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于天南海北》 楔子 八月温市的凤凰花开得依旧很鲜艳,一簇簇的火苗妖娆地在枝头跳跃舞动,像是要将这个夏天燃烧成灰烬。 这座城市的变化速度以每秒万楼林立的速度飞快朝着时光尽头奔去,人们如行尸走肉般穿行于高楼大厦之间。红灯亮起时,僵硬地抬起手臂在脑海中搜寻到一个无感的名字,然后装作热络地打个招呼;红灯熄灭时,单薄的躯壳提起各自的行李和记忆,再一次开始注定孤独的旅行。 当我从火车上下来的那一刻,那股操控我回来的力量像是突然抽出了我的身体,原本那些多得要涌出心脏的冲动和勇气全都在一瞬间化为粉尘,我面对着车水马龙的故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敢前进一步。 经过抉择我决定先租一间公寓再慢慢思考什么时候回家这个重要的问题,这一思考就是半个月了。这段时间里,我每天都会反问自己自己为什么要回来或是既然回到了温市却为什么不回家,而我又在这样的纠结中重复着花存款吃泡面,哀叹钱不够用的生活。 我以为我可以这样像所有的平凡人一样,舒舒坦坦地一直拖延下去,可是命运这个折磨人的东西,似乎要缠着我一辈子,把我的一生全都毁掉才肯罢休。 当我在超市里的薯片栏前犹豫着该买哪种比较划算的时候,夏以沫挺着肚子与身边的人说说笑笑从我的右边走来。 “小公鸡点到谁就选谁。”我拿起一包玉米卷扔进筐里,转身的时候,刚好看见夏以沫捂嘴微笑的样子,一股电流从脚底窜到心口,让我久久动弹不得。 无论过了多久,我都会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人,她叫夏以沫。我可以报出她的生日,星座,三围,喜好,幸运数字,甚至她的身份证号码我都可以在一秒钟内倒背如流。 我像是最不耻的偷窥者,即使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腔了,还是挪不开步伐。 她变了好多,褪去了冰菱和芒刺,一头海藻般的大波浪柔顺地披在双肩,身着一件宽大的纯白色裙子,脚下是一双平底的帆布鞋。以前瘦得好像一阵风就可以将其吹倒,现在她的脸圆润了许多,双颊微红,眼底流转波光,一对梨涡溢出了满满的幸福。 那时候,她美得惊心动魄,像是一株生于芒草中的玫瑰,周围遍布着刺,身上携带着刺,但还是有许多少年前赴后继地赶来,披荆斩棘,即使伤痕累累也在所不惜。我曾与她并肩穿行于一排排的梧桐树,我信誓坦坦地昂着下巴,矫情地说:“总有一天,你会遇见一个人,无论他说什么或是做什么,你都心甘情愿地完成,你会为了他努力地改变你自己,只是为了成为更好的人,更加骄傲登对地站在他身边。” 后来的事情,何必要知道。 仿佛过了几百年,我几乎忘了去想象会不会重逢,再次遇见后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她会问什么样的问题,我又该如何回答。 而此时,在这个喧闹的地方,草率地偶遇,这么狗血的剧情,我曾在电视剧、小说里看过无数遍,主人公们互相对视,看着看着就留下了眼泪,好像可以隔空传音一样邪乎。每一次我都反复地骂编剧白痴,吐槽主人公们没情趣,因为那时候我是井底之蛙,那些人情世故,爱恨情仇都不曾经历过,当这个剧本安排我真真实实地去演,我的表情一定堪比麻瓜朽木。 我张了张嘴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脑海里突然闪过几个字,快逃。 我刚迈出了一步,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夏……相濡?” 夏,相,濡。 她在念我的名字,似乎很久都没有听到了。 我僵硬地笑笑:“好久不见,夏……以沫。” 我被自己出奇冷静的声音吓到了,突然明白一句“好久不见”和一句“我回来了”相差是有多么大。 “是啊,真的是好久不见,”她歪着头,回给我一个笑容,除此之外脸上没有任何别的情愫,“久到让我们叫对方名字时都要连名带姓。”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一股冷气从脚底缠绕而上,只能干巴巴地转移话题:“那位,就是正在挑水果的那位是你的丈夫吗?”那个男子背对着我,他提着购物篮,好像在很认真地挑苹果。 夏以沫转过身看向那个男子,目光柔和些许,“致远啊,我和他宝宝,六个月大了。”她轻轻地抚摸着她隆起的肚子,在那层皮囊之下有一个生命在沉睡,它有着她的五官或是姚致远的性格,又或是她的缺点,但无论是什么样子,她都一心一意地期待着它的诞生和成长。 夏以沫沐浴在白炽灯的灯光之下,散发出圣洁的光芒。 感动,苦涩,还有更多难以言喻的心情交织着蜂拥而至,我轻呵一口气,佯装轻松地说:“恭喜你们啊。” “谢谢。” 姚致远挑好了苹果,走到夏以沫旁边,低语:“我们去买下一样东西吧。” 夏以沫自然地挽着姚志远的胳膊,头倚在他的肩口,指了指我说:“夏相濡回来了。” 姚致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我,他愣了一下,随即嘴巴抿成一条利落的直线,努力想要微笑,说:“好久不见。” 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双眼如远山墨画,留海贴于眉毛延至额角,中规中矩,温淳闲适。 这样的人,我只认识过一个人。 他不多话,不喜欢闹,不会打篮球,很少生气,会煮刀削面,一道菜的菜谱看上一遍就能实践,数理化的难题从来难不倒他,故意大笑的时候有点娘,被女生告白的时候会像个老人一样循循善诱地开到对方早恋是不对的。 他曾,待我如珍宝。 姚致远,姚致远。原来真的是姚致远啊,夏以沫最终真的还是和他在一起了。 四年,我又忘了多少人了呢? 我咧开嘴巴露出八颗牙齿,“好久不见,姚致远。”然后装作不经意地抬头,望着眩目的白炽灯,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by 夏相濡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这些人都变得那么陌生 “夏以沫,我想跟你谈一谈。”夏相濡的视线从姚致远的身上收回,直视夏以沫。 她耸耸肩:“好啊,这么久没见面,我也想跟你说说话。”她一手搭在肚子上,一手握住姚致远的手左右摇晃:“致远,你先把东西结账,我跟相濡想叙叙旧。” 一声致远,一声相濡,过了那么多年,夏以沫占有欲强的这点还没变。 何必担心,姚致远很久以前就只属于你一个人了不是么? 夏相濡莫名的想笑,再抬起头看向他们时,撞上姚致远欲言又止的目光,心头一惊,慌乱地移开视线。然后她听见姚致远说“好,那我再去婴儿用品店买些东西,你们聊好之后我来接你回家。” 当夏以沫生疏地着对她说“走吧,相濡”,她以落荒而逃的姿态逃出那个低气压的超市,才结结实实地松了一口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这些人都变得那么陌生,就算是像最普通的人一样寒暄一两句都成了奢侈,到最后都只剩下逃。 夜色颇浓,这个城市到处是熄灭的窗。霓虹灯搔首弄姿,立于忘川之上,糜烂之下,倒映着这个世界的五光十色与黑白颠倒。 “一杯焦糖玛奇朵,一杯热牛奶,谢谢。”夏相濡把菜单还给服务生。 “不要热牛奶,换成一杯美式咖啡。”夏以沫插话道,夏相濡刚想说“喝咖啡对肚子里的宝宝不好”,她好像早就知道夏相濡会这么说,补上一句“夏相濡,别忘了,你没资格管我”。 一旁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男服务生感觉到情况不对,低声说了句“好,请稍等”就匆匆退下了。 夏相濡皱眉:“我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去关心你……你肚子里的孩子而已……” “我什么时候承认过你是我的朋友了?”夏以沫勾起一边的嘴角,眯着眼睛,轻蔑地看着夏相濡,“夏相濡,我肚子里的孩子难道是你的吗?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多了么?” 夏相濡一时语塞,舌头像是泡在酸涩的浆水过里,一阵麻痹。事实就是如此,她确实没有资格再去管束她,哪怕是为夏以沫好也不被允许了。更何况,她曾在夏以沫最需要人陪伴支撑下去的时候没有固执地坚持下去,这般可耻与懦弱。 咖啡店里一直回放着《听海》,温柔的女声从宁静的海水中携着小海浪的碎沫冲上岸,搁浅在这片夜色中,便是久久的沉默。 “pm酒吧的工作已经辞了吧?”犹豫了很久,夏相濡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 夏以沫似乎懒得跟我废话了,双眸望向窗外,干脆地回答:“辞了。” “那……你给宝宝取好名字了吗?” “没有。” “哦……”夏相濡接过服务生手里的咖啡,心里七上八下,忘了咖啡才刚泡好还很烫,直接放在嘴边喝了一口,舌尖迅速被烫麻了,直呼“烫烫烫”。 夏以沫白了夏相濡一眼,嘀咕了一句“这么大个人了还像个小屁孩一样”,又向服务生要了一个杯子,把咖啡杯里三分之一的咖啡倒入玻璃杯,用勺子鼓捣了几圈,放在夏相濡面前。 夏相濡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苦涩的味道淹没了舌苔,眼眶防不慎防地红了。 很多年以前,夏以沫也是这样的。扎着张扬漂亮的马尾辫,穿着干净的校服,领口系一个红色格子的蝴蝶结,笑容翩翩地和她一起坐在街边的咖啡店里写作业。 为了尽早赶好作业,她常常忘记咖啡才刚泡好,渴了拿起咖啡杯就喝,因而常常被烫得哇哇大叫。坐在对面的夏以沫很鄙视地瞪她一眼,嘀咕一句“活该”,扔下笔,但还是特地拿来一个玻璃杯,把咖啡杯里三分之一的咖啡倒进玻璃杯里,用银质调羹转上几圈,在吹吹凉,待确定温度刚刚好之后把玻璃杯放在她面前。 她满怀感激地一饮而尽,嬉皮笑脸地说:“能有一个以沫妹妹,小生此生无撼了!” 夏以沫拨弄着留海,鼓着腮帮子努力掩饰唇线上扬的弧度,良久说到:“真是的,明明是个姐姐,还要我这个做妹妹的来照顾,不要脸。” 她擦擦嘴巴:“你知道的啊,我的脸皮厚到可以炼油了!” 时隔多年,她以为永远无法回到的过去跃然眼前,眼泪不期而至,一滴接一滴砸在桌面上。夏相濡慌里慌张抬手抹去,样子更是狼狈不堪。 夏以沫发现她自己无意间因习惯做了些多余的事情,面色尴尬,连喝了几口美式咖啡,结果表情更痛苦了,因为她喝的咖啡里一颗糖都没加,苦爆了。 泪眼还朦胧,夏以沫问了一个问题,直击夏相濡的心脏。 ——你现在回来的事情,顾北城知道了吗? 我回来了,温市,还有过去。 ——你现在回来的事情,顾北城知道了吗? ——他……还不知道。我求你,千万别告诉他,真的,算我求求你了。 ——值得么,为他而求我? ——我……不知道。 见过夏以沫之后,夏相濡觉得自己刚被空气填满的心一下子又变得空落落的。她在温市的街巷里绕来绕去游荡了很久,最后坐在路边石板凳上望着天空发呆。 一个中年男子背着他的女儿经过,胖嘟嘟的女孩迷迷糊糊地念叨着:“爸爸,还有多久才到家啊?”男子压着嗓子柔声安抚道:“快了快了,宝宝乖,马上就到家了。”“回家,回家,回家……”女孩嘀咕着渐渐进入了梦乡。 回家。回家。回家。 我也想回家。夏相濡偷偷地想。 就算温市那么大那么繁华,可又哪个地方又可以真正融入她呢? 哈哈,回家啊她才不稀罕呢…… 好吧……夏相濡,你就承认吧!你那可怜的心里,除了疯狂地想回家,别无他念! 她的眼泪刷的一下涌到眼眶里。 月辉撒了一肩,踢着小石子穿梭着既陌生又熟悉的小巷,似乎绕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十几分的路程,当夏相濡看到巷口那个参天的榕树,鼻子一酸,眼泪几欲轰然坠地。 这课榕树还是跟当年一样,高大挺拔地矗立在寂寥的苍穹之下,交错延伸的枝条遮住了大片的夜空,钻过茂盛枝叶筛下的月光静默地躺在它的脚边,陪着它一日一年,甚至像是约好了要互相扶持到永恒一样。 很久以前,她和夏以沫,一个穿着背心短裤,一个穿着碎花裙,坐在榕树下抑扬顿挫地念着唐诗,常常把李白杜甫背成“李甫杜白”,互相嘲笑又依靠着对方兜头睡去,让绿叶撒了一身,又被蚊子咬了不少的包。 再后来,她见了一个少年,他笑的时候会习惯性歪着头邪气地勾起一边的唇角,左耳上的黑曜石耳钉闪着尖锐的光芒。他曾背着她在树下转着圈圈大喊“夏相濡一统江湖,千秋万载”,我们像疯子一样相视大笑;他们在这里牵手,说着关于未来的痴梦,然后又是歇斯底里地吵架,落泪…… 打住,矫情什么呢! 赶忙擦擦眼睛,这个原来脆弱的地方现如今想着不哭不哭就掉不出眼泪了。 盛夏的晚上,巷里的老婆婆老爷爷带着他们顽皮的童孙在树下乘凉,说笑声和绵长的蝉鸣交织成一串夜风,吹散了白天时候的燥热。 夏相濡还在纠结该如何和他们打招呼,眼尖的赵阿姨“哎呦”一声,快步走向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惊讶地说:“是相濡吗?真的是相濡吗?变得这么漂亮了啊!” 六年不见,赵阿姨的鬓角生出了斑白,双眼依旧放着光芒我,她手心传来的温度安抚了夏相濡心口涌起的波浪。夏相濡努力地咬住颤抖的下唇,挤出一个笑容,“赵阿姨好。” “哎呦呦,怎么说话这么生疏!”赵阿姨嗔怪地看了夏相濡一眼,“先不说这么多年不会来看赵婶,你这娃子突然回来也不跟我说声 ,赵阿姨我白疼你这么多年了!” “最近几年……有点忙。” “啧啧,再忙也有个限度啊,不回来看看我们,还把自己饿得这么瘦……从小到大,没一刻让人省心。” “赵阿姨真好,一直关心我。” “我什么时候对你这娃子不好啦?!”赵阿姨笑笑,眼角显现出岁月的刻纹,“好啦好啦,刚回来还没见你老爹吧?先回家去吧,那个死木头看到你突然回来,估计那眼镜都要从鼻子上掉下来了!” 跟赵阿姨别过之后,孩子玩耍的声音淡出耳际,心生好笑,自己离开的这几年,曾经还睁不开眼睛松不开拳头的婴孩如今都会打酱油了,而且都有了自己独特的五官和声音,看来她错过了太多新鲜好玩的事情,成为孩子王的小梦想也完不成了。 记忆里的大门。 记忆里的门牌号码。 记忆里的钥匙孔。 记忆里的窗户和橘色灯光。 夏相濡掏出钥匙,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木讷地看着钥匙插进钥匙孔里,轻轻地翻转,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手里的钥匙能解开的锁,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开了。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玄关墙上的粉色兔子时钟发出机械的声音:“欢迎回家,欢迎回家……” 她一惊,这个时钟竟然还留着。 “谁啊,谁来了?”一个中年男子围着围裙,从在明亮的灯光里从厨房里走出来,当他看到来者的时候,愣了一下忽然苦笑,呢喃道:“错觉错觉,老花眼又严重了么?” 夏相濡抬起灌了铅似的脚,向前迈出一步,两个生涩的字艰难地从喉咙里滚上来,落在舌尖,破齿而出:“……爸爸。” 夏淳手里的锅铲恍铛一声砸在大理石地板上,他僵硬地支配着身体,强迫其转过来,像是害怕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假象,迟迟没有抬起头。 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一滴接一滴地溢出眼眶,顺着脸颊快速滑落。夏相濡又向前迈了几步,哽咽着唤了句:“爸爸,我……我回来了。” 夏淳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夏相濡,牙齿猛烈地打颤,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相濡……回来了?” 夏相濡一步步走向夏淳,当她伸手就可以抱抱这个日渐苍老的男子,他却摆手示意她停下。夏相濡疑惑地看着他,他皱着眉,眼角深刻的鱼尾纹向四处延伸。 厨房里的鱼汤还在沸火上咕噜咕噜得冒着泡,房子里安静得像是那只被煮烂的鱼。 似乎沉默了很久,夏相濡觉得她屁股都要坐麻了,夏淳一直没有看她,捏着拳头问了些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气氛很快又僵了。 “啪”的一声锅盖被沸腾的气泡顶起,砸到了地上。夏淳慌慌张张地关了煤气,夏相濡也跟去打下手,却在无意间夏淳别扭地拒绝了,她讪讪地收了手表情无措。 夏淳捞起了已经丑得不能见人的鱼,叹了口气。 “爸?” “爸,我帮你吧!”夏相濡再次伸手去接盘子,夏淳看了她一眼还是闪过了,尴尬地说了一句“不用,我来”。 “爸。” 夏淳绕过她。 “爸?” 夏淳把盘子放在桌子上。 “爸!” 夏淳脱下围裙,搭在靠背上。 “爸,你理我啊!” 太不习惯了。 明明以前那么习惯你做菜我端碗! 所以如今才更不习惯更别扭更生硬更伤人! “别叫我爸!”夏淳大吼,一颗豆大的泪珠刷的一下蹦出眼眶,他抬起手掌,迅速地落下,掀起一阵掌风直扑夏相濡的脸。 夏相濡没有闪躲,等待着那一掌,还有落下时的疼痛。 她明白,她早就料想过的,这是她活该,自找的。 可是那一掌却硬生生地刹住了,停在她的耳边,只有微弱的掌风刮过她的耳际延至鼻尖。 “你还回来干什么,回来干什么?!”夏淳歪过头,眼泪从眼角不断滑落,他捂着脸,喉咙里发出深深的呜咽声。 “爸……”夏相濡吸了一下鼻子,眼泪哗啦啦地泉涌而出。 “何必呢,你这死丫头不是说永远都不回来了吗?永远别回来多好,我老头子一人过得有多好,在你没回来的时候。我一个人是死是活,你早就不理了啊……” “爸,爸,我错了,我错了……”夏相濡跪下去,揪着夏淳的裤脚哇哇大哭起来,“爸,爸,我再也不走了,您别赶我走啊,我再也不敢走了…… “真的,是我错了,全部,全部是我的错,我太草率太任性了,我不知道我这几年在干什么。我有很多次都想跑回来,可是我没脸见你了,可是时间越过越久,我就越控制不住自己,我在外面都快要孤单疯了! “爸,爸!对,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当初是我错了,别赶我走好不好,别放弃我,我不想再让你一个人了。你打我吧,你骂我吧,但求你别让我离开了……” 良久,夏淳缓缓地蹲下身来,粗糙的大手胡乱地抹去夏相濡脸上纵横的泪水,“这么大了,还这么爱哭,丢不丢人啊?!没出息!” “我就,就没出息,就没出息……爸,你还不是哭了……” “死丫头,你爸我什么时候哭了,瞎说瞎说!” “爸……” “嗯?” “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谁说要赶你走?” “我怕我这么多年没回来……你不让我住家里了……” “瞧你这没出息,谁要赶你走,你爸我一巴掌把他拍到墙上抠都抠不下来!” “对,对,把他拍到墙上抠都抠不下来……” “无论你走到哪里,若是哪天你想回家了,别犹豫回来吧,爸都在这儿呢。” 在这个人面前,夏相濡可以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她可以想哭的时候就哭,想笑的时候就笑,发脾气的时候就大吼大叫不理人,任性的时候就算他会骂自己一顿也尽管撒野,即使他对她有多么的宠爱又或是多么的严厉,他都不会放弃她,因为他是她爸爸。 她可以不用装出一副没受过伤,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告诉他,她曾在外面遇到什么样的人,碰见过多少不开心的事,又有过多少次想家想到恨不得戳张地图就穿越回家,即使他一遍遍怪她没出息给他在外面丢人了也没关系,就像他说的那样,他会把那些人拍到墙上抠都抠不下来,因为他是她爸爸。 无论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无论她会离开这个家多久,无论他有多生气多绝望,当彼此重逢的那一刻,依旧会像烂俗的电视剧里放的那样,哭得稀里哗啦且矫情狗血。 我回来了,温市,还有过去。 哥,夏相濡回来了。 第二天一清早的,急促的敲门声就把夏相濡吵醒了,她眯着眼睛开了门,来者二话不说就把她拥入怀中,还没来得及尖叫,那人就大呼了一口说道:“抱起来是实的,实的,真的是活人啊!” 这么贱的腔调,夏相濡从混沌中醒来,她推开唐嘉,然后重重地往唐嘉的肩膀上捶了一拳,骂道:“嘿,唐小鬼,说什么鬼话,这么想我死啊?” 唐嘉捂着被锤的地方,故意装作很痛的样子,求饶道:“我哪敢这么想啊,大神,凡人我巴不得天天在自个儿脖子上栓一项圈,绳子另一头系在您手上,让您天天拉着我在世界各地溜达呢。” 夏相濡鄙夷地看了唐嘉一眼:“你什么时候有m倾向啦?” “看见大神的时候,凡人我就是个m……” “回头可别说我认识你啊,丢人。” 唐嘉是邻家赵阿姨的儿子,比夏相濡小三岁,打小就屁颠屁颠地跟着夏相濡到处野,小时候很像女孩子,遇上事了都是夏相濡二话不说冲上前护着他,大了之后,每每谈起往事都是痛不欲生,性格也一百八十度大逆转,从一个单纯小孩变成了小贱凡人。 用夏相濡的话来说,就是“长歪了”。 不过,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儿时的稚嫩,少年时的清脆,变声时的低哑,如今的磁性。曾经夏相濡很喜欢听他唱歌,总是摸准了他的套路骗他玩剪刀石头布,输了就要唱一首歌,因而他留下了后遗症,最怕的就是和别人玩剪刀石头布。 六年后的唐嘉褪去了十六十七岁时的稚气,身形修长 ,轮廓分明柔和,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顶着歪斜的锅盖头,又爱耍嘴皮子,但岁月里的成长还是使他更加成熟地融入了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即使这样,他依旧是时间的宠子,因为时间没有磨平他的棱角,而是保留了他最珍贵的嘴贱却温暖的性情,就算幼稚可笑,也弥足珍贵。 夏相濡回抱住唐嘉,苦笑:“唐小鬼,我回来了,我很想你。” “矫情不矫情啊……” 夏相濡掐了他一把,嗔骂:“庸俗。” 吃过早饭后,唐嘉就拉着夏相濡讲她这六年的奋斗经历,时不时打岔吐槽几句,虽说夏相濡很怀念他唐嘉说话时的口吻,但听多了心里温暖过头了就变成了暴走状态,她很想一巴掌把唐嘉拍到墙上扣都扣不下来。 就在唐嘉要被斩杀的时刻,一个披着及腰的长发的女生怯生生地敲了敲敞开的房门,问道:“抱歉,打扰了,请问……唐嘉在这儿吗?” 夏相濡的脑海中迅速运转,寻找有关这个女生的资料,可是没有任何一张脸和眼前的女生匹配。她不认识,难道温市搬来新住户了? “他,他就是唐嘉……”夏相濡指着旁边的人,唐嘉早就起身走到女生面前,自然地拉着她的手,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阿姨说你在隔壁夏叔叔家,我就过来看看。”女生长得白白净净,双颊微粉,眼神柔软明亮,身着一件宽大的白t恤和一条海蓝色的斑点小短裤,简单干净得像一只小鹿。 夏相濡一眼就明白了这两人的关系,她佯装不高兴地说:“唐小鬼,交女朋友的事情我怎么都不知道啊?” “嘿嘿,大神,郑重给你介绍下,这位是我女朋友,”他又指了指夏相濡,对女生说,“这个看起来跟十几岁小孩一样幼稚,非逼我叫她大神不可的庸俗伪大神,是我的姐姐。”唐嘉发现自家女朋友一直盯着夏相濡,突然想到什么,微微一怔。 女生乖巧地一笑:“你好,我叫……” “她叫vivo!”唐嘉嬉皮笑脸地插话道,他偷偷捏了一下女生的手心。 “别闹,让人家姑娘说名字!”夏相濡起身,把女生从唐嘉身后拉了出来,“别理他,我们自己说自己的,我叫夏相濡,比唐嘉大三岁。唐小鬼打小就是我保护的,才使得他这么健康地成长,他叫我大神也是应该的,所以别听他瞎说。” 女生的唇线抿成一个俏皮的弧度,她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唐嘉,后者正紧张兮兮地看着她,她说:“嗯。我叫vivo,跟唐嘉同岁,刚从芝加哥回来没多久。” “天哪,是不是我的打开方式错误啊,唐小鬼这小子怎么可能泡得到你啊,你跟他,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夏相濡一脸心疼同情地上下打量vivo,然后转头嫉妒地瞪着唐嘉。 唐嘉不明白她在莫名其妙地嫉妒什么,六年不见难道取向也变了? “你没有中文名字吗?你的家人也在中国吧?” “中文名字……我现在不太方便说,不过我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在中国。” 见夏相濡还想继续问下去,唐嘉便急忙打住:“大神大神,您问那么干嘛呢,想查户口吗,瞧把人家吓得……” vivo:“相濡姐,我能借用一下你家的卫生间吗?” “可以可以,就在客厅旁边。” vivo走向卫生间,身后传来夏相濡压着嗓子骂唐嘉的声音和唐嘉“嗷嗷”喊痛求饶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进了卫生间,关上门,把吵闹的声音一并关在门外。 她拿出手机,点了“顾北城”的联系人头像。 几声“嘟”声之后,电话接通了,是一个低沉稳重的男声。 “说重点,我很忙。” “哥,夏相濡回来了。” 她听到电话另一头钢笔掉在地上的声音,试探地说:“哥,怎么了?” “……没事。” “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你待着就好。” 见对方一直不挂断,vivo心生奇怪:“哥,还有什么事情吗?” “……你有没有告诉她……你是我妹妹的事情?” “还没……需要我告诉她吗?” “……算了,没事,随你吧。” 电话挂断了,没有一句再见。 虽然很早以前就清楚那人就是这样,残酷,霸道,不会像别人家的哥哥那样对家人贴心之至。不温柔不体贴没关系,就算连句“再见”也不肯说也没关系,但还是会忍不住地期待着总有一些事情会让他改变,比如传闻中的夏相濡。 vivo等了那么久,她终于等到了。一向选择果断迅速的哥哥,就在刚才,仅仅是为了该不该告诉夏相濡自己就是他的妹妹的事实竟犹豫了。 她也看过一些故事电视剧,也听过不少人偷偷地在公司里讲哥哥和某个叫夏相濡的女人的八卦往事,但以前她从不肯相信什么轰轰烈烈啊天荒地老啊,即使遇见了唐嘉,她还是认为细水流长才是爱情的所有。直至刚才放下手机的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之前她不认同也无法理解的所有。 夏相濡注定,是他的劫。 他叫,顾北城。 夏相濡无法直视眼前的这对情侣,她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被亮瞎了。 “在车上无聊就发短信给我,我会秒回。”唐嘉一手握着vivo的手,一手晃晃手机。 “知道啦。” “到家了记得告诉我,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知道啦。” “别忘了啊,因为你这家伙每次都在到家的几个小时后才慢悠悠地发来短信。” “知道了啦,你很烦诶。” 不要再说了,你们都很烦……夏相濡对大秀恩爱的两人在心里偷偷鄙视了一下。 vivo踢了唐嘉一脚,“好好练歌,下个月就要正式出道了,现在还这么悠闲。” “就是就是,对待第一张专辑要百分之两百认真!”终于插上话的夏相濡顶着公交司机要杀人的目光,催促vivo,“快上车吧,车马上要开走了!” vivo上车后,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冲夏相濡和唐嘉招了招手,做着口型说了句“拜拜”,汽车发动引擎绝尘而去。 “好了,我们该去ktv了……”夏相濡一回头,愣了一下。 她看见唐嘉一直望着离去的公交车,阳光沉眠于他的睫毛之上,渗下来的波光在双眸里轻轻流转,心情大好,嘴角便是大大上扬。他掩映在大榕树的浓绿之下,年轻的味道盘旋缠绕,让人看着就感觉得到他的温暖。 夏相濡觉得画面似曾相识,也许是曾经太过温暖,才让记忆里的那一眼,就是一别。 她往唐嘉的肩口捶了一下,径自走去,“庸俗。” 身后的唐嘉不满地反驳:“哪庸俗啦?!我这叫浪漫!看着自家女人坐车离开,显得我痴情!懂不懂啊,喂,大神!……” 夏相濡大吸一口气,挂起一个大大的笑容,食指却揉不开眉心那个结。 得知夏相濡归来并且又请客k歌,一群高中死党迅速被召集在了“搁浅”ktv里。 昏暗的灯光凌乱地散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金黄与深紫渐欲人眼,唐嘉握着麦唱着《说谎》,深情的词藻从唇中吐露滚入人们的耳中。 我没有说谎 我何必说谎 你懂我的 我对你从来就不会假装 我哪有说谎请 别以为你有多难忘 消失真的不是我逞强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怀旧的笑容,举杯碰杯,聊着那些荒唐又温暖的过去,像是从未分开过一样,友好如初。 面色潮红的苏牧璟举着酒杯,跌跌撞撞地走向夏相濡,跌在沙发里,她眯着眼睛说:“亲爱的——我想听你讲,你的故事,嘿嘿。” 夏相濡硬夺走了苏牧璟手里的杯子,嗔骂了句“少喝点”,后者就像只八爪章鱼一样缠了上来,紧紧抱住了她,嘴里叽里咕噜地重复着:“我要听你讲故事,讲故事……” 夏相濡拉下挂在她脖子上的胳膊,把苏牧璟的头按在自己的肩口,拍拍她的脸颊,“好好好,给你讲。” 从高中开始最好的闺蜜就是苏牧璟,明明夏相濡自己就是一个大马虎,常常丢三落四又莫名其妙地迷路,偏偏苏牧璟这个女汉子更加没头没脑,让夏相濡不得不去学会照顾她。 “我毕业后,先去了趟云南,那边的天空就像是大海倒过来一样,蓝得不可思议难以想象。我去丽江的古镇走了走,一路上看中了很多漂亮的银饰,那些卖家啊都一个劲儿地夸我戴着好看,其实我戴起来哪有那么好看啊,可能是我没有听过别人一次性说过那么多夸我好看的话吧,越听越不好意思,结果什么都没买就跑了。”夏相濡无奈地笑了笑,“现在想想还蛮后悔的,那些特别的银饰应该买回来送给你的,你戴起来肯定特好看。” “臭屁……”苏牧璟皱起眉,“没带礼物回来还想找借口,不要脸,哼……” “然后我就一路边吃边回温市,说起来回去时经过了h市,那边的大雪跟这边的大雪完全不一样,我那时候像个傻子一样在雪地里尖叫拍照,路人都把我当猩猩看,哈哈,好丢脸。” “完全可以想象相濡学姐那个样子,因为学姐高二也有过这么傻不拉几的时候。那时候,大家一起去游乐园玩,难得温市下了场雪,她就想像电视剧里主角们打闹一样,她就叫我们大家跑起来让她来追,结果她还摔进雪堆里了!”周舟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当时的情景,故意无视了夏相濡的叫嚣和恐吓,“我们当时都觉得好丢脸啊,都在默念,我们不认识她不认识她。” 众人都笑翻了,夏相濡羞愤地捂着脸,倒在她身上的苏牧璟突然坐直了身体,举高了手,醉醺醺地说:“嘿嘿,我知道我知道!后面我来说,顾北城那个傻逼把我们家相濡抱起来,是公主抱哦,公主抱,哈哈……他好像说了句,说了句什么呢,把我们都给肉麻到了……诶,怎么想不起来了呢,到底说了什么……” 没有一个说话,夏相濡尴尬地拿着酒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哦哦哦,我想、想起来了!那傻逼说啊,‘笨死了,追什么呀,小爷我不一直在你身边么'',哈哈,记得我们当时还集体鄙视了他们两个……”苏牧璟一口喝完了一杯的啤酒,眼皮搁上,往后一仰就倒进沙发里不省人事。 沉默了几秒,周舟打着哈哈说了句“苏苏喝多了,大家继续”,众人都纷纷会意,直接跳过这个话题,用更大的声音炒热气氛,极力驱走尴尬。 夏相濡埋下头,她用力地咬住下唇,轻轻摇晃着杯子里的暗红色液体,然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甜腻的酒顺着喉咙滑下,却如同一块巨石从她的胸口坠落,一直下落一直下落,像是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窟,幽暗的气息蠢蠢欲动,发不出一点声响。 半响,包厢的门打开了,走进来的姚致远扶着夏以沫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夏相濡和夏以沫对视的时候互相礼貌性地笑了笑。 然后,所有人都愣住了,没有一个人敢呼出大气。 唐嘉握着麦不再唱下去,任其旋律叮咚而过。 夏相濡像是木头一样,唇瓣微启轻颤,攥着玻璃杯子手柄的手指渐渐发白。 “我们之前在外面碰见了顾北城,他给他的公司员工买了单正准备走,我觉得大家都是老同学就把他一块拉来了。”姚致远见大家表情呆滞,急忙解释道。 一身修身笔挺的ciy西装,黑发齐眉,一双蛊惑人心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锋利流畅的线条自鼻梁而下延至轻挑的薄唇,一阵似有似无的强大气场扑面而来。 他唇线扬起的弧度刚好,自负又礼貌,携着波澜不惊的微笑,启唇:“打扰了。” 声如磐石,以汹涌的姿态撞击着夏相濡的耳膜,冲破层层阻碍,在她已经坏死的脑海中砰地一声炸开。 过往如同爆裂开的乌云,骤雨倾盆。 ——小爷是高一(2)班的顾北城,怎么样,长得帅吧? ——你这厮竟害得小爷我茶饭不思,这样吧,你倒追我,我考虑一下要不要从了你。 ——你连吃白饭蹭经验都不会,为师怎么好意思放你入社会拉低中国人民的智商呢? ——夏相濡一统江湖,千秋万载! ——笨死了,追什么呀,小爷我不一直在你身边么! ——夏相濡,你犯贱的时候丑死了……让我拿你如何是好? ——我早就厌倦了你,你滚吧。 …… 他在那里,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夏相濡,姿态优雅,像是俯视众生的神明。 “好久不见了。” 恶魔攀附在夏相濡的耳边嘶磨,唤起她的神智,一字一顿地告诉她,这个男人是天堂与地狱的亡灵渡者。 他叫,顾北城。 他端起酒杯,淡淡地说:“合作愉快。” 顾北城是青城工作室的“元老”的消息如平地一声惊雷,让众人都不知所措。 “青城”是四年前网游开发界杀出的一匹黑马,单凭《亡冠》一款中世纪欧美风的网游拿下各种排行榜的前五,那部男女通吃的游戏至今风声还盛。而近来“青城”官网上又放出消息,大型3d仙侠网游《逆仙》的开发已经快要到竣工阶段了,这让众媒体和玩家们迫不及待了。 很多年前苏牧瑾就说过,顾北城这个混小子表面上看起来油里油气的是个典型的官二代,但我觉得他将来肯定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有出息。 夏湘濡觉得好笑,问她为什么,苏牧瑾咧开嘴说了一个不正经的答案:直觉。 事实却真的被苏牧瑾猜中了。 夏湘濡当然知道曾经的顾北城把野心藏得很深,但她从未料到顾北城竟会如此超乎想象。 顾北城坐在沙发的左侧,却像是坐在中央的领导者,与他攀谈的人都像是匍匐在他脚下的凡人臣子;他优雅地接受别人的敬酒,宠辱不惊地接受别人的夸词和羡慕嫉妒的目光。 他无须谦虚或是虚伪地找些“没什么,只是运气比别人好点罢了”的托词,因为他本是天之骄子。 顾北城好像丝毫不介意他和夏湘濡之间只隔了三个人,只是折磨死了掐在中间的三个人的内心,他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夏湘濡紧张地大气也不敢出,就怕被顾北城发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她很早的时候就以为自己早已释怀,也想过如果她在未来的一天和这个人重逢时会在什么地方,说什么话,无论怎么想象,到时候的她一定会是风轻云淡、刀枪不入的模样。 而此刻的她,留海之下盖着一层薄汗,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收缩、扩张,她似乎都可以听到一声声急促有力的“咚咚咚”,是在期待什么还是在害怕什么? 打结的及肩黑发,宽松的白色t恤,卡其色短裤,增高两厘米的帆布鞋。 离开他这么多年,为什么自己还是这副平凡无奇得好像丢进人海里就找不到了的样子? 那么我都在干些什么,旅游,工作,还是逃避? 这些都是无用功吧,如果半年前在西藏,真的死掉了,而那时没有机会看见闻声匆忙从千里之外赶来,领带歪歪扭扭地耷拉在胸前的顾北城,她是不是就算在黄泉之下也会拼命地后悔,为什么不回来呢? 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明确地告诉自己,回来是对还是错? 夏湘濡讨厌这个正在紧张的自己。 她猛灌了自己一杯酒,壮壮胆量。 包厢的门突然开了,服务生抱进来一箱果汁和一箱酒,坐在台风眼的三人不约而同地一个箭步奔向门口抢过服务生手里的果汁和酒,念叨着“我来拿我来拿”,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别的地方,即为安全地带。 夏相濡哭丧着脸目送那三个毫无义气的人,内心悲愤哀号。她摇摇苏牧璟,但这家伙皱起眉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我在吃鸡”,在沙发上滚了一圈又沉沉睡去。夏相濡无力地叹了口气,手里捧着杯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在她的右边,那双精致的桃花眼微微上挑,露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唐嘉重重地“嘁”了一声,把麦克风扔到旁边一女孩子手中,迈开长腿走到夏相濡和顾北城之间,坐了下去顺便翘起了二郎腿,问道:“大神,你累了吧,我先送你回去?” 夏相濡看着这个使劲给自己使眼色,眼睛上眨下眨都快要抽筋了的唐嘉,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回答:“不用了,我还不累。” 唐嘉瞪她,她瘪瘪嘴,不再多说什么。她只是不想太故意,反而被那人发现她在紧张。 “唐嘉先生,我刚好有事想跟你谈谈,”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唐嘉不耐烦地转头看向顾北城,对视的那一刻他的心里莫名的泛起阵阵寒气,眼前之人微笑标准,口吻礼貌,举止高端,给人一种无形的震撼感,似一只沉默立于悬崖之上的狮子,高傲自负且不可侵犯。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 “我知道,顾什么东南西北城。”唐嘉烦躁地打断他。 顾北城像是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笑了笑说:“荣幸之至。“ 唐嘉扭过头,发现夏相濡正挤眉弄眼地暗示他转回去态度好一些跟顾北城说话。他就不解了,明明她这么抵触顾北城,干嘛还要帮着顾北城?唐嘉闭上眼,表示自己不想听,几秒钟后,他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他打开一看,发件人是”大神“。 ——你这臭小鬼是想丢我的脸么?我现在一点都不介意关于他的任何事!“ 唐嘉叹了口气。 夏相濡是笨蛋么,她以为唐嘉这个人还像以前一样随便听她糊弄几句他就会相信吗? 哦,对了,夏相濡真的是笨蛋,一直都是。 唐嘉无奈地再次回头问:“什么事?” “最近我公司开发的《逆仙》大部分已经制作完成,但是宣传短片的主打歌还没完成。” “你只是在邀请我加盟么?我不过只是个刚准备出道的新人罢了。” “ 你的经纪人刘小姐已经和我们签好了合同。” “我能拒绝么?” “可以……不过赔偿金额对于新人来说可能有些过分。” 有,些,过,分!唐嘉的额头上结起了十字疙瘩,“那你跟我谈还有什么意义?” 顾北城勾起唇角,“好好攻下这首主打歌,《逆仙》的宣传公测,还有……很多的成功,缺你不可。当然,我公司也可以保证你一定可以借此机会一炮而红。”他端起酒杯,淡淡地说:“合作愉快。” 唐嘉碰了碰他的杯子,咬牙切齿地说:“合作愉快。”然后一饮而尽。 他果然很讨厌这个叫顾什么东南西北城的人,讨厌到很想像夏叔叔说的那样,一巴掌把他拍到墙上扣都扣不下来! 卧槽,这酒怎么那么辣,嗓子都要烧起来了!顾什么东南西北城他为什么那么淡定?我要忍住,忍住啊……好辣! 唐嘉面目狰狞地说了句“没劲儿”,端起水猛灌。 一直在偷听右边两人对话的夏相濡瞬间囧。 那时候,夏相濡不叫夏相濡,而叫夏时。 唐嘉第一次见夏相濡是在他七岁那年。那时候,夏相濡不叫夏相濡,而叫夏时。 他和邻里的男孩子们相处得不好,他们嫌他太柔弱,玩游戏的时候从来不叫上他,最多也是让他跑跑腿买些饮料和面包回来给他们吃喝。 他第一次抗议的时候,领头的男生李子航对他推推嚷嚷,他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擦破了手心,委屈地几欲要落泪。 十岁的夏时像连环画里的英雄一样出现,双手叉腰立足于阳光之下,眼神坚定,声音清亮:“李子航,你天天欺负他有没有意思啊,我都看腻了,你会不会干些别的啊?” “关你什么事啊!” “不关我的事啊,我就看腻了打算去告诉你妈妈。”不顾李子航又臭又长的叫嚣,夏时掏出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的手机拨了一串号码,便开始告状,“阿姨好,我是夏时……嗯,阿姨,李子航他啊,他在我旁边——他,他在干什么呢?” 夏时捂着嘴巴,朝李子航故作单纯地眨眨眼睛,李子航只能气得狠狠瞪她一眼,然后脚底抹油逃得飞快。唐嘉的瞳孔里映出了女孩嘴角上扬的弧度,有点俏皮,有点得意。 后来他又被李子航那几个家伙堵在学校的后花园里,他们把一杯盛着粉笔灰水的杯子塞到他怀里,命令他喝掉。他怯生生地看看李子航,又看看水杯,瘪瘪嘴,眼泪呼之欲出。 李子航一边咒骂着刚学的脏话,一边抓着唐嘉的手,把水杯往唐家的嘴边送。唐嘉的嘴唇碰到粉笔灰水,粉尘就顺着唇瓣间的缝隙渗进嘴里。他感到一阵恶心,不禁吐了出来。 李子航刚要发火背后传来一声清亮熟悉的女声:“哎呀,李子航,你又在干这种事儿啊,丢不丢人啊?!” “夏时,我劝你少管闲事啊!”李子航想起上次夏时耍了他的事情,心中更是愤怒。 夏时“哼哼”两声,抄起扫把对着李子航就是一阵乱打,她本就跑得快再加上下手狠,几棍打下来就没有落空过,李子航痛得哇哇大叫,这一幕让看者倍感揪心。 李子航把几个男生拉到他身前挡住了攻击,大喊:“夏时,你要是想挨揍就继续打啊!” 夏时把扫帚往那几个男生的身上重重一扔,再次亮出了粉红色手机,“你们赶揍我试试!我告诉你,李子航,我已经告诉你妈妈那你干的这些破事了!你不怕被警察叔叔关进监狱里或是被枪毙的话,你可以尽管欺负他!” 李子航努努嘴:“我再被你骗一次,我就是白痴!” “我管你信不信,他,他……”夏时没及时收好情绪,转头凶巴巴地问唐嘉,“喂,小鬼,你叫什么名字?!”唐嘉缩缩脖子说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夏时再回过头瞪李子航,理直气壮地说着谎话:“他,唐嘉,唐小鬼!他的爸爸就是警察,特别厉害的那种警察!他爸爸会把你关起来的!” “谁,谁信你!你之前可是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他爸爸是不是警察啊。” “哼,反正他爸爸前两天还轻而易举地打到了五个犯人,对,是五十个!”夏时脸都不红地继续瞎掰,目光突然越过李子航,然后欣喜地喊道“子航妈妈好!” “我相信你才怪……啊啊啊,痛!痛痛痛……”先前还死鸭子嘴硬的李子航,此刻痛得五官都揪在了一起。他的妈妈拧着他的耳朵,大吼:“李子航,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补习班里写作业吗?你在这里干什么,欺负同学吗?还欺负夏时,你胆子变大了嘛!……”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省略两千字的教训。 夏时喊了声“子航妈妈再见”,想也不想地拉起唐嘉逃离硝烟战场。唐嘉的手被夏时牢牢地握在手里,女孩掌心的温度传到他的指尖让他莫名地心安。他盯着女孩左右摇晃的马尾辫,忘了思考,就被拉着一路跑到河堤旁。 唐嘉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好半天没回过劲儿来,而夏时大吸了几口气,便精神抖擞地插腰训道:“一个男孩怎么可以跑几步就累成这副德行?!” 唐嘉无力反驳,抬起沉重的眼皮仰视夏时。 女孩头仰起的角度刚好,小巧的下巴线条流畅地连接耳下的轮廓,红扑扑的脸上一双眼眸格外明亮,像是水晶一样反射出莹白的棱光。她背后的夕阳没入地平线,宛若一团奋力燃烧的火焰,溅出的火花勾勒出女孩单薄的双肩,跃入女孩得意的笑容里,灼伤了唐嘉的瞳眸。 夏时是唐嘉的英雄。 后来唐嘉听夏时说,原来他们俩家之间只隔了几户人家;李子航最怕的人就是他的母老虎妈妈;三年级的时候夏时根本没有手机,而那粉红色的手机不过是芭比娃娃随赠的玩具手机模型罢了;夏时救他是出于无奈,她那会儿恨不得把软弱的唐嘉吊起来抽一顿;夏时没那么伟大,她总说她不会免费帮助别人,她帮助唐嘉是个例外…… 这个古灵精怪,明明骨子里印着英雄主义却矢口否认,笑起来温暖美好的女孩,叫夏时。她叫唐嘉“唐小鬼”的时候语气里总是会透出坏坏而俏皮的味道。她带着小小的唐嘉惹是生非,行侠仗义,做着要拯救世界的大美梦。 她是唐嘉的英雄,一直都是。 等到唐嘉三年级的时候,夏时的家里多了两个成员,一位是美丽温婉的阿姨,一位是冷漠不爱说话的女孩林悦然。唐嘉不喜欢这么冰冷的人,但夏时很高心她有了一个妹妹,每天都眉飞色舞地紧跟着林悦然,唤她“妹妹、妹妹”,林悦然偏偏不理会夏时的关心,唐嘉气得恨不得替林悦然应了那声“姐姐”。 省略唐嘉找林悦然的茬儿两千字。 林悦然突然提出要改名,夏家顿时热闹起来,从此“相濡以沫”步入江湖,意气风发,所向无敌。 省略唐嘉和林悦然,啊不,是夏以沫争风吃醋以及斗败的唐嘉独自伤神八千字。 从那时开始,唐嘉越长大,发现夏相濡改变得越多。 他的英雄,依旧是向日葵般的存在,温暖地,独立地,坚韧地,立于太阳之下,虽然她愈发亭亭玉立,成绩也是出类拔萃,却逐渐褪去尖锐的光芒泯为众人,不再勇敢,不再果断,不再嚣张,不再热烈,不再快乐。 唐嘉一如既往地叫夏相濡“大神”,可是他的心堵得慌。经过重重心里挣扎,他捏紧拳头决定,他要变强大,这一次由他去保护他的英雄。他相信着,某一天,他的英雄会重出江湖,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会等着那一天,初心不改。 天天去晨跑锻炼想要练出一身绝世武功的唐嘉,至于后来他走上了唱歌这条路,这是后话,是转折,是命定。 梦 夏相濡感觉自己在做,步子轻飘飘的,周围的景物也是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 她站在大榕树下,望向褪色的淡蓝色天空,偶尔有白色的鸟扑腾着翅膀飞过,始终没有把天空割开一道口子,哪怕只是一条浅浅的刮痕都找不到。 八月的阳光照的人昏昏欲睡,榕树的枝条向光源静静地伸展,“嗖”的一下长出几片鲜嫩的绿叶,光线经蹭蹭筛选落入眼中,荡开光晕,看不清这末夏的细节。 穿着碎花裙的林悦然冷漠地退后了几步,退进树荫里,“你不是我姐姐。” 在她的旁边慢慢浮现出初一时的林悦然,莞尔:“我现在叫……夏以沫,姐。” 不远处的云团里,出现了面容干净温和的姚致远,他背着画板走来,笑容翩翩。他停在夏相濡跟前,温暖的大手托起她的脸,慢慢地俯下身…… “姐!”两个小小的林悦然都消失不见,而站在树下的是十七岁的夏以沫,她睁着漂亮的眼睛望着夏相濡,下垂的唇瓣轻轻颤抖,满脸受伤地说,“不要……” 夏相濡猛然转过头擦着姚致远的鼻尖,躲开那枚吻。 “兔子,要专心。” 夏相濡的脸被硬生生地掰回,直视那双灿若星辰的桃花眼——是顾北城!他的脸一点点放大,眼底暧昧的雾气缭绕迷离。夏相濡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全身动弹不得,仿佛那不是她的躯体,只能紧张地等待着即将落下的吻。 顾北城的吻却只落在了她紧闭的眼睛上,她怔怔地听见他说:“兔子,我脾气很差,我总是会欺负你,我多怕你讨厌我……”顾北城好像说了很多话,可后面她一句都听不清,只有一阵阵的嗡嗡声响彻在她的耳边。她极力去听,而顾北城的身体却越来越透明,最后消逝在绿意中,空气里似乎还在努力传达顾北城说过的言语,可惜连最后一句话她都没有听清。 ——我……你。 我爱你?我恨你?我讨厌你?我喜欢你?我想你?我忘了你? 答案无从知晓,也毫无意义。 夏相濡蹲了下去抱住膝,汹涌澎湃的悲伤铺天盖地而来囚禁住她,她逃不出那张网,也放弃了无谓的挣扎,任由眼泪砸成破碎的形状。 就算是个,她也不快乐。她听到了她最想听的声音,却只有开头没有结尾;她见到了她日思夜想的人,他们却一个个陆续离去;她回到了她最依恋的旧城,却早已物是人非,天地间只剩她孜然一人。 就算是个,她依旧是夏相濡,永远如此清醒,明白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构。那些由她的愿望搭建起来的美好小星球,却由她亲手侵毁,毫不留情。 以沫。姚致远。顾北城。 她一遍遍地念着那些名字,却也再也无法构建出一个虚拟的人来骗骗她自己,他们还在,从未离开也永远不会离开她。 她像只搁浅的鱼,被迫接受烈日的暴晒,大口大口地吐着气,偶尔挣扎性地晃几下血液流淌成小溪的尾巴,花尽所有力气去眺望大海。 风平浪静的湛蓝色像是倒过来的天空,小小的潮汐温柔地亲吻海岸,留下它们相爱的证据。在蓝色的尽头是一条凌空模糊的线,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但是总有生命去拼了命地寻找,疯癫痴傻,生生不息。 那头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谁知道呢。 就像这场亢长窒息的,何时才会落幕醒来?谁知道呢。 她们突然有种错觉,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 夏相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苏牧璟那张写着“我要睡觉”的苦瓜脸,那哀怨的眼神让她刚醒来就吓出了冷汗。 苏牧璟递给夏相濡一杯水:“姑奶奶,您终于醒啦!” 夏相濡砸吧砸吧几口水,“谢谢……诶,你的黑眼圈怎么那么明显啊?” “还不是为了照顾你!就怕你向以前那样喝多了就不想醒过来!”苏牧璟没好气地说,她支着下巴,幽怨的目光继续灼灼地落在夏相濡身上,“说,你昨晚为什么要灌醉自己?” 夏相濡一愣,脑海里飞速播放过一连串的画面,醉后乱说话的苏牧璟,西装笔挺的顾北城,一脸郁闷的唐嘉,还有猛喝葡萄酒的自己……她又抿了一口水,心虚地回答:“我是无意间喝了几杯葡萄酒的。” 苏牧璟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少来!从实招来,本官考虑从轻发落。” “大人,小人昨晚真的是无意醉酒,请大人明察!” “以前酒瓶子包装还没拆你就闻出那味是葡萄酒,昨晚那一瓶葡萄酒全你一个人喝的,你别说你没喝出那味来,本官虽相信你的为人,但本官不傻!” “那一定是大人您的香水味太芬芳了盖过了酒香!” “本官从来不喷香水这种庸俗的的液体。” “那应该是体香了!” “你妹!” …… 苏牧璟无奈地任由话题中心被夏相濡牵走,看着咯咯笑的夏相濡,一时无语。 初晨里的夏相濡,皮肤白得像是像是透明,无数细小的尘粒在她弯弯的眼眸前起舞,连那发出夸张笑声的嘴巴上扬的弧度也是刚刚好率真而不滑稽的。她像是诞生在初晨里的婴孩,举手投足平常不过,但总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之感。 苏牧璟也曾羡慕过这样的美丽,可是只有她真正熟悉夏相濡之后,才明白有些美丽太珍稀名贵,他人再怎么故意捏造也学习不来。 昨晚的那场醉酒是否是因为顾北城,其实在夏相濡的一言一语之间,答案苏牧璟早就有了。她不说破,她也不再逼夏相濡承认,这个答案,等你亲口跟我说。 希望那日,你的伤口温柔结痂。所有往事,抖一抖,便成烟飞灭。 苏牧璟一把抱住夏相濡:“欢迎回家,相濡兔子。” 刹那间,她红了眼眶。 下午,夏相濡开启了魔性开关,shopping像吃了炫迈一样根本停不下来!她拉着苏牧璟在大商场里东奔西跑,几个小时下来,苏牧璟的两腿已经快要残废了,可是夏相濡的精神还是十分充沛。 听说夏相濡只有偶尔写几份稿子给某杂志赚点小钱,没有稳定工作。好不容易停下来,苏牧璟赶忙问了夏相濡未来的打算,后者漫不经心地回答走一步算一步,苏牧璟的眼皮跳了一下,盘问出她的银行卡到底有多少存款之后,气得差点掀桌,随即展开如何理财的教育讲座。 在安静闲适的咖啡店的气氛中,正在热血演讲的苏牧璟显得独树一帜,当她大吼完“你知道你身上什么地方最坚不可摧吗?就是你的脸!这屁点存款多加几个零也嫌心酸,买不了车买不了房养不了众多男宠你还有脸说‘走一步算一步’! 你他妈以为你是上春晚啊!”时,周围爆发出阵阵掌声,夏相濡掏出手机“咔嚓”一声拍下她愤世嫉俗的样子,说:“你要红了……” 四年不见,时光完美了所有细节,使得那些经过筛选存留下来的回忆如同深海珍珠般在心底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因为心存感激,所以倍感幸运。 苏牧璟说话的本领可不是盖的,当年特别爱看小说,每每向别人讲述故事情节的时候,手舞足蹈,绘声绘色,滔滔不绝。防止苏牧璟继续不知疲乏地教育下去,夏相濡连忙扯开话题,问起周围人的情况。 然后,苏牧璟又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讲到激动的地方,她还是像多年前那个二呼呼的女汉子一样,不顾旁人惊异的目光边旁白边表演,逗得夏相濡哈哈大笑。 “唐锅盖那小子交了女朋友之后还不敢跟我们讲,要不是她女朋友自报家门,我看唐锅盖估计要把她藏着掖着一辈子吧……” “姚致远和以沫的事儿你也知道了吧,其实我们都不知道他们俩什么时候又在一块了,好像没有办婚礼直接领证,就后来群发了一条短信通知了大家,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低调……” “萌舟学弟,没想到他还挺厉害的,一个月前接手了他家公司的一个大项目,还做得有声有色的,唉,然后一大串女的就千方百计想爬上他的床,哼……” “还记得西词这个女疯子吗,她真的开了家婚庆公司,特厉害的。她真的像高中时说的那样,让我跳槽去她公司管钱,哈哈,就是财务部部长……后来嘛,工资越给越高,我没忍住就真的跳槽了!” “……现在出人头地的除了他们几个,还有顾北……城……顾北城他大三的时候就开始创业了,听说青城的创始人几乎都是他的同学,当年一起玩游戏刷挂的好基友,五年了……” 虽然谈起顾北城的时候,夏相濡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装出一副平平淡淡的样子,其实她的心里早就翻江倒海,明知自己不可以这么激动,但还是很想知道更多更多关于顾北城的事情,弥补四年的空白。 她们突然有种错觉,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候她们也是这样面对面坐着,像是所有平凡的女生一样,红着脸互相倾诉着十七岁风生水起的小秘密,单纯地以为这小欢喜小忧愁便是人生全部。 主角谈笑,窗外阳光,与那年无异。 怎么突然有种被坑骗了的感觉? 不靠关系的话,找个工作还真是困难。 夏相濡读的大学也是一本的南方学校中的一所,但是几天内,她把简历投给温市的各个公司,却都是石沉大海,这让她抑郁不已。 vivo便说要帮忙,夏相濡问起是哪家公司,她也不讲明,只是笑着打包票说这次一定能成。没想到,就隔了一天,夏相濡收到了面试通知。 青城工作室。 夏相濡的脑袋磕在桌上。 打死也不去。 九月初,vivo拖着夏相濡千辛万苦地赶到了某座大厦的楼下,不过是公车转两站,却在路上实实在在的耗了一个多小时。 还不是某个人总想着落跑。 一大早的,vivo就为了死死地拽住夏相濡元气大伤。 工作室很大,每个人都很忙,文件白纸到处飞,各种编程专业语言响成一片,跟外边杂志上介绍的干净精简的青城完全不一样。 vivo用气音说:“这些都是高材生 ,平时邋遢了些,但工作质量可是杠杠的。” 夏相濡偷偷地储了一口唾沫,接着有人喊了句“北望妹子,这条c++貌似有问题,你来看一下!”,身边的vivo应了声“知道了”,就把她推进了会议室里,她的那口唾沫就咕唧一声咽了下去。 原来vivo中文名叫北望!不不不,重点是她也在青城上班?! 怎么突然有种被坑骗了的感觉? 会议圆桌的对面坐着一个叼着笔杆子,穿着一件墨绿格子衫的年轻男子。他看到夏相濡进来,扬唇笑道:“可把你等来了。”,然后招呼夏相濡坐下,便开始了提问。 “你之前大学读的广告学,原来不是有关于游戏编程设计的专业啊,那你为什么把简历投到青城?” 还不是vivo,不,北望病急乱投医啊。夏相濡郁闷:“因为……因为我很喜欢玩网游!” “哈哈有意思。说实话,我们这里搞it一抓一大把,但缺的就是你这种搞宣传设计的。” “啊,这不好吧!”这不是投其所好了嘛!夏相濡觉得自己要哭了。 男子嘴角有些笑意,“你的高中和我们老大是同一个学校,你对我们家老大是不是有意思啊?” “你们的老大是顾、顾北城吗?” “对对对,如果你回答你对老大有意思的话,我会给你酌情加分哦!”男子放下文件,支着下巴,眉眼弯弯地盯着夏相濡,神色狡黠得像只狐狸。 夏相濡微囧,面试还要问这种问题吗? “其实我们老大长得特别俊,还年轻有为壮志凌云,在感情方面也贼专一深情了,你难道对他真的没有一点意思吗?” “……我对你们老大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男子长长的“诶”了一声,面露失望,“那就抱歉了,我们工作室不收对游戏编程没有兴趣,甚至对我们老大也没有兴趣的人。” 夏相濡的脑电波似乎瞬间断掉了,真是随便的决定啊,但似乎这样反而让她可以远离这个鬼地方。夏相濡:“好吧,那谢谢你能给我这么一个机会面试……” “诶!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我们老大超赞的!” “啊,真的不用了。” “真的吗?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哦!” 夏相濡囧。 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嘈杂的人声漫进来。 黑亮的皮鞋在大理石砖上踩出清脆又沉闷的“哒哒哒”声。 一双笔直的长腿越过夏相濡的余光迈向会议桌的另一端。 “陆起光,趁我不在,又开面试者的玩笑了吧?”声如磐石。 顾北城。你来了啊。 他拉开椅子,坐下。 “老大,你这么说我就不对啦,我可是在替你测试面试者的诚意啊!” 顾北城的双手交插叠成一座塔,“面试者,抱歉让你久等了,刚才那些只是插曲,不用在意。现在,你可以正式地做自我介绍了,请吧。” 心乱如麻。 锣鼓震天。 呼吸飞快。 就像很久以前she唱的那样,一眼万年。 “我……”,夏相濡呼出一口气,抬起头,直视顾北城的眼睛,缓缓开口,“我叫夏相濡,毕业于a大,先前就职于傅氏企业。” “嗯,这些简历上都有写,学生时代获奖很多,你确实很有能力。”顾北城扫视了一眼夏相濡的简历,“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要从傅氏企业辞职吗?据我所知,你在傅氏企业的职位虽然不是很高但是待遇也算是不错的。” “就是个人原因。”虽然早就料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也想好了很完美的答案,但是面对顾北城那双眼睛,夏相濡感觉不论说什么她都会被看透,索性把所有的借口咽进了肚子里,继而含糊地回答。 顾北城的眼睛微微眯起,“夏小姐是这么任性情绪化的人吗?因为个人原因就草率地离职?” 夏相濡的眼皮抽了一下,“我只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任性情绪化。” 顾北城交叠成塔的手塌下,他的嘴唇微抿,“看来夏小姐是个很有个性的人才啊,那么请问,你对《逆仙》的宣传什么建议吗?” 要不要认真回答? 如果回答没建议,是不是就可以换铺盖走人? 可是如果不在青城努力一把,她又能去哪儿? “……《亡冠》的长盛不衰是网游爱好者认同的结果,足以见证制作者的能力。但现如今,各类网游崛起,行业竞争日益激烈,《逆仙》若是想要再创辉煌,光靠质量优势想要一炮打响并节节不衰,前路可谓任重而道远。” “实不相瞒,我们已经邀请近来通过选秀节目走后的音乐才子唐嘉演唱宣传歌曲。” “一首歌的力量绝对不够,如果将唐嘉包装成npc拍摄宣传歌曲y展或是同人动漫小说征集比赛,制作主线任务微电影,发起民众互动的活动等等宣传手段更全方位渗透到大众生活当中。” “夏小姐你有把握这些手段能带来绝对的效益吗?” “有人说过,每一位赢家都是赌徒。”夏相濡眸光一暗。 “夏小姐的回答很是精彩,我很期待你未来的表现。那么,非常欢迎夏小姐加盟我们青城。”顾北城嘴角的弧度优雅地扩大,眼色沉寂看不出任何波澜,“青城虽然不及傅氏企业基业厚历史久,但是我们会尽力会让夏小姐得到不比傅氏企业差的优待。我有信心,不会让夏小姐后悔加入青城。” 什么!才问了两个问题就面试通过了?就这样会不会太随便了! 夏相濡默默地咆哮,看着顾北城打开一个文件夹递给陆起光,陆起光起身把文件递到她的面前,上面写着“合约书”三个粗体黑字,内心有一千万匹草泥马飞驰而过盖过了咆哮声。 每一条条目都很严谨仔细,有利于甲方权益,也保障了乙方的权益,甚至乙方还能得到更多在傅氏企业里没有享受到的权益。 “夏小姐对合约书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吗?”顾北城问道。 “不不不,很好啊。”夏相濡摇摇头,“请问贵社对职员都是这么好的吗?” “是。青城需要的是能力者,良好的环境能给他们带来后盾和灵感。” 是啊,合约书里写的条件都很好,很诱人。可是结果出现的太快了,脑子里乱成一片,根本无法思考!一个声音在说:“不要签,你别忘了这是谁的地盘。”另一个声音在说:“签吧,拮据的你需要青城。” 夏相濡慌乱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顾北城精致的脸庞,与记忆里的那张俊朗稚气未脱的脸一瞬间重合,恍惚间,她突然问自己,如果要落笔,她需要多大的勇气? 顾北城见夏相濡迟迟没有下笔,他走近她,看见她轻颤的长睫,递给她一支2b铅笔。 “换把笔,是不是就可以签了?” “……可这是铅笔。” “嗯。若是在两个月内你想离开青城了,随时可以擦掉走人。” 夏相濡的瞳孔瞬间放大,她刷的一下抬头。 他没有看她,眼神焦距于窗外,空闲的另一只手握成拳关节擦过鼻尖。那张刀削般的侧脸渗进暖阳里,她的眼眶突然干燥起来。 顾北城,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亦或是大家都变了? 她在外面独自生活了那么多年,不知道是为了表明自己能自力更生,还是为了躲避那些人那些事,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决定,然而最终她还是回来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质问她为什么要突然回来,这其中的答案若要仔细分析,她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到何结束。 冲动地逃跑,冲动地回来,不过是冲动地签个名,管他会让接下来的生活变成什么样。 也许顾北城根本不会再参与她的生活,她们会像最普通的上司与下属一样和平共处,像是从未发生过什么,那么她会有稳定的收入,稳定的生活,稳定的未来。 她会甘于这样的稳定。 夏相濡接过笔,深吸一口气,签下了名字。 顾北城伸出手,“欢迎你。” 夏相濡回握住对方的手,“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