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津渡》 第一章 志曰:宇宙磅礴,郁积之气礙而为山,融而为川,合之则成九州四海之形,分之则具一邑一州之势。星野之间,鹑首之次,西南僻地,山雄水秀。间有一河,乃系长河;域有一县,因之名长河县也。 长河,在县东二里,发源于县境内牦牛山麓;汉时称孙水,北周称白沙江,唐、明谓之长河;属雅砻江水系,南至攀西与金沙江交汇,全长三百多里。 话说这长河县,虽处西南僻壤,可却是名胜之地:“高阳故里,帝子之都”。 何以见得?有《蜀水经》记述为凭:长河县,上古为鄀国,黄帝封其子昌意于此,娶蜀山氏女,生颛顼于鄀水。另有志书记述,就此相以佐证,说:在县东雪山之巅,尚有一海,名曰“帝子池”,昌意常泛舟于此,乃降居时游戏之所;故而,长邑西城牌楼之上,大书特书“高阳氏降生之墟”七个大字。 ……“帝子池”,又名金海,其高出于霄汉,四面皆雪,城中望如玉府;时时有黄云上升,光映田畴,金色灿灿。 有史料记述说:曾有一豫章人,闻而歆之,裹粮往采,乘艰蹈危,越岭千重。有林一区,咸高数十丈,不见日星。复行一昼夜,豁然开朗,望可百余里,平坦如掌。地尘金色,光耀逼眸,微风吹之,细细荡起,蒙蒙若烟,著衣衣为之洁。花草葱蒨,清比梅蘭.有草一种,状如蓬蒿,一茎数十花,花生叶上,叶绀碧透明,花八出单瓣,白胜脂玉,香馨尤远。草有白者,通明;精红者,近珊瑚。再进益异:彩禽翱翔,鸣声犹磬清箫逸;文兽往来,口衔奇花,见人自如。都不知名,唯鹦鹉可识。巨树十数抱者不可胜数,状势如游龙舞凤,旌幡伞盖,皆有香气,上垂苔丝,绿色飘扬。遥见黄光冥茫,似雾非雾,有城阙宫观之形。下生金树,渐近随隐。顿睹黄波觳绉,澄莹洞映,水傍有小沟漾流,掬饮甘甚忘饥。乃取其沙,不假淘汰,彩赤照人。取满腰缠,寻前路不可见。先是折异花记路,已而路尽,乃循水行。水傍一碑,高丈余,厚尺许,石质莹洁如玉,有三大字,字径五尺,为上古篆。记其笔画,又行数十里,渐昏寒,坠伏林麓,罔知所适。信步行数日,渐见人行,询之,则凉山也。检囊中金,尽丧失,犹余几微,归而易之,符所费数。以碑字问诸识古篆者,乃“帝子池”三字。 后人每当说及此事,或曰为人不可贪得无厌,或曰无缘当面不识仙。此话颇有些道理,演绎出多少今古传奇故事…… 这长河县,虽贵为“帝子之都”,却因地处西南,山高路险,林茂水丰,生态天成,到了“大清朝”里,仍地旷人稀,人口不过数万。 长河县邑,四面环山,雪岭云峰,山雄而秀;活水奔流,长河鄀水,水清且涟。地里位置十分的紧要,一直被府县认为是,枕长河而控吐蕃,接建昌而锁边隅。实属宁远塞邑,西南要道。 建关隘、设津口,历为府县保安要举。县邑最重要的渡口便是“东津渡”。 “东津渡”,位于县邑东南面三河交汇的沙湾处,距城五里许。东有长河奔泻而下,西南面又是鄀水滔滔,流经沙湾处,与马尿河三河交汇。水势受观音岩的阻滞,形成十多亩面积的天然回水塘,最深处可达数丈,自是架船摆渡的好地方。但由于三条河均属季节性河流,冬天里水枯涸,便可在浅滩处临时架桥通行;夏天水汛,也就只有摆渡的了。 观音岩,岩高数十丈,临河一面皆为悬崖峭壁,地势险要,无路可通,自来为县邑南方屏障。就其险要,有诗赞叹曰:世界摩宫顶,寰区接室边。 画成一叶梵,瑞现几千年。 日月灯光照,旃檀海气连。 化身孤白岭,漏色大红天。 峭壁之上,不知何年何月,又是何人镌刻“指水观音”像一尊。是先有“观音岩”地名,还是先有“指水观音”菩萨像,现今是不得而知的了。只是,在乾隆五年,邑尉朱云騋在其上撰刻“万壑夔龙”四字,就此一事,后人方有所记录。 “东津渡”是出入县邑的重要关津。也正因为它的重要,县府自是派兵驻守,因而又称之为“官渡”,或称“官塘”。既是官塘官渡的,那平民百姓自当受到约束:平日里不得擅自在渡口上下一里内放鹰打鱼,只有待“打水围”之后,方听民渔钓,终岁而罢;同时不得摆渡收钱。渡口由县府掌控经营,过桥费、渡船费一律由官家收敛入府,道是取之于“渡”用之于“渡”,支付渡口一应开销。虽说后来有些变故,实行承揽经营,但其官身未予改变。于是,这“东津渡”自然也就成了历届县府拿在手上的一张“牌”。凭着这张“牌”,一者,可借渡口的守护驻防、渡船的修造及塘堤的疏浚等,在上向府衙要钱,在下向富绅商贾和平民百姓摊派些银两。 再者,“官塘”水深质美,鱼蛙麇集,冬至后鲲鲕齐出。乃请官打鱼,名曰“打水围”,大有北方放鹰走犬打“围场”之气派,而且收获颇丰。 正是这“打水围”实惠,得鱼无算,所得鱼蛙皆献之于官,且又多趣,自便受历任知县大人的喜好,每年都当地方盛典来办。酒足饭饱之后,诗兴大作,多有墨宝留存。远的不说,就说“道光”朝子农,那年打水围之时,触景生情,一时兴起,便吟出古风一首,诗曰:水深不见底,鱼从何处悬? 山高不见路,人从何处缘? 忽惊宾僚冠盖至,群蛮出洞鱼出渊。 大鱼鲁莽不畏祸,飞跃直上黄瓜船。 小鱼戢戢窜且伏,从流上下空流连。 鸬鹚十万齐奋勇,踏浪如马腾平川。 拴到鳞鬣伸长颈,各认其主头昂然。 小鱼吞之大鱼吐,终日枵腹谁惜怜? 借汝长颈观我朵,官租足额民垂涎。 更有巨物衔不动,一鸟退后群鸟前。 渔网凭空攘夺去,物力费尽人贪天。 两岸观者叫快事,蒐狩顷刻罗珍鲜。 借口东津援为例,自问却愧荒游畋。 人乐得鱼鱼不乐,试听哀湍怒濑今夜鸣溅溅。 此诗传之后来,似乎是绝唱一般,数十年就打水围观感之作,无有出其右者。 这东津渡确为一张好牌,但打得好与不好,也是至关重要的。这张牌,接下来又会拿在谁的手上呢? 第二章 “道光”年间,浙江籍举人陈宇云署任长河知县。 陈知县系举人出身,对那诗坛泰斗李白的《蜀道难》,不说是倒背如流,也堪玩得滚瓜烂熟。悉知蜀道之难,他不得不留下家小,只带了两个身强体壮的随从,一路舟楫鞍马西进躦行。进入四川,再沿“丝绸之路”西线灵关道紧赶慢赶,又是半月有余方到长河属地,时日已是九月初头。 长河县南边重镇泸沽,历为“丝绸之路”通关要塞、入境门户。“接官厅”处,早有县府教谕、典史、都司等文武要员,带领一班人马与泸沽地方政要富绅设案等侯。接住知县大人,天色已晚,就住泸沽歇息,待次日再赶早前往治地长邑。 泸沽地方自是备下盛宴为知县大人接风洗尘。晚宴方散,已是夜静更阑,一钩新月悬在中天。陈知县酒足饭饱,环视左右,感到十分地满足,只因一路鞍马劳顿,便要了早些歇息。酒酣心惬,倒也睡得沉稳,只是四更之后作了一梦,梦见自己被一似狐似虎之怪兽追赶,身坠悬崖,惊惧而醒。陈知县甚觉蹊跷,莫非此去前途险恶,有些预兆不成,顿感惶怵。但回想一路亲历之险,想必是日有所见,夜有所虑,自然也就不在意的了;反倒觉得那太白所写蜀道之难,尚且不足……在他看来,蜀道难!难不在剑关,而在黎雅邛笮牦牛间,虽是山高水远,却也雄奇伟丽。这陈知县也算得是一个风流举子,才思泉涌,竟拟太白之《蜀道难》,不多推敲便草就了半阙腹稿。 泸沽距长邑八十余里。次日早饭后,一班人马即便向长邑驰行,到得县署已是傍晚时分。 县署里早经师爷提调安排,洒扫整饰一新。 陈知县照例被安置在历任知县居寝的县署三堂正房内,只是全新的一套被褥和动用家具有所不同。九月的天气虽不算寒冷,但为驱潮,屋子里红红的一盆杠炭火烧得正旺;两支红色的大腊烛火苗烁烁,发出温柔的亮光。陈知县环视一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稍息片刻,便见有两个女佣抬进一桶热水,把水倒在盆里,又将浴巾放入;其中一人缓缓地说:“请知县老爷洗漱。”说毕,二人带上门出去了。 联想两月来疲于奔波,也是触景生情,陈知县顿感温馨,脑海里不由地掠过夫人的一袭倩影。 洗漱毕了,便有县丞等一班要员前来看视问安。随后,相拥进了县署二堂宴会大厅。 这县丞本是驻冕山专管彝务的官员,只因前任知县已离任两月有余,新任知县今番才到,此间县务自便由他主持。 大厅里灯火辉煌,几张“八仙桌”错落有致,一色的江西景德镇青花瓷器早已摆好,就等主人落座。 陈知县被推上首席,自是当仁不让。其余大小官员,一律依次定座。被邀前来陪宴的,除了各房主事外,尚有城内知名富豪官绅。 待大家坐定之后,县丞起身说:“各位,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然后顿住,用手示意坐在首席的陈知县,接着说,“这位是我县新任知县陈大人……”众人齐齐地都立了起来,跟着县丞鼓掌。 陈知县回谢站起身子,又抬起右手向下挥动几次,示意大家坐下,说:“敝官姓陈,名宇云。今后少不得讨劳各位,还望各位鼎力协助,多多指教啊。”“哪里哪里……还请知县大人多多关照呢……”众人皆异口同声地说。 ……一番客套之后,师爷招呼上菜。 “敝县山高地僻,物产不丰,”县丞再次地站立起来,举起酒杯说,“今天,仅以野雉黍蔬,在这里为知县大人接风洗尘,不成敬意,还请大人海涵的了。……来,大家举杯,为大人远道而来知长河县事,敬上一杯,……干!”众人干了杯,县丞又接着说,“知县大人一路辛苦,各位可要多多敬上几杯呵……”这敬酒自是酒桌上的常事,再经县丞点拨,随后便是教谕的一杯,典史的一杯,都司的一杯…… “大人请菜。”县丞指着知县面前的一盘红烧鱼说:“这是长河里的昂刺鱼,可是特产,非常鲜美可口的……大人您请品尝。”尚未动筷,已是数杯入腹,感觉胃里火烧火燎地。陈知县剥起一块送入口中,细细品来,滑腻鲜爽、嫩如腐乳,口感甚佳,连声说好。 这昂刺鱼,属高山冷水鱼,长河特有,因两面鳍内和背鳍内均藏有一根独刺而得名。此鱼头大尾尖,长不过七寸,重不过二两,无鳞呈褐色,肉质细腻,独脊无茸刺,与豆腐红烧,或以泡椒酸菜汆汤,鲜美无比,堪称河中珍肴。 “只要大人您爱吃,以后有您吃的呢。”师爷说,“……大人,以后全在您的提携了,卑职这里先敬过您一杯的了……我先干为敬。”说完,双手举杯,一饮而尽。 “不过……” 县丞接过话题补充说,“这昂刺鱼,刺尖有毒,捕捉时当属小心,若让其啄了,极痛难忍的啊……”陈知县本已有了几分酒意,心想不能再多喝的了,但又一想,这师爷,早晚少不得麻烦他的,怎能薄了他面子不喝这杯酒?于是端起酒杯说:“今后少不得师爷帮忙,这酒……我喝。”师爷这一开头,高潮迭起,接下来是各房主事,再接下来又是各位富豪官绅,你敬一杯,我敬一杯,谁也不愿第一次见面就让知县大人小瞧了自己,搜肠刮肚,尽拣好听的说,一门心思要把酒敬下去。 知陈县也是个豪爽耿直、性情中人,说得一高兴,又兼这些人全是长河县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谁的面子都剥不得,只好是来者不拒,全都喝了下去;而且嘴里还直喊着:高兴啊!高-高-高兴……我-我-我……没-没-没醉! 酒这东西,若论天底下的公正之物,便要数它了,那是对谁都一样:喝多了就要醉!要说不同,那便是喝它的人,多半爱使假:喝醉了的,偏说没醉,偏说没醉的,恰恰真醉。 再接下来即是惯例,你来我往,相互敬酒,勾兑勾兑,自然是一切都在酒中。 师爷一手捏了杯子,一手拎了酒壶,到县丞面前站定说:“县丞大人……承蒙您的关照,在下今天可得好好敬您一杯……”“师爷,你怕是看错人了……”县丞用手指了知县说,“目标在那儿呢!”“没错……县丞大人,今天,在下敬的就是您!”“岂敢岂敢……师爷哪里话!” 县丞大人就是不接招,反而来个以攻为守,大声说,“今天本是为知县大人接风洗尘,你却糊说。……大家说,该不该罚酒三杯?”师爷无奈,竟一时无了词,只好说:“好!好!都怪我嘴臭,自罚一杯!”“不行不行!……三杯!”有人附和。 其实这敬酒也并无大巧,不过是一要说得,二要喝得,三要受得。所谓说得,即专拈他爱听的说,天花乱坠,巧舌如簧,让人醉死笑眯眯;二要喝得,便是自身要有酒量,敬酒陪酒,关键时候还要自罚一杯,以少胜多;三要受得,喝得再多,不可当面丢丑,若是摊上逞强使气的主,挨骂挨罚,还要忍气吞声,笑里藏刀,棉里含针。此理古今相同。 …… 陈知县一觉醒来,伸伸腿,又摸摸被褥,确信自己是睡在床上。至于昨晚酒宴最后如何收场,又是如何睡到床上的,他却全然不知的了。不过他也是三十四五岁的人,正是人们所说“如狼似虎”的年龄,解酒功能极佳,是醉酒不快醒酒快。一觉醒来,蒙眬中听得是五更鼓响。酒是醒了,便觉得又饥又渴,嘴里苦如衔胆。他连喊了两声“冬生”和“腊来”,均无回音,方想起已不在途中。但因初来乍到,又不便张罗,只好自个爬将起来,摸到昨夜沏下的冷茶,喝了个壶底朝天。虽然头还是暈晕的,但心里好受多了。陈知县再无睡意,回想昨夜晚宴情景,心里愧悔不已,不禁冥思苦想,检点有无失当之处。然而直觉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想来想去,倒是那江南水乡的如画美景,那水乡生活的倜傥无忧,那怜惜有加的娇妻爱子,一切的一切,又全都浮现于脑海之中,他无端地叹了一口气……天方朦胧,便听见院里传来扫地的声音。 天一亮,陈知县便起了床。院子里遇到了县丞。 “知县大人早。”县丞迎上来,一幅笑眯眯的样子。 “惭愧惭愧,昨晚失态了。”陈知县看着县丞笑眯眯的样子说。 “大人海量……倒是在下现丑了。”县丞笑笑,接着说:“听说……下午,本县商会还要在''迎宾酒楼''为大人您接风的呢……”“……”陈知县欲语又停。 “商会的意思,商会的意思……”县丞说,“待会儿,听说会长还要来的……”陈知县一边想,一边就在前庭后院里走动走动。 待回到房里,见被褥家什早经收拾干净;香茗新沏,水气氤氲。旋即,又有人端了洗漱的热水进来。陈知县一看,记得是昨晚提水中人,先前还在院里洒扫的呢。 “老爷早。请老爷您洗漱。”她说。 陈知县的眼光和她的眼光碰在一起,说:“这……以后这叠被打水的事,就不劳你们的了,让我带来的仆人们来做就是。”“回老爷,这是我们下人分内的事。”她随后将水放在盆架上,转身望着知县老爷,笑眯眯地说,“老爷,……那酒以后还是少喝一些的好,别太实……”又见知县老爷面有赧颜,把话顿住,退了出去。 想想那县丞和她的“微笑眯眯”,想想那话里的意思,陈知县似乎觉得有点什么,但无论如何还是记不起昨日有何失态,如在云里雾里。 其实啊,这人在官场,看似位高权重,却也有身不由己的地方,就说这喝酒小事,你能说不喝就不喝?! 待到中午之后,商会会长果然就偕了一班同仁前往县衙迎候。 第三章 县衙距酒楼不过半里之地。陈知县得知不远,执意步行前往,便辞了坐轿,也不安排鸣锣,只带了两个家丁随从,在一班人的簇拥之下径直朝酒楼走去。也是,出了县衙即是东街,抬眼望,钟鼓楼就在前面。 钟鼓楼是中国古代建于城市中心地带用以司时的公共性楼阁建筑,一般为二至三层,悬钟架鼓。钟和鼓原本都是古代乐器,后定时撞击用于报时。据史籍记载汉代已有“天明击鼓催人起,入夜鸣钟催人息”的晨鼓暮钟制度,至清代以钟鼓报时更为节制。原规定钟楼昼夜报时,乾隆后改为只报夜里两个更时,而且由两个更夫登楼先击鼓后敲钟。其计时方式将一夜分为五更,每更为一时辰。钟鼓楼每到定更先击鼓后敲钟提醒人们进入睡眠,二更到五更则只撞钟不击鼓以免影响大家睡眠。到了亮更则先击鼓后敲钟表示该起床了。击鼓的方法是先快击十八响再慢击十八响,击六次总共一百零八响;撞钟与击鼓相同。古代城市实行宵禁,早晚击鼓还为启闭城门的信号。钟楼的建造既是城市管理的公共性建筑又是个人意志的体现,属统治阶级的“政绩工程”。 长邑钟鼓楼始建于明朝永乐年间,居址城邑中心,四方均在中轴线上,连接东西南北四街四门。楼高三层,底层为砖石弧拱门洞式台基,门洞东西内宽八尺,南北宽一丈。台基上两层为木结构建筑,重檐多角,十字脊歇山顶,飞蔓巍峨,造型别致。楼有回廊,层有斗拱,凿景彩绘,瑰丽玲珑。顶层悬铁钟一口,晨夕撞之报时,十里可闻。整个建筑,柱网布局灵活,不拘泥于成法。 迎宾酒楼就坐落在钟鼓楼南首处,所处城市中心,加之设施配套、格调高雅,生意很是不错。据说早先系县府迎宾接待之楼堂舘驿,称之为“迎宾楼”。酒楼为二进制四合院构建。前院临街五个铺口,两个铺口卖些油盐酱醋、布匹之类,其余三个铺口供饮酒吃饭之散客使用。楼上除设有大小包间雅座、专供官宦士绅请宴会客外,还置有上好客房数间可供居寝。后院为主人一家居室,再后便是庭院式花园一处。这酒楼的主人想必也不是寻常家人,主人叫李玉,时下为长河县商会会长。 九月时光,秋高气爽。午牌时分,晴空万里。远远看去,几朵白云缓缓游来,仿佛就从鼓楼身边擦拭而过,托得那拱顶飞檐轻盈飘飘,跃跃欲腾空而起。燕雀在空中划出几道弧影,倏然间又箭一般地掠过,黑点在蓝与绿的深层中消失。 此情此景,看得陈知县十分惬意,便生发出登楼览景的兴致,又见时光尚早,便说欲上去看看……也是,初来乍到,对啥都感到新鲜的。 会长等一行人陪同陈知县登上鼓楼。楼上闲散之人不待吆喝,认得会长的,知道有些来头,即便主动退避。 知县一行踏级而上,及至二楼,先是绕回廊一周。俯仰之间,远山近水、长邑城厢,一览无余。极目之处:东山崇嶐,高耸如冠;南山蓊郁,雄秀无匹;西山磅礴,诸峰并峙;北山巍峨,绵延跌宕。 见陈知县看得是心旷神怡,会长指着西南处一山说:“那山叫''越鲁山'',传说是当年越鲁帖木尔盘踞之地。”陈知县听得“啊……”了一声。 会长进而介绍说:“就这长邑四周山势,东南西北群山拱卫,再加上越鲁山''旁立''一边,堪舆家又称其势为''五老下棋''.”俯视之下,果然是四街网络,八巷井分,状如棋盘。陈知县“呵呵”不断,连连点头……想不到这边陲僻地,竟有如此好山好水好城! “听说此地还是高阳氏降生之墟?”陈知县问。 “典籍有所记载。”会长回问。 陈知县极目远眺,又见西山一峰,陈“美女晒羞”之姿,乳峰高耸、小腹平滑、美腿修颀……果然一番风水,他心有所悟,暗自窃笑一番。 领略一番山色美景之后,陈知县又信步走入楼内。 秋阳灿烂,光线缕缕,透过调花窗棂泻在地上。 楼内呈现的是三百年历史窈远的沧桑,黝黝地让人感到深不可测。板壁上布满老陈的皱纹,依稀里可见骚人的墨迹斑斓,影约之间尚有可识可断者二三…… 知县大人对诗颇有造诣,兴趣所至,便一一地细细看去。见其中一首《长河月映》,诗前有序:长河在县东二里许,中宵月皎,云影天光,爽人心目。其诗曰:滔滔汩汩自东流,朗月团口在上头。 如此清光如此夕,阿谁乘兴再登楼? 又有《神钟远闻》者述:城中向有鼓楼,悬钟一口,晨夕撞之,声闻三十余里。口口口口口口“以上几字,因代掩年淹,已模糊不可视得;以下标”口“处亦同”,俗传明时口匪猖獗,焚烧鼓楼,钟裂一缝,其声如雷,逆酋头痛皆遁去。继而诗曰:楼钟曾说靖边器,楼毁钟销事寂寥。 圣代即今刁斗静,惟余僧磬自朝朝。 余下尚有一诗,虽无名无跋无注,然字迹犹新:壮年书剑悔蹉跎,此日登楼兴如何? 诸子岂真贫贱老,不才只觉别离多。 庭前桃李新成荫,徼外云烟等掷梭。 回首名山谁是主? 红鳞六六寄春波。 知县大人看得凭生感慨,特觉得那无名无跋无注一首,想来作诗之人也是少不得志,屡试不爽,面对人生,嗟叹不已。想想这读书之人,不就为了求个功名,寻些富贵,可功名富贵又在哪里?!……想想自己,千里迢迢,抛妻别子,不免也生发出些凄楚。心想,什么时候,我也得来留它一首才是…… 从二楼出来,一行再更上层楼。三楼为钟鼓室,悬钟架鼓。钟巨如屯,视之,果有裂痕。上有铸字,略云:《易》称设险,《礼》重筑城,自古在昔,召伯有成……自轩辕筑城以居,而口阇之设,楼橹之备,亟亟矣。古今筑城者盛也。所以盛,爱人民也…… “县大老爷……申冤罗……”知县大人正待看下去,忽听得楼下惊惊炸炸地喊叫起来,不知为何,忙问会长:“楼下何人,喊啥冤枉?”不待会长回言,楼下又吼了起来:“见县官,见青官,见了昏官,我就把他送上山……”“一个疯女人……”会长连忙说。 第四章 到任一晃就是数日,陈知县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议事的了,于是吩咐师爷传下话去:明日早饭后,县丞、教谕、典史和游击等一班县府文武官员,在县衙大厅议事。 次日早饭后,参与议事人员相继到齐。接着是一番少不得的昨日又是谁谁谁醉了、谁谁谁没醉的调侃。 之后,陈知县坐定中堂,发话说:“俾职承蒙皇恩浩荡,遣来长河效力,不甚荣幸。然而实属才疏学浅,涉政不更;又是初来乍到,全在仰仗各位鼎力相助呵。各位多是长河几任元老,悉知县情民意。今天还请各位不吝,就所持政务发表高见,赐教于本官,不胜感激……”陈知县言毕,满以为众人定会象那酒宴上一般争相表现,哪知却是官看吏,吏看官,谁也不言语,全然没了往日酒桌上的随意与口才。他觉得非常奇怪,一时间就有些局促;再看看县丞,看看教谕,看看典史,继而不禁惶惑…… 然而,那县丞索性将眼光游离于窗外,两个指头不紧不慢地捻着颔下短鬚,若无其事的一般。 只有师爷跃跃,但看了县丞捻动胡须的手,却欲言又止,随即咳嗽了两声。 教谕呢,便将茶碗盖子捏在手上,旋来转去,把玩盖上文辞之机变:可以清心……以清心可……清心可以……心可以清,随心措置,觉得是奥妙无穷。 典史不妨将茶水喝得山响,那般地有滋有味,似乎物我无他。 都司侧眼瞧瞧,笑骂一句:“你小声点行不行?……看你穷吃饿吃的样子!”…… 此间情形,陈知县全然看在眼里,听得明白,顿然间觉得浑身发热,额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真想耍耍少爷脾气,但又很快地感到,象有一种东西就在议事厅里游荡……他想起了赴任临行前家父告诫的话,无奈地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并非众人无话可说,而在拿堂作势罢了。只是没想到,这酒桌之上和酒桌之下,差距如此之大,似乎有一种力量,比这知县的权力更大…… “嗨唉……”都司大人终于有话要说。 大家便把眼光齐刷刷地盯着他,待着下文。 他接着说,“知县大人……今天怕该你请客呵……大家说是不是?”大家一阵哄笑,有附和都司提议“极是!极是!”的;有说知县大人“应该啊!应该啊!”的。 “呃呃……大家还是正经一些的好……”县丞回过脸来说。 这陈知县也并非那种不学无术之人。考来的举人,算得腹有经纶;又兼及其父任前曾为太湖知府,对官场之事,他毕竟是有所濡染,不说深谙,也是略知一二。知县大人先是一番内火窜冒,进而又想,总算有人说话了,有说话的总比没说话的好……何不来个就坡下驴?于是说:“都司大人所言极是……应该应该,应该本官请客……师爷,还请你传下话去,让伙房好好准备,今晚……本官请客!”陈知县原以为几天下来,已在“场子上”混得熟了,无话不说的,事情自然不会麻烦。但他那里知道,这官场上不仅有“场子”,还有“圈子”,而且,“圈子”常常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就象一只无形的巨手再掌控着能够触及的每一个地方。再加之,你一个初来乍到的毛娃儿,要想玩儿转这“场子”?确实嫩了些,尚需历练。强龙有时就是不及地头蛇。 “就知道吃吃吃……哪能让知县大人破费?”县丞说:“今天,是知县大人第一次召集我等议事,你们就不能说点正经的?”“正经正经!民以食为天。这事要议,客还是要请的……师爷,就照我说的吩咐下去……晚上请客,商会和县府各房主事一并。”知县大人再次把话说得干脆利落,毋庸置辩。 县丞于是说:“其实,这县府情况,我等本应主动向知县大人秉报的,只是由于这几日连番……耽搁了一些时日,全在我等的错……下面,我就先说几点总的情况,具体的各方事务,再由相关之人秉陈。”接下来,县丞大人便将建置沿革,疆域、人口、田赋等说了个大概:“……吾县域内,先秦时期为笮人、邛人游牧农耕之所。始在西汉元鼎六年置笮秦和台灯县,之后,建置分合领属,各朝各代也有所异同。至元代置苏州和泸沽县,明初改为宁番卫,雍正六年方改为长河县。据统计,现有人口九万左右,共计户口三万五千有余。年征仓斗净米合一千六百石,地丁课税五百余两;然而,各项支出总共约为三千余两,入不敷出啊!目前,累计亏空在一万两左右……”“哪里要得这般许多开支?”陈知县听得有些狐疑,不解地问。 “一县之事要办,那有不使钱的。单是这府衙俸禄及养廉银便是两千五百两左右。”县丞回说,“……呃,户房主事,你给知县大人将账目细细地说说。”户房主事从怀里摸出一张单子,就府衙支出具细呈报…… 俸廉:知县,俸银四十五两,养廉银六百两;县丞,俸银四十两,养廉银一百五十两;教谕,俸银四十两,养廉银一百一拾四两;典史,俸银三十三两,养廉银八十两。 县属工食:民壮二十名,每名岁给工食银八两;门子、皂隶、马快轿伞扇夫共二十七名,每名岁给工食饮六两…… 户房主事还待再说下去,陈知县挡住说,“算了算了……其它的下来再说。”余下,教谕、典史、都司、师爷等人,亦各言其事禀报一番,末了还请知县大人定夺。 知县大人听得云里雾里的,那里就敢表态,只得说请各位各司其职,对有的问题要从长计议,下来再行商定。 “其它事还可缓缓,但东津渡的照例维修是不能缓的啊。” 县丞说,“还请知县大人安排下去才好。”其他人随即符合,连说是啊是啊,时间不在的了。 陈知县问了一些关于东津渡例行维修的情况后,只得将一应事务交与县丞去办。 县丞推辞说:“知县大人您有所不知,我乃县丞一个,所担职责专管夷务之事,只因前任知县离任,现任知县大人您又尚未到任,在下受了知府大人指派,故权揽了一些事务,滥竽充数罢了。而如今,大人您已到任数日,那还有在下多事的?况且,在下亦有好多本职之事要办,已打算明日就回免山去的。东津渡照例维修之事,还是请知县大人另行安排的是。”“也是,这县丞大人的夷务之事也是事繁务巨,那里少得……”师爷说。 “那……”陈知县一时没了主义,想再听听大家的意见,可是,众人却又不说话了,似乎又在拿捏他。陈知县心里有了一些数,便说,“既然这样,县丞大人也是要务在身,不便多有耽搁,那就算了。不过,县丞大人可也不能撒手不管哟,本官初来乍到,有事还当随时请教,您可要多多指教啊!”“哪里哪里,知县大人客气的了”“……就这件事,还请师爷拿出个方案来,明天给本县,不可有误啊……”陈知县接着说。 众人无语,面面相觑;只有县丞的鼻孔里“嗤”了一声…… 知县大人的第一次议事就这样结束了。 晚上,知县大人请客,自然的是又有一番热闹…… 第五章 此后的数日里,知县大人除例行公务应酬外,将所有礼节性的宴请一律辞谢,让师爷找来有关县情资料加以研读,又专程前往宁远府衙拜见了知府大人,渐对县情有所了解,逐步进入角色,心里也就轻松了许多。 不曾想到,一经说起,那知府大人竟是知县家父的一个故交,在他父亲任知府时曾为下属一县知事,且过往甚善,说及往事,尚多有道谢。不想在这数千里之外的西南僻地,竟遇上了前辈交好,实属有幸,知县遂将拜见知府大人一事及任上事务大概,悉数具书告知家父。 一日晚饭后,时光尚早,趁着一些酒意,知县大人便信步进入县署后苑。 说是县署后苑,其实就紧邻厅堂左侧,过了一个月门便是。后苑硕大宽绰约有十来亩地,东与校场一墙相隔,北与试院和冕山营都司署比邻。苑内除留出一部份由民壮种植县署伙房所需瓜果菜蔬外,其余大部为园林花圃。 苑中有一池塘,约在两亩水面。引入小海之水灌注,四季流鸣;碧水瀰漪,影沁榖皱;萍藻浮覆,游鱼出没。水中置花舫一只,桅、柁、篙、桨齐备;舫内设备齐全,床、凳、桌、椅毕具,可供十来人乘坐游玩。池塘四周垂柳拂水,竹影婆娑,蒲蓼丛生,青翠交荫,碧鸟文禽飞鸣上下。濒水还有亭子一座,内置石桌石凳,供对弈品茗之用。 ……真好个苑子!知县大人顿然由衷感叹。想象是:桃梨李杏,一年水果时鲜,梅蘭竹菊,四季花卉随香;登舫临水,近灈尘缨,凭栏瞩目,远敛山光;宜朝宜暮,宜雨宜晴,随意寻乐,悠哉游哉! 时值九月中旬,又正是苑内菊花盛开时节,花台上彩云飘飘,篱樊处馨香幽悠。苑里菊花虽不繁复,却也有些品种,红黄白紫,有单瓣的,有重瓣的,争奇斗艳…… 知县大人看得兴趣盎然,趋前观赏。也是触景生情,不禁想起唐朝诗人李商隐的一首《菊花》诗来,随口咏道: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觉得是,相与此情此景,再为妥帖不过。随后却又觉得,诗中不免有些无奈的伤感,倒是不如宋人朱淑真的《菊花》诗有些气节,道是: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犹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如此洁净、雅致、高贵,人若学得黄菊品德,也不枉为人中豪杰。 …… 知县大人今日一番赏视,倍觉得这后苑竟有了江南水乡园林风光。兴奋中又进人亭内,凭栏观水。但见红鳞游弋,绿波微微,顿然诗兴来潮,竟吟咏出声:小阁临池结,嘉鱼乐在蒲。会心濠濮上,得意水云区。且励潜渊志,徐当跋浪图。寄言垂钓者,莫使叹干枯…… 正当知县大人反复琢磨推敲沉吟之际,师爷进得苑来说有要事禀报。 “呃呃,你来得正好!……且看看我这小诗如何,更待推敲的呢。”知县大人也不问有何要事,即将所得之诗句复诵一遍,要师爷点评点评。 要说这师爷,也是自幼读书,曾是本县庠生一个,只因屡试不及,至今也就是个秀才而已。不过,若要论诗道词,还是懂得一些的,但知此时不是谈诗论辞的时候,便随口应付道:“大人出口成诗,字字珠玑……在下愚钝不懂诗辞,哪有我评的份儿。”“假惺惺……你可别朦我哟……究竟有何要事,烦你师爷找到这里来?”“坏了大人雅兴,罪过……也无什要紧之事,只不过就是那东津渡按例维修之事……那日大人您安排的不是?不敢耽搁,误了大人正事我可担待不起……”“那好……就这事,我还正待找你呢。来来,坐下说。方案有了么?”二人就亭中石凳上坐下。师爷便就东津渡的有关情况及例行维修之事把话说开:“要说这东津渡之事大,也不大。”他说,“比起全县农耕、防保、教谕等要务,那又算得了什么?但说事小,却也不小,门面上的活,少不得的,办不好,真还要出事的呢!就拿上前年来说吧,不就一下死了十多个人,知县大人也被罚了半年的俸禄……”“哦!还有这等事?”话说到此处,见有女佣一手托着两只茶盏,一手拎着一壶热茶过来,将茶放在石桌之上。待转身要走,被知县大人叫住…… “师爷,你怕还未曾晚饭的吧……哦,你且去给师爷备些酒菜过来。”“怎么,知县大人您又要请客?惭愧惭愧!……我这就回家去吃。”师爷笑眯眯地说。 “又假惺惺吧……快把东津渡的事如实禀来。”“说到死人之事,源尾如此……那年汛期,河水特别地大,把临时便桥冲没了就只好摆渡。也是该要出事。就在七月里的一天,一只大船摆渡到河中间,不知怎的就破了,又很快地沉了下去。可怜一船人十四个竟无一生还。沉便沉吧,死便死吧,这诺大一条长活,翻船落水也是常有的事,可偏偏在那十四人中就有两个知府大人的亲戚。这下可好,人家告上去,知府大人发下公文,要求彻底查办。这一查,首先追问府衙下拨的三百两专银去向…… “查得如何?”知县大人急切地问。 “那年渡口维修一应事务全由县丞在掌控操办,说是已支付一百两给船老大打造维修船只。而船老大偏偏又在沉船事件中淹死,死无对证。知县大人哪里回言得了?无奈只好忍气吞声,负了督察不力的责任,受罚俸禄半年,年底就被调离了。……听说现任金江府通判,还颇有一些名气…… “啊……”知县大人舒了一口气,示意师爷继续讲下去。 “那知县大人无非也就受罚俸禄半年,可船老大却人死了不说,还背了个贪污挪用专银的罪名;家人卖田卖地,赔了一百多两银子才算了结。也是,漏屋偏逢连夜雨,破船又遇顶头风,雪上加霜,其妻悲愤不过,竟然就疯了,成天里在街上喊叫什么''见县官……见青官……见了贪官,我就把他送上山……''”“哦啊……就是在钟鼓楼下喊叫的那个么?”“正是,怪可怜的。……大人您见过?”知县大人一阵沉默,想起那日在钟鼓楼下见过她的样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时竟不知说什么的好。 就在这时,女佣用槟盘端来一些酒菜。 “师爷,……你就边吃边说,斟酒斟酒!”知县大人说。 女佣将酒与师爷斟上。师爷说:“大人,可是''两人不赌钱,一人不喝酒''的啊……您不喝,在下哪敢自喝?……快给大人也斟上!”女佣看看知县大人笑笑说:“老爷您,还能喝么?”知县大人再无推托,说:“斟上……那就陪师爷喝一杯。”此时,正值红日临山,晚霞灿灿,池面上金光闪烁;一缕秋风拂过,竹林深处传来一阵沙沙之声;一切都浸在迷彩的温润中…… 女佣给他二人斟上酒,返身出苑去了。知县大人见她夕阳里红晕晕的背影逐渐地消失在月门之外…… “大人……”师爷接着说:“您别看这小小的一个东津渡,内里还真有文章可作呢…… 就说那维修工程,打那事以后,在前年便做了革新:说是为了责任到人,便于事后追究,即由工房将维修一应事务招标下去,实行费用包干。总承之下,在分浚河清塘、便桥架设、渡船修造等项目分包。倒也新鲜,县府省了不少的事……”“那质量如何,可保证么”“大人明日可亲去看看。”“费用可否有所节省?”“上前年五百两,前年六百两,去年七百两。……因此这今年,我让工房做了个预算,他们便提出了八百两的方案。……不过,还请大人您定夺呢。”“要这许多银子!银子从何而来?……户房的意思呢?”“银子倒是有些取处,按往年的办法嘛……只需争取宁远府上专银三百两,县府列支库银一百两,收缴渡口过桥渡船承包费二百两,其余缺口摊派各乡和富绅商贾补足即是。多是多了一些,可户房也是别无办法啊。”“这数百两的银子,都用在何处?咋个算来的?”“开支嘛,一是维修开工典礼费用三百两;二是浚河清塘三百两;三是便桥架设一百两;四是渡船修造一百两。”“开工典礼竟要费银三百两?!……我看不搞也罢。”“大人,您有所不知……那名为开工典礼,其实也就是所说的''打水围'',不仅要办,而且还要办好。到时还要请知府大人前往剪彩的;另有一干客人,一要吃喝,二要带礼。一年里头,大家总有个来往,不就图个高兴高兴吗?……不办,银子从何而来?政绩又从何而来?大人想想……”师爷一席话,听得知县大人张口结舌,一时间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好一会儿才问,“这些年都是何人在承包?”“不是县丞大人的大公子,谁还有那个能力?”“啊……啊”知县大人不禁想起来长河后的所见所闻,若有所悟。 酒逢知己,话在投机。二人在兴头之上,也就口无遮拦。 “县丞大人……你以为他是谁……土霸王一个,谁惹得起啊?”师爷继续说,“就说那日议事吧……你想,在前你又不与他商量,突然提议,他不拿捏才怪……场子上的事情,说不清也道不明,场内有圈,圈内还有派,复杂着呢……”……二人谈得兴起,已然明月初升;话犹未尽,又不觉时近二更,直至语酣方散。 知县大人回至卧房,蒙眬中正与铺被送水出来的女佣撞个满怀,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女佣连忙扶住,把手将他送入房中坐下,而后准备离开。不料,知县大人竟用力将她手掌抓着不放,惺忪中分明地透出那种让人心悸地眼光。 “老爷,……您喝醉了?”女佣感到一阵心跳加急,面颊有些烧灼,意识里塌陷了可怕的空洞,但这一切都在瞬间便消失了,她缓缓地用力往外抽手。 知县大人也觉出了什么,立即松开了抓住她的手;同时就有一股热流从心里直往头上窜,生出一些愧疚和自责……然而,这一夜,他失眠了,同时还为了师爷的一席话…… 第六章 那一夜里,知县大人再也忘不了那只丰腴灼热的红酥小手,而且,还由此生发出许多的想象,直到四更之后方梦入春风。 那女佣,姓周名莲,三十出头,高梢壮实。因县衙女佣活路,少了风吹日晒和粗磨大食,一张满月圆脸显得红润白皙;虽丰乳肥臀,却也风韵四溢,全不象有了三个子女的有夫之妇。 她娘家祖居长邑城内,靠做些小本生意过活,虽为平家小户,可也是正经生意人家,卖些油盐酱醋调料食品;不算富有,却也不缺吃少穿。所卖食物,除油盐趸进外,其余酱醋之类自产自销,家传手艺,物美价廉,在城里颇有些名气。特别是所做“捂豆腐”和“胡豆瓣”堪称一绝,色香味俱全:其色,褐润油亮;其香,清淳馥郁;其味,厚笃绵长。……要做小菜,好歹也是一门学问,就拿做“捂豆腐”来说,单是“捂”的这道工序便颇为讲究,比如:捂薄了,欠温不长毛;捂厚了倒汗也不长毛,全在恰到好处,捂透毛青,方能香软。……此中工艺诀窍,周莲在父母口传身教之下俱已掌握。县署伙房食用小菜均由她亲手泡制,美味可口,人见人夸。另外,也因她在县署伙房里,夫家便常常把些好鱼好虾送过来,新鲜不过。加之她生得聪明乖巧,又待人和悦,做事干净利落,颇得县署里上下之人赏识,已在县署里干了三四个年头。 她在娘家子女中为长,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虽均已成家立业,但见面时尚不失儿时亲昵,关系一向要好。嫁了人家,也是一家和睦,遵长爱幼,其乐融融。 周莲夫家姓王,也是世居县城人户。两家虽不在一条街上,但相隔不过一里之遥。夫家虽在城里居住,却把主要营生放在长河之中,几代人都靠放鹰打鱼为生。 她的丈夫王大河,自幼便随父辈下河撑船摆渡,捕鱼捞虾,特练就一身水中本事,即使平河两岸之汛,也能泅渡过往,更不说摇橹撑篙了。因有了一身水中本事,前年便被县衙招募为东津渡船工水手,编入东津汛,在外委李时运的管带下服役。每五天他便在渡口上值日四天,夜里也须歇在那里守候值班,虽距城只有数里路,但役务在身,全由不得自己。好在苦是苦些,但收入还算不错,除了工食银外,还可额外得些奖金,比打鱼为生强胜。因此他便打算干上几年,纂些银两再说。他也并不反对媳妇周莲在县署里当女工做些杂务,因为上有老、下有小,现在生活需要银子,将来儿女长大成家立业也需要钱;再说这一般百姓蒙生不易,找个做事难,活路也不苦不累,虽是缠人一些,但离家不远,早晚在家里还可照料些家务。那县署之内,虽有些明争暗斗,但与下人无关;府里上下,全在面子上耍的人,即便做工晚些回家,也可放心。更主要的是,他了解周莲,自幼一起看着长大的,一个见生人就脸红的女人…… 周莲的确不是那种人。心中无邪,她把那晚县太爷灼热的眼光早就忘了,照样在县署里进进出出做她的事。自身的聪慧和在县署多年的濡染使她心细如丝,成熟女性的感悟又让她毕具了十分的宽容和理解。她一点也不感到县大老爷有多齬龃而可恨,她能体谅那个夜色笼罩下的瞬间,一个饱暖无忧的强悍男人在一个体香如麝的女人面前所表现出的渴望。她想,就连她自己那只尚显粗燥的掌指,在那双绵柔厚笃的大掌的包裹里的刹那,又何尝不是感觉酥麻?但她还是推拒了他,因为她不能。周莲很爱自己的丈夫,也很爱自己,很爱自己的一切……尽管在她看来那时的县大老爷是多么地需要可怜…… 她的丈夫也曾一度时间不想在外委李时运的管带下干活,可是,她说服了他。 王大河与李时运是同在一个城里长大的,虽然他们的门第有所不同,但孩提时代的天真无邪却让他们常在一起玩乐,成了冒根儿朋友。长大了,各自为生计奔波,但相见时亦不失问候。 李时运系县丞之次子,武生一个,现为冕山营下一员外委,驻防东津渡。自那年东津渡沉船事故之后,县府一改常年管理办法,将所属维修工程,渡船管理一应事务,实行责任总承,费用包干。他便一直承揽了此一事务,已经有了三年时间,其理由皆因他是外委,东津渡防务的最高长官。据说,在之间本应升任千总,驻守北山关的,亦因驻防东津渡外委尚无合适人选,一时脱不开身,便只好作罢,候时再说。 这东津渡自打实行新法之后,确也平安。虽说官场之内有些舆论,民间之中有些抱怨,也是不足为奇,再说,也仅仅不过是说说而已。比如说,李时运从维修款项中落了多少多少银子;比如说,李时运从承包的过桥摆渡费中赚了多少多少银子;又比如说,李时运从“打水围”中剩了多少多少银子,等等。对此,亦有不同之说法,说人家那是本事,赚多少都应该。 说实话,对李时运赚多少银子,王大河并不在乎,只是对有些事看不贯。比如有一次,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背了一篮洋芋进城去卖,过了河才说没有船钱,等卖了洋芋惠来时一并付给。正好李时运在场,不仅骂了那老汉,还骂了他王大河凭什么白拉拉渡他。王大河火了,说:“凭什么?凭我的力气……不行吗!”“什么什么!……凭你的力气?没有船,光凭力气行么?……你的力气,我是给了银子的!”“好!……你用你的船……我不要你的银子行么?……你给了我多少银子?你又得多少银子?别以为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我不干了……”王大河把撑篙一丢,气愤愤地真的就走了。 周莲晚上下班回去,见丈夫在家,有些奇怪,问:“今天不是该你值日么,怎么回来了呢?”大河气冲冲地说:“不干了!”“咋?不干了!……”经周莲反复追问,大河便将原尾说出。 一经说出,周莲却不惊不恼,反倒笑眯眯地说:“这李外委也是,说话咋就那样难听?凭力气凭本事吃饭,谁也没白拿他钱……如果是我,我也会冒火的……”“是嘛,不就仗了他爹的势……”“不过……你也犯不着就不干不是?咱不是凭力气和本事挣钱吗?说不干就不干啦,岂不反被他好笑……再说,现在的银子也不好挣……谁就在谁的手里干一辈子不成?……饶人不是痴汉啊……”她见丈夫不作声,又笑笑接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咱家大河也承揽来干干呢!”不需半个时辰,周莲竟将丈夫说得笑了起来;之后又陪他去了外委家宅,替他赔了不是,求外委多给担待一些。一张小嘴,比山比水,把他们二人说得喷笑言和。 “要是不看在周莲的面上……”李时运说。其实,他李时运要承揽东津渡,就那水上活路还真就离不开大河的。 李时运把她夫妻二人送走后,心想,“还真没看出,事在关键时,这女人好有心计啊,不仅嘴嘴儿会说……”大可高高兴兴地连夜去了渡口值日。 还别说,打这以后,那李时运真地就对王大河好了许多,时不时地给他发些奖银。因此,对他李时运即便有些看法,大河也全压在了心里。 第七章 那夜捉手之后,尽管周莲第二天便无事一样,但知县大人倒觉得有些难为,见了周莲很不自在,心生歉意。这倒也不是因为他自己身为堂堂一县知事,竟做出那等有失体面之举,实是地因为周莲竟然若无其事一般,于是,他认为是她太给自己的面子,有些愧对于她。他不禁生出了感激之情,心里便想着不能对不起她,盘算要找机会为她做点什么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陈知县除按部就班地升堂理事之外,亦把东津渡之事纳入议事日程考虑。他召集教谕、典史、都司,还有师爷等一干人视察了渡口一番之后,又分别征求了他们的意见,还与县丞通了气,最后写了牒子送呈知府大人批示。 一恍,已时届立冬,距冬至不远。正在众人就东津渡的例行事宜疑惑观望之际,知县大人定在县府大堂召集教谕、典史、都司,以及师爷、各房主事等众人议事。知县大人说:“时不我待,冬至已近,东津渡”打水围“,及一年一度的例行维修之事不能再搁置的了。今天,就此一事专题研究,还望大家帮拿定主意。”众人有说即照往年条规办理就是的,有说别无他法的,有说大人定了就是的,言不及义,莫衷一是。 “还是集思广益,大家多出主意的好。”知县大人说。 “知县大人,你就别绕圈子了吧,直说就是!”都司把话说得直截,毕竟是军人耿直。 “其实,我哪里有什么方案,这不正与诸位商议的么。只是感到,这八百两银子,要说多,也不多,但要说少,确实又不好找的不是?县府银库已是亏空银两上万,哪里还拿得出银子。就算有些,那可是朝廷库银,谁敢透支?再说,时下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正常的赋税能征收齐备即已不错,哪能为此又再加征?就算州府能拨些专款,又能有多少?咱是一不能加征摊派,二不能指望县府库银,怎么办?还请大家多出些主意。我有一法,先说来大家看看是行与不行,抛砖引玉啊……”知县大人说到这里,顿了顿,押了口茶继续说,“咱们今年的办法嘛……本县想来,也不能破了过往规矩,总的是,''责任到人,经费包干''的承揽原则不变。只是做些枝末更替,变就变在:今年的渡船修造、便桥架设,县府不再支给银子,但要收取承揽费……”众人一听,不甚明了就里,交头接耳…… 知县大人接着说:“这意思既是说,县府将过桥渡船费的经营权进行发包,收取一定承包费,其余经营收益归承揽人所得。至于修造船只和架设便桥的费用和责任嘛,自理,县府不管。县府要管即管安全。就是浚河跟码头维修,''打水围''庆典的一应开支,亦要严格预算,责任到人,不可铺张浪费。”众人听了,一片嘘唏,噪音迭起:“这一来,就怕没有人承揽啊……”不知是谁的声音。 “不是怕没有人承揽,而是怕没有人敢承揽。”“当然,如果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就请说出来。”“那就试试吧,试试……”“这县承大人知道么?”师爷多个心眼,还是不无担心地说。 “还是大人足智多谋,见多识广啊!”…… “当然,这只是本官个人想法,如若不行,还请发表高见,本官洗耳恭听就是!”知县这一说,反而噤若寒蝉,没了声音。 片刻之后,知县大人只好拍板说:“如若诸位这里不便说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下来奏明本官也行,不过,今日只能就此定了!至于怎样操作,下来,还由师爷召集工、户、礼三房合议拿出方案。”呃耶……师爷心理想,这知县大人还真是初生牛犊,后生可畏啊,有些办法和胆量的!原以为只不过是说说而已的……不过……“知县大人,卑职近来有些事繁务杂,怕耽搁了您的急用,负责不起,还是另行指派的好。”他说。 “师爷,你就别拿搪作势了,你不心中早有数么?”教谕说。 “教谕大人,您说哪里话!……您这一说,岂不把我往火坑里推么?好像这方案我早知道似的……”“知道也未必就是坏事嘛。”都司说,“典史大人,你看呢?”“当然当然……”“行了!都别说了,有事,我负责……就按刚才说的办。”知县大人显得有些踌躇满志,心想……不信这事我还办不了不是…… 你还别说,这知县大人的“意思”一经提议,麻烦还真地就来了…… 散堂之后,知县叫住都司,让留步且有话说。都司缓步来到知县面前,问还有何吩咐。 “也无甚要紧之事……那日我们所说之事如何?”知县说。 “这有何难,大人说了就算……”“那就请都司大人按军务规矩办了就是。”此后不几日便有了结果,都司召集所属把总、外委,宣布一项人事任命,决定:李时运升任北山关把总;王大河擢任东津渡外委。 时值小雪,东津渡一年一度的“冬至”“打水围”庆典,和承揽改革方案,正按知县大人的预定想法进行。特别是改革方案一说,还颇得知府大人的赏识。 一日退堂后,陈知县折进书房。顺手从书架上取出一书,看是《唐诗集注》,又一翻便见李太白之名篇《蜀道难》。他由此不禁想起自己曾拟《蜀道难》所得诗句,便有了一种强烈的情绪,欲将其完善,书成幅条;于是,便叫人研墨铺纸;凝神静气片刻之后,挥毫泼墨,笔走龙蛇,一发地写将开去:吁嗟乎!蜀道难!难不在剑关,而在黎雅邛笮牦牛间,巉崖百折羊肠细,泸江画断不毛地,大小相公岭,高入虚无际。矛戟列群峰,石齿何坚厉。西通卫藏南滇黔,中有凉山境尤秘。神工鬼斧未能开,宝光凝结金银胎…… 正在兴头上,忽听得屋外一阵脚步声山响,随即便见把总李时运闯了进来,厉声高呼:“知县大人!……我李时运哪儿得罪了你……你整人也不是这样吧?”“你这话,从何说起?……本县哪儿整了你!”“没整我?……我问你,你为何将我赶到北山关?……他,王大河,又凭什么任东津渡的外委?……你说!”他越说越激动,脸红筋涨地直向知县大人逼了过来,指头不断在知县大人面前晃动。好歹被随后跟进的几个值班衙役拖住,才算未近知县大人之身。 知县大人直觉得一股热浪裹挟着强烈的酒气扑袭过来,逼得他后退数步,忙说:“哪里话……升任把总,岂有整人一说?再说,这是军营中升迁变动之事……今儿个你是喝醉了,我不给你说了,说不清!”“今天,我就偏要跟你说……你必须给我说清……不然,有你好看的!”他一边说,一边挥拳向拉住他的衙役砸过去。 知县大人见势不妙……这还了得,在堂堂一县府衙之内,竟在堂堂一县知事面前耍野,还要被打不成?盛气之下,还哪里管得他是什么县丞不县丞之子;又哪里管得他是什么把总不把总?厉声叫道:“大胆!……来人,把这个狂徒给我拿下!”知县一声发令,几个衙役一齐发力,旋即将李时运制服。 “送入牢中,待他酒醒再说!”知县进一步发话说。 正当衙役要将李时运扭送入牢之际,县丞和商会会长大步流星地赶了进来。 几个衙役见状,连忙放了手,退后站在一边。 县丞上去,“啪”地给了李时运一个颊脖子,喝叱道:“你个混账东西!这里是你能闹的吗?还不给我滚回去!……兜不住,你就给我少喝些……”知县大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一时回不过神来,连声“这……这……”“知县大人,多有得罪的了……这小子不争气,来这里打糊乱说。”县丞转身拱手对知县表示歉意。 “哪里哪里……县丞大人何时回来的?”“哦……是这样地,”会长接过来忙说,“县丞因家有些小事,也是刚到,便听人告禀说时运和几个朋友喝酒醉了,去到县属要找大人您请教书法,怕他醉里坏了大人雅兴,我二人才特此过来,县丞说也好一并向大人您报个到……一别近有月余,还怪思念的……”“啊……啊……”知县颔首称道:“其实,也无大碍,只是把总他喝得多了些,言不由衷,身不由己……本官能够体谅地……”“还请多多包涵啊,多多包涵……知县大人,让那混账东西搅了雅兴,怕是那诗也不好续的了,何不随了我们,一起到寒舍去坐坐?”县丞说。 “是啊是啊……”会长符和说。 “不了。二位自便请回就是。”知县大人看他二人红光下绷紧的脸,心里直觉地不舒服,说。 “那,就不好意思啊,告辞,大人请留步。”待他二人走后,知县呆在原地足有片刻,欲哭无泪,见几个衙役还站在那里,怒从心生,突然爆发出一声吼叫:“这算他妈什么事啊!……滚,滚滚滚!都给我滚……”高原气候多变,早晨还是晴朗的天,忽然就吹起了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大片的乌云奔马般过来,天逐渐地阴沉…… 这一声吼叫,似乎要轻松了许多,知县大人返回书房,拿起那支狼毫笔顿了顿,旋即奋笔疾书:洪荒异物化不得,蛇蝥蛟龙共巢窟。狼貐逐队猩猩啼,野魅窥人出复没。妖气毒雾漫天黄,密箐深林昼混黑。海边蛛腹大如轮,射空冰雹自吐吞。赤焰穿云炮车走,仰见列缺霹雳怒。挟邱峦奔山头有雪积,太古阴谷阳春酷似暑。咫尺判炎凉,顷刻变晴雨。剧风坠地千丈长,并力呼号撼地柱。崖翻水覆天地摇,六鼇背裂冯夷舞。万家瓦屋散作尘沙飞,惨胜昆阳夜战咸阳矩。危桥水坏石无梯,往来虎穴更易迷。行人日暮戒裹足,但闻四山吹角归牡夷。远望蓬婆滴博相,高低设官直到西天西。金沙环绕汇众壑,发源处处从天落。东驱万马赴瞿塘,门户钩连应井络。铜鼓静无声,蛮花春寂寞。韦严得失各一时,卧龙以后无韬略…… 知县大人终难一气呵成,写至此处,心潮翻覆,脱缰难收……他再不能掌控自主,将笔掷于宣纸之上……“不写也罢!”他欲说犹骂,拂袖而出。 “来人……给我送些酒菜过来!”他站在院子里呼叫几声,径直回入寝室,闭门躺下…… 风停了,天却越来越低沉,这是高原大雪前的迹象。 第八章 长河县域,先秦时期为笮人、邛人游牧农耕之所。汉民族入住多在“明”、“清”两朝。 县丞李珍与商会会长李玉系同祖同宗,尚在五代之内。据有关族谱记载,其宗支为西陇李氏后裔;到了唐朝后期,祖人因避兵祸“安史之乱”,遂迁至江西抚州;至明朝洪武年间经商入蜀;几经展转,方落业长河治地。在长河县落业的数百年里,首在冕山置业;后徙沙湾儿,又因与土人沈国佑争讼坟山,几将田产变卖罄空,终归败诉,将祖茔移迁卜葬;再迁小前所,雷家庙处置办田产及先祖坟茔用地;徐入县邑,逐渐发达,人丁兴旺。 李氏家族始入长河,亦是人丁肖薄;加之匪患兵祸,日子过得并不安康。也是上苍有眼,祖人荫佑,偏偏就摊上了祖坟山争讼一案,又偏偏输了官司,却因祸得福,另卜先祖葬所。善有善报,天命有定,竟得了“真龙宝地”。有道是,千里来龙归瑞福,万方呈祥泽子孙。李氏一族人真的就大有起色,到李珍、李玉辈,竟然出了“四文四武”,即四个“文生”,四个“武生”;另有一人更是光宗耀祖,到了“国子监”读书,授予道光朝“恩贡”。 县丞李珍即是那位贡爷,沐恩候补,做了长河县丞。一晃已有十多个年头,据说前几年便可升任知县的,但不知何故,到陈宇云署任长河知县时,他仍是县丞一个,还颇有微词。说什么坐冕山管长邑,专横独揽。不过,县丞李珍也是有识之士,久在官场,见多识广,胸藏城府,自己反倒觉得无所谓,向不申辩说明……也许,问题就恰恰出在这里。其实,这李珍也并非所说专横跋扈,贪吝之辈,不过是本县土人,有些家族势力,加之久居要位,自大摆谱使人生畏罢了。 商会会长李玉,亦属文生一个,与李珍是同一曾祖之孙,关系十分要好。李玉祖孙数代均以经商为主,自成一家经营理念,驾轻就熟,生意做得很是红火。 说及他家经营理念,其奥秘全藏在那句祖训之中,道是:开坊之家,多卖少卖多少要卖,来者莫拒;入账之财,早得迟得早晚要得,留意常收。这话里箴言,不过是生意人家,不仅要做好大庄生意,稀小生意也不能放弃,且要做好;对那些欠账一时周转不济有困难的,不要催之过急,只要注意收取就行。话是这么说,可真要做好确也不易,可是他李玉一家做到了。还在他祖爷一辈,既已赚了不少银两。适逢当时县府不得已出让“迎宾楼”补齐府库亏空,他祖爷便凑足银钱将楼盘了下来,即是现时钟鼓楼旁“迎宾楼”也。“迎宾楼”至今名字未改,只是萧瑟秋风,物是人非,换了主子而已。李玉家族是资产辈增,不仅在长邑有商阜铺口,在城外还置有田产上百顷,富可敌县。这李玉不仅会做生意,而且为人老辣圆滑,左右逢源,涉足商会,犹如生意场上,得心应手,玩于股掌之中。 长河李氏子孙中,除了李珍、李玉时任县丞、会长外,尚有管夷、乡长、典吏数人,可谓一方大户,在城在野,在府在商,均可说话。按时下一些人的话说是,坐着的是呆子,站着的是李子……这话中有话,言下之意是说,当知县的不一定说话作数……不过,此话也是说得大了一些。 自从与知县交接有关县内事务后,李珍便返回冕山县丞衙门,一去就是一月有余。因家族之事,那日他从冕山回城,合府相聚,在李玉“迎宾楼”饮酒议事。 期间议及李时运调任之事,众人都觉得蹊跷:哪里是看重他李时运升迁,分明的是知县心怀叵测,有明升实贬之嫌;再不明白的是,他王大河咋就当了外委? 县丞李珍亦觉得其中定有文章,背后必藏故事,但一时又不明就里,觉得还是静观为宜。……再说,李时运调任北山关把总,离了东津渡风险浪激之地,塞翁失马,又安之非福? 可李时运却不这样想,他认为是陈知县根本没有把作县丞的父亲放在眼里,明是寒碜他李时运,暗是小视家父县丞,敲山震虎。如不与他讨个说法,将就了下去,丢了东津渡不说,接下来岂不得寸进尺,爬在脑壳上屙屎还嫌不平么!李家还有何脸面在长河混下去?这火,他早想对知县发地,只因碍了长辈们苦苦相劝,说是待家父回来再说,才强压下心中愤懑憋到今日……找他知县的麻烦只是早晚的事! 就此一事你言我语,多有不平愤愤,把个怨恨之火越扇越高;再加上酒酣耳热,心血上涌,李时运便再也坐不住了。其他几个弟兄也吆喝起哄,说跟他一起去找知县算账…… 他县丞和会长极力劝说阻止,终将几个族侄强压下来,可是却走了李时运,直奔县署而去…… 这还了得!县丞虽也对知县此举甚感不快,但他也是朝廷命官,深知大清法理:冲撞县衙、咆哮公堂、哄打命官,轻者坐牢,重者死罪,哪里容得分辩! 县丞和会长连忙跟脚追了过去,赶到县署,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但总算将李时运狠了下来,缓和了事态继续发展…… ……那一颊脖子打得值价,当然还有他县丞和会长的面子和权势,换作他人,岂能一个颊脖子了事,是说回就回得了的? 当然,诚能如此了事,对他县丞李珍一家来说是再好不过,不仅是挽回了面子,而且还化险为夷,是不幸中之万幸。但对他知县陈宇云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如果真要把他县丞之子李时运押进了大牢,那可是捉虎容易放虎难啊! 不过,这一闹毕竟还是给县丞一家带下了几多的无奈,同时也给陈知县留下了挥之不去、又捉之不住的一片梦魇般的阴影。……把玩权力的魔杖,有时也会伤到自己,县丞与知县真地就能把伤痛都忘了么? 第九章 天空一片迷茫,远山在混沌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世间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晚饭时分,天空便飘起了雪花儿。雪花儿旋着舞着,欢快而轻盈地悄然落下,然后相拥在一起,静静地躺着,在大地的暖怀里等待消融时刻的到来;天地间一片寂静,似乎能听见雪花儿的述说与落地的声音;空气也如雪般洁白,清新极致…… 陈知县躺在床上,一时气抑难消,自问自叹,这是何苦何为?……不觉地又想起江南来,那父母、妻儿的音容笑貌,及天伦之乐的往事便浮现于温馨的记忆里…… 江南的冬季,虽不似北方冰天雪地,亦然寒冷多雪。一场大雪过后,地上白茫茫一片。此间正是少年们堆雪人打雪仗的时候。陈知县记得有一次大雪过后,他和邻里几个小伙伴便在雪地里打开了雪仗。打着打着,他的一个雪团就打在了那个比他年长的伙伴的脸上,也许是被打痛了,那个小伙伴便跳过来将他摔在雪地里踢了几脚。但他没有哭,爬起来只是说,“你打人,赖皮,以后不跟你耍了!”就在这时,母亲看见了跑过来,他却扑在母亲的怀里哭了起来,边哭边诉说不停,抽抽噎噎好不伤心。他就觉得有个母亲最好不过,能申冤能诉苦。长大后,有了妻室,他又觉得夫人就是靠山,知寒知暖,体贴入微,胜似慈母;有苦有累,更是疼爱有加。还有,是高兴时要她,不高兴时也要她,仿佛一切的冤屈、愤懑都泄了似的……可是,如今对谁去说哟,他想…… ……恍惚中听有敲门之声,他高声喝问:“谁?”“我……”知县听出是周莲的声音,没好气地直说:“你走你走!我这儿没事你做……”“老爷,你要的酒菜,我给你送来了,也是该吃饭的时候了。”好一会儿未见回音,她便说,“老爷……如果没事,那我就走了,酒菜就放在门边……”周莲放下槟盘,正待转身要走,又听得里边一阵拉拴之声,随即“吱嘎”一声门开了。 “老爷,……你?” 周莲叫了一声随即又弯腰端起槟盘。 “进来吧……”知县看她一脸的红晕,无奈地说。 周莲进屋,把酒菜放在桌子上,又将碗筷杯盏悉数摆好。说:“老爷,你请慢用。”“吃过了么?……你们……”知县问。 “回老爷,……我等回去就吃。”知县坐下,长嘘一声,随后一仰脖子,“咕嘟”一声就将一杯温酒吞了下去。 周莲见知县这般神情,知道烦闷由来,不禁心里也有些酸涩,安慰说:“老爷可要把心往宽里放,可别气坏了身子,犯不着……”“怎么,你等也知道了?”“我听人说起……您道别人还怎么说?说那李时运不省人事,武夫,狗豹子一个。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周莲一边说,一边又用火钳将火盆瓮灰扒开,见种火将烬,便从炭房用提篮取些炭来,往火盆里加了几块,又端在门口,用扇扇燃,再把剩余的木炭放在门后,对知县说:“老爷,若是盆里的火小了,可随时添加木炭。……我先去吃了饭,再过来收拾。”陈知县心绪难宁,无神吃饭,目光游离,看她把一切事情做完,听她说要出去吃饭,方才回过神来,不假思索随口说道:“你且过来,就在这里一起吃就是……怕是他们已经吃过的了……”“不了,这哪行的……老爷,您且慢用。”说完出门去了。 雪,还是那般飘着,地上留下她浅浅的脚印。 周莲在大灶里和役工们一起把饭吃了,又一手提了一桶冷水,一手拎了一把铜壶,再次送入知县房中。 她将装了水的铜壶往火盆里边放边说:“老爷,您可将壶放在炭火边上,待水开后,一则水气弥漫,烤火就更加不觉干燥了,二则热水可用来洗漱,开水还可饮用。冷水在桶里,随时加注,可别烧坏了壶。还有,虽是下雪天,外面寒冷一些,但不可把窗子关得太死,屋里有火,小心闭了气……”知县却如在五里雾中,一言不发,神情木然,眼光恍惚,不知所云。 待一切安顿妥当又叮嘱一番后,周莲走到桌边,欲将桌上盘盏收拾拿回厨房涮洗。却见盘中菜肴少有动过,更不说饭了,只有壶中酒已空空。她心下暗叹一声,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老爷,您还没吃饭?……我再给您热热去。”她说。 “不必了,……你还是早些回去的是。”“还早。……那就留在这里,老爷您若晚上觉得饿了,在炭火上热了即可吃的。明儿个,我再过来收拾……那,我就回了……”“别……你且没忙走,多陪陪我好么?”知县却又不知怎的,竟摊开双手,一幅乞求的眼光。 “这……”此时的知县大人,在周莲看来犹如一只流浪的弃锚,又如一个城门洞里无家可归的乞丐,完全没有了堂堂一县之长的派头与风光,实是地可悲可怨。 但又转念一想,想他只身一人,背井离乡,舍了温馨家园,千里迢迢来这偏僻之地,形单影只,无事也罢,有些是非,又对谁说,也是可怜之人。……再说,就今日之事,也不是他的全错,好歹有些大河的原由,不管怎样,他也是一片好意,不可拂了人情……想着想着,那女人特有的多愁善感、悲天怜人的情愫便悄然而生,于是含着些酸楚,缓声细说:“老爷哦,您可千万要把心放开些;再说,那县丞大人不是也将他打来给您赔了不是么?大人您是什么人?一县之长,学问之人,来这一月多,做了多少事?上上下下,谁不说您的好处?老爷您是好心之人,别人不知,我周莲还不知?……不过啊,老爷您还真不该那样做,我家王大河当什么外委不外委的,一个粗人,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当个什么头儿不头儿的,也是老爷您多心。这不,惹出祸来了不是?连累老爷您让我们怎得心安啊……”说着说着,周莲眼里竟有了些泪花,莹莹地滚了下来。 周莲不说还好,这一番劝说,听得知县内里发热,血往上涌,两眼含泪,竟失声哭了起来,而且,竟一抱将周莲抱在了怀里。 周莲一时六神无主,心就跳地慌,脸上一阵烧灼,说:“老爷,您可不能这样哟……”她试图推开知县的手。 “什么老爷,狗屁……老爷我今天就要这样……你就可怜可怜我吧,知道么,想死我唷……”知县不仅不松手,而且将她抱起往床上一放,死死地压住,气喘如牛;同时就急不可耐地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上下乱摸。 周莲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间竟觉得知县可怜到如此地步,便有一丝恻隐从心里瞬间掠过。然而,同时有一种女人的求生的本能让她产生出呼救的念头,但尚未呼叫出口她便又迅速地改变了主意,因为她倏然明白了发生的一切和将要发生的一切,她知道呼叫的后果,到时可怜可悲的就不可能仅仅是他知县一个人了;想到这些,她感到浑身无力,颤抖不止,只有急切地说:“老爷,你快去把门关上……只求你快些哦……让人知道,还叫我怎么做人啊……”说快就快,那陈知县还真的就快得未及海口,便在沼泽里泻了洪。 …… 傍晚时分。雪越下越大,漫天飞舞;地面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街面上行人稀少,几个不怕冷的小孩儿就在飞雪中玩起了雪仗。周莲踏着软软的积雪往家里走,雪花儿飞舞着扑在她滚烫的脸上,感觉特别地冰凉。她加快了脚步,觉得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窗户窥视着她。她突然觉得自己好生地可怜……原来,可怜与被可怜之间就仅隔一步之遥,无论知县大人也好,她也好,只是代价的不同而已……有的东西还真不能用于可怜和被可怜…… “见青官……见县官……见了混官,我就把他送上山……”在穿过钟鼓楼通道的时候,她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第十章 “大雪”一过,“冬至”将近,东津渡修浚暨“打水围”庆典在即,准备事宜也在紧锣密鼓之中。 百般准备,筹措银钱才是抓手。不过,说到银子陈知县就头痛。那宁远府今年也不打算再给银两了,说是县府实行“无支付承揽法”,哪还需州府列支银两?好在后来经知县再三向知府大人禀告由来,又据实诉说了县府困难,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知府大人才又动了善心,而且,不仅按例拨付了三百两专银,还追加了一百两,作为试行新法的奖励。 所有准备工作,除银钱筹措困难之外,还有一件事情让陈知县头痛不已,感到万般无奈……那便是“无支付承揽法”至今尚未落实,尽管县府多次四乡张贴招揽布告,又反复地动员鼓励,却无人上盘承揽。说是,无本生意谁做?再说,即使能赚钱,谁又有那许多银钱去贴垫?还有,这东津渡本是县府防务之事,怎能脱了干系,由私人来承揽收钱?标新立异,就他陈知县想得出来,莫非捞些资本而已,等等…… 一番舆论,即已压得陈知县喘不过气来;再找府衙官员商议吧,都说全由知县大人定夺就是,似乎无话的全在看他陈宇云的好戏,有话的又吞吞吐吐,不敢直说,真能把人憋疯。舆论也就舆论吧,真正要命的还是,按例在“冬至”之前那临时便桥即要架好,庆典之后即便通行使用,然后停了渡船,以便维修船只和浚河固堤工作的开展;并且,就在“冬至”庆典上,还要请知府大人为便桥剪彩的…… 陈知县没想到,一个东津渡的事就有这般难,心急如焚。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又该从哪里入手去解决。是否是他的帐算错了,或者是根本就不应该那般算?但有一点,他至今认为那“无支付承揽法”还是对的:谁收钱谁得利,谁得利谁出钱修桥,天经地义;反过来,你收过桥费,虽给县府上交一些,却全由县府出钱修桥,此理不通啊……那么,这问题究竟又出在哪里呢?他真有些不明白;不明白也罢,可这桥咋办?急得他如热锅上的蚂蚁,嘴皮都起了燎浆大泡。咋办哟……真是! 别人不承揽也罢,可他新任东津渡外委王大河和周莲也不承揽,知县实是地想不通。按他原先的想象,擢拔你王大河任东津渡的外委,还不就是为了你便于承揽东津渡的修浚工程和经营渡船过桥打下基础么?要赚钱,那是明摆着的事。他对王大河说:“大河,你就承揽了吧!不是往年都由东津渡外委承揽的么?……你知道,这可是我好心才照顾你啊!”大人,你的情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承揽之事,小人不敢,实属无能。再说,那李把总不是承揽得好好的么?“王大河说。 他王大河不敢,那谁还敢呢!……再去找他李时运来承揽?岂不笑话,也不可能……陈知县真有些左右为难,一筹莫展了。要不,还得真要去求他县丞大人呢……逼急了,脸面还能值几个钱?他想。 陈知县决定再找周莲问问,把意思说明,看她还有何话说,也是仁至义尽,以后好说话的。其实,她就是不找周莲,周莲也会来找他的。对东津渡之事县府里的上上下下谁也没闲着,特别是周莲,她能不管么? 那日“可怜”了知县之后,第二天早上周莲就病了,感到头晕晕的,眼皮儿也惺忪红肿,直到中午过后,头才恢复得清醒一些,眼皮儿又如那往日的带露花瓣。她说是昨日冒雪回家着了寒气,公婆亦以为然。其实,她是好想歹想,苦思了半夜,寻到伤心处,还不禁泪湿枕褥。好在,这一夜王大河在渡口值日,他对这些自然毫不知道。一番调理之后,周莲拿定了主意。下午,她便去了县衙上班。然而,尽管她再自信,但舍了女人的天然珍物之后,周莲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兮兮的,一连几日都觉得象有无数双鄙夷的眼光在盯视着她,内心难免惶惶地不得安宁。好在她能沉得住气,装作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一般。几天过去了,确实也象未曾发生过什么一般,她的心才放了下来,恢复了往日的自信与平静。稍有不同的是,她和知县大人的关系有了一些他人难以察觉的微妙的变化,就连她周莲也感到奇怪。比如,在他们双方都确信非常安全的时候,他们说话便随意得多了:知县说:“那一日,我真不该那样,我不是人,很对不起你的。惭愧……惭愧啊!”她说:“不就是一个畜牲吗。知道惭愧就好!下辈子会叫你还债的!”“还望夫人见谅。这辈子便可做牛做马哦……”“谁是你夫人了?”“下次,本官再也不敢了……”“啥子?……还有下次……下次你再要,我就把你领起去交给万花楼的女人,她们可由得了你……”“看你说的,你把本官看成什么人了……本官我可是眼光高着呢……”你道那陈知县是好色无耻的下贱坯子吗?不是!那周莲也不是那种轻佻随意的下作女人!陈知县也是被憋的无赖,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人之常情。再说周莲,女人生性的怜天悯人,情感脆弱,何况在那种情况之下,你叫她咋办? 不过,现在的周莲不再那样想了。她想,你陈宇云图个舒爽,我周莲图的什么?她在选择她的目标…… 话说那天陈知县决计再找周莲说说,出门便遇到前来送水的周莲。 “我正要去找你的,你却来了,再好不过。”知县说。“知县大人你找我周莲,未必还有啥好事不成!”周莲故做生气地回说。 “还有啥好事,都快急死我了……”“什么什么……不见你嘴上都长泡了么?还敢乱说!……亏你知县大人还有那份闲情逸致……到时,看知府大人怎么收拾你……”“看你说哪儿去罗……今儿个,你就是请我上我怕都上不起啊……我正是为''泡''的事来找你呢……”二人边说边来到知县屋里。周莲把水放下,又给知县冲了一壶茶,然后问道:“找我一个打杂服侍人的有何用?我可帮不了你县大老爷的忙哟。”“你能。你就再可怜我一次吧……”“去你的……”“……你让王大河把那东津渡承揽了,我可亏待不了你们……”“你个傻冒……你以为你让谁不包,谁就不包?你又以为你让谁包,谁就包了?”“那……你这话是啥意思?本官我不懂。”“不懂?亏你还是一县知事。……银子,这你懂么?”“啥银子?”“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夫人还是把话说明的好。”“好,那你就听着……”周莲不明白陈知县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不过有一点她是明白的,这就是,她要的目标已经出现了,并且只要按照标有箭头的方向追下去,便就唾手可得。她接着说:“你想,他李时运为何冲你发火要动粗?难道他真不知从一个外委到把总是升迁么?不是,他是看好的东津渡,看好的是银子。我是不懂,但听师爷他们说,他李时运承揽一年便可赚取银子一千多两……”“真有那么多?”知县有些吃惊。 “你还不信?……你算,去年官府给他的银子是多少:开工典礼费三百两,浚河清塘费三百两,便桥架设费一百两,渡船修造费一百两。”“不是全用在项目上了么?”“全用在项目上了?能有一半就算是好的了。比如说吧,那一百两的渡船修造费,一百两可新造五只大船,可船在哪儿?不就是修修补补的么。浚河清塘,更是有名无实,清不清谁知道?还有,一年的过桥费、渡船费收取不下一千两银子,他也就上交县府所谓的承揽费二百两。……当然,这点银子对于他们家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可话说回来,就你一个知县一年又有多少收入,明打满算,不就俸银四十五两,养廉银六百两么?就他爹县丞,也不过俸银四十两,养廉银一百五十两。要说我等役工,那就更惨,一年到头吃苦受累,就挣银子六两。……你想,他能不冲你使气么!”“既有如此的收益好处,那你们却又为何不承揽呢?”“我们承揽?……你这不明明在坑我们么?”“咋就坑了你们?……我可是一片好心呢,让王大河做外委,不就是为了叫他承揽东津渡么!”“得了吧,一个低得不拿俸禄的差事,吃的是马兵口粮……”“不是还有十八两养廉银么!”“谁求你了?早知道,我们还不答应呢……这东津渡啊,你还是让那李时运承揽去好了;他肯定会承揽的,你就等着吧……”周莲说着就往外走。知县赶忙叫住:“你且没忙走,话还没说完的呢……”“还有啥话哦,你且快说,我可还有事要做,哪象你知县老爷,只会的是骡子抠背……使嘴。”“你方才说,让你家王大河承揽东津渡是要坑了你们,此话怎讲!能说来让我见识见识么?……我便死也瞑目!”“还说不坑?……老爷你想,你不明明有心要叫我家大河承揽的么,可现在怎样?对老爷你的好心好意我们也是知道的;我家大河还说,定要好好感谢大人才是……可是,你却来个什么''无什么支付承揽法'',不给银子了。这一来,谁干得了?到时候,活做不下来,知府大人一追究,我家大河不成了替罪羔羊?这还不算坑,啥才算坑?老爷,你说。我看啊,你是好心办坏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依我看来,这事没有人愿承揽也没有人敢承揽,老爷你信不?……老爷你就等着知府大人来剪彩吧……”“啊……”陈知县仍然不知他的“无支付承揽法”有何不妥,究竟错在哪里,但一时间又口吶词穷,争辩不得。他心里也明白,周莲的话也说得不无道理,可现实的问题是,不可置辩,自己已经把话说了出去,要来个“无支付承揽”的新法子,就连知府大人也知道的,而且还奖励了白银一百两。就算要改由往年的承揽办法,有道是覆水难收,这话咋说,况且银子又从何而来?不便吧,后果又可想而知……真的难死罗……什么蜀道难,难以上青天……狗屁,他想。 “老爷,今儿个晚上吃烤鱼,要酒么?”周莲在一旁问。 “烤鱼!烤个屁……你不是说要走么?咋还不走!”“老爷,你不是说还有话要说么!……看你那德行,拿我们下人好发气是啵?”“急死了!……你叫我咋办?”“咋办?……好办!”“咋个好办?……你说来我听听看,岂必……”“岂必怎样……岂必你还比我老爷聪明?是吧。”“有话,你就快说!”“我且问你,县丞大人他们对你的''无支付承揽法''是啥态度?”“啥态度?……好看呗!”“哪他们又是咋说的?”“咋说的?……说我异想天开,说我标新立异,说我脱离现实,说我捞取资本……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不就对了……”“啥就对了?”“亏你还读了那许多书,看来就会哼几句诗呀辞呀的。……你就给他们说,我陈宇云错了……我不想异想天开了,我不想标新立异了,我不想脱离现实了,我不想捞取资本了。这不就对了?”“天呐!……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那银子呢?”“照往年的办法啥。好办歹办还不就是老爷你一句话,其他的人吵也好闹也好,不也就落个说说罢了,谁又敢把你知县大人怎样?你可是朝廷命官。况且,那些老爷们还不是见风使舵,谁又愿为了自己巴不着的事跟知县大人你校劲……”陈知县也非那等顽劣不化之人,只不过是多了些读书人的幻想,欠了处世的老辣练达罢了。听了周莲一席话,还真的就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全明了应该怎么做。他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又一把抓住了周莲的手,说:“此夫人有半仙之佛也……”“呃呃呃……干什么?”周莲嗔骂道:“看你做大人的也就这点出息,是得意时溅,无赖时也溅,全没了老爷的面子。”“面子,面子,……下晚你来,我还对你有话要说呢……”“去你的……呃,老爷你想好没有,想好了,我下午就让大河他来承揽了你的东津渡。”…… 其实,周莲也并非是什么“半仙之佛”,只不过是因在县署里打杂了许多年,对县署上上下下之事耳濡目染的多了,想起事来心中自然也就有些路数;再加之,娘家婆家数代均是县邑人户,和四街十八巷都是邻里邻居的,扯掉金瓜跘动藤,谁家就没有个头痛脑热要得着别人的时候?方圆数理之城,谁家有些故事,谁也别想瞒过谁,所以办起事来也就少不了些相互地忍着让着。 俗话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三生不如一熟,陈知县要输就输在这一着上。 周莲的这一招也确实地奏效。第二天,陈知县便又在县署大堂议事厅召集都司、教谕、典史,还有师爷等一班县府要员议事,再专题研究那东津渡庆典之事。只有县丞仍在冕山县丞衙门未及出席,知县说下来再和他通气就是。议及东津渡有关承揽事宜,知县煞有介事地说:“这东津渡承揽之事又有了新的进展,昨日外委王大河找了本官,说是如果把总李时运明年不想承揽了,那他就只好承揽了,总不能因难不办,让县府各位大人挠心;再说,也是自己职责之事……”众人听得有些似信非信,交头接耳;典史大人又“嗤”的一声差点喷出了嘴中的茶水。 陈知县不急不燥,接着说:“有人说本官所提倡的''无支付承揽法'',虽是合情合理,但有些操之过急,无益于加强东津渡的维修改造,建议还是暂且按往年的办法施行的好。本官再三思之,觉得也有道理,故决意今年的承揽办法还是一如既往,就按师爷召集各房主事提出的方案办理即是。时不我待,再不必首鼠两端的了……下来,就请师爷会同各房把事情落到实处,不得延误啊!”知县大人振振有词,把话说得是一套又一套,滴水不漏,叫人毋庸置疑,无懈可击。众官听得是目瞪口呆,云里雾里。虽也有些愤愤,但却无人站出来说长道短。 只有师爷说,“耶呃……知县大人,这说好说歹全都是我哟!”心里就想:厉害,事情办到这份儿上就绝了……既把事情办得完美,又能自圆其说,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好像我师爷才是作俑者,苦也!真是的,士隔三日,当以刮目相看;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道理…… 陈知县见众人都不说话,并无非议,心里好生高兴,心想:这知县大人办事原来也不过如此,只是自己把它想得复杂了些。 第十一章 转眼间“冬至”即到,东津渡修浚暨“打水围”庆典之一应事务,亦按方案办理停当。 夏日洪汛,“三河”“长河、马尿河、鄀水河”暴涨,东津渡水深塘阔,渡口上下,水流湍急,似脱缰野马。可到了冬春枯水季节,却也变得活泼可爱:水流清澈,鱼翔浅底;唉乃之间,波光潋滟。长河两岸,芦苇蒿蓬密密匝匝,鸥鹳鹄雀出没其间;时有渔歌短唱,夜里篝火点点…… 还在“冬至”的前一天,东津渡便显出了节日的气氛。 西边的河坎上,用木板搭起了一座观景台,除临河一面外,其余三方皆用篾席围着,天上扯起篷布,可容二三十人就坐;台口前拉一条红布横幅,在上面用极规整的楷体书写一行大字:长河县东津渡修浚开工典礼。渡口上方浅滩处的临时便桥业已架好,又在中间搭了一个彩门,专供剪彩之用。 河边原有的两排对门兵卒、水手用房,也略加粉刷,打扫干净;再布置出一间较为宽敞的主宾宴会厅,几张土漆八仙桌亮灿灿地摆在那里。伙房旁又架起一个大棚,内里临时支起几口大锅,以作“打水围”制作“百鱼河鲜宴”之用。全县之内挑选的十几个河鲜烹制大厨,及打杂小工均在内总管的支配之下开始忙碌。 报名参加“打水围”的十多户打渔人家,亦将船网收拾停当,候在渡口上下,只待炮响时刻的到来。 县署里也如过节有喜一般,上上下下忙个不停。整个活动几经反复研究,按陈知县的话说是以办好庆典为中心,其它的事情都只能是以后再说,如此倒也铺排得井井有条。一边是接待相邻友好县衙来宾;一边是准备庆典内外事宜。 知府大人也带了一班人马提前一天到达,为的是顺便考察一下社情民意,下榻在“迎宾楼”。生活上的事,陈知县便全打交代给了商会会长李玉负责。 要说那“百鱼河鲜宴”,虽不如皇家“满汉全席”,也颇有一些讲究,算是长河名宴,又非“冬至”“打水围”莫属,因此,一般人一生也吃不上一次,若有口福,即如受了西王母蟠桃盛宴之三生荣幸。 顾名思义,“百鱼河鲜宴”乃是以长河县特有河鲜为主料,经特艺烹调而成的宴客大餐。说其特,特在所用鱼料,产于高原流动之水,鲜水养鲜鱼,肉质细腻,清淳爽口。菜有“六艺七味八鱼”之规制……六艺:一是烤艺、二是炸艺、三是煎艺、四是蒸艺、五是烧艺、六是煮艺;七味:天然味、清香味、糖醋味、麻辣味、怪思味、豆瓣儿味、酸鲜味;八鱼:细鲢鱼、草食鱼、大花鱼、鲶口鱼、乌棒鱼、鲫壳鱼、昂丝鱼、巴石鱼。 话说百鱼,其实也无定数,即言其多其杂,不过是“百鱼”“百意”“百事如意”,取其圆满吉祥之意而已。 一番忙碌,总算万事俱备,只待“庆典”礼炮的天地鸣响,一个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 陈知县署任长河县事即遇上了“冬至”日的上好时光。这一天,早晨霜特别地浓,房瓦上白茫茫有如薄雪一般,天空湛蓝湛蓝地使人飞升界外;太阳一出来就明亮灿烂,撒在身上暖暖地,让人几乎感觉不出空气的流动。这般天气是最适合“打水围”的,算得是老天的忒别眷顾。知县心里也就自然地高兴。 早早地吃过早饭后,知府大人便在属下众官的簇拥中去到了东津渡。河塘两岸已站满了观看之人。 按程序举行庆典仪式之后,又由知府大人为临时便桥剪彩开通;接下来便宣布是年“冬至”“打水围”开始。话音落地,十串挂在竹竿上的鞭炮一齐点燃,顿时天地回音,山谷轰鸣,烟尘飘浮,纸屑翻飞,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 鞭炮声中,只见官塘上游芦蒿丛中撑出十多只打渔小船。每条船上,船后各有一人撑篙,船头一人手提撒网,船邦上站着十来支鱼鹰,顺流而下,杀气腾腾。旋即滑入塘中,那一百多只鱼鹰便齐唰唰地扑入水里……果然是,好一场鱼与鹰和人的轮番厮杀! 陈知县从未见过此番阵仗,兴奋不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也不管知府大人就在身边,有无失礼举动,索性跑到河边,观那塘里鱼鹰人大战。但见的是:怒鹰结队勇齐鼓,拍翅争入波心舞。 两傍作气助呼声,号令严明集渔户。 游鳞跳掷骇遁逃,滩危浪急龙门阻。 贪饕有种本天性,利喙如钩铁铸距。 鲠喉欲吞吞不得,昂首沿流各觅主。 中有巨鲤健且雄,四面兜擒胜活虎。 黄瓜小艇何轻便,衔尾追随不用橹。 才看脱口避爪牙,又觉翻身落网罟。 穷搜直到潜蛟宫,合围犹击亀宫鼓。 鬐残鬣败血雨飞,不令遗珠还合浦。 ……精彩!果然精彩!陈知县边看边想……正当情景交融时,忽被岸上岸下一片惊呼声扰了神思…… “哇……快看快看!大花鱼大花鱼!”……只见塘中水花倏然分开,隐约里一条大鱼急急划过;一群鱼鹰迅猛追进,有如影子随行,立即对大鱼形成合围之势;数支渔船也相继靠拢,船头立着提网黑汉,虎视鹰觑,其中一人照准大鱼便一网撒下;旋即就见网纲乱颤,还险些将拽网人拖下船去…… 大鱼被拖了上岸,确实一条大花鱼,足有二十来斤重。“吧嗒吧嗒”在河坎上乱弹,未了,躺在卵石之上动弹不得,嘴腮一张一歙,两眼闪动,似有盈盈泪水一般…… 知府大人亦看得兴奋不已,坐不住了也赶来围观,口里“啧啧”连声…… 不肖半顿饭的功夫,小船相继靠岸,将笆篓里的鱼悉数倒在厨房早已备下的几个大箩筐里,大鱼小鱼各种鱼不下两百斤,十分的新鲜,有的尚在弹跳。 接下来便是厨房里的事了,师傅小工都忙得不可开交,赶在午后便要开宴,上的第一道菜即是烤鱼。 所有渔船继续打鱼,再将捕获之鱼一拨一拨地往岸上送,至到红日西沉,人困鹰乏不钻水,方才停船收鹰;然后要了些小鱼回去喂鹰,准备第二天的下塘捕鱼……只有这以后所捕的鱼才是属于自己的劳动所得,就图这一点,便就乐于效劳,连人也当了一天的鹰。 鱼送上来了,早有十多个杂工等在那里,将鱼进行挑选分类,然后洗剖之后略放上一些食盐,便晾在竹笆之上,待风干后,分送府县官员家用。 此间晾制干鱼,咸淡适宜,可蒸可炸,鲜美爽口,又利于收藏,放个一年半载也不变质,实属居家馈赠之佳品,颇受朝野青睐。 “百鱼河鲜宴”菜繁工杂,加之一年一次,酒酣耳热,心里便有多少话儿要说,因此,多有宴至入夜之时。今年也不例外,已然红日临山,却还高潮迭起。 看得出,知府大人对此也是十分的满意与高兴,兴之所至,还即席吟诗一首,道是:台灯偌水颛顼津,寒冬镜澈沙堆银。金盘斫鮭修故事,淘河百数争窥鳞。……君看青郎赤駒日泳游,岂与渔者波头较得失。 见得知府大人高兴,陈知县心里自然生出些得意,对知府大人说:“好好好,好诗!大人您的诗堪与李杜媲美的了,增色啊……东津渡有今天的盛况,全在大人您的支持与教诲啊……”“你就甭夸我啰……只要别懞我就行……”“下官哪敢懞大人您……”至宴罢席散,已是初更,繁星点点,朔月下悬。坐轿的、骑马的、走路的,一队人马踏着清冷的月光,闹哄哄离开东津渡,簇拥着朝县邑走去…… 喧嚣过后,留下东津渡死一般的寂寥,空气里弥散着浓郁的鱼腥。凄冷的月光淡淡地泻在静静的水面上,微澜将残月摇得粉粹。远处河水流淌着发出阵阵呜咽,空中一只鸿雁“呱呱”地鸣叫着沿河飞去,把声音带向迷蒙中的遥远…… 陈知县听见空中掠过鸿雁的“呱呱”叫声,不知为何竟倒抽了一口冷气,他透过轿窗回望了一眼朦胧中的东津渡,脑海里又有了那条大花鱼似乎盈盈的泪眼……东津渡……打水围……他想:一年一度供官租,居然献豕豳风古。 万山深处试烹鲜,活泼银腮出鼎俎。 携樽快嚼会宾朋,欢话樵夫杂牧竖。 蒐苗虽亦乘农隙,毕竟陈鱼非讲武。 收纬系缆夕阳寒,吹散腥风敛毛羽。 但知麋肉鱼可怜,那识饥肠鹰更苦。 土风沿习成敝政,韵事东津怨老杜。 归途笑指信天翁,上流独守芦花渚。 ……不待再往下想,忽听得有人说话:“老爷,到罗……您请下轿。”随即便掀开了轿帘…… 那一夜,陈知县迷迷糊糊中老是想到那鹰那鱼;又突然想起知府大人那句“别懞我就行”的话来,似乎觉得不是顺口说说……这“打水围”之事……咋就这多事?他还有些搞不懂…… 第十二章 打水围之后,县府也就无什要紧之事,上上下下全忙着准备过年。俗话说,腊月天,三杆烟。一晃就到了年关。县署里按惯例在腊月二十“团年”之后便放假,各自回家团聚过年去了。 在外过年,陈知县还是头一次,而且是上无高堂,下无妻子;带来的两个家丁又早早地被打发回去了,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他的家在哪里?在千里之外。不过,这长河人也是好客之人,再加之,若非象陈知县的这般过年过节,你想请他县大老爷去你家坐坐还不易呢,所以,县邑里上上下下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争着请知县大人赏光。一家一户地排下去,从腊月二十五接到正月十六,尚有几家走不过来呢。 这一来,陈知县在白天里倒也不甚寂寞,但到了夜深人静,便倍感孤寂凄凉。每当这时他就想,我这是为的哪般啊……直觉得这知县当得好生艰难,似乎还有些费力不讨好……每当这时,他不禁又要忆起自己所拟太白《蜀道难》的诗来…… 记得年三十那天,他在县丞李珍府上做客,除宴饮之外,免不了谈些官场上的话。他说:“……这年头哦,要说做官易,的确也易,花个一万、两万的银子,便可堂而皇之地向朝廷捐个知县什么的做做;要说难也难,做了个知县……象本官,好端端地偏偏又要易地交换,好是好了,却苦煞人也!不就是为了防止贪腐么……说什么当地为官,亲戚网联,人情瓜葛,碍于表里,免不了徇私枉法……”县丞李珍却说:“其实,那皇上哪里知道啊,当地人为官,三亲六戚不都明摆着的,要有些徇私枉法,还要顾及顾及,哪里象这般异地为官,虽说没了直接的三亲六戚,但为官的还怕少了”亲戚“不成?是走到哪儿那亲戚关系就带到哪儿,有道是官官相护,谁家就没有个七大姑八大姨的?况且,异地为官,既然没有亲戚,又哪能少得了护脚的?做官的永远也不会缺少朋友,结成党羽,全在暗出,徇私枉法,你又能拿他怎地?再有,吃的呢……用的呢……而今目下,象大人您和在下这等官吏,又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若是为官之地山高路远,又哪有长治久为之心,不过是权宜之计,但求无过。又不能带了家室,一年半载地挨不上那女人,谁又受得了……这不,问题又出来了不是……”陈知县听他如此说来,心里还真有心不是滋味,特别是最后几句,禁不住让他血往上涌,觉得他似乎是知道了些什么。不过,细细想来又觉得县丞的话很有一些道理。待天气暖和之后,即修书让家里人把夫人送来,廉洁勤政,不可让人笑话。他在心里盘算。 …… 春节过后,一晃又是两月有余。正是阳春三月,微风拂煦,柳绿桃红,莺飞草长,人当得意爽快时。 然而,这一切对陈知县来说,似乎都不属于他的,有的只是落花与流水,因为,一件预想不到的事情终于还是很快地就来了…… 那一日,他拿着一份文书十分沮丧懊恼地走进书房,大声喊叫:“来人,给老爷我研墨伺候!”他要把他的那首拟太白《蜀道难》的诗写完。 书童将墨研好后,为他铺开纸。 “那张!那张!”他吼道。原来他要的是因那日李时运闹上堂来,他写了一些而愤懑掷笔濡了墨迹的那一张。 书童将那张纸从书架的顶上取下来为他展在桌上,然后退了出去。 陈知县握笔在手,百感交集,不禁想起初入长河治地泸沽时,那夜里所作之梦,他叹了一声,接后写道:文翁教泽穷所施,壁垒星连恃锁钥。顽岩叠嶂终古难改移,无心混沌留此千奇百怪之险墟。吁嗟乎,蜀道难,难无比,到此青天皆足底。九州空阔多坦途,安能尘牍缠身久居此。 写完正待落款,县丞闯了进来,大声说:“知县大人!你好雅兴呵……这下,你满意了吧!”“县丞大人……你在说啥哟!”陈知县亦无好声色,反问一句。 “啥子……知县大人,难道你就不知道莫!”县丞将一纸公文丢在桌上,“你还是自己看看吧!”陈知县展开一看,原来是一道抚台调令,调长河县丞李珍任河西县丞。 “嗤!这下……你也满意了吧!我的县丞大人!”陈知县也从抽屉里拿出一纸公文掷在桌上。 县丞展开一看,也是一道调令,由吏部调长河知县陈宇云任河东县知县。 两人相视无语,好半天才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说:“走走走……我请你喝酒……”数日之后,陈知县又将前往河东县上任了。在离开长河之前,他原打算也上钟鼓楼题诗言志的,但他最终还是没有遂意。因为,一想起那个疯女人“见青官,见县官,见了昏官我就把他送上山……”的呼喊声,他的心里就直发怵。 在长河县同时接到调令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长河县商会会长李玉,补任长河县县丞。 其他的则一成不变。只是周莲辞了县署杂工,自家开了一个铺子,做起布匹生意,买卖还相当兴隆,不几年便新添了其它铺口。 长河县还是长河县,“帝子之都,高阳故里”的故事一代一代地述说着;东津渡还是东津渡,长河之水涨涨跌跌奔流不息。然而,那张“牌”接下来又会拿在谁的手上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