贞也就成了美德。但随着社会进步,尤其是将来人类掌握了合成生命的技术,孩子无父无母,就像喂猪一样集体喂养,那么忠贞还有什么意义,我们还会吊死在一棵树上吗?此一时彼一时,那时谁要是坚持忠贞简直要笑掉牙。 其实人人心中有数,爱情忠贞是靠不住的。你很爱你的先生或太太是吧,但心里并不拒绝别的俊男美女情意深长,如同孩子有了母爱还要父爱。有人拍着胸脯说,我只爱我的先生或太太,我敢说是英雄欺人,要么便是缺乏安全感,想吃定心丸,试图用自己的忠贞去换取对方的忠贞,另一种可能是,此人的确还没爱够,还没打爱情的饱嗝儿。 众所周知,动物知足不知羞,人类知羞不知足。我们知羞乃是道德管着我们,一旦人类掌握合成生命的技术,也就是说,一旦爱情和生育脱钩,传统道德观念必将土崩瓦解,你想想,人类会是怎样的德性,既不知足,又不知羞,事实上,现在就有点儿这个劲儿了。 科学技术突飞猛进,一场社会大革命不可避免,道德要管住爱情很吃力了,男女游戏的规则自然相应发生了某些变化,我在《韩国女孩赵善美》中吹了吹风,但我主要表现的还是在道德管制下爱、欲流动,所以人世间才会闹出那么多悲欢离合—— 哥们,爷们,小姐奶奶们,我把积几十年的观察、体验、思考、想象所写成的小说奉献给你们,也许看到末了,图穷匕首见,你们会在家里查禁此书。别怕,她(他)有矛,你有盾,彼此打个平手,皆大欢喜,这才是人生最完满的结局。 作者 2011-1-29 一 一块褐色的胎记(1) 各位读者,从今天起,我每天上午坐在电脑前打字,把过去和现在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些有意思有意义的事情以及我的感受记录下来,并通过我的博客报告给大家,以说明一个关于饮食男女的基本道理。然而,这个所谓的基本道理究竟是什么,连我本人至今不甚明白。也许我和读者一样,要到事情全部结束时才能彻底明白,也许我会越说越使人糊涂,白耽误了您的工夫——恕我把丑话说在前头。 我先谈谈我的成长经历。二十多年前,我本是一名不良少年,旷课、抽烟、打架、捣乱,除了不敢交女朋友,什么坏事都敢干。我想,这不能完全怪我,我父亲早年被造反派打死,母亲剃过“阴阳头”,是人人唾弃的“破鞋”,我被“托孤”给外婆管教,外婆是小脚女人,虽然会念经,但上了年纪,不识字,怎么管得住教得好我这么顽劣的男孩? 白天只愿牛斗架,晚上就想火烧天。那时是文革动乱,我如鱼得水,闹得实在太不像话,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也会扪心自问,我将来会不会因犯罪被公安机关关起来?当然,我只是怕在夜里,怕在午夜梦回,到了白天,我照样干坏事。 我们厂子弟学校从小学到高中一条龙,学校是潘多拉盒子,可以把我捂着不至流入社会滋事,所以我不费吹灰之力进入了高中。接手我们31班班主任的语文老师叫朱玲,据说带班很有一套。她的个子很高,头上扎着两条辫子,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第一次走进我们课堂时的装束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配一条苹果绿短裙,裙子荡来荡去,我发现她是个“翘屁股”! 朱老师上课说一口纯正的京片子,这太令人兴奋了,我们何曾听过这么美妙的声音?她给我们讲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节选),念到农民对白,却是一口地地道道的长沙话。下课后大家围拢她,我傻乎乎问道:“你到底是我们长沙人还是北京人?”她说她是生长在北京的长沙人,在家与父母一直说长沙话,接着她又掉了一句长沙话:“你以后上课再乱坨,我就蛮你的坨!”同学们一哄而散,哈哈大笑。 朱老师就住在我们附近第20栋,很快与同学们混熟了,成了地地道道的“孩子王”,所有的男同学都巴不得为她效劳。 有一天夜里,我已上床睡觉——那时我们没有夜生活,睡得很早,她鬼鬼祟祟敲响我家玻璃窗,吓我一跳,只见她招招手,示意我快出去。我在黑暗中摸摸索索,生怕惊醒外婆,偏偏碰倒一把不长眼睛挡路的小竹椅,我赶紧扶起椅子,蹲下屏住呼吸,直到外婆翻了一个身儿又开始打呼噜我才猫着腰溜出了屋。 月光如水,地上两块身影似乎也湿透了,朱老师一把将我搂进她的怀抱,问我冷不冷,我说不冷,她说好,随后拉着我来到一堵矮墙,努努嘴,说:“你翻过去,墙那边锯木场门外立着几块木板,我白天看好了,你替我搬过来一块,我要用来拼床板,你千万小心,别摔下去,我在这里接应、望风!”我点点头哎哎哎,推开她,正急着给她露一手,我像猴儿似的爬上爬下,“那块薄薄的床板从此哼哼唧唧每天夜里跟我叫苦,”你听听——朱老师后来对我这么说,她说话多有意思! 还有更有意思的呢,我曾经认真地问朱老师,为什么我这么坏,却在她眼里“聪明可爱”,她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突然停住:“说来话长,我认识你不久便发现你的额头有一块月牙形伤疤,怎么这么巧呢,我断定你就是我失散的弟弟——” “你骗人,”我扑过去放肆挠她的痒痒,“我的额头根本没有什么月牙形伤疤!”是的,朱老师就爱骗人哄人,她是一位美丽的谎言制造者,满嘴花言巧语,尽管我知道不可信,但还是喜欢听,特别喜欢听她晚上坐在院子抱着她的女儿圆圆给我们现编的故事。 朱老师不大在乎我的语文功课好不好,她说,那些干巴巴的课文尽是大道理,小意思,不学也罢,却规定我读她所喜爱的中外文学名著。一物降一物,她准是我的克星,她说什么是什么,我不敢不依,我觉得被朱老师管着好幸福好甜蜜。 冰心写的《寄小读者》是我读的第一本课外书,我先是逼迫自己读,读完一遍又读一遍,我居然泪流满面,心肠变软,好像变了一个人。外婆见我在家看书不出去闯祸,高兴得不得了,她对我那帮“狐朋狗友”得意地扬扬手:“去去去,我们家大发爱学习了,你们别来找他,回自己的家吧!” “一只小老鼠也值得我们爱吗?”我问朱老师。 “当然,仁人爱物,我们的生活才美好,”她正在给孩子洗澡,“对了,我借给你的书不要外传,万一被人发现也不要说是我借给你的,这都是‘封资修’,当心给你给我惹麻烦!” “你干吗让我读封资修?” “雪夜闭门读禁书,这个嘛,你自己去判断,我相信你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我送还《寄小读者》,朱老师从箱底翻出哈代的长篇小说《德伯家的苔丝》,这是一个竖排本,繁体字,掉了封面,书页发黄,还有一股霉味儿,说实话,这部书我陆陆续续读了一个月,但越读越糊涂,我搞不清书中的恶少德伯先生和自称深爱苔丝的绅士克莱尔先生究竟哪个更坏,朱老师拍拍我的脸,大惊小怪:“天呀,你是真读懂了,真聪明,一般读者认为克莱尔是个好人,你读出了他的坏,不简单!” 自从沉浸在封资修以后,我如同鬼上身,走路跌跌撞撞,迷迷糊糊,夜晚常常不知不觉走到附近的浏阳河“游魂”,想我的心事。河水弯弯曲曲,流经此地,仿佛有点儿依依不舍,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夜,天上的星星纷纷下凡,落入河中嬉戏。我脱了个精光,扑过去,激起的水花惊散了那些小妖精,一会儿,她们又聚拢与我碰碰撞撞,嘻嘻哈哈。 河面一起一伏,柔情的水荡起了我身体最敏感的部分,这大概是失重的感觉吧,我仰头望天,心中怀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忽然咕咚一响,冒出一个大泡泡,是朱老师!我还当她是水鬼呢,她笑嘻嘻问道:“这些天,你怎么老躲着我!你偷偷摸摸下河游泳,该当何罪?”我没有回答,瞅着她光滑白净的身体一摆,像条美人鱼在水上钻入钻出,她的翘屁股有一块明显的的褐色,肯定是胎记,她是入浴的森林女神狄阿纳吗?如果是的话,那么我必是心怀鬼胎的猎人阿克泰翁无疑,她准饶不了我,一怒之下会把我指为可怜的小鹿让我的猎犬咬死,我吓出一身冷汗,睁开了眼睛,原来朱老师现身是一个美丽的梦。 我怀疑这是庄周梦蝶,我得亲自问问朱老师,她身上到底有没有一块褐色胎记,不过问这种事儿多难为情,我实在开不了口,于是给她写了一张字条:“朱老师,你身上是不是有一块褐色的胎记?” 第二天上午做课间操时,我趁办公室无人,打开朱老师的抽屉,把字条夹进一个蓝皮笔记本,想想,又抽出夹进一本书,然后拿走了那个笔记本,我万万没料到我拿走的是朱老师的一段“恋情”,结果我们—— 上课铃响,我才意识到糟了,朱老师的抽屉多了一张字条,少了一个笔记本,这是谁干的,不是明摆着的吗?今天送回笔记本已丧失机会,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好奇地打开笔记本,竖起课本作掩护,第一页是一首用彩笔抄写的粉红色小诗,题目《秘密》,作者英国女诗人克丽丝蒂娜。 翻到第二页是朱老师的日记,我一口气读了十几页,如同读一部文笔优美、情节抓人的言情小说。这个朱老师,不打自招,把爱上、接近我们厂动力车间一个右派工程师的全过程记得详详细细,她吃了豹子胆吗?令人恶心的是,四十二岁的老右派聊发少年狂写给我们朱老师两句话:“你呀你是我的小亲亲,为什么你总是对我冷冰冰?” 朱老师跟他肯定有一腿儿,我不禁笑了,原来教书育人的老师也不是好东西,他们过去总是把我当贼审,谁知私下里干出更见不得人的勾当!朱老师尚且如此,那么正在讲台边喋喋不休,教政治的丁老师又如何呢?他的头秃得像个鸡蛋,谁不知秃头最色儿,他会打单身女人朱老师的坏主意吗?寡妇门前是非多,朱老师不会跟他也有一腿儿吧? 朱老师未免太大意,不收好自己的日记本,随便搁在没上锁的抽屉,连我都知道,男女偷情是最最丢人的丑事,比犯政治错误更抬不起头,一旦败露,一辈子休想平反。 我不敢继续往下看朱老师的日记,我害怕丁老师一闪一闪的镜片发出x光透视我,到了最后一节课,临近下课,我实在坐不住了,早早将课本、作业本以及文具盒放进书包,朱老师的日记则插入我腰间皮带。 谢天谢地,今日平安无事! 次日下午,我看见朱老师一个接一个找同学们谈话,我断定她发现了日记本失窃,但尚未发现我夹入书中的字条,我松了一口气,心想,再过几天,一多一少的时间错过,自然成了一笔糊涂账,她哪怕翻出字条逼供我,我也可以狡辩、抵赖。 现在更使我不安的是,她把目标锁定我的哥们儿陈与白,我不是怕他蒙冤——没拿就是没拿,而是,朱老师讨好他,一副亲亲热热的鬼样子,竟把搭在我肩上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陈与白兴奋地告诉我,朱老师送给他一支“英雄”牌钢笔。 我不悦,乃至气得不行,决定和朱老师作对。她来上语文课我不听,睡大觉,叫我起立回答问题我把头一扭,朱老师沉下脸挖苦我是“宁死不屈的刘胡兰”,引起哄堂大笑。好嘛,姓朱的,你欺人太甚,我若公开你的日记,看你如何下台,我强压怒火。 过了几天,我们全年级去爬岳麓山,又是爬岳麓山,春色恼人!我跟在众人后面绷着脸,朱老师站着等我,我经过她时她眼珠一横,命我随她进入一条小径。她慌慌张张,拉着我的手在树林中跑跑停停,躲躲藏藏,好像带我私奔,我们在一条隐蔽的小溪边坐下。 “你给我添什么乱,你知道我最近有多烦吗?好了好了,别闹了!我告你,我的一个蓝皮笔记本丢了,里面全是封资修,你替我在同学们中查查,不可声张,先试探陈与白,我想来想去,除了他胆大包天,没人敢偷我的东西。发现什么线索不要打草惊蛇,赶紧告诉我!” 啊,朱老师肯和我说这种悄悄话,可见她仍把我当作最亲密的知心,陈与白不是我的对手!我感到又得意又羞愧,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我应该坦白交待了,否则朱老师会急死的。不过,我不便开门见山,我从何说起呢? “你是否看见我写给你的一张字条?”我脱下鞋和袜子,一双脚伸进溪水。 “看见了,”朱老师瞪我一眼,“你的脚这么臭,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一块胎记?” “我不告诉你!”朱老师真傻,她的抽屉一多一少,她居然没有怀疑到我。 “你是peeping tom 吗?”朱老师推推我。 “什么是peeping tom ?” “偷窥女人的男孩。” “我不用偷窥,我有特异功能,我能透过现象看本质,胎记就在你的,这儿!”我指指她的臀部。 “错,你再猜!”朱老师两只手在我眼前翻来覆去,突然变出一朵映山红,她会变魔术! “你教我变魔术,我就告诉你——,要么你把花儿献给我吧!” “休想,应该是你献给我!”朱老师嗅嗅花儿。 “你的胎记到底藏在什么地方,让我瞧瞧!”我转身扑倒朱老师。 “你疯了,别瞎来,有人看我们!”朱老师缩成一团,左右翻滚。 我不管,仍大胆放肆,朱老师踹我一脚,迅速爬起,退后几步,怒道:“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自杀!” 我趴在地上装死,朱老师连忙过来拍拍我的背,接着骂我非礼,“强奸”大地母亲。我哧的笑了,翻身抱住她一滚,我们嘻嘻哈哈滚到了一棵大树下。 我和朱老师并排躺着,两只红嘴绿毛的小家伙叽叽喳喳,在树枝上蹦蹦跳跳,我终于开始向她坦白交待: 秘密 克丽丝蒂娜 告诉你我的秘密? 不, 也许有一天,谁会知道? 但不是今天,冰在结,风 在吹,雪在下, 你太好奇,嘘—— 你真想知道吗?好吧, 我的秘密是我的,我不会说 也许等到慵懒的夏日 昏昏欲睡的鸟儿越唱越轻 金色的果子完全成熟 太阳不太强烈,云也不太多 温柔的风既不太静也不太吵 也许我会说出我的秘密 也许仍由你去猜度 一 一块褐色的胎记(2) 当天晚上,我交出日记本。我把日记本扔在朱老师的大床上,她说:“圆圆刚刚睡着,你轻点儿!把椅子上那条毛巾被拿给我。” 我递给她毛巾被,坐下,说:“今晚你一定得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以后别跟那个光棍右派交往,那家伙不怀好意!” “你胡说什么,那是我写的日记体小说,孙工是虚构的人物。” “你又骗我,你老骗我,时间、地点、人物,真真切切,你赖不了!” “我问你,”朱老师撅起嘴儿在圆圆脸上亲了亲,“安娜是真是假,托尔斯泰说她住在彼得堡她就真住在彼得堡?亏你读了那么多小说!什么是小说,小说是fiction(虚构) ,懂吗?放心吧,你才是我的小亲亲!”她做了一个鬼脸。 “我担心你们露馅儿,会剃阴阳头。” “去你的,朱老师在你眼里是这种人?” “当然不是,你是我的漂亮姐姐!” “真的吗,我是你的漂亮姐姐?” “姐——”我的胸口突突乱跳,鼓起勇气,伸手摸她“烫手的乳fang”。 朱老师脸一红,连忙拿开我的手:“别别别,你才多大,小屁孩,我可以做你的妈!你怎么抖成这样,是不是感冒了怕冷?快上床捂着!” 朱老师搂着我靠在床头,拖过一条毛毯裹紧我:“别动,咱们好好说说话,你为什么偷看我的笔记本?” 我把我做的那个美丽的梦复述一遍。 “你敢跑到梦中欺负我,是该被猎犬咬死!”朱老师揪揪我的鼻子,“不过,梦是虚幻的,庄周梦蝶是一则寓言,就拿你梦见的胎记来说吧,其实我身上根本没有,真的没有,不骗你!你切莫走火入魔,读小说,要进得去也要出得来,否则便是自寻烦恼,我不忍心伤害你!” “朱老师,你们女人命苦,‘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屁话嘛,贞节怎么能比生命更重要呢,我觉得社会对女人太不公平!另外,女人自己也很傻,说什么幸福和罪恶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像《红与黑》中那位美丽的市长太太,她和于连相爱很幸福是吧,可她偏说儿子高烧不退是上帝对她的惩罚,你相信吗?” “我相信,这便是为人的无奈。上帝赋予我们以性爱,原是为了生儿育女,延续后代,所以,我们需要‘发乎情止乎礼’,需要稳定的婚姻和家庭。” “如果人类掌握了合成生命的技术,孩子无父无母,那么我们还需要稳定的婚姻和家庭吗?” “难说,到那时上帝也许会收回人类的性爱,你不再爱我,我老了,色衰则爱驰。” “才不会,我永远,比永远更远,爱你保护你,我的漂亮姐姐!”我翻身压倒了朱老师。 在朱老师一再催促下,我只好起身下床,回到自己家时已是十点半,外婆严厉地盘问我,我自有理由应付。我赶紧脱衣闭眼躺下,试图留住适才发生的一切。女人的肉体和气味真迷人,怪不得上帝以此诱惑我们男人承担延续后代的重任。人为财死亦为色亡,不爱江山爱美人,爱恨情仇,我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再说朱老师,何尝不疯狂,这个柔软的女人,长而丰满,全身性感,抱着我一滚,压得我和床板一个气喘吁吁,一个哼哼唧唧。她笑着说,她把我吻得嘴唇红肿,恰似鲜花盛开,然而,当我一手插入她的裤衩时,她又捉住我的手,夹紧双腿,坚不从命:“饶了我吧,我不能那样,你将来长大要结婚成家,把童贞留给未来的妻子吧!” 我后悔没有坚持探查她的臀部,那块褐色胎记,我多次梦见,它像一片树叶漂浮在我的脑海,朱老师再三否认,天晓得她是不是骗我,她真心爱我吗,我只怕是她寂寞难耐时一只小狗小猫之类的宠物,我讨厌她身上沾过其他男人如右派分子孙工的“鼻涕”! 此刻我坐在教室看朱老师上课简直可笑极了。嘿,你戴上胸罩也是枉然,你右边的乳tou被圆圆咬破,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你属于我,不许拿眼看陈与白! 我觉得朱老师越来越虚伪,她也像个老妈子似的唠唠叨叨,要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万勿早恋。她这么说教时往往将目光投向我,然后迅速转移,什么意思嘛! shou淫兼梦遗害得我苦不堪言——几多没娘崽死在我手上和裤裆里,那天一大早,我又偷偷摸摸出来晒短裤,被晨跑的朱老师当场拿获,她掩嘴吃吃笑,羞我没洗干净裤子上的脏东西。临了,她提醒我别忘了九月四日是她的生日。 我在野外摘了三十朵各种小花送给朱老师,她不高兴,问我:“送这么多花干吗,我只要三朵,其余的统统给我扔了!”我就有这么傻,反问:“今天你不是满三十岁吗?” “你存心气我,是不是?”朱老师抓了一把生日蛋糕上的奶油抹在我脸上,大笑我像戏台上滑稽的小丑,圆圆跟着她傻笑,我使劲儿摁住她的头:“你随我跪下拜天地!” “不拜!”朱老师头一扭,躲开我,“哪有像你这样将就马马虎虎办喜事的,我不嫁,除非,你,你,快快长大成人!” 然而,好景不长,不知何故,朱老师闭门不见,连个解释都没有。白天在学校她老板着脸,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问,莫非我得罪了她?不会吧,如果她生我的气,犯不上迁怒于人呀!同学们好怕她,上课时规规矩矩,鸦雀无声,我更是忐忑不安,每天像个“愁容骑士”悄悄守望在她的窗下,来来往往的行人或偏头或回头打量我,以为我的脑子有毛病。 有一天傍晚,我发现一个貌似孙工的男人一溜烟儿上楼,我连忙跟进,跟到二楼,听见住在三楼的朱老师家砰的一响,我的鼻子一下给气歪了,原来如此,她又和右派分子“勾搭成奸”,我一脚踢飞走廊一个竹筐,我,我恨不得当面啐她一口:“破鞋!” 我跑到浏阳河,不断往河里扔石子,河水咚咚响,激起我满腔愤恨,我越想越恨,我恨朱老师把我捉弄得团团转,我也恨自己是破鞋,和母亲一样被钉在耻辱柱上,朱老师反女为男,把我压在床上气喘吁吁,我成了“人下人”,我不是破鞋是什么! 早知如此,那天晚上我还不如使用暴力把爱做成恨干掉朱老师,干破鞋有什么错,干破鞋大快人心——信不信由你,这就是当时做破鞋的悲惨下场。 我是一个偏激的人,非爱即恨,进而非此即彼。我从朱老师读小说,满脑子爱得死去活来的才子佳人,如今恨屋及乌,把书一扔,又回到过去的老路,找我那帮狐朋狗友鬼混。在我看来,在这个乱世,敢于旷课、打架、抽烟、捣乱倒不失为英雄好汉! 朱老师的语文课我还是要上的,也不必存心与她闹别扭,但我真想问着她:你有什么资格谈“持身之道”,谈“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谁知她的脸皮比墙厚,才过十几天,又笑眯眯过来招呼我,叫我晚上去她的办公室。她推过来一摞书,我虽然一肚子气消了大半,但仍不理她,书被我推开落在地下。 天上的星星亮晶晶,我站在窗前不说话,真像“宁死不屈的刘胡兰”,是朱老师打破僵局,一句柔情的话牵动了我一根最敏感的神经,我忍不住哭了,怨她:“你当初根本不该招惹我,就该让我去犯罪犯法自生自灭死在牢里!你知道我读了你那些封资修的痛苦吗?你不知道,我思念我妈,她好可怜!” 朱老师也哭了,一双手捧着我的脸,我们头顶头,她抽搐了一下,说:“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过早尝到大人的愁滋味,给你留下心灵创伤,我罪孽深重,活该遭到报应!你妈不是坏人,她一定有什么苦衷,好好爱妈妈吧,做一个孝顺的儿子。你随我读书两年,也好,明白了不少道理,将来必受益无穷。我还要提醒你注意,我们之间的秘密多半被人察觉,你要特别当心,不管谁找你谈话,打死不承认,承认就完了,会连累你一辈子!我前天接到调令,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明天就走,今晚别后,不知何日重聚。这是一套《基督山伯爵》,我送给你,慢慢读,它会增添你战胜苦难的信心和勇气。现在我为你背几句诗,你听好了,是狄金森写的:‘要造就一片草原,只需一株苜蓿一只蜂,一株苜蓿,一只蜂,再加上白日梦。有白日梦也就够了,如果找不到蜂。’” 次日凌晨,我醒得很早,朱老师没有按约定敲响我家玻璃窗,离我而去。一别二十四年,音讯皆无,她和圆圆都好吗?岁月如歌,我所梦见的她身上那块胎记始终像一片树叶漂浮在我的脑海,以致也成了我的“胎记”。是的,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错过了太阳,所幸没错过月亮,朱老师就是一轮美丽的月亮。毫无疑问,她对我的人格形成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我和她千里有缘,她从北京到长沙,我命中注定“脱胎”于她,我无怨无悔,就像父母给予我宝贵的生命,不可避免要接受他们的遗传,好不好,反正这就是我,一个性情中人,一个多愁善感的穷作家,我没有被关进监狱! 现在让我臭美,问问各位读者,我师承于一位有点儿不正经,爱捉弄人,却充满智慧和情趣的“漂亮姐姐”,你有我这种福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