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太子驾到》 2第一章 微暖二月,日暮西斜,京城荣国府偏院却不复往日安静严整。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人虽然还在自己的位置上,却都分心竖着耳朵听着正房那边的动静,眉来眼去的打着眼色。 承袭了一等将军爵位的贾赦正在一紧闭房前焦急的转悠,其妻张氏已在产房中挣扎了大半日,如今已是声音嘶哑,气力渐弱。 贾赦终于忍耐不得自己的担忧,站在窗畔,扬声唤道:“如馨——如馨——”百般担忧,千般懊恼,万般惶然,最后能出口的却只是妻子的闺名,贾赦知道自己的脾气,最是容易说出什么过头的话,纵然他忘性大,千百次的吃亏之后也是长了记性。 贾赦担心着张氏腹中的孩子,这个孩子是两人心心念念的小心护了十个月的,这是他们的全部念想,千万不能有事啊…… 终于,弱弱的啼哭声响起,有婆子转出来对贾赦贺喜:“恭喜大老爷,太太生了个哥儿!” 门外等候的贾赦刚刚放下了心,还未露出喜色,就听见屋子里面又惊叫起来:“太太血崩了!”刹那间,贾赦眼前这世界就失了颜色。 只一瞬间的怔愣,贾赦就回过神,拨开堵在门口的婆子就要进屋。 血房不净,众人哪里肯让贾赦这样轻易进去。众人推搡在门口,愈加混乱,还是贾赦的亲随抱了急急忙忙不知从哪里扯来的红绸披在贾赦身上,众人这才给贾赦让路。 吵吵嚷嚷中,胤礽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处境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尖声叫道:“快将哥儿抱给太太看看——” 待得胤礽清楚了那人喊声的意思,勉强聚集的力气忽的就散了,难道生而克母是刻在他魂魄上的诅咒?他,竟是—— 温柔的女声响在近前,已渐失温的手指点在他的脸上,胤礽恍惚回神,抬手去抓那汗湿的手指。 张氏看着得来不易的儿子,心中悲苦,看着儿子手指抓伸着,将一根手指放在那小小的手中,感觉到手指被牢牢攥住,忽的就笑了,另一只手轻抚着婴儿的脸颊,叹道:“儿啊,娘的宝贝……”张氏抬眼去看贾赦,微微的笑着,“老爷,咱们儿子叫什么?” 胤礽正觉浑身僵冷,满心苦痛无可言说,那句‘娘的宝贝’则将他从寒潭冰池中托了出来。胤礽挣扎着尝试睁眼,上辈子没见过额娘是他一辈子的遗憾,这辈子,他要记得娘亲的模样! 贾赦从嬷嬷怀里接过襁褓,跪在张氏床前榻上,将襁褓放在床上,一手虚托着让张氏能看到他们的孩子,眼怔怔的看着张氏,脑中全是两人曾经琴瑟和鸣的种种幸福。 对上张氏的眼,贾赦脑筋木木转了几转,才明白张氏问了什么,勉强笑道:“你喜欢荷花……琏,贾琏。” 张氏眼睛瞬间湿了,转回眼去看儿子,将儿子的小手托在掌心,声音哽咽,强作欢颜,一声声唤着:“琏儿,琏儿……” 贾赦抬手包住张氏和胤礽的手,压低了声音:“放心,我会保护好琏儿!” 胤礽听着今世父母的对话,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在前世那坤宁宫中,那时候皇额娘是不是也请求皇阿玛照拂好自己,是不是皇阿玛也应答道‘他会的’?可是,最后那般结局,究竟是谁的错! 胤礽竭力的将力气都攒在眼睑上,试图睁开眼睛,被温暖抱住的手下意识的握紧,勉力控制着另一只手挣扎着也去抓紧那近在咫尺的温暖,他不想失去这一世的母亲,纵然明白自己其实做不到任何事情去改变现在的情况,他也想相信只要自己攥紧了母亲的手,努力的睁开眼睛,就会留下他的母亲。 张氏察觉到了胤礽的动作,心下愈发悲痛,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说什么,甚至唇角都无力再上牵一点儿,她还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胤礽的手和贾赦的手扣在一起,轻声呢喃着:“琏儿,琏儿……”带着满满的期待,满满的心痛,满满的担忧,满满的不甘渐渐合上眼睛…… 胤礽终于睁开了眼睛,虽然眼前一切都是混沌不清,可是,他到底是见到他的母亲了! 看到婴儿纯黑的墨瞳,张氏微笑着叹出最后一口气。 贾赦眼看着发妻辞世,木楞楞的跪着,仿佛失了魂魄,这个府里唯一会心疼自己的人,这个说好了陪自己熬一辈子的人,如今,也不在了! 贾赦下意识的握拳以克制心中奔腾的怒火,又在手中那微弱的挣动中醒过神,立时松开了手,低头仔细的看着儿子的手,看着儿子一手抓着妻子的手指,另一只手向虚空抓握,贾赦只觉得眼中的酸涩再忍不住,让儿子握住自己的拇指,四指合拢将儿子小小的手包在掌中,低下头抵着儿子的头,夺目而出的泪水滑落,浸进婴孩的胎发。 满屋的丫头嬷嬷婆子都不敢大声喘气哭泣,亦无人敢上前劝解贾赦,这府里的人谁不知道这大老爷最是莽撞,发起疯来谁都没辙。 “你们这些奴才都是死的?”满是威慑的喝问从门口传来,荣国府老太君史老太太拄着拐杖被众丫头婆子簇拥着站在门口。 看到众人都跪下请罪:“奴婢不敢!”史老太太很满意,眼神落在床前木楞楞的贾赦身上,眼中闪过不喜之色,继而便是怒火,为了个福薄的女子,竟然无视母亲,真是不孝子。 史老太太将拐杖在地上敲了敲,哀声道:“老大,老大媳妇福薄,你也看开些吧。” 贾赦低着头,唇边是冷冷的笑:是啊,我们这些不得爹娘喜欢的都是福薄的,命贱得很,你们都恨不得我们早点儿死了好给你们稀罕的让路!嘿,我就是不死,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折腾成什么样! 贾赦将眼泪拭在包裹着胤礽的襁褓上,抱着胤礽站起身,转身对史老太君道:“劳动母亲来这一趟,请母亲恕罪。” 史老太君在贾赦转过身时才看到他怀里的襁褓,略皱了皱眉,张氏这还留下个孩子,真是不让人顺心的东西,面上却做慈爱模样,喜道:“怎么没人给我报个喜信儿?真是苦命的孩子啊……”示意身旁的赖嬷嬷将孩子抱过来给她看,人站在房门口没动,心下想着:如今情形就不能让自己侄女百日内嫁进来了,史家也是一门双侯的人家,就算自己那庶出侄女做填房都是委屈了的,这继母的哪里是那么好做的,若是做的不好,没得连累了史家名声。 贾赦抱着胤礽,侧身一步,避开赖嬷嬷的手,叫起了跪在地上的佟嬷嬷,道:“佟嬷嬷,太太的后事内宅里头你来操办。”言罢,走到史老太君身边,小心的托着襁褓要将胤礽交到她的手上,“母亲,这小子就叫贾琏。” 史老太君听到贾赦刚刚的吩咐也没多话,现在这府里就两个媳妇,老二家的还没出月子呢,这事儿交给个奴婢反正丢的不是自己的面子。如此做想,贾母对贾赦的话只做未闻,只伸手要接过孩子,口里还絮叨着:“这孩子怎么瞧着这么弱?可得好好养着,可怜见的……” 胤礽憋着口气,正等着这一刻,大声嚎啕起来,拳打脚踢的只捉紧了贾赦的手指不放松,任何有伤害他娘亲嫌疑的人他都讨厌! 贾赦连忙将胤礽抱回自己怀里,轻轻拍抚着,面上做惶急状,心中却是松了口气,他是真的怕自己的儿子被他祖母抱了去,在他那偏心的母亲身边长大,他的琏儿还会不会记得他的母亲尚是未知,只怕母亲会将琏儿养成二房贾珠的长随!瞧着回到自己怀里就不再挣扎哭嚎的儿子,贾赦冰凉的心渐渐回暖,真是父子连心,琏儿也不想离开他的父亲呢。 贾母看着在贾赦怀里虽然还抽抽噎噎但是已经老实的蜷着的孩子,满心都是不喜。陪侍贾母半辈子的赖嬷嬷瞧着贾母脸色不好,赶紧搭梯子,笑道:“老太太,大老爷,琏二爷怕是饿了。” 贾赦冷冷看了眼赖嬷嬷,心中暗道:好个贴心奴才!只如今情形倒是顾不上计较这些虚名,只将自己夫妻两人早定下的自己的奶嬷嬷的女儿赵兴家的唤了过来。 贾母也不想搭理这和她不亲的父子俩,又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就做疲累之态,被众人劝回了荣喜堂歇着。 胤礽忍住尴尬,劝解自己现在是无知小儿,不能对不起娘亲为他挣来的命,张开嘴大口吮吸奶水。 荣喜堂里,贾家二老爷贾政之妻王氏拍哄着襁褓里的女儿,唇边笑意微微,那个清高做态的女子不在了真好。珠儿,元春,娘会为你们挣来这世上最好的,这个荣国府必是珠儿的,而我的元春,有这样富贵的命格,自然该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贾政正在书房同他豢养的清客评书论词,听到小厮的禀报,只皱了眉道:“大嫂的后事怎可交给一个奴才,咱们府里没人得空,也可请了宁府珍哥儿媳妇操持!”言罢,更觉得自己所言有理,就对一室静默而立的清客道,“府上有事,我去劝劝大哥。” 众人忙道:“二老爷请忙,我等告退。” 眼看着贾政匆匆而去的背影,众人心中所想各不一同,却是都明白了这府上的风向如何。 只是有人仍在琢磨那大老爷为初生小儿取得名字的意味。虽然明白那琏字意为宗庙中盛黍稷的器皿,可在这府里起这个字,真是,大有文章啊。 众人胡思乱想,却忘了为父母者,为儿女取名皆驱于心中美好愿望,哪里会牵扯暗喻如此之多! 作者有话要说:某寒在挖坑oo哈哈 3第二章 胤礽再次醒来时,四周很是安静,挣动手脚间,便觉身子跟着晃了几晃,手脚僵住,那微微的摇晃渐渐弱了,胤礽想了下自身处境,这才想到自己如今是个婴儿,应是在摇床中。 闭上眼,叹口气,胤礽皱着眉头在脑中搜寻少时翻阅过的医书上的记录——婴孩一月方能视物,三月之后才能翻身,最快八月之后……才能爬!胤礽恨得想磨牙,却发现自己现在连一颗牙都没有,只得在心中自我安慰着,好歹凭着自己再世为人的本事六个月说话不算太难。 实在不愿面对如此惨淡的现实,胤礽索性再度沉入酣眠。 再次醒来的时候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知道睁开眼也是看不清事物,胤礽已懒得再睁开眼睛,只侧耳听着周围的动静,好歹他得给自己找点儿事做,上辈子自己就算被圈了也还有两本书作趣儿,这要是真的闲上四五个月,没得憋出什么不妥当来。现在也只得听听丫头嬷嬷的闲言碎语,虽不过是些后宅琐碎言语,亦可凭此猜一猜现如今是什么朝代,自己这投身的是何等人家。再有,那个该是自己祖母的老太太瞧着可是很不喜他们这一房,听着那不知尊卑的嬷嬷的话,好像自己那父亲该是这府上的长子吧,为何母子相处竟只比那陌路好上一些?再者,胤礽还记得他那父亲同母亲做誓时说的是‘保护’,不是别的什么字眼,难道这府上有人会害他? 轻巧的脚步渐近,胤礽收拢心神,凝神去听。 一股脂粉味扑鼻而来,胤礽皱皱眉头,屏住呼吸,他记得他这屋里头没有丫头嬷嬷敢用脂粉,这个谁是哪儿来的? 清脆的女声响起:“啊呀,王嬷嬷,您老人家饶了杏红吧,您离着琏哥儿那么近,若是赵嬷嬷回来闻见了,可是了不得呢!” 脂粉味儿远了些,胤礽这才好好的喘口气,就听那王嬷嬷笑道:“你这小蹄子说的什么话,我奶着珠哥儿的时候也没见这么些说法!……我瞧着这琏哥儿身骨儿确实是弱,你们倒是得小心的伺候着。” 杏红知道王嬷嬷是个嘴碎的,若是说了什么吵到琏哥儿,琏哥儿哭闹起来可就是招祸了,便扯了王嬷嬷往外走,顺着她的话笑道:“可不是,嬷嬷这也见过琏哥儿了,也有的回话了,莫要再为难杏红,赵嬷嬷整日里说道儿多着呢。” 王嬷嬷一边随着杏红往外走,一边环顾四周打量这屋里的各样摆设,口上只道:“李成家的这闺女跟她一个样儿,净事儿,只她又不是那贴画儿门神,能日夜都守着琏哥儿,可是苦了你们了。” 杏红娇笑道:“可不是,今天晚上就得我和桃青在屋里守着呢。” 王嬷嬷满意的笑道:“那我也不扰你了,赶紧歇着,晚上守夜可不能打了瞌睡。” 听着那两人说着话出了门,胤礽皱了皱眉,不知道这王婆子却是要给谁回话,珠哥儿又是谁。胤礽正想着,就听见杏红又转了回来,脚步琐碎,是两个人,同来的便是那桃青了吧。 桃青正埋怨着杏红:“你怎么让二太太那边的人进来看哥儿了?老爷可说过不让二房的人接近哥儿呢。” 杏红心里混不在意,面上却是忐忑之色,摇着桃青的袖子:“好妹妹,王嬷嬷进来的时候我一直在呢,再说王嬷嬷说是老太太让她来看看琏哥儿,我怎么不让她进来啊。” 桃青将袖角扯回来,道:“好了,妹妹也不是爱嚼舌的,咱们且小声些,看看琏哥儿醒了没,是不是该换里衬了。” 两人走近,收拾一番,就坐了。 杏红是个生性跳脱的,很是多话,安静了一会儿又悄声和桃青嘀咕:“听王嬷嬷说珠哥儿现在就开始认字儿了呢,不怪都说珠哥儿是随了二老爷要蟾宫折桂呢,就是不知道咱们这边儿的琏哥儿能不能承了大太太身上的书香气。” 桃青轻轻的推着摇床,只道:“琏哥儿长大必是好的。” 胤礽现在知道了那珠哥儿是谁家的,也明白了这府上的大致情形,这两天他倒是没少听杏红说起那什么二太太二老爷,想来这府上就是这么两个老爷,那老太太偏向小儿子,带着那二老爷住在府中正院。呵,想来那二老爷如果不是装憨藏奸,就是个榆木脑袋,只知读书不通道理的。如此想来,那王嬷嬷是打着老太太的名号,真正的主子多半却是那二太太了。嘿,原来各个府上内里都是一个模样啊。 胤礽正暗自冷笑,就听见那赵嬷嬷回来了。 赵嬷嬷回了来先看过胤礽,瞧见胤礽仍在睡着,暗道琏哥儿倒是好伺候的,弯腰去摸襁褓的里衬,却嗅到了淡淡的脂粉香气,眉头一皱:这屋里的人都是不许用脂粉的!赵嬷嬷直起身,看过屋里两个小丫头,桃青和自家侄女是一起长大的,品性心里头有谱,只是这个杏红一家子仗着是老太太赐下的成天掐尖儿卖好儿倒是好威风,今天这屋子里有外人进了来,定是这杏红放进来的!赵嬷嬷瞪了杏红一眼,又无可奈何,这杏红是老太太亲点了进来伺候琏哥儿的,倒是没法子赶了出去,只得自己多瞧着些吧。 因桃青家里有事,便回了家,由另一个丫头甜果顶上。赵嬷嬷出去转了一圈知道是二房那王嬷嬷来过,心中很是气恼,将杏红揪到纱橱当着众人的面好一阵训斥。 杏红自觉失了脸面,又知道自己没理,也不敢闹,只得讪讪的和甜果跟在赵嬷嬷和刘嬷嬷身后做事。 大房本来得用的人就少,自贾赦驳了贾政的提议,将操持丧仪一事交给了佟嬷嬷,这府上别处的奴才更是不好使唤。佟嬷嬷少不得劝上贾赦两句,可贾赦拗性上了来,宁可自己累着些,也不愿让旁人接手。大房一众得用的人只好忙的脚不沾地儿,使尽浑身解数办事。 赵嬷嬷平日里也管着事儿,如今只好白日里守着胤礽,晚些时候就帮衬着佟嬷嬷理事。对着刘嬷嬷杏红甜果千万交代之后,赵嬷嬷这才离开。 杏红瞧着赵嬷嬷离开,这才松了口气,瞅见那甜果给刘嬷嬷搬了凳子坐在摇床旁边,杏红瞪了甜果一眼:马屁精!扭头自己寻了凳子坐在另一边。 夜色渐沉,杏红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猛地一沉,醒了过来,探头瞧着摇床里睡着的孩子,心头忿忿然,为什么自己那些蠢笨的小姐妹能在二房那边吃香喝辣,自己这般灵巧却不能去伺候珠哥儿,偏归了这大房领这等苦差。念头一起,杏红瞧着胤礽愈发觉着碍眼,不知怎么就想起送王嬷嬷离开时听到的闲言碎语,瞧了眼那边倚在一处打着瞌睡的一老一小,鬼使神差的就将心里的话说出了口:“不过个克母的煞星,做什么那么金贵,连让人看一眼都不行!”轻飘飘的话出了口,杏红只觉得憋在心口的火消了不少,便将手臂支在摇床上,合了眼睡去,并未看见摇床中应是睡着的孩子睁开了眼睛。 胤礽原本就睡得不甚安稳,梦中画面破碎,种种声音嘈杂在耳畔,忽而一句话雷鸣般炸响在他耳畔:“生而克母!” 生而克母,果然自己是生而克母的命格,自古以来被人躲避的不孝煞星!胤礽猛然惊醒,睁着眼静静的看着虚空,娘亲,这世上会最爱他的人,因为他不在了……想起那父亲已一日未见,胤礽微微冷笑,幸好自己原也没有期待过这一世的父亲的宠爱,不过是再一次被人厌恶,再一次独身一人熬着…… 胤礽沉沦在自我厌恶中,浑没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抖,脸色煞白,呼吸愈发急促。 贾赦一脚将倚在摇床边上打瞌睡的杏红踹开,弯腰将摇床中脸色惨白的婴孩抱在怀里,眼神扫过身后跟着的亲随小厮,沉声道:“王逸,李平,这屋里没用的丫头婆子都卖了!” 王逸李平躬身领命,侧身让贾赦抱了胤礽离开,拦在贾赦身后。 贾赦刚刚忙过张氏的丧仪,就听奶兄李平替他妹子赵兴家的带话说这屋里的丫头有些不顶用,便来看看,却见一屋的丫头婆子各自睡着,自己的琏儿孤零零的躺在摇床里,浑身痉挛显然是受惊了!坐在纱橱炕上,贾赦尽力抚拍着胤礽的肩背,待看着他已经不再颤抖,这才松口气,拿过一旁熏烘的披风将怀里孩子仔细裹好,贾赦站起身匆匆往外走。 胤礽没有在意身后屋子里那些婆子丫头的哭叫哀求声,只愣愣的听着抱着他的这个身为他的父亲的男子的呢喃:“琏儿,这世上就只有咱们爷俩是至亲了,你是父亲的宝贝,父亲会护住你的……” ‘你是父亲的宝贝。’ 胤礽瞧着自己这位父亲模糊不清的轮廓,心底轻声问道:“我能信吗?” 再进了一屋,胤礽就听到他的父亲沉声吩咐人煮了安神的汤来,又让人将屋子烧的再热些。 有女子轻声道:“老爷,这一路有些远,该给琏哥儿换了衣裳。” 贾赦探手摸了摸胤礽身上裹的棉锦,点头应是:“梅芳,太太做的衣裳你这里有没有?” 梅芳已经将衣裳取了来,叹道:“太太领着婢子们做了不少,婢子这里正有着呢。”回身将床边帐幔放下,压严实。 贾赦小心的将胤礽放到床上,吩咐道:“你小心着给琏儿换了衣裳,琏儿好像被吓着了。” 梅芳一惊,慌道:“请老爷低声,琏哥儿怎么会被吓到的?” 贾赦到底是没说那一瞬间让他心惊的画面,只将另一只手的拇指也塞给胤礽攥着,像那日一样握着胤礽的手,低声道:“琏儿瞧着恹恹的,之前瞧着明明该是像我,是个爱闹的。” “老爷是担忧太过了。”梅芳松了口气,轻巧的为胤礽换着衣裳,又想起来了什么,对贾赦道,“老爷,您一路就这么过来,衣裳也被风吹透了吧,请换了熏暖的吧。” 贾赦倒是不担心自己会着凉,只是担心身上寒气对孩子不好,忙起身,将手指从胤礽手中抽离,掀了帘子出去换衣裳。 胤礽只得松了手,手中空落落的,心忽悠悠的,一遍遍的问自己:“还要不要信?要不要信一次……” 换过了衣裳,胤礽感觉到那梅芳退了出去,自己又被抱起贴在那已经熟悉的胸膛上。 胤礽贴着贾赦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攥着他的拇指,被他的手握着,慢慢睡去,这一次没有梦,周身温暖,背上轻柔的拍哄让那在他脑中叫嚣的混乱言语渐渐消散。 4第三章 胤礽身边伺候的那些个丫头婆子还是没被卖了,贾母发了话,道说得给小辈儿积福,只将人撵了出去就是。 贾赦犹是不满,只道:“那杏红一家很是不服管教,儿子再是不敢用,请还了给老太太。” 贾母闻言气得倒仰,迭声道:“顺了你的心意都卖了吧!你这又是哪来的邪火,这么个折腾法儿!” 贾赦低着头跪在地上,任由贾母责骂,一言不发。 贾母瞧着贾赦油盐不进的模样,恨恨将人赶了出去。 贾赦也不理等在门口欲劝说自己给母亲赔罪的贾政,在门口站定,只管扬声唤了亲随将柴房里那除了杏红一家的都打了二十板子撵出府去,着人去收拾了杏红一家的衣裳给老太太送回来。 贾政瞧着贾赦暴怒的样子也不敢说话,只悄默声的站在一旁。 屋里,贾母恨得咬牙:这个不孝子! 李平领着人将那一群哀哀叫着的人从后门抬了去贾府后街上家生子的住处,看了看围了上来看热闹的人,扬声道:“这些奴才伺候主子不尽心,哪有主子醒着奴才就睡了的道理,这撵出来也是老爷和老太太发了善心,这般没规矩的奴才该是卖了的!” 趴在板子上的人也不好意思再叫唤,只闭着眼哼哼着。瞧了眼安静下来的众人,李平清了嗓子,道:“那杏红一家住在何处,老爷让收拾了他们的衣裳送还给老太太。” 有那伶俐的赶紧接口道:“李爷,这边儿走,小的给您引路。” 李平领着人随着那人去了,留下众人窃窃私语。 不消片刻,众人又瞧见李平一行人转了回来,只见其中一人手里提着两个小包裹,其他人挺胸抬头的愈发显得胸前衣裳鼓鼓囊囊。 李平瞧见众人的眼神,笑道:“那王家摆设倒是还有不少能用的,你们去瞧瞧得用的就拿了去用吧。” 众人诺诺应了,却是不敢去。只待晚些时候听说那杏红一家被人牙子领了去,这才有人去那屋子瞧了瞧,却见那屋子早已空荡荡的,只剩了土炕没被拆去。 贾赦这样一番动作到底是震慑了不少人,至少府中仆役面上都老实儿的做着分内的事儿。 没人插手,这次被贾赦的奶母李嬷嬷送进来伺候胤礽的家生子都是老实的。 贾赦愈发忙碌,也没忘了让赵嬷嬷不再担着别的事情,只时时守在胤礽身边,自己更是白日里忙过了,晚上还要来瞧过一回。 那日贾赦算是抄了杏红一家的家当,贾母被迫退了一步,眼看着贾赦叫来了人牙子将人捆出府去。史老太太从熬成了这荣国府的老封君之后再没受过这等气,连着在屋躺了两天才顺过了些,在胤礽洗三礼上露面的时候脸色也不好,对着胤礽脸色更是淡淡。本来因为张氏的逝去这洗三礼就很是简单,贾母这般撂脸色,更是瞧着惨淡。幸而贾赦现在已是不在乎这些虚礼,他只是担心自己的儿子会被折腾累着了。 一番折腾,贾赦同亲族众人敷衍一回,瞧着众人转而去同贾政说话,暗自冷笑,抱着已然酣睡的胤礽回了大房那边。 二太太王氏听着身边婆子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描述,皱了皱眉,撂下刚刚还瞧着顺眼的细碎的嵌了红宝石的金钗,低声问道:“老太太可让人准备了大姑娘的满月宴?” 周瑞家的飞快的一撂眼皮觑了眼二太太的脸色,小声道:“听着赖嬷嬷的意思,老太太是打算等姑娘周岁时再大办一场。” 王氏揪紧了手上帕子,片刻又笑道:“一切听老太太的。” 胤礽洗三这日正好是陈太医上门为荣国府上众人请脉的日子,贾赦言说自己这边忙乱,请陈太医还似以往那般最后过去就好。 那传话的翠菊木讷的将贾赦的话一字不差的带到的时候,陈太医正在贾母处请脉,贾母只觉得心苦,怎的就生了那个孽障,叹口气,苦笑欲言。 陈太医已然收了手,起身去桌旁写下方子,口中嘱咐着些注意琐事。 贾母只得听着陈太医的嘱咐,又让人将贾珠抱了来,让陈太医请脉。 贾赦借口人多吵闹,将众人撵去纱橱候着,内室只留了梅芳伺候着。瞧了眼捻须不语的陈太医,贾赦低声问道:“陈太医,小儿身子如何?” 陈太医松开手,笑道:“将军不必太过担忧,小公子身子底子还好,只需用上几副安神的汤药就好。” 贾赦闻言很是松了口气,接过方子,亲手送上扁扁的荷包,又扬声令王逸送了五十两银子来。 陈太医出了荣国府,坐进轿子,想着那名声莽撞无礼的一等将军贾赦瞧着那小公子贾琏的眼神,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再想想那送了自己出府的小厮明里暗里的打探,陈太医叹了口气,等瞧着那小公子妥当了,就将这来荣国府看诊的事推给旁人吧。 如此,胤礽又开始了日日同苦汁子相伴的日子,且因那汤药的安神作用,整日里只昏沉沉的睡着,只饿的时候哭闹两声,连贾赦晚上过来都不知道,更是在心中气恼着自己不长记性。 贾赦执意要留了张氏棺柩在府中烧过三七再送去庙里,贾母不许,只道家中老弱怕冲撞了。两人说了许久,最后定下张氏棺枢在府中停过三七便入祖坟。如此这番折腾下来,贾母同贾赦之间的母子情分已是磋磨的又淡薄了几分。 张氏三七出殡那日,胤礽听着前头的丧乐,心中默念往生经。 因想着自己身为人子竟是未能为母亲守灵,胤礽强打着精神默念经文,不肯睡去。 有些迷糊的时候,胤礽听见来人的脚步声,一个激灵就清醒了过来,又为自己的反应别扭起来,暗自唾弃自己总是记不住教训,竟还能辨认出来人的脚步声是这一世的父亲!明明这人也是言而无信之人,明明这人同他的皇阿玛一样都不是真的在乎他! 贾赦扫了眼屋子里战战兢兢对自己行礼的丫头嬷嬷,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众人连忙蹑手蹑脚的退到纱橱内候着,贾赦的亲随王逸自然守在门边,另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撩了衣裳坐在里间儿的门槛上,对那纱橱中众人露齿坏笑,燥的那等年纪小的丫头红着脸躲远了去。王逸瞧见自家侄儿不着调的模样,狠狠瞪了王诚一眼,王诚连忙作揖求饶,老老实实的坐好了。 贾赦在熏笼旁暖了暖身子,脱了外褂,这才走近了些伸手将胤礽抱了起来,温柔的拍哄着。 胤礽身子僵住了,这样温柔的拍哄他还记得,每天晚上自己噩梦惊厥时都是这样温柔的力道拍哄着自己……那,这一世的父亲,会不会是不一样的? 贾赦察觉到怀里孩子身子的僵直,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妥当,连忙将胤礽放回小床,搓了搓手,解开襁褓查看。 腰腹被贾赦摸摸捏捏的胤礽有些恼羞成怒,抬脚踹向贾赦。 贾赦手上被胤礽踹了一脚,却轻笑一声:“琏儿莫不是随了你爹我好武?”捏了捏胤礽的小短腿儿,摸了摸襁褓里衬都是干爽的,娴熟的将襁褓包好,将胤礽抱在怀里,捏着胤礽的手,“我瞧着琏儿这俊秀模样随了你娘,还以为你会和你娘一样会是喜文的呢。” 胤礽摆脱不了贾赦,干脆抓住贾赦的手指塞进嘴里,磨咬泄愤:……我文武双全! 瞧着难得搭理自己的儿子,贾赦郁郁几日的心情终于好了些,动动手指逗着胤礽,忽的低低笑道:“好武好,拳头硬,再是没人敢欺负!酸腐的文人敢拽文,就一拳头打晕他,让他再聒噪。” 胤礽闻言瞪着这个想当然的男子,亦惊讶这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杀人不见血?你明不明白最毒书生三寸舌! 胤礽这一眼两份鄙薄,三分惊讶,五分怒其不争,不知怎的,倒是被贾赦看懂了。 贾赦一阵恍惚,仿佛看见那娇柔女子对自己嗔了眼,很是无奈的絮叨:“老爷是爽直脾性,可是外头人可不是怎么热闹着怎么说?谁管那劳什子的真相,老爷且压着些脾气,咱们都熬了这么些年,总有个头……”如馨,你可知道,他们从来没想咱们退了一步就罢手,他们只恨着咱们,想着咱们怎么不死给他们腾地方!如馨,我不会失言,我会保护好咱们的儿子,至少让咱们儿子自在的活着! 胤礽有点担忧的举了小手晃了晃。 贾赦回过神,捏了眼前晃悠的小手,亲了一口,低声道:“琏儿,父亲会护好你的,你也得听话,别被二房那边惯会做表面功夫的哄了去……” “琏儿,你的眼睛和你娘很像,你娘她啊,性子很好,饱读诗书,最擅书画……” “只是棋艺不精,连我都能从她手里赢来几盘……” 胤礽听着贾赦讲述着他的母亲的事情,很是不想睡着,他想再了解些为自己拼了命的母亲。 贾赦说的入神,他想起他揭起张氏盖头时的动心,他记得两人彼此心意相通,相互支持的辛苦,他不会忘记他们第一个孩子是怎么去的,他眼前又晃过张氏族人那敷衍的态度,想起那张松冷淡漠然的表情…… 低头看着怀里迷糊着却不肯松开自己手指的孩子,贾赦千疮百孔的心间一瞬间止住了空洞的风声,轻轻的拍哄着怀里的孩子,贾赦再次发誓:琏儿,咱爷俩不靠别人也能过得很好,父亲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天光微亮的时候,王逸睁开眼,扫了眼纱橱中倚靠着在炕上打瞌睡的丫头嬷嬷,轻巧起身,轻轻踹了脚抱着门框睡得香甜的小子,走近贾赦轻声唤道:“老爷,天亮了。” 贾赦睁开眼,不舍的亲了亲怀里孩子的额头,将孩子安置妥当,走出房间。 门外,寒风正凛,贾赦抬手正系着披风丝带,就听见一个娇柔的声音:“老爷,小婢荷盈有事相求。” 贾赦抬眼看向那做妖娆打扮的女子,不喜的皱眉,移开眼,沉声道:“我说过今天就免了你们的奴籍,放出府去……你,不知足?!”语到末了,已带上了怒气,贾赦恨恨的想:如馨,咱们居然看错了人! 荷盈勾唇一笑,抬手拢过鬓发,正似那风过荷舞,带出无限风情,樱唇中吐出的言词却裹挟着焚天灭地的恨意:“老爷,从太太将婢子从婢子姑父家带走,婢子这命就是太太的了,婢子知道太太放不下小少爷,老爷明面儿上留了梅芳姐姐照看少爷……婢子愿做那等被富贵晃花了眼的背主奴才!” 贾赦眉头一挑,眸中厉色尽显,面上却是笑着盯着荷盈的眼睛,轻声道:“如馨让我为你寻个好人家的。” 荷盈笑容娇美,眼中却是凄然怨愤:“老爷,荷盈哪有福气等来老爷的筹谋,不说婢子那姑父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太太的恩典,就将荷盈买了……且荷盈要留下也并非无所求,”荷盈毫不畏惧的盯着贾赦的眼,眼中满是怨毒疯狂,“荷盈要让那害了太太的蛇蝎人肝肠寸断!” 贾赦沉默片刻,上前揽了荷盈的腰,将人裹进披风,下巴一抬,指了西侧的房间,吩咐道:“在西边厢房给荷姨娘收拾两间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留言吧 5第四章 陈太医又循例来瞧过胤礽两回,每次请脉对胤礽的日常细节都问得很是详细,最后一次更是从袖筒里拿出一叠纸交给贾赦。 贾赦双手接过,只见上面细细密密的罗列了幼儿的禁忌和一些病症的解法,见此,贾赦怎会不明陈太医之意,当下起身对陈太医折腰行礼,又低声命梅芳去准备酬谢。 陈太医摆手辞谢,只对贾赦道:“老朽只是怜惜小公子年幼失母,又为将军拳拳爱子之心感慨,医者为仁,老朽不过是做了本分之事。” 贾赦也明白陈太医的坚持,只奉上平日酬谢,又对陈太医折腰拜了三拜,亲送了陈太医出府。 从此,每夜里贾赦不再是守在胤礽身边同他重复说着张氏的往事,而是捧着那一叠纸研读,时不时的翻弄着胤礽,扰得他好不烦恼,可是瞧见贾赦捧着着人搜罗来的医书对照着陈太医留下的精要琢磨的样子,胤礽只觉着眼睛酸酸的,乖巧的随他翻弄。 胤礽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只是觉得有些闷。如今在他身边伺候着的丫头婆子着实老实的愁人,许是被贾赦的举动吓着了,屋里又有赵嬷嬷那定海神针镇着,就连最喜欢没事儿闲磨牙的婆子在他这屋里都大气儿不敢喘上一声。 胤礽只觉得整日闲了睡,饿了吃的日子实在太过磨人,只得将每日里默诵两遍往生经、四书各一章排做每日课业。 幸而贾赦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育儿之法,竟捧了新制的四书五经以及一些史书经本来,一边将一本本书在胤礽面前晃过,一边磨叨:“琏儿,你瞧着哪本书有趣就动手指指,父亲我好歹这几本书也是念过了的,你喜欢那个父亲就念给你听……不过,我觉着还是《史记》有趣些……琏儿,你倒是选一个啊?要不,再看看医书?” 胤礽瞧着贾赦殷切的眼神,抽了抽嘴角,坏心眼儿的笑开,挥舞着两手,拍上了《周易》和《史记》。 贾赦一愣,赶紧将其他的丢开,只拿了那两本书在手里,一左一右的在胤礽面前晃悠,诱哄道:“琏儿,你喜欢那个,再拍一巴掌就好……” 胤礽大笑,这个父亲还真是不喜欢读书啊,瞧着贾赦目光灼灼的瞧着自己,未免自己笑的喘不上气,赶紧做胡乱拍手状,右手‘不小心’碰上《史记》。 贾赦瞧着儿子咯咯的笑的开心,心里头也欢喜,真是知道心疼人的好小子,丢开了《周易》,握着胤礽的手又亲了下,翻开《史记》开始诵读。 如是几日,便到了胤礽这一世的满月之日。 胤礽一早被赵嬷嬷抱着,又有贾赦那梅芳姨娘帮着,洗浴换衣,抱去荣喜堂。 胤礽抬眼看着精雕细刻的回廊之间那湛蓝的天空,嗅了嗅空气中的土腥味儿,轻叹一声,春天了啊。 因家里有白事,荣国府新添的娇客公子的满月宴并未邀朋宴友,只贾氏族长领着族中德高望重的老者并宁国众人前来坐了一坐。 胤礽被贾赦抱着见过了族长并一众老者,着意的瞅了瞅久仰大名的二老爷。看着那一脸正气的二老爷贾政,胤礽撇撇嘴,这人一看就是个道学酸儒,不过是有些小心思的俗人罢了,那么自己该小心的却是那位二太太了。 认过了人,贾赦将胤礽交给了赵嬷嬷,让赵嬷嬷抱着他去后面见女眷。 贾母托词身上不舒坦,就让二太太陪着众位婶娘妯娌。 胤礽被赵嬷嬷抱着同众夫人见礼,着意记下众位妇人的名头,终于见着了端着菩萨脸的二太太王氏,还有不过那四岁尚且满面懵懂的贾珠,胤礽眯了眯眼睛,这就是自己以后要收拾的人啊。不过,胤礽又瞧了眼那贾珠的天真模样,皱起了眉头,自己要怎样假装无知孩童啊!胤礽正皱着眉,就听见一个女声笑道:“这就是我那新侄儿?我还没见过呢。” 胤礽抬眼去看,就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正凑在自己眼前。胤礽屏住呼吸,咧嘴做势要哭,心下忿忿,什么时候能说话啊,这成天只能依靠旁人的日子可实在是难过! 赵嬷嬷连忙道:“姑娘,琏哥儿没见过您,有些怕生,您别见怪。” 那女子讪讪坐回座位,拿了帕子掩口咳了两声,笑道:“也怪我前些日子病了一阵,一直没去看看琏哥儿,琏哥儿这是怪我呢。” 宁府贾珍媳妇忙笑道:“敏姑姑可别这么说,琏哥儿怎会那么想,过两日熟悉了就好了。” 贾敏也知道自己失言了,连忙顺了话描补:“也是,过几日,等我身子再好些常去看看琏哥儿就好了,说来我这姑姑还没给琏儿见面礼呢。”言罢,就从荷包里拿出她最近时常把玩的白玉微雕要给胤礽带上。 赵嬷嬷见那不过琏哥儿指肚大小的玉坠雕琢精巧随光一照可见光华流转,知这是贾敏心爱之物,便只眉头一动,恭敬弯腰,让贾敏将挂坠佩在胤礽颈上。 贾敏这才笑开了。 赵嬷嬷松了口气,转身的时候手指一拨将那玉坠掖到胤礽外裳里。 听着众妇人满口的客套说辞,胤礽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却又想不起来。瞧着那边二太太不着痕迹的将话题引偏了去说些家长里短,胤礽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嚎了两声,他不想在这屋子里多呆,满屋子的脂粉味儿呛得他不舒服,也不知道那王氏是不是故意的晾着赵嬷嬷,不让人退下。 听到胤礽的哭声,赵嬷嬷赶紧轻轻摇晃着胤礽拍哄,对王氏轻声告罪:“二太太,琏哥儿怕是累了,奴婢送琏哥儿回去了。” 王氏笑得慈爱,点头道:“是呢,琏哥儿身子弱,我也疏忽了,你带着琏哥儿回去吧,仔细着别让风吹着了。” 赵嬷嬷应着赶忙退下,人还没退出门外,却听见帘子里头王氏叹道:“我那大嫂挣了命就留下了这么个哥儿,还是体弱的,大老爷可是忧心着呢,夜夜的守着……” 赵嬷嬷咬了牙往外走。胤礽眯了眼睛,又笑开了:王氏!爷记下了! 回了房间,又是一阵折腾,用艾叶煮的水洗过澡,换上新衣裳,胤礽累的昏沉沉的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胤礽迷迷糊糊的觉着自己的手脚又被人摆弄着,挥挥手,却被握住按在贾赦的脸上。胤礽小手抓了抓,听见贾赦低声笑了笑,模模糊糊的听到贾赦低低的声音:“……寡情的……咱们爷俩好好过……琏儿……有父亲疼你……” 胤礽动动手,摸摸贾赦的脸,心道:嗯嗯,父亲,我也护着你…… 贾赦听着赵嬷嬷将女眷那边儿的事儿一一道来,面色更是不好。 赵嬷嬷站在一旁叹气,她知道敏姑娘人不坏,女红管家样样不差,更是通晓诗词歌赋的才女,就是身子弱了些,有时候不太会说话,太容易得罪人。老太太瞧着这老来女自然是什么都好,敏姑娘身边又没个积年通世晓情的人指点着,将来嫁到那清贵人家若是还和在这府里一样好强争权,可是有得磨呢。 贾赦倒是没气贾敏说的话,他们兄妹年纪本身差距就大,自己长居偏院,这个妹妹一直养在老太太身边,两人本就没什么太深的来往,他对这个妹妹的了解只源于偶尔去荣喜堂请安碰上时的客套,再就是偶尔张氏会提起他这个妹妹。他记得张氏曾叹息说贾敏个好姑娘,就是整日里圈在家里被宠的太过骄傲、不太会说话,他信如馨的眼光。 想着今日只指派仆从送了礼来的张家,再想想儿子在后院没人护着受的委屈,贾赦咬了牙决定明天就开始琢磨着寻个什么样的继妻能护住自己的宝贝。 满月过后,胤礽想了几日终于想明白了那日奇怪的地方,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张家的外孙,那天却是不见一个张家的人呢!胤礽瞬间明了那晚贾赦言语中的意思,想着自己父母受过的委屈,忽的就笑了,这样也好,这辈子自己就用心的护了自己这父亲就好了,再将旁人欠了父母的债讨回来,那些寡情的随他们怎样吧。 听着父亲读书,自己默默背书,胤礽终于熬到了能翻身的月份,第一次自己趴倒的时候,胤礽在心里头将满天神佛谢过一遍,却发现自己翻不回去了,幸好赵嬷嬷一直守在一旁,帮着胤礽又翻了回来。 胤礽觉着很丢人,晚上的时候任是贾赦怎样哄着也不肯再翻身,只在次日早上贾赦离开时翻身那后脑勺对着他,喜的贾赦捏着胤礽的脚丫亲了一口。 于是晚上的时候,贾赦对着陈太医留的单子又发起了愁,瞅瞅胤礽,捏捏胤礽的手脚,神色颇为纠结。 正好荷盈送了果水来,贾赦接了果水,顺口问道:“你做的?” 荷盈笑道:“是,老爷拨给我两间屋子,我收拾了一间弄了个炉子。” 贾赦抬眼看着荷盈,荷盈只是笑着。 贾赦叹口气,道:“有心了。”就着碗喝了一口,觉得温度正好,就舀了半匙,小心的送到胤礽嘴边。 胤礽眨眨眼,这荷盈,倒是得父亲的信任。几月来满口奶涩早就让胤礽不喜,如今眼前果水清香诱人,胤礽张开嘴含住瓷匙,咽下果水,满口香甜。 贾赦一笑,又喂了胤礽喝了些,自己将剩下的饮尽了,又哄了胤礽一会儿,就随了荷盈去了她的房间。 第二日,大家都知道大老爷院子里那个荷姨娘是个有本事的,一碗热汤就将大老爷请进了屋。如此不少人倒是懂起了小心思。 贾赦瞧着身边献媚的婢子,心下冷笑,只做不见,晚上给胤礽读过书之后,仍歇在荷盈屋里。 听着荷盈笑盈盈的说起府中的流言,贾赦闭着眼冷笑:难怪最近这院子里的人都敢涂脂抹粉了! 荷盈见贾赦只是冷笑,叹口气,知道同这位爷说话只能说白了,便搬了小凳子坐在床边,为贾赦捏着胳膊,站在门口伺候的小丫头偷眼瞟过来只当是这荷姨娘又献媚呢,赶紧侧了身,转开眼。 荷盈悄声道:“老爷何不将这流言推上一把,琏哥儿还小,将吃食放在眼皮底下才能放心不是?” 贾赦睁开眼,微微颔首,伸手拉了荷盈一同躺到床上。 胤礽挣扎着侧身躺了,过了一会儿又觉着不舒服,便翻回来平躺,他才不是没人哄着就睡不着了呢。说来近日晚上贾赦不再陪着他入睡,胤礽自然不太高兴,却也知道贾赦陪在自己身边时刻警醒自己的挣动,夜夜都睡不好,时间长了必定会熬坏了身体。可是听到身边伺候的小丫头悄声说的大老爷日日流连在荷姨娘处,虽然知道有可能是谁使了银子让这小丫头来挑拨父子两人关系,胤礽心里确实有些不乐意,忽的就冒出空闺女子最爱叹息的那句话:世间男儿皆薄幸。 正感叹着,胤礽又觉得好笑,哎呀,自己可也是那薄幸男儿中的一个呢。如此一打岔,他倒是有心情仔细琢磨这事儿了,着意想了想那荷姨娘的做派,想到只有这荷姨娘和那芳姨娘亲自送了来的东西赵嬷嬷才会在尝了之后喂给自己,胤礽叹口气,闭上眼。 看来这所谓背主的奴才倒是个坚忍忠心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留言 6第五章 继翻身之后,胤礽终于能坐起身来了。 第一次坐起来,胤礽扒着摇床的边儿很是不想躺下,终于能看到这个大木匣子之外的情境了,真是瞧着什么都新鲜。 贾赦进了屋就瞧见自家儿子扒着摇床坐着,一眨眼,又见孩子一手扒着摇床躺倒了,咳笑一声,走到近前,就见那孩子已经翻了身趴在床上背对着自己。 贾赦一直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聪明,能分辨出自己的脚步声,更知道谁对他真的好,谁不怀好意。那个他一瞧见就嚎的丫头和二房王氏的陪房媳妇往来甚密,被他盖了一碗奶糊的姨娘是老太太赐下的…… 贾赦将胤礽抱在怀里,捏捏他的鼻子,笑着想:莫不是自己在他小时候念过了《史记》又念了《三十六计》的缘故?自己是不是将儿子教的太好了?那,自己是不是该回去温习一遍《周易》,儿子最开始可是瞧上了那本呢。 胤礽瞧着贾赦在走神,抬手抓了贾赦鼻子一把。 贾赦回过神按住鼻子,很是哭笑不得:对了,这小子还是个半点儿不肯吃亏的,连他老子的面子都不给。不过,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就还不会说话呢? 胤礽折腾的累了,揪着贾赦的衣裳靠在他身上,闭上眼。 贾赦低头瞅着在自己怀里睡去的孩子,忿忿的点点胤礽的鼻子:这小子肯定知道自己要教他说话,这两天每次自己一来,他就要睡了! 捏捏胤礽的短胳膊短腿儿,贾赦愈发感念陈太医留下那单子的恩情。想到陈太医生辰渐近,贾赦琢磨着得让李平备了礼提前送去……这么着,自己又该‘买丫头’了。 贾赦正琢磨着自己库房里还有哪些物件是瞧着清贵的,就听见外头丫头的声音:“姑娘来了。” 贾赦一愣,他这个妹妹一向同他那二弟关系好,这两天怎么见天儿的往这边跑? 贾敏进来看见贾赦也在,倒是有瞬间不知所措。怔了下,贾敏回过神,笑着对贾赦行礼,道:“妹妹见过大哥。” 贾赦被贾敏身上衣裳金线绣的暗纹晃的眨了下眼,低头看着胤礽,轻声道:“妹妹多礼了。坐。” 贾敏也不知道该如何这个哥哥相处,一时紧张就拿了对外人的礼节应对了,现在坐下了,就低了头掩饰面上薄红,可是一低头又觉着自己衣裳上的金线有些碍眼,视线落在哪里都不对劲儿,最后只得瞧着贾赦怀里的胤礽。 屋里一时静下来,贾赦叹口气,抬头对贾敏笑道:“还没谢过妹妹送给琏儿的玉坠,只是……” 贾敏面上刚刚褪去的红晕又透了出来,复又变作惨白,揉着手上的帕子,急急道:“哥哥别怪妹妹,妹妹也不太懂,妹妹只是想着那物件可爱,想送给琏哥儿玩儿,真的不是有意的。”能精通女子六艺更擅诗词的贾敏岂会是蠢笨之人,那日赵嬷嬷面色一瞬间的变化自然被她记在了心底,回去问了自己的奶嬷嬷这才知道自己送的物什的不妥当,可是,这又怎么说呢?这两天过来不见那东西在琏哥儿左近贾敏才松了口气,故而今日见着贾赦竟在屋中心里头一乱,见贾赦神色淡淡的,又听贾赦提起那玉坠,以为是要兴师问罪便急急道出压在心头许久的忐忑。 贾赦倒是明白了亡妻如馨那话的意思,瞧了赵嬷嬷一眼,对贾敏安抚的笑笑:“妹妹,俗话说不知者无罪,只是以后做事前还要问问身边长者。琏儿喜欢那玉坠,只是塞给了我,我刚才要和妹妹说的是这小子借花献佛的事儿。” 贾敏松了口气,揉揉手上帕子,道:“琏儿和大哥很亲近。” 贾赦淡笑不语。 贾敏离开大房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大哥也是相貌俊朗之人,抱着琏儿时神情是那样的温柔,怎么看着都不像府中众人传说的那……好色之人。 贾敏想起奶娘说的话:“大老爷要弄小厨房是为了琏哥儿呢。”她的大哥是真的很心疼琏儿。 不知怎的,贾敏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哄着她的眼神。 贾敏如今除了去荣喜堂陪着贾母说话,倒是又多了个去处,贾母知道了也没阻拦。 偶尔遇上贾赦,兄妹两人也不似曾经那样无话可说,而且贾敏对着胤礽有着和贾赦相同的执着。 颜色鲜艳式样新颖的络子,绣工精美的荷包就是贾敏诱惑胤礽叫人的手段。 胤礽对贾敏的诱惑手段很是不屑一顾,爷当年用的都是贡品呢。不过瞧着贾敏最后虽然失望而归,却是将东西都留下了,胤礽叹口气,姑姑这个词儿倒是好说,可是怎么的也得等他能叫清楚了父亲两个字再说吧。 贾赦瞅着满地爬就是不说话的胤礽,沉沉叹口气,琏儿怎么就是不叫人呢,是自己诱哄的法子不对? 胤礽爬累了,抬头瞧着贾赦满脸失望的样子,心里头很是不忍,可是磨磨自己刚刚冒头的小牙,他也不想说话漏风,虽然现在开口基本是满口跑风……好吧,就小小声叫一声。 胤礽爬到贾赦脚边,翻身坐好,仰起头,不得不一手支在身后,这才看得到贾赦的眼睛。 贾赦瞧着胤礽笨拙的折腾的样子,唇边带上点儿笑,看着胤礽仰着头看着自己,天知道他怎么从小小的孩子脸上辨别出了严肃的神情。 “父音……” 贾赦眨了下眼,第一次开口说话确实是件严肃的事儿。不过,贾赦弯下腰一把将胤礽抱到怀里,狠狠亲了口孩子嫩嫩的脸颊,笑道:“琏儿真聪明!再叫一次” 胤礽嫌弃的将手按在贾赦脸上使劲儿的推,讨厌,话说的含混不清还聪明! 贾赦终于在晚膳之前哄着胤礽又叫了他一声爹,喜的贾赦扶着胤礽的手捏着勺子吃粥,父子俩折腾了半个时辰,弄的两人身上都是粥,最后胤礽放弃了自己吃,让贾赦喂着吃饱了。 贾赦又哄着胤礽动动消食,这才去了梅芳处换了衣裳用膳。 梅芳听着贾赦说起胤礽的聪慧,也很高兴。梅芳是张氏身边的大丫头,那时候老太太赐下姨娘来,梅芳在外头也没看上的人,就被一并抬做了姨娘,她陪着张氏一起长大,彼此早生出些亲情混在主仆情谊里头,如今瞧着老爷和小少爷亲近,小少爷又如此聪慧,自然满心欢喜。 听着贾赦说胤礽能抓着勺子自己吃几口粥,梅芳想到贾赦身上的汤渍,抿唇一笑:“幸亏现在院子里有了小厨房,琏哥儿吃什么都很便宜。” 贾赦轻笑一声,他记得那时候他提出要建小厨房,二房那对夫妻言不由衷的搪塞,巴望着自己能成事,又不想得罪老太太的情态,这么些年,他还是不能无视他那被母亲捧在心上的二弟的虚伪。可是,厌烦着,他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建了小厨房好处可是不少。贾赦遣了李平去陈太医府上时,陈太医问了两句琏儿的情形,听李平说了各房自建了小厨房,便隐晦暗示了养生一道的吃用之法。贾赦将陈太医所说同医书一对照,很是信服,便将他们这边儿的厨房交给了李平家的打理。如此一来,不仅是将那一百两银子的份例俭省下不少,但瞧着众人面色就比以往好了许多。 难怪外头世家子弟瞧向自己的眼神里头总有那么几分轻视,原来自家果真不比那等世家的底蕴,只知用银子砸出了富贵景象,却不知旁人心中正摇头笑话。 贾赦闭目叹息,拉下梅芳正为自己揉捏额头的手,问道:“琏儿的周岁宴准备的如何?” 梅芳叹道:“现在老太太正张拢着二房大姑娘的周岁宴,说是咱们琏哥儿的不急。” 贾赦哼了一声,道:“你先让咱们的人准备着,不能委屈了琏儿。” 荣国府二老爷女儿命格贵重的消息在那贾元春周岁宴之后传了开来,有人暗笑,有人轻嘲,只是都在自家关上门之后笑过,出了门仍是沉默的瞧着热闹。 二十几日过去,荣国府再次宴客,却是为了贾家承袭一等将军爵位的大老爷贾赦的次子贾琏。 荣国府一众世交再次备礼登门。 北静王妃头疼的看着依在身边满眼期盼的儿子,叹口气,转眼去看北静王水臻。 水臻看着妻儿的模样,伸手抱过两岁的长子,问道:“溶儿,昨日教你的三字经背下多少了?” “溶儿背下多少,父王便带我去?”孩子眉眼弯弯,很是狡黠的模样。 水臻抬手捏捏儿子小巧的鼻子,笑道:“怎么?溶儿都背下了?”见孩子皱了脸,决定放纵儿子一次,“背下一半就成。”言罢,水臻抱着孩子站起身,一手携了北静王妃往外走。 “父王不考我了?” “怎会?路上考你。” 水臻和王妃端坐着品茶,时不时瞟一眼那边背过了文章就扒在纱窗上的儿子,彼此对视间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的笑意:小孩子,还是活泼些好。 正扒在窗边往外看的孩子内里的魂魄却是已经经过一世坎坷的圣祖大阿哥胤禔。胤禔觉得这一世的生活很好,父慈母柔,安静的生活,只除了一岁半之前那段就着苦汁子的日子。当然那段日子之所以闹心,并不是两世为人的胤禔觉得药苦难咽,只是每次喝药的时候,他都会想起上辈子那个冤家兄弟。尤其是最近府上喜气洋洋的,听嬷嬷说母妃有喜信儿了,胤禔连着几日梦见他和胤礽小时候的事儿……真是噩梦! 好容易能出来散散心,胤禔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反正他对撒娇耍赖那一套已经用的得心应手,正好这一世的父亲最是喜欢自己粘着他,看,他这不就跟出来了正暗自得意的胤禔不会知道正因为他之前太过乖巧,所以他想做到的某些事情才会多出那么些‘磨难’。 正在嫌弃身上衣裳颜色式样的胤礽无由的觉着身上不自在,莫名觉得今日该是不宜宴客。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留言 7第六章 四王八公彼此牵连颇深,倒也有远近亲疏,东平王和西宁王同贾公不太亲近,正好两位王妃各自有事,这两家便只来了两位世子道贺。 众女眷在荣喜堂说话,南安王妃同北静王妃自然坐在上首。 胤禔挨在北静王妃身边忿忿的拆着九连环,此时才有些后悔之前没打听明白今日这贾府的帖子到底是什么事儿,更是没想到除了自己,竟是再没宾客带了小辈儿来!坐在一群妇人之间让自认不是小儿的胤禔很是有些不自在,却是最不喜欢那一直想叫自己同他儿子一处玩耍的贾家二太太王氏。 胤禔手上九连环已是拆拆装装多遍,实在对王氏那做态不耐烦,便做天真模样,嚷道:“母妃,我不喜欢哥哥,我想看弟弟!” 便有夫人接口笑道:“也是,咱们说了这么久,还没见过琏哥儿呢。” 贾母连忙派人去问贾琏在哪儿,贾敏也被世家夫人们打趣的满心不耐,便起身笑道:“母亲莫急,女儿往外走去看一看。” 胤礽被赵嬷嬷抱到荣喜堂,进了院子就遇上贾敏。 贾敏伸手摸摸胤礽的脸颊,轻声诱哄道:“琏儿,叫姑姑。”掏出一个白玉观音玉佩在胤礽面前晃了晃,昨天她遇到大哥时,又和大哥抱怨说琏儿还是不理她,大哥虽然是如以往般安慰她,可是脸上的得意却是毫不掩饰的。贾敏很是不甘心,琏儿肯定是同大哥说话了,这姑姑两个字应该很容易的。 胤礽眨眨眼,很是郁闷,自己又不是老九那个贪财的,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用这些玉石琉璃哄着他,不过他是很佩服贾敏的坚持,叹口气,反正这个字确实简单,又不会出丑,便开了口:“姑……” 贾敏满脸欣喜,知道胤礽不喜欢人亲他的脸,便捏着他的手亲了一口:“琏儿真乖!”又小心翼翼的将那玉佩戴在胤礽颈上,浑不知他们是边走边说话,如今已是进了屋。 往日贾敏在众人前一直都是公侯家小姐的端方做派,这等小女儿情态倒是头回被众人瞧见,贾敏本就生得好,如今粲然一笑,众夫人小姐虽说心中免不得些许嫉妒,却也觉得美人如画,如斯美好。 只那在贾母身后侍奉的王氏看到贾敏手中玉佩心中涌起汹涌怒火。 贾母自然也看到贾敏给胤礽的那块玉佩,不过,老太太虽然不喜贾赦,到底也是喜欢孩子的,看着贾琏和贾敏亲近,也不做声,只是笑道:“他们姑侄两人关系倒是好。” 贾敏乍然在众人面前失态,很是羞窘,面色绯红,颜色中又添一分艳丽,有那亲近的夫人便取笑林家少爷好福气,直将贾敏羞的躲进贾母怀里。 北静王妃抬眼瞧过去,只一眼就喜欢上了胤礽,又兼如今怀有身孕,更是喜欢被红衣装扮的仿若仙童的孩子,遂笑道:“这就是琏哥儿?” 胤禔正不耐烦手上的九连环,听到北静王妃的话,抬眼看去。 胤礽瞅着这玉佩也没什么特别,正无趣,闻声好奇的看过来。 胤礽瞪大眼,盯着对面那个孩子猛瞧,那人的手,这个动作! 胤禔瞥了眼那小孩子,就低下头,猛的又抬起头,这个眼神! 啊!这个小子我见过!这是两人共同的心声。 两个模样可爱的小孩子怔怔对视,众人根本不会想到两个小儿已在心中将自己想得到的大刑招呼过对方。 北静王妃瞧着胤禔和胤礽‘脉脉对视’的模样,笑道:“溶儿倒是喜欢琏儿呢。” 贾母赶紧让赵嬷嬷将胤礽抱至近前。 胤禔面上做羞涩微笑状,心中在磨牙:胤礽,你怎么也来了!你个阴魂不散的别再缠着我了!胤禔咬牙切齿一阵,忽然想到什么,眉头松了些,哈,如果这个是胤礽,自己将来好歹也是郡王,这小子再承了他老子的爵,肯定比自己要低很多品级!如此一想,胤禔面上笑容很是灿烂几分。胤禔这边想的轻松,却是忽略了他这位有着相同经历的弟弟在朝堂上加官进爵的可能。 胤礽眯眼笑得单纯可爱,心中在冷笑:这个肯定是胤禔那个阴魂不散的!这小子投的胎倒是不错,不过也就是比自己家世好一点儿!只是看着胤禔这辈子还是有母亲疼着,胤礽心里酸了下,再瞧胤禔一眼,眼中酸味儿忽然淡了不少,很是觉着幸灾乐祸,他上辈子小时候病了好一阵子,又有个病夭的长子,对小儿病症很是了解,瞧着这小子的面色,就知道这人这辈子倒是个体弱的,再瞧那如画的眉眼,哼,让你上辈子总拿爷的样貌损人,这辈子看爷不可劲儿笑话你! 北静王妃倒是真的和胤礽投了缘,想到胤礽年幼失母,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怜惜,一眼瞧进胤礽黝黑晶亮的眼睛,莫名又喜欢了几分,便从赵嬷嬷怀里抱过胤礽。 胤礽则很是乖巧的任由北静王妃抱了,只还是扭着头瞪着胤禔,眼中带着一分得意。 南安王妃瞧着两人长久对视的模样,忽的笑道:“这要哪个是女儿,这儿女亲家是结定了。这两个孩子投缘呢。” 胤禔脑中空白一瞬,看到北静王妃只是轻笑,并未反驳,很是悲愤:母妃,我是您亲儿子! 胤礽愣了下,咯咯笑开了:要是胤禔愿意,就冲胤禔眉目如画的模样,他不介意 胤禔听到胤礽的笑声,虽然眼前的小孩子模样可爱,胤禔却能想到上辈子胤礽大笑的模样。磨磨牙,胤禔蹭到北静王妃身边,很是奇怪困惑的问道:“母妃,妹妹很可爱,你要他做媳妇?” 此时,胤禔尚且不知,将来那位面目柔和却是很小心眼儿的皇帝没少因为这时自己对胤礽的‘调戏’分给自己些艰难的差事。 胤礽也不知道日后某次说漏了自己此时的心情,可是费了好些心思才将吃醋的爱人哄好,并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众人一愣,胤礽确实生的不错,已可预见将来俊秀的眉眼,不过,胤禔现在这身子不过两岁,众人也当他并未看出胤礽是男是女,便瞧着两人只是笑。 贾母瞧着北静王妃态度也随意,就顺了胤禔的话逗他:“溶哥儿想要媳妇?” 胤禔瞧了眼面上慈爱却是掩不住算计本性的贾母,脑筋一转,伸手捏了胤礽的脸,道:“要琏儿去伺候母妃。”孩子的脸很滑很软,胤禔下意识的放轻了力道。 胤礽一把抓下胤禔的手,后知后觉的发现胤禔的‘手下留情’,心中感觉颇为怪异。 众人大笑一回。北静王妃止住笑,对胤禔道:“溶儿认错了,这是弟弟,不能给溶儿做媳妇,倒是能做兄弟。” 胤禔张口就道:“不要他做兄弟……”后半句却咽了回去。 胤礽心头有点闷闷,却也等着胤禔的后半句话,虽然也知道左右不过就那几句罢了。 胤禔看着胤礽,忽想起草原上那场风云变幻之后,自己被押解回京之前,大半夜的胤祉进了帐子对他说的话。 “你从来没拿太子当过兄弟,又凭什么要他将你当做兄弟!” 胤禔转头去瞅北静王妃的肚子,自己知道母妃的喜信儿之后便满心的焦虑,只因为自己一开始就将这个孩子看做了要抢夺自己一切的人吧。 胤禔叹口气,抬头,语气颇为不解,满眼困惑:“母妃,弟弟不是还没出世吗?” 胤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松了口气,却是好奇这个一向和自己不对付的兄长这次怎么没拿话刺人。 这时候有丫头进来传话,说前头爷们要看看琏少爷。 赵嬷嬷赶紧就要抱了胤礽去,胤禔瞧着神情有点恹恹的胤礽,攥了攥胤礽的手,又在胤礽脸上摸了一把。 胤礽趴在赵嬷嬷的怀里,有点愣的瞧着胤禔,刚才那动作的意思,是握手言和?……大哥,你又占我便宜! 胤禔靠在北静王妃身边,眼前晃着胤礽眼中先是惊讶后是羞恼的神情,悄悄的勾了勾唇。难得异世再逢,哥哥我做兄长的大度一些好了,不过,保成现在和他小时候一样好玩儿 此时两人都想着等会儿得了空再说话,却没想到两人再见面却是两年后。 胤礽还在感叹他和胤禔的缘分,就被贾赦抱着同一众王爷侯爷见礼,琢磨着胤禔举动的缘由,脑中又在不断整理划归纷扰杂乱的各色人物关系,松快了一年,乍然同时处理这许多事情,太子爷头回觉得有些力竭。晕头胀脑之际,在北静王水臻逗他说话的时候,胤礽鹦鹉学舌的蹦出句:“伯父!” 贾赦顿时好生嫉妒,险些立时将胤礽抢回怀里揍屁股,更是在这之后许久都在琢磨其中缘由,直到某日贾赦瞧着胤礽身边环肥燕瘦各色美人侍婢,便为胤礽定了好色之名,怕胤礽毫无顾忌的伤了身子就强横的将胤礽房中伺候的人都换做了容貌普通的侍婢,胤礽虽然不太习惯,倒是愿意随了时常为自己担忧的父亲的意折腾,同时让某位醋性大的太子安心。 此时水臻抱着胤礽也有些愣神,只一瞬间就在心中揣测出了不少阴谋诡计,不过,抬眼看看贾赦一副快被抢了儿子的焦急表情,水臻自嘲笑笑,真是的想得太多了。 低头看看怀里的小家伙儿小爪子揪着自己的领子蹭在自己身上,面上是对其他王爷侯爷嫌弃的表情,水臻头回为自己的容貌生出些得意,瞧着贾赦愈发咬牙切齿的表情有趣,水臻便对贾赦笑道:“小王很喜欢琏儿,将军去招呼旁人吧,小王有琏儿陪着就好。” 贾赦瞧着胤礽无辜看过来的眼睛,勉强笑道:“犬子劳烦王爷了。” 回府路上,胤禔趴在水臻怀里盯着北静王妃的小腹,听着父母说着贾家讨人喜欢的小子,终于叹了口气:弟弟都是不知道哪辈子欠下的债!既然欠下了,就慢慢还好了,一个弟弟也是弟弟,两个也是弟弟,只要母妃怀的这个弟弟不是自己上辈子那帮弟弟就好了。 贾赦到底是没舍得打儿子,只是难得的陪着胤礽睡了一宿,睡前哄着胤礽唤了好几声父亲,又和胤礽磨叨了许多‘自己是这世上和胤礽最亲近人’的话。 胤礽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贾赦是在吃醋,心中顿时升腾起莫名的酸涩,搂着贾赦的脖子,乖乖的一声声的唤着‘父亲’。胤礽一只手似模似样的拍打着贾赦的肩膀,窝在贾赦怀里,闭着眼,心里头暖洋洋的,一直以来都是他被抛弃,头回被这样重视呢,真是的,父亲怎么像小孩子一样,还要儿子来安慰…… 荣喜堂贾母闭目假寐,想着今日得了北静王妃眼缘的贾琏,虽然那小子的眼睛怎么看都是纯真小儿的纯黑,可是为什么自己瞧着他就觉着不安呢? 王氏独守空房很是孤枕难眠,便起身坐在元春摇床边,轻拍着熟睡的女儿,想着白日的事,心火愈发难抑:贾敏!那块玉佩可是皇上赐给老国公的东西,老太君将原该家传之物给了自个儿幺女儿也就算了,今天贾敏竟然就那么当着众人的面给了大房的贾琏!要是她的元春得了那玉佩,该是更加锦上添花! 想到女儿,王氏叹口气,若是前几日北静王妃带了小世子来,说不准她的元春就可以成为将来的北静王妃呢……王氏想到女儿的命批,又笑自己浅见,竟是忘了自己女儿该是站在那世间最尊贵的男子身边的,将来,等到那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留言 8第七章 贾赦最近很辛苦,以往他日日待在家中,逗逗儿子,同人说说话便是悠哉一日,可是一切都在儿子的周岁宴之后被迫改变。 那天,不知是谁对他家琏儿说了什么,他的宝贝儿子开始缠着他要他说自己的‘丰功伟绩’。贾赦很尴尬,可是看着儿子满眼期盼的眼神,只得冥思苦想,却是绞尽脑汁都没想出自己有什么建树。贾赦将儿子按在怀里,沉默不语,心里头忽然有些怕儿子瞧不起自己这个父亲。 而他的琏儿听不到自己的回答,却是开始自问自答一般说着他的父亲一定是不愿靠祖宗庇佑自谋了出路,是以要保密呢! 贾赦实在不好意思跟儿子说他这一等将军做的不过是虚职,连小朝会站班都没他的资格,只得胡乱支吾过去。 哄睡了儿子,贾赦辗转反侧一夜,想到周岁宴上胤礽一直是同北静王在一处……这是,王爷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对他的提点?贾赦又想起挂在胤礽颈上的玉佩,他自然认得那是父亲的物件儿,是御赐之物。想到母亲虽然疼二弟却是将那玉佩交给了妹妹,贾赦不由失笑,原来在母亲眼中自己兄弟两人都是不如妹妹的。不过,想不到妹妹竟是将这玉佩交给了琏儿呢。如此,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也不能让儿子太失望了,至少不能让琏儿向自己一样困在这方寸之地! 贾赦厚着脸皮尝试着走动一番,倒是还有人买了荣国公面子,虽然贾赦领的不过是清水衙门抄写一类的活计,到底也是个差事。 不过,贾家大老爷得了差事,虽然没有满府宣扬的道理,这满贾府中除了大房的少爷、大老爷的两位姨娘和几个亲随知道,竟是只有一个常来大房走动的贾家小姐贾敏知道。 贾敏那日也不过是随口一问近几日怎的不见兄长,才知道她那位一直画地为牢的大哥竟是自谋了差事。贾敏抿唇一笑,看着正跟九连环较劲儿的胤礽,忍不住伸手捏捏他的脸颊:“琏儿,真聪明呢。” 胤礽只做不懂她的话,抬起写满委屈的眼睛看了贾敏一眼,抱着九连环转过了身子,不再看她。 贾敏失笑,自己也是胡思乱想的过了,琏儿虽然聪明,可也不过是一岁小儿,想必是大哥如今有了琏儿,开始想着上进了呢,人说女子为母则强,看来男子也是委负则刚呢。 父亲,如此,敏儿倒是不负所托。贾敏扶着丫鬟的手,掩口轻咳,想着随着母亲住在荣喜堂的二哥,叹口气,她不觉的母亲有错,可是父亲说的也有道理,一家子到底还是嫡长名正言顺,虽然大哥资质是差了些,可是二哥虽然为人方正,二嫂子却是算计太多……贾敏拢了拢身上披风,不愿再苦恼,左右自己也要离开这府了,有母亲在,母亲定会安排好一切的。 胤礽瞧着周围没了人,便枕着手臂仰躺在床上,沉沉叹息一声,一手拨弄着颈上的玉佩。要是没这块玉佩他也没想那么大的把握劝了贾赦出去办差的,虽然这世界和他原本处于的世界不同,但是依着他的眼力,这东西绝对是皇家御制,想想自家的名头,胤礽再算一算刚刚理清的世家关联,便琢磨了拿话激了贾赦出去。 他本来也没想逼着他的父亲出去做事,可是那日见过府上往来宾客,再听众人称呼,胤礽自付已将这贾府的处境猜出了三四分:朝代初兴,祖有从龙之功,后人却无自保之力。 如今四海升平,皇上欲有所为,必然同世家有些龌龊,这时节,自家这等不上不下只靠了祖上荫庇、在皇帝眼中又无甚大用的人家自然就将是两方角力的牺牲。不想做牺牲,至少得有颜色,老老实实的待着,皇上说不定还能念着虽无功亦无过,便放了一次。 在外头做事虽然辛苦,可是要想活着,不管是谁都得学会看眼色呐!胤礽微微苦笑。 贾赦今天很苦恼,最近他家老太太不知又在谋算着什么,好像忽然对他上了心似地开始物色他的填房人选,还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今天听到同僚探问时,贾赦很是茫然,同时忽的庆幸起自己外出办差。虽然确实辛苦些,到底心里头松了口气,不再觉得莫名的窝囊。而且,如今也有同僚愿意同自己说说话,总比醉生梦死的酒肉朋友好些。 苦笑着接了同僚搭的梯子大家一起了下了台,贾赦皱眉苦思。 可是他还真的想不出什么法子绝了贾母给自己聘来高门大户的庶女做继妻的念头,听说史家的庶女已经放了定,知道自家这位母亲是看出自己的决心,并默许了琏儿不会夭亡。不要说他如此恶意的揣测他的母亲着实不孝,从他发现老太太漠视他的长子贾瑚被她赐下的姨娘害死的时候开始,他就不知要如何同他的母亲相处,明明那也是她的孙子!他一直和二弟争,只因为他想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母亲不喜欢自己!他不是傻子,后院**也不是没见过,只是他没想到他的母亲会那么狠,他和如馨被迫放弃了这府邸的管家之权,幸好母亲到底是没有做绝,将管家大权交给了他的妹妹,至少母亲也不希望妹妹手上染上自家人的血! 贾赦强颜欢笑着同胤礽一处用过膳,便往书房去了。 看着殷勤小意儿媚眼连连的侍婢,贾赦勾唇笑起来,将那婢子拉进怀里。 听那婢子一声娇呼,便软软倚在自己怀里,贾赦挑起她的下颌,笑道:“叫什么名字?” 贾赦看了眼身侧昏睡的女子,起身披了衣裳,走出门去。 看了眼跟在身侧的李诚,贾赦低声道:“你回去让你叔来一趟。” 李诚应声离开。 贾赦看着西厢房对面一排库房,叹了口气,轻声道:“王逸,你一家跟了我这么些年,过两年我放了你们家出府,可好?” 王逸一愣,笑道:“老爷有事尽管吩咐。” 贾赦轻笑一声:“过两年你家小子就进来陪着琏儿一处读书吧。” 王逸低头应是,半晌却不闻贾赦再有吩咐,抬眼就见贾赦怔怔的看着张氏原本的院子,便垂了眼后退一步。 花树繁盛八月时,荣国府中的婆子小厮无不悄声传道大老爷贪花好色,除了先头的荷姨娘和芳姨娘,又一连抬了四个姨娘,满院子的通房,花红柳绿好不热闹。 贾母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瞥了眼垂着眼坐在一旁的王氏,冷冷一笑,低头逗着元春,既然老大不想要个厉害的能撑脸面的媳妇,老二家的也不想要个高门大户的妯娌,那么她个老婆子又何必那样辛苦,索性遂了他们的愿,一年后择了小户人家的女儿聘进来就成了! 时逢贾赦休沐,他便懒洋洋的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挥开床上娇媚婢子的献媚,披了衣裳去隔间沐浴,毫不自已身后女子面上的失落。 贾赦一离开,自有嬷嬷端着汤碗进了来,对床上那婢子喝道:“绿柳,你这拿什么娇呢?还不滚起来!”瞧着那绿柳不甘不愿的摸了衣裳穿戴,那嬷嬷眼中很是鄙夷,将手中药碗往前一送,“赶紧喝了!” 绿柳脸色一白,怯怯道:“李嬷嬷,绿柳待会儿再用可好?” 李嬷嬷一双厉眼钉在绿柳身上,冷声道:“这药温度正好,用了你我都便宜。” 绿柳知道躲不过了,只得接过碗,一口饮尽。 李嬷嬷见绿柳喝了药,哼了声,方才转身。 李嬷嬷出了门重重走了几步,瞧着四处无人,就放轻脚步转到净房窗下,听到里面人跌跌撞撞的一路跑进了去,竭力干呕着,面上露出冷冷的笑:绿柳果然是个有心的,想要怀上孩子是不可能的,早在她们爬上老爷床第二天用过了汤药就再没了可能。 虽然贾赦有意在胤礽面前掩饰了最近行迹,奈何面色却是遮掩不了。胤礽瞧着贾赦的做派,能明白贾赦所想,心头却有隐隐担忧,便抱了书册琢磨着如何点醒自己这位父亲。 将自己听贾赦讲过的书本都翻过,胤礽却发现他没有办法用浅显的语句来解释自己所要表达的意思。 书到用时方恨少。胤礽烦躁的将书本丢开,眉头紧蹙,他很是明白一个人堕落会有多快,更是明白苦闷时最是容易步上歧途。他不太知道贾赦苦闷的缘由,可是,他总得做些什么,不能让他的父亲放弃了他自己。 贾赦进了来时就见胤礽皱着眉头的苦恼样子,心下一紧,捡过丢在一边的书本,笑着抱起孩子:“琏儿这是怎么了?” 胤礽看着贾赦的笑脸,抬手摸摸他消瘦的脸颊,敷衍道:“父亲,琏儿有字不认得。” 贾赦莫名松了口气,摊开书本,慢慢翻到了折痕较重的那一页,看了眼,笑道:“琏儿是哪个字不认得?” 胤礽只得低头去看,看过那一页书,想了想,指了一个字,道:“琏儿认得这‘不’‘及’两个字,这两个不认得,却瞧着眼熟。” 贾赦摸摸胤礽的头,笑道:“琏儿这个年纪认的字已经很多了,不要太辛苦,这个字念‘过’,这个字是‘犹’。” 胤礽靠在贾赦胸口,鼻尖只嗅到皂角的清香,鼻子忽然有点儿酸,只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忧太过,自己是他的儿子不是吗?他信任自己不是吗?那么,自己又做什么如此束手束脚的,将来自己也不肯能藏着掖着一辈子,总是要让他的父亲知道自己这个做儿子的聪慧! 贾赦没听到胤礽的声音,低头去看,便撞见了胤礽的笑容。 小小的孩子唇角勾起,笑容欣然,舒展开的眉眼已可觑见日后风华。 贾赦只觉欣慰:如馨,看到了么,这是咱们的儿子,咱们的儿子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 胤礽将书册推开,抓着贾赦的衣裳站在贾赦腿上,仰头看着贾赦的眼睛,认真道:“父亲,您最近瘦了。” “琏儿……”贾赦一愣,微讪,自己这瘦了的缘由确实不好说,倒是想到个不错的借口,“……不过是苦夏。” 胤礽伸手搂着贾赦的脖子,唬的贾赦赶紧扶住胤礽,生怕他一个踩不稳,手上再没力气摔着了。 “父亲,琏儿很害怕,琏儿怕父亲不要琏儿了……” 贾赦皱眉,抬眼看着胤礽的眼睛,柔声道:“琏儿不怕,父亲不会不要琏儿的!”这是那个不要命的跑来琏儿面前胡说了些什么! “父亲不会不要琏儿?”‘皇阿玛不会不要保成吧?’ “怎么会!父亲会保护好琏儿的。”‘保成在胡思乱想什么啊,怎么会呢?’ 胤礽抖了下,将脑中浮现的场面甩开,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那样愚蠢的错,而且这一次的父亲并不像皇阿玛那样无情。面上绽开灿烂的笑容,胤礽将头埋在贾赦肩上。 “嗯,琏儿信父亲。父亲,父亲,不要涉险,等琏儿长大,琏儿会保护父亲的。”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如果还有网,会再更,但愿今天的网能停住,不要进小黑屋啊!!!!! 9第八章 贾赦看着在自己怀里睡得自在的孩子,轻轻叹了口气,看来自己这些日子筹谋今后,却是疏忽了琏儿了,不过,这孩子怎么会担心自己会不要他呢?明明自己已经将儿子放在心坎上了! 贾赦满心困惑的合上眼,好容易迷迷糊糊的睡着,就被胤礽一脚揣醒。捏着儿子的脚丫,贾赦无奈地笑笑,闭着眼探手摸索一遍,摸着儿子还在被窝里折腾,正要再次睡去,贾赦忽然发现自己满脑子的迷雾都被儿子一脚给踹散了! 那帮子女人! 肯定是自己最近太过随意的态度让那帮子爬床的小蹄子自以为是得了自己的心,老子让你们上老子的床是为了给我儿子做挡箭牌的,你们!你们这群没眼色的!贾赦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想了半天忽然发现自己却是那个罪魁祸首! 搂紧怀里的孩子,贾赦叹口气,亲亲胤礽的脸蛋,琏儿,这次是父亲错了,放心吧,父亲以后再不会让琏儿难过了! 贾赦是黑着眼眶去的衙门,浑然未觉落在自己身上的鄙视眼神。 本来贾赦的同僚们对于这么个走了门路进来的公侯子弟很是不喜,不过贾赦本人眉目俊朗且身上被没有太多骄纵之气,又是安安静静的窝在角落,众人也没心思去搭理他。只是清水衙门差事繁忙时节有限,多数时候还是清闲的很,相熟之人闲聊之际,瞧着那一边贾赦咬牙切齿的同公文书函较劲的样子,难免不会想起自己最先当差手忙脚乱的样子,如此,众人瞧着贾赦莫名就顺了些眼。 且总有那好为人师的看不过眼上前略略提点一二,看着贾赦毫不掩饰的感激眼神,众人莫名觉着这位‘将军’倒似个赤诚的孩童,且荣国府中的事略一打探就得了好些,贾赦在衙门里的日子也就好过了。最初听闻贾赦好色的传言,众人也不以为意,只是瞧着贾赦变化愈发明显的面色,众人心中暗自着恼,原来还是一个纨绔子弟,瞧着贾赦的眼神颇为不善,原本被略去的刁难倒是一一上场。 贾赦倒是从未察觉自己在衙门的待遇几起几落,原本他就不是个敏感的,刚开始当差时折腾文书就几乎占去了他的全部精力,后来好容易差事上了手,他又开始琢磨自己的家事,更是没空琢磨他本就不擅长的人情往来。 这样一来,难免有人愈发瞧着贾赦不顺眼,今日便有那刻薄取笑道:“不知贾大人昨日又忙了些什么,这脸色,啧……” 贾赦现在正满脑子都琢磨着晚上回去了怎么哄儿子,乍一听人问话,想起面前这位李大人家中已有三子,便满怀希望的问道:“李大人,下官在想怎么哄儿子……” 怎么哄儿子?李文鑫李大人一噎,又被贾赦满怀希望的眼神盯得郁闷,他家三小子都归他娘子管着,他的长子出生时自己正在京中参加会试,次子出生时自己正在为差事奔走,如今他只要检查检查他们功课就好,虽然三子刚刚两岁,平日也不过闲了逗逗他说话……听着这位贾大人的意思他却是天天都要哄儿子?! 不说李文鑫大人满眼古怪的瞧着贾赦,竖着耳朵听着这边儿说话的众人也忍不住重新打量了贾赦一回,这位贾大人平日话不多,只是一提到他那宝贝儿子贾琏,那眼中的自豪,扯不平的嘴角倒是真的。 有人轻声问道:“贾大人,令公子可请了儿科大夫看诊?” 贾赦抬眼瞪了那出声的人一眼,又懊恼的起身拱手道恼,解释道:“犬子身体康健,只是,这几日神情恹恹的,非得我陪着他一起睡才睡得踏实,我便想着怎么哄哄他。” 闻言,众人默默对视一眼,好像他们只小时候逗着孩子叫自己父亲,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一板一眼的考校儿子功课了……如此做想,莫名觉着自己亏欠了自家儿子。 一众人等莫名沉默起来,到了回府的时辰,莫名错开眼神,有志一同的往那玩器铺子逛了逛。 这一夜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小儿捧着粗糙的小物件儿泪眼汪汪的看着自家父亲,多少已然长大的少年抿着唇肃立一旁眼中却满是羡慕的看着幼弟,看得那些父亲心酸了又软,最后柔成一汪水。 胤礽怔怔的瞧着贾赦从匣子里往外不停地掏玩具,眨眨眼,伸手摸过一个九连环摆弄,掩下眼中的自嘲,他以前这么干的时候,他的长子和弘晰看着自己的眼神中那一分神情他一直没想明白,现在想想却是悲哀吧。 有些东西错过了特定的时辰,便失去了意义。 胤礽放下手上已经摸清楚了拆解之法的九连环,爬到贾赦怀里,仰着脸对贾赦笑道:“父亲,今天陪儿子一起用饭吧,芳姨娘说今天给父亲添了您的汤呢。” 贾赦搂过胤礽,瞧着他灿烂的笑容,很是放了些心:“好,昨天交给琏儿的字儿,琏儿都认得了么?” “嗯,父亲考我吧!” 胤礽以为自己会做梦,不想挨在贾赦怀里就睡着了,很是一夜好眠,睁开眼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只是自己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实在是有些孤单啊。 翻个身,胤礽透过帐子看着对面绣屏上打闹在一处的两只小猫,忽的为自己最近的悲风伤月找到了缘由:大哥!胤禔!自从见到他就没好事儿,原本都不会想起的上辈子的事儿又时不时的翻腾起来!胤礽磨了磨正逐渐齐整的牙齿,大哥,弟弟祝你再得个‘弟弟’! 胤禔此时正有些担忧的瞧着北静王妃凸起的腹部,北静王妃已经习惯了胤禔时不时冲着自己发呆了,也不管他,正好趁着他走神的功夫捡起针线做了几起来。 水臻进屋的时候就见胤禔正捧着本书发呆,王妃则是纤指灵动的飞针走线缝着衣裳,轻咳一声,唤来妻儿的注意,就见王妃瞪了他一眼,顶着胤禔委屈的眼神,将那仍未完工的小衣裳放回篮筐中。水臻笑着上前,拿过胤禔手上的书,捏捏他微红的脸颊,抬手轻揽过王妃:“溶儿又来看着你母妃了?王妃今日可好些了?” “父王”胤禔也知道自己确实有些紧张过头了,可是他能不紧张么,他现在已经有一个上辈子的弟弟跑来了,这个这辈子的亲弟弟他可不希望是上辈子那些弟弟们中的哪一个,虽然他其实也做不了什么,可是他总觉着,有他守着,他这个弟弟肯定跟他上辈子没关系……权做安慰吧! 水臻瞧着胤禔又开始走神,想起今天回府时看到的人,想到那天趴在自己身上好似认真的听着他们说话的孩子,便对王妃道:“我今天瞧见贾公的长子贾赦了,瞧着他好像是讨了差事呢。” 王妃想了想迟疑道:“那位贾大人听着名声可是眼高手低的主儿呢,这倒是讨的什么差事?” “我也觉着奇怪呢,瞧着他倒似是从礼部衙门那头儿出来的。” 胤禔撇撇嘴,有太子爷在,发生什么的都不奇怪。 王妃想起胤礽,瞧了眼胤禔,轻笑:“溶儿可还记得琏儿?” 水臻也听王妃说过胤禔和胤礽的‘投缘’,戏谑的瞧着胤禔。 胤禔想了想,还是将‘不记得’咽了回去,老老实实的承认,只是还不忘损上两句:“那个好看的……弟弟?本来喜欢穿红的应该是女孩儿嘛,父王,这还是你教我的呢!” “好好,是父王错了。”水臻失笑,随口哄着忿忿的儿子,抬手摸摸胤禔的头,忽的想起了什么,对王妃道:“和贾公女儿做亲的林家回京了,听说是林海要参加这一科的会试。” 王妃点头道:“我知道了,只是我这样子怕是不好上门拜访林老太太了。” 水臻叹口气:“听说林老太太身子不太好,林海这般急着应试怕就是想着要让老太太安心呢。” 胤禔靠在北静王妃身边,胤礽的小姑姑要嫁了?依着那贾家老太太的心思怕是要先给胤礽聘了继母吧。胤禔皱皱眉,觉着胤礽这辈子也挺委屈的,算了,下次见面不管怎样都让着他些吧。 贾母也听说林家旧宅修葺的消息,便猜到林海这是要回京应试了,含笑看了眼贾敏,想着过几日林家必有人上门拜访,便吩咐了赖嬷嬷收拾些回礼备着。 王氏瞧着贾敏面色微红避出去的样子,很是松了口气,好歹这个小姑算是要嫁出去了,以后这个家里头便是她当家了!想她王家嫡长女,竟是只配得贾政这样的酸儒,虽然是住了上房,可是往来夫人谁不是逢迎着她那个大嫂,如今,她总算是熬到出头之日了。 贾母看到王氏面上掩不住的喜色,哼了一声,琢磨着这些日子史家兄弟送进来搜罗到的消息,虽说是要聘个小户家的女儿,可那小户女儿也是有有本事的,得弄个不得老大喜欢的又有些本事的进来,否则这王氏没了掣肘可是不好,这国公府可是姓贾的,将来是要交给珠儿的! 作者有话要说:悲催,晚上的无线网果然没保证 10第九章 林家的人在贾母得了消息的第二天就上了门,来人是林海的乳娘嬷嬷,送上给贾府大小主子的礼,将该说的都说了,就告辞离去。 林家人刚出门,胤礽就扒在炕桌旁折腾着贾赦给他弄来的小玩意儿,听着荷盈说荣喜堂里头发生的事儿。赞一句林家仆从好教养,转眼看面前娇花媚人的荷盈,胤礽感叹一句:真是个厉害的女子。 荷盈自从上次猜着是胤礽‘劝了’贾赦在女色上收了心,试探过两回,便事无巨细皆告知胤礽。 梅芳虽然不解,可是瞧着胤礽也听得认真,听他说话也是很有章法的样子便依着荷盈了,只是她自觉不如荷盈通透,也不揣度荷盈和胤礽行事用意,只捧了针线坐在门口守着门。 胤礽对这世母亲□人的手段很是叹服,想着自己身边心思摇摆不定的侍婢,晚些时候便和贾赦闹着说自己身边的人不得用,要自己挑了人重新□。 贾赦瞧着自家儿子当然是什么都好,自然凡事都随着胤礽。 不过是仆从调遣,可是有人舍不得在小爷身边的体面差事,央告求情,最后求到了贾母身边最得用的赖嬷嬷身上。赖嬷嬷觉得不过是为人讨个情,便满口应下。 这一日,赖嬷嬷瞅着贾母刚刚又盘过一回贾敏的嫁妆,心情正好,便将胤礽要将他屋里的人都换了的事儿说了。 “老太太,琏哥儿这样行事不知是谁撺掇的,虽是小孩子贪新鲜,可是怕有人说哥儿无情呢。”赖嬷嬷知道贾母最是好脸面,便用了这话作结。 贾母果然很是不喜,她身边养着的二房的贾珠聪慧有礼,元春更是贴心,而大房的这个孙子却是到现在都没见过几面,贾母只记得这个孙子的眼睛很黑。 “叫琏儿过来让我看看,好些天没见了,倒是有些想了呢。” 胤礽听过荷盈的话,早就等着贾母的传唤了。看了眼那一副半个主子模样的侍婢,胤礽也懒得计较,更懒得拿银子喂了这些是贾母心腹,丢下手上的东西,瞧着身上衣裳没什么不妥当,便伸手让赵嬷嬷抱了往荣喜堂去,临出屋是,胤礽对门口的梅芳道:“劳烦姨娘帮琏儿瞅着这屋里的东西,你们都跟着来!” 胤礽见了荣喜堂里坐在高座上的贾母,笑道:“琏儿给祖母请安。” 贾母看着赖在赵嬷嬷怀里不动弹的胤礽,皱了下眉,转眼去看赵嬷嬷,道:“琏哥儿这么大了,你是他乳娘,很是该教着他些如何行事。” 胤礽眯着眼看着贾母,想着贾赦开始办差时说过的‘若是老太太说你什么,你不必理睬,只都推到父亲身上就是。’暗叹口气,自己现在还得依靠着别人的庇佑啊。 “祖母,孙儿做事自有父亲教导,怎的还要嬷嬷教我?”胤礽抬手拍拍赵嬷嬷,让她将自己放下。 贾母看了胤礽一眼,笑道:“琏儿还小,不懂这世上事情多着呢,你父亲也不能事事都教了你。” “祖母说的是,先贤便说过要举一反三。” 贾母眯起眼睛,这小子说话还真是有两分意思,很是白菜地里耍镰刀——把嗑都唠散了!见胤礽如此胡言乱语,贾母也不再绕圈子,索性直言:“琏儿怎么想起要换了你房里的人?若是那里伺候的不好了,叫他们改了就是,何苦换了新人。” 胤礽皱眉道:“他们,呃,那个词儿,哦,对,他们积习难改倒还罢了,可是他们不听我的话,他们总是说这个不合规矩,那个他们没听说过,琏儿根本就支使不动他们!” 贾母轻摆手止住赖嬷嬷的欲出口的话,想了想,道:“琏儿是想在家里挑了人换了,还是想从外头买了人来?” 胤礽皱着眉头很是苦恼的样子,最后道:“琏儿自然还是喜欢家里人,只是若是家里头合眼缘的不多,也不想将就。” 贾母慈爱的笑笑:“好,便随了你的意吧,明日去寻了你姑姑,让你姑姑给你掌掌眼。” 胤礽笑逐颜开,很是松了口气的样子,点头道:“谢祖母。” 贾母瞅着胤礽伸手让赵嬷嬷抱着他出去,听着胤礽在屋外对仆从的训话,闭上眼叹气,真是个好小子,就是不知道他说的话都是有心无意,就算是有人在背后支招,最后那话确实肯定是他自己想的,小小年纪说话就记得给自己留的后路,老大倒是得了个好儿子,怨不得当成宝贝一样护着。 赖嬷嬷看着贾母的脸色,将欲闻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贾母闭着眼却似是看到了赖嬷嬷的欲言又止,也不睁眼,只道:“那小子歪缠的本事不小呢,有人是看不惯咱们家的规矩了呢!”老大倒是好本事,若不是史家侄儿递了消息来,她怕是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那个窝囊的大儿子竟寻了差事! 将自己看上的女孩的家境再想一遍,贾母睁开眼对悄默声的站在一边的赖嬷嬷道:“你明天去邢家瞧瞧那邢二姑娘的品性。” 贾母听了赖嬷嬷的回报,便让史家做媒,将贾赦和那邢二姑娘的八字合了,两家换了庚帖,算是定下了婚事。 贾赦是在婚事定下之后才知道的,在荣喜堂听着贾母说了半日那邢家姑娘的好处,心中只觉悲凉。那邢家的事儿他也不是不知道,那邢二姑娘是因着接连为父母守孝,这才错过花期蹉跎至今,他对继妻样貌并没什么期待,只是希望她是个性子柔顺的,而这邢二姑娘却是个厉害的,她兄姐弟妹都有,家里头却是她掌着家,这——贾赦看了眼垂着眼的贾母,躬身行礼离开,母亲为了这国公府的权利,可还真是机关算尽啊。 因为胤礽身边伺候的大丫头只挑着了三个和心意的,贾敏更是挑剔,只挑中了一个,贾母便让人请了牙婆这两日登门。 胤礽瞧着贾敏对自己的态度一如从前,这才松了口气,他到底是不想同这个之前关系还不错的姑姑翻脸。殊不知贾敏也是松了口气,她也是不想和贾府将来的当家人相处不愉快的。她早就瞧出她这个侄儿是个有主意的,不然也不会将那玉佩给了他,只是胤礽的态度也明显,贾敏不是没劝过贾母对贾赦一房好一些,却被岔开话题,之后几天又听了她二嫂说了好些算话,知道贾母身边有个小耳报神,便也不再管。 胤礽很是对过两天买人一事感兴趣,正听着赵嬷嬷说如何从人牙子手里挑选侍从。 看着胤礽笑呵呵的样子,贾赦暗暗叹了口气,转去了梅芳的院子。 贾赦轻抚着荷盈的头发,轻声道:“荷盈,你要个孩子吧。” 荷盈一怔,睁开眼看着贾赦,柳眉微蹙。 “琏儿不讨厌你和梅芳,你的孩子一定聪慧,三个孩子相互扶持了也好。”贾赦面色依旧平静,抬手将荷盈一根白发揪了下来。 “老爷……”荷盈不知该说什么好,自那日站在琏哥儿门外求了现在这身份的时候,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呢。 “老太太给我定下了刑家的二姑娘,明年四月就抬进来。” “荷盈明白了。” 不过两月,贾家同邢家刚刚下了小定纳了彩礼,贾家大房连着传出喜信儿,贾家大爷最宠的两位姨娘——荷姨娘和芳姨娘——都有了身子。 正绣着嫁衣的女子听着自己姐姐絮叨着那贾家大爷房里的事儿,漫不经心的收了最后一针,剪去线头,抬眼看向毫不掩饰嫉妒和欢喜的姐姐:“大姐,你来同妹妹说这个可是要去那府上为妹妹讨个说法?” 邢家大姑奶奶口中的话被噎住,她怎么敢去国公府闹,再说,这样的亲家可是好容易才攀上的。 邢二姑娘见她姐姐不再说话,便笑道:“左右妹妹就是这个命了,也不耐烦多想,姐姐不也喜欢有了这么个亲家?无事便回去歇着吧。” 邢家大姑奶奶本来就有些怕自己这个妹子,见她似笑非笑的模样,讪讪说了两句,便走了。 邢二姑娘叹口气,谁家少女不怀春,自己也不是没期待过夫妻想和的日子,可是父母接连去世,婚事一波三折,如今这样嫁做填房,自己也不该再奢求什么了,只是心里头不是不难受的,只期望自己的夫君多少给自己些体面吧。 胤礽摇摇晃晃的在屋子里踱着步,琢磨着怎么利用从贾赦那里问出来四王八公的关系,听说了这个消息,瞧了眼偷眼瞧着自己的丫头婆子,冷哼一声,对了身边的竹风张开手。 竹风赶紧弯腰抱了胤礽,将人放在炕上。 胤礽闹心的时候终于有了撒火的法子,就是拆装九连环,只是这连环虽难,到底也有解法,见他手上一阵动作,九连环已是拆了又装。 觉着没意思,胤礽想着上辈子最后无事时研究的机关之术,指了书桌上的盒子:“拿来。” 听着胤礽两个字儿两个字儿的指派任务,胤礽身边四个大丫头--竹风松雨桐叶杨雪--知道这位小爷又心里头不舒坦了,瞪了眼外头站着的婆子,桐叶小心翼翼的依着他的话将那匣子抱到床上,打开盖子,站在一边。 胤礽挑了趁手的工具,一阵磋磨,将两套九连环并做一组,十八圆环环环相扣,单手提起又似一挂项链,瞧着很是有趣。 贾赦站在门口看着胤礽随手将那串物件儿丢给松雨,又低头好似认真的琢磨着手上的物件,就知道这孩子又先自己一步知道了消息,心下且喜且忧,喜的是儿子的聪慧,忧的是,慧极必伤,他本是期望儿子能安闲一生。 胤礽久久不见贾赦来哄,忿忿抬起头去瞪。 贾赦瞧着胤礽可爱模样,心中愁思全部散去,看着他又低头不理自己,好笑的侧身坐在胤礽身边,将胤礽抱在怀里,轻轻诱哄道:“琏儿,知道了?” 胤礽点点头,抬手拍拍贾赦的肩膀,稚声稚气儿的道:“父亲放心,琏儿会保护教导弟弟们的。” 贾赦轻笑,逗着儿子:“涟儿不想要妹妹?” 胤礽睁着无辜的眼睛,嘟嘴道:“琏儿会保护妹妹,可是琏儿是男子不知道怎么教妹妹啊,琏儿又不想让妹妹和元春姐姐去陪着老太太去吃那么油腻的菜,只好希望都是弟弟。”只要这帮弟弟别是上辈子那些弟弟就好!胤礽暗自祈祷。 贾赦失笑,捏捏胤礽的脸,不过,儿子说的对,要是女儿,怕还真是些麻烦,希望那邢家姑娘是个识趣的。 胤礽捏着贾赦的手指玩儿,忽的问道:“父亲,那位……是个怎样的?” 贾赦手一顿,轻声道:“琏儿放心,父亲会处理好的。” 胤礽仰头,皱眉。 贾赦低头在胤礽额上亲下,叹道:“琏儿好歹信父亲一回吧。” 胤礽皱皱鼻子将头埋在贾赦怀里:不是不信,只是不放心啊。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吧 11第十章(半) 胤礽正烦心着自己就要多个继母,奈何他现在这年纪收拾了自家院子里的仆从也就顶天了,哪里寻得到人手出去打探,就听说北静王妃生了个儿子,因自家身上还算有孝,便只是派了人送上了贺礼。心中惦记着那初生婴儿的身份,胤礽只觉心里头有只猫儿肉掌挠来挠去的,很是明白上辈子那些个弟弟为什么都要折腾着养些包打听了。 终于从贾赦处听说了那北静王长子水溶很是喜欢他那位被赐名水清的弟弟的消息,胤礽松了口气:胤禔能这么高兴,肯定就不会是故人了。不想太过忧虑将来会不会有其他弟弟冒出来,胤礽索性将这一事暂时抛开,干脆的黏着贾赦给他读书。 贾赦也担心胤礽因为自己要再娶的事儿闹别扭,倒是很喜欢胤礽粘着自己,也应了胤礽的要求领着他去荷盈和梅芳处看他那未出生的弟弟。 过年的时候,贾家一大家子人聚在了荣喜堂。 贾老太太右手边坐着贾敏,左手边做了贾政一家,反而是他们这长房坐在了贾敏的下手。胤礽看了眼贾母,伸手握住了贾赦的手。 贾赦握着胤礽小小的手,心里头升腾起的怨气忽的就散了,不管怎样,自己还有琏儿呢。 胤礽看着坐在对面瘦瘦高高的贾珠,决定一定要磨着贾赦为他请个教武师傅,他这辈子身子底子不错,可是不要做文弱书生,如果可能,他也想上战场呢。 胤礽也在大年初一的时候见着了那位传说中才高八斗的林海,不过这林海瞧着倒是和贾政更亲近些,顺带着对贾珠态度也温和。 到底贾赦是这府上的当家人,那些身上有爵的人家前来拜访,还是得贾赦出面接待了的,且贾赦如今在外面办差半年,言语上也略有长进,那边的气氛到不似以往的冷场。 胤礽却是存心不想让贾政得意,稳稳的待在这一厢招呼亲眷的花厅。看着众人都夸赞着贾珠的聪慧,看了眼任由众人将自己忽略的贾政,胤礽心底冷笑一声,也不急着搭话,只是在一旁静坐着,听着贾珠接不上话的时候便轻声接过一两句,如此,几次之后,众人目光自然落在了他的身上。 看了眼面色愈发惨白的贾珠,胤礽毫无愧疚的对上林海隐含不满的眼睛,他为什么要觉得愧疚,若说这辈子他借着两世为人的机缘欺负人,上辈子,他在贾珠那年纪的时候就已经能回答这些问题了!人比人,本来就是气死人。总不能为了他心里好受,我就憋屈着自己吧,再说,他凭什么!胤礽眼神愈发冷清:我才是长房嫡孙,我的东西只有我弃了的说法,没有被人抢去的道理! 贾赦几乎忘记了他还有同僚需要拜访,幸好胤礽和荷盈梅芳早就帮他把东西预备的差不多,虽然贾赦是不记得他那几位同僚上司的喜好,贾赦的亲随倒是很体贴的早就打听好了。 贾赦看着儿子指挥着人为自己忙活,虽然有时候明显是在帮倒忙,贾赦却觉得心中暖极了。 想了想,贾赦决定让儿子知道他这个父亲还是有点儿本事的,便抱了胤礽一同外出拜访。 胤礽倒是很高兴,两辈子他都很少有机会能看看寻常街道的模样,也不介意换上了他一直不喜欢的鹅黄色的衣裳,趴在贾赦身上,透着纱窗看着外头。 贾赦登门拜访着实出乎他的同僚们的意料,不过瞧着贾赦怀里抱着的小孩子,众人面上皆有一份了然:原来是带着儿子出来玩,贾大人果然是心疼儿子。 胤礽虽然已经不撒娇讨好人很多年,如今为了贾赦倒是愿意舍一把老脸,在前头一通吉祥话将各家老太爷哄得高兴了,去了后院见了那些老夫人又是一阵撒娇,哄得老夫人恨不得将他留下做自己家的孙儿。 如此走下来,等到最后从李文鑫大人家出来的时候,胤礽已经不再揉脸了,木着面瞪着贾赦:“父亲,咱们该回了吧。” 贾赦虽然不知道胤礽做了什么,不过瞧着送两人离开时,侍从送上的礼物多是给小儿的物件儿,多少也明白些,又是骄傲,又是懊恼。亲了亲胤礽的额头,贾赦轻声道:“琏儿,父亲带你去个地方,你会喜欢的。” 胤礽本没在意,只是闭了眼趴在贾赦怀里。迷迷糊糊间听到贾赦将贾府中跟出来的侍从遣走了,只留了几个亲随,胤礽才眨眨眼打起精神来。 看到那不大的宅院,胤礽还有点儿奇怪,莫不是又是哪位同父亲交好的同僚? 待进到里头,看着布置温馨的房间,胤礽还有什么不明白,怔怔地看着墙上一幅覆了薄纱的女子画像,半晌才抬头看着贾赦:“父亲,这是咱们的家吗?” 贾赦一瞬间险些哭出来,这是他按照张氏曾经喜欢的样子布置的房间,屋里的物件儿都是张氏的嫁妆,在这宅子里候着的也都是张氏的陪嫁嬷嬷等人,因着荷盈的话,贾赦就将无处可去的人都收在了这里,因此这里怕是张氏气息最重的地方了,而他的儿子会脱口而出那样的话,真的是父子连心吗? 贾赦弯腰抱起胤礽,轻声道:“是的,琏儿,这是咱们的家。” 自从初一林海登了门,贾敏越发深居简出。 贾母也不知作何想法,竟一反以往无视的态度,时常的唤了胤礽去荣喜堂。 胤礽倒是不在意,只是花了不少功夫安抚了贾赦,再三保证了自己不会吃贾母给的任何东西。 贾赦还是不放心,索□代了赵嬷嬷带着胤礽寻了贾敏一起去给贾母请安。 胤礽拍着抱着自己不撒手的贾赦,心下叹气,这老太太到底对他父亲做了什么,这担忧不已的样子跟自己上辈子再立太子之后的心情倒是相似的很,那时候他瞧着皇阿玛对他的弘晰弘晋好,他就觉得心惊胆颤,甚是害怕自己的孩子们也成了棋子,只可惜千防万防,弘晋竟还是为了弘晰搭上了性命…… 贾敏自然也明白她大哥让胤礽来寻自己的用意,想着家里头的形势,贾敏只觉头疼,可是她一个家要出嫁的女儿什么都做不了的。 贾母看到胤礽是和贾敏同来,心下嗤笑一声,也不在意,让人坐了,拉着贾敏说些贴心话。 王氏看着胤礽的眼神却是不善的很,那日胤礽很是大出了一回风头,贾政觉着自己失了面子,便训斥了王夫人和贾珠一回,王夫人心疼儿子,现在瞧见胤礽就暗恨自己当初的手软。 胤礽倒是很守礼的和贾珠见过礼,便拿了随身的小玩意儿拆解,很是自得其乐。 如此贾府中人互相折腾着就到了三月,这一科会试尘埃落定,林海被皇上在殿上钦点探花,入兰台寺尚职。贾府听的消息满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胤礽却觉着怪异,便向贾赦问了林海的家世。 林家是江南大族,书香世家,前人也有封侯为宰之人,近些年却似子嗣不茂,微显颓势。林家宗家一脉单传,这一代正是林海,林海的婚事是林海之父尚在之时同贾国公定下的。 胤礽想了许久,觉得皇上点了林海入兰台寺很是不怀好意,可是他如今并不知外面情形,也懒得管这么多,就丢开了手,缠着贾赦给他讲故事。 此前胤礽从没听过坊间说书,而贾赦少时也在坊间混迹不短的时日,近日再与同僚去茶楼闲聚听书,回了府里想起昔时之事,兴起之余同胤礽略略讲了一段,不想胤礽却着了迷,贾赦乐得不用给胤礽念《周易》,每日晚上便给胤礽讲上一段儿,再听听他‘童言稚语’的一番评说,实在觉得父子天伦不过如此。 林海虽然初时接手差事,倒是听了林老夫人的话,时常往贾府上走动。贾政常在府中,更是佩服林海的才学,便每每唤了贾珠前去请教。王夫人觉得欢喜,听说了林海夸奖贾珠更是高兴,瞧着贾敏的眼神也温和了许多,只是瞧着慢悠悠的同贾珠并肩而行的胤礽又是忿忿,很是埋怨贾母之前将胤礽唤来荣喜堂。 贾母瞧着胤礽毫不在意的跟着贾珠一同前往,皱了下眉,这小子脸皮倒厚的很! 胤礽只是觉得这样能膈应着那一群人也不错,正好他也想听听这里朝堂上的情形,虽然贾政不太懂朝政上的弯弯绕绕,倒是能听到不少消息,正好林海来此也是要打探一些京中情形,如此倒是便宜了胤礽。只是,胤礽这几日听过两人说话,对林海倒是有些改观,他原本以为林海也似贾政一样是个假道学,不想倒也有些手段,只是还欠缺些历练。 听到林海说皇上有意指了他去江南司掌盐道,胤礽皱了皱眉,想到那盘踞江南的甄氏一族,再算算好似那甄家倒是和这贾府有两份关联,怜悯的瞅了眼林海,不知道这林家什么时候竟是得罪了皇上,竟是要送了林家的独苗做那磨刀石,这皇上的行事很是和皇阿玛有几分相似……罢了,做皇帝的还不都是这一个样?恨不得将所有人都穿在他的算盘上拨拉来去! 看着林海眼中的踌躇满志,知他并未深思为何他一个新科探花不过做了几日差就被点到这样重要的差事,更是没想到为何他任职之处会同林家祖居之地那样近,胤礽懒得理林海,只是想到官场上的手段一向无不用其极,还是隐晦的提点了贾敏,要她出门在外时要保重身体。 贾敏却只做胤礽舍不得她远嫁,笑着应下,并未放在心上。 胤礽见此也不好再多言语,只是心中隐隐担忧着。 四月初,桃李芬芳,贾府红绸妆点,喜气洋洋的迎来了大老爷的新夫人。 胤礽闷闷的瞧着院子里装点的红色,觉着不自在极了,忽的有些担心他的父亲不会有了小儿子就忘了自己吧。 新妇进门第二日敬茶,同家中众人见礼。 胤礽看着面前面容素淡的女子,乖乖的轻声唤了句:“母亲。” 胤礽不知道邢夫人进门后贾赦是同她如何说的,邢夫人倒是没让任何人为难,对自己不会太亲近,可是该有的也不短了,对着满院子的花红柳绿一点也不拈酸吃醋,尤其是她对待荷盈和梅芳的态度,很是平静,倒是有几分无欲无求的境界。 胤礽看不明白,不过这不是他该担心的了,他现在倒是只管好了他自己屋子里那点事儿就成了。 因为林海被授职巡盐御史,就算贾母不高兴,可是担心着林家老太太会耽误了贾敏的婚期,只得将林海和贾敏的婚事定在六月。所幸两人婚期虽时间上的紧了些,一应事务两家却是早就在备着了,倒是不见忙乱。 如今贾敏不再理事,安心备嫁,贾母不知是出于何等考量,很是公平的将府中大权平分给了邢夫人和王夫人,让两人一起理事。 胤礽倒是有些郁闷,如今大房有了当家太太,他便逃不过日日往荣喜堂的请安了。 瞧了眼邢夫人,胤礽也有些佩服邢夫人的沉稳:这嫁进来要带孩子,又要照拂妾室安胎,还要嫁小姑……真是个柔弱些的女子就受不了。 邢夫人放慢脚步,看着身边稳稳走着的孩子,轻轻叹了口气。 “母亲,可是不舒服了?” 邢夫人回过神,摇头笑道:“无事。”见胤礽面上微红,想是热着了,便蹲□子,掏了帕子为胤礽擦拭额上汗珠。 胤礽微微躲了下,就站定垂眼任由邢夫人为他擦拭。 邢夫人站起身,牵起胤礽的手,慢慢往荣喜堂走,想着洞房那日贾赦对她说的话。 “嫁给我委屈你了,我给你正房太太的体面,可是孩子不行,等到琏儿长大了成家立业,咱们再要孩子吧。” “琏儿是个有心的,谁对他好,他就会对谁好。你会明白的。” “我不会让人伤害琏儿。” 洞房之夜听到自己的夫君说出如此薄情的话,邢夫人倒是觉得绷着的心神松了些,老爷那般坦诚,自己也不必猜来猜去,忐忑不安的,且安心的瞧着吧,若是老爷所言不假,便是有着盼头;若是有假,亦可早早筹谋了将来。 一辈子,不过是从父母的家到夫君的家。 且瞧着那两位最得老爷眼的姨娘的安静顺服,邢夫人知道贾赦应该没有说谎。既然如此,那我且也试一试吧。邢夫人想起刚刚胤礽的动作,唇微微上翘,这个孩子瞧着很是乖巧,该不会比我那弟弟还难以讨好。 作者有话要说:补全了 谢谢冰和喵的地雷 1二十一章 贾敏婚期已定,贾府迎来送往的愈发热闹,胤禔也随着北静王妃登门道贺。 猜想着胤礽现在的境况,胤禔难得将这辈子的弟弟水清抛在脑后,绞尽脑汁的想着可能用上的宽慰之词。本来贾府办喜事那天胤禔就想来的,可是那天水清有点儿发热,抓着胤禔不撒手,全家人都围着哭闹的孩子转,这边就只遣了大管家来道贺。胤禔这辈子好像时来运转了,弟弟水清很是粘他,前几日又接到了封他为世子的圣旨,整日里昏天暗地的学习礼仪,前几日方才行过敕封世子礼。今天胤禔也是纠结了一番才下的决定,寻了借口将他和水清的嬷嬷换了,哄着水清睡了,这才领着人来了贾府。 胤礽正陪在邢夫人身边与贾赦的同僚夫人们说话,就听见侍从报来:“北静王妃,世子到。”微微一怔,胤礽回头去看,果然是胤禔。 胤礽微微一笑,起身随了众人起身行礼。大哥这次倒是遂愿了。 北静王妃愈发觉得自己同胤礽投缘,满屋里有相熟的夫人,有娇花样的女孩儿,各种风华,偏偏她的眼神就被人群中那小小的孩子吸引去了大半。 众人问过安,北静王妃落了座就对胤礽招手:“琏儿,过来让我看看。” 胤礽乖乖的挪去,有点儿羞窘的被北静王妃抱在怀里。 胤禔瞧着胤礽神色还好,放了心,松口气,瞧见胤礽耳廓微红,对着他眨眨眼,在一旁偷笑,他母妃自从有了水清之后,愈发喜欢将孩子抱在逗弄。不过,胤禔心里头还是有点儿泛酸,胤礽两辈子都这么招大人疼啊! “琏儿可记得我?你周岁时我就抱过你呢。”北静王妃瞧着胤礽年纪虽小,规矩什么的就已经很有章法,心里很是赞了赞那位邢夫人。 “琏儿记得呢,也记得这个哥哥。”胤礽瞅着胤禔,笑的纯真。 听了胤礽的话,好些人都想起那时候胤礽和胤禔的‘缘分’,都笑了起来。 “母妃,清儿比琏儿好看。”胤禔偏头打量胤礽好一会儿,如此说道。对上胤礽挑高的眉头,胤禔无奈的笑笑:太子爷,不带这么不厚道的,哥哥我好心来看你,咱就别提那时候的尴尬事儿了成不? 众人瞧着胤禔画儿一般的眉眼,暗地里叹一句:水家男女都是美人,只苦了那嫁入的女子。众人自然不会将此等言语说出口,只岔了话题赞叹前些日子胤禔行礼时的气度。 胤禔拽着北静王妃的袖子轻轻摇了摇,眼神恳切:母妃,儿子不要在这里。 北静王妃明白儿子这是又被人奉承得不耐烦了,抬手为胤禔拢了拢头发,顺手捏了下他的鼻子,笑道:“咱们说话,没得拘了孩子在身前儿,你们自去说话吧。” 王夫人忙道:“珠儿陪着小世子去园子里转转吧。” 贾珠得了王夫人示意,躬身应下,便引了胤禔往外而去。 胤禔站起身,对贾母略施一礼,伸手牵了胤礽的手往外走。 胤礽身子几不可见的一颤,眼睛盯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一时间有些恍惚,好似曾经两人也有过这样的亲近,只是……算了,难得这异世相逢,管他缘何再见,总归是既来之则安之。 察觉到胤礽回握了自己的手,胤禔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其实,弟弟也挺好哄的。 贾珠本不耐烦领着两个小孩子,他其实比较期待同那几家公子一般去了前厅听老爷们说话,可是他母亲却要他留在后院,又特特嘱咐了要他同这位世子好好亲近。贾珠瞄了眼胤禔,抿抿唇,总觉着这位世子同他那堂弟很是有些像,明明比他还小,看人的眼神却是俯视的。 一时间三人俱是无言,只漫步缓行。贾家虽不是世家王族,府中院子倒也是亭台湖石什么都不缺的。贾珠同贾政性子相似,最是喜好风雅,便引了两人往水边长廊而去。 转身之际,胤礽瞥见跟着胤禔出来的两个嬷嬷一个眼神飘忽,一个低眉顺眼,不觉心神一晃,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当。 胤禔想着怎么甩脱了贾珠好和胤礽说说话,胤礽却是一直瞄着那个面色不动的嬷嬷。 看了眼前头水榭,贾珠侧身见胤禔看那小湖中心的假山,便笑道:“世子,湖中那假山上那一块儿便是当年先帝赐给祖父的那一块儿天石。” 胤禔本不过是随便一看,听了贾珠的话倒是起了兴趣,不由得上前一步,问道:“这就是天石?” 此时众人所在便是水榭之前几步路径开阔处,周围并无栏杆,只有几株藤蔓颤巍巍的横过攀上水榭栏杆,几点花草随风摇摇点缀。 胤禔瞧着那天石倒也有趣,又向前一步,一边又去看胤礽,口上犹笑:“琏儿——”却见胤礽眯起了眼睛,随后便觉脚下一滑,心猛地一沉。 胤礽只觉眼前有什么闪过,不由得眯了眼睛,瞥见胤禔动作不对,心中一急,未作他想,猛的探身一把揽住胤禔的腰往回一带,却是控制不住身子直挺挺向后倒去。 后背一阵剧痛,胸口被压的喘不过气,胤礽晕过去之前只想着:明明这人瞧着纤细,怎么这么沉?还有,原来真的会疼死人啊! 胤禔听到胤礽闷哼一声才缓过神,趴在胤礽身上,看着他脸色发白,双眼紧闭明显昏厥过去的模样,心中各种情绪翻腾得厉害,他没想到这个上辈子不对付了一辈子的弟弟竟然会为了自己做出这般举动,他记得这人是最怕疼的…… 跟着胤禔的两个嬷嬷面色各异,跟着的丫鬟更是惊得只记得飞跑回去向夫人们禀告,只胤礽身边的丫头松雨扑到胤礽身边,到底是顾忌着胤禔的身份,不敢动他,颤声唤着‘琏哥儿’,一边拿了帕子拭着胤礽额上的冷汗。贾珠身边王夫人赐下的丫头紫绡白着脸站在贾珠身后一下下的拽着贾珠的袖子。 瞧见胤礽的模样,贾珠额上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面色比躺在地上的胤礽还要差,琏儿可是大伯的心肝宝贝,如今受了伤,怕是不敢动北静王世子,却是会迁怒了自己!贾珠越想越怕,还是那紫绡狠命的掐了他一把这才想起了缓过神,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扶着胤禔胤礽起来。 胤禔一把拍开贾珠的手,冷冷的看了那两个嬷嬷一眼,翻身跪在胤礽身边,冷声道:“谁都不许动!”胤禔心中有气,却不是对别人的,而是对着他自己的疏忽大意,他明明知道这两个嬷嬷有问题,却还…… 听了丫头颠三倒四的回话,邢夫人也顾不得礼数,对众人匆匆一福身,便提了裙角,急急行去。 北静王妃瞬时想到了那两个嬷嬷,掐了手心堪堪绷住王妃的体面,道了句失礼,这才起身离开。 王夫人心中发急,又不敢走在北静王妃之前,只得安静的走在一行人之后。 贾母心中暗恨贾珠莽撞,却是不好直接离去,交代了贾珍媳妇和贾敏招待众人,又告了罪这才离开。 邢夫人一眼扫过水榭前的情状,瞧见胤礽就那么躺在地上,一瞬间的怒气上涌,正欲开口训斥,又见胤禔跪在胤礽身边,只得压下话中的火气,只道:“快派人去请了大夫!来人看看少爷!”邢夫人将那少爷两字咬得极重,跟在她身后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听出邢夫人的怒气,忙自去请大夫。 北静王妃也到了近前,瞧见胤禔没事,松了口气,忙道:“陈嬷嬷快给琏儿瞧瞧。”转了脸去看邢夫人,“大太太且安心,陈嬷嬷对这等跌打伤势最是了解,琏儿必会无碍的。” 邢夫人勉强笑笑:“多谢王妃。”眼紧盯着那陈姓嬷嬷的动作,瞥见松雨的手都在抖,索性走过去替了松雨为胤礽拭汗,又配合着陈嬷嬷的话翻动检查胤礽的脊背。瞧着胤礽淤血呈紫色的腰背,邢夫人心疼得厉害,虽然她和这孩子的相处时间不过这短短一月,却是很喜欢这个孩子,刚刚的怒火不仅是担心贾赦知道后的怒火,更多的却是为自己的疏忽,明知道那贾珠是靠不住的,竟只让一个心腹丫头跟着,她该派了自己的心腹嬷嬷的…… 瞧见了北静王妃,胤禔松了口气,这才发现他握着胤礽的手一直在抖。知道自己呆在这儿也是无用,胤禔又捏了捏胤礽的手,站起身退开两步。 北静王妃一把揽住胤禔肩膀,这才觉着心落回了肚里。 察觉到北静王妃身子也在抖,胤禔抬手握了握北静王妃的手,眼还是盯着陈嬷嬷的神色,心又绷得紧紧的。 王夫人此时方才赶到,见此情形有些惶恐,生怕北静王妃不问青红皂白难为了贾珠,便抢先问道:“珠儿,这是怎么回事儿?” 北静王妃确定了胤禔无事,听见王夫人发问,心思一转便明白了她的用意,察觉胤禔要说话,捏了捏胤禔的手,神色淡淡的等着贾珠回话。 贾珠勉强自己镇定下来,低声回道:“母亲,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抬头就见琏儿拉着世子倒下了。” 胤禔眼神愈冷,他这话说的却是实情,可是怎么就这么不入耳呢!这般一想,胤禔面上带上些担忧焦急,摇摇北静王妃的手:“母妃,这位——”胤禔皱着眉头想了会儿,才慢慢说道,“这位贾家二爷家的大公子说这水榭风雅,就引了我们来水边,儿子听他说的湖中天石有趣,就往这边走了几步,不知怎的脚底下一滑,要不是琏儿拉我一把,儿子就栽倒水里了!” 北静王妃摸着胤禔的脖颈,她这个儿子一向是护短又记仇的,琏儿倒是被他放在心上了,这样也好,儿子太冷清,总得有个朋友,才不会太过寂寞。看了眼贾珠,北静王妃知道此事根由还是自家那两个嬷嬷,却也是不喜他那样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的话语,也不做解,只看着指示人将胤礽抬放在竹榻上的陈嬷嬷,忧声道:“陈嬷嬷,琏儿的伤可是要紧?” 那陈嬷嬷按过胤礽的腰背胸腹,已松了口气,转身肃声回道:“回王妃的话,琏少爷身上的伤并无大碍,只是要小心的看顾几日,这几日许是会低烧。” 北静王妃拍拍胤禔又绷紧的肩背,看了眼在一旁站了一会儿,此时方欲开口的贾母,道:“老太君,我这嬷嬷尚擅医道,便让她照顾着琏儿几日吧。” 贾母连道不敢,邢夫人却转了身对北静王妃深深一礼:“多谢王妃。” 贾母心中暗恨,她不过是托词几句,如今邢夫人这一动作,却是将她置于何地!果然老大一房的就没个合心意的人! 王夫人头回没顾得上算计周遭情形,只是心疼的瞧着贾珠苍白的脸色,心中计量着晚上如何护了贾珠不被贾政责罚。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抱歉,昨天电脑也送修了,刚刚取回,今天会好好码字,明天争取双更。 1三十二章 这边王夫人尚在算计,那边邢夫人身边那王嬷嬷在去请大夫的路上听到了丫头婆子的窃窃私语,心思一转,疾奔回大房,找了胤礽的丫头竹风杨雪,将她所见情形略一概述,两个丫头心领神会,往府中花园迎去了。 如此,等到两位贾老爷回了府,府上的传言已从最初的‘琏二爷冲撞了贵人’变作‘珠哥儿不小心惹了祸事,琏哥儿替北静王世子受了难’。 贾母虽然气贾珠不会说话,到底又那份在自己身边养大的情分,瞧着他面色煞白的模样也心疼得紧,示意王夫人赶紧将贾珠领走,自己则上前向北静王妃和胤禔赔罪。 王夫人难得从心里头认同贾母的安排,急急将贾珠护在身后,缩在一旁,觑见空对周瑞家的使眼色。 周瑞家的心领神会,轻轻退走,悄悄放出流言。 北静王妃瞧着贾母王夫人一番眉眼示意,一阵自以为隐蔽的折腾,只觉得过去这近十年自己和王爷到底是没同这户人家有深交,王爷惦记着贾公的直爽大义,人家倒是只惦记着北静王府的王爵尊位呢!北静王妃的笑容淡了两份,静静的听着贾母的告罪,只略略劝解一两句,也不阻止胤禔略有失礼的嘱咐着陈嬷嬷要好好照看贾琏,又顺了胤禔的意思留了个小厮听陈嬷嬷使唤。 贾母见这母子两人端着的架子很是有些挂不住面子,奈何自己身份却是不够高,以往那等体面却是人家给的。陪着笑送了北静王妃和胤禔离开,贾母松了口气,只觉得头晕,被人抬回荣喜堂,喝了半盏茶方才缓过来,待得贾母转过神吩咐了人压住府上仆从口舌,欲将事情压下,已是来不及。邢夫人瞧着胤礽这边确定无大碍,便指示了王诚去寻贾赦。如今人都走了好一会儿了,哪里还拦得回人,贾母心中暗恨,却只得急急遣了人去寻贾政回来。 贾赦听了王诚的话,脑子嗡了下,脸霎时就白了,人僵在位子上半晌,才想起来告假回府。王诚声音不低,众人也听到了,瞧着贾赦瞬间失了血色的面色,叹了句父子情深,便宽慰几句,并推荐了养身的吃食。掌事也怜贾赦爱子之情,也不计较贾赦的失礼,大方的放了人回去。 听过小厮的话,贾政也白了脸,他本是听着林海和史家兄弟的话,又不想输给了贾赦,这才出门应差,不想他出来没两日,家中小儿竟给他惹了祸事!北静王虽然一直不握重权,好歹也是皇上的嫡亲堂兄弟,说是这京中王爵人家第一人也不为过,自家怎么惹得起!王氏那愚钝夫人,定是又撺掇着珠儿做了什么。于是,以往王氏的婉转心思,贾珠的端方知礼如今全变作无事生非和不知变通,贾政沉着脸坐了轿子回到府中,急急行到荣喜堂,脚下一顿,还是转进了贾母的院子。 贾赦直直奔向胤礽房间,一路上又听亲随李平详细的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再看胤礽躺在床上面色尚可,贾赦心落回了肚里。在床边坐下,一边心疼的握住胤礽的手,一边轻轻解了衣裳看时,贾赦看也不看怯怯挪近的邢夫人,只道:“你去歇歇,我照看着琏儿。” 邢夫人心中有些黯然,福身一礼,道:“老爷也先换了衣裳,我去备了饭食来。”便转身往外走。 贾赦看着胤礽身上的淤青很是心疼,好歹也研习过医书,知晓这般情形瞧着险而又险,却是当时无事的话便是没伤到筋骨脏腑,心中担忧散去一些,听到邢夫人的声音,想起胤礽对他说的话,便又道:“早些歇了,明天还要你照看着琏儿我才放心。” 邢夫人眼圈儿瞬间红了,又见捧了药碗进来的陈嬷嬷,忙压下眼中涩意,又转身对贾赦道:“老爷,这位陈嬷嬷是北静王妃身边极擅医道的嬷嬷,特地留下照顾琏儿的。” 贾赦心中对王府有气,却是不想让那嬷嬷看出生了芥蒂,遂起身勉强对陈嬷嬷拱了拱手,眼睛一直定在胤礽身上,道:“有劳了。” 陈嬷嬷自然明白这小公子是遭了无妄之灾,早闻得贾赦爱子成痴,又有胤禔离去前的叮咛嘱咐,纵然贾赦态度甚为怠慢,也不敢懈怠了照拂胤礽。 胤礽幽幽醒来时,觉着身上无一处不是在疼,叹口气:自己这次是亏大发了,为了那么个冤家自己这是何苦来的!动动手脚,觉得除了有点儿疼该是并无大碍,胤礽松了口气。 “琏儿,醒了?” 听到贾赦沙哑的声音,胤礽心中一热,睁开眼看着一夜间憔悴不少的贾赦,就想抬手去安慰,却被贾赦一把按住,急急斥道:“别动!你刚刚受了伤这两日就老老实实的躺着……” 胤礽委屈的看着贾赦,轻声道:“父亲……” 贾赦语气立时软了下来,急生问:“琏儿,可是哪儿不舒服?” 胤礽将叫疼的话咽了回去,只道:“父亲,我渴了。” 胤禔回府那一路上一直都被北静王妃抱在怀里,知道今日是自己行事不周导致的这等事故,也很是后怕。察觉到北静王妃的身子依旧在抖,胤禔抬手拍着北静王妃的肩,安慰道:“母妃,放心,我没事儿,儿子以后会小心的。”却让北静王妃将他抱得更紧。 等到母子两人回到北静王府时,水臻已经在前厅等候多时。 胤禔看着很是失态的将自己按在怀里的水臻,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索性将头埋在水臻怀里。听着水臻喃喃的自责之语,胤禔愈发明了自己懈怠的原因,可是,他不能就这样安心的享受了父母的疼爱,王府是非并不比皇宫里少,反而是更要多思量几分,自己将来也是要保护这王府中的人的,该怎么做也是该好好想想了! 皇宫里,乾元宫中,皇帝水郅刚刚为他的次子水泱解说过他课业上不懂之处,瞥见侍从张宁站在门口欲言又止,便对水泱道:“太子可是懂了?” 水泱肃声道:“儿臣懂了,多谢父皇教诲。” 水郅一笑,摸摸儿子的头,道:“希祉,去作一篇文来,给父皇笑一笑” 水泱瞬间红了脸,别扭的快步走开:“儿子去作文了!” 水郅低低笑起来,看到水泱拐到锦缎屏风之后,这才收了面上的平和之色,看向张宁,轻声道:“水臻府上出什么事了?” 张宁低声道:“北静王世子在荣国府上险些跌到水里,随行嬷嬷似有不妥。”觑了眼皇帝不动的神色,声音又低了几分,“其中一个嬷嬷是端贵妃之前赐给北静王幼子的。” “另一个是太后赐的?”水郅想起了水臻曾经同他推辞过宫中贵人之赐,却是原来如此。 “是。” 水郅轻笑,透过屏风看着那边儿认真作文的孩子,对张宁道:“北静王世子水溶如今四岁了吧,听说很是聪慧?” “是。”张宁心下叹气,前两天您和北静王还争着谁家的孩子聪明呢! “赏溶儿文房四宝一套,你再挑些压惊的药材送去。”水郅倚在榻上,开始琢磨这是宫中那位的手笔,又是谁家图谋什么。 张宁刚要退下,又听水郅问话:“……你说溶儿险些跌进水里,却是如何化解的?” 张宁眨眨眼,将打探来的情形复述一遍,就听他的主子摩挲着手上的扳指,轻笑道:“贾琏这个小儿倒是有些意思。” 水郅看到水泱已经撂下笔检看文章,便挥手让张宁退下。 张宁躬身退下,心中叹口气,看来荣国府,现在该是一等将军府,是被主子记住了。嘿,四大家族!主子可是最讨厌自视甚高的人呢! 虽不过三四日日,胤礽仍是觉得自己在床上躺得骨头都酥了,可惜自己无往不利的可怜的眼神在陈嬷嬷面前半用处都没有,不过是让这位板着脸的嬷嬷语气温和一点儿,胤礽只能乖乖的躺着,喝苦药,喝补身的汤……在心中将胤禔狠狠摔打一百回 水臻得了水郅的赏赐,便开始清查府中的侍从,北静王妃带着自己的心腹嬷嬷帮着他梳理各处侍从的关联,一时间有些顾不上照看幼子,胤禔干脆抱着水清蹭到北静王妃院子里的厢房住着,让水臻很是郁闷一回,他也想养儿子呢。 不过胤禔现在却是在担心着皇帝赐下这文房四宝的用意,该不会是想让他进上书房陪着皇子读书吧?!他可不要,现在看他的父王的样子暂时是不会告诉他这事儿背后的牵扯,敌情未明,他可没有深入虎穴的大义凛然,他现在一个四岁的奶娃娃不管是去了哪儿都是个被人拿捏的货!不过,若是添上胤礽,可是不一定,那小子从小就是自己在宫里头挣命…… 胤禔拍了自己一巴掌,自己可是真是没良心,那小子算是救了自己的命呢,虽然众人都道那日自己是‘险些落水’,可是,他自己知道他要是真栽下去了,自己头上少不得被那湖畔的石头戳个窟窿!也不知道胤礽怎么样了,他从小就怕疼,现在怕是恨死自个儿多管闲事了。 那日贾珠被贾政一通训斥,又被贾政压着去大房探病,父子两人皆被拒之门外,贾政面上过不去,回去的路上对着贾珠也没好气儿。 贾珠白日里受了惊,又是受了这一顿责骂,晚上就睡不安稳。那一晚上贾珠屋里的侍婢很是折腾了一宿,却是有贾珠严令,不敢点灯,怕是再招了贾政的训斥。第二日贾珠强撑着给贾母请安时,让贾母和王夫人很是心疼一番。坐在炕上的元春,瞧着贾母的神色,便怯怯的拉着贾珠不撒手,生生将人留了在贾母院子里歇了好些日子。 见此情形,贾府中的流言愈发混乱。 陈嬷嬷趁着胤禔派人来探问的时候,便将她在这府中的见闻细细道来。 那小厮也是机灵的,回了府上便在胤禔面前一五一十的学了。 胤禔听过一半儿,就让小厮歇了嘴,将人带到了北静王妃面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过贾府中的情形,胤禔神色就有些不好,北静王妃面色也黑了,只北静王面色还好,若有所思。 胤禔瞧着北静王妃的脸色也不好,索性挨在她身边撒娇:“母妃,贾老太君为什么不喜欢琏儿?” 北静王妃瞥了胤禔一眼,勾了勾唇:“溶儿倒是喜欢琏儿呢。” 北静王眯了眯眼,招手让胤禔过去,问道:“你很喜欢贾琏?” 胤禔最近修炼的谦和笑容中混杂了一分羞涩,轻声道:“父王,我很喜欢琏儿。” 北静王同胤禔对视片刻,轻叹一声:“若让他同你一起读书,你可喜欢?” 胤禔笑得眉眼弯弯:“多谢父王。”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某寒今天白天没码成字,如果晚上十点之前大家不见第二更,就是某寒家的无线又傲娇了,请明天早上8点左右刷一下吧。oo唉 1四十三章 胤礽瞧着自己胸腹上的淤血终于散去,着实松了口气,心情雀跃的唤了竹风去请陈嬷嬷来。 陈嬷嬷瞧着胤礽身上却是好的差不多了,到底也是扛不住胤礽可怜兮兮的眼神,便准了他可以起来走动一会儿,也可以坐着了。 胤礽刚一站起来的时候却是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将一屋子的侍从吓得腿软,倒是陈嬷嬷镇定,让桐叶扶着胤礽走两步。走了两步果然好些,眼前一切东西不再是有些飘忽了,胤礽想了想就知道因为这几日躺着的若云朵般绵软的锦被,可惜不待多走,就又被提早回府的贾赦抱起放回床上。 贾赦脾气最是拧,认定了什么事儿就要一条道儿走到头儿,现下认为胤礽该是卧床静养,便是多一步路都不要他走,任由胤礽怎样撒娇也是不好用,还叮嘱了邢夫人,让她看着胤礽不许乱动。 邢夫人笑着应了,每日里也只准胤礽在贾赦不在的时候在屋里绕上两圈儿。 就在胤礽觉着自己快要被憋出病来的时候,北静王府的马车停在了贾府门口。北静王府上的大总管杨磊奉上帖子言说世子请一等将军贾赦之子贾琏过府一叙。 迎出来的贾政讪讪的请了人坐,遣了仆从去大房叫胤礽来。 杨磊也没坚持亲去请了人来,一眼将花厅中仆从面色扫入眼中,垂眸掩去眼中不屑之色,低头静坐。 胤礽听了来人传话,也不急着换衣裳,想了想,觉着自己今晚可能是回不来,便提笔写了几个字交给竹风,又安慰了邢夫人两句,请了陈嬷嬷同行,又让桐叶和松雨跟着,便往前头花厅去了。 “琏哥儿来了。” 杨磊抬眼去看,莫名觉着这位小少爷倒是同自家世子气势仿佛,好似更胜一筹,瞟了眼那边坐着的贾二老爷,这可真是不像一家人啊。 胤礽打量过杨磊一回,便对贾政行礼:“侄儿见过二叔。” 贾政见胤礽却是先对自己行礼,忙道:“琏儿,这位是北静王府上的总管杨总管。” 胤礽对杨磊颔首,道:“杨总管。” 杨磊眨眨眼,对胤礽行礼道:“在下杨磊,此次是奉了世子之命请贾琏少爷过府一叙。” 胤礽微微一笑,倒是松了口气,道:“有劳。” 躺在北静王府的马车上,胤礽闭着眼琢磨着待会儿可能遇见的阵势,这杨磊身上气势不凡,想来在北静王府中也是极有体面之人,胤禔现在怕是还只是不懂他,那么,看来等会儿自己是要先见过那位北静王了。 果然,到了北静王府,胤礽先被引去了北静王的书房,这倒是给足了自己体面了,就是不知道待会儿这位王爷会有何要求。胤礽看了眼不紧不慢的引路之人,唔,那杨磊现在该是向北静王描述自己的傲慢吧。 “贾琏见过王爷。”胤礽现在给人行礼倒是越来越自然了。 “勿需多礼,走近些。”水臻瞧着在自己面前五步站定垂眼静立的孩子,很是不能想象这孩子趾高气扬的模样,不过,若是那个揪着自己衣裳不撒手,给各家王爷侯爷使脸色的小子的话,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琏儿大了些,模样倒是没甚变化。”水臻随意笑道。 “嗯,王爷也没见变化。”胤礽一本正经的回道。 “……听说琏儿现在认了不少字了。”水臻在心里安慰自己,不气不气,小孩子不会说话! “嗯,琏儿现在认识不少字。”胤礽小脸儿绷得紧紧的。 “…………琏儿记得溶儿么?”水臻决定暂时不和小孩子计较。 “记得,溶儿很好看。”胤礽眼神很无辜。 “………………”水臻忽的觉着这小子肯定能和宫里那个姓水的家伙说到一起去,明明很普通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是能气死个人! 胤禔觉着自己应该进去了,再等上一会儿,父王怕是就会被胤礽给气着了。于是,他轻咳一声,语气很欢快:“父王,儿臣听说琏儿来了。” 水臻喝了口茶,扬声道:“进来吧。”儿子,这小子一点儿也不可爱,咱们换个人当伴读吧! 胤礽瞧着水臻微微气恼的模样,心里愈发舒坦,哼,谁让你做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他就是瞧着这些贤王模样的人闹心。结果一回头,胤礽就瞧见胤禔端着张温和谦恭的笑脸跨进门来。 胤礽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的直接撂了脸色。 胤禔瞧着胤礽的模样,知道这是不知道又戳着这位太子爷哪根儿筋了,只做不见,对水臻笑道:“父王,我领琏儿去见母妃。” 水臻当然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儿伤了儿子面子,只得笑道:“好。”眼色示意自己的贴身侍从跟着。 胤禔牵着胤礽的手往外走,走到花园中,轻笑道:“琏儿,你怎么了?不舒坦?” 这时候清风拂过,胤礽也清醒了几分,他只是不习惯被人如此打量,以往虽然也有臣子揣度着他的身份和在康熙心里的地位来决定如何同他接触,到底那也是仰视着的,这般被人俯视着打量却是头一回,到底是失态了。 深吸口气,胤礽知道胤禔给他递了梯子,抿了抿唇,轻声道:“你这样笑不好看。” 胤禔一怔,绷着的一口气松了半口,不上不下的绷着很难受。 胤礽看着胤禔皱眉的样子,啧,这人若是再长两岁,这副病西子的模样……咳,胤礽认真的看了胤禔两眼,笑道:“你还是别像刚才那样笑了,瞧着别扭。” 胤禔眉头一挑:你找茬! 胤礽眸眼中满是正色:那样的笑现在还有点儿假,练好了再拿出来! 胤禔眼露恍然,面上神色已是懊恼,还有点儿沮丧:“我看父王笑的挺好看的。”这个身份地位还是那样的笑容合适。 胤礽抬手摸摸胤禔的脸,笑道:“干嘛学王爷笑,上次见你时你笑得比今天好看。”你现在还不是王爷,小孩子笑成那样,你当别人是傻子? 胤禔咬牙在胤礽手上蹭蹭,沮丧道:“我上次笑什么样?”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胤礽哆嗦了下,将手在胤禔袖子上蹭了两下:“你怎么问我?你笑,又不是我笑。”小孩子撒娇你还真做得出来! 胤禔瞧见胤礽微红的耳尖儿,欢乐的笑开:“好了,我弟弟也在母妃哪儿,这时候该是还睡呢,你待会儿说话小点儿声。”你待会儿别欺负我弟弟! 胤礽眼神很是委屈,细声细气的应道:“知道了。”你这辈子倒是学会疼弟弟了! 胤禔语塞,索性只牵着胤礽的手往前走。 水臻听了侍从的回报,沉默一会儿,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那位少年天子的时候,那骄纵的少年说的话:“你笑的太假了。”明明他那时候已经是被众人交口赞扬的隽秀内敛的谦谦君子,却被那人斥责笑容虚伪。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自己和他竟有了私下里互相揭短儿的默契。还记得前几日水郅说的若是他不曾见过少年时的自己,也会被自己现在的模样骗过了,水臻长叹一声,他现在的样子将他自己都瞒过了,他也以为自己就该是现在这副闲王的模样了呢,没想到却被一个小孩子看破了,是自己轻视了那孩子,还是孩子的直觉太准? 北静王妃刚刚同陈嬷嬷说过话,瞧见胤礽自然愈发心疼几分,握着胤礽的手,轻声问着他近日做些什么。 胤礽实在是躺怕了,赶紧表明他已经全好了,再是不用躺着了。 北静王妃已经听陈嬷嬷纠结的说过这一段儿,瞧见胤礽满眼期盼的样子,很是舍不得逆了他的意思,不过也是担心对他身子复原有碍,便选了折中的法子:“琏儿回去还是要多歇着,每日里在屋里走走就好,我这里寻了些调养身子的药膳方子,等会儿陈太医也要来请脉,让他帮着瞧瞧哪些方子正和你用。” “谢王妃。”胤礽很是真诚的道谢,以前为自己看诊的太医正好要来请脉,这可是有些巧了。 这边儿正说着话,胤礽就觉着有人再拽自己的袖子,回头一看,就见一个孩子正爬到他身后,揪着自己的袖子,见自己回头,那孩子仰头瞅着自己笑,含混不清的叫道:“哥哥……” 闻声胤禔顿时气血上涌,恨的心肝儿疼,一把把胤礽扒拉开,双手托着水清的脸,诱哄道:“清儿,弟弟,我是你哥哥。” 水清抬手拍拍胤禔,好似安慰,瞅着胤禔笑道:“哥哥,哥哥……” 胤禔刚刚松口气,就见水清转了头去看胤礽:“哥哥,哥哥……” 瞧着胤礽得意的模样,胤禔气结,转而去瞪着水清:你个小没良心的! 北静王妃瞧着他们这边儿闹腾的有趣,瞅瞅胤礽,难得他们一家四口都稀罕琏儿的,这就是缘分吧。 水臻站在门口,瞧着一左一右逗着水清的胤禔胤礽,心思转了又转,自家溶儿和这贾家的琏儿有些地方确实有些像,难得投缘,就顺了孩子的意吧。 “琏儿可愿意同溶儿一起读书?” 胤礽看了眼笑的真实许多的水臻,心思急转,不管北静王做了什么打算,他每日陪胤禔看半日书也好,至少有着北静王府这个靠山,贾老太太也不敢太过于折腾他父亲了。不过,该好奇的也得好奇。 “琏儿比溶儿小,能一起读书?” “琏儿该叫我溶哥哥。”胤禔捏捏胤礽的脸颊,笑得眯了眼。 胤礽磨牙,你能不能再幼稚一点,我这样叫你,你应得下? 胤禔仍在笑:你叫得出,我就应得下 水臻瞧着两个小儿对瞪的模样,忽然想起王妃同他说过的两小儿的‘缘分’,摩挲着手上的扳指,水臻忽的冒出个念头:该不会那所谓的缘分的真相是这两个最初互相瞧着不顺眼吧! “溶哥哥……”胤礽面色微红,很是害羞的模样。 “……”你真的叫出口了!胤禔目瞪口呆,我,我这倒是该怎么应?! 水臻坐在王妃身边,笑道:“琏儿可有字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买到回程的火车票了oo哈哈 1五十四章 胤礽瞥了胤禔一眼:你这回倒是遇上个好父亲,舍不得你吃一丁点儿亏。 胤禔蹭到水臻身边,回了一个“你好无聊”的眼神:你那父亲不也是把你捧在手心护着? 胤礽抿抿唇,也觉着自己貌似挑衅的行为确实无聊,两人这辈子都是父亲的宝贝,倒是谁也不用羡慕谁了。再抬眼看向抬手揽着胤禔肩膀的水臻,胤礽眼神略略温和了许多,既然是他大哥的父亲,那就也当成自己的长辈尊敬着好了。 “父亲说等琏儿开蒙了再赐字。”胤礽调整好心情,虽是婉言谢绝水臻的好意,说话语气倒也是不那么呛人了。他可是记得他的父亲从自己出生之后就开始翻看不知被丢弃了多久的书本,给他念书的时候偶尔也会咂摸咂摸几个字,也看样子是想亲自为他取字呢,而他也是一直期待着的。 水臻微有意外的看了眼胤礽,很是惊讶他的拒绝,却也明显的察觉到他态度的变化,看了眼胤禔,笑了下,自己这次倒是借了儿子的面子呢。然转念一想,水臻不由得暗嘲自己的自负,依着这孩子的骄傲,确实不会接受这等仿佛附庸于北静王府的提议。罢了,也是自己小瞧了这孩子呢。 北静王妃一直没说话,只是哄着乍然失去胤礽胤禔注意有些不高兴的水清,听到这边三人都不再说话,便出声打破沉默:“听陈嬷嬷说琏儿早上只用了点儿粥,正好小厨房里还温着冰糖雪梨,王爷要不要也用一盅?” 水臻知他今日行事着实算漏许多,看看胤礽,再看看胤禔,忽的就觉着自己确实老了,不过,想想自己儿子也不比这贾家的小人精差,心情又好了许多,便顺了王妃的话笑道:“好。” 瞧着水清对胤礽的黏糊劲儿,胤禔压下心中酸意,仔细的瞧了会儿水清的像是,终于确定这小子是许久没见外人,贪着新鲜呢,才将提着的那一口气放下了,转眼去寻自己那盅糖水,正撞见水臻揶揄的眼神,面上微微一红,接过汤盅,很是恨不得将头埋在碗里。 水臻瞧着胤禔同胤礽争弟弟的模样,很是觉着好笑,却又欣慰。 水清年纪尚小,玩闹一阵就困了,众人哄着水清睡了,水臻就让胤禔领着胤礽去客房休息。 胤禔应着,却是领着胤礽去了自己房间。 躺在床上看着王妃换衣裳的水臻听了侍从的话,摇头轻笑,挥退侍从,伸手揽过王妃,含笑在她耳边说道:“王妃,这次倒是本王说中了哦。” 王妃抬手理过鬓发,眸光流转,嗔道:“王爷总算是称心一回,恭喜王爷。” 水臻一噎,瞬时想起昨日同王妃说过他的谋划,如今,这可是……好生尴尬,不过,水臻最难堪的时候都是王妃陪着他熬过的,这等小事又算得上什么,轻叹一声,水臻的声音很是哀怨:“月竹,我是不是老了?” 北静王妃周月竹偏头看着面上笑容得意的水臻,‘噗嗤’一笑:“王爷是得意溶儿眼光好呢。” 水臻抱怨的将周月竹按在怀里,抱怨道:“怎么就不让着我些?” 胤礽一眼就瞧出这典雅意幽的院子是胤禔的,进了屋转过屏风再见书案榻上散乱的诗词书册,实在忍不住抿唇而笑。 胤禔知他是笑自己上辈子赌气专攻兵书,只瞪他一眼,也不做解,由着侍从伺候两人净面宽衣。 瞧着胤礽自然的爬上床,胤禔有一瞬间的踟蹰,随后笑着自己竟还惦记着胤礽上辈子那些事儿,也爬上了床。 侍从放下帐幔,退到屏风处候着。 胤禔和胤礽自然本无睡意,躺在床上对视许久,好吧,两人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这倒还是第一次独处,虽然觉着有不少要说的,一时间又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儿开头。 胤禔伸手搂住胤礽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明天我那师傅就回来了,我派车去接你。” 胤礽有点儿不习惯胤禔和他贴得这么近,眨了下眼,他被胤禔的态度弄得心里头不踏实,还有点儿恼怒,垂了眼,再抬眼对上胤禔的瞳子,张口欲言。 胤禔赶紧身后捂住胤礽的口,一手按了他的肩膀制住他的动作,开口道:“琏儿,睡会吧,等会儿我给你看师傅的诗词。” 胤礽皱起眉头,眼神不自觉的冷了,身子更是蓄力挣扎。 胤禔到底比胤礽大一岁,将胤礽搂在怀里,一只手顺着他的脊背轻抚,唇贴在他耳侧,轻声道:“别折腾了,你就见不得我对你好么?那时候电光石火之间的事儿,要真是有那么些算计,你最多只扯下我一片儿衣裳!” 胤礽挣扎的劲力一顿,慢慢泄了劲儿,他,他才没——他不过是想着这人可以被他算计,却是容不得让别人欺负! 胤禔察觉到胤礽送了脊梁,这才松了掩在他口上的手,挨着他的头蹭蹭,轻声道:“好了,睡吧。”果然,胤礽这小子就是的顺毛摸 胤禔和胤礽这一觉倒是都睡得很好,胤禔睁开眼,偏头看看身边蜷成一团的胤礽,眨眨眼,这小子睡着的时候也挺可爱的嘛 不一会儿,胤礽眼睫动了动,睁开眼,瞬间迷蒙之后,上挑了眉眼看着胤禔。 胤禔对他笑了笑,坐起身,果然闭上眼瞧着是驯服的猫儿,睁了眼就是豹子。 胤礽和胤禔没说什么私房话,彼此之间那道无形的隔阂戒备却是淡化了不少。 胤禔果然拿了那位方先生的文章给胤礽看,胤礽看过也不得不赞一句好,面上却还得做无知羞涩模样:“琏儿看不太懂,不过方先生的字确实好看。” 胤禔会心一笑,指了旁侧一叠儿厚厚的纸张,言语颇为自傲:“我现在正跟着先生习字,琏儿现在开始描红了没有?”你也一起? 胤礽长长吐了口气,恹恹道:“还没,还有些拿不住笔。”瞥了眼那叠儿纸,丢了个眼神给胤禔。 得了胤禔颔首,胤礽伸手翻看着胤禔写的大字儿,暗自叹服胤禔的刻苦,虽然还有些字体框架看得出上辈子的影子,若是不仔细比对倒也瞧不出端倪。放下手上的纸,胤礽抬眼看胤禔,语气甚为真诚:“你的字也好看。” 胤禔笑弯了眉眼:“琏儿现在也可以挑挑看喜欢哪种字体。”谢谢弟弟的夸奖了。 胤礽忍住瞪人的**,这个混蛋啊,知不知道什么是谦虚!还想要装谦谦君子模样,真是自讨苦吃! 胤禔也不理胤礽眼中的鄙薄,好心情的拉了他的手爬上榻,让侍从将自己屋里的字帖都搬过来。 胤礽叹口气,知道这人是打定主意这辈子要做个好兄长了,也不想节外生枝的折腾,左右上辈子争了半辈子争得是什么都弄不清了,索性这辈子试一试兄友弟恭吧。 两人说着谁喜欢那种字体,石晷上的影子悄悄溜过了一格。 水臻和周月竹听说两人相处情形,相视一笑,将吵闹着要哥哥的水清抱来哄,待陈太医为三人请过脉,便着人引他去了胤禔的静斋。 陈太医见着胤礽时微微闪神,只觉着有些眼熟,却是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胤礽却是记得这位陈太医,待陈太医同胤禔见过礼,便上前一步,折腰行礼。 陈太医见这面熟小公子对他行如斯大礼,忙侧身避开,迟疑道:“这位小公子……” 胤礽直起身,笑道:“贾琏谢过陈太医的救命之恩,父亲说过若没有陈太医,贾琏这身子怕是会落下隐疾。” 陈太医一听胤礽自陈名字,便想起了当年之事,心思一转,联系着前几日听闻这屋里的小世子‘受惊’一事,回想着刚进屋时瞥见的两个孩子相处模样,便明白了自己为北静王府看诊的差事是怎么来的,暗叹一句无心插柳柳成荫,道过本分之言,便细细问询胤礽如今饮食作息以及用药。 胤礽乖巧的一一回答,让旁边瞧着的胤禔眉毛一阵乱抖,想着上辈子的胤礽要是也是这般乖巧,胤禔实在耐不住笑意,竖起书本偷笑一会儿,才正了神情让陈太医为自己看诊。不过,看了眼明显自己要比胤礽长一倍的方子,胤禔苦了脸,可怜兮兮的看着陈太医:“这药,要用多久?” 陈太医挑了挑眉,笑道:“世子先用着这药,待下次老朽登门,再酌情增减。” 胤礽瞧着胤禔的模样,想起自己上辈子受的苦楚,便笑道:“太医刚才为琏儿择了药膳单子,也帮世子挑一挑吧。” 听到胤礽帮自己说话,胤禔有些意外,虽然之前得意过两人身份地位的颠倒,亲耳听见胤礽唤他世子却觉着有些别扭,伸手捏捏胤礽的脸颊,笑道:“琏儿还是随着清儿唤我哥哥吧,听着舒坦。” 陈太医眉头动了动,只做不闻,垂眸看着眼前的药膳单子。 贾赦回到府中,就被闻讯赶来的贾政截去了贾母的院子,路上听到贾政微有醋意的说起胤礽被接去了北静王府,心狠狠一揪,自家里都是一团乱帐呢,更何况王府那地方!若是琏儿再被卷进什么事儿里可让他怎么活啊!贾赦心中正难受着,又听出贾政言语中的酸意,冷冷的横了贾政一眼,成功让他熄了声。 贾赦心里正乱着,给贾母请了安,心不在焉的依着贾母的话坐了,心里头挂念着胤礽会不会被怠慢了,正郁闷自己因为办差没能在府中守着儿子,就听贾母说道:“……珠儿是琏儿兄长,在外也能提点着琏儿些。” 贾赦这才回过神,回想了下贾母之前的话,心中冷笑一声:不过是想让贾珠也往北静王府走一走,倒是说得冠冕堂皇!贾赦压了下心中不虞,道:“母亲,王府规矩大,我们自然只能依着人家的规矩来。现下时节正好,母亲倒是可以带着珠儿元春各府上走走。” 1六十五章 贾母恨恨咬了牙:好个孝顺儿子!居然敢用话刺他母亲的心!她是史家的嫡长女,金尊玉贵的被捧着长大的,后来嫁给了武功得封的老国公,也是委屈了的。不过这么些年,除了婆婆将她的长子抱去养成这等不孝模样,她和老国公的日子也算美满。只是老国公去得早,竟是要自己一个女人家撑起这国公府!男人们说话是七分试探三分随意,女人们说话又何尝不是绵里藏针,当年老国公尚在的时候,外头夫人们那个不是对她客客气气的礼敬有嘉,如今她这两个儿子都是不争气的,女人们的宴席上她自然气短三分,自然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夫人们寻了机会刺上几句。如今,她只在那几家旧交家摆宴时候露个面——贾母看了眼贾赦,想起仆从来报近几日邢夫人收了些帖子也应了几份邀请,再想想只在家中算计的王夫人,对贾赦笑了下:“你说的也是,等过几日,你妹妹出了门,我也是有些姐妹很久不见。” 看着贾母面色变了几变,最后还笑得出,贾赦不得不佩服自己母亲的气度,毫不谦虚的接了贾母的夸奖,起身离开。 待到贾赦离开,贾母头回面对贾政的时候面色也是淡淡的:“政儿,你在衙门若是有些谈得来的同僚,也可以让你媳妇去走动走动。” 贾政不防贾母有此一问,面色变幻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虽然羞于启齿,他在贾母面前到底还是实诚的:“儿子羞愧,为官这么些年,尚无知交。” 贾母叹口气,软了神色,对贾政道:“珠儿也是王家的外孙,他那舅舅王子腾也是有本事的,让你媳妇偶尔也领着珠儿去王家走动走动。” 屋里静了片刻,贾政不见贾母再有吩咐,便行了礼退出去。 贾母看着贾政背影,嘴角动了动,最后却是只叹了一声,任丫头服侍着躺了。她本是不想逼着贾政出去做事,可是谁也没想到她那个鲁莽的长子竟能老老实实的在那水磨衙门熬上这么些日子,瞧着已有人送来请帖,就知老大倒是混的不错了,贾母心中又气又忧,不过也好,这样政儿倒是也能出去动一动,总是福祸相依吧。 虽然狠狠出了口气,贾赦心里头也不痛快,在床上懒懒的躺了好一会儿,等到晚膳时仍不见胤礽回来,很是食之无味,用过两口,便撂了筷子。瞧见邢夫人也放下了筷子,贾赦勉强笑笑:“你别管我,我现在没胃口。” 邢夫人也不说话,瞧见贾赦闭着眼靠坐在椅上,便又拿起了筷子。用了七分饱,邢夫人放下碗筷,唤了人进来收拾。 瞧着贾赦转去了里屋,邢夫人低声吩咐了王善保家的让小厨房煲上好克化的粥品。 待侍婢撤去了杯盏,屋子里又清静下来,自从胤礽房里那杏红的事儿出了之后,贾赦又裁送走了不少人,挑着老实的家生子顶了些差事,又买了些人回来,大房这边伺候的人还是比以前少了不少,人人身上都有差事,没了闲嚼舌传话的心情,院子都是清净了许多。 邢夫人瞧着自家院子清净,也觉着省心,只是有时候太肃静了却也不好,想寻个转移烦恼的事儿都没处寻。盯着帘子出了会儿神,邢夫人叹口气,在隔间儿的软榻上坐了,顺便儿绣着小衣裳。 王夫人听了贾政语气硬邦邦的要她有时间带着贾珠同王家走动走动,想到邢夫人收到的邀请拜帖,心念一转便明白这是贾老太太的意思,再看贾政刻板的面容,冷硬的态度,王夫人心中很是委屈,她怎么就这样命苦,嫁了个这么没用的男人! 贾政瞧着王夫人不说话,心里愈发不自在,他以前一直认为就算他比不过别人,至少比他那贪花好色的大哥强上许多,如今,不到一年光景,他那大哥瞧着却是变了许多,竟是将他给比下去了。贾政总觉得王夫人郁郁的眼神是在怪他,说不定也有嘲讽……不想再看王夫人这模样,贾政起身去了赵姨娘处。 王夫人起身欲拦,却是什么都没说出口,颓然坐下,瞧着烛火难过了一阵儿,想着贾母看她冷冷的眼神,贾政对她不冷不热的模样,再想到儿子之前受的惊吓,王夫人坚定了神情,她不能软弱,他还要照顾好她的珠儿元春!贾府里的人都信不得,王夫人忿忿的想着,很是觉着到底是自家人可靠,算了算王家大姐儿该是在九月里王家大姐儿满了周岁,那时候她倒是能回家一趟,正好让她哥哥指点贾珠一回,且他那侄儿王仁如今也该四岁了,正是和珠儿年纪相当,也能做个伴儿呢…… 贾母在榻上躺了好一会儿,却失了睡意,又听贾政院子那边儿有些闹腾,索性起身一边拍哄着元春继续睡,一边等着一会儿送来的消息。待听说王夫人翻箱倒柜的似是在寻着给小女孩儿的物件,贾母思量起来,刚想出个头绪,又听说胤礽被北静王府杨总管送回来了,想到大房隐隐将自己隔出府去的做派,贾母冷冷一笑,不急,不急,老二媳妇别的算不明白,在这府中如何做对珠儿和元春有好处却是看得通透着呢,王家那小女儿也快周岁了吧,听说是个极聪慧的呢! 胤礽也惦记着贾赦,只是瞧在胤禔面子上耐着性子哄了水清睡觉,回来的就稍晚了些。瞧见在院子门口伸长了脖子等着他的侍婢,胤礽在心里头又埋怨了胤禔一回,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邢夫人一边让人将灶上温着的粥送来,一边起身迎了出来。 胤礽对邢夫人行了礼,没见贾赦,很是有些担心,忍不住往邢夫人身后看了看寻着贾赦的身影。 邢夫人也觉着奇怪,刚刚侍婢来报,她明明听见屋里的动静了呀? 贾赦站在帘子后头,深吸口气,揉了把脸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这才掀了帘子,往外迈步。 胤礽瞧见了捧着粥碗进来的侍婢,想着贾赦这两日脸色不太好,莫不是身子哪里不舒坦了吧?心中发急,便大步往屋里走去,却正正撞在贾赦的腿上。 贾赦身子一僵,赶紧弯下腰将胤礽抱在怀里:“琏儿,父亲可撞疼你了?” 胤礽搂着贾赦的脖子,仔细瞧了瞧贾赦的脸色,松了口气:“没有,父亲,琏儿没事。可是,父亲脸色不好呢,是不是没好好用膳?”胤礽摸摸贾赦的脸,语气中颇有些无奈。 “不过是没胃口,琏儿在王府这一日可好?”贾赦赶紧解释,顺便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事儿。 “父亲放心,世子带我很好。” 邢夫人捏着帕子忍笑,这爷俩倒是都把对方放在心尖儿上疼呢!瞧着那边父子两个旁若无人的站在原地腻歪,心里头又有些酸,不过这站在门口说话总是不妥帖,便上前笑道:“老爷抱着琏儿进屋再用些粥吧。” 贾赦瞅了眼院子里低着头假装木头人儿的侍婢嬷嬷,极低极低的哼了一声,抱着胤礽转身进了屋。 胤礽趴在贾赦肩上,忍住笑声,对邢夫人招招手。 贾赦将胤礽在王府这半日的事情问过一遍,知道胤礽以后要去王府读书,又是高兴又是担忧,听到胤礽说见到了陈太医,贾赦又放下了心,想来那世子是北静王的心肝宝贝,定时不会放他身边再有隐患。胤礽掂着勺子见空插针的哄着贾赦吃了两碗粥,也是乐在其中。只邢夫人实在熬不过贾赦对胤礽的详细探问,瞧着胤礽为贾赦喂粥也是喂的不亦乐乎,便早就去了隔壁房间休息。 最后贾赦又想到什么,还待再问,瞧见胤礽睡意朦胧的眼神儿,便住了口,匆匆洗漱一番,父子两人便头挨着头睡了。 陈太医在宫中待了半日,将他在北静王府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说给水郅听,之后,便垂眼立着。 水郅懒散的躺在榻上眯着眼也不说话,直到太子水泱进来给他请安才坐起身。看着面前一板一眼的行礼的孩子,水郅拍了拍身侧,看到水泱欢喜的神情,干脆将水泱抱在怀里。 柔声问过水泱的功课,水郅在水泱额上亲了下,这才转头对一旁已经腿脚发麻的陈太医吩咐道:“陈生,给太子把把脉,用心择了药膳方子送上来。”摸着水泱的头,水郅看着坐在绣墩上给水泱把脉的陈生,微微笑了,这宫里头还真是不少深藏不露的高手呐,要不是他遣人查了查一等将军贾赦,对他一直低调的给一位多年不上门看诊的太医送礼觉着奇怪,倒是不知道这宫里头还有这么一位最擅儿科的杏林高手,这位内科高手陈太医倒是个多才的! 看过了陈生开的方子,水郅也觉着颇有道理,瞧了眼恨不得将自己变作木头的人,水郅大方的笑了笑,挥手让陈生退下,摸着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盯着他的水泱的头,道:“希祉,这新方子却是去了味道讨厌的几味,你乖乖的吃药,以后也能少用些药。” 水泱听出水郅语气中的不可置疑,只得点头应下,将头埋进水郅怀里的时候,却似不经意的看了眼陈生的背影:这个太医却是眼生呢。 水郅眼神中却是并无他声音中的温柔,是啊,他的希儿的身子一直不见起色,怕就是因为这添减了几分的药材!看来自己却是该同那贾赦一般仔细读一读医书呢!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我是存稿箱 1七十六章 水泱在乾元宫同水郅用过膳再回转昭阳殿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侍从执了灯笼在前引路,带着丝丝暖意的风拂过,灯笼微微摇摆,落在地上的光影也随之晃动,明明暗暗的变幻像极了水泱现在的心情。抬手拢住被吹到鬓边的几缕发丝,水泱唇边的笑容淡了几丝,隐在暮色中的尚且稚嫩的面庞上透出淡淡的威严。 跟在水泱身后的侍从何良觑见小主子周身透出的几乎融进暮色的萧瑟气息,心中暗自发急,扫了眼周围的侍从,确定不会有人敢乱嚼舌,忙紧走两步,弯下腰在水泱耳边轻声唤道:“殿下!” 水泱猛然回神,抬头对何良歉然一笑,垂眸之时身上的气息瞬间沉静下来,刚刚他的心境又乱了,可是他是很想就依着他父皇的话留在乾元宫的,自从他三岁搬进了乾元宫和凤仪宫之间的昭阳殿,这两年来他们父子两人同宿的机会着实少之又少,他很想像儿时那样偎在父皇膝上撒娇耍赖,可是他总是不好意思说出口,难得今日父皇开了口……那纯妃母的侍从来的时候实在是巧! 不愿再想自己刚刚是否将满心不喜露在了脸上,水泱转而去想今次为自己诊脉的那名唤陈生的御医,这么些年宫中钻研并擅长诊治小儿病症的御医他差不多都见过了,且近日不曾闻得有新晋之人,却是不知这位陈御医是如何得了父皇的眼,亦不知这位御医此时露出这本事为得是什么,更是不知这位陈御医该是听着谁的号令。想想淑妃母所出的那位大哥,再过几日便要同自己一处读书的两位弟弟,还有那位纯妃母如今的依仗,水泱觉着唇边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如果现在还能寻到当年那位为他‘指点迷津’的和尚,他倒是要问问他那“无欲则刚”如何在红尘中立足! 佛道故作高深之态,终究不过虚言无用。 及至昭阳殿,天边最后一缕光亦散去,宫人穿梭来去点亮烛火,水泱莫名不喜那被烛光逼去角落的暗色。挥手让福身行礼的侍从退下,水泱揣着水郅为他修过的文章径直往书房走去。 水泱书房里倒是灯火明亮,将文章誊写完毕,手上竹毫刚刚搁置架上,水泱就闻得何良的声音:“太子,张宁公公来了。” “快请。”水泱起身绕过书案,眼神定在一跨进书房就向自己行礼的张宁手上的食盒上,皱起眉头。 张宁瞧见水泱皱成一团儿的脸,轻咳一声,笑道:“太子,皇上可是命奴才盯着煎了这药给您送过来的。” 水泱叹口气,边示意何良接过食盒打开,边对张宁道:“有劳张公公了。”嗅了下苦苦药香,水泱仰头将药饮尽,就着侍从的手含了口清水漱口。 张宁见自己职责已尽,便提了空盒告退。 水泱也未留人,只让何良送了他出去。挥手让捧着蜜饯的侍从退下,水泱又往书桌前瞧了会儿自己做的文章,这才起身净面沐浴,换了衣衫,卧进寝帐,在床帐落下之前这位大齐朝的第三位皇帝的太子面上都挂着乖巧的浅笑,然屋中灯暗人静之后,原本闭眼的少年复又睁开眼,唇边笑容立时散去。 面色平静的看着高高的帐顶,水泱忽然觉得这看了两三年的素净帐顶也让他心烦,索性翻身面向床里侧身而卧,口中苦味久久不散,直苦到了心底,眉眼间强撑的骄傲陡然崩溃,整日里的用药,可他这身子的仍是旧疾缠绵,不知是太医学艺不精下方不当,还是他果真如旁人所言是天生体弱!他知道他的皇父对他很好,可是,他的重要还是比不过其他那些皇父同样在意的事情吧。自嘲一笑,水泱闭上眼,罢了,想了那么些,他又能做到了什么! 水郅已从纯妃处兜了个圈子绕回了乾元宫,待听了张宁的回报这才放下心来,他知道小孩子们其实什么都懂,就像他现在还记着曾经哪位妃母在父皇面前说了自己坏话,也记着在清华斋陪着自己读书替自己受罚的水臻对自己的好,幼时自己虽然不得父皇的喜爱,却还有着额娘的珍视,而他的希祉,却是只有自己了。他自然不会错过儿子面上那一瞬间的失落和之前欣喜的落差,可是,他不能再为他的孩子树敌,他想要保护他的孩子,便要小心筹谋。帝王心术,不过平衡。水郅躺在床上却是一夜浅眠,摸着枕侧小小软枕方才酣睡片刻。 水臻却也是一夜不得好睡。胤禔的先生方森杰访友归来,听说了水臻代自己收了个学生,眉头一挑,便遣了侍从请了水臻和胤禔去他的梅鹤园。 胤禔本已歇下,可是听闻是方森杰来请,只得起身换了衣裳往梅鹤园而去。 这方森杰同水臻算起来还是师兄弟,教导水臻习武的师傅方兴乃是方森杰的族叔。方森杰少年时亦是文武双全的风流俊杰,入京赶考时同水臻偶然相识,两人意气相投,又论了师兄弟的交情,并无兄弟姐妹的水臻直将他视作兄长,方森杰也是豁达之人,并不纠结两人地位差距,亦不在意旁人流言蜚语,仍住在北静王府中并不拘束。 只是少年人难免争强好胜,方森杰同水臻一道宴友之时,挨不住旁人几句讥诮,竟先参加了武举,许是命该如此,方森杰遇上难缠对手,最后虽是性命无碍,却是伤了肩背筋骨,错过那一科会考。水臻十分悔痛,遍请名医为他诊治伤处。方森杰虽是豁达之人,却也生性执拗,他明白自己横遭此难,固然是因自己被牵扯进京中权贵之家的角力,实则还是他那不肯圆滑的性子得罪了人,竟是熄了入仕的心思。山东方家家资颇厚,家中族老已是豁达之人,方森杰索性游山玩水一阵,最后却是留在了水臻身边为他筹谋。 水臻曾困惑多年,某日醉酒之后道出心中愧疚及疑惑,方森杰大笑一阵,方才回道:“不过是心结未解,君子有仇,拖上十年仍是要报的。”此夜过后,两人之间芥蒂全消,很似亲兄弟一般,彼此说笑倒是不需任何掩饰。 水臻听得是方森杰来请,哀叹一声,在周月竹揶揄的眼神中往梅鹤园而去,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模样。 胤禔的静斋同梅鹤园很近,胤禔到时也不待方森杰发问,除去了自己历经两世之事,其他所知事情一一告知,他可是实在不想再领教一回这位先生的套话手段。 方森杰很是满意,让胤禔坐在一边,静候着水臻。 听过水臻的讲述,不仅是头回听了全场的胤禔低头暗笑,原本打算给水臻留些面子的方森杰也耐不住大笑一阵。水臻好不委屈,却又无可奈何,谁让他没探听清楚了对手的脾性,惑于对方的皮相,这亏吃的很是不冤,可是,好歹他们可是一家人啊,话不好说,水臻只得用委屈的眼神将兄长瞪过了再去瞪儿子。 方森杰也是护短之人,笑过一回,便起了帮水臻讨回颜面的心思,不过想到自己这新收的弟子还是未满三岁的孩童,好奇之心倒是占了大半。水臻亦是清闲多年,遇上这么个好玩儿的事儿,也跃跃欲试的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老了,更是撺掇着方森杰明日借着拜师之礼给胤礽个下马威。 胤禔瞧着自己的父亲和先生颇有兴致的商讨着如何从胤礽那里讨了便宜,很是有些为他们担忧,虽然现在那位太子爷瞧着脾性是好了不少,可是这人要是教了真儿……父亲,先生,不是我不厚道,有些事情总是要亲身经历方可取信呐 贾家父子两人倒是一夜好睡。第二日,贾赦起身的时候,胤礽揉着眼睛也爬了起来。看着胤礽迷迷瞪瞪的任人摆弄穿衣的模样,贾赦心中又是欣慰又心疼,他本来是舍不得让胤礽这么小就开始读书的,可是他亦明白如今这机会难得,北静王同众多当世名士交好,现下那府中为世子延请的开蒙师傅也必是名士,定不会负了琏儿的姿才。 胤礽趴在贾赦怀里,闭着眼任他喂食,觉着依着北静王那小气的性子,今天自己这拜师礼肯定是不会让自己舒坦了的,现下还是多睡一会是一会儿吧,多年不早起的太子爷觉着自己这回和胤禔搅在一起实在是亏透了! 听侍从来报北静王府的杨管家领了马车来接琏少爷去北静王府,贾赦叹口气,揉揉胤礽的头,用温热的帕子给他抹了把脸,抱着胤礽往前厅去了。昨天听过胤礽的叙述,他就知道今儿北静王怎么着都得折腾一把,不过,这样不算什么刁难的举动很是不符王爷一贯的作风……倒像是小儿间闹别扭的把戏。 杨磊低着头也能感受到身上来自贾赦的冷冷打量的视线,打从自己跟在水臻身边做事这许多年大家多少面上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这般被人撂脸子倒是头回,不过想想眼前这位将军能教出那样三言两语就将王爷堵得无话可说的儿子,自己还是不要逞那口舌之利了,再说,杨磊一转眼就瞧见那依在贾赦怀里的孩子墨黑的瞳子,赶紧垂了眼,这位小爷和自家小主子亲近得很,可是别惹了才好。 胤礽乐得贾赦给杨磊冷眼,瞧着杨磊避开自己眼神的动作,更是满意这人的识趣儿,反正有胤禔那位小世子在,自己倒也能逞一回狐假虎威的威风。 贾赦将胤礽放到马车上,理理袖子,扥扥领口,一手抚在他头上,就是舍不得撒手,千万未出口的嘱托,最后都化作了低低一声叹息,胤礽偏头在贾赦未收回的手上蹭了蹭,笑道:“父亲,晚上琏儿陪您用晚膳。” 贾赦忽的有点儿不好意思,收了手,开口道:“琏儿……好好听先生教导。”心里话还是无声的说出了口:别委屈了自己,凡事有父亲呢。 胤礽粲然一笑,点头应道:“琏儿听父亲的。” 杨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原本以为自家王爷和世子这对父子之间就够黏糊的了,和这对儿父子比起来可还算是疏远的呢。瞧见胤礽终于坐进马车,杨磊赶紧自己坐上驾车的位子,得,这位小祖宗还是自己亲自伺候着吧,要是被惊着了,颠着了,贾家这位将军都能打上府去! 贾赦怅然瞧了那马车的背影好一会儿,这才转身回了院子,更衣,应差。 进了北静王府,胤礽就发现今日这府上的侍从对他的态度很是恭敬,想了想昨日胤禔隐晦透露的那位方先生同水臻的情谊,胤礽心下哂笑,到底文人都是一个模样,攻心之术的用法也是如此相似。 作者有话要说:某寒回来了,家中木有网……好吧,某寒承认了自己就是犯懒+卡文了…… 1八十六章 瞧见那院子牌匾上的梅鹤二字,胤礽眨眨眼,这人还真是有趣,梅妻鹤子,满园梅林茶树皆非凡品,其间漫步舞蹈的白鹤也非寻常人家可得,风雅却是难逃金玉的供奉,轮回中再是超凡脱俗之人也得用那五谷杂粮,不知这位先生为此院起了这名字是附庸了风雅,还是只为心爱之物? 进了前厅,胤礽的眼神就定在主位上同水臻并坐的隽秀男子身上,锦巾冠玉一袭湖蓝,剑眉寒瞳,唇角轻牵却非笑非嘲,好一个静若深潭的方沐言,果然有让胤禔甘心尊为师长的资本!只是,如此一来,自己这一路行来所经那一番有些幼稚的让人哭笑不得的试探却是不知所欲为何。 胤礽眸光一转去寻胤禔,就见坐在左手一排椅子首座上端着茶盏的胤禔貌似从容却是恨不得将头埋进茶碗中的模样,不由得勾唇一笑,想来若是对付了真正的三岁小儿,这般举动倒也适宜。只是,自己却是个……老妖精呢! 方森杰打量一回立在厅中神色安然的孩童,虽是存心要寻了借口刁难了他一二,仍是忍不住在心中赞了赞胤礽的气度。对上那双黑幽幽的瞳子,方森杰从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赞叹,忽的就明白了水臻瞧着胤礽不顺眼的原因,实在是这双夜潭水眸的主人太过骄傲。方森杰记得这样的骄傲他只从一人眼中瞧见过,思及那人身份,方森杰看向胤礽的眼神添了两分慎重探究。 水臻同方森杰相交多年,自然明白好友一举一动中的暗示,将手上端详了半晌的杯子放在桌上,对胤礽笑道:“琏儿,这位便是方森杰,我的师兄,溶儿的先生。”又转向方森杰,“沐言,这就是贾琏。” 胤礽觉着这三人很是奇怪,面上仍是这些日子惯常做的天真模样,抬手对方森杰行礼:“贾琏见过方先生。” 方森杰笑了下,恰似三月暖风拂过,身上染上了些许暖意,对胤礽道:“沐言和佑明说你聪慧,你便说说你以为男儿当如何立身当世。” 胤礽闻言抬眼去看方森杰,见他眸中一片沉静,脑筋一转便有了主意,笑道:“男儿立世,不过守心明志,不负知己。” 水臻一惊,这小子好大的口气,明志易,守心难,还有那不负知己……知己何其难求,又有多少情谊堪得世情琢磨! 方森杰眸中却荡出笑意,好小子,自己那篇文章归结起来也不过这几字罢了,也亏得他有胆量说出口,这个学生他收得不亏。 如此,方森杰的言辞温和起来,胤礽说话时不自觉的也随意了几分。 水臻凝神去听两人对话,愈发心惊,眯着眼睛细细打量胤礽,这小子莫不是妖怪吧,自家儿子的聪慧已让人侧目,这小子现在不过三岁,便有如此见识,着实是智多近妖。 胤禔惊讶地瞧着胤礽,他素来知道胤礽学识渊博,不想这人已将说话的火候掌控的如此巧妙,他以为自己都被先生套出了话来,胤礽少不得也着了道,现下听他这虚虚实实的说话,更是将昨日在自己处见的文章作结说来,瞧瞧他将方先生哄得这高兴的模样,心下已然折服。 方森杰对胤礽是越看越喜欢,顺便丢给胤禔一个嫌弃的眼神:你这小子可是不比你师弟啊。 胤禔悻悻撇开头,他本就是比不过这人的敏才,今日不过是彻底的服了气罢了。 胤礽偏头对胤禔眨眨眼:多谢大哥了呢 胤禔磨磨牙,眯着眼笑:你小子最会得便宜卖乖! 看着对视的两个弟子,方森杰笑了笑:“琏儿,你既然拜在我庭下,为师便为你取字,可好?” 胤礽恭敬下跪拜了三拜,道:“请先生赐字。” “瑾安。”方森杰看着面前孩子,一字一顿道,“美玉尚需琢磨,一世平安。” 胤礽一怔,真心实意的又做一拜,道:“多谢先生。” 胤禔心下一叹,他以为自己上辈子被圈了那么些年已经心清目明,却被方先生赐字佑明,胤礽上辈子被他们这群兄弟磨了那么些年,又被方先生赐字瑾安……真是,感情他们上辈子都白活了! 水臻瞧着两个孩子莫名的没了精神,又瞧着方森杰神情不对,便对胤禔道:“溶儿先带着琏儿去歇歇。” 瞧着两个孩子手拉着手离开,方森杰摇头轻笑,果然还是孩子呢,这般安慰着自己,眼神却一直盯在胤礽身上,直到不见两个孩子的身影仍未收回他的眼神,最后转眼去看水臻,叹道:“夙平倒是替沐言寻了两位好学生。” 水臻觉得好友神色奇怪,只道:“沐言不怪夙平自作主张就好,说来这还是你大徒弟给你挑的呢。” 方森杰低笑一声,看向水臻的眼神带着淡淡的揶揄:“原来如此。” 水臻一噎,这话算是肯定了他儿子的慧眼识人,可是,他怎么觉着这话听着像是损他呢! 胤礽瞧着近处无人,凑在胤禔耳边道:“你这先生不会是学过道法吧?” 胤禔扭头瞪了胤礽一眼,低声道:“你真当自个儿是妖怪啦?咱俩这道行显然在先生眼里还不够看呢!” 胤礽轻笑,捏捏胤禔手指,揶揄道:“话说咱们熟读兵法最瞧不起儒生的直郡王可是怎么栽在先生手里的?” 胤禔翻了个白眼儿,抬手搂住胤礽的脖子,加快了脚步,不耐烦道:“行了,你啊,先生又不是文弱书生,你想学兵法机关算学倒是不必再寻旁人了……” 胤礽一愣,斜着眼去瞧胤禔:“你怎么知道?”那可是爷在被圈了之后才捡起来的兴趣! 胤禔好笑的摇头,抬手拍了胤礽一巴掌:“你啥时候知道我喜欢的是蒙古刀的?” 胤礽失笑,是啊,他们两个还有什么是对方不知道的,好些事情甚至比他们自己都明白的很! 贾赦今日同同僚说话时颇有些心不在焉,众人都知道他的脾性,有人笑言:“致宁这是又在愁着怎么哄着琏儿?不若领了琏儿来我府上,家父家母都念着琏儿呢。” 贾赦告罪一声,苦笑道:“琏儿闹着让我给他起个小名儿,说是那样唤着亲切。” 众人相视大笑,昨日北静王府马车大张旗鼓的接了胤礽去,想到胤禔和胤礽的年纪,便知北静王的意思,想到那讨人喜欢的小儿,众人心中只有对贾赦的羡慕,竟是没有半点嫉妒,想着见过的这父子两个的黏糊模样,就知道这要取字的事儿定是那黏着父亲的小子不甘心想出的幺蛾子。 李文鑫笑道:“琏儿那个小人精,致宁便依了琏儿所想就是。” 贾赦叹道:“正则也知我腹中那点儿墨水,实在……” 李文鑫笑道:“致宁,琏儿讨的是你们父子间亲昵的称呼,你只管将你最大的心愿凝做两字送给琏儿即可。” 贾赦只觉豁然开朗,心中瞬间有了主意,对李文鑫谢道:“多谢正则!” 胤礽今日离开之时特意避开了水清,顶着胤禔隐含威胁的眼神爬上马车。 胤禔看着渐远的马车,摇头叹气,他这个弟弟这辈子倒是得偿所愿了。 方森杰瞧着胤禔面上满是感叹的模样,笑道:“佑明这是觉着夙平不疼你?” 胤禔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水臻,委屈道:“父王,先生又挑拨离间!” 水臻弯腰抱起胤禔,叹口气,幽幽道:“溶儿,你也知道你先生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咱家也就清儿能制得住他,咱爷俩还不躲着些?” 胤禔趴在水臻肩上,瞧着方森杰笑弯的眉眼,打了个哆嗦,好眼熟的笑容,上辈子被胤礽坑的时候,这辈子在太后宫里见着那位皇帝的时候,很没出息的将头缩在了水臻肩窝,这些个文武双全的家伙都是惹不得呐,父王,先生火儿了,您顶在前头吧 胤礽透过车帘瞧见贾府门口候着的人,冷笑一声,又往众人身后瞧了眼,见李平王逸都不在,便呆在马车里没动弹。 杨磊早上时候也得了贾赦嘱托,如今不见那两人,便也不催促胤礽。 过了不一会儿,便有马蹄声渐近,胤礽这才慢悠悠的晃下马车。 贾赦跳下马,抹了把胤礽的头,同杨磊寒暄两句,也不看门口面色难看的赖大,牵着胤礽的手往偏门走去。 杨磊瞧了眼这边众人面色,微微摇头,带着人转身离开。 赖大打从做了贾府的总管还没这么丢过人,有贾母做依仗,就是荣喜堂那几位主子也是给他几分脸面,这大老爷瞧见了他竟是连话儿都没说了一句!磨磨牙,赖大急急往贾母处走去,心中已经盘算好了如何将这没接着人的罪责推脱出去。 贾母一见赖大讪讪的自己进了来,就知道老大那父子俩都是铁了心不同自家人亲近,也不耐烦听赖大乱掰扯,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闭眼琢磨走了那家门路为贾珠延请名师为好。 胤礽一路上都是笑眯眯的,贾赦瞧着儿子高兴的样子很是不解,瞧着胤礽两条小短腿儿倒腾的太慢,索性抱起了人。 胤礽忿忿然捏了捏贾赦的耳朵,父亲真是的,好容易以为他是开了窍,知道配合着自己坑人了,瞧着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心思的样子,该是凑巧吧! 用罢晚膳,邢夫人自去歇了,留了那父子两人挤在软榻上说话。胤礽将一日所学尽数背过,瞄着贾赦的脸色,抿抿唇,道:“父亲,先生为我取字了。”言罢,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贾赦瞧。 贾赦被胤礽期待的眼神看得好笑,捏捏胤礽的鼻子,笑道:“是哪两个字?” 胤礽抬手抓了贾赦的手,闷闷道:“玉瑾,平安。” 贾赦一怔,笑道:“方先生倒是和我想到一处去了。”握着胤礽的小手,“父亲只想请天地神佛保佑我儿快快乐乐的长大成人,所以,父亲唤你保成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求留言…… 1九十八章 保成…… 胤礽如遭雷击,身子猛然僵住,耳边只余那熟悉的称呼回响。 “保成。”威严的男子唇边带笑。 “保成……”苍老的老者满眼担忧。 “保成!”满面怒气的少年眼中满满都是倔强。 保成,这是他上辈子的乳名,那时候唯有四人这样唤过自己:皇阿玛,叔公,大哥,还有皇额娘。胤礽眨了下忽然笼上水雾的眼睛,上辈子他一直以为这个名字是他的皇阿玛所赐,及至那陪同他叔公的最后一夜方才知晓这名字的由来,那是他的额娘在他那名唤承钴的兄长夭折之后为自己起的名字,乍闻根由,他心中五味杂陈,竟是忘了深究这名字中的意味,原来却是这个意思么?皇额娘唤着自己这乳名的时候,便是同今世这父亲一般语气吧…… 贾赦瞧着胤礽眼神迷蒙,蹙了眉头,轻声唤道:“琏儿——” 胤礽一头栽到贾赦怀里,将头压在贾赦胸口顶了顶,压下喉中哽咽,轻声道:“父亲,儿子会平平安安的长大……儿子喜欢父亲赐的这个名字,只父亲可以这样唤我,父亲……父亲,您得疼着我,您不能不要我……父亲,弟弟们的字都有他们先生取呢,父亲……” 贾赦搂着胤礽,本是觉着好笑,可是听着胤礽声音里隐隐的莫名惶惑,心里头也酸起来,他想起自己初初失去祖母时的惶恐,他记得明白自己不过是祖母和母亲权力之争下的一个筹码时的绝望,他曾经险些放弃了他自己,他曾在噩梦惊醒时抱着如馨一遍遍的寻求她的保证……到底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如馨让琏儿如此惶恐不安,琏儿聪慧明理,却终究是个孩子,虽然他从来没有问出口为什么他没有母亲疼爱,可是自己一个人还是抵不过两个人的疼爱……贾赦深吸口气,嗔道:“琏儿,保成,父亲不会不要你,你永远都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不论什么时候,父亲都会在你身边……” 胤礽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样子的自己实在是太矫情了,明明早就明白了他的父亲和他前世的阿玛是不一样的,被贾赦放在心坎上宠爱了两年半,他怎么还能说出这样戳他心窝儿的话!胤礽顾不得心中的羞恼,抬头去摸贾赦的脸,嚷道:“都是父亲不好,明明琏儿知道父亲最是疼爱琏儿的,可是父亲却要将琏儿推给神佛,谁理那些泥塑金装的死物,保成只要父亲,保成明白父亲对保成的保护……” 贾赦瞧着恼羞成怒模样的胤礽,颇有些哭笑不得,小孩子这心情实在是转换的太快了…… 胤礽听着贾赦口中念着“保成说的都是对的”再瞧他满面宠纵的神情,将头缩在贾赦的怀里,不再说话了,算了,说出口的话再是收不回来,自己刚才的举动权作不懂事儿的小孩子作事儿吧,以后再不犯了就是。不过,眼看自己也要长大了,父子间这样的亲昵时光瞅着已剩不多,现在贪得一点是一点…… 如今胤礽是不必在家中读书了,贾赦也不食言,将李平和王逸的儿子——七岁的李振和六岁的王斌招进府中,安排住在胤礽隔壁房间。 胤礽被寻到梅鹤园泪眼汪汪满是委屈的水清瞧得很是头疼,身边还有胤禔拿凉飕飕的眼神不时的瞟着,只得上前伸手揽了比自己小一岁的孩子柔声哄着。太子爷哄人儿的本事还是不错的,不管是老者还是小儿在太子爷面前都走不过三招:清亮眼,纯真笑,温柔声。水清瞧见胤礽的笑脸儿就瘪着嘴乖乖的挨着他坐了,再听胤礽软话儿一哄,很快就眉开眼笑了。 胤禔倒是毫不意外,上辈子这等情境他见得多了,早酸够了。 倒是本等着看热闹的方森杰眨了眨一双凤眼,又生出些兴味,他记着这人要是被人喜欢是再容易不过的,可是这被两辈儿人都稀罕却是难得。方森杰抬手摸了摸胤礽的头顶,自家这个小弟子真是越瞧着越有趣。 胤礽只觉着眼皮子跳了几跳,歪了头去挨着水清的脸,顺便躲开方森杰的手,他算是知道这位先生为何不入仕了,就他这专捡着人家忌讳戳弄的性子,入朝实在太得罪人,既然方家家资丰厚,先生还是安生的做个狂士吧! 贾赦还是心惊胆战的防了好几天贾母可能会有的动作,后来见她只是在忙活着贾敏的婚事,很是松了口气,想着近日相处颇好的贾敏就要出嫁,再想了自家母亲的行事作风,交代了邢夫人搜罗些适合老人用的温补药膳方子送去给贾敏。 邢夫人瞧了贾赦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贾赦瞧见邢夫人的神色,想假作无事的笑笑,最后却是叹了口气,握了她的手,轻声道:“老太太保养的好着呢,我送去了这些东西人家也不敢用,说不定什么时候还是麻烦,梅芳荷盈日子近了,有赵嬷嬷和王诚他们盯着护着,你自己在老太太那儿小心着些。” 邢夫人倚在贾赦肩上,点点头,轻声道:“老爷放心,芳妹妹荷妹妹都是有福的,只是,老爷,我想求您个事儿。” 贾赦睁了眼,又闭上,轻哼一声:“嗯?” 邢夫人叹口气,道:“我信老爷的话,也不是想抢了别人的孩子,只是到底瞧着人家将有白白嫩嫩的孩子有些眼热,就想若是哪位妹妹为老爷添了娇客,便将人家母女两个挪到我院子里,那女孩儿就记在我名下。” 贾赦抬手将邢夫人搂到怀里,无声叹息一声,道:“好。我记着你那弟弟现在正是读书的年纪,前几日听同僚说起有处私塾倒是文武兼备,你同你弟弟说说,他若是有心,我便请人引荐一番。” 邢夫人心中一暖,点头喜道:“多谢老爷。” 胤礽正愁着同北静王府往来随行都是丫头总有些不便之处,贾赦就给他送了两个人来。虽说贾赦说得明白这两人将来是要放出府去的,胤礽琢磨着这人还是能用上十来年,且这人都是可信的,就算是自由身了,若调教好了,也会是自己的门客,便遣了竹风桐叶着意观察了几日。听了侍婢的回报,胤礽倒是有点儿喜欢上了这两个面上瞧着憨直实则心眼儿一点不少的陪读,有心看看两人的能耐,略略提点了两句,便让人随侍身边同去了北静王府。 水臻瞧着胤礽身边添的小厮面相憨直,倒是没小觑了胤礽的驭下手段,这几日府上嬷嬷可是从未从胤礽身边那四个丫头口里探出什么话来,有心用了胤礽的人磨一磨自家尚还天真的儿子的侍从,便示意胤禔身边的侍从去套话儿。 果不其然,不过几日,水臻就等来了满面羞愧前来请罪的侍从。瞧了眼一直瞪着自家儿子的三位管家,水臻摆手止住众人请罪着人去请了方森杰来。 听着三人竹筒倒豆一般叙述了他们套话不成反被套话的经历,水臻和方森杰面色不动,亦未责备,温言安抚两句就让人退下了,反正这三个小子自有他们自家父亲叔伯教导着。 待得厅上静了下来,水臻叹息一声:“贾家这小子的本事实在不像个孩子。” 方森杰笑了下,却并不在意:“你忘了你是几岁求了我堂叔做你师傅了?还有那位,”方森杰手上折扇往皇宫处一指,“你昔日那盟友是几岁开始筹谋的?这是非多的人家,活下来的小儿各个都是妖精,我刚瞧见你那时候可也是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白活了那么些年呢。” 水臻面色不见丝毫和缓,压低了声音沉声道:“你也知道我是怎么磨出来的,可是瑾安,这贾家总是不比那里,瑾安这心思太重,佑明终是不及他,我有些担心。” 方森杰笑着摇摇头,手上扇子一转笼在手心,轻敲在掌心,笑道:“那小子再是厉害也是个贪恋梧桐栖身的凤凰,有佑明绊着,他总不会做那谋逆之人,只是你我确实得好好琢磨了那位心思属意。” 水臻皱眉道:“你之前不是还说不要搀和。” 方森杰叹道:“夙平,你怎么倒是比我还天真了,如今朝上动静你又不是没瞧见,太后和那几家也忙起来了,如今你我尚可抵挡一番,待将来那几家势大党争之时,北静王府可能全身而退?” 水臻靠在椅上,眉头柠在一处:“沐言,我有些累了。” 方森杰也收起了云淡风轻的表情,沉了面容,欲言,最后却只道:“夙平……” 两人在书房默然静坐至掌灯时分,直到周月竹遣人来请,方才收拢了思绪。 虽说两人都做了无事模样,到底是心中忧思盘踞,瞧着胤禔和水清不识愁滋味的模样,心中愈发沉重,倒是有些撑不住面上的伪装。 周月竹陪伴水臻多年,少见他这般情绪外露的模样,不由得也有些忧心忡忡。 胤禔自然也瞧出他的父亲和先生有心事,却是不知解法,只得庆幸自家还有水清这么个天真烂漫的,笑眯眯的学了一番从胤礽处学来的话,很是将席上沉闷冲淡了许多。 散了席,方森杰瞧了水臻一眼,递了个眼神给周月竹,便领了胤禔去了梅鹤园。 胤禔正襟危坐听了方森杰的话,愈发觉着自己这日子是安逸过了头。看了眼方森杰笼在烛火阴影里看不清的神情,忆及方才水臻微蹙的眉头,想起胤礽的话,胤禔头回不做掩饰,直直看向方森杰的眼睛,声音是懵懂孩童不当有的认真:“先生,佑明明白。过几日佑明想带着清儿同母妃一同入宫给太后请安。” 方森杰闭上眼勾唇想笑,却是最终做出个苦笑,刚刚他话里不仅是提点了胤禔对侍从疏于调教,更是提及京中情形,而佑明果然听得懂。他们这些做长辈的做的不够格儿啊,竟还要让孩子们早早牵扯其间。 手上一暖,方森杰睁开眼,就见胤禔站在他身边,听他柔声道:“先生,佑明已经四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先生和父亲累了的时候也能稍微的依靠我一下。” 听闻最后一句话,再看胤禔那尚还稚嫩的面上做出的严肃模样,方森杰咳笑出声,伸手抱住胤禔,笑的心中发苦。 胤礽瞧着胤禔面上伪装痕迹淡了许多的谦逊笑容,微微一叹,伸手摸了摸胤禔的脸:“不会累?” 胤禔抓下胤礽的手握在手里,轻声道:“别占我便宜了,不过还是要谢你。” 胤礽想起这两天胤禔特别被方先生‘看重’的情形,笑着挨上胤禔肩膀,好奇道:“怎么,你的体贴懂事将那两位感动的涕泪横流了?” 胤禔推了胤礽一把:“先生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会那般失态!倒是现在这里的形势比之那时候也不见得好多少,我很是该早些让父亲知道我的能耐,好歹能让他轻松些。” 胤礽借力坐直身子,笑道:“哥哥记得弟弟这个情就好,却是不知那里头你是瞧上了哪位?” 胤禔觑了眼胤礽的神色,轻声道:“大皇子水汜是贵妃所出,皇后生子而逝,三皇子水汶四皇子水決生母地位不显,不过三皇子却是很得皇太后的眼,五皇子倒是还在那淑妃肚子里,听说另两位妃子也好似有了喜信儿。我想现在倒还是不急。” 胤礽撇开眼,淡淡道:“现在确实不忙着相看。”不知这里这位同自己境遇相似的太子却是什么模样的。 水郅听说北静王妃这次进宫是带着两个儿子,微挑了眉头,往清华斋转了圈儿,正好带着四个儿子一同往寿安宫去给皇太后请安。 胤禔毫不意外的听到了皇帝父子驾到的通传声,拉着水清给皇帝父子行礼,然后便拉着弟弟躲在周月竹身边,听着那边水郅同皇太后相互客套,眼神儿瞟着那边几位皇子的神色,很是一副小儿新奇的模样。 至于水郅将儿子们领过来的用意,胤禔倒是不担心他被招进来做陪读,虽然水臻和周森杰没为他想出了推脱的万全法子,胤礽却说了他有法子帮他摆脱这个麻烦。他最是明白胤礽的言出必行,于是转而担心起其他的可能,比如,将自家卖给太后以图安稳了后宫。 听着水郅让太子水泱领着自己在宫中走走,胤禔松了口气,如此看来,皇帝此时还念着同父王打小儿的情呢。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这两天事情太多了,在这里给大家拜个晚年! 晚上应该还有一更 20十九章 邢夫人领着侍从抬了新制的一些衣裳送去了贾敏的院子,贾敏接到邢夫人递来的眼神,便将身边的人都支走了去帮着收捡归置。待得屋里只余了姑嫂两人,邢夫人才在贾敏身边坐了,塞给了她一个荷包,又从怀中取了一叠纸,轻言细语的说起女子养身的忌讳。贾敏近几日同邢夫人相交,倒也是投契,正奇怪她行动的莫名开口欲问,就听有脚步声渐近。 听得门口婆子说话,知道是王夫人遣了人来送些新制的首饰,贾敏只觉心中烦闷,将荷包掖在袖子里,神色淡淡的看着那一直瞄着自己和邢夫人动作的婆子,直将那婆子瞧着讪讪的立在一旁,却是不肯离开。 邢夫人轻轻拍了拍贾敏的手,又指了纸上几处紧要之处,便离开了。 待得晚上在贾母处用过膳回房歇了,贾敏让侍婢歇在熏笼上,自己在帐子里检看了荷包里的物事,却是一叠药膳方子。细细看过,贾敏看出这些方子都是择了江南一带的口味习惯且适于老妇或男子的,心中滋味莫名,她的母亲也送了来一些药膳单子,都是为自己调养身子的,此前自己只顾着忐忑未知的将来,竟也没细细想过要如何伺候了夫君同婆婆。 忽然发现自己思虑如此不周,贾敏心下忽然有些惶惑,想起之前奶嬷嬷同自己絮叨过侍奉婆婆和为妻之道,自己竟是只敷衍听过一回便抛开,真是,自己怎么又忘了大哥的告诫,明日可是得请了张嬷嬷再同自己说教一番。 贾母自然听说了贾敏同张嬷嬷请教如何侍奉婆婆,很是有些心疼,自家金尊玉贵的女儿嫁到了别家就是要去侍奉了人,再想到林家老太太还是缠绵病榻的,心里头对老国公定下的这门婚事有些不喜起来。却又听说林府管家递了帖子上门,说林老太太想看看胤礽,请胤礽过府一趟。 贾母自然明白林老太太的意思,心下更是不喜,她原本属意让贾珠做那压轿童子的,可是想想林老太太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再看贾珠也是不情愿的样子,便熄了相争的心思,权作为了女儿忍着,哄着亲家开心好了。不过,贾母看着炕上正为元春读书的贾珠,面色好看了些,林海还是更喜欢珠儿呢。 贾母同林家嬷嬷定下了上门的日子,便让人传话给王夫人。 王夫人虽然不喜欢贾敏,倒是喜欢林海那探花之名,仔细的吩咐了贾珠如何同林海说话,更是要他好好同林海府上的客卿相处。 胤礽撩起眼皮瞧了眼贾珠,见他好似被欺负了般又往旁边挪动了些,嫌弃的撇开脸闭眼静坐,想了想老太太的心思都是差不多,左右他还应付得来,便去琢磨着胤禔这两天忽的欲言又止又是为了哪般,明明上辈子那人是不藏心事的,这辈子两人倒似换了性子。 贾珠不自在的又动了动,瞟了眼胤礽,见他闭目静坐,便也侧身闭眼端坐,开始默背近日所学。 贾赦和贾政亦同行。本来贾赦是想乘了马的,可是胤礽眉头一皱,贾赦只好乖乖的坐了轿子。贾政也松了口气,一想到要同他那大哥单独处于一室,他就觉着头疼,如今这般很好。 林海迎了贾家老爷们在前厅,由林府客卿陪着说话,亲自引了贾珠同胤礽去了后院。 胤礽很喜欢林家这府邸的庭院,暗想着将来自己定要给贾赦修个这样的院子。 林海一边解说着贾珠课业上的困惑,一边分神打量着胤礽。林海很敬重老北静王,也知晓水臻的本事,对他看上了胤礽哪一点很是奇怪,明明他们都是该不喜欢这种太过狂傲的性子的。 胤礽贾珠同林老太太见过了礼,便被让到椅上坐了,对此胤礽很满意,幸好这个老太太不似贾母那般喜欢将人唤到近前摩挲一番。 胤礽抬眼打量了林老太太,虽然她缠绵病榻许久,但那一动作一开口带出的风度却是贾母比不得的,胤礽心下暗笑:难怪贾母只是登门拜访一次,就再不来,原来如此。 林老太太看看笑盈盈的瞧着自己面上不显半点心思的胤礽,再看同他并坐的贾珠垂眸端坐很是拘谨的模样,暗赞一声:果然龙生九子各不相同,这贾琏天生的贵气可不是那贾太君能压得住的。 同两人说了些话,林老太太咳了两声,对林海道:“如海,你领着珠哥儿去前头吧,我这里让琏儿陪着说说话儿就成。” 贾珠略有些委屈,却是不知该如何解说。 胤礽暗笑,这老太太这般委屈了贾珠可是给贾母没脸呢,真是奇怪这两人如何做得了亲家。 林海应下自家母亲的话,吩咐了人好好伺候着,便领着贾珠离开。待出了屋子,林海瞧了眼神色郁郁的贾珠,很是头疼,他自是知道这位将来的侄儿在贾家是被他祖母母亲捧在手心宠着长大的,如今母亲摆明了是不太喜欢他,他这等小儿怕是很难接受呢。叹口气,林海琢磨了言语引开了贾珠的注意,带了他去前厅。 瞧着屋里头安静下来,林老太太闭眼歇了会儿,睁眼就见胤礽正安静品着茶,很是惬意的模样,瞧着这小儿做出这等八风不动的自在模样,着实让人忍俊不禁,林老太太笑得真心,问胤礽喜欢什么点心让她身边的林嬷嬷做来。 胤礽喜欢林老太太慢条斯理说话的调子,也不客气,点了些他知道的南方小食。 书生说话讲究婉转,如此这一番说话便是半日。贾赦依着胤礽说的将林海贾政等人说话当做听书,倒也悟得几分乐趣。 林海瞧着贾珠都有些耐不住,本以为胤礽这等年纪该是在庭院中玩耍,不想问了侍从,却闻他仍在林老太太的院子里。 侍从来请的时候,胤礽正在给林老太太学贾赦给他讲的话本儿,林老太太收了笑,示意侍从稍等,让林嬷嬷取来一细长木盒。看清林老太太取出的是一柄锦玉香扇,胤礽眉头微挑,心下叹口气,他这些日子净笑话胤禔被骄宠得失了警惕,他又何尝不是?因为有父亲宠着,兄长让着,又有北静王妃真心爱护,先生倾囊相授,他也有些以为自己人见人爱了呢。他的父亲如今酒色有度,唯一癖好就是喜欢搜罗些珍玩古物,最是喜欢扇子! 眼见林老太太将扇子抖开,鼻端便嗅得香气幽幽,扇面上山水飘渺意境悠远,墨色留白恰到好处,详观笔法,胤礽看出此扇乃是前朝大家所制,便开口赞了赞,在林老太太开口相赠之前又道林家珍藏可是让他开了眼,言辞露骨让那侍从忍不住皱眉侧目,让林老太太微微苦笑。 林老太太暗暗叹口气,知道自己确实有些急了,可是她的时间已经不多。现在她的儿子得了皇上钦点的差事正满心欢喜着,怎知那江南水深,且林家和甄家恩恩怨怨早已难以厘清,如今,如海再回江南,难保不着了甄家的暗算,林家现今宗脉凋零,当年老爷同荣国府国公爷定下儿女婚事也有为儿子寻个助力的意思,可惜老国公去得早,贾府两位老爷也并没有什么见识,她听了如海身边侍从的描述,只觉着这贾府的长房嫡孙尚有些本事,如今瞧了也是真心欢喜,不过,这小儿气性倒也大着呢。 “琏哥儿既是不嫌这扇子单薄,便收了吧,我是喜欢你呢。” 胤礽恭恭敬敬接了扇子,却也不再多说。他能体谅老太太一片爱子之心,可是难得他瞧上眼个老人家,却也是有不少算计,想起上辈子为他而死的叔公一家,心里头很有些不是滋味。深吸口气,胤礽面上端着几无变化的笑脸,他也不想折腾的太难看,今日这才是他第一次见林老太太呢,全是自己忘形放纵了。且林家好歹也是贾敏的夫家,待自己长大些那林海也有些用处,既然自己收了人家的礼,等林海能听进人言的时候,他不会吝于提点就是了。 掖了扇子在怀里,胤礽瞧见贾赦,就挪了过去,贾赦瞧着儿子好似受了委屈的模样,斜了林海一眼,拱手为礼,转身抱了胤礽上了轿子。 林海磨了磨牙,同满面尴尬的贾政行过礼,送了他们出门,便往林老太太的院子去了。 路上听了侍从一席话,林海拧了眉头,那等小儿怎么就生了那么大的脾性,且他自是明白那扇子是外祖心爱之物,母亲这是为何? 待得到了林母的房门口,林海就见林嬷嬷迎出来,面上隐见欣慰之色。不待他发问,林嬷嬷便悄声道:“老爷,老太太刚刚用了一碗燕窝,笑了几次,咳出痰来,似是舒坦许多呢。” 林海大喜,将胤礽一事抛出脑外,忙问道:“嬷嬷可请了太医来?我去看看母亲。” 林嬷嬷为林海让路,笑道:“刚才已遣人拿了老爷帖子去请了。” 林母见林海进了来,便让屋内侍婢尽皆退下。 林海示意自己的长随守在门口,在林母床边坐了,拿过侍婢放下的果水又喂林母用了些。 林母拍了拍林海的手,轻声将刚刚之事一一道来,瞧见林海面色变幻,叹道:“如海,母亲知道你不喜欢琏儿那孩子,可是那府上我瞧着也就那一个能有出息的。你将外放为官,京中总是要有人帮你瞧着些朝上风向,莫说小儿无用,你看那位一等将军如今行事比之我们离京之前如何?” 林海低低叹息一声,轻声道:“儿子无能,还要母亲抱病为我筹谋。” 林母叹笑:“我儿聪慧,只是薄于历练,你今后待琏儿好些,那小儿心里帐本清楚着呢,一分真心会还了十分真心,绝不亏待了对他好的人,可是要是谁算计了他一分,他也会咬回了十分,记仇着呢。” 贾赦抱着胤礽在腿上,正要出言哄他,就见胤礽伸手从怀里掏出个盒子,推开盒盖儿,取了柄扇子塞在他手上。贾赦抖开扇子扫了眼,虽是他喜欢的那前朝名家所做,却是比不过他的儿子现在心情不好,而且好似和这扇子有关。贾赦将扇子装回去,又塞还给胤礽,轻声道:“保成,不喜欢这扇子?” 胤礽又将盒子塞进贾赦怀里,搂着贾赦脖子闷闷道:“那林老太太怎么知道父亲喜欢这扇子?” 贾赦最近与同僚往来听得多了,又听胤礽时不时的用童言稚语提醒一二,心思已不复曾经单纯,闻言悚然一惊,皱了眉头,将胤礽拢得更紧了,口上只道:“父亲会改的,保成放心……” 胤礽将头埋在贾赦怀里,心里头狠狠下定决心,将来定要让他的父亲随意收罗他喜欢的物事! 六月吉日易嫁娶,贾府林府俱是喜气洋洋,贾母红着眼送了幺女贾敏盖了盖头,被贾赦背出荣喜堂。 贾赦送贾敏上花轿的路上,忍不住低声絮叨了胤礽同他说的林母的脾性,又道受了委屈就遣人来请邢夫人,他们总会为她筹谋。 贾敏一直低声的应着,直到坐上软轿,轿帘放下的瞬家,借着盖头的边隙,贾敏看了眼熟悉的景色,闭上眼,忽的就落下泪来,她虽然心里头念着女儿家总是嫁了人之后才会得了根底,却原来不管自家母亲兄长如何她都是会伤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贾敏终于嫁出去了oo...哈哈 21二十章 林府正厅高堂,高朋满座,笑语盈室。林母含笑端坐,接受林海和贾敏的叩拜。 新人行过叩拜之礼,便是送入洞房这一节,胤礽瞧着被贾珍拉了去同几位贵戚家说话的贾赦,有些不放心,正要跟去,却被水清抓了右手小声笑道去瞧新娘子。 胤礽怕伤了水清,不敢真的挣脱他的手,只得随了他的脚步往新房去,墨玉的眼瞪着胤禔:你管管你弟! 胤禔伸手拢了拢水清细碎的头发,唇边笑意温和,眼神揶揄:你还真跟一孩子计较? 本来胤礽不过是事不顺心时习惯性的迁怒旁人,可是瞧着胤禔现在修炼的愈发炉火纯青的笑脸,颇觉有些要压不住脾气,心下一凛,暗自警醒,转开脸去瞧林家院落的布置。 同胤礽斗了一辈子的胤禔自然也看得出胤礽近日的心浮气躁,想想这几日胤礽的行事,轻叹一声,这人上辈子就一直想着万全,后来退而求两全,却是落得两手空空,难道这辈子他还是没步出皇阿玛设给他的魔障!想到前几日见到的那已一脚踏在迷障中的人,暗暗一叹。 新房中,听说新郎过来了,各家小姐都去了纱橱,几家亲族的夫人倒是还在,贾敏手心生出一层细汗,虽然之前见过林海的画像,又听人描述过他的性情,心中还是忐忑不已。 林海同屋内夫人行过礼,瞧着坐在床上顶着喜帕的红衣女子,面上虽是镇定,心跳也如擂鼓,镇定了好一会儿,才走上前去,挑开新娘子的盖头。 林海垂眸去看:好美的小姐! 贾敏偷偷上瞟:好俊的郎君! 两人眼神撞在一起,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艳,立时错开眼,面上泛红,旁侧一众人等自然轻笑,让两人面上红晕愈发明显。 聪慧如贾敏,机敏如林海此时都不知该如何化解了众人打趣,最后还是水清的童言稚语解了两位新人的尴尬。 “琏哥哥,新娘子和新郎官儿都好看,这是不是就是佳偶天成?” 虽然水清声音已经压低了不少,众人还是听见了,胤礽虽然觉着瞧着林海窘迫很是痛快,却是不忍贾敏尴尬,便应道:“是呢,侄儿祝姑姑姑父百年好合。” 林海头回觉着胤礽很是顺眼,忙谢过了,又酬谢过众人,便去前厅招待宾客。 邢夫人主动留下再陪贾敏一会儿,胤礽在几位夫人开口之前连忙出声借口想念各家公子欲往前厅而去,胤禔让嬷嬷抱了水清同各位夫人去女眷宴席处,自己则拉着胤礽的手一同往前厅去了。 两人并肩而行,胤禔偏头看了眼胤礽,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左右时间还早,今世同前世全然不同,若是胤礽始终想不通,他只要在他犯错之前拉上一把就好。 胤礽垂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任由对方牵着自己前行,忽的一笑:自己不过一普通凡人,虽有奇遇倒也是无法做到万全的,那么是不是自己该多信任身边的人一些? 贾赦小心的措辞应付着公侯贵勋,要说以前他只是凭着直觉觉着同王爷或者其他的什么人说话很是不舒坦,现今他却是能隐约的察觉了他们甚少掩饰的情绪中对他的轻视及指派,心中很是憋闷,更多的却是怅然。看了眼明显毫无所觉的贾珍正同人说着哪家酒楼的佳酿最好,贾赦叹口气,以前的他也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只知欢喜的反复唠叨着自己知道的,被人拿话引着当了枪使都不晓得。 听着缮国公仿佛不经意的提起古扇名画,贾赦打了个机灵,含笑展开手上玉扇,很是想要让人知晓得了宝物又强压着炫耀心情等人询问的自得模样,心下却是想到那日在自己怀里恹恹的孩子,猛地生出气力同众人周旋,压下了心中的惶惑。他的琏儿还小,他不能为他的保成谋划出无忧的将来,总是能保证一家的平安到他的宝贝能独当一面! 方森杰游历时同林海相识,如今同在京城,林海小登科,自然也要前来贺喜。两人客气了两句,林海便去同旁人说话,方森杰则是立在庭宴一角瞧着登门的宾客,看到在权贵堆儿中勉力应承的贾赦,勾唇一笑,漫步上前,道:“贾大人。” 贾赦光记着自己同人说过些什么话,就应经有些头晕了,瞧见眼前这位同自己说话的俊朗男子,想了一会儿方才想起来人的身份,这是他家保成的师傅啊!忙拱手为礼,道:“方先生。” 方森杰本以为能教出他家小弟子瑾安那么有趣性子的贾赦本事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不想说了会儿话,他就已经摸清了贾赦的斤两,虽也是有趣的人,却是远远不及其子,不由得将疑惑的眼神丢给远处的水臻。水臻执杯啜饮一口,含笑遥敬。方森杰眉头一挑,一眼瞥见进了厅堂便寻人的胤礽,暗自摇头,不着痕迹的引着贾赦去了他同僚那一席。 胤礽东瞅西望的找着贾赦,瞧见贾赦正在同那一班同僚说话很是松了口气,结果还有小半口气没叹出来就听得身后有人幽幽叹息:“瑾安,可真是心疼父亲啊。”如此乱局,避出不是很好?怎的还逼着他踏入此间挣命? 胤禔捏了捏胤礽的手,有些担忧的瞧着他:先生就这脾气,你可是别和师傅犟嘴! 胤礽拍拍胤禔的手,转身抬眼去瞧方森杰,面上是恭恭敬敬的样子,声音却带着毫无掩饰的嘲讽:“先生,可听说过民间俗语:树挪死,人挪活?”看了眼面色瞬间沉下的方森杰,声音愈发的轻,“局里头没用的棋子,怎么都不过被摁死,所以,要想活还是得让人瞧着还有两分用处不是?而那有用的棋子,根植一角,太过有用,又如何躲得了外人来探,舍得,舍得,当真子子都能舍得?一番厮杀磨砺,满目疮痍,又能保下多少自己人?”贾府不过是挪挪避了风口就能保得性命的,可是那北静王府怎么说都是同皇家根枝纠结在一处的大树,挪不得! 胤禔脸色青了一瞬,他总算明白北静王府这些日子明明谋算不错为什么反而在宫中前朝做事不如以往顺心,他们也是一叶障目,心焦之下,这几日行事较之以往很是有些急躁了,竟是忘了皇家大忌。或者说,胤禔心思复杂的看了眼胤礽,他们如此反应倒是应了皇上的意思,皇上是想让贵勋皇族都向着太子,至少现在是如此,此人行事倒是同皇阿玛很是相似,只是,为什么?胤礽此时将这一层挑开是想提醒他们什么?皇帝如此安排……又有多少全然是为了那太子水泱? 胤礽伸手戳了胤禔眉头一笑,微微一笑,往贾赦身边走去。胤禔的眼睛里慢慢都是担忧和后怕,他这个大哥如今竟是如此的信他,他都不好意思算计他了!瞧他这大哥对皇帝心思的揣度到底是不如自己,而自己也时常站错自己该在的位置,也好,都说当局者迷,他们两个正好站在对方的局外,倒是契合的很呐!回头看着那边瞧着自己说话的师徒两人,胤礽对胤禔笑着招手。 方森杰看着胤礽几句话逗得贾赦的同僚人人欢欣,唇微微翕动,低声问着胤禔:“佑明就这么相信瑾安?” 胤禔一愣,啃着胤礽的背影,微微一笑:“……可能我们是知己朋友吧。”这世上唯一同时见证了自己两世人生的人,就算也将对方划在局里,亦是让人同自己并肩而立。他们之间说保护太过虚伪,所幸这一世不用你死我活的争斗,相互扶持很是不错。 瞧见胤礽对自己招手,胤禔隐晦的丢给胤礽一个白眼儿,同方森杰行了礼,便往胤礽身边儿而去。 水臻瞧见方森杰略待俏皮的对自己眨眨眼,费力咽下喉中酒,转开眼,不去看某个喝了酒就没正形的友人。 方森杰一笑,转身离开。 本来这等宴席上新郎自然是主角,可这一次胤礽无疑又夺了林海的风头,胤禔瞧了眼被各家老爷考校夸赞,为自己同各家公子引荐的小小孩童,抿唇一笑。从上辈子开始胤礽就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这点实在是无法抹去,转眼瞥见林海复杂莫名的脸色,胤禔叹口气:保成啊,你倒是说说看让林海怎么稀罕你?知道这种事情说了也没用,胤禔摇摇头,对上各家公子防备试探的眼神,温柔一笑。 胤礽也觉着自己可怜呢,贾赦的同僚来了不少,先头在女眷那边儿他一番行礼说话就累得够呛,现在各家老爷为了和北静王府攀上些眼缘,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唤了他过去说话,然后不着痕迹的夸奖,之后自己便得善解人意的将胤禔招过去……他该是庆幸如今各家管只比自家父亲高的公侯权贵之家的少爷至少比自己大三岁吗? 水臻瞧了眼不一会儿就混在了一众孩童中的胤禔胤礽,笑着摇头。 “夙平两个儿子都乖巧聪慧,怎的还摇头?” 水臻偏头瞧了眼东平世子穆兴,任他为自己把盏,抿了口酒方道:“只是觉着自己老了。静之又去寻他师傅去了?” 穆兴在他身边坐下,叹道:“果然是近墨者黑,你如今着说话这戳人心窝的劲儿倒是和沐言愈发像了。” 水臻斜了他一眼,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道:“你该知道我们恼的是什么,说来你今天怎的来了?” 穆兴摸着酒盅,漠然道:“林海将往江南去,我来瞧瞧这林家最后一人是什么模样。” 水臻皱了眉头,眸眼一转,见左近无人,抬眸看着穆兴的眼,沉声道:“当年是林公做事不地道,可……你又犯不上赔上一辈子!” 穆兴轻笑:“那位既然敢直接出手害死阿成,我便下大注陪她玩上一把而已。” 水臻不再说话,垂眼把玩手上酒盅。 穆兴瞧着南安王霍思走来,低声道:“三皇子虽然被皇太后看重,倒是谨记孝悌。四皇子虽出身低微,却颇通佛缘,时常往大业寺去寻戒言大师说话,很是投契呢。”言罢起身离开。 霍思皱着眉坐在水臻身边,苦笑道:“瑶玶瞧着愈发消瘦了。夙平,现在他也就能听你两句话了,你怎的不劝劝他?” 水臻合上眼,不去看霍思的神色,只淡淡道:“瑶玶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有主意,我劝过他要保重身体的。” 胤礽拽了拽胤禔的袖子,示意他去看那边儿水臻以手支额不胜酒力的模样。 胤禔笑着同众人告了罪,往水臻那边走去。 胤礽坐在贾赦怀里,听着相熟的大人们说话,瞧着那边儿青衣人萧瑟的背影,心下念着那人的身份,总觉着他和胤禔还是疏忽了对当朝公侯秘事的探究,毕竟势,说到底还是人,人心又实在太难捉摸,若是他们身后没有爵位背景倒也可以忽略了这一段,可谁让他们都是半只脚踩在局中的呢? 从林家离开,贾府两房各乘一车。 邢夫人从匣子里取了梅子递给胤礽,靠在贾赦怀里的胤礽接过,低声道:“谢过母亲。”便掏了帕子擦过手,捻了梅子一颗颗的塞贾赦。 抬手摸摸贾赦的额头,胤礽心中有些担忧,平时贾赦就算再累,在自己面前也是掩饰的极好,今日这般,怕是累狠了吧,想到方森杰的话,胤礽也觉着自己好似有些将贾赦逼得狠了些。可是,他眼看着京中情势幻化诡谲,总是担心他的父亲会被人拿捏了当枪使啊。 贾赦半躺在马车上,拥着心爱的儿子,梅子酸甜,同如馨所制略有不同,却也可口。睁眼看着在怀中熟睡的孩童,贾赦叹口气,握了邢夫人的手,轻声道:“这几日辛苦你了。过几日,”抬眼看着邢夫人,虽觉难堪,话仍是道出,“怕是要难为你了。” 邢夫人拉过薄被搭在胤礽身上,柔柔笑道:“老爷,我明白了。能得老爷坦诚相待,我就知足了。” 贾政今日倒是心情不错,宴上他领着贾珠同几位翰林说话,几位大人都赞贾珠学问好,虽然胤礽那边儿仿佛众星拱月的情境让他免不了有些吃味,可是,小儿太过聪慧了未必不会折了福寿,再者,还有母亲呢,母亲总不会亏了她的孙子。 王夫人搂着贾珠和元春,面色欣慰,今日席间夫人谁不说自己的珠儿聪慧,元春乖巧,她的孩子们啊,自然当得起这世上最好的。等过几日她再领着两个孩子同王家走动走动,如今世上安身立命还是要学习权谋! 元春靠在王夫人的怀里,想着今日瞧见的两位王妃的气度模样,心下羡慕得紧,将来……母亲说过她命数贵重,她将来也会是那般被众人恭敬的!贾珠扒着王夫人的手臂,想起宴上见闻,他也听见了琏哥儿同人说的话,到底自己是比琏哥儿不过,也罢,勤能补拙,自己再努力些,总也不会比他差上太多! 水臻将妻儿回院子,只带了一个侍卫便往周森杰的梅鹤园去了。 瞧着陪侍周森杰十余年的长随方行守在梅林之外很是焦急的模样,水臻暗暗叹息,挥手免了众人的礼,命他们去备了暖身的汤水,独自步入梅林。 周森杰躺在树下竹榻上,啜饮着青梅酒,难得褪去了桀骜的面具,只是低声吟着旧时诗文。 “……寒月如初,痴碑空守,天狼黯,无人归……” 水臻轻巧的脚步在相距三步处站定,听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方才出声:“沐言,瑶玶明年要带兵出征了。” 方森杰睁开眼,想了会儿水臻话中的意思,半支起身,眼直直的盯着水臻,笑道:“你不怕我要一起去?” 水臻一弹衣袍在他身边坐下,轻笑:“你放心的下让你那位师兄教导穆家小子?” “……他怎么忍心!”方森杰想笑,却是勾不起嘴角,只觉自己现在面目可憎,偏开头不去看水臻依然不变的笑容,深吸气,忍了又忍,还是低吼出声。他们,当年他们在古松之下结誓,如今,是不是只剩下他还在念念不忘那誓言? 皇家果然不在乎情,只重权!当年他们三个到底是发的什么疯,自己掺和进去! 水臻闭上演,轻叹一声:“沐言,他也不想,可是,是人都会害怕。阿成,秀儿的事儿都是意外,他那么怕是孤家寡人的一人,怎么可能出手坏了情分——” “但是他也没为他们讨回公道!” 梅园霎时静若死地,周森杰掩面躺倒在榻上,水臻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再言语。是的,他没有为曾经的兄弟最爱的女子讨回公道,因为他要护住他的孩子!你来我往的争斗总是免不了要咽下苦水,总有人是舍不得当成棋子摆弄,可是近了身的人都在局中,谁都逃不出,所以,掌局人最后免不了心碎而死。沐言,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皇家的残酷,不理解也好,至少这世上总有个聪明人心中还存了份没被玷污的良善。 作者有话要说:春节假期实在是和想象中不一样,同大家道个歉。 明天开始日更,不过应该都是4000+的大章,希望不会让大家失望。 22二十一 看过了林海喜宴上宾客的名单,水郅用指甲在水臻穆兴几人名字旁侧划了又划,轻叹一声,将折本合上丢给候在一边的侍从,摆手示意那面目平凡的侍从退下,手指敲着桌子,把玩着俏皮的玉雕,问道:“希祉在做什么?” 立在一旁的张宁回道:“回皇上的话,太子在昭阳殿读书,这时辰该是还未歇。” 水郅笑道:“摆驾昭阳殿。”起身走了两步,“张宁,去捡了艳红的樱桃……同荔枝,冰上一会儿送来两盘子,太子近日身体好了许多,这几日暑热,少用些凉的也无事。” 张宁小声道:“皇上,要不要奴才顺路去瞧瞧陈太医?”要是太子爷哪里不舒坦了,您过后还不得后悔的再次折腾一场迁怒。 水郅叹了口气,点头:“去吧,你今天也歇歇,让你徒弟伺候着就成。”言罢抬手丢了块牌子给张宁。 张宁接过牌子收在袖中,躬身退下,唤了他两个徒弟张书刘景仔细吩咐一番,让刘景留下伺候着水郅,领着张书往御膳房去了。 转身之际张宁瞧了眼门边低眉顺眼的侍从李夏,心下冷哼了一声:皇太后将送去寿安宫的荔枝大都给了三皇子,三皇子倒也聪慧,转手给几位皇子都送了,可惜,咱们皇上最是讨厌八面逢源之人,皇太后被恭敬的这些年都忘了皇上的性子了,皇上心坎儿上可是只有太子爷啊,皇太后又何必给要拧着皇上的意思,真是自找不自在!今日晋上的这一篓樱桃被皇上赏了太子一盘子,除了皇太后,旁人那里怕是只有零星两颗了,且,皇上还不说是赏了太子,因为太子不过是陪着皇上用些而已……张宁笑了会儿旁人,捏捏手上的牌子,有点儿哀怨:皇上,我好容易能出去瞧瞧弟弟,怎的还吩咐了差事,您真是越来越小气了! 水郅站在屏风处瞧了会儿端坐在书案旁临子的水泱,放轻脚步走了过去,看着水泱愈见风骨的字很是欣慰。 水泱写罢一章,撂下笔,方才发觉身边有人,惊喜的抬头,就见正是心念之人——水郅正立在案侧,回过神急急起身退后一步,对水郅行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水郅瞧见水泱眼中的惊喜,瞬间便觉着刚刚泡在酸苦之中的心舒服了许多,为了儿子的万全,就算同兄弟离了心,也值得。 水泱瞧着门口有张宁的徒弟刘景守着,也没坚持行全礼,扶着水郅的手臂,父子两人一同坐在榻上。 水郅细细瞅着水泱含笑的模样,捡了诗书考校他一番,转眼瞧见那一盘子的樱桃都快被儿子喂进自己嘴里,心里最后一丝苦都不见了踪影,伸手捻了樱桃填进水泱口中,吩咐道:“今日天晚,朕也乏了,太子甚孝,朕便在昭阳殿享一享天伦之乐。” 张书应声而去,对还露着小半个脸的日头视而不见。 水泱皱着脸吃下口中的樱桃,捡着润红的送到水郅口边,他知道他的父皇是最喜欢吃酸甜的樱桃,就像父皇知道他最怕吃酸的! 父子两人用过晚膳,在昭阳殿小花园转了转,瞧了瞧水泱种的花草,便在窗畔棋坪旁坐了。 水泱一边落子,一边将这几日的事情一一道来,尤其是在寿安宫遇上的南安王妃和西宁王世子妃对自己甚为殷勤一事。 水郅叹息一声,捏了颗樱桃塞进水泱嘴里,瞧着委委屈屈的收了声的儿子,水郅一阵大笑,直将心中郁气消尽,捏起颗荔枝剥开。 父子和乐的时间总是溜得极快,水郅觉着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拥紧怀里熟睡的孩子,水郅轻轻拍着水泱的背,睁眼看着看不透的黑暗,轻叹,这宫里头除了他的希祉全心的信着自己,旁人皆各有依仗!希祉,他会给一直站在自己身后、一直信任自己的孩子最好的,让他目极天下! 水郅自以为温情的想法却在十八年后,因此被那桀骜的青年笑的狼狈:“父佑子,子敬父难道不是应该的?你在希祉一无所知的时候定下这等有失公道的誓言,先伤了人心,又怨人不信,真是可笑之极!” 彼时水郅无言以对,只眼睁睁的瞧着曾经跟在他身后的孩子留给他一个背影踉跄而去,无言以对。 而此时满心幸福、睡着唇边仍带笑容的水泱在那日听过胤礽同水郅的对话之后便再没回想过他同水郅父子相得的十五年,在位三十六年再没选纳妃嫔。 贾敏出嫁,贾母初时不觉什么,三朝回门日瞧着贾敏面上的娇羞心中只是欢喜,之后却是日觉心中空落落的。无法言说的空寂让贾母眼瞧着陡然苍老了许多,荣喜堂里两个孩子贾珠每日里辛苦进学,无甚精力劝慰她;元春虽然伶俐,到底也只是个两岁多些的女童,再会说话也不过是让贾母牵牵嘴角。贾母身上疲懒,也懒得理睬王夫人明里暗里的争权,只是牢牢的握住了府上银钱,便随她去了。 邢夫人得了贾赦的话,正好贾母免了众人请安,便顺势应下,守着院子里两个孕妇,再留神瞧着公中运作,冷眼瞧着王夫人折腾,对她的试探一概不理。 原本做好准备同人斗上一斗,却被人一招太极云手化解,王夫人心中很是憋屈,又觉发虚,反而也静下来。贾府中很是安静了几日。 待得林海休过婚假之后再办差时,满朝臣子都得了宫中传出的消息:林海九月将赴江南协助巡盐御史赵琼清查盐政。虽说是协办,谁不知道赵琼已经上了折子要告老还乡,此时林海是协作,待得清查了账目怕是就该他正式挂职了。 一时间林府一跃成为京中最热闹的府邸。 就连王子腾也让他妻子李氏去寻了王夫人说话,言说过几日到访。 本来娘家来了人,王夫人很高兴,可是听周瑞家的说李氏在贾母处又坐了坐竟去了大房,还是呆了好一会儿才往自己这边来,原本正憋屈的王夫人只觉着心肝疼,虽然贾政这些日子对她还不错,可她如今更看重权利,而自己这娘家人竟不肯给自己撑撑腰,果然嫂子就是比姐妹隔了一层!再说那大房有什么本事,不就是那小子会撒娇讨好成了北静王府世子的伴读! 李氏却并不觉着自己有错,本来那大房虽是住在偏院,可谁让人家才是正经袭爵的,虽说她是王家人自当帮着王夫人些,不过她一直不喜欢自家这位姑奶奶,且老爷也说了那大房的琏哥儿长大了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她如此行事老爷面前也说得过去。李氏笑着坐了,对王夫人面上不自然的笑容假作不见,瞧了眼屋里伺候的都是王夫人的陪嫁,便将自家老爷的意思三言两语的说来。 王夫人撑着笑应下,又问家中父亲兄弟可好,问过侄子如今习书如何,侄女的满月宴。 李氏笑着一一回答,离开时从周瑞家的口中哄出王夫人的心思,满意离去。 周瑞家的转身捧着李氏赏的镯子将李氏的问话一五一十说给了王夫人,王夫人高兴的再赏她一副头面,转而去琢磨事情如何运作,她明白老太太定会支持自己,而且她的哥哥,她那嫂子不是说喜欢贾琏侧聪慧么,有哥哥筹谋,此事定然能成! 王夫人心中郁积的火气却是难消,又全部记在了贾敏和胤礽身上,不想人前露了痕迹,索性让心腹去传话,言说自己不舒坦,请邢夫人操持林海夫妇来贾府住对月的事宜。 方森杰那日着了凉,又记起心酸往事,贪饮几杯凉酒,虽不是大病,却也无力为胤禔胤礽讲书,只让两人细细描红,由水臻盯着两人温习课业。 水臻听方森杰复述了胤礽的话,只觉着自家这是招了个小妖精,试探了两回,确定胤礽所言皆他所想,告诫了胤禔一回,改日同水郅说话时,便将方森杰对他两个弟子的喜欢说了一回。 水郅喉间的话转了一圈又咽了下去,问了问方森杰的病情,便道赏赐安慰。 水臻本欲推拒,听到水郅慢慢念出的赏赐,抬眼看了眼水郅清亮的寒眸,躬身谢赏。 携了赏赐水臻回到府上心中只觉难受,便捡了几样去寻方森杰。 得了半日清闲的胤礽胤禔对视一眼,转去静斋咬耳朵。 揣测着皇帝诸王和他们的先生之间可能有的爱恨纠葛,胤禔胤礽相对无言,只觉头疼,这情谊纠葛可是比他们算计的阴谋更是麻烦,谋算只算攻防就好,情谊何来对错,更难掌控。 两人齐齐一叹,又听门口侍婢脆声道:“给公子请安。” 水清泪眼汪汪的缩到胤禔怀里,今天的琏哥哥好可怕,虽然琏哥哥生气起来眉眼更加——好看,不过嬷嬷不是说他要是瞧上哪个漂亮人儿很该早早订下来么?是他说的话不好么? 胤禔搂着水清看着胤礽黑着脸,忍不住想笑,想起前几日胤礽拿他的‘调戏’他,亲亲水清的脸蛋儿,真是爷的好弟弟 胤礽脑中仍回响着水清刚刚那句“琏哥哥,清儿将来娶你吧”,要不是记着这小子的身份,他早就一巴掌抽飞了他!瞪了眼无辜可怜模样的水清,恶狠狠的磨牙,顺着他迷惑求救的眼神瞧见一旁神色尴尬的嬷嬷,做出个灿烂的笑脸。 胤禔也瞧了那嬷嬷一眼,记下。 周月竹听到胤禔身边侍从的回话,剪去一枝斜出的花枝,对身边的嬷嬷笑道:“取了宝蓝水蓝的缎子去给琏儿。”呵,这些人真是什么招都使呐,眼看溶儿早慧懂事,就想回了她的清儿,看来她们最近过得很舒坦呐!最近太安静,还是添上些乐子才显得鲜活! 胤礽得了胤禔眼神的示意,撇撇嘴,开始指派着水清的侍从做这做那,刁钻的寻了不是罚了不少人。 胤禔将头埋在水清肩膀,吃吃偷笑,好久没见胤礽这得理不让人的骄傲模样了,如今见来还真让人感慨。 胤礽借此机会倒是消了不少郁闷,瞪了眼胤禔:好好管管你弟! 胤禔眉眼间都是笑:你也知道水清这不是被人算计了么…… 胤礽继续瞪着胤禔,忽的眼中映出水光,无声道:哥哥偏心! 胤禔心脏乱跳一瞬,转开眼,低头对水清道:“清儿,琏儿也是男子,不能嫁给你,放心,将来哥哥定为你寻了才貌双全仙子样的姑娘陪你。”保成你个臭小子,对着你哥还使美人计! 水清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偷眼去看胤礽,小声道:“哥哥,你和琏哥哥会一直喜欢我吧?” 胤礽和胤禔对视一眼,胤禔皱眉思索。 胤礽疑道:“清儿,你这话从哪里听来的?你哥就是将来不理我也不会不喜欢你。” 胤禔却截住水清的话,戳戳水清的脑门儿,道:“说什么傻话呢,家里人谁会不喜欢清儿?哥哥最喜欢清儿了。” 水清瞧着胤禔和胤礽神色都好了些,撒娇得了两人保证,笑的没心没肺的去寻水臻和方森杰讨保证去了。 胤禔伸手揽住胤礽的肩膀,头挨过去,轻声道:“保成,放心,哥哥不会不理你的。” 胤礽动也不动,只是撇开头,口上犹道:“谁稀罕。” 公侯之家侍者成群,体面的也是众数,谁也不会在意一两个仆从被罚,便是那在意的问过事情缘由也不在意,只是开始捉摸下一子该落在何处。 林海差事时间上订得紧,七月里,新婚夫妻便只在贾府住了一旬,就回林家修整行装准备往江南去了。 王子腾其间也上门数次,同贾政和林海相谈甚欢,也见过胤礽几次,只觉着他妹妹的谋划也是不错,回府同他父亲商议去了。 胤礽倒也喜欢王子腾,只是想到他是王夫人的兄长,少不得为两人将来的敌对叹息一声。 有林府嬷嬷登门来请贾府两位小爷和小姐,胤礽少不得与贾珠贾元春再登林家门,且想到胤禔隐约猜测的林家同东平王世子之间可能有的恩怨,瞅着放□段儿说着软和话的林母,面上便做出小儿的别扭模样,很是安慰了林母愈发不安的心情。 七月末,林家人再回江南,胤礽目送三条大船离开,登车往北静王府去了。 此时朝堂上众人已瞧出皇上欲对南诏用兵,一时间京中气氛不自觉绷紧几分。 贾赦多少也察觉了些,瞧着贾珍的清闲无职纵情声色,只觉头疼,上门拜访贾敬,却是听说这位堂兄正同人商讨道法丹药之术。只得拽了贾珍苦口婆心的劝诫。 贾珍倒是不在意,明白贾赦如此亦是为他好,便口上应承了,又想起贵人曾同他提到的事儿,不想他这堂兄去了那刀剑无眼的战场,便低声道:“听说堂叔马上功夫不错,不知堂叔可是想去疆场上一搏富贵?” “你说笑呢,就我这点本事,还是好好守着儿子好了。”贾赦一惊,知道贾珍此话并非空穴来风,明白贾珍这是好意提醒,没了饮酒的心情,少倾便一同回府了。 胤礽听了贾赦的担忧,磨磨牙,恨不得将那算计他父亲的揪出来抽上一顿,想了想,道:“父亲也委屈几日乘了轿子吧,保成可不要父亲去那血腥疆场,保成害怕。” 贾赦拍拍胤礽的肩膀,笑道:“放心,父亲这点儿本事,就算有人有心谋算,也怕推举了我而被连累了呢。” 胤礽听他这样自我嘲讽,心中更是难过,磨着贾赦同他讲故事,甜丝丝的话哄的贾赦眉开眼笑。 八月秋凉时节,想着府中那两位姨娘快要临产,胤礽读书时很有些魂不守舍。 方森杰时不时的提了刁钻问题为难,胤礽心不在焉的倒也应付的过去。 眼看方森杰脸色有些难看,胤禔叹口气,决定提醒胤礽一二,可是别一时不慎露了两人这妖怪的身份。 胤礽瞧着胤禔严肃的坐在他面前,也正了神色,就听胤禔叹道:“先生生气了。” 胤礽眨眨眼,苦笑道:“我就是怕。”怕那些冤孽成了自己的弟弟,就是他再狠得下心,可是他们哪个若成了他的弟弟,为了不让贾赦伤心,他也只能忍了。 胤禔心有戚戚然,拍拍胤礽的手,温言道:“你就是怕也没辙,听说不是还有些日子么?你实在不放心的话最后那几天在家守着就成了。这几日,你这神游模样,可是让先生很不满。” 胤礽乖乖点头,道:“弟弟明白了。” 胤禔很少见胤礽这般乖巧模样,见他有些消瘦的脸颊,又不忍打趣,便忍笑揽着胤礽一同躺了。 胤禔胤礽这辈子很多都似颠倒了,就像现在胤礽一躺下就睡着了,胤禔却是畏冷苦夏。 躺在外侧,胤禔仍是觉着热得难受,迷迷糊糊的不停翻身。胤礽被胤禔折腾醒了,又闭闭眼才恍惚明白胤禔的情状,想起上辈子自己小时候挨过暑夏的法子,从胤禔身上翻过去,将人推到床里,脱了自己的中衣,又解了胤禔中衣,将他按在自己怀里,闭上眼拍着他的背。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道歉,昨天吃完晚饭,只是想睡一会儿而已,谁知道就睡到了今天早上oo结果岔路码了2000-,红楼3000+,数字2000+…… 晚上十一点还会有一更,那一更已经放在存稿箱里了,请原谅某寒对留言的小小私心吧…… 23二十二 胤禔只觉着好久没睡得这般舒坦,睁开眼在‘枕头’上蹭了蹭,就听到熟悉的轻笑。猛然睁开眼,胤禔瞧瞧水臻,又瞧瞧铺撒一室的暮色,呆呆道:“我怎么睡了这么久?……瑾安呢?” 水臻面色黑了一瞬,想到自己回来时方森杰那揶揄的眼神,眼前再晃过胤禔扒在胤礽身上熟睡的样子,叹口气,伸手帮着胤禔穿好衣裳,道:“瑾安回府了,你睡了半日,为父这手臂都被你枕麻了。” 胤禔连忙几下系好自己的衣裳,伸手为水臻揉捏他那‘麻了’的手臂,怯怯问道:“父王,先生没生气吧?” “没有!”水臻气结,这小子先问瑾安,再问沐言,他呢?怎么就不问他呢? “父王什么时候回来的?儿子这一觉睡得很好。”胤禔忙道,却是不明水臻明明好了不少的脸色怎的又黑了,决定明天好好问问胤礽这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水臻捏捏胤禔的脸颊,叹气,想起胤礽走的时候绷着脸啰啰嗦嗦的说的那一大堆,轻声道:“溶儿苦夏怎么不说?在父王母妃面前还逞强。”有了小儿子总是忍不住更关注那年幼的,却忘了这个大的也不过是三四岁的年纪,看来自己也该正一正这偏了的心。 胤禔怔了下,面上就红了,轻声道:“儿子只想着过几日就没事儿了,谁知道今年这般热……” 翌日胤礽便为自己几日的怠慢向方森杰告罪。 方森杰定定瞧了胤礽一会儿,便摆手示意他不在意。 听闻胤禔问那日的事儿,胤礽也不想胤禔为水臻对他的疏忽难过,敷衍了那日的事情,却是着意想了想上辈子不舒坦时的应对法子,既然昨天那法子有用,那别的也该得用。 胤禔见胤礽神情肯定的言说无事,便放了心,只是每日里又欢喜又尴尬的与父亲同榻而眠。左右,这暑天没几日了,他且贪睡两日吧。 梅芳早产的时候,胤礽和贾赦都不在府中,前些日子佟嬷嬷又病了,只李嬷嬷守着,邢夫人正在荣喜堂给老太太念账本,听闻消息,方才急急赶回。 待得邢夫人赶回时,产婆嬷嬷已在室内忙活,听着梅芳的惨叫,虽说邢夫人比了寻常女儿多几分沉稳,可也是放心不下,掐了自己一把,命王善保家的去扣住梅芳早产时左右伺候的人,想起胤礽同他说的话,又命人去北静王府接胤礽回来,方才在门口椅子上坐了。 胤礽得了消息脸色瞬时冰寒可怖,心中狠狠念过王夫人,忙同方森杰告假。 胤禔听说了胤礽要添了弟弟,却是显得比胤礽还焦急几分,边推着胤礽往外走边轻声道:“保成,不管怎么样,都记得给哥哥来个消息。” 方森杰揉揉额头,瞧着那两个孩子的模样,叹口气:这一个两个的都心里头挂着弟弟,他们这些长辈该是羞愧自己的无用还是懊恼自己不被孩子们在意? 如今这朝风气很是不在意庶子庶女,便是谁家的宠妾临产,碍于面子也不会有人大咧咧的在众人面前直言了出来。 贾赦瞧了眼貌似急匆匆的冲到自己面前的小厮,冷冷一笑:“你个二弟院子的周瑞倒是来报我这院子的事儿,真是有道理的很了。”其实贾赦是心情不错的,若是旁的妾室,他确实是不在意,反正他已有了嫡子,不过梅芳和荷盈不同于旁人,他自己不好让人来报,王逸算计着周瑞来报信儿,很是不错。而他现在知道了信儿,早些离开也是情理之中吧。 周瑞心中却是很是后悔,他只是听他那婆娘说过二太太要算计大太太,又听大房的王逸忧心忡忡的说大老爷宠爱的芳姨娘早产,欲言又止的说大太太不许他们去请大老爷,敢情那时做套儿!明白自己少不得被罚,周瑞心思急转,思索着如何圆过此事。 梅芳折腾了许久,半夜时分放下诞下一个男婴。 听到婴孩儿的哭声和嬷嬷的道喜,胤礽从贾赦胸口抬起头,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一同瞧了那乖巧睡着的孩子。 听贾赦问梅芳的情状,胤礽一边是分神听着那边儿的话音儿,一边细细打量着自己这辈子这个弟弟的模样,这小子倒似集了父母的优点,若不是自己那群冤家弟弟,倒是个有福的。 胤祉恢复知觉的时候就觉着身子不对劲儿,且之前几乎将他挤碎的力道带来的痛楚实在让心有余悸,平复了会儿心情,胤祉觉着又渴又饿,又发觉近身好似有人,猛地睁开眼,却见一不过两三岁的孩童正贴在自己面前审视着自己。 明晃晃打量的眼神让他不自在的偏开眼,却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大木盒子里,皱了眉头,挣动□体,身子晃了几晃,抬起手看了看,证实了自己所想。正思量着生死玄妙的时候冷不防脖子被扼住,胤祉愕然抬眼去看那孩童,只听那孩子冷声道:“你是谁!” 胤祉脑筋急转,正欲开口,只觉颈上力道猛然加大,挣扎全然无用,耳边仍是稚童的声音:“说,你是谁!什么时候的人!” 胤礽心中有痛有悔,若是自己早些依着胤禔说的守着,梅芳必是不会早产,这婴孩儿会不会就是纯白的灵魂,他的父亲是不是又得一贴心儿子? 胤祉张嘴只发出无意义的‘啊啊’声,瞪着胤礽。 胤礽微窘一瞬,想了想将手掌放在他手旁。 胤祉瞧出胤礽誓达目的的意思,想起年少时同兄长们的玩闹,便用了那个名字:大清程志。你又是谁! “你管我!说你怎么死的,怎么跑来夺了我弟弟的身子!”胤礽想着刚才看到的那名字,总觉着好似见过,又想不起何时听过,手上力道却是松了不少。 胤祉嘲讽的看了眼胤礽,你也是个活了两辈子的妖怪,凭什么说我?可惜形势比人强,胤祉抿抿唇简单写下:争权输了,然后就死了。 胤礽心下一紧,觉着这人刚才那眼神熟悉得紧,暗自祷告别是八爷党那帮子人,又问道:“你排行老几?家中兄弟几个?” 老三。兄弟,两个。 胤礽心下想着,既是家中老小儿,怎的输了就死了?眼神盯着那漠然的眸子,忽然想起刚刚那孩子写的字,手上一抖,已是虚虚搭着,敛眸镇定心情,吸口气,又问道:“你家谁赢了,谁害死的你?” 胤祉一愣,看了眼胤礽,写到:……父亲的心肝,老四。 胤礽又想哭又想笑,搭在胤祉颈上的手上移微颤着抚上胤祉的脸颊,另一手轻轻握住胤祉的手,俯身贴到他耳边,低声道:“我是胤礽,你是不是老三?” 胤祉愣了好一会,伸手揪住胤礽的衣裳,压抑着哭起来。 胤礽摸着胤祉的头,像曾经那模糊的记忆中那样,小声的哄着:“乖,慢点儿哭,哥哥刚才吓着你了,哥哥再不吓你了,会好好护着你……你慢慢哭……” 胤祉只想骂胤礽,骂他不争气的认了输,干脆的设计自个儿被圈了,还有心情替他琢磨筹谋将来,还折损了那么一批人手,骂他对自己的许诺都成空,只说抱歉,骂他莫名的疏远…… 胤礽拍哄着胤祉,只觉着有这么个弟弟倒是不难熬,可是想起了胤禔,又觉着头疼,大哥虽然明白那时候的事儿不全是三儿做的,难免还是会不待见这个弟弟。那自己要不要告诉两人这世上还有一个上辈子的兄弟…… 听着耳边哭声逐渐低下去,觉着这低哑的哭声声声砸在心上,可是衣裳领子又被捉得紧紧的,动弹不得,胤礽只得用得闲的左手解了腰带,脱开出来,扬声唤道:“竹风送温水来。” 胤祉抬手抓了胤礽脸一把,抽抽噎噎的用手上抓的衣裳擦眼泪。 胤礽赶紧拉住他的手,掏出自己的棉布帕子轻柔的为他擦拭。 胤祉抓着胤礽一只手,抽抽噎噎的,犹自骂人:……哪有劝人慢慢哭的,二哥就会欺负人! 胤礽看懂了胤祉的口型,尴尬一瞬,接过杯子,拿勺子舀了点儿水,小心的送到胤祉唇边。竹风欲言又止,踟蹰间,就见胤祉乖乖的张口咽下了两口白水,推开了胤礽的手,晶亮的眼睛盯着胤礽。 胤礽头回有些手足无措,将水杯递给竹风,正好瞧见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乳娘,忽的就笑了,招手让那陈福生家的进来,笑道:“弟弟饿了,嬷嬷赶紧进来。”果不其然,手上的只小爪子抓得更紧,胤礽低头摸摸胤祉的脸,见他脸都气红了,笑道:“弟弟莫急,嬷嬷就来了。” 胤祉气得头晕,张口道:二哥,你还欺负我! 胤礽凑过去低头亲亲胤祉的额头,轻声道:“哥哥会好好护着你。不会让人欺负了你!” 胤祉瞧着胤礽墨玉的瞳子,闭上眼,点点头。 胤礽张手让竹风将自己抱出来,回自己院子换了衣裳,在屋里头转了两圈,又去看看胤祉,见他睡着了,就去寻了邢夫人说了一声,登车往北静王府去了。 邢夫人瞧着胤礽的背影,想了想侍从描述的刚才那兄弟俩一顿闹腾,摇摇头,查点着给自己娘家准备的物件儿,等着待会儿上门来的弟弟,想起贾赦同她说的她弟弟上进许多、很是得那私塾武功师傅称赞的话,满心期待。 胤礽坐在马车上又生出些后悔:他怎么就这么跑了来,大哥,大哥若是还记恨着,可怎么是好! 胤禔刚刚写好字,听说胤礽亲自登门,心中念头急转,连声请人进来。盯着胤礽看不出喜怒的面色,只觉着今日院子里的侍从做事太慢,又怨胤礽在他面前还假装。好容易捱到屋里就剩下两人了,胤禔忙问道:“保成,你那弟弟……” 胤礽咬了咬牙,握了胤禔的手,低声道:“……是老三。”很是紧张的盯着胤禔的眼。 胤禔一愣,又见胤礽一脸担忧的模样,不经思考的话脱口而出:“你担心我找老三报复,就不在乎我难受?”胤禔恨不得咬了舌头,这话酸死了,他怎的就还真的问出口了!不过,他现在确实很在意此事!胤禔平静下神色,静静的等着胤礽的回答。 胤礽愣了下,伸手握住胤禔双手,看着胤禔的眼睛,轻叹道:“我两个都担心,又怕你难受,又怕他受伤。” “哼,我俩记恨着彼此,你又能如何?”胤禔作势抽了抽手,眼看向窗边小几上的兰花。 “不知道,只能尽量让你俩碰不上。”胤礽叹道,摇了摇胤禔的手,挪挪身子,又凑得近了些。 胤禔斜了胤礽一眼,抽出右手捏了捏他的脸,手上力道并不小,慢慢道:“你这倒是能全了上辈子的情谊,只是可别在我面前提他,我和他的帐会另算。”眼看胤礽面色变了变,却是点了头,胤禔面上透出点笑,“不过,看在你没想法儿让我俩不计前嫌,哥哥愿意大方些。”不过,折腾他倒还是要折腾的。 胤礽抬眼看向胤禔,终于笑起来:“大哥好肚量” 胤禔哼了声,靠在软枕上,饮尽香茶,看着胤礽殷勤的为自己添茶,道:“你俩怎么相认的?” 胤礽一一道来,只是在胤祉说他只有两个兄弟的时候停了一瞬,心中又酸又涩。 胤禔算了算,明白胤禔所说的两个兄弟那另一人指的怕就是自己了,想起以前尽力在自己和保成之间说和的小小孩童,叹口气,老三啊,罢了,做兄长的就是得吃亏。 自从胤礽那日直白的道破他和水臻的思量,方森杰总觉着和胤礽吵过架之后心情会好上不少,便时常找茬,听说胤礽今天跑来找胤禔,便屈尊降贵的寻来了胤禔的静斋,透过窗子瞧着榻上凑在一处两小儿,想起那天自己被晾了半个时辰,忍不住寻来时看到的情境,方森杰抬肘碰碰匆匆而来的水臻的腰,轻声道:“瞧着倒还养眼” 水臻瞪了方森杰一眼,斥道:“说什么呢,那俩都是你学生!” 方森杰拍拍水臻,颇有感触的说道:“其实瑾安才是吃亏的那个,和你们水家人亲近些的都免不了要吃亏。”外头那些嘴碎的说了什么你当我不知道? 水臻知道他后来强留方森杰住在北静王府让方森杰不开心,却不想他竟是记仇到现在,幽怨的看眼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方某人,叹口气,走进屋里。 方森杰轻笑,只觉着这一病却是消散了不少郁气,他自然明白那时水臻留他在府上是怕他被人害了,还有那几乎是一夜之间消失的留言又是谁的手笔……猛地抖开手上折扇,甩开脑中思绪,方森杰快过门槛。 胤禔和胤礽爬下床向两人行礼,道:“见过王爷/父王,先生。” 四人落座,方森杰笑道:“瑾安那弟弟可好?” 胤禔忽的想到一事,心下一沉,看向胤礽,道:“瑾安那天神色倒是难看,这回可得守好了另一位。” 胤礽对上胤禔的眼,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咬牙道:“佑明说的是,瑾安明白。”要是那个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的被老四占了身子,可是真够呕心的! 水臻经过那日的事儿同胤礽愈发的两看相厌,一个觉着自家儿子被占了便宜,一个觉着自己哥哥被亏待了,这说起话来就是冷嘲热讽的,笑里藏刀不过如此,只是碍着胤禔在一旁,两人的刀都是没出鞘。 方森杰听得却是津津有味,胤禔也不知道他的父亲和弟弟什么时候结了仇,瞧着方森杰一副看戏的模样,想到自己也插不了嘴,索性陪同方森杰喝茶吃糕,看戏。 水臻被胤礽反反复复绕回的‘父亲不关心大儿子’的意思气得够呛,扫过方森杰含笑的模样,忽的明白两人同胤礽不对付的原因,觉着自己欺负欺负那水某人倒是有理,这同这个明显心疼自己儿子的小儿争口舌之利还真是,丢人…… 胤禔见水臻收了声,扯了扯胤礽的袖子,以眼示意:保成,咱见好就收啊,父亲对我挺好的,真的! 胤礽反手搂着胤禔的脖子,瞬间做出委屈的模样看着胤禔,眼神说的却是另一个意思:他和先生都拿我当出气筒,你还不帮我! 胤禔摸摸胤礽的脑门儿,神情悲悯:咱们对待年轻人,要大度。 胤礽扑到胤禔肩上,拼命忍住笑声。 水臻却以为胤礽哭了,不自在的动动,寻了借口落荒而逃。 方森杰想起了他曾见到的那人的泪恨,默然,起身离开。 胤禔也在忍笑,轻声问在门口踟蹰的侍从:“父王和先生……” 侍从低声道:“王爷去寻王妃了,方先生已回了梅鹤园。” 胤禔面无表情的挥退侍从,拉着胤礽躲到床上,两人将头捂在杯子里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鉴于某寒和无线网络的不对盘,此后更新时间白天的时候不定,晚上多是存稿箱时间在九十点左右。 另本文这两天要存稿还要还债,所以,明后天一章5000大章。 24二十三 笑过之后,胤禔让人送来茶水润喉,挥退了面色狐疑的侍从,拉着胤礽的手苦口婆心的劝解起来。 胤礽怎会看不出水臻对胤禔的疼爱并非作假,也知道水臻不过是习惯了端着架子,胤禔又因经历奇异而‘早慧’,两人皆情有内敛,之后有了水清这么个爱闹爱撒娇的真正小儿,胤禔更是做不出小儿撒娇模样,如今北静王府三位身份最高的人心中最重的便是年幼的水清。做父亲的心胤礽自然也明白,却是不愿水臻和周月竹从这时起就将胤禔照拂水清视为理所当然了的,毕竟水臻现在还年轻,不过是而立之年而已,他将来还会有子嗣,等着他年纪大了……难道要让胤禔也经上一回被至亲之人抛弃的痛楚? 他不允许! 但是这些话他不会同他哥哥说,反正他这辈子是只认这个哥哥和家里那个弟弟了,有些事情他们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他就不信自己这活了两辈子的妖精还护不了兄弟! 听着胤禔声音略有停顿,胤礽再次貌似认真的点头。 胤禔放弃般的叹口气,双手按上胤礽的脸泄愤般揉了揉,看着胤礽虽皱了脸却是难得好脾气的任他揉捏的模样,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也罢,父王同保成互相瞧着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左右还有自己在中间说和呢,不过,这和事佬好像做起来很辛苦的样子?也不知道老三上辈子怎的就一做十年……老三啊,其实他气恼的不是胤祉算计自己,而是胤祉为了胤礽而算计他,明明他对胤祉也不错的…… 胤礽瞧着胤禔又神游去了,很怕他手上忘了轻重,忙抬手握住胤禔的覆上胤禔的手,委屈道:“溶哥哥” 胤禔身子一抖,看着胤礽脸庞泛红,水汪汪的眼睛,叹笑一生,罢了,和着碰上这个妖精他就是注定了要吃亏的,三儿也认自己这个哥哥,等着胤礽把人来了,为难下就揭过了吧。 瞧出胤禔笑容的释然,胤礽眨眨眼,真心觉着胤禔心胸却是比自己宽广,不过,三儿,二哥为你都不惜舍了脸面撒娇了,你可别再说哥哥只知道欺负你了…… 胤礽回府路上正好碰到贾赦的轿子,便揣了北静王妃送他的点心,让侍从停车。 贾赦刚刚示意交付落轿,听到侍从惊呼,忙急急步出轿子,瞧见胤礽站在马车边儿上正作势往地上蹦,松了口气,略有无奈的宠溺一笑,上前两步伸手抱了胤礽,胤礽笑得灿烂,单手勾着贾赦脖子,另一只手还捏着那个装了点心的小匣子,父子两个一同坐进轿子。 旁侧有人指问:“刚刚那是谁家老爷?可真是疼儿子。” 有人笑道:“那是荣国公长子贾赦贾大人,传言贾大人疼惜自己发妻遗子,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街道另一侧的马车上,玄衣男子透过窗纱看着那慢悠悠晃远的轿子,听着侍从的复述,撂下窗帘,微颔首,闭上眼不再言语。 张宁对那侍从使了眼色让他退下,盘腿坐着,继续慢慢磨着墨。 水郅忽然出声,吩咐道:“贾琏是水溶的伴读。” “……”张宁大着胆子偷瞟了一眼水郅,正撞见水郅带着探询的眼神,忙垂了眼,硬着头皮答道,“是!”皇上您刚刚那根本不是问句!我这要是因为这被罚了可是冤死了! “北静王妃递了牌子给太后请安。” “两日后,北静王妃会进宫。” 水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点点头,捻起笔,倾身蘸上朱砂,勾上纸上所有人名。 胤礽站在贾赦身边对眼前这个据说是他小舅舅的十四五岁少年行礼。直起身,胤礽做好奇模样将邢德全打量个遍,轻轻点点头,不错,样貌端正,眉宇英气,确实是走武行的料子…… 邢德全也打量着他这个据说早慧非常的大侄子,瞧着小小孩童故作老成的模样,忍不住伸手点捏了捏他的脸颊,瞧见他皱了脸躲到贾赦身边,却觉得他这个模样才像个小孩子,回头对邢夫人笑道:“姐姐,琏儿确实可爱。” 胤礽磨了磨牙,他早早磨着贾赦为他起字便是为了不让人再这般唤着自己,不是他不喜欢父亲赐的名字,实在是这琏儿琏儿的唤着着实太似女儿,他这个舅舅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字了,还这样唤他,同他那先生一样不可爱!他可不是小孩子! 贾赦嬷嬷胤礽的头,抱了他放在膝上,边示意邢德全坐,边笑道:“全哥儿之前听何人提起瑾安?” 邢德全回想起初入学堂拜师时的困窘,瞧了眼胤礽,回道:“初入学堂时,文师傅打趣问我可有字,那时听文师傅说过琏儿打过了周岁便缠着姐夫为他取字的趣事。” 胤礽靠在贾赦的胸口,面上忍不住红了一红,小手掐着贾赦的手心:父亲!这种事怎么也往外说! 贾赦安抚的拍拍胤礽的背,那时候他文墨比之现在仍是不如,又想顺了儿子的意给儿子取个合心的字,便……他这帮子朋友啊!算了,这年关呐,说远也不远,他那帮子朋友可是要好好领教一下什么叫小鬼难缠察觉到手心上明显并未施大力的掐挠,贾赦松松的握着胤礽的手,笑着问起邢德全在那书院的生活。 邢夫人这一下晌同她幺弟的相处仍是对自家弟弟改了太多的性子有些接受不来,恍惚着总以为自己在做梦,现下听着邢德全妥帖的应答,只觉得她那蹉跎了的七八年年华都值得了,更是感念贾赦对邢德全的上心安排,忽闪着眼睫,压下喜悦的泪花儿。 邢德全听着贾赦同他论说骑射一些小细节,慢慢也平顺了不驯服的心情。之前他这位姐夫着人唤了他出来,话没说两句,不知那句话不对劲儿,贾赦就变了脸色,将他一通大骂,让人绑着他直接丢进那书院。磨了这两月,他虽是听进去了些道理,也明白自己现在的本事都是托了贾赦的福,心中却还是记得那事儿,心上仍然结着疙瘩。今日,瞧见他姐姐显然过的不错,他已明白流言的无稽,再听贾赦对兵书战法的解说于他正正解惑,已然抛开心结,满心叹服,果然是公侯后人,便是状似纨绔腹中也有几分本事。 胤礽窝在贾赦怀里听着贾赦同邢德全说着兵家谋略,看到邢德全身上那隐约压抑了的气息已然消去,微微一笑,琢磨起后院他得用的人手如何分派了护着胤祉同梅芳荷盈。 贾赦同邢德全说话说得高兴,更觉得自己当初的粗暴法子没错,瞧着天色已暗,便开口留他宿在这里。 邢德全却推辞道说明日还有早课,若是今晚回了书院,明日倒是能多睡半个时辰。 胤礽听他这般坦诚,只觉他这性子说是有趣,不留神笑出了声。 邢德全被笑却也不恼,只道:“等琏儿真正进学了,便明白睡个懒觉最为奢施了。” 胤礽歪头瞧了邢德全,不去计较他到底有没有笑话自己的意思,只问道:“等我要习武的时候,你能教我?” 邢德全想了想,摇头,认真道:“不能,等你长大了,我便是将军,住在军营,不好私自外出。” 贾赦对邢德全的自信很是欣赏,赞道:“有志气!不过,全哥儿也是不能对自己苛刻太过,不要争一时长短,莫伤了身子。” 送走了邢德全,贾赦本是想让胤礽去休息,而胤礽听桐叶传话来说胤祉刚刚睡着,便搂着贾赦脖子不撒手,眼盯着王逸。 邢夫人瞧见贾赦不过是劝了两句便妥协的抱了胤礽坐下,饶是知道胤礽在这家里头的地位仍是难免吃惊贾赦竟让胤礽直面着后院阴私。搅了搅手上帕子,邢夫人有心说上两句,又怕人会错了意,欲言又止的苦恼好一会儿,再见那边你一口我一口分果水的父子两人的腻歪,叹口气,转而去听王逸说话。 王逸低声将差得的缘由道来,不过又是老套的野猫吓人的手段,贾赦揉着额头,反思自己好像确实是买了太多丫头,真是自个儿给他那母亲和弟妹备好了人手!这样连环相扣的法子可不是那么一群从人伢子那里买来的丫头想得出来的,后头支招儿的指不定是哪个呢!若是梅芳或者荷盈谁有个不好,他可是要怎么同如馨交代! 胤礽抬手轻拍贾赦的胸口,口上只道:“父亲不气……”如今这后宅有邢夫人名正言顺的治辖,他倒是不好说话,再者,不过几个小卒子,他还是谋算着报复了那罪魁祸首才好。 邢夫人见那边父子两人都不言语,想了想,便道:“老爷,现下荷姨娘正是紧要时候,不易喧闹,外头买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丫头再卖出去就是,那些家生子……” 贾赦握住胤礽的手,冷声道:“一家子都扣了清查,等着九月一并卖出去!” 邢夫人微笑应下,心下盘算着这转手的银子正好折了九月王家的走礼。 贾赦一眼瞧见邢夫人点动的手指,知道这是她算计银子时的习惯,想到邢夫人这怕是折算了那些侍婢卖出的银子,就是不知道这让人不舒坦的银子她打算算给了谁,左右屋里都是自家人,便好奇道:“过几日可是有谁家要办席?” 邢夫人笑的温婉,慢慢道:“九月初四王家二爷那名唤王熙凤的独女周岁,王家大太太亲自送来了帖子呢。” 胤礽心领神会的点点头,煞有介事的扳着手指算了算,轻声道:“如此,母亲九月初便要辛苦了。” 站在一旁的王善保家的和王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瞧着那笑得很端庄的一家三口,只觉着先人的话都很有道理,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三位恶心人的法子都能想到一处去,真是,天作之合!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入v希望大家支持 求收藏留言 25二十四 胤礽闹着要看过胤祉再睡,贾赦捱不过他的执拗,便抱着他往胤祉房间去了。邢夫人瞧着这父子俩腻歪虽不会心生不喜,却也牙酸得很,便借口探望梅芳去了院子西面厢房。 胤祉听着身边丫头说话,知道胤礽定会再来一趟,不想错过,虽然熬不过困倦,也是合眼浅眠,睡得很不踏实,故而即使迷迷瞪瞪的不甚清醒,还是察觉到有人进了屋来,很想张开眼,却觉着眼皮太沉。 胤祉正挣扎着就发觉自己被抱了起来,皂香淡淡,想必来人是换过衣裳才来的,真是好周全的心思。胤祉心中隐约的惶恐被这淡淡的香味冲淡许多,又缓过了困劲儿,动了动眼皮,慢慢睁开眼。 贾赦心情复杂的看着怀中的小儿,这也是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啊,见孩子慢慢睁开了眼,对上这双好似比保成那时候还要黑上几分的瞳子,贾赦的心忽然就柔软一片,伸手点点胤祉的脸颊,偏头对坐在榻上的胤礽笑道:“保成,琮儿睁眼了。” 胤祉被贾赦对胤礽的称呼吓了一跳,随后想到可能是巧合,舒了口气,再瞧一眼今生的父亲的模样,就转而去瞧胤礽。 胤礽扒住贾赦的胳膊,捏住胤祉一只手,轻轻握了握,对贾赦笑道:“父亲,你看琮儿长得多像您,他的眼睛真好看。”三儿,你个傻小子,瞧我干嘛,怎么不知道讨好了父亲! 胤祉对胤礽同贾赦的亲昵有些惊讶,得到胤礽的暗示赶忙对着贾赦绽开笑脸,心中的担忧却是没消散半分。只是瞧着胤礽面色很是不错,在看两人这位父亲眉眼看着都不似心思弯绕太多的,按耐下探询的**,反正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胤祉转而笑着打量贾赦,能让那么骄傲的二哥真心认做父亲,想来也不是寻常人吧。 贾赦摸摸胤祉的脸,本想将他放回摇床,又见两小儿握在一处的手,心下一动,便拥着两个儿子在榻上坐着,怀抱满满,贾赦只觉得自己拥着的是他此生最重要的珍宝,他会保护好他的儿子们的。 胤祉到底年纪小,此时再见过胤礽知道之前不是自己梦中的臆想,松了心神,只觉困倦,小小的打了个哈欠,闭上眼。 胤礽见此,同贾赦说话的声音也放轻了不少。 贾赦松开揽着胤礽肩膀的手,慢悠悠的摇摇胤祉,将他小心的放回摇床,看了眼门口候着的侍婢,视线在竹风桐叶身上顿了顿,转身抱过胤礽,叹道:“保成,你调教丫头不容易,竹风是给你守屋子的,桐叶也是你手边得用的,琮儿这边儿现在有赵嬷嬷和你母亲盯着,不会有事,将来伺候他的人让李嬷嬷挑了慢慢调教着就好。” 胤礽玩儿着贾赦腰上的穗带,轻声道:“儿子知道父亲心疼儿子,不过,儿子有本事护着自个儿,弟弟却还太小。” 贾赦声音顿了顿,有些拿不准胤礽是不是记得他受惊的往事,想着待会儿就将自己屋里那两个持重的丫头派来,仍是坚持着劝说胤礽:“保成,听父亲的啊。你是父亲的新肝儿,要是哪里不舒坦了,父亲可是会难过得很。琮儿这里父亲自会安排了,保成得相信父亲……” 胤祉听了这一会儿算是明白了,他真是白担心了,这回这父亲可是偏心的没边儿了,说不准他这弄出个庶子来就是要给胤礽添个得用的臂膀……哼,二哥你再不疼弟弟,弟弟可就成那什么苦菜花了! 胤礽不再说话,抬手摸摸贾赦的脸,将头蹭在他肩上,点头应下。只是眼角瞟见胤祉,觉得心里头一咯噔,老三不会吃醋吧……胤礽伸手泄愤似地将自己吊在贾赦脖子上,他们父子俩的私密话可以在别处说嘛,在一个儿子面前说自己的心肝宝贝是另一个儿子,父亲啊,您瞧着胤祉的眼神也温柔,怎么就将自己弄成个凉薄的模样呢! 贾赦瞧着胤礽时不时的瞥着胤祉的样子,心里头有点酸,保成这小子怎么有了弟弟就忘了父亲!想了想,贾赦知道胤礽最是担心自己被人点了去随军,便故意提起朝廷这次出兵之事。 胤祉听着旁边那父子俩小声说话,迷迷糊糊的总觉着贾赦说话有些奇怪,好像是故意要让胤礽担心似的,应该是他想错了吧…… 因为贾赦的坚持,胤礽只能退而求其次,将自己身边最通医理的杨雪安排在了胤祉身边,又惦念着荷盈腹中胎儿,再想想自家这边儿卖了人之后贾母和王夫人的反应,很是担心邢夫人应付不来。邢夫人是媳妇,在家中便是替贾赦行着孝道,有些事情只能忍,而自己不过是小儿,任性而为传了出去旁人也不过道说贾赦对他太过娇宠,还能真计较了? 如此思量,胤礽便理直气壮的同方森杰说他只读半天书。 “先生,我要照看弟弟。” 方森杰有些着恼,任哪个先生遇上了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弟子,便是这弟子如何聪慧,也会气得吹胡子瞪眼,而他最是辛苦竟是遇上了两个!可是瞧着胤礽眼中的执拗,方森杰只得无奈叹息一声,点点头算是应了。那天他瞧着这小子该是个有大志的,也担心过他野心太大,怎么现在倒是就磋磨在家长里短里了,说什么照看弟弟,明明就是回去守着那个没出生的! 胤禔瞧着胤礽绷着脸的模样,也觉着胤礽如此担忧很是有理,幸而这来得是老三,若是老四,他们不得呕死——阿弥陀佛,无量天尊!权当小子胡言,且顺了保成的意,赐他个纯净灵魂的弟弟吧。 胤禔拉着胤礽往外走,听见后头方森杰忿忿丢下笔的声音,两人齐齐一缩头,快步走开。 贾母自然知道贾赦院子里好一通折腾,不过瞧着王夫人这次确实做得过了,而自己的心腹也没被牵扯上,便默许了大房扣了人立威。不过,听去瞧胤祉的赖嬷嬷说了在胤祉屋里伺候的人,贾母仍是忍不住挑高了眉头,贾赦身边儿的丫头翠菡,邢夫人身边的王善保家的,胤礽身边的杨雪,呵!贾母冷冷一笑,怎么着,还真以为我这老婆子会搭理个庶子?或者说,你们还真以为我若想做什么,你们能阻止得了?! 贾母想起那王家大太太送来的喜帖,又恢复了慈眉善目的模样,既然你们这么有闲心防这防那的,就给你们个得认真应付了的,省的作事儿净让人闹心! 贾母瞧着炕上随着嬷嬷纫针的元春,她也确实当出去走走了,既然老大黑了心肝,老二又不太成器,她总不能辜负了珠儿和元春这两个聪慧的孩子,今次既是王家当家太太亲自送来了帖子相邀,她借此出去走动,倒也不掉面子。 胤礽现在每日下晌守在家里,或者去同梅芳说说胤祉现在长成什么样了,或者去荷盈屋里查检查检有没有什么不妥的事物,再就是同胤祉说着此处异世的情状。 梅芳听得胤礽很是喜欢胤祉,也安心不少,她原以为胤礽会不喜这个分了贾赦关注的弟弟,却是她多虑了。心情一松,梅芳面色眼瞧着见好。 荷盈瞧着两岁半的小儿每日里神情严肃的来转一圈,也觉着安心,若是,她有个好歹,她的孩子有这么个兄长一世也当是无忧了。 胤祉听胤礽将此处朝代风俗朝堂公侯派系慢慢说来,又听他将同贾赦交好的官员一一说来,听他又赞又恼的说着自己那先生和北静王,还有他每次提起那北静王世子时不自然的停顿,微有所悟,握了胤礽的手,慢慢写道:那是大哥? 胤礽一怔,苦笑自己的欲盖弥彰,看着胤祉的眼睛,点点头。 胤祉眨眨眼,笑了笑:等弟弟长大些去给大哥赔罪。 胤礽对胤祉如此平静接受了他和胤禔握手言和的消息,很是不自在,上辈子胤祉十三岁之前都致力于说和他们两个,直到自己狠狠将鞭子抽在他脚边,那之后就再不见他在自己面前提起胤禔,也是那时候他这个弟弟也似寻找了一生所爱,一头扎进了书堆里…… 轻轻摸着胤祉的脸颊,胤礽唇边笑容微显苦意,上辈子皇——上列数他的罪名之一,倒是没大错,只是众人以为老四和老十三是自己唯二没有鞭笞过的兄弟倒是大错特错,他鞭笞过的皇族大多是王爷,说来除了胤禔胤禩被他抽在明面儿上,血亲兄弟中再尝过他鞭子滋味的就是那两个了!他现在只恨他那时候竟只用了半分力! 胤祉瞧着胤礽变幻莫测的脸色,有点儿担心,抬抬手没够着胤礽的脸,只得掐了他手心一把,认真道:二哥,你和大哥不闹了,弟弟很高兴。 胤礽侧身歪倒,抵着胤祉的头,轻拍着胤祉,低声道:“老三……老四怎么欺负的你?”当年老四即位之后咸安宫中的用度便愈发被苛责,自己这等没了威胁的尚且被他那般忌惮,那个只念着一个弟弟的老四怎会放过是他兄长的三儿?纵然有自己早早排下的暗棋护着,三儿也吃了不少苦吧…… 胤祉叹口气,抿抿唇,道:就是他一贯的手法,骂过了人,再将人关起来。 一贯的手法……看来老四却是先收拾的老八那帮子,不过,关起来……胤礽听着胤祉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带过那时心酸,瞧着眼前白嫩嫩的婴孩儿,越瞧越觉着心疼,心下暗骂自己没事儿找事儿,就是弄清楚了那时候胤禛干了什么他又能如何,他又做不了鬼魂飘回去吓死胤禛!盼了老四托生在荷盈肚子里,让自己在他一出生就掐死他?算了吧,让他尘归尘,土归土永世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最好!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留言 26二十五 胤礽想了想,再见着胤禔,便吞吞吐吐的问了胤禔雍正二年之后的事儿。 胤禔怔了怔,掐了胤礽脸一把,瞧着他憋屈的模样笑了会儿,在胤礽炸毛之前开口道出他听说的同胤祉相关的所有事儿。 胤礽恨的磨牙,再想胤禔竟是又熬了十年,只觉得心中不是滋味,握住胤禔的手,却不知自己现时能说什么,转开念头,将他想了几夜的话说了出来:“大哥,他们应该也会来。” 胤禔拍拍咬牙切此的胤礽的手,悠然道:“无妨,反正皇宫里头供着的佛像不是假的,此处异世,他们该是没那么便宜再投做皇子,且我也看过了那几位皇子,定然没有咱们故人。而除了那处,但凡他们投在何等人家,依着你我兄弟三人的本事还料理不了他们?” 胤礽想了想,觉着自己确实想偏了,他和胤禔不再内斗,再有胤祉的温和手段辅助,他们还怕谁?终于放下心的胤礽露出笑脸儿,甜丝丝的话毫无违和的拍在胤禔身上,哄得胤禔晕乎乎的,还带揪住了最后一丝理智,捂上了胤礽的嘴,抓过孙子兵法给他解说起来。 弟子们不争气,方森杰本就憋屈的慌,且想着朝廷年后又要出兵征战,心里头不痛快的紧,正好山东方家来信要他回去为族中老者贺花甲寿辰,便收拾了两本书立时要回乡去也,言明待得京中安静下来方才会回转。 水臻急忙忙在两日内为方森杰的安排好了贴身护卫,又寻了相熟的同路兵士相托,待送了方森杰出城,转回王府,倒头睡了个昏天暗地。再醒来时,水臻靠在软枕上,舒舒服服的喝了两口茶,顺口问了句:“清儿呢?” 周月竹微微一笑:“清儿在静斋和溶儿琏儿玩儿呢。” 水臻眼前一黑,他记起来那笑得狐狸样的周沐言在登车时丢下的重托:替他管教两个弟子,在他回来之前讲完蒙学等书! 周月竹忙接过水臻手上茶盏,就见水臻眼中几乎泛出泪光来,可怜的模样让她想起被侍婢抱去洗澡的猫儿……轻笑出声,周月竹想了想,柔声安慰道:“王爷,讲学一事,府上也养了不少清客,他们总也是该做事的。您费些时辰里盯着溶儿和琏儿描红就好。” 水臻想了想,终于舒了口气,抬手扶了扶周月竹鬓边松松插着的发簪,笑道:“月竹实在聪慧,果然是家有贤妻夫祸少。” 周月竹嗔了水臻一眼,她不过是道出水臻的心思,不过,“王爷,哪有人将教导儿子读书视作祸事的?” 水臻忙安抚了为儿子抱不平的妻子,心下暗道:琏儿那小子不敬尊长,和自己更是不对盘,还勾着溶儿胳膊肘往外拐,实在是个魔星,今后几月都要日日见他,可不是祸事? 不过,水臻显然不知胤礽瞧着他不顺眼的原因太多,已无法言说明白,而对着那些掩不去谄媚的王府清客,胤礽却是只做寻常,安安静静的听讲,一众安下心来且不知晓水臻心情的清客在水臻面前将两人好一番夸赞,让水臻又是喜欢又是闷恼。 眼瞅着快到八月十五,胤礽愈发不安,在府中只得憋着,唯一可倾述的就剩下胤禔了,当着水臻的面儿同胤禔咬耳朵,絮絮叨叨的都是再有个弟弟该是什么样的,他们会不会合眼缘…… 胤禔无奈的应着,虽然觉着胤礽实在担忧太过,不过想想当初自己的反应,也就耐了性子应着他的话。 终于水臻受不了两个小孩子一直在嘀咕着胤礽再添了弟弟如何如何,冷声道:“溶儿,琏儿,你们两个就不想要妹妹?” 胤禔一愣,对啊,若是个女娃儿,便是谁占了也都无谓,他们就当着瞧了出儿戏也罢,且一个小小庶女能折腾出个什么,再者,他们那帮弟弟若是生做了女儿身,那谁将来娶了他们可是有趣得很呐 胤礽也被水臻的话砸了个怔愣,只是秉承时刻不让水臻得意的想法,做出懵懂模样去看胤禔:“溶哥哥要有妹妹了?” 胤禔瞬间觉得胤祉其实应该怨恨他们这两个做哥哥的,敢情这做和事佬的就是被人欺负的! 水臻眯着眼盯着胤礽,总觉着手痒痒,正想发作,眼角瞟见杨磊立在门口欲言又止。 杨磊见水臻已看到了他,便微微躬身,道:“王爷,宫里来人来请您进宫。” 水臻脸色不变,只是眉头皱了几分,吩咐胤禔再写五张,胤礽再写七张,起身离开。 轿子里,水臻面色暗沉,水郅若是要自己进宫只需随便派了人来就可以,这刘景可是张宁的小徒弟,看着那刘景小指上仿佛不经意的染上的朱红,水臻只觉着胃痉挛一阵,闭上眼,已知晓今日的差事为何。 待水臻走了,胤礽便有些恹恹,真切的思考起若荷盈诞下的是女孩儿该如何是好,贾母最近虽然并无太大动作,却也因着大房对家生子的清查不满得很,只因没拿到他们的短处而没发作罢了。 周月竹听了侍从回报,想了想,便招了曾在贾府照看胤礽的陈嬷嬷来问话。 水臻听着水郅再没吩咐,便行礼退下, 张宁在侧为他引路,瞧着左右空旷,方才对水臻道:“王爷,方先生现下已入山东地界儿,您请安心。” 水臻面上笑容淡淡,微颔首,道:“有劳了。” 张宁叹了口气,不在揣测水臻的神色,只低声道:“王爷,太子很喜欢小世子,左右方先生现在不在京中,您便让小世子得空进宫来同堂兄亲近亲近吧。” 水臻针一样的眼神刺在张宁面上,片刻之后,微微闭了闭眼,轻声道:“劳烦了。” 回到府上,水臻遣了杨磊去给胤礽放了几日的假,抱着胤禔一夜未眠。 胤礽本是满心欢喜的回了府来,听得这消息,又皱起眉头,低头看看他现在这短小的身段儿,轻叹一声,只得默默祈愿。 胤祉握着他的手轻摇,张口道:二哥放心,大哥能处理得来。 胤礽捏捏胤祉的鼻子,笑道:“我明白。” 这消息却让王夫人很是欢喜,想着前些日子北静王府的坐席先生回乡,今日胤礽就被撵了回来,捏着帕子笑得舒心,并不说话,只是拿眼瞧着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听到府中传说的琏哥儿顽劣气走了先生,又让北静王府撵出来的传言,贾母笑着摇摇头,并不过问,不得用的枝杈还是早早削去得好! 邢夫人也听到了传言,只是早些时候听胤礽说了北静王府将赐下一位嬷嬷,因此并不在意,只是晚些时候告诉了贾赦。 贾赦恨得磨牙,却也知道此时只能忍了,听得邢夫人说已经敲打了侍从,定然不会让这些话在大房这边儿传开,便先记在了心里,转而琢磨着如何推去了几位公侯后人最近频繁相邀出猎之事。 八月十四晚上,用过晚膳,荷盈房间就闹腾起来。 邢夫人这次倒是准备的不错,在荷盈房间隔壁收拾了房间,让胤礽和贾赦在屋里等着。 这一夜过得漫长,荷盈几度昏厥,天光微亮时诞下一个女孩儿,看了眼孩子,连句话都没留下,闭上眼就再没睁开。 贾赦极为恼火,邢夫人也气得不轻,立时请大夫辩说明白。 视线中间的仁和堂的坐堂大夫面上并无难色,只道:“这妇人隐有心疾,幼时又疏于调养,这些年思虑过重,产子实在凶险,除非青睐神仙行回春之术,我等凡子能护着夫人诞下婴孩已是万幸。” 另几位大夫也点头称是,却是让姗姗来迟的贾母和王夫人没了发作由头。 胤礽看过哭声细声细气的妹妹,听了大夫这话,便走到贾赦和邢夫人中间,轻声道:“父亲,母亲,让大夫先给妹妹瞧瞧,也让奶娘现下就避讳着些。” 邢夫人忙请了几位大夫为府上新添的娇客看诊。 贾赦拿着几位大夫写的方子和忌讳,细细琢磨了,想了想觉着还是过些日子请了陈太医来看看方才能放心。 看着那边儿抱过孩子,口上很是怜惜的贾母,还有王夫人一旁句句话暗指邢夫人失职,胤礽眉头一拧,又笑起来,扯了扯贾赦的衣襟,道:“父亲,妹妹出生的时辰真好,天光初现呢。” 贾赦这两年陪着胤礽说话,陪着儿子坑人的次数多了,父子两人很是心意相通,脑筋一转,在贾母和王夫人再开口之前,便道:“如此,大丫头便唤作莹曦吧。”父子两人相视一笑,贾赦想着自己终于儿女双全了,胤礽则是念着幸好这个妹妹是个正常的。 贾母脸色不太好,却是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儿就驳了贾赦的面子,不过只是个丫头的名字而已,不气,不气!就听那边胤礽又开了口。 “父亲,前次我去北静王府的时候,王妃和我说她身边那位陈嬷嬷要出来养老了,要是我添了妹妹,就送了那嬷嬷来教养妹妹。” 一旁邢夫人笑道:“琏哥儿可真疼妹妹,老爷,我也想疼莹曦,便让我养着莹曦可好?” 贾赦点点头,笑道:“你是嫡母,养着莹曦是应当的。” 王夫人只觉面上无光,心下暗恨,原本北静王府同荣国府交好,是两府的来往,偏偏上次贾琏这小子替小世子摔过一回,就入了贵人的眼,不光是做了世子陪读,两府来往更是不知怎么的就成了大房和北静王府的交好了。她的元春现在正是该学习规矩的年纪呢。 胤礽瞧着贾赦和邢夫人的模样,知道两人早有谋算,也觉心中轻松许多,瞧见贾母面色不善,眸眼一转,歪头对邢夫人道:“母亲,大妹妹的奶娘呢?可不能饿着大妹妹。” 贾赦摸摸胤礽的头,扬声道:“大姑娘生的时辰好,赏一吊钱。” 邢夫人会意微笑,姿态强硬的从王夫人手上抱过莹曦,道:“大姑娘还小,我抱了她进屋去,奶娘也来。” 见几位大夫已然离开,贾母也不再作假,面色黑沉的瞧着贾赦,眼神颇为不善。 贾赦平静回视,拍拍胤礽的头,轻声道:“保成也回屋去,早上天亮,若是病了,怕是又不知道那黑了心的人会传说了什么了!” 胤礽仰头看看贾赦辩不出喜怒的面色,很是心疼,冷冷扫了眼王夫人,唇边仍挂着淡笑,躬身行礼道:“儿子明白。” 贾赦毫不遮掩的指责和逼人的气势让王夫人忍不住瑟缩在贾母的身后。 贾母惊讶的看着贾赦,仿佛不认识一般,她忽然发现她这个一直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长成能独当一面的男子了,原来不仅是自己老了,她的儿子们也长大了,觉着自己有本事挑战自己的权威了!贾母唇边浮上冷笑:可是,任你成长得再能耐,你也不能违了孝道!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留言 27二十六 中秋佳节,贾赦得女失妾,心中滋味难言,应对过了贾母,面上做出的从容表情便淡了许多,侧身怔怔看了荷盈的房间好一会儿,忽的庆幸他这两日正是休沐,倒是不必面对了同僚的探问。 胤礽同邢夫人从屋里出来就看到贾赦略显萧瑟的侧影,疾步上前踮脚勾到贾赦的手,轻声道:“父亲,您一夜没睡好,也回房歇歇吧,这里有赵嬷嬷和王嬷嬷。” 贾赦握着胤礽的手,只微微颔首,并不言语。 邢夫人轻拍着怀中女孩儿,看着那父子两人只是一眼对视就生生将周遭众人隔离在外,对自己不妒不恼的心情也有些惊讶,轻叹摇头,漫步往自己院子走去,邢夫人想,也许是因为洞房花烛那一夜贾赦的坦诚吧,虽然她心有失望,却也让她迅速摆正了自己的位置……谁说老爷不聪明,有时候直白的法子就是最好用的。 贾赦是真的累了,一言不发的任由胤礽领着他走,有着胤礽指派他房里的人伺候他洗漱。 胤礽站在贾赦床边瞧了他好一会儿,方才悄悄退出,站在房门口吹了会儿风,轻声道:“松雨,陪王嬷嬷抱了琮儿去看看芳姨娘。” 松雨福身应是。 胤礽又招手让桐叶近前,低声吩咐道:“传话给李振让他问他叔荷盈的家世,再让赵嬷嬷盯紧了谁跟着二房的人嚼舌头,逮着了人就押起来。” 桐叶也应声去了。 竹风抱了件披风急急走来,见胤礽正站在风口处,脚下又快了几分,展开披风裹在胤礽肩上,小声嗔道:“爷,这时节大早上的天凉风硬,你怎么还站在风口?若是不舒坦了可叫婢子们如何向老爷太太交代。” 胤礽往暖暖的披风里缩了缩,笑道:“瞧把你急的,我不过在这儿站一站,你就来了,放心,我最怕喝苦药,定不会让你们为难。” 竹风摸摸胤礽的手和衣裳,放了心,便道:“爷怎么也不在身边儿留个人,下回您就带着桃青吧,那丫头脑子也灵光,寻常的事情就使了她去便好。” 胤礽正一心二用的边想心事边听竹风说话,觉着这名字熟悉,想起身边几个丫头都提过她,有些好奇道:“你一向挑剔,她怎么就入了你的眼?” 竹风跟在胤礽身后,轻声道:“松雨和桐叶都是这府上的家生子,说桃青一家都是老实本分的,又是先太夫人的陪房,跟着老爷也是多年,这桃青行事也稳当,凡事皆留三分余地,人缘儿很是不错,婢子想着爷喜欢本分的人,便想让她接替了杨雪的差事。” 胤礽点点头,倒是想起了这桃青是何人,便道:“爷屋子里头交给你了,你帮着爷守好了院子,爷将来必给你个好去处。”这桃青做事倒是和那老十三相仿,他房里的人几乎没有人讨厌她,最多不过少有往来而已。不过,皮相表情千变万化,貌似温吞的人闹腾起来也是最凶的。且这刘聪家跟着贾赦也是多年,家里头也有小子,又王逸李平比照着,竟是只甘心于做个小管事……呵,胤礽拢了拢披风,心下冷笑,且留了这桃青在身边瞧着,若是她仍是这般温吞自保的模样,他便让父亲早早处置了这一家吧,可别哪日里这家人与同自己不对付的合了眼缘,认了主子,折腾出事儿来! 竹风怔了怔,佟嬷嬷教导她们的时候虽也说过这般相似的话,那时候她们以为这不过为了让她们安心的虚化,如今听了胤礽这般说方才明白那不是哄她们的,想到将来一日能回复了自由身,竹风甚是惊喜,微哽咽着回道:“竹风明白,但求如王管事李管事。” 胤礽看了眼身边之龄的女孩儿,颔首道:“准了!” 用过膳食,胤礽仍是放心不下,转去邢夫人院子试探一回,见他这妹妹只是饥渴时闭着眼弱弱的啼哭,终于放下心来。眸眼一扫,见这屋子里头帐幔摆都与荷盈屋里的相似,知道是邢夫人早备下的,想到那美艳聪慧的女子红颜早逝,胤礽轻叹一声,留了一匣子自己幼时稀罕的物件儿,便去寻胤祉了。 梅芳初闻荷盈的噩耗,心中且哀且慌,她本就是个没大主意的人,这些年全靠着谨慎小心度日,便只哀哀的捏着帕子拭泪,缓了缓就问起荷盈的后事是如何安排。待王善保家的抱着胤祉同松雨杨雪一齐来了,梅芳方才慢慢止了泪。 松雨一直跟在胤礽身边,扫了眼屋子里伺候的丫头嬷嬷,便将她所闻所见一一道来。 梅芳抱着胤祉,心里也安定了下来,想着自己生了儿子也并未被太太为难,想来荷盈的事儿也是同太太无关,想到自己刚刚胡思乱想的念头,心下有些羞愧,忽的想起一事,便对王善保家的道:“王嬷嬷,我和荷盈算是一并长大的,曾听她说过她爹便是因心疾去了的,这……大姑娘……” 王善保家的闻言也是一惊,她先前还为了邢夫人身边养着个孩子高兴,现下却是起了担忧,这养着别人的孩子本就易生是非,若大姑娘当真有隐疾,哪里有了个不好,可是辩说不明白的,想到杨雪通晓医理,便眼巴巴的瞧着杨雪,期望她能说些好消息。 梅芳也拿眼瞧着杨雪,自从上次杨雪从她药里查出那害人的药来,她心中那点儿对胤祉的担忧就再是不见,现下也满眼期待的等着她的回话。 杨雪眼睫一颤,当初胤礽留下她明面儿上的理由是因为她祖上世代行医,她也粗通医理,真正的理由却是胤礽私下里单独与她说的:他看重的是她的谨言慎行。彼时她尚不明,以为那一岁稚童说的话不过是从旁处学来唬人的,现下再想那时那孩童唇边笃定的笑容,杨雪禁不住心尖儿一颤,她想她婶婶送了她和妮子出门时叮嘱她们不要说自己精通医理的苦心算是白费了,那杨婆子为了银钱定是早将她们的身世和盘托出,亏妮子还以为是她自个儿没绷住,现下,她也只能庆幸她们姐妹遇上的是爷和敏姑娘了,不管那将来放了她们自由身的话是不是假的,她们总还有个念想。 这等心疾之症她也曾听父亲说过,多半是会遗给后人,不过好好养着倒也无妨,只是女子生产时怕是要遭些罪。可是,这有些却是不该她说的,虽说她现在是在琮哥儿身边伺候的,可她到底是爷的人,她说的话被人歪缠一番,难免不会被人传了去挑拨太太和爷的关系。心念电转,杨雪微低了头,面色羞窘,低声道:“婢子孤陋寡闻,只因在母亲床前尽孝时学了一二皮毛,旁的并不太懂。” 松雨瞧见杨雪递来的眼色,忙道:“芳姨娘也不必担忧,太太也请那几位大夫为大姑娘下了方子,想来必是无碍的。” 胤祉被梅芳抱着,正好将屋里各色人等的面色收入眼底,记下那几个目光浮动的,还用那不动声色的,眼神在杨雪面上停了一会儿,有些无聊的抓着昨天胤礽套在他腕子上的响镯,他二哥调理人的本事还是这么厉害,总是能轻易的看透人心,可是,也正是因为太清醒了才会绝望吧。 胤祉喜欢每日穿过院子时闭着眼用手感触着阳光的温暖,正享受着就听到竹风的声音:“王嬷嬷,琏哥儿想让琮哥儿瞧瞧他的房间。” 胤祉暗笑,这算是什么借口啊,他二哥真是越来越能胡闹了。 王善保家的倒似时习惯了胤礽各种新奇的想法,笑道:“姑娘派个小丫头说一声就好,这大日头还亲自走一遭。” 竹风但笑不语,只是走在王善保家的身边,轻摇着扇子,道:“小丫头规矩一知半解的,做事没个眼色,琏哥儿便让竹风来了。” 王善保家的背上一阵清凉,眉眼都笑开了,只道:“姑娘您是琏哥儿身边第一体面人儿,这劳你给我打扇,真是……” 竹风笑道:“嬷嬷说笑了,竹风不过就是个大丫头,也是小辈儿,哪当得起劳字?且琏哥儿也说嬷嬷日日为了琮哥儿辛苦,要婢子们都敬着嬷嬷呢。” 胤祉听着竹风和王善保家的说话,只觉着无聊,又想着昔日谋话天下反算康熙和众兄弟一局的太子爷现下琢磨着收拾这个小小的贾府,怎么想怎么觉着好笑……瞧见胤礽盘坐看书的模样,胤祉便真的笑出声了。 胤礽也不留王善保家的,又留了杨雪细细问过心疾一症种种忌讳,叹口气,想想邢夫人能应付得来,便让她回去歇着了。转身捏捏躺在炕上晒太阳的胤祉的小手,胤礽低声道:“三儿,你刚才笑什么呢?” 胤祉打定主意不睁眼,任由胤礽摸他脸,捏他手,仍是做睡着了的模样。 胤礽忍笑,抱了书本在腿上,果然每次心情不好逗逗三儿心情都会好不少,若是三儿真的睡着了,怎么也不可能对着他刚才又揉又捏的无甚反应吧…… 胤礽笑了会儿,想到今日是中秋,胤禔该是要虽水臻去宫中领宴,忆及那日在水臻面上见到的抑郁,微微叹气,胤禔一直不肯同他详说宫中几位皇子的情形,怕是不愿自己掺和吧,可是他本就是水臻和方森杰寻了助他的,怎么可能不掺和? 胤祉醒来时见胤礽坐在他身边抱着书本兀自出神,轻叹口气,他二哥怎么仍是这般重的心思,这模样好似是一动未动。 晃了晃手臂,见胤礽关切的看过来,胤祉拍了拍身侧:二哥,躺一会儿吧。 胤礽捏着胤祉的小手,叹口气,罢了,他虽是活了两辈子,到底现下还小,也不着急。如今第一要务还是养弟弟妹妹。……或许还有哄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留言 28二十七 中秋团圆夜,各府皆备宴齐聚,尽管是家宴,为了各自体面,诸人大都仍撑起了笑容,维持了一团和气的假象。怕是只有这贾府中会有这般明显沉闷的宴饮。 宴初尚有王夫人指派仆从侍奉,待开了宴,只贾政开口说了两句祝词,贾赦并不肯搭话。 瞧着贾赦的行事,贾母脸色很是不好,又忆起往年贾敏在时中秋宴上的和睦,更觉神伤,懒得再同贾赦生气,只哄着贾珠和元春用膳。 贾珠虽收到身边元春的频频示意,眼角微挑扫了眼对面的胤礽,便只低了头慢慢用着碗中饭食。 元春知道贾母最是喜欢热闹,觉着这宴上沉闷的厉害,很怕贾母不高兴,眼看兄长是指望不上了,便想自己开口逗趣儿两句,一抬头却撞上了胤礽投来的冷冷的眼神,那眼神似乎并未含了什么威胁之意,却让元春不知为何抖了下,低下头默默用膳。 胤礽收回眼神,低头瞧见坐在他身侧的邢夫人和贾赦为他添的菜,抬眼去看两人,眼含抗议:他不喜欢这茄子,太油了! 贾赦低声道:“琏儿不要挑食,你这些天读书很该多用些健脑的。” 邢夫人夹菜的手微微一顿,挑了藕片给胤礽添上。 胤礽只得低头一口口将碗里的茄子配着藕片用尽,暗自腹诽:这贾老太太这般吃用也不怕把自个儿折腾死了……哦,明白了,她老人家就是为了消解这油腻方才四处找事儿的! 好歹是熬过了这晚膳,胤礽被贾赦抱下椅子,一并向贾母行了礼告退。 出了屋儿,胤礽明显精神起来,勾着贾赦的手,仰头瞧着月亮,听着邢夫人说着近日他们这一房的走礼,忽的想起胤禔,这时候他该是在宫中领宴吧? 此时看着同前年几乎无异的宴席的胤禔很有些提不起精神,腹诽着皇帝这等好日子也不让人过的舒心。 觑着空,胤禔祈望的看向周月竹。周月竹拢着趴在她怀里昏昏欲睡的水清,微一颔首,瞧着胤禔面色欢喜的悄悄隐去角落,不着痕迹的躲了出去,转眼看向那尊位上正同三皇子生母顺嫔说话的太后,淡淡一笑:想让溶儿做三皇子的臂膀,可是得看三皇子自己的本事呢。 胤禔转出寿安宫,将欲拦着自己的侍从都拘在了自己身边随行,想着前次水泱领他瞧过的碧涛亭似乎就在这左近,本来这佳节便当凭栏赏月,不愿白白辜负好时光,胤禔打量着周遭,辨明方向,便依着记忆寻了过去。 碧涛亭依假山石园而建,临湖一侧一段栏杆下有几级台阶,正好让孩童可以自行攀上座位,而雕花栏杆很高,不会让孩子翻落湖中。 凭栏而坐,看着隐隐趋于圆满的月亮,胤禔怔怔想着这好似是他第一次这般单纯的赏月,没有拒绝宫人讨好的主意,却是让随侍的自家婢子随之一并前去。 扒着栏杆,胤禔瞧着圆月,再看无波镜湖,孑然一身秋望月……胤禔暗笑自己读多了诗书竟也变得这般悲风伤月起来,不愿有人见到自己的失态模样,胤禔指示了宫人退去在附近守着,自己侧身凭栏而坐,任自己放空头脑,进入冥想之境。 忽的察觉身侧有人,胤禔猛然回神,借着转身拉开了距离,皱眉去看来人,却见是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孩童,只是并不认得。 不过,能让侍从不敢阻拦的孩子想来身份也是不差……胤禔正揣测着对面孩童可能的身份,就见那孩子似是才发现此处有人,猛地转过脸来。 恰逢刚刚那一片云朵飘过,月光倾洒,胤禔看着对面花猫儿一样的孩童,心中的恼意淡去一分,唇角微微上翘。 那孩童察觉到胤禔面上笑意,瞪了胤禔一眼,自顾自的抬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闷闷开口道:“我心情不好,你去别处坐!” 胤禔眉头一挑,这谁家的孩子说话可是真不客气,先来后到也不懂,他现在也心情不好呢! “小子,你心情不好,与我何干!” 穆诚一时词穷,他并不是本性骄纵的人,只是今日心情委实太过糟糕,方才出言不逊,却是没想到会被人这般直白的反问。 恼羞成怒的孩子不愿认错,眼睛红红的瞪着胤禔,而胤禔颇为懒散背靠在栏杆上,毫不掩饰眼中的嘲讽。 匆匆寻来的水泱一眼将亭中情形收入眼中,抬手让随行侍从都退了后,对匆匆近前、面色忐忑的几位宫人道:“你们去取两件披风,再烫了果茶来。” 穆诚看见水泱,面上有一瞬间的软弱闪现,又瞬间压下了,只低低唤了声:“太子……” 胤禔看了眼踏入亭中的水泱,起身拱手行了家礼,道:“水溶见过太子。” 水泱已几步走到胤禔和穆诚之间,对胤禔温言道:“溶儿不必多礼。”又拍拍穆诚的肩膀,“诚儿,这位是北静王世子水溶,比你年长一月。溶儿,这是东平王世子穆将军的长子穆诚。”说话间,他已拉着两人坐下,从怀里取出帕子温柔的为穆诚抹去面上泪痕,亭子周围垂挂的帐幔遮去了外侧探究的眼神。 胤禔刚刚已经已猜着了穆诚了身份,只是听了水泱明显偏颇的话语暗暗失笑,拧着他的期望,故意用惊讶的神情打量了穆诚。 水泱叹口气,知道胤禔是在逗穆诚,只是诚儿这个实心眼儿的怕是会当真,捏捏穆诚的手,本意是要他不要在意,不想穆诚却拍开他的手,哭了起来,哽咽道:“你也不在乎诚儿了,诚儿心情不好,你还只记得拉拢人……” 水泱抿紧了唇,面色不变,至少胤禔借着月光是没瞧见他面色有变,暗暗赞了赞水泱此时的忍耐力可是比之胤礽好了不少,不过到底是孩子,眼神还是透着委屈的。 虽然瞧着肖似胤礽的孩子委屈纠结很是派遣郁闷的好法子,胤禔也不能让穆诚再说下去,他可是明白自家至少暂时是要站在了皇帝东宫一方,且这皇家人最是好面子,以后不知什么时候记起来了那可都是罪过,再者……胤禔其实瞧着水泱挺顺眼的。 “年纪小不是你撒泼的理由,快四岁的人了遭该长些记性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心里头若你这时候还是没谱,早早喝水噎死算了,省的祸害人!”胤禔语气平淡,说出的字句却让假山石洞中的几人面色微动。 水泱看了胤禔一眼,他初时见到这位堂弟便知道这孩子颇有城府,之后的相处更是证明了自己的猜测,只是他莫名的不讨厌胤禔偶尔露出的嚣张不逊,更是觉着胤禔对他也莫名的亲近着,只是,今天,他却是话多了些,是心情也不好么? 抬手按按胤禔的肩膀,水泱顿了下,只道:“溶儿,诚儿还小--”想到胤禔头前儿的话,水泱微微苦笑,他自是知道胤禔说的没错,只是穆诚……人对自己喜欢的人总是希望他们能天真幸福的再久一点,并不知道这就是他们将来痛苦的根源。 水泱到底没能说出什么来,只能将惊得忘了反驳的穆诚拉进怀里,从怀里又摸出块帕子抹去他面上的泪,轻声哄着:“诚儿,我哪里不在乎你了,我这不是寻你来了么……” 穆诚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不对,顺势将头压在水泱怀里不肯抬头。 听着亭子里没了声音,水郅瞥了眼穆兴,低声道:“你何苦如此自苦,好好的父子有什么说不得的?直接告诉他他母亲为何早逝,也免得让诚儿伤了自己。” 穆兴面色不动,眼睛亦是平静无波,只道:“若是他自己想不明白,便是成了纨绔也是他自谋的路,总好过事事听了长辈言语,之后某一日反而迷茫该何来何往,烦恼该相信什么!” 水臻狠狠的拽了下穆兴的袖子:你小子说什么呢?疯了不成! 水郅转回身正对上穆兴的眼睛,唇角慢慢勾起,声音泠泠泛着寒气:“你怀疑了?你只相信你听到的,什么都不问就给我定了罪,你还觉着自己委屈?!” 穆兴眼神终于起了一丝波澜:“陈成那次出兵莫名的遇上数十倍的敌军,皇后难产的缘故你都没查明主谋就放了手,我还需要问什么!” 水郅心上一痛,只觉得那痛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慢慢吸了口气,轻声道:“军情泄露你以为只可能是一家动的手?宫中暗手你以为只有太后?查清楚了,你想所有人死,还是想让他们联手逼宫!”七年前他不过是刚刚登基三年的新帝,各世家结盟争权,外族虎视眈眈,朝上根本经不得波澜,他能如何! 水臻和穆兴皆默然,他们也知道水郅这些年打压流放夺职的臣工多少都与当年事相关,可是,穆诚就是放不下那从小一同长大一同在军营中摸趴滚打的兄弟,那个他默默喜欢了多年的美好女子……可是,他也知道他恨不得面前这个也曾经一并饮酒高歌的男子,但是他怨,他只能怨这个人,以掩去自己心底的悔恨…… 水臻只觉的袖中那一叠儿赤红的名单像是散着冷气冰了周身,假意安慰自己每到这秋日时节身边这两人难免如此争锋相对的折腾对方一回,现下只是忧心着假山那头的亭子里头的胤禔,心下算着回去便开始教导着胤禔习武,又想着如何让方沐言回转时再拐回来位武师。 水郅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转身走出假山。 水臻拉了穆兴一把,跟上水郅的脚步。 穆诚终于哭够了,不好意思的偎在水泱怀里,小声抱怨着水泱今天没搭理他,一直在同水汜等人说话。 水泱轻声的应着是他的错。 在一旁小口抿着果茶的胤禔听着水泱很认真的说着自己的错误,只觉又是好笑又想叹气,瞧着水泱耐心的哄着穆诚的样子,心里不自觉的将水泱和胤礽做着比较,越瞧越觉着像。再见水泱轻轻拍手,招了侍从进来,小心翼翼的将怀里哭得尽兴昏沉睡去的穆诚交给侍从,之后有失风度的揉揉腿方才起身,鬼使神差的将心中的话说出了口:“太子,你能哄着他到几时?” 作者有话要说:求留言 29二十八 胤禔几乎是逃回了寿安宫,踏进大殿便拿眼去寻周月竹和水清。 待见得三皇子水汶正同水清说话,胤禔的面色不由得沉了沉。然而正是他这么一瞬间的踟蹰,高位上的太后已看了过来,笑道:“溶儿刚刚去哪儿玩儿了?” 众人玩笑声音低了许多,都在等着胤禔的回答。皇太后瞧着北静王府不顺眼也不是一时半日的了,而北静王及其世子对太后的态度也甚是疏离,眼看北静王的次子同三皇子貌似相处的不错,众人瞧着胤禔的眼神免不得有些同情,心中皆为一般念头:若是有必要,皇太后必是会想了法子让这世子换个人的。 并不在意众人的眼神,只一眨眼胤禔换了合适的笑容,从容上前回道:“回太后的话,水溶刚刚在碧波亭坐了会儿。” 太后早从宫人处知晓了胤禔的行踪,如今也不过是随口一问,遂又笑道:“溶儿倒是同那方森杰学的风雅了。” 胤禔早先虽也见惯了太后对他说话的阴阳怪气,心中不免还会有些腹诽狐疑,如今再瞧着太后如此态度,心下转过先时胤礽同他说的皇家秘辛,只莫名想笑,原来太后瞧他不顺眼却是因为他的先生方森杰曾经在文人聚会上落了她娘家侄儿何岑的面子! 当然那不过是明面儿上的理由,不过当年方先生确实是阻了不少人上进的路子,虽然先生现今仍是白身,而曾经意同与他一较高低的人都已身居高位,人家却还都记着旧事呢。胤禔现下算是真切的明白自己父亲为何执意留了方先生在府上,再看皇太后时时的折腾,胤禔只得叹口气,面上端着笑,见太后不再问话便又向她行了礼,退了两步,顺手抱了扑过来的水清回去了北静王妃身边。 太后面色有些不好,水汶也觉着自己面上的笑有些撑不住了,众人一时间也不知当以什么表情相对,看人家这兄弟情深的,果然坏人亲缘,是会成了笑话。 而那边那兄弟两人安顿下来之后,胤禔还不忘瞪了三皇子一眼,面色不好,眼神更是不善。 见胤禔如此行为,太后很是不喜,只是又听见水清摇着胤禔的手说着什么“最喜欢哥哥了”,再看胤禔面色微红的捏着水清的耳朵嘀咕着,也不知自己是该恼还是该笑了。 北静王世子疼弟弟这事儿众人皆有所闻,前回水郅瞧着水清可爱便抱在了怀里说了会儿话,胤禔也是一副紧张的模样直直的盯着,直到将水清抱回了怀里……果然这北静王世子纵是再早慧,也不过是个幼童。如此自我安慰,太后便不再看胤禔,只是同周月竹说了几句教养孩子的话,隐隐透着让水清多同三皇子亲近的意思。 周月竹只笑应着,轻拍着她拢在手臂里的孩子。 水清偷眼瞅瞅太后,低头拨拉两下腰上新配的玉饰,爬到胤禔腿上,枕在胤禔胸口,慢慢静下心来。他不喜欢来宫里,也不知道皇太后是不是忘性太大,每次她说的话都是那么两句;他也不喜欢那个成天都在笑的三皇子,更讨厌那个成天阴沉着脸的四皇子,他们两个日日都是这般模样,都不会累么?他一直照着胤礽曾经私下的嘱咐:不落单,时时跟紧了他的母妃和兄长,若是有人和他说话,瞧着面上带笑的,他就只笑着对了,若是瞧着不喜欢的,便委屈的面色……可是,今天,他被那三皇子拉住说话时他的哥哥并不在!水清掐了把胤禔扶着他肩膀的手,满眼的委屈:哥哥说好了陪着我,怎么自己溜出去了? 胤禔摸摸水清的头,无言以对,他只是想着今天母妃在,定不会出什么事,便自寻了清净……胤禔挑了眉头看着水清,这小子刚才对着水汶笑得那样灿烂,该不会是因为自己不在,才拧着他的嘱咐吧? 水清莫名的心虚,将头埋在胤禔怀里,不做声了。 胤禔叹口气,无言轻拍着水清的背,他知道水清现在的应对法子是保成教给他的,现在这招定也是保成教的!他这两个弟弟倒是亲近的很呐。 水泱在碧涛亭中站了好一会儿都是一动不动,近侍瞧着不对,便乍着胆子上前低声唤道:“太子,太子?” 水泱回过神,只觉得身子都凉透了,忍不住颤了下,侍从忙为他披上斗篷。 抿了抿唇,水泱咳了声清了嗓子,问道:“诚儿可送回昭阳殿了?父皇去了寿安宫?” 水泱的贴身侍从李循低声道:“方才穆将军带了穆小公子去。皇上现在该是到了寿安宫了。” 水泱点点头,慢慢拾级而下,旁人见他如此只当他从容镇定,只他知晓自己刚刚站立那一时,心底泛起的凉气让他如坠冰窟,如今身子尚是僵直行动不便。 水泱不知道刚刚胤禔说的话是有意还是无意,或者,只是他想多了,可是曾经穆将军也嘱咐过他莫要纵了性情,如今看来在父皇的宠爱下,他到底还是没克制住自己的骄纵。 你能哄着他到几时? 水泱嘲讽的勾勾唇,是啊,他能有多大的本事在哄着诚儿不让他长大的同时护着他不让他受伤?而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护了诚儿一辈子,若是有一日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只稍稍想象下那孩子一瞬间面对真实的残忍时的绝望,他便心痛的无以言说。 穆诚,这个自在宫中初见便莫名只同自己亲近的孩子,被他当成弟弟一般疼爱的孩子,他一直怕见他的眼泪,便多护着了些,原来却错了啊。想到穆诚近来愈发爱哭的性子,水泱轻叹口气,决定过几日再见他时定要硬下心肠为他解说解说。不过,他总是觉着胤禔那般的感叹似乎别有深意,似乎是在暗指他将来哪一日会觉得照看一个只知道依赖着自己的人很烦,会觉得失望,会幡然醒悟其实他一直看错,然后沉痛的承认了错误,便不再——水泱勉强着自己想下去,掐着拇指上的玉玦,长出口气,定下神,他想的多了,不会的,他的担心不会成真的,他会这般颠三倒四的胡思乱想,定是因今日饮了酒! 摇摇头抛开了纷乱念思,水泱匆匆往寿安宫走去,转过几转刚好遇上了水郅一行人从侧面行来,整整心情便迎上前去向水郅行礼。 不待他行全了礼,水郅便俯身托了他手臂让他起身,触到水泱泛凉的手臂,想到刚刚听到的对话,暗叹一声,握了水泱的手。 跟在水郅身后众皇子,心中俱是一片酸涩,水汜上前一步对水泱行礼道:“臣兄见过太子。” 水汨亦随了向水泱行礼:“臣弟见过太子。” 水泱忙回了礼,道:“大哥,四弟多礼了。” 看着儿子们生疏的客套,水郅只觉着心里不舒坦,曾经他的父皇是不是也看出了他们兄弟伪装出的亲热,可是他到底没有他父皇那样的城府,他受不了这样的虚情假意,或者,自己其实该同父皇学学,子孙太多了有时候确实不是福气,现下宫里头六位皇子也尽够了…… “皇上驾到。”内侍的嗓音尖细,众人皆起身行礼。 “免礼。”水郅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扫,视线在胤禔面上略停了一会儿,又瞧了眼站在胤禔和周月竹之间的水清,唇角上牵了几分。 同皇太后应对几句,水郅便坐了,众人方才随之落座。 胤禔瞧了眼坐在水郅左手下那一溜儿孩童,只觉着一阵恍惚,若是这殿堂再奢华些,若是众人都换个服饰,再隐去面孔……他还就真以为这是前世了。 碰上水泱的视线,胤禔垂下眼,拿起面前酒盅一饮而尽,虽是劲头不大的果酒,却是胤禔这辈子头回饮酒,面上登时红了,水泱见他如此,轻轻一笑,也执了自己面前的酒盅一口饮尽。 见此,胤禔暗自磨牙,太子都是讨人厌的! 除却听了三个小儿的对话的水郅知道胤禔当是后悔交浅言深,这般情形在众人看来却似胤禔已经被水泱收服了,几位年长皇子心中滋味很是不好,面上却也隐隐带出了些。 瞟见坐在水泱下手眼中掩饰不住妒意的水汜,胤禔轻叹一声,生母贵妃,却一直被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压在头上,不甘心也很正常,可是正如他之前同胤礽说过的,看不清楚现实的人总是付出代价。 刚刚在太后面前凑趣儿的水汶现下却是很乖巧的模样,看来这位也清楚皇上不喜欢他同皇太后亲近,是想两面讨好么?可惜他年纪尚小,却是做的不甚稳妥呢 再看坐在水汶身边的四皇子水決,这面无表情的模样……胤禔决定讨厌这位皇子,他可是不愿意委屈了自己去喜欢这个肖似雍正的家伙! 至于正在淑妃怀里的玩儿手指的水汨,胤禔瞧了一眼便转开了眼神,想到这位淑妃娘娘的母亲同胤礽外祖李寅那位继室是姐妹,胤禔便不会同这家亲近了。 可是,若是如此算来,他又知晓那同自己极其相似的水汜不过是为将帅的本事,倒是只剩了一个选择。想到自己这辈子竟然要支持了这一朝的太子,胤禔只觉得好笑,不过既然这也是保成想的,家中两位长辈也因着上辈子的缘故倾向于太子,他便顺了大家的心意好了,左右这回时间尚早,水泱现下还是颇得圣心,今后有着他们在旁提醒着,想来也该是稳妥的,只是想想今后可能要时常见到那位泪水涟涟的穆小公子,胤禔觉得有些牙酸,他可不要是水清学了那人的脾性来! 宫中最是客套繁琐,水清迷迷瞪瞪的伏在周月竹怀里,胤禔也闭着眼打瞌睡,好歹算是熬到了宫宴结束,一众人等出了宫,摆脱了水泱若有所思的眼神,胤禔终于松了口气,只是直到等了车仍不见水臻,胤禔去看周月竹的时候,难得的见到了他的母亲的眼中泛出寒意,不由得提起了心。 回到府上,水清似是梦见了什么害怕的事儿,皱着眉抱着周月竹的手臂不肯松手,胤禔本想让嬷嬷抱了水清离开,好问问水臻去了何处,见此,却是不好问什么了,且今日他也累的很,便告退回了静斋。 午夜梦回,胤禔从曾经噩梦中挣醒之时,就见水臻正坐在自己身边。 水臻瞧见胤禔睁眼微微一怔,探手摸了把胤禔的额头,见胤禔怔怔的瞧着自己,只做他尚在梦中魇住了,忙轻声道:“溶儿睡吧,父亲守着你。” 胤禔也不知道水臻守他多久,更不知自己刚刚是否梦呓了什么不当说的,仔细看了水臻面上只有关切,方才松了口气,伸手握住水臻的手,轻声道:“父亲陪我。” 水臻迟疑了下,动手解了外衣,躺在床外侧。 胤禔搂着水臻的脖子,枕在水臻胸口,难得的依赖姿态让水臻心里很是不好受,想到他回来时周月竹正守着那快燃尽的烛火等着他,心下涩然,轻拍着胤禔的肩,想起水郅的那双愈发不露声色的眼,眼前又晃过胤礽那双仿若不动的眼,拥紧了怀里孩子的肩膀,便是被人怨恨,他也不要他的溶儿如他这般成为皇家的暗手! 深吸口气,胤禔嗅到了不同于平日皂香的香气,心微微一颤,这是他前世最为熟悉的香料! 曾经他初上战场时,他的舅舅便为他备了那么一包香,嘱咐他一定要带上,他勉强待在了身上,原以为自己会被嘲笑,却见几位将军瞧见了也不过是一笑置之。他一直以为自己从来都没太在乎过身边侍从的性命,故而亲手取人性命也不会太难,却是在一次亲手斩杀了敌军一位军士时发现这同他想的并不同,可是他不能手软,他要在战场上为自己的将来博得筹码,只能麻木的扬起手上的兵刃狠狠落下……当战役结束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儿再是去不了了,泡了澡,换了衣裳,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还是那时候领兵的福全亲自去了他帐子翻出那包香,陪了他一夜,方才让他小睡了片刻,之后他便记住了那一夜他帐里的香气…… 而现在他的父亲在用这香……原来,父亲一直是皇家的暗卫,那么水臻招了保成做他的陪读的意图便也明了了,胤禔微微苦笑,他一直奇怪水臻明明不是真的讨厌保成,却一直为自己找讨厌保成的理由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为了自己能安心些么?可是,父亲,您真的选错人了,那小子可不是能做暗卫的料啊!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收藏 30二十九 宫宴结束,众人散去。 皇太后看了眼慵懒的坐着的水郅,淡淡道:“皇上来暖阁歇歇?”话一出口,皇太后心中便生出些自嘲,这般的话她说了多少次,得到的答案也是一般,自从皇后去了之后,她的儿子便是再没应过她的话了。 “……儿子便叨扰母后了。”水郅眨了眨眼,仿佛才想明白皇太后的话,声音飘忽的回答,却让众人都是一怔。 皇太后也是吃惊的看着水郅,对上水郅微有迷蒙的眼,猛地回过神来,笑道:“我早命人打扫好了暖阁,福海,扶皇上去暖阁歇歇。”皇太后声音如常,笼在袖中的手却是在微颤,身为母亲,她是真心想同她的儿子和好亲近的。 水郅唇边带笑,浓密的眼睫垂下遮去幽深的眸子,一摆手,没让侍从扶,只自己站起身,扫了众人一眼,道:“都来暖阁歇歇,一家人说说话。”言罢,对水泱伸手。 水泱怔怔将手送上,被水郅带着走出几步方才回过神,只觉得背后被一众兄弟的眼神刺得生疼。眼前晃过穆诚泪水涟涟的模样,还有胤禔永远都不见波澜的面色,水泱唇角微微挑起,静静的直视前方,他应该感谢他的父皇从来没有对他要求过兄友弟恭吧。 众人不明水郅的意图,一起行礼谢恩,都觑着皇太后的神色。 皇太后虽惊喜于水郅忽然软话的态度,却也琢磨不通水郅的想法,不理会众人的探寻眼神,往寝室而去,借着更衣好尽心思量。 用过醒酒汤,水郅的眼神清明许多,却似心情极好,便是听皇太后的唠叨,也难得柔和神色笑应着,众人乍着胆子凑趣儿赞称皇太后同皇帝母子情深。 水郅半阖着眼笑,只是始终将水泱的手攥在掌中。 往年的中秋夜,水郅都会同水泱一起宿在乾元宫,今日,他却去了淑妃的永和宫。 水泱有些失落,却也在慢慢习惯如今较以往的不同。看着水郅的背影,水泱转身同身后的几位兄弟叙过礼,便当先离去。 水郅瞧见水泱跪安的时候就后悔了,可是皇帝要一言九鼎,他并不打算食言,背过身先行离开,他相信他的希祉会明白他的苦衷。 水汜看看水泱的背影,一手负在身后,转身便走。 水汶笑着问水決:“四弟,可要同行?” 水決也不多话,点点头,同水汶并肩而行。 淑妃对皇帝的驾临有些惊喜,瞧见水郅神色淡淡的,愈发的小心翼翼,挥退了嬷嬷,将水汨留下,哄着水汨同水郅说话。 五皇子水汨现下一岁半,正是学话儿、好玩儿的时候,水郅听着小儿子的童言稚语,心情渐好。 贾府的宴席虽然散的早,众人却也歇息得甚晚。 莹曦离了邢夫人就细声细气的哭,邢夫人只得守在一旁直到莹曦睡熟,悄声吩咐自己陪房吴悠家的好好照看,这才转回寝室,见贾赦闭目静卧,便悄悄卸了钗环,刚轻手轻脚的侧身躺下,就被贾赦揽在了怀里。 贾赦轻声道:“芷茹,母亲今日是折腾得忘了,待想了起来少不得散布了流言构陷于你。明日你且同琏儿一并去北静王府求了王妃赐下人来,留了那位嬷嬷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些。” 邢夫人想了想贾母可能的招式,有些后怕,不知觉得往贾赦怀里缩了缩,点点头,轻声道:“谢谢老爷信我。” 贾赦轻拍着邢夫人的背,叹道:“老爷我是个武夫,就靠着这点子直觉活到现在,谁是好的谁是坏的的,我心里有数,你我相处时间虽时间尚短,我却明白你是个实心的,不贪。你我夫妻一体,熬上些年,待琏儿大了,我便想了法子让咱们过上舒心日子。” 邢夫人想着心事,只沉默点头。 胤礽莫名的烦心,让竹风收拾了自己的铺盖,挪去胤祉房里。 胤祉歪头瞅瞅身边抓着自己手玩儿的胤礽,很想吼一句“究竟咱们谁是孩子啊”。瞪了胤礽半晌,仍不见他说话,放弃的闭上眼,他二哥不想说的话,那是谁都折腾不出来的。 胤礽见胤祉闭上眼睡着了,这才翻身躺平了,他总觉着贾母今晚的平静很不寻常,却又想不出理由,若是老太太有什么招数对付他,他倒是无碍,就怕是对付了他的弟弟妹妹啊…… 荣喜堂里很是安静,贾母轻抚着贾敏出嫁之前为她做的新衣,神色黯然,良久长叹一声。 王夫人听着身侧贾政悠长的呼吸,心下有些焦虑,虽然是她先起了为胤礽聘王氏女的心思,可是若是那丫头将来被那小子降服了呢?若是他们夫妻两人一条心了,可是自己失了一助力,反赔给了对方。王夫人侧身面向床里,琢磨起如何让将来的侄媳妇儿同自己合了心。 贾政呼吸悠长,其实并未睡着,他一直不喜欢他母亲和夫人的那些谋划,可是他明白他现在的生活其实都是她们为他谋划而来,所以,他只能假装不知道,可是,现在他似乎是再不能袖手旁观了,那么,他该怎么做?初次如此思考让贾政第二日早起时的憔悴模样很是狼狈。幸而,荣喜堂中众人各有缘由的心不在焉,竟是只有他的通房丫头晚上伺候他时察觉了一二,没有尴尬虽是合了心意,免去许多言辞,却仍是让贾政对王夫人的情谊又淡了几分。 次日清早,胤礽听了贾赦的话,也认为他的担忧有理,便同邢夫人一同去了北静王府拜访。 胤禔瞧着胤礽笑得开心的模样,伏在他耳边打趣道:“现在不愁自己不会教养妹妹了?”心下想着怎么同胤礽通了气儿,又不让这小子恨上水臻。 胤礽不理他,柔声安抚着昨天被兄长抛弃而伤心的水清。 瞧见两个弟弟凑在一处嘀嘀咕咕,胤禔想起上辈子瞧见胤礽和胤祉凑在一处时的憋闷,眉头一挑,扑过去挤在两个小儿之间,语气酸得要命:“背着哥哥说什么呢?” 周月竹瞧着那边儿同胤礽水清玩笑的胤禔面上真心的笑意,对邢夫人笑道:“溶儿和清儿都喜欢琏儿,清儿只听琏儿的话呢。” 邢夫人也笑:“我家老爷也说琏哥儿同世子和小公子相处这么些日子,稳重许多。” 听到两位夫人的话,胤禔胤礽对视一眼,瞧见对方眼中的郁闷,同时别开眼微微红了脸。 瞧着胤礽有些欢喜,有些担忧的模样,胤禔还是没开口,想着下回再说也不晚,他的措辞还是该再想想。 听说是邢夫人亲自去求了北静王府赐下嬷嬷,又听说大房的仆从对那嬷嬷都甚为恭敬,贾母笑着对身旁侍奉的赖嬷嬷笑道:“你看,老大家的也聪明着呢。” 赖嬷嬷陪笑道:“还是老太太思虑周全。” 贾母躺在软椅上,打量一遍从自己私库中翻出的几件珍玩,微微阖了眼。 水臻几日白日黑夜的折腾,差事稳妥了,人也倒了,直接请了府上的清客代笔了折子病休,闭门谢客。 水郅遣了太医为水臻诊治,接了方子只扫见了打头的几味药便明白了水臻的病由,轻叹一声,让张宁带了些补药送了去。 陈嬷嬷果然是通晓医理,十几日过去,莹曦明显健壮起来,让贾赦邢夫人胤礽都很是欣慰。 不过瞧着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莹曦身上,胤礽生怕自家弟弟收了冷落,强硬的占了胤祉一半的房间,胤祉初时对胤礽与自己同宿也是有些担忧的,毕竟上辈子太子爷照顾人的本事实在让人记忆犹新,不过一夜之后,他也放弃了成见,享受起胤礽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 兄弟两人黏糊得紧,这让贾赦有些吃醋,见胤礽捧着书本有模有样的为胤祉读书,便自告奋勇的接过这一差事,身边挨着两个儿子,贾赦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有些黯然,若是他能早些变强,是不是他现在曾经的伤痛就不会烙刻在灵魂上?贾赦忧郁几日,就被王夫人的手段引去了大半注意,倒是让暗自为贾赦担忧的胤礽为王夫人记一功,后来手下留情的为王夫人留了点嫁妆。 贾府里众人猜心斗智的折腾,胤礽上辈子虽然幼时有康熙护着,却也见识到了后宫的阴暗,如今对付有贾母暗助的王夫人的伎俩很是手到擒来,顺便将曾经瞧过的招数实践一回。 八月末,年后随军出战的兵士名册已录好,各家算盘也暂时都歇了一歇,京里头又安静起来。 王家大姐儿,这乳名唤做凤哥儿的女孩儿是王子腾的弟弟王子胜唯一的子嗣,王子腾虽也有两个儿子,却是还没一个闺女,再者这小女孩儿自小聪慧,见人变笑,很是招人疼爱,王家老爷子也稀罕小孙女,又见次子夫妻两个身子都不顶事儿,便将孙女养在了身边。得了王家两代掌权人的眼,九月初四这日,王家大开宴席,极为热闹。 贾母借口大房有两个孩子要照料,便将邢夫人留在府中,又拘了胤礽在自己身边,瞧着贾赦面色惊怒的模样,贾母冷笑登车。 胤礽端坐在马车上,离着贾母远远的,贾珠是早怕了胤礽,元春也心有敬畏,瞧见胤礽不说话,皆不敢造次。 贾母察觉到自己养的两个孩子对胤礽的忌讳,心中不快,可这半月来见识过了胤礽的手段,也不愿心爱的孙子孙女遭了罪,且今日还有正事要做,也就合上眼只做不见,左右这小儿今后尚有用处,现下且任他张狂! 胤礽很是不耐的坐在女眷中,今日这内厅女眷没多少是他认识的,王子腾这等有实权的官儿,往来果然也是不同,而北静王府一向少与这等官员来往,只是随了礼来。再加上贾母不愿搭理他,王夫人也刻意忘了他,如此一来,胤礽倒很是有了机会仔细打量这王家来客的分量。 胤禩磨磨蹭蹭的换着衣裳,听到他婶娘身边的嬷嬷又来催促,知道是躲不得了,委委屈屈的装扮好,出去见见他将来的夫君! 胤禩叹口气,他转世至此也有一年了,虽说这辈子投的这人家还是不错的,可是!咬牙切齿的想着“贾琏”两个字,胤禩忿忿的咒骂着老天,他上辈子不遂愿,这辈子倒是不必再担心手足不睦的事儿,可是老天却在一开始狠狠的捉弄了他,他这辈子居然是个女儿身!原本胤禩想着他这一世父母身子不好,待自己长大些便可谋划一番,做个舍了自己出世为父母积福的孝女也是不错的,谁知道自己尚未满岁,他那位姑姑就谋划起了他的婚事!胤禩眯着眼笑,他倒要看看他那好姑姑是打了什么算盘,再瞧瞧那一个二岁小儿怎么就入了自家那位无利不早起的大伯的眼!若是不能入了眼,他也可以捉摸了让他 待见了贾母,胤禩才知道他必需要忍受的可能还要很多。 贾母将胤禩抱在了怀里,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这就是凤哥儿了?” 元春也笑盈盈的拉着胤禩的手,很是亲近的开口唤道:“表姐。” 胤禩在贾母怀里陪着笑忍了又忍,觉着自己上辈子忍耐的功夫到底是修炼的不够,若是那位冷面皇帝遭此境遇定是会无动于衷……可是,他两辈子都没被人这般当做面团捏过! 好容易这贾家的老太太终于撒了手,胤禩本想使了巧劲儿甩开元春的手,蹭回乳嬷嬷的怀里,却听见元春道:“表姐,这是琏哥儿。”顺着元春手指的方向看去,胤禩怔了下,看道那人淡笑侧影的瞬间,脑中莫名的换过太子的容貌,幸好这人长得是一点儿都不像! 胤礽听到元春唤了他的名字转过头去,一眼瞧见了众星拱月的女孩儿,怎么瞧着都是一个还没莹曦可爱的女孩儿,便无趣的转开了眼。 被胤礽眼中的嫌弃刺激到的胤禩恨恨磨牙,真是个讨厌的小子!转过脸,胤禩仍是忍不住偷瞥着胤礽的表情,这小子身上遮掩不住的招人目光的气质,还有刚才那惯常高高在上的审视表情实在是熟悉,毕竟他也曾这样打量了那人几十年…… 胤禩打量的眼神太过专注,胤礽有些不喜的瞥了他一眼,微含警告的看了眼元春。 察觉到元春身子一瞬间的僵硬,胤禩心下对胤礽的身份又肯定了几分,又有些黯然,果然自己这些人便是被朝臣都认为是能与太子爷相匹敌的对手,也是从未入了这位的眼吧。 王子腾的夫人李氏眼一直瞄着胤礽和胤禩,见这边这等情境,眼神一闪,对贾母笑道:“琏哥儿很喜欢我们家凤哥儿呢。” 胤礽只觉啼笑皆非,又皱着眉瞧了眼胤禩,不过是个牙还没长齐正的丫头,他稀罕他什么?这算是他见过的最没谱的睁眼说瞎话了!一向自在惯了的胤礽自然不会让李氏太过顺心,便笑道:“婶子可要慎言,琏儿不过是瞧见王家小姐同堂姐这般仿佛亲姐妹的模样,便想起了家中弟弟妹妹。” 说这话的孩子一本正经,听话的人确实不知是该恼还是当笑,这话怎么听都不是味儿,却又不同同个两岁小儿掰扯,贾母瞧了眼胤礽,径自接过话头。 王夫人对她嫂子使了个眼色,顺着贾母的话说了下去。 胤禩很想翻个白眼儿,看来太子爷两辈子都没学会怎么好好说话!不过,想到可能再见胤禟胤俄,胤禩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这世界果然不是只有他一人,如此,若是将来寻不到小九小十,嫁了这人也好 胤礽心情舒坦的闲闲坐着品茶,忽的莫名打了个寒颤,拿眼一扫,见那‘凤哥儿’仍瞧着自己,虽然面色不动,心下却是泛起了嘀咕:这小丫头这眼神儿倒是有些古怪……罢了,不过是个女孩儿,又是姓了王的,该是不会和自己打上边界。 分神注意那边的境况,胤礽便发现了胤禩‘偷窥’的目光,愈发觉得这女孩儿哪里怪异,正欲试探一二,却有侍从来请,说是王老爷子要见他。 闻言,胤礽面色平静的随了人去,心下想着这王家人总还是有些脑子的,倒是知道考校下自己的本事再决定支持了贾家哪一房。 胤禩叹口气,收回目光,看来经过自家祖父的考校,自己同太子爷的婚事就要敲定了,也好,若是嫁给这位爷的话,他倒是甘心的。将来说开了身份,虽然必是躲不开太子爷的嘲笑,可下半辈子却也能获得最大程度的自由,他一直明白太子心底那点儿念旧,那点儿护短,此处异世,自己有是这般身份,胤禩叹口气,为什么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投做了女身? 是因为自己明白若为男儿,这一次他仍是注定在太子爷手下折戟吧!怅然一叹,胤禩头回有些后悔自己后来被迫养成的认清事实的习惯。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来迟的一章,这两天很不舒服,只能单手码字。 某寒会加速剧情的,这两天都是过渡章,再有一两章主角们就见面了,就是距离绛珠仙子的出现还是有点儿远…… 31三十章 北静王告假半月,皇帝隔几日便会赏赐了药品珍玩去,却并无旨意让他上朝,少不得有人私下嘀咕几句北静王府的失宠,当然众人心中都清楚北静王府在朝堂上的意义,如无意外,这北静王的爵位是永远都不会降袭的。 水臻告病在府中休养,同妻儿安享天伦很是惬意,少不得期望时光便如此缓缓逝去。 周月竹听了水臻的感叹,但笑不语。 扶着周月竹的肩,水臻笑问:“月竹这是笑我什么?” 周月竹指尖扶在水臻眉间,瞥见水榭对面匆匆行来的侍从,轻叹道:“王爷,梦中不需太过清醒,我只是想让王爷再松快一会儿。” 水臻轻笑一阵,坐起身,自整袍袖,看着周月竹笑道:“月竹的心意我明白,不过,月竹既然出声,想来我这清闲日子也是没了。不过,”握住周月竹为他抚平衣袖褶皱的手,水臻眸子清亮,“你说这次会是谁来?” 周月竹叹道:“上次来的是南安王,这次该是东平王世子吧。” 水臻抚着她的脸,轻笑:“月竹还是这般聪慧,让我好生欣慰。”言罢,转身悠悠然步出水榭,同那侍从往前厅去了。 穆兴仔细打量了水臻几眼,声音里难得透出几分暖意:“你以后很该如此骄横一些。” 水臻瞅着穆兴愈发刚硬的面容,将爬到唇边的话又压了下去,只道:“瑶玶又笑我。那位说的无用的话确实多,可是他那日说的却也对,此次出兵甚是凶险,你该将当年事同诚儿说清楚了。” 穆兴抿了口差,道:“我将当年事写下交给诚儿了,他也答应我等到他十岁生辰再看。” 水臻瞪着穆兴,只得摇头,他这个兄弟怎么想事情的思路总是如此莫名其妙!明明简单的事情到他这里都会被折腾成一团乱线! 看了会儿水臻难得的目瞪口呆的模样,穆兴轻叹一声,他们果然还是比不过水郅同华星思虑周全,却也不愿多说,又道:“过些日子,诚儿便劳你照拂了。华星给沐言写了信,让诚儿跟着溶儿一并读书。” 水臻皱了眉,看着穆兴不语。 穆兴坦然回视,直至水臻欲错开目光,忽的一阵大笑,笑了一会儿又猛然收声,盯着水臻的眼轻声道;“夙平,咱们几个里头也就是你能得个善终,你就安安稳稳的熬着吧,遇事不要强出头。溶儿那小子心思比你还周全,有些事儿你也该和孩子商量着来。” 水臻身子一僵,看着穆兴的眼神中满是惊惧。他的心思瑶玶能看明白,那么,水郅是不是也看出了? 穆兴站起身,拍了拍水臻的肩膀,往厅外走去。中秋之后,他也寻了穆诚说话,可他刚说了事由的开头,就被穆诚拦住了,穆诚说他听不懂,也不明白,所以他愿意等他能理解的时候再听。穆兴很有些惊讶,一瞬间也明白定是霍华星说过些什么,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恼叹,便写成了那一封信,不过,他是否还能有机会亲口为儿子讲述真相?以往儿子跟在身后哭闹时只觉得烦,现在亲身体会到儿子的懂事却是有些怅然。 果然为人父母,总是有无法冷静自持的时候。穆兴自我解嘲的想着,夙平也因着溶儿也乱了阵脚,那么为什么那位九五之尊还能那般冷静的思考? 胤禔瞧着面容沉静不见丝毫波动的穆诚,只觉得脑仁儿疼得厉害,前次见面还是爱哭爱闹的小子,怎的现在就成了这幅大人的模样?今后这还要一处读书……父亲!皇帝不管咱们的死活,您倒是也得争取一下啊! 将穆诚丢给水清招呼,胤禔寻了借口出了门便往水臻的书房去了。 水清看着沉默的穆诚,想了想,面上露出一个笑,开口道:“诚哥哥,你给清儿念书好不好?” 穆诚看看水清,想起水泱平日里对自己的有求必应,点点头,道:“论语?”年长者总是该让着些小的,他可不是刚刚那个跑走的水溶! 胤禔瞧见水臻的表情就明白自己是来晚了,只得要求胤礽陪他一同读书。 水臻心情复杂的看着胤禔,只默默点头,他还是要再想想,他真的不想他的儿子同他一般手上染上血。 胤礽和胤禔貌似听着座上北静王府的清客讲书,眼都在瞄着坐在两人中间的穆诚。 四目相对,胤禔眼神很是委屈:他怎么知道自己那么两句话就将这小子刺激成这幅喜怒不显的样子。 胤礽眼中则是无奈:你说你怎么弄出个这么像老四的来膈应人?自己惹的祸自己收拾! 胤禔可怜兮兮的眼神寻不到胤礽的同情,想到穆诚师傅是自家先生的师兄,又想道自家师傅刚刚传信回来说是年后方才会回来,心下很是将方森杰的名字念了几念。 九月初九重阳节,此间大事,众人皆随俗登高吃糕品菊,合家欢欣。 方森杰现下却是对着个故人横眉冷对。 那宽袖白衣的男子也不恼,只细细的品着杯中菊花酒,任由方森杰的眼神利刃般在自己身上割来刮去。 旁边作陪的方家长子方宇铭叹口气,道:“沐言陪霍公子稍坐,义诜少陪了。” 霍百里笑道:“霍某不请自来,有沐言陪着就好。” 瞧见旁边自家三弟咬牙切齿的模样,方宇铭叹口气,示意侍从远些候着,同霍百里拱拱手,方才去了。 待厅中无人,方森杰咬牙切齿低喝道:“师兄!” 霍百里张口截断:“我让诚儿去北静王府了。” 方森杰大段的话都噎在喉中,垂眼只瞧着霍百里依然莹白如玉的双手,沉声道:“这是他的意思?霍华星,你怎么对他就那么死心塌地!” 霍百里摇头笑道:“沐言这话怎么说的?京中沉闷,我便出来走走,不巧好奇心重了些,顺便查出些军情灾情。走到山东便想起你现在也收了徒弟了,我那个爱哭的弟子现下怕是还蹭着希祉哭呢,想让你再照拂个孩子。” 方森杰沉默片刻,挫败的叹道:“那师兄可会做坐馆武师?” 霍百里瞧了眼一直避开眼的师弟,两人相对而坐,中间不仅是隔了一张桌子,更是隔了十五年日渐陌路的时光,虽然对曾经的心意相通确实心有不舍,可惜人各有志……抬眼,霍百里又是一副游戏人间的模样,可瞧见方森杰眼底隐隐的期望,将吐出口的话还是换了词儿:“若是师弟不介意,为兄便在你那书院挂名吧,若是哪日累了,也算是个去处。只是师弟若将学生们教成学究,可是不好玩儿。” 方森杰叹口气,想起了京中那两个弟子,笑起来:“不会,师弟那两个弟子实在好玩儿的紧,师兄见着了定也会喜欢。” 日暮西斜,霍百里单手提缰,慢悠悠地晃出城。行至一片树林,听得破空声来,霍百里唇角一挑:总算是来了!摸摸身上刚才自家师弟别别扭扭的丢来的披风,很有些舍不得,便轻拍马背跃起,抽出佩剑一旋,格去剑雨,马儿也训练有素的远远跑了开。 飘然落地,看着十几个黑衣短打装扮的杀手扑过来,霍百里叹口气,脚下发力,往后退去,眼却看向来人的身后,破空之声再响,这次却是向着原本的猎杀者而去。 转身踱至马儿身边,霍百里听着身后的刀剑碰撞的声音,安抚的抱住马头,低声哄道:“无事,无事,一会儿就好了。” 片刻之后,有护卫装扮的人上前拱手道:“大人,刺客已全部伏诛,身份也不出大人所料。” 霍百里点点头,翻身上马,道:“留几人将尸首化了,其他人按计划行事。” 重阳隔日便是胤祉的满月,胤禔虽然很想瞧瞧他上辈子的三弟如今是什么模样,碍着身份却是不得动弹,只得瞧着胤礽欢欢喜喜的早早离开,独自面对着表情同胤禛愈发相像的穆诚。 贾赦一房日子愈发热闹欢喜,贾母算着贾赦的儿女,觉着小儿子的子嗣确实有些单薄,几日里话里话外的都是提点着王夫人。 王夫人心中发苦,却是对贾母赐下的通房丫头无可奈何,只得安慰了自己好歹这周家的丫头比那赵家丫头要老实许多,还算省事儿。 各人心中有了算盘,时间便走得极快,转眼已是年末。 贾母瞧着贾敏的家书很是欣喜,细细盘问了押送年礼的贾敏陪嫁管事,得知贾敏如今生活美满,虽然对贾敏仍无孕信有些失望,仍是觉得这总算是件欢喜事儿,只是隔日便又有林家书信追了来,却是林老太太去了。 贾母心中一灰,这母丧按说林海是该请辞守孝三年的,等将来过了孝期,林海还会不会被皇上记得?且她的女儿刚刚嫁做新妇便要为婆母守孝,真是磋磨! 水郅也听说了林母去世的事情,想了想,许了林海回乡为其母守孝一年。算了算朝上能用的人,还有自己愿意用的人,水郅叹口气,看来再开恩科势在必行。 除夕守岁,胤礽抱着贾赦的手臂,瞧瞧贾赦怀里的胤祉,再看看邢夫人抱着的莹曦,只觉得日子美好的有些像梦。 隔日,胤礽依旧随了贾赦外出拜访,之后两人在外头张氏的陪嫁宅子待了大半日方才回转。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唉,盗文的就不说什么了,但是你能不能别同步?好歹尊重下我这是首发好不好! 32三十一 元春的生日是由贾母操办的,自是摆在了荣喜堂,然小女儿生辰,列席不过亲眷。 胤礽瞧了眼同贾珍一处说话的贾赦,再看看那一头领着贾珠同贾家私塾的太爷说话的贾政,转头寻了东府贾蓉——他的堂侄说起话来。 王家人自然也来了,李氏带着王仁和胤禩一并来了。胤禩自然有元春作陪,李氏舍不得儿子去前头与贾政那等学究说话,便拘了王仁在她身边。 贾母现下对待贾赦胤礽父子两个态度很是谨慎,并没有要邢夫人将胤礽叫到后头,只是对待王家人甚是亲近,同史家人仿佛。 胤禩同元春一众女孩儿在一旁看着花样子,分神听着长辈们说话,结合一年来四处打听来的,算是大致摸清楚了王贾两家的情形。看清楚了眼前形势,胤禩有些想笑,却只得叹口气:这般四个并无根基的家族凑在一处,还四处张扬什么世族大家,没得招人恨,惹人嫌! 不过,将手上的花样放下,胤禩瞟了眼一旁陪着贾家同族媳妇说话的邢夫人,微微皱了眉头,好似太子爷这辈子亲缘却是不太平顺呢。 元春察觉到胤禩的心不在焉,眼神一转,拉着胤禩去看贾珠的诗文。 瞟见王夫人面色的变幻,胤禩心下暗笑,王家教养女子确实是谨遵了‘无才便是德’,可是他却不是那无知小女儿,而他上辈子琢磨的那些哄老人家开心的招数其实也是有用的,哄着王老爷亲自教他认字读书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听着王老爷子时常可惜自己不是男儿有些郁闷,若是有得选,他也不要变成这女儿身! 小儿的诗文,其实不过就是字帖和摹写,随手翻看着,胤禩猛地看到一笔熟悉的字,心下忍不住赞了赞:太子殿下的书法现下可是再没人能仿得出来了!只是太子爷还是如前世一般不够谨慎……思及前世,胤禩心里翻腾了好一会儿,他刚刚还笑话太子爷,明明是他两辈子都成了家族的棋子,竟还是只有联姻这点用处……他这才是亲缘寡淡呢! 黯然一瞬,就见元春故作惊讶的指了自己手上的字帖说出这字帖的主人,听到周围夫人揶揄叹笑,胤禩面上笑的无措,却是厌烦起满屋子聒噪的女眷,想到自己将来要在这脂粉中蹉跎,愈发决心要促成这桩婚事,好歹将来可是能借此避开外出相看那一遭!只专心备嫁就好了。 王夫人听到她嫂子李氏顺着众人说笑暗示家里头老爷子也同意这门婚事,瞧着胤禩同元春相处也是和睦,放下几分心,又惦记起如何将她这侄女拢在自己身边了。 贾母瞧着炕上玩耍的孩子本是觉得喜庆,可是仔细一瞧见其间竟是没有史家孩子,心中很是为世家的人丁稀薄着急,虽说她现在是贾家老太君,尊荣仿佛都是贾家给的,可她也明白,现下国公府当家人不顶事儿,出了门儿,人家却是看着史家的侯位对她高看一眼!叹口气,贾母同侄儿媳妇说话时话里话外提的都是子嗣,让三位史家夫人很是不自在,心下埋怨贾母管的多。 宴罢,众人散去,王夫人和邢夫人送了女眷离开,贾母遣退侍从,独自坐在暖阁中休息,阖眼轻叹:她好像真的老了,竟是也开始喜聚不喜散。 被嬷嬷抱上马车,看着李氏眼神一再往贾府的牌匾上瞟,恨不得定在上面的模样,胤禩敛眸暗叹,果然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想来李氏和这府上的二太太欲王贾两家再结姻亲却是为了这国公府的名头呢。胤禩靠在车厢上,慢慢捋着思绪:自己很是该趁着王老爷子还在,使些手段早些将两人的婚事订下来过了明路,正好还能多讨些将来安身领命的银子。且依着太子爷的本事,过两年这贾府琏二爷怕就是香饽饽了,若是李氏再得了女儿怕是会转了心思,左右自己现下还没寻到小九小十,先定下这个知根底的好了。 闭着眼任由李氏体贴的摆弄,胤禩心下轻嘲,今日此行虽然没见着太子爷,倒也不枉他□娇女儿模样磨着跟来,早早清醒也好,他本就不该期待没有利用的感情的。 胤礽同贾赦一并送了贾珍父子离开。 贾珍瞧了眼难得面色欢喜的贾蓉,颇有深意的看了眼胤礽。 胤礽面色不变,心下却琢磨开了贾珍那个眼神,嘿,这眼神儿还真挺有意思,和上辈子佟家那个混不吝的小子挺像呐!看来自己确实是老了,竟是自以为通世晓情,便有些小瞧了现在的年轻人。这样可是不好,不好。 贾赦想到自己为儿子操办的生日,很怕胤礽觉得委屈,这晚便同儿子们同住。 贾赦对胤礽一向是宠极,见他对宁国府的人有兴趣,便将两府渊源细细说来,又顺了胤礽的意说起本朝前事。给胤礽讲了一年的书,快两年的故事,贾赦的嘴皮子也练出来了,将史事说的如同故事一般有趣,胤礽和胤祉听得津津有味,虽有些事由觉着很有些耳熟,却无暇细思。 胤祉瞧着胤礽拽着贾赦的手臂撒娇,只觉得自己这般投胎转世竟也起了童心,觉着他二哥这般小儿样子很是可爱,咧嘴笑着笑着,不小心竟笑出了声。 胤礽自是不肯让人笑话,回身捉了胤祉的手,在他肋下挠痒。贾赦纵着胤礽,也怕胤礽伤了胤祉再心疼,举动便似护着胤祉多些。 胤礽作势不依,胤祉只笑,贾赦眼中满是无奈宠溺,父子三人闹作一团。 隔日胤礽略早的去了北静王府,挨在胤禔耳边小声说着他昨夜从贾赦那里倒腾来的野史志传。 胤禔听得一愣愣的,瞧着胤礽亮晶晶的眼睛,面上是严肃正经的模样,心下却是笑翻了天:原来保成这般八卦不知是不是上辈子那般正经憋坏了? 穆诚站在门边瞧着胤禔端起茶盏送到胤礽唇边,胤礽也不客气的就着胤禔的手喝了口,忽的就觉得委屈,明明自己和胤礽都比胤禔小,怎么胤禔对自己就那么不假辞色,对着胤礽就是这般宠溺!还有,他的父亲师傅为什么不准他去宫里同温柔的太子殿下一同读书,偏偏要来这里! 其实这两人这般举动不过是习惯:胤礽是两辈子都被人伺候惯了,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对,胤禔却是这辈子帮周月竹照看水清养成的照顾弟弟的习惯。两人浑然不觉此举有什么不妥,旁人瞧见也只觉两个孩子甚为投缘,便是喜欢撩拨胤礽的水臻现下放开了心结,对次也不过是觉着自家儿子太过好脾气了。 瞥见门口的人,胤礽瞪了胤禔一眼:都是你招来的! 胤禔很是无辜的眨眨眼:我那可是为了太子殿下 胤礽自然明白胤禔话中的一语双关,不自在的撇开眼坐回自己的位子。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书房对面湖上回廊里,穆兴叹口气,对一旁假作无知觉的水臻道:“你家这伴读倒是比正主脾气还大!” 水臻微笑:“溶儿喜欢就好。” 穆兴叹口气,轻声道:“你不也是稀罕么?都不让我试试他的斤两。” “沐言可是稀罕这小子呢,他那人虽然瞧着狂放不羁的模样,其实骨子里比谁都教条,那小子可是两岁就让沐言破例为他取字。”我可是为你好呢,那小子和穆诚可是没什么交情,若是你惹了他,他必会在你宝贝儿子身上报复回来。熟知发小儿性子的水臻自然咽下了后头的话,抬眼看着对面书房里三个孩子的背影,沉默片刻方才轻声问道,“你还会回来么?” “难得,你问得这般直白。”穆兴低低的笑起来,见水臻只是斜瞟了他一眼,仍是左右言他,“放心吧,我这身子足够撑到迎回咱们埋骨异乡的将士。” 水臻偏头看了会儿穆兴的眼睛,又倒回软椅,笑道:“无妨,若你败了,还有我呢。” 穆兴猛地转过头去看水臻,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胤礽和胤禔虽然讨厌穆诚同胤禛相似的阴沉性子,到底是不喜欢身旁有这么个模样的人成天给自个儿添堵。晾了人两天,看出这孩子本性同胤禛并不十分相像,就定下了决心:他们两个活过一辈子的老妖精还调教不好一个四岁小儿? 穆诚坐在胤禔静斋的书房里,看着胤礽和胤禔的笑容不知怎的就觉着不安,听到胤礽几乎是傲慢的开口道讨教,便知道他防备许久的试探来了,心中傲气也被激了出来,当即应下。 胤禔一直坐在一旁但笑不语,悲悯之情很好的掩藏在眼底。 穆诚黑着脸回到府中,急匆匆的直奔穆兴书房,父子见礼之后便直言请穆兴为他解惑。 穆兴有些惊讶,想了想,将穆诚的问题详细的解说一遍。 瞧着穆诚面上懊恼之色同尴尬交替,穆兴不免生出些好奇,待穆诚回了房间,便招了他的书童来问,听过北静王府中发生的事儿,穆兴难得露出笑,看来水夙平如今这识人的本事难得长进了一回。 水臻听着府上清客似是抱怨的说起梅鹤园中三位小儿的争吵,摇头笑了笑,难怪瑶玶这两天瞧着心情不错,果然小孩子还是活泼些的好。 胤礽开始对着穆诚难免会带上些迁怒,而是瞧着穆诚认真倔强的模样,再有水清在一旁敲边鼓,到底是不好意思欺负个孩子,言辞态度都慢慢软了下来。 胤禔见胤礽不再纠结,方才出言调节,待到他察觉自己又添了个要照拂的弟弟时方才发觉自个儿又挖坑自埋。 胤礽瞧着胤禔郁闷的样子,对着对面的穆诚眨眨眼,穆诚怔了下,顺了胤礽的眼神去看胤禔,唇边不由得带出抹笑。 送胤礽离开时,胤禔掐了胤礽脸一把,咬牙切齿的低声道:“你的生辰礼没了!” 胤礽揉揉脸,笑得很是大度:“无妨,不知道大哥对弟弟帮你拢的这个人满不满意呀?”言罢跳上了马车。 “满意!”怎么能不满意?胤禔瞧着载着胤礽的马车离开,叹口气,有了皇帝送来的穆诚在中间,他和水泱亲近些也是自然的了。不过,五月初三这个日子,黄历上是不是写错了,这可不该是个大吉的日子啊…… 胤礽这辈子的三整岁生日自然是操办在自家这一房的院子,人情往来却不少,贾赦这一年也不是在外头白混的,贾母一直用不孝的名头摆布着贾赦,却不知道外头的人已经将她视作了不慈之人。贾赦的同僚的家人送来礼单,都是递了名帖给大房,只差言明了自家只是同贾赦一房走动,王夫人为此很是气闷。 且不仅是北静王府送了物件儿来,东平王世子的侍从也送了东西来。胤礽摸摸腰上新配的玉佩--这是穆诚今日送他的,再看穆兴送来的礼单,回想了下曾经见过一面的穆兴,挑挑眉,看来这东平王世子也颇有趣,只是可惜身子不太好啊。 听闻消息,贾母眯了眯眼,躺在椅上细细琢磨起来。王夫人更是呕的心痛了,想着贾母之前说的不必在意,愈发肯定凡事还是得靠自己的想法。 待到晚些时候将各家礼单整理出来,邢夫人拿指甲磨着王家的单子很是觉得不安:这礼备得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邢德全今日倒是没推脱贾赦的留宿,同贾赦说过几句书院里众人的性情,便同胤礽辩说起兵法。 邢夫人进来的时候就见自家弟弟皱眉思考的模样,一旁胤礽眼神狡黠,贾赦面色欣慰,忽的就觉得手里的礼单很是沉重,拢了拢鬓发,坐到贾赦身边。 贾赦扫了眼那礼单,也觉得东西有点儿过了,皱起了眉头思索。 邢德全见此情形,知道贾赦是有家事要处理,正好摆脱胤礽设给他的尴尬局面,便寻了借口离去。 胤礽略有遗憾的叹口气,转身扒着贾赦手臂去看那单子。 三人都没想明白王家此举合意,还是一旁伺候的王善保家的乍着胆子说了她听王夫人陪房婆子那儿听来的消息:王家欲同贾家再结姻亲! 贾赦几乎是从椅子上蹦起来的,拳头攥得咯吱作响,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他绝对忍不得的,就是谁算计他的儿子! 胤礽面色也不好,想了想却是只想笑,没想到他这辈子这身份还是如此招人,竟是有人这么早就谋算起了他的婚事!瞧见贾赦暴怒的模样,怕贾赦伤了自己的手,胤礽忙扣住贾赦双手,包在手中,道:“父亲,虽然老太太和王家老爷子可能是都有意再结亲,咳依着老太太的性子此时必不会过了明路,琏儿成人还有十几年,那王家姑娘此时也不过一岁,不必太过担忧了。” 贾赦压下怒气,抱过胤礽,沉默不语。 胤礽抬手轻拍着贾赦的肩,心下盘算起如何将王家收为己用,没有谁能算计了他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王家让他的父亲这般难过,他必不会放过了!胤礽很明白贾赦现下难受什么,同邢夫人交换了眼色便悄悄退出屋子。 胤礽在胤祉房间里转圈,却半天也没相处那王家凤哥儿可能的身份,苦于身边没什么得用的人,只得将试探的筹谋作罢,叹口气,坐在胤祉身边。 胤祉瞧出胤礽面上不虞之色,他这辈子见着胤礽都是笑得成竹在胸,头回见他如此模样,不由得心疼起来,抓着胤礽的手,晃了晃,轻声唤道:“哥。” 胤礽立时撩了眼皮,眼盯着胤祉。 胤祉瞧着胤礽惊怔的神色很是好笑,只得再唤一声:“哥!” 胤礽这回听清楚了,心里的惊喜都溢到了脸上,伸手将胤祉抱在怀里,亲了一口,笑应一声,将头埋在胤祉肩上,心道:三儿,这可真是最好的生辰礼物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哈,求留言 33三十二 有霍百里信笺的连连催促,方森杰名正言顺的离家返京。 方宇铭目送方森杰一行车马离开,瞧了眼那一行侍从中身披暗色披风的几人,摸了摸袖中信笺,沉沉叹息一声。 因为随侍之人都是伴他多年的,方森杰并没有在意行程,却是没想到自己会在三月里回到京城,在北静王府见着曾经怒言一世不见的穆兴。 青春年少最美好的七年光阴他们执子端坐筹谋天下,生死相托之义到底不是作假,再者现下几人皆非曾经年轻气盛的青年,乍然相见,惊异和心酸斑驳心情,竟是并无当初以为的怨怼恨憎。 水臻瞧着方森杰跨进花厅,忍不住笑弯了眉眼,仰头将手中装模作样啜饮许久的一盅烧白饮尽。 穆兴怔怔瞧着方森杰直直走到水臻另一侧的椅子前坐了,再看水臻抬手掩唇轻咳的模样,笑开了颜,提壶把盏。 方森杰饮尽杯中酒,开口问道:“中间那个就是我新收的徒弟?” 水臻垂眸不语,假作醉态。 穆兴喉结动了动,涩声答道:“诚儿比溶儿小一月,便是你三弟子了。” 方森杰斜了一旁假装壁画的水臻,心下明白这是谁的安排,恨得牙痒,却是明白了霍百里那日话中的照拂缘何而来,深吸口气,道:“我这亲传弟子便这三个罢,我可是不敢随便走了,走一趟收个徒弟……夙平过两日给我弄处院子,挂了书院的名。” 穆兴看了眼那边儿只‘嗯’了声算作回答偏着头的水臻,也觉得眼热,其实,他可以活的比现在快乐许多,可是他就是没办法放过了自己!仰头饮下杯中酒,穆兴闭了闭眼,只觉得这烧白太霸道,竟是一盅便将人烧晕了头脑。 方森杰瞧着对面水榭中三个小儿闹腾:两个斗嘴,一个说和……曾经他们年轻时仿佛也是如此,如今,他们这些知己却是都负了!看着那被众人视线包围的胤礽,方森杰笑了笑:瑾安,不负知己这话,你可要记得一辈子,莫要为师失望啊…… 受不得这亭中沉默微愁的气氛,水臻眨了下眼,提壶为三人满盏,笑道:“瑶玶,今日正好人齐全,便借这水酒一杯,祝瑶玶此战得偿所愿!” 方森杰摸了摸杯子,直直看向穆兴,举起杯子。 穆兴只觉得心头的大石轻快不少,抬手与两人碰杯。 饮下解忧杜康时,水臻只觉得心拧成一团,放下杯子就见穆诚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了一声,却觉得这笑声实在苦得难听。 穆兴匆匆离去,他从没想过方森杰会出言留他。 “你要活着回来。” 当年青衣书生为两小将送行,也是这般祈望,结果却是一人重伤惨胜而还,另一人埋骨疆场…… 今次,他会迎回他们的兄弟,拼上这条命! 隔日三月十一大军西征,穆兴为帅,皇帝携太子出城相送。 水泱悄悄攥住穆诚的手,任加在手上的力道越收越紧。 方森杰今日并没有再去送征,倒是早早坐在书斋品着书,等着两个弟子,见两个弟子现下规矩什么的倒是不错,方森杰随口捻了词句考校。 胤禔胤礽小心作答,却是没遇上可能有的刁难,貌似疑惑的对视一眼。胤禔从胤礽眼中只看到了一分得意,想来自己现在定也是一副凝重模样,其实他早该从方先生那篇文章中看出端倪的,到底是他对这人心琢磨的不够。 水臻在自家府邸左右高价寻了宅院,却没想到寻地方容易,这起名字难,待那院落收拾妥当,水臻仍是想不出让方森杰挑不出刺儿的名头,索性便让人只书‘书院’二字在匾上,左右这书院的主意是水郅出的,麻烦也归了他罢。 四月踏青好时光,恰近方森杰三十六岁的生辰,水臻特意将京外别庄收拾出来,携着妻子友人一并去了。 穆诚胤礽自然也在方森杰的随行之中。 四个孩子乘了一辆马车,水清坐在胤禔怀里,有胤礽哄着,穆诚又让着他,真真是宠儿。 穆诚仍是同胤礽斗着嘴,面上阴郁却早已不在,挂着淡淡的笑,却让胤禔和胤礽想起了曾经那个冠以草包名声的兄弟,两人对视一眼,心下暗叹。 不过,胤禔瞧着转眼便同那两小儿滚做一团的某人,扶额叹息,保成呀,太子爷啊,您老人家是不是忘了你的年纪了,还这般同天真小儿斗气,真是……不过,想想胤礽从小便是在康熙眼皮底下过活,这般孩童似地恣意却是从未享受过吧。叹口气,胤禔将被穆诚和水清摁住的胤礽拽到自己怀里,耐心的劝解,听见胤礽在他耳边轻笑:“……原来老八却是从你这里偷得师。” 胤禔听出胤礽这话的多重意味,立时气结,恨不得将怀里这个扒着自己脖子的顺着窗口丢出去。 水臻瞧出方森杰瞧着穆诚的眼神是不是划过忪怔,叹口气,扯着他在庄子里四处游荡,顺便让胤禔领着水清等人玩耍。 小儿一处吵闹,嘴边少不得自己喜欢的人、物。 看着面前的荷塘,穆诚叹道:“若是水泱哥哥在这里就好了,他最喜欢莲。” 胤禔瞧瞧那不过亭亭而立的荷叶,并不见花苞的荷塘,眨眨眼,等着胤礽的冷嘲热讽,许久却不见胤礽有动静,回头一看,却见胤礽眼神有些恍惚,胤禔抿抿唇,心下有不好的预感,该不是这两人这点喜好也是一般吧?若是,这两人便更似双生并蒂莲了…… 胤礽怔怔的看着荷塘,曾经索额图的别庄也有这么一片荷塘,听说那抄家之罪定下时,那庄子也毁了,那荷塘也再没开出花来。也是,那塘水都流尽了,莲子深埋泥淖,不知何时方才有机会再见天日。 穆诚失落一瞬,又笑起来,看向胤禔,道:“水溶哥哥,五月时弟弟向你讨株莲可好?” 胤禔眼神瞟见胤礽身子急不可见的轻颤一下,忍着心悸,问道:“五月,你有何用处?” “水泱哥哥是五月初三的生辰,我想……”穆诚声音微低。 胤禔开口截断穆诚的话,伸手握了胤礽的手,笑道:“自然,到时我让人用水缸装了给你送去。” 从北静王别庄归来,胤礽便告病窝在家中。 贾赦瞧着蔫蔫的扒在自己身上的孩子,皱着眉头和胤祉对视一眼,眼中俱是担忧。 胤礽蔫了几日,好歹是听见莹曦甜甜的叫着‘哥哥’时缓过来些,眼底郁色却是逃不过胤祉的眼。 五月初三,胤礽照常在送走贾赦之后继续窝在胤祉房里。 胤祉瞧着有些恍惚的为他读书的胤礽,伸手拽出他手中的书本儿,抬手捧住他的脸,轻声道:“二哥。” 胤礽回过神,蹭蹭胤祉的手,抵着他的头,垂着眼,并不说话。 胤祉恨恨的磨了磨刚刚冒头的牙,放下逼着胤礽开口的念头,捋着胤礽的手臂扒住胤礽的肩膀,爬到他怀里。 胤礽发觉胤祉在试图将自己抱在他怀里,笑了笑,搂住胤祉肩膀,将头埋在胤祉肩上,想着前几日穆诚说的此间那太子的生辰,竟是同自己一般日子时辰呢,真是! 胤禔此时正在宫中的昭阳殿,瞧着那身形气势同胤礽愈发相似的水泱,心头很是不安,上辈子他每到这时候净冷眼旁观幸灾乐祸来着,可是从来没想过要如何安慰了人,瞪了眼拉着他过来的穆诚低声恨道:“你小子给我松手!” 穆诚这才想起自己是扯着胤禔的袖子一路行来,讪讪的松手,往旁边挪了挪。 水泱抬眼瞧了瞧榻前站着的三人,对满眼好奇的水清笑了笑,招手示意水清和穆诚坐到他身边,看了胤禔一眼,指了指对面的位子。 胤禔坐下之后眼神就盯在那一缸水莲上,心下直叹气,若是那皇帝的生辰也在三月,他怕是更加无法安心了,幸好,幸好! “听说溶儿是方先生的首徒,还望今后溶儿多多指教诚儿。”水泱终于开腔出声。 “自然。”胤禔瞟了穆诚一眼,小子,这么快就寻了说客来啊,还捡着好欺负的来,有本事去和保成说去! 穆诚往水泱怀里缩了缩,心中小小的哀叹一声,扯了扯水泱的袖子,指着那缸水莲,道:“水泱哥哥,喜欢吗?这是水溶哥哥挑的。” 水清忽的一笑:“我听父王说那庄子里现在就这一株打了花苞呢。” 水泱哑然,胤禔叹气,穆诚无言:水清,你不吱声谁也不会忘了你! 不过,这么一打岔,三个心中思绪复杂的孩子之间的隔阂蓦然淡去不少,之后的言谈很是轻松不少。 马车上,胤禔靠在车壁上,抱着怀里沉沉睡着的水清,想着今天水泱那始终不见波澜的静水墨瞳,忽然觉得胤礽上辈子没被逼疯真是不容易。 胤礽又在府上窝了几日,终是去了北静王府。 方森杰瞧着瘦了不知几圈的胤礽,心中苛责瞬间淡去,只嘱咐他莫要思虑太重。 胤禔拉着胤礽去了静斋,摸摸胤礽瘦削的脸颊,叹口气,握住胤礽的手,轻声道:“你这么折腾两辈子,也不累?” 胤礽将头抵在胤禔肩上,笑道:“我就不信这般时辰的人就是这么个命!” 胤禔搂住胤礽的肩膀,两辈子他这是头回见胤礽如此脆弱的模样,抵在肩上的头似乎押上了他全部的体重,这般全然的依赖……这才是兄弟么? 若是,你远远托生在外…… 那种只是可能,再者水泱这人同我上辈子相似的诡异,我放不下! 也罢,只是,我真不愿你们俩搀和一处。 为何? 妖孽难挡啊。 八月初七,胤祉周岁。 胤禔不顾胤礽的瞪眼,面色淡然的爬上胤礽的车,悄悄进了贾家。 胤礽瞅了胤禔一路,见他面上的笑容丝毫不动,只得暗自祈祷胤祉的运气不要太坏。 胤祉瞧见胤禔和胤礽手拉手的进了屋,眨眨眼,忍不住笑开了。 看着胤禔直直的走到自己的面前,胤祉正了神色,开口唤道:“大哥,二哥。” 胤禔看着胤祉,心情很是平静,并没有自己想过的不甘和愤怒,原来,自己其实早想开了么?但是,他也是小心眼儿的! 胤礽钱退了侍从,回头便看到胤禔抬手捏着胤祉的下颌,笑容满面的问道:“三儿,两个哥哥,你喜欢谁?” 胤礽身子一僵,不可置信的看着胤禔:这调戏人的姿态,大哥做的怎么这般自然? 胤祉也僵住了:这是什么问题?大哥你明显已和二哥握手言和,怎么又如此为难弟弟? 三人情状僵持,胤礽忽的笑出声:“大哥,三弟和弟弟都喜欢大哥,大哥更喜欢我们那个?” 胤禔捏了胤祉脸颊两下,泄气叹道:“三儿乖,你闹腾着倒也可爱。”他刚才定是迷瞪了,才问出了那样的问题。 胤祉眨眨眼,一手握住一个人,忽的就觉得眼睛发酸,这辈子,或许正是苍天弄人的补偿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时间更新很少,实在抱歉,某寒这两天头疼得厉害,明天会有多更。 另外,本文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只有胤礽和水泱这一对cp,最多有all太暧昧,但是绝无其他的配对。 某寒是太子党,故而其他数字必为配角,甚至为酱油。 红楼剧情即将开启,人物关系可能会走向歧途,请见谅,考据党请多担待。 另外某寒现剧透几位定下身份的数字,胤禟——平儿;胤禛——薛宝钗;康熙——甄宝玉。 34三十三 九月或许是个好月份,京中许多人家大大小小都有喜事宴席,便是贾母这般常在府中不爱走动的也收到不少请帖。 贾母挑了几张帖子应下,细细谋算着如何引领王夫人和元春入了贵妇的圈子,忽的想到自己无法只带了王夫人出去,不由得泄了半口气,遣了侍女琥珀去大房传话,将几家的备礼交给了邢夫人。 王夫人听说之后,倒是难得没有恼火,她现在正忙着三日后的贾母寿辰和五日之后的中秋佳节。 贾母的寿辰往年便是这贾府除了年节之外最重要的节日,这两年贾府事务繁杂便也没大肆操办,今年倒是可以顺了贾母的心意热闹一番。 胤禔自然从周月竹处看到了贾府的帖子,想了想,这日便示意胤礽稍留,他有话要说。 穆诚瞧着胤禔胤礽眼神交流的模样,心里酸酸的,想到自从年后水泱便时常向自己询问胤禔情况,只觉得心浸在了酸醋中,扭头便走。 胤礽瞧见胤禔面容严肃,也正了神色。 “保成,让三儿……和清儿亲近亲近吧。” “父亲他早先是有些谋划的……” 胤礽听说水臻的谋算,倒是没太吃惊,只是有些为胤禔担忧,毕竟水臻之前生出了隐退的心思,水郅现下是不在意,可谁知道他心下记着几本帐?为北静王府的将来担忧一瞬,胤礽想着胤禔最先的提议,黑了脸。他明白胤禔所言有理,他现下已三岁有余,正是该刻苦读书的时候,他们虽占了上辈子的便宜,到底这破题文章却是并没真正努力学过,过些日子,贾赦要忙着公务,邢夫人少不得在贾母面前奉承,莹曦身边有陈嬷嬷自是稳妥,而胤祉现下不过一岁小儿,尚无自保能力,梅芳的本事不过能自保,最稳妥的法子确实如同胤禔所言。可是,他实在不愿让胤祉委屈,再者,一家两兄弟都做了北静王府小主子的伴读,落到旁人口中怕是不好听的紧。 胤禔明白胤礽心中的顾虑,叹口气,揉揉胤礽的头,轻声道:“保成,名声什么的,你也明白,活好了才是资本。” 虽说当时胤礽是狠狠甩脱了胤禔按在他头顶的手,只是瞧见贾母对贾赦明嘲暗讽的一顿敲打之后,狠狠咬了牙,转身去寻了陈嬷嬷。 胤禔听过那小厮的传话,只点点头,便捧着书本去寻水臻,他早就知道胤礽最后会做什么决定的。 方森杰看着胤禔跨进房门,笑道:“溶儿这是又给为师寻了弟子?” 胤禔摇摇头,一本正经道:“先生有四个亲传弟子便好了,若是有意,便可瞧瞧收个半子。” 水臻轻咳一声,很是惊讶的看着胤禔,他可是没想到胤禔竟是算计上了方森杰唯一的女儿,不过,算计方森杰的后果可是很不好…… 方森杰盯着胤禔,眯了眯眼,勾唇轻声道:“不知那家小儿入了佑明的眼啊?” 胤禔眨了眨眼,对一瞬间变得有些危险的氛围很是困惑,轻声道:“前几日我去贾府瞧了眼琏儿的弟弟,很是乖巧可爱,先生膝下空虚,调教个孩子也可解闷。” 方森杰和水臻俱有一瞬间的尴尬,方森杰的妻子早逝,只前年他回乡时纳的通房为他添了个女儿,这些事情却是胤禔不知道的,他们倒是多虑了。 方森杰轻咳一声,问道:“你喜欢那孩子,等他大些便让他同清儿一处读书便是,这却是急着些什么呢?” 水臻从陈嬷嬷处听到不少贾家的事情,自然明白胤禔的担忧,再想胤禔之前的提议顿觉啼笑皆非,笑着开解:“溶儿放心,贾老太太虽然是个心狠的,却也不会放□段儿对付了庶出孙子,只要琏儿吩咐身边伺候的人警醒些就不会有事。”谁家的仆从都不是白养的。贾老太太才不会做落人口实的事儿。 胤禔面上微红,他也是魔怔了,净想着护着胤祉万全,总是忘了他们现在的身份和年纪,这算是关心则乱么? 八月十三,贾府宾客盈门。 胤礽同贾珠一齐招待各家小少爷,胤禔带着水清一并来了,胤礽同几位世家少爷告罪,便上前寒暄; 水清扯扯胤礽的袖子,小声道:“哥哥说琏哥哥家里有个比清儿小的弟弟很乖巧。” 胤礽瞥了眼胤禔,笑道:“我三弟琮儿正同母亲在荣喜堂老太太处,清儿可以去寻王妃,自然就见到琮儿了。” 水清眉头小小皱起,很是纠结的模样,道:“可是,清儿不是小孩子了……” 刚刚走过来的穆诚‘噗’的笑出声,道:“清儿,今日是贾家老太君的寿辰,你即来了,也该去见见老太君的。” 胤禔唇边笑容恰到好处,道:“诚儿所言极是,如此,我们便一起吧。”言罢,笑盈盈的眼便转向了胤礽。 “这边请。”胤礽瞪了胤禔一眼,知道他这是让自己引路,目的却是为了瞧瞧那位王家小姐!他可是从来没小瞧过他大哥的本事,再者此事他又没特意遮掩,让他知晓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不过,胤禔还真是不厚道!胤礽心下愤愤的磨叨着。 荣喜堂里,众女眷正相谈甚欢,王夫人本事也不错,诸事料理得都极为妥当,贾母有心与众人交好,也不似以往的随意,倒是让众人难得的在贾府舒心。 胤禩现下却是有些烦恼,或许他本身就不该做了这等早慧的知心体贴模样!瞧瞧他婶子说话总是示意自己接话儿的情形,着实腻歪,这便是作茧自缚吧。 胤祉护着莹曦坐在邢夫人身边,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胤禩,他倒是没看出胤禩的身份,只是挑剔的觉着这人配不上他二哥。 莹曦初生时有些体弱,现下却是调养的不错,父母兄长的千宠万爱让莹曦特别爱笑,很是招人喜欢。 周月竹看着纯真笑盈盈的女孩儿也喜欢,不过瞧着胤祉小心翼翼的哄着莹曦的模样,总觉着想笑,便在邢夫人身边坐了,逗着莹曦说话。 南安王妃正逗着元春说话,见了周月竹只同邢夫人亲近,眼神一转,仍是同贾母赞着元春的乖巧。 胤禩刚刚不着痕迹的躲到一旁听着几位小姐说话,就听见门口丫头脆生生的道:“老太太,诸位夫人小姐,琏哥儿领着东平王世子大公子,北静王世子和小公子过来了。” 进了屋之后,穆诚便收了同胤礽胤禔相处时的自在,水清也隐去了笑容,只是眼睛却是瞟着寻找比自己小的孩子。 一通寒暄,知子莫若母,周月竹招呼水清坐到自己身边,水清高高兴兴的坐到周月竹身边,细细打量胤祉。 胤祉叹口气,明白了这两日胤礽瞅着他走神的缘故,不过,二哥,大哥,你们是不是太小瞧弟弟了? 莹曦最是喜欢胤礽,瞧见胤礽便伸手要抱抱。 胤礽自然的上前抱过莹曦,指了胤禔和穆诚给她认识,几个小儿一本正经的认人儿,让各家夫人忍不住莞尔。 胤禔瞧着胤礽快乐的模样,从四月就提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察觉到有人在打量着自己,不动声色的摸着那视线,看过去。白白嫩嫩的女孩儿并没什么特别,只是那双眼睛静得让人有些在意,胤禔转回眼神看着胤礽,见他微一颔首,便知道胤礽说的不妥当是什么意思,心下不禁猜测着这女孩儿会不会是自家兄弟的转世。 贾母这场寿宴算得上是宾主尽欢,王夫人得了赞声,贾母重塑自家名望,邢夫人仔细照料莹曦的慈母模样也被众人记下。贾赦借着贾珍的介绍倒也混了个八面逢源。贾政也结交到不少很是欣赏的人。 胤礽胤禔胤祉别别扭扭的倒也是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思。只胤禩心中满是疑惑,对同太子爷交好的胤禔穆诚身份犹疑不定,毕竟他上辈子并不知太子爷还同谁亲近过。再瞧见胤礽对着莹曦满眼的宠溺, 八月十五,莹曦的生日,贾赦不想太过招眼,也没太在意贾母对莹曦的疏忽,只是热热闹闹的添了晚宴。 只是隔日,胤礽听到邢夫人说那王家二房特特送来了礼物,眯了眯眼,瞧着酣睡的莹曦,对邢夫人低声道:“听说王家小姐的生辰也是这几日,还要麻烦母亲了。” 邢夫人想着那个见过一面,却让她只记住那双安静瞳子的女孩儿,叹息一声,却不知是为了谁。 九月十三,西征大军的捷报传回,水郅大喜,对东平王府赐下大笔赏赐,同时命户部加运粮草去前线。 方森杰的书院在添了贾蓉之后,便陆续有人递了名帖前来求学,毕竟当年天机楼上连破十关、名满京城的霍百里和方森杰在十几年之后仍是神话一般的存在。 便是水臻某次宴饮半酣时说出那书院中坐馆的先生并非方森杰,只是方森杰的同门,仍是挡不住众人的热情。 贾母在外做客,少不得听人言说那松瑶书院,自然有人奉承胤礽得以成为方森杰的入室弟子,贾母面上带笑,心中有苦难言,想着前几日寻了胤礽说话,本是想要让胤礽为贾珠说项,不想胤礽三两句便推脱了一干二净。不过,贾母也不太恼火,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贾珠的努力她看在眼里,自然不太担心。且便是英雄仍难过美人关,男人熬了命拼得的东西,女人若是用对了心思,懂得忍耐,却是最后的得利者,贾母一向耐心很好,她不急! 作者有话要说:头昏脑涨,如有错漏,请海涵。 35三十四 贾母终于迈出了贾府,邢夫人自然随侍一旁。见元春日日相随,被众人赞颂,好似贾府便只这一个姑娘,邢夫人便是再按捺,心下也难免生出些恼火,不过在胤礽的坚持下,莹曦仍是留在府中仔细调养。 胤礽也从胤禔处听了方森杰同水臻的话,却是琢磨起胤禔的提议,想了想,同贾赦商议之后在水清生辰时领着胤祉一同拜访。 胤禔胤礽虽然诗书也读得不错,到底胤祉才是倾心此道几十年的,和骨子里就是个书生的方森杰几乎是一见如故。 虽然一切都是照着胤礽的设想发展,可是瞧着胤祉满眼晶亮崇拜的瞧着方森杰,胤礽还是有点儿小郁闷。 待听见方森杰要将胤祉留下,胤禔一把按住几乎蹦起来要将胤祉抢回来的胤礽,顺着他的后背,轻声道:“放心。” 胤祉不用看也明白胤礽现在会是什么表情,瞧见靠在软椅上的方森杰唇边兴味的笑,暗暗叹口气,假作无措的模样回头去看胤礽,喏喏道:“可是我习惯哥哥陪我睡……” 水臻进屋来就听见胤祉的话,想到前几日水清那个‘习惯有哥哥陪’的理由,不禁笑出声,这两对儿兄弟倒是亲爱得紧呐。 胤祉枕着胤礽的手臂,听着胤礽平缓的呼吸,叹口气,翻身搂住胤礽的脖子,亲了亲胤礽的脸颊,小声道:“二哥,放心,弟弟心里头明白,你和大哥是最重要的。” 胤礽蹭蹭胤祉的脸,含糊道:“半夜说什么胡话呢,睡吧。” 胤祉叹口气,心道:你就嘴硬吧! 方森杰可算是找着了胤礽的弱点,很不厚道的时常撩拨。 胤禔瞧着咬牙和方森杰摽劲儿的胤礽,很是无奈。 穆诚却是瞧戏瞧的很开心,毕竟平日里只有自己被气得直蹦的份儿,他还是头回见胤礽这般的跳脚模样。 忙起来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到了年关。 这一年的除夕与往常并无太多不同,只是水清之前不慎着了凉,周月竹亲力亲为的照看他几日,之后太医循例诊脉时诊出滑脉不稳,水臻又喜又惊,嘱托嬷嬷好好照拂周月竹卧床休息。 于是正月十五这日,周月竹和水清俱在家休养,胤禔随着水臻进宫领宴。 宴过大半,穆诚摸了过来,扯了胤禔去寻水泱说话。 水郅这一年大半时间都宿在淑妃处,五皇子水汨仿佛是水郅最放在心尖儿上的儿子。 虽然无论什么事物水泱的昭阳殿得的都是水郅点的皇子中的头一份儿,宫人面上也是恭敬的,水泱面上不显,心情却是实在郁闷。今日趁着众人酣饮,便早早离席,并没看到水郅定在他背上的视线。 水郅收回眼神,略有心不在焉,瞧见穆诚拽走了胤禔,这才放下心来同几位老臣说话,只是一眼扫见微笑着同霍思说话的水臻,水郅定下了决心,三言两语打发了臣子,也出了喧闹的大殿。 昭阳殿,胤禔同水泱对坐捻棋,穆诚一旁观战。 听到侍从扬声道:“皇上驾到。”三人忙起身迎驾。 水郅大步进来,一边叫起,一边躬身拉起了水泱。 水泱有些不明白,对着水郅忽冷忽热,亲近又疏远的态度莫名有些委屈,有些恼火。 水郅的眼神在胤禔身上停了好一会儿,笑道:“溶儿随着沐言读书也有几年了吧。” “是。”胤禔简单回道,心下念头急转,却是不好猜测水郅的想法。 水郅瞧着垂眼静立的孩童,勾唇轻笑。 正月十六,胤礽难得贪睡一日,却是被人早早从被窝里扯了出来,洗漱穿戴,胤礽很是庆幸,他这两日偶感风寒并未同贾赦胤祉同寝。闭着眼的爬上马车,胤礽躺在软软的毯子上打盹儿,本以为是方森杰又弄出什么幺蛾子整他,谁知马车不声不响的走了好一会儿都没停。 胤礽猛然睁开眼,瞪着胤禔,沉声道:“这是去哪儿?” “宫里。”胤禔抿抿唇,轻声道。 胤礽一把揪住胤禔的肩膀,调高了眉头,咬牙低声道:“这要进宫,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胤禔伸手揽了胤礽,左右而言他:“保成,怕什么——”对上胤礽的眼睛,胤禔眼神游移一会儿,还是说了真话,“我也没想,就是昨天同父王进宫领宴,遇上皇帝,说了几句话,问我读书可是孤单……”小心瞅了眼胤礽的神色。 胤礽瞪了他一眼,咬牙道:“继续!” 胤禔讪笑一声:“我以为皇上是要为皇子选伴读呢,就想到你了,便说时常和你一同看书。” 胤礽掐了胤禔一把,怒道:“我现在才快四岁!” 胤禔讨好的笑笑:“我才五岁。” 胤礽捏住胤禔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冷笑道:“宫中皇长子十一,太子九岁,三皇子七岁,四皇子七岁,五皇子两岁,皇六子刚满月!现下哪个要你做伴读!” 胤禔干笑,他能说他当时只想着宫里皇子们越远越好,结果忘了皇上可能是一时无聊只是没话找话说…… 松了手,胤礽躺倒,又闭上眼,一副气结的模样,心下却是滋味莫名,他是真的没想到胤禔会这样信他,也不怕他失了态,连累了他! 胤禔躺在他身边,拍拍他肩膀,笑道:“你真不想看看这里皇宫什么样?” 胤礽嘟囔着:“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一堆石头木头堆起来,圈了一群人在里头闹腾着你死我活。” 胤禔失笑,揶揄道:“保成这话说得果然是深有感触!” 胤礽伸手去掐胤禔手腕,两人你来我往的拆起招来。 跟着引路的侍从走进皇宫,胤礽忍不住小声叹了口气,胤禔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握住他的手,面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天塌了他撑着。 别扭的挣了挣手,胤礽不情愿的承认他现在确实放松了许多。 穿过条条甬道,走过步步回廊,胤礽心中的不安早已不见,心中升起莫名的怀念。 胤禔忽的停下脚步,胤礽险些撞在他身上,回过神就听到宫人道:“见过太子殿下。” 胤礽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份,只得行了跪礼,与胤禔同道:“见过太子殿下。” 水泱瞧了胤禔一眼,又去看胤礽,道:“免礼。溶儿这是进宫来看皇祖母?” 胤禔侧前一步正正挡在胤礽身前,借着宽袖的遮挡,拍了拍胤礽的手,道:“水溶是来见皇上的。太子殿下,昨天说好了不叫溶儿的”太子殿下,您没事儿就赶紧回您的昭阳殿吧。 胤礽站起身,睨了胤禔,隐约明白胤禔所为为何,听到胤禔仿佛撒娇的模样,下意识的套了胤禔上辈子的模样,低头忍笑。 水泱也在笑,他知道胤禔早早磨了方先生为他取字为的就是这稍嫌女气的称呼,真是骄纵的小子。 胤禔不过比胤礽年长一岁,且胤礽这辈子的体格倒是比胤禔好上许多,两人身量仿佛,胤禔那上前的一步不仅没起到遮挡的用处,却是将水泱的眼神全都引了过来。且胤礽上挑的唇角被水泱看在眼里,难得在宫里遇到两个不太在乎他这太子名头的,一个是熟悉的,这个眼生的当时并非贵戚之后,倒是猜不准是哪个了。 心中好奇,水泱便笑道:“这是谁家的?抬头我看。” 胤礽眯了眯眼:好,抬眼看你!啧,还真是好皮相,水家的人都一副好相貌,眼前这个更似画上仙子。 水泱看着眯着眼跳投看向自己的孩子,不知是孩子眼睛太过幽黑折射的光亮还是怎么的,竟生出一种自己被俯视的错觉。 很久之后,两人相拥而眠的某一日,水泱提起了那此初见,问胤礽心中作何感觉。 胤礽扣着水泱的手,笑道:“那时只道美人如画让人神迷,如今才知是一见倾心。” 水泱耀目生辉,玉白手指描画着胤礽的眉眼,道:“油嘴滑舌,我那时倒觉着这孩子小小年纪就那般骄傲,定是志存高远之人,怕是不好想与……” 胤礽将人拥在怀中,大笑道:“梦想再高再远,也得有个牵挂之人,否则便是断线纸鸢终究跌得粉身碎骨。” “放心,我不会让你有机会脱开的。” “呵,我这线绳可是早就缠在你腕上了。你不放,我又能到哪去?” “唔……若是我没拽住?” “哈,我就冲下来在缠上你,反正你早就是我的了。” 此时水泱只是瞧着这镇定的孩子很是好奇,又听胤禔道:“这是一等将军贾赦长子贾琏。” 水泱笑道:“倒是个胆大。” 引路的侍从微笑道:“太子殿下,皇上正等着见两位小公子呢。” 移开眼,水泱正欲开口,便听有人道:“北静王世子这是领了谁家小儿进宫陪太子殿下解闷儿啊?” 闻言,水泱面色不变,只是平静回头。 胤礽飞快的瞟了眼胤禔,果然他已面沉似水,胤礽心下轻嘲一声,抬眼去看这一朝的皇长子是什么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困死了……求留言…… 37三十六 胤祉听说胤礽回了府,却不见他来寻自己,便知道他二哥定是遇上了什么事儿,又不愿自己担心,方才避开,被人回护的感觉很好,他也知道自己是该不介意,可是,还是止不住心中的黯然,他到底也是好强的,不愿被人小瞧了。 揉搓着手上的玉环,胤祉瞥了眼已然偏转的日影,心下到底不忿,抿了抿唇,起身吩咐道:“杨雪,我去看看莹曦。” 胤礽倚在窗畔软枕上,时不时的瞟一眼自顾自玩着布偶的莹曦,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再次沉沉叹气。 门口婢子的声音传来:“琮哥儿来了。” 胤礽闲闲搭在膝上的手瞬时紧了紧,面色倒是不动,抬眼看向门口。 胤祉进了屋却并不看胤礽,只瞅着莹曦,上前温柔的同她说话。 莹曦歪头瞅瞅胤祉,又抬头看看眼神不住往这头瞟的胤礽,拍拍胤祉手臂,小声道:“三哥,你去哄哄二哥……” 胤祉从莹曦眼中看到了狡黠,却是不愿就这么掉头贴过去,揉揉莹曦的头,闷声道:“二哥是大人了,咱们又不懂他想什么。” 莹曦眨眨眼,语气困惑:“可是,三哥不就是来找二哥的么?” 胤祉唇动了动,却是无可辩驳,不是他对莹曦无手足之情,只是,他今日来此确实是为了胤礽,只得道:“莹曦——”声未落,胤祉便被胤礽从背后抱住。 熟悉的熏香,已然有些依恋的体温,让胤祉提不起力气恼怒,只作势挣了挣,便侧靠在胤礽的怀里。 胤礽拍拍胤祉的肩背,伸手捏捏莹曦的脸颊,笑道:“你们两个说哥哥什么坏话呢?” 胤祉掐了胤礽一把,笑道:“怎会,弟弟最喜欢二哥了。”所以,二哥有事莫要瞒我。 胤礽自然从胤祉的眼睛看懂了他的想法,心中暖起来,又听莹曦稚声稚气的道:“二哥,三哥来哄你了,你就笑笑吧。” 胤礽胤祉俱是一愣,对上对方的眼神,立时错开,两人脸都红了。 胤礽伸手也将莹曦揽在了怀里:“莹曦在笑话二哥。” “怎会?”莹曦冲着胤祉眨眨眼,二哥不好意思了 胤祉伸手点点莹曦的鼻子,微微笑起来。 邢夫人瞧见王善保家的面带喜色的进了来方才放下心。 听着王善保家的绘声绘色的描述莹曦如何借口累了将胤祉胤礽撵去隔间儿说话,又恭维她教导有方,邢夫人只是淡淡一笑,并无言语,只嘱咐了晚膳备些清火的粥品。 查点过自家账册,邢夫人抿了口茶,指示贴身侍婢聆雨聘婷将账册整理好——公众账目、大房私产、她的嫁妆,初时她听贾赦说让她收好自己嫁妆,莫要透了底与旁人,她还心存忌惮,现下却明白了贾赦的意思,有着自己陪嫁庄子收益的对比,这府上的账册实在像个笑话,不过,算账的事儿现在还早,权且记下吧,将自己那份账册收好锁在床头,邢夫人想到胤礽今日归来时稍嫌颓丧的模样,叹口气,阖眼休憩。 片刻之后,又有人站在帘子后低声请示:“夫人,小少爷让人给姑娘送来一窝兔子。”这人是邢夫人的奶嬷嬷,她口中的小少爷便是邢德全,这张嬷嬷伺候着邢夫人和邢德全长大,惯称两人小姐少爷,如今尚改不过口,贾赦和胤礽也都不在意这些,便也无人要张嬷嬷改口。 邢夫人睁开眼,坐起身,道:“嬷嬷快进来坐。茗迦,把兔子给姑娘送过去,让人进来回话。” 邢德全这小厮余斌是邢夫人当年亲自挑的,又许了他将来脱去奴籍,余斌对邢氏姐弟二人很是忠心不二,他进了来便先磕了头,将这兔子的来由细细说来。 邢夫人听说那书院此次比试竟是狩猎活物,觉得有理的同时又觉好笑,细细问过了邢德全这两日的饮食宿寝,赏了他银子,又命侍婢包裹好了新制的鞋子让他带回去。 遣了人退出去,看着窗外飘飘扬扬的大雪,邢夫人一阵恍惚,曾经在自己面前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的混小子年后要参加武科乡试了呢,原来她嫁进这贾府已是两年了,竟似已这般过了一辈子。虽说现在这等生活富足安稳,弟弟也上进了,她该是觉得梦想成真,到底是少了些什么……罢了,她这便是天生劳碌命吧,算着日子明日那王家大夫人该是过来了,好似年前庄子上送来的出息又是薄了不少,她便寻了荣喜堂里那位解解闷儿吧。 胤礽一五一十的将他在宫中所见同胤祉说了,知道胤礽想起上辈子他们那位无情的阿玛,胤祉顾不得赌气,心疼的握住胤礽的手安慰他,可是听过全部,胤祉有些奇怪胤礽开始的隐瞒。 看着胤祉困惑的模样,胤礽叹口气,顶上胤祉的额头,笑道:“三儿,明天帮哥哥哄哄先生吧。” 胤祉瞬时明白了胤礽别扭着什么,忍笑点头,却在心下暗自勾勒此间那位太子的模样。 乾元殿中很是安静,水泱和水郅正相对而坐,默默用膳。 水泱近日被水郅忽冷忽热的态度弄得沉郁的心情好了不少,至少他的父皇还记得他们每年正月十六一起用膳的习惯。他知道这时候自己该是先服了软,可是,搜遍了记忆,他竟是不知道这软话要如何说,小口抿着羹汤,水泱心底不停叹气:自己还是被他的父皇宠坏了吧,虽说他该是感激他的父皇给了他这九年的无忧生活,他还是这忽然间要长大的滋味实在不好。可是,便是难受,他还是想在他父皇身边多呆上一会儿。 水郅这段时间心里也不好受,既觉得自己委屈了儿子,又为儿子吃弟弟的醋而觉得别扭,可是瞧着水泱垂着眼小口的抿着羹汤模样,水郅叹息一声,先开了口:“希祉,今天那个贾琏你瞧着怎么样?” 水泱听到水郅唤道他这小名儿心下一酸,心里头的委屈忽的就冒了出来,咬了下牙压下翻腾的情绪,略一思索,轻声道:“回父皇的话,儿臣瞧着他倒是颇为傲气,胆子也不小。” 水郅笑了下,并不再问,示意侍从进来收拾,牵了水泱的手去了隔间儿书房。 水泱被水郅几乎没有边际和逻辑的讲述和提问弄得很是有些狼狈,晕头涨脑的跟着张宁去了浴室,待沉在水中方才记起之前的自我告诫:莫要再黏着父皇。可是,他真的希望自己不要长大。水泱深吸口气将自己沉在水中,半晌之后方才浮出水面。 拥着他最爱的孩子,水郅只觉心口涩涩的,他知道长大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可是,他总是无法护着他一辈子。 被贾赦认真的眼神看着,胤礽原本想的措辞忽的就乱作一团,暗自埋怨了不肯陪自己的胤祉一番,胤礽趴在贾赦怀里简略说起今日在宫中种种。 显然胤礽在贾赦面前已经很少掩饰,贾赦很容易的便发觉了胤礽在某些事情上的闪烁其词,再次感叹儿子的早慧,贾赦拍着怀里的孩子,虽然没说话,没太过深入的探询,胤礽却能从拥着自己肩膀的手上察觉到贾赦的担忧和后怕,有些后悔自己行事的草率,若是知道贾赦会这般担心,他该早想了法子避开那里的人的,可是今日他被传进宫去,却是不知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被人盯上了,也罢,这些总还是不急,现在重要的是他的父亲,抱了贾赦的手臂,胤礽笑得甚是讨好:“父亲,琏儿今日同父亲睡好不好?” 胤礽本是想同贾赦亲近亲近,贾赦却觉着胤礽是被吓着了,需要安慰,忙点头应下,顺便在脑中翻腾着安神的方子。 方森杰看到胤祉跟着胤礽一同来了,眉眼都笑得弯了,却是难得没有出言嘲笑,择了圣人之言问答几句,布置了课业,便留了三个弟子,抱着胤祉去了他的小书房。水清也喜欢胤祉,便跟了去,只留下两个满面怨念的兄长,穆诚瞧见平日里面色变幻却是从未如此真实的两位同门,轻笑不止,惹来胤礽凌厉的眼神。 穆诚准备好了迎接胤礽的‘报复’,不想他最后只是瞧了自己一会儿,便低头去看书了。 胤禔瞥见穆诚困惑的模样,好笑的低下头。 因着西征大军只年前有一战,已有兵部官员弹劾穆兴的不作为,水郅坐在上首瞧着低头众臣子吵闹,眼神愈来愈冷,暗暗记下说话的人,瞧见自己那几个心腹也是沉默不语,水郅眯了眯眼,直瞧到有臣子出声有理有据的驳斥那起头折腾的官员方才收回眼神。 众人回过神便也察觉到水郅的不满,慢慢都噤了声。 水臻被众人眼神看的闹心,叹口气,出列启奏。 散了朝,水臻也不理一旁的霍思,慢悠悠的走着,果然他刚刚晃悠出大殿,就见张宁匆匆走来。 霍思见了张宁便欲同水臻道别离开,不想张宁紧走两步停在两人面前,肃容道:“两位王爷,皇上宣召。” 水郅烦躁的将手上的册子丢在桌上,抬头看向水臻,沉声道:“夙平同瑶玶那盲棋这些年还有下么?” 水臻心沉了下去,清了清嗓子方才说出话来:“一直有下,瑶玶……”后面的话他却不知该如何接了下去,他上次见水郅这般面色还是十年前,瑶玶…… 霍思只觉此间气氛沉闷,直欲将人窒息,瞥见水臻面色瞬时沉郁,心下莫名想着不相关的事儿:若是这被困在西疆的人是他,皇上和水臻会不会这般关心? “放心,西疆此时无碍,只是恐怕是要增兵。”水郅长叹一声,看了眼霍思,又道,“海匪猖獗,当年西宁王便擅海战,星海明日起便去为朕磨一磨水军,夙平也去西山兵营替朕瞧着些,便是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也要让那些匪徒有所收敛。” 霍思水臻同时躬身应是。 遣退了两人,水郅算过朝堂上自己得用的人,叹口气,提笔下了旨意,命林海即刻回江南首府办差。 胤礽进宫面圣一事贾府中人人尽皆知,只是不知皇上对他如何看待,如今瞧着胤礽的生活并无变化,贾母失望的同时松了口气,再听说林海多情复职的消息,立时便在菩萨面前多念了一遍经书。 王夫人闻得此事,心念一转,便换了衣裳去寻贾母道喜。 贾母瞧着安分许多的王夫人,心下冷哼,面上倒是笑得欢畅,想到王夫人这么快便得了消息,顺势赞了王夫人几句,让她前日被邢夫人揭出的管家不利时失掉的脸面寻回几分。 元春也松了口气,一张巧嘴哄得贾母和王夫人喜笑颜开。 门口抱着莹曦来请安的邢夫人面上掠过一分嘲讽,瞥了眼一旁垂眼而立的侍婢,对聘婷使了个眼色。 聘婷扬声道:“大太太来了。”言罢,上前为邢夫人打起帘子。 邢夫人面上带了欣喜的笑容,跨进内室:“媳妇给老太太道喜了。” 众人寒暄之后,贾母邢夫人王夫人都笑盈盈的,仿佛昨日那一场针锋相对不过错觉。 莹曦自然也同元春坐在一处,听她闻言细语的说话,她倒是不讨厌这个堂姐,可是他也不喜欢她,血脉隔了一层,到底不是真正的亲近。莹曦有些无趣的顺着元春的话去看花样子,想着她的二哥三哥什么时候能回来。 穆诚瞧着胤礽和胤禔抱着各自的弟弟显摆,有些落寞,他的父亲只他这一棵独苗,瞧着人家兄弟情深,他有些嫉妒了。 胤禔瞥见穆诚的面色,送了水清的手,让他去同胤祉说悄悄话,走到穆诚身边,轻声道:“师弟这是想伯父了?” “没有!”穆诚不争气的脸红了,虽然明白胤禔问的不是他想的,但是他确实是在想他的父亲,不过,怎么这两日总有人问自己是否思念自家父亲,而这其中最可笑的便是他的祖母也这样问他,呵,难道在他们看来自己便是那等无情的人? “口是心非不好啊,师兄!”胤礽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躲在胤禔身后道。 趴在马车里,穆诚沉沉叹息一声,他明白他那两个师兄弟对他不错,虽然对他好的缘由可能很多,不过,他们确实是朋友,而他现在比较想让人无道理的哄着自己。 胤礽掐了把胤禔的手臂,轻声道:“这小子又是去宫里寻水泱?” 胤禔揉揉手臂,揽着胤礽的脖子往回走,叹道:“东平王世子好些日子没有书信送来了……保成,你下手轻点儿。”便是他确实年纪小,可是没人知道咱们的年纪,唤声师兄,你不亏! 胤礽撇开头,他可是不是为了这个才低头的,他是为了宫里那个才同穆诚亲近指点的! 胤祉分神瞥来一眼,对上胤禔的眼睛,两人俱是无奈:太子爷这才是口是心非呢! 38三十七 纠结几日,方森杰便同水臻定下了松瑶书院的规矩,想到众人听到这规矩之后可能的反应,水臻难得笑的毫无阴霾。 看着水臻的笑容,方森杰想起他寄放在仆从处的礼物,暗暗叹息,他到底是比不得他师兄有双能看透人心的厉眼,其实,偶尔承认自己的无能也是好事,依靠下旁人也该无妨。 松瑶书院的规矩一散出来,众皆哗然,之后却是认同者居多,更有人说此举早有,不过此间是第一个如此直白的广而告之的。 水郅听说了霍百里送给方森杰的信鸽被放飞了同时也听说了松瑶书院的规矩,看过张宁抄录下来的条规,总结起来也不过是一条:他们只要最好的。水郅摇头轻笑,觉得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他这些老友们怎么就是不肯让他顺心一回呢?让他们教养着些功勋贵族之后不好么,富不过三代这话实在太过嘲讽,且朝廷现在要用人啊! 当然不少人对松瑶书院如此做法也是不喜欢的,更是扬言要看这书院能得了多少弟子。 不过,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参加比试的人很多,贾珠也在日日苦读准备应考。 贾母王夫人心疼贾珠,又不愿贾珠以为他们小瞧了他,只得变着花样为他补身子。贾政却是患得患失高兴他上,又担心他失手,每日里考校贾珠学问时愈发严苛。 胤礽偶尔一次遇见贾珠,险些没认出他来。隔日同胤禔说了,穆诚和胤禔俱是无言,三人读书却是都刻苦不少。 功夫不负有心人,贾珠进考得了内院弟子的资格。贾母很是骄傲,王夫人也觉扬眉吐气,两人外出之时只觉得腰杆子终于能挺直了。 邢夫人与之同行自然免不了被嘲讽两句,胤礽知晓之后,磨了磨牙,便想参加这一回的书院比试。胤祉虽然也不愿邢夫人受气,到底也是不想贾珠太过绝望,毕竟贾珠这孩子性子不错,也很刻苦,欲言又止时,贾赦发了话,不准胤礽太过锋芒毕露。胤礽也不过是一时气话,毕竟他现在还没本事护住他在乎的人们,他还没准备好应付安身处的麻烦,且他当年被水臻招进宫问话之后,宫中每每对胤禔有所赏赐,都会有他一份儿,这让试探贾赦的人慢慢多起来,初时,贾赦不堪其扰,战战兢兢熬过了最初,后来便不甚在意了,毕竟不管皇帝恩宠哪一家,总有其他人。 因着贾赦的遭遇,胤礽却是记住了收敛锋芒,有人失望,有人安心,却是有人困惑。 一日,穆诚神情古怪的瞅了胤礽很久,在胤礽耐不住开口相问前,将一张洒金纸笺放在胤礽面前。 胤礽垂眼扫过,只觉这字虽然不是极好,却是他喜欢的,或者说他一眼便看出这字该是谁的,只是,这纸笺上的问题却是让他觉得难受:守心明旨,不得自在如何守心? 胤禔见胤礽神色瞬间就变了,有点担心,轻声道:“琏儿?” 胤礽勉强抬头笑笑,示意胤禔来看。 胤禔扫了一眼,面色变了几变,看了眼穆诚,握住胤礽的手。 胤礽安抚的捏了捏胤禔的手,想了想,提笔写了回复:心自在,便是自在,不以物喜悲惑神,自可守心。 穆诚看着胤礽将纸笺一折便欲递向自己,偏开头,闷声道:“我明日要去替祖母去寺庙烧香祈福,佑明会进宫,让他送信吧。”穆诚心里不舒坦,明明他和水泱最先相识,可是自从水泱见过胤礽之后,这两人便似有意又似无意的向自己打探对方的情形,明明是两个那样不同的两个人…… 胤礽眼睛一眨,转眼去看胤禔:大哥哄好他 胤禔看着胤礽无辜纯真的表情,叹口气,将胤礽的纸笺收在袖中,捏了一把他的脸向穆诚走去。 方森杰和水臻站在门外看着里头三个人,对视一眼,想起那在方森杰书房里相处甚是和睦的胤祉和水清,叹口气,果然,兄弟有两种:一种便是这种互戳痛处的损友,另一种便是窖藏水米的君子交。他们该庆幸自家孩子占全了两样,倒是无甚遗憾! 时间最是不禁磋磨,转眼便过了两年过去。 北静王府又添了位九月生的娇客,恰逢西疆二战告捷,穆兴等人自然要赏,只不过人不在便由皇太后为那几家赏下珍宝金银,水郅记着众人的功劳,而水臻筹措粮草有功,水郅便封了水臻这女儿为郡主。 据说北静王世子和小公子也极喜欢这个妹妹,这位小郡主几乎是被众人捧在了手心。 而除却胤禔胤礽胤祉这兄弟三人不会有人知道这小郡主的出生又多险,若非胤禔小心防护,胤礽曾经在后宫挣扎多年的经验,胤祉闲来无事浸淫医道数年,这笑容甜美的女孩儿怕是会保不住。 在水郅的默许下,北静王府侍从换过了一大批,除了几个管家未变,旁的都换做了水臻蓄养的死士。 西疆零星小战役不少,这眼看即将爆发了大战,一直在外奔波策应穆兴用兵的霍百里却被浴血的侍从悄悄抬回了京城。 那日胤礽恰好留宿在胤禔处,有幸见到了这位同方森杰并称双杰的华星公子谈笑间刮骨疗伤的坚忍。不过,对于他的弟子和师侄,霍百里倒是更喜欢胤禔,恨不得将自己的本事倾囊相授,当然他这般行事少不得是为了穆诚。 穆诚如今已不是曾经委委屈屈的时常哭泣的孩童,八岁少年倒是愈发稳重,心绪鲜少外露,少有事能让他动容,同他一并长大的几个孩童,水泱是他的憧憬,胤禔是他依赖的兄长,水清胤祉则是他要保护的幼弟,而胤礽,则是让他轻松的损友。 方森杰的书房里,每日争吵的都是这两人,坐在对面水榭纳凉的霍百里瞧着自家弟子总是被胤礽那话气的跳高,又被胤禔三两句安抚了去,叹笑一声,看向走近的水臻,笑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家这陪读的架子倒是大得很。” “有。”水臻几乎是叹笑出声,声音里说不尽的怅然,“瑶玶初见瑾安时便这样说。” 霍百里面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他叹息一声,道:“你要去替他?” “是,身为人子,不得见父亲最后一面,必定会抱憾终生。”水臻在霍百里身边坐下,瞧了眼霍百里的腿,“你在这水边坐着不好,还是回屋去。” 霍百里连忙摆手,道:“骨头都长好了,现在就是皮肉伤,屋里太热,你便让我凉快一会儿吧。”听到对面的喧闹,霍百里一挑下颌,“小孩子果然精力充沛——”“不许吵了!贾琏穆诚,将《弟子规》抄二十遍!”方森杰的怒喝声传来打断了霍百里的话,水臻轻笑出声,霍百里顿了下,续道,“沐言也还年轻啊。” 水臻大笑出声,靠到霍百里身边,正了神色低声道:“看好沐言,我一个人去就好。” 霍百里看着水臻认真的神色,沉沉叹道:“好。你可得好好的回来,否则沐言得拆了我。” 方森杰听说水臻要去替了穆兴回来立时便要同去,水臻和霍百里废了许多功夫方才劝解了他留下,不过,方森杰却是要陪同水臻打点出行的一切。 水郅看着时隔十二年再次出现在乾元宫的方森杰,颇为感慨,见他平静的伏跪行礼,长叹一声,便叫了起。 方森杰一心扑在了水臻领兵一事上,便给穆诚胤礽放了假。胤礽索性躲懒缩在书房。 贾珠如今已是九岁少年,正专心读书准备参加乡试。王夫人为此很是焦虑,恰逢王家老爷子的寿辰,恨不得日日领着贾珠去王府寻王子腾指点。 听说了二房这番折腾,胤礽轻笑摇头,果然是无知妇人,若是想要儿子得舅舅的指点,便将人留在王府便是,这番折腾,好似人家会亏待了她的宝贝儿子一般,这般行事是在好说不好听。一旁正跟着胤祉读书的莹曦悄悄的凑到胤祉耳边轻声道:“三哥,二哥这样懒散,会不会比不过珠哥哥?” “放心吧,不会的。”胤祉赶紧否认,若是他二哥听了这话,牛性上来非要参加此番乡试可是不好。瞟见胤礽仍在津津有味的看着志传话本,胤祉松了口气,继续同莹曦读书。 胤礽瞥见胤祉安心的神情,唇角微微上挑,心中满是无奈,到底是为了什么,怎么大家都认为他该是拧歪着非和人顶着做事?他不过是有时候喜欢给人添点儿赌罢了。叹口气,胤礽刚刚将视线移回书卷,就听见竹风进了来报说贾母身边的侍婢琥珀来了。 胤礽皱了皱眉,合上书册,坐直身子,道:“叫她进来。” 琥珀进了屋先给三人行礼,待胤礽叫了起方才直起身,道:“二爷,老太太请你过去。” 胤礽微挑高了眉头,对胤祉道:“三弟,妹妹,你俩呆在屋里,竹风随我过去。” 往荣喜堂的路上,琥珀细声细气的说起贾母的意思是让胤礽随着王夫人等人一同去王府。 知道贾母让自己随行必定不是为了让王子腾提点自己,胤礽略一思索,想起曾经贾母的打算,有些头疼,暗道自己失策,他一直以为世家子弟没有这么早定婚事的道理,不知道贾老太太这是寻到了什么理由。 与贾珠同乘对胤礽来说便是无趣两字,想到贾老太太的倒是干脆,见了自己也不再客套,只道让自己与王夫人同行。看到自己应下后,贾母那明显的笑意,胤礽叹口气,她还真以为自己若是不愿他会让她得偿所愿?他这次顺水推舟不过是想瞧瞧到底是谁一直惦记着自己! 马车明显的晃悠了一下,胤礽微睁双眼,却见贾珠一手撑在席上,一手仍是握着书本,心下一动,却是明白了胤祉为何对贾珠很是怜悯。细细打量了贾珠的神色,胤礽暗叹一声,起身坐到贾珠身边,将他手上书册抽出,按住他的肩膀,认真道:“珠哥哥,歇一会儿吧,车上看书对眼睛不好。” 贾珠莫名的就依了胤礽的话躺着了,只是回不过神来,怔怔的看着胤礽。 胤礽有些无奈的躺在他身侧,一手按在他眼睛上,难得温言:“闭上眼睛,歇一会儿。” 贾珠顺从的闭上眼,片刻便沉沉睡去。 王夫人瞧见贾珠刚下车时的睡眼朦胧,微微一怔,神色复杂的看了眼胤礽,贾珠的失眠之症可是有许多日,怎么…… 胤礽面上挂着笑同王家人女眷客套,他再次为自己的六岁稚龄感到郁闷,若是早长一岁,他便可借着男女七岁不同席的理由遁走,哪里还需要窝在此处! 王夫人自然舍不得单个贾珠的时间,帮让他自去前院寻王子腾,瞧见胤礽开口欲言,赶紧给王李氏使眼色,王李氏拍拍她的手,对胤礽道:“琏哥儿在这儿坐着也没意思,仁儿在后头院子,我让人带你过去。” “劳烦婶娘。”胤礽起身行礼,也好,虽然他也不喜欢那个王仁,到底不用听王夫人和这王李氏的家长里短也好。 王府的院子修的不错,是胤礽喜欢的那种,不过当他转过花丛,看到正在赏花的两个女童时,只觉得刚刚冒出头的好心情全部化为乌有,他今日定是出门没看黄历,竟然没想到她们会如此安排,不过,这王家女儿相貌却是不错,只是他不喜欢! 唇边溢出一丝冷笑,胤礽垂首侧身,道:“在下唐突了——” “琏哥儿多礼了,请到前面亭子坐一坐。” 胤礽眉头一挑,偏头再看那鹅黄绸衫的女童一眼,面色冷了下去。 在凉亭里坐下,胤礽漠然的看着那引他来此处的侍从退下,亭中只余他和那两人。 胤礽自顾自的斟了杯茶啜饮,并不理会另外两人,左右他们待会儿便会将自己的身份告知自己,既然这个是老八,他身边那个忿忿的定然就是胤禟了,虽然他们投了女身很是可怜,却也没道理要他委屈了自己! 胤禩叹口气,拍拍几乎要上前同胤礽理论的胤禟,柔声道:“二哥,弟弟今后便要靠你照拂了。” “呵,说话莫要太满,今后的事儿谁也不清楚,”胤礽冷声道。 胤禩笑的笃定:“王老爷子愿再结姻亲,贾老太太自然不会拂了世交的面子,且——” “叮——”胤礽放下手上茶盏,起身道,“王家小姐请慢慢赏花,在下有事先走一步!”言罢,转身离开。 胤禩不想胤礽说了没两句话便直接离开,起身要唤住人,却不知道这扬声说话该以什么称呼相称。 守在他身边的胤禟瞧着他八哥的脸色,咬了咬牙,提了裙角便小跑着追了过去,不想胤礽几个转身便不见了踪影。 胤禩轻声唤道:“平儿,回来吧。” 胤礽越往外走神情愈发恼火,瞧见晃过来的王仁更是没有好脸色,招呼不带一个便转身往外去了。 王仁却是清楚瞧见了胤礽的模样,心下感叹好一个美玉公子,这几日王仁外出与人胡闹初次闻听了那等龙阳风流,心中不由得痒痒的。 跟在胤礽身后的小厮赵彦瞟见这王家少爷猥琐的眼神,心下暗怒,琢磨着这事儿什么时候要同北静王世子的小厮说上一说。 胤礽正想着如何脱身,正好瞧见了胤禔身边的侍从来请他,胤礽缓和了面色,微微一笑,使人王内院告罪,便出了王府,登上了北静王府的马车。 掀起帘子,胤礽就瞧见胤禔懒洋洋的依靠着软枕,一副疲累的模样。 胤礽皱了眉头,转身坐到他身边,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胤禔攀着胤礽的肩膀,靠在他的怀里。胤礽伸手正要将人推开,却被颈间滚热的湿意止住了动作,胤礽将手搭在胤禔肩上,闭上眼。 等着胤禔身子不在颤动,胤礽只做不经意将自己的帕子丢在他身上,偏开头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胤禔用帕子实了面上泪痕,坐正了身子,看着胤礽:“没什么大事儿,不过,过几日我想参加松瑶书院这次比试,我想荐了你与我同去。” 胤礽沉吟片刻,轻声道:“自然。” 胤禔瞧了胤礽两眼,皱了眉头:“你今天遇上什么了?我瞧着你也不对。” 胤礽往软枕上一靠,叹息道:“我今天见着胤禩和胤禟了。” 胤禔一怔,迟疑问道:“王家可没听说有两个少爷……” 胤礽这才想到刚才自己怒火之下被忽略了的事情,人笑道:“看胤禩的穿戴便是那王家换做凤哥儿的女孩儿,胤禟便是他身边的丫头。” 胤禔惊异的张了嘴,忽的笑了:“难怪王家已是算计着你不肯放手。” 胤礽叹口气,道:“大哥莫笑弟弟了,你是怎么了?” “父王过两日便要去西疆替了东平王世子回来。”胤禔很是低沉。 东平王的身子一直不好,之前不肯让穆兴袭爵为的是逼他再娶,不想穆兴竟是一只不肯妥协,这些日子东平王穆晟的身子愈发不好,东平王妃曾进宫求皇上让穆兴回来见他父亲一面,可是前方战事胶着,必然要人替换,却是没想到再派去的会是水臻。 胤礽瞧了胤禔半响,轻声道:“你现在的身份,又何苦参加那等比试。” 胤禔望着车顶,淡淡道:“总是不甘心被人说做一无是处吧。”保成这话题转得可是生硬。 胤礽叹了口气,忽有想起一事,凑到胤禔身边:“我瞧着王家是想要和贾家再结姻亲,你就求了那王家姑娘做为王妃吧。” 胤禔瞪了胤礽一眼,“你不想娶老八,做什么让我娶……他!” 胤礽愁苦了眉眼,“大哥,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那癖好,再说让我和胤禩胤禟住一间屋子,弟弟我还有得命在吗?” 胤禔派了胤礽一巴掌,“要不,咱们给老八挑门好亲——”却是自己苦笑着掩了口,胤禔叹口气,依着胤禩的骄傲,即使如今为女自身,他也是不甘心词语旁人身下,可是怎么胤禟也成了女儿身哪。 两人对视苦苦一笑,闭口不言。 胤礽昨夜苦读,今日又惹了一阵火气,现下平静了心情,倦意上涌,挨着软枕就睡着了。 胤禔听胤礽说了两句话,也抛开了心中郁结,迷迷糊糊的觉得身侧温热,便伸手揽了闭眼睡去。 胤礽睁开眼尴尬的发现自己压在胤禔肩膀上,而且他这稍微的一动弹胤禔就顺手拍拍他的背。 察觉到枕在自己肩上的人身子一僵,胤禔几乎忍不住唇边笑意,懒洋洋的问道:“醒了?” 胤礽翻身坐起,瞧着胤禔皱着眉头揉着肩膀,微红了脸颊。 39三十八章 胤礽为胤禔揉揉肩膀,暗自唾弃自己刚刚的举动,他明明想过不要再软弱下去了。不过,瞥了眼闭着眼龇牙咧嘴的人,胤礽牵了牵唇角,偶尔在这人面前软弱下也当无妨,毕竟他们是此间相互扶持的兄弟。 胤禔半躺着享受胤礽力道适当的按摩,虽知道他定是为了贾赦自愿学的,心下却还有点儿心疼他这个上辈子几乎不通俗世的弟弟,只是,疆场上的血腥他最是明白,那地方没有万全,便是活着的人折腾一遭也是折了几年的精气神儿,不过,他好歹上辈子也纵马多年,那些经验之谈备给水臻想来也该有用,只是该寻个什么理由…… 胤礽为胤禔捏过着手臂,心下念着方森杰和霍百里为他们解说过的各家地位背后交错的利益往来,再想想曾听过的领兵将领,心头隐隐有些担忧,北静王虽然一向得皇家看重,可是皇家,如今的皇太后却掌着不少权利啊。 马车直到京郊方才停下,胤礽当先跳下马车,放眼一望就见自己的坐骑正懒洋洋的站在树下打盹,叹息一声,回头对悠悠步下马车的胤禔道:“你给我挑的这马太懒了!” 胤禔瞅了眼撒着欢儿小跑过来的青色骏马,笑道:“你那彤云本来同我这沧澜不相上下,谁知道只要你养了一年,好好的千里驹就变成了这般?” 胤礽回过头,微微鼓了脸,可是瞧着欢快的跑来自己身边蹭歪的马儿,只能叹口气,他就是喜欢红马,可那一批马里头明明红马不少,他怎么就瞧上这么个懒家伙? 两人翻身上马正欲驰骋一番,就听见一旁有人唤道:“佑明……” 胤礽偏头看了眼胤禔,微微一笑,夹了下马腹,冲了出去。 胤禔为自家没义气的兄弟叹口气,回头看向来人,笑道:“诚儿。”原本温暖的眼神却在瞧见与穆诚同行的人时冷了几分。 穆诚在胤禔身边勒住马,收回望着胤礽背影的眼神,偏头道:“我同表兄出来,正好遇上南安郡王世子,又瞧见佑明也在,便过了来。” 与穆诚同来的少年此时笑着开口道:“诚儿说话还是这般直接,”又转向胤禔,道,“霍青在家中时常听父王提到佑明,今日得见,便贸贸然过了来,好似扰了你和那位小友?” 胤禔的眼神在这年不过十五的少年身上扫过,笑的谦恭:“佑明也曾听父王说过世子武艺超群,心中羡慕得紧。” 霍青看着胤禔,眉头微挑,眼中满是兴味果然这京里头的人就是不一样,便是这等孩童也是有这般迫人的气势,不过他其实对那位太子殿下还有刚刚那个孩子更感兴趣。只是,霍青瞧瞧穆诚和胤禔,有这两个在,他几日定是没机会了。不过,来日方长。 胤礽策马踏过溪流的时候便察觉到近处有人,微微一凛,转过树林,瞧见了水潭边的人便知道那护卫何来。 踟蹰片刻,胤礽还是驱马上前,对那人拱手道:“贾琏见过太子。” 水泱这才转过头来,唇边噙着笑,点点头,道:“琏儿,模样变了不少。” 胤礽眨眨眼,目光放肆的打量水泱一遍,感慨道:“太子身子瞧着好了不少,更好看了。” 水泱轻笑出声,若是旁人说他长得好,他定然会恼,只是面前这个孩子这般说来,却只让他觉得想笑,他记得胤禔和穆诚在他面前抱怨过这人的好色,便是霍百里那样杀气腾腾的人物他都有胆当面赞他美貌,想来,自己这个太子在他眼中也不算什么吧,真是初生牛犊…… 胤礽不再多言,同水泱并辔停留一会儿,便拱手道:“太子赏景,贾琏便不打扰了。”言罢,纵马而去。胤礽从没有这般想让马儿快些,他明白水泱的心情,他明白水泱想见他的原因,不是矫情的期望着想要享受所谓的真心相对,也不是虚伪的想要拉拢人,更不是自以为是的害怕旁人的攀附。他只是不想有人打扰他这一刻的自在,虽然也是众人环伺,不过到底天高地阔些。他只是犯了懒,只是不想忍耐打点而已。身在那个位子,心早早的就冷了,自己虽然也笨了些,可到底是二十多岁的时候也想明白了,瞧着这当朝太子如今不过十一二岁倒是想明白了,如此,他的将来便不会同自己上辈子一般了吧。 水泱想着刚刚胤礽的眼神,他总觉得在这小小孩童的眼中看到了了然,而看着他恣意跑马的模样,水泱唇边浮起一闪而逝的笑容。原本有很多问题想问胤礽,这两年,借着穆诚和胤禔的手,两人有不少信笺往来,水泱对胤礽对他心情的了解很是惊讶,水泱很惊奇的发现自己竟然一眼辨认出了胤礽,虽然两年前两人见过一面,没想到他竟然一直记得。可是现在这般相见之后,他也是只想同他说两句话而已,问题什么的,到底是无法当面问出。 胤禔绷紧了心神应对霍青,心下愈发觉得这人难对付,又觉得自己似是忽略了什么,只得。 一旁的侍从打马过来低声道:“公子,您和少爷该回了。” 穆诚点点头,看向胤禔微微笑起来,胤禔顿时觉得头皮发炸,就听见穆诚满含笑意的声音传来:“大师兄,劳您帮师弟带个话儿吧。” 胤禔磨了磨牙,瞪了穆诚一眼,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 绕过树林,胤禔就看见了水泱,叹口气,催马上前,向水泱行礼:“水溶见过太子殿下。” 水泱收回眼神,看向胤禔,微微一笑:“堂弟勿需多礼,你这次出来,婶子可知道?” 胤禔微微一窘,他这身子生来不太好,北静王妃虽然不止他这一个儿子,对他却是最上心的,每每被这些堂兄弟拿来打趣。胤禔假作没看到他揶揄的表情,郁闷的抬手指了那几乎是在天边奔驰的人:“水是琏儿要我陪他来的。”我便是不承认,你能拿我如何? 水泱瞧着胤禔嘴硬的模样,笑出声来,也看向那伏在马身上几乎同马融于一体般的人,轻声念叨:“琏,出淤泥而不染……” 胤禔这是第一次见到胤礽的马术,他忽然想起,上辈子的时候,保成很少这样纵马而行,那时候保成身体不好,而自己现在终于明白狩猎的时候保成为了仅次于自己的猎物付出多少努力,还有这两年每到换季时,保成似是无意的提示着让人为自己准备保养的药膳……争吵了多少年,还是亲兄弟啊。胤禔笑的幸福,回过神,却听见了水泱这句话,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水泱,这是在说荣国府里的懊糟事儿,还是在…… 水泱似是感觉到胤禔的不安,转头向胤禔一笑:“听说堂弟和贾琏幼时便一见如故?” 胤禔面上一红,也就是小孩子扭互相瞅着不顺眼还能被人说成是一见如故了,嘴上却说:“算是吧,明明是母妃喜欢他,倒是借着说我俩交情好!” 水泱忍笑,这个堂弟啊,还是这样说话口不对心,不过也只是在自己面前这样,平日里水溶温吞吞的温润公子模样让人无可奈何。他挺喜欢水溶的,被人这样的区别对待让他觉得欢喜。不过,这人来了,便是该回去的时候了,皱皱眉,他不喜欢霍青,却还要接受这人将来是他的伴读的事实,真是…… “去跑马玩儿吧,今天风凉,你别跑得太疯了。” 胤禔莫名的瞧了水泱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又见停在树丛处的侍卫已走了过来,点点头,拱手草草行过了礼,一提缰绳追着胤礽去了。 水泱叹口气,他本来是想问问胤礽愿不愿做他的伴读的,可是,看着他的笑容,他忽然就不愿勉强了他。 拨转马头往回走,水泱瞧着迎上来的两人,面上带上笑容。 胤禔追上胤礽的时候,胤礽正站在溪旁,他的坐骑溜达到水边喝水。 胤禔皱着眉头在胤礽身边翻身下马,扯了他的袖子往一边走,嘴上有点儿埋怨:“水边凉,你还往那儿站!” 胤礽经过急追来的小厮身边是扯过他怀里的披风,转手兜在胤禔身上,毫不相让的嘲笑回去:“你怎么跑的一身汗,已经入秋了,等会儿回去发了热看你过几天怎么出来!” 胤禔瞪了胤礽一眼,伸手过好身上的披风,接过小厮递上的帕子失去额上汗珠。 胤礽也披了件披风,两人并肩往树下走去侍从铺好的毡子走去。 胤禔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出来:“保成,你刚刚见过水泱了?” 胤礽倒了盅姜汤塞到胤禔怀里,点点头,道:“是,说了两句话。” 胤禔瞅着胤礽,不说话也不动。 胤礽慢慢喝了自己手中的汤水,用帕子慢慢拭了唇,抬眼看向胤禔,道:“我觉得他越来越像我曾经的模样了。” 胤禔被胤礽的眼神惊了下,皱眉道:“他……你……”在胤礽这样的眼神下,胤禔有些不知该如何安慰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断更这么久真是抱歉,实在是之前赶稿的某一日发现本文同最先设想偏差太多,便一直在修正。 匆匆赶出一张,往海涵。 40三十九 胤礽抬眼就见胤禔纠结的模样,笑了笑,只道:“保清,放心,我没事,就是想起些旧事。” 胤禔叹口气,也不再问,只是揽着胤礽肩膀的手紧了紧。 胤礽沉吟一瞬,又笑起来,看向胤禔道:“那个同穆诚一处的是谁?” “霍青,霍思的儿子。”胤禔叹了口气,仰躺在地上,轻声道,“不知道师叔同南安王有什么瓜葛。” “应该不会,听说南安王最是圆滑不过的,若是华星公子同他家有什么关联,他定然早早将这人算进自家算盘里了。”胤礽将胤禔拽过来,让他枕在自己腿上,伸手掐住胤禔的肩膀。 胤禔眉头动了动,到底是耐不住,抬手握住胤礽的手,叹道:“保成,你下手轻点儿,我这些天可是都按着你的要求好好用膳了。” 胤礽眉头一挑,握了胤禔的手腕,捋着胤禔手臂背侧按下,胤禔恨恨咬牙,瞪向胤礽,却发现胤礽的眼神更冷:“说好的,不要贪练功夫,你又不听话!” 胤禔不服气的坐起身,将手臂从胤礽手里扯回来,道:“师叔说过无事的!”这弟弟真是长大了就不可爱了! 胤礽又拽过胤禔的手臂,掐按的力度又加重了几分,恨恨道:“所以,他现在一副将行就木的样子瘫在椅上!” 正抱着水臻幺女水芸说话的霍百里忽的抖了下,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对面同方森杰讨论诗书的胤祉,偏头看向身边正习字的水清,问道:“清儿,溶儿去哪儿了?” 水清放下笔,抬头看向霍百里,一本正经的说道:“哥哥同琏哥哥出去骑马了。” 霍百里挑眉,笑道:“怎么,贾琏竟同意了?”那小子不是成天管着胤禔,不许他做这做那的? 方森杰瞪了霍百里一眼,道:“还不是你帮着溶儿溜出去的?琏儿说的也在理,你怎么非和一孩子别扭。” 霍百里苦笑着低头就见三个孩子都在有意无意的瞧着自己,抿了抿唇,叹道:“沐言……我能和一孩子计较什么?溶儿这般年纪动一动也没什么。” 方森杰不再说话,拿过水清的字看了看,指点几处,见水臻已过了来,让水清和胤祉带着水芸离开,正色看着霍百里的眼睛,轻声道:“那孩子心思灵透,你对他好些,他自然也同你亲近。他……和云安不一样。” 霍百里抬眼去看方森杰,心下微惊,又有些欣慰,他的师弟总算是放下当年的心结了,可是,他担心的却和他不同,他就是明白这个孩子同云安不一样,才不喜欢他,心中没有目标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的**在无知时最是难以控制。 水泱登上马车,沉声道:“起来吧。” 穆诚犹豫一下,还是跳下马登上马车。 霍青瞧着穆诚的背影,叹口气,扬声道:“太子殿下,臣在外随侍。” 水泱隔着帘子看了眼霍青,便不再理会。 霍青也不在意,只是当真提缰护在一旁。 穆诚握住水泱的手,眼中的疑惑并无掩饰,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水泱会这么讨厌霍青,虽然他也不喜欢这人略显轻浮的模样。 水泱闭上眼,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喜此人,只是,今日他想纵着自己一回,并不愿委屈了自己。 一行人回城路上颇为沉闷,水泱一人回道宫中之时,水郅刚刚从淑妃处归来,看着面前的少年垂眼仿佛其他臣子般对自己行礼,不由得有些恍惚。 水郅沉默不言直至水泱面前,俯身托住水泱的手臂,无法忽视水泱手臂那一瞬间的僵直,水郅心下苦笑,明明,他明明最喜欢的还是这个儿子,然而什么时候起,他竟然同他的儿子这般疏远了?他宠爱水汨,不过是宠爱而已,水汨也确实乖巧可爱,为什么他的孩子竟不明白? 胤礽瞧了眼天色,再看膝上抿着唇满面都是风雨欲来的模样的胤禔,叹口气,软下口气,柔声道:“大哥,咱们回了吧?” 胤禔翻了个身儿,仍是压在胤礽腿上,心下有些忿忿,明明他是哥哥,不过是这辈子运气不太好,这身子不若前世顶用,他的弟弟们怎么就都改听了胤礽的话盯着他,不许他看书太晚,不让他习武太久的,明明他都可以做到! 胤礽腿上一阵酸麻,咧了咧嘴,他大略明白胤禔恼的是什么,便俯□凑到胤禔耳边,轻声道:“保清大哥弟弟腿麻了,大哥被弟弟回去好不好?” 胤禔闻言起身,口上确实不饶人:“谁被你回去,你不怕把我累着?” 胤礽借着胤禔的手站起身,轻笑道:“说实话,我心里也担心着呢,上辈子被你摔怕了” 胤禔瞪了胤礽一眼,只是想起了胤礽上辈子摔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看了眼有伤形象的跟在身边走路一瘸一拐的胤礽,叹口气,轻声道:“放心,我不是三岁的孩子了,自然知道量力而行。” 胤礽瞟了胤禔一眼,淡淡道:“我看未必。你还依着你上辈子的经验,可是不成。” 胤禔叹口气,勾住胤礽的肩膀,泄气道:“依你,都依你……”偏开头,小声嘀咕道,“这辈子和上辈子一样,总是得让人依了你的话!” “你在我耳边再小声,我也能听到的!” “你可以假装没听见。” “……大哥,你被师叔带坏了!” “当面儿和师叔这么说才算你有本事” “……这算不算祸水东引?” 水臻瞧着霍百里懒洋洋的躺在榻上让人抬进屋,叹了口气,道:“你就这么歇着了?” 霍百里惬意的抿了口茶,笑道:“好容易歇这么一回,自然要好好享受。” 方森杰冷笑一声,瞧着侍从在收拾外间儿,压低声音道:“你说实话,今年的年节是不是太平不了了?” 霍百里沉默下,再开口时声音几不可闻:“放心吧,我不会让咱们的人出事。” 胤祉看着不情不愿的喝着姜水的胤禔,微微笑起来,看来对付他大哥还得是他二哥出手啊。 水芸同胤礽很是亲近,也和莹曦投缘,只是莹曦年纪还小,身子也弱,入了秋就安安生生的呆在府中不再外出了,寂寞起来的水芸便总是缠着胤礽,让他通融一番,奈何,胤礽这辈子是将胤禔的弟弟妹妹和自己的妹妹当做儿子女儿养的,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心里早排好了章程,自然不会轻易松了口。水清瞧着妹妹在胤礽的铁石心肠前锲而不舍的样子,却也只得爱莫能助的微微一叹。 胤礽接了胤祉打道回府,胤祉挨在胤礽身边,小声的说起那霍青的身份,胤礽听着,不禁皱起了眉头,皇帝这时候将这霍青唤进宫做伴读实在是没有理由,难不成还是为了让南安郡王安心? 方森杰听胤禔说了水泱同胤礽见面的事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想了想,问道:“佑明,你看太子可是有意要同瑾安见面?” 胤禔苦笑:“先生,依学生看来,太子自己也在糊涂,佑明只同太子说了那么两句话便告退,太子也没留人,想来无意还是占得多些吧。” 霍百里长长叹口气,见众人都瞧着他,面上显出毫不掩饰的困惑:“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怎么就都瞧上贾琏这小子了?”明明稳重不如穆诚,亲和不若胤禔,随行不如霍青,更是不如谦恭有礼的胤祉水清,怎么这一个个的都对他起了兴趣? 胤禔忍不住抬眼去看墙上悬挂的书画,方森杰毫不留情的点出缘由:“谁都不会喜欢和自己太过相像的人,尤其是骄傲的两眼看天的!” 水臻笑得悠然:“瑾安很孝顺,父慈子孝真真是我朝楷模。”某个成日里同老父犟嘴的定然不会明白 胤禔然不住落井下石:“琏儿从来不逞强。”不似某个眼瞅瘫痪的人还折腾着谋算千里之外。 霍百里哀哀一叹,看了眼胤禔,恨恨道:“我头疼,静养,慢走不送。” 胤礽没想到自己已经态度明确的拒绝了胤禩的提议,这人还会上门来。 递给邢夫人一个安抚的眼神,胤礽依着贾母的话领着胤禩去了院子。 元春和胤祉自然要做样子作陪。 瞧着前头走着的两人,胤祉皱着眉头,这世上能配得上他二哥的女子也就是公主吧,这贾太君竟要给二哥寻了王家的女儿,他是不是该和大哥通个消息? 元春放缓脚步,顺便叫住胤祉说起诗书。 胤祉心下不耐,便也不给元春留下情面,见胤礽身边的竹风居然留下陪着,便明白胤礽已然不介意贾母的安排,心下念转,却是不明所以。 胤礽木着脸坐在凉亭里喝着茶,对胤禩和胤禟的眼神视若无睹。 胤禩叹了口气,轻声唤道:“二哥。” 胤礽放下茶盏,声音冷淡:“你想怎样。” 胤禩咬了下唇,看着胤礽毫无波动的神情,咬牙到:“弟弟如今这般,只是不想如那寻常妇人一般侍奉个男子。” 胤礽仿若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低笑不止:“那你要——呵,嫁给我,也是一辈子的后宅家长里短!” 胤禩偏开眼,淡淡道:“二哥自是不同。” 胤礽侧身倚在围栏上,看着远处,淡淡道:“没什么不同。我不喜欢你那满腹算计,这贾府里算计已是不少,我可是不想在身边再添上个要防着的人。” “你——”胤禟咬着唇,面色很是不好。 “二哥——”胤祉站在水榭外,看了眼坐在胤礽对面的少女,莫名的不喜,对胤礽道:“前头有客来访。父亲让我来寻你过去。” 胤礽应声而起,对胤禩笑道:“王大小姐,贾琏有事,少陪了。”言罢便转身对几步之外立着的侍婢道:“杨雪陪着王大小姐走走。” 杨雪会意福身应是,却是仍立在原地。 胤禩眉头一皱,错步上前,扯住胤礽袖子,低声道:“二哥,我会帮你,你就信弟弟一回好不好?” 胤礽不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胤禩,眼中满是嘲讽。 胤祉见到胤禩的动作,忍不住上前一步,正好撞见一旁胤禟的眼神,心下微微一惊,皱了眉头,挥手让杨雪再退两步,自己则拾阶而上,伸手拉了胤礽,道:“王小姐请自便,我们兄弟有事失陪了。” 听到胤祉的语气,胤礽便知道这个弟弟有些生气了,没心思同胤禩玩儿什么攻心之计,将袖子从胤禩手中抽离,转身握住胤祉的手安抚的笑笑。 胤禩看了眼侧身将胤祉护在身后的胤礽,忽然笑的云淡风轻:“琏哥儿琮哥儿既然有事,便请吧!” 胤礽只回头看了胤禩一眼,便拉着胤祉大步离开。 胤禩绞紧了手里的帕子,握住胤禟的手,面上笑得仍是春风拂面的模样,也不在意杨雪古怪的眼神,又在亭中站了一会儿便回了荣喜堂。 胤礽还没想好怎么同胤祉说胤禩胤禟的身份,就见前头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胤禩这辈子的父亲王子胜。 递给一旁面色明显不好的贾赦一个安心的眼神,胤礽含笑同王子胜见礼。 王子胜打量过胤礽,便放下了几分心,再问答两句更是觉得王老爷子的眼神仍是不错,想到自己房里丫头肚里的孩子,王子胜看向贾赦的眼神热络许多,口中话语已近明示。 贾赦心气儿自然不顺,索性便同王子胜打起了太极。 见得贾赦这般动作,王子胜也明白贾家大房和二房关系怕是不止传言中的冷淡,可是他也明白自家两位老人依然交换了信物,依着两位老者执拗的性子,这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便是自己有心也没了回旋的余地,想到自家早慧的女儿,只能盼着女儿将来抓紧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事情比较多,四月下旬就好了。 41四十章 这一日两家家长交换了庚帖,这婚事就算是定下了。 胤禩对着同自己打趣儿的贾元春笑得一如平时,却让元春察觉出什么不同,隐隐心中有些感伤。 莹曦打量过胤禩一回,对他善意的颔首视而不见,扭身趴在邢夫人怀里,合上眼,假作疲累。 贾母瞧着邢夫人勉强撑起的笑容,笑得意味深长,她就不信因为这门婚事大房这嫡子继母还能若以往般那般心无芥蒂的相处! 王夫人瞧着胤禩看向莹曦的模样,皱了皱眉,看来日后同自个儿娘家往来时可是不能忘了好好同这个侄女相处。 贾赦脸色很冷,想到自家宝贝儿子将来要娶个王家女,他心里头就不舒坦,胤礽在旁劝不得,他明白贾赦其实恼的他自己,可是,这件事,他也算是默认了的,他虽然不喜欢胤禩,倒也不是太介意这人算计着嫁给自己,毕竟,若是自己投做了女儿身,遇上个男身的兄弟……好吧,若不是大哥或者三儿,他还是宁可绞了头发做姑子去,离了此间,天高地阔,说不得还有机会创造一番事业。 偏头瞧见胤祉安静微笑的模样,胤礽顿觉头疼,心里也挺委屈的,虽然他前几日认出胤禩之后就认了娶胤禩的命,可是他也挺委屈的好不好,他之前一直以为两家老太太老爷子记性都该不太好,再说那王家老爷子可是听说最宠爱胤禩来着,怎么还将孙女儿往这府里塞,便是为了能给孙女挑个好归宿好闭眼,难道他就在没见着别家家事简单的少年才俊? 说到底还是一个利字,他们到底还是放不下贾家的爵位,也是这莫名出现的四大家族,薛家是皇商自然地位最低,史家也是有侯爵承袭的人家,只是那史家三兄弟好似都是同南安王妃娘家人结的亲,只有自己这一辈现下还没定下来,这么说……胤礽握住胤祉的手紧了紧,他可是要好好瞧着他弟弟和妹妹婚事,万是不能让贾太君将两人论斤两卖了! 童言稚语的哄过贾赦,眼见邢夫人略有忐忑的进了来,胤礽一反偶尔的随心,对邢夫人笑笑,礼数很是周全。见此,邢夫人心情莫名一松,心下暗嘲,自己这安生日子过了两年,这掩饰心情的本事竟是都忘了大半,如今竟是个四岁小儿都看得出自己的忐忑,真是…… 邢夫人身后的李平家的怀里的莹曦瞧见屋里头父母兄长都是一副冷着脸的模样,微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胤礽。 对上莹曦的眼神,胤礽微微笑了下,轻轻摇了摇胤祉的手,使眼色:对着莹曦你别冷着脸啊,晚些时候哥哥定然全盘托出 胤祉瞪了胤礽一眼,这才算是缓和了些颜色。 胤礽磨了磨牙,心里头给贾母王夫人王家人还有胤禩胤禟狠狠记上了一笔,他家三儿可是两辈子都没瞪过自己,上辈子就是自己扯着所有人入了无间,三儿也只是无可奈何的看着他,这辈子,三儿瞪我 胤礽觉得他现在很是能明白胤禔之前瞧着自己不顺眼的缘故,实在太气人了,他以前乖巧贴心的弟弟啊…… 胤祉瞧着胤礽下垂的唇角,忍不住勾了勾唇,水清说的还不错,身为弟弟对自家兄长不知体贴、我行我素的行为作出反抗! 贾赦瞅了瞅胤礽,想到自家儿子将来助力少了一个,再想一想前几日见到那李家人破天荒的同自己寒暄,贾赦心下滋味莫名,有些恐慌,他也不明白了太子怎么会对自家琏儿这般上心,京中传言仿佛那一日太子外出便是想要见见琏儿一般,可能是他想的多了,但是这种流言怎么会流出?若是这话被皇上听说了……那种地方,他可是一辈子不愿儿子牵扯进去,便是胤礽将来有庙堂之志,却也不该这般小小年纪就被算计了去! 瞧着两个儿子魂不守舍的模样,贾赦看了眼欲言又止的邢夫人,叹道:“先用膳吧。” 王家人没留下用晚膳便回了去,胤禩与王子胜同车共乘,依着王子胜的意思胤禟是要坐去后头仆从的青罗马车,胤禩却攥紧了胤禟的手,拉着她一同登车。 王子胜瞧着对面端端正正坐着的女儿,还有她紧紧攥着的婢女,叹了口气,想来他这做父亲的在他这女儿眼中还比不过一个陪着他一同长大的婢女吧。 然而他也没什么自个责怪,这门婚事却是不大妥当,他也不明白自家女儿怎么就认了,可是他也明白若不趁着老爷子健在的时候给他的凤哥儿定下婚事,将来,她的命运仍是只作为一个筹码,联姻的棋子,虽然他最是明白王家女儿的归宿,可是轮到可能是自己独女的时候,还是有些不忍,毕竟他那妹妹的手段狠辣,他这个只得时常瞧着自家人的最是明白,却也不好对着女儿言明,毕竟,他的女儿未必能想得明白,若是在面上流露出些什么,将来怕也是麻烦,毕竟将来她嫁过去,在那府里能接上点儿势的也就是他的这个妹妹了,王子胜长长叹口气,他这无能的父亲,现下里也只得尽力再补偿一些了。 胤禩自然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算是温柔的目光,却仍是敛眸静坐,他不想期待,毕竟他也是听说了王子胜房里那有了身孕的通房丫头仿佛被供起来的待遇。 胤禩自嘲一笑,他总是运道不够好,男子到底还是更重视子嗣传承,当年自己也不能免俗,可是,这辈子,做了王家大小姐王家二房独女这么两年,他也习惯了曾经那般被人在意的日子,忽然冒出来个可能是弟弟的,心里头倒是难受的紧。心下郁郁,听着王子胜的话难免有些敷衍。 胤禟跪坐一旁,瞧着王子胜闻言细语的同胤禩说着胤礽的性情,心下轻嘲,看着一眼胤禩端庄的模样,暗自叹息,他和他八哥这辈子可是真够倒霉了,便是他们中的一个投的了男身,也不会若先下这般委屈。想想胤礽现下的身份,心中很是憋屈,难道将来他真的要陪着八哥嫁给那人,小十啊,你在不在啊?若是也来了,希望你可是投个男身。 王子胜瞧着面上并无娇羞之色的女儿,叹了口气,这般心如止水的模样才是他的女儿的真实性情吧,想那凤凰般骄傲张扬的贾家公子,遇上自家女儿这般品性的自然不会觉得不满,反而该会觉得省事些,可是将来的事儿,谁都说不准,若是那小子被谁迷了眼,他的女儿可要如何是好?或者,若是那小子将来本事大了,他大哥家现在也有个一岁女孩儿,年纪上看来倒是同那贾琏更相配……王子胜攥了攥拳。 用过膳食,贾赦拍了拍两个儿子便让两人离开,胤礽瞧了眼恭敬行礼的胤祉,看向贾赦的时候皱了脸。 贾赦瞧着一向老成的儿子这般怪模样,轻笑一声,捏了捏胤礽的脸颊,道:“琏儿去陪你弟弟念书,为父考校你们功课。” 贾老太太这两日忙着宴客,胤礽日日被老太太点去身边,不得脱身,胤礽怕胤祉不耐烦应对,且怕有人算计与他,便送了他日日去同方森杰看书,更是不愿想起胤禩的事儿,不过一时忘记,没想都竟让胤祉如此不高兴。 看着走在前头,不肯搭理自己的胤祉,胤礽叹了口气,怎么这两天一个个的都是这般气性大? 胤禩有些吃惊的看着王子胜,王子胜同眯着眼的王老爷子沉默对视,最后,王老爷子长叹一声,道:“好,容我想想。” 胤禩低下头,眼中有些酸涩,所以说,他这一世的父亲,还是同上一世有些不同,至少,他这时候还是在真心为他考量…… “……熙凤,如何?”王老爷子看着王子胜。 王子腾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老父同弟弟,想到这两日妻子王李氏在耳边的絮叨,叹了口气,开口道:“父亲为侄女这名字取得好,寓意最好,两家婚书上便写了凤哥儿这名字吧。” 王老爷子笑了笑,将胤禩留下,让王家两兄弟自便。 出了王老爷子的房门,王子胜对王子腾折身一礼,王子腾微微侧身,并没有完全避过。 伸手扶了王子胜直起身,王子腾叹了口气,轻声道:“二弟莫要多想,大哥自然不会亏待了侄女,这婚书明日就会送去给了官家,二弟放心吧。” 王子胜涩声道:“大哥,弟弟就这么一个女儿,还请大哥多担待。” 王子腾想到他弟弟可能只有这么一个根苗,叹口气,不再说话,只是重重拍了他的肩,仿佛保证。 42四十一章 待得屋中静下,王家老爷子看着面前垂眼静立的胤禩,良久不言。 祖孙两人沉默相对,仿佛对峙,然而,最后还是王家老爷子开了口,声音很轻,仿佛叹息,仿佛欣慰:“大丫头,你就认定那贾琏了?” 胤禩绞着手上帕子,微微抬头,却未抬眼,只道:“祖父,贾琏便是不喜欢孙女,却也不会宠妾灭妻。”他现在也不是不后悔的,可是,他后悔的却是上辈子将事情做到了无转回的余地,而不是他孤注一掷般的将自己的下半生都赌在他二哥身上。毕竟,那时候,在胤禟表露身份之后,他清楚的从胤礽眼中看到了决绝中的迟疑,果然,他二哥虽然对着他们这些胆敢冒犯他的……兄弟毫不留情,却是绝不会让别人糟践了他们,比如十三,比如他曾经杖毙的伺候自己的奴才。 王老爷子一怔,微微苦笑起来,轻叹:“罢了,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我这把老骨头也就只能为你留下些银钱了。” 胤禩自进了书房头回抬眼,满目涩然,动了动略显僵直的手脚,上前为王老子满上茶杯,轻声道:“祖父放心,孙女会好好的。” 胤禟回到胤禩的屋子正指派着侍婢将屋子里头规整一番以待胤禩回来休憩,就见王子胜的妻子陈氏身边的嬷嬷匆匆而来,面上挂了笑迎过去,道:“陈嬷嬷来了。” 陈嬷嬷倒是不敢小瞧了胤禟,不仅是因为胤禩对胤禟的重视,更是胤禟执掌胤禩屋里事第一日的立威让人心有余悸至今,见胤禟迎了过来,虽然嫉妒他将自家孙女比落尘埃的容貌气度,也不敢仗着自己的身份为难他,也笑道:“平儿姑娘,太太请你过去说话。” 胤禟点点头,知道王陈氏是想打探下胤礽的模样脾性,想来必然还有胤禩的态度,轻叹一声,道:“劳烦默默稍等,平儿再嘱咐两句。” 胤禟将胤禩屋里的另两个大丫头苏星叶眉唤了过来,嘱咐他们备好胤禩喜欢的茶点,便同陈嬷嬷往王陈氏院子去了。 胤禩早先在王家大太太王李氏添了亲生女儿之前大半时间都是住在王李氏院子,小半时日才是伴在二太太王陈氏身边侍疾,等到王李氏添了女儿,王老爷子便将他院子边上的桐柏斋给了胤禩,这地方倒是不错,只是同王陈氏院子远了些。 行在路上,胤禟脑中却想着今日胤礽的眼神,他不喜欢他二哥,从小就讨厌他,讨厌那人的张扬恣意,讨厌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转,而他的眼里却是除了康熙胤禔胤祉胤禛再无旁人。他以为他八哥其实同他当时一般作想,或者说,他以为他八哥该是更恨胤礽,可是,他就不明白为什么他八哥这一世见到那人之后便认定了他,就算他们现在无奈托得女身,但是凭着他们的手段将来嫁了随便一户人家,收拾了那人,关起来便是自在日子,做什么巴巴的送上去搅进那滩浑水?再者他们能搅和出什么?不管上辈子他们如何风光本事,这辈子他们已是女子,难不成还要做武明空?胤礽这辈子又不是太子! 胤禟咬咬唇,压下心中愤懑,明明他们上辈子便是没有死仇,却也是关系极差的敌对之人,入了人家的门,可是就任人宰割了?毕竟,那人可是太子,若非当年康熙不信了他,老四又在后头捅了他刀子,他们这些人还不够他玩的,毕竟,那人最后除了老三,十二,还有他五哥,其他人都被他算在了局里,可是谁都没得了好…… 可是,胤禩听过他的种种忧愁,却只是淡淡一笑:“小九,你见过太子殿下就会明白的。” 胤禟愤愤的想,他已经见过他了!确实不见他与曾经有什么不同,还有那个跟在他身边的小子,瞧着倒是同老三像极了!若那贾家大房三少爷是胤祉,老天可真是偏心的没边儿了!眼见王陈氏的房间就在眼前,胤禟收敛的眼中的不甘,不管怎样,若那是他八哥的愿望,他定然要助他达成! 胤祉瞟了眼一直同他并肩而行的胤礽,忽的有些不甘心,凭什么他总是比这人小,凭什么他总是要听他哥哥的!明明知道那两人不是什么好……那两人不怀好意,他二哥这个比自己还迂腐的竟还念着不能让自家人被外人欺负!人家都没把你当做了自家人! 胤礽看了眼不肯抬头瞅他一眼的胤祉,叹口气,轻声道:“三儿,哥哥不是有意瞒着你的,就是没想到老八他那么不死心,就是老九不甘愿,他也一意孤行了。” “你能不知道?”明明就是你告诉我让我小心了别让老八兜进套子去!胤祉瞪了胤礽一眼,转眼去看庭中菊花,停下脚步,不语不动。 胤礽挥手让跟在身边的侍婢嬷嬷退出几步,握了胤祉的手,轻声道:“三儿,老八那人心思太多,老九也是个记仇的,这般人物还是放在自己掌控之下为妙,正好这府里头也要人跟王氏打对台,正好让他们来分薄了王家的势,也免得咱们好好男儿还要对后院只是事必躬亲。他们嫁了人,体面还不是由了咱们做主?银钱什么的哥哥和父亲早在外头备好了,我也想着这府里的爵位留给母亲亲子,咱们的家业咱们自己挣?” 听到胤礽说‘好好男儿’四子时,胤祉面色就松了松,想到今日见过的那两个艳若桃李的女子,皱了眉头,却不知自己该是哭还是笑,他从来不喜欢这两个弟弟,想到他们算计他二哥更是心下着恼,可是,想想他这两个弟弟成为了这般的模样,心下火气却是消了不少,不过,胤祉又皱起眉头,看向胤礽,道:“弟弟说的是,母亲也辛苦了,将来咱们做兄长的自然不能太小气。不过,二哥,你这辈子不想要孩子了? 胤礽自然听出胤祉对他的嘲讽,心下却是松了口气,他知道胤祉一直对他上辈子的疯狂不满,如今只是得了这点嘲讽可是轻了,小心的瞅了胤祉一眼,心下滋味莫名,怅然叹道:“自然会有的。”眼见胤祉挑高了眉头,转身在栏杆上坐了,轻笑着将胤祉抱在他膝上坐着,“我自然不会动老八,若是老八识趣儿,爷的儿子记在他名下也无不可,若是他不识趣儿,他这辈子到底是后宅妇人,如何,也有我来拿捏。” “你也就是嘴上说的狠,哄着弟弟也罢,老八有弟弟盯着,”胤祉搂着胤礽的脖子微笑,“二哥,老八怕是不会领了你的情。”那小子怕是更愿意诞下你的子嗣,可能他自己都不明白他所想要的,却是不小心让我知道了,那么为了不让二哥忧心,他很该和大哥商量一下。 胤礽笑了笑,轻声道:“三儿说笑了,老八那执拗的脾性,想来身为女身已很是羞恼,若是再承欢人下,怀有子嗣,怕是恨死我了。” 听出胤礽对自己提议的默许,胤祉心情好了些,枕在胤礽肩上,轻叹,明明都说这人阅尽风月,怎么倒是就他看不清楚了呢?不过,将那人的名字在心下转了转,胤祉还是将话问出了口:“二哥,若是皇上和老四都来了,你要怎么办?” “……被蛇咬过一回已是愚蠢,这回便是井绳我也不会让他近身三丈。”胤礽轻拍着胤祉的肩膀,郑重许诺。 贾家虽然已是微显颓势的家族,然而贾琏却是北静王世子陪读,同门师弟又是将来的东平王世子,师傅是曾经京华双绝的方森杰,进宫见过皇上,又得太子另眼相看,少时便得这般福源,又命硬的活的活蹦乱跳,不少人都瞧得出贾家的起复就看着这小子了,贾赦的同僚有不少也想过将来要不要攀个亲,当然稳妥人儿都等着看这贾琏乡试时展现的本事,不想,贾老太君竟然给六岁的长房嫡孙定下了自家二房太太的侄女——金陵王家二房的独女! 当年贾赦迎娶邢夫人为继室时便让人诟病过贾老太君的偏心,如今一见,却发现这老太太可是偏心的为了小儿子竟是不顾家族兴衰了。 众人感叹一回,少不得也暗自思量了自家老母妻子的行为,众女眷少不得被自家夫君敲打,各家老封君也被儿媳妇的话呛得面色不好,一时间提到贾家老太君,京里头有点儿脸面的人家不论男女那脸色都要变幻了好一会儿才消停。 这等事情,宫中水郅也听说了,摇头轻笑,想到太后这两日称病,不由得笑起来,然而想到这些日子愈发寡言的水泱,水郅唇边的笑容淡了些,正烦恼间,却听侍从入内请示:“皇上,五皇子求见。” 想到水汨天真慕濡的模样,仿佛水泱幼时,水郅面色微暖,略撑起身,道:“宣。” 京中流言却是胤禔听说胤礽定亲之后立时安排的,自从上辈子发现胤禩撬了他的墙角,让他失去被利用的价值,只得被迫的配合了胤礽演了那么一场大戏之后,他再是都不敢小看了胤禩,既然胤礽将这个麻烦揽了去,他做兄长的至少护上他一护,好歹别让三儿再埋怨自己没兄弟情义。 胤礽听说了那流言揶揄的看了眼胤禔,眼中的意思明明白白:你怎么就跟老八那两个马前卒学会了这点本事? 胤禔瞪了胤礽一眼:行了你,爷好容易偏心一回,你还这么不领情! 胤礽眨了眨眼,眼神示意了下脸色黑沉沉的方森杰:好哥哥,帮弟弟应付了这个黑脸的师傅的吧 胤禔抿了下唇,对着方森杰行了一礼,毫不犹豫的同穆诚一同退了出去。 待出了屋,穆诚轻笑:“大师兄,你不怕二师兄过会儿哄了清儿不理你?”水清那小子可是只听胤礽的! “放心,这回有琮儿看着呢,琮儿对你二师兄的无作为很是不满。”胤禔声音很是笃定,想了想,轻声问道:“霍青,这人你看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断更这么久真是抱歉,本文将在15号开始日更。 43四十二章 “霍青啊……”穆诚笑了笑,想到了什么,又叹口气,“心高气傲,好奇心太重了。” 胤禔眨眨眼,想到霍青是从北疆过来的,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上辈子里头的雅尔江阿,心头陡然升起种怪异的感觉,又攥紧了手让自己放下这荒诞的念头,转脸去看穆诚,奇道:“好奇心重?”这都是世家子弟,怎么会不知道分寸? 穆诚想起被霍青惹得蹙眉的水泱,便想到了自己前些年经常为了胤礽一句话就上火的日子,无奈笑笑:“霍师兄对太子很好奇,性情同二师兄仿佛。” 胤禔看到穆诚眼中的笑意和怀念,摇头轻笑:“霍青也是师叔的弟子?” “不,师傅说霍师兄是一位战死疆场的师叔的弟子。”穆诚叹口气,疆场便是修罗场这话果然不假,这两年,他可是愈发思念自家父亲了,西疆战事胶着,往来消息时断时续,他这时候倒是明白了胤礽当初强拉着他去香火最好的寺庙求护身符的用意,若非如此,这些年他都会被自己的无为折磨的疯掉,只是,过几日他是能见到父亲了,北静王确实要去了那苦寒处了。 想到水臻将赴边疆,胤禔也没了安慰穆诚的心思,他上辈子在疆场混过,知道那里头的苦闷,想想水臻的模样去了那处,心下的担忧压都压不住。 方森杰瞧着再回学堂的胤礽神色如常,试探两句也是被挡了回来,有些郁闷,有些欣慰,身为人师他是欣慰弟子的宠辱不惊,然而这般众人都为他不平,偏生正主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方森杰考过胤礽这几日的功课,忽道:“琏儿可喜欢那王家姑娘?” “……不喜欢。”胤礽想了下,还是决定诚实作答,毕竟,他是真的不喜欢老八。 方森杰若有所思的瞧瞧胤礽,忍不住问道,“琏儿可喜欢溶儿?” 胤礽一时哭笑不得,瞪着方森杰,忽的笑了,慢悠悠道:“……琏儿自然喜欢溶哥哥——” “……”方森杰也不知道自己这般问出了答案然后要如何,又听见胤礽慢吞吞道:“友爱同门,圣人之言嘛” 瞧着面前满眼狡黠的孩子,方森杰叹口气,摆摆手:“去找你溶哥哥玩儿去!” 从方森杰处离开,胤礽慢悠悠的走着,不想贪了近路却撞见了霍百里。 瞧了眼坐在木椅中神色悠然的霍百里,胤礽停下脚步,眯起眼仔细的打量面前的人一回,月白衣裳挑人,有人能穿做飘逸的谪仙,有人穿了便是风流不羁,这人明明是一副风流的骨性,这般安然的模样却是世外居士的做派……不过,这双眼睛还是骗不了人呐! 霍百里瞧了会儿风云变幻,见胤礽也是有耐性的,便不做这无谓的较量,转过脸看向站得远远的孩童,唇边笑容意味深长。 胤礽也笑起来,比之霍百里更加矜持,抬步走近,在霍百里面前五步停下,拱手,启唇道:“贾琏见过师叔。” 霍百里瞧见胤礽手上动作,只觉眼皮一跳,已然收了心下轻视,扬起眉头,微颔首,道:“师侄多礼。” 胤礽直起身,同霍百里对视,眼神毫不避闪。 霍百里头回真切明白了方森杰对胤礽的评价何来,这小子身上隐隐的气势竟是仿佛宫中那人,小小年纪仿佛生而知之者,不知是天降的祥瑞,还是,乱国的妖孽,罢了,左右这妖孽现下瞧着也存良善,便随了孩子们的意吧,毕竟,对与错,他早就明白这是由胜者评说的。 胤礽松了口气,毕竟若是有可能,他可是不想同霍百里有什么冲突,不过,他也是没想过要讨好了这个莫名瞧他不顺眼的家伙。 霍百里动了动身子寻了个更舒服的位子,对胤礽道:“去给师叔换两个人来。” “是。”胤礽略一点头应下,便在他身边擦过。 见到水清,胤礽少不得又被盘问一回他对那王家姑娘的看法,老老实实的回了水清的话,这才算完,只是偏头瞧见了胤禔和胤祉严肃的面色,胤礽无来由的抖了下,眼睛一眨便起了水雾:你们两个瞒着我说什么了?人家还不是为了今后的安定日子…… 胤禔胤祉一起瞪回来:假装不认得不就好了,人有相似,他们又能怎么样? 胤礽委委屈屈的挪去穆诚身边坐着,心下暗道:就嘴上逞强吧,若是你们遇上这等事情,也是别无他法。 太后千秋将近,京中命妇自要前去朝贺,胤禔想起上回同水泱的相遇仿佛水泱很想见胤礽,同水臻商议过后,便同胤礽说了。 胤礽咬了咬牙,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是他确实也挺想看看这里这个同他命数几乎相同的太子现下里得了他们这么多暗地辅助会不会同自己当年有些什么不同,若是实在是扶不上墙的泥土,他们也不能为这么个素不相识的赔上了身家性命。 胤礽一直都很镇定让胤禔有些奇怪,瞧瞧问了胤祉,才知道胤礽这几夜却是只有在贾赦身边方能睡得安稳些,一时间有些后悔,却也觉得该将胤礽心下的结早些斩开,毕竟有一就有二,前世故人再见并不惧之,然而,若是有人投在了那里又得了势,胤礽心中的结却怕是会将他逼疯了。 太后千秋这日,贾母带着王夫人邢夫人携了元春入宫朝拜,胤礽要随了胤禔等人进宫,莹曦则由嬷嬷和梅芳好生照料。 上了车,胤礽就蹭到胤禔肩膀靠着。胤禔扛了一会儿,想了想,左右他们现在年纪尚小也不需太过在意利益,便伸手将胤礽抱在了怀里。 胤礽贴在胤禔胸口,好一会儿方才闷声道:“大哥,我这样是不是很没出息。” “怎么会?毕竟不管怎么说,你才是当年最大的苦主,放下的晚一些也是常理之中。” 胤礽在胤禔怀里蹭了蹭,不再说话了。 胤禔还待再劝,马车这时候却停了下来,略一挑眉,不待胤禔出声,就闻一印象深刻的声音传了来:“车上的可是北静王世子?” 因着王陈氏的病又重了些,王家这回便是只有王李氏入宫道贺,胤禩从京中起了流言那日便除了去王老爷子处说话,除非王子胜着人来请,便是一直闭门不出。 胤禟看了眼又在发呆的胤禩,轻叹一声,伸手拿过他手上的绣针,转头吩咐一旁的丫头:“去让厨房做些清火的汤水来。” 胤禩回过神,对胤禟歉意笑笑,依了他的意思半倚在床上,瞧着窗头的阳光,暗暗一叹:如今他得偿所愿,便是因为太子殿下还是心软了。可是京中那般传言却是不知是何人为了何事,他头回觉得后宅的不变,却又无可奈何,日后要如何行事,他头回觉得茫然。 胤禟见胤禩这般恹恹的模样,微微一叹,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安静的在一旁绣着手上的帕子。眼看手上的并蒂双生莲已然成型,胤禟心下微黯,想他堂堂九阿哥,如今竟然习得一手女红针凿,,当真是让人叹说世事难料。不过幸好还能遇上自家八哥这个小姐,否则,他怕是早早就受不住了……也不一定,经过上辈子那般磋磨折辱,只要莫让他雌伏旁人身下,他便都是忍得的,不管怎样,活着便好。 如此看来,跟着胤禩嫁到太子家里,倒是不错的选择,若是挨不过了家人的劝说,他好歹便假托太子的名也能安生了些…… 被人念叨的胤礽正头疼的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好好的一副风流皮囊竟被这人摆弄成了兵痞一般的,真是应了霍思口中的不孝子! 霍青却是颇为兴味的瞧着胤礽,总觉得自己的直觉眼光正是越来越好了,他就觉得这小子同宫里头那个开不得玩笑的身为想想,果然如此,就是,这个身上的戾气重了些,当然他身边的北静王世子水溶也不错,嗯嗯,京城里果然有趣,难怪庶弟们都缩在京中不肯去北疆做事…… 穆诚无奈的同胤禔对视,他也是没法子啊,谁知道霍青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他虽然没有事事精心,到底也没太过粗心,竟是丝毫没察觉了这人的跟随,明明这般显眼的一个…… 胤禔递给穆诚一个安抚的眼神,心下却是绷得紧了,他明明觉得这人当是与他们前世无关的,可谁知道这人竟是这般歪缠上来,好似目标还是保成……胤禔眯起了眼睛,伸手将胤礽按在自己身后躺倒,柔声道:“琏儿,你昨晚没睡好,待会儿见了太子莫要失礼,先眯一会儿。” 胤礽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可是想到他们现下的年岁,便也不在意了,听话的在胤禔身后躺下,翻身背对了众人。 宫里头倒是热闹得很,只是几位皇子现下年纪也大了,去寿安宫为皇太后贺过寿,便回了各自住处,便是淑妃也没让五皇子留下,毕竟谁知道这来人有没有那心大的,连几岁的皇子也不放过了,歪缠上了可是不好。 水泱同兄弟道别便径自回了昭阳殿,不想却见自己殿里的侍从迎了出来:“太子,北静王世子,南安王世子,穆公子,贾公子来了。” 贾公子?水泱唇边带了点儿笑,这小子不是一直避着宫里头么,怎的今次倒是自个儿进了来? 走了两步,水泱的脚步又慢了下来,霍青也来了可真是恼人,不过,他们这一帮子跑了来,晚些时候不知道宫里头会传出些什么呢。 但是,这便是要别人去烦恼的了,于他,不过是既来之则安之。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将在15号开始日更。 44四十三 胤礽垂着眼盘膝而坐,搭在膝上的手时松时紧,此间精雕玉砌,触目尽皆精巧,然,矫揉太过,到底俱是冰冷器物,置身此间,只觉冷意绕身。 霍青同穆诚倒是自在,霍青捡了本书径自翻看起来,穆诚更是从昭阳殿客室中的珍宝架上摸了个盒茶,让何良为他们泡来。 四人相对而坐,品茗看书,各想心事,一室静默。 胤礽安静的坐在胤禔穆诚之间,品着香茗,渐觉此间气息甚为熟悉,竟让他觉得呼吸都很是艰难,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竭力挣出思绪,掐着指尖方才勉强镇定,苦笑自己如此死要面子活受罪实在是太不明智。 胤禔眼瞧着胤礽面色不好,转开眼不去看他,只扣紧了手上杯盏,不让自己心软。毕竟,他今日引了胤礽来此,便是为了借助此间情势,逼着胤礽解决心中纠结,顺便,让水泱见识回宫中顷刻逆转的种种,左右水泱和胤礽——这两个做过太子的精神都该坚韧得很……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是今次这般。若有什么不好,他定然不会放过了那出主意的霍华星! 霍青眼盯着书本,眉头却微微蹙起,这三个小子今日有些不大对头,按说他们可是不该如此安静,尤其是坐在自己正对面的这个。霍青眼角再瞟一眼胤礽,他总觉得这个孩子给他的感觉很熟悉,同太子于他的熟稔之感相似,又不同…… 穆诚轻轻一叹,再次念叨起仍未归来的人,昨日他那两位师傅各自私下嘱咐他今日要提起精神注意这昭阳殿周遭莫要让胤禔待会儿说的话传出去半点儿——哎呀,明明他才不是师兄弟中最沉得住气的那一个,怎当得如此重任?可是,今儿他这聪慧异常的大师兄三师弟怎么一起魂不守舍? 侍从高声通传:“太子到。” 四人立时起身相迎。 不待几人行全了礼,水泱便对几人抬手,自然牵了穆诚的手,道:“免礼,都坐吧。” 众人落座,水泱自然坐在主位,穆诚在他右手坐了,胤禔拉着胤礽将他按在水泱身边,自己则是往霍青身边挪了挪。 水泱和霍青几乎是同时瞧了眼胤禔,察觉到对方的眼神,下意识的对视一瞬。水泱自然错开眼神,瞥见霍青手上书册仿佛是自己之前扣下的一本,蹙了下眉,便转眼去看胤禔;霍青目光落空也不失落,好脾气的笑笑,一双眼大大方方的停在水泱身上。 几日相处,见识过了霍青的厚脸皮,水泱拿这人也无可奈何,索性不去理他,将穆诚含笑的眼神略过,目光落在胤礽身上,想到今日所见,唇边笑意又添一分,开口道:“琏儿,我刚刚在寿安宫瞧见贾家几位夫人和王家夫人了。” 胤礽眼角一跳,几乎是下意识的勾唇回道:“劳太子挂念,府上老太君亦时常念叨着太后皇上的恩典。” 听到胤礽此言,胤禔轻笑出声,见水泱眼神转过来,忙道:“太子,琏儿这是跟你讨赏呢!他这个懒的若不是听说您得了一方奇砚,今日定然不肯同我出来。” “原来是惦记上我这里的好东西了。”水泱看了眼瞪向胤禔的胤礽,递给侍从一个眼神,亦看向胤禔,“溶儿这两年倒是愈发活泼了,还是同诚儿琏儿学着稳重些吧。” “水泱哥哥说的是,昨儿方先生还说大师兄如今总算有几分孩童本色,让先生放心不少。”穆诚积极出声,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 “二师兄——”却是胤礽拖长了声调唤穆诚,见众人都疑惑看他,慢吞吞道,“溶哥哥会害羞的。” 胤禔好气又好笑的看着胤礽眼神狡黠,表情一本正经的样子,颇有些怀念,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头,笑道:“琏儿放心,我脸皮儿没那么薄。”嗯,终于有机会光明正大的摸摸这小子的头,上辈子的愿望算是了了 胤礽瞥了他一眼,轻笑:“那就好。”忘了上辈子是谁死要面子活受罪啦,被人一激就忘了自己想的,成了出头鸟! 也不知道谁才是脸皮薄的那一个,疯起来都不知道轻重!胤禔笑看着胤礽,颇有兄长风范。 这边两人眉来眼去,一旁三人却是各起思量。 霍青的眉头已然挑高,看一眼胤礽,再看回水泱,心下有些疑惑。因为胤礽是胤禔伴读的关系,霍青尚在回京路上得的霍思予他的书册中贾家的描述比之旁的几个没有底蕴的家族详细不少,然而初见时,他却没法儿将那两个相视轻笑的孩童区分开来,明明胤礽并非皇族众人,可远远一眼望去,那两个孩子气势仿佛,竟是隐隐堪比那位太子!之后,霍青着人又查检胤礽身份一番,见那一般无二的简述,只觉‘鸡窝出凤凰’的古话果然也是有那么点儿道理,只是,心头却有另一无法说与他人的疑惑:胤礽平常说话倒是不见什么特别,只是他眸光流转之时眉梢眼角的风华竟是同水泱一般无二! 穆诚瞥见霍青游移的目光,端起茶盏掩饰自己唇边笑容,毕竟,他是伴在水泱身边时间最长的人,又同胤礽相处时间不短,怎会没有察觉到胤礽同水泱的相似,然,这两人还是不同的:水泱的心迹尚还得寻,胤礽的心思却是只有胤禔能明白。尤其再添上贾家三公子,这三人凑在一处,举手投足微笑垂眸都无比默契,仿佛自成一世界,将旁人隔绝在外。虽然北静王同方先生和师傅一处时亦有这般情景,却不若这几人一处时那般明显。 穆诚不是没恼过,亦郁愤过,然而,师傅说的对,情谊一事从来看缘分,他这师兄师弟那缘分仿佛天定,实在羡慕不来。况且,他如今年纪尚小,总会有一日遇上此生知己,或是同路并肩生死交,或者,毕生之敌。他不急。 穆诚看了眼一旁眼色玩味的霍青,勾了勾唇:胤禔或许身在局中并不明白,霍青却也瞧出来了呢。 水泱难得偷闲一回,微阖了眼,不去想那弯弯绕绕,伸手捏捏胤礽的脸颊,笑道:“溶儿和琏儿都是少年老成的,连带的诚儿如今成日里板着脸。”伸手将穆诚面前一碟儿糕点挪到胤礽面前,指了侍从手上一碟儿糕点示意他放在穆诚面前,再摆手让侍从退下。 穆诚没想到最后话题绕到自己身上,眨眨眼,看向水泱,委屈道:“水泱哥哥,诚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水泱侧身靠在软枕上,一手支头,笑道:“做小孩子有什么不好?”长大了有你后悔的! “父亲说小孩子还是活泼些好,毕竟以后总是要长大,然而长大了,再想天真烂漫的笑一笑,会被人当成疯子。”胤禔单手捧腮,捏了块儿千层糕咬了一口,瞟着身边神色怔怔的胤礽,这是,保成记事儿后两辈子头回被人捏了脸?水泱果然胆子够大,他都没敢捏一回呢。 水泱叹口气,看了眼许久不言语,怔怔瞧着自己的胤礽,勾唇笑道:“琏儿上回说要考状元,何时会下场一试身手?” 胤礽这时才算回神,抬手摸摸自己脸颊,两辈子,自己这是头回被人掐了脸!抬眼看向水泱,眼神莫名,只微笑道:“过几日松瑶书院比试,琏儿会去试试。不知今次乡试,太子殿下可会同这京中士子一试?” 胤禔眨了眨眼,哎呀,保成恼了好像,那回三儿惹了保成不高兴,也是被保成折腾一回,不知道这小子这回会怎么折腾 霍百里立在窗前,手执碧□箫轻吹,却出声呜咽,微微一怔,轻叹一声,垂下手,执箫负手,仰望灿烂星河。 方森杰踏入房间就见霍百里背影寂寥,脚步顿了顿,不知怎么的就叹了一声,见霍百里转头看来,面上没做出往常的暗讽表情,只道:“窗边风凉。” 霍百里看了眼径自在屏风后软榻上坐了的方森杰,笑了笑,将手上洞箫放在几上,转到屏风后,一撩衣摆坐了,抬手为两人斟茶。 方森杰静静坐了一会儿,见霍百里仍不出声,抬眼看他,道:“师兄,今天你让溶儿做了什么?” “溶儿之前问我,若是有人心中郁结太重,仿佛前世今生,该如何解脱。”霍百里放轻声音,“我告诉他,逼他说出来。” 方森杰错开眼,道:“佑明认识的人才几个,那么点儿年纪哪儿来的前世今生!” 霍百里轻叹一声,道:“溶儿无意相瞒,我们又何必假作无知。” “我不这么想。莫要左右言他,你今日让他领着琏儿进宫,可是宫中有变?”方森杰不愿被他哄去,索性直言。 “是。太子如今算是没有外家,他身边的势力不过皇上予他的世家,世家做事太过瞻前顾后,皇上也不会允许世家插手宫闱太多……若是他管不好自己身边的侍从,不管咱们如何谋划,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你说世家,太子身边的钉子,难不成……” “谁说佛道无争,那一笔香火钱,可是富足的足以让神变成魔。” 方森杰捏着杯子的手绷得青白,忽的一笑:“我不信神佛十五年,想不到如今还要屠佛灭道,可是不知后世业果如何。” “不信,便无惧。这些事儿你莫挂心,让你知道不过是怕你那一日被人哄了去。你还是去看看那小子吧,他这两日怕是不肯——”霍百里面色复又做慵懒模样,眼神落在屏风旁,声音立时顿住。 青衫少年踏月而来,面上笑容闲适,恍有谪仙之态。 胤禔抬头,唇角轻牵道:“师傅,师叔,佑明前来复命。” 作者有话要说:这么久没更新真是不好意思 那个,某寒想换cp……如果没人反对我就换了啊 45四十四章 看着面前少年面色不动的将一日事缓缓道来,霍百里轻叹一声,张口欲言,却被方森杰截去。 “琏儿可还好?”方森杰看着胤禔微红的眼圈儿,有些拿不准胤禔这模样是因为什么,虽然水臻后日便要出征,可是从宫里回来他们就没见着胤礽,听说那小子连车都没下,让胤祉上了车,便回了贾府,他心下牵挂,只得这般直白询问, “师父放心,琏儿无事,就是脸皮薄了些。”胤禔安抚过方森杰,转脸对霍百里道,“太子聪慧,对身边的人心中有数,只是年少心高,有些轻敌了。” “怎么说?”霍百里看了眼方森杰。 方森杰叹口气,道:“溶儿,你年纪还小,便是心高,也要谨言慎行。” 胤禔眨眨眼,勾唇一笑,仿佛再纯真不过的孩童,道:“佑明明白。佑明的意思是,比之暗算,大家更容易忽略明谋。那人最初此举是因其手段稚嫩,然,待他明了这般动作的好处,善加利用,避过众人眼目,再行暗棋,两相佐辅,怕是会成就了最后的渔翁。” 霍百里眼神微动,将胤禔再打量一遍,正襟危坐,道:“佑明这是,看好那个?” 胤禔垂眼看过霍百里于桌上写的字,浅笑摇头:“若让他登上了皇位,京中世家怕是会被磋磨殆尽。再者,我可不愿母亲向个婢子屈膝!”上辈子兄弟们都得死去活来不就是那人得了利?这辈子,他可是不想遇见那么个皇帝碍眼! 室内一室静默,三人皆不言语,胤禔想起一事,从怀中拿出一卷绵宣,送到霍百里面前,道:“师叔,这是琏儿让他那在军中做事的舅舅弄来的,其中有些仿佛同父亲拿到的不太相同。” 霍百里抬眼看了看胤禔,接过细看,眉头渐渐蹙起,面色渐冷,转手将那书卷交给方森杰,抬眼去看胤禔,沉声道:“让贾赦给邢家小子递个话儿,他得挪挪地儿。” 胤禔勾唇微笑:“师叔放心,瑾安都安排好了。” 方森杰本来黑沉的脸,听了这句话更黑,瞪着胤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霍百里拍拍方森杰的手:今后要看年轻人的了,咱们老了 看着三人的神色变幻,站在门前少顷的水臻轻笑出声:“琏儿那小人精又做了什么?” 方森杰将手上书卷递给水臻,水臻将胤禔捞到他怀里坐着,略略看了两眼那书卷,轻叹一声:“他们就这么想我们死?” “这回咱们可是欠了琏儿好大一人情呐,不好换得很……”霍百里或真或假的感叹。 胤禔搂着水臻的脖子轻叹,可能胤礽不会想让他们还人情,或者他比较像掐死自己。他现在其实是有点儿后悔的,因为,那个故事他都没能坚持讲完。 胤礽独自一人静坐床上,抬手摸着自己微肿的眼睛,想起今日胤禔将他们的前世改头换面编做故事将给人听,心下就有气:他就不怕被人听见,要了命么?他们的上辈子,他既不怕那里头有谁是上辈子的冤家,敌暗我明,最是难缠!真不知道这人这人的兵法都学到哪里去了! 然而,胤礽一想到被自己的拳头砸在身上仍然只是紧抱着自己的人,他就是恨不起来。 保清,你好狠的心! 胤祉立在胤礽房外,听着一室寂静,嘱咐竹风等人备好清火润喉的汤水,想起刚刚胤礽遮不住红肿的眼睛,还有胤禔下车时那晦涩的眼神,轻叹一声,转身走到院中,负手望天,良久,方才回了自己房间。 贾赦抱着莹曦为儿子们有了小秘密而唉声叹气,莹曦好脾气的拍着贾赦,道:“父亲,放心,二哥心里藏不住事儿,过不了两天就来找您求安慰了。” 听着莹曦的话,邢夫人只觉好笑,见贾赦亦是哭笑不得模样,掩口笑了会儿,继续手上针线。 看看邢夫人手上衣裳的色调,知道她是给邢德全的做的衣裳,贾赦叹口气,轻声道:“我记得邢家祖籍也是在金陵,让全哥儿去金陵历练一番可好?” 水泱亦是辗转反侧不得入眠,胤禔今日仿佛闲话一般说的都是那坊间一些仆从欺上瞒下的作为,他自认明白其中道理,平日更是小心谨慎,可是水至清则无鱼,他以为,知道了那些二心之人背后的主子就好了,偶尔,那些钉子还能做些别的用途。可是,仿佛自己的想法不太对,胤禔的故事隐隐约约可觑见其后兄弟阋墙之事,若是照着他所言,自己痛心的挣扎仍逃不过给旁人做了挡箭牌。 且,在北静王就要出征这等时候,胤禔来说此事……水泱闭上眼,他决定相信他们。 南安王府,霍青在梦中挣扎,终于大汗漓淋的醒来,瞪着床帐许久,抬起手在眼前细看了好一会儿,以手掩面,笑起来,声音哽咽。 太后千秋隔日,水臻便带了百骑精兵往西疆而去。 霍百里再派自己亲自□的三十军士护在他身边,水臻并未推辞,将方森杰熬着心血赶制的地图药丸在身上揣好,摸摸腰间锦囊中的护身符,对胤禔笑笑,转身绝尘而去。 太后在宫宴之后着了凉,卧床不起,水郅自然尽孝床前,今次送征便是太子水泱代之。 目送征尘渐消,有礼部官员上前请示太子是否回转,水泱看了眼胤禔,微微颔首。 穆诚想了想,从水泱身边退开。 城外茶铺,李诚苦着脸看着捧着盏茶出神的胤礽,心下念佛祈求待会儿回府能蒙混过贾赦。 胤礽面无表情的盯着手上茶盏,待得有人将手搭在他肩上,方才回神。 “琏儿,待会儿你陪师兄说说话吧。”穆诚盯着胤礽的眼,身上威压是胤礽从未见过的。 胤礽点点头,见穆诚仍是颇为怀疑的盯着他,勾唇浅笑:“诚儿,我已经来了。”想明白了,就不会再迟疑。 穆诚终于笑开,起身离开。 待得穆诚离开,胤礽垮下嘴角,叹了口气,掐着时辰,起身迎出茶寮。 方森杰瞧见茶寮旁的小小少年的时候终于松了口气,抬手拍拍胤禔的肩膀,扬声道:“停车。”霍百里偏头往外看了眼,勾唇一笑,轻轻摇头,示意护卫上前。 胤禔还没缓过来,他就已经被霍百里的护卫抱下了马车,前头不远处,是向水泱行学子礼的胤礽。 水泱坐在马上自然早早看到胤礽,一瞬对视仿佛千言万语尽皆交汇,彼此轻笑颔首,提缰向前。 看着水泱除却眼神无甚改变的模样,胤礽心下暗叹水泱比之自己当年胜出许多的坚韧心神,垂眼行礼。 待得水泱走过,胤礽直起身,迎上胤禔,主动携了他的手,道:“溶哥哥陪我喝茶。” 霍青回眸一瞥,目光在胤禔胤礽交握的手上停了一瞬,便移开,看着前头白马上的黄衫人,抿了抿唇。 胤禔跟着胤礽进了茶寮,胤礽问了胤禔几句书院比试的事情,胤禔简略答了两句,复又沉默。 两人沉默的饮了盏茶,终是觉得此处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胤礽起身,道:“世子可愿屈尊与我同乘?” “好。”胤禔勉强笑笑。 胤礽眯了眼打量胤禔一回,忽的笑出声,点点头,当先而行。 胤禔被胤礽那一声同前世一般无二的笑声惊回了神,苦笑摇头,他这两日神情恍惚,竟是忘了他这个弟弟最是好面子,这回,他又犯了他这个好记仇的弟弟的忌讳了,不知道他们这辈子这些兄弟情谊够不够挥霍的。 胤禔上了马车就被人按倒了,他后脑勺砸在柔软的垫子上的时候,有气无力的劝阻道:“保成,别打脸……” 胤礽气结,一把揪住胤禔前襟,低喝道:“你现在这身子,我一拳头下去,你就得趟上半个月!” “不生哥哥的气了?”看着胤礽盈满怒火的双眼,胤禔笑起来,抬手摸摸胤礽的头,轻声道。 “上回的账先记着,今儿先算另一笔。”胤礽眼神瞬间恢复静水无波,将胤禔推到软枕上,转身在马车暗格中取个盒子。 胤禔揉着额头爬起来,又被他捉住一只手,指尖传来刺痛,胤禔皱眉看过去,哭笑不得的道:“保成,你这又是做什么,十指连心,你倒是轻点儿!” 胤礽用帕子在他手上草草裹了,将小瓶子收拾好,好似懒得再看他一眼,直直躺倒,道:“三儿说你身边有钉子。” 胤禔放下手肘,躺在他身边,笑道:“咱家三儿何时成了神医?” “你以为上辈子老四怎么死的?”胤礽伸手将胤禔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我让父亲把邢德全送去金陵了。” 胤禔挪动了个舒服的姿势,笑道:“你还是护短,不是说不管林海么,怎么把自己舅舅都赔了去?” “金陵有曾祖母留给父亲的地产,再者,金陵一带鱼龙混杂,弄点儿得用的人回来,也省的你我现在这般想要给人些提点,还要那自己上辈子的心伤做警示。”胤礽一手掐在胤禔肩肘。 “……只此一次。”胤禔扭了扭身子,抬手搂住胤礽的腰。 胤礽重重拍了下胤禔的背,搂住他的肩膀,咬牙道:“你怎么就那么听霍华星的,上辈子也不见你真正的听过谁的话!” “活了一辈子总是要学乖些,毕竟,他的法子确实管用了不是?” “……我倒是觉得你越活越回去了,难不成还想着做舍身渡人的佛陀?” “行啦,哥哥知道保成长大了,知道保成在心疼——嘶,保成,轻点儿,待会儿青了又好久消不掉,清儿又要笑好几天!” 胤礽磨了磨牙,不再说话,只轻轻拍抚胤禔的肩背,听到怀中人渐沉的呼吸,无声一叹,他这大哥这自以为是的毛病是治不了了,总是一意孤行的做他自认为对人好的事儿!所以,这家伙擅自将他俩上辈子的事儿编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将给人听的事儿他记住了,一定不要原谅他!先让这个瘦的快脱形的家伙睡一觉,然后,明天再找他麻烦! 胤祉窝在胤礽床上看书,瞧见胤礽气冲冲的进了来,挑眉看了眼,又垂了眼。 胤礽瞧见胤祉,瞬间就没了气,让竹风服侍他换了衣衫,便遣退侍婢,爬上床,捏捏胤祉的脸颊,闷闷道:“三儿,明明我该是最难受的,怎么现在我成了坏人?” 胤祉抬手摸摸胤礽的脸,叹道:“因为只有二哥不仅没瘦,反而胖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某寒最近写一二文实在比较顺手,忽然觉得改cp可能剧情进行会更快,所以想问下大家的意见,如果,大家都反对,那就不该cp了。 46四十五 霍百里瞧着胤礽依然对着胤禔颐指气使的样子暗自磨牙,却也无可奈何,到底是这小子回了来,他那两个师侄面上方才有了笑意,叹口气,只得熄了原本想要折腾他的心思,将心思放在查点军中事物上。 方森杰听说几个徒弟欲参与此次书院比试,点点头算是应下。只是提到书院,方森杰便想起前几日他那坐馆为师的同门说起书院里贾家宁荣两府的公子的做派,初时,比之胤礽引荐的宁府贾蓉贾蔷,方森杰和水臻更看好融府的贾珠,如今听过那三人在书院的行事与文章,倒是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不够了解这些公侯家的公子哥儿。只是,按说这贾蔷贾蓉的文章同贾珠不相上下,却是不知他们为何不参与明年的乡试……或许,方森杰瞧着那边儿丢了木剑,扭成一团儿的三个弟子,他这小弟子本事倒是不错,这等年纪就收服了堂兄堂侄,只是不知他这般谋划却是欲行何等棋局,只愿他莫要忘了自己所言,不负知己。 胤礽胤禔本是没想太多,只是如今水臻出征在外,胤禔定然要借此露出自己的几分风采,而胤礽本意是陪着胤禔,现下却是起了点儿别的心思,穆诚见方森杰没有恼意,方才松了口气,转头瞪了眼师兄师弟,三人眼神交流无果,心下各有郁郁。 “师兄,咱们也习武几日,却不知师兄有何心得,请指教。”胤礽将手上木剑丢向一旁,眼含挑衅的看向胤禔。 胤禔穆诚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出一般想法:揍扁这小子! 三人扭成一团。 小儿比武,若是两人相争倒是可能折腾出个鼻青脸肿,三人纠缠一团,手脚别扭一处,心中便是有火儿,一会儿也都散了,瞧着更似玩笑,不会儿便都泄了力,躺倒喘息。 仰头看着蓝天,胤礽倒是不忘将胤禔拽到他腿上躺着,穆诚挪了挪同胤礽并排躺了,胤禔躺在两人腿上,三人这么呆了一会儿,便齐齐笑出声来,前日凝在心间的莫名隔阂随着笑声散去。 胤禔最先起身,和穆诚一起将胤礽揪起来,左右瞧瞧无人,便一起溜去静斋换了衣裳。 霍百里瞧了眼那头勾肩搭背而去的三个小子,双手搭在膝上,仿佛轻言细语般道:“谁说小孩子胸无城府,明明孩子才是最不记仇的!” 方森杰瞟了霍百里一眼,冷声道:“你当谁家孩子都跟这三个小人精似的豁达?宫里头那几个,可是比这几个都年长!” 霍百里无奈道:“我不过一说,咱们家的跟那里头的能一样么!” 方森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别开眼,看向满园梅树,他怎会不明白霍百里此言为何,可是,怨起,便是难释怀,放下虽然可以解脱,但是心里头堵着缺口的怨气一旦散了,他怕自己受不住! 霍百里叹口气,闭上眼,躺在椅上,这一个个的都这么倔,难道非要将心结抱到最后方才解开不成?人死如灯灭,那样的遗憾,只是要徒留给活着的人,先放开的人总是要比留下人轻松,为什么他这个聪明绝顶的师弟就是看不明白呢? 今次松瑶书院的比试是霍百里请了国子监的学士所出,让人不得不多想许多,京城里传言一时间沸沸扬扬,从霍青处听了此事,水泱想起前次同胤礽所言,便在陪水郅对弈后提起此事。 水郅本来因着太后的事正心中不痛快,难得水泱和软了神色陪他松散一回,又听得松瑶书院如今如此行事,心情好了不少,对方森杰同霍百里插手西疆事宜的迁恼之情也少了些,念起二人才华,他当年本就有意让二人教导他属意储君,只是后来世情多变,方才熄了这念头,如今,倒是可以借此机会让他们亲近着些,教导水泱一些宫中师傅不会教的。 看了眼静心烹茶的水泱,水郅笑了笑,方森杰如今倒是比之从前多了几分世情的通透,教导出的弟子也有趣,希祉心中纠结让那几个小子给解了,也不枉自己对他们的宽容,心下念转,便准了水泱去北静王府小住几日。 水泱本是只求出宫散心,不想却得了这样的旨意,心中且惊且涩,抬眼就见水郅眸眼含笑的看着自己,他的父皇,其实心里还是最宠着自己的,水泱心头一酸,轻声应下,斟了盅茶递到水郅的手上。 水郅接过茶,一口饮尽,笑道:“希祉今日陪着父皇吧。” 北静王府接到水郅的口谕却是忙翻了天,周月竹接了旨,神色不动的请传旨宫人花厅用茶,转身瞅了瞅缩在后头的几个孩子,微微一笑,命人将话转给梅鹤园中两人,便抱了水芸回了竹苑。 听得皇帝旨意,想起胤禔所述,京华双杰齐齐一叹,将那任性的父子两人狠狠念过一回。 转眼,方森杰瞧见身边人想起此事源头,不客气的将料理水泱居所一事交予霍百里。 霍百里顶着方森杰的冷眼清查北静王府的仆从护卫,水清和胤祉倒是悠闲的听着两位先生冷嘲热讽,间或递过一个会意的眼神。 胤礽本在一旁悄悄看戏,胤禔却是没忘了这个真正的罪魁祸首,对着胤礽微微一笑,道:“琏儿那几日想来也该无事,便来小住几日吧。” 霍百里听得舒坦又纠结,果不其然见胤礽皱了脸,他知道胤礽虽是不喜欢相认弯腰低头,觉得很是出了口气,可是,再一想这个胆大包天的和太子在一处,若是将太子拐带坏了,可该如何是好?毕竟,自在是人之所向,然而,自在又是那处最不可求之事。 胤礽怔怔瞧了胤禔一会儿,他也不知道自己心想的是什么,垂眼再想一会儿,便点了头,心道自己是耐不过胤禔凉飕飕眼神方才应下那几日留在北静王府陪伴太子殿下,并且因为近日贾府中王夫人时不时的小动作怪添堵的,方才想避出府来…… 穆诚莫名有种不好预感,皱眉苦思不得解,待其回到府中听闻南安王世子来访,正在书房相候,方才明白自己有心何来,只得摇头苦笑。 王夫人如今忙着为贾珠筹谋会试,一时倒是顾不得盯着胤礽的行事,只是她隔日便往王家去,在王家确实听了不少京中闲话。 王子腾惯会做人,现下又因胤禩同胤礽的关系算是同北静王府搭上些关系,一时间同他搭话的人倒是不少,众人说话少不得借着胤礽读书做引子,胤礽胤禔此次参与比试本就是为了堵上些闲人的嘴,早早就将消息放了出,王夫人从王李氏处听得此事,揉捏着帕子心中好一阵不舒服,只是想想东府的贾蓉年纪同贾珠仿佛,今次仍是不得参与会试,方才放下些心,只是心头念起,便是压不下,回了府中,坐坐起起,诵经亦是无法安心,最后还是去了贾珠房里,瞧着他用着夜宵,口中闲话,最后不免还是转到了松瑶书院的比试。 贾珠心下黯然,胤礽于他仿佛一座无可逾越的高山,他欲参加此次乡试不仅是为了王夫人的期望,更是想避开胤礽的锋芒,可是,这回的书院比试,他却是避不开了吧。 心下郁结,贾珠更显消瘦几分,王夫人心中暗急,几乎整日里耗在小厨房中盯着厨娘为贾珠做膳食,到时让贾母和贾政对她态度好了许多。 贾母听过赖嬷嬷打探来的消息,想了想却是无可奈何,她总是不能不准胤礽去参与书院比试,更何况,北静王妃早已遣了嬷嬷来说让胤礽那几日去北静王府小住,她只能叹息为何那小子生在大房,而不是贾珠的亲兄弟。 胤祉想了想,还是决定留在贾府中帮着邢夫人,护着莹曦,顺便安慰安慰最近总是用哀怨眼神瞧着他们兄弟的贾赦,重要的是胤禔身上的药实在有些不一般,他得查查书。 贾赦听胤礽保证了他绝对不会进宫做伴读便放下了心,虽然还是不放心,却也知道伴驾太子也是无上荣耀,说不得将来他的保成的运势便在此时,故而,贾赦倒是允了,看着胤礽同亡妻相似几分的眼睛,还是将李家的事儿同胤礽大略的说了。 如今太后卧病,免了众人请安,水泱此行倒是没什么人知晓,知晓内情的人听说了水泱的随行侍从半数是水郅身边的人便也熄了蠢动的心思。 水泱在北静王府瞧见胤礽并不觉得意外,同北静王妃见过礼,便同众人一起去了梅鹤园。 方森杰虽不是头回见着水泱,却是头回有机会细细打量了当朝太子,瞧过几眼,再看坐在最末的胤礽,眉头禁不住动了动。 一旁的霍青瞥见方森杰的面色,垂眼微微笑了笑:这两个人仿佛双生并蒂莲,怎会不像! 作者有话要说:某寒决定不改cp了,鉴于之前食言多次,如今也是不敢再承诺什么,只能说会保证七日至少五更。 情节加速中,若有流水账的嫌疑请指出,必改。 求收藏留言。 47四十六章 众人皆知太子此行为的是参加松瑶书院的比试,念及北静王府中为师的两人,对水郅信重南安王霍思和北静王水臻也无可奈何,眼见不得机会伴驾储君,便转而去筹谋如何让自家儿孙在此次比试中得到皇上同京华双绝的赏识。 毕竟,这次书院的会试既然有皇太子参与其中,皇上必然也会重视,能在大考会试之前在皇上心中留个好印象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而这京华双绝,虽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到底那时候于太和楼上舞剑联句的一藏蓝一湖绿的身影着实让见者此生不得忘怀,那般的自得张扬仿佛自己梦中的向往,便是后来总有人效仿,终究失了那份心随意动的自在洒脱。 父志子承极是自然,甚至于从父辈口中听来的仿佛神话的传说比之仿佛近在咫尺的皇帝的赏识更让自明清高的骄傲少年放在心上,于是原本有些不忿从战场上下来的蛮汉更得皇家赏识的少年郎一心研读圣贤书,旁的暂时都抛去了一旁。 这劳心劳力的伴驾储君的事儿还是能者多劳吧 如此,霍青陪着水泱一并住在北静王府倒是无人有异,有那闲心旁观的人多半是在安静的观望着这位从北疆归来的南安王世子到底有几分斤两,亦有人或是基于自身的利益或者顾念着血脉亲缘冷眼等着瞧这位一回来就贴着皇太子的高傲蛮小子在莘莘学子出丑。 不过,这些众人百转的心思在北静王府的梅园中的几人却是毫不在意,方森杰终于得了机会好好看看这个在胤礽口中鲁莽张扬的小子,霍百里更是七年来头回好好打量这个被他那英年早逝的执拗师兄选作传人的师侄。 闲话半盏,霍百里似极喜这南安王世子,方森杰同他说话亦是神情柔和。 被众人晾在一边喝着凉茶的南安王霍思瞧着霍百里和方森杰对霍青的温和态度,长长一叹:儿子比老子招人喜欢固然值得欣慰,可是直面如此明显的对比,是人便心中发酸吧。 自己这两位老友着实不给他留半点面子呐。霍思偏头去看窗畔的盆景,浑不知自己的神情是如何晦涩。 水泱今日得出宫门,身边又无闲人来扰,心情自然不错,他惯在贵勋间周旋,倒是面面俱到的不忘同霍思说上两句,免得他被冷落太过。现下瞧着霍思那神情,忆起曾经水郅同他说的古人纠葛,隐隐猜到些,便转了脸假作不见,听着霍百里同霍青说道兵法。 听着霍青与方森杰霍百里说话,胤礽向胤禔递了个眼神:咱们先生这么、偏心的这么明显,怕是不太好吧? 胤禔眯着眼笑开:保成,你可别说你没看出来先生们可是把这事儿交给你了哦 胤礽磨了磨牙,转回头盯着手上的杯子,小小声叹了口气,明明他不过是个陪客,身份在众人中也是最末,居然被安排坐在水泱左手边,隔着自己坐着的才是水清和胤禔……这定是霍百里的主意! 水泱一直瞟着坐在他身边的小小孩童,瞧见他老成的叹气模样,想起那日在郊外见到的他的傲气模样,唇角勾起一丝笑,开口道:“琏儿可是有什么心事?” 胤礽抬眼看着面前微笑的少年,暗暗赞了句‘好风采’,口上却道:“回太子的话,贾琏不过想起三日后的比试心中杂念纷扰……” “哦?”水泱含笑的同种满满写着不信,居他所知,这小子胆子大得很,在皇帝和太子面前都能应对自如,怎么可能当真惧了小小一场比试,他这托词是不是太粗糙了些? 胤禔却明白胤礽是真额在担心,他心中亦有隐忧,因着种种缘由,这回的书院比试,他和胤礽不能太过藏拙,可是,若是因为锋芒毕露而被人觑破身份可是不好,他同胤礽思量许久仍是不得妥帖之法,压在心头着实烦心得很,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贾琏只是听说二婶有意让堂兄贾珠出手一试,有些担忧罢了。”胤礽毫不亏心的将王夫人拉出来顶上,一本正经的说着反讽的话。 水泱轻笑出声,胤禔翻了个白眼,水清眨眨眼仿佛困惑,方森杰同霍百里对视一眼,俱见对方眼中叹息:贾家那点儿事儿这屋里头的有谁不知道?这小子嘴这么毒,就不怕被人扣上了不知孝悌的罪名? 一旁穆成满面无奈的转开脸,这话若是旁人说来定然让人将这说话的看低几分,毕竟还未出手便怯了场,便是有才也不堪大用;可是被胤礽这么平平淡淡的道出,却让人瞬时明白他实在担心他那堂兄!瑾安啊瑾安,你以前不还装模作样的假装好孩子么?怎么在太子哥哥面前就如此的肆无忌惮了? 霍思饶有兴趣的打量过众人神色,视线最后停在嫡子霍青的面上,心中隐忧闪过,复又变作坚定,虽然老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嫡子庶子都是儿子,但是家族传承不该乱了规矩,虽然有些东西看起来是那样的不合时宜,但是那却是这一姓氏血脉传承下来的根由,他那一代家里并没有几个庶出的兄弟,而他的庶子如今却有六个之多!想到一手导致了这一切的南安太妃,霍思叹了口气:霍青同这几个冷心冷肺的小子多接触些也好,省的将来优柔寡断的被人算计了去。 霍青今日的言行倒是沉稳许多,原因仿佛是见着了霍百里而想起被他视若亲父的师父,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好歹记得今儿的主角是水泱,压下话头,只待今后得了机会再说。而听了胤礽的话,霍青恍然忆起梦中那杏黄衣饰的青年半是调侃的语调,眼神不自觉的在胤礽身上流连。 胤礽正被水泱笑得暗自着恼,又感慨水泱这出宫到臣子家中小住便如此欢喜得放松了戒备,一时想着水郅到底是同他的皇阿玛不同,一时又想北静王在皇家心中地位果然超然,他同胤禔的动作还是当更小心些,就察觉有视线粘连自己身上,不动声色的抿了口茶,抬眼去看。 两双混杂了七分好奇、一分戒备、还有两分道不明缘由的情绪的瞳子撞在一处,狼狈间仿佛看到了对方的心底。 望进胤礽的眼,霍青勾唇一笑。 霍青的父母容色皆为美,只是他到底是在北疆长成,风沙磨砺出的棱角弱化了天赐的容色,更是比不得仿佛苍天神作的水泱,这样的笑颜却晃花了胤礽的眼,怔愣稍许仍是错不开瞳子,暗暗一叹,索性坦然对视,展颜浅笑。 胤禔抬眼正好瞧见这一幕,眉头一动,这霍青的来历他还是得让人再探查一番! 水泱不知怎么心中掠过一丝不喜,倾身探手轻轻捏了捏胤礽的脸颊,眼见众人眼神都移到自己身上,笑道:“既然琏儿这两日也要备考,便留下同我一并读书。” 胤礽抬手护住自己的脸,闷声道:“是。”这小子怎么忽然动起手来,爷的脸还从来没被外人捏过呢!水泱你等着,爷肯定要捏回来! 水清动了动手,压制住抬手护脸的举动,往胤禔身后躲了躲:我不要被捏脸呀! 胤禔不知道该把同情的延森放在水泱和胤礽谁的身上,只好伸手拍拍同自己坐在一张软椅上的水清:放心吧,隔着那么远呢,水泱够不着你 穆成有些呆呆的看着水泱,他自小出入宫廷,对宫中几位皇子的性子很是了解,这是头回见水泱主动亲近谁……回过神,穆成的眼神就有些哀怨:水泱哥哥,你这,我当初黏着你半年之后才得了你的亲近,你才见过琏儿几回呀!琏儿,你这小子实在是让人又喜欢又嫉妒! 瞅着那几个孩子之间的互动,霍百里低头轻咳,方森杰拢在袖中的手捏了捏掌上虎口,出声破开尴尬:“太子可要休息片刻?侍从也该收拾妥当了。” “好。”水泱瞅着双手捧脸气鼓鼓的贴着胤禔的胤礽,很大方的顺着方森杰的话放过了胤礽,起身往外走去。 霍百里为水泱准备的住处在静斋和梅鹤园之间,水泱仰头看着那‘客缘’二字,偏头看了眼挤在胤禔和水清之间的胤礽,道:“琏儿陪我住。” “哦……”胤礽拖长了声调,转头去看胤禔:水泱太奇怪了,我不要和他住一起! 胤禔只觉得眼皮直跳,这位太子殿下竟在自个眼皮底下如此直白的拐带自家保成!真不知道他到底看上胤礽什么了……喂,保成,别瞅我了,太子要什么谁还敢不给? 水泱笑盈盈的对着胤礽伸手,胤礽怔了怔抬眼只见水泱清亮的眼,伸手握住那递到自己面前的手,任人拉着自己前行。 转过身的水泱面上笑容愈发灿烂,他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任性的把胤礽留在身边,只是心里觉得自己该这么做,或许是因为这孩子的名字总是出现自己的身边--穆诚喜欢这孩子,霍青也对他有兴趣,皇父也因着这孩子惦记上了已然没落的贾家,他自己,也是一面之后便记住了人…… 或许是存了寻个闲时解闷之人的心思,他想,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定然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实在抱歉,之前觉得红楼这篇同人写的很乱,重头开始修改,本想着能很快顺下来,不想修改之后更加别扭,只得放弃,某寒在努力将后续梳理得通顺些。 鉴于某寒装死技能满级,食言系统饱和,信用度负值爆表,某寒只能用行动证明某寒在努力,只要某寒没去医院打吊瓶一定会努力码字,请大家表抛弃我啦,再给次机会嘛oo 欢迎来此监督——320896916,敲门砖为作品名 48四十七章 水泱同胤礽牵着手漫步在前,对目之所及之处自在评说,初初不过随意而为,不经意间却掺了较量的意味。 反客为主的两人倒是自得其乐,纵然其言语相驳甚是精彩,后头两位此间的少主人同两位客人望其背影却是心生无奈。 胤禔觉得头疼的愈发厉害,连叹气都觉没了气力,虽然这一世相见之后胤礽一直以来的表现都极为克制,上回便是提起了前世之事气狠了也不过是闹了几日的别扭便撂开了手,仿佛这一世得了贾赦这慈父的照料让胤礽的性子柔顺了许多,只是他这同胤礽坐了多年对头的兄长还是能察觉到胤礽不经意间的举动同前世并无不同。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古人诚不欺我。胤禔看了眼前头极其自然的接过水泱话柄的胤礽挑眉浅笑的侧影,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叹了口气:是了,就是这样的笑容让他放心不下,一分嚣张,两分恣意,三分自信,再添上四分魂魄入骨里的骄傲,仿佛入世凤凰一般的光华灼人眼瞳,让人羡也不是,妒又不舍。 霍青看着胤礽面上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笑容,不由得也笑了,听到胤禔的叹息声,抬手轻拍胤禔的肩膀:罢了,这人的性子定然是改不得了,却是不必太过忧虑,毕竟此间还有水泱。 此间能在风华不掩的胤礽身边毫不逊色的也只这仿佛寒玉一般的水泱了吧。霍青闭了闭眼,甩开脑中翻涌不休的记忆,转眼去看回廊两侧缸中的水莲。 双生,便是于平民百姓而言也不是什么幸事,更何况世家大族,非得阴阳相合方为吉兆,幸而这两人并非全然相同,一是面冷心热,一个,却是火包裹着的冰。 霍青的眼神在前行两人侧面上流连片刻,终究还是移开了眼。 不过,胤禔确实有得愁了,霍青唇边笑容有讽有叹。胤礽疯起来的不管不顾他们是见识过的,而此处这位太子的任性更是不逊于胤礽,这两人若是瞅对了眼儿,人来疯的闹腾起来,真是要命……或许,霍青若有所思的看看微微蹙着眉头显然心事重重的胤禔,这人这辈子就是要来还上辈子把胤礽逼疯了的债的?! 穆诚抬头假作欣赏水臻的字迹,虽然知情晓趣的本事修习许久,也明白自己在那两人心中份量非轻,到底心下有些不舒坦,些微的哀怨止不住蔓延到眼底:水泱哥哥,你这喜新厌旧的性子着实太过伤人了! 走在穆诚身边的水清有些后悔没听霍百里的话,就是留在梅鹤园听着那三位长辈说着让人昏昏欲睡的寒暄赘言,也好过在此被莫名的气氛弄得小心翼翼!可是,他对那特特从温室中移来的水莲很感兴趣嘛。 水清瘪瘪嘴,果然,哥哥们开始有秘密不会告诉清儿了,琮儿不在,好无聊瞅了眼走在自己身前的胤禔和霍青的背影,水清开始认真的想着待会儿用什么借口遁走比较妥当。 听着身边小人儿好一会儿没再出声,水泱偏头去看,只见仿佛玉琢的孩子面上浮着一层薄红,眼睫低垂轻颤,显然是在思考,真是个倔强的小子。 握了握掌心小小的手,水泱停下脚步,躬身点了点胤礽的鼻尖儿,柔声道:“琏儿好聪慧,书典到底需时日以知之,假以时日,我相信琏儿定然不坠京华双绝的名声。” 胤礽面上薄红自然并非是比不过水泱的羞愧,而是憋屈着自己因为现下年龄而不能显露太多本事,听了水泱的话更觉心火旺盛,然而对上那双含笑的剪水瞳子,却又无可奈何的散了火气,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对水泱发不出火儿来,心中复杂情绪中能分辨出来的也不过是几分无奈而已。 49四十八章 周月竹漫步回到寝室,褪去华裳,在梳台前落座,慢慢卸下钗环,想起宴上几小儿你来我往的玩笑种种,不由得轻笑出声。 伴在她身边大半生的陪嫁丫头如沁,如今的周嬷嬷小心的捧了汤盅步入,闻声抬眼,见周月竹唇边笑容浅浅,却是少有的欢喜之态,暗暗道声佛偈,将汤盅交由侍立一旁的婢女玉珃,上前一步,替了婢女玉瑛的位子,为周月竹除下鬓间凤簪,打散发髻,轻声道:“王妃今日心情不错。” “是啊,眼见故人之子皆安,甚慰。”将紫玉玲珑耳坠放在案上,接过温热的帕子拭了面,将散下青丝拢在胸前,周月竹懒懒倚在榻上,就着玉瑛的手抿了两匙汤水,摆手示意屋内侍婢退下。 待得侍从躬身退下,周月竹抬起半阖的眼帘,指了榻边的绣墩让周嬷嬷坐,低声问道,“可是那边有些动静?” “回王妃的话,那位大黑天儿的领着她那侄女去了园子,只可惜太子跟着贾公子抄近路回客院去了。”口上道着惋惜,周嬷嬷眼角却是满满笑意轻嘲。 “有琏儿在,客院倒是不必担忧,”周月竹笑了笑,瞳色却暗沉了些,“这事儿给周先生说一声,外头的事儿到底不该内宅妇人打点。星儿,你这两日亲自盯着陈娇,莫让她惹出祸事来。” “王妃放心,奴婢定不辱使命。” 静斋胤禔房中烛火莹莹,胤禔与霍青隔坪对坐,一室寂静,黑白厮杀缠魔间的肃杀竟也透出几分萦回此间不去。 钟漏声声,早过了胤禔平日的作息时辰,偏生胤禔凝神长考许久不动,伺候在旁的侍从再度对视一眼,正欲出声请两位小祖宗早些安歇,就见捻着黑子的胤禔‘啪’的一声将玉石棋子拍在楠木棋坪上。 霍青瞧着胤禔落下那一子,眉宇间的闲散慢慢淡去,思量半晌方才落子。 胤禔这回落子倒是轻快,迟迟思虑的人换做霍青。 不疾不徐的你来我往的再行三手之后,霍青眉头便皱了起来,抬了手又落回膝上,终是抬眸笑道:“溶儿棋艺着实精湛,愚兄认输。” “世子客气。”胤禔倒是没想到这人会如此干脆的认了输,想当年哪一回对弈不是歪缠到无路可走方才不甘的罢手,那时便想何时能痛快的赢上一回……只是,这回赢了也无甚趣味。 “我算着再行十子白子必将颓势尽显,不知,可是应了溶儿所算?”虽然输了棋,霍青仍是笑得全无阴霾,毕竟从上辈子开始对上那兄弟俩他就没赢过,这辈子倒是可以输的潇洒一点。 “原来被霍师兄看破了,惭愧。”胤禔正经八百的回道,心下暗道:果然禀性难移,就是认了输也要在别处讨回些面子。 “……虽然看破,却苦无解法,还是溶儿技高一筹。”虽然这话怎么听都让人不舒坦,好歹这称呼算是换了。如是安慰着自己,霍青瞅瞅胤禔如今如画的眉眼,直觉对面人心情不好,压了压试探的心思,接过一旁侍从奉上的热茶。 胤禔无奈的看着躲在茶杯后的霍青,看来这人今儿是打定主意不挪地儿了,他便遂了他的愿,且看他意欲如何。 胤禔眉眼弯弯笑得莫测,霍青的笑容是不变的懒散,室内气氛却仿佛两相对抗的胶着。 霍青懒得寻了借口,说什么场面话,胤禔也没撵人,伺候的侍从自然小心翼翼的依着指示做事,没人胆敢出头提什么为南安王世子收拾的房间就在隔壁。 洗漱,沐浴,更衣,同卧。 窗合,门掩,三重帐落,莹莹一点灯火只在帐上晕染一掌光影。 万籁俱寂,耳边唯有身边人悠长的呼吸,霍青闭着眼迷迷糊糊的以为身边那直挺挺躺着的人已然睡去的时候,却听到了压得低低问话。 “我该是唤你霍青,还是,雅尔江阿。”胤禔的话说的笃定,仿佛知晓霍青--雅尔江阿绝对不会矢口否认。 “那我该是称你为直亲王,还是溶儿?”虽然他不悔前世种种,到底还是这一世的日子更为自在。只是不知,他们又是如何做想。 “我比较喜欢你称我为北静王世子。”他和胤礽胤祉自然是喜欢今生境遇多谢些,而南安王府的境况,比之那时的简亲王府怕是好不了多少,却不知雅尔江阿又是如何以为。 “呵,”霍青--曾经康熙朝的简亲王雅尔江阿轻笑一声,道,“何必如此生分?我觉得霍师兄这称呼虽然差强人意,倒也凑活。” “……也好。”这小子心思一直同他与胤礽相左,这回倒是少有的想到一起了,想想那时与他唯一往来教秘的胤禩如今也成了内宅妇人,倒无需担忧霍青反水了…… 听着身边人渐沉的呼吸,霍青勾了勾唇,亦渐渐入梦。 胤礽近日少有独卧之时,虽然有些辛苦,却也能睡得踏实,这晚,失眠之症却又再度纠缠而来,不用想也当是因为隔壁那人。 侧身面向窗外,透过那一拢纱帐可见今日月光甚好,胤礽索性翻身而起,裹上衣衫,摆手示意闻声撑起身子的守在门畔的侍从不必跟从,胤礽信步行往这院中的凉亭。 月色正好,银辉倾洒,倒将暗影逼去了角落,夜风几许,倒也不冷,虫低鸣风轻语,衬得庭院愈发空寂,胤礽脚踩软靴走在青石路上没有半点声音,心也静了下来。 绕过曲折回廊,胤礽瞳眸不过随意一转,入眼画面让他停下了脚步。 围绕亭子排布的一缸缸水莲间,一袭月白,外披水蓝披风的少年半阖着眼,唇角微微牵起,正倾身嗅着那盛开的莹粉的荷花,蒙蒙水雾萦绕周遭,恍然不似人间。 胤礽看着身处花间的水泱眉宇间的安然,墨瞳中无悲无喜,心中已是空明一片。 自他在贾赦怀中醒来,胤礽已认定这一世要好好过活,然而,获得日子久了,到底回不去曾经懵懂无忧,黄老之说少不得在心中想了又想,此时此境究竟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午夜梦回之际少不得扰人一夜无眠。 胤礽设想过无数可能,无数因果,却都无法自圆其说。现下,他却悟得另一解法。 或者说,是最能让他安心的解释。 水泱,许就是他转世生在此的缘故吧。 几近一般的境遇--母命换子,进退维古;相似的性情--没见到水泱之前,胤礽已然忘记自己也曾有过这般软弱天真的时光;几可预见的未来--两条背道而驰的道路隐在血潭浓雾中,步步前行若赤脚踏过荆棘…… 水泱直起身,下意识的偏头,正正撞进胤礽的眸子。 胤礽站在回廊之上,恰好得与水泱平视,见他看过来,不闪不必,定定回视。 许是一瞬,许是半晌,两人同时收回目光,水泱穿过花间,步上回廊,极其自然的执了胤礽的手,柔声道:“琏儿怎么不披件厚衣裳就出来了?” 仰头看着发丝有些散乱的水泱,胤礽对水泱将他拢在怀里的动作未做推拒,只是反手握住水泱的手,闷闷道:“睡不着。” 听到胤礽这仿佛撒娇的回答,水泱怔了怔,随即想起现下靠在他身边的不过是八岁孩童,纵然早慧,也还是孩子。 胤礽正兀自出神,忽觉脚下一空,身子一晃,下意识的伸手一揽,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正被水泱抱在怀里,自己正双手圈着水泱的脖子……罢了,反正如今这孩童模样,撒娇粘人什么的也不算丢人。 水泱惊讶的看着怀里白玉般的人儿面上瞬间晕染的薄红蔓延至脖颈,忍不住弯了弯眉眼,却不想怀中孩子不过一瞬羞赧,得寸进尺的收紧了圈着自己脖颈的手,头一歪,枕在自己颈间。 哭笑不得的抱着分量不轻的孩子慢慢往回走,水泱在胤礽的寝室前顿了顿脚步,还是抱着人进了自己的寝室。 睡不着。 是自己一个人睡不着吧。水泱动作轻柔的将胤礽放在床上,他记得那陈太医说过贾家那三等将军贾赦对这个嫡子宝贝非常,想来夜夜陪伴哄护也是自然。 心下且妒且怜,水泱亲手用巾帕为胤礽拭了面,搂着微蜷起了身子的孩童闭上眼。 霍百里看着面前复原的静斋中那一盘残局,叹笑一声,抬眼去看方森杰:“沐言,溶儿本事又见长啊。” 方森杰将手上白子丢下,拢了玉扇敲在左手手心,笑道:“你那师侄也不错,下一回的胜负咳是不好定论。” 霍百里摇头不语,光明正大的阳谋布局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非经验积累即可为之,这事儿的看天分。只是,他们还没谁教过几个小的这一刻,这帮小家伙儿就都无师自通的摸索了出来,真真是后生可畏。 不过,这让人明知是局还挣脱不得的布局人虽是可恶,仿佛誊写在生死簿上的命运一般让人满心颓丧无奈,到底还是那被算计了的人道行不够,没有以力破巧的资本,有没时刻警惕的谨慎,被算入局中,怪不得任何人。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某寒住的地方断网了,昨天还忘了带u盘,这章是前夭的。 第49章 胤礽醒来之时尚有一瞬恍惚,鼻端嗅得的淡淡幽香甚是熟悉,却是他曾用过四十余年的沉水香,香气惑人,让神智尚且迷蒙的人一时间辨不出今夕何夕,胤礽闭着眼轻叹一声,下意识的往身侧的温热处蹭了蹭,双手圈住那温热。 一声轻笑传入耳中,胤礽微恼的用头顶了顶身边的人,稍微清醒几分的神智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双手圈着的腰身好细,刚刚入耳的轻笑声虽然低沉,到底是年轻人的音色——呃,胤礽彻底清醒过来,眼睫微颤,少有的生出些逃避念头,对要不要假装尚且熟睡踟蹰不定。 昨夜,他虽然定下了某些心念,到底是心气儿有些不顺,且他是随心恣意惯了的,纵然随着阅历时光沉淀许多,奈何这些年来又被贾赦胤禔等人纵溺的在某些方面愈发忍不得,故而他那随兴举动中多少带着些故意——枕着水泱肩膀装睡本不过是作势捉弄,毕竟,在他自己还是这个年岁的时候,最是不耐烦应对小孩子,倒还明白些人情世故,行事勉强能全了颜面——那时候,他倒也曾有过几个性情相投的友人,虽然终究抵不过世事磋磨……胤礽将心中不合时宜的感慨丢开——推己及人,他以为水泱能送他回房就很好了,谁知道这人怎么想的,竟然把自己抱到他的房间…… 自己也不争气!居然刚说过睡不着就趴在人家肩膀上睡着了!自打脸面,真是丢人!胤礽默默磨牙,动了动头,打定主意就此‘睡’个昏天暗地,怎么着都不能留下这等把柄。 “……醒了?”水泱含笑问道,瞅着僵硬着身子半趴在自己身上的小小少年慢慢的将脸藏在自己胸口,不由得低声笑起来。 水泱抬手捻了几缕胤礽的发丝在手中绕缠,好笑的瞅着那装睡的孩子,他刚刚不过是比怀中人醒了早上一分,略一低头就瞧见蜷缩在自己怀里的人的睡颜,瞧瞧那纯真的仿佛最最乖巧孩童的模样,怎么都不像是那个自他识得以来,每每相见都必会占据着上风的小人儿精……本来这是个好机会可以笑一笑怀中人,只是,他忽然有点儿舍不得了……说来,他忽的觉得之前皇太后并贵妃赐予他那几个侍婢的借口还是有几分道理的,香香软软的人儿抱在怀里,确实舒服。 意料之中的没听到回答,情知怀里头的人是在装睡,水泱并不恼,非但没有生出被人冒犯的恼意,反而觉得有趣,虽然宫中皇子公主其实不少,到底没有与他血脉相同之人,纵然他尊荣无人可比,圣宠优渥,可是少年人的心少不得仍觉有些孤寂,从前同他亲近的同辈之人不过穆诚一人,而今能陪着他说说话、松快片刻的人倒是多了几个,即使他对南安王世子没什么好脸色,并不真正讨厌就是了;而北静王世子,那小子颇有乃父之风,和稀泥的本事不小,却是偏心的厉害;至于怀里这个,他还真说不准他到底稀罕这小子什么,明明骄傲的不合时宜,偏偏他瞧着这小子就是觉得他该是这样的,莫名的喜欢…… 觉得耳朵痒痒的,胤礽小心的动了动,却被揽在身后的手轻轻的拍了拍背,顿时停下动作,瞬时懊恼自己举动的欲盖弥彰,心下轻叹:或许两人相处的时候不仅仅是对方态度奇怪,自己行为亦有失常啊。 水泱觉得胤礽趴着的姿势好不舒坦,顺手将人又往怀里揽了揽,稍一低头他的下颌正好抵着胤礽的头,下意识的用下颌蹭了蹭怀中人的头顶,软软的发丝蹭起来像绸缎,很舒服。听人说头发软的人比较心软,依着怀里这孩子那不肯服软的性子,这就该是人们常说的刀子嘴豆腐心? 若说同榻而眠在胤礽看来也不算什么,对方如斯亲密的动作却让胤礽觉得自己的心狠狠蹦了蹦,蓦地睁开眼,身子下意识的绷紧了片刻,待得水泱再没动作,方才放松几分,却发现这一番动作下来他的头正好压在水泱的心口上。 另一人的心跳声响在耳畔,舒缓的节奏让人忍不住贪恋这一刻。 薄薄的寝衣隔绝不去的温热蔓延周身,让人舍不得放开手——察觉到心中的想法,胤礽眸色微沉,思付片刻,寻得了理由安了心,拧起的眉头复又松开,动了动身子挨蹭到最舒服的位子,自暴自弃的将头埋在水泱胸口就不再动弹。 水泱一笑,亦闭上眼,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胤礽的脊背:左右时辰尚早,待得他的侍从来请再起也不迟。 胤禔等人要去客院陪水泱用膳,自然要早起几分,心中有所记挂,兼之昨夜歇息时辰颇晚,迷迷瞪瞪的睁开眼时很是吓了一跳,虽然这两年他没少黏着水臻一起睡,待水清能跑能跳的跟在他身后之后也没少哄着孩子同榻,到底不习惯与人同卧,忽的发现床上多出个人,举动自然很不温柔,幸而他如今的身体并不若雅尔江阿强健,又因着年纪手上气力不足,再者待他醒过神儿时手上力气立时散了,睡在外侧的雅尔江阿这才没被推到地上去。 倒是雅尔江阿的反应让清醒之后的两人后怕不已:胤禔探出的手被雅尔江阿钳住,顺势发力扯起,而他另一只手探出攀上胤禔肩背将人翻个身按在床上,合身压上。 胤禔晕乎乎的趴在床上,颇为庆幸身下床铺因着胤礽前些日子的挑剔坚持而铺就了厚厚的被褥,否则今儿他这身上少不得又得添上一片青紫。 更该庆幸的是雅尔江阿这辈子在行伍间厮混许久,就算是闭着眼手上的力气也拿捏的恰到好处,虽然肩背处的疼痛让胤禔的面色变了一瞬,到底没伤到哪里。 本来因着择席之症一夜不得安睡的雅尔江阿被这么一惊身上的懒散尽数化作了冷汗,胤禔如今这身骨可是不比上辈子,倒是仿佛胤礽曾经那般,他还记得上辈子胤礽十二三岁那回同他们摔跤后正经不舒坦了好一阵子呢。 小心的将人翻过来,雅尔江阿伸手按了按胤禔身上几处,问了问,方才放下几分心来。 胤禔自然知道此事怪不得雅尔江阿,不过,他们两个的不对盘果然是刻在魂儿上的! 因为雅尔江阿还是担心胤禔被他不小心伤到了哪里,牵着胤禔的手往客缘走的时候脚步刻意放慢不少。 胤禔虽然觉得雅尔江阿有些大惊小怪,然而刚刚雅尔江阿的反应在脑中晃悠来去——那般的警惕可不是一朝一夕即可练就,想到好歹上辈子也是锦衣玉食的养了一辈子的人这辈子在那北疆遭了这么些年的罪,也没了心情同他相争,左右水泱身边还有胤礽和穆诚,他们便是晚上一时半会儿的也无碍。 不想,待得两人入了客院的花厅却见只有穆诚独坐厅中。 瞧见胤禔同雅尔江阿一同进来,穆诚心中百味杂陈,好容易撑住了面色不变,简单颔首便垂了眼静思心事。 只是,穆诚心下颇为黯然,他这回是真的觉得心里头纠结的疙瘩难以解开了,明明是他同水泱自幼相识,偏偏水泱同瑾安一见如故,如今更是同寝一处,明明他与佑明瑾安一处读书经年,偏偏不过回京几日的霍青便被这两人另眼相看……心中失落何以言说,穆诚闭上眼,不愿去看那扎眼的一幕幕。 胤禔虽然察觉到穆诚情绪不对,奈何一时间想不出缘由,如今事情又多,便递了个眼神让雅尔江阿去琢磨,他则是唤了侍从近前,旁敲侧击的问询胤礽同水泱现下何处。 雅尔江阿上辈子大半辈子也是同庶弟继母博弈着过的,到底曾有过父纵母爱的时光,乍然失却之时种种锥心不可言说之苦皆经受过,比之胤禔胤礽却是更多几分世情体谅。刚刚穆诚的眼神落入他的眼中,缘由自然也清楚了分,看着径自克制不让自己陷入妒恨深渊的穆诚,目光愈发柔和,与太过优秀的人同辈的苦楚雅尔江阿最是明白,自人羡慕嫉妒百味杂陈乃是应当。 那般能在此境之下诚心诚意的替人欢喜、不妒不郁的坦荡之人他亦是尊敬佩服非常,但是他却不会与之深交,因为每每看到对方的坦荡,他都会深感狼狈。 他不过是一介俗人,贪恋慎痴七情皆怀,便是再好的感情也档不住嫉妒在他心中清晰闪现,两辈子他都是天之骄子,偏偏总是有些遗憾瑕疵掺杂其间,姿才总是比之那众人瞩目之人差上一点,便是他今世在北疆磨砺那么些年岁想通了不少,平和许多的心境也难免不会有些波动……若是没有曾经,他这辈子要谋算一世安稳倒也罢了,偏偏回京之后竟遇上了前世故人一一瞧这情形怕是上辈子的冤家都在此间,说是孽缘侄」是过了,只得叹一声这纠缠的因果怕是业障难消了。稚勺考t阿左碑贡能直翔坐下材卜碑省能誉善占占拜或的b日盼时笙7竺曰古m衍7 第五十章 胤礽同水泱片刻之后也进了来,一眼扫过厅内众人,并未察觉有何异样,念及路上侍从的话倒是多瞅了雅尔江阿好几眼:没想到这小子昨儿个竟然能占了胤禔一半的床,挺有本事的嘛个中缘由他好想知道呐 胤禔对上胤礽意味深长的眼神就知道这小子定是又在琢磨着歪念头,默念福祸相依算是自我安慰,掂量着自己在胤礽心里有几分份量,想来不会被折腾的太过,掩下对自个儿愈发没气性的心酸上前同水泱见礼。 水泱摆手示意众人免礼,径自落座,唤了穆诚坐在他左手边,抬手覆上他的额头,关切问道:“诚儿这脸色瞧着可不太好,还头晕么?” 穆诚摇摇头,轻声道:“劳太子挂念,诚儿已无碍,不过还得用两副汤药而已。” 听了穆诚的话,水泱挑了挑眉,瞥了眼坐在穆诚身边的雅尔江阿:这家伙还真是碍事,若不是他在这儿,诚儿也不会同自己用这么生分的称呼! 不过手上传来的热度到底算不得发热,水泱放心许多,顺手轻轻的捏了下穆诚的脸颊,嘱咐道:“你这两天读书不要太累,待会儿让陈太医给你瞧瞧,得用的药膳何良会给你送去。”自从水郅见陈太医给水泱下的方子见了效,便命陈太医只管看顾水泱的身子,这回自然也跟来了北静王府。 对自己被嫌弃的身份无知无觉的雅尔江阿插口道:“太子殿下放心,我会盯着诚儿好生休息的。” 胤礽眯了眯眼,笑道:“霍公子有心了,诚哥哥且有我看顾,不劳您费神!” 被你看顾?今儿是谁把人孤零零的丢在厅中的?若是旁人如此说话,雅尔江阿定将这话顶过去,奈何面前这位他舍不得,只能讪讪的笑笑便不再言语,心下颇为无奈,却也知道胤礽重情重义,可惜少时不得人指点这些个为人处世之道,对人素来少有体贴,不过他记得胤礽最是不耐麻烦,此生两人至今为止无甚交集便得了这般激烈言辞……、 不晓得自己这是遭了哪门子池鱼之殃!思及此处,雅尔江阿忍不住拿眼角去瞄胤禔:这祖宗又是哪里不顺气儿了,我这是做错了什么啊! 胤禔眨眨眼,低头忍下闷笑:前些日子他还以为胤礽的霸道性子改了呢,谁知道这就露了出来,就不怕水泱不喜?不过,诚哥哥,嘶——牙好酸呀 水泱只觉哭笑不得,笑道:“琏儿莫恼,怀瑾不会抢你的诚哥哥的用膳吧。” 穆诚脸红了红,辨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瞪了胤礽一眼,却见胤礽正半是羞恼半是委屈的瞅着他,心中杂陈百味立时消散无踪,只余好笑,叹一句自己明明知道他的小师弟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自个儿偏还胡思乱想的钻了牛角尖儿,说来倒是对不住对面这小子。 这般一想,穆诚便夹了个香芋糯米卷儿送到胤礽的碟子里,柔声道:“不过小恙而已,这两日便尽好了,怀瑾的好意穆诚心领了,琏儿也莫要逞强。” 胤礽也觉得自己刚刚的言语太过鲁莽了些,只是他瞧着对面那人勾搭他的哥哥师兄心里头就火大得很,现在气也出了,台阶也有了,也没必要拗性,微低了头别开眼,面上神色满满都是懊恼,低低‘嗯’了一声。 雅尔江阿瞅着胤礽那模样,好悬没忍住笑——他多少年没瞧见他二哥装乖了,虽有心揶揄几句,然瞧着这桌上年纪最小的就是这位,终是摇摇头不再言语。 而胤禔面上神色不动,手却悄悄抚上肚子揉了揉,更加自虐的想着等到胤礽知道他刚刚呛声的人是谁时的情形……那一定非常有趣只是不知道这回会是谁折腾了谁 北静王府客院花厅中气氛融洽,该是因为自家子弟伴驾储君侧而得意欢欣的、现如今仍挂着荣国公府的牌匾的贾家两房气氛却有点儿沉郁,直叫登门访客尴尬非常。 贾赦先前听过胤礽的分析,也觉着皇上肯让自家人在储君面前露脸儿是有意抬举,于贾氏这等依附祖上戎马征伐的人家那是无上恩典,这些日子行事愈发小心谨慎。 只是,贾赦他自个儿不愿张扬是一回事儿,瞧见府上诸人无所喜色却是有些着恼。他们父子是正正经经的袭爵人委屈隐忍的为这贾府谋算将来自是应当,可是一群鸠占鹊巢的混账竟还敢向自个儿使脸色!想起贾政这两日说话的音儿都有些不对,贾赦心中又是鄙视又是愤怒,虽然他早就不在意贾政那些不甚高明的意有所指的言语,还是被戳中了些心中隐痛。 知子莫若父,贾赦自是晓得胤礽的本事,倒是不担心会惹的贵人不快,可是他捧在手心护宠的儿子在贵人身边却是陪侍,他的保成哪里该是去伺候人的!这般一想,贾赦就心疼的厉害,更是后悔自己不知上进,没能给儿子争得几分庇佑,再听见自家闺女闷闷不乐的问‘她二哥哥去哪儿了’,心下惦念又添了几分,心皱成一团儿连哄人的话都想不出来了。 可巧今日邢夫人想着贾赦休沐无事,又有胤祉在,便是贾赦如昨日一般径自神游也有人管着莹曦,嘱咐侍女仆从一番,就去了前头为自家兄弟南下打点行装,浑没想到闺女一张口就正中其父痛处。 胤祉虽然也想念胤礽,只是胤礽早将些许内务交予他处置,如今胤礽不在,事宜更是加倍而来,胤祉心神被诸多琐事牵扯许多,倒是没太多时间去担忧。 察觉到莹曦的问题半晌不得回应,胤祉抬眼瞧过贾赦的模样,便心知他正念着胤礽,微微一叹,出声道胤礽过几日便回了来,哄着莹曦在一串儿仆从陪护下自去玩耍,自己则捧了书在贾赦身边坐了,静静陪伴。 而荣禧堂里头,王夫人送走了去当差的贾政,正在贾母跟前伺候着。 贾母一贯不喜欢王夫人的假模假样,这几日正闹心更不耐烦同她说话,只是指点着元春挑花捻线配色,丢下王夫人一旁呆坐。 王夫人如今已然习惯在贾母跟前枯坐半日至伺候着贾母同元春用过午膳,待看视贾珠一回再回住处处置琐事,早已修炼得一副恭谨面皮同那沉静心境,今日却是怎的都无法静心,就是想着贾珠今次下场应试定然榜上有名,也止不住心下翻腾的对胤礽现下正伴在储君侧的妒羡。 这是多大的机缘啊!世间男子最通坦的青云之路就是从龙护驾之功,储君乃是半君,就算不能成为太子的心腹,但是得了太子的眼,能被在皇帝面前提上一二,说不定有多大造化呢! 怎的偏偏就让贾琏得了那机缘呢?王夫人揉了揉手上的帕子,就算她向来不喜大房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胤礽真的很会哄人,看看北静王及北静王妃对他的看重,还有她娘家老爷子对胤礽的态度,真是让人心中好不舒坦!明明那小子不过运道好,生了条巧舌罢了,怎的就没人瞧见自家珠儿宽厚踏实的好呢! 王夫人咬了咬牙,忽然笑起来,就算那大房嫡子得了太子的眼又如何!谁说太子就一定是皇帝的!如今太子外家陈家早已没落,之后的事儿谁说的准呢! 贾母瞅了眼面色变来变去的王夫人,微微闭眼,暗道王夫人这城府还是历练的不够,琏小子不过是仗着年纪小在北静王世子跟前讨了巧,将来还不定如何,她们总有时间慢慢为元春同珠儿筹谋,若是现下就沉不住气,又如何在国公府立得稳?! 一旁捧着绣棚的元春见贾母合上眼,面色似有不郁,忙放下手上针线,挪到贾母身后为她揉捏额头。 贾母撩起眼皮看了眼元春,赞许的笑了笑:果然元丫头像她父亲一般,最是同她贴心,再得她调教几年,那一处合该是元春的归处,搏一场泼天富贵来。 静静坐在书案之后的贾政心情非常不好,今日乃是小朝会,他这等品级的官员自然没那体面得入朝堂,往日里他从未在意过这些,更是从未将同僚高高低低的言谈听入耳中,如今那言谈中的‘将军’‘天姿’‘造化’这些个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的词语却是在他耳中蹦来跳去,撞得他只觉脑袋生疼,恨不得让所有窃窃私语的人都闭上嘴。 只是,他凭什么呢?他连他那无用的兄长都比不过,贾赦身上还有个三等将军的爵位,他呢?说到底他不过就是个蒙得祖上荫庇的贵勋子弟,更何况,如今不需他去打探就得知晓现如今在北静王府侍奉储君的四位小公子除却自家大哥的儿子都是王府世子,西宁王府无人中选却是因为西宁王嫡子如今年幼太过。 四王八公,本朝贵勋之首,八公之后竟是唯有贾琏一人得帝心眷顾!贾琏,还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第五十一章 皇城之中,谕天宫中,端坐于高高的丹陛之上,水郅俯视着御阶下垂首侍立的臣子,冷冷笑意于唇畔闪过,收回视线,纤白的手指漫不经心的勾画着广袖织锦上的绣纹,心下却陡然苍凉。 说来,如今他继承大统已可算作二十年,今日这朝堂上的臣工大多是他这些年慢慢提拔起来的,有从入仕就跟着他的,有在他登基为帝之后因重其才华着意看顾提拔的,还有些是曾拜投在他的兄弟门下的,一个个的都无数次在他面前剖白过那碧血丹心,可他也眼瞅着这些人如何从踟蹰满志的新科士子变成如今这般沉静老练的国之肱骨…… 他不该苛责他们在自己面前的虚伪假装,只是,他们为什么总以为他们可以隐瞒的完美--臣子们每日里必定要分出大半心神来揣度皇帝的心意,皇帝又何尝不是每日里尽琢磨他们的心思--他如何就不晓得现今的他们那不经意间的小动作预示为何! 偏偏,这一出戏还得这么日日重复的唱着,当真是好生无趣! 难怪不仅身为王侯的水臻霍思会寻了借口躲朝会,连华星也不肯站到这朝堂上来! 水郅身为少年皇子时也曾对那些在他们兄弟间挑挑拣拣的老臣颇为不喜,只是在他踏着不见血色的骨砌阶梯步上这丹陛之后,他并不曾如何为难那些所谓忠君的臣子,初时不欲大动干戈,乃是因新君继位,一切当以稳妥为先,亦是因为那些人知情识趣的低调行事为他免去了许多麻烦,他不过对他们的行为报偿一二,而今,他却是觉得没有必要--踏上这大殿的人啊,有几个能不被磨成一般心肠? 昔日居于庆王主院厢房的谋士与今日这站在太和殿内战战兢兢的六部臣子到底不同。 水郅微阖了眼,十多年了,他自己都变了,有什么没变呢?他还想求什么呢? 泱泱百年,又有什么变了呢? “皇上,臣有本要奏。” 听到这中气十足的声音,水郅心下冷笑出声,自他决定让太子去北静王府小住,他就知道御史台定然有人有本要奏,只没想到这回顶头的会是这官位不过正四品下的御史中丞张炜。 抬眼将那瞬时蠢蠢欲动的臣子纳入眼底,水郅唇角牵了牵,缓声道:“准奏。” “谢皇上。臣以为,太子身为一国之储君,入住北静王府多有不妥……” 听着那陈词滥调的谏言,水郅眼眸冷冷:又是这般!不管什么时候,总有人端着清高凛然的架子义正言辞的扯了‘天家无小事’‘天家无家事’的旗帜对他做的每一个决定横加干涉!仿佛若是不这般,就不能显出他们的刚直不阿! 他的后宫他们要管--后宫不得无主,皇帝该立后。莫不是当他不晓得他们在算计着将自家适龄的女儿送入宫来,以求搏一场滔天富贵?更有人不惜造势为此十几年,当真好气魄! 他心疼哪个儿子他们也要说上一说,还要大义凛然的阐明他们有所偏向不过因为那位皇子折节下士与他们脾性相投--若坦白而言不过是谁能给他们足够的利益,他们便会偏向谁! 他瞧着哪个官员顺眼,也要有人腹诽一番,抹去人家呕心沥血的功绩,只将那玉上瑕疵描述成为无可遮掩的丑陋,将外戚权臣的名头扣在那人的头上,固然有人确有野心而刻意逢迎……只是,有本事你也办得好差事,又奉承的朕开心,朕定宠着你! 难道他不要用这些个自愿做了他手上的利刃划破这世间桎梏的条条框框的臣子,选择用他们这些貌似坦白实则骄傲非常的道说自己如何卑微的将自家放在所有之前的世家子,还是那些满眼疯狂的认为与其不同道者皆为逆者甚至信奉了大义灭亲的寒门士? 世家子定北侯陈成,其胞姊乃是他的元后,为了那么些劳什子的大义被迫殒身疆场,他的发妻在后宫倾扎中含恨而逝,绵延百年的陈氏为了他的梦想就此仅仅遗下半身陈氏血脉的水泱; 他的堂弟北静王水臻领着皇家的隐秘差事,就算如今心灰意赖又心疼儿子,到底他话一出口,那金尊玉贵一辈子的人皱皱眉头就义无返顾的去了苦寒的疆场; 左相金玉,出自西域寒苦之地,硬生生自个儿破壁而出的绝世寒玉,明明脆弱易碎,偏偏将自己塑做凌厉的刀,只求改天换地,摈弃重文轻武的风气,不让外寇再犯家园; 户部侍郎任杰,豫州宛城趟河而来的‘河神’,十几年前独身入京,至今孑然一身,只为盯死治河银两…… 他要怎样的没心没肺才会去怀疑这些拿了身家性命为他做注的人? 他如何能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水郅眼睛有些泛红,双手扣紧了御座腾龙扶手,又缓缓松开,他生什么气呢?早在他同他的兄长日渐陌路之时,他就明白了的。 就像那晚,在他的兄长薨逝那晚他微服登门时,他兄长留给他最后的那一句话那样: 天家骨肉,金贵又卑贱! 有人折腰俯首将之在人前供着,就有人揣着利刃在背后等着分割一捧血肉! 到底是谁刻薄寡恩?到底是谁让丹青史册上血迹斑斑?! 这一条血色通途不过是众人共为之,活下来的继续道貌岸然的活着,输了的成就别人的踏脚石的就只能留下不堪污名,被人编排唾弃百世不得翻身。 毕竟,世人喜欢的是英雄美人,是锦绣华章,是让人欢欣的皆大欢喜。 鲜血的惨烈没人会真正的喜欢。 他也是慢慢才变成现今这般挥挥手就是艳红肆漫的唯我独尊的皇帝的,水郅垂下眼看着搭在楠木椅上的双手,再抬眼,墨黑中满满冷色。 总是有人需要用证实皇帝信错了人来显示他们的本事,为此不惜指鹿为马! 也罢,是人总有用处,没了用处,也就不必留下了! 看着下头因自己许久不言语而微微颤抖的张炜,水那笑了笑,递给一旁礼部侍郎林灿一个眼神:左右这朝堂上的人都喜欢用争吵来展现他们的学识,就让他们慢慢吵,刚好让他瞧瞧这前几日跪在自己面前捧着那一攘折子痛哭流涕的感念皇恩的人是否有些进益。作者有话要说:过渡,背景。 第五十二章 方森杰收的三个入室弟子自然皆是天资不凡之人,都是家里头的宝贝疙瘩,个个主意正、又好强,这些年处下来倒是没听说有闹到过红脸,胤禔是三人中身份最高的,素来心思深沉,又有弟弟,想来也是有做长兄的自觉;胤礽身份低些,即使有贾将军那样宠护,然有贾太君那样的祖母,想来察言观色也是不差;只是,穆诚,他眼瞅着长大的孩子的脾性他最是了解,思量重啊,这几年他不过听穆诚不知是抱怨还是嗔怪的念叨过几回他的同门,那语气老成的让他只觉惆怅,这几个,不是亲兄弟,情谊上倒是胜似—— 水泱蓦然抬眼,正好撞见方森杰的眼神,直觉心口郁气上涌:他这是在教导自己如何为兄做弟么? 这兄友弟恭可不是一个人想做就能做成的! 仿佛陌生人一般的兄弟又不是他想要的!怎么谁都把这个帐算在他的头上! 水泱咬了咬牙,面上却是带着笑微微颔首,启唇道:“早听闻两位先生的才名,还望两位先生不吝赐教。” “草民自当尽力而为。”方森杰执起书册,遮住自己的叹息:这太子瞧着是个好脾气,性子却是跟水家人一模一样,死犟! 水泱早将四书五经读过数回,初时尚且抱着挑剔的心思听着那二人辩论着讲书,渐渐的就舍了旁的心思,专心于书论,在方霍两人熄声互瞪之时偶尔插言一二,最后成了三人论书。 胤禔以手支颌,频频颔首:不得不承认水泱的书确实读得好,难不成这太子是按着学问挑的? 霍青不动声色的动了动脖子:他两辈子都不明白那些读书人到底为了什么争辩,引经据典长篇大论,他们最后还记得自己最开始是为了啥争起来的么? 穆诚满眼崇拜的看着水泱:两位先生论书的时候气势极盛,一般人哪里受得住,果然不愧是太子哥哥! 胤礽掐着自个儿的手:他好想说说自己的观点啊!幸好他所想好些都被水泱提了出来,不过,他和水泱在书论上的见解真不是一般的心有灵犀呐~谁说水泱跟他没关系,他都不信! 门外,何良瞅着手上的托盘里的汤盅叹了口气,他自然晓得这汤凉了便没了效用,不过,他已经很久没见太子这般神采飞扬过了……就再等一会儿,大不了重做一盅。 待三人谈说尽兴,旁观四人已然将不知是谁偷渡进屋的一碟子点心分食尽,瞧着那四个眼观鼻鼻观心的人,方森杰只觉面上作烧:为师不严,丢人啊! 霍华星倒是笑了:都不错,知道不能亏着自己,很有他的风范,不过,想也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水泱瞅瞅同那三个一脸淡然截然不同的面色微红的穆诚,叹口气:诚儿老实,定想不到这些;霍青从未来过此地,无人相助;胤禔虽是主人,但北静王府规矩甚严,仆从也不敢如此逢迎;也就胤礽这个善用身份的小子有这个胆子!略一想象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可怜巴巴的盯着外头侍立仆从的模样,水泱不由得抿唇一笑。 不说被胤礽塞了满口点心的穆诚如何羞愧懊恼,霍青和胤禔这两个经了两世的人也觉着不自在,又不是忍不得,怎么被胤礽一示意就照办了呢? 而且,你把东西弄进来了,怎么不想法子把空盘子弄出去呢? 被哀怨的眼神瞄着的胤礽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儿:还真让爷伺候你们几个啊?把吃的给你们弄进来就不错了!还是说忘了爷挖坑不埋的性子么? 到底是方森杰抵不过这尴尬,提笔写下题目要几人细细参详,端茶送客。 几人行远仍是能听到霍华星的笑声,霍青叹气:他在胤礽面前怎么就是保不住面子呢? 他身边的胤禔则盯着前头走在胤礽和穆诚之间的水泱,磨了磨牙:水泱,这魔星怎是你这点道行能招惹的?看你将来不后悔! 水泱毕竟是来向方霍二人请教书论,并借那比试拢一拢天下读书人的心;霍青也需借几日后的比试崭露头角以确保自己的世子头衔,旁的些许事也不急于这一时,于是,除却在那一日发生了些让人忍俊不禁的小插曲,在松瑶书院比试之前的日子里,北静王府中平静一如往昔。 松瑶书院比试那一日可谓盛况空前,书院四周有御林军守卫,书院一街之外往来马车尽皆富贵,如此阵仗倒也没让百姓暗地里唾口水,反而有些得意洋洋:贵勋子弟任是学问再好,也是不得在松瑶书院住下,寒门布衣只要是入了这松瑶学院的门,不说纸笔书册的费用,便是饮食衣冠亦不必忧心。这可是逆着国子监的规矩来的,怎能让平民百姓不暗里喜欢? 步下马叉,贾珠看着前行之人尽皆独自一人往,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后的书童,心不由得一沉,迟疑一瞬,到底回身,对马车低声道:“太太,此行规矩仿佛如此,不如将那提篮精简几许,儿子自己去吧。” 王夫人使劲儿揉了揉手上的帕子,深吸口气,道:“就依珠儿的。” 贾珠松了口气,命书童将篮子放在马车上,拣出几样觉得用不上的物件,同王夫人说了一声,便往书院而去。 看着贾珠独行的背影,王夫人恨恨念了念胤礽的名字:好个冷心肠的小鬼!到底是一支血脉的兄弟,如何就不能遣人知会一声?她也好为珠儿备上些再好的物件儿! 想着贾珠身子不好,王夫人忍不住隔着车窗布帘往外看,却见宁国府的贾蓉与贾蔷提着兜篮步履匆匆而来,忍不住便出声唤道:“蓉哥儿,蔷哥儿,你们怎么这般就来了?莫不是——” 这引人遐想的停顿顿时招了不少人的侧目,贾蓉脸色一沉,他老子在他面前说话从没个什么忌惮,有什么便说什么,更别提什么不说长辈是非,对荣国府的事儿他知道的怕是比胤礽还多,他从来就不喜欢荣国府那群闹心的爷爷奶奶祖宗的,如今瞧着那位从不跟他们东府亲近的假菩萨在这儿装慈爱,顿时便脑筋急转往多了想,这一想不要紧,想出来这王夫人意在糟践人顿时心头火起。 “谢您的关心了。不过是父亲嫌弃我和蔷哥儿学问不济,不若珠叔叔有那一笔锦绣文章,您自然为珠叔叔准备周详……时候不早,我和蔷哥儿便告辞了。” 王夫人听着贾蓉的话,恨恨咬牙,还得逼着声音继续慈爱:“蓉哥儿,蔷哥儿慢着点儿,莫着慌。” 街边茶楼雅间,贾赦贾珍同室而坐,瞧着下头对话,皆是忍不住摇头:妇人太蠢,小子也不够滑溜! 贾珍几乎要掩面,想他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玩儿人的时候绝不留梯子,要坑人的时候绝不搭桥,怎么他这儿子就这么笨呢!真是欠收拾! 贾赦瞧着贾珍那一脸嫌弃的神色,忍不住去想若是自家儿子遇上这事儿会是如何应对——依着自家儿子的性子,那贾王氏怕是要被气得半死吧……不过,琏儿自从进了北静王府可是真的没往家送什么信儿呢,也不知道这小子瘦没瘦,住不住得惯…… “当当当——”敲门声响,贾赦贾珍皱眉对视,都在摇头,贾珍虽然也想多同贵人们走动走动,但是对于他的嫡子他还是重视的,至少现在他还在想着让他的嫡子涨些本事顶门立户,莫要让家门落魄,故而,这一回,他可是全听贾赦的,提前做了些准备,不单提前许久让没太在外走动的小厮来定的地儿,对那跑堂伙计可是赏了好些银子,这会是谁找了上来?虽然近日这几间茶楼免不得热闹些,总不会是让人腾地儿的吧! 这么一想,贾珍免不得心下不爽,扬声喝道:“谁?” 不防外头传来的确实一把娇柔的嗓音:“两位老爷,奴婢是王家的丫头,我家主子见两位老爷再次,便让奴婢送些果食来,聊表小辈儿心意。” 王家小辈儿?贾珍一时摸不着头脑,王家王仁可是出了名的纨绔?!他会有这心思? 贾赦却是想到了来人口中的主子会是谁,果然王家女子就没有个贤良淑德的!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抱歉隔了这么久才更新,某寒现在摸到电脑了,会努力码字的。 第五十三章 门外,眉眼清秀的丫头低眉顺眼的捧着果盘,暗里咬牙:若是上辈子有人敢如此轻慢于他们兄弟,他定然不会放过!可惜他们如今错投女身,条条框框束缚着,莫说心中丘壑不得现于人前,便是上辈子这等抬脚就可进出的茶楼,他们兄弟也是托了王老爷子的福才来得!一想到此生都要受制于人至此,胤禟便觉未来黯淡无光。 贾赦本就因贾王氏而不喜王家这门姻亲,一想到王家算计自己儿子更是恨得要命,然两家长者为媒,庚帖已换,他也无可奈何,只得将不满压在心里,面上倒还得捧着那王家女,毕竟以后他的琏儿是要走仕途出阁拜相的,不能伤了名声,王家的亲就是他再不满意也得认了,不过,他得记得回去关照邢夫人,待日后那王家女进了门,可莫要将掌家职权交予她,左右邢夫人年轻,多掌几年内务也无妨,王家更不能明着为女儿争权掌家,否则这王家女便都不要出嫁了罢! 想到茶楼里人来人往,刚才那丫头又是报了名号的,贾赦心下埋怨那王家女无长者管教就是不懂事儿,连丫头都不知管教了规矩,口上却只得淡淡道:“进来。” 贾赦语气里的不情愿几乎毫不掩饰,胤禟听得却是松了口气,他领了这差事也是想瞧瞧这贾赦会是谁,依着传言他觉着这人不会是那冷心肠的康熙皇帝,到底好奇会是什么样的人降服了太子爷,让他肯乖乖的假装孩童,为之费心筹谋。毕竟,他们家的人呐,没谁是热心肠! 当然,胤禟私心里也是想看看这贾大老爷对这门婚事态度如何,打从胤礽靠上了北静王府,王子腾的夫人瞧着这么个好女婿的人选成了他八哥的,对着胤禩的态度就淡了许多,虽然没刻意刁难,可仆从的态度眼见的轻慢起来,他们不是吃不得苦,只是白得了这么一辈子,他到底不想太委屈,纵然两人御下手段了得,胤禩如今也是嫡出的身份,奈何父母不顶事儿,更是因为如今不是男儿身吃了身份的亏——王家的家生子也有几代,各有各的盘算:再得宠的姑娘到底是要嫁出去的,不得当家太太眼的姑娘就更是不必巴巴的逢迎了。 胤禟推门而入,行了福礼,将手上果食放在桌上,立在一旁,等着贾赦问话。 不想贾赦并不欲同他多说,只道:“东西我们也收了,你回去吧。” 胤禟心下一灰,行了礼便默默退出屋去。 步履沉重的走在廊上,胤禟暗嘲自己放心的太早,便是在外人面前,这贾大老爷也只肯给他们如此菲薄的面子,日后……他们到底是怎么会以为胤礽会为他们说些好话? 到底他们遇上太子爷就没了好运气,曾经构想的好好地清净日子没了指望不说,失了王子腾夫人这一助力倚仗,还牵扯进了王家大太太同小姑子之间的旧怨、贾家大房二房之间的权势争夺之争,之前还算不错的日子也艰难了起来,他们原想着内宅并非你死我活的大内皇宫,该是没那么血腥,实在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想的太简单。 如此想想,上辈子他们兄弟几个的子嗣艰难想来也不是什么命该如此,人为也是有的,后院阴私,最是没有是非对错,不过都是争命罢了。他这辈子光是听教导嬷嬷含含糊糊的几分指点就觉得够苦,他也曾仔细的打量过自己如今的模样,这幅皮囊说不上绝色,却也是面目姣好,幸好他一早便在太太跟前求了恩典,日后欲自梳留在他八哥身边做事——他这辈子的爹娘是一对怨偶,双双早逝,他入府签的是死契,在这世上无依无靠的,自梳不嫁之言倒也有几分可信——倒是得了几分信重,否则,一旦像其他几个丫头一样被那般调教了,他还不如自我了断了痛快! 思索间,胤禟已转回到王家订的雅间前,他忽的不知自己入内该如何措辞:虽说他们对贾赦的不喜有所准备,到底他不喜欢他八哥黯淡了神色 。 咬咬牙,胤禟踏前一步,忽的福至心灵,只觉前途豁然开朗:太子爷从来不会委屈了自己行事,如今贾赦如此不喜王家女,仍是认了亲事,那么,这婚事是他们二哥允了的? 王老爷子见胤禟独个儿回了来心下有些黯然,有些着恼,却也不太失望,毕竟他再清楚不过他那嫁去贾府的大女儿是个什么心性,如他刚刚所见,这么些年也不见长进! 看了眼一旁为他奉水添茶的孙女,王老爷子叹了口气,人家姑侄两人嫁入一家定然会相互扶持,他家这两个能不伤了王家女子的名声便是祖宗有灵了。 虽然心下有种种担忧,王老爷子仍没有后悔当初的决定,毕竟,官场沉浮若扁舟行于海上,权如鼓帆之风,易谋,更易失,全凭舵手直觉经验;若有人提点一二,便若舵手有了海图司南,暗礁涡流多少能规避些许。贾家如今瞧着是显没落,只那两小儿却是有造化的,尤其是那大房的贾琏,不过如今这点儿的年纪就搭上了四王中唯一皇家血脉的北静王府,待其加冠入仕,前途无可预测,纵然其年少得志,少不得有些轻狂之举,然有祖宗传下的爵位在身,纵有一日失足犯错,到底能挡上一挡,留得了性命,总有东山再起之日。而有了这门亲戚,王家子弟的交往圈子也将不同,自家儿孙,总是希望他们能少吃些苦。 至于他这孙女儿能不能抓得住那贾琏的心,王老爷子满心无忧,毕竟,这亲事不就是他的孙女儿自己说定的么? 胤禩自让胤禟去贾家雅间探话就觉得不妥当,偏是王老爷子开的口,胤禟也愿意,只能压着不安等待胤禟归来。心下烦忧另一桩心事,他之前倒是不知这后院女子之间的怨憎妒忌会是一世这般久远,直到他琢磨来了贾家的亲事,又从这一世的母亲处听来他那婶娘同姑姑之间的宿怨,由婶娘那飘忽多变的态度佐证。胤禩从没想过后宅里头的女子会是这个样子,他以为女子在后宅不过是侍奉夫君、打点内务琐事、闲时一处绣花喝茶、妻妾之间普通的争风吃醋,他没想过,这姹紫嫣红之处每一步都是要思量又思量方才行得,每一言一语都要掂量后才得出口,稍有不慎便会被人拿了把柄。 而在他乍晓真相惶惑无措之际,他那因自觉时日无多而竭尽所能的试图将她此生经验全部教授于他的母亲教导他最重要的一事却是要牢牢的抓住夫君的信任与尊敬,胤禩心下苦笑:信任,尊敬,这怕是他和胤礽之间绝对不会有的。前世他没少算计胤礽,无论成功与否,胤礽并没在意,但也厌烦得紧吧,这一世,他肯应了这门亲事,怕也是因为太子爷心底那点他从不肯承认的怜悯弱者的同情作祟。 胤禩心下惨然:他竟然是依靠他曾经最最痛恨的感情达成自己的目的! 甩开心中的哀戚之情,胤禩起身为王老爷子添茶,见王老爷子面色不好,动作愈发小心,刚刚贾家王夫人的一番言语正好被两人瞧见,他自然知道他那位姑妈想着什么,而他也不会傻傻的去做那注定被弃的棋子,只是,他没有太多的资本同王夫人斗,后宅女子的争斗,若无预知之能,再无可借势之人,战鼓未响便已呈败像,更何况王老爷子会不会舍得下他的亲闺女,他不敢赌,毕竟,不是谁都是那位冷心冷肺的帝皇。 听到胤禟的声音,胤禩眨了眨眼抬头去看,见胤禟面色尚好,面上不自觉的带上抹笑:总算是有点好消息的。 贾蓉气性大,气消得也快,同几位交好的同窗寒暄过,心底那股火儿也就散了。几个转身过后远远瞧见正同那国子监李祭酒之子闲谈的贾珠,贾蓉也不过是瞥了眼便转了脸,瞧见身边贾蔷松了口气的模样,倒是让贾蓉好没意思的瞪了人一眼。 他真的不是气量大的人,可是他也不是闲的没事儿要荡涤天下不公之事的义人,什么事儿都要掺上一脚,他不过是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懒人,犯不上去找贾珠的麻烦;可他也不是我行我素不讲情面的人,这个正对他罗罗嗦嗦的念叨着今日先生会出什么题目的同窗他不是也没嫌烦的甩袖走人么?他不理贾珠,实在是贾珠那人当真肖父得很,便是书读了一屋,事儿发生在眼前,贾珠和他那父亲都能无视其间之关联,只要无人点破,这父子俩就能端着持身方正之名回避了去,这样的人,他实在是瞧不上眼,要么真君子,要么真小人,这般愿意做那不谙世事的木头人,他还是远着心里舒坦。 贾蔷同贾蓉混在一处也是多少年的了,况且贾蓉除却在长辈面前,向来懒得遮掩心思,贾蔷瞧见贾蓉的眼神便晓得他在想什么,知道自己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索性也不再说,只是随着他一同侧了身,对远处的贾珠视而不见。 瞥见贾蓉微微上挑的嘴角,贾蔷暗暗叹气:还说视而不见是不在意呢,刚才是谁抓了贾琏的长随传话的?现在是谁在那儿笑呐? 第54章 李佳氏凄然出声:“爷!--” 乾清宫,弘晰曾经在偏殿的居处。 康熙站在床前七步处,盯了眼伏在地上请罪的一众御医,挥手让他们退下,转头看了眼床上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弘晋,转而去看跪在床畔,双手紧握弘晋右手的弘晰,正欲出言劝慰,却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了呼喝声渐近,心下念头百转,回头时正闻“砰--嘭--”声,却是一个人撞进门来跌在地上。 康熙一惊,正要发怒,就见伏在地上的人抬起头来,面上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凄厉:“主子去了!弘晰阿哥,主子去了!” 康熙懵了,他觉得自己该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时间他再是什么都听不到了。甩开了上前欲扶他的侍从,康熙大步上前,伸手抓着伏在地上哭嚎的何玉柱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怒喝道:“你胡说什么!” 第55章 何玉柱对着康熙亦是半点惧色没有,用不逊于康熙的声音吼道:“主子去了!” 康熙的手抖了下,嘴唇也有些哆嗦,他认得眼前这作死的是何玉柱! 何玉柱的主子去了…… 何玉柱是伺候谁的? 何玉柱是他在太子从乾清宫搬去毓庆宫时赐给他的保成的侍从…… 何玉柱的主子是他的保成。 他的保成不在了?! 他的保成……胤礽那个逆子昨天还跟他顶嘴,今天怎么会……不可能! 不可能! 康熙松了手,大步向门外走去,却听见身后有侍从疾呼:“弘晰阿哥!”康熙脚步一顿,回头就见弘晰面色苍白,唇边带血,一手扒着床沿,已然跌坐在地。 “阿玛……阿玛……”弘晰唇瓣翕动,眼神空茫,任由侍从扶着他的手臂,身子软软的仿佛周身气力瞬时散尽。 第56章 康熙回身疾步走到弘晰身边,俯身握住弘晰的手臂,喝道:“弘晰!” 弘晰茫然仰头去看他,唇边勾出一个凄凉惶惑的笑:“皇玛法,孙儿想去见阿玛……阿玛他怎么会又说话不算数?他说好了不会丢下我和弘晋、三丫头、弘曣……他说过要看着我和弘晋过得好,要瞧着妹妹出嫁……阿玛他答应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为什么--” 床上气息减弱的青年忽然咳喘出声,虽然声响微弱,却让徒自喃喃自语的弘晰猛然顿住了声音,垂眸出了会儿神,从康熙手中抽出手臂,甩开扶着他的侍从的手,自个儿按着床沿直起身,伸手捉住弘晋的手,口中喃喃道:“阿玛一定是气我没照顾好弘晋……弘晋醒了,阿玛就不会有事,弘晋好了,阿玛就好了,弘晋,二哥在这陪你,等你好了,咱们一起去看阿玛,咱们这回不能心软,得罚他,让他再不要吓唬人……” 第57章 康熙看着弘晰的背影,听着何玉柱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再看屋里惶然不知所措的侍从,只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 康熙的近身侍从梁九功已经招手让外头跪着的御医近前些,眼看康熙周身气息不若初时那般骇人,便凑上来,低声道:“皇上,不知道三阿哥醒没醒,奴才叫御医进来给三阿哥瞅瞅?” 康熙回过神,偏头看着握着弘晋的手一遍遍唤着弘晋名字的弘晰单薄的颈背,闭了闭眼,转身往外行去,看了眼跪在门口的御医,脚步顿了一顿,沉声道:“仔细着为弘晋弘晰看诊,若有差池,你们便全族去给朕的孙儿偿命!梁九功,带上何玉柱,去咸安宫!” 第二章 第58章 梁九功哆嗦了下,忙抬脚跟上,经过何玉柱的时候用脚尖碰了碰他的手臂,轻声斥道:“赶紧的,皇上要去咸安宫看二阿哥!” 此时何玉柱的抽噎声已然渐低,被他一叫就拽了袖子抹把脸,顺从的从地上爬起来。看到何玉柱麻利的动作,梁九功心下难免看轻他几分,只当他终于知道怕了,正想再‘劝’他两句,抬眼就正正对上何玉柱那无悲无喜仿佛无心之人的空茫眼瞳,心不由得一颤,又注意到他身上的刀痕和半干的鲜血,怔愣一瞬,道了句‘跟上’就扭头小跑着追上康熙的脚步。 康熙一踏出乾清宫就见几个侍卫诚惶诚恐的立在殿外,便是心知自己所想的荒唐,仍然期望着能听到任何可以证明胤礽仍在的消息,即使那消息会预示着胤礽是怎样的大逆不道。 第59章 见到康熙,那侍卫统领忙领着人下跪请罪。 康熙面无表情的听着侍卫统领道说他的失职让咸安宫中侍从闯了出来,惊扰圣驾云云,闭了闭眼,沉声道:“押下去,查,咸安宫的人都给我查清楚!” 乾清宫到咸安宫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明明这条路他已近十年没有走过,康熙却觉得这路不是他第一回走,他忽然很想知道他的保成当初从毓庆宫离开,是如何行到咸安宫,他的保成在这四年里过得如何…… 康熙停下脚步,抬手比了个手势,梁九功适时低头领着众人退后两步,只用眼角瞟见一个不起眼的侍从越众而出,走上前去。 梁九宫低着头,只觉得心中惴惴,他随着他师傅李德全在康熙身边跟了这么些年,自然听说过皇上身边的暗卫,这却是头回见着,看来,在皇上心中,二阿哥还是占着心尖尖的位置啊。梁九功暗自庆幸,因为李德全的告诫,他从来不曾对咸安宫中任何一位主子有过怠慢。 第60章 只是不知这一回乾清宫中要换去了多少人。梁九功瞥了眼身后的一众侍从,唇边笑容冷冷。 待康熙一行人行至咸安宫之前,康熙身后的侍从中已多了一队黄褂侍卫,不待康熙示意,那一行侍卫已然无声上前同咸安宫侍卫并肩而立。 康熙仰头看了眼咸安宫那在夜色中隐隐可见的牌匾,听着夜的静谧。 咸安宫安静的仿佛过去的一千七百多个日夜,却让康熙身后众侍从隐隐觉得可怖。 康熙不发一言,终于抬脚步入,前行数步,却又停下。 咸安宫里头很安静,一队侍从跪着,康熙的目光落在跪在最前头的贾应选身上,定定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沉声道:“胤礽呢?贾应选,二阿哥在何处?” 第61章 贾应选哆哆嗦嗦的从地上爬起来为康熙引路。 康熙来了,自然有侍从前行清路,瓜尔佳氏正用帕子为胤礽拭面,闻言看了眼一旁为胤礽捋顺手指擦拭的李佳氏,叹道:“侧福晋。”这是康熙这么些年头回来到咸安宫,对康熙,瓜尔佳氏不是不怨的,却更不愿胤礽的名声被人诟病,早已指派了女儿并另一位侧福晋李佳氏将后院女眷集中一处,尤其要小心那三位双身子的侧福晋庶福晋。 李佳氏直起身,对瓜尔佳氏矜持一笑,苍白的面上仍可见让胤礽眷恋的美好:“福晋,奴才去后头看看。”李佳氏心下虽恸,却也明白轻重缓急,她不介意等一等再随她的爷而去,爷的遗腹子她定然要护好了,她更明白这充斥了阴谋诡计的宫廷里头多的是人连仙去的人都不愿放过,前朝事她做不了什么,可是这后院里,她不会再让任何人算计了她的爷! 第62章 待瓜尔佳氏点头,李佳氏行礼退出,瓜尔佳氏看着李佳氏的背影,低头看着胤礽,轻声道:“爷,您可真是个狠心人。” 有侍从声音传来:“皇上驾到。” 瓜尔佳氏直起身,侧行一步,在胤礽床前跪了。 看着躺在床上仿佛睡去的男子,康熙很期望有人能来告诉他这不过是一场噩梦,或者是他儿子使的苦肉计。康熙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的保成从来面色都是这么白皙,他的保成不过是大病初愈--然而伸手触到却是胤礽冰凉的手,康熙身子抖了下,轻颤起来,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 他想问胤礽是怎么去的,是什么时候去的,那时候都有谁伴在他身边。 可是他问不出声。 第63章 康熙侧身在胤礽床边坐了,仿佛曾经那般。他端详着四年又六月未见的儿子的面容,这孩子怎么好似还年轻了些许,只是眉间怎么多了这么一条竖纹,康熙轻抚着胤礽已然僵硬的面庞,他不是没有失去过儿子,他这一生挚爱纷纷离开,可是,他从来没想过有一日,白发人送黑发人会在他和他的保成之间发生。 明明这个逆子,昨日还梗着脖子不肯向他低头……他的保成,如今方才三十九岁的保成,怎么会就这么去了? 康熙终于将暗哑的声音从喉间逼出:“二阿哥,怎么去的?” 跪在地上的御医哆哆嗦嗦的回道:“回、回皇上的话,二阿哥这些年积郁脏腑,又夜不得寐,已然熬干了心血……” “朕是问,二阿哥因为什么去的!”康熙听不得御医的诊断,低喝道。 “回皇上的话,二阿哥是突发心疾去的。” 第64章 “心疾?”康熙的声音极轻,却带着无法抑制的怒火,“你们这些御医是做什么的?之前怎么没看出来?” 康熙抓起一旁的汤盏砸向御医,却见伏跪在一旁的瓜尔佳氏,心下一怒,一紧,似被人觑破了狼狈,再是发不出话来。 “滚出去!” 听到康熙的低喝,御医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退了出去。 闭了闭眼,康熙道:“……起来回话。” 瓜尔佳氏叩首,直起身,仍是跪在地上,道:“奴才谢皇上恩典。” 康熙咬了咬牙,沉声道:“谁陪在二阿哥身边?” “回皇上的话,那时候,夫君身边没人。” “没人?!” “回皇上的话,夫君身子不好,从不愿在妻儿面前露出不适模样。” “……这孩子怎么还是这般要强?”康熙喃喃道,心中怒火顿时消失,他最是明白胤礽的执拗,可是这不该是他的儿子在最后的时候身边没人陪伴的理由! 第65章 “谁最后见过二阿哥?” “回皇上的话,未时,夫君正教导弘曣弘晀弘为读书。” “叫他们过来!” 瓜尔佳氏抿了抿唇,抬眼去看康熙。 久久不闻应答,康熙终于将自己的目光从胤礽面上移开,分了神去看屋内另外一人。 瓜尔佳氏坦然同康熙对视,忽道:“皇上,弘曣如今只有六岁,奴才等人听他说过一回,请代他回话。” “……说。”康熙转开眼, 听过瓜尔佳氏的复述,康熙良久不言,摆手示意瓜尔佳氏退下。 瓜尔佳氏咬了咬牙,虽然不愿,终还是起身退出屋子。 康熙一直用手描摹着胤礽的脸颊,忽的轻声道:“保成,你为何如此决绝……” 亥时,乾清宫里,弘晰摸着弘晋脉象已然平稳,方才松了口气,将自己的心腹侍从留下,起身往咸安宫而去。 第66章 这一夜,咸安宫灯火彻夜未息。 康熙守在胤礽身边整整一夜,次日辍朝,只命人传了礼部官员入内。 众皇子正待打探,朝臣窃窃私语,就见身着素服的梁九功领着一众侍从而来。 “皇上口谕,宣诚亲王,雍亲王,恒亲王,淳亲王,八贝勒,九贝子,敦郡王,十二贝子,十四贝子,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去咸安宫。” 闻言,众臣工皆惊,咸安宫那是什么地儿?废太子的幽所!这-- 众皇子亦是心惊不已,正暗自揣度,便听到胤祉涩声问道:“二哥出了什么事!” 此言一出,众人皆侧目视之,只见胤祉面色惨白的盯着梁九功,仿佛忘记身处何地。一时间各人心中百念纠结,却无暇去琢磨诚亲王此举深意,只待梁九功的回答,毕竟,那一位,不管是身为太子,还是身处幽所,只要他还活着,便是众人无法忽视的目光聚集之处。 第67章 梁九功垂下眼,道:“诚亲王莫要为难奴才,您去了咸安宫便知。”他得的旨意只是宣众皇子去咸安宫,这时候,他可是没那胆子多说半句。 胤祉扣紧了手,抿紧唇,用尽全身气力方才克制住自己的举止,抬手对梁九功示意其引路。 众皇子沉默前行,多以为是弘晋坠马一事让他们的皇阿玛对二阿哥一系又起怜悯。然而,咸安宫前,众皇子只见到奉了康熙口谕的贾应选。 一夜之间,有很多事情都可以查明,虽然暂时无暇顾及,终究无法被隐去。 一夜时间,亦有很多事情可以忆起,美好似幻,让人欲罢不能,几欲沉浸其间。 康熙命礼部按太子规格治丧,不待他们托词便将人赶了出去,转回头看了眼跪在胤礽床前喃喃自语的弘晰,扣紧了掌中玉坠,这是他的保成最后扣在手心的物件儿,就让这物事陪着自己度过余生,将来黄泉路上,他再将这东西还给他的保成。 第68章 现在,他还有事要做,他不能让他的保成再受委屈。 留了梁九功在咸安宫,不准人动胤礽的书房寝室,康熙终于踏出了咸安宫,颓然仿佛苍老二十岁,对跪在咸安宫前的众皇子没看一眼,挥开魏珠的扶持,没有理会一旁的御辇,慢慢前行,哑声道:“贾应选,去前头宣旨。老三,太子的后事,由你操办!” 看着康熙的背影,胤祺心下暗叹,皇阿玛,既然舍不得,您又何必如此? 听到后头的隐隐的声响,胤祺偏头严厉的看了眼胤禟,敛下眸眼,他记得四年之前的萧瑟九月,太子迁入这咸安宫时的情境。那时候太子正是旧疾复发之时,康熙虽然废了太子的太子之位,却没削去太子的用度,只是,这宫中是什么地方,跟红顶白是常事,不知是谁的安排,一众侍从只抬了一乘辇,太子面色不变,仍是仿佛漫不经心的扫视一周,便转身亲自扶了太子妃乘辇,他自己则抱了方才满月的弘曣一步步走向咸安宫。胤祺记得胤礽一路上都没有回头,毓庆宫一行人行得不急不缓,仿佛此行与他们曾经伴驾畅春园并无不同,那时候,咸安宫亦是这般安静,却再不是几近荒废的宫殿,而是这紫禁城中众人时时念在心头的梦魇。 第69章 康熙五十六年三月十二日申时,康熙第二子胤礽,卒。 康熙于十三日昭告天下复其太子之位,于康熙陵旁再拓地宫。 第三章 乾清宫中,康熙书房,一众礼部官员战战兢兢。 面对双目通红,身绕哀伤之气的康熙,众人硬着头皮开口对康熙复立太子的旨意规劝两句,然,开腔不过一二句,便被康熙平静瘆人的眼神压得熄了声,弯了腰。 康熙也没心情同众人掰扯,招了侍从上前伺候,径自执笔蘸墨。康熙亲笔所书的圣旨让众人再不敢非议此事,只得劝慰自己莫要同死人过不去。 康熙的旨意一出,顷刻间传遍后宫,跪在咸安宫前的诸位皇子听闻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太子,太子! 从乾清宫到毓庆宫,拘在上驷院,囚在咸安宫,太子始终是太子! 第70章 胤禛攥紧了拳头,明明自己姿才身份也不差什么,为何总是要差他一步!没想到自己的顺水推舟居然让咸安宫中这些人因祸得福!不过,也无妨。胤禛冷冷一笑,弘晰手段尚且稚嫩,而弘晋经此一遭便是不死也是废了,再放出些流言让康熙记恨上他,他二哥这唯二年长的庶子也无甚威胁! 胤禩已无心纠结太子这名头兜兜转转还是只归那一人所有的事儿,抬眼打量咸安宫周围的侍卫,见并无他相熟的那几人,微微蹙眉,按说他们这位太子二哥可是不该这般脆弱,不过是没了个儿子的消息,怎么就要了他的命?难道……胤禩眼神落在跪在他右前方的胤禛的身上,莫不是自己又被人当了枪使? 胤禟心中很是不服气,正欲闹腾一番,抬眼就见咸安宫静静立在眼前,心头一阵空空落落,忽的就没了力气,也不知自己心中失落为何,也罢,逝者为大,他便忍了这一回。 第71章 胤俄看了眼前头跪着的兄长,默默垂下眼,太子,呵,皇阿玛你用太子这一尊号逼死了胤礽,却让我们这些同样身为棋子的儿子在这儿跪着,这也算是父债子偿吧,只是不知你我这父子债将来要如何清还! 胤祯跪在胤禩后头,神色莫名,忽的长长叹一声,闭上眼,默念往生,平心静气。 咸安宫中,瓜尔佳氏直起身,接了旨意,唇边笑容透着冷意,双手捧着旨意交给胤礽的嫡女,挺直了肩背往后院去了。 梁九功缩在一旁瞧着,抿了抿唇,这咸安宫中压抑得很,众女眷并没落太多眼泪,小儿女也有三格格和六阿哥哄着,都坚信着他们的阿玛仍会时时护在他们身边,只不过他们现在还小,还看不到。梁九功退回书房里头,瞧了眼跪在胤礽床前捧着银盆的何玉柱还有正为胤礽擦拭身子的弘晰,低低一叹,太子去了,瞧这情状,不知咸安宫里的人会有多少人随了他去。 第72章 梁九功见弘晰直起身子,握着胤礽的手,神色怔怔,缓步上前轻声将康熙的旨意说了。 弘晰面色不动,压下心中翻腾的气血,将胤礽的手的手贴在自己面上,仿若未闻,仍是哑声呢喃着他和弘晋这四年来对胤礽的思念。 咸安宫前一众皇子跪着,后宫诸位娘娘心下焦急却只能扭着帕子让人在慈安宫外望着风向,原本对胤礽的死讯松了口气的心听说了康熙的旨意又是恼恨交加,只是,这时候,谁都不敢去触怒皇帝,各位妃嫔心下酸涩一回便转而忧心跪着的儿子,却也不敢慌乱行事,只能期望康熙不会瞒着慈安宫中的太后,也好让她们寻了机会为儿子讨个情。 胤祉得了康熙旨意为胤礽治丧,却是不得进咸安宫,只得领了侍从寻礼部官员和宗人府管事理事。胤祉听着众官员推脱之词正欲发作,就听得康熙的旨意,眼见众人神色变幻,胤祉唇边笑容凄凉,二哥,你看,弟弟说什么来着,皇阿玛心里还是念着你这个儿子的,便是为了弘晰,你怎么能这么早就撒了手,自寻解脱! 第73章 雅尔江阿今日正是告病在家,听闻胤礽的死讯,怔怔软在榻上,几乎握不住手上空盏,闭上眼,心下恨道:果然是个没良心的骗子! 皇太子薨了,按制京中自然着素,且有欲补偿儿子的康熙和不许他二哥受委屈的胤祉盯着,内务府自然不敢怠慢,素衣迅速制好。便是被圈禁府中的胤禔处,也有内务府的人送了素衣来。 听闻消息,胤禔神色怔怔,他从来没想过胤礽竟然会是他们兄弟最先走的那一个,明明那人心高气傲的说过他会是最后的赢家,可是,如今他却是最先放手角逐的一个!可是,这也不算是意料之外的,毕竟那人身子不好他最是明白,小时候,他喝药总是要自己哄着……胤禔咬了舌尖,压下脑中的回忆,面无表情的转身往书房而去,步履却有些蹒跚。 院门口,弘昱看着胤禔的背影,轻轻一叹,轻咳两声,转身交代侍从几句,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74章 胤祥躺在榻上听到福晋兆佳氏捧着素服来同他说起宫中消息,惊坐而起,复颓然倒下,他,现下除了大哥和他,还有谁不在咸安宫前跪着?他的皇阿玛果然是记恨着自己的,即使自己是依着那时候所有人的期望做了那件事!而现在,二哥死了,仍是太子,他,他却赌输了,一败涂地。 只是不知道等到他们的皇阿玛再度恢复成为那个无人能左右了情绪的康熙皇帝,他会不会面对当年他刻意忽略了的那件事的真相! 胤祥转头看着探到窗口的树枝上的新绿,轻轻一叹,原本已见定局的局面又生波澜,却是不知众人命途又将走向何方! 康熙想了又想,也明白胤礽去了,咸安宫中胤礽的妻妾儿女也该出宫去,这时候,他该是封了弘晰爵位,为他在宫外建府,可是他舍不得啊,弘晰,那是他和胤礽最紧密的联系,他怎么舍得将那孩子放出宫去! 不过,这建府的时间却也不短,这段时间……毓庆宫现在倒是显得小了些,胤礽的妻儿便仍在咸安宫中住着吧。 第75章 康熙看了眼案前跪着的礼部官员,想了想,在京中择了处地方命人依照亲王规制建造王府。自觉已将事情安排妥当,康熙抚着挂在颈上的玉坠出神,待得侍从来请他用膳,方才想起慈安宫中的皇太后,长叹一声,命人将午膳送去慈安宫。 皇太后瞧着康熙神色哀戚,沉沉叹息一声,颤巍巍的起身往佛堂去了。 “皇上,莫要委屈了弘晋。” 康熙身子一颤,看着皇太后的背影,抿紧了唇。 乾清宫中,床上面色苍白的人眼睑动了动,慢慢睁开,神情略有恍惚,听到身边侍从喜极而泣的声音,慢慢缓过神,唇角动了动,却连做出个嘲讽的笑容都做不出,看着帐顶,察觉到手腕被人扣住,床上的人闭了闭眼,心道:原来我还活着。 胤礽瞪了会儿那陌生又熟悉的帐顶,慢慢转动头,看了眼一旁守着的两个侍从--刘顺和何良,呵,这两个不是自己给弘晰弘晋的侍从么,怎么会……胤礽记得自己仿佛梦了一场,他记得梦里头那个只惦念着自己的抱负对儿女敷衍的男子,他记起了梦里头那个安静的孩子那样的渴望变强拥有足够保护他在意的亲人的力量,他记起了那梦里头伴随着灭顶痛楚的不甘,怨愤,却不是对着他这个不负责任的阿玛…… 第76章 胤礽又闭上眼,眼角却流下泪来,他的弘晋,他的弘晋竟然这么被人害了命去!他不会原谅,他不会原谅他自己,若非自己将部下暗线都交给了弘晋,弘晋也不会有此一劫,弘晋,弘晋,你这个傻孩子,怎么最后的时候还念着我这个不称职的阿玛! 听到侍从惊喜的呼唤,胤礽又睁开眼睛,原来不是梦,原来自己竟是借了弘晋的身子还魂而来,弘晋……阿玛会照顾好咱们在意的人,来生,你我父子再续父子缘,好不好? 胤礽微阖了眼任由御医摆弄,心下想着弘晋落马一事的可能。想了一会儿,胤礽就觉得头疼,看了眼何良,到底还是要用暗线查一查他方才能放心。 胤禛,胤禩……康熙!他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好过! 他不会要他们去死,他要他们活着,人间将是他们的地狱! 心中涌起的怒火让胤礽心口愈发疼痛,咬着唇忍耐间,听得耳边慌乱的呼唤:“弘晋,三弟……弘晋!” 胤礽心口更痛,他的弘晰…… 第77章 银针刺穴,胤礽呕出几口血,倒是觉得心口轻松许多,睁开眼就见弘晰凑得极近,正慌乱的用袖子为自己擦拭唇角,仿佛并未听见御医的宽慰之词。 眼睛不知觉间就红了,胤礽握住弘晰的手,紧了紧,张张口,却是又吐出一口血。 弘晰看着胤礽吐血的模样,心中绞痛不已,他听说胤礽醒了便急急赶回,他的血亲兄弟,他再经不起失去什么了!都是他这个做兄长的没用,但凡他有他阿玛三分本事也不至于护不住他的弟弟。 御医看着胤礽呕出了血却是放下心来,原本弘晋的身子从马上跌落,伤了脏腑,血瘀心口,他们尚在犹豫如何下药,这回倒是阴差阳错间性命无碍了。 “……放心,我没事……”胤礽终于缓过气来,轻声安慰着弘晰。 听出胤礽声音的暗哑,弘晰忙接过刘顺手中的茶盏喂给胤礽。 胤礽饮了两口,便微微偏开头,眼却仍是看着弘晰。 不知怎的,面对着他面色苍白的三弟,弘晰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将杯盏丢给侍从,弘晰俯□搂着胤礽的脖子,哽咽道;“三弟,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阿玛不在了,你不能也丢下我!” 轻拍着弘晰的手,手立时被他攥得紧紧的,尝试着抬起手,却终究失败,胤礽只得轻声道:“不会,我不会丢下你的……”弘晰,阿玛一定会护好你! 第78章 第四章 弘晰搂着胤礽的脖子,断断续续道:“以后,不管什么事儿你都乖乖的在我后头,知道不?不许再涉险,不许说话不算数……咱们还有弟弟妹妹……以后,哥会护好你们……” 胤礽不再说话,微微合了眼,只是点头,察觉到颈边的湿热,他的眼泪更是止不住,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了谁而哭,他好多年没有哭过了,原来他还有泪。 弘晰一夜间扛上肩的重担让这个明明该是纵情恣意的青年心事重重,便是哭泣,也不会太过放纵了自己。弘晰直起身,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轻柔的为胤礽擦拭脸颊,见胤礽勉强对他笑笑,想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怕是比胤礽还要狼狈几分,忙用巾帕抹了把脸,丢在侍从捧着的银盆中。 转身接过何良端来的药,用银匙搅了搅,弘晰抬眸看了眼何良,见他微微颔首,方才舀了汤药送到胤礽唇边。 虽然方才昏睡一日,胤礽仍是觉着吞咽颇为费力,苦涩的药汁却是自己用惯了的,倒不算太过难熬,只是念起自己那身子死了,心下有些焦灼,不知康熙会如何安置了他的妻儿,再想起之前自己还应下要教弘曣用剑,如今又失言了…… 第79章 好容易用过了汤药,见刘顺捧了粥来,胤礽动了动手指勾住弘晰的手,轻声道:“二哥陪我用膳。” 弘晰正欲开口,就听宫侍尖细的声音传来:“皇上驾到。” 胤礽脸色立时变得难看许多,身子无法克制的颤了颤,四年前,父子两人最后一面是以沉默收场,而早在更久以前,他们之间的父子情分便已磋磨殆尽,他一直以为此生不会再见,不想……如今他真的不知自己该用何等表情来面对他的皇阿玛…… 弘晰面色不变,安抚般拍拍胤礽的手,转身跪了下去:“弘晰见过皇玛法。” 康熙看着身着孝衣,断发致哀的弘晰,弯腰扶了他起身,轻声道:“快起来,你可用了午膳?朕听说弘晋醒了,就来看看。” 听到康熙的声音,胤礽打了个激灵,欲撑起身子,却被弘晰和康熙同时按住,略带责备的声音同时响起:“弘晋!”“三弟!” 第80章 胤礽抬眼就撞见康熙无半点波澜的眸子,顿时觉得身上因自己挣动而起的疼痛已然不算什么,眼前的康熙让他原本以为不动不痛的心又撕心裂肺的痛起来,他很想质问康熙他仍然没想通的问题,既然他是一国之君,既然他早就明白当时他是被冤枉的,为什么他什么都不做,既然自己已然顺着他的心意行事,为什么他甚至不肯出手护一护他的儿子,他的孙子! “请皇玛法恕弘晋失礼之罪。”胤礽垂下眼,涩声道。 “你这孩子想的太多了。”康熙轻声叹道,眼睛落在胤礽面上,不肯移开,刚刚对视那一瞬,这孩子面上那双盛满委屈茫然惶惑的寒瞳让他恍惚以为这是他的保成,也是,弘晋也是胤礽的儿子,相像亦是难免,只是自己以往只瞧着弘晰,忽略了他。 弘晰瞧着康熙的神色,莫名觉得不安,故作镇定的出声道:“皇玛法,御医说弘晋身上的伤已于性命无碍,只需静养--” 第81章 “弘晋先住在乾清宫,你守着你阿玛莫要伤了身子。”脱口而出的话让康熙自己都惊了下,之后略一思索便释然,皇太后说的对,他不能将胤礽的死迁怒到弘晋身上,再说,弘晰弘晋弘曣……他们是他的保成留给他的念想,他怎么舍得让他们被别人伤害。 胤礽同弘晰交握的手一紧,转脸去看弘晰,嘴上慢慢道:“皇玛法,虽然乾清宫离咸安宫最近,只是此处是皇玛法的居所,孙儿还是回阿哥所--” “无妨,你也说了此处离咸安宫近,先在这养着吧,也免得弘晰在咸安宫还要挂心着你。”康熙截断他的话,语气坚定,无可更改。 “谢皇玛法。”弘晰对胤礽微微颔首,本来弘晋的福晋刚刚诞下弘晋的次子,他正忧心无妥帖之人照料那一院大小,本是想让弘晋暂住他的住处,如今这般却是更为妥帖,只是瞧着‘弘晋’刚才的神情,仿佛不情愿。弘晰知道弘晋对康熙的心结,心下轻叹,念着晚些时候再行劝解,如往常相处时一般摸摸胤礽的头。 第82章 胤礽被弘晰的举动弄得微有尴尬,垂下眼,低声道:“谢皇玛法。”依着他的本心他是再不想同这人多有纠缠,然而,他想要筹谋护住他的儿女,却还是要争得圣宠,至少现下这慌乱的时候,他们并无自保之力,乾清宫最安全。 康熙只觉心情舒坦许多,看着相貌同胤礽肖似七分的弘晰,再看与胤礽神似九分的‘弘晋’,顿觉心头有了慰藉。转头见刘顺手上的粥品,康熙抬手示意他上前,摸了摸瓷碗,端起,柔声对胤礽道:“弘晋,用些粥吧。” 胤礽到底没能同弘晰再多说些什么,被康熙喂着用了半碗粥,待康熙被侍从请去,精神一放松,眼就睁不开了,在弘晓温柔的拍抚中沉沉睡去。 胤礽一睡倒是松快,可怜御医因他之后的低烧被弘晰和康熙连番恐吓,只觉得项上人头颤巍巍的要保不住了。 康熙是被皇太后请了去,瞧见慈安宫中跪了一地的妃嫔,冷冷一笑,便是看着贵妃佟佳氏的眼神亦是少有的冰冷。听着皇太后陈述道诸位皇子在咸安宫前跪了半日该起身去歇歇,康熙点头应下:“皇额娘说的是,魏珠,你去咸安宫宣旨,今后七日,诸皇子只需在咸安宫前跪半日即可。” 第83章 胤禩亦往惠妃处去,心下想的同胤禛所思仿佛,如今,老爷子是惦记上了他们,只是这咸安宫现在由老爷子手上镶黄旗的人守着,不能打听,且半点消息透不出来,不知道老爷子心下惦念的人会是哪个?或许,他该等着,毕竟,自己所为比之老四,不过是半斤八两,却不知佟佳氏是否留给老四些可用的人…… 众皇子满心计较,暗布棋局,原本归于平静的局面隐着更大的动荡。 未时,咸安宫中却是喧哗起来。 胤礽侧福晋程氏胎动。 李佳氏压住众侍从,不许人去惊扰方才用药歇下的瓜尔佳氏,令梁九功去延请御医。 梁九功申辩自己是康熙留下守着胤礽的,被李佳氏用胤礽遗腹子相挟,只得急急去请御医。 康熙得知此事,从胤礽床前离开,匆匆往咸安宫去了。 一直假作昏睡的胤礽慢慢睁开眼,神色怔怔,眼中有焦虑,有担忧,有愧疚。 闭上眼,再睁开,胤礽已然将心绪藏好,偏头,轻声唤道:“何良。” 何良同刘顺对视一眼,刘顺轻手轻脚的走去门口,何良跪在胤礽床前,轻声道:“在。” “落马的事儿谁做的,详细说来。”胤礽的声音极轻,仿佛飘渺青烟。 第五章 轻巧的脚步声停在身后不远处,康熙动也没动,只问:“怎么样了?” “回皇上的话,御医说庶福晋胎位不正,又是早产,怕是不好。”侍从梁平轻声回道。 第84章 康熙沉默片刻,叹一声,摆手让他退下。 屋里坐镇的李佳氏瞧见梁平又溜了进来老老实实的缩在一旁,揉了揉手上帕子,刚刚松口气,却见自己派进里屋探看的赵嬷嬷出了来,面色不甚好,眼见御医上前一步,仿佛有话要说,李佳氏一咬牙,不待听他们说些什么,‘噌’的站起身走到隔帘处,略提了几分声音道:“程妹妹,爷最心疼孩子们--”一句话没说完,无法抑制的心酸袭上心头,只得咬了咬牙,压下喉间涩意,深吸口气,扬声道,“为了爷,你得撑住!” 听到李佳氏说的话,立在廊下的康熙负在背后的手攥成拳,初闻噩耗时闪过的疑惑再度浮上心头,然而听着身后在静夜中显得极为吵闹血房,不其然的想起曾经坤宁宫中的忙乱情境,胤礽出生的那一夜,秀美女子无奈的哀然眼神,自己怀中孩童弱弱的哭声,那样弱小的,全然依赖于他的孩子…… 赫舍里啊,朕并不想负了你的托付,朕也很在意我们的孩子,可是,世事不由人,朕-- 康熙怅然望着漆黑的夜,轻叹一声,见弘晰已过了来,步下回廊扶了他的手臂,免去请安,拍拍他的肩膀,踏出了咸安宫。 第85章 弘晰垂着头恭送康熙离去,转身,微牵的唇角尽是嘲讽,扫了眼咸安宫中新添置的侍从,提步踏上台阶。 康熙走出咸安宫,茫然行出半晌,回神就见自己已立在毓庆宫前。 毓庆宫,他给他的保成修的毓庆宫,他当初错了吧,他该让他的保成留在他身边…… 李佳氏到底是胤礽后院中资历最深的女子,最是明白众人心中最在意的,听了她的话,程氏挣扎了半宿终于诞下个男孩儿,母子均安。 李佳氏从嬷嬷怀里接过那孩子,唇边明明挂着笑,眼泪却止不住了,只瞅着怀里的孩子,一旁帮衬的唐氏初时尚且劝着李佳氏,后来亦觉着悲从中来,也抹起泪来,幸好此间尚有几位经年伺候的嬷嬷宫侍张搂着,后续事宜倒是没什么差错。 还是弘晰进来劝了两句,李佳氏方才住了泪。 李佳氏用帕子抹了把脸,便将婴儿放在弘晰怀里,清了清嗓子,道:“你阿玛不在了,长兄为父,你给你弟弟起个名字吧。” 第86章 弘晰怔了一瞬,微微苦笑,他的长子可是比这个弟弟还要大,不过,他额娘这般说为的却不是这个缘故吧。轻柔的拍哄着幼猫般哭叫的婴儿,弘晰看了眼随着侍从匆匆进来的乳娘,面色不变,只是微微侧身避开那侍从伸出的手,递给李佳氏一个眼神。 李佳氏眉头一挑,给自己的近身侍婢使了个眼色,道:“白芷去看看程氏如何了,若是醒着,把十阿哥抱进去给她看看。” 一旁的乳嬷嬷尴尬的立着,几个刚刚被内务府调派来的侍从面面相觑,只觉浑身不自在。 弘晰一手抱着他刚出生的弟弟,一边将自己的另一只手的食指塞给他握着,略一思付,道:“额娘,阿玛一直希望咱家的孩子今后的日子过得敞亮舒坦……弘暎∈徒泻霑。” 咸安宫中小阿哥刚一落地,就有侍从带了消息去寻康熙。 正在毓庆宫中怀念过往的康熙闻之赶到咸安宫的时候,正好瞧见有宫侍从咸安宫出来匆匆而行。 第87章 见那侍从略有面善,康熙停下脚步,也不叫起,只问道:“你去做什么?” “回皇上的话,奴才去将弘暟8缙桨猜涞氐南8嫠吆虢8纭!?br> “弘暎俊闭馐鞘8绲拿郑靠滴跖x嗣纪罚弘薏辉冢鸬拿郑?br> “回皇上的话,这是,侧福晋让弘晰阿哥为十阿哥起的名字。”那侍从抬头瞄了眼康熙的脸色,轻声道。 康熙面色微沉,抬脚往里去了。 行至血房前,康熙看见弘晰的一瞬,心头火气又散了,也罢,这咸安宫的事儿他多年不管,弘晀弘为的名字也都不是他取的,叹道:“你十弟呢?” 弘晰垂眼道:“回皇玛法的话,十弟正在庶福晋处,皇阿玛请去屋中稍等,孙儿这就去把弟弟抱来。” 康熙去了旁侧房间坐下,不多会儿就见弘晰披了青色大麾小心翼翼走进来。 看着虽然瘦小,却眉目清秀的孩子,康熙终于舒展开眉头,伸手接过弘晰怀里的孩子。 第88章 见那侍从略有面善,康熙停下脚步,也不叫起,只问道:“你去做什么?” “回皇上的话,奴才去将弘暟8缙桨猜涞氐南8嫠吆虢8纭!?br> “弘暎俊闭馐鞘8绲拿郑靠滴跖x嗣纪罚弘薏辉冢鸬拿郑?br> 只是,小小婴儿仿佛不喜欢康熙,攥着弘晰的手指哭得厉害。 康熙抱过弘暷托牡暮辶撕靡换岫霑却哭的愈发声嘶力竭。 弘晰觑着康熙的神色,手心满是冷汗,满心忐忑时就见康熙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忙上前将弘暯拥交忱?摇晃着手臂,轻哼着不成曲的调子哄着怀里抽抽噎噎的婴儿。 听到弘晰哼的调子,康熙一阵恍惚,弘暫秃虢资币谎疾豢锨捉约海凰鄣瘟锪锏恼绽镅白咆返i,只在胤礽怀里笑的欢畅,那时候胤礽也纵着这个儿子,成日里哼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调子哄着那小子睡觉…… 盯着头顶的帐子,胤礽面无表情的听过何良简短的叙述,心下已然明白此事后头的推手定然不止一人,好啊,当真是好得很!一个个的成日里装着慈悲和善,却连小辈儿都下得去手!当真是有成大事的人的风采! 胤礽觉得心口有隐隐疼起来,抬了唯一能动弹的左手,抚上心口玉坠,他要好好活着,至少得活到弘晰弘曣他们都过得好! 第89章 顺了呼吸,胤礽细细琢磨弘晋今日的记忆,渐渐捋出事情的大致脉络,不过是有人瞧不得赫舍里家仍有余力,想要斩草除根,其他人则是同那草原上的秃鹫一般,嗅见了血腥味儿想来分一杯羹。 坠马一事,康熙定然会派人查访,只是,若他还活着,此事最终也不过是不了了之,毕竟,康熙不会喜欢宫中有旁人的势力,在他看来,一群儿子出力帮他除去心腹之患,可是为君分忧的举动,老八老四果然好算计!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死了,‘弘晋’还活着,虽说他天生体弱,只是这种时候他的皇阿玛心又该生出有些愧疚了,他大可以就此做些谋划,也算是他这个做儿子的为他的皇阿玛再分忧一回,帮他能看清楚了他的儿子们都是什么模样! 不过,这老八和老大一般,都是只会给人作嫁衣裳的货!胤礽看着帷帐冷笑。 想来咸安宫中那放了人进去的该是老八的人,放了何玉柱出来的人该属老四,不过,这坠马一事,却当是老四与佟家的合谋罢,毕竟,自己手下那条暗线只有老四那个在他背后捅刀子的隐约知道一二,定然是他察觉自己将那些人移到了弘晋手 第90章 上,胤礽咬了牙,他本意不过是让胤禛有所忌惮,谁知道他竟然会如此行事,当真是无所忌惮了! 胤礽心中定下谋算,抬手示意何良凑得近些,低声吩咐一番,不闻应答,睁开眼看向何良,只见何良双目含泪,神情似惊似喜似哀,对上胤礽眼神方才回神,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方才出声道:“何良定不负所望。” 胤礽叹口气,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就见咸安宫的侍从进了来,道:“弘晋阿哥,程庶福晋得了个小阿哥,弘晰阿哥给他取名叫弘暋!?br> 胤礽一怔,唇边浮起一丝笑:“弘暎媸歉龊妹帧!彼ㄈ徊换崛煤胛晕蠢吹钠谕淇眨暮19用潜囟ɑ嵊涤姓馐郎献詈玫模?br> 咸安宫添了弘暟8绲氖露幌叹痛榱撕蠊暇梗馐露墒橇劝补械幕侍蠖季耍氲交实鄣闹厍槟罹桑恢阱山首排磷樱员两袅诵纳竦茸徘瓶滴醯姆从Α?br> 然而康熙却是带着满心的失落回到乾清宫,想起后殿的青年,便找来伺候的御医侍从问话,听说他刚刚睡了,脚步一转去了胤礽所在房间。 第91章 看着安然睡着的青年,康熙握住胤礽的右手,刚刚,他曾希望那个刚出生的孩子会是他的保成的转世,可是,就像弘晰说的,他的保成在生他们的气,怎么会回来? 是他的错,他没有护着弘晰弘晋,方才让胤礽心碎而死,是他的错! 那么,是不是就像弘晰说的,如果弘晋好了,胤礽就不会怪他们了? 前朝众臣见康熙终于还朝理政,总算放下了一半儿的心,眼神不自觉的纠结着空出的诸位皇子的位子。 太子废了又立,立了又废,被皇上捧在手心里宠过,皇上也将人踩在泥泞中骂过,让人实在看不明白康熙对二阿哥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不闻不问整整四年如今却又有了这一回的追封,还让众皇子上前去跪--果然是天威难测。 第六章 众皇子按照排行跪在咸安宫前,如今直郡王圈禁在府,太子薨逝,便是这诚郡王跪在最前。 胤祉面色憔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咸安宫的大门,自欺欺人的幻想着还能看到胤礽从里头走出来,笑他傻。 第92章 胤祉从来没想到原来当真会有悔恨让人痛不欲生,便是当初立下那等誓言之时他也从没相信过,且在许久之前便以为自己依然心硬似铁,更何况他早就不再相信天地有道。 那么,他现在的心痛欲死也是老天对他不敬天地的惩罚吧。 看着咸安宫的大门,胤祉耳边又响起胤礽那含笑的漫不经心的声音:“罢了,我信你,今后莫要随便立誓道说什么天打雷劈,人要死还不容易?人生最重的惩罚该是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一语成谶。 胤祉微微苦笑,二哥,三儿傻,三儿明明说过要一直站在二哥这一边,可是三儿胆子小,怕了,躲了,步步相错,如今,只得在此向你谢罪……二哥,胤祉应誓了。 胤禛在一旁跪得笔直,既然已然避不开如此受辱,便平静接受,免得再丢几分颜面。 胤祺闭着眼默念着往生经,虽然他同胤礽算来并无交情,即使他在慈安宫时见得最多的便是这位兄长,到底两人之间的兄弟之情更仿佛同门之谊,他的字最初便是由胤礽所教,而这等时候他亦是在心中算计着如何借势在此时将他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弟弟拖出那不见底的泥淖,暗叹一声:此间都是无情人啊! 第93章 胤禩皱着眉头,昨日他打探出些许消息,自己这回怕是撞上老爷子的枪口了,不过,突发心疾?呵,胤禩冷笑一声,地上凉气侵入身子,不可自控的打了个哆嗦,他的运气还真是不好! 胤俄瞅瞅身边一脸担忧的瞧着胤祺的胤禟,终于松了口气,不管是为了什么,只要胤禟别搀和进去就好……其实,这也是个机会,若是能借了这一契机脱开夺嫡之争,也不负他于此这一跪。 胤祯跪在胤禩身后,瞅了眼跪了半晌仍是一动不动的胤禛的背影,垂下眼,暗暗想着昨日德妃同他说的话的深意,他那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额娘面上却是真心的笑容,拍着他的手要他最近乖乖的做个兄友弟恭的好弟弟,他隐约明白德妃是要做什么,又为了什么不让他动手,只是,他现在还是假装不知晓的为好,这样,他的兄长们,额娘,还有皇阿玛才都会放心! 胤禑静静跪着,心情却说不上喜悲,太子从前与他也并无深交,即使他的妻子是太子妃的嫡亲妹妹,只是最近侍从对他态度的变化,他还是察觉一二,是因为这些侍从以为皇阿玛大恸之下会将满心失落报偿在他们这些相关的人身上么?着实可笑!正主都能狠得下心舍去,可有可无的替代品又将如何?胤禑狭长的眉眼上挑,看了看胤禛胤禩胤祯,垂眸轻笑,他当年曾听过一回上书房师傅的感叹,‘四阿哥之审慎,八阿哥之谦 第94章 和,十四阿哥之骄傲,和之不及当年太子风采五分。’不知道他的皇阿玛瞧着这么些同他的太子相像的儿子们就是将他的太子置之死地之人会是什么反应! 咸安宫中,胤礽的棺木已然合上,因为康熙受不了胤礽半点生气没有的模样。 弘晰给弟弟妹妹们排了班次,让他们轮流在此守着,而他除却去看刚刚出生的弘?便一直守在棺木旁,喃喃说着父子旧事,一日不过用一碗清粥润润唇。 室内摆了不少冰盆,丝丝寒气让瓜尔佳氏守了一日便低烧不止,听说了瓜尔佳氏欲支撑病体前来,弘晰再次起身去了后头。 跪在瓜尔佳氏床前,弘晰叩首道:“大额娘,阿玛现在不在了,还请您保重自己,妹妹的嫁妆还得您打点。” 这般的劝导瓜尔佳氏已然听过多回,只是弘晰口中的话的意思却是让她立时冷静了下来,到底是康熙慎之又慎的挑选出的太子妃,一个转念已然明白弘晰此言何意,看着跪在地上气息沉静的仿佛沧桑数十载的青年,憋闷在胸口的气到底随着幽幽一叹宣泄而出。 第95章 “弘晰,起来,我会好好的,你也不能让你阿玛失望。” 瓜尔佳氏抬手示意嬷嬷将晚膳奉上,弘晰看着那托盘上是两双碗筷,眨眨眼,抬眼对上瓜尔佳氏的眼眸,鼻子一酸,在绣墩上坐了,勉强自己咽下半碗粥。 看着弘晰的背影,瓜尔佳氏神情恍惚一瞬,这孩子同爷当真是越来越像了,这样也好,至少康熙爷在时候,这孩子不会受太大委屈,至于以后,只要她还在,便也是一份筹码,她确实得撑住!她和胤礽夫妻二十载,两人之间即使没有相濡以沫的深情,也是相互扶持了多年的夫妻。他不是良人,她也算不得贤妻,他们两人之间说不上是谁负了谁,谁配不得谁,紫禁城庄重光鲜,内里却是杀机重重,她大意中了招,没能为他诞下嫡子,他纵情随意,被人泼了污水连累她颜面尽失……彼此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那时便已明白。迁入这咸安宫中,她最初是怨过胤礽的,只是不过几月,她就明白了他的苦,看到了他的伤,终于明白后院中后来指进来的秀女为何不过几日便死心塌地的跟在她身边,而他也终于在她几近歇斯底里的质问后坦白了他疏远于她的缘由,从那时起她再不怨他,他也放松了戒备,时常在她这处看书说话…… 第96章 瓜尔佳氏闭上眼,其实她最幸福安然的日子却是在这咸安宫中,两人相对读书剪烛,一举一动都是了然的默契,她一直以为会是她先离开,却没想到先走的人会是他,也罢,他确实太累了,这人说着任性,其实是个心思极重又心细如发的,撑在妻妾儿女身前,却没人能支撑了他护他一护,便让他任性一回吧,她便留下替他守着孩子们,也好让他安心。 只是,来世若有缘,有这样一个兄长却是不错。 因为用了安神的汤药,胤礽这一日间多半在睡着,一睁眼,就见阳光洒在窗畔,已是正午时分。 见胤礽目光怔怔的看着窗下的软榻,何良自是知道胤礽喜欢在这等季节窝在太阳地儿里,只是胤礽如今的伤势还是莫要挪动得好,上前轻手轻脚的在他身后塞了个软枕,让他稍稍坐起身,免得躺久了头晕。 胤礽也没为难人的意思,由着何良摆弄一阵,饮了碗清粥,就见刘顺捧了汤药进来,忍不住皱了皱眉。 慢慢的抬起左手,接过汤碗,胤礽看着自己的手虽然还是抖得厉害,到底是握住了汤碗,心下放松了些,将药一饮而尽,就着何良的手饮了口水压下药味,合眼休息片刻方才再次睁眼。 第97章 扫视一回此间用具的布置,胤礽眼神闪了闪,唇抿成一条直线。 何良扯了下刘顺的衣角,刘顺将自己脑中诡异的猜想抛开,上前轻声道:“主子,此间布置还是当初弘晰阿哥住在此处时的模样,您看看要不要挪动挪动。” 胤礽垂下眼,道:“不必折腾,过些日子能挪动了,我就回北五所。” 一旁捧着果脯蜜饯的侍从凑上来,谄媚道:“弘晋阿哥,万岁爷让您在这儿养好伤,昨儿晚上您睡了,不知道万岁爷还来看过您一回——” 胤礽似笑非笑的看了眼那眼生的侍从,只一眼就让那侍从喉中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半张着嘴呆立当场,何良低声斥责守在门口的侍从不尽心,叫了人进来将那侍从拖出去。 胤礽垂眼轻笑,这宫里头的人物手段当真是越来越上不得台面了,这接下去是不是就该说他得了这般的恩泽不感激涕零反而躲避,着实不识好人心! 那侍从被人拖到门口方才从胤礽那眼神中回过神来,张口欲求,却见眼前是明黄衣角,整个人都失了气力,瘫软在地。 第98章 康熙批过折子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过来看看胤礽,却将胤礽的话还有这侍从居心叵测的话听到耳中,看了眼瑟瑟发抖的侍从,想起这人是今年刚刚补进来的人,眉头一皱,抬手示意侍卫将人堵了嘴拖去慎刑司,转身跨入门槛。 听见外头动静,胤礽抬眸看了眼何良,作势起身。 “不必起来行礼,好生躺着吧。”人未至,康熙的声音已传了来。 胤礽身子僵硬一瞬,便被康熙按着肩膀躺回床上。 “谢皇玛法恩典。”胤礽偏偏头,轻声道。 康熙在胤礽床边坐下,摸了摸胤礽沁了一层薄汗的额头,从袖子里掏出帕子细心为他擦了,对身后的人吩咐道:“雅尔江阿,你也坐吧。” 胤礽一怔,抬眼去看,窗畔那形容憔悴的男子正是雅尔江阿! 第99章 第七章 雅尔江阿进了这屋子就一阵恍惚,听闻康熙的话,应了声便下意识的依着曾经的习惯在窗畔软榻上坐了。 康熙神情微怔,窗下软榻,是胤礽最喜欢的位子,每每用过午膳休憩时分便会卧在榻上晒着太阳,像极了需要人娇宠的猫儿,让人仍不住就想许了他全部愿望……这位子他的保成也宝贝得紧,他们兄弟中只雅尔江阿和胤禔曾经在这儿坐过…… 胤禔……康熙闭了闭眼,艰难的承认到底是他对不住他年长的两个儿子,为了平衡朝局,他刻意引导胤禔和胤礽分别同明党索党绑在一处,却不想除去了明索两党,世家权利被他接管大半之后的现在,他的保成与他去了,生死不见,曾经驰骋疆场血海中拼出功绩的保清也圈在府中近十载……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有情。 如今再多的悔憾已是无用,再多的苦衷在保清保成看来也不过是狡辩,也罢,也罢! 只是,他仿佛记得弘昱身子一直不好,也不知道如今天暖了可是好些没有,待会儿让太医去瞧瞧吧…… 屋中一时沉寂,胤礽抬眼看了眼康熙,转向雅尔江阿,涩声道:“请恕弘晋失礼,不能给简亲王行礼。” 第100章 番外 七月夜凉,蝉鸣渐熄,宫侍无声穿梭来去,一处处晕黄照亮渐暗的宫廷,随风轻动渲染出虚假的温暖,乾元宫中静谧非常。 一阵清风撩起窗纱探入垂了纱帐的寝室,窗畔冰盆上飘荡的丝丝白烟散开,烛光依稀晃出帐中一躺一卧的人影。 轻巧的脚步渐近,门口守着的乾元宫总管张宁并没抬眼,这时候能至此处的人不作他想,待来人行至近前,他方才躬身行礼,侧身开门请人进去,低声道:“太子说是要等着皇上醒了再用膳。” 胤礽点点头,轻声道:“张总管去做些皇上喜欢的膳食,待会儿送来。” 张宁眼睫微动,瞬时便明白胤礽话中的意思,然而再想胤礽说出这番话的缘由……心中却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滋味,深吸口气,转身丢了眼神给自己的徒弟张书刘景,让他们近前伺候,转身离开,直挺的身形一如曾经。 胤礽偏头看了眼张宁的背影,轻叹一眼,此间同他曾经所出之地尽皆不同,到底是他们一世草莽不懂欣赏,不及此间这绵延不断的传承底蕴深厚,便是这宫侍也自有气度,如此,那康熙皇帝自负姿才不过官及户部三品主事也情有可原,若非,他和胤禔等人得了京华双杰的指点教导,怕便是此处仲永。 轻叹一声,想到屋里两人的无声角力,胤礽眉头蹙起,大步绕过织锦屏风,抬手撩起重重纱帐。水泱定是连午膳都没用。 撩起最后一重纱帐,胤礽就见水郅静静的躺着,身上搭着薄毯,手臂压在毯上,床畔,水泱垂眸静坐,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按在床上,却始终同水郅的手相距一分。 走至床前,水泱面无表情的模样映入胤礽眼帘,心中一痛,却也生不出对床上躺着的人的埋怨,只得一叹,上前一步,弯腰环上水泱的肩膀,轻声道:“希祉,你该歇歇了,去用膳吧。” 水泱抬手覆上胤礽的手,轻声道:“我想守着父皇,父皇已昏睡两天了……” 你在这儿,他怎么好醒过来?胤礽心下暗道,却没点破,他怎么会不明白水泱的自欺欺人所谓为何,手上用力将水泱按在自己怀里,下颌点在他肩窝,声音中带着些恳求之意:“你去用膳,我替你守着。” 水泱踟蹰一瞬,身后的温暖让他很想就这般靠着身后的人,不去想今后要如何面对朝臣兄弟,还有他的父皇,可是,从出生就被教导的职责让他不能放纵了心情。 眨眨眼,召回意志,水泱仰头看着胤礽的眼,轻声道:“保成,我想再陪父皇一会儿。” “好。”胤礽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侧身在他身后坐了伸手揽住水泱的腰,让他全然依靠在自己的怀里。 烛影飘忽,床上仿佛安睡的人皱起眉,似在梦魇中挣扎。 胤礽睁开眼,轻拍着水泱的手顿了下,迟疑一瞬,伸手拍拍水郅,即使这个男人同康熙一般都狠心的将儿女当做棋子一般用来平衡朝局,到底还是给所有的孩子安排了后路。 只是,自古至尊皇位都是得胜者踏着败者的血泪而得。 后路,没人会回头去走。 床上的人渐渐睡得安稳,胤礽轻叹一声,收回手,看着怀里人疲惫的眉眼,犹豫一会儿,便动了动身子,让他能睡得更舒坦些,闭上眼:罢了,偶尔饿一回也没什么,水泱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就让他睡吧。 听到有脚步声停在十步开外,胤礽睁开眼,就见隐隐天光透过窗纱,偏头看了眼水郅,低头看着水泱睡得香甜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真没想到金尊玉贵的太子竟然会窝在他怀里睡得这么沉…… 小心的将水泱抱起向外走去,立在纱帐旁的侍从忙撩起帐子,胤礽将水泱放在房间另一头由几组屏风隔开的暖阁中的软榻上,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在他身上。 仿佛嗅到熟悉的气息,水泱刚刚蹙起的眉头松了开,沉沉睡去。 胤礽放下隔帘,看了眼那低着头的侍从轻声问道:“何良,什么时辰了,可是到上朝的时候了?” 何良低声道:“丑时刚过,太子还能再歇半个时辰。” 胤礽点点头,对何良道:“太子脾胃弱,你去做了清淡的粥菜来。”听到床上的人有了动静,胤礽看了眼何良,“让张宁进来伺候。” 水郅睁开眼的时候就见屋中尚有灯烛未息,怔怔看着那飘忽的烛火,就见一个丰神俊秀的青年进了来,手执银铰剪将烛火熄了,转身对自己一礼,道:“臣贾琏给皇上请安。” 水郅想要出声,却是轻轻咳了两声,好容易方才挤出一个单字:“起。” 张宁脚步匆匆进了来,竭力将眼中泪花隐去,伸手扶着水郅坐起身。 水郅拍拍张宁的手,正欲说话,就见胤礽捧了盏蜜水送到他面前,道:“皇上两日水米未沾,未免伤了喉咙还是先用些汤水。” 水郅抬眼去看胤礽,不动不言片刻之后,却忽然笑起来,按着张宁的手,以眼示意胤礽侍奉他用汤。 胤礽一时错愕,眨眨眼便敛去了异色,从张书手上的托盘中取了银匙,摸着汤碗试温度,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将水泱叫醒来做孝子,现下这般情景实在太过诡异,他不过是个外臣,还是紧跟在他子身边的臣子…… 水郅唇边笑意微微,用手指了身边的位子,道:“坐。”有对张宁道:“小声些。” 张宁自然明白水郅的意思是让他出去制住侍从,不许人喧嚣,轻叹一声,道:“是。” 见此间只有两人,胤礽也不再多想,在床边坐了,用瓷匙舀了送到水郅唇边:“皇上先用些参汤润润喉。” 闻到参汤的味儿,再想到之前那盏参汤,水郅皱皱眉,就见胤礽面上浮现无奈神情,将那一勺汤送进口中,又舀了勺汤水送到他唇边:“请皇上放心。” 水郅见他动作本就无奈,听着胤礽的话,更觉无奈,这孩子说话总是这般言简意赅的气死个人,不过也好,原来昨夜种种不过黄粱一梦,只是他梦中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仿佛一切都该是那般模样……幸而眼前这不是他梦中的那个一无是处的贾琏,证明了那只是黄粱一梦。 这个殿上被他钦点为文探花,武榜眼的男子并非那梦中醉生梦死全然依附父祖荫庇的无用纨绔。而他的希祉,虽然同他有些疏远,他们父子却也没有梦中的反目成仇…… 饮下一盅蜜水,水郅已然恢复些气力,听见又有侍从近前,闭上眼不予理会。 胤礽看着水郅的模样,想了想,将碗匙在托盘上放好,捧了出去,接过刘景手中的托盘,转回身,取了方桌,安置在床上。 水郅睁开眼打量着,忙活着布菜的男子,微微苦笑:为何他竟是一直没有察觉这个孩子同旁人的不同,骄傲恃才的学子朝臣他不是没见过,面前这人的骄傲却是同他们不同,仿佛他天生就该是藐视众生……明明这人身上的气息同水泱那般相似,两人站在一处仿佛那双生之莲,不过是一盛开在白昼,一静静绚烂在夜半十分。 胤礽对水郅的打量眼神也不以为意,只细心的将一应用具摆放好,正准备退去一旁站着,就听水郅哑声道:“服侍朕用膳。” 胤礽沉默一瞬,暗自磨牙,他又不是他老子,竟然就这么使唤他!只是瞧着水郅如今的憔悴模样,不过是天命之年的男子,竟是苍老如斯!虽然不喜他对水泱的苛刻薄情,到底面前这位帝王对他的纵容重用,仿佛能看透他期许着什么,想要什么…… 心下暗暗一叹,胤礽默默端起白瓷碗,舀了勺粥送到水郅唇边。 水郅心情略好些,张开口。 看到水郅用尽了一碗粥,胤礽唇边浮起一丝笑,水泱该放心了吧,能吃下东西,水郅还是有大把的年头去活。 水郅阖眼听着胤礽低声唤了侍从进来收拾,待得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消失,方才睁眼去看坐在床边的青年。 剑眉星目,瞳子似夜,觑不见深处情意,似笑非笑的薄唇,玩世不恭的神情,难怪霍百里不喜欢他,谁会喜欢同自己的伪装如此相似的人呢? 无情人人便要做多情眼,有情人却练就无情瞳。 想到那一日宫中的混乱,还有胤礽半拥着水泱将他护在身后的动作,水郅终究舍弃了迂回的试探,索性直言。 “昨夜朕做了一个梦。” 胤礽眼睫颤了颤,唇角勾了勾,恭敬道:“臣愿闻其详。”果然刚开始的时候是在装睡! 看着胤礽面上一闪而过的忿忿然,水郅心下暗嘲自己的不打自招,却也不愿再想这尴尬,转而将梦中见闻精简说来,关于水泱,关于北静王,还有荣国府。 听过水郅不带感情的叙述,胤礽怔怔片刻方才回神,这……虽然水郅所言的皇家事同他前世经历不甚相同,然而,刨除细枝末节,竟是他那一世的映像! 看来那道人和尚并非满口胡言,那什么警幻也并非他荒唐一梦! 胤礽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这诡异的相似会不会在将来重合了轨迹,幸好理智尚在,还记得自己这是在水郅面前,垂下眼,声音平静:“皇上,黄粱一梦岂可当真。”便是天命当真如此纂刻,他也要为水泱改命,这一世,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在意的人! 水郅本也不欲同他辩说此事真假,他心中最介意的乃是另外一事:“瑾安,希祉可是在怨朕?” 胤礽的心霎时一冷,果然,说到底他们还是一样的! 抬起眼,胤礽一双寒水瞳不见丝毫波澜:“皇上多虑了,太子怎敢--” “是不敢而不是没有。”水郅出声截断胤礽的话,满面疲惫失落,“一直以来朕最喜欢的孩子就是希祉,可是朕并非只有希祉一个儿子……希祉却因此同朕生分许多,不肯似幼时一般全心依赖着朕,这个梦让朕很难过,水汨水汶确实招人喜欢,可朕宠着他们却也从来没让他们越过太子,为何后来太子竟会以此为由同朕父子情绝?!朕从来没想过要让太子的兄弟替代了他,朕曾发誓要给一直信任朕的希祉最好的,让他目极天下--” “父佑子,子敬父难道不是应该的?你在希祉一无所知的时候定下这等有失公道的誓言,先伤了人心,又怨人不信,真是可笑之极!”胤礽面上虽然在笑,声音却是冷极,都是这样,康熙皇帝也是这般想法!没让他宠着的皇子越过太子?众皇子的对太子之位的虎视眈眈,朝臣的拉帮结派他竟是瞎的不成?!全心依赖?我当年何曾没有全心信赖那人?那人又是如何对我?!他那梦中的太子何曾在皇帝面前遮掩了自己的真心想法?他得到的又是什么?凭什么在我们一无所知的时候就定下我们的命运,明明被立为太子,与兄弟之间划出天堑,孤寂多年,只为达到这人的期望,最后却落得不悌兄弟的罪名!我们凭什么不能怨恨! “刺啦--”刺耳的布锦撕裂声传来,胤礽心下一惊,抛开心中杂念,甩开纱帐,冲了出去,只丢下一句话:“原来皇上却是一直信着太子的,那年京外飘雪二尺,竟让他生生露营一夜,这就是您的信任!” 纱帐飘忽落下,水郅看着水泱踉跄而去的背影,只觉心中空落落,听得胤礽的话顿若炸雷响在头顶,让他瞬时清醒,面上一阵红白,他,他刚刚仍是沉迷在梦中情境,问的也是那梦中的情境的缘由,可是,明明水泱什么都没做,虽然父子之间有些隔阂,但是还是他的希祉,为何他竟然出声质问,他明明知道水泱也在此间,他明明知道他就在帐后--原来他已然认定水泱会是他梦中那个形容桀骜阴沉的男子! 明明很多事情都是不一样的,为什么…… 明明他也做过皇子,他也曾面对他的父皇宠爱幼弟时心生惶恐,暗自神伤,他曾想过要给水泱他所没得到过的父爱,他为了让他最爱的儿子与众不同,在水泱两岁时就立他为太子;他为了让他的太子安全,故意宠着身后家势厚重的水汨,让后宫众人的嫉恨从太子身上移开……可是,水汨到底也是他的儿子,他愈发宠他,不过是一种补偿-- 水郅终于大笑出声,原来,原来一切的罪魁祸首当真是他!果然情谊做不得假,他到底是偏了心,是他亲自主导他的儿子们的相争惨剧,他宠着水汨,宠得他不通事理,他无视其他儿子,让他们视太子和水汨为眼中钉,他假意疏远他最喜欢的孩子,最后却假戏成真…… 原来当年他的父皇最后对他说的话乃是肺腑之言,竟是自以为是的帝皇终身踏不出的诅咒:“水郅,永远不要假意予亲近之人恩宠……”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某寒终于捋清楚红楼的脉络了~回来更文啦~ 第六十九章 六十九章 贾赦打量贾珍一回,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人一眼,大马金刀的在太师椅上坐了,出声令屋里的仆从都退下。 贾珍晓得自个儿那点儿心思是瞒不过贾赦,莫名心虚,一边喝令屋中人出去,一边笑开了脸在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了,期期艾艾的瞅着贾赦。 贾赦瞧着贾珍的模样,生怕他拖着自己同去道观见贾敬,忙将他要查府上仆从一事的缘由道说于贾珍。 贾珍本以为贾赦是当他没去见贾敬而过来训话,不想却听了一耳朵的刁奴家贼,一时间有些怔愣,回过神来细细琢磨,却另有思量。 若是早几日听得贾赦言语,贾珍定觉荒诞不经,只当他小题大做,如今却是不然,沉默半晌,忽的出声:“这帮黑了心的会不会传瞎话?”虽是问句,他心里却已有了明白答案,就像他以前再怎么嫌弃蓉儿不好,只要见了他有点上进,仍愿倾己所有。 父子心性一脉相承,他的父亲又如何会对他那般狠心! 贾赦瞧着贾珍模样倒也猜出几分,忽的庆幸自己来了这一趟,到底打小儿的情分,只要珍哥儿不嫌他烦,日后但凡他明白了什么道理都会来寻珍哥儿说上一说。 贾珍听说贾赦碍着贾史氏不能彻底肃整了他府上的规矩,本想言说有何忌讳,忽的记起之前贾赦说他身为一族之长总也得学着自己拿些主意,便将话咽了回去,仔细思量,不过片刻也明白了贾赦的顾忌,只是仍需求证,便道:“史家?” 贾赦点点头,轻轻叹口气,虽说他占着理,可他到底不是聪明人,在工部的官职也就这样了,比不得王家王子腾、世家那兄弟三个的本事,贾史氏是史家女,史家总要回护几分,荣国府的事儿他不能总是借东家的风西家的势,更何况后年他儿子要回金陵考乡试,史家的根基可也在金陵,也不知他们究竟经营到什么地步,若是史家人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可是得不偿失,左右他也忍过了这么些年且再忍忍,再说,阖府仆从身契现下可是都掌在他的手上,谁都跑不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贾珍掰着手指将他府上这些个姻亲都算过,觉着没谁比他家地位高,便放了心,想着此事宜早不宜迟,便要遣身边长随去做事,换了人来却觉不对。 将进来听令的人打量一回,贾珍眼神复杂,却做了笑音,道:“今儿赦叔赏脸,你去叫厨房好生整治了席面来。” 待人出了去,贾珍苦着脸转向贾赦,低声道:“赦叔,再帮帮侄儿,借侄儿些人吧。” 贾赦瞅了贾珍一眼,也放轻了声音:“敬大哥就没留了人给你?” 贾珍不自在的动了动,小声道:“我嫌他们聒噪,都打发去庄子上了。”怕贾赦嫌他不孝,忙续道,“都是京郊收成好的庄子呢。” “你府上也就京郊那几个庄子近年收益尚可是不是?”贾赦没好气的诘问一句,不想却得了贾珍讶异的眼神,抬手扶额,倒也没法子笑话贾珍,谁让他那话本是随口揶揄,话出了口方才察觉其中意味,偏还歪打正着,戳中了事实。 撂下这个话题,贾赦让贾珍悄悄联系了庄子上的人来帮他整顿府内诸事,贾珍却吞吞吐吐的说人心易变这么些年谁知道人家会否记恨他变了心。 贾赦一时哭笑不得,嗔道天下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以利诱之,以利驱之,京中府上的体面差事、放籍赠物的体面总有一样会让他们动心。 贾珍虚心受教,头回将恭维的话说的那么真心,更坚定念头:日后多听他赦叔和他那年纪小小心眼却一点儿都不少的琏二弟的话。 现下贾珍坐在他的母亲贾李氏座榻旁的绣墩上,瞧着从贾李氏陪房处抄出的物件儿种种积了满满一抬箱笼,心火上涌的同时,更觉得西府贾赦父子是同他真真要好,想着这回事了定要好生谢过。 抬眼瞧见跪在箱笼旁求饶的嬷嬷,贾珍想着她往日里仗着在贾李氏身边伺候的资格时不时的拿捏他们夫妻,心下冷笑,面上倒是不显,只是转脸满面沉痛的看向贾李氏,沉声道:“老太太,这箱中物事儿子瞧着眼熟,仿佛记得有些是您的玩物,有些还是御赐之物!” 这宁国府的老太太贾李氏虽不若荣国府贾史氏贪权,然眼瞧着伺候自己几十年的人哭的那般凄惨模样心下也是有些恼的,只是,瞧着那箱笼里的物件儿,她还是说不出饶恕的话来,毕竟那里头的东西她都认得,除却贾珍说的,有些物件儿是她婆婆的私房,更有些物件儿是贾敬未带去道观的。 且,贾李氏虽不是书香门第的女儿,却也不是小门小户的出身,世情道理皆通透,自是晓得贾珍亲来与他说这事儿一是怕伤了母子情分,二却也是立威堵了众人的口。 贾李氏固然爱惜自个儿的脸面,到底更看重儿子,低低一叹,便道:“珍哥儿,你去请了衙门的人来,私刑易被人歪曲了去,总有不美,左右这盗窃之罪衙门律例也是有量刑的。” 贾珍心下一热,忙起身向贾李氏行礼:“谢母亲指点。”虽死命压抑了声音,仍是有几分哽咽,贾珍一向以为自家老爷太太是不喜自己的,他也暗自同他那早逝的兄长比较过,确实样样不如,如今想来,却是他自个儿想的太偏颇,生生疏远的彼此,而他的母亲仍处处为他着想,他,真是羞煞,日后定要更加孝顺才好。 由贾李氏这院中开了头,贾蓉贾蔷处动作也便意不少,宁国府后街上一阵吵杂,天寒地冻的被捆在雪地里的人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缩在屋中的人皆是坐立不安,生怕被波及了去。 贾珍瞧着从那妆匣等处搜出的房契地契,气得额头青筋毕露,只觉得这事儿再是拖不得,借着天色昏暗亲自去请了衙门的人悄悄入府,好食好茶扁荷包供着,衙门的人也利索,对照着贾珍奉上的缺失物件的名册并从家仆家中抄出的各色物事记了档,又将那来路不明的地契田契记档备案,令那犯人画了押收入大牢,婉言宽慰贾珍一番便去了。 贾珍送走了衙门的人,长长吐了口气仍觉心中憋闷,回头就听有人问他那被收监的仆从的家眷要如何处置,雪地里灯影下,贾珍面色略显狰狞,扫过院中瑟瑟发抖的家仆,冷声道:“卖了!都灌了药卖了,往苦寒地儿扔!收了的银子换了衣裳米粮来,施粥消灾!做得好,有赏,做得不好,这就是前车之鉴!” 众人喏喏应是,倒是都不怎么哆嗦了。早前他们被叫到一处,听了贾珍定下的新规矩——这新规矩是贾珍贾赦一处琢磨了半宿,又由贾蔷贾蓉对照律例推敲无碍的——管事之间不得有所牵连,自赎要趁早,若有仆从倚着资格拿捏小主子,一经查实便要连坐了发卖。晓得日后差事没了清闲,此劫幸存之人倒觉安心,虽没那么些富贵逼人,却也没有那么些懊糟心事儿,安生日子还是让人贪恋的。 自此东府内外院格局大改。 贾珍领着贾蓉贾蔷在贾李氏处一同用膳,竭尽所能的哄着贾李氏开心,见贾李氏略显疲态,便留了贾蔷陪着她,自个儿提溜着贾蔷回了院子去瞅发妻贾赵氏。 贾赵氏本就身子弱,心思又敏感,虽得了贾珍宽言抚慰,又有儿子出息,到底经事一惊一急又羞恼,翌日便起不来身,贾李氏亲自去了贾赵氏的院子宽慰与她,接过了年节一应事务。 再说另一边往王府而去的贾政夫妻,贾政虽同贾王氏坐在一架车内,一路上却是冷着脸,任贾王氏如何解说就是不肯答话。贾王氏心中恼恨,偏又不敢流泪,不远的路途行得像万里之遥,只是她却也明白到了娘家,她怕是也得不了好。 贾政本以为这回可以挺直腰杆对着王子腾,如何解说的腹稿都打好了,到了王家却直接被请去王老爷子的书房,进了书房见病怏怏的王子胜也在,心下顿时一咯噔。 虽不情愿,贾政却也明白之前的腹稿怕是不能用了,规规矩矩的同王家人见礼,落了座,只等王老爷子开口说话,心里头将贾赦的名字嚼了又嚼,恨意暗生。 王老爷子打量过贾政,暗叹一声,当初他择了贾政下嫁长女并非全是为了那荣国府的富贵,实在是他晓得这个女儿的性子,本想着荣国府有宠幺儿的老太太坐镇,贾赦又是没出息的,女儿嫁过去不会受委屈,也出不了大褶子,不想他千算万算却忘了能为幼子求娶高门妇的人家内里会有多乱。 轻叹出声,王老爷子抬眼瞅了瞅王子腾,示意他来说话。 王子腾心下火气也旺得很,多少年没人敢明目张胆的威胁他,今日却被纨绔贾赦威胁到面上,还只能受着,一想到贾赦派来的人声情并茂的将贾王氏所为种种道说而来,更有贾赦的原话——抹不平事儿咱就金銮殿上说理去——戳着心窝子,瞅着贾政也很不顺眼,往日只道这妹夫无能,今日方才晓得这人竟没本事到将外院也交由他妹妹打理,虽然他妹妹这事儿做得不对,到底妇道人家哪里学过什么刑律,谁家又男人无能到要让女人出头?怎么说都是贾政不对在先! 偏出了事儿还得他来扫尾!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七十章 贾政让贾史氏一心看重二十余年,其心智性情必然并非当真如外人以为的迂腐无用,察言观色的能耐自然有几分,只是贾政曾眼瞧着中了进士的贾敬如何黯然出世,更何况他一介白身不过凭着荣国公嫡次子的身份靠推恩得来那工部侍郎的官职,贵勋清流想必都瞧着他不顺眼,若是做事出彩,怕是下场连辞官的体面都保不住。 照着学究的模样处世虽有些辛苦,贾政却也渐渐觉得如此甚好,他的母亲妻子做得些事儿他并非一无所觉,可他又能如何?装聋作哑久了他自己也以为自己是个迂腐学究了,不过本能尚在,现下瞅着王子腾对他笑,贾政只觉得那笑容里不定藏了几把刀,挨上一点儿就会被剜去血肉,虽然不甘,到底先松了挺直的肩背,和软了容色。 王子腾看着贾政不过这片刻就换了颜色愈发不屑,只是谁让他妹妹先被人拿住了把柄,且有侄女将来要嫁入那荣国府,总不能撕破颜面,便也换了好声色同贾政道说朝政时局,从户部钱粮说到边疆战事,话锋一转却又说起兵部对兵器的重视种种,见贾政实在不能领会他的意思,懒得再费口舌,索性住了口,直接暗示他妹妹的事儿他会抹平。 贾政得了王子腾的保证终放了心,也爽快的将贾赦摔在他身上的贾王氏做那事的契书拜帖等等交给了王子腾,并言明这是他大哥给他的一部分,瞧着王子腾面色铁青终觉心口舒坦了许多,坐在椅上慢慢品着王家的茶。 王老爷子瞧了眼那厚厚一叠纸,眼皮子也忍不住跳了几跳,看了眼悠然品茶的贾政,再瞧被惊得失态的长子并红了眼睛白着脸的次子,暗暗一叹,出声对贾政言说他经年不见女儿,既然贾老太君仁慈让儿伴媳归家,他也厚着面皮留人住上一宿。 言罢,不待贾政如何答话,王老爷子便扬声唤了仆从请贾政去客房歇息,端茶轻抿。 贾政顺势而退,毕竟,他同走武官路子的王家父子一处身上不自在的很。 待屋内只剩父子三人,王老爷子脸色一沉,对王子腾道:“去叫你妹妹过来!” 王子腾对王老爷子敬畏非常,诺诺应了,匆匆去唤人来。 王子胜见他大哥走了,闷咳了几声,抬眼去看王老爷子,涩声道:“父亲,凤姐儿……” “你不必担心凤哥儿,她心里有主意,若是有闲不若为仁哥儿打算一二。”王老爷子打断王子胜的话,他晓得儿子想说什么,他之前不是没试探过孙女,瞧着女孩儿的羞涩只能叹一声女生外向,眼下儿子黯然的神色虽让他心疼,却也舍不得让儿子同他最看重的孙女间有嫌隙,这恶人就由他来做罢。 贾王氏在她大嫂王李氏面前并不言说自己如何迫不得已,只是呜咽不止,让王李氏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将满心的不悦宣泄在手中帕子上。 王子腾进来瞧见这幅情状倒也没对妻子有什么不满,到底他也是有女儿的,若是他妹妹做的这些事儿被捅了出去,旁人不管你有何苦衷,王家女儿怕是都不用嫁人了。 王老爷子如何教女自不必细说,王家后宅中胤禩面无表情的盘膝静坐却有了些时候,胤禟在旁静静的绣着帕子也不扰他,待得婢子隔帘询问是否传膳,方才抬眼去看胤禩。 胤禩睁开眼,勉强一笑:“传吧。” 因胤禩用膳一向不留胤禟以外的人,几个婢子布好膳食便退下,胤禩起身走到胤禟身边牵了他的手,轻声道:“九儿,我知道你不高兴我非得扒着二哥,只是,你看这王家咱们能依靠谁?你我命不好身为女子,去了谁家不是入龙潭虎穴?咱二哥到底还认你我不是?总是能给咱们个安稳些的栖身之所——” “八哥,你不必说了,我也晓得去老二那里是目前最好的去处,只是你瞧着老二现在就这么个折腾法,日后少不得算计了你我。弟弟心里就是不舒坦,凭什么……凭什么……”胤禟本来语气不过平平,说到后来莫名的就哽咽了声音,也不知哪里来的委屈梗在哪儿,眼泪都砸了下来。 胤禩用帕子给他拭泪,湿了两条帕子也不见胤禟泪止,只能将人拥进怀里抚着脊背拍哄。 胤礽胤祉从北静王府归来,贾赦也将他名单上的人都处置了,人正坐在书房软榻上瞅着堆了满屋的从那些人家搜出来金银妆匣,见着儿子们便唤他们进来瞧瞧家贼窃主几许。 胤礽记着霍百里醒来后嘱咐他的话,略一打量各色物事,记下几个打眼儿的想着让人翻新重铸了可赠了何人,转身偎进贾赦怀里问他要如何处置这些得来的东西。 贾赦将他许诺要用六成刁奴的不义之财换了米粮施舍消灾说与二子,眼见两小儿眼中满是慕濡,只觉心中那一点点的不舍都消散了去。 胤祉觉得有胤礽一个哄了贾赦就够,转眼打量着打开的妆匣中的镯子想着挑些稀罕的样子让人照着打给莹曦玩儿,顺手拿了只镯子颠了颠,入手却觉重量不对,想是镂空的手镯,拿至眼前细细看视:中空的手镯却并无镂空花纹,样式也非新奇……怕是用处便是在这中空! 细细摸索一回,胤祉手上微微用力,便将镯子掰成了两半。 瞧着胤祉举到两人面前的两节镯子并一纸银票,贾赦和胤礽说了一半的话都断在口中,转头再看这一屋的物事只觉心跳如擂鼓。 贾赦将那两节镯子又按成一只,唤了李平王逸进来,指着那妆匣问两人这是那一家里得来的。 李王二人抬眼瞧了那妆匣,道说那是从今日卖出府的奴才身上剥下来的,也记不清是那一家的谁的。 贾赦赞了一回两人做事细致,从袖中取了五百两银票,另两人各留一百两,余下的平分于今日做事的仆从。 李王二人谢过贾赦的赏,退出屋去,彼此对视一眼,皆是庆幸,依着两人的本事便是那等忙乱之时如何不晓得各处收了什么,那妆匣中比他们送进来时少了只镯子,想来便是那镯子有些蹊跷,幸而他二人今日下了死力气盯紧了所有抄捡物事的人,如今得了百两的赏赐方才心安。 贾赦贾邢氏夫妻并胤礽胤祉兄弟再加上个陈嬷嬷用了半宿方才检视过所有妆匣饰物,其中夹层里的银票让打着算盘计数的胤祉都有些眼晕:他们大房的账本他是瞧过的,这些银子尽够他们一房人用上三四年的了。 贾赦气得直在原地转圈,直说该将那些刁仆打上二十板子再卖了。 胤礽抱着贾赦的胳膊为他揉心口,宽慰不值当跟那帮没前程的计较,现下也不能计较太狠,毕竟这府中有些刁仆因未被捉住把柄还在,得防着他们铤而走险。 贾赦夫妻这才明白胤礽坚持请了陈嬷嬷来的用意,细思之下直觉后怕,幸而他们这一房本不受宠,有些人脉的能耐人早走了,早些年贾赦为了胤礽又整治过一回,裁减了好些虚职,人少是非也少,贾邢氏嫁进来之后治家手段颇有几分,大房这般尚且规整。贾赦此次动作处置的仆从多是荣禧堂那边的,不过查出他们这一房下等仆从几家不忠并有些仆婢被连坐了的罢了,倒是没有大碍。 后怕过,贾赦倒是得意起嫡子的思虑周全,庶子也颇为聪慧,一手揽着一个儿子,笑得心满意足。 贾邢氏忙请了陈嬷嬷帮忙照应厨房并浆洗房两处,陈嬷嬷自然应下,只道姑娘此时独居却是不妥。 将莹曦挪回贾邢氏屋里,胤祉被胤礽拉去同住,贾赦又去同梅芳说过一回,大房众人这才歇下。 皇城中水郅寝殿中的灯火却是仍未熄灭,瞧着他一时心血来潮派去的暗卫带回的折子,水郅沉默半晌,终是只道一句:“瑾安果然命好。” 张宁在旁瞧着水郅神色凝重也不敢多言,不防水郅问他话:“张宁,你看贾琏如何?” 掂量过词句,张宁小心道:“回皇上的话,老奴以为贾小公子早慧重情,很是有趣。” 水郅笑起来,令暗卫日后不必再去听贾赦父子的壁角,只需远远护了他一家周全即可,待暗卫退下,方才对张宁道:“你也喜欢他,朕也瞧着他就喜欢,且看他长大后会否如华星沐言所言般守信罢。” 一夜过去,贾史氏早早醒了,唤了人进来伺候,瞧着捧水的丫头面生,问了几句便气得摔了茶盏:她院子里的丫头多是从在主子面前有脸面的仆从家中择了送进来的,昨日贾赦收拾家仆行的是连坐之法,不少丫头都被拉了出去,所幸贾史氏常用的一等丫头都还在,昨夜她心里正不舒坦,不喜人多,只让鸳鸯并琥珀伺候着,竟是刚刚才晓得贾赦将一家之仆从买去近半! 贾史氏正欲叫人喊贾赦来骂,却见贾赦带了小厮扛了两箱子物件儿进来。 一箱金银闪得贾史氏眼疼,却也能强辩说荣国府主子慈善,几辈子的家生子攒下这等身家也是自然,而另一箱中各色古玩珍品却让她说不出话来,瞧着她嫁妆中道说碎了的物件完好无损,贾代善把玩过的古玩尽皆其中,再看贾赦拍在案上的死当票子,贾史氏颓了气势,仿佛老去经年,挥手让贾赦退了出去,便揭过此事。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七十一章 贾赦昨夜累了一宿,临睡前觉着自己亏得慌,便唤了侍从去通知府中那些个大管家明早在正门甬道候着他去训话,这日早起却是慢悠悠的梳洗用膳更衣,领人抬着金银堵了贾史氏的嘴这才去了正门甬道。 瞅着立在雪中瑟缩的众人,贾赦勾了勾唇角,眼神在众人样式统一的服饰上打了个转,最终停在最前的赖大身上好一会儿,暗自惋惜没能除了这人,瞧着时辰也差不多方才出声道:“快过年了,待过几日得了闲,老爷我和你们老太太老爷要对对帐,公中账册快些整备出来。府上事务繁多,不定什么时候就用着你们,别有事儿没事儿的往外跑!” 立在阶下听训众人顿时又抖了抖,忙不迭的应是,送了贾赦离开,苦着脸瞧着彼此,只觉得像要剜心般难受:他们穿金戴银的多少年,家中儿女也都有两三个丫头伺候着,那银钱何处来得彼此是心知肚明,都入了怀和皮肉生在一处的东西现下竟要拿出来,可不是同割肉一般么!只是他们也不敢违逆了贾赦的意思,虽然昨日他们这些人无事,隔墙东府的动静他们却是知道的,那府上的大管家赖二可是阖家被卖去不知何处了!瞧瞧赖大这通红的眼,想来也没将人截下来…… 贾史氏一早便同贾赦气了一场,听说贾政留宿王家未归了了件心事方才让人摆了早膳,到底没了胃口,略用些许便叫人撤了,人倚着软枕吩咐去请了赖嬷嬷来陪她说话。 赖嬷嬷是红着眼进来的,正为贾史氏按捏肩膀的鸳鸯瞧见心下就是一咯噔,暗道不好,果不其然,贾史氏看了赖嬷嬷一眼面色就是一沉,以为贾赦对赖大动了手,忙道:“你这是怎么了?” 赖嬷嬷虽同各色人等斗了一辈子很有几分智慧,骤然失子却也乱了方寸,闻听贾史氏询问,便将昨夜之事一一道来。 贾史氏此时方知晓宁国府的动静,手上茶盏一个不稳便脱了手,却见近前服侍的鸳鸯琥珀不顾仪容,齐齐跪下伸手去接那茶盏! 贾史氏更是惊了一跳,抚着胸口低头去看,只见琥珀的手被热茶烫红一片,鸳鸯的手背也被杯盖砸出一道青红,而两人正捧着杯盏查看是否有损伤,贾史氏失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不过个杯子,两个丫头怎么瞧着却比她们性命还要重要? 鸳鸯捧着接住的茶盏,俯身回道:“回老太太的话,老爷说老太太这屋里的物事都是当年老太爷辛苦寻来的,老太太对婢子们宽慈,若是坏了哪件儿自然道说无事,却会暗暗心疼……婢子们不该瞧着主子失手伤了心爱之物……” “好了,你们受委屈了,去,去涂了烫伤药去,我乏了,要歇歇,等,等二老爷回来,让他来见我,旁的事儿去找老大家的!”贾史氏自然没错过鸳鸯回话中提到贾赦用的老爷称呼,她本就喜欢在这些个小事上斤斤计较,如何会不晓得这点滴改变预示为何,到底是他一时心软让那父子两个成了气候,如今反来逼她! 贾史氏气急反而镇定下来,一段话不疾不徐的说来,咬文嚼字间仿佛服软,跪在榻前默默流泪的赖嬷嬷却打了个哆嗦:她已经几十年没听她家小姐用这般语气说话了,想来那惹起她家小姐这般怒气的人得意不了多少时候了! 荣宁两府的事儿因主事之人的低调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年节里事情本来就多,如今更有东北战事起引了众人视线:弹丸小国绛彩国竟举兵进犯! 所幸被本欲返京尽孝侍疾的东平王世子率边疆军士将之截在边城。随着身裹霜血的兵士疾驰入城而来的消息让京中百姓额手相庆,放下隐忧,专心去置办年货:只要天塌不下来,总还得先想着如何过活。 民间这般感念东平王世子的恩德,朝堂上却有人质疑那东平王世子该当从北境而归,如何却在东北领了兵? 水郅慢条斯理的理过袖口,见不少人附议方开口:“朕记得绛彩国每年上供的高丽参性温倒适合给东平王养生入药,便令东平王世子顺路去采办些。想来却是天佑我大齐,朕对臣子的一番关怀之心,竟解了边境之险。” “陛下——” “至于东平王世子如何能调派郑于两位将军手下军士,”水郅不待那出列之人将话说完便径自言说,眼神一直落在站在朝臣最前的左相身上,“朕记得朕当时拟的圣旨是令东平王世子掌北境所有军权,何爱卿?” “臣在,陛下确实是如此旨意。”年届知天命的何宇出列躬身回话,只觉落在身上的眼神压得他直不起腰。 原本当不当正不正的被水郅晾在殿中的兵部侍郎黄天修此时涨红了脸,更觉尴尬,偏此人并无急智,手足无措的立在殿中愣愣的瞧着水郅。 水郅瞧着这黄侍郎只觉心中腻歪,黄天修当年守边疆那几场胜仗确实值得称道,以弱胜强,惨胜也是胜,只是这人耳根软,升任侍郎之后更是沾染上文臣的迂腐,整日里揪着军中些许违制之事没完,水郅瞧见折子上有黄天修的名签就闹心,偏他身居侍郎之位,少不得有些战报是要经他手上报,还不得不看。 如今正是用兵之际,水郅不能让兵部损了颜面,便转了话题:“黄侍郎,兵部兵器尚有几许?可还供得上边境之需?” 黄天修忙道:“回陛下的话,兵部兵器尽够,此时北境天寒,粮草却需早早上路。” 水郅微微点头,道:“你说的是,待下了朝,兵部户部尚书并侍郎留下谋划章程。” 听着臣子应是,水郅勾了勾唇,话锋一转:“绛彩国不过一隅小国,如今冒然进犯,朕可不信之前无迹可循,朕还记得几日之前朕用郑将军的折子问鸿胪寺,鸿胪寺有人信誓旦旦道说绛彩国谦逊有嘉,很该赠物以证情谊——” 鸿胪寺卿丁岩坪出列跪在地上,颤声道:“臣等有负圣恩。” “你既然知错,便自去吧。”水郅声音冷冷,让众臣肩背绷得更紧,只恐自己也被迁怒了去,一时间竟无人为丁岩坪求情。 “丁岩坪就这么走了,当真可惜。”听说丁岩坪出了谕天宫归家后便带着一家老小出了城,霍百里躺在只铺了层狼皮褥子的紫檀榻上晒着太阳,眯着眼对方森杰道。 方森杰瞧着霍百里百无聊赖的样子勾唇无声一笑,回道:“丁岩坪学问不错,又通晓几处番邦语言,若是万国来朝时为鸿胪寺卿确实不错,只是现下四方异动,他年届不惑,却仍天真烂漫,实在无法担此重任,现下趁着未酿大祸,挂冠而去并不损颜面,沐言实不知有何可惜。” “丁岩坪挂职便得逍遥,那坚利国旧事你我却要如何逼他说个清楚?”霍百里语声平平,却让方森杰听得一愣,愣愣的瞧着桌案片刻方才回神。 放下手中的笔,方森杰转头去看在旁抄书的胤禔,却说起不相干的事来:“我记得佑明说过在瑾安处瞧见过几页连珠弓弩的残卷?” 霍百里抿抿唇,索性闭眼小憩:丁岩坪在当年事终得角色确实不重要,只是他气量也不大,不过既然当年为了探察真相要死要活的人都不予追究,他如今行动不便,又何必自寻烦恼,随他去罢。 胤禔被方霍二人哑谜似的言语来往勾得心痒痒,偏又问不出什么,只得且将之撩在一旁,专心回答方森杰的问话:“是,瑾安上回赠书时便将那残卷整理妥当一并送了来,当初瑾安说起那残卷时南安王世子也多问了两句,想来瑾安必也送了他。” “如此甚好。”方森杰见胤禔明白他的意思,赞许点头。 胤禔回了静斋毫不意外的瞧见适才被提到的人正歪在软榻上捏着炭笔涂涂改改,换过衣裳走至近前就见本是残卷的连珠弓弩已修注完备,不禁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本事?” “没有运道上战场,只能弄这些个巧计聊以慰藉。”说话间南安王世子霍青又勾画了两处细节,瞧着满意了,这才放下炭笔,接过侍从奉上的锦帕拭去手上碳灰。 “又是跟保成一处玩儿的消遣?”胤禔歪在软枕上,语气有些酸。 霍青眨眨眼,见屋中无人,这才低声笑了:“大哥,弟弟这才知道那时候你怎么总是忽然就进来扯了二哥去练摔跤,”见胤禔瞪过来,便换回刚刚话题,“二哥更擅火器。” 胤禔哼了一声,晓得自己这般吃味也无趣,上辈子他们在这般年纪的时候都喜欢胤礽喜欢得紧,谁又能想到日后一个同胤礽成了对头,另一个也渐行渐远隔着君臣之别……想到夺嫡的凶险,胤禔看着霍青的眼神有些犹豫。 霍青瞧着胤禔的眼却笑起来,宽慰道:“大哥放心,我晓得如何应对,不过,大哥当真不打算同大皇子聊聊?”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七十二章 胤禔瞧着霍青弯弯的眉眼,又哼了一声:“怎的,只这些时日便换了副模样,不是你惧他若洪水猛兽的时候啦?” 松瑶书院比试过后,霍青在家没闲散几日便被水郅招去宫中,君前奏对过后得了去兵部历练的旨意。这旨意虽合了霍青的志愿,只是兵部里还有个皇长子水汜。 那时候来寻霍百里讨主意的霍青可怜兮兮的模样可是让胤禔暗暗憋闷好些日子,原以为这人这几次上门绝口不提那位是霍先生传授的法子奏效,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霍青笑笑,低声道:“我本也没惧他,只是觉着这辈子有人罩着,还要整日里揣摩着分寸太过辛苦,”见胤禔丢了个五味杂陈的眼神过来,霍青从容接了,慢悠悠的续道,“不过那位倒是率真的,当真是历练去的,整日里抱着沙盘同人推演,至今仍是胜负参半,兵部几位将军待之容色却也好了许多,我之前随口提及兵器优劣于胜负中颇占几分,那位也入了心,这几日更每每抱了来皇家藏书来——” 胤禔听霍青说他这辈子有人罩着便丢了个嫌弃的眼神过去,心下倒有几分不是滋味:明明这两个都没得机会一处好好说句话,怎的就这么笃定君心不变?偏还让他两处见证了两人的默契,一个随心所欲的让皇帝都看不过去,另一个直接连探问的话都省了直接将人划拉到翅膀底下,事事为之准备周全——若说那兵器残卷不是胤礽特地造出来的,他可不信! 见胤禔被自己言语的停顿引回心神,霍青方才将他最想说的话叹息道来:“——实在是可爱的让人讨厌不来。” 胤禔瞧着霍青的眼,半晌方才一叹,抬手按了按霍青未带冠的发顶,本想撂开此事,总是忍不住抱怨一句:“你怎的也不同保成学些别的,偏学了这般的拐弯抹角。” 见霍青只是笑,胤禔又想想胤礽今世与前世的不同,暗叹一句有父亲疼的就是不一样,肃整了神色说起正事:“两位先生的意思是让你借大皇子的手改一改兵器,我原想你疏远着人怕是不好办,既然你早有章程,还是早些同先生们说明得好。” “我晓得,等会儿待霍先生今日诊疗过,便过去给两位请安。大哥是怎么想的?”霍青也收了笑,正色盯着胤禔不放。 胤禔叹口气,揉了揉额角:“总要挑个恰当的时机,左右大皇子母家亲戚没什么能耐,又有你在旁提点着,待我从金陵回来再筹谋。” “你这身份要去金陵怕是不易成行。”霍青虽晓得胤禔行事定不会疏忽仍是忍不住多句嘴。 胤禔看着霍青笑得眉眼愈发柔和,言语却让霍青无奈的笑出声来。 “是保成我陪他,由他折腾去。” 被人念叨的胤礽正同胤祉坐在一处听贾赦长随李平的侄子李诚将昨日种种道来,待晓得贾赦从何处弄来那么些孔武有力的壮丁,两人对视一眼,只见对方眼中亦是笑意:他们的父亲做事真是越来越周全了。 听罢详情,胤礽便传唤他们这院子伺候的侍从到他屋里安抚并威慑,胤祉挤在他身边只觉如今这般的日子真是再好不过了。 贾史氏瞧着补上的丫头总是不舒坦,便叫了贾邢氏来说要买人进府好热闹些。 贾邢氏却笑道:“昨日老爷整顿府中,问如今事物是否繁杂。诸位管家都道府上仁慈,事物清闲。老爷想着如今咱们家还欠着债呢,不能白养了人,老太太这儿的缺暂时先让他们选了伶俐人顶着,待过些时日赖嬷嬷精心好了丫头再请老太太掌掌眼。” 贾史氏听到贾邢氏说到欠债,眉头跳了一跳:老大竟将这等事情都说与她?他们夫妻何时竟已这般相契! 抬眼细细打量贾邢氏,只见她容色正是女子一生最好时候,虽非天香之色,却也耐看,且她在自己如此打量之下仍是神色不动,只含笑回望,初入府时身上的畏缩之气早已不见,贾史氏心下暗叹自己错了棋,现下如何作想都是无用,便也不去自寻烦恼,吩咐一番不可亏了孩子云云,便让贾邢氏去理家。 贾邢氏早得了贾赦的话,忙谢过贾史氏的看重,又道这府上年节事宜一贯是贾王氏操持,她从未沾手怕会误了事儿,且等贾王氏省家归来辛苦罢,而她年底要忙着给娘家弟弟定亲,竟是分不开身。 贾史氏倒是知晓贾邢氏为邢德全向俞氏女提亲,只是人家还没应下呢!邢德全贾史氏是见过的,恍惚间也听说贾赦动用了名帖送人去了什么书院,然而半大的小子再怎么调教性情都已经定了,能不能入了那位俞大家的眼还说不准,贾邢氏如此言说也不怕日后打脸。 只是贾史氏本也不欲让大房人插手公中,以为贾赦此次作为是为了管家之权方才有此一说,意在让贾赦莫要折腾得太过,既然贾邢氏推拒,便顺水推舟准了,让人自去。 待人去了,贾史氏翻了两页账册又停手琢磨起贾赦此番是为了什么。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又有婢子报说她念了许久的贾政夫妻回来了,便将诸事放下,忙叫人进来说话。 贾史氏虽对王家未有来人有些失望,从贾政处得了王家的保证便也不在意了,只是她虽瞧着贾王氏不顺眼,到底舍不得折了贾政面子,虽公中大权掌在她手上,仍是由贾王氏操持年节事物。 待贾赦落衙归来听说此事,哂笑一声便不再管,挥退了侍从方从袖中取出一纸契书递予贾邢氏,道:“我早前让人打听了京中宅院,这一处地角正好,三进的宅院全哥儿成亲尽够了,过几日出门拜访时我带你去转转。” 贾邢氏接了地契,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怔怔瞧着贾赦,眼圈红了却不自知。 贾赦见贾邢氏这般倒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握了握她的手,边往外走边道说有事先去书房,晚些时候过来一家子一道用膳。 瞧着贾赦匆匆离去的背影,贾邢氏忍不出笑出声来:这样的日子也好。 贾赦进了书房刚刚落座便听小厮传话说赖大求见,皱了皱眉,暗想赖大的消息得的倒是快,等了片刻方才出声叫人进来。 提了一整日心的赖大一进屋便跪伏在地,双手捧张纸,道说自己之前被富贵迷了眼做出盗窃之事,如今主子念着旧情宽裕他悔恨万分唯有奉上贪墨之物自陈罪行方得安心。 贾赦被赖大的话膈应的够呛,瞧过小厮递上的纸张,晓得这纸上怕是记录不过赖家贪墨半数,只是这时候他就是抄了赖家怕也寻不出旁的什么,这些个刁仆能将东西不声不响的弄出去,自然也有法子悄没声的弄回来,虽然他弄了新人归来,到底不若东府那般快刀斩乱麻断得痛快。 再看地上跪的人,贾赦不得不承认赖嬷嬷这儿子生的聪明,虽恨不能将这些欺辱过他们一房的尽皆除了,也晓得他们府上动静太大,不愿让人以此节外生枝,只能暂且捏着鼻子认了。 贾赦再得休沐的时候,便践行了诺言叫了众人在荣禧堂贾史氏处对账。 隔了这么些时日,贾赦也没想从账本上查出什么,只是没听贾王氏这回道说年景不好,冷冷一笑,转头命长随去府中取了好些古玩摆件,他自己则盯着仆从将那一日抬去贾史氏屋中过后入了库的一箱子金银物事挑拣一番,有的直接送去店铺折卖,有的则或翻新或重铸尽皆换了米粮来,同东府贾珍一处办了粥棚。 贾王氏听贾赦遣来的长随道出那一串物事只觉头疼,忙领了人去寻贾史氏,她现在也不敢多说话,只道说公中物件儿还是要老太太做主。 贾史氏听过侍从报说的一串事物怔了片刻,叹了一声,命鸳鸯拿来库房钥匙让人按名头去取。 贾王氏见贾史氏这般大方咬住唇方才控制住自己的不可置信,说是按着名头去取,岂不是那拿出来摆用的也都要送过去!有些东西她可是看好了将来要给珠儿和元春用的! 贾史氏瞧见贾王氏的模样也没解释什么,挥手让人退下。 待屋中只余贾史氏一人,她面上的颓然之色褪去,冷厉之色尽显:她这长子果然生来就是讨债的!不过是些物事也能记上这么些年,实在太过小家子气,那么些上赐贡品都拢了去也不怕折了寿! 贾赦的书房里,贾赦看着地上两口箱子许久,还是灯花噼啪响声唤回他的神游,慢慢起身弯腰打开箱子。 瞧着里头熟悉的物件儿,贾赦湿了眼眶:这是他祖母生前屋子里摆的物件儿,本是留予他的,却被人三言两语截了去收入公中,如今能将这物事讨回来,今年给祖辈上香,他总算不必愧疚得不敢直视他祖母的牌位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七十三章 皇帝封玺前一日,心绪不宁的贾政偏还要做镇定模样在书房临帖,好在掌灯之前终得王家仆从上门报信:贾王氏做下的事儿都抹平了。 贾政长舒口气,打发了人去给贾史氏请安,终于松了绷紧的肩背,低头想要继续临帖却见半纸的贾赦二字,心下一惊,忙屏退了侍从,团了纸丢进杯盏瞧着墨色晕染模糊这才安心。 只是他所躲避的事实终于还要面对,贾政靠在椅上,闭目细思他大哥贾赦是从何时渐渐变成如今这模样,仿佛是从他大嫂去后……该是为了琏儿,贾政感叹一声,他大哥曾经狼藉的名声如今早已被慈父之名替代,他那侄子也争气,竟是单凭一己之力交好三家王府,更入了太子的眼! 酸了一回贾赦的子孙福,贾政想起自家儿女,元春不必说,那等日子出生,请来批命的方士道人都说是富贵之极的命格,有老太太的谋划必不会有差,而他膝下唯一的嫡子珠儿…… 想起贾珠身子一向不好,贾政忙唤了侍从进来询问贾珠如今身体如何。 贾珠这一回将他身子不爽的事儿瞒得密不透风,外人不知他夙夜不寐的煎熬,只当珠大爷之前用功太过还需修养,侍从亦是如此回话。 贾政听说如此便也没放在心上,又问贾珠近日都在做什么。自松瑶书院大比的题目传了出来,贾政便不再让贾珠去那处修习,正好许多人家也是如此作想,倒是不必担忧得罪了人,他只是担忧贾珠心中不自在,毕竟有那几个同姓贾的小儿比着。 听说贾珠每日认真读书,偶尔同他在书院交下的李家子交换文章,贾政欣慰的点点头,想了想那李家子是国子监李祭酒之子,心思顿时有些活络,若是贾珠能入国子监读书,不必行出千里远去应童试一则,国子监中交得一二好友于他日后前程也是益处多多,只是此事怕还要请人同他大哥开口。 贾政在贾史氏和王子腾两个人选中犹豫一下,觉得还是自家人亲近,便想着年后同贾史氏提上一提。 听到侍从询问晚膳摆在何处,贾政想了想还是让人摆去贾王氏处。 贾王氏听说贾政来她这儿用膳,总算是放了心,听周瑞家的说是王家来了人,眼泪扑簌簌的落下:她到底还是只有娘家能依靠! 晚些时候,贾政瞧着贾王氏眼圈微红的模样,到底是少年结发的夫妻,他也知道贾王氏自有理由,想着经此一次教训,她定不会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便也软了些神色。 贾王氏也不笨,见贾政有所松动,忙亲自侍奉他净手布膳,之后又放□段,不说后悔,只将忏悔之情表述,过了些时日又默认了贾政的两个屋里人做了姨娘,倒挽回几分夫妻情分。 贾史氏细细问过王家侍从,晓得王子腾是推出贾王氏身边并贾政身边被贾赦处置了的家仆顶罪,道说他们窃了主家印信行了那等阴损之事,很为王子腾的狠厉手段心惊,不过要在这四五日里将那印子钱的事儿抹平且不伤贾政夫妻名声,王子腾这法子却是最好,至于治家不严,年轻夫妻有些疏漏也是平常,日后不再有便好了。 贾史氏虽将此事结揭过,到底瞧着贾王氏膈应,只是估计着王家,待贾王氏面上仍是冷淡,倒也不太驳她的面子。 贾王氏理亏在先,倒是收了几分性子,请了高僧开光的菩萨进院收拾了间静室,终是让贾家母子对她开了颜。 哄好了家里,贾王氏从这些年置办的私房里取了些好东西写了给她大嫂二嫂和父亲的礼单,让身边仅剩下的陪房周瑞家的将之混在往王家的年礼中送去王家,做过这些,贾王氏这才有时间操持荣国府琐事种种。 自打皇帝封笔,贾赦也忙起来,每日里往来回礼甚是辛苦,幸好还有交好的同僚下帖邀他过府吃酒,让他得以推却些瞧了名头就让他头皮发炸的帖子。 知道好些人的帖子是冲着什么来的,胤礽索性拉了胤祉一同随贾赦赴宴,贾邢氏也带着莹曦一道同行,下帖的人家瞧着贾赦一家如此识趣,且行事进退有度不卑不亢,倒也不小瞧他们,彼此奉承,倒是各处圆满。 待邢德全归京,胤礽便引了人去见俞大家。 若说邢德全被贾赦送去书院之后是懂了事儿晓得上进,如今在外历练经年的邢德全已是能顶门立户的男儿,俞大家瞧了人也满意,便应了两姓婚约。 两家都不是事事计较的,且这年前年后都是好日子,便定下年前小定,年后全礼。 贾邢氏那聘礼是早备好了的,存在贾赦备下的宅子里,晨起请了官媒主持两家换了婚书,晌午各色聘礼便抬去了俞府。 邢德全回京之前就对此行有所猜测,现下捧着胤礽为他画就的俞家女侧影的画像坐在挂着‘邢府’二字牌匾的宅子里,仍觉得一切不真实的仿佛梦境,他那揣测与之相比更似寡淡的真实。 只是,他手中的契书上写的是他的名字,而贾赦与他的书信还在袖中,那字迹他断不会认错。 原来现下这才是真实。人说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他没有兄长,却有个好姐姐好姐夫,倒也是他的运气了。 邢德全低头看看手上画像,不禁一笑:那时候丁点儿大的孩子如今也长大了,今日还同他讨要谢媒礼,且待他备上一份重礼! 俞老先生领着儿女看邢家送来的嫁妆单子时,俞凡方才想起胤礽偷偷塞给他的卷轴,略一思索,便当着俞老先生的面将卷轴交予俞静。 俞老先生瞧见卷轴便晓得这贾家小儿闹得什么幺蛾子,见俞静欲展开同观,含笑颔首。 展开卷轴,见其上画了一半转身收刀的男子,俞老先生轻轻一叹:此子人情通透,智多近妖,比之当年京华双杰毫不逊色,也不知来日能行至哪一步,着实让人期待! 贾赦虽整治了一番,到底未将所有梳理干净,偏院这边的大事儿多少还会透出去些,贾史氏听说邢德全归了京订了亲,忆起自己曾经所想,顿觉心下憋闷,瞧着贾王氏只会在府中忙得团团转,唯有盼王家女都是如此她方才能消气几分。 贾王氏只觉这一年是她嫁入荣国府最辛苦的一年,每日里要带着账本同贾史氏报备过方能吩咐人去做事,还要眼瞅着贾赦漫撒银钱施粥舍物换了名声,偏她如今没说话的份儿,身边又只剩下周瑞家的一房配房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只能强压了心火,牟着劲而去将府上年节琐事操持的尽善尽美。如此,贾王氏直忙到腊月二十九,方得空闲去探看贾珠。 贾珠这一病缠绵几月不休,贾王氏本就惦记着,如今瞧着贾珠面色枯黄的模样,忽的就信了阴司报应,强作了笑脸温言宽慰贾珠好生养着身体,回了寝室便忍不住蒙了被子嚎啕一场。 隔日年节家宴上,瞧着贾赦一房人容色丰润,贾王氏心底的怨恨一点点浮了上来,再瞧着胤礽欢蹦乱跳的,而她的珠儿却是被磨得形销骨立,不由得怀疑那松瑶书院的座师为了讨好,竟是磋磨了他的珠儿!这般一想,贾王氏又怨念起松瑶书院的先生让贾珠年后回金陵参与童试,很怕一路迢迢上出了意外。 好歹瞧着那身为庶女的莹曦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到底没压过她的元春,贾王氏方才觉得舒坦几分,终是熄了将元春接回自己身边的念头。 宫中宴席自是热闹,水泱坐在水郅下手,看着底下众臣舌灿莲花的赞颂,对那赞说大皇子水汜如何聪慧的臣子不过略瞟一眼便罢,待酒过半巡,方才在水汜看过来的时候含笑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水汜瞧着水泱的笑容,怔了怔,也饮尽了杯中酒,因他改进军械被赞的满心喜色顿时消了大半,自家事自人知,纵然所有人将那功劳都归在他身上,便是那真正的功臣也是真心笑得恭喜与他,他自己却明白那功劳不该是他的。 眼神落在对面皇亲国戚的席面上,看着同穆诚低声说话的人,水汜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有这样本事的人都肯放在他身边,让人知无不言的尽心尽力助他,那样大的功劳都肯让给他?!要说太子不晓得他的志气,他可不信!该说太子当真大度么?亦或自信至此! 这般想着,水汜的眼腾的浮起暗红:同是皇子,他并不比太子差什么!他总会证明这一点的! 穆诚向隔案的胤禔求助无果,只好自力更生,无奈的瞅了眼被霍青揪在手中的袖子,低低一叹,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诚儿就帮个忙,陪我说说话罢。”霍青言罢又饮了杯酒,面上带笑,仿佛他们刚刚又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儿,唯有眼底那抹只有近处的人方才看得到的苦涩让穆诚明白这人强作欢颜的辛苦。 轻叹一声,穆诚举杯沾了沾唇,笑道:“青哥哥给诚儿说说边境的消息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七十四章 霍青叹口气,幽怨地看了眼胤禔:瞅瞅这好好的孩子都被你给带成什么样了! 胤禔低头去同水清说话,不愿理他:都瞧着他是好欺负的么?一个两个的都寻他来抱怨,有能耐找那个罪魁祸首去啊! 穆诚安然而坐,老神在在的啜饮蜜水,军情乃是机密事,霍青能说的怕都是他听过的,他与霍青无仇无怨的、又是同门自然不会害人,不过是小小的发个脾气,谁让他的先生连着师兄弟一同有事瞒他! 霍青叹过气也就认了,老老实实的从三月前的军情开始背给穆诚:穆诚陪他说话总好过独自硬抗水汜的冷眼。 水泱将这边几人的眉来眼去收入眼底,莫名想笑,忙举杯啜饮以掩饰唇边笑意,饮下半盏却被握住了手腕。 水泱的位子在水郅下手,比诸皇子高出一阶,父子俩的位子便很近了。 好多年他的父皇都只顾同众臣说笑施恩,他也渐渐练就不言不语把盏慢酌的本事,酒量益増,此时饮过一尊也不过微醺,怎的他父皇就醉了? 施施然抬眸,水泱不期然的撞进水郅被酒气浸熏得红了的眼,怔了一瞬垂下眼睑正欲开口,手中的酒盏就被拿了去,换了温热的细瓷贴在手心。 水郅看着愣神的水泱,笑道:“明日还要祭祖,太子少饮些酒。”孩子长大了就不能随便揉搓头顶了,真是一大憾事。 “儿臣晓得。”水泱笑着回道,低头饮了口蜜水,只觉这水里糖放得太多,竟有苦味。 瞧见这一幕的胤禔霍青对视一眼,各自低了头,不去看诸皇子大臣的神色,不约而同的庆幸胤礽不在。 荣国府里的家宴早就散了,贾史氏不耐烦瞧贾赦一房诸人敷衍的模样,便道说她身边得两个小辈陪着守岁就好。 贾赦顺势告退,一手抱了莹曦,一手携了贾邢氏带着胤礽胤祉几步出了屋。 贾政目瞪口呆的瞅着贾赦一房人顷刻间干净利落的退走,先前想的话一句没用上,转头瞧着贾史氏面上的漠色,心下总觉得不安:虽然他大哥过去每次开口都带着莫名怒气惹人不快,到底也是一家人热热闹闹的一处,如今这冷冷清清的,哪里还有过年的样子? 荣禧堂这边冷清,贾赦偏院却是热闹。 贾赦觉得让邢德全一个人冷冷清清在家过年太可怜,早早就叫了人来,邢德全也不矫情,又说正好有物件儿要送给外甥和外甥女,让贾赦不在时指几个小厮供他驱使。 现下,贾赦一行人从贾史氏处归来,就见院中树杈上坠着的一十二组塑成各色神兽仙子模样的琉璃盏,内里盛的油脂被点燃,随风微动,说不出的趣味。 莹曦被贾赦抱到近前一一看过,只觉一双眼不够看,看多了更是疑惑物件的真幻,忍不住伸手去戳,贾邢氏忙截住莹曦的手,随手拔了头上的簪子让她去拨弄。 莹曦也是聪明女孩儿,略一想便明白刚刚举动的莽撞,微红了脸,缩在贾赦怀里安静了会儿,将手上簪子往贾赦手里塞,小声催促:“父亲给母亲戴上嘛~” 贾赦伸手点了点女儿的鼻子,接过簪子插在贾邢氏头上,对一旁的邢德全笑道:“全哥儿有心了。” “外头凉,还是进屋说话。”贾邢氏抬手扶了扶头发,牵了眉眼弯弯的两小儿往屋里走。 邢德全走在最后,眨了眨眼:他姐姐如今眉眼很是柔和,怎的这气势倒更盛以往?不过,真好。 翌日各家祭祖,邢德全归家给邢家祖宗上香。 因邢家在京中本就没什么名号,虽是与荣国府有亲也未入人眼,且邢德全归京定亲也低调,倒也没什么人上门拜访,他的上官等人又远在金陵,这大半日竟是闲下。 想着荣国府今日必然事多,邢德全留了警醒的人守着门房,领了四五心腹侍从打马出城。 邢家在贾王氏等人眼中自然是破落户,若当真计较邢家也算得上是官宦人家,只是门庭败落,并非没有恒产,邢德全少年时不知上进挥霍许多,贾邢氏晓得后便将之攥在了手里,直到出嫁也未交给邢德全,即使让人揪住了说嘴仍不肯放权,直到邢德全入了行伍外出投军方才尽数交予他。 邢德全将心思用在正地儿倒也有几分本事,又是在繁华的金陵当差,如今手上产业也算翻了一番,自觉得意,然那日瞧过贾邢氏为他备下的各色聘礼,心算一回,只觉惭愧,想他就要做一户之梁柱,再不能依靠姐姐姐夫,便盘算起在京城边上购置些庄子仿着江南的法子种了菜蔬,也是一桩进项。 不过,他这点小心思并不好道说,只能不做痕迹的筹谋,早前便借口在城中待不住,要出城遛马,让贾邢氏为他买的仆从备上四五袋干粮点心并肉干,令跟他多年的侍从去备些治疗寒症的草药,今日得空,便带了三四人往城外去。 出了城邢德全便让之前派出打探的侍从带路,行出几里路,遥遥瞧见破败宅院方才慢下脚程。 邢德全在金陵行伍间所学颇杂,如何收拢仆下、购置产业自然也学过,骑着马在村中转过一圈,瞧见什么都要问问价钱几何,不会儿便有人上前问他是否要购置田产。 虽说京中人家不会在意一二庄子进益,便是略有亏损的田庄也该是少有人家要出卖,到底这天子脚下风云变化太快,势起潮落,有人出了京就几辈子都再回不来,这边置办的田产太过遥远便也顾不上了。 邢德全将庄子一一瞧过,最终买了两个小庄子,对着村人请来作保的地保亮了身份这才取了银票收了契书,只待年后往衙门走上一趟上了官档了事。 偏启程返回时,邢德全往空落落的耕田多瞅了两眼,那地保知情识趣,小心的道说村中年景不好好些地都已无人耕种。 邢德全听了便问了几句,听过价钱,更动了心:这样一片地若是买来,可起了庄子别苑,或给女儿添妆,都是好的。 一行人又站住了脚,邢德全细细问过此间详情,只觉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遇,很不愿错过了,虽现下手上银钱不够换契,留作定金却是够的。 邢德全在各色人等中摸爬滚打的站起来,性情里头的左行早就被磋磨没了,如今是挺得直腰放得□段,心里有了决断,立时请那张姓地保带他去那几户无力耕种田地的人家瞧瞧。 赠过米粮药材,当即有两户一个男丁撑着一室老弱的人家咬了牙愿卖地卖身,邢德全口头应了,离去时却对送出门来的男丁道说他可寻人请教了何谓卖身,究竟如何且待他两日后过来再做决定。 这一番耽搁就过了回城的时辰,是夜,邢德全一行歇在地保家中,就着他带的肉干共饮农家自酿的黄酒。 一旬酒过,那张姓地保已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邢德全只是半隐在灯影中听他哭哭笑笑说喜说悲,心下波澜不惊。 翌日,邢德全早起将带来的吃食并药物都留了下,一行人悄悄出了门。 待马蹄声渐消,那连庄子并自己一同卖给邢德全的李姓庄头从树后探出头来眯眼望了望,偏头去看身边的张地保,犹豫一瞬,还是问道:“张爷,您之前不是说过村里都是一姓,那些人家总能有口吃的,不许他们私下卖地,今儿这邢家老爷出的价也不高……” “没听说这邢爷是国公府里头大老爷的小舅子么?就是之前在城外施粥布药的荣国府大老爷,”见李庄头点头晓得了他说的是谁,张地保这才继续给他掰扯,“这等人家总不能太黑了心肠,这两年年景不好,村里头有了庇佑好歹混个温饱……” 见李庄头一叠声的应是,张地保背着手佝偻了背慢慢往回走,眼神都有些黯淡了:他又何尝想买了农人安身立命的天地,只是村里头人已经挨不过,也不愿意熬了……瞧瞧自己一脚踩下的雪坑,张地保叹气,旱涝过了,就该风调雨顺了,偏张家村的人没这个命!邢爷瞅着是有良心的人,卖给了这位爷,总比让那帮小兔崽子随便将地卖给什么人好,若是招惹了没良心又毫无忌惮的,这一村子的人怕是好不弱饿死来的干净体面! 邢德全紧赶慢赶的好容易是赶上贾邢氏到邢宅的时辰,因是贾邢氏撇下贾赦先行,邢德全待侍婢送上茶点便屏退了侍从,如今室内只他们姐弟二人,贾邢氏落了座便瞪着邢德全一通数落,末了又劝说他早些娶妻。 邢德全早前便同贾邢氏说过他在京中呆过元宵节便要回金陵,贾邢氏很不高兴,她觉得她弟弟现在年纪不小,很该娶妻生子了。 邢德全扭捏一阵,方才对贾邢氏道说他的顾虑:谁家的女儿不是小定之后要再留在家中几年以显示家中的重视,便是俞大家不在意,他们到底也该多想想。 贾赦抱着莹曦领着胤礽胤祉站在门口听得清楚,胤礽忍不住莞尔:他这舅舅倒是会怜香惜玉,看来他那谢媒礼是能拿个重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七十五章 略打趣邢德全一回,众人便放过此事,一同用过些点心茶水,莹曦就被嬷嬷抱去客院小睡。 邢德全略一寻思便将他昨日出城购置产业的说了,贾赦听过那地界儿和价钱,也有些心动,忙唤了人去探问。 胤礽眼瞅着三人就要转了话题去说旁的,只得稍显无理的插嘴问道:“舅舅,听您话的意思,那张家村村人仿佛各有田地,您购置的地可是要择了何等的佃户耕种?” 邢德全闻言一笑:“我这趟回来本就存了置办产业的心,管家带了一个,这人是签了死契的,可信,这些事儿由他操持就好。” 贾赦想了想胤礽的话,心下小算一笔,便明白了他儿子说话的意思,抬手揉了揉孩子的头,转去了旁的话题。 贾邢氏虽然聪慧,到底不若贾赦与胤礽父子连心,待得在客院小憩时被贾赦塞了千两的银票方才有些明白,只是这升米恩斗米仇的老话她却是听多了,一时间有些犹豫。 贾赦自解外裳在床上躺了,见贾邢氏微蹙峨眉,伸手握了她的手,轻声道:“全哥儿就要成婚,你这做姐姐的是一等将军夫人,出手总不能小气,直接给银子虽然俗了些,却是便宜。你也无需担忧太过,老太太前几日收拾了外头产业的掌事儿的,公中现在银子多着呢,大老爷我看上样物件,堂堂国公府还能出不起了?” 贾邢氏将贾赦的话在心下绕了几绕,隐约明白了贾赦父子的主意,终于放下了心事,也侧身躺了,柔声道:“谢谢老爷。” 看着贾邢氏的笑颜,贾赦想起在贾史氏处用家宴时贾王氏那一身金织玉饰的衣裳,便道:“过些日子你给大姑娘打首饰的时候,自个儿也置办个五六套头面衣裳,库房里头的缎子你捡着鲜亮颜色的挑五六匹悄悄送到俞府去。还有,大姑娘的嫁妆也该备起来了。她的名儿等我想想,过两年再上族谱。” 贾邢氏心下一跳,明白贾赦这是在问她是否要将莹曦记在自己名下,刹那间转过几个念头,正欲作答,就听贾赦道:“上族谱这事儿你晓得就好,还得过几年。” 过几年?贾邢氏想了想,恍惚记起去年贾赦翻族谱抄本的时候贾氏这一代只记了几个男儿的名字,瞬间明白了贾赦这是不想让二房的大姑娘也借着东风上了族谱,不由失笑:老太太和二老爷夫妻总说如何重视他们那大姑娘,怎的上族谱这事儿竟都未想起? 晚些时候,众人在邢府厅堂用膳,贾赦瞧见莹曦身上的新衣裳,发间的绒花,转头就去瞪邢德全。 邢德全明明在行伍间磨砺出了魁梧的身板和凌厉的气势,偏现下着了身深蓝,灯下晕染得笑容温良,做出的一副无辜模样并不突兀,只是他刻意柔和了的声音实在与他这幅打扮不相符,言语更让人忍俊不禁:“姐夫,我给外甥女挑的物件儿都是定制的独一份儿呢。” 所以,别拿你这物件儿送人,更得从觊觎的人手里护住了是吧?你这出息!贾赦不屑的移开眼。 贾邢氏捏着帕子掩了口偷笑:明明一样小心眼的人,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呢! 用罢膳食,贾赦问起邢德全这些日子有何安排,邢德全答曰亲自规整购置的产业。 胤礽和胤祉闻言亮了眼,一起去瞧贾赦。 贾赦抗不过儿子们的眼神,又想起正好可借此避开正月十一去张家,便开口道:“我过两日得去见些人,到时候送你外甥过去跟着你见识见识。” 想到正月十一是什么日子,邢德全瞅了眼贾邢氏,被瞪了眼,讪讪的去看胤礽,被并肩而坐的两小笑眯眯的看着,忙转回眼看他姐夫,点头应下。 正月初二是外嫁女儿归宁日,贾政再不高兴也得端了笑脸携贾王氏带了贾珠元春同登王家门,一家人给王老爷子拜了年,王老爷子留了贾政贾珠说话,贾王氏便带着元春去了后宅。 今日王子腾同妻女去了岳家,王子胜之妻娘家远在金陵并未归宁,这一日的家事便是由她操持。 贾王氏在娘家的时候倒是同这二嫂关系不错,只是这回王陈氏待她却是淡淡,她也晓得因果,只是两人之间着实疏远太久,一时间也不晓得要怎样哄了人消气。 元春却擅察言观色,又机变得快,且有贾史氏这几日着意调教,倒是哄得王陈氏对她们母女开了颜。 只是让嬷嬷带着元春去稍事休息的间隙,王陈氏握住胤禩的手低声吩咐他莫要太过相信贾王氏母女,道说这等机变长袖善舞的人遇上了便恭敬着相处,千万莫要同她顾念什么亲厚,要晓得,这样的人最是心狠。 胤禩听着王陈氏的话只觉心里不舒坦,口上应着,心下翻滚着往事前情,不由得有些恍惚。 贾王氏经了一回事长进不少,虽因着贾珠读书的事儿心下焦灼难忍,到底忍耐到今日归家,听侍从报说老太爷请了姑爷和表少爷去歇息,便辞了王陈氏,急急去寻王老爷子说话。 瞧着贾王氏拧着眉头道说心中隐忧,王老爷子听得直叹气:那松瑶书院敢弄出那等阵势,背后定然有人扶持,请的座师也是成名文士,如何会做了那等于名声有碍之事?他刚刚看过贾珠的文章,晓得这个外孙性子敦厚,是守成的料子,让他在松瑶书院读书实在辛苦,不若在寻常私塾来得自在,左右这松瑶书院再是风华无双,科考会试却是不会变的。 只是王老爷子也晓得自己女儿的性子,索性直言否定贾王氏的揣测,再三嘱咐她要好好同贾政说道此事,切记不可攀扯旁人说嘴。 贾王氏口上应了,心下却有些憋气,回府路上几次想同贾政分说,又怕哪里措辞不妥惹了他不悦,想了想还是觉得该先同贾史氏商量个章程,虽然她们婆媳不对付,她也清楚贾史氏对她的一双儿女是真的好。 贾史氏孤孤单单的呆在家,想史家比她年长的亲族皆已故去,她已是回不得史家,而她的敏儿远在江南,已是多年不得相见,抚弄着林家年礼中那条贾敏亲制的抹额,眼神哀凉:养儿方知父母恩,偏她没福气,两个儿子却一个离了心,一个到现在也没正经聪明起来,唯一贴心的女儿也不在眼前…… 正暗自哀戚的时候,听闻贾政一房归来,贾史氏忙唤了人进来,抱着元春心肝儿的唤了一阵子。 贾政在屋中坐了片刻便要领贾珠去书房说话,贾史氏道说几句莫要累着孩子,便不再说,而贾王氏再是心疼此时却也不好阻拦,只能强忍了。 打发了元春去换衣裳,贾王氏觑了屋中无旁人的时机,将心中所想直白说与贾史氏,虽立时被喝令住口,却也未得旁的责骂,她做贾史氏的儿媳妇已近十年,见此便晓得贾史氏已信了,总算松口气。 贾史氏口上虽只道让贾珠好好休息,养好身子才是正理,心下却千回百转,只是松瑶书院去不得,何处又能让她的孙儿志愿得偿? 心里记挂着事儿,贾史氏这一夜睡的并不安稳,翌日早起听侍从报说老爷太太并少爷姑娘来请安,忽的记起贾赦身上的爵位是有国子监荫生的名额的,正好以之试一试那孽障究竟意欲如何! 且待她打听清楚再作计较,贾史氏冷眼看着正向她行礼的儿孙:她有的是耐心,总不至于等不了这几日。 莹曦是去年生日后才开始学习刺绣,现下正学到描花样,贾邢氏近日事多,有些人家并不好带着莹曦去,记得贾赦提过梅姨娘一手好针线,便让陈嬷嬷带着莹曦往梅芳处走动。 莹曦本就同胤祉要好,梅姨娘这里也是常来,倒也不拘谨,瞧见彩纸便问是做什么的,听过人胜节要用的彩胜的制法,便起了兴趣。 数过猪、羊、牛、马日,到了人胜节这日,莹曦制的彩胜已可分挂装饰几室屏风。 这一日京中皇亲臣子不拘职位都得了上赐彩胜,贾政在荣禧堂感激涕零的接了赏赐,而给贾赦一房送彩胜的倒是熟人,何良这回并未多言,亲手托付了水泱给胤礽的匣子,便退到同来之人身后。 何良几次寻胤礽都是送水泱的书稿,这回的匣子瞧着却是轻飘,众人都是好奇,胤礽亦然,将紫檀匣子小心的放在桌上,慢慢打开。 乾元殿里,水郅瞧着水泱笑:“你的那套百雀朝凤琉璃灯盏给了琏儿,倒是舍得。”水郅自觉并非吃味,只是担心若不出言阻止,他在水泱幼时精心给人准备那些玩物怕是过几年便要都入了旁人的私库!不说那琉璃盏,就是那紫檀盒子也是精制了镂空的,他的希祉倒是舍得! 水泱将灯谜最后一字收了笔,晓得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好,只能用他父皇感兴趣的事儿让人撩开手:“父皇,您刚赏我的那套山水琉璃盏,我明日取了与兄弟妹妹共赏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七十六章 正月初八顺星节,待入夜后天上星斗齐聚,各家都在院中祭拜“星神马儿”,燃起花灯。这花灯却是盛了油脂的各色杯盏,便是穷苦人家也要供上九盏,以便求日、月、水、火、木、金、水、罗侯、计都这九位流年照命的星宿看顾来年。 作为这府上的老封君,贾史氏处的物件自然是花团锦簇的金贵祥和,偏一室人各有心思,无趣得紧。一室人枯坐着待那灯花燃尽,敷衍道过吉言,贾赦便捞过女儿领着妻子离开。 贾史氏瞧着贾赦等人的背影,无法略去心中的失落,她终于明白自己已经失去这个儿子了,如此也好,今后不管她如何布局筹措,她都不必再有再有愧疚! 今年是贾赦一房头一回自家人一处过节,贾赦早吩咐了贾邢氏怎么热闹怎么来,各色物件儿都备得齐全,待一行人回了自家院子,一百零八盏琉璃灯中盛好调和了香薰的芝麻油,供放在香案上,只待点燃。 胤礽跪在贾赦身边,默念着为前世今生所有挂在心上的人的祈福之词,虔诚叩拜。 九重天上无名境界,神仙洞府太虚幻境中一阵震荡,待众人惊疑定身,正在薄命司中炼制书册的仙子瞬间花容失色:那贡在炉上的炼册法宝竟碎成一抹齑粉!晓得此间掌事仙子警幻对这名册如何重视,炼册的仙子不敢叫她知晓,幸而这等法宝非唯此一件,忙去寻了与警幻同为掌事仙子的可卿讨情。 可卿仙子安抚了幻境中众人,方寻着警幻仙子的传音而来。 入得法阵,见警幻仙子侧卧琼榻,痴痴的看着贡在星辉盆月锦缎上的七色宝玉,可卿仙子无声一叹,踏前一步,道:“警幻姐姐,明日便是玉皇会,可还要请诸位星君至此境一观?” 警幻仙子眼神仍落在那玉上,曼声道:“可卿,你如此问我,可是心尤不满?我晓得让你下界助神瑛侍者历劫是委屈了你,是是托生为那凤影之女,沾染纯然仙灵之气,对你亦是大有好处。” “……妹妹谢过姐姐好意,只是,姐姐这般算计那凤影,便不怕凤君、阎君生恼?”可卿仙子心无波澜,再福一礼,却将幻境诸人心中不安问出。 “凤君既是下界历劫,便该当试过九九八十一难,你我也是好意,不是么?” 闻听警幻所答非问,可卿柳眉微蹙,抬眼只见警幻看她的眼神似笑非笑,然那周身威势却比上回见时更胜几分,心下自是忌惮,更添隐隐不安:她二人境界本是相近,故此得以共掌此间,如今,警幻修为已远胜于她,此遭下界之行怕是避不开了。 见可卿垂首不语,警幻收回眼神,挥手让九重雪纱落下,缓缓起身,道:“我早与诸位星君说过于此境闭关,你等无须忧心。” 可卿应下,待退出法阵回望,只见一团迷雾,念起早时炼册仙子的禀报,便往薄情司而去。 祭拜过星君,贾赦便撵了诸人去换了衣裳,待几人匆匆归来,供奉了花灯的香案已被粗使婆子抬入屋中。 自那日制彩胜得了乐趣,莹曦愈发喜欢自己亲自打理些简单琐事,早同贾邢氏讨了散花灯的差事。 若是贾邢氏初时备下的薄瓷小盏,随着莹曦玩乐倒也罢了,今日换了这琉璃盏,更有一百零八盏,胤礽胤祉恐她累着,只得起身任她调遣捧盏排布。 胤祉刚刚布过二十余盏花灯,就被胤礽往手里塞了盏绘有朱雀的琉璃盏摁回了座位,莹曦早被两人按在贾邢氏身边坐了,现下正眨眼对他笑。 胤祉也不恼,索性挨了贾赦歇着,心下笑一回他二哥可是比自己更宠溺莹曦,便专心去看胤礽在灯火间辗转:胤礽刚刚换的衣衫袖裾宽大,举动间更显风流,而胤礽今生身子康健,习武不过半年便略有小成,手捧由盏仍步法矫健,翩若游龙,观之甚为赏心悦目。 胤礽捧了最后一盏琉璃盏去看莹曦,就见那女孩儿倚着贾邢氏的手臂狡黠的指了贾赦身边空置的位子。 叹一回女儿家的玲珑心思太折腾人,胤礽将玻璃盏放在身边小几上,倚着贾赦听邢德全说金陵风景诸事。 胤祉看了眼胤礽身侧的琉璃盏,转头去看莹曦,果不其然瞧见女孩儿眼中的笑意,想起昨日莹曦问他的‘凤之隐喻’,更确信这丫头的故意,不过,这布置倒也当真相宜。只是,胤祉抿唇偷笑:看来他二哥还不晓得他捧的是凤尊呢。 说过游历,道过家常,琉璃盏中油燃不过大半,瞧着莹曦有些困顿又强撑着要等灯熄,邢德全忽的出声道:“听说莹曦学了琴,今日奏来一曲如何?” “舅舅,莹曦弹琴不过初学,二哥的琴才是好听呢。”莹曦来了精神,一双眼弯成月牙去瞧胤礽。 贾赦并未听过胤礽抚琴,抬眼去看贾邢氏,见她亦颔首,心下忽的有些不痛快,拢了拢怀里孩子的肩膀,道:“琏儿,今日抚琴一曲可好?” 胤礽想起他在家中几次抚琴皆逢贾赦不在,见他出言,忙应下。 只是此时去胤礽房里取了那珮霄琴倒是麻烦,正好贾赦前几日去公中挑选物件儿做礼时遇见贾史氏身边的婆子说奉了老太太的话来取琴给大姑娘,便顺势从公中那三把古琴中挑了两把,一把令人仔细收了待年后送去江南予贾敏,另一把覆了红绸暂且放在他的书房,此时取来却是正相宜。 恰好今日要祭祀星君,诸人皆沐浴焚香过,屋中又有香薰,胤礽在银盆中净了手,便跪坐在琴后。 挑弦捻抹,清越之音乍然而起,令人心怡。 皇城里昭阳殿中,诸位皇子皇女于太后处宴罢,便携手而来。 这实是诸人首次来这昭阳殿,自然少不得细细打量,见正殿两侧半垂的帷帐后隐约可见层罗书册,年纪小如水汨便好奇的询问那些都是什么书,太子可是都看过? 不待水泱回答,已在水泱左手边落座的水汜便笑了:“小五,太子殿下聪敏好学,此间书册自然皆是读过。” 水泱无心探究水汜言语是否另有他意,亲自为水汜把盏,笑道:“大哥谬赞,殿中书册泱不过得览三四分,另有兵书却是不擅,日后还望大哥指点一二。” 水汜抬眸定定看了水泱片刻,执盏一饮而尽,道:“自然。” 此时此间诸人虽比常人聪慧几分,心思却也纯良,有水泱刻意而为,殿中气氛并不拘谨,清歌抚琴联句猜谜皆玩儿得开心。 因由猜谜,自有胜负,虽水泱拿捏恰当躲过了惩罚,偏诸人皆有献技,哄闹着要他也来。 水泱不好推脱,便令侍从取了管洞箫来,竖箫抵唇,将随着洞箫一并送入宫来的曲子奏来。 太虚幻境中,替了炼册仙子的可卿仙子看着手中碎去的法宝,默然片刻,蓦地转身行至薄命司中空置大半的箱柜后,颤着手拉开夜色幕帘,只见那正中间的一册命批正泛着莹白光晕。 失了神般探手上前,指尖却仿佛被烈火灼烤,灼痛之下可卿仙子回过神来,忙收回手,踉跄退步,慢慢萎坐在地,怔怔的看着那莹白光晕莹莹而跃沾染了架上几本名册,待那光晕淡去,忽的又笑了,挥袖令帘幕如旧,起身径直出了此间。 按弦止声,屋中却是一派静谧,邢德全最先回神,正欲出声赞叹,只见那琉璃灯盏忽的渐次熄灭,瞧着琴案上最后一盏琉璃灯光亮渐熄,胤礽轻声道:“星禧。” 水泱闭目吹箫,众人亦通晓音律,情不自禁投情其间,大公主二公主将自己的琴艺与之相较,惭愧垂眼;三皇子水汶微阖双目,搭在膝上手轻叩的暗合节拍;四皇子水決面无表情垂眼不知所想;五皇子水汨朦胧着眼几乎睡去;唯水汜侧倚软枕凝视水泱,只见在渐暗的灯火环绕中,水泱仿佛耀夜明珠,自有光辉。 在最后一缕火光熄灭后,听到响在近前的“星禧”,水汜勾唇道:“星禧。”他父皇喜欢水泱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也不妨走得近些来看一看,这人到底好在哪里! 慈宁宫中宴席已散,各色明珠尚未撤去,太后身着寝衣半卧于棉裘,听着箫声渐低,暗道:这乐声非喜乐,却也不似哀声,恍有几味佛子跳脱之意,又有几分道家随心,却让人不知该如何赞了。 身在李修媛处的水郅听着箫声,唇边却是无奈笑容:他喜琴,方霍二人擅箫,当年三人便争论过此二器何者更美,不得结果,如今他的希祉不过去北静王府一旬便弃了琴学箫……若是让那二人晓得了,怕是可以此笑他一辈子了。 接过李修媛小心的奉上的果水,水郅抿了一口,想起水泱的箫还是北静王府送的,将他收藏的古琴想了个遍,咬了牙选了三把决定明儿一早就赐下去:你们拐了朕的儿子学箫,朕就让你们徒弟学琴!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七十七章 祭过星君,拜毕玉皇,便是正月初十,这一日无甚繁琐祭祀,众人总算是得了些松快。 贾赦同僚好友几人早相约今日小聚,贾赦带了邢德全同往亦早有相告,入了雅间儿见各人皆携了亲族而来自无讶异:独木难支,众志成城才是正理。 樽酒过半,贾赦等人便已微醺,捧茶醒神,瞧着室内另一头玩得热闹的年轻人,一班老人家不由得相视而笑。 更衣归府,贾赦让邢德全在书房等他,自往贾史氏处问安。 祭星之后,胤礽这两日颇觉倦怠,但凡独处或屋中添个胤祉就陷在绵软锦被中昏昏而睡。 胤祉摸过胤礽的脉,不觉有异,只当两人这一遭年节过得欢乐,至今日也改乏了,瞧着他睡得惬意,亦觉困倦,索性挤到胤礽怀里一同睡去。 贾赦本欲将其所虑说与两个儿子,进了屋来,却见两小儿头挨着头睡得香甜,便在床边坐了,细细端详儿子们的睡颜。 待得侍从进来报说马车已准备好,贾赦方才将儿子们从被褥中挖出来。 闭着眼由人伺候着穿好衣裳,迷迷瞪瞪的两人出了门被冷风一吹方才有几分清醒就被邢德全一手一个捞到马车上,被炭火烤着,只觉唇舌都是倦怠的,更是懒得询问这是去哪儿,左右他们刚见了贾赦,邢德全又没处买了他们,便不再想,又偎在一起睡去,再清醒时人已经在京郊的张家村了。 邢德全瞧着愣神的外甥们忍不住大笑出声,微弯腰拢了两人肩膀将人带进屋子。 进了屋,舅甥三人除了外披靴子对坐于火炕上,邢德全这才将贾赦将购置田地的事儿交由他们爷仨的事儿娓娓道来。 胤礽饮了口茶,苦得皱了脸,还不忘对邢德全丢了个全然不信的眼神。 胤祉喝了口茶,品出是金银花煎水,倒觉的这备了茶品的人用心良苦,见胤礽终于舍得将右手也从护手里拿出来,一把将人的手扣住,对胤礽委屈的眼神视而不见,右手捧了茶盏慢慢啜饮。 胤礽试着抽手没抽出来,见胤祉是铁了心不让他吃点心,只能认命的将那一碗浓浓的药水饮尽。 邢德全饶有兴趣的瞧着对面两小的情态,见两人消停了,方才咳了声,问两人可要瞧瞧这乡间过年的景象。 胤礽胤祉都亮了眼,忙不迭的点头,又问今日民俗为何。 邢德全抬手在两人头上揉了一把,略将这几日的安排说来,又扬声唤侍从将晚膳送来。 正月十一是岳家招待女婿的日子,贾赦换了件缀金饰玉的衣裳,各色配饰都齐全了方才往张家而去。 贾邢氏瞧着贾赦出门的背影,恍惚觉着她家老爷不似赴岳家宴席,更像是要去了险恶之地同什么人一较高下。 行至张府,贾赦在大门前下了轿,令侍从上前叩门。 贾赦向贾张氏之父张量行过全礼,对张量继妻张黄氏行了半礼,见张松不豫之色满面,只对他略一颔首,便径自落座。 座上张家三人登时面色略有不好,张松的眼神几化作刀刃戳到贾赦身上,贾赦自他祖母去后摔打了这么些年早练就一番巍然不动的本事,更何况他晓得张家虽瞧着鼎盛,骨子里却势力得很,比方说,他这位岳父张量冷落原配之女不也是在那一家迁出京城之后么?所以,只要他现在身上还有爵位,张家不足为虑。 张松只觉自己多年修炼的涵养怕是要一朝尽毁,正欲同贾赦好生说一回礼仪,就听侍从隔帘报说:“二姑奶奶和二姑爷来了。” 张黄氏暗自松了口气,转脸去看张量,得了颔首,忙出声请人进来。 李张氏同其夫李世清进来,除却张家二老不动,贾赦亦起身与之见礼。 贾赦本就生得好,锦衣玉食供养的气度不凡,近些年更通养生之道,保养得当,再有锦衣华服映衬,将那翰林李世清比的仿若雪下泥尘。 往日张家人尚可道说二女婿品行高洁,比贾赦好上不知多少,今年这贾赦确实在大朝上被皇帝赞过的,□之言不得,只能恨张量原配娘家太过霸道,竟在其离京之前逼着他们早早给次女定下门第不显的李家,白白糟蹋了女儿的才华。 贾赦不理张家人,对着守礼的李世清倒没什么厌恶,更兼之思及家中小儿将来要行科举之路,虽无心刻意交好,待他却也不同。 只是听李世清仿佛推心置腹般与他言说很该多让胤礽同张家亲近,贾赦便明白这李世清为何有着位列祭酒的族兄仍在翰林之位蹉跎。自胤礽百日宴上张家无人至,贾赦便当张家是门远亲走动,两家彼此不冷不热走动倒也彼此安生,这么些年明眼人也都看得明白。若非这一年张家老太太外出走动遇上贾邢氏时却常常特意唤了过去说话,话里话外的说着他们父子的不是,幸而贾邢氏身边有人帮衬,否则他们父子怕是要背上不敬尊长的名声,贾赦方才走这一趟,看看张家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 如今瞧来,贾赦冷冷一笑:怕是张家瞧着他的儿子得了贵人看重眼热,又觉前情淡去,他们只需人前哀哀流几滴泪,说些模糊不清的话,旁人见两家疏远只道是自己父子张狂,欲以人言迫他父子与之修好! 还真当他是个好脾气能拿捏得了?贾赦将茶盏往桌上一磕,肃容看向李世清,朗声道:“卓荇,你不知前情,便妄下断言着实不遵圣人之言。琏儿百日之时,岳父岳母便道说怕伤情不忍相见,这些年我府上每每着人于遣送年礼时探问都得如此答复,我同琏儿分说过他外祖心情,琏儿便抄写了祈福经书贡在佛寺聊表孝心。卓荇今日再提此事,竟是戳岳父岳母的心呢!” 李世清面色通红,忙起身向张量告罪。 张量强压了心火安抚之,却也抹不开面子说要见外孙的话来。 张黄氏在旁给张松使了几个眼色都不见张松开口,正欲舍了自己脸面出言,就撞上了贾赦冷厉眼神,心肝一颤,忽的想起这大姑爷是荣国府的大老爷,有爵位在身,子嗣便是行不得科举,也能谋了职缺,更何况贵勋们哪里在意过名声!不管他们之前谋算成败与否,若是惹得这贾赦给张松下绊子,坏了他的仕途可要如何是好?张黄氏心里怯了,当下闭口不言,只听众人说其旁的。 待送了客走,张松忍不住同张量抱怨:“父亲,这贾家大老爷如今倒是辩才了得,那么点儿陈年旧事也能被他拿来说道,就不怕我朝上参他一本违制么?” “我倒看不出你这般为恩侯着想,竟打算助他承了爵位么?”张量捻了捻茶盖,见张松闭口不言,不急不缓的开口,“既然贾恩侯无心修好,日后便如以往一般走动就好。依他们父子的张狂,很是不必我你出手。” 张松晓得张量这是警告他莫要与贾赦对上,口上应了,心下却惦记着总有一日要出了这口气。 胤礽和胤祉裹得像个棉球一般跟着邢德全看过几片地,应邀在那张地保家用了些东西,瞧着虽规整的干净的房屋还不若荣国府最低等仆从的屋子,倒是有些明白府中那些婢子为何不愿被放出府去。 便是他们若是投生于这等人家……倒也没什么熬不过的。经过前世种种,他早明白只要未被逼至底线,就没什么熬不过的,胤礽双手接过张地保奉上的白瓷碗,啜饮一口清水,含笑致谢:这却是他头回真切明白何谓‘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碳兮,万物为铜’,再忆前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自得,只觉羞煞,然欲行事想报,竟不知何可为之。 胤祉瞥见胤礽捧着水碗出神,恐张地保多心,边伸手戳了戳胤礽的手臂,边神色自若的询问村中祭祀之事。 张地保是聪明人,听胤祉问的含混,却晓得这小少爷是好奇乡间民俗,倒也不觉得富贵人家的孩子大冷天的跑来是不知惜福,忙细细将这两日村中种种热闹说来。 胤礽听着张地保说的热闹,也凝了神细听,待听得他说道家中正做着上元花灯,从袖中取出一袋碎银,道:“舅舅庄中无趣,烦请张先生为瑾安置备十盏花灯来。” 张地保怔了怔,他自是瞧见那年纪小的公子在炕桌下放了什么,却没想到这位稍稍年长些的小公子竟这般直白,倒是让他不好拒绝,不过,“瑾安公子,村人手拙,就是十几盏灯也值不当几个银钱。” “张先生陪我们舅甥辛苦一日,余下银钱便给家人添置些物件儿,倒也喜庆。”邢德全顺了胤礽的话改了对张地保的称呼,仔细想想倒也觉得这张地保做事并非一般村人,从胤礽手里拿过钱袋,却是双手递到张地保面前。 张地保被唬了一跳,忙双手接了,道:“多谢邢爷,两位公子。”言罢忍不住又看了眼胤礽,暗道这小公子好利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七十八章 又闲话几许,见天色不早,三人便告辞而去。 张地保送了人出去,关了门,站在原处叹了口气:他年轻时也读过书,亦曾身有功名,因家有恒产,未想过谋官,只在邻村私塾做了几年先生,不想‘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那桩事后,虽侥幸留得性命,却也被革了功名,家产去十之□□,幸而村人晓得他为人,因他识字便推了他做地保,也算是能维持了一家生计,只是因他遭遇村人愈发不叫孩子读书了……这么些年过去,他自己都快不记得自己也是做过先生的,不想今日竟被一小儿看了出来,果然这玉雕出来的娃娃就是不同! 一阵冷风吹来,张地保往棉衣中缩了缩往屋里走,手指碰着袖里的银袋,便想过两日进城卖灯正好买几尺细棉布给老娘妻儿置办件新衣裳。 想着心事进了屋,张地保抬头就见老母同发妻守着昏暗的灯光等他,走至近前扫了眼桌上许有一两的银裸子五锭,侧身坐在炕上,探手入怀取出银袋,倒在桌上,只见碎银之间有二三金色晃眼。 听到身侧发妻张韩氏惊异的倒吸口冷气,张地保微微一叹,桌下的手轻轻捏了捏张韩氏的手,抬眼对神色忧虑的老母张赵氏安抚笑笑:“母亲勿忧,邢爷人不坏,两位贾家小爷也是风光霁月的人物,这点银子于那等人家而言不过指缝漏下的丁点儿,不当什么。再说,咱们家现在有什么值当人家算计的?” 张赵氏见儿子面色轻松,便也放下了提着的心,只道:“我听说京中人家喜欢热闹,明日松儿你去换些彩纸来。” 张地保张松应下,暗想:依着那等人家的行事,怕是竹料彩娟明日就会送来了。 邢德全走了这一日,觉得四肢百骸都被冷风津透了,只脏腑里尚有余温半点,回了庄子,吩咐管家听胤礽安排,在两小头上揉了一把便回房歇着去了。 胤礽瞧着邢德全打着哈气走了,眨了眨眼,莫名觉得有点儿失落,回头打量一回那名唤李华的管家,便让人将庄子上采备的制灯之物归置几份明日送去张地保家。 胤祉本还纠结胤礽这辈子做事仍是出人意料的让自己人都措手不及,瞧见他面上失落神色,却忍不住笑了:怕是他二哥还没察觉到他这辈子被他们的那位父亲宠出了这么些毛病。 荣国府做事一向自成规矩,往年年节也没今年这般多的节目,胤礽生于此间多年,诗书礼仪纲常地理倒也了解一二,对年节诸多说法却不曾了解通透,不过,从仆从口中打探出他想知道的,自也不难。 想到贾赦今年要去张家遭罪却是因自己锋芒太过,胤礽难得有些懊恼,忍不住就想埋怨他身边的人不知提醒于他。偏身边就一个正背对着他小憩的胤祉,胤礽走到床前探手摸着胤祉头发只余些微濡湿方才放心,回头低声吩咐了侍从只需抬了浴桶去,将屏风留下。 瞧着胤祉嫌吵般半转了身将耳朵藏在被中,胤礽忍不住笑起来,更舍不得将人从棉窝里抠出来,只能自己钻进去,把人当暖炉抱了。 邢德全买的这庄子虽算不上破败,却也是多年未有修葺过的,如今归置一二日便要住人确实有些寒碜,不过,在这庄子上小住的三位爷却并不在意——邢德全是在行伍中历练出来的,胤礽胤祉则是活过一辈子磋磨出的随遇而安的心境——只是,三人都是怕冷的,想着是一家人,又是住的毗邻两间屋子,索性披着棉被窝在房中,有什么事儿便差遣了侍从往来传话。 在门窗紧闭的室中披被烤火,着实太过懒散!胤祉暗暗训斥自己一句,翻了个身头顶着胤礽的手臂又睡了。 眼瞅三人大有睡到天荒地老的架势,侍从也不敢扰了主子清净,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事。唯有管家李华苦恼的一边处理琐事,一边传唤厨房的人研究繁琐菜式,试图以此诱三位爷白日里多清醒些。 好在邢德全懒散一日已是极限,正月十三一早起身,提溜了两小儿在院中随他打了套拳,方才放两人随意,自牵了马出去跑了一圈儿,带回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并一只竹篓,令李华带人去见胤礽。 胤礽听闻侍从言语,心下对来人身份也有几分了然,暗道侥幸——没丢人丢出门去,将衣裳理好,便请人进来说话。 来人是张地保张松的长子,名张岩,今年十三,因写得一手好字,平日里在城中书肆做些抄写的活计帮补家用,贫家儿郎的手艺活也利落。 胤祉漫不经心的听着胤礽从这少年口中套话,玩赏过花灯,正拿了竹编物件细细打量,闻听张岩说他擅书,眼神在他手上一扫,心下一叹:到底他昨日留的酬谢薄了。 想到胤礽说过张松是读书人做派,再看其子张岩举止有礼,胤祉抬手招了门口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回头见胤礽还在听张岩讲此间民俗,只觉哭笑不得:他二哥何时多的这听故事的癖好? 待送走张岩,胤祉忍不住以此揶揄胤礽,胤礽倒也不恼,只是不好同胤祉分说贾赦曾给他讲了一年茶楼话本的事儿,忙转了旁的话题,如,“三儿,你刚才给张岩笔墨啦?” “左右庄子上为做灯谜备了不少纸墨,并非上好,与张家却是正好。” 胤祉倒也不意外胤礽能猜到他所为,随口解释过了,又问胤礽今晚可要去瞧张家村的灯市。 胤礽在吹冷风和暖被窝的选择中挣扎片刻,见胤祉仿佛颇有兴趣的样子,便咬牙点了点头。 站在屏风转角处的邢德全瞅着胤礽一脸壮士断腕的决然,再看胤祉满足笑容中的狡黠,忍不住大笑出声:他这两个外甥实在是讨人喜欢得紧,跟他们一起没一日不得笑的。 虽今日不过传唱的童谣‘十一嚷喳喳,十二搭灯棚,十三人开灯,十四灯正明,十五行月半,十六人完灯。’中的开灯日,村中却是热闹。张家村穷,唯有年节方能抛下愁苦得一二松散,且,今年村里来了贵人,也不晓得会否有些机缘。 为防走水,村中灯市安置在村子边上近水井处,同邢德全的庄子倒是不远,用过晚膳三人便步行前往。 胤礽的畏冷不过是前世遗留痕迹,闹着让人备的手炉出了门就归了胤祉。 走在中间的胤祉叹口气,再瞟一眼包着他喜欢花纹棉布的手炉,抬眼目视前方:他再不要去猜他二哥想什么了! 三人在侍从拱卫下一路行来,对各色打量视而不见,寻了合适地角站住脚指派仆从将带来的花灯挂上。 早有人觑着这边动静,见花灯上棚,因这花灯也是彩纸糊的,倒也没有村人觉得忿忿,更让人觉得亲近几分,便纷纷赞说花灯精制,装饰贴花都是没见过的。 待得众花灯都上了架,天色已暗,得了村中老者授意,便由青壮男儿扛了几岁男童举了火钳点灯。 靠在邢德全身上仰头看着灯棚上花灯渐次亮起,胤礽胤祉几乎同时喟叹一声,心下感触说不得,更愿沉浸在这一刻的思绪中多一会儿。 待灯亮起,村人方才看出贵人带来的灯上不止有画,本以为是新鲜花饰的却是几笔仿佛要破纸而出的字迹。 张地保低头见长子面上仿佛有愧色,抬手拍拍他的肩,低声安慰道:“莫要灰心,习字非一日之功,现下既得了小公子赠的字帖,日后你少做一份工,用那时间多加练习便是。” 张岩惊讶抬头,见他父亲眼中满是疼惜了然,晓得自己在城中做两份工的事儿家里已然知晓,面色微红的点头。 众人瞧着灯窃窃私语,李华得了邢德全的示意,便上前一步道说花灯上的字和画是一幅谜底,凡猜中者,皆有彩头可得。 本为自己不识字而懊恼的村人也来了兴致,边道说高门大户的贵人做事就是周全,边聚在灯下揣摩谜底。 留了两个好脾性的侍从守着花灯,邢德全拢着两个外甥出了人群,漫步赏灯。 灯谜的彩头不过一斤肉、一斤油、并三斤白面,村人瞧见急智的人取了那彩头便晓得这是人家的心意,心下感念,绞尽脑汁做了谜底换了够一家人好好过个年的便罢了。 邢德全看过李华做得册子,屏退的仆从,对胤礽笑:“瑾安这灯谜做的当真不错。” “此处村人淳朴,还是舅舅眼光好。”胤礽承认得坦然,恭维之言也真诚。 胤祉拿过那册子翻了一遍,托着下颌瞟了眼胤礽,长长叹口气:他二哥又写又画的很得乐趣,既试出村人人品教养,又收买了人心,真是一箭三雕的好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加班到晚上七八点,周六周日亦有加班,写好一章多是隔日凌晨,且有几次已至两点,日更不易,无法定点更新,请诸位读者多包涵,也请盗文之人手下留情,某寒码字三个小时,阁下一秒盗取,实在过分!若不改之,某寒将放置防盗章节,请诸位读者理解。 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七十九章 上灯翌日,邢德全早起便去了张地保家中,由张家村几位族老做见证,定了几处田地并佃户人家。 将余下琐事交由李华并贾赦派来的吴轩操持,邢德全便领着胤礽胤祉回了城。 贾赦早巴巴的等着儿子们回来,帮莹曦画花样也是心不在焉,好在莹曦也念着两位兄长,正扒着贾赦的手臂问他庄子上炭火够不够,她二哥三哥怕冷,可是别冻着了。 贾赦索性撩了笔,饶有兴趣的问莹曦怎晓得二子畏冷之事。 莹曦手指点着唇,认真想了想,道:“二哥平日里最讲究穿着,一入了冬就穿得像球球,三哥屋里更是烧的热,上回去三哥屋里找字帖,惹得我出了好一身汗。” 贾赦倒是不晓得这球球是哪个,见贾邢氏在旁用帕子掩口偷笑,只得去问陈嬷嬷。 陈嬷嬷早亲耳听过莹曦当着胤礽的面说他像球球,从未见胤礽着恼,晓得他们兄妹感情好,便一五一十的对贾赦道来:球球是胤礽年前给莹曦弄来的小奶猫儿,最会撒娇,尤其喜欢团成一团趴在熏笼上,莹曦干脆弃了之前起的名字,直接唤了球球。 贾赦回想胤礽近日穿着,好似除了祭星那晚,他的琏儿确实穿的……太过厚实,试着想象了下团成一团的猫儿,贾赦也忍不住笑了,伸手点点莹曦的额头,笑道:“鬼丫头。” 晚些时候,胤礽从贾赦处归来,从竹风处得了莹曦送予的帕子,瞧这上头团成一团儿的猫儿,颇为纠结的瞅了好一会儿,还是将帕子收在了袖子里,让竹风捧了笔墨来。 听说胤礽给莹曦送去了群猫图并岁寒三友图,胤祉窝在被子里笑了好久。 莹曦看了胤礽予她的画很是喜欢,凭此图绣了许多帕子赠予父母舅舅兄弟,倒是孝敬给贾史氏并贾王氏母女的帕子上绣的倒是岁寒三友,此却是后事了。 正月十五一过,年节便尽了,于是这一日倒是有着不逊于除夕的热闹。 贾赦同贾史氏禀报过他欲带着儿女去灯市一游,不理贾政的欲言又止径自去了。 贾政怔怔看着贾赦的背影,终于明白他们兄弟再回不去曾经,却想不通亲兄弟何至于此。 贾史氏倒是不在意贾赦,只细细吩咐贾政并贾王氏晚些时候接待老亲上门时诸多事宜。 贾珠在旁瞧着父母并妹妹满面泰然,只觉心中忐忑,愈发的坐立不安。 贾史氏人老成精,瞧见贾珠神色晓得他顾虑为何,暗叹一回孙儿的仁厚,晓得是不能等着贾珠自己想明白了,便在晚膳后撵了贾政夫妻带着元春去院中赏灯,留了贾珠说话。 贾赦这边准备着出府赏灯,却先迎了东宫总管何良,接了太子水泱赐予胤礽兄妹三个的三盏花灯,并两匣赠物。 胤礽将早备好的回礼奉上,瞧着画了各色猫儿玩闹的书签十六枚,何良笑着接过匣子,不忘吩咐胤礽多往北静王府走动。 晓得何良言外之意是让胤礽寻了机会入宫陪陪水泱,胤礽口上应下,心中却有些担忧。 想来也是顾虑到不宜张扬,水泱赐下的花灯皆是最普通不过的样式,然既为宫中贵人赏玩之物,做工自然精巧至极。 这一回胤礽倒是没料错水泱的赠物,一匣子是半匣的珍珠并精巧玩意儿,另一匣却是满满的笔墨,瞧着熟悉的字迹,胤礽笑得温柔,想他屋里的机巧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处。 诸事毕,贾赦一行人便出了府,到了灯市不久就遇上了出府赏灯的俞家三人。 贾赦夫妻并俞老先生笑看邢德全被胤礽胤祉撵去陪着俞静看灯,并不出言阻止。 莹曦早听父母兄长说过俞老先生琴艺非常,仰头瞅着俞老先生满心好奇。 俞老先生瞧着女孩儿纯然的眸子,叹一回这样的纯然许久未见,面容愈发慈爱。 一老一小倒是聊得欢快,贾赦并贾邢氏瞧着也欢喜,索性将莹曦交由俞老先生牵着一路悠然猜度灯谜。 余下俞凡倒是有些尴尬,胤礽索性牵了胤祉拉着俞凡走去了前头。 瞥见花灯摊上的面具,胤礽信步上前,捏了一张在手看视,想到水泱画给他的面具,不由得一笑,笑容温柔的让视线追着他的人心惊。 让仆从付了碎银,胤礽挑了张面具递给俞凡,正欲说些什么,就听有人轻声唤他:“二哥。” 胤礽面色不变,只是眸色瞬间暗沉,偏头看向缓步上前的女孩,道:“王大姑娘。” 胤礽被胤禔胤祉质问时,也曾细想过自己到底为了什么应下这门婚事,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自己确如所言:无非是嫌麻烦。只是那两人仍是不信,或许他晓得弘晋之死背后确有面前这两人的冷眼旁观,他却也无法出言相斥,他做事的底线未必是旁人的底线,以律己之规苛刻别人,他早不是这么狂妄的人了,或有些许的怨气也在他瞧见胤禩转生为女子时散去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怕就是眼前这个了,虽不至于对这人放下戒备,他待他却能平常心,只要他莫算计他身边的人。 至于胤禟,胤礽从摊子上又挑了四张假面,只要他还记得他和他八哥是连在一处的收敛了行为就好,至于心下怎样怨恨,他是不管的。 “瑾安瞧着这假面有趣,王仁兄弟和两位姑娘也瞧瞧。”胤礽递了一张面具给王仁,一张面具给了那位该是王子腾女儿的侍婢,另两张却是递给了胤禟。 胤祉戴上了自己的面具,瞧着胤禟面上一瞬错愕,心下嗤笑一声:前世总有人说二哥对兄弟无情,可是他二哥送人东西的时候漏过哪个?莫非生辰礼也要算上?! 瞧着今世的兄长王仁被胤礽一笑勾了魂去,并未注意到胤礽半点没有为他身边的人与他们引见的意思,胤禩着意瞅了眼那青年男子,从胤禟手上拿过一张面具在手中把玩,笑意盈盈的插了话去。 王仁倒是畏惧自己这个妹妹,见胤禩说去猜灯谜,纵然他瞧见文字就头疼,仍是硬着头皮应承了前往。 众人一路猜了灯谜过去,倒是不必有太多言语,在长街尽头瞧见贾赦夫妻的时候,胤礽松了口气,抬头对俞凡歉意笑笑,领着胤祉并王家一行人走了过去。 俞凡悄然退至一旁,待那一边诸人斯见,方才转头去寻了俞老先生。 俞老先生坐在汤圆摊子上正同邢德全说话,见俞凡过来便对摊主招了招手。 瞧了眼俞凡手上的面具,俞老先生对邢德全笑道:“你们舅甥喜欢的倒是相似。” “琏儿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不过倒是给琮儿和大姑娘置办的更多。”邢德全答的漫不经心,殊不知正是他这话让俞老先生终于放下心来让爱徒同胤礽来往。 十五之后松瑶书院便恢复了授课,胤礽瞧见胤禔的时候很是吓了一跳:他好些年没见过胤禔这般冷厉的眉眼了。 胤礽环视一周,见此时人少方才松了口气,忙伸手握了胤禔的手,拉着人去了挂了竹帘的廊上背角处,抬手去揉胤禔的眉心,急声问道:“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胤禔本来心下郁郁,听了胤礽的话还是忍不住笑了,眉头也松了几分,伸手拍拍胤礽肩膀,勾了勾唇:“没事儿,没人欺负我。”就是有人算计我们家。 “那是谁算计你父亲还是咱们先生了?”胤礽却问得不依不饶,瞧着胤禔好好一张玉面眼下添了两道青痕,心疼得很:这人的身子是他和三儿好容易给调理得好的,到底是哪个不长眼不要命的敢算计他! “……北疆战事正紧,皇上摆明了非常重视此役,没人敢这时候算计父亲,咱们先生哪里是那么容易被人算计的?”回答了胤礽的问题,胤禔觉得自己好像闹心得莫名其妙,瞧着胤礽为他着急的样子心情愈发好了,心下盘算着今儿他是不是该把胤礽弄回家去,让家里人都轻松轻松。 听见外头有脚步声渐近,且这廊上到底不若屋中暖和,胤礽也不急着从胤禔处问出答案,忙又将人往屋里拽。 胤禔好笑的拍拍胤礽的手臂,眉头彻底舒展开了,低声对他道:“无事,我昨儿得了皇上的口谕,明年能跟你一同去金陵参与童试,只是却要暂用旁人的名字,待得了结果再革去就好。” 胤礽脚步一顿,将人往临近炉火处按下,在他身边坐了,低声问道:“怎么折腾到这地步?不是说临行前让两位先生去宫中说项么?”胤礽心下念头急转,虽说他一直说着胤禔与他同去金陵参与童试,只是不管从何方考量在北疆战事未定之前胤禔都是不能离京的,定下明年参与童试不过是寄希望与北疆战事早定,只是听说那绛彩国身后恐也有支撑,他是预备好了将去金陵的行程延后一年的。 “待散了学,你去我那儿咱们再细说。”胤禔按了按胤礽的肩膀,拉着人起身向先生行礼。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八十章 胤禔瞅着胤礽从袖中取出一纸安神香调制法送予周月竹,送了水清一册曲谱,给水芸的则是一串颇有野趣的缨络,瞥了眼胤礽素净的腰间,忍住了笑,算了算胤礽课上走神时辰,只等看他待会儿能变出什么给两位先生。 胤礽慢腾腾的给自己系上披风,忽的似笑非笑的看了胤禔一眼。 胤禔唇边笑意尚未来得及敛去,被胤礽这么一笑,顿时头皮发炸,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就觉肩膀一沉,不用去看就晓得肩上压的是那件厚实的狼皮披风,耳边响起周月竹身边的嬷嬷声音:“世子,那些劳什子的花哨披风到底不若这狼皮风吹不进的,还暖和,就是沉了点儿,您披着王妃也放心不是?” 胤禔看了眼胤礽身上的狼裘,叹了口气,晓得这回是没得借口了,便乖乖的应着那嬷嬷的话,任人帮他规整衣裳。 方霍二人瞧见跟在胤禔身后的胤礽笨拙的跨过门槛的样子齐齐笑了,胤礽近日因衣着被人笑过多回,面皮厚了些,只当没听见,一本正经的行礼,待方霍二人叫了起方才直起身,同胤禔一道爬上竹榻,待围桌坐定,便笑盈盈的开口:“方先生、霍先生,弟子的舅舅从金陵归来,给弟子讲了好些有趣的故事呢。” 胤禔一手支颌歪头去看胤礽,心下赞叹他二弟这辈子的口才是愈发好了。 见胤礽捧了茶喝着润喉,方森杰提壶为他添茶,笑道:“故事都讲完了?” 胤礽忙直身跪在榻上,双手捧杯,点头应是,直视方森杰的眼神很是坦然。 霍百里抬手捏了捏胤礽的脸颊,道:“我记得琏儿年前时候脸上还有点儿肉,怎么过了个年就没了?你又跑去作什么了?” 胤礽下意识的抬手摸摸刚刚被捏过的脸颊,对霍百里笑:“弟子跟着舅舅去城外南行七里半明月山下的张家村,买了几片地,打算建了庄子,种些时鲜果蔬……那村子的地保人挺好,名字听着也耳熟,唤作张松,不知两位先生可曾听过?” “‘张王李赵遍地刘’,这名字普通得紧,年节里,你们怎的还出了城?”方森杰不待见那为官的张姓人家,更不愿胤礽同那家人有来往,直接转了话题。 胤礽心念百转,口上应答自如:“弟子的舅舅欲在京中置产成家,觑着空便将京郊周遭走了一圈。弟子就跟着出去瞧瞧热闹。” 胤礽最后一句话那三人都是不信的,不过瞧着这天色也不晚,方霍二人晓得两个弟子关系甚好,怕是这些日子不见有许多话要说,更何况今日胤礽这般着急的过来,定是为了让胤禔给他细细解释皇上口谕的事儿,便也不留两人多说,待用过茶点便让他们自去说话。 侍从搬去竹塌上的泥炉方桌,霍百里扯了锦被躺倒在竹枕上,嗅着因自己的动作散开来的草药香气,昏昏欲睡间就听方森杰迟疑的问他:“听琏儿说的金陵事,我怎么觉着甄家仿佛不妥当?” “……一代天子一朝臣,甄家这么些年钉在江南,那是因为皇家用得着他们,若他们不懂事儿,真将自个儿当成皇家少不得的定海神针,可就怪不得皇家将他当成眼中钉挖了,毕竟皇家哪里少人为他们卖命?‘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有本事的人想要出头还不容易,只要懂事儿。”霍百里话说得凉薄,竟连他自己都没摘出去。 方森杰不喜欢霍百里这么说话,偏又无言反驳,便倚着靠枕,拧着眉头看屋中挂的花灯。 两人相交这么些年,彼此性情皆了然于心,霍百里晓得方森杰这是心里头又拧不过劲儿来,无奈的睁开眼翻身侧卧,瞧着方森杰蹙眉抿唇的模样一如一十七年前两人初初交心,心又软了,低声劝道,“你同甄家关系很好?你我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谁家的事儿都要搀和,更何况人家正春风得意,哪里会听丧气话?甄家送进宫的女儿被太后留在身边了。” 方森杰瞥了霍百里一眼,道:“你怎晓得那位定会将甄家女儿给了皇上?之前那位给皇上的女子除了诞下三皇子的刘昭容,可是再没人能成了事。何家现在也体面,那位可消停许久了。莫不是……” “何家初时是以军功起家,待到了那位的兄弟才该换了门庭,人家怕是自觉是为了皇上着想,与其让异姓王掌着兵,不若皇上舅家来的稳妥。”霍百里语气平平,抬眼见方森杰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抬手握住他的手,慢慢道尽余下的话,“我也是才晓得,北疆有何家旧部,那位那个纸上谈兵的外甥正在其中。听说甄家送进宫的女儿身上别有一股子魏晋风流的韵致。” “甄家好大的胆子!竟敢!皇后也是她们敢冒犯的!”方森杰低喝道,搭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强自压抑了怒意。 “别气,你看,就连那败象明了的荣国府不也算计着宫中凤位么?小小年纪的女孩儿也不怕压不住那传出的八字和那元字。”霍百里坐起身,轻抚着方森杰的背,叹道,“你且看着吧,日后不要脸面的往前凑的人会更多,一人欲一世顺遂都不易,更何况操持一姓家族之兴盛?总有人想试试会不会有捷径。” “华星,甄家同那四大家族交好,想必瑾安是不待见这姓人家的,他说起金陵事怕是意指归隐的周相。”方森杰复又捡起前事说起,眼神冷厉,让霍百里心下直念叨水臻,盼他早日归来——方森杰发起疯来除了水臻可是谁都制不住。 “这也不是你我能管的,都说周相是帝党,可他那两个儿子跟当初那两位闹腾最欢的是连襟,女儿又嫁了当今的心腹,他又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认定的事儿不管是谁说不好都当面翻脸,皇上刚继位的时候夙平夫妻可不是就被那老货坑了一回?现下这些怕也不能瞒着佑明了,琏儿能从贾恩侯那晓得这事儿,那些晓得旧事的人不定怎么算计着佑明这趟出行,佑明抄的书现在能偷偷拿出来,等人去了金陵,还能当真不许他去杭州拜见外祖?”霍百里叹气,怎么越说越觉得事儿多,之前他们只是想趁着胤禔年纪小让他出去长长眼界,竟忘了金陵那地界的一团乱帐。 方霍二人这边话越说越艰涩,静斋中,胤禔斟酌着措词同胤礽解释那口谕的前因后果也是辛苦得紧,好容易想好措词,偏还跑来个捣乱的。 胤礽却不以为然,伸手把水清拉到怀里抱着,温柔的笑着诱哄:“清儿给琏哥哥说说十五宫中宴席上的热闹,好不好?” 水清全然不顾胤禔的眼色,捏着胤礽的手指,一五一十的说起宫中的十五赐宴。 其时,北静王妃身孕已有三月,胎相稳固,十五赐宴不好推拒,便携了儿女入宫觐见。 慈宁宫中众人闲话之时,淑妃奉承太后,说起四皇子又为太后出宫礼佛,便有同淑妃对头的宫妃打趣小儿总是贪恋市井喧嚣,太后虽不在意这个也养在她身边的皇子,闻言却也不悦。 宴上诸人忙转了话题,玩笑巧话都不能让太后开颜,周月竹本静坐一隅,不想却有人点了她的名问话。 近年凭子而贵的贤妃笑盈盈的问她可是欲安排了长子明年去金陵参与童试。 有律令曰:身有爵位者,无旨不得出京。周月竹自然晓得其中利害,忙起身分辩不过是小儿有友明年将下场一试身手,小儿心有好奇,随口笑言同去,童言稚语有口无心,非有意违律。 恰水郅携诸皇子到了,且将这番对答听入耳中,待君臣见礼后,水郅金口玉言准了胤禔明年往金陵参与童试,同时也许了诺:若哪家功勋子弟也有心试试自己斤两,只管来求旨意,不过,即使榜上有名也不会有功名加身。 胤礽听了这些便松了口气,暗暗庆幸水郅到底还是信重北静王府的,更是让贵勋人家欠了北静王府一个人情,如此甚好。 只是,他却不明白了胤禔烦恼何来。 胤禔见胤礽疑惑神色,叹口气,招手让侍从倒茶给水清,将让他心烦的事儿说给胤礽:水郅当晚便下旨命皇五子水汨入住琳琅宫西配殿偏殿。 胤礽低头去看水清,轻笑道:“清儿早些回去歇着,我有玩意儿明儿早上送来给你,时辰晚了就瞧不着了。” 水清记忆中胤礽信用一直很好,胤礽说的好玩儿更是从未叫他失望过,已迫不及待明日的到来,又觉得胤禔胤礽说昨日宴会挺没意思,便欢欢喜喜的走了。 只留胤禔眼巴巴的瞅着水清离去的背影:他要是有地儿能躲,他也想躲出去。 收回羡慕的眼神,胤禔强打了精神作出毫不心虚的模样去看胤礽,就见胤礽双臂拄着桌子,正双手托腮看着他笑。 直到把胤禔瞧得镇定之色不在,唇边苦笑着摇头服了软,胤礽方才微笑着,一字一顿的问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皇上瞧着太后指派给他奉茶的女子失神片刻。”胤禔苦笑。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八十二章 “原来皇上还是个痴情种子!”胤礽笑容浅浅,仿佛不在意般,眼里头却似有火苗在跳。 胤禔叹口气,拉了胤礽的手握住,低声劝慰道:“皇上未必会收了那女子……”只是这话他自己说了都是不信的,不过,“保成,你也别光顾着气恼,想想如何开导了水泱吧,这时候怕是多的人去将这新人同先皇后做比,拿了话去伤人……” “他总该自己想明白的,再难堪的事儿,他都得笑着不错眼的看着,谁也不能永远陪着他、帮着他做决断。”胤礽看着烛火慢慢说道。 胤禔看着胤礽平静的说出那么不近人情的话,觉得自己该是嫌弃他心硬如石,偏发现自己满腔都是疼惜的言辞,然而那些兄友弟恭的话他对着胤礽就是话说不出口,只好起身坐到他身边去,把人按在自己怀里轻拍着。 胤礽也乖乖的任人抱着,两人静了好一会,胤禔方才开口道:“本来想留你在这儿住两天,现在觉得还是让你回去黏着你父亲比较妥当。” 胤礽闷闷的笑了声,偏头枕着胤禔的肩膀,笑道:“我可不是得回去,明儿还得送我舅舅回南呢。” 胤禔拍着胤礽的手顿了顿,想问的话到底没出口,倒是胤礽有所察觉,直起身对胤禔笑了笑,道:“放心,哥,放心吧,不一样的。” 送走了胤礽,胤禔叹口气,想到胤礽最后说的话,只觉得心口吊着的大石消失无踪,胤礽能那么笃定的说不一样,就该是不一样的。 皇城里昭阳殿中,水泱坐在灯下捧着本书册,心神却不在书册上,昨晚宫宴上众人神色在脑中挥之不去,甄家女颜色确实不错,举止间自有一番不俗气度,然,那番风流做派终究是刻意为之的做派,也不知他见见过世间姹紫嫣红的父皇到底因何而失神。 水泱晓得自己不该对他父皇的后宫太过关注,毕竟这有违君子之道,然而,他却觉得不安,众人见过那甄家女之后有意无意的看向他的眼神让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微拧了眉头,水泱扬声唤了侍从张辛进来吩咐:纵然有不妥当之处,他还是要弄清楚这事情之间的关联,若是无法看清事情的真实脉络,他又要如何做出决断。 见张辛听过反复欲出口规劝,水泱抬手止住他的言语,令他不必着意打探,只管去各处转一转,将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说与他就好。 张辛出去后,何良便捧了汤盅进了来,看着把玩雕成扑蝶猫儿模样的镇纸的水泱欲言又止。 水泱晓得何良要说什么,只是他心意已定,也不欲解释什么,接了汤盅一饮而尽,径自起身吩咐人伺候他沐浴洗漱:他今日除了去乾元宫和慈宁宫请安之后便未出殿一步,想必那些藏不住话的从人已在昭阳殿周遭急得心急火燎,左右他晓得这宫中他能信——六分的话是谁说的,听听闲言碎语也是无妨,谁知道里头有没有谁不小心猜中了真相呢! 俞凡在邢德全回南之前登了回邢府的门送了套衣裳鞋袜给他,另有予贾邢氏和莹曦的礼物也一并交给了他。 邢德全想到这是俞老先生借以传达招他为婿是看中的他这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忙郑重的向俞凡行礼。 俞凡见邢德全看事通透,晓得了自家的意思并未说什么虚话应对,也满意他的实在,只侧身受了半礼,又说了些暗示俞老先生并俞静喜好的闲话便告辞离去。 邢德全将之同胤礽胤祉告之与他的一一印证,只觉得自己原本想的谢媒礼不够重。 邢德全南归那日,贾珍正好也从道观回了来,便也领着贾蓉贾蔷来送,还理直气壮的道说:那是他叔叔的小舅子,他怎能不来? 贾赦本以为贾珍年节里往来道观频繁,该有些长进,不想这人却是讲歪理的本事见长:人家现在可不是强词夺理,字字句句扣着的礼数让人说不出半点不好。 一行人回城,贾邢氏和莹曦的马处直接去了宁国府寻贾珍之母贾张氏同贾珍之妻贾赵氏说话,贾珍三人跟着贾赦父子去了贾赦的书房。 经了先前那么些事儿,贾珍自然不敢再耽搁,正月初一一大清早就领着子侄去山上道观,这回道观的侍从倒也没了拦人的由头,更何况贾敬正坐在堂屋等着。 贾珍带着贾蓉贾蔷向贾敬行过礼,普一起身便指着那立在一旁的体面家仆对贾敬道:“父亲,儿子前几日上山想请您给拿些主意,这位张爷却说您闭关炼丹,没空见我!” 贾珍本来憋着股劲儿欲将这话说得气势十足,然而瞧着他父亲那张脸,气势是一降再降,短短一段话说道最后语调已扭曲莫名,倒是有了点委屈的味儿。 听着贾珍这转了十八道弯儿的语调,贾敬眼皮子跳了跳,不想看自己这个没出息的儿子,转眼去看两个孙子,就见两个孙儿正自以为隐蔽的一个揪贾珍的袖子,一个戳他后腰打量儿孙。 贾敬挑了挑眉,觉得自家儿孙这回上山倒是有几分意思,扫视一回立在四周伺候的人,瞧着贾珍带来的侍从并非往日那些个,倒也不觉面生,很有些眼熟,细细打量一回,从那几个年轻人面上勾勒出旧人容颜,便明白贾珍说的请他决断事情并非虚言托词,家中怕是真的出大事了。 贾敬修行的道观是自贾敬对道法生出兴趣之后便时常供奉的,待他在此处修行后,这道观原本的道人便有陆续离开,渐渐的就变成了他一人的道观了,现下得了贾敬的令,道观中的从人便都被拘在奉香的大殿,由贾珍带来的人看着,只等贾敬处置。 贾敬翻过贾珍带来的账册,面色铁青,对贾珍小心翼翼的提议的让他带来的大夫去查自己的丹药也是准了。 待听过大夫冗长的诊断,晓得自己炼制的丹药不过饮鸩止渴之物,贾敬只觉自己多年所求不过幻梦一场,一时间有些颓然,听贾珍急急询问大夫该当如何为他调理了身子,心下略有暖意,提了精神听大夫说话。 这大夫是胤礽推荐给贾蓉的,早得了吩咐,张口便说了些养生方子,只道老太爷服食丹药时间并不长,只要好好调理,于寿元妨碍不大。 贾蓉贾蔷早前听过胤礽拿着书册与他们分说过厉害,晓得不能让贾敬心灰意冷失了生机,早对好了词儿,联手终是将贾敬哄得信了大夫的话。 贾敬了了这一桩事,便指着账本让贾珍说这被仆从搬空了半个府邸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贾珍却觉得委屈:经济一道从无人教过他,他母亲那些应对后宅的事儿也不能教了他去整治外宅,府上管家起了歪心思,他也是被瞒得好苦。 听贾珍将近年两府事情种种道来,贾敬瞪着贾珍的眼神愈发恨铁不成钢:自家也有老太太,做什么去听西府老太太的话?!没人教,不会去找了人问?!儿孙事竟也不上心,堂堂族长,怎的就听了一妇人调遣! 将贾珍嫌弃一遍,贾敬终是未出言责骂与他,叹口气,如今想想当年他愤而出世,虽是躲过一场血雨腥风,未尝不是抛家弃子误了儿孙,所幸老天老天怜惜,珍儿总算是信人对了一回,西府赦儿有福气有良心。 “你以后多听着你赦叔的话,这回整治好家宅日后都警醒些,拿不准的事儿就去请教赦儿,内宅的事儿让你媳妇同赦儿媳妇亲近些,那一房可是有北静王府出来的嬷嬷调理的!” 得了贾敬的话,贾珍下了山回府匆匆见过贾张氏,打听了贾赦行踪,方有今日这一番奔波。 听过贾珍转述的贾敬的话,少时颇为敬仰贾敬得了皇帝特许参与科举并中了举人的贾赦稍有不自在,只道:“敬大哥这般信我,我自然少不得时常寻了珍儿聒噪,珍儿莫嫌我烦就是。” 贾珍忙道不敢,众人说话间,就听外头小厮传话说贾史氏遣人来请贾赦。 贾赦皱了皱眉,叫了传话的婢子进来回话。 见那婢子只说老太太请大老爷过去说话,贾赦便挥手让人去外头等着,他换过衣裳便去。 待屋中只余自己人,贾赦皱眉看向胤礽,低声道:“琏儿,近日外头可有什么事儿?” “听说珠大哥身子一大好了,这两日都没见他出府,想来是不会再去松瑶书院。老太太此时请父亲过去,自然是为了父亲名下的国子监的荫生名额。”胤礽倒也不避讳贾珍父子,直言所想。 贾赦皱着眉,很是不乐。 胤祉却笑出了声,见众人看他,便道:“前儿二哥就说让世子用珠大哥的名头去金陵童试,原是早猜着老太太让人去史家问的什么呀。” 贾赦也想起这么一遭,想着若是老太太和他那弟弟弟媳弱晓得为了这么个荫生名额失了同亲王世子亲近的机会不定怎样的后悔莫及,便觉得这一遭交易值当得很,且,府上的爵位到他身上已是一等将军,往后也传不过几代,而他的琏儿姿才天幸,也有运道,说不准没了那爵位的束缚怕是更得自在。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八十三章 有了皇帝那一道谕旨,京中勋贵人家那当家做主的自然免不得辗转反侧的思虑:都是从承爵争斗中趟过来的,何曾想到过弃爵入仕?不过这蟾宫折桂倒也诱人,谁家少年郎没在黄粱一梦中金榜题名一回?可下场一试身手,亦不妨碍继承家业,倒是皇恩浩荡。 按说该有异议的清流该有谏言,然诸位言官细细思量后,发觉这也算不得坏事,莫说承爵的少爷们能上进些,到底谁不想面上贴金,有了课业管束,街上胡闹很该少了些,四书五经熏陶上几年,再是不羁的浪子也该能懂些道理,这等利国利民之事有何不可? 一时间国子监荫生名额倒是让人又起了新的争斗,贾珠这时候入了国子监,自是让旁人提起荣国府又多了几分谈资。 贾珠并非全然不知外人如何看待他们一房,亦是因此方才有抑郁梗在心头,只是,他的祖母贾史氏所言倒也不错:都是国公府的儿孙,各有所长,各取所需,各行其路,如此而已。 从也去了国子监的贾蔷处得知贾珠在国子监中的泰然自若,胤礽摇头轻笑:贾珠同贾政果然是嫡亲父子,只要能给他个尚且说得过去的理由,也不细究到底有理没理,只消是长辈言说,便能过活得理所当然,倒是大智若愚。 如今贾蓉也要准备明年童试,便同胤礽胤禔一处习书,不过,这人倒似不解贾珍的期望,每每散学便急忙忙的回府去寻贾蓉。 胤禔再一次瞅着贾蓉匆匆离去,转头对胤礽叹道:“原本我听着人评宁荣两府的主子皆说‘不知事’,怎的你一来,这些个都知机的让人舍不得了?”莫不是你上辈子的福运都积攒到了此一世? “舍不得怎地?”胤礽将两人纸笔收拾妥当,提了两只布袋,伸手将仍跪坐榻上的人拉起来,道:“不知事有不知事的好处,知机有知机的坏处,宁荣两府如今的当家人算不上聪明,却晓得如何挣命,总还是傍上了传承不倒的人家,晓得听话便走不上偏路,有了奔头,这才好上进。这其间,弟弟的功劳自然也是不小的。” 胤禔叹口气,借力起身,从胤礽手中接过布袋,睨了眼与自己齐肩的人,道:“你总是有理。” “不过是大哥如今惯着弟弟罢了。” 闻言,胤禔惊讶地转头去看胤礽,瞧着这人墨色瞳子中的认真分明得寻不出半点虚伪玩笑,心下不由一叹,抬手拍拍胤礽的肩,轻声道:“你这做弟弟的体贴也不差。莫说这些了,今年童试,你倒是不必束手束脚了。” 胤礽这回却是真真切切的叹了一回,语调中再不见戏谑:“我之前着实有些托大,仗着两世为人,以为学识过人,今日瞧过同窗文章方才晓得当真有天生之才。” 胤禔晓得胤礽叹说者何人,却是西宁王涂文洲的外甥、刑部左侍郎程杰嫡长子程毅,此子年不过八岁,比胤礽长不过半个年轮,那一笔颜体不说,文章花团锦簇的甚是好看,其间立意也不见流俗,待其长些阅历,蟾宫折桂也未可知。 也不只这一人,将书院中新近熟识的面孔想过一回,胤礽胤禔对视一眼,齐齐一叹:幸好,他们如今年纪也不大,刻苦一些,总还有机会。 方霍二人早看过程毅的文章,再听两弟子说起,见二人只言推崇感慨,心下宽慰,考校两人一回,便唤侍从摆了棋坪来。 胤礽见霍百里捻了一篓棋子在手,晓得今日是他二人对弈很是欢喜,心下那点失落立时被挤散。 胤禔看过两人布局,偏头去瞅方森杰,恰方森杰转过眼来看他,四目相对,见彼此眼中俱是笑意,不由得一齐笑了:胤礽对霍华星平日里并无刻板的尊敬,这些日子却送了不少野趣玩意儿来,还不是怕人闷了?霍华星往日最喜言语撩拨胤礽斗嘴,这些日子言语倒是指点居多……这两人总算是不闹了,善哉善哉。 “皇上的意思,我如今倒是看不明白了。”胤禔抱着手炉看着胤礽同霍百里下棋,闻听方森杰问起书院中诸人,如此回道。 “若是这般轻易便被看懂,倒是皇帝的不是了。”霍百里刚刚落下一子,将胤礽逼得蹙眉踟蹰,方才得以分神插话。 “不管皇上如何作想,到底是好事。只不知武举是否也如此。”方森杰叹一声,想《素书》有云:‘战士贫游士富者哀。’如今外贼蠢蠢欲动,若是重文轻武之风盛起可是不好。 “皇上那口谕可能本没想太多,只想着既是科举网罗天下贤德人才,总是一网打尽才好。”胤礽谨慎的落下棋子,慢慢说道。 看过胤礽的落子,霍百里笑了笑,这一步虽精妙,倒也在他算的变数之中,择了思虑妥当的应对落下,抬眼去看方森杰:瑾安说的倒是不错,水郅下这旨意怕是最初不过是为了安咱们的心,细究起来,贵勋子弟却是得益甚多,又能缓解些清流同勋贵之间的嫌隙,于国的好处更不止这缓和冲突后的点点好处,现下勋贵多是随太祖征战谋划问鼎的功臣之后,手上多少都有些兵权,勋贵立得住,这朝堂上文武便是均衡,如此,用兵治国张弛有道,实乃国祚之福…… 所以,水郅才是不二的帝皇人选。方森杰笑了笑,纵然他仍为陈氏之事耿耿于怀,助水郅登至尊之位一事他却从不后悔。虽说,当年诸皇子若论才能水郅倒是当年皇子中最好的,然有人攻讦水郅心性不够决断也是事实,先帝也为此犹豫过,只是天下之主终究不能太过苛刻,无纳百川的胸襟,如何放眼四海,指点河山? 落子声唤回两人思绪,瞧着坪上黑子落处,霍百里终于起了几分兴味,果然每每同这小儿对弈总有惊喜可得。 方森杰瞧着聚精会神的盯着棋盘的三人思考,只觉这情景如斯熟悉,恍惚间寻得那段曾经,不由得无声一叹:那诸多般理由仿佛足够他们去追随水郅,却不是让他们誓死相随的缘故,水郅或许无意,或许有心,权术民生,薄情有义,这人将之集于一身毫不违和,即便是随口一言日后竟也可证道理……天生的帝皇之才,便是如此了。 待方森杰从思绪中回神,再看棋坪,棋局已入中盘,刚刚相峙的黑白子已厮杀一回,现下正转去纠缠一角,黑龙白蛟各有所得,单看那一片棋子好似白蛟占了上风,然,若是牵扯上边角,却是不知尘埃落定时胜负谁家。 胤禔一直旁观棋局,刚刚胤礽和霍华星连连落子,竟似未及思考一般,他却晓得那两人必然已心酸百种变数,如今见他二人又开始长考,方才发觉自己竟是被刚刚那紧张的氛围拐带得屏了呼吸。 抿了抿唇,胤禔抬头瞅了眼肃容思索的胤礽,揣摩一番胤礽刚刚的未尽之语,忽的想起他前世看过的胤礽所做策论,不由得叹口气:你若行仕途,科举便是康庄坦途,何苦行兵诡之道? 室内忽的静得只余贪睡猫儿的呼噜声,被方霍二人瞧得面皮疼,胤礽叹口气,无奈的去推仍然神游天外,浑不知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口的人,心下隐隐担忧:打从北静王出征,胤禔这精神头时好时坏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胤禔回过神,瞧着胤礽面上的无奈,再看两位先生肃容盯着胤礽,有些迷惑茫然。 胤礽丢给胤禔一记委屈的眼神,转回头直面方霍二人,正色道:“先生,虽说古有甘罗十二为相,到底那不过一诸侯国之传说而已,如今我大齐若出了这么个进士,怕是也要被人侧目的,而行伍中征战总有太多的运气使然,得了战功,将祖上爵位转赠堂兄也不算惊世骇俗了的。” 晓得是自己将人坑了,胤禔略有尴尬的笑笑,言道胤礽这也算是承了祖业,算是表明自己的支持。 方霍二人叹口气,这一回彼此眼中俱是明晃晃的无奈:这小子想的是不是太多了些?更何况荣国府中到底有什么人物竟迫得这小子如此急切的要甩脱开来? 胤礽被方霍二人瞧得也是烦恼,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觉得那荣国府不顺眼,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觉得那府邸仿佛基石虫嗑鼠咬的,主人家有属于维护,华丽的壳子终究不长久,不若金蝉脱壳,轻巧脱身为好。 “瑾安,虽说十二为相确实太过骇人了些,十三岁的儿郎中个探花,于勋贵人家倒也算不得什么,毕竟,咱们可是简在帝心的人物,总要有几分本事才好。”方森杰思量一回,觉得这一向表现得超脱一般孩童的弟子这段时间怕是遭遇太多,被人打击得狠了,方才乱了心神,竟欲投军,也不想想依着他的家世及祖上人脉,若是投了军定然要被人盯上,到时候别说建功立业,便是马革裹尸,只怕也落不得好名头。 低声应下,胤礽暗暗叹口气,晓得武举这条路是行不通了,便是自己瞒了人报了名上去,过了策论一试,待得上了武举比试的台子,他师叔霍百里也能蹦上去把他提溜下来。 不过,既然两位先生都说无碍,他便费些心思好好琢磨这十三岁的榜眼要如何摘到手好了。 霍百里见胤礽被方森杰劝住,心下晓得胤礽虽有心上阵杀敌,到底也没打算从兵士做起,便没如何在意,也不劝说什么,只张口唤了人继续棋局。 局终,胤礽到底输了半子。 瞧着时辰不早,方森杰唤了人送热水点心来,让胤礽用些免得回府路上不舒坦。 霍百里将他同方森杰这几日读书心得誊本交予打发走两个师侄,回头就见方森杰正对着棋盘角落生死劫若有所思,也不扰他,径自去了书案旁提笔将这一局棋谱默下。 “华星,你看瑾安若是为将,如何?” 霍百里并不意外方森杰有此一问,人道从棋风可觑执棋之人的心性,然这也并非二人头回见那小子对弈,城府至此,不为将算一回那帮贼人,实在可惜。 “若为将,定非仁将,破敌安边却是成的。” 作者有话要说: 某寒最近病的有些重,加上加班和修锁文,好久未更新,真的非常抱歉。目前锁文已修好一个,加班倒是愈演愈烈,会努力码字,也请大家多包涵。 大修的完结文,大家也可以瞧瞧 昔时之福 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八十四章 胤礽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待得小厮出声请他下车这才悠悠从冥想中抽身出来,抬手将置于腿上的书匣抱在怀里,胤礽本是无悲无喜的面上终于添上几分烟火气,唇边勾出一抹浅笑。 搭着侍从的手臂下了马车,胤礽若有所觉的抬头看去,就见几步之遥的青石阶上一裹着亮红麾衣的少年正在看他。 胤礽唇边的恬适笑意瞬时换做恭谨的笑,怀抱书匣,上前同那人问安:“琏儿见过堂兄。” 听着那仍是童声稚气的声音,再想二人这一上一下的对视情景,贾珠恍惚忆起那一年二人在姑父林如海面前对答时的心境,叹一声,道:“琏儿怎的回来这么晚?”话一出口便晓得自己说错了话,一时却又不知该当如何回转。 胤礽弯了弯唇角,抬手拢了拢身上的紫貂麾衣,语调不急不缓:“回堂兄的话,琏儿以为归时尚未点灯,算不得晚。” 贾珠不及品味这话中有几分意思,只点点头,转身道:“一道给老祖宗请安吧。” 胤礽笑了笑,提步跟上,看着贾珠背影只觉这人也是可怜得很,想来是打算掩耳盗铃的过日子,偏生面皮不够厚实,难免有时抹不开面子,很该多同其父修行几分。 不过,胤礽想着侍从打听来的贾政生平种种,他那叔叔少年时虽有贾史氏看重,到底贾代善不该是愚蠢的弃长爱幼之人,且有当时府上的老太太贾曲氏秉承的一视同仁,贾政心性之坚韧要比这被贾史氏贾王氏捧在掌心的贾珠强上许多。毕竟在这等年纪的时候,贾政可是已外出一试身手,虽无所得,到底比贾珠这等故步自封好上许多。 贾珠想着胤礽日日有京华双杰指点课业,日后更有北静王提携,不知会有何等机缘,心下不由有些泛酸,不过,他在李氏兄弟引荐下,能得国子监祭酒李大人指点,也是幸事。 两人各怀思量一前一后进了荣禧堂中贾史氏的院子,同贾史氏行过礼,又有元春同他二人见礼。 厮见过后,贾史氏唤了贾珠在他身边坐了,胤礽在下头枯坐也不恼,蓦的一抬眼将盯着他瞧的元春吓了一跳。 瞧着元春只一瞬便收好尴尬之色,从容对他颔首微笑,胤礽也对人笑一笑,心下却生出几分戒备:这丫头倒是将她父亲的冠冕堂皇和她母亲的假模假样习得十成,待得贾史氏调教一番,依着他们的念想去宫中博一场富贵也未可知,不过,有他在,这元春还是莫要去水泱身边膈应人了吧。 贾史氏瞥见两人这边的动静,这才分出几分眼神给胤礽,挑剔着将人从头看到脚,终是只得低低一叹:她到底不能昧着良心说这个孙儿不好,只可惜不是一条心,一参天大树若想要屹立不倒可是只能有一支长得好的树干,这斜斜支楞出去的枝桠再是盘区得好看,也不过是好看,不要也罢。这小儿能耐得很,小小年纪便能在那几家王府间斡旋,自有机缘,家中这些想来人也是看不上的,她个老婆子便为自家乖孙谋划来权作立身之物罢。 神色淡漠的问过一回胤礽用了什么学了什么,贾史氏便道说乏了。 胤礽自然从善如流的起身告退,未及退出,便听见侍从报来贾王氏到了。 胤礽抿唇一笑,站住脚,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匣子:果然是贪心人啊。 贾王氏进了屋来同贾史氏行过礼,便唤胤礽坐下,对着屋中三小儿好一番关怀,做足了慈爱模样。 胤礽今日本就心气儿不顺,懒得理人,随她如何说,并不应声,直到闻得元春笑言:“琏儿怀里这是什么宝贝,竟是不借人手,自己抱着呢。” 心里不高兴,到底还是该寻了渠道疏通一番为好,既然有人如此乖觉送上门来让他排揎,他欣然领受便好。胤礽如此一向,便对元春笑了:“堂姐倒是说中了,这北静王世子赐下的物件儿,琏儿自然要当宝贝供着,免得有一日世子问起,竟不知该当如何回了。” 听到胤礽拉出北静王世子做由头,贾王氏握着佛珠的手紧了紧,咬了咬牙没有开口,元春面色仍是和煦,只道:“琏儿如此知礼倒是好的。” 胤礽垂眸笑了笑,复又抬眼看着元春道:“既然堂姐晓得琏儿是知礼的,想来便能明白琏儿实在是好意方才说的这明白话。堂姐这一身珠翠裾衣还是换了吧。”言罢,看过屋中诸人面上一轮变幻,胤礽起身略施一礼便欲离去。 元春不明所以,却也晓得胤礽的性子不是无事生非之人,如此便是她这衣饰当真不妥,面上不由得红了。 贾珠愣了愣,转眼去看元春头上珠翠和裾衣,迟疑道:“琏儿,妹妹衣饰同莹曦的衣饰都是府中一同制来,何处不妥?” 胤礽微一挑眉:谁说这珠大爷只习圣贤书不理琐事的?不过,果然比他老子有资质,在国子监待了些日子,口舌功夫颇有长进,只是这规矩还是没学进去。 “莹曦虽是庶女,然她是父亲的女儿,那般衣饰去了几支不妥当的簪子,确无不妥,堂姐这却不好说了。”眼见贾史氏变了颜色,胤礽慢悠悠的续道,“如今北疆有战事,皇上崇尚节俭,堂姐如此打扮出了门去怕是太过招眼。且,府上还背着债呢!” 贾史氏眯起眼,开口道:“琏儿倒是关心家里,只是你乃男儿,眼睛不该只盯着这些小道!”老大怎的将那陈年旧账都同这小儿说道! “老太太说的是,现下时辰不早,琏儿便不再扰您,这便告退了。”胤礽对着贾史氏行了个礼,转身退下。 贾王氏盯着胤礽的背影,心下恨得紧,瞧着坐立不安的贾珠和满面通红的元春只觉心疼,偏被人站住了理,说不得什么。 “让针线上的人赶紧给元春改出几件衣裳,头面也令人制些新的来。”贾史氏自然晓得胤礽言外之意,只觉这小子性子实在太独,却也醒悟到如今大房几人时常外出走动,迎来送往的那才是一等将军家女儿并四品恭人,眼下元春这一身打扮在自家人面前穿戴自然无妨,若是待客或出了门去便是不知礼数了,不情不愿的承认如今到底不是国公在世的时候,瞧见贾王氏面上不甘,却也懒得与她解说,只吩咐一声,便让他们娘儿三个旁去说话,她要歇一歇。 她到底是不信胤礽说起府上欠债只是单纯随口一提而已。 另一边那娘儿三个说了会儿话,接了元春为他做的香囊扇套等一应物事,听过贾王氏一番体贴关怀,晓得他母亲和妹妹有话要说,贾珠便先离开。 当年为了让贾珠认真温书,贾政难得固执己见一回将贾珠的院子安排在荣禧堂西侧的院子,贾珠往自己的院子行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往东边看了一眼,想起国子监中对着自己恭敬犹豫亲热不足的贾蔷,长长一叹:琏儿今日称他为堂兄,并非往日的珠大哥哥,他这堂弟这是当真同他们一房生分了。 胤礽回到大房这头方才真心的笑起来,贾赦这两日有同僚相邀,现下正未归,贾邢氏带着莹曦和胤祉正等着他。 莹曦被胤礽胤祉两个带着也很喜欢读书,两人上辈子也教导过女儿,管束莹曦也是颇有章法,倒是让贾邢氏放心非常,每当事多,便将人交给他们兄弟带着。 胤礽将手上盒子交给胤祉让他带着莹曦先去他的小书房,自己则留在贾邢氏处将他在荣禧堂里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贾邢氏听过胤礽的话,心下一惊,忙问道:“府上欠了多少银子?” 胤礽眨一眨眼,叹一回贾邢氏竟是晓得府上欠银是欠的谁家,对贾邢氏笑道:“父亲只说过府上有债。” 贾邢氏也晓得自己问胤礽此事不甚妥当,点点头,转而去问旁的:“府上针线上的人实是不少,可是该裁剪些?” “母亲不必管那府上,只是日后这衣裳还是放在自己人手上置办让人放心。” 待贾赦晚归,听过贾邢氏复述的话,笑了会儿二房总是标榜学识规矩如何,竟是处处出错,心下却有些担忧胤礽,依着他对胤礽的了解,这孩子这般歪扯道理便是心里头有事儿不舒坦了,只是既然儿子不愿人看出来,他这做父亲的自然也得替他遮掩一番。 好容易将案上账册看过,又同贾邢氏分说过府上欠银几何,贾赦方才起身往儿子们的院子去。 胤礽瞧见贾赦的时候很是愣了一愣,语调很是轻的唤道:“父亲。” 贾赦难得见到儿子这般失态模样,伸手将胤礽抱在怀里在宽椅上坐了,小心翼翼的问道:“琏儿是不是心情不好?” 胤礽把头拱进贾赦怀里,闷闷道:“……不高兴。”虽然他对自己说着重新谋划也是无妨,到底有了上一世的种种,心里头怕得紧,凡事总想着好好谋算,他再不想失去任何,他觉得自己沉受不住失去任何,只是他却忘了并非两世为人便高人一等,这世界何其大,江山代有才人出,瞧着书院中新近的同窗的自在洒脱,再看他们这些两世为人的身上枷锁累累,胤礽惊觉自己竟有一瞬心灰,更不要说他一向自负的棋艺,今日竟是输给霍百里,往日自然也是输过,这一回他却是尽了全力的,刚刚复盘一回,他竟寻不出转败为胜之法…… “怎么不开心了?谁欺负你了?他们敢欺负你?”贾赦听着胤礽无精打采的语气,心疼得厉害,虽是焦急担忧,问话的调子却愈发和软。 “不是,有父亲在,谁敢欺负我,”胤礽偏头贴着贾赦的心口,闷闷道,“儿子今日才发现儿子的文章并不是最好的。”虽然承认自己以往如何自视甚高颇为尴尬,但说给他的父亲该是无事的。 贾赦松了口气,抬手轻轻揉着怀中孩子的头,柔声道:“琏儿年纪还小呢,况且人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莫要太过苛求了自己,依父亲看,琏儿的文章文理顺畅言之有物,比那花团锦簇的浮华文章好了不知多少,琏儿莫要听旁人聒噪。”到底还是孩子,他还以为自家琏儿稳重得不会受外人影响,竟是疏忽了,也不知让琏儿明年童试下场好是不好……也罢,无论怎样,总还有自己在,谁也别想欺负他儿子! 站在门口的胤祉听了会儿胤礽委委屈屈的言语伴着贾赦心疼诱哄的声音,悄声退出屋去,背着手往回走。 跟着胤祉的婢子心下担忧,伺候着胤祉除了外头冷风侵透的衣裳靴子,犹疑的抬头去看胤祉,见他面色沉静,终是什么都没说,悄声退下。 胤祉从书册上移开眼,瞟了眼退出屋去的仆从,叹口气:他好久没见他二哥那般委屈过了,事情肯定没他二哥说的那么简单,别是二哥前些日子的突发奇想被两位先生晓得后斥责了吧?若是当真如此,这几日得寻个由头去同大哥好好说说话了。 胤禔此时正在周月竹处,水清同水芸在一旁案几上摆弄着胤礽给他们寻的玩物,周月竹看着胤禔望着水清水芸温柔的眼神,想了一回措词,方才开口:“溶儿,你可想要——” “母妃,儿子没想过。”胤禔出声截断周月竹的话,笑着对上周月竹的眼,柔声道,“儿子没想过,去金陵童试不过一借口,儿子之前被人说动了心,本是想借此去看看江南可能寻得助力,现下已晓得原委,定不会做糊涂事。此一行便贪眼一回人间美景罢了。” 周月竹晓得让身边嬷嬷将话传过去了,叹一声便不再说,只是说起江南世家大族彼此牵连并江南颜色。 胤禔只含笑听着,偶尔插言问一问那景致风韵,心下却暗叹:纵有皇帝谕旨,旁人家嫡长可让世子之位,他这世子之位乃是御赐,又与当年几件事环环相扣,若是推了不仅是不知好歹,更有左右圣意之嫌,此时,北静王府正在风口浪尖上,如何能授人以柄?且,他可舍不得让水清去接掌那染血的活计。 作者有话要说: 昨日下晌加班,晚归倒头就睡,今日加班照旧,晚六时方归,周末只得这些,请诸位多包涵。 刚刚修过的完结文,看官得空可瞧瞧 昔时之福 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八十五章 天气暖了些的时候,北境终于有捷报传来,虽是退敌小胜,却也让人心安,待水郅赏过领兵将领,又得东平王世子连下绛彩国两城的捷报。 其时,捷报由传信兵士直接呈至大殿,且不说揣摩君心,这等扬威护国之事,朝上诸臣无论心思如何皆齐齐道贺。 这等消息自然让水郅欢喜,只是,他深知穆兴性子实非张扬之人,如此用八百里家里送上捷报,想来是军中吃用颇紧,心下惦念此事,欢喜已去了五分。 扫视殿上诸人,欲寻一二聪明又有胆识之人,不想聪明人不少,只正恭谨的垂手立着,除却太子水泱若有所思的望着他,竟再无旁人愿为他分忧。水郅暗叹一声,心沉了沉,晓得是当年陈氏之事让人心生了惶恐嫌隙,唯恐忠心赤胆的做了他手上利刃,却落得刚过易折粉身碎骨的结局。 也罢,终究帝皇之路总该一人行来,水郅心下盘算一回,对水泱安抚一笑,张口询问阶下跪立的兵士军中事务种种。 待水郅问过军中现下该添置何等物什,又问伤者几何,需增兵与否等等,殿上诸人众人总算晓得皇上这是铁了心要灭了那绛彩国,登时有人拧了眉头欲进言不可用兵太过,不想却被水泱抢了话头在君臣对答话音未落之际出言询问兵部工部两处尚书连珠弩制作得如何。 众人皆知连珠弩是皇长子水汜从古籍中修整出来的,兵工两部此事都是他在盯着,此时自然由他回话。水汜本以为水泱提及此物是欲寻他麻烦,言语之间极尽精炼切实,陈述过后却见水泱面上带笑向他施了半礼,语气再真诚不过:“兄长辛苦。” 此时水泱立在御阶之下,水汜立于众臣之前,两兄弟之间相距不过五步,面色细小变幻在彼此眼中亦是纤毫毕现,水汜怔愣着生受了水泱的礼,好一会儿方才回神,恰闻得水泱向尊位上端坐的水郅笑道:“……如此利器若送至军前,想来平定寇患指日可待。”心下顿时滋味莫名。 水泱一出声,霍青便晓得自己定是不能装鹌鹑缩着了:若是被那位祖宗晓得自己未帮衬太子,得脸色看都是轻的。 待水泱话音一落,霍青掐准了时机跨出一步,进言道:“皇上,如今兵部库中已置备连珠弩近千俱,绛彩国地势多平缓,若用之以应对想来当有事半功倍之效。” 水郅瞧着下头有人愤愤不平的闭口不言,晓得那等筹谋了言说徭役太重的人现下是没了话说,不由得宽慰一笑:他的太子果然聪慧,另辟蹊径为他分忧,他的长子做事也认真,想来日后兄弟齐心,何愁天下不平? 不待有人出言户部窘境,又有以西宁王为首的勋贵并几武将抢先道说北境何处城镇屯粮正好可用,立时有人凛然斥道:“此时将仓粮调尽,待得青黄不接的时节,又是置百姓于何地?” “各府屯粮是比照大荒年景定下的章程,此时调配半数往军中,余下半仓支持到今年秋收也该无碍。”眼见众人不知觉间已开始论述如何调配粮草物事往边境,户部尚书陈方亭暗叹一声,终是上前一步如此陈述。 陈方亭如此言语听着众人耳中同军令状无异,先前说话的人顿时哑口无言,只得恨恨退回朝臣序列,此时那讲究仁义为怀的方才回过神,晓得被人糊弄着险些忘了初衷本意,忙急急上前进言:“大齐乃天朝上国,绛彩小国附庸于我朝,经此教训想来也该晓得轻重,皇上很该宽容待之,以德服人——” “呵,张大人这意思是说绛彩国进犯乃是因为我朝德行不够么?”皇亲中有人冷声喝道。 “皇上,老臣绝无此意,靖王您莫要含血喷人!”礼部右侍郎张文清怒目去看那出言之人,待看清了是当今三弟靖王水臶,心下立时有些忐忑:这几位水姓王爷一向不出声,怎的今儿竟站出来了? “自依了你们的谏言纳了那绛彩国的朝贡,我朝派往那绛彩国的饱学之士可是不少,如今看那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年年张口讨要银粮不说,扰我边城也罢,现下那贼子竟还贪心不足,生出蛇吞象的野心,依你之见,往后还要继续供着他不成?”水臶话是说的张文清,眼睛看的却是立在朝臣最前列的左相何斌。 绛彩国向大齐纳贡已有二十余年,当初绛彩国遣使前来求为附属以化干戈,便是时任礼部尚书的何斌同内阁学士的林瑜力主宽容待之,并遣饱学之士教化之,待两任出身江南的探花榜眼于异乡病故任上,虑及水土不服等缘故,再遣往绛彩国的学子便择了北地之士,这么些年也是去了不下百人,归来者无一。 且这绛彩国一向反复无常,恨之者甚众,有了水臶领头,自有人洋洋洒洒道说一番有理有据的‘绛彩国恩将仇报实不该姑息’的论述,末了更有一向不出声的皇帝五弟肃亲王水臵慢条斯理的一句锥心之言:“为这等反复无常一众说合之人,怕是只想沽名钓誉,从未将我大齐置于心上!” 一众谏言君子以德服人的臣子跪在地上指天画地道说衷心,何斌更是脱冠跪地,言道有过,乞挂冠归去。 水郅冷眼瞧着,待得有人按耐不住出列道说亡于绛彩一国境内的士人怕是非天意乃人为,方才出声熄了殿上喧嚣:“绛彩国狼子野心,若行姑息之策至养虎为患,则罪在千秋,兵部尚书速速整理好军中所需之物的册子,户部若是有什么缺的,只管同朕说,最迟五日,朕要看到辎重车队北行!” 看了眼领头叩拜称“皇上英明”的水臶,水郅暗叹一声:他自是晓得这个弟弟打小便眼明心亮,三岁时即在年宴上明志为将,当年同陈成一处玩得甚好,自被人算计伤了筋骨,性子便添了些不羁,同他情谊也是淡淡,只耐不住水臵脾气好,偶尔会应其邀约出城走走……现下水臶仍在兵部挂着名,这筹措辎重一事交予他这弟弟倒是妥当,不过,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下旨。 瞥了眼被亲弟堂弟挤兑得伏在地上的何斌,水郅很是不想理他,这何姓虽是他的外祖家,心思却实在玲珑,左右逢源,处处押宝,现下竟愈发胆大妄为,竟敢在兵册上造假!什么‘年轻气盛欲凭己身之力建功’,不过是争功,当他是傻的? 是太后的嫡亲兄弟又如何?国法家规总有一条能治你! 眼瞧着何斌跪在地上做可怜模样,懒得再同太后撕撸一回旧事,水郅暗暗冷笑一声,道:“何相确有不察之过,只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相倒是不必言老挂冠,当下要紧的是以绛彩国为戒,礼部一些章程很该改上一改,何老便去坐镇此事吧。” 何斌心下发凉,却也只得叩首拜谢皇恩。 当朝后宫凤位空悬,凤令仍在太后手中,一应事宜虽有几位妃嫔操持,然彼此牵制,各有私心,宫禁着实有些松散,前朝之事往后宫传的也快,太后同众妃刚受了新近承恩得封美人的甄氏的叩拜,正闲话,便得了这消息,刚刚还欢声笑语的大殿顿时静了下来。 太后眯了眯眼,指了下头跪着的侍从,道:“将这胡言乱语的侍人拉下去,交由皇上发落,宫规都学到哪里去了?前朝事如何往后宫说?你们谁想做武明空不成?” 满室妃嫔都变了脸色,齐齐跪了连道不敢,太后也没心思与她们论说,挥手便让人退下了。 众妃嫔心下恨恨,只是现下谁人手上都是一堆把柄,忙各自去收拾琐事收尾,独新近入宫的甄美人很是悠闲,慢慢行在最后,回头看了眼慈宁宫,心道:太后这一回试探却是太过鲁莽,既是进了此城,便该明悟了这一场同天争、与人斗的争斗至死方休,片刻都不得松懈!她家兄长果然筹划得好时机,她这新人根基浅,却是刚刚好让皇帝对她护上一护,待她稳了脚跟,养了孩儿,合该她稳坐钓鱼船。 太后发了一回脾气自有人报与水郅知道,水郅却无意安抚太后,早前他便三番五次的令人将何家人行事种种说与太后,本想着由太后传了人进宫训斥一番,令何家人收敛几分,彼此面上都好看,不想太后却仿佛并不知晓,更是为她那瞒报入混入北疆大军的侄孙何少秋说项……既然太后对自家人的百年计毫不顾念,他又何苦留甚情面! 将辎重调派一事详细分说明白,水郅亲笔拟下旨意,方才散了议事,留了水臶水臵说话。 “三弟,五弟,辎重调派一事关悠北疆战局,此一事朕只交由你二人方才安心。” 不防水郅这一回竟选了开门见山的路子,水臶叹口气,抬头瞧瞧水郅容色严肃,念及自家待嫁女儿,到底还是自家王府硬气,才能不让孩子们受气,终是行礼接旨。 水臵听水臶松了口提着的心安稳落地,随后领旨谢恩,默默记下欠的北静王府的情。 见水臶水臵都接了旨,水郅面上这才有了点笑容,想起这两日太后常常宣召宗亲家女孩儿入宫说话,便道:“朕记得几位侄子侄女年纪也不小,你们且先瞧着合意的女婿亲家,待明年战事一了,朕就赐婚。” 水臶此时面上方才有了笑容,玩笑道:“二哥一言九鼎,臣弟明年便来请旨,只是这女婿是越来越难选了,瞧着好的,竟都年纪轻轻的便有了婚约。” 水臵将京中人家寻摸一回,想到水臶说的是谁,忍不住笑道:“三哥说的可是那贾琏?那小子着实有趣,泊儿去了松瑶书院几日,回来说起书院事便少不得提那小儿。” “琏儿最近又闹腾了什么?”水郅饶有兴趣的问道,心下想着这孩子若是弄进宫里一定很解忧愁。 “泊儿和泽儿本来同溶儿就熟悉,书院中说话瞧着贾琏对他们的神色有些不对,便捡着只他三人的时候问了溶儿,却是那小儿之前做文章被他二人比下去,心里头不舒坦回家闹腾一回,现下转过性子瞧着他二人便不自在。”水臵虽说已为这事儿笑过一回,现下说来仍是止不住的笑起来。 “是了,事后泊儿瞧见贾琏便笑,直把那小子笑得恼羞成怒,估摸着无人注意的时候闹了溶儿好一回。”水臶也笑起来,眼神中很是怀念,极轻的叹一声方才续道,“发觉被泊儿泽儿瞧见了那般做派,那小子倒是在人后将恭谨皮丢了,对着他两个耍赖使性子一点儿都不含糊。” “……琏儿着实爱闹,又好面子,想来要闹一阵子,好在知分寸。”水郅听着水臶那一叹只觉心沉重得都不晓得疼了,带着笑又说了几句,便让张宁送他二人回府。 水臵瞧着身边闭目养神的兄长,到底没忍住,低声道:“三哥,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不想让何家再起来碍眼。”水臶回答的简单,墨玉的瞳子中却是满满冷意。 正被方森杰训斥胡闹的胤礽小小的打了个喷嚏,霍百里瞧着半大的孩子几乎瞬间红成了虾子,用书册遮着面孔无声笑了好一会儿,见方森杰又说过人两句便把人撵去同胤禔一起喝姜汤,待屋中静下,放下手中书册,低声道:“皇上不是猜忌心重的,靖王接下军备一事,你我也放心不是?他总不会害夙平和瑶玶。” “我晓得,只是瑾安这心思顾念太多,且他揣测……心意着实太过精准,我这心里头总觉不安。”方森杰叹气,垂眸许久方才抬头看着霍百里的眼,道,“我怕瑾安会弑君。” “沐言,你现下说话……真是越来越不谨慎,若要我说,瑾安和佑明这般鼓动宗室皇亲出来做事,只是担忧夙平罢了,也难为他两个从皇亲里头扒拉出这两个,”霍百里卷了书册敲敲方森杰肩膀,笑道,“沐言,你该将肩上的担子与人分担些,你扛不了这世间所有,徒儿们本事不错,现下做事也不藏着瞒着,你我该更安心些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修过的完结文, 昔时之福 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八十六章 他两个怕是早将朝上官员并京中数得上名号的人家之间的弯弯绕绕线穿好了,只等需要的时候牵出来一串掂量着折腾!方森杰瞪了霍百里一眼:你明明一直嫌这两个折腾的闹心,几时这般信了人? 偏霍百里言语之后不待他答话便自去看书,方森杰也舍不得让人陪着自己烦心,可是,只消一想两个徒儿明年要去探那摊浑水,他脑袋里就乱哄哄的闹起来,如何放心? 这边用温热的锦帕拭面的胤礽又打了个喷嚏,气哼哼的拿眼角睨了胤禔一眼,将脸藏在锦帕后头。 胤禔好笑的屏退侍从,起身走到胤礽身边坐了,慢慢将人手中帕子拽下来,笑道:“怎的?累了?” “先生现在一定好嫌弃我。”胤礽松了手,见胤禔身上已换了舒适的棉布袍子,便歪了身子将头枕在他肩膀。 “怎么会?先生晓得这不会是你一人的主意。”胤禔抬手揽了人肩膀,让他靠的更舒服点儿。 “先生一向偏心你,还好现在师叔在你我之间能偏心我些。”胤礽闭着眼,继续任性。 “你还是这么斤斤计较……你明日还要折腾肃王家的水泊?”胤禔晓得自己若是道了谢怕是会惹人生恼,只心下记着便是,心中惦念的事儿不少,偏瞧着人这疲懒模样,只能捡了这最无碍的出口。 “做戏得做全套。你我言说边境辎重艰难,又道那连珠弩的好处,言语露骨,水泊水泽未必当真不晓得你我故意,只误以为这是两位先生的暗示;那两位王爷该是明白这不过北静王世子的意思,不过顺水推舟而已;先生也明白,却嫌弃豆丁大小的人儿太过折腾。我么,不过是想起本来好好的打算——好好享受做有父亲宠溺的天真少年十来年,谁晓得这点儿年纪便得劳心劳力的?现下瞧着谁人过的安逸清闲就不舒坦!嗯?” 见胤礽睁眼瞪着自己,胤禔笑着收了手去桌上果盘里挑了颗梅子送到人唇边,柔声道:“随你喜欢,有哥哥我呢。” 胤礽抬手摸了摸自己刚刚被捏的脸颊,张口咬了唇边的梅子:左右也没疼,这梅子正和口味,饶他一回! 待得辎重一事筹备妥当,水郅总算得了些空闲,便传了水泱来他这儿看书。 听水泱似是无意的说起他五弟水汨近日好似有些郁郁寡欢,水郅抬眼去看,见人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无奈,笑道:“朕晓得了,待会儿张宁有事要出宫寻华星,太子近日的读书心得若是誊写好了,便让张宁带了去。” “儿臣近日研读几章颇觉晦涩,心得半通不通,还请父皇指点。”水泱笑着将自己所书读书笔记奉上。 水郅对后宫诸人寻不着他说话,居然伸手去昭阳殿扰水泱很是不悦,当晚去了贤妃处,将人敲打一番,便回了乾元宫。 隔日,帝旨令太子并皇长子送肃王押辎重北上,待得太子与皇长子回宫复命,那至尊父子三人屏退侍从,闭门密谈近一个时辰。随后,帝旨宗人府为皇长子宫外建府,府邸大小比照亲王,余下配置却是依着郡王。 水汜接到旨意的时候也有些惊讶:他虽想过连珠弩一事若成必能让自己初封爵位添些光彩,却没想到会是郡王。 只是,瞧见道贺人中的霍青,水汜心下欢喜淡了几分,叹口气:他的太子弟弟心下想的什么他可是不明白了,送他辅臣,又送功劳爵位,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何处来得自信……或许他日后该同水泱多些往来,既然站得远了看不清楚人,便近前着去看,总能看明白的。 水郅翻过几册请旨摆宴庆贺的折子,随手丢回去,指了那一叠折子对在旁帮他分拣折子的水泱,道:“太子,这些折子不必批复,将上折子的人记下名来。”捧盏抿了口茶,又问,“这一回北疆战事颇久,阵亡兵士名册兵部可造好了?如何抚恤可有章程?” 水泱探手将之前置于水郅左手边的折子挪到水郅面前,回道:“父皇,兵部名册在此,抚恤章程也有。” 水郅打开折子翻看一回,抬眼看水泱,道:“太子有何见解?” 水泱抿了抿唇,晓得自己的心思瞒不过水郅,便不遮掩,直言道:“儿臣瞧着这章程是只待阵亡将士的,私以为那尚在阵前将士的家人也该有些封赏才是。” “希祉说的有理,只是若这般,户部又该有人哭穷了。”水郅哂道,弹指间心下转了几个法子,却也不急,只等着水泱道其所想。 “儿臣之前听说些宫外人家琐事,一时好奇,便请了旨意去瞧二十四监的册子,”水泱言语在此微妙一顿,并未抬眼看水郅,续道,“宫中用度总有盈余,来年又有新晋,儿臣便想着这旧年物件儿虽样式非时兴,工料却是好的,赏人也能拿得出手,不若这恩赏之物——米粮布匹从宫中走,也不用户部大人为难。” 水郅眉宇间满是笑意,他父子俩果然心有灵犀,这一回也想到一处去了:“希祉这法子不错,拟个章程呈上来。” 父子两人相视一笑,正欲说些旁的,便有侍从入内报说甄美人奉太后之命给皇帝送汤来了。 水泱面色不动,宽袖中的手却紧了紧,掩下心中恼意,眼中只点失落之色,垂眸对水郅道:“父皇,儿臣告退。” “去吧。早些歇着,莫要读书太晚。这一回送进来的手稿倒是沐言和华星对那几册书的注解,朕已看过,你且拿去慢慢研读。”水郅现下只觉对着水泱心虚得很,待人退出大殿,而聘婷美人从殿侧缓步进来,身上方才没了那不自在的感觉,几乎是下意识的看了眼案头,却所有折子在案上罗列有序,折子最上头或压了本书册,或有扣放的折子,一眼望去竟是不得窥伺半分,忆起刚刚水泱退下之际极其自然的收拾动作,心下一动,只觉儿子越来越贴心,将他这做父亲的显得好生没用……也罢,既然有华星说项,就让琏小子再得逞一回。 匆匆回了昭阳殿,水泱端着笑容模样用过茶点沐浴更衣,捧了书册屏退侍从,方才得以将恼色怒意释放在眼中:甄家,好一个甄家!竟敢冒犯母后!萤火之辉也敢同日月争光,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水泱心下好生恼怒,却也晓得自己现下不能对甄家如何,只得容他同那何林等几姓人家继续扎眼,只得凝了心神在面前书册以求静心。 翻过手上书册几页,瞧着那一笔愈发沉稳的字体中偶尔跳脱飞扬起来的,水泱匆匆翻过几页,忍不住笑起来:这五页中跳脱的字迹连在一处便是一句话——四月先生生辰,城外庄子,来否? 何良趁着送药膳入室之际觑了眼水泱容色,见他面上笑意闲适,虽心下纳罕,却也欢喜,放下托盘便悄声退下。 水泱抬眸看了眼何良背影,捡了调羹,抿了口药膳,暗想:若是何良晓得他们几个没将贾家小公子勾到宫中,反倒是自己被拐出宫去,不晓得会是怎样心情呢。 乾元殿中,水郅瞧着面前的柔美女子,虽明白这不过一仿制赝品,偏人家制得辛苦,上供得坦荡,到底舍不得对她如何,便也有了一二荣宠,却从不提晋位之事。 太后瞧着在她面前伺候得恭谨,不见半分焦躁的女子,叹一声甄家本事,便也不再管。 而甄美人自在乾元宫中见过帝皇案上的滴水不漏,便又添了一分警醒,言行举止更是小心,很免去些是非。 待水郅父子二人隔日再细究抚恤恩赏章程,方才发觉自己想得简单,比照着地图及各处年景风俗,入了四月方才将章程定下,因这一桩恩赏走的是宫中一路,朝臣心下纵有些许腹诽,殿上也是齐呼圣上仁慈。 又由礼部户部等处修订一番,章程方才最终定下,便有内织染局大使并左右副使亲自待人将宫库中布料取出,由司礼监太监于轩同乾元宫总管张宁对照兵部名册分派衣料米粮,一队兵士跟了车子将米粮送至京城方圆十里内兵册上有名的男丁家中。此域之外,若是遣人前往,却是劳民伤财,便有旨意随公文由司礼监奉御率一队兵士往各处去令各府县依旨行事。 四月里,方森杰生辰前夕,其师徒一行人便去了李家庄地头新起的庄子,按说此地是贾邢氏名下的庄子,自该当贾赦出面,只是贾赦打从见过方森杰一回就觉得发憷,更不要说加上个同他气势不相上下的霍百里。 贾赦心中笃定那两位不会在意他的失礼——毕竟从他儿子拜入人家门下,他这为父者只在年节送上贵重礼物便再没露过面儿,人家也没怎么着他儿子不是? 胤祉苦劝一回,见贾赦愁苦眉眼的模样,到底也心疼这一世的父亲,想想方森杰还好,即便瞧不上贾赦,无事便罢,霍百里却是狭促性子,且贾赦也不是当真只将他一人丢下,便也不拦着贾赦回城。 于是当一行人到了庄子,就见是胤祉在俞凡陪伴下领着仆从迎在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修过的完结文, 昔时之福 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八十七章 方森杰连个眼神都没给胤礽便下了车,胤禔默不作声的跟在方森杰后头,胤礽扒着车窗叹气:他父亲这么怕他先生,还不是当初在林贾婚宴上两人初次见面时给他先生吓得? 霍百里下慢悠悠的踩了条凳下车,回身将仍在发呆的孩子抱下来,笑道:“还不去帮衬着你弟弟?”若方沐言当真恼了,便是搬来皇帝也是没用的。 胤礽抬手勾了霍百里的脖子,将自个儿送进对方怀里,过了片刻方才松了手,仰头去看面上明显有讶异之色的人,轻声道:“多谢师叔。” 晓得胤礽这般郑重的道谢为的是哪一桩事,霍华星笑笑,直起身,道:“无妨,皇上心下正愧疚着,正好趁此机会让太子出来透透气,再是心智坚韧的聪明人总也要同人说说话。”且,人心易变,何不趁着彼此都念着情谊的时候纾解了心绪,需委屈求全的时候多着呢。 胤礽领会到霍百里言语留白处的两层意思,忍不住眨了眨眼:果然水泱此时尚未经过太大的挫折,并不能看到会有无数人模仿了先皇后的言行举止以期得一朝荣华的日后! 这挂着贾邢氏名头的庄子是刚起的,内里一应物什自然也是新的,因贾赦说过这一处庄子将来要给胤礽,居室院落的草图也是由胤礽修正过的,一十二间主客卧房可是将人好一番难为,最后到底还是分了两处院子。 胤禔沐浴更衣过,饮着冷热刚好的花茶,将屋中一应物什瞧过,目光停在摆了些泥塑木雕、与往常见的博古架相似又不同的架子上,起身近前细看。 看过那不过用凸起凹陷配着其间放置的各色姿态木雕成就的意趣,胤禔正想着若弄些木雕家去怕是得连着这架子一同搬了会不会太过麻烦,就听有人进了来。 这地界儿上会这般无声息的进来,又会被守门长随放行的就那么三个,胤禔长长叹口气,头也不回,只道:“三儿,有事儿?” “二哥前些时候在家中闹腾一回,把父亲吓坏了。”胤祉走到胤禔身边,顺着他目光看去,又道,“二哥叫人做了好些,待会儿就让人送过来。” “我瞧着这些个猫狗鹰马的姿态便已是穷尽,他还能折腾了什么花样?”胤禔好奇的偏头去瞅胤祉,他记得这个弟弟说谎的时候耳朵会是红的。 “倒不全是二哥弄的,只是你也晓得二哥点石成金的本事,那几个木匠得了指点,又有二哥的画稿做模子,制来那许多也是自然。”胤祉也不急问来之前相询的答案,,毕竟,这人总会说给他的。 “这架子是他弄的吧,我记得总有人说那个号孤臣的眼光好,果然是跟着他日久熏陶来的。他的异想天开被先生晓得了,被驳了念头,有些抹不开面子,你且让着他些。”胤禔眼神又转回架子上,开始琢磨怎么将架子搬走。 “我那异想天开不过随便一想,只同你二人说了,也说不准要如何,谁晓得竟被人买了!”胤礽站在门口正好将胤禔的话听去,显然是打算旧账新算。 胤祉哭笑不得的瞅着胤禔还有闲心对他眨眼,正想着他大哥是寻摸了什么新鲜法子竟能制住他二哥那般人物,不意见胤禔竟端着无辜纯良的模样同胤礽对视。 胤禔今世皮相可以美称之,配上那一副表情,让人直心软的什么都可依了他。 胤礽瞧着胤禔这样子也没辙,这人身子不好闹不得,横眉冷对怕是坚持不到最后,只好暗骂自己一回不长记性,扬声唤了门外侍将匣子送进来。 三人在藤椅上坐了,胤礽将匣子打开来,道:“正月里上灯的时候瞧见村人制的花灯便惦记着了,能得了这等精品却是没想到。” 胤禔瞧过那一匣憨态可掬的猫儿,再看另一匣中姿容凛冽的虎豹,捏了一只同蛇缠斗的豹子,笑道:“你送了先生什么?” “先生那般的如玉君子,自然不和用这等小巧玩物,我请人制了尊流水假山,且给先生养几条鱼解闷。待师叔生辰时,我另有物什送他,现下便送他一匣狡狐把玩。” 霍百里躺在藤编躺椅上晒着太阳,眯着眼瞅瞅手上捏着个回头四顾的狡狐木雕,终是气不起来,将那黑檀木雕放在桌上,看看那纹理一无二致的架满书册的架子并箱柜雕花桌,叹一回荣国府贾氏养了三代人,这一辈儿总算有了点世家风采。 方森杰看到那摇晃着几位金鲫鱼的假山,偏头去看俞凡。 俞凡缓缓摇头,一向现有表情的面上透出一丝笑:“这假山实非梵音之故,瑾安近日想是看书烦了,从理出的古籍中寻了消遣册本,便寻了村中手艺人照本宣科,另买了村人十年桃木请法寺大师开光制了些雕刻,制那套狡狐的黑檀却是从荣国府库房里淘腾出来的。” 方森杰叹气,道:“瑾安很喜欢你。”那小子喜欢谁便会掏心掏肺的对人好,虽他不晓得贾瑾安是怎的哄着俞凡,只听着俞凡微微变了的琴音便可见一斑……明明瞧着那小子做事的心智该是洞察世事之人方才有的,偏这人身上从不见暮色,就是闹腾的时候也能让人会心一笑,当真是因为华星所说的懂事儿? 待一行人用过膳食,日头毒辣热气已过,李家村依山傍水,虽无名景,倒是散心的好去处。 霍百里好容易得此闲暇,听俞凡略略一说便起了兴致,扯了方森杰要去赏景作文。 方森杰见他难得好兴致,自然应下。 胤礽一本正经的说着庄子上尚有事需他安排,却用“有事弟子服其劳”的名头将胤禔和胤祉撵去陪同方霍二人。 因庄子上近日琐事都是俞凡在操持,俞凡自然要留下,他晓得胤礽虽说的煞有其事,其实不过躲懒,却也不信这人会是只为这一个缘故。 果不其然,待窝在榻上小睡的人醒来,净面整衣后在他面前落座,便有侍从来报南安王世子霍青与东平王长孙穆诚结伴而来。 瞧着几乎一年未见的穆诚,胤礽将人细细打量一回,见人只是较之前又安静了些,方才放了心,也不多说,直接起身唤了侍从带路去寻外出赏景诸人。 四人同行,因俞凡时常往东平王府为东平王弹琴解闷,穆诚与他的熟稔倒似胜过同胤礽一般,毕竟他二人已有一年未见,不过纸笺上寥寥数语相交,而胤礽又看不得穆诚现下仿佛扛了千斤重担在肩的模样,各自携伴先后而行。 俞凡和穆诚行在前头,步履不急不缓,胤礽却拉着霍青慢悠悠的走。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已可看到前头坐了四人的亭子,可将那诗词赋咏听得的愈发真切,霍青方才偏头瞅了胤礽一眼,道:“这回你不会好好的行了半途,非得机关算尽的去撞墙了罢?” “……不会。”胤礽目视前方,闻言抿了抿唇,觉得很该为自己辩解一番,偏又觉着再多的言语在身边人面前都是狡辩,只能老老实实的将痛改前非的真心道出。 “那就好,我这人懒,喜欢一条道走到黑。”霍青语调不变,偏这一句话便戳得胤礽心疼。 “你还信我?”上辈子因他而失去征战疆场的机会,因他而为帝王所忌,何苦还要信他! “都说过了,我这人懒。”霍青终是偏头对胤礽笑了一笑。 胤礽叹气,抬手同霍青的手握了握,轻声道:“也好,我这人倒是向来不会走回头路。”都活过一辈子了,清醒了那么久,怎的也不会越活越回去! 这一年里胤禔每逢年节便会往东平王府瞧瞧穆诚,同霍青一起眼睁睁的瞧着穆诚蜕变成如今这模样,只是不晓得如何同方霍二人说罢了,左右依着那两人的心智也该是能猜个*不离十。 穆诚是霍百里的徒弟,眼瞅着原本是风风火火脾性的任性小儿长成如今这进退有度的翩翩少年,霍百里心疼得紧,偏这条路是他和穆兴给他选定了的,现下也没资格说后悔。 方森杰唤了人近前说话,絮絮关切不若往日简练。 不愿触景伤情,胤禔胤祉默契偏头,瞧见结伴而来的两人,二人不由得对视一眼,齐齐一叹:到底是那小子哄人最本事! 行至近前,霍青瞪了胤禔胤祉各一记:若不是你们两辈子都不会哄咱二哥,哪里需要他冒着被他二哥教训风险对人使激将法! 胤礽倒是没瞧见那三人的眉来眼去,挂念着此时日头偏西,水边凉意沁出,这一行人中不是体弱的就是有伤在身的,哪里扛得住? 想起往前不远便是耕田,旁边有茅草棚子,也有炉灶,胤礽吩咐侍从几句,便入了亭子将人引去耕田。 方森杰要同穆诚说些边疆事宜,霍百里是为水郅做事,少不得避开些好假作不知,环视一遭见那一堆儿四人聊得惬意,只胤礽一个在棚外正同一褐衣汉子说着什么,不由好奇上前。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修过的完结文, 昔时之福 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八十八章 漫不经心的听着胤礽细细吩咐着人在田里择一角种上哪几样花卉,霍百里在旁颇有些百无聊赖的打量面前的田地,刚刚对阡陌间的树苗起了兴趣,正欲上前一探究竟,就瞥见另一间棚子里出来个半大的孩子,双手拢成喇叭,喊道:“喝水啦--” 田地里耕作的汉子弄好手上的活儿,踩着田埂疾步涌入那棚子,净了手,便各捧了粗瓷大碗三三两两的寻了阴凉坐了唠嗑。 这一边棚子里的炉灶也熄了火,众人早嗅到茶香,此时瞧见侍从奉上杯盏中的绿水也不甚讶异,待执盏饮过一口,众人面色方才变了。 方森杰细细品味一回口中滋味,抬眸看向胤礽,笑道:“瑾安这是效仿古法煮的茶汤。” “正是。本以为添了那许多香料怕是毁了茶香清韵,不想照着方子试了几回,掐好时机,制出的茶汤也别有风味。”胤礽执盏浅笑,说得简单,直将其翻阅古籍茶经的辛苦略去不提。 不过他二人随口笑言一句,竟被这孩子记在心上,这制茶怕也是他亲自动的手。霍百里瞅着方森杰眼中光芒闪烁,暗叹他师弟又被徒弟戳中一回软肋,怕是下半辈子都要拴在北静王府和太子身上了。 抿一口浓淡相宜的茶汤,霍百里瞥了眼用竹帘隔开的炉灶,极轻的叹息一声:众口难调,也不知这小子用了多少工夫琢磨着他们的口味调出来了这等茶品。这般用心倒是让他不想挪动去旁处了,只不知他这师侄要拿什么来诱哄了他。 胤禔斜眼瞅着胤祉:你们就由着他折腾? 胤祉面色镇定的回视:二哥先是在他书房里弄了个小炉子折腾,给父亲熬出一碗茶后,便被缴了炉子,得了入小厨房的权利,弟弟我又能如何? 穆诚慢慢品着茶汤,细细回想着他到底是什么时候露了自己的喜好,好似他与胤礽同桌用膳的次数不过一手之数?他这师弟总是这般心细得让人感慨,偏他还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 霍青和俞凡倒是没旁人那般纠结,一个是见惯了这人的本事,觉得除非人将日头摘下来,旁的事由这人做来皆无需讶异;另一个则是因为他被人询问过俞先生的喜好,得以提早知晓,更是帮了些忙。 用过一盏茶汤,因其中添了胡椒等物,众人皆是出了一身汗,现下日头虽西偏,热气仍在,倒也不必担心着凉。 霍百里发了这一身汗,觉得身子舒爽,心下惦记着刚刚瞧见的树苗,便起身往田里走去。 一旁喝着茶汤的汉子瞧见他要往地里去,虽担心他脚下不稳摔在田里毁了秧苗,碍于身份只得闭口不言,待得瞧见人稳稳地踩着田埂走到那一行树苗前,不由得面面相觑:果然人家是有本事才照量着做事。 庄头看了眼慢慢往负手立在树苗前的人身边去的少年,低头瞅瞅碗里茶汤,轻轻一叹:他现下老了,眼神总算是磨砺好了,挑了这么一户好人家,这时节便备了粗茶、胡椒、粒子盐熬了茶汤供着他们喝,晌午的餐食更是油肉料足,若是还不牟足了劲儿给东家干活儿,可是当真黑了心肠,要被老天怪罪的。 胤礽走到霍百里身边,轻声道:“前几日有木匠领人去山里挑木料,就让他们顺手挑几支树苗带回来。” “你倒是喜欢这儿。”这样一番用心打理可是要消耗不少心神,有童试一事迫在眉睫,这小子竟还分神至此……霍百里低头看了眼胤礽,不由得暗叹日子过得快,当初丁点儿大的孩子,如今个头已高过他的腰际,闹腾的手段是经年不变的让人又爱又恨,偏哄人的本事倒是愈发长进。 “就是因为瑾安喜欢才请两位先生来的。” 霍百里闻声失笑,低头瞅瞅仍直视前方的孩子,叹一声:“瑾安可是愈发会说话了。” “瑾安是在蜜罐儿里泡大的,说的话甜点儿也是自然。”胤礽抬眼看向霍百里,弯弯的眉眼像极了狡黠的狐狸。 霍百里笑着摇头:这小子以前还绷着面皮,如今是愈发厚颜,什么话都能说! 霍百里不言,胤礽也不出声,他二人就这般默然无语的站在树苗前头瞅着重又下地插秧的农人劳作。 他二人周边无甚遮阳之物,两人便是在西偏日头下晒着,过了一会儿,霍百里便觉得汗流浃背,看着躬身在田中劳作的农人,若有所思的轻声道:“你想做什么?先是倒腾商贾之事,”顿了顿,“之前,听说你还弄了那机关算学的玩意儿?” “先生不觉得士农工商这四者彼此牵连缺一不可,其实没什么尊卑下贱之说么?”胤礽仰头看向霍百里,只答头一个问题。 霍百里不防胤礽有此一问,因这一问太过模糊,一时间被难住了,倒还有心思暗嘲自己教人四两拨千斤的反讽教得太好。 见霍百里半晌不说话,胤礽伸手搭上霍百里的手臂,轻声道:“先生,咱们去边上树荫里吧,好热。” “我没那么不济事儿。”霍百里叹口气,低头瞅瞅抿着唇仰头的孩子,忍不住又叹口气,“你现下莫要想得太多,总要晓得凡事过犹不及。” “谢先生指点。”胤礽怔了怔,晓得自己确实有些思虑周密太过,且他刚刚那问话着实有些无理,见过世道艰辛,谁人不晓得那尊卑之别无理,偏解决之道怕是要改天换日方有可为,霍百里不同他计较已是大度非常,当下躬身对霍百里揖了一礼,然直起身之际,终是微微有些下弯了唇角,“先生,真的好热。” “……树荫底下站着去!”这娇惯的脾性还闹着要随他习武! 水泱是在方森杰生辰当日到的,这一回是真正的微服出行,水郅倒是当真信得过方霍二人,只遣了一队十五人的侍从护着水泱来了这张家村。 水泱是在靖王府上换的车驾,靖王水臶向来不多话,并未问过缘由,由着人将他府上当成驿站使唤,只在听说马车去向后,同隔案而坐的长子水泽吩咐道:“贾家那小子,你若是稀罕,亲近些也无妨。” 晓得水泱从何处来,方森杰同霍百里对视一眼:靖王向来心明眼亮,纵然这一回出头,日后少不得仍是避世而为,水郅此举试探怕是要做无用功了。 受了众人贺礼,方森杰便叫年轻人自去休闲,他则拉着霍百里去那半拉山上寻几味草药,那日他也瞧见耕田里的几株树苗了,从架上药典中确准了同那树苗生在一处该有的草药之效用,问过树苗出处,只待今日仗着寿星的身份要霍百里与他同去。 目送两位先生离开,少年们齐齐一叹:怎的竟觉得自个儿被嫌弃了呢? 水泱在这儿没见着水清倒是有些意外,问过方知其是被胤禔留在府中体味一回当家做主的滋味,当下颇有些哭笑不得之感,他同穆诚也非长久不见,闲话一回,便转眼打量起被胤礽时时惦念的胤祉。 胤祉被人打量得甚是不自在,纷扰杂念掠过心头,不知怎的就觉得自己好似被嫉妒了。 另一边打量人的水泱也觉得自己举动颇为失常,忙整顿了心神,同众人说书论文一回,便去客房歇了。 许是胤礽上辈子吃够了自律太过的委屈和放纵过后的苦果,这辈子对吃用住行分神许多,只管怎么舒坦怎么来,尽管庄子上的物什用料并非极好,即便是从宫中出来的一行人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 半拉山便是张家村凭脚所依之山,因村人经年来在山上采石,炸了半座山去,便如此唤了这山,倒是将这山的学名儿忘记了。 此时方霍二人站在山上,瞅着脚下弯过的小河,远眺不过一览这方圆几里的耕田,虽无让人震撼抒怀之景,静美之好倒也怡人。 霍百里陪着方森杰静立颇久,突兀出声道:“明年瑶玶就能回来了,北境之争最迟后年也可有个分晓。” “你呢?”方森杰转身瞪着身边的人,只觉心下哀凉:这一年来他明明察觉到这人仿佛当年初见挚友,原来竟不过是这人陪着他回忆往昔。 “你是问我何时走,还是何时归?”霍百里不肯转脸去看那人面上的恼火,他怕自己会认真去想躲懒的法子,当真窝在松瑶书院做个教书先生……只是他还有誓言未践,夙愿未尝,安闲尚有日后,当下他还是要去同所谓天命争上一争。 “世事多变,问你归期太过强人所难,只问你欲何时走,也好给你预备下行装,免得措手不及,毕竟,即使有这草药,筋骨的伤没个五七六年是养不回来的。”方森杰转眼间已收拾好心情,如此答复倒是让霍百里讶异的偏头看他。 “……总归拦不住你,不若求个安心。” 看着已转身下山的人,霍百里又在原处站了会儿方才提步前行,看着前头人的背影,心道:原来落在后头的人会是这般感受,难怪沐言每每会被他们气得失了风度,为防将人气坏了,他还是再多筹划些,总得好好回来还以往欠下的债。 不过,好似他又忘了同沐言说,他要离开最早也得等到两个师侄从江南考了功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都加班到晚上八点才到家,更新较晚,请见谅。 刚刚修过的完结文, 昔时之福 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八十九章 胤禔正津津有味的读着从书架上挑的游记,心下盘算着南行一路要如何赏玩,就听门口侍从报说陈公子的护卫有事求见。 看了眼天色,胤禔皱了皱眉,放下书册,肃声道:“请进。” 门开了又合上,看清来人模样,胤禔挑了挑眉:这位赵慎侍卫并非水泱那一队护卫中的头领,不知是何事,怎的竟要他来? “世子,太子、南安位世子、东平王嫡孙都不见了!”赵慎的声音在抖,面色也有些发白。 人不见了?这巴掌大的地儿人能哪儿去?胤禔皱了皱眉,看赵慎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打量——在宫里做事的人怎会如此七情上面,暗想着最迟今晚得把这几个的身份打探清楚,面上做勉强镇定的神色,急急问道:“那……楚哲校尉在何处?” “楚校尉也不见了。”赵慎低眉顺眼的回道,此时面上的神情倒是镇定许多。 “还有谁不见了?”胤禔心下叹气,到底是他想得太多,还是这人当真太蠢。 听赵慎又道出三个人名,胤禔暗暗叹口气:果然这做太子的都是一样的不让人省心!还有他们的先生,这回竟也做甩手掌柜!方先生是寿星便也罢了,明明霍先生帮着胤礽往宫里头递信的时候可是同方先生说了他会安排好一切的,结果这宅院一应事务是胤祉安排的,但凡有事便来寻他说话,罪魁祸首的两个竟是悠闲……罢了,有上辈子跟人气了几十年的经验,晓得跟人置气太不值当,这回辛苦只当孝敬方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他这辈子就是个劳碌命! 胤禔起身走出屋去,在回廊上踟蹰一瞬,还是择了往胤礽的住处去的路。 听得出跟在他身后的人脚步的踟蹰,胤禔并未回头,只叹道:“陈公子非莽撞人,想来还在庄园中,此处屋舍简单一览无遗,只园中那一处假山……你等且随我去寻主人家。” 跟在胤禔身后的几位宫中侍卫对视一眼,不再多言。 早在赵慎去寻胤禔之前,那一行侍卫已将这庄子中的房舍探寻个遍,胤礽被各处鸟鸣猫叫并些机关的响动扰了休憩,只得拥被而起,闭着眼想了会儿这些人能探寻到什么,心下有了筹算,方才起身穿好衣衫。 待得胤禔寻来,就见着了件天青色广袖外袍的胤礽正背对众人站在廊下。 不待胤禔出声,胤礽便转过脸来,嘴角噙着一缕笑,道:“师兄。” 胤禔闻声只点了点头,暗想:胤礽还从未如此正经的以此称谓招呼过他,这是暗示他宫中来人不善?不过既然人还有心思同他身后这些从人计较,水泱等人定在假山上。 心下安定,胤禔倒有了心情打量胤礽这身服饰,记得胤祉先前曾与他说过胤礽近日衣衫都是莹曦挑的样式和颜色,当时还道胤礽身上颇为矛盾的气质端的是难配衣裳,如今看来倒是他思绪还流连在前世,这人果然最适合宽袍广袖,拢发半束。 只是,谦谦少年,挺拔如竹,怎的怀里揣着那么一大只猫! 好好的翩翩少年瞬时成了竹林精怪闲话聊斋,胤禔目瞪口呆的瞅着转过身来的胤礽,无奈的眼神忍不住溜去瞧回廊旁那门窗紧闭的房间:胤祉,三儿你快出来管管你二哥!别让他这么吓人了! 胤礽将胤禔身后诸人打量一番,毫无预兆的松了手,本在他怀里窝着的大猫轻巧的落到地上直奔胤禔冲过来。 胤禔自是不担心胤礽的宠物会伤他,却也被这猫的气势汹汹吓了一跳。 站在胤禔身后的一个侍卫只觉自己臂上的伤处隐隐作痛,手按上刀柄,不待发力就被他身边的人按住了手,回神去看就见那大猫正偎在胤禔脚边,“喵喵”的叫着。 胤禔弯腰为大猫顺了顺毛,凑近了细瞧这大猫模样,不由得笑了,试探的伸手,见大猫没什么抵触,将大猫抱起,笑道:“你怎的养了只狸猫,莫不是还要驯养猞猁?” “阿狸忠心又护主,怎么养不得?若是再捡着猞猁的幼崽,养一只也无妨。”胤礽此时已走到胤禔身前,伸手摸了摸狸猫的下巴,柔声道:“阿狸去屋里歇着,这两日莫要乱跑。” 狸猫似是听懂了,轻轻的“喵”了一声,蹭蹭胤礽的手,蹬着胤禔手臂蹿出去,在回廊栏杆处借力扑跃跳上窗台,矜持的踩着窗边几案寻了处地儿团成一团。 胤礽直看着猫儿进了屋去方才移回视线,胤禔经了这一通折腾,便将缘由始末猜了个大概,他这个弟弟上辈子能为了匹马抽个郡王,这辈子为了只猫记恨上几位世家子也并非不可能,暗叹一声这人被贾赦宠得都活回去了,边将身后诸人家世在心中过了一遍,边没骨气的提起旁的话题以免那些年轻气盛的世家子当真拿只狸猫泄愤:“琏儿带我去看看院中假山。” “园中花木尚未置好,假山上赏月倒是不错,这时候上去看火烧云也不错。”胤礽到底听胤禔的话,虽忍不住使些小性子,还是乖乖的在前领路。 一行人行至回廊尽头,穿过一半月门,入眼只见花树葱郁拢着一假山。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心下晓得贾家小儿为何瞧着他们眼神不对,原是人家晓得了他们的所为,顿时觉得身上伤处再次隐隐疼起来。 胤禔见胤礽脚步不停的往花丛里走,想想上回同胤祉在这里头绕的头晕,好悬走散的经历,忙伸手握住胤礽的手,嗔道:“琏儿怎的想起要在这假山外头置一迷宫?”莫不是你当真无聊的惦念着前世居处吧? “不过无聊,正好读到卷讲奇门八卦之术的书册,便试了试。”胤礽答得毫不在意,心下暗想该在哪几处添上回声壁以免有人在里头大呼小叫的扰了破局的兴致。 “……不好好看正经书,还有时间看这些闲书,看来是先生布置的课业太过简单了。”胤禔才不信胤礽说他只是试试,这人怕是上辈子在毓庆宫住得久了,倒是当真迷恋起这这一处假山真真假假的路径石洞让人走上几步便会失了方向,且今日行的路径同胤祉领他走过的并不太相同。 靠在榻上休憩的胤祉察觉到微风拂过后搭在榻上的手痒痒的,侧身睁眼,反手挠了挠扒在榻边上的狸猫,尤带睡意的笑道:“怎么不听二哥的话了?” 蹭在手上的毛团不动了,一双眼可怜兮兮的瞅着人,胤祉无奈的往床榻里挪了挪,让狸猫蹦上来窝在他的怀里。 将狸猫的左前爪握在手里瞧了瞧,见包扎上没有血迹渗出,胤祉这才放了心,闭上眼,颇为遗憾的想着不能将那几个侍卫困在那假山中真是一大憾事。 不过,也并非没有机会,他被胤礽领着走了几回仍记不住路径,只好数着步子来,胤祉叹口气,都怪他大哥一劲儿的同他说话,在假山中蹉跎那么久,也没时间去看看他二哥又在凉亭里放了什么。 一行人在胤礽的引领下转过几个转角后就听见有人笑言“来了”,抬头去看,就见水泱正笑着立假山上亭中。 待诸人踏入亭子,初次同胤礽接触的宫中侍卫都在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精魅,这般难缠的迷阵当真是这小儿所布?想起领下的差事,顿觉棘手非常。 胤礽入了凉亭,先是看了眼亭子依山那一侧的石壁,又是无奈又是惋惜的叹了一声。 胤禔看清亭中石桌上的糕点干果并几个囊袋,忍不住笑起来:“幸好太子赏玩假山将物什备得齐全。” “哪里,这是我从那石壁中寻出来的。”眼角噙着一缕醉意,水泱笑着抬手指了指胤禔身后的一方石壁。 “只是这石锁开起来实在麻烦。”穆诚道,见霍青又止不住笑起来,显然是想那四个侍卫折腾了好久方才打开一方石窟,里头还尽是些取暖之物,忆及那时向来稳重的楚哲也黑了脸的情形,忍不住也笑了。 见霍青安静的窝在铺了褥子的石椅上,弯着唇角笑眯眯的看人,腹诽一番这人竟敢空腹喝酒,也不怕伤了胃,胤礽长长叹口气,对水泱道:“琏儿近日学了煮茶,太子殿下可要尝尝?” 虽说这回随从水泱来此的侍卫各有效忠的主人,今日诸人少不得借着寻太子的借口做些私事,心中也不是当真不惦记太子的安危,这样一番折腾下来,如今寻得太子,放下提着的心,众侍卫方觉饥渴疲惫,想到这三日的差事刚过一日,看看亭子里头喝醉了的南安王世子、一直在笑的太子……还有那个不知从何处变出清水的此间主人,顿觉前途无亮。 胤禔听胤礽说要煮茶,便进了亭子挨着穆诚坐了,胤礽之前可是说过此间火烧云很漂亮。 胤礽煮茶的手艺自然极好,一番动作行云流水般优雅,正巧他今日所着衣衫宽袖长裾,颇有魏晋遗风。 茶水分盛好,胤礽又执了玉镊子取了精制的颗粒盐放在碗中,捧了茶盘送到楚哲等人面前。 一盏茶过,霍青身上酒意蒸腾去了大半,总算有了心思说话:“瑾安这假山里头布置实在妥帖,即便迷路在此,熬过一夜也是无碍的。只是——” “只是什么?”胤礽倒想知道这人想说什么,便顺了他的意问道。 “只是像极了储粮过冬的松鼠。”霍青笑起来,见诸人仍是好奇看他,想起这些个公子哥多是没见过野林子里的松鼠,便耐心解释道,“松鼠怕冬日无粮,便会早早积攒了干果分藏在树洞中——” 见霍青的眼神在桌上的干果上扫过,在酒囊上一顿而收,众人不由得都笑了,唯坐在他身边的胤礽晓得这人笑的不是干果而是那酒。 酒不是什么好酒,不过是葡萄酿而已,却是他两个前世一同就着传教士的笔记倒腾出来的。 原来这人也记得,只是不知那一竹筒藏在毓庆宫夹壁中的葡萄酿最后便宜了谁。 瞧着天色不早,方霍二人也将归来,一行人下了山,分花穿树,绕过几乎一样的石柱,摇摇瞧见那半月门,众人舒了口气,本不该是太大动静,多人一般动作,倒似一声悠长叹息。 众人一怔,便忍不住笑了。 胤禔穆诚一左一右的扶着霍青的手臂,送人回房,水泱握着胤礽的手,水盈盈的眼垂下瞧了瞧人,本想去指派人将假山中物什补完的胤礽只得叹一声冤家,反握了人的手,送人回去。 待得黄门伺候着水泱沐浴,胤礽这才出了门来唤过侍从交代。 诸事毕,胤礽松了口气,一转眼就见楚哲正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 对上他的眼,楚哲笑笑,几步走近,轻声道:“小公子为何将那花树阵列的出路安排在死门上?” 胤礽抬头看了人一眼,笑道:“那园名‘贾园’,又是环了假山而造,自然处处皆假,生死一线间隔,外真内假,如此而已。” 因惦记水泱而来探看的穆诚将二人对话停在耳中,不由得想起水泱曾驻足在那八卦之前,不由得疑惑这人是不是早猜到关窍,若是,那么…… 穆诚叹口气,抬头正好遇上楚哲此行副手、昭阳殿护卫统领宋江斌无奈的眼神,两人相视一笑。 穆诚正欲上前一步同胤礽说话,便听得楚哲又问:“为何站在山上亭中竟看不出破阵路径,只能远眺庄外之景?”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抱歉,周日加班一天,前两天好些工作都安排到家中做_(:3」∠)_,今天熬夜奋战万字_(:3」∠)_ 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九十一章 “楚校尉不觉得那般得来的破阵之法着实有些无赖么?”胤礽说的无奈,黑白分明的眼直直看着人。 楚哲觉得这小儿解说颇有强词夺理之嫌,偏还挑不出错来辩驳,只能哑口无言,叹笑一声。 穆诚不忍见老实人被欺负,却也晓得自个儿抵不过这能将歪理说得义正言辞的师弟,只得出声将话题引开:“方霍两位先生已回来了。” “本想给两位先生个惊喜的。”胤礽有点闷闷的看了穆诚一眼,又道,“也罢,先生的生辰总该让人清闲一日……” “还是热闹些好,两位先生对月独酌的风雅又不是非得今日。”穆诚笑着上前拍了拍胤礽肩膀,心下却有些疑惑:不过一年未见,怎的他这师弟好似将其幼时没有的小脾气都长出来了? 晚宴上之前醉酒的两个都已去了醉意,倒是瞒过方霍二人,山珍野味自然新鲜,众人又是折腾了一日,便秉承食不言的规矩大快朵颐。 用罢膳食,漱口净手,霍青便对胤礽笑道:“瑾安,这月亮可是出来了。” 胤礽自然不意外霍青会晓得他私下言语,起身笑道:“请两位先生,陈公子,诸位师兄移步贾园假山。” 听到那园子的名字,方森杰看了眼胤礽又去看胤祉,就见坐在其兄长左手边的孩子一脸无奈,晓得这是自个儿小弟子的一意孤行,想了一回,终究寻不得这孩子心中何时有了一处郁结,竟只得用这些法子排遣,叹一回他们这做先生的太过无用,起身唤了胤祉在身边,往那贾园走去。 入了花树阵行出几步,霍百里便忍不住笑起来,按了按走在他身边的胤礽的肩膀,低声道:“怎的安排这一出?” “师叔上回说的太极阴阳有趣,我又刚好翻到讲五行八卦的书册,便想看看逆着人家的阵势能弄出什么样子来。”胤礽将早就编好的理由慢慢道来,心下再算一回仍觉得自己这回要瞒过霍百里怕是五五之数。 见霍百里定定瞧了自己一会儿,也不晓得他借着月光能看清什么,胤礽仔细思量一回自己的措词,正忐忑间,就见霍百里已转开眼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周遭。 胤礽负手漫步,心下叹气,建这假山之初衷不过是瞧着荣国府院子里弄的山石无趣,后来见村人采石容易,便让人送了石头来,谁想得了那么些,只是不想那石料白放着而已,非他说谎,实在是这理由不好出口啊。 众人入了石亭,只见石壁上数盏琉璃灯已点燃,石桌上细瓷薄盏中盛了深红的酒水,鼻端满满葡萄香。 诗歌酒月,方森杰大醉而归,霍百里将人扶回房间,看着沉沉睡去的人,轻轻叹一声:若是待他生辰也这么醉一回,会被人笑吧,不过,他倒是当真期待起来这小儿能弄来什么做他的寿贺。 隔日,众人皆起晚了,一同用过早膳,外出将那山河赏阅一回归来时天色便已不早,用过膳食,一众少年人晓得若是今儿个再闹,怕是要被嫌弃,便乖巧的休息不提。 霍百里回房换过衣衫,进了方森杰房间就见这人躺在竹榻上捏着酒盅出神,便轻巧在椅上坐了,捡了几案上扣着的书册品读。 待他看过几页,方森杰便回过神来,坐起身,道:“师兄陪我去看看那假山。” “好。”霍百里爽快应下,对方森杰此行并不觉意外。 立在假山顶端平台上,方森杰对着酒囊饮了口,忽的笑道:“这酒味道不错。” “琏儿弄的东西自然是好的。”霍百里负手眺望远处潜藏在夜色中的山峰,侧背对着方森杰。 半晌不闻方森杰出声,霍百里收回眼神,依着石台上围的石栏小心的转过身,看着方森杰,轻声道:“你现在可放心了?那孩子是打算过日子的。” “自收他为徒那日起,我就没当真担心他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只是,这为人长辈的,总是放心不下……难免苛刻太过。”方森杰俯视繁盛花木,幽幽道。 “……倒是少见你说话如此直白。”霍百里有些惊讶的看了眼方森杰,本打算劝了人的言辞这回是不需要了。 “若不说的明白,你这偏心的师叔不定还要闹些什么。”方森杰本想转身,然碍于此间狭小,只能回头丢个嫌弃的眼神。 “我又不是瑾安,能闹腾什么?不过是奇怪你上回在此处神色甚是古怪。”霍百里想了想,退后一步,虽目之所及景色少些,但是星空倒是瞧得更清楚了些。 “那时候只是觉得这假山颇为眼熟。”方森杰半转过身,低头指了与石亭相背一处,道,“那流水假山上这一处有个瀑布。” “果然如此,那孩子竟是在这儿堆了个真的……外头那些是后添置的?”霍百里回想在方森接触见着的那一座假山,暗道果然那小子又骗人! “应该是的。”方森杰声音顿了顿,再开口时,不由得带上了满满笑意,“你可还记得上回他怎样说那道口谕?” “记得。”霍百里摇头轻笑,“这孩子莫不是一开始只是想堆座假山吧。” 方森杰也笑起来,待他二人下山之际,忽的若有所思的回头看了眼那只容二人立足的石台,轻声道:“华星……” “沐言,瑾安养了只狸猫,等秋日狩猎时,给佑明弄只猞猁怎样?”霍百里对方森杰伸出手,笑道,“这回我偏心你稀罕的徒弟。” “你就不怕清儿那小子闹腾也要养凶兽?”方森杰握住霍百里的手,顺着他的话道,“你还许他养老虎不成?”手指在霍百里手心写道:瑾安那石台定是有所暗指。 “老虎养不得,这几个孩子里头也就琏儿、溶儿和霍青养得那凶兽,剩下几个,还是养只獒犬吧。”霍华星口上说着笑话,慢慢在方森杰手上写字:这个不好说,此间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方森杰明白霍百里话中所指,毕竟胤礽可是抱着他那只阿狸来向他们告状来了,只一想那些人所为,心中火气便腾地起了来,驻足,闭眼,压下心头火苗,对霍百里道:“今日饮酒有些多,这葡萄酿虽然不烈,后劲却是大得很。” “正好去亭中歇歇。听楚哲说在亭中看不到这阵法排布,我倒要瞧瞧瑾安使了什么法子。”霍百里握住方森杰的手,扶了人的手臂,倒似当真扶着醉酒人一般。 入了亭子,两人凭栏眺望片刻,便笑了:不过是移了几颗枝桠繁茂的树种在石亭下,如此遮蔽大片视线,又有许多琢成相似模样的石块配着花树扰人心神罢了。 “还真是单单欺负老实人的法子。”霍百里摇头轻笑,然想起胤礽同楚哲说的话,犹疑一瞬,还是觉得他那话该不是骗人的,毕竟那孩子确实是那般骄傲。 “我听琮儿说起瑾安交给他依着步数丈量破阵的法子,想来那便该是未移来这树时他看出的破阵之法。”方森杰若有所思的问方森杰,“华星,为防武林高手听声辩位,瑾安会不会再磨了石壁来造了回声壁,以破此法?” “……像那小子的做法。”霍百里偏头瞅了眼方森杰,心下暗道:能将自个儿徒弟的心思揣摩至此,沐言竟然还嫌弃徒弟自个儿长歪了!当真是人家自个儿长歪的? 这边师兄弟一处闲话,另一边小一辈儿的师兄弟也凑在一处,说的更是同一人。 胤禔穆诚霍青胤祉四人都得方森杰或霍百里教导,也算得上是同门师兄弟,又是被胤礽欺负惯了的,不过一日便相熟起来,霍青和胤祉彼此晓得对方前世身份,然他二人前世并不甚相熟,此时相见各自感慨一回便无甚可说,相较而言,穆诚曾整日的被胤礽气得跳脚,胤祉也被他二哥磨得没脾气,几句话下来便生出惺惺相惜之感。胤禔同霍青见他二人聊得投契,便假作不知二人言语中的暗指,在屋中另一侧摆着棋子说起胤礽这一回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瞧见胤禔带着无辜表情来寻胤祉去同穆诚说话,胤礽便晓得自己也被同门嫌弃了,叹一回气,觉得自己独自读书实在太过凄凉,索性抱了书册起身去寻水泱。 水泱正在看《水经注》,闻得胤礽求见,便唤了人进来。 虽说胤礽说是来请教读书,却也没扰水泱看书,两人静静的相对而坐,各自抱了书本读着,待侍人来请水泱休憩,两人回神之际,忽的发觉手上艰涩书册竟是已看过大半,许是心静下来了,体味也是不少。 提笔沾墨将心得记下,见胤礽也收了笔,水泱看着人笑道:“琏儿,现下时辰已晚,便歇在我这儿罢。” 胤礽眨眨眼,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再度同榻而眠,胤礽也不忸怩,直接挨在水泱身边,水泱偏头瞅瞅已经闭上眼的人,笑了笑也合上眼。一夜好眠。 送走水泱,穆诚在庄子上用过午膳便也回了东平王府,霍青道说他得了五日的假,早前应了假期的最后一日要陪家中女眷上香,想是还能在此再待一日。 胤礽见霍青模样,本想说些什么,终是闭口不言。 霍青倒是知道胤礽没出口的话是想问什么,心下虽感激他的体贴,同胤祉说话倒也没留情面。 “二哥做事一向出人意料,不过我却没想到他竟是如此自恋。” 胤祉正在喝茶,不防霍青有此一说,顿时呛咳不已,待呼吸平复,抬眼去看捏着阿狸尾巴玩儿的人,低声道:“水泱虽同二哥有些相像,可也只是三四分而已——” “若是没有一些事,二哥也该是水泱现下这般风光霁月的模样。”霍青叹一声。 屋中一时静默,胤祉有心反驳,他觉得他二哥一直挺好,只是,霍青曾参与了他不晓得的很多事,也曾见过胤礽身为太子最为耀眼的模样,他的话,怕是最中肯的了,只是,若他当真如此信他,为何最后霍青会被众人视作胤禩的人?! 若是他晓得胤禩也在此处。胤祉抿了抿唇,他终究不该为他二哥做决定,且等等。 “我听说二哥定了王家女儿为妻,那人是谁?”霍青沉默片刻,忽的问道。 胤祉眼皮一跳,抬眼奇道:“你都说了是王家女……” “咱二哥的脾气我还不晓得,若是那人没什么来头,就冲那是谁想定下的婚事,他定然不会那般爽快的应下。”霍青唇角勾着,眼睛却是冷的,“那亲事定下京中便有了些传言,我猜是大哥做的。若那人是老四,怕是大哥二哥早将人弄死了算账;若是老十,大哥不会那么做……所以,那个是胤禩。” 胤祉叹口气,放下刚拿到手上装样子的书册,抬眼道:“你猜到了,怎的还要来问我。” 见霍青不说话,胤祉垂眸道:“你若是想知道二哥是怎么想的,我也无法答你。二哥只说免得麻烦。” “也罢,胤禩和胤禛都擅长给人下套,这样的人放在眼皮底下倒是好些。老三,你且帮我个忙——” 霍青话说的不太客气,胤祉心下好奇,便也不恼,见人熄了声,体贴的问道:“何事?” “若是晓得谁是胤禛,定要告诉我。”霍青声音沉郁,凛冽的杀意一闪而逝。 胤祉叹口气,道:“自然。胤禩的事想来大哥二哥都没想过瞒你,只是觉得那不过是小事罢了。” 霍青微微颔首,算是认可胤祉的解释,心下却晓得胤礽不与他说,是怕他难过。 只是这有什么好难过的呢?不是输不起的人,一步踏错被人捉了把柄在手驱使,是他自个儿有错在先,后来反算人一回,生死一轮,已是恩怨两消,不过,八贤王的狠辣手段他最是了解,提防着些总是没错。 方森杰生辰过后,胤禔胤礽的课业便被加重了许多,二人自然每日都往书院上课,只是每晚课业另有方森杰添加的布置。如此,教导水清和胤祉的差事归了霍百里,总算让闲得难受的人面上多了几分笑意。 朝堂上因修订纳藩属国之章程,整日里唇枪舌剑的折腾,竟是只工部最闲。 水汜被礼部臣工呛了两回,虽有水泱和霍青以及兵部将领将人狠狠打压下去,他心里到底不好受,索性在朝堂上的时候仍在心中默想连弓弩如何改进,倒是当真被他想出些点子,画了图纸便去工部寻人依图打造。 贾赦被人推着接了这个差事,本来心有忐忑,然同水汜共事一日之后,对皇长子的印象倒是不错,做事便也尽心尽力。 霍青在旁眼瞧着水汜在午膳后对着贾赦的面色便复杂起来,不由得沉沉一叹:若他是水汜现下怕是已跑去寻水泱讨要说法了——这一个个的用得顺手的都是你的人,这日子怎么过! 但水泱很无辜,水汜的委屈也是真的,奈何天意弄人,只是他这清楚一切的旁观者到底要不要做些什么? 朝中各种纷扰,阵前也是风云变幻,押送粮草的肃王水臵到达已攻至绛彩国都城下的穆兴营帐已是四月末,所幸有于郑两位将军多年的筹谋并穆兴的威名压着调配,军中粮草尚有存余。 战事急迫,水臵见穆兴这里已是非常艰难,心下颇为惦念水臻,交代好此间事宜,便急急往北境赶去。 待水臵风尘仆仆入了北境大营,听过他的名号,便有兵士拦来他。 水臵沉了脸,一个眼神扫过去,自有水郅和水臶予他的护卫执了带鞘之剑将人隔开,待他大步走进营帐,正好听见一个不忿的声音:“北静王爷,你不懂兵法,便莫要指手画脚!” 作者有话要说: 天啊,半夜写好了的,结果等着电脑重启,居然睡着了,刚刚才醒┭┮﹏┭┮ 求收藏文章,求专栏收藏 宸渊涧,求留言。 第九十二章 待贾赦回了自家宅院,行过新近移来的枫树妆点的小径,因忆及往事而懊糟的心情已是好了许多。 在贾邢氏处考校一回女儿莹曦的学问,贾赦又琐碎嘱咐了莹曦身边伺候的婢子嬷嬷一回,言说莫要让她学习针线太过辛苦。 贾邢氏在旁抿唇笑而不语,待莹曦回院落休息,又遣退侍婢,方才正色对贾赦道:“老爷,莹曦身子虽弱,却也不是捻不动针线的,三从四德女红掌家,这些个毕竟是旁人评校女儿家的成规,在家中自然无事……”语末,贾邢氏微微一叹,终是未将话语说得太过直白。 贾赦执了贾邢氏的手,安抚的拍拍,笑道:“勿忧,莹曦有琏儿琮儿两个教着,再有你照看着补上不足之处,想来这为人处世的通透怕是要比她父亲我强上许多,诗书琴棋画我瞧着她现在都学得很不错,咱姑娘聪明,这些又不过是怡情的玩意儿,很不必刻苦太过。至于女红,只消能捻了针一时半月的绣几个兰草荷包就成了,可不许她再耗神绣那什么猫鸟图的,府上绣娘婢子又不是摆设,哪里要她耗神?” 贾邢氏听得贾赦未能领会她的未尽之语,不免好气又好笑,她原想着人这几年行事周全许多,人情世故很该通达许多……只是,这原也怪不得人,便是他再体贴又能如何,他终归不是女子,不晓得女儿家的苦处。贾邢氏暗叹一回,将人一箩话细想一回倒觉有几分道理,这父子三人对莹曦是宝贝得不得了,却没一个会纵着她闹小脾气,就像贾赦这般不许她做这做那,却从未说过不让她学规矩。 传承百年的规矩在今人眼中难免被评说有些不合时宜且太过刻板磨人,然这规矩礼数在本朝初立之时便是整改过的,如那朱家一说便被中宫懿旨摈弃,现存之规自有其道理所在,更何况,谨慎自律总比闯下祸事再图挽救要来得好。 不过,这一回贾邢氏却是猜错了贾赦的想法,贾家老一辈儿都是谨慎人,生怕小孩子外出交友野了心被人诓骗着害了阖家,故而贾赦幼时不过在相熟几姓人家府邸中打转,后宅阴私见的可不少,按说他该是比贾政更精通于言辞语锋这类争斗之计,然老人常说的“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这话也不是白来的,贾赦祖母对长孙宠护有嘉,直至一日发现小孙子几句话就将大孙子从儿子儿媳心中挤没了地位,而被挤兑了的人一副无谓模样,这才惊觉自己好像将人护的太过了,然这时候要改了贾赦的性子为时已晚,便只能为他挑了妥帖媳妇,备上厚厚私房,让人能做个富家翁。 只是这人心之毒贾赦祖母估量实在不够,能保住国公之爵的贾代善岂是糊涂之人,贾史氏所为他自然清楚,长子继承爵位,幼子改换门庭,这在贾代善想来是于子孙计的好事,至于降爵承袭一事,这爵位总是要降的,天下读书人那么多,谁说非得考上功名的人家才称得上书香门第?兄弟两人各行一路,互相扶持,总能绵延了血脉家族。 然,贾代善终是想错估了发妻的执念,他的种种筹划终究成了镜月空谈,贾赦有这样聪慧的父母其人又会如何愚钝?不过是懒得想,纵然有过不平,却因着疲懒性子,总想着熬过一时,忍不得的时候略一思索外出何往,心中茫然,亦有怯意,方才耽搁经年,直至失子丧妻方才终得一搏之心。 在外经历得多了,忆及往事,便也有了别样体悟,听过贾邢氏之言,贾赦便晓得她想说的是姑娘在娘家与婆家到底不同,他有心说要给女儿寻个规矩人家,莫要有什么妾室通房的糟心事儿,然一想自己曾经的荒唐,说了这话只怕要打脸,因此方才闭口不言。 略沉默片刻,待贾赦将那点尴尬甩脱,便正了心神同贾邢氏大略说了一回朝中诸事,而后又将其在工部近日的差事细细分说与她。 听过这一番解说,再得吩咐,贾邢氏不由叹笑颔首,见贾赦看她眼神疑惑,略一思索便将心中所想坦白道来:“这几日老太太倒是没闹什么,二太太也好说话,就是说的话含含混混的让人不舒坦,二房大姑娘这两日也总往这边跑,也难为她学着那么些课业仍能寻得空闲来此说话。” “呵!”贾赦冷笑一声,他那弟弟一家都是一个德行,都当但凡有好的他们就该占一半,恨不得全占了去,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宗人府为皇亲侯爵选妻,怎会选一四品官之女! “她来烦人,你很不必顾念太多。过几日天就要热起来了,待我休沐时便带你母女去庄子上散心。”贾赦对这个侄女可是半点好感都无,实在是心计外露同她那母亲一般,便是侥幸寻得什么门路入了宫,怕也是个做棋子的命。 从贾邢氏院里出来,贾赦慢悠悠往书房行去,待他将宫中形势想过一回,不由得皱了眉头,瞅着这收拾得极合心意的院落在这夜里竟似囚笼陷阱,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叹一回自己上辈子是做了什么恶事竟摊上这么糟心的母亲弟弟,待贾赦行至书房门口,想到里头贴心儿子们正等着自己,终是松了心神,勾出笑来推门入内。 胤礽细细打量过贾赦的面色,放了心便抱着人手臂倚在人身上不再说话,胤祉坐在贾赦另一侧,探头瞅见胤礽迷着眼的模样,忍不住顽笑着用手划着脸颊羞他。 胤礽脸红了红,索性扭身将自己藏在贾赦胳膊下,暗哂一回自己的破罐破摔。 贾赦将两个儿子揽在身边,见胤礽执意将自己藏在他手臂底下,便也不强求,转而去问胤祉功课。 胤祉上辈子读的书自然是不少,只是这辈子又不能直接使出来,幸有胤礽打从相认后便日日为他读书,倒是让他免去一番口舌,又有贾赦秉承一视同仁之念为他讲了经年的话本,如今课上,随霍百里将古史杂谈信手拈来讲说,他并不觉茫然,更有对人评史论书之精辟极为赞叹,现下同贾赦对答间不由得流露出许多。 待贾赦考校过胤祉,将胤礽从他胳膊底下将人掏出来,就见半大少年睡意朦胧间瞧见有人看他,便迷迷糊糊的接了胤祉最后的话驳斥一番,让贾赦听得好气又好笑,更有心疼,直想不让儿子去考功名,然不过是想想罢了。 胤祉抿唇笑看胤礽言语间渐渐清醒过来,瞧见人面色如常只耳尖红了个通透,终是忍不住一头栽到贾赦怀里闷闷的笑起来。 贾赦忍着笑唤了侍从捧水进来,父子三人净面漱口,正襟围桌而坐。 听贾赦说过连珠弩如今已可连发十箭,射程又延出五步,正有人想着能不能将火药装载其上投掷出去,胤礽忍不住眨了眨眼,心下暗叹此间匠人没有前世他那一朝的劳什子束缚心思实在活络,想来只需一二十年便可弄出火统来了。 贾赦抬手摸了摸默然不语的两个孩子的头,低声道:“外头人胡说你们莫要往心里去,平日里不管谁人言说皇家事,都莫要接话。” 胤礽胤祉齐齐抬头去看贾赦,那神情让贾赦忍不住笑起来,他在这府上过活三十余年自然晓得这府上从人是什么性子,莫说是有人着意打探,便是无人探问,只消不是同至亲至近之人的悄声言语,旁的言语一概能从坊间听到变了调的音儿。 未免吓着两人,贾赦只笑了一声便压低了声音安抚二人道:“当今春秋鼎盛,现下自然无人谋划后事,不过你两个同宫中往来亲近,又是同北静王府一边站着的,日后总是免不得要经了这些,有些看似玩笑的话现下自然无事,待经年之后或可便是人家口中之罪责。”言说至此,贾赦忍不住又叹一声,方才续道,“为父如今在皇长子手下办差,算上时常来探看的南安王世子,一室之内常只五六人,难免亲近些,当下有人嫉妒,免不得便会有人试探你们,且不必替为父委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说咱们爷儿仨也没想过要争那从龙之功,心中坦荡荡又何必同不相干的人置气?更何况若当真要争那一份功,不管咱们站在谁一边,对皇家子都得是敬着、供着、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尤其是同咱们择的皇子的对头,更是要如此。非是为了寻条后路,不过这善缘虽是结不下了,化干戈为玉帛又是需机缘的,总是不该结下怨仇,将人逼去对头。” 胤礽颔首垂眸,晓得贾赦说这话是担心他受不得委屈且又护短的性子闯了祸事,心中压抑却是为了旁的。 第九十三章 贾赦见胤礽沉默不语,伸手按按人的肩膀,轻声道:“为父晓得你同太子……玩得好,也没有让你同太子疏远的意思,不过是这府里头人好传闲话,不想你同他们置气,你现在年纪还小,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胤礽颔首抬眸,对贾赦笑道:“儿子晓得了。父亲也莫要搭理那起子喜欢搬弄是非的小人。” 看着胤礽墨黑瞳子中满满的天真纯然,再看贾赦满是欣慰疼惜的面色,胤祉眨了眨眼,叹一回他二人的幸甚,出声道:“父亲,儿子同兄长在老太太处请安时,听二婶和堂姐说父亲很擅机关算学。” 贾赦拧眉想了想,抬眼见二子皆好奇的瞅着他,叹一声,起身去多宝格上取了一个檀木盒子来。 将盒子放在案上,贾赦落座,对二子道:“为父不过擅些古玩小道,因皇长子提及连弓弩制法该是同制物那一朝有些关联,恰好这盒子也是那时之物,为父略卖弄几句此盒机关破解之道,皇长子不知得了什么启示,隔日便制了新图来……不想这传到府上怎的就成了这模样!” 胤礽伸手拨弄了了一回盒子,抬眼看向贾赦,犹豫道:“父亲,这可是您心爱之物?” “……非也,若能避祸倒都是能更喜欢它几分。”贾赦笑道,抬手揉揉两个儿子的头,轻声嘱咐,“后宅事有你们母亲和莹曦处置,你们安心习书,莫要太过劳心。” 待二人应下,贾赦便撵了人去修习,招了长随李平等人说话。 胤祉握着胤礽的手,跟着进了人的院子,两人沉默的洗漱更衣,同榻而卧。 待侍婢熄了烛火悄声退出屋去,室内只在帐外悬的颗夜明珠晕染出几许光亮,胤祉终是忍不住偏头去看胤礽,今日贾赦一番言说着实让他惊讶,一席话句句踩着人心世情,实在通透的不似他这般被评说愚钝的人说出的话,偏生还当真是这人的肺腑之言,只是,不知这番言辞在他二哥心中会掀起何等风浪。 胤礽闭着眼,心神倒是清醒得很,他晓得胤祉现在必是忧心忡忡,更是有些懊恼曾经的处事不周,暗叹一回这人经了那么一世心思仍单纯如斯,难怪这人同方森杰如此投缘。 只是他现下心中前尘今生光影交错着实扰人,实在不想说话,只能侧身搂住人的肩膀,模糊道:“睡吧。” 胤祉听了胤礽的声音就安下了心,像上辈子小时候午睡时一样贴着胤礽的心口,听着人平稳的心跳,片刻就睡了去。 听着怀中孩子绵长的呼吸,胤礽睁开眼,勾唇想笑,却只弯出一个弧度。 慢慢吐出一口浊气,胤礽闭上眼,任自己沉入前世锥心往事。 往事驳杂,当年行营帐中被众人鄙夷,随后的戴枷拘身马厩,却非他此生最苦痛绝望难堪之境,旁人道说康熙皇帝视他如宝,为他而忽视旁的儿女,及至他失礼失德让人失望方才重视诸子,终还是给了他第二次机会,到底是他贪心不足,方有最后落拓结局。 然而他在那偌大的皇城中的苦闷心情又有何人晓得:先有以祚字命名皇六子,又有接连敕封两位继后,再有对佟家纳兰氏的宽容与对赫舍里氏瓜尔佳氏的苛刻之比对,他那由他父皇亲手造就的骄傲又由此人亲自剥去,及至那时,他早已算是死上一回的人了,不过一具行尸走肉在世间,便是他的儿女,亦无法成为他同世间的羁绊,放纵恣意,今日回首再看自觉那时候实在愚蠢太过,然,那时他尚未跳脱出太子一名的束缚,并未堪破魔障,原以为舍了那份早已不在的父子情,便能浴火重生,不想浴火重生终是要彻底死过一回,脱了那一世轮回。 胤祉以为他对旁人污蔑并不在意乃是因为哀凉心伤,时常后悔那时未能为他出头,未能替他护住他那坠马而亡的次子弘晋。 胤禔以为他前世那般颓唐纵情声色任人污蔑乃是为了隐下最后的手段,后事种种一是为他二子之死而复仇,二则是为报复康熙的舍弃同胤禛的背叛以及旁人的百般算计,然便是如今他扪心自问,他仍是无可否认那时候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存了灭世之心。 虽然他是那样憧憬仰望他的皇父,他真正视若亲人长辈的仍是索额图,他的堂叔、堂兄弟才是他心中贴的最近的亲人,因为那些人同他亲近确实多有所图,但是人却也将心都剖给他看了的。 而他身边旁的人,他的妻再是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心中却是宁愿委屈了他也不愿让她行事有甚不完美,他的女儿相信外人胜过亲眼所见,宁可相信旁人言说的他好色连女儿身边的人都不放过,也不相信她的父亲所说——那婢子是旁人安插的眼线…… 康熙确实曾经对他很好,只是在人身边看过太多的手段,一日恍惚发觉这手段同样的使在了他的身上,人承诺的初心不改竟转眼给了旁人,且当真实践了那看似荒谬的诺言,恨意自此而生。 再有,他的叔公索额图当真那么愚蠢?凡事都要逆着康熙的意思而行?下官百姓道听途说当真信了八大姓权柄滔天可掣肘皇帝。真是可笑,若说那一朝初立之时骁勇之士尚在,各旗各姓自有兵马在倒还有人会如此作想,待的康熙皇帝除了鳌拜,谁人还敢小瞧于他?且还有人说赫舍里家携恩自重……这才是最可笑的!为了自家女儿的平安,为了他这个太子不被皇帝忌惮,赫舍里一族在宫中的势力早在仁孝皇后入宫便尽数交予康熙,族人更是扛了为康熙平衡朝局而需的恶人的角色!那时候谁能想到那人小小年纪便已修炼得凉薄之心,人家心有所属,任你做了再多也是不够!那时人道索额图之流不过托生在了好人家,高士奇之流不过口舌功夫厉害将皇帝哄得开心,权臣弄臣世所鄙夷,可是哄得这些个人为了他鞠躬尽瘁的皇帝那言语本事才是最高! 胤礽将怀里的孩童拥得紧了些,放缓了呼吸压下急促起来的心跳,暗自苦笑:他果然还是高看了自己,牵扯到前世之事他仍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为索额图不平,并非全然否认他叔公的罪行,只是历朝历代,纵览史书那朝堂上立着的臣子一旦觑见夺嫡之苗头,谁人不是想东奔西走的多结善缘,只盼从龙之功,又或者,铤而走险,合上身家押了冷门——若是成了,至少可成就一姓之鼎盛,若是不成,根基浅显抽身退步也是容易。 似他父亲这般纯然想法的人当真不多见,许是这几朝的皇帝当真做得好,方才能有方森杰,霍华星一般人为皇家呕心沥血。 史书上血泪斑驳,为从龙之功,朝臣彼此倾轧乃是常事,计使连环各凭本事,牵连全族并非少见,谁人又是干净的纤尘不染的白莲花?便是此间那仿佛清贵至极的林家身上也有血债淋漓,林海之父为何辞了侯位之爵?姑苏林家氏族为何同林海一家疏离非常?皆是因此! 胤礽暗暗冷笑一声,贾代善同贾史氏想着为女儿择了佳婿,谁知竟选了这一处绝境,非他不心疼相处极好的姑姑,只是自贾敏出嫁这几年,同大房联络信件愈发少了,他打探过往来信件并未有过克扣,想来便是林海驯妻有术,如此,既然那跟在贾敏身边的婢子未有信来说危险,且放在一边,左右他明年去金陵童试总得机会去瞧瞧贾敏。 清早醒来,胤祉瞧着胤礽眼下的青黑,板了脸命侍婢悄悄取了胭脂来,待胤礽洗漱毕,便捏着人的下颌,点了胭脂并香粉为他掩去了憔悴容色。 胤礽乖乖的坐着任由胤祉摆弄,只是闭目合眼的养神模样实在是让人恨得牙养。胤祉将牙咬了又咬,终是认命般舍不得折腾了人,为人敷了面便牵了人去前头用膳。 低头瞅着面前小小的人儿,胤礽眼中满是笑意:今世他寻回了会哭会笑会做会撒娇的心真好,曾经他亏欠了的人也多是同在真好! 晚些时候,近日用心太过的贾史氏方才迟迟起身,饮过蜜水,在侍婢布膳的间隙随口询问昨日贾赦从她这里离开后做了什么。 听得婢子惶惶的回答,贾史氏只觉心口闷得直疼,不仅是因为贾赦居然敢出口如此怨怼言语,更是因为她竟隐隐觉得贾赦这回说得有道理,且贾政的话听着颇为不顺耳,落在外人眼里,这可是他挑拨天家父子兄弟情义的实证啊!头一回,贾史氏对于次子乃是振兴荣国府的希望这一念头生出了怀疑。 第九十四章 勉强用了点粥,贾史氏便撂下勺子,让侍婢撤下膳食,命人将贾王氏叫来。 打从先荣国公贾代善故去,贾史氏便极重每日里儿媳晨昏定省的规矩,往日都要两儿媳伺候她用早膳,只这一年年初时因着种种缘由,贾史氏终是以‘疼惜小辈,不愿人折腾辛苦’为由免了众人的晨起请安。贾赦一房几人思量一回,便大张旗鼓的齐齐谢了恩去,而后贾邢氏日日午膳时来伺候人用了膳午睡,晚些时候待胤礽兄弟散了学归来再携儿带女来请安,贾赦亦是每日落衙归府便来请安。贾政一房这回倒是想起人是长房,言说弟从兄礼,有样学样。 现下,贾王氏正在前厅理事,见贾史氏身边人来请,不由得提了心,然这一路那带路婢子并不答话只顾疾行,因着上回放贷一事遭过罪,贾王氏身边的周瑞家的也不敢太过放肆,贾王氏又要端着菩萨模样,只得兀自忧心。 待贾王氏进了屋,贾史氏并不理她,仍在床榻上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睁眼看她,冷声道:“老二在何处?” 贾王氏稍稍松了口气,回道:“老爷今日有些不舒坦,遣了人去衙门告假,儿媳已经让人拿帖子去请太医了。”心下颇不以为然:政老爷这头疼脑热的乃是常事,哪里值当这老妇聒噪,莫不是心里不舒坦欲寻她出气?真真个刁老太婆! 贾史氏瞪着贾王氏,几乎忍不住将“蠢妇”二字喝骂出口,这妇人原本臂膀是断了,可距此已有几月,怎的不知拢了新人在身边?府中消息,不说大房那园子,单是她夫君身边诸事竟也被人瞒得死死的!还怨她这老婆子不放权给她?若是当真放了权给她,这府里还不乱了套! 如今元春要跟着嬷嬷学规矩,又要同女先生修习琴棋书画,无法如以往般在贾史氏跟前讨巧为贾王氏解围,贾王氏只得尴尬的站在一旁听着贾史氏遣人去贾赦处待太医诊过脉将人请来,见贾史氏面色铁青不似寻常,不免心下惴惴,有些担心贾政这回是真病,却也委屈得很:昨儿晚上贾政可不是歇在她那儿,今早又是早早回了书房谁人都不见,即使当真有事也不该怨了她啊! 贾史氏请了那太医来,命人送上两封银子并一个荷包,道说幼子愚钝受了惊,全赖大人妙手回春。 那李姓太医得了差事时便被人提点了几句,晓得此事虽可大可小,然揣测了上意,下的方子很是中庸,本来被这荣国府老封君请了来心中稍有忐忑,现下见人家的应对之策倒是合了上意,且那政老爷的脉象确实有受惊之相,便直言脉象,推了荷包,只取封银。 松瑶书院近日教导欲明年下场童试的学子乃是循的因材施教之法,每日里将四书五经揉在一处讲上一讲,点评回往昔学子的神来之笔,便由众人自去习书,或做文章,或寻先生请教解惑。 胤礽今日是没了心情谈书,便同胤禔说去寻俞凡。瞧着胤礽眉梢眼角的倦意,胤禔颔首应下,起身向先生行罢学子礼便牵了人离座。 一旁考量文章收笔处不足的贾蔷被人碰了碰手臂,偏头就见平日玩得好的同窗扭头看着刚踏出门栏二人的背影,好奇的问他:“你那小叔叔的今儿怎的冷着脸?很有些骇人。” 贾蔷想起昨晚隔壁府上递过来的将他父亲气得跳脚的消息,叹一声,低声道:“那府里的事儿……糟心得很,琏叔心疼堂爷爷呢。” 晓得是荣国府家事,那同窗便也不再探问,只是拍了拍贾蔷的肩,指了他手里文章,转了话说:“去请教先生?” 不远处坐着的水泊若有所思的看看贾蔷,抬肘碰了碰水泽,道:“去瞧瞧?” 水泽放下手中狼毫,正待墨迹干涸,头也不抬的回道:“待我请先生评过文章。” 这边被惦念的二人仍在回廊上漫步前行,胤禔瞟一眼心神不知飘去了何处的胤礽,暗叹一声:胤祉为胤礽做的掩饰借着晨时稀薄光亮自然能轻松瞒过贾赦并贾邢氏,然他同胤礽何等熟悉,一早瞧见人就觉得不对,凑近了便从脂粉遮掩下寻到了人眼下青黑痕迹,有心相询,然瞧见许久未曾在胤礽面上出现过的冷厉笑容,只得压了心中疑惑,待人和缓了心情自开口。 只是他千算万筹也没想到这人竟要去俞凡处讨嫌,虽说俞凡素来好脾性,然这人却是承了俞老先生对琴道的虔诚,若是有人胆敢在他面前将抚琴当做宣泄之法,必是不管人身份几何,先打出去再说。 放心的由胤禔引路,胤礽思量着他之前的谋算是否该改上一改,如今这等情形下若是再由他送上那份贺礼给水泱,纵是水郅再是大度,怕也是会记上他一笔,只是,若错过这一回,怕是再没有这等好时机,虽然他也承认水郅比康熙皇帝不知好上几倍,他却是更心疼水泱,总是不想他受半点委屈…… 所以,还是要让先生们烦心一回。不肖弟子胤礽毫不心虚的定下行事章程,回神正好听到胤禔的声音:“你那小厮过来了,先听他说话,还是先去寻俞凡?” 胤礽低头瞅了眼牵着自己的手,对拉着人垫背心虚一瞬,偏头将小厮王诚唤来。 听说贾政借病躲在家中,胤礽冷哼一声:政老爷倒是不笨,知道两相弃害取其轻,只是他怕是不晓得他那言语已传出了府去,他那两个心思细腻的儿女今儿个不定怎的懊糟呢。 净手更衣,待琴室中乐声静下,二人方才入内,同俞凡行过礼,胤禔跪坐在桐木焦尾后对胤礽略一颔首,胤礽抬手触弦,闪念间换了曲子,却是他前世在咸安宫中自创之曲。 待抚过一曲,胤礽已然静下心来,正想寻俞凡告罪,抬眼却见这偌大的室中只有不知何时坐在他身侧的胤禔同他二人。 胤禔见胤礽难得迷茫困惑的眼神,忍不住笑起来,站起身略弯腰伸出手,道:“我同先生和师兄告了假,随我去好好睡一觉。” 胤礽握住胤禔的手,轻声道:“多谢大哥。”前世今生,纵然他二人彼此无所亏欠,他要谢胤禔的实在比旁人想的要多。 胤禔正欲笑胤礽这话客气的生疏,便听有人道:“咦?瑾安今日怎的同佑明这般客气?” 胤礽起身站到胤禔身后,向来人行礼:“贾琏见过靖王世子、肃王世子。” “两位堂兄今日怎得空闲来此?”胤禔踏前一步,面上笑容一如平时,只眼中惑意明晃晃。 瞧着两人情状,靖王世子水泽笑着偏头看了眼因堂弟胳膊肘外拐而不悦的水泊,用手中折扇安抚般敲了敲人的手臂,这才转回头直视胤禔的眼,道:“自然是为了瑾安。” 胤礽抿了抿唇,抬眼去看水泽,就听水泊道:“你二叔那不着调的话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王家小公子都闹到国子监里头去了。” 胤礽长长叹了一声:“家门不幸……得过且过罢。” “你倒是明白。”言罢,水泊便拉了水泽转身离开。 胤禔拿眼角斜了胤礽一眼,胤礽勾住胤禔的袖子摇了摇,轻声道:“哥,待会儿我跟你说我给太子备了什么礼。” “你之前不是瞒得死死的,怎的今日倒想说了?总觉得你在算计我。”胤禔瞧着因他的话红了耳根的胤礽,只能叹气,拉着人往外走,“随你,随你,赶紧走吧,待会儿不定又有谁寻了来。” 水泽随水泊走过临水长廊,待二人在长廊尽头的亭子落座,水泽方才轻笑出声:“你今日怎的同一孩子计较起来了?” “那是个孩子?”水泊饮了口茶,毫不意外水泽的笑而不语,看了会儿水面,方才道,“之前我觉得同北静王府亲近些没什么,堂叔行事确实让人佩服,又有京华双杰那名头响亮,便被迷了眼,想的着实有些少,如今细思却发觉那荣国府虽是人人皆道其落魄,然这几年京中事哪一件与他家没扯上关联?这样的心机,如此手段,着实让人心生忌惮。” “你想得多了,泊儿。”水泽亲自为两人添茶,展开折扇,笑道,“忌惮倒是不必。瑾安不是个爱惹事的,只是打从他救了溶儿,人就已经入了局,有人算计北静王,他自然也得反击。不过,有一事你倒是说对了,他心计颇深,若要真心算计什么,怕是朝堂世家都要被波及,”虽晓得廊上有侍从守着,此处周遭更无可隐匿之处,水泽仍谨慎得将声音压得极低,手上折扇摇摇,将唇形也遮了去,“今日他含糊敷衍你我,未必不是好意。” “堂兄是说……”水泊挑了眉头,颇为惊异:便是那人当真智多近妖,仍不过一孩童,能掀起那等波澜? “且看着。”水泽捻了扇上玉坠把玩,好奇道,“今日那王家是四公子去的国子监?” “正是,大皇子倒是有决断。”水泊叹一声,便将国子监中事细细讲来。 本来贾珠在国子监中便常被其父连累,但凡贾政得罪了人,那一家子弟便会择了人多时候向贾珠诘问何谓孝悌,贾珠心下涩然,面皮倒是绷得住,引经据典只不谈世情,假作不懂旁人言语暗指,本想着如是几次也该无趣撩开了手,不想众人倒似受了挑衅,时不常的来一回,只想看贾珠能糊弄到几时。 今日贾珠熬过一回相似的诘问,瞧见同室的贾蓉神色莫名的看了他一眼,顿觉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偏此时有人朗笑一声,声音不低的问人:“这便是那工部侍郎贾存周的公子?” 此时国子监的博士已在几案前坐了,正欲出声授课,见有人如此忽视于他,很是不悦,然待他看清那说话人的模样,便抿了唇垂眸看书,假作不闻不知。 恰此时有一侍捧了茶水来,待其安顿好壶杯后,便自袖中取出书简一封奉上。 那博士瞬时了然这侍从身份,暗叹一回贾珠这为父偿债的命太苦,接了书简掖在袖中,翻书默诵如入无人之境。 贾珠很不想理人,偏又不想输了气势,便缓缓回头去看,见那问话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容貌俊朗,唇边带笑,看过来的一双丹凤眼也是弯的,并不凌厉,看着是很好相处的模样,稍稍放了心,起身拱手道:“学生贾珠,家父正是工部侍郎贾政,不知公子名讳,这厢失礼了。” “在下王四,无为闲人一个,可受不得贾公子的礼,得闻令尊乃夙兴夜寐忧国忧民之诤臣,今日且来打个招呼,来日方长。”那少年语调柔和,硬是将没头没尾的言语说得自然而然,语末微微一笑。 贾珠许久未得旁人和颜悦色,当下被人语调笑容蒙住了,木愣愣的拱拱手,话都不晓得说。 贾蓉早些时候瞧见了贾珠,便想起昨晚深夜来寻他的贾蔷所说的事,眼睑立时开始蹦个不停,及至此时听到那自称王四的公子一番言语方才消停,心下暗叹昨儿晚上他笑人贾蔷莫不是要做怒目金刚,可惜那一身好皮囊,不想今日便得了报应——他现下也想做一回怒目金刚将这专祸害族人的贾政父子撵去西天!眼见那王四公子抬步欲走,忙起身上前将人拦下,心下暗骂装了许久榆木的贾珠这回怎的不做那掩耳盗铃姿态,平白招惹了这祖宗!这王四公子的王家可不是金陵王家那等三代前还在土坷垃里刨食的人家,人荆南王家是绵延两姓王朝的百年大族,当初今上登基可少不了荆南王家的功勋,如今伴驾君侧的王家女位列淑妃……若是今日让王四公子留下这么不明不白的话走了,不必待皇长子出手消气,宁荣两府,便是算上四大家族也抗不过人家王家一甩袖子! “原来是自创‘道家云体’笔法的王四公子,今日得见,实是贾蓉之幸。”贾蓉顾不得上头的博士和同窗会如何想他,赶着在人没拐出折廊之前追上了人。 王家四公子王文锦略一寻思贾蓉这名字,想起荣国府隔壁府上那在道观出世的老太爷,心下便消了几分因这人贾姓而生的恶感,再看面前少年笑容中不着痕迹的小心讨好,倒是平了心气,索性认了身份,问道:“我那‘云体’现世不过经年,你从何处知晓?” “我家祖父慕道法已久,如今在灵松观修行以偿夙愿,去年偶得一幅书法,喜爱非常,悬于打坐净室中,贾蓉去山上请安时曾有幸得见一回,是以知晓。”贾蓉绷着身子任人打量,汗流浃背而不自知。 “你倒是会说话。我那云体初成之时尚有不足,若是贾老爷子喜欢,过几日待我再书一幅请贾老爷子品鉴。”王文锦记得贾敬当初得了恩旨参与会试乃是进士出身,他的字入了这人手想来也不至于埋没。 “多谢王公子。”贾蓉深深一揖,目送王文锦离开,方才转身回屋,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王文锦在转角处站定瞧着贾蔷背影,见他后背处衣衫汗湿贴身不由得摇头轻笑:“果然还是孩子。” 冷不防有人在他身后道:“你有比他大几岁?又说这老气横秋的话!” 听出来人是谁,王文锦也不恼,偏头道:“二哥怎的来了?” “担心你走了这一遭家里又被扣个‘仗势欺人’的罪名。”来人正是时任刑部郎中的王家嫡次子王文偃,口上言词话担忧,面色却是平静,伸手扶了弟弟的肩膀,道,“天气闷热,你身子不好,合该在家歇着。” 王文锦现下的笑方才沁入眉梢眼角,同他兄长登上马车,终是忍不住评说那贾姓的堂兄弟:“贾家纨绔倒是会教孩子。” “你若是想见贾琏,过几日待各家外出打蘸你很可以会一会他。”王文偃瞧着心满意足的盘膝打坐的幺弟,勾了勾唇,现在的孩子们都不了得,即然人家几岁的孩子都不惧世间言锋吹打,他家文锦又何苦藏拙压抑了才华,现下有他们这些做长辈的扶持照看,总出不了大事。且那贾琏竟有法子消了大皇子同太子间的隔阂,自家也是欠了人情,很该看看能否结下善缘。 本来荣国府这墙虽是透风,却也没有个风吹草动便顷刻间传遍京城的道理,偏生这几日因着连弓弩的缘故,六部掌事人家由皇家人牵头或公或私的在那府邸周遭或明或暗的布了眼线,以防军机泄露。昨晚后半夜出了院来的办差婆子小厮皆神色有异,一群人便围了那几处小院子,屋顶、房后皆有人听着壁角,消息便是这么传了出来。 因皇上晓得都谁家得了消息,王家要将之递给水汜倒也不藏藏掖掖,只是王家人本就谨慎,如今更是步步小心,且不说那兵部工部中研讨兵器制法的屋子从前就不敢近身,如今更是连两部衙门都不敢进了,因不知水汜今日在何处,便两处都留了侍从巴巴的捱着太阳候着人。 因贾赦带了那与连弓弩同一朝代的玲珑匣来,一众研制连弓弩的人都聚在工部,水汜瞧着将给众人添茶倒水递纸研磨等琐事做得颇为自然的贾赦,暗暗叹气:贾赦贾琏两个不愧是父子,七窍玲珑心都是一模一样,这玲珑匣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他恍惚记得自己也有那么个匣子,然也就这人想得到将匣子拿来拆解对照,且这人好歹也是有爵之人,这屋里头的工匠官职逊其不知几许,人竟也放得下身段供人差使,如今,他方是当真信了这人那日殿上对答之言。 叹一回他太子弟弟好福气,水汜觉得自己现下无妒无怨的心境也算是修行有成,回首细思往日他母妃同表兄弟同他说的话,心下不免有些羞愧,人人都瞧出他本无意争那至尊之位,且也无那资质,偏生只他一人如入迷障,缘木求鱼……不对!他那念头并非自己执念而生!水汜抿了唇,揪住思绪中闪过的断续片段,眼神冷厉:今年他倒是不必冥思苦寻了借口去躲那大业寺一行! 本来辛苦半日后,工匠欣喜言说已有法子将连珠弩对使用者臂力的苛刻降低几分的消息让水汜心情好了些,然听过王家人给他带的消息,水汜的好心情没了不说,更觉头疼。 挥退了王家侍从,水汜坐进置了冰盆的软轿时,恰好听见贾赦吩咐他的长随去酒楼置办了何等菜品,便也没忙着让侍从起轿,只听那头贾赦絮絮叨叨的让长随挑了实诚的肉菜来,因着这阴差阳错的晓得了贾赦在工部的好人缘如何得来,水汜失笑的同时心情也好了些,终是对侍从示意起轿,然这片刻又听得人嘱咐侍从将同样菜品备了大盘装匣落衙时送来,水汜怔了怔,决定将贾姓一家人撵出思绪去,清静一会儿。 水汜在宫外的府邸尚未建成,如今仍居宫中,这一路不近,水汜闭目坐在慢悠悠的晃着的轿中,心是静了下来,却泛起从未有过的疲懒,连去寻水郅表明清白的念想都没有。 奈何他刚一到居处,正欲遣了侍从去请了太医来,水泱已带着捧了膳食的侍人登门来。 拒之不得,水汜只好瞧着水泱反客为主的差使人,见水泱笑意盈盈的眼看过来,无力的挥手让侍人退去屏风后候着。 支着头看水泱为自己布菜,水汜忽的出声道:“我不喜欢姜丝。” 水泱手上动作并不停顿,只道:“我吩咐厨房的人用姜入味时,用纱布裹了姜丝。” 水汜愣了下,这人竟连厨艺都懂?!还将这话说的如此理所当然!真是,让他说什么好…… 叹口气,水汜坐正了身子,低声道:“你今日,”咽下几乎脱口而出的‘不该来’,玩笑般续道,“莫不是来携了我去同父皇表明心迹的?” 第九十五章 “大哥想得通就好。”水泱并不否认自己此行目的,见水汜神色愕然颇有些无措,看人的含笑眸中泛起丝缕揶揄荡漾开来。 水汜撂下竹箸,皱着眉头同水汜:“我不晓得你是从何处得的消息,这时候你该做无知模样在父皇身边呆着的。” “弟弟真是羡慕大哥,有人护着,”水泱放下银箸,为水汜舀了碗汤递过去,低声叹道,“弟弟那昭阳殿门口同外头说书堂口仿佛,出来进去的免不得灌一耳朵的是是非非。” 水汜怔怔的接过汤,目光从水泱落寞的面容上扫过,他印象中的水泱从来都是成竹在胸的从容模样,从未想过会在这人面上见到这般算得上狼狈的容色,忽的就软了心肠,几口饮了汤,执了银匙添了两碗,推了一碗到水泱跟前,道:“先用膳。” 水泱眨眨眼,倒是没想到水汜会是这个反应,不过人家说的对,有什么话都不该饿着的时候说。 撂下碗筷,水泱方才发觉在水汜几乎见缝插针的添菜下,他用的膳食怕是平日里的两倍,不禁略有尴尬,只好庆幸如今天热,衣衫宽松。 水汜唤了侍从进来撤下膳食,起身拉了水泱随他去窗畔躺椅休憩。 后宫阴私,水汜在他母妃处可见过不少,自是不会无知到去笑水泱连侍从都收拾不了,更何况,近年进宫伺候的宫人,宫侍还好,宫婢中竟有不少官宦家的庶女更有嫡女掺杂其间,想也晓得人家是图的什么,只是如今总掌宫务的太后都没说什么,众人也只得受着,将那些个小姐丫头扣了女吏的名头,由着那些满怀青云之志的自己折腾去,饶是他这里有他母妃看着没让谁家小姐混进来,他要看的记录着各处宫人的家世擅长等等的册子也是越来越厚,水汜每每一想都头疼得紧。 而水泱,有太子名头,又是翩翩少年风华正盛的年纪,众人少不得在他身上动心思,想起上回他在昭阳殿同人辩说《素书》时听到的动静,水汜叹口气,侧身而卧,睁眼去看正端坐看书的人,轻声道:“你现在年纪也不大,跟父皇撒个娇告个状并不讨人嫌。” “大哥,弟弟不是小孩子了,父皇说五月初我便可以同大哥一同上朝听政了。”水泱此时已恢复了平日模样,放下手中游记,看人的眼中笑意盈盈。 “正好,你来兵部或者工部,我们这一帮折腾连弓弩的已是江郎才尽,正好你杂学涉猎颇多,点拨点拨定能再有改进。”水汜也坐起身,越说越觉自己说的有理。 水泱眨眨眼,笑道:“大哥这才是过谦,连弓弩的重制不比当初其出世容易,且那物当初被弃也是因其弊端颇多,如今大哥已快将其改制成神兵,弟弟佩服得紧,若是能参与一回很是幸甚。” “跟我还说这些虚话?不过,就算你哄我,我也喜欢听。”水汜翻了下水泱撂下的书,口上半是认真半是揶揄的说着,心下想着下回让再让人弄书册来得弄双份来。 “泱从不哄人,就是大哥也不哄。”水泱说得认真,一本正经的模样很让水汜不知自己是该恼该笑。 水汜终是忍不住做了他想做多年的事,探身戳了戳水泱的额头,而后心满意足的仰躺在榻上,沉声道:“你还真是……”明知是‘请君入瓮’的局,他怎么就被人套进去了呢?霍青给水泱拼了命,哄着他对水泱生出好奇心,同人相处下来,他很觉得有这么个会惦记他胃不好,看着他先喝汤的特贴弟弟挺好,若是在‘瓮’里舒坦的过一辈子也不错,不是没了野心,只是同朝臣相处这几年,他见过的朝臣除了那几个他都想将人砍了出气,他终究没气度容天下人的私心*,索性由脾气好的去斡旋,他只管仗着身份舒坦的过日子就好。 只是,他心里头还有点儿疑惑未解:纵观史书,年长的皇子多没什么好结局,水泱若是为了稳固地位,怎么说都该拉拢了那几个小的才是,怎的他竟是没听到半点风声?只同他这掌兵的兄长亲近,就不怕有一日人会妄言说,他们兄弟两个联了手图谋天下? “希祉,你觉得哥哥好,还是弟弟好。” 水泱刚从水汜的举动中回过神,闻言失笑摇头,探身扯了扯人的衣袖,道:“大哥莫不是睡迷糊了?弟弟自然喜欢教我骑马舞剑的哥哥,那几位心思太深沉,弟弟以为远观倒是正好。”少年人乖巧自然讨人喜欢,然人心易变,若想悔诺自有千万理由可用以说服世人,说服自己。而他同水汜,如今年纪心性已定,有如今默契多半是深思熟虑之果,至于能否秉初心不改,成就一段佳话,还是得等着四十年后再见分晓。虽说扯上时间的事儿总会让人忐忑不安,这一件,他却并不觉担忧。 “你这话怎么听着不像在夸我……也罢,听你一回。”水汜觉得自己不是睡迷糊了,是又累又气被人绕迷糊的,赶紧了了事儿,回来睡觉要紧。 水郅自是最先听得贾政那言语的,闹心一宿不说,今日也是绷了脸,储位党争一事世人莫不讳莫如深,便是要当真算计也少不得设了暗室闭门窃语,这等蠢人却是他头回见得,幸而当初将人丢去了工部,否则不晓得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果然腐儒最是可恨,与其相比,整日寻欢作乐的纨绔都比他们可爱! 听说长子同次子携手而来,水郅面上终于带了笑:水汜同水泱近日缓和了关系很是让他欣慰,至于两人同那几个小的不甚亲近,着实情有可原——虽说水汜同人是住在一处宫殿,然水汜日日在宫外办差,待回宫还要翻阅典籍等等,听着侍从回禀之情状他都心疼;而那几个小的常常黏在各自母妃处,水泱如今年纪已长,在宫中行走多有避讳,也不好在上灯后在宫中行走。 都是好孩子,他这做父亲的无需太过烦扰,顺其自然便好。 这厢水姓父子三人父慈子孝兄弟相得,一派温情景象,那边北静王府马车上兄弟两个也是亲亲热热的睡成一团。 胤礽登了车便枕着胤禔的腿合了眼,胤禔瞪了会儿人,隔窗吩咐了车夫慢些行路,便摸了软枕将人挪去上头,自己也躺了下来,见胤礽蹭到他怀里也不撵了人去,胤礽贪他身上凉意,他也喜欢有个不太热的暖炉,两人抵着头睡得颇为香甜。 因车架归来晚了时辰,霍百里心下惦记,便将胤祉水清丢给方森杰,人往府外去准备迎上一迎。 正巧碰上车架进府,待侍从掀了帘子,霍百里探头一瞥,见胤禔无奈的搂着将头蹭在他手臂底下的胤礽,忍不住笑了一回,接了侍从手里的披风,将那个仍睡着的迎头兜住抱进了梅鹤园。 胤禔同方森杰请过安,折去霍百里处,正惊异一向注重仪表的霍百里白日里除了外衣,便被人捏着手腕半晌,之后也被撵上了软榻,陷在棉锦中。 想着待会儿胤礽不定又要折腾什么幺蛾子,胤禔赶紧闭上眼休憩,并未发觉他身下压着的、身边人手里扯着袖子的衣裳如斯眼熟。 待霍百里从架上寻得他衣上熏香,回头就见榻上两小儿压着他的衣裳睡得香甜,顿时哭笑不得,这两个倒是识货,晓得这晋上香料的好处,若是晓得他那师侄会认了这香料而不撒手,他定不会用此物熏染衣裳! 回想刚刚那小子抿着唇攥了他袖子的模样,霍百里叹口气,将香料填在香炉中点燃,由着捧了新衣而来的侍从侍奉着衣,捧了本书册临窗而坐。 胤礽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眨了眨眼方才回神,偏偏头瞅见身边胤禔仍睡着,抬眼见窗边霍百里正跪坐榻上,指尖竹笔似叶舞风游,晕染了柔和暮色让人恍以为画,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 待他小心翼翼的坐起身从锦被中挪出来,看清触手之处的异样,不由得红了脸,一时不知自己近日是不是犯了太岁。 偷眼见霍百里并未注意到他,胤礽轻巧的踏了竹榻另一侧的锦鞋起身,寻了外衣穿戴好,摸了摸袖中画卷出了屋子。 待霍百里循着侍从指示瞧见立在水廊中的少年,莫名生出‘这太平日子怕是不多’的感触,在原处站了站方才独自踏入水廊。 负手看过石桌上摊开的两幅画,霍百里微微拧了眉头,良久方才将视线移到一旁垂眸而立的少年身上,沉声问道:“你这画是打算做什么?” 顶着霍百里颇有些凌厉的眼神,胤礽轻声道:“今年,我是打算送太子用这画制的屏风的。” 霍百里觉得自己被气笑了:“太子喜欢荷花!” “清水芙蓉确实美艳,曼珠海棠却也不差。” “既是如此,你送画就好,何苦制了屏风?”霍百里见胤礽闻言惊异抬眼看来,又懊恼低了头去,叹一声,敛衣在边上石凳上坐了,慢悠悠续道,“曼珠虽是禅意,终是黄泉子民,还是罢了。我看你这海棠图确实不错,同荷、兰、牡丹一同制了镂刻屏风,摆在室中也是好看。” 第九十六章 胤禔远远瞧见霍百里拂袖而去,再看亭中人低头的模样,视线扫过亭子上的云岚,只想假作不见回去再睡一场,然而这几年他宠着人已成了习惯,边唾弃自己现下竟似那喜好纵溺晚辈的昏聩老者,边缓步上了浮桥。 走到胤礽身边,胤禔见人伫立不动,无奈叹道:“你怎么又气着霍先生了?”只问了一句,余下言语终是咽下:你不是最偏心自己人么?霍先生都那么稀罕你了,你怎舍得折腾人? “哥,我想用这画做屏风。”胤礽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对着胤禔,他有时候仍将人当做曾经钢筋铁骨的大将军,忘了今生相处后发现的人的温柔敏感,直白的言语不免伤人。 胤禔眼神扫过案上的画,瞬间收了眼中的笑,在石凳上坐了,声音是今生少有的漠然:“画不错,三儿说他的画是你教的我还不信来着。先生问过你这画是谁人所做了?” “没有。”胤礽踏前一步牵了人的袖子,呐呐道,“哥……” “你又怎知他稀罕这花,而不是荷花?”胤禔不理胤礽,视线平平的望向远处。 “哥,水泱并不是最喜欢荷花……”胤礽心下不安,又觉委屈,牵着胤禔的袖子摇了摇,见人不肯看他,转身挡在人眼前,曲了膝,与人平视。 “可他也不讨厌这花。”胤禔看着胤礽执拗的眼神,长长叹气,他就知道这人不会闲来无事弄那柜子雕刻,竟是挖了陷阱在这儿等着,只是…… “一物可以假装,一事可以违心,究竟要违背多少心意才算承受不起?忍了这一回,便有下一次,假装一辈子太辛苦,绝望崩溃过,太难再信人,连自己都没法再信——”胤礽忆起他的信仰崩塌之时的种种,声音带上了颤音。 “那他能不后悔这后果么?而且,”胤禔眼神冷然,一字一顿,带着莫名的重量敲在胤礽心上,“这不是他想到的,他现在还能忍,可能不觉得这是忍耐,是委屈,只当是父子情的妥协。你不想他步上你的后尘,可是,人心终究没办法十成十的把握推算,若是他们父子会是那万一的幸者,现下你逼着他去相信你说的真相,莫不就是你亲手断了水泱的亲情,这因果你当真承受得了?” “大哥,你说的万一,只有可能是让水泱放下自己的自矜去同水郅邀宠、放弃他的信念方才能行,水泱做不到的,那是和他自出生以来受到的教导相悖的,他现在连做戏都还没学好,待他修成,一切却也晚了。总有人会前仆后继的尝试挑拨皇帝与太子间的关系,因为太子不可能是皇帝的完美复制,而越是感情深厚,当他们意见相左之时,他们越是无法接受,甚至愤怒,没有人在其中斡旋,终将渐行渐远……不若,早作决断。”胤礽言语萧瑟,“我和他讲得明白,打了个赌。他若是受不住,便活该被人当了献祭。” “……你若非要如此,我们也不会拦你,只是,你要明白,前世事终究是另一轮回,此间诸事尚未发生,皆有变数,莫要着相。”胤禔见过胤礽的绝望癫狂,却不似旁人以为这人当真曾经疯了,他一直瞧着胤礽冷静的疯狂,听人剖白当初心情,当下心疼不已,神色已缓和,却也不得言语安慰。 胤礽屈膝蹲下,将头埋在胤禔的膝上,不愿人看到他自艾自怨的模样,闷闷道:“大哥,我这回做事太过急躁,我知错了。” 胤禔摸摸胤礽的头,叹气:“知错就好,你想做什么,我和三儿总能给你出些主意。世间事总免不了算计来去,你不是神算子,没法子为水泱拦下所有,他会犯错,但是这世上总有回转之法,有你我为他掠阵,总会平安一世。”口上说着安慰的话,胤禔心下却想着得提醒胤祉看着点儿胤礽,一时又想起胤礽逞强订下的婚事,很一番忧虑。 霍百里回到书房,命仆从布好纸笔墨砚,在案前闭目静坐片刻,睁眼,敛袖,提笔,沾墨。 待霍百里收了笔,方才察觉此间并非只他一人,抬眼就见方森杰正立在那案头瞧着那座流水假山。 瑾安这个不孝徒,净弄出来些扰心玩意儿折腾他们!暗叹一声,霍百里起身行到方森杰身边,笑道:“沐言,还在想这假山有什么机窍?且歇歇,再这样看下去,你都快成石头了,清儿得弄来多少鱼儿陪着你?” “清儿这几日变着花样的淘换鱼儿,我看个新鲜而已。倒是你,近年鲜少见你作画,今日怎的起了兴致?” 霍百里见方森杰今日心情尚好,心下有些犹豫,只是,若他今日隐下此节,日后人晓得了,怕是会更加着恼,慢慢回道:“今日见了两幅画,有几分意思,便画给你看。” 方森杰奇怪的瞅了霍百里一眼,走到书案前,看过案上四幅画作,抿了唇,脸上笑意敛去,一双冷水瞳盯了画许久,直到霍百里以为方森杰会拂袖而去的时候,方才出声道:“这是谁的画作,竟让你小心翼翼的仿了来,又费心劳神的补全!” “是瑾安。”霍百里对门外侍从摆手示意,合了门,端了碗茶汤在椅上坐了。 “他令人种了那些花,就为了作画?”口中言语尽显为师者之恼恨,方森杰手指在案上写着恼恨的根由:那庄子上他在太子屋里弄的是百花图? “你那弟子闲情得很,说来收了这弟子,你我尚未同其父详谈一遭,这回很该请了人好好说说教导一事。”我没去看过,不过*不离十。” “罢了,贾将军绕不过那混小子,且不必烦其出手,正是教不严师之惰!当初人也说过瑾安交由你我教导,自当守咱们的规矩,瑾安佑明年纪都不小了,你我门下规矩也该立起来了,他人现在何处?”方森杰案书:刚夸过他是要过日子的人,就折腾出这事儿! “这时候瑾安该是同佑明在一处,等着我补上这两幅画。”霍百里瞧见方森杰火气消了,也觉心中轻松许多:到底是方森杰更信那小子还有良心,虽说人是有捅破天的胆子,到底没自行其是,好歹晓得同他们这为师者请示一回,也算心有敬畏,长进了些。 “你!还惯着他!”方森杰叹气,瞪了人一眼:你竟真的要依了他行事? “只要他能拿回个解元,随他贪心学些旁的也不要紧。”霍百里无奈的摊了手:人家说的有理,你也反驳不了不是?你也见过了太子,那孩子被拘束得都快成了仙,多大的人了,在外人面前还会委屈!这跌入凡尘,绝对会搅得天翻地覆,星宿陨落不知要带了多少生灵献祭,不若,将人劝解了自甘下凡力竭,也是一拯救苍生的善举。 “他不是还学着琴?虽有君子六艺之说,可谁人不是学好了一技,再修其他?凡事总要循序渐进才好,便是天纵奇才,这般贪多,于心性亦是有碍!”方森杰不理霍百里的玩笑,眼神落在案上妖娆的红艳花朵上,心下轻叹:若是幼儿贪颜色,亦或风流青年慕妖娆,偏好这冥界佛花倒也无妨,只是这十几岁少年,正是该慕名声、好气节的年岁,先前也未见人性子长偏,怎的竟被曼珠迷了眼? “可是小孩子总是免不了自大,以为这世上没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而他们每一天都在长大,胆子也还在,这般看来,却是强过你我许多。”霍百里看着方森杰的眼,笑容温柔,手上不急不缓的写着:你我见过太多鲜血淋漓,太过瞻前顾后,瑾安先前拐了太子出宫一遭,不也是皆大欢喜的结果?你我忧心皇帝与太子间的关系,偏又怕牵扯了太多人入局为子,不若依了小儿直觉,或可破局。现下叫人认了现实,总好过水泱哪一日惊觉与水郅父子间竟生疏猜疑至背手执刃…… 方森杰拧了眉头,轻声道:“世家子,被锦衣玉食的供养着,守家承业有何不好,偏生现在的孩子都想着要挣一挣!” “都是有志气的好孩子,不愿被人言说所有皆为祖宗荫蔽,不愿为人言屈就了才华,非不肯但其职责,只是年轻,总有任性的资本,只要曾构想过种种后果,便不是为了一时莽撞热血。不说旁的,这回比试,你看那世家子的功课可是不比寒门士子的差。”霍华星捻了颗沉水香弹入香炉,唇瓣无声翕动:你也看过太子文章,他与当今政见可是一般?他眼中不揉沙,当今却是越发待人以宽,总想着为人诸多苦楚,却忘了功过不得相抵!皇帝御下手段越是宽裕,太子便越是记挂清肃,你想水泱怎样做,一直做水郅期望的那种人?而后,步上陈茹的后尘? 不!方森杰摇了摇头,有话想说,却抿紧了唇。 第九十七章 虽说五月初四才是水泱的正经生日,然众人体察着至尊父子的心情,每一年都会托以种种借口提早将贺太子生辰之礼送上。所幸太子寿辰贺礼者无非后宫诸女并一众皇嗣、及皇城之外与水姓走得近的皇家贵戚,人情往来算不得纷扰。 早年,水郅为教导水泱识人之术并些世姓士族间前尘旧事,少不得拿了礼单与人说教一回,谁人进上何物自然都得在水郅跟前走上一遭,及至当前,昭阳殿库房中的物件儿仍是由乾元宫总管张宁理好了单子,奉上御览后再誊写一份交给昭阳殿的总管何良;而水泱每每得了什么,都会先拿去同水郅品鉴,过后方才入库,最初实乃十分的小儿献宝心思,时至如今,却是旁的缘故占了大半,这大半原因又可归结为二,即免去猜疑和可能的陷害。 水泱行事这些个心思水郅心中自然也清楚,他并不介意,倒是喜欢水泱这般阳谋,他也曾暗示水泱自掌库房,被人婉拒后,笑一回小儿疲懒,便再不提此事,只待水泱娶妻后再将诸多事务一并移交。如此,倒是成就今回胤礽与水泱打赌的契机。 而所谓的太子生辰贺礼到底是进奉给何人,众皇亲国戚心中也似明镜一般:太子水泱虽早早入昭阳殿独居,可丁点儿大的孩子又没有母亲照拂,库房谁人整顿不言而喻。只是随着太子年纪渐长,皇家子嗣愈发繁盛,原本这让诸人多了一桩同宫中光明正大的往来机会的好由头,已日渐成了极易两面不讨好的耗心费神的差事,实不知其中利弊谁多。 所幸这一年举国皆为战,择了助战之物进上总是没错。 因皇长子亲率工匠重造昔日神兵连弓弩助战北疆,皇长子并工部诸人连得皇帝嘉许,坊间构思精巧之物一时风靡,待荣国府那愚钝的大老爷因其进奉一件古物而得皇长子青眼之事传开后,那一朝的古物之价更是扶摇而上,很是热闹了一阵。 今回众人送上之物多是精巧器物,间或一二与造器相关的古旧书籍,其中扎眼的紫檀屏风自然被水郅一眼瞧见,难得亲自翻了礼单去找物件儿后缀的名头。 瞧见上书‘荣国府’三字,水郅兴味顿起,先前他可是听人说如今宁荣两府外出交际递上的帖子都是以贾氏开的头,今日这扣上了荣国府的名头,贾赦那个宝贝儿子是又想坑谁? 命人将屏风取来,水郅瞧见那紫檀便晓得怕是自己这回想多了:这样质地的紫檀木不是如今荣光不在的荣国府能求得的。再看展开的屏风上镂空描画兰草、荷花、海棠、牡丹四种花卉之笔法技艺,极似前朝物件儿,想来此物该是从荣国府老库中寻出的旧物修缮而成,实不可见赠物之人用了几分心意。不过,之前四月时,胤礽曾赠予水泱一架百骏木雕,雕琢之技不过精致,构架成图之心思实乃精妙至极,此时又送了此物来,怕是荣国府中又一场博弈的结果。 荣国府中为星点银钱而起之波澜,水郅对此不甚关心:若是方霍二人的弟子被那老妇愚生斗倒,此人不用也罢。只是依那贾家琏儿不肯吃亏的秉性,做此妥协,定是从旁处讨了不少好处回来。不过,那孩子素来不是小气人儿,也不曾自欺欺人的不许人算计,细究起来也有一笑泯恩仇的心胸,倒是他为帝多年,自觉曾经韬光养晦隐忍太久,如今胸怀未必比得过那小儿。他终是不喜海棠。水郅的目光在那镂空莲图上停了一停,唤了人来将这屏风用布蒙了放到昭阳殿库房角落。 水泱库房中许多物什都是元后的嫁妆,垂帘帷帐屏风很是不少,多了架小巧的紫檀屏风并不招眼。 五月初四这日,后宫诸女少有的老实安分,便是太后也并未对这清净微词暗讽,毕竟,有皇帝的雷霆手段在前,诸人惶恐收敛自是当然。当初,皇后薨逝之后,不过三年,当时的宫妃除了一向画地自娱、有子万事足的王淑妃之外,再无一人存活在这世上,而那些宫妃出身的人家如今顶着丁点儿的官职挣扎在京城一隅,恐怕是永世再难翻身。 皇后之死是皇帝的禁忌。太后不会用情深不寿这种俗艳话本里的词儿去道说她的儿媳,她虽然没来由的不喜欢皇后陈氏,却也不讨厌陈氏,更不曾刻意刁难,她晓得陈氏很好,自其去后,她在宫中也再挑不出个谁堪登凤位,水郅莫不是以为每年明示暗示再立新后的人只上折子那么些? 看了眼身侧几案上被香色绸缎衬得愈发庄重的佛珠,太后叹了口气,闭目养神。她当初对陈氏的淡漠并非是为着那场大战过后论功封赏之际,同帐为将的陈成得封定北侯之爵,而何家儿郎只得赏黄白器物,凭良心说那场胜仗实乃陈氏家族倾尽其多年在边疆的积累所换来的,不过列侯的封赏,便是得赐王爵,那陈家也当得!更何况,她跟在先皇身边那么多年,家国天下事多少懂得些,如何会为了出身家族去苛刻自己的儿子。她,只是不高兴,她的儿子如今更加信重陈氏,再不若儿时一般同她无话不谈;她,只是伤心,她何曾对水郅的需求干涉推拒过,何以只为历朝历代外戚之弊端而淡薄了母子情分! 因此,她方才任由宫妃暗地里行龌龊事,方才会在那时候为何家不孝儿孙口出狂言怨怼时遮掩一二,她以为不过都是些没章程的孩子小打小闹、争些口头之利,不曾想竟有人舌灿莲花的擎了鸡毛令箭行了那等恶事!她在宫中玩儿了一辈子的平衡手,手上没沾染半点血腥晋身太后至尊,端坐高位之后却溅了一身儿媳的血,更是背了一门忠烈的阖家血债! 太后长叹口气,闻听脚步声渐近,出声问道:“何事?”口上问话,心却安定几分:这时辰,宫妃不该来此,清华斋里读书的皇嗣又尚未散学,皇帝忙着恩科琐事,来者何人不做他想。 宫婢恭谨回道:“回太后的话,太子和皇长子来给您请安了。” 太后蹙了下眉,睁开眼,坐起身来,吩咐道:“宣。”又对带着宫婢上前侍奉的女官吩咐,“去取了库中琉璃玲珑尊来。” 整衣敛容,太后搭着宫婢的手缓步行至前堂,落座后,就见水汜和水泱上前拜礼:“水汜/水泱给太后请安。” 眼前两个少年身着藏蓝朝服,有别于平日里青色的皇子常服,庄重的服饰衬得少年锐气愈发耀眼,一神采飞扬张扬耀目,一温文尔雅清俊出尘,俱是举世无双的华彩风流,着实让人直羡青春好,又妒其独揽天赐八斗才。 虽是日日得见,太后倒是头回着意将两人仔细打量一番,禁不住暗叹一声好风采,再想养在她身边的两个皇子,只觉心口郁气愈发盛了:她曾经想着自己总是不缺孙儿的,王家女不争不抢却十分宝贝其好不容易得来的皇长子水汜,她也无心去做让人母子分离的恶人;而对水泱…… “免礼。”太后心情复杂的看着面前唇角弯弯的少年,当初病猫似的婴孩谁人都不敢断言能不能长大成人,论理,皇后薨逝,太子将养在她身边最好,只是,皇后之死若说同她没关系她自个儿都不信,且其时,她鬓发未白,心气儿却搓耗大半,自知没心力去照看个婴儿,更兼皇帝红着眼将那小小襁褓抱在怀中,幽幽诏令:若太子有碍,六宫同罪。倒是这孩子也争气,不枉皇帝将人当成眼珠子捧着,有这样一集蕴天地华彩之珠玉在前,她那拗性得向来只认最好的儿子哪里还会瞧得上她旁的孙儿!却也不知是福是祸。 祖孙三人本来便不甚亲近,又不愿同对方敷衍,言说几句便几乎无话可说。 室内静默半晌,太后盯着面上无半点尴尬之色的水泱看了好一会儿,暗暗叹口气,出声道:“过几日我将往大业寺上香,你二人若无事便同行。” “谢太后恩典。”水泱起身应答。 水汜亦起身,待水泱语毕,方才出声:“谢太后恩典。水汜驽钝,经年修习方于为臣之道略有小成,往年不得奉太后礼佛,着实惭愧,今回定随侍太后左右。” 太后闻言,细细打量水汜一回,不置一词,只笑道:“你有心就好。”顿了顿,方才续道,“你们兄弟二人如今都已入朝当差,再过一二年便要娶妻,再不可闹小孩子脾气。” 水汜、水泱二人容色不动,行礼回道:“太后教诲,水汜/水泱谨记在心。” 待水汜、水泱二人踏出寿安宫,时辰已不早,不过眼下暮春时节,白昼渐长,宫中上灯时辰随之略有延后,重重宫墙隔去霞光,甬道间暗色蔓延,让人难得放松绷紧的心神。 水泱只觉腕上蜜蜡珠串灼烫着手腕,一股火气蹿起,燎燎灼心:果然就没人喜欢瞧见他和他大哥要好!却又掉头去苛责他不知孝悌! 水汜与水泱并肩而行,略一转头就见人神色不愉,心下直叹气:先前他厌恶闲言碎语道说逾规不敬,与水泱往来时处处恪守君臣之礼,以为这太子是碧涛亭畔那捧静水,不想只如今这般、咳、正经的做了两日兄弟,就发现这人实乃大河冬海,水下礁石遍布,暗流涡旋不休,一眼看去却是波澜浅浅,极是稳重模样,也不知这人怎的在这般年纪就练就了这等不逊于兵部那帮惯会做戏之人的面上功夫。 这人明明只比他小两岁而已!水汜忆起今日他从工部早归,往兵部接水泱回宫时所见,心下不免酸溜溜:那兵部右侍郎可是在他入兵部半年、誊写过十年军报之后,方才对他露出点笑模样,竟被他这弟弟一日收服!难怪他舅舅们早先同他说外甥肖舅,水泱同当年定国侯一般知情晓趣,喜观局,善谋略。 ……只是不知他两位舅舅言语中有多少自嘲。 水汜在心里头偷偷揶揄了舅舅们一回,又去想水泱——他现在倒是觉得琢磨人挺有意思的。 虽说如今可评说太平盛世,奈何我心向善,旁人竟视之可欺!大齐边疆零星战事仍是不断,立国功勋人家子嗣从军者众,兵部诸人多有过边疆领兵的经历,再不济也是押送过粮草往边境,纸上谈兵者几无,这也导致但凡说起兵部诸人,不管人家是世家子还是凭功而起之人,皆免不了被人背地里评说“莽夫”二字,诚然如今兵部诸人平日里行事也仿佛印证讽言不虚——不光是疆场见过血的将尉如此,从随军使节变成兵部侍郎之人亦是如此,便如那右侍郎楚奇。只是,兵书有云:兵,诡道也。谁又能说诸将不是在依众人所望而行事?以油滑之姿态待人,让人不予深究掩下的真心,与庙堂上逐权臣工并无不同。而这些极擅隐藏了心思的将军,今日竟以其最真的平和模样待水泱,也不知人是如何做到的,或许当真是紫微之威? 水汜思量间二人已行至昭阳殿前,瞧着这座被赋予种种意义的宫室,水汜是真的不想进去,更何况他今日几乎是魔障了似的自个儿送上门去任人算计,正琢磨着如何将人拐去自己居处,就接了水泱笑盈盈的眼神,想起昨日他母亲同他说水泱今日怕是不甚好过,软了心肠,无奈的踏阶入殿。 然,待宫侍转身引他去更衣时,掐准了无人关注时刻,水汜飞快的抬手揉了下水泱的后脑,如愿以偿的瞧见了水泱愣愣的模样,心满意足的随人去了。 待人走远了,水泱这才缓回神,抬手想抚平乱发,奈何他今日戴冠束发,手指意欲理顺却与发丝纠缠,不免牵痛几处,更是愈弄愈乱,倒还有心去想水汜这弄乱束发却不牵痛的手法着实本事。 眼见掩饰无法,水泱扫了眼周遭面色不动的侍从,长长的叹口气:这几人都是在昭阳殿当差许久的老人,按说该有泰山崩于前而巍然不动之能,怎的没管住眉毛? 水泱动了动唇,终是觉得迁怒宫侍有失风度,只得又暗骂一回他兄弟二人今日都蠢极,转身快步往寝室而去。 被扭曲的眉毛暴露了将刚刚的前因后果都收入眼中的几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垂眸径自暗笑:他们几人虽与旁人一般身后各有立场,不过今日这情景却是他们的主子都乐见的。 由定国侯亲选进宫侍奉过皇后的何良将被皇帝、王淑妃、几家王府塞进这昭阳殿的宫侍容色收入眼底,心神大定,转身抬脚去寻水泱,心情实在好极,忍不住落在后面偷偷笑了好一会儿,方才整肃了容色,疾步追上。 待这水氏兄弟二人净面更衣,在水泱南书房隔案对坐,已是晚膳时辰。 瞧见案中细瓷大碗盛的鲜汤宽面,水汜忍不住暗叹一声:他生辰时一日所用膳食皆为他母亲亲自下厨所制,他的表兄弟们虽然平日里没少嫌弃他不听自家人的话,这一日也会待他宽和许多;而水泱,却是一人只得借皇后家乡小食聊以慰藉。如此一想,水汜心中那点儿被王家兄弟念叨出来的为人兄长的责任感蹭蹭上涨,摆手挥退布膳的宫侍,亲自动手为两人盛面添汤。 水泱双手接过青花薄瓷,瞧着隔案对坐的人稍显笨拙的摆布汤匙,垂下眼,抿一匙鲜汤,唇角绷不住笑出极浅的弧度:他着实要好好谢过霍青。 瞧着对面乖巧用膳的人,水汜回想今日他兄弟二人在寿安宫同太后言语交锋的默契,觉得过几日待他大舅家在兵部任职的大表兄押送粮草归来,他很可以同人好好炫耀他太子弟弟的乖巧多才,鲜汤暖胃,拾箸夹菜,扫过桌案,动作不由一顿,摆在他左右手边的菜式都是他喜欢的,心下更是熨帖,倒是想起助他兄弟二人冰释前嫌的人来:嗯,霍青说的不错,做兄长是个挺开心的事儿,好像过几日是霍青嫡亲妹妹生辰,待他同他母亲商议送些精巧物件儿算作谢仪。 被皇家兄弟二人念着要谢的霍青,现下正肃整了容色盯着他的嫡亲妹妹霍妍描字读书。 第九十八章 按说霍妍乃是王爵人家之女,再过三日更是她十三整岁的生辰,如此年纪、家世,不待及笄便该看选人家,此时当随南安王妃学习交际理家诸事,或外出交友、聊做女子六艺偷闲才是,然一年前其嫡亲兄长——如今于兵部任主事之职的南安王世子霍青从北疆归来,南安王府阖府往大业寺礼佛后,南安王家的小郡主于其十二岁生辰宴上称将闭门跪经茹素一年还愿。 此举虽可算异于世,却也合情合理的当得一句赞——这位小郡主虽说学识不高,爱掐尖儿要强,却极讲信用,输了也坦荡;绣技虽不甚出彩,却裁得一手好衣衫,制得一双好皂靴,昔年猎场上南安王曾笑言他最宝贝的一双长靴便是他独女所制,而那一手技艺却是南安王府五年来每月一套送往北疆军营的衣衫鞋袜磨砺出来的。这些言词并非市井传言,而是贵妇宗家小聚时妇人感慨,一时间京中满是霍家女孝悌虔诚的赞誉,各姓人家却免不得闭门细思量:瞧着座上南安王府诸人面色如常,想来并非小女孩儿的心血来潮,那素有刁蛮之评的小郡主先前的种种行径会否乃是假象与人示弱。 无人晓得早在霍青归府翌日,南安王府中的女先生便被闲养起来,描字、品诗览书、习律例、抚琴、奕棋、做画,女子当学、不当学的,霍青皆亲自教导,每日不缀,更是派了他从北疆带回的侍从守在他兄妹二人所居院落之外,不许人乱传话,外头宴邀帖子也得霍青许了才行。 此举自然免不了惹南安太妃霍柳氏恼怒,南安王妃霍秦氏亦有责怪,而从妾室处晓得此事的霍思在询问过霍青缘由后,亲自往南安太妃处说项:兄妹二人邻院而居乃是因为兄妹二人幼时居所如此,后霍青尚未挪院而居便往北疆从军经年,院落一应事宜皆由霍妍一并照看,如今霍青归来,那处院落毗邻霍思书房也正相宜,由霍青带回兵士守卫也是以免霍妍闺院被外男唐突;而闭门还愿也不是诳语,自霍青从军伊始,至霍青从疆场上安然归来,霍妍不知在佛前许了多少愿,跪经茹素这一因由恰好也可让南安王府避一避因霍青得任兵部主事的风头。 霍思所言合情合理,南安太妃无言以驳,却是愈加不悦,道说不能委屈了霍妍,还愿这等涉及神佛之事,总要人心诚情愿才好。 母子二人言说之际,霍思侧妃小柳氏已将霍妍请来。 听得太妃询问闭门还愿一事,霍妍虽有吃惊,并不十分情愿,然想起一早在南安王妃处请安时她兄长请求的信任,仍笑着应道还愿该当。 霍妍出了声,南安太妃也没得奈何,只得对着姗姗来迟的霍青收了愠色,神色淡淡道说乏了,留了她的侄女小柳氏陪侍。 霍思、霍青父子二人思虑周详后便各自安排,南安王妃虽没什么见地,却十分听霍思的话,南安太妃虽有不满,却也晓得轻重,方有那十分完满,而后霍思便顺水推舟接了西海子练兵的差事,一去经年,年节也未曾归家,如今霍妍生辰在即,也不过着人运了精巧稀罕玩意儿来。 所幸霍妍如今性子中的急躁已磨去,心境豁达,眼界开阔,让霍青直叹他这妹妹委屈生做女儿身。 当初霍青拘了霍妍由他教导,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举。早先他在北疆时听说霍妍喜弄刀枪,只笑一笑:将门虎女,不管将来嫁了何等人家,总是有点儿护身的本事才好。可是,待他归家后方才晓得内情如何,担忧、恼火、自责的心情翻涌而上,一瞬间险些让他乱了神智。幸好他早得了那几十年的心境历练,稳住了心神,只待清查到底是谁教的他妹妹不知天高地厚的!以他们家的家世,霍妍将来许亲的人家定也是哪家王府,若仍是不晓敬畏的性子,不知何时便会惹下滔天祸事来!且承爵负侯之人之所以被苛刻端庄谨恭仪态,乃是因为他们身上背负了那许多名望与责任,总得对得起锦衣玉食之蕴养。 霍青在听得霍妍应下还愿一事便已放下大半对霍妍性情的担忧,到底他二人乃是至亲兄妹,从小一处长大,分别五载信字寥寥,赠物之情尚在,心性总是差不出多少,且他们的母亲南安王妃霍秦氏虽说比不得另几家王府王妃有见地,却也不是蠢人,只是因家境缘故被耽搁至此,所以,霍青将手中书册合上,归拢到案角,轻轻一叹:纵然有那些个妖精比着,他们兄妹二人总还是不笨的。 霍妍虽有南安王妃霍秦氏骄纵,到底心存良善,先前女书也并非半点儿没入心,如今被霍青领着读了律例,看过史书,再听人说解一番四书五经,原本以为会是难熬的一年如今回想竟觉太短。霍妍放下笔,看过誊抄的佛经,心下感慨:一年之前,她决计是想不到有一日她的字迹也可这般隽丽,果然有哥哥的女儿最幸福,她可是不必再去羡慕旁人家闺阁有兄弟庇佑指点。 闻听霍青叹气,霍妍将手上墨迹干透的佛经收拢好,好奇去看隔案对坐的兄长,见人容色肃整,心下偷偷笑了回她兄长总是担忧太过,面上却是同样严肃了神情,只待听人训话。 偏霍青最瞧不得自家脸儿尚圆圆的妹妹做严肃模样,每每瞧见必定忍不住要笑,便是担心明日自家妹妹被人算计也抗不过。 在霍妍抿唇瞪视下,霍青好容易收了笑,递给霍妍一只狭长的盒子。 霍妍双手接了盒子,放在桌案上的动作却有些犹豫。 霍青见此无声的笑了笑,柔声道:“阿研不必担心,打开看看。” 霍妍依言打开盒子,只见盒内一柄古朴的长剑与一柄包金缀玉的匕首卧在玄色绸锦之上,执剑出鞘,霍妍愣了愣,放下剑,再试匕首,只见薄如蝉翼的刀刃寒光凛冽。 “这剑是未开刃的,日后需你动这刀剑不过自娱修身,这匕首才是你的防身之物,妥帖收好,轻易不要示人。”霍青的声音轻飘,仿佛隔着数重纱帐传来。 霍妍将匕首还鞘入匣,单手执了长剑甩了个剑花,笑道:“妹妹晓得了,哥,今日可有空指点妹妹?” 霍青无奈起身,嗔道:“明日要去上香,你也不怕身上煞气太盛。” “佛有怒目金刚,更有以杀止杀之道,且佛与道,既是慈悲,便不该太过苛刻了。”霍妍已先霍青一步跃入中庭,叩剑抬手请战。 这般狡辩倒似曾相识。霍青心念一闪,拔出佩剑平平递出,却带出凌厉风声。 霍妍的剑术是霍青教的,二人走的却不是一个路子,霍青剑招简利,霍妍却是招招剑走偏锋,二人身法伶俐,且无杀气,却是更重拆招的乐趣,一来二去,终是以霍妍体力不支未结。 霍青终是未对霍妍再嘱咐什么,只是抬手揉了揉女孩儿的头,便往自己的院落而去。 昨日同那柄匕首同时送来的还有厚厚的京中未有婚约男子的家族三代之书册,比南安王妃准备的尚要详尽许多,虽是一模一样的瘦金体,墨色浓淡都是一般,霍青硬是瞧得出哪些是他大哥写的,哪些是他三哥所写,而那柄匕首,想来,荣国府的贾史氏不知又被他二哥捉住了什么把柄。 想着有这许多人惦记着他,霍青因为他母亲离了他父亲就做蠢事而压抑的心情轻松了不少,唇角上牵尚未成笑容,便听得有人唤他:“三弟。” “大哥。”霍青牵起疏离的笑,对来人行礼,心下对他的母亲的埋怨又抵消一份:南安王妃运气着实不好,加入南安王府一年仍未有身孕,只得依了两位太妃的意思停了两位侧妃的药,眼瞧着人家接连得子,耐不住家人劝说取了两位堂妹入府为霍思滕妾,却在之后不久得知她已有身孕……如今南安王府后院中两位侧妃各有两子,两位滕妾各有一子,世人皆道南安王妃好贤惠,却不知其中苦楚。 来人并不在意霍青的冷淡,仍含笑说话:“三弟,这是刚练过剑?快去梳洗罢。明日往大业寺还愿事情繁琐,未免太妃太过辛苦,不若在大业寺多留一日,可好?” “大哥所虑确实周详,只是素闻太后好礼佛,又不愿扰了民乐,从来是庙会次日方才往大业寺小住,若是你我那日返程,怕是扰了御驾。”霍青面带忧虑,心下却警醒非常:他这庶兄自小养在太妃身边,心计不可小觑,面上瞧着温和寡言,平素也不声不响,只是很多事情一旦深究,实少不得这人在后推波助澜——这也是他一定要用自个儿的侍从守着院子的缘故,只是,太后与何家早已不得圣心,也不知这人图谋为何! 第九十九章 闻听霍青此言,南安王的庶长子霍书宇眼中闪过诧异:他没想到霍青会如此直白,只差没明言质询他欲攀附那位皇子。心下羞恼,霍书安面上神色不变,只抬手掩口轻咳两声,放下手时面上已带了愧歉,轻声道:“果然还是三弟思虑周全,枉我痴长几岁,着实羞煞。只是太妃那边……” “大哥孝顺太妃的心意众人皆知,三哥所虑也是妥帖,太妃那般明理之人定然明白,大哥只管安心,莫要思虑过重伤了身子。” 一个尚且稚嫩的声音打断了霍书宇的话,绵里藏针的话让霍青心情颇好,并不避讳霍书宇,弯了唇,循声抬眼望去,对从碧色藤蔓间走来的身着枫色宽袍的少年笑道:“书安。” 霍书宇仿佛不晓得来人言语中的讥诮,亦颔首笑道:“七弟这是来寻三弟有事?” 枫衣少年轻轻一笑,缓缓将礼行全,这才施施然道:“大哥着实聪明,弟弟近日在国子监遇上一人说话有趣,来寻三哥问一问此人可交否。” 此时若是再待下去不知还将有几许尴尬,原本自觉这许多年已修了铜墙铁壁,不想在霍青面前,他总是落荒而逃的那个,霍书宇强自镇定的笑了笑,转身离开,收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总有一日,他要叫世人晓得庶子不比嫡子差,男儿纵是提不了枪上场杀敌,仍可凭着谋略安国定边! 霍书安随霍青入了院落,过庭院,在廊下站住脚,并不入堂。 霍青从不介意他这些兄弟的小脾性,令侍从去备水整衣,言道他们兄弟说话,暂不必在旁伺候。 此时月牙已明晰悬空渐近中天,各家灯火渐明,霍青因多年在边之故不喜多烛,此时廊下无灯,月光皎皎清辉更显静谧,他兄弟二人也静静的同看庭中银辉良久。 “三哥。宁国府的贾蔷很有意思,弟弟有意入股同他弄个书肆,不知三哥以为如何?”霍书安转身直面霍青,轻声道。 “你现下手上虽有些银钱,若做书肆怕是远远不够。至于贾蔷,虽说他那叔叔绝不会亏了他用度,这笔银钱数目却实在不小。且选址等等琐事……你们怎的想起这个来?”霍青隐约猜到这书肆真正的掌事人会是谁,只是那贾蔷倒也厉害,入了国子监这才多少几日,便将他这最左性的七弟哄住了。得说是胤礽点石成金的本事愈发精湛了么? “贾蔷说是他小堂叔要弄书肆,已拐了东平王府世子嫡子穆诚、西宁王外甥程毅、北静王世子入股,好像肃王世子和靖王世子也有份子,只差咱们府上了。” 也就是说在松瑶书院修习过的王侯子弟都掺和进去了?但是,这个拐字是怎么回事儿?!霍青觉得自个儿听过这个字两只眼的眼皮就开始跳个不停,忍不住抬手按了按眼——这词儿实在太贴切了!他亲二哥果然霸气依然,使人尽其能的本事愈发长进,只是这事儿就不能直接知会他么?被弟弟看笑话一点儿都不好玩儿……霍书安!你当我揉眼睛的功夫没瞧见你眼中的笑!你哥我还没被拐,是你被人拐上了贼船! 霍青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好容易理顺过来的弟弟胳膊肘往外拐,气不过的抬起手使劲儿揉了揉幼弟的头,又泄了气承认他上辈子就上了贼船没下来,才不用人拐,又欣慰他这弟弟终于交了个靠谱的朋友,不免又感慨一回长江后浪推前浪,心中百味杂陈,倒是难得反省自己过的是不是有点儿懒散——他这前浪要不要再挣扎一下,别所有事儿都被人做好了,他只舒舒服服的被人推到滩涂上看人忙……不过片刻又放下这念头:他已经背上时时刻刻矫正大皇子的上进路的艰巨差事,多大的本事揽多重的活儿,左右胤礽和胤禔都是闲不住的人。 他只要出银子就好了。霍思往西疆练兵之前曾交予他万两白银,霍青留了十张五百两的银票在身边,余下的都放到南安王妃的陪嫁铺子里,如今经年已赚了三千两,这收益前两日已送到他手上,想来若是独做一书肆也尽够了。 “你们这份子钱是如何定数?”不过玩笑片刻,兄弟二人又说起正经事来。 “一府出三百两银子,我手上有——” “你拿五十两银子就好,阿妍也出五十两,余下的银钱我来。” 闻听此言,霍书安心念几转,晓得他这兄长虽瞧着散漫,言语上也少有争锋,行事却自有道理,要知道每年世家子往疆场历练之人不知几许,独独此人全须全尾的归京,更是不过经年就已晋升主事之职;且人家可是正经的将他归做同一边的,对这样的一番信任,他很该回报一二,便也没刨根究底,颔首应下,肃声道:“多谢三哥。这银钱待贾蔷备好契书,书安再来寻兄长讨要。现下弟弟便回去更衣,再往太妃处请安。” 霍青很满意霍书安的懂事儿和思虑周全,至于太妃不喜枫色确实是真的,也不知这小子做什么偏要穿了在府中晃荡,每日给太妃请安都要换衣裳,真的不麻烦么? 霍青早就想同霍书安辩说一回此事,却总是不得机会,今回怕也不成,今晚太妃处众人相聚乃是要安排明日行程,谁人都少不得,眼下时辰已不早,只得颔首应下,遣了两侍从执灯送人回去。 入了内室,宽衣入浴,霍青仰头枕着木桶边缘,长长出了口气:虽说在长辈拎不清的人家,嫡庶之争不可避免,却也没必要将庶支一竿子打翻。纵然出于对嫡支的嫉妒,庶支间共情胜过矛盾,见风使舵者更是不少,欲做黄雀的更是许多,他亦曾见过最惨烈的。可是,不还是有像胤礽同胤祉那般从前世至今生都相敬相亲的嫡兄庶弟?只要性子不坏,没潜藏的恨意,多个兄弟并没什么不好。说到底,独木不成林,然而既然站了一遍,枝桠就不免纠葛,磨合总是要的。 谁让南安王府后宅相较其他王府,很显得暗潮迭起?只是这因由却不是他父亲贪色薄情,也不是他母亲的无能。 旁人道南安王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却不知他父亲苦命,南安王府家事纷乱,根由乃是他的祖父。老南安王取妻之前,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私下里互许了终身,事情闹出来的时候,当时的南安太妃许了那位如今的姚太侧妃进门,条件便是姚氏饮下红花,此生不得有子。那姚氏怕是后悔了,只是行到那一步已退无可退,老南安王早逝怕也是抑郁而亡,却是真心挂念姚氏,行将就木时不忘将姚氏外甥女聘入府中为霍思侧妃,南安太妃自然不会让姚氏占了头筹,同时聘了柳氏女入府为侧妃。两位侧妃诞下的儿子分别养在太妃和太侧妃身前,每日里两厢争斗的热闹,只需借势时扰他一回,很显得他这正经嫡孙好不寂寥。而他的母亲除却掌家教女,只需管好后院两位妾室及其子就好。后院争斗竟没正经嫡妻嫡子什么事儿,倒也是异事。不过,这样的清净怕也是不多了。男儿年长总是要步出这家门,不可能总是做后宅女子角力的棋子。而后,这弈棋者与棋子的角色怕是就将对调。 对此,他倒是期待得很!且待他嫁了妹妹,来好好教他们道理:身份家世等等借口不过掩饰嫉妒的借口,这世上不如意者十之*,怨怼愤恨若是成了行事驱动之力,这人便也就是世间一行尸走肉而已。 霍青出浴更衣整好仪容,往邻院携霍妍同去太妃院落。 看着娇俏恬静的女孩儿,霍青心下直道幸甚:幸好有早先胤礽那场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警示,他早早惦念起自家妹妹的婚姻,已说服霍思在外放话儿女婚事总得他这南安王点头才算,否则依着他们母亲耳根软的性情,他的宝贝妹妹不知就被哪家公侯人家骗去了!他们母亲明明十分聪慧,为何常做那犯傻的事儿!所谓的四大家族中的王家算个什么玩意儿,竟不教女儿识字,还沾沾自喜,这等人家交他作甚?那史家虽好些,又是沾亲带故,可是那家儿郎太蠢,竟是一门心思的擅什么就学什么,史家老大也可怜,有两个弟弟在身边虎视眈眈,就是将来承了爵只怕也寝食难安! 霍青忿忿的将南安王妃平日来往亲密的人家指摘一番,直到捡了换过蓝色衣衫在岔路上等着的霍书安,晓得前途不知多少圈套陷阱等着,定下心神站在最前与一路上所遇诸人寒暄周旋,直到踏入太妃居所霞苑。 霞苑中南安太妃坐在上首正中,太侧妃坐在她右手偏座,其下首正座上南安王妃并二侧妃、二贵妾依次而坐。一众妇人正笑言明日行程,有侍婢入内报说世子郡主及几位公子前来问安,两位侧妃及贵妾起身相迎。 身着绛紫袍衫、头上只一绣了金色暗纹的黑绸巾半束了发的少年行在最前,其身后是一身粉藕色袄裙的聘婷少女,明明这二人装扮极简,却似金童玉女将二人身后精心选配了衣衫发饰的六人压制得仿佛月下之星。 南安太妃倒是不及纠结她调教的孙儿被比了下去,眼神从霍妍踏入门来就没挪开,霍妍幼时曾在她身边养过很长一段日子,祖孙二人亲密非常,只是经去年礼佛还愿一事,太妃自觉灰心:她宠了人这么些年,人家心里却是更在意自个儿骨血亲人,到底是养不熟。如此,太妃对一直在她身边霍书宇更是喜欢,倒也生出过让柳侧妃生个女孩儿来,不过也只是一想,毕竟当初霍思曾与她明言:庶子将来必将分府出去自讨生活,女儿家不论何时都只有娘家可倚仗,他不愿家中女儿因些利权被糟践,故此他的女儿是能是嫡女。 南安太妃晓得她儿子是言出必行的性子,便也只是想一想,如今一年过去,她也是想孙女的,当初道说礼佛还愿就要有还愿的样子,免了人的请安,不过一时怒言,现下看堂前盈盈下拜的女孩儿,仪态风流自成,声清亮,语直爽,容色端庄,墨瞳沉静,遵世家闺阁之礼,又不坠将门之后的威风……太妃神色复杂的看了霍青一眼:她这孙子着实成长的有些可怕,她怕是错了,这人随意模样不过表象,骨子里和她儿子一样,都是狼! 正被人评说的霍青见南安太妃径自走神,眉头一挑,再次问安行礼,顺势扶起被太妃回神后叠声唤起的霍妍。 兄妹二人与姚太侧妃见过礼,又受了霍思侧妃妾室的礼,霍青在左边第二张椅上坐了,看着霍妍几句话便将语带哽咽的南安王妃哄笑,翩然落座在南安王妃下手,欣慰一笑,暗下决心:明日大业寺一行若是遇上了他二哥,他定要让人应承下给他妹妹寻夫婿的差事。 荣国府中贾赦书房里,贾赦父子三人正同榻而坐闲话琐事。 听着以为庙会出行准备为由躲在家中一整日的胤礽同贾赦说过他们一群公子哥儿折腾书肆之事,胤祉很想看他们这父亲对他二哥动辄丢出千两银子的败家劲儿是个什么反应,若是能逼问出胤礽揽这等麻烦事上身的缘由更好——他到底是对他兄长提及此事时的语焉不详耿耿于怀,结果只听贾赦道:“琏儿银子够么?若是不够,明日让李平去公中支三千两银子来。既是你们要置办个聚会之处,不若弄个书楼,仿了茶楼格局,制了散座、雅座、包间儿什么的,免些纷扰。” 胤祉眨了眨眼,只觉面上做烧,忙低下头喝茶。 第一百章 胤祉只觉羞煞,他如今这几岁小儿壳子里头装的可是实打实的花甲老者魂灵,平日里扮作幼儿行事也便罢了,竟拐带得心境也似孩童一般疲懒小气,只顾同胤礽闹小孩子脾气,忘了自个儿动动脑筋深思人家做事用意,只念着人为何语焉不详,着实太过……稚气。纵是人当真着意相瞒,还不兴人卖个关子?胤礽今世待他十分开诚布公,他亦早早暗诺此生不负兄长,如何在这等小事上纠结许多? 胤祉在自省反思,而胤礽闻听贾赦之言,眼睛顿时亮了:既是要起一处制书之地,书楼虽说更麻烦些,却着实好过书肆不少,可许贫寒士子抄录书典,亦可供奉金而来之人一览孤本;可许人静室切磋文章,亦可供人大堂谈经论道……天下言论本就是堵不如疏,只是到时候少不得请了辩才了得之人坐镇书楼,万不能让那极擅颠倒黑白、鼠目寸光之徒占了上风,否则此举便不是利国利民之大善好事,而是开了祸国乱民端源。 不过,他父亲果然别有慧根,只是被人耽搁了。胤礽暗暗心疼贾赦,面上笑容愈发灿烂,眼中崇敬之情更胜,连连点头应是。 然而,胤礽眼角余光瞥见胤祉恨不得将脸藏进茶盏中的模样,有点苦恼,犹豫一瞬,决定晚些时候将这置办书肆缘由与人和盘托出。 非他做事瞒着胤祉,只是此事始末缘由着实有些是不好出口:置办书肆之念实非他所想,他只是在松瑶书院与那几人说话时随口论道坊间书肆版刊释论只那几种经年不变,各家都在求往昔孤本,求书竟是不往书肆,而是往古玩阁坊,且如今并非不得令洛阳纸贵之词论,只是书肆制版拓印太难……谁想素来寡言的程毅一出口就是惊人之语--书肆经营自有难处,不若几人凑了银钱置办书肆! 胤礽一想当时之事就觉心火上头:水臶、水臵在旁起哄也就罢了,看他的眼神也不对,最最让他痛心的就是他大哥!看着人投过来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中的理解,胤礽只觉这不安分的帽子他是扛定了。 他从不是怕事之人,只是,置办书肆的事儿就算他大哥愿意替他在两位先生那儿扛了,他两位师傅也不会信,再加上他与太子以寿礼为赌一事,胤礽觉得他会被方先生的眼神掐死,不知道他现在开始谨遵谨言慎行的圣训还来不来得及…… 贾赦瞧着胤礽眼中慕濡之色,心下也有几分自得,半是为了自个儿如今说话着实言之切实、论之有理,半是为了他的孩子们骄傲,瞧着孩子们愈发出色,贾赦很觉得自己活的愈发有盼头,抬手揽过两个孩子,说起那书楼起在何处妥当。 北静王府中,胤禔正同方霍二人言说书肆一事。 “这是琏儿的意思?”方森杰听罢,只语气平平询问一句。 再看霍百里唇边只有兴味的笑,确定两位先生并没有胤禔预想的不悦,虽心下疑惑,却也替胤礽松了口气。 昨日他同诸人一般以为此事乃是胤礽精心筹划之果,但是人今日却躲了在家,再回想昨日胤礽看向他那略显悲愤的眼神,很不似做戏,那么,当真只是人随口一说。 想一想以往尽是胤礽挖坑等人跳,今回自个儿失足被自个儿丢的石头绊了脚,胤禔独坐车中痛快笑过一场,到了方霍二人跟前仍极力为人周旋,毕竟若是只此一事还好,胤礽不过得些言语教训,然若数罪并罚,便是被罚蹲马步,他也会心疼的。 将昨日之事详尽道来,见方霍二人眼中笑意愈盛,胤禔彻底放下心来:观眼下情形,两位先生显然是更重书肆一事的好处。 耳中听着胤禔道说事由,方霍二人正以眼神交流。 方森杰看向霍百里的眼中满是笑意:这会不会是琏儿准备送你的生辰礼?师兄不若接下,留在京中整注古籍罢。 霍百里轻摇头,垂眸一瞬,抬眼时瞳中满是无奈:沐言莫要玩笑。京中若起那可制版刊印之书肆可不是谁人都担得起的,只怕唯有王公贵族子弟有这个胆量提及,而整籍校书一事乃是翰林之责。且,若当真是那小儿备的礼,这般早早让人知晓,实非其行事风格。 方森杰颔首认同,不再言此,转头去看胤禔,问道:“明日瑾安一家可是要往大业寺上香?” “是。”闻得此问,胤禔心中稍有不安,大业寺虽可算是皇家寺院,然皇家进香之日外倒也迎苦救贫,只是他听霍青说过皇长子水汜近日提及此地语中厌恶十分明显,如今他家先生又问,可是那庙中的和尚有甚古怪? “你明日早些派人传话与他:太后每逢五月初六必至大业寺小住礼佛,明日还家时辰定要早些。” 胤禔听到方森杰言说太后二字时的语气,忍不住抬眼去看人,只见烛火下清隽书生眉目柔和依旧,一双墨瞳映着火光莫名有些瘆人,心下一叹,正欲出声应下,就听霍百里接口道:“且宫中皇四子好佛,常为太后前行探路,明日大业寺中警醒着些,莫被人记恨上。” 胤禔应下,心中却叹:这又是供着神佛装门面,又是小心眼儿,还排行老四,明日若被胤礽遇上,少不得要试探一回,结下仇来,所幸明儿霍青和胤祉都在,总闹不出大褶子来。然而,心下总不免担忧,终是忍不住出声抱怨:“这太后也是无聊,五月里并无佛日,这时节那大业寺所在岳山上亦无十分风景,作甚折腾一回?” “佑明慎言。明日乃是皇后忌日,太后后日往佛寺去,乃是为消些业障,现下你晓得了因由,今后莫要再提此事。”霍百里轻声同胤禔说道,眼却瞧着方森杰。 “皇后忌日是明日?”胤禔一惊,他曾亲眼瞧着胤礽为康熙皇帝那一句诛心之言黯了眉眼,至今仍不敢想那人是否已挣脱梦魇。午夜梦回之际,他也曾想过此间水泱处境种种仿佛他们兄弟前世投影,胤礽同水泱走得那么近,其境况会否时时戳着胤礽心中隐痛,如今,他却是能松口气,康熙皇帝最擅编撰诛心谬论,拜其所赐,他们兄弟心性终被炼得坚韧非常,但看那投了女身仍活的不错得两个,即可窥见一二。 “是。据说当年皇后诞下太子后情势虽凶险,用了西疆晋上的天山雪莲方才回转,只是,有人将定国侯殒命疆场一事说与皇后,皇后与定国侯姐弟情深,心神大恸……终是药石无灵。”与胤禔详解当年事的却是方森杰,此时方森杰眼中阴霾已不见,温和直入眼眸,让霍百里暗暗松了口气。 “过几日是南安王府郡主生辰宴,王妃现下不好挪动,你是得去的。”忆起听得的旧年轶事,霍百里笑着续道,“你和瑾安总念着要教导妹妹,正好可去寻霍青取经。” 胤禔应下,面色不变,心下却不以为然:好歹他曾经着意教养过的四个闺女在娘家败落之境仍能护着儿女长大成人;胤礽虽没来得及同其嫡女修好,后半辈子却是一直苦心孤诣的教孩子;胤祉虽没亲自教养过女儿,却一直不曾忘记护着荣宪;而霍青上辈子就没有嫡亲姐妹,唯一的女儿也没养明白,这辈子教妹妹还不是从他们这儿取的经。这话却是与人说不得,每逢此刻,胤禔便要庆幸一回幸好有胤礽等人同在此间,否则,他非得被这种无可倾述的心情憋个好歹。 眼见时辰不早,胤禔起身告退,正待出门,却被方森杰叫住:“告诉瑾安莫要躲在家中,经济仕途皆为要事,为师并非古板酸儒,不会苛刻一心只对圣贤论说。我和华星近日有事要忙,你二人在书院好好读书,书肆的事儿吩咐了管家去做就好。明年下场,不得坠了为师的名声。” 胤禔折身领命,退出屋去,行在庭间径上,忍不住叹气:怕是直到宫中事毕,胤礽才能收回心好好读书,他这做兄长的无可为之,只能祈愿国事繁重皇帝忙,后宫皇子莫要闹。 待胤禔离开,梅鹤园中火烛渐灭,片刻笑声,静室中方森杰起身整衣,霍百里解下褐色外罩,身着玄衫站到方森杰身边。 方森杰偏头看了身边人一眼,并未出声,只是捧了高几上青玉净瓶转身出门。 霍百里弯了弯唇,执了几上银剪,紧随其后。 月色皎皎,梅鹤园偏角莲池中鹤群单脚而立,曲颈头藏于翅下休憩,亦有几只鹤在池旁漫步,对缓步行来的方霍二人仿若未见,径自行事。 第一百零一章 莲池旁有一处竹篱圈起的小小园圃,方霍二人因自幼习武故目力极好,此时又得借银月清辉,更是视物如昼,仔细甄选一番,剪了几支花木插于瓶中带回。 月下中庭林树幽幽,漆木案上紫金炉鼎,檀香袅袅引魂唤魄,跪坐二人前银盆火跳,经书录册湮火化灰,兰香墨气飘飘。 祭过故人,方森杰转身直面霍百里,轻声道:“太子今日已入兵部办差,是时候将定国侯的遗物交予他了。” 霍百里看着对面人瞳中锐色,颔首回道:“也好,定国侯留下的人脉,皇上亦是晓得。今回恩科毕,皇上定会给太子配置一二幕僚,正是时候。” 水郅对这一科会试极为重视,更有十分期待。先有右相何宇因绛彩国之事降为礼部尚书此诫在前,群臣晓得皇帝此会用兵之决心,且战事捷报频传,言语自然谨慎几分,之后兵部因边疆粮草供应不利弹劾贪碌之辈,亦无人为之诡辩,倒是省却水郅不少麻烦。现下京中外放官员名单已拟好,只待会试及第士子填补各部空缺。又因北疆战事胶着,水郅不耐御史聒噪退兵之意,便将监考督查一事交予御史台,好歹落得几分清静。 不过,会试一事乃是为了遴选国士,朝臣议罢,水郅仍要细究一番,好容易一日事毕,便惦念起水泱来——他记得今日是水泱的生辰,更是水泱入兵部办差的第一日。 虽说他知道兵部中不少人晓得陈氏满门忠烈,有人更受过定国侯的指点之恩,然世间事总是人心易变,他总担心兵部诸人借口兵营中‘谁拳头硬听谁的’……的习惯,刁难了人。可是他一边担心着,一边却将那白日侍奉在水泱神侧的暗卫晾到现在。水郅嘲笑一回自己在忐忑何事,扬声唤了张宁带人进来说话。 闻听诸将是以推演沙盘为考校,忆及南安王世子近日告假之折,水郅晓得此回考校之法怕是有水汜之功,而水泱最终得了十战四败之绩,且不去算其中多少谦让处,也足以骄傲。昔年他同霍百里、霍思、陈诚、涂之洲等人推演沙盘,最佳之绩亦不过是十盘五胜。虽说兵部中将帅之材很是不少,然有胆放言朝局教水泱之人几无,西平王涂之洲天生体弱,掌京中守卫禁军都已是他强人所难,南安王霍思镇守西疆,也挪动不得,霍青到底还年轻,霍百里倒是在京中,只是不知人现下肯不肯出仕。水郅烦恼的揉揉额头,毕竟只有帝皇通晓边疆征战诸事,用兵之际才不会被惯会纸上谈兵的文臣糊弄。 更衣之际,听了侍从将寿安宫中一番对话学来,再听人言此时水汜仍在昭阳殿陪水泱,水郅欣慰一笑:他本欲遣水泱先往礼部、后去户部、再去兵部,不想前几日水汜来寻他要水泱先往兵部去,其时恰是他父子三人秉烛叙话第二日,初闻此言,他尚以为这长子思虑太过,然耐下性子细听人将缘由道说,倒觉其思虑亦有几分道理。 礼之教化但凭私塾圣训很是不够,多还是要靠家中长辈言传身教,而皇家子,于皇家本已处处见礼,更是自幼便有人授礼言道,很是不必在那处蹉跎了时光,且这礼与理非一日修习之课业,着实需得修习一生;户部钱粮虽为天下之命脉,若先看视一番被人哭诉了满脑的生计不易,俭省自是美德,若成悭吝,失了风范事小,小了眼界实为大错;而兵事,尚武者无论是尊上亦或莽夫,虽常为人所微词,然,一国之威,免不得粗暴彰显,再说先贤圣训亦有言说先礼后兵,可不就是还得有兵士在后掠阵,那文士在前头说话才有底气。 忆起那日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水郅很是骄傲,虽说少年心性不改,诡辩有趣却也亦驳,到底滔滔不绝旁征博引也得自圆其说,他的长子终于磨砺去浮躁心性,当真晓得了何谓为臣之道,但愿得那兵部诸人亦然,晓得何人才是天下之主,莫要被人哄去认了什么主子乱了朝纲。 水郅驾临昭阳殿的时候,水泱和水汜正巧从昭阳殿库房归来,父子三人同坐片刻,水汜便寻了借口脱身告退,水郅对以目请示的水泱摆摆手,随手拿了书案上一册书卷翻看。 水泱亲送水汜至殿前甬道,直视人眼,极慢的说道:“多谢大哥。” “你既认我这个大哥,我自然也欢喜有个弟弟,兄弟间不必如此客气。”水汜难得言语温柔,抬手握住水泱的手臂,“上回你来寻我,只在前堂坐了一坐,明日去我书房看看我刚得的游记地方志。” 水泱含笑应下,目送人行过转角不见,方才回转。 踏入书房,瞥见水郅手上书册,水泱心念电转,正措词好应对之语,就见水郅扣下手上书册,含笑道:“贾家瑾安将华星对那几家孤本的注解之言记录成册,可是要制版刊印?” “正是。方先生生辰时,瑾安赠我此册,欲请我求父皇校勘。我见父皇国务繁忙,便想过几日再呈上,左右霍先生生辰在六月中,不是很急。”水泱缓缓回道,仿佛应对自如,心下却有懊恼:他先前措词竟是半点没用上! 水郅闻言不由得摇头笑起来:“琏儿这份寿礼倒是大手笔。希祉这几日正可帮朕想想以何物为礼。” 昭阳殿中父子二人辩起书论,那边水汜从王淑妃处道过其心志并这一日种种,漫步往琳琅宫而回,忆起白日里事,再品他母亲刚刚所言那定国侯一族风采,摇头暗叹:晓得当年事之人如今怕已是不多,只怕如今诸人见兵部诸将待水泱如斯有理,尚自暗笑水泱不自量力,却不知双方真正心意。幸好,幸好,他早早明白自己的志向,免于被人当成刀使,不过这胆敢利用他的人,他定不会放过! 送了水郅离开,水泱怔怔在书案后静坐片刻,暗嘲反思:几时起,他竟开始妄自尊大的要世间事皆随他心意了?怕是他被人供奉得太过飘然,竟忘了史册古鉴! 微阖眼,几个呼吸间稳下心神,水泱执起案旁书册翻阅,心神却飘去别处:那日贾家别院中的赌,他输了。虽然昭阳殿库房中的物件儿他说不得是一清二楚,屏风几架却是晓得,那角落重重遮掩之后的物件儿,想来便是人说的那架屏风! 罢了,道理总要慢慢想,莫穷思不已,反入了歧途犄角。水泱凝神于手上书册,不知觉间入了迷,直至侍从来请他入寝,方才意犹未尽的放下书册,沐浴更衣之际,仍回味着那书册上的语句。 待卧于寝帐,水泱方觉困意熏熏,迷迷糊糊的还在想着:那注解书册虽好,只怕贸贸然刊出于世,必有人妒忌诋毁,不知由他父皇亲笔作序使不使的? 寿安宫中祖孙三人的对话太后并未令侍从禁口,水郅亦未有阻止,待至就寝时辰,已传扬得宫中人尽皆知,近日为抄写供太后礼佛用的佛经,而居于寿安宫的两位皇子自然也将风声收入耳中。 三皇子水汶听着侍者在他耳旁絮叨,神情不变,握着笔杆的手却紧了几分:他母亲出身家世不显,本是不该当同这皇城扯上干系,只因氏族有出息的女儿嫁入何家得了长辈的眼,连带氏族一并得了何家提点,恰一姓族人虽无大才者,却性情乖顺,何家很放心的将之纳入附庸,而他母亲的年纪正合适,被太后选入宫中侍君。 他从小被母亲教导的最多的就是知足,可是他不甘!他不甘就此沉默,虽说太子姿才可谓无人能及,然做那高高在上之人久了,如何晓得人间苦楚,他不信那等未经世间苦难熬心刻骨研磨心性之人会是天命之主!且,他虽无舅亲倚仗,从小养在太后身边,同何家倒是十分亲近……可太后今日竟将其随身带了多年的蜜蜡佛珠给了水泱!水泱已有父皇的宠爱,居太子尊位,得世家奉承追随,近日更是收复了他们的大哥水汜,作甚还要争太后的关怀! 水汶放下笔,起身行至半开的窗边,避开身后侍从探问的目光,仰头望月,瞳中是燎原的野望,深吸口气:不急,不要急……水汶唇边挽起冷笑:这宫里还有个反手握刀的假菩萨,他得冷静,化蛟为龙皆需时日,他急不得,幸而如今时日尚早,待他羽翼丰满,再一飞冲天也不迟! 水汶邻屋中人心境亦不甚平静。 为臣之道……好个为臣之道!四皇子水決端坐于竹榻,捏着书脊的手又紧了紧,指节绷得青白,眼底翻涌的火气半晌方才安定下来,他才不信那两人当真能兄友弟恭,就算二人现今有了什么约定,却有一词道世事难料!他不急,那些看他不起的人,将来都会后悔的! 提笔默写一节佛经平复了心情,水決放下笔,握了珠串起身行至菩萨像前,盘坐在蒲团上,闭目静思这一回入了大业寺要与大师如何说话,如何再请那日点拨他的神仙来指点一二……且明日京中诸多人家皆将往大业寺进香,他正可看一看如今世家子弟成色几何! 第一百零二章 五月初五是端午节,同时也是庙会之日,每逢此时,佛道传讲之所大门皆开,迎天下人来祈福祛灾。 兼此时时节正好,绿树红花漫山布道,各家女眷纷纷结伴出府同游。 这日一早,宁荣两府便大门中开,驶出几辆华盖车来,宁国府威烈将军贾珍携其子侄及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之子贾琏骑马领青衫侍从随护在旁。 此时路上行人并不多,多是左近人家,惊讶的瞧着那一溜车马不过片刻便转角不见,忆及往年那两府出行之声势,直叹国公府子嗣不肖,门庭败落。 贾珍是纨绔,是一掷千金的败家纨绔,是赏昙花红颜、笑玉碎绝音的纨绔翘楚,仗剑搏虎、提枪斗熊虽做不到,提缰策马架了弓弩射兔猎狐每年秋狩时节收获却是不少。此时这人坐在马上却有些心惊胆战,眼神瞄着旁侧小小少年不敢放松:他琏兄弟这要是伤碰到哪儿,他可要如何同他赦叔交代! 跟在贾珍身后的贾蓉贾蔷瞧见此景,对视一眼见对方眼中俱是戏谑,不由得齐齐弯了唇。 贾蓉到底心疼自个儿父亲,拍马上前至坐骑与贾珍爱驹错后半臂,正欲开口劝慰,却被人转过头瞪了一眼,低喝一声:“别惊着你琏叔!” 闻听贾珍这般好似不将他当自个儿儿子的话语,贾蓉不似曾经那般觉得委屈,依然低声笑言宽慰:“父亲放心,琏叔骑乘功夫极好,那可是当年的武状元霍百里的师侄。”见贾珍神情有所松动,便续道,“琏叔说过他的坐骑也是当年霍先生为他和北静王世子掌眼定下的。父亲莫要担心太过。” “你小子现在倒比老子晓得多了。从前怎不见你这般用心?”贾珍绷紧的肩背放松下来,口上仍是不饶人,贾蓉贾蔷长进他自然高兴,恨不得将两人用得上的东西都搬回府里,只是难免不会去想若两小儿能早些长进,他们府上现今该是何等模样。 先前察觉贾珍此意,贾蓉颇有些接受不来,险些生出逆反之心来,幸而有贾蔷在旁宽慰,更有之前胤礽为他待贾珠疏远一事详细解说一番世间苛刻:但凡不是天煞孤星的孤家寡人,总会有一二与之秉承道义相悖的亲戚,既是心意相悖,便有话不投机半句多,遵了世俗礼就好,何苦做在明面上,落人口实。 如今,贾蓉闻听贾珍一些不着调的言辞,只要不会犯忌讳便可假作未闻,当下只道:“儿子仍不过几寸小儿,哪里比得过老爷?不过仗着年纪小,现在晓事儿为时未晚。” 前头贾琏将后头父子两个说话,暗暗发笑:贾蓉如今是愈发会说话了,贾珍,倒是更骄纵了些,全不见初见时那般有主意,许是他父亲现下愈发有威严,时常管束贾珍,又有贾蓉贾蔷两个人哄着,脾性才长这么点儿也该说人心中尚有分寸,只是,回护乃家人美意,却未必是好事。他这珍大哥如今尚未至不惑之年,若就如别人家古稀老者一般不管家事,岂不是太可惜了些? 思及此,胤礽手下缰绳微收,待马儿放缓脚步,便回头笑道:“珍大哥,前几日书院先生夸过蓉哥儿文章好,待明年蓉哥儿考了癝生回来,再考乡试,明经论策自有先生教导,经济世学可还得靠您来教他!” 贾珍早已不敢将胤礽的话当成小儿随口一言,每每必要详加品琢,如此竟是直至出了城门方才回过神来。 瞧着前后稀稀两两的出城人,贾珍偏头去看身边的胤礽,低声道:“琏哥儿,你我这般早出城,是不是太张扬了?” “珍大哥,若是你我晚些出门,路遇王侯世家,单是让路寒暄便不知要蹉跎几何,不若早些出行,省事省心。”胤礽声音未有半分压低,显然意有所指。 顺着胤礽的眼神看到行在最前的华盖车架,贾珍恍然大悟:他们几个当家做主的男人几日前定下了韬光养晦的章程,倒是未及同自家女眷详说,不过,他府上老太太和太太都是明白人,素来行事谨慎,只荣国府老太太仗着家世和国公遗孀、超品诰命的身份处处摆谱,也不知惹了多少人的眼!幸好贾史氏的倚仗贾政如今尚躲在家中,否则依着那贾王氏自以为是又贪婪的秉性,那婆媳二人今日指不定要怎样折腾! 贾史氏所乘车架中,贾珠执白与贾元春对弈,落子轻轻;贾史氏卧在软枕上闭目静思今日会遇上什么人,又如何将她的宝贝孙子孙女引至贵人面前。 后头车架中贾邢氏、贾王氏、莹曦和胤祉同乘,胤祉瞅瞅贾王氏,又将莹曦往自个儿身后藏了藏,暗想这贾史氏同贾王氏着实太会恶心人,还是他兄长想的对,摊上这样的亲戚,还是早点分了宗,否则不定会被拖累至何等境地。 贾王氏先前本想着如何教训了小门小户出声的贾邢氏及其教养的庶女,现下倒是心情恹恹,半点儿言语都懒得说,连埋怨贾政都没了心情,她这回是真灰了心,连弓弩一事之于朝廷的重要性京城里谁人不知,贾赦因献策有功被皇长子征招日日往工部,今日不得护家眷出城也是情有可原,而贾政!这人竟是称病不出!这样一人竟还有脸面埋怨她没能让她家兄长护持于他!她兄长纵是想拉他上进,可一个大男人缩在中评都险些不够格的评绩册末尾,让人伸直了手臂也够不着啊!若不是贾政这做父亲的实在没能耐,她为了儿女今后着想,捉紧荣国府的虚名,她何至于留在这府中受气! 荣国府中,贾政其实是有些后悔。然而,既做了决定,总不能出尔反尔,贾政还没有追上去的厚脸皮,在荣禧堂晃荡一圈儿,便往书房去了。 贾政心不在焉的在楠木案后坐了,张口本欲请了府上清客来说话,却想起前几日素来与他脾性最合的几位清客已被他大哥赠银送去备考此会会试,寂寥之情登时上涌,望着窗口盆景长吁短叹起来。 宁荣两府一行乃是这一日最早至大业寺的人家,知客僧向诸人道了佛偈,便问诸人是否要先休整一番。 贾史氏容色虔诚,言道此来礼佛,自当先前殿上香。 大业寺长为皇家供奉,殿堂雕琢极有气势,佛香萦绕,再仰首去看那高高佛像,平添几分肃穆。 胤礽跪在贾邢氏身后,看了眼微微含笑的佛像,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俯身叩拜,口诵佛号,默默祈愿:但愿得此生诸人因果相报,莫有辜负。 九重天上神仙洞府中又是一阵震荡,警幻正在薄命司中问责炼册逾期之事,竟此震荡乍然一惊,待显神通探视何处生出变数,便闻得罡气入耳:“此间主人何在?” 警幻强忍下刚刚炸响在耳畔仿佛天雷炼神之痛,施法闪身至洞府前,对来人行礼道:“警幻见过阎君。” 阎君扫了眼警幻,负手道:“仙子多礼。凤君下界渡蛟化龙,凤影随之下凡历练,本君今日方得知其是入得此间,来此看顾一番。” “阎君此言差异,凤影既是下界历练,欲得大境界,必得经磨难,竟是顺其自然得好。”警幻凝神回道,容色肃正。 阎君并未在意警幻如何言语措辞,已展开神通一眼瞥见随了人间帝皇入了那人间凤仪宫的凤影,转眼再看已携此生弟弟妹妹出了佛堂的小小少年,晓得二人已有交际,无需他再做什么,心下欣慰,口上道:“仙子此言亦有理,待本君二十年后再来渡凤影归位。” 送了阎君离开,可卿仙子瞧着警幻仙子周身仙气萦绕现形,竟是盛怒之象,忙摆手示意众人退去,待得她神识探知周遭只她与警幻,抬手掐了个法诀,布下结界,一声警幻姐姐尚未道尽,便察觉到一道凌厉仙力迎面袭来,忙祭出法器招架,使出十成修为终得化解。 警幻刚刚一击不过警示,纤指悠然理顺雪裳,对惊魂未定的可卿曼声道:“此境出了差错,诸人瞒我,你竟也也糊弄我!现下既是那凤影不得出宫,你便做了凤影的堂妹,日后入宫为凤影诞下子嗣也算是修一分缘。” “警幻姐姐!”可卿仙子踏前一步正欲辩说一二,却被警幻仙子眼中厉色钉在原地。 “炼册之事我会亲自督查,那陈诚尸身所在,你该晓得,速速去吧。”警幻仙子垂眼转身,漠然下令。 当真是疯魔了。可卿仙子无声一叹,屈膝一礼施毕,转身往离恨海而去。 于端午这一日往宗家送族老入宗祠的营缮郎秦邦业被秦氏族长请入家中,午时炫目光辉下,庭前捧了一卷素色锦帕的女孩儿款款走过,秦氏族长南安王妃之弟秦邦兴站在廊上指了人对秦邦业道:“这是六叔的外孙女。” 第一百零三章 秦邦业闻言怔了一怔,只看了那女孩儿一眼,便转了眼去看秦邦兴,见人只含笑相对,容色上辨不出任何端倪,只得径自思量:刚刚那女孩儿通身气派风流只一眼便可觑见,实不似一平凡人家能教养得出来,再者,虽说宗祠外嫁女儿不得入内,怎的坟前竟也不见这堂妹一家?且,秦邦兴将那女孩儿引见给他又是何用意? 秦邦业一时想不通其间关窍,便闭口不言,只待人言说解惑。 见秦邦业眼中只有迷茫,并不见惊恼之色,秦邦兴弯了弯唇角:他这族兄如此清正,果然是妥帖人选。 “六叔家堂姐旧疾缠身,眼下是熬一日算一日,至于这女孩儿父家,不提也罢。今日汝祥厚颜请堂兄来,是想为这女孩儿谋个出身。”见秦邦业面上有恍悟之色,只是目光中有犹疑,并不见恼色,秦邦兴心下大定,终将此回筹谋名言道出,“堂兄至今未有子女,认下这女儿也可为堂嫂解闷。” “既是一族血脉,清正责无旁贷。只是,六叔家堂妹夫家为哪一家,总是要清楚的。”秦邦业沉吟片刻,再抬眼心中已有决断,索性直言此事核证。 “六叔家妹妹运气不好,本待情郎荣归后风风光光的入门,不成想那人命丧疆场。她又要强,竟是直至当下方才将那人姓名和信物告知族中。”言至此处,秦邦兴言语一顿,偏头直视秦邦业的眼,轻声续道,“虽说有物证在手,却还欠人证,且,最重的那物证尚未寻到。定国侯陨落北疆山峦,现下只一杆银枪入了棺啊。” 秦邦业悚然一惊,却也明白今日之事已是避无可避。 大业寺中,宁荣两府诸人已转入香客院落休憩,只待午时听大业寺主持戒言大师讲佛。 诸多琐事都被贾珍揽去,胤礽乐得清闲,旁听人安排妥当,忙向贾珍道说辛苦,与贾蓉贾蔷约过今日要拜会的人家,便辞过三人往贾邢氏处问安。 两府此回出行轻车简行,很是少了不少沉冗,贾邢氏身不担事更是轻松,只莹曦对此回出行很是期待,夜里睡得晚了,晨起又太早,此时不免困倦,枕着婢子肩膀已是睡眼朦胧。胤礽倒还精神,正打算看看这大业寺中的风景,见胤祉犹豫的看看他又去看莹曦,抬手捏了捏胤祉的肩膀,轻声道:“三弟今日也起得早,还是再歇一歇,哥哥出去看过有趣的景色,午后带你去看。” 此间到底是皇家寺院,入得这一片香客休憩院落者皆是王孙贵族,而王侯子弟虽然跋扈,却绝非行事不知思量之人,他二哥如今身份微妙,想来不会有人刻意针对。胤祉心中有数,便点了头,闭着眼由婢子帮着更衣拭面,卧进棉锦中睡了。 胤礽瞧着胤祉酣睡的模样,无声笑了一笑,抬脚轻巧的出了门。 大业寺依山而建,巧借山势修成院落,彼此自有静谧,除非前往拜访,否则倒是不易晓得毗邻谁家。 胤礽晓得自己现下寸尺小儿独行太过托大,亦无意与众不同,留了竹风在身边,又命李诚落在后头缀行,因此时并无打探访友之意,出了院落便信步而行,遥望不远处有飞檐探出树荫,想是有亭,便寻了小径登山。 及至可见那亭台轮廓,却见飘纱帷帐内有影绰人影,胤礽脚下一顿,转身便循了岔路往另一边行去。 亭台中戒言大师见对坐之人眉头轻蹙,顺着对方目光看去,见是一少年公子带着侍婢,略一思量晓得是谁家何人,正想着那少年可谓逆天之气运,便听人询问:“大师,那是谁家小公子?” “那小施主是荣国府长孙贾琏,四皇子可是要请他来说话?”戒言大师回想殿上胤礽俯身叩拜无喜无悲模样,心头闪念,却只惊鸿掠影寻迹不得,忙暗暗记下,且待时机将人见上一见。 四皇子水決缓缓摇头,敛眸翻看面前经书:这荣国府长孙的事迹种种他很是听了不少,虽多是跟在北静王世子事迹之后,然此子以那般稚龄得皇帝赞赏,更是被太子青眼待之,想必也是心思玲珑之人,他素来不喜汲汲为营之徒,纵人有才,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见水決如此,戒言大师倒也不劝,微阖了眼竟已入定参禅。 胤礽一路赏景至半山石台,本已觉此间天生地养的百年苍翠着实让人悟得几分返璞归真之境,心神得以涤荡,然,立在百年杨树下,负手眺瞰,只见幽幽碧山绵延,不见毗邻城郭,竟似隔出一方世界,耳边响着山涧暗流泠泠声,一瞬领悟恍惚便入了冥想之境。 因这一程漫步行来再不见人,胤礽不知觉间松了几分戒备,待他察觉身后有人之时,不由一惊,尚未回头,便听得一声笑,提起的戒备又松了去,转头看向来人,抬手施礼,言语中被扰兴致的不悦竟是不比嗔怪分量重些:“霍师兄,瑾安失礼了。” 霍青伸手扶了人手臂,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个来回,再瞧胤礽绷着的面容,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笑,低低笑了一会儿,方才出生应答:“我不比琏儿年长多少,你这样唤我实在别扭得紧,我有一字为怀瑾,乃是家师殉边之际所赐,今后若无外人在,你便这样唤我。” 胤礽自是晓得霍青口中的外人所指为何,手臂在人手中略一挣动顺势与人双手交握,笑道:“好,怀瑾。” 二人说话之际,竹风已从随身携的提篮中取了大块毡子铺在杨树下的石台上,布好鲜果点心,觑得二人静默一刻,出声道:“二爷,世子爷,请树荫下坐坐,这时节日头毒得很呢。” 胤礽见毡上果盘竟是六对成双,心中熨帖又有心疼,上前折腰取了两碟点心放入竹篮,又指了桃杏对竹风道:“你将这两碟取了一碟去,我看来是榆树下也干爽,你和李诚在那儿候着。” 竹风向胤礽道了谢,同霍青行了礼,提了竹篮往来时路去。 霍青待人走得远些,压了声音对胤礽道:“二哥对自己人还是这般体贴。” 胤礽脱下鞋子,盘腿在薄毡上与人并肩坐了,闻言轻叹一声,伸手将盛了金丝玫瑰卷和香芋糯米团的碟子往霍青跟前推了推,笑道:“怀瑾,我也体贴你的。”言罢,从袖中取出一水晶瓶,其中红玉色酒水晃出艳色波纹。 霍青莫名觉得鼻子有点酸,眨了眨眼,觉得忽的涌上心头的情绪已被压下,方才慢慢问道:“你怎知我会早来寻你?” “我记着欠着瓶酒,便常备在身上,总遇得上你。”胤礽假作未听出对方声音中的情绪翻腾,取了银盘中微湿巾帕拉过身边人的手擦拭。 胤礽这动作做的自然,霍青却险些受不住,上回这人给他擦手还是昔年他借宿宫中二人同榻而眠之时,两世日月相加比一甲子还要多——都是多大年纪的人了,哄人怎的还用这一套?他已不是几岁惶惑稚子,他二哥,倒还是有着超出身体年龄的风华的少年。 两人默默用过点心鲜果,霍青将水晶瓶收入袖中,正色道:“今日四皇子也在此处,二哥且小心。” 胤礽挑眉回视,心下有几分猜测,倒也不急印证,只待人续言。 霍青没得回应,倒也不意外,轻声续道:“宫中皇子想来皆非故人,只是有些人秉性同故人很是仿佛。四皇子生母早逝,同三皇子一并养在太后身边,性情孤拐,宫中人皆知其尚佛。虽然此人做派着实让人不喜,现在废了他倒有不美。这宫里的情势因有个太后,倒是比你我经的那一遭还要乱上几分,日后少不得有一二得宠的皇子,这一个留着说不定何时便用得上。且不说上辈子那人能上位有几分是天命,几分是那位的意思,这一丁点儿小儿有你我盯紧了,还有何惧?” 胤礽本也没打算现在就掺和了皇家事,虽说他是真的心疼水泱,却也明白有些事终是要亲身经了,方才能成长。 不过,为何他这兄弟皆以为他竟容不得与仇人相似之人存活?胤礽叹口气,目光幽幽的看着霍青,声音倒还温柔:“我晓得了。我虽然记仇,可还没至于半点肚量都没有。” 霍青眨眨眼,晓得自己说错了话,果断转移话题:“二哥,弟弟的妹妹再过几日便年有十三,帮弟弟挑个妹夫吧。” 弟弟想先从家世挑拣一番,妹妹婚事总是早做准备的好。胤礽忽的想起前几日胤祉捧着侍从奉上的记载京中官宦人家诸事的册子一本正经的站到他面前说的话,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头:这一个两个的都惦记着给妹妹找婆家,口上说着爱护妹妹,怎的就记不住此间规矩对女子婚假年纪不甚严苛,做什么这么早就惦记着将人嫁出去! “这事儿先别找我,前几日送你那记了适龄男子的册子不是我弄的,你先去找三儿商量。不过,你嫁妹妹之前,是不是得先琢磨下你娶谁家女儿?莫要让你那糊涂母亲被人哄着做了主。” 第一佰零四章 没想到胤礽会将事情扯到自己身上,霍青愣了一瞬,随即苦了脸,只觉口中香甜也失了滋味,叹口气,几口将手中余下的半块点心吃完,取了袖中帕子拭过唇角手指,抬头看向胤礽,闷声道:“二哥,你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确准的流言倒是没有,只是你那母亲今儿说这家姑娘贤淑端庄她喜欢得紧,明儿又搂着那家的女孩儿说恨不得收了做女儿,我怕再过几日,你那三妻四妾都凑齐了。”胤礽打趣一句,复正经了神色,道,“纵是逢场作戏行推脱之实,南安王妃做戏也做的过了,若是当真耽搁了谁家女儿婚姻,这不是要结仇么?你到底是南安王妃唯一的儿子,有些话只你说得。再者,早些说清楚,也免得再生是非。此间,也不知怎的,那没皮没脸的人家是愈发多了,几岁女孩儿也都有主意得很,心里半点良心、敬畏也没有,竟还有人意图踩了莹曦去奉承个四品小官之女!” 唔,他二哥这话的后半截儿说的是有人乐见荣国府两房不合,暗地里推波助澜?霍青眨了下眼,很想酸胤礽一句:二哥,你有了妹妹就不管弟弟了!然而待他琢磨出胤礽言语之后潜藏的因果,眉间忧愁更甚:胤礽和胤祉联手调教的丫头都险些被人算计,他那实心眼儿的妹妹可该怎么办哟! 听着胤礽嘲讽一回几姓人家娶妻不贤、养儿不教、纵女成祸、结亲只看门第、招婿娶妇皆成交易,霍青分神去想过几日霍妍生辰宴席时该如何排座,才好叫人算计不着他妹妹,不想胤礽话锋一转又落回他身上:“……你心里有个章程,我也好请我家太太去探问人家行事品行。” 霍青想了一想,决定实话实说:“我尚未想过此事,左右此事由我父亲做主,错不到哪里去。” 胤礽本想劝人对此事上点儿心,可是想到自个儿力排众议应下的婚事,只得诘问一句:“南安王再是识人有术,又该怎样晓得别家女儿性情如何?” 霍青张了张嘴无言以对,认真想了一回,正色对胤礽道:“二哥放心,南安太妃到底还是认我这个孙子的,早前就说过府中称呼太乱,娶妇定要从旁姓家求;至于我那糊涂母亲,我自然不会让她再如此行事,待舍妹生辰过后,我定与她详谈一回。” “你心里有数就好,昨儿我见着你家的帖子了,我和三儿都会去。”胤礽笑起来,看着一脸莫名之色的霍青笑得愈发欢畅,“上回要了你的脉案,三儿给你调的药丸制好了,倒是一并给你带去。” “二哥!当初你不是说过医补不如食补,怎么还拿药丸吓唬我?”霍青下意识的揉了揉指尖儿,不是他娇气,刀剑之伤他并不惧,但两世兄弟今生一见面就被人捏了手指头戳了根银针上去,很受惊吓好不好? “怀瑾这说的是哪里话?不过点丸药而已,北境寒气极重,你去时年幼,总是侵染了些在骨中,这时倒是不显,若不根除,日后总要折腾你一番。”胤礽说话间已正襟端坐,霍青眼瞅着身边人几个呼吸间就变了周身气质,暗叹此人做戏功力竟又精湛几分,也跟着坐得端庄,倒是没有对方那般紧绷了精神,因为他晓得来者何人。 “那便谢过瑾安了。”霍青握了握胤礽的手,示意他已经听懂胤礽刚刚言辞中微妙的停顿暗指为何。 胤礽偏头同人一双凝夜瞳子对视,唇边带着狭促笑意:“祛湿除寒总是早些好,那药丸的制法到时一并给你,只是制药配料年头十足,药性不免霸道些,切记莫要用果脯去味,旁的禁忌倒时列单给你。” 闻言,霍青垮了眉眼,又听得来人出声唤他,顿觉今后数月怕是都不得清甜之物入口,想来今日这几碟糖酥怕是数月里只得梦里相见了。 趁着霍青失神,胤礽已抽出手来,轻巧起身,对来人行礼:“荣国府贾琏见过郡主,见过七公子。” 来人正是霍青嫡亲妹妹霍妍和南安王府七少爷霍书安,两厢见过礼,霍妍将胤礽打量一回,笑道:“琏儿长得真好,比七弟还好看。” 霍书安叹气:“姐姐,称赞男儿不该说好看的。”都是门户立起了三代以上的人家,用金玉供养出来的公子小姐,哪个会长得不好?那女先生怎么教的书,要他姐姐记下称赞儿郎用‘一表人才’有那么难? 胤礽闻言并未着恼,若有所思的打量霍妍一回,眨了眨眼,笑道:“郡主有英武兄长,又有玉树兰芝者为弟,目中已不容浊,瑾安能得郡主赞一句好看,实在幸甚。”这丫头提起他幼时旧事,不似寻衅,倒似有试探之意深藏,有趣! 霍妍笑开了眉眼,道:“瑾安说话当真有趣,难怪哥哥喜欢你。” 好么,这是人正牌妹妹吃味了,还吃得光明正大!胤礽无奈的仰头去看霍青:快去哄! 霍书安已踱出两步去看风景,暗暗叹气:原来他姐姐急急的要他陪同出来,只是为了瞧瞧这位被他三哥时时拿来教训他二人的小公子。霍书安小心的拿眼角瞧了眼胤礽,心道:这小子忒会说话,又会撒娇,怕是—— 霍青有点无奈,踩了鞋子走到霍妍身边,侧身为人挡去山风,低声道:“瑾安是我同门师弟,年纪又是最小,我身为大师兄自然不免宠着人些。” 霍妍来寻人本就是好奇心占了大半,言语间戏谑娇嗔更占九成,酸味不过十中之一,她早前也听说过荣国府诸多流言,一府长房被逼的别院蜗居,借外人之势方得安宁,这长房嫡子心中定有不少苦楚,而她哥哥又是再体贴不过的人,这少年对她哥哥生出依恋也是情理之中,倒是她言语稍显刻薄了。 抬眼去看几步外独个儿站着的人,小小少年身上衣袍被山风吹起,恍似林间新竹,垂着眼的模样竟给人种萧瑟之感,霍妍登时心软的不行,抬头嗔了霍青一眼,道:“我现在瞧见了瑾安,也觉得喜欢,听说瑾安有个很宝贝的妹妹,过几日可是能见一见?” 哎,果然如此,他三哥这师弟是只小狐狸,他姐姐的道行哪里扛得住?霍书安瞟着那边情形,见霍妍已开始问起人一家人口味习惯,而霍青只含笑看着,心里直叹气,冷不丁却对上了胤礽含笑的眼,只觉心猛的一跳,忙收回眼神,转去看霍青:三哥!快管管你师弟! 霍青无奈的笑了笑,他上辈子便晓得他二哥的本事,只肖一个眼神便能让人慷慨赴死,他的宝贝妹妹多跟贾家莹曦接触学些本事也好,不过,千万莫要被他二哥勾了魂去。弟弟更不行! 求助无果的霍书安磨了磨牙,借口时辰不早,将霍青霍妍二人拐走。 胤礽与人到了别语,含笑目送人去,又独自在树下坐了会儿,看着时辰确实不早,便随手收拾着毡毯上碗碟,正想着今日可是要用了那机关将竹风李诚唤来,便听得有细碎脚步声伴着女子环佩叮咚响声,抬头就见不远处竹风提着裙角小跑过来,忙放下手中物什,站起身来,扬声道:“莫急,你慢慢走。” 竹风快步行至胤礽跟前,蹲身给胤礽穿好鞋子,几下就将物什收拾妥当,这时候李诚也过了来,提了竹篮。 此二人来的时机如此恰到好处,是经谁人点拨不言而喻。胤礽承了霍青的体贴之情,回想今日见到的霍妍和霍书安,想来人能寻来也是霍青有意如此,不过这两人确实有趣,霍书安虽行事谨慎,骨子里却有跳脱性情;霍妍察言观色的本事差了些,却也不是蠢笨之人,不过是见得少,心思纯然,莹曦若有个这样的人指引也是好处多多。 胤礽悠悠行在小径上,想曾经霍青对他嫡亲幼弟夭亡一事耿耿于怀经年,此生倒是圆了前世的念想,且,不过是照看个女孩儿罢了,只是,他早前将京中与霍妍年龄相仿少年比较一番,拟为霍妍夫婿的第一人选乃是水汜,这却是不好告诉霍青,且从长计议罢。 因猜着刚刚亭中人是当朝四皇子,胤礽便不愿循来途归,在岔路上仔细辨别一番方向,择了小径下山。 不过,世间事从来不喜叫人预感落空,瞧见侧面行来一队人,胤礽稍整衣冠,上前对玄色衣袍的少年行礼道:“荣国府贾琏见过四皇子。” 这位四皇子许是在寿安宫呆的久了,戏听得多了,拿坊间话本当了真,真当有帝皇之才偏一事失意的皇子微服一番就能得出世高人指点,卧龙谋士追随?更何况在这京中微服,能瞒了谁去!那在其面前或作潦倒模样、或行乖张之事之人莫不是妄图博人关注,心怀奋力一搏以求有朝一日鸡犬升天之念! 毕竟,虽说玄色已非先秦时候为诸侯皇族服饰,如今平常人家皆可穿着,然而此色着身,无需玉带冠饰、无需暗纹花哨,便已显庄重,更是将人心性情显露个一清二楚。 伏地叩拜,胤礽瞳含冰锋,唇带冷笑:他宁可被人颐指气使,也不愿被人强迫着结为知交。 第一百零五章 “起吧。你如何认得我?”水決看着跪伏于地的主仆三人,皱了皱眉:他本是因听闻南安王世子和郡主入山游玩,方才出了亭子,循人声而来,不想竟是遇上荣国府的人。 “贾琏曾于三年前随北静王世子入宫觐见天颜,路遇几位殿下,其时不懂规矩,并未避讳,故而识得几位殿下。”胤礽心下暗道:此人总是诘怪旁人眼中无他,其实他才是真正目中无人之人。 “原来如此,你记性果然不错。”水決素来不喜汲汲为营之人,言语间讽意昭然。 胤礽听了水決的话,一时间恍惚不知此地何处,险些笑出声来:他着实不懂这世上为何会有如此心胸狭隘之人,讽他以微末细节交好诸人?然世间人情往来初时,从无讨好谁一说,不过是瞧着顺眼喜欢,不过是谨遵礼数,不过性情使然。同桌用膳一回不晓得对方喜好很是自然,然你亲见着人请了医馆大夫看诊言说忌口,你总是能记下人膳食作息有所避讳,若记不住,便是没用心!所谓交友,或因彼此心知,或求玩乐开心。若往人心暗里去揣测一回,便是那笑里藏刀案下斗、酒肉狎花桌上友,不过人生在世,总要痛快一场。若因占了身份便宜,便端着架子,要人对你恭敬折腰?如此这般心狂眼高,浑身再透着些孤绝之气,谁人会无端的寻了不自在往前凑?你不肯往前踏一步,只等着人来,人不来,你便怨了身份束缚,又去怨世俗苦患,责问苍天予你生而不公,瞧着谁人被众人笑脸相迎,便暗唾之虚情假意,着实也是心性难得。 不过,这人脑子不好使,与他又有甚么相干?胤礽如今已非当年目不容沙之人,今日心情激荡亦是因为此人与他曾识的一人十分相像,不过片刻便理清心绪,懒得与人一般见识,只笑一笑便静立无言。 水決对胤礽嫌弃得很,与他同行的和尚戒言却是一双眼钉在胤礽脸上,攥紧了手上佛珠:此人乍一看面冠如玉,该是福相,只是眉毛和嘴唇长得不好,实为福薄之人,然其唇角一平、眉宇一疏,另辟生机,更是活了一局死棋,许这就是那所谓的一线生机……只不知那两位神仙所言之事会否随之有变。 此处下山小径只此一处,按说水決抬脚就走也是应当,只是他心中狐疑为何不见南安王世子,又恼恨在戒言大师面前失了颜面,立在原地只等人为他铺了梯子。 静默之间竟生出些剑拔弩张的对峙氛围,可怜水決身边的侍从纵心中焦急,却畏惧于其平日里不许人左右其意的狠厉手段,只得寄希望于传言中善解人意的贾家公子。 而胤礽那是多少年练就的面皮,这点尴尬着实算不得什么,对周遭一切恍若不知,立在一旁默然不语。 幸而旁侧花木间走出两人来。 “云安见过四皇子。”走在头前一身碧色的少年正是宫中王淑妃娘家侄儿王文锦,其幼时体弱,常请太医过府看视,皇帝对荆南王家一向敬重,曾令王文锦暂居宫中淑妃处由御医诊治,后因其入道家修行,更是亲自赐号云安。 与王文锦同行的紫衣少年哑然一瞬,忙错眼低头,随人施礼道:“宁国府贾蔷见过四皇子。” 又是一个姓贾的,果然是一姓人,小小年纪便都四处逢源,钻营之性倒是颇得祖上真传。水決心中嫌弃之情愈盛,更微有恼意:也不知似京华双杰、王文锦这样的人物为何同这等人来往!水決幼时曾同王文锦也一处习书,对此人乖僻性情自是晓得一二,其居于宫中时只跟在水汜身后,连向来长袖善舞的水汶也不得与其亲近之法,也不知这贾家小子有什么好的! “起吧。云安太过多礼,父皇说过你如今算得半个世外之人,无需行叩拜之礼。” “圣上隆恩,云安时时感念,只是今日云安着俗家衣,自也当循俗家礼。” 趁着那边两人说话,胤礽拿眼去瞧跟在王文锦身后的贾蔷,得了人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笑,不由微微挑眉:原来不是来找茬的。 “四皇子,云安同贾二公子有话要说,先行告退。” 咦?好像还是来帮忙的?闻听人言,胤礽欣然随之告退。 水決心中气闷,瞧着三人的背影,良久方才哂笑一声:难怪纵有那许多欺凌之事,世人仍道背靠了族氏好乘凉,什么无债一身轻都是鬼话!就如太子同水汜之间已近死局的局面生生是这贾家小儿同南安王世子从间调和,再看王文锦今日同贾氏一族亲近,便可知王家如今心意如何。不过,时间久了,那么些人总不会永是一条心,他只要在旁看着,看他们能风光到几时! 王文锦走在头前,胤礽错后半步而行,两人皆不出声,贾蔷陪在边上呆了片刻只觉心头闷闷,想着他这引见之职已毕,很该功成身退,便缓下脚步,慢慢落在后头,更问了竹风那竹篮里可有解渴之物。 前头两人听着后头贾蔷的动静,齐齐摇头轻笑,王文锦偏头看了胤礽一眼,道:“前面有处景致极美,贾二公子可要一观?” “劳烦王四公子引路。” 瞧见前头两人拐上小路,贾蔷叹一声,忽的羡慕起歇在寺内的贾蓉,认命的抬脚跟上。 王文锦说的景致乃是一处可瞰山涧的断崖,胤礽站在上头仰头眺望,耳边是奔流击石千年之音,眼中是碧色环绕中一块小小蓝,参天古木笼罩下己身何其渺小,刚刚充盈于心的喧嚣顿时消散,直至此时,胤礽才发现他先前对荆南王家文锦的随意处置与自己往日行事有异,竟是方才有心力去想王文锦今日见他所为何事,懊恼之际就听人极慢的唤了他此生之名:“贾琏,贾将军鉴宝本事果然不错,这名字同你着实再相宜不过。” “王四公子谬赞。”初次相见便被人评说名姓,胤礽并未恼火,瞥向王文锦的眼神也很是兴味。 “我听阿毅提过你。” 程毅?原来程毅先前说的知交乃是此人。千思万绪心头掠过,胤礽转身与人对视,静待下文。 “你那几篇文章我都看过,论友一文着实狂傲。”王文锦看着对面玉琢般的少年瞳中毫不掩饰的好奇,忽的一笑,恍如冰破,“我喜欢。” 胤礽哑然,二人对视片刻,齐齐笑起来。 水決立在路口直至瞧不见前头人影方才抬步下山,戒言大师在旁轻叹一声,道:“四皇子可是不喜那三人?” “大师有话不妨直说。”水決的脚步顿了顿,声音冷淡如常。 “那位云安道长一句话说的不错,身在俗世便要尊俗世的规矩。谷有百种,人自有千样。四皇子壮志欲酬,还是待人宽裕些罢。”戒言道说一番劝诫之言,终是未将心中所虑和盘托出,毕竟相由心生,那贾二公子如今尚是小儿,面相有变更是寻常,许是上天好生之德罢。 “大师言之有理,水決晓得了。”水決眸色沉了几分,暗下决断,潜龙在渊,且先忍下,待天命昭然之际,再行改天换地之事。 此时,皇城里,寿安宫中,诸妃嫔正陪着太后闲话。 昨日水汜和水泱携手同来,让太后辗转反侧一夜不得好眠,今日晨起便晚了些,水郅携水泱从凤仪宫祭奠皇后归来,晓得太后未起,父子二人在宫外行了礼便去前朝理事,太后起身后晓得,心中又是一番不自在,又不愿深想,便留了诸女凑趣解闷。 诸妃嫔瞄着太后当真换了佛珠,心中不由得有些惶惶:原本她们觉得太后不喜太子,若是自己能得一子入了太后的眼,在皇帝眼中也能得几分眷顾,将来说不准能更紧一层,如今看来,怕是她们想岔了。太后再不喜皇后,太子可也是人的孙子!不过,太子是长得好,文采道论就是只听人传说过的些许也明白可谓惊艳绝伦,只是,这看着再好总让人觉着想一幅墙上画,总是会旧,或许不待那时便被人看厌了,换了去! 只是这探问的话却不好出口,炒豆众人吃炸锅一人事,谁人都不愿做那出头鸟,不过,这宫眷言谈总是绕不出宫门去,一日日慢慢来,总能兜着傻的。 诞下皇帝第六子水泯的李充容笑道:“臣妾记得太后娘娘娘家侄孙女快及笄了,那样品貌体贴的女孩儿臣妾见过一回便爱的不行,也不知是谁家能得了去?不若太后将人许给哪位皇子,正好放在眼前宠着。” 来了!与己无关的众女面色不变,心跳却快了几分,忙各自寻了法子遮掩,举杯,敛袖,吃点心,嬉笑依然。 第一百零六章 昨日皇长子一番言论是明晃晃的剖心表意,方才惹得宫中诸人夙夜思量,只是,在这奇花异石筑起的皇城之中,许多人已不再信诺,一夜思量先是恼恨,随后却心生疑窦,更甚者,想出毒计——藏刀在怀假作亲近,待其落魄当先提刀割肉。只不过其人美名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成王败寇也。却是将经书诗典,人伦天道弃若敝履,只将那暗里的龌龊偏执视为真性情奉之为铭。 说来这也是皇长子待太子态度转变太快所致,皇长子昨日里有为臣一说,可谁又知道其不是打算了韬光养晦?水郅不疑,乃是因为二子和睦他乐见其成,水泱不疑,因是他不信人会行下作事,至于旁人,不曾有所期待,不曾惺惺相惜,看不出真心与否,原也苛责不得。 李充容那一番话很有几分意思,若皇长子当真娶了何家女为妻,以太后之能,凭王淑妃在宫中的资历,合着荆南王家百余年的底蕴,再加上勉强够上世家名号的何家,不管太子娶妻如何都将处于势弱!不过,这还得看皇上愿不愿意,太后有没有心,实是这话太直白了些。太后虽爱权,却也不曾当真与皇上争执,且,有了今日这话,何家待嫁女怕是再不敢进宫了。 倒也是这李充容功德一件,日后一炷香一碗饭她们还是供得起的。诸女眨眼间便将姿态换了舒适的,只待看那得子后愈发骄狂的卑微人儿自寻死路。 “李充容宫规还是学的不好,竟敢妄议皇子婚事!皇子婚事该是皇上和太后钦点,何时轮到你一九嫔之末指手画脚!” 王淑妃出言斥责李充容并不出众人意料,毕竟那是人亲儿子,只是,她们原是做好了瞧见人横眉立目的凶煞失态模样,不想向来漠然少言的王淑妃确凌厉了眉眼,整个人也随之鲜活起来,书香隽永间混了执掌命册的杀伐之气,竟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慑人气韵,若以词评之,诸女心中不约而同的闪现一词来:冷艳。 天下太平已近百年,后宫诸女多是踏着绸锦枕着花瓣儿长大的,凌厉一词向来以为该是配给男儿,冷艳一说尚以为不过矫揉造作之态,如今亲眼见了,不由得直愣愣的瞧着,心中几分羡煞几分忌惮惊讶。 太后虽见过王淑妃当年风采,也见过人一场病后再现人前时的淡漠之姿,惊讶过,可惜过,然十余年来已习惯了人独坐一隅,此时再见人灼了火光的眉眼风华,竟有一瞬恍惚,忆起当年出身书香世家的淑妃王婵执剑与抱瑟的皇后将门之女陈茹重修破阵舞与她为寿,剑光清寒,慢却不滞,快时不飘,五十弦瑟,且吟且舞,声声清正,红衣碧裳,游龙凤舞……如今锦瑟弦涩,宝剑尘封,竟成绝唱。太后闭了闭眼,慢慢将前尘往事抛开。 李充容虽为王淑妃气势所慑,却很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畏,竟是最先回神之人,强撑着平稳了声音回道:“淑妃姐姐这话哪里来的?皇长子如今正是议亲年纪,妹妹不过好心——” “就是官家冰人也该先探过两家长辈口风,再行说和,妹妹先前说话实在不妥,还不快向淑妃姐姐谢罪!”却是当朝长公主之母德妃晋西赵家女出声截下李充容的言语。 闻听德妃赵氏言词,不仅前言后语稍显违和,有些词语却也颇重,着实不像此女平日里小心谨慎之态,不仅李充容一双杏仁眼瞪着德妃,诸女亦是疑惑非常,只淑妃看了人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幸好宫中诸女乃是言剑辞锋中打滚出来的,待瞥见上首微阖着眼仿佛假寐的太后,乍然恍悟:若今日殿上言语传出去一星半点,何家女儿怕是只能外嫁偏远之处了!而她们这些人还不被太后记恨死!忙齐齐出言将李充容斥责一番,将话题拐了去道宫规教导。 这时候太后身边的心腹宫人上前道御医已至,请太后移步后殿。 诸女忙自告辞。 待出了慈安宫,李充容惶惶告退匆匆离去,诸女并未刁难,只是视其若死物,眼瞧着携手同行的淑德二妃,各自散去,心下暗叹:德妃果然聪慧,李充容言语间拉扯了何家女,太后不便出言,淑妃除非斥责李充容越权也说不得旁的,而德妃几句话只将事情归于李充容弄权,倒是解了所有人的困局。果然不怕人有心眼儿,就怕有拎不清又自以为是的人耍心眼儿! 这样愚蠢的李充容绝不可能自个儿想出这等连杀之局!只是选了这人做棋子的,也不见得有多聪明。诸女边想着晚些时候送了何物去谢德妃,边狠狠的给始作俑者记了一笔账。 淑妃居所麟枢宫中,淑德二妃隔案对坐,待侍婢退下,淑妃轻声道:“今日幸有妹妹在。” “姐姐言重了,这许多年妹妹承蒙姐姐提点,今日仍让姐姐受了委屈,着实愧煞。”德妃言语诚恳,目光澄亮。 淑妃心下叹一回皇后好眼力,其薨逝去前点下的宫妃皆品行俱佳,宫中平静多年,直至这两年方有波澜起。却也怪不得谁,为人母者,总是希望儿女能更好一些。 “妹妹好意,姐姐记下,日后定有所报。明日太后礼佛,大公主可是随驾?” “是。太后这回礼佛未带宫妃,只携了皇子皇女同去,好似也点了靖王和肃王家的公子小姐。”现下不少皇家子嗣已至议婚之龄,太后此行,怕也有试一试诸人秉性之意。想到担忧之事,德妃轻轻一叹。 瞧见德妃柳眉微蹙,淑妃推了碗羹汤至其面前,道:“天热,这莲子羹解暑,用着也爽口。”见德妃捧了碗,方才低声劝慰,“放心,无论如何,水家女儿总不会嫁了外族去,谁人言说和亲之利,便叫皇上认了他家女儿为公主嫁去即可。” 德妃一匙羹汤正含在口中,闻言丹凤眼险些瞪成了杏眸,瞧见人眼中笑盈盈的狭促,嗔了一眼,忙拈了帕子擦拭唇角,心头大石却消了几分。 瞧着对面美人不过片刻便恢复了端庄模样细品羹汤,淑妃心下烦躁也去了几分。水汜的婚事,她很早之前就开始筹谋,原已瞧中几姓忠厚人家女儿,家世不显不要紧,左右水汜初封之时爵位不会太高,那女孩儿欠缺的规矩见识自有她慢慢教着,然而近日变故太多,皇上更是同她明言封水汜为郡王的旨意已拟好盖印,只待同其婚旨一并昭告天下,如此,她先前看的人家倒有些不合适。昨晚听水汜将其心意说明,正欣慰,却又听人提起南安王嫡女,她儿子提起时虽眼瞳澄明,她这为母者却忍不住多想几分。 关于那小郡主刁蛮的传言她自是听过不少,却从未信过,将门之女的风采她可是亲眼见识过,单那份果敢便是她喜欢的,且有南安王世子霍青那样的嫡亲兄长,那小郡主能差到哪里去?更何况,霍青同水汜交好已是满朝皆知,水汜便是再娶了人的妹妹,倒也不会让人诬陷结党。 至于难测的圣心,这一回她却可笃定,除非皇帝要弃了太子。在霍青回京最初名声不显之际,人可是昭阳殿的常客,昭阳殿专用待客的杯盏茶盘怕是有人一套,比她那直心眼儿的儿子早了不知多久。 送了德妃去,淑妃正欲小憩片刻,便有侍从报说水汜侍从和水泱侍从压着辆马车回了宫,正往乾清宫去。 寿安宫中,太后支着额头听宫婢向她报说乾元宫送来的物件儿,末了,睁开眼略瞧过一眼,便叫人收了去,遣退侍从,只留下陪她一辈子的秋嬷嬷,嘱咐道:“阿秋,你明日回何家一趟,同何宇说,‘如今何家已入世家之列,儿女婚姻门当户对最好,莫要请了佛进家供着,也莫要委屈了女儿下嫁新科士子。何家若想中兴,行事要稳。’你原话递过去就好,听与不听且看他们造化。若他们一味探问宫中事,”太后睁开眼,冷笑道,“告诉他们皇子妃没何家的份儿!” 秋嬷嬷躬身应下,暗自思量:她已多年未见太后做如此毫不遮掩的犀利话,想来是被今日事气得狠了,也是何家人贪心,求了太后还不够,竟去寻了永和宫那位。明日,她倒是不必在何家久留,那何家已非当年同太后齐心的国舅府了。 工部衙门外,水汜冷眼瞧着同水泱慷慨激昂的道说户部艰难的何岚,心下念着倒数,只待水泱先前许的时候一到,便将人领走,他们今日要忙的事好多,哪里有时间闲听这人聒噪。 水泱记下何岚的种种说辞,瞧着边上水汜耐性将近,客气的道说他定会将此事上报,不待人有所反应就已与人错身而过。 被撇在工部门前的何岚垂下眼,掩在朝服下的手紧攥成拳,在好事者玩笑前抬步离开。 水汜此时倒好奇起水泱为何这般不顾及何岚颜面,硬是同人挤进一顶轿子坐。 “何大人只看户部钱粮紧张,全然不顾边疆战事只待时日便可为大胜,与其父之过如出一辙——都是只瞧见自个儿眼中丁点儿事儿,待这屡教不改之辈,还有甚可说?”水泱漫不经心的说过,侧身从轿中暗格抽出一格,送到水汜面前,笑道,“先前给两位妹妹挑点心的时候,叫何良各样都置了些,大哥尝尝。” “昨晚母妃说我胖了,我还奇怪来着,现在却是晓得了缘由,”水汜叹着气,取了碟酥酪在手,“你拐着我去昭阳殿,别是为了让我帮你吃点心果蔬吧?” “大哥,弟弟不过是心疼大哥你每日里辛苦,方才叫人制备了那许多汤食,你这几日又比弟弟高了几分的功劳很该有我一份。”水泱笑着讨功劳,边捏了块儿裹着槐花蜜的酥饼品尝。 轿外随侍的仆从听着两位皇子嫌弃你吃糖多、他贪鲜的,很是哭笑不得,暗自庆幸这周围都是自己人,若被人晓得两位皇子平日里绕着美食探讨多过政事,怕是皇家的威严要大打折扣。 而且,两位爷,你们这不就是要去用午膳的吗? —— 大业寺客院中,贾史氏早先遣去探问左右院落为何人所居的侍从已回了来。 听人说左院为荆南王家所赁,右边院落是南安王府女眷居所,京中数得上名姓的人家女眷大多在此,不说贾王氏心中如何盘措,贾史氏已是喜上眉梢,旁人家她不好贸然结交,现下比邻而居的王家却是可往。 王家那样的书香门第平日里自是攀不上关系,今日她厚着脸皮登门去,日后来往一点点便也就有了。贾史氏整理衣妆,对在旁侍奉的贾邢氏和贾王氏吩咐道:“今日暑气盛,琮儿和莹曦还睡着,老大媳妇你去看着些;老二媳妇留下守着屋子,勿要怠慢了客人,我去拜会南安王妃只珠儿和元春陪着就好。” 贾邢氏自然应下,贾王氏心中虽有不甘,然想到自己一双儿女能在太妃跟前走一遭,也平顺了心气儿,笑应了,侍奉贾史氏出院很是殷勤。 待送了贾史氏离开,妯娌二人两看相厌,说了两句客套话便散了。 躲在半掩窗畔瞧着外头情形的小丫头待院中安静下来,小心的掩上窗,回身悄声道:“老太太,老爷,蓉少爷,西府老太太领着西府二房少爷小姐出去了。” 宁府老太太贾李氏应了声,贾珍忙上前扶了贾李氏起身,贾蓉扶着他的母亲贾赵氏跟从在后,侍婢奉上两顶纬帽,另有人捧了书卷香烛跟从在后。 行至院门口,贾李氏对贾珍嘱咐道:“若有人来寻荣国府行事,便让那二太太处置,若有人是寻大房的,你再出面帮衬。” “儿子晓得。母亲,这里距前头佛殿不近,又是山路,儿子已让人备了竹轿,您——”贾珍面上忧色全非作假,这些日子他在家中待得无聊,亲自处理几回家事方才晓得先前他的母亲和妻子每日里如何操劳,心中愧疚渐生,平日行事愈发体贴。 贾李氏欣慰欢喜之余,不免觉几分好笑,嗔道:“不过几步路而已,我和你媳妇还没那么娇气,你回屋去安生等你琏叔回来罢。” 贾史氏同南安太妃是闺阁中的交情,然自荣国公贾代善去世后贾史氏甚少出门,两人已是许久未见,如今再见,皆已是两鬓白,思及年华不再、故旧飘零各处,闲话几句倒是比曾经闺阁中更热切。 霍妍不在,元春又年幼,两家小辈儿自是不必避讳,南安王府公子迎来送往功课自是极好,几句话的功夫贾珠就被收拢的服帖,倒让几位公子觉得好生没趣;而元春容貌稚嫩笑一笑便讨喜可人,规矩也是刻苦练过的,很不负贾史氏的期待,得了南安太妃的喜欢,被人搂在怀里赞了又夸。 老姐妹叙话,自是旧事今朝随手拈来道说,南安太妃也不拘了人在跟前,让南安王妃领了一众少年去给荆南王家老太太请安。贾史氏心愿达成,同南安太妃说话更尽几份心思。 王家屋里正有几家夫人小姐说着闲话,屋外树下摆了桌椅,胤礽和贾蔷正与几家少爷论说唐风宋骨魏晋煮茶。 闻听南安王妃来了,胤礽本不在意,随众人起身见礼,抬眸却见贾珠同人并立在南安王妃身后,皱了皱眉,察觉到身边贾蔷的不自在,抬手勾了人袖子摇了摇以作安抚。 站在二人身后的几姓年长些的少年因着身高优势,将两人小动作收在眼底,瞧着贾蔷当真被安抚住了,不由对视一眼,对胤礽更添几分好奇。 南安王妃将胤礽打量一回,记下这被她儿子常挂在嘴边做勉力榜样的小儿的模样,并不急招人细细问询,带着身后六位少年进屋同王家老太太见礼。 在外历练了这些时日,贾珠一些场面话也说得极好,只是有会哄人的贾蔷和胤礽在前,屋中众女眷心下难免不会比较,不经意就嫌弃人几分,而贾珠因瞒下之前王四公子在国子监寻他说话一事的心虚,虽因其瞧见胤礽和贾蔷而淡了几分,仍是有几分紧张,倒是未有察觉众人态度,阴差阳错免去一番心结。 第一百零七章 因屋里有闺阁女儿,几位少年公子同诸位夫人请过安,便退出屋来。 树下桌旁已添了椅子,贾珠犹豫一瞬,在胤礽身边坐下。 先前这一桌上虽世家文武皆有,但王家男儿年纪皆长,气势又足,诸人说话倒还客气,现下霍家诸子一来,形势却变了。 南安王府几位庶出公子时常外出交际,同这院落中诸人皆相熟,寒暄过后,便有人笑道:“书宇,你七弟今日是又寻的什么借口没来?” 霍青庶长兄霍书宇正打量胤礽,闻言,眉头微蹙,转脸去看问话人,回道:“海平,书安幼时体弱需静养,并非借口,如今已是好了许多,这一回人也来了。” 胤礽看了那黄海平一眼,忆起此人便是兵部左侍郎黄天修的嫡子,从心里记的账本上寻到其父曾没少刁难霍青,便打定主意先收拾了儿子,再收拾老子。 见黄海平面上带嘲又要接话,胤礽先叹了一声,见众人眼神转来,方道:“贾琏刚刚在山上遇见了南安王世子、郡主和七公子,世子和郡主在前辨别草药,七公子提篮在后,贾琏当时还稍有疑惑,现下方明白人孝心可嘉,实为楷模。” 此言一出,在座诸人面色煞是好看,尤其黄海平,想说的话被堵回去不说,之前的嘲讽更似无事生非,一双眼恼恨的盯着胤礽。 王文锦倒是笑起来,对胤礽道:“瑾安可问了世子和郡主在寻什么草药,竟是只此山可得?” “那药材倒是山野常见,并非什么稀罕物。只是此山有佛寺,想来采药人不敢冒犯佛祖以物换银,那药材年头久了,又染了佛性,药性也该不同,似世子郡主这般为家中长辈诚心亲求,想来佛祖亦会感其诚、怜其心,许之所求也未可知。”胤礽言说漫漫,言语偏颇明晃晃,偏众人无词以驳,只得随口复应。 王家三子王文清瞥了眼面带‘原来如此’表情的王文锦,暗叹口气:二哥,你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四弟就被人拐走啦! 霍书宇面上带笑,与他同胞弟弟霍书守对视一眼,见人眼中跃跃欲试之意燎然,颔首应允。 贾蔷瞥见那兄弟二人之间的眉眼官司,见胤礽正偏头同王文锦论说此山该有何等药材,忙桌下的手勾住胤礽的袖子晃了一晃。 贾珠皱了眉头,觉得胤礽言语很是不妥,欲同霍家公子闲话几句聊表歉意,无奈接不上话,强忍了拽着他两个不省心的族人的心思,勉强做了镇定容色。 而被人惦记的霍青领着霍妍和霍书安在林中辨识各色草木,正遇上了王家嫡支次子——刑部郎中王文偃。 见着外人的时候,霍青暗自庆幸他遵了胤礽的交代给霍妍带了缀着三重纱的帷帽,柳枝现编的篮子里盛了新鲜药材,只是可怜他的精钢匕首,做了挖药的活计。且,同着了粗布衣衫,肩跨背篓,手握铁铲的王文偃相比,霍青兄妹三人实在显得娇气太过。 霍书安同王文偃见过礼,便领着霍妍往边上走了几步照着霍青所教继续挖药材。 有些人就是性情契合得会一见如故,知交一世。 霍青和王文偃聊了几句就觉得对方性情很和心意,试探着言及朝堂事,精巧措词下尽是不谋而合的政见,不经意间相视一笑,好似老友一般。 既是彼此心知,交心之言也不必急于一时。王文偃与霍青兄妹三人同行下山,沿途指点人取了些只此山上尚存的草药,研论医道,协同采药,彼此又觉亲近几分。 待入了禅院,对王文偃的邀请,霍青略一踟蹰便点头应下。 不待四人入王家暂居院落,便已可闻此间热闹。 绕去正门入眼只见树下热热闹闹的一桌少年俊杰,霍青一眼瞧见正仅凭一己之力斗他几位庶弟的胤礽,心底叹一回他亲二哥的辛苦,随王文偃上前同众人见过礼又往屋里去。 女眷出行交际本就多半是为了儿女婚事,禅寺也在红尘中,知情晓趣,居所厅堂中架的屏风镂空覆了薄纱,立在后头看清堂前人再容易不过。 闺阁女儿躲在屏风后瞧着霍家两兄弟,都红了脸:屋外树下的才俊不是没有比这兄弟二人长得好的,只是年纪太小,瞧着让人只想得到可爱一词,这两人却是翩翩少年眉眼和煦让人看着舒服。 同王家老太太见过礼,霍青边从霍书安提着的柳条篮中取了数样草药交给霍妍用帕子裹了,边道:“方才在山上,得王二哥指点,霍青兄妹得了不少进益,这点药材性温又去燥,这时节冲水饮用再合适不过,还请老夫人收下。” “世子客气,老身谢过世子美意。”王老太太瞧着霍青很喜欢,听了人说的话,也觉得舒坦,欣然领受,转脸对南安王妃笑道,“王妃辛苦,教养的儿女都是极好的。” 南安王妃笑应着旁人赞声,心下却直叹气:她这儿子从小性子就冷,极难亲近,人前是笑眯眯的模样,到了人后,就跟南安王一样,总得叫人都听他的。 霍青今日刚听胤礽提过他的婚事,心里正惦记,听出王老太太探问,琢磨着这王家男儿瞧着都脑筋清楚,想来一母所出的女儿家也差不到哪儿去,便也一一回应,倒是叫南安王妃好生惊讶。 不过,王老太太再喜欢霍青,也不能为了这一人,将诸家女儿拘在屏风后太久,说了会儿话,就让王文偃领着霍青兄弟入屋外筵席。 待那三人出了门去,屏风后各家小姐转出来,霍妍解下帷帽,旧识新友又是一番见礼。 家中有适婚男儿的夫人瞧着霍妍的眼神很是热烈,不管先前众人对霍妍评价如何,且看人今日规矩说话极有章法,不免动心,赞许之言连连。各家小姐也早被家里人提点过霍妍郡主身份的好处,顺着自家长辈的话起转承接,好不热闹。 南安王妃被人奉承得高兴,倒是还记得出门前南安太妃的告诫,虚应着,只道她家儿女婚事得王爷点头,且不急,总得从长及幼。 此言一出,诸家夫人的热情方才淡几分,霍妍有四个哥哥,只一位嫡亲兄长,这婚事怕是要拖上一二年了。 王老太太打量着霍妍,想得却更远些:淑妃曾提过皇长子的婚事难觅良配,这南安王府郡主却是正相配,虽说南安王妃出身的秦家行事不招人待见,却也是思虑谨慎的百年宗族,脑筋还是清楚的,想必也惹不出什么祸事来。 杨树下座位重排,霍青也不管旁人眼光如何,径自挨着胤礽坐了,对坐在胤礽右手边的王文锦笑了一笑,低头对胤礽轻声道:“师弟,我这里有几株草药正适合师叔入药,你且替我带了去。” 这一桌人哪个不是耳聪目明,且刚刚见识过胤礽的辩才,听过霍青对人的称呼,倒是有几分释然,看待胤礽的眼神却也不同。 王文锦看着与他对坐的程毅举了茶盏遥遥示意,回以颔首,心下琢磨起如何请家中长者许了他去松瑶书院,有贾家小儿之处定十分有趣。 王文偃更衣的时候已听他三弟侍从将之前诸事讲来,转回树下见座次这般倒也无甚惊讶,在霍青身边落了座,笑看诸人行令斗文。 眼见将至午膳时辰,诸人纷纷告辞,因贾史氏在南安太妃处说话,两家公子自然同行。 南安王妃同霍妍走在最前,霍青牵着胤礽的手行在其后,两人口上论说山中草药好处,手上写画着若起了书楼定要拐了入股的人家。 走在两人身后的霍书安和贾珠对两人的小动作并未察觉,一路论书倒也尽是世家子风采。 落在后面的贾蔷此时由霍二公子霍书宁陪着,好在他向来手腕圆滑,席上便与霍家诸子皆有言谈,此时也不尴尬。 南安太妃见了霍妍采的药材,心下甚慰,先前不快很去了几分,瞧过堂前含笑问安的胤礽和贾蓉,暗赞一回到底是霍青眼力好,出声唤了胤礽到跟前仔细说话。问过人平日里看什么书,在家做什么,得了一耳朵的他弟弟妹妹如何如何,听人谈吐泰然,观之眸眼澄亮,南安太妃忍不住瞟了眼立在一旁的霍青,心底暗叹:难怪是一个师门出来的,日常行事都如此相似。 贾史氏瞧着胤礽只片刻就将南安太妃哄住了,心底且恼且涩,面上不免露了几分疲态。 一旁的元春是何等的聪慧女儿,抬手扶了贾史氏的手臂,只一个动作就引了诸人目光,搭梯顺势,贾家一众人等告辞而去。 霍妍同南安王妃回房间沐浴更衣,正解着帷帽,就听南安王妃对贾元春赞声不绝,想一回今日所见女孩儿眼中精明,便笑道:“母亲,荣国府二房大小姐确实聪明,只是女儿对一等将军家的小姐更好奇。哥哥说他师弟接了女儿几日后生辰宴的帖子,听说北静王家的郡主同那位小姐同在俞大家养女处学琴,极是亲近。女儿打算将那一家的位子往前排一排。” 南安王妃叹口气,在榻上坐了,摆手示意婢子退去。 霍妍上前几步,捧了茶盏上前,挨着人坐了,道:“母亲喝茶。” 抿了口茶,南安王妃放下茶盏,看了霍妍好一会儿,见人笑盈盈的任她打量,忽然觉得她之前的担忧挺没道理,丢开悬在心上的大石,抬手扶了扶少女乌发间唯一的发簪,柔声道:“那小丫头有那样的父母也不易,阿妍心里明白亲疏就好,有时不必太过分明,除非有人摇动你在意的人。” 霍妍点头,认真道:“母亲放心,哥哥这一年中给我讲过不少故事,女儿今后定更加谨言慎行,不会去着意难堪了谁。”顿了顿,霍妍微红了面颊,将头藏在南安王妃怀里,闷声道,“祖母和母亲今日都在夸荣国府二房小姐,女儿不依!” 南安王妃忍不住笑出声,拍抚着霍妍的肩膀,笑道:“人家女儿本就比不得我的阿妍,阿妍莫要醋了。” 贾史氏回到院落的时候,贾李氏和贾赵氏由贾蓉搀扶着也刚好回来,见过礼,各去歇息。 胤祉和莹曦已休息妥当,向贾史氏问过安,便往贾珍处去。 贾史氏心气儿颇有点儿不顺:怎的她筹谋那许多,还不若那几个小的一番无意之举,明明是小子贪恋山色,不过随手挖了棵草,竟就成了孝心可嘉!这般奸猾的小儿竟是如今为人称道的少年俊杰,着实让人忧心! 贾珠在旁坐着也不自在,他一心苦读圣贤之书,在国子监时每每与人论圣人之道虽总有不及之处,却也能自察学识进益,倒也可宽心,可今日,看各家公子各有风华,皆有杂学在身,而他旁事虽有所闻,却不过肤浅皮毛,实在不值一提。他本以为似他大伯家二子一般聪慧之人世间不过一二,不想竟是他坐井观天。灰心丧气,郁结又生,贾珠归府后,仆从同药堂往来又是频频,此乃后事了。 午膳后,各家女眷都往佛寺前堂听戒言大师讲经,诸家老者一处见礼说话,各家老爷、公子便结伴各处说话,贾珍同人寒暄过,一回头发现不见了胤礽,正心急欲遣人去寻,就听有人唤他:“珍大哥哥。” 回头见是胤祉,贾珍忙问道:“琮儿可看见你哥哥了?” “珍大哥哥莫急,二哥他说闻听此间有位大师精通医理,同霍七公子结伴带着竹风、李诚往那边苗圃去了。”胤祉心下正怨念胤礽将他一人丢下应对这些个黄毛小儿,面上倒还带着笑将胤礽嘱咐他的话说给贾珍。 贾珍松了口气,瞅了眼一旁同几家公子说着书文的贾珠,再看跟在他身边眼巴巴的瞅着他的贾蓉贾蔷,想了想,低声道:“你们可是想看看山色?” 瞅见胤祉眼睛也亮了,贾珍笑了笑,拿眼四下一瞅,寻着往这边瞅的几个老相识,对了几个眼神,伸手牵了胤祉,领头往佛寺外走。 此时堂中女眷候着的戒言大师并未在禅师参禅,而是行在寺中小路上。 戒言大师心中惦记着从胤礽面上瞧见的异象,从水決处离开,便遣沙弥去将荣国府诸事打探来,另有让人去寻胤礽行踪。 故此,正站在寺中园圃前辨认草药的胤礽在瞧见身披袈裟的戒言和尚向他走来的时候,眼中惊讶毫不掩饰,更有几分探究:依他所能,必已将所有人都避开,怎的竟遇上了这和尚? 戒言倒是坦荡之人,在人前站定,念了佛号,便道:“老衲是着意来寻小施主的。” 闻言,胤礽倒是释然:所谓强龙拧不过地头蛇是也。 对戒言寻来,胤礽亦不觉惊讶:他能还魂在此,想必此间必有可通灵神佛者,瞧出他身上异象也是自然,只是看这和尚那般唤他,怕是不过瞧出了他命数有异,欲将他这异数从红尘中拉出。且待听人所言。 戒言见胤礽面色平静,心道此子果然不同寻常人,合掌道:“老衲观小施主面相,竟是已勘破命数,欲破而后立,只是红尘苦楚诸多,命数更改不易,小施主既有此大智慧,何不跳出红尘外,求证天道?” 果然如此!胤礽斜睨了戒言一眼,冷笑道:“世外大师竟与我言命?贾琏却不知何谓命数,只知天无绝人之路,定有生机在,我之命就是溯流而上,死中求生!” 戒言怔了怔,倒不是人这番言论有何惊世骇俗,只是惊于这几寸小儿道说‘死中求生’时声音中的傲气与坚定。 胤礽倒是又仰头对戒言笑道:“不过还要借大师吉言,既然大师说我有破命数之能,想来我命由我之之愿不过尚需时日,待贾琏达成毕生所愿,必来此还愿,再谢大师!” 见戒言不再言语,胤礽又瞧见霍书安正在不远处对他招手,双手合十向戒言行了一礼,便抬脚离开。 戒言对胤礽言中歪理无法,张口欲唤了人再劝,忽觉手上一轻,低头看视,就见伴他经年的佛珠竟断了,六十六颗佛珠跌入园圃泥土中,半点声息皆无。 戒言悚然一惊,捏着断开珠串的绳结,转身看向胤礽的背影,满目骇然。 霍书安同胤礽相处半日,有霍青在旁提点,已晓得胤礽几分虚张声势的唬人手段,倒也未因山上事着恼,更自荐了陪胤礽来寻那位精通医理的戒虑大师,此时瞧着小小少年面色凝重、沉默无言,颇是后悔将人单独留在园圃中自去寻找,扫过周遭无人,微俯下身,悄声问道:“戒言大师寻你说了什么?莫不是也要度你出家吧?” “这和尚竟是见人就拐不成?”刚刚那瞬息安静,已足够胤礽将诸事捋顺明白,对戒言此人已生出几分厌恶之情,言语便也不甚客气。 “是呢,还总是瞧上世家子弟,也不知此人有何本事,竟是将此间主持之位坐的稳稳当当。”霍书安见胤礽答了话,显然是未将那疯言疯语放在心上,便放了心。 “原来如此。”胤礽瞧着前头禅房已近,便也没刨根究底,只暗暗记下,待日后打探。 入了禅房,瞧着蒲团上闭目静思的僧人,胤礽和霍书安对视一眼,捡了离着门口极近的蒲团盘腿坐了,各自想着心事。 不知过了几许辰光,胤礽睁眼就见那老僧已睁眼含笑看着他二人,偏头去看霍书安,见人也已醒过神,收回眼神,肃正容色,齐齐合掌向老僧行礼道:“小子见过戒虑大师。” 戒虑道了声佛偈,笑道:“不知两位小施主来此,所为何事?” “小子手有一古方,其中几许药材今日得了方丈准许于在后山取得,拿捏不准药性,特来向大师请教。”胤礽对人又施一礼,从袖中取出墨宣,直身奉上。 待日头向西偏了偏,各家先后套车回城,贾史氏交际本领一如当年,同不少人家约定了日后邀约,贾王氏跟从在人身后半日,头一回真心的殷勤侍奉。 贾史氏这一日所求皆成,虽有一二不完满,心情仍是很好,瞧见贾王氏少见的真心,便许了人同乘。 元春瞧见贾史氏待贾王氏软和了态度,心下大喜,婉转逗趣,让贾史氏心情更好。 只贾珠在旁郁郁,竟格格不入,然那三人交际周旋一日已有疲累,竟是未有察觉。 贾邢氏同胤祉和莹曦坐在后头马车上,闭着眼将所见所思细细捋顺。 胤祉一心两用,一边小声陪莹曦背三字经,一边想着今日得的草药可制得何种药丸。 车外马上,胤礽同贾蓉贾蔷跟在贾李氏和贾赵氏乘坐的马车旁,说着从戒虑大师处问来的那些个药材的用处。 将近城门的时候,贾珍的长随赵阳凑到贾珍马前,指了另一边道上过来的马车,道:“老爷,那是营缮郎秦老爷家的马车。” 贾珍先前打算寻了差事,将各部名册寻摸一回,觉得怕是只工部差事尚可一试,费心着意的将工部诸人结识一回,而秦邦业身为营缮郎,自然也在贾珍结交之列。 秦邦业不是爱玩儿的人,家世也不甚出众,不过出身大家族,见识总是不薄,因着喜好,经年下来,鉴别古玩倒很有几分本事,与贾珍也能说到一处去,交情很论得上几分。 贾珍先前拟邀秦邦业同往大业寺上香,得知人回宗族有事便罢了,现下遇着了人,自然要让自家子弟同人见礼,便叫仆从缓了车速,自拍马迎上。 可卿坐在马车中陪着秦邦业之妻秦王氏说话,忽觉车架停下,好奇以神识探视,不想刚刚有所动作却险些灼伤了神魂,心下一惊,虽说她生生造出这一本不存于世之人耗去了不少修为,却也不该如此狼狈。 心下惊惧,可卿面上便流露出些惊诧,秦王氏瞧见可卿容色,以为是被人喝拦车架吓到了,宽慰道:“可卿莫惊,宁国府珍大爷虽脾气不甚好,同老爷却有几分交情。” 那变数果然在宁荣两府之中! 第一百零八章 先前猜测成真,可卿倒是镇定下来,颔首回应了秦王氏的宽慰,笑语掩去失态,侧耳细听外面人说话。 忽一尚且稚嫩的声音响起,在可卿耳中却似轰然巨响,魂灵皆震,瑟缩不已:竟是凤君!诞于冥河三途曼陀的凤君竟至此境!难怪法宝毁损,难怪命册有变,难怪阎君亲临! 晓得此间变数究竟为何,这千百年来可卿仙子对警幻仙子积下的怨怼已化为恨意:想那凤影本应随侍凤君身侧,此间不过小小一境界,警幻不知从何处得了机缘,竟如斯大胆劫了魂魄入此,又诓骗世间六界魂灵入轮回,竟是不管同宗姐妹的生死! 即是如此,警幻便也怨不得她思虑为自己谋了退路! 同贾蓉贾蔷一起与秦邦业见过礼,见贾珍竟欲同人在此畅谈,胤礽轻咳一声,出声道:“珍大哥,现下时辰已不早,城门将关,待秦大人过几日得空,珍大哥再请人畅谈不是更好?” 贾珍恍然应是,又见秦邦业面上有憔悴色,忙告罪,道:“贾珍失礼了,先前贸然上前,也不知是否惊了嫂夫人,还请秦兄海涵。待秦兄下回休沐,咱们再聚。” 秦邦业连道不敢,许下相约时日,便请贾珍先入城。 百味斋二楼,临街雅间中,水泱负手立在窗前再叹一声,水汜被人叹得烦躁,起身与人并肩而立,宽慰道:“急什么,今日出去上香的人家就那么几家,过会儿街上就清净了,回宫总赶得上晚膳的。” 水泱笑道:“大哥先前便说是提早在此用了晚膳再回宫,哪里还需再赶宫里的晚膳?” “……所以我比你个子高!”水汜瞪了水泱一眼,低头去看下面慢悠悠晃荡的马车,忽的抬手指了人,道,“我认得那是宁国府的贾珍。” 言罢,水汜打量过马车边上骑马的三个少年,指了中间个头最矮的,问道:“二弟,那就是贾琏?” “正是贾琏。”水泱应着水汜的话,心中却因想起之前他与胤礽的赌约而失落,抬眼见水汜眼神疑惑,因心事私密实不好与人道说,便转了话题去旁事,“北静王去北境已有大半年,东平王世子和南安王赴边境也近两年,这战事,你我看过父皇那儿的策略,本该是早就了结的。” 水汜沉默片刻,叹道:“北疆战事本来多处战机,拖成这般僵持之局,那何家少秋功不可没!只是,现下军中将领为了有人替他们说话,护了何岑,竟不得动他!” “待五叔回来,此事也该有了说法。一人争功之心,却要了多少人的性命。”水泱叹一声,瞧着那一行车马渐远,回头对水汜道,“大哥,回宫吧。” “好。”水汜转身同水泱并肩出屋,下了楼仍同乘一顶轿子,低声与人说着琐事传言,“听说北静王府喜事怕是就这几日,在东平王府常住的两位御医今儿早上又派人请了太医院院正过去。” “南安王府的郡主今日去大业寺还愿,过两日生辰时,南安王仍不得归,实在是……”水泱叹口气,不再说了。 水汜亦是默然,因新制的连弓弩由工部主事等人带进宫试用,他二人下晌便去了兵部,与诸将就西北之势推演沙盘,他二人择了攻势,几位将军防守。他二人本意为试炼,不想,竟是连胜十局!且,他二人所为不过是依着南安王折子里所描述的敌军动向,揣摩了策略布阵,竟连兵部左侍郎黄天修这曾在西北驻兵五载的将军都失了城守! 此等人竟还有胆弹劾南安王用兵独断!若是南安王没有坚持己见,依了他们的谬言,西北城池早已尽失! “待你我回宫,去同皇上演一回今日沙盘之局如何?”水汜眼中冒着火光,他最恨人妄言空谈贻误战机。 “自然。总不能让能臣受了委屈。且,”水泱抬手轻轻戳了戳水汜蹙起的眉头,笑道,“你我又不是没给几位将军入宫请罪的机会,他们不去,却是自己放弃的被宽恕的机会。” “有理!”水汜展眉而笑,看着水泱眼中狡黠,低声道,“听说松瑶书院中挂名的那位霍先生极擅兵法,二弟能不能把人哄进宫教导你我一二?” “弟弟怕是没那能耐。诚儿曾提过霍先生今回入北静王府暂居乃是为了养伤。”水泱偏头直视水汜的双眼,轻声回绝。 水汜看着水泱眼中的郑重,脑筋转了几转,想一回当年名满天下的京华双杰忽的消息全无,而后也不过众文士说古时略为提及,再想一回曾经听人笑言的皇家暗卫神通广大,恍悟几分,对水泱微微颔首,回道:“这却是可惜了,也不知今年武举能否筛选出些英杰来。” “且看过几日的会试罢。”水泱漫不经心道,心下想着待皇帝忙过这几日会试,便会去详察边境奏折,他倒要看看到时那冠冕堂皇压了军情折报之人会是什么下场。 水汜亦想到此节,暗誓此生定要扎根兵部,凭皇家子弟身份为守边将士张目,绝不叫忠兵能将受委屈。 转眼再看身边人,水汜想:他若想得偿所愿,怕是只这一人会给予他相应的信任。 因连弓弩制出新品,工部诸人这一日倒是早早得歇,贾赦想着府中只他那个闹心弟弟便也没急着回府,领了仆从去寻今日休沐的昔日同僚,几人在茶楼小聚言说儿女事至日头西偏方散。 贾赦慢悠悠的回了府,入了厅堂就见仆从匆匆来报说二老爷求见。 贾赦仔细想一回也想不出贾政能有何要事来找他,便吩咐道:“请去花厅看茶,老爷我要沐浴更衣。” 贾政在花厅坐了许久方才瞧见收拾得清爽的贾赦,强压下怒气与贾赦叙礼,刚刚将正事道出,未待回音,就听侍从报说老太太回府了。 贾赦惦记着儿女,更乐得不用搭理贾政,抬脚便往门外走。 贾政咬了牙跟从在后,待迎了马车入府,见贾史氏是在贾王氏的搀扶下下了车,面色方才好了许多。 贾赦早已不在意贾史氏稀罕谁,同贾珍父子道过谢,抱了回儿女,这才入了荣禧堂,同贾史氏问安。 贾史氏现下是一想贾赦就觉不痛快,更不愿瞅着人闹心,只是惦记着胤礽同王家儿郎交好,便将人留下说了会儿闲话,嘱咐了贾邢氏过几日往王家致谢时,谢礼从公中库房取。 东西从公中取了,就得带上老二一家呗。贾赦腹诽一回贾史氏为贾政的思虑周密,倒也没拒绝,应道:“老太太说的是,与那等世家走礼,总要精挑细选了才好,全指望老太太掌眼。” 贾史氏不料贾赦竟出此奉承之言,倒是睁了眼细细将人打量,笑道:“你晓得就好。” 贾赦笑了一声,道:“老太太放心,儿子从来都明白。五月里贵人事多,先前老太太赐的檀木屏风已进上,过几日南安王郡主芳辰,帖子府上既接了,礼单自是不能比同王家的薄了。五月末,又有西宁王生辰,虽府上这几年与西宁王府无甚来往,礼数却是不能少的。更有些四王八公的老亲,五月里喜事想是不少,还望老太太做主。” 贾史氏怔了怔,将贾赦又细细打量一回,无声一叹,道:“难为你想的这般周全。老大家的,老二家的,你们明日早上取了公中钥匙和库房册子过来。” 贾政在旁涨红了脸,恨恨瞪了贾赦一回,向贾史氏辞过,也不等贾王氏便兀自离开。 胤礽在旁瞧了一回戏,双眼晶亮的看着贾赦笑,还不忘抽空得意的瞥了胤祉一眼。 胤祉任胤礽牵着他走,无奈望天:二哥,这是咱们的父亲,你别像当初晓得了你家弘晰、弘晋会拐着弯儿告状似的,来跟弟弟显摆好不好!而且,明明这也有弟弟我的一份功劳! 回了自家院落,贾赦牵着贾邢氏的手进了他院中的小书房。 贾赦这间书房平日里甚少使用,修整院落时倒是没少修葺外墙,屋前花树亦是年头久远,莹曦今日在大业寺跟着胤祉辨认花草兴致未消,瞧着那一丛叶茎修长、花朵大方的花木喜欢,摇着胤礽的袖子探问,胤礽对花卉所知不多,还是胤祉在旁救了场。 兄妹三人在庭中辨起花卉,倒是忘了正事,被人唤了名,方才想起,抬头见贾赦支了窗招手,忙整了衣衫,移步进屋。 胤礽早先就觉得这屋子有古怪,却也未曾探问,今回被人领了来,自然要好好打量。 打量过一回,胤礽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测,同胤祉悄悄言说几句,不由齐齐感叹:贾赦若是再早几年上进,定是一代机关大师。此间书房经多次修整筑得一层夹墙隔音防窥,若不开窗,屋里人怕是也难察觉其中机巧,实不知贾赦是如何想到。 贾赦从书架上抽出一册书,从中取了一叠纸递给贾邢氏,轻声道:“这是公中库房珍品名册,是祖母留给我的。你看一看,心中有个数,明日对照一回,若有短少,只管问个明白。” 贾邢氏眼角泛红,柔声道:“多谢老爷信我。” 胤礽眨眨眼,偏头去瞅窗外,胤祉歪头去看多宝阁上的鼎炉,莹曦看看她左手的二哥,又瞅瞅她右边的三哥,眨了眨眼,起身去拽贾邢氏的袖子,脆声道:“母亲,明日女儿和你同去陪老太太说话。” 贾邢氏眨眼已收好心绪,伸手揽了莹曦的肩膀,抬眸对贾赦道:“老爷,莹曦如今已有四岁,还请老爷赐名。” “珍儿说七月会开一回宗祠,那时候正好将莹曦写在你名下。” 名单太长,硬记不得,几人分了抄写,倒是省事儿,莹曦陪着贾邢氏去记单子,贾赦父子三人则往贾赦那间常用的书房说话。 “父亲,今日儿子瞧着二叔是与父亲一同迎的老太太,可是二叔先前来寻父亲了?”胤礽骑马而归,将贾政从自家这边出来瞧得真切,因瞧着只贾政容色不好,方未着急探问。 贾赦叹口气,道:“你二叔今日来说他岳家王家老爷子寿辰将近,想着紫檀吉祥,要取了前几日你挑的那屏风修缮一番去做礼。” 胤礽闻言笑出声来,胤祉亦是摇头:这贾正经莫不是被吓疯了,怎的行事竟连一点儿章法都没了,从侄儿处要东西竟还如此理直气壮,也不知道这人的面皮是什么炼得! 乾元宫中,水郅看水泱和水汜演过三回沙盘,黑沉了面色,搭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很想将兵部几将宣进宫中责问一回这人怎的还有脸面居兵部要职。 要知道水泱和水汜尚不过纸上谈兵之辈,沙盘推演所用之法虽有牵强、不合实践之处,但是这般败绩,却也不该! 竟还敢扣了边境军折,道是别影响了会试!真是奇怪道理,若边疆不稳,百姓不安,招得辩才了得之人又有何用?可当真能敌了千军万马不成! 见水郅动怒,水汜和水泱对视一眼,犹豫要不要将之后几回沙盘推演一番。 水郅瞥见水汜和水泱对眼色,压了压心中火气,温言道:“你二人这番推演虽有不妥之处,倒也不失新意,且将你二人今日演过的沙盘都说演给朕看,朕也好看看该给你们寻了何人做先生。” 水汜大喜,晶亮的眼瞅着水泱,水泱无奈颔首,收拾了沙盘,再次演来。 十场沙盘演过,御膳房依着水泱重金从百味斋购来的方子制的汤品正好送了来,水氏父子三人用过宵夜,说一回连弓弩何处可该,又论一回用兵之道,水泱水汜便各归居所。 水郅唤人取了用冰水浸过的帕子拭面,平复了心情,令张宁铺纸研墨。 提笔欲书信笺,水郅难得犹豫,想了一回措词,悬笔许久,终是叹口气,撂了笔。 沉默片刻,水郅方出声问道:“北静王府可有请了太医?” “太后已赐下御医,听常往北静王府摸脉的陈太医说,北静王府添丁也就是这两日的事儿了。”张宁边奉了帕子为水郅净手,边细细答话。 “后天,霍思的女儿就十三了,你比着略逊于公主的份例挑些物件儿,让淑妃以她的名头送去。” “是。” 水郅起身行至刺有万里江山图的屏风前,抬手抚上西疆诸城,回想着霍百里前年送上的描述与地图,片刻后手指往北划至原与绛彩国国界线处,问道:“东平王的病情如何了?朕已有两日未见御医呈上东平王的脉案,竟也都是忧国忧民的栋梁,在宫中做御医当真是屈才了!” 张宁惶恐跪下,道:“奴婢失职,请陛下责罚。” 水郅转身亲扶了张宁起身,道:“此事非你之责。这几日朕将你使唤得团团转,宫里宫外的走动,这些循例的事儿本就是由旁人盯着,你莫要自责。你且去将朕赏给英郡王和太子的万两白银送去,再拟了给南安王府郡主的礼单来给朕看过,就去休息,明日有你忙的。” “谢陛下体谅!只是陛下吩咐的事儿总归要奴婢交代给下头人,没查实结果确有奴婢之过。”张宁自责确实衷心,羞愧躬身。 水郅晓得张宁向来待己严苛,亦是因此而信重于他,实不愿让人心怀不安,便道:“你在朕身边做事二十余载,倒是头回犯错,便罚你一年银钱罢。快去办差。” “谢陛下隆恩。”张宁叩拜谢恩,起身退出宫室。 待张宁离开,水郅冷了神色,喝道:“羽卫何在?” 铁甲侍卫入室单膝下跪,道:“臣在!” “去寻为东平王诊脉的太医取脉象录册,查一查宫中有多少这般自以为是之人。”水郅咬着‘自以为是’四字,心头恨恨。 “臣领旨。” 羽卫领命而去,侍奉在旁的宫侍有人瑟缩跪地,叩首哀声:“请陛下饶命!” 水郅无心亲查,摆手道:“拖出去。” 饮了冰镇的果水,水郅心中怒火已全然释之,待张宁归来,看过单子觉得无不妥之处,就撵了人去休息。 想着明日太后将往大业寺礼佛小住,水郅唤了侍从问过太后仪架诸事,方才有闲听侍从道说后宫诸事。 待听过宫侍转述寿安宫中妃嫔斗嘴经过,水郅当即起身往麟枢宫看望王淑妃,另有明旨:李充容搬弄口舌,降位才人。张贤妃教导宫妃不力,不配贤字,降位昭仪。 张贤妃,现下的张昭仪瞧着奉了皇帝恩旨而来的女官手捧女戒女则,颤巍巍的跪地领旨。 太后听说了皇帝旨意,吩咐侍从免去张昭仪明日随驾之资,待其将女戒女则超过百遍,深解其意再出宫门。 这一晚被可卿仙子急急从江南召至京城护法的跛脚僧人和癞头和尚入了大业寺歇脚,并探问些京中近况。 听寺中僧人言说一回今日寺中来了何等人家,待听闻那东平老王爷尚吊着命在,僧道二人心下俱惊,原本他二人以为可卿仙子以真身历劫已是异事,然而,这该当早死了的人怎的竟还多活了这么些年?!难不成此间有人逆命重书生死薄? 一僧一道忙布了阵势测算京中变数所在,几次下来却只见混乱卦象,恍然忆起可卿仙子今日下世,想来这天命正逐步修复,便暂且放在一旁,起身去寻禅寺主持戒言探问此间异常之象。 戒言此时正在戒虑禅房中。戒虑年长戒言许多,参禅悟道也更是通透,只因其拙于口,方由戒言担了主持之责,而戒言因掌管一寺僧侣生计,与香客往来,半入了红尘,虽染了几分利欲在身,对戒虑仍是敬重,偶心有困惑,亦会来请教。 戒虑听过戒言所言,将他今日所见两个孩童想了一想,睁开眼直视戒言,缓声道:“你又怎知这不是冥冥天意?” 戒言无语可驳,低声道:“戒言不知。” “正因天意难测,命数多变,方才有世人坚韧心性,若一切皆为定数,这一遭人世之行又有何乐趣?” “戒言明白了,凡事自当顺其自然。”戒言双手合十,俯首相谢。 戒虑思及居于香客院中的当今皇四子,轻叹一声,晓得此事不可强劝,便只道:“戒言,古来不论佛道,修的都是心性,摈弃七情六欲,不过求心明眼亮,为处世之坦然,而非求如何得道。各人之道早已在手,只需你去看。” “谢师兄。” 从戒虑处辞去,戒言回到自己的禅房,就见那僧道二人已久候多时,静默许久,方才回人问话:“老衲确曾见过几位心性坚韧的小施主,实不知谁人曾逆天。” 僧道二人晓得戒言从不言谎,安了几分心,便辞去。 归了禅房,僧道二人将那未死之人的命盘摆来看视,见这人不过卧于府中苟延残喘,而其子居边疆征战亦是命数,觉得拨乱反正倒也不必急。跛脚道人便布了阵法摄其精气,令其于一二月间慢慢衰亡。 作罢这一遭事,跛脚道人正欲歇息,就听癞头和尚急声道:“坏了,江南那边阵法你我尚未完成,那往甄家的孽鬼降世就是这两日,可别寻岔了道儿!” “急有何用?还不快走!”跛脚道人闻言跳起,拽了和尚使出神通,往江南去了。 三更将至,明月悬天,城楼上兵士望见远处车马行来,忙请了守城将尉来看。 待那车马近了,验过御赐通行令牌,守城将尉忙令兵士开启城门,遣了兵士快马往宫中报:往北境押送粮草的肃王回来了。 第一百零九章 肃王深夜归来,进城直入帝宫。 随行车队中一辆帘子压得严严的马车在由羽卫查检后,进了宫。 嘚嘚的马蹄声在静夜想起,扰了不知多少人家安眠,偏苦于夜半不得外出探问,睁眼苦候天明。 只是这一日太后要往大业寺礼佛,皇帝要亲送太后出宫,早免了今日的大朝会。 宫门口,皇帝对随行侍奉的诸皇子嘱咐一番,太后仪驾就在乾清宫总管张宁率领的数百禁军护卫下往大业寺而去。 大业寺前,几家王府女眷早已在此恭候。 待太后仪驾被迎入寺门,太后道过诸人辛苦,张宁上前向大业寺主持戒言等一众僧侣传过皇帝口谕,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绸,肃声道:“太子水泱、英郡王水汜、南安王世子霍青,接旨!” 张宁虽是宫侍,然其自幼便跟从水郅,耳濡目染之下,说不得六艺俱全,拳脚内功倒是不俗,不过是鲜少人知罢了。今日事非同一般,为免去些麻烦,张宁便暗藏几分劲力在声音中用以震慑。 众人见了黄绸便已心惊,再闻被宣召者何人,心绪更是翻腾不已,几乎无人察觉到张宁显出的本事。 太后坐在垂纱软轿中,微拧了眉头:皇帝若有事要水泱和水汜去做,出宫之前即可留人,为何要将人折腾这一遭?且,水汜封郡王的旨意是何时降下的? 众人思量间,水泱、水汜和霍青已越众而出,跪伏于地,齐声道:“臣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边情有变,诏令太子水泱驻兵部,英郡王水汜驻工部,南安王世子霍青协同,钦此!” “臣接旨!”霍青昨日宿于大业寺,不知城中事,水汜和水泱居于宫中,影影绰绰晓得昨夜有人入宫,本以为是会试要情,不想竟是军情,只不知是哪一处出了变故! 诸人听过宣召亦有片刻惊惶,因霍青被宣召,倒是更多的猜测着是不是西疆生变。 南安太妃被南安王妃和霍妍扶起的时候,面色还好,身子却微微发颤:她悔啊,她晓得霍思在西疆不肯归家的缘故,不外乎是因为儿女婚事上他们意见相左,后宅争斗让人不堪忍耐。 菩萨在上,若我儿安全归来,我必再不强求孙儿婚事,日日斋戒侍奉菩萨!南安太妃攥着霍妍的手,心下立誓。 太后细细打量过同她辞别的三个少年,口上勉励着三人要尽心办差,目送三人在张宁等人护卫下疾驰而去,又安抚南安太妃一回,率宫眷入了佛堂上香。 将一番祈福仪礼作罢,太后方入房间休憩。 待侍奉的宫婢皆退下,太后阴沉了神色:水汜将被封郡王之事她是早就晓得了,原是说好待为水汜选定了妃子一并下旨,现下定了人的封号,想来是水郅恐有人仗了身份作乱,意在让水汜更有底气,放开手脚做事;至于为何于圣旨中明言边情,怕是行的障眼法,皇帝召了南安王世子霍青去,却未必是因为与现坐镇西疆的南安王相关,那霍青可是十岁就去了北疆,回京不过才一二年,北疆布防种种想是了然于心;而到底是北线对阿利国的边情,还是对绛彩国的战事——怕还是对阿利国之战! 太后长叹一声:那“边情”二字,是说给她的,就是特特让她知晓,此事与何家相关!她与皇帝是亲母子,这血亲的默契倒是被用在这处,皇帝当真以为她这做娘的会为了早不知隔了多少层的亲族小辈儿损了他的江山?! 太后径自伤心,旁处宫眷亦是不得安,有心将消息递出,奈何禅寺外围着混有羽卫的禁军,哪里敢贸然动作? 王淑妃卧在窗边榻上,揉着帕子回想她上一回见着张宁领羽卫办差是什么时候。 算上这一回,她统共见过三回羽卫办事。 第一次见着羽卫,是皇后薨逝那一年鬼门关开时。传闲话入凤仪宫的宫侍被捉拿拷问的证词被查实,皇帝震怒,拘夏黄二罪妃入掖庭,夏家老封君入宫寻太后求情,黄家则是由儿郎敲了登闻鼓喊冤,当时消息传来,皇上正抱着太子在麟枢宫后殿。闻得消息,低头尚温柔笑着逗婴孩的皇帝抬起头来,眉梢眼角全是嗜杀的暴虐,当着她和水汜的面就召了羽卫,令人携了证词证据去捉人下狱夷三族。 第二回,是十一年前逆贼水臸与黄家残党犯上作乱时。银甲簪羽兵士护送了不过一岁的太子到麟枢宫,待她牵过蹒跚跨过大殿门槛的太子,银甲羽卫沉默一礼,退至宫前阶下。在殿门被侍从合严之前,她瞧见戟上的寒光,听见晃似悠长琴声的弦响。那一晚她没听见震天杀生,只闻得一二短促哀声穿透雪夜,却嗅到了血腥,她一手搂着睡得香甜的水汜一手轻拍着阖眼假寐的水泱在中殿坐了一宿。之后有一日皇帝来麟枢宫,在看她煮茶时,忽道说愿不会再有动用羽卫之时,她明白皇帝的意思,早在那一夜翌日清晨,闻听宫侍通报,她牵了两个孩子行至殿门口去迎接皇帝时,在水汜规规矩矩的唤着“皇父”,而她另一侧的稚童含笑唤了一声“父皇”摇摇摆摆的迎向身着玄色手执长剑的皇帝那一刻,她就明白,她的儿子争不过水泱。 这一回,羽卫出,不知前朝又将有何等震荡。王淑妃轻叹一声,她其实不必忧心,荆南王家从来独善其身,而她和她的儿子亦不曾有过失当之举,再者,且看除了被罚禁闭学女则的张昭仪和李才人,宫眷皆在此处,皇帝确是谁人都不信,却也是在保全众女,没有给予虚妄的圣宠,便也无人会生出张狂的胆量,自然也不会惹下大祸。 只是不知这一回羽卫是会剿了谁家的羽,抑或,除了哪一处的毒瘤! 霍妍瞧着南安太妃和南安王妃皆愁眉不展,而堂上一众庶兄弟,除了霍书安,都在言说他们的父王英武,定然无事,心下嫌弃,想着霍青离开时递给她的安抚眼神,定了定心,扶着南安太妃的手臂轻轻摇了一摇,朗声道:“祖母,皇上旨意中只说边情有变,又怎知不是喜事?毕竟我大齐将士自与那狼子野心的绛彩国交战以来,已连下数城,捷报频传,大齐声威四海皆知,前几日三哥还说礼部大人上奏说一众属国递折请来朝贺,许是那绛彩国中尚晓得些道理的人来投大齐,求为属省也未可知。” 听过霍妍之言,室内静默一刻,南安太妃颇以为然,只是不待其展颜,南安王府二公子霍书宁便摇头叹道:“妹妹这推论倒也合情合理,只是若当真如此,合该诏告天下同庆,怎的还需召了三弟去?” “三哥曾在边境多年,对那绛彩国人的心性很了解一二,阿妍曾听三哥评说那一族人,‘平生未见那等厚颜无耻之人。’这绛彩国有明理人来,谁知来者中未混了狂妄之徒?国之大事总要谨慎些,仔细甄别一番,召了大哥去极是自然。”霍妍一番话娓娓道来,却是让出言质疑的霍书宁也只得点头认可。 南安太妃放下些担忧,始觉疲乏,想着今日下晌还要归家,便叫诸人自去歇了。 南安王妃屏退侍从,揽着霍妍看了又看,笑道:“阿青倒是未有诓我,阿妍如今见识倒是比我还要强些。” “母亲不过是过于忧心父王,方未想到此节罢了。”霍妍将头埋进南安王妃怀里,轻声道,“三哥说过他每日都会查看边疆军报,西疆自父王前往镇守,素来无事,母亲尽可放心。” “好,我会放心。”南安王妃柔声应着,想起她之前为霍青霍妍兄妹相看的闺阁儿郎,确实很不相配,倒是不肖霍青再来辩说,就自回绝了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宴请帖子。 今日在此候着太后一同祈福的王府女眷除了南安王府一家,旁的皆是水姓皇族亲眷,除了因谋逆被废为庶人的先皇四子水臸和被先皇封在西南的先皇六子康王,曾被先皇圈禁、后被水郅追封为诚王的水致的嫡长子——如今承袭了诚郡王之爵的水渃妻女亦被太后宣召伴驾。 此时这母女二人正在德妃处,德妃因得了水郅吩咐,平日里便对诚郡王妃多有照拂,诚郡王妃之女比大公主年龄相仿,相处得倒似亲姐妹一般亲近。只是近日这母女二人眉间有抑郁纠结,颇有些心不在焉,德妃晓得她二人所虑,却也无词可劝解。 德妃正苦苦思索劝解之词,就听侍从来报说李修媛携二公主并几家王妃小姐求见。 叹口气,德妃边令人请了诸人进来,边问侍从太后可是起身了没,待晓得太后尚在歇息,只得强打了精神笑迎诸女入座。 与德妃邻院而居的王淑妃听过来请她的侍从道尽缘由,亦是只一声叹息,起身略整衣妆便往德妃处去。 前朝以宗室女外嫁定边已成惯例,今朝虽未有先例,谏此为计者却屡见不鲜,水家女儿现今多在闺中待字,闻听边境有变,一众女眷不免惶惶,待霍妍一番话传至诸人耳中,这才稍解了诸人几分忧愁。 第一百一十章 霍妍那一番话本是在屋中同自家人说的私密话,传了出来自是有人刻意为之。 霍五公子书容同霍二公子书宁同为南安王霍思侧妃纪氏所出,霍书容向来不喜霍妍,今次更觉其言语驳了他兄长的颜面,虽有霍书宁劝解过,仍是气不过,领着侍从逛出院子,在人不多也不少的‘僻静处’说了一二含糊之言,留了侍从待好奇之人打探时将霍妍的话原原本本的告知。 待霍书安听说此事,顾不上教训那祸害自家人的蠢物,忙去告知南安太妃。 南安太妃捏着佛珠,很有些灰心,正想将霍书容叫来训斥一回,却见霍妍进了屋来。 霍青离开时只带了两个贴身侍从,余下侍从留下护卫女眷,待听闻流言,留一人去告知霍书安,余下人等便开始追根溯源,将散布流言的侍从捆缚妥当,便提了人去寻霍妍。 霍妍最信她的父亲和嫡亲兄长,常听人言说边境事及当今圣上雄心,倒不似旁人心惶惶,劝慰过南安王妃,便往南安太妃处安抚。 南安王妃责问过事由经过,令侍卫去将罪仆交代的仆从皆拿了,提着人去见南安太妃。 南安太妃瞧见南安王妃来了并不意外,抬手阻了人说话,指了身边位子让人坐。 南安王妃深吸口气压住心火,在旁落坐,只待看南安太妃如何处置此事。 不多会儿霍家几位公子皆至,南安太妃定定看了她倾心教养的少年片刻,沉沉一叹,转眼将诸人一一看过,肃声道:“近日家事纷杂,我很觉身子不爽,待明日郡主生辰宴过,府中便诸事皆由王妃和郡主处置。今日我再处置一事。此行既是来祈福,总要做些实事,我城外庄子管事报说庄户儿女因供不起束脩不得识字,你们几个哥儿身边的长随多能识文断墨,便去给人做几年先生,也是历练。” 众人的贴身侍从都是心腹,这说是送去庄子教书,能不能被接回来实是未知之事,不仅是众侍从心下惊惧,几个少爷也不愿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折了好容易养熟的人手,霍四公子性情最为急躁,当下出声欲求情:“祖母——” 只是,他刚唤了一声,南安太妃又有话说:“他们去历练做善事,也是为你们这些主子积福。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叫世子带来的侍卫将人送去,早去早回。”南安太妃言语坚定,半点儿宽裕都不许。 霍书宇上前躬身道:“孙儿谢祖母美意。只是,此时怕是不好遣人往城外去,再者,孙儿们身边的侍从虽有规矩,却还是该由大管家等人再规整一回,也好显出府中气度。” “祖母,大哥说的有道理。只是大管家事忙,您身边的陈嬷嬷教掌规矩多年,不知可是能劳动她老人家一回?”霍书安笑着接话,全不顾霍书守和霍书容戳在他身上的冷眼。 “老七说的有理。陈嬷嬷,这几个小子你暂且管束两日。”南安太妃暗叹一声,一语定音。 六位公子退出屋去,霍书容正欲出言,被他二哥书宁一把攥住手腕,只得忿忿咬牙。 霍书宁看着霍书宇,笑道:“今日多谢大哥出言指点,弟弟铭记在心,日后定有回报!” “二弟客气了,教导弟弟,本就是做兄长的职责。”霍书宇笑容和煦,好一副君子坦荡模样。 “大哥当真辛苦,可要好生保养身子,弟弟和书荣先告退了。”霍书宁面色诚恳,仿佛说着肺腑之言,欠身一礼,便领了霍书容离开。 霍书守用凌厉的眼神狠狠从那兄弟身上刮过,抬手扶了霍书宇欲走,却听霍书安低声道:“书安希望大哥所言乃是真心,一家兄弟人,互相守望。” 霍书宇看了一眼瞳中仿佛跳着火的霍书安,哂笑道:“我自是真心,可是盼着看老七你似锦前程呢。” 待那兄弟二人离开,一直在旁默不出声的六公子霍书宏移步到霍书安身边,轻声道:“本就是那些人的争端,你又何苦掺和?快回去歇着,等回府必又是一场忙乱。” “多谢六哥。”霍书安目送霍书宏离开,默立片刻方才抬步回房。 除了外裳,湿巾净面,卧在床上,霍书安回思这一日事,忽的想到不久前霍青同他说的话:“你我身上有一半相同的血脉,就冲着你从未做过恶事,我就会扶持一把。”他如何不晓得在三足鼎立的争斗局面中保持中立,乃是保一世安康的最好法子,只是,他听到了那句的轻飘的续言——“……不过,我挺喜欢有个弟弟可以疼,可以跟人显摆。” 霍书安无声哂笑:他这人就是放不开,总想找个人能哄他两句。所以,傻就傻吧。 却说骑马归京的三人。 霍青被山风一吹,倒是镇定了几分,他才不信他父亲会让西疆此时起了战祸。且不说南安王世代在西疆练兵,他犹记得霍思往西疆前夜,同他交代过府中诸事,曾道要他同胤禔和穆诚多亲近,在他询问归期时,更是笑言待北疆平定,亦是其从西疆归日。 霍思走时许他用其书房看书,他在书房中的兵书上见过几笔不同字迹辩说细论,再加上早先的些微线索串联,想必当今东南西北四王与京华双杰曾为知交好友,缘何今日这般疏远,怕是与当年致使定国侯陈成陨身疆场一战背后种种谋局相关。 想必他身边这二人同是被纠葛其中。虽说当年此二人尚是懵懂婴孩,可这纠葛怕是因其身份,自其出生就纠缠上了。 一行人入了城,此时街上行人甚少,水汜让马儿缓下步子,对水泱道:“太子,且让南安王世子先与我到工部,点过新制兵器,再由他将录册送去给你。” 水泱颔首,应道:“英郡王所虑甚是,就依大哥所言。张总管,”水泱转头看向张宁,道,“不知父皇可还有什么话要您传达?” “回太子的话,皇上说太子和英郡王只管带人守着兵部和工部,待皇上定计,自有明旨。”张宁躬身回道。 水泱和水汜对视一眼,颔首应下。 待最后送了太子入兵部,张宁只带了一二羽卫回宫复命。 皇城宫禁森严,乾元宫御书房中气氛倒还轻松,张宁入内只见一人被捆缚于地,边上跪了乌压压的一地人,而旁侧安坐着靖王、肃王和西宁王皆面色安然,再抬头看上首坐着的皇帝,只见人面上竟还有几分笑意。 张宁松了口气,躬身奏道:“皇上,太子已奉旨入了兵部,英郡王和南安王世子现在工部查点兵器薄册。” “好。”水郅合上手中折本,对张宁道,“你叫人去看看那吏部尚书怎的这般难请。” “是。” 张宁正要退出殿门,就有黄门入内通报:“皇上,吏部尚书韩世清、礼部何宇大人求见。” “宣。” 何宇原为右相,如今被派入礼部修大齐待属国之规,却是没个正经名头,官职确不比六部尚书之职,与吏部尚书韩世清一同入殿,便落后半步。而韩世清正是不惑之龄,意气风发之时,倒也不相让,入殿站定后俯身叩拜:“臣韩世清见过陛下。” 何宇瞥见边上被缚跪地之人身形眼熟,心头紧张,竟是愣了一愣方才行叩拜之礼。 “免礼。”水郅转眼看向已跪地多时的众兵部官员,唤了一人起身,“刘尚书,朕晓得你性情直爽,定不会做欺瞒之事,只是,你既居此位,便该思虑周密,下一回着人办差,三人同行最好。这一回他们能瞒报了兵册,下一回,也不知会不会有人胆大到截下军报!” 闻言,兵部尚书刘凌峰再度伏地叩首,陈罪失职,心下对那助何岑瞒报名册之人恨极。 水郅叹一声道:“念你此回乃是初犯,朕便罚你一年俸禄,起来吧。” “臣刘凌峰谢皇上隆恩,日后办差定多思多虑,以报皇恩!”刘凌峰再行叩首大礼,方才起身。 水郅又点了一人,道:“楚奇,你身为兵部右侍郎,身有辅助周全之职,失察之罪确比刘爱卿更重,你跪这一炷香便是训诫,也罚你一年俸禄。朕记得你膝上有伤,且先起来回话。” “谢皇上隆安,臣知罪。”楚奇叩首谢恩,起身立在刘凌峰身后。 此时,韩世清容色已是惨白,他已看清那地上跪者何人,而兵部兵册虽不必他吏部过问,何岑何少秋却是从四品宣威将军,若有调动,可是要在吏部记档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水郅将兵册掷下,冷声道:“朕记得当初往北疆之军乃是调的京郊及豫北之兵,而宣威将军三年前调驻辽城,而后再无调令,如何竟出现在北疆军营中!而这兵册上的将尉陈秋是何人,朕不记得,昨夜着人查皇旨存档,十年中皆无此人,却不知吏部中此人如何入的档!” 韩世清跪在地上,背上冷汗淋漓,回道:“臣不知。” “你回的倒干脆,身为吏部尚书,你都知道什么?” “臣不知名册如何出了这般纰漏,只知那名册是何人录造,何人核查,几日后将由何人重理。” 边上捧茶闲坐的西宁王涂之洲抬眼将跪地回话的人打量一眼,心下赞了一句好胆量,转眼去看水郅,果见人面上有几分欣慰之色,便抬脚揣了邻座上正欲出言的水臶一脚。 水臶偏头瞪了涂之洲一眼,劝自己记得边上人身子弱不能踹回去,忿忿的往水臵一边挪了挪身子。 张宁瞧见这边动静,是真的放心了:两位王爷还有闲心闹脾气,想来此回事虽闹得大,却与国家社稷无大碍。 “你失察之罪暂且记下。张宁,着人去松瑶书院请了靖王世子和肃王世子,带禁军与韩尚书一同去吏部拿人!” 水郅此言一出,殿上跪伏众人皆惊惧:原来皇上早知何岑私往北疆一事! 是以对兵部尚书刘凌峰、兵部右侍郎楚奇惩戒不过罚俸,有太子入兵部查看兵册录档,兵部诸臣皆在此! 原本尚有人存侥幸之心,此时已是万念俱灰。 张宁上前去接水郅赐下可调禁军的令牌,就见人又递了一密封的牛皮纸袋,只听水郅道:“这夙平的家信,你给溶儿送去。” 跪伏臣子有人欲谏言,却听边上铁链叮当碎响,想那忤逆上意的前车之鉴——何岑正被堵了嘴缚跪在旁,顿时熄了声,耳听着张宁领命,心想着待看那黄口小儿惹下祸事,皇上要如何保了人。 上座三人瞟了眼被羽卫制住的何岑,齐齐心中嗤笑:当皇家儿郎都同你家一般行事不知三思? 张宁将退出门去,水郅又道:“拿了人直接提去大理寺,再宣刑部尚书郭东博、大理寺卿付彬、御史中丞张炜和侍御史梁诗律入宫。” 张宁应声在门口站了一站,见水郅再无吩咐,方才退出门去。 沉重宫门吱呀合上,兵部诸人惶恐间,就听水郅道:“军中既是有人在名册中捏造一人由何岑顶上,想来此时北疆竟是少了一副将,朕便再择一骁将前往。” 刘凌峰念着自个儿的职责,正寻思着从何将功折罪了,听得此言本欲举荐一二,忽的想起刚刚被告诫的‘谨慎’二字,不敢抬头窥伺帝颜,撩了眼皮溜了圈儿上座诸人,闭口悄悄斟酌了人名来。 倒是跪在地上的几人直身欲言,然水郅已偏头对靖王水臶道:“三弟,朕记得你少时曾随许将军在北境历练,率千人与五倍之敌斡旋到援军至,不知你如今可怀念那处风景?” 因儿子被指派了差事正皱眉的水臶抬眼与水郅对视片刻,展眉笑道:“皇兄若是不提,臣弟倒还当真未曾想过故地重游一回,不过这许多年过去,那边风景怕是变了不少,臣弟可是不愿被军中将领笑话,皇兄好歹再给臣弟配个向导。” “待你去了,夙平能委屈了你?”水郅笑驳一句,思量一瞬,道,“南安王世子霍青,你看如何?霍青在北境从军五年,归京不过这一二年,想来为你做向导必不至于失道。” “多谢皇兄。”水臶起身折腰一礼,直起身时面上散漫之色尽消,道,“臣弟尚有一不情之请。” “何须赘言,讲来就是。”水郅心下已有所觉,顿觉比起善解人意的臣子,果然还是一处长大的兄弟贴心。 “臣弟多年未曾舞刀动枪,兵器已尘封库房,想求皇兄赐一趁手兵刃。” 看着面前锐意乍显的水臶,水郅心中且慰且涩,缓了片刻,方才道:“北疆众将云集,何须你等王爵之身亲提了刀枪搏杀一二兵士,佩剑自卫即可。朕有一薄剑甚是轻便,剑柄缠丝多年,还是当年你帮朕寻的材质,今日便赠与你佩。” 水臶折腰拜谢:“臣弟谢皇兄赐。” “朕曾听英郡王说南安王世子擅射,便赐他一副长弓。”水郅微微一笑,续道,“你二人也可顺路去瞧瞧瑶玶。说来星海在西疆亦有两年,待北疆战事稳当,你二人得闲往西疆替朕看一看星海。” “臣领旨。”水臶再行一礼,直身抬眼与水郅对视:二哥,你这支使人跑圈儿的习惯怎的还是没改? 朕记着你说想看海来着,左右要出一趟京,去瞧一眼不是正好?水郅眼睛一眨,倒似受了委屈。 水臶受不得水郅这模样,垂眼坐了,心下直念着悔不当初。 他二人一番眉言瞳语不过片刻,边上听着皇帝与靖王几句话就定下了章程的众臣只觉冷汗淋漓:皇上这是除了几位皇亲,谁都不信了!前日,他们还曾笑刑部日夜轮班的清出牢房竟是盼着翰林大人犯傻,不想那竟是他们的归处。 兵部郎中林平受着边上几位同僚厉得能割肉的眼神,跪伏之姿又低了几分,额头抵着冰凉的石板留得一份清明。打从皇帝遣了肃王押运粮草,他就已隐约预见了今日之局,却没想到皇帝会隐忍至人证俱全方才发难,如此倒也好,他是姑苏林氏在朝为官最后一人,待他获罪下狱,便是将林何两家孽缘斩断,今后何家和那林瑜一支各赎各的罪,莫要再牵连姑苏林氏! 何宇跪在地上,听着君臣对答,只觉心口一寸寸的凉下去,他很后悔没听太后的话将何岑从北军中弄回来,总想着侄儿们说的有理——何家乃是将门世家,还是得有军功在身说话硬气。是他们太过贪心,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皇帝若是当真要处置了他们,天下百姓都不会说皇帝半字不对…… 何宇这一回倒是没想差,守城兵将虽晓得禁口,然城门夜半而开的动静实在不小,而后各部衙门周遭亦有兵士往来,城中诸人一早起来便猜测开来:能让守城军士夜半开城不外乎边事军情,对那绛彩小国日日捷战,定不需如此焦急,那么,定是北疆军情,也不知是哪位将军行军时又捅了篓子——拜大齐领兵之规所赐,胜时百姓不会太过崇拜统兵之帅,战事受挫,亦不会对人苛责诋毁。 不过,这一番热闹的揣测,一早就到书院习书的学子半点儿不晓。 如今天热,先生们也不拘了学生在屋中作文,只留了有惑未解之人指点,撵了旁的人去水榭边论书。 胤礽与胤禔拉着程毅约了水泽水泊在湖边长廊论过一回建书楼的好处,无人有异,只在选址上意见相左。 京中可建楼地角就那么几处,有百年字号屹立不倒,亦有可易手重修的楼堂,动土重建不过三四月即成,偏胤礽念着买下一茶楼修整。 水泽被水泊推着,问出几人疑惑:“琏儿如此急着起了书楼,可是要做什么?” 您大可直白问他到底藏着什么幺蛾子没抖搂出来的!胤禔捧着茶盏抿了一口,立时皱了脸:好苦! 胤礽不理忿忿看他的胤禔,想了一想,觉得此事归功一人太过,正好有人愿分担,便笑道:“不过是瑾安一点私心罢了。霍先生这些年四处游历所著游记杂谈、释解孤本之文,几位亦是看过的,瑾安每每读来都觉受益匪浅,便想将先生笔记整理一番付梓,也好亲见一回洛阳纸贵的盛景。” 那里头可还有方先生的点评之语。胤禔将一杯药茶饮尽,顺手取了胤礽捧在手中的清水压下苦味,心下续道:顺便借着学子皆在京中,让昔日的京华双杰,成为一代大家,以此为寿贺,果然大手笔。 而那起了的书楼,由霍百里为楼主实在是再好不过。水泽水泊对视一眼,隐约觉得如此一来,他们的隐忧亦是可解,看着对面因被人抢了杯子闹脾气的孩子,很有些怀疑这人稚嫩皮相下藏的是不是只妖精。 “琏儿这想法实在好极!”程毅从胤礽处读过霍百里对诗书子经的注释之言,早奉其为师,晓得人七月寿辰,觉胤礽此法极好,坦荡直言赞词。 这赞词直白简单,倒是让胤礽更觉受之有愧,不由得偏开眼,轻声道:“这倒不是我想的,只是我同父亲说起书肆之事时,提了回将书肆置在酒楼不远处,也免得看书误了用膳时辰伤身,父亲便说何不仿了茶楼,设一楼用茶水点心之处,供人辩经明义,既免了人眼界偏颇,也好叫人心怀谦恭。” “且楼中白供了茶水并果腹点心,倒也可助贫苦学子一二。” “若想用精制膳食,便得自付银两。” “书楼要防霉防火,幸而楼中不存珍册,可也不该让烟火染了书墨,该将厨房安在楼外院落。” 胤礽瞧着那边三人已论说起细节处,乐得悠闲,一手端了刚刚用茶水烫过一回的杯子,一手去取盛了凉茶的瓷壶,冷不防被胤禔捏了手腕,就听人低声问道:“当真不是你想的?” “我只想为先生刊书立著为礼,而已。”胤礽眼睁睁的瞧着胤禔为他斟上药茶,颇为犹豫到底喝不喝。 “难怪霍先生喜欢你,我可是想不出这点子。”胤禔笑眯眯的瞅着胤礽。 “这也有大哥的份儿呀,誊写辩说不明之处,大哥也没少辛苦。这是咱们做弟子的心意。”胤礽哄人自有一份心得,言语诚恳,让边上偷笑的三人暗下注看胤禔能坚持多久。 胤禔倒是全然无动于衷,转而问道:“那些孤本鲜少现世,你是如何打算的?” “这不是会试将行,想来新科士子入翰林也无事可做,这些古籍正好让人斟酌品味。”胤礽瞅着苦茶纠结:好渴,可是这茶喝了会更渴! 几人都晓得那孤本珍册是胤礽祖母传给他们一房之物,见人这般大方,倒是对贾赦评价又高了一分。 瞅着胤礽苦脸的模样,程毅叹口气,将桌上两个纸包打开,推到胤礽面前,问道:“既然要赶在七月刊书,只得寻了楼修葺,快些定下较好。” 看着香甜的点心,胤礽晓得手中苦茶是躲不过了,恹恹回道:“我让人将茶楼酒楼位置画了图。”言罢从袖中取出一纸薄宣展在石案上。 胤禔看过简图,心下略有定数,瞧见胤礽饮过苦茶,正捏着其往常避之不及的糖酥往口中送,忍不住低声笑了一声,问道:“瑾安,你想选在何处?” 胤礽将糖酥咽下,用帕子擦过手,指了图,道:“就这儿。” 几人想法倒是不谋而合,相视一笑更觉心情畅快,偏胤禔要打趣人:“若不是我晓得你向来贪嘴,定以为你在敷衍。” “我贪嘴,可是大哥好像比我胖!” “这哪里是胖,是健硕!” 这边正闹着,瞥见有黄门急急行来,几人对了个眼神,见无一人晓得前情,皆肃了容色起身相迎。 待人近前方晓得是熟人,几人都同宫中往来数次,自是认得张宁,见人面色和缓,心情倒是松了松。 水泽是几人中年纪最长者,便踏前一步迎上,抬手扶住欲行礼的张宁:“张总管辛苦,莫要多礼。” “多谢靖王世子。”张宁手臂被扶得实诚,便也不矫情,见他要寻的人都在,便不赘言,道,“皇帝有口谕给靖王世子和肃王世子。” 水泽、水泊、胤禔三人皆有封号在身,听口谕不必行叩拜大礼,胤礽和程毅已跪伏在地。 “皇上口谕:令靖王世子水泽、肃王世子水泊领禁军办差!” 胤礽只觉鼻端嗅到了兵戎血腥,起身后仰头看了眼肃容的水泽、水泊,转身将桌上点心装回油纸袋塞给离他最近的水泊。 水泊正乱糟糟的想着心事儿,忽的被人勾了手塞了东西,低头见一双澄亮的瞳子,再瞅眼只这片刻人还记得将点心分了两包,心生笑意眉头也松了松,将纸包收到袖中,抬手捏了捏胤礽的脸颊。 胤礽木着脸瞪了回水泊,抬手揉了把脸: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二岁的毛孩子,怎的还都掐他脸! “肃王已从边疆安然归来,现正在乾元宫议事。闻得吏部有人弄假,皇帝差两位世子带禁军将人提去大理寺。”张宁乃是何等眼观六五耳听八方的人物,支应着水泽的探问,那头的小动作也收在眼中,想一想昨日侍从报说太子和英郡王回宫路上为何种馅料制的点心更美味争执一路,忍不住转头将胤礽打量一回:这贾姓小儿怎的竟是个吃货!还不忘拐着皇子皇孙一起吃! 心下念着回去要问一问御医用多了点心可有不妥之处,张宁从袖中取出牛皮纸封,对站在胤礽身边的胤禔笑道:“北静王世子,这是肃王带回的北静王的家书。肃王说北静王身体康健,皇上叫奴才给您送来,也好安心。” 胤禔眨了下眼压下激动心情,双手接过,欠身道:“谢皇上恩典,谢肃王相助,劳烦张总管。” “北静王世子客气了。”张宁转脸看向水泽和水泊,道,“两位世子,现下移步吏部?” “张总管请。” 目送几人背影远去,程毅和胤礽齐齐去看胤禔,见人抱着牛皮纸封发呆,两人对视一眼,悄悄转回石桌前,却见桌上刚才匆忙叠起的薄宣已不见,这松瑶书院中自是不会出现话本儿里能高来高去的江湖人物,那么便是刚才离开的两个给揣走的。 脑筋转的真快!胤礽又放下一心事,踮脚在石凳上坐了,指着他用巾帕留下的几块点心对程毅招手:来吃点心! 程毅瞅了眼仍在出神的胤禔,走到胤礽身边的石凳上坐了,边捏了块儿点心往嘴里送去,边眼神复杂的看了胤礽一眼:真不知道这贾瑾安是没心没肺,还是修了道术得窥天狼星图,怎的就不挂念边情战事如何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待胤禔给军中传递书信之人狠狠记了笔帐,又算过肃王言说几分真假,回头寻人时就见胤礽和程毅正以指蘸水在石桌上画着什么,倒也没生气,将纸封收在怀中,上前几步站到两人间刚好容得下一人的位置去看两人画的是什么。 待看清人画的是北疆地图,胤禔暗赞一回程毅好画技,而后方才反应过来胤礽指派人做什么,左手按住右手克制住一巴掌糊上胤礽的头的冲动,决定今日下晌定要揪了人耳朵好好聊一聊! 程毅倒是不觉有异,他在家中也没少听他父亲程杰说起刑部事,他的姑父西宁王涂之洲也会将军情与他解说一二,胤禔和胤礽有霍百里那么个先生,对边情掌握如斯明晰倒也自然。他早不是不知事的小儿,什么话该烂在肚子里早已明白。更何况,程毅瞅了眼单手托腮的胤礽:人这般信他,他也该回报一二。 水画已成,三人指点论说一番,胤礽和胤禔怎么也没瞧出北境有何等大事,倒是程毅心下暗叹一回关心则乱,指了东北处,道:“东平王世子如今已攻至绛彩国东都,可是那绛彩国派了说客来?” 此言一出,三人齐齐愣了一愣:东北兵将忍着绛彩国滋扰多少年,今晓得皇上决意一战,怎会放了使者入境?莫不是有人受贿?为此形同叛国之恶行出动禁军倒是不甚奇怪。 皇城中被准了出声的何岑顿首于地,嘶声道:“皇上,臣冤枉!” 何宇哑声喝道:“竖子,住口!矫旨私行,可是谁冤枉了你?”言罢,向前膝行两步,脱下官帽,叩首道,“皇上,臣教导子侄不严,请皇上降罪!” 水郅看了眼何宇满头的白发,移开眼,声音中半点儿心绪不露:“何大人且在一旁候着,宣威将军喊冤,朕自然要许人说一回他的道理。何岑,你说你何冤之有?” 何岑狼狈的直起身,张了张口,忽然发觉他无辞可辩,他原本筹划了待军中送粮往北军时添上自个儿名头,抹去名册上的不妥,却没想到皇帝会遣了肃王押送粮草,而肃王行程竟未循旧例,何冤?他确实犯了军规,不过水臻和穆兴此回亦犯下大错! 镇定了神色,何岑沉声道:“七日前,有绛彩国使者前来军中,北静王以奸细之名令将其捆缚,然臣晓得绛彩国语言,讯问一二,得知来人当真是绛彩国求降使者,便向北静王谏言遣人求证,北静王却只予敷衍之词。臣夜半再往囚人之处讯问,得知使者从北境来乃是因东北军帅东平王世子已连斩两使者!臣护住使者,肃王却只道我违帅令,押臣回京。”何岑再叩首,“臣自知私往北军有罪,却不认违帅令之罪。皇上,以战事安土定边终不是长久之计,既来降使,显我大国风范方为百年计!” “何将军,那绛彩国口上说着奉大齐为主,然东平王世子攻下其西都时,军士从其宫室中得一帛书,那绛彩国亦奉阿利国为主!此回意欲偷袭便是与阿利国合谋。待此二主之臣,再予之宽裕,岂不是显我大齐无能?”肃王水臵冷笑一声,道,“何岑,且不说你先前多次贻误战机,此回之事,你在北疆如何管起东北战事,行越俎代庖之事,当真没有徇私——” 水臶已明白水郅还是不忍将何家斩草除根,不愿水臵担了这因果,出声截了人的话:“五弟,莫要为这等人气坏了身子,其自以为深明大义,实不过私心作祟,却连自己都骗过了。” 水郅看了眼被安抚住的水臵,看了眼面上已一片惨白只凭着股气撑着的何岑,一字字慢慢道:“东平王世子军情奏报中言明所谓降使不过绛彩国拖延手段,朕已给绛彩国多次宽裕,此回再容不得他猖狂,已准了东平王世子便宜行事。何岑你还有什么要说?” “臣,无话可说。”何岑从水郅眼中看到泠泠冷意,只觉多年执念尽成笑话,一语尽,伏叩在地。 何岑曾伤方森杰,与当年定国侯之死亦有关联,现今处置了人,水郅却觉意兴阑珊,只问道:“擅离职守,违令不遵之人,军中责罚定例为何?” “回皇上的话,兵士擅离旬月,责军棍五十,记档;擅离半年以上视为叛国,得而诛之,罪及三族。为将者擅离职守,拘交刑部,查其踪,刺配戍边,罪及九族。” 此言一出,本为皇帝欲从轻处置何岑而欢喜的诸人皆是一滞,刘凌峰看了眼回话的楚奇,垂眼不言。 “宣威将军行踪倒是不必再查了,何岑在北疆亦有战功,朕徇私以其功抵过一回,何岑刺配南疆,妻妾子女入奴籍,不罪旁人。” “罪臣谢皇上隆恩。”何岑声音黯哑,失了那点点自以为有理的信念,终于塌了脊梁。 “老臣谢皇上恩典!”何宇这回是当真感激涕零,何岑被发配总还留得命在,其妻女遣人买回也委屈不了,不过日后亲事受挫罢了,只要何家根基在,总还会有翻身余地! 水郅挥手让侍卫将何岑带去偏殿,看了眼跪伏的老者,道:“何大人起来吧,礼部已递折奏明属国欲来朝贺,修订之规还要何大人多多琢磨。” “臣领旨。”何宇艰涩叩拜,起身退出大殿。 如此一番,众人已明皇帝对何家有保全之意,却也不会包庇。 何宇立在殿外,回头看了眼匾额,慢慢步下阶梯,回思曾经风光,再想如今窘境,终是下定决心: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何家在当今眼中已无半点用处,为子孙计,日后何家定要推了三皇子与四皇子其中一人为帝!……也好叫你晓得夙愿不得偿的苦痛! 水泱入了兵部衙门就晓得今回事怕是没那么简单,看着兵部主事之上诸官皆不在,水泱想了想,命羽卫将三年来的军情奏报档案及兵册副本取来。 待羽卫将册本取来,水泱在桌案上绘制的北疆地图墨迹已干。 霍青带着工部兵器册档到兵部时,就见水泱正拧着眉头看着案上宣墨。 行过礼,霍青上前看过,再看案上左右两侧书卷,心底暗叹这人对国事的敏锐同胤礽一般,当下并不言语扰人,只默默想着若他在边为帅,该当如何调派。 水泱忽的向前倾身,指了一处,道:“若遣骑兵夺下此处,或战事格局将改。” “此处地势险要,虽是重地,以精兵夺之却未免得不偿失,阿利国犯我边境本就是为了粮草资物,似如今这般待其困死却也无妨,北军此行做练兵之行亦可,若是户部大人心疼国库,”霍青对上水泱看过来的眼,笑了笑,“闻听属国将来朝,怎可不供些岁币来?” 水泱回以低笑:“怕是礼部大人会说此举损我大国风范。” “朝中臣子谁家没欠着国库的债,或是还钱,或是掏钱,礼部大人该晓得轻重。”霍青答的痛快,据他所知,他家相熟的几家王府欠银皆不过万两,更是早备有库银待偿,不过是不愿惹来众怒罢了,且现在确不是讨银的好时候,但是,拿来压人却是好的。 待水泱想明白霍青竟是打算以欠银要挟了众臣,笑了好一会儿方才止住,道:“若是怀瑾不介怀,我会隐了你的名头谏言皇上。” 霍青笑答:“多谢太子体谅,时辰不早,太子可要传膳?” 松瑶书院因着暑热许学生下晌归家,略有家资的学子自然返家,留贫寒学子在垂纱水榭读书避暑。 胤禔牵着胤礽登了车,一言不发,胤礽眨眨眼,本以为胤禔是念着水臻心情不好,往人身边挪了挪,轻声道:“大哥,别担心,北静王身边有霍先生教出的侍从,更是执掌帅印,那些兵将并不敢十分欺他。” 胤禔抬手揽了胤礽肩膀,凑到人耳边轻声道:“我担心的不是父亲,而是你。你可还记得今日你答我如何处置孤本之言?” “记得。”胤礽反思一回,仍不觉此事有何不对,静待胤禔解说。 “此处虽不禁百姓言说朝堂天下事,可谁家小儿说着自家私心,便随指朝堂官员差事?”胤禔看着胤礽被自己说愣了,伸手将人搂在怀里,抬手轻拍着胤礽的背,轻声道,“水泽、水泊和程毅都很好,他们也都年纪不大,亦有指点江山的傲气,听你这话倒也不觉如何,可是这话若是传入靖王、肃王耳中,却可查其中不妥之处,他们不是看着你长大的先生们,先生们没将你当成孩童看待,靖王、肃王却会。先前你我传话将两位王爷拖入浑水,虽是双赢,却也显得太过老成——” “哥,我明白了。”胤礽闭了闭眼,坐直身子,与人对视,道,“我已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你明白就好。”胤禔看着胤礽的模样很觉心疼,却明白情势不可违,只能抬手拍拍人肩膀以作安抚。 “我想明年我得早点儿往江南去,好好学一学江南士子是如何说话的。” 胤禔看了眼胤礽满眼兴味的模样,没忍心诘问人是不是慕江南好景,只道:“……别邯郸学步。” “有大哥你盯着,弟弟才不担心。”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水泽和水泊差事自是不难,他二人不过此行镇妖石,只管往边上一站,看着禁军拿人就好。 而听过几人被堵嘴前惶惶间只言片语,水泽和水泊倒是彻底放了心:何岑混入北军之事,他二人亦是知晓,如今见皇上处置,也免得再担忧那人在北军中搅风搅雨。 待查点了名册,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几位大人也到了,水泽和水泊对视一眼,心下暗惊,一时间倒是猜不出皇帝是要放过了何家还是要斩草除根。 幸而此事怎样都与他们这两府关系不大。 寒暄一回,察觉到那几人对着眼神,晓得人怕是打算从他二人处打探宫中事宜,水泽暗哂一回诸人小视小儿,忽的有点儿期待胤礽出仕,教这些最喜论资排辈之人明白一回什么叫做江山代有才人出! “几位大人,这时辰已是不早,水泽和水泊要回宫复命,可要同行?” 水泽笑得客套,更有张宁立在一旁,御史中丞张炜也不好再说,忙与郭、付、梁三人一同应是。 宫中,水郅已听过一回兵部官员的坦白忏悔,有黄门在旁录下言辞,几人入内觐见时,正好见兵部左侍郎黄天修哆嗦着手从棉宣上移开。 张、郭、付、梁四人心下一沉,听得前头水泽水泊跪拜行礼,忙也跪地拜礼:“臣张炜/郭东博/付彬/梁诗律叩见陛下。” “都起吧。” 水泽水泊又向边上坐的靖王、肃王、西宁王行了礼,这才回禀差事妥当,将记录书册名录的折本呈上。 水郅看了一眼,便笑了,赞道:“两位侄儿果然思虑周全,待你二人父王舍得了,过一二年便来朝中办差。” 水臶和水臵闻言,只是一笑,并不答话。 涂之洲在旁展扇遮面,假借轻咳掩去笑意:轮到自个儿儿子身上舍不得了?看你们要怎样哄了星海不恼! 水郅暗嫌一回两个弟弟小气,却也不勉强,看向张宁,问道:“溶儿看过信了?” 张宁道:“回皇上的话,北静王世子接了信叩谢皇恩,午时散学时分乘车归府。” “溶儿果然知事。” 水郅言语中的欣慰,让下头跪着的御史中丞张炜只觉身子一颤,皇上这是明摆着说他们这些个臣子竟是连一小儿都不如了! 水郅本就不喜现今御史台诸臣,奈何如中丞张炜等臣子乃是家学渊源,虽是聒噪,却还算的衷心,只是为人不够聪慧,闻风奏事,总也寻不到关键之处。此回宣了人来,便是警醒,若是人不晓事儿,不能领会上意,择了能人入台,他便也无须客气,借此回失职之事,派了羽卫入御史台! 刑部尚书郭东博乃是他当年钦点,为人处世小心谨慎,秉公执法,自是无需他嘱咐太多,至于付彬,水郅将人打量一回,此人寒士出身,如今不过而立之年,便已至从三品官职,身负刑狱之职,朝臣却无一人言说其不是,着实是个人才,只是那双眼偶尔闪现的疯狂,实在让他没法儿全然信重。 水郅暗叹一回,命黄门将刚刚记录兵部诸人言辞的棉宣交给郭、付二人,嘱咐二人此回事宜定要勘查仔细。 待诸臣退下,殿中只余三王并两位世子,水郅犹豫一瞬,还是出言支了水泽和水泊去偏殿用点心。 眼见水臶和水臵瞧着水泽水泊离开送了口气的样子,水郅觉得有点儿憋气,当初他们兄弟哪个不是十一二岁就出来办差,他从不是不能容人的,怎的就被如此避讳? 只是如今这情形却是也怨不得他两位弟弟,他当年虽是名正言顺的登基为帝,下头臣子倚仗却是仍在,朝堂倾轧几乎连点遮掩都不要了,受了那么一回苦,不愿让儿女再受也是应当。 压了火气,水郅问起先前一直没得机会询问之事:“绛彩国那使者,五弟你可见过?” “那使者确是绛彩国人,不过臣弟瞧着那几人神情闪烁,认为不可信。”水臵沉声道,”且那几人乃是骑着马从正北处而来,与阿利国定脱不开关系。” “你既疑心,缘何还带了人来?” “何家竖子将此事宣扬开来,直道东平王世子嗜杀,臣弟虽可将人严惩以诫,但军中将领无不妒忌穆兴之功,要其禁流言,人口上应着,却从无作为,怕要乱了军心。臣弟无法,只得将这罪魁祸首皆绑了回来,至于东北战事,北军将领还没那个能耐去插手。”水臵言语顿了一顿,终是续道,“只是,那一行人中有个少年臣弟瞧着很是眼熟。” “让人拖了行程,慢慢行来。万不可许人于边路上随意走动。”水郅揉着额头,他最烦的就是何岑那样自以为是之人,“你看着眼熟?可想起是似何人?” “十年前被点去绛彩国行教化之事的榜眼李宝荣。” “你是说那李宝荣当年许是在绛彩国成了婚?”水郅拧了眉头,他还记得当年那位李榜眼,毕竟当初点了此人往绛彩国去原因极多,一是此人乃三甲中最年长者,二是为其家有恒产有子为后,三,则是为了此人乃是林瑜门生,对林瑜极为推崇,而他是嫌听见林瑜二字都忍不住生恨!不过,此人当年去时言誓必将全心教化蛮荒之地,不想在绛彩国竟还遗下一子。 “成婚怕是不该,留了信物纳妾聘书却是可能。”涂之洲在旁笑道,眼中却是满满嘲讽。 晓得涂之洲言中讽的是谁,水家兄弟三人不好评说,且那事同先皇亦有关联,更不好言及,只能假作不知。水郅另择了话头,说起晚上在宫里摆小宴,只他们兄弟爷们乐呵一回。 此时正经午膳时辰已过,水郅便留几人用膳后在回府修整,涂之洲自言体弱受不得宫中烟火,便先行告退。 待涂之洲回到府上,见程毅也在,交代过晚上要赴宫中宴,便将程毅拎到自个儿书房。 听过程毅将白日里亭中对话学来,涂之洲微蹙了眉头,那贾姓小儿着实不似一普通公侯人家养出的孩子,语气遣词倒似宫中皇子! 不过,这地儿他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提了笔,将那处地势简略画来,涂之洲看着图想了一想,微蹙了眉,看向程毅,问道:“此处乃是何人所选?” “瑾安将京中店铺简图拿来,我和肃王世子、靖王世子、北静王世子五人挑的。”程毅心下直叹:怎的长辈们总担心他们被琏儿骗?明明琏儿那么有趣,就是爱使点儿小性子,以后他要待琏儿更好些! 涂之洲瞧着程毅面色,便晓得人想着什么,心下恨恨想了一回待程毅受了算计便知晓何人待其为真,偏他眼瞅着人好容易从半臂长长到齐腰高,到底舍不得人难过,只能耐下心来细问:“那图现在何处?” “该是靖王世子拿了去。”程毅见他姨夫神色和缓了些,便探头去品思人落笔技巧。 “既是如此,倒是无妨。”涂之洲松了口,见程毅又看过来的眼中满是好奇,只得答道,“那处十年前乃是天机楼。” 瞅着程毅又转去研究运笔之法,涂之洲无声长叹:他侄儿原来多单纯可爱一孩子,打从跟那个贾琏混在一处,再不好逗弄,丁点儿小人儿就做老神在在模样,但有所求就用澄亮的眼看人,让人半点儿拒绝之言都说不出……听说靖王、肃王家的两个小子也都学会了撒娇,那始作俑者实在可恶! 宫中,简单午膳后,水泽将几人欲起书楼诸事一一说来,末了呈上那圈了选址之地的简图。 水郅看着面前棉宣,叹笑一声,兜兜转转,竟是又回了此处,倒是天意。 水臵和水臶也瞧着那图,看着被圈上的那一处楼宇,齐齐摇了摇头。 水泽和水泊悄悄的打着眼色:这地方果然有古怪! 还是水郅先出声笑了一笑,道:“此处甚好,太子早先将华星的文章予我看过,朕觉得甚好,你们只管印来就是,这起书楼一事倒不必你们操持,朕遣人去办就好。” “华星这弟子教得很不错。”水臶瞟了眼水泽,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 水泽假作不见,打定主意再见着胤礽的时候定要叫人给他父亲琢磨了寿礼来。 水臶和水臵的府邸相毗邻,索性他二人同乘一顶软轿,正方便二人叙话,水泽和水泊乘另一顶。 水臶揉着额头看着水臵,道:“你说那贾姓小儿怎的就这么邪性?” “可能挣命的孩子都那个样子。”水臵边探手去捉水臶的手腕,边道,“你瞧除了哪一处倒是真没更合适的地方,便是要新建,也没有比那更合适的位置了。那孩子心眼儿定是不少,确实借着旁人的势,却从未伤过人。” “你倒是心宽,被个小孩子算计也不恼。”水臶隔开水臵的手,轻声道,“放心,不过是去做监军。” “你心里有数就好。”水臵并未多言,只是瞧着人笑。 想皇家子弟有多少好东西供着,尤其水郅并不是小气人,但凡有供上的疗伤圣药,总会有水臶一份,这么些年,除了要命的伤怕是没什么养不好的。 不过是心病。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过是心病。 历代皇朝皇子皆有的心病,天子的信任到底能抵过多少流言蜚语,若不愿被忌惮,就得怨愤夙愿不得酬。 可是,水郅此番行事并不像玩笑,且,已给他们留足了退路。 说到底,只要他们不贪心,晓得功成身退的道理,而朝无庸碌,无人以踏骨祭血为晋升之途,君臣和局并非难事。 水臶落马的伤‘养’了十七年,如今总算好了,他懒惰的性子也‘变’了些,只不知那几人的疯癫是否得治。 水臵归府后同肃王妃徐珍略略叙过别情,又交代一回晚上赴宫宴之事。 肃王妃瞧见水泊在边上戳着,晓得这父子二人怕是有事要谈,多半是与将举行的会试和太子入兵部当差之事相关,这些事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捋明白的,便也不耽于夫妻思情,撵了那父子二人去书房说话,自去为人挑拣衣裳。 肃王府一墙之隔的靖王府中,靖王妃赵静闻听水臶将往北境去,暗恨一回自己不是出身将门世家,便将明日贺南安王府郡主生辰的礼单呈给水臶看视,询问可否再添一二珍玩,见人面上并无不悦,又试探问起霍青品性。 水臶晓得赵静是在为他的嫡长女水葶甄选夫婿,也没对人这般小心翼翼有什么不耐,只又暗叹一回这被酸腐父兄苛责太久的女子说话弯绕还是太多,便与人细细分说一回儿女婚姻他尚要考校,不过南安王府她很可以待人亲热些。 赵静也晓得自个儿的不足,论出身,她是几位王妃中家世最低者,眼界见识自是不如,当初她被赐婚王爷,一家人都是晕乎乎的接的圣旨。好在,水臶并不嫌她,肯教她,妯娌中难相处的那几个少有来往,她自当全心全意的回报。好歹她也做王妃近二十年,得水臶一番提点,自知明日该如何行事,便也不再扰人,起身去为水臶父子准备晚上赴宴的衣饰。 水臶书房中,水泽依水臶要求,将他所知的胤礽和胤禔做的文章都默来。 水臶细细瞧过,轻轻一叹,见水泽容色忐忑,安抚道:“这两个小子本事确实不小,但脾性行事还是欠些火候,你比他二人年长,平日里也规劝着些。你们先生那书稿,你怎的不给为父瞧瞧?” 水泽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叠棉宣,奉上:“父亲莫恼,霍先生的手札中书论游记驳杂,儿子同几位小友正分别誊写归类,这是儿子整理好的。” 水臶盯了水泽一眼,边想着你们群小鬼怎晓得如何编书,边将墨宣挪到跟前看视。 前书论评析,后游记风貌。蝇头小楷,规整不逊刻板刊出书册。 待翻至最后一页,水臶只觉意犹未尽,对北疆此行更有几分期待。 抬眼将隔案对坐的少年细细打量一回,水臶微微笑了,原来孩子们成长的比他们预想的要快,比他们期待的还要优秀。 既然如此,他这做父亲的也不该再小视他的嫡长子了。 “你如何想到将那图呈给皇上看?” 兵部,水泱和霍青用罢午膳,仍不见被宣召的兵部官员归来,便令人置了沙盘,推演北疆战事。 结果堪堪平手,水泱心下暗道此人不愧在疆场上历练过的,决断、应变甚快,倒是他顾虑太多,生生错了几处时机。 霍青悄悄的擦了擦手心那点虚汗,瞥了眼水泱,暗想这做太子的是不是都是妖怪,上辈子,他遇上个胤礽,这一世,又来个水泱,幸好他是个心怀大度的,否则不定怎么琢磨了阴损招数将这屡屡挫他威风的玲珑人儿毁了去。 于他们几人而言,或者说,于此间世人而言,这宫中无经了两世的妖/精来添乱,着实幸甚。霍青将沙盘归置至初局模样,本欲同水泱聊一聊此回会试诸事,抬眼却见对方眼睛亮晶晶的看过来,只得暗叹一声,抬手示意对方摆置沙盘,与人细究了变化去。 待侍从入内送消暑汤水,霍青和水泱这才从战谋中收回心神,只觉疲累不堪,听侍从道说有主事求见,不假思索的宣了人进来。 瞧见来人入室就跪了请太子做主处置兵部诸事,听着人絮叨着‘军情紧急’‘各处调配’,二人方才转动刚用半碗糖水滋养的脑筋,细细梳理一回种种蛛丝马迹,又算了算肃王启程时日,及刚刚他二人翻过的驿站奏报,估摸着怕是肃王回了来,并带了些切实的证据。 兵部诸人间的勾心斗角并那些暗地里的勾当,霍青早有所觉,只不过他原已见惯了康熙治下的旧功抵过及胤禛为帝时的狡兔未死弓箭先藏,瞧着水郅时不时的敲打兵部诸人已觉此间君臣局摆面甚好,现在见水郅竟是有魄力以新换旧,除了有点担忧将来换上的人的本事不堪重任,倒觉这才是杀伐决断的帝皇手段。不过,这点担心在他刚刚见识过水泱的本事,已尽数消去。 水泱此人性情比胤礽和软,懂事得更早,更招人喜欢,若是此子有心,那些郁郁藏拙的世家子弟尽可被其哄得奉上满腔热血,至于寒门武将,除却那些眼里心里都对世家子怀着恨意的偏执人,必也会折服在此人的学识魄力之前,若要评判次子能否奉天承运,却要看水泱在帝皇与储君一事上能不能思虑通透了。 霍青很不想搭理这跪在下头的人,此人与他一般职为主事,不过他在兵部下属四司中司戎的兵部任主事,而这姚楷却是库部二主事之一,他二人交往浅浅,他却知姚楷与素来亲近何家的那些人走得近,此回未被宣召,怕是因为其行事向来谨慎,且那库部素来为人所忽略,倒是让其寻了机会来做说客,也不知这真心有几分,做个姿态的可能倒是更大些。 不过,这说客他与水泱、水汜也都做不得,更不会做,若人唾道无情,他才要笑说这话的人认不认窃国之罪。 只是,人言可畏,凉薄之名还是莫要往自个儿身上揽得好,不待姚楷将话从边情急迫绕去尚书员外郎等上官如何兢恪上,霍青便道:“皇上招了几位大人往宫中想是亦有要事,若有什么紧急军情怎的不往宫中递?且你既是库部主事,刚才工部送来的器械册子可是对整完毕?我正与太子说着今日工部匠人寻摸出几页机括残本,也不知有几许可用,英郡王那儿正等着这边的器械图册做对照。” 姚楷忙躬身应着正着人对照,他这就回去监管,得了水泱的话便匆匆退出门去,暗地里恨恨将霍青诅咒一回,甩袖折回库部。 水泱亲手为霍青添了汤羹,算是谢过。 霍青本也没打算从水泱处得什么许诺,正好借此转了话题,去说昨日他在大业寺的见闻。 听霍青说起那几人打算修整了书楼出来,水泱立时笑道:“琏儿还是这般贪嘴。” 霍青忍了忍才没将揶揄水泱的话道出:你到底是怎么想到人是为了一口吃的将好好的书肆变成了麻烦的书楼?偏还就是那么回事儿! 水泱不晓得霍青容色古怪的缘由,他与人初识之际嫌弃此人身上混气太重,相熟后才晓得不过是其做在人前的模样,这南安王世子性子其实挺实诚,当下怕人领悟不到他其实在玩笑,忙肃整了容色,道:“想来琏儿是舍不得霍先生再出去游历。若是霍先生执掌那书楼,又有方先生的书院,倒是天下学子的幸事。” “太子英明。”霍青做出恍然模样,心底长长叹气,这两人得是有怎样的心有灵犀啊!若不是他晓得胤礽置办书肆的初衷,也没有同宫里通消息的渠道,他定要怀疑这二人合谋! 也不知道等穆诚那小子发现水泱同胤礽这般亲近,还会不会似一年前那般吃醋。霍青正想着,就听有黄门来传旨。 传旨黄门是张宁的徒弟张书,得了张宁的吩咐,听水泱的探问都是不招忌讳的言辞,晓得他师傅教导的有理,愈发坚定了谨遵师嘱。 打发了侍从去准备轿子,水泱瞧见霍青微蹙了眉头,宽慰道:“这回往北疆制整事物怕是要近十日,你且缓缓安置府上诸事。” “臣明白。”霍青确有对这旨意突兀的烦恼,他原打算慢慢同南安王妃剖析了京中局势,再寻他那工于心计的舅舅谈谈家族百年计,现下怕是来不及,只能先同南安王妃下了猛药,劝解之事只能靠霍妍和霍书安了。 待外头车轿备好,被水泱遣去寻水汜的侍从回了来,报说英郡王将慢行相。,霍青瞅着水泱晓得开心的模样,悄悄翻了个白眼,同情一回做事向来风风火火的水汜。 待水泱和霍青出了兵部衙门,正遇上从大理寺归来的兵部尚书等几人。 一手可数的惶惶臣子中镇定自若的兵部尚书刘凌峰和兵部右侍郎楚奇实在招眼,水泱将这二人记下,思量一回楚奇同护他去荣国府城外别院的校尉楚哲之间的关系,自责一回行事疏漏。 待彼此见过礼,霍青将录有他和水泱今日推演沙盘时发现的问题的棉宣递给了楚奇,互又道过礼,错身而行。 坐在轿中,看着两股战战挪进兵部衙门的几位大臣,水泱和霍青都不免思量:将臣子不得天子信任这般明晃晃的昭告天下,也不知现在京中齐聚的士子会如何想。 或许这亦是水郅的本意。 往北静王府的赏赐和传宴口谕是张宁亲自送的,彼时水臻的家信北静王府诸人皆已阅过,周月竹欢喜的落了几滴泪,被劝着歇了,水清和水芸守着周月竹,未免扰了周月竹休息,胤禔便在梅鹤园领了口谕。 水郅令张宁领这差事,自然便是要其将边境形势种种说给方霍二人。 待方森杰送了人去,一脚入室尚未踏实,就听胤礽小声的嘟囔:“皇上好决绝的手段。” 方森杰这刚落地的脚步顿时重了,盯着胤礽气急反笑:好个不知悔改的小子! 霍百里瞅着尚有公案未结,现下又惹祸事的胤礽,觉得比起这师侄,还是他师弟重要些,叹了一声,笑道:“琏儿,你今儿若是不说明白了——” “我府上处置了那么些仆从,多少有人知晓我太祖母留给我父亲许多私房,箱箱笼笼的堆着好似富可敌国,却无人知其中大半乃是珍册孤本,虽说是值些银子,可这拿了书册换银钱总是好说不好听,说出来人也只当是敷衍,我不愿父亲被那黑心肠的惦记上,就想着将这珍册孤本什么的献给皇上,刊印出来,天下士人都得受了我父亲这恩惠,也算是买个平安。至于为何又成了供给吃食得书楼,我这辈子没什么喜好,就是贪一口吃。”胤礽竹筒倒豆似的说了一长串话,语毕也不抬眼看方霍二人神情,一头扎进胤禔怀里,不肯抬头。 倒是让霍百里和方森杰莫名觉得自个儿欺负了个孩子。 “行,信你一回。回去歇着吧。”方森杰叹口气,认下胤礽胆大妄为有他这为师者的过错,决定放人一回。 被胤礽的破罐破摔举动惊着了胤禔听方森杰松了口,忙将胤礽从自个儿怀里挖出来,拉着人行礼告退,待绕过屏风松了半口气,将出门时就听后头追上沉沉一句:“——记得谨言慎行。” 剩的半口气也不用出了,憋着跟着身边这个疯子考跑吧。胤禔瞪着拉着他一阵小跑的胤礽的后脑勺,觉定早晚有一天他要狠狠揍人一顿! 瞧着两个素来胆大妄为的小子被他一句话吓得一溜小跑不见人影,霍百里叹笑一声,挑了玉签拨动流水假山上的水车,看水中游鱼在莲叶间穿行。 方森杰在霍百里对面盘膝坐了,心想这人怕是同幼童相处久了,竟是将其过去的三十几年中未曾有机会摆出来的稚气都招了出来,距其生辰尚有两月,就有些绷不住要知晓谜底,当然他也好奇就是了,是以配合着人逼问几个小儿闹着将天机楼重修成书楼可是安的什么心,不过,瞧着他小弟子刚刚那反应,怕是他们想多了,又或许,那小子是在耍诈。 “你看琏儿说的有几分真假。” “那小子贼心眼儿太多,从没个实诚话,不过倒也不曾现编过瞎话。左右这事儿他已经扯上那么些人,又有皇帝应了,已无需顾虑。只是,那小子刚才嘟囔的话你听真切没?”霍百里放下签字,肃整了面容。 “琏儿猜测皇上心思向来准得很,这一回怕也是*不离十。”方森杰低声说了这话,叹一声,方续道,“皇帝若是当真故意为之,以免去学子争认朝臣为座师,倒也是好事。” “本朝已多年未见朋党之争,你们思虑倒是都深远。”霍百里面上满是不以为然,他可不曾见水郅这般好心过,皇帝么,向来记仇心狠,谁敢欺瞒算计,必引着人犯下大错再一网打尽,方觉痛快。 “纵虎为患之人恶过猛虎。”方森杰取过竹镊子夹了撮茶叶放入紫砂壶,边用滚水洗茶,边道,“就凭琏儿这话,我就信他不是心狠之人,想一想他处置荣国府仆从的手段,实在果决的叫你我自叹不如。” “你是说他将那赖家小儿又收入奴籍之事?”霍华星见方森杰点了头,双手接过对方递的茶,抿了一口,方道,“陈嬷嬷特特同我说过,那药药性不过几日,要不了人命。若是赖家人没起鬼心思,不往鬼神庇佑报应上琢磨,扛住了,便也遂了心意。不过,若是如此,你说瑾安会如何处置那家人?那可是荣国府中管事仆从名牌儿上一等一的人物。” 方森杰不理霍华星语中嘲讽,只道:“你看宁国府的赖二。全家被卖出去,愣是没让赖家老大寻着。”言已至此,方森杰叹一声,沉声道,“何家这一回运气仍不错。” “何家气运已尽,哪儿来的运气?你看那何宇会是识得教训的人?皇上此举,不过是对太后心软,打算将人摘出来了。”霍百里提壶为人添茶,水汽弥散,莫名生出几分森然之意。 第一百一十五章 胤礽快步走进胤禔寝室,径直扑到榻上。 胤禔被那沉闷的声响吓了一跳,忙上前将人翻过来,在人身边坐了,扳过胤礽的头放在膝上仔细看视:若是撞塌了鼻子,可要怎么见人哟! 胤礽垂着眼不敢看胤禔的脸色,只揪了人的袖子摇啊摇,闷声道:“你别生气。” 胤禔接过婢子奉上的帕子糊在胤礽面上,见仆从都知机的退了去,伸手捏住胤礽的鼻子,笑道:“气什么?” 胤礽小心的掀起锦帕一角,露出双眼睛小心翼翼的瞧着胤禔,小声道:“气我说辞总是变化。” 瞅着胤礽可怜兮兮的模样,胤禔虽晓得人大半是装的,倒也不至于当真生气,松了手,拿过镂花银盘中另一块冰过的巾帕拭面,道:“早晓得你做事没那么简单。只是没想到你竟是为了这样的初衷绕了这么一大圈儿,将所有人都兜了进去。” “不过是事头太多,成日里得闲就捋一回,想着能将哪些凑在一处解决,毕竟荣国府祖上虽是土坷垃里刨食儿的,经营这五十余载,姻亲不少,大小也是块儿肉,行事总要稳妥些。”胤礽起身,从冰盒中取了盘鲜果来。 “道理你都明白,可你做的事儿实在看不出哪儿深思熟虑了。”胤禔捏了块蜜桃,瞅着胤礽明显消瘦的脸颊叹气,“你怎么瘦的这么厉害?还说贪食,我就没见你胖过。” “我也没想到那里是天机楼,倒是疏忽了,幸好水泽机变甚快。”胤礽想一回此事好歹是没绕了谁进去,庆幸之余,又愁起来现下人手不够的窘境,如今却是更不好招揽人手打探消息,不由得盼起来年江南行。 胤禔本也没打算得了胤礽回话,只在心中定下几样药膳来日让人制来,见人承认思虑不全,接口道:“这时机倒是赶得巧,若是早些,怕是只得请太子在皇帝那儿说项,若再晚些,将来怕被人揪了做文章离间君臣。你可想好这新建的楼宇要如何命名?” “星枢。” 胤禔将两字品味一回,笑道:“你倒不客气。这名字倒也妥帖,集有天下风貌变迁游记、人世悲喜苦乐论述,仿佛看尽天地生死命途。只是你到时候打算如何说服了先生留下?” 胤礽欣然受了胤禔的赞许,笑道:“这个,就得看阿诚、阿青,还有清儿的本事了。俗世温情最留人啊。” “太狭促!”胤禔笑了一回,放轻了声音,“你倒是不担心他去北疆。” “如今战机已过,毕其功于一役未免得不偿失。且现在这些消息怕是都散了开,想来那绛彩国来人口舌功夫很有几分,”胤礽拨了颗枇杷递给胤禔,道,“皇上的应对之策想来便是屯兵在边,一来,行震慑之事;二来,则是演兵选将。” “京中士子确实聒噪太甚,你这是打算着让皇上开口留先生。”胤禔瞪了胤礽一眼,放低了声音,“阿青此行做正经的监军,也不知皇帝究竟有何用意,南安王妃可是正给那府上儿郎想看亲家。” “阿青许是尚主的命。肃王女儿还小,靖王长女同宫中长公主年纪正值花期,虽说皇家女儿从不愁嫁,要择了品行端方的少年却也要时间考校,女子若是嫁错了,误的是一辈子的事儿。” 胤禔瞧着胤礽叹气,笑道:“莫不是在愁你那妹妹的婚事?不过,太后行事确实挺有意思,不过午时就将宣召的女眷皆送了回来,两位公主也送了回来。也不知明日会不会有不长眼的道说嫁宗室女抚边。” “太后这态度表的隐晦,不过也足够了,想来御史台的人不会那么不长眼,只看礼部那帮庸碌会不会仗着资历胡言乱语了,且,这抚边的公主皇帝随便认一个不就成了,谁那么大公无私就让谁家出女儿好了。”胤礽捏了盅苦茶一饮而尽。 胤禔看着胤礽放了茶盅,捏着银刀在果脯上刻画,不动声色往边上挪了挪,却忍不住出言撩拨:“我倒是忘了你比我更恨这等事。” “你不去准备晚上赴宴之事?这回阿诚许也被传召,也不知东平王病情如何。” 胤礽既说起正事,胤禔也正色相对,叹道:“御医报上的脉案仍是那般,不过,今年暑热得厉害,东平王身子本就不好,全凭各色药材吊命,也不知还能熬多久。”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气:皇上怕是要宣召穆兴回京了。 水汜和水泱入宫向水郅复命的时候正好瞧见皇长女和皇次女,彼此见过礼,两位皇女便往后宫行去。 水泱悄声问水汜:“大哥,过几日是大姐姐生日,弟弟备了琴谱和画卷为礼,不知大哥备的是什么?” “大姐喜画,我着人弄了套舶来的颜料并些湖笔端砚。”水汜说着却叹了口气。 “大哥叹什么气?”水泱见为他二人通报的侍从未出来回话,想是水郅尚有事未完,便放心的与水汜说起悄悄话。 “照说大姐年纪怕是要定亲了,可我瞧着京中儿郎配得上大姐的只寥寥几个,虽有学子进京,看着都拾掇的风流倜傥,也不知道家里头有没有什么表姐表妹的,待骗了咱家女孩儿去,又欺负人要享齐人之福。” 水汜说完话,半晌不得水泱回应,偏头去瞅人,就见人忍笑忍得眉眼都移了位,立时低喝道:“你要笑就笑,别做这怪模样。” “弟弟只是没想到大哥待女儿家如此体贴。”水泱低低笑了两声,便整肃了容色,道,“大嫂定是好福气。” 水汜红了脸,偏此时宫侍唤他二人入内,只得忍下,狠狠将人瞪了两眼。 水郅心情尚好,见水汜面上有点未褪的红晕,待父子三人说过正事,便问道:“朕的英郡王刚刚是被谁欺负了?” “回禀父皇,儿子不敢欺负大哥,只是儿子们刚刚说起大姐姐的婚事,而后提起皇祖母前几日说要给大哥相看闺秀。” 水汜瞪了眼抢话的水泱,暗恨他一时不察就将这人纵得敢这般明着揶揄他。 水郅瞧着他两个儿子打着眉眼官司,不知怎的想起少时在北静王府瞧见的那两只举着没指甲的爪抓挠的猫儿,咳了一声,道:“你们大姐的婚事不急,待明年外放臣工回京述职,朕再行考校。至于你二人的婚事,定下之前定会叫你们隔着帘子瞧一瞧。” 瞅见两人都红了脸,水郅笑了笑,将人撵去休息,唤了护送公主回宫的羽卫报说大业寺中诸事。 听过霍妍言语,水郅暗赞一回霍思教女有方,将赐物单子翻出来,又添了一张琴,一张弓,并些新茶药材。 霍青回到南安王府晓得太妃等人已归,便当先往太妃居处去。 太妃等人携了太后的赏归府,府上仆从正忙着安置物价儿,太妃居所厅堂门口只两个小丫头守着,霍青是何等耳力之人,刚过回廊就听见太侧妃姚氏尖利的声音,当下皱眉站住脚。 霍青自晓得这长辈后院事管不得,可一想他这回护卫靖王代天子出巡怕是要在外奔走一年,也不知这没规矩的妇人会不会将阖府搅进京中风云去,就暗恨自个儿这辈子心慈手软太多,竟是没在姚氏初次意欲插手霍妍婚事时一副药送人去跟老王爷团圆! 霍青正愁着没有头收拾了人,就听得姚氏讽笑道:“你们说是书容将姑娘一番话传出去,可这事儿背后是大少爷还是四少爷推波助澜的我却也模糊晓得——” 姚氏后头的话没得机会说出来,十二褶檀木屏风被踢翻压在下头的仆从只哀叫一声就声息,姚氏惊惧回头正对上眼含杀意的一双瞳子,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扶着高几才稳住身形。 霍青踏着倒下的屏风缓步行至堂屋正中,折身对主座上镇定自若的太妃行礼道:“孙儿给祖母请安。” 厅堂中唯一面色不改的南安太妃柳氏笑道:“免礼。世子这般风风火火的行事极像王爷,倒是年轻人的朝气。” 听得柳氏这等回护之言,霍青并不觉十分讶异,只欣慰一回他这祖母虽偏心,好歹未蒙了审时度势的眼,顺话接道:“谢祖母赞许,孙儿愚钝,只盼能得父王七分本事,护阖府长幼安好。刚刚闻听有人不敬祖母,失礼之处还请祖母见谅。” 姚氏缓神倒也不慢,又听霍青如此言语,一手扶着心口,一手指了霍青喝道:“好个知礼的世子,自家人自可宽容你失礼不敬之事,这青天白日的胡言乱语起来实在张狂太过!” “太侧妃若是不说话,我倒还真没瞧见。”霍青冷笑一声,“这屋中需本世子行礼问安的只太妃一位,阖府宗族现今受得霍青的礼的也不过一手之数,平日敬你一句太侧妃,不过是看在祖父面上,你自个儿不尊重也怪不得旁人!” ‘不尊重’一词乃是姚氏心头隐痛,当下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主座上坐的柳氏颇觉痛快,却也无甚言语,只看霍青如何收场。 霍青晓得这般动静各处的人很快都该来了,回身一脚将塌下的屏风踢开,喝道:“都是死人?将这挑拨主子关系的恶奴拖下去杖毙!”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世子爷身上杀气太重,原本以为可以救命的姚太侧妃已不顶用,怕是还更招了太妃的恨。 原本躲在屏风下装晕的仆从悔不当初,若是乖乖的被送了去庄子,好歹不必受了这皮肉之苦,眼见霍青的亲随提绳近前,立时跪地求饶。 心智弱的已瘫软在地认了命,亦有人迸出求生急智,喊道:“世子你不能打死我,我签得不是死契!” “哦?”霍青转身看着被捆缚了的仆从,见那几人忙不迭的点头,轻声道,“竟是真的。” 这言语太轻,跪地仆从未曾听见,只当自个儿寻得了一线生机,更是扬声喊着:“世子你可不能草菅人命,不问不查就要人命,人心都明亮着呢!”说到最后竟有了几分得意在里头,会试将至,憎恶世家视人命为草芥的寒门士子可是大有人在!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霍青似是认同的微微颔首,转身看向太妃柳氏,道,“孙儿实没想到咱们府中竟当真还有入二门伺候的仆从签的不是死契,请太妃将几位管家传来,我要好好问问这在府上当差几辈子的人何以明知故犯!” 厅上一时寂静,刚缓过神的姚氏亦缄口不言,诧异的看着霍青,不晓得人这是玩儿的哪一出,刚刚出言伤了她的脸面,转身又去寻柳氏的不自在,倒是好个独性的小子!她且看人如何作死! “至于这挑拨不成便意欲诋毁主家的刁奴,”霍青慢悠悠的说道,“将这几人连同契书誊本送去顺天府衙,知会府丞一回,府上无不可对人言之事,许开堂提审。” 刚刚还面带得色的仆从现下已面若死灰,软在地上任人拖了走。 边上立着的侍从噤若寒蝉,倒不是因为同情那几个被拖出去的仆从,毕竟世子定下的罪责虽重,却并未冤枉了谁。那几人乃是几位侧妃妾室入府时带的,自然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伶俐人儿,只是行诓骗欺诈之术太久,竟妄图哄住这从刀山血海中挣出命来的世子!那几个虽不是签的南安王府的死契,身家老小也是被人捏着的,如今闹去了顺天府衙,南安王府自是什么都不必做,便有人要他们闭嘴。 这般明晃晃的阳谋,只需静心思量一回便可看个通透,柳氏将霍青细细打量一回,对左右吩咐道:“没听见世子的话么?令人将府上大小门都关好了,清点人头,将几位管家请来。再去告诉王妃和郡主,明日有得她们忙,今日不必过来。” 指了她右手边惯常空给霍思的位子让人落座,柳氏暗暗叹气:她这嫡亲的孙儿的架势是逼着她立时让权呢,还不忘让她扛下这治家不严的罪过,给王妃和郡主掌家寻了妥帖缘由,倒是当真亲疏分明得很!……只不知人打算如何处置了姚氏,和被牵扯的旁人。 姚氏错过了出言的时机,此时竟是不好再开口,更兼无理,只得咬牙暗骂了人去:这小子借刀杀人的招数用得挺溜,端的是打得好算盘!不过这赤手捉刀,总有闪神自伤的时候,只不知这小子能撑过几场! 霍青如此处置了一干仆从,这些仆从原本的主子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却也是处在进退维谷之境,若一心相护,救不下人不说,犯了以庶犯嫡的大忌,连累着他们的亲母亦要受辱,若只做个样子,怕是日后再得不了愿为他们赴死的心腹。 此事与今后命途勾连,涉事四人便也不好再瞒着自个儿亲娘,难得摈了巧言诡辩,答以诚恳肺腑之言。 相邻两院中,侧妃小柳氏和侧妃纪氏瞅着跟前跪着的儿子,愁得连叹气的力气都失了,她跟从南安王霍思多年,晓得霍思虽不是能狠心对血脉下手的人,但若是谁碍在世子霍青的路上,定是不会留情,虽说霍思现下不在府中,可人单明面儿上就留了一半儿的府兵给霍青!她们皆以为她们的孩儿聪慧,亦不愿提及自个儿年轻时迷神昧眼的为妾之辱,不想竟让人惹下如此大祸,怕是现在想去寻南安王妃秦氏和郡主霍妍求情都是不成。 两位侧妃领着人到了柳氏院门口,瞧见锦缎屏风处,贵妾秦黄二女携子相侯,愈觉忐忑,彼此见过礼,便入了厅堂,与柳氏、姚氏见礼。 霍青身为世子,起身同两位侧妃、两位贵妾问了声好便已全礼,又同霍书宇等人行了家礼,见众人皆静默,笑了一笑,道:“父王往边疆去时,曾与我细说家规,嘱我依规整治一番。我想着自归来所见府中各处皆为和睦,纵有犯戒之处,告诫一二,便该改好了,徐徐教引就好,却是我想岔了。” 言罢,霍青慢悠悠的将霍书宇、霍书宁、霍书守、霍书容四人一一看过,道:“太侧妃说今日在大业寺霍书宇、霍书容行有碍阿妍名声之事,清查此事弯绕之责自有府兵相担。霍书宇,霍书容,你二人侍从已认了罪,不管是不是承了你们的意,御下不严总是你二人过错,家训:男子驭下无能者,廷杖二十。” “书容是你弟弟!”姚氏尖声喝道,满眼的不可置信,就是当初她抱养的霍惠失手推了霍思嫡亲弟弟霍悠落水,霍思以世子之爵也不敢杖责了人去,霍青怎敢如此苛刻庶弟! 柳氏亦动了动唇,虽说她对长孙很失望,可这二十杖下去,怕是人就废了。但是,今日她就是咬碎了牙,也得站在霍青这边。 霍书守上前一步跪在地上,道:“世子,大哥身弱,春夏时节更是精神不佳,书守不自量力将驭下之事强揽在身,出此纰漏自当由书守承罚。” “你说的也有理,念在你初心为悌,免去五廷杖,只是,四弟,凡事要量力而行,今日是在府中,出了府再惹出祸事,可是法不容情啊。”霍青瞧着跪着的霍书守,一字一顿的说道。 霍书守抬头与人对视片刻,垂眼拜谢:“谢三哥教诲,弟弟记住了。” 这倒是个机变得快的。霍青将霍书守从他心中册本往前提了提,起身向霍书宇欠身礼道:“阿青不知大哥身上宿疾又犯,着实疏忽,望大哥见谅,阿青今晚入宫时必请皇上赐下御医来。” 霍书宇与霍青对视时满目涩然,正绞尽脑汁如何应对,那边霍书守已自行至庭中长凳边上,见有侍从近前请霍书容受罚,姚氏起身护在霍书容前面,怒视霍青道:“弟弟们犯错,你这做兄长亦有失察之责!你归家亦有经年,却仍与兄弟疏离,实在不悌。不过就是仗着——” “姚氏!”太妃冷声喝道,姚氏打了个哆嗦,默不出声,却仍立在霍书容身前护着人。 “祖母莫气。”霍青往边上侍从处丢了个眼神,待太妃身边婢子刚倒了茶,就有婢子捧了汤羹进来。 霍青捧了瓷盅送到太妃面前,道:“昨日我同妹妹和七弟在山上采的草药多需炮制,恰有一二味可直接入汤羹,请祖母尝一尝。” 早在霍青奉上汤盅的时候,柳氏就已嗅出这羹品乃是她家乡常备的消暑汤品,府中虽有专门为她调制膳食的厨子,味道却总是欠那么一点儿,眨了下眼,笑道:“有心了。” “孝敬祖母是孙儿该当的。”霍青见柳氏终于露了真心的笑,将心放下大半,转而去看姚氏,“太侧妃,你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即自荐为妾,就该守了妾的规矩。即便你有道理,也不能在太妃跟前高声说话,更何况先前你狡辩诡言,犯了口舌之戒。家训:犯口舌之戒妇人,掌嘴五十。不过,念着您如今年迈,记性差了,掌嘴就免了,但这诫责却不可免,便庭中掌手五十。” 战战兢兢立在下首的侧妃小柳氏和侧妃纪氏,并秦黄二贵妾不自在的动了动,却也不敢言语,只怕自己一言不对连累了儿子脸面。 霍青话音一落,便有两仆妇上前托了姚氏的手臂将人拉至中庭,霍书容看到有仆从往他这边行来,慌乱回顾,见他母亲纪氏同他兄长霍书宁亦是失了镇定,咬了咬牙,几步入了中庭,趴在霍书守边上的条凳上。 坏掉的屏风撤去,抬来的新屏风正隔在院门处,屏风外的管事两股战战的听着木棒落下的钝响,府中掌事的仆妇哆嗦着挤在左边回廊里,瞅着一寸厚的竹篾抽在姚氏手上。 听了霍青斥责姚氏的言语,柳氏心中很是痛快,再看亭中木然立着的姚氏,只觉憋闷胸口多年的恶气总算散了些。 外头杖刑打得慢,霍书宇心中悔恨难当,再瞧见得以置身事外的霍书宏和霍书安,难免迁怒。非他不敢恨霍青,不过是技不如人,甘愿受罚。 霍书宏将头又低了低,只怨这时光行得太慢,待他到了可出门办差的年纪,他定要寻个远远的地角呆着去,再不要在这京中心惊胆战。 待责罚完毕,柳氏训话一回,便让被罚诸人回去禁足抄经忏悔。 缀了灿锦的红木屏风被抬上了堂来,庭院中虽站了数十人,却鸦雀无声。 两位侧妃心有挂念,乱糟糟的心绪亦需静思理顺,无心再看太妃和世子要如何整治仆从,纠结了柔肠织出措词欲退,却见贵妾小秦氏和黄氏上前言说霍书宏和霍书安的贴身侍从刚刚在收拾随身之物,现下请柳氏示下可要明日将人送去庄子。 “我在佛殿说的话总是会作数的。”柳氏轻叹一声,并未看听了她这话身子颤了一颤的小柳氏,续道,“你二人今日在府中管束有方,赏!” 小秦氏和黄氏接赏谢过,又坐回原位。 柳氏想起刚刚霍青的话,忙问道:“阿青待会儿要入宫?” “未立时禀明祖母,是孙儿的过错。昨夜肃王归来,皇上在宫中设晚宴,孙儿得幸被宣。还有一事,”霍青抬眼与柳氏对视,慢慢道,“孙儿今日得了皇上旨意,十几日后将随靖王往北境代天子视军,许能往西疆一行,家中诸事,还要劳烦祖母坐镇。” 座上众人现下算是明白了霍青为何以如此狠厉手段整肃,柳氏心中些许不悦亦散去,笑道:“我念着旧时情谊,不想将人纵容太过,依着家训府规整顿倒是妥帖。王妃心善,郡主小女儿家的面皮也薄,我自然不会为难她们操持,你且放心办差去。” 水郅宴请兄弟,自然少不得诚郡王水渃、端王水臹和恪王水臷。 水渃乃是他那一辈中最年长者,于昔时旧事印象颇深,得其父水致告诫,又受水郅大恩,向来兢兢业业,水郅也将他视作得用臂膀。 康王水臹乃是水郅七弟,素来秉承中庸之道处世,水郅便也饶人一世清闲。 恪王水臷是水郅一辈儿的幺儿,亲娘不过一阴差阳错承宠受恩的宫婢,不知怎的就养了一副自以为是的脾性,极易被人套话左右了意愿,所幸他虽未曾亲身领受过当年他的兄长们争位的凶残,却也领过抄家监斩的差事,借着晕血一事,将自个儿名声往骄纵上头牵,信口雌黄什么的做来毫不脸红,倒是当真让他的兄长们待他宽裕几分,而想从他口中探问圣意的人,亦从来不少。 因此,这异者寥寥的宴上推杯换盏间的客套试探仍是不少。 几个年轻小辈儿得了闲,初时尚觉拘束,待发掘长辈们当真不管他们,便自寻了话玩笑。 水汜斜着眼盯霍青,低声道:“你倒是又去边疆了,我那儿有新制的狼皮,明儿给你两张。” “谢英郡王的赏了。霍青尚未恭喜英郡王封爵之喜。”霍青同水汜已是极熟悉,私下言语间便带了玩笑之意。 水泽和水泊头回瞧见那二人相处情形,见水汜翻了个白眼给人,险些吓的丢了酒樽,齐齐去瞪胤禔。 胤禔刚偷偷抿了果酒,抬眼就撞见两双瞳子,以为自个儿小动作被人发现,忙祭出从胤礽处偷学来的无辜神情。 看着歪了头眨眼的人,水泊倒吸口冷气,偏头去寻水泽控诉胤禔的不按理出牌: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水泽抬手拍了拍水泊的肩,眼神无奈:那小子现在八岁,撒娇正常。 第一百一十七章 胤禔瞧了眼霍青和水汜的相处,晓得水泊和水泽这是不高兴霍青将水汜气得形象全无,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呀?明明是霍青自个儿在军营里混出来的顽劣性格,得怪南安王霍思去。 而且,水汜这样子可是比以前找人稀罕多了。胤禔拒不认错,继续用茫然的眼神瞅水泊。 水泊头一遭瞧见胤禔这般不讲理的模样,来不及生气,就转去琢磨荣国府里跑出来那小子到底是不是精怪,怎的一个两个同那人相处一遭,性情都变得这般鲜活。 待水泱同穆诚说过体贴话,转眼照看另几人的时候,就见同案而坐的霍青、水汜二人在案上勾画着什么,该是在论说兵器造改之事,边上一案坐的水泽正侧身细看,时有提议,倒是热闹,而与水泽同座的水泊正瞅着胤禔一脸哭笑不得的模样,低头去看坐在他身边的胤禔,见人面上一层薄红,心念一转,抬手拿过人面前银樽置鼻前轻嗅。 胤禔正同水泊眼神较劲得兴起,不防水泱如此突然动作,待要拦已是不及,忙抬头央告人帮着瞒一瞒。 这却是瞒不住的,这殿上人哪个会是记性不好的,少年轻狂事更是一样都不曾错过,瞧见水泱唇边噙着点嗔怪的笑容,再看一回胤禔的模样,立时晓得这是小儿贪鲜。 水泊立时释然,有贾姓小儿那般爱闹的师弟,他这堂弟的性子怕也是跳脱的,平日不显,一则是因有人太闹,二则,就是北静王府家教太严。 眼角溜见水郅同诚、靖、肃、西宁四位王爷瞧着他们时面上的笑,穆诚垂了眼,悄悄叹一声,莫名觉得被几人哄得迷迷糊糊的恪王蛮可怜,当然,日后花了大力气从恪王处套了话去的有心人更是可怜。 不过,瞧着那几位显然是乐在其中,位高权重如此,竟还同他们小师弟一般喜欢在言语诡辩这等小事上一较长短,着实有些为老不尊。穆诚再叹一声。 霍青暗暗偷笑,明儿个他定要早早同胤礽告人一状,竟疏忽大意至此,偷酒喝之前也不好好打探下生身父母酒量如何。 水郅给边上侍从递了个眼神,见水泱只是将胤禔的银樽换了,便顺着水臶和水臵言说女婿难挑的话儿叹一回皇帝的女儿也愁嫁。已半醉的水臷亦叹道京中年纪相当的俊杰太少,他现在也后悔没跟王家似的早早挑了好的给自家女儿定下。 本就分神听着这边说话的几位少年手上动作齐齐一顿,心下思量各不相同,或有人虑起日后如何早早给自家妹妹抢了好夫婿来,又怕考校不够周全,日后委屈了自家姐妹;或是担忧胤礽定亲已是多少年之前的事儿了,何以让人如今仍记得,可是那王家又闹出了什么事来? 胤禔慢慢饮着茶汤,脑筋急转几回,身上出了汗,只觉懒懒不愿动,便也不再去想,左右那王家再怎样折腾也碍不着他们的事儿,即使胤礽不好出手,他们先生可是护短得很。 水郅瞧着胤禔单手托腮出神的模样只觉眼熟,一时却又寻不到记忆中的影像,许是他这一路行的太匆匆,时光吝啬的用厚重的纱帘隔在他的身后,回首探寻过往总是不易,他只得用些非常之法。小儿举止行事,常受身边人影响,多半肖父,可他分明记得水臻本性严谨,从不好杯中物,举止亦不曾有片刻失仪,如此,便只能是肖师了。 霍华星,倒是当真有耐性教导学生。水郅听着涂之洲帮着水臶给水臷灌酒,笑着对人举杯示意,陪饮一樽,垂眼轻笑,心下却想着:连他们几人中最小的方森杰也有个女儿,只霍华星如今仍是孑然一身,羽卫总不少人来统领,京华双杰这世上只那一双,他总还是将人留在京中更合适,更何况待那书楼起了来,总得有个楼主坐镇,而最适合的人选便是霍华星了。 眼瞧着水臷已快软倒在座上,侍从适时奉上借酒茶汤并蒸热的布巾。 与涂之洲同座的诚郡王水渃抿了口茶汤,瞧着他那一众同辈中人同水泱的亲厚情形,暗想若那大业寺中的诸位晓得宫中此景,怕是要忿恨得夜不得寐。 大业寺中此时倒是与众人猜想不同,极为平静。 太后听侍从悄声报说淑妃和德妃按着品级安排了妃嫔在佛堂跪经,微一颔首,算是默认,又问起几位皇子现下做着什么。得知五皇子在屋里歇着,而三皇子和四皇子在主持处论道,太后不甚在意的点点头,挥退了侍从。 看着牵唇似笑,细看却可见眼角凉薄的贴金菩萨像,太后面上无忧无恼,阖眼静坐。 定边扬威,势慑万国,佑我子民,无处皆安。这并非水郅一人的期望,而是整个水家的夙愿,先帝虽不是最喜欢水郅,却仍择其做继承人,为的就是父志子承。这么些年,就连她这个妇道人家都能看出来,更何况听过那些个白眼狼做的事儿,她都恨自己不是男儿策马疆场! 她置在西北的陪嫁庄子早做了屯粮之用,这是早些年她对何家的暗示,近年她百般筹算总被水郅闲闲一招破局,算是认了输,已没了众人奉承的雄心壮志,也不少同何家明言境况,没想到何家竟是早已走上偏路了。 既不是同路人,她也犯不着再去为人担忧,各凭天命吧。 宫中小宴散席时已近宵禁时辰,水郅倒还不忘让侍从取了酒给人带上,水臷瞧着胤禔带了三坛酒也没说什么,只是破天荒地挪到水臶边上搭话,说过几日待他家小子病好些了,还要请水泽领着多提点些。 正在登车的涂之洲忍不住回头去瞅水臵,果不其然瞧见了人黑着脸。 水渃晓得那必属只几人方知的往事,仍忍不住好奇为何他八叔会寻了他那性情桀骜的三叔请托,反而避开性情温和的四叔,只是眼下并非探问时机,又看了一眼便也上了马车。 水臶瞧着一把年纪仍将撒娇耍赖做得得心应手的幺弟,满心无奈,不过是曾教他骑马罢了,怎的竟还要一世为人师? 端王水臹因与水臷同乘,倒不好不管人,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试图将水臶的袖子从水臷手里拽出来。 水臷醉得说话都得拖三个拍,仍执着的摇着水臶的袖子,委屈的模样似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水臶只得动了脑筋想一回他这幼弟到底盘算什么,不过,他们这一辈儿的人虽没少生死斗,却也在他们大哥水致和当今的带领下,斗智斗勇斗武斗心,认输也干脆,从不对人家眷动手,想来他这幺弟就算有私心,怕也倒腾不出什么。 水臷得了水臶的应允,这才欢欢喜喜的跟着水臹走了。 乾元宫后殿,水郅饮过一碗浓热茶汤,酒意已蒸腾去五六分,卧在榻上,听过诸王情态,命人去问恪王嫡子的脉案,算了一回过些时候给自家侄儿安排了何种差事,就听先前被派去清查太医院的羽卫前来回话。 水郅坐起身,唤人进来。 银甲羽卫单膝跪地,沉声叙道那被派去东平王府看诊的御医如何不待讯问就和盘托出有人阻他报上脉案一事。 水郅接过奉上的脉案,对照今日御医的回禀,沉吟片刻,道:“虽晓错,总要有所担当,朕就当为东平王积福,边疆少医,罚去西疆军中。” 至于是何人做下这局,怕也只会是这皇城中出去的人,幸好确实如此。水郅闭了闭眼,立朝不过三载,竟已有内忧外患如此,幸好他动用羽卫清查一回,否则不知日后会被瞒到几时。 “查出何人所为,不必动他,盯了人每日进出,报来即可。” 羽卫是由皇帝亲自挑选训练的亲卫,平素隐在皇城禁卫中,只奉旨办差时会着了银甲背缚羽箭,待事毕便会从京中消失。而这羽卫是从何处选出,又往何处去,从无人能查明,即使水郅的羽卫曾现身京城长达三日之久。 银甲羽卫太过抢眼,朝臣为此愁肠百结整整一夜,借了夫人女儿的香脂遮掩一番出了门,待与人寒暄,方才发觉彼此的欲盖弥彰。如此,宿醉的诸位立于众臣间倒是十分不显。 五月初七这日,普一上朝,礼部侍郎奏上绛彩国国君遣使来朝,便有朝臣奏说以大齐气度,该当降下宗室女永结同好。 不待皇族诸王驳之,水郅便对那出言的朝臣笑道:“朕的女儿和侄女都被娇养得只知鉴史、论书、烹药、持家,各个盼着能助军杀敌,哪里受得住委身反复无常之辈的委屈,李卿家如此大义,想来女儿定也是能忍辱负重之辈,待朕敕封了县君,往绛彩小国,与朕大军里应外合,倒也是巾帼英雄!” 那上陈的李姓臣子伏跪于地,身如筛糠,已说不出成句言语。 水郅也不理那人,连下数道旨意,见朝臣无声,起身退朝。 待水泱慢声询问大理寺卿付彬可是将罪臣之辞整理妥当,许多朝臣方才缓过神来,茫然四顾,见彼此神色相似,顿感戚戚然。 站在前头揉着额角的水臷暗骂一回他的兄长们又坑他,拉着脸拿眼将往他这边围上来的朝臣都剜了一回,疾步往谕天宫外走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朝臣只当今日旨意乃是皇帝与众王商议所得,却不知面上容色不动的诸王心下惊异不逊于朝臣。 只因水郅下得第一道旨意乃是召率东北军士征讨绛彩国的东平王世子穆兴回京。 水臶和水臵对视一眼,见对方眼中皆是一般无二的担忧,为战局,为穆兴和水臻。 若是东平王撑不过这一回,即使有皇帝夺情,穆兴亦不免在京中耽搁数月,且东平王妃如今年纪也是不小……而战局瞬息万变,主将被召回,前线士气必受影响,少不得波及水臻处,虽那绛彩来使乃何家子领入,以讹传讹也不知最后会不会将罪名扣在水臻身上。 绛彩国倒是好运道!涂之洲瞥了眼立在礼部之列的何宇:这人竟还腆着脸立在朝上,果然面皮够厚! 霍青跟在水汜身后顺利脱身,心情却极为沉重:皇帝会在这时候召穆兴回京,只可能是因为东平王的身子要熬不住了! 但是,他昨日刚刚才见过胤礽,并未见胤礽忧虑东平王病情,以胤祉的医术不可能出此纰漏。 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霍青垂眼,扣紧了手,不管原本此间予他的命数如何,既让他顶了这身子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他就要照着他的活法儿过日子! 水汜瞧着霍青容色沉郁,想了一回,低声道:“你妹妹今日生辰,府上怕是忙得很,待看过今日工匠的进展,你就先回去。” “谢英郡王。” 霍青郑重道谢,正欲与人提一提书楼的事,就听人低声道:“东平王妃已多年未出门交际,今日往你府上道贺的必是穆诚。昨日我瞧着他面上尚有笑意,怕是那一府人只瞒着他一个,你且只宽慰了人,今日诏还东平王世子并非是君臣有隙,不过何家竖子作孽。” “我晓得了。放心。”霍青看到水汜眼中只有关怀,心情顿时轻松几分,水汜这是当真将自个儿放在了照拂弟弟们的兄长的位置上,他们也必不相负! 北静王府,水芸和水清来交功课,正好遇见侍从来报皇帝新旨,方霍二人想着两小儿如今已晓得轻重,便也不撵了去玩,留人一道听事。 只是这三道旨意——诏将回京、遣人代天子巡军、令查兵吏两部,第一道怕是天意不可违,后两道怎么说都是好事,可在这会试的当口,会不会将某些人逼得太紧了,又给了某些心怀不轨的人机会。 霍华星蹙了眉头,单手撑在几上支了额头,另一只手心不在焉的颠弄着缀了铃铛的锦球。 可怜水芸养的猫儿蹲在霍华星身前晃着头,摇着爪,却抓不到心爱的玩物,只敢细声细气的咪咪叫唤,一双琥珀眼好不委屈。 水芸终是舍不得玩宠这般可怜,踮脚上前将猫儿抱在怀里。 霍华星乍然回神,停在他纤白指尖上的锦球这才发出一阵细碎的“叮叮”声,低头瞧见水芸怀里可怜兮兮的猫儿,忙将锦球丢给了仍探头瞅他的猫儿,又提笔画了睡猫图才哄好了水芸。 待水清依着他的嘱咐将水芸哄走,方森杰斟了碗桃花酿递给霍华星,叹口气,劝道:“你莫要太过担忧,于、郑两位将军亦是骁将。绛彩国气数已尽,纵是苟延残喘,也不过数年之寿罢了。穆兴身边有羽卫三十,另有亲兵护卫,安全无虞。”只是有几句话终是咽下——只怕并非所有人都能看得如此通透。 霍华星将冰酒饮下,长叹一声,道:“只怕他能活着回来,却被人冠以污名。” “这便要看那书楼的好处了。”方森杰执杯低笑。 霍华星亦展眉。 二人说着话,胤禔已归府,匆匆行来,礼罢,便说起南安王府将仆从压去顺天府衙处置的事儿。 瞧着胤禔面上愧意,方、霍二人倒也不好再提当年胤禔帮着胤礽查抄荣国府奴仆私宅之事,招了侍从去外头盯着街头巷尾有人趁机散布谣言。 晓得胤禔下晌要带着水清和水芸往南安王府去,霍华星犹豫一瞬,还是提笔写了几字要胤禔带给霍青。 胤礽又猜对了,霍先生果然同南安王府牵连甚深!胤禔心下后悔不该用往金陵路程同胤礽打赌,面上倒是不显,尚有玩心从怀里取了只锦囊,将纸笺又折了两折,放入锦囊,贴身收好。 方森杰瞧着胤禔郑重其事的模样,将人撵了去,回头就见霍华星眉间复有忧色,轻叹一声,默然相陪。 日晷悄移,终是霍华星的长长一叹打破沉默,将酒盅往前推了推,他原本以为不必担心霍青,谁知那小子不知何时炼成如今这般烈火的般的性子,藏在漫不经心底下,一旦被撩起,就是不管不顾的你死我活之局。 胤礽应对了先生的考校,便拖着最近习书有走火入魔征兆的贾蓉一同与先生告假。 松瑶书院的先生并非学究一派,虽不甚高兴学生们常常请假,却也晓得世家子弟迎来送往的功课亦不得疏忽,见学生们未曾荒废了课业便也不曾苛责,更兼见着贾蓉几人有入痴境的苗头,恨不得将人撵出去学说人话,见胤礽拖了人来请假,连惯常的添置课业都未有。 南安王府这一回的花宴本就意义非常,这回又遇上这诸多事宜,各家更是重视几分,原本只打算遣了当家夫人并一二女孩儿前往,现下却是多有儿郎护卫随行,得闲的老太太也挪动出府。 太妃柳氏终是见多识广,郡主霍妍亦是胆色非常,有霍青着意打磨性情,乍见贵宾盈门之况沉着更胜其母秦氏。 胤禔好歹熬到与女子不同席的年纪,同柳氏见过礼,将妹妹水芸交给霍妍照看,便领着水清回了前院。 宁荣两府在今日登门宾客中着实算不得要被人十分相待的人家,贾史氏在贾赦父子二人一再的拿规矩呛声后,行事倒是愈发严谨,今日亦是估量了到恰当的时辰到达南安王府。 众人被迎入府中,贾史氏听夫人们言语晓得各家都未有当差爷们随行,忍不住看了眼被柳氏招只身边说话的胤礽,见太妃听过胤礽回话面色更显慈爱,挫败的认了贾赦父子为人处世实在胜过贾政父子不知几许,日后出府行事,二房行事照着大房做好了。 太妃这回换了心情去瞧霍青这最小的师弟,方才注意到人未语先笑的唇角,暗叹一回果然不愧是那霍华星的得意学生,从腕上取下蜜蜡手串套在被胤礽牵着的莹曦腕上,轻抚着女孩儿细软的头发,与众妇人笑道:“我最稀罕女孩,偏只得一个孙女,今日瞧见这么些女孩儿,真想全留下陪我这老婆子说话。” 众人陪笑一回,秦氏将被她拢在身边的水芸同莹曦对着眼神,晓得她二人要好,便将莹曦招至跟前问话,将人发饰素净却不显寡淡,看了眼贾邢氏,见人身边嬷嬷眼熟,心道这荣国府大房果真同北静王府要好,亲手折了朵玉芙蓉给人簪在鬓角。 胤礽见太妃和王妃待莹曦如此,晓得霍青已收服了南安王府内里,心下稳当几分,便同胤祉道说去前头同师兄贺喜。 这话也算是让一些夫人小姐熄了羡妒的心思,太妃和王妃此举乃是在给世子颜面,而非荣国府的女孩儿当真集了天底下所有的灵气! 贾元春掩下心酸,坐在贾史氏身边,同史家、王家几位夫人言笑晏晏。 贾珠垂着眼与胤礽兄弟一同退出花厅,只觉心中有火在烧。 跟着引路侍从,入了另一院落,胤礽一眼就见霍青领着霍书安站在厅前接待宾客,顿时觉得心沉了沉:霍家七子,一嫡六庶,今日只这霍书安被霍青领了出来,怕是暗示若他有什么不妥当,这南安王府的继承人就是他这打小养在王妃身边的庶弟了。 霍青瞥见胤礽容色,颇为遗憾他今日怕是不得告状,能不被人训斥就该谢天谢地。 胤祉轻轻摇了摇胤礽的袖子,胤礽握了握胤祉的手,正欲随了霍书安的指引入座,却被人揽了肩膀,耳边响起少年故作老成的声音:“书安,你去跟你三哥说,把瑾安借我一会儿。” 胤礽眨了下眼收敛了眼中点点寒意,对来人笑道:“王四公子真是越来越随性了。” 王文锦并未细究胤礽言语,将胤祉往眼巴巴的瞅着这边的水清处推了推,笑道:“放心,不欺负你哥哥,待会儿就还你。” “王四公子说话要算话,我哥哥只借给你一会儿。” 瞧着胤祉满面认真之色,王文锦眨了眨眼,忍笑道:“一定。” 胤礽眼睁睁的看着胤祉点了头,转身弃他而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被王文锦拽去另一边。 坐在胤禔身边的水泊狠狠的戳水泽的手臂:快看,昨天英郡王就这样! 水泽抱着手臂叹气:水泊,你要是再不淡定点儿,过两天,你也这样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眼见宾客皆至,太妃正欲让王妃秦氏引了宾客入席,就听婢子来报:“两位公主来了。” 众人忙起身出院相迎,绸锦铺地,华盖轻纱开道,两位公主盈盈出轿。 太妃领着一众女眷向公主行君臣大礼,两位公主忙上前将太妃扶起,大公主道:“太妃多礼,折煞我姐妹。” “公主为君,君臣礼不可废。”太妃心里直打鼓,她可不想给自个儿孙儿娶位公主做媳妇。 护送两位公主前来的张宁听着客套话说的差不多,便上前将礼单奉上,对王妃探问之言避而不答。 恰霍青赶来在纱帐外与两位公主行礼,太妃只觉眼皮直蹦,忙邀两位公主往后花园入席赏花。 太妃心思旁人窥不得,两位公主此来也只是为了散散心,自是欣然应下。 倒是张宁惯来揣度人心,忍不住叹一回人老成精想的就是多。 公主随行宫侍自有霍书安招待安置,霍青亲引了张宁往花厅喝茶。 花厅中摆了不少冰盒,有几个精巧可爱得让张宁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霍青用银夹子夹了一个放到张宁面前,笑道:“这是琏儿他们兄弟照着贾大人收藏的古书弄出来,还没放到铺子里,张总管若是瞧得上眼,便拿去丢在轿子里消消暑气。” “世子和你那师弟当真要好。”张宁瞅了霍青一眼,垂眼拨弄着玉盒,低声道,“皇上说,东平王世子得早些回来,兵部和工部正加紧整备粮草,估计一二日后,您和靖王殿下就得往北疆去了。” “臣明白,只是,那绛彩国使者——”霍青捧着茶盏划着杯盖。 皇上看人太准,下回定不同皇上打赌了!张宁心里怨念,见霍青悠闲模样,叹道:“皇上说我朝兵士已多年未有演武之处,那一处正好地广人稀,正可教人施展一番,恰好工部尚有富余粮种,叫兵士演武之余尝试一二,只当歇闲。” 果然也是个盘算着人尽其用的主。霍青磨了磨牙,待会儿他得跟胤礽好好说说话,别再折腾幺蛾子了! “皇上的意思,霍青明白了。” 后院花宴置在水榭上,丝竹雅乐和着清风,极是舒爽。 两位公主同各家夫人小姐大多相熟,待初时那点讶异散去,诸女便不再拘束,玩笑说话亦自在许多。 太妃柳氏也算看出两位公主来此一是表示皇家对南安王府的信重,二则,便是让公主出宫松散一回,顺便瞧一瞧京中贵女的品性。 成人之美何乐不为。待婢子悄声报来霍青已将所有男宾请去他院中饮酒斗文,柳氏便说她们几个老姐妹许久未见自去叙旧,不必小辈陪伴,让霍妍带着公主和各家小姐自去玩闹,又让王妃秦氏领着夫人们吃酒。 大公主娴雅端庄,二公主娇俏风趣,这是见过两位公主的命妇做出的评价,只是这金玉供养出的人儿身上的矜贵之气到底让人不敢太过与之亲近,所幸水郅对皇家女孩极是宽容,各王府家的嫡女只要有请封折子,便不会吝于赐爵,又有太后常常宣召郡主入宫闲话,两位公主从不寂寞,也没想做了平易近人模样与人交好,而各家女孩也是娇惯着长大的,尚未学会讨好了人去。 几家王府的郡主陪着两位公主走在前头,后面一众少女三三两两各自为伴。 贾元春自是同王子腾的两个女儿一处,由人引荐又结交了两位姚姓小姐,晓得人亦是南安王府亲眷女孩儿,待人愈发亲切。 折廊尽头的凉亭中布了果盘糕点,霍妍请众女入内歇息,见公主同郡主皆入了亭子,几家小姐便推辞道赏景心切,霍妍便不再多言,指了婢子服侍,便上前牵了莹曦的手。 因着公主莅临,众人便按了各夫人的品级坐了,莹曦自是不好同霍妍水芸一处,恰有贾赦同僚妻女亦列席,倒也并未曾落单,此时莹曦被霍妍牵了手,也没松了另一边握的徐家小姐的手。 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徐平章独女犹豫一瞬,勾了闺蜜户部度支主事陈显修次女的袖子,两个女孩儿念着自家长辈的嘱咐,咬牙进了凉亭。 贾元春倒是有心上前奉承,只是犹豫间,就被人拉着踏上往假山去的小径。 大公主瞧着霍妍亲自牵入亭中的女孩儿同水芸的熟稔情形,便也猜到这人是谁,尚自矜持,就听二公主唤了人近前说话。 循规蹈矩的女孩儿总不会讨人厌烦,两位公主问过几句话,见水芸眼巴巴的瞅着这边,便放了人去。 再见莹曦在水芸边上刚一落座就极自然的将人面前冰碗挪开,而水芸只是闷闷不乐片刻,听人说了几句话便又笑了,两位公主彼此递了个眼神:荣国府大房的儿女攀附北静王府的传言怕是言不符实。 徐陈两家同南安王府有些亲眷关联,方得邀约,晓得自己身份不够,然既入座,便是咬了牙也不能露了畏缩之态。 签花连词,父辈皆是科考入仕的女儿自是不惧,紧张之下偶有妙语,几位郡主也不吝称赞,待步出亭子别处赏花的时候,徐陈二女已无半点拘束。 水榭席面换过一回,众人再度落座便没在刻意按着品级排座。 贾王氏同她娘家嫂子并史家夫人坐在一处,瞧着贾邢氏同几位夫人携手与几位王妃坐得极近,垂眼敛去眼中嫉恨,对窝在府中的贾政更嫌弃几分。 荣国府两位夫人各自交际早已为众人习惯,其间种种缘由亦是心照不宣,单瞧着两房小儿行事,众人待贾邢氏自然十分热络。 王史两家夫人因南安王妃并不十分热络的招待而觉尴尬,姚家两位夫人更是不自在,按说现今太妃柳氏的婆婆乃是姚家宗家嫡女,两姓是正经亲家,只是当年出了姚侧太妃的事儿,两家关系日渐疏远,这一回下帖子邀了人来,还是姚侧太妃亲自提的,因柳氏不耐烦给姚侧太妃外甥女纪氏所出的两位公子选妻,方才准了请姚家人来。 昨日有南安王府处置妾室陪嫁的风言风语,姚家人便心有忐忑,不敢拿自家好容易培养的女孩儿做赌,咬了咬牙只带了两个年幼女孩儿来,今日见姚太侧妃并几位庶出公子皆未出席,便晓得之前消息并非空穴来风。 霍家儿郎取名向来单字,南安王霍思给自个儿庶子取名双字,便是不与人生出痴念的意思,霍青未归京时,京中不少人家暗地里笑霍思待庶子太过刻薄,年老时怕是要遭报应;待霍青归京,少年俊杰在朝堂和世家间游刃有余,众人便又转而叹说霍思深谋远虑,现下探知南安王世子如何一夜间平定暗潮汹涌的王府,讶异于霍青手段干脆倒在其次,嫡庶之争更让人触目惊心,不过,倒是让各家夫人更惦记着将自个儿亲闺女嫁给霍青为妻了。 眼下霍青奉旨随靖王往边境巡军,更得了御赐弓箭,想必归来之后就将平步青云,众人瞧着霍青眼里都带着火,只是,现在将自家女儿送到南安王妃面前却是不妥——霍青那两位庶兄尚未订亲。 暗叹一回,诸位夫人按下心中焦躁,互赞儿女乖巧。 靖王妃赵静瞧着静坐一旁容色沉静的贾邢氏,垂了眼若有所思,见肃王妃徐珍递来果酒,抬手结果,浅浅一笑。 边上西宁王妃程钰瞧见这一笑,推了南安王妃,笑道:“雅卓,你看静姐姐笑了,果然美过海棠。” 徐珍见赵静面上只染了点薄红,放心之余不免好奇:这人别扭多年,只一日未见,竟就遇上了机缘释然心结。这水家的风水总算从克妻处回转了些。 美人嗔目亦是美好,赵静浅啜一口果酒,含笑应道:“原本整日里念着儿女教养事,便不爱笑,今日听诸位都说好,想来不会一齐哄我,心一宽,不知怎的就笑了。” 众人不料得了这般实诚的回答,齐齐愣了一瞬,徐珍和程钰对视一眼,举杯道:“为静姐姐这肺腑之言,当饮一盅!” 众夫人亦举杯,水榭中笑语传到屋中,一众老太太不免也笑了笑,王家老太太笑过之后,不免一叹,见人看她,便道:“虽说一直念着自个儿老了,但心里头其实一直不服老,直到现在日头一下山就犯困,才不得不承认确实老了。” 一众老太太感叹一回,柳氏见气氛有些沉郁,便道:“虽说确实老了,但总得等瞧着孙儿孙女都有了好归宿,过得好,才好真正放下。” 被自家长辈惦念的少年们因破戒饮酒,不免露出点张狂模样,胤禔今日倒是滴酒不沾,胤礽在邻桌瞧着以为人是惦记着坐镇职责,执了酒盅遥敬。 胤禔以茶代酒举杯示意,坐在他身边的水清低头偷笑,边上胤祉心下起疑小小询问,得知昨晚胤禔醉酒放歌之事,呆了一呆,想想一回那景象,忍不住也笑起来。 胤礽倒是早破了酒戒,因继承了贾赦的好酒量,如今年纪日饮半壶酒亦是无碍,今日饮半盅酒只觉意犹未尽,便伸手去取银壶,半途却被人拦了。 “这酒后劲大得很,莫要多饮。” 胤礽挑眉去看人:你怎的在这儿? 先前王文偃将胤礽引到王文清跟前便转身去寻程毅说话,胤礽本以为王文清寻他是为书楼一事,不想人却是看上了他先前赠给程毅的机巧物件,欲入了份子。 二人谈事便坐了临近回廊的边角处,现下霍青身形藏在廊柱阴影中,一时间席上无人察觉。 霍青见胤礽眼含疑惑,当人不信,指了指边上醉眼蒙眬的王文清。 眼见刚才尚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如今不过乖巧醉猫一只,胤礽哑然失笑,颇为怀疑霍青是否故意。不过这些皆非要紧事,见席上热闹依旧,胤礽悄然起身,搭着霍青的手臂跳过围栏,拉着人往僻静处走。 水泽瞥见二人背影,忙斟了果水给水泊,免得人瞧见,不得发作,只他受罪。 程毅和王文偃对视一眼,只当没瞧见,径自悄声商讨将两家什么藏书放到书楼刊印。 程毅今日是跟着西宁王妃来的,昨儿晚上西宁王没放人回家,回府没寻着惹祸儿子的程杰念着护短的妹夫和儿子将书房的地磨平了一层,今早上朝的时候,倒不忘交给他夫人一张千两银票:既然孩子大了,有了自个儿的交际,总不能在银钱上拮据。 不过到底是为人父母,说了放手,仍不免四处探问以便安心,程杰到了衙门,特意寻了早先曾同贾赦共事过的人来旁敲侧击。 贾赦这一二年事忙,与往昔同僚往来不多,走礼却是从未断过,贾邢氏在外遇上那几家的女眷亦是待之如常,左右贾赦那几位同僚多是科考入仕之人,家中女眷行事斯文有礼,贾邢氏亦无需低小作福,只不颐指气使,便也够和睦相处。 而那几人心中也明白,他们的调任升职与贾赦亦免不了关系。 毕竟那做着水磨差事的地儿,若非有因,谁人会来查看他们的政绩? 虽然贾赦不居功,他们却不能不记得。 现下见上官来问,便一五一十先说了人品行的好处,瑕疵略提一二。 程杰家世也算是世家,如此倒是明白些贾赦为人如何,略放了点儿心,再看他这属官,多少也算是厚道人,他这里并非大理寺,厚道人正是可用。 第一百二十章 循着霍青的指引在回廊间兜转,胤礽脚步渐渐放缓,几度想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又莫名踟蹰,犹豫间就见眼前一片青碧之色。 入了隐在泪竹林中的静室,胤礽环视一遭,抬头去看霍青,待想笑人一句记性不错,方才发觉喉中暗哑发不出声。 深吸口气,胤礽端着浅笑从广袖中掏出十几个一指高的瓷瓶排在竹盘中,指了分作四色的瓷瓶与人细说药丸用处。 霍青拉着胤礽在打磨得油亮的桐木宽榻上坐了,歪了身子靠在人身上,待人熄了声,轻声道:“二哥,你快点儿长大入了朝堂,弟弟也好轻松些。” 霍青毕竟年长胤礽许多,又是在边疆行伍间磨练出的健硕身形,为将头撂在人肩上,只得垮塌了肩膀,扭曲着身子,看上去倒像是将胤礽抱在了怀里。 好歹如今暑热扰人,胤礽虽觉酒意上头,却也不会将此处错认为异世入了夜便寒风簌簌的苍茫草原。 抬手轻抚着霍青的头,胤礽柔声道:“年轻人莫要躲懒。”你都能将英郡王劝转了心意,定是看开不少,何以仍不肯释怀? 见霍青不肯答话,胤礽侧了侧身,让人枕着他的腿躺倒在榻上,抬手为人按揉穴位。 静默片刻,胤礽到底松了口,叹道:“明年童试,后年若取上乡试,我便参加隔年会试,可好?” “好。”霍青闭着眼,哼了一声。 “你放心去办差,你七弟在国子监同贾蔷玩儿得好,书楼相关议事不会落了他的。”胤礽看着霍青眉浅浅沟壑,心疼的按了按,狠了狠心,未免拖沓太久再生变数,决定一次将往昔种种撕捋明白,不过对着霍青,胤礽到底舍不得快刀斩乱麻,只得采取循循善诱之法,“对了,我给你相了个妹夫,又怕你不稀罕。” “我信二哥的眼力,不知道谁家儿郎入了二哥的眼?”霍青仍闭着眼,只愿胤礽所言非他所想。 “英郡王。”胤礽见霍青抿了唇,轻叹一声,“只看今日这般荣宠,郡主婚事,凡夫俗子怎敢高攀?” 霍青拧了眉头,今日公主一来,他便晓得自家妹妹到底是被那几个分不清里外的给害了,但是他除了断人臂膀,罚人闭门思过,一时间却也做不得什么。 他只想保护几个亲人而已,怎么就那么难! 皇家规矩那样多,三步一礼,七步一跪,单年节入宫觐见那身朝服就同他在边疆时所着兵甲一般重量,更何况还有那样多的人抱着奢念,在旁聒噪怂恿,入了局就要提了一辈子的心—— 胤礽手指抵在霍青眉心,将人眉头抚平,深吸口气,他现在是明白了霍青为何要发那样大的脾气,手足相残,竟是同异世一般。他记得那晚雅尔江阿捏着家书跌跌撞撞的撞进他的营帐,一双爱笑的眼赤红似疯魔,也哭不出来,整个人都是木的,他实在看不下去,搂着人拍哄一夜,才在天将亮的时候听见人几声哽在喉间的闷吼,而后他探查得知雅尔江阿嫡长子、庶次子同日而亡并非意外,竟是雅尔江阿的庶出兄弟挑拨雅尔江阿的侧室对嫡子下手,笑做黄雀,但是连他都能探查清楚的缘由,简亲王却不跟给人个交代。故而,他膝上这人打从窥破霍思对其的信重保护,便认定霍思为父,只做霍青—— 胤礽抬头再看一回静室摆设种种,这一角天地处处为竹,而非旁物所筑,想来,人建此处乃是为了纪念,并非怀念。 倒是他小看了人,想岔了。 胤礽放了几分心,低头看见人薄唇紫红,念起医书上说这是急火攻心之症,又是一阵心疼。 所幸霍妍聪慧,霍青不必受失去至亲的苦楚。胤礽张了张口,只能道说苍白的安慰:“郡主聪慧,英郡王也长进不少,定会一世安稳。” 霍青不愿再说此事,将他与张宁的对话说给胤礽,望着胤礽的双眼中满是委屈:“二哥,你可别再在文章里写你那些抱负了,那位极爱异想天开,戍边屯粮,兵士若当真都成了耕农,可怎么打仗。” “叫你种东西,你就那么实诚的叫自个儿兵去种?”胤礽眨了眨眼,将膝上人头摆正,仔细瞅了瞅,见人所言并非玩笑,顿生恨铁不成钢之火,正巧不必再掂量着词句为人化解心结,抬手戳点着人的脑门教训,“你不会让靖王在户部安排,引了无地农户去?许诺种了开荒时缴租五分,五年还是十年的之后那地就归了耕种之人,就已足够诱人,且农户定会养些家禽,到时候兵士也可吃得好些,戍边不也定了心?再者说,若那绛彩国再闹事儿,好容易有了安生立命之处的农户也不会乐意,到时候,不必征用青壮农人为兵,只请人帮兵士筑些工事,总有好处。” 霍青抬手护住额头,诺诺道:“可是户部没钱——” 胤礽眯着眼,将人看过一回,这是气傻了?抬手掐了人耳朵一把,见人嘶了一声,抱头跃起,笑道:“还没傻。”迎着人委屈的目光,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襟,续道,“至于银钱何处来,今儿给你的盒子,请张总管拿走没?还有书楼,边上的几家酒楼也在翻新,怕是也易了主,那位精明着呢,现下世情算得上是国泰民安,奇巧物件儿销路最好,皇帝自个儿赚了钱贴补军士,大臣还能说什么?” 霍青揉着耳朵,坐在宽榻另一头,叹气:“二哥,你几时也钻到钱眼儿里了?” “我原以为‘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便是世情坎苦极致,也曾有过大不了开荒种地去的荒唐念头,直到今年置了庄子后,春时去玩闹,跟着人插秧,插得不好看不说,与我年纪相当的丫头都整出一亩地了,我这后跟着帮收拾残局的,才弄出半亩地。但他们种那么些地,缴租赋税过后,也不过能保了温饱。若非如此,做什么将自个儿卖给咱们,有为何拼命供着家里头的男孩儿上进科考?” 霍青默然良久,叹了一声:“二哥,你——这辈子真不打算篡位?” 胤礽瞪了人一眼,忽的笑开,指了自个儿膝头,道:“过来躺下,我瞧着你这是醉迷糊了,来,我给你再揉揉!” 水泽见水泊同恪王世子水沐聊得欢畅,小心的端着酒杯起身挪到胤禔身边坐了,悄声道:“时辰已不早,那两个怎的还不回来?” “书安在。”胤禔简明扼要的答道,当着水泽的面,镇定自若的将人递过来的果酒换做果茶。 水泽想到昨晚胤禔醉酒失态的模样,轻咳一声掩去笑,复又肃声道:“我还没醉,别糊弄我,我刚刚瞧见怀瑾拉着瑾安溜了。” “他心里不舒坦,昨晚宴上也没少喝酒,大概在清净地儿歇着呢,瑾安酒量好,定不会叫他耽搁了正事儿。”胤禔眼瞧着别处,便没瞧见水泽拧起的眉头。 瞧着穆诚因边上的话笑弯了眉眼,胤禔放了些心,饮了口果酒,偏头去看水泽,笑道:“堂兄说着自己没醉,可醉酒的人都是这么说的。琏儿是爱闹,但是那是因为人心苦,口舌再能耐,人年纪小辈分低,就是受欺负,所以他做事惯常多想。霍青在咱们几人中年纪最长,心事儿也重,对能带着他闹妖的自然稀罕。” 听着胤禔这话越说越没了谱,水泽一时间哭笑不得,倒还有闲心安慰自个儿一回人家好歹说的还是‘咱们’,是没把他当外人的,可是,以心情不好为由让旁人体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小小年纪,心里压了那么多的事儿,就不怕少白头?凡事总该量力而为。”水泽听着有人执了银箸击樽而歌,念着此地不是说话之所,定下主意待过几日寻了僻静处再说。 站在水泽身后的霍青抬头看天,昨儿他说人的话,今儿就被人说了他,还真是天道好轮回。 水泽瞥见水清边上的孩童瞧着他身后笑,回头见着一大一小带着一模一样的无辜表情看他,磨了磨牙,给人小小记了一笔账。 “心谈得舒坦了?” “还好,酒醒了。” 你刚刚只饮了一樽酒就去接宫中旨意,哪儿来的那么大的醉意,还是说昨儿喝得酒拖到现在才醒,敢情你今日一直在梦游!水泽心里将人骂过一回,拂袖起身去寻水泊说话。 胤禔在胤礽从他背后走过时,悄声道:“水泽堂兄为人厚道,你们别总欺负人。” “晓得啦。我去瞅瞅穆诚。” 花宴热闹一整日,诸家夫人携儿女归家,不免论说今日小小郡主之宴便有如此皇家隆恩,也不知那府上少年人将来造化如何。 各家老爷子多在挠头,皇上行事愈发诡奇难料,虽说明旨是让一位王爷和一位世子领兵,可单这一道旨意便折腾得户部和工部诸人叫苦不迭,竟是要引了百姓异地而居,也不怕坏了江南鱼米之乡的收成。 只是皇帝旨意已下,相较其他却也算不得大动干戈,而待考士子已有不少人盛赞皇帝英明,众人挠过头便也罢了。 南安王妃弟妹秦梁氏归家后,同秦邦兴说过宴上见闻,叹了一回皇帝对南安王府的宠信,对秦邦兴不许她携女同行的主意,很有几分不悦。 秦邦兴皱了皱眉,与人对坐了,细细分说:“咱们亲家同王府已是姻亲,恪守礼节的来往,情谊淡着些细水长流,好事儿也不会落了你,修哥儿、攸哥儿两个能入松瑶书院读书,还不是姐姐递帖子求的?南安王府忌讳表兄妹这个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别总想着好事儿得全落在咱们家。” 秦梁氏只觉面上作烧,低了头扭帕子,话理儿她不是头回听人说,人说得这么明白却是头一回,想一想今日宴上姚家夫人的不自在,而她却是位在上宾,也是该知足,可王府贵气逼人,只一宴客水榭便庄重精巧至极,她总是想给她的女儿挑了最好的。 见秦邦兴叹过气站起身,秦梁氏忧心惹恼了夫婿,惶然起身,诺诺道:“老爷这是……” “我去问问攸哥儿和修哥儿今日宴上有什么消息,你先歇着,我今晚睡书房。” 书房中,听两小儿说过宴上所见,秦邦兴考校人一回,嘱咐人莫要太过在意交际,也莫要与人攀比,见幼子微微别开脸,似是想藏到烛影里去,叹一声,道:“攸儿,旁人说那天生之才是老天爷赏饭吃,可你又想过没有,小小年纪将心开了七窍的契机有多苦?何苦扭曲了自个儿自误。先前你先生也说过你二人可下场一试身手,是为父私心,想让你们兄弟再修习一年,磨练心性。” “儿子惭愧,未能体味父亲苦心。”秦攸折腰告罪。 见幼子认错,秦邦兴便也不再多说,又吩咐二人莫要贪用冰食伤了脾胃,便放了人去。 书房静下,幽幽花香弥漫,秦邦业拈笔蘸墨,笔走游龙,回锋收笔,将笔丢进瓷钵中,阖眼静坐。 片刻后,花香渐淡,有人从书房屏风后绕出,探身取了桌案上的字,看视一回,抬眼与人对视,道:“你这‘忍’字些的愈发好了。” 秦邦兴面上并不惊讶,将棉宣从人手中抽出,揉作一团丢在茶杯中,道:“你怎的来了?” “你现在倒是连瞅都懒得瞅我一眼了,就为了我戳破你惦念的西洋景?”来人施施然在椅上落座,手腕一转,抖开洒金纸扇轻摇。 “甄应嘉!”秦邦兴低喝了人名,深吸口气,拂衣落座,沉声道,“你不好好在你的江南呆着消暑,怎的入京了?” “我来给皇上送江南的盐引册子,受人所托帮几姓人家的士子寻个座师。现在看来疲懒一回倒是有意外之喜。”眼见人伸手去取茶盏,甄应嘉合了纸扇,道,“本打算请你为我与南安王世子引见,现下怕是不妥,听说那天机楼改的茶楼正在修整,我远远瞧着那架势,似在修葺书楼,便打算搭了世侄的车,入松瑶书院一览。” 秦邦兴手上动作一顿,垂眼思量片刻,道:“松瑶书院无需人为引,你投了拜帖,自有人接待。小儿年幼,我舍不得他往江南遭罪。” “难得见你说句实话。你倒是心疼儿子,不过,世家从来都没法儿安稳度日,坐了一族之长的位子,若不想家族江河日下,就得踏着刀剑儿在火里走。你现在娇养了儿子,日后,似那贾家守不住祖业、压不住族老,可别后悔。”甄应嘉站起身,转身慢步往门口行去。 待其行至门口,果不其然听到身后人妥协道:“方森杰有一心爱弟子,乃是荣国府长孙贾琏,那书楼虽说是几家王府的世子凑着银钱做的玩意儿,但是已经在皇上面前挂了号,听说挑头的就是贾琏。” 贾琏,贾赦的儿子,倒是兜兜转转又到了这家人身上。甄应嘉回头笑道:“多谢汝祥。我今日瞧见盆快开的昙花,便带了来,本打算与你共赏,可惜,不过前些日子,西来客商说了个有趣的方子,将刚刚凋谢的昙花用烈酒浸了,一碗可梦故人。” 出了秦家,甄应嘉坐在凉轿中,捏着个冰盒把玩,这荣国府大房倒是挺有意思,竟然当真立住了。琏,倒是不负贾赦取的这名字,能得了方森杰的青眼,他倒是想瞧一瞧这小子的本事。 甄应嘉此来住在境外别苑,与秦府甚近,不过片刻便到了。 甄应嘉刚刚在有冰盒消暑的堂屋中坐定,就听有商铺掌柜求见。想起自个儿往秦府前的交代,甄应嘉叹了口气,贾家小子敢折腾书楼,想来是早就在皇帝跟前挂了号的,胆子着实不小,倒腾出来的这小玩意儿说不准也是得了皇帝授意,他总不能跟皇上抢银子。 甄应嘉颇为可惜的看了眼手上冰盒,将之丢在案上,对仆从吩咐道:“请刘管家进来。你比着先前给秦氏另两房送的礼再厚两分,添上笔墨纸砚,送去秦府。”秦府消息果然灵通,他先前多方打探,仍不知贾家小儿竟有此能耐,这行事手段与其说是方森杰的弟子,更似得了霍百里行事的真传。 也不知将来会不会承了他先生的差事。无论怎样,他都该将人见上一见,或许日后有缘做同僚。甄应嘉抖开折扇,看着上头的山水脉络,轻轻抚过。 “甄应嘉在京城。”霍华星捏着黑子点在白龙之中,直扼咽喉。 方森杰拧了眉头,复又松开,道:“这时节倒是他该来叙值的日子,只是这回人怎的不避嫌了?” “怕是请托之人不许他走。”霍华星拿过冰盏饮了一口,道,“今日在琏儿那投机取巧的铺子里做伙计的暗羽来报,在铺子里见着甄应嘉了。” 方森杰嫌弃的瞅了眼霍华星,说个事儿还得损他弟子一回,实在太过记仇。 “你说琏儿那点儿小心思能难住甄应嘉么?若是难不住人,待那物件儿被人学了制法去,那小子该哭了。”霍华星盯着桌上吐着寒气的小小玉兔,满眼的跃跃欲试。 第一百二十一章 “你想拆就拆,之后再装回去就好。琏儿没那么小气,那小子后招多着呢。”方森杰没寻着救下白龙的法子,只得退而求其次,择处落子,与人缠斗。 总说着嫌弃瑾安盘盘棋不到无处落子不肯认输,你现在跟你弟子一个样。霍百里暗暗哂笑人嘴硬,捻了黑子让出先手,将白龙杀实。 宁荣两府同行返程,先到了宁府,贾珍与贾史氏隔帘简略客套一回,便迎了自家老母妻儿入府。 贾史氏心头暗火丛生:现下不仅京中新贵妇人不将她放在眼中,这隔府侄孙竟也不将她看在眼里了!都是叫老大带坏了的! 直到听见外头侍从报说贾赦和贾政一同候在府门前,贾史氏的心情才好了些。 然而,待她下车之际,见竟是贾赦先伸手来扶她,而贾政落后贾赦不止一步,贾史氏只觉心口堵得慌,搭着贾赦的手臂下了车,见元春和贾珠疾步过来,面上才露了点笑。 贾史氏今日在宴上听了太多似是而非的言语,只觉疲累不已,也没心思训话,入了屋,便摆手撵人。 待众人退去,沐浴更衣消了暑气,贾史氏瞧见桌上吐着寒气的玉雕,让人挪至近前来看,见那猫儿雕琢的精巧可爱,只是这神态总是让她想到她那个油盐不进的孙儿。 懒得问此物出处,贾史氏躺在榻上,问道:“大姑娘和珠儿哪儿可有?” 婢子将玉雕挪得远些,回道:“回老太太的话,琏二爷让人给元大姑娘送了鹦鹉玉雕,给珠大爷送的是竹形玉雕。” 果然是那小子滴水不漏的性子。贾史氏长叹一声,心情黯然:到底是她误了她的幼子。若非她信了旁人言语,延请座师至家教授课业,让贾政错失入国子监结交世家子的机会,人情世故上多年未有长进。凭着这府邸和她积攒下的人脉,即便皇上要打压世家,贾政的官位也绝不会止步于此。 贾史氏头回在审视自己作为的时候发现不妥,心情十分懊恼,再想今回宴上各家夫人待她与贾王氏淡淡,独对贾邢氏热情的情景,心头火气尤其。 只是,这火起的快,消得也快,虽说确有贾赦坏他们名声的缘故,可是这升官一事,她没法儿昧着良心骗自个儿说贾赦不是凭着本事挣的。 事到如今,贾史氏现在也没法儿再骗着自己,外头人已将她的两个儿子分开来看,请托说情之事愈发少了,就是老亲往府上送礼,都是将名签贴得明明白白,而送给大房的物件儿总是要比二房的至少厚上半分。 只能说贾赦命好,生来就占了长子嫡孙的便宜,而后又有她婆婆的偏心。 如今,后悔已是无用,但是珠儿,她定不会让人被耽搁了。 贾赦瞧着胤礽泛红的脸颊,叹口气,反思自个儿是不是太宠孩子了,然而下一刻,听着枕在他膝上轻声念着南安王世子今日得的口谕暗示种种,心又软成一滩,伸手将孩子拢在怀里给人按捏手臂上的经络,听着人小声的叫疼,贾赦心中除了心疼再无其他,只想再宠着人些:他这做父亲的没用,没给他的琏儿挣出更好的资本来,是人自个儿刨出条路来,还捎带了他这做父亲的一程,而他能做的只有支持他的琏儿想做的一切。 胤祉沐浴更衣过后,在箱笼间寻找书册,正好在胤礽进来的时候找到最后一本。 瞧见胤礽神色间稍微的不自在,胤祉对着人浅浅一笑,开口令仆从去廊下守着。 “二哥,我从来对父亲的关怀没有执念。”胤祉上前握住胤礽的手,轻声道,“我小的时候养在宫外,每日都觉得孤独,等我被接回宫的时候,我同二哥呆在一处的时辰比同母亲和姐姐在一处的都多,若说执念,我只要是二哥最宠的弟弟就好。” 胤礽抬手摸了摸胤祉细软的头发,唇角上挑,声音里却带着点莫名的颤音:“三儿,二哥上辈子对不住你,不过,失信的事儿,我再不会做了。” “嗯。”胤祉将头枕在胤礽肩上,蹭了蹭,相比前世的龙延香,他更喜欢胤礽现在身上的草木香气,和人十分相称,嗯,得加个期限——只限于人说真话的时候。 兄弟二人腻歪过了,便捧了医书隔案对坐。待二人将手上医术看过,抬眼对视,眼中相似的无奈昭示着他们对东平王的病情回天乏术。 只是东平王的病情本是极为稳定,有胤礽折腾出的冰壶降温,暑热之症也未曾侵扰,急转直下的病情实在让人不免疑是人为之故。 可东平王府几乎封府,进出往来不过皇家御医,各家相熟王府之人而已。 许是灯尽油枯,天命如此。 胤祉叹了一声,问道:“二哥,你今日瞧着穆诚,可是晓得了?” 胤礽点点头,将案上书册落在一处,眼神落在将燃尽的红烛上,轻声道:“穆诚心里都明白,不过是顺着众人的期望,做着无知模样罢了。” 案上红烛燃尽,胤礽讶异的偏头往门口望去:依着婢子们的伶俐,怎的没人来换烛? “来人。”胤祉亦觉奇怪,好在屋中悬着几颗夜明珠,视物倒是无碍。 “二爷,三爷,老爷说两位爷晚上读书时辰不能太久,一只红烛足矣。” 胤礽瞅着笑盈盈的竹风,晓得人言下之意便是这院里再没红烛,只能拽了不情不愿的胤祉起身洗漱,眼睁睁的瞧着婢子们将冰盒冰壶抬出屋去,只在敞开的窗下留了最小的一只冰壶,乖乖的抱着竹夫人躺在凉席上。 翌日,胤礽清早起来便左眼皮跳过右眼皮蹦,用热水敷过仍是不见好,贾赦赶着应差点卯,只拿手给人捋了两回头上穴位便急匆匆走了,胤礽见没被责骂,刚松了口气,转回房间取书册时,就见他屋里的婢子站在门口,手上捧着他近日看的书。 赵嬷嬷见胤礽回了来,上前行礼,道:“二爷,老爷说少爷近日晚上苦读太过,让奴婢将这些书册拿去老爷书房。” 胤礽眨眨眼,见赵嬷嬷低着头,显然是铁了心听贾赦的,只得叹了一声:“劳烦嬷嬷了。” 现下暑热,京中赶考士子颇多,胤礽嫌乱,去书院就不再带着胤祉,胤祉也不矫情,趁着清早天凉,回房补眠。 直到马车在距松瑶书院两街之外被拦下,胤礽方才确准他这辈子的直觉实在确准得吓人,倒还有闲心想一回晚上如何措辞,同贾赦讨了书册回房。非他书册中有甚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是,他一瞧见贾赦,想着转年就不能再像现今一般粘着人,就想与人再亲近些,而且,贾邢氏如今年纪已不小了,虽说他早想过日后定会好好教导贾邢氏所出的孩子,可是事到临头,他心中仍不免惶恐。 胤礽正一心两用——边听着外头拦车之人自我介绍,边自我厌弃,决定待会儿寻胤禔责骂一回——听见对方名头中的甄姓,立时回神:莫不是与贾家有旧的江南甄家? 此处这甄家倒是同他前世晓得的贾家极为相似。思及此处,胤礽不免庆幸胤祉今日不在,很是免了一场麻烦,只是日后总要与人解释,遭罪的还只他一人。 听着抬头人熄了声,胤礽抬手掀了帘子,下了车,与人拱手为礼:“贾琏不知是甄家叔叔,失礼了。”既是老亲,他总不好与人隔帘说话,更何况来者不善。 “琏儿多礼,甄某人昨日入京,晓得府上诸位外出赴宴便未有登门拜访,今早闲逛至此瞧见这车架眼熟,贸然拦车却是我的不是。”甄应嘉口上说着客套话,一双眼已将胤礽上下打量几个来回,心中有点说不清的失望与释然,这贾家琏儿瞧着不过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娇养小儿,只一双似水墨瞳招人些,怎的都与他所构想的精明人儿不相符。可是,就是这人制的藏了冰块在内的玉雕让他费心许久,那玉雕由两部分组成,拆解倒是不难,正因如此,他实在想不出设计此物之人究竟打算如何挣银子。 或许这小儿已精通伪装之术。甄应嘉抖开扇子,正欲邀人至边上茶楼稍坐,就听一稚嫩声音:“琏儿,你怎的在这儿呆着?今日先生可要考校作文。” 果然亲兄弟就是靠谱!胤礽心里开心,也不吝于让甄应嘉知晓,眉梢眼角都弯弯带了笑,侧身望向半撩了窗帘的马车,道:“师兄,这位是我家老亲,江南的甄大人。” “甄应嘉见过北静王世子。”甄应嘉对着马车行了一礼,本以为车中人该出来相见,不想人只同他隔帘说话。 “甄大人多礼了。今日我与琏儿有要事在身,改日再寻甄大人致歉。” “下官不敢。”甄应嘉捏着扇子的手紧了紧,面上端着笑,心中却不知转过多少弯弯绕绕。 “不知世叔在京中可是要再盘桓几日,何时有空,敝府自当扫榻相迎。”胤礽口上说着客套话,心下却盘点着前世种种,却仍不知胤禔是为了何事如此厌烦此人。 “不巧,我此行只有两日在京,待会儿将老太太送予亲旧之礼送到,便将返程。若琏儿日后往江南去定要来我府上小住几日。” “好。待贾琏明年往金陵童试,定前往拜访。”胤礽如愿的瞧见甄应嘉面上的愕然之色,对人笑了一笑,转身登上北静王府的马车。 甄应嘉站在原地看着马车的背影,微蹙了眉头,右手执扇轻敲左手:长房嫡孙不入国子监与世家子弟交往,竟要远行千里返祖籍童试?果然是个不安分的小子。 胤礽一上车,就听到胤禔的低喝:“你理他做什么?” 胤礽只觉胤禔这气生的莫名,挨着人坐了,凑近细瞧,见人拧着眉头,抬手揉开,低声回道:“他拦了车,我总不能假作不知。且,这人明年还用得上。” 胤禔也晓得自个儿有点失态,只是,他看过这甄家的一些事迹,便想到上辈子暗投在胤禩手下的曹顒将他一众兄弟坑的有多惨,见胤礽不明就里的模样,恨一回此人心胸之阔,忍不住说道:“那人名字起得张狂,甄应嘉,他还真以为他能总是赢家。” 胤礽将头抵在胤禔肩上才算将大笑声压做低低笑声,直到胤禔抬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才止住,直起身来,擦过笑出的眼泪,道:“大哥,人家好好地名儿,怎的到了你这儿竟成了这般俗气的寓意。” 爷就是瞧着那真假不顺眼怎么的!胤禔瞪了胤礽一眼,恰好马车停了,便起身下车。 待轿帘落下,胤礽垂下唇角,无声叹了一回,前世贾寅一家名为江南织造,实则身负监察之责,而这一处的甄家,他瞧着怕是暗地里的盐运使者,可谓是皇帝亲信,虽说日后如何尚不作准,现下却是不好交恶的。 这话也不是不能同胤禔解释,他只是怕人面上又露出那种心疼的神色来,胤礽叹口气,不知何时起他竟也将忍耐二字练就得驾轻就熟,与人虚与蛇尾,亦不觉得难堪。 站起身,胤礽理了一回衣襟,正欲抬手去撩帘子,帘子就被人从外头撩了起来,他的长随李诚探头进来,悄声道:“少爷,世子让我瞧瞧你睡着没?” 胤礽摁着对方的肩膀跳下车,斜了人一眼,看着胤禔已背身走出几步,回头笑看李诚一眼,无声道:扣你月钱! 李诚忙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来,胤礽欺负了人也没觉心情多舒畅,摇着小小的檀香扇抬步去追胤禔,心中还念着江南情势,忽的想起已许久未曾联络的姑姑贾敏,也不知他那姑父如今将江南局势捋清楚没有,他可还欠着应下林老太太的事儿没办妥。 胤禔这一日都在生着闷气,胤礽开始尚且敢同人玩笑,后来瞧着人是当真心情不好,便只安静跟在人身后。 水泽瞧着胤禔瞧瞧斜眼去寻胤礽,待见着人就跟在他身后,又立时转开眼不看人,叹了口气,这两人让他说什么好,有时候聪慧的实在不像个孩子,有时候却又比他见过的所有稚童都幼稚! 京中因绛彩国有使者来而起的喧嚣不过一日便沉寂许多,虽说今朝对武者甚是尊重,只是战场上刀剑无眼,武功起家的人家多没落于无后之苦,愿行武行的人仍是极少,京中聚集的待考士子自是更加关心自个儿迫在眉睫的会试。 而礼部现今的尚书林屾乃是水郅心腹,哪里会前头论说迎接使者之事。 几番朝议过后,便又转回会试恩科与户部钱粮之事。 今年算是丰年,户部诸人容色稍霁,待兵部工部诸臣工容色亦有和缓。 水郅问过各处赋税几何,心中盘算一回,觉得若隔年用兵,怕是钱粮仍是不够,想起甄应嘉现下仍在京中,散了朝,便让仆从将张宁带回的玉雕带去给人,令人带给皇商薛家仿制。 甄应嘉卧在车中瞧着与玉雕同时送来的锦笺,颇有些哭笑不得,竟是他高看了那小儿,不过混些香料精油在冰中的技巧手段,江南早有相似之物,也不知皇上究竟看上人哪一点。 北静王府梅鹤园中,霍华星听胤礽故作神秘之态说道香料,摩挲猫儿的手不由停了一停,拧了眉,道:“你要调香?” “瑾安从古书中寻了不少调香之法,皆为药用。”胤礽见霍华星容色暗沉,想了一想,晓得人担心为何,换了庄重坐姿,道,“我观江南晋上香料,皆是几经调和之物,极易做了手脚去,那古法却极为简单,香味亦是清淡,众人浓香嗅得久了,也会想换一换。” “你倒是替水泱想得多。”方森杰捏着签子逗弄瓷钵中几尾,言语随意仿佛玩笑。 胤礽却晓得方森杰这是有些不悦,抬眼直视于人,笑得坦然:“我喜欢他,自然要多替他想。昨日,我家大姑娘回来问我若一季皆用果蔬为香,要耗费多少银钱。虽说于公侯人家而言,那一笔银钱实乃小数目,可落在外人眼中便是可攻讦的奢靡之罪,还是早些杜绝了这可能为妙。” 胤礽话说的坦然,方霍二人道说一回让人专注课业的话便撵了人去烦胤禔。 待室内只他师兄弟二人,方森杰丢下玉签子,用巾帕擦了手,与霍华星低声抱怨:“琏儿现在这心思愈发往小道上使,若是日后当真成了斤斤计较之人,便也只户部去得了。” “我怎么听着你这话非贬实褒?”霍华星将手中服帖的猫儿放到地上,双手在边上银盆中洗了一回,接过方森杰递来的茶盏,笑道,“你在介意琏儿刚刚言语中的直白。” “喜欢一说本是极缥缈之事,且他说的那人虽是皇子中的佼佼者,人品样貌无一不好,可若说招人喜欢,”方森杰苦恼的皱了眉头,指尖划着杯沿,想了一会儿仍不得言辞将心中所想完全道出,只得肤浅言说,“聪慧有余,灵气不足。” “沐言,这却是你苛刻了。你说打小儿走一步路都有人在旁念着那步伐该再小点儿的地儿,能让人多有灵气?”霍华星叹了一声,垂眼看着杯中澄黄,道,“日后,待英郡王出宫而居,太子多瞧瞧宫外世界,身上人气儿就足了。” 这一次的恩科会试虽有种种朝堂变故冲击,出榜之日却是比以往都要早。因皇帝那道圣旨,这一年倒是也有公侯之家后人凭监生之名获了功名,不过那三甲之士,一位是山东寒士,状元和榜眼皆出自江南士林。 殿试过后,因选到了合心的臣子,水郅心情一直很好,即使晓得了那绛彩国使者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已行近京城,仍不受影响。 待琼林宴上,殿试三甲皆道家有糟糠妻,婉拒醉酒之人为媒好意,水郅心情愈发欢畅。 霍青见皇帝心情甚好,寻机私下里将引贫苦农人往边地开荒之法上奏,皇帝果然采纳,户部众臣因此脚不沾地的忙了五日,总算送了水臶和霍青启程往北而去。 而太后在大业寺呆得并不十分安心,住够了七日便回了宫。 第一百二十二章 每一回进京应考的士子中自有不少少年俊杰,新科进士更是京中尚有待字闺中女儿的人家选婿首选。 那正志得意满的新科士子自然没有不乐意的,毕竟捧书十载,为的不过就是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一遂平生志,现今不少朝臣昔年亦是借由此法在京中站稳得脚跟,算不得攀附。而嫁女人家也得了臂膀,很是皆大欢喜之事。 于是,待顶门立户的当家人圈定了人选,各家夫人听过自家小子交际时探问过的消息,心下有了计较,外出宴游时少不得旁敲侧击打探了人家世婚否种种,毕竟这姻亲宗族牵连甚广,士子入京总要寻了同乡、同门递上拜帖,日后也好互相扶持,只要有心,总能寻得到从中斡旋之人。 现下太后回宫,各家诰命夫人惦念着自家选的女婿的前程,少不得借着入宫问安的机会探寻口风,这话引自然便是前些日子南安王府赏花宴上公主和郡主的风采。 从命妇口中听得那日宴上皇家的恩宠,太后皱了皱眉,终是忍不住问水郅可是要将霍家女儿定给自家儿郎。 水郅本无此意,听人一说,倒觉得他的长子水汜与这霍家独女甚是相配,不过这事儿总得是霍思愿意才好,当下语意含糊的应对一番,当晚便往麟枢宫寻了王淑妃说话。 自打那日在大业寺听了霍妍的话,王淑妃倒当真动了将霍妍求为儿媳的心思。 持心正,稳得住,这样的姑娘实在难得。家世好,父兄皆是能人,姑娘还是个好武的,想来同水汜也能说到一处去。王淑妃越想越觉得合适,只是顾忌着南安王府手握了兵权,不好同水郅开口。 现下见水郅来问她看霍家女儿可为媳否,王淑妃觑了水郅神色,虽看不出人此言为试探还是真心,但念及前些日子王家人递进来的消息,便咬着牙点头道了可。 水郅只一眼便瞧出王淑妃的顾忌,也不劝,垂眼捏着制得精巧可爱的玉壶把玩,心道他当初是不是将人吓得狠了些。待瞧见王淑妃犹豫的点头,便晓得人是当真十分稀罕霍妍,因着心底那点儿怜惜,水郅也不吊着人,直言此事只消霍思点头即可。 王淑妃面露惊喜,便要起身下拜谢恩,水郅将人按住,吩咐道:“淑妃可时常宣了郡主入宫说话解闷,若婚事不成,以南安王和南安王世子此回当差之功,朕将郡主晋封为公主也是该当的。” 听得此言,王淑妃方才晓得那平日瞧着不若北静王和西宁王得皇帝重用的南安王亦是简在帝心的人物,面上不动声色的领旨,心下却叹着圣心难测。 隔日,王淑妃在太后宫中瞧见入宫谢恩的南安王妃和霍妍,越看越觉得喜欢,便时常宣了人说话。 宫妃有了前车之鉴,再不敢胡言乱语,只同相熟之人对个会心的眼神便罢。 宫中诸人只四皇子暗自懊恼,余下人都是乐见这门婚事的。 宫外,倒是王家老太太叹了叹气,她是没想给孙儿定下霍家郡主,不过是为自家女孩儿惦念着霍家世子,现下却不好提了,毕竟家族间还是莫要捆凑得太近。 还有一人现下也是烦恼得很。霍百里是打心眼里不愿意让南安王府与皇家关系太过亲密,到底是异姓王府,恪守规矩最好,若是太过亲密,行事难免会有失当之时,需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这道理水郅不会不明白,怎的还纵容出这般情形?霍百里拧着眉头,只觉天气憋闷异常,再看手边摞摞卷宗,就是可寻了何家不是也没法儿让他提起精神气儿给人办差,若说是因着南安王府手里握着的军权,可西疆军权,霍思早就交还给了皇帝,现今西疆几位执掌琐事的将领皆是当年水郅亲选的人,其中两人更是曾为羽卫,不过是人都是凭着功劳晋升,且为霍思提拨举荐,方才无人察觉罢了。 退一步讲,若是霍青娶了公主便也罢了,若是霍妍嫁入皇家,便只能嫁了水汜。霍百里抖开腰间折扇摇了几摇,他不喜欢这位英郡王,水汜能如此轻易的就被霍青说转了心性,日后也说不准会再被旁人说动了生出不当有的心思,千日防贼的日子苦啊。 说到底,他不喜欢南安王府,却也没法儿不在意。霍百里长叹一声,眼神落在手中扇面上,想起这是谁人所送,合了扇子丢去条案另一头。 方森杰转过屏风时就瞧见他师兄沉着脸抄手盯着案上折扇,大概猜到人心里为着什么不悦,便也不劝,上前在宽榻上坐了,轻声道:“今日大朝会上,贾赦将他祖母留给他的书都献给皇上了。” “瑾安这时机着实选的不错。我记得那张松现下是在御史台,现下怕是正堵心得厉害。”霍华星舒了皱起的眉头,也罢,以他门下弟子们的本事,就算水汜被人说上岔路,那几个小子也能劈出条路来将人拧回去,他不管了! 这些日子宫中太后常宣召靖王妃和南安王妃入宫相陪,两位公主也常请两府上的郡主入宫相伴,皇帝这般宠信皇族世家,让京中白身士子多有微言,世家子弟行不羁不仁事确实不少,难免被人捉了事由抨击。 御史台众臣因不能提皇帝晾着绛彩国使者的事儿,也不能说大理寺查案之事,正憋屈着,酒楼闲坐听得大堂中激昂言语,便提了精神,闻风奏事乃御史台之职,自当替天下人言,将之拟为折本当庭上奏,这几日殿上常有激烈辩驳争吵。 胤礽听着侍从道说坊间流言,估摸着时侯差不多了,问过方霍二人,得了准许,便同贾赦说起将从贾赦祖母遗赠中整理出来的书册珍本献于皇帝之事。 贾赦也晓得近日常有御史参奏世家奢靡,并直指各府上借银之事,他如今也算世家中位高权重者,不免被人揪住旧日荒唐不放,咬一咬牙,想着用书册换些清净也好,便点了头。 朝堂上君臣听过贾赦上奏之事,均默然一瞬。水郅看着贾赦,很有些赞赏,不管此事是否为此人所想,能在这满朝同仇敌忾对付世家的时候上奏此折,足以证明此人胆量,只是不知贾赦要如何应对了众臣诘问。 “不知贾大人献上的书册可是都通读过了?”有翰林如此询问,众人皆晓其意,贾赦此人虽今年名声挽回些,但是才疏学浅之名却是坐实的,而这长者所赠书册并未读通便献出,实有不敬长者之嫌。 贾赦闻听此问,提着的心放下大半,他早先同贾珍父子和胤礽兄弟商讨过如何应对朝臣支持我,此等质问早在料想之中:“恩侯惭愧。于方寸之地蹉跎多年后,才晓得祖母留于我那成箱的书册中的心意,可惜恩侯驽钝,草草翻过一回仍不得解。而臣此为确有私心。臣尝反复推敲一册,数月只得品味其韵味十之一二,正逢此回科考大事,念起请翰林学士阅之评注,将先人人生体味详解于我为指引,或警示。其中对错与否,糟粕亦或误解,总要细究分辩,以礼服人,便如圣人之言,天下称道,论说辩诘方可为理。” “贾卿家这话说的颇有道理,朕听说京中将新起一书楼,集刊各家之言,你献上这书册待翰林抄录过,便在那书楼刊印,贾卿可往之查阅。”见贾赦大段言辞直白陈述,水郅此时如何不知这背后捉刀之人为谁,暗笑一回这父子二人的角色倒置,想着贾赦也不容易,便出言助人脱身。 “谢皇上恩典。” 听罢皇帝令新科士子皆往翰林院抄注书籍的旨意,涂之洲眨了眨眼,偏头瞅瞅立在他边上的程杰,抻平弯起的唇角,决定散了朝就叫人去将刚回程府的程毅拎到西宁王府小住几日。 这一日朝会后,御史台众臣及新科士子皆窝在居所捧着心口顺气。 因着六部衙门作假一案尚未完结,新科士子派官一事便暂且耽搁下来,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闲来无事去寻世家麻烦,现在,诸位新科士子只觉懊糟得要命,他们十年寒窗苦读,可不是为了做个编书的! 御史台众人只要一想起贾赦得了皇帝赞许之后,世家出身的臣公一连串的接了贾赦的话献书表忠,一副怀赤城之心的模样,他们手中奏折一时间不好呈上,一口气噎在喉中只得强行咽下,眼看着皇帝与世家一唱一和,粉饰太平的模样,只觉心底有恨,可是该当恨谁?贾赦不过断尾求生,世家寻机媚上,皇帝得了实惠——天下学子亦得好处,竟是只能生忍了。 程杰这一日下了朝便寻了上官请假归家,待在程府没寻着自家儿子,也没在家生闷气,抬脚往西宁王府寻他姐姐程钰说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来人正是涂之洲。 涂之洲现下本该在户部当差,只是他嫌世家子弟聒噪,弯绕探寻口风的本事尚未修好就出来丢人现眼,也懒得替那些个有些糊涂起来的世交人家教导后辈,索性告假归家躲了清闲。 回府后听说是程杰来了,涂之洲笑了一笑问过程毅在何处,吩咐侍从晚膳时备些程杰喜欢的菜品,往书房方向行出几步,忽的又站定,想了想,折身往西宁王妃程钰院落而去。 涂之洲在门外听了会儿程杰的唠叨,倒是放了心,见人收了声,方有那戏谑一问。 程杰起身转头去看涂之洲,面目沉静,并未有羞恼之色,只声音中微有怅然:“我只是不高兴他瞒了我那么许多。” “可是你也没问他。”涂之洲上前几步扶了程钰坐下,见程杰欲出言反驳,抬手摇了一摇,这一回声音里带了点责怪之意,“当初毅儿同你说起书肆一事,你只当他玩笑,并未当真,只问他课业如何,明年可要下场一试。” 程杰抿了抿唇,见涂之洲落座,便也坐下,只觉心里有点儿酸:他的儿子竟然将这些事儿都说给旁人! “不是毅儿同我告状,是我恰巧听见他同我家磊儿絮叨这些事儿。” 瞧着程杰面露愕然,随即懊恼低头,涂之洲觉得满意几分,接过程钰奉上的茶盏,啜饮一口,过了一会儿方道:“我这几日事忙,磊儿喜欢毅儿,只肯听他读书,你且将毅儿借我几日,咱们家与荣国府不同,很是不必急着叫毅儿下场应试。” 程杰蹙了眉头思量着涂之洲的话:荣国府与他程家,一贵勋,一朝臣,自是不同,却没比较的道理,而他家程毅同那贾家小儿年纪相仿,更在一处读书,能有何不同?不过,若细究起来,便是贾家小儿颇得皇帝与太子的青眼——且这一行有北静王世子同行,怕是不只应试那么简单。区区小儿能做的事怕也甚少,那么,便是有人将借了荣国府嫡长孙的名头行事了。 程杰嘴唇抖了抖,抬眼去寻涂之洲,无声问道:皇上这是要探查江南世家! 还算不太笨。涂之洲颔首浅笑,贾家祖籍金陵,攀亲道故可将江南世家一一走遍,小小人儿外出,身边多带些侍从谁也挑不出理来,只看江南世家能不能恪慎如初。 程杰叹了一声,晓得此事只当烂在肚中,程家祖籍不在江南,虽在江南有一二亲故,却也早已淡了往来,一切且看天意罢。 “我瞧着那书楼修整甚快,想是这一二日便将修好,今日皇上也提了这书楼,想必京中诸人皆将往之一探,也不知毅儿他们几个可是将刊印所用器具备好了。”程杰开口询问,他其实更想问这书楼楼主为何人,只是直觉此事他还是少问些为妙。 “那器具自是准备妥当,你不必担忧。你竟得空出来,想来兵部的案子已有了眉目。”涂之洲想起程毅同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那一干小儿准备刊印器具的手忙脚乱,唇边忍不住露出一丝笑,见程钰和程杰二人好奇看过来,拿话遮掩过去,并不欲与人分享,谁让他是最小气不过的一人。 程钰听着她的夫婿与她的弟弟对答,以扇掩面低低叹了一声,她明白程杰因觉得被排斥而委屈,可她也能理解涂之洲嫌弃人的缘由。涂之洲因着父辈偏宠妾室庶子受尽委屈,身怀将帅之才生生因为昔时被人推入冬日水池伤了身子根基而壮志未酬,故此立誓此生绝不二妻,绝不苛子,现听说程杰的小妾有了身孕,自是少不得忧心程毅日后因着庶出弟妹受了委屈,常常将人借来西宁王府小住不说,瞧着程杰自是极不顺眼。 可是那妾室并非程杰好色,不过是,顺着所谓的人之常情接应下来罢了。世道就是如此不公,如靖王、肃王一般府中只一正妻者着实太少。 “那案子牵扯太广,难!付彬现在正愁着,若非有皇上赐下的几位精于验算的人来,户部送来的那些账目就够将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逼死几回了。”程杰咽下那点点委屈,转念琢磨近日朝堂动向,稍一回顾今日朝上诸事,不免想起贾赦所为,顿觉头痛,那父子二人倒是胆子都够大的,竟甘做那出头鸟。 涂之洲从桌案上的含冰玉雕中挑了一个托在掌心把玩,似是不经意的问道:“何岑现在押在刑部,可有人探望?” 瞥见涂之洲唇边的冷冷笑意,程杰心底暗叹一声,垂眸回道:“虽说何岑罪状已钦定,只是兵部和吏部有些人的罪尚需他为证,收押其间自是不准人探望。他的妻妾儿女已入奴籍,听说被何家人买了去。” “真是便宜他了。显宗,”涂之洲极轻的念了一句,最后唤了程杰的字,“何岑此人奸猾至极,倒是有个坚韧不拔的性子,左右你刑部牢房甚多,不若一二日后便将他挪动一回。” “王爷多虑了,刑部此回调去看守的人手多是经年老人,断不会让他得了机会作乱。” “那便好。”涂之洲答得漫不经心,他本也没想让程杰如何信他,不过是提醒一句罢了。 程杰看着涂之洲将那雕成抱竹猫熊的玉雕捧到眼前鉴赏,想起这人近日与他说话愈发阴阳怪气,态度轻慢莫名,只觉之前被撩起的火气一齐涌上心头,起身道:“我去看看磊儿,许久不见,也不知还认不认得我这舅舅。” 程钰看着程杰的背影,轻轻一叹,放下团扇,看向涂之洲,笑道:“王爷怎的也不拦着显宗些?不担心人寻着毅儿?” 涂之洲放下玉雕,转头看向程钰,笑道:“怎么?心疼了?” “我更心疼王爷一片好意不得人知。显宗行事素来墨守成规,若非如此,父亲早前也不会寻了机会将他从大理寺挪到刑部。” 涂之洲看向程钰的眼中满是赞赏,终于露出个真心的笑来:“钰儿到底还是心疼你弟弟。今日绛彩国使者带来的降书被送上御案,且在士子中传开了。已不少人道说泱泱大国当有宽宏气度之类的言语。” “何家还真是想不开。”程钰叹了一声。 “是啊,这人要作死,谁都救不了。”涂之洲笑了笑,指了那三个玉雕,问道,“这物件是何时送来的?” “毅儿今日来时带来的,还有一盒子冰,我用了觉得挺省事,就摆着了。”程钰唤了侍从将冰盒取来给涂之洲看。 涂之洲看着白玉石盒中冻了花瓣的各色冰块,弯唇一笑:难怪皇帝这回态度强硬的执意动兵,原来是有人将钱袋子给他准备好了。 原来引领之人如此重要。方沐言弄了书院教出这么些有趣的孩子来,那书楼若让霍华星坐镇,想来我大齐文修武偃之盛世也将指日而待。 被人惦记的霍百里正与方森杰一同盯着胤礽,师徒几人刚刚一同听过侍从将朝堂事道来,皆为今日朝堂急转的情势所惊。 两位先生毫不意外的看到了自家最能闹腾的弟子展示变脸绝技:淡定自若,得意洋洋,目瞪口呆,强撑镇定,欲哭无泪。 胤礽脸皱得像个包子,他着实没想到世家竟会作此反应,而皇帝那一道旨意更不易于将荣国府推上风口浪尖,被众人嫉恨。 胤禔正同胤礽生着气,也不觉得只这点威压胤礽就会受不住,端坐一旁估量着今日之后世家与寒门士子之间的隔阂是愈发深重还是略有缓和。 还是胤祉舍不得他二哥,伸手去给人抚平眉头,得了胤礽安抚的眼神,便乖乖的坐回原位,抿着唇做了忐忑模样,拿眼偷瞧着方霍二人的神色。 水清坐在胤禔身边思量若是他在那殿上该当如何做,觑见对面一对兄弟的动静,眨了下眼,转头看向方霍二人,帮胤祉为胤礽求情。 虽有两位小弟子的求情,但是此次乃是胤礽头回猜错皇帝心意、料错众人应对,为让人晓得些轻重,日后行事要思虑了周全,两位先生狠了狠心,只以沉默的眼神盯着胤礽。 胤礽反思一回自个儿行事太过剑走偏锋,今日犯了错不过得罪些人,好歹尚有人同一阵营,若是来日一时不慎成了众矢之的,再要回转实在太难,因此,这认错态度便也十分诚恳。 双目平视,不冒犯直视,不犹疑躲闪,挺身正坐,胤礽肃声向方霍二人道:“两位先生,瑾安知错了,日后定不再凭投机取巧行事。” 朝堂之上谁人没个被攻讦的时候,且此事说到底,贾赦无错。见胤礽晓得行事不妥在何处,方森杰和霍百里也不想太过苛责,磋磨了人的灵气斗志,道了句知道就好,转而说起旁事:“那绛彩国使者在京中晃了几日,与一些士子相交甚欢,今日总算寻到人将降书呈上预览。” 胤禔蹙了眉头,问道:“不知是礼部何人如此蠢笨!” “礼部左侍郎张松。” 听霍华星将人名道来,胤礽只觉耳熟,更觉霍华星语气似有深意,仔细想了想,却只想到那张家村的地保,正暗笑自己想的太多,却见胤禔已转头来看他。 第一百二十四章 胤禔瞧着胤礽茫然的模样,未免两位先生被这人的疏忽大意气个好歹,转而问起旁的事来:“先生,先前报说那一行人中身份似是极为特殊的少年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霍百里本来嫌弃胤礽竟未将其亲眷姓名官职等梳理清楚,不过念着人刚刚被吓过一回,决定暂且记账一笔,正好听胤禔问话,便答道:“说是绛彩国掌权的公主的儿子,有半身汉血。” 方森杰虽听过些风言风语,却也没想到那少年母亲的身份竟是这般,不由得叹了一声:“皇上这可是有得愁了。” 乾元宫偏殿门窗紧闭,宫侍皆立在御阶之下,总管张宁守在大殿门口,支棱着耳朵听殿内的动静,默默数着叮当声,苦中作乐的预测这回皇帝得砸坏几柄刀剑才能消了气。 水郅气极的时候不摔东西,不骂人,只是换了练武的利索衣裳,去偏殿寻那放置经年的石台,一手握锤一手扶剑,将心中郁气倾泻在石锤上。 而这偏殿,水郅已有四五年没有来过,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生气了。 那绛彩国使者一行人一路行来,每日行事皆在掌控之下,入京之后,驿馆侍人皆为忠国之士,因此,水郅才放心叫人自由走动。 先前听侍从报说绛彩国使者四处交际,却连一家贵勋的门都没进去,水郅很满意贵勋的知情识趣,而后却听说那使者一行连衣衫都未换成大齐服饰就入了茶楼与人攀谈结交,竟还有那骨头轻的与之言谈甚欢,直道知己!新科士子不理朝事便也罢了,那些个为勋贵耳目的,当他这皇帝闭目塞听吗? 水郅气恼一回,索性叫人也免去拦截使者同朝臣接触的机会,他倒要看看当朝臣子骨头都几斤几两! 虽说水郅明白绛彩国的降书总有一日将由礼部众人递到他的案上,却没想到这转达之人竟会是礼部侍郎张松。 按说这张松能以不惑之龄位为礼部侍郎,该当是个会揣测上意的,他自认自个儿对收绛彩国为省属的决心已可谓是昭告天下,这人却还假作不知,也不知是谁给的他胆量! 水郅狠狠挥了一锤,左手被震得发麻,铁剑脱手掉在地上,听到外头张宁担忧的询问,水郅将松开右手,任石锤坠地发出砰的好大一声响,转身慢慢走到殿门前,道:“开门。” 张宁得了水郅指令,总算放了心,忙拉开殿门,瞧见水郅双手垂在身边,心下一凛,指示他两个徒弟带着人进去去收拾,抬步跟上水郅入后殿,服侍人沐浴更衣。 水郅闭着眼坐在热水中,双手搭在浴桶边上,由着张宁为他擦涂散瘀药膏。 手上酸痛此时方才丝丝缕缕的蔓延开来,怕是要折腾一二日,水郅叹了一声,如今情形他先前与众人推演形势之时便已算到有此可能,不过是他最不喜欢的情势罢了。应对之法他谋划了许多,却没想到会出了何岑的案子,先前种种设想皆已无用,兵部、吏部被牵连其中,刑部和大理寺忙得脚不沾地,工部向来闭门造车,唯求出门合辙、无功无过,而户部自个儿身上线头多的理不干净,倒也没人蹦出来聒噪不休,只礼部,平日里就攀着礼字端着架子一副清贵模样,眼下这般闹腾可实在瞧不出人将礼字深意学得了几分! 何岑私往北军一事他虽早已知晓,却也没想到人会如此胆大妄为,更没想到这事儿背后会牵扯出这许多,既已牵扯出来,他就不能假作不知,必要清查到底,幸好主持此事的大理寺卿付彬虽非富贵出身,岳家却是世代在京中为官之姓,又有他多方维护,才算将案情步步推进。亦因此时正为各部衙门清查家事的紧要之时,都不愿有那愣头愣脑的进来节外生枝,水郅也没想过将臣下都逼死,便未立时给新科士子派了差事,亦有考察诸人心性之意,不想,不过因贵勋女儿外出车架妆点华贵了些,便惹出这些事来! 水郅觉得手上的按揉轻了些不够压制酸麻,出声吩咐道:“重些。”旋即再度沉入思绪中,他因着厌恶世家两面逢迎的做派而对御史台上奏的折本不置一词,却没想到在世家利落的收拾了寻花问柳的儿孙、惩治了仗势欺人的恶奴之后,御史台上的折子愈发多了起来,其间因由牵强,那些所谓刚直的大臣竟是想将勋贵置之死地!而新科士子在茶肆酒楼中高谈阔论,对那一番言辞甚为推崇,若是让这些个当真那般容易的就得了高位,将来岂不会为了一己之私便肆意诋毁了意见相左之人? 正巧贾赦上奏给了他借口,这新科士子既然如此心浮气躁,就先去翰林院抄书,抄旨,旧档重规,差事多多,也好静静心,晓得些咄咄逼人言辞的厉害,或可寻到一二可教导的人才。 水郅心平气和的将诸事捋顺想过再无疏漏,只是那贾赦算是遭了无妄之灾,明日将那贾瑾安宣进宫中陪太子说话,正好他也有事要问。 向边上人道了声茶,水郅空闲的手托上茶盏时方觉不对,今日他沐浴只留张宁一人伺候,那边张宁尚为他揉着药膏,怎么给他倒的茶来? 这时候敢进来的人现今宫中不过一人,水郅睁开眼,就见为他揉着手的人正是太子水泱。 水泱见水郅睁眼望过来,弯了弯唇角算是一笑:“父皇辛苦,直叫儿子们愧煞。” “是那些个不省心的这些年日子过得太舒坦,不干你们的事。”水郅将温茶饮尽,瞬间充盈的苦味让他忍不住皱了眉。 “这茶是大业寺主持进上的,祛暑极好。” 水郅看了眼水泱,笑了笑,道:“太子去给朕调碗冰茶来。” 水泱领命起身转过屏风,接过侍从何良奉上的巾帕擦拭一回面颊脖颈和双手,跪坐在竹榻上,取了银锤将冰块儿敲得细碎。 水郅出浴更衣行至前堂就见水泱正认真的用玉匙取了槐花蜜在玉碗中,不由轻轻一叹:这孩子怎的这般实诚,他不过一说而已,竟就亲自动手来。 近日被朝堂上时时逆转的形势折腾的头疼的水郅,揣着对太子可能应对不来奸猾朝臣的担忧在榻上坐了,正欲出言,就见水泱将碎冰倾入玉碗中,轻轻摇了摇,分作两碗。 这时辰倒是掐得正好。接过人笑盈盈递来的碗,水郅只浅尝一口,看着水泱在他的注视下自在的将一碗冰饮用尽,垂下眼帘遮去心绪:水泱现在的样貌是不若其幼时一般同定国侯陈成相像,沉稳的性子倒是没变。软耳根是肖母,好脾性是肖舅,怎的就不同他学着杀伐果断些呢? 父子二人用过冰饮,便说起正事。 水泱仍在兵部办差,帮兵部右侍郎楚奇整理名册等物,更要誊抄军报等等,因他入宫方便,将军报呈上御览的差事便也落了他身上。 水郅这才晓得水泱今日回宫怎的这般早,他还以为是有人通风报信请水泱回宫来劝他—— 掩下心中不自在,水郅将军报看过,准了兵部上奏,让水泱带回。 待水泱离去,水郅方才转头看人背影,一手支头,琢磨着昭阳殿中还少些什么物件儿,却发现昭阳殿现下什么都不缺,叹了一声,召了张宁来嘱咐一番。 出了梅鹤园,胤禔就打发了水清将胤祉领去陪周月竹说话,摆明了是有话与胤礽说。 水清欢欢喜喜的拉着胤祉离开,虽然他有时候不免嫉妒胤禔对胤礽的宠纵,可是他更不习惯一连几日不见胤礽,仔细想了一回,胤礽虽不是他亲哥,但人待他十分上心,教他识人之术后不忘告诫他凡事总有万一,教他取巧之法也不忘告诫一番十年苦工之道理,可谓良师益友。 将往事捋清,水清叹一回自个儿身子福中不知福,竟是险些被有所图谋的侍从哄偏了心思,不着痕迹的将人换去做洒扫,随后冥思苦想如何做个说客。只是他兄长嘴太严,三言两语就转去别的话头,叫人去寻胤祉讨主意,却只得了四字回应:随机应变。 为胤祉的气定神闲烦恼一瞬,水清坚持不懈的继续敲边鼓,现下见他亲哥缓和了态度,想来这挂了好几日的阴云的天是要放晴了,顿时开心得脚步轻飘,让跟在他身后的胤祉直担心他会不会飘起来。 胤祉其实也没他回复水清的言词那般镇定,前世他就晓得他大哥和二哥之间的疏远不过始于小事,如何不会担心二人重蹈覆辙?只是听过胤礽同他的抱怨,他也有些生气,决定站在胤禔一边,等胤礽反思认错。 他二哥聪明,总不会这么久都不明白他们在气什么。 胤礽跟在胤禔身后入了静斋,见侍婢望过来的眼中满是惊喜和欣慰,再看桌上摆的是他最喜欢的点心和汤粥,只觉自己太过幼稚,早同人说明缘由不就好了,胤禔让着他,他更不该恃宠而骄。 待侍从都退了去,胤礽直接上前在胤禔身边坐了,伸手拽住人的袖子轻轻的摇,歪着头对人笑:“大哥,弟弟知道错了——” “别拿糊弄先生那一套糊弄我,说,你错哪儿了?”胤禔端坐不动,只拿眼角瞅人。 “不该恃宠而骄,不该话说一半就算,不该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有,不该不听哥哥的话。”胤礽这一连串的‘不该’虽是早想好的,慢慢说出口方才察觉言语中的悔意竟已超过他的预料,而现在他陡然轻松的心情无不昭告原来这些错误他已悔恨许久。胤礽看着胤禔笑,曾经他以为胤禔是老天予他的磨难,而今再仔细想想,前世若没有胤禔擅武在前,他必不会冥思苦想了技巧之法弥补体力上的不足,而今,若非有胤禔对他的信任与引领,他也不会在交友时付出信任,他原来比自己想的还要信任胤禔。 胤禔也没想到胤礽会如此直白,不由得怔了怔,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反思与之相比并不够深刻,索性略去,他自改了就好,见胤礽一脸祈盼的模样,笑道:“你真不记得那张松是谁?” 胤礽心下感悟不过一瞬,只觉想一想就叫他自个儿都不好意思——明明都是一把年纪的老头子了,竟还似真正七岁孩童一般纠结兄长态度——自是不肯让胤禔晓得,听人问话,忙收好心绪,道:“我真的是刚刚才想起来,父亲他从未与我详说过张家人的事儿,我只让人打听过张家行事,因实在不喜,而那户人家自我出生之后,与我府上往来不过是年节时例行公事的走一回礼。我也就没往心上放。这一回教训我记得了。” 胤禔听了胤礽最后一句话只觉不舒服,仔细打量人一回,瞧见人眼中点点忐忑,立时心软的不行:若胤礽是个心狠又十分记仇的,哪里来的他们这一世的兄弟相得,罢了,这人想如何行事且随心意,有他和胤祉在边上盯着,总不至于叫人被算计了去。 只是叫他这样轻易的放过无缘无故与他怄气许久的胤礽,却也实在不甘心,胤禔故意沉默片刻,见人抬眼看过来,迅速抬手在人脸上揉了一会儿,收了手笑道:“这一回暂且记下,你回去可小心些,你父亲这一回算是阴差阳错的解了贵勋的危局,可人家未必真心领情,定有不少人登门去谢贾史氏,那王家也少不得登门去,你还是提防着些。” 胤礽刚刚抬眼时瞧见胤禔抿着唇右边唇角上翘,便晓得人已原谅了他,先前的沉默不语不过捉弄,霎时安了心,被人揉脸的时候也只怨念他自个儿长了张怎么也不肯掉肉的脸,再听人絮絮与他分析荣国府事,只觉老天这一回待他实在不薄。 荣国府中现下确有几位贵客登门,贾史氏初时听闻来人名头亦有一惊,八公不过是这八户人家因爵位相同而被放在一处时常提及,交情不过尔尔,现下这齐国公夫人和缮国公夫人领了几家素来与荣国府无甚往来的女眷前来,实在让人不好猜测这来意。 第一百二十五章 贾史氏满心提防,那两位国公夫人倒是爽快人,将今日朝堂上的事细细与人说来,言语中满是恭维,时不时笑盈盈看过去的眼神让边上陪坐的贾王氏与元春十分不自在,贾史氏心里也不舒服,送了客走,便不再端着笑,容色郁郁。 想着她婆婆留给贾赦的珍本古籍竟被那不孝子如此轻易的就送给皇家,只为了得皇帝一句赞许!贾史氏恨得牙痒,东西是那老刁婆留给贾赦的,她也没想着贪那点子东西,她的嫁妆中书画古玩亦是不少,总是不会短了贾珠和元春的,只是她那不孝子半点不顾儿孙计也就罢了,将东西送了出去,还得罪一众世家贵勋,着实太蠢! 贾史氏气了一会儿,见贾王氏进了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更觉不痛快,她当年选中这个儿媳,一是为了王家的势,二则是念着这是个嫡长,眼界总该不错,谁想王家竟是依着早被摈弃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来教女!领不出门也就罢了,安守家宅竟也不成,又是个自以为是的,教都教不好! 不愿听贾王氏故作矜持的言辞,贾史氏正欲将人打发出去,却又有婢子来报说王家和史家夫人来了。 见亲眷上门,贾史氏半阖的眼立时睁开,回想刚刚几位夫人行事,不由得冷笑一回:她着实太久未曾出府,竟是让人当做了老糊涂来算计!最最可笑的是,她竟险些当真着了道! 贾史氏坐起身来,对侍婢吩咐道:“有亲旧来,还不派人去请大太太!” 胤礽携胤祉归府免不了先往贾史氏处问安,一路上听侍婢悄悄将今日登门贵客言语说来,听说史家和王家有女眷在,胤礽立时站住了脚,胤祉瞅了眼一脸不情愿的胤礽,直想叹气:现在知道后悔啦,晚了! 史家女眷来的是史家三兄弟中的老二媳妇和老三媳妇,现今不过二年新妇,膝下犹空,见王家夫人领了一对男童和一对儿女童来,极为眼热,有心多亲近一番沾染些童子气,又担心贾史氏多话。 贾史氏这回倒是只问史家妯娌一回史家老大媳妇的病情,便不再问史家事,转而夸赞王子腾夫人王李氏会教养孩子。见史家两个媳妇放松的模样,贾史氏转开眼,心中满是对她早逝的弟媳的不满,史家走的是武功一路,做什么定娃娃亲!小门小户见识浅薄,将她好心视作多事,需知一姓氏族总是子嗣为重,尤其史家人多在军中供职,虽是在西疆那南安王麾下,看似稳妥,但那地方若真出了事儿,水上来去的,若有一日无常世事逼到眼前来,这在家守着的妇人有个孩子,不管是不是亲生,总有个活着的奔头,只是人不喜欢听,她又何苦来哉! 见王李氏亲女王家二姑娘盈盈拜倒,贾史氏忙叠声唤了人免礼,伸手捏了捏面上带着矜持微笑的少女的脸颊,从婢女捧着的托盘中取了一只红宝点翠的簪子为人簪在头上,将人搂在怀里,问着人名字。 王家二姑娘被贾史氏的做派吓了一跳,因有胤禩先前的提醒,倒是不至于失态,只是愣了一下,便答道:“尚未有起名,太太有时唤我鸾姐儿。” “和凤哥儿倒是一对。”贾史氏对胤禩招招手,待人近前,也将人搂了,对王李氏笑道,“王家太太这女孩儿教养的好,让我都不想让人走了。” 众人笑了一阵,元春垂着眼侧了侧身往贾王氏身边躲了躲,她二表兄王仁那眼神瞧的她好不舒服。 王李氏亲子,王家嫡长孙王保如今已有十岁,现下立在荣国府荣禧堂中,因他表妹元春也在,垂眼站着,对这贾姓亲旧愈发不屑,他虽是武夫,但是圣人书也是看过的,以往听人说荣国府长幼无序,不讲规矩,他还当是外人以讹传讹,不想亲见方知这一家竟是连规矩都不讲的。 也不知他家长辈做什么还要往这家嫁女儿,幸好嫁的不是他妹妹,听着胤禩出声将几家女眷哄得开怀,王保心下厌烦,不愿看屋中女眷模样,眼神便往门口飘去。 王保正想着不知这荣国府三位公子会是何等货色,就听婢子脆生道:“琏二爷,琮三爷来给老太太诸位太太请安!” “叫他们进来。”贾史氏听了婢子的通传,蹙了下眉,又很快展开,对室内众人笑道,“松瑶书院规矩奇怪,琏小子每日里去读书还要带着他弟弟。” 贾史氏这话意味不明,坐在贾邢氏身边的莹曦听得此言,蓦然抬眼将屋中众人神色记下,待晚些时候定要告知她兄长知晓。 “是琮儿喜欢听人念书,倒角祖母担心了,是孙儿的不是。”胤祉进了屋来听得贾史氏言语,当下顶了回去,随即随胤礽一同与诸人见礼。 王保看着行到他面前与他见礼的胤礽,心道他那堂弟竟也有说真话的时候,往日听王仁道说贾家这位长房嫡孙容色好、气韵华,他还道人夸大,现下见了真人,只能道一句果真不愧是让北静王和太子都看上的人物,气派果然与众不同。 胤祉站在胤礽身边,皱了皱眉,这人若是敢再这般打量他二哥,他定要叫人再看不得东西! 待胤礽谦辞声落,王保伸手扶住胤礽手臂,笑道:“琏儿多礼,听说琏儿如今已有表字,我以之唤你可好?” 登徒子!莹曦瞪圆了眼睛,抿了唇,心底念着贾赦:父亲你快回来,有人欺负二哥! 贾邢氏忽的被莹曦攀了手臂,低头瞧见女儿的情态,晓得人是近日听胤礽和胤祉说多了世间苛刻规矩,一时间忘了胤礽和胤祉守的规矩与她母女不同,抬手拂过莹曦的肩膀,看似是将女孩搂在怀里,实则安抚。 胤礽也奇怪王保莫名其妙的示好,面上显出点羞赧模样,被人扶着的手臂收回身边,笑道:“琏儿幼时磨着先生赐字瑾安,叫王家大哥见笑了。” “以琏兄弟的姿容,玉字当是更配!”王仁瞧见胤礽的笑,一时忘了胤禩出门前的警告,张口就将心中所想道来。 登徒子!胤祉偏头看了眼王仁,咬了咬牙,王家人怎么这么烦! 王李氏唇边笑容僵住,已不敢看史家两位夫人面上容色,她那弟媳到底是怎么教孩子的!感情还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会打洞!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五毒之人的儿子也是毒虫! 胤禩心头暗恨,却也不得不出言相救:“哥哥也晓得瑾字有美玉之意,做何非要说来?倒让堂兄和表兄笑话。” 众人自是明白胤禩此言乃是为解围,便也无人深究,只是王李氏暗暗打定主意再不许王保与王仁往来甚密,而史家夫人则想着日后有了儿女,定要好好教养,贾史氏坐在上首却有闲去想有着这样一个不着调的大舅哥,她倒要看看她这孙儿要如何在官场上行走。 胤礽面色不动,转而向贾史氏道:“老太太与诸位夫人且坐,这时辰珠大哥也快回府,琏儿领两位表兄在花厅等他一等。” 这回轮到贾王氏变了脸色,她的珠儿从来见的都是锦玉华章,哪里见过五毒流氓,如何能同她二弟家的儿子一处?!正欲出言阻了,却听贾史氏说道:“也是,在我们跟前你们几个哥儿也不松快,自去说话罢。元春、莹曦,领凤哥儿和鸾姐儿去逛逛园子。” 贾史氏却是因瞧见王仁看向元春的眼神,担心人起了坏心思,毁了元春名声,方才匆匆将人都打发了出去,浑然不知自个儿竟是听了一小儿安排。 胤禩跟着元春出了门,看了眼落在她身边并肩而行的莹曦面上挂着不入眼底的浅笑,暗叹一回他二哥教人的好本事,想到元春曾与他说过太子爷这宝贝妹妹有心疾之症,便缓了几分脚步,心道:这却是个有福的,做了他二哥的妹妹,只消听话,一世安康就是不愁的,不似他,两辈子都是被亲眷拖累,也不知此生能否因嫁了良人,转些运道。 胤礽将王保和王仁领进花厅,王仁刚笑了一声,就被胤礽望过去的冰寒眼神所震慑,半截笑卡在喉中,待缓过神便恹恹缩在椅中只听着胤礽与王保说话。 将孩子们遣了出去,荣禧堂中几位妇人的容色也多了几分严肃,论资排辈,史家老二媳妇史邱氏出声询问:“姑太太,今日朝堂上贾将军进上珍本古书,皇上甚喜,侄儿媳妇愚钝,不知该当如何是好,还请姑太太指点。” 王李氏来此也有此意,却是王老爷子嘱咐的,现下只默不作声的坐在一旁听着。 贾史氏也猜着几分王家的意思,无非是瞧着贾赦一房行事跳脱大胆,担心未成之婚事会不会连累了家族,要看看她这镇宅的老封君能不能镇住这座荣国府。 她堂堂史侯嫡女,风浪见得多了,如何还镇不住一座宅子! 贾赦回府时听说史王两家女眷已走,很是松了口气,往贾史氏处问安,见人决口不提白日朝堂事,也乐得不用于人斗心,将御赐恩赏奉上便退了去。 后宫中,太后听她派去何家传话的秋嬷嬷回来道说的何家人作态,只觉得脑仁疼,抬手扶了额头靠在椅上,见侍从慌张,疲累的摆摆手,对秋嬷嬷道:“你莫要为他们遮掩,原原本本的道来,我还受得住。” 一直侍奉在太后身边的秋嬷嬷头回见太后这般灰心丧气的模样,眼中满是担忧,却也晓得人说一不二的性格,只是上前为人斟了温茶,又令仆从去取了盛香的盒子来。 太后摆了摆手,示意周遭宫侍皆退下,伸手握住秋嬷嬷的手,让人在身边陪着坐了,轻声道:“放心。你没察觉这屋里清爽许多?皇上送了些新鲜玩意儿来,混了安神香油,倒也舒爽。” “皇上孝顺,太后总是有福气的。”秋嬷嬷觉得安心几分,太后虽牵挂着何家人,但是那一家到底是已隔了一层血脉,有皇帝孝顺,太后就总会好些。 太后弯了弯唇:也算是福气,她的儿子总归未曾亏待过她,却是她曾经想岔了。 “今日皇上送来些大业寺呈上的药丸,我用着果真不错,南安太妃也是有福气的。”虽说南安王府千防万防,南安王世子斥责那侧太妃之事到底被些许有心人晓得,各家主妇面上不做声,心下不免称快,就是她这做太后的,当年并非正宫皇后,听了那一番话也觉得舒心,她入宫之际先皇后便已不在,往日先后冥寿之际,也不曾逾礼,宫妃百态皆已见过,虽说懂得道理,却仍不免会郁气。 说了些闲话,秋嬷嬷见太后果然宽心许多,心下虽觉奇怪,却也不再替何家隐瞒,她跟随的从来都是太后,而不是何家,若非顾忌太后年事已高,受不得刺激,她早就将何家那几个张狂的夫人少爷的言行告知太后惩戒了。 现实永远比构想的最糟糕情境还要糟糕几分,太后听了何家人的言辞,晓得人对她竟已至怨怼,心口闷闷,终于承认那何家已不是她能倚仗之处,也不是曾与她相互扶持的地方。 太后只觉仓皇,一时间也不知天地孤苦何人可依。 太后终究是做戏多年的老戏骨,就连贴身侍奉经年的嬷嬷也没瞧出人的心情起伏,服侍着太后睡下,想了一想,终究顺了太后的意未派人请了水郅来。 直到瞧着太后晨起时精神不好,嬷嬷方才后悔自个儿想的太轻巧,她早年因她爹娘想给她弟弟买猪吃肉,便二十两银子将她卖了,她懵懂的时候便已同亲眷撕撸明白,之后,她就只跟着太后,忠心无二,而太后智计过人,从来都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行上家兵法,亦无需她去做些伤阴德的事儿,而她毕竟没生育过儿女,虽说也曾照看过水郅,终究不是自个儿亲生,有些事儿总是不明就里。 水郅听说太后病了,晓得同何家撇不开关系,不免觉得酸涩,坐在座辇上往寿安宫去时,便琢磨起若是太后当真求情要如何,那何岑家眷的契书在乾元宫一红木盒子里放着,赦免妇孺之罪也不是不可。 太后瞧见水郅来了,向人伸了手,沉默半晌,道:“皇上,我知道何家这回犯了大错。” 水郅扶着咳嗽的太后,心下百味杂陈。 太后咳了一阵,觉得心口舒坦了,方才续上后面的话:“我也姓何,不免会想着给人求情,可国法家规总不好破戒。你秉公处置很好,只是,莫要让我知晓。” “母后!”水郅只觉鼻子一酸,太后抬手抚上将头埋在她手边的水郅,轻声道:“都多大的人了。” “谢母后。儿子明白如何行事不负江山社稷。” 第一百二十六章 水郅缓步走出寿安宫,步下九重御阶。刚刚,他确实为太后的话所触动,可是,他也记得太后是教导他权术的第一人,如何驭下,如何做戏,如何心安理得的说谎,以及,如何以退为进。 不过,既然他的母后已说出那样的言辞,管她真意如何,他只消照着自个儿心意做就好。 可是心里头为什么那么难受呢? “儿臣给父皇请安。” 水郅回过神来,心底那点点泫然欲泣收拾的一丝不露,抬眼看向出声之人,言语中诘问意味昭然:“起来吧。太后今日身体不适,已免了你们的问安,你怎么这时辰过了来?” 水決站起身,稳了稳心神,端出羞赧别扭的笑容来,道:“儿臣自幼受太后教导,闻听太后不适,心中实在惦念,记得太后曾言在佛寺听着诵经声睡得安稳,便想着来为太后诵经入眠也好。” 看到正一瞬不瞬看着他的半大少年,水郅忽的想到他不久前在水泱时常收到的杂记随笔文章中看到的一段话:世间最为作茧自缚之事便是感同身受,归根究底都不过是自以为是的会错意。讲一桩事,道一句模棱两可的感慨,只要听这话的人正软弱着,总免不了将人引为知己。 可惜,他从不软弱! 而他这四子到底是年纪小,做戏还没掐到准点,不过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心计,确实了不得,只是这样的人往往心气儿太高,想要的太多,心胸却太过狭隘,装不下所求,最后只能拖了所有人同归于尽。 细细将他曾经评为孤拐虔诚的小儿打量一回,水郅唇边弯出不带笑意的笑容,柔声道:“既然水決你这般孝敬太后,便回琳琅宫东配殿好好为太后抄经千遍吧。” 水決惶然跪伏于地,不知自个儿何处做的不好,竟得了这般惩罚。 水郅行出几步仍未闻得水決答话,轻叹一声,轻轻摇了摇头,负手前行,心底颇为失望:做事前连后果都没想好,又受不得挫折,如何堪当大任? 昭阳殿中,水泱正同胤礽、胤禔一道品鉴霍百里所著释书及游记,就听侍从通报说水汜来了。 迎了人进来,见水汜面有不忿之色,水泱了然一笑:昨日殿上一通吵闹,世家乍然意识到自个儿所处境地,今日定是要寻了皇家子来探问,他那几位皇叔早经过这样的阵仗不知几何,自有应对之法,只他这兄长从未操过这份心,现下一心无挂的钻进机关算学一道,全当自个儿超脱世俗之外,别说应对转圜之法,就连他昨日约人今日一道躲懒,都被人严词拒绝,还得了一同说教。 现下两人还不是一处躲闲?水汜从水泱含笑的眼中瞧出这句话,无言以对,瞳一转,只当不见,眼神正好落在水泱身后两个少年身上。 胤礽正感慨这水汜同水泱好的不似皇家兄弟,见人看过来,忙同胤禔一起俯身行礼。 水汜摆手道说免礼,胤礽顺势行了学子礼便罢,胤禔则老老实实的行了家礼,水泱自是不觉有异,水汜却是头回见人这般实诚的将他的话较了真,礼数却也是周全从容,让人看不出错来,顿时被挑起兴头,打算好了定要看一看胤礽的本事。 四人围桌而坐,水汜边说着皇帝下的四皇子水決闭门抄佛经的旨意,边琢磨几人的座次。他与水泱相邻而坐倒是自然,只是他对面坐了贾家小子,却是有点儿意思。 水泱倒是真的稀罕这小子。在看到水泱第二次给胤礽掰点心,水汜酸溜溜的的想着。 水泱正说着御医院中太后的脉案,顺手折了一半糯米香芋分给水汜和胤禔。 胤禔接了过去,心情复杂的看着和胤礽一同抿玫瑰蜜糕的水泱:这人就不怕水汜嫉妒吗?怎么说都该是他们兄弟吃一样的,水汜和水泱分食同一块糕点啊! 水汜勉力吃尽于他而言太过甜腻的糕点,端了手边的茶盏豪饮,瞥见水泱唇边狡黠中带着点快意的笑容,轻轻叹了口气,嗔了人一眼:不过是之前他不听水泱的话,又要人陪他喝药膳,没让人吃点心罢了,怎的这样小气? 见水泱不予回应,水汜一双剑目挪去定在胤礽身上,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被他瞧多久才会移开了眼。 胤礽不闪不避的任人看,光明正大的看回去,悄悄将水汜同胤禔前世的模样比过一回,觉得胤禔旁的什么都强过水汜,只这一双眼,纵是他看过天下俊秀人物不知凡几,都比不过水汜。 胤禔在旁安心坐着,并不担心胤礽会得罪了水汜,除了康熙,他还就真没见过胤礽哄不好的人。 最后还是水汜先被看的沉不住气,张口问道:“你看什么?” “英郡王这双眼太好看。”胤礽笑盈盈的答得坦率。 水汜惊讶之下双目微张,瞬时回神后瞧见水泱和胤禔都是一副好奇的模样盯着他看,素来坦然的英郡王头回说话有点儿不利索:“你、你们看什么!” “看大哥的眼睛。琏儿不说,我以前还真没注意到。”水泱笑道,心底却有点儿莫名的不是滋味。 胤禔笑着接道:“郡王勿怪,琏儿这几日习画鉴古,先生教他鉴看画师笔下画像眼神——” “我这双眼睛有什么奇怪?!入画最好的是太子。”水汜头回被人说好看,颇觉羞恼,这等言辞素来是被人用在水泱身上的,而他平日里也没少以此揶揄水泱,若非他能听出胤礽言语中的真心实意,他都要以为这是人来替水泱出气来的。 “嗯嗯,我最喜欢太子,怎么画都好看,但是英郡王您的眼睛太好看了!”胤礽倒似较上了真,完全不接胤禔为他搭的台阶,平日里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似丢了。 胤禔偏头看了眼胤礽,叹了口气,低头喝茶:不是做哥哥的不救你,你这样口无遮拦叫我怎么救! 水汜偏头去瞅水泱:这小子从来都这样对你说话的?! 水泱心情复杂,看了眼胤礽,垂眼想了想,忽的一笑。 水郅未乘辇,将入乾元宫时,回首看了眼昭阳殿,低声道:“北静王世子可是携他师弟来了?” 随侍在旁的张宁心下叹了叹气,恭谨回道:“回皇上的话,北静王世子和贾将军次子一早就来了。” 水郅回头瞅了张宁一眼,在太阳地儿里站了片刻,轻声道:“过会儿你去将贾瑾安领来。” 昭阳殿中,水汜听了水泱的话,颤巍巍的抬手指了指人,委屈的直眨眼睛却不知该说什么。 胤礽也有点蔫,眉间拧了个疙瘩,当真有些懊恼:他最不擅长画人物,上回他画水泱只是画了侧影而已,这一回,还得仔细画了人眼,他刚才完全可以换了人面上任何一处赞来,何苦这般自找麻烦! 胤禔回想一回水泱的话——让胤礽为水汜画一幅画做他看了水汜那么久的报酬,再看一回胤礽和水汜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水泱真是讲起歪理来倒是不逊胤礽,难怪这两人一见如故。 这丁点儿大的孩子画技能如何,可别把他画成了妖怪,这画为赠物他也不好毁去,可是若让人当真以为那就是他的模样,他这心口堵得慌!水汜心中埋怨一回,定了定神,倒是想了个主意:让人回去寻了人捉刀也可以,想来贾赦是见过他的,他记得贾恩侯擅书,画也该是不错的。 不待水汜道出此法,张宁便亲来领人,一时间屋中四人俱是拧了拧眉。 水泱定了定心神,向张宁问起太后病情。 张宁复述一回太医的言辞,道:“众御医皆道太后需静养几日,太后也说诸位皇子的心意她晓得,诸位皇子只管助皇上理事,便是尽了孝道。” 太后的态度实在是变得蹊跷,不过这样倒也有好处,何家事想必是能快些了结了的。水汜暗道:若是再不给兵部那些人定罪,他就要烦死了! 众人咬文嚼字道赞颂一回太后的明理爱国,胤礽握了握胤禔的手,便起身同张宁去了。 待胤礽出了门去,水汜看了眼明显心事重重的胤禔,抬眼看向水泱,道:“父皇找这小子,莫不是那书楼的事儿一直都是这小子在张罗吧?” 胤禔抬手揉了揉额头,他算是明白霍青曾与他说笑言英郡王直觉准确得恐怖的话是从哪里来的了,这哪里是直觉,不过是人挑了最不可能言辞做了玩笑而已!亏他先前还曾对人寄予厚望,现下只得情形不曾与人说过他对水汜的期望。 胤禔歪着头瞅了水汜一会儿,仍没看出来胤礽说的人眼睛好看,究竟指的是什么。胤禔垂下眼想了会儿,再抬眼看向笑着与水汜斗嘴的水泱,刚刚他是瞧见水泱容色有一瞬的沉郁,他不知道胤礽那话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为的什么,但是,他晓得胤礽从来不糊弄人,即便言语词句并非他真意。 这小子昨日里还说会小心谨慎,今日就行这恣意事,实在是教训不够重!胤禔在心里头将胤礽摔打了几回,就又去琢磨水汜的眼睛到底好看在哪儿,若说是精神气儿,不说远的方森杰、霍百里,这殿中的水泱气势仪态就稳压水汜一头,他到底忽略了什么? 虽是日光渐盛的时辰,从昭阳殿到乾元宫的路并不短,但有水郅特意修的遮阳防雨的甬道回廊,胤礽一路行来并不觉如何辛苦,他跟在张宁身后,并未尝试套张宁的话,他确实是记得收敛脾性的,只是,对水泱,他早先备下许多伏笔,只为这时候敲打着水泱明白凡俗世人寻常之苦,让人心中有个准备,以免乍然直面,受不住。 入了乾元宫偏殿,胤礽规规矩矩的伏地叩拜,水郅听着人口称草民,玩味一笑,他刚刚看过这小子在昭阳殿中的言行举止,刚刚还同水汜行学子礼,怎的到了他这里就不以学子自居了? 胤礽默数着他在地上已跪了多久,待数得过了二十方才被叫起,心中对何家怨念颇为深重:果然外戚党争害人!怕是水郅现下虽然晓得御史上奏乃是夸大其词,心底仍不免失望与忌惮混杂,世家好容易熬得起复之机,可莫要被毁了才好。 “昨日,贾卿家在殿上一番言语很有几分道理,想来是有大智慧的人。瑾安书写文章倒是得了令尊真传。” 竟是为了这事儿,果然做皇帝的都多疑,并不会为了他现在幼童模样儿放松懈怠。胤礽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做挣扎模样,敛眸抿唇,摈弃心中那点儿失望,边默数数字,边将先前备下的诸多应对言辞在心中再过了一回,幸好这破绽却是他故意留的,若是他父亲当真对答妥当,而不是将套话一气儿说尽,被人扣上城府深沉的名头可是不少。 待默数了十个数,胤礽方才瞧瞧抬了眼角去偷看座上的人,见直直撞上人眼,便大方与人对视,回道:“瑾安做先生布置的题目时,总是会同家父请教一回,正好家父书房书安宽大,家父在那头写隔日与上官应对答词,瑾安在这头做文章。而这做文章,就像茶馆中先生讲的话本,本就是在讲事说理,大道理不敢说,小道理必是有些的。” “你倒是不谦虚。说的也有点道理。朕召你来,却是有事要你做。”水郅想着面前这小子同贾恩侯竟是用了说书先生的套路做文章应对他和方霍二人,一时间不知是当恼,还是,叹这父子二人的急智。 荣国府中,贾政黑着脸站在锁了三把锁的库房前,被在身后的双手藏在袖中紧攥成拳,那三道锁有两道是寻常物什,账房有一把钥匙,贾史氏手中那一把现在也给了他,可这第三把锁却不知是何时加的上去,至于是何人所加,只看这锁头乃是精钢所制,便知是何人! 贾政也叫人请了锁匠来,却无人能破,而他总不能叫人毁了库房墙壁,只得强压了怒气,遣人去寻贾史氏问主意。 贾史氏听罢侍从言语,闭上眼,吩咐道:“依老爷的话去做,派人去工部请大老爷回来。”若是贾政当真有魄力砸了墙,她自有法子压下流言蜚语,可贾政却没有那样的胆量,她再使劲儿,也没法儿把人推上去,难怪她的丈夫虽然瞧不上那孽子,却从来也不曾说让幼子袭爵的话,是她错了么?贾史氏有一瞬的心灰意懒,可是将往事回想片刻,她又定下心来,手心手背虽都是肉,可总不免偏心,寒风苦雨中,她也是能保了手心不痛。贾政本就是没主意的人,若再没她护着,定会被贾赦欺负的连花园子都住不成! 贾赦在工部正忙着与人论说兵甲冶炼打造之法当如何改进,听有家仆来寻,顿时皱了眉,而一室人亦随之静了一静,虽说不少人酸溜溜的说贾赦凭着祖上基业媚上得赏,但总还有句话是日久见人心,工部差人升迁多是熬的资历,这些人与贾赦共事也有经年,酸过一回,心底还是承认贾赦的本事的,对贾赦在家中境况亦有几分同情,见这家仆语焉不详的模样,几乎是齐齐皱了眉,只待贾赦出声,便助人脱身。 若是几年前,贾赦定是琢磨着如何躲了开,现下,贾赦却是晓得在他同贾政正式分家之前,不管他那糊涂弟弟做了什么,都是会牵扯上他的,他不能大义灭亲,只能替他母亲教儿子! 与同僚道一回辛苦有劳,贾赦领了那侍从返家,将人揪进马车威逼利诱,总算是晓得了家中几人又闹得什么幺蛾子,忍不住长叹一声,若非昨晚他同贾珍、胤礽等早有商议,恰好他手上有皇长子回赠他的精钢密锁,今日后,他二弟便能同他在荣国府中比肩执权了! 贾赦一回到府中就被人引去库房,贾政耷拉着眼睛道:“今日还户部的银子,大哥快把锁打开吧。” 对贾政不敬之态,贾赦并不恼,见精钢所制的大门和那钢锁上皆有劈砍痕迹,忍不住笑了一笑,随即肃整了容色,问道:“是一次还清,还是先还一半,余下的日后慢慢还?” 贾政愣了一下,他倒是没想过这事儿,若是能分开还倒也不错,这一下子把库房掏空了,日后可要怎样过日子?然而不待他应声,边上隔间儿里已传出贾史氏的话来:“你这是要将老亲都得罪光么?” “老太太,咱们这荣国府拿出去说是个国公府,但是说白了,和京中哪一姓人家能比?又怎么说是得罪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总不能因为东西在手里握的久了,就当成自个儿的了,更何况,咱们这等人家,竟要如此教子不成?”贾赦如今歪缠功夫见长,晓得贾史氏和贾政心中极重视名声与贾珠,索*事都往这上头拐,无需深究因果,就能让人踟蹰片刻。 贾史氏张了张口,将茶盏狠狠撂在桌上,这京中士子多了,倒成了这孽子的倚仗,先是献书,现在竟是以贾珠的名声要挟她,真是好得很啊! 贾政见贾史氏无言驳斥,便搬出自以为最有利的理由来:“可库房银子不够。” “二弟要不要看看当年祖母去世前交给我的账本?还债的银子祖上早就备好了,而我,可是从来没去户部借过债!” “户部那条子上可是有大哥你的私印。”贾政睨着贾赦,心中十分瞧人不起,做了的事不肯认,倒还做精忠模样教训他! “那你可得上工部查我以往印信,我是官身,印信只一方,你莫不是以为我竟会以平日书信字迹为印信吧。”贾赦话说的悠闲,心中更是痛快,瞧见贾政面色变了,刚刚那点儿快意却都散了,只觉愤懑,贾政果然什么都知道,可这人就能做了心安理得模样享受着从他这里夺走的东西,还曾做义正言辞的模样斥责他不孝不悌,而他的父亲和母亲,竟是为了这么个玩意儿,生生毁了他,只为不要他挡了贾政的路! 贾史氏听着贾赦话中咬得极重的几字,只觉心沉甸甸的落了下去,一眼瞟见边上贾王氏哆嗦的手,暗骂一声不争气的东西,当初她好容易将账目上的疏漏搪塞过去,经不想这蠢妇竟胆大到敢造假印往户部借银! 官印是那么好造假的么?!皇家的银子是那么好贪的?!贾史氏从前在府中不通外事,只当今朝还似以往权贵地位超然之际,近日往外走一走,见得都是新鲜面孔,方才察觉到世事早已几度变幻,若是这时候翻出这事来,犯得可就不是家规,而是国法了!那孽子,早非曾经空有虚爵在身的窝囊人,而是混迹官场凭了自个儿本事升职两级的官老爷了,再不能用旧时眼光视之。 听着外头贾政不出声,贾史氏闭了闭眼,沉声道:“取了库银将早年的债还了,剩下的债,谁人借的谁去还,最迟七日——” 贾赦冷笑一声,截声道:“老太太,七日太久,我可是怕夜长梦多,就今日一道还了吧。” 贾史氏咬了牙,转头看向贾王氏,低声质问:“你到底借了多少?” “五万两。”贾王氏晓得现下她说不说实话都是一样,便也不再遮掩。 “你究竟用老大的名头借了多少?”贾史氏却不信贾王氏,皱着眉又责问一回。 “真的只有五万两。老太太,您救救我吧!”贾王氏瞥见屋中侍婢不少,而元春又不在,想着先前她在她父亲和兄长面前保证再不会犯了律法,而现在这陈年旧账又被翻出,她当时是真的不记得还有这一出事儿,现下若是再要王家为她抹平这事儿,她就真的没有娘家了! 贾史氏咬了咬牙,五万两,依着贾王氏的蠢笨,放贷亦或开铺子怕是都被人套了个干净,现下贾赦提起此事,定是有了应对之法,方才有恃无恐,她昨日做下了那许多安排,若是错过,便只是便宜了旁人。 贾史氏到底舍不得将这等于贾珠前程有益之功劳拱手于人,沉声道:“你自个儿弄三万两出来,老二凑一万两,我给你们拿一万两,今日下晌,户部落衙之前,必须送去!” 贾赦安安定定的站着闭目养神,衬得边上容色晦暗的贾政很是心机深沉的模样,奉了贾史氏的意思来请贾赦和贾政入内说话的鸳鸯悄悄叹了口气,她原本以为这府里风向变化不过一时,就像贾史氏说的等贾敏夫妇回京省亲,待贾珠金榜题名,荣禧堂就还是贾政的,可是现在她看着官威稳稳压着老爷的大老爷,想一想大房琏哥儿交往是几家王府世子,甚至是太子,而珠哥儿在国子监中只交下一二友人,这府上的风向怕是变不了了。 贾史氏令贾王氏去筹银子,现下就得安抚住了贾赦,绝口不提还银之事,只问贾珠和胤礽近日行事。 贾赦听贾政将贾珠与那李祭酒二子相处极好细细说来,心下冷笑,见他的母亲和他的弟弟看过来,笑了一笑,道:“琏儿陪北静王世子入宫了。” 水郅要胤礽做的事便是胤礽想做的,但是你来我往的试探推诿乃是必须的,水郅再次确定了那文章都是胤礽所做,不免庆幸水臻并未将人养做暗羽,平日可见之物在这小儿眼中尽可被说出新意,现下小儿行事未免有些看似天方夜谭,待其入了朝堂,这份独到眼光说不准便是一破除陈冗之利刃,日后定是大有可为。 水郅在心中盘算一回,若是顺遂,面前小儿许七年后即可入朝堂,一时兴起命侍从将窗下棋坪移来,令胤礽与其对弈,直至午膳时分,水郅要往寿安宫陪太后用膳,方才意犹未尽的连落几子终局,放了胤礽去昭阳殿。 因棋艺不得尽显而输得憋屈的胤礽进了昭阳殿,顶着水汜惊讶的眼神,神色恹恹的抱着胤禔的手臂靠过去。 胤禔瞧着胤礽的眼,叹道:“怎么了?做这模样?” “我刚才连输给皇上三盘棋,不开心。”胤礽将头埋在胤禔肩窝,小声絮叨,“柳藤的长榻好硬,腿好疼。” “是你胖了。回去别偷懒,先生吩咐的招式要练足了时辰。”胤禔倒是明白了胤礽气闷的原因,想一想他刚刚同水汜、水泱论边防战局的酣畅,顿时觉得胤礽今日确实可怜,便顺着人说话,旁的等他们回府之后再论。 午膳后,水泱安排了胤礽和胤禔一室休息,他则领着水汜去了书房:今日初见水汜时,水汜眉间似有烦恼,却非全然因为兵部之事。 二人相对而坐,水泱给人推过去一碗温茶,静待人理清思绪。 水汜抿了口茶,是他极喜欢的绵软香茶,虽说他早就领教过水泱的体贴,仍不免心下感慨一回。因涂之洲的生辰在五月的最末一日,眼见既是,而从五月起,王淑妃为了让水汜尽快适应出宫后的日子,便将往来走礼之事全交给了水汜自个儿打点,她只在最后为人检查疏漏,水汜不得不亲自往各处商铺瞧一瞧新鲜事物,不想东西没挑着,京中关于他的婚事的风言风语听了一耳朵。 他连霍家郡主的模样都没见过,怎的就有了这般流言?若说他是为了南安王府的权势,他与霍青已是极要好,何苦再娶了霍家郡主,让人寻机非议他结党!更何况,水汜觉得他与霍青算得上是半个交心的知己,可这做亲,他可记得那人有多么在意他那妹妹,或者说,霍青那师门的一干师兄弟有多在乎亲眷,若是霍青以为是他惦记霍家郡主,就算霍青现在不在京中,定会有旁人来寻他麻烦!水汜确实挺想见识一回霍青的真功夫,却怕是扛不住人那师兄弟一番文斗。 水汜挺愁,想着水泱同方霍二人的弟子关系甚好,便动了心思请他弟弟帮忙探问一回。 水泱听了水汜的话,惊讶于人的坦率,也挺感激水汜的信任,只是这事,如何是他们能干预的?那京华双杰之一的霍百里乃是霍青亲师叔,如何会对流言袖手旁观?既无人压制流言,便是说这事儿乃是真的。其实水汜娶了霍家郡主倒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日后太后为他选妃时,要麻烦些罢了,正好他还不愿娶妻,拖得久点儿正好。 但是这话,他却是不好说给水汜的,水泱一手支着头听水汜从市井流言太过荒唐说到传言中霍青极擅使枪却从不肯下场与人切磋,晓得人其实心里也有谱,只是乍然从坊间晓得了自个儿的婚事,心里头不舒坦罢了。 这般想着,水泱只觉得他这兄长也是挺可爱的,定定将人看了这一会儿,倒是有些明白先前胤礽所说的水汜双目好看在何处。 忍不住心中那点儿嫉妒,水泱觉得若是不派遣一下,日后定要生出事端来,想了想,伸手捏了银盘中的玉雕贴上水汜前额。 水汜被冰了个激灵,倒也没恼,回神捏过那雕成憨态可掬的猫儿模样的玉雕,玩赏一回,抬头对人笑道:“多谢二弟。这玉雕哥哥十分喜欢,便笑纳了。” 听着人一本正经的言语,水泱忍不住笑了,虽说他十分舍不得这一组猫儿的玉雕,可物件儿总是比不过血亲,更何况,胤礽今日将这物件儿大张旗鼓送了来,怕就是要他收买人心的。 那木匣中上下两层的玉雕,他自是看得出送给他的是哪几个,果香浅浅的便是。或许,他该信胤礽刚刚言说的喜欢是真的,若非如此,人做何扛了可能让人心生不悦的可能将这物件儿送了来?鲜果为香,虽非他授意,他却也不曾觉得有何不妥,是他忘了世间人的挑剔,总归是他想到不够全面。 水泱有时候也觉得羡慕胤礽,那样多的点子,他二人处境明明那样相似,人却能将命挣出了束缚,照着心意长成现在的样子,所以,先前听人说没人能过的不委屈,他是不信的。 唤了侍从来将软榻收拾一番,水泱和水汜净面宽衣,同榻小憩,合上眼,察觉到水汜小心的将他搭在腰间的薄被往上拉到他的肩膀处,水泱在心里头叹口气,面上只得假装了沉睡模样,他倒是想起胤礽先前那话的后半句:不过,人活着嘛,不能总盯着那点儿委屈,想想身边人对你的好意关照、心疼纵容,为那点委屈心伤,实在不值得。 确实,佛家便有贪嗔为罪一说,这世上总有人稀罕他,纵然比他好的人定会有很多,可他也不是谁都能替代了的,或者说,没人能替了谁,就像胤礽先前说着他哥哥眼睛好看,最后还不是说喜欢他? 胤禔听着屋中侍从皆已退下,立时揪了胤礽的耳朵,悄声问道:“你今儿这又是打的什么算盘?!”在水泱跟前夸水汜,这是打算着挑拨离间呐! “轻点儿!”胤礽从胤禔并不是十分认真的动作中抢回自个儿的耳朵,低声回道,“水泱得习惯旁人在他跟前夸赞旁人,也得明白,他再好,总有人会在某一事上比他好。” “你操心的倒是多,不过,答应画给水汜的画,你打算怎么做?”胤禔明白胤礽的话的深意,晓得人言说有理,他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自是不会与人强辩,便拐着弯儿的去问人他至今没想明白的问题。 但是胤礽行事哪里会肯遂了他的意? “待我画出来,哥哥就晓得啦。” 方森杰素来喜静,向来甚少外出,往日外出少不得众人三邀四请,今日却是他早早命人去套了车,准备出府。 霍百里将府中事宜应对之法交代给水清和水芸,又派了侍从直接将花园子同往内府的门锁了守着,方才登车与方森杰同往松瑶书院。 马车慢悠悠的行在路上,可见街上往来士子极多,想来是来京赴试的士子不愿还乡,倒也是人之常情,且不说旅途漫漫,耗资颇多,只说今次会试乃是加恩,谁知明年若是北军大胜而还,皇帝会不会再加恩科,毕竟,京中现在不太平,各部官员不少皆被那何岑的案子所牵连,朝廷缺可用的人了。不少人抱着这点点侥幸,将在京居所又租赁一年。 新科状元和榜眼同为江南人士,瞧着那探花虽也在翰林做事,却常得皇帝宣召,旁听诸臣议事,虽只是行润笔拟旨之差,也是足够整日里都在翰林院誊抄编册的他二人艳羡的,想一想先前甄应嘉对他二人的告诫,二人颇有些悔不当初。 想着甄家同荣国府贾家为亲故,可那位继承了一等将军爵位的贾赦贾大人乃是他们入翰林受苦的罪魁祸首,招来随他二人进京的侍从打探贾家事,听仆从回道贾家在金陵老家的人说二老爷乃是饱读诗书的,二人合计一回,觉得很可往之一访。 几位翰林旧人听说那二人打探贾政诸事,对视一眼,默契的只做未闻,不动声色的与那二人疏远了些。 有些京中事虽可谓是妇孺皆知之事,到底也是多年前的事了,而京中事最是不少,那二人初来乍到,不肯拉下脸面问翰林同僚,又不愿信市井中的传说,打探不到旧事却也自然。 而让方森杰今日出府的来见的人便是如今御前红人新科探花林怀清。林怀清出身山东林家,虽不是鼎门大户,与方家却也有几分交情,此人入京之后并未往方森杰处拜访,直到被点了探花,方才递了拜帖求见,请往松瑶书院与诸人论书。 方森杰见此人字迹铁钩银划很有几分风骨,且书信措词谦恭,行事磊落,便为人做了书信应答,许其往松瑶书院与人论书,之后得书院先生递于他的书信,见信中赞誉之词颇多,亦有几分好奇,方才有此一行。 待见了人,倒不是如何英挺的男儿,只是眉眼平和让人瞧着舒坦,再听人道说之前为何不往北静王府拜访的言辞亦是直白有理,很是有几分赤城的可爱,霍百里便不再说话,只听人与方森杰对答,他可没那坏习惯去欺负端方之人。 待送了人走,方森杰与霍百里叹了一声:“这人倒是真心想做翰林的。” 霍百里闻听此言,抬眼看着方森杰笑,回道:“世事果然最喜弄人,汲汲所求,终是求而不得。” 方森杰晓得霍百里感慨为何,有心相劝,却也明白这事情,旁观者说出的话看似犀利有理,可是,终究不是亲身经历之人,人心最是难辩说明白的,谈何感同身受! 霍百里见方森杰并未如以往一般劝他,倒是高兴几分,将手上纸条递给方森杰,轻声道:“有几家人还银子了。” “那老太太还真能折腾!”方森杰叹了口气,因早得了胤礽的通风报信,倒也并未觉得如何吃惊,低头看过纸条,面上倒有了几分笑意,“史家和王家只还了一半,宁荣两府倒是清了债,那贾赦、贾珍为了子孙计倒是真舍得。” “待看明日勋贵人家作何应对,便可知谁家将倾,谁家还能延续个几十年了。”霍百里低声笑道,“你说,南安王府会不会清债?” 方森杰抬眼看了眼低头玩儿扇子的霍百里叹气:若是当真不在意,又何苦藕断丝连的时时惦记着,担心人行差就错? 第一百二十七章 几家贵勋往户部还银,自是要用马车拖了银箱前往,这时节日头落的晚,就算一行人拖到落衙时分前往,仍不免被人围观窃语。 户部官员瞧着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直了,哪里还去算计落衙时辰,将银子搂进国库是正经! 贾赦借口荣国府欠银最多,清点麻烦,要户部官员先为别家清点。贾政是不乐意在户部多呆的,但是架不住同来的贾珍对贾赦言听计从,又有贾赦往日同僚李文鑫帮衬,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人入了客室等候。 史家老大史鼏现今尚在西疆南安王霍思麾下,他倒是放心自个儿两个弟弟,早早吩咐了他的妻子,家中大事都听史家老二史鼎和老三史鼐的,史鼏之妻不过一寻常官宦人家的闺秀,事事以夫为天,自是不曾有疑,处世待客常请了两位妯娌陪坐,只叫旁人瞧着替她着急。 这一回几家同时还银,史鼎和史鼐为防外人说嘴,便同来户部,见贾赦待他兄弟二人冷淡,虽从前亦是如此,那时不觉如何,现在,这心里头着实不是滋味。 王子腾亦是亲自来送银子,瞧着贾赦领着贾珍撇下他们这些亲旧入了室内,垂下眼睑遮了遮直达眼瞳的恼火,再抬眼时面上已是如常的容色,与史家兄弟对上眼神时,与人颔首轻笑。 勋贵欠着户部的银子都是早好些年的事儿了,少则近十万两,多者,如荣国府欠了二十几万两也是有的,车马几十辆再怎样低调,都是张扬的,这马车在户部门口一停稳了,还银的消息几乎瞬时传至各处。 理国公夫人听说了消息狠狠将杯子丢在地上,很是气恼:好个荣国府!一出接一出的闹腾,也不想想将勋贵当了踏板之后,他们能不能得了好! 伺候在旁的婢子待理国公夫人面上怒色稍退,方才小心上前收拾碎片。 理国公柳青墨踏进屋来,瞧见半蹲在地上的婢子中一人仰头看过来,看了眼假作贤惠模样的妻子柳徐氏,心中很是不耐,倒也没生气:惦记着给他纳颜,总比没完没了的拈酸好。 柳青墨在太师椅上坐了,待婢子将地上碎片收捡干净退出门去,在柳徐氏出声前,摆手示意人听他说:“昨日,叫你去荣国府不过探探底,看那贾赦到底是个什么章程,现在看来,贾家兄弟二人早已反目,贾家老太太也是铁了心跟着贾存周,你日后宴游遇上宁荣两府的人,与贾存周妻女远着些,贾赦和贾珍的妻女平常相处即可。” 柳徐氏咬了咬牙,问道:“老爷,我晓得了。听说贾家今天还银子了?” “是。家中从不缺那点儿银子,明日叫芳儿晨起去还了就是。”柳青墨见柳徐氏面上隐有欢欣之色,到底对发妻有些心软,续道,“日后芳儿承爵,总得有几个本家兄弟帮衬,你问问芳儿平日有人,拟个名单给我,我挑些人送去松瑶书院读书,日后也是芳儿臂膀。” 柳徐氏虽然应下,心中却很有点不情愿,徐氏虽不是什么大姓人家,族中破落户却不少,徐氏在家中时就瞧不上那些个用着血亲银钱还自以为清傲的破落哥儿,她亲娘去的早,若不是她半年长居她外祖家,如今也不知流落到什么境地,她从来都极清楚自个儿的地位和斤两,从夫从子,即便心有不愿,也不会违逆了人意,所以,她特别烦那么些自以为是摆不正自个儿地位的人。 柳徐氏吩咐侍婢等柳芳从国子监回来将人请来,屏退了侍从,自个儿歪在软榻上生闷气。 柳芳归府后最先往柳徐氏处问安,三两句就从柳徐氏遣出来的侍婢口中得了柳徐氏心情不好的消息。看着那婢子含羞带怯的模样,柳芳心中膈应,他如今不过十岁,怎的家中婢子竟已将算盘打到了他身上?也不看看京中有多哪户人家会将为妾的侍婢当成牌面上的人物。 将人记下,柳芳在柳徐氏门前理了理衣裳,端了笑,听了传唤声,踏入屋子,与柳徐氏问安。 胤礽和胤禔午歇起身后,同水泱说过一回今日京中事,笑过一回那绛彩国使者打的主意,掐着合适的时机道辞出宫,胤禔体谅胤礽一日绷紧了心神煞是辛苦,琢磨着家中两位先生他今日能应付得了,就放了胤礽先行归家。 胤礽没想到贾史氏竟有魄力做了这样的安排,倒是对他这位向来不待见的祖母有些刮目相看,不过听胤祉说贾史氏取了自个儿的私房帮着贾王氏将早先以贾赦的名头去户部借的银子还了,胤礽面色沉了沉,若依着他上辈子的行事,一副药让贾史氏卧床静养即可,不过这一世,他犯不上为了这人犯戒,虽说他之前不是没对人下过药,但是,那终究不是血亲,他怕有一日他会变成他曾经最厌恶的人,如此看来,他早些会试夺筹,早点与那一干糊涂人划清了界限才是正理。 梅鹤园中,胤禔将一日事尽说给方霍二人,霍百里听着胤禔说道胤礽与水汜一番话,忍不住抬手揉上额角:混账小子,招惹了一个太子不够,还去惹英郡王,也不怕最后将两个都得罪了! 方森杰却有些担心胤礽如何作画应对,毕竟水汜虽是走了武行,到底是皇子,不肖十分修习,只水汜出生后在皇城中见的物什就够其挑剔世上大半人了,纵然他的小弟子并非凡俗孩童,可是应对个皇家子实非易事。 霍百里瞧见方森杰眉宇微蹙,晓得方森杰是没见过胤礽画给太子的画,便宽慰道:“瑾安取巧的本事很不错,沐言无需忧心。”言罢,又转头嘱咐胤禔,“你提醒着瑾安些,英郡王记性好着呢,莫要疲懒,拖着不画,早些画好了交差,免得添乱。” 胤禔无奈应下,胤礽那人平日可谓极懒,有时候又爱玩儿,想必英郡王要的画儿,胤礽不拖到秋日就算勤快了。 水郅与水泱、水郅一同用过晚膳,正论说翰林院誊抄出来的第一批书册,就听张宁道说户部尚书求见。 水泱和水汜自觉地起身,水郅瞧了他兄弟二人一眼,令侍从将小几挪去,搬绣墩来。 听户部尚书道来几家贵勋还银一事,水汜悄悄瞅了水泱一眼,手上小动作配着唇形,同人说了极简的一句话。 水泱一心多用,好容易瞧出他大哥闹得什么幺蛾子,将那句话咂摸一下,光明正大的抬头瞅了眼水郅,就见水郅也是一副有点愁又有点欣慰的模样,垂眼暗叹:荣国府父子两个确实闹腾。 但是人家做事从来有理,并非无理取闹,总不好不许人往正路上走,不准人努力的去做好人。 心中正念着世人苛刻,水泱听水郅问他如何看户部事,笑着回道:“御史监察尽职,将士子直言通达天听,世家似有反思省身,自是好事。既是世家瞧不起寒士,总该叫他们做出些叫人服气的事儿,而寒士若想证明世家无能,就得能解决了世家想不到的事儿。” “太子见解独到,水汜佩服。”水汜自觉再想不出更合适的措词,索性出言赞同水泱所想。 水郅心中那点儿感慨被水汜的话搅和没了,他这个儿子自打在他跟前明言表白志向后,性子愈发跳脱无忌,倒是比水泱还活泼。 边上户部尚书瞧着皇帝只是无奈的看了眼水汜,并无责备之言,垂眼瞅着自个儿搭在膝上的手,这时候他这做臣子的该做的就是眼观鼻鼻观心。 水郅心里已有主意,只是他还惦记着看看各姓人家的当家人是否识趣,将户部尚书带来的名册留下,将人遣了去,便带着水汜和水泱去探望太后。 太后歇了歇,愈发想得开了,精神好了,病情瞧着也轻了,正半躺在床上,由秋嬷嬷陪着说话,见水郅领着水汜和水泱进来,也没去琢磨皇帝心思,指了近前绣墩,让人坐了,问一回歇息食药,就听宫婢传话道说有女官求见。 传了人进来,女官奉上一本册子,道是请求入宫问安的官家夫人的名册。 室内几人皆心如明镜,太后也没叹气惆怅,示意水郅拿了册子念给她听,待听见何家几位夫人的名头,抬手止了水郅的话,道:“莫要让她们进来气我。” 太后金口玉言一出,不说君臣礼,只道亲缘,何家人不敬长辈的罪名算是做实了。 不管太后是否意在保了何家人性命,水汜只管念着解气:何家几个大的太不会做人,至于小的,他还没见过,但是爹娘都不是好人,能教养出什么样的好孩子来?而且,早些时候,何家人没少往他身上打算,惹得他母妃不痛快,还登王家门去烦扰,当真张狂过分。 水泱却是忍不住拿眼偷偷去看水郅,见水郅面上倒有几分欣然,悄悄在心里叹口气,面上半点不显,只顺着太后的话,道说近日勋贵人家奉上古籍中有医书和药方,可让御医研读试用,许可有奇效。 太后自然晓得水泱此言意在哄她开心,想着秋嬷嬷近日取来午膳时悄悄说与她的消息:太子请皇上将寿安宫小厨房扩建,以便为她煮粥熬汤,以食补身。 这孩子确实惦记着投桃报李,实在不像宫中皇子。太后口上赞了人,见边上水汜一脸与有荣焉的模样,想到前几日麟枢宫中传出来的话:水泱被水汜拉着去王淑妃处用羹汤,王淑妃赞水泱比水汜稳重,水汜不妒不忌,只道水泱是他弟弟,比他强是应当。 这也是个不像宫里人的。太后听着那父子三人说话互搭梯子哄她,心底一叹:总说宫里人不该是这样,也不当那般,可宫里人又该是什么样的? 从太后处离开,水汜从水郅处讨了兵书策论并些机关典籍,便兴冲冲的回了琳琅宫中居处研读,水泱道说要将他父子三人今日论述理册,便也回了昭阳殿,水郅慢悠悠的在青石路上走着,想着这些日子的种种,倒还是好事多些,果然该当启用些新人,待世家,也提点着些,眼看着人往死路上走,着实有些不厚道。 勋贵欠银是他父皇的心病,一直担心勋贵会继续借银,无休无止,耗尽国力,他一直不以为然,毕竟最初许勋贵借银,乃是国之刚立,初得封王侯的勋贵都是刀山火海里挣出来的功绩,不少人并无家底,总不能让人太寒了心,而后不还,缘由实在太多,倒也确实不能全怪了勋贵世家。 只是,芥蒂难免,如他初时尚觉情有可原,为帝十年之后听着御史台上奏纨绔劣行,也会忍不住翻了旧账,可他们也多是一处长大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水郅解了心结,通心舒畅,又刚好想起故旧,忆及前几日甄应嘉应对时颇为谦恭,虽然其指点的那状元和榜眼不争气,倒也怪不到甄应嘉身上,脚步一转,便往甄美人处去了。 水泱回到昭阳殿中,将这一日几人言谈尽皆记下,着人送去乾元宫,便洗漱就寝。 冰绡寝衣暑时用着正好,水泱这时穿在身上却觉得不甚舒爽,却也不好令人唤了棉锦来,否则明日生出流言事小,他父皇与兄长少不得又盘问御医一回。 想到了水郅,水泱只觉心头微涩,先前何家事他听着众人皆道太后通达明理,他却觉得别扭,只是自个儿也分辨不出缘由,今日,他却是晓得了缘何如此。 盖因何家的嚣张模样乃是太后纵出来的。水泱双手扣在腰腹上,放缓了呼吸,他入兵部从兵部右侍郎楚奇处听得些旧事,当年武举时,何岑使诈伤了方森杰肩背,使人再担不得重物,那时候是太后保下了何岑,想来太后念着未出认命,当那不过是小事一件,却不想何家会因此以为有了倚仗,行跋扈事,说嚣张话,被人冷眼旁观等着何家保命符没了好落井下石。说是太后之错有些太过,可若是没有太后最初的纵容,却也不会有如今何家境地。 水泱无声的长长叹了一声,这话说来,他自己都觉得偏颇,盖因有他私心搅在里头。 他怕,有一日,若是他的父皇厌了他,嫌弃他行事无章法,不喜他用度奢靡,觉得他心胸狭窄,嫉贤妒能,容不下兄弟,若有那一日,他当如何是好? 他再怎样努力,可这世上总有天意偏颇的人在,许是哪一日他的兄弟就得了他父皇的眼,他虽晓得自个儿是嫉妒不起的,却也没法儿保证面上不会露了痕迹,但凡露出一点,怕是就要被人揪住不放;可他也防备不来,就如今日被罚去闭门抄经的水決,他的四弟,他从不知那小儿已有了那般心念,如今是心计不够,但是,却也容易被人宽容了去,若是人就此沉了心,徐徐图之,一如先前一般做戏,却是也未可知。 到底是他将皇家父子想的太简单。水泱想起那一日他入水郅浴室之事,虽然他之前不是没那般做过,但是他却是清楚的看见了他父皇面上一瞬间的不悦和戒备。 他是不该太伤心的,谁人都在变,就像他现在会躲在床上琢磨着水郅如何看他,他父皇审视于他也是应当,他得习惯世事之便,做事思虑周全,不留任何话柄瑕疵才是正经。 不过倒也有人没甚变化,三尺小儿就开始言说天地君臣、银粮兵商,琴棋书画书礼义也没耽搁了去,偏整日里用一双通透坦然的诚然眸子看人,直让人觉得道说句心思阴沉都是污蔑。 想到胤礽,水泱莫名觉得心情轻松起来,那小儿那点年纪就能自个儿挣出命来,他多使些心力,总也不会太差。 胤礽将近日他所作为本意说与胤祉,胤祉叹口气,低声道:“二哥那话说的实在有理,这世上的人没谁不委屈的。”谁知他话音刚落,就被胤礽一巴掌拍在了头上。 虽然那一巴掌半点力道都没有,可这大半夜的睡意朦胧之际,却也挺吓人的,胤祉睁开眼看向胤礽,很觉得莫名其妙:这话是你说的,我不过复述一回,可是又哪里有不对了?! 胤礽面上并无甚怒气,只是肃整了容色看着胤祉:“若是整日里委屈,总有一日要承不住,那时该当如何?” 第一百二十八章 胤祉看着胤礽黝黑的瞳子,一时间答不上话来,就听胤礽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道:“总要努力不受委屈,没谁就该受屈的。这事儿应对起来也是简单,或是断了念想企盼,修了不动心来应对,亦或,叫人明白,那不是我该当受的。” 丢开怀里消暑物什,胤祉搂住胤礽,轻声道:“哥,弟弟晓得,那法子倒还有一个,我以后自不会让哥哥受了委屈。” 胤礽晓得胤祉所说的最后一条路为何,不过被人护佑一世,可是这太难了,更似枷锁环身,也易让人心生贪念。胤礽没应话,任由胤祉抱着他好一会儿,见人仍不放开他,慢慢挣了挣,见人仍是不动,心神疑惑,停下动作,听了听胤祉呼吸。 孩子呼吸极缓,胤礽忍不住叹气:头一刻还道说誓言,下一刻就睡了,真是让人忍不住要怀疑了真心。 小心的伸手将竹夫人勾了过来,再小心的将扒在他身上的孩子挪到边上,在人再度蹭过来之前将消暑物什推倒人怀里,见人安稳的睡了,胤礽这才松了口气,侧着身瞧了会儿胤祉的睡颜,翻身躺平将近日种种捋过一回,愈发没了睡意,也不知是几时睡着的。 故而第二日醒转时,瞧见入眼是大亮天光,胤礽并未觉察出处境不对,又闭了眼在入眼锦缎上蹭了蹭,待察觉耳边传来震颤,听得人笑声时,方才清醒过来,睁眼入目即是高处风景,环视可见四下无栏,倒也不惧,伸手圈住背负着他的人的脖颈,挪了个更舒坦的姿势,扒在人肩上看风景。 一时间倒也看不出这是京中哪一处,胤礽双手按在背着他的人的肩膀上,将头压在人肩窝,便试着从人肩膀上往下探看,边笑道:“先生,今日怎的起了兴致登高望远?”还单单只带了我来。 “你这小子倒似猴儿,胆大忒大,不知何事能让你害怕。” “先生衣裳熏香都没换,想必是也没打算吓我,我又怎会被吓到?”胤礽四下看了看,估量一回二人所处高度,随即猜到两人身出何处,续道,“有先生在,我又不畏高,哪里需要怕?” 霍百里察觉到背上小人儿愈发将他当株树攀爬,颇为无奈,只得伸手将背后小人儿提留下来撂在脚边,瞅着人揪着他的袖子小心翼翼的在屋顶上站稳,忍不住笑出声来,叹道:“你这无惧无畏不可说不好,只是——”一言未尽,对上胤礽的瞳子,霍百里诸多劝诫言语皆成一声轻叹,说来这明明是与诸小儿一般无异的瞳子,怎的就偏叫人忍不住软了言语? “瑾安晓得对天地君师心怀敬畏,待礼义之士以礼,只是打从瑾安出了府门,瞧见的都是讲理之人,故而以为做事循公理礼德,谨遵世俗之规,旁的便该随心。”胤礽将自己的手放到霍百里虚握的掌中,待人反握住,对人粲然一笑。 霍百里握着那只小小的手,轻轻叹了一叹,并未就此搁置这话题,直言道:“若是遇上不讲理之人,你又待如何?” “我现下这般年纪遇上那样的人,想必那人是故意行欺凌之事,如今只得暂避其锋,若是人咄咄相逼,便寻机借了势将其暂且压下,记了账,日后再算即可。待我得了功名入朝堂,再遇上蛮横敌对之人,”胤礽移开与霍百里对视的眼,目光看着人耳边被风吹得飘飘的一缕鬓发,轻声道,“我是不信一笑泯恩仇的,更何况那可是耄耋老者能做的事儿,为了能活到那岁数,只能将来犯之人灭一个是一个了。” “你,倒是将你心里那点儿煞气遮掩点儿,沐言素来更喜儒家,偏你是个好法家一道的。”霍百里轻叹摇头,抬手拢了拢胤礽的肩,心下感慨,这小子倒是敢说,不过照着人说的过活想必会十分痛快,倒让他这做先生的不知如何劝诫了。 “弟子谨遵师命。”胤礽顺着握在他肩上的手的力道靠在霍百里身上,忽的笑道,“先生,您考校过我的心性,可是要教我武艺了?” 霍百里弯了弯唇角,空闲的一只手负在背后,极目远眺,沉声问道:“以瑾安之聪慧会猜不到我往日是做什么活计的?” “先生心怀天下事,为天下计奔走各处,弟子们向来极是钦佩,只盼日后能在朝堂上将那些为祸一方之人绳之以法。”胤礽言语恳诚,坦白无藏。就如胤祉同方森杰极为投缘,推崇言辞已不仅为敬师之畴,更似视其为半父,而胤禔极崇敬水臻,坐卧举止都忍不住去模仿了人,他爱贾赦为父之慈心,敬水臻不负知己、不负职责的坚忍执着,尊方森杰守心为志的豁达心胸与耀目之才,所以他会在贾赦面前撒娇卖痴,百转了心回只为不让旁人当真伤到贾赦,他会为了让水臻平安而算尽皇室王族,寻了能让方森杰接受的折中之法处世,但是对着霍百里,他就忍不住将心底那点儿疯狂与狠厉剖白给人看,而霍百里也一如他所想一般从无异色,偶尔这人眼中还会有点点欣赏认同,盖因他二人骨子里头的性情极为相像,都是一牵扯上情谊就容易决断优柔之人,二人初识之时的针锋相对,更似孤独百年之人总算见着相似的人,忍不住要诘问了癫狂行事可是不悔,要看清自个儿的心意实在太难,便忍不住要从旁人处寻来佐证。 霍百里倒也不吃惊,几个孩子的聪慧他早就见识过,这般赞言也不是没听人说过,怎的听这小子说来却觉得心里头热的慌,忙转言旁的事:“你选了太子,决断未免太早。” 胤礽沉沉叹口气,道:“先生还是不信我说的话,我都说了是喜欢水泱。水泱脾气好,心肠好,不嫌我烦,不嫌我爱闹,水泱眼睛也好看,虽然比水汜的眼少了一分英气和那么半分洒脱,但是他笑的时候眼睛也在笑,眼睛不笑的时候也从不做假模样,让人怎么看怎么喜欢。再说了,谁对我好,我必百倍报之,更何况我想象不出有一日水泱不再是太子,谁还能比他做得好,且,纵观史书,这太子位一旦坐上,最好坐到底罢。” 霍百里听着胤礽的言语,先头还有几分玩笑,后头的话却太过沉重。低头看看个头刚到他腰际的小小少年,霍百里叹了口气,揉了揉孩子的头顶,道:“既有这般见识,明年可得把癝生的三甲拿回来,近日有几位公侯来为各姓子弟说情,沐言已允诺了再办一回入书院的比试,你也琢磨个题目。” “嗯,弟子遵命,不若问他们庄稼如何长,天象气候当如何利用?”胤礽将按在他头上的手拉下来,用双手握着,仰头看着人笑。 见胤礽面上狭促笑,霍百里并未着恼,眯眼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道:“沐言瞧见你先头说农人商贾不易的论述了,决定今秋张家村收割庄稼时,辟出三四亩地由你们去收拾。”看着胤礽讶然的模样,微微一笑,弯下腰将人抱在怀里,“时辰不早,你弟弟今早让人给你告了假,我正好出来有些事要做,想着你一人也无趣,就将你带出来了。” 胤礽想了一回待松瑶书院众学子晓得了辛劳的罪魁祸首是他之后会如何收拾他,只觉头疼的厉害,可这事儿还是他自个儿自作自受,无处诉了苦去,看样子他的先生们是被他们气狠了,现在是劝不得人收回成命,只得先将他的同窗们瞒了,说不准到时候先生们都不记得了,胤礽向来最会哄自己,歪了头问霍百里:“先生可用了早膳?” 霍百里正抱着胤礽沿着屋檐慢慢走,闻声柔声道:“带你去新开的铺子尝尝那粥点。”见胤礽笑盈盈的看着风景,暗道,孩子情绪变的就是快。 纵身从屋顶跃下时,霍百里悄声在胤礽耳边说道:“做事不可太过急进,更兼各人命途自有其掌舵,不可插手太过。” 胤礽扒在霍百里肩上,闷声道:“懂道理总是宜早不宜迟,懂得太晚,会忍不住自欺欺人。” 同正在修葺楼宇的诸人颔首示意,霍百里抱着胤礽循了阶梯步下三层楼宇,轻声道:“你担心的太多,总是该对旁人更信任些,你看到的早些,不代表人家想到的时候会来不及。” 我素来信该信的人,否则如何会被你背出荣府仍酣眠不醒?胤礽腹诽,却也晓得霍百里言语有理,他对水泱行事实在干涉太过,今后需得收敛一二,不若直言与人,让人自去想,左右水泱脾性是真的好,不会同他生气。 这一日大朝倒是安静,并无人上奏与勋贵还银相关的折本,水郅很满意,那本来就是皇家与世家间的交易试探,旁观人等静默待果才是正好。 不过,欲求一切顺意太过强求,水郅看着下头跪的上奏道说请皇帝召见绛彩国使者的礼部官员,算了算绛彩国使者一行入京时日,想一回近日确该无太多事,他本也未曾打算给人如何隆重待遇,早些处置也免得耽误了旁的朝事,待请奏官员言毕,便道:“宣绛彩国使者觐见。” 下头跪的礼部官员一呆,皇帝就这么宣召了人来?无事前知会,无人教导那一行人觐见礼仪,若是冲撞了皇帝可要如何是好? 这般无宫宴相待的召见着实不够大国风范,不过,依着当今这位圣上的心意,愿意见人就不错啦,几位被绛彩国使者打点过的公侯闭口不言,当初他们只应了绛彩国使者会帮忙让皇帝同意召见,什么时候,可是没说定过! 朝会上诸臣多也是明白皇帝心意的,实在是皇帝表现的太过明显,至于他们往日附和道说大国之礼也不过是随众而为,而且,循着圣人话劝一劝总无大错。说白了,绛彩国一战用的粮草并非全然是户部筹措,就连暂时恩赏抚恤都是走的皇帝内库,而这一年赋税并无增加,更是免去了不少,亦无征兵事宜,听说往北押运粮草归来的主事说,对阵绛彩国之兵士竟有当地农人自愿而往,如此可见,坊间诸民对此并无疑义,许是更乐见如此,即使如此,他们又何苦纠缠不放? 朝上无人有异,便有黄门领禁军前往绛彩国使者一行住处请人。 太后已听说了水決在琳琅宫中为她默书祈福之事,因那事儿就发生在寿安宫门口,前因后果自是易得。 将事情说与太后的嬷嬷颇为忿忿,虽说太后平日里确实待三皇子水汶更好些,可太后也并不曾亏待水決,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就有胆量算计了太后,日后,不定生出怎样歹毒的心思! 太后倒是没有如侍从一般恼火,瞧着平日里常与她道说四皇子如何诚心向佛的嬷嬷现在跪在下头恼恨非常,微合了眼,恰有宫婢入内禀报,道说诸妃前来请安,太后沉吟一番,命宫侍请诸人进来。 此时原来的贤妃,现今的张昭仪禁足已满,此时亦在列,跟从在德妃身后极是谦恭模样。 太后看了张昭仪一眼,招手让两个孙女近前来陪坐,应了众人的探问,问了问宫中诸事,一室笑语间却听得有在御前侍奉的女官来传话。 众女齐齐噤声,一时间不知自个儿是否该当告退,直到那女官入内觐见,道尊词时将众人名号皆带了上,这才坐了个安稳。 那女官起身,肃容道:“皇上传话说于朝堂召见绛彩国使者,二人之人,后宫不必有赏。” 太后早就晓得水郅对绛彩国厌极,现下还特意着人传了话来,怕是不愿有女儿的妃嫔心中慌乱,扰了她静养,心中只觉熨帖,更舍不得为了旁事而同皇帝闹不痛快,命人赏了传话女官,令其回去复命,又与众女闲话一阵,便道乏往内室休息。 前朝,水郅瞧着下头跪的三人,面上满满讥诮之色毫不掩饰,见绛彩国使者双手奉上降书,笑了一声,便道:“呈上来。” 降表是张宁用托盘呈上来的,有女官用娟子裹着手将降表摊开,水郅只消望一眼即可,这阵仗叫下头臣工眼皮子蹦的厉害,心里头大多也琢磨着日后该当如何料理那屡屡为绛彩国说好话的礼部侍郎张松。 几位收了绛彩国使者孝敬器物的公侯更是变了脸色,想了一想,觉得除了晚些时候入宫请罪别无他法,一时间肉疼没捂热的玩器,一时间惴惴,不知皇帝是否会赦免了他们。 诸人正担忧着绛彩国使者惹怒了皇帝,就听端坐高位上的水郅笑了,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偏生皇帝虽未戴冕旒,可神情仍是叫人看不清,琢磨一番,便有心思转得快的人去看被皇帝招至御座旁的太子,意图看出一二端倪,不想太子同皇帝站在一处,容色如出一辙,半点儿心绪不露。 水泱立在御座旁将那降表看过,心下恼意超过吃惊,这绛彩国使者呈上的降表做的是两国之间的照会模式,想来是从未将自个儿放到过属国的位子上,往年绛彩国呈上贺表等物又多是大齐遣去行教化之职的士人所制,现下忽的由绛彩国人制来有所疏忽倒也情有可原。 地上跪的三位使者久不见水郅免礼,跪在右侧的两人心中忐忑,微偏了脸颊去瞅跪在左边的少年,那少年倒是镇定,行礼姿态半点不变。 “不知德兴世子可看过这奏表?”水泱步下五级御阶,望向那少年问道。 那少年见自己身份被人一语道破,下意识的直起腰望向水泱,打量过水泱服饰与年纪,晓得了水泱的身份,绛彩国长公主永昌公主之子德兴世子金寿年面色变了几变,终是垂了头以作掩饰,语调生硬的回道:“德兴自是看过奏表。”心下却也忐忑那奏表是否有不妥之处,不过这是他母亲极信任的幕僚斟酌而成,该不会有大错,只怕是这太子有心为难他们! 水泱听了金寿年的回话,垂眼想了想,回头去看水郅,水郅本皱着眉头,见水泱满眼恍然之色望过来,颔首示意人可细问。 水泱对水郅稍一欠身,转头看向金寿年,道:“听德兴世子言语,倒是对我大齐言语颇为精通,不知德兴世子现今可是已助永昌公主理事,可修习过礼律?” 金寿年有些着恼,只觉自己被人小瞧,抬头直视水泱,见人看上去比他年纪要小一些,便做了和缓容色,道:“德兴自五年前得封世子便已在朝上理事,却不知太子殿下何出此问?”这太子的问话明摆着是问他此来可是一表明诚意的摆设,着实太过小瞧于他! “原来如此,本以为该当是不知者不罪,不想却是明知故犯,有意挑衅!”水泱收了面上浅笑,冷肃了容色,别有一番威势。 水汜瞧见水泱的模样,却忍不住在旁偷笑:原来这就是水泱前几日寻他练了好久的睥睨眼神的缘故,临场发挥的不错,撑了十个数还没笑场。 第一百二十九章 金寿年拧了眉头,肃容道:“太子殿下何出此言?德兴不明,还请明示。” 水郅摆了摆手,张宁便将手中托盘交给女官,由女官送至金寿年眼前。 金寿年匆匆扫过一眼并不觉如何,定下心再看视一回,冷汗瞬时浸透衣衫,这帛书竟是照着国书而制,他虽不甘臣服,却也无法不认事实,当下,只得折腰认罪:“德兴并非有意冒犯,还望陛下恕罪。”这事想必乃是绛彩国中与他母亲永昌公主敌对一系所为,现下他只得企盼此行拖延之计能得以成功,否则他血洒异国仍不得瞑目! “国之往来,岂是儿戏?既然德兴世子刚刚可看出不妥,想必先前的话便是诓骗,朕正好今日无甚大事,便听一听你们究竟是何打算。” 皇帝金口玉言定下章程,倒是让列朝诸位上了年纪的臣子暗暗叫苦,若是这德兴世子不懂事,将这朝会拖上个把时辰,他们就是没去了半条命,若是一个不好没撑住,在这小小属国使者面前丢了朝廷颜面,想必也无颜再立在这朝堂上。 金寿年不知水郅为何不发作,心下倒是信了几分先前阿利国使者的言语:打起仗来,大齐也不是君臣一心。只要不是一条心就好办,总有办法叫他们内乱起来,眼下只要熬过这个坎儿,那个领兵的将军老父重病垂危,为孝道那将军必得回京来,剩下那边疆诸将,他都晓得,日后慢慢清算即可! 现今这情势金寿年只得忍下屈辱,极尽诚恳的道出绛彩国臣服之意,末了,还不忘叩首拜求赐帝女下降。 水郅倒是没想到这德兴世子至此不忘求娶水家女儿,不由冷笑一声:“自我大齐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将公主下降属国之事,德兴世子休要再提此事。” 言罢,水郅吩咐礼部尚书及鸿胪寺卿将今日之事细细着笔记下,昭告天下,便起身退朝。 金寿年瞠目结舌的跪在堂下,皇帝刚刚不是说要与他论说清楚,如何这般只听了他说一回便令下朝?!金寿年心中慌乱,忙拿眼去寻水泱,想拦了人探问,却见殿上诸臣如流云散,只那两位得皇帝令留下的大臣立在几步开外。 水泱与水汜并肩而行,瞧见人侧身瞧着他身后的热闹,叹了一声,轻声道:“大哥,你看那绛彩国诸人竟敢在大齐殿上大言不惭,真想不明白他们那弹丸小国究竟有什么底气与我大齐针锋相对。” “这绛彩国不过是繁复多变,西边的圭瀛,南安王镇守的西海沿子,每年都会遇上前来滋扰偷盗的贼人,偏人家水性好,我朝军士不善水者甚众,不好追击,还是有巧手匠人造了灵活不逊于那贼子的船来,方才好些。”水汜也叹气,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说这绛彩国这般嚣张,莫不是背后当真有阿利国撺掇撑腰?” 水泱只叹了一声,却不好说他心中猜测,他看着那德兴世子的神情,料想绛彩国掌权人身边定是有投了阿利国的人在,这一回,以这般破绽百出的帛书来齐,想必试探之意更重,若是大齐发兵强攻绛彩国,正与阿利国对峙的北军想必不会再轻易出击,很可以让阿利国的兵士缓上一缓,若是大齐被绛彩国使者哄住,忍下这口气,阿利国便会晓得大齐对战事也并非一心,定会遣了使者来齐行纵横术,倒是打得好精的算盘。 待入了兵部,水泱与水汜独坐一室,水泱才低声将自己猜测与人说了,水汜听过只觉水泱当真是比他看得透彻,掩下心下点点自惭,与人笑道:“父皇定也是看出来了,一边扣着绛彩国使者,一边继续揍人,想来那阿利国的算盘要落空的,靖王叔和霍青两个皆深谙兵法,待他二人至北军,想来战局定有大改。” “大哥说的是,那几千具连弓弩到了边疆,斩获也该有大哥一份功劳。”水泱看着水汜笑,手指在桌上轻点,算着那代皇帝巡边一行的脚程,想必此时也该行了半程吧。 暑热之时出行总是不好日夜兼程,所幸这一回靖王水臶和南安王世子霍青身上亦有监察之职,每遇一北地府县自也要停留一二日查检账目,看一看百姓民生,如此行程缓下,随行之人很觉安心,水臶和霍青却不免提了心,他二人不至军帐,穆兴定无法回转,若是京中老东平王一个不好,怕是要成人终身遗憾。 可是皇差亦不可敷衍,水臶早年身子有亏,即使要好了,也不可太过熬心熬血,霍青自付年轻体壮,坊间监察之事自是要多担待一些,得闲忧心一回东平王府事,还要以京中御医医术高明等话语来宽慰水臶,每日里皆是忙得团团转。 水臶瞧着霍青行事周全,看人愈发顺眼,直叹霍思得了一好儿子,又揣测一回皇帝心意,觉得他若将霍青招为东床婿并不会招致水郅不悦,平日与霍青交谈不免多了几分提点。 随行众人皆瞧出些端倪,只霍青心中还惦记着将粮种交予几处农人试种之事,愣是没能发觉,对水臶博学倒是当真钦佩,待人愈发周到恭敬,倒让水臶放了几分心:这般早慧的少年,心中尚有几分纯然,果真不愧是霍百里瞧上的。 被人念着的霍百里,现下正在方森杰的梅鹤园中被人数落,方森杰晓得了霍百里一大早将胤礽带到正修葺的楼宇顶上,立时眯了眼也不去计较胤礽为何晨起迟了,招手让侍从领了胤礽去里间儿休息,他则看着霍百里笑。 霍百里也是多年未见方森杰穷尽此生之词责骂一人,面上的笑半点儿未褪,还时不时的给人斟上一杯茶,叫方森杰愈发没趣,住了口饮下茶水,叹了一声:“你今日去那处到底所为何事?” “我见你们都对那书楼寄予厚望,便去瞧瞧那房舍构造可是有变,路上正好遇上瑾安的长随,晓得瑾安昨夜失眠,今日告假在家,想着那荣国府我还当真没去过,便去瞧了一瞧。” 霍百里的话说的极是轻松,方森杰听了却忍不住揉了额头:“而后,你就讲瑾安抱走了?!” “我令侍从与贾赦夫人说了,再者说我又不会将瑾安卖去何处,那小子睡觉时倒是半点儿戒心没有,直到我背他上了屋顶才醒。” 霍百里这话该是在数落胤礽警惕性不强,可方森杰听入耳中却觉得他这师兄是在隐晦的与他说明其身上的伤已尽好,抬眼将面前人打量一回,将霍百里容色确实不错,暗暗思量一回朝廷近日可有什么事宜需要让暗羽去彻查,琢磨起如何能将人留在京城,倒还不忘替胤礽反驳一二句:“若你换了衣饰熏香再去,瑾安必会睁开眼来看你一眼。” “瑾安也是这么说的。你这个做先生的倒是了解自个儿弟子。” 方森杰听了这话,本不在意,细细一品却品出几分别的滋味,当下笑道:“我是文师傅,你是武师傅,我瞧着你是对瑾安愈发偏心了,可是打算授人武艺了?” 霍百里叹了口气,道:“瑾安根骨不若佑明,但是佑明体弱,待秋后暑气消了,我便教他二人一些简单拳脚。总不好一开始就修习执刃之武学。” 方森杰笑而不语,胤禔是念着学打拳的,成天嚷着要学剑法的是胤礽,他这师兄现下对自个儿的偏心倒是不再遮掩了。 胤禔散学归府自是先往周月竹处请安,因着记挂周月竹的身子,行走极是匆匆,行至人门前听见里头欢声笑语,忍不住一愣,待婢子为掀了帘子,绕过屏风,胤禔瞧见了胤礽,便晓得他母妃缘何如此开怀,心情松了松,笑着上前与周月竹问安:“儿子给母妃请安。” 周月竹摆手免去胤禔的礼,招手让人近前,听被她搂在怀里的小小少年乖巧的与胤禔道礼,不知怎的竟有些遗憾怀里这孩子不是女孩儿,随即暗笑一回她的胡思乱想,定是近日听几位来访王妃道说儿女婚事听得多了,不过,胤禔如今瞧着虽小,可这时光走的最是快,她还是早些相看人家,免得被人瞒了去,耽误了儿子。 胤礽察觉到周月竹有些游神,算了算他在此处陪人说话的时辰,向在旁侍奉的嬷嬷递了个眼神,众人一同劝着周月竹用了几匙羹汤,漱口净面,往内室歇了。 胤禔将胤礽领回静斋,方才与人压低了声音道说今日松瑶书院中多了不少人,且他也瞧见了今回的探花,仿佛是方森杰同乡,言谈有物,论说起乡土风情更是别有见解。 “大哥的意思,可是要为人刊出集策来?”胤礽想了想,直言相问。 “确有此意,总不好只刊先生之言,百家争鸣才可显出咱们先生的本事。” “也好,明日我去书院时与他详谈,可好?” 胤禔晓得胤礽的意思,这书楼本就是胤礽的提议,再由其求了诸人文章,也算有始有终,更兼可免去许多无端猜疑,当下点头应了,听人又说了一回胤祉制出的药方药丸,招了侍从来将这些物事送去东平王府。 而后胤禔便没了心思去琢磨旁的事,周月竹年纪不小,这一回坐胎颇有几分凶险,而水臻尚在边疆坐镇,宫中已赐下御医和嬷嬷,人是水郅钦点的,不过是太后下的旨意罢了。 胤禔自是不好日日守着周月竹,心神恍惚倒也无人怪罪,胤礽心疼瘦了一圈儿的胤禔,每日归府倒也肯陪莹曦一同颂一段佛经,莹曦欢喜至极,在她听来胤礽诵经的音韵比她所见过的人都好,浑不知胤礽每每诵经完毕,皆要为北静王妃所怀之胎暗祈一句,准胤禔得偿所愿。 有人盼着人一遂心愿,自也有人念着与人添堵。胤禩和胤禟虽是被局限在内宅,倒也听说了北静王妃之事,私下里,胤禟便曾与胤禩笑言,若是那老四托在北静王妃肚里做个女孩儿,日后才有的戏看。 胤禩倒也不曾责备胤禟,他自是晓得胤禟心苦,只盼着早些寻着胤俄,好让胤禟心宽几分,可是这世间现下虽来了他们兄弟四个异世之魂,却也未必会当真会有了旁人,一时间倒也期望那北静王妃生出个他们的兄弟,也好让他们有些盼头。 众人都在惦念的北静王府三公子倒是个沉得住气的,直到熬足了日子才落地,周月竹也没遭什么罪,让宫中前来的御医和嬷嬷颇为安慰,只觉得脖子有紧实几分,回宫复命也是喜气洋洋。 胤禔抱着扯着嗓门苦的弟弟,很觉得耳朵有点疼,不由担心这要真是个混世魔王可要怎么着,胤礽倒是头回听见这般大嗓门的婴儿,吓一大跳,凑上去瞅了瞅孩童神情模样,安了几分心,快手快脚的将他依着古书所制的定魂锁挂在胤禔怀里的襁褓上,方森杰一眼瞥见,抬手揉了额头,见胤禔看出那是什么物什之后笑得极为开怀,方才忍下罚了胤礽出门去跪的念头。霍百里并不知前情,瞧着那几个人神色有趣,待水清和水芸也同这刚出生的小儿见过面,便将婴孩抱到怀里,与方森杰论起宴席种种该当如何。 北静王府弄瓦之喜,众人自然得上门相贺,只是周月竹的娘家远在江南,水臻这边也只有皇家亲眷,靖王王妃赵静便毛遂自荐担了主持宴席一事。 虽然靖王府向来少有宴请,众人倒也不担心赵静会弄出差错来,毕竟这位王妃的谨慎小心人所共知,只是不免好奇赵静几时与北静王妃有了这等情谊。 而晓得赵静脾性之人却不免要多想一想,霍百里撞见赵静一回,颇为惊讶,转头就忍不住寻了方森杰论说这人的心性要如何才能改变如此之大。 周月竹听了水清在旁念叨,笑道:“不过为母则强。” 周月竹身子养得好,北静王府三公子满月宴上,众人瞧见容光焕发的北静王妃都有些惊诧,更有些原本因着那周姓而不喜她的人,也待她亲善许多,这样立得住的女子,难怪北静王将后院只当成花园子用。 北静王府后院中有几个旁人送的姬妾,当年太后亦曾为其赐下侧妃,不过那侧妃入了府便得将一本家规,侍婢传话说王爷要其背熟,而后才可出了院落,如此便将人困在方寸之间,因不曾禁其同娘家往来,旁人倒也说不得什么。 除此以外,那几个姬妾闹腾一阵,见得不来水臻的联系,便也安分了,王妃不见她们,她们便猫在角落,见吃穿用度从未短缺,心里有了底,自个儿绣个花,剪个纸,制了新花样,也不绣荷包为水臻过寿,只绞尽脑汁奉承了王妃。 周月竹大家闺秀出身,水臻与她情深,夫妻二人间再无旁人,自也不是容不得府中多张吃饭的嘴。 胤禔又得了个弟弟,总算有心情去问胤礽说给水汜的画作的如何。 第一百三十章 胤礽道说画还差几分渲染,不肯给胤禔看,见胤禔也并未多问,转而说起旁的事来,很松了一口气,并不知在他身后背向而坐的胤祉刚刚回了头来与胤禔眨了眨眼。 方森杰这一日有事外出,只霍百里慵懒的半倚在靠枕上翻看胤礽私留的几本书册陪着一众小儿,刚刚胤禔与胤祉的心照不宣被他瞧入眼中,瞧见胤礽松了口气的模样,忍不住起了狭促心意,待送了胤礽与胤祉离开,特特召了胤禔来,要人得了画须得给他看过。 胤禔晓得霍百里曾见过胤礽的画作,便应下,然而瞧见胤祉偷偷带来的画,仍是忍不住小小嫉妒一回。 有的画作上少年执剑而立,衣带飘飞,一双眼含着凛然笑意,威而不慑,亦有画中少年披锦盘膝坐,抱册望月,眼沉似潭,静而不呆……论起笔法,这画自是算不得上乘,可那之上遍布的灵气却是掩不住。这还是废了的画,若是终稿又待如何?胤禔忿忿的翻着棉宣,目光定在一副画上。 画上纵马少年笑意欣然,胤禔叹了一叹,他都不记得他曾这般笑过。 再将这画看过一眼,胤禔向后翻去,待一摞画作看过,抬眼看向胤祉,轻声道:“这是他近日所做?” 胤祉与胤禔对坐,闻言撂下手中书本,对人笑了笑,道:“是,我都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在二哥跟前练过拳,偏在他笔下我就是那个样子,二哥这两日画了不少画,我们那位太太也有一副,但咱们兄弟却只你、我、霍青、老十得了一副。” “没有那两个,只有老十?”胤禔容色有点古怪,似是有话想说又咽了回去。 胤祉却能猜得对方些心思,胤礽刚画完这画儿,王家二老爷夫妻就前后脚的没了,总让他们这些晓得内情的以为有所关联,不过老十能得了他二哥的眼,着实有些让人出乎意料。 “我记得老十小时候聪明伶俐得很,老九惹出乱子来,多是他在后头收拾的。”胤叹了一声,后来等老八和胤禟混在一处,胤俄也不知几时起成了口无遮拦的性子。 “我倒不记得这些。不说他们了,王家二老爷和夫人这去的有些蹊跷,当真是暴病?”胤禔自认他与胤禩的兄弟情义上辈子已了结干净,便也不愿为其再分心,关心王家事也是怕与胤礽前程有碍。 “当是暴病,说是报应也不为过,那位王二老爷在金陵时做下那许多恶事,他自承了也好,日后也牵扯不到二哥身上。我只是担心,王家老爷子会在他闭眼之前要二哥娶了那位。”胤祉叹气,他现在瞅着贾史氏极不顺眼,再看那贾王氏行事,便知那王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家,胤禩这人,他上辈子瞧了半辈子,他们兄弟行事种种都称不上好人,谁也别笑话谁,但是,他总觉得胤禩和胤禟在王家肯定学不到什么好,不愿他们嫁进来,有担忧那两人在王家学了更多坏处,一时间都知道自个儿想做什么。 胤禔倒是能明白胤祉的思虑,抬手戳了戳胤祉的眉心,道:“迟早都是要进门的,早些教了人规矩也可免去日后极多麻烦。贾赦不喜王家人,你们那位太太也受过贾王氏不少气,定会小心防备了那两人,凭那两人手段安身立命自是无虞,左右胤礽这辈子是不打算耽搁谁家女孩儿,这般也好。” 胤祉本来还想让胤禔劝着胤礽纳个贵妾以有后嗣,不想胤禔竟是支持胤礽的,只得自我安慰,他日后得同他妻子商量好,第一个儿子落地就给他二哥,嗯,还得跟他二哥说好,那孩子可以唤他二哥父亲,至于旁人,依着荣国府那大家规矩来就好。 胤禔自也不是一开始就同意胤礽的想法,但是耐不住胤礽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过来,想着胤祉总不会让胤礽后继无人,便也罢了。 胤礽正与贾赦同坐在王家客厅,察觉到自个儿左眼皮跳完右眼皮跳,有点担忧自己这些日子是不是睡的太少,今日就连平素甚少干涉他行事的贾邢氏都出言劝他读书莫要太累,胤礽叹了口气,他本来就不是十分擅画,偏前些日子夸了口去,总不能当真等着水汜来寻他讨画,自是得下一番苦工,拿着他的兄弟练手,他也不晓得如何就画了胤俄诵佛的模样。 许是那日在温僖贵妃灵堂前,他瞧着胤俄太过可怜。胤礽端着茶盏走神,胤俄小时候长得极讨人喜欢,他也喜欢得紧,只是那时候他晓得些康熙的忌讳,不好与有钮钴禄氏为娘舅的胤俄太过亲近,后来自个儿冷心冷清,冷眼旁观诸人做戏,却也喜欢去分辩胤俄藏在莽撞模样下的讥诮之色。若是胤禟肯听胤俄的劝,想必上辈子也不会落得那般田地,只是胤禟得了那般结局,郭络罗氏竟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有几分怪异。 “琏儿。” 胤礽听得贾赦唤他,忙将手中茶盏撂下,抬眼去看贾赦,他这辈子倒是爱操心,想那些不相干的人做什么,不若多为亲近之人打算几分。 王子腾眉头皱得极紧,王子胜暴亡乃是因为王子胜那个怀孕的通房丫头乱吃药滑了胎,而王陈氏一口气没上来也去了,这夫妻两个去的干脆,倒是留了烂摊子给他。若是那两个早死几日或晚死几天都好,赶在这换银子的节骨眼儿上,外头还不得有人说他是为了银钱逼死的人?! 坊间之人更喜欢这种传闻,他连辩说的机会怕是都不会有,王子腾倒是不怕碎嘴人胡言乱语,生在他这样的人家,少不得被人在背后嚼舌根,可是,他现在有闺女年已六岁,再过几年便要相看人家,有了这般流言,怕是要影响不少,更何况,王家族长这位子可有不少人盯着,怕是有人要拿这做了文章。 幸好他妻子几位兄长极会说话,安抚一众人等,他方才得以抽身来看荣国府贾家究竟是什么态度。 “王大人节哀。” “贾大人有礼。” 贾赦与王子腾皆对对方无话可说,寒暄过后,便冷了场,王子腾瞧着贾赦父子不冷不热的态度,倒是安了几分心,不甚关心就是不在意,想来若有人欲借贾家势来闹一闹也是不成。 被人引着入了灵堂为王子胜夫妻上了香,便有小厮来请胤礽去后头同王老爷子说话,贾赦自是明白王老爷子的意思,却也不好这时候计较,吩咐胤礽几句就让人随小厮去了,转头对着凑上来谄媚的王家族人皮笑肉不笑的应着,他可是还记得当初他为老国公扶灵还乡时,王氏族人念着贾政的官位,待他的疏忽与暗嘲,如今见他担了实职,儿女皆出落的极好,便又凑上来要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呵,他就做那睚眦必报的小人,怎么地! 王仁和胤禩自是在王老爷子屋中,胤礽瞧着神色惊惶茫然的王仁,倒是有几分怜悯,瞧见胤禩苍白的容色憔悴的眉眼倒是有些吃惊,他自是晓得他们这些人做戏的本事,可也不会看不出人的真心假意。 胤禩是真的伤心,想必那王子胜虽名声不好,待自家子女却是好的。胤礽轻轻一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寒暄一阵,胤礽便晓得了王老爷子唤了他来所为何事,这老爷子倒是没打算强人所难,让他助王仁入松瑶书院,不过那贾家私塾若当真是好的,可这许多年那私塾里也不见出个正经人,何苦宁荣两府的小主子都要求去别处读书? 胤礽曾恼过贾家家学的混乱,却也晓得家学中盘根错节深重,少有举措便会损了不少人的收益银钱,贾姓人多是为了银子不要命的,一个不好怕是要搭进去他们一房人的名声。 故此,胤礽收拾了自家府邸,便不再管旁的事,倒也叫长随去打听了人品尚可的贾姓人家,若有那上进的孩童便资助了人去别处学堂,这事儿做的并不十分隐晦,担着家学差事诸人瞧着银钱并未短少,也乐得享了那一份纸笔钱,只当是贾赦在收拢人心,以便日后重回荣禧堂,并无人聒噪,知晓的人也只那么几个。 胤礽确实不喜欢王仁,却也不打算推人入了火坑,毕竟这人与他的亲戚关系算是断不了的,算一算王仁如今年纪,要扭正了性子倒也不是不可行。抬眼对上王老爷子的眼,胤礽忽然顿悟,这老爷子心里头怕是明白得很,只是既然心里头明白,还揣了这么多年的糊涂,到底是不是亲生的爷孙啊! “贾氏家学鄙陋,怕是不能如老太爷所期。瑾安听闻老太爷故旧甚众,不若寻了京郊书院送了王公子去,也是为王二老爷夫妇守孝的心意。” 王老爷子很没想到胤礽不禁不肯顺了他的意接话,更是直接将人撵出了京去,心下微怒,直叹此人凉薄,却瞧见人唇边冷笑,忽的明白这小儿怕是将他的意思猜了个通透,霎时冷静下来,转而问起胤礽欲何时往金陵去。 莫不是胤禩还打算着为王子胜扶灵回乡?王子胜为了自个儿名声绝不可能让人离京。胤礽暗暗叹口气,胤禩倒是个从不死心的,什么事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努力做一做,这却是他们不如人的地方了。 “瑾安已与友人订约,待年后启程。” 第一百三十一章 胤禩本该随了王子腾夫人王李氏接待来道恼的女眷,只是王老爷子念着他年纪小,又想让他与胤礽多些机会接触,多少有些情意,来日二人礼成,得了敬重才好立身,方才将他留在书房说话。 自打王子胜夫妇过世,胤禩这是头一回得了机会与王老爷子独处,侍从请人的间隙,将心中所想简单明了的与人说了,虽边上有个王仁,但其为他此身胞兄,一荣俱荣说不准,一损俱损却是注定,倒也无碍。 胤禩昔时人称八贤王,自有一副七窍心肝,如何不会给自己留了后路,只是碍着女身不好动作,方才隐忍度日,如今得了这般借口,即使晓得若成事必会开罪了他那舅舅王子腾,仍要一试,也算试一试胤礽心中那点兄弟情义能分给他多少。 本就没抱太大的希望,现下听了胤礽的拒绝,胤禩心中自也未起丁点儿波澜,毕竟他两世境遇都不甚如意,被人拒绝的多了,早练就了不动的心境,见王老爷子不悦之色竟已露在面上,心下一叹,亲自提壶上前为人添茶。 边上为众人所忽视的王仁很有些不乐意,他最是不耐读书,厌人管束,自是不会为胤礽不肯帮他入贾家家学一事恼人,他并不傻,听他祖父一提金陵,便明白了老者心意,金陵乃是王氏一族的根基所在,昔年他父亲王子胜重病之前便在金陵为族长,多少有些香火情,虽说当初在金陵时他年纪小,却也记得在金陵的日子是何等恣意,若此时仍在金陵,堆锦江南多少繁华看不尽然!现下老人家开口虽不是为了他,但与他有利即可,他之前是没想到这一茬,现下晓得有此一路,便心痒起来,见胤礽拒了同行之邀,便怪在胤禩身上:做什么非要半遮半掩,直说了,老话儿说人怕见面,贾家小儿是将来要为人孙女婿的,如何好直言拒长辈之意? 不过王仁心中对胤禩还有些畏惧,只得心中腹诽,送了胤礽去前堂,又随着他舅舅王子腾与来客行一回礼,待依着早先胤禩吩咐他的话听人劝了三回才回房休息,身子已酸的似没了骨头,软在榻上,让小厮为他按揉药油,隐隐绰绰的就露了几句出来。 伺候王仁的小厮多是在王家当差经年的家生子,府中七扭八拐的亲戚多得很,前一阵子胤禩得了王子腾夫妇默许,在府中立威时责罚的仆从即有与其称兄道弟之人,胤禩的院落齐整的水泼不进,诸人心里头记着账,现下见得了机会挑拨了这兄妹感情,自是不会放过。 几个人对了眼色,那不关己身的便寻了几口出了屋去,另有人在门口守着,余下两人凑上前去,悄声笑道:“大姑娘主意正,大爷是兄长,便待人宽容些,不念着旁的,就看在太太面上。” 王仁心里头藏着的火立时被人挑起来,往日他爹娘就似是只那一个闺女,对他这儿子是日日责骂,他那妹妹也确实聪明,每每就三言两语的将他抢白的无话可说,叫长辈直道说若他妹妹是个哥儿该多好,叫家里头的仆从都在背后笑他无能,不过个签了死契入府的婢子都敢同他使脸色! 还没出世就连累的父母皆遭大病,现在整日里做孝女模样,其实不过是在赎自个儿命硬的罪罢了!王仁恨恨的想,也懒得再听小厮煽风点火,他又不傻,这几个人心里头的主意他清楚,但是他们都听他的,既然进了他这屋当差,就得敬着他为主子,又不是他请回来要供着的祖宗,要讲道理也得换了好听话哄着少爷我听! 将小厮都撵了出去,王仁自个儿窝在帐子里想事儿,先前想到他妹妹,自是又记起今儿见着的未来妹婿,他最初稀罕胤礽自是瞧上了人的眉眼容貌,叫仆从去荣国府后街仆从居处打听人的行事品性,本是想看看人是否为同道中人,待听了那些个传言,倒叫他又羡又妒,想同人一样让人刮目相看,苦思却也不得章程,每每与人相见都想与人亲近一番,可瞧见了人就跟不会说话了似的。 若是他也有能进了松瑶书院的才学该多好,王仁闷闷的想着,若他能回了金陵,长见识自不必说,江南人杰地灵,寻一二有本事的先生教他,日后回京定也可叫人对他刮目相看! 屋子里王仁沉沉睡去,提着食盒而来的胤禟在围廊处被王仁的小厮拦下,姓周名祥的小厮笑嘻嘻的对胤禟伸手,道:“这食盒沉重,累得妹妹来拎,快给我吧。” “这是我们姑娘给大少爷做的汤,还是让我亲眼瞧瞧少爷好不好,也得回话。”胤禟将食盒握得紧紧的,勉强做出个笑来,盒中羹汤确为胤禩亲自指点人制的,原是为了王老爷子,他来此不过是老爷子的意思。 伺候王仁的乳母和嬷嬷听了声响过了来,将小厮遣退,隔着门问了几声,不见回应,便对胤禟笑道:“少爷怕是已睡熟了,待晚些时候少爷醒了,我定将姑娘心意告知少爷。” 这嬷嬷是王子胜夫人王陈氏故去前留下伺候王仁的,胤禟对人倒是放心,将手中食盒递过去,笑道:“多谢两位嬷嬷,这几日两位也辛苦了。” 两位嬷嬷忙道不敢,奉承一回,胤禟便离了这院落,并不知王仁晓得那羹汤来处后一口未动,全赏了仆从。 胤礽虽是拒了王老爷子的要求,心里却惦记着,与贾赦同乘返家时便将他与王家人对话复述一回。 如今胤礽年纪已渐长,正是规矩坐卧举止的时候,贾赦再舍不得,每日相对时也不肯让人松散依靠,现下父子两人便是相对正襟危坐,车厢内因有旁侧纱帘,自可将对方面上神情看得一清二楚,贾赦瞧见胤礽微蹙了眉头,手上似是无意识的绕着腰间坠饰,伸手将那穗子从胤礽手中抽出,低声道:“琏儿是想让王仁去你舅舅先前去的那书院?” 胤礽定下神来,坐得愈发端正,微低了头,回道:“正是。不过,儿子以为王家公子还是先学好了礼律最为要紧,武功学识这些想是不忙的,即便其日后学无所成,只要不被人哄骗住,王二老爷留下的产业尽够其富足一世了。” 贾赦也听说过王家人的嚣张话,晓得胤礽这是对王家人仍不满得很,为王仁打算想来也是为了自家的长远计,自是一口应下,瞧着胤礽身形因长个子有些单薄,很舍不得拘了人,想了想,便道:“琏儿今日也累了许久,躺着歇歇吧。”左右说是要规矩坐卧举止,今儿就练这躺卧规矩好了。 胤礽听了贾赦的话,从心里笑到眼角,半跪起身将车中薄毯展开,伸手拽了贾赦的袖子摇:“父亲也累了一日,一同歇会儿吧。” 胤祉当晚听胤礽将一日在王家的见闻说来,附带几句感慨,见胤礽浑不在意的模样,暗恨一回这人心胸宽大的不是时候,倒也没露声色,只是将王家人的账本上狠狠记了几笔,见人容色困倦,便也没提胤禔与他一日言语,只等过几日忙完王家事,让胤禔来管胤礽。 王子胜夫妇出殡之日,荣国府因是姻亲,王子腾的官位也在那儿摆着,阖家前往也是应当,贾邢氏惦记着将莹曦记在她名下,这些日子出府都带着莹曦,这一回也不好不带莹曦来,给莹曦和胤祉中衣里藏了护身符才算安心。 宁国府与王家倒算不上什么正经亲戚,不过有着祖上交情而已,贾蓉面上掩不住事儿,更兼惦记着明年童试,火气大得很,贾珍便给他儿子想了个借口,让人在家中呆着,贾蔷念着今日宁国府两个小辈儿都不出场容易被人说闲话,便随贾珍来了。 因王子胜夫妇一直病着并未参与府中理事种种,王家迎来送往间,内里未有半点忙乱模样,贾珠和胤礽被王老爷子请去说话,贾蔷见胤礽被人请走,同贾珍报备过,便守在胤祉身边。 两人在僻静处躲清闲,不想还是有人寻来说是请胤祉借一步说话。 胤祉认得来人是胤禟,见贾蔷与人周旋了十几回合眼见可将人打发走,想着有些事是早些说清楚好,便出声道:“蔷儿,王家小姐想来也是有急事,方才不顾名声出此下策,这丫头替人传话倒也无辜,左右我如今年纪尚小,往来一遭倒也算不得逾矩。你且在这儿等我,一时半刻的我就回来了。” 贾蔷见胤祉发了话,便也不十分拦着人,他晓得他两位小叔叔的本事,也未曾将人当成幼童来看,只是抬眼将胤禟打量一回,笑道:“琮叔,我在此处守着日头等着,一刻之后不见你回来,可就去前头寻琏叔了。” 胤祉仰头瞅了眼容色严肃的贾蔷,无奈应下:这小子果然机巧,晓得他不惧贾赦,却是最怕胤礽。 见了胤禩,胤祉并未谦让行礼,自寻了椅子远远坐下,却也未动一口吃食,见胤禩沉默良久,从怀里掏出块怀表来,打开半透明的琉璃盖子,指了指针,对人道:“半刻已过,有话快说。我回去还要走上好一会儿,你也不想二哥将王家的房顶掀了吧。” “三哥倒是好运道。”胤禩放下手中的珠串,看向胤祉,弯着眉眼,面上却只唇边有点笑模样。 第一百三十二章 “谁的运气其实都差不多,只贪心的人才会整日里瞅着旁人运道好。”胤祉这一回来本就无甚掩饰,倒也不意外胤禩认出他来,他二哥懒得同胤禩计较,他同胤禩却还有几笔没了结的帐,不过,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胤禩冷笑一声:“三哥说的倒是轻巧。”心中却有几分怒火,胤祉不过仗着出身好些罢了,又仗着年纪便利得胤禔、胤礽亲近,方才颇得康熙赞誉,旁的本事哪一桩及得上他! “你成日里就想着如何得利、让人瞩目,但凡有点儿机会便不放弃,却不知这就是康熙皇帝最瞧不上你的地方,若为大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义士,但是,你做的那些事儿,收拢那么些不着调的人,不见你教化人向善,只见你周旋其中,为贤王也算是为君分忧,偏你是瞅着那椅子的,可是显的你眼界太低。”胤祉慢条斯理的言说,让行至亭外的人顿下脚步,侧耳细听。 “你既然无心关照旁人,便谨记你现下的女儿身,做多错多!” “八哥待人有情无情你却评说不着,你当初还不是参了老大一本!”胤禟气不过,出声抢白。 “我和大哥的事儿不牢你们操心,我今儿说这些,就是同你们摊开来说明白,王仁那是你这辈子的亲哥你也没想着将人矫正指点,那有人管了,你也别闹妖,否则——” “三儿。” 胤祉未竟之语被人截住,惊讶回头去看,就见胤礽站在阶下并不进来,只对他招手,道:“刚刚前头该见的人都见过了,我瞧着蔷儿只孤零零一个,便让王公子领我过来这边据说王家二太太旧年诵佛处寻你。前头快散了,跟我回家。” “二哥好生偏心!” 胤礽没看出声的人,只是慢条斯理的为匆匆行至近前的小小少年理了理衣襟,道:“谁让我们三儿听话乖巧,又向来偏心我。”胤礽见胤祉松了口气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抬头去看站在亭中一身素缟的胤禩,“王仁今儿晚上就会被王老爷子送去京郊书院,年前才能回来,你也老老实实的边哄王老爷子边诵佛吧。我原想着你我前世互相算计也说不上谁欠了谁,异世相逢也算有缘,看你托得女儿身也可怜,日后给你换个身份寻一处安稳地界安安生生过日子也不是不成,现下才发现是我想左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你总是惦记着不可能得到的,我看还是将你放在我眼皮底下比较放心。” “二哥这话是什么意思!”胤禩俯瞰着胤礽浅笑的模样,却恍惚错觉这是前世众兄弟同其行君臣礼时,被人道破心机的尴尬时刻,声音都忍不住拔高了几分。 “意思就是,你好好的从王老爷子那儿盘算几个铺子来,日后也好有个玩意儿纾解心绪。”胤礽心不在焉的答着话,环视一回这花木繁盛的院子,从怀里掏出一个香串系在胤祉腕上。 “这地界的女儿家可没你想的那般地位低贱,你别欺人太甚!”胤禟咬牙低喝,被胤禩拉住才没摸了桌上杯子丢下去砸人。 “王家小姐若有闺中密友,往来宴游自也是可以的。想王家祖上也是有爵位在身的,规矩自是不错,你们若还盘算着抛头露面,可得先问了王家人准不准,别被除了族,那才是当真成了浮萍。”胤礽说了这些只觉得自己说的已是太多,当下闭口拉了胤祉的手往外行去。 胤祉听着胤礽的话直叹气,乖巧的任人牵着手,终是忍不住回头无声道了句‘好自为之’,心里头却惦记上胤礽到底对前世那一干人等是何评价,只碍于这不是自个儿家不好问。 贾蔷瞧见胤祉是被胤礽带回来的,将心中那点儿忐忑藏好,笑面迎上:“琏叔,琮叔。” 胤礽也没打算问责贾蔷,今日就是他不过去,胤祉也能将事儿处理的漂漂亮亮,他往那里去不过是念着提点王仁两句,也让人晓得那书院是他为其寻得,莫要承错了情,谁承想竟是又贪了口舌之快! 多想无益。胤礽将王家人和事丢开,对贾蔷温言询问:“今日事快了了,这几日我瞧着你脸色还好,蓉儿的火气倒是愈发重了,膳食可改了?” “自是改了,只是蓉儿没了辛辣之物佐餐竟是没了胃口。”贾蔷也为此极是苦恼,只盼着胤礽能有法子治了贾蓉这毛病。 “今儿回去时辰也早,我也挺久没见着蓉儿了,哥哥也无事,不若一同过去看看。”胤祉接下话来,他可不想那么早回府,听贾史氏唠叨。 “这可正好,我看蓉儿读书不解处极多,正差人指点迷津呢。”贾珍插了话来,只怕胤礽不应。 胤礽见边上贾赦并无异议,便应下:“珍大哥哥话说的太客气,待回府给老太太请了安,便登门叨扰。” 贾史氏现下是认清了胤礽在外有何等脸面,虽然对贾赦父子二人厌恶之情一如以往,但为了贾珠可借力一二,倒也不再刻意针对,贪一时口舌之快,闻听胤礽道说往宁国府看贾蓉,想着总不好让贾珠落了单,便让人一同前去。 贾王氏很不乐意,贾珍品性名声无一样可入眼,那府上人又素来亲近贾赦,贾珠去了若被怠慢,可要如何是好? 但贾王氏这一番担忧只能在心中翻转几回,并无法宣之于口,揉搓碎了一块帕子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贾珠随人出屋去。 待屋中静下来,在旁伺候的只有鸳鸯,贾史氏冷声斥道:“老二家的,快把你手上帕子收了,你这点子城府,难怪让你出门却连投帖子的地儿都没有!” 贾史氏这话刻薄得很,元春在旁说不上话,只能低了头,心里难受得很。 贾王氏双手交握,涨红了脸,紧咬着牙强撑着不要落下泪来,心中怨道:还不是你儿子得罪人太多,叫我出去也难做人,怎还能来怪我! 屋中谁不出声,静默了好一阵,贾史氏缓过心头怨气,看了眼在旁低眉顺眼的假装花瓶摆设的鸳鸯,晓得这丫头不会将屋里话传出去,开口道:“待会儿就遣人去说珠儿他老子要考教他课业,将人早些叫回来就成了,我乏了,你们娘儿两个也去歇着吧。” 元春目送贾史氏脚步蹒跚的绕去后堂,也能理解几分贾史氏的心思,贾氏京中只宁荣两府人家位列世家之席,老话儿说人走茶凉,日后她的前程总不能还想靠着老一辈的交情,她父亲,多年来半点儿未变,自是指望不上,她的兄长贾珠,进学苦读要紧,是她以后的指望,眼前她的事儿还是得巴望着她亲娘外出交际攒下人脉,偏她母亲稳宅定院的本事极好,往来交际却始终是上不得台面。这话元春是没法儿对贾王氏说出口的,悄声宽慰贾王氏一回,也往后堂去了。 贾王氏看着元春背影,心中悲苦莫名,只觉贾史氏太霸道,让元春瞧见她的窘态,欲使她母女离心! 贾珍拽着贾赦说话,让贾蔷领着胤礽等人去给贾李氏和贾赵氏问安。 贾珍听贾敬和贾赦的话,早将后院莺燕清理干净,愿意出去的就赠了嫁妆送走,不乐意的就划了个院子装了,原本有些体弱的贾赵氏见贾珍当真收了心,再看儿子也开始上进,心宽自然体健,如今与她婆婆同理家事,偶尔跟着贾邢氏外出应酬,日子过得极是舒坦,现下见着胤礽兄弟,待之自是与贾珠亲疏有别。 待几个少年转至贾蓉居处,贾珠坐了一会儿便有侍从来请他回去,贾蓉自然不会留人,贾蔷笑盈盈的将人送了出屋,听了贾珠一句客套变当真留步折返。 贾珠行出几步听到贾蓉的笑声,脚步顿了顿,心中委屈的不行,却将颈背挺得更直了了些。贾王氏和贾史氏分别听过那侍从回报心中记了仇自是后事。 胤礽和胤祉要哄个着急上火的少年自是十分轻松,为人解了困惑,指点了破茧之法,贾蓉心境自然平复几分。 入夜安寝时,胤祉悄声与胤礽笑过贾蔷如今迎来送往手段愈发圆滑,刻意停了一停,就见胤礽侧身向他,语调中满满无奈:“你是不是不高兴我给王仁找先生?” “弟弟有那么不懂事儿么?只是不高兴你指点胤禩。”抱怨的言语脱口而出,胤祉才发现坦然说出心中所想倒是比他想的要容易许多。 “也算不得指点,不过是想着日后少些麻烦。”胤礽伸手搂了胤祉肩膀,与人头挨着头,轻声道,“睡吧,明日你还得去陪方先生说话。” 胤祉忍不住叹气:他二哥现在说话确实有点儿不着调,明明是他去听先生教导,让人这么一说倒仿佛是他去关照先生了? 隔日胤禔听了胤祉与他的悄声抱怨,口上道着胤礽本性如此,心中却有些疑惑胤礽几时起贪了这口舌之利。 这几日松瑶书院收了几姓学生,正是热闹,书院中几位授业为师者瞧着原本乖顺一心向学的学生们随之私下里争斗的小动作,直叹误人误己,早早登门来寻方森杰讨主意,霍百里在旁听得方森杰问出胤礽并未与之混闹,未有言语,只是挑了眉若有所思。 第一百三十三章 方森杰送走一干同窗旧友,回头见霍百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皱眉上前将人手中书册抽出,诘问:“那几个闹腾的厉害的小子,学识和文章虽是文斌和景杭等人掌眼挑的,人品性情却是师兄做的保,现下书院被折腾的乌烟瘴气,师兄不该有所作为?” “再等等罢,莫要小看这些个孩子,许是过几日就都自个儿醒悟了。” 方森杰捧着手上书册,回想那日霍百里肃容托词,轻轻一叹:他当时怎的就信了霍华星的言语?明明这人素行不良!嘴上说着不在意,今日特特将人拘在屋里又是个什么意思? 霍百里的书房与方森杰处只一墙之隔,内里布置大同小异,不过是坐卧椅榻皆为硬木所制,上头只铺了薄裘并桑蚕丝锦,霍百里与胤礽正各据屋中一角闭目打坐,玉质雪狐散着茉莉花香,寒烟袅袅。 待胤礽从冥想中回过神来,霍百里已煮好一壶茶。 二人对坐,胤礽接过杯盏,笑道:“多谢先生。” 霍百里看了眼因一口新茶而满足喟叹出声的少年,也不计较胤礽疲懒得连道谢都要将数事攒在一声谢里头,只叹问一声:“何苦同那一干人置气?” 胤礽并未假作不知其深意,用似是而非的话来搪塞,沉吟片刻,方道:“是弟子心胸还不够宽广。”听了人胡言乱语就忍不住要驳斥一番,只是念着如今不好树敌,才在心里头骂了人去。 “你素来行事稳妥,我们也不再多说什么,”霍百里笑了笑,道,“这几日你且瞧瞧可有入眼之人,若是不耐烦,歇在家里,或来我这里练几笔画。” 胤礽本想做烦恼模样,奈何眼一弯就笑了起来,好容易止住了,道:“那瑾安就借先生案笔一用。” 霍百里这书房中早有备下容小儿描红抄书的长榻宽案,正与半月前霍青为他换的红木书案并列在窗畔。 胤礽盘坐案前,提笔沾墨,落笔无疑,笔转游蛇,竟似一笔呵成,又简略修整几处,不过片刻就收了笔。 霍百里还道胤礽如早先为水泱作画时一般做了热热闹闹的画来,不想这一回竟是如此简略,见胤礽抬眼笑看过来,暗道小人儿多变,起身垂眼去看,只见素白棉宣上墨线纤纤,团坐于竹筏上的少年,怀抱连弓弩,微敛首,抬眼望过来。 果然是一双好看的眼。霍百里品评一回,听胤礽在旁道说请指教,只道:“如此便好。”非他搪塞敷衍,实在是他这弟子得天独厚,笔法虽无甚夸耀之处,但若说改动了一分,则必将伤了画的构架,竟是只如此才好,就如这小人儿,每每做事总有道理,虽说玉上有瑕,偏只这模样让人又怜又爱。 胤礽得了霍百里的赞,笑得开心,起身拿了先前带进屋来的挎包,取出一摞墨宣来,奉到人面前,笑道:“先生看我今日所做可是集了之前所长?” 翻过一叠只着重渲染了眉眼几处的墨宣,霍百里轻叹一回,道:“你们小人儿交际,我们这做先生的从未曾干涉过,是也不是?”霍百里也晓得他这是因着有心病方才觉得胤礽将水汜画了这许多来,似是让他捡看水汜人品,却也不知胤礽和胤禔是否看出些端倪,是以有此一语探问。 胤礽眨了下眼,挪到霍百里身边挨着人坐了,仰头笑道:“瑾安晓得先生们开通,不过是瞧着人有趣,总想让先生们也喜欢,确是我强人所难了。” 听得出胤礽言语中的欠意,霍百里也没不依不饶,只是抬手敲了人额角一记,随口问道:“那书楼你们筹措的如何了?刊印典籍制版可成了?” “要刊印的书册倒是定了,就是我父亲等人奉上的典籍,只待翰林院订正。这制版字体,我们想着要制了与众不同的来,倒是还没敲定。”胤礽也有点儿苦恼,这一番说与霍百里倒有几分存了讨主意的意思。 霍百里听胤礽提了翰林院,哂笑一声,道:“你这几日无事时将你家那些书册的抄本抄来一份给我,翰林院那些个喜欢沽名钓誉之人少不得要逞一逞威风,将古籍改得面目全非。” “弟子记下了,这几日就抄给先生。至于翰林院中喜欢咬文嚼字的,先生可是忘了我父亲先前说过已将那书册读过?若有翰林修改了词句,也不知其抗不扛得住天下士子质疑。”胤礽言至最末,讽意昭然。 霍百里并不介意胤礽在他面前露出尖刻言语,倒也不忘泼点凉水让人冷静:“那贾恩侯可能扛得住一干翰林责难?” “不是还有皇上嘛。” 胤礽笑容狡黠,霍百里摇头叹笑,水郅确实不会允许翰林擅专,更何况那人少时极推崇百家争鸣之盛况,现今得了这古旧书册,必是十分宝贝,若有人借口避讳等要有改动,怕是打错了主意。 这师徒二人猜测不错,翰林中自有沽名钓誉之辈有心将那古籍订正一番,私下里洋洋洒洒的注解篇章做了许多,只待得了皇帝许可,即可扬名立万。踌躇满志的呈上御览,不想皇帝只翻了一二页,就将册本掷下,令人跪地听训,出了皇帝书房时,彼此对望一眼皆是灰头土脸,倒是不必羞死。 水郅将人撵走便忍不住叹气连连,京中浮躁之气太重,须得有人镇上一镇。水郅盘算着,亲自拟旨令翰林可将书册抄家去,与有识之士共论,又让张宁将水泱和水汜书写的抄本送一份儿给方霍二人。 胤礽等人借口暑热告了假,每日里倒也没闲着,趁着清早暑热未起,结伴往各府上去小聚,边忙碌书楼将刊印书册之事,边抄书、辩理、论策、联句,也是快活。 众人往宁国府也去过一回,却默契的不提要胤礽做东宴请一事,胤礽不曾在意,贾赦与贾邢氏却替他觉得委屈,奈何有人整日里盯着他们这一房的动静,请一二夫人来小坐倒是无事,小姐公子可是不敢请来。贾赦整治过底下仆从,挨着贾史氏到底也没法儿真格儿的垒了高墙隔了两府去,只得在旁处补偿胤礽一二,而贾邢氏每日里必绞尽脑汁的备了新鲜物什让胤礽带去聚会,胤礽也不推拒,更是顺水推舟的叫匠人依着贾邢氏的念头制了一干精巧玩器,连同张家村人送上的野趣之物放到贾赦给他的商铺中,得的收益回赠贾赦与贾邢氏,直让胤禔笑他借花献佛。 胤礽也不恼,笑眯眯的等着众人玩笑声稍消,背了串账目给众人。 众人听过极是惊讶,水泊和水泽身为王府嫡长自是早就接触了银钱之事,瞬息勾算一回就发觉胤礽那铺子今日所赚银粮竟是抵得上书楼购置制书纸墨的数目,登时有些意动。 因众人小聚时常谈及书楼筹措诸事,霍书安便也被请了来,霍书安是霍青亲自引荐给众人的,这一干王孙子弟自是不会冷落他,只是霍书安笃信霍青必会风光归来,生怕自个儿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行事极为克制,又念着胤礽等人相熟几载,他为后来者,故而言语从来不多,常同贾蓉坐在一旁仔细听着众人言谈,心下慢慢琢磨。 程毅与恪王水臷家的水沐年纪尚小,对这些事不过一知半解,只将话记下带回家与长辈言说。 程杰自出生就未曾短过银钱,对黄白之物并不看重,听过程毅言语只一笑置之,倒是恪王水臷起了心思,叫他庄子上的人搜罗些村人制物来买,见除去种种损耗还当真挣了银钱,想他早年行差就错,日后子孙前程必是比不得另两位兄长,他舍得下自个儿脸面与皇帝臣工周旋,却不愿子孙受这份罪,而如今贵勋人家得了皇帝准许上进的旨意,皆规整着自家子弟,他就是再舍不得独子水沐吃苦,也是不能再行放纵之事了,当下令人制了账本来,亲自教导水沐。 水沐被水臷压着学经济之学,只觉苦不堪言,瞧见胤礽的时候忍不住眼中就有了怨气,这若是个青年男儿,胤礽必要好好整治了人,偏这么个似软玉雕成的精致孩子,胤礽听着胤禔笑他要做孩子王的话,仍忍不住哄了人将缘由说来。 待晓得了缘由,胤礽暗叹一回因果,午歇时分常与人说些悄悄话,倒叫水沐愈发喜欢粘着他。 水泽和水泊乐得瞧着水沐换了人去粘着,并不出手相救,程毅有心无力,贾蓉被霍书安拦下,只胤禔在旁说着浇油的风凉话。 胤礽恨得牙痒,却实在不知如何对付这般稚弱孩童,只得在家躲了两日,正巧张家村张地保长子张岩来府上送东西,便将他前世曾见过的几样取巧玩物说给了人。 张家村的村民早前因制物一事亦得利不少,念着是贾赦一房的好,每得了时鲜玩意儿就收拢了由张地保娘子张韩氏并李庄头娘子李氏送来府里。 贾邢氏瞅着憨厚人稀罕,想着大房库房里头几匹半新不旧的料子白放着糟蹋了可惜,叫婢子去捡出来让二人带回去给村里新建的私塾里头的学生裁了衣裳。 张家村中私塾里的几位先生原是奔着荣国府去的,因胤礽在松瑶书院读书,便请托到几位在松瑶书院为师之人身上,方森杰这几位同门虽有愿以进士之才为人师的淡泊名利之心性,却也是食人间烟火的,碍着亲旧名头不好推拒,未为难胤礽,只叫人传话给方森杰。 方森杰作为一干人等中最年长者,往日也时常为几位友人打点些琐事,不过,既是同门中极亲近的师兄弟,性情自也相似,听过侍从传话,便叫人去寻霍百里拿主意。 如此兜转一圈,贾赦因不愿与贾氏诸人太多便利,叫人赖上来,便让长随往那几人处道说贾姓家学有族人为师,他一尴尬人不好插手,却知有村落私塾求贤若渴,愿为之引荐,那几人虽婉拒,张家村最后却也得了几位有真才实学的士子坐馆授业,直叫当初做主将地卖给邢家姐弟的张地保被村人当做福星供奉起来。 投桃报李,都念着对方的好。贾赦每每想起就忍不住嗟叹一回,在衙门办差也愈发如此行事,在上官同僚间人缘愈发的好,直叫贾政恨不得每日都窝在家中不动。 水沐虽有父母宠爱,然自打他落地耳中听的、眼前看的,不少都是勾心斗角,性情自然不会是糯米团儿一般,先前不过是故意闹人,待胤礽躲了两日后再见,直道以为水沐有个双生兄长。 人常忆幼时孩童日,自是有理,小小孩童犯了错,若诚恳致歉,常长辈与小友被谅解,可一旦长成少年,一旦与人起了争执,长辈仍会宽而待之,有错则耐心说理,无错则宽慰安抚,而那同辈儿人,心智未成,少不得依凭了诸人喜乐从之,那等自小被娇宠的口无遮拦惯了,戳心言语伤人无形,过后还要笑人脆弱,少不得有人就此钻了牛角尖儿。 松瑶书院中,避无可避的寒门士子被新近入学的几姓子弟寻衅到面上,争斗间各有露怯,不一二日便大多都消停了,诸人年纪虽小,却也知廉耻,只一二少年意气上头,不依不饶,竟露出些狠意。 在旁紧盯事态的先生们出手将人分了开,对未能及早出手悔恨自不必说,待胤礽等人重回学堂,跟着听了几日礼义理律,很想再告假躲上几日,上了前瞧着先生们凌厉的眼神终是换了圣人词句请教。 先生们心情一直不好,即使得了珍册抄本也不过欢颜一时,直叫众学生也小心翼翼的规矩起来,待涂之洲生辰这一日,各家有资格前往道贺人家的小儿齐齐磨着家人往书院告了假。 这一日西宁王府前可谓门庭若市,霍百里被方森杰拉了来,瞧见被胤礽领来同他行礼的霍书安,叹一回霍青兄弟容貌肖父,偏头觑着无人瞪了方森杰一眼。 席间几姓公侯瞧见了方霍二人颇有些尴尬,上回书院那一闹,几姓被送去书院的子弟又被婉言回绝许多,众人正为松瑶书院待氏族子弟苛刻而暗恼,瞧过松瑶书院主事送上的书信,只觉面上红白之色难掩,往书院又送了好些笔墨茶饮并些锦缎道说束脩,幸好书院主事不曾拒绝,否则现在却是无言见这应了诸人请托作保之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霍华星待那几人却无有不同,凡有人执盏遥敬,便举杯浅啜一口,他与方森杰偏居一隅半隐半俗的洞观世事不同,为皇帝手上隐棋多年,免不了与众世家居帐后博弈千里外金山玉海事,见过世家子做狠毒龌龊事,也见过那一朝得势的寒门之人行背信忘义举,自有一番客观评价。世家确实贪恋荣华,但当世有明君能臣,帝无寡恩纵欺之举,世家自也收敛几分,但凡觉察出霍华星的手段,多数当机立断收了手,如此,他经也算是与诸多世家承业者有些交情在。不过,这一回他应承作保引荐之事倒也不全是顾念交情,双赢之事,行之,大善。 松瑶书院因方森杰等人坐院为师而在京中颇有些名望,然书院建起至今不过两年,且院中学子多年幼,竟是只得待明年童试过后看诸人名词如何,才可算名至实归。 而书院中诸位为师者,倒也不曾正经的教过学生,书生意气尚在,识人辩鬼的本事怕是还不若他与方森杰那几个弟子,借此机会叫人长长见识也是不错。 今日宴上诸人皆是心里哭面上也能笑的主儿,见霍百里无意计较,放了心,自是转念别处。西宁王府今日盛景并不出人意料,更何况开宴时乾元宫总管张宁领帝命前来送礼,无须看那礼单上珍宝几何,单是这份荣宠,就够许多人眼红许久了。倒也无人或真或假的酸语一二,水郅向来信重四王,常托以重任,而四王亦是甘愿为其利刃,皇命之所向,无有不从,且四王素来行事谨慎,四府公子之聪慧自不必说,女眷亦是极有智慧之人,叫人与之亲近都无法太过。 投我以桃里,报之以琼浆。这一盘君臣局,观局之人皆羡煞。 今回来贺寿之人心里多少都存着些探听上意的心思在,近日朝堂事件频出,扰人心神,归根结底是两件,一是勋贵还银,欠债还钱这是古理,倒是不需人太过思量,这第二件却让不少人提心吊胆许久,绛彩国使者与礼部及鸿胪寺斯缠几日,可算是想明白了自个儿的身份,也舍得下脸面,连番告罪,姿态极低,早前被人用千金软玉编了网兜住的几姓人家被缠磨的扛不住,只好硬着头皮帮着往上递了折子,而皇帝只令张宁将他要礼部拟好的条款送去驿站,并不肯召见。 众臣一时摸不清皇帝到底是想打还是想和,往日里还有何相为众人解一解惑,现下何家女眷入宫觐见的帖子都被驳了,何家闺阁女儿也被何家两位老夫人带回祖籍去,恪王水臷近日沉迷商贾一道,待登门客皆一概不见,众人心焦,也只得来四王中最不好说话的西宁王处碰碰运气。 身为寿星的涂之洲今日实在不好同人发脾气,只得言语敷衍,再听着一桌孩子闹腾动静,更觉得头疼,觑空瞥了一眼过去,瞧见程毅极开心模样,才算平复几分心意,但眼角不小心将坐在程毅身边另一人收入眼中,忍不住磨了磨牙,转身寻了方霍二人说话。 被人嫌弃的胤礽并未察觉,由诸人引荐认识了八公另几位国公并几位侯爷的后嗣,只觉往日着实松散太过,倒是激起几分向学之心。 虽说书院中有一与胤礽相熟之人不见,但前有书院学生对三缄其口,胤礽也收到那学子与他书信道说归乡备考,并未将人与书院风波连在一处,遣人回赠文房墨宝并书册许多,便撩开手。 只是而后又有几位学生请辞,先生也不曾言留,只是待众学生愈发公平,胤礽瞧着那几个因先生不再为其出头的学子郁郁寡欢的模样,不由在心中讽笑:这几人算不得富户,家中倒也有一二家资,往日先生瞧他们读书也刻苦,便也和颜悦色待之,不想这几人不知何时竟成了一派,以那黄姓少年为首,容不得旁人半点置琢,往日小打小闹,学生们不好意思告状,先生们仍被瞒在鼓里,想来这一回的波折就是因这几人而起。 至此胤礽才知前事未了,只是胤禔读书之余,要教导水清一些规矩礼仪,还要为北静王府新添的小公子读书,忙得瘦了许多,胤礽很舍不得让人再操一份心,程毅近日被涂之洲布置了经济一道上的课业,也烦恼得很,水泽水泊开始操持家业,一时间胤礽倒是寻不着什么人与他一道查探书院波折真相,索性直截了当的问了霍百里。 霍百里听了胤礽的疑问,难得生出点好奇心,同方森杰商议一回,当日晚上就请了方森杰那几位师弟到梅鹤园一叙。 松瑶书院几位先生直道为师者与他们所想并不相同,只因心有偏颇便误了一个孩子的前程,实在叫他们心有不甘。那几个排挤人的少年虽说后来做了诚恳模样道了歉,但诸位先生心里头有疙瘩,挑剔看去又怎会看不出那装模作样,更觉忧心,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装相,忍耐心性可见一斑,若其日后为官做宰,只为私心而弄权害人,却是他们的罪过。 方霍二人宽慰诸人一回,送了人去,静室对坐,互看一眼,齐齐一叹,说来也不过是点寻常可见的小儿争执,只是那黄姓小儿嘴上刻薄,又记仇,借势的手段很有几分,倒也怪不得方森杰几位师弟担忧。 只是对一小子,他们又能如何?霍百里粗略几句将事情说给胤礽,胤礽听过,将那人名字记下,将他近日书写策论奉上,请方霍二人点评。 熬过酷热五月,虽说六月天仍是热得很,众人却也习惯几分,绛彩国使者为那苛刻降书奔走许久,终是无可挽回,德兴世子面上镇定,内里肠子都是悔青了的,不情不愿的接了锦帛,再不提什么求皇家女下降之事。 又等了许久,仍不见皇帝召见,德兴世子金寿年担忧大齐使诈,一边受了降书,一边继续动兵,终是熬不住,令人上奏请还。 这一回旨意来得快,只西宁王领几位大臣携旨送绛彩国使者出京。坐在马车里,金寿年瞧着喧嚣繁华远去,倒是明白些长者对中原念念不忘的缘故,可是,正如那位送他们离京的王爷的话,“你们若是当真喜欢这繁华,通商往来即可,非擎了刀剑来,便也莫要怪道大齐还掷箭矢。” 金寿年长长一叹,支首侧卧,闭目不看这繁华,他自是不记得他那父亲的模样,倒也翻看过那人留下的书册,也记得他母亲醉时说的昔年旧事。他曾笑过他那父亲去世之前执笔都很困难却仍要日日书写十个贪字的举动,现下和着在京中听得些他父亲的旧事,再仔细想来,那却是他父亲最后的规劝之语,只是他们母子从未领会罢了,若是早些领会,是否能避开今日之辱,今朝之劫? 现今绛彩国一事于水郅而言实为小事,因勋贵人家从户部借的银子都还了来,户部臣子再是说不得无银如何的话,水郅正忙着将他筹措许久之事一一付诸实践。而此时靖王水臵与霍青领着浩浩荡荡的开荒农户抵达东北大营,安置事本就琐碎,更兼未免日后麻烦,更要立下许多规矩,还要让人信服,幸好霍青早前得了胤礽等人为他粗制的框架大纲,如今很省了些事儿,只是最终还是得皇帝与户部众臣议定无异议。 东平王世子穆兴令人将那一卷棉宣加在八百里军报中一并送入京城:阿利国与绛彩国勾结,玩儿起围魏救赵的把戏,偏北军几将愈发骄纵,水臻捉襟掣肘,无法调兵。 幸好水郅早前令穆兴掌北境全军之旨未撤,而水臵又有代上巡边之名,穆兴不待圣旨即往北军而去,谁也说不得过错。 上呈八百里军报的兵士乃是东北驻军之士,日夜兼程硬生生一日千里行来,当朝陈述过境况一头栽下险些殉了性命,幸好今日大朝,贾赦亦在列,虽不愿太过张扬,但其心中亦有热血,顾不得藏私,将胤祉制来道说报名的药丸给那兵士用了,又有久病成医的涂之洲亲自动手给人按掐穴位,总算没让谕天宫里存了英魂。 待御医将那兵士抬去乾元宫后殿,满朝文武皆静默,虽不是所有人都为那兵士定边之心而动容,却也晓得此时出声必是众矢之的,故此缄默不言,只待水郅降旨调兵。 与北疆诸将有旧之人心中暗暗叫苦,却也不敢妄动,缩在家中,只盼北军大捷,否则但凡有败,皇帝必会迁怒极广。 水郅旨意一下,穆兴回京之事又不得成行,也不知东平王能不能熬到那时候。水郅心有愧疚,待掌灯时分便微服至东平王府,见东平王躺在床榻上熬得只剩一把骨头,边上只穆诚一人守着,低声问了侍从,得知那东平王妃每日里只在后院礼佛,还拘着府上几位庶出公子不许前来探望,心中暗叹一回,又问过几句话,方才回转。 穆诚捧着书坐在他祖父窗畔,时不时抬眼看一回老者,面上并无怨色,他明白如今这形同拘禁的情形其实也是保护,外头的消息从来未曾有过禁断,而他的课业亦未曾落下许多,只是苦了北静王府与东平王府的侍从,每日里在两府之间往来多会,眼见着黑了一层,而他家祖父倒也安心,整日里做着梦,也不知何时方肯醒来。 这两年,穆诚自也十分想念水泱与胤禔等人,却也不曾觉得寂寞,他听侍从说过往他这儿送的时鲜物件儿有些是公侯家都没有的,不消细想也可知晓这是谁弄出来的玩意儿,而外头传扬的锦玉篇章递到他手上时,里头常会夹了些犀利点评,该又是另一人手笔,亦是因此,他幽居府中这些年,只见性情平和,不见乖戾,想来必会叫很多人失望了。 而他必将让那些成日里只盼着人不好的宵小鼠辈更加失望。穆诚合上书册,似有所觉的往窗外看了一眼,现下暮色四合,廊下只点点银月清辉,隔着纱帘更瞧不出什么,也不知他父亲所在之处现下如何。 水臻瞧见穆兴就放了心,忙请人坐到他身边来,将探子得来的情报说给人听,帐中诸将面沉似水,然瞥见穆兴腰间点金着翠的长剑时,又只得忍下火气。 如今天下昌平许久,武将中崇尚不战而屈人之兵者渐多,念着奇巧用兵之法者甚众,对穆兴与水臻以大军压境逐敌很是不以为然。 穆兴气得几乎笑起来,好容易这一回是大齐这边人多势众,不压着人,将那流寇踹出去,竟还要等人休养生息了再来战?妄说兵法诡道,却也不知昔年两汉将犯边匈奴赶出如何不易,好容易至今日局面,竟还肖宋不成? 穆兴近日被绛彩国连番遣出的使者闹得头疼,嘴皮子倒是练得极溜,指桑骂槐的将帐中诸将骂过一回,倒是有几个清醒了的。 水臻坐在一旁,只觉痛快,待帐中只余他二人,笑道:“多谢瑶玶。” 穆兴别开眼不看水臻笑颜,闷声道:“我当初该留下几队亲兵护你。”营中信奉强者为尊,手上无兵者,再擅谋也无人敬重,水臻能压着北营不动已是本事不小。 水臻摇头叹笑,晓得对穆兴这认准理再劝不动的性子,便也不废了口舌去劝,只道:“现下你来了,我也能松快几日了,不过,东北大营那边如今兵士混杂,只郑、于两位将军可妥当?” “靖王和霍青奉旨代上巡边,正带着人在哪儿划地分天,似是要赶着种一茬谷菜。” 水臻瞧着穆兴笑容意味深长,也不接话,为人斟了杯热茶递过去,只待人续言。 穆兴接了茶一饮而尽,对那茶香中的药味惊讶一瞬,便续道:“我原也好奇户部那帮人什么时候有了这等活络脑筋,问过霍青,才晓得是两小儿的主意。贾瑾安那庄子实在没白白置办了。” 水臻半点不觉惊讶,只叹了口气,问道:“霍青可说了华星如今如何?可是还要外出游历?靖王,来这边疆苦寒之地,也不怕引出昔年病灶。” 穆兴晓得水臻语中深意,压低了声音与人解说:“靖王此来也是几十口箱子,里头的皮子也杂,狼皮、熊皮、牛皮都有,尽够东北大营军士人手一块,药材也有几车,据说是霍青一路上买的,霍青敢那般大把的撒银子,拿出银子的是谁倒也不必猜了,现今暑热之季,靖王必无事。霍青说几家王府小子将那天机楼该做书楼,可言世事,可论古今,想来华星也是要在京中长住了。” “好巧的心思。”水臻沉吟片刻,只道出这一句来。 “放心。”穆兴安慰人一句,抬手指了沙盘一处,道,“靖王和霍青出了点主意,你看。” 京中,因皇帝有旨叫翰林注评古籍可与天下有识之士共勉,不少翰林便将文章默与友人共论。 恰好书楼修缮妥当,虽是悄没声的开了张,但因着售卖典籍,初时便有不少学子前来,抄书虽是便宜,可是总比不过书楼刊印出来的书册瞧着规整,且那书册小楷端丽,可比字帖,故书册价钱比旁处高出许多,亦不少人前往够之。待众人察觉书楼妙处,不几日便成了京中士子极喜之处,竟有成京中极繁华处之势。 胤礽立在三楼窗边,负手浅笑,水泽提步行至窗边,与人笑道:“想不到贾大人有如此好的一笔字。” “世子谬赞。父亲不过是仿了曲大家的字迹多年,孰能生巧罢了。”胤礽叹气,当初几人挑字实在是挑花了眼,最后勉强一致,挑的字帖拿给工匠,却无人敢接,只道这字体难临,最后竟是劳动了贾赦,实在是无奈之举,幸好贾赦只是擅仿这一人字体而已。 水郅瞧见书楼刊出的样本时很是怔了一怔,静默片刻,方才缓缓道:“这字倒是有曲先生的风采。不知是从何处寻来?” 下头跪着的书楼掌事直起身回道:“回皇上的话,这字模乃是依着贾大人摹写所制。” 水郅这才露出几分笑来,道:“朕记得贾赦的祖母乃是豫南曲氏女,倒也难怪。”念及贾赦也算是连番有功,水郅想了一回,令人将进上的笔墨纸砚收拾一篓并珠玉两斛赐下。 荣禧堂里,贾史氏听说了上赐之物也是只走的边角黑漆大门,只觉眼前一黑,神情都木了:皇帝这是甘愿冒天下之大不违,为贾赦出头,默许荣国府分家之势啊! 再看身边娇花一样的元春,贾史氏只觉悲从中来,强忍下心中悲意,转而算计日后,不待她相处一而来,却听婢子来报说几位教导元春的教养嬷嬷请辞。 是了,原本元春可以荣国府长孙女的名头入宫为女吏或公主伴读,可眼下贾赦一房在朝上极得势,而贾政一房与之很有些水火不容之态,两者相较,众人定会择了势弱者疏远。贾史氏咬了牙,心头恨恨,仍是令人请人来再三挽留,见有二人去意坚决,只得奉上重金,送了人走。 第一百三十五章 教养嬷嬷道辞,贾王氏得了消息便往贾史氏处赶,紧走慢走也只赶上收了一个礼,转头对着贾史氏就哭了出来。 这一哭倒是把贾史氏惊了一跳,贾王氏虽说在她跟前不得脸,她也常训斥了人,却是头回见贾王氏这般真心的落泪,想着当初她为了贾政和贾敏也是在她婆婆跟前哭过的,立时有些心软,叫婢子将贾王氏扶到她身边坐,亲手递了帕子过去,柔声安抚:“我总不会委屈了元春,元春命格好,人品长相无一不出挑,只是这世间事总少不得有些波折,你可别自个儿就先泄了气,认了命。这几月元春要给她舅舅服小功,歇几日规矩也好,待年节时,宫中有恩典时,再请了嬷嬷来指点。” 贾王氏本以为失态会被贾史氏责骂,被这般安抚却是她嫁进荣国府头一遭,倒也不敢矫情再哭,接了帕子收了泪,哽咽道:“老太太,媳妇现在也没主意了,全听老太太的,元春的前程就靠老太太了。” 贾史氏应了几句,见贾王氏仍搅者帕子垂着头,渐觉不耐,冷淡了口气问道:“你心里还有惦记什么事儿?” “老太太,珠儿如今也不小了,您看是不是也该给珠儿相看一名门贵女?前几日我听我哥哥的意思,待凤丫头守过二十五个月的孝,就让琏儿娶她过门,这做弟弟的总不能比哥哥早娶了。” 贾史氏转脸打量贾王氏一回,暗道一声,可算是长进了。贾王氏这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倒也让她反驳不能,且相看亲家总要细细相看,更要多方考证了那一户人家的品格性情,决不能匆忙了事。如此,算来,现在开始相看其实也有些晚了。 贾史氏叹了一声,道:“你说的也很对,待老二回来,叫他来见我。你现在不好外出宴游,家里头也不好请人来聚,还是得我舍了这老脸出去走动。”贾史氏现下倒是有些后悔先前因不愿瞧贾邢氏得意,未曾赴西宁王府之宴,不过六月末的时候,北静王府必有宴请,她总是能赶上的。 贾王氏虽不大乐意她的儿媳妇由贾史氏来挑,当下也得应承:“辛苦老太太,实在是我们小辈儿得不是。” 荣禧堂里头婆媳两个打得好算盘,荣禧堂里头伺候得婢子有心奉承了如今极得势的贾赦一房,自是早早将听得的话传给贾邢氏听。 贾邢氏听过只点了点头,让王善保家的给那送信的赏几个金瓜子儿和无印信的银元宝,将手上绣件几针收了尾,同莹曦说一回掌家驭仆事,让人去午休,自个儿歪在榻上长长叹了一声。 贾邢氏自是晓得因这府上二太太贾王氏的品格,贾赦父子对那王家女儿定是极厌恶,且那女孩儿一看就是心思深沉的,可那亲事却也是这父子两个应下的,原本她还以为那父子两个是有难言之隐,可仔细一想,这幅字两个不愿的事儿有多少能被人胁迫着做成?一边与她说不能叫那王家女掌了权,不能让王家女带坏了莹曦,一边却任由王家人盘算着婚嫁之事,她是真想不明白那父子两个是怎么想的了。 胤礽归府听得这消息,倒还有心思同贾赦笑言:“我还以为王家会赶着将人一年后嫁进来,现下还有两年倒是也好。” 贾赦叹了一声,要他想法子搅和黄了这亲事也不是没法子,可他儿子现在连其日后的大舅子都已经照拂上了,他已懒得再管,只是忍不住去想,莫不是他这儿子当真看上那王家女了? 贾赦脸上不藏事儿,胤礽兄弟自是看出人想的什么,胤祉忍笑偏头去瞅胤礽,就见他二哥少有的涨红脸颊,待回到他二人屋里头,就同他抱怨:“我就是看上谁,也不会看上老八啊。” “那二哥可是有入眼的人儿?我先前只听说二哥挺喜欢水泱的。”胤祉问话狡黠,却见胤礽沉默不语。 胤礽想了想,他很喜欢水泱,可要说是何种的喜欢,却也说不清楚,若说他只是为了不让水泱走上和他一样的老路,这话却是不对得很,原本他确是如此认为,可他先生说的对,他不能替了水泱去活,且水泱的境遇与他十分不同,他不能为那万一之事,毁了水泱可能得到的亲情,坏人情谊之罪他还不愿承担。 “三儿别闹,父亲要的方子,你可是整理妥当了?” 胤礽转言旁事,胤祉却未接话,直白问了另一个问题:“二哥当初为何应了这门亲事?” 为何?胤礽叹了一声,他先前所言也算不得是敷衍之词,只不过是不尽不实罢了,却也不是说不出口的。抬眼见胤祉问得认真,胤礽也正襟危坐而答:“我前生亏欠儿女太多,今生若有儿女,只觉更对不住他们,奉祭时,你的儿孙总不会缺了我那一碗饭食,我又何苦自伤。” 胤祉想了多种可能,不想得此回答,不由得呆了一呆,回神叹道:“二哥,你才是个痴人。” 胤礽一笑,将医术推到胤祉面前,自敛袖研墨。 梅鹤园中,方霍二人得闲翻看侍从抄来的各学子对那古籍的评注,只翻过一二页就觉哭笑不得,这惨不忍睹的自相矛盾之说若要再看实同自残无异,也不知水郅纵了人做如此荒诞言说所为何事。 二人对视一眼,觉得古籍翻找为东平王吊命的方子也好过遭这一遭罪,且京中有识之士非只他一二人,如今有水郅先前旨意,众世家皆知皇帝心怀坦荡,无甚忌惮,更不租世家子弟上进路,总有人会试探而为,倒是无需他二人出面拨乱反正。 方霍两人心宽,松瑶书院中诸位为师者却心有焦虑,只怕自家学生也被带坏,每日里正经诗经典籍的课业布置极多,势要阻了一众学生看那贻笑大方之言。 胤礽和胤禔也算笑看众人争吵,只当散心乐事,转头便忙着北静王府设宴的诸多事宜。 六月末时榴花宴乃是循例,四王轮流坐庄,两年一回,为京中贵妇一盛事,前几年京中事多,倒也不曾大办,今回京中闺阁不少正值待嫁之龄,且今科在榜进士风流少年者不少,今年的榴花宴尚未准备妥当,便有不少贵妇讨要请帖。 周月竹如今身子不适,便请了靖王妃赵静操持,赵静为人极守分寸,并不擅专,常请了肃王妃徐珍同来。 两位王妃常携女同来,倒让水芸极是开心,又邀了莹曦等几位密友来府小聚,胤禔见水芸开心也帮着张罗,北静王府的花宴请帖一时间常被闺阁女儿拿来做炫耀之资。 水郅听宫妃笑言榴花宴尚未起,闺阁金兰之宴倒是先起了,晓得北静王府这是着了人眼,想着他家女儿独在宫中也寂寞得很,同太后说过一回,便由太后下懿旨,令淑妃、德妃在宫中设宴,招京中闺阁女儿赴宴。 太后见宴请单子上何家尚在京中的女孩儿也在列,晓得这是皇帝的意思,便也未曾推脱水郅好意,她先前待何家疾言厉色,所为不过警示,何家既已收敛,她也不是不念情分的人。 元春身上有孝,自是不得请帖,蒙头哭了一场,旋即笑盈盈的往贾史氏处请安。贾王氏窝在屋里头骂过一阵,也是无可奈何。 贾史氏瞧着元春模样,自是极为心疼,她在后宅里耍了一辈子的心眼儿,手段很有几分,又仗着长辈身份,每日里训话几句,贾邢氏倒也忍得,更有胤礽每日来请安时,与贾珠一番唇枪舌剑指桑骂槐的驳斥,倒是贾史氏最后气得头疼。 贾珠在国子监中有人逢迎,却也有人奚落,待听人说若依了他父亲的官职他却不该得博士授业,对上胤礽只觉矮人一份,且他口舌之能虽有所长进,却也不敌胤礽,又心虚,每回皆是自取其辱。 胤祉瞧着贾珠那样子,却也说不出让胤礽让人一分半分的话来,再瞧见贾珠也不过是客气道一声珠大堂兄。 宫中宴请只请了闺阁女儿,各家不敢放小丫头去闯祸,便只遣了嬷嬷随侍,从荣国府辞去的两位教养嬷嬷立时就寻着了下家,正是贾赦发妻的娘家,贾张氏父亲张量如今已致仕,倒是承了家业的张松虽说前几日因绛彩国事战战兢兢许久,后不见皇帝责罚,便也安了心,现下念着情势,只得忍了气教导年已九岁的女儿与贾赦之女交好,以便博得几家王府郡主的青眼。 第一百三十六章 张松之母张李氏如今做了老太太倒是愈发想不开,兼之张量致仕,顾忌也少了几分,闻听陪房媳妇道说家里给孙女请的教养嬷嬷曾在荣国府住过一二年,便立时召了人来说话。 主家老太太召唤说话,教养嬷嬷只当平常,听张李氏语中提及荣国府,也不觉有异,只道荣国府老太君仁慈,荣国府二房大姑娘模样极好。 张李氏叫了人来自不是为了听这话的,索性直接点了贾赦一房的名头问:“我听说那府上长房的小子很是本事,两位嬷嬷在贾老太太处定是也见过的。” 这一回两位嬷嬷算是明白了这老夫人怕是比那贾老太太还不着调,不由得生出些悔意,不过一时沉默,却有边上伺候的媳妇接了话道:“外头都传说贾将军那儿子聪明伶俐的跟佛祖边上的灵童似的,跟年长他许多的堂兄比起来也半点不差,昔日那府上的姑爷林探花考校贾家两位少爷,也是那位琏少爷拔得头筹,贾老太太定是爱得不得了,两位嬷嬷也莫要担忧,就说说那位琏少爷的聪慧吧。” 这话听着似说人好,细想了竟是说那贾琏乃不敬兄长、耍弄心机之辈,还要她二人出言为证,两位嬷嬷心头火起,这在宫中能熬成教养嬷嬷,又会被放出城来由高门大户奉养之人皆自有门路城府,张家在两位嬷嬷眼中并算不得什么。恼恨片刻,两位嬷嬷便也不委屈了自个儿,由年长些的胡姓嬷嬷直言不讳:“荣国府两位少爷乃是国公之后,自也是极好的人物,贾老太太也心慈,我们姊妹在荣国府只管教二房大姑娘规矩及女红、抚琴之技,旁的非我等职责。且我姊妹二人为教引嬷嬷,便要以身作则为姑娘行事榜样,自也不会犯戒贪眼嚼舌。”只待伺候着这府上的小姐入宫赴宴之后,她二人便请辞往京外去,下一回寻主家必要请老姐妹帮着打探清楚了,万不能再进这有糊涂老者的府邸。 张李氏从未被人如此折损颜面,登时气得面色红紫,抬手颤巍巍的指着那出言的嬷嬷,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此时张松之妻张徐氏方才姗姗来迟,见两位嬷嬷立在堂中,面上是带着笑,可怎么看都是心里头有气的模样,再看张李氏的失态模样,不由心中暗暗叫苦,她怎么也想到不过这片刻,张李氏便与教养嬷嬷闹将起来,一时间也不知是该先哄了张李氏消气,还是先哄了教养嬷嬷莫恼。 屋里头正僵持着,张徐氏就听外头有婢子脆生道:“老太太,太太,老太爷说老太太院子边上的院子已经收拾出来,请两位嬷嬷过去指点婢子们安置东西。” 张徐氏松了口气,忙道:“还请两位嬷嬷辛苦指点。” “此乃我二人本分,当不得太太这般郑重。”一直未有出声的宋姓嬷嬷言罢,浅笑一礼,与胡姓嬷嬷退出屋去。 张徐氏待那帘子落地,方才往张李氏近前走了两步,轻声道:“太太莫要与人生气,不值当的。” 张李氏自觉伤了颜面,很不愿瞧见这个儿媳,摆手道:“这儿没你的事儿了,回去看娴儿去。” 张徐氏乐得不用在张李氏跟前受气,假意关怀两句便出了屋。 待张松归府晓得此事,令长随用包袱裹了真金白银往两位教养嬷嬷处送去,转头就发落了张徐氏的两个陪房。 张徐氏正在她女儿张娴处于女儿说京中各姓人家的故旧,闻听这消息登时白了脸,在张娴跟前撑了笑面,又说了两句话就出门去寻张松讨说法。 后宅手段,张娴听张徐氏说过许多,又曾听她兄长与她念叨过兵书战法,常以之推断府中事,倒是察觉许多被忽略的细碎琐事,自认对她父亲与祖父的性情有所了解,暗叹这一回怕是太太和老太太都是输家,瞧了眼更漏,见时辰尚早,便命侍婢捧了针线来,继续缝制要送给张老爷子做寿礼的腰带。她已听过这一回事的因果,身为张徐氏的女儿,她自是知道张徐氏迟至乃是故意,只不过借口太浅薄,被人识破不说,还折了臂膀,若是她必会做得更好。 做了两针针线,张娴又抬头吩咐侍婢:“兄长年后下场童试要紧,莫要让这话传去扰了兄长清净。” 张松早先被张量骂过一回,待晓得妻子算计他母亲,心中火气更甚,见了张徐氏便直接将证据砸到人跟前。 张徐氏见她的算计已被看破,索性也不再遮掩,直将张李氏种种出格之事道来,越说越觉得委屈,说到最后直掉泪珠子。 张松与张徐氏育有一儿一女,偏院虽有一二同房姨娘,张松却不曾许有庶子庶女,夫妻二人自有几分情分在,且张松尚记得新婚时他许张徐氏坦诚相待之言,回想这几日他只顾念着母子情谊叫张徐氏待张李氏恭敬些,就算知晓张李氏近日行事无理,也不曾安抚张徐氏,再听张徐氏言语中许多事他并不知道,火气渐消,夫妻二人围桌而坐细细谈过一回,出了书房时,已是重归于好。 那边张松训妻,这边张量瞧着张李氏垂泪模样,心软了几分,训诫之言终是软做劝诫教导。 只是因着这一闹,张家几位主子都晓得了那两位教引嬷嬷是呆不久的,待人便十分客气,两位嬷嬷也是数着日子过,恪尽职守,倒也安稳。 宫中兰芳宴行之日,太后坐在上首将各家女孩儿看过一回,感慨一回青葱岁月好,娇俏女儿只简单配饰妆点便娴雅动人,各有风流韵致,口上赞着娇花各有动人处,无可相比,心里却又不免逐一挑剔,最后只得暗叹难怪水郅迟迟不肯给水泱定下婚事,实在是现下京中这些女孩儿里头家世胜过霍妍的没一个衬得上水泱,所幸水汜和水泱都是要先建业后成家的孩子,婚事并不急,且再看几年。 因晓得这一日宫中设宴亦有相看好女之意,水芸等皇家女儿和入莹曦一般年幼者皆秉承玩赏御花园的心思,衣衫配饰稍显轻灵,直叫宫中年轻的宫妃赞了又赞,年长女孩儿心有艳羡,在小女孩儿心里却还不若需她去细看御花园一株姿态可怜可爱的草。 此宴由淑妃和德妃设,淑妃性子素来直爽,便也没遮掩用意,见宫妃绞尽脑汁想出的词儿快尽了,便让两位公主带着一干年幼女孩儿去游园。 张娴年纪不算小,见有一二比她年幼者在座不动,回头看了眼随侍的教养嬷嬷,见嬷嬷颔首不语,便也安心坐着,虽是自己掂量过轻重做的选择,但目送贾家姑娘与北静王家的郡主携手而去,心底仍不免有些艳羡,有些不甘。 宫中皇子皆晓得这兰芳宴所为何事,尚在清华斋读书的皇子除了仍被禁足的四皇子皆在临近前朝的清华斋读书,也算避讳。 水泱也不愿回宫遇上什么意外,与水汜一拍即合,换了衣衫往那新起的星枢楼去寻书。 书楼里头往来学子极多,因是读书人,倒也不十分喧嚣,水汜倒有心在一楼坐一坐,但顾念着同行的水泱,便问楼中伙计要了二楼包间儿。 待二人登楼,却在二楼拐角处瞧见了两个小小少年,正是路上他二人念叨的胤礽和北静王府二公子水清。 胤禔对新得的弟弟甚是上心,水清不免吃味,不好意思让周月竹知道,不敢跟两位先生言说,不愿让胤祉笑话他,再瞧着水芸不仅不吃味,也时常绕着小弟转悠,只觉自惭形秽,可是心里头梗着别扭,太难过,幸而还有胤礽温言软语问他怎么了,当下拽着人说要出门逛街,直将刚刚方森杰的话忘在脑后。 方森杰早瞧出水清近日心绪不宁,却也没想到人竟会走神至此,对这两个小弟子方森杰总免不了心软,左右他今日赏画不过心血来潮,有一弟子相陪足矣,便许了水清之请。 胤礽很不愿大热天的往外走,本欲寻了胤祉搭救,不巧方森杰先前展开一画,胤祉瞧画入了迷连他二哥也不认。 心绪怅然的水清与胤礽结伴出府,可大热的天儿,两人也无甚地界可去,索性便来了星枢楼,刚有侍从奉了冰碗来,就见下头来了熟人。 星枢楼虽是各王府并宁荣两府各有取利的份子,真正的东家乃是皇帝,两位皇子自是少主子,不知无罪,假作不见却是不成。 且人多了热闹,也好打发时间,水汜见人相邀,倒也不客气,进了三楼雅室,便笑言旧事,同胤礽讨要画作。 水泱心有好奇,便也不劝,只含笑在旁坐了,慢条斯理的饮酸梅汤。 水清此前也见过水汜,倒是没细看过人,前几日见了胤礽的画,被人问像与不像,愣是没答出话来,今儿见着人,瞅着水汜是个好说话的,便也不顾忌,盯着人直愣愣看了一会儿,愈发觉得胤礽所画实在神似,只是总不若他房里挂的那些个画笔触柔美,若二者相融当是极好。 思及此处,水清忽的想起前几日方霍二人问他日后待要如何,此刻只觉有了决断,他喜读书,却也仅为读而已,习武怕也受不得苦,作画倒是一途,他素来爱美,往日长叹美景美人总有流年摧残,若他研习技法,将之入画,倒也可算是功德一件。 第一百三十七章 水清在旁起了痴念,自想着日后章程,便也不理屋中另外三人。 胤礽闻听水汜之言,暗自幸庆这回未曾偷懒,做好的画儿得了霍百里首肯,装裱过正好存在书楼里,现下给了人,倒也不必他再去琢磨合适时机。 水泱将胤礽早先画给他的画珍而重之的用紫檀盒子收了,只曾与水郅共赏,看过胤礽新作,觉得人画技长进不少,琢磨着是否该要人为他做一副白描。 水汜倒没想到自己入了画竟是这般模样,说不出不好的地儿,却也不愿认这是他的模样,见水泱在旁但笑不语,憋了半天,只道:“我没你画的这么单薄!” 胤礽叹了一声,道:“若是英郡王有空,瑾安也可为你做一幅西洋盛行的炭笔画。” 水汜瞅了瞅胤礽,只觉这小子不怀好意,转头问水泱:“二弟,那炭笔画是个什么说法?” 水泱也未曾亲眼见过如何做炭笔画,倒是听说过几分详情,便说给水汜:“好像是被画之人做一姿势不动,好让画师以炭笔勾勒了姿态模样,成画以形神兼备者为佳。”说完,倒是明白了胤礽狭促之意,一时间哭笑不得。 “这么说来倒是与白描之法无甚不同,不过是方便了画师捉弄人。”水汜转眼去看胤礽,言语间未有责怪之意,语调拖长,更似笑言,也是他不该当着作画之人的面吹毛求疵,且以胤礽年纪而言,有这等画技已属难得,对胤礽的‘以下犯上’倒也不以为意。 “英郡王说的是,如此瑾安倒是不必去学那技艺,只专心磨练白描等技法罢。”胤礽故作老成的叹一声,正欲续言,就听下头喧嚣声一时大盛。 几人俱皱了眉,不待往窗边探看,就听门外侍从报说:“公子,一楼有几个书生辩说新典闹将起来,可要将人赶了出去?” “赶出去吧。莫脏了看书清净处,叫人记了那几人模样姓名,日后再不许进来。”胤礽提了声音回应,又道,“若有不服者,你去问他们可认得门口白锦屏风上的字儿。” 想到那屏风上的约法三章,水泱和水汜不免摇头叹笑,那主意定是眼前这小子出的,难为水泽那样稳重的人陪着混闹。 星枢楼中做事之人皆曾为暗羽,平日里敛息屏气似凡俗人一个,对上虚张声势之辈,只消露出一二分本事就尽够了。 那几个士子被丢出楼去,形容狼狈,好容易站起身待要再骂这星枢楼欺客,瞧见那提着几人脖子丢出来的青衫侍者噙着冷笑立在楼前,顿时短了气势,拎了袖子掩面离开。 水泱和水汜立在窗边看过那青衫男子的动作,只觉甚是熟悉,若有所思间瞥见对方眼神,都弯了弯唇,看来日后他二人倒是可来此处常坐。 只这片刻功夫,刚刚那一番吵闹的缘由便有人将之理做墨宣送了上来,水清瞪着那入室回话的蓝衣男子手中的纸条,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胤礽却觉无奈,见水泱二人将纸条递过来,双手接了,匆匆浏览,心底叹一回这人要作死是谁也拦不住。 水泱皱眉想了一会儿,仍觉奇怪,向水汜道:“大哥,那周翰林不过为会试时一室监考,如何就成了这几人的座师?” 水汜听了水泱的话,再看水泱眉眼间满是困惑,忍不住直接笑出声来,好容易收了笑,便道:“那些个士子入京赶考,总是要以旁人荐帖或同乡等借口寻了京中有名号之人拜会,求认师,实在没门路攀不上位高权重者,便记下为他监考之人,待考试过后前往拜会认师,今年倒是如此认师者甚众,往年却是极少,你不晓得也是自然。”言至此处,水汜顿了一顿,看了胤礽一眼,续道,“更有些人疾病乱投医,求至武将处的也有。” 胤礽从来不怕被人看,偏这回被水汜看得眼皮子蹦了几蹦,晓得此事必与他府上相关,心下记了欠水汜的情,转头见红泥小炉上水沸,起身泡了四杯茶,以茶盘托过来。 见那茶盏比寻常的都大些,水泱不由一笑,先取了一盏递给水汜。 水汜倒也不客气,接过抿了一口,顿时赞不绝口:“宫里头的茶总是味醇绵回,缠绵太过,这茶苦香清冽,倒是痛快。” 胤礽笑得眉眼弯弯,口上倒是说得简单:“这是西疆的粗茶配了几味草药炮制,英郡王若是喜欢,便带些回宫。” 药茶倒是早有人制来,只是往往药味太重,竟似喝药一般,这一盏倒是与众不同,若是胤礽不说,他还真没尝出来,水汜看了看笑得开心的胤礽,道:“这又是你从书里寻到的?若制得多,便给我包些。” 水泱见胤礽笑容得意不似以往内敛,将缘由想了一想,不由笑道:“不知这茶的制法是瑾安弟弟妹妹哪个想出来的?” 水清闻言失笑:“太子猜中了,是琏哥哥的妹妹想出来。” 胤礽抬手摸了摸脸,难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有这么明显?” 水汜虽说与胤礽不熟,见此情形倒也猜着一二,记起水泱是在北静王府小住过后才与他日渐亲密,心中那一点点对水泱的猜疑也去了,连带着瞧着胤礽愈发顺眼。 听胤礽说这茶是霍青弄来的,众人不由得念起近日北疆军报,因皇帝无意隐下,纵使与北疆领兵诸将相关之人极力压制,但有先前被兵部事连累的一些人满腹怨气正无处发泄,遇上此事,岂会放过? 流言四散开来,北疆诸将家眷战战兢兢过了几日,瞧着外头尚属风平浪静,宫中兰芳之宴帖子亦有送来,各家女眷往菩萨跟前多送了好几柱香,这才敢出门寻姻亲打探。 往娘家寻父兄指点的妇人并未受得苛责,只是被人谆谆教诲要教好女儿入宫表忠心,而去亲家请托的老爷子并男丁却是被人骂了好几盏茶,大齐统帅一职多为虚职,乃是秉上意督军定略,为皇帝心腹,此制已有百年,利大于弊,如何就这一回诸将皆不从之?若说是因临阵换将,本朝亦有先例!如此可见,终究不过是为权为利,不过是心怀嫉妒。 可是这一厢抓心挠肝,却也没人有胆往边疆送信,若有一句话说得不好,再惹出事来可是没法儿收场了。 兰芳宴上,武将家的女儿彼此亲近,年长者还好些,做得不甚明显,年幼者,或当真心浅无谋,或借故装傻,游园之际觑着两位公主不在近前时对水芸说话极是不恭,莹曦晓得水芸若辩说一二,指不定会被人颠倒了黑白欺负,握了水芸的手,自将话接过。 听着自家两位兄长狡言诡辩这么些年,莹曦诡辩之能也不差,更因记得胤礽教导之言,句句扣着公理圣人言,将那三四个女孩儿堵得哑口无言。 几位有心相助的女孩儿听了一会儿,立时放松了心情,只在旁立着为水芸莹曦壮着声势。 待两位公主转过来,瞧见那几位面红耳赤的小姐,只浅浅一笑,道:“走了这许久,前头亭子里布了茶点,各位过去歇歇吧。” 待那几人得了借口福身避走,二公主弯腰为莹曦扶了扶她耳边的簪花,笑道:“莹曦辩才了得,又心怀侠义,若为男儿必有金榜题名日。” 莹曦笑了一笑,回道:“公主谬赞,莹曦得父母兄长教诲,素来对以言语罗罪构陷之人敬而远之,进水不犯河水,不过,若有人寻衅,这世间有公理在,实在没道理忍气吞声。” 水芸如今年纪尚小,并不十分懂莹曦话里的意思,但是莹曦护她之意却是笑得,待莹曦语毕,有心附和,为谨慎计,并未出言附和,只重重的点了点头。 两位公主见此情形相视一笑,也不再多言,引着二人往亭中去。 因两位公主之后一直将水芸和莹曦领在身边,之前与二人有不快的几位小姐也不好再寻衅。 宴罢,各府闺阁归家,长公主身边的嬷嬷目送北静王府与荣国府马车离开,方才回转复命。 小女孩儿拌嘴虽是常有,然有那军报在前,且今日赴宫宴者年纪最小的水芸也有三岁,正是听长辈话的时候,那武将女儿与水芸为难,难免不让人多想。 好歹是没出什么意外,太后赞了一回两位公主做事妥当,赐下珍玩数件,而宫妃在旁奉承着两位公主,心里飞快的翻找着那犯蠢小姐家谱,万万不能让家人与这拎不清的人家有太深瓜葛。 莹曦自觉事情已了,无意说与父母兄长知晓,陪莹曦入宫的陈嬷嬷却不以为然,她虽是与众仆一道远远跟着,眼力倒还不错,又是在宫中历练过的,瞧着那情景也能猜出一二,归府路上问过莹曦的意思,忙与人细细分说。 莹曦听过陈嬷嬷的话,也觉有理,不由得有些后怕,往贾史氏处请安只道游园赏景,待贾史氏与贾王氏失了兴趣,便随贾邢氏回了自家院落,将御花园中种种道来,末了羞愧道:“我常以为见识足够,今日方知思虑不够深远,幸有陈嬷嬷提醒,方不至酿下祸事。” 贾邢氏搂着莹曦好一阵安抚,贾赦也道无事,只是晚些时候遣人往陈嬷嬷处送了好些锦缎并银票。陈嬷嬷感念一回,日后教导莹曦愈发用心。 第一百三十八章 胤礽和胤祉在莹曦面前藏了心事,被贾赦领去书房,待仆从皆退下就不藏了。 胤礽恨得咬牙,若这不是宫宴上发生的事儿,是一群四五岁的娇娇女拌个嘴,隔日那几户人家递了帖子来致歉,就算他们不高兴自家姑娘受委屈,饶那看不出眉眼高低的小丫头一回的气度还是得有的,可是,这是宫宴! 这可不仅是关系着各家小姐的自个儿的前程,一姓脸面也是缀在上头的。赴宴之前,各家小姐由嬷嬷教导了多少回规矩礼仪且不说,这时候当家夫人心里有怎样的算盘也不可能太过藏私,各家夫人亲长教导人情往来必不会少,且那几个丫头年纪最小的也有五岁了,听话说理都是明白的,胆敢如此行事怕是同家人言谈脱不开干系!这胆子真不小,当是借口了童言无忌能混过去的?! 胤礽更是后悔往日叫仆从外出打探时并未着意打探了武将人家种种,一时间也没法儿明白那几户人家哪儿来的底气,竟是只得明日再理。将莹曦说的那几户人家名头记住,胤礽准备明日去寻了胤禔打听个明白。 胤祉早前顺着贾邢氏的话哄了莹曦一会儿,再一回想莹曦言语间满是担忧招人记恨有碍于他们几人的意思,忍不住直叹气,他们这妹妹倒也说不上是肖父,还是肖生母、似养母的,左右是个主意正的姑娘,今日出了风头不在意,被人惦记也没入心,这不在意是真的,是喜乐不缺养出来的知足常乐,瞧着人言语争锋只觉得没意思,就好似旁观了一局十九路棋坪上勾心斗角,结果舍了‘金角’‘银边’,只为了一小块儿‘草肚皮’,直让人哭笑不得。 可这样懒散的性子也有点儿愁人,这世上谁人不是算计来去的?奉承机锋总是不可避免,日后他们也不能当真给莹曦寻了无父母在世也无兄弟姊妹同根的夫婿来,这样的好人哪里是好寻的?都不是独个儿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没了爹娘也少不得有亲族在,那些个再怎样良善也不会舍了自家为旁人家儿孙谋算,偏占着辈分礼法,根本没法儿撕撸得一清二白。今日这事儿算是给他提了醒,再是不能由着人性子来,长辈是喜欢乖巧的小辈儿,可莹曦日后要交往的总是同辈之人,总不好太过特性。 倒也不是贾邢氏的不是,贾邢氏外出交际的人家多是他们一家琢磨定下的,人家女孩儿大多比莹曦年长*岁,往日确实看不出什么,竟是拖至今日,胤祉暗自懊恼,忍不住叹了一声。 贾赦眼瞧着两个儿子容色变得利落,心里有气也忍不住笑了,又听幼子老成一叹,软了语气安慰:“莫气,那几家官位虽高,却也不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现在又闹这么一出,既是不想活的,自然有人收拾了。” 胤礽听了贾赦的话,眨了下眼,正二品的武将还不是牌面上的人物?看来这背后弯绕很是不少。 对两个儿子投来的求教眼神,贾赦并未回应,那些个往事他知晓得也不十分全,他们家姑娘不过遭了池鱼之殃,人家要算计的是北静王府,他们大张旗鼓的闹起来反倒招眼,等一等痛打落水狗却是可以的,旁人也没法儿说什么。 胤礽和胤祉自然明白这事儿很不用他们出手,但是心里头气得慌,打从他兄弟两个来了这地界,凭着心计手段日子过得还算顺风顺水,还没受过这样的气,一直以为此间人家多少还是讲理明羞耻的,可照着陈嬷嬷的意思,两位公主单单将水芸和莹曦两个带在身边并非思虑太过,当时帮着莹曦二人壮声势的一个出身低一些的女孩儿好好的走着路险些跌了跤! “父亲,那几位将军是什么来路进的北军?”胤礽敛衣端坐,低声问道。 贾赦瞅了眼跟他耍小心眼儿的儿子,知道胤礽是真的好奇,也不再藏,只简略道:“那一年武举,很出了不少人物,你们先生也上了场。当时武举考校兵法时,你们姑父林海的父亲也在上头点评来着。” 胤礽忍不住眨了下眼睛,贾赦前头的话他是听明白了,当初伤了方森杰的人是何岑,这么说那北军中竟是不少何岑的同期,想必得何家恩惠者甚众,这倒是难怪方霍两位先生为何那么不愿让北静王水臻往北军去,可这同林海之父有什么关系? 胤祉悄悄叹了口气,他很觉得贾赦这后一句话才有意思,不过听着贾赦难得念起贾敏往江南后竟是又与他们一房疏远了,晓得贾赦这话不过是顺带一说,并非暗有所指,却只怕这后头还隐着些故事。 绕了一圈,竟是将自家也绕了进去,难怪两府结亲,从来都是要从长计议的。 胤礽安慰贾赦一回,道说那林海偏心贾政一房,打法来送年节礼物的自然也是上赶着荣禧堂,就算有什么话,贾史氏也懒得同他们说一声,倒也算不得贾敏太过无情,且明年他将往金陵,与林海任职处不远,总要去看看的,到时候就能清楚缘由了。 被胤礽劝过,贾赦觉得有理,也就咽下说道贾敏的话,只问胤礽道:“你往江南去拜会亲友,那北静王世子与你随行迁就,可妥当?” “北静王妃父兄皆在亦在江南,也要去的,算不得谁迁就谁。”言及此处,胤礽想起前几日见过的甄应嘉,便问,“父亲,那甄家可是也得登门拜会的?” “甄家、王家、史家,那些个地头蛇,你若是去了一家,那些家就都得去,只薛家不必太过亲近,若是他们不来扰你,你避开了也可。”贾赦叹了一声,他倒是忘了胤礽这趟金陵童试,怕是不会安生,偏这事儿都在上头挂了号,避不得。 “父亲放心,舅舅在那儿,还能让儿子吃了亏?”胤礽想起邢德全就想起他牵的媒来,正犹豫,就听胤祉说了。 “父亲既是不放心,我前几日听先生说俞大家有意在江南置办几个庄子,不若邀了俞凡先生与二哥同行?” 贾赦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不错,便点头应了,道:“明日我就去俞府拜会,你二人今日习琴勤快些,莫要让先生劳神。” “儿子明白。”胤礽与胤祉齐声应下。 胤祉想起莹曦近日嫌嬷嬷给她看的绣样不够灵气,却也不好让胤礽再费神给她画了花鸟去,便对胤礽道:“二哥往江南时,可瞧瞧有没有合适的绣品铺子,京中花样讲究端庄,小小女孩儿也妆点的老气得很,江南花样轻灵,最讲究水墨韵味,意境也好。” 贾赦听了胤祉这话,一时间不知该气该笑,好好的公子,做什么盯着女儿家的绣样品评? 好歹贾赦现在并非只听白话的人,跟两个儿子一处磨得时间长了,晓得这些个读书痴了的说话总是玩绕太多,也磨出耐性来等一等看人究竟想说什么。 待晓得这兄弟两个是打算了要给莹曦盘个铺子做衣裳,贾赦松了口气,晓得胤祉那话的来历该是改了莹曦的话说,心里头的气也就消了,听着儿子们只口头上就将商户账目银钱算得明白,也颇为骄傲,只是再听一会儿,见两小儿话音又绕回莹曦的嫁妆上,暗叹一回两个儿子爱护妹妹可是比他同样为人兄长的好上许多,又不免有些担心。 凡事皆有度,虽说父兄相护乃女子幸事,但女儿家大半辈子的日子总还是得在夫家过,父兄威压太过,这世上最是不少好事者,饶舌者不仅是内门妇人,外头瞧不得人好的男儿也是不少,也不肖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只盛赞一番那爱护女儿的人家即可。且世人好颜面,少年尤甚,偏颇争执难免说出些过头的话,到时候受苦的还是女儿家。再翻过来说,谁家女孩儿不是养出来给人家做媳妇伺候人的,谁家男儿也不是养出来只娇宠了谁家闺女,旁的六亲不认的! 这些个念头倒不是贾赦为贾敏及几个庶出妹妹想的,乃是他念起亡妻,总不免去想若贾张氏的外祖家不是那样强势的非要贾张氏的父亲张量娶小户女,贾张氏也就不会陷进荣国府这虎狼窝。贾张两家的亲事也是两家大家长定下的,他与贾张氏虽情投意合,情意深重,但也不讳说他二人的婚事实在是面甜心苦。他岳父张量这人说起来确实是道貌岸然之辈,先前却也不曾亏待发妻儿女,家中并无同房姨娘,他那岳母实在是自个儿把自个儿愁死的,就为没生得男儿,之后张家老太太虽说养了贾张氏在身边,但瞧见孙子落了地也闭了眼,贾张氏只得在继母跟前熬日子,同他是一般的苦。 贾赦叹了一声,将他同僚诸子算过年纪,挑了几家合适的,决定慢慢考较,总不会让荣禧堂的人再插手他儿女的婚事。 北静王府中,时辰虽说晚了,胤禔仍在方森杰书房里坐着听霍百里与他说当年事。 先前水芸从宫宴上回来,倒未曾觉出委屈,也是个心宽的,只惦记着与母亲和兄长说莹曦的聪慧,被哄回院落,并不知身后屋中几人皆沉了面色。 周月竹影影绰绰的明白是哪儿来的缘故,见胤禔转眼过来,就让人领着水清去梅鹤园请教,待得了清净,将那几家人家亲故往来捋了一回,提笔将榴花宴执贴人名单改了。 水清也晓得自个儿妹妹是被人欺负了,见母亲和兄长神色郑重,便乖乖的听话行事,现在也坐在方森杰书房里,听过这个旧事,诺诺道:“这怎的还牵连上琏哥哥了?” 霍百里眼瞅着胤禔酸了脸,再瞧人只一瞬又转头来看他,眼中满是忧色,忍不住笑起来,心道:这贾瑾安运道着实不错。 “林瑜作孽只他一户人偿罪就是,倒还不至于牵连九族。”方森杰这话说得有些僵硬,却也是人最大的退步了。 “可琏哥哥最喜欢小孩子了。”水清又嘟囔了一句,见没人说话,倒是松了口气,闭口不言。 胤禔瞅了眼终于开始老老实实的当鹌鹑的水清,提了提气,问道:“两位先生,林瑜当年不过翰林之首而已,怎的竟能将手伸到兵部去?” “当年康王未往封地时,在朝上颇有贤名,主张以礼服人,与林瑜私教甚好,当时康王在兵部当差,奏请先皇许林瑜考校武举兵法一科。这在当年也是一桩佳话呢。” 霍百里言语间讽意昭然,胤禔沉默片刻方才再问:“这几位将军先前从未有露过行迹,如何这一回就这么急?”这时候怎么看都不是造反的好时机啊? 霍百里并未回答胤禔疑问,只道:“这几个人倒也有意思,不说为国效力,只念着林瑜待他们的好,这么与夙平拖着,怕是不想让他得了军功。”若是真觉得自个儿有理为何不当堂言事,只背地里怨恨了人去?又是欺软怕硬,不敢怨恨水郅,单挑了水臻欺负! 方森杰此时接了话来:“林瑜是自个儿怕死的,如何能算在旁人头上?当年京中武将世家几乎贾家素缟飘幡,没要林氏一族偿命也是宽厚了的。” 霍百里瞅了方森杰一眼便转开头,只在心里头将人骂过一回,如今境况还不是因为当初水郅和方森杰心软了,想着总不好罪及稚子,若依着他的意思,不用满朝弹劾,只消将那几家的儿女做了葬祭英魂的童男童女,也就没现在这么些事儿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胤禔得了方霍二人答非所问的话之后,就被人借口了天晚该歇撵回静斋。 晓得方霍二人是有事要商议,胤禔也没闹着非要知道个清清楚楚,虽说往日府里府外的事儿他和胤礽是没少掺和,其实也不过是小打小闹,投机取巧而已,有些事儿还不是他们现在能掺和的。 行礼告退,胤禔走在青石路上,轻轻叹了一声,只觉得他很该待他父亲和胤礽再好些,他父亲想是对于被林瑜一党人记恨早有预料,算不得意外,胤礽却是可怜了些,投身的人家祖上不积德,被连累不算,只因身份占了优,先是被压着,压不住了就被人推着当出头的椽子! 他可是听说那贾史氏外出往来时没少点着胤礽的名儿说些似捧实贬的话来,幸好贾史氏的名声早就坏了,各家王妃也都偏心自个儿儿子的好友,没人给贾史氏接话,反倒问一问胤礽与王家的亲是怎么定下的,才算让贾史氏闭了嘴。 胤禔本想好好睡一觉,什么事儿都明日再议,可是挤占他一半床榻的水清絮絮叨叨的没完,胤禔迷迷糊糊的应着,总算是没被搅了睡意,只是第二日早上醒来,记起水清念叨了什么,颇有点儿无奈,瞅了眼水清,又忍不住笑起来,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就惦记上娶妻,明白什么是娶妻么?不过,他日后说话是得谨慎些,不能看人年纪小就随便拿话哄了人,这天仙似的人物他要上哪儿去寻了给水清啊! 各家府上都有在室女,昨日宫里头发生的事儿自是瞒不住,水泽和水泊本就有些担心,瞧见胤禔和胤礽的时候,更是倒抽口冷气,只觉得莫不是瞧见了要发狠的水臻与霍百里?眼一眨再看,就见胤禔和胤礽已是平常模样,水泊暗道是他自个儿想多了以致错觉,水泽倒是不信他会花了眼,只是却也不好探问,不管怎样,这事儿要怎么处置,还是得看今日那几家能不能亡羊补牢。 胤禔惦记着事儿,觑着空儿和胤礽对了话,齐齐冷笑一声,这十三年前那群欲夺世家之位的人倒是漏下不少啊! 程毅捧了他堂姐给他做的花叶书签本想与一众好友共赏,瞧见胤禔和胤礽的冷笑,转身只同水泽说话,倒是他身后的王文锦摇着扇子饶有兴趣的瞅着那边儿两人。 王文锦今日无事,也想看看胤禔打算如何应对昨日之事,就跟着程毅来了松瑶书院,前几日他与方森杰早前有过一面之缘,二人言语投机,王文锦身为荆南王家子弟,自是不可能一辈子都挂在道观,总要科举入仕,方森杰便邀他往松瑶书院与人论书,只不过王家近日事多,王文锦的叔伯堂兄都有事忙,留了他在家里镇宅,至今日方才得闲。 胤礽和胤禔只简略言语即可明白对方要如何行事,前世二人斗了那么久,作为最了解彼此的对头,今生他二人的行事又是同样受方霍二人影响颇深,仍是彼此尽知,默契非常。 议定如何行事,胤礽回神瞧见王文锦,稍有讶异,倒是胤禔听方森杰说过一回称赞王文锦的话,见人来了,颔首致意。 王文锦瞧着胤礽二人仿若无事般称赞程毅得的书签,合了扇子轻敲手心,刚刚这二人定是商量了什么事儿,他通晓唇语,却半点儿没看出这两人说的是什么,松瑶书院里头的学生,果然有趣。 昨日言语冒犯水芸的几户人家的长辈登了北静王府的门道歉,周月竹见来人不过是当家的将军夫人,也没请来谁家夫人从中调和,晓得人不过是碍着情理不好不来,心下冷笑,不耐烦听人缠磨言语,过了片刻便道乏了送客。 那几家夫人只觉被怠慢,心里头有气,倒是认定了她们夫婿所言不假,出了北静王府便直接回府,只派了婆子带着些物件儿往荣国府走了一遭。 贾史氏正惦记着今日登门的状元榜眼与贾政有什么话要说,听说有几位为将人家派了婆子来,心头一颤,只怕莹曦昨日进宫时得罪了人,立时叫人去将贾邢氏叫来。 贾邢氏听婢子将详情道来,又问了一回李诚等人探问来的消息,唇角弯了弯,换了衣衫前往。 贾史氏正与那几家婆子说话,言语间满是追忆往昔,边上贾王氏含笑端坐,元春是不是给贾史氏搭个话儿,看似尽显世家风范,实则却露了自家现下的外强中干。 贾邢氏同贾史氏见过礼,不待贾王氏与她分说这几个嬷嬷的来路,便笑道:“昨日宫宴上小女儿家说话不妥当本不是什么事儿,莹曦又是年长几日的,且府上几位小姐都是天真烂漫不通世事之人,我和我家老爷怎敢介怀,哪里要得几位嬷嬷来登门赔罪?” 贾史氏冷了脸,却也不好当着外人不给贾邢氏脸面,如今贾赦正是工部红人儿,种种举动必有人背后指点,怕是来路很是不小,勋贵人家暗地里爱也好恨也罢,面上都得承了贾赦的情,贾史氏也是不能直接与人闹翻了去。 那几家嬷嬷瞧着荣国府婆媳容色,暗暗记下,面上堆着笑,道:“大太太这话说的真是叫人愧煞,我们家姑娘刚学规矩,难免心直口快了些,大姑娘肯出言指点倒是我们家姑娘的运气,我家夫人实在出不得门,叫我们送些玩物来给大姑娘做个消遣。” “嬷嬷这话我记下了,待老爷回来必会告知,我们房里的大姑娘也正在学规矩,满脑子的规矩道理,言语不免直白了些,小孩子家哪里来的那么大气性。”贾史氏端坐绣墩上,对贾史氏使的眼神视而不见。 那嬷嬷见贾邢氏不肯顺着她们的话说,想着她家夫人的吩咐并不必十分低小做福,又说了几句,将带来的物件儿单子呈上就要走。 贾史氏留了几句没留住,待送了那嬷嬷走,就沉了脸,对贾邢氏喝道:“你们大房又闹什么幺蛾子?!那是二品武官的家眷,哪里是咱们荣国府现在惹得起的?” 贾邢氏也不急,笑盈盈的回道:“老太太莫恼,那几家咱们确实惹不起,但是北静王府也惹不起不是?我们房的大姑娘向来与郡主交好,自是要护着郡主些,既然已经有了立场,反复可是不好。” “咱们家什么时候站了北静王府一边?”贾王氏忍不住诘问一句,她这几日听被她嫂子派来送东西的嬷嬷说,北静王在北军坐镇,似有督军不利职责,与诸将多有矛盾,让她很是窃喜,若北静王府不好,大房的倚仗可就没了,想来再是不能猖狂。 “我们家老爷是承爵之人,自然我们家公子姑娘交好的人家,就是咱们府上交好的了。”贾邢氏慢条斯理的说着,并不介意贾史氏冰寒的神色,起身道,“六月末的榴花宴,咱们府上有一张帖子,北静王妃说想莹曦了,到时候是必去的,老太太那一日可要去宴上乐一乐?” 这榴花宴的帖子竟是入了贾邢氏的手里!贾史氏心中暗恨,看在贾邢氏如今模样做派倒似昔年贾张氏几分,暗道自个儿竟是走了眼,给贾赦找了个帮手来,只是不知这继母若有了亲子,待原配之子还不会一如己出! 贾王氏搅紧了手中帕子,她如今正是要为贾珠相看妻子的时候,贾邢氏这是摆明了不带算带她去,好可恨的人! 晚上听了贾邢氏将那几家人派了仆从来的事儿说过,贾赦冷笑一回,道:“就知道那几个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听说他们也将儿子送去国子监读书,我明日就去寻珍哥儿说话,琢磨了妥帖法子,交代蔷哥儿去探一探那几个的文采几何!” 胤祉神情犹豫,这幅神色入了贾赦的眼,倒叫他缓了神色,道:“放心,蔷哥儿聪明,不会与人硬碰硬了去,而那几个当爹的素来不会做人,现在闺女又是那个德行,儿子也好不到哪儿去,怕是不喜者甚众,没人会为他们出头的。” “既然都没人稀罕,咱们也犯不上搭理他们,倒也正好可看看有谁那么喜欢做老好人儿。” 胤礽笑得狡黠,贾赦想了想,待明白胤礽的意图,忍不住抬手掐了掐少年的脸颊,笑道:“你这主意倒也不错,正好瞧瞧人心。”言罢,又转身看向贾邢氏,道,“只是委屈你了。” 贾邢氏脸红了红,微垂了眼,道:“老爷这话说的,我没受什么委屈,只是那榴花宴,老太太是要去的,怕是打算了给那一房的珠哥儿相看媳妇。” “老太太爱折腾就让她折腾,她当谁家都似她一般不讲规矩?”贾赦哼了一声,叫了婢子进来,吩咐道,“去寻管家,从库房里头取缎纱出来,给老太太、太太和莹曦做了衣裳,榴花宴上要用!” 胤礽与胤祉对视一眼,无奈一笑,这世上不讲规矩的多了去,只他父亲在工部讲究规矩细节多了,还当哪里都是一般,他二人早听说贾蔷说贾珠与那李祭酒家两个小子相处极好,李家正好有一女,年纪比贾珠小一岁,婚姻怕是就落在这一处了。 眼见榴花宴将开,胤禔瞧见胤礽的时候还不忘提了旧事来打趣:“你曾做过的那首诗要不要拿来叫先生们给你点拨点拨?” 胤礽颇为无奈的瞅了胤禔一眼,低声道:“我那点才学说理论道尚可,作诗却实在不擅,大哥快别笑我了。” 胤禔这话本也不过一句玩笑,那诗词中压抑之情颇重,哪里当真好拿给人看?他二人虽说往日文章策论上确有借前世之历取巧,却也不是凭空而来,不过,有些东西还是不好显露太过了。 榴花宴帖子素来有定数,倒也不禁得了帖子的人家一府有几人来,也不曾拘了赴宴者年岁,往年便常有喜欢和小辈儿玩儿在一处的老夫人赴宴。 王淑妃的母亲王老太太就是每回都要赴宴的,南安太妃这一回也早早放出口风来说要赶一赶热闹,另几家水姓王府的女眷也是要来的,如此算来,京中王府人家竟只东平王府没女眷来。东平王世子妃早逝,东平王世子是个痴情的,不曾续娶,而东平王妃如今佛堂礼佛,足不出户久矣,众人只掩口不提四王一说。 南安太妃倒也不言掩饰此回意图,见着谁家闺女都要叫到跟前说说话,各家夫人见南安王妃只含笑在南安太妃身边陪着,晓得这是给南安王府几个庶子选妻,愿意的不愿意的也都暗示分明。 贾史氏在旁瞧着只觉眼热,但却没底气同南安王妃一般表现分明,只拉着王家老太太带去的女孩儿一劲儿的赞着。 王家老太太自是不会将自家女孩儿嫁给宁荣两府中的谁,到底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年纪也不相应,本也不在意,但听着贾史氏说话不顺耳,再想起先前王文锦曾与她说的贾史氏恨不得将全部的好都贪了去的话,便出声将孙女叫去给西宁王妃行礼。 今日榴花宴开,各府女眷皆登门来,胤禔自是脱不得身,眼睁睁的瞅着胤礽头也不回的跟着程毅和王文锦走了。 水泽和水泊隐在垂花门后叹了一句可怜,也悄悄遁走。 水清来寻胤禔,正瞧见水泽和水泊的背影,双手负在身后,老成一叹,慢慢走到胤禔身边,抬手拍了拍人,安慰道:“哥哥,清儿陪着你呢。” 今日榴花宴上,那几位曾登门来的将门夫人皆未得邀请,倒是请托几位夫人来递话说情,那几位夫人现下瞧见被一旁女孩儿席面上被王家大姑娘和霍妍搂着的水芸和莹曦,立时什么都不准备说了。 谁都看得出那什么有口无心不过是托词,那几户人家现在急了,也不过是因为原本看好的儿女婚事这一两日间都得了八字不合的批语,那可是钦天监批出来的,有心质疑也没法儿,圣心偏向谁,这回可是清清楚楚,且那几户人家除了同年和姻亲实在也没甚可请托的,只宴上说过几回话的,谁也犯不上为谁去赴汤蹈火不是? 星枢楼中,霍书安正同水泱和水汜说话,搭在膝上的双手手心里全是汗,见水泱问他今日什么打算,便老老实实的回道:“我念着今日瑾安几个必要溜来书楼,正好家里新制了些茶,就拿了些来书楼。”他现在后悔了,早知道太子和英郡王在此,他宁可对着他大哥二哥的假笑! “书安果然先来了。”水泽笑了一声,随后转身与水汜水泱行礼,“水泽给太子、英郡王请安。” 水汜起身扶了水泽的手臂,笑道:“堂弟客气,我和二弟能品得新茶倒是托了你们的福。” 水泽被水汜称呼水泱的词儿吓了一跳,极快的瞟了眼水泱,见水泱习以为常,竟是在亲自动手斟茶,暗叹一回,笑道:“瑾安和水泊几个在下头挑书,过会儿就会上来,不知两位堂兄可有什么忌口没有,也好叫他们备下点心来。” “星枢楼的点心确实好,叫他们将各样都备些,待会儿我和大哥回宫时带给皇祖母尝一尝。”水泱放下茶壶,面色郑重的说着俗世间再俗不过的事儿。 “这回可是你要带的,莫要再推到我身上。”水汜想起上回两人带了点心回宫,结果被水郅说教一回,他皇父偏心,不说水泱,只说他! 水泱叹了一声,瞅了水汜一眼,垂眼道:“都听大哥的。” 水泽在旁险些笑倒,还是霍书安伸手接了他的被子去,才没闹出动静来。 顾不上给看过来的水汜和水泱解惑,水泽将脸藏到袖子后面擦拭笑出来的眼泪,顺便慢慢平复笑意:水泱什么时候也被带坏了,刚刚那一瞬,他以及以为这是长大了的贾瑾安! 第一百四十章 胤礽正抱着书册上楼,忽的察觉到有视线落在他身上,脚步缓了缓,回头同王文锦笑道:“你们尽笑话我小小年纪就定下了未婚妻,偏你们都比我年长,云安,我听说王三公子的亲事已快定下,想必过些日子就轮到你了。” “晓得你惦记我家后头给老太太修的院子,到时定会请你去观礼,不过,你待我兄长那般恭敬,怎的对着我就如此随意?”王文锦见胤礽这会儿将早前旧事拿来说话,眉头微挑,晓得人这是借着说话要做什么,可是这狭窄悬空阶梯上,周遭哪里会藏得下什么人?若是因为二楼雅间里头的人,那眼前这小子是几时铺的线? 胤礽见王文锦如此尽心的陪他演戏,心里又记了回欠情,笑一笑便回身踏实上楼。 王文锦见胤礽笑容矜持得意,晓得面前这少年的盘算是成了,心念绕了一圈,行至转角再度拾阶而上时,下意识的环顾一周,见着窗纱朦胧,不由得轻轻一叹:这二楼的雅间收拾得齐整安静,实在让三楼包间儿的客难做,此时再想先前胤礽花了大力气收拾三楼那七间屋子的举动,当时还有水泊与几家侯府的公子笑胤礽掏贾赦的老底奉承于水家皇亲,现在方才明白了人的好一番算计。 待一行人入了三楼一室,胤礽招手让侍从近前,低声道:“去看看二楼左手那一溜房间都是哪些人家定的。” 王文锦瞧了眼胤礽,问道:“二楼那几处窗子都撂着帘子的。”问了人名来也未必能查出来端倪。 “那人定是与我有些瓜葛,落在我身上的眼神让人直觉背后发凉。”胤礽回话倒是正经,水沐将怀里书本撂在桌上,看了胤礽一眼,想他父亲说的话很是有理,这贾家公子的直觉本领比水泽都不差,又是由皇上过眼相看的,日后必将有大造化,寻思着什么时候将人请到府上,叫他父亲好好探问一番。 水泊正躺在铺了雪狐皮褥的躺椅上闭目小憩,听了胤礽与王文锦对话,好奇道:“瑾安,你莫不是警觉太过,还是今日所着衣衫太过单薄?”谁没事儿惦记你个一等将军的儿子? 胤礽叹了一声,侧身在水泊卧着的椅边坐了,道:“肃王世子,你怎的就不念着我些好的?” 程毅听了这话直叹气,拉着王文锦的袖子摇了摇。 王文锦瞧着程毅的模样没法子,笑了一笑,道:“靖王世子不是先上来的么?怎的不见他?” 水泊被胤礽的话噎住了,往日他们常这般说话也是胤礽闹的,这小子说话太气人,狡黠若狐,倒还知道分寸,虽说他比人年长六载,却也不知何时起被人拐带着私下里呛口说话,没想到胤礽今日会这般较真,此时他倒是明白了先前水泽与他说的莫与人太过计较的意思,来不及懊恼,正琢磨着如何圆了话,听得王文锦这一句,环视一回,叹了一声,坐起身,道:“想是在兰室陪着太子和英郡王。” 一室五人,竟有四人在水泊音落之际叹出声来,叫胤礽又觉好笑又觉羞恼,他自然明白那几人为着什么闹心叹气。 水汜原本与水泱关系不好,两人常陌路通行,叫一干水姓同辈好难做人,只得屏息屏气的照着君臣之礼往来,却又不免被长辈责怪太过拘谨没得显了小家子气,现在水汜倒是常与水泱玩笑亲近,偏皇帝水郅却又不高兴了。虽说水郅不过是不甚喜欢水泱在宫外流连,却也没甚理由拦着人,所幸水泱和水汜晓得分寸,每日里只是在兵部工部衙门周遭走一走,偶尔才往京中几处名声极好的酒楼处闲逛,安排些人隐在人群中护卫也是不难。 而自打胤礽将这书楼的底细透给水泱和水汜知晓,只几日就腻了酒楼膳食的两人得空便往书楼来,倒是让水郅又省了一些人手,只是苦了原本不过护卫之职的禁军羽卫,还要兼任搜集学子论书之说,无论有理与否,皆要上达圣听。 可君臣局是这世上最难应对之局,有些事儿不是皇帝小心眼儿,而是盯着的人太多,被有心人记下曲解一番,说不准就是催命符。非危言耸听,实在是人生在世,不管有意还是无心,总少不了瞧着他不顺眼的人,但凡有丁点儿行差就错,都会被人捏了去做把柄,虽说为此束缚性情也是无趣得很,但也实在没有谁人超脱俗世规矩之外的道理。 “如今这时辰确该是兰室最合适,咱们也过去吧。”胤礽叹了一句,起身伸手去拉水泊。 水泊忍不住笑起来,却也没拒绝。 水沐在边上瞅着,叹了口气,他这堂兄年纪已有十三,身量比贾家小子高了不知几许,偏他们这些人同贾家小子一处,总是不免听了贾家小子的话,倒也是奇怪。 水泽在屋里又呆了片刻,不见人来,唤了侍从来问,就见侍从低着头回话:“回靖王世子的话,肃王世子与王四公子、程公子、贾公子刚刚去了梅室。” 水泱看了眼雕饰兰草的圆桌及高凳,笑了一笑,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倒是难为琏儿将这摆设凑了个齐全。” 梅兰竹菊松桐柏,是三楼七间屋子的标号,竹菊松柏是可订与外人的,却也是只勋贵皇亲等人可知晓的,梅兰桐三间屋子成犄角之势,乃是他们私留的自在之处,内里装饰皆与室名相对应,除了一二件是胤禔和霍书安送来的,装饰多是胤礽布置的。 水泽水泊本以为这里头的摆设乃是皇帝吩咐,初时并未留心,待发觉各处布置十分和心意,且有些小器具的布置更是极贴合他们喜好,方才发觉不对,直言疑惑,再听胤礽玩笑邀功,心中惊讶的同时亦有几分惭愧:起这书楼乃是众人事,偏琐事布置他们并未十分上心,倒是全由一年岁不过他们一半的小子操持。再想一想半月收了那几百两银子,只觉得这银子赚的太轻松,怕是日后会消磨了上进心。 胤禔倒是知道胤礽折腾的心思,也不给人瞒着,直道胤礽这是借势整家,这室内用具多是有些年头的旧物改制,乃是胤礽从荣国府老库里头扒拉出来重新雕花,绸锦皮子瓷器亦是荣国府老库里的东西,有些虽不是古物,颜色质料却是上乘,想来那位抱着荣国府名头不肯撒手的贾老太太定是气得省了好些饭食。 借着他们的名头让自个儿呆的舒服,让对头不舒坦,倒是那小子能做出来的事儿。众人听了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些,荣国府里头的事儿众人皆知,倒也没谁指责胤礽行事不妥,瞧着胤礽这般折腾,再想一想先前胤礽的父亲贾赦整治门庭还银之事,模糊晓得了胤礽的打算,只待日后若当真如众人所想,定要帮上一帮。 “这时辰梅室里正凉爽,瑾安极会享受。霍书安叹了一声,叫侍从去请梅室几人来。 不待那侍从退出屋去,就听门口通报说那几人过来了。 室内众人瞧见水泊面色无奈的抱着厚厚一摞书进来,齐齐偷笑一回,水沐瞧见也不恼,与众人一同向窗前二人行过礼,起身环视一遭,他倒是头回来书楼这间雅室,并不十分明白先前几人哑谜似的言辞往来,不过看一看水泱所坐榻边浅浅光亮,倒也明悟几分,暗自告诫自个儿以后可得涨几分心,又忍不住去想水泱是何时将这一室人收拢在手。 瞧一回屋中诸人面色皆是理所当然,初次瞧见水家兄弟与众人相处情景的王文锦微低了低头,敛去唇边浅笑,在紫檀木桌旁坐了,从他怀抱的一摞书中挑出程毅要看的推过去。若是这般也好,他们王家求得就是个安稳,既然水汜如今已不再胡闹瞎掺和去争,倒是不必再委屈自个儿。 几人乃是这书楼的主子,遣人探问书楼来客自是极方便,待晓得二楼地字号雅间里坐的是这一科状元榜眼及礼部左侍郎张松,胤礽忍不住叹了一声。 众人皆晓得张家与胤礽的关系,便也不再提,转而言说起诸学子言说。 一室人皆是爱书人,虽是一如世人读儒学开蒙,偏百家学说各有所爱,论道也是各有道理,极是尽兴。 榴花宴上,贾邢氏也请了贾珍的母亲贾李氏与妻子贾赵氏,贾李氏与贾赵氏本不愿与贾史氏同行,但惦记着家里两个小子如今年纪也不算小,贾蔷如今在国子监自筹交际,且有贾蓉那样打算,贾蔷的婚事实在不好早早定下,倒不是惦记着非要给贾蔷定下身居高位的妻族,只是她婆媳二人听贾珍将从贾赦处听的话一说,只觉宁荣两府所处之境极为凶险,凡事总要谋算铺陈妥当,否则日后若贾蔷之妻贤能不够,也是祸事,所谓日久见人心,相看一事总不能临到着急时候再提。 贾李氏与贾敬订婚便是在贾敬取了功名之后,那时候宁荣两府正是鼎盛之时,贾李氏虽是高嫁,娘家却也有几分来头,之后京中风云变幻,她娘家兄弟出京为官,待家中长者去世,关系日渐疏远,只过年时守着京中那一处三进宅院的老仆会来给她磕个头。 贾赵氏虽算不得书香门第家的女儿,却也是有官身的父兄,只是赵家尊崇朱理学说,只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并不十分往宁国府走动。 这婆媳两个虽说晓得内宅妇人交际本就是要弥补家中男子行事之不足,只是贾史氏原先得罪人太多,对宁府又是常压制着,而贾李氏丈夫不着调入了道门,儿子不争气整日里纨绔行径,也叫她没心思外出听人奚落,贾李氏不出门,贾赵氏心里藏事儿也就不出门,念着闭门过自己的日子倒也是无为无错,这一十几年也就过了。不过,如今贾珍虽还是纨绔,但是行事却不再百无禁忌,也算浪子回头,贾蓉贾蔷也算有了出息,婆媳两个商量一回,也往外走了两回,见各家瞧着小儿面子上也掩去几分心中话,便也做不知,这一二年也算重回诰命夫人的往来圈子。 现下婆媳两个冷眼瞧着贾史氏行事,因此间众人身份归根究底要比她二人高出许多,也就不再上赶着与人假作热络,只与座位临近的几位夫人说话,对谁家姑娘都是一般亲热,倒叫人心里头直琢磨宁荣两府往日里的行事不周全是不是全贾史氏闹的,毕竟贾史氏的辈分乃是两府最高,贾珍身上最有族长之名,可贾史氏身后还有保龄侯府站着,而当初宁国府收拾仆从之事闹得不小,堂兄弟府上用的管家是亲兄弟这事儿很是有些让人瞠目。 南安王妃瞧着贾史氏拘着贾邢氏近前跟着,很想出声帮一帮,只是又怕南安太妃多想,便熄了声。 倒是南安太妃看了出来,对南安王妃道:“妍儿领着芸儿几个去了院子赏画,你也去瞧瞧。” 王家老太太与南安太妃是闺阁好友,见此,便也放了她两个儿媳妇去自在,贾史氏便也不好拘着贾邢氏,敲打人两句,便道人去园中自在,贾邢氏恭顺听过,同贾赵氏扶着贾李氏随着南安王妃去了。 结亲会友众夫人自有事忙,瞧见往日最爱玩儿的肃王妃徐珍在位上端坐,晓得人这是有话要说,无心掺和的便也寻了借口出水榭游玩。 侍从入内撤换了酒席,撂下纱帐,水榭中只剩几家武功起家的王妃并几位武将之妻,徐珍侧倚软榻往回廊上望了一眼,见宁国府婆媳正往假山凉亭去,忍不住暗笑一回,那一府眼瞅着将作死的人家都能起死回生,这世间倒也没什么再不能的事儿。 周月竹看了贾史氏一眼,心下冷嘲一回,敛袖执杯浅啜。 贾史氏这几日叫心腹赖嬷嬷去史家探问,倒是晓得了先前登门几家所谓何事,虽不喜那几家新贵的做派,但是念着那几家人的亲眷之势,很想得几分好处助贾政一助,方才撑着西宁王妃与肃王妃的冷眼在位上坐着,与王老太太说笑。 贾蓉贾蔷这一日也来了北静王府,虽说与胤礽约好往书楼去自在,只是遇上几位同贾蔷在国子监里的玩儿得好的王孙公子,一番见礼寒暄,彼此试探过一二,见对方皆非草包,也和眼缘,瞧着是脱身不得,便也专心应酬交际。 胤禔回来瞧见水清与贾蓉贾蔷兄弟各坐一处与众人言笑晏晏,为弟弟长大惆怅一回,便笑着迎上。 榴花宴罢,胤礽与王文锦等人来北静王府接人,胤禔的侍从觑了空悄悄与胤礽说了榴花宴上诸事,胤礽听得皱了眉头,登了马车就与贾蓉贾蔷细说一回如何教训那几个武将家少爷。 贾蔷听说是给他堂姨出气,自是不推脱,左右那几个武将家的小子最喜欢在国子监里头闹腾,总瞧不起他们这些勋贵之后,常有侮蔑之言,为着胤礽告诫的不惹事,生生忍到现在,只与贾蓉抱怨几回。 贾蓉更是极力赞成,虽说贾珍教他多是行的责骂之法,可现今想一想,他那打骂也挨的不冤,而日渐明礼,他对着容色愈发慈爱的贾珍也有几分心疼,他父亲虽说没大本事,可那爵位也不是那么好承的,应付皇帝总不能全是花架子。 隔日,贾蔷与往日交好几人说一回谋划,众人皆觉可行,等到那几位武将之子再行言语挑衅之事,并不择路避之,而是光明正大的迎上,冷声质问,言中布了陷阱无数,轻而易举的就将人套住,那几个武将之子自然不笨,其友人也知是贾蔷等设了陷阱恭候多时,偏是自己人一时不察落人口实,不管愿意与否,皆应下比试一番并做赌注。 因那几个武将之子是觑着授业博士不在而来挑衅,待得博士等人闻讯而来,已无可挽回,见贾蔷等人还算知晓轻重,并未舞刀弄剑争勇斗狠,便也不拦,只在不远处看着。 贾蔷与霍书安几人赢得光明正大,射箭、论兵皆胜,倒叫人无话可说。 二品宣武将军姜习之子姜楼瞧着贾蔷等人笑得碍眼,不顾边上好友阻拦,怒道:“有本事比拳脚骑术!” “刀剑无眼,拳脚切磋需得心平气和,偏你我心中皆有不小火气,还是莫要做下悔恨事。至于骑射,待秋高气爽,出城狩猎一回也算有个彩头比较。”贾蔷这一番话虽算不得十分出彩,偏就站着道理,直白得让姜楼等人面色红白交错,又无言反驳。 国子监素来是官宦子弟学习之处,本朝重嫡轻庶,前朝单为庶子所设读书之所略有剪裁,故而能入国子监读书之人莫不是各府极重视之人,朝堂诸事皆有所闻,前几日宫宴中几个小姑娘之间的争端亦是知晓,那不过是朝堂之争小小衍生,而国子监中往日姜楼等人寻衅也是试探,今日这么大的反击阵仗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贾蔷一番话慢悠悠的,虽是气人,却也让众人皆冷静下来,刚刚比试时唯一未曾全输的从二品武节将军徐平之子徐建安心中后悔不该抹不开面子强被人拉了来,本是没他家什么事,若只因着他的行事,连累父祖,却是大罪过,咬了咬牙正打算说些场面话圆过去,就听贾蔷道了几样吃食,又听人言说往国子监博士、助教、直讲处连送一月以表惭愧之心,只觉心中火腾腾,面上火辣辣。 不远处瞧过这一番喧闹的几位博士对视一眼,心下叹了一回,转身而去只做不知。 贾蔷、霍书安等人转过回廊转角,这才说笑出声,镇国公之孙牛继宗笑道:“刚刚那姜楼的模样实在有趣,我还当他本事多强,箭术竟尚不及我,也不知他每日里哪里来的底气做了耀武扬威模样来。” “井中之蛙,坐而观天太久罢,想是已不知看一看他自个儿的位子。”治国公之孙马尚讽笑一回,转而对霍书安道,“我听说那星枢楼三楼也有包间,不知是书楼主人自留,还是待客之用。” “疏漏规矩尽在入门屏风处,马公子可遣人前往探问。”霍书安笑道,摇了摇手中扇,“这几日你我出门还是多带几些随从为好,也莫要往偏僻处去,挨了闷棍可是不合算。” 贾蔷笑着点头,道:“你想的倒是周全,在国子监里头也得小心些,那几人瞧着就是小心眼儿的,莫要让他们捡了空子去。” 因这一事可算私都,胜者也没心思各处显摆,败者也不好意思告状,倒是压得少有人知,而贾珠下学时跌伤,贾王氏也只当意外,并未深究。 荣禧堂里头贾史氏和贾王氏瞧着贾珠的模样心疼得厉害,贾赦见无人搭理他们一房,也不耐烦在这屋里挤着,便领着贾邢氏告退离开。 胤礽晓得贾珠受伤缘由,皱了眉头,胤祉握了握胤礽的手,低声安慰道:“这是因果,先前二太太叫人借着父亲的名头去做事,意欲嫁祸,如今贾珠因你我盘算受了伤,实在是报应。” “话是这么说,但是有人行了报复事,你我一点儿事不做也说不过去。”胤礽叹了一声,有点拿不定主意。 胤祉眨了下眼,轻声道:“北静王府和咱们家姑娘为了那位的一时心软受了那么大委屈,咱们都闹得国子监去了,那位肯定会得了信,既然闹开,总该表一下态度的。” 胤礽展眉笑道:“你说的很是,倒是我忘了这后头该跟上这么一招。” 胤祉自然明白胤礽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连平日里极喜欢的给人添堵的事儿都丢给他处置,叹了口气,还是忍不住问道:“咱们先生的书什么能刊印出来?若是这时候再不排印,到时候可赶不上先生生辰了。” “东西都已经备好了,若是明日若是皇帝还不动弹,我就去兵部找水泱!” 皇城乾元宫偏殿书房,水郅瞧过禁军搜罗来的坊间学子诸多论说,叹了口气,算了算新书勘测也将一月多,而翰林院呈上解析之说不过中平之论,心中念头愈发鉴定,提了朱笔书褐宣一张,命人黑漆封好,快马送出。 捧了茶,水郅品过,念起这茶的来处,叹了一声,问道:“近日那几个小子可闹了什么事儿没有?” 张宁躬身道:“回皇上的话,宁国府公子贾蔷连同几位勋贵公子与宣武将军、武节将军、武略将军、武德将军、明威将军五位将军的公子比了一回兵法及箭术,贵勋公子们赢了。” “这几个武将可是从来不肯吃亏的性子,也不知日后会怎样报复。”水郅听闻姜楼等人输了并不觉意外,想了一想,又笑道,“贾蔷和霍书安是贾瑾安和霍青教出来的人,都是不肯吃亏的性子,这比试可有什么彩头没有?” 张宁笑着回道:“皇上圣明,贾蔷公子说输的人要给国子监的博士、助教等人送一月素食楼的招牌菜。” “素食楼?就是上回水汜和水泱带回来点心的那家?”水郅放下茶盏,微蹙了眉头,忽的冷笑一声,“我记得水泱说那处的斋菜四样就得五两银子,若是将国子监里掌教导之职之人皆送到,这一日就得百十两银子,那几家底子倒是丰厚!”这几年边疆战事极少,军中油水贴补自也不若当初立新朝时可取了贪官私库般容易,多为他私库赏赐,那几家单几个公子凑一凑就能够了这一场赌,果然是豪富非常,只是他怎么记得这几家一非武将世家,二不是富豪祖辈,竟是人这十几年挣下的,想来这人却是入错了行,该当往户部去! 水郅压了压心中怒气,吩咐道:“明日你去告诉国子监丞,若有人送了酒菜,只管收下便是,学生孝敬先生也是理所应当,丢了先生的脸面,以物为偿也是应当。” “奴才领旨。”张宁悄悄弯了弯唇角,皇上这是要给人撑腰了。 水郅沉默片刻,又道:“明日你叫你徒弟去星枢楼说早些将霍百里的书排出来,再不将拨乱反正的注释之册刊发,怕是要误人子弟了。” 张宁不敢做评,只低声应下:“奴才领旨。”等了片刻不见水郅再有吩咐正打算退出屋去安排,就听人又有问话。 “今日那几家的小子可有行了报复事?” “武德将军潘侨生之子潘玉设计工部员外郎贾政之子贾珠摔伤了腿。” 水郅抬眼看了张宁一眼,道:“叫国子监祭酒寻了潘玉错处,将人逐出国子监。你去安排吧。” 张宁躬身退出殿去,殿中几重纱绢垂散,烛火无风自动,水郅合上手中书,抬眼看向案前跪着的人,问道:“可是探查到什么?” 水郅书案前跪着的黑衣人低声道:“除了武节将军徐平之子徐建安,余下四人皆未曾告知长辈。徐建安的叔叔徐宁吩咐徐建安遣小厮往宣武将军姜习之子姜楼处送两千两银子,而后装病告假。” “徐平往日就是和事佬,这个倒还可以救一救。你们继续盯着那几家的动静。”水郅吩咐下去,又看了半卷书,方才起身洗漱就寝。 卧在床上,水郅却不觉半点睡意,过往种种在脑中往复,过了许久方才沉入酣梦。 得了水郅准许,胤礽从松瑶书院出来,让胤禔为他琢磨了借口,便独往星枢楼瞧着人制书,又听贾蔷遣来的小厮说国子监李祭酒将武德将军潘侨生之子潘玉撵出国子监,心头大快,赏了人几颗银锞子,叫他的长随李诚去告诉胤祉。 方森杰和霍百里这几日正忙着将户部查检完毕的账本名册等册本再度清查一遍,虽晓得胤禔所言为托词,一时间也不得空与人周旋套话,想一想胤礽现今能做的事儿不外乎就是书楼和店铺,都不会惹出什么大事儿,便也没与人仔细计较,布了课业便许人自便。 胤禔倒是想往书楼去,但是想一想,觉得去寻胤礽说不准又要受气,不若在家里哄着他母亲和水清乐呵一日,出了梅鹤园便往周月竹院落而去。 穿过花园,胤禔一眼瞥见有纤细人影闪过,拧了拧眉头,晓得这是外头送进来的那些个不安分的歌姬闹的幺蛾子,暗暗记下,出了花园,就叫人将园子锁了,待他到了周月竹院落,听周月竹身边伺候的嬷嬷说周月竹正小睡未醒,便将事情低声说给两个嬷嬷,叫人去查检。 躺在外间软榻上,胤禔将榴花宴上各家夫人往来明细又瞧过一回,提笔勾出一二可疑之人,闻听周月竹行了,便将东西收在袖中,端坐待人召唤。 周月竹念着后院阴私牵扯太过陈年旧事,水臻不告诉胤禔,便也不该由她告知,处置仆从妾室时都不许胤禔在场。 胤禔在周月竹跟前自是极听话,退出屋去隐在转角瞧了眼那被捉住押来的女子模样,便出了院落。 胤礽听胤禔说竟有人将扬州瘦马送了来给水臻,立时倒吸口凉气,急声问道:“这到底是多大怨仇,竟下了这么大的力气!” “这扬州瘦马实在不好寻得很,可是这一步棋不该现在动的,我父亲又不在府中,我母亲和弟弟也是平安,他们这时候贸然行事为了什么?”胤禔皱着眉头,长长叹气。 胤礽也想不出什么缘由来,伸手挽了胤禔手臂,道:“既来之则安之,你我警醒些,这般大的动静,王妃不告诉你,却必会叫先生们知晓,先生们总不会出错的。” “你这话说的倒是轻松!”胤禔瞪了胤礽一眼,随即便泄了气势,仰躺在宽长的座榻上,顾左右而言他,“先生怕是早猜着你要为他立著为寿,你可还有什么先生未曾猜到的安排做彩头?” “也算不得什么安排,不过是些取巧的小玩意儿。”胤礽也不再说北静王府内院之事,抬手按上胤禔手臂内侧,见人嘶声躲闪,劝道,“大哥,还有弟弟呢,别在心里压太多事儿。” 这一日掌灯后不久,方霍二人便将册本诸物厘清,松了口气,一时间都懒得挪动,正好宽榻容二人平卧绰绰有余,又早铺有竹席,备有薄毯软枕在旁,很是诱惑人躺倒稍歇。 方霍二人嫌弃一回北静王府里没出息的仆从,竟是皆听了胤礽的话在各处都置了竹席和薄被,合力哄着主人家犯懒。 心中嫌弃,两人躺倒时倒还不忘抱怨一回这软枕不若瓷枕清凉,不过往来几句话,便皆无言入梦。 方霍两人自幼习武,虽年长后因琐事缠身,无法日日练武,耳力却也没退步,且霍华星往各处奔波辛苦,再警醒不过,听见室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变醒过神来,正摸了竹席下匕首,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低低响起。 “你小心些呀!” “你别吵!” “不许说话!” 霍华星险些忍不住要捧起来揍人,闭着眼听着人放了什么东西在桌上,又窸窸窣窣的出去。 方森杰闭着眼,轻声笑道:“师兄不去瞧瞧几个小子给你备了什么生辰礼?” “都几日未好睡了,明日再说。” 话是这么说,霍百里第二日醒的却是很早。 看着案上书册,方森杰笑起来:“果然好大手笔,还请得御笔提名。” 霍百里将几册书匆匆翻过,捏了一册递给方森杰。 方森杰接过,翻看几回,怔了怔,这一册书竟是平日里他们师徒间的闲话,被人记了下来。 方森杰叹笑一声,掩册,抬头看向霍华星道:“星枢楼刊了你的书,这镇楼之主,除却华星,沐言想不出第二人选。” 霍百里合上手中书册,并未抬头,只道:“你这话并无因果,且,天下才子何其多,翰林中也少不得辩才了得之人。” “只是,诡言道正之人,沐言此生只见二人。那一个年纪尚小,心性修炼怕也不够,还是华星为最妥帖人选。” 霍百里并未接话只当方森杰旧事重提,并未入心,打开最后一个盒子,将薄锦取出,在案上摊开,面上这才露出些震京之色。 第一百四十一章 方森杰见霍百里面上神情不对,探头去看,亦是一惊,细细看过一回,同他记忆中书册互相印证一番,长长一叹:“这几个小子有心了。” 霍百里只觉心和眼都是热的,前回他几个学生言语间再度试探如何留他在京,他当时手上正捧着本游历杂记,随口道说要行遍山河印证书册古籍中采金寻银诸事,不想今回那一干小子就替他将那一时之念做来。 棉锦上墨线勾勒出大齐山河,点点黛墨注明考证金、银、铜、铁矿产所在。两份棉锦,一份处处详尽,另一份则是边陲各处尤其密密麻麻。 一份予皇帝丰盈内库,也好变通行事;另一份,正可堵上聒噪用兵不智的朝臣之口,思虑周全,不逊于他与方森杰。 后辈如此体贴,若得他与方森杰倾囊相授,洞悉为人道理,承前人十数年阅历感悟,再修上乘武功,来日必是传世松柏,而他如今已年近不惑,或许真的可以歇一歇。 这般留师的手段方才是可算大手笔,即便是水郅也无法拒绝。方森杰笑了笑,执壶斟茶,嗅得竹香甜蜜,不由轻笑,白玉杯中浅青蜜酿,着实赏心悦目。 推了茶盏到霍百里手边,方森杰正欲偏头去看窗外正繁盛的花朵,心念一动,细细打量案上榻边,月白单曲深衣配以水蓝鹤氅,竹青深衣搭了雪缎半臂,双绣素色锦囊、扇套、丝络、抹额、发带、手帕、腰带一式两份,案上紫檀架勾了狼毫湖笔皆为新制,画卷书册比昨夜时多了六卷八册。 他二人这是一年过两回生日了。方森杰摇头轻笑,拿过丝络换到玉扇上。 霍华星指尖在棉宣上点画游走,直至门外有侍从来请二人洗漱用膳,方才叹了一声,将棉宣收于锦盒中,缓缓拍手三声。 青衣小厮捧了水盆入内,跪地听过霍华星吩咐,并不接人递来锦盒,沉声回道:“老爷请两位先生今日往星枢楼一聚。” 皇帝微服出宫倒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水郅的本事他们都知晓,动起手来可与水臻平手,只是这般大张旗鼓的微服私访却是头一回。霍华星与方森杰对视一眼,见彼此眼中皆是茫然,便也不再猜,左右过会儿便得解惑,何苦纠结这一时。 这一日因是霍百里的生辰,胤礽、胤禔、胤祉、水清四位入室弟子皆得了假,陪着霍方二人用罢早膳,趁着两人心情尚好,乍着胆子请人同往星枢楼小坐。 不知是这几人商量好的,还是当真心有灵犀。霍华星觉得眼皮子蹦了几蹦,撩起眼皮瞅了胤礽一眼,转头去看方森杰。 方森杰对他师兄瞳中问询之色笑而不答,只等霍百里来做决定。 胤礽几人自是不知水郅已遣人来邀,却也早有几分揣测,现下见了霍百里这般反应,旁人尚罢,独胤礽被人那探寻之意深重的一眼瞧得委屈非常,他又不是大师兄,做什么凡事儿都是他顶在前头? 年前方森杰开堂焚香告慰前辈,与霍百里一同将霍青、胤禔、穆诚、胤礽、水清与胤祉六人收在门下,这一回按着年纪排定名序,胤礽排行第四,原以为日后可仗着排行多得些护宠,不想如今霍青在北疆领兵,穆诚闭府奉药,而胤禔,胤礽偏头瞅瞅身边人,悄悄叹了口气,他大哥这辈子好容易事事顺心,偏生有体虚之症,虽有药食等物供养滋补,到底仍需时日固元,他这做弟弟的哪里舍得叫人当真费心劳神? 胤礽念着好歹他这算得上彩衣娱亲,顶着方霍二人明显戏谑的眼神,舍了脸面做稚子缠磨之态,花言巧语劝人往星枢楼一行。 胤禔捧茶在旁,眉眼弯弯,他自是晓得胤礽一番心意,这般护宠,他很喜欢。 水清瞧着,若有所思,日后仿来劝哄父兄母妹,叫胤禔好一番感慨自个儿弟弟竟是将胤礽做派学了十成十。 胤祉执盏藏笑,尚有心算着胤礽这是第几回食言——头前刚说要以理服人,转头就使了十八般缠磨诡言,半点儿颜面都不给自己留。 待得方森杰瞧够了热闹,霍华星被哄软了心肠,方才启唇唤了侍从来吩咐备车出府。 几人各去更衣,胤禔与胤礽并肩缀行在后,待先行的水清与胤祉转过回廊迂回处,抬手揉了揉身量已至他眉间的少年的脖颈,悄声道:“保成这般体贴,哥哥晓得。” 胤礽抬手握住胤禔的手,笑道:“弟弟做这些不是为求个人情,只想大哥好。” 胤禔怔了怔,忽的笑道:“望闻问切,保成如今不用切脉就可断人病症,杏林之术想是大成了。” 胤礽不理胤禔佯作嗔怪之言,道:“大哥眼下青黑半点不掩,叫人想做不知都难。” 胤禔笑了一笑,强辩道:“年下便要往金陵下场一试,便是不得案首之名,廪生一榜却是要入的。” “自谦过头就是自傲,这可是大哥你说过的!”胤礽到底绷不住,甩手先行。 胤禔笑眯眯的背了手踱着方步行在最后,瞧着前行之人袖裾微扬,忍不住轻笑出声,胤礽,他这个弟弟今生样貌虽与前世无半点相同,只是一旦平眉静色,总叫他忆起人前世那叫人瞧着就累得慌的模样,还是这般跳脱些好,即便不过是片刻。 管家备下的是两架马车,方霍二人同乘,四小儿居后。 马车上,水清与胤祉絮絮各自妹妹读书女红进益,胤礽与胤禔并肩盘膝坐,默然不语。 胤礽心中颇有些紧张,他虽常言算心无畏,到底世间人心哪里那般就叫人分毫不差的算着?星枢楼中兰室中那人所做的决定他无法断定。 建星枢,重塑一方泰斗之言,三月之期,到底有些托大急躁了些,然而机会难得,时不待我,此一事背后利弊,他比谁都清楚。 旁人犹可抽身退步,他与胤禔已是同水泱绑在一处,注定了同生共死,霍百里与他二人有师徒之谊,若是仍领着皇帝心腹暗卫的统领之职,只要日后皇帝同太子之间生出星点嫌隙,波及朝堂,第一个被牵扯进去的定是霍百里;若霍百里弃武从文,星枢楼主明晃晃的戳在那儿,言论皆是光明正大,星枢楼中考察诸生品性者不知几何,谁人心思如何皆可闻达上听,很能减三分猜忌。 不过,这只是他自个儿的一厢情愿,将来会是如何模样,总得走到眼前才能看清。 打从星枢楼建成,水郅便有心前来一观,只是诸事繁琐,倒是直至今日借霍百里名头方才头回来得。 闻得三楼七室之名,观过名号位置,水郅心下叹过这布局之人玲珑心思,抬步往兰室而去。 瞧着屋中器具典雅,并无焚香炉鼎,却似有岁月沉香,颇有静心之能,木榻矮桌,帘幕半垂,一应器具皆随秦仪汉韵,水郅难得开口问询,待晓得皆为胤礽布置,忍不住笑了笑,道:“倒是显得乾元宫布置小气。” 待水郅翻过一章书册,方霍一行人便到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方霍二人亦是在这楼宇改名换姓后头回来此,十余年前天机楼中几人把酒言欢指点河山之景已然模糊。站在楼外二人尚在嗟叹年岁悠悠抛人去,入了门,瞧见对门屏风上言辞不工整不对仗的书楼规矩,摇头轻笑间散去不少心头阴霾,倒也能明白胤礽等人几分心念,转过屏风,果然瞧见锦缎布衣新旧杂驳,低声论讨不少,慷慨激昂之士少见。 扫视一眼大堂情状,方霍二人便提了袍子拾阶而上,脚下无声,着意打量,只见板覆木色粗麻,两层阶梯饰物皆是一般材质,方霍二人对视一眼,瞳中皆是欣慰之色,细微处最露人心意,几个徒儿终是不负期望。 原本天机楼三层皆为闭室,只一楼大堂有一二散席,改作茶楼后,除了中间添置一台子请说书先生上座,不曾大改,胤礽几人接手后筹划修改,一楼去壁架柱,虽无帘无幔,然一木桌可容四五人围坐,木桌间相隔甚远,低声言语互不相扰,二楼各室加固一番并无整改,三楼改动最重,方霍二人随引路侍从行至一室前,环视一遭,对室内整改颇有些期待。 侍者推开门,躬立在旁,方霍二人抬眼望去,高梁广室,帷帘半卷,水郅着了玄色深衣,窗前沐光而坐,一眼望去无端年轻几分。 恰逢水郅偏头望来,唇边带笑,霍百里这些年与水郅私下会面不少,见着人这模样尚且不在意,而方森杰除了去年为水臻筹谋兵略时入宫觐见一回,这般四目相对已可谓恍如前尘事,心底那点怨怼到底是淡了。 诸人礼毕,水郅与方霍二人相识多年,自是见识过老友万般风流,今日一见,玉冠敛锋芒,深衣道风华,一着鹤氅语逍遥,一披半臂言恣意,不免凝目片刻,心下暗叹北静王府果然养人。 方霍二人敛衣落座,仔细品味一回这仿魏晋风貌的楼阁,一时间颇有沧海桑田之叹,敛去翻涌旧忆,穿窗望远,心忽的静下,终是不再纠缠旧日之念,昨日之事不可留。 水郅叹过老友风姿,再看老友门生,四小儿皆是王侯后人,一身朱子深衣只衣缘略有不同,偏又穿出四样风采,倒是叫水郅一时寻不得恰当词语来赞。 胤禔与胤礽四人自是晓得此处楼宇中旧事斑驳,胤礽将怀抱锦盒置于案上,待胤禔代诸人道说择书鉴读,齐齐退下。 四人出了兰室,很松了口气,动静不小竟是吓了自己一跳,送四人出来的张宁也不禁莞尔,接了门口奉茶人手上托盘转身入室。 胤礽几人自然不会当真下楼亲自挑书,这时候皇帝莅临星枢楼之事怕已不少人知道了,他们四个才不要下楼去自寻麻烦。 转入梅室旁侧松室落座,看过录了楼内书卷的名册,点了书卷名头,叫侍从取来。 胤礽跪坐案旁煮水洗茶,水清捧着名录对胤禔叹道:“哥哥,您的字儿还是比不过琏哥哥。” 胤禔很不想理水清,他这弟弟成日里胳膊肘外拐,偶尔难得偏向他却总是帮了倒忙,合着他这没兄弟缘儿是天定!想了一想,胤禔更觉气不过,见胤礽递茶过来,索性闹了脾气,并不肯接。 胤礽不恼不叹,放下手中杯盏,为水清和胤祉分过茶,方才再度捧了杯子递至人前,胤禔这才接了杯子去,径自生闷气。 胤祉垂眸叹气,他有时会有一瞬恍惚,有些分不出这两位兄长来,总是一个闹脾气,另一个来哄,颠来倒去的也不嫌腻烦。浅啜品茶,胤祉心底暗暗一叹,这戏码他瞧了四五年仍觉有趣心安,倒也没得道理说人。不过,胤禔这些日子脾气很长了些,北境已多时无忧,想来无关,怕是江南有人传了信回来。 胤祉无声一叹,真是不管到那儿都会有糟心的亲戚。 水清也晓得他怕是又戳中了他哥哥的忌讳,想着他小妹水芸前几日与他悄悄说的话,父亲不在家,母亲要顾念小弟弟,他们大哥就是顶梁柱,他这为弟者该当行辅佐事,偏他这口无遮拦的习惯总是改不好。 此时侍从捧了书册来,胤礽忙挪去案上杯盏,胤祉与水清展了绸锦覆在桌上,各取锦帕拭手,端坐捧了册本默诵。 胤禔仍倚着靠枕歪着身子,未去取书,倒伸手拿过水清撂下的那册名录细看,虽是半阖了眼,却不曾错过水清将脸藏在书后抿唇偷笑的小动作。 胤禔近日心烦得很,原本他半推半就的接了往金陵会试的旨意,是有少年意气在,有玩赏山水心,亦存了试探水郅的念头,不想,枉他两世皆为公侯之后,与皇帝对谋,到底输了半招。 今早,往江南去的送节礼的家仆归府,虽然他派去探寻金陵事的仆从尚未来回报,单凭京中往事传言他就已推断出大致情状,很有些后悔先前一时逞强。金陵世家盘根错节,但行事终究有些顾忌,更何况他想着自家外祖致仕后归隐江南祖籍,也算不得无所依仗,故此不曾太过担忧。直至年初他偶然察觉其中有异,只粗略探得消息之后就知错打算盘,他那外祖家竟是比胤礽府上还要麻烦几分,身为前朝夺嫡败者竟入书院好为人师,就是种了一院子的竹子也拦不住萧萧风声! 只是,这些,胤礽先前到底知不知道?胤禔忆及那时唯有胤礽对他要往江南去忧心忡忡,不免有一份猜疑。 胤礽仿佛未觉胤禔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径自敛袖研墨不急不缓,胤禔收回眼神,骂了自己一回,胤礽比他年纪还小,其父手上并无得用人脉,手上那点儿人不过是这两年刚才练出点儿本事,更只在京城几处打转,哪里会比他知道的更多?是他又迁怒了。 整肃了心情,胤禔心神凝在他手中名录上,论字,前世他们家上下三辈儿人就没一个能比得过胤礽的,并非天生之才,虽说确与个人品行心胸相关,胤礽幼时练字那疯魔劲头他也是亲见过的,行草颜楷自不必说,他曾亲见那人临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几可乱真,亦是因此,那时塞外皇帐中他闻听胤祥出首,以胤礽平日所用柳体所书信笺为证告其意图谋反,尚且暗笑胤祥及其身后推波助澜的胤禛胤禩愚蠢,若是当真遇谋反大事,胤礽如何会用了平日笔法?定下暗语,另书一体并非不能!这他都能看透的事儿,康熙皇帝如何会不知道?雷霆震怒,那位看似一向偏心胤礽的帝皇却是顺水推舟。 胤禔晓得他会忆起前尘自是免不了与水郅近日行事相关,盖因他对前世的念念不忘,此间风起云涌不逊曾经,过去几年他也遇上许多弄人世事,都不曾迁怒于人,现下举动着实好笑,竟是因为胤礽所书名录字体望去眼熟,却又是笔笔陌生,到底他不如胤礽坚强,口上道说以前世为鉴,仔细经营此生,却又下意识的去寻前世的蛛丝马迹,以安定现今并非全然臆想。 胤禔闭上眼,无声一叹。 胤礽瞧着胤禔坐正揽书静心,笔下不停,对胤祉探问眼神微微颔首,示意人安心。 兰室中,水郅将身边锦盒置于案上,将对霍百里笑道:“三弟和霍青在北境收了几色草药,着人同军报送回,朕瞧着正合你的病症,便带了来。” 方森杰探望一眼,抿唇浅笑,一匣皆是百年珍物,虽说皇帝宫中不缺珍物,然这等品相,拿来赠人确实可谓大方。霍青这礼送的妥帖,又表明了其尊师重道一分心意,又全了皇帝体恤下臣的情,光明正大,合情合理,无公器私用之罪,无奉承作态之嫌,很好。 霍百里开匣看视,心中颇为感慨,前几日他尚且念着北疆局势种种,还疑窦此一回霍青出行竟未曾送只言片语给他,现下看来,竟是早先就同胤礽几个商议好了留师计。 这星枢楼看起来很有几分意趣,听一听天下学子论说必也不少乐趣。霍百里定下主意,抬眼与水郅对视,将他手边锦盒推了过去,道:“皇上这份礼着实太重,我这里得了样有趣的物件儿,正好可做回礼。” “竟这般客气。”水郅叹了一声,倒也不矫情,拿过锦盒,打开。 日头转了向,几缕耀色探过窗棂,方森杰侧身放了层纱帐,回身执了水郅带来卷册研读,对那二人言语仿佛未闻。 水郅取出帛锦浏览,容色不变,手却是颤了颤,心下叹一回方霍二人择徒厉眼,一时又庆幸那几个孩子不曾因出身以及长辈缘故而被埋没了去,将帛锦归原,想了想水泱与他说的胤礽等人留师意愿,下了决断,抬首笑道:“华星可愿留在京中为星枢楼主,辩天下道理,授业为师?” 难得水郅言语直白,霍百里抬眼与人对视片刻,垂下眼帘,拱手笑道:“臣遵旨。” 此一事算是顺了彼此心愿,可谓皆大欢喜,水郅又提了提北疆诸事,道说水臻叫人送回的石头该是铁矿,说水臶信上讲随军而去的经验老道的耕者对明年的收成做了保,而绛彩国那位来朝世子现下刚刚过了两军前阵,尚不知结果如何。 霍百里笑说屯粮戍边一举两得,绛彩国的降书最迟待得北军大战一场也将送来,这弹丸小国想是再闹不出什么事儿来,语声欣贺,末了却低低一叹。 方森杰原本置身事外读着书,此时也合了书卷,抬了眼眸。 第一百四十三章 他们说起老友同袍,水臶、水臻与霍青皆有信来,独不见镇在西海沿子的霍思和该当疾驰回京的穆兴一言半语。 西疆这些年素来安定,七月流火,不是海寇惯常猖獗的时候,西海沿子军情一旬一递,俱是休养生息之事,瞧着也算稳当,霍思虽无私言一二,军报却是那笔旁人仿不来的铁钩银划,见字如面,知人安好。 而穆兴回程一路皆未曾有信入京,实在让人忧心焦急,又不好露在面上,穆兴此一回军功太过,又因着些旧事,如今居西南封地的水郅六弟康王很容不得他顺顺当当承了王爵,康王昔年在朝举荐扶持的几位将军近日一直在上折弹劾穆兴嗜杀,另有文武相和,水郅可在朝上压下诸人污蔑,却也不能以言论罪,察觉那几户人家暗中行事也不好张扬,若叫有歹心之人晓得有人所谋相同,联手定下毒计,千里防贼总不是办法,是以水郅也只得调派京外暗羽精锐前去接应。 水郅知晓方霍二人心中挂念非常,道:“我已遣人去迎瑶玶,想是再过四五日便可归来。” 方霍二人闻听水郅作保之言,放下几分心来,瞧着这广室书香不可辜负,三人当真仔细辩说其词句来。 皇帝出宫实在不好太久,水郅出宫前更是应下与太后共用午膳,侍从来请时,水郅看了眼座钟,只得怀憾而去。 水郅赠物自然不会只借花献佛,皇家藏书由水郅领水汜与水泱抄了一箱,另赠有城外温泉山庄地契。 方森杰笑叹一回水郅大方,两人起身出门,往胤礽等人所在松室为人解说一回疑惑,领了四个孩子抱书登车离去。 霍百里与方森杰近年少有露面,但是名望尚在,相关传言总是不少人留意,两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松瑶书院虽已并非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然童试、乡试年后便是,众人不免观望这京华双杰倒腾出来的出院是否名副。 而胤礽平日里吩咐星枢楼主事办事未曾有十分避讳,常在大堂翻看书籍者多数识得他,现下见胤礽亦步亦趋的跟从在那气宇轩昂的两人身后,很容易的猜到了那二人身份,折叹一句名不虚传,对着书楼的名头“星枢”二字思量开来。 星字若非寄情,亦非指星宿,想来便是与玄学有挂碍;枢字,中枢调派之职,着实叫人不得不多想啊。 周月竹闻得方霍一行归来,遣了女儿水芸送去午膳,两刻钟后瞧着水芸捧了木匣归来,也不急检看,唤了婢子布膳。 用罢午膳,霍百里让胤禔三人去休息,独留了胤礽。 胤禔三人行礼退去。 胤禔见水清一双眼贪看庭间花草,索性一手牵了一人,悄声问胤祉些琐碎事。 水清放心的任人牵着走,心不在焉的一心二用,听到他哥哥念着他小师弟看着他琏哥哥好好用膳,想了想决定不提醒他哥哥直面事实——他琏哥哥是能就着闲话吃下一盘点心的人物,这人会不好好用膳?就算是味道古怪的药膳,他琏哥哥也有本事同太医缠磨着改了味道,他琏哥哥胖不起来真的不是厨子的错! 只是人用功太过。水清摇了摇头,决定明早早起一刻。他从不嫉恨胤礽,即使有不少仆从曾若有若无的在他面前闲话胤礽分薄了他该得的爱宠。当他不知事的糊涂人么?他琏哥哥手里就是有一块儿点心,都得掰了两半儿分给他和他小师弟! 他琏哥哥宠他,哄他,却不会纵着他,遇事会同他细细讲道理,他似懂非懂,倒直觉人是对他好。有人做榜样,他也觉着拘在屋中读书习字的日子十分有趣,幼时不知好处,现下愈发知事,方知曾经他琏哥哥为那明白开心的日子耗费了多少心神。 人心很小,可挂心的人少,自然无需开拓仰天俯地的心胸,若一路遇上许多志同道合者,人又一心待他好,便得放开怀抱,努力让自己再好一点,方配得上这一世的运道。 水清很有自知之明,他为嫡非长,一世很可随心恣意,且他从他琏哥哥身上深切见识到什么叫能者多劳,自觉现在的日子就很好,需知人生幸而知足。 水清现下也有了自个儿的院子,想着待会儿胤礽是要去哄最近心情很不好的胤禔,便拉了胤祉去他那儿休息。 胤禔心中惦记着事儿,早前也和胤礽商量好不要胤祉被牵扯太深,吩咐两个弟弟几句,便放了人去。 虽说胤礽是方森杰认下的学生,方森杰却是早已撂开了手不管,也不理霍百里寻人何事,起身回了自个儿寝室休憩。 霍百里与胤礽师徒二人晒着过了纱柔和许多的阳光,隔案对坐。 霍百里侧身倚着枕头坐,他晓得胤礽耐性一向好得很,且这一年来二人间试探揣度已尽够了,直言道:“顺了你的意,我应了皇上做那楼主了——” 胤礽也不曾正襟危坐,正单手托腮微仰了头看霍百里,闻言,微含慵懒之意的瞳子‘噌’的亮了,少有的打断了霍百里的话,语调满是欢欣:“这账本可算能交给个大人了!虽说这书楼的事儿是我提的,可也不能把事儿都推给我呀,我还得上学呢!” 霍百里眨眨眼,瞧着对面孩子雀跃的从其今日一直不曾离身的小包裹中拿出账本,急急推到他面前,笑盈盈的对他说:“正好今日同书楼主事清过账,先生,这账本以后就归您了!” 霍百里剩下的话全噎回肚子里,翻过两页账册,忍不住为胤礽絮絮道说书楼烦琐事失笑摇头,他原还当胤礽急急的算了他做这楼主为的是什么,实在没想到竟会是为了这样原因。 书楼诸事繁琐,虽有暗羽等人辅佐,但是那些人的尽量,霍百里自是晓得,如今书楼盛象,多半还是面前这孩子的细心筹措。 难怪这小子近日瞧着是愈发消瘦了。霍百里抬手揉了揉胤礽的头,顺手捏了捏孩子的脸颊,笑道:“瑾安,我很喜欢你这份礼物,若是明年你拿了案首回来做寿,我会更喜欢。” 胤礽抬了双手护脸,人却往霍百里身边蹭了蹭,笑道:“先生,案首太难,待弟子乡试时取了解元来,如何?” “你倒是还有几分自知之明。”霍百里慢悠悠的出声,毫不意外的瞧见面前孩童垮下的容色,伸手将蹭到他身边的小小少年拥在怀里,抬手拂过肩背骨骼。 “先生竟会摸骨之术?”胤礽好奇的问道。 “你身子底子是你们是兄弟中最好的,早些习武,也免得耽搁了。”霍百里拍了拍胤礽的肩膀,轻轻叹了一声。 “多谢先生。”胤礽坐直身子,面色郑重的回道。 不过片刻,胤礽见霍百里沉思无语,对霍百里会教给他什么十分好奇,忍不住婉转问道:“先生可看出什么来了?” 霍百里起了逗弄的心思,抬手抚上胤礽后脑,故作凝重之色道:“摸出块反骨。” “……先生,别闹了。”胤礽咬了咬牙,低声嗔道。 “我瞧着你这几年基本功练得认真,适合的武学已择定。只是,”霍百里这一回是真的郑重了神色,“你可想好了日后究竟要如何?” 霍百里这话问得模糊,胤礽却晓得人问的是他究竟是想走文武哪一路,心头一热,正色道:“瑾安性好多思,实非掌兵良才。初时念起投军,不过欲从祖辈枷锁脱身,立志本就不纯,实在不妥,且,我终究是贪恋舒适之辈,索性牙尖嘴利,擅机变,还是好生读书走科举仕途。” “你也不必这般看轻自己。”霍百里想起昔时他与方森杰一番对话,暗叹一回,道,“既然你心里有了主意,便再刻苦些,琐事有我和沐言,莫要再分心了。” “多谢先生。”胤礽笑盈盈的应下,起身摊开凉席,推枕落纱,摇了霍百里袖子,道,“先生歇歇,晚上还有西宁王的宴请呢。” 静斋中,胤禔阖眼假寐,听得衣裳窸窣声渐近,睁开眼正好对上撩了帐子往榻上爬的胤礽的瞳。 胤礽并不觉十分意外,回身理了理纱帐,这才挨着胤禔躺下,伸手揽了人肩膀,柔声道:“大哥,咱们先午睡,睡醒之后再说事儿呗?” 胤禔并未应声,瞅了瞅胤礽的面色,闭上眼,倒也也不嫌胤礽贴着他热,更觉安心几分,只片刻便入了梦。 听得耳畔呼吸平缓,胤礽睁开眼瞅了瞅人,动了动身子蹭了个舒服的姿势,这才安心的睡了。 待胤禔一觉醒来,入眼皆为暗色,思绪混沌,一事不知今夕何夕,闻得有纸页响动这才清明几分,偏头瞧见胤礽正抱着卷书册就着那一点透过纱帐的光亮研读,本欲出言责怪胤礽一回,不想这一觉睡得太过,浑身无力,口舌酸软,起身的动静便大了些。 胤礽熟门熟路的将书卷收进床头格子,探身出帐取了盏果水来递给胤禔,笑道:“大哥醒了。” 胤禔饮了半盏清甜果水润喉,道:“什么时辰了?” “正该用晚膳,我也该回去了。”胤礽撩了帐子,扬声唤了人进来侍奉。 胤禔捏着杯盏瞧着胤礽指派人,忽的低声道:“你不是来给我纾解愁绪的?就这么急着走?” “大哥不过是没休息好,才心绪不佳,弟弟陪着你好好歇了这一觉,想来也该忧愁尽去。弟弟功成身退,也是该当。”胤礽含笑邀功,伸手接了细瓷在手。 第一百四十四章 胤禔瞧着胤礽下了床,一边净面更衣,一边吩咐人备车回府,然不住叹气出声,懒洋洋的撩了帐子,坐到床边,由侍从帮着穿鞋。 净面漱口,胤禔举着手由侍从伺候着更衣,闭眼缓神的当空想了想之前仆从道来的糟心事儿,忽觉不过如此,同前世种种甩不开斩不断的纠葛相比,他这辈子不过是有个不着调的外祖父罢了,哪里至于愁苦满怀? 睁开眼,胤禔正瞧见胤礽捏着块龙须酥品味,顿觉腹饿难忍,挨着人坐了,理直气壮道:“我饿了。” 室中仆从齐齐低头忍笑,他们家世子素来不喜极甜之物,近日胃口也不好,难得出声要吃的,若是旁人定欢欢喜喜送了上去,偏这人是最受不得委屈的贾二公子,怕是有得缠磨。更何况,这龙须酥是王妃着人特意为贾二公子秘制,往日没少被世子捏着取笑,现下要从这位小公子口里夺食,怕是不易。 胤礽听得胤禔言语,动作顿了顿,仍不紧不慢的将手上半块龙须酥送入口中,瞧着一室仆从快手快脚的拾掇好手上差事退出门去,极轻的嗤笑一声,有时候,尽是这机巧人坏事。 此时正值盛夏,胤礽早前请了陈太医作证,不许胤禔太早用冰盆,故此,屋中闷热,虽有窗门大开,然而,隔层纱便使屋中多一分气闷,胤禔半倚在迎枕上,眼帘半垂,神色恹恹。 胤礽瞧着胤禔眉头微蹙的模样,暗暗叹了口气,取了酥糖送到胤禔唇边,道:“大哥且吃两块糖垫垫,待会儿还是要正经用膳,是药三分毒,总比不过五谷杂粮调理得好。” 胤禔应了一声,也不同胤礽客气,三两口吃了糖,又冲着茶盏点了点下颌,就着胤礽的手饮过茶,末了倒不忘将自个儿前言改过:“你喜欢吃糖倒也有些道理。” 胤礽闻言,只觉好气又好笑,胤禔现在支使起他来实在顺手,着实有恃宠而骄之嫌,偏他大哥有时候又实诚的可爱,素来不爱甜,饮药后也常用果脯去味,这一回开口讨糖,虽让他欣慰此人总算从牛角尖儿破了出来,又担心人空了几日胃肠添了新病症来,一时寻不得人怪罪,只好念一念磨着他一同学医辨毒的胤祉,让他平添了婆婆妈妈的习惯来。 不过,这人厌食失眠之症总会在与他同卧之后好转,次数多的让他实在信不过是巧合。 “大哥,北静王府里的人是不是都知道我颇通毒理啊?”胤礽轻声询问,面上笑容漫不经心,眉角却透了两分厉色。 胤禔笑了笑,抬手揉了揉胤礽头顶,道:“我平日起居用度皆如今日一般,你既未察觉端倪,想来不该是出在这上头。”语至末了,胤禔想到另一种可能,不免神色复杂的瞧着身侧孩童,只见这孩童未有蹙眉,只若有所思的一手捧了他的手,一手三指搭了他的腕,叫人看着颇觉安心。 原来不知觉间,他已将胤礽当做他在这世上可倚靠的人。 胤禔叹了口气,他与胤礽常言自勉莫要因此间父母师长宠爱软了心智,倒是没想到自个儿栽在了身边这人不遗余力的宠护中。 也罢,安心享受弟弟的宠护并不是什么丢人事,若言亏欠,才是生分。 “许是这几日心念挂念我父亲太过,睡得不好,今儿有你在,歇过劲儿来,便也看得开了。”胤禔坦白的毫不纠结,他二人见过彼此最为狼狈的模样,还有何见不得人? “大哥放心,北静王在北境顶多受些闲气,现在霍青过去了,想必明年必得大胜归来。”胤礽伸手揽着胤禔的肩膀轻声安慰。 胤禔瞧着胤礽容色镇定,正奇怪胤礽品词度句之能稍逊,竟未有出言腻歪,瞥见人红了的耳朵,心中安慰,抿了唇忍下笑来。 胤礽很是没想到胤禔会如此直白的道说对他的信任,他与胤禔此生兄弟相得,配合默契,但是胤禔此回所言信任已完全超越他所以为,即可媲美生死相托,直叫他心绪翻腾,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忙转言安慰,词句间镇定一回,方才恢复了平日玩笑应对:“大哥可是要好好休养,若是王爷回来见你瘦了,定会十分心疼,到时候每日再添汤食药膳,弟弟也是无法了。” “还说我,你才是不爱惜自个儿的那个。”胤禔伸手点了点胤礽的额头,亲自送了胤礽出府,一路絮絮赘言。 胤礽闲闲应着,拐去水清处带上胤祉,等车别去。 胤祉抬袖遮面打了个哈欠,侧身歪倒在胤礽怀里,枕着人的腿,闭目养神。 胤礽抬手解了胤祉束发的带子,轻轻为人按揉头上穴位,胤禔忙着北静王府的家事与交际,还要诵书备考,他忙着看书编书,也是挑灯二更天,不过他兄弟二人是忙在面上,胤祉却是要忙着为两家人看顾药方,纾解心中愁意,累在心里。 水清、水芸和莹曦,这三个孩子如今这般玉树兰芝的风华多半是要归功于胤祉的。胤礽悄悄叹了口气,他这做哥哥的真是有些不争气。 胤祉抬手握住胤礽的手,轻声道:“果然只有二哥能哄好大哥。” 胤礽弯下腰,轻声笑:“三儿眼厉,不知道二哥能不能哄了弟弟好好休息?” 胤祉闭着眼笑了笑,不再言语,沉沉睡去,再睁眼,瞧见天青帐子,偏头就见帐外烛火晕染的一副夜读图。 胤祉又呆了呆缓神,正打算起身,就听胤礽笑语:“醒了?” 胤祉抬头看去,见胤礽侧身撩了帘子对着他笑,忍不住去想这一回是不是胤礽逞强将他抱下的马车。 胤礽瞧着胤祉有些困惑的模样,探身将人扶起,道:“小厨房上温着粥,这时辰不好再食油腻,就着几色拌菜哄哄脾胃吧。” 胤祉直到被胤礽收拾好了衣衫,方才正经醒神,瞥见窗畔矮桌上的书册,晓得胤礽能那般及时的发现他醒了,想必是人时时探视,当真难为他一向爱书的兄长读书时一心二用。 用过一碗热粥,再沐浴更衣,胤祉只觉慵懒困意再度袭身,裹了云锦里衣躺倒床里,忍不住问道:“二哥,今日霍先生可是许了何时教你武艺?” “三儿,你那易经的修为如今可做神算子了。”胤礽站在床边挣扎一瞬,终是躺倒在胤祉身旁,又轻声说起近日书院书楼事,语至末了,口齿绵连,已不成句。 胤祉抬手轻拍着胤礽的后背,瞧着人顺着力道缩了颈背,忍不住叹口气,摊开凉被给人盖上,伸手拉动帷帐里侧绳索。 清脆铃声一响即止,胤祉好笑的瞧着胤礽不满的哼了一声将头缩进凉被里。 竹风领着侍婢无声绕过屏风,亲自将书册仔细裹了绸布送上书柜,两个碧衫婢子抬了矮桌去。 胤祉见身着茜香绸衫的少女站在床边眼带询问,想了想,伸出两指。 竹风会意放下纱麻两帐,悬了夜明珠,熄了烛去。 西宁王府,涂之洲所设小宴简单雅致,水榭凉亭,圆月悬天,纱帷如烟,隔去水汽,圆桌围坐,只设三席。 侍从摆好膳食便退去,有程毅在旁把盏三巡,待壶酒空空,少年道说取酒退去,不知谁人起的头,方、霍、涂三人闲话起初见种种。 言及往昔背后种种秘事,霍华星抚掌而笑,憾道无酒相佐,就见涂之洲笑容神秘,抬手指了指凉亭石柱。 转身看视,片刻,方霍二人同笑。 方森杰施施然起身行至石柱前,纤白手指敲点如抚琴,只瞬息便破开机巧,摸了细颈瓶来,坐回席上,月光下方才看清是水晶瓶装了葡萄酿。 “葡萄美酒夜光杯,故人诚不欺我。”霍百里把玩手中杯盏,似被绛色所迷。 “你这葡萄酿倒是不如琏儿弄来的香醇。”方森杰饮了一口,不免开口挑剔。 “那小子的葡萄酿乃是用的时鲜葡萄冰藏一年有余,这一樽,是用去年冰的葡萄新制,滋味定然不同。”涂之洲好笑的瞧着两位老友好一番挑剔,只觉这景致再添上水臻与霍思、穆兴,便是完美至极。 霍百里瞧着涂之洲与方森杰辩说酒酿极品,径自品着美酒。 待涂之洲发觉,那一樽葡萄酿已然被霍华星饮去大半,瞧着已是半躺半坐把玩琉璃盏的霍百里,涂之洲叹了口气,对方森杰低声道:“华星今日瞧着兴致颇高。” 方森杰轻声道:“今日师兄应下星枢楼楼主一职,账册已经接了去。” “你们收的那几个弟子很有趣。”涂之洲想起自家外甥这几年的变化,也不知是忧是喜,不过,文采见识长进,总还是有益。 “都挺好玩儿的,改日行军布阵之事,少不得要由你指点。”霍百里这话说得极是认真,叫人不好推拒。 涂之洲叹了口气,举樽饮尽,算是应下,寿星之言,哪里好推拒? 水郅为帝后便将暑时宵禁时辰推迟了些,还会许了定时的夜市坊集,这一日并未有例,方霍开怀畅饮,早就算着夜不归宿,酒酿香醇,终是醉酥了京华双绝与破军将星的骨头,被侍者搀扶了去房间休息。 第一百四十五章 翌日晨起,涂之洲与方霍二人同桌用过早膳,净室陪香,折袖正襟。 “不知昨日皇上可有说起西、北之事?” 涂之洲语色淡漠,方霍二人晓得这人言及正事时的习惯,也正色将与水郅一室所言尽数道来。 霍百里言语犀利,叙事一差素来当仁不让,这一回却缄口不言,方森杰自然接口,简言复述三人言语。 涂之洲听罢,看了眼垂眼盘坐的霍百里,转向方森杰,道:“沐言为师着实再合适不过。华星,有时候未免太过苛刻。” 涂之洲自来看淡生死,从不会扒着亡者为难生者,也不会苛责醉留前尘之人,往日观事评道,因置身事外,冷静残酷不免,只是若有事落在发小知交身上,纵是挥刀断金的果敢人也不免踟蹰拖延。 方森杰叹了口气,涂之洲所言携着往事旧典而来,未有戾气伤人意,然景似人非,旧言歧义,今次这话他是半点儿没听出夸奖的意思来,不过,心中一块大石稳稳落了地。往昔,霍百里素来难在京中长留,相聚不易,众人皆只道离情诉别意,他原以为这一回霍百里伤好后滞留京城修养,涂之洲会来探,不想这人竟是忍耐至今。 霍百里亦忆起旧日,弯了弯唇角,并不应声,等着涂之洲续言。 涂之洲本也无意插手旁人家是非,昔日之言不过引子,他们彼此十分了解,无需释言絮絮,难得随了性子行事,缓缓道出今日所虑:“皇上只说了瑶玶,星海的事儿却半点儿没提,西边,可有什么动静传来?” “那边的茜香国已经闹了挺久,星海也是谨慎人,向来懂得爱惜自己。”霍百里斟酌了言辞,慢慢回道。 “你们都不心疼他,还不许人心疼自个儿。”涂之洲轻轻叹了一句,这时候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再抬眼,瞧着对面二人皆拿眼角觑着他的神情,涂之洲忽然觉得做这么个说客挺没意思,他以后再多心疼霍思一些就罢了,咽下喉间措词,转而问起方霍二人日后打算:“昨日你二人在星枢楼露过面,想来这几日就会有人登门打探,可有想好应对之法?” “我与沐言现下借住北静王府,乃是客卿,谁会那么不懂事儿的上门来?”霍百里笑了一句,见涂之洲这般轻巧转过话题,颇有些惊讶的拿眼去问方森杰。 方森杰回了个迷茫的眼神给霍百里,顺话答道:“这几日瑶玶归来,朝上必有动静,想来无人有那心思来探。” 想到穆兴迟迟未归的缘故,三人齐齐静默,心下勾算那几位蹦跶得欢实的朝臣的劣迹,只等皇帝堂上问罪,将人除冠下狱。 闲话半日,瞧着午膳时辰将近,霍百里虽然极喜西宁王府的膳食,到底怕涂之洲改了心意再起说和之念,道了冠冕堂皇之言辞去。 西宁王府的总管徐宁送了方霍二人行至马车旁侧,笑道:“王爷晓得两位先生事忙,怕是不得闲留用午膳,早前吩咐王妃制了几样糕点小菜在车里。” “子渊这是愈发智多近妖了。”霍百里低声笑语,此言并非介意涂之洲猜中他的心思,不过逞些口上本事遮去对涂之洲修炼七窍玲珑心的担忧之意。 “霍先生的评语,徐宁自会转告王爷。”身着褐衣的青年一本正经的拱手作答,将霍百里噎的无语。 方森杰拿扇子隔空点了点徐宁,推霍百里上了马车。 登车落帘,霍百里侧身卧了,对方森杰低声笑道:“子渊难得这般好说话。” 方森杰虽已解了对霍思与穆兴的心结,却也不过刚刚一年而已,是否出于本心真意,他自个儿爷说不清楚,也无法措了妥帖词句去辩说霍百里祖辈事,扭了人心意。 “说起来,这一回那几家假借小女儿拌嘴挑衅,瑾安和佑明竟没去寻了那几家晦气,颇沉得住气,总算是有些长进,却不免不够硬气。”方森杰捡了近日学生们的行事挑剔。 “不是不想,不过是要看看皇帝的态度。尽忠职守受了委屈,若需得自己去争颜面,还免不了被人蔑称嚣张拨扈,可是不划算得很。”霍百里摇了摇手中竹扇,无声一叹。 “你现在倒是不嫌这两个的‘商人’脾性了。”方森杰咬重二字,正是先前霍百里嫌弃胤礽时的评语。 “是我以前自误。‘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谁人能当真例外?”霍百里的错认得干脆,忆起昔年错信之鉴,虽已心境平和,却不免有一瞬沉郁。 “济世与得偿,并不相悖,师兄莫要太过苛责自己。”方森杰道出此言,恍然明白涂之洲前言合意,暗叹一回这狐狸的七窍玲珑心已炼成,瞧着这似要奔着九窍修去,可是得寻人去劝着些,那么些心眼儿,别把心修成了筛子,什么人都装不住,揣进了心,就漏了去。 霍百里不知方森杰心中不着调的胡思乱想,听了人宽慰之词只笑了笑,并不答话,暗暗评说自个儿一句:到底是心闲。 评过又觉这话耳熟,想了想,竟是他排行为四的小弟子的尖刻之言,霍百里不由无奈一笑:难怪方森杰这一年来愈发不待见贾瑾安,这小子着实该当是他的徒弟。 方森杰近年少见霍百里这般随心模样,好奇问道:“师兄笑的什么?” “我记得去年冬日,往北境运送的粮草药物被查出贪弊之事,瑾安那小子的评语,‘唯有盛世才会当真有十分的阴谋诡计,即便皇帝崇无为,尚平衡,也会有谋臣与兵将互算无休,求得同归于尽终局。’这人心一闲,当真是没好事。”霍百里叹笑一回,略想了想朝堂事,竟可印证七分,一时间很觉算心之事无趣。 霍百里言语并无所指,入了方森杰的耳,却叫人念起旁事:“有理,佑明的课业很该再加几分。” 霍百里闻言暗笑,他二人怕是此生只得倾心教导弟子这六个,方森杰最稀罕的就是水家两个与贾姓最小的那个,纵使此时心中有气,道了狠话,待见着了人,哪里还舍得罚了去?北静王世子这些日子的焦躁心绪外露得叫水清和水芸都有所察觉,他与方森杰袖手旁观,不过是期待这孩子能自个儿想通。为师者,总不免期待着学生们能更加优秀,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只知苛刻。世间路多的是孑然一身的行者,既然自家弟子有福气得一知己同路,便也要教人晓得何时可倚了人歇口气,再越坎坷。 送了方霍二人离开,涂之洲便起身回了书房,捧了卷书研读,然心绪不静,墨字入眼,意神未领,索性合书闭眼,想起前几日程毅期期艾艾的寻他讨的主意,也不知今日他这外甥在书院试探的如何。 松瑶书院并未因科考在即而变化规矩,暑热之际,一众学子研书砺字半日,用过午膳便往水榭两侧广室去,各自寻了先生指点琴技、画意、剑舞。若说半年之前,琴音乱耳倒是有的,至今日,琴音起伏婉转,自有一缕胸臆激荡其间,泼墨随弦意,颇有跳脱灵动之趣,只舞剑者不免被忽的起了意的乐声乱了吐息。 程毅往日常以作画静心,今日却跟着胤礽与胤禔往俞大家独居的琴园去,胤礽与胤禔对视一眼,二人皆晓得程毅心思,看破不说,寻了温词软语应和。 王文锦摇着扇子与胤禔闲话,觑空瞅了眼与胤礽挨着肩膀窃窃私语的穆诚,见穆诚面上已无纠结忐忑,无声叹了口气:贾家瑾安这哄人的本事实在了得。 回廊曲折,胤礽与穆诚聊得开心,便慢了脚程,胤禔与王文锦见人落得太远,便停步相候。 王文锦转头回望,他与程毅相熟多年,晓得人虽性情和软,骨子里却也十分骄傲,现下瞧着瑾安年后将往金陵童试,自也不愿依附父辈庇佑得了监生之名,只是程家祖籍徽州与金陵并非一路,纵然带有仆从,然一人独行,程大人定会十分担忧,除非……除非西宁王府许遣护卫随行。 王文锦收了扇子握在掌中,程毅今日寻他相陪时曾言此行乃是得人指点之果,程毅会言说心事之人,除了这回廊中人,怕是只那位西宁王。西宁王乃是皇帝身边第一谋策之人,特特嘱咐了程毅寻他作陪,想必有圣意里藏。今日正是他父亲与长兄休沐的日子,晚上需得往书房一叙。 胤禔瞧着王文锦若有所思模样,心念急转,自觉猜得了七七八八,不过,他与王文锦到底并非十分相熟,不好试探求佐,便负了手,陪人看水赏荷。 二人无言,王文锦颇为感念身边人的体贴,自顾游神。少年人谁不盼着榜上有名及第登科,但说这松瑶书院中人,便有不少可以父祖之职得一监生之名者,他原本也打算了回乡下场一试,只是想一想王家如今境况,淑妃所出的皇长子将封郡王,与南安王掌上明珠的亲事也多半是定了下来,只待南安王或南安王世子归来,皇家便将下聘,此一时,该当待己愈发严苛。 荆南路远,祖籍同宗血脉已薄,也不知是该让他三哥年后携了三嫂回乡祭祖,还是他走上一回,做一阙歌。 王文锦瞧着行至近前的两个少年,抛开心中所虑,勾唇笑了一笑,这些长远计还是他父兄去琢磨,他只需做好他的王四公子即可。这一二年他在国子监挂着名,总不去见一见授业博士也是不好,且国子监里也有不少有趣的人,比如宁国府那位贾蔷,南安王府的七公子霍书安。 忆起他与贾蔷的初见,王文锦笑了一回,贾家小辈儿倒是都有几分胆色,想起他好似还欠着人家一幅字,今晚怕是要挑灯辛苦了。 更何况,国子监前几日那一桩公案有趣得很,明日前往一探,定有许多趣事可得。 胤礽瞧着王文锦忽的换了心情,颇有些莫名,偏头去看胤禔,得了个安抚眼神,便不再管,转头向程毅又定了几色墨砚。 程毅被缠磨的没了脾气,索性叫人列单与他,许了会遣人好生比对采买来。 胤禔听着程毅无奈许诺,忍不住偷笑,他已可想到胤礽借口回礼,将金陵苏州的鲜货采买回来几车。 第一百四十六章 自国子监李祭酒以伤害同门的罪名,将武德将军潘侨生之子潘玉逐了去,原本一众与贾蔷等公侯子弟对头的官宦子弟颇有些惴惴,小心仔细多日,不想那一干公侯子弟行事如故,仍只在国子学与四门馆两处相聚谈笑,遇上与那几位将军之子亲厚者总会循国子监的规矩行礼,瞧见人避了开去也不恼,仿佛那一场私下比试并不曾有过。 各家送了子弟入国子监读书,为的不仅仅是叫子孙知礼明义,很快,那几人行事便传去各家府邸。 当家的父祖瞧着自家儿孙,无奈叹气,只问一句就让小辈儿涨红了面皮:“那几位的行事是只如今这般,还是始终如一?” 打发了羞窘的小辈儿去,一家之长也垮了平和的眉宇,若不是近日各王侯在朝堂上谏言句句珠玑,侃侃陈词高下立判得不容人回避,他们也不会反思自个儿往日识人未免断章取义。 此时静心细思量,众人恍惚忆起,本朝未免王侯有尸餐素位之嫌,承爵之事从来都是先得过了考校,才会有恩旨行礼。 冷汗簌簌成雨,讽言公侯无能,岂不是在嘲笑皇帝昏庸? 得了长辈教导的国子监学子愈发关注贾蔷几人平日行迹,这打探的眼神一多,原本一些小事也被人注意。 国子监分七学——国子学、太学、广文馆、四门馆、律学、书学、算学,皆有博士与助教授业,独国子学另配有直讲与五经博士相辅,五经博士常为诸人修文释义,贾蔷前往请教时偶得往昔监生文章一阅,虽不比大家之说立意深远,措词质朴犀利,却也不是以辞藻堆砌而成的老生常谈,难怪会被五经博士收录。 不消旁人指点,贾蔷便时常携了果点玉石玩器孝敬,求了五经博士收录的文章抄写。 正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待学里再布置破题文章,助教对贾蔷所做文章评定颇佳。 散学后有人来道贺,贾蔷如今在国子监中已历练出几分担当模样,并不在意那些酸话,对自己人并不藏私,与平素交好几人坦言缘由,引荐几人以风雅之物将国子学博士、助教、直讲与五经博士上下打点,几人轮流在五经博士的屋中抄写国子学中的典籍与文章,再互传抄阅。 学生勤勉向学,国子监几位博士颇为欣慰,默许贾蔷几人誊抄学中收录典籍。 贾蔷与陈瑞文几个记着博士们的好处,待星枢楼册籍刊出便用香樟木匣装了相赠。 星枢楼由何人打理,国子学诸位博士、助教等皆知,坦然受之,品读做解,再遇这几位公侯子弟时便随口考校,本不存期待,不想几位少年应答颇为有理,倒是明白了皇帝为何下了谕旨叫他们提了精神教导荫生子弟。 博士们打从心里乐意提点知情识趣的学生,落到旁人眼里却成了折损风骨攀附权贵,浑然忘却自个儿也是凭了父辈的荫庇而入得这国子学。 不过,有了前车之鉴,众学生心有不满,也只能暗自腹诽,随即学堂上直言请借先辈文章抄写。国子监祭酒与二位司业早得了皇帝口谕,与国子监丞、主簿议定了章程,已交代给博士等人。瞧着几个自负才气的荫生与监生勉力做出谦恭的模样,助教心下冷笑,拿出早已备好的名录,开了存放文章的书库,道了规矩便撩手不管。 这一回不肖贾蔷拦人,陈瑞文与石光珠几人皆是摇扇冷眼旁观,不急不恼,转身便提了佳酿,带了笔墨宣砚茶琴棋去寻已混熟的诸位先生请教君子六艺。 各家公侯瞧着自家儿郎愈发进退得宜,很觉宽慰,随口问询缘由,闻得是宁国府小辈贾蔷细心之举,不由叹道‘歹竹出好笋’这俗语果然有理。 有人就此撩开手,亦有心思细腻者琢磨一回朝堂上君臣对答,而那往日颇为沉默的皇亲国戚偶有颇合皇帝心意的谏言,忽的想起宁国府贾珍如今虽鲜少出府,宁国府女眷外出皆是与那一等将军贾赦之妻一起,而贾赦疼宠非常的嫡子贾琏却是那京华双杰的弟子,惊觉皇帝这是有启用贵勋之意,心头微热,盘算起如今可作为之事。 回神再看自家儿郎,显然未觉其中弯绕,几位公侯伯男叹了一回,话语在喉间踟蹰一番,觉得还是再耐心等一等,且看其能否自悟。 而深知荣国府长房孙儿的本事的王子腾自然要想得更多。王子腾的儿子王保如今在国子监太学读书,因贾王氏殷切嘱托,亦常往国子学寻贾珠说话,只是这表兄弟二人实在不是同路人,王保嫌弃贾珠身上迂腐之气太重,贾珠也不喜王保的莽撞言语,二人一处不过是为了敷衍长辈。 这几日国子学的热闹王保瞧得真切,见那贾蔷在一干公侯子弟间混的如鱼得水,待他虽十分客气,却不曾为他引荐一二,心中颇有些憋气,恰好王子腾得了闲,考教他功课,王保便将自己所见与诸多猜测与王子腾说了一回。 王子腾近日在朝堂上颇有些春风得意,先帝之时平步青云的几位武将近日行事频频失仪,他虽然向来看不上贾赦,却不曾小视其子,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骄矜之气尚未养起,沉浮起落见得多了,又有王老爷子时时指点,自有一番揣度上意的心得,此一回事,他只觉事关重大,领了王保去寻老爷子拿主意。 王老爷子听过王保之言,有略问了问前事,捻须沉吟许久,开口却是问的边上抄写佛经的胤禩:“凤哥儿以为如何?” 胤禩收了笔,起身答道:“我记得祖父讲的故事里常说一家之主行事最在意的便是平衡权利,而寒门权贵素来各成一派,想来扶持压制皆是平衡之举。”胤禩晓得王老爷叫他说话为的是叫他这大伯晓得他的本事,日后也多看顾他些,自然顺势而为。他这几日重新想过,只觉过往想岔了,不管他日后是如何盘算,若他想过得好,这王家的势他必要牢牢的攥在手里。 王老爷子听着孙女一语道中关窍,再看大孙子不服气的模样,在心里狠狠叹了口气。 王老爷子是王家那一辈儿中的佼佼者,虽不似贾代善本事守住了自家爵位,却也不坠金陵王家的名声,他出有二子二女,虽说次子不成事,现下又已早逝,而两个低嫁的女儿空有定宅的本事,却未遇良人,也帮不了王子腾许多,到底他的长子有本事,撑了一族起来也不十分困难。 只是旧日里他笑贾家贾赦那一辈都是糊涂儿子,唯一嫡女有几分慧根,不想笑人不如人,到了他的孙辈儿,竟叫人硬生生比下去:贾赦嫡子两岁拜入方森杰门下,得了北静王青眼,在皇帝跟前挂了名,入了太子的眼,在皇家贵戚间混得如鱼得水,而他两个孙子并不十分聪明,守成尚可,若是强要在京中世家中斡旋只怕是性命有虞。 幸好自家孙女慧眼识人,与那贾琏定下亲事,也算给自家添了助力,只是往日他这孙女虽对长房婉转奉承,却不曾当真有亲近情谊。 王子腾颇为惊异的打量一回自家侄女,怪道这丫头一眼相中了贾家小子,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姻缘结的就是这个缘字。 “凤哥儿果然聪慧,父亲教导有方,儿子惭愧。”王子腾喟叹一声,又道,“当今圣明,有许多新政,儿子想着要多做些实事,外放一二年去。” 王老爷子满意的颔首,捻须道:“你且去忙,保哥儿日后散了学,便来我这里做功课,近日坊间出了些新书,你可叫人采买不曾?” “那书册第一版竟是定制,侍从不顶用,没抢上第二版,怕是还要等几日。”王子腾面有愧色,他遣仆去时并未想到那书册竟会如此紧俏,很是有些丢了脸面。 “京华双杰霍百里昔年辩才无双,你未曾亲见,不信也怨不得你,不过现下这洛阳纸贵的盛况你是见着了,且叫你夫人去提点着你妹子些。”王老爷子顿了顿,见王子腾神色若有所思,怕人会错了意,索性直言道,“琏小子入了方森杰门下,日后是要走正经科举,他并无当年贾敬所得恩旨,必是要弃了爵位,自立门户,莫要假作聪明弃了这门亲戚。” 王子腾虽觉醍醐灌顶,却仍不免惊异,即使是一等将军的爵位,那也不是轻易可得,即使贾琏舍得,贾赦当真能舍得那好容易守住的爵位?更何况,贾赦可是还有一位继夫人在! 不过,王子腾即使心中有疑,却也不会问出来,他不信他会想不出来。 胤禩在旁垂目而立,对王保的打量视而不见,他晓得王子腾疑虑的缘由,那一等将军的爵位在旁人看来乃是极为难得,在胤礽看来却是鸡肋,凭着那人的本事,王侯之爵未必不可得,更何况有一书楼与一书院可容其施展才华,若是旁人,他尚可猜出七八分图谋,落到胤礽这儿,他看不透,没得猜。 胤礽并不知自己在被人挑剔,今日他好容易哄着俞大家开了颜,给了准话,许俞凡年后与他和胤禔同往金陵去。 再一想若方霍二人晓得程毅起意返乡赴试,怕是又有一场盘问,胤礽长长叹了一声,随即被胤禔覆了额头,听人柔声道:“今日,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胤礽抬眼,见胤禔眉间阴霾已散,用能者多劳的道理宽慰自己一回,也不同人客气,对人作揖,道:“多谢大哥。” 胤禔瞧着胤礽郑重其事的模样好笑,收回按在胤礽额上的手时顺便在人脸颊上捏了捏,笑道:“回去好生歇一歇,方先生那里好说,霍先生明日怕还是要问你。” 胤礽乖乖点头,再三保证他明日绝不会寻了借口告假,目送北静王府的马车走远,方才登车回府。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胤礽换过家常衣衫,便侧身卧在棉锦里,回府一路不远不近,小睡不足,端坐可惜,便只得闭目假寐,将这一日诸事捋上一捋。 想了一回今日之事背后推手之意,胤礽不免感叹这水郅可是比他曾经揣度的康熙皇帝更难琢磨,不过,窥视人心哪里是那般容易的,非得足够时日方才可成,更何况是水郅那揣度心术多年的帝皇。 而他虽经一世沉浮,曾享太子尊荣,到底未曾负手丹陛,俯瞰万里河山,并不敢称胜。 幸好他也并非贪图太过,只是打算护住太子与他一干亲友而已。 只是,他似乎涉事太深,虽所谋皆成,倒叫水郅打上了各家公子的主意,怕是要得他两位先生的埋怨了。 叹了一声,胤礽回神方才察觉神游间将自个儿的帕子揉成一团,随无人在侧,仍觉面上作烧,翻身平躺,暗道他才不怕他两位先生。 只是这话劝自个儿是在太没底气,原先他每一回惹了祸,也不过是被方森杰念一两个时辰,真心真意的知错就好,如今管他的却是霍百里,这位先生行事向来随心,更喜欢叫他明白的说出心中所想,虽说他与胤禔有意无意的露出些个非平凡孩童之智来叫人知道,但有些话却是不能说的。胤礽思及明日的斗智斗勇,立时有些后悔应下胤禔明日去听训,只盼他大哥能哄好两位先生。 绞尽脑汁的琢磨明日可用借口,奈何他并非神人,总有被难住的时候,胤礽只觉这一回怕是要被人捏住了尾巴笑话。 胤礽被马车晃得昏昏欲睡之际,听车外长随低声道:“二爷,赖管家在府前候着呢。” 胤礽睁开眼,惰意瞬时散去,侧身从车厢纱帘向外望了一眼,道:“你叔叔在么?”这李诚虽说机灵,到底没见过什么大阵仗,他来年往金陵去,正好可将他身边这些个人带着检视一番衷心,历练一番。 “在的。”李诚会意,不待马车停稳便跳下,紧走两步,同赖大与李平行礼。 李平被贾赦差到这里候着就是为了通风报信,自是不会叫赖大抢了话去:“老太太唤了老爷太太和三爷、大姑娘过去,说是有要事,珠大爷刚才回来,二爷也快去吧。” 胤礽待李诚回到车旁述明缘由,方才从车里出来,按着李诚的肩膀下了马车,对赖大与李诚颔首示意,待两人对他结结实实的行过礼,方才进府。 赖大瞅着胤礽的背影恨得牙痒,却也无可奈何,瞧着边上李平,心中满是讽意:这小爷眼里只大老爷和琮哥儿,卖衷心可也得擦亮了眼! 李平却是不恼,他家小爷处事规矩明白,赏罚分明,礼敬也是有的,这点子旁人眼中的委屈其实不过规矩,倒是某些个人如今摆不正自个儿的身份了。 荣禧堂里头两房老爷太太并公子姑娘都在,胤礽一脚入门瞧见这仿佛堂审的阵势也是好笑的慌,多少年没见人这般待他,竟是有些怀念,只是贾珠和元春望过来的关切目光,着实叫胤礽觉得膈应。 胤礽上前折腰向贾史氏行过礼,再转身拜过贾赦,贾邢氏,贾政,贾王氏,而后与贾珠、元春、胤祉、莹曦互礼,礼毕便正立在堂中,向贾史氏笑道:“听管家说老太太有事相招,孙儿迟归,着实愧疚。” 贾史氏瞧着低头垂手貌似恭顺少年,只觉得眼珠子疼,榴花宴上她算是看明白那些个诰命如今不愿与她往来的缘故,竟是被扣了不慈的罪名,可她们谁知道她这主意正的孙儿,有一副不顾念血脉的冷硬心肠! 胤礽的话很不入耳,不过贾史氏早见识过胤礽歪缠的本事,一想要同这小子说话就头疼,索性推了贾王氏来:“老二家的,既是你查出来的,你就给你侄儿说个明白吧。”贾史氏虽然喜欢元春和贾珠,却没打算护着贾王氏。 “请二婶赐教。”胤礽右脚后撤半步,半转身,向贾王氏施了一礼。 贾王氏面色镇定,她倒是早料到贾史氏的推脱,简言道:“近日换了节气,我亲往库房挑拣物什更换,结果瞧着库房空了一半,许多古旧之物皆不见,问了管事方知是琏儿搬了去,虽说府上之物尽该哥儿和姐儿用,可这大宗的物件儿,却是祖传之物,很不该悄没声的搬了去。” 胤礽笑了笑,目光从忧心忡忡的贾王氏面上扫过,见贾政蹙了眉不语,贾珠抿了唇,元春面带责备担忧之色,将这一房人的戏看足,方才悠悠道:“想来老太太,老爷,太太,二叔,二婶都该知道,那星枢楼原是我与北静王世子等人一起打理,往来皇亲国戚不少,坐卧器具总不好太差。库房里那几样器具规制俱是只王孙可用,留在库中也是披布蒙尘,不若拿出来予相宜之人所用,也不白白糟蹋了好物件儿。不过,这搬空了半个库房的罪名,贾琏却是不认的。抬去的几样紫檀案榻并几色云锦,具有叫仆从列了单子,正可与二婶对一对库房清单。” 贾史氏正半阖了眼琢磨着胤礽话中几字,闻得人末句,睁了眼,盯着胤礽,缓声道:“你不愿在外人面前怯了场,拿家里东西出去做脸,现在这又是闹得什么?” 算账呗。胤祉垂着眼无聊的回了话,只是对胤礽今日挑起宫中账册的缘由起了兴趣,提了精神等人续言。 “老太太如此心明眼亮,如何不知孙儿闹得什么?”胤礽转回身,抬眼与贾史氏对视,笑容成竹在胸。 贾王氏捏着佛珠的手顿了顿,不知怎的忽觉紧张,随即安慰自个儿:这些年,库房的老物件儿没少走礼做脸,收整屋子也常拿了出来换用,未免收来收去碰坏了心疼,便在荣禧堂厢房中堆了几件,账册上明明白白,她是无错,只是这小子如何就当真认了这私用祖物之事?有了北静王府为倚仗,就连名声都不要了? 贾史氏忽的想到,若是胤礽未曾出了那书楼的份子,定是无权打理琐事,刚刚又用了又字,想是失了权,也是,那几家王府哪里是那么好相与的。掩去心中失落,贾史氏自是知道胤礽弄出去额不过是几件用不上的摆设和旧年的锦缎,顺了贾王氏招了人来,本是打算叫大房将书楼的份子分一半给贾珠,现下想来却是有些不智,不过,库房半空却是鸳鸯与贾王氏同去亲见的,贾王氏的主意倒是打得不错! 胤礽瞧着贾史氏容色犹疑,眼神却是往贾王氏身上看了几回,算着火候也差不多了,便笑道:“孙儿也不卖关子,孙儿上回去取那一套紫檀桌案,瞥见单子上有一双黄玉臂环乃是古物,还有一枝紫晶金丝飞凤簪也是体面之物,莹曦小女儿家自是压不住这贵重物件儿,正念着给南安王郡主上回宴上赠的翡翠簪子回礼,孙儿想着这两样倒是合适。” 贾王氏咬了牙,黄玉难得,紫晶清雅,那可是贾史氏都不曾舍得给贾敏的物件儿,她一直挂在心上,只是这两样实在招眼,不好拿了出来,倒是暗暗盘算在元春的嫁妆里。 黄玉多为皇室众人可佩,各家国公侯府中虽有私藏配饰,却也不过收藏而已。贾史氏眯着眼打量胤礽,良久方才一笑,心中苍凉不可言说:这小子竟是在同她做交易!定是贾王氏处世不周,又落了把柄在人手里!她是不在乎贾王氏的名声,可是元春如今正是外出交际,叫人晓得品性的时候,哪里容许出了差错! 南安王府的郡主将来嫁了皇长子,倒是正配得黄玉,荣国府出去的东西,荣光总不会是被一人独占了。贾史氏以此自我慰藉,正待出声应下,就听贾王氏言道:“琏哥儿好意,只是这般贵重的物件儿,总要寻了合适时候送去才好。” 胤礽哂笑一声,正欲出言,便听贾史氏道:“不过几样东西,哪里用得着挑拣日子?再加上那套琉璃摆件,红宝石头面,总要凑上四角俱全才好。” 胤礽的眉眼瞬时锋利起来,笑道:“老太太想的长远。” 元春与贾珠还没明白这一番对话如何从查库房,转去言说走礼的关节,就听贾史氏道乏,忙起身随了长辈退下。 贾赦如今已不对贾史氏诸般行事着恼,出门便一手牵了一个儿子,看也不看贾政,转身就走,贾邢氏牵着莹曦随行。 贾政瞧着贾赦背影只觉心中火气愈盛,甩袖背向而行。 第一百四十八章 胤祉这一回是被气得够呛:被贾史氏一折腾,这哪里还是闺阁回礼,琉璃摆件儿还算精巧,一整套红宝头面砸过去,竟是不知道在打谁的脸! 贾赦与贾邢氏自然也看得出贾史氏的恶意,不过,这倒不是什么破不了的局,膈应人罢了,只是,这话头是胤礽挑的,事儿是胤礽应下的,他们素来信任胤礽行事,便也不急,只待看人如何应对。 一家人坐定,便有侍婢来问是否摆膳。 胤礽瞧了眼天色,叫人再去添了粥来,又指派屋中奉茶的侍婢各处传话,他可不想他的父亲和弟弟堵着气用膳,伤了身。 待屋中静下,胤礽起身对贾赦夫妇作了一揖,道:“父亲,母亲,今日之事是我考虑不周,没能早些了结干净,着实委屈了妹妹。” 贾赦瞅了眼胤礽,想着他这做父亲的不能太偏心,这站一站也累不着人,便道:“你且细细说来。” 贾邢氏也不多言,握住了莹曦的手,只道:“坐着说。” 胤礽眨了眨眼,坐回椅上,将他今日行事缘由以及后续安排一一道来:“这两日因刊出霍先生的评析策论,星枢楼名声渐起,少不得有人同老太太说我在书楼的左右逢源,老太太不乐意眼瞅着单单咱们一房沾了光去,必是要从咱们这儿为二叔家争一二份子,恰好如今星枢楼账本已由楼主霍先生接了去,儿子得了清闲,也叫老太太晓得这书楼真正做主的人是谁。至于库房里缺的物件儿,今日过后,想必都会各归其位;金陵祖产,且待年后,我亲去料理一番。而南安王府那里,南安太妃那可是个心明眼亮的人物,自是明白咱们的苦楚,也是不必担忧。” 胤礽这一番解说几处皆是点到为止,颇有些半遮半掩,不过这屋里的人已相处多年,如贾赦与胤祉,尽知胤礽所见所闻所思所为,略想一想便明白;又如贾邢氏听胤祉念过孔孟老庄,崇尚无为,并不非要刨根究底,毕竟有些她需知道的,贾赦必会私下告知于她;更有莹曦念着自个儿的年纪,明白的用心谨记,不明白得也心安理得。 贾赦道了句如此甚好,便转了头问胤祉近日所学,四书药典皆有涉猎。 贾邢氏则轻声絮絮与莹曦说起与各家夫人姑娘回礼规矩的不同。 一时间没人搭理的胤礽捧着温热果水有一口没一口的啜饮,瞧过这个再看那个,眉宇和唇角都带上了弯弯的笑意。 胤祉面色已回转平日模样,只是并未似平日一般递了话给他,胤礽晓得人心里尚有气,琢磨着今儿晚上如何将人哄好,一时又想到他打理的铺子的掌柜前些日子说打算往山东去倒腾些东西,很该问问他先生是否有什么要捎回去。 神思散漫漂移,胤礽饮了口清甜的果水,又想到此时七月鲜果正多,贾赦等人已习惯了以果茶止渴,更兼今年年景好,张家村瓜果丰硕,他年前叫人在庄子备下的冰室可算有了用场。 胤礽算了一回瓜果储备,觉得尽够他一房并北静王府几位用上一冬,打定主意明日带了莹曦倒腾出来的果茶方子去请两位先生品鉴。 胤祉同贾赦说着话,一心二用的拿眼角瞥着胤礽,见他那一向自律得厉害的二哥松了肩背,整个人团进椅子里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能盼着一切遂他二哥的意,莫要横生出什么枝节来。 一家人用罢晚膳,莹曦便拉着胤祉为她描花样,之前在闺阁花宴相遇几回,霍妍指点莹曦不少绣法,她总要亲手绣一方锦帕相赠才好,贾邢氏在旁含笑指点。 胤礽见那三个自得其乐,偷眼瞅瞅贾赦面色,见人似是心情颇好,咬了咬牙,似他三岁时讨巧的举动一般,挪到贾赦身边勾了人衣襟摇了摇。 贾赦近来少见胤礽这般似稚儿撒娇模样,虽然晓得人这怕是有话要与他说,仍心软得不行,索性将人抱起,出门往书房去。 胤礽被贾赦的动作惊得呆了一呆,随即做出耍赖模样抬手圈着贾赦的脖子,将头藏在贾赦怀里,不去瞅屋外廊上诸仆偷笑模样。 贾邢氏瞟了眼那父子两个的背影,抬手用帕子掩了唇边笑意,这父子两个能装模作样的硬撑到现在已很是不易。回头瞧见胤祉和莹曦齐齐扒在窗户旁偷笑,贾邢氏未有责怪,只觉兄弟姊妹间正该这样亲近、互相体谅才好。 长子素来难为,要上敬父母,须下护弟妹,得往来交际讨长辈赏赞,还要能搏了先生嘉言不坠门楣,着实辛苦。 贾史氏查过一回库房账册,气胤礽占尽上风,又恼贾王氏的目光短浅,是当真觉得疲累,这一日的晚膳便不要人陪着用了。 碧梗米粥香软,贾史氏就着香笋倒也用了一碗,胃里舒坦,人心情也好了些,侧躺在榻上由侍婢用美人锤为她敲腿,随口夸了句粥不错,本以为是鸳鸯或元春体贴,不成想鸳鸯却回道这粥是东院送来的。 贾史氏默然片刻,再看她屋中伺候的侍婢虽说不是那体贴知意的,却也不曾怠慢于她,闻得元春来探,只道乏了,未见。 元春只当贾史氏今日当真累着,并未深思,转身往贾王氏处去。 今日,贾政四口难得在一处用膳,贾王氏自是满心欢喜,频频为贾珠与元春布菜。贾政瞧着贾王氏满眼只有儿女的模样,倒也不恼,更将心中暗火去了几分,他这妻子见识不高,却是一片真心为了儿女,实在叫他不忍苛责。 用罢晚膳,贾政带了贾珠去他书房考校功课,贾王氏回了房,思及谋算落空不说,还要将诸屋返还,只觉很是不甘,偏她一时间想不到什么法子治了他那命硬的侄儿。 见元春回转,贾王氏心下奇怪,他行事并不瞒元春,当下叫人去贾史氏院落打探,母女二人说起京中贵妇种种,不多会儿,有侍婢回报说老太太今日只用的东院送上的米粥,贾王氏面色立时变了,元春握住贾王氏的手,叫边上伺候的嬷嬷赏了婢子银钱,口上还道:“大伯还是孝顺老太太的。” 贾王氏转念也明白了元春的意思,只是说不出夸奖大院几人的话来,索性不言不语,看着元春妥帖的圆过话,屏退了侍婢,娘两个说体己话。 “太太何苦置气伤了身子。”元春劝了一句,便转言旁事,“老太太这两日给了我两张帖子,是今回新科状元与榜眼的夫人相邀,日子正定在我除服之后,太太以为可是去得?” “老太太既是给了你,想是去得,只是不知这帖子还送了什么人?”贾王氏倒是不十分在意那状元与榜眼,看重的乃是那两人背后的甄家,如今甄家女在宫中圣眷正隆,贾甄两姓为老亲,互相提携在情在理,哪里需得巴巴的去做了陪读奉承! 元春晓得贾王氏对胤礽的记恨,发泄出来便好,也不接话,只道:“女儿不知,还得请太太派人打探。” 贾王氏有了旁事挂心,便不再念着生气,与元春说起京中各家夫人品性喜好来。 贾政考校过贾珠的功课,问了一回贾珠在国子学中相处亲厚者,正待问贾蔷行事,就听侍从叩门,道说东院有人来,沉吟片刻,唤了人进来。 李诚恭敬的对贾政和贾珠施了礼,听着人拿腔拿调的叫了起来,心里嘲了句装模作样,神色却是愈发的恭谨,将手中锦缎包裹的书册奉上,道:“二老爷,珠大爷,我家二爷叫我给两位送来星枢楼新刊的书册。” 贾政道了两句夸奖,絮絮一番学子规,便放了李诚离开。 贾珠瞧着那册子却觉得极不舒坦,他是这府上的长孙不假,偏只因不是长房所出,便得生生矮了一截,他的妹妹正经嫡出,穿戴竟是比不得大老爷所出的庶女,只因那庶女是养在大太太身边! 本是一家人,原来七八年都是一般无二的过来的,偏他那堂弟将两家分划得如此明白,十几两银子的书册他也不是买不起!偏做的似是施舍一般! 贾珠心里存了股气,日后在国子学瞧见贾蔷更是气闷,愈发不爱交际,只埋头苦读,盼蟾宫折桂,扬眉吐气。 宁国府中,贾珍的书房里,贾蔷低声与贾珍说过国子监中诸事,贾珍瞪着面前做出一副乖巧模样的儿子与侄儿,良久不语,终是叹了口气,问道:“你们琏叔可还交代了什么话不曾?” 贾蔷与贾蓉对视一眼,面上满是崇敬之色,由贾蓉开口道:“父亲明察秋毫,琏叔说国子监诸位先生本事极好,叫蔷哥儿谦恭些多多请教。” 贾珍瞅了瞅两小儿,招手让人近前。 待两小儿磨蹭至跟前,贾珍抬手用扇子在两人头上各敲一记,低声斥道:“在我这儿还耍心眼儿!” 贾蓉有些委屈的抬手捂头,贾蔷倒是有了几分明白,抬头欲问,就见贾珍摆手,吩咐道:“蔷儿,这几日若是你那些个小朋友请你们宴游,记得多要一份帖子给琏哥儿。” 贾珍打发了贾蓉与贾蔷去读书,瞧着夜色模糊,也不乘车,披了披风便抬步往贾赦一房的黑漆大门去。 贾赦正与胤礽梳理近日朝堂诸事,闻听贾珍到访,抬手戳了戳胤礽的额头,叹道:“珍儿来了,你可要与他见一见?” 胤礽肃容道:“儿子惹下的事定没有逃避的道理,自当由儿子同珍大哥哥分说明白。” “如此甚好。”贾赦如今回想当年蹉跎岁月,笃定他家儿郎有些旁的瑕疵都不要紧,只是不得有遇事回避的毛病,拖着,躲着,误人误己。 贾珍虽说是带着点儿问罪的意思来的,却也不忙问责,详详细细的将国子学诸事道来,只问日后该当如何应对。 贾赦原以为贾珍来寻他说的是书楼的事儿,不想竟还有这一遭,见胤礽也是一脸惊讶之色,叹道:“并非我为琏儿推脱,只是咱们这位,你也晓得,行事素来是马扣连环,追连三计,蔷哥儿的造化是因为蔷哥儿机灵,也是他立得住,日后皇上记得这好处,也是好的,只是莫要让人以为这是咱们的设计。” 胤礽见贾珍点头应是,便要立时回府嘱咐贾蔷行事,忙拦了人,道:“珍大哥哥莫要着急,皇上如今看重各家儿郎想是存了考校试探心思,蔷哥儿阴差阳错做了出头鸟,却是不能认下为皇帝办事的名儿。行事照旧,如国子学读书为的便是日后报效国家,磨心最是要得。” 贾珍了悟,回府交代一番,贾蔷听得一身冷汗,他当时只想品着文章华韵,未想许多,未曾与家人言说,险些惹下祸事,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他需得谨记。 贾赦父子送走了贾珍,回头互看一眼,齐齐一叹,挤在一张榻上互相依靠。 这揣度圣意的日子实在是太难过了!贾赦想着,很想出声劝了胤礽莫要入仕,可是又舍不得束缚了孩子,终是闭口不言。 胤礽如何不知贾赦心思,想了想,仰头对贾赦道:“父亲放心,待儿子明年得了廪生回来,便要仔细读书,以应对三年后的省试,届时皇帝要的衷心臣子想也妥帖,不会再有这许多事了。” 贾赦也知如今皇帝有心清正朝堂,遴选新人入朝办差,左右他不过工部一个研习机关的匠人,再大的波澜也卷不着他,只是他的宝贝儿子如今被人放上了角力棋盘,一时竟有些盼着年关。 胤礽在贾赦处待得久了些,回到自个儿院落,便听竹风说胤祉已睡下了。 没不许他同卧,便是还有回旋余地。胤礽松了口气,去了旁侧午歇屋子沐浴更衣,擦干头发,放轻脚步,卧进床里,迷迷糊糊间发觉自己被抱住,蹭了个舒服的位置就睡了去。 夜色渐沉,俞府院中琴声闲闲,俞大家半躺在窗边榻上,听着庭中信手拨弦声,心道:君子以琴诉意,以啸言志。虽说他门徒可谓遍天下,自立门户者不知繁几,真正承他衣钵之人却是寥寥,俞凡与俞静二人他收为义子义女,私心欲叫人传承他毕生所学乃是其一,至于这其二,仍是私心,却是于礼乐一道之追求,此二人自幼于他身畔听琴多年,可谓琴音如骨,深得琴音端重精髓,只是,这琴乐纵是响旷古只因,仍是奏于红尘中,更何况,不入世,如何真正出世? 俞大家自知他如今声名在外,得众人敬重,教徒之时便也可执了自己的规矩苛刻小节,如,旁人爱重的焚香,在他眼中却非必须,更衣净手却是要得。 今日,程毅此前并不曾来他处听教,却有得合适衣衫替换,想必是有人早有准备。俞大家思及此处便忍不住叹气,比起他凭乐音而收下的两个徒儿,程毅才是稚童该有的样子,奏出的乐音也轻快明亮,只是灵气实在比不得那两个小子。 庭中琴声渐低,俞大家方欲回思今日那王四公子所奏曲子品评,不想庭中乐音一个滑揉,琴音如山石入水,余波不断,境韵和月,立时凝神细听。 待音落,俞大家终是笑了,乐礼有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今日,他这弟子终是踏出其立下的藩篱了。 论起首功却是那贾家瑾安,俞大家细思他不喜两人缘故,一时有些茫然,不是因人心思深沉,瑾安琴音并无晦涩,颇有几分浩瀚波涛之意,而北静王世子的乐音内藏金戈铁马之肃,皆有一番豪气杂糅;更不是因此二人行事手段,以礼待客,人犯灭之,他看过诸多世事,不会强用迂腐之论束缚人。 那么便是因着畏惧了。俞大家想到当初他于琴院后堂听得二人奏乐,既惊他那陈姓弟子会将一直舍不得自用的春雷交予稚童抚弄,又喜抚琴者所选之曲正和唐琴松透之韵,见了人方知这两人便是方霍二人托于他的弟子。 细思一回,方森杰与霍百里到底是更俱择徒慧眼。俞大家想想胤礽平日待他的恭敬,兼之有俞静与邢德全的婚事,俞凡日后便是胤礽的舅舅,这一回叫俞凡与人同行,也不算师出无名,正好也可看一看邢德全在金陵是个什么德行。 翌日晨起,贾史氏便叫人将那四样物件儿收整好了,令贾王氏遣人送去南安王府,因这到底是借着莹曦的名头回礼,贾邢氏要莹曦身边的陈嬷嬷同去,倒也不好拒。 南安王太妃闻听王妃说荣国府派了两个嬷嬷来,便知其中定有故事,换了衣衫往前厅,见其中一人眼熟,点了人问,晓得是荣国府大房从北静王府请去养老的,便知今儿这要唱的是哪一出戏。 不过,从来都是她来决定是不是要陪人演上一演,哪里有别人来替她选的道理!南安太妃笑了一笑,只听过那陈嬷嬷说话,便吩咐身边嬷嬷去备下回礼,道说霍青念着他两位师弟,送了些记述北境风貌的书册来,叫人带回去给两位小公子。 第一百四十九章 待送了人去,南安太妃便叫人将那红宝头面拿来,看了一眼,向南安王妃吩咐道:“那黄玉和紫晶,想是莹丫头的初衷,你叫人拾掇一回,可以给妍儿用;琉璃摆件和红宝头面,过几日待保龄侯夫人来奉承时,赏了去。” 南安王妃听了这话,立时明白几分,起身应下,又将一日府中诸事简要道来,末了说起南安王府几位公子的亲事,道:“昨日儿媳进宫觐见太后,听太后言说不舍长孙宫外独居清冷,似有年前为其娶妻之意,世子的亲事,王爷说过是得皇上赐婚,书守、书容、书宏虽比妍儿年长,倒也不急,书宇和书宁却是要尽早定下婚事的。” 南安太妃想了一想,道:“上回我看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徐绍业家的三丫头品格温柔,你这两日外出见着人,可再为书宇探问一回;书宁那儿,纪家不是有个女孩儿说是和书宁天作之合么?你叫人仔细打听了品性,若是不出大错,便也可定下。”言及此处,太妃闭目轻叹,“定亲走礼需得一二月,婚后他们在府里住上半年懂些家事规矩,年后便出府另居,也是自在。” 南安王妃心头狠狠跳了两跳,并未探问置办房舍之事,只应道:“母亲吩咐,儿媳记得了。” “我晓得你行事从来谨慎,只是,记得不够,明白才好。”南安太妃搭着嬷嬷的手起身,又道,“你想不明白的,叫上妍儿和书安一起琢磨。” 南安王妃垂首低声应下,暗暗松了口气,太妃这口气不似着恼,倒似点拨,这许多年,她听多了太妃的吩咐,却是头回听着这话。 不是她不争气,她恼过,怨过,却不敢恨。所幸,太妃私下与她说话时,虽从不顾忌她的颜面,却也不曾叫外人笑话她,从不许人借势拿捏她,就如太妃身边的那位不苟言笑的嬷嬷,只管照看太妃衣食,待她恭敬如对霍思,所以,她也没道理恨人。 终究是她与太妃缘分不够,不得人眼。 时至今日,太妃终于愿意教导她,想来这缘分终于是修到了。 感慨一回,南安王妃唤了侍婢进来交代一回差事,因霍青的雷霆震慑,又有南安太妃洒脱放权,诸仆从瞧过前车之鉴,正小心谨慎,南安王府内里是少有的清净,往日即便是太妃掌家仍要耗费半日的家事,现下竟是只一个时辰便了结干净。 日光明亮,尚未挑起灼燥,南安王妃如今颇为信重霍青之能,细思霍青离京前与她详谈之言,颇以为有理,现下得暇,便换了软底绣鞋,往园子漫步。 徐绍业乃是肃王妃堂兄,仪制清吏司又是执掌科举诸事之处,太妃到底还是心疼养在身边的孙子。南安王妃得了闲,到底忍不住在心里酸了酸。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就如霍六公子书宏与霍七公子书安,两人的母亲都是她做主抬进府里的贵妾,她还不是更疼养在她身前的书安?更何况,太妃到底还是更疼霍妍一些,如此,她还要求什么?欲壑难填,是病,要治! 转去霍妍闺房,南安王妃示意侍婢噤声,放轻脚步入了内室。 用一条绸带挽了发的少女捧书端坐案前,南安王妃霍秦氏瞧了会儿人,无声行到人身后,望了眼书册字句,叹了一声:“阿妍。” 霍妍未有惊异慌乱,合上手中书册,放在桌上,拧身抱住霍秦氏的手臂,笑道:“母亲。” 看了眼案上书册的名头,霍秦氏抬手揽住笑盈盈的女儿,既然孩子们都懂事,她便也无需絮叨太过,只看顾人未有周全之处便好,道:“阿妍可打算见一见大皇子?” 霍妍面色微红,将头埋在南安王妃的怀里,轻声嗔道:“母亲!” “这可不是忸怩的时候,阿青,可曾与你说过英郡王的事儿?”霍秦氏虽说不甚聪慧,但是做父母的,总是有些叫人惊讶的敏锐。 “母亲,哥哥给了我几幅画,也说过英郡王在兵部的行事。”霍妍因其身份为霍家唯二嫡嗣,其兄远赴边疆,一姓嫡承不知将会落在兄妹二人谁人身上,其幼时所学与别家闺秀很是不同,不若寻常女儿娇羞,论起婚嫁终身事,害羞也不过片刻,闻得霍秦氏探问,晓得她母亲的担忧,忙直身肃容而答。 霍秦氏抬手抚过霍妍的乌发,欲要叹气,又怕霍妍担忧,只得悄悄在心里埋怨:当年太妃道说庭前寂寞,要抱了两岁的霍妍去养,她想着柳家家世远胜秦氏,霍妍若得太妃那般风华人物教养,总是好的,谁想竟教的霍妍如此散漫,平日还好,依着宴席规矩装扮一番,众人交口称赞也是当得,待得人后,这丫头连朵花儿都懒得带! “你哥哥倒是喜欢画画。”霍秦氏忍不住念了霍青一句,当初得知霍青沉迷丹青一道,她心里又苦又慌,霍家,南安王府到底是军功立身,嫡子不入行伍,宗族,太妃,谁人能许?幸好,霍青只分寸,得了兵部主事一职,也免得她去忍着那些个清流诰命的奚落。 霍妍晓得她母亲并非不知心疼他们兄妹,只是就如她兄长所言,这世上哪里那么许多顺心事?若想顺心,就得先清楚规矩,晓得了规矩,才能化为己用,求得自在。 霍秦氏瞧着霍妍似是拨弄华容道一般从书架中挪出一只木匣捧了来,晓得这里头就该是那矜贵的画儿了,倒是谨慎。 看着霍妍展开的画,霍秦氏怔了怔,水墨丹青的笔法虽算不得上乘,却是颇有灵气,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一方大家。 她从不肯看霍青画作,便是怕自己会心疼,如今阴差阳错终是见了。霍秦氏无声一叹,她是没想到霍青会亲做了画来,不过,这事儿确是不好托于旁人。 卷了棉宣,霍妍又展开另一卷硬宣,霍秦氏本以为仍是霍青之作,然这碳粉绘图之技,是西洋的玩意儿,与霍青笔法完全不同,能得了霍青的信任,想必是那贾家公子的画儿了。 贾家大房倒也是有趣,贾赦夫妻两个并非十分聪慧之人,心肠倒还不错,老天也不算亏待两人,赐下三个玲珑剔透的金童玉女,想必这享福的日子在后头。霍秦氏想着那贾家琏儿竟是将自家老太太都哄住了,也是感叹。 从霍妍处归来,南安王妃在榻上坐了,瞧见几案上书册,忍不住笑了,她这一套游记里头装着的倒是同霍妍那女四书里的文章一样,一人读书终是无趣,母女共论,想必更合论道之规。 太妃念着霍思与霍青如今都不在府中,先前又出了那么一遭事儿,不愿再生事端,便叫诸人皆在居处自在用膳。 南安王妃午膳时唤了霍妍与今日得闲在府的霍书安一同用膳,品茶时论起史书典籍,倒也是巧了,三人竟是皆在一处犯了难,论书存疑最难将就,未免夜不得寐,南安王妃咬了牙抱书往太妃处讨教。 太妃昔年于闺阁间颇有才女之名,被赞极擅诗词,心底却有些无可倾述的抑郁。她最爱卷册乃是史书兵法,然,她出身将门世家,阖府行事皆当小心谨慎,未免她少不更事祸从口出,索性掩去喜好,不曾想,她嫁入南安王府却是凭的这一番本事立住了身,教养了聪慧儿子。人老愈发怕闲,原本霍思在京之际,每日问安之际必与她论些古今,如今,霍思镇守西疆,往来家信言说尽是平安琐碎,旁的却是不得多着一字。太妃单凭女眷闲言即可窥见朝堂风云,偏无人可诉,着实有些憋闷,现下见儿媳来问,立时将原本的嫌弃去了几分,不管她多么不喜欢秦家,到底日后这南安王府的后院都得是王妃做定海神针。 南安王妃与太妃请教一回,晕晕乎乎的回了自个儿院落,倒是明白几分太妃原本嫌弃她的缘由,心下惭愧,隔日便领了霍妍同往请教,对外只道请太妃教导家事。 如是半月,南安王妃再看旁人,只觉除纱见人,行事愈发周全,这便是后事了。 霍书安摇着扇子悠悠然踏出南安王妃居所,正欲往书房去,就听身后有人唤他。 霍书安摇着扇子的手顿住,叹了口气,收了扇子掖在腰间,回头就瞧见自家姐姐似笑非笑的站在他的身后,恭恭敬敬的问道:“姐姐有何吩咐?” “七弟这是要往哪里去?”霍妍笑语盈盈,摆手令侍婢退开两步。 “回姐姐的话,弟弟要去书房读书。”霍书安心里念着他的兄长,霍青不愿惹了霍妍不高兴,可是他也怕他姐姐啊! 霍妍瞅着霍书安笑了一会儿,柔声道:“我每日遣人送了果点去书房,婢子都报说你在读书,可是今日看来,七弟这书读的可是不太好。” “姐姐教训的是,弟弟日后必再刻苦些。”霍书安心底暗暗叫苦,他姐姐越是温柔,心里必定越气,这事儿他是扛不住了。 “莫要苛刻坏了身子,叫你的小厮将你今日读的书送去前头亭子,姐姐我今日要仔细看看你都学了什么。”霍妍撂下话,径自前行。 霍书安瞅了眼候在几步外的小厮,道:“去取了书来。” 姐弟二人一路无言,婢子和小厮拾掇好了桌椅,便靠柱而立。 “姐,三哥的意思是母亲对昔年旧事所知甚少,今回涉北之战与昔年有太多牵扯,咱们家还是置身事外为好。”霍书安瞧着这亭中侍从皆是霍青给二人备下的,便压低声音将他今日行事缘故和盘托出。 “这话明白的说给母亲也无不可,做什么非要设局?”霍妍现下已不是十分生气,霍青看着她礼佛的那一年里,他们兄妹二人日日斗智斗勇,她曾以为自己是被她父亲依着男儿的规矩教养,比她兄长并不会差太多,直到她使遍浑身解数仍不得出了院落,失落之际方才切身明白山外山的压迫,今回她能看破霍书安行事有诱导之意,便是因为她被她哥哥用这法子坑了太多次! 好好的孩子,愣是被她哥哥给带坏了!霍妍心里念过霍青一回,抬眸瞪了霍书安一眼,催促人答话。 霍书安被霍妍一眼瞪去最后一点胆量,坦白道:“三哥不想让母亲急惶惶的叫了舅母来。”秦家人行事素来好机巧,偏筹谋太浅,旁的事被人看出不过是丢点脸面,这京里头谁人没丢过面子,可是昔年之事,他三哥半遮半掩的与他二人说过一回,其间血腥叫人胆寒,着实不是现下主事人皆不在京的南安王府能掺和的。 霍妍也想明白了其间关节,叹了一声,转眼旁事,道:“今日荣国府来人,那老太君好生讨厌,莹曦如今年纪小,若不是现在外头乱,我是很想将莹曦接来小住几日。” “姐姐别气,贾家老太太就是太闲了,待过几日她那个宝贝孙女除了服,她领着人出来交际,还要靠贾将军夫人帮她相看孙媳妇,想必就没这么些闲心了。”霍书安也没去自寻烦恼的去想贾家老太太为什么只稀罕那贾珠,人情本就是靠缘分,偏要寻个道理,着实不智,不过,既然这人行事叫他姐姐不高兴,他也有的是法子叫贾老太太的眼珠子不舒坦。 “姐姐,你可曾见过李祭酒家的女孩儿?” “见过,那也是个本事的,说好话,办好事,就是从来不出力。”霍妍可不觉得她弟弟会看上这家的姑娘,往日,霍书安没少同霍青抱怨李家兄弟的行事。 第一百五十章 霍妍细细打量霍书安一回,她这弟弟虽说心眼儿小,但也不是会轻易记恨人的主儿,她正是为着这个才会对那位国子监祭酒的妻女留意一二。 国子监祭酒掌着那么些监生的命途,各家为着自家儿郎的前途待其一家颇有几分恭敬,官宦女儿小聚皆有贴邀约李家姑娘,霍妍虽说性情直爽,亦有几位出身微寒的金兰之交,却不曾折节交友,对那矜贵人儿向来远着,特特留神方才发觉那李家女每宴皆在,瞧着是娴淑贞静的做派,只是到底年纪小,小心思还未曾全然藏起,每尝被请言,俱是要推拒一二回,末了道说冠冕堂皇之辞,看似懂事明理,实则冷心冷肺。 能教导出这样女儿的人家,着实深交不得,倒也得罪不起,这样的人,惯常不声不响的藏刀于袖等着割肉分血,远着些最好。霍妍可不觉得霍书安会不明白,偏要拉了人入牵丝戏,如今无人坐镇排幕,实在是好大的胆子。 “如此甚好。”霍书安道出一句,转言旁事,“姐姐这几日用着那新制的香脂如何?” 霍妍闻言,眸眼一转,瞥见侍从捧了书卷笔墨踏阶入亭,便顺着霍书安的话道:“那香脂花香不腻,似是以新法制成,确实不错。不过,你怎么鼓弄起女儿家的玩意儿了?” “弟弟冤枉,不过是做了回信差,北静王郡主和贾将军女儿近日翻检古籍,瞧见几个方子,正好这时节最不少的就是花朵,制了来叫贾蔷与我做一回信差。姐姐既是喜欢,可要赏弟弟些什么?” 霍妍听着霍书安真假参半的道委屈,只觉好笑,她这弟弟素来孤拐,如今倒是有了几分少年童意,着实可爱,便道:“我记得你很喜欢那艘镶贝帆船,待会儿就叫人送去,可好?” “还是姐姐疼我。”霍书安坐着对人作了一揖,见霍妍含笑饮茶,便也捏了茶盅抿了口,细品一回,笑道,“姐姐这果茶是琏儿的妹妹送的?” “你倒是有口福,莹曦说他们兄妹新制了许多,送我一瓮,今日刚从竹林起出来,你既然喜欢,待会儿再送你一罐子。”霍妍随口答着话,瞥了眼那慢悠悠摆置墨砚书册的侍从,蹙了蹙眉:这婢子眼生得很。 “多谢姐姐。”霍书安对霍妍再谢一回,言罢,抬眼对那欲在旁研墨的婢子道,“你是在哪里伺候的?我书房可没你这一号人。” “七少爷贵人事忙,哪里会记得婢子?刚刚王妃招青砚说话,青砚便将这差事交给婢子。”素衣女子答话不急不缓,容色坚忍,好似受了十分委屈。 霍妍听得婢子答话,细细打量一回霍书安,但笑不语。 霍书安叹口气,道:“且不说书房重地,前廊后屋从无婢子可近前,我那院落如今只我奶嬷嬷与她儿媳管着浆洗衣衫,我却不知你是哪个小子装扮的?来人,将这大胆人堵了嘴拖去,请母亲处置!” 霍书安话音一落,便有劲装小厮上前,利落的将已然慌神的女子绑缚堵了口,沉默对端坐的姐弟二人行了一礼,便拖了人退下。 亭中一时静下,霍妍笑了霍书安一句:“你也到这被人惦记的年纪了。”对边上仆从吩咐道,“去下面等着吧。” 瞧着侍从退去远处候着,霍妍压低了声音,道:“你提起那一家,是打的什么歪主意?” “哪里是什么歪主意?既然那两位都是崇尚无为而治的,性情如此相契,凑在一处,想也是天作之合。”霍书安容色委屈,心道:一家子的伪君子,可是不必去祸害旁人了。 闻听是要牵红线,作姻缘,霍妍有一瞬犹豫,不过,当初她哥哥同她说京中诸事,曾提过荣国府二房公子同李祭酒二子性情相契,两家私下很有些往来,依着那贾王氏盼子簪花游街的性情,是欢喜这门亲事的,倒也不算坏事,便不再出言,只嘱咐道:“你且小心行事,莫要叫人捉了把柄。” “姐姐放心。”霍书安提起此事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霍青与他论说国子监诸先生与学生品行时,提过贾珠与李祭酒二子交好的不同寻常,若那李祭酒当真是恪守礼法的迂腐人,哪里会许其子同贾政那等窃据长兄正房人之子交好? 姐弟二人论书片刻,便各自回房。 霍书安回到书房,看过一卷书,再抬眼,便见日光西斜,出声唤了人来。 见来人正是他身边最得眼的青砚,霍书安不待人掩门,便问道:“今日母亲寻你有什么事儿?” 青砚是霍思特意着人教导给霍书安的,跟在霍书安身边已有十余年,二人情分非比寻常,只一眼神交汇便知对方心思。见着霍书安的眼神,青砚折身关门的动作顿了顿,正好叫外头的人能将他前头的两句话听个分明:“回七少爷的话,李嬷嬷寻青砚并非王妃有事交代,是贾将军公子遣人送来一木匣给七少爷,需得青砚前头亲自接了。” “既是早得了,怎的这时候才拿来?你可是越来越能做主了!”霍书安扬声质问一句,旋即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去了前头,送书的差事你是交给谁了?” “褐修。”青砚从袖中取出一只精巧的盒子,放到霍书安跟前,又道,“本来只是取件东西,王妃身边的郝嬷嬷却半路拦了我,东拉西扯的说了好些话,七少爷您先前吩咐说,若有王妃身边人寻来说话,便要听着,实在没想到那郝嬷嬷会拉扯出那许多话来。” “你叫人去查查褐修拿着的书册如何到了旁人手中,还有那郝嬷嬷的来路。”霍书安吩咐人一句,便捏了盒子仔细打量起来。 这架势实在是贾瑾安的做派,霍书安抬手指了指案头悬笔下头,仿佛摆设的木盒。 青砚上前打开木盒,取出一把刃口薄如蝉翼的精巧小刀,递到霍书安手上,瞧着人握着刀转了几转便将盒子打开,而那精巧机关之下只一张纸条,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位贾公子可也是够能折腾的。 看过纸上寥寥数言,霍书安琢磨一回,提笔写下几字,几下动作将盒子恢复如初,递到青砚手上,道:“你亲自往北静王府走一趟,若是方先生与霍先生问起,直言即可;若是琏儿吩咐你做什么,你照做就是。” 青砚领命而去,霍书安站起身理了理衣衫,抬步往王妃居处去。 今日正值国子监一旬休沐,贾蔷昨晚同贾珍商定言辞时已到了宵禁时辰,只得今日一早遣了小厮往他平日交好人家处邀约,往京中老字号福祥居小聚。 有人应下,有人推脱。 贾蔷将理出的名单交由贾蓉带去书院给胤礽,亲往五经博士宋瑞处请人。 贾蔷本是打算在京郊田庄宴请诸人,那一处庄子并非宁国府祖产,乃是他早逝母亲嫁妆中的唯一田庄,这些年,贾珍虽不甚理会家事,对这庄子的经营却是十分上心,如今,贾珍与贾蓉已定下日后命途,贾珍便着意教导了贾蔷如何处置银钱之事,此一处早已交由贾蔷掌管,贾蔷念着诸友道说京中束缚,今回做东,便想起此处,却被贾珍拦下:今日贾蔷虽说是要与众人言明事情原委,却是要做得光明正大,京郊田庄实在太过私密,总是不美。 石光珠和陈瑞文乃是结伴而来,先前二人已从贾蔷遣去的小厮处晓得此宴为人即兴之举,而福祥居席位素来需得早定,已替人想了解围之词,待见得小儿笑脸逢迎,这才想起虽说贾珍与贾赦如今已不是国公,到底国公府旧势尚在。 入了包间,再瞧见五经博士宋先生,二人倒也不惊,贾蔷今日宴请名目本就是谢师,虽有牵强之嫌,倒也是事实,单是抄录卷册,毕竟不若有人点拨长进的快些,几人能得了直讲赞许,确实是仰仗这位博士私下无私教导。 石光珠素来好打探闲话,只不过平日叫人打探的多是京官荒唐与回京述职的外放官员的狼狈,口上道着尊师之事,实际却连先生们家境如何都不晓得,闻听贾蔷今日宴请之意,与父辈道过,便急急遣了侍从外出打探,方知这位宋先生家中长女即将出嫁。长辈责训自是应得,石光珠心下愧疚,更是往他母亲处求了相赠厚重添妆礼。 现下见着宋先生,石光珠比之平时更加规矩谦恭,叫陈瑞文心中好奇,频频相望。 贾蔷如今专修猜心,兼之过往便与石光珠相识,猜得一二,便也不随人调笑,偶有回护之言。 贾蔷今日乃宴席主人,又有先生在座,众人便也不十分玩闹,清淡果酒也只浅饮,论说起星枢楼新刊注释之论。 第一百五十一章 宋先生今日应邀而来亦有他自个儿的考量,席间闻得人问他昔年登科事,颇为感慨,他正是京华双杰才名满京那一科进士,直道正是那一日殿试时霍华星一番话,叫他决定沉心书册钻研子经。 只是,这京中无处不为朝堂波澜所荡,翰林院并非世外之所,国子监更不是。 皇上如今颇为重视教养新人,他与贾蔷师徒二人无意间助皇帝达成心愿,只怕为勋贵所忌,倒是贾蔷心思转得快,邀他破局,他自当尽力。 闻得陈瑞文道说他近日读书常有了悟之感,却苦于无言以述,宋瑞笑道:“瑞文莫急,贾蔷抄录先生文章注释半年有余,方得助教裘先生一句有所长进的评语。读书通礼,需得展册读古意,掩卷问本心,苦志之途,急不得。“ 席间众人听得宋瑞此言,立时明白几分贾蔷的心思,想是怕他们将这抄写一法视作速成之技,叹笑一回此人行事缜密,倒也自省一回浮躁,举杯敬过宋瑞,亦对贾蔷略一颔首。 贾蔷举杯回敬,起身为宋瑞与他右手边坐的柳芳斟过热茶。 再坐下,贾蔷不自觉的抚了下安稳的蹦着的心肝,轻松了些,幸好他有那么个最擅破局的小叔叔。 被贾蔷感念的胤礽正磨磨蹭蹭的收整东西,胤禔无奈的瞅着,水泽与水泊今日得闲来书院松快,瞧见胤礽难得一见的期期艾艾的模样,笑得全无矜持,待得笑够还要问上一问:“琏儿这是又背着霍先生做了什么事儿?” 胤礽叹气:和着他这点儿心思是所有人都晓得啦? 霍先生若晓得,定还要念他这凭空给人安了‘恶师’名头的罪名。胤礽瞧了眼笑够了相携而去的两人的背影,转身勾了他大哥的手臂,腻声问道:“大哥,两位先生昨日可有说些什么?” 胤禔睨了眼快要趴在他身上撒娇的人,心道:早些问了,你也好有些准备,偏拖到这最后一刻,还不是躲不掉? “方先生说这事儿他管不了,得霍先生费心。霍先生说,这事儿谁惹出来的谁来哄方先生。”胤禔慢慢说道,对胤礽一头扎进他怀里的举动毫不意外。 “大哥,你到底跟先生们怎么说的啊?”胤礽才不信程毅欲下场应试一事会惹得方霍二人如此气恼,定是他大哥将昨日二人揣测说给两位先生。 大哥,不带你这样坑弟弟的!胤礽抬起头,以眸眼控诉。 胤禔抬手揉着胤礽软软的头发,微笑着安抚道:“实话实说呀,先生们早些知道,火气总会有所损耗,若是等着你挑开,信不信霍先生能举着鞭子撵着你跑?” “这话说的好像是先生舍不得打我似的。”胤礽叹口气,低眉耷眼的拽着往外走,“大哥,你到时候可不能不救我。” “先生可不就是舍不得打你?鞭子举得再高,哪里落下来过一次?顶多罚你蹲一个时辰的马步。”胤禔心里酸酸的,两辈子他严师见过不少,就没见过舍得罚胤礽打手板的,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就那么招人疼! 步出回廊,胤禔瞧着单手撑伞为二人的胤礽,叹口气,算了,这人就是这么招人疼,他还是想想待会儿怎么将水清叫去当救兵好了。 待师徒四人一室坐定,胤礽和胤禔瞧着方霍二人身上并无煞气,立时放心两分,只待二人问话。 霍百里瞧着胤礽偷偷拿眼瞅他那模样,到底撑不住笑了出来,方森杰瞧着胤礽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也弯唇而笑。 胤礽偏头瞅了眼胤禔,胤禔无奈的从那双剪水瞳中读出一点调侃:方先生总是能骗到你! 胤禔撇开眼不理:他才不信昨儿两位先生气恼不是真的,定是今儿朝堂上有什么消息叫人消了气。 “琏儿的堂侄很有几分本事,不枉你费心帮人筹谋。”霍百里敛容正坐,语带笑意,可见当真无责备之意。 胤礽虽惯来好多想,倒也并未会错意,道:“蔷哥儿素来重情义,又擅机变,一姓同宗,帮扶一把总是应当。” 方森杰微微颔首,瞧着胤礽的目光柔和几分,问道:“年后你还是要领着贾蓉同去金陵童试?” “正是。金陵宗族有些事儿还是得族长嫡子处置起来名正言顺,更何况,读书抄卷不过是识各方言说,知世人俗规,学问哪里是那般好得的?蓉儿是真的想通达道理,需得行万里路,见人间百态,便如各方士子一路艰辛行来京城,纵有人家境豪富可免些摧折,到底这一二月的行程叫人开了眼界,终是磨砺。”胤礽觉得他这一番话颇有些强辩之意,颇觉窘迫,他到底更擅辩说政事人心,论及大道,现今修为尚且不够,语至末了声音已有些虚,很有些生硬的转言旁事,“蔷儿抄写的文章我也誊了来,有些文章论及作者家乡事,颇为有趣,正好请两位先生瞧一瞧。” 方霍二人平日里与胤礽说话时颇有几分严苛,心里却还是疼这个弟子的,见人羞窘,便也不追问,接了人奉上的纸卷,又问起人明年启程诸事。 这边正说着话,便有小厮来报,说南安王府七公子有书信送来。 霍七公子的书信定是送给胤礽的,寻来北静王府倒是少见。方森杰传了人来,转头向霍百里道:“师兄,今儿可是已经有人将邀约的帖子送来了。” 霍百里叹了口气,他也是没想到现今京中诸姓人家竟然如此不知避讳,幸好水郅有心扶持世家步上正途,否则,但凡将世家这骄奢之气养上一养,待得帝位更迭,便可得累册之罪扫尽世家百年积累充盈国库,更显新帝所为‘清明’。 胤礽垂了眼,这些麻烦事倒是超出他的预计,也不知若他劝了两位先生出城避暑,可是会被人嫌弃胆小? 霍百里瞧着青砚捧了木匣进来,忍不住笑道:“谁把事儿弄的这么麻烦?” 青砚看了胤礽一眼,胤礽叹了口气,接过盒子,一边拆,一边道:“七公子颇喜机关,我每依图制了新物便会送去给人瞧瞧新鲜。” 盒中仍是纸条一寸,胤礽展开看过,忍不住摇头轻笑,霍青看人眼光着实不错,霍书安这算人手段虽说很有些狠厉,本心却也不坏,一寸纸条上蝇头小字道尽缘由,竟是叫他瞧着也觉得这一双人乃是天作之合。 不过这媒怕是不好做的,虽说李祭酒之女入荣国府二房实乃低嫁,即使贾珠日后承了爵位,与这李家女也可谓门当户对,仍是一段佳缘,然而,依着贾珠亲娘贾王氏那双只朝天看的势利眼,只怕尚要嫌弃李家女父亲从三品的官职太低,应下婚事想也是为得那祭酒之位,日后但凡贾珠身份高了些,必是要瞧不上这儿媳的身份。 不过,左右这些事儿都将与他无关,待贾珠娶亲,想必他已分出了府去。明年取中廪生,两年之后省试,再过两年会试,他不会让他父亲在这府中受那么久的委屈。 方霍二人并不问胤礽与霍书安商议何事,只方森杰向青砚问了回南安王府几位公子的婚事商议的如何。 青砚忆起霍书安吩咐,便将太妃之意说来,霍百里未有应声,方森杰想了想,笑道:“太妃眼光自是极好,只是纪家那两位官身儿郎平素言语不曾忌讳,行事颇有武将之风啊。” 青砚折腰一礼,道:“谢方先生提点。” 胤礽提笔写了答复,仍用盒子装了,递给青砚,道:“东临街新开的糕饼铺子是我家姑娘的营生,你回去时路过停一停,提一笼梅花糕,也是有个由头。” 待青砚离开,胤礽犹豫一瞬便将纸条递到霍百里面前。 霍百里接过瞧了一眼,笑道:“你们这不光是打算做香粉生意,连官媒的活计都要抢?” 胤礽笑道:“街坊中的香粉多掺有铅粉,总是伤身,左右小女儿无事,多个营生也是乐趣,正可叫人学些医道,总归艺多不压身。” “你这糕点铺子也折腾出来了,蜜酿和果茶却是打算自留?”方森杰笑问一句,蜜酿与果茶怕是比香粉之物更易得利,却不知人为何要瞒下。 胤禔捧了果茶啜饮,胤礽这辈子倒腾的玩意儿,除了那几样小巧机关算是与人上辈子的喜好有些关联,旁的什么冰盒、调香、草药、脂粉、酒酿的,都是胤礽这辈子玩儿出来的,缘由千奇百怪,直叫他忍不住去想若是当初这人掌了户部,那库房无银的困窘之境是不是能得以避免。 “蜜酿和果茶制来需得大量鲜果,今年收成好,制来倒是便宜,若是年头不好,偏有店铺高价而收,寻常人家怕是一年都嗅不得果香,若再有人往深山去寻野果,绝的便不止一鸟一猴的性命,只为一口新鲜,着实划不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胤禔将笑声闷在喉间,这杀伐决断毫不迟疑的人,倒是将那林间生灵看的更重些,也难怪那几个总道说胤礽虚伪。 方森杰定定的看了胤礽好一会儿,再看一眼与其并肩而坐的胤禔,执杯品露,不发一言。 “你这些商贾之事筹算得差不多就行了,现下已是七月,你们两个得收收心,刻苦些读书,江南才子云集,莫要托大。”霍百里嘱咐一句,亦不再言。 胤礽与胤禔一同欠身应下,又道:“这几日我那间商铺的掌柜要往山东去采买鲜货,先生可要带些什么?” “商队几时启程?” 方森杰看了眼替他答话的霍百里,瞧着他的师兄和他的弟子几句话便替他做了主,酒水果点,他还差那一口吃? 再瞟一眼边上笑得开心、时不时点头附和的胤禔,方森杰截过话头,道:“瑾安与佑明去读书吧,我与师兄有话要说。” 胤礽与胤禔应得利落,待书房只余师兄弟二人,霍百里笑道:“你有什么话要与我说的?” 方森杰看了眼霍百里,肃声道:“皇上现今如此重视勋贵,与世代帝王之道颇为相悖。” 霍百里侧身倚枕,捏着茶盅的手搭在曲起的膝上,笑道:“世间有大道三千,一姓江山绵延千年已是极致,读经观史,虽只是管中窥豹,却也该明白盛衰实非可咎一帝功过。坊间论说皇帝,常言帝皇心术,既是心术,哪里是谁人能教得?皇帝掌天下人生杀大权,面圣者皆不免战战兢兢,而帝皇为守住手中这权利,又何尝不是夙兴夜寐不得安眠?朱批定生死,谕令颠坤乾。功过自由后人评,你我立身此刻,又怎知当今这一道是对是错?” 方森杰双手扶膝,肩背笔挺,声音极低:“只是他这般算人三代,挟子令父,你不觉得有些过了?” “莫忧。问子志,知其父心,若是明哲保身之人,皇上必会赏人一世安闲,若是愿意将性命压在皇帝手中的,当今也不会亏欠了去。”霍百里仍是闲散模样,半阖的眼帘遮去瞳中漠色。 方森杰长叹一声:“我明白。与历代三世之帝相比,当今圣上对立朝功勋之后已是十分宽仁,只是,我没想到他如今行事,已如此无不算其极。” “登坐九重丹陛,本就是为了翻云覆雨,驭人挥兵,筹算天下,有何不可?”霍百里饮尽杯中甘露,提壶为二人把盏,低声道,“如今六部有不少要职空悬,皇帝不肯将这一科生员编入朝臣之列,想是心有介怀,亦是有心磨一磨诸人脾性。” 方森杰捧杯在手,瞧着蜜色果酿,暗笑自己为谋佐多年,今日竟与他师兄论起帝王之道来,以己之短对人之所长,实乃不智。 静了片刻,方森杰开口道:“师兄看得明白,只是这被推到前头挡枪的却是有些可怜。” 霍百里又歪回去坐着,笑道:“放心,我听说今儿贾蔷在福祥居请了他那一干朋友与国子学的宋瑞。” 方森杰想了想近日得的消息,叹笑摇头:“现今这些孩子们,一个个的实在聪明。” “老狐狸们怕是要被噎着了,琏儿着实有福。” 听得霍百里提起胤礽,方森杰的笑容便淡了几分。 霍百里也不觉意外,将蹭到他身边的狸猫捞到怀里顺毛,道:“你嫌琏儿先前那番解释,有些冷情?” 方森杰不语,便是默认。 “飞鸟猿猴与他无半点关联,他虽言有怜悯之意,却也不曾封山以佑,斋戒茹素,语中提及不过是因他素来不喜贪婪。倒也不是他虚伪无情,只不过是在那小子看来,身在尘世之人,便已在天下谋局十九路上,千丝万缕之牵,行路为其自选,就该各安其命。你也别太纠结,琏儿不是无事生非之人。” 方森杰瞧着躺着霍百里怀里舒坦的“呼噜噜”哼着的狸猫,叹道:“师兄,琏儿的狸猫怎的在这儿?”等水芸的猫儿来逛园子,碰上了必是要打一架的,不管是哪只赢了,另一只的主人都要哭天抹泪,到时候……一想到那境况,方森杰就头疼。 霍百里捏着狸猫一只前爪向方森杰摇了摇,回道:“琏儿这阿狸在那庄子里也寂寞,那位不是送了咱们一个温泉庄子?过几日正可去避暑,也带了阿狸去散散心。” 胤禔尝过胤礽送来的蜜酿,笑道:“你如今于这吃食一道颇为精通,真叫我担心能不能将你从江南带回来。” “大哥笑话我。给你的两坛蜜酿都是用桑葚制的,一坛是三儿配了药的,另一坛是寻常之物,叫你心腹收好了。”胤礽两口饮尽杯中蜜酿,挪到胤禔身边,躺倒在他大哥腿上,轻声道,“哥,两位先生今日心情很好。” “不好吗?”胤禔揉了揉胤礽的头,另一只手覆上胤礽的眼,柔声道,“别想太多,先生今儿说让咱们好好读书,明儿怕就是要备了题目考校,你可警醒着些,答话莫要离题太远,别叫先生问住了,在庭院里扎上一个时辰的马步晒伤了面皮。” “先生才没时间管咱们,我猜着先生们要躲出城去的。”胤礽翻了个身,侧背对着胤禔,声音闷闷。 胤禔也没再说话,他明白胤礽的未尽之言,东平王世子近日消息全无,大家心头都沉甸甸的压着块儿石头,方霍二人眉间郁色从未散过,几个小的只是担忧,并不知此中凶险,只他们几个活了两辈子的略能体会两位先生心中的煎熬。 北境战事,皇帝与诸位王爷、谋臣苦心孤诣筹备经年,本以为诸事周全,不想仍被世情拖累至此维谷之境,险些功亏一篑,如今,若是穆兴不得平安归来,怕是筹局众人皆要负疚一生。 贾蔷今日所设宴席少酒多茶,茶汤乃是依胤礽所得古法制来,一众世家公子亦是头回尝过,颇觉新鲜,不知觉间,便饮得多了,颇有几分亢奋,更兼几日相处下来,众人已知宋瑞品性洒脱,览书从不拘泥于子经史典,向其请教过子经,便有人提了游记,又有人问评书野史。 待席面换过两回,散席之际,一众公子对宋瑞更添十分恭敬,送了人乘车离去,方才各自登车回府。 陈瑞文与石光珠两个是骑马而来,因饮了两盅酒便也上了宁国府的马车,与贾蔷一同送了宋瑞还家。 宋瑞祖籍江南,旅北多年,今日被人问起家乡事,乡愁绕心,坐在车中,与三人念起霍百里的游记,直道字字凝神兼意,又嘱咐三人要仔细思量方霍二人对子经所做注释。 贾蔷又先后送陈石二人还家,只觉两侧肩膀被那二人拍得沉甸甸,心头微苦。 梅鹤园中,方霍二人瞧着北静王府的管家亲自领人用竹篓抬来的帖子,相对苦笑。 霍百里揉着蜷在他膝头的狸猫,直叫侍从将这些帖子收拢一处,不必翻检誊录,又吩咐仆从速速整治了行李。 方森杰遣了人去知会北静王妃,拿起书卷正欲再读一章,就被霍百里握了手。 心头惊诧,方森杰抬眼看去,就见霍百里目光灼灼的望着他:“择日不如撞日,左右你我现下无事,那庄子又是御赐,总不至于没有锦缎替换,现在出城,正可在日落之前入庄。如何?” 胤礽枕着胤禔的腿睡了一觉,正扶着被他压麻了腿的胤禔在地上半走半跳的转圈,就听有仆从自称从梅鹤园来。 请了人进来,胤礽和胤禔听人道过因由,虽有看到那大似木箱的木盒,仍忍笑得只觉腹痛。 待屋中清净,胤礽和胤禔翻过木盒中的卷册,叹了一声:“两位先生这是将三月的课业都布置下来了。” “先生们深谋远虑。”胤禔抬头对上胤礽的眼,同觉山雨欲来的萧瑟。 “不过,没想到方先生会陪着霍先生这么,嗯,闹?”胤礽想了想方霍二人这轻装简从的离开虽说洒脱非常,却不免有一分落荒而逃的意味,唇边又带上笑意。 胤禔自然明白胤礽舒缓压抑的意图,十分配合,笑道:“你那阿狸怕是也跟着先生们走了,不惦记?” “阿狸聪明得紧,正好可陪先生们解闷。我现在惦记的事儿太多,有人陪它玩儿,我得谢呢。”胤礽看过手上一卷题目,递到胤禔面前,道,“哥,童试当真会考这般难的题目?” 胤禔就着胤礽的手匆匆浏览过墨迹,抬眸似笑非笑的看着胤礽,道:“先生素来量才而教,既将这题目布置了来,便是晓得你必能答得出的。” 胤礽垮下容色,闷闷的将纸卷收好,起身道:“我饿了,回府去了。” 胤禔闷笑出声,伸手将一点儿抗拒之意都没有的胤礽拉过来抱到怀里,抬手顺抚着人的肩背,柔声道:“保成,别着急。” 第一百五十三章 得了王老爷子的点拨,王子腾回了宅院便对自家夫人细细吩咐一番,王李氏瞧着王子腾神色郑重,晓得此事紧要,只是现下家中尚有白孝,实不好急惶惶的往别人家去,耐着性子等了等,恰贾王氏遣仆来问今科状元和探花近日宴请之事,忙叫人备车前往。 胤禩身负重孝,自是不能出门,王李氏却也舍不得让自家闺女去受委屈,便独身一人前往。 贾史氏虽因前事对贾王氏颇为冷淡,却也一直未夺了其管家之权,闻得王李氏登门,老人家心里忌讳得很,便也不见,只道没精神,叫贾王氏好生待客。 原就是她来的无理,王李氏并不觉怠慢,往贾王氏屋里坐了,遣退仆从,将王子腾告诫之言一字不落的说给人听。 贾王氏听着她哥哥竟向着大房,埋怨之词脱口而出:“大哥怎的向着外人说话?” “大姑奶奶这说的是什么话?琏儿是你侄子,也是凤哥儿将来的夫婿,怎的竟成了外人?”王李氏虽说早晓得王家这大姑奶奶是顶顶自私的一人,却也没想到人竟是如此不明事理,心下念着这话她是必要叫她家老爷知道的,一时庆幸与那贾琏定了亲的不是自个儿闺女。 贾王氏这一二年吃斋念佛,又经过年前一回事,着实练得能屈能伸的好本事,瞧着她嫂子面色不悦,暗悔失言,忙拉着王李氏的手,诉着在荣国府管家的苦楚,管着账册,放对牌却是得老太太首肯,爷们不擅经济,进项吃紧,需得她拿了私房周转,又道若不是有娘家看顾,她现在不定落得什么境地。 说荣国府入不敷出这话,王李氏还能信三分,说贾王氏用私房填窟窿,她是怎么都不会信的。史家人素来奢靡,这府上的老封君出身金陵史家,更是贪权,这府上掌家的二夫人是什么性子她更是一清二楚,一双婆媳皆是私心极重之人,别说叫她们用私房贴补公中,这荣国府的库房没被人搬空了,都是因为家底颇丰。 王李氏冷眼瞧着贾王氏假模假式的哭腔快变了调,才出声安慰:“我晓得你的苦楚,只是你哥哥说了,这话是老爷子的意思,老爷子素来思虑周全,你是信的吧,待过些日子除了服,八月十六你回府来,将你的难事儿都跟老爷子说明白了,让老爷子帮你拿拿主意。” “嫂子多心,我哪里会不信父亲与大哥?只是,那琏哥儿太冷清,我心里慌。”贾王氏现在确实有些后悔了,当初她想着叫自家侄女嫁去大房,可为她臂膀,现下看来却是此消彼长,给人添了帮衬。 “慌什么,你只正正经经的管你的家,这账本他们又够不着,府上老太太信你,你怕的什么?”王李氏只管拿冠冕堂皇的话堵着贾王氏的嘴,上回给这大姑奶奶收拾残局就填了不少银钱去,就算有关乎这位姑奶奶性命的事儿,可也是不能应的! 账本是在我这里,可是那大房手里还捏着一本先老太太的册子!贾王氏晓得这些话是没法儿同人说,只能恨恨将收入厢房和她私房中的大件儿物什拟了单子,盘算着晚些时候,叫心腹挪回库房去。 王李氏往荣国府来时,特意带了身边的衷心得意人,为的就是多谈探听些消息,虽说荣国府二老爷先前因仆从嘴碎,传了些要紧话出去,很吃了些排头,过后也有规整府邸,到底四大家族之间往来亲密,娶嫁陪房,七扭八绕的都是亲戚,说话也不甚避讳,两口黄汤下肚,壮了怂人胆,更是什么货都往外掏。 王李氏听心腹嬷嬷说了些事,只道这女子无才着实不是好事,暗下决心,回府定是要让王子腾给自家闺女请了女先生来教导。 王子腾晓得他妻子今日往荣国府同他妹子说话,早早归家,往王老爷子处请了安,便往王李氏处去问话。 王李氏见王子腾这时辰来寻她说话也不吃惊,请人对坐,肃容道:“老爷,我今日往荣国府去,怕大姑奶奶报喜不报忧,叫随行仆从往下人房去打听,得了些消息,还请老爷拿主意。” 王子腾听过四五个仆从的话,面沉如铁,他不是那等掩耳盗铃的蠢物,对自家人不足之处一清二楚,只不过那些个事儿在他们这等人家从来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儿,故此不作理会,偶尔还会回护一二,年前闹的那一出,虽说叫他有些上火,但他们到底是亲兄妹,之后见他妹妹吃一堑长一智,长进不少,已然揭过那一页,却不想他这妹子竟被荣国府老封君拐带得眼皮子如此浅薄,田产哪里是能卖得! 屏退侍从,王子腾握着王李氏的手,郑重道:“辛苦你了。这事儿我会同父亲商议如何处置,听闻中秋时宫里将送嬷嬷出宫荣养,你且探听着些,寻着合意的,我必将人请了来。”他自是晓得王李氏行事颇有私心,然夫妻一体,王李氏也是为了儿女筹算,实在说不得人错。 王李氏见王子腾松口许诺,放下心口大石,唤了侍从去备粥点,絮絮与人说起儿女事,伺候王子腾用过粥点,送人去王老爷子书房议事。 王李氏身边的陈嬷嬷扶着王李氏回到内室,遣了婢子办事去,悄声与王李氏谏言:“太太,大少爷和二房大姑娘都是有老太爷指点读书,独咱们姑娘自请先生教导,是不是太委屈了姑娘?” “你都说凤哥儿在老爷子那儿了,咱们姑娘过去给人当陪衬?”王李氏晓得她这陪嫁丫头的衷心,笑着低声指点,“咱们最大的好处就是知足,有父兄爱护,姑娘家知书明理,有了定宅的本事就好了,我可没打算叫咱们姑娘去搏富贵。那些个长辈的宠爱,耗心费力的争也挺没意思的。” “太太说的是,是我浅薄了。”陈嬷嬷嫁了这王家的管事,眼界也是有的,只是她在李家伴着王李氏长大,见惯了长幼有序,一视同仁,瞧着王老爷子那般明显的偏袒,很有些为王李氏不平。 “老爷子宠着凤哥儿是心疼她父母去得早,凤哥儿也是个有本事的,在我跟前也奉承得尽心,虽说这两年姑娘大了,有了小心思,不若原来亲近,仍有情分在,你且悄悄吩咐下去,两位姑娘的份例照着一样的规格准备,谁敢挑唆生事,全家都卖了去。”王李氏瞧过贾王氏那前车之鉴,一二年前也从她母亲处求了些经验来,更兼王老爷子已然言明是要在闭眼前瞧着胤禩出嫁,她无事一身轻,才不要自寻烦恼。 王李氏想得开,王子腾念着发妻豁达很觉欣慰,颇觉亏欠了他亲闺女,亦是因此方才应下王李氏所愿。 王老爷子听过王子腾的话,看了眼立在一旁听他父子二人说话的胤禩与王保,暗暗叹口气,他竟是忘了圣人之言:患不在寡而患不均。 王子腾自然不知他父亲的沉默反思,转眼打量一回胤禩,他这两日得闲时,将他这侄女行事琢磨一回,现下看人镇定自若的模样,算是信了他父亲的眼光,见王老爷子转而说起王保课业,应对一二句,忽的转向胤禩问话。 胤禩并不觉意外,这几日胤禟与他说过有人在打探他平日行事,早拟好了词句应答。 王老爷子与胤禩相处多年,自不觉胤禩答话有何不妥,而王保听言辨色的功夫还差了些,不曾知晓一来一往的对话中的暗潮汹涌。 王子腾乍见胤禩的能耐,颇为心惊,他倒是明白几分他父亲先前的打算,若非老爷子自觉力有不逮,而夺嫡一事需得人时时紧盯,定是不会在下一辈又结下王贾之姻,他这侄女心中丘壑竟是很胜过许多男儿,只可惜是女儿身,也幸好是女儿身。 太聪明的人有时候不免看不清时局,总觉得凭着自己的本事可以翻天覆地,总是不肯认输,赌注越抛越多,身陷泥淖,再无退路,他原本还觉得可惜了自家侄女的沉稳,待再过几年,储君之势已明,很可以入宫一搏,滔天富贵也未可知,现下他却庆幸这丫头是入了荣国府,那贾琏本事得很,做了他侄女婿自然是好,不过,若要他为女儿择婿,还是昏昏而姻罢。 晚膳时候,王家如今人少,便同桌用膳。 用罢膳食,众人漱口净手,王老爷子瞧了眼坐在王李氏与胤禩之间的鸾姐儿,对王子腾道:“待除了服,开祠堂的时候,把鸾姐儿和凤哥儿的大名记上,日后请了教养嬷嬷和女先生也是规矩。” 王子腾正欲出言,就见在王老爷子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仆进了来,礼罢,喜道:“老太爷,老爷,太太,大少爷,两位姑娘,二少爷的小厮送信回来了。” 确是喜事。王老爷子瞧着信笺上很有几分规矩的话语,感慨万千,蛮小子到底是懂些事了,果然还是要严师教导。 王子腾看过王仁的字,也很是满意,忆起这书院竟是贾家人给王仁寻得,又有几分不自在,暗暗叹了口气,便将信递给了胤禩。 胤禩接过王仁的信一眼览过,心情复杂,惊愧叹妒,一时竟有些茫然。 所幸众人体谅,又听被唤进来回话的小厮说要赶着宵禁前出城,王李氏连声嘱咐侍从将早前备好的衣鞋笔墨并些吃食理好叫人带去。 胤禟守在胤禩院中,瞧见胤禩回来后魂不守舍的模样,忙劝了有些担忧的嬷嬷去院子里自建的小厨房煮些祛火的汤水来,也不问今日随侍的婢子,叫人守着门,便自掀了帘子入了内室。 第一百五十四章 胤禩听见胤禟进来的声音,倚在美人靠上没动弹,仍闭着眼,只抬了手指了指圆桌上的信笺。 胤禟展信匆匆看过,挨着胤禩坐了,低声道:“保少爷长进了,八哥还愁什么?” 胤禩握住胤禟的手,叹道:“九弟,你说我这兄弟长进了,他最念的会是谁的情?” “他倒是会做人。”胤禟冷笑一句,便不再言,他仍然十分不喜胤礽,这一二年却也直面了现实——他现在的身份不比过往,身后没有撑腰的人,若是不想日子太难过,嘴上的痛快是再贪不得了。 胤禩这一回也没心力去哄了胤禟,只抬了手拍了拍胤禟的手算作安慰。他这些年被女子之身束缚,小心布局,好歹算是掌握了自身命运,本以为已做得极好,现下,瞧着此间他那始终不曾听人规劝的哥哥竟是被胤礽收服了去,实在很觉挫败,又觉委屈。 他倒是不曾嫉妒胤礽,即使他们明明一样都是转世在此,偏那投在荣国府的兄弟两个都为男儿,他和胤禟却是女儿身,实在是胤礽的处境并不比他好多少,较真儿,没的显得他矫情。只是,今日瞧见王仁的来信,想一想胤礽竟肯对个可谓无关之人点拨一二,忆及当年太子对他们一众兄弟的冷淡,他还是忍不住会有些怨恨!若是太子肯放下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他们和颜悦色些—— 往事不可多想,太容易乱了心。胤禩默念着清心的佛法,只觉疲累的厉害,闭着眼,却睡不着。 胤禟陪着胤禩倚在软枕上歪了一会儿,宽慰道:“八哥,你别担心,那位是个什么性子,你我都明白,最是没长性的,过几日便会忘了他之前的许诺,而保少爷若是当真长进,便也该知道血脉羁绊,定会护着你。” “你说的也有理。”胤禩想了想,王仁惰性极重,性情执拗得厉害,胤礽与王仁也不过就是见过那一二回,未必就能将他那拗性的兄长折服了去,纵是日后王仁念着胤礽的恩惠,对他兄妹之间的血脉亲情却也无甚妨碍,倒是他想左了。 胤禟见胤禩松开眉头,唇边复有笑意,略放了些心,听得外头有动静,想是嬷嬷煮了汤来,忙起身掀了帘子出去。 胤禩见胤禟出去应付,便也不再起身,听着外头声音渐低,晓得胤禟将那位他母亲留给他的嬷嬷哄住了,闭眼假寐,暗暗叹了一声:胤禟这些年为了他实在受了不少委屈,但愿得他二人此生能相扶一生。 王仁所在的书院,胤礽也送了几位依附荣国府的贾姓族人去,其中名唤贾芸与贾艾的两个最是上进,人也懂事,每次回家必要悄悄的往贾赦处拜见。 贾赦看过二人,觉着顺眼,叫贾邢氏探过那两家的家境,听说贾芸家只一寡母,贾艾的老子娘都是本分的手艺人,默许贾邢氏将人收进绣庄做工,也算照应。 这一回贾芸与贾艾二人出不得书院,便托了胤礽送去伺候几人的小厮送信笺回来。 贾赦看过信,随手递给胤礽,胤礽与胤祉头挨着头一齐看了,齐齐一笑。 “琏儿眼光倒是不错。”贾赦笑着赞了一句,他两个儿子着实有福,天赐慧眼,族人名册虽说是他的长随李平辑录的,人却是胤礽挑的,他儿子近两年从老仆之后中拨拉出来的几个小子,送去铺子当差,个顶个儿的机灵,待过三四年,便可独当一面了。 胤祉想着信上提到的王仁近日变化,再听那小厮口齿伶俐的将几个少年的身量道来,心道:他二哥想的总是这么周到,这一回挑着用的人也灵巧,算是被上辈子磨练出来的? 胤礽并不知胤祉的胡思乱想,捏着信想了一回王家那几位可能的反应,都是他能应付的,便撂在一边,又想起霍书安信笺上所提之事——他另一门糟心的亲戚做下的事儿,想了又想,无奈承认怕是都瞒不得贾赦,一想到待会儿贾赦要气上一回,他就心疼得慌。 虽说贾邢氏早叫人将夏衣送去了书院,只是这半大少年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不过半月过去,尺寸便又有变化,幸好她准备甚是充分,待传信的小厮言毕,便对贾赦笑道:“这倒是和他们母亲猜的差不离,衣裳都是备好了的,现下日头毒,清火的凉茶和得用的膏脂我也叫人备了些,正可一并带了去。”她那绣庄也不在乎这三四匹棉麻,制得不合身的衣裳一并送去书院附近的寺庙,那间庙宇常有救济周遭贫苦人家,是真正的慈善之处。 贾赦如今愈发觉得贾邢氏处事周到,颔首同意,又张口问了那小厮两句琐事,便叫李平领了人去取东西。 贾邢氏近日应贾赦同僚夫人所邀,常在各家走动,虽说主人家精明,安排妥帖,未曾遇上贾赦发妻贾张氏同父异母之弟张松的妻女,却有听人笑说那一家行事的张狂——家里供着两位宫里出来的嬷嬷竟还托着人四处说项,欲求中秋时恩典出宫的宫女嬷嬷到家,这般的不知足也不知是要谋算什么。贾邢氏晓得张家被人拿来说笑的缘故,乃是因张松在先前绛彩国一事上逆了圣意,且那一家素来不会做人,结下许多怨怼,现下圣上定边之意极坚,又有整肃朝堂之意,张家父子又不是那等行事光明磊落之辈,多年来结下的对头们自是要趁机落井下石。 虽说张家是自作自受,到底这户人家与自家有些关联,贾邢氏心中惦记,叫人留意那家的动静,随即晓得了从贾元春处辞去的两位嬷嬷正在张家,忍不住心头冷笑:这是当真不打算留亲戚情面了的。贾邢氏为继妻,平日对张家事常避讳,冷眼瞧着这一二年两家往来不过年节走礼,心知贾赦对那一家的情谊不过尔尔,有事便也不再讳言。 今日一家人闲话,贾邢氏便将她所知所得原原本本的说了来,胤礽看着贾赦的神情,见人面上并无怒色,便也安了心,他父亲如今虽有了些城府,却也是对着外人,在自家人跟前面上从来不藏喜怒,想来是当真不再将张家放在心上,如此便好。 贾赦对张家的情分早已单薄如蝉翼,勉强维持不过是不愿叫人拿了把柄为难他的宝贝儿子。张家请了从二房辞去的嬷嬷,被笑话的又不是他,他也不担心张量父子探问自家事,宫里头的人精明得很,不管二房那几个行事如何,自家这一房对那两位嬷嬷可是十分恭敬,更何况,这荣国府虽有整治几番,到底根基坏了,仍是四面透风,哪里还用得着人刺探?且当年他发妻丧仪上,张家的凉薄之举,众人皆知!只是,世间总不少迂腐人好行所谓仗义事,张家人也到底是胤礽的外家,待三四年后,众人忘却昔年张家行事,若胤礽入了朝堂,少不得被人凭此为难,竟是要想个法子,或干净利落的断了关联去,亦或,叫人老老实实的偏安一隅。 胤礽倒是不若贾赦一般担忧,依他之念,待他入仕之时,想必朝堂上正是最暗潮汹涌之际,白璧无瑕在这朝上可不是什么好事,而那一家的行事,有妒怨却不够狠,欲借力却放不下身段,手段又直白的几乎可谓愚蠢,他应付得来。 胤祉瞧着胤礽仰头关注贾赦神情的模样,暗笑胤礽对贾赦忧心太过,打起腹稿,待晚些时候好好劝了胤礽松一松手,莫要小小年纪就操心的白了头。 屋中灯光晕黄,贾邢氏言语温柔,胤礽与胤祉、莹曦乖巧精灵,贾赦只觉近日辛苦皆是值得。前一阵他与英郡王水汜将宫中古籍翻阅大半,自是又瞧见不少制兵器的古法,贾赦自觉凭他这祖上军功起家的尴尬身份折腾兵器并不十分妥当,虽有暗暗记下,却不曾声张,众人闲谈之际,常言瓷锦奇巧之技。水汜听了也似甚有兴趣,于是这一二日工部众人皆在书海中苦读。 今日贾赦归家早些,心神放松,倦色难掩,胤礽掐算着时辰,同贾邢氏默契的对视一眼,与胤祉起身道说温书告退,贾邢氏抱着莹曦去了隔壁卧室,贾赦知众人好意,沐浴洗漱,内室而眠。 胤礽牵着胤祉回了院子,听竹风将近日荣禧堂中那几位的行事报来。 胤祉冷笑一声,不做评论,心里嫌弃那平日亲亲热热的祖孙之间情谊的脆弱,接过胤礽递来的果酿,小口啜饮。 胤礽听过,晓得自个儿的目的已然达到,便不再管,指了百宝架上的银钱匣子,道:“拿一些去打点了二太太身边的小鬼儿,告诉伺候老太太的婢子不用做什么,只做好戳在那儿的木头就成。” 竹风应是,将纱帐放下,方才转身取了银钱,退出屋去。 屋中静下,胤祉便不再板着身子,顺势卧下枕在胤礽的腿上,问道:“二哥,弟弟先前未曾问过那书院,只记着二哥说过内里学子多是求的武行,那几个还是姓贾的,走武举可是合宜?” “贾家儿郎还是正经的读书才是生路,不过你也明白文武不可偏重一方,武将总是要有世家,那位也懂得穷文富武的道理,且若是得了那位的信任,又何必顾忌家世?前些日子,我同先生提过那间书院,院长倒是同霍先生有几分渊源,往年舍去道观庙宇的香火我叫人多送去了那书院附近的寺庙,书院学子抄写佛经供那山头寺庙的主持赠与香客,很是互利,那位主持也晓得此间好处。”胤礽抬手解了胤祉的发带,为人顺开头发,揉着头上穴位。 “二哥,你别着急。”胤祉拉住胤礽一只手,睁开眼与人对视,又补了一句,“不要太辛苦。” 这是胤礽一日里第二次听着同样的话了,分神思量一回他今日行为,并不觉有冒进之举,略有委屈的瞅着胤祉,道:“我着的什么急?只不过是瞧见了,想到了,就去做而已。做说客的不是我,往来辛苦的也不是我。” “好好好,二哥没着急,是弟弟我心疼太过。”胤祉翻身坐起,揽着胤礽的肩膀哄人,有扬声唤了侍从抬热水去后头净室。 沐浴更衣,兄弟二人仍是同床而眠,闲说如今情势种种。胤祉听着胤礽应答口齿粘连,便收了声,听着人几乎瞬间平缓的呼吸,无奈的偎进人怀里。 他二哥这样子还算不着急?任何机会都不肯放过,一时一刻都不肯放松。他明白胤礽所为并非只是为了保命和掌权,不过前世郁结残留。想必大哥也是劝过了的,他现下竟是有些盼着他二哥快些去考试。即便此回中的童试归来,那王家老太爷定是要将胤禩嫁了过来。胤祉拧了拧眉头,看来他得配点儿药,叫那老爷子再晚些折腾,至少等他二哥的布置周全了的。 王家,同贾王氏勾连,亲疏,总是不好算。 不过他也不急,还有一年多,慢慢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喃喃劝着胤礽不要急的胤祉,却是听着了当夜二更的梆子声,并非没事儿空耗,更无意糟践自个儿身体,实在是白日里睡得多了。 翌日晨起,一家人用罢早膳,送了贾赦去衙门,胤礽与胤祉辞了贾邢氏,回自个儿院子歇回笼觉。 胤礽侧身而卧,看了闭目平卧的胤祉好一会儿,伸手点了点人微肿的眼睑,道:“三儿,我书房案上几卷笔墨是霍先生在江南一带的游记誊本,你这几日描红之余理一理。” 胤祉睁眼转头,满目讶色,他二哥前几日刚卸了他手上那些事由,叫他好好读书,蓄血养身,今儿怎的转了性? “于你我而言,这练字,可是得抄点儿有意思的才不算虚度光阴。”胤礽说着话,起身踏鞋理衣。 碧纱橱候着的婢子听得动静,问道:“二爷可是起了?” “进来吧。”胤礽应了一声,复对盘膝而坐的胤祉道,“如今你尚未入学,喜好什么,便随心,只是这午时需得歇半个时辰。” “弟弟听二哥的。”胤祉眨了眨眼,笑,“昨儿晚上吵着二哥了?” “我睡的沉,并不知你几时睡的,实在是你眼下青黑太过显眼。”胤礽心疼的又抚了抚胤祉的眼角,他被父兄师长纵得故态萌发,专断非常,竟是忘了他们几个最受不得闲。 胤祉自是察觉到胤礽心中愧疚,抬手握住胤礽的手摇了摇,笑道:“二哥回来的时候给弟弟带些酥糖吧。”这改了醒睡的时辰,自是少不得几日折腾,偏他二哥一日三省己身,苛刻至极,他辩理之词难免被人当做安抚之言,索性提些要求,叫人分神旁事。 胤礽晓得胤祉好意,口上应着,往书院去的一路上都在琢磨这酥糖的调浆、拎汁、添料。 松瑶书院学子多要在明年下场试炼,六月天热,再算算只剩小半年备考时光,众人不免生出几分焦躁。先生们瞧在眼里,并未居高临下的作出什么评价,平日教书仍不急不缓,点拨时语气愈发柔和,午时用膳之际将人撵去廊下亭中临水消暑,不过旬月,书院中浮躁之气很去了几分。 胤礽记着胤祉说胤禔体质偏寒,拉着人不许去三面临水的亭子,几人便在廊下铺了席子,摆了矮几用膳,夏风和煦倒也舒爽。 用罢餐食,捧着碗热热的果水,胤礽慢悠悠的说起药糖一事,胤禔听过胤礽的想法,想起早前哄水清用药的艰辛,连连称是,便吩咐长随去医馆传话。 水泽捧盏摇头,水泊执扇虚点胤礽,面上皆是无奈之色。程毅则面露憾色——他怎的就没遇上这样贴心的兄长!他府中从不见此物,他也是有一回在他姑姑处小住遇上倒春寒,被他姑父塞了罐药糖方知此等好物,偏他父亲嫌弃以药糖代药之法奢靡,道说世家之后更该知苦味,不许他母亲纵他。 王文锦单手托腮,笑道:“琏儿果然不愧生财童子的名号,单是吃个药,就能想到一门财路。” 胤礽不应话,容色好不委屈,药糖又不是什么十分稀罕的物件儿,不说那润肺止咳的秋梨膏乃是四季轮换时常用的,药渍果脯亦寻常可见,他不过打算效仿制些精巧酥糖,怎的就无人赞和? 胤禔见胤礽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倚在栏杆上,倾身,附耳悄言:“三儿若是晓得被你拿来做了由头,不定怎的着恼呢?” “三儿才没那么小气!”胤礽悄声回嘴,心里却有点儿虚,想了想,既然这事儿是拿胤祉做由头起的,待那制糖的工坊成了,就放在胤祉的名下好了。 医馆几位坐馆大夫听过小厮传话,禁不住相对苦笑,依附北静王府本是为的安稳计,不想这少东家心思活泛,想一出是一出,指使起人来一点儿不含糊,他们可有些年没这般忙碌,幸好,终是不必提心吊胆。 几位大夫合计一回,说来这制药糖的法子,在京里行医的大夫都知道几个,却是不好以此糊弄他们的少东家,食金饮玉的王爷世子圣眷优渥,什么样的药糖没见过?如此想来,这差事实在不太好做。 几人正愁着,就闻得学徒禀报:“几位先生,莲枝胡同的钱掌柜来了,说是有事相商。” 莲枝胡同与他们这医馆所在的鲤鱼胡同只隔了一条街,钱掌柜是那专卖蜜饯糖酥的蜜斋的大掌柜,而这两处如今都是北静王府的产业。 几位大夫对视一眼,叠声道:“快请快请。”语气中满是释然。 钱掌柜进了屋,与几人见过礼,直言道出来意:“少东家说打算制些药糖,钱某来杏坊,就是寻几位共商此事。” 杏坊资历最老的唐大夫闻言只松了半口气:少东家叫了蜜斋的人来,这意思就是说药糖制来是要卖的,制成何种糖品,得看要卖给什么样的人家,而药汁与蜜糖调和之后的效用与禁忌也需得时日考察,这差事可是不比挑选医馆学徒容易。 唐大夫行医日久,见识多了,考量便也深邃几分,不由怀疑吩咐这差事的胤禔醉翁之意不在酒,但这话他是绝不会同任何人说的,只在心中转念。 胤禔此时也在思量胤礽提起制药糖的用意,其用意必不再药上,是药三分毒,谁人没事儿拿药当零嘴吃?至于这糖么……胤禔瞅了眼前头正认真与程毅论说琴道的胤礽,他该庆幸胤礽没打算掺和制盐吗? 水泊拉着水泽落在最后,悄声道:“琏儿打上制糖的主意了。” 水泽讶异道:“从何说来?” 水泊语声极低:“琏儿那庄子半数皆种甘蔗,想是筹谋已久。” 水泽瞧了水泊一眼,面上讶异之色更重:“你几时认得了庄稼?” “我不认得!不过那是好奇,随口一问。”水泊拿眼夹了水泽一眼。 与胤禔并肩而行的王文锦瞧了眼面前院落,再抬眼看一回天色,笑道:“俞大家未时三刻授课,此时来此有些太早。” 走在前头的程毅回头道:“不早啦,正好可以歇半个时辰。” 王文锦眨了眨眼,跟着胤礽绕去主院侧门,候在门畔的小厮对着几人行了礼,让了人入内,将侧门落锁。 这院子里当差之人不多,此时午后,更显安静,一行人顺着小径入了跨院,只见俞凡正在廊下临书,王文锦立时明白其中关节:这俞凡实在宠胤礽。 俞凡听得动静,撂下笔,起身相迎。众人见礼。 胤礽一眼瞥见俞凡的字,凝了神,笑道:“俞师兄这幅字可否送了瑾安?” 胤禔忍不住低声叹了句:“饕餮。”同情的看了眼俞凡,牵着程毅的手往跨院最东一间正房而去。 俞凡进来愈发宠纵胤礽,所求无有不应,自然不会舍不得一幅字。胤礽欢欢喜喜的在案侧坐了,敛袖磨墨,俞凡坐回书案之后,提笔凝神。 王文锦回头正瞧见那二人认真神色,弯唇一笑,抬步进屋。 巾帕、水、盆、皂角、青盐,俱是齐全,却是得自个儿动手整备,王文锦将屋子瞧了一回,直叹幸而几人皆是小儿身量。 胤禔瞧着王文锦面上感叹之色,笑道:“文锦何不猜一猜?” 一间斗室做了五个公子哥儿歇脚的地儿,说来着实无聊,也知这么无聊人的才想得到让人来猜这几个人是怎么睡的!王文锦心里念叨着,口上却道:“云安姑且一试。靖王世子与肃王世子身量最高,自是该用拔步床;暖阁该是毅儿用的,北静王世子与瑾安,约莫是卧在碧纱橱的软榻。今日云安不请自来,怕是要毅儿容我同卧。” 水泊与水泽早在绡纱屏风后歇了,王文锦同程毅绕过织锦折屏,宽衣而卧。 程毅凑到王文锦耳畔,悄声道:“云安日后常来才好,往日只我一人独卧,着实空荡得厉害。” 王文锦抬手揽过少年的肩膀,对这几位公子哥儿非挤在一间屋子的不解淡了几分。 松瑶书院左近多有民居,家资丰厚的人家为了在书院求学的子弟皆在左近或赁室而居,或买下宅院来,这几位绝不是无处可去,偏要在一处,怕是只这一处,有友人在侧相伴,又清净非常。 胤禔闭目养神,恍惚听着窸窸窣窣的声响,眼睑动了动,就听得胤礽低声道:“哥,是我,你睡吧。” 知道是胤礽,胤禔却精神起来,他先前虽嘲笑胤礽贪心,却也好奇胤礽缘何动心。 胤礽见胤禔眼中迷蒙尽去,回身将放在高几上的墨宣取过,展开递于人前。 胤禔就着胤礽的手看了片刻,颔首道:“确该你求了去,此笔法间所述胸臆,非得三儿才可尽知。” 被胤禔与胤礽念着的胤祉刚从贾邢氏处用过午膳归来,由着婢子净手宽衣,卧在晒得松软的被褥间,很快入梦。 再睁眼,胤祉望了眼窗畔几案上的座钟,今日他竟是踏踏实实的睡了大半个时辰,绝非昨日不得好睡之故。 起身更衣,胤祉坐在软榻上,接过竹风奉上的杯盏,想起被褥间的清香,问道:“今日这被褥用新竹架晒,可是哥哥吩咐的?” 竹风笑盈盈的回道:“正是。二爷听说庄子那边送来些新竹,便如此吩咐。”见胤祉弯唇而笑,心里也跟着开心,她是瞧着两位小少爷长大的,她认识的几位在二房伺候的姐妹常言伺候两位的差事着实难做,而她却从不觉如此,想来是因主子们一条心,她们不必动心取巧,叫差事轻省不少。 第一百五十六章 听说这两日庄子上又有人过来,胤祉不禁失笑:人家的田庄种的多是稻粟蔬果,偏他二哥张口就划了半数叫人种甘蔗,还振振有词的道说轮植养地。他实不知人几时修的农学。而自进了五月,庄子上的人借着送新鲜蔬果频频登门,也不知他二哥又在倒腾什么。胤祉并未费心思索,将手中杯盏撂在桌几上,向竹风道:“今日,那头有什么动静?” 竹风抬眼往绡纱窗看了眼,听得周遭静谧,方才轻声回话:“二太太叫人开了库房取制夏裳的料子,请老太太选定料子和样子,老太太择了冰锦,勾了九个花样,说是选给老太太自己和少爷姑娘的,之后又念叨一回姑奶奶。” 胤祉眨了眨眼,暗道:贾史氏千般不好,倒是个疼闺女的。 不过,贾王氏做事也太明目张胆了些,他们一房过伏天的衣裳都上身几日了,当家太太才开始张罗选料子?也就是贾史氏窝在府中不知世间日月,随她编排。说来,这贾王氏先前为了贤名,道说其一双儿女为舅舅王子胜守孝,如今是打算做一个月的样子就收场?胤祉讽笑一声,这是拿别人都当傻子呢! “冰锦,公中库房里还有几色?”胤祉捏了木雕把玩,随口问道。 “现在只有青莲、鸭黄、靛青、桃红、茜五色。”竹风答得极快。 胤祉看了竹风一眼,忽的想起他为何听着这锦缎之名耳熟:他大哥和二哥因为这送来冰锦的甄应嘉闹过一场别扭来着!然后,他二哥排遣郁闷之情,叫人从公中库房里挪了许多东西出来……咦?上回查检库房的账册,贾史氏就没发现少了许多锦缎? 胤祉仔细琢磨一番,没想出胤礽施了何等的障眼法,只得感叹他二哥埋线坑人的本事是越来越厉害了。 竹风瞧着胤祉的神色,就知道自家这位三爷是又开始……琢磨他们家二爷了,默不作声的在旁立着,待瞧见日头转了过去,屋外廊下阶前有了大片阴凉,方才柔声道:“三爷,昨日庄子上送来几篓草药,您要不要瞧一瞧?” 看来他二哥虽不再禁他做事,但还是不许他在屋中久坐。胤祉放下刚拿起的卷册,望着竹风笑了:“姐姐今日不拦我了?” “前几日晒了您的书,乃是竹风职责所在。三爷不糟践自个儿身子,婢子自是不敢拦着您。”竹风未有矫饰言辞,亦未做娇嗔之态,瞳中满是认真之色。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胤祉忽的明白了胤礽当初为何一定要竹风来照看他,叹一回他二哥如今的识人之能,正襟而坐,道:“姐姐的好,琮儿铭记在心。” “三爷言重了。”竹风莞尔一笑,弯腰挪了挪脚踏。 胤祉踩了脚踏下了软榻,道:“竹风姐姐叫人把草药抬去廊上,叫罗孝廉带新近入府的两个小子来。” 竹风欲言又止,看了看胤祉,终未出言,吩咐婢子婆子传话,布置毡席。 草药比新人来的快些,胤祉背着手一一瞧过婆子捧的簸箕中的草药,心里大概有了数,指了一个簸箕叫人放在毡席前的矮几上。竹风捧着本厚重的图鉴跪坐一旁,胤祉捏着枝花对照思量,杨雪跪坐另一侧轻声说着这味草药的药性,桐叶与松雨两个跪坐在后轻摇罗扇。 罗孝廉领着两个少年进了院子,瞧见的就是这众星拱月的一幕,他是家生子,见惯府中排场,并不觉如何,径直行到阶前停步,躬身道:“三爷,人带来了。” 胤祉早瞧见了人,闻言放下手中物什,对竹风几人道:“几位姐姐辛苦了,且去歇着,这里叫筝琴几个伺候就好。” 竹风听了这话就知道这签了死契进府的两个小子并不合她们三爷的心意。就如她们姐妹四个能伺候胤礽这许久,品性自然重要,但也得习书晓礼,身有一技之长,而胤祉有心精研歧黄之术,日后在其身边伺候的小厮长随自是得修习医理,今日这辨草识药的阵仗都摆了开,胤祉却又叫人收了…… 没心思、也没立场为那两人遗憾,竹风收整好书册,低声吩咐新近提上来伺候的婢子两句,与杨雪三人向胤祉行礼退下。 胤祉做好奇模样问过两人姓名祖籍,瞧着那两人眼中忽隐忽现的不屑忿忿之色,心头冷笑:当初府里收人,可没人威逼非签了死契不可,既是为了银子弃了活契,却不肯面对自个儿的选择,倒对着主家生了怨怼,这样的人,他可是不敢用,他这一世还长着呢,才不要自找麻烦,能省心就省心。 胤祉瞧了眼一旁立着的罗孝廉,这人是贾赦考校许久才挑给他的,比胤礽还长一岁,贾赦直白的点明看重的是罗家人的沉稳,胤祉与人相处几日也不讨厌,只是这人稳重的近乎木讷。胤祉叹了口气,也罢,合心意的人手总是得自个儿□□,来日方长。 摆手命人退下,胤祉命婢子将他先前挑出的几味草药送去小厨房做汤,对一旁摇扇的婢子道:“筝琴,你去问问太太现下有没有空,就说琮儿有事相商。”挑人不顺心的胤祉决定向他二哥学习,不开心,揪二房的小辫子撒气! “是。”筝琴笑着应下,行了一礼,退步转身而去。 荣国府中,贾王氏服侍着贾史氏用罢午膳,方才回到自己的院落,草草用过几口膳食,便撂了筷子。 侍奉的婢子觑着贾王氏恹恹的容色,小心的上前伺候人漱口更衣。 贾王氏不是什么慈善人,却也是矜贵的大家嫡女,并没闲来无事磋磨身边人的习惯,瞧着婢子怯怯的模样心烦,也不过是撵了人去,叫自个儿的心腹在寝室外间儿伺候。 寝帐上的绫罗玉珠也抚不平贾王氏心中苦闷,她只要一想起自家父兄如今皆站在了大房那一边,就觉得心口疼的厉害,愈发睡不着,索性想着府中琐事,但这荣国府,她已清晰的感觉到了失控,而今,她能仰仗的只有她的一双儿女!只有贾珠蟾宫折桂,只有元春登枝成凤,才能叫她傲然笑看诸人! 贾王氏想起今日贾史氏定下的章程,蹙了蹙眉,她的珠儿和元春只两套可换洗的冰锦衣衫哪里使得?七月中,元春就可外出交际,裙饰新制倒也合适,而贾珠在国子监,衣饰自是不可叫人小觑了去! 眼见就是穿得着冰锦的时候,贾王氏更是躺不住,倚枕半卧,唤了心腹进来,命人去库房将各色冰锦取一匹来。 瞧着跟前听差的两人恭敬的模样,贾王氏叹了口气,她素来疑心重,心腹皆是她的陪嫁婢女,胆大的几个皆在前事中折了去,原本并未将剩下的几个胆小的放在心上,不过点过名册,方才发觉这一个个的都混得不错,荣国府中紧要的库房管事嬷嬷、采买嬷嬷都有她的人。但凡贾政肯上进一点儿,肯站在她一边出出头,如今这府里就不会是这样子! 立在贾王氏跟前的管事嬷嬷张陶氏冷汗溻衫,今儿她和另一个管事嬷嬷合了钥匙去库房放冰锦、妆缎、宫绸等物的屋子转了一圈,是互相护持着出来的,在贾史氏跟前不敢说,原打算待贾王氏午歇起来再回报,不想——张陶氏暗暗叹了口气,躬身回话:“太太,库房里头的冰锦如今只余二十三匹,去了待会儿交给针线房的十六匹,只剩桃红四匹,鸭黄三匹。” 贾王氏闻言立时立了眉头,喝道:“怎会只剩这么几匹?往年江南甄家入京,皆有百十来匹相赠,莫不是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这样东西也敢碰!”府里仆从的小动作,贾王氏不是不晓得,只是这荣国府现下可不是她的,她要的东西到了手,并不介意手底下的人跟着沾点儿好处,日后,若这府邸归了她,握着阖府仆从的身契,还怕寻不回东西? 张陶氏不敢辩驳,生怕说错了话叫贾王氏心里恨上,立时跪在地上,从怀里取出账册,高高捧着,跪行至榻边,道:“奴婢不敢,请太太看册子。” 贾王氏心里清楚东西不会是张陶氏动的,压了压心头火气,道:“你先起来。” 刚才大声不敢出的王胡氏揣摩着贾王氏的语调,上前挽了帐子,张陶氏偷偷抬眼,见贾王氏怒色薄浮面上,心里安定几分,又将册子守在怀里,唤了在屋前抱厦候着的婢子入内伺候贾王氏更衣梳头。 待装扮妥当,贾王氏在妆镜里看了王胡氏一眼,王胡氏会意,领了人退下,抱了盒针线坐在外间儿。 张陶氏带来的册子记得齐全,贾王氏仔细看过甄家的礼单,蹙了眉头,前些时候甄家来人送礼并未久坐,她当时烦心事多,只匆匆瞧过一眼,见金玉宝石玩器数目如往年一般,并未留意锦缎,如今细看,不止是冰锦等江南盛名之物未在单上,那些个金玉也不如往年贵重,是甄家遭了什么变故,还是甄家现在有了做宫妃的女儿,就瞧不上荣国府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事关两姓大事,贾王氏不敢擅专,对张陶氏道:“甄家礼单的誊本你手里留一份,待会儿去老太太跟前回话,警醒着些。” 张陶氏躬身应下,松了口气。 撂开甄家的事儿,贾王氏对着册子上的记录揣测东西到底是谁偷的,手指点在四月中的日子上,渐渐用力,几乎要折断指甲。 大房! 如此明目张胆,竟是不怕她追查! 贾王氏怒从心头起,很想将账本搬去贾史氏的院子,叫人瞧瞧放纵的后果,却还记着之前两房几回交锋,她并不曾讨得什么好处,实在忍不得气,捡了几上茶盏,狠狠掷到地上,张陶氏吓得一跳,忙道:“太太莫气,伤了自己可是不值当!” 屋外的王胡氏也被这动静惊得好悬一针戳了手,撂下针线筐,走到里屋门前,低声道:“太太可有什么吩咐?” 贾王氏摔完东西,自己也惊了一跳,心里的火气倒是散了些,长长吁了口气,稳下心神,道:“婢子伺候的不经心,降做二等,你们这两日仔细挑了家境清白的来给我瞧。” 王胡氏自然听明白贾王氏说的家境清白是什么意思,应了声,又问:“太太,现在可要婢子进来收拾?” “可。叫人把毯子也换了。” 听了这话,张陶氏忙自弯腰,将贾王氏脚下的毯子从榻边卷起。贾王氏瞧着心腹如此知事体贴,将人不当事儿的不满去了几分,缓声道:“这不是你该做的事,随我去前院说话。” 贾王氏的院子在荣禧堂的东边,三进院落,附带两个跨院。说来贾王氏嫁给贾政,并不是冲着这个人,而是冲着荣国公府的名头和贾史氏的暗示应承,故此瞅着贾政身边的姨娘和通房也懒得费神,未免叫人在跟前碍眼,故作大度将人安置在跨院,将自个儿寝室后头的罩房和抱厦改做库房,陈放一时用不着的摆设,既得了清净,也赚了贤惠名声,女四书自有心得。前院堂屋理事,左右明间一般格局摆设,会客小憩皆使得,西耳房收整了似模似样的书房,里头放着贾王氏嫁妆中的锁匣,装着贾王氏对账册子。 对照一回从贾史氏处接过来的账本,贾王氏咬了咬牙,晓得这口气需得忍了:大房那个祸头子旁的东西不动,只动这冰锦,当真是好算计,也不知她那大伯子和大嫂那般蠢,如何生了这么个搅家精! 不过,那小子这般小的年纪就如此挥霍奢靡,她可不信贾邢氏心里能没点私念,不会生出龌龊! 贾邢氏这边刚听过贾王氏院子闹出来的动静,就听婢子说少爷院里来人传话,叫了人进来,前后一穿连,便知今儿贾王氏那头闹得脾气定是与她两个儿子脱不了干系,莞尔一笑,正打算叫人带了话回,就听莹曦笑道:“三哥这是要帮二哥煽风点火呀。” 煽的什么风,点的什么火,这屋里的人心里都清楚。 贾邢氏抬手轻轻点了点莹曦的额头,笑道:“看破不说破,你二哥常教你的,得记着。” “母亲,二哥说了,那是对着外人,自家人说破就是图一乐。”莹曦就势偎在贾邢氏身边,将自己配的花色送到人面前,满眼期待。 这话倒似是他们家二少爷说得出的。贾邢氏笑了一回,揽了莹曦在怀里,柔声指点女孩儿再捻两色线丝比较。 待莹曦选定配色,一旁思量针脚,贾邢氏抬眸将躬立一旁的侍婢打量一回,偏头对为她打扇的一等丫鬟柳意吩咐道:“昨儿庄子送来的竹笋很好,叫小厨房收拾了爽口的菜色来。”他们家两个少爷只有心里有事儿上火的时候,才会主动找二房的麻烦,冰饮虽说去燥,到底对脾胃不好,不若时令菜蔬清清爽爽的合宜。 待柳意领命而去,贾邢氏方才慢悠悠问道:“你叫什么?几时起在少爷身边伺候的?” “回太太的话,婢子筝琴,前年六月进少爷院子做三等丫头,听杨雪姐姐教导,前几日得三少爷赐名筝琴。” 贾邢氏赞许的点了点头,道:“是个利落丫头。多听竹风和杨雪几个的教导,伺候少爷尽心尽职,自是不会亏待你。” “婢子明白。” 贾邢氏笑了,她到是头回见着这样的丫头,得了勉励告诫的话,一没做感激涕零的模样,二没表忠心,能被那院里人瞧上提了近身伺候的,自不会是品性蠢笨,那就是嘴懒,也好。 胤祉听筝琴将其在贾邢氏处的问答复述一遍,未有评说,接过竹风捧着的茶托上的果饮,几口用尽,漱口净手,方才道:“竹风姐姐与我去见太太,筝琴你领着屋里的丫头自选花样绣方帕子来。” 在转折回廊间慢慢行走,胤祉在脑中将几人居所勾勒简图,忍不住叹息出声:难怪他二哥是越来越瞧不惯二房了。他现下与胤礽同室而居,之前所谓居所院落,说到底不过是在三正两耳的一进院落里架起堵薄墙,如今拆了墙,起了竹篱,那一侧的屋舍正经做了库房;他们一房的大姑娘莹曦现今住的是贾邢氏院落西厢,先前所居跨院又是与他这一世生身母亲梅姨娘所居跨院相对的,这都哪里是正经主子该得的规格!待贾邢氏得了儿女,这边的院落如何住得开?而荣国府里头,贾元春住了贾史氏住院的西厢,贾珠自个儿就住着个三进院落!如此不规不矩,也莫怪他们一房只应承面子情。 胤祉是被候在二门的王善保家的迎去屋里的,见人明显比平日殷勤几分,心中讶异,再瞧见莹曦从外而来,已有几分揣度,这厢行过家礼,胤祉在椅上坐了,扫了眼屋中伺候的人,便直言来意:“太太,刚才有婆子去琮儿院落寻婢子要哥哥和琮儿的身量尺寸,琮儿想着自个儿现在还小,很不必同珠大堂兄制一样的衣衫,咱们家手巧的婢子很有不少,竟不必麻烦二太太吩咐针线房辛苦。” “琮儿的话很有道理,我叫人过去说。”贾邢氏含笑应道,她也是不满府中一般制式衣衫许久,二房的元春年岁几何,她的莹曦又是什么年纪,哪里适合一样穿戴! 瞧着莹曦被人几句话哄去看婢子做针线,贾邢氏端茶润唇,看来不仅是她有话要说啊。 “太太,莹曦的点心铺子边上的脂粉铺子前几日贴了出兑的告示,哥哥正得了分红,手有余钱就兑了来,孝敬太太自用。”胤祉也不拐弯抹角,京郊贾赦置下、顶着贾邢氏名儿的庄子如今是他们兄弟两个用着,只心里承情并不够,左右他们手里的银子足够,白放着占地儿,不若兑了产业,一家和乐,免得旁人钻空子挑事儿。 得了,她什么都不用说了,有这样聪明的继子,她的富贵日子果然在后头。贾邢氏含笑点头,道:“我晓得你们兄弟的贴心,这礼我收了。对了,今儿江南姑奶奶派来送节礼的人到了,听说杨雪的姊妹被姑太太放了籍,正跟着船一同回来了。” 胤祉眉头微挑,道:“琮儿晓得了,杨雪家有喜事,正该放她家去几日。” 送了胤祉去,王善保家的安排了丫头在外候着,亲自端了绿豆汤进了里间儿。 贾邢氏抿着汤羹,见王善保家的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老奴没什么见识,就是有些地方想不明白,还要太太指点。”王善保家的语声压低,“虽说今儿那头把消息透过来是没安好心,可二爷私动库房里头的东西,到底不美,于名声有碍不说,日后库房里头一团乱账,还不是便宜了二房?而姑太太出嫁前,与您处的也不错,和老爷毕竟是亲兄妹,如今虽说有所疏远,毕竟有骨血情,不过个婢子的去留,老奴怕太太坐蜡。” “今日听你这一番话,可见这两年跟着陈嬷嬷长了许多见识,当得刮目相看,”贾邢氏指了身畔的绣墩,道,“来,咱们坐下细说。” “上回老爷还了欠户部的银子,老太太叫人清查了库房,重修了册子,之后给老太太的请安的时候,你可记得老太太说了什么?既往不咎。老太太心偏到咯吱窝去了,计较那些个死物也没意思,更何况,便宜了二房,也得守得住的才是富贵,守不住的话——”贾邢氏笑了笑,撂下这一话题,“姑奶奶和咱们一房情分不过那一二年,姑爷瞅着就是偏心二房的,当初杨雪姐妹是琏儿选中的,姑奶奶一时好玩心性要去一个,如今这般行事,乃是实打实的伤了老爷和琏儿的脸面,情分么,就是这么念着自个儿的苦衷磋磨没得。” 王善保家的听过贾邢氏的话,只觉十分有道理,连连称是,晕晕乎乎的去了。 贾邢氏侧卧榻上,低低一叹:她说的话半真半假,半是说理,半是忽悠,因王善保家的信她,方才不觉如何,她也是有些话不好说给王善保家的听,太过实诚的人,难免多心。 自打贾赦入了机关算学一道,便将家事交予她和她那一双继子处置,贾瑾安从公中库房挪东西,自有她的鼎力相助,他们一房倒是不缺这么几匹冰锦,前几日甄家往京中各处送节礼,特地往他们一房送了重礼,其中锦缎百十来匹,冰锦十色齐全,更有几家王府送来的,东宫赏下的。如此动作,不过敲打那边府里的仆婢,叫他们明白,贾王氏再威风八面,那掌家太太做的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做的事儿更是藏手露脚,他们大房不追究就罢了,一旦上心寻不是,就低头受着吧! 至于嫁去江南的贾敏,贾邢氏摇了摇头,也是被贾史氏教成了拎不清的性子,迎合夫婿喜好虽不算错,可是如此凉薄,也是不该——罢了,贾邢氏叹了口气,她并不是贾敏,亦不知贾家旧事过往,更何况谁没个小心眼儿、左劲儿的时候,她不也是对她大姐厌烦得紧么?各人的日子都是自个儿过,运道也是自个儿攒的。不到九十九,不笑旁人有没有。口口相传的老话儿,自有道理,少想些有的没的,过好自个儿的日子得了。 回到自个儿院落的胤祉没有贾邢氏那么大度,命人去寻了杨雪来,便负手进了自个儿的书房,翻开案上卷册,落到江南一节上。 这巡盐御史林海倒是好本事。胤祉冷笑一声,他早前听过胤礽对林海的评价,本就对其十分不喜,但愿得这人是真的聪慧,莫要扰了他二哥在江南的筹算。 “三爷,婢子杨雪。” “进来吧。” 杨雪进了屋,福了福身,道:“三爷,我听说我妹妹回来了,想请一日的假。” 胤祉点了点头,道:“你回去只管问我那姑姑的行事,不必费心去探问林家人的事儿。” “婢子明白。” 摆手令杨雪退下,胤祉单手托腮,合上面前卷册,他总算明白他二哥要他来看霍先生游记的深意。说来,他们这些个两世为人的,只胤礽和霍青做得最好,虽说罗唣跳脱了些,却从未出格,倒是他和他大哥一心惦记着维持和外表相符的行事,压抑得有些过了,一旦遇上牵神动心的事儿,就容易失控。江南远在千里之外,今生他们不过脱身公侯人家,道说运筹帷幄千里之外,实乃笑谈,更何况,世间事从来百密一疏者多,辛苦布局有时得不偿失,智珠在握,随手布局才是正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心随眼动,随见而感,发于心,抒胸臆,如此自在。 难怪他二哥将明年往金陵去的日子提早那许多,怕是被霍先生所书辞藻勾了魂,只不知是青山绿水的缠绵,还是竹青新米的糯香。胤祉拿过另一卷书册,入神品读。 胤礽散学归家,自是先往贾邢氏处请安,听人笑言今日府中诸事,量过制衣尺寸,再选了喜欢的样式,便回了自个儿的小院儿。 今日门口迎他的只一个婢子松雨。竹风在胤祉书房外间儿温茶伺候,杨雪告假归家,桐叶擅绣陪着莹曦。胤礽听过松雨的简略言说,点头以示明了,先转去堂屋,见莹曦与一众丫鬟凑在一处品评绢帕,轻咳一声。 “二哥!”莹曦起身相迎,将手里捏的两条帕子送到胤礽眼前,道,“二哥喜欢哪一条?” 小丫头愈发会说话了。胤礽扫了眼帕子,女子的绣工同男儿的文章一般,都是得时间磨出来的,这些个物件儿在他看来实在不够精致,倒也看得出其中用心,便道:“各有所长,何必比较。”陈嬷嬷将小丫头教得不错,娇而不纵,傲而不狂,自律而不苛人,宽厚而不破规,他需得择了厚礼相谢。 莹曦对胤礽未有断言并不意外,回身对立在一旁的丫鬟们道:“几位姐姐绣的帕子我都喜欢,花样子我也收下了,五百钱请几位姐姐买香脂。” 胤礽见桐叶望过来,对着人微一颔首,道:“大姑娘赏你们的,收着吧。今儿晚上可回家一趟。” 见胤礽发了话,桐叶忙领着几个小丫头谢赏。 待屋中侍婢退下,兄妹两个在榻上隔案对坐,说起正事。 “那几个小丫头,妹妹可有看中的?”说着话,胤礽从袖中取出一把檀香扇递过去。 莹曦双手接过,笑道:“谢谢二哥。筝琴几个可是三哥好容易瞧过眼的。”捻开香扇,见是一副栩栩如生的荷花图,小小惊叹一声。 “我们这儿不急着用人,倒是你这几日接了不少花帖,出门不似在家中随意,身边总该再添几个人。若没有瞧上的,也别勉强,太太身边的茗迦,我这儿的竹风,平日常随行赴宴,见识多些,你出门带上,我们也放心。” 莹曦举了香扇遮笑,道:“二哥,你唠叨起来,比三哥话还多。” 胤礽头回被人这般直白的嫌弃唠叨,面上愕然毫不做作,旋即笑叹:“好,二哥不说了,你瞅了半日的针线,回去歇歇眼睛,今日莫要再看花样子。松雨——” 松雨掀了帘子进来,道:“请二爷吩咐。” 胤礽瞅着莹曦略有困倦的模样,道:“大姑娘的奶嬷嬷可跟来了?抱姑娘回去。”言罢,不放心的起身走到莹曦身边,用手背试了试莹曦额头的温度。 “二哥放心。不过是……略有乏力。”莹曦捏着胤礽的袖子摇了摇,很怕人要她卧床休息。 胤礽叹了口气,挨着女孩儿坐了,道:“放心,不会管着你不许出门的。” 兄妹二人说话的功夫,照看莹曦的陈嬷嬷已领着一串仆婢带着羹汤过了来,胤礽见莹曦面色微红,立时明白人之前言语间微妙停顿为何,忍下笑意,看着人几口饮尽汤羹,由人抱着去了。 弟弟妹妹都太懂事,还是少了几分为人兄长的乐趣。胤礽背着手走进胤祉的书房,对行礼的竹风摆摆手,自掀了帘子进了屋。 只见案前小小少年一本正经的执卷默读,胤礽径直绕过书案,挨着人坐了,伸手去拿胤祉手中卷册,道:“刚才那般动静,还唤不回你的魂儿?”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才是正经。”胤祉顺势松了手,笑道,“二哥不是如此期望么?” “二哥知道错啦。”胤礽合上书卷,伸手揽了胤祉的肩膀,道,“三儿别生气。” “弟弟又不是那小气的人。”胤祉嘟囔一句,旋即正了神色,道,“二哥,你近日可有听得江南那边的消息?” 胤礽捏了捏胤祉的肩膀,道:“江南那么远,地域习俗迥异,确实麻烦,年后我过去的时候,会多带些人,省得到时候没有趁手的人使唤。” “哦——”胤祉拖了长音回话,“到时候老太太少不得要你带了东西给巡盐御史夫人。” 胤礽眨了眨眼,原来他三弟是怕他伤心,这弯子绕的可是有点儿大,侧身与人对视,道:“我毕竟是过去应试,叫人先把东西送过去,待府试结了,得了功名,再登翰林学士的门,才好看不是?”情分这东西是处出来的,之前亲近的年月也不过一二年,如今一别三四年,音讯越来越少,那么点子情谊哪里扛得住磋磨?到时候他了了与林家老太太之间的应承也就结了。且看着他父亲对张家的态度,也不是放不下的,贾敏既然选择夫唱妇随的偏重二房,他父亲看得开。 江南林家府邸,林如海与贾敏性情相契,夫妻相得,可谓眷侣,只是二人成婚数年,虽中有守孝三年,至今仍未有一二半女,然着实叫人遗憾,林如海对旁人酒后‘谏言’,先说自个儿得谨遵祖训,又道儿女缘分总是不同,贾敏娘家身份贵重,未曾被人当面明嘲暗讽,倒还算稳得住,眉头仍不免有几分轻愁。 林如海入了盐道,方才渐知此间风险,虽说瞧不上金陵贾王史薛四大家族族人行事,仍不免借势挡一挡凶险,自有往来,因恐被人带累名声,暗里吩咐心腹盯着那几姓人行事,今日循例听侍从回禀,闻得王子胜夫妻留下的几个心腹阖家被发卖了,不由十分讶然,这几个往日最得王子胜看重,素来面甜手黑滑不溜秋的,被人如此整治,虽是报应不爽,仍叫人担忧是否有内情,忙叫人将缘由细细说来。 那侍从没打探着内情,便将所知一五一十的道来:那几家人前些日子叫嚣要往京中伺候少爷姑娘,转眼不过旬月便不见了人,王家里头风平浪静的,若不是那担了卖人之责的牙婆他认识,他也当那几家人进京奔好前程去了,而那牙婆素来做的是心狠手黑的差事,经其手之人再是开不得口了。 林海挥退侍从,自个儿在书房静坐许久,这事儿虽是王家人惯常的手段,瞧着却不似王子腾的手笔,更何况这时候,王子腾避嫌还来不及,想必是王子胜的独子王仁做的。先前他在京中之际,对王家两位少爷的品性也略知一二,那王仁——林海叹了一声,他前几日听人讽笑过王家二爷的独子读书竟是走了贾家门路的事儿,当时只做笑谈,现在想来,未必没有大房贾瑾安的动作,小小年纪便可抛弃好恶,着眼未来,果然如他母亲所言,非池中物。可惜,这等人物若是身在乱世,自可成就传奇,生于太平盛世,却非祥瑞。 门外候着的小厮被一旁丫鬟眼巴巴的瞅着,抬头看了眼天色,轻叩门扉,问道:“老爷,可要用膳?” 林海闻言看了眼案上座钟,起身道:“去太太院里。” 小丫头向门口的小厮福了福身,飞快的跑去报信。 虽有仆婢环绕,然只夫妻二人,到底有些冷清,用罢餐食,挥退侍婢,二人相对品茗。 贾敏正想开口说些官眷间的消息,就听林海出声道:“我记得你说过贾瑾安和宁国府的贾蓉,是要今年回金陵乡试?” “是,珠哥儿本也有心一试,二哥和二嫂的意思是叫他踏实的来,不必着急。”贾敏心中惊讶,林海一向不喜贾赦一房,不想她当初随口一说,人就记下了,看来不仅是不喜,竟有几分戒备的意思。思及此处,贾敏微微蹙眉,她并非不知世事的娇弱女子,身处后宅亦对江南凶险略知一二,林海能在这漩涡中独善其身,足以证明其眼光手段,她随着见得多了,亦赞同林海一些思量,这心思浅浅*有限之辈,到底是比心思深沉的,叫人安心。 林海自然不会费心去记着贾家的事儿,只是昨日他在李知府处遇上了甄应嘉,听人说起,方才有此一问,见贾敏因为一句话而费神思量,出言岔开话来:“珠哥儿素来稳当,习书总是扎实些好,我书房有几卷江南士子的文章誊本,下回往京中送东西的时候,叫人带去给珠哥儿。” “多谢老爷。”贾敏笑着谢过,转而言道,“昨儿花宴,徐将军的夫人说皇商薛家的太太薛王氏有喜了,我这里备上几分礼好?” 林海付度片刻,薛家老大还算本事,又搭着甄家,既然都是给皇帝办差的,没必要惦记着门户之见,便道:“即是有亲戚关系,厚重一二分也无妨。” 夫妻二人定下几事章程,又闲话片刻,林海便以书房有公文未看为由离开。 书房中,面貌普通的小厮奉上纸卷,恭顺退下。 林海细细看着纸卷,慢慢蹙起眉头:京中消息他着实留意不够,那贾赦在工部当差居然后来居上,缘由不清,但那升迁的速度,绝非只因北静王府之故。 越往后看,林海眉头蹙的越紧,最后蓦然一松,唇边浮现一抹讥笑:原来如此,竟是还银子换来的,枉他还以为是自己眼拙! 他最不喜欢世家的一点,就是为了家主名头的兄弟相残,林家近年来皆是一脉单传,他自小瞧着书院同门有兄弟扶持,羡慕非常,对贾赦这等容不得嫡嫡亲的弟弟的行为十分不喜,亲缘那是天赐的福分,偏身在福中不知福。至于其二么,就如这贾王两家,为了利字牵缠太过,日后还是远着些吧。 贾敏独卧锦裘,面色怅然,听婢子道说走礼单子拟好了,方才懒懒起身。 看过礼单,贾敏觉着□□齐全,吩咐依单置备,念起薛王氏这已是怀上的第三胎,心头极酸。 贾敏的奶嬷嬷觑着贾敏的神色,使眼色示意屋中侍婢去屋外守着,近前两步,柔声道:“太太,薛家的礼由老奴去送可好?”薛王氏第二个孩儿虽是没留住,到底是有福气的,许是有什么方子也说不准。 贾敏自是明白自小一处的张嬷嬷的未尽之意,本欲拒绝,最终却只道出虚弱二字:“嬷嬷……” “太太别哭,您的大福气在后头呢……”张嬷嬷揉着贾敏的手,宽慰着。 贾敏滴了点泪就强收了,缓声道:“既是张嬷嬷亲自过去,再添上个金项圈罢。” “太太想得周全。”张嬷嬷见贾敏泄了心头郁气,便不再多话,为人披了薄毯,退出屋去。 屋外,一身着紫色褶子的丫鬟见张嬷嬷出来,抬手扶了人出门,待行至僻静处,悄声道:“嬷嬷可要去薛家太太处打探方子?” “紫菱姑娘好聪慧。”张嬷嬷不认不否,只待看这丫头还能说什么。 “薛家太太亦是王家女,如何不往府里去信?老太太张口,必让太太心想事成。”名唤紫菱的丫鬟已然习惯张嬷嬷少言寡语的性子,神态依然殷切。 “此一事不必劳师动众,四大家族交情尚在,何须劳动老太太。”张嬷嬷闻言松了口气,这丫头是当初贾史氏给贾敏的,父母兄弟皆在京中,推崇荣国府倒也寻常。近日在她跟前殷勤,想必也是为了某个好前程,只是不知这丫头惦记的前程在哪儿。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京郊书院依山而建,学着山上的寺庙借了山名为号。于是,青山上青山寺,山脚青山书院,十里开外是青山村。王仁初来此地,每每念起书院名头都要在心里讽笑一回,如今他倒是喜欢上这种简单散漫。 青山书院名曰书院,立的却是文武兼修的规矩,晨起读书,午后习武。 此处授业的武功师傅,多是因伤而解甲归田的校尉,最讲究令行禁止,对私斗之事处罚极严,但凡有人牵扯其间,便会将人从书院除名。倒是不禁拳脚比试,只是需得请先生在旁为判,如此,自不会出事。 文先生们从不因学生出身而有另眼相待,亦不会因谁人功课拔尖儿而偏重非常,更兼青葱山林荡涤浊戾之气,王仁在此呆了半月,便自觉开了窍,回思过往种种,只觉羞愧难当,对自己更是苛刻几分。先生们毕竟仍是凡俗人,瞧见上进的学生自是十分喜欢,见王仁是当真知了礼,便收了一开始的严正之色,渐有赞言温语。 少年人间没有揭不过去的仇怨,结仇的可能又被书院规矩扼杀在源头,彼此师兄长师弟短的,也有几分真心。而王仁与贾芸、贾艾二人,因同为胤礽引荐来此,彼此间更亲厚几分。 “王仁师兄。” 王仁听着是贾芸唤他,收了马步架势,颔首为礼,道:“贾芸师弟。” 贾芸对王仁如今寡言的性子有几分了解,未有被冷淡的不悦,仍笑道:“琏二叔叫人给咱们带了套书册来,艾哥儿和几位师兄弟正在抄写,我记得王仁师兄喜欢在此处练功,便来看看。” 不过套书册,哪里需得贾芸这般急着来找他?怕是他那妹夫总算肯给他回信了。王仁心情极好,对着人笑了笑,道:“有劳。” 二人默然沿回廊而行,转过拐角,就见书院皂衣侍者迎面而来。 彼此见过礼,皂衣侍者对王仁道:“王家公子,贵府遣了人来,正在前头候着,徐师傅已知晓,吩咐你不必挂心下晌课程。” “多谢。”王仁与人再行一礼。 目送来人离开,贾芸见王仁亦不动,心下了然,从袖中取出信笺送上,道:“王仁师兄,这是琏二叔的回信。” 王仁听贾芸唤他为师兄,称他那妹夫却是隔了辈儿,生生连累他也降了一辈,心头极是憋闷,偏贾芸言语无错,只能瞪人一眼,闷闷道:“有劳。” “王仁师兄客气。”贾芸面上笑意微微。 目送王仁背影,贾芸缓缓收了面上的笑,只留了一点在唇边,垂眼缓步而行。他很清楚他并不是十分聪慧的人,读书不过匠才,习武也不过是个马前卒,若说他琏二叔看重的是他人情世故上的能耐,可他这点本事也比不得那些个能把死人说活的,他唯一的优点便是有自知之明。正是因为太过清楚自个儿的斤两,忽的被人看重,他心头一直惶惑,他想过好日子,又怕自个儿盼的不过镜花水月,却要一生辛苦去寻,所以,他一边心头感念,一边冥思苦想,寻根追由,直到他见着王仁,亲眼看着王仁的变化,直到他同王仁相交,可称为友,他才明白他琏二叔瞧中他的就是他以为不值一提的优点。 这世上得机遇而开心智之人极多,有了本事傍身之后,如何看待过去的落魄,如何应对来日,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人行事自有其道理规矩,端得看心性。 倒座房中候着的王家仆从瞧见王仁的时候惊了一跳,到底是世家仆,见过世面,面色不改,起身笑道:“二少爷,老太爷叫我来给您送些东西。”乖乖噫,这二少爷怎的变了这许多?一双眼如此冷淡,莫不是此处太过清苦,叫二少爷恨上了家里人? “有劳。祖父身体可好?大伯、大伯娘、大哥、两位妹妹可好?”王仁与人颔首为礼,只道寻常寒暄,来人在老爷子身边伺候已有十数年,他自是认得,姓陈名忠,惯常避事,言必涉中庸,其实少不得不着痕迹的偏袒。王仁寻了位子坐下,他在书院见过真正的中肯,也明白了但凡人言必有偏颇,对人倒未生恨有厌,不过寻常罢了。 陈忠将府中诸人状况一一道来,又传达了众人关切,将带来的物什一一说明,末了奉上一封信,道:“二少爷,这是大姑娘给您的信。” 王仁接过信笺握在手里,想着他袖中还有一封信,不免有些心不在焉,与陈忠又说了些书院的杂事,便觉无话可说。 陈忠察言观色的本事极好,婉转接过话茬,将该说的话说了,该问的得了回话,接了赏,便道辞。 王仁起身送了陈忠出门,转身赠了荷包给门畔侍从,指了屋中箱笼道:“有劳几位送去我屋舍,我想在此坐一会儿。” 有家人来访,学生可得半日假,这是书院规矩,至于这学生于何处蹉跎这半日,自是随人去。左右这屋子一时半刻也是闲着的,侍从自然应下,换了壶茶水,抬了箱笼去,回手掩上门。 王仁踏月而归,推门之际被屋中光亮晃得眯了眼,缓了几息,方才适应。 这掌灯执蜡的,想是在抄书。王仁与同室九人招呼一声,先去收拾了自己的柜子,见自己枕头上放着两套簇新的衣衫,暗暗一叹,往桌边去,在留给他的位子上坐了,正打算拿过贾芸的抄本誊写,坐在他右手边的贾艾推了本册子给他。 “这一套书册正十册,王仁师兄抄这一册。” 翻开书册,王仁先赞了一回这刊本的字体,旋即明白他那妹夫为何‘小气’的只送来一套书册要他们抄写。 字迹乃一生之书,古人云:“字如其人。”虽说凡事总有例外,但是,世人多凡俗,不下苦工,总是没结果。 抄书着实静心,抄了半册书,被闻讯而来的先生撵去歇息,王仁几个才觉疲累。 仰躺平卧,王仁想着他今日得的两封信,到底没那么容易入梦。 他与他那妹妹虽是嫡嫡亲的兄妹,但关系着实算不得好,那丫头看似温柔和顺,骨子里却是王家人如出一辙的傲慢,他真真切切的记得那丫头看他的不屑眼神,所以他学了孝经礼仪,仍不觉该勉强自己瞧人顺眼。只是,他能得机遇入了青山书院,到底欠了人一份因果。欠人情,真让人不舒服。 但是对着他那个妹夫,他却不觉如何,想是他自小听了太多与贾家瑾安相关的传闻,早已认定那人心智近妖,非他一凡俗人所能比肩,不自觉的仰望着,得人相助,受宠若惊之余,更觉窃喜,他总归并非一无是处,无可救药。王仁想着今日得的那封回信,只觉心里踏实得很。提笔时,他曾对自己说,若是得了回信,他羞于启齿的那些问题便并非他所担心的庸人自扰。这结果比他期待的好得多,虽说未得明白解析,但那通篇反诘之答,叫他豁然开朗之余,更觉有几分亲近。率性却不咄咄逼人,果然是贾瑾安的作风。 王仁唇边勾出一抹笑,了了一桩心事,他倒是有些企盼起金陵的回信。自打他来了青山书院,每日里习武诵书,颇有些不知年月之感,一度恍惚以为自个儿出了俗世清修,直到月前他收着了金陵老家的来信。那些个素来哄着他骄横的家仆,只当他如今还似幼时一般不知事,挑拨之词露骨,隐约更有拿捏之意,他若不收整了人,怕是日后所有人都会把他当傻子!此一事,也正可叫他看看他爹娘留给他的人里头到底有没有得用的,若是没有,他就都处置了,然后安安心心的去军营某个校尉之职,若是有知事的,他也可谋算筹备了自个儿的产业。 京郊皇庄,霍百里瞧着日头西偏,便去庭院中打拳,待日沉西山收了势,浸温泉去乏,小憩片刻醒来,已是月朗星稀之时,披上池边衣衫,去寻方森杰。 说是寻人,其实对于方森杰现下身在何处,霍百里心里明清。庄内工整四座三进院落,皆是三正两耳的构架,房舍高大,正适合高架置书,也好空而不旷。 此处听差之人,昔年曾受霍百里教导,对两人喜好知晓十之七八,只在最合适的位置等候差遣。 霍百里瞧着置于门口和屏风间的香炉,暗道一声:舒坦。待他绕过屏风,就见方森杰捧卷而坐,却是心不在焉的模样,随口玩笑:“沐言愁容满面,可是瑾安又折腾了什么产业?” 方森杰看了眼霍百里,摇头叹笑一声,合上书卷,将之置于锦缎之上,方才从袖中取出纸卷,递给盘坐对面的人,道:“瑾安有心制糖。” 霍百里拿过那三寸白宣一眼扫过,旋即引火点烛,道:“瑾安倒是聪明,没把算盘打到盐路上去。” 方森杰默然一瞬,道:“我原本还奇怪瑾安为何在庄子上耗费那般精神——先前他说农事,我也只当小儿贪新鲜,不想竟是当真用心。” 霍百里侧身半卧榻上,曲臂撑头,未有言语,只待方森杰将心中所想尽数吐露。 方森杰措辞半晌,终是摈弃矫饰,直言所虑:“这孩子,我已不知日后该教他什么好。然而,天下大道何止三百六十条,总要择一条,穷尽一生探寻勘磨,方可一窥天道。” 霍百里与方森杰相交半生,如何不知人心中所想,叹一回关心则乱,道:“瑾安终是要去兵部的,多懂些户部的事儿,未必不是好事。”若是户部的生财之法得仰仗兵部中人,兵部粮草想必不会太难筹措。 方森杰知道霍百里并非妄言,既然他的弟子们决定追随太子,那么,必有人要去兵部,南安王府与东平王府皆以军功起家,如今已过三世,若不想日后生出事端,最好于二十年内上交兵权,于京中挂职,而北静王府因避嫌之故向来不得亲掌兵权,瑾安虽说出身荣国府,但其父一辈纨绔的纨绔,从文的从文,荣国公当年在军中的亲旧情谊已然淡薄,依当今的胸襟,不至于忌讳这点——瞥见霍百里唇边笑意,方森杰霍然醒神,抬眸瞪去,道:“师兄,同我,你也使应对外人的伎俩?”他不是崇尚只读圣贤书的学究,他的徒儿也不是那等渴求登科得职而安身立命之辈,他只是,觉得凭他弟子的才华,去哪一处都可惜—— “你这两日忧心瑶玶都魔怔了,想着谁都好像揣着算计。瑾安根骨好,又吃得苦,左右这一年我哪儿都去不得,正好教他一套剑法,年后他两个往金陵去,咱们也好安心不是?”霍百里抬了另一只手拿了玉壶,斟了两盏茶,拿过一杯啜饮一口,清甜不掩茶香,笑道,“沐言,两个丫头做的这果茶愈发精致了,你快尝尝。” 方森杰已压下刚刚心头的惊涛骇浪,闻言拿过另一尊琉璃盏,饮了一口,道:“绣花的不去绣花,读书的不去读书,尽折腾这些个小道,他们几个不务正业,都是你纵得。” “多知晓些生计之事哪里算得不务正业?且药糖也不是什么稀罕物,瑾安不过是心疼自家兄弟,算不得什么。你若是晓得瑾安叫人去与你兄长谈酿酒的生意,岂不是更得愁了?”霍百里饮尽茶饮,单手把玩琉璃盏,笑容揶揄。 知道霍百里插科打诨,不过叫他宽心,方森杰承人好意,顺了话说:“苦口良药乃是自然之道。山东佳酿离了那水土气候,未必还有那般香醇滋味。” 见方森杰展眉,霍百里晓得人已将先前失言揭了过去,半是劝解半是安抚道:“淮南为橘,淮北为枳。放心,这道理瑾安懂的。” “沐言自然放心,有师兄看着,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方森杰仰头饮尽杯中茶,复对霍百里道,“过几日你我也寻了田庄去,待农人割麦插秧的时候,叫书院那些小子去地里劳作一回。” 霍百里看了眼方森杰,咽下喉中言语,顺话答道:“插秧倒是可一试,割麦还是罢了,那镰刀锋利得紧,用得不好,伤人可是麻烦。” 方森杰倒还没见过割麦,只是瞧了眼霍百里认真的神色,道:“有道理。”心中打定主意,过几日农人收稻时,定要前往一观。 铃铛声传来,方霍二人同时弯了唇角,方森杰拿过书册继续翻看,霍百里放下手中琉璃盏坐起身。 狸猫轻巧的跃上软榻,不紧不慢的踩着边线走着,尾巴左右摇摆,不轻不重的敲在方森杰膝盖上,又走了几步,抬起挂了只铃铛的前爪按在霍百里腿上,仰头望着人,娇嗔似的唤了一声:“喵~” 明知道这是一只野性尚在的凶物,可是眼前这歪着头讨巧的小东西实在太招人疼,霍百里伸手将狸猫搂到怀里,一手揉毛,一手挠着狸猫下巴,轻声道:“阿狸今儿去哪儿玩了?是不是又去逗荷塘那几条鱼了?这时候可是不能上树欺负鸟,窝里呆着的鸟儿都还年幼,要打架,得找年纪相当的……” 狸猫曾在霍百里怀里,间或‘喵’一声,好似能听懂。 方森杰对此等情景已然见怪不怪,只是今日听霍百里的话,总觉得人话里有话。不过,方森杰看了眼眯着眼蹭在霍百里胸口的狸猫,锋利的尖爪藏在柔软的肉垫里,或许,正是这凶物心甘情愿的收了秉性里的暴戾一面,才让知道真相的人愈发怜爱。 狸猫满足的呼噜声渐渐变成舒缓的呼吸,室内渐渐安静,只余方森杰翻书的动静。 霍百里忽的出声问道:“沐言,你可听说过那青山书院?”窝在霍百里怀里的狸猫不满的翻了个身,一巴掌糊在霍百里胸膛上。霍百里无奈的抬手拢住狸猫的两只耳朵。 “瑾安送王子腾儿子去的那处?”方森杰漫不经心的翻过一页书,道,“他对王家倒是挺上心。” “正经上心的也就是他那个大舅子。”霍百里半躺在榻上,双手顺着狸猫的推拒松开,由着狸猫折腾舒服的位子,笑道,“青山书院里头教武功的师傅都是贾家旧部。” 方森杰沉默片刻,终是叹了一句:“真是,好大的胆子。” 霍百里见狸猫折腾好一会儿仍不得要领,抬手顺毛,放轻声音回道:“我叫人查了查,那书院不是瑾安私底下弄的,是他曾祖母,贾赦的祖母,曲家人倒腾的。” “那就是天家的意思了。”方森杰取了支镂梅檀香书签夹在书中,抬眼看向霍百里,道,“瑾安倒是像他曾祖母家的人。” 霍百里听着方森杰不肯直言曲家,忍了忍笑,还忍不住出言撩拨:“曲家如今偏居滇南,也不知何时会重返朝堂。” 方森杰盯了霍百里好一会儿,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极清楚,慢声道:“你不是和曲家当家人熟得很吗?如何不做一猜?” 霍百里见方森杰真的不高兴了,收了玩笑神情,正色道:“有瑾安在,怕是还会再等一等。” 方森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世家与寒门,终归还是平衡的好。” 霍百里不知方森杰此言目的何在,随口道:“寒门占了上风,少不得真格儿的不要脸,世家占了上风,仗势欺人尸餐素位也是麻烦。” 方森杰半垂了眼帘,语声森然:“你这话说的倒是不偏不倚,冠冕堂皇,怎不说世家总是想着更上一层,而寒门都做着世家梦,而一姓兴盛,最快的法子,乱世中是跟对了真龙,太平盛世,则是搅乱平衡,扳倒身后资历最重的,慧眼识英雄!” 霍百里忽的明白方森杰与曲家结怨何来,而他记着与人少时情谊,单凭一面之词,生了片面之见,着实有失公允,温言道:“沐言莫要动气,世人皆贪,给了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就视之有理,尤其是当他手里又有一支笔,少不得做自以为是之言。” 方森杰神情漠然,忽觉膝上一暖,却是原本趴在霍百里身上的狸猫从几案下爬了过来,不似在霍百里身上的放肆,搭在他膝上的爪子规规矩矩,狸猫的头搭在爪子上,见他看过去,张嘴软软唤了一声:“喵~” 方森杰忽的笑了,伸手捞了猫儿在怀里,道:“有时候,我真不知——”该如何看待瑾安。这半句话方森杰终是咽下,续道,“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羡慕瑾安。” “沐言,咱得服老,不能再熬夜了。”霍百里用案上竹盘中的锦帕拭了手,又取了一方锦帕包住手,方才去拿方森杰刚才看的书,置于樟木锦盒中。古书珍贵,自然要小心收置。 “东拉西扯,不知所云。”方森杰起身,甩袖而去。 霍百里目送人抱着狸猫离开,目光落在自己所着衣衫上,叹了口气,此一色冰锦,当是江南织造新制,而他的小徒弟一口气送了十匹来,不可能全是宫中所赐,他倒也不知那小子何时叫甄应嘉承了他的情……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想必他所期待的悠然生活并不会太远。 第一百六十章 衣料的事儿,贾王氏到底忍不下这口气,从私房中取了几色锦缎,隔日一清早,就叫人抬去针线房,自个儿带着张陶氏并礼单册本,往贾史氏处去,特意绕了人来人往的甬道走。 贾史氏看过甄家礼单,面色也不太好,抬起眼帘看了看贾王氏,道:“老二媳妇,你如何想的?” 贾王氏做足了谦恭模样,轻声道:“老太太,儿媳愚钝,不敢妄言,只有一二揣测。”抬眸看了贾史氏一眼,方才续道,“这一二年,甄家来人尽是二等管事一流,言辞间皆是寒暄一类的无用之言,儿媳想着,莫不是甄家遇上了什么事儿,只不知是哪一处的。既是咱们荣国府的老亲,要不要帮上一帮?” “人家没说什么,咱们也不必折腾。今年往甄家送节礼的时候,派了机灵会说话的去。”贾史氏暗暗叹了口气,贾王氏能想到这些着实不错,但是这人做事,总这样全靠想的,并不寻求佐证,只管将已知诸事牵强附会,又实在是糊涂得紧。 贾王氏柔声应下,心中不服藏得极好,打定主意晚些时候定要修书一封,送去给她远嫁金陵薛家的妹妹。 撂下这一桩事,贾史氏问了一回近日田庄铺子的收益几何,留下礼单誊本,让贾王氏自去处置那些琐碎事情。待贾王氏离开,贾史氏翻开礼单看视,只片刻便觉眼睛酸痛,闭了眼靠着迎枕,唤了鸳鸯来念给她听。 听过礼单,贾史氏沉吟片刻,问道:“政儿今日可去衙门了?” 鸳鸯看了眼贾史氏,垂眸道:“回老太太的话,政老爷今日在前头书房与府上客卿论书。” 贾史氏叹了口气,不再去琢磨烦心事自苦,细细打算起她的孙儿、孙女的前程。 元春近日开始正经的学规矩,已搬去贾史氏院落后头的两进院子住着,因身负期望,不仅要修习琴棋书画,四书五经也要研读,每日只晚膳时分得暇来陪着贾史氏。 忽的少了元春的凑趣,贾史氏只觉寂寞得紧,她屋里虽有四个大丫鬟伺候,但三个跟摆设似的木讷得很,唯有一个鸳鸯知情识趣,到底碍着主仆之别,隔着一层。贾赦那回发狠,只是强横的给贾史氏安排了伺候的大丫鬟,对于贾史氏提了多少个二等三等的丫头,并不挂心,府中老人儿也是人精,只管将自家闺女送去贾史氏院子听差,并不管到底是做几等丫头,贾史氏被奉承的开怀,见这荣国府的大权仍在她手中,心里舒坦几分,也懒得去揣测贾赦是怎么想的,如今,贾史氏院子里尽是娇声莺语。贾史氏想了想,叫鸳鸯安排她院子里头的二三等丫头轮班来陪她说话,也好仔细挑几个好的。 这一日松瑶书院中一切如常,散学时,胤礽照例爬上胤禔的马车。 帘子一落下,胤禔就掐了胤礽的耳朵,低声喝道:“你今日倒是闲得很啊,王文锦和水沐今儿都没来,你就折腾那个姓黄的。” “黄恺说话阴阳怪气的,我才不要忍气吞声。”胤礽梗着脖子,并不认错。 胤禔手上本就没使劲儿,听了胤礽的话,想起黄恺此人平日言行举止,他亦是不喜,而今日确是黄恺先行挑衅,手仍捏着胤礽的耳朵,口气软了几分:“你还是惦记黄恺逼走了那个刘岳谦。” 胤礽偏头枕在胤禔肩上,闷声道:“我最讨厌黄恺那种人,就会说些大道理,见不得别人和他的活法不一样,口出恶言,还说为人好,他就是嫉妒岳谦同我和蓉儿玩儿得好。” 胤禔叹了口气,抬手揽过撒娇的少年,道:“我知道你和刘岳谦好,但也不要太偏心。对了,我记着上回李诚说刘岳谦祖籍也在金陵附近,许是江南之行还能见到人。”刘岳谦此人,他倒是不喜不厌,攀附的小心思使得挺直白,但对胤礽也是真的好。而他这弟弟,向来是最受不住别人待他好。 胤礽在胤禔怀里挪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轻声道:“岳谦家境并不好,他父亲一去,金陵就没什么亲戚了,先前来投奔在京里的叔叔,结果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前几日我得了他的信,他了解了家中债务,带着他寡母弟弟去了姑苏,投奔他一八竿子以外的亲戚。” 胤禔没说话,论起朝堂政见、勾心斗角,只消一个眼神,一声叹便彼此心知,但是,有时候,他弟弟的感怀,他真不懂,所幸,这时候胤礽只是想说一说,他这做人哥哥的陪着人就成了。 马车忽的停了,胤禔微蹙了眉头,虽说今日马车行的格外慢,而他又心不在焉,但是,这车行出多远,他心中亦有估算,这是遇上了什么人,还是…… “公子,姚记的粟栗糕是新出笼的,您两位要不要尝一尝?” 听出说话的人是谁,胤禔微蹙了眉头,这姚记的糕点可谓声名远扬,就是他这对点心向来不甚动心的,也记住了这家的名号,愿意多用一块,只是,他记得姚记所在的位置同他回府并不顺路。 胤禔正思量着,胤礽已坐直身子,扬声道:“单包一屉来。”旋即回头看胤禔,笑容明朗,浑然不见之前郁色,“哥,莹曦说她和小郡主都很喜欢这一品,今日定了十屉,正好一家一半回去做宵夜,若是大家都尝着好,就送一位师傅去给两位先生做几日点心。”见胤禔面色随着他的言语变换一番,胤礽停了话,歪头看人。 你是不是把你妹妹交代你的事儿给忘啦?这一句胤礽自然没说,但胤禔已经从人眼睛里看出来了。 我忘了还不是被你气的!胤禔瞅着双眼晶亮的胤礽,磨了磨牙,扯了笑道:“这姚记,什么时候叫两个丫头弄到手了?” 胤礽乖巧的顺着人话说:“没,这姚记可是京里头的老字号了,两个丫头没那么不知轻重,不过是用几个点心方子跟姚家换了个老师傅。” “嗯?”胤禔侧身倚了椅靠,一双眼瞧着胤礽,显然不信就这么简单。 这时候香甜之味袭来,胤礽回身接过李诚递来的纸包,在桌上打开,用帕子捏了块糕点,送到胤禔唇边,笑道:“我庄子里制糖的工坊和姚家定了五十年的约,银钱比别人家低三成。” 胤禔由着胤礽伺候他用了一块糕点,接过对方递来的茶盏,慢悠悠道:“不过几味点心,值当么?”也不待人答话,又道,“你想着做了药糖,是要往西北送?” “正是。薄荷糖醒神润嗓,桂花糖清火润肺……这些制成糖块既益储存,又轻便益携带,更可调味充饥,乃是极好。”胤礽见胤禔说起正事,知道人顺了气,便又挨过去,勾了人手臂,笑道,“我还以为大哥不打算问我了呢。” 也不知昨儿是哪一个上了车就不住嘴的说琴道诗,一副生怕他责问的模样,他体谅着压了心中疑惑,竟还被人捏着话柄。胤禔懒得同胤礽细掰扯,见人又掰了一块点心递了半块来,就着人手用尽,挑眉道:“这里头混了果水?” “一两银子一屉,总要有点儿新花样才值当不是?”胤礽两口吃了自己的那一半,又要抬手去拿,被胤禔按住手。 胤禔抬手点了点胤礽的额头,道:“我回去还要陪母妃用晚膳,你别惦记我,趁热捡着你喜欢的用了。” 人说的有理,胤礽也不强求,口上讨巧道:“就知道大哥疼我。” 这么乖,不疼你疼谁!胤禔无声一叹,胤礽讨巧的举动十分自然,并非刻意造作,可见上辈子正经做孩子的时候也没少卖乖,他恍惚记得少年时的惊鸿掠影,他与胤礽也是正经的兄友弟恭过,所以,最后才能联手复仇,方才有此一世的兄弟相得。 揉了把手中的帕子,触手丝滑,并非凡品,这是刚刚胤礽未免脏了他的衣裳,铺在他膝上的,胤禔拿起帕子看了看,抬头看向胤礽:“你用冰锦做帕子?”已经够招眼了,还嫌人不够记恨? 胤礽没有抬头,手上动作不停,笑道:“前些日子甄家人来京中送礼嘛,我之前卖了甄应嘉那么重要的一条消息,不过点儿冰锦而已,这几日做了点小玩意,我屋里头的丫鬟闲来无事,拿边角料拼了图样,做了帕子来玩。” 胤禔闻言,将手中帕子仔细看了一回,果然是几色拼接而成,构思奇巧,既不会被人道说奢靡,胤禔便也不再纠结,想着胤礽刚才的话,好奇道:“你又倒腾了什么玩意儿?” “大哥回府就知道了。星枢楼中我也放了几份。”胤礽想了想,低声补了一句,“家常物件儿,不会犯忌讳的。” 这是又往宫里头送东西了!你成日里抢皇商的活计,就不怕被人扎小人儿?!胤禔抬手捏了捏额头,更何况这犯不犯忌讳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胤禔难得直白的说话:“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我实在是担心,你说的不招忌讳有几分真假。” “怕什么?”胤礽从案几一册的抽屉中取出一个瓷瓶打开,道,“哪个皇帝会嫌银子多啊?再说了,过日子图的就是个舒坦,咱们那书楼后头的小厨房,我开始只是给我自个儿准备的,谁知道两个丫头玩儿上瘾了,更倒腾出来几分明堂,不过些玩物吃食,倒叫大哥和三儿惦记着发愁。” “上辈子怎么没看出你这么讲究吃用?那时候我若是知道,天天拿点心哄你!”胤禔随口怼了一句,仰躺在软榻上,不想瞅着胤礽说话,胤礽说歪理的本事太厉害,而且,这些个事儿虽是胤礽起的头,但是细细分说,反倒更似纨绔做派。 “算了吧,上辈子咱们那儿,别说宫里头的吃用,就是书寓和私房菜倒腾出来的菜品比这儿也是差了一截。”胤礽捡了话顶回去,倾身掐了胤禔肩膀一把,见人瑟缩,对胤禔面色不好的缘故有了谱,顾左右而言他,“制糖的事儿,哥哥只管当不知道,先生那里由弟弟去说。” 胤禔抱着手臂翻了个身,对人摆手道:“随你随你,快到荣国府了,你不回你车里去?” 胤礽拉过一条薄被,搭在胤禔的腰腹上,回道:“好,我走了,明儿再去向王妃请安。” “走吧走吧。” “大哥这是嫌弃我了,等我明儿去和王妃诉苦,顺道把清儿拐走!” 胤禔翻过身抬脚作势踹人,见胤礽跳下马车,瞅着兀自晃悠的帘子无奈摇头,唇边带笑而不自知。 胤礽下了马车,将两个纸包分别丢给他与胤禔的近身侍从,笑道:“世子赏的。” 胤禔的近身侍从姓杜名明阳,在胤禔身边也有两年,见惯了胤禔与胤礽相处,对胤礽打着胤禔的名号行事并不以为意,道了谢,招呼车夫回府。 胤礽坐进自家马车,叫了李诚进来,道:“这两日,你瞧着和蓉儿一处的那几位公子人品如何?” 李诚低声道:“与蓉少爷常在一处玩的两位公子,一位姓陈,其父在礼部任主事,另一位姓齐,其父亦是礼部主事,其母乃是秦家女。这两位与礼部侍郎并不十分热络。” 胤礽瞅了眼李诚,道:“打听的挺详细。再去打听打听秦家,我听说这秦家宗祠即可是在京中,想必能人很不少。” 胤禔回府先往周月竹处请安,水清与水芸亦在,一家人用过膳食,水芸惦记着水清没画完的画,两小先行告退,胤禔没跟着去,捧着书去给他尚未百日的幼弟念书。 周月竹瞧胤禔模样,知道人有心事,见摇篮中的幼子举着拳头打哈欠,唤了嬷嬷来照看,牵着胤禔的手去了书房。 胤禔伏在周月竹膝上,将近日诸事与他的担忧道来,末了,语声闷闷道:“母亲,我都明白的,有些事儿,只有我们这些小人儿能做。”。 周月竹轻抚胤禔的发顶,一语道破胤禔心头担忧:“可你还是担心有一日这些会成了琏儿的催命符。” 胤禔仰头看着周月竹,困惑无奈袒露无疑:“儿子明白自己担忧太过,儿子……只是害怕。”他怕自己仍然同前世一般,即使想以血肉之躯护卫他珍视众人,仍阻不了世上风霜。 杞人忧天也好,关心则乱也罢,周月竹自己念着远在北疆的水臻,也是一阵释然一阵慌,她知道自个儿儿子不过是钻了牛角尖,过些日子,有事儿忙着就好了,且,心有顾虑,行事才会周全审慎,也是好事。故此,周月竹并未言说道理开解,只柔声安抚:“不怕,不怕……” 胤禔枕着周月竹的膝睡着了,周月竹身边的嬷嬷悄没声的进来,轻声道:“王妃,可要抬了世子回院子歇息?” “不必,溶儿的屋子还没动,叫人换了被褥,正好用琏儿送来的枕头。”周月竹看着胤禔的睡颜,叹了口气,她这长子身子一直羸弱,也是因为心思细腻,多思多虑,身在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心情没什么不好,只是难免苦了些。现在,她只盼着水臻早些回来,免得她儿子才八岁就打算为一家人遮风挡雨。其实谁家的孩子没奇思妙想过?不过是她的溶儿与贾家琏儿胆子大些,敢说,不过是两家长辈都纵着孩子,两小想倒腾什么,就让人去折腾。至于为何能成事,更多的,还是恰逢其会。 周月竹在府中绕了一圈,看着儿女皆安寝,方才回了自己的卧房。对镜篦发,周月竹想了想近日接到的邀约以及登门奉承的人家,风头确实有些过了,年后,可叫两个孩子早些启程往金陵去,京中最不少青年俊杰与新鲜事儿,且明年又是殿试之年,待两小一年之后归来,便可过上安生日子了。 国子监诸位博士直讲今日心情极好,虽说都是有多年阅历,但学生们上进,老师总是高兴。而学生们学得好了,偶尔玩闹,偶尔请假,先生们也愿意稍稍放过一马。 王文锦今日是来了国子学,在霍书安身后的位子坐了,散学时将一竹筒递给邻座的贾蔷,道:“这是当初应你的字。” 贾蔷眨了眨眼,想起旧事,双手接过,笑道:“多谢王四公子。”正好他有事要寻祖父贾敬拿主意,拿这字作由头再好不过了。 霍书安瞅了眼王文锦,笑道:“我今日要往星枢楼去,王四公子可要一道?” 王文锦摇扇笑道:“云安乐意之至。” 贾蔷抱着竹筒目送霍王二人离开,眼角瞥见贾珠与李家兄弟结伴而去,心下哂笑,转身与几位同窗道别,各自登车回府。 王文锦随霍书安进了星枢楼,便有皂衣侍者迎了上来,为二人引路至兰室。 兰室中长几上八个木匣甚是显眼,王文锦捡了上头的签子看过,转身笑问:“瑾安晓得我今日要来?” 皂衣侍者容色不动,回道:“贾二公子将东西送来此处,若是今日王公子不来,酉时便会送去您府上。” “原来如此。”王文锦笑答一句,双眼却望着霍书安。 行啊,都想着我是个好拿捏的,总想着从我这儿打听事儿,有话你们直说多好,偏要我做传声筒。霍书安暗里念了一回这些个心思弯绕得厉害的友人,对皂衣侍者笑道:“秦迟,你去歇着吧,外间上两盘点心。” 待屋中静下,霍书安净手跪坐,拿过玉镊子夹了茶叶、胡椒、茴香等物置于银锅之中,滚水洗茶,冰泉大火,待茶香满室,又添一二盐粒。 王文锦与人隔案对坐,笑道:“书安倒是真的来请我喝茶。” 霍书安敛袖分茶,答曰:“自然。” 王文锦低声笑了一回,饮了两口茶,开口道:“瑾安每回得了新鲜物,都是先送来此处?” “确实如此。”霍书安决定还是多说两句,“瑾安不藏私,只是素来较真。左右大家得暇来此处坐坐,为的也不是看书,不过图个清静。” 这算是给有玩物丧志之嫌的消遣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王文锦笑了笑,不再说话,他想知道的已经清楚了,方才下车的时候,他可是瞧见他的表兄英郡王水汜的车架刚离开。 水汜如今行事愈发张弛有度,念着近日昼长夜短,每日办完差,往自个儿正在修建的府邸处绕一圈,再去星枢楼坐一坐,取几册时新的话本,尝一尝新制的点心,瞧瞧他堂弟和贾家小子又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今日他入了桐室,轻扫浮尘,除鞋绕屏,就见广室长几上摆着一封信并三只没放名签的匣子。 水汜拿了信在手里并不急着拆,宫侍知机上前将三个匣子打开。 草木药香晕开,水汜瞧了一眼,见匣子里头各装着一只枕头、一支花笺并两个装了香露的瓷瓶,不由失笑,拿了花笺来看,只见上头是一样的瘦金体,所书尽是药材钱两,想是枕头内芯的方子,果然体贴非常。 水汜粗通药理,却也看得出方子是做什么的用处,暗叹这贾瑾安对他太子弟弟还真是上心,记得人盛夏易失眠,不免又嫌弃人拿冰锦做枕面,借花献佛做得顺手。 凭窗看过落日,水汜领着侍从提了匣子回宫,先往乾元宫去,得知水郅仍在议事,将装了点心的提盒给了张宁,便往麟枢宫——他母亲淑妃处去。 淑妃听水汜说了一回,摇着团扇轻笑,并未点出水汜言语间点点羡妒之意,看了眼花笺上的字迹,对水汜道:“桃红色我留下了,我应了德妃的邀约,今日不留你用膳了。” 水汜入了昭阳殿,熟门熟路的拐去位于偏殿的书房。 水泱的书房中只在寝榻之前设了屏风,内室与外间之间只以绡纱相隔,见皇长子来了,左右侍立宫人忙为其撩起淡若云烟的纱帐。 水汜虽在宫中熏陶得好仪态,然自幼好武,大步行来,袍袖带风,昭阳殿中新进的宫侍心中压抑,面上便带了些出来,水汜的近身宫侍抱着两只匣子小跑相随,瞅着前头的主子,心里头苦得慌。 第一百六十一章 水汜穿过最后一重绡纱,就见水泱起身相迎。 兄弟二人先行君臣之礼,再行兄弟之礼,方才隔案落座,水汜低声道:“每次来寻你都是这般麻烦,折腾的我都不想来了。” 水泱情知水汜不过随口抱怨,一边掀开银锅,一边笑道:“大哥且当疼惜弟弟吧。” 水汜又哪里不知宫中规矩如此,不过随口一说,并无意为难水泱,现下嗅得弥漫茶香是他最喜欢的一味,一路行来的点点郁气立时消散,双手接了茶,饮了半盏,道:“你这几日晚上睡得如何?贾瑾安捣鼓了枕头和香露来,正可一试。”偏头唤了候在纱帐外的侍从,“乔松,把匣子拿过来。” 水泱的贴身侍从张辛早招了宫侍来提着匣子,闻得水汜召唤,与乔松一同入内。 瞧了眼匣子里头的物什,水泱向水汜笑道:“既然大哥相让,弟弟就先挑了。”言罢,伸手提了只月白的枕头放在膝上。 此二色于他并无差别,也就他太子弟弟非得把礼数都周全了。水汜觉着自个儿在兵部和工部陪人寒暄客套的够憋屈了,回了宫,就要任性,把话在心里说完了,只摆手示意乔松收了另一只装着玉色枕头的匣子,伸手捏了块宫侍奉上的点心尝着,看着水泱手指在枕面上滑过,摸索寻着搭扣拆了开,再解开里头的暗扣,抽了一束花草出来。 水泱捏着花草端详片刻,认出几样花卉,不得全识,手腕一转,往旁里一递,道:“张辛,你来看这草药如何。” 张辛上前接过花草,细细辨识一番,方才道:“回太子的话,这草药生长年头不长,药性做枕芯乃是正好,且搭配巧妙,忌讳极少。” 水泱点了点头,将膝上枕头递了过去,道:“今晚上换了试试。” 水汜用帕子擦了手,端茶润了润喉,道:“这点心做得不错,比上回的好了许多。你说瑾安这是又倒腾什么呢?”借着回礼的由头,那小子除了成衣没送来过,宫外的时新玩意儿怕是都让人倒腾进来了,也不怕被二十四监的人记恨上。 “想是琏儿在山上种的草药有了收成,做了玩意儿来显摆。”水泱笑答,在侍从捧着的铜盆中净了手,又道,“大哥今日陪我用膳可好?” 同琳琅宫中谋算昭然的弟弟相比,水汜更喜欢和水泱相处,当下应道:“好,我今儿在星枢楼翻着两册游记,里头有幅画,挺有意思。” 二人说书道画,谈药论农,最后又绕回宫外那几个人身上。 “你我辩说这许多,皆是纸上谈兵,农桑也好,美景也罢,皆从未亲眼见过。”水汜单手托腮,叹了口气,忽的抬眸,目光灼灼的看着水泱,道,“瑾安那庄子好玩儿么?秋收时节,你我同父皇说一说,出去见识些民生。” 水泱眨了眨眼,压下唇边笑意,道:“若是大哥与我一同去求父皇,想是能往皇庄小住。说来,大哥,你那府邸修得如何了?” 皇庄哪里有瑾安那小子倒腾的好玩儿。水汜心里想着,倒是不好意思说,他更知道水泱所言有理,之前水郅接连许水泱出宫,意在延请避世的方霍二人为皇子师,留了人在京中,如今,霍百里已为星枢楼楼主,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还没点,这人是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京的,而方森杰也不再自拘北静王府,为西宁王出谋划策,已是用不上他们去做说客。 虽说皇庄肯定比宫里要好,但那群人小心大的弟弟,怕是避不开了。水汜神色恹恹,闷声道:“我在外头隔着马车帘子瞅了眼,见里出外进的人忙得很,我也就不去吓唬人了。算着工期,想是得年后才能成。” “待大哥乔迁,弟弟必前往贺喜。” “院子我就不给你留了,一间屋子还是有的。” “大哥言出为诺,弟弟记下了。”水泱笑应一句,心里正琢磨今日这膳食着实晚了些,就见昭阳殿总管何良领着乾元宫总管张宁的弟子王景进了来。 “奴婢王景,给太子请安,给英郡王请安。” 水泱抬手示意,道:“王公公请起。不知公公此来何事?” “回太子的话,皇上今日设家宴在寿安宫,说要一家人说说话。”王景见水汜与水泱立时就要起身,忙道,“皇上还说了,两位不必着忙,若是膳房里有温着的汤羹,饮上一碗暖了脾胃,再去不迟。” 水泱颔首一礼,道:“有劳王公公,歇碗茶再回不迟。” “谢太子。太子,英郡王,奴婢先退下了。”王景对着榻上二人行了一礼,退步至纱帐后,随何良而去。 宫侍机灵,这时候要做什么自不必他们再开口嘱咐,水泱心念百转之时,仍不忘对水汜笑言:“大哥前几日在弟弟这儿污了墨的衣裳,浣衣局刚送回来,倒是不必再折腾回琳琅宫。”水汜正琢磨他父皇今日设宴的缘由,闻得水泱所言,抬眸见人面上调侃之色,不由笑道:“看来我得叫人收拾点儿东西放在你这儿了。”水汜不过玩笑之言,却见水泱容色认真的点头。 “正该如此。”水泱抬手指了墙壁,道,“东边屋子已收整妥当,大哥可叫您的侍从瞧一眼哪儿不顺服,叫人改了去。” 他刚把他郡王府的主院正房许出去一间,就得了昭阳殿太子书房一侧的屋子,怎么算都是赚。水汜盯着水泱看了又看,他这弟弟不傻,人怎么就确定他这不是居心叵测虚情假意呢? 宫侍提了食盒进来,一钵汤,两碟饼。 食不言。 喝着老鸭汤,水汜还是没想明白,他从何时起同水泱如斯亲密。夹了块酥饼嚼,水汜在心底叹了口气,许是吃人嘴软? 水郅今日设下家宴,实乃心血来潮。 近日,水郅十分忙碌,心情却是不错,勋贵世家在朝堂上不再一味守拙审慎,常有谏言,折本中请安问好后头好歹都会带上点儿有用的事儿,所列条陈亦有独到见地,且有详尽佐证,可见是很下了功夫的。 水郅无意架着世家和寒门打对台,每日处置过要紧国事,便将上书之人与六部相关臣工招至乾清宫暖阁议事。皇帝跟前,又有尚书侍郎在侧,众人辩说虽激烈,到底没有横生枝节。只是苦了六部尚书,刑部尚书且好些,偶尔奉诏,户部尚书与吏部尚书同病相怜,常常乾清宫一坐半日,都快被御前茶点养刁了舌头。 今日议事完毕,水郅正琢磨着赏罚轻重,就听张宁入内传话,说是恪王水臷求见。 “宣。”水郅笑了笑,他这小弟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今日人难得有耐心在偏殿等了那么久,不知是筹备了什么。 恪王入内,并未寒暄,肃容奉上一封折子,道:“皇兄,臣弟得您信任,于吏部当差,近日评核,有几位勋贵举贤,臣弟着人核实探查一番,所得尽在笔墨间,请皇兄御览。” 水郅接过张宁奉上的折子,本想撂在案上,先调侃一回水臷的郑重,心思一转,左手顺势翻开折本,匆匆扫过一眼,即刻晓得这名单上的人皆是在勋贵前些日子上的条陈中出过力的。勋贵招拢门人,择能举荐,暗聚权柄,君臣彼此心知肚明,面上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免就隔了一层,如今这落了白纸黑字,却是打算撕掳明白了。勋贵此为私心难免,但也是替吏部行事。水郅弯了唇,既然人弃了暗道,摆了明棋,他便予人一盘和棋。 道了一串珍玩名头为赏,又将折本发给吏部尚书为评定政绩的佐证,处置好了政事,水郅这才抬眼看向水臷,笑道:“八弟近日辛苦,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朕开口。” “臣弟刚得了皇兄所赐节礼,实不该再动贪念,不过既然皇兄开了口,臣弟便厚颜再求两坛御酿。”此时水臷面上已不复先前的严肃神色,又是恃宠而骄的老幺做派。 直到出了宫门,坐上自家马车,水臷才松了口气,经事儿才能明理,瞧瞧这改政的魄力,说到底,他二哥为帝,是最让人安心的,名正言顺不说,这胸襟就无人可比,此生头一回,他庆幸自个儿在那一辈兄弟里头年纪最小,虽有行悖上意之事,但也未曾闹到令人心生不愉。 水郅自然晓得水臷心中那点计较,只是人要过得舒心,有些事儿就不能抓住不放,当然,要想过得安稳,有些人得死死的踩住喽。 近日举动总算有了成效,水郅紧绷的心神松了松,记起他冷落许久的后宫,也多日未曾考校诸子功课,看了眼天色,吩咐侍从整治一桌家宴。 既是家宴,自是要摆在寿安宫中。 太后听得消息的时候,正用着晚膳,闻言笑了一笑,召了张宁问了几句,晓得皇帝是因心情好起的兴致,摆手令人去回话,唤了寿安宫总管福海来,吩咐道:“小厨房里头的汤温上,席面叫淑妃和德妃拿主意。” 乾元宫宫侍至德妃所居宜秀宫传话的时候,淑妃正与德妃点评大公主近日女红。 送了宫侍去,二妃对视一眼,德妃笑道:“姐姐若是不弃,便在妹妹这里拢妆吧。” “多谢妹妹。”淑妃爽快应下,起身往内室而去。 待二妃整好妆容,寿安宫总管福海刚好来奉太后旨意来请二人。 这时辰的家宴,席面不过添头,小食果酿才是重头。 淑妃承了德妃的相让,也没打算显自个儿本事,略一思索,便道:“既是要话家常,也就不折腾御膳房了,本宫就取个巧,各宫的小厨房都有些秘制的精巧吃食,不若叫各宫皆备上些。” 福海应下,往各处传话不提。 水泱与水汜出了昭阳殿,遥遥瞧见乾元宫出来的一队人,宫侍挑了精巧琉璃灯开路,晓得是水郅,忙迎上去。 父子见礼,水郅问了水汜兵部之事,又问水泱礼部旧例,挑不出什么不妥当,瞧着年长二子仿佛芝兰玉树,心头骄傲,很想叫了方森杰与霍百里来显摆,忆起那二人现下已避出城去,顿觉十分遗憾。 水郅后宫妃嫔不多,能上桌的更少,公主三位,皇子六位,德妃原想着摆两张圆桌,又在座位上犯了难,终是依了寻常旧例,一人一案,论资排辈。 凤位空悬,皇帝奉太后坐在上首。 宴开,水郅先行一樽酒祝太后福寿安康,随后闲话,便有妃嫔凑趣敬酒,席间,水郅见水汨眼巴巴的瞅着酒樽,便吩咐宫侍为诸皇子案上添了一小壶果酿。 太后瞧着水郅举动肆意,频频举杯,有心相劝,终是只举杯陪饮一樽。待散席,太后无视妃嫔望向水郅的殷切眼神,捏着佛珠,道:“天晚了。水泱,水汜,扶着皇上登辇回乾元宫歇着。” “还是母后疼我。”水郅按着两个儿子的手臂,向太后笑了一笑。 摆手令请辞的妃嫔皇子公主自去,太后搭着嬷嬷的手臂回了后殿,饮了匙解酒汤,便长叹一声,她与皇帝母子二十余载,如何看不出人今儿是真的心情好,还是心里压着气儿排遣呢? 水郅在辇上坐了,对水泱和水郅道:“明儿是休沐的日子,你们俩回去好好歇着。” 第一百六十二章 水郅喝多了话少,水泱与水汜应声退下,目送步辇离开。 水汜瞥了眼身后,瞧见乔松的示意,晓得他那些个弟弟都快出来了,拽住水泱的袖子,轻声道:“走吧。” 水泱点点头,乖乖的由水汜拉着走。 水汜拎着水泱的袖子走了一会儿,只觉水泱越走越慢,全凭他拽着走,觉着累得慌,就松了手,谁想他松了手,水泱就不走了,偏头去瞅,天知道他怎么就觉得他弟弟眼睛里全是委屈。 缓了缓神,水汜就明白水泱这是醉了,席上他还以为水泱酒量好,谁知是人喝酒不上脸,酒品好,不过人刚才还能扶着水郅登辇,举止如常,怎的这一会儿就变了样? 现在再叫侍从抬了辇来也不合适。水汜正想着怎么办,就听水泱低低的唤了他一声:“哥哥。” 水汜定定看了水泱两眼,声音极低的嘟囔一句:“都十三岁的人了,你撒什么娇啊。”口里道着嫌弃,手却递了过去,水泱毫不迟疑的伸手搭上,不忘对人笑一笑。水汜握着水泱微凉的手,转回身,无声的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既然已经稚如幼童,索性幼稚到底。 何良算是跟着水泱见过大世面的,瞅见牵着手回来的水汜和水泱,脑子还是有点儿懵,被张辛轻轻推了一下,方才回过神,忙叫侍从奉巾捧水上前伺候。 昭阳殿中的醒酒汤是备好了的,水汜闭着眼歪在软榻上,就着侍从的手饮了半碗,晕乎乎的脑子才清明了些,这时候他才想起来在兵部听那些个将军道说的酒后种种糗事,如今想来那并非夸张之言,暗下决心日后绝不贪杯:这酒喝多了,人都不像自个儿了。 有人挨着他坐下,险些坐到他手上,水汜慢腾腾的睁开眼,伸手揽住往他肩上靠的人,声音轻柔:“乖,喝点儿醒酒汤,漱漱口,早点儿睡了。”他也好回琳琅宫。 水泱把头往水汜的肩膀上藏了藏,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委屈:“不好喝。” “那换点儿别的解酒的东西来。”水汜仰靠在软枕上,顺着水泱的话吩咐。 水泱又摇头,闷声道:“这时辰不吃东西,不舒服。” 水汜抬手戳了戳自个儿的额头,算了算水泱在席上饮了几杯酒,强打精神哄人:“不喝醒酒汤,明天会头疼,明日休沐,朝上无事,正可以看书呢。” “哦。”水泱想了想,按着水汜的肩膀,坐直身子,从侍从手里接了汤碗,饮了半碗,歪头瞅水汜,“哥哥喝了吗?” 还行,还知道分寸,不算糊涂,没把碗怼过来。水汜笑答:“我用过了。”随即推了推人,“漱漱口,早点儿歇着。” “天黑了,哥哥陪我。”水泱不动,仍捧着碗看水汜。 嗯?这到底是醉了,还是借酒装疯啊?水汜瞅了瞅水泱,忽的想起他幼时抱着他手臂赖在一起睡午觉的孩子,算了。 水汜净面更衣过后,酒已醒了大半,坐在床边,饶有兴趣的瞧着水泱被宫人哄着洗漱的样子,他这弟弟平日克己自律,喝了酒还是有点儿小脾气的,就是不知道现在人长大了,睡相会不会好些。 “哥哥睡里面。”水泱换了寝衣走过来,伸手把水汜往里头推。 “二弟这是怕半夜把大哥挤到地上去?”水汜笑着打趣,由着水泱把他推到床里,抬手将人发丝撩到枕上,把人按倒,掖好被角,柔声道,“睡吧。” 瞅着水泱乖乖的闭上眼,水汜抬头瞅了眼侍从,低声道:“暖壶花茶在桌上。”言罢躺倒,闭上眼也睡着了。 乾元宫中,水郅饮过醒酒汤,缓了缓神,回想刚刚宴罢太后的安排,忽的就想起民间那话来:知子莫若父母亲。 水郅闭了闭眼,坐正身子,将手中的扇子撂下,吩咐道:“张宁,明日朕去寿安宫陪太后用膳,你派人去知会福海一声,说朕喜欢今日宴前的汤。” 张宁躬身应下,低声复述一回,同时极力转移心神去想旁事:这皇帝与太后的事儿,乃是皇帝家事,他是半点不敢多思多想。 见水郅抬手将桌案上的笔洗转了半圈,张宁忙摆手示意捧着醒酒汤和巾帕水盆的侍从退下,自个儿上前静案铺宣,点水磨墨。 待殿门关严实了,水郅拍了拍手,蓝衣宫侍从后殿绕出,奉上锦匣,无声的行了礼,又顺着来路去了。 水郅将匣中锦宣看过,提笔批复几处,蹙眉看向张宁,道:“暗羽也没有消息?”穆兴到底走到哪儿去了! 张宁弯腰为水郅添茶,道:“回皇上的话,暗羽没有消息回传,也许就是没有坏消息。” 是了,暗羽回传的从来都是坏消息,是他关心则乱。水郅叹了口气,抬手按了按额角,他今日饮酒有些肆意,兴致一过,连日来对好友的担忧与强自镇定的压抑又翻腾上来,自个儿定的规矩都忘了,可见是真格儿的醉了。 水郅记起今日宴上他准了儿子们饮酒,叹了口气,问道:“太子可是醉了?”虽是问话,水郅却知水泱必是醉了的,自打水泱和水汜上朝听政,就解了酒禁,酒量多少,他这做人父亲的一清二楚,宴上又受了几个小的轮番敬酒……那几个小的怕也成了醉猫,看来明儿去陪他母后,少不得被念一回教子失当。 张宁抬眼看着水郅,道:“回皇上的话,太子醉了,英郡王亲自送太子回的昭阳殿,太子留人同宿。” “水泱小时候除了黏着朕,最黏的就是水汜。这两个现在懂事儿了,相处倒又仿佛他们小时候了。”水郅忆起于他而言意义最为不同的两个孩子幼时模样,忍不住笑了。 张宁见水郅出神,放缓了呼吸,就怕惊了人,正琢磨着明日如何应对各处探问,就听水郅道:“水汜今日又去星枢楼了,他倒是喜欢那儿。带东西回来没?贾琏弄了什么?” 张宁辨不出水郅的心思,只据实以告:“回皇上的话,英郡王带了三只匣子和一屉点心回宫。匣子里装的是做安神用的草药枕头并两瓶香露,贾将军二公子往北静王府、南安王府、东平王府、西宁王府、荆南王家、程家、俞府送了,另有糕点、水果、竹笋一应菜蔬玩器。” “吃的也就罢了,枕头?贾瑾安又弄了什么花样?” 张宁瞧着水郅似是起了兴致,便详尽道来:“枕头里填的草药是贾将军新置的庄子临近山上栽种的,英郡王已将草药单子送去太医院,枕头的枕面用的是冰锦。” 水郅笑了:“冰锦,用的是甄应嘉送他的吧。”他自然知道贾瑾安那时仿佛显示其圣眷优渥的言语可予人揣测的暗示,他并不嫌那孩子算计忒多,甄家,他还是想保下的,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即使他如今有着所有帝皇的通病,总想将一切都掌握在手里,他也不喜欢多疑,但过去,有太多叫人失望的先例,希望甄应嘉足够清醒。 如今皇子们都大了,再过两年就可以上朝听政,入六部当差了。水郅原打算让儿子们六部之间转一转,长些见识,晓得些帝皇的不易,但是,钱/权最易动人心,当年水汜也是入了兵部才与水泱生分,幸好有明白人从旁劝说,兄弟两个才和好如初。水郅微阖了眼,撂下这两年之后才该烦恼的事儿,将六部情形考量一番,决定将水泱派去刑部磨砺了决断之能,见识人心变数,之后便可为他分担一些吏部的差事。而水汜,他原是期望水汜立于兵部,掌兵定边,如今看来,水汜更擅于器。也罢,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水汜日后就在兵部和工部挂着吧,正好为他分忧农耕之事,靖王水臶和南安王世子霍青带去北疆开荒的农人日日有回传消息,工部那些个庸碌之人只会掉书袋,有用的着实不多。 而那绛彩国确实乖觉,开了城门请人入内详谈,于郑二将借口未有圣旨,仍然围城不入,绛彩国的使者只派出两回,便没了动静,竟是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还遣商贾来营商议米粮事,倒是阿利国那边有些试探,幸而有靖王压阵,尚未动兵。想到北境送来奏报,掌兵几将竟是各有私信,水郅满心冷意,那几个道说万千,皆指北静王水臻阵前怯敌延误战机,实则是恼恨驻边经年未得战功,却忘了,这保得天下太平百姓安定就是最大的功劳。 水郅叹了口气,他也憋屈得慌,也想痛痛快快的打一场,但是,这兵戈还是能不动就不动,人少死一个是一个,且,现下已近入秋时节,圭瀛小国常于此时犯边,虽说霍思所带兵马经验老道,镇在西边,他是放心的,但粮草消耗总是不少,西南康王又素来不安分,此时着实不是动兵时机,且徐徐图之罢。 张宁见水郅神色愈发凝练沉重,又看了眼时辰,轻声道:“皇上,时辰不早了,您明日还要陪太后用膳,歇了吧。” 水郅回了神,点头应允,洗漱更衣,闭着眼继续想事儿。若不是万不得已,他是不想对血亲手足动手的,康王当年能得先帝宠爱,自是不蠢,虽常有异举,都不过是闹腾的人自个儿,现今忽的异动,少不得有人从旁撺掇,抑或是有人冒名而行,他得派个明白人去分析利害。 捋了把西南世家的名儿,水郅觉着把谁搅进去都不厚道,忽的想起了迁去那处十余载的曲家。曲家在豫南老家如今只余老仆宗族,嫡支一脉皆在滇南,而曲家淇河的本事,他是知道的,但是,大才之人需得有大德方才可用,如今朝堂平衡正好,且不要多加变数。 这西南,还是他修书一封,叫霍思带去。水郅算了算奉旨巡边的水臶与霍青的脚程,算着霍思忙完这事儿,回去还能和霍青见上一面,觉得自己这安排挺好。年末东北之事也该有个了解,水汜年后就将出宫开府独居,后院没人看着总是不好,霍思镇南回不来,兄代父职也是可以的。 南安王府,霍妍瞧着匣子里头的枕头,伸手摸了摸,对霍书安道:“如此郑重其事,我还当这上头用了什么暗纹。” 霍书安答曰:“姐姐,瑾安说,绣花暗纹用在外头人看得着的地方最好,自己使唤的东西,还是舒服最重要。” 霍妍捏了白瓷瓶把玩,道:“有几分道理。贪了表面的光鲜,内里的苦楚就得自个儿咽下去。” 霍书安抬眼对上霍妍的瞳,知道人是记着他早前的探问,笑道:“姐姐,咱们家有大哥和二哥的亲事要忙,哪里得空给人做媒作保?更何况,咱们是什么门楣,那又是什么门户,哪有脸面求保山求到咱们府上。” 听出霍书安语气中的嫌弃,霍妍放下瓷瓶,拿了扇子轻摇,道:“我就怕你一时意气,降了自个儿身份,既然如此明白,我就放心了。” 霍书安敛袖为霍妍斟茶,道:“姐姐尽管放心练您的鞭子和绣活儿,弟弟行事不敢擅专,必会先请示母亲与祖母的。” 霍妍面色微红,从桌上针线筐里捡了个荷包丢给霍书安:“知道你机灵。明日不用去国子学,怕是更不得闲,早点儿歇着。” 霍书安将荷包系在腰间,笑答:“谢谢姐姐。明儿我一早就去星枢楼,读书正道,宴游当免则免。” 第一百六十三章 霍书安缓步行回自己的院子,换了寝衣坐在榻上看书。 一旁侍奉的小厮忍了忍,见屋中都是自己人,还是开口道:“爷,那些帖子半是权贵相邀,半是清流论道,王妃和郡主都允了您去,您何必——” 霍书安眼皮子都没挑一下,径自翻了一页书,道:“王妃心善,郡主大度,但是我自个儿几斤几两,我清楚,你既是瞧不上我这样不知上进的少爷,另谋他路去吧。青砚,赏他五十两银子。” 那说话的小厮慌忙欲跪,青砚动作却是不慢,一摆手,门口候着的两个小厮蹿进来将人堵了嘴拖出去。 待院中静下,青砚上前一步,跪地请罪:“公子,青砚失察,请您责罚。” 放下书本,霍书安看了会儿地上跪着的人,方才开口:“世间错事归根究底就是一个贪字惹出来的祸,威慑恐吓不过一时之用,一月,你教院子里的人都懂了这个道理,谨记自个儿本分,这事儿就算了。” “谢公子,青砚定不负所望。”言罢,青砚俯身叩头。 霍书安起身下榻,扶了青砚起身,道:“起来吧。父王将你给了我,我自是最信你,只是此一处,与令行禁止的行伍不同,自以为是之人不少,一人是盯不住所有人的。” 青砚若有所思,折腰礼道:“谢公子指点。” 净面漱口,霍书安卧在纱帐中,他如今已不是小儿,早叫人撤了夜明珠,此时熄了灯,眼前一片墨色,混着颈下枕的药枕的清香,果真助人入梦。 一夜安睡,霍书安早起用了香露,想起昨日得的信笺,忍不住叹了一声,贾瑾安果然通透,只一个贪字便点明如今境地。水溶与水泽、水泊本就是皇家的人,得了皇帝的赏识乃是寻常,而贾瑾安却不过是个没落国公府的嫡公子,一时交好这几家王府,少不得招了人眼,就是其父贾赦的一些功绩也被算在了七岁小儿头上,兼之星枢楼名声大噪,可谓风头无两,有人好词好句的夸着,给人带上个生财童子的名头,就等着人飘飘然,举动失当。 他生平最恨这种搭桥架火,成日里拿眼角看人之辈。霍书安想起他那日撞见李祭酒二子与贾珠私下对他的鄙薄之词,心头恨恨,他情知自己乃是庶子,纵使自幼养在嫡母跟前,仍谨记自己身份,从不留恋那不该想的,既然有人想不明白自个儿的身份,他难得好心,送他一知书明义的贤妻,最好夫妻秉性相同,瞧着对方跟照镜子似的,更有意思。 用罢早膳,霍书安往太妃处请安,安静的坐在末座,听几位庶母和兄长奉承。 太妃瞥见霍书安不似往日寻了借口避走,想着人怕是有事相商,坐正身子,见众人静下,道:“近日府里事多,今儿都去好好歇着,书宇、书宁,你们几个也别拘在府里,出去走走,王妃和书安留下。” 霍书安推了所有宴邀的事儿阖府皆知,众人只道太妃不满,闻言,忙起身告退。 待屋中只余三人,太妃捻了捻手中珠串,开口道:“有什么事就说吧。” 霍书安并未因太妃的冷淡生怯,道:“祖母,孙儿听说近日史家二老爷和三老爷都在谋算差事,史家承爵的大老爷如今在父王麾下,不若咱们出手帮上一帮,北境那儿正缺人。” 太妃抬眸打量霍书安一回,问道:“史家怎么得罪你了?”史家三子皆是嫡子,虽说长子承爵乃是天理公义,但也保不准那两个小的心里是不是有怨,若是史家老二,或者老三得了权,一个府里住着,早晚生事。 霍书安也不遮掩,坦言道:“孙儿与史家三位老爷并无冤仇,只是私心想成就一桩姻缘,不愿史家借势于人。” 南安王妃听到这儿,算是明白了霍书安的意思,她与史家二老爷史鼐之妻史邱氏乃是手帕交,原本念着史家在西疆多年与霍家有旧,记着霍思吩咐她莫要轻许诺言的话,素来多有亲近,不想如今先是她的亲子,后是养在她跟前的庶子,都瞧着史家不顺眼,不愿她与人多有来往。人心里有了警醒,又经太妃点拨旧事,她这几日将史邱氏与史家三老爷史鼎之妻史黄氏的阿谀之态看得清清楚楚,也听明白人的话里话外的意思——惦记着把史家庶女定给她的庶子不算,还盘算着请她给荣国府二房贾珠保媒拉纤!京中谁人不知荣国府两房泾渭分明,而长房贾琏与她亲子乃是同门师兄弟,若是她应了给贾珠保媒,日后过得好也就罢了,若是不好,旁人定认为她心存歹念,以势压人,干涉旁人家事! 这些个思量不过弹指,南安王妃见太妃看过来,忙道:“母亲,贾老太君有意为二房孙儿择书香门第闺秀为妻,着史家夫人来请南安王府出面保媒,儿媳打听着贾员外郎之妻另有打算,不欲掺和人家事,便回了。” 太妃满意的点了点头,道:“保媒、说客,非有大福大德之人可为,你应对不错。至于史家要谋差事,那是史家的事儿,念着过去的情分,给他们指挑明路就是了。” 王妃与霍书安一齐起身,谦恭道:“谢母亲/祖母指点。” 霍书安回到书房,将京中情势与家中诸事落于笔墨,用胤礽早前所赠木匣装了,交予青砚,道:“给父王送去。” 青砚点头应下,抱着匣子去了。 霍书安想了想,唤了人吩咐道:“备车,去星枢楼。” 昭阳殿中,水汜睁开眼,天色已大亮,迷糊了一会儿才想起他现在是在哪儿,轻轻叹了一声,就听身边有动静,偏头去看,只见水泱探身出账,旋即端了杯茶递过来,道:“哥哥喝茶。” 这眼睛都没睁开呢,还记着他昨晚喝了酒,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水汜坐起身,接了茶盏,饮了两口润喉,道:“给太子弄杯茶来。” 水泱闭着眼坐着,待张辛将杯盏送到他嘴边,启唇饮了两口,微微摆头,翻身又躺回床上。 张辛看着水汜,轻声道:“英郡王可是要起了?” 被水泱犯迷糊的举动惊着的水汜回了神,将手中茶盏递过去,低声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英郡王的话,卯时三刻。” “那我也再睡会儿。”水汜也躺了回去,看着宫侍松开拢着帘子的手,帐幕恢复如初,心头暗笑,看来他太子弟弟的贪睡并非这一日。 只是这回笼觉不好睡,一有动静就会醒,水汜撑起眼帘往边上瞅,却是水泱往他身边蹭了蹭,伸手摸了摸人肩膀,似有些凉,想是外头新添了冰盆,手臂绕了个圈儿将人揽到他身边,闭上眼,迷迷瞪瞪的想事儿:难怪他们父亲稀罕水泱,这么体贴的儿子,不稀罕这个稀罕谁…… 水汜再睁开眼,这回是正经的清醒了,小心的侧身,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放在人颈下的手臂被人抱在了怀里,现在两个人是挤在一个枕头上,水泱看来睡得比他想得还要安心。 以前他是挺不愿意和水泱呆在一块的,不仅是因为旁人没完没了的嚼耳根子,更因为嫉妒……当然,水泱也有错,这人体贴温和的过了头,察觉到别人的冷淡就先一步疏远,他到底也是头一回做人兄弟,哪里就能要求他有做人兄长的担当胸怀!水汜无声叹了一回,幸好他母妃通事晓情,就算知道他不爱听,话里话外每日都有提点,才让他在行差就错之前想明白,不似他那些个弟弟一般生出妄想取而代之的心思。 偏这人似无所觉,昨儿宴上,但凡敬酒,皆来者不拒,也不怕那几个小子存了叫他出丑的心。水汜伸手抚了抚水泱的头,叹道:“真不知道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不傻,只有乐意和不乐意。”水泱仍没睁眼,声音也有些闷。 “哦。”水汜眨了眨眼,问道,“那你喜欢哥哥,还是喜欢听话的弟弟?” 水泱睁开眼,看着人笑,道:“喜欢哥哥,我没那能耐叫人都听话。” 水汜也笑了:“看来你昨儿晚上没醉。” 水泱挪回自己的枕头上,道:“是真的醉了,但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话,都是知道的。现下时辰还早,父皇今日会去陪皇祖母用早膳,咱们不必急着去请安,再睡一会儿吧。” 水汜抬手揉了揉少年的头顶,发丝软软,都说头发软的人心也软,他既然认了弟弟,多操心也就认了吧,不过,人可是不能这么懒遢下去。 “睡也睡不着了,起来跟着我练拳。” 瞅着苦着脸仍陪他练拳的水泱,水汜笑得真心。其实,做皇帝有什么好呢?看看他三叔、五叔、八叔,日子过得自在逍遥,还能出京走动,皇帝那个位置,累心。 第一百六十四章 荣国府这一日早上也是折腾得很,盖因贾珠得了李祭酒之子相邀过府一聚。 贾史氏头日里已仔细琢磨了拜礼,贾王氏虽嫌弃祭酒官品不高,却也念着此人对贾珠科举有益,捏着嫁妆单子想了半宿,终是挑了一幅张芝真迹添到拜礼中。 贾政对着贾珠谆谆教导一回,见贾珠恭敬受教,只觉他这儿子虽不若隔院孩童机灵,但胜在敦厚,实乃桐梁贤材,不过伯乐晚遇罢了。 待贾珠登车出府,元春也回院去学规矩,贾史氏遣了贾王氏处置家事,留了贾政在旁说话。 递了眼神叫鸳鸯守在门口,贾史氏方才开口道:“珠儿如今虚岁已有十三岁了。”看着贾政困惑的眼神,贾史氏叹了口气,“听说王家这几日常请太医过府,你是人家女婿,也该去探问一番。” 贾政忙站起身,垂首愧道:“儿子羞愧,叫老太太累心。”心下却是有些埋怨贾王氏未将王家事告知于他。 贾史氏见贾政这般作态,晓得人并未明白她语中暗指,只得压低声音将话说明白了:“王家老太爷素来看重那与你侄儿定亲的王家大姑娘,想是要在闭眼之前看着大姑娘出嫁,琏小子明年下场应试,不管能不能得了功名,怕是王家后年就要将姑娘嫁进来。长幼有序,这弟弟的婚姻万不能越过哥哥的去,珠儿的婚事,现在就该相看起来了,你心里可有什么想头?” 贾政愣了愣,道:“内闱之事,尽由母亲做主。” 贾史氏早知贾政必如此回话,便道:“我心中已有一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国子监李祭酒家有一女,比珠儿小一岁。我先前赴宴时曾见过李祭酒的妻女,小女孩儿很是知书达礼,闺学极好,正经的书香门第陶冶出来的贤淑。”况且,祭酒执掌国子监,学问自是极好,更是桃李天下,若成为珠儿的岳家,助力岂止一二?贾史氏心中所想只道来一半,乃是因她知贾政性情,最不喜欢如此□□谋算,本来此一事她该当同贾王氏商议,只是她这儿媳眼高手低,怕是得了好处,还要嫌人家清贫,故此早早与贾政相商。 贾政听了贾史氏的话,心知其中好处,应道:“老太太看中的必是极好,儿子过几日寻李祭酒探问一番。” 贾史氏含笑道:“我这儿有几卷书画,晚些时候叫人给你送去。”见贾政有推拒之意,贾史氏叹了口气,道,“你且拿着,书香人家素来爱风雅之物,我老婆子不懂这些,白放在库房里,明珠蒙尘极是可惜。” 贾政应下,见贾史氏面露疲色,再三请人好生保养,方才退下,往书房一路,尽在琢磨来日如何邀请李祭酒品茗说话。 却说荣国府西角门的马车刚出了府,东大院的大门也开了。得贾史氏之命亲送贾珠出门的赖总管深恨同贾珍交好的贾赦一房,只做未觉,背手折返,命人关门。荣国府的小厮不敢捋虎须,跟着人回了,见赖大匆匆而去,返身扒着门往外瞅,数着竟有五辆马车悠悠向西去,而贾赦领着长随骑马护送在旁,心下咋舌:这东大院何时这般气派了? 贾赦一家人清早阖家出行实乃事出有因,胤礽得了霍书安的信儿,用罢早膳,一处用茶的时候,捡着史家谋差的事儿同贾赦说了。 贾邢氏一旁听着,笑道:“以南安王妃近日雷厉风行的作风,怕是史家上午就能得了话,而史家两位夫人也是风风火火的性子。” 贾邢氏言外之意昭然,贾赦沉吟片刻,便吩咐仆从备车。 东大院如今仆从虽少,却是各司其职,行事间不见忙乱,五辆马车很快收整妥当。侍婢所乘车架本该是骡车,奈何胤礽嫌骡子丑,命人寻了矮马来,倒也未犯车架规格忌讳。 贾赦本是应了同僚邀约午后一同吃酒,现下提早出府,一时不知往何处去,索性与贾邢氏、莹曦一同往俞府去,而胤礽和胤祉同乘去了北静王府,待下晌史家登门时,大房的主子一个都不在。 贾史氏并未觉着贾赦一房是避出府去,毕竟那一房几个自入夏,除了极热的几日,白日里多不着家。倒是贾王氏遣了耳报神日日盯着贾赦一房,知道早上有外人登府,听过史家两位夫人的来意,再听贾史氏顺水推舟的言语,满心的不乐意,面色有些淡淡。 史邱氏与史黄氏往日与贾王氏并无深交,这回来是有事求人,自是受得住贾王氏的冷脸,妯娌两个放低身段,你一言我一语的,不一会儿便将人哄住了。 贾史氏在上头看着,听两个侄媳妇提了几家高门闺秀姑娘的淑婉,见贾王氏若有所思,心下冷笑,那些个门户都不是现在的四大家族能攀得上的,若想结亲,怕是得请了身份尊贵之人做保山,而史家,至多能请动了南安王妃——不过,若是请了南安王妃为保山,与李家的亲事就更容易了,锦上添花多多益善。贾史氏看了眼已松口道说帮忙探问的贾王氏,未发一词。 说来方霍二人急急避出城去,各家皆知缘由,一时都不再投贴,北静王府今日颇为清静。周月竹此一回得子辛苦,养了经月仍然体虚,撑过榴花宴便卧床几日养神,胤礽往日散学后过府,时辰稍晚,叙话片刻便告辞,今日来的早了,周月竹精神正好,又是多日未见胤祉,见了他们两个自要多问些话。 水芸不见莹曦同来,失落一瞬,瞧见竹风和桐叶方才露了笑意,觑了几人说话间隙道:“琏哥哥,琮哥哥,我向你们借两个人可好?” 胤礽弯唇一笑:“自然可以。” 水芸欢欢喜喜的带着竹风和桐叶回了自个儿院落,嬷嬷与婢女早候在院门。 竹风与桐叶晓得水芸身边的嬷嬷姓叶,乃是周月竹的陪嫁嬷嬷,早年曾于宫中当差,极重规矩,见了人忙敛首行礼,恐连累自家公子失了颜面。 叶嬷嬷也不是头回见着二人,见人一直恭谨知礼,也不做那恶人,虽说她本不喜恶名在外的荣宁两府,但这些年过去,那两府诸多不好似已改了,且听她老姐姐的话,那琏哥儿似有为宰之能,宰相门前三品官,情分得早些结下才真。 贾蔷本打算这一日往贾敬修道处去,不想同窗极力相邀,实不好推却,便讨了两张帖子,拉着贾蓉作陪。贾珍不愿将自个儿送去给他老子骂,便将去道观的日子定在了下一回休沐时候,贾蓉心知贾珍所想,应了贾珍的吩咐,拉着一旁忍笑的贾蔷去了。 贾蓉本是骄纵的性子,松瑶书院中呆久了,去了几分唯我独尊的傻气,添了两分呆气,倒显出他性子里头纯然的可爱之处——人敬尺余,他必敬丈许。 初见,众人看在贾蔷面上待贾蓉宽裕几分,察觉贾蓉性情,很添几分好感。众人皆是公侯子弟,现有耳濡目染,后有读书怡情,不由崇古,现下依古方烹茶而饮,兴起击节而歌,宴上气氛更添和乐,不知觉便闹到宵禁时分,方才各自归家。 宴上几人归家之时,因席上吃茶,双眼晶亮,容色亢奋,父母甚忧,再听侍从含混不清的道说闻听歌声,颇为担忧几人效仿南北朝狂士颓靡,忧思一夜,隔日见少年神清气爽并无萎靡之态,再听人细说宴上情形,方才真正安心,亦知孩子们已长大,有了自己的主张,略松了松手,叫人狠得几分自在,此乃后事。 贾蔷与贾蓉拢了一袖帖子归家,贾珍见人将胤礽与胤禔的份儿都带了来,低斥一回自作主张,忙带了人去寻贾赦。 “这两个吃多了茶,昏了头,竟代北静王世子应席,着实不该,还请琏兄弟帮忙想个辙。” 被贾珍殷切的瞅着,胤礽仍不紧不慢的翻过帖子,捡成两摞,道:“无妨,接了帖子不一定是应了,当面伤了人颜面才是不好。有几处,师兄确是要去的,余下几处,去与不去,也怪不着蔷哥儿。” 送了贾珍三个去,贾赦捻了捻胡子,道:“珍哥儿不是不懂。” 胤礽正襟而坐,回道:“瑾安明白,珍大哥哥担心的是北静王府会不会着恼。幸好今日宴上诸人皆是世家子弟,下帖子的事儿还轮不到黄口小儿作数,那几个回了家也少不得被教训。经此一事,蓉哥儿和蔷哥儿也是长了教训。” 胤祉接口道:“琮儿瞧着,蓉哥儿愧的头都抬不起来了。” 听了胤祉的话,贾赦想了想,看向胤礽,道:“你一定要带着蓉哥儿回乡应试,为的就是这个?”叫人识人心,知进退。 闻得贾赦相问,胤礽收了笑,道:“正是。蓉哥儿可将爵位让了,但族长一职却是他的,日后百十来贾姓人靠着他,可是不能当真成了学究,将书读愚了。” 胤祉闻言,探出取茶的手顿了顿,偏头瞅了胤礽一眼:二哥,你这话说的太露骨了。 贾赦眯了眼,嘴唇动了动,终是笑着摇了摇头,道:“行了,小小孩儿就老气横秋的,明儿还得读书去,别熬着了。” 胤礽正被胤祉一眼瞅的心虚,闻言,忙与胤祉一同起身应是,随即拉着胤祉蹭到贾赦身边,娇嗔讨巧哄了人笑眯了眼,方才离开。 第一百六十五章 暑天闷热,碧纱橱里头的寝褥皆换了冰锦所制。 胤祉接过婢子送上的巾帕抹脸拭汗,瞅了眼侧卧在软榻上的胤礽,笑道:“二哥怎么不说话?” 胤礽恹恹的回看胤祉,抿了抿唇,道:“我说错话了,正在反省。” 竹风听了两个小爷这番对答,知道这后头的话不该被旁人听了去,忙与桐叶将婢子带去廊下候着。 胤祉难得见胤礽道错,本该打趣一二,只是待他挪到人身边,瞧着胤礽平眉静色的模样,当下只觉心酸,抬手搭到人肩膀上,道:“当初皇上口谕许你应考,父亲就明白你的心志了。” 胤礽将头搭在胤祉肩上,轻声道:“父亲保住这爵位十分不易,倒让我轻飘飘的让出去换了名声,我觉得对不住父亲。” 胤祉拍了拍胤礽的肩,柔声道:“二哥,你若觉着心里愧的慌,就拿了案首回来,那时候父亲必不会在意一个一等将军的虚名。” 许久不闻胤礽回话,胤祉暗暗叹了口气,胤礽心里头纠结的他隐约感知一二,但这心结都得人自己结了才好,当下说了旁事来分神:“蔷哥儿在国子学里过的不错。” 胤礽回想帖子上的一众名头,叹道:“确实,这小子算是青出于蓝,没白费心。” 胤祉睨了胤礽一眼,忍不住打趣:“二哥如今这面皮着实太厚,真当人认你为师啦?” 胤礽顺着胤祉的意转思旁事,坐正身子,笑道:“哪里会皮厚至此,不过是一脉兄弟,瞧着人过得好,也不枉人信我一场。” 胤祉看着胤礽又歪去榻上出神,无声一叹。 听着里头高高低低的说话声停了,坐在外间儿打络子的竹风瞧了眼炕几上座钟,放下手中物什,扬声道:“两位爷可要歇了?” “进来吧。” 沐浴洗漱,待收拾妥当,胤祉只觉倦意上涌,已无心再去想旁的,同胤礽挤着用一个枕头,在人怀里蹭了个舒服的位置,沉沉睡去。 听着怀中孩童绵长的呼吸,胤礽仍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拍着胤祉的背,闭目静思,将他们兄弟三人埋下的线头捋了捋,他们到底没法儿似常人一般轻松过活,非得同过冬的松鼠一般,将看得到的得用之物尽数储藏,以防未知之祸,尤其他还是个贪权慕名之辈,更有不可说的执念,但看现下朝局,却是他们低估了此间帝皇的心胸。 胤礽长长出了口气:或许这一个不会是孤家寡人,或许此间不会有兄弟阋墙之祸。 却说那日南安王妃听过太妃教诲,处置好家事,得暇捋顺近日诸事,本欲招来霍书安细问,却听从人回报说七少爷从太妃处离开不久就出了府,叹了一声,便遣人将霍妍唤来。 母女二人在银红绡纱插屏后说了一回话,今日秦家宗妇登门,难得长坐。 太妃侧卧妃榻闭目养神,听为其锤腿的侧妃小柳氏将此事说来,慢声道:“前日柳家来人怎么走的侧门?” 小柳氏深知太妃心神清明,情知诡辩无用,跪伏于地,怯怯道:“姑母,侄女嫂子家的女孩儿同书守年纪相当,侄女请嫂子探问意思,想着待得了回话,再回给姑母考量。” 太妃叹了口气,道:“书宇、书守都是思儿的孩子,不会被亏待了。书宇和书宁的婚事,王妃先前挑了几回,一直未有合适的,本想待今年外放官员九月回京述职时,再仔细挑一挑,倒是皇家先瞧中了郡主,因此方才显得匆忙。而这姑娘挑出来,日后是要伺候你的,你若是不喜欢,便说给我,何苦这般私下动作。” 太妃这体贴之言却叫小柳氏打了个机灵,悲从心头起,强自压下,只俯首泣道:“姑母疼我,是侄女想岔了。”小柳氏此时之泪亦有悔意,先前南安王妃为霍书宇相看的人家亦是高门,只是那时候她总心怀侥幸,每每寻了借口婉拒,如今,霍青世子之位愈发稳当,而她的长子却处境尴尬,悔之晚矣。 太妃叹了口气,并未计较小柳氏的口不对心,毕竟当初将与继母相处不顺的侄女聘进府来,她的私心更重些。如今,她也得有始有终,将这母子三人的日后打点好才是。只要这母子三人莫要犯她底线。 南安王妃之弟秦邦兴听过发妻秦梁氏转述之言,晚上寻了长子秦修和次子秦攸问过一回李祭酒二子性情,心下有了章程,安排人不着痕迹的点拨,李祭酒长子李珣的婚事便定了金陵王家旁支女子身上。 待李祭酒尝着同四大家族联姻的好处,另一门婚事便更容易定下了。胤禔与胤礽听霍书安详述究竟,各有所思。 回程路上,胤禔瞧着胤礽,低声道:“你日后可得看好了你的书房。” “大哥放心,弟弟晓得前院后宅该当阻隔分明。”胤礽将手上刚得的书信递给胤禔,笑道,“青山书院的先生很有几分本事,实可谓点石成金。” 胤禔展开书信,匆匆浏览,瞥了眼胤礽,暗暗叹气:这小子哪里需要他担心,这王仁已被胤礽收拢在手,日后,后宅无忧。 昼夜轮转,夏尾愈热,中元之日,鬼门大开,东平王世子穆兴踏暮归京,披风晃动间可窥见铠甲上的刀剑伤痕并暗色血迹,候在城门的黄门瞧见人,讶异至失神,片刻后方才上前传了水郅口谕令穆兴先行归府,另有人快马往皇城去通报消息。 水郅一路匆匆赶到东平王府,行至主院前却闻哀声,停住脚步长叹一声,待听闻东平王是见过穆兴之后才去的,方才松了松眉头。 后宫妃嫔闻听东平王薨逝,正考量奠礼,便得太后口谕去红,淑妃身边的嬷嬷欲有谏言,被淑妃在镜中一眼盯住,默然为淑妃换了银玉首饰。 东平王的丧礼极尽哀荣,皇帝携太子亲往祭奠,路祭绵延数条长街,天下皆知东平王府简在帝心,而其后两日京外消息的传来让京中这一年的第一场秋雨显得愈发寒冷。 不待朝臣将揣在袖中几日折本奏上,水郅便下旨处置穆兴归来一路所经兵府官将,枭首者甚众,流放者数百,家眷尽数没入教坊,由乾元宫总管张宁为监,任何人不得赎! 朝上清流权贵不少人上书请皇帝仁慈,水郅压了几日折子,待得众人耐不住在朝堂上谏言,将从罪官处抄得书信并账本丢在一众人前,不少官员当场就被下了乌纱,那场面叫好些老人儿忆起昔年定北侯殁时,皇帝羽卫的手段,瑟瑟伏地,只盼不涉己身。 自打朝上求情者被劈头盖脸的砸了铁证之后,刑部处事愈发便宜,另有水郅采霍百里暗折提议,命刑部与礼部斟字酌句,将此一回诸臣罪证张榜告天下,百姓恍然称快,朝臣心惊,京中风气一时肃正。 待这一桩事毕,穆兴承了东平王亲王之爵,闭门守孝,只迎了西宁王的马车入府。 湖畔凉亭中,穆兴、涂之洲、霍百里、方森杰围坐圆桌,说朝堂诸事。 穆兴归京当晚,霍百里与方森杰就凭水郅赐下令牌叩开城门,人马不歇直奔东平王府,随后查证辛苦数日,至此方得闲心平气和的说话。 穆兴听涂之洲说程毅与王文锦亦将回乡应试,立时明白皇帝属意世家起复已是昭然,叹道:“下一回乡试怕得两年之后了。” 霍百里瞥了穆兴一眼,轻笑道:“穆家祖籍在南,如今已不过十几房人口,诚儿还小,我可舍不得他去遭罪。” 方森杰呷茶不语,神色间露出几分嫌弃。 涂之洲瞧着方霍二人已指望不上,只得出言:“瑶玶这几日事多,一时想不过来也是有的。来年几小儿出京,亦有祭祖之责在身。老王爷既早已定墓在京,诚儿京中守孝才是正经。” 穆兴聪慧,听得友人再三提及祖籍,立时明白其中关节:几小此一行随从怕是不少身兼数职,纵是有心人探查,怕也只当是几家要隐去随行家仆料理的自家宗族事,且几个孩子算是开始为皇帝效力,与太子同时得皇帝训导,也免去日后诸多猜疑。 抬手按了按额角,穆兴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确该闭门旬月,清心凝神。” 隔院穆诚所居院落,胤禔与胤礽落座客位,瞧着主位上的穆诚一派沉静模样,齐齐在心中叹气。 好容易哄得生气勃勃的少年,如今又复做木头人模样。胤礽颇有些后悔没带水清和胤祉同来,不过一架马车坐了三大二小已是拥挤,再多两个小的,怕是再温顺的马儿也要闹点儿脾气。 胤禔盯着穆诚书案上的佛经,开口道:“静之且安养身体,你榻前奉药两年,老王爷知你孝心。” 第一百六十六章 出了东平王遇刺这么一档子事儿,虽说暗羽呈上的证据证明那情形多半是穆兴诱导的结果,水郅仍不敢让霍青自个儿回京了,那可是霍思唯一的嫡子,也是他三弟相中的女婿,更何况,这羽翼渐丰的雏鹰,合该小心护养,助其翱翔于天,戍边安防,可是不该折在老鸪啄下。 如此,南安王府一时没有主事男子,水汜的婚期便要推至来年。 水郅亲自同淑妃分说,淑妃并无不愿,摇着团扇笑道:“臣妾正期望老大能在宫中多住些日子,更盼着老大和太子的兄弟情谊再深厚些。” 淑妃这话说得直白,不带半点儿矫饰,让水郅想委婉探问都无法,只得叹笑一声,说起旁事:“你这香露调的倒是与众不同。” 淑妃将笑藏在团扇后,道:“臣妾得了两瓶,现下还有一瓶未动,皇上若是喜欢,臣妾便借花献佛了。” 水郅忽的想起前几日张宁的回话,顿觉十分委屈:好个贾瑾安,新调了香露,各处都送了,竟是没他一份,当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爱妃既肯割爱,朕就笑纳了。”水郅瞧着淑妃面上点点不舍神情,总算顺了几分心气儿。 送了水郅离开,淑妃搭着嬷嬷的手回转,坐回榻上,吩咐道:“取两匹皇上赐下的松江棉来。茹荟,你眼神儿好,前日里宴上也见过太子,仔细做两套窄袖窄身的袍子。” 一旁的嬷嬷小心劝谏道:“娘娘,太子素喜宽袍大袖,这——” “先备着,许用得上。” 淑妃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看到案上未撤杯盏,想起先前水郅曾与她抱怨水汜与水泱出宫一趟必寻了食肆驻停,而水汜近日回宫必提了糕点送去乾元宫,忍不住笑出声来:正如她母亲所言,只有日子平顺了,才有得心情琢磨吃穿,现今这日子多好,何必生贪自苦? 不过,要说她是个心思淡泊的,她自己都不信。只是,且不说那至尊宝座的孤冷,外戚皇权的难言之局,她听了她母亲之前进宫一番言说,才知五皇子外家异常张狂,而三皇子、四皇子两个瞧着文弱乖巧的,竟是夹着尾巴的小狼崽子,都等着做那得利的渔翁,倒是都做得美梦呢!除了龙章凤姿的太子,哪个有资格叫她儿子低头行礼? 说来,太子运道还是不错的,原本孤身一人,天佑未有踏错半步,如今,人外头交好的小孩子都长大了,全心全意的帮衬着,想来日后行事必将愈发周全。如此,也好。淑妃呷了口茶,捻帕拭手,拿过绣了一半的袖筒:既然三皇子和四皇子都打着太后的主意,她就早早断了人的倚仗,前朝的事儿前朝了,哪有后宫牵制前朝的道理! 另一厢,南安王妃得了太后的示下,也松了口气,霍妍的婚事推到明年,她便有足够的时间为年长庶子操持婚事,总得四角俱全、皆大欢喜才好,她才不会让她的儿女因她一时疏忽被人拿捏名声。 水汜这回不必再去‘监督’自己府邸的修葺,在星枢楼品茶之余,《茶经》一类杂学也看了不少,偶尔听了一回楼中学子斗乐,念上了学箫。 水泱教了水汜几日,便生了悔意,冥思苦想几日,叫人将他库中乐器收整出来,一一试过,没想到似是音律不通的水汜几日便将琵琶拨出乐音,合宫庆幸。 贾赦如今可谓沉迷于机关一道,整日里浸在古书中,胤礽与胤祉借着星枢楼的便利,借得不少孤本,揽下抄书一职。月余之后,胤禔读二人文章,惊觉胤礽与胤祉今生所修字体已浑然如心,先头仅剩的一点拘谨也磨了去,更是意外之喜。 现下,胤祉心里挂着一桩事:近日胤礽偶有走神,面带愁色,他每每欲问,都被人左右言他糊弄过去。 于是,再往北静王府的时候,胤祉让水清拖住胤礽,他则拉住胤禔悄悄地问了。 兄弟两个将近日诸事推断一回,胤禔迟疑道:“莫不是因为英郡王?” 路祭东平王时,胤祉因是幼童,并未同往,并不知胤礽同水汜还见了一面,且,几时水汜也瞧上他二哥了?盯着胤禔,只待下文。 胤禔看了眼胤祉,抬手敲了人额头一记,道:“我府上设祭与荣国府并不在一处,只是瞧见英郡王唤了保成过去说了两句话,之后事情太多,我也忘了问他。” 胤祉叹了口气,那时候他们都在担心穆诚,倒是疏忽了身边人。 待胤礽将水清哄了去,回身就见他大哥和他三弟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略一想,便晓得是近日失态叫人心焦,只是,这事儿到底是他先招惹上的,他实在不愿说出来叫人笑话。 大概知晓了前因,胤祉便开门见山的问了出来:“二哥,你为何发愁?” 胤礽亦不再拖延,道:“英郡王和太子想着秋收时出来看一看农人辛苦。” 哦,说白了就是惦记上胤礽京郊倒腾的庄子了,确实该愁。胤禔和胤祉一起放下心来,齐齐转头言说旁事。 胤礽眯了眯眼,决定不告诉两人,秋收时节,他们怕是得往农家一游。 霍百里好容易将穆兴调出来的不法之人肃清,总算得了闲,便拉着方森杰往星枢楼去。 霍百里本欲松散筋骨,不想众人候他已久,当下便有人于堂下高声论道。 这情境是方霍二人设想过的,只是霍百里并未打算如何立威扬名,听了一回各家辩解之词,提笔写了辩词,叫人下楼去与人辩言。 高手过招只需一个亮相即可分胜负,众士默然,星枢楼名声更上一层。 此事一了,方森杰又惦记起秋收的事儿,霍百里算着方森杰这是第三回提这事儿,想是再岔不过去,先领着人去瞧了一回。 隔日,松瑶书院所有弟子被领去了京郊村落,捆粮架垛。 胤礽、程毅、水沐这几个年纪小的,免了此一事,得了一个背篓,下地捡麦穗。 想着地里头的虫蚁,胤礽只觉头皮发麻,但是瞧着程毅跃跃欲试的模样,水沐满面好奇,心里苦了一回,将竹筐背在身上,蹲下身将两人衣裳下摆提起打结,见两人好歹是听了他的话穿了高靴,放心几分,一手牵了一个下地。 晨起至午时,水沐早被胤礽撵去边上凉棚里歇着,背篓换了程毅背着,程毅含着块薄荷糖,看着胤礽弯腰拾麦,轻声道:“琏哥哥,咱们换换吧。” 胤礽也觉得腰酸背痛,闻言,笑道:“没事儿,你刚直直腰,别抬头看时辰,伤眼睛。” 娇生惯养的孩子们回了家,多多少少病了一场,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手上有些细碎的伤痕,身上有几处蚊虫叮咬的痕迹,索性草帽是胤礽秉承有备无患的教训提前备好的,无人晒伤。 待回了府,胤礽好容易从浴桶中爬了出来,胡乱裹了衣裳便倒在榻上不肯动弹,胤祉瞅着人心疼,拿了巾帕捧着胤礽的乌发慢慢拭干。 胤禔瞧着自个儿红肿的双手叹了口气,决定日后一定要同他的保成弟弟好好说道说道写文章不要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写了也成,记得别给先生看! 八月着实有太多宴席要赶赴,胤礽随着贾蔷往来各家府邸,很快将京中官宦人家的家风、主人家心性摸了个大概。 霍百里侧卧榻上,看了眼将散尽的落日余晖,屈尊降贵的亲手为说了半日的胤礽斟了杯茶递过去。 胤礽接过茶盏,大口饮下,面上殷切之情不减。 霍百里抬手揉了揉胤礽的头,笑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很好。”谨而慎之,出口入耳,风过无痕,大善。 得此评语,胤礽心头大定,回府好好歇了一日,清晨便被胤祉摇醒,道说今日是贾史氏寿辰。 胤礽掰着手指算了算,叹了一句‘身处俗世,竟是也会不知岁月高长’,随即起身换了新衣,随家人同往荣国府去。 流水席热闹,后宅席面上戏码也精彩,贾王氏身体不适,列席太医诊出喜脉。 待散席,两房众人在贾史氏处说话,胤礽瞅着贾王氏志得意满的模样,暗暗冷笑,果不其然,隔日他就听说贾政收了贾史氏赐下的一个家生子做姨娘。 这贾王氏怎么就想不明白呢?这一府宅邸中,贾史氏要想做个掌权者,她就得控得住平衡,贾王氏总想着独揽权柄,原先有大房在旁虎视眈眈,贾史氏自然稳坐钓鱼台,如今,他们一房根本不将这国公府放在心上,贾王氏要抖威风,可不就是在跟贾史氏争权? 胤礽笑着落下白子,胤祉皱了眉,琢磨片刻,终是放弃了这一角纠缠,落子御边。 第一百六十七章 说来松瑶书院先前农忙时一番折腾,闹出来的动静并不比去年书院考试的动静小,更因各府后宅女眷心疼儿孙的缘故,连宫中亦是传遍。 水郅瞧着案前跪坐两排的儿子们,心绪复杂,虽然打从他听说方森杰和霍百里闹的幺蛾子,这情景他就料想到了,却没想到他一直以来最乖的儿子也会掺和进来,叹了口气,道:“准了。” 一众皇子压下心头喜悦,恭敬行礼,口道谢恩。 “行了,收心去读书,过两日朕带你们去皇庄。”水郅看着跪在最前的两个偷偷松了口气,弯了唇,一字一字慢慢道,“太子,英郡王,留下。” 难得有一回皇帝将太子留下不招人嫉恨,几位皇子迅速离开乾元宫。 水泱面上镇定自若,待屋中除了张宁,只他们父子三人,便直起身,探身斟茶奉上,笑道:“多谢父皇。” 水汜在旁眼观鼻鼻观心,只盼水郅莫要记起边上还有个他,心中暗叹水泱胆色胜他许多,又怜自己被水泱牵连受累,浑然忘记到底是哪个牵头要兄弟几个一齐来求出宫旨意。 水郅不发一言,倒是伸手接过茶盏。 水泱跪坐如松,笑道:“父皇,这两日我与长兄闲看乐谱,略有心得,请父皇指正。” 水汜闻言,不敢明着剜人,只得在心里记了人一笔,想了想,又划了去:先前与水泱同来自有借人情面的意思,现下被人翻了糗事来彩衣娱亲,也算两清。 水郅忆起先前昭阳殿和琳琅宫两处的动静,笑看一旁红了脸的水汜,道:“说来听听。” 待水汜与水泱离开,水郅默然片刻,忽的笑了,好一阵方才止住:水泱往日行事端方,未免有些太过老成,如今也学会了些取巧手段,不错。 这一年秋老虎厉害,比夏时更闷几分,水郅本就有意出京松散一回,现下不过提早宣告而已。 想起刚刚水泱寻的借口,水郅忆起旧恨,明明他年纪最长的两个儿子出生时,他皆抚琴以贺,偏这两个长大了,一个喜箫,另一个好容易分心于乐律,竟看上了琵琶!虽说乐音皆美,到底意难平,水郅忽的出声:“张宁,派你徒弟去北静王府,宣方森杰、霍百里皇庄随驾。” 张宁的徒弟张书到了北静王府的时候,霍百里正捧着《道德经》考校胤礽,方森杰与胤禔、胤祉、水清隔屏悄声点评。 众人听过口谕,再一想之前胤礽所说水汜之念,忙婉转探问。 张书知道面前这几位怕是比朝上臣子更得圣意,付度此一事并非隐秘,便坦然告知。 胤礽下意识的看了眼胤禔的手,麦芒细碎,胤禔的手红肿痒痛旬月才消,之后方森杰布置的文章,也是由他代笔书就,想一想水泱那双执笔抚琴的手,立时有些担忧。 幸而待胤礽回府后遣人往张家村处庄子问了一回,得知他早前叫张地保寻的料子这时候寻得了,两副手套制出来,正赶上皇帝携宫眷往皇庄避暑。 瞧着仆从将东西收拾好,胤礽只觉礼薄,忽的想起水汜学了琵琶的事儿,翻看一回公中器物单子,叫人去将那把象牙紫檀五弦琵琶取来,如今贾王氏有孕,掌家之权便又回到贾史氏手中。 贾史氏可是比贾王氏大方许多,但凡胤礽往公中取物,只要说得出理由,无有不应。胤礽也不曾得寸进尺,两厢竟有几分默契。 贾赦看过李平抄来的贾珠的文章,书房枯坐半柱香,晚上同贾邢氏说开了话,放下心事,金石古玩一道又捡了起来,竟越发年轻了些,现听胤礽叫人去公中取物,便唤了李平吩咐一番。 见是李平亲自捧着桐木匣过了来,胤礽很有几分讶异,问道:“不过一把琵琶,怎的惊动父亲了?” 李平见胤礽眉头皱了起来,忙道:“二爷安心,老爷要小的传话说花园子边上的库房也存了好些乐器,二爷、三爷可去挑选一番。” 花园子边上的库房里头收的是贾赦祖母留给贾赦的私房,现下叫胤礽去看,那些个‘聪明人’瞧着,不免又去贾邢氏跟前嚼舌头,扰得贾邢氏拉下脸撵了些人出去才算了,便是后话了。 胤礽之前听贾赦提过一回,只是那时候他惦记着缠磨他父亲许他习剑,这话过耳没入心,现下听人再次提起,便不再推脱,带着胤祉随李平去检视一回,挑了青玉、白玉两管箫,一支铁木笛,同琵琶、手套一并送去北静王府。 诸王显贵随驾出城,而荣国府早已不在伴驾之列,胤礽只当自个儿可闲散几日,睡前特地点了熏香。 不想一觉醒来,却是在马车上,身畔有熟悉的暖香,正是他铺子的商队从南边寻来的一味。 胤礽慢吞吞的坐起身,抱着被子看向霍百里,道:“先生,您下回有事儿就叫醒我说,别总是拿被一裹拎着就走。” 胤禔上车时正听着话尾,一笑就没收住。 胤礽这才算醒了神儿,回想自己刚刚说的话,竟是一个没留神把他在贾赦跟前撒娇耍赖的样子带了出来,难得红了脸。 霍百里好歹忍住笑,抬手指了束在一边的帘子,胤礽解开缎带,将自己藏在帘子后面,假装听不到前头的笑声,打开包袱人就是一呆。 胤禔笑够了,见胤礽在帘子后头呆了许久,正疑惑间,觑见霍百里唇边狡黠笑意,伸出去撩帘子的手又收了回来,一本正经的向方森杰请教课业。 水汜知道方霍二人被传唤伴驾,到了皇庄,洗漱更衣后便寻了水泱一同登门求教,一路上将随驾的兄弟遇了个齐全,唇边笑意渐冷,被水泱握了手腕方才压下喉间嘲讽言语。 水泱在旁暗暗叹气,他长兄处置朝事愈发稳妥,这脾气却愈发古怪,瞧着竟是有些受不得委屈,倒还来笑他孩儿气。 到了方霍二人住的院落,水汜瞧着身着湛蓝深衣的霍百里身后鹅黄色的小小少年,极力忍笑。随两位兄长一同前来拜见京华双杰的三皇子水汶、四皇子水決、五皇子水汨本未将那少年放在眼中,待听得人自承名姓,方才讶异的将人细细打量。 水泱含笑看着胤礽,贾家这一辈儿都长得好,穿了这颜色轻浮的衣裳,平白小了三岁,难怪人恳请侍从带话给他,请他赏赐衣料的时候少些浅色。 胤礽在马车上已被人笑过一路,此时已可泰然应对众人的眼神,只是他瞅着水決十分不顺眼,悄悄的一步步的挪,见霍百里不管他,便伸手抓着水泱的袍袖轻轻摇,道:“太子,琏儿想看枫叶。” 方霍二人知胤礽故意做这般小儿情态,乃是不想与其他几位皇子接触过多,自家的弟子自家疼,霍百里开口道:“太子,草民这小弟子最贪新鲜景色,还望太子莫怪。” 水泱顺手揉了揉胤礽的头,笑道:“先生多虑,若先生放心,便让琏儿随我去转转,晚些时候送他回来。” 这三人言语随意,举止自然,然深知水泱与胤礽平日言行的水汜却知此景非人本性,眨了眨眼,面上不动声色,目送水泱牵着乖巧至极的小小少年离开,决定看在那把琵琶的份儿上不计较那两个独个儿溜走的事儿。 水泱与胤礽牵着手慢悠悠的走着,无言却不尴尬。水泱是有话要说的,此一时却想静一静。胤礽隐约晓得水泱心绪,静待人倾诉。 事起,却是中秋宫宴的时候,水汜与霍妍在寿安宫见了一面。 水泱瞥见他兄长微红的耳朵,又觉好笑,又替人高兴,忍不住头一回主动往宫外传了消息。 水泱传的消息托得是张宁,水郅自是瞧见了条子上写的话,笑过之后,又忍不住叹气,以他的太子的品格,择一相配女子着实太难。 太后听过水郅烦恼,并未揽事上身,只笑了一回水郅这做父亲的只觉得自个儿儿子好,非得仙女才配得。 这话不知怎么竟传了出去,演变流言种种,酸了不知几处宫殿,归根究底倒也真实:太子妃难选。 胤礽听得这传言,讶异之余,不免郁郁。 这一回不需胤祉提醒,胤禔也看了出来,却是不明所以。 兄弟二人再次对坐叹气,胤禔笑道:“别是保成当真喜欢水泱吧?” 胤祉晓得他大哥言语中的戏谑,然而顺着胤禔的话去想,竟可寻得几分佐证,忙收了心思,叹道:“大哥切莫说笑。” 胤礽在帘外站了站,方才入内,只当未闻两人言语。 毕竟是两辈子活了一个甲子的老妖精,胤礽当真想瞒的时候,没人能看出他的伪装。 那晚,夜深人静的时候,胤礽终于开始思考他到底是如何看待水泱的。那时候他说他喜欢水泱可谓脱口而出,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实在难以分辨明白。他二人境遇相似,而那细微差异,正与他二人不同性格相应,如今,两人命运纠缠一处,他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他不会让人伤害水泱。 他一直以此告知自己,如今回首看去,方知他所誓言的保护已超脱他对太子继位的执念和欣赏的喜欢。 且不管这喜欢到底是不是世人鄙夷又隐秘渴望的爱情,他与水泱这一世的纠缠已是必然,至于这情谊究竟如何,分说明白又何必急于一时。 第一百六十八章 他的皇父必会为他寻来秀外慧中,福运双全的女子,就像北静王府家的芸儿一般,锦绣织就华年,晓世间万事,唯不知苦,那样的女孩儿,他不知该如何对待,却很清楚,他不会对那样只知福善之人袒露心扉。 毕竟,他是一个很谨慎的人,谨慎到叫人觉得无趣漠然。虽说现在已经好了许多,但就像他二姐姐的随口笑谈:他现在有点儿热乎气儿了。好似曾经的他似顽石一般冷硬。 水泱晓得他的姐姐并无恶意,却难免有些委屈,没人是天性凉薄,只不过有的人自小在金玉之中呆着,金玉之上附着的岁月苍凉早已渗透到他的骨子里了。更何况,他自幼得封太子,上有皇宠,下有敬畏疏离,却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比有水可依的浮萍还不如。 昭阳殿,名有阳字,身为此间主人,水泱却总觉得冷,冬日里,他这里炭火的耗费总是远超旁处。从第一次读诗晓得孤寂,水泱无可自拔的读了许多婉转愁肠的佳作,最后再也不看,每个人的孤独总是不同的,他从未企盼过拥有知己。 水泱沉浸于思绪中,未有关注周遭,胤礽瞧着直直往水里走的人,叹了口气,紧走一步,抬手拉住水泱的手,轻声唤道:“太子。” 手上温暖叫水泱乍然回神,停下脚步,低头看人,柔声道:“何事?” 胤礽抬手指了不远处的亭子,道:“这园子好大,凉亭里坐一会儿好不好?” “好。” 二人于亭中相对而坐,水泱看了眼扒着栏杆看景的少年,心道:明明这人变化极大,但他瞧着人总觉得还是那个月夜里走到他面前的孩童,叫他生出可为知己的念头。 在两人见面之前,水泱便听过胤礽的名字,小小年纪得了北静王的青眼,引荐给京华双杰收为弟子,着实叫人侧目,而他记住了贾瑾安这个名字,却不仅为此。 那时候,水泱入朝听证已有一年,而自他入朝听政以来,便常听臣工赞他仁厚。水泱并不喜欢这评价,似是无言评说,不得已寻的说辞。此念若说出口,少不得落得个无事生非的评语,所以他藏着,从来不说。 那一日他却在他皇父案上瞧见一记录众人辩词的棉宣,匆匆浏览,眼神黏在一段话上许久:无才见德,乃是因为这人除了那点谁人都有的品德,一无是处。 此言虽有偏颇,水泱却很喜欢,棉宣上未有注明皆由何人言说,他以为这是个放荡不羁的闲散人,不想竟是一个黄口小儿,那时他便惦记起了人。 之后相见,倒是没辜负了他的期望,而这小小人儿拉着他的袍袖,生生缀着他触了地。 这一日水泱与胤礽在湖畔赏了半日的水色天光,之后水泱时刻随驾,胤礽跟着胤禔游园赏景,未有见面,别时却默契非常的互赠画作。 却说皇子与农人同场收麦,那场景,比松瑶书院一众更凄惨些,蚊虫叮咬且为小事,绸锦阻了锋利草叶,却隔不住麦芒蛰痛,叫人苦不堪言。众有子皇妃心疼儿子,向随从细细问过那日情形,对昭阳殿更恨几分,瞧着麟枢宫也极不顺眼。 水郅情知水泱和水汜的手套与旁人不同,却也晓得二子与他一般乃是后知后觉,吩咐几位皇子备下手套,已是尽了兄长的职责,故而听得嫔妃酸言酸语,并未心生隔阂。 方森杰捧着一卷棉宣踏入霍百里的书房,绕过屏风,就见人坐在榻边,执铁削木,看那木条细长,便晓得他那四弟子是得偿所愿了,又欣慰于他这师兄一身本事总算有了后继之人。 隔案落座,方森杰也不急,悠悠饮茶。 不消片刻,霍百里手中木刃已成,随手挽了个剑花,就听方森杰忽然出声:“怎的,师兄这是要做了道士?” 霍百里立时哭笑不得,瞅了方森杰一眼,道:“桃木轻便,瑾安又是要去江南的,繁华之处,必有魑魅魍魉窃行于暗处,有些防备总是好的。” 方森杰知人语中暗指,也不接话,只又叹了一声,道:“这削铁如泥的鱼肠,竟被你拿来削小儿玩物,着实暴殄天物。” 霍百里摇了摇头,将匕首送到方森杰面前,叫人细看,道:“鱼肠乃百年名器,我这匕首是荀师傅昔年仿制之物,而这木剑亦非玩器,瑾安许诺三年不动铁刃,如此,也不算辱没了它。” 方森杰看了霍百里手中寒铁一眼,便不再看,只道:“三年不动铁刃又是怎么来的?”心下却想着,这玄铁匕首随霍百里出生入死多年,想必凶煞非常,如今用来塑木剑,也不知是叫木剑染了煞气,还是叫桃木消了铁刃上的怨结。 知晓方森杰的避讳,霍百里将匕首收回腰间鞘中,道:“这是我师父的规矩。少年人好炫耀,心性不稳,易酿大祸。” 木刃为配,少年人好颜面,哪里还好意思显摆。此一规矩定的着实狭促,方森杰明了霍百里未言之意,心道果然有其徒必有其师,忍不住问道:“先前考校道德经,也是规矩?” 霍百里颔首,道:“师傅曾言,唯明自然天道者,方才有资格习我门武功。” 这倒是又正经起来了。方森杰晓得霍百里的师父非凡俗之人,有些古怪的门规也是寻常,不再探问此事,只道:“瑾安习剑,佑明还是学拳?” 霍百里将木剑置于架上,起身往锦屏后更衣,遥遥回道:“剑法重腾挪,拳法更练气息,因人而异,佑明很通道理。” 方森杰眼中亦有赞色,难得他们的弟子都十分有自知之明,只盼人一世皆如此清醒。 待侍从将地上木屑收拾干净,霍百里回转,正襟而坐,道:“沐言此来,可是择定了这一回文章的魁首?” 方森杰将棉宣递过,道:“正是。” 展开棉宣,霍百里看了名头,立时笑了:“或许瑾安当真能得个案首回来。” 待胤礽正式向霍百里行了师徒之礼,便开始随人习剑,一个招式练三百遍,也不嫌苦累,水汜代水郅来赐年礼的时候,正瞧见胤礽在雪中舞剑,心有感触,愈发频繁的往昭阳殿练琵琶,除夕家宴,长公主抚琴,二公主鼓瑟,水汜弹琵琶,水泱吹箫,彩衣娱亲,哄得太后极为开怀,此乃后话。 按部就班的日子过得极快,转眼已是年底,方森杰不再管着胤礽二人二月县试五场,四月府试三场,正月里就将乘船往金陵去。 一想到将有一年见不得面,胤祉难得黏着胤礽,自从上一回胤礽在梦里被霍百里抱走,胤祉那日正巧身有不适,隔室独卧,偷得几日闲暇,之后便不再与胤礽同床,这几日倒是又同人挤在一处安睡。 胤禔知道了,笑话人一场,谁知当晚水清抱着枕头赖在静斋,隔日便被胤祉笑了回去,几人嬉闹一场,倒解了几分离愁。 往金陵去的船是南安王府准备的,自是好物,船身坚实,船速极快,只是胤礽听霍书安给他算过的行程,颇为惆怅,怕是要错过金陵灯节上的花灯。 胤禔来不及嫌弃胤礽此时仍惦记着景儿,就听方森杰道:“金陵因花灯极美,会摆上七八日,不会错过。” 看着胤礽笑得心满意足的模样,胤禔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看着这小子读书辛苦的份儿上,不计较了。 临行前夜,胤礽闹着与贾赦同卧,不管是为了回报贾邢氏这些年的看顾也好,还是怕待胤祉进学后,无人在贾赦跟前凑趣,终是开口道说他希望再得个弟弟或妹妹。 顶着被戳了指印的额头,胤礽同贾赦道别时候的神情颇为可怜又满含羞恼。 贾赦心知胤礽好意,也明白如今他这一房虽没什么让人谋算的,但是总有人好奇心太过,成日里想过别人的日子,总是不死心的要来探上一探,防备太过,恐怕会闹得都不好看,然若家中有了喜信,便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更何况贾邢氏如今也不是娇花美人,他许过的诺言似乎也到了该实现的时候,再晚些,却是让人用命去搏了。 船上枯燥,胤礽、胤禔、贾蓉、贾蔷便常在一处说话,不多时,胤禔便同贾蔷熟稔起来,此时方才明白胤礽为何那么稀罕这看似不中用的小子,如此的厚颜不在乎颜面的家伙偏能将自己的讨好说的那么冠冕堂皇,着实让人佩服得紧,想来,胤礽之前说的江南甄家自有人应对,胤禔扶额叹气,他到底是怎么摊上这么个什么都要利用一番的弟弟啊! 贾蔷倒是早就听胤礽说过安排,心下并不着恼,这两年他过得确实辛苦,然而回顾前尘,颇为曾经的荒唐羞愧不已,这等虚与蛇尾的事儿他琏叔未必做不好,不过是懒得搭理,且有意让他试一试。左右有他琏叔在他身后支招,便是有事儿,也出不了大事儿。 不论是何方世界,这江南总是美好,胤礽立在船上,看着水上飘荡的冷月,长长出了口气。 江南的情景,方森杰自然给他们讲了,这一回方霍二人都未同行,虽说水郅那圣旨不过口谕,京中却没人不晓得北静王世子要往江南去了,想来比起他们缓缓慢行,那送消息的人很该到了江南。 第一百六十九章 到了金陵,胤礽几人自是得先整家。 此一处的境况着实比胤礽所想更差几分,仗着天高皇帝远,贾氏族人没少作事儿犯浑,虽说没亲手害了人命,家破人亡的事儿却是做下不少。 胤礽扫了眼记着桩桩件件事情的棉宣,随手递给贾蓉,看向一脸谄媚的中年汉子,道:“王生才,你这差事做的不错,待我回京会同你家少爷说的。” 王生才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连连作揖,道:“多谢琏二爷,我家仁少爷说了,您在江南这段时日,但凡有事,尽可差遣我们。我们几个也没什么本事,打听消息倒还行。” “行了,我知道了,你们先歇着去,若是听得与这院子相关的信儿就传来。”胤礽摆了下手,李诚将红布蒙的托盘送上,看到王生才直了眼,胤礽满意一笑,道,“这是花红,多做多得。” 待王生才退下,贾蓉的长随徐守义进了来,行过礼,道:“几位爷,外头有贾氏族人求见。” 这宅子是贾赦祖母留给贾赦的,胤礽一行到了金陵未入祖宅,在此落脚,图的就是个清净,没想到还是有人寻了来。 贾蓉看过棉宣上种种罪行,正觉浑身不得劲儿,听说来人姓贾,冷声道:“不必理睬,撵了出去。” 贾蔷扯了下贾蓉的袖子,对徐守义道:“你且候着,别忙去回话。”言罢转向胤礽,道,“琏二叔,您看要不要先看看来人是谁?” 胤礽知贾蔷顾虑,并未在意,劝了贾蓉一句:“蓉儿这急躁的性子可是得改改了,人无完人,许多人都是糊里糊涂的过了一辈子,莫要太过苛责。” 贾蓉不是不晓事儿的,低低应了一声,抬眼去看徐守义。 徐守义是贾蓉母亲精心挑给贾蓉的,自是十分知情识趣,忙将来人身份说了。 倒是难得身家清白的贾姓人,胤礽笑了一笑,道:“去告诉他们,过几日待我门叔侄歇过劲儿来,自会去宗族拜访,倒是再见也不晚。” 徐守义候了片刻,见贾蓉贾蔷皆无异议,行了一礼退出门去,李诚亦行了一礼,与人同去。 这是要用胤礽的名头,贾蔷心有感激,贾蓉喏喏道:“琏二叔,你不必如此。” 胤礽看着人笑了笑,道:“咱们出来这一趟,得罪人的事儿多着呢,贾史王薛,我来应着,甄家,就得你们哥俩儿上了。” 这厢叔侄说话间,李诚与徐守义已经回来了,想必来人亦是知礼的,并未作纠缠。 胤礽也没探问来人言语,将棉宣递了过去,道:“把事儿了了,照规矩办。” 照规矩办,就是李诚与徐守义带着新买的壮硕家丁,直接将翻了事儿的人尽皆捆了送去衙门,同时又令人捧了从那一干人等家中抄出的财物,寻了那些个苦主一处处的翻倍补偿,折腾的动静不小,一二日间,金陵各家茶余饭后说的都是贾家事,说胤礽沽名钓誉的不少,却也有人说如此方才是世家子的风骨。 胤礽与贾蓉贾蔷一直并未路面,乘了简朴马车在街角瞧着。 待晚些时候归家,胤礽看了眼面色困惑的贾蓉,笑了笑:“晚些时候,蓉哥儿将今日抄家得来的物件整录一番你就明白了。” 见胤礽面带倦色,贾蓉与贾蔷亦不再探问,道乏而去。 胤礽绕去院子后头明间,掸尘除靴,净面拭手,绕过屏风,往捧书半卧的人身边坐了,伸手将人脸转了过来,细细打量一番,方才松手,往人肩上一倚,道:“今儿面色不错,可算是让人安心了。” 胤禔难得好脾气的任由胤礽摆弄,将手中书册放在几案上,伸手揽了胤礽的肩膀,笑道:“放心,不过是有些水土不服罢了。” 胤礽并没在胤禔肩上倚了太久,很快便直起身,道:“大哥再躺一躺,今儿晚膳是新请的厨子,若是合意,可是得多用些。” “好。净房热水备好了的,解解乏,可是莫要睡了。”胤禔点头应着,忍不住又啰嗦两句。 胤礽拖长了声音应着,转去后头净室。 瞧着后头水声响起,胤禔面上的笑立时淡了,拢着狐裘坐正身子,道:“外头可有什么风言风语?” 先前一直在屏风处候着的侍从躬身道:“传言对贾二公子毁誉参半。” “详细说来。” 听着蹬蹬的脚步声,胤禔抬眼就见胤礽裹着件裘衣过了来,无奈一笑,挑起被子一角,就见人欢欢喜喜的甩脱裘衣,爬上床来。 侍从晓得二人有话要说,放下纱帐,退去屏风另一侧候着。 胤禔将布巾递给胤礽,让人自己擦头发,轻声道:“琏儿可晓得有人夸你有风骨,知礼义?” 胤礽本来正委屈的自己拭发,闻言愣了一愣,随即叹笑一声:“莫不是大义灭亲就是知礼义?若是当真有义,我便该在三年前遣人来处置此间诸事。” 胤禔只觉近日他同他兄弟说话总是对不上前言后语,还被人勾起旁的念头,暂且记下之前后话,道:“礼义的事儿你可别再写文章了。”先是学子参合秋收,后有皇子试做农事,此一事到底折腾到了朝堂上,言官磨刀霍霍,士林众人辩说多日,牵扯了一干文臣思绪,所谓讨论见真知,意外之喜确实有些,水郅本有意变革农耕诸事,见此情形,便未有压制,谁知松瑶书院之后布置的题目文章却被人拿去朝堂说事,虽未有题名道姓,仍叫方森杰与霍百里十分着恼,待查得竟是松瑶书院内侍者所为,亲自指派人差事的水郅也动了怒,连坐多人,他兄弟二人离京时,那风波仍未过去。 “知道了,我下回正正经经的写天地君亲师。”胤礽叹口气,闷着头揉搓头发,他就知道秋日让他哥哥去捆庄稼会让他二哥哥生气,可是,那是让他们这些食金饮玉锦绣堆儿里出来的公子哥儿最直观的明白世间生活天上地下两重天的方式了,至于个人能参透多少,却是单凭气运了。 “行了,别跟我说这些没意思的。”胤禔实在瞧不过胤礽□□人那一头乌发,伸手扯过巾布,动作轻柔的为人擦拭。 胤礽本不想今日说这么沉重的话题,却也知道若是不说实话,定要被兄长教训,只好坦白:“上辈子我是晓得有人仗着我的名号敛财,却想着驭下要有张有弛,还有那什么水至清则无鱼一类的浑话,对那些个混账的行事只做不知,这辈子,我瞧过遭了灾到庄子上讨食之人的模样,终于觉得我上辈子落得那般下场乃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天地为炉,你我食尽膏脂,终该回报一二,同上辈子梦的宏图大志国泰民安不同,也没打算做了苦行僧,摆那食不下咽的姿态,今后我吃着菜色仍然会挑剔厨子的不及,但是我不会做那纵恶之徒。” 原来胤礽明白他想说的话,偏要装傻充愣。胤禔叹气,抬手揉乱了胤礽刚刚理顺的头发。 见胤禔已不再生气,胤礽抱着胤禔的手臂摇啊摇,放软了声音道:“哥,听说这金陵的花灯会极有趣,不若今晚就出门见识见识?” 胤禔来了金陵两三日,因水土不服一直待在府里,未见江南好景致,闻言亦有心动,虽说夜里街上怕是鱼龙混杂,但他与胤礽身边多带些仆从,此一回更有皇帝悄悄派来的人,多见识些民情总是好的,嫌弃的看了眼胤礽黏糖似的黏在他身上,点头应允。 花灯会自是极热闹,只是胤礽这闹着来看花灯,却是瞧了一会儿就厌了。毕竟他已不是真正的少年人。胤礽略有神伤,眼往那暗处一扫,凝神片刻,凌厉了眉眼。 胤禔并未察觉胤礽神情有异,他正紧紧的牵着胤礽的手,生怕一个不留神,叫这小子跑没影去。 胤礽使劲儿拽了拽胤禔的手,抬手指了另一个方向,肃声道:“大哥,你看那是不是有人在拐孩子?” 胤禔顺着胤礽指的方向望过去,正瞧见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拔了头上的簪子戳人,很吓了一跳,再回神,他已被胤礽拽着跑到了近前,胤礽更是直接松了他的手,上前从被侍从围住的七尺大汉怀里抢了小丫头下来。 那小丫头这时候也不是他瞧见的凶残模样,两只手圈在胤礽的脖子上,一边哭,一边喊:“哥,打坏人,打坏人……” 好么,这是赖上了。胤禔叹了口气,也松了口气:瞧这样子,再怎样急智,到底还是个孩子。 边上被这动静惊着的人此时也明白几分,瞅瞅那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再看两个少年容貌衣饰亦是不凡,已然认定那是拐子偷孩子失了手。 偷孩子的人总是最招人痛恨,今日花灯会,正有衙门的人在街头巡视,不多时便被请了来。 胤禔自是不愿暴露身份,索性搬了骄奢公子哥儿,处置一应由侍者答话,待瞧着事了,松了口气,回头却见胤礽怀里的小丫头不哭了,而胤礽木着脸,那不知所措的模样,叫胤禔直觉不好,果然,那小丫头抬头望过来,露齿一笑:“大哥,好久不见。” 这神情,这语气,这娇憨的模样……保成!!!胤礽!!!!叫你招猫逗狗,好了,这回老十也被你招来了,你这是打算了把八爷党都收到你后院去?! 第一百七十章 胤礽正抱着这个说不清是他弟弟还是他妹妹的孩子,空不出手来抚慰一下自己受伤的心肝,见他大哥一脸木然,晓得这人是靠不得了。 不过,幸好这个是老十,他以前也不是没抱过,倒是不必尴尬。胤礽如此安慰自己,眨眼间恢复了从容姿态,对侍从吩咐道:“寻个茶楼坐一坐吧。” 侍从领命而去,胤礽扫了眼周遭,对那明晃晃的探看眼神皱了皱眉,揽着怀中孩子肩膀的手使了几分力,将人按在他怀里,又道:“刚才买的面具,拿来给姑娘。” 一个没防备就一头栽在胤礽怀里的孩子,正是清朝康熙皇帝第十子胤俄,嗅着似曾相识的熏香,一时有些恍惚,心生酸意,直到面上被扣了面具,才回过神。 胤礽见胤俄自己抬手扶住了面具,轻声问道:“记着自个儿是在哪儿被拐的么?”“记得,在前头那个门。”胤俄单手勾着胤礽的脖子,抬了左手指了方向,又道,“家父名讳甄远道,宅子离这儿不愿,带我出来的那个小厮犯了魔怔,怕是早吓跑了。” 这意思是打算放人一马了?胤礽倒不觉意外,胤禔瞅了胤俄一眼,满腹的话一时不知该当如何说,恰此时侍从折返,道说前头酒楼雅间儿定着了。 众人移步,这酒楼并非上等,屋子里头只一薄薄宣墨屏风阻隔,门窗皆闭,仍听得下头吵嚷,晓得自家小爷喜静的侍从面上微露尴尬,得了胤礽赏银方才安心退去门口。 屋中三个前世的兄弟皆是谨慎惯了的,只你望我,我看你的打着眉眼官司,胤礽看着胤俄眉心的胭脂痣,到底笑出了声,抬手虚点,道:“倒是个美人。” 胤俄本想问人如今托生在什么人家,听了这话,心里筹措的词句立时忘了,咬牙不输阵仗,对人粲然一笑,柔声道:“二哥果然风流。”都调戏到自个儿弟弟身上了。 听了胤俄对胤礽的称呼,胤禔立时了然这二人定也有过什么协定,不过,异世再逢时刻,先前又经了那么一场惊吓,这两个仍不忘掐架,果然是冤家兄弟。 竟是只他一个还记得正经事的,兄长难做啊,抬手揉了揉额头,胤禔道:“甄远道,和那个甄家是同宗?”若是近支的同宗,就更得将甄家保下了。 “没出五服。”胤俄看了胤禔一眼,又去看胤礽,正看见胤礽解开一条绸帕,取出一白两青三只杯子,亲自斟了茶,将一盏青瓷递给胤禔,白瓷递给他。 胤礽见胤俄有些怔愣,以为人正琢磨他为何带了三只杯子出行,笑道:“有备无患。” 胤俄眨了眨眼,接过杯子饮了口茶,道:“多谢二哥。”他二哥倒是变了许多。也是,经了那么多事儿,谁还没变呢? 胤禔正欲出言,忽的听楼下有人笑言:“说起来,自古便是,好女出自娼家。” 闻听此言,胤禔立时去看胤礽,就见胤礽虽弯唇笑了,一双眼却透着寒意,叹了口气:看来这甄家家主他们是很快就能见到了。 先头经了一回拐子的事儿,胤礽现下最受不了的就是旁人言说青楼女子,听得下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说的话,怒火“噌——”的烧到头顶,扬声道:“李诚。” 李诚推门,绕过屏风,垂手站在胤礽身畔,道:“少爷有何吩咐?” 胤礽将手上绿色绸帕递过去,道:“教一教下头的小子礼义廉耻。” 李诚双手接过帕子,礼道:“小的明白。” “且住,照我说的做,他们若问,你便道我名头,不必纠缠。”胤礽细细吩咐人一番,方才放人下去。 李诚下了楼,循声将绿布丢在那正高谈阔论之人头上,冷声道:“既是好女皆在娼家,你还不系了这布在头上,回去给你家姐妹说亲!” 这言颇为阴损,更有些强辩的意味,一众道说风月的书生尽觉失了颜面,只是看李诚虽是仆从打扮,却衣饰精致,想来说话之人必有来头。 正有人欲出言反诘,就有人道:“沐修兄今日饮得多了,随口说了些市井旧言,这一位话也说过了头。年节里,各退一步吧。” 这话说的生硬,席上不少人皱了眉,只是碍于这说话人的来头,强压一番,随后就见李诚已不见踪影,便不再提此时,各寻借口告辞去了。 李诚看到出言之人,又念着胤礽的吩咐,见众人皆看着那强行说和的书生,略一欠身,转身上楼。 “刘岳谦是认得李诚的。”胤禔捏着杯子,看向胤礽,道:“现在你那两位侄儿能应付了甄应嘉?” 胤礽单手托腮,道:“以岳谦的才学,想来也能得了癝生。刚才上楼的时候,我就瞧见他了。蔷儿和蓉儿,不是有我看着呢?” 胤俄叹了口气靠在椅子上,正准备说话,就听李诚在门外道:“少爷,左右雅间儿刚刚空了。” “知道了,你们下去喝茶暖暖身子。”胤禔扬声吩咐,听着周围静了下来,偏头看向胤礽,道,“保成啊,你说你,难得英雄救美就救了咱兄弟,这缘法实在不一般!” “大哥,这是在说当年我救了你么?”胤礽调侃一句,趁人未有反诘,转向胤俄,道,“我现在是贾家一等将军贾赦的儿子贾琏,已来此七年,十弟是几时来的?” 噫,这倒是有点儿以前兄弟相处的感觉了。胤俄心里想着,也对两位兄长的初遇好奇,就是不敢问,只回道胤礽的问题:“弟弟来此已有四年,这一世家里头人口简单,只有慈父慈母,日子倒也松快。想必大哥就是北静王世子水溶了,两兄长的名头,弟弟在金陵亦有所闻。” 身为闺阁女儿,却能听说他俩的名头,果然老十的本事也没生疏。听得出胤俄语气中的亲昵,胤禔放了心,他并未因胤礽的抢白而生恼,心头倒因此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猜想,暂且记下,捡着最要紧的问了出来:“你怎么认出我和保成的?” 胤俄歪着头,眨了眨眼,未语先笑。胤礽抬手遮眼,小小女孩儿娇俏可爱,可是一想到这里头的芯子是当年的老十,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因为二哥哄人的手法和当年一样,而能让二哥去求助的,就只有大哥了。” 胤俄这话里头的意思实在有点儿多,胤禔略有责备的看了胤礽一眼。 胤礽叹了口气,道:“大哥,当年我最后做局,赫舍里氏做着明面儿的幌子,真正用的就是纳喇氏和钮钴禄氏的人。”算了一回去寻胤俄家人的仆从也快带着人回来了,胤礽决定速战速决,将如今情形尽数道来,“老三这辈子还是我弟弟,你八哥是金陵王家刚没的二老爷的闺女,你九哥是他的丫头,你现在这样,心里有什么章程?” “八哥,九哥也是女身?”胤俄张口结舌,见胤禔点头,叹道,“弟弟就想着咱们兄弟不可能只我一个来了这地儿,还想着寻了八哥和九哥,好歹谁娶了我,现下怕是不成了——” 胤禔瞧着胤俄的神情慢慢漫上惊恐,紧接着就听人说道:“二哥,你你你你你——” 胤礽连忙解释:“我没打算娶妻生子,只打算要三儿一个儿子摔盆打幡,你别多想。” 胤俄松了口气,随即有些怅然。 胤礽一时不敢说话,他的后院放了两个闹心弟弟就够了,再来一个,这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胤禔想了想,道:“十弟,想没想过做入道?” 不等胤禔答话,蹬蹬的脚步声渐近,有带着哭腔的女声传来:“我的女儿啊——” “不急,我和大哥来此童试,总有机会再见。”胤礽低声安慰胤俄一句,随即往胤禔身边挪了挪。 甄封氏满心都在险些失去的女儿身上,向胤礽和胤禔行过拜谢之礼,便搂着胤俄淌眼抹泪。 甄远道中年得此一女,自是珍之若命,同胤礽二人道谢虽真诚,却不免频频望向妻女。 胤礽和胤禔知情识趣,借口天晚近宵禁道辞离去。 待回到宅子,洗漱更衣,兄弟二人挨靠在一处,胤禔方才问道:“你上辈子怎么和老十搅到一处去的?” “因为他是明白人。”胤礽侧身看向胤禔,道,“老十比他看起来的样子聪明多了,他很清楚,我当不了皇帝,大家谁都没好下场。只是跟他好的两个一直想不明白,老八从一开始就没希望,老九又犟的像头牛,老十拦不住,也没立场拦,那时候跟着老八的人都是疯子,老十没别的选择。咱们这些人做下什么因,得什么果,没什么好辩解的,都是自找的,但是孩子们没道理陪着一道不见天日,还有那些跟随咱们的人,既然已给不了人荣华富贵,只能保了人一世平安。” 胤禔偏头看着胤礽,听人说完,轻声道:“还有报复?” 胤礽轻笑颔首:“对,自然要报复。既然手里还有牌,那么死亡也无法让我出局。帝王心术我听了太多,要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且,人一旦有了家族有了牵绊就会贪。大哥不是看出来这一点才同我合作的么?” 胤禔微微阖眼,道:“看老十今儿对你的态度,你答应他的事儿是都成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我也不喜欢,”胤礽慢悠悠的说道,“大哥,你看咱们哥俩儿喜恶如此相似,所以说血浓于水啊。” 胤禔向前凑近了些,笑道:“看不出来,保成你惦记的人不少啊。” 这话就是说胤禔没打算凭着血脉认兄弟了。胤礽心里有点儿小得意,面上也没遮掩,蜷了身子蹭到胤禔怀里,双手抱了人,道:“我没大哥说的那么好,这亲缘,说来还是一个缘字。” 帐外亮着灯,账内还悬着夜明珠,胤禔将胤礽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察觉到胤礽的双手贴在他的背心,心头愈暖,将对那些个架着皇家兄弟打对台的臣工的憎恶忘去脑后,沉沉入梦。 胤礽却是半点睡意皆无,他又念起先前隐忧:胤俄也来了,是不是说那些个前世斗得你死我活的都来了?那么,康熙皇帝会不会也在? 胤礽正烦恼着,就听门外传来贾蓉的声音:“琏叔可还醒着?” 贾蓉会这时辰寻来,想必是他今儿叫人看的东西有点儿多。胤礽小心的从胤禔的怀里挪出来,给人掖好被子,披了裘衣出了帐子,绕过屏风,出了碧纱橱,方才低声吩咐侍从道:“请蓉哥儿进来。” 叔侄二人在小书房的榻上坐了,贾蓉也不啰嗦,将手上账册送到胤礽面前,道:“琏叔,今日抄出来的东西已录好了单子,归还苦主之物不过十之二三。” 胤礽并不看那账册,倒了杯茶推到贾蓉面前,含笑问道:“余下那七分乃是从何而来?” 贾蓉默然片刻,道:“此事尚未查清,我想着,大半是贪得祖产,余者,想必是狐假虎威强占来的。” 这祖产想来不知祭田,怕是宁国府的产业也没少被人伸手。不过,贾蓉不愿说明白,他就当不知。于是,胤礽只赞道:“想到这些已很好。你这两日也可琢磨琢磨祭田的出息该当如何用。” 贾蓉点头应下,犹豫一下,还是说道:“琏叔,今日有族中老者来说项,侄儿无能,将这事儿都推到琏叔身上了。” “这事儿不是你推的,本来就是我的事儿。你和蔷哥儿,”胤礽想起今日他招惹的冤家弟弟,叹了口气,道,“且看着你们琏叔我如何狐假虎威好了。” 贾蓉听出胤礽言语间的停顿,并未探问,只点头应下。 “我今晚出门,正遇上甄家族人遭劫,想必明日甄家就会有人来,我原想着叫你们拿甄家人练练手,只怕明日来人会是甄家家主。” 听得胤礽的解释,贾蓉并不觉奇怪,回道:“我明白,甄家家主还是留给世子爷应对,我和蔷儿明日出去转转。” “嗯——”胤礽单手托腮看着贾蓉,见人面色慢慢红了,方才摆摆手,压下笑,道,“蓉儿今晚过来,想说的不止是账册的事儿吧。” 贾蓉慢慢的点了点头。 “蔷儿同你是一般想法?”胤礽又问了一句。 贾蓉这回答了话,道:“蔷儿说琏叔必有道理,只是蓉儿愚钝,一时想不通透。” “不是你想不明白,只是被人绕糊涂了。”胤礽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斟字酌句道,“而且,你看似有几分脾气,却是极心软,对着那些个颤颤巍巍淌眼抹泪的就说不出狠话了。且不说这个,我知道不止你我家里有人常说什么‘咱们这等门第’之类的话,可是你说,咱们家是什么门第呢?”不待贾蓉回答,胤礽便续道,“你我这等人家,三辈之前还不过是在土地里刨食儿的,不过有些气运,得了鸡犬升天的机会,在那些个真正延续了百年的世家面前实在不值一提。别总对世家不以为然,单说一个最浅显的理儿:人常说富不过三代,那么,那些个绵延百年几朝的世家大族怎么来的?因为人家那不是富。” 贾蓉确实从未听人如此直白的同他说这样的话,一时听得呆了,他只记得从小有人与他说他们那等人家如何如何威武,还有什么‘只要不做谋反的事儿便不会怎样’,可什么样的罪过又是谋反呢?他自认天资聪颖,入学之初没少被家学先生夸赞,然而入了松瑶书院方才明白人外人,而在他发狠的读书,终于留在内院进学两轮之后,便被教导着学习律例,每一日都觉心惊肉跳,想不通到底是谁说的有错,却不知该如何问,向谁问……是以他原本随和嬉笑的脾性生生憋成了如今这般的爆裂性子,他焦躁,却不愿承认他打小儿的认知是错的,他只不过是想着与人方便而已。而今日在这金陵走过一回,他终于明白他们错了,而且,他们的锦衣玉食,哪里是金玉所制,分明是食肉噬骨!他心惊,他惶恐,故此来寻他琏叔求个劝慰。 胤礽仔细打量贾蓉的神色,自然明白其心结,宽慰道:“好了。别想的太多。你我投得好胎,多感念些生身父母。我叫你看这些不过是叫你心有敬畏,让良心看着自己些,莫以为什么事都是举手之劳。”胤礽可没打算让他这侄儿改得过了,成了那等不辨善恶、只知一味说和的老好人,心下想着过几日还得领人去瞧瞧那前后不一的红颜枯骨伪善君子,凡事点到为止那是对着外人,自家人,就得好赖话都说出来,“今儿不早了,晚上点了安神香好好歇一觉,明儿你和蔷哥儿得空时,将京中带出来的物件儿理出一份儿,过两日随我去见这一处的官老爷,教训得叫人记住,可也不好太过大义灭亲。” 贾蓉混混沌沌的被李诚送了去,胤礽看着茶盏又叹了口气,起身去了净室,用青盐洗过牙,胤礽小心的爬上床,还没躺好,就被胤禔揽去怀里,头闷在人胸口,背上被人忽轻忽重的拍着,只听胤禔道:“教完侄子啦?” “我哪里算得先生,不过是把人忽悠走了而已。”胤礽声音有些闷。 胤禔笑了,道:“你这可是有些妄自菲薄了,你尽量把道理给人讲了,没恶言讽语,之所以觉得自己做得不好,是因为你没有畅言所有,对不对?” 胤礽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胤禔被胤礽的头发蹭得痒,送了人,道:“先生教咱们不也是常叫咱们多想想么?人心皆有偏颇,收住那些私念,才是好先生。” “大哥……”胤礽眼神瞟着被角,语气生硬的说道,“咱们上辈子认识的那些个人会不会也来了?” 这话题转的有点儿突兀了啊。胤禔好笑的看着胤礽,明明是个活了两世的老妖精,平日也没少跟人捧哏逗欠,今儿不过得了他一句真心实意的夸奖,这样子竟是比水清都不如。 念着做人兄长的要大度体贴,胤禔顺着人的话道:“胡乱担心什么?宫里头供着佛像呢,咱们的血亲,两位先生,几位小友,还有水汜和水泱,都得了咱们诚心诚意求得定魂珠,旁的人就算换了魂儿,若是作妖儿,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就灭一双……” 胤礽也将刚才那点尴尬揭了过去,点头应道:“嗯,我听大哥的。” 翌日晨起,胤礽几人用过早膳,便听说有人来访。 胤礽并未接那名帖,示意侍者递给胤禔,毕竟甄应嘉来此,为的可不是一等将军之子贾琏,而是北静王世子。 胤禔接过帖子翻看一回,道:“请两位甄老爷进来。” 甄应嘉入了堂屋,瞧见上首坐了一位少年,其左手一排座椅前站了三位少年,与人最近的便是他曾见过的贾琏,那么这坐着的便是上回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北静王世子了。 这架势摆得太过明白,竟是不打算藏着身份了?甄应嘉心中想着,已折腰行了大礼:“下官甄应嘉,见过北静王世子。” 甄远道虽然对胤禔的身份十分吃惊,心中忐忑倒是去了几分,忙随人行礼,道:“草民甄远道,见过北静王世子,昨日不知世子身份,多有怠慢,还请恕罪。” 甄应嘉那点儿想瞧人笑话的心思,与贾蓉贾蔷一同避站一旁的胤礽自然明白,虽说他知道这笑话甄应嘉是看不成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给人记上一笔账。不过,他将甄应嘉仔细打量一回,这人看着可是比去年初见时沧桑了些。 胤禔并未在意甄应嘉点破他的身份,他船上带出来的那批人已经去了该去的地方,之后便随他玩儿的,这甄应嘉来的正是时候。 “甄织造请起,甄老爷请起。”胤禔抬手虚扶,正色容色,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甄应嘉与胤礽几人见过礼,落座再看胤禔,只觉这少年气势着实不凡,立时收了先前打算,竟似只是陪同甄远道来此道谢。 见人乖觉至此,胤禔失了兴致,递给胤礽一个眼神,全由人来应对。 待送了客去,贾蓉贾蔷也寻了借口离开,胤礽顶着胤禔戏谑的眼神,叹了口气,他怎么就糊里糊涂的应下去甄家给甄老太太请安了呢? 胤禔好笑的揉了揉胤礽的头,笑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寻常,寻常。” 胤礽磨了磨牙,牵了牵唇角,道:“大哥您可真会安慰人。”既然少爷我心情不好,那也得给人添点儿堵! 胤禔听过胤礽吩咐李诚去做的事儿,默然片刻,果然,上辈子胤礽与他相争的时候,是当真留手了的。 于是,当日下晌,胤禔趁着日头足,领着侍从在金陵城中逛悠的时候,胤礽领着贾蓉和贾蔷已经将金陵府官拜访过,又转去了族里。 第一百七十二章 而能做出那般不顾同宗脸面的事儿,京里这两支贾氏子弟怕是当真没念着金陵贾氏同族同宗的情分。 几位族老心知金陵这边情状,想起自家小子打听来的消息,再加上昨儿那甄家的家主还亲自登门,心里头虚得慌,虽还端着架子,却不曾替给他们跪了半日的同族说句诘问的话来。 胤礽活了两辈子,进了厅堂一眼扫过,立时有了底,对应下甄家邀约的不快也去了几分,他们这强龙已经勾搭上了甄家那地头蛇,金陵贾家这些个日后想安生的过日子,就得照他划的规矩来。 同几位族老行过礼,胤礽便转身对那跪在地上的人道:“你们怎的还在这里?除了那些个罪责重的,余者挨过四十板子的惩戒,可是都放出来了!” “贾琏你个狠毒小子!老天怎么没收了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原本跪在地上的一老妇颤巍巍的由其身边小妇人扶起,抬起手中拐杖欲砸胤礽。 贾蔷与贾蓉立时抢到胤礽身前,随行侍从疾步上前护了三人,胤礽负手而立,冷冷一笑,道:“三婶子,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你儿子抢了人家田地,老天要收也是该收了他去!与我有什么干系?”胤礽随即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哦,也有几分干系,我竟是忘了将你儿子侵占祭田的事儿列入罪状,李诚,领几个人,带着东西去衙门!” “慢着!”听胤礽提了祭田,几位族老立时急了,开口将人叫住,见那小儿笑得悠然,心头暗恨,却是无法,贾氏族人枝繁叶茂,即使小有家资,经了一两辈人的自立门户,已是愈发菲薄,祭田出息就那么些,若是当真均分,不过杯水车薪,他们也有儿孙,自是不愿意守着粮仓还叫人过苦日子,见儿孙也有分寸,只占了百十来亩地,两眼一闭只做不知,凭着族老的身份压着,倒也无事。现下这贾琏是荣国府的长房嫡孙,贾蓉是族长之子,都是压不住的,他们又不占理,只得试着动之以情了。 先前跪着哭的几个也都不敢哭了,侵占祭田多大的罪名,若是因此被除了族,可就成了无根的飘萍,当下收了声,悄没声的跪在一旁,也不敢站起身,只怕一动就招了人眼。 厅上一片静默,几个须发皆白的老翁对视一眼,由最年长者颤巍巍的开了口:“琏哥儿,有话好好说,到底是血脉同宗。” “无规矩不成方圆,国法家规立在那儿可不是当摆设好看的。”胤礽话说的不软不硬,态度却是油盐不进。 得了,你说情,人家咬着理,手里还捏着把柄。几位族老也没打算将自个儿折进去气出个好歹来,索性直白问道:“那琏儿打算怎么着?” 咦?这几个老货倒是能屈能伸的。胤礽重新将人打量一回,悠悠道:“族里的祭田得还回来,占了多少,照着好年成的出息,甭管占了多少年,一律算十年,折了银子来。族里的名帖都收回来,日后但凡谁用了族里的名头行事,可别怪我大义灭亲。”那荣国府的名头胤礽都没打算要,更不乐意在身后挂上这么一群拖后腿的,但是,仔细想一想,这些人不过有些贪欲的寻常人,并没有十恶不赦,他都不需分心教做人,只要拿出威风来将人震慑住了,立下规矩拘束了人不犯律法也算没纵人行凶。光是想到不行,想到就要做到,才不辜负白得这一世自在。 胤礽这要求并不过分,其实都算宽裕的,只是这人最好得寸进尺,迫于形势应了下来,一想到手里攥着的银子就不是自个儿的了,心里将人恨死,持家无妨,给人添堵的点子却是不少。 待得胤礽一行回转宅院,贾蔷与贾蓉沐浴更衣,待晚膳时,便听侍从将外头流言说来:荣国府长房嫡孙十分张狂,竟是无视族长与族老,插手族中事物。 贾蓉闻言,一巴掌拍在案上,恨恨道:“这些个乱嚼舌头的,都该逐出族去!” 贾蔷叹了口气,道:“蓉儿莫气,琏叔恐怕早想到此节,现在金陵谁人不知琏叔断了贾氏族人的跋扈财路,传这话的都是和那些个关在牢里沾亲带故的,只要你我心思清明就好。” 贾蓉正揉着手,闻言抬头瞅了贾蔷一眼,道:“琏叔待咱们的好,我清楚,如何会为了这风言风语与人生了嫌隙?” 贾蔷挥退了侍从,单手托腮,低声问道:“你也晓得风言风语无用?那你做什么在松瑶书院远着琏叔?” 贾蓉再不防贾蔷有此一问,眨了眨眼,方才答话:“我才没远着琏叔,只是有些自惭形秽罢了,更何况,那几位虽说和善,可那身上的气势,尤其是那一位,”贾蓉用手指了指前院,见贾蔷点头,方才续道,“和那几位在一处,我觉着不自在,琮叔不是也说过么,叫你我怎么自在怎么来。” 贾蔷连连点头,道:“我就说蓉儿你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不过,外头这事儿,是不是得跟前头那位说一说?” 胤禔从街上回来,没在院子里见着胤礽,很觉奇怪,刚才他可听侍从说胤礽早回来了,按说明日便是定下往甄家拜会的日子,胤礽这时候不该来同他撒娇耍赖讨些好处补偿么? 正疑惑间,闻听贾蓉与贾蔷求见,胤禔十分惊讶,贾蓉同在松瑶书院,却从不往他与水泊、水泽跟前凑,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今日主动求见,莫不是贾家哪个不开眼欺负他弟弟了? 贾蓉与贾蔷进了屋,与胤禔行过礼,也没矫情犹豫,开门见山说了缘由。 听人几近直白的请他去哄胤礽开心,胤禔瞧着贾蓉与贾蔷更顺眼几分,他弟弟没白替人谋算。 “我知道了,明日往甄家去,你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莫要避讳太多。”胤禔嘱咐一句,便送了人去。 回身看过案上座钟,胤禔叫人将他今日买的书册送来,捧了一册细读,待得侍从来请晚膳,也不问胤礽何在,穿好麾衣,捧了手炉,沿着回廊出了院子,信步往宅子最西边的院子走去。 两人在青石路上遇见,胤礽愣了一下,随即唇边绽开一抹笑,疾走两步上前抱住胤禔的手臂摇了摇,笑道:“大哥这是来找我?” 胤禔见胤礽额上有几许细汗,往人腰间看去,果然系着那桃木剑,笑道:“都惦记你呢。” 只这一句话,就够让胤礽猜出十之七八的缘由,眉眼皆弯,笑而不语。 翌日晨起,胤礽与贾蓉、贾蔷往甄府拜访。 在甄家一群如花似玉的姑娘中瞧见面色沉郁的胤俄,算是胤礽这一日唯一可抚慰抑郁心情的事儿,再看甄老太太失落的眼神,胤礽立时明白人这是打上胤禔的主意了,还好甄应嘉是个明事理的,没由着甄老太太胡闹,甄家姑娘见过礼,便退去后堂。 不过,胤礽还是将甄家诸人见了个遍,包括甄应嘉身怀六甲的妻子,到最后甄家体面的管事都来同胤礽见了礼。胤礽瞠目结舌之余,终于明白贾史氏为何同甄家如此亲密,盖因这两家的老太太说话行事如出一辙:好似最讲规矩,偏又最没规矩。 甄应嘉倒是沉得住气,此一回也只叙两家渊源,说圣人道理,甄家几位老爷少爷也有几分学问,可谓宾主尽欢。 但是胤礽偏觉说不出的烦躁,强压着不让人瞧出端倪,用罢午膳,便离了甄家。 贾蓉惦记今日得的文章书册,陪胤礽逛了两处铺子,见胤礽此行为的是散心,便拉着贾蔷先行回转。 胤禔用过晚膳,几近平日就寝时辰,方才听说胤礽回了来,未等他放下心来,又听侍从道说胤礽折去西边院子,颇有些气恼的将手中书册拍在膝上,随即又叹了口气。 胤礽心情不好,怕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伤了至亲之人,方才躲到西边院子独卧,一个人抱了枕头挠被子,可是被子都快被挠出洞来,胤礽心中仍觉不耐,夜半十分终是起身至院中,执了霍百里为他削的桃木剑练起剑来。 一套剑法将要练过,胤礽已沉下几分心来,一瞬抬头却瞥见墙头隐隐绰绰竟似有人,心下念转三千,手上动作仍不急不缓,只脚下步法稍稍变动,往那一处近了些,再近些…… 终于挪到他先头看准的位置,而那墙上黑影一动不动,胤礽更提几分警惕,忽的脚下发力,纵身踏上石台借力高高跃起,挥剑横切,只听一声闷哼,胤礽被手上传来的力道震的手臂发麻,分神寻落脚处,一个错神就见那黑影竟仿佛的从墙头飘了出去。 胤礽心下存疑,待得踉跄落地,方才后怕自己托大,忙出声唤了人去查看胤禔所宿院落可有什么不妥,自己则带了人往外墙处去看。 胤禔本就睡得不踏实,听得屋外有动静,便坐起身唤了侍从询问,待他晓得胤礽所为,踩了靴子,裹了麾衣,也不理发,就冲到西院捏着胤礽的脖子折返。 瞧着胤禔像提着猫儿一般提着胤礽,被霍百里遣来护卫胤禔的侍卫眨眨眼,决定待会儿一定要把这事儿飞鸽传书回去,让人高兴高兴。 第一百七十三章 胤礽不是没见过胤禔生气的样子,上辈子他还常常亲自上阵拿话将人怼得暴跳如雷,这辈子也因种种缘故被人甩过冷脸,心虚倒是头一回,当下也顾不得颜面,老老实实的把脖子放在胤禔手里,只不着痕迹的将一侧领子拢得紧些。 待得入了屋子,胤礽动了动脖子,察觉胤禔手上并没用几分力气,试探着抬手覆上胤禔的左手,触手凉意叫胤礽再顾不得旁的,忙将人手包在掌心,急声吩咐侍从道:“快将紫金化瘀丸拿来。”一边说着,一边拉着胤禔在碧纱橱软榻上坐了。 胤禔听着胤礽言语间掩不住的心疼,并不觉欣慰,心头火烧得更旺,却又舍不得斥责小心翼翼的捧着他手的人,只好拿眼瞪着人,就是不应声。 胤礽在胤禔手上涂了一层药膏,方才抬头瞅人,可怜兮兮的模样让闷了半天火儿的胤禔彻底哑了火,长长一叹,道:“保成,今日若我孤身往甄家与知府处去,你会如何?” 胤礽眉头一挑,心道:当然是摇着大哥你的肩膀,问弟弟我到底算什么,为何竟不值得托付信任—— 对上胤禔的目光,胤礽瞬时明白胤禔缘何如此一问,顺势揽住胤禔的手臂,蹭到人肩上,轻声道:“哥哥,我记住了,再不会如此冒失行事。” 这话同他所期相差太远。胤禔念他是做大哥的,当给人做个表率,直白道:“下次心情不好,别自己猫着,什么话是咱们兄弟间说不得的?” 听了胤禔这话,胤礽怔了怔,只觉心中压抑一处周围所设禁锢径自除了戒备,索性抬手圈了胤禔的脖颈,凑在人耳边低声道:“大哥,我不高兴。” 胤禔眨了眨眼,这倒是,真没想到。可着是他白担心了。不过到底有什么可不高兴的?若是如他所想,就难怪胤礽非要躲着他了。 胤礽闭着眼扒着胤禔的肩膀嘟囔:“大哥你也来了,我挺高兴的,可算有人能说说话了;三儿来了,我更高兴,我这人恋旧,兄弟更是新不如旧;霍青,雅尔江阿能来,我挺高兴,欠人的总算能还一些;至于老八老九冒出来,也无妨,左右没成了我家人;这回遇上老十,这小子是不招人烦,可我就是不高兴,八爷党来了仨了,莫不是八爷党的老十四什么时候也要冒出来?八爷党凑一桌叶子牌——” 胤禔一把堵住胤礽的口,看着满眼疑惑的人,低声道:“我说保成啊,你可别说了,你记不记着,你上回花了老十礼佛的画像,这回咱就遇上老十了。咱们那些个弟弟都是不禁念叨的,若是都叫你给念叨来,哥哥我的悠闲日子可还没过够呢!” 不用琢磨,胤礽也知道胤禔是从何得知他画过胤俄的画像,乖巧点点头,待胤禔松了手,又靠回人颈边,悄声道:“我只想要大哥和三儿,还有霍青。其他人来,我不高兴。” 胤禔叹笑一声,抬手给人顺了顺脊背,果真如他所想,他就说胤礽能想得开的事儿绝对不会又转头纠结,只是,他这弟弟再怎么改变,骨子里还是有那么丝儿矫情,凡事不顺意就要把不开心摆出来,这辈子先前不过是没遇上,方才不觉罢了。 胤礽心里头藏的话说了出来,去了抑郁,羞恼又上心头,窝在胤禔怀里症琢磨如何解了这尴尬的境况,就听侍从隔门禀报说贾蓉与贾蔷来了。 他这两个侄儿可算没辜负他的真心相待。胤礽借机坐正身子,扬声道:“请进来。” 胤禔瞧着踩了鞋迎出去的少年,低低笑了一回,方才整肃了神情走了出去。 贾蓉与贾蔷紧张的打量过胤礽,问过人安好与否,瞧着人腰间的桃木剑欲言又止。 胤禔顺着两人眼神也看到了那木剑,倒是记起他最先怒因何起:这剑,胤礽除了要往别家拜会和就寝时,一直不曾离身,原本他只当人一时兴起,他上辈子迷恋刀枪的时候,也搜罗过几把神兵,在书房、寝室摆过一阵,对此并不以为意,没想到今儿这小子竟是胆大的用木剑应对窥视!当学了半年剑术,手里又拿了家什,就能玩儿奇袭了?若是今日那窥视之人不曾退避,纵使日后他可为胤礽报仇,但人已经伤了,要如何弥补! 胤礽瞅着自个儿腰上的木剑,眉眼也垮了下来,这一回他怕是躲不开他父亲与先生们的责罚了,但是,胤礽很难说清那一瞬他为何要动手,只是直觉该当如此,那人该杀。他现有那般动杀机的时刻,前世他曾怀疑过自己的直觉,选择了相信他所学道义,最终落得那般凄惨结局,这一世,他便坚定做他想做的事儿。 在座四人皆是日后要顶门立户的,胤礽便未说什么无用的宽慰之词,直接定下章程:“你们今儿晚上别折腾回去了,隔壁屋子是收拾好的,今晚叫仆卫警醒些,余下的事儿明日再说。” 打发了贾蓉与贾蔷两个去,胤礽回头看向蹙眉的胤禔,轻声道:“大哥,咱们早些歇吧,明儿怕是有得忙。” 胤禔点了点头,净面更衣,回头用下颌点了点,示意胤礽睡去床里。 待胤礽发觉侍从是铺的一床被窝,整个人已被胤禔抱在了怀里,立时明白他今儿是真的把人吓到了。 犹豫一番,胤礽还是扒在人耳边轻声说道:“大哥,我觉得那个黑影不是人。” “不是人……明儿过去瞅瞅再说,现在睡觉。”胤禔显然并未将胤礽的话当真,只当胤礽怕他多想,应了一句,放缓了呼吸,心下却开始罗列那可能前来窥探他们之人的名单。有圣谕在前,此一行他并未有所遮掩,他只当众人碍着北静王府的名头,也不好行事太过,却忘了这江南水深,不能动他,却可以伤了他身边的人!他上辈子也只是想过要赢过胤礽,这辈子,他更想不出若没了胤礽,此方世界该是何等无趣! 胤礽靠在胤禔怀里,并不敢动惊扰了好容易睡着的人,心下恨极那窥伺之人,竟似有那被惊醒的凶兽在他心中惶惶乱走,戾气腾腾绕绕。 金陵城郊破庙中,一身着破烂袈裟的和尚正抱着腿在地上打滚哀嚎,本来悠闲而至的瘸腿道人踏进破庙,瞧见了和尚的情形,再听那声音里的真切痛意,心下一凛,登时消了戏谑之心,忙上前施法相助,许久方才制住那剑伤处的戾气。 待得见和尚睁了眼,道人舒了口气,也不讲究,跌坐一旁,问道:“这一方世界的事儿还不够你忙活,你这是去招惹了哪处神仙?” 和尚神色木然,许久方才睁眼,动了动眼珠,看向道人,嘶声道:“我去甄家为那顽石之影布魂,不想却遇上了凤君!” 道人愣了一瞬,凤君?……凤君! 难怪和尚伤成那样,还记得设下禁制。道人抖着手施法解印,欲以再添一重结界,却因手抖错了多回,最后还是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才定下心来。待施法完毕,道人心下倒也平静许多,抬眼去看和尚,冷声道:“你说的是那在忘川曼陀罗华处涅槃的凤君?!” 和尚苦笑颔首,哑声道:“正是。” 道人急得满头大汗,扯着和尚的领子低喝:“我记着你是白日里去施法,救急的法门你是刚刚才发来!凤君在此,你我本该当规避,你做什么还去招惹?!虽说凤君元神合一之事尚早,但是,若叫阎君晓得你我惹了凤君不悦,你我可是要魂飞魄散的!” “我如何不晓得!可此处不过一方小世界,如何会有凤君莅临!且,我瞧着凤君已有六七岁的模样,而你我竟半点风声不晓……”和尚也是着恼,拧着眉头思索,忽的心下一惊,同道人对视一眼,同时苦笑,想来前回那可卿仙子真身来此,便是此方世界有人的命数因凤君生变。 过了良久,道人方才开口道:“莫不是凤君晓得自己的影子在此间遭罪,故而下降,以颠覆那一位定下的命数?” 和尚觑着道人的神色,想着这一回他二人若想活命,总是得坦率些,咬了咬牙,问道:“……你何时晓得那位便是凤君的影子?” 道人面色颇为尴尬,亦知两人如今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终是一叹,道了实情:“你去点播那四皇子的时候,我也有话说给那位,事后总觉得人面善,晚上修炼的时候发觉修为竟有折损,方才生疑,焚香请神推演一番……莫不是我那推演惊动了谁?” 和尚叹口气,瞧着道人懊恼,也知怪不得人,毕竟他却是要比道人晓得更早些,将人说急了,掰扯明白更不好看,只得道:“如今你我皆已入局,再退不得,也不好再生事,左右那顽石之影也算不得什么,你我且避一避罢。” “也好。那薛家女儿也得看命数了。”道人叹气,接到和尚的传信时,他正在薛家布置那‘金锁’的下降事宜,之前,那‘金锁’下降出了些问题,生生推了一年,生辰也改了,若是旁人必是变了命数,而此女命数乃是仙子定下,想必还是得往京中荣国府去—— “和尚,那凤君托生的是哪一户人家?”道人容色此时可谓狰狞,他二人既然为了此方世界司命仙女儿许的精元好处涉了凡俗,自不是那两耳不闻世事的苦修,甄家近日迎的客正是京中宁荣两府王字辈儿的三个小子! 若是凤君便在其中,荣国府运势已变,日后那顽石,那仙草,金锁……都乱了套了!他们所求哪里还会得偿? 和尚叹了口气,道:“凤君托生在那贾琏身上,且,那几头蛟龙也追来此处了!” “吾命休矣!”道人呼天抢地,纵使他二人本事了得,也曾踏足仙庭,于此间纵横多年,已许久不知何为敬畏,但若说算计凤君,他们可没那胆子,然事已至此,只能看那命数了。 道人捶胸顿足之后伸手扯了和尚的袍袖,道:“走,咱们去寻警幻问个明白!” 和尚反手拉住人,劝道:“且先将你我失的修为修炼回来,再去探问也不迟。” 道人亦想起那警幻狠厉手段,从袍袖中掏出几色物什丢给和尚,恨声道:“这东西是警幻给那金锁和顽石预备的,且先弥补些你我损耗。” 即便胤礽与胤禔此行所带随从皆是精干好手,夜里燃灯点烛的巡查宅院,喧嚣到底传出墙去。 与胤礽同船抵达金陵的俞凡一早得了侍从递来的消息,忙辞了几位故旧邀约,马车刚停在挂着‘贾府’牌匾的宅院前,正遇上打马而来的邢德全。 两人对视一眼,瞳中皆是后怕,一同冷着脸被侍从迎入府中。 胤礽瞧着皱着眉头的俞凡,再瞅瞅眉头皱得死紧的邢德全,晓得这一回他怕是撒娇耍赖也躲不过去了,老老实实的将昨夜所见与人说来,末了还不忘将自个儿的揣测说来。 胤禔在旁听胤礽又说一回觉得那不是人的话,方才信了人当真如此作想,忽的想起昨日他在茶楼歇脚,听茶客说那日将胤俄抱出府的小厮被逮到了,魔魔怔怔的,满口胡言乱语,一时倒有些信了。 今早得了侍从传信的邢德全悔的肠子都快青了,往上官处告了假,便飞马而来,见俞凡不说话,便开口将人一通数落,邢德全往年习武,如今早行伍间倒也练出几分嘴皮子功夫,话说的入情入理,又是正赶上胤礽满心后怕愧疚,他今生又是最受不住有人对他掏心掏肺的好,但凡邢德全的要求便皆应下,一副任人辖制的模样。 瞧着邢德全一副亲娘舅的派头,胤禔悄悄对胤礽眨眨眼:保成这招人儿疼的本事可真是愈发炉火纯青,这人见人爱的金童长大了可是要伤了多少人的心呐! 胤礽翻了个白眼过去:他这哥哥还真是从上辈子醋到现在,他不过是有时候运气比较好,这一回也不太差。虽说贾邢氏不是他生身母亲,但是待他也可谓尽心,而邢德全此人,可谓赤诚,乃是他亲口认了的舅舅,心性虽尚有些不美之处,然人非圣贤,难免白玉微瑕。 俞凡瞧着胤礽未有大碍,知人聪慧,必经一事长一智,听胤禔出言婉转回护,说了不轻不重几句,便道他乏了,要歇一歇,指明要东边那个两进的院子,唤了李诚为其引路,径自去了。 恰好邢德全说话说的口干舌燥的,饮了一盏茶,指明了要住西边那个三进的院子,便道说他还有些同僚的请托要处置,既是不得日日盯着胤礽,就得留了人看着。 胤礽未有抗拒,一口一个舅舅的唤着,谢过人美意,连声应着邢德全的嘱咐,一路将人送出门去。 甄应嘉听了会儿那边舅甥二人说话,方才下轿,上前与人拱手为礼,道:“邢参军,可是有些日子没见了。” 邢德全与甄应嘉是认识的,只觉此人看着和善,却似狡狐凶兽,向来敬而远之,忙回礼,道:“甄织造差事繁忙,邢某身在行伍,不便相扰,请勿见怪。” 眼见甄应嘉来此便是冲着他外甥来的,邢德全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走,就听身边少年道:“舅舅且去忙差,甄织造与贾家乃是老亲,想来并不在意这些小事。” 这话听在甄应嘉的耳中,却是‘我舅舅有事儿要出去,你别找茬’的意思,当下笑道:“琏儿所言极是,邢参军且去,前几日家慈见过琏儿,喜欢得紧,甄某此行不过将家慈心意送达。” 甄应嘉这一番言辞说的婉转和煦,邢德全略放了心,想着左右俞凡也在,而他外甥也是心有九窍的聪明人,当下也不再纠结,同甄应嘉道过罪,又吩咐胤礽一二,便翻身上马去了。 行出几步,邢德全忍不住回望,正瞧见他那外甥面上带笑将甄应嘉一行引入府中,转回身轻轻一叹。他为人不够圆滑,做事筹谋颇有墨守陈规之嫌,虽说在这金陵是非地过得安稳,多是亏得他是贾家亲戚的身份,又有北静王传来话说请人照应一二,他自己也是确有几分本事傍身。他在青山书院呆的那几年,最大的收益便是将性子磨得沉稳了几分,如今行事素来秉承有理有据,遇上混不吝的老兵油子却也不惧不恼,直接约了人于僻静处打上一架,虽少不得几日皮肉之苦,习惯之后却成了他每日必行之事,他之前所学自然也是有用,然而在军中,只有经过沙场浴血的兵士,方才能真正有所变化,如今虽说可谓四海升平,但稍有点眼力见儿的人都晓得当今圣上可不是能忍得了外贼觊觎这大好河山,一场倾举国之力的大战在所难免,凡事早做准备总是不错。因着务实、不躲事,为人又慷慨,他在金陵很有一二友人,他虽不甚聪慧,直觉却是蛮准,瞧着胤禔就晓得这不是平常人家的公子,听胤礽只与他说了人姓周,而那甄应嘉可不是会为了老亲的缘故屈尊降贵至此,怕也是为得那位周公子,如此,他更得往他友人处探问一二,他姐姐与姐夫不在,他得替人将他外甥护好了。 被邢德全惦记的胤礽现在倒是轻松,捧茶听着胤禔与甄应嘉你来我往的打着太极云手。 得了胤禔漏出的些许口风,甄应嘉只觉心满意足,叹一回江山代有才人出,将唤了他领来的几个侍卫上前,道:“世子来此轻装简行,织造府近日事不多,正可匀出一二人手,往世子莫要推拒。” 这般直白的送人,着实有些不智。胤礽疑惑的看向甄应嘉:这人该不是这么傻的。 胤禔亦是一怔,正欲出言,立在胤禔身后的侍卫上前一步与人耳语一番,胤禔听过,点了点头,向甄应嘉露出个笑来,道:“甄织造有心了,这人我就收下了。” 胤礽眨了眨眼,仔细打量一回下头行礼的侍从,甄应嘉莫不是把皇帝早前派给织造府的暗卫送来了吧。 甄应嘉并未久坐,毕竟先前贾蓉与贾蔷只露了个脸,便道说要温书,告罪而去,而他也得了想知道的,该做的做了,也就不留下招人烦了。 送了甄应嘉去,胤礽用了半碟子点心,方才缓过劲儿来,起身向胤禔行了一礼,道:“多谢大哥替我斡旋。”要不然今儿他得被两位亲长念上半日,再赶上甄应嘉过来,他早膳只来得及用了半碗粥,肚饿事小,若是当着外人的面儿腹中作响,胤礽可是受不住那般尴尬。 胤禔坦然受了礼,正色道:“要谢我也容易,以后你和霍先生说话,可是得三思再言。” 胤礽怔了怔,随即想起方森杰曾说笑般,将霍百里给他制桃木剑的缘故说来,现下想想,竟是有些瘆人,忙不迭的点头应下。 有了甄家打头,贾氏族老、王家、史家、薛家陆续有人登门来。 看过王家人送上的帖子,贾蓉与贾蔷自请应对,胤礽与胤禔对视一眼,晓得王家人撺掇贾氏族人侵占祭田,哄着贾氏族老以周转不灵为由处置商铺的事儿是被这两人知道了,便也不拦着人,略提点些王家人的不法之事,便丢开手。 待听过侍从将贾蓉与贾蔷二人应对王家来人的辞锋道来,胤礽欣慰道:“可算是出师了。” 胤禔指着人笑:“你现在倒是好为人师了。” 胤礽并未反驳,晚膳时候瞧着贾蓉与贾蔷神情极好,只觉王家人倒还算有点儿用处,将惩治的念头往后放了放。 夜里,二人被侍从催着落帐就寝。 胤禔伸手揉了揉胤礽的头,道:“明儿薛家老爷便要来了。” 胤礽已经习惯了胤禔今日时不时揉他头顶的举动,他明白胤禔为何在薛家来访之前特意提来,盖因他将他对贾王氏的厌恶表现的太明显,不过他可没打算掉价到跟那么个愚蠢妇人死磕。 “大哥放心,那贾王氏,还没资格叫我因她而迁怒旁人。” 薛家两位老爷模样瞧着都挺周正的,两位少爷相貌都不错,只是一眼望去却可见天壤之别。 胤礽着意应对薛家两位老爷,胤禔在旁倒有闲心打量薛二老爷的独子薛蝌。 那薛蝌也在不着痕迹的打量对面这四位小爷,心下冷笑:这位周公子,说是好友,人却坐在主位尊处,怕是并非寻常权贵子弟。 想着京中得来的消息,薛蝌立时明白了自己父亲与伯父如此恭敬态度的缘故,暗暗嫌弃:这一处的皇室子弟倒是能折腾。 胤禔瞅着薛蝌忽的笑了,这位怕也是熟人,只是毕竟往日并无交情,来日相见怕也不多,还是莫要相认了,不过徒增烦恼。 送了薛家一行离开,贾蓉蹙眉道:“咱们家那些个卖出去的铺子,多半都是换了薛家的名头。” 胤礽笑道:“说是老亲,其实也都不过是些面上情,心里知道这人如何便成了。” 贾蔷心里叹气,也不知怎的,明明见过那许多世情,他叔叔贾珍也与人细致白牙的说过机会,贾蓉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这人果然适合去翰林院做个编修,做个公正的族长。 待贾蓉贾蔷自去,胤礽又趴在胤禔肩上,轻声道:“大哥,我瞧着那薛蝌挺眼熟。”见胤禔不理他,胤礽想了想还是续道,“我瞧着人眉间有些阴鹜,想来这人怕是那几个小的之一,许是老十四。” 胤禔想了想,他先前只猜着薛蝌是他兄弟,现在听胤礽一说,联系着上辈子他听说的那些事儿,越想越觉得人像。想起自己前儿个说的话,胤禔抬手敲了胤礽额头一记,见人委屈的看过来,叹道:“保成,你可是别闹了。” 胤礽坐正身子,将头扭去看着墙,一副要人哄的模样,胤禔看着,只觉好气又好笑,不过瞧着人额头被敲处明显发红,又有些心软,顺了人心意说了两句软话。 胤礽转回头来,与胤禔对视片刻,齐齐笑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这些日子两人离了管束,寝卧一处,他们宠着对方,也宠着自个儿,倒是折腾出来些孩子脾气。 收了心,二人谁也没再提那些个旧事,捧着书册细细研读,又是半日过去。 用过清淡晚膳,众人捧茶漱口。 已告了长假的邢德全坐在主位上,清咳一声,道:“我已将这几日递来的那些拜邀帖子都推了,你们三个要应试的,就好好的在家里温书,那不速之客有梵音应付,蔷哥儿这两日若无事,同我去外头瞧一瞧此处生计,晚上回来说给你们。” 俞凡捧茶不语,对上四小儿看过来的眼神,略一颔首表示他对邢德全之言的赞同。金陵繁华,此前他随义父俞大家在此盘桓数年,结识甚广,然需得他亲往拜见的人并不多,且在他住进这宅子之前也都见过了,之后那些寻来的,冲的可都是北静王世子。 胤禔这一回出来,除了考试,就只打算了游玩,至于那些个亲朋故旧,等他父亲从北疆回来之后,再论不迟。但他虽打定了主意,却也无法不管不顾人情世故,先前借着病也算有由头,现下病好了,正愁着,得了邢德全给的理由,心中欢喜,私下里少不得同胤礽说一回好意善报的因果轮回。 胤礽叹了口气,正襟危坐捧了书,略有走神,也不知他做下的那些因的果将落在了何处。 暮色暖绒,薛家二房父子从大房道辞还家,父子二人同乘而坐,却是相顾无言。 瞧着静默的孩童,薛二老爷想着昨儿晚上他与妻子的闲话,轻咳一声,道:“蝌儿,今日见的贾家那三位小公子,你看着如何?” 他看?那周公子怕是王公之后,荣国府贾琏倒是气度不凡,宁国府贾蔷与贾蓉不过中平之资。薛家二老爷独子薛蝌,正是清康熙朝十四阿哥胤祯,没喝着孟婆汤就转世而生在此已有三年,他记得他爱恨难舍的阿玛额娘,故此,对今生父母总是亲近不起来,更装不出小孩子模样,索性择了寡言一道。 “贾家三位公子谈吐有礼,不愧是世家子弟。”胤祯随口凑了词句应对,并未抬眼。 “京中有一松瑶书院,收学生从不拘泥门第,蝌儿若是有意,待过两年,为父送你上京去可好?”薛二老爷想着他这儿子素来稳重,只对京中消息极感兴趣,虽舍不得独子远走他乡,但是他妻子所言亦有道理,到底他大哥并非有爱兄弟之人,他那大嫂更是面甜心狠的主儿,商道,他们一房永远被大房压着,不若咬咬牙,从他这一辈儿就该换了门庭。 看来他近日行事着实有些心急了,胤祯垂下眼,不去看薛二老爷的神情,轻声道:“读书的事儿还早,自当从长计议。” 闻言,薛二老爷却有些高兴,他只当自个儿儿子还是舍不得他的,那些个长远子孙计立时抛在脑后,压了压唇角的笑意,道:“听蝌儿的。” 胤祯听音辨意,知薛二老爷误解了他的意思,也不辩解,闭眼假寐。 自胤礽居所出了窥探的事儿,贾氏族人五日内便将被占祭田过往出息折算的银子集齐了,两位族老亲自带人拉了一车银子登门。 俞凡听了侍从禀报,放下书册,冷笑一声,问道:“来人现在何处?”不投帖子便不管不顾的登门,果然是地头蛇的做派。 “回俞公子的话,两位族老现在门房处歇着,马车还停在门口。”侍从回话极是恭敬,亦将忐忑之情展示明白。 俞凡自打开了窍,便对这红尘世故看得极是明白,知人心中所忧,笑道:“遣甄家送来的侍卫出去迎客。唤了琏儿与蓉哥儿、蔷哥儿去前厅吧。”来人是贾家族老,便不能由着他这外人应对了。 一想到这来人又要耽误胤礽几个半日时光,俞凡对贾氏族人极是不喜,起身换了套蓝色棉袍往前厅去。 两位族老不常出门应酬,更兼老眼昏花,自是没将些个佩刀的侍卫看在眼里,兀自气哼哼的等着人来请他们入厅。 跟着他们的侍从却是耳聪目明的,瞧见那几个侍卫的衣饰就白了脸,忙悄声将那些人的来历同两位族老说了。 两位族老白了脸,甄应嘉来见京城里来的三个煞星,他们是知道的,只当甄应嘉是族长风范,有容乃大,不想那甄应嘉竟送了人来给人差使!这可是—— “累两位族老久候,请随我来。”贾蔷含笑而来,轻飘飘一句话将前请略过,只当这是在大门相迎。 就像胤礽私下同贾蓉贾蔷两人评说的,贾氏族人都能屈能伸得很,装样子的本事一流,这两位族老终是随了贾蔷去了正院堂屋。 贾氏族老来此不光是交银子的,先前伤了的情分还得修复一番,年轻些的贾六爷便道:“族里正经有几位举人,琏哥儿、蓉哥儿若是有什么题目不同之处,可递帖子求教,都是自家子孙,必会倾囊相授。” 这话说得可笑,胤礽见贾蓉与贾蔷面上并无怒色,极是欣慰,当下只哂笑一声,道:“有劳惦记,贾琏若有不通之处,必往拜会。” 这时候被派去收银箱的侍从进了来,行过礼,闻得胤礽相问,便道:“回琏二公子的话,银子与册子上的数目对得上,可要现在送去钱庄兑了银票来?” “时辰尚早,去吧。”胤礽答得随意,转头对两位族老道,“两位族老今日辛苦,早些回去歇着吧。” 这明晃晃的逐客,两位族老可是头回遇上,哆哆嗦嗦的指了人片刻,甩袖而去。 贾蓉正琢磨着胤礽如此应对的缘故,就听俞凡轻声道:“何苦?” 胤礽提壶为俞凡续茶,道:“瑾安想着既然以势压人更方便些,便不必费心去琢磨了两全,毕竟有些个人啊,最是蹬鼻子上脸,若是不早早压住,时不时的蹦跶一回,可是叫人闹心的慌。” 胤礽知道俞凡跟随俞大家漂泊多处,见识过许多被小人与那好主持公道之人糟践的好人,唯恐他招了小人嫉恨,可是,那些个小人,不是想避就能避开的,尤其有那宗族连着,所以,他得叫人怕他,避他如蛇蝎。 见胤礽心中自有章程,俞凡便也不再说,待晚膳过后,往邢德全处与人说了今日之事。 邢德全眉头竖起,磨了磨牙,道:“那些个老东西果然歪歪道多得很,白花花的银子明晃晃送了来,莫不是打算叫贼人更惦记此处!” 俞凡亦是如此想的,故此来寻邢德全商议:“虽说送去钱庄换了银票,但日后几个孩子出门,却是得多带些人了。” 邢德全叹了一声,他外甥先头还从拐子手里抢下个小丫头,做的是好事,可也叫那些个拐子恨上了,他那几位朋友都告诫他紧着些门户,除了他外甥一行带来的侍从,余者皆不可信,更有一位悄悄的同他说莫要多问那位周公子的事儿。 他不过是不太聪明而已,又不是傻的,想一想京中他听过的与他外甥相关的那些个传言,几乎都离不开那位北静王世子,而他在青山书院里头交下的如今这几位同在金陵当差的朋友,暗地里做的差事他隐隐约约也猜着几分,先前他只是没想到那么小的孩子就开始为天家办差,现在知道了,就忍不住去想他外甥到底涉事多深。 不过,瞧着他外甥这惹事生非的本事,邢德全感到诡异的安心:如此张扬,哪里是做暗差的料! 胤礽自个儿睡得踏实,并不知他一番排遣心中郁气的做法,让东西两院住着的两位亲长辗转反侧半宿。 旬月匆匆而过,胤礽这边正快应对过前七场考试,京中荣国府里,二房太太贾王氏挣扎一日,诞下个白净可爱的男孩儿,更叫人称奇的是那孩子口里叼着一块玉石。 捧着孩子的稳婆已经呆了,她见过长得好的孩子,也见过先天不足的婴孩,可这生来待这物什的,却是头回见,不知是妖孽还是祥瑞,一时也不敢伸手去拍手中婴孩。 外头等着孙子的贾史氏听着屋里先头贾王氏一声痛叫之后便没了生息,急声道:“如何了?孩子可好?” 稳婆回过神,将孩子放在边上婆子捧着的襁褓中裹了,匆匆出了来,面上带笑道:“恭喜老太君,是个哥儿。”说着,将孩子往贾史氏怀里一递,是好是坏,全凭这孩子的亲长决定了。 贾史氏并未觉出不对,低头一瞅,瞧见孩子口中的玉,只愣了一瞬,便伸手将那玉拿了出来,听得孩子哭声,笑道:“这孩子是有大福气的,就是辛苦了他太太。老二媳妇如何了?” 待得听嬷嬷说贾王氏不过力竭昏睡过去,贾史氏笑着赏了人,命赖大去请贾政回来。 东大院中,胤祉听了竹风的话,难得惊愕,笔端墨汁坠在画上,正压了一丛兰草,叫一旁伺候他作画的桐叶暗道可惜,正欲上前撤了棉宣去,就见胤祉换了只细笔,几笔勾出大石,兰草影绰可见,显出兰草的顽强品性,别有意境。 撂下笔,胤祉对竹风笑道:“无事,不过些后宅女子争宠手段罢了。” 竹风见人并不担忧,便也放下心来,上前为人挽了袖子,道:“老太太十分开怀,现在已经 第一百七十五章 霍百里与方森杰原本常嫌弃胤礽闹腾,但是忽的不见这人在身边,日子倒显得有些寂寞了。 不是说跟前几个弟子不好,而他二人每日里更有许多事要忙,只是晚上就寝时,枕上那换了松江布枕面的草药枕头,免不了要想想人在船上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不过这点惦念只被方霍二人想了四五日,打从胤礽一行离京第六日头起,玩物、吃食、衣饰、书卷话本,三五不时的送来,一如以往的细致、体贴,偏里头夹的签子上的语句叫人哭笑不得。而备下这些事物,实非一时工夫可成,难怪冬日那几月,素来肤色瓷白的孩子面色有些发黑。 想通前后关节,方森杰难得未有责言,默许了早膳添了道小菜。 霍百里把玩竹雕,只笑嗔一句:“人在千里之外,还要折腾。” 因胤礽、胤禔、程毅、王文锦四个都回了祖籍赴试,水泊与水泽颇有些寂寞,哄了水沐一同往北静王府,将水清与胤祉拐去松瑶书院。 就如方霍二人收了胤礽和胤禔为徒,仍叫两小儿往书院读书,此一回,方霍也未有阻拦,只是他们这两个小弟子并没有登阁拜相的想头,书院中所学有限,便定下规矩:一日在梅鹤园听教,一日往书院习书,一日在家中温习。 虽说三日里只有一日在一处,水清与水沐仍迅速亲密起来。水清一直将其兄长视为榜样,见着比他小的水沐,自然十分照顾,而水沐是恪王唯一的儿子,瞧着别人家的兄友弟恭十分慕念,见水清容他小小脾性,渐渐将人视若亲兄。 胤祉一旁瞧着只觉有趣,并未吃味,津津有味的听着水清与水沐说话,给水沐塞点心、添茶,折腾的不亦乐乎。 水泊摇着头,挨着水泽咬耳朵,直叹好生没趣,被水泽敲了额头,才不再说。 霍百里如今接了星枢楼楼主一职,便接了整肃学风的差事,时常往星枢楼去瞧一瞧,与人辩书论道常有新解,这一二月的手札便盛了一匣。方森杰秉烛读过,扶案长叹,思及过往,只觉自己有画地为牢之嫌,念起他自个儿乃是松瑶书院座师,亦常往书院去,还往城外青山书院去了几回。 水汜在星枢楼小坐遇上霍百里,得人允许瞧过匣中手札,一时没忍住自个儿的见解,与霍百里辩说起来,险些误了回宫的时辰,之后便每日里风雨无阻的来星枢楼。 霍百里平日行事颇有些狂意不羁,对着宗室却是与方森杰的冷淡态度如出一辙,相处多日,待水汜仍是淡淡,只是水汜每回来的时候,香茶温度都正好。 这一日水郅同西宁王涂之洲议定绛彩国诸事,闲话京中轶事,念起星枢楼中熙熙攘攘,便叫陪坐的水泱去换了常服,一同出宫。 涂之洲阻拦不住,便提议出宫时顺路往吏部拐了恪王水臷。 水郅自然允了,还捎带上了近日在吏部、刑部两头跑的肃王水臵。 恰好今日方森杰与霍百里同在星枢楼,水汜在桐室外瞧见张宁的时候,已十分惊讶,扫尘脱靴,转过屏风,瞧见端坐诸人,只余木然。 待水汜在水泱身侧落座,听水泱低声将前因后果说来,看向涂之洲的眼神已含十分敬畏。 霍百里已同水泱说了会儿话,见水汜望过来,似笑非笑的看了人一眼,并未多言。 在座诸人皆是眼观六路的主儿,疑惑的眼神都落在水汜身上。 水汜坦然道:“先生文章精妙,水汜不愿独品,且每每与二弟分享时,更得进益,便自作主张了,还请先生勿怪。” 这能怪什么?霍百里瞅了眼水汜,接了水泱的帮腔,与涂之洲又说起之前未说完的兵法诡道。 水郅细细打量着霍百里,趁着人与涂之洲论说热闹,悄悄同方森杰笑言:“华星这么一捯饬,倒是年轻不少。” 方森杰抬眼去看霍百里,蓝袍玉面,顾盼神飞,倒是比当年霍玉郎不差。 到底水郅带他们这些人并不差,方森杰垂眼轻叹一声,身子往水郅一侧歪了歪,低声道:“这衣裳料子都是瑾安选的,琮儿每回来北静王府听教,都会带着他们家那个极擅长制衣的婢子来。”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是这个理儿。但是,水郅睨了方森杰一眼,怎么不说贾瑾安连撒娇带哄骗的要霍百里应下用香脂、改膳食的事儿?也罢,难得沐言偏心,他便做不知就是。 不过,贾瑾安如此待方森杰与霍百里,倒是不比其孝敬贾赦的差,难怪霍百里会应了贾瑾安的求,叫人剑法。水郅与霍百里相识多年,颇知其那些个古怪的规矩,霍百里此人杂学颇多,十八般兵器尽数精通,若有人请教,并不藏私,只是这人从来不教人习剑,言明此一术将教给其此生唯一学生,先前他知道霍百里同方森杰一齐接了那几个小子的敬师茶,只当人总算想开,没想到,其人誓言并未破改。 果然是初心不改。水郅忽的想起最初方森杰认下贾家小子为弟子时那一番对答,愈发坚定要催着人继续考试,早点儿把人拎进朝堂,护着他的太子。 水郅这边正想着,就听那边说话的几人一时住了声,抬眼看去,就见霍百里定定看着水泱,忽的笑道:“太子倒是适合习这剑术一道,只是霍某剑道并不适合殿下。家师毕生所学尽数融于两套剑法,霍某与师兄各习一路,自师兄于北疆马革裹尸,那剑法图册便收在霍某手中,殿下若要修习,还是需得自行体悟。” 水郅弯唇浅笑,霍百里的师兄他也识得,端方有德,只可惜英年早逝,水泱若习得那人所承剑法倒也不错。 水泱起身向霍百里行了一礼,道:“还请霍先生赐教。” 待霍百里应下教导水泱剑法,教水汜刀法,张宁在屏风后禀报:“老爷,一等将军贾赦三子贾琮侍从来寻霍先生和方先生。” 水郅出宫乃是秘密,入星枢楼又是从隔院走的暗道,想来无人知晓,但是水汜这时候来星枢楼已是众人皆知,胤祉这时候遣了人来,当是并无不可言之事。 齐海桥知道屋里头的是皇帝,也没太害怕,见张宁示意他进屋,向人折身一礼,进了屋那头叩拜,待霍百里出声相问,方才将胤祉吩咐他的说来:“三少爷说,政老爷一房添了个含玉而生的哥儿,老太太十分欢喜,派赖大一路喊着去工部请老爷和政老爷去了,他想请几日的假,陪着老爷去京郊散散心。” 含玉而生?既然没咽下去,该是块不小的玉,可是若是玉石不小,那孩子可真够命大的,没被憋死!还有,这仆从怎的还是一路喊着去的?屋中众人面色怪异,却是没人面上有恼色与担忧。 水汜定力差些,一手握拳举在口边遮笑,水泱也忍不住抬手将食指点在唇上压了笑。 这贾家三儿也是个有意思的。水郅想了想,看向方霍二人,道:“瑾安当真不打算换一家结亲?” 方森杰颔首,道:“瑾安说既然名分已定,不必纠结。” 涂之洲极轻的叹了口气,人家问正经事儿,这两个倒是一本正经的说起旁的来。 水郅颇有些遗憾,他第一眼瞧见贾家小子,就想将人招为驸马,谁知现在那些个有女儿的人家竟开始定娃娃亲了! 刚刚屋中几人面色他都瞧见了,水泱与水汜都在忍笑,显然的不屑,霍百里与方森杰的无奈都快写在脸上了,水臵与水臷则是满面的不耐,涂之洲还小声的嘟囔一句:“又来了。” 可不是么,这贾政一家也是太能闹腾了些,先头得了个闺女生辰正月初一,就说有大福气,这又有个儿子是天生带祥瑞,肯定要说有大造化。水郅是不在乎什么征兆,福祸都是各人做下的因果,他坦然接受所有,不过,这事儿既然捅到他跟前,未免明儿那些个御史没事儿拿这磨牙,他便替荣国公教一教妻与子。 “贾将军三子贾琮孝心可嘉,沐言、华星,就允了吧。张宁,虞衡清吏司主事贾赦教子有方,赏珍珠一斛。” 没用爵位名头,赏的是工部主事贾赦,水臷与水臵对视一眼,看来他们的皇帝二哥这是打算插手荣国府的家务事了。 荣国府,贾史氏院中。 贾史氏端坐上首,贾政与贾赦分坐两旁,众婢女侍立各处。 听过贾史氏对贾政新添儿子宝玉的洗三安排,贾赦恨声道:“老太太若是嫌咱们家活到头了,就让人去四处宣扬了。不过后宅女人争宠手段,传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话!” 贾史氏听了这话极是恼火,正欲骂了人去,贾政已蹦起来,一叠声喝着蠢妇,就要出了门去。 “老二站住!”贾史氏语声冷厉,贾政不由得住了脚,随即涨红了脸。 贾史氏难得并未在意贾政的颜面,转头对鸳鸯吩咐道:“鸳鸯去门口守着。” 鸳鸯知机的带着一众婢子对这母子三人行了礼,一起退下。 贾史氏看着贾赦,冷声道:“你若是早有这脑子,就不会让祖上的爵位将到这一等将军一级。宝玉含玉而生, 第一百七十六章 贾史氏眉头蹙起,兀自强辩:“老大,你莫要因着自个儿的私心,胡乱编排这话糊弄人!”倒不是贾史氏对赖大一家信任非常,她出身公侯门第,陷害、背主一类的阴私,她什么没见过,在贾赦查清府中贪墨之后,还用着赖大,不过为着使唤得顺手,而前几日赖嬷嬷带着赖大独子赖尚荣来给她请安时,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想让赖尚荣跟着贾珠读书,这样处处仰仗她度日的仆婢,不过这么点小事儿,她自然愿意回护人几分。 贾赦并未应答,只偏头去看贾政,冷笑道:“说女儿家有大造化,不过是图的往那一处去求富贵,倒也无妨,但这接二连三的祥瑞、造化,就不知道寻常人等受不受得住!” 贾史氏闻言,心头一凛,正思量如何辩驳了去,贾政已跺了跺脚,大步出了门。 贾赦看着贾政的背影,神情晦涩,过了片刻,方才回头对贾史氏道:“老太太,你看,你宠着的儿子那么聪明,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可别折腾了!” 贾赦这话说的老实不客气,贾史氏气得倒仰,指着贾赦,就想说要去敲登闻鼓告状,可瞧着贾赦同贾代善相似五分的容貌,心头发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眼睁睁的看着贾赦出门去,听人假模假样的吩咐鸳鸯等婢子照看她,再生气,也不过是砸了手边的茶碗。 贾赦听着动静,并未生恼,这府里该他得的,他都已经看起来了,贾史氏砸的都是贾政的,与他无关。 鸳鸯心里急着里头贾史氏,又不敢惹了贾赦动怒,垂首立在一旁,只眉间有些急色。 这倒是个衷心的。贾赦看了看鸳鸯,想起这婢子是谁的闺女,哂笑一声,道:“进去伺候老太太,尽好你们的本分。”言罢甩袖而去。 贾史氏意兴阑珊的饮了盏温茶,由丫头们伺候着净面更衣,往床上歇了。 人一静下来,那些个后怕就都找了上来,贾史氏并不敢闭眼,定定瞅着帐子,极轻的叹了口气。其实她敢如此折腾,也是因为看着皇帝对她那不亲自家人的孙子颇为另眼相待,皇帝若是当真看重那小子,必不会因这一点子小事降下责罚,更何况当今是真正的宽仁之君,又素来不信方术,她实不担忧自家会因此招了怪罪,但是贾赦那话说的也在理,如何对待这小孙子,贾史氏心里也起了犹豫。 心中乱乱,头昏昏,贾史氏想着闭闭眼,歇歇神,谁知她一闭眼,只觉身子一轻,飘飘荡荡不知入了什么地方。 雕栏画栋,奇景异香,确该是仙家洞府,一个仙女告诉她,她这孙儿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的,莫要委屈了人去。 这是神仙入梦了?贾史氏愣愣的躺在床上,坐起身,唤了鸳鸯来伺候,起身洗漱,不经意转头,竟是将门口立着的丫头的模样瞧得清清楚楚,立时想到梦里在神仙府邸中用的那杯茶,立时将梦信了七八分。 鸳鸯瞧着贾史氏精神不济,又听人问府里新添的少爷的情况,犹豫一番,还是说道:“老太太,您刚刚只睡了一盏茶,宝玉少爷有嬷嬷们照看,您不必太过记挂。” 贾史氏心知鸳鸯的好意,但是心里头记挂着事儿,便听不得人劝,去瞧了回小孙子,看着婴孩精致的眉眼,又看过婴孩生来带着的玉,将那上头刻的‘莫失莫忘,仙寿永昌’默念了两回,终于下定了决心。 贾史氏到了贾王氏的屋子外头,正听着里头贾王氏的呜咽声,还有贾政高高低低的声音,只觉头疼,抬手示意婢子进屋通报,她可是不想给她儿子儿媳断官司。 进了屋,贾史氏也不兜圈子,对贾王氏道:“你辛苦了,府里记着你这一份功,宝玉带来那玉想是有几分灵性的,我已叫人拿金子镶了,日后就给宝玉戴着。” 贾王氏松了口气,颤声道:“谢老太太的赐名。” 贾政皱了皱眉,到底没说话。 “你好好养身子,宝玉先养在我那儿。”贾史氏话说的极慢,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贾王氏呼吸一滞,终究还是低声应了:“是,辛苦老太太了,待儿媳养好身子,就将宝玉接回来。” 贾史氏听了这话,难得未有挑剔,只觉怅然,这贾王氏倒是比她大胆。不过,这样不逊,还是欠敲打,贾史氏一边搭着贾政的手起身,一边道:“不急,你歇着,我回去了。老二,你看着珠儿、元春、宝玉的面上,也疼着你媳妇些。” 贾王氏怨憎的看着贾政扶着贾史氏离去,登时落下泪来。 张陶氏上前给贾王氏拭泪,低声劝道:“太太,月子里可不能流泪,伤身子的。” 贾王氏纵情的哭了一会儿,收了声,道:“明儿,你寻机出府去寻我父亲兄长,宝玉出生时,你也在旁看着,我不管你是赌咒发誓,必须得叫父兄信我。”夫家半点靠不上,若是娘家也不管她,她,谁不让她活,她就带了谁一起下地狱! 东大院里,贾赦在书房里拿着铜壶砸消了气,方才往贾邢氏院中去,他这一回是打定主意要同贾政一房划清了界限,左右这爵位他两个儿子都没看上,而他的继妻也曾与他暗示过并无留恋。 瞧见贾赦面带郁色,正躺在榻上的贾邢氏递给边上伺候的王善保家的一个眼神,见人顺服的压下话头,方才起身相迎,笑道:“老爷莫气,今上开明大度,不会为这点小事计较。” 贾赦叹了口气,扶着人坐下,道:“明日咱们出城散心,你这几日不舒坦,今儿请的大夫怎么说?” 贾邢氏见贾赦惦记她,满心欢喜,正欲开口,就听婢子在帘外禀报:“老爷,太太,有天使登门。” 贾赦只觉冷汗溻衣,稳了稳心神,方才道:“快请。”言罢,扶着贾邢氏一同迎出门。 几步路的功夫,贾赦便定下心来,今上虽说没少下牵连九族的裁决,但若当真因那含玉而生的事儿而有责罚,必不会如此安静。 奉旨来传达圣谕的天使见贾赦一房主子镇定自若,仆从忙而不乱,暗暗点头,也没端架子,待香案摆好,便将皇帝口谕道来。 待听过圣谕,贾赦松了口气,又觉十分迷惑,送上荷包的时候,悄悄问道:“贾赦近日并无寸功,请问天使,皇上缘何赏赐?” 天使笑眯眯的捏了荷包,道:“圣谕不是说了么?贾主事教子有方,方先生与霍先生对贾主事两位公子十分夸赞。”话是对着贾赦说的,眼角却是瞄着一旁的胤祉。 贾赦立时明白这是方森杰与霍百里为他斡旋,忙又给天使塞了个荷包,拱手道:“多谢天使提点。” 天使笑眯眯的收了,辞了茶,又看了胤祉一眼,方才离开。 荣国府长房三子的小厮寻去了星枢楼,见着了皇帝,皇帝并未生恼,反倒赐了赏给贾赦,一众奏折写了一半的御史闻得消息,颇为遗憾的撂了笔,将折子收了,只待日后再说。 皇帝的口谕,众人都是要拐着弯儿想了去,说是贾赦教子有方,但贾赦那两个儿子,哪个不是京华双杰教出来的?所以说这一道圣旨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有人不免就想:这是不是说荣国府的另一房,教子无方? 揣测种种,但是有一点,众人已明了:荣国府两房,皇上偏心长房。 且不说贾史氏、贾政与贾王氏心中的懊恼,贾珠心头的阴郁,贾元春的不甘,刚刚与荣国府成了亲家的李祭酒府中也是一阵喧闹。 李祭酒之妻哭诉一回,虽被李祭酒呵斥了去,但李祭酒心里也有些不舒坦,不过,待他静下心,细细一想,他同贾政见过几回,自认知人心性,可谓端方知礼,只是为后宅所累,心下倒有些为人鸣不平,更有些担忧贾珠日后仕途会否受了影响。 有老话儿说:打断骨头连着筋。薄情寡义在朝堂上可是走不远的,李祭酒想着在国子监中混得如鱼得水的贾蔷,有放下心来,唤来二子细细吩咐人莫要随了流言与贾珠疏远。 荣国府中的侍从都小心的做着差事,东大院的仆婢正高高兴兴的谢恩。 贾邢氏怀身三月,大夫说是个男胎。 贾赦很高兴,抱着胤祉同揽着莹曦的贾邢氏商议起出行都带了哪些仆从。 听着贾赦是打算将大半家当搬去京郊庄子,胤祉便明白这人的心思,看着贾邢氏也同样兴致勃勃,略略松了口气,那一房实在太能折腾,现下他与他二哥年幼无事,还能陪人折腾,日后还要这么陪着人玩儿,可是敬谢不敏。 托词困倦回院歇息,胤祉换了寝衣,却抱着被子托腮瞅了许久的月亮。 齐海桥在旁陪着,正默背贾岛《剑客》一诗,就听胤祉吩咐道:“先前布置先收了。” 齐海桥低声应下,正欲退出屋去,就听胤祉又道:“寻了有德高僧,求孤魂灵符。” 虽然这差事听着有点儿诡异,齐海桥也未多言,再应一回,见胤祉已然躺倒,上前为人落了帐子,悄然退去外间。 胤祉侧身而卧,看了眼自己的手,幽幽叹了口气:现在这情形,倒是不必他动手了,如此也好。 想到胤礽火急火燎送回来的信上的消息,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太子很好。”霍百里盘膝而坐,看向方森杰,道,“英郡王也很好。” 方森杰抬眸与人对视,道:“可你还是不想教太子。” 这人这是拗性又上了来,非得要个明白话。霍百里叹了口气,道:“你且让我措辞措辞。” 这般光明正大的说‘你等我编了词儿来糊弄你’,也就是这人做得出了!方森杰等着霍百里,瞳子里幽幽的燃着火苗。 霍百里并未注意方森杰眼神不对,目光落在烛火上,语声轻轻:“我少年时便孤身一人游江湖,从不缺银钱,倒也算不得经历坎坷。性情偏执得厉害,幸而得师父怜惜,方知世识错,但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还是个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的人。我在这世上见着的第二个好人就是我师兄,同我一样少年成孤,但是他很好,他会与我说道理,而不是用师兄的名头去为我好,师兄也会行侠仗义,但是他不看强弱,只认是非。”言及此处,霍百里叹笑一声,收了那些飘去过往的思绪,眼神转回到方森杰身上,道,“与其说我师父他老人家的毕生所学尽做了两套剑法,不如说他老人家为我和我师兄二人之道谱剑。” 听得人言语最后两字,方森杰眨了眨眼,并未出言,只待人后文。 “我这人记仇,睚眦必报,行的诡道。而我师兄剑法,可谓仁。”霍百里摸索着手上的翡翠扳指,叹道,“太子,被瑾安护的太好,宽仁有余,狠厉不足,但国有仁君,乃是福气,还是莫要染上我这戾气的好。” 他那徒弟做了些什么,他这做先生的自然知晓,那样的回护体贴却不曾过界,他便缄默不言,只是,如此一来,二人经历不同,心性不免有差,天长日久,怕是要渐行渐远,但这总归是日后之事,且顾眼前,霍百里刚刚言道戾气,想起前几日金陵传回的信笺,方森杰蹙了眉头,轻轻的叹了口气,轻声道:“诡道的戾气,可有法化解?” 这人果然还是亲疏远近分得明白,最顾念自个儿的徒弟。霍百里一笑,道:“我不教太子,不光是因着道不同。太子和瑾安其实很像,但是又不一样,你也看过瑾安的剑招,该看得出有他自己的思量,而太子,现在需要的是想出他自己的路。” 方森杰叹了口气,侧躺榻上,曲臂撑头,看着摆在地上的假山石磨,悠悠道:“你还是听你徒弟的了。” “大家都安安心心的各司其职多好,没得把心思都用在那些个较劲上头。”霍百里也歪在榻上,只不过他是舒舒服服的靠在软枕上。 方森杰瞧着霍百里懒散的模样,没计较人又开始左右言他,笑了一声,道:“琮儿今日遣来那仆从瞧着挺眼熟,是姓齐的吧?” 霍百里并未否认,只道:“沐言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实在不凡。” 方森杰叹了一声,不再说话,阖眼思量,耳边却听得霍百里语音缥缈,顿觉心中十分酸楚。 “我还是想看看那君臣不相负的盛景。” 水郅一行回了宫,先往寿康宫见过皇太后,父子三人又转回乾元宫。 父子三人说了回前朝政事,水郅忽的向水泱道:“太子不若方才自在。” 方才?总不是说再寿康宫中吧。水汜眨了眨眼,垂眼瞧着茶盏,心道:他弟弟这太子做的太辛苦,他还是安安生生的和他的兵器谱混一辈子吧,若是能真格的上阵舞刀弄枪就更好了。 “今日星枢楼中,水泱的辈分、年纪都是最小,自然恣意几分,在宫中,水泱是太子,自有为人表率的责任在。”水泱答得不急不缓,可见为肺腑之言。 这回答可是滴水不漏。水郅极轻的叹了口气,摆手许二人退下。 此时时辰已不早,水汜本该直接回了琳琅宫居处,可是他正心疼水泱,便借口水泱居处有风水书册,与人并肩而行。 水郅听侍从报说水泱送去给几位皇子公主的玩意儿,心下闲来算着,只觉数目不对,偏头瞅了眼张宁,道:“从星枢楼出来的时候,太子可是吩咐人去街上了?” 张宁躬身道:“回皇上的话,太子并未派人去,是星枢楼后院的管事备下,从星枢楼出来的时候,直接交给太子的总管何良了。” 水郅笑着摇了摇头,贾家瑾安可是太细心了,这都替人想到了,也好,这些个人情世事,谁都不是生而知之,总是要有人提点着的。 水泱与水汜一路无言,入了昭阳殿,水泱也不撵人去寻书,带着人入了平日居室,掸尘更衣,净面漱口,好容易落了座,命宫侍送上几色点心,又将从宫外带回的物件儿分配一众姐妹弟弟,便捧着茶,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点心。 水汜惊讶的看着水泱将一盘极甜的芙蓉糕用了大半,伸手拍开人伸向枣子糕的手,道:“心里不痛快?” 水泱伸手拿了帕子擦手,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看着水汜,斩钉截铁的说道:“没有。” “好,你说没有就没有。”水汜敷衍一句,单手托腮,对人笑道,“太子弟弟可有闲,给哥哥想想,校场添在哥哥府邸哪一处好。” 水泱的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自己还没想明白缘故,便转了心思在水汜的话上。当初因为胤礽的居处,水泱正经看过几册风水布局的书,当下叫人送水来净手,便要拉着水汜去书房。 水汜拉住人,笑道:“我记着你这屋里就有书案,不必折腾去书房。” 水泱点头应下,当先快步转去屏风另一边,水汜跟上时,正瞧见人藏了什么东西,并未在意,倚着书案坐在榻边,看水泱拈笔蘸墨,照着他说的将英郡王府画来。 瞧着水泱几笔就将他府邸构架画了出来,水汜悄悄叹了口气,这制图的墨线可不是那么好画的,原来他的太子弟弟每日里窝在昭阳殿中,便是学的这些个东西。 水泱自是不知水汜心中感叹,点了两处,与人说了回自己的想法,便歪在软榻上,等着人定夺。 待水汜心中有了决定,偏头就见水泱靠在软枕上睡着了。 水汜这几日已经知道了水泱素来浅眠,左右他也不急着回去,且他哄了人来这边作画,为的就是此处软榻软枕周全,可叫人歇一歇。 随手拿过一册书,倒叫水汜翻出一纸对折的棉宣,似是水泱匆忙之中夹在书中。 水汜心中实在好奇,抬头见人呼吸绵长,终是将棉宣展开,却见上面画的是一少年读书的模样。 难怪水泱要藏了画。水汜觉得自己面上有点儿红,他之前鉴赏水泱画作的时候,与人讨过画作,原以为水泱并不记得,却不知人如此费心筹备。 将画折好放了回去,水汜发了会儿呆,见侍从悄声进来,晓得他该回琳琅宫去,摆手示意侍从退下,亲自将水泱抱起送回寝室中。 宫中甬道寂静,水汜裹着刚从熏笼上取来的披风,并不觉冷,缓步而行,正思量今日种种,就听身边侍从唤他:“大皇子——” 水汜截口道:“我知道。”语声中有些冷厉。 见那侍从退后一步,水汜唇边显出一丝讽意,这个侍从并非他母妃挑给他的人,他带着人出来,不过是不想人在他居处生事,倒是阴差阳错叫人以为这一个得了他的眼,正好他近来无事,与人过过招,当个排遣也不错。 他知道他同水泱的亲近叫许多人心里不痛快,他并不怪人,毕竟他之前也想不到会有现今这兄友弟恭的一日,曾经,他不了解水泱的时候,只知嫌人单薄,端着架子,如今熟稔了,又真切见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现下待人就只剩心疼了。 既然水泱信他,他便不相负。 涂之洲将皇帝父子送到宫门前,便转身慢悠悠还家去。 同自个儿儿子咿咿呀呀的说了会儿话,叫乳母将困倦得揉眼睛的涂磊抱了去,涂之洲拉着王妃程钰的手,轻声道:“你喜欢毅儿现在这样么?” 毅儿?程钰疑惑的看了眼涂之洲,想到这人今日是去了星枢楼,还见着了京华双杰,心下了然,道:“毅儿现下这样很好,只是不知毅儿现今在老宅可好,白日里嫂子还来念叨一回。” 涂之洲点了点头,又道:“一等将军贾赦的女儿,你瞧着如何?” 程钰哭笑不得,道:“王爷,贾大姑娘很好,但是那到底是庶女。” 涂之洲点了点头,不再提此事,忽的又道:“现下风平浪静的,你得闲可以带着磊儿常往北静王府去。” “子渊。”程钰定定的看着涂之洲,眼中忐忑毫不掩饰。 涂之洲心知妻子聪慧,遮掩并无意义,抬手抚了抚程钰的鬓发,低声道:“阿钰,有些事,就该早做决定,否则日后必将后悔。” 程钰不再说话,她明白涂之洲心中的遗憾,定国侯陈成当年罹难的心结,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回的夺嫡之争的开场会如此之早,且毫无征兆。 可是,夺嫡一事,对阵之人乃是皇帝与太子,她的夫婿,该当如何作选? 第一百七十八章 &nb金陵,七场考试结束。r>&nb不说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贾蓉,就是跟着霍百里学了半年功夫的胤礽与胤禔,也累得够呛。 &nb邢德全押车来接,撩起帘子,瞧着三个少年强撑的仪态,玩笑之念生出来,就压不住,而邢德全也没想压了去,伸出手。 &nb贾蓉眼瞅着胤礽与胤禔是被邢德全单手提上马车,瞠目结舌间,他自个儿已被拎上了马车。念着刚刚那轻身的感觉,贾蓉闭目小憩前,定下习武的决心。 &nb俞凡在府中并未筹备什么宴席,清粥佐上小菜,将人哄了肚饱,也没探问考试题目,就撵人去歇息。 &nb长辈如此体谅,胤礽三人倒是不觉。倒头好睡两日之后,三人这才算缓过来些,第三日晨起,胤礽打发李诚去寻刘岳谦,转头与胤禔商议出门走走。 &nb胤禔洗过脸,方才慢悠悠的说道:“我与你一起出去,但是我不喜欢刘岳谦。” &nb胤礽伸手将人面前果水换了浅绿的汤水,道:“就知道大哥疼我。” &nb我都疼你了,你倒也心疼心疼我。胤禔瞪了胤礽一眼,还是捧了碗,试探着啜饮了一口。 &nb先苦后甜,倒是比他想的好些,胤禔抬眸看了眼胤礽,道:“你到底瞧上他什么了?” &nb胤礽单手拖着下巴,想了会儿也没得出个结果来,坦言道:“就是瞧着顺眼,觉着别人都讨厌他挺没道理的。” &nb胤禔捧着碗想了想,叹了一声,道:“随你高兴。”没道理他不喜欢的,就不许胤礽喜欢,左右这人也没要他非喜欢不是? &nb邢德全听说胤礽是同胤禔一道出门,并未探问许多,只念着人早些回来。 &nb倒是俞凡含笑看着胤礽,直将人看得像身后跟着猫的耗子一样跑了。 &nb待得马车出了门,胤礽方才松了口气,胤禔歪着头瞅胤礽,笑道:“我怎不知你几时这般怕起俞凡了?” &nb胤礽叹了一声,往锦缎上一倒,道:“俞师兄如今得了道,入世看红尘,什么都看得通透,我想一想之前在人跟前使的小手段,就心慌的厉害。” &nb胤禔眨了下眼,旋即笑出声来,道:“你竟会心虚,这样看着倒像个孩子。” &nb余下路程,二人并未说话,待胤礽在定下的酒楼前下了车,胤禔便吩咐往商铺众多的街面去。 &nb酒楼雅间儿,刘岳谦与胤礽互相见过礼,相对落座。 &nb刘岳谦当先笑道:“幸好当初听了瑾安你的话,要不然今日考场上怕是就要丢人了。” &nb胤礽只是一笑,道:“岳谦近来可好?”这话却是白问的,瞧着刘岳谦唇边笑意的随意,便知人现在比在京中好。 &nb“很好。”刘岳谦看向胤礽,抬手轻轻碰了下胤礽的眼睑,道,“你倒是还是老样子,总往身边揽麻烦事。” &nb胤礽眨了眨眼,笑道:“彼之□□,我之蜜糖。岳谦,我寻你,实在是在江南,再没能信的人了。” &nb“嗯,你倒是变了些。”刘岳谦肃容说了这么一句,便笑开了,道,“过去说事儿之前,总要点盘儿点心的。” &nb“我上来的时候吩咐过伙计了。”胤礽话音一落,门外便传来侍从询问的声音。 &nb四碟八碗,瞧着数目是挺隆重,但是瞧瞧里头盛的东西,皆是鲜甜之味,刘岳谦只觉面前这少年身上并无岁月痕迹,陪着人用了两块点心,便擦了手,捧了羹汤饮了几口,道:“瑾安是想问姑苏林府的事儿,还是金陵甄家的事儿?” &nb胤礽弯了弯唇,道:“这两处不急,岳谦可曾听说过杭州临湖书院中周姓先生的逸闻?” &nb这人和北静王世子倒是真的要好。刘岳谦摇了摇头,道:“杭州毕竟远了些,你若是想知道,我倒是可以寻人探问一二。” &nb“有劳岳谦。”胤礽向人敬了杯茶,道,“听说甄家长房添了个哥儿?” &nb“正是呢,正经的独苗。可是叫甄家老太太稀罕坏了,直接抱去自个儿屋里养着,倒是忘了那位家在葫芦庙边上的甄姑娘。”刘岳谦说过这闲言,才想起面前这人同那位甄家姑娘有些渊源,虽未有探问,好奇之色却并不掩。 &nb“那丫头胆子不错,难得的聪明,日后若机会,倒是想叫我妹妹结下这样一位金兰。”胤礽解说一回,犹豫一下,还是问道,“听说林家宗族与林巡盐御史并不亲近?” &nb总算问到林家了,他还以为这小子当真不在意那林家了。刘岳谦心中腹诽,面上半点儿不显,这是人家的家事,再如何,都轮不着他来指三点四的,口上只道说他所知:“先前还有年节走礼,去年京中兵部那位林姓老爷辞官回乡,年头上竟是并无往来。”知道这些倒不是他成日里盯着人打探,只是此时世情,若无宗族庇佑,行事多有艰难,他一直不明白林海到底如何想的,当初林老夫人归乡,修缮族学私塾,赠地供奉,已将关系缓和了许多,而林海之妻乃是京中荣国府正经的姑娘,荣国府宗族在金陵,也该是有支应的,偏这两人硬生生将日子过成了现今这般冷清。 &nb“原来如此。”胤礽应了一声,心下倒是将先前猜测更确定几分,只是这猜测牵扯太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过几日,想来我那姑姑会来信请我去小住,如今我说话,想必我姑姑还会听几分,若是不听,便随她去了。岳谦,日后你远着林家点儿。” &nb待胤禔揣着两张商铺的契书转回来,刘岳谦已走了。 &nb入室环视一遭,胤禔已看出此间并非胤礽刚刚所在,心下满意,掸尘除靴,榻上坐了,接过胤礽递来的茶,道:“林海能救么?” &nb胤礽摇了摇头,低声道:“你我猜测中了七分,现下只是不知林海之父当初到底有几分故意。” &nb胤禔几口饮尽果水,回道:“不必管是几分蓄意,陈成之死掀出来,总是要有人下去赔罪的。” &nb胤礽点点头,曲臂撑在案上,托了下颌,叹道:“我现在只但愿得我那姑姑子嗣皆为女孩儿。” &nb待胤礽与胤禔回了宅院,用过晚膳,邢德全道说明日回营当差,谆谆嘱咐胤礽一番。 &nb随后,贾蓉拿了张帖子出来,原是薛家长房得了个女孩儿,百日宴的帖子遍送金陵城,他们与人是三四杆子打得着的亲戚,理当出席。 &nb回到两人居所,胤礽与胤禔默然不言,从人知两人有话要说,伺候人洗漱更衣,便退出门去。 &nb胤禔想着他与胤祯交情浅浅,可不想去寻了不自在,便道:“听说三儿这些日子正寻佛器道印,且现下城外风光正好,我明日往寺庙去一趟。” &nb胤礽自然晓得胤禔此为缘何,问过随从护卫,起身拿了只匣子来,道:“这几日我抄了些祈福的经书,有劳大哥带去供奉佛前。” &nb金陵城历史久远,城外寺庙极多,只盛衰不同。 &nb胤禔叫人挑的是较清净一处,知客僧见胤禔年纪小,口音不似此处,细细说了些山中景致。胤禔知人好意,给侍从递了个眼神,过后侍从往寺庙主持处送香油钱的时候,特意赞僧。 &nb胤禔在禅房歇过一觉,带着两个侍卫往那知客僧所言景致去,一路所见倒是不负僧人赞誉。 &nb只是,待他转过一丛花木,胤禔瞧见亭边树下立着的小女孩儿的时候,心底暗暗叹了一声: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nb树下女孩儿也警醒,听得脚步声便转身看了过来,看到胤禔,神情明显放松下来,与人行了福礼,笑道:“小女子见过北静王世子。” &nb这礼行得端的是仪态万方。胤禔暗暗咋舌,对胤礽待胤俄的不同明白几分,这人从来不拗着命,顺时而为,倒是比他们都要超脱。 &nb“先前不是还唤哥哥么?我也有个同你年岁差不多的妹妹,日后若你去了京城,倒可一见。”胤禔笑着抬步上前,自有侍从将周遭闲杂人等请走。 &nb胤俄见胤禔身边侍从皆候在远处,从善如流的换了称呼,道:“大哥。” &nb胤禔眼神定在胤俄眼瞳片刻,笑道:“多年不见,十弟可是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nb胤俄叹了口气,道:“弟弟当年惦记着瞧二哥应我的事儿,一直不肯死,倒是咱们兄弟几个中最高寿的,如今虽得了机缘,到底没有孩童心性了。” &nb这便是胤俄与他们几个的不同了。胤禔收了探问过往的心思,问道:“你怎的自己一人在此,你那爹娘没给你安排丫鬟伺候?” &nb胤俄摇了摇头,道:“大丫头心思太多,我没那个耐心□□,小丫头都不禁事儿,此间寺院十分清净,闲杂人等不会乱入,我那母亲就在那边院子解签,无事的。” &nb顺着胤俄所指,胤禔瞧见一间佛堂,他随行侍从正带着胤礽所书佛经,此一处倒是正好。 第一百七十九章 胤俄察言观色,不待胤禔出言,便道:“我来为大哥引路。” “有劳。”胤禔答了一句,转身落后一步。 看了胤俄背影两眼,胤禔便将眼神转开,说来,他对胤俄的印象只是跟在胤禩身边的一个弟弟,刚刚那般心平气和的单独说话,前世今生算来都是第一次。如此看来,他的傲慢与胤礽不相上下,或许更甚。 胤俄在佛堂璧影处站了一站,唤来丫鬟给甄封氏传了话,便带着胤禔过了垂花门,往后头的静室去。 入了静室,胤禔抬头看着高高供奉的佛像,犹豫一番,仍未有跪下,只盘膝坐在蒲团上。 侍从将木匣放在胤禔身侧,安置好铜盆,无声退出门去。 胤禔打开匣子,捡了几页胤礽抄写的佛经投入铜盆中,引了火,一页页化去,默念着他与胤礽、胤祉三个的心愿。 胤俄跪坐在一旁蒲团上,瞥见佛经自己,心头念转:看他大哥待神佛态度便可知,这佛经必不是他大哥所书,那便只会是一人所写。 既然写了经书来,想必他二哥当真有所祈愿。胤俄垂了眼,在佛堂里呆着,不祈愿总觉得白来一趟,只是,他如今并无甚需得向神佛求的,已知了胤禟、胤禩下落,他那两位兄长如今除了变作女儿身的不如意,旁的倒是都还好,他也没什么需得替人求的,那么便祈愿他大哥和二哥心想事成吧。 京中大业寺禅房,正列阵做法的癞头和尚与跛脚道士齐齐吐了一口血,慌忙撤力回护自身。 散了法阵,道士叹了口气,道:“这一回不仅有凤君的念识,更有蛟龙之意,你我怕是没什么法子可逆了去。” 和尚沉默片刻,颔首,道:“警幻所设局已破,你我便也莫要太过执着。左右那顽石已入红尘,你我应下之事已成,旁事便顺其自然。” 道士有些着恼,冷声道:“想那顽石之影与金锁之鬼皆魂飞魄散,你倒是镇定。” “此处并非只你我二人,那可卿仙子亦在。”和尚看向道士,低声道,“那些个风流孽鬼的道行,你我都不曾看上眼,更何况警幻,不过是个添头罢了。攫取紫微之气、凤凰之息,还有那顽石之灵,才是警幻所求。只要这个图谋,你我不曾沾手,即使被责罚,也是能受得住的。” 道士思量一番,重重点头,道:“你说的有理,且将薛家法阵撤了吧,免得再横生枝节。” 这一日薛家宴席摆得盛大,金陵地界儿有名有姓的皆有列席。 因着荣国府的名头,胤礽需得应对之人并不比族长一支的贾蓉和贾蔷少,只不过,今日众人意外言语简略,胤礽自然看出人瞳眸中的闪烁,心知该是京中贾政一房又生了什么事,想着有他两位先生在,自然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记着回府之后要向他舅舅探问清楚。 浅尝两口酸梅酒,胤礽又悄悄往襟口宽袖处洒了两滴,随即借口醒酒离了席,想着来时凉亭雅致清净,循路而去,却不妨在岔路上听得人声,只得住了脚,隐在树丛后。 听得两三句,胤礽便听出亭中三人其中二人身份,乃是宴席主家薛家大老爷薛徽与薛家二老爷薛循,还有一位姓梅的举人。 薛循这几日迎来送往见着的多是赴考士子,听着众人隐晦道说贾家京中两支后人有为,想是要改换了门庭,心里馋得厉害。他倒是不吝弃自个儿商贾的身份,可一想到得等他曾孙一代方才有科考的资格,他就有些怕了:他现在积攒的这些家当,尚且远远不够子孙享用,而他与他大哥虽是一母同胞,情谊却是淡淡,若他弃了商道,他大哥不压着他一房便是好的了。没了雄厚家业,若再无权势庇护,想改换门庭,不比登天容易。思来想去,将他女儿嫁入书香门第,竟是为百年子孙计。 薛徽对薛循的心思略知一二,本不欲管人折腾,但他妻子所言亦是有理,梅竹义如今不过而立之年,便已是举人,必有几分真才实学,现今圣上有意用新,难保这人日后不会有作为,现下薛循对其有恩已无可改变,未免其日后偏帮薛循,他很该叫这二人皆欠了他的情才是。 胤礽本来就被蚊虫扰得烦躁,再听那一头三人言语间一唱一和,互相搭台抬轿,有意定了儿女亲家,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自古以来,无论是话本也好,野史也罢,救助落魄书生之后,讨了人承诺的都没好下场,高嫁的女儿更是下场凄凉。这薛循的闺女当真倒霉。 胤礽自个儿养了妹妹,兼之对前世儿女的愧疚,很瞧不得那些个女孩儿被糊涂父亲误了一生,想了一想,折身回走。 不过两步路,胤礽便瞧见他欲寻之人,背手冷脸将人打量一回,冷笑道:“薛蝌,你父亲如此就将你妹妹许出去了,倒是慧眼识英雄。” 胤祯愣了一下,面色很是不好看,他刚刚远远瞧见这人露了醉态出来,有心与人打探京中情形,方才缀行其后,不想竟遭如此抢白,这荣国府贾琏,倒是同传言一般,为仗势欺人之辈! 不过,胤祯到底已不是叫恼意阻了思虑的年纪,将听得的话又琢磨一遍,立时觉出不对:他哪儿来的妹妹? 想了想,胤祯忆起这几日往薛二太太处请安时,嗅得的药香,略有惆怅,其实他倒是挺希望薛循与其妻能再得一儿,日后他也好过自个儿的日子去。 胤祯无声吐了口气,抬眸看了远去的少年,想起传闻中这位可是一考完试就拉着堂侄盘下六间针线胭脂铺子,略有释然,随即为薛循的行事蹙了眉。 那姓梅名竹义的举人,是他同薛循一道救下的,千年雪参可不是那么容易得的,原来那时候薛循就动了这念头。胤祯拧紧了眉,梅家人口简单,不过三口人,他随薛循赠药时与梅家夫人与少爷见过一面,梅夫人小家子气些,倒也知礼,梅家小儿年纪尚小,看不出心性,长的倒是不错,若是两厢有意,纵使有挟恩图报的嫌疑,结亲也未尝不可。只是听着刚才那小子说的意思,怕不是两厢情愿。 胤祯疾走两步,在刚刚他瞧见人停步之处站了站,转过花木,一抬眼正瞧见与他父亲说话的男子面上那些微的不情不愿,心下一沉,再看他伯父唇边噙笑欲言,忙走上前去,扬声道:“父亲,伯父。” 听出是自家子侄过了来,薛徽与薛循皆收了口边的话。 薛循向胤祯招手,向梅竹义道:“梅兄,这是犬子薛蝌。” 梅竹义悄悄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来人,细细打量一番,赞道:“薛兄后继有人,当真福气。” 胤祯虽然厌烦这将儿女做了还债筹码的行事,倒也没去十分怪罪梅竹义,这欠了人命债,哪里是那么容易还得清的?尤其这人又是要走科举路子,可不是得珍惜羽毛,赔上阖家性命也得维护了知恩图报的名声? “长者谬赞,小子愧不敢当。”胤祯先回了句话,再上前同薛大老爷薛徽和薛二老爷行过礼,由薛循引荐,与梅竹义再行礼。 薛徽瞧着站在薛循身边的胤祯,少有的心头泛酸,他这一辈子见识本事皆可自傲,偏得一孽子,疏于教养放纵成如今混沌模样,这一回盼了来的又是女孩儿,一身本事无可托付,着实叫人懊恼,再有个聪慧非常的侄子在旁比着,叫他如何瞧着薛循顺眼! 薛二老爷瞧见胤祯,酒已醒了一半,听梅竹义夸他儿子,心下极是自得,便道:“梅兄小公子气韵清华,日后想是能登殿奏对,再耀门楣。” 梅竹义瞧见胤祯,便明白薛循为何想与他结了亲家,对这门婚事倒有了几分别的想头,容色少了两分敷衍,道:“薛循兄过誉了,犬子尚且稚嫩,日后如何,需得看他心性。” 自谦之词,薛循见得多了,正打算乘热打铁,胤祯忙勾着薛循的衣袖摇了摇,薛循只当胤祯有事,他儿子难得有事寻他,而梅竹义正住在他家宅子,也跑不了,这事儿总是不急,便低了头去看胤祯,道:“蝌儿可是有事?” 薛蝌点了点头,略垂了头,做羞赧模样,轻声道:“儿子有事寻父亲拿主意。” 薛徽看了看胤祯,心下略有几分明悟:这小儿怕是听着了他们的言谈,不愿就此定下亲事。既如此,他再多说,便是枉做小人了。当下薛徽笑道:“蝌儿既然有事,循弟便去为人解说分明,梅兄与我也要回宴上去了。”再看他弟弟竟是当真顺着他的话告罪而去,心下哂笑:不是他这做哥哥的总瞧不上自个儿弟弟,薛循自小就听别人的话,幼时听父亲的话,父亲去后,便要事事问过他,现在尚未知天命,就从了子,这并非懦弱,却是更叫他看不上眼的没担当。 梅竹义并非学究,但骨子里印着的讲究长幼尊卑,叫他十分不喜小儿扰了长辈说话,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且可推脱了这荒谬婚姻,也是好事一桩,当下含笑与薛徽折返。 薛徽心知他侄子小小年纪自有风仪,十分招人青眼,便做慈长姿态,将人向梅竹义好好夸赞一回。 梅竹义心知薛徽缘何道来这一番言语,心下叹了一回:方才他确实生出了动摇心思,但是,古有‘歹竹出好笋’的老话,那也的是竹子才出得来笋,有些东西的根底需得时间去炼化,其中苦痛非常,更要混了谁家儿女的血泪,他不想他的儿子纠结苦恼,金陵四大家族内里的朽污,他可是听说过的。这救命之恩,他愿以他旁的所有相酬。 待胤祯与薛循入了亭子不远处的水榭,胤祯看了眼跟上来的侍从,命人上了茶,就退去外头守着。 水榭窗户四敞大开,通透非常,胤祯环视一遭,便与薛循对坐,直白言道:“父亲,刚刚我听您的意思,是要与梅举人结为儿女亲家,然,蝌并无嫡亲姊妹。” 貌似他确实急了些。薛循讪讪道:“指腹为婚自古有之,你莫要问这许多。” 胤祯并不想与人纠结此一事,只道:“婚姻一事,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总还是天时地利人和凑在一处,才叫做美满。荣国府那一桩婚姻,叫人暗地里笑了多少年了。” 薛循听得此言,余下那一点酒意也散了,蹙了眉头细细思量:荣国府嫡长孙小小年纪就定了王子胜女儿为妻,教世人皆知荣国府老太太心思,这事儿都叫他儿子听说了,正印证他儿子刚刚所言,可谓前车之鉴,此一事确该徐徐图之。 回了神,薛循看着小小少年,暗暗叹口气:这孩子若不是托生在商贾之家,之后封侯拜相只待时日而已,为他之子,着实委屈。 这般想着,薛循面色更柔,道:“蝌儿所言有理,说来,蝌儿是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想想上辈子那群叫人头疼的哥哥,和亲蒙古也不曾流俗的姐姐妹妹,胤祯心道:这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什么的自是越少越好。这话自是不可说,胤祯轻声道:“妹妹要嫁人,再喜欢终归是要去别人家里,蝌还是喜欢弟弟吧。”都是男子,不必担心人是否受了欺负,分了家,各过各的就成了。 胤礽转回席间,由贾蓉与贾蔷护在左右,很得了清闲,托了盏酒,听人言来语去,心下点评着,倒是自得其乐,且分神想着如何哄贾蓉与贾蔷替他瞒了这宴上离席的事儿。若是叫他大哥晓得他又管了闲事,怕是又要被人念一场。毕竟胤祯与胤俄不同,他与这小子可也并没什么交情。 瞧见薛徽与梅竹义一同回席,胤礽刚安了几分心,就见薛徽携其独子薛蟠往他们这一席走来,只觉头疼,薛蟠这人,比他当初嫌弃非常的王仁还不如,怎的天意竟是要他这辈子做了菩萨,教人弃恶从善? 有亲戚辈分在前头排着,今日他又是客,胤礽心中再是不情愿,也得执盏起身相迎,这时候,他无比怀念当年太子的尊位,可以恣意的不理不想理的人! 胤礽与贾蓉此回赴试引得不少人瞩目,这些日子也从一同应考之人处探听得贾家二子颇有几分本事,有意亲近,只碍着胤礽先前弄出来的孤狠名声,故而却步。现下见薛徽过了来,许多人心神皆牵在此处。 胤礽审慎相迎,待听过薛徽所言,心下暗赞薛徽不愧是薛家当家,此人言语间有例行探问,更多则是亲长关怀之意,该说的都说了,却又并未有刺探之言,想来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可谓玲珑心思。想来这天下三千道,执牛耳者皆非凡俗,倒是他上回因人子嗣不肖,小瞧了人。他不喜薛徽看向薛蟠的眼神,其实不过寻了借口排遣自个儿心头郁气,更何况,人无完人,各为其主,皆承自苦,他不知人之苦,妄断不公。 这边胤礽颇有兴味的与薛徽周旋,另一边一同应对的贾蓉,若非得胤礽早先再三提及需得自矜身份,险些要顺了薛徽的意思由着薛家打点他二人之后府试事宜。 管住了自个儿的舌头,听着胤礽同薛徽的往来机锋,贾蓉再一次认识到他自个儿着实在算不得聪明人,人情世故还差得多,倒是将几日来被族人奉承得轻飘飘的魂儿沉稳下去。 胤礽薛徽说的正兴起,却听有婢子清清亮亮的声音响在近前:“老爷,太太请贾家琏哥儿过去说话。” 好不治礼的妇人!薛贾两家有亲,可这薛家后宅里现在可有他们的夫人、闺女、妹妹在!席上众人面色僵了僵,随即想到这三人中一人已有婚约,另两个正是相亲的年纪,他们是没打算榜下捉婿,但好男儿遇上了,也该替自家闺女妹妹们想一想,此一回正是可叫自家夫人闺女相看一回,有意便托了保山去说亲,左右那不知礼的可不是他们家。 胤礽等着薛徽说话,并不期其斥责妇人失礼,但总不该这般十分赞同的请胤礽往后宅去。 贾蓉惦记胤礽别被人算计了去,上前一步,道:“既是薛夫人相招,我等便也不辞,还请着人通报,请各位闺阁避讳。” 薛徽立时红了脸,直觉自己今日当真是有些醉了,竟失态至此,眼中只装了贾家琏小子,将余下两人皆忘了去,忙道:“正该如此。”示意小厮去传话,婢子在前引路。 跟在引路的丫头身后,胤礽低低叹了一声:这又是一个拎不清后宅诸事的,亏他先前还赞人精明,想来那薛蟠如今的骄纵不知事,也是被其母娇惯的,幸好薛徽尚有几分理智,没许了那薛蟠为他三人引路。 薛家祖宅很是不小,胤礽不顾引路婢子频频回首,慢悠悠的走着,与贾蓉和贾蔷悄声猜着今日薛蟠为何那般乖巧安静。 不待三人猜出个所以然来,三人已站在后宅垂花门前。 龙潭虎穴,自然是胤礽打头。 屋中簪金点翠香韵悠悠,胤礽垂着眼,向上首夫人拱手礼道:“贾琏见过薛夫人。” 贾蓉贾蔷有样学样:“贾蓉/贾蔷见过薛夫人。” 薛王氏忙叫了起,为三人将屋中妇人一一引荐,薛王氏叫人搬了三哥绣墩叫胤礽三个坐了,众人客套恭维一番,自然说起四大家族的亲密繁盛。 说起两家的亲戚关系,薛王氏满面带笑,道:“我姐姐为贾家又添一男丁,含玉而生,想来日后必有大造化——” 胤礽立时冷了神色,抬眸将室内众夫人瞧过一回,唇边笑意带了几分凛然。 被这目光一扫的夫人们只觉头皮发麻,心头发憷,一时想到这小儿初来金陵做的那些个事儿,不由得收了声,一时间屋中只有薛王氏的声音。 不待胤礽将重话说出口来,那头贾蔷已摔了杯子,面带愧色的起身,仿佛不是只污了袍角,而是合身皆污,贾蓉镇定自若的拉了胤礽起身,道:“舍弟失礼污了衣衫,需得更衣,还请薛夫人莫怪。”言罢三人一起离开,留下一室尴尬。 胤礽与贾蓉贾蔷跨出垂花门,直接往大门而去,至略肃静之处,胤礽抬手止了贾蓉欲出之言,平淡道:“不过后宅女子争宠手段。我临来时,二叔收用的家生子已因怀身而提做了姨娘。” 这一日薛家设宴排场极大,人来人往的,不一会儿这话传了出去,王家女子的不贤惠立时传开,胤礽并不在意,一路冷脸,上了车之后,面色却和缓若无事。 胤礽与贾蓉、贾蔷登车回府,一路静默,却并未有甚压抑。 待胤礽下了车,贾蓉与贾蔷悄声道:“你我去寻俞先生?” 贾蔷颔首应下,二人慢腾腾下了车,往俞凡院落行去。 胤礽下了车便使了眼色叫他的仆从先行去给邢德全报信,踏入邢德全书房,与人行过礼,得了起身之许,便开门见山道:“舅舅,我父亲近日可有信来?” 邢德全看了眼胤礽,拉开桌案一侧抽屉,取出一个盒子,放在桌上,推了过去,道:“姐夫说琏儿两位先生也有信来,待你问起再给你也不迟。” 胤礽双手扣着木匣,叹了口气,道:“瑾安只担忧父亲是否受了委屈,两位先生,与师兄师弟可是受了牵连。” 邢德全笑着摇头,道:“你担心太过了。这般老气横秋的,着实不像个孩子。” 我本来就不是孩子。胤礽闷闷的瞪着手中的木匣,看来这府试,他得比之前所想更精心的准备才是!贾史氏与贾政一房那就是一群活着总不高兴,偏要找死的!而他想给他父亲、妹妹,还有其他人的好日子还没开始,可是不能叫那些个玩意儿给搅和了! 胤禔因出了城,又在寺里用了斋饭,回来时辰较晚,瞧见帐中暗暗,只当胤礽 第一百八十章 胤禔抬手揽住怀中人的腰,另一只手抚着人脖颈,柔声道:“保成,谁欺负你了?”端的是处变不惊,胤禔心里却没面上那般平静,出京之前,胤祉曾寻他将胤礽这一世养成的小毛病一一告知:嗜甜、贪睡、不讲理,这都是小事,若是人亲手调了香,那才是麻烦,或是生了憎恶,抑或动了杀心。 静待片刻未得回应,倒是外间儿候着的侍从低声探问:“公子,可要用茶?” 胤禔本想拒了,出口却道:“温一盏来。”言罢,拍了拍怀中人,另一只手抚过人脖颈,点上其面颊,笑道,“刚刚撞到鼻子没?” “没。”胤礽闷闷的应了一声,也不知应的是胤禔哪一句问。 侍从捧了红烛与茶饮进了来,室内大亮,胤礽直起身,拥被盘坐,垂眼无言。 待侍从将帐子挑起,胤禔瞧着胤礽神情恹恹,因着了重色,更显得容色晦暗,颇有些心疼,抬手点了点人额头,叹道:“有什么事儿,要折腾自己,真是越活越没出息了。” 胤礽正双手捧杯啜饮,听了这话,一时无言:可不是没出息么,王家、薛家,勉强加上史家,哪一家都无需他顾忌,他窝在床上闹心,到底是为着什么? 胤礽微微蹙了眉,这金陵于他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行事频频有失,莫不是当真撞了什么邪祟? 胤禔心头亦有同忧,当初邢德全领着人查看高墙,可是半点贼人攀登的迹象都没有,而胤礽断不会有此胡言。胤禔笑了一下,他这灵符求得倒是正好。 “这是佛前供着的符,寺里主持每日会在佛前诵清心咒,据说极是灵验,你且带着。” 胤礽平素不喜佩物,现下却是乖乖的由人为他带上灵符,轻声道:“多谢大哥。” 胤禔拉着胤礽一同躺下,给人掖了掖被子,笑道:“咱们哥俩说谢太生分。” 胤礽笑了笑,先前胤禔定会说‘咱们兄弟’,现在换了说辞,想是不愿他生出什么误解,心头暖暖,便有了闲心说起旁事:“哥,你今日出去,城外风景可好?” 看,他弟弟就这么好哄,并不需要小心翼翼的担心。胤禔从不似胤祉一般担心胤礽,许是因为他从来都知道胤礽不曾癫狂,这人直到最后一刻,仍活得十分清醒,一举一动皆有所图,皆有所喻,只因提早了太多,才成了旁人眼中的癫狂。 就这两日他往街巷中闲逛,见识不少西洋舶来之物,他记得昔时胤礽与那一帮传教士颇为亲近,选了几样回来,不想胤礽见了,却是先问他付购银钱几何。也是那时,他才知晓胤礽当年与传教士经年相处,他们眼中的其奉承康熙的行为,其实不过一国储君对异族的考量,只不知最后得承国祚的那一位能不能想得到这些。 “江南山色别有韵味,改日你我一道出游才好。”胤禔简略回了一句,又道,“我今日遇上胤俄了,没有和他说胤祯的事儿。” 胤礽闭着眼,轻声道:“我今日正遇上十四,没相认。” 这话落在胤禔的耳中,却叫人忽的想起当年纳兰明珠与他说的那句话:“太子太过多情,日后必将折在这上头。” 当时他以为纳兰明珠说的是胤礽蓄宠之事,语为反讽,如今,方才知晓纳兰明珠所言指的是胤礽对情谊的贪恋,只微薄点点就叫人攥在手里不肯放,如此,那些被放弃的,想来就是曾在其掌心化作伤人利刃的几许。 既然话说到这儿来了,胤礽索性也不隐瞒,薛家宴上诸事细细说来,连带他曾想瞒着胤禔的心思也一并坦白。 胤禔听完胤礽诉说,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保成,你怎的确认那是胤祯?” 胤礽笑了笑,转头看向胤禔,一双眼晶亮,叫胤禔立时悟了几分:胤礽想哄人的时候,神仙也得动容,若是想气人,怕生没谁扛得住,想一想他上辈子生的那些个气,以胤祯的道行定是扛不住的。 胤礽明知胤禔已然知他心意,故作不知与人解析道:“若是寻常孩童,必是要与我争执一番,再如何也不可能无动于衷,而且,你不觉着那薛蝌冷着脸的模样眼熟?” 胤禔想了想,本欲言笑,却觉如鲠在喉,他终于明白胤礽最初不喜欢他笑的缘故。 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在得到重新开始的机会的时候,将自己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活的像自个儿,又不像自个儿。 “保成啊,你可真是……”胤禔抬手揉了揉胤礽的头,叹了一声,这般直白,竟也不怕他着恼。 闻琴声而知雅意,胤礽想了想,忆及二人初见时种种,笑着挪到人肩上蹭了蹭,道:“大哥从来没那么小气。我那时候也是私心作祟,我想要我大哥,可不想要老八那样的。” 明明他都听了这混小子甜言蜜语四五年了,怎的竟还招架不住!胤禔抬手按着胤礽的脸揉了揉,随即将人推到另一个枕头上,硬邦邦的道:“好了,睡觉。” 知道胤禔这是害羞了,胤礽愉快的低低笑了两声,闭眼入梦。 翌日晨起,胤礽经了昨日一番折腾,到底精神不济,恹恹的用了碗粥便撂了筷子,俞凡瞥过一眼,对侍从招招手,鲜咸的羹汤,胤礽连着用了两碗方才罢了,膳后,听邢德全说明日就将回营,心中十分不舍,便缠着人一道往街上去。 未及出门,便有侍从捧了帖子进来,邢德全接过帖子扫了眼,随即递给俞凡。 帖子在众人手中转了一圈,却是甄家长房添丁百日宴的宴帖,胤礽算了算时日,竟是与他那堂弟生辰相仿,略挑了眉头,将心头所想问了出来:“这甄家的哥儿听说是万顷地里一颗独苗,取的什么名儿啊?” 当初往甄家送的礼是贾蔷打点的,那时他听过侍从回话,还嘲讽一回甄应嘉的词穷,但昨日里从俞凡处听说自己添了一位名唤宝玉的堂叔,立时明白这天底下的糊涂老太太大底都是一个样儿的。 邢德全咳了一声,道:“甄家老太太取了宝玉的名字,乳名而已,族谱上的名头,甄织造不会轻率。” 胤礽当下笑出声来:“甄宝玉,贾宝玉,这名儿起得着实有趣,日后若有机会定要让这两块宝玉凑到一处比一比。” 俞凡与邢德全对视一眼,心底直叹这孩儿脾气真是变得快,昨日还恼恨至极,今日就能拿了人名头打趣,倒是不肯吃亏的性子一如以往。 却说昨日薛家宴席上胤礽半点儿面子不曾留的甩袖离去,薛家大失颜面,却因没理,只得自食苦果。 薛徽醒了酒,想了一夜,不顾薛王氏的哭求,将薛蟠挪到他的院子住着,每日里往铺子去巡视都领着人。 邢德全回去办差,俞凡瞧着胤禔与胤礽如今行事颇有章法,便也不拘着人出门,自个儿捧了新得的曲谱书册参悟。 贾蓉与贾蔷两个结伴往宗族探查,胤礽则拉着胤禔一家家商铺看过去,晚上回府后,絮絮说起前世他探查得知的西洋诸事。 胤禔听着,直替胤禟遗憾其上辈子没投在胤礽门下,否则那‘财神九爷’的名号必定更加名副其实。 金陵商铺主家多是姓薛,胤礽远远瞧见胤祯的身影,拉着胤禔拐进临近商铺,却是正遇上薛徽与薛蟠父子。 仿佛先前尴尬并不曾有,两厢见礼,薛徽便请人往后稍坐,细赏店中上品物什。 金陵繁华,当铺里头好东西自然不少,胤礽没打算从当铺淘换东西给自家人,但应付他讨厌的人,还是物美价廉得好,便也不辞,笑着应了往后堂去。 胤禔负手走在最后,想着胤礽果然命好,随便选了家铺子,就是金陵最大的当铺,还正正遇上店主,想来这银钱很可以省了些去,只不知他弟弟这一回要如何编排了他的身份。 宾主落座,薛徽并未有探问胤禔身份之言,只尽地主之谊,细细点评侍从搬来的物什。 胤礽与胤禔昔年皆是珍玩古器中养出来的,鉴赏眼力与品评自是不凡,今日出门本就是为了蹉跎时光,与薛徽论起鉴古来并无拘束,竟十分投契,直到侍从来请用膳,方才意犹未尽的收了话。 受了赠礼,辞了餐食,胤礽与胤禔等车离去,薛徽目送马车离去,转身回了后堂。 铺子二掌柜瞅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掌柜,开口向薛徽道:“老爷,贾家那位小爷性子孤拐,您何苦委屈您和少爷?” “主子行事,几时需得你明白了?”薛徽这几日在铺子里挺多这些个为他‘鸣不平’的话,他知道他妻子薛王氏往商铺里塞了些人,当时只道人皆有私心,且夫妻一体,自家事也该叫人知道一些,没想到,这十来年过去,薛王氏倒是处处插手,拢了好些人。一仆既可二主,想来三姓家奴也是可能,看来他得好好梳理梳理自家商铺,别有一日步了贾家后尘。 处置一个铺子的二掌柜还不需要薛徽亲自动手,递了个眼色给一旁的掌柜,薛徽负手入了后堂,正瞧见薛蟠拿着案上点翠金钗打量,蹙起的眉头立时松了,今日他送给那两小儿的物件儿不过是千八百的银子,若是他的儿子当真因此而上了正道,再送人一座金山,他也是愿意的。 薛蟠身为金陵商道执牛耳者独子,自小在锦绣堆中长大,人和物自然都是见惯了最好的,只是平日里得见的多是商道众人,常为人所奉承,自觉飘飘然,虽有外出读书,也不是不羡慕如他堂弟一般龙章凤姿的人物,只是那些人常常瞧他不起,他也不愿弱了气势,偏他在读书一道上实无天分,心神郁郁,有得慈母溺爱,便一路往纨绔路上行去。 他初见贾家三位公子与周姓公子的时候,并不喜欢那四人,那一日他也只打量那四人容色,未有听人言语。今日再度同室而坐,那贾家瑾安竟会在言谈间隙顾及他的好奇,着实叫他有受宠若惊之感,余下便是羞惭,三人之中他年纪最长,若说学问不如人也就罢了,这玩赏一道也比不过,实在是—— 见薛徽进了来,薛蟠放下手中物什,起身道:“父亲,儿子不想上学堂了,想跟着您学这些金石鉴古的本事。” 哎,怎么这孩子就是不能如他所想的上进呢?不过,好歹是想学东西了,是好事,凡事总要徐徐图之。薛徽缓了口气,诱哄道:“叫你上学堂,不过是为的识些个字,知礼律立身,金石鉴古这些你若喜欢,为父自然教你,只是,这想学什么都得受得了苦。” 薛蟠此时正在兴头上,信誓旦旦道:“儿子省的,必不叫父亲失望。” 胤禔盘坐在车上,瞧着对面的胤礽,低声道:“你今日怎么待薛蟠那般宽和?” “我当初也很讨厌王仁。”胤礽单手托腮,道,“我现在还是不喜欢王仁,我也不喜欢薛蟠,但是我更不喜欢他们被其亲长视作无用之辈。” 胤礽这话说的客气,王仁与薛蟠这两个在旁人眼中岂止是无用之辈?小小年纪不知由何人撺掇着知道些风月之事,似有耽于其中之嫌,眼睛看人都不是清明的,颇招人嫌。这也是胤禔生出疑惑的缘故。昔年胤礽容貌出众,那些个不学无术的八旗子弟张狂至极,在上书房里都敢拿坊间之词窃窃而言,胤礽那一手可谓出神入化的鞭法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按说胤礽该是十分不喜王薛二人,现下看来,他弟弟更厌恶的还是为人亲长对后辈的舍弃。胤禔也托了脸颊思量,古语有云:“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所以说,为人亲长,见子辈不肖,旁人皆可摈弃不屑,唯有父母、师者,无这资格!无论是树,还是花,都需得修剪,修残了,养废了,该当同罪论处! “但是这薛家的当家太太,可是贾政之妻的同胞妹妹。”胤禔随口提醒人一句,养虎为患的事儿,做一次可就够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薛徽那么聪明,如何会不知我今日行事用意?若他还是那般由着他妻子做主,也是无妨,不过一介商贾,我有得是法子治他。”胤礽唇边笑意浅浅,见胤禔好奇的看过来,轻声道,“大哥,我观此处格局,与昔时相仿,想来,我当年筹措的那一套商路该是用得上的。” 事涉机密,这马车中是不好再说,胤禔心头痒痒,恨不得早些回府要人将话说的明白。 甄家百日宴席邀了不少亲朋旧友,贾敏处亦得了。 林海匆匆而来的时候,正瞧见贾敏将一海碗的苦汁子用尽,心头酸涩暂且压下,只道:“甄家宴席上,你若瞧着你那侄儿行事尚可,便将人邀到家中小住几日,府试时日尚早,不可松懈,亦不可用功太过,伤了心力。毕竟科举一事,并非一时半日之功可成。” 自打此回童试开始,贾敏与林海每日言谈亦不少论说此事,林海更是借着自个儿的人脉往考官处问了一问,竟得了胤礽几场考试的文章来。 贾敏得知林海行事甚是感念,却不知林海亦受惊吓,他所托之人素来刚直,此一回也并非徇私,文章乃是人阅过之后生生记下所得,言语之词,叫林海只觉该当嫉妒。 亦是因此,林海方生出将人邀来小住的心意,或许这孩童脾性,得了那么些名士的教导总该有所进益。 贾敏多年不见血脉亲人,就算这些年有些疏远,心头仍然欢喜,只是想到京中亲人行事,又觉羞愧,更觉不安,觑着林海今日容色尚好,便道:“老爷,我娘家行事,圣上是否真的不在意?” 贾敏问得直白,林海瞧着人殷切双眸,叹了一声,道:“不妨事,内兄一家子老实忠厚,祥瑞许是祖上恩德而来,如今四海清晏,圣上又是敬神佛,而不信神佛的,不会如俗人一般计较。” 得了林海笃定言语,贾敏放下心来,忍不住道:“老爷如此评说,我就放心了。过些日子,若琏哥儿他们过来,不知住在哪一处院落合适?” 姑苏林家宅院并非老宅,然多年而居,府邸已颇有几分气派,院落重重,因子嗣不茂,倒显得有几分寂寥,林海心头伤感一回,知贾敏此问是怕犯了祖上忌讳,思量一番,道:“琏哥儿年纪小,若宁府的蓉哥儿和蔷哥儿一道过来,叫人住着鸿雁阁,若是只他一人来,便叫他住了绛雪轩,这两处离你这里都近,正可多说说话。” 贾敏眨了下眼,笑道:“多谢老爷体谅。” 送了林海去,贾敏瞥见身侧乳娘欲言又止,抬手大商人手臂,由着人将势必遣去各处做事。 待内室中再无旁人,贾敏乳娘轻声道:“太太莫怪老奴多话,老爷的模样,看着还是不喜琏少爷,这人与人相处总是将缘分,您莫要自伤。” “嬷嬷放心,我懂。”贾敏略有疲惫的靠在迎枕上,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琏儿那孩子,我也是瞧着人从不会说话到做我的压轿童子,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不会在意亲戚间一时的冷淡,若我开口相邀,他必会应承,嬷嬷叫人将鸿雁阁收拾出来吧,那处名字听着寓意好。” 贾敏乳娘见贾敏话说的笃定,便也不再多言,应下话,便欲退下,又听人道:“嬷嬷带人精心收拾着,将我库中老太太留下的红木箱子搬过去,那可是老太太指明给琏儿的。” 贾敏乳娘忙应下,自责自己竟将这事儿忘了,想来老爷那一二年十分不喜听贾家琏哥儿的消息,也是因着这个:林老太太每每瞧见谁家公子,私下里说话时,都少不得将贾家琏哥儿提上一回,临了的时候,还着意留了东西给人,老爷怕是有些吃味。 有老太太的名头在前头顶着,想来贾敏待此事十分重视,那些个仆从也不少说什么。贾敏乳娘现在只盼着贾家琏哥儿可是要同其年幼时一般精灵讨喜才好,莫要长大之后将赦老爷那些个毛病都学了去。 不提林府仆婢得了主子吩咐之后心底的揣摩,胤礽将自个儿前世攒下未曾付诸于实践的谋略同胤禔说了,被人拉着几夜不曾好睡,以他兄弟二人同方霍两位先生通信秘法写成书信,送回京去,本以为该当好睡一日歇歇神,不想只他晨起贪睡时辰,胤禔便去俞凡处,将他二人思虑掏底个干净。 侍从报说俞凡相招,胤礽闭着眼穿衣登靴的时候还不明所以,待得将浸了水的巾帕敷在面上,醒了神,千丝万念心头转过,想到胤禔如此大胆,忍不住在心头暗叹:他大哥实在是对他信任过头,若他将俞凡看错,现在这节骨眼上,可不是将把柄往人手上递。 因着心中所思带了调侃,略有不敬,胤礽见着俞凡的时候,老老实实的行了学子礼,乖巧非常。 胤禔在旁瞧着发笑,他发现胤礽在他们跟前行事十分好猜:犯了错便会卖乖讨情;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行事便会异常乖顺;受了委屈,能屈能伸……这样挺好,就是这副躯壳到底有些束缚了人。 俞凡是在书房见的人,绷着面皮,不言不语,侍从上茶的脚步都放轻了许多,瞧着胤礽的眼神都带着同情与无奈,以为这位小爷又将好脾气的俞先生折腾的恼了。 待侍从都去了外头守着,俞凡容色立时一缓,语声轻柔:“瑾安这几日所想颇有见地,只是切记此话不可对外人言。” 胤礽闻言,松了口气,心知俞凡并未因他那些个颇有些惊世骇俗的念头着恼,暗道他这师兄的涵养功夫也是越来越精进,如此看来众人皆有进益,竟是独他一个活了回去,很该自省一番。松了紧绷的心神,胤礽当下应道:“师兄教诲,瑾安定谨记在心。” 胤禔险些绷不住笑:胤礽这言语叫外头侍从听去,定以为是胤礽又犯了错,这人现今仗着年纪小,可着劲儿的随了心意作,也不怕俞凡当真假戏真做,罚了他。 俞凡知道宅中侍从多是他两个师弟从京中带出来,原还担心两人不知避讳,现下亲眼瞧见两小儿挤眉弄眼的模样,知人已深谙默言一道,立时明白性的全缘何洒脱履职去了,又低声点了金陵几处与西洋人交易的地界儿,便撵了人出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从俞凡处离开,胤礽已无心折返睡回笼觉,双手拢在袖中,笑意微微的偏头看着胤禔。 胤禔无意与人演一出兄弟反目的戏码,探手将胤礽的手从袖子里拽出来握在手里,笑道:“车已经备好,今日有闲,你我将这城中菜品尝过,明日出城尝一尝斋饭可好?” 既然胤禔如此诚意,胤礽便也不在此时追究前事,乖乖的由人牵着走,口上犹道:“师兄贪恋口腹之欲,偏要总拉着我。” 这闹脾气好歹做出些犹豫的模样来呀。胤禔反倒成了被拉着走的那一个,登上马车,被人塞了杯热茶,不由苦着脸对胤礽道:“保成啊,这金陵不若京中寒冷,每日里热茶热汤,也伤肠胃的。” 胤礽抬眸回看,幽幽道:“若大哥的手不是这般冰凉,我也不会将温茶重新泡来。” 胤禔无言以对,只得捧着茶盏暖手,叹气。 待贾蓉与贾蔷从宗族寻访归来,闻得胤礽与胤禔明日将出城游山,颇为心动,往胤礽居处探问一回,得了邀约,便早早回了院落歇息。 俞凡听得侍从禀报,将那传话的侍从细细打量一回,转回眼神落在书上,道:“这两日且叫他们几个松散松散,我明日与旧友有约,你们守着宅子只管闭门谢客就是。” 城外山间庙观错落,四人赏景半日方至山腰,瞧着近了午膳时辰,胤禔打量一回周遭景致,看了眼胤礽,道:“走了这许久,寻了庙观歇歇脚吧。” 贾蓉与贾蔷闻言,一齐去看胤礽。 胤礽垂眸想了想,对上胤禔带着些许了然的瞳子,道:“师兄前几日曾来此处,多有赞誉,若是那一处不远,便请师兄带路。” 果然如此。胤禔悄悄叹了口气,笑着指了林木中露出的一角飞檐,道:“不远,不过一时半刻的路程。那一处极清净,想来富余的禅房亦是有的。”言罢,转身引路在前,心道:他这弟弟再洒脱,仍是舍不得情,想知道他所图谋究竟实现几许。 寺院中,胤俄陪甄封氏做完功课,回了自家暂住的院落,刚用了半盏茶,就听其父甄士隐的长随前来禀报,说是贾家三位公子与那位周公子一道来了寺里。 胤俄眨了眨眼,说不清自个儿是个什么心情,毕竟前几日与胤禔相遇时,他指了自家在寺中暂住的院子,道说他一家是来此还愿的。 甄封氏闻得此言,虽说对那日宴席上胤礽甩袖而去的行事有几分不喜,念着人乃是她独女的救命恩人,仍十分尽心的探问寺中斋饭禅房诸事。 胤俄转眼瞧见他那父亲面带郁色,知人心有隐忧,出言哄了甄封氏去洗漱更衣,随即寻了差事将屋中侍婢支使出去,在圆桌旁坐了,道:“父亲可是担心甄织造一家再次登门?” 甄士隐素来知晓他女儿的聪慧,并不觉人生做女儿身如何可惜,只担心人看得太明白,日子过得苦,快乐不起来。 “为父并不曾惧过甄织造,但是这贾家,且不说旁人,只说那救下你的贾琏,面有逆命之相,命途卦象亦是散乱诡异,为父本以为此后再无相交,不想今日此处又得相遇,竟是有缘。” 胤俄并未想到人担心的乃是这一桩,眨了眨眼,道:“父亲放心,如今人在金陵,甄贾两姓,素来有旧,遇见几回极是自然,待八月府试过后,这几位回了京,想来日后再无交际。” 甄士隐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并不再言。 用过斋饭,午歇起身,胤礽听说甄封氏带了胤俄过来,并不觉十分意外,当初与甄士隐在贾宅见面的时候,他与甄应嘉言辞交锋的厉害,甄士隐那样可说是老实了一辈子的人,必是被吓到了。 应付了甄封氏,胤礽总算得了机会同胤俄单独说话,却不是问心里最惦记的事儿,而是问道:“上辈子我还欠你一诺,如今,你可有什么要我应的?” 胤俄闻言禁不住笑出声来,道:“二哥言语这般直白,若非弟弟深知二哥为人,必以为二哥只是迫不及待的要与弟弟划清界限了去。” “你我可算看尽彼此狼狈,说话哪里还需得弯弯绕绕?”胤礽答得随意,却是并未应下胤俄的探问。 胤俄摇了摇头,笑道:“二哥有时候真是,罢了,弟弟心知九哥的脾气,但求二哥尽量容忍些,至于弟弟今后的打算,修道一途可算不错。我此处父亲崇尚佛道,想来若我动之情,晓之理,也是成的。” 胤礽点了点头,道:“若你当真要往修道一途上去,我有一好友乃是半入道门,家境显赫,许能助你入了皇寺。” 胤俄闻言,心头暖绒,瞧了眼胤礽,笑道:“二哥,你看你明明认我这个弟弟,偏偏就是不肯说软话,难道还要我像大哥一样去哄你?” 胤礽瞪了回去,磨牙道:“你看,你也是认我这个哥哥的,但是哪里有点弟弟该有的乖巧样子?” 两人对瞪片刻,忽的一齐笑了。 胤俄掩唇笑了片刻,收了笑,肃容看向胤礽,道:“二哥,我说的后事,有些可能不是你想知道的。” “我既然来了,就是做好了准备的。”胤礽看了眼胤俄,垂眸想了片刻,含笑道,“不若叫我先猜一猜?” “纳兰明珠一派的人脉都被胤禩收了,想来大哥一脉只要安安生生的,没人会去寻他们麻烦,最少也能活个知天命的年纪。我那几个孩子,女儿怕是会嫁去漠北,以防挟其身份有人生乱,雍正好面子,他活着的时候,我那几个儿子该是活的不错,待其行将就木,必会发了狠,带走一二,余者亦会被下任帝皇猜忌,除非最优秀的一个死得不明不白,叫人侧目,否则我这一脉必将断绝在永字辈。” 胤俄愣了愣,叹道:“二哥料事如神,弟弟佩服。” 第一百八十三章 听了胤俄的话,胤礽弯了弯唇,笑容带着他所不知的惨淡,唇舌微动,两个字如叹息般道来:“弘曣。” 胤俄愕然的看着垂眸静立的胤礽,闭了闭眼,道:“弟弟是在雍正儿子登基第五年去的。二哥留在我这儿的东西,是弘曣在弘晰出事后来取的。” 胤礽点了点头,默然片刻,抬眼看着胤俄的瞳子,轻声道:“苦了你了。” “种因食果而已。”胤俄牵动唇角,仰头看着胤礽,轻声道,“这些都已经是前尘往事,二哥如今既知结果,便放过自己吧。” 胤礽轻轻摇了摇头,偏头向二人来途望了一眼,低声道:“薛家二房独子薛蝌,我和大哥与人见过几回,非凡俗之辈,许是十四。” 胤俄眨了眨眼,道:“二哥,弟弟是真心想去修道的。” 胤礽叹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只素银镯子,递到胤俄面前,道:“前几日我和大哥出门置办铺子,这镯子里头是一间食肆和一处田庄的契书,手有余钱好办事,莫嫌礼薄。” “话都教您说尽了,弟弟便收下了。”胤俄接过镯子,直接戴在腕上。 胤禔与甄封氏沿山路而上,望进亭子,正瞧见胤俄接过胤礽递来的镯子戴上的一幕,胤禔心下好奇非常,却也没忘去看甄封氏的脸色,见人面色沉郁,并未担心,他可不信胤俄还哄不了一介后宅妇人。 甄封氏想着这几日甄士隐与她说的话,十分后悔先前未有入心,她女儿这般好样貌,若是这荣国府未来的承爵人当真动了心思,照着甄氏宗族长老的心思,哪里会在意她女儿委屈与否?他们为人父母也违抗不了宗族之意! 胤礽扫了眼进来亭子的人,见甄封氏抓着胤俄的手十分用力,转眼去看胤禔,见人抬指点了点手腕,轻轻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甄封氏,道:“甄夫人,瑾安与令爱几回偶遇,也算有缘,未免有人无事生非,瑾安欲书信回京,请家慈认下令爱为义女,还请甄夫人与甄居士商议一番。” 甄封氏只觉心头大石落地,握着胤俄手腕的手也松了松,道:“这是大事,得我家老爷定夺……” 胤礽听着甄封氏语声期期艾艾,又被胤禔和胤俄的眼神瞧得不自在,洽闻有佛钟传来,便起身道:“此一事不急,夫人尽管慢慢商议,瑾安闻听钟声,正有佛偈欲往请教,在此与夫人告罪。” 一番叙礼,胤俄瞧着胤礽的背影,抿了抿唇,压下笑意:他二哥仪态从容,只是脚步略急了些,怎么看都带着落荒而逃的意味啊。 胤禔跟在胤礽身后,待左右侍从识趣落在后头,紧走两步,低声道:“权宜之计,也无需要收义妹吧?” “胤俄想修道,甄士隐虽是居士,却未必愿意让胤俄也去修道,更何况甄封氏的模样,你也瞧见了,视之若命,如何能叫人出了红尘?再者,”胤礽声音忽的冷了下去,“胤俄如今的容貌,太易招祸,甄家可谓此处地头蛇,甄家老太太又霸道惯了,若乱点鸳鸯谱,可是叫人厌烦得紧。” “行了,你这走一步看十步的也不嫌累,”胤禔与胤礽并肩走着,轻声道,“要正经的认干亲,那要行的礼数可多着呢,他若是进了京,叫那两个知道,闹一场都是小的。”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你忽的生出这个念头? 山路狭窄,即便是胤禔与胤礽如今乃是小儿身量,未免路旁树木刮扰,两人挨得极尽,肩碰着肩,胤礽仿佛听到胤禔未出口之问响在耳侧,抬手揉了揉额角,道:“我问了他一些后来的事儿,与我所筹几乎无差,”言及此处,胤礽停下话头,偏头去看胤禔,唇边弯了个笑容,“大哥,我上辈子的行事作风,你最清楚,我没十分的信任任何人,所以,那些叫人做的事,可谓杂乱无章,甚至可以说荒谬至极,可是他全照做了,我——” 若是你曾十分的信任过旁人,早就连骨头渣子都被人碾没了!胤禔握住胤礽的手,欲张口安抚,就听人低声道:“我本可以做到让胤俄少一点痛苦的。” 胤禔叹了口气,沉声道:“保成,你几乎保全了所有的子侄,还不够吗?那些筹划耗了你十余年心血,有些人是救不了的。” 胤礽抬手拂开拦在面前新绿的枝桠,轻声道:“我知道。只是想让胤俄这辈子过得好点儿。” 所以,你就不介意你的日子可能更乱?胤禔叹了口气,他知道胤礽决定做的事儿没人能拦,便也不再多费口舌,更何况他隐隐明白了些胤礽行事的缘由。 胤礽见胤禔若有所思的瞧过他几眼,便不再说话,只当此一事已然揭过,瞧见一处山门,正欲唤了侍从前往探问,就听胤禔在他耳边问道:“你怕水泱有一日受这血亲之痛,所以才这般筹谋,欲灭夺嫡之争?” 胤礽停下脚步,无奈的看向胤禔,道:“大哥,我现在可是被你看透了。” 胤禔没有笑,他停下脚步,偏头瞥向胤礽的眼神极是冷淡,语调中半点情绪皆无:“你还没看透夺嫡的根源究竟是谁?” “我知道。”胤礽反握住胤禔的手,急切道,“大哥,我知道,我只是……我不想水泱这么早明白!” 见胤礽急的声音都拔高了,胤禔满心怒火立时消散无踪,知道是他想偏了,可又觉得委屈,只硬邦邦的说道:“知道就好,先去寻一处歇歇,别的事儿,晚上回去再说。” 胤礽乖乖点头,摇了摇交握的手,轻声道:“大哥,你别生气……” “有你这么个傻弟弟还不许我生气?!”胤禔瞪了胤礽一眼,拉着人拾阶而上,道,“你惹出来这么多事儿,两位先生那儿,我可不管了。” “生气伤心,不值当……”胤礽小声嘟囔一句,小心翼翼的看向胤禔,“我惹得事儿,自然由我同先生们说明。”语声未落,已可见此一处寺院格局,便道,“大哥,咱们去上一炷香吧。” 由殿前烟雾缭绕香炉可知此处香火颇盛,幸而这时辰,此间主持在后堂讲经,前头佛殿中十分清净,知客僧自由侍从打点,胤礽与胤禔捻了香,在佛前虔诚叩拜,佑他二人此生在意之人一世顺遂安康。 胤禔先进了香,负手看着胤礽的背影,再抬头就见佛像无悲无喜的模样,心道: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仗义直言,不过都是为了自己,大多不过感同身受,感的都是情,而有情,便有偏颇,理之一字各人有各解,也就是他这从来不知嫉妒为何意的弟弟,当真不曾干涉过旁人之事,因此,方才做事如此苛求周全,有瞻前顾后之嫌。 说到底,就是心太软。胤禔磨了磨牙,算了,有他和胤祉在,有人能狠得下心就好了,毕竟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能在无可挽回之前想明白收手。 胤礽一行人在日落之前进了城,回到贾宅,就听侍从报说,有姑苏的人来,正与俞凡在堂屋说话。 胤礽与胤禔对视一眼,胤礽对侍从吩咐道:“你去禀报一声,说我与蓉哥儿、蔷哥儿刚回来,掸尘更衣再来见客。” 匆匆回了寝室,胤禔除了外裳便卧在榻上,瞧着胤礽匆匆抹了把脸,侍从手忙脚乱的给人更衣,笑道:“姑苏来人,是你姑姑的意思,还是林海的意思?” 胤礽摆手阻了侍从给他腰上佩玉的举动,伸手往侍从奉上的瓷盒中沾了点儿香脂涂在面上,道:“不管是谁的意思,这姑苏是必要去的,如此,正好免了尴尬。” “有理。”胤禔应了一句,撵了人出去,轻轻叹了一声,见许久不见的皂衣侍从立在榻旁,便挥手令余下侍从退出门去。 待屋中只余他们二人,胤禔盘膝坐正,捧了茶,道:“周家的事儿,查的如何了?” “回世子的话,周老太爷居于杭州书院之中,寄情丹青一道,偶有指点慕名而来之人书画技法,周大老爷在书院为启蒙之师,周二老爷则在外打点周家产业。”皂衣侍从抬眼看着胤禔,道,“属下探访书院往来之人,未见有异,只是近日有琏公子友人也往杭州去了。” “刘岳谦。”胤禔缓缓道出这个名字,想了想,哑然失笑,道,“你且去盯着,见周家往来可有什么变化,打草惊蛇,正好寻了蛇窝。” 皂衣侍从心头一凛,他只当自家世子盼的乃是周家清白,不想人早早将周家定了罪,看来此一事,他需得再周密筹谋一番。 “父王离开时,叫你听我调派,我无意变更王府规矩,你尽力而为即可。”胤禔语声淡淡,却叫皂衣侍从汗湿了衣裳。 见胤禔再无吩咐,皂衣侍从躬身退下,出了门,方才自在喘气,王府的规矩是:只要不背叛,不管查到什么,王府绝不对自己人灭口。皂衣侍从偷偷望了眼屏风,匆匆离去,今日被世子拿这条规矩敲打,看来他确实在世子跟前不够恭敬,多了些自个儿的揣测,犯了大忌,只盼能将功赎罪。 胤礽回来时,正瞧见水臻派给胤禔的侍卫匆匆而去的背影,凝目片刻,跨过门槛,绕过屏风,就见胤禔讶然望来:“怎的这一会儿功夫就回来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我姑姑写了信来,邀我这几日往姑苏去,我应了,那送信之人便急急回去传信了。”胤礽说着话,解了外裳搭在架子上,除靴上榻,与胤禔隔案对坐。 胤禔斟了茶递过去,笑道:“巡盐御史府上竟无人可用了不成?只遣一人来送信?”前头的车马阵仗他们都瞧见了,明摆着是来接人的,别是来人说话不妥当,触了他弟弟的霉头,被赶了回去吧? “我出京时,老太太收拾了十来口箱子叫我带着,我父亲也单单给我五百两银子,这几日也置办了近十口箱子的的东西。那许多箱笼,可是不该随我一道入了姑苏才是。”胤礽接了茶两口饮尽,放下杯盏,从袖中取了两封信,放到胤禔面前,道,“一封是我姑姑写的,另一封,是杭州送来的。” 合着还真是被撵走的,只不过顶了个说得过去的名头罢了。胤禔心下评说,暗道胤礽还真是不喜林海,瞧见胤礽放到他面前的浅褐与米白两色书信,正觉着奇怪,就听了人的解释,叹笑一声,抬手拿过左边浅褐色信笺拆了开,一目十行的看过,默然片刻,忽道:“我还是不喜欢刘岳谦。” “岳谦怕着大哥呢,轻易不会来碍你的眼。”胤礽提壶为两人添了茶,放下茶壶,单手托腮看着人笑,道“刚刚师兄说他今日得了友人邀请,送了咱们走,他就往杭州去。都说苏杭美景乃是天下之最,五月又是最好的时节,待姑苏事了,你我往杭州去小住一月如何?” 胤禔诧异抬眼看向胤礽,问道:“你在杭州也置了宅子?”依着胤礽出门进香都要自带铺盖的性子,必不会住驿站,定有置办了住处,说是宅子,既然他弟弟能拿来说,只怕这置下的乃是园林。苏杭园林世人称道,能入了他弟弟眼的景儿更是难得,胤礽几时手头如此阔绰了? “两年前,我吩咐商队出外走货的时候若遇上合适的宅子便置办两处,也没想到这般快就用上了。”胤礽仍看着胤禔笑,为人解惑道,“荣国府库房里头蒙灰的料子市价不错,那些没人瞧得上的摆件儿修整一番,放到当铺里头,行情也不错。” 胤禔瞅了瞅胤礽,苦思片刻,只得二字评说:“败家!” 胤礽坐正了身子,做出委屈模样,道:“大哥怎的站在老太太那一头说话?” 胤禔不接胤礽的话茬,这样诡辩下去,就没完没了了,他这一日累得够呛,可是想着早些歇着的,当下直言所想:“你可记得你舅舅前几日回行营的时候说的话?月末人家休沐时,要回来考校你学问的。” 胤礽愣了愣,苦了脸,道:“难怪刚刚师兄神色那般古怪,多谢大哥提醒我,我这就给舅舅写信请罪。” 胤禔目送胤礽起身去了一旁书桌写信,垂眸将手上信笺又看过一遍,方才拿起另一封已拆开的信笺看视。 贾宅另一院中,贾蓉歪着在靠枕上,一臂曲肘撑身,一手捻着枚莹白云子,对着残局思量。贾蔷与其对坐,单手撑在小几上支着头,眼已经闭上。 贾蓉落下一子,抬眸看了眼贾蔷,笑道:“蔷儿快些落子,了了这一局棋吧。” 闻言,贾蔷睁开眼,扫了棋局,捻了枚黑子入局,方道:“琏叔不喜欢堂姑爷。”刚刚堂屋里,他们琏叔那脸色可是不比对着王家人的好,三言两语的就将人撵了去,照着这时辰与行程,那一队人怕是要露宿在外。不过,这谁人造了口业,总得受了教训才是。 就听刚刚那奉命而来的侍从说的话,就该知道这是两头都瞅着对方不对付。贾蓉心知贾蔷于察言观色上胜他许多,自然无需他提点,便随口应了一句:“琏叔挺在乎堂姑奶的。” 贾蔷轻轻叹了口气,道:“借住林府的日子不会很舒心。” “无妨,你我同琏叔一道往姑苏去,只当避开金陵烦扰,林巡盐御史是读书人,还是要面子的,不会做出叫人为难的事儿来。”贾蓉答话间,又落一子,探手取茶。 贾蔷深以为然,将棋局又看过一回,投子认输:“堂兄棋艺精进许多,弟弟认输了。” 一盘棋下了三日,两人都没什么胜负执着,不过打发时间而已,此时终得结局,倒叫人皆觉轻松,两人起身洗漱就寝,齐齐想着下回择了何事消遣了时光去。 另一厢,胤禔看过贾敏的书信,轻轻叹了一声,回首见胤礽写信认真,起身走到书桌旁,敛袖为人研墨。 胤礽洋洋洒洒写了两页小楷方才收笔,起身至一旁净手,胤禔转到书桌后检看,见胤礽此一回写信用的是瘦金体,可谓铁钩银划,锋芒毕现,顿生笑意,再看过两句,忍不住笑出声来。 胤礽擦着手,回头瞪人,道:“大哥,林海这一回主动请我过去,目的可是你。” “我晓得,只是林海这般急急的遣了人来,想必是看过你的文章了。”胤禔好奇的看着胤礽,道,“先生那里定已有了你文章的誊稿,你何必非要瞒着我?” 胤礽悄悄后退一步,道:“一时没收住笔,妄言政事,我不想被大哥念三个月。” 胤禔瞧见胤礽的小动作,好气又好笑,无奈道:“过往文章里头,政事你说的还少了?我只说了你一回,要你谨慎,就叫你耿耿于怀到现在?也罢,我不问了。你应了人几时往姑苏去?” “明日往城外递个信儿,后日晨起便走。”胤礽想了想,道,“到时候得委屈大哥随我在林府住几日了。” 往城外送信?这是试探甄士隐呢。胤禔眨了眨眼,笑道:“这些日子与你同住都成了习惯,待回京,自个儿孤枕冷裘的,只怕还得缓几日才得安睡。” “大哥放心,到时候你别嫌水清烦就好。”胤礽言罢,扬声唤了侍从进来伺候。 胤禔无言以驳,磨了磨牙,洗漱更衣歇息不提。 金陵与姑苏之间离得并不远,且此行,胤礽几个舍了马车,轻装纵马,恰在城门关闭之前入了城。 贾敏正看着她嫁妆单子,支使仆从取物妆点鸿雁阁,闻听侍从禀报,满心欢喜,抬手理了理鬓发,起身往前院去。 众人相见,自是一番叙礼,胤礽、贾蓉、贾蔷与贾敏、林海行的是家礼,胤禔此行化名周容,同林海行的就是学子礼。 林海瞧见胤禔的容貌,便知人身份,心头百念转过,面上不露声色,略略问过四人一路辛苦,便在旁听着贾敏与胤礽说话,待胤礽一行往鸿雁阁休息,便唤了侍从来细细吩咐一番。 贾敏瞧见胤礽,满心欢喜,见人知书达理,气度比往日所见人人称赞的才子神童更胜一筹,不由为自己当年的决定而欣慰,亲自将四人送去鸿雁阁,知四人乃是一路驰骋而来,嘱咐了伺候的侍从一番便回了自个儿院子,半躺在榻上擦眼泪,见乳娘进了来,招人近前陪坐,连连夸赞胤礽与贾蓉三人。 贾敏乳娘见贾敏如此欢喜,一时倒不知该如何说她听来的消息,面上不过露出些浅浅踟蹰之色,就被贾敏瞧出端倪。 贾敏深知她这乳娘的沉稳,当下挥退屋中侍婢,低声询问:“嬷嬷可是听说了什么?难不成是后头那几个又闹了事儿?” 恐贾敏生怒伤身,贾敏乳娘忙道:“太□□心,后头院子今儿还安生,只是老爷吩咐下来,晚上巡夜的差事又添了些人。” 贾敏将这话在心头一转,便知深意,语声又放轻了几分,道:“我记着北静王妃便是周姓,老爷如此安排甚妥。嬷嬷明日往库房挑些东西送去鸿雁阁。” 从贾敏处得了准话,贾敏乳娘忙应下,想起一事,又笑道:“太太,琏哥儿如今出落的这般出息,若是此一回得了癝生的名儿,看那些个人还敢在太太跟前嚼舌!” 贾敏叹了口气,并未应声,娘家子侄出息,她自然面上有光,只是女人家没个一儿半女的总是直不起腰杆子。 胤礽匆匆洗浴一番,换了衣饰,略擦了把头发,便出了净室。待他将鸿雁阁转了一圈,忍不住叹了口气,此一处收拾得雅致,被褥等物什都是簇新的,四间寝室皆是正房,必是贾敏耗神而为。 这“人怕见面,树怕扒皮”的老话果然有理,他与贾敏那些年的亲近相处也不是假的,隔得远了还能赌赌气,面对面的,他心里是寻不着一点儿对贾敏的怨怼了。 想着胤禔的喜好,胤礽择了一室,叫人传话给贾蓉贾蔷在余下三室择二而居,唤了被遣来伺候他们的婢子问话:“你家太太这些年可好?可有人在你家太太跟前乱嚼舌头?” 胤礽问话并不避人,满室林家仆从虽谨记身份,仍忍不住侧目视之,回话的丫头是林家的家生子,当下硬邦邦的顶了回去:“太太当家做主,又无妯娌琐碎,不知贾二爷问的是何事?” “好个灵巧的婢子。林家书香门第,还非要我说了明白不成?”胤礽一眼扫所屋中侍从,唇边噙着笑,一双眼却是极冷。 闻言,林家侍从立时涨红了脸,有话想说的没身份答话,身份足够的两个又没脸辩驳,室内一时静下。 胤禔站在门外,正听着人这一句,偏头瞅了眼从京中跟来的侍从,见人 第一百八十五章 胤礽看了胤禔一眼,摆手令厅堂上尴尬立着的二人退下,接过侍从奉上的细瓷,勾了玉匙舀起一勺羹汤送入口中,慢慢抿着。 见胤礽闷闷的模样,胤禔知人心里不顺气,好笑的摇头,道:“你这边出了气,你姑姑那儿可就难做了。” “天下事儿都说不过一个理字,若林家人能辩得我心服口服,我自当赔礼道歉,若是不能,呵!”胤礽冷笑一声,将碗撂在桌上,动静很是不小。 关上门的家务事还指望说理?真是累糊涂了!胤禔瞥了眼门口探头探脑的小丫头,转回眼神落在正襟危坐的胤礽身上,低声道:“刚刚那两个是你姑姑指来侍奉你的,拙嘴笨腮的好相与,若是来个口舌伶俐的,人家说巡盐御史后宅花红柳绿是你姑姑的贤惠,你又能如何?” 不待胤礽答话,有妇人未经通报便提裙过槛进了屋来。胤禔亲随皱眉欲拦,瞥见胤禔略一摆手,便垂首肃立在旁。 那妇人瞧着是三十几许,身着锦缎,头簪珠翠,想来并非一般仆从,款款行至榻前七步,向胤礽与胤禔行了福礼,不待人叫起,便直身道:“奴婢随了主家姓林,现忝为林府内院掌事娘子,特来同两位小公子见礼。小公子若有什么要添置的,尽可叫人寻了奴婢。” “哦?我这儿还正少了些东西,你且起来说话吧。”胤礽看也没看人一眼,手腕翻转,将腰间别着的扇子握在手中,“唰——”的一声抖开。 他倒是忘了他弟弟昔年在宫中磨砺出来的整治人的手段。胤禔笑看那妇人面色红白变了几变,自斟茶饮,闲闲环视一周,便知胤礽言说少了的是什么:也不知这林家人是不是故意,正经的居室,门口竟不设屏风,直通通的叫人扒着门就可将室内一览无遗,可是够坦荡。 林姓妇人应变本事正经不错,片刻便缓过神来,满面堆笑道:“太太念着琏哥儿,嘱咐了红袖姑娘带着人将鸿雁阁仔细拾掇出来,只是到底匆忙,还请琏哥儿勿怪,少了什么,奴婢这就叫人补上。” 这话听着是开脱圆场之词,内里却是满满挑拨,端的是他们贾家姑侄不睦,倒是她们林家仆从清清白白。胤礽很没想到会诈出这等人物来,合了扇子在手上轻轻敲了两下,转向胤禔,笑道:“周兄听听,这书香门第的家奴都是与旁处不同,一句话的事儿,也讲得这般入情入理,比说书先生那篇章里的草灰蛇线也不差。” 堂下林姓妇人正是先头往金陵送信的林府管家林清平的娘子,夫妻两个正经是林家世仆,府里府外皆得人敬重,平日里就是贾敏也得让人三分,林清平家的刚刚听小丫头子报信说贾家小公子指摘林家不是,便移步过来打算教教人为客的道理,不想这贾家小子说话不按套路来,直白的奚落之词叫她措手不及,只能干笑着道:“贾家琏哥儿这说的是什么话……” 胤礽截口反诘:“什么话?这是非得叫我都掰开了说?” 林清平家的立时跪在地上,叩首道:“贾公子心里有气,且发泄在奴婢身上,只不该妄言林家内宅之事。” 不待胤礽说话,胤禔便笑道:“这倒是个能屈能伸的奴才。” “林家内宅之事,现在怕也只我贾家人能正经说得,我贾家铺就十里红妆是嫁女儿,可没卖女儿!”胤礽语声冰冷,扬声道,“李诚,去前头问问林巡盐御史可有空闲,贾瑾安有世事不明,欲往请教!” 李诚高声应了,转身欲出院门,正瞧见人纳头拜倒,惊了一跳,忙侧行几步避开,攘往门外走去。他跟从胤礽多年,已知人脾性,出口之言鲜少收回,他这做人长随的,只管照人吩咐行事即可。 “琏哥儿息怒,仆婢不经心,且许老奴几分薄面,饶人一回罢。”门外传来一老妇之声。 胤礽转了身看过去,见一鬓发斑白的老妇伏跪在门外,面上溢出冷笑,也不管边上林家侍从容色,并不叫起,只道:“感情我这跟稀罕的西洋景似的,什么人都能过来瞧一眼!” 门外跪着的老妇闻言,直起身来,昂首回话:“老奴失礼,过后必自请责罚。只是琏哥儿心系亲人,是有情有义,却也不该不问青红皂白便插手旁人家事,着实有失公道。” “公道?”胤礽语声悠悠,诸人皆听出其意嘲讽,现下除了胤禔与京中跟来的侍从满心好奇,林家仆从皆觉战战兢兢,不知人下一句会说出什么话来,胤礽倒也不吊人胃口,直言道,“都说江南水土养人,我姑姑嫁来你们家五年,其中守孝三年,茹素也是应当,今日我观林巡盐御史容貌依旧,更显富态,既然你是林家能做主的,倒是与我说说我姑姑为何清减的还不似在家中时日!” 门外跪着的妇人乃是林清平之母,林清平听说自家婆娘往鸿雁阁来,忆起自个儿在金陵遭过轻视贾家小爷的苦楚,急急请了人来救场,林嬷嬷自恃比一黄毛小儿见多识广,入了院子,听人言语顿觉托大,不得己使了苦肉计,不想对上的却是个软硬不吃的,落在身上的视线立时皆如针扎,顿觉折了面子,心头起了几分怨恨,又觉没来由的心慌,一时间无言以对。 林清平没心思去揽李诚,正在院子外头听着墙根,心急得直跺脚,路上他匆忙与自个儿老娘说了贾家琏哥儿的刁钻,不想到底把自个儿老娘也搭了进去,原地转了几圈,往贾敏院子瞧了瞧,一咬牙,往外院林海的书房疾步而去。 胤禔这一场戏看得心满意足,他这弟弟看起来对后宅之事并非一无所知,现在人咬死了就是不明说那几个妾室的事儿,林家仆从也没脸提了来;就是提了来,之前,胤礽正经打听过林府诸事,如那最先被林海收做房里人的可是林家的家生子! 清白书香人家,除非主母续传不周,方可二色纳妾,而贾敏嫁入林家去了守孝的时间,不过两年,无所出也是寻常,林海却急急收了侍婢做妾室,如今是半点儿理都不占了,怎的都是林家欺负了荣国府的姑奶奶,胤礽身为嫡长一支,必是要给人出头的,否则日后,贾家的姑娘出了门子,都要这样受欺负不成? 胤礽一通话说下来犹不过瘾,又连发两问:“还有那旁人?我姑姑几时与我成了旁人?” 林家嬷嬷也利索,直接跪在地上,道:“琏哥儿,您说的有理,是老奴言辞不周,伺候太太不周。” 胤禔算了算李诚的脚程,偏头瞅了眼,对胤礽道:“瑾安莫气,谁家都有那等看不清楚自个儿身份的,犯不着同这些个人置气,反伤了自家人的情谊。” “既然周兄你有意为人求情,我便当人是真的年老体衰,伺候不了人了。只不知林巡盐御史可有敬老之心,免了人差事,放了人出府颐养天年啊?”胤礽瞥着门口,冷声道。 林海叫胤礽冷冷的眼神瞧得心里头发堵,只是这前因后续他已从李诚处听了来,是非曲直明白的摆在那儿,他也不好为人脱罪,缓了口气,正欲出言,就听门口候着的侍从扬声道:“公子,琏公子,林巡盐御史来了。” 胤禔忍着笑随了胤礽一同下榻踩鞋,向林海拱手行礼,道:“已是这时辰,林巡盐御史怎的过来了?” 这两个不愧是师兄弟,真真是没一个说话好听的!林海心里骂了一句,见胤礽这时候也没叫地上跪着的两人起身,实在没法儿对这情形视而不见,开口道:“仆从伺候不周,是我这主人做得不好,自然得来责罚。” 他就是喜欢和林海这样的人说话,最喜欢看人强扒着面子心里呕血的样子!胤礽微微一笑,道:“姑父当是这世间最好的主家了,姑父来时,我正同周兄说着,林家仆从受家学熏陶,无能伺候主家仍可论资排辈的身居要位,又有一副好口舌,必是姑父待人宽厚,自律非常。” 胤禔眼瞅着林海倒吸一口气去,深怕他弟弟这是筹划着叫人那姑姑二嫁,果断道:“瑾安,林老爷自由安排,你莫要多言。” 林海并不感激胤禔的插话,那话的意思明摆着叫他处置了人,可这林嬷嬷一家可是他母亲留下辅助他的,长辈之命,他不会轻易违背。 闭了闭眼,林海平声静气的说道:“今日琏儿一路奔波,想必累极,闲杂诸事明日再说,且早些歇了吧。” “也好,只请姑父叫人先将这插屏摆好罢。”胤礽握着扇子指了指窗下一处仿佛摆件的木雕。 林海顺着人所指看去,神情立时肃整,这插屏他是见过的,是他来江南的头年,京中荣国府送来的年礼,可做摆件,可为插屏,现下只看这屋中并无屏风,便知此物置于此处,并非为现下之用。贾家瑾安这一闹,竟不是无事生非! “自然。收整这屋子的仆从呢?来把插屏摆好!”林海压着火气,低声吩咐道。 胤礽又用扇子点了点跪在屋中的妇人,道:“这位掌内院之事者,方才说这院子是一名红袖的婢子收拾的,只不知这红袖是不是我识得的那个红袖?” 林海无奈软了言语劝抚道:“鸿雁阁的摆件都是夫人亲选,下头侍从做事不经心,姑父定会严查,琏儿早些歇了吧。” 胤禔见胤礽不言语,上前握了人手,笑道:“林大人说的是,我与琏儿这就歇了,这插屏少一日也无妨,周景,叫人落了纱帘来。” 门外有人应了一声,语声刚落,便有侍从抱纱上前,另有人挪了凳子踮脚,快手快脚的在门槛与坐榻间拉了一道纱幕。 胤禔在纱幕后对林海行了拱手礼,道:“林老爷也早些歇了吧。” 闻言,林海回过神来,因知道胤禔的身份,倒也未有生出什么惊怒之气来,匆匆回了一礼,转身出门。 下了台阶,林海在庭前站定,环视一周,见胤礽与胤禔随行亲随垂首肃立各处,俨然各司其职,心下一叹,想了想贾敏前几日与他说过的两个名字,唤了人至近前,吩咐道:“你们两个尽心伺候,若是李诚和周景吩咐你们做事,照做即可。”言罢,便带着余下林家侍从离开。 胤禔听着外头动静小了,抬手揉了揉胤礽的脸颊,道:“好啦,别生气了,洗洗睡吧,明儿 第一百八十六章 鸿雁阁里闹的动静不小,林海为他自个儿的发现而心思烦乱,并未出言压制,兼之先前增了巡夜仆从,叫人往歧路上猜测得更多,窃窃私语不免传去贾敏所居院落。 贾敏初闻鸿雁阁中胤礽闹的一场惊动了林海,又惊又怨,抚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方才有心力追问缘由:“琏儿是为了什么发作仆从?” 下头跪着的婢子支吾一番,终是道:“林老嬷嬷与林大娘子都过去请罪了,想是有甚不如意的地方。” 贾敏一呆,只觉心冷,眼眶一红,眼泪正要落下,就听门口婢子通报:“太太,锦瑟姑娘求见。” 贾敏乳娘瞧着贾敏伤心的模样正心疼,闻得此语,顾不得诸仆之别,忙道:“快让锦瑟进来。”她犹记着那日她亲往金陵,见着的是一远近亲疏得分明的知礼少年,并不十分信那跪着的婢子的话,而锦瑟是贾敏的陪嫁丫头,这一回被贾敏派去鸿雁阁照看胤礽几个,对鸿雁阁中发生的事情必是十分清楚。 锦瑟进了屋来,向贾敏行了一礼,道:“太太,琏哥儿说现下夜色深了,他不便过来,就遣婢子来将鸿雁阁中发生的事儿给您说说。” 见锦瑟面上带笑,贾敏乳娘便没将屋中仆婢遣退了去,转头看向贾敏,道:“太太,您再听听锦瑟怎么说的吧。” 贾敏知道锦瑟对她的衷心,将人仔细打量一回,见人面上并无恼色,反可见畅快之意,拿着帕子点了点眼角的湿意,微微颔首。 锦瑟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先前她还当表少爷遣她来回话是多事,不曾想如今府里的刁奴已如此大胆。今日她见识过了表少爷的本事,自然也想给自家姑娘好好出口气,当下道:“太太,今日琏哥儿回了鸿雁阁,便招了婢子几人询问太太这些年过得可好,是否有人在您跟前乱嚼舌根。齐嬷嬷应了几句,周公子便进了来,琏哥儿便没再询问,一盏茶的功夫,林大娘子就过了去,不待琏哥儿叫起就起了身,琏哥儿道人不知礼,林大娘子辩说琏哥儿乃是迁怒,之后林嬷嬷也到了,直接在院子里跪了说来请罪,随后,老爷也被琏哥儿的长随和林清平管家请了过去。” 锦瑟的话颇有些平铺直叙,贾敏听了,一颗心却是落回了原处,心里头却更有一层酸涩涌了上来,定了定神,方道:“我知道了,此事但看老爷处置,你们都下去吧。锦瑟,你与嬷嬷留下,我有事吩咐。” 跪了许久的婢子踉跄起身,不敢抬头,匆匆随人出了门去,擦了擦汗便出了院子,往贾敏院子后头一处两进院落而去。 贾敏屋中。 贾敏听锦瑟将鸿雁阁中众人言语一一道来,先前的心酸再是忍不住,滴了两点泪,看向她的乳娘,轻声道:“嬷嬷,若是我当初听了你的话就好了。” 贾敏乳娘忙安抚道:“太太,现在也不晚,这一回,琏哥儿算是替您把这个事儿都摆上了明面儿,老爷再是不能装着糊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锦瑟也道:“太太,我看琏哥儿是很惦记您,那插屏想来是琏哥儿置办的,甄家太太说的话,想来也有几分是真的。” “好好的公子哥儿,倒腾这些个小道,也不怕移了性情,大哥还真是顺着琏哥儿。”贾敏评了一句,又道,“你回去尽心照顾琏哥儿,但凡他问的,你都可以答。” 贾敏乳娘点了点头:就该如此,娘家就是初见女子的后盾,受了委屈,若是不回娘家诉说一番,这心就太苦了。 见锦瑟去了,贾敏容色不免有些恹恹,这一晚,她头一回没问林海来不来她这儿歇,径自洗漱就寝。 躺在床上,贾敏却又睡不着了,先前她用着荣国府送来的香,浅眠之症已好了许多,若是照甄家太太所言,那香也是她侄儿调的,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侄儿竟已是如此多才多艺的才俊了?人今日不顾人自个儿的名声闹得这一场,也都是为了她。回想起贾史氏与她的书信,多是叫她贤惠,余下便是教她早些求个孩子,贾敏心头酸涩,这儿女缘哪里是强求得来的?而且,林海纯孝守礼,他们夫妻正经一处不过才两年而已,怎的就都急成了这样! 先前没人替她说话,贾敏虽觉得委屈,但也是选择了忍耐,现在有人替她说出了她的委屈,她竟觉得不想忍耐了。 锦瑟是同贾敏乳娘又说了会儿话,才回的鸿雁阁,见胤礽和胤禔的卧房熄了灯,并未觉失落,明眸一转,瞧见李诚正在门外站着,很是,一边腹诽荣国府几时添了这等规矩,一边上前与人搭话。 李诚早得了胤礽的吩咐,见锦瑟来与他说话,笑面相应语言亲切,叫锦瑟立时安了心。未免扰了屋中小爷休憩,两人便往廊下走了两步说话,很快熟捻起来。 锦瑟得了她想知道的,也将她想说的话递了过去,心满意足的往回走,抄手游廊转折婉转,偶一回顾,便瞧见李诚已不在胤礽房门前,四下寻了回,正见人打着哈欠往而东厢房去,立时明白李诚之所以会在那儿,正是为了等她。 这小小的人儿,当真是智多近妖。锦瑟心头一惊,随即又抛开了惶然,不管怎样,自家表少爷是向着自家太太的就好。 胤礽与胤禔安卧在床,听见外头侍从说锦瑟与李诚说过话,这才扯了夜明珠,落下外头帐子。 胤禔按着胤礽的肩膀,低声道:“保成,你今日是真的生气了。” “一开始我没生气,后来倒是真有些火了,林海那个没担当的,难怪着日子会过成了这样。”胤礽语气中还是有几分恼意,随即又贪了气,“我也没想到我姑姑那么聪明,怎么就没摆弄明白这内宅的事儿。” “你家老太太那样子,能交给她闺女什么?你姑姑心神纤柔,不是那种会拿捏了架子压人的。而这世家,再好的门风,也架不住人心贪欲。”胤禔正经评说两句,觉得说这大家都懂的话挺没意思,随即笑道,“明儿接风宴,你是个什么打算?” “自然是杀猴警鸡。”胤礽笑了笑,道,“但愿得林海明白我这是来者不善,没想着糊弄我。他叫我姑姑撵了自家的仆从去,我总得叫他也清楚了那种难堪滋味才好,说不明白的事儿,叫他感同身受,他就懂了。” 胤禔沉默片刻,再开口语声颇为严肃:“保成,自打来了江南,你身上这戾气有点儿重。” 胤礽偏头看向胤禔,轻声道:“大哥嫌弃弟弟不可爱了?” “自然没有。”胤禔抬手覆上胤礽的眼,柔声道,“只是有些心疼。再有,就是挺怀念的。” 胤禔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胤礽若是没有留神,怕是会错过,这倒是叫他明白了胤禔为何会遮了他的眼,此一行连遇两位故人,前世之事再度纠缠上来,谁人都没法儿无动于衷,他当胤禔比他强些,却忘了人经了那些年的磋磨,如今涵养功夫修得深厚,已非当年易怒的直亲王。 胤礽偏头蹭了蹭胤禔的手,笑道:“哥哥不嫌弃弟弟就好。” 胤禔正为他最后所言后悔,闻得此言,放下心来,抬手揉了揉胤礽的耳朵,道:“不嫌弃,早些睡吧,明儿你还得先哄了贾蓉和贾蔷。” 胤礽本已闭上眼准备睡了,听了这话自然还有辩驳一句:“大哥,蓉儿、蔷儿和我姑姑,他们都比我大,不用我来哄的。” 胤禔抬手抚着胤礽的头顶,语声模糊的应道:“嗯嗯,你说的有理。” 胤礽小小的哼了一声:这么敷衍,一听就不是真心!不过他也是真的困了,便大度的不再计较了! 此时,林海书房中仍烛火未熄。 林海在书案后坐着,瞧着下头跪着的人,叹了口气,道:“嬷嬷年纪大了,便回家里好好歇歇吧。” 林嬷嬷只觉心头堵得慌,定了定神,方才叩首道:“老爷,老太太当初吩咐老奴为您尽心尽力,老奴一日不敢忘却,这一回是老奴思虑不周,领罚之后,只盼能完成老太太的嘱托。” 林海闭了闭眼,道:“嬷嬷在家歇着,也可看着府中行事,若有不妥,便可直接来寻我说话。林墨如今已是进学年纪,我想着,放了嬷嬷一家出去,日后林墨得了功名,也可顶门立户了。” 在心心念念的盼着自家子孙也做官爷的人看来,这话也算是林海一个承诺,林平清夫妻满心欢喜,只是替老母应承,却不免面带乞求的偏头去看林嬷嬷。 林嬷嬷想了想,心知今日之事他们并不占理,若是强求留下,怕是要伤了林海与她的情分,再者说,不管怎样,她家老二的闺女现在是府中姨娘,情分在,以退为进也是好的。 心中定下主意,林嬷嬷叩首,颤声道:“老奴听老爷的。” 林海看着林嬷嬷被林清平夫妻搀扶着离去,木然盯了烛火片刻,惨笑一声,扬声道:“来人!” 有褐衣侍从进了来,道:“请老爷吩咐。” 林海看了看来人,沉声道:“今日之事,想必各处已传开,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你 第一百八十七章 贾蔷与贾蓉前一晚歇得早,晨起听侍从将昨晚胤礽与林家人一番交锋道来,贾蔷惊得捧着布巾忘了擦脸:他琏叔行事当真是不给人留面子。 贾蓉倒是镇定,湿帕抹了把脸,安然坐在榻上,执箸夹了块精巧的点心尝了尝,道:“琏叔行事素来有他自己的考量,旁人参不透,也学不来,所幸你我乃是琏叔至亲,只要信着琏叔就好了。” 他虽早知道自家堂兄对堂叔十分崇信,却没想到已至如此地步。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们宁国府这两代就没有什么聪明人,如今这般境况本也是他琏叔帮衬的结果,索性这动脑的事儿都交给聪明人去做好了。贾蔷也想得开,绕过隔断在贾蓉对面落座,笑道:“蓉儿说的是,倒是我想得多了。”言罢,偏头瞅了眼屋中屏风,疑道,“这屏风瞧着可不是昨日摆设。” 这双面绣八宝紫檀屏风自然不是昨日摆的酸枝木镂屏,贾蓉向贾蔷眨眨眼,狡黠道:“可不是,林府仆从那心思,都灵巧着呢。”拆了缀锦当墙上挂件儿,两块紫檀底座组了隔断,他一开始也没看出来,今早在自家侍从暗示下,才想明白这东西是怎么折腾出来的。 贾蔷在杂学一道上胜贾蓉许多,略想了想便知其中关节,叹笑一声,又不免有些疑惑:林府侍从瞧着颇有心计,如何行事会露了这般明显的把柄来? 待两人用过早膳,便去寻胤礽与胤禔,一路行来都是熟面孔,想了想林海现今心情,前几日受的气总算是平顺了。 跨过门槛,贾蓉与贾蔷瞧见随风而动的纱幕,立时有些呆,缘故却是有些不同:贾蔷想的是王府手笔果然大方,贾蓉则是担心纱幕之后的人会不会觉得憋闷。 有侍从上前为两人撩起纱幕,贾蓉与贾蔷瞧见胤礽与胤禔正凑在一起画着扇面,彼此对视一眼,便知昨晚之事怕是他们琏叔故意为之,心头那一点点的担忧立时消散。 四人如今相处已十分熟稔,并不在意那些个虚礼,见胤礽与胤禔正凝神用心,贾蓉与贾蔷便也不言语,轻手轻脚的上了榻,径自从箱笼中寻了合意书册,各自捧卷细读。 半日悠悠过去,林海从衙门归来,唤了侍从问府中事,得知贾敏在其院落做了半日针线,胤礽一行四人读诗书弄丹青,也未曾出过鸿雁阁,不由叹了一声,撂下此事,问道:“林奇,昨晚吩咐你的事办的如何了?” 林奇从袖中取出一叠棉宣奉上,道:“请老爷过目。” 林海接过,并未看视,而是压在掌下,道:“你们都退下吧,吩咐厨房将今日午宴的菜品单子送过来。” 林奇随了一众侍从退出屋子,瞧着有几人打着眼色去了,心下叹气:他们老爷心思藏得太深,行事每常叫人会错意,此一回,少不得有人以为老爷是迁怒了太太的。 这一回来鸿雁阁传话的林家侍从颇为恭敬知礼,胤礽容色淡淡的应了,正欲遣人回去复命,瞥见锦瑟捧着托盘走来,和缓了神色,道:“锦瑟姐姐这是从姑姑那儿回来?” 锦瑟捧着托盘进了门,屈膝行礼,见得胤礽抬手示意,方才直起身来,道:“回表少爷的话,锦瑟正是从太太处回来,太太今日绣了几色扇套,叫婢子取来,请四位捡着喜欢的用。” 胤禔笑了笑,道:“多谢林夫人。” 待侍从退下,贾蓉与贾蔷也不急着去换衣裳,贾蓉瞅着那两道纱幕,笑道:“琏叔叫人将我与蔷儿那屋的屏风也换了纱幕吧,通透。” “也好。”胤礽应了一句,捡了个竹纹扇套换到扇子上。 贾蔷往门外望了一眼,轻声道:“琏叔,我总觉得林家仆从将屏风拆了,做的太不聪明。” 胤礽笑了,将扇子掖回腰间,单手托腮,看着贾蔷道:“无妨,林家仆从做下蠢事的缘故你我不必探究,这毕竟是林家的事儿。”言至此处,胤礽顿了顿,见贾蔷与贾蓉齐齐点头,唇边笑意又软几分,压低了声音道,“若是好奇,悄悄的留心便是。” 胤禔看了胤礽一眼:这人有时候可真是冷心冷肺。 胤礽含笑看了回去,瞳中明白的写着:我倒是想管,可少不得被人评说越俎代庖,怕要招人嫌。 胤禔自也不是当真为林海不平,且父债子偿什么的,他向来以为十分公正。垂了眼,胤禔面露无奈之色:罢罢,你有理,都依你。 虽说贾敏被挑起些勋贵千金的气性,到底惦记着林海,念着今日给她侄儿和侄孙的接风宴,还是早早到了林府主院,夫妻二人相见,一时皆无话,竟有几分尴尬。 林海看着略带病容的贾敏,心头愧疚,他尤记得二人新婚时的甜蜜,夫妻相和,只是,他母亲在故去之前,将他父亲早逝的缘故悄悄说与他听,也道出当初为何不问他心意便给他求了荣国公的嫡女。那真相于林海而言太过残酷,竟叫他有些面对不得妻子,兼之他出了孝,酒后纳了妾室,原本恩爱非常的夫妻日渐相敬如宾。他早觉后悔,却不知该当如何挽回,如今他后院妾室已有三位,一个是他乳娘的孙女,另外两个则是属官所赠伎子,都无法轻易抛舍,对着贾敏,他只能沉默应对,殊不知,正是这沉默叫他二人再无法回复当初。 贾敏看过菜品名录,想着替换的几道菜,极轻的叹了口气:这席面菜色必是经林海调配的,原来他不是不懂,不过是不经心罢了。 接风宴上倒是并无尴尬氛围,场面上的事儿众人都做得极好,很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 见众人皆未再提昨夜之事,林海刚松了口气,就见胤礽执了酒盅站起身来。 胤禔瞧着林海瞬时紧绷起来的神色,将弯起的唇藏在杯盏后,缓了缓,转头去看胤礽。 胤礽对众人神色变幻只做不知,举杯向林海道:“小侄有一友人如今正在姑苏,我有心设宴与人畅谈,烦请姑父与我说一说这江南世家的门风规矩,而这姑苏的食肆酒楼,还请姑父指个明白人助我择选相宜之处。” 林海怔了怔,出了昨晚的事儿,他这侄儿还主动托付信任与他,着实不似这小子的行事,只是他实在看不出人的算计落在何处,只能见招拆招了。 林海只当胤礽欲借他之势便宜在姑苏行事,随口道:“姑苏城中诸事,琏儿尽可询问府中总管。” 待林海语声落下,林清平正好带着捧着甜羹的婢子进来,胤禔指着人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一时间席上诸人神色皆有几分怪异,林海眉头已皱起,然而被胤禔一双眼盯着,竟只能勉强笑道:“清平,表少爷这几日许招你问事,你且尽心为人安排。” 胤礽弯了弯唇,向林海笑道:“姑父大方,小侄在此谢过,这一月,就请林大总管多多提点了。” 林海眼皮子一跳,贾瑾安这是打定主意要使唤他府上的总管,还是要整治林清平此人?他心中虽有不悦,但林海到底更想知道他这侄儿在姑苏会做些什么,终是点了头。 林清平十分后悔他折腾一日寻来汤羹献媚,见林海点了头,只觉提着的心飘飘乎落去了无底洞,面上堆了笑应下,垂下的瞳中却有几分怨怼:他们老爷如此偏向贾家来人,竟是将他们这些忠仆的脸面往地上踩,实在,已不值得他全心为人打算了! 这般明白的抢人,果然是他琏叔的作风。贾蓉暗暗钦佩,却也明白今日这事儿也只他琏叔做得。 贾敏神色不动,心中却觉畅快,恍然明白她先前受的那么些委屈都是她自个儿犯傻!她是公门嫡女,林家祖上列侯如何?林家书香门第又如何?她是林家托的昔年右相做保山所聘,她竟被那些个画本子误了,温婉,那是被人放在心尖上疼的女子可以做的,而那不被人放在心上的,再不厉害起来,就只能任人作践了!一瞬间想到她的三位嫂子,贾敏有些困惑,那时候众人皆说她二嫂比她大嫂有福气,现在想来,终究是苦乐自知。 贾敏一时不觉,已连饮了两盅酒,正欲再提壶,酒壶却被人先提了去,蹙眉抬眼去看,却是她的侄儿。 胤礽向贾敏笑道:“姑姑,侄儿前几日叫人带来的养生药丸,可是忌酒的。” 这样的关心总是叫人心暖,贾敏展颜一笑,道:“琏儿还是这般体恤亲人,姑姑听你的。” 贾蔷眨了眨眼,瞥见坐在贾敏左手边的贾蓉无知无觉的模样,只觉羡慕非常,低头用着甜羹,现下盘算其如何请了江南厨娘回京。 宴至最末,贾敏到底有些醉了,林海吩咐其左右侍婢精心照看,独宿书房。 贾蓉与贾蔷精神倒好,只是有些话多,胤礽也不嫌,静静听着人高谈阔论,还时不时点评应和,胤禔悄悄打了个哈欠:胤礽这是真把堂侄当孙子养了。 耳畔激昂之音不知何时消失,胤禔颇有些恍惚的睁开眼,片刻之后回神方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歪在榻上,身上披的还是胤礽的外袍。 胤礽见胤禔坐起身,神色仍是愣愣,将手中书册放回箱笼,抬手斟了尚有余温的果水递到胤禔面前,轻声道:“大哥,喝点水。” 第一百八十八章 胤禔依言接过杯盏,一饮而尽,放下杯盏时,人已醒过神来,抬手戳了戳对面笑得志得意满的人,道:“今日这一番对答实在是太巧了。林海不傻。” “他就是知道了又能如何?”胤礽坐直身子,躲开胤禔的手,笑道,“大哥,你不能指望林海几日间就人情通透了,更何况这人一路走来太顺,到现在连谁管谁都没看清楚,后宅诸事必是更加不懂。” “那你到底打算如何?”胤禔少有的直白询问,见胤礽诧异望来,又道,“你是打算救一救林海,还是只打算救你姑姑?” 胤礽叹了口气,道:“正是不知如何做,才睡不着啊。” “这可真是难得一见。”胤禔感慨一回,道,“林家犯的事儿可是不小,我现在倒觉着叫你气死你姑父,早早给你姑姑改嫁是好主意。” 胤礽古怪的瞅了眼胤禔,道:“看不出来大哥你竟会有这样的想法。若你当真如此想的,弟弟正好有个想法。” 胤禔被人勾起兴致来,道:“说来听听。” 胤礽想了想,索性起身挪到胤禔身边,扒着人肩膀将他所想道来。 此一时,携带胤礽所书信笺的侍从已至京城,贾赦一房仍在城外庄子未归,一家人围桌而坐,正念着胤礽,就得了人信函,贾邢氏抚着高隆的腰腹,笑道:“老爷与琏儿当真是父子连心。” 莹曦听了这话,抬了扇子遮去半张脸:她哥哥恋家得厉害,三五日便有信至,应考前日还有信来,叫他们父亲笑也不是,恼也不是,不知这一回信上又说了江南什么趣事。 胤祉见贾赦这一回看过信便将信掖在袖中,微微有些担心,正思量间,打开他得的那个匣子,难得有些失望,取出医书画卷,却见匣底放着一列水晶盒子装的各色琥珀。 他二哥当真狭促得紧。胤祉抿唇笑了笑,抬眸见贾邢氏手中拿着的护身符,忽的就明白了贾赦袖子里的信上可能写的东西。 无外乎金陵被撞见的两个兄弟。胤祯到底年纪太小,这一回又是脱身的个男身,他二哥想来不会去管,倒是托生成了女儿家的胤俄,怕是被他们二哥惦记着,只不知道人是打算在后院凑个八爷党,还是认个妹妹回来。胤祉叹了口气,将上辈子的兄弟算了算,决定明儿多念一炷香的经:他不想看笑话儿了,他的弟弟们再来,可是都托了男身吧! 胤祉正感慨着,就听贾赦唤他,恍然回神便发觉贾邢氏与莹曦不知何时已离开,立时有些脸红:他这几日着实走神得厉害,倒是怪不得众人皆以为他思兄成疾! 想到第一个这般打趣他的人,胤祉目光灼灼的看着贾赦,道:“父亲,哥哥可有叫人捎回什么菜谱没?” 闻言,贾赦便笑出了声,他晓得这几日自家幼子与霍百里之间那点暗斗,其中也少不得他另一个宝贝儿子的推波助澜,原本担心人不在身边会有寂寞,不想倒是比人在时,还要精彩。 “这回的食谱里还有姑苏名菜,明日琮儿去见你两位先生正可带了去。”贾赦应了一句,从袖中取出信,递给胤祉,道,“琏儿的信,你看看。” 胤祉接过信,心中颇有些感叹,自打贾赦与贾邢氏透出莹曦日后会上了族谱,这到他跟前嚼舌根的可是不少。胤祉从来不觉得他这庶出的身份叫他受了什么委屈,贾邢氏待他依旧很好,也不曾拦着他同他亲娘梅芳往来,旁人的酸言酸语自然更撼动不了他这颗苍老的心,只叫他省了些甄别的力气。 一目十行的看过信,胤祉悄悄叹了口气,抬眼向贾赦却是肃容,道:“父亲,依琮儿看,就救人救到底吧。”老十身边每个能真正倚仗的血亲,还是放到他们跟前,叫人安心。 贾赦沉沉一叹,道:“可是,这甄家,现在颇有鲜花烈火烹的架势。” 胤祉想了想,宽慰道:“今上念旧也公正,若甄家实在不堪抬举,也不会牵扯到这么一户人家身上。” 这边胤禔听过胤礽所言,一时笑得不能自抑,直将胤礽笑得起身去净房洗漱。 晚上两人还是睡的一张榻,胤禔见胤礽背对着他卧在床里,想了想,挨着人躺下,道:“保成啊,我还是不明白你明明没在林府安插人,更没派人出院探问,如何就知道林清平会出现在席上?” “上辈子虽说没机会施展,可我到底也学了许久的帝王之道,而这帝王之道,归根结底就是猜人心思。”胤礽叹了口气,道,“只要抛开心里的成见,许多事儿皆有迹可循。林清平昨儿晚上会请他母亲来给他妻子求情,必是对林府仍有贪恋,这人并非极聪明,应变却十分周全,想必是事必躬亲惯了的。我不过随便一猜,提早吩咐李诚在门外见着林平清时弄出点动静来。” 胤禔点了点头,道:“今日贾蔷说的很有道理,你觉得会是谁家的人做的?” “自然还是林家人做的。”胤礽翻身看着胤禔,压低了声音道,“咱们来这儿肯定好些人不乐意,探查太容易露了行迹,毕竟大哥你的身份,在此是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还是不知道。” “所以,咱们继续玩儿光明正大的明谋?”胤禔抬手揉了揉胤礽的头,低声道,“我总觉得你那不是明谋,是折腾人。” 胤礽护着头躲开,埋怨道:“大哥,这几日你总是揉我头,莫不是瞧着我现在长得比你高,不高兴?” 胤禔磨了磨牙,恨声道:“昨儿照的镜子,你我现在一般高!”明明他比胤礽年长,现在两人站在一处,倒是他显得纤弱,这与前世逆反的情状实在是叫他有些不习惯,胤礽每回提起,他明白人是在撩闲,仍是忍不住,遂了人的意。 胤禔最后还是被胤礽抱着手臂哄好了,外头守夜的侍从听着里头几日来皆是一般的对话,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听着里头没了声音,无声的进屋熄了烛火,只留下两颗夜明珠。 胤礽在林家闹的一出,早传出了林府,刘岳谦在他好友带他去的诗会上提了他与胤礽乃是旧识,立时得了不少帖子,其中醉翁之意昭然。 待刘岳谦瞧着火候差不多了,遣人邀胤礽一见,倒是没想到素来不待见他的胤禔这一回未有避开。 刘岳谦说着怕胤禔,其实他这人如今算得是孑然一身,说不上胆大包天,却也没当真畏惧过什么,毫不掩饰的丢了个嗔怪的眼神给胤礽,二人互相见礼之后,便坦然落座。 胤禔这回见了刘岳谦,很觉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对胤礽的眼光倒是有了几分信任,并不在意那两人交谈冷落了他,翻着刘岳谦带来的帖子,偶尔会点出一人名字探问。 听了胤禔所点之人,刘岳谦对人也不似一开始的疏离,胤礽悄悄松了口气,唤了侍从送上餐食来。 用过膳食,胤礽捧茶道:“岳谦以为此一处为初次设宴之处可好?” 刘岳谦思量一回,道:“瑾安手头松散,自是会招来不少人。” 胤礽自动将人的话当做褒扬收下,笑道:“如此就好,有劳岳谦替我送几张帖子。” 此下防盗。 胤禔磨了磨牙,恨声道:“昨儿照的镜子,你我现在一般高!”明明他比胤礽年长,现在两人站在一处,倒是他显得纤弱,这与前世逆反的情状实在是叫他有些不习惯,胤礽每回提起,他明白人是在撩闲,仍是忍不住,遂了人的意。 胤禔最后还是被胤礽抱着手臂哄好了,外头守夜的侍从听着里头几日来皆是一般的对话,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听着里头没了声音,无声的进屋熄了烛火,只留下两颗夜明珠。 胤礽在林家闹的一出,早传出了林府,刘岳谦在他好友带他去的诗会上提了他与胤礽乃是旧识,立时得了不少帖子,其中醉翁之意昭然。 待刘岳谦瞧着火候差不多了,遣人邀胤礽一见,倒是没想到素来不待见他的胤禔这一回未有避开。 刘岳谦说着怕胤禔,其实他这人如今算得是孑然一身,说不上胆大包天,却也没当真畏惧过什么,毫不掩饰的丢了个嗔怪的眼神给胤礽,二人互相见礼之后,便坦然落座。 胤禔这回见了刘岳谦,很觉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对胤礽的眼光倒是有了几分信任,并不在意那两人交谈冷落了他,翻着刘岳谦带来的帖子,偶尔会点出一人名字探问。 听了胤禔所点之人,刘岳谦对人也不似一开始的疏离,胤礽悄悄松了口气,唤了侍从送上餐食来。 用过膳食,胤礽捧茶道:“岳谦以为此一处为初次设宴之处可好?” 第一百八十九章 胤礽并不厌恶这等借酒装疯的举动,答得坦然:“瑾安立誓此生绝不二色,自然瞧不上好色之流。” 这话说的有点重,更是将许多风流名士贬低了去,未免自个儿嘴拙说了什么不相应的话,同在席上的贾蓉贾蔷对视一眼,眨眼间便是一派醉意朦胧的模样,刘岳谦眼瞅着那两人变脸,执杯之手略略抬高,将笑脸藏在宽松袍袖之后。 只是还没等他笑完,刘岳谦就听他身侧好友凑来他耳畔道:“岳谦,你这小友脾气当真不小,却也坦荡得叫人生不出厌恶来。” 刘岳谦收敛了神情,顺着人说指望去,心道:这就是老天的偏心了。 刘岳谦笑了笑,悄声道:“瑾安这人,你不触着他的逆鳞,那就什么都好说。” “哦?” 刘岳谦并未压低了声音,道:“谁对瑾安好,瑾安一定还以真心。” 有人在旁插言道:“真是个不吃亏的。” 刘岳谦看了眼林岩,道:“看不出你倒是菩萨心肠。” 以下防盗 胤禔依言接过杯盏,一饮而尽,放下杯盏时,人已醒过神来,抬手戳了戳对面笑得志得意满的人,道:“今日这一番对答实在是太巧了。林海不傻。” “他就是知道了又能如何?”胤礽坐直身子,躲开胤禔的手,笑道,“大哥,你不能指望林海几日间就人情通透了,更何况这人一路走来太顺,到现在连谁管谁都没看清楚,后宅诸事必是更加不懂。” “那你到底打算如何?”胤禔少有的直白询问,见胤礽诧异望来,又道,“你是打算救一救林海,还是只打算救你姑姑?” 胤礽叹了口气,道:“正是不知如何做,才睡不着啊。” “这可真是难得一见。”胤禔感慨一回,道,“林家犯的事儿可是不小,我现在倒觉着叫你气死你姑父,早早给你姑姑改嫁是好主意。” 胤礽古怪的瞅了眼胤禔,道:“看不出来大哥你竟会有这样的想法。若你当真如此想的,弟弟正好有个想法。” 胤禔被人勾起兴致来,道:“说来听听。” 胤礽想了想,索性起身挪到胤禔身边,扒着人肩膀将他所想道来。 此一时,携带胤礽所书信笺的侍从已至京城,贾赦一房仍在城外庄子未归,一家人围桌而坐,正念着胤礽,就得了人信函,贾邢氏抚着高隆的腰腹,笑道:“老爷与琏儿当真是父子连心。” 莹曦听了这话,抬了扇子遮去半张脸:她哥哥恋家得厉害,三五日便有信至,应考前日还有信来,叫他们父亲笑也不是,恼也不是,不知这一回信上又说了江南什么趣事。 胤祉见贾赦这一回看过信便将信掖在袖中,微微有些担心,正思量间,打开他得的那个匣子,难得有些失望,取出医书画卷,却见匣底放着一列水晶盒子装的各色琥珀。 他二哥当真狭促得紧。胤祉抿唇笑了笑,抬眸见贾邢氏手中拿着的护身符,忽的就明白了贾赦袖子里的信上可能写的东西。 林清平十分后悔他折腾一日寻来汤羹献媚,见林海点了头,只觉提着的心飘飘乎落去了无底洞,面上堆了笑应下,垂下的瞳中却有几分怨怼:他们老爷如此偏向贾家来人,竟是将他们这些忠仆的脸面往地上踩,实在,已不值得他全心为人打算了! 这般明白的抢人,果然是他琏叔的作风。贾蓉暗暗钦佩,却也明白今日这事儿也只他琏叔做得。 贾敏神色不动,心中却觉畅快,恍然明白她先前受的那么些委屈都是她自个儿犯傻!她是公门嫡女,林家祖上列侯如何?林家书香门第又如何?她是林家托的昔年右相做保山所聘,她竟被那些个画本子误了,温婉,那是被人放在心尖上疼的女子可以做的,而那不被人放在心上的,再不厉害起来,就只能任人作践了!一瞬间想到她的三位嫂子,贾敏有些困惑,那时候众人皆说她二嫂比她大嫂有福气,现在想来,终究是苦乐自知。 贾敏一时不觉,已连饮了两盅酒,正欲再提壶,酒壶却被人先提了去,蹙眉抬眼去看,却是她的侄儿。 胤礽向贾敏笑道:“姑姑,侄儿前几日叫人带来的养生药丸,可是忌酒的。” 这样的关心总是叫人心暖,贾敏展颜一笑,道:“琏儿还是这般体恤亲人,姑姑听你的。” 贾蔷眨了眨眼,瞥见坐在贾敏左手边的贾蓉无知无觉的模样,只觉羡慕非常,低头用着甜羹,现下盘算其如何请了江南厨娘回京。 宴至最末,贾敏到底有些醉了,林海吩咐其左右侍婢精心照看,独宿书房。 贾蓉与贾蔷精神倒好,只是有些话多,胤礽也不嫌,静静听着人高谈阔论,还时不时点评应和,胤禔悄悄打了个哈欠:胤礽这是真把堂侄当孙子养了。 耳畔激昂之音不知何时消失,胤禔颇有些恍惚的睁开眼,片刻之后回神方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歪在榻上,身上披的还是胤礽的外袍。 胤礽见胤禔坐起身,神色仍是愣愣,将手中书册放回箱笼,抬手斟了尚有余温的果水递到胤禔面前,轻声道:“大哥,喝点水。” 倒是托生成了女儿家的胤俄,怕是被他们二哥惦记着,只不知道人是打算在后院凑个八爷党,还是认个妹妹回来。胤祉叹了口气,将上辈子的兄弟算了算,决定明儿多念一炷香的经:他不想看笑话儿了,他的弟弟们再来,可是都托了男身吧! 胤祉正感慨着,就听贾赦唤他,恍然回神便发觉贾邢氏与莹曦不知何时已离开,立时有些脸红:他这几日着实走神得厉害,倒是怪不得众人皆以为他思兄成疾! 想到第一个这般打趣他的人,胤祉目光灼灼的看着贾赦,道:“父亲,哥哥可有叫人捎回什么菜谱没?” 闻言,贾赦便笑出了声,他晓得这几日自家幼子与霍百里之间那点暗斗,其中也少不得他另一个宝贝儿子的推波助澜,原本担心人不在身边会有寂寞,不想倒是比人在时,还要精彩。 “这回的食谱里还有姑苏名菜,明日琮儿去见你两位先生正可带了去。”贾赦应了一句,从袖中取出信,递给胤祉,道,“琏儿的信,你看看。” 胤祉接过信,心中颇有些感叹,自打贾赦与贾邢氏透出莹曦日后会上了族谱,这到他跟前嚼舌根的可是不少。胤祉从来不觉得他这庶出的身份叫他受了什么委屈,贾邢氏待他依旧很好,也不曾拦着他同他亲娘梅芳往来,旁人的酸言酸语自然更撼动不了他这颗苍老的心,只叫他省了些甄别的力气。 林海闭了闭眼,道:“嬷嬷在家歇着,也可看着府中行事,若有不妥,便可直接来寻我说话。林墨如今已是进学年纪,我想着,放了嬷嬷一家出去,日后林墨得了功名,也可顶门立户了。” 在心心念念的盼着自家子孙也做官爷的人看来,这话也算是林海一个承诺,林平清夫妻满心欢喜,只是替老母应承,却不免面带乞求的偏头去看林嬷嬷。 林嬷嬷想了想,心知今日之事他们并不占理,若是强求留下,怕是要伤了林海与她的情分,再者说,不管怎样,她家老二的闺女现在是府中姨娘,情分在,以退为进也是好的。 心中定下主意,林嬷嬷叩首,颤声道:“老奴听老爷的。” 林海看着林嬷嬷被林清平夫妻搀扶着离去,木然盯了烛火片刻,惨笑一声,扬声道:“来人!” 有褐衣侍从进了来,道:“请老爷吩咐。” 林海看了看来人,沉声道:“今日之事,想必各处已传开,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你去探查清楚。那些个往夫人院子去的,列个单子出来,明白么?” 褐衣侍从并未立时应话,抬头看了眼林海,方才低头道:“林奇领命。” “两年前,我吩咐商队出外走货的时候若遇上合适的宅子便置办两处,也没想到这般快就用上了。”胤礽仍看着胤禔笑,为人解惑道,“荣国府库房里头蒙灰的料子市价不错,那些没人瞧得上的摆件儿修整一番,放到当铺里头,行情也不错。” 胤禔瞅了瞅胤礽,苦思片刻,只得二字评说:“败家!” 胤礽坐正了身子,做出委屈模样,道:“大哥怎的站在老太太那一头说话?” 胤禔不接胤礽的话茬,这样诡辩下去,就没完没了了,他这一日累得够呛,可是想着早些歇着的,当下直言所想:“你可记得你舅舅前几日回行营的时候说的话?月末人家休沐时,要回来考校你学问的。” 胤礽愣了愣,苦了脸,道:“难怪刚刚师兄神色那般古怪,多谢大哥提醒我,我这就给舅舅写信请罪。” 胤禔目送胤礽起身去了一旁书桌写信,垂眸将手上信笺又看过一遍,方才拿起另一封已拆开的信笺看视。 第一百九十章 乾隆十二年二月甲戌。 康熙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听见有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略带惶恐的向自己禀报道:“皇上,京中传来消息,永琮阿哥出痘,有些不好了!” 高无庸弓着身子等着皇帝发话,却许久不闻皇帝说话,微微直起身子小心瞟了眼皇帝的神情,只见皇帝眉头紧皱,双眼紧闭,面色苍白,额上汗珠滚滚,连忙扬声唤了人去请太医,疾步上前扶着康熙躺下。 康熙闭着眼,就着高无庸的手喝了杯参茶,哑声吩咐道:“回京!” 一路疾驰,四天之后,康熙就已回到京城。 四天时间,康熙已经将他错过的二十几年理顺清楚,顺手将几日朝政处理妥当,接手了被弃置十余年的粘杆处,安排了暗卫去监察后宫隐私,偶尔思考苍天如此安排有何深意。 此次皇帝回銮匆忙,迎驾众人亦听闻中宫嫡子染病之事,瞧着康熙心不在焉的模样,略劝了康熙几句保重身体,便退下。 康熙也不留人,正欲往寿康宫走动,就见皇太后身边的嬷嬷前来传话:皇太后钮钴禄氏认为皇帝当以子嗣为重,让皇帝先去看看孩子,不必着急去寿康宫请安。 康熙很满意钮钴禄氏的识趣,再三告罪,便登上肩辇,急急往长春宫而去。到底他这身子已过而立之年,皇后也年纪不小,嫡子……虽然失望过,康熙还是希望这一次能由嫡子继位。 看着紫禁城里熟悉的道道宫墙,康熙心情复杂,回想后宫妃嫔子嗣,想起宫中小阿哥除了这排行第七的嫡子永琮,那纯贵妃苏氏所出的六阿哥永瑢也没过出花,还有那个比永琮小上几月的八阿哥永璇如今也不知如何了……默默将记忆中亲近宗室大臣搜罗一遍,康熙叹息一声,下旨令永瑢去和亲王弘昼府上暂住,命嘉妃金佳氏带着永璇出宫于行宫暂避。 长春宫已经封住,康熙想着这身子已经出过痘,便换了衣裳入内。 此时长春宫中那不过一岁的嫡子已是气息渐弱了,皇后富察氏紧紧的攥着孩子的手,看到康熙也没松开手,只木愣愣的站起身,连该有的礼数都忘记了,只喃喃道:“皇上,永琮会好的,是不是?永琮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一瞬间,康熙只觉眼前情境同前世重叠,也有个女子这样满目哀绝的看着自己,问自己她的孩子是不是会没事……康熙克制着心痛,上前扶住富察氏的手臂,示意侍从上前扶着富察氏,松开手向摇床走近两步,低头看向满面通红痛苦□□的孩子,用苍白无力的言语安慰富察氏:“皇后且放宽心,永琮是朕的嫡子,必会熬过此劫。” 富察氏借着侍从的扶持勉强站立,眼中滑过绝望,她直觉皇上不似以往那般对自己体贴,再看皇上只是站在床畔看视永琮,更觉绝望。 康熙看着含混不清的念着“皇额娘”“皇阿玛”“姐姐”的孩子,终究是弯下腰,伸手抱住这个算是自己重孙的孩子,接过宫人绞好的巾帕为永琮擦拭额头,轻声诱哄着:“皇阿玛在呢,皇额娘也在,永琮会好的……” 然而,一旁看着这边父子相处情形的富察氏眸中闪过异色,双手攥得侍从手臂生疼。 康熙陪着富察氏看着永琮用过一次药,终于得见永琮安稳下来,便又劝着富察氏用些东西。 富察氏此时已经恢复了一国之母当有的气度,对着康熙行礼请罪:“皇上,我失仪了,皇上一路辛苦,请皇上保重身体。” 康熙扶起富察氏,叹道:“朕知道皇后是心疼永琮,怎会怪罪?朕去给皇额娘请安,晚些再来看永琮。” 富察氏起身恭送。 看着康熙渐远的銮驾,富察氏定定的在原处伫立片刻,转身回到房间。 进了里间,看着永琮难得安稳的睡颜,富察氏轻声呢喃:“永琮,小七,皇额娘不会让你有事的……”原本富察氏还想着若是永琮像永琏一样和自己没缘分,她就死了自己生子的心,收养了五阿哥就好,可是如今瞧着皇上对她的态度,她这个皇后在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分量! 若是永琮不成了,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长春宫里不干净,她现在什么都做不到,可若是她死了,皇上势必会怜悯永琮,至少能护着永琮长大成人;皇太后虽然不喜欢她,但是嫡出阿哥身份贵重,又失了母,自是没人拦着皇太后和他亲近;富察家一族早就同永琮绑在了一处,根本没法子撒手不管,她的弟弟傅恒也不是那等无情的。虽说当年圣祖二阿哥之事尚不久远,但是富察家的男儿是凭着自身本事得了现在的荣华,断不会拖了永琮的后腿;且瞧着这后宫满妃俱是不得皇上青眼,只要永琮好好的,满朝大臣亦不会让包衣之子登上皇位! 富察氏抚摸着永琮的额头,察觉到永琮身上的热度退了下来,微微笑起来:永琮啊,额娘会为你挣到最好的情势,额娘将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都留给了你,你要好好地活着,快乐恣意的活着,知道吗? 晚些时候,康熙应对过钮钴禄氏便依诺而来。 太医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回皇上皇后的话,七阿哥身上的热退了,痘疾已是无碍,只是,小阿哥身子被折腾的纤弱,若不好好保养,怕是……捱不过。” 康熙压低了声音怒喝:“朕不管你们这些托词,永琮既然痘疾都熬过来了,不可能再有事,不会再有事!” 太医战战兢兢磕头应是。 富察氏木然起身,搭着陪了她一辈子的嬷嬷的手往屋里走,喃喃道:“永琮不会有事的,皇上说的对,永琮都熬过痘疾了,永琮会好的,会好的……” 康熙看着富察氏的背影,咽下安抚的话,叹了口气,疲累的歇在隔壁暖阁里。 第二日康熙散了早朝的时候,就见长春宫的侍从匆匆奔来,跪在地上,低声道:“皇上,皇后娘娘给菩萨磕了一夜的头,气力不支,昏过去了,太医说娘娘不好了!” 康熙皱眉,看了眼尚未散去的朝臣,叫了僵在原地的傅恒:“春和,随朕去长春宫!” 寿康宫里,钮钴禄氏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对身边嬷嬷道:“去长春宫。”皇后这是要做什么? 长春宫里,康熙按住挣扎着要起身的富察氏,看着躺在永琮房间外间儿炕上的女子额上厚厚的包扎,对富察氏此等为子搏命的举动不是不感动,轻声叹道:“皇后,你怎么——” 富察氏赶紧截住康熙的话,道:“妾知道自己福薄,这些年伴在皇上身边已是偷来的福分,妾原想着养大永琮和三格格陪着皇上,不想永琮又遭此难!妾以为是妾太过奢求,一切天命有数,不想昨日跪在菩萨前,恍惚的听着菩萨对妾笑,言说准妾换了永琮留下……” 站在康熙身后的傅恒瞬间瞪大了眼睛:姐姐! 康熙心中一动,富察氏,真真是慈母情怀,执起富察氏的手,叹道:“皇后放心吧,朕会将永琮带在身边,好好教养他长大。” 富察氏笑容很是安心的模样:“妾知道,皇上从不食言,您是永琮的皇阿玛,一定庇佑了他长大,只是妾还有一事相求……”富察氏歇了口气,看向站在两步外的嬷嬷,“妾身边的嬷嬷陪在妾身边的多年,妾一直想着过些年送了嬷嬷出宫供养,今日便求皇上允了春和将妾身边的嬷嬷婢女接出去供养吧。”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的钮钴禄氏,此时放重了脚步进了屋,急声道:“皇后,你胡思乱想什么?你还年轻着呢,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傅恒,道:“春和起来吧,你怎么也不知道劝着你姐姐一些!” 富察氏笑的虚弱:“皇额娘,儿媳不能在给您尽孝了,今后和敬和永琮会代儿媳孝顺您……” 康熙眼上前扶过钮钴禄氏,回头看着富察氏气息减弱,示意侍从将永琮抱过来。 钮钴禄氏搭着康熙的手臂走到富察氏床前,拿出帕子压压眼角,哽咽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和敬和永琮都是好孩子,都会好好的……” 康熙从侍从怀里接过永琮,坐到富察氏身边。 富察氏勉力偏头看着乖巧酣睡的永琮,勾唇轻笑:“皇上,菩萨果然没有食言,永琮会好……”声渐低,语未尽,音已断,芳魂逝。 康熙将富察氏的后世操办交给了傅恒,安抚过双眼通红的和敬,抱着永琮上了围得密不透风的銮驾。 等到康熙进了养心殿的时候,高无庸已经将西暖阁康熙的寝室隔壁房间收拾好了。 康熙弯下腰将怀中孩子放在摇床上,接过暗卫递上的折子,示意御医为永琮把脉。 匆匆浏览之后,康熙只将他在永琮床前见过的乳母留了下来,余者皆由高无庸从暗卫检查过的人中挑了补上。 第一百九十一章 胤禔再次从昏沉醒来的时候只觉着老天愈发喜欢戏耍于人,连忿然咒骂的心思都歇了,实在是失望的次数太多,缠绵病榻在生死门间反复,胤禔从开始的自暴自弃的折腾已磨成了现在的顺其自然的漠然,只是,这一觉好像睡得久了些,身子都酥了,且,这屋里头虽没人出声,可是人也太多了吧? 胤禔此时只庆幸自己卧床经年养成的醒来先听周遭动静再做动作的习惯,因为他现在察觉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被人双手托抱着,胤禔惊异的微微动了动手脚,身子被绵绸裹住,自己这是转世投胎了? “皇上,菩萨果然没有食言,永琮会好……” 皇上?永琮?自己这是成了老四的孙子!抱着自己的这个是弘历?!胤禔只觉心头火气,老天你还要怎样? “皇后薨逝,举国哀悼!”抱着自己的人沉声道。 皇后?这个该是这身子额娘的女子是皇后?胤禔愣了,心中滋味莫名。 虽然心神绷得极紧,胤禔还是抗不过身体的疲倦,渐渐的真的睡着了。 乍然离开温暖的怀抱,胤禔又迷迷糊糊的醒了来,一番看诊折腾,耳畔听得弘历的长吁短叹,胡乱的猜测着弘历的表情。 听着脚步声渐远,胤禔松了口气,又睡了过去。 李真杨晨两位御医候在外间儿,康熙细细的询问了永琮的身体情况,得到二人的保证,又吩咐杨晨去西三所为和敬看诊,心情郁郁的步出养心殿。 走出养心殿,康熙暂时不想接近长春宫,又不想去寿康宫听钮钴禄氏的算计,脚步一顿,转了个方向。弘历的后宫大多封在西六宫,东六宫少有人在,该是安静些。 康熙慢慢沿着宫墙走着,曾经他也是这样独自一人漫步在这冰冷的城里,只有那一处能让他放松了心情……如今,他又只能像曾经那样,在失去她之后独自一人在这宫墙之间漫步消磨时光。想起养心殿里的孩子,康熙再次沉沉叹息,上辈子他亲手教养的孩子最后实在太让人伤心,如今,这个孩子,自己该如何处置? 怅然叹息,一阵琴声忽的飘入康熙耳中,是他很熟悉的曲子——凤求凰。 曾经自己同她一同抚琴,自己总是会在那一段错两个音……康熙停下脚步侧耳细听,那抚琴之人反复的抚弄的正是他刚刚念起的那一段!自己会莫名附身在弘历身上,是不是她也会来?! 若是如此,当真是老天偏怜!康熙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高无庸,低声问道:“何人在此抚琴?” 高无庸躬身回道:“回皇上的话,这里是承乾宫,正是娴贵妃居处。” “娴贵妃……”康熙听着那寥寥单手拨弦声,心跳如鼓,他想起娴贵妃这一年缠绵病榻,一度病危,这几日方才有些好转,会不会是因为换了她来?康熙示意高无庸上前引路,他要看看这人是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云朵上某黄衣神将叹息摇头,正欲施法指点迷津,乍然一朵蓝紫火焰从旁袭来。 黄衣神将面色一变,身形速退,手上动作变幻施法护体,堪堪躲过那朵蓝火,回头向来人喝道:“阎罗尊者,阁下职责已尽,不归幽冥,怎的还逗留此间!” 玄衣阎罗冷冷一笑:“太常,如今本君暂且不算你等谋算凤君下界历劫之事,只这历劫之境你等若是插手,本君定然不会手下留情!” 那被唤作太常的黄衣神将凛然气势弱下来,强笑道:“我不过是记挂以往情面欲点播那蛟子一番,尊者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双手掩在袖中的掐指做诀。 玄衣阎罗冷冷一眼瞥来,冷笑一声:“既然你死性不改,本尊也不必客气了!”言罢,手上法术已笼罩太常周身。 太常虽然一直暗自警惕,仍是躲避不及,护身法宝亦无用,只见眼前一切一阵扭曲,浑身剧痛,眼前一黑,再回神已身在他境,踉跄着稳住身形,环顾四周发觉此间早有他人,定神一看,却是十二神将俱在,只得相视苦笑。 阎罗端立云端,漠然看着凡界那早已龙气荒芜的皇城中相拥喜泣的两人,抬手又收了一分龙华精气,捏做一丸,收在囊中,抬眸扫了眼那四九城,偏头看了眼那仍有暖意之地,一甩衣袖,瞬间消失不见。 康熙拥着佟佳氏,只觉老天当真对他不薄。 想起养心殿里的孩子,康熙执起佟佳氏的手:“表妹,随朕来养心殿。” 胤禔再次醒来是被饿醒的,一觉好眠,已全盘接收了永琮混沌的记忆,揣度了自己这等小儿该是何等做态,无奈的睁开眼,看着一脸惊喜的凑上来的熟悉的人,道:“李嬷嬷,这是哪儿?皇额娘呢?” 李嬷嬷瞬间红了眼,却不知要如何对他言说逝者如斯,只得略去他的疑问,勉强笑着问道:“阿哥可要用些奶粥?” 胤禔大喜,乖乖点头,用了侍从送上的奶糊,想了想正要再问那位皇后娘娘,就见一旁伺候的侍从递了果水给李嬷嬷:“嬷嬷请七阿哥再用些果水吧。” 胤禔喝了口果水,就知道这果水怕也是药物调制的,乖乖的用尽一盏,只觉困意上涌,忍不住抬眼看了那侍从一眼,忽然警醒这人怕就是弘历的亲信了,将守在近处的侍从一一记住,胤禔假作不安的拽住了李嬷嬷的袖子,闭上眼睛,呼吸减缓。 察觉到李嬷嬷小心的将自己的袖子从手中拽出去,胤禔作势紧了下手,就让她如了愿。 正迷迷糊糊的快睡着,就听见门口有动静,胤禔瞬间警醒,集中了精神听着来人的动静,听到伴着男子的脚步还有花盆底的声音……胤禔只想冷笑,这身子的额娘刚刚去了,就带着别的女人来看嫡妻留下的孩子,弘历还真做得出来! “表妹,你养着永琮,如何?”康熙握着佟佳氏的手,柔声道。 “表哥,这一次,我还是不能有孩子么?”佟佳氏面上毫无血色,声音发颤。 “不!表妹,这次你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会是皇后,为朕生下储君,这个孩子,他会像福全一样成为我们的孩子将来的臂膀。”康熙连忙出声解释安抚。 “表哥,我不是,我只是想要一个和自己血脉相通的孩子,也许会是小格格的转世……”佟佳氏愈加不安,轻摇着头,低声解释,却觉得越解释越说不清楚。 “朕明白,朕一直都明白,上辈子委屈你了……”康熙轻拍着佟佳氏的手,声音中满满歉意疼惜。 “表哥……”佟佳氏从康熙眼中看到了他的认真,心下感动,垂眼低泣。 胤禔明白了来人的身份,虽然惊讶恐惧,可听着他们说话,只觉着心火上涌,再是忍不得,心思一转,挣扎着动了动,小声地唤道:“皇额娘,皇额娘……” 康熙脸色瞬间有些难看,佟佳氏脸色也不好,两人几乎是屏息盯着摇床中的孩子,见那孩子挣动两下又沉入睡梦,这才松了口气,携手退出了房间。 胤禔惊怒交加,却想到自己正可以借此拢住富察家,便安心睡去,不想前世心结仍在,困顿于曾经的噩梦间,再度发热,一睡三日。 虽康熙竭力遮掩,寿康宫中的钮钴禄氏还是听说了些那日风声。 钮钴禄氏思虑片刻,招了心腹嬷嬷嘱咐几句,又闭目念佛。 待得康熙在长春宫前祭奠之后来到寿康宫请安,钮钴禄氏对他宽慰几句便提起了继后一事。 康熙心有属意,见钮钴禄氏提议正合心意,也不在意钮钴禄氏的算计,略推脱几句便顺着钮钴禄氏的话应下了。 钮钴禄氏笑容慈爱,当日便下了旨意:晋娴贵妃为皇贵妃。 虽然众人早对继后人选有所猜测,尘埃落定之时众妃嫔仍是心有不甘。 愉妃回到景仁宫,想起阿哥所里的儿子,沉沉叹口气:七阿哥现在在养心殿,皇上可是怕养不好孩子,才选了无子寡宠的娴贵妃?皇上如此为七阿哥着想,永琪该怎么办? 阿哥所里,五阿哥酣沉一觉醒来已换了魂魄,圣祖十四阿哥胤祯被接连两个不搭边的梦境弄得心情烦躁,从梦中挣脱开来,却发现自己替换了那后一个梦中的小人儿,看看尚且年幼的身子,胤祯笑得志得意满:既得如今逢得此等机缘,定然不会辜负! 宫中正为皇后大行忙乱,又闻皇贵妃的晋位礼仪,内务府众人已然连叹气的时间都无。 宫外和亲王府上,初至此地便昏睡两日的永瑢已恢复了往日作息,正同和亲王三子永瑍四子永琨一处读书。 和亲王弘昼从小儿处听说六阿哥的聪慧,不动声色的命长子永璧去陪同读书。 客院中,早早熄灯入帐的六阿哥并未睡下,正盘膝静坐,此时这躯壳中的魂灵已非乾隆的六阿哥永瑢,而是圣祖三阿哥胤祉。 第一百九十二章 他甄应嘉从来不是好人,既然得了这么个名正言顺的折腾人的机会,自然要好好回报一二。 甄应嘉起身往后宅行去,在院中见着他夫人院中侍婢,叫人引路往甄杨氏所在而去。 听见前头娇声燕语,甄应嘉看了眼不骄不躁引路的婢子,忽觉在这后宅事上,他并不比林海高明多少。 转过花木,甄应嘉也不理那两个款款行了跪礼、双目含情的妾室,拾级而上入了亭子,扶着甄杨氏坐下,道:“这几日天气好,你正该多出来走走。宴客辛苦,你若闷了,我给你叫两出戏可好?” 甄杨氏晓得甄应嘉这是在替她敲打妾室,虽不知缘由,倒也不妨碍她欣然领受,顺着人的话答道:“多谢老爷惦记,我在房中歇得这一月,最是辛苦了老太太,不知兰欣园近日可排了什么新戏没有?老太太素来喜欢他们家的戏。” “夫人贤惠,你我一同去问问老太太的意思。”甄应嘉携了甄杨氏离开,再没看那跪着没起身的妾室一眼。 甄氏夫妻慢慢在回廊间走着,甄应嘉忽道:“夫人觉得那丫头如何?” 闻言,甄杨氏先吃了半口醋,心念百转,偏头看人,试探道:“老爷说的是家住葫芦庙边上的那个?” 见甄应嘉点了头,甄杨氏放下提了一半儿的心,道:“十分聪慧,只是有出世入道的心。” “哦?”甄应嘉沉吟片刻,仿佛未闻甄杨氏所言末句,又问道,“同小妹相比,如何?” “贵人的通透与小女孩儿的简单,哪里做得来比较?”甄杨氏摇扇轻笑,道,“静儿许久不见那丫头,很念了几回。” 甄应嘉含笑道:“夫人说的是。静儿若是喜欢那丫头,过几日航儿的百日宴后,可留人小住。” 甄杨氏应下,心中暗叹:有那等容貌,英莲丫头想要清静,怕是没那么容易。 甄士隐一家回城当日,胤俄便从婢子处听说了那些个姑苏林府的传闻,晓得是他二哥在替林家夫人出气,并未放在心上,晚膳时分,却瞧见甄士隐夫妻面上的欲言又止之色。 胤俄只想一想,便知他这父母亲是也听说他二哥的行事了,很不明白这二人到底在担忧什么。 晚膳后,甄封氏道说头疼,由婢子扶了回房歇息,甄士隐瞧了眼面带忧色的胤俄,叹了口气,道:“英莲,你随我来。” 胤俄乖巧的应了一声,跟着甄士隐入了书房。 父女二人隔案对坐许久,甄士隐方才出声问道:“贾家小公子先前说的认你为义妹的事儿,你觉得如何?” 这是他父母头回与他说他二哥先头的提议,听这声气,像是并无反对之意。胤俄抿了抿唇,道:“父亲,女儿还是觉得把这红尘俗世当个景儿瞧着有趣,贾家公子的堂兄自建了一处道观,想是懂女儿所求,认这么个哥哥也挺好。” 甄士隐长叹一声,道:“既如此,若贾家公子再问,为父便应下了。” 胤俄起身拜谢,便回了自个儿闺房。 半躺在软榻上,胤俄想着他父母的年纪,可是得听了他二哥所言,从积善堂抱个孩子回来养着,虽说那身份不清不白,到底比过继甄氏、封氏家的孩子的要好。 胤俄正想着事儿,就听近来来他跟前伺候的婢子凑得进了,悄声与他道:“姑娘,您可听说那鬼公子的传闻了?” “鬼公子?谁家又编的鬼故事?”胤俄面上做好奇模样,指了榻边的小凳子叫人坐了,心下却知这鬼公子怕是指的是个人,而这人,□□不离十就是他二哥。 那婢子坐了凳子,小声解释道:“鬼公子不是故事,是说的贾家贾琏公子。” 也不知这是那一个乌鸦转世的想出来的,胤俄心下笑了一回,却也不愿这流言给胤礽惹出麻烦来,便道:“这话是哪儿传来的?可有什么缘故?” 婢子没料到胤俄并不怕,反而好奇来处,编好的话噎在嗓子眼儿里,好不舒服,轻咳一声,方道:“这话是姑苏传过来的,奴婢并未听人细说过缘由,只听说贾琏公子将他姑父身边伺候经年的老仆都处置了,当真是好厉害的人。” 世家么,那摆不明白自个儿位置的老仆比比皆是,不处置了,难道还要人公侯小姐也一道弯腰供着?胤俄心下嗤笑林海的愚蠢,口上仍给他二哥正名:“姑苏多才子,既称公子,贾家小公子的诗书六艺,想必说不得冠绝,也是极好。至于这鬼字,怕是那目不识丁之人以讹传讹,并非魑魅的‘鬼’,而是狡黠多变的‘诡’字。” 婢子没想到这小小女孩儿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愣了愣,道:“姑娘知道的真多。” 胤俄看了眼那不知是恭维还是揶揄的婢子,笑道:“那是自然,我总是比你知道的多。”比如,你到底是谁家遣来的,这番机变,不愧是那龙王也得用请的金陵王的仆下! 胤俄想着前几日送去他所居禅房的字条,又谢了他二哥和他大哥一回,念起京里头来的消息,忽的有些羡慕那两个有哥哥宠的小丫头。 还有他三哥,那也是个好命的。胤俄心里酸了酸,估量了他手头的银钱,叹了口气:他这儿能拿得出手的,怕是只有城外佛寺求来的符了。 说起佛寺的符,胤俄便想起那日胤礽同他说的话,他懂胤礽的意思,胤礽同他说胤祯现下的身份,是想让他有急事儿的时候,好歹有个人能投靠,并非打算了乱点鸳鸯谱。 参佛论道这些年,胤俄也没见哪个大能看出他是异世之魂,更不明白天命为何叫他托了这女儿身,所幸不曾以此自苦,待得阴差阳错见着他二哥,他还以为是老天叫他来还了上辈子欠下的情。 直至此时,他再想胤礽先前提议,想到那京城里的人,他才明白,怕是他与他的兄弟们缘分未尽,恩仇未了。 胤俄叹笑一声:入京一事,他已有些迫不及待。 这一年风调雨顺,南没涝,北没旱,官道上马儿跑的也轻松。 京里头耳聪目明的人物,知道金陵的消息也不过是略晚上一二日。 王老太爷看过金陵送来的信,只叹了一声,未有言语,便将信笺递给了胤禩。 胤禩匆匆看过,略蹙了眉:王家这一番行事,必躲不开他二哥的厉眼,怕是又要被算在他身上。 只是这事儿也怪不得王家着慌,他二哥对其救下的甄姓丫头,着实有些好过了头,莫非这也是他们哪个兄弟?可是,算一算剩下的那些个兄弟,再没那个是同太子交好的。 王老太爷见胤禩低着头,宽慰道:“凤哥儿莫忧,琏小子性情是有些拧,不过是他现在年纪小,没经过挫折,待他经了些事,必会改了去,这些个言语,日后不会妨碍了他的仕途。” 这点事儿,怕是太子爷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胤禩对这话不以为然,口上只道:“祖父说的是。” 待胤禩回了闺房,将信上所言说给胤禟,却见他本以为会着恼的弟弟咬着唇若有所思,偏头看了眼敞着的窗子,低声问道:“九儿,想什么呢?” “这流言,看似是说他不好,可是仔细一想,却是林府仆从不敬主母,剑指林巡盐御史驭仆无方。以小见大,林巡盐御史任上恐有失察之评。”胤禟蹙着眉,又道,“而这流言,八哥,你觉不觉得和当初传出来咸安宫有人夹带明矾所写书信一事极相似?” 胤禩怔了怔,道:“你是说那流言是他放出来的?”图什么? 胤禟轻轻摇了摇头,道:“弟弟后来只顾盯着雍正,咸安宫的事儿都不过是一听便过,前因后果怕是捋不出来。” 胤禩握着胤禟的手,轻声道:“算了,前世的事儿都过去了,这辈子的事儿也不急,且慢慢看着。” 胤禟抬眸看着胤禩,叹道:“哪里还能慢慢看着?八哥,大太太那头可是正紧锣密鼓的给你收拾嫁妆呢。” 胤禩叹了一声,道:“这事儿怕是还得一二年,荣国府你随我去看过,东大院眼瞅着又要添新丁,哪里还修出个三进的院子做新房?” 胤禟如今见不着胤礽就没那么大的怨气,听了胤禩的话,叹了口气,道:“那府上倒也有趣,上回听那贾王氏的话的意思,可是要叫八哥你去住荣禧堂后头夹道处的院子呢。” 胤禩展眉笑道:“想必贾王氏并不想我早早入了贾府,下一回,叫人在她跟前提一提那‘先成家后立业’的话,想必我那盼子成龙的姑母必会争了这好兆头。” 荣国府中,贾史氏瞧过鸳鸯之父送来的信,叹了口气:琏小子连祖宅都没去,往姑苏去,竟是谁都没告诉一声,再看人先头在薛家说翻脸就翻脸的劲儿,日后她是不必管她长子一房了。 贾史氏偏头看着窗外,入目繁花叫她只觉喧闹太过,饮了盏凉茶消了火气,吩咐道:“去把管事的叫来。” 跑腿儿的婢子也没多问,领命去了前头,直通通的将话递给了赖大。 赖大琢磨一番,便将管事的全都领去了贾史氏的院子。 贾史氏坐在屏风后头,扫了眼廊下立着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将差事吩咐下去,贾史氏便叫人退了去,又唤了鸳鸯将她私库单子拿来,斟酌着将古玩珠翠分了四份。 鸳鸯在旁瞅着,百思不得其解:老太太刚吩咐了给珠大爷修成婚的院子,现下这举动却似要分家,若是分家,二老爷一家可是再住不得这荣国府,更何况,老太太怎舍得大姑娘和珠大爷、宝二爷? 贾赦陪着妻儿在京外庄子住了几日,见那张家村村人待他们一家极是恭敬,放下心来,将人留在庄子上,自个儿回城,往工部销了假,起早贪黑的呆在衙门,总要挨过晚膳的时辰才肯回府。 以下防盗 皇后薨逝,皇上大恸,民间禁宴乐一年,好些人家老者寿辰被迫改为家族亲眷小聚。 十月中,江南不过初现萧瑟之象。老巷深宅,杭州林氏一族正为林老太爷祝寿。 林家祖上也是书香世家,前朝亦有人官至宰辅,只是百年来便只行商贸,曾经海贸第一家便是这林家,只雍正年间实行海禁之后,林家便专营织染,偶尔也贩了布匹去罗刹国。林家子弟也不是不再读书,只是凡参与科考者却是得了秀才之名便不会再考。旁人虽奇怪,只是这到底是他人家事,并无人失礼探询根由。 林家各支子弟携了儿孙向林老太爷拜寿献礼之后就被引入席中,众人饮着茶水却是都等着林老太爷两位嫡孙送上寿礼。 林老太爷看着两个孙子携手而来着实忍俊不禁,长孙林宬八岁做稳重之态倒还尚可,可是不过四岁的小孙儿林宇迈着小方步走上前来实在是可爱的紧,尤其是这小子还作势绷着一张可爱的脸。 林宬对一众叔伯兄弟忍笑的面色只做不见,牵着堂弟的手轻轻握了握,两人将手上卷轴双手捧起,一同道:“致平/瑾玦祝祖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林老太爷忙笑道:“好好!”抬手让侍从接过。 有坐在近前的林家老爷就笑道:“素闻两位堂侄聪慧过人,致平的书画更是了得。不知这次为伯父贺寿却是做了什么?” 众人皆道好奇。 林老太爷揉揉林宇的头,捻须笑道:“好,就让你们瞧瞧咱们林家小子的能耐!” 一旁侍从连忙上前接过两位小少爷手上的卷轴,先是展开了林宇的卷轴,林老太爷虽是但笑不语,面上得色却是毫不掩饰,微抬手,侍从便执了卷轴转向众人。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好一幅千寿图,九百九十九个寿字组成一个大大的寿字,刚好千寿,这林家二老爷家的宇哥儿好巧的心思。 只是,林家大老爷家的宬哥儿最擅书,画还略前些火候,今日怕是要被堂弟盖过风头了。有人觑着林家当家大老爷林广海的面色,却见林广海面色不变,很是欣慰模样,端得好一派家主风范。 待众人赞过林宇的寿字。侍从又展开了林宬的卷轴,林老太爷面上笑容愈发灿烂。 众人看着画上无一姿态重复的衔桃仙鹤,啧啧赞叹:“老太爷可是好福气,两位侄儿,一画仙鹤送桃,一书千寿字,都是求着您长命百岁呢。” 此时林宇的字在后,林宬衔桃仙鹤在前,两幅卷轴面向众人,那画上顶端伏在另一仙鹤身上的幼鹤正似衔了那寿字送给上座的老太爷。 有人略一点出,众人都赞林老太爷两个孙儿着实心思巧妙。 林老太爷更是欢喜,却又惋惜,长孙性子敦厚,颇有名士风采,若是百年前得了名师点拨,少不得又是一代名流大儒;小孙子天资聪颖,初识字便豪言要点状元,瞧着两个孩子今日所为,怕就是这小子的提议,若是让小孙子入了仕途,百年前少不得辅宰位相,可惜了了! 将两卷书画收在身侧,林老太爷将林宬林宇揽在身边,称赞勉励林宬几句就让他去同族中老者说话,又问林宇:“《周易》读到哪一张了?算数如何了?可能看得懂账本了?” 林宇眼中微露失望之色,仍是乖巧回道:“孙儿已粗读过《周易》,正听先生讲《孟子》。堂兄正教我如何演算账目。” 林老太爷心中很是不忍,却也不愿违背先祖遗训,偏开眼,却见座上一众伯侄子孙无不殷切的看着这边情形。林老太爷心中冷笑:难怪瑾玦今日寿礼这般出彩竟无人说些酸话,原是都筹谋了看自己是不是会因为怜才违了祖训。 林老爷子眯眼笑道:“好好,瑾玦果然聪慧,只是读书不必太过辛苦,考上了秀才就罢了,平日里多听你堂兄讲讲外头织染的事儿。咱们这等人家,读书以修身明理,习六艺以不坠林家世家之名,这安身立命的本事可也不能荒废了!”最后的话却是对着众人说的。 众人掩下被戳破心思的尴尬,纷纷起身称是。 气氛一时尴尬,林家二爷林广澈瞪了儿子一眼,忙说了些话将场面圆了过去。 林家寿宴是请的扬州城里有名的素斋师傅,佐以鲜果烹水,老者身畔有孙辈儿小儿服侍,老儿小儿自得其乐;一众顶梁男丁散座下手,往来客套,攀情诉利,宴至日暮方才散席。 林宬林宇侍奉林老太爷歇下,这才得闲,林宬本想早早回了房间休息,奈何抗不过堂弟可怜兮兮的眼神,只得牵起小堂弟的手往二房行来。 二老爷林广澈书房外,林宬看到一向立在自家父亲书房门口的门神也在,对林宇眨眨眼:不是哥哥不厚道,可是我父亲也在呀! 林宇可怜兮兮的低着头,只攥着林宬的手。殊不知有人被他这一番动作气得跳脚:你这笨蛋,委屈得看着人才能委屈,你盯着地,他又看不到! 林家兄弟两人站在屋中被那坐着的兄弟两人训斥一番,就被各自父亲的亲随送了回房休息。 林宇回到房间怏怏的用了饭食,洗漱沐浴,趴在床上,闷闷睡去。 林宇体内另一灵魂正盘膝而坐,幽幽叹息:原本他以为自己那等暗示会助了这小儿遂了心愿,可今日瞧着那林老太爷的神情,却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拗性了一辈子的康熙朝二阿哥胤礽已磨平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知事不可为,便歇了帮林宇的心思,又想着这小子不争气,早点儿服了软,也不必连累了林宬两人一起饿了这许久。 低头看着自己稚童模样的魂体,胤礽叹口气,老天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一觉醒来,身形莫名化作两岁小儿的模样居于这林宇的身子里,却不见这林宇的魂灵,他不是幽魂,混没半点法力,不要说夺了这林宇的身子,他连这林宇的身子都脱不开去,可他在林宇苦思竭虑时想到的应对之法又会被这小子全盘接受付于实践……亦可毫无阻碍的闻视周遭情状,如现在,这林宇已睡了,自己却能看见那推门进来的两位林家老爷。 看着那兄弟两人满满疼惜又隐含担忧的眼神,听到那林家长兄谆谆教诲弟弟进京应酬的禁忌,胤礽叹口气,原来兄弟却还有这个模样的。不想再听这羡煞人的兄弟情深,胤礽闭上眼,上次一觉睡了快两年,这次再醒来时,便是在京城了吧,到时候林宇那个不知是弟弟妹妹的说不定都能跑会跳了,说来他也有点儿舍不得林宬讲的故事呢……恍惚间胤礽听到林广海说道:“……开海禁……机会……”胤礽迷迷糊糊的想着:这是哪个嫌钱多的败家子儿禁的海贸? 乾隆十二年十一月己亥,杭州林家二爷林广澈带着四岁长子林宇往京城去。 乾隆十二年岁末年宴上,皇贵妃被诊出有孕。不两日,宫中又传出消息,储秀宫中欣常在钮钴禄氏亦有孕,皇上大喜,晋欣常在为欣嫔,赐居钟粹宫,只等诞下龙子再行晋封礼。 慈宁宫大佛堂中礼佛的和敬面无表情,满眼恨意,掐着手上念珠,好半天才平复下心情,默默再念一回往生经和清心咒,走出佛堂的时候她还是那个端方敏柔的固伦和敬公主。看着候在门口的嬷嬷满眼担忧,和敬微微一笑,抬手搭上侍婢的手,笑道:“走,去给皇玛姆道喜!” 胤禔正捧着手上书本指指点点的,状似认真的认字,心里打着小算盘:前些日子在寿康宫,借着傅恒福晋瓜尔佳氏他也算是和傅恒家搭上线了,如今已过去十几日,依着永琮记忆里孝慈皇后所言,傅恒现在应是准备好自己想要的了,那自己也不必再委屈着自己在这里猜着——胤禔叹口气,皇阿玛这个词儿真是不想再叫了,罢了,自己既是臣子,以后便谨遵了本分恭称皇上好了。圣心难测,难保自己抱着上辈子的心态就算漏了那里,皇上还是个最喜欢纠结细微之处的,自己躲去阿哥所也免得日日担忧反而折腾坏了自己。 第一百九十四章 方森杰沉默片刻,道:“英郡王无意相争,三皇子与四皇子,都是好名声的,母族微末,宫里头怕是插不进手,余下两位皇子尚且年幼……” 霍百里笑了笑,道:“所以,这事儿更像是我们疑神疑鬼的,想多了。” 但是,既然叫你这最喜欢布置意外的行家起了疑,那就绝非意外。方森杰轻声道:“何家。” “或许是何家,或许是王家不甘心的谁,还可能是李家、张家……怀疑起来就没完没了了。更何况这事儿推波助澜的怕是不少。”霍百里语声顿了顿,又道,“这位太子也是命苦。” 方森杰摇了摇头,道:“若是没有瑾安帮着,那才叫命苦呢。”好歹现在还有人帮着支支招。 霍百里笑了一声,捡起先头的话来说:“甄应嘉很聪明,更何况瑾安不过是打算认个姓甄的义妹而已,总比叫甄家算计上佑明得好。” 被方森杰与霍百里念着的胤礽此时正恹恹的侧卧榻上瞧着窗外的淅淅沥沥的雨丝叹气:这江南什么都温柔,就连一场雨也要缠缠绵绵的下个三五日才肯赏个晴。胤礽已开始想念京城府邸晒得松软的被枕了。 胤禔绕过隔断,抬眼正瞧见榻上撩开书本昏昏欲睡的少年,立时停了脚步。 以下防盗 康熙五十六年三月十二日,申时,咸安宫。 正捧着书本教导幼子读书习字的胤礽只觉胸口一痛,眼前一阵发黑,握着书的手顿时绷得指节青白。 咬牙压下心口绞痛,胤礽抬眼对其六子弘曣笑道:“弘曣,阿玛有些累了,今儿便学了这些吧。” 弘曣惊异抬头,只见胤礽白玉般的面庞煞白,额上一层细密薄汗沁出,心下一紧,丢下笔,直起身跪行到胤礽身边托着他的手臂,急声道:“阿玛!”眼见两位幼弟攥紧笔杆一副无措模样,勉强缓下声调,“阿玛,儿子叫人去请太医!” 胤礽微阖眼眸,一手握住弘曣的手,一手扣在膝上,安抚笑笑,道:“无妨,只是有些不适。”心口绞痛让胤礽有些支持不住,顾不上安慰慌慌张张的凑到面前的幼子,扬声道:“何玉柱!” 何玉柱应声入内,胤礽拍拍弘曣的手,又摸摸七子弘晀、八子弘为的头,道:“送阿哥们去福晋那儿。” 时下弘曣年近五岁,却是咸安宫中伴在胤礽身边年纪最长的儿子,五年时间足够小小少年明白胤礽的骄傲,虽心有担忧,仍是依言起身,行礼,道:“儿子告退。……阿玛莫要逞强。”言罢牵起弘晀弘为的手,有些不放心的看着胤礽。 胤礽笑容温柔,道:“好好,你今日教,教弘晀弘为再习二十个字,明日阿玛就教你习剑。” 两小儿心神立时被那二十个字牵去了大半,皱着脸瞧着胤礽。而弘曣瞧着胤礽如此保证,也略安心几分,便领着两个弟弟退出屋子。 何玉柱走在最后,偷眼上瞟,见胤礽只是笑盈盈的看着三位阿哥的背影,复又垂眼,退出之际合上了门。 门合上的一瞬,胤礽再是撑不住,蹙紧了眉头,一手按在桌上,一手抚上心口,指尖触及颈上那一枚玉坠,顿时僵住身子,脑中乍现的惶然顿时盖过身上的疼痛。 那玉坠是他在二度被废之前毁了他叔公索额图昔时送与他的一方玉璧所制,唯有弘晰,弘晋,他的嫡女,他的福晋,还有弘曣几个有……弘晰,弘晋! 胤礽心下发急,按着炕桌起身,踩上锦鞋,刚行出几步便觉心口绞痛愈甚,眼前阵阵发黑,一个踉跄,胤礽栽到一旁软椅上,人事不省。 胤礽的福晋瓜尔佳氏见几个孩子此时被何玉柱送了过来,心头一跳,一边示意三个孩子起身,一边看向何玉柱。 何玉柱犹豫一瞬,便道:“福晋,爷的脸色瞧着不太好……” 瓜尔佳氏略一踟蹰,轻叹一声,道:“着人……贾应选,你去请太医来。” 贾应选只觉眼皮一跳,忙出声应下,躬身退了出去。 正在瓜尔佳氏房里同她一处教导两位格格针线的侧福晋李佳氏林佳氏只觉心神不宁,她们的爷身子一向不好,好歹熬过了冬,这两日天暖了不少方才好些,众人刚刚才放下心,怎么…… 瓜尔佳氏咳了几声,就着侍婢的手喝了口茶润喉,见弘晀弘为有些被屋中凝重气氛吓到的模样,便遣了身边的嬷嬷将两个孩子送去他们额娘处。 吩咐过这一桩事,瓜尔佳氏也看向了弘曣,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 被嫡母和庶母盯着的弘曣有些紧张,在瓜尔佳氏身边坐了,定了定神,慢慢将之前情状说来。 听过弘曣的话,三个女人都坐不住了,李佳氏最先出声:“福晋,不知道爷的身子是不是没好利索……” 瓜尔佳氏心里也担心,便顺了她的话道:“咱们过去看看吧。” 然而不待李佳氏林佳氏伺候瓜尔佳氏更衣起身,外头又有侍从进来,慌慌张张道:“福晋,弘晋阿哥--”那侍从瞧见林佳氏的时候声音立时戛然而止。 “弘晋怎么了?”弘晋生母林佳氏急急出声,她可是就这么一个儿子! 那侍从觑了眼瓜尔佳氏的面色,咬牙道:“弘晋阿哥从马上跌下来了!” 林佳氏手上佛珠摔在地上,腿一软已往地上滑去,幸好身边宫侍反应甚快,一把托住了她的手臂,扶她坐在一旁矮墩上。 李佳氏瞧了林佳氏一眼,抬眼去看瓜尔佳氏,哀声道:“福晋,爷--” 瓜尔佳氏猛然清醒,握住李佳氏的手,稳了稳声音方才开口道:“李嬷嬷照顾好你家主子。陈嬷嬷去后头稳住众人,谁敢作乱生事立时绑了!”瓜尔佳氏看着李佳氏,“妹妹随我去看看爷。”披上件九成新的狐皮麾衣,瓜尔佳氏深吸口气,往外走去,她总觉得有些不对,便是弘晋当真出事,如今他们这咸安宫怎会这般快就得了消息!若是当真如她所想,那透出消息的人就是冲着爷去的…… 本来张御医这一日便当是来给瓜尔佳氏看诊,贾应选半路遇上了人,听了几句含沙射影的话,再听说刚刚太医院的人都被招去了乾清宫,想到自己有得回话,便也没坚持去自寻不自在。 张御医同贾应选到达胤礽书房外方才明白这宫里头的压抑气氛从何而来。 瓜尔佳氏搭着李佳氏的手在胤礽书房外候了已过一刻,却不见有人回应。 瓜尔佳氏的指甲扣进手心,声音却是冷静至极:“何玉柱,开门!” 书房门一推便开,众人面色都变了变,待那吱呀呀的门大开的时候,所有人的脸都白了。 室内炕旁的软榻上侧卧着他们要寻的人,那人从不服软的双眼紧闭,一手抚在胸口,一手悬在榻旁…… 李佳氏凄然出声:“爷!--” 乾清宫,弘晰曾经在偏殿的居处。 康熙站在床前七步处,盯了眼伏在地上请罪的一众御医,挥手让他们退下,转头看了眼床上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弘晋,转而去看跪在床畔,双手紧握弘晋右手的弘晰,正欲出言劝慰,却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了呼喝声渐近,心下念头百转,回头时正闻“砰--嘭--”声,却是一个人撞进门来跌在地上。 康熙一惊,正要发怒,就见伏在地上的人抬起头来,面上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凄厉:“主子去了!弘晰阿哥,主子去了!” 康熙懵了,他觉得自己该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时间他再是什么都听不到了。甩开了上前欲扶他的侍从,康熙大步上前,伸手抓着伏在地上哭嚎的何玉柱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怒喝道:“你胡说什么!” 何玉柱对着康熙亦是半点惧色没有,用不逊于康熙的声音吼道:“主子去了!” 康熙的手抖了下,嘴唇也有些哆嗦,他认得眼前这作死的是何玉柱! 何玉柱的主子去了…… 何玉柱是伺候谁的? 何玉柱是他在太子从乾清宫搬去毓庆宫时赐给他的保成的侍从…… 何玉柱的主子是他的保成。 他的保成不在了?! 他的保成……胤礽那个逆子昨天还跟他顶嘴,今天怎么会……不可能! 不可能! 康熙松了手,大步向门外走去,却听见身后有侍从疾呼:“弘晰阿哥!”康熙脚步一顿,回头就见弘晰面色苍白,唇边带血,一手扒着床沿,已然跌坐在地。 “阿玛……阿玛……”弘晰唇瓣翕动,眼神空茫,任由侍从扶着他的手臂,身子软软的仿佛周身气力瞬时散尽。 康熙回身疾步走到弘晰身边,俯身握住弘晰的手臂,喝道:“弘晰!” 第一百九十五章 周家长子周振松寻到亭子的时候,瞧见周老先生独个儿坐在里头,立时收了面上的焦急之色,环视一周,见左右并无旁人,便也不坐,只行了一礼,道:“父亲,雨已经停了,请您移步回房。” 周老先生看了眼站在阶下的周振松,叹道:“你和老二心里也怪为父。” 周振松垂首答道:“子不言父过,父亲想多了。” 周老先生站起身来,道:“都说舅甥亲,这话果然不假,你若瞧见了你妹妹的儿子,必会很喜欢。” 周振松弯了弯唇,回道:“我已致仕离朝,此生再不会回去。千里婵娟,各自安好,便已足够。见与不见,且看缘分。” 胤禔从书院回来,一路无话,下了车也没等胤礽,就径自回了寝室。 胤礽落在后头,踏入屋中,背着手在屏风前站了会儿,招手唤了侍从近前,低声吩咐一番,转身出了屋子。 雨又淅沥沥的下了起来,与琴声相和,一派怡然。 听着琴声换了箫音,刘岳谦从水晶盘中捏了颗葡萄,冲着贾蓉笑道:“叫你家仆从备上些活血驱寒的浴汤吧。” 被刘岳谦拉来鉴赏贾家宅院的岑珣闻言转头瞪了刘岳谦一眼,转而望向窗外,不同晨时来得急去得快的大雨,这不急不缓的小雨怕是要下上一日,下雨天,黄粱日,再配上这月印,叫他直想大睡一场。 贾蔷瞧出岑珣面上倦意,笑道:“今日有劳岑兄为我兄弟二人向导,客房已备好,还请移步。” 胤禔屋外回廊,胤礽放下竹箫,问道:“如何?” 立在屋门前的齐宁上前一步,道:“回琏公子的话,世子爷睡得安稳。” 胤礽点了点头,望着雨幕,轻声自语:“雨天本不适合调香,”语声一顿,问道,“蓉儿他们可回来了?” “蓉少爷和蔷少爷已回来了,刘公子与岑公子正在客房歇息。” “嗯。”胤礽点了点头,沿着回廊去了最右边的房间。 沐浴更衣,换上炭火烘过的衣衫,胤礽闭门折腾了半个时辰,开了门,身后香气涌出,烟雾缭绕,将宽袍大袖的小人儿衬得仿佛仙童下界。 只可惜这门外站的人是刘岳谦,瞧见此境,先是退后两步,随即将腰间折扇取下抖开,狠狠扇了两下,方才道:“瑾安,你这又折腾什么呢?” 胤礽正想着事儿,被人吓了一跳,自是没有好声气:“不好好歇着,你跑来这儿做什么?” 刘岳谦摇了摇扇子,道:“你家这被褥都是碳火烘的,热的我睡不着。” 还真是个过不了富贵日子的。胤礽心里嫌弃人,口上只道:“我调了安神的香,你若是睡不着正可拿去用。” 玩笑没人应和就没意思了。刘岳谦瞧着胤礽面上毫不掩饰的疲态,也不再玩笑,道:“这香还是留着给你师兄吧。你们去临湖书院了,如何?” 胤礽叹了一声,道:“比担心的好许多。只可惜,这一家子能人心拧不成一股劲儿……哎,你今儿可别惹他。” 最后一句,胤礽说得郑重,刘岳谦听得很不是滋味,叹了一叹,道:“这临湖书院,我日后不必管了?” 胤礽点了点头,问道:“乡试还要三年,岳谦可有打算往何处游历?” 刘岳谦摇了摇头,道:“承蒙高看,院试之后,我可是要闭门读书了。” 也是,刘岳谦又没什么前世兄弟追着赶着的来添堵,用不着未雨绸缪,安心读书才是正理。胤礽想了想,拉过刘岳谦的手,将一枚玉佩放在人手心,轻声道:“这是杭州桐墨轩和齐记铺子的印信,你且收着。” 刘岳谦拧眉,正欲将手挣开推辞,惊觉扣在腕上的力道,略以抬眸,就见那身量尚不及他肩膀的少年笑意盈盈的看着他,听人说道:“我已经吩咐下去啦,星枢楼有的书,桐墨轩都会有,每月两锭墨,两刀宣,湖笔狼毫各两支,二十四色彩墨两月一送,五日一回鸡鸭,旬日换河鲜,点心时鲜三日一送。三年后,岳谦可是不能再这般单薄了。” 刘岳谦定定瞅着胤礽,半晌只道:“你这可是养武生的耗费。” 胤礽将另一只手拍在刘岳谦手上,道:“正是,桐墨轩正有一位老朝奉,岳谦同人学些拳脚,技多不压身。” 刘岳谦深吸口气,转过身,看着胤礽,道:“我不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是你教我见识了这些尔虞我诈,而我已迷恋上这种诡谲险途,所以,我所谓担心你与北静王世子分道扬镳,其实是在犹豫日后若与你站在不同立场该当如何。 又是个把自己绕进牛角尖儿的。胤礽叹了口气,柔声道:“岳谦,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一视同仁,坦荡相对?只要你对我光明磊落就好了。” 胤禔一觉醒来,只觉腹中空空,鼻翼微动,看了眼已本未摆设之用的香炉,披衣踩鞋走出帐子,闻声而入的侍从忙奉上清水痰盂。 胤禔漱口润喉,道:“琏儿呢?” 齐宁匆匆而入,答道:“回世子的话,琏公子在隔壁看书。” “嗯,待我用过膳,再把他叫过来。”胤禔在摆好膳食的案前坐下,净手,提箸,夹了一筷鲜笋。 胤礽听说胤禔醒了,正欲过去看看,听了侍从传话,愣了愣,便坐回榻上继续看书:都活了两辈子了,遇上了坎儿,睡一觉也就过去了,再不成,再用一餐喜欢的膳食,还不成,找个人发通脾气就好了。 待胤礽总算得了胤禔的召见,已又过去了半个时辰,外头雨势仍是不紧不慢,胤礽听着,也觉得自个儿那些脾气都磨没了,进了屋,老老实实的在胤禔对面坐了。 胤禔眼也不抬的递过去一杯茶,道:“听说回来之后,你就没歇着。” 胤礽抬手的动作略有迟缓,笑道:“睡不着。” 胤禔叹了口气,看着人颤颤巍巍的饮了茶,伸出手来,道:“手酸了?” 胤礽干脆的坐到人身边,道:“大哥给捏捏?” 胤禔抬手捏上人手臂,道:“甄家的百日宴是在七月末,咱们早些回金陵好了。” 胤礽咽下为胤禔同周振松安排偶遇的念头,应道:“好,听大哥的。” 甄家宴席,因皇上都给了赏赐,胤禔便也露了面,再遇上薛徽父子与薛循父子,只觉薛蟠变化不少,至少不会一眼看去就叫人生厌。 就是那一双眼仍半点儿遮掩没有,不管不顾的往美人身上黏!胤礽趁着胤祯背对着这边,冷眼斜过去,薛蟠被看得打了个哆嗦,忙追着胤祯去了。 甄应嘉远远地站着,正瞧见胤礽的眼神与胤禔的无知无觉,忍不住叹笑摇头,许是目光停留太久,被胤礽身边的少年蓦然回首看了个正着。 那一双瞳子里的警惕之意,叫甄应嘉心头感慨,举杯遥敬,暗道:这师兄弟两个倒是真看重对方。 胤礽未免瞧见薛王氏闹心,只在前头席上远远瞧了眼那裹在锦缎中的婴孩,回府隔日便闭门谢客,专心读书。 八月时节,京中荣国府里几位主子生辰都在中秋前后,贾赦瞧着二房宝玉的百日并未大办,略安了心,惦念着贾邢氏身子渐重,庄子上虽说准备周全,到底不若京中妥当,便将人接了回来。 胤祉一回府就接着了水清的帖子,情知这是北静王府最小的那一个爱热闹,也不点破,收拾了两样玩物,便登了门。 不想,引路侍从却是将他先带去了梅鹤园。 霍百里与方森杰拧眉坐在上首,见胤祉进了来,摆手令侍从退下,却未对胤祉言语。 胤祉此生头回被两位先生冷待,一时有些愕然,心里还泛上了几分委屈,忽的就几分明白胤礽全力护着水泱的缘故。 霍百里看了径自品茶的方森杰一眼,轻咳一声,道:“琮儿,我记得你素来喜欢医术。” “是。”胤祉先答了话,才眨了下眼,医术?眼眸一转,胤祉瞧见榻上放着的檀木盒子,守在袖中的手抖了下——这东西不是该在北疆霍青手上吗?! 方森杰见胤祉的眼神黏在木盒上,开口问道:“霍青随身带的药丸是你做的?” “怀瑾可是中毒了?”胤祉抬眸看着霍百里,瞳中满是惶恐。 霍百里被人看得一愣,忍不住瞅了眼方森杰:看你把孩子吓的! 方森杰却是笑着看回去的:瞧你那点儿本事,叫孩子们都看透你是最心软的那个! 胤祉将两位先生的眉来眼去看在眼中,略放了心,心里的委屈也不藏了,眉头皱着,眼眶红的,好像下一瞬就要落泪。 从来哄过孩子的方森杰心里也有点儿慌,先下手为强将差事推给霍百里:“师兄,北疆之事,你来与琮儿说说。” 霍百里磨了磨牙,对胤祉招了招手,道:“琮儿过来,放心,怀瑾无事。” 胤祉挨着霍百里坐了,红着眼抓着人衣袖,低声道:“这里头解毒的药丸,是我和哥哥叫医馆郎中照着医书上方子做的……可是谁在北疆被伤了?” 霍百里拍了拍胤祉的肩膀,道:“北静王伤了,幸有你这药丸,性命无忧,只是需得将养些时日。你给瑾安写信的时候,叫他们安心。” 胤祉心念急转,北疆主帅 第一百九十六章 听着那边师徒两个商议的差不多,方森杰方才悠悠说道:“往北境送东西不必太小心,要紧的是,瑾安和佑明院试之后,还得在江南盘桓段日子,切不可露了行迹。” 胤祉当下眉头一挑,小小人儿身上乍现锐利:“先生的意思是,有人勾结外贼?” 霍百里轻轻按了按胤祉的肩膀,道:“金帛动人心,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此一事上,那些忠心耿耿之人,还不若康王。”即使康王惦记着丹陛龙座,然其在西南封地,却从未起过借他国之势的心思,早几年,更曾亲自上折奏请派军前往镇边。 胤祉自知这世上总少不得那些个没心没肺的东西,见霍百里与方森杰面上唯有厌恶,并无痛恨之色,便知这一等玩意儿上未有混入将尉之中,略松了口气。 回想方森杰前言,胤祉并不觉其言是为难人,反而十分感激方霍二人的毫不隐瞒,当下颔首,道:“我与哥哥自有隐秘传话之法,先生且放心。” 霍百里召了侍从捧水进来,亲自拧了锦帕为胤祉拭面,笑道:“此一事只府中你与我二人知晓,且不可再告知他人。” 胤祉合上眼,闷声道:“徒儿明白。” 好聪明的小子。方森杰含笑品茶,如此,这府里的钉子回话,必只当是他们师徒间做下了什么约定。 胤祉正想着如何措辞书信,就觉霍百里正往他头上套着什么,睁眼低头,只见一块莹白软玉,抬手托在掌心打量,竟是雕的嘲风。 “这是送你的生辰之礼,太子赠你一匣医典,英郡王赠你一匣珍珠。”霍百里令侍从将木匣放在案上,又道,“这几日你家中事多,便如以往一般两日过来一次,待得你家老太太寿辰过了,便日日过府来同清儿一道读书。” 胤祉将玉佩掖进里衣,轻声道:“多谢两位先生。霍先生过些日子可是要出京?” 霍百里到底没法儿像对着胤礽一般恣意言语,又不想敷衍过去,想了想,方才叹道:“猜到了,可以不必说。” 贾史氏的生辰并未大办,胤礽置办的寿礼与贾敏的寿礼一同送到,贾史氏瞧着一条抹额、一串香珠,下定了决心。 已准备就寝的贾政夫妻呆呆的瞧着抬到院中的箱子,贾政当先回过神,问道:“老太太这是?” 来送东西的婢子在贾史氏处承的是玛瑙的名儿,躬身道:“回二老爷的话,老太太说,她已自留了珠翠古玩自赏,这些个是给二老爷一房的。” 贾王氏看了眼沉默不语的贾政,问道:“大老爷那儿——” 玛瑙一板一眼的回道:“回二太太的话,给大老爷的自然也送了过去。” 贾王氏本欲再问,忽的想起前几日她父亲传来的话,接过侍从递上的单子,不再说话。 静默片刻,终是贾政开口问道:“老太太怎的忽然想起来这事儿了?” “回二老爷的话,老太太说书画裘玉她是用不着了,不若早些分给儿孙使唤。” 贾王氏毕竟掌过这荣国府的家当,扫了一眼箱笼,再看过单子,心里一折算,便知贾史氏的私房必是有贾敏的一份,颇不顺气,碍着贾政在,不好撕帕子出气,只能生忍了。 往贾赦处送东西的却是鸳鸯,带来的也是两张单子的物件。 贾邢氏只瞧了眼单子,便撂在了桌上,与贾赦道乏,自去后头歇息。 莹曦本要随侍在旁,被贾邢氏按住了肩,道:“当家理事并非一朝一夕可习得之事,你且听一听你父亲和兄长如何处置。” 贾赦吩咐侍婢精心伺候,将鸳鸯带来的单子递给莹曦,向侍从吩咐道:“明日去林府请个管事来。”言罢又看向胤祉,道,“琮儿明日问问北静王府是否有什么物件儿要送去金陵。” 胤祉点头应下,想着刚刚看到的单子,贾史氏将她京中一处宅院留给了贾敏,便知贾珠与李家姑娘的婚事怕是近了。 贾赦早听说了贾史氏的动作,已将那园子里头的花儿都挪去了庄子上,对那动土之事恍若不知,只是遣人去公中库房取了一箱子书,支了五千两银子。 如今贾王氏再是不敢敷衍,贾史氏看过账本,也知叹了一声便罢。 两房倒是就此安静下来。 待得胤祉的信送到金陵的时候,胤礽与贾蓉的廪生资格已得了,静待三年之后的乡试尽可。 一众与贾家扯得上干系的氏族登门拜访之际,忽的想起这一行四人中有三人应考,而今只那位周姓公子名不见榜,这一众惯好投机取巧者自磨砺有识人厉眼,自不会将人看做无能之辈,方此惊觉这周公子出身不凡,一时间往来打听者甚众,倒叫憋着气有意甄别来人的胤礽与胤禔有些力不从心。 上了战场受伤乃是常事,毒杀也是寻常手段,胤礽还算镇定,胤禔砸了个杯子,也算定下神来,只是瞳子里的冷意再不遮掩,这倒是叫思付胤禔身份众人不敢贸贸然行事。 金陵之境,唯有深知其两位兄长心性的胤俄略有担忧,好容易贾家嬷嬷登门来访,听着甄封氏与人定下腊月里与人一道进京,胤俄略略几句话,哄着贾家来人替贾家少爷应下两日后过府一叙,胤俄才算放了心。 另一头,贾家嬷嬷除了府,叫冷风一吹才想起来自己替自家小主子应下了什么,立时哭丧了脸,倒也不敢扯谎,到了胤礽跟前将话一五一十的学了,被人罚了一个月的月例银子,才念着佛退下。 胤礽绕去屏风后头,瞅着窝在榻上研究沙盘的胤禔,叹了口气,挨着人坐了,低声道:“老十可是觉出你心绪不对了,再这般下去,甄应嘉那些个老狐狸定也会有所觉。” 见胤禔不应声,胤礽也知道他这话说的太过轻巧,却也只能叫人忍了:“如今咱们不晓得先生们的盘算,想来先生们叫三儿给咱们捎了信来,咱们这儿的戏怕是重头。” 胤禔抬眸看着胤礽,浅浅弯了弯唇,对人伸出手。 胤礽忙伸手与人交握,静待胤禔倾吐心意,这几日他眼瞧着胤禔眼底有团火,生怕人将自个儿憋屈坏了,见人今日没左右言他的敷衍,总算松了半口气。 胤禔闭了闭眼,长长吐了口气,道:“我,说来我也没什么好怨恨的,战场上的事儿我比你更有体验,瞬息万变,说卫青常胜不败乃天幸的,那都是嫉妒之词,不败太难,不伤,更是几乎不可求。我现在只是恨自个儿没早生个七八年,如今也能随侍在父王身侧,护人周全。” 归根结底,他们已经习惯站在最前头,最受不得无能为力。胤礽叹了口气,也不再劝人,只与人握着手,絮絮说着被他匆匆撵去北境做毛皮生意的商队中夹带的毒物与香料。 贾敏接着京中送来的箱笼的时候,尚奇怪此一回年礼怎来着这样早,待看过侍从奉上的清单,瞧见里头那一对白玉镯,方才明白她母亲这是打了什么主意。 问了回随行之人的姓名,贾敏抿了抿唇,对贾史氏的作为更是不解:明明已看出是长房后人更有出息,为何仍要偏袒二房,叫两房子孙不睦? 不过,贾敏身为出嫁女儿,实不好再对娘家事指手画脚,再一想,胤礽并非绝情之人,贾珠又知礼懂事,便撩开手去。 胤礽这边没收到贾敏劝说的信笺,倒是松了口气,与胤禔一同领着贾蓉、贾蔷登了葫芦庙旁的甄府。 到底男女有别,胤俄极力撺掇甄封氏设宴邀请胤礽与胤禔,也不过是瞧人一眼,确定安好。 因认亲一事已算过了明路,胤礽旬日便会给胤俄送点儿小玩意儿,对其如待贾敏,甄家老太太喜一阵忧一阵,还是甄杨氏舍得,言明幼子养在甄老太太身边为人解闷,才算叫老太太收了心,甄应嘉投桃报李,赐了百十两银子给收房的丫头,送出府去自行婚嫁,甄家内宅立时清净下来。 十二月,这一年冬日不冷,河道未封,随胤礽一行到了江南的从人差事已了,该埋下的暗线已然埋下,只待经年之后便可将之编成落网一张兜住那家贼硕鼠,胤礽一行总算得以返京。 来时轻巧一条船,回程,因是溯游逆行,胤礽借口压船,采买了不少土仪,夹带了些南洋归来商队带的玩意。 一路未曾入港停歇,胤礽一行乃是小年夜里到的京城。 奈何暮色已沉,城门已关,众人便往张家村庄子歇了一宿。 胤礽一行归心似箭,甄士隐夫妻十分体谅,翌日晨起甚早,赶到城外的时候,正赶上开城门。 贾蔷略感风寒,贾蓉在马车中陪他,胤礽与胤禔却是骑了马。 本该着急入城,胤礽听得不远处马蹄声响,鬼使神差回头一望,立时勒住了马,向胤禔道:“师兄,那马车好像是你府上的车架。” 胤禔猛然回头,定睛去看,那马车上果然带着北静王府的标识。 此时已在皇城脚下,胤禔便也抛开那些顾忌,拨转马头迎上前去。 胤礽叹了一声,拍马至贾蓉与贾蔷所在马车边上,道:“蓉儿,蔷儿,你们带着甄先生 第一百九十七章 虽说冬日晨时寒冷,进出城的人不多,这城门口到底不是叙旧之地。 曾经离愁别绪他们已不知经了多少,此一时重聚倒是不急叙话。 “怀瑾,北静王如何了?”胤礽闲闲拢着缰绳,向马车看了一眼。 霍青面上笑容敛了几分,轻声道:“外伤不重,只是伤了骨血,怕是要将养些时日。一路颠簸,未免王爷受罪,药里添了几味安神之物,此时想是未醒。” 胤礽蹙了眉头看向霍青,道:“你们这一趟回来,走的可是驿站,执的军中印信。”回了京若是不往宫中去,少不得又有人没完没了的聒噪,虽说不惧,到底扰人清静。 霍青抬手搭上胤礽的肩,低声道:“无妨,已有人先入城禀报,有时候,恃功而骄,也未尝不可。” 胤礽抬手拍了拍霍青的手,道:“瘦了,黑了。” 霍青眨了眨眼,笑道:“二哥倒是长个了。” 胤礽笑了笑,又看了眼马车,方才道:“不耽误你们的正事,我先回府,明日再去你府上拜会。” 晨起路上人少,又有贾家马车在前头过去,胤礽一路小小放纵马儿,倒是与马车一同到了府前。 贾蓉与贾蔷见不必去见贾史氏很是开怀,与胤礽行过一回礼,便回了宁国府。 胤礽仰头瞧了眼荣国府的牌匾,略一摆头示意,便有侍从上前往东院黑漆大门叩响门环。 他们回来的日子比先前信上所说提前不少,倒是赶上休沐之日,贾赦晨起已成了习惯,这一日也未曾贪睡,正在书房赏鉴新得的古扇,听侍从报说胤礽回了来,随手披了件衣裳就出了屋子。 胤礽拐进院子,正与一脚踏出门来的贾赦瞧了个对眼,眼弯唇翘,也不管自己如今年纪,更不理边上侍从,大步上前,扑到贾赦怀里,闷闷唤了一声:“父亲,儿子回来了!” 贾赦试着抱了抱怀里的孩子,没抱起来,一时怅惘又欣慰,半弓着身,拍着胤礽的肩背,道:“好,好。” 胤祉进了院子的时候,正瞧见这一幕,放缓了脚步,双手揣在护手里,微微笑了:他二哥不在家,这院子就去了几分生气,日后他出府另居,定是要与他哥哥住在一条街上。 胤礽在贾赦怀里靠了一会儿,便站直了身子,转回头,毫不意外的看到胤祉正站在他身后,笑道:“琮儿。” 胤祉正欲答话,就听胤礽又续了一句:“想哥哥没?” “琮儿十分挂念哥哥,倒是哥哥旬月才送回一封短信。”胤祉抱怨一句,任人牵了手,父子三人进屋叙话。 未免贾赦埋怨他一路行的太急,胤礽自是要将行程与人详解,末了再说一回城门偶遇之事,见贾赦容色整肃,忙问道:“父亲,朝堂上兵部未曾道说北境之战?” 贾赦言简意赅的说道:“明日最后一次朝会,后日,皇帝就要封印了。” 胤礽立时明白了水臻为何要在北境苦熬三月,以及京中情形:皇帝这是打算年前动手了。也好,这样一来,无辜之人,倒也可安身的过个年。胤礽漠然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碧玉珠串,这是刚刚在城门时,霍青套在他手上的。想来,明日这人是不会在府中了。 再抬头,胤礽面上已带了不好意思的笑,声音也低了几分:“父亲,甄先生夫妻与我那义妹是随我一道回来的,不知太太现下可是方便见一见甄家姑娘?” 贾赦抚了抚胤礽的头,道:“救下甄家姑娘,琏儿并没做错,不过,太太她刚为贾家添丁,倒是不便见客。甄先生一家在京中可有宅院?” “我又添弟弟啦?弟弟生辰在几时?幸好我早备下了给四弟的礼。”胤礽面上喜色并非作假,想一想刚刚胤祉面上的平和之色,他这弟弟定是个乖巧懵懂的娃儿! 贾赦瞧着胤礽面上的喜悦,颇为欣慰,又觉几分亏欠,抬手揉了揉胤礽的头,道:“琅儿五日之前出生。好了,家中有客,先带客人去见过老太太,回来再去看你弟弟。” 此一事乃是正理,胤礽虽与贾史氏暗里较劲多年,倒也没打算不守礼,当下顺了贾赦的话起身,一道出门往荣国府去。 虽说东大院仆从行事颇有章法,这四五辆马车的动静到底不小,贾史氏也听着了信儿,丢下叶子牌,吩咐正在一旁凑趣的元春去更衣梳发,又命人传了贾政夫妻过来。 一时间屋中只余祖孙二人,贾史氏瞧着贾珠微有黯然的神色,轻轻一叹,道:“珠儿,天分的事儿别为难自己,天道酬勤,三年之后,待你下场得了举人功名,才是咱们荣国府的荣耀。” 贾珠咬了咬牙,面上谦和之色不改,起身,道:“谢老太太点拨,孙儿明白。” 胤礽得了廪生的消息早已传了回来,贾王氏本来压着心里头的嫉妒,出门瞧见从赵姨娘处出来的贾政面色不愉,倒觉心里的不痛快去了几分,低眉顺眼的上前,道:“老爷,琏哥儿这也算是有了功名,想来与我侄女儿的婚事也该同老太太提一提了。” 贾政看了眼贾王氏,道:“此一事,须得看岳父大人的想法,若是王家想再留一留姑娘,倒是不急。” 贾王氏笑道:“老爷说的是。” 金陵种种,胤礽在贾史氏面前又说了一回,言辞精炼,竟似不予追究。 贾史氏坐在上首不动如山,只问了一句可有族人入罪,闻得五服之内的贾氏族人皆是小惩,便不再言语。 贾赦早知胤礽盘算,自不觉如何,倒是贾王氏面上露出些如释重负。 贾政赞了胤礽一回大义灭亲的刚直,话锋一转,便说起成家立业的话来。 胤礽眯了眯眼,心知如贾政这般蠢笨,说出这话来必是经人提点。瞥了贾王氏一眼,胤礽勾了唇,既然这人打算给他添堵,他也就不必好心的让人过个安心年了。 “金陵宗族之事多是蓉哥儿处置,瑾安只管处置祖宅那些个拎不清身份的仆从,清查一番,虽说祖宅失修伤了几处,到底咱们府上的祭田和商铺是都讨了回来。” 听了这话,贾王氏的肩背僵住,过了几息方才定下神来,神色却没有了先前的闲适,微转了脸紧盯着胤礽。 瞧着伴在贾史氏身边愈发不自在的贾珠和眼神探究的贾元春,胤礽心下哂笑,只管慢慢言语的说着金陵查抄所得银粮的用处。他说的自然不是那银粮的全部用处——减租施粥散药之余尽皆折了银两,盘了间经营不善的草药堂并一点心铺子,胤礽将所得银两尽皆交予霍百里给他寻的掌柜去倒卖洋货,至于红利,却是他父亲贾赦三成,贾珍父子并贾蔷占去三成,胤禔两成,方霍二人各一成。 本来这商铺的事儿,既然王家帮着贾王氏描补妥当,胤礽是不打算这时候提的,偏贾王氏不想叫他好过,他便拎出来吓唬吓唬人。 贾史氏坐在高处,自然将下头诸人神色收在眼中,叹了口气,道:“琏儿能明辨是非很好。你一路回来辛苦,晚上还要为宴客,且先回去歇歇。” 东大院早收拾出来一处院落给甄士隐一家歇脚,贾赦抱着儿子揉了揉,叫人回去歇着,便遣侍从去请了甄士隐说话。 胤礽同胤祉手拉着手,往贾邢氏院落行去的路上便将这三五日的事儿简略说了。 贾邢氏如今正在月中,自是不方便见客,胤礽在倒座,由婢子传了几回话,便去了隔间儿看他这一房的四公子贾琅。 莹曦正在贾琅屋里等着胤礽,胤礽瞧着已初显姿容的妹妹悄悄一叹,对着女孩儿有问必答,极是宠溺。 待得胤礽回到自己住了多年的院落,进门倒在榻上就不肯动弹了。 竹风几个侍婢本来瞧见胤礽的时候,瞳子里头还有几分水汽,现下见人这般模样,只觉好笑,又听胤礽念着这个煲的汤,那个泡的茶,一叠声的应了人所求,各往小厨房去忙,留了被念着绣活的竹风抱着针线篮子候在外间儿。 “父亲说来年开祠堂的时候,把琳儿正式放在太太名下。”胤祉坐在榻边,为胤礽按着头上穴位,轻声道,“王家姑娘怕是明年就要嫁过来了。” 贾王氏的打算倒是不难猜,不过是叫外头的人以为他们父子不甘愿叫二房得意,婚期上头也要与人相争。胤礽抬手握住胤祉的手,笑道:“无妨,若我娶亲,我倒是想看看他们打算把我新房布置在何处!” “老太太院子前头那一处院子是修给贾珠的,李家已来人丈量过尺寸。”胤祉叹了口气,道,“我猜着老太太是要让二太太挪一挪地方。” “这倒是有趣了。”胤礽笑了一笑,道,“不管他们了。三儿你在京中,与我详说一回北境之事吧。” 胤祉叹了一声,道:“怕是没什么新鲜的能说给哥哥。兵部现在是严整得密不透风,英郡王陪着上赐宝剑时不常的去晃悠一趟,再没人敢闲往兵部去。户部又有太子看着,也没人敢嚼舌头。” 胤礽皱了皱眉,道:“水泱还没去过工部,怎么就轮值去了户部?” 胤祉知晓胤礽心病,笑道:“二哥放心,太子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二哥怕是贵人多忘事。”胤祉笑了一笑,道,“那一回随驾塞外,怡亲王弄了一串檀香佛珠进给雍正,康熙皇帝大赞那对兄弟情谊深厚,转头晚上酒宴,我和雅尔江阿都说要给二哥做了玉石手串来做寿,想来二哥只当我们随口说笑。” 正是那一次随驾他失了太子之位,之后情势急转直下,他再无翻身之能,终得见面时,他的两个弟弟被他勒令自保,之后日渐淡了往来,这些琐碎暖心之事便被他暂且搁置一旁。胤礽抬手捏了捏胤祉的脸颊,笑道:“我记着呢,咱们这一辈子还长,不着急。” 胤祉也不再说话,踢掉鞋子,上了榻,枕着胤礽的手臂,合了眼。 贾邢氏卧在床上,听被派去照看贾琅的王善保家的回话说贾琅很得胤礽的喜欢,总算放了心,她与她那继子皆有好好相处之心,但是这人与人的相处,还是得看缘分。 放下心头大事,贾邢氏这才有心点看胤礽带来的金陵土仪,留了盛着玉佩的锦盒在手里,命侍从将余者好生收了。 王善保家的这些年察言观色的本事很有长进,瞧出贾邢氏是有事要做,便将屋里的丫头都支使了出去,转头再看贾邢氏从锦盒中取出了信笺,忙自个儿亲自去守着门。 这信自然是邢德全写的,并未言说胤礽在金陵显露的能耐,只道兄弟和睦才是兴旺之计。 贾邢氏看过未觉不愉,只欣慰于邢家男丁总算长了见识,话也说的通礼,想必日后定能撑了这一姓氏。说不妒忌继子的聪慧,那是假的,她又不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但是她一直很清醒,又未曾受过欺瞒、苛待,继子侍奉她更是周到,就如刚刚那礼单最末新添上的墨迹,明明白白写着是那小人儿自个儿置办的产业的契书,两分红利,与莹曦一般。如此,她若仍有所求,便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了。 荣国府一派安闲,乾元宫中却弥漫着极重的肃杀之气。 有候在城门的羽卫飞速来报,乾元宫书房中,水郅端坐尊位,下设十二座,东平、西宁、肃王、恪王、左相金玉、方霍二人已等候多时,水泱与水汜亦在座。 胤禔本来该是先回府,洗去风尘,换了世子衣饰,再往宫中谢恩,而今见着水臻,自是随了人一道入宫。 马车是直接进了宫,停在乾元宫前。 胤禔扶着水臻下车,托着人稍显单薄的手臂,无声一叹:他们父子多年未见来不及叙离别事,便要筹谋来日诛贼局,倒是正经的劳苦命。 水郅瞧着由胤禔和霍青扶着进了门来的人,猛地站起身来:若非当真力有不逮,水臻绝不会露此孱弱之态。 水臻前行两步,手臂略动,缓缓俯身行礼,道:“臣水臻叩见皇上。” 胤禔与霍青亦拜倒在地。 水郅急急绕过书案,将水臻扶起,道:“夙平此行定北镇寇辛苦,现下又伤着,切莫多礼。佑明与怀瑾也免礼。”离得近了,水郅将人看得更清楚了些,原本精养的人平白苍老四五岁,眼角都出了细纹,这三年当真苦了人。 这屋中几人皆相熟,霍百里便也不顾忌太多,上前擒了水臻的手腕诊脉,片刻后方才松开手,吁了口气,向坐回书案后的水郅,道:“这伤毒恐怕有损元寿,夙平今后需得好生保养。” 水臻笑了笑,道:“我必谨遵医嘱,华星放心。”未免众人再问他伤情,水臻忙转向水郅道,“皇上,请有南安王世子禀报北疆军情。” 这人全须全尾的回了来,心里的愧疚总有得补偿。水郅强以虚言哄了自己,转向殿中立着的青年,道:“朕已从军报上闻得南安王世子功绩,待大军归来再行奖赏,且坐下想说北疆之事。佑明且坐你父王下手。” 胤禔见自个儿那座是个绣墩,便动手将之挪到水臻近处,方才坐下。 虽说这动作不大,但是这屋里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主儿,自是将胤禔这小动作收在眼中,水臻瞧着自个儿宝贝儿子的举动自是眼含消息,对头坐着的四王齐齐心道:真不愧是方森杰和霍百里教出来的,忒胆大! 方森杰垂眼假作不知,霍百里斜了一眼过来:不孝徒回来就添乱。 霍青面色不动,却是略动唇齿咬了内唇以压下点点笑意:不知他大哥这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经人这么一扰,原本屋中那点儿压抑缓和许多,有些话,他也能说了。 北疆战事虽有奏本,由霍青这亲历之人说来又是不同,方森杰瞧着人颇为欣慰,水郅看人抬眼回话,亦觉人坦荡非常。 深知霍青骨子里狼性的霍百里瞧着人这般模样,便知这徒儿是打定了心思要作事儿,却也不拦,只坐得更端正了些,以免待会儿被他师弟迁怒。 霍百里倒也不是独一个,水泱瞧着此时的霍青,便想起初识之时此人身上的戾气,此一时虽未显出,然终究本性难移。 霍青洋洋洒洒叙说完毕,略歇了口气,续道:“此一战杀敌三万,我军战死三千余,伤七千,可谓大胜。然,查实军中二将通敌,另有数家商行反骨为贼,更有朝中文武为妄欲起靖绥之念,还请皇上严惩,以正风气。” 这话语声平平淡淡,但这里头的杀气却是毫不遮掩。胤禔抬眸去看对面末座之人,领骑兵三千夜奔五百里袭敌军主账,实非天幸,若是当初他没有一意与胤礽相争,胤礽有良臣如胤祉,有武将如雅尔江阿,必是不逊于唐宗宋祖一代贤帝。 这话,由这身上的血腥未去的青年将军说来,倒是正合意。水郅弯了弯唇,道:“卖国之事与他罪不同,既有证据,自当严查以儆效尤。金玉,此一事,你以为何人主理妥当?” 左相金玉起身,缓声道:“回皇上的话,此一事牵扯颇广,臣以为,由孤臣主理再合适不过。” 水郅摆了摆手,道:“卿家乃是朕之肱骨,朕还等着来年会试,卿家为朕择能选材,卿家另举一人来。” 金玉犹豫一番,道:“此事非得小可,既涉朝臣,需得择一可服众之人……”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这一句却是二人同言,水汜本来还奇怪这等要事为何将他宣来旁听,听了金玉的话,方才明白他父皇的打算,既然涉及江山稳固之事,还有比皇家子更合适做审的么?由他兄弟二人主理,什么庇护、私怨,这些个借口就都没法儿用了。 水汜能想明白的,在座诸人自然也都明白了,略略进言,皆是说太子与英郡王主理最为相宜,最终由水郅一锤定音。 左相金玉压下心中担忧,随众人一同道皇帝圣明。 虽说那些个罪人的罪证已然确凿,但念着小心为上,水臻和霍青的行踪还是得遮掩一番。水臻倒是好办,方森杰与霍百里来时所乘马车宽敞,再装一对父子也绰绰有余,而霍青一路骑马而来,所施乔装刚刚在殿外已卸下,现下要回南安王府,就得由人送上一程。 这差事,涂之洲领了去,水汜则领了往荆南皇家赐赏的差事。 按说刑部本无这问案之责,不过就如水郅所言,此案非寻常事,自是要用最可信的方正之人。 北静王一行登了马车,未有寒暄关切,霍百里压了语声向胤禔问道:“是瑾安看破的那马车上的记号?” 水臻委委屈屈的瞅了方霍二人一眼,亦是好奇的等着胤禔的答话。 胤禔先应了声是,随即恍然,道:“瑾安每日蘸水勾画的是先生布的谜题?” 方森杰略蹙了眉,道:“瑾安如今既是要走科举的路子,这些个琐碎倒是可略放一放。” 不待霍百里解说,水臻便笑了,道:“想来华星也觉得那孩子是做羽卫统领的料了?” 霍百里探身将一薄锦搭在水臻的膝上,笑道:“瑾安是要行科举的路子,但我看那小子磨磨蹭蹭的非要等到三年之后再考乡试,必也打着武举的主意。” 胤禔本来低着头装鹌鹑,以免迁怒,闻言愣了愣,抬眼看向水臻,轻声道:“父王,北境这一仗到底是输还是赢?” 有这么一群妖精似的徒弟,这先生做的实在是有些心惊。霍百里叹了口气,抬手拍了胤禔的肩,道:“今儿不说这些个还早的事儿,佑明,你们归程这一路可顺畅?” 胤禔挽着水臻的手臂,笑答:“琏儿没同甄织造客气,一路自然顺顺当当。” 水臻抬手揉了揉头,叹道:“谁来给我说说,这怎么就跟甄应嘉搅和到一块儿去了?” 往南安王府缓行的马车上,涂之洲摆弄着霍青先前伪装之物,忽道:“贾瑾安认出你了?” 霍青想了想,道:“回世叔的话,这东西是瑾安为侄儿准备的,自是认得出。” 不愧是行伍里混出来的,半真半假的谎说得真溜。少年人几月不见就能变个样,更何况这两个分别可是有一年有余,一眼就将人认出来,这等情谊可是不一般。涂之洲斜了人一眼,也没再深问,只道:“这几日你也别再府中闷着,或者去寻你先生讨教,来我府上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世叔放心,那等胆大包天之人,侄儿必是要好好探一探人那心肝肺到底哪儿异于常人,自是将人养得好好的。” 涂之洲闻言,低低笑了两声,抬袖掩口轻咳两声,缓了缓,方才道:“如此甚好。” 马车缓缓停下,霍青心知已入南安王府,伸手挑帘,下了马车,正对上匆匆来迎之人,弯了弯唇,道:“大哥,许久不见。” 霍书宇瞧着那如松似柏的青年,怔愣只一瞬,便端了略带欣喜的温和笑容,道:“三弟回来了。” 涂之洲听着那兄弟两个不甚亲热的对话,心中摇头,正欲抬手挑帘,帘子已被霍青亲自挑起,倒也不负人美意,搭着霍青的肩头下了马车,对霍书宇道:“不知太妃可有闲,本王身为晚辈,需前去请安。” 霍书宇忙道:“太妃已在正堂相候,请王爷移步。” 涂之洲瞧着周遭侍从未有一个去往别处报信,正暗自惊讶,就听他身侧青年道:“本世子归来之事不易宣扬,你等且先闭府,再与王妃与郡主通报。” 这是把府宅内院当成军营管着了。涂之洲腹诽一句,却是清明着从不管旁人家事,脚下不停,往正堂而去。 霍书宇侧身让在一旁,落在霍青身后,瞧着前头身量比他还要高些的弟弟,心头滋味难言。 涂之洲在南安王府坐了一刻钟方才离开,南安太妃遣了霍青与霍书宇相送,独个儿怔怔坐在厅中,思量先前对答语句,心绪烦乱,念了会儿佛经方才平心静气。 睁眼见霍青正立在五步之外担忧的看着她,南安太妃弯了弯唇,道:“祖母本来为你相看了几家闺秀,不想你与妍儿的婚事都落在了皇家。” 霍青看着他这一向刚强的祖母眼中的担忧,想起霍书安往北疆的书信曾提及南安太妃对南安王妃的指点,心中极暖,单膝跪地,道:“祖母放心,孙儿明白的,日后行事必会十分谨慎。如今,北静王已安然归来,父王许是年前亦可归。” “年后缓缓归亦无妨。”南安太妃抚了抚霍青的头,轻声道,“怀瑾去看看你母亲,这段时日为你两位兄长行三书六礼,着实辛苦她了。” 霍青一怔,道:“不知两位兄长婚期定在何时?” 南安太妃仍是满面笑容,道:“二月、三月都有好日子,那时候,想必你父亲也该回来了。” 霍青看着南安太妃的笑容,垂了眼,道:“幸好怀瑾给兄长与弟弟妹妹的贺礼是早就开始准备的,此一时倒也不必手忙脚乱。” “知道你念着骨血情,是个好的。这南安王府日后都是你的,西街那处宅子日后给你大哥住了,葫芦巷那边的宅子给你二哥,你看如何?”南安王妃这话说的颇有些意味深长,不错眼的看着霍青。 霍青自知这其中的试探,心中不以为意,人心皆是偏的,他们兄弟七个在老太太那儿都是孙子,人自然是舍不得任何一个,而他虽从来不是大度人,霍书宇先前对他们兄妹使了些算计,但人如今已认了输,碍着那点骨血,他还是得再给人一个机会,当下道:“西街那是三进宅院,总不好叫二哥住两进的,葫芦巷那边,我过两日叫人去问问可有人家愿意挪动挪动,使些银钱,也改了三进的为好。” 南安太妃长吁了口气,道:“好孩子,这事儿便由你去处置,去看你母亲吧。” 南安王妃瞧见经年不见的儿子,自是落了几点泪,拉着人怎么都看不够,絮絮问着边境吃用等等。 霍妍比南安王妃稳重些,笑盈盈的在旁听着,瞧着时辰不早,出去吩咐了午膳摆在太妃处,用团圆桌,再回屋,三言两语劝着南安王妃去换了衣裳,这边兄妹二人出了院子方才有闲叙话。 霍青望了眼不远处的侍从,见人颔首,方才停了脚步,向霍妍道:“想必妹妹已经知道你的婚事是落在何处了。” 霍妍颔首,面上并无羞涩之意,拢了拢披风,唇齿微动:“妍儿明白。倒是庆幸英郡王府已然修好,日后只需在宫中稍住三月即可。” 这是将皇宫当做虎狼之地避着呢。霍青笑了笑,道:“看来这些日子,妍儿的功课并未撂下。” 霍妍抬眸向小路尽头望去,落尽了叶子的树木遮挡不了什么,周遭一览无遗,即使如此,霍妍仍略侧了身,叫人看不清她的唇形:“太史公虽仍为人,不免偏颇,但是大道理都还是对的,从古窥今,妍儿略有所得。” 小丫头这是在跟他显摆自个儿的能耐呢。霍青心头且酸且涩,成了皇家媳妇,日后盯着的人多了,可不是就得这般小心着了,纵情随意?那是谁家的画本子哄鬼呢?信了的,都已经成了鬼了! “明日得闲,再考校妹妹功课。”霍青弯出笑容看霍妍摆出不乐意的模样,话锋一转,问道,“英郡王可曾往府上送过东西?” 这一回霍妍到底撑不住红了脸,清咳一声,方才说道:“王家老夫人与祖母私交甚好,待我也好,他们家姑娘得了什么,必有我的一份儿。” 霍青心思一转,叹道:“这可真是有心了。” 午膳时分,年前最后一日往国子监去的霍书安也回了府,见着霍青的时候眼圈热了热,平和克制的与人见过礼,用膳时候,眼一直往霍青处瞧。霍五公子书容与人对坐,正好瞧见,心里骂着小老七没骨气,倒也没好意思再编排霍青什么,南安王府在星枢楼二楼有一处静室,他与他二哥常去,听人辩古论今,得了趣,也正经的读了书,通了道理,他已知昔年自个儿的错处,而今对着霍青与霍妍,不自觉的就有些气短。 霍青瞧着他那往昔颇有些桀骜的五弟不敢与他对视的模样,心中好奇,权且记下,待会儿再问个清楚。 用过午膳,南安太妃留了霍妍说话,散了席。 霍青与几个兄弟虚应一回,便带着霍书安回了自个儿的院子。 霍书安只觉肩头重担卸去,轻松得人都快飘起,脱了鞋,上榻,往枕上一歪,笑道:“三哥,你既回了来,那些个账册什么的,您叫人去书房对过,弟弟也好歇一歇。” “怎的就把你懒成了这样?”霍青是真格儿的有些不满,招手叫侍从近前,指了他与霍书安之间的案几叫人撤去,一边又道,“这大半年没有通信,国子监里,可还有不长眼的欺负你不曾?” 霍书安摇了摇头,道:“三哥放心,在京里混的都是人精,自从霍先生接了星枢楼去,但凡懂点儿事儿的人家都提了几分精神约束教养儿女侄孙,那不懂事儿的,也凑不到咱们家人跟前。” 霍青笑了一声,道:“说到底还是借了旁人荫蔽,你倒是还挺骄傲。” 霍书安歪头瞅了瞅霍青,道:“弟弟本来就是个没成算的,惯于跟在人后,得人庇佑,也是我修来的福分,如何不可以为喜?” “贫嘴。”霍青抬手戳了戳少年的额头,低声道,“三年之后的乡试,你跟着瑾安一起去。” 霍书安不乐意,驳道:“咱们家祖籍不在金陵。” 霍青将人按回去,道:“咱们祖母祖籍是金陵。” 见霍书安不再说话,霍青笑了笑,道:“既然得闲,你给哥哥说说京里头的事儿,过几日,我出门办事,都带着你,如何?” 你拿这个去哄书容还差不多。霍书安心知他三哥这是再帮他日后铺路,虽然他总怕得慌,可也不能一辈子缩在南安王府,躲在他三哥后头,叹了口气,道:“三哥想先听哪一处的。” 霍青想了想,将宫中咽了回去,道:“先说说咱们家五公子这段时日常往何处去吧。” 霍书安闻言,颇为意外,略一回思,答道:“五哥喜欢去茶楼听书,后来,改去星枢楼‘听书’了。” 霍书容那时候可是连星枢楼刊印的书都不愿意看的,想来是跟着书守去的。霍青犹豫一番,问道:“是霍先生安排的?” 霍书安答得老实:“霍先生只是叫我同府里说星枢楼有一间静室随咱们府上使用。” 这倒是霍百里惯用的手段。霍青没再深问,只道:“给三哥说说朝上的事儿,先说和贾将军相关的。” 贾赦此一时正与甄士隐说话,两人所求之道随不同,倒是难得谈得来,彼此都觉这一门干亲认得不算亏。 甄封氏处乃是由莹曦带着陈嬷嬷与王善保家的来招待,如今莹曦只差祠堂上一点笔墨,衣饰仆婢皆以一等将军嫡女规培配着,甄封氏自未觉被看低,对于贾史氏未与她相见,倒是庆幸,毕竟这荣国府里头的一团乱账,即使她远在金陵后宅,亦有耳闻。 胤俄瞧见莹曦的第一眼,却是一叹,这丫头活脱脱的是毓庆宫大格格的品格,只是性情更豁达可爱些,果然不愧是他三位兄长联手教养的,日后不知谁家小子有福娶了去。 胤俄这边感叹着,莹曦也在不着痕迹的打量胤俄,小丫头一直被两个哥哥宠着,刚听说将有个干妹妹的时候,倒还为多了玩伴欣喜,随即又有些担心哥哥们有了 第二百章 胤礽和胤祉一觉醒来,唤了婢子来问过府中半日琐碎,才想起来他们那两个‘妹妹’今儿碰在同一屋檐下,怕是见过面了,有心叫人探问,又恐横生枝节,毕竟在荣国府里实不比金陵恣意。 犹豫一番,二人又问了一回诸人现下何处,闻得贾赦将甄士隐请去内书房说话,胤俄也被莹曦邀去了小书房,叫人送去些点心果味,便暂且撂开了手。 胤礽兄弟二人未免再贪睡,索性移步书房,阔椅上并肩坐着。 待胤礽翻过胤祉新理出的游记,胤祉拍了拍胤礽的手,道:“二哥,你那几篇文章,弟弟已经看过了。” 胤礽垮了眉眼,抬手掩面,道:“三儿莫要叫我担惊受怕,快些告诉我方先生要如何罚我。” 胤祉先笑了一会儿,才道:“方先生只说二哥性子一起来,就将先生的教导都忘去了脑后,霍先生当时有劝,想来是不会有罚。不过,霍先生也说二哥文章做的不好,有些道理没有说透。” 胤礽闭着眼,只当自己整个人都藏在举起的宽袖之后,闷闷道:“说透了,就要被当成妖精啦。” 胤祉忍着笑,心道:瞧您老人家刚才那话说的,那个天真无邪哟,说这里头装着个老者都没人信。 心里的话说出来,必是要惹人着恼,轻咳一声,胤祉将话往旁人身上引去,道:“不会,不会,二哥放心,程毅和王文锦的文章也已誊抄回来,妙笔生花,见解独到,皆是少年俊杰。” 听人提了那两个叫他初觉挫败的友人,胤礽也不藏了,双眼晶亮的看向胤祉,喜道:“想来三弟这儿亦有誊本。” 胤祉含笑点头,并不言语。 真真是他自个儿教出来的亲弟弟。胤礽自然明白胤祉想知道什么,只是,这鬼神乱力之事,他们这等活过两辈子,自是比旁人多信两分,他本不想叫胤祉一齐心里存着事儿。 既然人要知道,却也没什么好瞒的。胤礽将腰间桃木剑解下放在膝上,挑开外头裹的丝帛,指了木剑上乌黑一处,道:“喏,这桃木剑污了一处,未免节外生枝,就用这薄锦裹了。” 胤祉瞅了瞅桃木剑,伸手将那薄锦抽了出来,捻了捻,笑道:“二哥,这薄锦是双层的呀。” 胤礽叹了口气,索性坦白道:“里头是我画的从书上学的符。” 胤祉没想到他二哥会这般直白,不过他所求,已然知晓,心里提着的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总算收了那点儿高深莫测的神色,亲昵的枕着胤礽的肩膀,道:“二哥,你看,除了霍青,咱们兄弟年纪都差不多,想必那几个也是该来了的。” 胤礽叹了一声,道:“随他们去,最好这辈子别碰上。” 胤祉点了点头,随口说起眼前事:“北境之事,你看,皇帝会交由何人处置?” 胤礽颇有些突兀的笑了一声,道:“莫非皇族。” 胤祉瞧着胤礽神色不对,略一思索,握着胤礽的手,道:“二哥,你又忘了,今上不是康熙,此间没有权臣与党争,英郡王是贤臣良将,最重要的是,水泱,并非孤身独行。” “三儿,当年那一出出的根由,你我都明白的,何苦自欺欺人。” 胤祉听了胤礽的话,没敢抬头,轻轻唤了一声“二哥”,待听得胤礽答语,笑道:“弟弟好像不知道怎么哄二哥了。” “没大没小。”胤礽半真半假的责人一句,问道,“明日,可是该你去北静王府的日子?” 胤祉点了点头,道:“二哥不打算在家等父亲回来?”说着话,胤祉从书案上一摞棉宣中择了一卷出来,递给胤礽。 这话说的好像我多没良心似的。胤礽抬手接过棉宣,道:“此一事牵扯不到父亲身上,这几个人里头,我最担心霍青。” 南安王府下晌开府门迎了宫中黄门进去,晚膳时候,霍思的两位侧妃难得被允了列席,喜不自胜的二人早早赶到太妃院中,行礼起身,眼神就都黏在了霍妍腕上嫣红的珠串上。 这珠串是太妃多年未曾离身之物,现下赐给了郡主,当真是祖孙情深!纪姓侧妃心中腹诽,回神倒是快,赞誉之言连连出口,太妃知人奉承,仍是爱听,便将扩建葫芦巷房子的事儿说给人听。 在世子回来的当口,说这话,想必是世子允了的。纪氏心里头一直惦记着几年前大业寺中,自家儿子的糊涂事,现今见世子有既往不咎之意,松了口气,一心两用的在心里盘算起来日备下何等物什给郡主添妆。 小柳氏反应也不慢,面色却有些不好:那珊瑚珠串是太妃随嫁之物,入府之前,她曾听她母亲说过那珊瑚珠串是柳家祖传之物,更是太妃陪嫁产业的信物,她精心费力的伺候她姑母十来年,如今她亲儿成婚,宅院规格压不过纪氏之子,所处之地更是偏北,远离勋贵,她心中不服、不甘呐! 太妃自是未漏过两位侧妃的神色变幻,心中叹了口气,头一次正经的后悔了当年将自家侄女抬入府中做小的决定。 见众人皆至,太妃便将黄门传谕说来:皇上已往南疆传旨,令霍思率精锐亲兵两千回京。 南安王妃略蹙了眉:本朝礼典,亲王私兵不可过五千之数,回京随行不过逾二百之数,现下皇帝明旨逾制,日后也少不得叫御史嚼了舌头去。 太妃教导儿媳一年有余,瞧人动动眼皮,就知人心里想的什么,暗斥一句:学呆了!那些个只会动嘴皮子的能碍着什么事儿,如今的东平王回京遇刺之事余波尚未散尽,现下北静王又是负伤归来,皇上体恤众臣,叫她儿子多带些人回来,有什么可拿出来说道的!有些所谓骄狂是该得的,推了去,自露惶惶,更易叫人看轻了去。 人心念转,霍青自是不知,听过霍书安所言京中诸事,他如今倒是心宽得很,当下向太妃举杯,笑道:“今回西疆雪少,一路通途,想必父王定能在祖母寿前赶回,祖母尽可宽心。” 太妃饮了一盅酒,笑道:“青儿可曾往西疆去见过你父王?” 见诸人眼神皆落在他身上,霍青面色不变,笑道:“孙儿曾随靖王往西疆巡查,恰逢父王亲自带兵巡海,错了过去,只听父王亲卫言说一切都好。” 太妃低声念了一句:“愿得当真如此。” 霍青这话说的半真半假,纵然有人心疑,这时候也探问不得,而完善之后,霍青必然已想到旁的遮掩之词。霍书安悄悄在心中叹气,难怪他终究做不得兵将,兵者,诡道也。 若是这宴上没有女眷,霍青便也将他父王霍思带兵往北军为奇兵之事说来,非他信不过女眷,只是这女子命苦,常年困在方寸之地,不免闲时有些呓语之举,行伍谋策,家国之事,值得他以小人之心忖度。 分别日久,一日也诉不完离情,幸而诸人情谊仍如以往,未有伤,并未觉如何生疏,北静王府的三公子初时瞧着胤禔尚有些疑虑,见人笑着看他,便也露了笑,随后半日都扒在胤禔怀里。 水臻回了府便被人按在榻上不许挪动,瞧着已长大的儿女,满心感慨,又觉怅惘,他到底是错过了他的孩子们的成长,叫孩子们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大了。 方森杰与霍百里一路上盘问过水臻北疆之事,回了北静王府,将水臻父子交给周月竹,便回了梅鹤园筹谋明日之局,水臻与水泽、霍思在北疆布好前半局,而今只待结局,他们必不会辜负。 夫君与长子一道安然归来,周月竹满心欢喜,一边吩咐侍从再打扫一回屋舍,一边瞧着被水清和水芸一左一右抱着手臂关切的水臻笑,胤禔抱着沉甸甸的弟弟,深深吸了口气,管他什么征战疆场的雄心壮志,他是再不想出京了,只有在家里头他才觉得活得真实,守着父母弟弟妹妹,这才是正经事。 见合念离,这是他这辈子新得的毛病,胤礽如此评说,胤禔却不以为然,唯有曾经失去,方才知道握在手中的有多么难得,吃一堑,总要长一智,一家人在一处的时日就那么短短二十余年,之后各有自己的小家要顾,再没法像如今这般全心全意。 瞧着水臻面上显露出一丝疲意,胤禔道说带水清与水芸去他院子瞧新鲜玩意儿,留了清净给水臻与周月竹。 瞧着孩子们离开,周月竹略叹了一声,起身握住水臻伸出的手,挨着人坐下,柔声唤道:“夙平。” “这几年,辛苦月竹了。”水臻抬手拦住妻子的肩,笑道,“我为三儿拟了几个名儿,月竹瞧瞧喜欢哪个,过年的时候,正好记上宗谱。” “好。”周月竹枕在水臻肩上,终觉安心,抬手环着水臻的腰,轻声道,“我大哥来信了。” 水臻略一思索便猜着该是因长子的缘故,抬手抚了抚周月竹的鬓发,道:“佑明见着振松了?” 周月竹摇头,叹道:“没有,溶儿借口请教书画,去了回临湖书院。大哥说杭州的人和事儿,我们无须担心。” “杭州能有何事?我更担心振松。”水臻疲累的闭了闭眼,大舅子虽然算不上不靠谱,但是暴躁易怒,虽说如今其困守书院屈才,却也未尝不是安家长远计。 胤禔若晓得自个儿在 第二百零一章 揣度了各色人等言语间弦外之音大半辈子如胤禔,也一时没领会过来他弟弟到底探问的是什么,只心道:小小的人儿哪里来的这般好恶?还不是那做兄长的不庄重,拐着人一道不着调! 不过,弟弟们都还小,教导也不在于这一时。胤禔抬手捏了捏许久未见的弟弟的脸颊,笑道:“咱们家又要出个丹青国手不成?” 水清抬手护住自个儿的脸,坐正了身子,将胤禔这话认真想了想,片刻之后摇了头,道:“小弟是好动的性子,怕是耐不住静。”言罢,又觉不甘,添了句,“霍先生说小弟可是比大哥幼时可爱许多。” 想了想他初来此界闹出来的那些幺蛾子,胤禔颔首认同,道:“霍先生此言不虚,那些事儿我模糊记得些,幸好咱们家只我一个叫人不省心的,总算还听教。”虽是认了霍百里的话,胤禔却不记得在霍百里受伤入府之前他二人曾见过面,而霍百里从不言谎,那么人是在谁家见过他? 京中,霍百里能不是带着刀兵去的就那么几处:西宁王府素来少设席宴,而东平王府的宴席,他父王母妃从不带他去,也不会是宫中,那便是南安王府了。 想到他与胤礽对霍百里同南安王府之间关系的揣测,胤禔将心里泛起的那点儿悲情怜意压了下去,愈发坚定了主意:他日后择妻,必要选了子孙繁茂的氏族之女,无后嗣之故,清清静静的两个人,日子怎么都不会过的太差。 见胤禔想事出神,水清有点儿不好意思,他闹小脾气说了那话,可是半点儿没顾他兄长的心情,他明明那般想念他的兄长,缘何非要这时候在口舌上与人一争长短? 手臂被水清抱住摇了摇,胤禔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低头望进水清琉璃般的瞳子,便知人在担心何事,抬手揽住小人儿,笑道:“清儿,你琏哥哥将苏杭夏景皆收于笔下成二十四轴,若清儿功课做得好,为兄便为你将那画求来。” 水清垮了脸,他大哥总是不忘盯着他读书!这几月来,他虽日日诵读不辍,到底未有十分刻苦,此时不免有几分心虚,索性埋头在人肩膀,道:“大哥,你刚刚回来,别太耗神,这等小事,明日再说,明日再说。” 水芸正顾着幼弟赏玩器物,分神瞧见这边她二哥学了他们小弟撒娇耍赖,忍不住抬手掩口轻笑:大哥回来了真好。 水臻瞧上去气色尚可,然那点儿血色实乃人登阶入殿折腾出来的,到底是伤了内里,不过三四月的静养,精神气实比不过胤禔一少年。 用过晚膳,水臻同儿女说了会儿话,眉间便显出几分疲态,正被水臻搂在怀里认自个儿名字的水浩抬手揉了揉水臻的眉心,稚声稚气的说道:“父王不高兴,歇一觉就好了。” 水臻略低了头,与幼子额头相触,笑道:“父王瞧见你们高兴还来不及,不过是有点累了,就听浩儿的早些歇了。” 这几日正赶上京中难得的晴日,周月竹接着父子二人的言归信笺,便吩咐侍婢将新制的被褥拆了晾晒,现下从熏笼上取下,松松软软,陷在里头好不舒服。 总算将满心好奇的水浩哄睡了,硬是躺在床外侧的水清也迷迷瞪瞪的快睡了,胤禔一手搂着一个弟弟,沉入睡梦之前,忽的想到在江南时的兄弟闲话,暗暗告诫自个儿:日后,再不同胤礽做赌了。 一夜无梦,翌日清晨,胤禔醒了神,晓得这时辰已该起身晨读,但是一左一右手臂上各坠了一个弟弟,胤禔闭上眼,心安理得的又睡了过去。 胤礽昨晚留了胤祉同床而歇,二人叙话至夜深,已不记得是何时睡了去,胤祉睁眼时察觉身边空荡,恍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大梦,缓缓起身,披衣下床,出了内室,瞧了眼碧纱橱里摆着的座钟,想着他难得冬日里早起一回,待会儿可以去陪贾赦用了早膳,忽的听着院中声响,方才醒神,原来他二哥是真的回了来,并非他思人入梦。 竹风见胤祉偏头望向镶了浅色琉璃的窗子,轻轻摆手令捧水的仆婢候在一旁,上前给人披了斗篷,轻声道:“三少爷,可是唤二少爷一道洗漱?” 咦?他二哥起身竟也没洗漱?胤祉拢了拢披风,跨过门槛,走到廊上,见有星点雪花飘落,想起些往事,忽的就笑了。 胤礽一套剑法正练至末招,执剑旋身斜刺之际,眼角余光瞥见胤祉,当下卸力收势,两步跃到廊上,一手收剑在腰,一手揽着人肩膀往屋里推,口中絮叨:“三弟怎不多睡一会儿?你还要长个子,少睡可是不成。早上风冷,得涂了香脂再出门,别冻伤了哪儿。” 乖乖的听人摆弄的胤祉歪着头瞅了会儿胤礽,忽的摇了摇头,轻声仿佛呓语:“没有什么不像的,二哥就该是这样子。” 奉了热茶过来的竹风,正听得这话,又见胤礽神色怔怔,轻声笑道:“二少爷,三少爷整日里念着您,三两日便做了画来,还不许婢子们看呢。” 竹风自是会错了意,不过这话倒是印证胤礽的猜测,他与胤祉兄弟这么些年,被人看透倒也不算意外之事,毕竟他的兄长与三弟都是那样聪慧的人,如他大哥所言,他其实一直都没受过什么委屈,初时是没人敢,后来是他有那本事叫自个儿不受委屈,再后来那些磨难,他并不觉的是委屈,只视之为代价。 所以,他从来没疯过,或者说,他在旁人眼里一直是疯子。胤礽饮了两口热茶,将杯子撂在案上,他现下实在好奇,在胤祉的笔下,他会是什么样子。 笔墨常在,时间却是不等人,胤礽匆匆换了套衣裳,洗漱净面,抹了膏脂,与胤祉一同往前院去陪贾赦用膳。 今日膳食是胤礽特意吩咐的,见贾赦颇喜桌上菜包饭,只觉他撒了大把银子折腾的暖房总算物有所值。 荣国府中,贾史氏用早膳的时候,瞧见瓷碟中水灵灵的菜叶,也愣了愣,向奉箸的婢子问道:“可是府上庄户送了租子来?” 鸳鸯正为贾史氏添粥,奉箸婢子琉璃十分老实的说道:“回老太太的话,这是大房厨娘送过来的。” 贾史氏将那翠绿菜叶盯了片刻,垂了眼,道:“那厨娘可还交给厨房什么新奇的吃法儿?” 鸳鸯忙上前道:“回老太太的话,这没什么新奇的吃法,不过是菜包饭而已。”这时节有这样新鲜的菜叶子就是最新奇的了。 贾史氏见多识广自是不觉新鲜,往昔曾得宫中恩赏此物,今日倒是寻常五品官儿家小儿也能拿得出来了。不过皇家并不曾霸道将之定为御用,有心人自可得之。 贾史氏叹了口气,世上无难事,只待有心人。他们家,偏就大房歹竹出好笋,如今已出了一个廪生,三年后,怕是会出一个解元,说不准转年就成了会元、状元。 到时候,她的珠儿可要怎么办?那孩子心性敏感,最纯善不过。贾史氏有些后悔今年没有让人下场一试,说不准就中了进士呢! 胤礽昨日未有登北静王府,仆从却是赶了一辆车过去。 胤禔迟迟起身,用膳时瞧见新鲜果蔬,想着自家那几个劳碌命的长辈这几日怕是都有些着急上火,用过膳食,便吩咐侍从去城外温泉庄子暖房取些菜蔬回来。 从侍从处得知水臻还睡着,胤禔犹豫一番,决定晚些时候再过去请安,将两个弟弟撵去书案后描红读书,他独坐在镂空隔断这边,招了侍从问府中诸事。 闻得诸事皆安,胤禔松了口气,忽觉鼻子异样,抬手一抹,立时愣了,刚刚他还念着别人,没想到这第一个上了火的是他自个儿。 胤礽和着侍从通报的动静进了门,绕过屏风,正瞧见胤禔呆呆看着那一手的血,快步上前,将人按在榻上仰了头,方才察觉刚刚心跳太快,见左右侍从奔出屋去取凉水巾帕,想着他这外头待得一身寒气正相宜,在人身边坐了,微凉的手按在人额上,低声道:“弟弟不过离了一日,大哥你就这么吓唬人!” 胤禔仰着头没空反驳胤礽,胤祉站在一旁,瞧着侍从小心的用浸了凉水的帕子给胤禔擦拭,逮了胤禔的亲随齐宁询问胤禔昨晚今晨所用膳食。 那头胤礽将榻边让给一众略有惶恐的侍从,环视一周,递了个安抚的眼神给水清,伸手解了自个儿的衣领,抬手招了兀自蹙眉的胤祉去他身边,问道:“昨晚琮儿与我同榻,屋中只燃了一个火盆,可有凉着?” 听了这话,屋中诸人皆恍然大悟,水浩好奇的瞧着胤礽,拽了拽水清的袖子,低声道:“二哥,这个哥哥我好像见过。” 胤礽屈膝蹲身,与水浩平视,笑道:“好小子,当年没白疼你,一年不见,还记得我。” 此时正立在绢纱屏风后的两人齐齐挑了眉:这话说的好生老气横秋,少年人清亮的声音与那长辈似的语气混在一处实在叫人莫名生笑。 这点平日可叫方霍二人轻嘲打趣的话,此一时只得了人一个挑眉。 方森杰转头看了霍百里一眼,霍百里从 第二百零二章 虽然还听不太懂胤礽的话,水浩却也不曾苛求语句皆通,捡了紧要几个词一琢磨,脆生生的说道:“我记性是好,对我笑的,我都记得。” 听人这话说的,太招人稀罕了。胤礽回头看了胤禔一眼,道:“师兄,好福气啊。” 水浩记着每次有人对他母妃说了‘福气’这词儿,他母妃都会很高兴,想来他面前这人还是在夸他,水浩记着他二哥教他的话:‘你听谁说你好,不觉得抬眼,这人就是好的,可亲近。’当下对着胤礽伸了手,道:“哥哥抱抱。” 胤禔单手托腮,瞅着抱着胤礽脖子撒娇的幼弟,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里极酸:他弟弟还没主动要他抱呢! 胤礽如今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将已一岁半的水浩抱在怀里并不轻松,正抱着人往榻边踱步,就见霍百里与方森杰进了来,立时定在原地,正与水浩说着的话也消了声,心中只想着:一年不见,方先生还好,霍先生怎的又瘦了? 水浩倒没什么小脾气,歪着头瞅了瞅胤礽,顺着人眼神回头,瞅见了霍百里,抬手拍了拍胤礽肩膀,道:“哥哥放我下来,我要同两位先生行礼。” 哦,一二三四五六七,他们又多了个小师弟,他家小弟还是别来凑这个热闹了,凑成评书杨家将就不好了。胤礽心里想着,将人放下,向方森杰与霍百里行礼,道:“霍先生,方先生,徒儿瑾安回来了。” “平平安安回来就好。”方森杰上前虚扶胤礽的手臂,待人直起身,话锋一转,道,“为师看过你考试的时做的文章,你后来可有重做?” 胤礽并不觉意外,答道:“瑾安未有重做,只在心里想了想。” “心里想得明白就好。”霍百里接过话头,对胤礽笑了笑,道,“来,瑾安,我有话问你。” 方森杰抬步往榻边去,道:“瑾安随你霍先生去吧。” 方霍二人这番表现可称古怪,胤祉略一蹙眉,正想去看胤礽神色,察觉袖子被胤禔拽了拽,终究并未抬头。 胤礽应了一声,披了斗篷,快步去追霍百里。 今日晨起零星的雪花此时已成鹅毛大雪,更兼风疾,此时抄手游廊间并未垂挂竹帘帐幔,胤礽抬手接了一片雪在掌心,心道:他们赶在落雪之前抵京,当真好运气。 霍百里忽的缓下脚步,偏头望向胤礽,道:“瑾安运气向来不错。在江南这一年,可有温习武功?” 此时二人已出了静斋,正在北静王府的西花园中,胤礽看了眼霍百里所立之处,上前拉着人往前走了两步,随即退后半步,仰头笑道:“先生教我的那套剑法,瑾安勤练不辍,还请先生指点。” 言罢,少年已快步踏入空庭雪中,拔出腰间木剑,一横,一挑,已是起手之势。 霍百里见此架势,心头满意,对李诚奉上的手炉,也未有推拒。 少年执剑舞于雪中,手无利刃,却将肃杀演来。霍百里立在廊下,拢了拢裘衣,指尖触及里衬棉纱,正是他这徒儿在江南命人新制,千里迢迢侍人送来,这孩子日子过的当真是精细到了骨子里。可是人托生得好,入了钟鸣鼎食之家,过得好,实在是再理所当然不过。 道理大家都懂,这孩子也能吃得了苦,所以,谁人都对这小子厌烦不起来。霍百里看着已初显桐木风华的少年收剑回视,笑着颔首,道:“不错。” 霍百里素来少夸人,这般直白的称赞更是难得,胤礽面色微红,往日的舌灿莲花也忘了,敛首规规矩矩的说道:“多谢先生。” 抬手将少年发上雪花拂去,霍百里看着少年的墨瞳,道:“瑾安当年说欲往军中效力,可是当真?” 胤礽眼神一动不动的回望过去,笑道:“疆场破敌,乃男儿梦想,瑾安亦不能免俗,却也明白这想与做之间,隔着的并非只是一时半事。” 时机与诸多因由,皆非人力可控,他这弟子所言不错,霍百里弯了弯唇,抬手捻了捻少年薄薄的耳垂,笑道:“若有机会,瑾安可敢往疆场为将?” 承万千人性命,负前人多年筹谋,或一战成名,踏骨定边,或愧对天下,为人唾弃。敢,还是不敢?胤礽想了想,忽的叹了口气,眉梢眼角都显着无奈:“瑾安素来胆大,先生尽可放心。” 这话怎么听着都带着一语双关的意味,霍百里将双手拢在袖中,笑道:“如此甚好。”即使当真叫这孩子接了他的差事,那也是他与水郅三十年之后的事了,北疆之事,或许命定由下一辈儿来了解。 方森杰站在园中假山亭中,隔着帐幔,正可瞧见下头那师徒二人携手而去,轻轻哼了一声,心道:还说不喜欢,贾瑾安可是已经快被师兄你宠上天去了。 陪人迎风赏景的胤禔与胤祉对视一眼,尽心暖酒,假作不知他们方森杰吃味之事。 浅酌半壶,有侍从入亭,呈上一封书信,方森杰看过,沉吟片刻,道:“你二人可再赏片刻雪景,酒可是不能再饮了。” 二人起身,垂手应道:“弟子明白。” 目送方森杰匆匆离去,胤禔摆手令侍从退下,见侍从期期艾艾的瞅着石案上的酒壶,胤禔无奈道:“你们也冷了半日,这酒拿去暖暖身子,我与琮儿在亭中说会儿话。” 胤祉在旁含笑看着,待亭外侍从皆退去下头木屋,轻声道:“诡之一字,乃是相较于方而言。” 胤礽同霍百里学剑法之后,因霍百里不曾嘱咐他不可外传,他便将所学剑法之道告知胤禔与胤祉。现下听了胤祉所言,胤禔立时会意,接口道:“既然要将鬼都骗过去,定力自是要求的不一般。”所以,这剑法,现在的水泱不能学,水汜学不好。 二人相视一笑,撂下这一桩事,胤禔指了指胤祉手上的珠串,道:“保成在江南请了几位玉匠,以新玉制器,其中一只镯子和一串链子做的最为精心,镯子所用预料出自云南玉矿,你这串,看着是新疆玉矿的。” “二哥画的样子?”胤祉瞬间明了人未尽之言,笑道,“大哥可是吃味了?” 这事儿明摆着是有些上辈子的因由,他还不至于因霍青与胤祉吃味。更何况,胤礽也不曾亏了他,只是到了他这儿,就没有了这些个温馨的物件,玉鞘钢刀,冷得很,冬日里送他这个,也不怕冻着他。胤禔平声静气的回道:“胤礽送人物件儿,这是这般亲力亲为,三儿以后可劝着他长点儿几姓,别像上辈子似的,笔墨都落到对头手里去了。” 这一时,胤禔倒想起来这东西,待回了房,便登梯从书架上将东西寻了出来,配在身上,谓之去燥,此为后来事。 那一厢,师徒二人入了梅鹤园二书房,解裘除靴,拭发更衣,待胤礽团坐在榻上捧了茶,就见霍百里手里握着人送他的桃木剑,道:“瑾安,那一日的事,书信中不好言说之处,现下可否告知为师?” 胤礽自知归来必会经此一问,早打定主意坦言所有:“先生有问,徒儿必无隐瞒。那时,瑾安正为第十七式‘此心无悔’生惑,夜月所引,正感悟剑意精妙,察觉有人窥伺,自负手有兵刃,便草率行之,有复先生期望,更有食言,还请先生责罚。” 霍百里将裹着帛锦的桃木剑放在案上,道:“想来经此一事,你已记在心中,罚倒是不必了,不过,这等事再不许有下一回,莫要再惊吓你两位老先生了。” 胤礽忍不住笑出声来,直接蹭到霍百里身边坐着,抬手挽了人手臂,道:“先生可不老。” 这小子今儿竟没再说些好听的,也是奇怪。霍百里心中想着,就听到少年压低的声音:“先生,可是要往北疆去?” 他这心思可还没同方森杰说过,霍百里往身侧少年看了一眼,只瞧见少年乌亮的发顶,知人有意相避,心中好笑,和声细语的道:“为何有此一问?” “这缘由,瑾安且细细说来。” 方森杰的声音忽而传来,霍百里闻言一惊,随即抬手掐了胤礽的脖颈,低声道:“看来这罚还是不能免了!” 脖子上的力道并不重,胤礽挽着霍百里的手并不曾放松,心道:随你罚去,只要你别大雪天里往北边跑,怎么的都成! 方森杰绕过屏风正瞧见霍百里用爱怜的眼神看着低头不语的少年,略一思付,便知缘由:素来大胆的贾瑾安这是被水臻受伤的事儿吓着了。 毕竟还是没沾过血腥的孩子。方森杰心里一时又对先前的决定有些犹豫,袖中信笺也不知此时拿出是否妥当。 霍百里却是不许方森杰再有反复,问道:“沐言此时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方森杰定了定神,道:“今日早朝,皇上连摘了户部侍郎、工部员外郎、刑部员外郎的管帽,已明旨令太子、英郡王与刑部主理北疆之事。”言罢取出刚刚所得信笺置于案上,又道,“北疆军情,阿利国主将逃过了河。南疆军报,圭瀛国遣使来朝。” 胤礽冷笑一声,道:“年节之时过来?好生不懂礼数。” 第二百零三章 胤礽为方森杰斟了茶,这才挨着霍百里坐下,回道:“即是不速之客,不迎也罢。”顿了顿,方才说出自己的应对之法,“毕竟圭瀛是要来做客的,自然要客随主便,照着规矩来。” 已看过详细军报的方森杰低笑出声,见霍百里投来探寻的眼神,道:“圭瀛使者的国书是用吊篮递进城的,星海说此一事涉两国情谊,需奏请陛下裁决,在此之前,他需得尽将军的责任,不叫任何一个来意不明之人入我疆土半步。” 明掐暗斗多年的两国哪儿来的情谊?胤礽悄悄做着点评,愈发喜欢这所见不多的南安王,笑道:“真好,南安王也能回京了。不过,南安王府的郡主真是不好出嫁,前头六个哥哥呢。” 这话可是将南安王府和皇家都调侃进去了,他倒有些担忧人胆子太大了。霍百里瞅了眼他这精过了头的弟子,道:“皇上有意为靖王家的大郡主与怀瑾赐婚,这一桩婚事若是定下,英郡王的婚事许将定在五月。” 既是霍百里说了来,这事儿想来已定了九成。胤礽小小声的念了一句:“如此也好。”至少他妹妹在家里没少赞说靖王家的郡主温柔聪慧。 “嗯?”霍百里一时分神,只听胤礽似有说了什么,单声以问。 胤礽想了想,道:“先生,我听说秦家有个做营缮郎的过继了同宗之女,那女子所绣扇屏前些日子还得了太后称赞,可我在我妹妹处看过流出的娟锦与花样,只觉寻常。” “好好男儿,怎么连闺阁之事都要管?”方森杰斥了一句,随即皱了眉,这小子素来是要先在心里转上十八道弯,再摸找几处铆钉,才会将话出口,这小子现在是已将此事查清了? “回京不过一日,你倒是打听出来不少东西。”霍百里简评一句,问道,“琮儿同你说的?” 胤礽摇了摇头,道:“琮儿忙过一日课业,还要支应庄子和药铺的事儿,再无心力留意这些闲言。我这话也有一半是猜的,我妹妹昨儿拿了东西来叫我帮着描花样子,我瞧着不过寻常上品,便问了一句,听说是秦营缮郎之女所做,曾为太后称赞。这正五品官儿的养女,能入了太后的眼,想是内有曲折故事。” 方森杰看了霍百里一眼,眼神又换回胤礽身上,问道:“你猜的是什么故事?” “这女子许是哪位忠良之后,如今正值花期,宫中有意为其主持终身大事。”胤礽话音未落,便瞧见方森杰与霍百里齐齐沉了脸色,径自慢悠悠的续道,“溯着本朝纪事,瑾安只想到一人可劳动皇帝请太后处出面,却觉此事荒诞不可信。秦家确有几户是十几年前从北疆迁回的祖籍,然那人乃侯门公子,秦家女也是良家闺阁,纵是因缘际会得以结识,也必是发乎情止乎礼,怎会有这年纪与水泱相当的女儿?” 这些事儿方森杰与霍百里都已探查过,此时叫这小小人儿一条条说来,更觉荒诞无奈:连这小人儿都猜得到,那么些老狐狸就不会怀疑?水郅却似认下此事,不知是当局者迷,还是有旁的打算。 霍百里忽的问道:“你是从何时起开始留意秦家的?” “自从我与霍青相识。”胤礽此答虽有隐瞒,却无假,之前他可没打算去招惹南安王府,后来探查秦家,乃是他应霍青所求。 胤礽没有说的,方霍二人猜到也未点破,连斥责一声都不忍,任谁瞧见与自己亲身经历相似的情景都会软几分心肠。 方森杰轻咳一声,为胤礽解说:“太后寿辰时秦营缮郎所送扇屏上的花样,与当年皇后赐给陈成的一副锦绣一模一样,而那锦绣如今正在秦营缮郎养女闺房摆着,据说是其生母极珍视之物。” 胤礽想了想,疑道:“这就是那‘铁证’?” 听着小小孩童着重言说了‘铁证’二字,方森杰与霍百里忽的笑了,方森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忽道:“方才问瑾安的话,可想好了说辞?” 又不是需要编谎。胤礽腹诽一回,轻声道:“两位先生同北静王、东平王,最为执着北疆之事,如今北疆东平王闭府守孝,北静王受伤调养,方先生,仇人太多,只霍先生往昔来去随心,最是自由。瑾安,不想先生去北疆。” 听着人说他仇人多,方森杰并未生气,只道:“给你个机会说服你霍先生。” 本是垂眸而坐的胤礽顺着方森杰的话转了头看向霍百里,道:“先生早先长年在外奔走,之前伤了筋骨,本就需得好好调养个三四年,且此一时,诸人皆已识得先生,再想掩了踪迹行事已是不易。更何况,此时不可行渡河之战。” 霍百里长长叹了一声,就听胤礽又道:“先生们已经等了这么久,不若再等等,由弟子代为了夙愿。” 方森杰评说:“少年志气。”不知畏惧,敢想敢为。方森杰看向霍百里:难为贾瑾安许了这么些宏远,他们就再等一等。 “此事不急,容后再议。” 霍百里略松了口,正欲再言,就听门外侍从禀报:“方先生,霍先生,贾将军遣人来接两位贾公子回府。” 贾赦会寻到这里来,想来是急事。胤礽起身与两位先生道辞,匆匆绕过屏风踩鞋披裘,正欲出门,就见霍百里也出了来,看样子是要送他,胤礽瞧见廊下已挂起帐幔,辞了一回便罢。 眼见将出梅鹤园,胤礽转过头,抬眸看向霍百里,轻声道:“能继承先生衣钵,瑾安只觉荣幸。” 霍百里并未想到胤礽会将话挑明,正经愣了愣,随即想到他这弟子的性情,释然一笑,道:“暗羽统领,一念可判人生死,瑾安日后可是不能随性而为了。” 胤礽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霍百里,笑道:“先生,瑾安素来崇尚的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做错了事,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师徒二人这一番对话,很快被呈到水郅的案上。 以下防盗 胤禔看向钮钴禄氏,满眼期盼:“皇玛姆,是不是去了阿哥所就能去上书房读书了?” 钮钴禄氏奇道:“永琮想去阿哥所?”住在养心殿多么大的荣耀,怎么这小子倒是想往外跑?再说皇子的体面都是靠的皇上,永琮就不怕失了皇上的宠爱? 胤禔正要回答,就听到侍从的通报声:“皇太后,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六阿哥来了。” 钮钴禄氏笑得眯了眼,道:“进来吧。” 胤禔心下暗道:这来的还真齐全!伸手让嬷嬷将他抱下地,同和敬站到一旁。胤禔眯起眼看着门口,也好,自己就要去南三所住着,也该好好见见这些‘哥哥们’了! 三阿哥永璋打头,一行人向钮钴禄氏请安:“孙儿永璋/永珹/永琪/永瑢给皇玛姆请安。” 钮钴禄氏笑道:“都起吧。” 几人又向和敬行礼:“永璋/永珹/永琪/永瑢给大姐姐请安。” 和敬抬手笑道:“几位弟弟多礼了。” 胤禔心下叹了口气,果然让人行多了礼早晚是要还回去的,面上笑的天真可爱:“永琮给三哥/四哥/五哥/六哥请安。” 众人连道:“七弟多礼。”哎呀,这个永琮怎么也在! 胤禔扛着身上一众打量目光直起身,心下叹气:好多的哥哥啊,是不是胤礽每次见到自己和那帮弟弟的时候也会在心里感叹好多的弟弟? 胤禔晃了下头,将脑中忽然冒出来的胤礽甩出去,毫不掩饰的仔细瞧着打量着自己的一众‘哥哥’,嗯,三阿哥瞧着意气风发的,这个年纪挺正常;四阿哥神色有些郁郁,也难怪,嘉妃瞧着是不太好了;五阿哥,呦,这个文武双全的‘哥哥’打量人的眼神挺眼熟啊,没认出哥哥我也正常,只是哥哥我就不客气的盯着你了,谁让盯紧了你就能扒拉出那一串来;嘿,六阿哥,这笑容真是眼熟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两辈子又在这儿碰上了啊! 胤祯打量过皇阿玛这一世的嫡子,瞧着倒是和太子很不一样,就是不知道等他长大些会不会也是那等目中无人的模样。 胤祉觉得唇边的笑容有些僵,瞧着这位那眼神儿,必定是认出自己了!唉,果然笑多了也不好……如今这位倒是成了嫡子啊,那,太子会从哪里冒出来?不过,依着太子那爱恨极端的性子,怕是恨死了这紫禁城,绝不要投身这里了吧……算了,别想太子了,先想着今天怎么对付了他这位大哥吧。 众人落座,胤禔自然还是坐在钮钴禄氏身边。众人一阵闲话,钮钴禄氏终于想起之前胤禔的话了,正想问,就听侍从的声音传来:“皇上、皇贵妃到!” 第二百零四章 胤礽轻轻拍了拍胤祉的肩,道:“又说笑话。”他的所为多还是为了他自个儿,为水泱做的着实有限,水泱能四平八稳的走到现在,还是靠的人自个儿。 水泱确实做得很好,可人在朝中,无势,不成事啊。胤祉晓得胤礽的心甘情愿,他也不曾为胤礽觉得委屈,不过随口说一句:“哎,说笑话哄二哥开心嘛。” 胤礽低笑出声,忽的轻声道:“我决定接下霍先生和北静王的衣钵了。” 胤祉一惊,抬头看人,唇动无声:皇上的意思? 胤礽微微颔首,笑道:“日后,咱们家香火的事儿就靠三弟了。” 这事儿可不是早就得指望我了么。胤祉转开头,闷声道:“二哥出去这一趟,可是没少出门应酬,也不知被谁人带坏了,我回去要同父亲说。” 弟弟撒娇是要哄的。胤礽抬手将人脸转回来,笑道:“哥哥知道错了,三弟可是要替为兄瞒着,为兄在江南置了两处宅院,过些日子都过给三弟可好?” 胤祉打量胤礽一回,这些年他被他二哥明里暗里的塞了不少东西,现下听说得了两处宅院也不过撩了下眼皮,道:“夏天雨太多,冬日又湿冷,才不要。” 胤礽不肯放弃,继续游说道:“那可以春秋住呀。” 胤祉看到胤礽认真的眼神,忍不住叹气:看来他二哥是打定主意不叫他再问先前所言之事了。 胤祉本来脾气就是他们几个里头最好的,再加上胤礽也没瞒他的意思,知人自有主意,并没有刨根究底的执着,但是,此时再想车辕上坐着的那两个,胤祉不免去想贾赦这般急着寻他们回去,是否与此有关。而皇帝水郅,到底有什么打算! 乾元宫中,水泱正坐在水郅对面,放下手中薄绢,轻声道:“皇父,若当真以此文章拟变革之事,儿臣以为还是将这考生寻来最为妥当。” 水郅未有置评,只抬眼看着水泱的瞳子,问:“为何?” 水泱双眼未有闪避,道:“回父皇的话,儿臣看过这文章,只觉此人极擅春秋笔法,详略随心,有些心念未有道说明白。” 水郅略一颔首,又问:“这文章,可觉眼熟?” 水泱叹了口气,无奈道:“儿臣猜着,这文章是瑾安的。” 他的太子在他面前总是这般坦荡。水郅不知他是觉欣慰,还是窃喜,抑或松了口气,但是他无可否认那忽的轻松起来的心情,他素来肯直面自个儿心性的不足之处,所以,他很希望贾瑾安能解决他布置的最后一道考验。 水郅面上总算露了笑,略略后仰靠在椅靠上,道:“瑾安那庄子倒腾得很有趣,养的那只狸猫被霍百里带去皇庄,可谓称霸一方,獒犬见着那狸猫,也是绕道走的。” 听水郅提起阿狸,水泱忍不住露出笑意,见水郅投过来疑惑的眼神,道:“想来皇父还没见过阿狸,儿臣那儿正收着一副画,皇父可要一览?” 水郅很喜欢水泱与他分享这些小事,自然应允,唤了侍从往昭阳殿去取画,忽的沉默片刻,道:“东宫,朕年后命人收整出来,太子该娶妻了。” 水泱一时不知该先应了人哪一句话,略一思付,便道:“皇父,长幼有序,大哥还没娶妻,儿臣还想在父皇身边多待几年听您教导,娶妻之事,请父皇延后再议。” 水郅不觉得水泱会不懂东宫与娶妻之意,他也是因为水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才想起那空置的东宫,虽说那一处冤魂厉鬼不少,但总归是叫人名副其实的去处,正可叫那些个魑魅魍魉收收心思,不过,此事确实急不得,便顺了水泱的话,道:“好,都容后再议。” 父子二人说话间,去取画的侍从已一路小跑回了来。 张宁去御膳房亲取晚膳,现下其弟子张书与王景在水郅身前听差,接了画,不待吩咐,便将画展了开。 水郅对那小侍道了句赏,就着人手,看了画。这画倒是简单,窗畔,书案,翻了的砚台,染墨的棉宣,一只狸猫举着前爪,一双眼叫人无端瞧出了委屈。 水郅觉得有趣,叫人将画置于案上又看了看,道:“这狸猫难不成是在告状?” 水泱笑道:“回皇父的话,这狸猫名唤阿狸,正是琏儿养的那一只,人赠我这画,是替阿狸告状。” 听人略一解说,水郅便想起来此事缘由,颔首道:“这事儿我记得。也只是这般通灵的狸猫能叫那些个素来精灵的吃了那么大的亏。”也是因此,他才重视起那些个奇巧淫技,方有北军不败之战。 想到北军战报,水郅面上笑容淡了几分,虽说这战报正助他剪除朝堂上一些尸餐素位之辈,但是,这实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差点儿失了水臻,却只追回那一处十年前的疆土,如今,隔了一条河,再战,愈发不易。 水泱知道水郅耿耿于怀的并非那一寸荒芜之地,这些年与阿利国的你来我往,在河那边失去的,他们早已在旁处找补回来更多,水郅心心念念的是那片土地上盘桓不去的英灵,是眠于那一处的忠兵铁骨。 北静王府中,水臻睡了大半日,总算缓过些精神,一家人用过略提了时辰的午膳,周月竹已听侍从报说今日朝上动静,不待方霍二人前来,便遣人去请,留了胤禔陪水臻解闷,带着水清几个去了后院读书。 胤禔想着胤礽临走前还不忘递过来的鼓动眼神,算了回此间尘规俗据,他如今的年纪正经还是孩子,撒个娇什么的,并不是什么惊人之举。 水臻正想着事儿,肩上忽的一沉,还不待他睁眼,手臂已被人抱在怀里,少年含着些委屈的声音传入耳中:“父亲,你吓到我了。” 以下防盗 佟佳氏生产时到底是伤了身子,康熙也不想她辛苦,更不想让他们的孩子太过招眼,于是内务府就得了皇上的暗示,小心筹划着将继后之子九阿哥永璂的满月宴比着元后七阿哥永琮的规格面上减了半分。 内务府人员庞杂,弘历颇为自负,又有粘杆处暗卫护驾,并未太过重视,康熙也不知如今宗室势衰,八旗大族早非昔日风光,包衣已盘踞纠葛其间势不可挡,如此康熙的暗示竟如明旨一般众人皆知。 众人思付一番,心下暗道:皇上这是对九阿哥上心呢。 朝堂上眼见大贝勒愈发谦恭顺服,凡事巨细无遗的向康熙禀报,再看富察家行事是愈发低调,只是将孝慈皇后的嫁妆田庄铺面的收益光明正大的送到固伦和敬公主同七阿哥手上。各家老者齐齐一叹,若是端敏太子的名号落在七阿哥身上,此时情境倒是和圣祖时候仿佛了…… 胤禔掂量一番,挑了颇有民趣的物件儿列了单子,看着侍从仔细的分类清楚在匣子里装好,领着胤俄一路送过阿哥所众人,最后往养心殿而去。 养心殿里,胤禔说明来意,将送给康熙的匣子亲自捧了递上去,很是一副期盼得到父亲认同的稚子模样。 康熙笑眯了眼睛,心下暗叹一声,接过盒子,赞了两句,又命人带了胤禔的侍从去宫外大贝勒府。 胤禔心中冷笑,掐着在康熙开口去承乾宫前的空档,笑道:“皇阿玛,那永琮去给皇玛姆请安了。” 康熙瞧着爬过高高门槛的两个孩童的小小身影,轻叹一声,自己还是不要对七阿哥要求太高了,这么小的孩子还不是很懂孝悌之道呢。转眼打开三个匣子,康熙笑了笑,和敬倒是被富察氏教得不错,很会教导弟弟。 在寿康宫同皇太后寒暄一回,又瞧过被皇太后时时带在身边的十阿哥,夸赞几句可爱乖巧一类的话,胤禔和胤俄终于回到南三所里的住所,躺倒在炕上。 胤禔闷闷的躺着不说话,对自己今天转了这么一大圈儿都没见着和敬有点不高兴。 胤俄指示侍从为自己揉腿的力道再轻一点儿,丢给胤禔一个埋怨的眼神:和敬这到底是从哪儿听说的育儿之法,竟让他们日日往来请安都得自己走,不许乘辇不许人抱,而大哥还真事事都听着她的。 胤禔安抚的拍拍胤俄的肩膀,笑道:“珊琳,今天咱们吃锅子怎么样?” “好。”胤俄撇开头,爷又不是吃货!你怎么就会用这法子堵人嘴? 有用就行呗~胤禔抿唇笑了下,挥手让侍从退下,捏了捏胤俄的胳膊腿儿,低声道:“老十,你这辈子怎么还娇气起来了?不想上战场了?” “弟弟我现在才四岁!”胤俄拍开胤禔的手,翻身背对着他。 胤禔好脾气的又凑得近了些,又道:“老十,你后来在教武场上也没见过胤礽吧?你说毓庆宫那么丁点儿大的地方,胤礽怎么练的骑射?” 第二百零五章 踏上三级石阶,胤礽对门口立着的侍从道:“李管事,父亲可是正在待客?” 李平躬身道:“回二少爷的话,户部金部主事益州叶氏叶承琪正在与老爷叙话,老爷吩咐,您与三少爷回府后,便来见客。“言罢,人已上前一步,欲亲自打帘。 胤礽却是脚下不动,笑道:“我记着金部有凉州陈平洲主事、泸州梁宇桥主事、冀州于景瑞主事,不知这位叶承琪主事是替了哪一位?” 门畔侍从皆侧目而视,胤礽与胤祉却齐齐回头去看那面目最平凡的十五六岁的少年。 李平打着帘子,少有的不知所措:这叶家来势汹汹,底细怕是只有自家老爷晓得,且两位少爷这番问来,更似要寻人不是。 胤祉瞧着那面目平凡的少年,说不出缘由的不喜,略蹙了眉。 胤礽低声笑了笑,道:“堂堂叶家公子,换了从人衣裳窥人内宅,也是好教养。” 院中诸人皆是一惊,叶家侍从齐齐抬头去看那少年,随即又都低了头,只一管家模样的站出来,指着胤礽道:“琏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以下防盗 胤禛喜极而泣,俯身抱住胤祥,颇有些语无伦次:“十三,朕能再见到你真好……十三,这辈子咱们是亲兄弟了……” 康熙僵立在门口,胤禛的话一字不漏的传到他的耳中,对于又得了一个儿子他确实有些异世重逢欣喜,可是想到十三胤祥,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草原上那一场变故,那一场他避讳半生的变故。沉沉一叹,康熙转身往外走去。 在廊下站定,没有接过侍从递上的手炉,康熙负手立在没有帐幔遮挡的回廊处,看着那翩跹的雪花,放空思绪,偶尔扑上面庞的雪花却让他的思绪不可控制的飘向那年的塞外,冷风割面,像极了那夜,那时候该是隐在灯影中青年的容色忽然明晰的展现在眼前,那双狭长凤眼中毫不掩饰的嘲讽大咧咧的展现在自己眼前,康熙敛目轻叹:……胤礽啊…… 胤礽躺在虚空中,细细琢磨着今日听的讲书,闻得林宇轻咳声,睁眼皱眉,林宇自那日之后时节更替之时便有些不舒服,瞧着那一碗碗的汤药,胤礽都觉着嘴里苦的慌。可是,这小子又是较真儿不肯服输的性子,瞧着林宇喝过了药,便随了林广澈侍从张彦往铺子里去瞧着那掌柜的如何行事。胤礽叹口气,林广澈这两日事忙,倒是没时间管着他这儿子,旁人也不好说,只得依着他的心情纵着他,倒让胤礽难得的生出些不安。 顺着林宇的眼打量近日已渐熟悉的街景,胤礽侧身横卧,眼神飘忽。 身处高位的人再怎样低下身段儿也是永远无法看清楚底层的真实,非身临其境总是无法体会那一分无法用言语描说的辛酸苦辣。 情到深处愈显言辞苍白。 他以为自己沉浮一世,总该是对人心有些揣摩,如今方才知晓曾经多少的自以为是。 也难怪皇上最后舍了他,他始终没有承担背叛的坚忍和勇气啊。 闭上眼,胤礽不愿再去戳心底的伤疤,凝神去听刘彦解说如今时节是哪里的鲜货卖相最好。 胤禔同胤俄正在和敬的院子听她指着账本解说,晕头涨脑之际两人心中难得对胤禟生出些敬佩之意:老九/九哥是怎么厘清这般变化繁杂的营生的?! 和敬瞧着面前愁眉苦脸的两小儿,很是无奈,她说教多日,两位学生却还是这一知半解的模样,想来两人赖在自己这里还是图着清净,左右她寻得这由头也是看不过弟弟表弟被人那般‘欺负’了,索性合上账本,唤来侍婢送上冰碗。 看着瞬间精神起来跑去捉弄晒着太阳贪睡的两只猫儿的两小儿,和敬安抚着逃进自己怀里的雪球倚在榻上瞧着那边儿闹腾一团儿的人和猫,轻叹一声:罢了,将来这铺子便先暂交舅舅们打理吧。左右,他们是一家人呢。 佟佳氏现今这身子底子倒是不错,只是大病初愈便接连孕育两子,身子已是有些不堪负荷,且她这次怀孕时患得患失的思量过重,又在生育时遭了大罪,很是有些伤了身子根本,昏睡几日方才清醒。喝了几日的汤药,佟佳氏终是不耐,闭目假寐,对侍婢嬷嬷的唤声只做不闻。 胤禛本是想着将胤祥的事情告知佟佳氏,可是看到佟佳氏疲懒憔悴的样子,鬼使神差的压下了喉中话语,爬上床,舀了半勺汤药颤巍巍的送到佟佳氏唇边,轻唤道:“皇额娘,用药吧……” 佟佳氏睁开眼看到胤禛,想起上一世的胤禛也是这等乖巧的模样,忽的觉着自己这辈子有些对他不起,这是自己养了两辈子的孩子啊,自己之前可是着了什么魔,明明那时候一直想着若是这孩子是自己亲生的就好了,这辈子梦想成真了,怎的就……幸好自己醒悟的不晚,虽然自己这一年是有些疏忽了他,现在倒也来得及补救,她这一世可是有两个儿子了呢。打开心中一个心结,佟佳氏温柔的看着胤禛,含笑饮下他喂到口边的一勺勺汤药。 屏风隔断处的阴影里,康熙默然看着这边的母子两人,心中很是安慰,他记得上辈子的时候佟佳氏就很喜欢胤禛,自己更是时时怀念着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的快乐,只是,曾经佟佳氏喜欢胤禛,却是一直小心翼翼的对待,自己又何尝不明白她的忐忑心事,可是,他是皇上,他不能随心所欲,他必须要平衡所有,幸而老天垂怜……康熙面上笑容欣慰,拿过侍从手上瓷碗,坐到佟佳氏身边,伸手揽过胤禛,接过他手中的勺子舀了白水一匙匙喂给佟佳氏。 笼在承乾宫多日的愁云沉郁终于散开了,皇帝对继后很是有情。 原本在旁观望的嫔妃见此只是笑笑便无趣的转开了眼,如今宫里头分位高的妃嫔除了纯贵妃和令嫔是包衣女子,后起之秀都是满蒙美人,被留牌子进宫的女儿,哪家不是请了有见识的老者指点过如何行事方才不至连累亲眷,哪里还有什么人期盼着在宫里头求得一辈子的深情,安安稳稳有了下半生的依靠才是正经。 于是听闻两位贵人都喜去皇太后的寿康宫沾沾皇太后的福气,一众无子妃嫔便也前去凑趣儿,便是求不得抱养皇子,好歹在皇太后面前得了眼,也是好的。 皇太后瞧着忽然聪明起来的一众嫔妃初时可是不太欢喜,转眼瞧见一旁安静的似模似样的读书的孩童,又觉着还是聪明人斗起来有趣,正好瞧瞧这不声不响就夺了她儿子的心的那拉氏的手段,到底宠荣都不在一时,而是看时间的长久。有时看的不是自家的本事,而是看家里头是不是有人拖着后腿! 皇后大安的消息从宫里头透出来让前朝那拉氏一族倒是松了口气,只是有着傅恒傅清的不动如山相较,颇显狼狈。 胤禛生性敏感多疑,对佟佳氏的亲近隐约有感,上辈子惦念许久的母子情到底也不是假的,母子两人彼此有意,倒是相处愈发融洽,而不知心中如何作想,胤禛一直没有在胤祥面前说开了康熙和佟佳氏的身份。正好康熙也不欲佟佳氏早早知晓胤祥的身份,一家四口相处之时,一直没有摈退侍从,所幸被瞒着的一对母子如今都是精神不济,佟佳氏欢喜胤禛对弟弟的疼爱,胤祥为胤禛得到曾经惦念一世的疼爱而欢喜,倒是未有所觉。 承乾宫中并无人压制两位小主子兄弟情深的消息:九阿哥对十三哥很是喜欢,十三阿哥也乖巧懂事的黏着九阿哥。 一众旁观等待结果的阿哥冷冷一笑:想必这个就是十三了。 胤禔的书房里,一众康熙朝的阿哥都在。 胤禔摩挲着怀中宝儿的绒毛,垂着眼睑遮住了眼中翻腾的情绪:这辈子这对好兄弟倒是凑成了亲兄弟了! 胤祉抿口茶,笑得悠然,上辈子他先后栽在十三母子的葬礼上,第一次固然是自己不对,第二次可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怡亲王,固然你会做人,可是哥哥就是瞧着你不顺眼该怎么办啊! 胤俄提了水壶为胤祉和胤祯续杯,他对十三这个弟弟倒是没什么好恶,只是,他记得九哥可是因为十三被罚过呐,为了什么,谁对谁错,他是不记得了,可他就是记着胤禛因为这个没少为难他的九哥,所以,小十三,你既然同你四哥兄弟相得,便也担了他给你扯上的仇怨吧。 胤祯倒还面色平静,双手捧杯请胤俄为自己把盏,将温热的杯子握在手中,瞧着氤氲的雾气,轻叹一声:一个是自己的亲兄长,倒是同和他一并长大的哥哥更像亲兄弟,年纪相仿的兄弟,皇阿玛却是更喜欢另一个!所以他要强,就算是扛不住落荒而逃也要绷住了面子,他拼命寻找会认同自己的人,人前嚣张,人后落泪的蠢人就是他,他,他其实只想要一个除了身份羁绊将他看的最重的人而已!想起那时候满眼无奈好笑的瞧着自己的太子爷,胤祯偏头去看胤禔,虽然气势相仿,可是太子爷那双眼悠悠然只需一瞥,他就觉着自己被人看了个通透。惨然一笑,胤祯看看安静品茶的胤祉,再看看眼神交汇的胤禔和胤俄,闭上眼,他不过是很怕寂寞。可是,自己好像才是亲缘淡薄的那一个,瞧着兄弟们都不是孤身一人,还真是怅然呐。 寿康宫自然也是时时关注承乾宫的消息,胤禩一边听着宫女为自己念书,一边听着皇太后同宫人嬷嬷的说话,心下叹息一声,那两人这辈子倒是圆满了。不过,这辈子没人给他们做挡箭牌,不知道他们倒要如何?而且,他们的皇阿玛啊,那可是,呵,传说中的千古一帝啊。胤禩唇边笑容愈发灿烂,他很期待,真的很期待! 临近十三阿哥的满月,后宫众人有意无意的探听着内务府的消息,听过皇上的意思,后宫诸妃一时间很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明明皇帝对皇后的态度仍是极好,可是这十三阿哥的满月宴,内务府却只是得了如往常的例的旨意,很是让人摸不清皇上的心意究竟在何处。 令嫔和两位贵人先后临产,两位贵人诞下的都是格格,加之庆嫔所出的五格格,宫中已有五位小格格;令嫔倒是好运气,得了阿哥,只是身子是弱了些,康熙瞧着十四阿哥就想起上辈子夭亡的儿女,倒是责令太医院好好为十四阿哥调养身体。 弘历听了自己的手下报来的消息,眉头一挑,呵,这令嫔魏氏同富察氏的死必是脱不开干系的,而太医院那么些太医,偏偏就挑上了他的人,既然老天都给他机会除去那妖孽的孽种,他更是不必手软! 皇太后挑了眉头,不过听说了舒妃抱着她偏殿中的婴儿很是欢喜,庆嫔对着她宫里的颖贵人也是不错,摸了摸指甲,这次宫里头的女人倒是容易满足呢。也罢,既然皇上现在想抬着皇后,她这做额娘的便随了儿子的意好了。不过,九阿哥一人也是孤单,该是同年纪相仿的兄弟亲近亲近呢。于是皇太后遣了人去承乾宫,又下了一道懿旨,道说年底宫中添了婴孩儿两位贵人有功,又赞了舒妃庆嫔的慈母情怀,两位格格的生母养母都得了皇太后的大量赏赐。而令嫔却似被皇太后忘在了一旁。 胤禛不情不愿的被嬷嬷抱去了寿康宫,忍着心中不喜,同皇太后说话,瞧着在炕上翻检书册的胤禩只觉无趣,他还是觉着和他的十三弟在一处舒坦,就是发呆也好,可是陪着这么个——胤禛眼神一闪,瞧着一直背对着自己的孩童,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人莫不是自己上辈子的兄弟?否则,小孩子爱闹,听说这十阿哥虽是乖巧的,也颇招人疼,如今这对着自己的冷淡态度倒是奇怪得很! 胤禩背对着胤禛,深吸口气,他还是没办法假装不在意上辈子同这人的恩怨,他怕自己压不住眼中的恨意啊,但愿小孩子的眼缘一说能遮得过去。睁开眼,瞧了眼不知什么时候站到自己面前的人,胤禩好奇地再看了一眼,撇撇嘴,抱着怀里的书本转了身。 佟佳氏休养大半月,倒是精神了不少,听说胤禛被召去了寿康宫,便只让人将十三阿哥抱了来。 絮絮叨叨的将自己对胤禛的情谊说了出来,佟佳氏觉着怀中婴孩儿的神情很是熟悉,那震惊的模样像极了胤禛,抿了抿唇,想起曾经同康熙问过的胤禛的后事,她试探着问道:“十三?你可是胤祥?” 胤祥瞧了佟佳氏一会儿,闭了闭眼。 佟佳氏怔了一会儿,面上做出欢喜的笑,遣了侍从去请康熙来,想起近日在康熙眼中瞧见的愧疚,又想到那日胤禛的欲言又止,只觉得心口疼得厉害,闭了闭眼,瞧见胤祥正看着自己,面上笑容愈发温柔。 康熙听高无庸报来承乾宫侍从来请时便猜到该是所为何事,佟佳氏一向守礼,从未凭着自身的宠爱逾矩而为,这般遣人来请自己前世今生也不过是几次。 “九阿哥现在何处?”康熙起身往外走,忽的问道。 高无庸忙回道:“回皇上的话,九阿哥现在寿康宫。” 康熙点点头,想起寿康宫中的十阿哥永瑆,皱皱眉,那孩子的……出生实在不讨喜,不过,到底也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该太过冷落了,明日去瞧瞧那孩子吧。 看到康熙进来,佟佳氏在床上行了个福礼,面上满是惊喜,欲言又止。 康熙丢了个眼神给高无庸,扶着佟佳氏躺好。 高无庸知趣儿的招呼着侍从一并退下。 佟佳氏只做不知康熙早已晓得,只喜道:“皇上,十三是胤祥!” 康熙暗叹一声,笑道:“朕知道的倒是早些,只是一直没得机会告诉你。”伸手摸了摸胤祥的额头,“朕上辈子最爱的孩子都是表妹给朕生的,真的多谢表妹。” 佟佳氏偎在康熙怀里,心一抽一抽的疼了着,面上却是透出两分薄红,口中只道:“表哥,胤禛胤祥是我们的孩子,怎的要谢!” 胤祥怔怔瞧着今世阿玛额娘的模样,努力从中寻出上辈子的蛛丝马迹,对上两人看过来的慈爱眼神,也是不知当说些什么,张了张嘴,想到自己现在尚不能言语,倒是觉着庆幸了。裂开嘴,胤祥笑弯眉眼嘴角,遮去眸中自己也不知会是嘲还是喜的情绪。 寿康宫中,胤禛只觉着心中愈发烦闷,这十阿哥实在是不讨人喜,竟是一只无视着自己,抿抿唇,胤禛坐在胤禩身边,扯过他手上的书本,开口道:“我是你哥哥,你怎么不叫人?” 胤禩暗自磨牙,他不说话不就是怕自己忍不住扑上去同这人拼命么,这人竟然还来招他!真不愧是隐忍了多年的雍正皇帝,现在这耐性还真是好!不过,现在他还是小孩子不是么?胤禩瘪瘪嘴,大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的道:“哥……哥哥……哥哥好凶!” 瞧见皇太后急急的冲进来,胤禩顾不得以前心中的别扭,将头埋在皇太后的肩膀,小声的抽噎着:哼,老四,我倒要看看你被自己的侍妾训斥是个什么心情,虽然不能瞧着你这脸色变化,不过弟弟这心情却是好呐! 胤禛狠狠的瞪了眼趴在皇太后怀里的胤禩,瞧了眼自己手上拽着的书本,觉着自己这冤屈是怎么都洗不掉了,他又不愿扮作小儿撒娇痴缠,更不愿对着自己曾经的妾室俯身,便只是低着头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的站着。 皇太后本想斥责胤禛两句,可是瞧见那站在原处毫不辩解的孩子,深吸口气,压下心中怒火,想来这永璂如此有恃无恐的模样,定是被宠出来的,不孝不悌,她只管先委屈着,等着同皇帝好好诉诉委屈,省的皇后还以为她就是这后宫之主,忘了她皇太后才是这后宫最高位上的人! 抱着怀里不再抽噎的孩子,皇太后也不理欲言又止的胤禛身边的侍从,只道:“皇上呢?子不教父之过,让皇上来瞧瞧他怎么教的儿子!” 康熙听了侍从的描述,想着胤禛这辈子愈发冷硬的脾气,再想起上辈子自己那些儿子最后的下场,叹口气,看来这辈子要矫正这个儿子的第一节便是如何摆正兄弟之情了!兄弟和臣子奴才是不一样的,血脉亲族,至少得给双方都留了面子才是,哪里能明面儿上就喊打喊杀的! 胤禩今日到是哭了个尽兴,被嬷嬷服侍着净面更衣,便缩在床榻上,昏沉沉的欲睡去。 康熙到底是舍不得太过训斥两辈子缘分的儿子,不轻不重的训斥一番,又责他回承乾宫好好反省,明日来给弟弟道歉,便揭过了。 皇太后虽然不满,却也是不急于一时,只是面色不好的划拉着茶盏。 康熙哄了老太太的两句,也觉着不耐,心思一转,便道:“皇额娘,朕去看看永瑆,几日没见了,不知他又变样儿没有。” 皇太后笑了笑,道:“哀家瞧着他好似一直没怎么变呢,皇帝对待儿子也不要太过偏颇了,永瑆也是你的儿子啊。” 康熙只觉着心中一堵,耳边恍惚回响着那凄绝的言语“皇阿玛心中只有那么一个儿子!”“我又算什么?!”康熙面色不变,只道:“皇额娘教训的是,朕会对儿子们一视同仁的。” 胤禩恍惚间觉着有人在摸自己的脸颊,一个激灵醒来,睁眼就见那六分相像的人正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身子不可控的抖了下。克制住心中怨愤的叫嚣,胤禩垂下眼,缩了缩身子,做出怯生生的模样,迟疑道:“皇阿玛?”皇阿玛!儿臣这辈子可不是上辈子那卑微的出身,却是还是同您没有父子缘分呢! 刚刚康熙进屋时没让侍从出声,坐在睡着的孩子身边打量,瞧着小小的孩子睡着了仍是皱着眉头,红红的眼圈鼻尖更显可怜,鬼使神差的伸手想抚平这孩子的眉头,不想这孩子竟是睡得如此不安稳,心下一叹,是不是失母的孩子都是这样敏感,康熙心中怜惜情涌,再见胤禩怯怯的模样,又生出一分愧疚。 “永瑆刚刚做恶梦了?”康熙伸手将胤禩抱到怀里,温言问道。 “皇阿玛……儿臣不记得……”胤禩眸子闪了闪,缩进康熙怀里,虽然他恨着这个男人,可是他要想掌控自己的命运,现今却是不得不扒紧了这男人的宠爱,他这辈子身份才能不差什么,又掌控了先机怎么会输! “不记得就不记得了,要是哪里不舒服就告诉皇阿玛。……刚才永璂可是……吓着你了?”康熙想了一会儿终于给刚才胤禛把胤禩‘弄哭’的事儿找了个理由。 胤禩心下冷笑,身子却是缩了又缩,小声道:“九哥抢我的书,又凶……六哥七哥都很温柔呢!” 听侍从报来寿康宫的事,胤禔哼了一声,瞪了眼偷笑的胤俄,吩咐侍从:“去,把十阿哥的话说给六阿哥。”憋屈的时候很是该扯上一个垫背的! 胤禔盘膝端坐,捏着宝儿两只前爪搓弄,唇边的温和笑容透出分冷嘲:老八,你是不是以为你这辈子的身份不似曾经那样卑微,便可以无忧的谋划着将来?看来你是忘了曾经皇阿玛斥责保成的罪孽之一这辈子正悬在你的头上呢! 被扰了午睡的猫儿隐在肉掌中的利爪露出点点挠在胤禔手上,挠心的痒痛唤回不知神游何处的胤禔的神智,抬手顺顺宝儿的毛,又从胤俄手里救下猫儿的尾巴,胤禔忽的觉得好笑:说来,上辈子挤兑保成最欢实的他们两个这辈子倒是经了一回保成上辈子的痛苦,这算不算报应呢? 低头细细打量面前那一盘残局,胤禔已然认命:保成,这辈子不见你,哥哥倒是想你想得很了,不知你现今又在何处……依着你那护短的脾性,若是知晓心爱的儿子的结局,你会不会后悔曾经的手软?会不会,杀回紫禁城来? 胤俄偷笑一会儿,便歪了身子瞧着胤禔摆的棋局,这棋局他看了也有大半年,却一直没瞧出大哥是执了黑还是白,伸手捏捏宝儿甩到手边的尾巴,换来一声娇嗔的呜咽,手心一空,低头就见胤禔将宝儿团作一团护在手上,手上扇子轻敲掌心,胤俄目光停在那一团黄色上,好似这棋局是从宝儿来了之后才摆上的罢? 呵,果然那人才是梦魇,是他们所有人永世都挣不脱的束缚。 胤俄眼神转回棋盘,可能是他并没见落子次序,这半盘棋他一直不懂,明明不过初盘,寥落数子刚刚短兵相接,怎的不论是执了哪一色去想都觉着没有底气落子?或许他当真不善棋道吧。胤俄遗憾的瞧了眼在胤禔手上动来动去的黄色,坐正身子,瞧着墙上书画,琢磨着胤祉可能会有的举动。说来,上辈子他是不是一直竭力不露声色的帮他九哥收拾乱摊子耗尽了心神,竟是忽略了其他兄弟,想想他三哥那双肖似太子的多情眸眼,再看身边这位笑里藏刀已可见儒雅风采的大哥,胤俄觉着很苦恼,如今诸位兄长同自己记忆中的偏差太大,也许,自己那时眼神儿确实不太好,那么,一向慈父做派的皇阿玛是不是真的如同太子所言,是当年惨剧真正的背后推手?! 若是真的,那他们,胤俄无声轻嘲,不过是最失败的看不清楚身份的棋子罢了。 胤祉进屋时就瞧见胤俄怔怔的盯着墙上的书画,松开手让怀里的花猫蹿下地,胤禔怀里的宝儿也蹦起来和琉璃蹭在一处,绵软的“喵喵”叫个不停。 胤祉指了指仍在走神的胤俄,看向胤禔,眸色疑惑:十弟这是怎么了? 胤禔也不清楚,摇头:怕是又想上辈子的憋屈了。 胤俄到底是被猫儿的闹腾唤回了神智,忙起身对胤祉行了礼,坐正了身子。 胤祉倒是不太在意胤禩说的话,只是他早早派去寿康宫的眼线近日的回话让他觉着胤禩现今行事着实有乱了章法的感觉,心中生出些担忧,若是皇上得了胤禩一事的警醒,他们定也是藏不住的。 胤禔之前倒是没察觉,只是听胤祉这么一说,也隐约觉出一二分,想想上辈子,胤禔眼神落在胤俄身上,笑着摇头。老八上辈子先头是苦了些,殚精竭虑的不光谋划着自个儿,还得护着良妃,不过他后半辈子运气实在是好,冲动的事儿有胤禟和胤祯帮着他做了,些微的细节有胤俄悄默声的抹了,他只需要做他温吞吞的贤王就好,这辈子没了做比照、出下策和护着他为他出气的兄弟,老八怕是还要段时间才缓得过来,只要他在被试探的时候绷得住,倒是无忧。 胤俄倒是没想到胤祉会这样想,他还以为依着近几日所见,胤祉会干净利落的‘回报’回去,不想他三哥度量也是不小!胤俄失笑摇头,他们哥儿几个还真没心眼儿大的,他知道胤禩那样说是报复着大哥和三哥在寿康宫的捏脸之仇,不过,八哥,您何时行事风格竟让人全然看透了呢?不光是自己和大哥早早认出了你,就连三哥仅凭着几次见面也认出了你的身份,小十四倒是脑筋活学得快,不愧是大将军王,行事很是干净利落,借助愉妃母家的势力一番清查,也猜到了。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两位兄长,胤俄心中哂笑,八哥,您胸怀大志,上辈子弟弟也算是舍命相陪了,这辈子弟弟怕了,而且,这样的‘猜猜谁是谁’的游戏实在是不好玩儿,若是他九哥在宫外头,他倒是希望他能忘了这边儿的事儿…… 胤禔瞧着胤祉的眼神忽的就变了,顺着他的眼神看去,赶紧伸手将宝儿拎了回来,被按趴的琉璃爬了起来,晕头转向的撞到胤俄的腿上,却似神游一般攀着胤俄的衣裳襟儿往上爬…… 迷糊的猫,神游的人,胤禔胤祉齐齐忍笑。 胤俄眨眨眼,瞧着不知什么时候爬到自己腿上,歪头看着自己的花猫,伸手点了点琉璃的脑袋,瞧着猫儿瞬间委屈的耷拉了耳朵样子,在胤祉丢来冰寒的眼神之前,忙抱起来哄着,心中那一点愁绪跑了去,算了,自己还是别这么忧虑重重的了,不若想些有用的法子将来寻找了人好哄了他同自己离开,否则就算不是寿康宫中那位先寻得了人,也是有他头疼的! 这时节已是临近岁末,杭州林府还是不得团圆,林宬捏着林宇单单写给胤禟的信,走进胤禟的房间。 胤禟曾经何等厉眼,一眼就瞧出林宬身上衣裳当是从京中送来的,知道今年还是见不到父兄,胤禟莫名有些失落,只将眼神定在林宬身后侍从手上的木匣上。 林宬知道自己形同敷衍的应答却是不得实现定是让胤禟心中失落不已,到底年纪尚小,面皮不够厚,微红着玉面坐在胤禟身边,半晌没开腔。 胤禟瞅了会儿红木匣子,伸手将匣子抱在怀里,抬头去看林宬。 林宬松了口气,笑道:“寰儿,瑾玦给你的信。” 胤禟盯着林宬点点头,神情虽然灵动几分,却仍不见欣喜,看在林宬眼中更是愧疚。 听着林宬为自己念信,胤禟再见信笺上隽秀的字迹仍是对那未曾谋面的兄长这一手工笔小楷按赞不已,更是好奇的很。只是低头瞧瞧自己怀里据说是装着京中时兴的物件儿的匣子,胤禟幽怨的眼神瞥着林宬身上的月白衣衫,到底是没相处过情分不够,那林宇怎就不知自己不喜欢孩童的物——胤禟惊讶的看着林宬伸手打开的匣子,一匣五层,一层六格,栩栩如生的兽像,精巧难得的核雕……胤禟捻起一枚琉璃珠,瞧着那流转的光华,忽然觉着老天这次倒是待他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