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佩归月》 第一章 白衣清泪 今日为三月初七,每年此时,定轩总会命宫人在东宫后花园摆上香案,祭奠母亲。 母亲殁了十年,十年来,每年的三月初七定轩都会在此为母亲点上一撮香。今日亦不例外。 东宫后花园,风景依旧,物是人非。桃花开处,仍是红艳异常,只是母亲那袭白衣浑然不再。风过桃林,落花无数,一丛一丛地朝定轩面上扑来,定轩只觉花影迷离,朦胧间似又见那熟悉容颜,面带笑靥,微微颔首。 自定轩记事起,他便很少看到母亲的笑。记忆中,母亲总是白衣青衫,粉黛不施,乌丝轻绾,不苟言笑。偶尔几次展颜,却都似清风淡淡,绝美面容总是蒙上一层幽幽愁绪。 那是父皇登基前三年罢,自己方才三岁,因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后花园中,见到父皇吹箫,母亲弹琴,琴箫合奏得如此委婉动听,袅袅余音即使是今时今日都不会忘记。然而,更难以忘怀的便是母亲那一行如玉的清泪,一双极是凄婉的眼睛。 自父皇登基后,母亲便不复出现。父皇登基那年,自己的外公坐镇南方的平南王起兵造反,父皇平定叛乱后,将其发配边疆。母亲自此深居简出,自己也极少见到,而后便听到母亲薨的消息。父皇言道,母亲因娘家之事郁郁成疾,不治身亡。那年,自己和妹妹年方六岁。 而后,母亲便在自己的记忆里渐渐淡去,千般记忆,惟剩那双泪眼。 妹妹定晗像极了母亲,父皇每见到这张脸,都会道一声“卿本佳人”,而后无语。 卿本佳人,又该如何呢,难道佳人便不是红颜,不会薄命了吗? 思及此处,定轩不觉心酸,胸中漾动万千愁绪,都化为眼角的那层薄雾。 行过礼后,定轩将昨晚写成之诔文摊至案上,以镇纸之木定住,方又取香复叩拜,乃泣涕念曰: 维千秋万岁之元,江春绿苹之季,无可奈何之日,肝肠寸断之时,祭生母如妃应氏于东宫御苑,焚香谨悼之。 汝以孑然之身,入帝孙之府,及至圣帝主位,二十年矣。而后乾坤异动,王师南定之日,萍踪匿迹,维抱膏肓一月又余。未料雷震晴日于顶,是为已薨。 三月初七,吾窃思之为哀日。本已为春,万艳同芳,千灵俱悦,孰料人愿天难顾,金玉之质,桂芙之色,星日之精,冰雪之性,于众生皆愉之际,柳折花残,人殁影没,雨落残阳,满地红花,不胜悲伤。 孟母之贤,无盐之慧,殷殷期望,谆谆教诲,念吾与妹,如沐雨露,时今不忘。 自盘古破鸿蒙,天地乃分。万象万物,情生各异。是为吾之情,源于汝之恩。汝离浊世,怜吾与妹,唇齿相依。提笔案上,昨犹汝书。抚琴苑中,曾是汝弄。生不能亲面探恙,奉汤于床,殁不能凭棺临穴,麻布缁衣。吾愧为人子,负于神明。咎种恨根,永不能拔。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忆汝之昔,忧多则少喜,眉蹙三峰,愁填五湖。寄悲思于七条琴弦,化哀绪为淋漓襟袖。君临天下,弱水三千岂能一瓢而饮。绝罕瑰姿,风刀霜剑终至香消玉殒。万里青塚,谁念环佩空闺之月。霁月彩云,独感琉璃碎玉之屑。金樽玉盏,龙旌凤翣,不及农家,清溪桥头七夕会。寒烟暮染,落霞夕飞,斯人已矣,无由再复。闲愁一缕,重上九天。浮云堆月,尺素鲛绡。 昔有寿昌弃官寻母,五十年沧桑归梦,而今吾欲追迹,奈何阴阳两隔。空对一炉余屑,不获回天之术,满庭烟锁得一身苦。 前生若为冷香故,今世偏又成芳坞。青丝散尽,游魂千亿,泪尽壶空,惟剩一抔净土。人生自古事难全,悲欢离合为世间。 魂若游丝,卿踪何覓?孤影入梦于深夜,盼兮,雨落平川人语寂,念兮。木无下以自悲,莺无言以自哀,云无动以自伤,月无移以自恸。草怜而摆,日叹而落,天泣而雨,水惊而溅,尘忿而扬,斗转星移,唯念汝耳。知否?知否?呜呼哀哉!尚飨! 不知不觉间,香已燃一半,心中之酸楚此刻已叠了双层。无限怅然之际,忽见一人影闪至,面容竟是母亲,定轩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 妹妹虽像母亲,一双眼却如同平湖,清澈空灵。 此时的定晗眨眼努嘴,甚是委屈地说道:“皇兄怎么独自祭奠母后,也不叫上我?” “皇妹,说了多少次了你竟不听,不要称母后,父皇一直未立母亲为后,母后一称尚属僭越。” “我才不管呢,父皇虽未立母后,可他也没有立过谁为后啊,再说,父皇立了皇兄为太子,难道我便称不得一声母后吗?” 定轩料到定晗不以为然,细想想在父皇面前定晗也是如此,父皇也从未有过不悦之色,父皇想是深爱母亲罢。既然父皇默许,也便由着她了。 定晗走至案前,肃颜整衣,俯身行过三拜九叩之礼,而后傻傻盯了前方许久,方缓缓起身。 定轩上前扶起定晗,定晗回过身来,抬眼看向他,缓缓说道:“皇兄,其实我很想母后。” 见她眼神甚是凄婉,定轩心中一痛。蓦的将她拥至怀中,抚着那一头乌发,柔声说道:“有皇兄在,没事的。” 一时二人无语,定轩抱着妹妹站在园中,身边香案齐整,香烟徐徐上升,落花纷繁,此景深深印在远处观看的青帝眸中。 青帝从未知晓这一双儿女会如此思念母亲,原以为自己的宠爱可以使得他们的思母之情稍解,此时才发现,母子亲情为天性,实在难以磨灭。不由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一旁的侍女只不明白,青帝一到便摇首示意不许打扰,只站在远处看了一阵,忽而长叹一声,未下任何旨意便离开,心中有无限狐疑乱猜,却是不敢表露,忽闻太子说道“都撤了罢。”急忙上前撤案,思量着是否要回禀,在心里上下颠測了许久,终也未开口。 定轩携手送定晗出了东宫,也不唤人备轿,二人徒步走了一段路,话些琐事,到的延僖宫门口,定晗笑道:“皇兄坐坐再走罢。” 定轩道:“东宫还有些事,皇兄改日再来罢。” 定晗只好答道:“既如此,我便不强留了,皇兄慢走。” 定轩应了一声,目视她进了延僖宫,方转身朝东宫方向走来。 延僖宫离东宫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中间隔了婉妃居住的婉清宫。 走过婉清宫门前的那道幽径时,远远闻得一阵哭喊声,夹杂着板子声,定轩蹙了蹙眉,抬眼望去,见一个宫女正被按在长凳上,两旁的内侍正拿着刑杖一左一右地责打。 定轩本不想管此事,怎奈耳边充斥着哭喊声和板子声,心内烦躁,便走上前去。 那行刑的内侍见太子过来,忙停了刑杖,磕头跪拜。 定轩走至刑凳前,见那宫女雪白中衣上已血迹斑斑,眼中满是泪水,不知为何,心中竟是无限酸楚,那身白衣及那双泪眼触动了他最敏感的记忆。 一旁跪拜的内侍久久未闻太子叫起,小心抬首见太子一双眼只看着那宫女,脸色暗沉,忙对那仍伏在凳上的宫女喝道:“大胆!太子面前怎敢如此放肆,还不下来行礼!” 那宫女闻言,立时用袖掩了掩满眼泪,挣扎着从凳上下来对太子行礼叩拜,口中言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奴婢冲撞了殿下,罪该万死。”说罢,深深埋了首,不敢做声。 定轩只是淡淡问道:“你犯了何事?” 一旁内侍忙答道:“回殿下,这个贱婢绣坏了娘娘最爱的鸳鸯枕,娘娘一怒之下命奴才杖她五十。现已杖了十下。” 定轩见他开口只觉恶心,厌恶说道:“孤叫你回答了吗?你在婉妃宫中混得连规矩都忘了吗?!”吓得内侍只是不迭叩首,口中不住说道:“奴才该死。” “你住口,再说话孤叫人割了你舌头。” 见那内侍骇然闭了嘴,定轩把视线移至宫女身上。眼前跪着的人,白衣净衫,冰肤雪肌,黛眉浅浅,眼如紫晶,身轻腰纤,甚是柔弱。心下不忍,对那内侍道:“你去见你家主子,就说请她卖孤一个薄面,饶下这奴婢罢,五十杖下去,只怕命也没了。” 那内侍听了忙叩首起身往宫内奔去,不一会儿,又出来跪答道:“娘娘说殿下事务繁忙,未料因此事惊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既已殿下开了口,便不加追究那贱婢的过错,请殿下放心。” 那宫女一旁忙顿首道:“奴婢谢殿下救命之恩。” “罢了。”定轩挥袖不复看她,欲要离开,忽听里面一阵杂响,一群人围了青帝和婉妃走了出来。 定轩大惊,忙撩袍跪下道:“儿臣不知父皇在此,扰了圣驾,还请父皇恕罪。” 青帝挽着婉妃的手,温言说道:“地上凉,皇儿起来罢。” “谢父皇。” 定轩起身看向婉妃,见她一身华丽宫装,笑容可掬地望着自己,只觉胸中堵的慌。 婉妃一脸笑意看向青帝,似是戏谑地说道:“陛下,太子大了,也懂得怜香惜玉了呢。陛下应该想着为他选太子妃了。” 青帝面不改色,道:“爱妃说笑了,轩儿才十六岁,选太子妃未免操之过急。朕也是十八岁才成亲,不急。” 婉妃将头靠在青帝肩上,一双眼却看向定轩,口中言道:“陛下,臣妾也只是为了陛下着想,想让陛下早点抱长孙罢了。陛下认为不妥,臣妾不再提便是。” “朕知爱妃深意,爱妃多虑了。”青帝边说边看着定轩,定轩只是垂首,面上淡然,似乎方才之话与他无关。 “父皇,若无其他事,儿臣想先告退了。”言毕,定轩也不理会青帝反应如何,躬身施礼,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第二章 东宫解语 婉妃只是一脸愕然,愣了一会,方看向青帝,开口欲说话,却见青帝凝神看向太子,不发一言。“陛下,这……臣妾可是说错什么了?” 青帝闻此,回头笑道:“爱妃无错,原是太子无礼在先,怪朕把他宠坏了。” 婉妃笑道:“陛下爱子心切,臣妾怎会不知。只是,太子的性子越发的古怪了。” 青帝似是未闻,此刻仔细看了看那俯首在地一直都未敢说话的宫女,沉思片刻,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低首轻声答道:“奴婢名叫紫若。” “紫若,倒是个好名字。”青帝顿了顿,道:“你也不必在这里伺候了,去东宫伺候太子吧。” 紫若闻言猛一心惊,不迭叩首道:“奴婢命贱福薄,只怕折了太子的福。” 青帝变了脸,喝道:“胡说!朕要你去你还敢抗旨不成!太子自有自己的福气,岂是你想折便折的。” 紫若不敢再多语,只是深深叩下头去,说道:“奴婢知罪。奴婢定当尽心尽力服侍太子。” “你去收拾一下,过会去东宫找王得全,他自会安排。” “奴婢遵旨。” 青帝复又看向婉妃,婉妃只是不解,青帝笑道:“轩儿从来清心寡欲,儿女之情从未放在心上。朕也是第一次看他对一个宫女如此上心,也算是这个奴婢自身修来的福分罢。爱妃就当给朕个面子,莫要舍不得送出去。” 婉妃扑哧一笑,道:“陛下言重了,不就是一个奴婢嘛,臣妾哪有不舍的道理。臣妾可是羡慕太子了,有陛下如此费心惦记着。” 青帝笑道:“却又来,朕何时忘记过爱妃?” “是,臣妾知罪。” 婉妃欠身盈盈一拜,抬首道:“陛下恕罪。” 青帝含笑扶起她,道:“罢了,爱妃早点回去休息罢,朕也要去东宫看看太子了。” “是,臣妾恭送陛下。” 青帝来至东宫时,定轩已在书房。 方才的一幕浮在眼前,挥之不去。正难解时,忽闻门外内侍一声唱,青帝已走了进来。定轩忙起身见过礼,后立于一旁。 青帝只看着他,并不说话。 定轩心里一阵狐疑,抬眼看向青帝,恰与青帝目光相撞,遂又低下头去,一双眼直直盯着地面,面上淡淡。 青帝行至案桌前,以手叩桌,开口说道:“轩儿,你的胆子是越发的大了。” 定轩闻言抬首望向青帝,道:“儿臣不明白父皇的意思。” 青帝看向他,继续说道:“婉妃好歹是朕的妃子,也是你的母妃。” 定轩低了头轻轻说道:“父皇教训,儿臣恭领。儿臣改日会向母妃承情道歉的。” 青帝见他如此回答,心内惆怅,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二人均沉默不语。 片刻的安静使得定轩心乱如麻,一如窒息般叫人难以忍受,青帝一身龙袍,那炽金色虽在黄昏的书房内显得较为灰暗,定轩却还是觉得异常耀眼,终是开口喊了声 “父皇。” 青帝沉默之余忽闻他唤父皇,一惊,转过身来死死盯着他,道:“何事?” 定轩此时却也不躲,亦是将目光投向青帝,一字一顿地说道:“父皇难道忘了,今日乃是母亲忌日?” 青帝不曾想他会问自己这个,半晌,才道:“朕并没有忘。” 定轩紧接着又问道:“那父皇为何还要去婉清宫?” 青帝皱了皱眉,顺手拿起桌案上的书,翻了几页,道:“朕恰好路过。” 定轩上前一步,道:“父皇是从哪里来,怎会恰好路过那里?” 青帝闻他此言已甚是放肆,不由沉声道:“朕的行程莫非还要告知你太子殿下?” 定轩前进几步,道:“儿臣就是想知道!” 青帝大怒,狠狠摔了手中的书,指着定轩厉声喝道:“放肆!” 定轩面无表情地跪下,并无一言,只是拼命用牙齿咬着嘴唇。 青帝冷眼看着他,一阵心痛,却是淡淡说道:“朕从这里出来的。你在后苑摆香祭奠,朕也看到了,还有晗儿。” 定轩听了,轻声答了一声“哦。” 青帝道:“朕适才便说过,朕并没有忘记,你只是不信。现在信了吗?” 定轩叩首道:“儿臣知罪。” 青帝起身走至定轩面前,定轩亦抬首看向他,眼中蓄泪。 青帝轻叹一声,托起定轩,道:“朕知你心里的想法。只是,朕的后宫不能无人。明白吗?” “儿臣明白。” “那便好。” 青帝看了一眼窗外,夜色已沉,回过身来,道:“今晚你和晗儿便陪朕用晚膳罢。” “是,儿臣这就派人去叫皇妹过来。” 定晗来时,晚膳早已备好。 来至东宫后花园,青帝和定轩早已等侯多时。 见她来到,定轩笑道:“皇妹的架子可是愈发的大了,连我和父皇都不得不等你呢。” 定晗冲他一个鬼脸,跑至青帝身后,双手勾了青帝脖子,娇声道:“父皇,皇兄欺负我。” 青帝轻轻拍着她的脸,笑道:“那晗儿要怎么罚他呢?”“怎么罚啊,”定晗以手支颚,故作沉思,缓缓言道,“就罚他绣一幅平湖秋月罢。” 定轩正拿了玉盏品茶,忽听定晗这般言道,一口茶便急急喷了出来,一旁宫女忙递上锦帕,定轩擦拭了几下,方道:“皇妹此番也忒狠了罢,就算我上次说你绣的不成样,也不该这般整我。” 定晗拍手笑道:“谁叫你说我的,我有父皇帮我,这回你可栽在我手上了。” 定轩忙道:“父皇要替我做主罢,这丫头无事生非的本领大着呢。” 青帝坐在一旁听他二人拌嘴,面上浮着笑意,见定轩一脸无辜地看向自己,遂笑着拽了定晗的手,使她在身旁的位子坐下,道:“朕却不知朕的女儿竟会如此厉害,连太子都能降伏呢。” 定晗拉着青帝的手,撒娇道:“父皇说笑了,平常可都是皇兄欺负我的,今儿你也看到了呢,父皇快下旨罢。” 青帝笑道:“不如罚些别的罢,这刺绣本不是男子所为。” 定轩笑道:“父皇英明。” 定晗急了,蹬脚道:“我不,父皇偏袒皇兄,父皇偏心。” 青帝笑道:“好好好,朕即刻下旨,令太子十日之内为妹妹绣一幅平湖秋月。晗儿可满意?” 定晗扑到青帝怀中,看向定轩,笑脸如花,眼神甚是挑衅,道:“满意满意,父皇最——好了。” 青帝搂着她,眯着眼睛,一脸宠溺。 定轩苦着脸,道:“父皇可把儿臣害惨了。” 青帝笑道:“也怪你平常越发的骄纵了,不给你点教训你竟不知道何为君父。” 定轩笑道:“是,父皇教训的极是,儿臣甘愿受罚。” 今晚的晚膳虽是摆在东宫,青帝却吩咐御厨只做定轩兄妹爱吃的菜,看着她们说说笑笑,互相取闹,也甚是欣慰。 用过晚膳后,青帝便带了定晗坐上御辇,离了东宫。 来至婉清宫门前,定晗瞧见里面灯火通明,远远瞥见婉妃盛装坐于窗前,似是一直在等待青帝。 御辇无声地停了下来,青帝沉了脸色,道:“朕叫你们停了吗?” 内侍忙上前回道:“陛下平常不都是要进去的吗?” 青帝怒道:“好个大胆的奴才,朕看你是狐假虎威得连你的主子是谁都不清楚了,看来朕要提醒提醒你了。” 那内侍霎时吓得脸白如纸,跪下不住地叩首道:“奴才该死。陛下饶命。” 青帝只是厌恶地挥了挥袖,御辇便直直朝延僖宫方向移去。 青帝送定晗回来后,便在毓善宫的偏殿内孤身坐了许久,整个毓善宫的宫人都不敢去打扰,生怕讨个没趣,丢了命。 毓善宫总管万穆是青帝还是定王之时的贴身内侍,跟了青帝二十余年,深知青帝的脾性,此刻也不敢走开,只是候在门口静静地等待。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里面终于发了话,“万穆。” 万穆蹑手蹑脚走进去,垂首跪道:“陛下有何吩咐?” 偏殿内只燃了一根蜡烛,青帝坐在上位,一身青衣更显清冷孤寂。烛火照在脸上,明暗半分且不住地摇曳。 青帝目视着投在地下的阴影,淡淡说道:“照往常一样,叫御厨做些她喜欢吃的,送到冷秋苑去罢。” 万穆顿首小心答道:“奴才早已经备好了,正等着陛下的旨意。奴才这便送过去。” 青帝轻哼了一声,道:“你倒是把朕的心思都给摸透了。” 万穆深知青帝此时是怒在心中,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急急叩首,道:“奴才不敢,只是陛下往年都是如此,奴才便大胆臆测了一回,奴才知罪,陛下息怒。” 青帝甩袖,道:“罢了,你跟了朕二十余年,朕又怎会不信你?下去罢。” 万穆暗暗擦了把汗,叩首言道:“奴才告退。”便躬身退出了偏殿,在关门的霎那,闻的青帝自顾自地唤道“芜湘,卿本佳人,奈何无份。”顿时百感交集。 第三章 残烛滴泪 东宫内,定轩坐于方才的晏桌旁,席终人散,可他却是意犹未尽一般,待了许久,独自一人,自斟自饮。旁边站了几个侍从,皆垂手侍立。 定轩饮了多时,重拿起酒壶时,却发现已酒尽壶空。扬手唤了一人上前,道:“再取些酒来。” 那人却也未动,只跪下答道:“夜深风寒,酒易伤神,殿下还需保重身体才是。” 定轩冷冷说道:“孤还要你来教不成?” “奴婢不敢,只是殿下若伤了玉体,奴婢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定轩听了,回首看向跪在地上的宫人,见她深深埋首,一头乌丝随风飘逸,竟觉些许清新。 “你抬起头来,让孤瞧瞧。” 那人只是懦懦地抬首,仍不敢直视太子,一双眼盯着面前的锦袍,面露忐忑。 定轩仔细看清了她的容貌,不由大惊,言道:“怎么是你?” “奴婢紫若叩见太子殿下,还请殿下以社稷为重,保重玉体。” “你倒是给孤扣了个大帽子,孤若不依你所言,便是弃江山社稷于不顾了。” “奴婢不敢。” “你不敢,孤看你的本事大的很,孤这东宫还没出现过你这样伶牙俐齿的奴才。” “奴婢知罪。” 定轩微微俯身,将脸凑进紫若,问道:“是婉妃叫你来的?” 紫若平素少与男子交往,近身亦是极少,今见太子靠的如此之近,微微能感觉的到太子那鼻孔下的气息,只觉浑身不自在,又不敢侧过脸去,闻他这般问,便轻轻答道:“是陛下叫奴婢来的。” “是吗,”定轩起身不复看她,“父皇,”随而无语,半晌,忽又笑了,道,“孤乏了,撤了罢。” 早有宫人上前撤了酒壶酒杯,屏声退下。 紫若竟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跪在地上,太子未说起,又不敢起。正思忖时,忽闻太子问道:“你会织绣?” “回禀太子,奴婢是绣娘出身。” 定轩展颜笑道:“如此甚好,你便替孤绣了那平湖秋月罢。” “奴婢遵命。” “方才是你递过帕子来替孤擦拭那茶水?” “回太子,是奴婢。奴婢的帕子粗布烂织,污了殿下的手,殿下恕罪。” 定轩笑道:“你既知会污了孤的手,又为何递上来?” 紫若一时语滞,红涨了脸。 定轩只觉好笑,抬了抬手,道:“你下去罢。” “谢殿下。”紫若起身方欲离去,定轩好似想起什么,蓦的喊道:“等等。” 紫若忙回道:“殿下有何吩咐” 定轩看了看她,道:“婉妃待你如何?” 紫若此时来不及猜测他此问的目的,只好答道:“婉妃娘娘对宫人向来严格。” 定轩闻言也没再多问,只是随手抚了抚身边那丛郁郁葱葱的灌木,道:“下去罢。” “是。” 紫若低首静静退下,定轩慢慢走至寝殿,王得全早已候着,见太子进来,悄悄看了看太子的脸色,竟是出奇平静,分不清是喜是恼。 定轩由宫女宽衣后,盥漱已毕,方着一身薄薄的白净单衣,靠在床头。 王得全没有得到命令,不敢擅自离开,只屏息小心翼翼地伺候在一旁。 定轩沉思片刻,方道:“王得全,你去查查那个紫若与婉妃的关系,在没查清楚之前不要让她擅自在东宫走动,替孤看紧了她。” “是,殿下放心。” 定轩此时懒慵地斜躺下来,王得全上前小心拉了拉盖在定轩身上的锦被,又拿了一层较为轻薄的小被轻轻覆于上面,遂放下绡帐,隔帐跪道:“殿下早点歇息,奴才告退。” 定轩合眼道:“去吧。” 深宫的一条幽深小径上,万穆正端了一个食盒,急急走着,夜色已黑沉,黑暗死死地压了过来,两旁的树影黑压压一片,耳旁风声鹤唳。 旁边只有一个嬷嬷随行,打着灯笼。 那嬷嬷年纪不大,三十左右的岁数,多年的深宫生活已使她的脸面苍老了许多,一头乌丝竟也掺杂了几缕白发。 万穆瞧着她一年一年更为苍老的脸,满是心酸,终于打破沉寂,道:“墨儿你竟这般憔悴?” 苏墨未料他竟说出这句话来,不由停下脚步,无言了片刻,方道:“岁月无情。” 万穆似是回忆般道:“想当年你初进定王府时才十五岁,冰玉般的模样就连当今圣上也赞叹。” 苏墨盯了灯笼中乱窜的火苗,道:“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沉默了一会,又道,“原是我家小姐负了圣上,都怪天意弄人。” 万穆无限感慨,上前说道:“天意弄人,有缘无分。……现如今,只要太子和公主一切安好便可以了。” “是啊,也亏得陛下如此宠爱,陛下原是深爱着小姐的。” “我跟了陛下二十余年,深知陛下的性情,陛下对娘娘是动了真情,而且是很深很深的情。” “我看的出来,小姐亦心知肚明。只是……”苏墨叹口气道,“天意弄人。”顿了顿,转首看向万穆,道,“公主是越发的像她娘亲了。” 万穆闻言不禁失笑道:“是娘娘所生又怎会不像,你这原是痴话。”又道,“你我从小看着太子和公主长大,你又是公主的嬷嬷,以你之见,太子和公主性情如何?” “公主很天真又有点任性,太子偶尔也是,这也难怪,陛下放手心里疼爱,这是哪个皇子都求不来的。” “我只希望她们能永远这般生活下去,不要被往事所扰。” “我也是。” 二人相视一笑,遂又往前走去。 冷秋苑深在皇宫角落,四周人迹罕至。 由于当年青帝最爱的极有可能被封为皇后的如妃应芜湘因平南王谋反之事在此地悬梁自尽,而后盛传鬼魂不断出没,宫内人人恐惧,青帝大怒斩了几个嚼舌根的宫人,又下旨把冷秋苑列为禁地,不准任何人接近,期间也有几个不知情的宫人误入,都被杖死。久而久之,也无人敢提此地,冷秋苑三字便逐渐留在人们记忆中的某个角落,鲜有人敢提及。 到的冷秋苑门口,那门上的大锁依旧。 二人环顾四周,景色甚是凄凉。 野草枯藤,比比皆是。概是无人来拔罢,那野草高的与人的膝盖一般齐,晚风似是更疾了些,吹的草动虫飞,平常极轻的虫叫声此时听来竟是如此刺耳,不断肆虐着死潭一般的沉寂。 苏墨手中的灯笼随着那劲风忽明忽暗,她不得不用手护住笼中火苗,以防熄灭。毕竟这是茫茫黑暗中唯一的光明了。 万穆见此,紧了紧手中的食盒,摇首道:“年年来此,年年如此,进去罢。” 苏墨未发一言,穿过丛生野草,走近那破落的两扇门。双脚踩在厚厚的枯草上面,发出嗤嗤的响声。 万穆上前以匙开锁,多年的风吹雨打,锁上满是锈痕,万穆费了很大劲才打开,苏墨轻轻推开了门,二人走进内室。虽是很轻的脚步声,在这小苑中竟显得如此突兀,周围静的可怕。 走至尽头,眼前出现一间房,房内只燃着一盏烛灯,昏暗的光芒下,一人端坐在于床上,靠着那壁白墙。 白净衣衫,如瀑青丝,虽未梳扎却也不散,半脸蒙纱,惟留一双凤眼。 闻听的脚步声,眼神缓缓移至门外,甚是凄婉。 万穆与苏墨无声而至。 万穆将食盒放在桌上,轻轻打开盒盖,和苏墨一起默默的把里面的菜肴点心摆放齐整。 三人都未说话,仍是死寂。 她的眼神从万穆身上移至苏墨,许久,又移至桌上。 见他二人摆好点心,欲要离开时,忽而开口问道:“太子和公主还好吗?”一语未问完,泪珠已从那双紫晶般的双眸中滑落,声音略带嘶哑。 万穆提着食盒的手略微抖了一下,道:“都好。陛下很疼太子和公主。” 她含泪微微点头,随而目视了前方的门,道:“没事了。” 苏墨此时心痛如针扎,强忍着就要流下来的泪水,道了声“保重,”头也不回地转身便匆匆离开了。 走至冷秋苑外,抬首望了望那黑沉沉的天边,无际的黑暗中无助地眨了几点星光,聚在眼角的泪终于无声地淌下。正伤心之际,身后传来万穆的声音“走罢”,遂又拿着灯笼走在前方,朝灯火繁盛的皇宫内苑走去,离身后的冷秋苑越来越远。 万穆回到毓善宫时,青帝仍坐在偏殿中。 万穆上前小心回禀之后,又道:“陛下明日还要早朝,请早点歇息。” 青帝道:“她说了什么?” 万穆心知青帝会此般问,叩了叩首,道:“她只问了太子和公主如何?奴才回道都好,她便说没事了。奴才便和苏墨一起回来复旨。” 青帝哼道:“每年都是问这个,朕倒是想知道她会不会问点别的。” 万穆不敢做声。 青帝起身走至门外,又回转过来,在屋内来回踱步,凌乱的脚步声显露了他内心极是复杂的心境。踱了一会儿,复又定在万穆面前,道:“罢了,你下去罢。朕也累了。” 万穆躬身言道:“奴才遵旨。奴才告退。” 第四章 春意阑珊 紫若一早起来,出了房门,欲到殿前伺候,却见王得全过来,身后跟了个宫女,来至她面前,道:“你跟我来罢。”心下怀疑 ,却也跟了上去。 来至一间房,王得全推门进去,里面竟摆满了绣品,还有织绣所用的竹弓、金刀、金线等,只是不解,看向王得全,希望他能给个答复。 王得全道:“昨晚殿下吩咐了,要你织一幅平湖秋月”,又指了身后的宫女道,“她是萍儿,也会点刺绣,或许能帮得上忙。平素若没什么事你便不要出了这个门,有什么事叫萍儿过来找我便是。”说罢,复环顾了四周,后又看了一眼紫若,也不说话,朝正殿走去。 紫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对着萍儿笑了笑,道:“殿下想是要软禁我了。” 萍儿笑道:“妹妹快别乱想了,殿下也只是不想让公主生气。妹妹快动手罢,若是到了日子还交不出手,殿下可是要怪罪的。”言毕,便走进绣房,自顾自地收拾起来。 紫若站在门外,朝天边看了一眼,天色阴沉,那宫墙与天边连在一处,无端堆了厚厚的一层云,竟不知明日天气如何,想来也不是特别好罢。思到此,心中竟是无限凄凉,叹了口气,便走进绣房,叫萍儿帮忙捻线,自己便坐下来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 早朝后,定轩来至书房,批了会送上来的奏折,只觉得甚是疲乏,便扶在案上小憩。 定晗闲来无聊,便来至东宫,也不让王得全通报,蹑手蹑脚走进书房,见定轩睡的正熟,前面摊了一撂的奏折,挥手唤了王得全上来,轻声说道:“你去取些水来。” 王得全一时不解,两只眼直直盯着定晗,不曾移步。 定晗嗔道:“你发什么愣,没听见我的话吗?看我做什么,眼睛不想要了?” 王得全虽不知定晗取水何用,但也不敢再迟疑,只得应着去外面端了一碗水来,小心地呈给定晗。 定晗接过,绕到定轩背后,以手沾水,不住地往定轩颈间洒去,王得全只不知该如何是好,想要去阻止却是不敢,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定晗胡闹。 定轩朦朦胧胧间只觉颈上发凉,不由地以手抚颈,顿觉满手水珠,惊诧之余,忙起身察看。 见定晗正端着水,抿嘴朝自己偷笑,复又看向王得全,脸色渐沉。 王得全忙跪下叩首道:“奴才该死。” 定晗笑道:“皇兄何须怪罪于他,本是我要他取水来着。” 定轩冷笑道:“皇妹越发慈悲了,竟连我东宫的奴才也怜惜起来了。” 王得全闻得定轩此言,心知太子心中极是不满,头顶微微发凉。 定晗也不在意,把手中的水递到王得全面前,道:“拿下去罢,我也不闹了。” 王得全不敢接,只偷偷抬眼看向太子,见他面无表情,心里忐忑。 定晗笑道:“皇兄便让他去罢,我还有事要和皇兄说呢。” 定晗整了整面前的奏折,对着王得全道:“你下去拿些干净的帕巾来,替孤擦了这些水珠。” 王得全忙顿首应了声是,小心拿了定晗手中的水,轻轻退出房外。不一会便又转回来,拿了丝帕替定轩小心擦了水珠,方又退下。 定轩看着定晗一脸坏笑,心里甚是无可奈何。刚闻的她道有事,便问道:“皇妹找我何事?” 定晗笑道:“皇兄可知这几日是做什么的好时候?” 定轩思忖良久,方摇首道:“我却不知。” 定轩努嘴道:“皇兄,这几日可是芳草青青,碧水涟涟,云淡风轻,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那又如何?” “正是踏春的好时候。” 定轩笑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这样,你又出不了宫,想也白想。” 定晗耸肩道:“所以才来找皇兄你的啊。” 定轩笑道:“我可帮不了你。” 定晗一把扯了定轩的衣袖,恳求道:“皇兄,我知道你最好了,你便帮帮我罢。整日待在宫中,我都快闷出病来了。” 定轩只觉好笑,道:“这又奇了,都说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难道这皇宫中的御苑之景还入不了你的眼,非要出宫去,宫外有多少人还巴巴指望着进来呢。” “那是她们啊,反正我快闷死了。皇兄——” 定轩使劲收回了定晗攥着的衣袖,道:“不成。若被父皇知道,我便该受罚了。” 定晗道:“只要你不告诉父皇,他便不会知道的。再说了,父皇那么宠我们,即使再生气也不会怎么样的。” 定轩摇首道:“这宫中可没有父皇不知道的事。” “我不管,皇兄你带我出宫罢,求你了,我求你了,求你了。” 定晗只是耍无赖,定轩却不为所动,唤了王得全上来,道:“你送公主回宫罢,好生伺候着。” “皇兄——” 定轩似是未闻,复低首批阅奏章。 定晗无计,只得顿足忿忿离去。 定轩望着她的背影,啼笑皆非。 忽又想起什么,唤了个宫人问道:“紫若呢?” 那宫人答道:“王公公今儿一早便把她安置在了绣房内,吩咐她无事不要乱出。”定轩颔首道:“下去罢,若是王得全回来了,便叫他来见孤。” “是。” 定轩走出书房,来至绣房外,隔了碧纱窗朝里看去。 紫若端坐于绷架前,手持金线,飞针穿梭在织锦间,目不暇思,全神贯注,面上淡然,两腮桃红,手指纤巧,看不出些许异常。 定轩默然观视了许久,方转身离开。 紫若抬首目视窗外,若有所思。 定轩未回书房,却往后花园中走去。 正值初春时节,园中四处漾溢着盎然的春意。 定轩抬眼望去,芳草丛生,那翡翠般的绿色中点缀着几点野花的粉色,掩盖了秋冬以来所叠着的厚厚枯草。桃花已然盛开,粉色花瓣漫天飘舞,芳菲尽艳,引逗着五六只花蝶争相追逐。乱花深处,莺啼阵阵,燕飞带的满庭香。那边重柳堆烟,素素飞絮,道尽春意。 虽不是晴空万里,蒙蒙间却是另有一番味道,春阴垂野,想是春雨即来罢。饶是如此,也难掩那万紫千红别有生机的庭院春光。 “东风好作阳和使,逢草逢花报发生。”定轩轻轻吟道,忽又想起定晗早先的话,自语笑道:“也难为这丫头了,果是春光无限呢。” 王得全急急来到后苑,见定轩立在园中,随即上前跪道:“殿下。” 定轩似是沉浸于满园春色中未回过神来,指着这园中道:“王得全你看,春天倒是真的来到了呢。” 王得全环顾四周,道:“殿下所言极是。” 定轩抬手示意他起来,道:“查得如何了?” 王得全垂首答道:“回殿下,那紫若与婉妃并无关系。确是陛下叫她来的。” 定轩心下好奇,问道:“父皇为何要这么做?” 王得全答道:“陛下说殿下向来对儿女之情不在意,难得对一个宫女如此上心,便叫来伺候殿下了。想也是她的福气。” 定轩闻言冷笑道:“福气?能伺候我便是福气么?” 王得全小心答道:“殿下乃当今储君,未来帝王,又深得陛下垂爱,此等尊贵便是其他皇子也只能望洋兴叹,能伺候殿下自然是奴才们的福气。” 定轩摇手道:“罢了,此等话听多了孤也不想听了。她真的没有问题吗?” 王得全道:“确与婉妃无关。” 定轩顿了片刻,道:“下去罢。” 王得全便应声退下。 定轩独身立于园中,喃喃念叨着那四个字 “儿女之情”,无限怅然。 儿女之情,并非不想,而是不敢,这天下最普通之物,民间百姓亦可拥有,然于天下最尊贵之府而论,竟是奢侈异常。在这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深宫内苑,又何来真情实意可谈。温床软被,柔情蜜意,人前背后,似是而非。曾经梦里遇鸳鸯,醒来却是形单影只,不胜凄凉。此番心境,父皇也该有罢。同是无奈之人,又怎会不知。 高处不胜寒。你站在了顶峰,占尽了无限风光,享尽了世间荣耀繁华,却也尝尽了一生孤寂。命中因果定夺,有得必有失,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世间万事万理,仅此而已。 第五章 风动延僖 延僖宫中,定晗一身宫装平躺于雕龙锦床上,盯着那精致床帐发呆。 一宫女蹑手蹑脚靠近她,半跪伏在床边,用手帕在定晗的面上拂了几下,定晗蓦的抓住她的手,那宫女顿时笑道:“公主饶命。” 定晗边起身边笑道:“谁跟你计较这个,快说说,父皇在哪儿?” 宫女听了懒懒站起,靠在床边,笑而不答。 定晗急了,竖眉瞪眼道:“ 好个大胆的奴才,越大越不懂规矩了,看来我平时太骄纵你了。” 宫女见她如此,以帕捂嘴,笑道:“公主饶了奴婢罢。奴婢知罪了。” 定晗摔手道:“谁叫你知罪不知罪的,你倒是快说啊。” 那宫女方笑道:“奴婢打听清楚了,陛下召了几位大臣议事,婉妃的哥哥户部尚书吴有仁吴大人也在其中,陛下言道要留他于婉清宫中用晚膳,还吩咐太子殿下也去呢。” 定晗闻言击掌欢呼道:“天助我也。若瑶,你真立了大功了。回来我赏你。” 若瑶含笑盈盈一拜,道:“奴婢谢公主赏。”复又起身看向定晗,道“公主真的打算出宫?” 定晗一脸坚定,道:“哪有假的。” 若瑶沉吟道:“那太子殿下……” 定晗捶了下她的肩,道:“你不是说皇兄晚上也要赴宴的吗?只要我们早去早回,便无人知晓了。” “可是,奴婢心里还是有点担心,万一被陛下知道了,奴婢可是死定了。” “你放心好了,有我在呢。再说了,今晚父皇宴请婉妃之兄,晏罢肯定也留宿婉清宫了,哪有功夫顾及我呢。” 若瑶还是犹豫,定晗薄面含嗔道:“你什么时候也这般胆小了。快收了你那怯样罢,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快去换衣。” “是是是,奴婢遵命。” 主仆二人出了延僖宫,一路上避过了几个旧识,远远朝宫门走来。 宫门口齐齐站了四个侍卫,二人走动,二人静立。 定晗和若瑶相视一笑,便走上前去。 若瑶对着一个盘问的侍卫迎上前去,笑盈盈说道:“侍卫大哥,我们是延僖宫的宫女,公主命我们去宫外醉风楼中买些酥饼,公主最爱那里的点心了。” 那侍卫也不怀疑,只道:“有令牌吗?” “有。”若瑶从腰间取了令牌,递了上去。 定晗躲在了若瑶身后,倪看着那侍卫将令牌翻来覆去查了几遍,方还给若瑶,挥手放行。 二人低首慎行了一会,回头见宫门已远在视线之外,定晗甚是兴奋,抱了若瑶转了一圈,高声欢呼道“自由了。”随即拽了若瑶的手,急急往街市奔去。 月上柳梢,云遮雾笼。 婉清宫中,华灯初上,香烟缭绕,火树银花,花团锦簇,缀金镶玉。前有佳人曼舞笙歌,旁有乐师抚琴击鼓,极尽富贵风流。众宫人围侍一旁,均屏息垂手。 青帝与婉妃端坐于宴席上座,太子定轩位于青帝下首,正对着婉妃之兄。 耳畔喜乐连连,软语哝哝,定轩只觉胸中闷滞,席上虽是美酒佳肴,却不知如何下箸。就近择食,嚼之无味。此等境遇,却是拒之不得,偶有劝酒,惟强饮之,不知其味。如此过了许久,终罢席告退,回至东宫。 到的宫中,进了寝殿,定轩只觉头昏脑胀,酒泛于胸,欲吐不得。 王得全急急奉上醒酒汤,定轩服了方觉舒坦许多。和衣斜躺在榻上,于珠帘绣幙袭人甜香中朦胧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定轩恍惚中闻得有人唤殿下,微微睁眼,迷糊中王得全的一张甚是焦虑的脸映入眼帘。 定轩气虚说道:“何事?” “殿下,延僖宫出事了。” 定轩神智模糊间方欲再睡,只是喃喃问道:“出了什么事?” 王得全一旁只是着急,道:“公主私自出宫了。” 定轩忽闻“私自出宫”四字,激灵一凛,神智顿时清醒,蓦的起身道:“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就出得了宫?” 王得全见太子终于醒来,以袖拭了额上的汗,答道:“奴才也不知公主何时出的宫,怎么出的宫,只知陛下去往延僖宫,发现公主不在,动了圣怒,满宫的奴才皆惶恐不安,万公公和苏嬷嬷差人来请殿下速速过去。” “公主还没有回来吗?” “是的。陛下和婉妃娘娘正在延僖宫等着。陛下已传了正刑司。” 定轩闻言,方知不妙,忙唤人备轿,急急往延僖宫中去。 定轩坐在轿中,心思紊乱,满心忧虑。早间定晗说要出宫时,自己便回绝了她,私下认为她从此便可安生无事,竟未料到她的胆子居然有如此之大,会弃宫规于不顾,私自出宫,还被父皇抓个正着。思至此处,不由摇首叹息。 到的延僖宫门口,内侍掀帘扶了定轩下轿,定轩抬眼望了里面,蹙了蹙眉,走了进去。 延僖宫的宫人均已跪伏在庭院,几十个人竟不闻些许杂声,想必都已噤若寒蝉罢。 青帝端坐于上位,婉妃陪侍一旁。 万穆和苏墨分侍立两旁。 定轩环顾四周,渐渐沉心,定晗竟是这般时候也未回宫。当下也来不及多想,只是俯身跪拜青帝,言道:“儿臣叩拜父皇。” 青帝看了他一眼,面沉如水,道:“太子也惊动了吗?” 定轩闻之,明白青帝此时已怒到极处,也不敢直接替定晗开罪,只是垂首答道:“儿臣本该来此。” 青帝冷冷道:“此话怎讲?” “儿臣本就知道皇妹想出宫,儿臣未能及时阻止,实乃儿臣之过。” 青帝闻言默不作声。 婉妃一旁温言劝道:“太子还是先起来罢,地上阶冷露重,莫要着凉了。” 定轩只是恍若未闻,直直跪在地上,也不起身。 二人如此僵持了一会,青帝未开口,定轩亦不起身。 万穆同苏墨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闻宫外人影闪动,声音嘈杂。 青帝扬眉示意万穆出去看一下,万穆依旨出去,不一会又返回跪答道:“宫门侍卫求见陛下。公主已回宫。” “传。” 一声“传”刚落,定晗和若瑶便低首走了进来,抬眼见定轩正跪在中间,心下愈发忐忑,忙跪在了定轩旁边,顿首认错道:“儿臣参见父皇。儿臣不该私自出宫,儿臣知错了。” 青帝端了案上的茶,平静问道:“宫外好玩吗?晗儿都去了哪里,不妨说给朕听听。” 定晗不敢做声,深知青帝愈是如此,雷霆之怒便愈是厉害,心里害怕,遂斜眼看向身旁的定轩,眼中满是求乞。 定轩不忍,欲开口,却闻青帝冷冷说道:“万穆,扶太子起来坐下罢。” 定轩抬首看向青帝,青帝已抿了口茶,婉妃接了玉盏,轻轻回置于案上。万穆躬身走了过来,定轩无可奈何之余看了定晗一眼,扶了万穆的手起身于一旁的雕椅坐下。 青帝冷冷的目光落在定晗身上许久,忽又转向若瑶,顿了顿,对着门外淡淡吩咐道:“来人,将这大胆的贱婢拖出去杖死罢。” “父皇开恩!”定晗大惊。 若瑶先前被侍卫带回宫时早已料到今晚在劫难逃,此时听了青帝的命令,仍是万分惧怕,见门外内监走进来,慌忙中只是不迭叩首求饶。 青帝似是未闻,并不开言。 眼见若瑶就要被架走,定晗于慌乱中忙扑到若瑶身上,紧紧攥了她的手,哭道:“父皇开恩,饶过若瑶罢。原不是她的错。” “身为宫婢,当谙知宫规,主子做出违规举动,不加相劝,反而助其胡闹,留她何用!” 青帝猛一扬手,喝道:“拦下公主。”便有几个内侍上前拉住了定晗,内监再不敢迟疑,架着若瑶出了门,将其捂嘴强制绑在刑凳上。 定晗此时肠断心焚,欲要拦下若瑶,无奈双肩被一群内侍牢牢锢住,丝毫不得动弹。 闻得青帝一声令下,正刑司的内监便动手行刑。 若瑶于重板落下之际,浑身一颤,痛彻全身,接连的板子又狠又快,若瑶欲要呼喊,怎奈嘴里已被死死堵住,深入骨髓的痛楚竟是无法排异,只觉难受异常,生不如死,慢慢合了眼,心中只要速死以求解脱。 定晗用力欲要挣脱跑至庭院,青帝一挥袖,门已关上,隔了庭院,隐隐听到刑杖击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和若瑶闷闷的呻吟,定晗此时方知自己竟是如此无用,泪如雨下。 匆匆跪爬至青帝位下,拽了青帝的手,哭求道:“父皇你饶了若瑶,儿臣以后再也不敢了,求父皇饶了她罢。都是儿臣的错,父皇生气处罚儿臣便是,要打要罚,儿臣都认了,求父皇饶了她罢。父皇,父皇……”说道后来,气噎喉堵,只是哽住,仍带着哭腔拼命乞求,又转头看向定轩,哭道:“皇兄替我求求父皇罢,皇兄,我求你了。” 门外的呻吟声渐渐微弱下去,唯有板子声出奇的响,定晗心中害怕,急急跑至门口,又被内侍紧紧锢住,无限绝望之际,撕肺哭喊道:“父皇你杖死我罢,我不想连累无辜。” 青帝大怒,骤然起身,一手摔过案几,茶盏咣当落地,顿时粉碎,茶水溅的满地湿。婉妃吓得花容失色。 定轩大惊,知青帝已怒到极盛,急忙上前跪道:“父皇息怒。皇妹也是救仆心切,才语出不敬,求父皇暂且息怒。” 万穆和苏墨亦跪倒一旁求青帝息怒。 青帝只觉怒气冲顶,气滞于胸,缓缓坐下,在婉妃的温手抚背下方渐渐平和下来。 环视了跪在地上的万穆、苏墨、太子,后又把目光停在哭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定晗身上,那张酷似如妃的脸正狠狠击叩着他的心,眼前一片迷茫,那张脸无数次闪过,只觉心内翻江倒海,不得不闭了双眼,以手抚额,哑声令道:“传旨,停刑罢。” 定晗闻言,方觉如释重负,拭泪跪下道:“谢父皇。” 青帝无语默言了许久,起身踱至定晗面前,定晗亦抬首仰视着高高在上的青帝,一双泪眼已红肿,满面泪光。 “万穆” “奴才在。” “吩咐下去,加派禁卫,严加防守,没有朕的命令,不准公主出宫一步。” “遵旨。” 言毕,青帝便转身不复看定晗,离开了延僖宫,婉妃提裙紧跟上去。 定晗泪眼凝视着一行仪仗队伍慢慢消失,忽觉全身无力,双手一软,斜伏在了地上。 定轩知她心里难过,走过去双手扶起她,定晗一头扑到定轩怀里,小声抽泣着。 定轩微叹道:“早先便和你说过,这宫中没有父皇不知之事,你竟不听。”又见定晗梨花带雨,甚是悲怜,方柔声劝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定晗忽又想起什么,忙跑至院中,若瑶伏在刑凳上,早已昏迷过去,迷蒙中闻得有人叫自己,这声音好似隔世传来,努力睁眼,定晗的花容只是模模糊糊,不一会又渐渐散去,呼喊声亦遥不可闻。 定晗忙唤太医,万穆一旁略微迟疑,陛下下旨杖杀,虽已赦免,又怎敢传太医。 定轩道:“你去传罢,父皇若是怪罪孤顶着。” 万穆轻叹一声,匆匆下去。 第六章 云笼雾罩 定晗伏在若瑶身上只是拼命呼喊,苏墨见了满是摇头叹息,心疼不已。唤人上来抬了昏迷中的若瑶安置于自己房内,又温声劝慰定晗道:“有奴婢照顾她,公主尽管放心。”定晗抽抽噎噎说道:“嬷嬷亲自照顾她,我自是放心,只是……都是我害了她。” 苏墨摇头叹道:“公主也该收心才是。” “收心?”定晗只是不解,睁了一双像极了如妃的眼,尽是疑惑。 苏墨心内一哂,忽又转眼看向太子,定轩正负手立于房门边,瞅着那沉沉黑夜几点灯火,那背影一时错乱,似是当年的如妃,站立宫门,看向平南王枷锁囚衣,蹒跚走向遥不可及风沙遍野的边疆。 “嬷嬷,太医来了。” 苏墨闻听定晗一声唤,方才缓过神来,抬眼看去,见那幽黑庭院中,果有几盏灯笼姗姗而来,太医紧跟了万穆走得仓促之极。 二人走至门前,见过太子,定轩点头道:“太医先进去罢,孤有事问公公。”太医未来得及道声遵命,早已被定晗抓进了里屋。 定轩亦不理她,上下打量了万穆,道:“公公,孤想知道晚宴之后婉清宫中之事?” 万穆不经意间只觉奇怪,思忖了片刻,忽又明了,道:“是陛下思及公主,方来探视,只未料到有此番事故。” 定轩顿了片刻,方道:“孤明白了。公公去罢。” 万穆闻他此言,知他心中难过,一时不作他想,只跪下道:“殿下放心。” 定轩见他如此,不禁动容,低声说道:“孤省的。” 万穆一时无言以对,只低首轻答道:“谢殿下。” 定轩看了眼里面,对万穆道:“这里便劳烦公公了,孤还有事,改日再来。” “有奴才和苏嬷嬷在,殿下敬请放心。” 定轩微微颔首,疾步走出延僖宫,踏进东宫,便急急召了王得全上来,吩咐了他几句,王得全便匆匆离去。 定轩慢慢走至内殿,早有宫女打起珠帘,上前伺候。 定轩道:“ 都下去吧,唤紫若来。” 众宫婢均有序退下,定轩于榻上躺了,合眼一会,便闻得帘声,睁眼见紫若走了进来。 紫若于远处跪了,道:“殿下唤奴婢何事?” 定轩见她这般防范自己,只觉好笑,道:“跪近点。” “奴婢这样跪着便好。” 定轩冷冷说道:“孤的话,你便定要顶上几句方才舒心?” “奴婢不敢。” 见她仍是半寸未移,定轩恼道:“孤便会吃了你不成?” 紫若听他如是说,知他已然盛怒,便紧弄了衣角,缓缓移至定轩榻前,复顿首道:“殿下有何吩咐?” 定轩只不说话,斜靠在榻边,似笑非笑看着她。紫若久久未得定轩回应,便悄悄抬眼望向上方,忽见定轩正死死盯着自己,顿时脸红到了脖颈,心似揣了头小鹿,不住蹦跳。正狐疑之际,闻听定轩道:“平湖秋月,绣好了吗?” “回殿下,奴婢拙笨,还需几日。” “几日?” “三日。” “明日可好?” “奴婢不知。” “罢了,三日后你送来与孤。” “奴婢遵命。” 定轩不复言语,合眼款款假寐。 殿内幔帘半垂,明烛高照,晶壁玉砖,玲珑剔透,锦纱罩灯,珠光宝气,琉璃泻彩,精致异常。 紫若跪在湘竹榻前,垂睑看向地上那一团甚是清薄的影子,感受殿内的富丽堂皇。袅袅青烟笼住了内殿,如入梦幻仙境,只觉异香满身,自己的肌肤正自内而外散发清香,难以遏制,真正奇妙至极。不禁偷眼寻那香气之源。那金炉内燃得便是沉香屑罢。一点灰屑,浸出火星,瞬间化灰,然奇香弥漫久不得散,微不可及,却有大用。 紫若莞尔一笑。 定轩一直眯眼看着她,见她环顾四周,忽而一笑,不知何意,便笑道:“孤这寝殿竟有何处使你发笑?” 紫若陡然变色,忙磕下头去,道:“奴婢知罪。” 定轩欲要说话,忽见帘外王得全探首探脑,便唤道:“王得全,进来。” 王得全立时掀帘进殿,跪启道:“殿下,人已在外侯传。” 定轩瞥了眼紫若,道:“传。” “殿下有事,奴婢……” “跪到一边去。孤未说起便不许起。” 紫若惊诧之余抬首望向太子,见他俊美非凡的脸上忽而静如平湖,喜怒难辨,只好低头默默跪到一旁。 王得全抽身退出,不一会,便复又进来,身后跟了一人,侍卫装扮。 那人进了内殿,先见到一宫女正跪于一旁,臻首娥眉,恭颜顺目,后看清其容貌,不由大惊。 定轩在王得全的服侍下已端坐于榻上,冷眼旁观了一会,方道“孤宫中的奴婢果是秀丽非常罢。” 那侍卫慌忙跪地,道:“奴才知罪。” 定轩抚了抚榻沿,道:“你叫什么名字?” 莫寒叩首答道:“回殿下,奴才名叫莫寒。” 定轩点首说道:“莫侍卫,你可知孤叫你来所谓何事?” 莫寒道:“奴才不知,还请殿下示下。” 定轩淡淡问道:“公主可是你亲自送回宫的?” 莫寒答道:“是奴才。” 定轩又问:“你于何处遇到她?” 莫寒答道:“陛下传旨,若公主回宫,则速速带去见驾。故而奴才于宫门口遇到公主。” 定轩以指叩榻,道:“先前也是你放公主出宫?” 莫寒答道:“奴才一时不察,请殿下降罪。” 定轩闻言冷笑一声,道:“孤倒是想降罪,却不知该降何罪?” 莫寒俯身重重顿首道:“奴才愚钝,不解殿下之意。” 定轩看向莫寒,眼神逐渐犀利,问道:“公主出宫后,又有何人出过宫门?” 莫寒想了一下,方道:“御史大夫,礼部尚书,兵部侍郎……” 定轩喊了声停,扶了王得全起身,走至莫寒背后,轻轻把手压在了他的肩上,似是自语道:“孤就是想知道户部尚书可否出过宫?” 莫寒一愣,一股寒气自地往上冒,笼罩全身,手足不禁微微颤抖,镇力定住,方道:“户部尚书于公主之前便已进宫,公主回宫之前便已出宫。” 莫寒不敢看向太子,只觉肩上的那只手力度渐渐加深,像是要捏碎自己的肩骨,疼痛隐隐传至手心,如是已久,蓦的一松,定轩之手已然移开,莫寒几欲窜出的心方才回转沉下,暗自嘘气,耳边飘来定轩“下去罢”三字,复叩首道“奴才告退。”躬身退至紫若身旁时,复又看了一眼,方匆匆退出。 定轩见他如此,对紫若笑道:“他倒是看上你了呢,你要愿意,孤便把你给了她罢。” 紫若方才一直低首,未见那人模样,听太子这般说,顿时两腮桃红,柳眉紧凑,万分娇羞,欲恼欲辨,则不能为之,心底只是暗骂那人好色之徒。 定轩见之可喜,笑道:“孤一句戏言,你便羞了。” 紫若正身大声言道:“殿下身为储君,岂不知君无戏言?” “大胆!”王得全一声呵斥,定轩摆了摆手,道:“她说的未尝不是道理。只是……”定轩上前几步,托起紫若面泛桃花的脸,道:“若一句戏言都不能说,君岂不是天下极可怜之人?” 紫若正对着太子一张平湖秋月春晓之花似的脸,闻得这似是反问又似自问的一句话,心乱如麻,百般思忖却不知何言以对,又见他一双眼睛闪烁着逼凌之意,一时害怕,只好闭了眼,默不作声。 定轩忽地一掌将她抡倒在地,自己后退几步,虚步倒在榻上,慌的王得全忙唤“殿下”,定轩乏力说道:“扶孤歇息罢,孤累了。”王得全应了一声,扶起定轩,略微迟疑道:“殿下,那她……” 定轩冷哼道:“你这个总管便连东宫的宫规都忘了吗?她如此胆大妄为,出言犯上,你便不知如何处置了?” 王得全惊的头顶发麻,不敢做声战战兢兢扶了定轩至里间,服侍他于床上躺下后,返至外间,紫若已爬起来复跪着,半边脸稍稍红肿,掌痕宛然。 王得全长叹一声,道:“你今晚收拾一下,明日便回婉清宫罢。”紫若泪光点点,道:“多谢公公。”欲要起身离开,忽听里面一声叫唤“王得全”,王得全听了,忙对紫若言道“你先别走。”便快步走进去。 定轩隔了纱帐冷冷说道:“孤可没说叫她离开东宫。你竟敢自作主张。” 王得全此时手脚冰冷,全身冒虚汗,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做才能称得了眼前这位主子的心意,太子,越发地阴晴不定了。 定轩久久未闻王得全回话,也知他无辜,本来是自己要惩处她,却又未具体说,王得全依据宫规将她驱逐,却又遭自己苛责。 “王得全。” “奴才在。” “带下去打四十板子罢,后给她些药,告诉她,若误了孤的绣画,迟一日杖二十。” “是,奴才遵命。” 外间, 紫若跪于玉砖之上,双脚酸麻,脸颊发烫,却不知下一步处境如何。正忧思胡猜之际,见王得全从里面出来,方唤道:“公公。”王得全把太子的话都说与她听,末了,又道:“我竟不知你有这般脾气,以后少惹殿下生气,否则,日子不好过。” 紫若听了,知他好心对自己,心存感激,道:“谢公公提醒,我都记得了。” “如此便好,”王得全领了紫若出了内殿,方悄悄言道,“殿下性子本不是这样的,自如妃娘娘死后,殿下就变了。纵是陛下百般宠爱,也难补殿下缺失的慈母之爱。” 紫若想了一下,道:“我听说,如妃娘娘是悬梁自尽的。只不知为何,公公可知道?” 王得全叹气道:“因为娘娘的父亲平南王爷起兵谋反,陛下平叛后,娘娘便被禁锢宫中,殿下和公主亦不能探视。此后一月便自缢了。而后殿下和公主便被禁足,连娘娘的丧礼都未能参加。” 紫若顿感悲伤,道:“殿下毕竟是娘娘之子,娘娘在时不得相见,薨时不能相送,陛下也……” 王得全摇首道:“怨不得陛下,平南王毕竟是谋反之罪,陛下未杀他也是顾及娘娘之情,况娘娘是为父抵罪,此事未牵涉到殿下和公主,已是万幸。陛下其实是深爱娘娘的,不然,不会排除众议坚持立殿下为太子,陛下也是有苦衷的。” 紫若听他一一述来,心绪沉郁,道:“最苦竟是帝王家。” 二人亦不复言此事。 第七章 落花逢君 紫若自杖责后,虽是创伤未愈,擦了王得全送来的药,却也不是十分疼痛。于绣房忍痛待了三日,与萍儿一起赶出了这幅平湖秋月之绣画。惦念着定轩先前之话,便捧了绣画与定轩送去。刚出了绣房,便见定轩从那廊角转来,忙屈膝跪下行礼,将那绣画高高托起。定轩走至她面前,亦未令她起身,只用手轻轻掸过绣画,指落于中央之月,半晌,才道:“苍穹尚补人间恨,碧月长向平湖归。” 又过一会,定轩方才收手负于背后,道:“你起来罢。孤还要你与孤一起去趟延僖宫呢,孤这皇妹喜动不喜静,这三日也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呢。” “奴婢遵命。” 紫若起身,不经意间瞥见定轩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眼神中却掠过几缕愁郁,犹为悲苦。 自禁足以来,定晗于延僖宫中竟也是安安稳稳。期间,因行动受到限制而在心底积了万般闷郁,却也死死地压了下来。盖因若瑶还伏在床上,未能下床走动。若瑶被杖责,定晗引以为咎,深责于心,故而三日来,几乎黏在若瑶床头,嘘寒问暖,甚至于递茶端汤,并将自己所有之贵重药材如人参雪莲之类都拿来与她吃,众宫女见了均羡慕不已,公主于若瑶,岂止是主仆之情。 如此过了三日,若瑶也逐渐好转,偶能下床行走,定晗自是万分愉悦。这日,定晗于苏墨房中探望若瑶抽身回寝殿,百般聊寂,无人可共话,压了三日的愁闷便瞬时涌上心头,又是捶床又是顿足,竟是不能发泄。周围的宫女皆是面面相觑,有几个大胆的上前问请,定晗只是摇头,如是过了许久,定晗忽地从床上蹦起,急急往宫门口走去。众宫女竟不知何事,忙口唤“公主”又跟了上去。 定晗奔至延僖宫门口,早有一群侍卫挡住了去路。 一人于定晗面前躬身施礼道:“奴才参见公主。” 定晗定睛看了,冷笑一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当初把我带回宫想是在父皇面前立了大功罢,你可找了个升迁的好机会呢,恭喜你了,总领大人。” 莫寒于这讽刺言语为耳畔清风,仍是面无表情道:“奴才只是奉命办事,请公主谅解。” 定晗冷冷言道:“谅解?你够资格吗?别让我觉得恶心了,你个趋炎附势的小人!让开!” 莫寒似是未闻,仍直背跪于定晗面前,口中言道:“请公主回宫。” 定晗杏目圆睁,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我去看看太子殿下都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公主若是有皇上的令牌,奴才自会放行。” 定晗顿时怒从中烧,哼了一声,径自向前走去,十几个侍卫便齐齐围了上来,却也不敢近前,只于一尺之距站了,好言相劝。 定晗只是不听,欲要直闯,莫寒复上前劝道:“请公主回宫,不要为难奴才了。” “让开!” 莫寒未动。 “跪下!” 莫寒应声直直跪了下去,仍是死死拦住定晗。 定晗见他如此顶撞,甚是恼火,道:“你再敢拦我,我便杀了你。” 莫寒亦不为所惧,道:“公主为君,奴才的命本就是公主的,公主想要随时都可以拿去。只是请公主暂时回宫,一月之后,奴才自会前来领死。” “你……!”定晗盛怒之下,蓦的拔了莫寒腰间的青锋剑,倏地横在他的颈上,咬牙道:“你以为我不敢吗?!我现在便可以要了你的命!” 莫寒淡淡说道:“杀了我,公主便能泄愤吗?” “你说呢?” “既如此,公主便动手罢。只是,请公主在奴才死后能回寝殿休息,莫要再抗旨了。” 定晗轻轻揉搓了几下剑柄,冷笑道:“你这算是以死相逼呢还是忠心可嘉?” “公主认为怎样便怎样,奴才不敢妄断。”莫寒抬首看向定晗,不卑不亢,面色犹为平静。 “你……”定晗见他如此,一时失去主意,思绪混乱,竟不知如何应答。 后面宫女跪了一排,皆不知所措。原先公主耍脾气时,总有苏墨在旁好言相劝,只是今日一早苏墨便不在宫中,若瑶又带伤卧床,眼下也没个人可缓解这燃眉之急。苦求无用,正慌乱之际,忽闻一声怒喝“住手!”抬首望去,竟是太子,众人暗暗舒了口气。 定轩沉脸走至定晗面前,低眸看了眼莫寒,复又指着定晗,怒道:“你在做什么?你还有没有一点公主的样子,竟让一群奴才看笑话!” 定晗极少见到定轩如此疾言厉色,不由一惧,适才的尴尬,内心的愁郁,无名的愤怒,诸如种种,齐齐集于胸中,一时无法排解,眼角聚了一团泪,微光点点,腮如脂红,咬唇将手中剑掷于地上,掴了莫寒一掌,狠狠撂下一句话“我迟早剐了你”,便跺脚疾步跑回了寝殿。 紫若手捧了绣画,立于一旁,对着定晗跑去的背影,复又看了看跪于地上的人,见他缓缓起身,于定轩面前跪下行礼,那张脸,让紫若猛一心惊,他?不会的,不是的,不可能的,可若不是他,又该如何解释…… “紫若,紫若……” “啊,奴婢知罪。” “罢了,孤这皇妹脾气是一年比一年大了。这绣画还是由孤带进去罢,你便在外边候着。” “是,奴婢遵命。” 定轩接过紫若手中绣画,挥手示意众宫人退下,缓缓走进了定晗寝殿,宫门口顷刻间又恢复平静,方才剑拔弩张的一幕似是从未发生,紫若走进后院孤身静立,莫寒环顾了四周,方才慢慢走至紫若身旁。 满园春色,翠掩大地,徐风吹过,处处生绿。紫若一头秀发曼舞于和风之中,拂过那悲戚的双眸,催醒了那尘埋已久的记忆。 在这个山色晴岚影物俱佳的三月,靖王府的后园应该是杂草丛生罢,那曾经的荣耀都已归于平淡,甚至消亡。朱袍玉带,富贵荣华,珠玑满座,金樽玉盏,转眼间物是人非,锦绣王府尽付于尘。十年光阴,白驹过隙,一日王侯,一日罪囚,世间之事竟是如此戏剧变化。自己是多么想回到从前,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依偎在父亲怀里,细数漫天柳絮,共摘满簇繁花。蜂飞蝶舞,红杏探首,小桥流水,翠茵碧道,春日,原该如此度过。如果当初靖王不去争那不属于他的太子之位,如果当初父亲不去报答那知遇之恩,那么此时此刻,自己也无需站在这里,望尽满眼春色,徒留满腹惆怅了。 “珍儿,是你吗?” 紫若耳畔飘来莫寒的声音,泪如雨下。 珍儿,这遗忘了十年的小名,今日又重响在耳边,能唤此名字的,除了父亲,除了他,便再无人。他,这个和自己曾经山盟海誓情比金坚的人,藏在心中整整十年。十年风月,独感悲凉。七夕佳节时,梦断鹊桥。冷烛画屏处,偷洒鲛珠。十年等待,盼望,希望,失望,绝望,一路走来,未曾想竟于此时此地此境相遇。 “是。” 紫若答了一声,心中虽有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一双盈盈泪眼只是直直盯着莫寒,无限哀伤。 莫寒用手轻轻拭了她眼角的泪花,叹息道:“珍儿,你受苦了。” 紫若紧闭双眼,一行清泪顺颊而下,她使劲捂住了几欲发出哭声的嘴,不住摇头,半晌,终于难以遏制,一头扑于莫寒怀中,泣道:“竹君。” 莫寒全身一颤,双手捧住她的脸,任凭冰冷的泪水滑过自己的手,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的手去温暖她的泪。 “珍儿,对不起。” “不要和我说对不起,你没有错。” 莫寒抱着她,许久,方温言问道“珍儿,你怎么会在宫里。管家没有带你走吗?” 紫若以袖擦了擦泪痕,抽身于风中深深呼吸,方才回过头来,道“管家带我逃出了靖王府,只是途中生变,遇上追兵,管家为救我中箭而死,而后我便流亡到了扬州,昏倒在一家绣坊门口,那坊主见我可怜,便收留了我,我也因此练出了一手好绣艺。后来,宫中于民间选绣娘,坊主便把我荐上去了。” “你为什么不拒绝呢?这样贸然进宫甚是危险。” 紫若苦笑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只好如此了。我若不去,她便要遭难,我于心何忍。” 莫寒一声轻叹,不复再言。 “竹君,你又为何进宫?” 莫寒眺视远方,似是回忆说道:“师父为报靖王知遇之恩,尽心帮他夺太子之位,谁料功亏一篑。靖王赐死,师父亦被杀。只是,师父的话我却至今未忘。” “爹和你都说了什么?” “师父要我继他遗志,替靖王报仇。” “报仇?!”紫若大惊,“怎么报?” 莫寒见此,抚了抚紫若发间的玉钗,柔声道:“珍儿,你别怕。” 紫若只是紧紧捏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复问道:“怎、么、报?” “靖王怎么死,青帝便怎么死。” “啊!”紫若一阵害怕,双手十指相扣在一起,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心绪如江河湖海般翻腾,久久不能平静。 爹于靖王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命如此,又能奈何?而爹却至死不悟。竹君他自小无父无母,是爹收养了他,并将自身绝超医术传授与他,爹于他来说,便是再生之父,恩重如山。爹的遗命,他定是万死不辞,全力以赴。若真如此,那么宫中从此……太子…… 紫若不由一阵心悸。 “竹君,你要报仇,我不阻拦,只是,有一点,我希望你能答应我。” “你说,我能答应的都会答应。” “不能伤害太子和公主。她们是无辜的,上一代的恩怨不要牵扯到她们。” “这是自然。师父叮嘱过我只需取青帝性命,莫动太子。” “为何?”紫若闻言心下好奇,脱口而出。 莫寒抓了抓漂浮于风中的柳絮,又掸落了紫若发间散散的落瑛,思忖良久方缓缓言道:“因为,如妃娘娘是靖王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最爱的女人。 一生中若有一个最爱的人,该是个美好的感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人海茫茫,知音难寻。若有一个真心深爱的人,此生无憾。缘定三生,情随缘起。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换的今生擦肩而过。纵然是风花雪月梦一场,也自是心甘情愿。痴人痴情,终生不昧。凡人居于天地之中,不能做到万事万全,但求问心无愧。佛家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只是,世间参悟看破者寥寥无几。这虚妄之物,于凡尘众生来讲,便是可遇而不可求。竹篮打水,镜花水月,痴男怨女,终是不悔。不论结局如何,心还是有了归宿,不再漂泊。这样的感觉,也很美,即使你失去了一切。 第八章 皎皎我心 定晗寝殿的大门紧闭,定轩叩了无数次定晗只不回应。定轩斥道:“你若再不开门,孤便叫人砸门了。” 话落,里面一阵声响,门闩已被拨开,朱门微启,于缝中出现一张脸,凤目含嗔,闪泪微微,瞥了定晗一眼,摔开了门。 定轩苦笑,道:“皇妹你这又是和谁赌气呢?”定晗冷笑道:“我怎么敢。”定轩道:“那皇兄可以进来吗?” 定晗撅嘴叉手,斜了眼看着定轩,说道:“道歉!” 定轩笑道:“真拿你没有办法。圣人之言果是精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瞧见定晗脸色怒气加重,定轩忙道:“算孤错了罢,不该这么说你,孤这厢与你赔不是了。” 定晗啐了一口,道:“本就是你错,什么算不算的。”说罢,转身便往里走去。 定轩不禁摇头失笑,将手中一幅绣画铺于案上,招手唤定晗上前道:“皇妹你看,此画如何?” 定晗细赏了半日,那绣画上一轮清月于烟雨蒙蒙的湖面冉冉升起,一池平湖静如明镜,湖光天色融为一体,皎皎无纤尘,水光潋滟。一如记忆中的景色,似是更美。方颔首赞道:“巧夺天工。”顿了顿,又道:“物是人非两重天。” 定轩长叹道:“果是如此,徒增伤悲。古人哀叹每逢佳节倍思亲,谁料我竟是每每见月倍是伤感,母亲月下泛舟于湖时的情景该是永不磨灭的了。” 定晗一只白净的玉手贴于画中之月,犹自洒了几点泪,道:“母后的点点滴滴,我是永远都不会忘的。” 定轩低声答了是,既而默言无语,任凭她悲悲戚戚呜咽了一会儿,方道:“皇妹该改改了。” 定晗唤了声皇兄,不解地看着定轩。 对着眼前这双清澈如月,一望见底的眼睛,定轩心内万分感慨,这双眼该是如何珍贵,皇妹于这龙蛇混杂之皇宫,想是一股清泉罢。既是如此,又怎能忍心教她随波逐流,陷于污淖。目视了一会,终是不能说出口,道:“没什么,孤也是随口说说罢了。” 定晗亦不放在心里,只擦了脸上的泪痕,牵了定晗的袖口,垂首甚是委屈地说道:“皇兄帮我个忙,好不好?”又抬脸望向定轩,满眼期待。 定轩微愣,忽又笑了,道:“你想让我去求父皇,解了你的禁足令?”定晗笑道:“正是。”见定轩神情略微迟疑,忙带着哭腔求道:“皇兄便帮我一次罢,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私自出宫了。皇兄,皇兄……” 定轩不禁心软,叹气道:“我试试。” “皇兄真好!”定晗破涕为笑,手舞足蹈,甚是开心。定轩亦展颜扫了方才一脸的愁绪。 二人又话了些家常琐碎之事,定轩又嘱咐了定晗以后不可如此任性胡为之话,方才起身道别,定晗送他出了寝殿。 紫若此时正与莫寒互诉离情,抬首见定晗定轩出了殿门,忙退后一步,大声说道:“总领大人说笑了,奴婢蒲柳之质,怎敢蒙大人垂青,奴婢告退。”说罢,低首走至定轩面前,跪下施礼。莫寒亦跟着跪在她旁边,口中以礼参见。 定轩欲要开口,却闻定晗冷哼一声,道:“真没想到,你这个外表正经样的总领大人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既是如此,平素又装什么清高,真正龌龊之极。” 莫寒叩首道“奴才恭领公主缪赞,只是奴才才疏德浅,愧不敢当。” “你……” “皇妹,”定轩制止了正要发怒的定晗,蹙眉看向跪于地上的莫寒,道:“莫总领,公主毕竟是你的主子,你如此出言不逊,未免也太放肆了。” “奴才知罪,请殿下降罪。” “罢了,今日原是孤的皇妹有错在先,孤便不与你计较,只是下不为例。” “奴才谨记殿下教训。” “嗯,”定轩点首复道:“你若真想得到紫若,便好好伺候公主罢。等哪日公主不恼了,孤便将紫若赏了你。只是现在,孤要提醒你,她还是东宫的人。” “奴才知罪。” 定轩不复答他,带了紫若,头也不回地出了延僖宫,吩咐紫若先行回去,自己径自朝御书房走来。 定晗瞟了一眼莫寒,道了声“滚”,转身回至寝殿,坐了一会,又阅了几本书,忽又想起这般时候了竟还未见到苏墨,心下狐疑,问了个宫女,道她一早被青帝宣到了毓善宫,心里估摸着想是父皇为了了解自己这些天的情况才召她的罢,于是也不再多想,复细细观赏那幅平湖秋月,无限伤感。 苏墨一早来至御书房门口,万穆早已等候,见她过来,道:“陛下刚下早朝,现与几位大臣商议政事,你便在外边先侯着罢。” 苏墨朝里面小觑了一眼,问道:“陛下心情如何?” 万穆甩了下拂尘,小声道:“不是很好呢。公主的事陛下甚为恼火,昨夜一宿未睡,今早便叫我来找你了。” 苏墨道:“公主是越来越任性了,我也没有办法。” 万穆瞅了瞅那宫墙角处,棱角分明,道:“也亏得你及时回禀,难为你了。” 苏墨正要回答,却见几位大人先后出了御书房,万穆忙道:“陛下完事了,我们快进去罢。”苏墨点点头,与万穆一起走进御书房,俯身叩拜在地。 青帝道了声起,挥袖将房内内侍尽数赶了出去,万穆躬身后退轻轻关上了门,复又侍立于青帝一旁。 青帝离了座位,于房内来回踱步,止于书案前,问道:“晗儿还好罢。” 苏墨恭敬答道:“公主这几日安稳居于宫中,一切安好。” “她便没有耍什么性子吗?” “公主挂虑若瑶之伤,也没了耍性子的心情。” “他倒是对下人甚是宽厚,”停了一下,又道“和她娘一摸一样。” 苏墨低眉答道:“是,公主待若瑶好似娘娘待奴婢,公主和娘娘一样善良。” “ 一样倔强固执。”青帝冷冷答道。 苏墨与万穆对视一眼,皆不敢出声。忽闻房外一声禀告“太子求见”,二人抬首看向青帝,青帝一脸冰霜,二人皆胆战心惊。 青帝道了声宣,定轩便推门而入。瞧见苏墨,面露诧异,瞬而恢复,于青帝面前叩拜礼毕,苏墨万穆上前见礼,定轩抬手示意他们起身,复又垂首立于一旁。 青帝斜眼看他,道:“轩儿有何事求见? 定轩悄悄瞥了眼青帝,见他脸色一如平常,方小心言道:“儿臣,想求父皇一件事。” 青帝霁颜笑道:“这可稀奇了。从小到大,你的事朕便没有不允过。 你也从未求过朕,这次怎么就求上了。” 定轩抿了抿嘴,道:“儿臣只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噢,”青帝略思片刻,道:“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托的了你太子殿下?嗯,让朕猜猜,估摸着该是朕的宝贝女儿,你的宝贝妹妹罢。” “父皇英明,正是。”定轩低声答道。不知青帝反应如何,两种结果,在心中捣过千遍。 苏墨万穆闻得太子求情,心下一哂,头皮发麻。一时间,御书房内静的出奇,惟剩窗外风声。 三人均屏声敛息。 青帝居前环顾了三人,淡淡问道:“万穆,苏墨,你二人有何异议?” 万穆苏墨心内纳罕,不解何意,只得跪答道:“回陛下,奴才不敢妄言。” 青帝脸望了太子,眼却瞟了跪着的二人,道:“朕叫你说便说,莫非还要抗旨不成。” “回陛下,公主已于宫中思过三日,痛定思痛。奴婢窃认为公主已得到教训,奴婢斗胆,还请陛下准了太子殿下之所求。” 青帝转向万穆,道:“你呢?” “奴才恳请陛下恩准。” 青帝微微一笑,道:“朕便知道你们会如此回答。罢了,朕也知晗儿素日好动,经不得一日之囚。如今禁了三日,也算是教训了。万穆,你便同苏墨一起去宣旨罢,顺便叫晗儿到朕这里来一下。” 万穆叩拜不迭,喜道:“奴才遵旨。” 定轩暗自嘘了口气,跪下道:“谢父皇。” 青帝招手道:“轩儿你过来,其余人都退下罢。” “遵旨。” 万穆同苏墨一同退出了御书房,掩了房门。 定轩走至青帝旁,问道:“父皇?” 青帝拉过定轩的手,让他于自己身旁坐下,以手抚了定轩一头乌发,思绪飘扬,默默无语。定轩只是不解,又不敢发问,只轻轻唤道“父皇。” 青帝回过神来,笑道:“这一头乌发竟同你娘一模一样。” 定轩沉首答道:“母亲已经殁了十年了。” 青帝抚发之手微微抖动,面色发白,沉吟片刻方道:“朕知道。” 一阵脚步声,内侍于门外禀告道“陛下,公主来了。” “传。” “遵旨。” 内侍推开了门,定晗走至殿中欲行礼,青帝摇手道:“晗儿免礼罢,过来朕身边。” 定晗依言坐下,青帝问道:“这三日,晗儿可有不适之处?” 定晗以手揉着那衣角,低首答道:“儿臣不敢。” 青帝笑道:“晗儿竟是这般委屈。朕不是已撤了禁足令了吗?” 定晗抬首道:“儿臣不敢。儿臣谢父皇。” 青帝道:“晗儿,你若真觉宫中无聊,想出宫解闷,朕便允了你。” “父皇,”定晗眨了眨眼,尽是疑惑,道,“你说什么?” 青帝含笑说道:“朕说你若真想出宫,朕也不阻拦。只要你和轩儿说了,朕便不再管你了。”又转头看向定轩,道“轩儿,朕便把晗儿交给你了,你可要保护好了。” 定轩暗叫不好,若真如此,以后自己可就没有安稳日子过了,忙道“父皇……” 定晗未及他开口,以手捂了定轩的嘴,莞尔笑道:“谢父皇。” 青帝忍俊不禁,又笑道“不过,晗儿也要注意安全。朕要你于侍卫队中挑选一个武艺精全忠心可嘉之人,做你的贴身侍卫罢。” “谢父皇。”定晗停了一下,复道“父皇,不用选了,儿臣心里已有了人选。” 青帝闻言心下诧异,问道:“是谁?” 定晗笑道:“便是那个把儿臣带回宫的人,父皇已升他做了侍卫总领的。此人名叫莫寒。” 定轩嗔道:“胡闹。” 定晗还击道:“怎么胡闹了,是父皇允的,父皇,好不好呢?”青帝略微思忖,道:“此人品行德操都还不赖,晗儿眼光不错。” 定轩忙道:“父皇,儿臣……” 青帝疑道:“轩儿有异议?” 定轩正欲开口,却被定晗死死堵住了嘴,一把拽过手,强行退出门外,边推边道:“皇兄只是担心我罢了。父皇多虑了,父皇政事繁忙,儿臣先告退了。” 青帝解颐笑道:“晗儿别忘了每次出宫前和轩儿说一声。” “儿臣不会忘的,父皇放心” 青帝见他二人推推攘攘退出门外,笑而拿起奏折,继续批阅。 定轩被定晗强行推着出了御书房,于那廊桥住了,斥道:“皇妹你又想做什么?你与那莫寒水火不容,你怎能点他?” 定晗努嘴道:“正因为如此,我便更要点他。我要让他知道得罪了我有什么下场,哼!” 定轩无奈道:“只要你别闹出大乱子,我也随你了。” 第九章 欲静不得 婉清宫后苑,婉妃端坐于缀雨亭内,倚栏观苑中御景,面容中微露伤情之色。 一宫女提裙踮脚走至婉妃面前,跪道:“启禀娘娘, 国舅爷户部尚书吴大人求见。” 婉妃抬了那肌肤胜雪的纤纤玉手,腕上宛然戴了四个翡翠玉镯,道:“快传。” 一人快步走至亭前,叩头拜倒,言道:“臣拜见娘娘千岁。” 婉妃忙起身扶起他,道:“兄长快请起。不是说了吗,陛下不在时便不要多礼了。” 吴有仁整衣肃容礼毕,道:“娘娘,君臣之礼不可废。” 婉妃以扇遮脸,笑道:“兄长总是如此谨慎。” 吴有仁于旁边一雕花小凳坐了,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婉妃屏退众宫人,道:“兄长来此,有何要事?” 吴有仁细细端详了婉妃,见她一身锦衣绣装,乌丝齐绾,金钿玉钗点缀其中,雍容华贵,气质天成。思了一下,方道:“臣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臣想请问娘娘……” 婉妃展眼环视了四周,道:“兄长但讲无妨。” 吴有仁道“臣想请问娘娘,可否有喜?” 婉妃听了,如花之容拂上一层淡愁,眼神稍有落寞。展望远处,桃花片片,落红成阵。长叹一声,道:“这也是我所焦心之处。陛下专宠,已过一年,怎奈我至今尚无好消息。想是我没有这福气怀上龙子罢。” 吴有仁忙劝道:“娘娘休要如此说。且不说娘娘绝色之容稀世之美,万种风情,于那三千后宫之中又有哪个能及,再有,娘娘年方二十,正值青春,来日方长,何愁无龙子?” 婉妃凄然一笑,怅然而道“兄长竟不知宫门深似海,君恩薄如翼。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长久专宠?伴君如伴虎,不得不小心为之。若有一朝错,万般深情尽付水流。画扇之悲,长门之恨,前车之鉴,后事之师。纵是绝代红颜,也有衰老之时。富贵荣华,炙手可热,于我眼中,终是浮云。但我依然不会放弃,不为别的,便为兄长你。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妹妹不帮你又能帮谁呢?”轻轻摇了摇手中团扇,复道:“兄长你自小便有雄心壮志,立誓出人头地。只是像我们这样的贫苦人家,却比登天还难。如今我得宠后宫,自是会助兄长一臂之力,得你所愿。只是,以色待人,岂能长久,若我有一天年老色衰,不入陛下之眼,兄长还需自我保重才是。” 吴有仁听她言中若泣,又闻她语出悲凉,不由心酸,念及当初自己初中状元,因无权无势,外放小官,竟连个末名都不如,亏得妹妹借青帝微服出宫之际借机偶遇,得蒙垂青,一入宫门专宠至今,竟将那三千粉黛生生压了下去,自己才得以留做京官,得享圣恩。思及此处,不由恸容,离凳俯身跪下道:“娘娘之恩,臣永世不忘。” 婉妃凭扇托起他,笑道“兄长言重了。妹妹原该如此。兄长放心,妹妹从此会更加留心,争取怀上龙子。若有一天真的色竭了,母凭子贵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吴有仁一时无言一对,只沉首答道“臣谢娘娘。” 婉妃微微颔首,复斜了身子靠在雕栏上,道“兄长还有何事?” 吴有仁道“娘娘,公主之事……” “公主之事,我并不知情。陛下那日也是兴起而去,未料她竟私自出宫。” 吴有仁沉思片刻,道“看来这宫中另有人,只怕是同道中人。” “同道中人?”婉妃心生疑惑,复问道。 吴有仁道:“目标相同,自是同道了。” 婉妃摇头道:“我却不明白,兄长说的详尽点罢” 吴有仁道:“公主出宫,必有人告密。这告密者必是冲了太子而去。岂不是与我们一路?” 婉妃只念道:“太子?” 吴有仁道:“是,太子若还做着储君,你我便无出头之日。太子对娘娘怨恨已久。陛下自如妃死后,便少有宠幸妃嫔,而娘娘入宫后,陛下夜夜临宿婉清宫,太子心中自是不满。若他日太子登基,你我只怕不得善终。娘娘,你一方面要努力怀上龙子,一方面也要提防太子才是。只有诞下龙子,才能借机扳倒太子,这也是唯一保全之计。” 婉妃叹道:“这宫廷之争,想来我是欲躲不能了。我可以帮兄长,只是,”她站起身,望向天边,一脸坚定,说道:“废太子可以,不能伤及性命。因果善恶,自有天看着。今世不报,来世必报!” 吴有仁一怔,后道:“娘娘尽管放心。太子性命无忧,虎毒不食子,陛下再失望也不会舍弃这份父子亲情。” 婉妃点头徐徐拍扇,道:“兄长若无其他之事,我便要回寝殿休息了。” 吴有仁复跪道:“娘娘请保重身体,臣改日再来看望您,臣告退。” 婉妃目视他远去,直至黑点,既而消失,遂慢慢走回寝殿,歪了身子依在榻上,解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婉妃恍恍惚惚醒来,睡眼朦胧,两腮微红,竟似两瓣桃花贴在上面,娇俏可怜。殿内已燃起烛灯,撑起华光,天色已然昏昏。一旁宫女见她醒来,忙卷起珠帘,早有人通报外间,传道:“陛下,娘娘醒了。” 婉妃不由一惊,陛下竟等了自己这般久,便对着侍女斥道:“陛下来了怎么不叫醒我?你们怎么当差的?”三四个侍女只伏地噤声不语。 青帝穿过珠帘,笑道:“爱妃莫怪,是朕吩咐过不许打扰。爱妃竟这般累吗,睡了如许久?” 婉妃盈盈拜倒时早被青帝托起,道:“爱妃无需多礼。” 婉妃嫣然一笑,道:“陛下恕罪,臣妾这几日总觉身倦体乏,提不起精神来,竟不知为何。” 青帝挽着她的手道:“想是春困罢。朕宣太医给你瞧瞧。” 婉妃柔声道:“臣妾谢陛下隆恩。” 青帝搂了她,道“爱妃多礼了。” 说罢,便令传晚膳,牵了婉妃的手于中殿坐了。不一会,宫女内侍便摆好各色菜肴,小心退至一旁,敛息伺候。 婉妃扫视了桌上菜肴,百花糕、驼蹄羹、凤尾鱼翅、八宝野鸭、杏仁佛手、红豆膳粥等等,皆是自己平素爱吃之物,莞尔一笑,道:“陛下有心了,臣妾谢陛下。” 青帝端起雕着龙凤呈祥的白玉碗,拿起刻着牡丹花开的调羹,亲舀了那红豆膳粥,递至婉妃面前,笑道:“爱妃尝尝味道如何,可比以前的甜腻许多?” 婉妃含笑接过,口内谢恩,尝了几口,赞道:“果真如此,甘甜似蜜,入口即香,回味无穷呢。” 青帝笑道:“爱妃喜欢便好,朕还怕爱妃不爱吃呢。” 婉妃亦笑道:“陛下说笑了,陛下恩赐,臣妾怎会不喜欢呢?” 青帝道:“如是甚好。” 婉妃以箸夹了鱼翅置于青帝玉碗中,道:“陛下,臣妾有一事相求。” 青帝置于嘴里嚼了,道:“爱妃有求,朕无不答应。” 婉妃道:“臣妾请陛下恕了公主私自出宫之罪,解了禁足令。” 青帝看了眼婉妃,道:“爱妃何出此言?” 婉妃答道:“公主私自出宫,原不是什么大罪,盖因玩心太过,陛下只需小惩大戒便可,不然恐会伤了父女之情。” 青帝淡淡说道:“朕没有下令杖责已是格外开恩,若照宫规,她便要受二十杖。” 婉妃听了,咯咯笑道:“杖责了公主,陛下又要心疼,到时又宣太医又送药的,岂不忙坏,还不如不责的好。” 青帝见她开颜,顺手搂了婉妃,霁颜而笑。 婉妃顺势倒在青帝怀中,口中言道:“臣妾虽不知是何人告密于陛下,引得陛下龙颜大怒。但请陛下饶恕公主才是。” 青帝以指轻轻摸了摸婉妃的脸,道:“爱妃安知是有人告密?” 婉妃道:“臣妾又不是傻瓜,自是能看明白的。陛下那日于臣妾宫中用膳,完毕之后已更深露重,依常例公主亦睡下了。陛下却执意要去延僖宫,岂不事先便已得知公主出宫了吗。” 青帝笑道:“爱妃多忖了。朕也不知为何要去,只是一时惦念起晗儿罢了。” 婉妃面色依旧如沐春风,道:“原是臣妾斗胆暗测圣意,陛下恕罪。” 青帝笑道:“爱妃无罪。” 婉妃复又问道:“陛下,那公主……” 青帝轻抚了婉妃飘逸的发丝,道:“朕已下令解了晗儿的禁足令,也允了她出宫。只要她出宫前告知轩儿一声,朕也便不再管了。有莫寒保护他,想必也是安全的。” 婉妃疑道:“莫寒?”青帝答道:“便是那晚带晗儿回宫的侍卫。”婉妃哦了一声,又道:“陛下可真疼公主。” 青帝见她撒娇,犹为可爱,笑道“朕也是很疼爱妃的。”婉妃顿时面泛红晕,嗔道:“陛下”,青帝笑而不语。 定轩与定晗分手后回至东宫,王得全上前伺候,定轩问道:“紫若现在何处?”王得全答道:“依旧在绣房,殿下未说处置,奴才不敢自作主张。” 定轩道:“允她自由,让她来伺候我罢,不过,你也要看紧了她,她不简单。”王得全一时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只弯腰不迭,答道:“奴才遵命。” 定轩摆手示意他下去,道:“唤紫若来。” 王得全应声退下,来至绣房,将太子的命令与她说了,又道:“殿下心神敏感,到殿下身边伺候,你要万事小心才是,莫要像以前这般口无遮拦,徒添麻烦。” 紫若点首道:“我都记得了。” 王得全迟顿了一下,复又小声缓缓说道:“殿下年少丧母,又身处这是非漩涡的储君之位,从来孤苦,身边亦无个可说话之人。难得殿下此次对你如此上心,你便多多劝慰殿下,若能使他多些欢愉,少些寂寞之感,也是你的功劳罢。” 紫若闻言,心似沉水,念及自身,未免又是一番伤感。 孤苦,是非,自己又何尝不是。同是无辜之人,同是孤苦之人,便也该有同样感触和心境罢。 第十章 画测卿心 紫若来至东宫书房,房门半掩,隔了那条微缝偷偷朝里看去,定轩立于书案前,凝神专注于眼前之画,手持羊毫,悬腕悬肘,以气助掌,笔领线行,细细描来。一时犹豫是否要通报进去,若当下进去,惟恐扰了太子兴致,略微思忖,正迟疑之际,却见定轩微微抬首,看向门外,忙欠身报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闻得定轩道了声“进来”,方低首小心迈进书房,于案前垂首跪下。 定轩于宣纸提了羊毫,眼睑略抬,瞥了紫若,道:“起来罢,过来看看孤这幅画如何。” 紫若应了声“遵命”,移至案边,只于案沿立定,注目着案上之画,竟是一幅平湖秋月。 宣纸如雪,洁白无垠,衬得黑墨俨然,线条亦实亦虚,散墨淋漓,聚墨相映,水气氤氲,烟云奇幻,月升平湖,水色天光,都为一体。平湖秋月,以意胜实,不得不由衷感叹。细细观来,那飘飘渺渺朦朦胧胧处竟蓄了淡淡清愁,点点幽虞,寂静之美中竟暗藏了些许忧思,或许,那便是太子此刻的心境罢,也或许他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定轩歪首注视着紫若,缓缓而轻笑,道:“如何?” 紫若一时未明白,脱口而出:“什么?” 定轩笑道:“你说呢?” 紫若顿时回过神来,忙低了头,紧闭樱唇,眼神闪烁,心下不安。 定轩沉了脸色,拾起案旁的象牙镂空异香摺扇,指了那冉冉升起的一轮明月,道:“较之你的绣画,如何?” 紫若目视案沿,低首慎而答道:“殿下丹青妙笔,奴婢自愧不如。” 定轩提起摺扇,轻轻握于掌中,似笑非笑道:“是吗?孤却觉得你那幅绣画更胜一筹。” 紫若小声答道:“殿下缪赞,奴婢愧不敢当。” 定轩以扇托起紫若低沉的头,直视着她那惊恐不安的双眸,冷冷言道:“孤不想听这些冠冕之语。” 紫若未料他会如此举动,本能想闭上眼,忽又想起前次掌掴之事,犹自害怕,又不敢直视于他,只得将无措的目光投向那案上之画,答道:“奴婢知罪。” 定轩收起摺扇,复看了眼紫若,问道:“你会否画画?” 紫若摇首答道:“奴婢不会。” 定轩道:“孤却不信,你这双巧手既能绣的了画,又焉能绘不了画?” 紫若答道:“奴婢不敢欺瞒殿下,奴婢确实不会。” 定轩后退一步,望向紫若道:“你过来。” 紫若不解,未敢移步。 定轩怒道:“孤叫你过来,你听不到吗?” 紫若一颤,无奈依言而行,站于定轩身前,背对了定轩的脸。 定轩嘴角微微上扬,面上漾着一层薄薄的笑意,右手轻轻置于紫若之手,紫若在他触及皮肤的那一霎那,不由自主欲要缩回,定轩此刻却凑近紫若的耳畔,温温的气息扑向她的脸,柔柔的声音飘进她的耳,道:“别动”。 紫若闻言不敢妄动,只得聚神看向定轩那双如玉之手,那双手轻握了自己的手,慢慢移向笔架,重又拿起那支羊毫,耳边厢又听得定轩说道“孤来教你。” 紫若大惊,忙要抽回手,怎奈被定轩死死攥住,口内只得求道:“殿下,奴婢资质愚钝,恐坏了殿下的兴致。” 定轩笑道:“你没有试过又怎知道?” 紫若欲要还说,定轩却握了她的手,犹自往纸上绘来,紫若无法挣脱,只能随他而动,全身绷紧,不甚慌张。 定轩感到她的手微微颤抖,心下明白,不动声色,如是过了许久,忽而说道:“孤靠近你,感觉如何?” 紫若沉吟了一声,满心疑惑,未敢回答。 定轩继续问道:“与莫寒比,如何?” 紫若猛一心悸,急忙抽手转身,不防又撞上定轩似邪非邪的脸,顿时满面通红,一时不做他想,只急急退至案旁,躬身跪下,道:“奴婢不知殿下此问何意?” 定轩冷了脸,俊美的面上蒙了一层冰霜,于雕椅坐下,把玩着手中摺扇,道:“你不想与孤说清楚吗?” 紫若深埋了首,道:“殿下要奴婢说什么?” 定轩淡淡说道:“说说你和莫寒的关系。” 紫若答道:“殿下何出此问?” 定轩冷笑道:“你倒是会装糊涂。那莫寒看你的第一眼,孤便明白了。” 紫若强自镇定,道:“莫侍卫对奴婢有意,仅此而已。” 定轩斜身靠于椅把,左手支颚,右手凭扇轻轻托起紫若的脸,细细观察了一番,方笑道:“是吗?孤却不信。那你见他时,又为何如此惊讶失魂?” 紫若不言。 定轩复问道:“你觉得孤这东宫可有缺少什么?” 紫若闻他忽发此问,百般狐疑,道:“殿下乃国之储君,又蒙陛下宠信,东宫自是应有尽有。” 定轩笑道:“应有尽有,你倒说对了。这东宫中,刑具却也不少。” 紫若闻言,身似掉进万丈冰窟,从头到脚,一片冰冷。 定轩缓缓靠至椅背,复玩转手中摺扇,余光瞥向紫若,道:“说不说呢?” 紫若默言许久,方道:“殿下想知道什么,奴婢定当知无不言。”定轩笑道:“这才像话。该说的你便都说罢,孤听着。” 紫若目视地面,眼神凄迷,往事毕竟不堪回首,欲忘不能,不禁心绪酸楚,无限哀伤。犹自伤心了一会,方道:“奴婢和莫寒……青梅竹马……” 定轩微怔,以扇敲了敲掌心,道:“继续。” 紫若强自忍住了眼角的泪,言道:“我爹是一个江湖郎中,医术超群,悬壶济世,不求功名。莫寒从小无父无母,是我爹于游历之时收养的义子,我爹对他如同己出,从小精心栽培,教他武功和医术。我和莫寒从小一起长大,同桌共饭,同药共采,共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美好的时光?一段?”定轩暗自重复着紫若之言。 紫若点首道:“是。” 定轩沉静问道:“后来呢?” 紫若一行清泪顺颊而下,不敢擦拭,犹作平静之语,道:“后来我爹为替人治病,亲尝毒药而死,再后来,莫寒便离乡背井,远走他乡。” 定轩疑道:“他为何不带上你?” 紫若缄默一会,方道:“他怕照顾不了我,便把我托付给了我爹的至交好友,承诺有朝一日定会衣锦归乡,娶我进门。” 定轩微恸,复问道:“那你为何又进宫?” 紫若道:“宫中于民间选绣娘,县令把我荐上去了。有皇命在此,我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言毕,悄悄沉下头,那泪珠便颗颗滴落于伏在地面的手背上,顺着手背复又缓缓淌至玉砖之上,渗进缝中。 定轩不知为何,虽心中藏疑,却隐隐有一股莫名的冲动推动自己去相信,不禁无限感慨,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已经信了。 沉静片刻,定轩开口言道:“起来罢。” 见紫若抬首看向自己,眼中蓄泪,复又言道:“若你与他真有缘分,孤愿成人之美。”而后,起身,眺望窗外,似是对紫若,又似是对自己,怅然而道:“只是,缘分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若你真能守住它,便是你的福气。” 紫若不知何言以对,只是叩首答道:“奴婢谢殿下。” 定轩抬手示意她起来,道:“下去罢,唤王得全上来。” “是,奴婢遵命。” “不,不要了,罢了,你下去罢,孤想一人待会。” 定轩如是反复,紫若心中只是不明,却也不敢开口相问,悄然应声退下,虚掩了房门,于那门缝中望去,天色虽是不晚,房内竟是唯有的一道细光,那窗那人那门,竟成一条直线,定轩立于中央,拉长了影子直至门前,犹为孤寂清冷。半晌,紫若方才回转身来,复环顾了宫中内殿,满眼富丽堂皇,黼黻异常,身处其中,竟是如此遥不可及,以手抚脸,方觉满掌淋漓冷汗,莫名心神不定,惶恐不安,急急往外走去,以求心定。 第十一章 愁生绿绮 又过了十几日,正值四月初五,适逢婉妃诞辰。青帝大喜,下旨皇城内外一律张灯结彩,铺红陈艳,烟火辉煌,通宵达旦,普天同庆,又命宫中大摆筵席,阔置酒戏,二品以上官员皆可携眷入宫参晏庆贺。 筵席宫中,众宫人一早便忙着置灯结彩,定晗甚是奇怪,便开口问道:“这是为何?”宫人回说是承青帝旨意,各宫各殿皆需如此,盖因婉妃生辰。定晗大怒,呵斥众宫人解绸卸彩,另换白衣素服,众人均惶惶不敢动之,定晗上前亲扯了那于风中飘舞的红绸,执紫金棒打下那于空中摇曳的灯笼,孤身穿过庭院,懑懑而去。 来至东宫,展目望去,定晗不由淡淡一笑。东宫亦是一片雪色,素帷白布,飘然入目。 王得全于宫门不远处一眼瞥见定晗,忙上前谄笑见礼,道:“公主怎么来了,殿下正于内室小寝呢。” 定晗却也不忙着回答,只是问道:“这东宫之中怎么如此装扮?” 王得全躬身答道:“是殿下昨晚便吩咐了的。” 定晗复问道:“父皇的旨意呢?” 王得全赔笑道:“这个奴才也正为难着呢,时下正逢婉妃娘娘生辰,殿下此举恐会引起圣怒,但若不如此,殿下那里奴才亦不好交代,故所以先这样了。” 定晗拍了拍王得全的肩,笑道:“你倒伶俐。带我去见皇兄罢。” 王得全应声引她至内室,定轩已起睡,着一白衣斜躺于榻,手持《中庸》,似阅非阅,两旁内侍垂手侍立,炉香袅袅,奇香烂漫,甚觉温馨。 定晗快步走至榻前,随手夺了定轩手中之书,于旁坐下,道:“皇兄好兴致。” 定轩斜眼看她,笑道:“皇妹大人有何贵干?” 定晗举起《中庸》,目视着翻了几页,方又回目道:“皇兄今晚可否要向婉妃贺寿?” 定轩沉眼微微面冷,淡淡而道:“依礼而行,自然要去。” 定晗奇道:“为何?” 定轩道:“如若不去,难免会落人口实。你我权当一场闹剧罢。” 定晗低首沉思片刻,后道:“既如此,依皇兄所言。” 定轩会心颔首一笑。 忽闻宫外一声报,万穆已来至内室门外,定轩道了声“传”,万穆便慈眉善目走了进来,施礼见过定晗和定轩,定轩忙令内侍扶起,笑道:“公公切莫如此,快起来罢。”见他起身,定轩问道:“父皇有何旨意?” 万穆亦笑道:“陛下言道,今日为婉妃寿辰,太子公主务需参加。”瞧见定晗脸色偏恼,复又劝道:“殿下公主,还需忍耐,切不可弗了圣意。”顿了顿,又道:“陛下也是为了殿下好。” 定轩双眼直视了那一炉余屑,平静答道:“公公放心,孤与皇妹都记得。” 万穆闻他如是说,一时无语,正欲告退,忽又思及一处,抬眼观了定晗与定轩,见他二人面色浅浅,神情坦然,微叹口气,方小心言道:“东宫与延僖宫之事,陛下已听说了。” 定晗不由眉峰暗蹙,转首道:“父皇如何说?” 万穆道:“陛下言道,此乃情有可原,本是陛下思虑欠周,未考虑到殿下和公主的感受,只是,陛下再三叮嘱殿下和公主今晚筵席切不可延误,百官面前万不可失礼。” 定轩定晗互视一眼,定轩道:“孤心里明白。” 万穆不复再言,口中告退出了东宫,向青帝复命。 至暮,青帝于毓善宫中大摆宴席,张乐称庆。 朱楼雀台,流光溢彩,花团锦簇,不甚繁华。听戏台上,衣袂翩翩,莺声婉啭,唱不尽风流韵事,道不完荣华盛景,两旁歌声悠扬,曲乐婉转,弦管齐鸣,喜乐连连,莺莺燕燕,极尽富丽奢华。 觥筹交错间众臣贺声不迭,吴有仁频频点首,婉妃喜不自禁。 青帝龙威不露,居高位笑盈盈牵了婉妃的手,众臣皆敬万寿之觞,话万福之语。 婉妃一身盛装打扮,端坐于青帝身旁。黛眉浅浅,秋眼盈盈,粉面含春,丹唇轻启,柔情绰态,媚而不俗,嫣然一笑间灿若星辰,举手投足间缤纷架虹,疑是经冬未消之雪,又似含苞待放之菊,翩若惊鸿,见之难忘。席间宗室千金诰命夫人中有姿色者亦是不少,此时却也黯然失色,羞于秀艳。众官员心中暗暗臣服,也难怪陛下如此宠爱,这等绝代风姿,帝王不有,何人敢居? 定轩与定晗位于次席,二人均是暗结幽愁,神情惘然。 眼前纷繁如花胜景,耳畔阿谀奉承言辞,于他二人而言,尽是浮云闭月,如烟似霰,一吹即散,无由再复,惟剩一缕怅情,贯于心间,久久不得消去。强颜欢笑,伪诚敬酒,婉妃只是带笑饮之,赞声不绝,青帝见之喜从心来,大夸太子贤孝,公主盛德。百官自是纷纷附言,吴有仁更是举杯大肆应承,众人面上均是笑意浓浓,八方和谐。 青帝含笑间忽而一挥袖,早有两宫女抱琴而上,轻手轻脚地置一架朱琴于雀台之上,躬身退出。 定晗细看了此琴,不由大惊,圆睁了凤目死死看向青帝。定轩视之,握了玉觞的手不禁一颤,仰头一饮而尽。 青帝却是展颜对婉妃道:“爱妃琴艺超群,朕几曾时误以为仙乐临尘,今日乃爱妃寿诞,朕本不该劳烦爱妃。只是这宫中凡音俗律,怎能与爱妃指尖仙韵作笔,朕甚觉不堪入耳,今夜还请爱妃给朕个薄面,抚琴台上,为这隆盛繁华奏些祥乐,添些喜气罢。” 婉妃微微低首浅笑道:“陛下言重了,臣妾只是熟能生巧,暂能欺瞒世人浊耳罢了,陛下不嫌臣妾琴艺浅薄,仍是孜孜听来,臣妾已是感激不尽,哪敢以仙乐自居呢。既是陛下要臣妾弄琴,臣妾自是不敢弗了圣意,只是,若臣妾弹得不好,失了陛下的颜面,还请陛下莫要见怪才是呢。” 青帝笑道:“爱妃言重。” 婉妃扶了宫人之手,轻移莲步,于琴前坐下,信手弹来。 十指修长,肌肤胜雪,轻轻拨弄细弦,缓缓淌出流水之音,众人于不知不觉间渐入佳境。泉流细湍,急转无张,静及生动,龙吟凤鸣。指尖跳跃数声,顿觉旭日东起,朝霞漫天。燕行春色,蝶舞花意。又见金铃玉珮,彩帘绣幕,香烛辉映,晶石琉璃。富贵温柔间显些许清幽,华丽锦绣处透几缕闲愁。月空照,云空掩,百般无尘,不及佳人独有清韵。 “够了,到此为止!” 一声怒喝,惊得曲断弦顿,似是一石投水,激起众人纳罕,偱声望去,却是定晗。 立于晏桌前,她双手紧紧撑了桌面,两腮涨红,离席走至婉妃面前,冷冷言道:“婉妃娘娘琴艺固然超群,却也难比此琴之主。你可知是谁?” 婉妃纤手抚过如丝琴弦,宁神闲气,道:“司马相如之名,我等后辈自是望尘莫及。” 定晗蔑笑道:“绿绮琴虽借司马名扬天下,可我所指并非长卿。” 婉妃惑道:“那是何人?” 定晗转首望向青帝,青帝龙威不变,面色略微泛白,默然处之。 定晗心内油然升起一丝凉意,遍及周身时,却已冰寒入骨,玉齿狠咬朱唇,道:“娘娘想是不知,这绿绮琴原是我母后心头最爱。” 定晗一面说,一面于婉妃手中抱起绿绮琴,余光不落旁席,于众目睽睽间昂然退去。 定轩亦起身,面向青帝,恭声言道:“儿臣去送皇妹。”言毕,亦紧随定晗下。 青帝漠然,婉妃木然,百官愕然。 皓月躲在了浮云背后,微光暗投。 沉静半晌,青帝霁颜笑道:“爱妃与诸位爱卿受惊了,公主身体不适,太子手足情深,不足为怪。爱妃弹奏甚久,还请歇息罢。”复又举起金樽,道:“诸位爱卿,继续罢。” 百官心下明了,忙三言两语应声周全,吴有仁偷瞅了婉妃一眼,后又察了青帝脸色,笑语如常,言行自然。 第十二章 抚琴今又 定晗抱琴出了毓善宫,孤身一人,于灯火辉煌笙乐满庭之中缓缓而行。周遭喜景,徘徊于心,久久不得忘怀。顾今日,思前事,不由泪容满面,暗自神伤,一路呜咽,珠泪滴滴落于绿绮琴上。 她低首看了眼怀中之琴,见那琴弦几丝,带了数颗鲛泪,无力闪烁着五彩辉映,心内犹为酸楚。住步远望前方,灯火通明,却是如此遥远,近身不得。眼前仍是暗黑一片,不辨方向。 发觉身边近处乃是一面红墙,一时也不做他想,慢慢走至墙边,贴墙而立,双手紧抱了绿绮琴,犹自闭上了眼,好不伤感。想是夜风凉的缘故,定晗浑身而栗,不能自制。 正难解时,一双手拥她入怀,暖意瞬间遍及全身,犹为舒坦。睁眼瞧时,见定轩一脸愁容,满眼忧虑看向自己,不禁一笑,气虚说道:“皇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 定轩理了理定晗额前的碎发,见她一脸苍白,心疼说道:“你的脸色才甚是难看。”顿了顿,眺望天边,那轮明月犹自挂于半空,斜光照地,人间四处沐玉光,只是人人心境不同,冷暖便也自知了。 定轩轻叹口气,胸中仍是堵闷,暗暗压在了心底,继续说道:“皇妹,难为你了。” 定晗摇首无语。 晚风掠过,吹起衣袂翩翩,定轩握了定晗的手,道:“别站在这里了,晚风凉,易伤身。不如到东宫小坐罢。” 定晗默不作声,呆呆注视了定轩身后那一片红艳,耳畔充斥着隐隐的喜庆之声,半晌,方道:“皇兄,我想出宫。” 定轩一愣,复问道:“现在?” 定晗点首道:“是,就是现在。” 见她双眸幽愁暗藏,神采全无,竟似一滩死水,隐隐又闪了几点泪光,定轩心下不忍,以手抚摸着定晗怀中的绿绮琴,指尖不由微微颤抖,那弦上的凉意渗入心间,涌起万千思绪,杂乱如麻,定了定神,方开口言道:“也罢。婉妃寿宴一时半会也停不了,你心情郁闷,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只是,还需早去早回。切莫彻夜不归,乱了宫纪。” 定晗轻声说道:“我知道的,谢皇兄。” 定轩停了一下,又道:“莫寒可用吗?” 定晗心神不在此,只颔首答道:“他还能吃了我不成。” 定轩无言以对,只好说道:“也罢,若你出事,他也罪责难逃,他也是个聪明人,想必眼下不会傻地毁了自己。” 定晗闻言奇道:“皇兄之言,我不太懂。” 定轩答道:“不懂最好,皇妹你是个有福之人。” 定晗冷笑道:“我有没有福气,别人不知,皇兄又怎会不知,此刻又说什么痴话呢?” 定轩笑道:“好好好,原是皇兄说错话了。不过,你要出宫,这琴还是先交于皇兄保管罢。” 定晗点点头,道:“有皇兄保管,我自是放心不过了。” 言毕,定轩牵了定晗的手,来至东宫,将琴置于内殿,又唤了莫寒前来,嘱咐了他几句,方让他护卫定晗出宫去了。 看着他和定晗出了殿门,殿内复又只剩一人,回头来盯了那绿绮琴,思索良久,忽大声唤道:“王得全。” 王得全闻声急急过来,躬身道:“殿下有何吩咐?” 定轩以手按在了绿绮琴上,道:“后花园备酒,唤紫若前来伺候。” 王得全略微迟疑,小声言道:“殿下,这眼下园中风凉露重,恐伤了殿下玉体,不如移至紫玉阁罢,那里离花园近,又能开窗赏月……” 话未说完,定轩便锁眉斥道:“什么时候孤的话也成了空令,你想驳便驳了的。” 王得全赶忙闭了嘴,弯腰道:“奴才这就去准备。”便匆匆下去。 定轩抱了绿绮琴,来至后花园,将琴轻轻置于园中已摆好的琴案之上。单手抚过琴上,指尖滑过琴弦,突兀发出几点音韵,于这孤寂园中竟显苍白无力。 定轩似是不厌其烦,不断拨弄那琴上之弦,闻听着那断不成谱的音调,也不恼,竟觉无比享受。信手只是乱拨,忽闻耳畔一声娇音,“奴婢参见殿下”,似是未闻,仍自顾自地拨弄琴弦。 紫若半晌未闻见起,狐疑之下,抬首窥了定轩,见他指尖穿梭于琴弦,生出凌乱之音,一双俊美非凡的脸于一束月光照射下竟显些许苍白,脸色凝重,眉峰微蹙,侧耳倾听,嘴角却是偶尔上扬,露出天真孩子般笑脸,甚是满足。 许久,定轩才收了手,背对着紫若,问道:“你会否弹琴?” 紫若答道:“奴婢略懂。” 定轩淡淡说道:“懂便是懂,不懂便是不懂,何来略懂。” 紫若俯首道:“奴婢知罪,奴婢会弹琴。” 定轩抬手道:“你先起来罢。” 紫若依言起身,口内谢恩。 定轩以手指了指绿绮琴,道:“你过来。” 紫若低首行至,敛眉不敢多言。 定轩忽而笑道:“孤不为难你,你权且放松罢。” 紫若把头埋得更深,小心答道:“奴婢不敢。” 定轩却也不恼,面上仍旧浮着笑意,言道:“你可知此琴?” 紫若略微抬眼,看了看,见那棕红色琴身内嵌着铭文,上写:“桐梓合精”,心下明白,方小心答道:“奴婢有幸看到绿绮宝琴,多谢殿下恩典。” 定轩转首看向紫若,顿了片刻,道:“你倒生了双好目。” 紫若垂首答道:“奴婢谢殿下缪赞。” 定轩无言中轻轻招手,一宫人手捧锦帕而上,定轩拿起锦帕,问道:“你会否唱曲?” 紫若仍是低首答道:“奴婢只会词曲。” 定轩笑道:“这便够了。”一面说,一面将手中锦帕递于紫若面前,道:“唱与孤听。” 紫若跪接了锦帕,细细看来,见那帕上绣了一首词,乃是《玉楼春》。观其词句,尽是悲悲戚戚哀伤之语,细品量,却觉出自女子之手。不知定轩何意,亦不知这锦帕为谁所有,帕上之词为何人所写,再三斟酌,犹豫间又恐定轩猜疑,遂叩首道:“奴婢遵命。” 定轩于亭内坐下,举起宫人备好的菊花酒,独自酌来。紫若于亭外琴案前坐了,偷偷看了定轩一眼,方弹唱起来。 唱曰: 寒烟冷峭秋如旧,梳桐绿绮双弦扣。 人生最难伤心事,菊花卷得满帘愁。 鸳鸯戏水当时绣,而今平湖清霜透。 环佩归时君不见,冷月悲情酿成酒。 月已渐渐隐去,于漫天暗色中略显剔透,夜色已深沉,宫人已自觉打上了数盏灯,那一排排的孤影倒在园中,定轩只觉那重叠人影直直往心间逼来,意欲挥袖示意众宫人退下,又恐若真如此,自己也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至少目前他觉得他还不是,虽然这群人难猜他心中之意。 风送琴音曲调声声,伴有林叶萧萧声,一声声敲入了定轩之心。愁浸全身,似是露湿,终也未动,只是举起酒壶,于杯中灌酒,看着那淡黄酒色聚于玉樽内,中央缓缓形成一个小漩涡,泛起酒香,漫入鼻尖,只熏得愁人醉。 曾几何时,多愿一醉解千愁,一醉醉一生,不复醒来,无忧无虑,潇洒自得。人生却总是如此无奈,欲醉不得醉,欲醒难堪醒,于醉醉醒醒间苦苦徘徊,终也未能解脱。想是命中注定罢。 一如那酿成菊花酒的金菊,原先便注定生在了萧瑟的秋季,饮尽秋霜寒露,尝尽满城风雨,蜂蝶鲜顾,少有人观赏,且花落于初冬时节,生生被掩埋于层层冰雪之下,蓄得一堆冷香,守一方孤寂,终不及百花争艳初春之闹,命该如此,又能怪谁。 眼下虽是初春,繁花似锦,万千缤纷,犹不如酒中芳菊,即使是心内泪涨江河,也终能酿就一杯醇醴,世间多是伤心人,伤心人泪落菊花开,想这也是它的不同之处罢。故所以,古往今来,有如许多文人墨客竞相咏菊,名为咏菊,实为抒情,也或许只有菊花才有如此胸怀和品性独揽世间愁绪,吸引断肠人心罢。 紫若边弹边唱,歌声凄婉,音韵窈窕 极尽哀思,漫舞无根柳絮,竟惹百鸟喧嚣,尽达词中之意。 定轩听来更觉无限哀伤,悲从中来。 曲调轻细,微微触动内心悲楚,曲词凄苦,缓缓诉来,似是回到那年中秋,西郊的平湖。仍是一轮明月,仍是一把绿绮琴,只是,弹琴之人与赏月之人甚是不同,心境亦不同。 当年的母亲,一袭白衣,轻纱半掩芳容,惟留一双凤目,腰间素白衣带上系了块白玉双龙环佩,于月下抚琴,唱的便是《玉楼春》。 母亲淡淡的忧愁,绝世风华,想这也是吸引父皇之处罢,故所以惜之如珍,然天不遂人愿,一缕愁绪终带母亲香魂直上九霄,不复再返。自己一直都不明白,母亲为何总是如此哀伤,日日锁双眉,夜夜无声叹,父皇想尽百般计策,终也难使佳人一笑。 犹记那日平湖摆宴,多了一个靖王,他那日饮的便是菊花酒罢,不知为何,母亲自此之后竟也迷上了这馥郁之酒,恋上金秋之菊,每每见花则慨然而叹,口中常言道:“此花开尽,便再无花。”母亲殁于初春,那时金菊未开,终不能于最爱季节离世,想也是她的憾事。 耳畔词曲如常,凄哀如前,曾经过往,涌上心头,不堪回首,走投无路,坠入悲伤之坟墓,不知所措,定轩只觉眼边朦朦胧胧,聚了一层薄薄的清雾,恍恍惚惚间辨不清方向,看不清人影。 曲罢,紫若停弦起身默立,注视了定轩,却见他一双眼直直盯着杯中之酒,不饮不洒,神迷情惘。半晌,方轻唤了一声“殿下”,默侯了片刻,仍是风声一片,未闻人声。正想着是否要叫第二声,忽听定轩开口言道:“母亲。”不由心下一抖,又见他终捧起酒杯,一饮而尽,置空杯于桌上,也不再去碰一旁的酒壶,复唤了声“母亲”,随而无语。那张原先苍白的脸此时已成青天色,平日逼凌威慑之气竟也化之虚无,幽愁暗恨聚于眉峰,此刻的定轩,除了满腹愁绪,一番旧事,别无其他。 紫若思忖再三,复唤了声殿下,定轩惊而抬首,目视了紫若良久,眼中尽是惑意,道:“什么?” 紫若从未见他如此神情,不由微愣,寻思不得其意,方道:“奴婢已弹完了,殿下还有何吩咐?” 定轩回神应了声哦,又道:“弹唱俱佳,犹为可贵。” 紫若离座于亭前跪谢道:“奴婢谢殿下夸赞。” 定轩凝视紫若跪于园中,暗月之下,浅色宫衣难以分辨是何颜色,依稀只觉白衣飘飘,心内惆怅,一时无语,后道:“你可否明白词中之意?” 紫若低首答道:“奴婢愚钝,不甚明白。” 定轩抬眼看向紫若,语气微冷,道:“胡说,你既能唱出词中之情,又怎会不知其中之意?” 紫若俯首道:“奴婢不敢妄谈。” 定轩把玩了手中玉杯,道:“你说罢,孤听听。” 紫若犹豫再三,方硬了头皮说道:“奴婢浅薄,只能感到痴恋之情,哀怨之意。”见定轩并无反应,只得继续言道:“秋月自古为情所系,鸳鸯从来为痴人所喜,绿绮琴亦曾奏《凤求凰》之曲,此三物乃是共通。人生自古多情痴,未必人人都能比翼连枝,为情所伤孤影寂身者亦不在少数。每每月明之日,秋思遍落,千里共婵娟终归梦一场,物是人非事事休。古往今来,酒成了解愁之物,即便是酒入愁肠愁更愁,亦不惜千金买一醉。其实,这杯中之酒,又何尝不是断肠之泪呢。千古愁恨方能酿就悲情之酒,环佩空归,月夜芳魂,尽在于此。” 定轩听她道来,心海浮动,万千惆怅,化成感叹一声,说道:“孤小瞧你了。” 紫若心下一哂,不解其意,忙叩首道:“殿下,奴婢愚钝,妄测词意,还请殿下恕罪。” 定轩似是未闻,继续问道:“你可知这首词为何人所写?” 紫若摇头道:“奴婢不知。不过……奴婢斗胆认为乃一女子所作。” 定轩淡笑间揉搓了杯沿,平静言道:“是我母亲所写。” 紫若大惊,欲要言语,却见定轩一手握杯一手持酒壶,起身走至自己面前,斟了一杯酒,道:“尝尝。”紫若略微思忖,方接过玉杯,轻轻抿了一小口。定轩道:“喝完它。”紫若不敢违抗,依言而行。定轩见她饮罢,笑道:“味道如何?”紫若答道:“清香入鼻,余香满口,回味无穷。”定轩复又笑道:“菊花如何?”紫若道:“孤芳自赏,幽情冷浓。”定轩手背滑过紫若粉面,轻轻摸了一下,道:“起来罢。”紫若缓缓立起,低首侍立。 定轩仔细观察了一番,笑道:“面如秋月,眉如墨画,你不愧是美人。” 紫若闻言顿时面上现红晕,又不敢多言,甚是尴尬。 定轩复又自语言道:“诗书礼乐,你竟无不精通。却只是东宫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宫女……”住了一会,忽而一笑,看向紫若,戏道:“孤是不是大材小用、有眼无珠了。” 紫若忙要跪倒,定轩脸色黯淡,摆手道:“罢了,你下去罢。孤这里不用伺候了。”紫若暗自嘘了口气,谢恩匆匆退下。 定轩望着她的背影远去,直至黑点,眼中滑过一丝落寞,喃喃自语说道:“卿本佳人……”而后喟然长叹,于心间暗念道:“奈何无分”。沉默许久,后又环顾四周,复道:“孤乏了,掌灯紫玉阁罢。” 众宫人应声提灯簇拥了定轩前去。 第十三章 寻寻觅觅 夜已深沉,毓善宫盛宴已人散席终,百官皆陆续退出宫门。 青帝携了婉妃之手,笑道:“爱妃累了一天,朕甚是心疼。爱妃且先回宫安寝,朕今晚奏章未处理殆尽,国事未了,恐不能陪伴爱妃了。” 婉妃盈盈拜倒,笑道:“陛下国事为重,臣妾理会的。臣妾先行告退,陛下也请早点休息才是呢。” 青帝微笑扶起婉妃,口中言道:“爱妃无需多礼。”遂又唤了个内侍送她回婉清宫。 青帝孤立于院中,沉思许久,抬头望月,却见那一轮明月早已远在天边,随时都有可能堕落。观之良久,方唤了万穆上前,道:“前面带路,朕要去冷秋苑。” 万穆大惊,疑是错听,再三问道:“陛下要去哪里?” 青帝面不改色,道:“放聪明点,备上桂花酥饼、合意饼等点心,带上菊花酒,你一个人伺候便成,莫惊动他人。” 万穆闻得青帝如是说,方知他适才所言并不虚假,心里思量片刻,忙躬身道:“奴才这就去准备。” 冷秋苑,如名所示,冷冷清清,凄凄戚戚。处于深宫角落,深上加深。深得已于漫漫十年中消匿,少有人提及。 明月不谙愁恨苦,只要是照的到的地方,它便斜光穿户。冷秋苑亦不例外。那一轮冷月,廖落星辰,独照旧苑,枯藤衰草,披霜带雪。 一女子立于窗前,凝视着万泻银光,周身白衣,月光衬得孤身寒意,犹为凄冷。那双苍白如冰样之手,紧紧握了一块白玉双龙环佩,佩下一束穗子,竟是金辉异常。 耳畔隐隐闻得脚步声,凤眼掠过一丝疑虑,旋即消逝,默立于原地,不移碎步,直至脚步声于门外停住,一人走进房中,一人留至门外,虚掩了房门。房门已久年失修,剥落不堪,吱噶声伴着脚步声一阵,随后一同消失。 青帝立于房中,眼前旧桌旧床旧帐,却也一尘不染,极其洁净。眼前之人素爱干净,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一身无尘,洁身自好,即使是身陷冷宫。 青帝一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心下暗叹,怅情渐积,忽而目落于那环佩之上,神情瞬时僵住,脸色骤变,冷冷言道:“十年了,你竟还没忘掉他。” 她缓缓转身,轻纱半掩,凤目平视青帝,平如明镜,道:“今生今世,永不能忘。”随后又慢慢轻解了面上薄纱,露出了一张完美的脸,香培玉琢,脂粉未施,纯色天然,冰清毓秀,气质如秋菊,冷艳不可方物。 青帝怒极反笑,道:“果是痴情,应芜湘,朕当时便低估你了。” 应芜湘轻笑道:“陛下从来没有估量过我,何来低估二字。” “朕是没有估量过你,朕估量谁都不会去估量你,可就是你,差点毁了朕的江山。” 青帝言语冷峭,轻轻道来,却似刀剑剜入应芜湘之心,她面色微变,别过头去,平平心神,眼睑稍落,言道:“当年之事,无需再提。” 青帝冷笑一声,蓦然紧握了应芜湘肤如凝脂般的玉手,将那环佩于她眼前晃动,咬牙说道:“朕却不明白,是谁在提。” 应芜湘只觉手腕生疼,百般紮挣,竟是不能,蹙眉冷面平视青帝,道:“陛下十年未见我,此来便是要与我叙旧不成。” 青帝闻言,默然片刻,终缓缓松手,不发一言,于桌前椅上坐下,心内怅然。 应芜湘目视了手上那环宛然红痕,紧握环佩之手微微抖动,恍惚间无话可说,索性也闭口不言。 屋内二人,一君一妃,一坐一立,旧时夫妻,今日分飞。一个琼楼玉宇,金碧辉煌,一个瓮牖桑枢,蓬门荜户。同一皇城,不同季节。世间万事,终不能求一个全字,即使是夫妻,也有同床异梦之时,然于这份情来说,竟不能言谁是谁非,是对是错。每人都是命运的棋子,都在演绎自己的故事,人生如棋局,是成是败,由天注定,身陷棋局,无能为力。 房内一如死潭,全无生气,残烛一段,昏光满屋,应芜湘侧立于青帝不远处,抬高了手凝视掌中环佩,青帝亦是侧面而坐,窗外一道月光斜斜投来,那影便落在了壁墙之上,乍看之下,恰似美人抬手轻理帝王之发,温情脉脉,相敬如宾,鸾凤合鸣,鹣鲽情深。只可惜,那终究是梦幻泡影,难以入世。 寂言良久,青帝哑声言道:“将环佩与朕一观罢。” 应芜湘略微迟疑,将环佩递了过去。那白玉环佩上,双龙盘珠,游戏自得,难舍难分。 青帝不由念起毓善宫中暗格里的那块如出一辙的环佩,黯然神伤。 一对环佩,同质同式,唯一的区分便在于佩中之珠,眼前的这块环佩,赫然刻着一个“靖”字,然于暗格之中躺着的那块,却是另一个字——定。“定”终究不如“靖”,自己终究不如他,虽是一母同胞,虽是容貌相似,自己却终也难替芜湘心上之人。 都说缘分乃前世所修,今世所有,是自己前世所修不够,还是他修的比自己多。如若前世便知今生结局如此,即使于佛前求上几千年几万年,终也心甘情愿。不为求别,只求与她花前月下,共叙此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月光渐渐隐去,凉风吹入冷宫,青帝思绪须臾间烟云即散,因果轮回,难以自控,终是自己当年疏忽,种下孽因,换来孽果,自偿其苦,无人能怨。 “陛下,夜深了,还请早点回宫歇息罢。” 青帝未答,只将手中环佩置于桌面,沉思良久,方道:“朕今日带了你爱吃的糕点,还有菊花酒,你便随便吃点罢。今日……原也是你的生辰。” 应芜湘淡然而道:“既如此多谢殿下,我身困冷宫十年,恐无福消受。” 青帝忽而恼从心来,蓦的起身,言道:“朕想是在讨好你不成。” 应芜湘摇首道:“陛下多虑了。我已经十年不过寿诞了,今日亦是如此。” 青帝以手掸过桌面,冷笑道:“你竟如此冥顽不灵,”顿了顿,颔首道:“好,朕也不自讨没趣了,朕这便回宫,你好自为之。”言毕,转身欲要离开,忽又住步,哼道:“与你那双儿女一样!果然是你所生,拜你所赐。” 应芜湘闻言脸色骤变,难以自制,大叫一声:“陛下!” 青帝止步。 应芜湘复道:“她们也是你的亲生骨肉。” 青帝挥袖道:“朕的骨肉甚多,竟没有一个像她们一样不知好歹,果是承了你的好性子。” “陛下!”应芜湘急急闪至青帝面前,凤眼含愁,似是恳求说道:“陛下,臣妾求你,如若她们肆意妄为,犯了大错,也请你念在骨肉之情,莫与她们为难。父母恩怨,与孩子无关哪。” 青帝右手微动,脸若冰霜,道:“你不与朕为难,朕便万事大吉了。” 应芜湘星眸暗转,自闪泪光,提裙跪地,目视了青帝龙靴,似是回忆般言道:“陛下可否记得当日之约?” 青帝见她如此,心下不忍,欲要扶起,终也未动,自是听她继续言道:“臣妾居于冷秋苑已达十载,陛下答应过臣妾,只要臣妾足不出门,亦不寻死,陛下便会好好待轩儿和晗儿,陛下,你是一国之君,可要守信才是。” 青帝见她跪于面前,一张脸犹为凄楚,心内酸楚。 这张脸于自己而言,总是不可亲近,初时以为她仅是出于孤傲之性,竟未料到她是心有所属,不肯屈就。自己也是傻了如许多年,竟认为她自始自终便是自己的,后来方才大悟,眼前佳人如斯,却是貌合神离,心不在焉。 这副面情,这般下跪,仔细想来,也只有两次罢。一次是为靖王,她的心上之人,一次是为平南王,她的高堂之父,还有,便是这次,为了她的儿女。三次下跪,三次哀求,自己也便明白了,在眼前这个女子的心中,自己的地位是如此微不足道,甚至一文不值。既然如此,自己也便不再强求,只是不知为何,亦不知从何时开始,心便从此空虚,落寞无限,无从说起。 长叹一声,青帝右手微微上抬,于应芜湘颈间悄然抚过,轻捋了几缕发丝,捏于手中,乌丝依然,散而不聚,竟是十年来丝毫未变,只是光泽略显黯淡,想必是这十年不见天日才使得如此罢。 “芜湘,靖王之死,与朕无关,朕当日亦求过先帝,只是先帝心意已决,朕也无能为力。靖王毕竟也是朕的同胞弟弟,朕怎么忍心加害于他。他的死,朕亦甚是心痛。怪只怪,他不该谋夺太子之位,忤逆先帝。朕……朕也是无能为力……”青帝说到最后,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说,只好重复先前之语,直至无言。 应芜湘哀怨的目光投至青帝握着乌丝的手,强忍悲泪,道:“臣妾不愿提起这些。臣妾只希望陛下能谨守当日之约,善待臣妾的一双儿女。” 青帝闻言右手一抖,于刹那间觉寒意满身,手温渐渐下降,这几缕发丝于自己而言,竟是如此难堪,狠狠甩了那乌发,道:“朕不会忘,你也最好记得,除了你方才所言,还有一点,你答应过朕,不再见轩儿晗儿。” “臣妾永记于心。” “如此最好。” 青帝不复看她,开门而出,往外走去,万穆提了食盒,上前欲要开口,青帝沉脸道:“还提上来做什么,你这奴才竟连观风使舵都不会了吗?!怪不得这么多年了也都是瞧人眼色行事!” 万穆惊的额头渗冷汗,不知青帝在里面受了什么气,只好默不作声,提了食盒随青帝往外走去。 走至苑门口,青帝回身看了一眼食盒,叹道:“你送过去罢。就说朕已经走了。那些原是她最爱吃的。” 万穆躬身道了声是,急急往内走去。不一会,复又返回,道:“陛下。” 青帝负手行至苑外,一面走一面问道:“她怎么说?” 万穆恭敬答道:“她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叫奴才带话给陛下,请陛下莫忘了当年之约。” 青帝似笑非笑道:“她没吃吗?”万穆答道:“她只饮了一小杯菊花酒。” 青帝面色不改,清风淡淡,言道:“她倒聪明。” 万穆不敢回声。 青帝环视了周围,夜幕已沉,微光不见,晚风拂过,吹面稍凉,紧了紧衣襟,道:“走罢。” 第十四章 谪仙醉酒 宫外,莫寒持剑跟在了定晗身后,穿梭于红绸遍地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定晗一身男装打扮,玉带束发,锦袍加身,原本极美的模样此刻也尽显风流倜傥。 放眼望去,周遭喧杂,人声鼎沸,花灯绽放,烟火遍天,喜庆之声萦绕上空,久久不得消散。看来,民间与皇宫一样,因为一人庆生,便是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了,竟比除夕、元宵更甚三分。婉妃之宠,炙手可热,想是民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罢。 想到此,定晗不由闭眼冷笑一声,回首看了莫寒,问道:“你觉得婉妃美吗?” 莫寒适才关注了四周情形,心神凝注于潜在的危险,未料定晗突然发出此问,如堕入云雾之中,不知其意,愣了半晌,方道:“奴才不敢妄断。” 定晗眉峰紧凑,斥道:“叫你说便说,少来这套虚话!” 莫寒略微忖量,道:“婉妃娘娘圣眷正隆,艳压群芳,自是美不胜赞。” 定晗星眸大睁,道:“真的?你真的这么看?你也觉得她很美?” 莫寒转首答道“是。” 定晗复问道:“与紫若比,如何?” 莫寒一怔,目光微散,复又定住,答道:“公主怎么忽发此问?奴才不明白。” 定晗冷笑道:“收起这套罢。你以为我眼盲吗?紫若那日的神情我便已经看出来了。你可别忘了,站在你面前的也是一个钗颦。” 莫寒面色稍稍发白,道:“公主想是看错了,奴才与她并无任何关系。” 定晗欲要发怒,终是将满腔怒火强压心底,道:“你便回答我罢,我也不管你与她是何关系了。” 莫寒低首答道:“紫若一个奴婢,自是难比娘娘绝代风姿。” 定晗面色发灰,顿觉血气逆流,浑身不适,强笑道:“是吗?”挥了挥袖,径自朝前走去,一面走一面说道:“走罢,我不喜喧闹之地。” 话落,忽而自顾自地直直奔起来,莫寒紧追其上。 定晗此时也是不辨方向地乱跑,她只觉得周围于她来讲都大为排斥,她想逃脱,终究不能。 如此过了许久,定晗忽见一残败府邸,两扇大门朱漆剥落,檐上布满蛛网,匾额踪影全无,石狮依旧,然灰尘布满,依稀可见当年荣耀威严,想是哪个落魄贵族府邸罢。 定晗心下好奇,走至门前,却见那门上加贴了一副封条,禁止入内。于门缝间隙望去,断井頽垣,黍离遍地,一片萧肃。侧耳倾听,除了那萧瑟风声,竟无半点哗闹之音,静而凄凉。定晗冷了冷神,立于原地,笑道:“此处甚好,安静无乱,正合我意。” 莫寒瞧见定晗飞奔的方向,心里已是暗惊,闻她口中言好,已然大惊,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注目了四周一切,眼前这座府邸,却不是普通人家,而是十年前辉煌一时的靖王府。 “公主,此处甚是荒凉,不宜久留。” 定晗一心只想于闹市中脱身,此刻好不容易寻着一处可安心之地,百般不愿,说道:“我觉得好便好。” 莫寒听了她孩子似的言语,微叹,遂站立一旁,不发一言。 月上高空,银光一泻千里,投至定晗脚下,仅仅半尺微距,却是阴阳两重天。居于阴暗处,定晗并不觉哀凉,反是清风月影,清新满身,心无杂念,天地灵净。望了那一轮碧月,默默无言,轻唤道:“母后。” 莫寒闻言脸色突变,细细观了定晗,月下,这张脸净白异常,轮廓罩环,灼光闪玉,不似尘中之人,一时呆住,忽闻她又言道:“你可知今日乃是我母后寿辰。”瞅见定晗面色平静,淡然而目视前方,方答道:“奴才不知。” 定晗凄凉一笑,道:“不奇怪。连父皇都忘了,你不知道又有何妨?” “公主……” 定晗回首厉颜道:“叫我公子,这里是宫外。” 莫寒应道:“是,公子。” 定晗复回过身来,走至月下,掬一把清幽,仰望月空,光影叠加,眼神迷离,那环月之中,现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对着她颔首微笑,柔意温存,欲要伸手去触摸,霎时间彩云散尽,孤身依然。犹自伤心了一会,方问道:“莫寒,你身在皇宫,可曾想过双亲?” 莫寒微怔,淡淡答道:“奴才乃是孤儿。” 定晗不由后退一步,转首盯了莫寒仍是冷冷的脸,问道:“那你是……” “奴才是义父带大的。”提及义父,莫寒隐隐心酸,当日便在这靖王府内柳荫下,义父翻书转页,亲授医术,谈笑风生,指点剑术,其乐融融的情景已不复存在,岁月翻云覆雨,人世悲欢难料。眼前旧景如是,人影渺茫,耳边重又想起义父临死之语,“你一定要毒杀青帝,为靖王报仇。”义父临终之时,无力地紧紧攥了自己的手,眼中满是期待,直至自己发誓,他才瞑目安然辞世。此景深深印于心中,此句牢记紧念,今又见旧时府邸,物是人非,徒增怅感,欲罢不能,欲躲不得。 定晗一旁只是傻傻看着莫寒,半日,方问道:“你的义父现居何处?” 莫寒平首道:“义父十年前已病逝。” 定晗眼睑微抬,目光诧异中略显伤感,缓缓滑落至脚下银白通透的月影,那一片的苍白瞬时侵入心间,笼罩全身,幼失所怙,十年光阴,孤苦伶仃,自己已是如此不堪重负,那他又该如何自处。右脚轻轻蹭过左脚,于地面画出一道弧线,它原是圆的,却做了残缺之物,不复再圆。 定晗朱唇微启,笑道:“原来你比我更苦。” 莫寒低首道:“世间万事万物,没有最苦,只有更苦。公主已是天之娇女,这便足够了。” 定晗冷笑道:“你言下之意莫非是指我在无病呻吟,故作忧态。” 莫寒面色如前,答道:“奴才不敢。” 定晗斜眼瞥了他,道:“我谅你也不敢。” 如是又过了一会,定晗忽觉腹中空空,口干舌燥,四顾之下,竟无个可就餐之地。正难解时,闻听的莫寒开口言道:“公子,夜深了,早点回宫罢。”心下十分不喜,沉脸白了他一眼,说道:“要你来命令我吗?” 莫寒答道:“奴才不敢,只是太子殿下吩咐过,还请公主早点回宫,以免乱了宫纪。” 定晗蔑笑道:“如若你担心回宫迟了会被皇兄怪罪,那你就趁早闭了嘴,我一开心或许能早点回去,要不然我就夜宿街头,不回宫了。” 莫寒摇首无语。 定晗笑着指了前方道:“前面带路,我饿了,要去吃点东西。” 二人便离开了此地,朝街市走来。临走之时,莫寒不禁回望了身后的那一对石狮,月光之下,两片暗影俨然,天空地净,惟留一片苍茫。 街市上仍是人山人海,定晗于拥挤人群中走得甚是艰难,且又四处寻地不得,远远见一酒楼,心下欢喜,忙挤过去,住步楼前,抬首望去,匾额上赫然写着“谪仙居”三字,朝里看去,宾客满座,笑语喧堂。 走进大堂,便见小二肩披白巾拱手谄笑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定晗扫视了四周,微微皱眉,道:“找间雅房,备些酒菜。”小二细细端详了一番,方笑道:“姑娘楼上请。” 莫寒刚踏进门槛,闻听的小二如此唤道,暗自好笑。定晗顿时粉面含嗔,咬牙低声言道:“你说什么?”小二眼珠一轱辘,忙点头摊手道:“公子请。”定晗回瞪他一眼,急急往楼上雅间走去。 雅间内,珠帘绣幔,檀木桌椅,古色古香,富中显雅,贵里透素,定晗端坐于房中,深感静谧。抬眼看了那立于一旁肃颜正色的莫寒,指了身旁的座椅道:“坐。” 莫寒道:“奴才不敢。” 定晗舞着手中的竹筷,惬意说道:“你最好乖乖听话,否则后果自负。”斜眼瞧见莫寒冷色一会,终于将剑置于桌上,于身旁坐下,方莞尔一笑,道:“这才差不多。” 莫寒并无理她,举起酒杯,独自斟来,独自饮来,方才聚起的惆怅与闷郁环至心房,此刻只想以酒解愁。 定晗见他如此,也不好言其他,只得默默拿了空杯,犹自伤神。 莫寒转首道:“公主不是腹中饥饿吗?那便多吃点罢。” 定晗扫视了桌上菜肴,却觉并无胃口,言道:“我想喝酒。” 莫寒微愣,小心言道:“公主不可。” 定晗持箸敲了敲杯沿,道:“你又不听话了。” 莫寒无奈,将手中酒壶递了过去,为她斟了一杯酒。 定晗垂睑闻了闻酒香,似是陶醉,道:“酒香醉人。” 莫寒道:“酒不醉人人自醉。” 定晗问道:“何意?” 莫寒道:“愁人自醉。” 定晗笑道:“果是如此。”举杯一饮而尽,道:“再来。” 莫寒道:“公主不胜酒力,还请少喝。” 定晗梗头言道:“你怎知我不胜酒力?” 莫寒未答。 定晗素恶他如此,叱道:“你哑了吗?”见他仍是面无表情,一时无措,夺了那酒壶,狠狠往杯中注来,饮完即灌,如此反复,莫寒只是不管,由她自来。 如是过了许久,定晗已是不能自制,两腮微红,面上似是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神智迷离,自语喃喃,醉卧桌上,娇柔多媚,好一朵红牡丹枕艳花苑。 莫寒见此,方觉事态严重,忙上前夺了她手中酒壶,再三唤她只是不醒,抬首观了天色,已是深夜,回眸复又看了一眼定晗,端忧踱步,双眉微聚,心下暗自思量,这般时候这般样子,若是回宫又该如何自处。 正难解之时,忽听门外小二高声问道:“客官吃完没?本店要打烊了呢。” 莫寒开门问道:“小二哥,你这里可有醒酒汤?” 小二瞥了眼莫寒身后,心下明白,言道:“有倒是有,不过要等等,还没烧呢。客官还是先把酒钱付了罢。” 莫寒道:“钱不会少你,只是这汤还需多久?” 小二道:“不久,一会就好。” 莫寒于袖中取出一两黄金道:“如此烦请小二了,这钱你先拿着,多的也不要了。” 小二登时傻眼,那明晃晃的金子于眸中乱闪,只觉神魂颠倒,忙接过来躬身笑道:“公子放心。这就去办。” 言毕,便溜烟跑至楼下,暗自窃喜,将那手中黄金看了又看,喜不自胜。忽闻有人问道:“你在做什么?”忙抬起头来,一惊,忙道:“大人。” 吴有仁复问道:“哪来的黄金?” 小二答道:“是楼上雅间的客官给的,一人喝醉了,要小人烧点醒酒汤。” 另有一人走进来听到此言,笑道:“吴大人的酒楼果是藏龙卧虎呢。” 吴有仁回首恭笑道:“恩师大人取笑了。小小贱地,恐污了恩师之足。” 那老大人轻捋了白须,道:“檀之过谦了,谁不知道谪仙居是京城最大的酒楼,尤其是酒,富有盛名,故以名谪仙啊。” 吴有仁愧笑道:“实在是学生借青莲居士之名,沽名钓誉罢了。” 正戏言间,忽听楼上雅间骤然门开,莫寒朝楼下大叫道:“小二,拿盆来。”小二连忙应着去了。 吴有仁二人齐齐抬首望向楼上,又见一人软步走至门前,扶了门沿,拿了酒杯,醉语道:“真好喝,我还要喝,喝……喝……”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呕吐,秽物满地。虽是男装打扮,面容却甚是熟悉,细细推想了一番,既而大惊。 那老大人失态急急走至楼上,莫寒已扶了定晗,尽量使她吐在地上,不沾衣襟。老大人近身复又看了看,指了莫寒道:“你是谁?” 莫寒见他一身官服,紫袍仙鹤,知他官位不低,恭声言道:“奴才乃是宫中侍卫。” 老大人闻言,平了平脸色,定了定神,道:“公主怎会出宫?” 莫寒答道:“是太子殿下亲允。” 吴有仁此时已来至老大人身后,闻得此言,道:“恩师大人,眼下这个时辰,公主也该回宫了。” 那老大人蹙眉道:“这个样子,如何回宫?” 吴有仁小心言道:“可是,如若彻夜未归,恐乱了宫纪,只怕小人多舌。” 小二已拿了醒酒汤过来,莫寒端了伺候定晗喝了几口,定晗醉意朦胧间只觉甚难入喉,强饮了几口,便不愿再喝。 老大人沉思一会,转首道:“檀之你去备轿,我送公主回宫。” 吴有仁点首道:“还是恩师想的周全。” 第十五章 谓我心忧 紫玉阁位于东宫西面,正对着后花园。 定轩立于窗前,曲水亭廊,假山翠嶂,另有一盘若隐若现的孤月,尽收眼底。宫人点上纱灯,尽数退出。房门已闭,定轩缓缓转身,走至案前,整衣肃容下跪,那案上摆着的便是如妃当年月下弹奏的绿绮宝琴。 窗依旧开着,晚风便习习吹了进来,拂起发丝轻扬。定轩只直直跪着,痴痴想着,十年之前的袅袅余音徘徊于房内,茫然中只觉天地之间孤身一人。 亦不知跪了多久,门外传来王得全甚是小心的言语,“禀殿下,延僖宫苏嬷嬷求见。”如是喊了三声,定轩方才回过神来,言道:“进来罢。” 王得全躬身轻轻推开了房门,见定轩跪于地上,蓦的一愣,忽又看到那案上摆着的绿绮琴,顿时明了。 定轩欲要起身,怎奈跪得久了,双脚尽麻,以手撑地,用力之余忽觉劲软,虚扶在地。 王得全忙上前托起他,口唤殿下,近身又见他额头微微滚着几粒汗珠,忧道:“殿下,你可有不适?” 定轩只觉全身无力,将身尽数靠在了王得全身上,任由他搀了自己于椅上坐下,方问道:“你说何人求见孤?” “是苏嬷嬷。”王得全一面回答,一面以手轻轻触及定轩方额,顿觉烧手,一股热气直往手心里钻腾,大骇,哆嗦着声音说道:“殿下,你……” 定轩深深吸了口气,道:“没事,莫惊动他人。” 王得全轻叹口气,应道:“是。” 定轩指了指门外,王得全会意,唤了苏墨上前。 苏墨于案前跪下见礼,定轩忙道:“嬷嬷免礼。”后又敛神问道:“嬷嬷来此有何要事?” 苏墨道:“奴婢只是来看看公主是否在东宫?已是这般时候了,公主仍未回宫,奴婢惶急之中扰了殿下,还请恕罪。” 定轩笑道:“嬷嬷过虑了。皇妹心情不适,欲要出宫散心,孤允了。想是过会儿,她便能会来的。” 苏墨脸色稍变,忙道:“殿下!眼下夜黑风高,公主她一人……” 定轩道:“孤要侍卫跟着,暂且无事。嬷嬷权且放心罢。” 苏墨闻他如是说,心中纵有万般忧虑,此刻也不好道出,只欠身道:“奴婢遵命。” 定轩点首,目视了王得全,道:“嬷嬷还请先回宫罢。” 王得全忙要上前引路,门外又有内侍朗声报道:“殿下,万公公来了。”三人俱是奇异。 定轩道了声“传”,万穆便急急走了进来。先瞧见苏墨,眼神略暗,转首又向定轩行礼,定轩亦是道了声免,问道:“公公何事?” 万穆不敢迟疑,当下说道:“陛下请太子移驾延僖宫。” 定轩目光落于案上之琴,道:“所为何事?” 万穆道:“陛下说殿下去了便知道了。”顿了顿,抬眼看了定轩一下,轻轻言道:“公主仍未回宫。” 定轩双眼缓缓闭上,以手抚了抚额,王得全看在眼里,甚是心疼,言道:“殿下……”定轩复又强睁了眼,死死盯了王得全,说道:“备轿。”王得全摇首只得下去。 万穆微觉不对,小心问道:“殿下玉体可否不适?” 定轩笑道:“没什么,公公多虑了。”遂起身走出了门,万穆苏墨二人互视一眼,无话可说。 延僖宫正殿内,青帝负手立于殿中央,两旁宫人均是低首顺眉,屏息垂目,不敢出声。 定轩于万穆身后走得极其轻虚,眼冒金星,昏昏沉沉,强自提了精神,昂首阔步走进大殿,于青帝面前跪下,口中言道:“儿臣参见父皇。” 青帝居高看了一下,道:“起来罢。” “谢父皇。” 青帝牵了定轩的手,只觉他手心微微发烫,又见他面色微赤,额上莹莹,皱了皱眉,关切问道:“轩儿,可有不适?” 定轩淡淡说道:“儿臣并无不适。父皇多心了。” 青帝无法,只是略微揉搓了定轩的手心,改口问道:“晗儿出宫是你允的?” 定轩答道:“是儿臣。” 青帝道:“为何?” 定轩目光散散,答道:“父皇不是允许皇妹出宫了吗?怎么这会又问起这个来了?” 青帝握着定轩的手紧了紧,复又道:“朕是允过,可眼下已是这般时候,你又怎可任她胡为?” 定轩笑道:“胡为?儿臣并不认为皇妹是任性胡为。皇妹只是心中不快,有所发泄罢了。” 万穆从一开始便注意着青帝与太子二人的对话,知青帝于冷秋苑出来后便已是郁郁,后至延僖宫又发现公主出宫,更是怒意大增,已是强自制住,今见太子如此言语,心中暗怕,不敢噤声,只于一旁悄悄观测了青帝握着太子的手,青筋微显,骨节泛白,果是怒到盛处。忐忑之际,忽闻青帝冷冷言道:“那依你而言,何事可称得上是胡为?” 定轩默言,将头转向一边,于青帝力度渐增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言道:“父皇今日所为便不是胡闹么?” 青帝脸色暗沉,眉毛微挑,一股怒气灌于手中,欲要攥紧,又只觉无力,蓦然扬起,忽闻得万穆惊声轻呼道:“陛下……”一时顿住,沉静片刻,狠狠挥袖,喝道:“来人,送太子回宫,无朕旨意,不得外出!” 殿内之人皆唬住,万穆欲要上前领旨,青帝叱道:“你站住!”复回看了一眼定轩,定轩面色微青,立于原地,心内纵使千帆沉尽,面上仍是风平浪静,只觉得周身正燃烧着熊熊烈火,不断向外散发着高热,难受至极。 青帝环视了殿内宫人,随手指了个于角落垂首侍立的小小内侍,道:“你送太子回宫。” 那内侍猛一心悸,哆嗦着上前,于定轩面前跪道:“殿下……” 还未说完,门外一宫人来报:“婉清宫宫女求见陛下。” 青帝道了声传,那宫女便快步走了进来,侧目观了殿中情形,甚觉微妙,却也不敢迟疑,于殿中俯首跪倒,见过青帝与太子后,复又言道:“奴婢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青帝冷冷言道:“何喜之有?” 那宫女叩首答道:“婉妃娘娘有喜了。” “什么?!” 万穆与苏墨二人只不能信,定睛看着那宫女,无数个猜测于心内颠来覆去。 那宫女只是继续言道:“娘娘回宫之后便觉身体不适,传了太医来看,却原来不是病,是喜,娘娘便遣奴婢来向陛下报喜来了。” 青帝惊诧之余,只是转首看向定轩,见他额头汗珠愈发增多,眼睑下垂,面色已然发灰,暗自心疼,对着那跪着不知所措的内侍斥道:“还不快请太子移驾。” 那内侍慌乱之下只是捣蒜般不迭磕头,定轩冷笑道:“儿臣恭喜父皇,谢父皇恩典。”随后头也不回地疾步出了延僖宫,隐隐听得青帝对那宫女言道:“你去回禀你家主子,就说朕叫她好好养胎,明日过去瞧他。”忽然一阵晕眩,不由止步,微定了定神,抬眼观了那黑沉夜色,凄凉一笑,拭了拭汗,重又走了出去,坐于轿中,于轿帘垂下那一刻,方觉浑身无力,伏倒在一旁。 殿内,万穆看了一眼苏墨。苏墨朝青帝努努嘴,万穆思忖片刻,方上前跪道:“陛下,太子殿下玉体不适,可否宣太医为殿下诊脉?” 青帝负手背对了他,道:“你去太医院宣胡太医进宫,让他去给婉妃诊脉。” 万穆抬首疑道:“陛下……” 青帝摆摆手,复道:“之后你便与他一起去趟东宫,朕估量着轩儿受了风寒,着了凉,才会周身发烫,适才又受了气,此刻定是堵的慌,病也愈发加重了。你叫胡太医好好看看,看完了叫他来说与朕听。” “是。”万穆闻听的青帝如是说,知他还是放心不下太子,忙顿首谢恩下去了。 出了延僖宫,不远处,隐隐瞧见一顶青呢小轿于黑沉中移来,两旁各站了一人,一人持剑,一人却是文官装扮,住步侯它近前,注目看来,却是王太傅。 忙上前施礼道:“太傅大人安好。已是这般时辰了,大人你还要进宫来,莫非有要事求见陛下?”忽而又思及某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抬眼看了看那闭垂的轿帘,笑道:“这可奇了,太傅大人有轿不乘,偏要徒步,果是老当益壮呢。” 王太傅摆摆手,指了莫寒道:“非也。公公可认得此人?” 万穆转首看来,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莫侍卫。陛下前几天刚指了他做了公主的贴身侍卫……等等……”万穆言及此处,忽觉不对,指了那轿里,转向王太傅,疑道:“这轿中莫不是公主?”瞧见他微微颔首,复又问道:“那为何如此静声?” 王太傅摇首不语,莫寒一旁小声答道:“公主喝醉了。” 万穆大惊,忙问:“此来可有谁知晓?” 莫寒道:“除了王太傅与奴才,便是吴有仁吴大人了。” 万穆闻言皱皱眉,郁结心头,王太傅言道:“檀之乃是老夫的学生,定不会说三道四,公公放心便是。” 万穆叹道:“但愿如此罢。陛下此刻便在延僖宫,公主这副样子只怕会引起圣怒。” 王太傅道:“既已如此,也只能尽你我之力了,烦请公公通报一声,就说老夫求见陛下。” 万穆道:“既如此,太傅大人稍侯。” 青帝此时已走至庭院,负手背立,苏墨陪侍一旁。见万穆重又进来,面上微疑,欲开口相问,却被他眼神堵住,心下明白,闭口不言。 万穆于青帝身后跪道:“陛下。” 青帝沉声道:“朕不是要你去传太医了吗?胡太医人呢?” 万穆顿首道:“陛下息怒。奴才于延僖宫外遇到王太傅,故而先来禀报了。” 青帝转身道:“太傅有何要事,深夜进宫?” 万穆犹疑片刻,道:“公主回宫了。” 青帝冷笑道:“原来如此,先传晗儿见朕,太傅于宫外静候罢。” 万穆额上冷汗愈多,俯首道:“公主她……进不来了。” 青帝哼道:“她进不来,莫非你要朕亲自出去迎接她。” 万穆把头埋得更深,几乎触地,小声言道:“公主喝醉了。” “什么!”青帝竖眉道,“她好大的胆子!成何体统!” 万穆只觉顶门发麻,噤声不语。 苏墨一旁听了,着实唬了一跳,抬眼看了青帝,却见他脸也黑了,眼也沉了,知他已然盛怒,隐隐觉得今晚似是圣怒难平了。 果然,青帝盛怒之下快步朝延僖宫门走去,苏墨与万穆赶忙紧跟了上去。 青帝到的门口,王太傅与莫寒齐齐跪地,青帝上前扶起王太傅,道:“太傅免礼,有劳太傅了。” 王太傅道:“陛下愧煞老臣,此乃老臣分内之事。” 青帝笑道:“太傅过谦了。”既而转首冷冷看向莫寒,莫寒俯首道:“臣罪该万死。” 青帝负手上前,道:“朕也不想知道晗儿醉酒之因,你既已认了死罪,便去天牢侯旨罢。”锦袖一扬,喝道:“带下去!” 莫寒叩首平声道:“奴才遵旨。”言毕,便直背起身,静颜顺目,一任侍卫押了自己去往天牢。 青帝目视他远去,眼睑微垂,默言片刻,方回过身来,掀帘朝里看去。 定晗着一身男装,粉面浓赤,醉眼惺忪,碎语喃喃,纤手扯了发梢,于面上乱拂,樱唇点脂,桃花半绽。 青帝皱皱眉,俯身抬起定晗之手,使之绕过自己的脖颈,欲要抱起,忽听定晗碎语唤道:“母后”,微怔,细细观了伏在自己肩头的酷似如妃的脸,眸中竟闪了几点泪光,眼前闪过冷秋苑中应芜湘下跪时的那双凤眼,不由酸楚心生,抬手抚过定晗半睁的双眼,擦了那留于眼角的泪痕,回首道:“苏墨,你背晗儿回寝殿罢。好好照顾她,一醒便来报于朕。另外,去拿些醒酒石让她含了,可消点酒气,也能护身。” 苏墨应声时暗窥了一眼青帝,见他神色有所缓解,心下诧异,也不敢多言,忙上前搀了定晗,于寝殿走去。 青帝看了一眼仍立在原地的万穆,道:“你还站着做什么,朕的话都忘了吗?” 万穆赶忙答道:“奴才该死,奴才这便去请太医。”话落,便急急朝太医院走去。 第十六章 先当调心 青帝转首看向王太傅,沉思片刻,方道:“有劳太傅静候一会,等过会胡太医来了,便请你同他一起去趟东宫罢。朕想,该说的话太傅必定也心知肚明。这么多年了,实也是多亏了太傅,太傅之情,朕铭感五内。” 王太傅闻听的青帝如此说来,已是大惊,忙要叩首,却已被青帝扶起,立了立足,躬身言道:“陛下折煞老臣了,老臣得蒙圣恩,理应竭尽驽骀,以效驰驱。” 青帝笑道:“太傅休得此言,朕说这话原不是一时兴起,自朕登上帝位以来,便早有此心。当初若不是太傅于先帝面前力荐,朕今日也不能驭驾龙庭,坐掌江山。此番种种,实乃太傅之功。” 王太傅低首懦懦答道:“陛下圣人之智,天生龙威,得承大统,实乃奉天而运。况先帝早有传位之意,老臣实是不敢居功。” 青帝牵了他的手,笑道:“太傅此言差矣。当日先帝着太傅择贤选嗣,同是皇子,谁又不能坐这个帝位呢?” 太傅欲要谦恭答言,青帝复又笑道:“今日朕又是将轩儿交付于你,朕相信太傅定会亲历教诲,不辞辛劳。太子得蒙太傅亲授,朕也放心了。” 王太傅答道:“老臣谢陛下恩信。太子殿下天资聪慧,远非其他皇子所及,他日必定是一代明君。” 青帝叹道:“如此甚好。只是,当下朝堂之上,还得劳烦太傅了。” 王太傅心知太子今日所为,必定引起群臣异议,难免生出一番波折,青帝亦是思及此处,才会如此说话,立时不做他想,俯首伏地道:“陛下放心,臣定当为陛下分忧。” 青帝双手扶他起身,言道:“朕自是信得过太傅的”,顿了顿,又道:“外面风凉,太傅还是随朕到御书房小坐罢。” 王太傅忙谢恩,青帝亲自搀了他往毓善宫走去。 轿子到的东宫门口时,定轩已是全身无力,体发虚汗。内侍掀帘,往里探了探,垂首恭声言道:“殿下。”定轩撑力直背,强睁了眼看去,周遭无际黑暗,死气沉沉,那一排十数盏的宫灯明晃晃,相辉相映,微微显了余庆,盈盈喜气已濒临殆尽,苍凉芜白替就了全部视野。 定轩正了正色,勉强起身扶了内侍之手,虚步下了轿。王得全早早便于宫门等候,此刻上前扶了定轩,轻声问道:“殿下,还是容奴才宣御医看看罢,倘若病情加重,陛下面前奴才便是死罪了。”定轩淡淡回道:“不妨事。”寥寥三字,气虚息弱,却是极尽威慑,王得全不敢再言,只微微叹气,朝内殿走去。 紫若隔了那翡翠珠帘蒙蒙望见定轩走来,忙打起珠帘,侍立一旁。 定轩忽觉诧异,问道:“你怎会在此?” 紫若微怔,道:“奴婢原该在此。” 王得全只觉纳闷,一旁解释道:“殿下想是忘了,是殿下亲点了她来做贴身侍女的。” 定轩闻言,笑道:“果是如此,孤一时脑空,现又记起来了。”说罢,便往湘竹榻上躺去。 王得全于榻旁跪下,劝道:“殿下,时辰不早了,殿下还请床上歇息罢。明日还要上早朝呢。” 定轩只不答言,蹬了鞋翻身,道:“王得全你也不必费心了,孤这几日的早朝一概都免了,孤有的是歇息的时侯。” 王得全一时不解,只道他发小孩脾气,苦苦劝道:“殿下休要此说,且不论殿下贵为储君,每日国事操劳,就言陛下胜望,殿下也不该如此。” 定轩冷笑道:“父皇厚望,你倒是替孤想的周全。” 王得全心下一哂,继续劝道:“殿下……” 定轩忽而起身,凛冽的眼神直逼王得全,过了一会,忽又缓缓趋于柔和,道:“孤知你心意,只是父皇明令,无他旨意,孤不得随便出宫。自是早朝也免了。” 王得全大惊,膝行一步,说道:“殿下,这……” 定轩目视了脚下金砖,复又言道:“另外,备一份贺礼,明日送往婉清宫罢。” 紫若一旁听了,原先低沉的头略微偏上,只是好奇。王得全愣了一下,道:“奴才不知殿下何意?” 定轩笑而靠至榻上,道:“恭贺她喜得龙子。” 一语道出,二人皆骇。王得全欲要还说,定轩摆手道:“你下去罢,紫若在便行了。”王得全无奈,转身时看向紫若,见她微微颔首,方才摇头下去。 定轩于珠帘内看了王得全离去的身影,右手轻轻敲打着榻沿,半日,回望殿内,珠光宝气中淡抹了一层愁情幽绪,明烛高照间忽觉满眼金星,昏晕不制,满头冷汗,心内虚寒,周身发烫。 紫若见了,忙于床头拿了那绣金枕,轻轻抬了定轩之首,细细置于榻上,使他枕了,又见他额头闪着众多汗珠,犹豫再三,终没有擦拭。 欲要离开,定轩忽然强睁了双眸,紧攥了紫若之袖,急切言道:“别走。” 紫若本能欲抽身,猛然间又见定轩勉力斜撑了头,眸中尽显伤感,竟是闪灼了无限的期盼,夹带着一丝腻腻的恳求,大为诧异,无措间只是分步未移,低眉道:“殿下放心,奴婢不走。” 定轩闻她如是答言,适才用劲之手,方觉软绵绵一片,无力倚于榻上,叹道:“替孤擦了这些汗罢。” 紫若略微踌躇,终抓了衣袖上前,却是不敢触及,只微微拂了一下。 定轩苦笑道:“你竟是怕孤至此?” 紫若垂首答道:“奴婢绝无此心,殿下多虑。”拂拭间又觉满掌热气,心知他病已不轻,柔声劝道:“殿下,请容奴婢去请太医。” 定轩冷冷言道:“孤不用。” 紫若知他脾性不好,此刻亦是加甚,也不好多言,只好静静待之,忽闻定轩言道:“你跪下。”万分惊讶,环顾了四周,空无他人,犹疑间又闻得第二声,“你跪下”,方知他所指乃是自己,忙跪于榻前,心内却是万般狐疑。 定轩此刻已病不能支,朦胧间勉强看去,紫若一张淑美仪静之脸,皎若月上柳梢,飘忽若神,质同冰雪,气若幽兰,澄净纯灵,宛似一股清波,荡涤了心内万千烦躁,抚平了胸中无限伤情。 定轩不由微微抬手,略捧了紫若低沉之脸,大拇指于面上轻轻揉抚,口中令道:“将眼闭上。” 紫若不解,却也不敢不依言而行,忐忑之下缓缓垂下了眼睑。 定轩甚觉心慰,又将指尖慢慢掠过紫若紧闭的双眼,那弯长的睫毛触及指尖皮肤,柔而不痒,安谧之感油然而生。定轩苍白如纸的面上漾过几丝难得的笑意,含了笑将脸稍稍凑近紫若之脸,静然间只觉紫若漂浮不定的气息,另有一种清新脱尘的异香,却也不做他动,只是平视着细细观了她那上下睑的浓密睫毛,长而不乱,细而不弱,定轩脑中忽而现出四个字眼,“弯如勾月”,怡然品之,犹是胜赞,神光离合间,不禁亲吻了紫若那紧闭的双眼。 紫若心内原先便是七上八下,闭了眼于殿内跪着,沉静之中未闻些许杂声,缕缕沉香侵入鼻尖,心旷神怡,暗暗沉沉中忽觉定轩气息弱弱,朝面上扑来,顿感浑身不适,却也不敢大动,只绷紧了神经,能退则退。正尴尬之际,莫名受了定轩一吻,大惊之下,急急睁了双眼,瞪大了星眸,十分惊恐地看向定轩,面色煞霜,满心皆惧,不寒而栗。 定轩只觉没趣,心下也暗量自己此举甚是鲁莽,此时却也不能再言其他,只沉了沉脸色,转首翻身朝内,淡淡言道:“打扇。” 紫若脸颊红似霜叶染就,两腮炽热,低沉了头,恳求道:“殿下已然受病,还请休养,万不可再禁风凉。” 定轩冷笑道:“这是孤的身子,莫非你比孤更清楚?” 紫若闻他此言,只觉好笑,却也着实无计,只得起身于一旁拿了把团扇,正欲摇来,却闻定轩言道:“孤不要这扇。你去孤的书房将那象牙镂空异香摺扇拿来。”只好将手中团扇放了,转身朝书房走去。 拿了摺扇, 出了书房,忽闻有人唤“紫若”,偱声望去,瞧见王得全引了两位身着官服的大人正往这厢走来,忙禀道:“总管大人。” 王得全来至紫若面前,往里探了探,问道:“殿下如何了?” 紫若道:“殿下之病愈发的重了。” 王得全忙回首道:“胡太医,太傅大人,请随奴才进去罢。” 紫若一旁忙打起珠帘,见王得全三人尽数过了,方垂帘走进去。 定轩躺在湘竹榻上,昏昏欲睡,方才心思不在此,倒也未觉身上有多难受,此刻竟是深陷火坛,热不自制,周身不适,头晕胀痛,喉咙竟似火烧一般,难以遏制,不能安然入睡,辗转反侧,如是折腾,已是冷汗淋漓,那额上汗珠,顷刻间已连成一串,顺着方额,滑落至枕边,只是短短的片刻,枕上已湿了一大片。 紫若忙上前以袖擦拭,重又理了理定轩散乱的鬓发,轻声唤道:“殿下。” 定轩难解之时半睁了眼,问道:“扇拿来了?” 紫若答道:“是。只是,王公公来了,还有太医和太傅大人。” 定轩闻言抬眼看去,果是胡太医与王太傅,二人正于殿中跪拜,同声言道:“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定轩欲要起身,怎奈无力,只微微抬手道:“免礼。” 王得全忙拿了两个杌凳,请他二人坐了,方对定轩跪道:“殿下,太医和太傅是奉皇命而来的。” 定轩道:“你别说了,孤心里明白。”又转首道:“有劳太医了。” 胡太医忙道:“殿下休说此话,实乃老臣职责所在。” 王太傅自进殿起便观了定轩神色,见他面色甚是不好,心下焦急,道:“殿下面色甚是难看,还是先请胡太医看看罢。” 定轩颔首,紫若便上前于他背后重又加了一层薄薄的垫缛,于榻前放置了一小脚凳,将一锦帕摊于上面,抬了定轩之手,轻轻置于其上,便垂手退下,恭侍一旁。 胡太医上前先是侧目观了定轩面上之色,再又诊脉,敛眉沉思一会,方才收了手,舒了口气,道:“殿下发热重,出大汗,脉浮数,乃是风热之邪犯表、肺气失和所致。并无大碍,只需辛温解表、疏风清热即可。”说罢,又转向王得全道:“烦请公公随我来罢,取了药方,拿了药,早早的煎了,也好给殿下早点服下,这病却是不能误呢。” 王得全躬身道:“胡大人说的极是,奴才这便跟了去。” 胡太医又转向定轩,道:“殿下还请好生休养,臣还要去向陛下复命,先行告退。” 定轩道:“太医慢走。” 胡太医便躬身告退,殿内只留了三人。 东角香炉内沉香袅袅弥漫,盈盈间飘飘洒洒,淡淡一丝甜味,卷起如屑愁绪,笼一点温馨,于绣金砌玉、碧绿凿花中摇摇晃晃,跌跌撞撞间覆了一层烟白,沉淀了纷繁旧梦,惟剩一张病虞之容,难忍难堪。 王太傅不由心酸,沉默半晌,方离凳走至榻前,道:“殿下还需宽心才是。” 定轩强笑道:“太傅还请坐着说罢,孤没事。” 紫若一旁将杌凳稍稍移前,扶着王太傅坐了,复又后退至远处。 王太傅道:“殿下有病在身,老臣原不该打扰,只是陛下有命在先,还请殿下恕老臣无礼之罪。” 定轩尽力将身靠了靠前,道:“太傅言重。太傅教诲,如沐雨露,孤无不恭受之。” 王太傅轻叹一声,道:“殿下可知病从心来?” 定轩默然片刻,道:“还请太傅详解。” 王太傅道:“自古身心从来两相依。心愉则少病,心忧则多病。身受其苦,却是心苦。心若执着于旧事,不能开怀,身必定易遭邪侵。欲调伏身,先当调心。若治标不治本,则后患无穷。” 定轩慨然而道:“心病久矣,何能再复?” 王太傅正色道:“殿下休得此言。臣知殿下挂于恩母之念,无能消之,故终日郁郁,不得其欢。然殿下可否虑及陛下之心,爱妃既殁,陛下之悲情较之殿下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乃老臣亲眼所见。殿下,为人之子,当属孝为先。殿下如是思母乃至言行非常,惹无故风波,不仅陛下难以持颜,想是如妃娘娘于天上亦是不能安稳度之,此非孝,乃是大过也。” 定轩闻他说来,已是面色渐沉,幡然转灰,颤声说道:“太傅……” 王太傅起身跪于榻前,继续言道:“殿下还请仔细思虑今晚之事,于礼于德,是否有亏?群臣面前,这般失礼,实在有失殿下仁德之名。殿下身为储君,身系帝位,肩抗江山,却与公主孑然不同,今番竟是如此不明,此乃陛下之痛、娘娘之哀也。陛下为报如妃娘娘深情,以一人之力平万丈风波,以超常之宠奠东宫高位,实属不易。殿下,将心比心,还请谅之。君父君父,亦君亦父,终是君为先,父为次。于百官看来,殿下为臣,应尽君臣之礼。然于陛下而言,殿下应全父子之孝。恭忍慎行,方能大就。此番禁锢,非为发难,实乃陛下用心良苦。殿下,陛下台阶已然铺下,还请顺之而行。且不论陛下爱子之心,殿下权当为娘娘所想罢。娘娘生前不是也希望殿下有一日能安稳登位,成千古明君吗?” 王太傅言至最后,激动之下,以手撑了榻沿,老泪纵横。 定轩见此,拼力起身,托起太傅,慢慢扶他坐下,方开口言道:“太傅之言,不无道理。孤都明白,一切都明白。孤定当尽臣之礼,尽子之孝,尽储君之责,太傅放心。孤会承父皇之意,于东宫之中闭门思过,以赎前愆。” 王太傅无言之中仅是不住点首,半晌,方道:“殿下身怀绝世之智,天生龙气,帝王之象,已展露无疑。老臣有幸能够得见三代圣君,他日纵死,亦是无憾。” 定轩忙道:“太傅休要此说,太傅才贯古今,识通天下,谆谆教诲,孤还未听尽,若是先去,孤岂不是抱憾终生?” 王太傅笑道:“殿下取笑了,老夫乃一书生耳,何来这许多浮夸之名。况生死有命,老臣还是情愿顺天而行。他日能亲眼见殿下登帝,此乃老臣唯一余愿。” 定轩恸容,道:“孤定不负太傅所望。” 王太傅泣而连声说道:“好好好,谢殿下。” 定轩紧紧握了太傅之手,许久,方道:“太傅劳累了一天,实乃孤之罪过,太傅还请回府好生休养罢。” 王太傅笑道:“殿下有病在身,老臣实是唠叨了,老臣还要向陛下复旨,殿下还请先行休息。” 定轩望向紫若,欲要开口,忽而问道:“太傅,皇妹她是否回宫了?” 王太傅答道:“公主醉酒,老臣于宫外遇到,便亲自送回宫了。” 定轩神色微变,疑道:“醉酒?孤不是要莫寒跟着的吗?好端端地怎么便喝醉了?” 王太傅摇首道:“这个老臣却是不知。老臣与吴大人看到之时,公主便已酩酊大醉。陛下盛怒之下,莫侍卫已被打入天牢侯斩。” 太傅之言刚落,定轩便闻得一声惊呼,抬眼望去,紫若已是面白如纸,惊慌失措,回神时方觉失礼,忙又跪倒言道:“奴婢该死。” 定轩蹙眉咬了咬牙,道:“起来送太傅出宫罢。” 紫若小心起身,打起珠帘,垂首道:“太傅大人请。” 王太傅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方转身向定轩叩拜,随而辞去。 第十七章 谓我何求 定轩半卧至榻上,斜眼瞧了紫若,不语,虽觉头昏昏,神智却是异常清楚,满身燥热难敌心内一阵冰冷,回眸看了看那置于紫檀案上的摺扇,不觉浑身无力,对着紫若唤道:“将扇拿与孤罢。” 紫若回首应了声“是”,于紫檀案上拿起摺扇的那一刹那,手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这把摺扇让她忽然想起了那幅水墨之画,烟云飘渺,那朦朦胧胧的愁绪竟是如此伤神,折磨人至此。 定轩久等未见她动手拿起,不禁笑道:“孤这把摺扇你竟看上了?” 紫若此时正郁结于胸,泪悬于眶,百般周转终是未垂,忙捧了那摺扇,便递了过去。 定轩眼对了紫若之脸,手接过了扇,于空中画了一个圈,道:“你下去罢,孤累了。” 紫若忽而跪地,低首含泪,双手紧紧握成了一个拳,言道:“容奴婢伺候殿下更衣。” 定轩侧身背对了她,自顾自打开了摺扇,轻抚面上之画,故作轻松,淡漠说道:“孤便这样睡,你不用伺候了。”默了一会,方又道:“孤知你意,你且放心,孤来想办法,他不会有事。” 紫若只觉诧异,抬首又见定轩凝神于手中摺扇,再三把玩,一时无可再言,提跳之心却不似先前,底内无端充斥了安定之感,忙顿首谢恩道:“奴婢谢殿下。来生定当衔草结环,报答殿下大恩。” 定轩无神盯了扇面,闻听的紫若如是说道,不由凄楚一笑,道:“孤不要来生,孤只有今世。来生怎样,孤不清楚。今世如此,孤也认了。你下去罢,孤想独处一会。” 紫若听他此言,不知为何,竟似不忍再听,原先聚成的安定之感,莫名地多了几分慌乱,于这看似平静又不似平静,看似不晚却是更深的黑夜来讲,无疑是最大的糊涂,最大的错误。 帘声碎响,一宫人端了药无声走进,王得全紧接着走了进来,望了望正跪着的紫若一眼,又小心看了看榻上的太子,跪道:“请殿下先行服药,太医吩咐道,睡前吃药,更利于病,奴才便急急煎了送过来了。” 定轩慢慢收了摺扇,指尖滑过扇骨,回转身来,一面将扇给了王得全,一面皱眉说道:“每每这个时候,你就最啰唆。” 王得全笑道:“奴才知罪,奴才也是为了殿下着想,还请殿下恕罪。” 定轩没好气白了他一下,道:“你倒挺乖。”又指了那端药的宫女,道:“交于紫若,你下去罢。” 宫女应声轻轻将药置于榻前的一方案几之上,复又躬身退出。 玉碗盛了满满的药香,不住向外散发,顷刻间,便药气满屋,清雅遍及。 这般感觉,紫若只觉似曾相识,恍惚间似又见那小小药房,炉上搭着药壶,父亲时而下蹲摇扇,时而起身揭盖,察着水沸,如是再三后,闻得他大声唤道:“珍儿,快拿碗来,药好了。”言语间,欣喜若狂。同样的气味,十年来亦是常有闻之,只是不知为何,今日闻到这扑鼻的药气,零零碎碎的记忆便似狂涛怒浪般涌上心头,旧日人影频频浮现在眼前,十年岁月竟是不能磨损半分,猛然回眸,莫寒牵了自己的手,穿梭于各种药材间,和风徐徐,满庭皆香,那满地的药材,于日下平铺开来,淡淡的苦涩于空中分散,菊花、杏仁、甘草、白芍、茯苓……还有…… “连翘、银花、桑叶……”,紫若不经意间缓缓细数,王得全一旁甚为吃惊,欲开口相问,却被定轩止住。 定轩只是歪头看了她,问道:“还有呢?” 紫若细细闻了,沉思一会,一字一顿地说道:“似乎还有蒲公英……” 定轩浅浅一笑,面向王得全,问道:“她说的可对?” 王得全不敢置信地盯了紫若,唯唯点首答道:“对,对,对,太对了。” 紫若猛一心惊,忽而后怕,忙跪道:“奴婢该死。” 定轩笑道:“罢了,你倒是给不给我喝呢,孤可是等得累的很。” 紫若忙道:“奴婢这就伺候殿下服药。” 说罢,便端了那药,跪于榻前,亲尝了一口,方舀了一匙,甚是小心地送至定轩嘴边。 定轩略微低首含了,一双眼却是注视着紫若,眼前的人眉间鹅黄隐隐,鬓发齐整,屏息敛神,低眸间竟似是隔了千山万水,虽然尽在咫尺,却是丝毫近身不得,到底她心中藏了多少难过的事,欲诉无人,欲解无计,才会聚集了那一堆浓浓的忧郁,缠绕在身边,久久不得消散。这应该是一个迷罢,谜面已然是她,至于谜底是谁,竟是无人知晓。但愿有一天,自己能够亲手为她解开这个谜团,理清乱如麻的情愫,天空地净,不再烦扰。这一天或许不会来到,但自己还是会苦苦等候,因为心有时真的是难以支配,难以控制。 “你方才只是闻了一下,便能说出这药中之材,果是聪慧。不愧是出身医家。”定轩含笑赞道。 紫若沉首言道:“谢殿下赞赏。” 定轩复又一笑,似是回忆般说道:“孤记得,十年之前,有一位名医,他就能闻香辨药,你竟与他差不多了呢。” 紫若轻轻搅动碗中浓药,答道:“殿下缪赞,奴婢雕虫小技,怎能与名医相提并论?” 定轩道:“岂不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怎么就不能与他比呢?孤还记得他的名字呢,他叫韩济德。你可知此人?” 紫若端药之手不由微微发抖,紧紧闭上了眼,又是瞬时睁开,深深吸了口气,道:“奴婢不知。” 定轩苦笑道:“那你又为何如此紧张?” 紫若道:“奴婢只是忽然想起一句话,而这句话乃是先父生前最爱,亦是他平生言行准则,一时心酸,故而失态,请殿下恕罪。” 定轩奇道:“何话?” 紫若答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定轩笑道:“韩济德之名亦是出自该句呢,看来医者之心,竟是大同小异。” 紫若将碗重又放置原处,正色言道:“医者,悬壶济世也。原该如此。” 定轩道:“那韩济德却也可称得上济世之名,只可惜最后沦为阶下囚。” 紫若听他道来,心如千针万刺齐齐扎了过来,痛入心脾,指甲深深嵌入手心,苦苦压低了声音,言道:“殿下,看天色已是不早,还请保重玉体,早点安歇。” 透过纱窗,定轩朝外看去,银灰色轻纱掩了重重云雾,周遭一片晦白,天际一道暗光,碧霞满空,看辰光已是拂晓时分。 定轩倦笑道:“竟是这般时候了,孤想是要一觉睡到午后了呢。” 王得全陪笑道:“殿下还请早歇,明日午后奴才再来伺候。殿下可否于床上安寝?” 定轩甚感疲乏,顺势伏在了榻上,枕手言道:“孤觉得这样便好,孤实在是懒怠于动了。” 王得全拗不过他,便同紫若一起,于床上拿了一层不是甚厚的缛被,盖在定轩身上,周角都处理整齐,方跪道:“殿下安睡,奴才告退。” 紫若轻轻吹灭了纱罩中的明烛,蹑手蹑脚随了王得全走出了内殿,回得房中,终是难忍强烈悲楚,那泪便似断了线的珍珠,急急滚了下来,悲伤之极。 第十八章 莫知我哀 次日一早,定晗于延僖宫中醒来,顿觉全身酸疼,头眼昏花,两边太阳穴竟是生生得疼个不停,晕眩便一圈一圈地蔓延开来。用力撑了欲要起身,怎奈全无半点力气,几番折腾,只得软伏于床头,欲要再憩,忽觉衣饰不对,低首细细观来,竟是一身宫装,原先高高束起的头发此刻也散散披了下来,恍如水墨淡淡洒开,忙抓着发梢乱扯了几下,对外唤道:“若瑶。” 若瑶于昨晚便睡在了外厢,强顶了浓浓睡意,双眼半合半睁,于睡睡醒醒间恍恍惚惚过了一个晚上,迷迷糊糊间似又闻听的定晗之呼,忙揉了揉微饧的星眸,来至定晗床前,跪道:“公主醒了,奴婢在此,有何吩咐?” 定晗抱了锦被一角,将颚抵至了那被面上绣着的富贵牡丹,问道:“我怎么在这里了,我记得昨晚出宫了啊,还有,我不是换了男装吗,怎么成这样了?” 若瑶叹道:“公主昨晚出宫,结果喝醉了,是太傅大人送您回宫的。” 定晗色变,忙道:“怎么可能,我记得我喝的很少啊。” 若瑶摇首道:“公主醉得不轻,陛下怎么唤都唤不醒呢。” 定晗急了,一脚踢了被子,赤足立于床边,大声叫道:“父皇怎么会知晓?那后来呢?” 若瑶赶忙拾了那软底缎面的宫鞋,拉了定晗坐下,轻抬了她的足跟,伺候她穿上后,方说道:“陛下早早便来了,一直在等公主呢。奴婢们伺候之时都甚是害怕,天威难测,圣怒难息,谁也说不准。亏得上天保佑,陛下见了公主这副样子,竟是什么也没说,只吩咐奴婢们好好照顾公主,便起驾回宫了。” 定晗击掌笑道:“是吗,那便最好了。我还担心连累你们了呢。现在看来,万事大吉。” 若瑶苦笑道:“公主还是疼惜疼惜奴婢,少生是非罢,奴婢们的命可都搭在公主身上呢。” 定晗于镜前坐下,拿了那桃木梳子,理了理乱发,又以手甩至后背垂下如瀑的长发,笑道:“我可舍不得你们去死呢,有我在,你们尽管放心。好了,别磨牙了,快过来帮我梳妆罢。” 若瑶实是无奈,上前轻绾了定晗松乱的乌丝,边弄边道:“是,奴婢谢公主庇佑。” 说着,于匣中取了一枚紫玉金钗,对着镜子再三观量着嵌入发间,问道:“公主觉得如何?” 定晗望着镜中自己的面容,笑道:“你弄得便都好,我一直都很相信你的。” 若瑶答道:“奴婢谢公主赞赏。” 定晗瞥了眼门外,忽而想起什么,问道:“莫寒呢,父皇如何处置?” 若瑶答道:“陛下斥责莫总领护主不力,已将他打入天牢侯斩了。” 定晗微愣,许久,方挤出两字,言道:“活该。” 若瑶歪首观了定晗脸色,探道:“公主不打算救他吗?” 定晗照了照镜,道:“救什么,自作孽,不可活。我替他操心什么呢?”又道:“早膳免了罢,我待会去东宫看皇兄时再吃也不迟。” 若瑶蓦的手一松,那金钿便直直于指尖落下,触地时留下一声脆响,定晗转首满脸疑惑,问道:“有何不对之处吗?” 若瑶弯身捡了,面露难色,言道:“公主去不了东宫了,太子殿下已被禁足,陛下严令殿下闭门思过。” 定晗大惊,回转身来,傻傻瞅着若瑶,不解,问道:“为何?父皇从来没有罚过皇兄,这次究竟是怎么了?” 若瑶道:“奴婢不清楚。陛下昨晚见公主不在宫中,便传召了太子殿下,几句言语不和,陛下便下令禁太子于东宫了。” 定晗缓缓回过神来,沉思一会,言道:“我要见父皇。” 话音刚落,苏墨便走了进来,躬身言道:“公主,陛下和婉妃娘娘来了。” 定晗冷笑道:“这可巧了,说曹操曹操到,我这便去接驾。” 苏墨一把拽了定晗,锁眉道:“公主糊涂了,这般样子又怎么能见驾呢?”又对着若瑶道:“还不快伺候公主梳妆更衣。” 若瑶不敢辩解,一旁劝道:“公主殿下,还是让奴婢来伺候吧。” 定晗抿了抿嘴,道:“嬷嬷不要这样,很吓人的,我这便去更衣呢。”随而一笑,推了苏墨出门,一身白色轻纱单衣浮袂翩翩,挽了苏墨之手,甚是亲昵,亦甚是委屈地说道:“嬷嬷先去挡一下驾罢,我也知昨晚做错了事,父皇想是来兴师问罪的呢,嬷嬷可要替我在父皇面前多说好话,否则我便要受罚了呢。” 苏墨失笑道:“公主可真是不让人省心。既如此,奴婢便先告退了,公主还得快点才是,莫让陛下久等了呢。” “嗯嗯嗯……嬷嬷慢走……”觑看了苏墨身影渐渐于眼帘消失,定晗方才嘘了口气,偷笑了一下,道:“难为你了呢,若瑶。” 若瑶手捧了百花锦绣宫装,道:“公主还是快更衣罢,误了时辰奴婢可担待不起呢。” 定晗笑道:“好好好,依你罢,不叫你为难了呢。” 苏墨来至正殿,却寻不见万穆身影,抬头见青帝正坐于上方,宫人奉上了茶悄然退出,婉妃于对面坐了,粉面淡妆,雍容雅致,仍是往常一般装束,发间却是无端多了一枚丹凤藏珠碧玉金钗,无端浮动着一层薄薄的金光,照的周身湛湛奕奕。 苏墨迷迷蒙蒙间胸中竟是堵塞的慌,忽觉昏乱不堪,七彩杂陈,不辨颜色,心内却是五味交加,难以陈词。于青帝面前定了,低首禀道:“陛下,公主刚起,闻得陛下驾到,欲要接驾,又恐君前失仪,故而先行更衣,后向陛下请罪。还请陛下见谅。” 青帝道:“你也不必遮着掩着了,朕知她昨晚醉酒,故而今日醒的迟了,朕已等了一个晚上略等片刻又有何妨?” 苏墨垂首道:“是,陛下英明。” 青帝瞥了眼苏墨,道:“晗儿昨晚睡得可好?可有呕吐?” 苏墨恭敬答道:“公主一切甚好,奴婢代公主叩谢陛下圣恩。” 青帝摆手道:“罢了,你也不必说这些套话了,朕不想听。” “是。” 青帝湛默片刻,方欲开口,忽闻婉妃开口道:“陛下,公主来了呢。”遂朝外看去,定晗穿戴整齐地走了进来,盈盈欠身,道:“儿臣拜见父皇,婉妃娘娘。” 青帝离座温色细细察了定晗面色,复又沉下脸来,斥道:“你竟是越发的放肆了,身为公主,竟于民间酒家喝的酩酊大醉,神智不清,体统何在?” 定晗知是自己理亏,不好分辨,只得跪道:“儿臣知错,父皇息怒。” 青帝挥袖道:“罢了,朕罚了太子,再要罚你……只怕如妃也不答应了。” 定晗听他提及母后,一行泪便直直奔了出来,手指了青帝,不住哭道:“父皇,儿臣纵有错,也是你逼的。若不是父皇将母后之琴赠予婉妃,我也不会一气之下出宫,也不会以酒解愁了。父皇,你为什么不去想想自己的错呢?” 苏墨大声唤道:“公主。” 青帝道:“你叫她说下去。” 定晗被苏墨一声惊呼镇住,咬紧了嘴唇,却也说不出话来,恨恨间目光掠过婉妃头上钗饰,不由死死愣住,心若碎萍,随波逐流,不觅方向。涨红了脸,忽而一笑,寒意透骨,道:“父皇想是要立后了罢。儿臣先恭喜父皇,亦贺喜婉妃娘娘了呢。” 青帝道:“朕是否立后,她都是你的长辈,你怎可如此无礼?” 定晗道:“我只认自己的娘亲。” 婉妃略微抚腹,笑道:“陛下,公主纯孝,臣妾实是感动至极。天底下有哪个儿女不疼自己的娘亲呢,臣妾倒是非常希望臣妾腹中的龙儿能像公主一般孝顺呢。” 青帝眉开眼笑,道:“有爱妃贤德如此,朕那未出世的皇儿定不是池中之物呢。” 定晗只觉晴日霹雷,脑中空空如也,抓不住半点思绪,疾步上前扯了青帝衣袂,道:“父皇,这可是真的?” 青帝双手轻拍了定晗手背,道:“并无半点虚假。晗儿,明年年初,你的皇弟抑或是皇妹便出生了。” 定晗虚晃了几步,苏墨上前扶住,轻声唤道:“公主。” 定晗回首看了苏墨一眼,静然退至门前,拱手道:“儿臣恭贺父皇喜得龙子,婉妃娘娘更是双喜临门,如此大喜,我一个小小的延僖宫,实是难以承受,还请见谅。”婉妃依旧春风拂面,笑意不减,不恼不愠,青帝却是面如死灰,回眸间又睹了苏墨,苏墨竟似泥塑木雕一般,冷冷观之,不发一言。 “起驾回宫!”青帝一声怒喝,满庭皆是神湛骨寒,婉妃上前劝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青帝似若未闻,愤然抬步,经过定晗之时,忽闻她唤道:“父皇。”,口气中略带了几丝渴求,青帝不由住步,道:“什么?” 定晗望了望那惨白的天边,道:“儿臣可否能见皇兄?” 青帝道:“你想去便去罢,朕只令他闭门思过,并不曾下令不准任何人探视。” 定晗笑道:“多谢父皇了,儿臣恭送父皇,婉妃娘娘。”青帝见她腮旁两道泪痕俨然,亦不好说什么,转身便朝外走去。 定晗缓缓移至苏墨面前,木然问道:“嬷嬷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苏墨道:“奴婢是昨晚才得知的。” 定晗道:“知道了。”便独自往寝殿走去。 苏墨微一迟疑,亦跟了上去。到的内殿,却见殿内宫人尽数退出,殿门紧闭,侧耳听去,先是一阵死寂,忽而便是一连串的噼啪之声,赫赫连连,响振不断,亦有桌子椅子翻倒在地之声,各种玉器宝物掼地之声,诸如此类,呜啦哗啦续成一片,那声音窜上屋檐,徘徊于庭院,众人听了不觉心内惶惶,难以自安。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里面才稍稍消停一会,苏墨敲了敲门沿,半日不见回应,思忖再三,终推开了门。殿内已是混乱不堪,碎片满地,各式桌椅七倒八歪,观之已无可立足之地,定晗于床上卧了,那锦被早已踢至在地,她抱了个绣枕,全然呆怔。 苏墨摇首叹气,穿过碎物,来至床头,劝道:“公主还应保重玉体才是。” 定晗猛然翻身,死死盯了苏墨,问道:“嬷嬷你是母妃的陪嫁丫鬟,与母妃情同姊妹,此番你心里便没有怨恨吗?” 苏墨顺了顺定晗散乱的乌发,满是怜爱,道:“奴婢有心无力罢了。” 定晗道:“嬷嬷,你可知母妃当年为何未封后?” 苏墨答道:“平南王爷起兵造反,犯有谋逆之罪,娘娘乃是王爷的女儿,罪臣之女,自是不能执掌凤印。” 定晗道:“真的是这样吗?” 苏墨微愣,问道“公主怎么会突发此问?” 定晗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母妃非为病逝,而为他逝,其中道理一时之间我也不甚清楚,只觉得奇怪异常。母后之前并无大病,怎会一朝猝死?更有甚者,那枚丹凤藏珠碧玉金钗从来便是皇后之物,外公未出事之前,父皇曾经将她亲手赠予母妃,然而母妃仙逝后,那金钗便从此消失匿迹。今日却莫名出现在了婉妃头上,嬷嬷,你说,自外公起兵事发后,父皇是不是便对母妃恩断情绝了?” 苏墨一旁只是瞠目结舌,定晗这一番话,寥寥几句,却是将那对青帝的怀疑之意表露无遗,世事难料,造化弄人,竟不知她心里的想法却是这般样子,一切全乱了,一如那无头蚕丝,理不清经纬,不祥之感暗暗升起。这十年前的旧事,演至今日今时,已是异常杂沓,终有一天,星星之火会燎穿包纸,丹鹤会蹈碎明镜般的平湖,唳嘹高飞。有因必有果,只是这结果如何却是无法猜测,亦是无法去掌控了。 “公主休得胡思乱想,陛下对娘娘可谓是情深似海,情比金坚,远非婉妃之流可撼的动的。”苏墨婉言劝之。 定晗哼道:“那也未必,婉妃可是母妃逝后第一个身怀龙子的后妃,况且父皇对她的宠爱已是有目共睹。” 苏墨叹道:“公主多心了,别的不说,陛下对太子和公主可是超常之宠,其他皇子怎么求都求不来呢。” 定晗不屑说道:“那是以前。现如今父皇连皇兄都可以禁锢,我……”低首沉默半晌,咬了咬下唇,倒下侧身躺了,吐出四个字,“唇亡齿寒。” 苏墨一哂,劝道:“公主安心才是。” 定晗道:“嬷嬷先下去罢,我累了,想睡会儿。” 苏墨于地上抱了那锦被,放置床边,略微整理,道:“公主尽管歇息,等公主醒了奴婢再来收拾。奴婢告退。” 第十九章 所谓伊人 青帝出了延僖宫,便辞了婉妃,独自一人往御果园走来。 御果园内梨花盛开,千朵万朵,压枝欲低,远远望之,苍茫一片霭霭之雪,洁白无垠,洋洋洒洒,吹面不寒,芳姿翩跹,清香淡雅,翠绿从中点点素,恍若无暇之玉,晶莹剔透。手捕几瓣落瑛,眼前梨花无数,轻盈飘过,身后浩浩荡荡,都随和风去,惟剩手心一片碎银,恍恍惚惚间怅情满天,空留一声长叹。 若无阴郁愁情,今宵却可怡然欣悦,叹为观止,神采飞扬,阅尽人生无限良辰美景,醉倒在仙气雅韵中,何其乐哉。而如今袖笼一腔愁绪,忧迎满面风雪,虽是龙袍金冠,犹感天地之间浓浓寂寞,不胜凄凉,物是人非事事休,谁念当初,何堪如此,子落棋局定终生,该后悔时不能回首,这般无奈,竟是难以逃避,哀矣。 “陛下。” 万穆早早便来至青帝身后,见他如此伤情,一时犹豫,半晌,方才轻声唤道。 青帝喉间似是干涸许久,咳了几声,言道:“平身。”嗓音略显沙哑,调中微露伤情。默默观了片刻,方问道:“如何?” 万穆躬身言道:“殿下昨夜累着了,服了药于拂晓时分方才睡下,故所以这般时候了还未醒。” 青帝负手在背,展望前方,如絮般的白梨花散乱而撒,有几片悠悠徘徊于青帝头上,缓缓落于发间,风吹不走,听了万穆之言,说道:“朕知他会如此,你便叫王得全好生伺候罢。吩咐胡太医,用最好的药。” 万穆恭敬答道:“奴才遵旨。殿下之病历来为胡太医诊治,药自是最好的,陛下但请放心。” 青帝道:“朕又何尝不知,只是心有多虑,多言了几句而已。” 万穆道:“奴才知陛下深意,陛下待殿下总是好的。” 青帝哼道:“即便你什么都知晓,那也无用。” 万穆深知其意,一时被堵得无话可说,只好低首答道:“是。” 不知为何,风竟是越发地大了,簇簇梨花漩涡似地朝两人扑来,似烟似霰,周遭尽是雪花飞瀑。万穆不由得闭上了眼,青帝微微眯眼,这银白世界恍若瑶台仙境,雾推云移,琼楼玉宇间出现一位佳人,容貌不辨,气质似曾相识,须臾间又翩然而逝。青帝略感失望,不觉神驰思游。 记得那日初见芜湘,便是在此地,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梨花林,正沐浴着如水的月光,夜色沉沉,银光烂漫,片片梨花于月下轻盈飞舞,每片花瓣都浸在了溶溶的月光之中,似是一团白玉被轰然碾碎,玉屑飘渺散扬在天地之间。 如此美景,当时已是沉醉,然而,神光离合之间,对那月下佳人偶然的惊鸿一瞥,湛湛惊喜,至今都难以忘怀。即使是今时今日,倩影依旧,迷恋依旧。 那一身洁白的纱衣,光晕闪烁,银色遍染全身,恍然中疑是霓裳羽衣,自首至足,宛若云端仙子。月下梨花间,她举手轻捋曼舞的发丝,仪态万方,气质脱俗,动如云掩碧月,香烟袅袅,静如明珠荣曜,芙蓉出水。那一头如墨的长发,轻绾了几支金钗玉钿,发间已是砌了不少梨花瓣,观之,好似一团晶莹剔透的雪,乌丝纷纷扬扬,乱而不失飘逸,甚是清雅,过目难忘。 青帝凝神看了半日,方问道:“万穆,你是否还记得朕第一次见芜湘之时? 万穆闻听的青帝忽发此问,微愣,环视了四周,忽而又明白过来,答道:“奴才自是记得的。” 青帝道:“讲与朕听听。” 万穆答道:“二十年前的初春月夜,陛下正于御果园中游玩,恰逢平南王爷的郡主于此地赏月,陛下一见钟情,从此便相思难忘。” 青帝叹道:“未曾想你竟记得如此清楚。” 万穆回道:“陛下的事奴才一直牢记于心。” 青帝抬首望天,道:“那时,朕以为她是上天赐给朕的福分,命中注定是朕的女人。直至靖王死的那一日,朕才明白,原来她的心至始至终都不曾为朕拥有过。” 万穆微微摇首,心内黯然,沉默不语。 青帝心似波涛,上下翻腾,继续言道:“朕竟不知她那日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偶然,朕竟不知她一早便倾心于靖王,朕竟不知她二人已于这御果园中约会多次,朕竟不知她爱靖王不惜一切代价,朕亦不知朕二十年的努力于她而言,如同尘土,微不足道……” 万穆闻得青帝言语悲伤,忙劝慰道:“陛下之情娘娘心里是知晓的。” 青帝冷笑一声,道:“朕却看不出来。她的心里只有一个靖王。”顿了顿,微叹口气,言道:“也怪朕一时不察,误了芜湘,误了靖王,也误了自身。世上若真有后悔药一瓶,朕定会倾尽所有以求之。” 万穆一旁言道:“人生自是有长恨,陛下又何须如此记挂于心呢?” 青帝淡笑,言道:“朕已惘然不清了。” 万穆欲要再言,耳畔响起青帝一问,“鱼和熊掌,你如何选?”只是迷惑不解,不敢贸然回声,又闻得青帝重复问了一句,只好答道:“奴才愚钝,不解陛下之意。” 青帝复又言道:“江山与美人,果真不能同时拥有吗?” 万穆一怔,略微思忖,答道:“陛下,若真有心,即能办到。”青帝回身面对了万穆,问道:“二十年了,朕却是不能办到,为何?” 万穆沉首答道:“奴才私下认为,时机未到。” 青帝咳了一声,言道:“时机?二十年了,时机迟迟未来,朕……不想再等下去了。” 万穆猛然大惊,急道:“陛下何意?” 青帝恍若未闻,抬手轻轻摸了摸身旁一棵梨树,树皮触及皮肤,顿生一阵粗糙之感,言道:“你觉得婉妃如何?” 万穆答道:“婉妃娘娘丽质天生,气质超群,实乃绝世秉姿。” 青帝却道:“朕觉得她与如妃有几分相似。” 万穆茫然间答道:“奴才不解。” 青帝笑忆道:“朕遇到婉妃时,亦是初春之景。桃林深处,花影迷离。虽非梨花,却另有一番境地,况她与如妃的生辰竟是同月同日,岂不巧哉?想来也是上天给朕的一个补偿罢。” 万穆手心冒虚汗,不自觉发抖,梨花一片,乱了他的心神,“噗通”一声跪下,说道:“陛下,婉妃娘娘与如妃娘娘不能相提并论,她们原是不同的人,万不能混淆不清,还望陛下三思。” 青帝垂睑瞧了万穆后背,不知为何,忽又想起苏墨,眼前飘过应芜湘一张哀怨之脸,闪过定轩一张苍白且冷汗淋漓之脸,又浮现出了定晗一张醉眼朦胧、樱唇呢喃之脸,心内五味陈杂,不知滋味,只是下意识地以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言道:“起来罢,朕一时兴起,说说罢了。朕岂不知她二人并非一人?朕又怎会再犯糊涂?” 万穆疑惑间暗吐一口气,起身侍立于一旁。 青帝转首,不复看他,复又唤道:“万穆。” 万穆应声答道:“奴才在。” 青帝道:“这几日你便常过去东宫看看罢,他的性子朕晓得。” 万穆回道:“奴才遵旨。” 青帝又道:“你去传一下太傅罢,朕有事要和他说说。” 万穆躬身答道:“是,奴才这就请太傅进宫。” “嗯。” 万穆匆匆而下,青帝立于原处,又观了一会,方踱步朝御书房走来。 第二十章 不知我心 御书房内,王太傅坐于下首座椅之上,内侍已奉上一盏茶,口内言道:“太傅大人请稍候,陛下过会便来。” 王太傅笑道:“有劳公公了,公公请自便。”又侯了一会,闻得门外一阵唱,青帝已走了进来,王太傅忙起身迎驾,青帝立时扶起他入座,言道:“太傅无需多礼。”待他坐定,方又问道:“太傅可知朕今日缘何召你进宫?” 王太傅道:“老臣斗胆猜测,想是为了太子殿下之事。” 青帝微笑不语,于书案前坐下,将一叠奏折置于一旁,面朝太傅,笑道:“朕闻知太傅有个如花似玉的孙女,朕却从未见过呢,不知她芳龄几岁,如何称呼?” 王太傅恭颜答道:“回陛下,与太子殿下同岁,小名儿唤作卿尘。” 青帝说道:“果是好名字。太傅过几日便带她进宫来罢,朕想瞧瞧呢。” 王太傅敛神答道:“陛下,臣的孙女蒲柳之质、相貌平平,实是难以入陛下之眼。” 青帝笑容不变,道:“太傅说笑了,朕却闻得她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实在是难得的贤良闺秀。太傅调教出来的,果是不能等闲视之呢。” 王太傅眉头一跳,低首答道:“陛下缪赞,老臣有愧。” 青帝依旧含笑而说道:“轩儿已是十六,年纪却也不小了,朕欲为他选一个德行兼优、明礼守道的太子妃,朕觉得卿尘甚是不错,不知太傅肯割爱否?” 王太傅面露诧异之色,似乎并未料到青帝会如此安排,一时木讷,不知是该应还是该拒,为难之际,只好言道:“陛下抬爱,老臣不甚荣幸。只是……”,顿了顿,轻轻抬眼观了青帝神色,缓缓说道,“卿尘她从小体弱多病,恐福分浅薄,不能胜任太子妃。” 青帝指尖掠过案面,轻轻敲了几下,道:“太傅多虑,朕原无他想,实是真心诚意欲立卿尘为太子妃,还望太傅莫要拒朕于千里之外才是。” 王太傅知他心意已决,不能强之,只好答道:“老臣遵旨。” 青帝颔首,道:“太傅回府还请早做准备,朕过几日便有旨意了呢。” 王太傅起身跪道:“老臣遵旨,老臣告退。” 眼看他出了御书房,身影渐渐消失,青帝沉思一会,对了内侍令道:“摆驾东宫。” 青帝到的东宫门口时,早有人通报给了王得全,王得全赶忙奔至宫门口,急急跪倒迎接皇驾,青帝下轿,立于门口,问道:“轩儿怎样了?” 王得全伏首道:“殿下昨晚吃了药,今儿好多了。” 青帝复问道:“还在睡吗?”王得全答道:“回陛下,是。” 青帝抬手道:“平身罢。朕去看看。” 众人齐齐站起,王得全上前伺候了青帝往寝殿走来。 定轩此时恰好醒来,睁眼欲唤王得全,却见青帝掀帘进来,遂以手撑了榻沿,费力将要行礼,青帝疾步上前,推他躺下,道:“轩儿无需多礼。”回首又对了王得全斥道:“你也忒大胆了,明知太子病了,却由他睡在外榻,若是病情加重你又该如何承罪?” 王得全闻言张慌魂惊,叩首道:“奴才知罪。” 定轩用手揪了青帝袖口,摇了摇,道:“父皇息怒。原是儿臣执意如此,不关他的事。” 青帝恍若未闻,只是以手掌贴了定轩方额,热意已消了大半,舒息道:“不似先前这般热了,想也是好了许多。当下感觉如何?还难受否?” 定轩抬眼正对了青帝一张犹为关切之脸,鼻尖酸酸,道:“父皇但请放心,儿臣好多了。” 青帝于定轩身边坐了,紧紧握了他的手,又说了些许宽慰之语,诸如好好养病、莫再伤身之类。 定轩一一听了,口中言道:“儿臣紧遵父皇之命。” 青帝点首,问道:“轩儿,太傅教你多年,你信得过他吗?” 定轩目中显异,道:“父皇何出此言?” 青帝笑道:“朕只是随便问问。” 定轩答道:“太傅为人,父皇比儿臣更清楚。” 青帝肃颜道:“你所说不假,太傅却是难得的忠臣,且历朝两代,在朝中颇具威信,故所以朕将他留给了你。”停言片刻,唤道:“轩儿,”定轩抬首应道:“父皇,儿臣在听。” 青帝继续言道:“朕为你选定了一位太子妃,便是太傅的孙女,名唤卿尘者。” 定轩如坠云雾中,不能自信,复问道:“父皇,你说什么?” 青帝劝道:“卿尘是个好孩子,又蒙太傅亲手传教,定不辱太子妃之名,朕看甚好,轩儿有何异议?” 定轩闻他言及第二遍,方知非为梦境,不知为何,忽然想起紫若,浑身不适,一把攥了青帝之手,使劲晃动,恳求道:“父皇,儿臣尚且年幼,婚姻之事,儿臣不急。” 青帝见他面上泛白,知他不愿,此番却也不能随他心意,沉下脸来,道:“你都十六了,还年幼?莫以这搪塞朕,朕不理会。” 定轩不死心,辨道:“父皇大婚之时,可比儿臣长了两岁,与父皇比起来,儿臣可称得上年幼?” 青帝道:“朕知你必说这个,不错,朕是十八岁大婚,可那时你的皇伯父已成亲四年,先帝已有了长孙,故而朕迟点成亲却也无妨。现如今朕却连个长孙都没有,况且,你那大皇伯是十五岁成的亲,你这个年纪,已是不早了。” “父皇,可是……”定轩欲要再辨,青帝一句“没有可是!”将他接下来的词生生压了回去,郁郁之下,扭过头去,暗生闷气。 青帝见此,不由摇首,甚是无奈,道:“你竟连朕的话都不听了。” 定轩淡淡言道:“儿臣不敢。” 青帝失笑,道:“你有气便发罢,只是,朕心意已决,王卿尘,你是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由不得你。这几日你便在东宫好好养病罢,朕明日便下旨册封,着令礼部准备大婚事宜,等你病好的差不多了,即日成亲。”说罢,又指了王得全,冷冷言道:“你给朕看好太子,好好伺候,若出了差池,朕定不饶东宫上下任何一个奴才。” 王得全吓得俯首在地,不迭顿首,连说“奴才遵旨。” 定轩变色,大叫一声:“父皇!” 青帝似是未曾听见,一自出了寝殿,绝裾而去。 定轩情急之下,扔弃了盖在身上的锦被,欲要追出去,却被王得全死死拦住,耳畔充斥了王得全苦口婆心的劝言,“殿下息怒,殿下依了陛下罢,陛下也是为了殿下着想。” 定轩无力,心知已是无法挽回,不禁垂头丧气,气闷头晕,一股怒气,无处可发泄,随手拿起一个身雕梅花底盘纹的白玉净瓶狠狠掷于地,喝道:“滚!” 王得全不敢吱声,提着心闪出了门,正逢紫若捧了盥漱之具上来伺候,忙蒙住了她的口,嘘声拉了她远离内殿,方小声言道:“殿下正在气头上,你这会进去,没好果子吃。” 紫若目光朝向内殿的方向,犹是不解,问道:“这又是谁触怒了殿下?这会儿,也不让他将息一下。” 王得全笑道:“你这话说出来便是死罪了,这天底下,除了陛下,还有谁能让殿下有气无处发呢。” 紫若奇道:“陛下?出了什么事了?” 王得全叹气道:“陛下已经下旨,封王太傅的孙女为太子妃,并严令殿下择日成亲。殿下从小就不注意于儿女情事,陛下此番也着实难为殿下了。” 紫若不以为然,道:“你这话却是说错了,纵使殿下无心纳妃,延承子嗣却是皇家大事,这原是殿下之责。殿下身为储君,原该如此。” 王得全注目周殿,后又定睛看了紫若,言道:“你不懂。” 紫若全身一颤,强笑道:“殿下主子的事,我们做奴婢的自是不懂,只是王总管,殿下既已醒了,我也该去伺候了罢,若不然,便是我失职了呢。” 王得全摆手道:“不急,过会儿再去罢,你自个也留神点,莫再惹恼了殿下。” 紫若礼笑道:“谢公公提醒。” 王得全道:“罢了,你注意点便是。”说完,便离开了紫若,去往别处。 紫若望了望手中盥盆、漱巾,想了想,终又重新捧回了原处,边走心里边念着“等过会再去也不迟。” 第二十一章 只是为伊 王太傅出了宫门,随从上前欲要搀扶,他一把甩开,面无表情,言道:“速速回府。” 轿子抬到府门口时,落轿还未稳,太傅便抛帘急急冲了出去,疾步迈进了门槛,展眼望向前方,原先快如激流的步伐噶然而止,双足似是束了千斤锤,再也不能提起。细细想了一番,长叹口气,唤了一个小厮上前,问道:“小姐现在何处?” 那小厮回道:“小姐正在书房阅书。” 王太傅挥袖道:“领我前去看看罢。” “是。” 二人穿过游廊,曲曲来至书房门口,太傅摆手示意小厮退下,独身立于半掩的房门前。 透过一条不是甚细的门缝朝里看去,视线落处的女子,静静坐于书案前,左手托了下腮,右手置于案上一本书旁,凝神观书,目不转睛,凤眸含幽,双眉浅蹙,偶尔翻转书页,眼波流转,时露悦情,面上之色,尽随了书中词句。因首稍垂,上身便微微前倾,翩翩发丝拂向前方,隐隐半遮了托腮的玉手,更显得肤如凝脂。头上乌丝随意绾扎,簪钗珠花少有插戴,寥寥几条彩绦飘于发间,虽无雍容华贵之富贵美艳,却是别有一番意致,雅洁素淡。怎奈面色过于苍白,血色全无,一见便知多病所致。 观之良久,耳内忽听的里边随兴念道“南有樛木,葛藟纍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霁颜而笑,心内淡淡释然,轻轻推开了门,走了进去,来至书案前,拿了那本书,笑道:“这本《诗经》,尘儿你不知看了几百遍,竟似看不厌呢。” 卿尘适才看书出了神,不防书被人夺走,半恼之余,抬首望去,却是太傅,又闻得此言,随而笑道:“爷爷岂不知好书当多读么?” 太傅含笑不答,复读了一遍《樛木》,看着卿尘,言道:“乐只君子,福履绥之。难得你有这般胸襟,我至今难解失子之痛,常怀忧心,你竟能脱于父母双亡之悲。” 卿尘笑道:“爷爷过誉了,父母之逝,卿尘亦是十分悲痛,只是,生死乃是天命,莫能强留,况世间多苦,父母已然超脱,回归自然,卿尘应当为他们感到高兴才是。爷爷也该保重自身,若苦了自己,又是我爹爹的不孝了。” 一番话发自肺腑,掩盖了内心伤痛,句句安慰着老人之心,话语诚恳,道理明白,太傅感动于余,爱抚了卿尘之首,颔首默言许久,方说道:“卿尘,好孩子。” 卿尘忽觉不对劲,将脸对了太傅,目测其神色,问道:“爷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太傅将手中之书放回案上,道:“陛下……”顿了顿,长叹口气,欲言又止。 卿尘见他如此,低首稍稍思忖了一下,舒眉道:“爷爷,官场如战场,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我素来不喜,爷爷年事已高,也该早早辞官归隐,享尽天延,胜于金堂玉马。陛下若是责难,爷爷大可不必放于心上,应该早做准备才是。” 太傅摇首道:“非为责难,此乃又一番隆恩。” “隆恩?”卿尘重复两字,甚是疑惑。 太傅道:“陛下今早召我进宫,非为别的,却是为太子选妃。陛下意欲立你为太子妃,明日便会有旨意下达,礼部亦是这几天便会忙开。尘儿,皇宫乃是非之地,你身心羸弱,爷爷自是不忍你遭此罪受。怎奈陛下心意已决,不能抗旨,就当爷爷无用,对不起你罢。” 卿尘起初惊讶不已,接着便是愁容满面,咬紧丹唇,焦虑不能自制,然听了太傅最后之语,玉齿缓缓移开,唇上几颗牙印俨然,莞尔一笑,道:“爷爷不必忧心,所谓各人各命,卿尘有这当皇妃的命,是卿尘的福气,卿尘甘愿入宫,爷爷还请宽心才是。” 太傅目光落于卿尘唇上之印,黯然神伤,强笑道:“好孩子。” 卿尘面若清风,笑意盈盈,道:“爷爷刚从宫里回来,也累了半天了,还请回屋歇息罢,我还想再看几本书呢。” 太傅拈髯道:“罢罢罢,我这把老骨头还真是人人嫌弃呢,我也不在你眼前讨嫌了,先走为妙罢。”说罢,便背身走出了书房。 卿尘孤身独处房内,先前的笑意烟消云散,愁云叠面,眼睑下垂,眼神落寞,眼角聚得一团清光,恍恍间形成一行泪痕,无声无息,悲伤之至。 午时,红日已攀上了高空,京城内外艳阳普照。四月初的天气总是那么叫人捉摸不透,正值春末夏初,春气蒙蒙而在,夏意融融其中,路上行人依旧,劳劳碌碌,不论春夏秋冬,奔波着自己的前程。只是前方路途渺茫,一切尽是未知。 东宫寝殿内,珠光宝气压抑不住殿中人满腔怨气,坐于床前,定轩只是沉脸,半日未发一语。从青帝走后至如下,已过了两个时辰,他却是滴水未进,亦不见任何人。一双眼死死盯了地上雕花金砖,一簇簇金花于眸中乱晃,昏昏欲坠,金光闪耀间频频闪出一张脸,黛眉齐鬓,星眸月面,重重逼近心间,一时胸闷,脑中电闪火花一瞬接着一瞬,她的名字不住跳跃在舌尖,百般藏掩不住,终是大声喊道:“紫若。” 紫若已于外间侯了许久,无聊之际隔了珠帘迷迷蒙蒙朝里看去,定轩似是一尊雕像,纹丝不动,眉峰皱聚,眼神专注,呈苦苦思忖状,心中只是万分奇异,半掺了几点忐忑不安,猛然间耳边听到里面一声唤,忙应道:“奴婢在。”遂卷起珠帘,侍立于殿中,垂首道:“殿下有何吩咐?” 定轩轻轻眨眼,面色显白,目光缓缓由下往上移,认认真真观察了一番,忽而问道:“你想救莫寒?” 紫若不经意间周身一晃,脚步微微后移,定了定神,道:“奴婢求殿下了。” 定轩如霜之脸嘴角单边上扬,轻笑一声,道:“孤却是自身难保了,你求孤,有用么?” 紫若跪道:“殿下英明聪慧,定能化险为夷。” 定轩只觉心内一阵冰凉,指尖温度消失殆尽,手不为手,竟是一块冰,无言了半日,道:“你起来罢。伺候孤盥漱更衣。”又对了门外唤道:“王得全。” “奴才在。”王得全应声走了进来。 定轩道:“你去趟毓善宫,就说孤求见父皇。” 王得全道了声“奴才遵命”复又走出了殿门。 紫若上前轻声问道:“殿下,可否先服药?” 定轩摇首道:“良药无用,孤快要病入膏肓了。” 紫若闻他言,似是话中有话,亦不好再言其他,只默默地伺候着。等到盥漱更衣完毕,王得全复又转了回来,于定轩面前跪道:“陛下请殿下移驾御书房。” 定轩道:“知道了,你去备轿罢。” 定轩来至御书房时,万穆已于外间等候多时,此时迎上前去,躬身施礼,道:“殿下万福,陛下正等着呢,殿下快请进去罢。” 定轩点首道:“多谢公公。”遂迈步进了御书房,万穆亦跟随其后,房内内侍已尽数退出,万穆虚掩了门,于殿中一角立了,静然侍候一旁。 定轩整冠于殿中跪道:“儿臣叩拜父皇。” 青帝提笔批阅奏章,未曾抬首,只随意道了一声“起来罢”,定轩顿首道:“谢父皇”随而起身。 青帝面朝奏折,仍是手握羊毫,不断朱批,随口问道:“皇儿,你求见朕有何要事?” 定轩道:“非为别的,儿臣是为大婚之事而来。” 青帝不动声色,道:“哦,那你怎么讲呢?” 定轩道:“儿臣请父皇即刻定下吉日,让儿臣与王家小姐早早完婚。” 青帝批示之笔略停,抬首看向定轩,有些暗疑,道:“此话当真?” 定轩一脸坚定,道:“是,儿臣甘愿迎娶王卿尘。” 青帝默视半晌,方道:“好罢,你能如此,朕便放心了。” “不过……”定轩顿了一下,言道:“儿臣有件事还求父皇能答应儿臣。” 青帝听了,笑道:“说罢,什么条件?” 定轩亦笑道:“儿臣想请父皇赦了一人。” 青帝眼中微露奇异,眉尖暗挑,问道:“何人?” 定轩忽然低下头,沉默不语,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眸中流动的无限怅然与伤感,四周支语未闻,雨漏滴答,细细数来,好似一颗心步步走向深渊,不知归路,原本不是这样,此刻他竟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咬了咬嘴唇,压低了声,答道:“莫寒。” 青帝闻言,更是怀疑,面不改色,只是问道:“为何?” 定轩摇首,不愿回答,直直跪在了地上,恳求道:“儿臣请父皇准儿臣之请。莫寒之过,罪不至死,还请父皇三思。” 青帝将笔放置一旁,离座移至定轩面前,挽起他,叹道:“只要你能安安定定地将王卿尘娶回东宫,朕什么事都可依你。莫寒此人,朕并未想过要杀他,过几日还是要寻思着找个理由把他给放了,你既然提出来了,朕便顺水推舟应了你给了他这个恩典罢。” 定轩道:“儿臣谢过父皇。” 青帝点头不语,牵了定轩的手,走出了御书房,目送他远去后,遂转身对了万穆道:“去礼部下旨罢。” 万穆问道:“陛下意欲定在何时?” 青帝道:“自是越快越好,朕方才翻了几页黄历,后日为大吉,便定在后日罢。虽说仓促了点,却也了了朕一桩心事,叫礼部小心布置,若出了一点差错,朕必定严惩。” 万穆低首应了声“是”,便急急退了下去。 第二十二章 洞房花烛 青帝一道旨意发到礼部,礼部尚书愣是没反应过来,捧着手中的圣旨,思虑许久,先前并无点滴暗示,今日蓦然册封,大婚之日又是如此逼近,实是意料之外,仔细想来,太子大婚可谓是新朝以来首等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忙吩咐下属一一按礼制筹办起来,又叮咛了“凡事小心,不可出错”等语,事事亲历亲为,力保万事周全。 册封太子妃之事,使得王太傅府邸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各样坐轿马车足足堵了整条街,不论大官小官,皆来贺喜,太傅一律闭门谢客,众位来者均是不懈倦怠,频频通传,怎奈太傅决意如此,然众人无意散去,一时之间人马簇簇,人声鼎沸。 一顶青呢小轿悄然落地,轿内出来一人,众人定睛看去,却是吴有仁。心下知晓他乃太傅钟爱的门生,此番定能面见太傅,忙齐齐拥了上去,七嘴八舌地一味恭维着,道些谄媚之语,不知所云。 吴有仁面带微笑,以礼相待,口内却是不应一声,直直朝门口走去,对着那管家道:“烦请通传一声,就说学生求见恩师。” 那管家道了声“稍待”转身走了进去,不一会,便又回来,对了吴有仁施礼道:“大人请。” 众人皆贺,托言的托言,传礼的传礼,吴有仁笑而不接,独身走进了府门,到的大堂,太傅正坐于上位,望着前方,听着嘈杂之音,若有所思。 吴有仁躬身拜道:“学生拜见恩师大人。” 王太傅抬手笑道:“檀之多礼了,一旁坐下罢。” 吴有仁应声于下首安坐,才一坐下,便言道:“学生给恩师道喜了。” 王太傅面色微暗,道:“何喜之有?” 吴有仁顺势言道:“孙小姐荣封太子妃,他日必定母仪天下,贵不可言。此等恩宠,何为不喜?” 王太傅摆手道:“实未然也。尘儿性情淡泊,不喜功利,宫中生活不适于她,实乃陛下旨意,却是违抗不得。” 吴有仁低首略思一会,方道:“陛下此举却也用心良苦。太子之位,还需恩师扶持。” 王太傅摇首道:“话虽如此,只是,即使太子不纳尘儿,老夫也必定会倾尽全力辅佐太子,这点陛下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 吴有仁点首道:“恩师忠心,陛下定是心知肚明,但是若能有孙小姐太子妃之位,却能事半功倍。” 王太傅捋须道:“老夫心里自是清楚,檀之你倒是也不糊涂。” 吴有仁拱手道:“全靠恩师栽培。” 王太傅笑道:“过谦了。不知婉妃娘娘凤体如何?” 吴有仁谦容道:“多谢恩师关心,娘娘母子甚安。” 太傅悦然言道:“如此甚好,烦请檀之向娘娘传达老夫问候之意。” 吴有仁笑道:“恩师抬举了,学生遵命。” 二人又聊了些杂言碎语,待得落日时分,吴有仁方才以礼退出,返回府邸。 太子大婚,普天同庆。青帝下旨,在押囚犯一律减刑,该放则放,该杀则拘。莫寒自是无罪释放,官复原职。此消息传至东宫,紫若喜不自胜,如释重负。 当日便是定轩大婚之日,宫内人人忙的不可开交,东宫处处朱条彩绦。太子妃的凤舆于皇宫正门抬进东宫,行过天地之礼后,众宫婢便簇拥了王卿尘去往内殿安顿。 洞房内,数位侍女身着红衣,端了金盘等物,垂首侍立。房内一片喜气腾腾,各样物品一概置新,喜字随处可见,珠帘绣幔,朱色满堂,炽光如昼,美轮美奂。 床上锦被,一丝一线,绣的便是龙凤呈祥。床头,一对鸳鸯玉枕整齐放置,绣帐上双龙腾飞,吞云吐气,争一璀璨明珠,金色线条飞来游去,于明烛高照下更显金光熠熠。炉香暗暗弥漫,一股清味灌溢其间。窗前案上,设了一珠匣,玛瑙翡翠嵌于其身,一旁设了日月宝镜,境内出现一女子,凤冠霞帔,红巾半遮一副花容,正是新册封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太子妃王卿尘。 她端坐于锦床边。一双玉手双叠于膝上,腕上戴了四对玉镯,更衬了那双白玉似的手。耳畔喜乐盈盈,鼓瑟吹箫,时远时近。她悄悄地不断揉搓双手,掩盖内心的极度不安,于这漫长寂静中呆坐了许久,忽听的门响帘动之声,双手微微一紧,一颗原先扑扑乱跳的心莫名安静下来,坦然察觉着房中动静。 一阵窸窸窣窣,众位侍女皆有序退下,房中只剩两人。那双足来回走动,步乱且急,后又定住,于榻上坐下,未发一言。 王卿尘不由聚神倾听,除了那宫漏之声,却也无他。半日,一句甚是冰冷的话传了过来,“你自行揭盖头罢。” 王卿尘不答言,只是默默依言而行,红巾慢慢取下,卿尘缓缓抬眼,一位翩翩少年缓缓进入眼帘。 眼前的人,身着朱衣,腰悬玉带,头戴紫金冠,雅然定坐,气质不凡,悄悄观了其面,晓芙之色,墨画之眉,白玉塑就,精雕细琢,不由心内暗叹,世间竟有如此俊美之人,两腮不经意间已是胭脂红。 定轩面色淡淡,转眸间掠过一丝寒意,忽见王卿尘面色泛红,微疑,皱眉问道:“何事?” “嗯——”王卿尘忽觉失态,忙又低下头去。 定轩目光散散,偶聚卿尘之面,细细观了,不由轻笑道:“孤原本以为你是何等绝色美人,谁想你竟姿色平平。” 卿尘闻言微愣,后是一笑,道:“臣妾原先以为殿下乃不俗之人,眼光定与他人不同,谁想殿下竟也难脱世俗之气,局限于眉眼之表,岂不闻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定轩闻言吃惊,复又细细观了王卿尘。虽无牡丹般国色天香,却如同一朵白梅花,清雅之极。观其容貌,非为惊艳之容,面色苍白,实是平平,然明眸善睐,澈如秋波,天然去雕饰,气质异常,周身散发着一股清冷异香,梅花堆雪,新月清影,见之忘俗。 定轩抿了抿嘴,先前冷唳之气稍有消殆,垂了垂眼睑,道:“言之有理。” 卿尘回眸间嫣然一笑,道:“谢殿下。” 定轩激灵一闪,紫若那张无邪之笑脸忽然浮现于眼前,顿感哀伤,眼神黯淡下来,重又坐回原处,唤道:“王卿尘。” 卿尘抬首答道:“臣妾在。” 定轩直视前方,平然言道:“你可知娶你,非孤之所愿。” 卿尘微怔,心思起伏,星眸无措,不一会,便又慢慢平和下来,言道:“臣妾谢殿下敞胸以待,婚姻之事,自古不为自身所移,臣妾与殿下同是。” 定轩听她所言,不卑不亢,全无半点伤感恨意,心下暗叹,道:“你不恨孤?” 卿尘丹唇点脂,浅浅笑意盈盈而现,言道:“臣妾为何要恨殿下,殿下亦是身不由己。” 定轩心弦一紧,“身不由己”四字轻飘飘一出口,心上好似强割了一刀,眉峰骤聚,哼笑道:“身不由己,你倒是一针见血。既如此,孤也便放心了,你待在这里罢,孤今晚睡偏殿。” 话落,便甩袖欲要出门,迎面却撞上了万穆,其后立了紫若,一旁站了萍儿, 不禁眼神闪烁,酸楚自知,强笑对了万穆言道:“这么晚了,公公怎会到此?” 万穆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又对了卿尘躬身施礼,口内言道:“奴才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卿尘忙道:“公公快请起,折煞卿尘了。” 万穆笑道:“娘娘快不要这么说,奴才原该如此。”又对着定轩低首言道:“请殿下与太子妃娘娘早些安寝,奴才奉陛下之命,今晚于外殿伺候,殿下有事可随时传唤奴才,奴才夜里总是醒着的。” 定轩脸色难看至极点,冷笑了几声,道:“父皇可真是用心良苦,竟将你这个堂堂毓善宫的大总管打发到孤这东宫做起了看门人,未免也太委屈公公了。” 万穆堆笑道:“殿下说笑了,奴才岂敢,不论殿下还是陛下都是奴才的主子,奴才理该忠心伺候。” 定轩阴脸道:“公公还请歇息去罢,孤累了,孤也要安寝了。” 万穆仍是恭颜顺目,垂手言道:“还请殿下准许奴才们伺候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就寝。” 几番对话下来,定轩之意卿尘已是了然于胸,亦对青帝之意心知肚明,见定轩怒色满面,已是不能自制,忙上前笑道:“公公也太尽责了呢,有卿尘在,公公但请放心,卿尘自会伺候殿下就寝。何须劳烦侍婢呢?” 万穆欲要再言,却见卿尘指了紫若二人,紧接着说道:“你们还不请公公下去安寝,公公累了一天了,要是再劳神,岂不是尔等罪过。” 紫若萍儿欠身应道:“是,奴婢遵命。公公请。” 万穆双眸暗转,点首道:“既如此,奴才先行告退,劳烦娘娘了。” 卿尘粉面含春,道:“公公放心便是。” 送走了万穆三人,回至殿下身旁来,对了定轩盈盈一拜,道:“殿下还请床上就寝罢,臣妾喜这湘竹榻雅适,还请殿下准臣妾之请。” 定轩面色煞白,复又回神,轻声言道:“你很聪明。谢了。” 卿尘笑道:“谢殿下夸赞。”说罢,便不复理定轩,自行朝外间走来,于榻上躺了,合目睡去。 蒙蒙间未觉响动,定轩似是分步未移,房内悄然如常,卿尘暗自奇怪,心下思忖着随他去罢,仍是昏昏寻求睡意,隐隐闻得几声脚步声,却是模糊不清,惚惚间神思不稳,实是难安,遂睁开了双眼,谁料竟正对了定轩一张如玉之脸,霎时霞飞粉面,急急低首,目光窜乱,忐忑之际,闻得定轩言道:“你别怕,孤无不良之意。孤……”,不知为何,定轩竟低下头去,欲言又止。 卿尘疑他无尾之语,遂抬首定睛看了他,正色问道:“殿下,什么?” 定轩扁了扁嘴,双眸似是两颗含光之珠,死死盯了卿尘,涨脸道:“孤不惯和衣而卧……孤……不会解衣。” 卿尘一愣,既而樱唇微启,银铃般的笑声脱口而出。 定轩面色微恼,瞋目竖眉,言道:“你为何发笑?” 卿尘以袖掩面,止笑道:“臣妾知罪,臣妾这就伺候殿下解衣。” 定轩恼色半解,颔首,复又问道:“你怎不解衣安睡?” 卿尘衔笑道:“臣妾今晚便和衣而睡罢。”定轩复又看了几眼卿尘,道:“随你罢。”默了默,又道:“孤观你脸色过于苍白,可是身有不适?” 卿尘敛眉答道:“臣妾自父母去后,便多病缠身,甚是羸弱,与药结下了姊妹之亲。” 定轩微微一愣,问道:“你双亲已逝?” 卿尘低首答道:“是,娘亲因生我难产而死,爹爹思念至深,病入膏肓,此后两年也便离世了。臣妾是爷爷一手带大的。”定轩听她一一诉来,言语平静,却是字字扣心,黯然少顷,方以手抚了卿尘之面,温声言道:“你既到了东宫,便要养好身体,叫御医每日来看罢,多服良药,孤这里稀世药材却也不少,你若用得着,便拿去吃罢。平日亦少出门,受寒受热便不好了。” 卿尘闻得此言从他口中道出,十分诧异,细细品来,却是出于一片热忱之心,顿觉暖意,原来面前这位冷面太子,却也有温情脉脉之时,酸甜苦辣一时涌上心头,寻不到言语可回,便不再答声,低首自是轻解了他腰间所束的雕龙玉带,轻轻置于案上,又替他卸了锦衣华服,留得一件青色单衣,伺候他于床上安寝,方才回转榻上,款款睡去。 第二十三章 亲赐环佩 翌日清晨,卿尘早早醒来,睁眼看时,却觉天色甚早,慢慢下了湘竹榻,轻轻移至外殿,隔了珠帘向里望去,万穆果然睡在里边,只是此时的他正在熟睡之中。观了一会,回得内殿,复又看了房内之物,喜字如旧,怎奈心底丝丝酸楚,只得微微一笑,不复再思。 安坐于窗前,打开了日月宝镜,对了镜中之容,呆了半晌,忽闻殿外一阵响动,几个人的脚步声齐齐传来,且于门外定住,耳边厢又听得那些人说道“奴婢给主子请安,主子可是醒了?请容奴婢前来伺候。” 卿尘朝内间小觑一眼,稍稍思忖,转首对了门外言道:“醒是醒了,只是大有不便,你等且候着罢。” “是。” 卿尘合上宝镜,起身走向内间,同处一室,虽是隔了一个屏风,内间与外间却是不同意趣。 外间略显宽朗明净,内间却是更多柔意雅致,眼前床帐紧闭,帐内人想是熟寐,卿尘犹豫再三,终是伸出了手,欲要掀帐,手却在触及帐帘瞬间停住,低眉紧锁,甚是迟疑,抬眼却见天色已是不早,心上思及殿外侍婢,狠狠心,轻轻将帘帐掀起,首先入目的是那着实醒目的龙凤呈祥之锦被,不由得微微颤抖,努力静下心来,轻轻将那帘帐于上侧金钩处挂了,视线方落于枕上之人。 见他玉面月容,双眼安闭,一副宁神安然之状,较之昨晚,少了些冷气,而多了些许暖意,心下暗自思量,该不该将他唤醒,再三虑之,轻咬了下唇,柔声唤道:“殿下醒醒,殿下醒醒。” 叫了两三声,仍是无所反应,卿尘甚是无奈,只好推了推于鸳鸯玉枕上躺着的定轩,单手于他的肩头上频频摇动,口内重复着方才之语。 定轩睡意朦胧间回过神来,眯了双眼,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朱红,斥道:“好大胆的奴才,孤叫你进来了吗?出去!”音落,便翻了个身,继续安睡。 卿尘只觉面上微热,半是恼半是窘,一咬牙,复又催道:“殿下还请醒醒。” 定轩不禁大怒,猛睁了惺忪的睡眼,蓦然起身,正欲发泄,却见卿尘神情僵住,无所适从,甚是尴尬,此时却也不好作难,只得缓了面色,重又躺下,言道:“你有何事?” 卿尘转身背对了定轩,不复看他,淡淡言道:“殿下想是忘了,今早却是要向陛下请安的。侍女们都已在殿外候着,是否叫她们进来还请殿下示下。” 定轩注视了卿尘的背影,不知为何,竟为自己方才之言行有所愧意,又闻得她如是说到,遂答道:“唤紫若进来即可,你们便在外间等候罢。” 卿尘道了声“是”,便径自朝外走去。 绕过屏风,重又来至外间,对着门外说道:“你们进来罢。” 话落,两扇门便被轻轻推开,两个侍女走了进来,卿尘看了,依旧是昨夜那两个,遂笑着问道:“你二人可是殿下的贴身侍女?” 紫若上前欠身答道:“回娘娘,奴婢是。” 卿尘略看了一刻,笑道:“你如何称呼?” 紫若低首答道:“回娘娘,奴婢名叫紫若。” 卿尘笑道:“紫若?原来是你,殿下正唤你呢,你快进去罢。” 紫若应了声“是”,随即朝里间走去。 卿尘静坐一旁,萍儿上前伺候她盥漱更衣,后卿尘转首看向萍儿,仍是笑道:“你又该如何称呼呢?” 萍儿忙跪道:“回娘娘,奴婢名唤萍儿。” 卿尘微微抬手,依旧笑道:“起来罢,在我面前不必拘礼。我且问你,殿下平日使唤你多不多呢?” 萍儿闻她此问,略微狐疑,答道:“殿下平日都是紫若伺候的,奴婢只是打打下手。” 卿尘复又言道:“若是叫你来伺候我,你是否愿意?”萍儿略惊,实是难猜其意,只好默不作声。 卿尘淡笑一下,静静言道:“我并无他意,只是身在深宫,不得自由,亲人不见,寂寞难慰,实是自怜,若能有个知心人,陪陪我,解解闷,亦是不幸中之大幸。” 萍儿觉她言语真诚,不似作假,心内暗生凄楚之意,一入宫门深似海,此种感觉,宫内人人自知,思及自身,不由伤感,忙叩首道:“娘娘若是不嫌弃,奴婢甘愿随侍左右,” 卿尘扶起她,浅笑,柔声说道:“如此甚好,从此之后你便在我身边罢,我与你名为主仆,情同姊妹,可好?”萍儿低眉道:“奴婢紧遵娘娘之意。” 卿尘紧握了她的手,片刻,方道:“谢谢。” 话音刚落,边听得定轩冷冷言道:“谢谢?你倒是有趣?” 萍儿忙抽回了手,跪道:“奴婢该死。” 卿尘微愣,转身见定轩已装束完毕,立于屏风前,负手正对了自己,脸上却是笑意绵绵,心内只是不解,不知他是喜是恼,只好不做答复,另拣了个话题言道:“殿下可是装束妥当,时辰已是不早,陛下想要等急了。” 定轩闻言忽而一笑,道:“你见了父皇也这般称呼?”卿尘自悔失言,面上却是淡定不变,平视了定轩,言道:“我会注意的。” 定轩道:“如此甚好。” 此时,万穆正好来至内殿,对了定轩与卿尘施礼请安,定轩二人忙道:“公公不必拘礼。” 万穆笑道:“殿下和娘娘还请移驾到毓善宫,陛下正等着呢。” 定轩亦笑道:“孤正要去呢,你便来催了。”言笑之间又亲携了卿尘之手,缓缓出了殿门。 毓善宫中,内殿,青帝孤立于书案旁,案上,放着一锦盒。盒盖已取下,盒内静然置了一环佩。白玉所雕,双龙盘绕,居中一璀璨夜明珠,奇光四溢,一个“定”字宛然入目,横平竖直,凹凸有致。 青帝细细抚摸了珠上之字,回忆渐渐涌上心头,不堪自伤。正神离之时,万穆于殿外传道:“陛下,殿下与太子妃前来请安。” 青帝于盒中手捧了环佩,踱步往殿外移来。 定轩与卿尘二人十指相扣,亭亭立于殿中,瞧见青帝现身,遂跪拜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青帝见他二人如此,面带笑意,亲手扶起,笑道:“皇儿起来罢,不必多礼。” “谢父皇。” 定轩转首轻托了卿尘慢慢起身,卿尘知他此举之意,却是面上淡淡,含笑不语,一应他所行。 此情此景,青帝静静观之,含笑不语,将手中环佩交与定轩,言道:“轩儿,你给卿尘戴上罢。” 定轩二人低首看了看环佩,又抬眼看向青帝,二人眸中虽都尽闪了疑惑之光,其意却是大不相同。 定轩忽而忆起那日中秋月下母亲腰间所别之佩,只觉甚为相似,脱口言道:“这环佩……儿臣竟似在哪里看到过呢?” 青帝眉尖一跳,笑道:“你母妃原先也戴过,你见过它不足为奇。此佩乃是朕的母后所赐,当日她给朕时便说了要朕成亲之日亲自为王妃戴上,如此代代相传下去,朕一直谨记于心。如妃死后,朕便将它封于暗格之中,一直都未拿出,如今你已娶得太子妃,这环佩自是该换新主人了。” 定轩听了方才明白过来,说道:“原来如此。也难怪这夜明珠上刻了一个“定”字,便是父皇当年的藩号呢。” 青帝微微颔首,道:“甚是。你也别磨蹭了,快与卿尘戴上罢。” “是,父皇。”定轩一面答应,一面低首将环佩于卿尘腰间戴好,指尖缓缓掠过佩下一对赤色流苏,青帝见之,神思飞扬,似又见当年的自己,立于芜湘之旁,深低了头,凝视了手中环佩,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地为她佩戴上了这块象征着正妃之位的环佩。 面前情景依旧,环佩依旧,却是双人皆异,物是人非,不由心内凄楚,阵阵发凉,面上仍是春风不变,笑意俨然。 待得定轩佩戴完毕,卿尘欠身道:“谢父皇。” 青帝抬手道:“无妨。”又道:“只要你们能相敬如宾、白首偕老朕也就是心安了。轩儿,记住朕的话,若委屈了卿尘,莫等太傅来问,朕第一个不饶你。” 定轩面色霎时白如秋霜,低首答道:“父皇但请放心。” 卿尘笑道:“父皇折煞儿媳了,殿下又怎会为难于我呢?”青帝亦是笑道:“如此甚好,是朕多虑了呢。” 此时正好万穆上来恭请用膳,青帝便留了定轩二人吃早膳,待得膳毕,又闲话了几句,方命人送他二人回了东宫,自己留在了殿内,坐于一锦丝软榻之上,一手拿了方才的空匣,一手唤了万穆上前问道:“昨晚如何?” 万穆稍作犹疑,道:“殿下欲要出殿之时被奴才拦下,由此便同太子妃娘娘整晚都在一起。” 青帝注目着手中空匣,淡淡言道:“继续讲。” 万穆暗暗抬眼小窥了青帝,见他神色自然,难猜圣意,只好言道:“虽是同房,却未同床。” 青帝轻叹一口气,无言了半晌,摇首道:“朕知他会如此,即使你去了也无济于事。他不喜欢的,朕也不想勉强他,现如今只要他能做到不落人口实朕也随他去了。只可惜了卿尘,朕看她倒真是个好孩子,却也是朕害了他罢。” 万穆心中似是沉了千斤担,身在皇家伺候,岂不知类似悲剧从未止境的道理,眼下却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好默不作声。 青帝静静看了他一会,摇手示意他下去,道:“忙你的去吧。”遂转身向书房踱去。 第二十四章 误撞鸳鸯 自卿尘入住东宫以来,定轩每日与他举案齐眉,人前人后尽显夫责,卿尘亦是日日春风漾面,永远不失清新浅笑,举止雍容,见过之人都赞她淡雅如菊,娴静如水,再加上她平日并无一点疾言令色,也从未失仪失态,处事合理,待人亲近,故而赢得贤德之名,人人对她赞不绝口。只是这满面春光的背后,却是诸多心酸之事。 卿尘却也无人可共谈,只得将那重重忧郁压至心底,无可排泄,又因她自小体弱多病,故而身子骨较之先前竟是越发地虚了,时常大病小病的,虽然用了各味稀世药材,却总是不得效用,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一日,卿尘闲来无聊,见那天色甚好,便生了游玩之心,遂派人拿了纸鸢,唤了萍儿,来至御花园中草坪之上,乘风而放。 碧草青青,映了长天碧色,交界不明,联成一体,和风徐徐,青绿翻新,叠了一层又一层的波浪,微微起伏,绵延不断。顺着轻风,纸鸢便扶摇缓缓直上,一步一步升向天空,穿过绿树红花,翠柳啼莺,渐渐飞向那如雪浮云,摇曳于湛湛青天之中。 卿尘一手持了篗子,一手牵了细线,莲步轻移,时而小跑,时而顿足,细线长系,收放自如,不住地掌控着高高在天的纸鸢,使它能够悬于天,而不至于倒头跌落。 偶有几次即将下滑,卿尘都能及早发觉,并使劲保那纸鸢平稳安平,如此几番下来,卿尘已是不支,香汗阵阵,气喘吁吁,双手无意之间也就松了下来。 萍儿正于一旁仰视长空,目不转睛地盯了那纸鸢,忽觉它失去了平衡,在风中摇摇欲坠,忙转首看了卿尘,见她神色疲倦,步虚手乱,赶忙上前扶住,又以袖拭了拭她额上汗珠,言道:“娘娘凤体违和,还请多加小心,若累着了便是奴婢的罪过了。” 卿尘勉强一笑,回眸道:“我这身子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萍儿忙道:“娘娘快休说此话,娘娘凤体承福,紫气绕身,该有千岁之寿呢。怎奈娘娘平日里多愁多忧,小恙亦是增多了。娘娘,请容奴婢多嘴,病从心生,娘娘还请宽心才是。” 卿尘闻她此言,语出诚挚,不知为何,心内暗涌淡淡伤郁,珠眸藏愁,眼角聚忧,一时失神,手中篗子便直直掉在了地上,卿尘一惊,忙抬首望去,那通向纸鸢的一条长长的丝线无限伸展,和风助了其急急向天边退去,怎料中途被一参天高树猛然截住,那纸鸢住了住,围了树冠上下左右翻来覆去了几遍,忽然断线,远远飘去,愈来愈低,眨眼间已成黑点,不知落于何方,其踪难觅。 卿尘面色急慌,跺脚说道:“哎呀,我的纸鸢,那可是我亲手做的呢。” 萍儿笑道:“娘娘莫急,奴婢这就去找,娘娘还请于亭中稍加歇息罢。” 卿尘回望了她一眼,点首道:“如此劳烦你了。” 萍儿道:“奴婢原本如此,娘娘折煞奴婢了。” 卿尘笑道:“我说了叫你不要这么拘礼,你竟不听、” 萍儿亦是笑道:“是,奴婢遵命。” 卿尘佯怒道:“你怎么屡教不改?” 萍儿欠身笑道:“好了,娘娘,奴婢这就去找纸鸢,娘娘便好生休息罢。” “恩。” 御花园中,花落花飞,漫天飞舞,粉蝶成对,嬉戏花间。虽是四月,春意将去,风景却是犹为醉人。只是于此时的紫若来讲,景色即使醉人,却难比一片绵绵之情,醉倒了一颗心。 今日原不是她当值,太子亦是被青帝留在了毓善宫商议政事,需晚间才得回到东宫,因此,她便悄悄出了宫门,躲开了众宫婢,孤身一人来至御花园中,寻了偏僻之径,急急朝湖畔走去。 柳荫下,一白衣男子倜傥玉立,不住转首环顾四周,神色略显焦急。 紫若立于不远处观了,笑意渐渐笼上嘴角,蜜意缓缓堆上心头,低首甜甜一笑,奔上前去猛拍了他的肩头,笑道:“竹君。” “珍儿。”莫寒立时回首,未及反应,紫若便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莫寒含笑抚着她那一头乌发,言道:“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莫再唤我竹君,如今我是莫寒。若是被旁人听了去,又生一番祸事。” 紫若轻捶了他一下,努嘴道:“那你方才又为何唤我珍儿?” 莫寒笑道:“原是我忘了。” “哼。”紫若轻笑,盯了莫寒,复又言道:“你这几日真正急死我了。生怕你真的被下旨斩首,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再说,那天牢阴湿潮重的,你又怎么受得了,可有染病?” 莫寒不语,目光扫过周边,两旁无人,微微一笑,顺势抱紧了紫若,一面沿了小径向湖畔假山深处走去,一面说道:“傻丫头,我素来身朗体健,又是练武之人,何来这许多病。况义父从小授我医术,倘若那么容易便得了病,义父教诲可就付之东流了。此处不宜久留,你我还是另寻他处罢。” “恩。”紫若重见莫寒之面,有如遗珠复归,惜之不及,细想想这几日自己的忧心焦虑,又看看眼前失而复得之人,心中颇有感触,短短几日,胜过先前十年,十年之间,不知面前人的下落,虽无消息,却胜过坏消息,自己也便自慰至今。然此次却是不同,亲耳闻得青帝下旨斩首,死讯传来,心痛不能自制,苦苦挨了几日,今又重见心上之人,样貌依旧,风采不减,只是脸庞略显消瘦,也便暗自放心了。 因是东风,鸢随风动,萍儿便向东寻去。偌大的一个御花园,要想找一纸鸢实是不易。 萍儿穿花过柳,越过诸多亭台楼阁,苍柏青松,古木参天,树林幽幽,她都细细察来,东探西测了许久,怎奈影儿都未见。眼下正值春日丽景,园内春柳成行,飞絮漫天,繁花似锦,泉流叮咚。 萍儿却是无心观赏美景,凝神专注于丢失了的纸鸢。亦不知过了多久,不觉来至假山奇石前,抬眼观去,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曲折通幽,那玲珑小洞堆秀添芳,花影迷离处,忽见一雪色衣袂隐隐而显。 萍儿甚觉奇怪,疑惑间便提步朝里走去。一路走来,那风吹动衣角,翩翩浮袂,另有喃喃人语,愈来愈清晰。萍儿放慢脚步,一面侧耳倾听,一面蹑手蹑脚,甚是小心。到了洞口,朝里望去,不由大惊。 一男一女,紧紧相拥,女子将头靠至男子肩上,长发飘然,珠钗轻摇,雪衣梅衫,合眼舒眉,似是陶醉其中,男子软抚了她后背,脸贴粉面,眉目含情,道不尽柔情蜜意,风花雪月。仔细看来,这侧脸轮廓竟觉甚是熟悉,待她缓缓转过脸来,定睛一看,不禁心内大骇,惊呼一声,却原来不是别人,而是紫若。 突如其来的声音使得紫若二人大惊失色,忙推开了对方,转首看向萍儿,紫若登时目瞪口呆,惊惶失措,一双凤目之中尽是恐意,呼吸急促,六神无主。 萍儿亦是花容失色,惶惶间抬眼看向那男子,虽是同样面露惊异,眸中闪愕,却是神色淡然,镇静处之,一副面庞似雪覆就,如圭如璧,浓眉大眼,五官精致,其俊美神朗较之太子不相上下,然而,不知为何,原是一张俊秀非凡之脸,却透了几分神秘与冷峭。对着他投来的目光,萍儿只觉心中隐隐惧怕,一时无言,三人均是默然怔住。 “里面的人是谁呢,站在那里做什么?” 一声娇问,将三人惊恐的情绪再次推向高层,因萍儿立于小径上,幽洞外,首先被人看到,故而忙转首朝外看去,这一看,惧意更甚,那副琼姿花貌,那身锦绣宫装,那头金钿玉饰,不是定晗又是何人? 紫若躲在了石洞深处,睁大了凤眸,悄声问了萍儿道:“是谁啊?” 萍儿蹙眉微微摇首,轻声言道:“是公主,你们莫要出来,我去顶顶。” 正要离开洞口,定晗已走了过来,身后紧紧跟了手中拿了纸鸢的若瑶。 萍儿一时无措,忙向内推了推莫寒,拉了紫若堵在洞口,对着正赶到的定晗盈盈一拜,道:“奴婢参见公主殿下。” 定晗点首道:“免礼。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萍儿正愁无话可答,无错间瞥到若瑶手中的纸鸢,定了定神,答道:“回公主的话,奴婢和紫若正在找太子妃娘娘适才丢失的纸鸢。” “纸鸢?”定晗回首从若瑶手中接过,问道,“可是这个?” 萍儿瞅了瞅,笑道:“可不是?奴婢们找了许久都找不到,谁料竟被公主捡着了呢。” 定晗玉手抚了抚那薄绢制成的鸢面,摸了摸那竹篾做成的鸢骨,笑道:“我道是谁的呢,原来是皇嫂的啊。方才我在留莎亭内赏景,可巧这东西便飞过来了,我正想着若是无人要,我便独吞了呢,偏偏就遇到你了,皇嫂可在附近?我正无聊想找她玩玩呢。 萍儿听她如是说,忙道:“娘娘此刻就在附近歇息呢,公主可是要去?” 定晗歪首看了眼紫若,笑道:“当然要去了呢,不然某人就要急了。” 紫若猛一心惊,忙低首白了脸,道:“公主……” 定晗甩手道:“罢了,我也不取笑你了,我这就去找皇嫂,你去不去?不去我也不勉强。” 紫若忙道:“奴婢自然是伺候公主的。” “那便好。”定晗将纸鸢递与紫若,似笑非笑,言道:“前面带路。” “是,奴婢遵命。” 紫若又一阵心悸,莫寒还在洞中,此时若是离开,岂不漏了陷? 萍儿亦是顾及此处,忙上前以身挡住了定晗视线,躬身道:“公主请。” 定晗眼睑微落,稍稍抬首,两束目光便越过萍儿,投向了她身后的幽洞,落在了一身白衣的莫寒身上,心下明白,目光却是一抖,眸中瞬间流过一丝黯寞,嘴角稍稍上扬,轻轻一笑,神色如常,道:“走罢。”便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出了假山石洞。 紫若与萍儿相视一笑,轻吐一口气,如释重负。紫若朝里对了莫寒使劲点了点头,便和萍儿一起朝外走去,跟在了定晗后面。 估摸着三人走得差不多了,莫寒方慢慢出了洞口,望着脚下这条鹅卵石小路,心里莫名一阵沉甸甸,不知为何,定晗方才的眼神已深深映入了脑中,难以忘怀。 第二十五章 落絮迷神 出了石洞,眼前落花纷繁,乱了定晗故作凝神的眼,散了目光,飘了心神,望着那一片的落瑛洋洋洒洒于风中轻落,又盈盈堕入湖中,风吹涟漪阵阵,碎花便随了那凌波上下漂浮,定晗住了住脚步,缓缓走至湖边,望着那一湖清水,倒映出自己的一副芳容,偶有几瓣落花静静盘旋其上,这副于平日来讲已甚是熟悉的面孔,淡淡映入眼帘,不知为何,今日以湖面观之,却是另一番意味。 面上清风无痕,双眸对着水中星眸,心中酸楚泛泛,粼粼间早已分辨不清,究竟是岸上之人的隐隐泪光,还是湖水中的波光,此情此景此心,谁能与共? 微风悄然拂过,定晗忽觉两颊微凉,以手轻轻摸了摸,方才发觉自己不经意间已是珠泪暗抛,只是,这般心境却是从何而来?明明知晓自己决然不会去在乎,今番又为何如此心痛?看来心不随己,即便是自身也难清理这无头思绪,亦或是,自己给自己摆下了一道难解的棋局,身在局中之局,却原来早已惘然不清,无所适从了。 “公主……” 若瑶一声轻唤,定晗方回过神来,笑了笑,道:“飞絮落瑛,雅态妍姿,如此美景在前,我竟不觉神迷了呢。” 若瑶抬眼展望了如画景色,笑道:“公主真乃性情中人。” 定晗闻言不语,转身看了紫若,愣是傻傻盯了半日,后又浅浅一笑,对了若瑶言道:“走罢,皇嫂想是等急了呢。”言毕,便径自走了。 紫若安然之心此刻已是波涛起伏,莫名被定晗看了如许久,却是未闻一语,未见反应,百般狐疑,猜测不得,心内万分焦虑,仔细思忖,一时也难寻其意,只得强压了满心不安,低首急急跟了上去。 卿尘安坐于亭中已侯了许久,频频抬眼望向前方,萍儿始终未见人影。虽是略微心焦,却也从容处之,与侍女谈笑风生,聊些趣事,话些诙谐之语,不觉间渐渐心宽。忽闻一声“皇嫂”,由远及近,遂倚栏远眺,乱花纷飞之中,定晗一身粉色宫装,雅裙翩翩,正朝自己走来。 卿尘忙起身迎上前去,笑牵了定晗玉手,道:“皇妹怎会到此?” 定晗接过若瑶手中的纸鸢,于卿尘面前晃了晃,喜笑颜开,道:“皇嫂你的宝贝在我这呢,我可是来物归原主的哦。” 卿尘嫣然一笑,道:“我原先还忧心萍儿找不回来了呢,谁想竟跑到皇妹那里去了,皇嫂这厢谢过皇妹了呢。”说着,便假意欠身欲要拜谢。 定晗忙托起她,努嘴道:“皇嫂可真会折煞我,要是皇兄知晓,一定又会说我不知礼节了呢。” 卿尘见她神情可爱,不禁打趣道:“这可奇了,皇妹竟也有怕的时候?” 定晗耸耸肩,道:“可不是,我最怕的便是皇兄的唠叨了呢,天天在我耳边磨蹭,都快长茧了。” 卿尘闻言骤然变色,无限落寞不言而喻,太子之语,于定晗而言,是唠叨,可于自己呢,怕是千金难买一字。如此落差,怎不叫人神伤心愁。 定晗见卿尘神色不对,小心言道:“皇嫂,你……我可有言语不当?” 卿尘强颜笑之,摇首道:“皇妹多虑。” 定晗细细观了卿尘神色,试探问道:“皇嫂,可是皇兄他……” 卿尘面上微露惊慌之色,忙道:“无有此事,太子待我很好。” 定晗苦笑道:“我话未说完,皇嫂你又怎知我问得是哪个?” 卿尘蓦然怔住,一时语滞,甚为尴尬。 定晗看在眼里,心明如镜。 轻风徐徐,吹得衣袂翩翩,乌丝飘逸,定晗含笑握了卿尘之手,道:“我好久没放过纸鸢了,今儿正好趁此玩玩,不知皇嫂肯否赏脸?” 卿尘莞尔笑道:“皇妹你开了口,我自是不能驳了你的面子呢。” 定晗乐道:“多谢皇嫂。” 说着,便拉了她的手雀跃与绿草红花之中。 正玩得开心之际,定晗一不留神,那纸鸢复又线断,飘然远去。 定晗只是跺脚,后悔不迭。 卿尘虽是心有不舍,却也不好言说,只笑着挽了定晗,道:“区区一个纸鸢,皇妹何必放在心上呢。” 定晗回过头来,道:“是吗?那为何先前皇嫂又要萍儿千辛万苦地去找回来呢?想必这纸鸢于皇嫂而言,却是另有深意罢。” 卿尘微微一笑,道:“却也无他,只是这纸鸢乃我在进宫之前和爷爷一起做的,虽说有些难舍,却也不是很留恋。” 定晗闻她言语淡然,故作轻松,顿生愧疚之心,想了想,道:“皇嫂你放心,我这就去找,一定会将它找到,亲手交与你的。” 话落,便一把拽了若瑶,转身急急跑了,卿尘欲要挽留已是不能,对了定晗的背影喊道:“若是找不回来就罢了,早点回宫。” “知道了。”远远传来定晗的声音,卿尘听了,轻轻摇首,叹了口气,回身对了萍儿道:“回宫罢。” 定晗拉了若瑶一路小奔,若瑶只是累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她一面抚胸缓神舒气,一面对了定晗说道:“公主这是怎么了,太子妃娘娘都说无妨了,公主又何苦寻这差事来?” 定晗面色忧伤,目视着眼前纷繁花落,道:“口是心非罢了,皇嫂只是不想我因此负疚。试想想,身困禁宫,谁能脱于孤寂之感,况她原是宫外自由之人。这纸鸢应是她心之所寄。” 若瑶上前轻声唤道:“公主……” 定晗笑道:“好了,快别磨牙了,找到了才是正理呢。” “嗯。” 寻了两个时辰,定晗抬眼望去,天边日落,霞飞成缎,云铺嫣红,长天一色,软风飘絮,渐欲迷人眼,周遭柳树成排,芳草萋萋,昏色渐染,天色已然不早,然纸鸢毫无踪影,定晗很是无奈,心急之下,垂首撅嘴,不住地脚踢地上走石,恼道:“到底在哪里么?!” 若瑶忙劝道:“公主别急,会找到的。” 定晗嗔道:“都这般时候了,我能不急吗,再过会天便黑了,找起来就麻烦了。” 若瑶掩口而笑,指了那成行的柳树,道:“好了,公主,那边还没找过呢,趁天还未黑,奴婢陪您再找找,或许就找到了呢。” 定晗瞥了眼若瑶,道:“也只能如此了。我们便去那边看看罢,不过那里人迹罕至,鲜有人来往。” 若瑶道:“有奴婢在,公主但请放心。” 定晗微微颔首,静静走进了柳林深处。苦苦觅了许久,仍是毫无结果,不由丧气,欲要转身出林,方觉已然迷失,不辨方向。 “若瑶,你可记得回去的路?”定晗眉峰紧凑,愁容满面,心急问道。 “这……”若瑶环视四周,除了翠柳,再无其他。 风入柳林,柳条齐舞,四面八方,如出一辙,竟无半点不同之处,迷乱之间,心下已是骇然,接着便是一阵阵凛凛之寒。倘若是迷路在此,公主归不得宫,只怕会凭空生起一番波澜,自己也是罪责难逃。 定晗忧心之余,未闻若瑶答声,不由提高声调说道:“若瑶,你倒是说话啊。” 若瑶面对了定晗怒容,愈发惊惶,为难了片刻,小声言道:“公主,奴婢不知。” “什么?!”定晗大惊,继而无语,敛眉思了半晌,冷冷言道:“既如此,你我便细细寻来罢,总不能死在这里。” 若瑶心神皆乱,低首道:“是,奴婢遵命。” 定晗抬首观了天边,夕阳西下,一道晚霞缓缓铺开,闭了闭眼,淡淡一笑,对了若瑶说道:“走罢。” 若瑶疑道:“公主,怎么走?” 定晗手指了落霞,道:“夕阳西下,你不懂么?” 若瑶悟道:“公主聪慧,奴婢不及也。” 定晗笑道:“还不快走,再不走就迟了。” 若瑶忙应声扶了定晗朝西走去。 柳林幽深,盛叶群叠,万条丝绦迎风飞舞,柳絮无数翻转,撒的二人全身皆是。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终于走出了柳林,定晗舒了口气,道:“谢天谢地,终于出来了。” 若瑶亦是满心欢喜,上前轻轻掸落了定晗身上的如雪柳絮,道:“奴婢谢公主隆恩。” 定晗奇道:“谢我?为何?” 若瑶道:“此番若是公主困在这里,无法出去,陛下定饶不了奴婢。” 定晗拍了拍若瑶右肩,道:“你且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若瑶不由心生感动,跪道:“奴婢何德何能,竟使公主如此待之,奴婢感激涕零,定对公主死心塌地,忠心不二。” 定晗笑了笑,扶起她,道:“言重了,此处不得久留,你我还是早点离开罢,天色已晚,晚膳想是早已全备,若是叫嬷嬷等急了就不好了呢。” “是。”若瑶答应道。 第二十六章 冷苑无声 定晗正欲回身,忽然住步,直直盯了若瑶。 若瑶甚觉奇怪,低首打量了一下自身,方才问道:“公主,你……看着我做什么?” 定晗笑道:“谁看你来着,我在看你身后呢。你瞧,那远远坐落的可是一处宫殿?此处甚是偏僻,莫非还有人住?” 若瑶闻言转首看去,亦是愣住,这宫园角落,草掩人迹,风声萧肃,一片绿荫遮住了一方砖墙,隐隐现出一点屋檐棱角,于这雕栏玉砌、朱廊画壁的宫墙而言,竟是如此格格不入,似是远离繁华,独守一份孤寂。 定晗看了半晌,对了若瑶说道:“走,去看看。” 若瑶迟疑了片刻,也便跟了上去。 踏过丛生杂草,无数落花,眼见那粉墙上已挂满青藤,走上前去才发觉,却原来是枯藤逢春,发了新叶。透过那镂空的花墙朝里望去,里边野草蔓生,败叶遍地,应是无人祭扫,叠了厚厚一层,满园皆是,孤零零冷清清一晚落照,惟剩旧日窗寮,憋仄房屋,更显荒芜冷落,萧瑟异常。 定晗心中甚是奇异,蹙眉低首思忖了半日,开口问道:“若瑶,你可知此处?” 若瑶摇了摇头,道:“奴婢不知。不过,照此景来看,应是冷宫罢。” “冷宫?”定晗只觉新奇,道:“我却不知宫中竟有此等宫落。” 若瑶轻轻一笑,道:“冷宫乃是戴罪妃嫔所居,公主不知又有何奇怪?” “戴罪妃嫔?”定晗不再回答,只是反复重复着若瑶之语,顿了片刻,后道:“这该是后院罢,你我且去前院看看。”说罢,也不理会若瑶,径直沿了宫墙朝前走去。 走了没多久,前院便出现在眼前。 二人齐齐注目望去,那朱漆斑驳的门扇上俨然挂了一把大锁,周遭青苔碧瓦,满地枯草,荒芜之气更甚,晚风袭来,定晗顿觉阵阵阴冷,不自觉地摩挲了双臂,抬眸间忽见那檐下匾额,微烂稍坏,然其上之字分明能见,赫然写着“冷秋苑”三个大字。 若瑶一见,心下大惊,忙扯了欲要上前观测的定晗,言道:“公主,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快走为妙。” “却是为何?”定晗不解,随口问道。 “这……”若瑶一时犹豫,不知该如何做答,只得默言不语。 定晗却是不理会她,仍朝殿门走去,贴了那微缝观了里面之景,两旁厚尘轻落,腐朽之气侵入鼻尖,甚是难受,正欲回身,转眸间忽见那白色纸鸢,立时面露喜色,招手高声唤了若瑶,道:“若瑶你快过来看,这不是皇嫂的纸鸢吗?” 住步在一丈之外的若瑶听的定晗如此说道,忙上前斜眼一看,心中暗叫不好,果然,定晗双手乱扯了那满是绣痕的铜锁,道:“若瑶你快想想办法,我要进园去把皇嫂的纸鸢拿回来呢。” 若瑶闻言只是心惊,身为宫婢,自是知晓这冷秋苑乃是皇宫禁地,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少有人提起,虽不知其中缘由,然先前擅入者之死足已震慑心神,此番误撞,若被人知晓,命将不存,思及此处,心内一凛,忙对了定晗劝道:“公主,眼下薄暮冥冥,夜幕低垂,昏光之中想是看错了罢。更何况,天下纸鸢无数,相似者亦不在少数,公主怎知晓那便是太子妃娘娘所有呢?若千辛万苦进了苑中,却发觉不是,岂非空劳碌一场?” 定晗听了,凝神复又细细看了几番,道:“确是有些看不太清,只是,倘若不是皇嫂之物,那又会是谁的呢?” 若瑶笑道:“这宫内喜爱纸鸢之人比比皆是,不论是宫女还是各宫娘娘都该会有罢,公主何必非要知晓呢?” 定晗转首看了一眼若瑶,道:“只是,倘若它真是皇嫂之物,我就该将它拿回来才是,你说呢?” “这……”若瑶一时语滞,眼神闪烁,面露难色。 定晗不由疑上心梢,沉了沉眼睑,又定睛看了看若瑶之面,问道:“你有难言之隐?” 若瑶一惊,慌乱摇首,道:“没有的事,公主怎会这般想呢?” 定晗见状轻轻一笑,道:“既如此,那你便在此候着罢,我去别处看看可有其他之法进的了这冷秋苑。”说罢,便转身欲要离开。 “公主……”若瑶情急之下一把拽住定晗。 定晗转首,一双凤眸直直盯了她,淡淡言道:“何事?” 若瑶紧了紧双唇,言道:“公主先前说过保奴婢平安无事,此话可当真?” 定晗奇道:“何出此问?” 若瑶低首道:“奴婢斗胆请公主回答。” 定晗握了若瑶之手,道:“这还有假的,自然是真的。” 若瑶抬首道:“奴婢谢过公主,还请公主立即回宫。” 定晗只是不解,问道:“你方才所问与这何干?” 若瑶自知隐瞒不过,只好言道:“公主有所不知,这冷秋苑乃是皇宫禁地,陛下曾下旨,若敢擅入此苑者,格杀勿论。” 定晗闻言猛一吃惊,紧皱双眉,自思片刻,方才言道:“这却奇了,我并不曾听说过啊。” 若瑶闻得她如此之语,急了,跺脚道:“公主千万要相信奴婢,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公主若是不信,可先回宫问过苏嬷嬷,她自是知晓的。此番奴婢若是助公主进了禁苑,奴婢只怕命不久矣。还请公主垂怜奴婢,先行回宫。” 定晗见她神情甚是紧张,言语急促,似真非假,又闻得她言道苏墨知晓此事,心内纵使万般狐疑, 此刻却也狠狠压了下去,只好定下心来,对了若瑶道:“好罢,我且信你一回,这冷秋苑我也不进去了,这便回宫问嬷嬷去。至于这纸鸢嘛,改日我再亲手为皇嫂扎一个作为补偿罢。” 若瑶久悬于心之石顿时落地,暗暗舒了口气,欠身道:“奴婢谢公主。” 定晗不语,抬眼环顾了四周,枯草丛生,风声鹤唳,阵阵寒凛缓缓裹上全身,心内无端升起不安之感,搓了搓双手并双臂,理了理乱散长发,道了声:“走罢”,便急急回宫去了。 此时的夕阳早已退入沉沉黑夜,不见一丝光辉。暮色渐浓,星光黯淡,薄薄烟雾罩住了一座孤苑,吞没了周遭星点生机,吐悲凉之气,显凄寒之境,冷冷清清,孤孤单单。 一片暗色之中,忽现一点烛光,于这苍茫夜色看来,竟是如此无力。应芜湘只影徒现于苑中,一身白色衣裙居然满是昏黄之色,朦朦烛光照在脸上,映出了面上隐隐苍白。左手执了那一段残烛,右手则小心护之,然而微火始终难敌院中阵阵阴风,竟然瞬间就被吹灭,一缕清烟袅袅消散,惟剩手中几滴烛泪,还有那如豆泥一般的断烛。 应芜湘默言望了烛芯许久,右手微微颤动,终是慢慢缩回,嘴角凄凄一笑,抬眸展望前方,仍旧是高墙深院,耳畔风声呜咽,心中愁肠百转,静静立了半个时辰,方才移步欲要回转。朦胧间似见一物卧于乱草之中,顿生奇异之心,走近了才发觉,却原来是一纸鸢。 应芜湘心内微微生奇,见四周除了自己并无一人,遂轻轻将它拾起,借着昏光细细看来,纸鸢蝉纱如纸,面上浅绘了一幅双蝶恋花图,昏暗之余不甚清晰,然一对戏舞之蝶仍是隐约可见。 应芜湘摇首轻叹一声,右手紧紧持了纸鸢,左手仍旧是那段残烛,默默朝屋内走去。 来至内间,应芜湘见那桌上明烛已燃烧殆尽,烛泪已干,聚成一堆,她低首看了看手中残烛,又望了望那桌上烛泪,仍是不发一言,将那纸鸢置于桌上,续了段新烛,方安坐于桌前。 端起茶壶,倒了满满一杯菊花茶,却不先饮,只是盯了那杯中一团晶莹的浅黄色,那几瓣碎菊花零零散散,浮于水面,也有少许沉淀于底,恰如一只黄蝴蝶,于水中翩翩翻翻,徐徐泛起一叠叠冷香,凝起一丛丛寂寞,笼起一簇簇幽愁。 她久久沉默,后又时呷时饮,满口留香,杯中菊黄蝶舞,梦中伯劳纷飞,伤心人一滴泪落,坠入杯中,融入菊花茶里。 待得茶尽杯空,芜湘也不再续,只是拿起一旁纸鸢,全神贯注地欣赏起面上之画,玉手不住擦过那对戏舞之蝶。 良久,方才起身,将那鸢面上蝴蝶对了烛上明火,不多久,便烧开了一个小洞,洞口慢慢向四周蔓延,愈来愈快,跳窜的火焰不断吞噬着白色的纸鸢,映了芜湘一双无神却又深郁的珠眸。火苗触及指尖的那一刹那,芜湘竟然感到了一点点温暖,看着那小火苗舔舐着自己的手指,许久,方才轻轻将烧得残缺不堪的纸鸢扔至地上,低首看着明火将纸鸢烧成灰烬,火焰乱舞之间似又是一对蝴蝶轻舞嬉戏,底下是一堆尘土灰烬。 见那纸鸢燃烧殆尽,应芜湘复又坐于桌前,举起空杯,端详了片刻,才又提起瓷壶,往杯中注茶,仍旧是满满一杯,仍旧是缓缓饮尽,一双眼忪忪,两道眉戚戚,悲伤难喻,菊黄色的茶水隐隐间似是浸透全身,弄湿了独独一孤茕。 第二十七章 星星之火 定晗离了冷秋苑,心中存了一问,急着面见苏墨,直往延禧宫奔来。远远瞧见延禧宫宫门大开,两排宫灯辉明,若瑶忽然思及一处,忙唤住定晗,道:“公主,慢来。” 定晗住了脚步,回身问道:“何事?” 若瑶道:“公主,切莫在嬷嬷面前提起奴婢曾到过冷秋苑,公主乃金枝玉叶,又蒙陛下亲信,偶犯宫规,陛下不忍责之,奴婢却是不同,蝼蚁之命,死亦无人惜。还请公主应奴婢之求。” 定晗笑道:“你这有点杞人忧天呢,这冷秋苑你又不曾进去,旁人即便知晓又能奈你何?” 若瑶摇首道:“公主此言差矣,在这宫中,杯弓蛇影之事层出不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人能说清,奴婢说不曾进去,谁又能相信呢,终究是宁可错杀不可漏过之理,奴婢也只是为了自保。” 定晗闻她所言,不知为何,竟是心有所触,这席话,未曾听过,却又是如此熟悉不过,似是久违了的心音,此刻竟一点一点地涌上心头,泛起了久置深藏的无奈悲戚。 晚风拂过,乌丝间金钗叮咚作响,于这阴郁风声之中显得出奇突兀,长发不自然地飘逸起来,定晗轻轻拨弄了几下,对了若瑶言道:“你的心思我懂得,万事放心。” 若瑶欲要言谢,定晗却是摆摆手,往宫门走去了。 刚踏入宫门,便有宫人向内高声报道:“公主回来了,公主回来了。” 定晗两道如曲长菊瓣般的娥眉微微蹙起,眉峰暗挑,听的里边人声作响,心内却是百般不愿,晚膳想是备了许久了罢,宫人想是急了罢,那此时坐在宫内之人也或是父皇与婉妃罢。 双足少顿,正思虑之际,王卿尘已掬笑轻轻走至定晗面前,道:“皇妹怎么这般时候才回来,可急死皇嫂了。” 定晗抬首看去,卿尘素净白皙之脸波澜不惊,淡雅从容,玉唇轻抿,浅笑温存,再看看立于殿前不曾相迎,满脸冰霜的定轩与面露担忧之色却是恭敬从容立于定轩身后的苏墨,不觉眸子滑过一点亮光,明快轻松之意稍露,忙挽过卿尘之手,堆笑道:“皇嫂来了多久了?让你久等实是我的罪过呢。”又压低了声音附着卿尘之耳小声说道,“待会皇嫂可要帮帮我了,你看皇兄脸都青了呢。” 卿尘不自制地偷偷一笑,将手轻拍了定晗肩头几下,道:“没事的。” 定晗回首对了若瑶言道:“你先下去罢,这里不用伺候了。” 若瑶自是知晓定晗之意,道了声“奴婢遵命”便匆匆下去了。 定轩站在殿前,目视着定晗,忽见她转过头来冲自己扮了个鬼脸,顿时有气无处发,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好面不改色转身走入殿内。 苏墨亦是退向一旁,安排众宫婢摆好膳点,对了定晗说道:“谢天谢地,公主总算是回来了,这些菜肴奴婢都命人热着呢,公主想是饿了,请先用膳罢。” 定晗笑意盈盈凑上定轩之面,道:“皇兄可有用过晚膳?若无,皇妹这里有现成的,皇兄不妨吃点。” 定轩冷眼一扫桌上膳食,道:“孤已吃过,谁像你这般不懂规矩,这么晚了居然还在外逗留。真正岂有此理。” 定晗听了,垂首作委屈状,道:“皇兄息怒,我知错还不成吗?” 定轩见她如此,一时也不好再言其他,只是默言不语。 卿尘见状,忙扶过定晗于一旁坐下,言道:“殿下何须如此呢,适才不见皇妹,百般担心甚是焦急的人是你,这会见了面,怎么又成这样了?” 定轩抬眼看了一下卿尘,微叹,道:“罢了。” 定晗绽笑如花,拿起一雪梨,咬了一口,道:“皇兄果是听着皇嫂的呢,如此多谢皇嫂了。” 卿尘面色一白,酸楚自知,强笑道:“皇妹说哪里话来,我可担当不起。皇妹既已回宫,我也便放心了,恰巧我身子有些不适,想先回去了。” 定晗听她要走,慌得起身言道:“皇嫂切莫离开,原是我说错话了。” 卿尘淡淡一笑,道:“皇妹多虑了,我原本身子就弱,今儿玩了一天,也累了,皇妹不放我走,等会病倒在这里可有的你受呢。” 定晗不答,只是转眸看向定轩,似乎在寻求什么,却发现定轩视线停留在卿尘脸上,眸中闪动了几丝自己也不明白的异样目光。 适才卿尘那一笑,娴静清雅,安宁舒幽,恰如一朵月下开放的出水莲花,散放着出世之美,这种淡定的感觉莫名间占据了定轩一颗受累之心,恍如梦寐,怔怔看了半晌,方回过神来,道:“也罢,你既身子不适,就暂且回宫罢,叫人煎几副你平常服的药来,孤过会去看你。” 卿尘略微吃惊,轻轻颔首,道了声谢,便转身走出了延禧宫。 定晗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莲步轻移,一路渐去,白裙拖得环佩叮当,待得人去影无,方回过首来,对了定轩言道:“皇兄真该改改了。” 定轩默言不语,沉了眸中目光,眼睑深垂,长长的睫毛盖住了涌动了的万千思绪,长叹一声,道:“你非我,安知我心?” 定晗歪首,一本正经言道:“你非我,安知我不知你心?” 定轩闻言反倒一笑,道:“贫嘴你倒是行家。”定晗笑道:“皇兄真是的,就只会避而不答。” 定轩含笑不言,于桌上一翡翠玉盘内拿了一块千层桃酥饼塞到定晗口中,道:“你这丫头疯了一天,该是饿了罢,还不吃点东西填点肚子,就只会在嘴上磨工夫。” 定晗努了努嘴,眨眨眼,接过那酥饼,朱唇轻启,尝了一小口,道:“好吃,皇兄要不要吃点?” 定轩摇首道:“我不饿。” 定晗自用了几块糕点,定轩又为她舀了一小碗桃花粥,定晗喝了,腹中略饱,放下碗筷,以帕拭了拭嘴,后环视内殿,四周宫婢侍立,悄无杂声,方言道:“你们都下去罢,留嬷嬷一人即可。” 众宫婢应声退下,定轩与苏墨二人犹为不解,定轩见那宫婢尽数已退,方问道:“皇妹此举何意?” 定晗以手托腮,道:“我只是想问嬷嬷一事,闲人太多,难免口杂。” 定轩疑道:“何事?” 苏墨一旁亦是万分糊涂。 定晗招手唤她道:“嬷嬷请上前来。” 苏墨虽是心中存疑,此时却也依言而行,来至定晗身边,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定晗抬首对上了苏墨之脸,问道:“嬷嬷你进宫该有十多年了罢?” 苏墨低首答道:“是。” 定晗点首继续问道:“那你可知冷秋苑?” 苏墨闻之不由心内大惊,呼吸不禁急促,面色却是强制未改,只是略微埋首,一双手缓缓靠至背后,又缓缓握紧,强抑胸中阵阵惊涛骇浪。 定轩闻得“冷秋苑”三字,不觉纳闷,道:“我怎不知有这一处地方?” 定晗面露诧异之色,转首道:“皇兄亦不知此地?听说那是一座冷宫呢。” 定轩摇首,抬眼看向苏墨,道:“嬷嬷可知?” 苏墨轻笑一声,故作轻松之状,言道:“如这冷宫之名,公主与太子又何必知晓呢。” 定晗听了,复又抬首言道:“嬷嬷既这么说,应是知晓的罢。” 苏墨自悔失言,此时却也不能多言掩饰,惟恐生疑遭问,再生事端,只是微笑言道:“奴婢略知一二。” 定晗拍手笑道:“嬷嬷果然知晓。既如此,那嬷嬷可否告知,那里住着何人,宫中又为何对此讳莫如深,”顿了顿,又迟疑问道,“父皇……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所以才会……” 苏墨笑道:“公主何出此问?” 定晗沉首道:“我听说凡是进那里的人都被父皇下旨杖杀了,可有此事?” 话一出口,定轩已是甚为纳罕,却见定晗一脸严肃,不似调侃,惊疑之下,遂抬眼望向苏墨,见她一脸苍白,强作不知,又闻得她言道,“奴婢不知此事,公主从何得知?”,心下了然,冰玉般的面庞盈起浅浅笑意,却是不言不语。 这般样子苏墨看在眼里,疑在心里,百般不自在,太子,果是聪颖异常。由此,首越发的沉了,眉越发的敛了,答言也是愈发的小心。 定晗却是浑浑噩噩,展颜笑道:“嬷嬷既这么说,想是谣言罢,那我也不用担心因为擅入冷秋苑而受罚了。” 苏墨闻之脸色大变,忽又思及定晗方才所问冷秋苑中所居何人,额头隐隐发冷,惧意渐渐罩上心头,脱口而出,言道:“什么?!公主真的进了冷秋苑?可有看到什么?” 定晗显然是被吓住,瞠目结舌,结结巴巴言道:“嬷嬷,你、你怎么这般惊慌?” 苏墨骤然发觉自己失态,忙正了正色,缄默一会,后叹了口气,道:“公主以后还是少去为妙。” 定晗奇道:“为何?” 定轩却于一旁言道:“嬷嬷有话直说无妨。” 苏墨略微深思,道:“冷秋苑乃是冷宫不假,只是里面并无一人居住,若说有,也该是鬼罢。” “鬼?!”定晗慌得猛然起身,面如死灰,发间一枚绿雪含芳玉簪砰然落地,玉碎簪断,一头柔韧细密长发翩然奔泻垂下,几根乌丝飘过双颊,掠过长长睫毛,衬得如水星眸涣然散神,惊惶失措。 苏墨躬身于地上拾起断簪,稍稍叹息,复又起身,将那断簪轻轻置于桌上,缓缓言道:“不错,是鬼。此前曾有数位宫婢于苑中自缢身亡,自此又有谣言散漫,道是有鬼魂出没,陛下为了安定众心,方下旨严办,以死扼之。” 定晗闻言以手抚胸,重又坐下,道:“原来如此,嬷嬷你该早说才是,险先吓着我了。” 苏墨霁颜一笑,道:“公主胆子也忒小了呢,那你还敢进冷秋苑呢。” 定晗随意绾了绾散乱乌丝,道:“又不是有心的,我乃误撞而已,若早知如此,我哪敢进去啊。更何况,我这不是还没进去嘛,什么都没看见啊。” 苏墨笑道:“是是是,如此甚好。” 定轩锁眉一会,问道:“嬷嬷可否告知,那些人为何自尽?” 苏墨微愣,忖了忖,叹道:“世间万物自有根源,万般因皆可得同一果,人有多事,事有繁杂,生生死死,沉沉浮浮,谁又能知晓其中一二,该是心结不开,欲壑难填,方致不归路罢。” 定轩闻言抬首注视了苏墨,眼前之人一身浅灰色宫装,盘髻贴鬓,少有钗簪,隐隐间雪痕几点,银发暗显,似是深藏了一缕沧桑怅然情愫,绕之不散,面色淡淡凄惶,眸中目光刻意投往他处,虽是淡然处之,实则神思恍乱,心事重重。 定轩低首默言片刻,方起身说道:“嬷嬷此言,孤明白了,看夜色深沉,孤也该走了,明日还要上早朝,若是误了,便是孤的罪责了。” 定晗忙道:“皇兄可是急着去见皇嫂,既如此,我也不勉强了,我这就送皇兄回去呢。” 定轩笑道:“不敢劳烦皇妹大驾,孤一人即可。” 定晗一面紧攥了定轩之手,强送至外,一面口内言道:“不劳烦不劳烦,原是皇妹该做之事。” 望着定晗二人说说笑笑一起离开,苏墨忽觉全身酥软,颓然坐于一旁。 呆呆望着那殿角一盏纱灯,晶莹透璧般的轻纱罩住了一根红烛,一点火光,四周光晕湛湛,晃得苏墨头昏眼花,迷离惝恍,那火苗一窜一跳,似是级级蹦高,烛光点点,金色火焰摇摇荡荡,忽长忽收,猛然间见它即将触及外罩碧透之纱,不由全身颤抖,心头撞鹿,一双眼直直盯着那灯火,动静牵心,直至它慢慢恍恍往下回复,方才心定神闲,如释重负,转眸间桌上定晗适才那两截断簪赫然入目,登时目眐心骇,半日方回过神来,颤抖着双手伸向那玉簪,未及则倏然抽回,以手半掩了苍白之面,忽觉面上一阵透骨之寒,缓缓将手缩回,方才发觉掌心已是冷汗涔涔,蓦然回望那断簪,明晃晃的翠绿色惹得心乱如麻,心烦意乱,周身无力,不由得软靠在桌沿,以手抚额,慢慢闭上了那双久累的双眼。 第二十八章 诸行无常 东宫的夜晚向来都是安安静静的,满满一团静悄悄之中,萦绕上空的是那一股子冷冷的寒气。倒不是肃杀般令人不寒而栗,却是那只可远观不可近赏的高处之寒,使得凡夫俗子皆不敢僭越,似是凭借那三尺之冰冻硬是高高围起了东宫四周的铜墙铁壁,即使是阳春三月,卉木萋萋,和煦东风带绿了满庭芳院,晴光绿苹,姹紫嫣红,雨丝风片之中仍旧难抵透骨销魂天凝地闭般的凛凛寒意。 王卿尘初来之时,也曾为这东宫之静冷疑团莫释,她甚至以为这些都是东宫之主太子定轩一直以来惯有的心境,故所以方才造就了这皇城之中异于他处终年不闻闹语的气氛。入住东宫这段时间以来,虽与定轩空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然卿尘从他偶尔流露的真情实意中亦是渐渐明了,这看似冷冷乖僻阴沉的背后,实则是无人能理解的温存体贴,只是他将自己掩埋的太过深邃,以致于常人误解不明,然而这些,想必这个自认孤家寡人的太子是不会在意的罢。 东宫寝殿内,此时的卿尘已卸了白天的装束,只穿了件白色宫衣,外披了件淡蓝色轻纱,晚妆亦是不曾施,发髻亦是不曾绾,只是略微轻弄,独簪束发,风髻雾鬓,卿尘原本就不爱脂粉浓抹,进的东宫来亦是常常淡妆示人,偶有素颜,萍儿曾劝过几多次,怎奈卿尘不变初衷,萍儿久劝无用,也就随她去了。 独坐窗前,卿尘望着那暗黑色夜空出神发呆,寥寥几颗星嵌在其中,忽隐忽现,适才见它还亮着,错目间又觉它已是消沉,万里长空都随了那碧海青天、长河渐落,茫无边际的黑压压一片,犹不可望到尽头。 定轩来至东宫之时,夜已较深,唤了个宫婢问道:“太子妃睡了吗?” 那宫婢答道:“娘娘正在看书。” 定轩轻“哦”了一声,悄悄走至内殿,隔了珠帘向内望去,有些迷迷蒙蒙,却依然可见卿卿,那殿内宫婢看见太子来到,欲要上前向卿尘禀报,却被定轩摇手止住,只得默默退于一旁,垂首不语。 定轩立于珠帘外,只是愣愣站着,默默看了许久,方轻轻掀帘进去,静静来至卿尘身旁,见她目注心凝,该是看书入了神罢。定轩微微一笑,不知何时,这种安宁舒静之感竟已入主心房,自己却还浑然不知。 香气弥漫,芳雅遍及,不知为何,定轩闻到了一缕特别的清香,远离尘嚣,犹为雅清,一如那轻肌弱骨孤芳自赏的秋艳冷菊,又如那似醉如慵素心皎皎的出尘莲花,更如那幽芬清修冰根碧叶的旷世空兰,凝神苦苦寻了半日,方才发觉竟是眼前之人所散发的奇异之香,不经意间已然沉醉,鬼使神差地向前凑了凑,似是要将那扬扬香气尽数独拢,不妨靠得太近,引起了卿尘注意。 卿尘转首恰见定轩,急忙欲要起身,却被定轩一把按住,道:“你坐着甚好。” 卿尘微微怔住,一双凤眼凝视了定轩置于自己肩上的手,半是惊喜半是疑惑,一时竟回不了神,定轩忽而意识到此举的尴尬,他也不知为何会这样,方才举动原是出于自然本意,却不知结果竟会是如此,心下略感失落,暗自笑了一下以示自嘲,方收回了手,负于背后,笑道:“这么晚了,在看什么书呢?” 卿尘亦是笑道:“闲来无事,随便消遣罢了。” 定轩随意言道:“是吗?”,一面说,一面于案上拿起那本放于卿尘面前的书,初览了几行,双眸微睁,闪着那惊疑之光,对了卿尘言道:“你竟对佛经有所垂爱?” 卿尘抬首淡淡一笑,道:“殿下以为不该吗?” 定轩摇首道:“孤不是这意思,孤只是甚觉奇怪。” 卿尘别过脸去,抬眼远眺窗外,道:“无什奇怪,臣妾本就喜爱佛家,常以佛经自慰自宽。” 定轩闻她所语,虽是简简单单一句,却觉紧扣心门,胸中甚是闷滞,寻思着再言其他,却是无从说起,只好注目着手中黄卷,自念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顿了顿,抬眼看向卿尘,问道:“何意?” 卿尘仍是面朝茫茫夜空,有意无意地细数了几颗星星,答道:“此乃大般涅盘经之语。如此等佛语精深之至,臣妾亦不能参之悟透,只是聊读几遍,以求心定。” 定轩复看了书中之语,道:“孤想听听你作何解?” 卿尘道:“世间万物,运行无常,聚散离合,生生死死,无有定律。有生即有死,有死即有生,诸事相对,终是难了,若能超于生死之法,永断生死,则无为长乐。” 定轩皱了皱眉,道:“又是生又是死,孤这东宫竟让你如此水深火热,生死难超不成?” 卿尘低首道:“殿下多虑了。臣妾只是因父母之死方才想起这些,并无半点不敬之意。臣妾资质愚钝,只能浅薄得解至此,还请殿下不要笑话臣妾才是。” 定轩闻言缄口不做声,沉默半晌,将书重又放置案上,道:“你父母双亡,单身一人成长,可有孤寂之感?” 卿尘暗自叹息一声,以手轻轻拂拭了经书,道:“臣妾自幼父母病逝,与爷爷相依为命,孤苦寂寞之感自是倍于常人,只是,”沉了沉目光,看了几眼面前的经书,稍作休顿,继续言道,“凡人居于天地之间,必有凡尘俗事困扰于心,失意烦恼之时亦是常常有之,若不能淡泊清欲,常怀乐心,坦然处之,则必定伤身伤心,折福折寿,唯有持一颗平常超然之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方能脱于怨恼,长得自乐。” 一席话听的定轩心悦诚服,静静思了片刻,心内万分感叹,却也夹杂了几分自愧,细想想自己尚不能解脱于孤寂以致心绪阴唳,她竟能如此从容淡定,这该是怎样的胸襟与气魄,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回望了卿尘,仍是那淡淡雅雅的白裙,仍是那朴素无琢的装饰,却透着一股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气质,然而这小小的香肩之上,又该是承载了如许多的压力与伤情,才会使得她如此虔诚地以佛心来求安定与解脱。 “殿下……”卿尘久久未闻定轩言语,遂轻唤了一声。 定轩回过神来,笑道:“听卿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卿尘亦是笑道:“殿下谬赞。看天色不早,殿下可否安歇?” 定轩抬眸观了观天色,道:“竟是这般时候了,孤竟不察。” 卿尘笑道:“原是臣妾的疏忽,臣妾这就唤紫若前来伺候。” 定轩忽然心弦一绷,望着面前淡笑的卿尘,想起紫若,暗自叹息,干咳了一声,笑道:“甚好。”又转身目视着湘竹榻,见那榻边堆满了书,榻上无枕,道:“孤叫人拿个锦枕过来罢。” 卿尘笑道:“殿下费心。只是卿尘用的从来都是瓷枕,这榻上又怎能安放呢?” 定轩讪笑一声,道:“委屈你了。” 卿尘只觉好笑,道:“无妨,殿下稍待,臣妾去唤人伺候殿下安寝。” 定轩颔首,迈步走进了内间。 过了一会,紫若便进来服侍定轩完毕,出得内间时正值萍儿为卿尘盖上锦被,抬首时见紫若注视着自己,眼神闪烁,心下明了,以指附唇,后指了指卿尘和门外,见紫若点头后,方低首对了卿尘问道:“娘娘可还有吩咐?” 卿尘微睁双眼,摇首道:“无事了,你也累了一天了,快下去歇着罢。” 萍儿道:“是,娘娘安睡,奴婢告退。”遂将灯吹灭,同紫若一起走出了内殿。 一路走来,紫若欲要言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故所以沉吟不语,只低着头默默地数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待得出了内殿,来至外殿,萍儿转首笑道:“看你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都替你着急。你若无话对我说,我也便回房了。或者,你若觉得在此说话不便,可随我一起到房中慢聊。” 紫若忖了一下,点首道:“如此打扰姐姐了。” 萍儿笑道:“都是自家姐妹,何来这许多虚礼?过来罢。” 二人进的房中,萍儿点了灯,坐于桌前,道:“妹妹请坐,我这有点乱,妹妹还请不要嫌弃才是。” 紫若于一旁椅上坐了,笑道:“姐姐说的哪里话呢,依我看,姐姐的房间甚为朴素无华,简约洁净。” 萍儿笑道:“妹妹取笑了,不知妹妹找我何事?”停了停,似是试探地说道:“若我猜的没错,该是为今日石洞之事罢。” 紫若面色瞬间煞白,沉了沉首,道:“还请姐姐不要说出去才好。” 萍儿笑道:“妹妹多虑了,我素来不会做多舌之人,亦不会无端生事,妹妹但请放心。” 紫若抬起头,略微欣喜,一扫方才窘态,道:“姐姐此话可当真?” 萍儿笑道:“你不信我?” 紫若急忙摇首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姐姐也知道,这宫中最忌讳的便是私情二字,若我和他……”,顿了一下,定睛看向萍儿,恳求之意尽显,道:“还请姐姐保全我俩才是。” 萍儿仍旧是笑着说道:“放心罢。我不会说出去的,你要再不信我,那我也没辙了。” 紫若忙道:“信信信。” 萍儿冁然而笑,道:“这才是呢。”言毕,又看了紫若一会,叹道:“你的胆子也忒大了啊。” 紫若浅笑道:“无妨,但求心安。” 萍儿疑道:“何出此言?” 紫若道:“因为我与他青梅竹马。” 萍儿略惊,问道:“他是何人?” 紫若道:“他姓莫名寒,乃是公主的贴身侍卫。” 萍儿复又问道:“他与你同乡?” 紫若点首道:“他是我爹的义子,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 萍儿将灯微微前移,衬得紫若之脸略显明亮,问道:“只是,你与他又为何进宫?待在民间做一对恩爱夫妻不是更好?” 紫若低首沉眉,道:“只因我爹早逝,他……他便进宫来了。” 一时间灯火无意地乱晃,紫若面上不甚清晰的明暗光晕便一圈一圈的散开,珠眸暗黑深邃不见底,似是藏着那万千隐情,难于启齿。 萍儿见状亦不再续问,以手托腮,故作难色,似是调侃,蓦然说道:“可怜的太子殿下。” 紫若着实一惊,很是诧异,问道:“与太子殿下何干?” 萍儿笑道:“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紫若摇首,道:“我的确不知。” 萍儿叹道:“你心中唯独莫寒一人,也难怪你不知了。依我看殿下对你的态度,该是喜欢上你了。” 紫若一愣,后笑道:“你怎敢拿太子殿下开玩笑。” 萍儿起身,摇手道:“这却不是玩笑,你身在局中,自然迷惘不清,然我这局外之人可是看的一清二楚,太子对你动了情,且是深情。” 紫若登时怔住,傻傻地浑然不清,萍儿唤了几遍方才回过神来,咬牙言道:“我不信。” 萍儿拍了拍她的肩,道:“信不信由你了,也或是我意会错了罢。夜色已沉,你也该回房去了。” 紫若颔首缓缓起身,星眸对了若瑶之面,言道:“肯定是你弄错了。”话落,便急急朝外走去了。 萍儿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遂上前关上了门,回转身来,浅浅一笑,暗自说道:“你可以不信,但这却是真的,我又怎会看错呢。” 第二十九章 孰真孰假 翌日,定轩刚进东宫书房,内侍正抱着一堆奏折往桌上安放,一旁的王得全瞧见太子,忙上前躬身言道:“殿下,这是今早刚刚送上来的。” 定轩轻“嗯”了一声,走进房中,见那内侍安放完毕,遂挥了挥手,道:“都下去罢。” 众内侍均有序退下,王得全也转身欲走,却闻得定轩言道:“你留下。”,遂止了止步,上前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定轩不言,走至桌前坐下,随便拣了本奏折,草草浏览了几行,便扔至一旁,抬首看向王得全道:“孤要你去查一个地方。” 王得全垂手道:“是,殿下吩咐就是。” 定轩道:“你上前来。” 王得全不解,却也不敢迟疑,走上前去,轻声问道:“殿下?” 定轩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冷、秋、苑。” 王得全略微吃惊。 定轩见状,问道:“你可知此处?” “这……”王得全面上为难之色显然,更是微露惧意。 定轩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冷笑一声,道:“你们竟都知晓,孤却不知,想来更有许多事孤也是不知罢。” 王得全眉毛直跳,忙跪道:“殿下这么说,奴才便是死罪了。奴才绝不敢有欺瞒之事。” 定轩嘴角轻轻一斜,道:“那你倒是说说,这冷秋苑为何就成禁地了?” 王得全叩首道:“这点奴才也不是很清楚,当初陛下的旨意也未曾提及,何况陛下如此严令,奴才们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谈及冷秋苑这三个字了。” 定轩微微点头,又问道:“这事宫内人人都知晓吗?” 王得全忖了一下,道:“应该如此。只是没有人敢提起罢了。” 定轩哼道:“那为何孤却是今日才知晓?” 王得全全身猛一哆嗦,眼神向外飘了飘,眼见无人,方轻声言道:“盖是因为殿下小的时候,有不知轻重的奴婢在殿下面前提起冷秋苑鬼魂之事,被陛下听到,当即便被杖死了,自此之后奴才们再也不敢在殿下与公主面前多嘴了。” 定轩闻言沉思片刻,问道:“父皇为何如此紧张?” 王得全摇首道:“奴才不知。” 定轩垂睑打量了一下王得全,道:“孤谅你也不敢骗孤。既如此,你便去将这前因后果仔仔细细地查来,孤要把这事弄个清楚。” 王得全听了,心下直犯愁,这冷秋苑毕竟是青帝亲自下旨严禁的地方,几年来,不知为此杀了多少人,宫中人人自危,若自己去查它,岂不是半条命就已搭在了黄泉路上,当下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垂首不语。 定轩微恼,提高了声调说道:“孤的话,你听不见吗?” 王得全只是顿首不迭,口内言道:“殿下要奴才办的事,奴才不敢不从。只是,还请殿下看在奴才多年伺候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分上,为奴才多置几两棺殓银子,让奴才死了也不至于太寒酸。” 定轩蹙眉道:“哪有这么严重?” 王得全抬首道:“奴才绝不敢危言耸听,若是陛下得知奴才暗中调查冷秋苑,奴才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定轩怒道:“你到底查不查?!” 王得全噤若寒蝉。 定轩瞥了一眼跪着的王得全,眼神很是犀利,问道:“你可知冷秋苑在何处?” 王得全摇摇头,道:“奴才不知,想来该是个极其隐蔽的角落罢。” 定轩道:“那你就去与孤查来。其他的,孤也不为难你了。” 王得全释然嘘了口气,顿首道:“谢殿下。” 定轩冷冷言道:“你记住,此事切莫告之他人,否则,后果如何你也知道。”见王得全懦懦叩首,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起来罢。” “谢殿下。”王得全暗暗以袖轻拭了拭额上冒出的点点汗珠,起身退于一旁。 定轩看在眼里,眼睑稍沉,低首批阅奏折,提起笔之时,忽觉少了什么,环视了书房,略感意外,看向王得全,问道:“紫若呢?怎么没来当值?” 王得全忙道:“回殿下,紫若病了,今早向我请了一日假。” 定轩疑道:“病了?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 王得全一脸茫然,道:“奴才不知。” 定轩将笔掷于一旁,起身道:“孤去瞧瞧。” 王得全听了,赶忙又上前拦住,劝道:“殿下金玉之体,怎可进奴婢之房?于礼不妥啊,更何况,病人多晦,还请殿下三思。” 定轩冷眼瞧了瞧恭颜顺目极力劝阻的王得全,面若凝霜,冷笑道:“病人多晦?你方才不是说孤乃金玉之体吗?既是金玉之体,又怎会如此轻易就沾上晦气了?” 王得全顿时无言以对,又闻得定轩此话中略带怒气,一时立也不是,跪也不是,说也不是,默也不是,实在是不知所措。 定轩不再理他,径自出了房门,欲往紫若房间走去,却见拐角处卿尘翩翩而至,忽而记起一事,遂回头对王得全道:“你去找个太医,给紫若瞧瞧,用最好的药,开最好的方子,叫她好生养病,需要什么尽管开口,不必顾虑。孤另有事,就不去看她了。” 王得全甚觉奇怪,却也不敢直言相问,心里直打鼓,实是不解定轩之变,唯唯垂首答应了一声,便出了书房,抬首看见卿尘正缓缓来至定轩身边,心里一亮,登时明白了,忙跪倒拜见,施礼后便急急退下了。 定轩转首对了卿尘之面,笑着拉过她的手,仔细观了一番,道:“你的脸色较之先前,竟似好些了许多。” 卿尘双颊微微羞红,稍稍低首,道:“这还是殿下之恩,承蒙殿下照顾,卿尘万分感谢。” 定轩举手轻轻抚了抚卿尘拨至胸前长如柳丝的乌发,道:“这却奇了,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卿尘将头又埋了埋,不语,神情羞涩。 定轩的手从长发缓缓往上移,托着卿尘低垂的头,略抬了抬,柔柔地摩挲着她的脸,看着眼前人桃花微绽的面庞,甚觉有趣。 卿尘散乱的目光游离在地上两双隔着微距却不相近的足上,隐隐泛着一丝酸楚,星眸不觉间也蒙上了一层伤情。 定轩察到了这一点,轻声问道:“怎么了?” 卿尘微微摇首,轻声答道:“殿下唤我来,该是有事罢。为何不进房中叙谈,而要在此门外吹风呢。” 定轩笑道:“原是孤疏忽了。”遂将手绕过卿尘长发,扶着香肩,一起走进了书房,二人于左方一对雕椅坐下。 卿尘一只手轻轻搁至一旁案上,开口问道:“殿下找我何事?” 定轩拿起茶壶,给卿尘倒了一杯茶,又小心呼散了茶上热气,方递过去,言道:“也无大事。只是今日早朝之上,太傅托病未来,道是喘证复发,病体难支,上表请了一月假,父皇允了,要我来问问你,可否愿意出宫探亲?” 卿尘接过茶,揭盖正欲饮时,闻听得定轩此言,端着茶盏的手不由得微微一抖,后又静静合上杯子,并未答言,只是淡淡问道:“殿下认为呢?” 定轩抬眼看着她,道:“孤见你离家日久,思亲日切,故所以愁眉常常不得展,你若愿意,孤送你回府,陪伴太傅,等太傅病好了再回宫也不迟。” 卿尘低眸看了看手中茶盏,未饮,重又放置于案上,道:“春季乃百病多发之季,爷爷又是这般年纪,自是病多缠身,喘证只是旧疾,只怕新病却也不少罢。” 定轩忙道:“你放心,父皇已宣了胡太医去诊治了。胡太医乃是太医院中数一数二的名医,素有“回春妙手”之称,有他在,你大可不必忧心。” 卿尘强笑道:“爷爷吉人自有天相,卿尘……” 定轩不及她说完,便起身攥住了她一双纤纤玉手,慰道:“孤知你心意,只要你愿意,孤今日便可送你回府。” 卿尘微感诧异,道:“殿下,你也要去?” 定轩抬首,理了理卿尘额上散乱的鬓发,笑道:“你是孤的太子妃,太傅既是孤的恩师也是孤的长辈,孤又怎能不去?” 卿尘笑道:“殿下有心,臣妾感之。只是,殿下身为储君,还是政事要紧,臣妾一人回去即可。” 定轩笑着问道:“你不要孤陪?” 卿尘不语。 定轩许久不见回答,疑意愈重,遂以手捏了卿尘之颚,迫使她看向自己,却见她面不改色,眉下一双眼只是直直盯往他处,甚是平静。 定轩眼睑下垂,面色深沉如水,松了手,缓缓立起,背身不复看他,淡淡言道:“既如此,孤随你。孤这就叫人去准备出宫事宜,你且回去等候,今晚便可出宫。” 卿尘默默起身向他行了个大礼,道:“臣妾谢殿下。” 定轩仍是背过身去,一张侧脸寒意分明,冷冷地摆摆手,道:“不用,你下去罢。” 卿尘望着那张不愿看向自己的半面脸,只觉心内隐隐作痛,却是难以出口,一阵目眩体虚,强自忍住,一步一步走出了书房。 第三十章 此情正苦 太傅府中,年过花甲的王太傅一身雪白中衣,白发垂髯,斜卧于床头。面上似是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纸,毫无血色。额上皱纹似是刻着一般,一条横着一条,宛如沟壑。双眼深深凹陷了下去,盖是几夜不曾安睡,显得神情疲惫,憔悴异常。几十年如一日的旧病已使他瘦骨嶙峋,元气大损。他时而蹙眉空咳几声,时而闭目软吁一下,病中更显得垂暮之颜,龙钟之样。 卿尘来时,太傅正合眼躺着,嘴上轻哼着,胸上略微起伏,如此老态病容不禁让她心如刀割。默默伫立了半晌,方上前轻轻唤道:“爷爷。” 太傅睁眼一看,顿露喜色,抬眼扫视了房内,却是卿尘一人,心有怅感,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强用了力支起身子,欲要起来,卿尘忙按住,道:“爷爷躺着便好,还是不要动了。” 太傅笑道:“我躺累了,还是靠着好。” 卿尘闻言只得扶起他,从里边拿起一绣枕轻轻置于太傅背后,使他靠舒服了,方才放心坐于床前。 待得卿尘诸事完毕,太傅方才言道:“老臣见过太子妃娘娘。请恕老臣患病在床,未能及时迎接娘娘大驾,亦不能行君臣礼,还请娘娘恕罪。” 卿尘忙携了太傅之手,娇声嗔道:“爷爷真是折煞卿尘了,卿尘不能及时行家礼,原是孙女之过。” 太傅笑道:“尘儿此言差矣,你既嫁入皇家,便是皇家的人了,爷爷永远都是皇家的臣子,须知君臣之礼不可废啊。” “爷爷——”卿尘撅嘴竖眉,假作恼色,言道,“爷爷若要行国礼,那就先容许孙女行过家礼,可好?” 太傅不语,笑着抚摸了卿尘之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你啊。”后望着卿尘之面,慈爱之色全显,细细观了卿尘神情,问道:“尘儿在宫中可好?” 卿尘含笑答道:“一切安好,爷爷放心。” 太傅点头道:“如此便好。”顿了顿,似是有意无意地问道:“殿下对你可好?” 卿尘低首答道:“殿下他……很好。” 太傅瞥了眼卿尘,继续问道:“殿下没和你一起吗?” 卿尘面色微微泛白,强笑道:“殿下原本要来的,是孙女觉得他政事繁忙,故而执意一人前来探望爷爷,殿下拗不过我,也只好允了。” 太傅闻言并不说话,缄默许久,长叹口气,道:“尘儿,你是爷爷唯一至亲,爷爷面前你都不肯吐露真言,你又能向何人诉说心中之事呢?” 卿尘忙摇摇头,道:“爷爷,非是我不肯吐露真言,此番确是如此,是我强留了殿下于宫中的。”太傅此刻却是糊涂了,问道:“这又是为何?” 卿尘笑道:“我只是想着能和爷爷一起畅叙谈心,殿下在身旁难免诸多不便。况且……”卿尘止言,不再说下去,只是默默低下头,深深强埋了心中翻腾着的愁苦与心酸,自叹了一会,方觉不妥,欲要寻些话儿以慰慈亲,然而张了张口,终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作罢。 一时间二人皆是沉默不语,太傅深知卿尘此刻心思,最终决定先打破沉默,却闻得卿尘蓦然开口说道:“爷爷,我实在是不知殿下此举是否真心实意,他虽说要亲自送我回府,可我着实害怕这又是一次为避口舌的故意之举。若是殿下他真是诚心之举,我定是求之不得。” 几句简单言语之中满是淡淡凄楚,平静了片刻,卿尘忽然抬首,扑到太傅怀中,紧紧依偎了他,泪如泉滴,小声呜咽,泣道:“爷爷,殿下她并不爱我,他不爱我。” 太傅登时怔住,目定口呆,他从来以为自己的孙女是坚强的,至少在自己面前,她一直都是有泪不轻弹的坚忍之性,从不轻易示弱,往往都是以那淡定的笑容使得自己心中甚感安慰,此次人前落泪,屈指数来,却是第一次,因而倍感心疼,见怀中卿尘抽泣声渐渐轻缓,方慈爱地抚了抚她的背,温和问道:“尘儿,你爱上太子殿下了?” 卿尘闻言忙又抽身坐于床边,以手擦拭了面上如花泪痕,星眸微光点点,颊带浅浅桃红,尽是娇羞之状,辨道:“没,没有的事,我怎么会爱上这个阴晴不定、阴沉乖戾、不知所云、装模作样的太子殿下?” 太傅失声笑着打趣道:“你列数了太子如许多的罪状,他在你心中竟是这等模样?你竟敢将一国储君贬至如此地步,你的胆子倒也大了不少啊。” 卿尘咬了咬丹唇,别过脸去,说道:“本来就如此。太子他确实难懂,有时我觉得他是真情流露,可有时却又不是。若说他嫌弃我,他却对我呵护备至。若说他喜欢我,他却迟迟不肯与我同床。若说他只是为了某些目的不得已而为之,可就是他那偶尔的言行举止中流露出的关怀与情感又是如此真真切切。我实在是不解其意。爷爷,我该怎么办?” 太傅长叹口气,道:“尘儿,你从来没有对一个人如此上心过,现如今你对太子这么在乎,该是动了真情了。” 卿尘面色泛白,瞬间又转成红晕,然而眸中滑过一丝伤感,轻轻说道:“那又能怎么样呢?殿下不爱我,一切终成空。” 说完,她似是自嘲地笑了笑,道:“其实我很清楚,殿下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落人口实罢了,只是我偶尔会天真地认为自己感受到了殿下的那份真心诚意。这些真的只是梦幻泡影。” 太傅伸手拨了拨卿尘散乱的发丝,望着她脸上一团胭脂红,怅然说道:“尘儿,你若真爱殿下,便去争取。爷爷相信,凭我孙女的善良聪慧,定能赢得太子垂爱。” 卿尘缓缓摇首,道:“爷爷,来不及了。殿下他……早已心有所属。” 太傅奇道:“你怎知晓?” 卿尘凄然一笑,道:“我与殿下虽未同床,却是同处一室,殿下他曾有几次梦中唤紫若,若不是情深意重,又怎会至此。” 太傅问道:“那紫若何许人也?” 卿尘答道:“她是殿下的贴身侍女。”话落,眼中蓄了沉沉的泪水便悄然无息地滑落,顺着那留着残红的两颊,点点滴了下来,弄湿了一大片雅色锦绣衣衫,似这般无声之泣,更显万种愁思,千般悲绪。 太傅眼见卿尘悲愁垂涕,心头一阵疼楚,直惹得胸闷气喘,不禁干咳了几声。 卿尘忙以手抚了太傅之背,急切唤道:“爷爷,爷爷你怎么样?我去请太医。” 太傅摆摆手,紧紧拉了卿尘之手,慰道:“尘儿,你自小遍读诗书,一向能自解胸怀,爷爷也甚是安心,现如今你为爱所困,爷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爷爷只知道,我的孙女,定能蒙上天保佑,得偿夙愿。” 卿尘微微颔首,轻答了声“嗯”, 重又伏在太傅怀中,柔声唤道:“爷爷。” 太傅甚觉欣慰。 卿尘出宫之时,吴有仁正从婉清宫中请安归来,远远看见宫门口一堆浩浩荡荡的仪仗,忙闪于一旁,静静观之,待得轿走人散,方才走出来。 那守门的侍卫见了,一齐拱手称道:“吴大人。” 吴有仁忙回礼道:“列位兄弟辛苦了。”又指了指那远去的众多人影,问道:“那走了的可是太子妃?” 侍卫答道:“是。” 吴有仁笑道:“适才早朝之时,恩师托病未来,我刚刚还想着要去恩师府上探病,不巧在此见到了太子妃,娘娘该不会是得了消息,出宫探亲的罢。如此贤孝,着实难得,看来我是要迟些日子才能去造访恩师,免得扰了太子妃娘娘呢。” 侍卫陪笑道:“可不是,娘娘本来就纯孝。” 吴有仁干笑了几声,又问道:“既是太子妃娘娘出宫探亲,太子也该陪着罢,也怪我眼拙,竟没看到太子殿下,实是罪过。” 那侍卫见状,忙解释道:“大人双眼实在明,太子殿下确实不在,是太子妃娘娘一人出宫的。” 吴有仁听了,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我的眼力也没那么差嘛。”说着,堆笑着辞了侍卫,唤了自个随从,上了青呢小轿,心底却是在暗自琢磨着。 回到府中,吴有仁来至书房内,才刚坐下,丫鬟立时敬上茶,退下没多久,便有管家上前奉上一封信,报道:“大人,谪仙楼刚送来的。” 吴有仁接过信,拆开来看了,浏览完毕,于心内默念了“紫若”“莫寒”之名,又忆起适才太子妃孤身一人出宫之事,沉眉静静思了片刻,笑意渐渐聚上嘴角,将信重又封上,踱至烛台前,置于火上焚了,待得它烧成灰烬,方才回转身来,言道:“去传我的话给她,时刻盯得紧些,若真有其事,将来不失为一枚好棋。” 管家忙躬身言道:“是。”后急急退出了书房。 吴有仁复又坐下,端起面前的茶盏,细细闻了闻茶香,惬意赞道:“果真好茶。” 第三十一章 彼岸之花 夜色蒙蒙,夜凉如水。寂寂长夜,月隐星繁。 在前庭刚陪了太傅用过了晚膳,服侍他吃过药,话了话家常,卿尘便辞了太傅,朝书房走来。 卿尘素来有夜读的习惯,诸子百家,诗词歌赋,无有不看,另有佛经典籍,爱不释手,夜夜必看。卿尘深知,以佛养心,淡泊欲求,方能处事安稳,荣辱不惊。 然而,她也不知从何开始,竟对自身产生了些许怀疑,虽知凡事不能强求,一颗安定之心却总是难以恢复,这般心境该是遇见定轩之后罢。 身处万卷书中,手握心经,却仍是心潮起伏,心绪难安。胡乱翻阅了几页,便将手中之书掷于一旁,静静呆坐了片刻,方起身走出了房门,慢慢来至后院。 孤身立于院中,万籁俱寂,满园的景色都付与了静夜阑更。抬头望空,万里长天接住了一团又一团轻轻飘移的暗色云涛,今夜原无明月高挂,惟有点点星光,隐隐现现,万分澄澈。参横斗转,已是三更。 沧溟空阔,心何所寄?云动心也动,直随了那浮云,荡荡悠悠,晃到了千里之外。银河两岸,便是那牛郎织女星。织女在东,牛郎在西,相隔迢迢银汉,遥遥而不可及,苦情苦意,自古有之,而今卿尘觉得自己也无端坠入了这莫名的万丈深渊,终究难以逃脱这折磨人的痴情傻意。 这份心,不知远在东宫的他能否明白?答案不得而知,空怀一缕愁思,散作漫天星辰。 卿尘转身见那阁楼上几盏孤灯,孤光自照,花影树影,团团簇簇。偌大的一个后花园,只剩的孤零零一个人,竟与那地上长影作对成双。念君思君,然君不知,恍然间泪下沾衣,举头复又仰望星空,泪眼模糊间,星河暗转,众光聚像,定轩之容,分明悬在空中,诧异间狠狠擦了眼角泪痕,却是容颜不在,烟消云散。徒然叹息一声,留下满腹惆怅。 曾记得,佛经上有云,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都说那彼岸之花乃是天上之花,盛开在轮回转世的黄泉路上,花香弥漫。闻此香者,定会唤醒前世记忆,几经轮回,终难超脱。 彼岸花开,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独自彼岸路。 兴许我与他,便是那花与叶,各拥彼岸,有缘无分,空辜负那前世今生罢。 星空总是梦魂游离之所,心之归处。对此星空,不乏有人斟北斗,观万象,感慨多叹。卿尘如此,定晗亦是如此。 难得今夜群星璀璨,定晗颇有兴致,忽生独赏之意,便甩了众宫婢,离了延禧宫,孤身一人于园中走走停停,四处观望,随意游玩,不知不觉竟朝湖畔走来。 还未及湖畔,忽见一人影急急沿着那甬径消失在假山石洞之中。 定晗心下生疑,欲要上前,忽觉那周围景物着实眼熟,细细察来,却是当日紫若与莫寒私会之处,心弦紧绷,后又喟然长叹一声,万分无奈,只做视而不见。 展望前方,星空下,雾气腾升,软软弥漫,水天一体。沉沉暮色之中,湖面倒映着繁星点点,晚风轻拂,泛起粼粼微波,蔓延着漱冰濯雪般的粒粒星辰之光。观此景,虽无月光倾泻时涌起白银宫阙、琼楼玉宇,却在漫漫茫茫的烟气之中时时闪现明珠白玉,幽静之中蓄空灵之气,仙韵之中透冷然之味,神秘却又自然,奇特却又纯真,真正妙不可言。 定晗似是醉在其中,悠然心会,独揽清净。 静静在湖边立了半日,萌生弹琴之念,无奈身边无琴,又思及即便指尖奏出好琴音,也只只怕无人可共识,未免又是一番伤感。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十指纤纤,互相轻摩,徒生些许暖意。 抬首见那夜空之中繁星略有消沉,埋没于墨天黑夜之中,无处可寻,仅剩皎皎几颗,竟愈显辉明,低首复又赏了那水中倒影,别有一番滋味。 一时不做他想,缓缓蹲下身,将手伸向那湖面,浸在水中,轻轻摆弄,水波荡漾,波光一圈一圈地散开,凉意瞬间侵入手心,灌注全身,直至心中。如是呆呆动了许久,方才停下,却也不急抽手,仍是将手定在那里,细细感受着略带寒意的凉水,十分玩味。 此时更深露重,湖边又是苍苔满地,定晗不妨脚下一滑,生生跌落于深湖之中,犹如撞入万丈冰渊,全身一颤,似是被厚厚冰雪覆盖一般,万分寒冷,顿时心生大惧,慌作一团,不免手脚大乱,口呼救命,不住扑腾,惊得水花四绽。 正惶恐之际,忽觉右手手腕被紧紧抓住,抬首一看,不是别人,却是莫寒,顿时嘘了一口气,方才落水之慌悄然退去,莫名心生安定之感,望了望莫寒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心中竟是万分愉悦,脱口问道:“怎么是你?” 莫寒一副恭敬之颜,低首淡淡言道:“公主受惊了,水里冷,公主还是先上岸罢。” 定晗却是不急,斜着头,努着嘴,一双眼死死盯着莫寒,俏皮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莫寒微愣,随即答道:“奴才乃是公主侍卫,以保护公主为责,公主有难,奴才自当忠心护主。” 定晗不满,继续问道:“还有呢?” 莫寒摇首,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吗?”定晗略感失望,却是心有不甘,只是重复问道,“真的没有了吗?” 莫寒颔首,道:“没有了。” 定晗咬牙道:“我不信,你骗我。” 莫寒面无表情,道:“奴才怎么敢欺骗公主?公主还请先上岸来,冻坏了公主,便是奴才的死罪了。” 定晗一脸执拗,看向莫寒,道:“你先说,你说了我就上来,要不然,我就待在水里再也不上来了。” 莫寒拧眉,略思一会,仍是淡淡言道:“还有就是,公主是人,只要是人,我莫寒就不会见死不救。” “你……”定晗气恼万分,左手狠狠击在湖面上,将那湖水猝然泼向莫寒之面,令道:“放开我。” 莫寒面色不改,不作回答,却也未动。 定晗提声道:“放开我,你聋了吗?”见莫寒仍是不应声,不由得恼意更增,用尽全力欲要挣脱,然而莫寒劲儿着实太大,几番折腾搅的湖面不宁,水声哗啦,终也不能脱手,只觉周身无力,双足僵住,如同冰柱,愈发寒冷。 此时,莫寒方觉不对,使力急急拉了定晗上岸。双足刚一沾地,定晗便猝然狠狠咬住了莫寒之手,直至出血,又一把甩开,抬首对着莫寒,挥手便是一掌。 莫寒面上登时指印赤红,这猝不及防的一连串动作使得他全然怔住,却也立即回神,问道:“公主何意?” 定晗满脸不屑,言道:“无意,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又能奈我何?” 莫寒冷冷言道:“奴才自是不敢,公主既已得救,奴才便可告退了。”说罢,转身便走。 定晗大声呵斥道:“你敢!” 莫寒住步,未曾转身,只是背对了定晗,平静言道:“公主还有何吩咐?” 半日不闻回答,心中生疑,不得不回转身来一看,顿时大惊。 定晗倒在地上,纹丝不动,惟有风过带动衣袂飘飘。 莫寒心下慌张,急忙赶上前去,环顾四周,悄然无人。犹豫片刻,方缓缓蹲下,将定晗拥之入怀,触及之时登时感到阵阵冰冷,低首观了怀中人儿,双目紧闭,秀眉微蹙,面白如纸,唇似薄霜,鬓发散乱,满脸水珠,翩翩秀发不住地往下淌着水滴,金钗玉钿摇摇欲坠,又见她浑身上下已然湿透,一身紫色衣衫紧紧贴着玉体,半透不明,手腕上玉镯晶莹剔透,滚着一颗颗的水珠,再看那手,竟如冰雪塑就,白玉碾成,肤如凝脂,指若削葱,只是略显苍白。 莫寒知她落水受冻,故而昏迷不醒,不禁忧从心来。 黑夜沉沉,悄无声息,凉风袭来,寒意凛凛。 定晗迷迷糊糊之中觉阵阵寒气, 不住地全身哆嗦,为求暖意,恍然间直直抱住了莫寒,紧紧依偎在他怀中,口内呢喃念道:“冷、冷……” 莫寒不由吃惊,定晗这般样子却是头一次见到,宛如那柔枝嫩叶,犹为可怜,竟与往常任性刁钻有所不同,细想想,这深夜冷风,即便是自己也觉些许寒冷,更别提眼前这个浑身上下湿透的娇贵公主了,眼下人影也不见一个,求助无门,别无他法,莫寒只得跪坐于地上,小心改换定晗姿势,使她的头能轻轻靠在自己的肩上,又用双手将定晗拢在怀中,使她不至于太过寒冷。 第三十二章 不如无情 待得诸事做毕,莫寒方轻声唤道:“公主醒醒,公主醒醒。” 如是唤了许久,定晗缓缓苏醒过来,凤眸微睁,莫寒一副担忧神情渐渐入目,见他因自己醒来而展眉舒气,如释重负,此种神情,似是出自真心,不似假意,定晗则是欣悦万分,扑哧一笑。 莫寒甚觉奇怪,问道:“公主因何发笑?” 定晗笑道:“因为我高兴,原来你也会为我担心。” 莫寒一怔,仍旧是淡淡言道:“公主安危系着奴才身家性命,奴才自是要担忧。” 定晗努嘴嗔道:“你又骗人。” 莫寒仍是摇首,答道:“奴才不敢欺瞒公主。” 定晗以手捂了莫寒之嘴,柔声说道:“从今往后,我不许你在我面前自称奴才,这是命令。” 莫寒正色低首道:“这是规矩,公主还是不要勉强奴才的好,若是被他人知晓,便是奴才的罪过了。” 定晗道:“我不许就是不许,看谁敢多嘴,我叫皇兄杀了他。” 莫寒蹙眉。 定晗见状,道“怎么,你觉得我残忍?” 莫寒答道:“奴才不敢。” 定晗笑道:“好了,我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其他的你就别管了,好不好?” 莫寒思忖片刻,心中暗自叹息一声,道:“既然公主执意如此,那便依了公主罢。公主既已醒来,还请速速回宫,适才落水,已然受冻,若是再受风寒,可就了不得了。” 定晗此刻也觉浑身乏力,头昏脑胀,听了莫寒之言,便点点头,道:“好罢,不过,我要你送我回宫。” 莫寒迟疑一会,轻轻点了一下头。 定晗霁颜而笑。 莫寒慢慢扶起定晗,擦了擦她脸上的水珠,理了理额前的鬓发,道:“走罢。” “恩。”定晗应着,正欲回宫,转首见那一条小径曲折,假山石洞,重重叠叠,忆起一事,遂抬首看向莫寒,问道:“你真的送我回宫?” 莫寒笑道:“这还有假?” 定晗手指了那假山深处,道:“那紫若呢?” 莫寒很是不解,道:“紫若正在东宫,公主何出此问?” 定晗哼道:“你休要哄我,我明明就看见了。” 莫寒奇道:“看见什么?” 定晗道:“我方才无聊来至湖畔时,恰巧看见一个身影闪入那里,虽说只是一个背影,但我仍可确定那便是你,若不是与紫若私会,此刻你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莫寒心中很是惊愕,未料竟会被定晗亲眼见到,此时却又不能多说,只是强自压了满腹不安,笑道:“公主说笑了,紫若确实在东宫侍奉太子殿下,公主还是不要胡乱猜疑了?” 定晗冷笑一声,道:“是吗?我这就上去看看,说不定她还躲在那里呢。” 话落,便不顾莫寒反应,径自朝那石洞走去,到了洞中,却是未见一人,仔细找了一遍,仍旧是空空如也,回转身来立于洞口,不觉哀从心起,满心苦楚,阴风阵阵,周身不由得哆嗦,只好抱着双臂,不住摩挲,回到洞外。 莫寒见她冷成这样,忙劝道:“公主还是早些回宫罢。” 定晗沉默,忽然重重捶了莫寒一下,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骗我?” 莫寒正欲答言,却见定晗微微低首,两叶寸眉,聚了一团清怨,凤眸半闭,哀婉凄迷,泪落留痕,梨花带雨,不知为何,心中竟是如同针刺一般,狠狠一痛,下意识地上前拥她入怀。 开言欲要劝之,却闻得定晗悲声言道:“你与她之事,我尽知晓,我也劝过自己,然而徒劳无功,眼下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你喜欢她,我不阻拦,只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在我面前如此隐瞒,我只想你能真心对我,即便是不好之事,只要是真心,我便不会去介意,我只想好好待你,不计任何回报,不论是非对错,这点你知道吗?” 莫寒未料她竟说出这般言语,此时方知她一片深情,胸中泛涌着一份感动,久久不能平复,却也知这般情谊,于自身而言,终是那海市蜃楼,梦幻泡影,只可远观不可近拥,如同那流水落花,千红退尽,春风散去,满腔真情,终归伤心孤苦之墓。 无言以对,莫寒双手抱着痴情佳人,面上凄楚万分,心中百转千回,多少无奈伤感,徒然化作一声长叹,轻轻捧了定晗的脸,替她拭了拭面上两行泪痕,说道:“公主,你病了,别再多说了,快些回宫罢。” 定晗却是一把推开他,面色赤红,颤抖着手指,对了莫寒之面,道:“好,我回宫,我这就回宫,自己回宫,不劳你大驾了,你去陪你的心上人去罢。”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朝前方奔去,泪如雨下,不妨与一人撞了个满怀,正欲开口呵斥,定睛一看,却是定轩,不由愣住。 王得全提着灯笼正伺候在一旁。 定轩上下打量着定晗,见她全身湿透,十分狼狈,面容凄恻,泪落纷纷,着实吓了一跳,忙道:“皇妹,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皇兄……”定晗一言不发,只是扑到定轩怀中,小声抽泣,几度哽咽,急的定轩直问为什么,定晗只是摇首不语。 定轩抬眼看向不远处,却见莫寒正朝这边走来,心中生疑,他怎会在这里? 莫寒来至定轩面前,跪下施礼,言道:“奴才参加太子殿下。” 定轩随口问道:“你何以出现在这里?” 不等莫寒开口回答,定晗已抬首对了定轩之面,手指着身后的莫寒,哭道:“皇兄,他欺负我。你要为我做主。” 定轩望着泪流满面的定晗,甚是不解,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定晗不答。 定轩对着莫寒喝道:“你说!” 莫寒答道:“回殿下,奴才今夜当值路过此地,恰遇公主落水,奴才该死,未能及时保护公主,请殿下恕罪。” “落水?”,定轩看了怀中定晗一眼,定晗微微点了点头。 定轩皱了一下眉,道:“怎么这般不小心?”,又对了莫寒问道,“是你救了公主?” 莫寒答道:“此乃奴才分内之事。” 定轩点首道:“孤代皇妹谢你救命之恩。” 莫寒答道:“奴才惶恐,奴才不敢。” 定轩笑道:“没什么不敢的,救命之恩理当要谢,孤改日赏你。” 莫寒答道:“如此谢殿下。” “皇兄,他欺负我,你还谢他做什么?!”定晗只是气恼。 定轩反问道:“这又是怎么一说,莫非不是他救的你?” “这……”,定晗低首道,“是他救的没错,可他也欺负了我。” 定轩笑着斥道:“皇妹休要胡闹。”又转首以目光示意莫寒起来,无意之中却见莫寒右手手腕上两行齿印俨然,血迹斑斑,遂问道:“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莫寒微愣,随即答道:“是奴才不小心……” 还未说完,却闻定晗说道:“是我咬的。” 定轩只是吃惊,问道:“为什么?” 定晗别过脸去,咬着嘴唇,说道:“不为什么,就因为他欺负我。” 定轩不由斥道:“你太胡闹了。” 定晗顿足道:“是他先欺负我的。” 定轩道:“既如此,你倒是说说看,他怎么欺负你了。” “他……”,定晗欲言又止,泪眼看了莫寒,又看看定轩,狠狠跺了一下脚,道:“你们都欺负我,我不理你们了。”转身欲走,忽然眼前一黑,向后栽了下去,不省人事。 定轩赶忙托住她,以手抚额,满掌灼热,方知她受冻生了病,忙对了王得全令道:“前面打灯,回延禧宫。” 王得全悄悄问道:“殿下,那边……我们不去了?” 定轩横抱了定晗,望着她苍白面容,甚为心疼,闻得王得全此问,便道:“改日再去罢,既然已经知道在哪里了,什么时候去都使得。” 王得全只好答道:“是。” 定轩回首见莫寒还立在原处,便道:“莫侍卫请便。”说罢,便急急朝延禧宫方向走去了。 莫寒望着三人背影远去,那盏灯火一闪一闪,忽明忽暗,一点一点的小去,直至完全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不复再觅。 莫寒转身走回至那假山石洞之中,查看了那洞中深处压在石下的夜行衣,方才缓缓出洞,抬眼见那湖水平平,点光静耀,却原来夜风尽逝,周遭悄然无声,静的出奇,眼前忽然浮现着定晗含泪之眸,耳畔萦绕着定晗悲切之语,顿时倍觉怅然与伤情。 公主,你错了,纵使你痴情可越是与非,怎奈人间生死总难平,他日我负情早已注定,那时又叫我情何以堪,不如今次当作无情样,伤悲一时胜过一世。比翼连枝,权作空愿,命运使然,你我皆是无能为力。 第三十三章 楚汉之界 定轩怀抱定晗急急来至延禧宫,不发一言,直直赶往那寝殿内,众宫人不明所以,皆不敢多嘴多问,只是恭默守静,垂首侍立于一旁。 定轩于床边将定晗慢慢放下,使她静静地躺了,方回转身来,吩咐王得全道:“速去太医院,传胡太医。” “是。”王得全应声退下。 定轩又对着一旁甚为担忧又是满腹疑惑的苏墨言道:“烦请嬷嬷为皇妹更衣,这一身湿漉漉的,过会胡太医来了,也不好诊治。” “是。”苏墨应了,唤人取来巾帕、衣衫等,亲上前去擦拭着定晗面上的水珠,谁知一碰,顿觉烧意,微微发热,吓了一跳,回首道:“殿下,这……” 定轩点点头,道:“皇妹落水受冻,太医即刻就来,嬷嬷还请宽心。” 苏墨疑道:“好端端的怎么就落水了?” 定轩摇首道:“这个孤也不清楚,还是等皇妹醒来再说罢。” 苏墨闻言便不再多问,小心翼翼地褪下了定晗外面一层纱衣,轻轻地擦干她身上的水迹。 定轩立于一旁,看了一会,见苏墨专心致志地照顾着定晗,一举一动,甚为谨慎,一丝不苟,心下放心,便绕过那碧纱屏风,于外间榻上独自坐了。 王得全奉命来至太医院之时,早已夜深人静,灯稀人散,叩门叩了许久,方听的里边有人应声道:“来了来了。”那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仓促之极,胡乱开了门,王得全借灯一看,笑道:“原来是杨大人啊,不知胡大人在不在此,太子殿下传他去延禧宫,公主受了寒,正病着呢。” 杨太医笑道:“这可不巧了,胡大人刚被陛下宣去了婉清宫,婉妃娘娘凤体违和,陛下甚为焦急,胡大人是被催着拉着进宫的呢。” 王得全闻言心中只是黯沉,又不好说其他,只是缄默。 杨太医见他面色不善,忙道:“胡大人去了也有一个时辰了,公公不妨先去婉清宫候着,等娘娘事儿了了,便可去往延禧宫了,况那延禧宫离婉清宫又不是很远,也该来得及罢。” 王得全苦笑,道:“你不明白。” 杨太医不解,却也不便多问。 王得全低首沉思了半晌,方对了那杨太医道:“既是胡大人不便,那就烦请杨大人随我去一趟宫中罢。” 杨太医面露为难之色,道:“这只怕不妥罢,太子殿下要传的可是胡大人啊,更何况,殿下与公主自小受伤生病都是那胡大人诊治,我若前去,殿下要是不依,便是我的罪了。” 王得全忙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分楚汉呢,殿下找的可是能为公主诊病的太医,虽说往常请的都是那胡大人,可眼下胡大人人在婉清宫,事有轻重缓急,殿下自是省得的。大人不必担忧。” 杨太医还是有所犹豫,心下自思,有传太子脾性不好,虽未亲眼所见,然无风不起浪,就算是捕风捉影,也该有影子可寻,这太子殿下想必也不会太过温和罢。 王得全一旁只是着急,道:“我这都说的够明白了,杨大人还有何顾虑?此刻公主病在床上,殿下又在那儿候着,若是误了公主之病,岂是你我可担待的?慢说陛下,只怕太子殿下到时候也不会善罢甘休,还请大人三思才是。” 那杨大人还作迟疑,王得全急从心来,一把拽了他,又是拖又是拉的,硬是把他塞到轿子里,直往宫门去了。 定轩于外间候了许久,略微焦烦,于房中来回踱步,后住步招手唤了个宫婢上前,道:“你去外边看看,怎么太医到现在还没到?” 那宫婢应了声“是”,躬身退了出去,刚出了殿门,便瞧见王得全领了一个太医匆匆而来,忙又转身回至寝殿,跪道:“殿下,王总管与太医来了。” 定轩抬手道:“孤知道了。” 那宫婢遂起身于一旁立了,不再多言。 定轩重又于榻上坐了,抬眼见那王得全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王得全先于榻前躬身施礼,言道:“殿下,太医来了。” 定轩颔首,道:“起来罢”,又转首对了太医道:“胡……”话未出口,忽觉异常,不由细细观了那太医,见他身着官服,低首垂手,恭颜顺目,一副谨小慎微之状,不似胡太医日常之风。不由蹙眉道:“你不是胡太医?” 杨太医跪伏于地上,叩道:“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定轩未应,一道冷冷的目光射向王得全,面若冰霜。 王得全赶忙又跪下,深深埋首,说道:“殿下恕罪,奴才有言。” 定轩道:“讲。” 王得全道:“奴才去太医院之时,胡太医未曾当值,只有杨太医一人,奴才记挂着公主之病,一时无计,便自作主张把杨太医请来了,还请殿下恕罪。” 定轩哼道:“他不当值,你便不能去他府上请了?真正一派胡言。” 王得全心头一跳,只好说道:“奴才该死。” 定轩面不改色,淡淡言道:“不必多言,速去胡府请胡大人。”又转首对了杨太医道:“杨大人还请回去罢,恕不相送。” 杨太医只是垂首,唯唯不敢言语,亦不敢起身,为难跪着,实在不知所措。 王得全顿首劝道:“殿下,病不能误,杨大人既已来了,还是请他给公主看看罢。” 定轩冷冷言道:“你难道不知孤与皇妹自小都是那胡太医诊治的?” “这……”,王得全终究是不死心,苦苦劝道:“殿下,胡大人医术高明不假,只是这杨大人医术亦是超群,当年陛下也称赞过他,说他与胡大人是太医院的华佗与仲景,想来也是不相上下罢。公主受寒,杨太医定也是能医得的。何况,病不能误,还请殿下三思。” 定轩脸色一沉,道:“你既知病不能误,那还不快去,误了皇妹的病,孤饶不了你。” 王得全只觉顶门发麻,额头发凉,此刻竟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心中暗自叫苦,左右为难。 杨太医一旁看的着实胆颤,太子说话的口气,竟是寒气逼人,令他不寒而栗,微微侧目观了王得全,见他跪伏一旁,埋首不语,知他难处,又斜目瞥了眼正坐于榻上的定轩,一张如玉之脸,眉峰骤聚,怒意显增,见他即将发作,忙叩首道:“殿下息怒,胡大人此刻不在府中,王公公去了也是寻不见的。” 定轩奇道:“你怎知晓?” 杨太医道:“胡大人晚间来找臣闲聊,恰遇陛下谕旨,召他入宫为婉妃娘娘诊治。” 定轩转首看向王得全。 王得全一旁只是叩首不迭,口内言道:“奴才该死。” 定轩冷笑道:“你是该死。” 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轻飘飘地飘入王得全的耳中,却引得心上重重一锤,手脚发软,只是顿首,重复着认罪。 杨太医一旁见状,心中暗自叹息,忙替王得全解围,道:“殿下若是信得过微臣,微臣便斗胆请为公主诊脉,殿下若是信不过微臣,也可差人去婉清宫请胡太医来。” 王得全不敢再多言,心中却甚是焦急,巴巴地盼着定轩能够应了杨太医之请,好消了一场风波。 谁知定轩起身低首对了杨太医,道:“你起来罢,孤要你去婉清宫替下胡大人。” 杨太医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忙叩首道:“殿下恕罪,微臣不敢。这宣了胡大人是陛下的旨意,微臣怎敢抗旨。” 定轩笑道:“没什么不敢的,孤也正想去看看婉妃娘娘呢,孤这几日懒散了些,怠了请安,孤这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 王得全闻言直打哆嗦,知他脾性已上来,不好再劝,甚是无奈。 定轩自思了一下,道:“杨大人请先候着,孤去瞧瞧皇妹。” 话落,便转身走向内间,见定晗已换装完毕,平躺于床上,凤眸安闭,双眉紧蹙,定轩暗自心疼,转首对苏墨道:“烦请嬷嬷好好照看,孤去去就来。” 苏墨欠身应道:“是。” 正欲离开,忽闻定晗轻声唤道:“皇兄。”心下大喜,忙应道:“皇兄在这里。”一面说,一面快步走向床前,一手握了定晗之手,一手抚着她前额,拧眉道:“怎么越发的热了。” 定晗以笑慰之,道:“我没事的,皇兄但请放心。”说着,又抬眼向外看了看,问道:“怎么太医还没来?” 定轩忙道:“胡太医因事耽搁了,皇妹暂且等等,不急。” 定晗凤眼对了定轩之面,道:“胡太医既然不得闲,其他人也使得的,就破一次例好了,没有关系的。” 定轩正色道:“一次也不行。孤不允许出现状况。胡太医乃是外公的旧臣,母后的陪嫁医者,他对母后忠心耿耿,待你我如同己出,医术又高卓,整个太医院中,皇兄只信他一人。”顿了顿,又道:“此次若是我自己病了,大可不必如此费周折,准杨太医看一次也未尝不可,可却是皇妹你的身子,皇兄我冒不得这个险。” 定晗面露恸容,紧紧握着定轩之手,唤了声“皇兄”,感从心来,不能自制。 自古以来,深宫之中,情薄于纸,不论亲情爱情,皆是如此。若论爱情,自己早已深情空付,痴痴苦苦,百般憔悴,剩下的,惟有亲情了。自母后去后,父皇新宠,孤寂凄苦,日益倍增,能知自己这番心境的,除了面前有着同样境遇、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太子皇兄,宫中再无人矣。 定晗思至伤心处,不由泛起泪花。 定轩见此,笑道:“傻皇妹。” 定晗嗔道:“皇兄真是的,又欺负我。” 定轩笑着起身,嘱咐了几句,重又出了内间。 回转外间,定轩抬手示意杨太医起来,道:“走罢。” 王得全劝道:“殿下三思,这只怕不妥。” 定轩斥道:“闭嘴。方才你欺瞒孤之事孤还未与你算账,你不自思自省,这会子折腾什么。” 说罢,便径自出了延禧宫。 杨太医看了王得全一眼,遂紧紧跟着定轩走了出去。 第三十四章 终不能忘 婉清宫内殿的御鼎中,一直以来贮着的都是那兰草香,淡淡的清烟渺渺悠悠,占腾住了整个内殿,晃动着一团浅浅的兰香,缠绕于鼻尖,竟似一棹春风扬扬而来,衔着那春草丽花、莺飞蝶舞、粼粼之水、凿凿白石,不知不觉地散进这珠帘碧帐、醉生梦死的神仙之境。 那种味道,婉妃独独怀念至今,天然雕琢之美,毫不修饰,纯真自然之性,绝无造作,一如那水底皓皓的鹅卵石,或是那郁郁的岸芷汀兰,零零的水上浮萍,终不是人间富贵之物。忆当日,溪边浣纱,农桑之装,以水照面,以花作钗,布衣素裙,谁能想今日成为宫中佳丽,金珠玉镯,玳瑁玛瑙,高楼绣屏,烟斜雾横。 平卧于销金帐内,望着那明灿灿的金黄色一体,昭示着帝王之气,尊贵无比。就连那被褥之上,绣着的也是龙凤腾飞,显示吉祥之瑞。眼所到处,尽是辉煌璀璨,腹中承着龙种,自是贵上加贵。 然心中一涓细流,始终载着那当初之景,缓缓迂回,隔着那纸醉金迷般的梦幻,守候着那久违了的清溪桃源,沉淀于心底。 此是兰香的妙处,无人可知,青帝如是,吴有仁如是,惟有婉妃自身知晓。 平放于销金帐外的一只手,明肌似雪,十指纤纤,胡太医见之心中暗叹,轻轻按上,顿觉柔滑似玉,比那绫罗绸缎更胜三分。 扣脉诊了一会,胡太医方收回手,隔着帐帘说道:“娘娘有何不适?” 婉妃帐内言道:“我近来食欲不佳,时常头晕,浑身乏力,常感倦怠,竟不知是何原因,还请大人释疑解惑,不胜感激。” 青帝一旁只是急切问道:“胡爱卿,这却是怎么一回事?” 胡太医朝青帝微微躬身,回道:“陛下但请放心,娘娘此状乃是正常之象。无甚大碍,只需静养便可。” 婉妃闻言轻轻掀帘,两旁宫婢忙上前将帐帘高高卷起,于金钩处挂了,方又退下。 婉妃对胡太医言道:“只是我极少吃得下膳食,饿了我倒是不要紧,若是饿着了腹中孩儿,这便如何是好?” 胡太医答道:“娘娘若是实在不能用膳,也不要太过勉强,只需时常喝些米粥等清淡些的膳食,多加休养,也是可以的。” 婉妃笑道:“如此多谢大人了。” 胡太医起身答道:“娘娘休要如此说,此乃老臣职责所在。”说罢,便退于一旁,只因青帝至始至终都于内殿观着,此时却也不能告退,只得静静恭候着旨意。 青帝于床边坐了,以手软抚着婉妃之面,温声言道:“爱妃有孕在身,还需时刻注意身子,多多静养,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知于朕。” 婉妃嫣然一笑,道:“陛下日日惦念着臣妾,如此关怀臣妾,臣妾已是心满意足了,若是再索他求,岂不是太过贪婪?” 青帝笑道:“爱妃说笑了,爱妃有孕在身,朕原该如此。” 胡太医低着头,有意无意地听着他二人对话,闻得婉妃此语,无限感叹,这也是个聪明女子罢,明白分寸,懂得掌控有度,却与那些只知争风吃醋、恃宠而骄的庸脂俗粉迥然不同,也难怪她会独宠后宫。 正思绪飘扬之时,忽闻青帝言道:“胡爱卿,婉妃的身子朕便交给你这个活华佗了,你可得小心伺候着,切莫出了差池。”,心下了然,忙又跪下道:“臣遵旨,臣一定尽心竭力照顾婉妃娘娘,还请陛下安心。” 婉妃见状,笑着说道:“胡大人医术高明,陛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又转首对了胡太医,道:“这次我可是要仰仗大人您了。” 胡太医只是顿首道:“娘娘折煞微臣了。” 青帝笑道:“胡爱卿做事总是那么谨慎,朕自是信得过的。” 正说话之际,一宫婢疾步走进来,先是躬身施礼,后禀报道:“启禀陛下、娘娘,太子殿下前来请安。” 婉妃只是诧异,抬眼瞥了一眼青帝,见他面色如常,看不出端倪,遂笑道:“这可奇了,那些个白日都不曾空闲,这大晚上的,来请安?该是有事罢。” 那宫婢道:“奴婢不知,殿下是这么说的。” 青帝挥手道:“唤他进来。” 那宫婢遂应了声“是”,又退出去了。 胡太医闻得太子前来请安,心下大疑,不住颠测着其中之意,一时之间却是难以琢磨出来,听得那金靴蹬脚之声渐渐而近,又闻得那珠帘叮咚作响,知是太子走了进来,忙低首拜道:“微臣参加太子殿下。” 定轩却是先不回应,只叩首拜道:“儿臣见过父皇,婉妃娘娘。” 青帝笑道:“轩儿无须多礼,起来罢。” 婉妃靠在床头,笑意盈盈地望着定轩,道:“太子殿下多礼了,快快请起。” 定轩道:“谢父皇、婉妃娘娘。”起身后方才对了仍旧跪着的胡太医微笑颔首,道:“胡太医辛苦了,快快请起。”一面说,一面伸手要过来扶,胡太医忙又跪谢道:“微臣不敢。” 定轩讪笑一下,收回了手。 胡太医默默起身,立于一旁,不作他言。 青帝笑对了定轩,问道:“轩儿来此有何要事?” 定轩道:“回父皇,儿臣是特来请胡太医的。”青帝上下打量了定轩,道:“你病了?” 定轩摇首道:“不是,是皇妹在园中玩耍时受了寒,故而请胡太医前去诊治。” 青帝拧眉道:“晗儿受寒了?怎么这般不小心?” 定轩敛眉低首轻轻应了声“嗯”,后对了婉妃笑道:“不知娘娘是否诊治完毕?儿臣也可带了胡太医一同回去。” 婉妃听了,淡淡朱唇勾勒出浅浅笑意,将身微微前倾,道:“既是公主受寒生病,我自是没有留着胡太医的道理,太子殿下请便。” 定轩点了点头,道:“谢娘娘。” 青帝转首握了婉妃之手,关切问道:“你的身子果真无大碍了吗?要不要请胡太医再看看。” 婉妃悄悄观了定轩,见他扭过头去,神情不悦,心下明了,却是不动声色,以手抚着青帝之手,笑着答道:“陛下多虑了,臣妾确实是无甚大碍,陛下权且放心。” 定轩一旁甚觉无味,侧着脸,默不作声,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偷偷飘向销金帐下、盘龙床边青帝的那双手,手中是婉妃的一双玉手,双手紧握,腕上宛然几个碧玉镯,无端浮现着几点绿光,上下左右的漂移不定,就连那两双手都无端蒙上了一点青色,渐渐隐隐,顿时心中黯然。 旧时的记忆之中,这双手握着的永远是母亲的手,十指相扣,深情款款,聚拢着一团团的浓情厚意,承载着无数言辞都难以相喻的柔情蜜意。那个时候,除了母亲的手,这双手再无碰过他人,应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唯一情愫罢。而如今,都该归,物是人非事事休了,眼前此情此景生生映于眸中,极力冲撞着脑海中深藏的一幅幅画面,不由感叹,此刻,竟是花去水流、春尽风西两重天了。 短暂的闭了一下眼,缓了缓神,定轩回首对胡太医道:“既是婉妃无事,胡大人就请随孤走罢。” 胡太医低头微微拱了拱手,答道:“是。” 二人正欲出殿,忽闻青帝急切呼道:“爱妃,爱妃。”回首看时,婉妃双眉嚬蹙,面色微白,露痛苦之状,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按着腹,轻声不住地呻吟着,青帝只是着急,忙令胡太医上前诊治。 胡太医应声欲要上前,定轩一只手直直横在面前,生生拦住了他。胡太医不敢越过定轩阻挡于前面的手而前移一步,只好原地恭立。 青帝奇道:“轩儿,你这是做什么?” 定轩嘴角轻轻一勾,淡淡言道:“父皇恕罪。皇妹那边正等着胡太医呢,婉妃娘娘若是身有微恙,另请太医也未尝不可。儿臣适才过来之时,正好带了个太医,儿臣原是想,若是婉妃娘娘这里事儿了了,便可直接请了胡太医过去,若是事儿未了,也可请杨太医继续诊治,只是这胡太医,却是不能再为娘娘诊治了,还请父皇谅解儿臣。” 青帝闻言抬首对着定轩,见他眸珠似深潭,黯沉不见光,淡淡冷冷的神色强掩住了一抔怅然并怒气,定在面前,略微低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发语,沉默了片刻,忽觉婉妃之手软软滑了下去,忙回首一看,婉妃概是承受不住,昏厥了过去。 青帝登时心急如焚,大声喝道:“胡太医。” 话音刚落,却闻得定轩大声朝外唤道:“杨太医。” 殿内刹那间安静下来,如同那紧绷的琴弦蓦然断开,静的出奇,静得突兀,气氛异常诡异,众宫人皆是屏息慎动,生怕弄出声响,哪怕是丁点都不可以。 杨太医在外闻得定轩一声唤,遂蹑手蹑脚地走入殿内,却被殿内的气氛着实吓了一跳,不论是青帝还是太子,都是青着一张脸,冷若冰霜。此刻却也不敢怠慢,忙跪下拜道:“微臣参加陛下、太子殿下。” 青帝似是未闻,目光仍旧停留于定轩的面上,那般神色,那双眼睛,以及那眸中所散发出来的神采,都与冷秋苑中的那位如出一辙,登时气血上冲,晕感阵阵,心中百味交杂,沉了沉眼睑,青帝收回目光,看向伏拜在地的杨太医,道:“你是杨太医?” 杨太医沉首道:“回陛下,正是微臣。” 青帝点头道:“你的医术高明,朕记得当初也曾夸赞过你,既是太子点了你,今晚便由你继续诊治婉妃罢。” 杨太医头也不敢抬,仍是埋首答道:“是,微臣遵命。” 定轩跪道:“儿臣谢过父皇。” 青帝抬手示意他起来,道:“罢了,朕也是挂虑着晗儿之病,你快去罢。” “是,儿臣告退。”定轩起身,对了胡太医微微点了点头,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胡太医亦向青帝叩首后,退了下去。 青帝起身示意宫婢伺候昏着的婉妃于床中躺好,重新放下帐帘,方才点首示意杨太医上前诊脉, 望着那销金帐,回首环顾殿内,金钟玉鼎,珠帘绣幕,念及冷秋苑内残灯滴漏,陈被旧衾,百感交集。 情缘为何物,世间有几人知晓?总是于不明不白之中,跌跌撞撞,苦了心智,劳了筋骨,最后也只是乱草丛生,无处话凄凉。情为缘系,人为缘苦,面对情缘所带来的伤痛,逃避应该是最末的方法罢。可巧的是,自己竟选择了这条道路,竭尽全力,想尽办法,只是为了要忘记,唯一的所求便是一忘解千愁,从此不再伤心伤神,只是不知为何,愈想忘,愈不能忘,愈要罢手,愈不能罢手,百转千回,总是能在不经意间重又忆起,如此轻易,实是难以置信,但却是事实如此。徒有感慨,或许,这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罢。一生一代,惟有一双人而已。于她而言,或许此人不是自己。于自己而言,此人便是她无疑了。 第三十五章 再生心愁 思绪飞扬了许久,甜酸苦辣都涌上了心头,不知不觉间,青帝双眼蒙上了淡淡的一层清雾,恍恍惚惚的,殿内一切人与物,皆是模模糊糊,似是覆上了薄薄的一层光晕,熠熠闪闪,明明晃晃,身在其中,神却不在此,遥遥似是听见有人唤了好几声“陛下”,遂定了定神,抽回心来,回首时却见万穆躬身侍立于一旁,心中怀疑,问道:“万穆,你怎会在此?有何要事?” 万穆略微迟疑了一下,方上前对着青帝附耳小声话了几句,青帝闻言只是微微点首,面色稍显凝重,道:“朕知道了。” 婉妃此时已醒过来,仍旧躺了,斜眼瞧着青帝,见万穆甚为小心的禀报完毕,方才弱弱唤道:“陛下。” 青帝回转身来,笑对了婉妃,道:“爱妃总算是醒过来了,可把朕吓了一跳呢。” 婉妃掩嘴笑道:“陛下说笑了,臣妾怎敢让陛下劳心呢?” 青帝笑道:“现已如此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呢?”后又看向早已诊治完毕于一旁恭候着的杨太医,道:“杨爱卿,爱妃身子如何?” 杨太医恭谨答道:“娘娘身子无大碍,陛下还请放心。” 青帝问道:“刚才却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怎么就晕了过去?” 杨太医答道:“适才娘娘动了胎气,故会如此。想是太过劳神累心了。” 青帝笑道:“原来如此,”挥手示意杨太医退下后,方才走至床边,轻轻地拥了婉妃入怀,仍是笑道:“爱妃有何心事以致愁肠不能解,说来与朕听听。” 婉妃笑道:“陛下目光如炬,洞察秋毫,臣妾怎敢有事隐瞒于心?” 青帝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朕离智者还差距甚远呢。” 婉妃以手抵着头,敲了几下,含笑望了青帝,道:“论智谋,天子若是甘居第二,又有谁人敢称第一呢?” 青帝微微诧异,随即又笑道:“爱妃说笑了,纵是天子,也只是个肉眼凡胎之人,也有被蒙蔽的时候呢。” 婉妃欲要再说,青帝却已起身,言道:“朕还有政事需要处理,爱妃莫要等朕了,快睡罢。” 婉妃面上悦然之色少逝,略觉失落,却仍旧笑着说道:“国事为重,臣妾自是知晓的,陛下请便。” 青帝颔首,又嘱咐了几句,方同万穆一起走出了内殿。 婉妃目视着青帝离去的背影,缓缓闭上了眼睛。 殿内两个宫婢上前恭声问道:“娘娘可是要歇息了?” 婉妃不答,仍是闭目沉默。 宫婢们抬眼观去,婉妃一张脸甚为平静,无喜无恼无忧无悲,心里实是不明其意,遂相互对视了几眼,上前小心翼翼地为婉妃多盖了几层锦被,谁料她嫌太过燥热,抽掉了下面一层厚厚的锦被,只剩下最上面一层薄被,宫婢们也无法,只好依了她,默默地整了整被角与床褥,放下帐帘,对着帐内的婉妃道:“娘娘还请早点歇息,奴婢们告退。” 婉妃淡淡言道:“下去罢。” 二人方退了出去。 婉妃睁着眼,呆呆望着帐内的一切,许久,方才慢慢地睡过去。 青帝出了婉清宫,急急往御书房走去,万穆提灯走在前面,二人静静走着,青帝一路之上不言不语,只是低首沉思。 万穆走到一半忽然停下,青帝疑道:“怎么回事?”边说边抬起头,却见定轩与胡太医二人正朝这边走来,照此景观来,该是胡太医刚从延禧宫诊病出来,定轩送他出宫的罢。 万穆躬身言道:“奴才参加太子殿下。” 定轩先是对了万穆应道:“免礼。”,后又面朝青帝,也不施礼,只是低低喊道:“父皇。” 虽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叫青帝心中莫名不安,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定轩说这两个字时的语气着实平淡,甚至隐隐透着一丝冷冷的味道,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青帝不由地皱了皱眉,面色也随之不自然起来。 胡太医一旁拜道:“微臣参见陛下。” 青帝僵冷之面挤出一丝笑意,道:“胡爱卿请起。胡爱卿辛苦了。” 胡太医笑道:“陛下折煞老臣了。原是微臣职责所在。” 青帝点首道:“晗儿如何了?” 胡太医恭声答道:“公主只是受了寒,发了低烧,微臣开些辛温解表、宣肺散寒的方子即可。” 青帝笑道:“如此劳烦胡爱卿了。” 胡太医低首道:“微臣原该如此。” 定轩见他二人话说的差不多了,遂对了青帝言道:“父皇若没有其他之事,儿臣想先送胡大人出宫了。看时辰不早,宫门想是要关了呢。” 青帝笑道:“原是朕疏忽了。既如此,你与胡爱卿自便罢。朕还有事,先走了。” 定轩低首恭谨说道:“是,儿臣送父皇。” 胡太医亦言道:“微臣送陛下。” 青帝望了定轩一眼,却是不再言其他,径自朝前走去了。 待得青帝走远后,胡太医方回首观了定轩神色,见他只是沉睑掩眸,一脸黯然,遂叹道:“殿下这又是何苦来?” 定轩奇道:“胡大人何出此言?” 胡太医摇首道:“殿下心里自是知晓的,何须微臣点破?” 定轩轻笑一下,冷冷言道:“孤不高兴。” 胡太医劝道:“殿下,您这不是自找苦吃吗?与陛下闹脾气,到头来受苦的还不是您自己?” 定轩闻言蓦地转首盯了胡太医之面,似笑非笑道:“胡大人此言却是稀奇之极,孤又有何能耐敢与父皇闹脾气?他是君,孤只是臣罢了。” 胡太医心中暗自叹息一声,道:“殿下恕罪,原是微臣说错话了。” 定轩侧过身去,默言不语。 胡太医轻声继续说道:“殿下,请容微臣多嘴,殿下的性子也该收收了,切不可意气用事。” 定轩面色煞白,随即辨道:“孤哪有?” 胡太医笑道:“没有最好,原是微臣多虑了。殿下天资聪颖,这身为人子又为人臣的微妙之处,殿下想是再清楚不过了。” 定轩笑道:“胡大人,你便不会说点别的?这些话,太傅都不知在孤耳边唠叨过多少次了,如今他因病休假,孤好不容易这几日得了闲,你又来与孤念经咒了。” 胡太医失笑道:“是是是,微臣不说了,殿下记得就好。” 定轩应道:“孤几时忘记过?一直都记得的。” 胡太医笑道:“如此最好,微臣便可放心了。” 定轩感慨道:“胡大人对孤之心,孤十分了解,孤定不会辜负大人的,大人尽管放心。” 胡太医答道:“是,”顿了顿,又道,“微臣谢殿下。” 定轩摇摇头,笑道:“原该如此。” 二人重又朝宫门处走去,期间又聊了些琐语,直至到的宫门口,胡太医方恭请定轩留步,自己独自出了宫,上了轿,回府去了。 定轩于宫门口孤身一人立了许久,仔细思忖了一会,方回身缓缓地回宫去了。 御书房内,几盏纱灯,罩着不住跳跃的烛火,散出明晃晃的烛光,撑起了亮堂堂的整个书房。 青帝坐于书案前,拿起宫人早已备好的茶盏,抿了一小口,微微蹙眉,道:“这味道怎么不对?” 一宫人上前甚是谨慎地答道:“此乃陛下最爱的碧螺春,奴才不敢私换。” 青帝哼道:“你的意思是朕弄错了?” 那宫人吓得忙跪道:“奴才不敢,陛下恕罪。” 万穆见状,一脸堆笑,道:“这碧螺春陛下一直都是饮着的,又有哪个奴才敢胆大得私下做主给换了呢?想是陛下一时心烦意乱,没能品出来罢。陛下不妨再试几口?” 青帝未答,只是自顾自地又喝了几口,细细品了,方低声说道:“原是碧螺春没错。”,后又将手中茶盏递与了一旁恭颜侍立着的宫人道:“下去罢。” 宫人忙接过茶盏,躬身退出了书房,并掩上了房门。 见房中宫人尽数已退,青帝方正色对着万穆言道:“程将军的秘折呢?” 万穆道:“陛下稍待。”,遂上前于案上一堆奏折最底部抽出一本黄皮奏章,又从中挑出一小本奏折,将那小的奏折置于大本奏折之上,二本叠加了,以双手恭敬奉上,道:“陛下,这上面的是平南王爷的折子,还请陛下阅之。” 青帝单手接过,打开了一页一页注目着看来,阅毕,将折子撂至一旁,锁眉苦苦凝思着。 万穆瞧见了,心中只是疑虑,小声探道:“陛下,可是边疆告急?” 青帝稍稍摇首,道:“边疆一贯如此,几个毛贼流寇,程远迪自是能抵挡的。” 万穆听了,更是疑惑,问道:“那是……” 青帝叹了口气,道:“程远迪折中写道,平南王病重,边疆那边无一个名医可好好医治,他不知该如何妥当处理,故来请旨。平南王也于折中写道,自知命不久矣,望能回京见故人一面,完成生前夙愿,死亦无所憾。” 万穆心头一跳,未料竟是如此,然细想想,却又是在情理之中,自平南王去了边疆后,于今已是十年,虽有青帝谕旨,镇边将军程远迪好生照料,未受囚禁之苦,然远在千里之外的边疆,飞沙走石、烟尘漫天、残月孤关、炙热酷寒,犹为艰苦,常人尚且难以自忍,壮年熬成老年样,又岂是平南王爷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所能经受得住的。十年的边关岁月,该是将他那原本就不长的生命急遽吞噬成了一段残烛,一点一滴的烛泪慢慢滚下,直至油尽灯枯。而此次,想是临近终点了罢。 万穆只觉胸中闷滞滞的,无端聚集了一堆伤感,渐渐散入全身,渗入心里,不能自制。半晌,方回神问道:“那依陛下之意,此事应当如何处理?” 青帝以手支额,道:“平南王毕竟是朕的岳父,当朝国丈,朕若驳了此次折子,于情于理皆不合,还是下旨令程远迪派人好生护送他回京罢。” 万穆躬身低首答道:“是。” 青帝不由得又嘱咐了一声道:“记住,是护送,而非押送,着令沿途地方官好生照看,若出了差池,朕定当严惩不怠。” “是,”万穆恭声答道,迟疑了一下,小声问道:“陛下,那殿下那边……?” 青帝闻言缓缓起身,于房中来回踱步,思忖许久,方道:“此事还是要瞒住轩儿与晗儿的。” “是,”万穆想了一下,又说道,“公主身边有苏墨在,陛下但请放心,只是……殿下那边,若想瞒住,恐非易事。毕竟朝政方面,殿下平日也是有所处理的。若是有几个不明事理的人不小心说漏了嘴,岂不是糟糕?” 青帝立时令道:“平南王进京之事更须秘而不宣,切莫让他人知晓,朝堂之上犹是。” 万穆应了声是,随后又问道:“陛下,冷秋苑那边,陛下是否要告知?” 青帝闻言却是不答,背过身去,默默望着那纱灯内一点烛火,隔着纱罩,朦朦胧胧,左右摇晃,犹如冷秋苑中一段残烛,昏光隐现,凋落了花靥,退逝了鹅黄,光晕一圈一圈散漾开来,反复翻转着泛黄的琴瑟和音,小溪涓流般一点一点带出心底那抹无奈伤愁,一环一环地套住全身,从头至手再至足,竟是浑身不得动弹,亦不得解脱,无计之下惟有听之任之。 自嘲地笑了笑,青帝摇手道:“不急,平南王到京尚需一些时日,待得抵京,朕再告诉她亦不迟。” 万穆轻声应道:“是,奴才遵旨。” 青帝思及一处,又道:“西郊的梦易园自靖王去后,便一直空着,朕再三思虑,那里位处偏郊,离宫中甚远,不失为一个安置平南王的好地方,这几日你派人过去清理一下。此事由你一人全权负责,你要多放些心眼,容不得半点差错,朕可不希望轩儿由此得知他的母亲尚在人世。” 万穆连声应是,道:“陛下放心,奴才明白。” 青帝颔首道:“明白就好,去罢。” 万穆应声退下。 青帝独身一人于房中立了,静思了一会,方出了房门来于偏殿安睡。 第三十六章 靡室靡家 边塞的风光,一向冷萧肃杀,不同于天子脚下的京都皇城,车水马龙,繁花似锦,是为大相径庭。 那些亭台楼阁、园林深处的弦管乐声、红袖歌舞,奏着喜庆祥和之曲、安定升平之音,亭亭飞入浩瀚九天,乘风骑云,不住来至边塞,似是缭绕于空的蓬莱仙乐,轻轻飘入兵士们的耳中,余音袅袅,连绵不绝,如同那自心底深处流溢出来的殷殷渴盼,引得众兵士一次又一次地抬首望向苍茫青天,细数片片浮云。 在那薄薄的浮云背后,躲着的该是那遥遥不可及的仙乐了,怎奈其久久不肯降至地面,只徘徊于空。惟有夜深人静之时,随着夜风,散入万里征夫的梦中,举起一腔腔离恨孤愁,换得一滴滴不为人知的伤心泪。也或许,在那风沙肆虐之时,融于漫天沙尘之中,闯进座座青冢,长眠地下,陪伴着英魂生生世世,永不再出土。 自古以来,便是一个道理。地下,是累累白骨,地上,是铮铮铁骨,塞外,是生死难料,塞内,是安身乐业。以前如是,当下如是,将来亦如是。 此时的平南王正立于帐外不远处,一身青衣,白须银发。放眼观去,天色已然昏昏,远山近土,尽是茫茫一片枯黄暗调,一层一层的,深浅不一,蜿蜒逶迤到了天际。眼前,大漠无垠,黄沙遍地,偶尔几处能见到水迹的小河道、湖泊等概已干涸,徒留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泥印。身后,军帐千里无数,帐前也都各点了一盏灯,因军帐是循着固定位置一一摆开,灯自然而然排出了相应阵势,不乱不混,整整齐齐,于这雄阔广袤的大漠之中,犹显苍凉凄清。这些,于常年驻守在边塞的兵士与将军来讲,是丝毫不陌生的。 程远迪于帐中寻不见平南王,遂掀帐而出,正欲回自己帐中,转首时却见一人背身负手站立着,再三看了,方走过去,唤道:“王爷。” 平南王似是未闻,不做应答,仍是自顾自地立了,展目望向前方。 程远迪遂又上前了几步,与平南王并立,言道:“天色已沉,夜风带凉,恐伤了王爷玉体,还请王爷移步进帐。” 平南王默言片刻,手指着天边,言道:“平日里都能见到落日,今日却不知为何,空有这大漠孤烟,愁云惨凝,却看不到一点血色暮光。” 程远迪不知他此话何意,只是顺口言道:“这落日之景未必日日都有,今日不见,亦不足为奇。” 平南王叹道:“这十年如一日看惯了的景色,平日里并不置心,今日竟是想见也不得见了。” 程远迪微微诧异,问道:“王爷已知陛下恩准王爷回京了?”平南王笑道:“不该如此吗?” 程远迪笑道:“由此看来,末将多此一举了。末将刚刚接到陛下的旨意,正要告知王爷,谁想王爷竟已未卜先知了。” 平南王仍是笑道:“将军说笑了,老夫只知,陛下不会为难于老夫,定会应老夫之所请。” 程远迪答了声“是”,却不自制地重又细细观了身旁之人。 犹记十年之前,自己初次见到这个因谋逆之罪流放边疆的王爷,扛着枷锁,一身囚衣,须发半墨,满脸憔悴,然双眸却是暗藏珠光,傲气犹存,转眸之间犹可见隐隐残留的霸者之气,这种气质依旧,即便是泰山崩于前亦是不能改之,不论是身着朱袍还是缁衣。心中着实惊疑了一下,边疆苦寒,流放之人年年有之,见多了罪囚蓬头垢面、怨天尤人、意志消沉如丧家之犬,却不曾见过如平南王般身陷囹圄仍是不卑不亢、神意自若之人,不禁暗自感叹。而如今,十年的边疆岁月,千里征战,万里奔波,已使得眼前之人须发皆白,重病缠身,俨然成了一个耄耋老者。然而,值得庆幸的是,这份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始终如一,未曾变过,只是多了几分坦然,几分真诚。 程远迪回过头去,展望前方,道:“王爷,恕末将明日军务在身,不能相送。” 平南王摇首应道:“无妨。”,又牵了程远迪之手,道:“你我明日便要分别,今日权且走走罢,也使老夫能够多看一眼这无尽的边塞景色。” 程远迪抬眼观了平南王神色,意外发觉这其中竟有一丝不舍留恋之意,心有感触,答道:“是。”停了停,又道:“王爷,你明日便要启程,这一去路途遥远,末将着实有点担心,王爷您的病……” 平南王笑道:“老夫自知命不久矣,况人世难熬,已虚度了这许多年,何不早登极乐?怎奈心愿未了,不能孑然而去,实是悲哀。若能得偿夙愿,劳身累肌又有何妨?” 程远迪闻他话中有话,随口问道:“王爷有何心事?” 平南王不语,转过身来,以手细细抚了抚悬于程远迪腰间的那柄剑,却不拔剑,指尖反复掠过,感受着剑鞘之上的图纹,良久,方抽回手,面向前方,道:“无甚心事,唯有叙旧耳。” “叙旧?”程远迪很是不解。 平南王笑道:“老夫有一个故交,已是三十多年不曾往来,此番回京,也是为了能再见一面,再叙旧情,了却心事罢了。” 程远迪闻他话语如此,虽是满腹疑惑,却也是不好再问,只是缄口,静静地朝前走着,有意无意地数着一步一步的脚步声。 又过一会,平南王转首说道:“程将军,这十年来承蒙你的关照,老夫感激不尽。” 程远迪拱手道:“王爷说哪里话来,陛下旨意,着末将好生照料王爷,不得委屈了王爷,末将也只是遵旨行事,怎敢受王爷之谢。” 平南王笑道:“虽是如此,然也是将军有心了。要不我这个囚犯怎会活的如此惬意?” 程远迪一笑置之,答道:“王爷切莫如此说,末将有愧。万里孤烟、沙场烽火,朝不保夕的日子,又何来惬意一说?” 平南王摇首答道:“如我谋逆重罪之囚,自生自灭原不为过,将军却是以礼相待,老夫铭感五内。” 程远迪笑道:“王爷言重了。这十年来,也多亏了王爷出谋划策,运筹帷幄,末将方能决胜于千里之外,退敌杀寇,保得边城平安无事。王爷实是功不可没。” 平南王笑道:“将军过谦了。将军智谋双全,用兵如神,即便是无有老夫之计,也自能手到擒来。” 程远迪仍旧笑道:“末将怎敢与王爷相比?这十年来,王爷的才智着实让末将心悦诚服,末将与王爷作比,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平南王闻言住步,望着脚下枯草,慨道:“于你看来,老夫是大巫。可于陛下看来,老夫终究只是一个小巫。不瞒程将军,即便是叫老夫再起兵一次,老夫亦仍旧是陛下的手下败将。” 程远迪听了,亦是停步,不做答言,心中万千暗叹。 平南王起兵那年,自己尚未入伍,只闻旁人言及一二,同年起兵,同年兵败,心中只道平南王不过是一个有勇无谋之人,然这十年与之相处,平南王心思之缜密,用计之巧妙,布阵之神奇,已叫自己为之大惊,甚至心疑他当初之败,而今又闻得平南王此番之语,不禁由衷感慨,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脑中不住浮现四字,“天心难测”。 抬眼远眺,无边溯漠连着一片苍茫云海,几处草,几堆烟,几只雁,煞为寥寥。人居于其中,自心底油然生出渺小微弱之感,着实无奈。默默观了半日,又闻平南王开口问道:“程将军可有家室?”遂回首道:“无有。” 平南王随即问道:“为何?” 程远迪叹道:“敌未灭,家何为?身在边关,不遑启居,不如无家。” 平南王微愣,良久,方缓缓言道:“老夫明白了。” 程远迪回首道:“末将失礼了,王爷勿怪。” 平南王笑道:“无妨。” 二人相互对望了一眼,复又朝前走去。漫无目的,时停时续,走了许久,待得那苍穹全然暗下来,夜风吐着寒气死死往脸上贴来,平南王不由自咳了几声,悲寒难制。程远迪忙扶了他往帐中走去,恰逢酒菜摆上,遂留了平南王用过酒饭,又叙了叙十年旧事,军中趣闻,话了话家常碎语,人情逸事,方才席终人散,各自衔了心事回帐安寝。 夜幕垂下,华灯初上。 定轩被青帝宣到了毓善宫中陪侍着用了晚膳,那膳食皆是定轩素日于东宫常唤人所备之食。期间,青帝不时持箸亲夹了菜肴置于定轩玉碗之中。起先,定轩还是起身恭敬接过,口内谢恩,然青帝笑止了几番,遂不再拘礼而行,只是面朝青帝,恭谨言谢,而后轻轻放于口中,细细嚼了,怎奈食之无味。 青帝似是未察,一面仍旧殷勤劝食,一面与定轩话论朝政,指点江山。自江北至江南,自官吏至民情,上上下下,内内外外,无有不谈,另有定轩平日所批奏章不当之处,青帝概都一一道出,再三详解,晓之以理。 定轩低首专注听了,记于心中,末了免不了又是一番“恭蒙圣恩、谨遵教诲”之语,青帝只是笑笑,寥寥一句,道:“你明白就好”,再无其他。如是过了许久,好不容易,话尽宴终,定轩方施礼告退,回到东宫。 王得全早已立着候了多时,见定轩进来,忙上前扶了,照往常一样,伺候着定轩朝书房走去。 定轩却是摆手道:“孤今晚不阅书了,你去唤人与孤煨碗粥来。” 王得全只道自己听错,恍恍回了半日神,方轻声言道:“殿下已在毓善宫中用过晚膳了。” 定轩冷笑道:“孤用过了便不能用了?这是何人定的规矩?” 王得全不敢应声,只好唯唯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转身欲走,又闻定轩言道:“吩咐御膳房,盛三碗过来。” 三碗?王得全心中生疑,微微抬首瞧了瞧定轩,却见他侧对着自己,目光落于前面绣幕下珠帘旁垂首侍立着的紫若,不由心中暗自叹了一声,摇摇首,转身离去了。 定轩回首望了王得全背影,微微一笑,后移步至紫若身旁,道:“孤前几日不曾见你,听闻你病了,今日可好些了?” 紫若不敢抬首,只是恭声答道:“承蒙殿下有心,奴婢好多了。” 定轩抬手以掌贴了紫若前额,却在触及的刹那,紫若哆嗦了一下,砰然跪地,言道:“奴婢不敢。” 定轩望着自己未及抽回的右手,悬于半空,甚为尴尬,顿觉心中冰凉到了极点。半晌,方才慢慢握成拳,缓缓垂下,置于身后,左手紧紧攥了右手,不再言语,冷冷看着紫若头顶上几枝玉簪朱钗并一头乌发,轻笑一下,转身坐于桌旁,拾起桌上摆置着的玉杯,提起茶壶,正要倒茶,一旁侍立着的宫人急忙上前伺候,定轩顿足断喝道:“下去!”,那宫人唬得直直后退三尺,紧拢双足,不敢移动半步。 紫若半日不闻叫起,已是惴惴不安,又闻定轩一声怒喝,心头猛然一跳,忽觉跪着的双腿无有了半点力气,竟似他人身上之物。 定轩自斟自酌过了一会,王得全领了个内侍入得殿中,见紫若跪于地上,先是一愣,后又抬眼悄悄了观了一旁冷面如霜的定轩,心下明白,只得上前禀道:“殿下,粥好了。” 定轩点首,王得全遂回头示意内侍将粥摆于桌上,后又挥袖令他退下,方对了定轩道:“殿下,还是趁热吃罢。” 定轩瞥了眼桌上白粥,又瞟了瞟王得全,道:“你过来,坐下与孤一起吃罢。” 王得全闻言很是惊讶,心中万分狐疑,忙跪道:“奴才不敢。” 定轩似是玩味地言道:“不敢?是不敢坐下还是不敢抗命?” 王得全无以为答。 定轩又转首对了紫若言道:“你也来吃罢。” 紫若正欲答言,已闻定轩淡淡言道:“孤不想听推脱之词。”,一时惶惶,寻不出任何言辞,索性便闭上了嘴,不再出声。 见二人不言不动,定轩不由恼道:“你们都死了不成?还不过来?!” 王得全与紫若别无他法,只好叩首道:“谢殿下恩典。”,遂起身挪至桌边坐了,却也不敢动,只是呆呆盯着眼前玉碗中的白粥,垂首不语。 定轩见状嘴角稍稍勾起,端起玉碗,饶有趣味地端详着,整个玉碗乃是青白玉所作成,浑身通透着纯然银光,洁白晶莹,不似凡间之物,周身雕刻了朵朵祥云,状如瓣瓣卷起的菊花,清雅飘逸之极。再看碗内,米粥堆出雪一般的无暇之美,粒粒白米于白玉碗壁衬来,恰似颗颗剔透露珠,娇俏可怜。粥香清幽,浅浅流溢,散入鼻尖,煞为温馨,叫人爱之不及。 定轩用白玉调羹匀匀搅了一下,方喝了一小口,尝之顿觉软绵丝滑,唇齿间粥香缠绵,欲罢不能,真正妙不可言。 怡然品了一会,定轩看了看王得全与紫若,见他二人仍是毕恭毕敬,不敢妄动,遂轻咳一声,道:“莫非孤的膳食还入不了你等尊口?” 王得全忙道:“奴才不敢。殿下恩赐,奴才荣幸之至,怎敢生不敬之意?” 紫若却只是低首简简单单地言道:“奴婢不敢。” 定轩笑道:“既如此,那又为何不吃?快吃罢。”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定轩不耐烦地敲了敲碗沿,以示不满。犹豫片刻,王得全终是抖着双手吃了一点。 紫若见王得全吃了,自己也不好再坚持,也只好拿起调羹,微微抿了一点。 定轩斜眼观着他二人一举一动、神色情态,只觉好笑,开口问道:“味道如何?” 王得全陪笑道:“唇齿留香,其味无穷,承蒙殿下恩典,叫奴才有幸亲尝佳肴。” 定轩转首对了紫若,道:“你也和他一样吗?” 紫若略微迟疑,默默点了点头。 定轩闻言却是笑不可止。 紫若与王得全相视一眼,均觉奇异。 半日,定轩方才渐渐平复,指着面前半碗白粥,道:“你二人既觉得好吃,孤这份也赏与你们了罢。这可是孤方才在御膳宫中与父皇一道吃的粥呢。”顿了顿,又道:“只是味道大不相同。”说罢,未及王得全与紫若反应过来,早已离座,朝内殿走去了,一面走,一面口中命道:“不吃完不许走。” 王得全与紫若面面相睹,怔了许久,方才端起调羹,一匙一匙地往口中送,不知其味地吃了起来。 第三十七章 苦口良药 定轩来至寝殿,挥手示意众宫人退下,独身一人立于殿中,回望四周,珠光璀璨,金碧荧煌,只觉晃眼,遂闭上了双眸,顿时暗黑一片,耳畔无声无响,却觉在不经意之间感到奇香烂漫,那一簇簇香味绵延而至的同时,所带来的并不是神清气朗,温情密意,而是不可抵制的凛凛寒意,直朝心间袭来,慢慢地裹至全身,难以克制。 定轩不由暗自好笑,这哪里是一处人间天堂,竟然嬴得外人如此趋之若鹜,分明是一座阿鼻地狱,身处其中,深谙其苦,只是外间罩着的究竟是那锦绣辉煌般的万丈光束,虚有其表罢了。 不知为何,定轩忽然念起了卿尘,伊人花容渐渐浮现于眼前,断断续续,似近忽远,总是不可靠近,骤然睁开双眼,又是一番伤感,眼前众物依旧,湘竹榻,梳妆台,日月镜,一一映入眼帘,只是佳人不在,空有其物,不由黯然神伤。犹自伤心了一会,长叹一口气,于湘竹榻上躺了,也不唤人,只是和衣阖目,顺着额上阵阵的晕感,静静地假寐,亦不再去理会那些杂乱的思绪,只求心宽。 王得全二人吃完粥进得寝殿欲要伺候时,竟意外地发觉太子早已于恍恍惚惚之中进入了睡乡。此刻却也不敢扰之,王得全遂命紫若为太子添置了一层薄被,后又细细察看了殿内,诸事安定后方才吹灭了灯,悄悄地与紫若一起出了内殿,各自回房安睡。 定轩在思及卿尘之时,卿尘正在太傅房中,坐于床前,面上忧虑,神色不宁。 王太傅深夜犯病,婢女来报时,卿尘已解衣安睡,闻讯大惊,也不及穿衣,只草草披了件外衫,便赶了过来。 太医来时,王太傅已昏迷不醒,卿尘着实着急,不等太医行礼,便急急令他速速诊治,自己于一旁立了,愁眉不展,心中更是叠了一层层的惧意,不可自制。待得诊病完毕,卿尘细细问过病情,方命人送太医回去,后又吩咐侍婢照着太医所开的方子抓药煎药,自己则坐于床边,守着仍旧闭目不醒的太傅,不住地唤着“爷爷”。 良久,王太傅方才醒转过来,慢慢睁开了眼,见卿尘一脸焦心之状,遂强笑道:“尘儿,爷爷没事。” 卿尘已是万分忧虑,强压了许久,此刻竟是控制不住,潸然泪下,泣道:“爷爷,你吓死尘儿了,尘儿还以为自己再也就见不到爷爷了呢。” 王太傅抬手擦拭了卿尘面上两道清泪,笑道:“不会的,爷爷哪有这么短命?”说着,竟又不由自主地抚胸咳了几声,卿尘一阵心疼,忙道:“爷爷莫要多言,还是休息要紧。” 王太傅淡淡笑着,靠于床头,不再言语,却是微微蹙了蹙眉,强自压住了连涌上来的干咳,舒了口气,抬眼观着卿尘,似是调侃地接着说道:“爷爷还没有见到曾孙呢,哪能这么容易就去了?” 卿尘闻言先是一愣,随而面红耳赤,羞涩难当,嗔道:“爷爷。” 王太傅甚觉可爱,笑道:“尘儿竟也会害羞呢,真是奇了。” 卿尘两腮桃红淡抹,稍稍传来一点热度,遂不自然地抚了一下脸,低首言道:“爷爷若是再取笑我,我可要生气了。” 王太傅仍旧是清笑了几下,方才正了正脸色,言道:“尘儿,爷爷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爷爷说的可都是真的。” 卿尘听了,抬首直直盯着太傅,片刻,沉了眼睑,压了眸光,重又低下头去,说道:“爷爷此话未免言之过早了。” 王太傅摇首道:“不早不早,此事该是愈早愈好。” 卿尘欲要还说,忽闻门外几下敲门声,遂答道:“进来罢。”转首看去,萍儿正端了一碗汤药进得房中,遂笑着说道:“萍儿,辛苦你了。” 萍儿低首答道:“娘娘休要如此说,奴婢原该如此。” 卿尘浅笑,伸手欲要接过萍儿手中的汤药。 萍儿见状,忙道:“娘娘仔细烫,还是让奴婢来伺候太傅大人罢。” 卿尘面朝着萍儿,笑道:“不碍事的,你也折腾了一晚上,想是累了呢,快去睡罢。” 萍儿陪笑道:“娘娘与大人都不曾睡,奴婢若是睡了,便是不懂规矩该打了呢。” 卿尘仍是笑着,一面接了药,一面说道:“无妨,我与爷爷还有些话要说,只怕要很晚才睡呢,你先下去罢。” 萍儿听了,一时也不好再多言,只是欠身恭敬说道:“是,奴婢告退。”遂朝外走去,轻轻掩上了房门,房中只留下了卿尘与太傅二人。 卿尘一手端碗,一手持调羹,舀了一小匙,柔柔嘘散了袅袅散升的热气,凭唇微微抿了一下,试了试热温,方才小心翼翼地喂了太傅服药。 太傅含笑喝了,继续说道:“尘儿,爷爷的话,你听清了吗?” 卿尘不语,只是一再地劝着太傅服药,太傅拗不过她,遂又复喝了几口。卿尘还要再喂,太傅笑着摇首,道:“纵使良药利病,也不该是这么个喝法呢,适可而止罢。” 卿尘又劝了几遍,怎奈太傅皆是不喝,卿尘苦劝无计,也只好作罢,起身将汤药置于桌上,重又坐回至太傅床边,却只是默默地低首,不再面对太傅。 太傅亦不开言说话。 二人沉默了一会,卿尘方道:“爷爷,这是不可能的。至少目前没有可能。” 太傅欲言,却在开口之时,猛然间又见卿尘侧着脸,半敛眉,半低面,眼角聚堆了莹莹珠泪,缓缓地沿着两颊无声地淌下,霎时间心中隐隐作痛,生生将蹦于舌尖的话语吞了下去,只剩一声轻唤:“尘儿”,万般无奈尽付其中。 卿尘强颜笑道:“爷爷,别再提这件事了,好吗?” 太傅寂言许久,终是又开口言道:“尘儿,爷爷知道你的难处,只是……无论如何,太子都必须要有一个长子,并且这个长子乃是太子妃所出。尘儿,你懂爷爷的意思吗?” 卿尘抬首,甚为不解地看向太傅。 太傅问道:“尘儿,你可知婉妃已怀胎三个多月?” 卿尘点了一下头。 太傅遂又说道:“婉妃怀有身孕,这于太子来讲,却是十分不利的。当下陛下唯有一子,将来却是未可料之。若婉妃诞下龙子,揣有异心者必定蠢蠢欲动,朝堂之上恐又为一乱。但若是殿下有了长子,陛下便有了长孙,也就是皇太孙,如此也就无人敢觊觎太子之位,太子的地位也就牢固了。” 卿尘听太傅一一道来,心中亦是明白了一二分,忽又念及太子之情,心酸难忍,言道:“爷爷,你方才所言我都懂的,怎奈殿下心不在我,我又怎能强求呢?” 太傅叹道:“他日爷爷会与殿下提及的,殿下也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的。” “爷爷,”卿尘抬眸,对上了太傅沧桑之面,玉容泪痕阑干,眼中鲛珠欲滴,言道,“我只为我心,但求他心。” “尘儿……”太傅脱口唤出,却又无言以续。 “爷爷,若是殿下无心,我定不会强求。只是,倘若殿下为了太子之位而假意于我,这又叫我情何以堪,想想也该是无地自容罢。” 太傅叹道:“想不到你的性子竟是如此倔强。” 卿尘反问道:“莫非我不该如此?” 太傅不答,视线落于卿尘泪眼湿眸,残妆半面,半晌,方道:“只是苦了你,也苦了太子。也罢,凡事自有定数,人又能何为?一切随缘罢。” 随缘? 卿尘苦笑。一滴泪自心间悄然滑落,泛起心湖一阵涟漪,荡漾着一圈一圈的哀愁,终于无端绽放在了眼角,开出了一朵朵泪花。缓缓言道:“缘起缘散随缘灭,缘尽此生终不昧。人生苦海,身为浮萍。心若随缘,便从此能够欢愉欣悦,不再愁苦悲痛了吗?爷爷,这不过是人在无可奈何之时所作出的无可奈何之举,你又何须自欺欺人呢?” 王太傅无言以对,只是面对了卿尘,看着她,心里不知是慰还是痛,如此卿尘,倒是叫他万般疼惜却也万般无奈了。 此刻方知,人原来竟是如此软弱,如此不堪一击。总是居于缤纷五彩之梦中,寄一生于渺茫虚幻之希望,寻寻觅觅,倾尽一切,到头来,梦断心碎,只换得一句“随缘”,终是不醒,惟剩三千白发,一滴伤心泪。 第三十八章 悬疑丹青 卿尘从太傅房中出来之时,已是黎明,天已蒙蒙发亮,夏日的天总是亮得特别快。 折腾了一夜,她竟未觉得累,只是心酸一阵阵,睡意全无。不知为何,心中竟忽然万分思念起自己早逝的父母,只因他们之间拥有了那份生死不渝的爱情。一生有一人相伴,阴阳相依,超越生死,这该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可惜的是,自己至始至终都是孤家寡人,难享其乐,这也是命中注定罢。 卿尘暗自叹息了一会,欲要回去就寝,却鬼使神差地走至了家祠。迈进家祠的那一刻,她自己也觉得甚为奇异,却也随即明白了,原来是自己的心将自己领到了这里。 跨过门槛,卿尘进了家祠,回望祠堂,却与平日并无半点不同。祠堂里供着的只有寥寥两个牌位,除了卿尘的父母之外,再无他人。卿尘最初也是满腹疑惑,年少时也曾经异常好奇地问过太傅,为何祠堂里的牌位竟是如此之少。每每问起,太傅总是慈爱地抚摸着卿尘的头,笑着回答道:“因为爷爷是孤儿,爷爷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就更不知晓祖辈乃至更远的辈分了啊。”每次听到这个回答,卿尘总是拊掌笑道:“我明白了,这个家族是从爷爷开始的,爷爷就是家族的祖宗。”,接着,便是太傅不可抑制的大笑,并且是笑不可仰。 思及此景,卿尘不自主地朱唇轻勾,笑意浅浅。 今日原非父母忌日,心中却是无端充斥了一腔深深的祈盼。独自立于祠堂内,丝毫也不愿回房安睡。既然已经不知不觉地来了,也就随心而安罢。整了整衣襟,正了正脸色,卿尘跪于牌位前,恭恭敬敬地叩首三次,后又停下来,直背凝神注目着前方,周遭一片死寂。 牌位上字字映入眼帘,刻入心里,似是烙印一般难以销迹。兀自呆呆的看了半日,思念愈甚,父母双亡之悲层层叠加,不由泪水泛溢,卿尘忙拭了把眼角,定了定神,方起身站了,却是仍旧没有回转房间的意思,只是愣愣站着,默默地望着父母的牌位。此刻,卿尘的心已被面前父母的牌位所占据,或许是因为太过思念父母了才会如此罢。只是,今夜却与平日不同,今夜的卿尘,面对着父母的牌位,想的最多是父母之间坚不可摧的生死之恋,只是那些于自己而言,却是如此遥不可及。 卿尘玉手轻轻抚着牌位,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摸过来,手指经过每个字时都要停留一段时间,感受着上面凹凸不平的印记,不为别的,只是想深切地感受父母那不曾给过的自己却始终向往着的温情。 祠堂,在他人眼中,是阴冷肃穆,不可接近的。但于卿尘看来,此处是孤寂心灵最终的归宿,自己所追寻的脉脉温情恰恰在此。 卿尘呆呆望了牌位半日,忽然有种想拥它入怀的念头,这十多年来,卿尘都是立于牌位前,规规矩矩地叩首行礼,之后便是静静地望着牌位,揣着一份痴心、一份敬畏之心,隔了三尺之距,远远地观看。想是今晚太过伤心太过思念的缘故,卿尘终于狠狠心,走上前去,伸手要将牌位取下,然后便要将它紧紧拥抱于怀中。 然而,煞是蹊跷的是,牌位竟死活都拿不下来。卿尘用尽了全身力气,皆是无能为力,那两个牌位竟似原地生根一样,纹丝不动。卿尘见状不由眉峰骤聚,暗自心疑,这却是怎么一回事。 独自静心细细察了一番,仍旧寻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虽是满腹狐疑,终究也只能化为一片烟云,茫茫无痕。万般失望之下,只得放弃。 正欲回身,手却在不经意间转动了母亲的牌位,使得那有字的一面正对着了东方。卿尘见状茅塞顿开,若是自己猜的没错,这该是一处机关罢。想到此,卿尘登时转动父亲的牌位,使其上之字也对准了东方,然后,专注察觉着祠堂内的动静,然候了许久,仍是不闻一点声响,寂静如常。 卿尘思忖了一下,试着又将父亲牌位转向背面,使得其上之字正对准了西方。两个牌位上的字正好东西互应,似是一对痴情恋人倾心相对,互诉衷情。 卿尘随后环顾四周,期待着一场不寻常的变动,果不出其然,震动之声顷刻响起,祠堂各物均在晃动,卿尘亦是不自主地步乱手摇,仿佛地上踩着的已不再是平地,而是摇摇欲坠的山巅巨石。 正慌乱之际,忽见正对面的墙壁一分为二,自中间断开,缓缓向两边移去,接着,眼前渐渐出现一间密室。待得全部稳定下来,卿尘方定睛见之,不看还好,一看不禁全然怔住。这间密室,竟是又一个祠堂。只是,这祠堂供着的牌位异常繁多。一眼望去,草草一数,竟有三四十个。墙上,挂着一幅又一幅的画像,一见便知是一个个立过功勋、受过高官厚禄的先辈英杰。 卿尘傻傻地观了许久,方想起应该进去瞧瞧,移步之时,竟觉双腿已然僵住,使劲地向前移了移,方才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进了密室。 抬眼观之,数十个牌位置于案上,沿着墙壁一一排开,整齐有序,隐隐之间透着森严之感。卿尘上前仔细看了看位于正中间的牌位,却发现那上面的字并不是王姓,乃是严姓。再看看旁边,居然也是姓严。遂抬眼尽数观了全部,皆为严姓,竟无一个姓王。卿尘此刻疑上心头,沿着顺序一个一个地看了下来,直至最后一个。观之,其上赫然写着“严怀龄”三字,她苦思冥想了半日,此人自己平日并不曾听说过,遂满腔狐疑,不得而解。 这严氏一族,与王家到底有何瓜葛,有何渊源,爷爷为何又要如此隐蔽地供着严氏家族的牌位,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中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然而,更加悬疑的事,竟还在后面。 四面墙壁之上,挂着十二幅画像,前十一幅均是遗像,那最后一幅,却是美人图。 卿尘瞪大了双眸,对着那幅画看了半日。 一绢白布,数条黑线,一笔一画,极尽功力。无艳彩,无媚色,简单干净,意境幽远。虽是墨笔描绘,然仍可见那花团锦簇,无限美景。画上,杂花飘絮处青石凳一条,一名女子端坐其上,长长秀发分作两半,垂于胸前,手执团扇,轻抵下颌,微微低首,目视地上落花,温婉柔和,文娴淑静。另有一名女子亭亭玉立于身旁,左手搭在那坐着的女子的肩上,右手自然地放下,双眸似珠,目视前方,一头如瀑乌发尽数拢于背后,却在风中翩然飘逸,更有几丝掠过双颊,清冷如雪中梅,仙雅如云中月。二人装束相同,容貌相似,气质却有异同。 卿尘只觉那画上之人并不陌生,花容月貌,似曾相识。寻思良久,脑海中电光石火一闪而过,大惊失色。 这画上之人,容颜竟与延禧宫中的定晗极为相似,眉宇间与定轩亦是有着五六分相像。卿尘恍然间疑在梦中,复又搓了搓双眼,认认真真地辨识了许久,仍是越看越像,竟与定晗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卿尘大为惊异,瞠目结舌。眼前各物,已迷乱了卿尘的心神。 第三十九章 一指拨珠 呆若木鸡了半日,卿尘回过神来。 欲解心中惑,该问知情人。这知情人,想必就是爷爷了罢。 卿尘再三思虑,终是上前将画轻轻的摘下,近距离的瞧了,却发现画面甚为洁净,一尘不染,该是有人日日擦拭的缘故,若真如此,画上之人必定与他关系匪浅,甚至……卿尘不由心惊,随而一叹,这世间最要不得的只怕就是这个情字了,忽而一笑,自己也不是明知故犯吗? 慢慢地卷起手中之画,卿尘回望了密室,这满堂的牌位齐整整的列着,牌位上的字虽小却只觉触目惊心,一个牌位的背后便是一个灵魂,不知道为什么,卿尘总觉得世世代代三四十个的灵魂都拥在这个小小的祠堂内,都在无序的飞游着,时不时有几个闯入自己的内心,冷不防给与不重不轻的一击,却足已震撼其整颗心,仿佛自己在瞬间便要魂飞魄散。 莫名的心慌恐惧,赶忙闭上了眼,紧紧握着画,疾步出了密室,来至外堂,稳了稳心神,理清思绪,重又转动机关,使一切回归原位,方对着父母牌位复叩首三次,走出了家祠。 时至清晨,天已大亮,祠堂外的花草树木皆已不再黑黑沉沉,整座庭院映着浮浮的一片白光,府中已不再是寂静如深夜,侍婢小厮皆已陆陆续续的起来,几个扫地的正低首执帚清扫着内院,见卿尘过来,均是躬身施礼道:“娘娘,”卿尘面带微笑,不语,持画离开。 来至太傅房外,房门紧闭,欲要叩门,抬手又止,犹豫再三,念及昨夜之病,不忍扰之,终是放下。望了望手中之画,轻轻抚了抚紧闭着的房门,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 穿廊过径,于转角处见萍儿正立于门外隔着纱窗向里张望,遂唤道:“萍儿。” 萍儿闻声回首望去,笑道:“娘娘竟这般时候才回房间,奴婢都一觉睡醒了呢。奴婢清早过来伺候,敲了半天门都不见娘娘答应,奴婢想着该是娘娘安睡不曾醒,谁料娘娘竟是才回房间,娘娘也该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这一夜未睡,可是最伤身的呢。” 卿尘凭手中之画于萍儿头上轻击了两下,笑着说道:“你的胆子可是越发的大了,竟敢数落我的不是呢?” 萍儿侧眼观了卿尘神色,见她和颜悦目,不似恼状,也就放心,故作疼痛,以手抱头,叫道:“哎呦,娘娘高抬贵手,奴婢疼着呢。” 卿尘笑道:“人可真是不能惯着的呢,一惯就要恃宠而骄不知天高地厚了。我得留点神,免得哪天被你算计了呢。” 萍儿忙跪道:“奴婢对娘娘绝对忠诚,绝不敢有半点不敬之意,还请娘娘相信奴婢。” 卿尘微愣,随即又明白过来,知是自己方才所言吓着她了,忙扶起萍儿,笑道:“方才我说的都是戏语,你可千万别当真,我若是不相信你,又怎会视你如同亲姊妹呢。” 萍儿低首言道:“娘娘折煞奴婢了。奴婢只求娘娘能明白奴婢的心意,其他的,奴婢也不敢造次,更不敢存有非分之想。” 卿尘拍了拍萍儿的手,道:“你放心,你的心意我自是再明白不过的。”说着,便走进了房间。 萍儿望着那只手,无端生出了酸楚之感,抚摩了几下,贴于胸前,眼睑微落,目光游离,暗笑一下,转身随着卿尘走入了房间。 卿尘将画置于桌上,自己倒了一杯茶,饮了一口,遂又放下。 萍儿很是好奇,指着桌上之画,问道:“娘娘,这画从何而来?” 卿尘抬眸瞥了一眼画,笑道:“适才我路过书房,随意拿的。”见萍儿不住打量着画,仍是万分好奇的样子,遂又说道:“萍儿,我有些饿了。你去拿点糕点来罢。” 萍儿应声欲去,卿尘忽又唤住,问道:“萍儿,上次在宫中你拿给我吃的桂花糕是宫外带来的?” 萍儿答道:“是啊,娘娘当时还赞不绝口,吃了好多呢。” 卿尘笑道:“宫外哪里的,我改日一定再去尝尝。” 萍儿略微思忖,答道:“是个酒楼,名字还挺好听的,叫谪仙楼。” “谪仙楼?”卿尘复又笑道:“名唤谪仙,该是卖酒的罢。” 萍儿点点头,道:“嗯,谪仙楼是以酒闻名京城的,但是,那里的糕点小吃也是甚为可口的呢。” 卿尘打趣道:“瞧你那馋样,就知道吃。” 萍儿笑道:“娘娘,民以食为天,自古以来便是真理啊,奴婢怎敢违背呢?况且,除了吃,奴婢还知道伺候您啊。” 卿尘乐了,道:“你这张小嘴倒是越来越甜了。罢了,不如你现在便出去将那桂花糕买来罢,我有点累了,想先睡会儿,等我睡醒了就可以吃了呢。” 萍儿劝道:“娘娘,这对身子可不好,奴婢劝您还是先用早膳再歇息。” 卿尘摇首道:“不碍事的,也就一次而已。你快去罢。” 萍儿只好应道:“是,奴婢告退。” 卿尘看着她离去,遂起身拾起画,舒展开来重又端详了半日,愈看愈像,愈看愈不明白,头眼昏昏,十分困乏,也只好作罢,将画复又收起,藏于床头枕下,遂解衣安睡。 谪仙楼内,人来客往,源源不绝。宾客盈座,人声嘈杂,却也是个个兴高采烈,人人连声叫好。那几个小二穿梭于各桌之间,打酒的打酒,端菜的端菜,忙的不可开交、不亦乐乎。谪仙楼之名,京城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各地慕名者更是纷纷涌至,品尝美酒佳肴。似这等兴繁场景已是不足为奇,日日如此。 萍儿迈入谪仙楼时,早有一名小二上前招呼道:“姑娘打尖还是住店?” 萍儿笑道:“都不是呢。我来这里,是替我家主子买桂花糕来着,主子上次凑巧吃到你们这里的桂花糕,很是喜欢,便命我再来买呢。” “原来是这样啊,”那小二一面忙着躬身请进去,一面口内不住自夸道,“姑娘莫说是我夸嘴,只要是吃的,我们谪仙楼里哪一样不是上品,别说是小小的桂花糕,就是那饭后余茶都是自杭城运过来的上等龙井呢。我们东家的嘴可是有名的刁,只要他说好了,便不会有不好的。” 闻得他絮絮叨叨不得闲,萍儿很是无奈,却也无法,只是催道:“小二,你可要快点呢,别光说不做啊,我家主子还等着我的桂花糕呢。” 小二堆笑道:“姑娘别急,我这就去拿,等会就来啊。” 萍儿跺脚道:“你倒是快点呢。”,见那小二连连答应着跑开,不由地暗暗摇首叹气,转过身来,见那掌柜正立于柜前,遂上前打了声招呼,道:“掌柜的,生意不错啊。” 那掌柜正低首噼里啪啦的拨动着算盘珠子,闻听有人唤,遂抬首一瞧,笑道:“哟,是姑娘啊,托姑娘的洪福,鄙楼生意兴旺,芝麻开花节节高呢。” 萍儿笑道:“如此你们吴大人可是喜不自胜呢。” 掌柜将手中算盘移至一旁,满脸谄笑的说道:“酒楼的生意一向如此,大人早已习惯了,这又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呢?不过大人心情好倒是真的,谁叫婉妃娘娘有了陛下的龙子了呢,大人身为国舅,自然是比常人要高兴的。” 萍儿笑道:“原该如此。”顿了顿,又道,“可别得意忘形才好。” 掌柜干笑了几声,又问道:“姑娘你最近过的如何?对了,上次姑娘在这里买了桂花糕,说要带给你家主子尝尝,不知是否合口味?” 萍儿笑道:“你看我今日来了,就该知晓了啊,若不是主子吩咐,我又怎敢自作主张呢?” 掌柜连声答是,道:“是我多问了呢。” 二人正聊着,小二已拿了桂花糕出来,交到萍儿手里,言道:“姑娘要的桂花糕小人已帮你包好了,姑娘看看是不是,看准了,可就要拿好了。” 萍儿接过,翻了看了一下,遂含笑对着小二言道:“真是谢谢你了,小二哥。”小二嘿嘿笑了两下,挠了挠头,道:“没事没事。”恰好有个客人在唤小二,遂又应着跑开了。 萍儿从腰间取下钱袋,打开了给掌柜看了一眼其中所存之物,遂放于掌柜手中,说道:“掌柜的,银子你可要收好了,丢了我可不负责哦。” 掌柜的接过钱袋,诡笑道:“姑娘但请放一百个心,姑娘的银子我何曾失过呢?” 萍儿轻笑,自顾自地拿起一旁的算盘,拨了几下,道:“回头告诉你们吴大人,算盘拨的越精,也总会有失算的那一刻,还是小心为上。” 掌柜的应了,笑眯眯地拿回萍儿手中的算盘,理了理拨乱的珠子,道:“姑娘的话我一定一字不漏的说给大人听。姑娘好走。” 萍儿抬眸看了一眼掌柜,淡淡答道:“谢了。”,遂拿了桂花糕,走出了谪仙楼。 第四十章 不如无知 眼见萍儿出了谪仙楼,掌柜紧紧收了手中钱袋,藏于袖中,略微扫视了前堂宾客,故作无意之样,离柜踏入后院,来至厢房。叩门两下,闻得里边应道:“进来。”,方低眉顺目地走进房中,随手关上两扇门,面朝一人轻唤道:“大人。” 吴有仁正提笔作画,头也未抬,言道:“她来过了罢。” 掌柜笑道:“大人英明,的确是萍姑娘。” 吴有仁仍是执笔书画,问道:“她说了什么?” 掌柜稍有迟疑,后小心答道:“萍姑娘说,算盘打得越精,也总会有失算的那一刻,还请大人小心为上。” 吴有仁闻言抿嘴轻轻一笑,道:“她的性子可是一点都没变。” 掌柜迎合着呵呵笑道:“是啊是啊。” 吴有仁停笔,抬首问道:“她的信呢?” 掌柜忙从袖中掏出钱袋,取出其中之信,双手奉上,道:“大人请过目。” 吴有仁接过,展信而阅,先是蹙眉思忖,后舒眉浅笑,道:“还真难为这个老太傅了。” 掌柜不解,却也是很识趣地闭口不言。低首静候了一会,又闻吴有仁言道:“你不想知道信中都写了什么吗?” 掌柜谨慎答道:“多知不如少知,少知不如无知,这个道理奴才还是懂的。” 吴有仁颔首笑道:“不错,你很懂事。自从你跟了我,便没有出过差错,很是难得,值得信赖。” 掌柜恭谨答道:“大人谬奖,奴才原该如此。” 吴有仁笑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任劳任怨,我自是不会亏待于你的。” 掌柜答道:“谢大人。” 吴有仁抬首将手中密信递与掌柜,道:“我一直视你为心腹,既是心腹,也该推心置腹。这个你拿去看罢。” 掌柜小心察了吴有仁神色,见他与往常一样,并无异处,也就放心,甚为恭敬地接过信,却不敢立刻便看,只是不时地抬眸看向吴有仁。 吴有仁微微点首,道:“看罢,无妨。” 掌柜只好依言而行。 吴有仁笑着观了片刻,问道:“如何?” 掌柜一时不曾明白过来。 吴有仁笑着继续说道:“如何看待此信?” 掌柜甚是谨慎地言道:“恕奴才斗胆,奴才认为,太傅此举,实为明智之举。若太子与太子妃能诞下太孙,便可保住东宫之位。这原本便是无可厚非,理该如此。” 吴有仁哼道:“若真如此,我妹妹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掌柜道:“那也未必。大人心中清楚,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恩情浅薄,空有夫妻之名。若想让太子妃身怀六甲,只怕比登天还难。” 吴有仁摇首道:“有太傅在,此事并不是没有可能。太傅定会劝服太子的。况且,太子也是个聪明人,他不会不懂的。” 掌柜亦是摇首道:“奴才却不这么认为,就太子素日所为而言,奴才认为太子实是一位至情至性之人。太子思母心切,不满陛下椒房迎新,故与婉妃娘娘交恶,且太子护妹情深,有目共睹,诸如种种,都证实了奴才所言。因此,奴才私下认为,除非殿下真心爱上太子妃,否则,太子是不会因为自身地位而去勉强自己做违背性情之事的。” 吴有仁听了,细细想了一番,点首道:“你说的话很有道理。那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理?” 掌柜想了一下,道:“大人还是静观其变,方为上策。” 吴有仁重复念道:“ 静观其变?”后又不语,重新拾起笔复又描绘着宣纸上的画,自绘了一会,方抬首对了掌柜之面,笑道:“太傅大人的美意,身为学生的我又怎好辜负?我自该助他一臂之力。” 掌柜闻言满腹疑惑,只是问道:“大人何意?” 吴有仁笑道:“你让我静观其变,怎奈世间之事往往是不进则退,我又怎能犯此错误?还是将计就计的好。” “将计就计?”掌柜问道,“大人有何妙计?” 吴有仁笑道:“计不在妙,有用则灵。只要太子妃怀上太子的孩子,一切皆大欢喜。” “这……”掌柜很是不解。 吴有仁摆摆手,道:“你不明白不要紧,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掌柜应道:“是。”,忖了一下,又道:“可是大人,太子爱的是紫若啊。” 吴有仁指落案上,蹦出一声脆响,道:“正是,她便是太子的软肋。若是我计策成功,便有一场好戏了。” 掌柜低首默默揣度着此语,却也无法参透,只好作罢。 吴有仁侧目睇了一眼掌柜,道:“好了,你下去罢,前面酒楼还有客人等着你去张罗呢。” “是。”掌柜答应了,转身欲走,却是留步,犹豫再三,终又回身道:“大人,奴才觉得萍姑娘她……” 吴有仁奇道:“她怎么了?” 掌柜叹道:“她并不开心。” 吴有仁微愣,心头泛酸,强笑了一下,道:“她的事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你只管做好你的本分事就行了,闲事莫管。” 掌柜微微摇首,心中无奈,应道:“是。”遂满怀心事地走出了厢房。 吴有仁望着半开的两扇门,空荡荡的半间屋,莫名的心酸难抑,心中万分迷茫,眼前一片空白,思绪飘飞,抓不住半点影子,惟剩案上一幅画。画上,一副容颜墨迹未干,却已渗透一张宣纸。颜如舜华,不是他人,却是萍儿。 日上三竿,已近午时,卿尘从沉睡之中醒转过来,揉了揉惺忪的双眸,掀帐朝外蒙蒙看去,顿觉满屋阳光耀眼,不自制地眨了几下,忙又将帐撂下,察看了枕下轴画,见其尚在,方才心安。唤了个侍婢,伺候着盥漱穿衣,诸事完毕之后,问道:“爷爷醒了吗?” 那侍婢答道:“回娘娘,老爷还在睡。” 卿尘听了,又问道:“萍儿呢?她回来了没有?” 那侍婢答道:“萍姑娘已经回来了,还买了娘娘最爱吃的桂花糕,娘娘想是饿了罢,奴婢这去叫萍姐姐来。” 卿尘笑道:“快去罢。” 没过多久,萍儿便拿了一盘满满的桂花糕走了进来,放置桌上,向卿尘施礼后,道:“娘娘终于醒了,奴婢来探过好几次,娘娘都还在睡呢。” 卿尘拣了块桂花糕,放于口中咬了一下,赞道:“嗯,不错。”闻得萍儿如此说,又笑着嗔道:“那你怎么不叫醒我呢?害我睡到这般时候?” 萍儿笑道:“奴婢知罪。奴婢想着娘娘昨晚一夜未睡,不敢打扰娘娘。” 卿尘笑着拉过萍儿于身旁坐下,道:“我知你好意,不会怪你的。过来一起吃罢。” 萍儿未应,只是低首道:“奴婢不敢。” “不敢?”卿尘笑道:“有什么不敢的呢,这不是你买来的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呢,吃罢。” 萍儿正为难之际,门外一侍婢急急奔至禀道:“娘娘,老爷醒了。” 卿尘忙起身欲走,忽而顿了顿,道:“你先下去罢,告诉爷爷,我就到。” “是。”那侍婢应声退下。 卿尘回身从枕下取了画,命萍儿捧了桂花糕,便朝太傅房间赶去。 太傅早已醒来,概是睡的不是很安稳,只觉昏昏沉沉,头似针扎般隐隐作痛,很是疲惫,不由自主地按揉了前额许久,方觉好转,独自养了半天神,方才起身下床。 卿尘来至房外,一眼见太傅已换了便衣坐于桌旁,急切进屋言道:“爷爷,你有病在身,怎么下床了?” 太傅一脸慈笑,道:“没事的,放心罢,日日躺在床上,若是不再晒晒太阳,只怕也生霉了。” 卿尘无法,也只好于一旁坐下,随手置画于桌上。 萍儿上前请安施礼,后上前奉上了桂花糕。 卿尘挑了一个递与太傅,道:“爷爷,这桂花糕是尘儿唤人特地上街买的,入口即化,唇齿留香,真正是人间美味,您尝一个罢。” 太傅亲尝之,亦是赞声不绝,卿尘见状甚为欢欣,又劝着吃了,自己也频频尝了几个,直到漆盘空空,方命萍儿收了,道:“你下去罢,我和爷爷说会儿话,告诉府上的人,莫要打扰。” 萍儿领命而去。待得房内只剩下爷孙两人,太傅开口问道:“尘儿,这是为何?”卿尘不答,只是平静地拿起画,淡笑着交与太傅,轻声问道:“爷爷可曾见过这个?” 太傅心头无端升起异样之感,皱了皱眉,沉默着接过画,缓缓展开。 画中美人自下而上逐渐映入双眸,衣袂如烟,秀发如瀑,太傅不知不觉间脸色暗暗转白,持画之手竟也是微微抖动,却是强力克住,手指不自然地敲着画轴,待得画面全然呈现,如花美眷,笑靥如旧,对着泛黄的旧画,酸苦自知,顷刻间太傅已是面白如纸。 卿尘一旁斜眼观了太傅神色,心下明白,然心中不安,小心唤道:“爷爷。” 太傅望画出神,未答一声。 卿尘只得又唤道:“爷爷,爷爷你怎么了?” 再三唤了,太傅方回过神来,默了许久,开口问道:“尘儿,你去过密室了?”喉中苦涩,略带沙哑,话语之中透了三分伤感,三分苦累,三分无奈,另有一分平淡的沧桑。 卿尘听来不由黯然,扁了扁嘴,点首答道:“是。我无意之中发现的。” 太傅摇摇首,叹道:“天不遂人愿。” 卿尘心疑,道:“爷爷,何出此言?” 太傅眼对了手中之画,目不转睛,道:“尘儿,你不该发现这些的。” 卿尘奇道:“却是为何?”见太傅不答,遂又继续问道:“爷爷,这画上之人为何与公主这般相像?爷爷,其中缘由,你该是知道的罢。” 太傅迅速卷起画,竖眉厉色,道:“尘儿,此事不该你管,多知不如少知,少知不如无知,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么?” 第四十一章 往事如烟 “爷爷?”从未见过太傅如此疾言失态,卿尘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太傅回过神来,面色稍缓,眸光暗落,一声叹息迂回在喉间,始终未出声。 卿尘攒眉再三思虑,终是悄悄又问道:“爷爷,你该不会是爱上如妃娘娘了罢。” “啊?”太傅闻言着实惊吓,登时沉下脸来道,“尘儿,你怎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语?” 卿尘忙道:“我也只是随便猜猜而已,爷爷莫怪。” 太傅道:“祸从口出。” 卿尘默了一会,指着画,问道:“爷爷,若不是这样,又该是怎样?这幅画……该如何解释?” 太傅微微摇首,道:“尘儿,现在你不必知晓这些,若有时机,爷爷会告诉你的。” 卿尘欲要再说些什么,见太傅面色阴沉,终是咬了咬嘴唇,不再说话。 太傅强颜道:“尘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该明白才是。” 卿尘亦是浅浅一笑,道:“爷爷放心,尘儿懂的。” 太傅颔首,望了卿尘一会,道:“尘儿,爷爷累了,你先回房,爷爷想再休息一会。” 卿尘忙道:“要不要请太医再看看?” 太傅摇首道:“不必麻烦了,爷爷的身子爷爷知道,休息一会便没事了。” 卿尘仍是不放心,太傅劝了许久,卿尘方才忧心忡忡百般不愿地走出了房门,回了房间。 门窗紧闭,房内只剩下太傅一人。 一头银发,一幅旧画,太傅回首前忆,百感交集。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画,勾起了记忆中那画中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怅然无奈与伤感,顷刻间萦上心头,欲罢不能。 春日,于他人而言,是美妙绝伦、无限憧憬的,但于自己而言,实在是不好的季节。 犹记十八岁那年的春日,春风和煦,柳絮飘扬,严府的后花园中万紫千红,春意盎然。 两个如花似玉的及笄少女,携手嬉戏于满庭花丛间。姐姐长发自然下垂,紧紧牵着妹妹的手,妹妹两股秀发拨至胸前,手持团扇。姐姐喜花,爱在近处细细赏名花、品芳香。妹妹喜蝶,时不时地以扇扑蝶,手中团扇追逐着翩然起舞的花蝶,见一只蝴蝶停在一堆花瓣之上,一对翅膀开开并并,妹妹遂蹑手蹑脚地上前以扇扑之,那只蝴蝶欲要逃飞,却是迟矣,一把团扇,一只玉手,已断了其后路。 妹妹轻轻抓着蝴蝶,兴高采烈地拿给身后的姐姐观看,姐姐笑着说道:“你的眼力原本就比我好些的呢,也难怪捉个蝴蝶都这么准。”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人朗朗笑声。 妹妹见之愈发开颜,忙松了松手,朝那人扑去。在手中挣扎着的蝴蝶一下子得了自由,扇着两只翅膀悠悠朝花间飞去了。 姐姐回首看去,故作恼状,道:“哥哥,你又在笑什么?” 那人却是笑而不答,只是自顾自地爱抚着怀中妹妹的一头乌发,替她擦拭了额上点点汗珠。 “严箫卿!”姐姐一声断喝,“你倒是说话啊!” “哈哈哈,我笑你技不如人,却还自欺欺人,总是为自己的无能寻找一些理由。”严箫卿一脸坏笑。 “我怎么无能了?那里无能了?”姐姐冷眼观之。 严箫卿笑道:“哟,貌似生气了呢?你连个蝴蝶都捉不到,还敢说自己不无能啊。” “你……呵,你可真悲哀啊,才多大呢,就眼不明心不亮了。啧啧,我真替你感到可惜呢。” 严箫卿奇道:“哦,此话怎讲?” “适才我压根就没有捉过蝴蝶,哥哥你是怎么断定我就捉不到呢?” 严箫卿大笑道:“萧湘,你这伶牙俐齿的毛病,还是早点改了好,否则啊,就没人敢娶你了,我严家就要出一个老姑娘了。” 潇湘哼道:“我的事不需要你管。” 箫卿还未答言,一旁的妹妹揪着他的衣袖,一脸凝重,不住打着手势。 箫卿频频点首,甚为爱怜地说道:“恩,哥哥知道的。”又转首对了箫湘道:“你看,箫如就比你温和多了,你就非要像枝玫瑰一样扎人的吗?” 萧湘轻哼一声,别过脸去,懒得再说。 箫卿笑而不语,一抬手,侍婢们便将桌案、笔墨纸砚等尽数摆好。 萧湘见状,随口问道:“哥哥,你要画画?” 箫卿鬼笑道:“是啊,怎么?不行?” 萧湘冷笑道:“我说不行有用吗?” 箫卿笑道:“妹妹你就这么容易生气啊。哥哥我也只是调侃一下罢了。”见萧湘不理不睬,遂又笑道:“好了,妹妹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别与哥哥计较了。再说了,这画可是箫如要我画的呢,你就不看僧面看佛面罢。也算是今日哥哥我送给你们的寿礼。所谓礼轻情意重,你便好生受着罢。” 箫如亦是上前含笑对了萧湘不停地打着手语,萧湘笑着对了箫卿,耸肩道:“你真没用,老拿箫如来施压于我。” 萧如亦是含笑着又打了几下手势,萧湘点头,转向箫卿道:“今天就看在箫如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 箫卿笑着作揖道:“多谢妹妹大人大量,哥哥我谨记于心。”“哼!” 箫如见状不禁掩嘴失笑,忙拉了萧湘于一旁的青石凳上坐了。 萧湘复又立起,柔声对了箫如道:“你坐着罢,我站着便好。” 箫如欲言,已闻箫卿笑道:“对对对,萧湘还是站着好,这样画出来别有一番味道。” 萧湘转首怒瞪了箫卿,道:“祸从口出,别说我没有提醒你。” 箫卿笑着连声应是,低首拾起羊毫,凝神作画。 东风扬起柳絮无数,翻起青石凳旁一团花簇,两位美人一坐一立,一柔一冷,气质迥异。 严箫卿时而抬眸,时而低首,细细描来,全神贯注。不一会,一幅画便已作成。 箫如捧着画,喜笑颜开,朝箫卿使劲点首,舞着手中的画,便领着侍婢急急回了房间。 望着箫如的背影消失在园中,箫卿不自禁地微微摇首,黯然神伤,回首对了萧湘道:“苦了箫如了。” 萧湘闻言亦是满面伤感,叹道:“我真希望那次生病的是我不是她。” 箫卿苦笑道:“别傻了,你与箫如都是我的妹妹,不论是谁,因病而哑,我都是要心疼的。” 萧湘低首盯着那满地缤纷落花,道:“哥哥,为什么上天会对她如此不公?为什么她要遭此大难?” 箫卿叹道:“人各有命,是勉强不得的。” 萧湘反问道:“命?这是什么东西?我与箫如乃是孪生姊妹,论出生,同年同月同日,我与她只差了半个时辰而已。难不成就这半个时辰之差便成就了我与她的不同命运?哥哥,你不觉得此话说来可笑吗?” 箫卿目光亦是落于满地落花之上,叹道:“也许罢。”后抬首望天,又道:“也或许,你们的最终命运是一样的。” 蓝天白云,风吹云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三十几年的光阴如风吹过,如此匆匆,无痕无迹,细数白发三千,除了那一箩筐的愁情烦事,再无其他。眼前旧画仍在,不免叫人肠断心碎。 太傅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初自己的一句无意之语,竟会在多年后巧合般的发生。 两个妹妹,竟会同时饮恨而终,月坠花折。二人同时降生于这个世上,竟也是一前一后同时离开这个世上,怎不叫人伤心难禁。画中景依旧,画中人如新,却是光阴已逝,人归黄土,不由泪落心间,悲伤难制。倾世红颜,难免薄命,一腔愁恨,郁郁而终。 太傅是从来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如果当初自己勇敢一点,坚持一点,父亲的计策或许便不会成功,事情或许就能迎刃而解,也不会有以后这么多的恩怨纠缠,是非成败,或许就能皆大欢喜、安平一生。 只是,过去的事始终难以假设,人生如棋,下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只是,这一局,实在是输得太惨,太惨…… 每年的冬至,太傅总是躲在密室中,对画悲哀,无限伤悔。 画中的人,最爱是春季,却偏偏事与愿违地殁在了白雪皑皑、冰天雪地的冬季。 太傅是记得那么清楚,那一月,皇宫内外,普天大地,一律白帏素布,遍地哀鸣。只因皇帝下旨,皇后仙逝,举国致哀。 皇后下葬那一日,下了很大的雪,大雪纷纷扬扬,掩盖了佳人风姿,冻结了一双还未拭干的盈盈泪眼。从此之后,她的音容笑貌便永远埋在了冰冷的雪地之下。 就在自己伤心难解之时,竟未料,十日之后,远在南方的另一个妹妹也香消玉殒,魂断寒冬,芳踪难觅。 那个冬季,犹为寒冷,北风侵肌,冷入心间。 自那时起,自己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恰如噩梦般,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一个严姓族人,惟有自己孤身一人苟活于这个世上,无力的延续着严家这一点可怜的血脉。 孤苦伶仃过了三十余载,混混沌沌过了半生,往事尤其不堪回首。 太傅观画许久,方慢慢的重又卷起轴画,持画走出了房门,来至家祠,进了密室,将画重新置于原处,又回望了祠堂内摆着的严氏宗族牌位,病咳了几下,走出了密室。 第四十二章 有意无意 定轩自那日与满面泪痕的定晗于湖畔偶遇,又是很巧地见到莫寒,心中委实犯疑,只因当时定晗昏了过去,情急之下,也不及细问,由此也便耽搁了下来。然心中一直挂念着此事,寻思着要找个时机问个明白,怎奈这几日朝政繁多,并无闲暇,也难以顾及其他,如是过了几日,方得了闲,遂往延禧宫中走来。 来至延禧宫,苏墨忙上前迎至内殿。 定轩边走边问道:“皇妹这几日还好罢,身子怎么样了?” 苏墨叹道:“回殿下,公主这几日食欲不佳,很少吃得下东西,今日的早膳也还没用呢,奴婢劝了多次也不管用,公主又不许告诉人,真把奴婢急坏了。” 定轩锁眉道:“这却是为何?莫非她有心事?” 苏墨摇首道:“奴婢不知。不过,公主这几日心绪的确不佳,如此下去难免伤及玉体,还请殿下宽慰之。” 定轩道:“孤省的。”,心中却是暗自猜测着定晗之举是否与那夜有关,照此看来,那夜该是发生了什么才对。 到的寝殿,定轩挥手示意苏墨下去,自己踱步来至定晗床边,见床帐紧闭,里边毫无声响,转首又见一旁桌上放置着各色各样的糕点,却都是丝毫未动。 微微蹙眉,定轩隔着床帐唤道:“皇妹。”再三唤了,不闻人声,候了片刻,没了耐心,掀帐朝内看去,正对上了定晗一双圆睁的怒目。 定轩失笑道:“原来皇妹大人一直醒着啊,孤还以为你尚在梦中不曾觉醒呢。” 定晗不睬,翻了个身继续装睡。 定轩笑道:“起来罢,这么大个人还这么懒,将来可就找不到驸马了。” 定晗愤愤起身,道:“我找不找得到与你何干?!”说完,紧咬嘴唇,两腮微赤,眼角隐隐闪着泪光。 定轩微愣,结舌说道:“皇妹你、你怎么了?又是谁欺负你了?” 定晗闻得“欺负”二字,着实难受,却仍是闭口不言。 定轩于床边坐下,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说与皇兄听听。” 定晗只是无神地看着他许久,不言不语。 定轩观之,小心问道:“可是为了莫寒?” 定晗稍显诧异,随口问道:“皇兄怎知?” 定轩见应了心中所想,暗自叹息,道:“皇兄看得出来。那一夜,你伤心落泪,全是为了他罢。” 定晗轻轻点了点头,道:“还是瞒不过皇兄的法眼。” 定轩甚为爱怜地说道:“你这般模样,是人都看得出来。” 定晗随手将绣枕扔了过去,嗔道:“皇兄,你说什么呢。” 定轩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抱住了那绣枕,笑道:“皇妹休要动怒,皇兄也只是说说而已。” 定晗哼了一声,复又躺下,欲要再睡。 定轩忙拉了她起来,劝道:“你几日你没吃东西,这张脸都瘦成这样了,皇兄看着也心疼。何苦自己作践自己呢?起来吃点东西罢。” 定晗冷冷言道:“我没胃口。”遂又倒下假寐。 定轩起身于桌上端了一盘酥饼,重新回至床边,见定晗背对着自己朝内卧着,拍了拍她的肩,道:“起来吃点东西,可别饿坏了。” 定晗似是未闻,亦是未动,仍是这么阖目躺着。 定轩久劝无用,不由大声喊道:“定晗!孤的话你听不到吗?!” 话音刚落,定晗蓦地翻身起来,一扬手,便打翻了定轩手中的玉盘,紧接着便是玉碎之声,几个酥饼甚是无辜地于地上转了几个圈终于倒地。 这突如其来的脆响着实让定轩为之一怔,然后便是眉峰渐渐聚起,一脸愠色,又不好发作,只好强压了怒气,一言不发。 定晗目视着床沿,虽是不敢抬眸,面上却是忿忿不平。 二人僵持了一会,定轩起身,面无表情,问道:“你到底要不要用膳?” 定晗不答。 定轩见此,便转身疾步朝外走去。 定晗忙喊道:“皇兄!” 定轩住步,道:“什么?” 望着定轩的背影,定晗有些后悔方才如此无礼的举动,苦笑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开口,见定轩复又欲走,忙道:“皇兄,我饿了。” 定轩默立了片刻,叹了口气,回身重又端起一盘莲子糕,从中拿了一个递与定晗,道:“吃罢。” 定晗先是看了看那莲子糕,后抬首看着立在床边面沉如水的定轩,扁扁嘴,缩了缩手。 定轩笑道:“怎么,还要皇兄喂你不成?” 定晗一面说道:“我哪敢?”,一面接过了定轩手中的莲子糕,放于口中慢慢地嚼着。 定轩坐下道:“若是觉得不好吃,皇兄叫御厨房再做些可口的点心过来。” 定晗摇首道:“很好吃,不必麻烦了。” 定轩遂又拣了一个递过去,道:“既如此那就多吃点。” 定晗连着吃了好几个,定轩笑道:“瞧你这副样子,哪里像是一个公主?分明连个宫女都不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又是哪个宫里跑出来的饿死鬼呢。” 定晗笑斥道:“皇兄!” 定轩笑着将玉盘放回桌上,又坐下道:“皇妹,你的性子该改改了,哪能这般无理取闹。” 定晗嘀咕道:“我哪有?” 定轩笑道:“还说没有,方才不是吗?敢这么对太子的,也就只有你一个了。你那脾气若是再不改改,将来准吃亏。” 定晗低首,甚是委屈地言道:“方才……我是有些过分,皇兄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计较了。” 定轩难得调皮的答道:“如果我说,我一定要计较呢?” “皇兄——” 定轩笑道:“别,孤可担不起。这样罢,和孤说说你的心事,孤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一笔勾销,怎么样?” 定晗努嘴道:“皇兄,你可真……狡猾。” “呵呵,”定轩笑道,“偶尔罢了。皇妹快说,这几日究竟是怎么了。” 定晗遂将那夜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定轩。 定轩静静地听了,不住地思虑着。 定晗细细诉了许久,泪满眼眶,却是到最后都没有落下来。 定轩叹道:“你喜欢莫寒,皇兄早就看得明白。原以为莫寒对你无意,你会渐渐淡下这份感情,谁知你竟越陷越深……” 定晗用手擦了擦两旁眼角,道:“我也很想放弃的,只是放不下。我也知道,他与紫若青梅竹马,情比金坚,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成人之美了。” 紫若? 定轩无端心内滑过一丝痛楚,很是无奈。闻得定晗此言,遂叹道:“你能这么想,皇兄也就放心了。好了,别再这么愁眉苦脸的,苦坏了你,可不止皇兄一人心疼呢。” 见定晗无神地默默点了点头,定轩知她心中难过至极,一时半会也调解不过来,遂又陪着聊了些家常话语、琐闻轶事,慢慢淡化着她内心的悲伤,直至定晗神色如常,方才安心,又嘱咐了几句,便辞了她出了延禧宫。 心中略烦,又不愿回东宫,遂漫步于御花园中散心。 园中景色固然是好,然心中始终郁郁,既是难解,也不愿去理清,定轩随意观了观那些绿树红花、小桥流水,忽觉得有些累了,便于亭中小坐,歇息了片刻,方又起身,正欲回东宫,转身却见大腹便便的婉妃与众宫婢已立在了亭外。 宫婢见是太子,忙齐齐跪下拜见。 婉妃见是定轩先是微微一愣,后笑意盈盈地说道:“方才我还在和宫人们说,不知这亭子里坐着的是谁呢?不承想原来是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平日里少有闲心,今日倒是好雅兴呢。” 定轩淡笑,道:“孤不知娘娘在此,扰了娘娘兴致,孤这就告退。” 婉妃笑道:“太子殿下说得哪里话,殿下在此赏景赏得好好的,原是我打扰了呢。” 定轩道:“娘娘过谦了。” 婉妃缓缓移步上前,众宫婢欲要上前伺候,无奈太子未叫起,皆不敢造次,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婉妃却并不介意,一人进了亭中,面对了定轩,道:“我原本也不想碍了殿下赏景,怎奈我这身子……你也知,两个人的身子本就比常人虚一点的呢?” 定轩闻言嘴角轻轻一勾,微微冷笑了一下,说道:“既是这样,娘娘便该自我保重才是,又何必出来吹风呢?若是着了凉,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婉妃摇摇头,笑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岂能不知,怎奈我在宫内待得久了,难免厌烦,心绪不佳,陛下担心他的龙子,便再三地劝说我出来透透气了。既是圣命,我又怎敢不从呢。” 定轩淡淡说道:“原来如此,父皇可真是对你呵护有加啊。” 婉妃嫣然一笑,小心翼翼地于一旁坐了,道:“陛下呵护有加的可不是我,是我腹中的龙子呢。话又说回来,殿下是不是也该给陛下添个太孙了?到时候龙子龙孙一同降生,陛下可是双喜临门、龙心大悦呢。” 定轩道:“谢谢娘娘的提醒,只是,孤的事不劳娘娘费心。” 婉妃沉了沉眼睑,思了片刻,奇道:“怎么,太子殿下就一点也没有想过吗?太子如此聪慧,不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罢。” 定轩略微吃惊,抬眼对上了婉妃一双凤眸,却看不出任何异常,心中再三思虑了一会,道:“多谢娘娘美意,一切自有定数,无须庸人自扰。” 婉妃强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多嘴了。太子权当东风射马耳,不必放在心上。” 定轩点头道:“娘娘但请放心,孤会的。出来久了,也是时候回去了。今日父皇送过来的奏章还有些未曾批阅,晚些时候父皇要过来查看的,若是误了便是孤的罪责了。” 婉妃笑道:“太子乃是国之储君,原该如此,太子请便。” 定轩道了声谢,便走出了亭子,对着还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众宫婢冷冷言道:“你们都起来罢,快进去好生伺候你们的主子,若是出了半点差池,你们可就要万劫不复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心惊胆颤,唯唯应着,见太子金靴朱袍于眼前消失殆尽,遂大着胆儿起身,来至亭中,却见婉妃一人独自出神。 一个胆大的宫婢轻声唤道:“娘娘。” 婉妃回神,笑道:“没事。” 那宫婢想是婉妃身边较为信得过的,也就大着胆子恃宠问道:“娘娘,方才太子殿下所言是何道理?娘娘您觉得,殿下他会照着您说的去做吗?” 婉妃叹道:“天知晓。” “娘娘,太子妃娘娘若是不能有喜,太子他……”那宫婢顿了顿,凑上前去,小声说道,“娘娘莫非忘了前几日吴大人的一番话?” 婉妃盯着那宫婢,一脸凝重,却是沉默。 宫婢低首恭恭敬敬言道:“奴婢也只是为了娘娘好,这深宫内院,步步都是陷阱,娘娘还须多些心眼,方能保得自身周全。” 婉妃笑道:“好一句自身周全,只是,这自身,可不止是我罢。” 那宫婢脸色煞白,正欲跪倒,已被婉妃扶起。 婉妃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又何须怕成这样,”抬眸看了看其他侍立着的宫婢,心有所触,道,“你说的没错,身在宫中,自是要多些心眼,你们都是可怜人。” 那宫婢垂首轻声言道:“谢娘娘垂怜。” 婉妃含笑不语,目光却早已落在了那亭外四处飘洒的无根落瑛,漫天飞舞,缤纷乱坠。 婉妃抬手捧着自己的脸,言道:“没想到这风起得快,花落得更快。你还没发觉呢,却已经是风过满地千红万艳了。” 第四十三章 咫尺天涯 回至东宫,定轩便径自走入了书房,一言不发地挥袖将房中内侍尽数赶了出去,只留自己一人。 内侍们皆不敢走远,三三两两地守在门外,惟恐太子喊人时找不到人影。 王得全很是纳闷,但也无法,此时也只得静静地立在门外,侧耳倾听着房中的一静一动。隔着房门,依稀听到书房内页纸翻阅之声,窸窸窣窣,不曾断绝。如是过了两个时辰,闻听得里边唤道:“王得全。” 王得全忙应了声“奴才在”,推门轻轻走入了房中,于案前恭敬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定轩竖了竖手中的几本奏折,随意置于面前一堆奏折之上,道:“送到御书房去罢,父皇想是等久了呢。” “是。”王得全应声上前,小心地整理了一下,抱了那一叠奏章,向定轩告退后放轻了脚步往外走去。 定轩忽然唤住他,道:“王得全,若是父皇问起孤,就说孤忽觉倦累,已于床上歇息。” “是。”王得全虽觉疑惑,却也是应声退下。 聚在门口的几个内侍们一直不敢离开,枯燥乏味地守了两个时辰,总算听的太子出声唤人,见王得全进去不久又抱着奏章出来,知是太子已批阅完毕,遂悄悄地探出头来隔着半开的两扇门朝里窥去,谁料竟对上了定轩两道目光,寒如兵刃,直直插入心间,顿时心惊胆战,冷汗涔涔。 定轩开口道:“谁敢进来?”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极尽威慑,几个内侍纷纷往后退,规规矩矩站好,不再有非常之举。 定轩冷眼观之,那几个人影急急立定,紧紧贴着两扇门的左右门框,成了名副其实的框中人。片刻,他令道:“关门。” “是。”门外的内侍显然是凝神专注地候着,闻得此令,忙利索地合上了两扇门。 定轩低首闭目,双手支额,轻轻揉了一番,也不起身,只是伏在案上,半睁了双眼,思绪此起彼伏,脑海中不断浮现着婉妃海棠之面,耳畔不住响起婉妃之语,挥散不去,心中烦闷万千。 真未料到,平日不为隙言所动的自己竟也会因为婉妃的寥寥几句话而心神不宁,原来自身定力竟是这般的弱,时至今日方才知晓。 朦朦胧胧,混混沌沌,缓缓合眼,忽闻两下叩门声,然后便听得王得全唤道:“殿下。” 定轩道:“进来罢。”王得全轻手轻脚地走入了房中。 房门依旧是紧闭,房内只剩定轩与王得全二人。 定轩抬首问道:“父皇如何说?” 王得全答道:“陛下粗粗翻阅了殿下朱批,很是满意。陛下问了殿下,奴才回说殿下受累已于床上歇息。陛下便说,国事固然重要,殿下仍须保重身体。时刻心宽才是。” 定轩道:“你又是如何回答的?” 王得全道:“奴才自然是恭谢圣恩。” 定轩颔首。 王得全唤道:“殿下……” “嗯?”见王得全略微迟疑,遂道:“有话就说罢。” 王得全道:“是。殿下,奴才窃以为,殿下真该如陛下所言常保心宽才是。奴才是看着殿下长大的,恕奴才说句大不敬之语,殿下在奴才心里,便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殿下自如妃娘娘去后,性情大变,奴才瞧着,很是心疼。奴才知晓殿下心里的想法,奴才只是想劝殿下莫要感情用事,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定轩叹道:“你以为这些道理孤不懂么?” 王得全轻声答道:“是。” 定轩笑道:“你的心意孤都省的,孤不是一直在努力地这么做吗?” 王得全笑道:“是,殿下聪慧,奴才多虑了。” 定轩看了王得全一眼,心中无端多了分亲切感,微微笑了一下,道:“你方才说,视孤如子,孤没记错罢?” 王得全忙跪下道:“奴才僭越了,还请殿下恕罪。” 定轩摇摇首,起身扶起他,道:“孤从未听人说过此类言语,孤很喜欢。” 王得全吃惊之余,猛的抬首,正对了定轩之面,忽又意识到此举甚为放肆,忙低首道:“殿下请恕奴才无礼之罪。” 定轩笑道:“好了,别再这么拘谨了,孤不是说了吗?孤很喜欢你说的话,又怎会怪罪于你呢?” 王得全答道:“谢殿下。” 定轩转身回至座上,思及一事,道:“上次本欲前往冷秋苑,不料途中偶遇皇妹,便一直耽搁了下来。今晚再去一次罢。” 王得全答道:“是。奴才遵命。” 定轩道:“传晚膳罢,虽说早了点,但也差不多了。晚上不是还有事吗?” 王得全应道:“是,奴才这就去传膳。” 不一会,便有几个内侍将晚膳摆了上来,定轩用过晚膳后,便命王得全点了盏纱灯,出了东宫。 定轩尽可能的走在小径之上,避过笙歌曼舞、欢声笑语,独拢一番心境,朝冷秋苑走去。 王得全提灯走在前面,手中的纱灯照清了前方一点花花树树,定轩望着纱灯内一点火苗,隔着纱罩散漾出一堆淡黄色的光,低眸又望望脚下一条碎石小径,无言地笑了笑。 不知不觉间来至上次偶遇定晗之地,定轩忽而忆起莫寒,遂道:“王得全,将灯给孤。” 王得全奇道:“殿下?” 定轩道:“孤想在此看看。” 王得全知他心疑那晚之事,也不做声,将手中纱灯递与了定轩。 定轩提着灯,却定在原处,不移半步,只是环顾了四周,目光落于那通往假山深处的鹅卵石小径,思了片刻,抬步走了过去。 王得全不由奇怪,问道:“殿下?” 定轩边走边道:“孤去看看。” 王得全虽是不解其意,却也是紧紧跟在后头。 定轩沿径细细察看,除了那铺成径的一块块颜色各异形状多样的鹅卵石,便是两旁无数个奇石异洞,有大有小,大如磨盘,小如弹丸,间杂其中。 定轩借光观之,偶有落叶几片,断草几根,沙尘碎石,再无其他。 定轩察了许久,却是一无所获。 蹙眉来至一洞外,抬高了纱灯朝里照去,洞中大小可容两人,低首看了看地面,依稀可见几个脚印,抬首复观洞内,却觉其较之他处更为洁净,石面更为光滑,灯光附在石面之上,隐隐耀着几点光泽。 定轩思之良久。 王得全上前,问道:“殿下,怎么了?” 定轩指着洞内道:“你不觉得此处有些怪异吗?” 王得全探了探头,道:“是比其他地方要干净些,想是这里洞比较大,管事的能看出脏乱与否,故所以打扫这里的人更为认真些。” “是吗?”定轩随口应道,半信半疑。又察看了一番,实是无有,也便作罢。提灯转身,忽觉眼中一烁,仔细找了一下,却发现源自石上角落一小洞中。 定轩注目观之,竟是一枚女子戴用之钗。 定轩取钗放于掌中,凭着灯光看了,分明是一枚镶白玉银钗。 定轩疑其来历,思起那日定晗之事,心中只道定晗太过粗心,回头一想,竟觉异样,定晗似乎从未有过此样银钗。然此枚银钗于自己看来,竟是万分眼熟。不知在何处见过,定轩着实闹心。 王得全亦觉熟悉,却不知为何人所有,便苦苦思索着。 紫若? 刹那间激灵一闪,定轩只是惊异。青着脸,问一旁的王得全道:“你可认得此钗?” 王得全微微摇首,又频频点头。 定轩不由疑道:“这是何意?” 王得全答道:“奴才只觉在哪里见到过。只是,想不起来了。” 定轩淡淡问道:“可是紫若的?” 王得全恍然大悟,道:“是是是,奴才曾目睹紫若戴过,只是有一段时间没戴了,原以为是腻了,谁想竟是丢了。” 定轩不语,将灯掷于王得全,道:“还不前面带路,磨磨蹭蹭的,何时能到冷秋苑?” 王得全慌忙接灯,见定轩语气不善,不敢做声,心中却是疑惑着,明明是太子自己要停下来看看的,怎么忽然就…… 望着定轩将银钗藏于袖中,也便明白了,那日在此巧遇莫寒,今日在此发现紫若银钗,也怪不得太子会如此了。暗自叹息,王得全躬身提灯,继续走在前面,领着定轩往冷秋苑方向走去。 接下来的一段路,王得全走得很是小心,身后的定轩隔着一尺之距,如同一座冰雕,腾腾的冰寒之气已侵入自身骨髓,虽然不能看到定轩之脸,却也能明确知晓定轩此刻的情绪,该是万分不悦罢。 默默地穿廊过桥,蜿蜒曲折走了许久,方才来至冷秋苑外。 王得全抬高了纱灯,照着冷秋苑外的景色。 眼前之景猝然入目,着实吓了定轩一跳,微茫的灯光散落在杂草落叶之上,周遭处处散发着颓废之气,毫无生机可言。空中无助的泛着淡淡的微茫的光,其中几点萤火忽上忽下,时停时游,有些还匿于乱草之中,隐隐可见微光闪闪。 定轩目光缓缓滑过周围各物,眉峰渐渐聚起,双手不自然地握起了拳头,或许是不安,亦或是惊讶,心中莫名一阵兔死狐悲般的酸楚,皇宫之内竟会有此等荒芜苍凉之地,这冷秋苑该是多少年弃置无人理了罢。 想起苏墨那日之言,道是有数位宫婢自缢于此,不由畏惧,晚风浅浅触及面颊,定轩深刻感到自身猛然一抖,忙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稳了稳心神,慢慢走向苑门。 王得全忙举灯上前伺候。 两扇门斑驳异常,挂着一把绣痕满身的大锁。 定轩皱了皱眉,将锁打量了一番,道:“怎会有把锁?却是为何?”又试着推了推门,却被锁阻住,不能进入苑中。 借着两扇门之间的空隙,定轩朝内观去,虽是看不太清,却也能模糊看到里面房屋紧闭,屋外乱草一丛丛,黑影重重叠叠,随风左右晃动,很是诡异。 定轩不由自主地问道:“这屋内该是什么样子?”又碰碰那挂着的大锁,自语道:“怎样才能进去呢?” 王得全显然是听到了,小声问道:“殿下要进去?” 定轩点点头,转身复又环视了一遍,道:“去找找看可有其他地方进的了这冷秋苑?” 王得全忙道:“殿下,还是算了罢。依奴才之见,除了这道门,便没有其他地方了。何况,即便是进去了也不会有什么发现的。殿下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定轩不以为然,道:“凡事总该试试。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呢。” “殿下……”定轩不耐烦地摆摆手,道,“王得全,你的心思孤懂的。孤若是不进去,他日父皇知晓,你顶多是个教唆之罪。倘若是孤进去了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你便是死罪无疑了,是不是?” 王得全答道:“殿下英明。还请殿下体恤奴才。” 定轩道:“你放心,他日若真出了事,孤拼死也要替你担着。” 王得全欲要再说,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微微摇首,暗道:“殿下,若真有这么一天,陛下又岂能容我活在这个世上?无论如何都是要除掉我的啊。”叹息一会,却也挺感恩定轩方才之言的。 定轩沿着冷秋苑外墙寻了半日,红砖粉墙,高不可攀,镂空之处又是太过狭小,原以为墙角处会有一两个洞,遂弯腰拨开丛生杂草,苦苦找着,还是无有一个。定轩不由泄气,道:“看来真如你所说,那两扇门便是唯一的入口了。” 王得全借机劝道:“殿下,有锁挂着,那是进不去的。殿下还是听奴才的,不要进去了。” 定轩摇首道:“那可未必,只要能拿到这把锁的钥匙便可以了。” 王得全道:“话虽如此,可是这钥匙又在哪儿呢?殿下还是放弃罢。” 定轩思了一会,道:“孤想,父皇该有罢。” 王得全着实吓住,抖着声音说道:“殿下,您不会去找陛下要钥匙罢?” 定轩笑道:“自投罗网之事,孤又怎会去做?” 王得全暗自舒了口气,又疑道:“按殿下方才所言,是为何意?” 定轩不答,却是转身望着王得全,道:“你说,钥匙是不是在父皇那儿呢?” “这……” 定轩不满,斥道:“什么这的那的,你快说罢。” 王得全极力使自己镇定,极其小声地答道:“或许……也许……大概……是罢……” 定轩拍拍他的肩膀,道:“孤也是这么想的。”又以手支颐,思忖着说道:“只是,在哪儿呢?”话落,看向王得全。 王得全使劲摇首,道:“殿下,奴才不知。” 定轩笑道:“孤料是如此。” 王得全此刻心乱如麻,夜风吹得发乱灯晃,引得神思混沌,双足立定不住,只想离开,遂好言好语地劝了定轩道:“殿下,此处风大,恐伤了玉体,还请早点回宫,再思对策。” 定轩犹豫片刻,终道:“好罢。”回望了门上大锁,喃喃念道:“这钥匙会在哪里呢?”王得全只是急切劝道:“殿下,回宫罢。” 第四十四章 情归何处 东宫的凝香院偏于西隅,与定轩寝殿不远不近,来回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相离适中,乃是东宫上千宫婢所居之地。前后分为内外两院,自一片小小的竹林隔开。 踏入凝香院大门,便是外院。多为中下等杂役宫婢所居。廊檐下寥寥几盏红灯,栏杆处空雕着盘龙飞凤,一排房屋并邻紧密,房内左右两张床,床帐床被等较为简陋,且是二三个人共挤一屋,不便之处常常有之。外院的庭院由几块青石板拼凑而成,一眼望去,虽为宽敞,却无奇花异草,无参天古树,惟有一堆堆葱茏青草长在了内外院之界的竹林边上。 穿过竹林,便至内院。此院多为伺候东宫主子生活起居的上等宫婢所居,与外院相比,得天独厚。阁楼高耸如丘,檐角尖啄如弯月,更有那碧纱窗青色湛湛,宛如一池春水映出叶叶绿萍。房间大都被隔开,各人独拥一间。房内设置偏精致。回廊处,俨然挂着十几个檀木鸟笼,笼内养着各色各样的鸟,唧唧喳喳好不热闹。金丝雀、珍珠鸟、红隼、画眉、百灵等等,只无鹦鹉、八哥等学舌之类。院中,牡丹、月季、山茶等各色花争相斗艳,更有柳树垂枝,燕飞蝶舞,犹为清幽典雅。 紫若刚来之时,王得全只叫她做些针线活,却安排她入住了内院,由此引起了凝香院中一些宫女的嫉妒。初来乍到的她时常听到一些有意无意的是非之言,遭到某些甚为巧合的小意外。而后定轩亲点了她贴身伺候,亲信有加,那些人虽是不满,却也无法,只得人前假笑,背后议论纷纷。紫若从来是一笑置之,不予理会,在她看来,萍水之交何须如此在意? 时至夜晚,晚风习习,夜凉如水。 阁楼上,紫若端坐于窗前,托着香腮望向窗外,浮想联翩。 庭院中,一些不当值的宫女三三两两、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由宫内聊至宫外,由奴才聊至主子,絮絮叨叨毫不倦怠,无非都是一些琐碎之语,无聊之事,只是为了消磨时光罢了。 紫若扫了一眼庭院,花前树下,阶前廊下,莺莺燕燕,娇声细语充斥满庭。紫若向来不屑闲谈长短,见此情景也只是轻笑了之。 呆呆坐了许久,风吹得面上渐冷,紫若揉搓了一下双颊,抬眼观天色,方觉已是不早,想着明日还要早起,遂起身关窗,卸妆安寝。懒懒地从发间取下几枚钗簪,一头秀发很是柔顺地滑落,飘于胸前背后。案上几枚珠钗玉簪,独独少了一枚银钗,紫若不由痴痴看着,失落万分。 那枚银钗乃是莫寒所赠,亦是当年定情之物,素日视之如珍宝。未料一时不慎丢失,后悔不迭。自己也曾急切寻过,石洞中更是细细寻了好几遍,却都是不见踪影。懊悔万分,心如刀割,却又不能展露人前,只得暗暗搜寻。虽是心里焦急如滚油,面上仍旧是神色自若,言笑如常。 自银钗丢失之后,紫若常常负疚,愧见莫寒,先前因各侍一主,又因男女有别,故而来往不便,自丢失银钗之后,更是避之不及。然相思之苦日甚,却只能望镜对了自家容颜枉自长叹。 卸妆完毕,紫若正欲退衣上床安寝,却闻门外一人边敲门便唤道:“紫若,紫若,快开门。” 紫若忙上前开门,问道:“姐姐,有何要事?” 那宫女道:“殿下正唤你呢,你快去罢。” 紫若奇道:“今日本不是我当值啊。” 那宫女笑道:“不是你当值,你就不去了?快点罢,殿下正等着呢。” 紫若犹豫道:“我已经卸妆了,总不能素颜去面见殿下罢,这可是不敬之罪。” 那宫女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那你快补妆,补完了便去,莫要慢手慢脚的。殿下的脾性你也知道,可别惹着他,自己吃亏。” 紫若忙点首道:“是,姐姐放心。”那宫女便下楼去了。 紫若匆匆补了淡妆,换了身宫衣,对镜照了几番,确保仪容整洁后,便出门急急下楼,抬首见一些宫女停了闲聊,一致看着自己,目光各有不同。此时的紫若也不及细想,只是礼笑了一下,急急朝前走去,身后又是一番是非之语。 紫若来时,定轩已于内殿候了许久。 一入寝殿,紫若顿觉寂静异常,脚步声一环一环地荡悠在殿内,放眼观去,竟不见一个宫人,就连平日里围着太子转、通常都是等太子睡了之后才回房的王得全此刻也是不见人影,想是被定轩赶了下去罢。 紫若忽然觉得些许紧张,止步静静思了片刻,方放慢脚步,朝前走去,于珠帘旁再次住步。 隔着大放异彩的珠帘朝里望去,迷迷蒙蒙的,定轩背身立于屏风前,一身淡黄色中衣,头上紫金冠已取下,束发用的是一条明黄色绢带,直直垂至腰间,脚上足衣却是鲜明的素白色。眼前珠帘一粒粒稀世珍珠奇光熠熠,里边明灯高照,炉烟袅袅,由此看去,立定着的太子自首至足闪耀着一层淡淡的金光,浑身上下散发着尊贵无比的气质,错目间竟觉是天上之客,而非尘世中人,不由恍然失神。 如是看了半晌,忽见定轩转身,紫若忙低首于帘外言道:“奴婢参加殿下。” 定轩微笑,道:“进来罢。” 紫若遂轻轻掀帘,走至殿中,跪道:“不知殿下唤奴婢前来,有何吩咐?” 定轩不答,伸出双手欲扶紫若,却在自己的掌心贴及紫若的掌心之时,明显感觉到紫若猛然间的哆嗦及那下意识的后缩。 定轩心头掠过一丝失落,强自紧紧抓住了紫若的手,拇指缓缓滑过紫若的手背、手指、指甲,垂睑看去,紫若一双手白皙如玉,美不胜赞。只是,令人无奈的是,一连串不可抑止的冰凉之意,侵入拇指,散入全身,注入了心间。 拇指悄然滑过,定轩感受着紫若手指之间的细微距离,恰如那山间沟壑,对岸虽是近在眼前,怎奈身旁万丈深渊,相望而不相通。 定轩忽然心生无助之感,慢慢扶起紫若,也不说话,只是出神看着紫若,见紫若仍是垂首低眸,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暗自不满,令道:“抬起头来。” 紫若不敢依言而行,反而不由自主地将头又往低处垂了垂。 定轩见此斥道:“孤叫你抬起头来,你没听到吗?” 紫若迟疑片刻,方才怯怯抬首,却仍旧是直视着脚下的金砖,微微抿嘴,不敢出声。 定轩视线落于紫若樱唇之上,薄如轻云,色若丹霞,线条分明,竟似勾画出来一般,细致精巧,娇俏可怜。 定轩抬手轻轻附在了紫若唇上,指尖由上唇落至下唇,良久,方笑道:“你这张嘴便不能说些孤爱听之话吗?” 紫若启齿道:“奴婢知罪。” 定轩收回了手,浅笑道:“除了知罪便是遵命,还有别的吗?” 紫若轻声答道:“奴婢知罪。” 定轩无奈失笑,望着她的脸,奇道:“你是否先前已卸过妆?” 紫若应道:“回殿下,是的,奴婢不敢素颜朝君,故而略施淡妆,还请殿下恕罪。” 定轩笑道:“果然生就一副美人之容,淡妆浓抹,皆可相宜。若能一饱眼福,即便是脂粉不施,又有何妨?” 紫若面上泛出胭脂红,答道:“殿下说笑了。” 定轩不语,抬眸观了紫若发间几枚金钗玉簪,笑道:“想是孤传你太突然了,你竟连发间所戴之物都不曾挑选仔细。” 紫若不解其意,遂道:“奴婢愚笨,还请殿下明言。” 定轩笑道:“孤记得,你最常戴的是一枚镶白玉银钗,怎么今晚不曾见呢。” 紫若闻之大惊,又隐隐感到悲伤,不敢表露,只是强笑道:“殿下有心了。奴婢也只是随意穿戴,不曾讲究这么多。” “是吗?”,定轩有意说道:“孤却不信。” 紫若忙低首答道:“奴婢不敢欺瞒殿下。” 定轩仍是随口念道:“是吗?”,轻笑了一下,又道,“孤也不信。” 紫若面色如纸,惶惶蹙眉,不知该如何言语,为难万分。 定轩摆手道:“若是难以启齿,便不用说了罢,孤不勉强。” 紫若听了,很是奇怪,却也猜不出所以然,只好应道:“是,奴婢谢殿下。” 定轩苦笑,转身走入内间。 紫若略微思忖,也跟了进去,对着定轩道:“夜已深沉,殿下想是困了,请容奴婢伺候殿下宽衣就寝。” 定轩坐于床前,手敲了敲床沿,道:“坐罢。” 紫若忙道:“奴婢不敢。” 定轩不悦,道:“这有什么不敢的,孤叫你坐你就坐。” 紫若见定轩恼了,只好敛眉低首,移步至床前,不敢靠近定轩,只是坐在了罗帐旁金钩下。 定轩知她有意防着自己,遂道:“坐过来。” 紫若无法,只好照做。 望着身边的紫若,定轩轻声唤道:“紫若,你抬起头来看着孤,”又道:“孤不愿听到违抗之语。” 紫若沉默,定轩亦不再相催。 少顷,紫若抬首,却是意外地与定轩四目相对。紫若并未避开,反而静静的看向定轩。 一双明眸美目锦上添花地镶嵌在了一张俊美非凡的脸上,这张脸平日里都是冷若冰霜,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双眼从来都是深如寒潭,随性傲视。只是此刻的定轩,面色略是黯然,眸光稍稍闪动,亦真亦诚,亦伤亦忧,亦坚亦定,与往日大不相同。 紫若极少见到定轩这般具有人情味的样子,心中着实感叹。 二人无语对视了许久,定轩蓦然言道:“紫若,孤想抱抱你。” 紫若一愣,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定轩双手拥她入怀,将面颊贴紧了紫若侧面,紫若秀发中所散发出来的清香迎面扑来,定轩在心旷神怡的同时竟无故地心痛如绞。 紫若起先未敢乱动,只是如雕像一般,任凭定轩抱着自己。而后竟于不知不觉间依偎在了定轩怀中。她深刻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此刻正袭上心头,那是如此的熟悉,是天长地久,是海枯石烂,更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把他当成了莫寒! 第四十五章 心有所触 君为君,卿乃卿,此心非彼心。一叶障目。 对勿对,错不错,此情勘伤情。无可奈何。 定轩与紫若二人相偎相依在床前,金光无声,碧影无意,却无端迷乱了一向未稳的神智。 安静宁谧的内殿,承受着帝王家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神圣与威严,却不可避免地孕育着一抔断肠心碎的情愫。 怀中佳人无意的靠近隐隐触动了定轩的心弦,万分惊疑之下又不愿去追根究底,似是鬼使神差般,他亲吻了紫若乌黑如墨的秀发,见紫若没有像往常一样的躲开,定轩略微吃惊,心中泛起一点点不明所以然的欣悦之情。 在他看来,若能云雾之中得遂心愿,又何必非要见青天呢? 紫若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醉在其中,半晌,不由自主地柔声唤道:“竹君。”言语虽轻,却似重锤般狠狠击在了定轩心头,宛若千斤。 定轩茫然间无所适从,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慢慢抽身。 紫若心生疑虑,遂睁开星眸,登时怔住,既而是一阵恐慌,想起方才的言语失态,忙跪下埋首道:“殿下恕罪。奴婢该死。” 定轩恍若未闻,细细想来,只觉全身气血凝住,不再流动,四肢冰冷到了极点,寒气迅速蔓延,至指尖,至鬓角,至发梢……一霎时全然失去了知觉。 半日,定轩方才冷冷言道:“紫若,你不是好奇孤为何深夜唤你吗?那孤便告诉你,孤今晚点了你侍寝。” 什么?!紫若大惊,一时也不再顾什么礼法规矩,慌忙起身对了定轩大声喊道:“不可以!这怎么可以?!” “放肆!”定轩怒喝道,“孤叫你起来了吗?” 紫若面上一僵,忙又急急跪地恳求道:“殿下开恩,饶过奴婢罢。殿下天潢贵胄,奴婢低贱之极,又怎敢冒昧犯上?” 定轩清霜满面,缄默不语,食指拂过紫若额上乱散之发,又轻描了紫若宛如柳叶的双眉,后顺着面颊滑落至下颚,慢慢抬起紫若之首,狠狠盯着她一双不敢直视自己的双眸,言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自称低贱。孤已说过点你侍寝,你却说出如此之语,言下之意岂不是说孤也是低贱之人?” 定轩冷到极点的话语一字一字蹦入紫若耳中,只听得她心惊肉跳,不知所措,慌乱地甩开了定轩强按着自己的手指,不停叩首,口内不住求道:“奴婢该死,一时失言,还请殿下恕罪。奴婢求殿下放过奴婢,大恩大德,奴婢没齿不忘。” 定轩重哼一声,顿足起身,斥道:“真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孤要你侍寝,难不成是逼你去死?!”紫若闻言吓得面如土色,目瞪口呆,良久,方道:“奴婢宁愿去死。” 此言一出,定轩木了半日,忽然有种很想流泪的感觉,恍恍看向周围,金光璀璨、流光溢彩之间真正感觉到了自己是欲哭无泪,欲诉无门。 一时之间六神无主,只得于内间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停留在纱灯旁,痴痴望着纱罩内明晃晃的火烛,咬了咬嘴唇,背对着紫若,终道:“你的心思孤明白了。你下去罢。” 紫若很是惊讶,疑是错听,遂又怯生生地问道:“殿下?” 定轩仍旧是注目着眼前烛光,冷笑一声,道:“怎么,怕孤出尔反尔?孤在你眼里便是这样一个小人吗?” 紫若忙道:“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告退。” “等等。”定轩忽然唤住她。 紫若猛一心惊,颤颤问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定轩不答,自顾自地拿下了纱罩,于袖中取出那枚镶白玉银钗,望了望燃着火苗的红烛,又望了望手中兀自泛着白光的银钗,毫不犹豫地将钗置于火上反复烤了一番,似是自得其乐,然而面色如纸。 定轩用银钗拨动烛芯,引得那火苗一下一下的左右乱窜。淡黄色的明光摇曳在定轩的半边脸上,勾勒出深浅不一的阴影,更是画出了面上明暗两重天。 紫若跪于定轩身后,深深埋首不敢抬眼,紧紧攒着眉头,忐忑不安。 太子一向阴晴难测,捉摸不定,此次更是甚之。今晚能否平安出了这寝殿,着实是个问题。 正胡思乱想之际,忽见定轩转身,那素白色足衣一点一点朝自己移来,紫若不免更为紧张,使劲低首,使得头几乎触地。 定轩淡笑,道:“抬起头来,孤给你看样好东西。” 紫若心中生疑,却也不敢悖其言,遂小心抬首,一枚似曾相识的银钗映入眼帘,紫若不自然地倒抽一口气,随而望向定轩,却见他面色显白,浮着冷冰冰的笑意,含义深沉地看向自己,那眸光无形间似是一把双刃利剑,直刺得魂飞魄荡。 定轩瞥了一眼银钗,道:“你可认得此物?” 紫若迟疑不敢应答,心中更是疑惑此钗怎会突然出现在太子手中。 定轩轻笑道:“你是不是在想,孤怎会有这个?” 紫若点点头,随而又很是后怕地摇摇头。 定轩将银钗掷于金砖之上,道:“物归原主。” 紫若抖着手拾起,不妨指尖一阵钻心疼,烫的出奇,猛一哆嗦,银钗又掉于地上。 紫若不顾手上的伤,急切着忙又拾起,心疼的拂拭了一下。 定轩看在眼里,心头遽然划过一丝失落,面不改色,移步至床前,独自于床上躺了,又放下床帐,于帐内言道:“你下去罢,此刻孤还不曾后悔。” 紫若握着银钗的手紧了紧,叩首道:“奴婢谢殿下成全,奴婢告退。” 说罢,正欲起身,又闻帐内定轩言道:“那石洞你还是少去为好。” 紫若听了,手一松,银钗叮咚坠地,情急之下,砰然跪地,一把抓了银钗,对着闭着的床帐,答道:“是,奴婢遵命。”说罢,便揣着银钗,匆匆跑出了寝殿。 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亮堂堂的殿内蓄着一片空荡。 定轩辗转反侧不得安眠,遂掀帐下床。 走过屏风,来至外间。 心烦意乱得紧,实在不知该如何静心宁神,满殿的沉香幽幽漫淡,细吐甜香,试图化解满腹惆怅,抚平满心伤痕,怎奈徒劳无功。 定轩转眸对了梳妆台上镜子,望着镜中自己的面容,浅浅一笑。忽然忆起卿尘,回望台上,各物依旧,然而伊人却不在眼前。 定轩看着案上摆放整齐的几本书,便随意拿起一本,翻阅了几下,想起那晚窗前卿尘软语解读佛经,那人淡如菊、与世无争的气质无意之间淡化了心中跌宕起伏的愁情烦事,不由会心一笑。 忽然手中不慎,书便掉了下去,却见一纸笺悄然从书页中悠悠荡出,翩然落地。 定轩很是诧异,赶忙拾起,注目看去,却是一帖兰花笺,兰花清逸飘香。笺上一首小诗,字迹娟秀雅致,犹如行云流水。 诗曰: 有情总道是无情, 寂寞红烛雪霜凝。 夜深人静终不寐, 为谁抱得万丈冰。 定轩反复念着,诗中之意并不难懂,叹息一声,定轩将书放回案上,手中只捏着兰花笺,不自觉地后退至湘竹榻边,回首看着榻上湘竹,竹骨上一点一点的紫褐色斑,印着红颜悲啼时的千滴血泪,似是得见那空山凝云,帝女掩面,万竿翠竹,龙吟不再,别有一番暗恨幽愁,辗转达九天。 定轩指落竹斑之上,出神望了许久,蓦地回身对着殿外唤道:“来人。” 话落,便有一内侍颤颤颠颠着奔至,于帘外小心应道:“殿下有何吩咐?” 定轩隔着珠帘望去,见那内侍低着头,不自制地摇来晃去,知他困极,遂皱眉令道:“你进来。” 内侍闻言掀帘而进,跪道:“殿下。” 定轩道:“抬起头来。” 内侍抬首,双眼强睁,目光涣散,显然是半睡不醒。定轩问道:“殿外只你一人?” 内侍小声答道:“回殿下,本有四人当值,却只有奴才一人醒着。” 定轩不由笑道:“醒是醒了,却只有一半而已。”又冷哼道:“东宫的奴才可真是越来越懂规矩了,竟敢在当值的时候打起了瞌睡,孤改日可要好好地向王得全请教请教了。” 内侍吓得使劲地揉搓了几下微饧的双眸,强打起精神,叩首不迭,求道:“殿下恕罪,奴才再也不敢了。” 定轩起身道:“罢了,孤也不与你计较,起来伺候孤更衣。” 内侍微愣,甚为疑惑。 定轩狠敲了一下他的脑门,道:“怎么,还没醒?要不要孤提醒你什么叫做宫规?” 那内侍轻呼一声,痛意传来,也不敢去抚,瞬间睡意全无,吓得不停求饶,道:“奴才知罪,奴才遵命。” 定轩笑道:“早该如此了。”说罢,便走进了内间。 内侍上前伺候定轩换了一身常服,又摘取了些许显眼的珠玉之饰,待得穿戴完毕,定轩方抬步出了寝殿。 内侍不敢离开,只低首默默地跟在后面。 定轩转身言道:“你下去罢。” 内侍道:“奴才不敢,奴才伺候殿下。” 定轩喝道:“孤叫你下去你便下去,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内侍吓得忙扑倒在地,道:“殿下息怒,奴才告退。”正欲回身退下,又被定轩叫住,只得复又跪好,道:“殿下有何吩咐?” 定轩道:“也没什么事,孤只是要提醒你,不聋不哑不盲,未必是件好事。” 内侍先是不解,细忖了一番,登时心惧,顿首道:“奴才不敢,殿下放心。” 定轩笑道:“孤有什么不放心的?”遂转身出了东宫。 青帝素来宠信太子,也知他处事有度,进退得体,遂赐了一面金牌与他,准他出入自由,只要不误了宫宴等大事,也便随他去了。 因此定轩出宫甚为容易,侍卫虽是奇异太子缘何深夜孤身一人步行出宫,却也不敢相问更不敢阻拦。 此时已是夜黑风高,定轩未带披风,只觉周身微冷,却也不在意,来至太傅府上。 第四十六章 永不负卿 定轩抬眼观了太傅府邸,门庭并不显赫,甚至冒着些许清冷。寥寥两盏灯摇摇晃晃悬于空中,渺渺透着一盘赤光,只照亮了地上一片浮红,台阶一级一级往下推着一层层的阴影,愈来愈宽,愈来愈黑,顺着飘浮不定的灯光,荡出波浪般的阴阳交错,绵延直至足边。复又抬首观去,檐下朱门紧闭,一对门环静贴。 定轩拾级而上,轻叩门环。 默等了一会,一小厮打开门,探出头,上下打量了定轩一番,礼问道:“公子姓甚名谁,从何而来?” 定轩道:“你无须知道,我要见你家小姐。” 那小厮迟疑一会,道:“都这会时候了,我家主人概都就寝,公子有事明日再来罢。” 定轩沉下脸来,斥道:“叫你去你便去,这会儿多嘴多舌做什么,倘若误了事,你有几条命都不受用!” 小厮闻言骇异不止,又呆又怔地睹了定轩片刻,脑中思绪一骨碌打了几个转,忙道:“公子稍等,小人这就去。”也不关门,只留了一扇。 定轩却也不进去,只是背过身去,听风观影,立在槛外。良久,方闻身后脚步匆匆,钗钿叮咚。 定轩并未回首,仍是负手立着。 卿尘来至门边,借着昏光,注目着眼前之人,见他一身白色常服,外披一件浅紫色纱衫,周身别无金珠碧玉等灼眼修饰之物,素淡清雅,贵气天然,心中奇异,遂轻提罗裙,越过门槛,上前一观,一时半忧半喜。 定轩转首见之,甚为不解,随口问道:“你为何如此神情?” 卿尘轻轻摇首,问道:“殿下深夜来此,陛下可曾知晓?” 定轩听了,却是低了低眼睑,道:“不曾,孤兴致所至。” 卿尘面色微异,道:“殿下快请回宫罢。” 定轩苦笑,道:“这等时候,你忍心赶孤回宫?” “这……”,卿尘略微思忖,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殿下便请进来罢,外面风大,恐伤了殿下玉体。只是,请殿下答应臣妾,明日一早便要回宫。” 定轩无奈笑道:“孤还不曾进府呢,你倒是先下逐客令了。” 卿尘丹唇弯出一抹笑意,不答,转首对了萍儿道:“快去准备宵夜。” 萍儿应了声“是”,又问道:“娘娘,殿下来访,要不要告知太傅大人?” 未及卿尘答言,定轩开口道:“不必扰烦太傅了,孤明日自会拜见。” 萍儿遂施礼匆匆下去。 卿尘扶了定轩进得府中,却见方才那开门的小厮早已跪地求饶。 定轩笑道:“不知者不罪,你下去罢。” 那小厮连连叩首谢恩,抬首时太子早已不在跟前,暗暗舒了一口气,擦拭了额上细汗,便起身回去了。 入得卿尘闺房,定轩随手掩上了房门。 卿尘见状,道:“殿下可有要事?” 定轩默言不答,回过身来,正对了卿尘一副花容月貌,凝神观之许久。 卿尘不由生疑,却也不好相问,只是目光闪烁,神色犹显不安,侧耳倾听,除了那窗外虫叫不休,再无其他。 定轩稍稍向前移了一步,凑着卿尘耳边问道:“你可曾恨过孤?” 卿尘惊讶之余抬眸看着定轩,却见他一脸凝重,不似打趣,心中不解,遂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定轩道:“你只需回答便是。” 卿尘低首答道:“殿下说笑了,臣妾怎敢?” 定轩随即问道:“可曾怨过?” 卿尘侧过脸去,避道:“殿下今日是怎么了,尽说这些不着边际之语?” 定轩笑道:“却原来孤方才所言皆是不着边际。” 卿尘一时悔言,只得笑道:“殿下,今夜该不会是为寻臣妾不是而来罢。”说着,便拂袖欲要回身走开,不妨却被定轩一把拽住,回首斜眼略瞥了定轩一双紧紧不放的手,呆呆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无措之际,已闻定轩出口静静问道:“夜深人静终不寐,为谁抱得万丈冰?” 卿尘不言,亦不动,欲言难言,欲遮难遮,面色瞬间煞白,又渐渐转朱,面上似是一片薄薄的落霞飞上秋水长天,云烟迷离之处自聚一团羞涩与清忧,低首缓缓推开了定轩,叹道:“莫问妾为谁,只问君知否?若知为君,不知为己。妾不求琼瑶,妾惟有木桃。” 话落,黯然神伤,不曾回过神来,额上却已恍然受了定轩一吻,混混沌沌不知不觉间又顺着定轩之意缓缓伏在了他的肩头,靠在了定轩紫衫之上,如此近距离的亲密接触,使得一种奇特之感自内而外无端萌生,蒙蒙一点恬静安适,裹着内心不自制的紧张之感。 寂静平和之中,定轩怀抱卿尘,附耳言道:“这段日子,孤冷落你了。” 卿尘答道:“殿下休要如此说。臣妾不敢。” 定轩继续言道:“卿尘,孤知你心,此生孤定不负于你。” 卿尘闻言抬首望向定轩,道:“殿下此话当真?” 定轩点首,笑道:“你不信孤?” 卿尘星眸暗转,目光回落于地,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不愿殿下负了紫若。儿女之情,该是始终如一的。” 定轩却是没来由地问道:“卿尘,孤可算是有眼无珠之人?” 卿尘很是糊涂,道:“殿下何意?” 定轩叹道:“孤想,孤前世定是未曾点过佛前那盏琉璃灯,才致使今生双目不明。想孤身边已有沧海明珠,然孤不识,费劲心神,百转千回,只累得满目凄凉、心力交瘁,转瞬回首,方才发觉却原来身旁伊人早已泪尽红烛残。何其不幸。哀矣。卿尘,孤愿亡羊补牢,不知可否?” 听他一番言语叙来,卿尘不禁泪眼朦胧,“亡羊补牢”四字回旋于耳畔,珠眸浮漾着一点点清浅的白气,虚虚实实地晃着定轩犹为真挚的脸,痴痴观了半日,方道:“殿下,古人常言,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殿下不曾听说过吗?” 定轩会心一笑,道:“孤明白了。”后以手揽过卿尘束素之腰,道,“卿尘,孤想有个世子,不知你能否让孤如愿?” 卿尘很是诧异,双眉紧锁,问道:“殿下,此言可当真?” 定轩道:“孤从来不说诳语。” 卿尘自思一会,道:“殿下可是出于真心?” 定轩闻言只是疑惑,奇道:“孤从不做违心之事,此番更是真心实意,你又为何如此相问?” 卿尘淡然一笑,道:“殿下恕罪,臣妾多忖了。” 定轩知她心有所忧,遂叹息一声,拥了卿尘,道:“假欲作真终不是,真若为假难上难。但请放心。” 卿尘欲答,忽闻门外几下叩门声,遂问道:“是谁?” “娘娘,是我,萍儿。殿下的宵夜已经备好了。”门外人答道。 卿尘抬眸瞥了一眼定轩,谁知定轩亦看着自己,登时面红耳赤,娇羞不已,忙侧首走至桌旁坐下,道:“进来罢。” 萍儿遂开门低首一脸严谨地走了进来,定轩与卿尘二人皆不言语,房中只剩轻微的碗匙摆放之声,有些怪异,有些闷然。 萍儿摆正完毕,朝定轩二人施礼,恭声言道:“殿下请用膳,奴婢不敢扰之,这就告退。” 卿尘微微点头,笑道:“辛苦你了,快回去歇着罢。” 萍儿笑道:“娘娘切莫如此说,折煞奴婢了。奴婢告退。”言毕,便屏息甚为小心地出了房,还不忘关上了两扇房门。 卿尘轻吁一口气,瞧了一眼桌上的小米粥,笑对了定轩眼道:“臣妾府中粝食粗餐,比不得宫中山珍海味,还请殿下莫要见怪。” 定轩上前坐于卿尘一旁,亲尝了一口,赞道:“孤怎么觉得此乃难得一品的美味佳肴呢?莫非孤坏了口味?” 卿尘衔笑不答,只是斜首俏皮地看着定轩用膳,近在咫尺之间,迎面扑腾着似曾相识的脉脉温情,虚似水中之月、镜中之花,真如陌上青草、云中双燕。 不一会,粥尽碗空,卿尘起身欲要收拾,却被定轩只止住,道:“放着罢,不急。” 卿尘只好言道:“如此便依殿下罢。时候已然不早了,殿下快请安寝,莫要误了明日回宫的时辰。” 定轩不满,道:“你若再说,孤便在这待上十天半个月的,不回宫了。” 卿尘扑哧笑道:“殿下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呢。” 定轩蹙眉道:“你敢说孤是小孩子,你的胆子可是越发的大了呢。” “是,”卿尘欠身款款行礼,道,“臣妾放肆了,还请殿下恕罪。” 定轩道:“孤若说‘不’呢?” 卿尘抬首道:“殿下何意?” 定轩一把握住卿尘之手,道:“孤要罚你。” 卿尘直视定轩之面,问道:“但不知殿下如何罚法?” 定轩顺势搂住卿尘,移步至床前,道:“孤罚你今晚与孤同床共枕。” 第四十七章 凤凰于飞 芙蓉帐内,绣被锦衾,暖意融融。痴情深意,脂粉香浓,直熏得龙凤销魂,人未醉时心先醉。琼楼玉宇、金樽美酒都不及此刻万般温柔,千种相思,直教人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几曾断肠心碎,几曾孤影自怜,都似一缕青烟,化尽前世今生几多缘愁,几多珠泪。 卿尘卧于定轩旁边,头靠在了定轩肩上,脑后长长的秀发如流水,一并平铺着散开,几撮发梢落在了定轩手中,状如盛开的莲花。 定轩握了,细细揉搓,指尖不住地打转,发丝一圈一圈地围着手指绕了起来。 卿尘见此,言道:“几缕发丝值得殿下如此垂爱?” 定轩笑道:“青丝缠作绕指柔,不好么?” 卿尘笑道:“殿下果真与众不同。” 定轩见她娇俏可怜,甩了发丝,抬手抚摸着卿尘粉面,雪白色中衣衬得肌肤胜雪,透如水晶,纯净异常。 卿尘微微低首,云鬓下眼睑稍垂,眸光流转,羞涩难当。 定轩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俯首轻轻吻了她的丹唇,手指顺着鼻梁打趣地刮了一下。 卿尘只是面红颈赤,嗔道:“殿下。” 定轩浅笑。 卿尘宁了一会心神,抬首对了定轩之面,道:“殿下,睡罢。” 定轩道:“孤睡不着。” 卿尘劝道:“殿下试试看罢,总不能彻夜不寐罢。” 定轩却道:“那又如何?孤明日自会按时回宫,你不用操心了。” 卿尘知他言下之意,只好言道:“好罢。”默了一会,卿尘又道:“臣妾陪殿下聊聊,可否?” 定轩道:“聊什么呢?” 卿尘想了一下,道:“聊聊殿下的心事。” 定轩笑道:“你怎知孤有心事?” 卿尘亦是笑道:“人人都有,殿下怎能例外?” 定轩反问道:“那你的心事呢?” 卿尘答道:“臣妾的心事便是殿下。” 定轩万分感慨,动情地将卿尘拢至怀中,言道:“苦了你了。” 卿尘面颊紧紧贴了定轩胸前,望着定轩同是雪白色的中衣,一时间神魂荡飏。 如是过了许久,卿尘方才开口问道:“殿下,臣妾心中有一疑问,不知殿下可解惑否?” 定轩奇道:“你有何疑?” 卿尘道:“臣妾只怕触及殿下心中所忌,还请殿下宽恕。” 定轩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但讲无妨。” 卿尘思虑片刻,道:“殿下,臣妾从未听过殿下提起母妃,不知是何原因?” 定轩不料卿尘问起这个,半晌,方道:“母妃早逝,临终前孤都不曾见过一面,永为憾事。” 卿尘道:“殿下孝心,臣妾感之。”顿了顿,又小声问道:“母妃可是病逝?” 定轩点首道:“不错,父皇登基那年,孤年方六岁,坐镇南方的外公突然北上起兵,败后被捕,父皇念及翁婿之情,赦了他的死罪,改判流徙。母妃因此郁郁成疾,半年之后便仙逝了。” 闻得定轩言语伤心,卿尘无措,忙劝道:“斯人已去,殿下还请保重才是。” 定轩仍旧自顾自地说道:“孤至今都不曾明白,父皇为何借口母妃需要安心养病,将她送出了宫,安置在了西郊的梦易园。期间,孤与皇妹多次要求前往探视,均被父皇婉拒,直至母妃临终,孤都不曾见过她一面。” 卿尘问道:“殿下便是因为这个怀恨父皇?” 定轩苦笑道:“孤何曾怀恨过父皇,孤心里清楚,父皇自小便是宠着孤的。孤只是心有芥蒂,每每不能解之。” 卿尘叹道:“不曾想殿下竟是如此矛盾。” 定轩道:“世间安有不矛盾之人?” 卿尘伸手握住了定轩冷似冰霜的手,道:“殿下明白就好。” 定轩与卿尘十指相扣,道:“你的手真是暖和。” 卿尘笑道:“殿下喜欢就好。”又抬首问了定轩道:“殿下,不知母妃姓什么?” 定轩答道:“外公姓应,母妃自然姓应了。” 卿尘轻“哦”了一声,有些失落,忖了一下,又问道:“那母妃的生母平南王妃又姓什么呢?” 定轩只是奇怪,道:“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卿尘忙道:“臣妾也只是随便问问罢了,殿下若是不想回答,臣妾也不勉强。” 定轩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想知道孤便告诉你,外婆姓严。” 严? 卿尘心头一振,复又问道:“真的姓严?” 定轩道:“孤骗你做什么,怎么你这么吃惊?” 卿尘摇首,挤出一丝笑容,道:“殿下多虑了,臣妾哪有。殿下,都道生子像母,不知殿下与母妃可是相象?” 定轩笑道:“孤怎么觉得女儿才像母亲呢,孤与母妃虽是相像,却不及皇妹,她与母妃倒是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卿尘接着说道:“如此说来,如妃娘娘与平南王妃亦是极像的了。” 定轩却道:“孤不知晓,孤从未见过外婆,不过,皇妹长得却与祖母甚像。” 卿尘奇道:“这是为何?” 定轩道:“因为祖母与外婆乃是孪生姊妹。父皇与母妃结合,乃是祖父的意思,亲上加亲。” 卿尘闻言心中只是纳罕,脑中不断浮现着当日在密室所见的那幅画,画中两位丽人容貌如出一辙,却原来两人竟是孪生姊妹,只是这些与爷爷到底有着哪些千丝万缕的关系…… 定轩见卿尘凝思不语,遂敲了一下她的头,道:“想什么呢?” 卿尘笑道:“没有什么。殿下,方才你说从未见过外婆,却是为何?” 定轩答道:“自孤记事以来,外公总是独自一人进京朝见的,母妃说道,外婆生性孤僻,从不说话,待人如冰,即便是自己的女儿,也极少亲善过,是个名副其实的冷美人。况且她又远在南方,与京城相距甚远,孤就是想见也见不着。” 卿尘抬首望着定轩,道:“这是为何,臣妾不明白。” 定轩叹道:“孤也不明白。” 默了一会,又说道:“卿尘,你知道吗?最疼爱孤与皇妹的,除了母妃,便是父皇与祖父了。祖母极少见孤,外公也是。” 卿尘闻他言语凄切,劝道:“殿下宽心。想是祖母与外婆一样的性情,喜静不喜闹罢。” 定轩却是摇首道:“非也。外婆是什么人都不亲近,而祖母却独独宠爱靖王。孤还记得,四岁那年冬日的清晨,皇宫内下了很大的雪,足足有一尺多深,当时还是太子的父皇冒着严寒带孤前往敬宁宫向祖母请安,孤与父皇于宫外候了整整一个时辰,祖母却是如往常一样仍旧称病未见。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转身离开,谁知遇上了靖王,孤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未经通报便被宫女迎了进去,过了一会,里面便传来了祖母的欢声笑语。那时,孤拉着父皇的手站在雪中,问道:‘父亲,祖母不是病了谁也不见吗?为什么靖王叔能进去呢?’父皇只是俯身抱起孤,抚着孤的前额,言道:‘轩儿乖,冻坏了罢,我们这就回宫去。”那日回到东宫之后,孤便发了高烧,卧床七日,期间祖父每日晨昏必来探视,关心备至,然而,孤从未见过祖母一面。自此之后,孤便再也没有去过敬宁宫,父皇母妃劝过几次,怎奈孤执意如此,又有祖父默许,也便不了了之了。自小孤便很畏惧祖母,除了靖王,她没有对任何人笑过。即便是面对祖父,也是青着一张脸,漠然置之。” 卿尘从未听过定轩说起这些前尘旧事,此刻方知他满腹幽怨与愁苦,由此也便明白了眼前这位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缘何会有这等乖戾阴沉的性情,却原来是自小极不如意的境遇平添了眉心的一重忧郁。 世间之事终究不能十全十美,从来都是难尽人意,平民百姓如是,王孙公子亦如是。 “殿下,为人母者,常护幼子。这也是人之常情,殿下切莫介怀。”卿尘只得如此劝慰之。 定轩低首将下颌抵在了卿尘头上,细细独感着发间清香飘逸,对着怀中卿尘缓缓言道:“若是将来你也生了世子,孤可不允许你厚此薄彼。” 卿尘无声淡笑,莫名一丝怆然,一点酸楚,平和着声调答道:“殿下放心,臣妾不会这样做的。” 定轩叹道:“如此再好不过了。卿尘,至亲之疏,尤其是生母之冷,往往是最伤人心的。父皇心中未免没有怨过,只是事已至此,无能为力,纵使有祖父百般疼爱,却也难补那份早已缺失的母爱,毕竟,父亲始终替代不了母亲,即便他做到了极致。” 卿尘问道:“先帝不疼爱靖王吗?” 定轩答道:“祖父只疼父皇,至于靖王,祖父不是很待见他。孤一直认为,祖父与祖母之间的关系很是微妙,只是孤始终不曾理清。” 卿尘道:“殿下,不曾理清便不要去理清了,那些事都为过往云烟,何必耿耿于怀,只要挥袖拂之,便可天清地净啊。” 第四十八章 又是情痴 定轩闻言伸手绕过卿尘玉颈,玩弄着卿尘散披的墨发,将卿尘往自己怀中凑了凑,以鼻尖贴了她的鼻尖,阖眼静处,不做一声。 许久,卿尘轻唤道:“殿下。”见定轩微微应声,方又言道:“可是玉体不适?” 定轩不答,仍是默之,气息缓吐,温而柔谧。 卿尘狐疑间只是恍醉,瞪大了双眸凝神注目着合眼着的定轩,却见他眼睑全掩了一双美目,盖住了平日宛如寒潭般冷肃深邃的眸光,两道眉毛半浅半浓,犹如羊毫无意闲绘,淡入深出,悠然精致。一排长长的睫毛密集,观之,毫无杂质,既尖且韧,奇美异常。 定轩蓦地睁眼,卿尘直惊得双颊飞霞。 定轩笑道:“怎么方才你一直看着孤?” 卿尘羞得头难抬,只得翻转身去,佯作安睡。 定轩却于背后一把抱了她,言道:“卿尘,孤身边有你,自然便天清地净了。” 卿尘回转身来,欲要再言。 定轩却是及时地将食指附上了她的两片薄唇,淡笑着说道:“孤累了,睡罢。” 卿尘抿了抿嘴,笑道:“好罢。”遂闭上了眼,依着定轩。 二人于沉静之中渐渐安然入睡。 吴府内室,吴有仁早已熟睡,却有一阵急切叩门声并呼唤声打破闷然死寂,如是响了半晌,吴有仁方才惊醒,侧耳辨其音,知是府内总管,遂一面起身,一面对了门外言道:“进来罢。” 总管于是推开了门走入内室,见吴有仁已披了外衫坐于床前,遂上前禀道:“大人,府院后门外有一年轻公子求见。” 吴有仁疑道:“年轻公子?姓什么?” 总管摇首道:“他不肯说,只道见面便知,且又是蒙着一张脸,奴才实在看不清其容貌。” 吴有仁蔑笑道:“遮遮掩掩,非君子也。想是个沽名钓誉之人罢,你便想个法子去回了他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吗,这大晚上也不怕折腾。” 总管先是告罪,后又言道:“奴才回说大人已睡下,请他明日再来,不料他竟言道,若过了今晚,他便不来了,还望大人莫要后悔。” 吴有仁闻言笑道:“好个狂人,领了他到书房去罢。” “是。”总管便躬身退下。 吴有仁重又更了常服,随意取了个木簪束了发,踱步朝书房走来。 来至书房门外,隔着纱窗见一人立于书案前,背身正关注着墙上字画,吴有仁跨过门槛,进了房内,朝那人走去,观其身高与体型,只觉甚为熟悉,不由言道:“公子可是故交?” 那人转过身来,目视着吴有仁,道:“吴大人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吴有仁闻言,不由脱口而出,轻声唤道:“萍儿。” 萍儿揭了黑色面纱,冷冷笑道:“吴大人真是好记性,佩服佩服。” 吴有仁很是尴尬,于案前坐下,道:“你总是这么刻薄。” 萍儿不答,将面纱于吴有仁面前随手掷了,玉手掸过案面,顺手拿起一本书,却是《诗经》,翻开第一页,便是《关雎》,念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转首对了吴有仁道,“我非淑女,你非君子……难怪!” 吴有仁知她话中有话,却不愿去挑明,遂转换话题道:“你怎么深夜来此,又是这身打扮?” 萍儿道:“这身打扮不好吗?省了不少事呢。” 吴有仁微微颔首,道:“你总是这么谨慎。” 萍儿笑道:“承蒙夸奖。我此番前来,可不是找你磕牙的。两件事,有喜有忧,你先听哪个?” 吴有仁抬眼,对了萍儿之面,道:“随你罢,反正都是要知晓的。” 萍儿道:“太子与太子妃圆房了。就在今夜。” 吴有仁略显惊诧,道:“这么快?不过,离我的计划近了许多。” 萍儿哼道:“你的计划只怕是要付之东流了。太子已经移情别恋、爱上太子妃了。” “你说什么?” 萍儿转身背对了吴有仁,抱臂言道:“太子今夜阴服微行、私自出宫,只是为了要见到太子妃。我亲耳听到太子对太子妃承诺此生绝不辜负于她。太子已经不钟情于紫若了。” 吴有仁起身,锁眉移步至窗前,推开窗门望向满园暗色,吹了一会夜风,回身言道:“即便如此,我的计划仍可施行。太子可不是薄情寡义之人,总是要念旧情的。” 萍儿问道:“你可曾再三思虑过?万不可一步错致使满盘皆输啊。” 吴有仁无言地点了一下头,道:“我自有打算,你放心罢。” 萍儿忽而转身笑不可仰,吴有仁只是莫名其妙。 笑止,萍儿沉默了一会,道:“你的打算,我便没有放心过。以前如是,而今亦如是。” 吴有仁顿觉怆然,呆呆望了萍儿孤立于面前的身影,不由忆起了当日初见她的情景,无意中的一瞥,却是惊艳不已,似是昨日再现,又觉恍如隔世,叹了一口气,道:“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萍儿回身望着吴有仁,左右打量了一番,半眯着眼,甚为轻视地言道:“你自然是不愿再提了,否则,你堂堂户部尚书大人的面子往哪儿搁呢?可我这个人就是有个性子,天生爱和别人唱反调,你不要我提啊,我就偏偏要提。你可别忘了,如果没有我,你便没有今天。” 吴有仁侧过身去,稍稍低首,道:“你的恩德,我永记于心。” 萍儿笑道:“只是恩德吗?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可不只是为了这两个字。” 吴有仁闭上了眼,深深吸气,后道:“实在抱歉,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了,其他的,我也给不起。” 萍儿听了,疾步走至吴有仁面前,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问道:“是给不起,还是不想给,或是不能给,不会给?” 吴有仁不由频频后退,连连说道:“萍儿,不要这样。” 萍儿见状,失望万分,心如针刺,似是自言自语地叹道:“不怨你,真的不怨你。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放着好好的富家千金大小姐不当,非要去做一个卑贱的奴婢,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说是不是?” 见吴有仁低头不语,面有难色,萍儿自嘲地笑了笑,又继续言道,“方才你说给不起,先前或许是,然而如今呢,只怕是不能了罢。想当日,你只是我父亲为弟弟找来的教书先生,一个贫困潦倒的穷书生,面对自己的东家,自然是敢爱不敢言了。现今你官居尚书,而我却只是个奴婢,即便是以前,也就是一个平民百姓。与你,自然是不般配了。” 吴有仁摇首道:“萍儿,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待我之心,我全然明了。当初若不是你慷慨解囊,我也没有盘缠能进京赴考,更别说在朝为官了。只是,你也明白,我不是安于天命的燕雀,我要的是鸿鹄之志,以及那直上云端的无限风光。我希望你能帮我。” 萍儿转身背对了吴有仁,淡淡言道:“自从认识你之后,我便没有一天帮过我自己。世人都敬贞节烈女,在我眼中,她们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傻子,一辈子无辜地被一个男人所拖累,直至油尽灯枯。现如今,我觉得自己比她们更傻,她们是一女侍一夫,而我呢,却是一女爱一夫,连夫家的门朝哪儿开都不曾知道呢,就这般死心塌地了。我是个不轻易动心的人,一旦爱上了,便是一生一世,是对是错,都不再回头了。” 萍儿转首重又观了吴有仁的脸色,突然有种蜡炬成灰的感觉,泪盘旋于眶内,干涩难禁,却又怎么都垂不下,抬手摸了一下迷乱的双眼,睫毛软刺得指尖钻心地疼,笑了笑,继续言道:“檀之,我很明白你的心思。你要的不是谋朝篡位,你也没有这个胆量。你的野心只是在于权倾朝野,不再像过去一样过着低三下四的生活。为了能够得偿所愿,你宁可选择孤苦。无非是惧怕那些山盟海誓会伤了自身,毁了你的迷梦罢了。” 吴有仁双手缓缓紧握,却觉浑身无力,未料萍儿竟是这般透彻地了解自己,竟似是从内心蹦出来的。细想想,除了她,世间再无第二人了。 喟然长叹, 吴有仁满是愧疚,言道:“萍儿,若有下辈子……” 萍儿顺手掴了他一掌,道:“上辈子是我欠了你,这辈子只好还给你,难道你还想要我到下辈子继续受苦吗?吴有仁啊吴有仁,你自己好好想想清楚,你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可都是靠女人得到的,自始自终你都是一个无能之辈。也多亏了你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就好好消受罢,只是,我劝你少做伤天害理之事,莫要等到福分消尽,自食其果,到那时后悔不迭,为时已晚,你要知道人在做,天在看。” 说罢,便拾了面纱,重又戴好,转身欲走,却被吴有仁拦住,只好住步又问道:“吴大人又有何吩咐?” 吴有仁犹豫着道:“你……不帮我了吗?” 萍儿只觉好笑,反问道:“上了贼船,可有下船的机会?” 吴有仁怔然,道:“上船容易,下船亦不难,若你愿意,未尝不可。” 萍儿答道:“若下了船,贼又该如何自处?更何况,我已经爱上了这个贼,无法自拔。为了他,我抛家弃族,身败名裂,甘为小人,活生生地将自己也变成了贼。你说可悲不可悲?” 吴有仁沉默,萍儿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一粒粒珠泪终于翻滚而下,瞬间连成了一体,贴着面颊滑落下来,顺着唇瓣进入了口内,苦味至心底,更甚黄连。 吴有仁呆呆地望着萍儿消失殆尽的身影,默念道:“萍儿……” 宁了心神,吴有仁转身回至了内室小憩。 再过一个时辰,便是上朝的时刻了,太子无故误朝,于众臣来说,该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罢。 第四十九章 毕竟父子 次日寅时,天色蒙蒙亮,众朝臣已陆陆续续涌至皇宫,于德轩门处等候入清和殿上朝,吴有仁自是其中之一。 众大臣不论生疏,皆都互相寒暄,吴有仁一面心不在焉地附和着聊些不关己的琐事,一面时不时地将目光往东面的毓善宫投去,回眸又望望近处的清和殿,心有所思,面色如常。 毓善宫内,青帝早已起身,盥漱净面之后,万穆遂上前伺候着更衣,小心地展开龙袍,伺候了青帝穿上,见青帝双眼布满血丝,一脸疲惫状,忙问道:“陛下昨晚又不能安睡?” 青帝答道:“想是朕老了,夜间总是失眠,睡不安稳。” 万穆忙道:“陛下休要如此说,陛下还未到不惑之年,怎能言老呢。奴才想着,该是陛下这几日太过勤政了,早起晚睡,方致精神不济、心神不宁,若能适当休息,龙体自安。至于朝政方面,有太子殿下在,陛下大可不必如此操心。” 青帝身着龙袍,转首对着万穆轻笑道:“你倒是为太子想的周全啊。” 万穆忙低首答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担心陛下的龙体,绝无他意,还请陛下明鉴。” 青帝笑道:“明不明鉴,朕心中自有定论。只是,太子可没有你说得这么让朕不操心啊。” 万穆听了很是疑惑,却无意瞥到寝殿外王得全忧心忡忡地来回踱步,心中自是明了,正暗自猜测着,已闻青帝说道:“传进来不就知道了,混猜什么呢,还不快去,大清早的也不让朕省心。” 万穆窥着青帝面无恼色,也便暗自放心,遂出去唤了王得全进了殿。 两个宫女从一旁御案上捧起皇冠,正谨慎地为青帝戴上。 王得全一进殿便直直跪了下去,道:“奴才死罪。” 万穆很是惊讶。 青帝拧眉不悦,道:“起来说话罢。” 王得全只是答道:“奴才不敢。” 青帝道:“既如此,你便跪着罢。”,待得穿戴完毕,挥手示意满殿宫女尽数退下,青帝于御座上端坐,厉声问道:“可是太子出了什么事?” 王得全叩首道:“回禀陛下,太子殿下不在宫内,只怕会误了早朝。” 青帝诧异,斥道:“如何就不在宫中,他去了哪里,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王得全冷汗直冒,答道:“陛下息怒,殿下昨晚独自出宫,去向不明。” 青帝指着王得全,喝道:“昨晚出宫,何以到此时才来报于朕,你居心何在?!” 王得全只是惶恐顿首,答道:“陛下息怒,奴才该死。奴才昨晚照往常一样伺候殿下安寝后便回了房,未曾料到殿下会深夜出宫。今早入殿时,却发现只有几个守夜的人惶恐地跪于殿中,殿下已然不见。此乃奴才疏忽,奴才甘愿受死。” 青帝竖眉起身,道:“还不快派人去找,一定要将太子寻回,如若不然,朕决不会轻易饶过你!” 王得全哆嗦着撑于地上的手,连声答是,匆匆忙忙地起身,正欲退下,又被青帝叫住,复跪于地上。 青帝令道:“记住,要暗中查访,莫要走漏了半点消息,若是叫那些朝臣及百姓知晓太子不在宫中,朕惟你是问。” 王得全自是知晓青帝之意,答了声“奴才遵旨”便急急出了毓善宫。 青帝复又坐下,缓缓闭上了眼,双眉紧锁,面色晃白。 万穆上前劝道:“陛下宽心,殿下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青帝微微摇首,慢慢睁开眼,对着万穆说道:“去把昨夜当值的奴才给朕带来,朕有话问他。” 万穆瞧了瞧天色,道:“已是上朝的时辰了,陛下还是先升殿罢,散朝后再问询也不迟。” 青帝却道:“早朝延后未尝不可,朕要先知道太子的下落方能心安。你快去罢。” 万穆只好应道:“是,奴才遵旨。”,便退了下去。 青帝孤坐于殿中,合眼默言,静静处之,心焦如焚。苦苦候了一会,万穆便领了个内侍重又进了寝殿,那内侍双足一踏进寝殿便发软,扑通跪在了青帝面前,不住地求饶。 青帝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将昨夜之事悉数禀来。” 那内侍不敢迟疑,一五一十地述来,因是太过紧张,说得磕磕碰碰的,并不流畅,声音也时轻时重,好不容易叙述完毕,便伏跪于地上,不敢作声。 青帝听完,正色起身,对了万穆言道:“升殿罢。” 万穆不解,问道:“陛下,您不担心太子殿下了?” 青帝道:“朕已知他去了哪里。”,说罢,便朝清河门走去。 朝堂之上,太子未曾现身,青帝轻描淡写地以太子抱恙为名消了众朝臣疑虑,吴有仁闻言嘴角极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青帝此举实属意料之中,却仍是心有不甘,此刻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得郁郁从了众臣附议。 朝罢,青帝并未如往常一般于御书房处理政事,却是朝东宫走去。 万穆紧跟于后面劝道:“陛下,殿下此刻并未回宫,陛下还请注意龙体,先回去休息罢。” 青帝道:“朕便于东宫内殿歇息了,顺便也可等轩儿回来。” 万穆欲要再言,青帝已经入殿,万穆只好缄口。太傅府中,卿尘醒来已是红日高照,卿尘暗道不好,忙看向一侧熟睡着的定轩,见他神情安适,露出难得的孩子般天真的面容,不由微笑,轻轻摇醒了定轩,道:“殿下,快醒醒。” 定轩眯着惺忪的双眼,呢喃念道:“何事?” 卿尘笑道:“殿下快请醒来罢,日上三竿了呢。” 定轩翻了一个身,道:“是吗?孤再睡一会儿。” 卿尘劝道:“殿下还是快起来罢,此刻已误了上朝时辰,父皇与百官定是知晓了殿下出宫之事,殿下还是快些回宫的好,切莫再惹父皇生气了。” 定轩只好起身,道:“罢罢罢,孤起来便是。” 卿尘嫣然一笑,伺候着定轩穿戴完毕,陪着他于前庭见过太傅,太傅甚为吃惊,卿尘解释一番后,太傅只是沉默,少顷,方道:“太子殿下请速速回宫。” 定轩笑道:“孤省的,只是太傅也忒不近人情了,孤便不能用过午膳再回宫?” 太傅起身蓦地跪在了定轩前面,道:“老臣恳请殿下速速回宫。” “爷爷。”卿尘急忙要去扶,定轩已搀起太傅,叹道:“孤明白了,太傅放心,孤这就回宫,太傅不必为难。” 太傅低首答道:“老臣恭送太子殿下。” 定轩抬眸看了卿尘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卿尘目视着定轩背影,欲送,却心疼身旁咳嗽不止的太傅,只好作罢,回眸对上了太傅之眼,甚为尴尬。 太傅一声长叹,抬手爱抚地摸了卿尘之面,闭口不言。 卿尘娇声唤道:“爷爷。” 太傅浅笑,道:“尘儿,你能如愿,爷爷便放心了。” 卿尘靠在了太傅肩头,道:“爷爷,让您挂心,实是孙女的罪过。” 太傅笑道:“以后我可不再挂心了,自有太子殿下念着呢。” 卿尘闻言面泛红晕。 定轩回宫之时,万穆早已于东宫宫门外候了许久,来回踱步,频频望向道上,神情急切。远远见定轩走来,便赶忙迎了上去,胡乱行了个礼,道:“殿下,您可总算回来了。” 定轩面色微异,道:“公公,父皇可有旨意?” 万穆点首,道:“陛下此刻正在东宫,已候了个把时辰了,殿下快去罢。” 定轩听了,一面快步向前行,一面问道:“公公,父皇如何说?” 万穆答道:“陛下记挂殿下得紧,连早朝都延后了,对外只称殿下玉体欠安,不能上朝。” 定轩住步,问道:“王得全呢?昨晚守夜的内侍呢?他们都在哪儿?”万穆答道:“殿下放心,陛下还未下旨处置任何人。王公公正在宫外找您呢。至于其他人,都在外殿跪着,暂且相安无事。” 定轩略微沉默。 万穆见状,言道:“陛下心里总是疼着殿下的。” 定轩不答,只是言道:“父皇在里面罢,孤去瞧瞧。” “殿下……”万穆唤住他,小声言道:“陛下龙体不适,夜夜未眠,还请殿下……”话未说完,万穆已是深深埋首。 定轩闻之甚惊,也不好多问,遂道:“孤明白了,公公但请放心。”言毕,便轻轻踏入了寝殿。 青帝卧于竹塌上,阖眼睡着,眉峰淡聚,面色憔悴,显然是心事重重,睡得不宁。 定轩注目看去,仔细观了一阵,却无意之间看到了一向养尊处优的青帝两鬓之间竟隐隐现出了几缕白色发丝,虽是浅淡之极,定轩却只觉得双眸刺痛,不敢再视,想起方才万穆所言,顿时五味陈杂,酸楚异常,一时不忍打扰,便欲转身离开,谁知青帝正好于此刻醒来,见他欲走,便开口淡淡问道:“这才刚回来又要去哪里?” 定轩忙转身扶了青帝起身,而后无声地跪于榻前,道:“儿臣见父皇正在歇息,不敢扰之,想等父皇醒来再请罪的。” 青帝哼道:“请罪便免了罢,朕想听听你深夜出宫的缘由。” “这个……”定轩有些为难,若说实话,只怕会被认为感情用事,若是假意隐瞒,又是欺君。 青帝于一旁拿起书,抽出兰花笺,对着定轩道:“可是为了这个?” 定轩答了声“是”便不再多言。 青帝将书放回原处,道:“起来罢。” 定轩抬首,惊疑地看向青帝。 青帝似是未见,只敲了敲榻沿,令道:“坐罢。” 定轩依言而行。建模许久,青帝言道:“轩儿,以后要好好对待卿尘,知道吗?” 定轩微微点头,道:“父皇但请放心,儿臣会的。”低首忖了忖,又道:“儿臣听说父皇夜来难眠,龙体微恙,儿臣很为父皇担心。” 青帝闻之,道:“你只要做到不让朕为你操心便好了。深夜出宫,还是孤身一人,不带一个侍卫,若是遇到刺客你又该如何处之,你真是太任性妄为了。做事该是三思而后行,你身为储君,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定轩低眉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谨记于心,儿臣知罪。” 青帝摆手,道:“罢了,请罪的话朕也不想听,若是下次再敢任意胡为,朕就收了你金牌,把你锁在宫中,哪儿也不许去。你可听清楚了?” 定轩答道:“是,儿臣听明白了。” 青帝瞥了他一眼,道:“明白就好。”说罢,起身欲走。 定轩忙道:“父皇要去哪里?” 青帝面色一沉,答道:“这应该不是你太子殿下要管的事罢。” 定轩一窘,道:“是,儿臣逾越了。” 青帝毕竟心中不忍,似是解释又似调侃地说道:“朕不去婉清宫,朕一大早地就被你闹到这般时辰,早已饥肠辘辘,你不许朕用午膳,莫非是想活活饿死朕?” 定轩笑道:“这可巧了,儿臣也不曾吃过呢,不知父皇肯赐饭否?” 青帝奇道:“太傅竟没有留你用膳?” 定轩抿抿嘴,笑道:“太傅只是一个劲地催儿臣回宫,儿臣可是汤米未沾呢。” 青帝轻哼道:“活该。” 定轩笑道:“父皇便不会体恤一下儿臣吗?” 青帝浅笑,道:“如此朕便命人将膳食摆到东宫罢。” “谢父皇。”定轩思及一处,又道:“父皇,儿臣恳请您赦了王得全等人之罪,莫再追究了,这些原都是儿臣之过。” 青帝却道:“那些个不懂事的奴才,朕便不能惩治吗?” 定轩随即答道:“儿臣谢父皇准儿臣之请。” 青帝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的聪明才智便都是用来算计朕的吗?” 定轩忙道:“儿臣不敢。” 青帝道:“不敢,方才怎么就敢了?” 定轩笑道:“儿臣不是怕父皇怪罪他们,一时情急嘛,父皇莫怪。” 青帝冷哼一声,道:“随朕用膳去罢。”说着,便牵了定轩的手走出了内殿。 第五十章 飞鸿印雪 青帝留在东宫之中用过午膳,后嘱咐了定轩几句,便回了毓善宫。 定轩恭送青帝于宫门口,方才回转殿中,正欲入书房,不妨与紫若打了个照面。 紫若慌忙见礼,呼道:“奴婢该死。” 定轩不言,径直朝前走去,紫若见此,无故心内隐隐不安。 定轩未至书房,蓦然止步。忽然忆起那时紫若于耳畔所唤之名,此刻想来,分明不是莫寒,而是竹君。 定轩不由苦苦思索,这名字竟似是在哪里听过,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一时半会也不得着落,倚着门沿,手顶着太阳穴,闭着眼睛,搜肠刮肚了好一阵,方才想起三个字——“韩济德”。 记忆之中,韩济德乃是靖王的谋臣,医术卓绝,才华横溢。靖王夺位败后,韩济德效死输忠,不愿苟活,随着靖王一道入狱。而后靖王被先帝无情地赐死,韩济德被判斩立决,原先是要抄家灭族,怎奈除了韩济德之女并义子之外,韩氏族人早已殆尽无几,只好不了了之。 定轩沉思了许久,如若自己未曾记错,那韩济德之女并义子早已于靖王府被围之日逃脱,至今下落不明。更有甚者,那韩济德义子之名仿佛便唤作韩竹君。 思到此,定轩随口唤道:“王得全。” 王得全赶忙应声前来,垂手道:“殿下有何吩咐?” 定轩开口欲言,转念一想,又觉不妥,遂摆摆手,道:“无事。”便一声不吭地出了东宫,径自来至刑部。 刑部除了刑部尚书徐千凌,上下人等皆不识太子,那相迎的下人见定轩一身锦服华衣,玉绶金冠,徒步走来,只道是朝中显贵之子抑或是寻常王孙公子,因而见礼时以公子相称,定轩却也不介意,跟随了他走入内堂。 徐千凌此刻正埋首理案,闻听得下人禀报,只是随意抬首一瞥,谁知正对上了定轩之面,登时大惊,随即甩了手中之笔,慌忙起身,跪倒于地,道:“微臣拜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心内已是不自觉地胡乱猜疑,只因先前未曾接到任何旨意,太子的突然驾到着实令他匪夷所思,虽说平日里因朝事与太子时有接触,却都是幸蒙传召,从不敢冒昧求访,且每每议事时,太子总是一副不冷不热之样,除了政事,再无他语,故而他对太子从来都是敬而远之。 定轩一面对了徐千凌言道:“徐大人请起。”,一面摆手屏退了伏跪于地、惊慌失措的下人。 徐千凌起身垂手侍立,恭声言道:“殿下有何吩咐,随便派个人传话即可,劳驾殿下玉趾亲移贱地,微臣十分惶恐。”定轩笑道:“徐大人言重了。孤不过是一时兴起,偶来此地,竟不知会扰了徐大人,徐大人若再如此说,孤便无地自容了。” 徐千凌闻言连连直道:“微臣不敢。” 定轩移步至案旁,问道:“大人执掌刑部已有多年了罢。” 徐千凌答道:“回殿下,已有七年。” 定轩目光略微下沉,片刻又飘向徐千凌,道:“自开朝以来,诸多案卷概都在此罢。” 徐千凌虽是心中有疑,却也只能答道:“是。” 定轩轻轻颔首,道:“孤有意重阅十一年前靖王之案,有劳大人将有关卷宗取来与孤。” 徐千凌面色微异,后道:“是,殿下稍等。”便转身欲走。 定轩又唤住他,道:“另有平南王之案,一并取来罢。” 徐千凌应了,躬身退下,不一会儿,便拿了几本卷宗出现在了定轩面前。 定轩见之,只是不敢相信,道:“怎么这么少?” 徐千凌垂首道:“殿下,这些便是全部了。”说着,便上前将手中卷宗小心翼翼地置于案上,然后便恭恭敬敬地立于一旁,不再说话,却时不时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定轩神情。 面对着寥寥几本卷宗,定轩有些无奈,却也无法,眼下只能看多少便是多少了,虽心中失落,却也只好翻开卷宗,一字一句,目不转睛地细细看来。 看了大半部分,其上所记大都是自己早已知晓之事,并无半点异样,着实失望,耐着性子翻到最后几页,其上白纸黑字写道:“靖和二十年,上拘靖王于含德殿,令赐死,削宗籍。” 定轩存疑,抬首问了徐千凌道:“含德殿?孤怎不知宫中还有此处地方?” 徐千凌闭口不答,面有难色。 定轩见状,复道:“乞请告之,孤不胜感激。若有为难之处,但说无妨。” 徐千凌唇齿干涩,强笑了一下,道:“微臣不敢。殿下有问,微臣自当知无不言。殿下不曾听过含德殿,实属情理之中。” 定轩问道:“却是为何?” 徐千凌沉默一会,方又继续言道:“宁熙元年,含德殿易名为冷秋苑。” 定轩低首复念道:“宁熙元年?”抬首望了徐千凌,道:“那不是父皇登基的第一年吗?”又道,“冷秋苑不是宫中禁地吗?” 徐千凌有意避开了定轩的目光,点点头,不语。 定轩奇道:“孤怎不知还有这等事?” 徐千凌随而答道:“那时殿下年幼,不知晓亦是情理之中。” 定轩道:“既如此,有劳大人说与孤听。” “是。”,徐千凌应了一声,虽不知定轩来意,心中却也明白了一二,所谓投鼠忌器,太子毕竟是太子,陛下终究是陛下,此刻也只能是该说则说,该隐则隐了。 思及此处,蓦然鼻子掠进一丝冷气,直捣得神智泾渭分明,自然地摸了摸鼻尖,言道,“含德殿自开朝以来便是囚禁皇子皇孙之地,龙子凤孙一旦身犯有罪,不入刑部大牢,而是被禁含德殿,直至案情水落石出,进而言之,那便是皇家私狱。靖和二十年三月,靖王坐谋逆罪被囚拘于含德殿,与此同时,上令刑部严加审理此案,因涉及皇子,刑部不敢妄断,细查了半年多,方才定罪。九月底,上下诏赐死,削王位,去宗籍。靖王遂服毒自尽。宁熙元年,陛下感念手足之情,又怜胞弟深秋孤魂,遂下旨更名为冷秋苑,自此,含德殿便物是名亡了。” 定轩侧耳倾听了半晌,盯了许久,静静问道:“靖王真的是谋逆罪吗?” 徐千凌据实禀道:“证据确凿,靖王乃是认罪伏诛。” 定轩转面注目了自己的一双手,深褐色案面衬得玉指泛白,轮廓分明,即便是相依着的两指,也是明暗两重色,那界限既清晰又模糊,这却是何道理,定轩嘴角弯出冷冷笑意,僵在脸上。 徐千凌视之,莫名觉得手足冰冷,不寒而栗,耳畔又闻得定轩问道:“易名之事可是在平南王服罪之后?”有些吃惊,却也是赶忙答道:“回殿下,正是如此。” 定轩又是浅笑,低首复又观看案卷,翻了几页,又见那卷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韩济德之女韩漓珍,义子韩竹君逃逸不获,已诏令各州县,全国通缉。” 定轩于心中反复念着“韩漓珍”这三个字,轻轻掸过卷上之字,停留在“珍”字之上,不住摩挲,而后方才缓缓合卷,起身踱至徐千凌跟前,温婉言道:“徐大人受累了。” 徐千凌忙伏地言道:“殿下折煞微臣了,微臣不敢,殿下有所问,微臣有所答,实是分内之事,不敢言累。” 定轩仍是笑道:“不论如何,孤还是得谢谢你,孤会记得你的。” 徐千凌只觉此话含义匪浅,却不及思前想后,定轩已提步走了出去,忙恭送至门口。 定轩看了他一眼,又开口言道:“徐大人,孤想知道,靖王自尽之时,可有人看到?” 徐千凌思了一会,迟疑着轻声答道:“先帝下旨,令平南王爷监刑,胡太医验刑。” 定轩立即问道:“哪个胡太医?” 徐千凌答道:“胡喻谦胡太医,也就是殿下母妃如妃娘娘的陪嫁医者。”定轩听了,未答,面无表情,道:“孤知晓了。”转身便走了。 徐千凌漠视太子离去,抬首观望天色,顿觉云烟缥缈,虚无不定,天空明明是尽收眼中,然而高不可攀,一如近在眼前的皇宫内院,一并朝堂之上君君臣臣,风云变幻间深不可测,实在是难以捉摸。 “大人。”一声轻唤打住了徐千凌飘扬的思绪,回首见是方才那位引太子入堂的下人,随而说道:“做什么吓我一跳,何事?” 那下人一脸堆笑,下颚朝了定轩离去的方向扬了扬,问道:“那真的是太子殿下?” 徐千凌反问道:“你觉得我会认错人吗?” 下人摇首。 徐千凌道:“那不就得了。” 那下人随即兴奋,连连拍手称好,道:“我原以为今生今世都难瞻天颜,谁知今日竟让我遇上了,真是祖上有德,殷泽后代,可喜可贺。” 徐千凌失笑,使劲敲打了几下他的前额,点首道:“是该感激祖上积德,不然今日便难逃一死了。方才你是有眼无珠,也亏得殿下今日心情极佳,不与你计较,若是换了往日,就凭你这般肆无忌惮之称,不被杖毙也该是割舌了。” 那下人不以为然,只道:“大人也忒言过其实了,适才奴才在旁边看得真真切切,殿下慈眉善目,并无责意。” 见那下人仍是半信半疑,徐千凌也懒得再讲,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指着东宫的方向,言道:“这位主儿的性情可不是你想的那样慈悲,这位主儿的本事也不是寻常人想的那样简单,正所谓天心难测,我看,你我还是自求多福罢。”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内堂,默默地收起卷宗,重新放回原处。 定轩回东宫之时面色惨白,眸光尽收,黯沉如死灰槁木。 王得全顿时吓了一跳,甚为担忧地唤道:“殿下,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玉体欠安?” 定轩直视王得全,半日,方言道:“孤觉得气闷于胸,目眩头昏,难受之极。” 王得全忙道:“奴才这便去请胡太医。” 定轩无神地颔首,道:“去罢。”便移步进了内殿。 王得全急急赶至太医院时,胡喻谦正在煮药,壶嘴上一股白气扑腾扑腾地直往上窜,直冲得他面色红涨,热汗淋漓。 王得全道明来意后,胡喻谦也着实惊了一下,问道:“何病来的如此迅疾?” 王得全只是摇首冒汗,言语相催。 胡太医遂灭了火,也来不及洗脸,胡乱擦了一把,便朝东宫赶来。 第五十一章 计上心来 定轩走入内殿,于榻上躺了一会,忽觉口干舌燥,便随口唤了个宫人奉了一杯茶来,缓缓饮尽,如品甘冽之泉,极尽妙处。 那宫女斜眼暗暗观了太子,见他面色较之先前舒缓一些,眉峰也渐渐展开,心中着实奇异,想这横竖不过一杯茶而已,平日里太子也不知饮过多少,今日却是现出这般非常神情。然而,不知不觉间,心内竟是无端轻松许多,感叹太子此刻难得和善,却也仍旧谨言慎行,不敢大意,想太子性情不定、阴阳难测是出了名的,保不准何时又撞了上去,惹恼了他,后悔不迭。 定轩饮毕,将茶盏交与宫人,也不抬眼,只自顾自地复又躺下,口内言道:“好茶。下去领赏罢。” 那宫人浑然不知因果,恍恍惚惚之中谢恩,一脸茫然地退了下去,只道今日得了运,好事连连。出来之时,恰巧遇见紫若,不由又将方才太子赏赐之事述与紫若听,紫若面带笑意,口中不住贺喜,见那宫人说完,方又问道:“殿下脸色果真不太好么?” 那宫人瞟了一眼紫若,道:“你问这些做什么,又不关你的事。” 紫若笑道:“姐姐说笑了,我也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宫人端着空着的茶盏,眼睑不曾抬一下,言道:“殿下神色原来是极差的,可喝了我的茶后,便好了,此刻正安安稳稳地歇息呢,劝你还是懂点分寸,莫要扰了殿下,殿下的心情可不是都如方才这般好着的。” 紫若明了地轻笑一下,道:“姐姐说的是,我都明白的。” “明白就好。”宫女不再看她,扭头便走了。 紫若轻轻走至内殿,隔着珠帘望去,模模糊糊地见定轩侧身卧于榻上,一头乌发半垂,不见其容,只好转身回了正殿,恰好见王得全领了胡太医前来,忙上前施礼。 王得全问道:“殿下可曾睡下?” 紫若答道:“奴婢不曾进去,只知殿下侧卧于榻上,是睡是醒,概不得知。” 王得全闻言转首对了胡太医言道:“胡大人稍待。” 胡喻谦礼笑道:“原该如此。” 王得全轻手轻脚地走入内殿,稍看了定轩一会,于榻旁跪道:“殿下可曾醒着?胡太医正于殿外候传。” 定轩原本就不曾入睡,只是合眼假寐,此刻听了王得全之语,遂起身道:“传他进来,尔等下去,无孤之令,莫得擅入。” 王得全应声出殿,恭请胡太医入殿后,挥手示意周遭内侍宫婢退下,自己于不远不近处静静立了,以候不时之需。 胡太医入殿之时,定轩正靠于榻上,斜眼注目着自己的右手,白玉般的手纯净无杂,冷美兼具。 胡太医朝前施礼道:“臣拜见太子殿下。” 定轩也不叫起,只是将右手轻轻置于榻沿,掌心朝上,手指自然弯曲,口内言道:“烦请大人诊脉。” 胡喻谦疑他言语平淡,听来又隐隐作寒,未敢起身,仍是跪着伸手按脉,凝神略思一会,方收回了手。 定轩问道:“孤患了何病?” 胡喻谦抬首观了定轩之面,言道:“殿下脉象平和,实无大碍。” 定轩微微一笑,慢慢握拳,又放开,言道:“虽是如此,孤却觉得气闷,难受得紧,大人可知为何?” 胡喻谦微叹口气,道:“殿下该是心病罢。” 定轩却道:“半对半错。” 胡喻谦答道:“殿下若有心事,不妨说与臣听,臣自当为殿下调心。” 定轩点首道:“孤正有此意。”说罢,便抬手道:“胡大人还请先起。”见胡喻谦谢恩告坐于榻前,遂又说道:“胡大人,孤心中有一问,非大人不可解惑。” 胡喻谦只是糊涂,道:“殿下有问,臣定当知无不言。” 定轩颔首道:“如此甚好。孤欲知晓靖王之死,还请大人多多告知。” 胡喻谦面色瞬灰,眉留目乱,道:“殿下,恕臣不知。” 定轩低首随意整了整衣袂,漫不经心地言道:“孤怎记得先帝下旨,原是你验刑的。” 胡喻谦沉默一会,答道:“如殿下所说,是臣验刑。那日,靖王确已服毒身亡。” 定轩只是问道:“他临死前说了些什么?” 胡喻谦摇首答道:“靖王只字未说,自服毒至身亡,概无言语。” 定轩随即言道:“孤不信。” 胡喻谦一僵,道:“确是如此,臣不敢欺瞒殿下。” 定轩冷笑,道:“话虽如此,实难相信。欺孤瞒孤的多了去了,孤已不知谁为真心的了。” 胡喻谦只是言道:“殿下若要如是说,臣便百口莫辩、罪当万死了。” 定轩转首死盯了胡喻谦,道:“你只需告诉孤,你方才答孤之问可是言语属实?” 胡喻谦缓缓点了一下头,道:“句句实话,绝无虚言。” 定轩起身复问道:“绝无虚言?” 胡喻谦咬牙道:“绝无虚言。” 定轩闻言侧过脸,重又躺下,闭了双眼,淡淡言道:“胡大人请回罢。孤乏了。” 胡喻谦莫名心乱,离座跪于榻前,言道:“还请殿下相信臣。臣是忠于殿下的。” 定轩只是言道:“孤省的。”胡喻谦嘴角不自制地一跳,深深叩首道:“殿下还请宽心养性,臣告退。” 王得全守在殿外廊下,见胡太医出殿,忙迎上去,道:“胡大人,殿下玉体如何?” 胡喻谦强笑道:“殿下玉体甚安,公公但请放心。只是,殿下心情不佳,还请公公多多留意。” 王得全忙道:“原该如此。”顿了顿,又问道:“大人脸色极差,却是为何?方才在太医院之时便瞧见大人正在煮药,可是贵体有恙?” 胡喻谦答道:“不过是早前积下的旧病罢了,只要时刻注意着点,想是不碍事的。” 王得全笑道:“俗语说的好,医不自治,大人也该让他人看看病呢,或许就好了。” 胡喻谦笑道:“有点道理,值得一试。” 王得全嘿嘿笑道:“大人以为好便成。” 胡喻谦道了声谢,便辞了王得全,王得全一直陪着他出了东宫,方转身欲回,忽闻背后一声娇呼,定晗已来至面前,忙施礼道:“奴才参见公主。” 定晗笑道:“皇兄在里边罢,我去瞧瞧。” 王得全不及答言,定晗已疾步朝内殿走去,王得全于身后跟了一会,见定晗入了内殿,便住步留在了殿外。 定轩此刻正是心烦意乱,闻得珠帘叮咚作响,伴有一阵脚步声,遂喝道:“出去。” 定晗玉手拂过珠帘,指尖流过一段箫音笛韵,含着笑,对了榻上的定轩言道:“皇兄今儿个是怎么回事,竟要撵我呢?” 定轩闻言起身,笑道:“怎么是你,孤还以为是王得全呢。” 定晗手抚胸前一缕乌发,俏皮地说道:“怎么就不能是我呢,难不成是怕我这贱足污了你东宫贵地?” 定轩刮了一下定晗的鼻子,笑道:“你便不能好好说话么?” 定晗轻哼一声,于榻上坐下,道:“不知是哪个奴才揣着天大的胆儿,敢得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呢?” 定轩摇手道:“罢罢罢,孤不与你这丫头费口舌了,孤还有事呢,你若闷得慌,便去别处玩罢。” 定晗努嘴道:“我若不肯呢?” 定轩正欲再言,忽而计从心来,望着定晗芙蓉之面,忖了忖,笑道:“不肯便是再好不过呢,皇兄这儿虽说是小庙,却也足够供得起你这尊大佛了。” 定晗凤眸微瞪,笑道:“皇兄可是有求于我?” 定轩笑道:“知我者,皇妹也。皇兄正有一事请皇妹务必帮忙。” 定晗假作思虑,后道:“先说来听听。” 定轩道:“皇妹可还记得冷秋苑?” 定晗点首道:“那不是鬼屋吗,嬷嬷说过的,那儿可是宫中禁地,皇兄问这个做什么?” 定轩道:“鬼屋?禁地?此中定有讳莫如深之因由,孤欲进去一观,探个究竟。还望皇妹千万助皇兄。” 定晗面有难色,道:“皇兄入死人之屋,不怕沾了晦气吗?” 定轩笑道:“人正何惧晦,心中有鬼才处处晦气呢。” 定晗道:“皇兄既这么说,我也词穷了,皇兄不妨说说看,我该如何助你?” 定轩道:“孤想冷秋苑的钥匙该是藏于毓善宫中,除了父皇寝殿便是御书房了。若能拿到这钥匙,孤便能进得了冷秋苑。” 定晗疑道:“皇兄之意,可是要去偷?” 定轩眨眼以示应承。 定晗略微惊讶,低首轻移莲步,攒眉思了片刻,方道:“只是,父皇每日都在毓善宫,虽是偶有离宫,也是即刻便回,绝不会在外太久。皇兄若是要偷,也要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再有,若是以前,父皇定是夜宿婉清宫,只是眼下,婉妃有孕在身,父皇几乎每夜就寝于毓善宫中,皇兄便是有心偷也无有时机。” 定轩道:“皇妹之言孤都曾想过,所以才会来求皇妹帮忙。皇兄已有万全之策,皇妹只需设法让父皇离开毓善宫一段时间,孤便可得遂心愿。” 定晗奇道:“万全之策?莫非毓善宫已有安排?” 定轩答道:“父皇离宫之时,御书房与寝殿的内侍便会被调走。一旦钥匙到手,孤便会及时回宫,不会有人知晓的。” 定晗笑道:“皇兄之前不是说过,这宫中并没有父皇不知晓的事吗?” 定轩亦是笑道:“那是自然的。不过,知晓归知晓,却有迟早之分,意义也就大不相同了。” 定晗竖着食指,凝视着定轩,问道:“一日够吗?” 定轩问道:“皇妹已有良计?” 定晗答道:“父皇曾答应过我,端午节那日陪我看戏的。皇兄也知,我最喜京城凤天班的戏了。” 定轩笑逐颜开,拍手道:“有妹如此,孤之万幸也。” 定晗嗔道:“皇兄此话何意?我听着怎么就那么别扭?” 定轩陪笑道:“皇妹多心了,孤谢你还来不及呢。” 定晗不以为然,后又正色问道:“皇兄,若是父皇知晓了,会怎样?” 定轩答道:“若真如此,孤一人顶着,不会有事的。” 定晗哼道:“谁要你顶了,要真出了事,我也不会躲着,好歹你我也是同胞兄妹,哪能这么不近人情?” 定轩轻敲了一下她的前额,笑道:“你啊。” 定晗委屈地言道:“我这是在帮你呢,别这么不知好歹好不好?” 定轩笑道:“好好好,皇妹的大恩大德皇兄记在心中了。” 定晗道:“晓得便好,我要去找父皇了,过几日便是端午节,父皇日理万机,想是忘了我的事,我得去催催呢,不然就看不成好戏了。” 定轩也不挽留,送她出了东宫,目视她远去,方回转宫内,继续批阅奏章。 第五十二章 似曾相识 暮色在即,天色诚然昏昏。落日熔金,赤霞漫天。薄薄的余晖顺着那和和西风散落在了宫墙内院。白石玉阶,朱墙绿瓦都浸在了血色弥漫的清平世界中。 云自飘,水自流,河山依旧,日月如常,总道是往事如烟,时过境迁,可谁又知,今宵云涌偏偏就在那无风间,如梭的岁月仍旧难以淡去未了的恩怨。 出东宫之时,胡喻谦便辞轿而行,徒步回至太医院。天边不经意的一瞥,致使他神迷心乱,回望四周,呆若木鸡,恍如隔世。太医院门口那一排的苍柏青松,竟然也裹上了一层轻如薄翼的残阳。 胡喻谦错目间,只觉那叶上浮动着的朱光,开出了杜鹃啼血般的灿烂。那悲哀至心碎的绚烂,似是靖王额上流淌出的鲜血,宛如小溪般,缓缓溢出,无意中染红了身上白衣,而那墙上触目惊心的血花也瞬间绽放出了无可奈何的震撼。 胡喻谦是怎么都不会忘记,那张酷似慧诚仁皇后的玉容之上,闪现着耐人寻味的凄凉笑容,那句“不受赐死,宁为自裁”是那样的决然,那样的誓死如归,更有平南王动情的一声唤,“靖王!”嘶声裂肺,痛入心扉。伴随着靖王沿着墙倒下,无声地画出一行血印,平南王终于也不由自主地上前抱住他,无言地为他闭上了那双永不瞑目的珠眸,然后,回身,脸上挂着泪千行,颤着声音问道:“胡大人,靖王是服毒自尽的,是不是?”…… 风过一阵冷,胡喻谦猛一哆嗦,神智回到了当前,不得不疲惫地合上了双眸,斗转星移十多年,此情此景犹如昨日再现。 “大人,您回来了。” 胡喻谦循声望去,一侍童出门迎来。 胡喻谦应声点首,道:“是,回来了。” 侍童扶了胡喻谦跨过门槛,进了太医院,边走边问道:“大人的药可是现在便服么?” 胡喻谦闻言顿时想起自己入东宫之前煮的那味药,当时匆匆灭了火,也不知火候到了没有,搁在炉上这许多个时辰,想是也凉了,便道:“倒了罢。” 侍童复问道:“大人不喝吗?温了好久了呢。” 胡喻谦疑道:“你温了吗?” 侍童点头道:“大人匆匆离去,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可这药是不等人的,该凉的还是会凉。再有,大人这几日气色甚差,当是每日服药,若断了一日,便废了前功了。” 胡喻谦赞赏地打量了侍童,笑道:“如此多谢你了。” 侍童只是答道:“原该如此。” 胡喻谦道:“既已温了,便端过来罢,也不能负了你一片好意。只是我这病,却非药物可治呢。” 侍童奇道:“普天之下,自有良药可治病,大人怎说不能呢?” 胡喻谦摸了一下侍童的头,叹道:“药不能治百病,以后你会懂的。” 侍童继续问道:“那大人之病该如何治呢?” 胡喻谦一愣,后道:“非天不可治。” 侍童奇道:“天?” 胡喻谦道:“对,一切看天意了。” 见侍童仍旧不解,胡喻谦也不愿再多言,遂令他前去将药端来。 侍童遂不再问,依言而行。 胡喻谦饮尽后,只觉其味如黄连,腹中翻江倒海地翻腾着难以忍受的苦涩,不得不反复饮茶,自认为能冲淡这腹中异味,不觉竟是愈发的难受,只好将茶盏置于桌上,怔怔坐了半晌,方入里屋翻起了医书。 过了几日,便至端午节前夕。 礼部尚书再次呈上了宫廷庆节相关事宜的奏折,青帝原先便看过几次,无非也是与往年大同小异,又因方才王得全禀报,道是太子偶感不适不能参加明日庆宴,心内着实记挂着,故而也不细看,只草草翻了一下,又问过了明日风天班的戏,遂打发他去了,正要起驾至东宫,不料被万穆阻住。 万穆朝前禀道:“陛下,刚到的秘折,平南王爷已抵京,是即刻送进宫还是即刻送往梦易园?” 青帝闻得此信微微吃惊,道:“如何这样快?” 万穆答道:“陛下旨意下达至今日,已近一月,虽说边疆远离京城,然而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路,想是也差不多了。” 青帝皱眉道:“朕不是下旨沿途照看周全,一切全凭平南王之意吗,他们竟敢阳奉阴违?” 万穆答道:“陛下切莫动怒,奴才窃以为此举该是平南王爷之意,王爷自知命不久矣,思亲心切,因而归心似箭亦是可能的。” 青帝接过万穆手中的秘折,翻阅了几下,撂至一边,道:“罢罢罢,今晚你便去梦易园,好生照料平南王,另命胡喻谦去为他诊病。胡喻谦本是他的人,他该放心了罢。” 万穆应了声“是”,又问道,“陛下,奴才还回来不?” 青帝犹豫了一下,后轻轻点首。 万穆明了于心,便告退了。 不曾唤人,青帝自己打灯徒步至东宫,王得全见之,只惊得不知所措,欲要伏地,已被青帝唤住,道:“免礼罢。朕来看看轩儿,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太医可曾看过?” 王得全不明青帝孤身前来之意,况且太子又非真病,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支支吾吾之余,青帝已走至寝殿外,正欲掀珠帘,王得全忙道:“陛下,殿下适才刚服了药,眼下已是安寝,陛下不妨明日再来……”话一出口,顿觉后悔,这天底下哪有奴才支使主子的道理,忐忑不安地低首候了半日,也不闻青帝出声,心下好奇,抬首小心窥了,却见青帝凝神注目着寝殿内,一言不发。 静静观了许久,青帝也不进去,转身对了王得全嘱咐了几句,便离去了。 王得全正纳闷儿,晃眼间定轩忽至帘外,忙禀道:“殿下,陛下方才来过了,见殿下睡下了,便走了。” 定轩道:“孤听到了。吩咐御药房明日多送些药来,孤病的不轻呢。”言毕,便转身回了寝殿。 万穆换了常服,赶到城门口,平南王的车驾已候多时,众人皆是常服装扮,乍看之下,似是寻常商贾。 万穆抬眼看去,那守在前头之人正四处观望着,不住打量着来往行人车辆。 万穆认出此人乃是程远迪心腹小将林恒,前几年程远迪回京述职时便是带了他陪同朝圣,青帝当年夸过他武艺超群、智勇双全,实为难得的将才。程远迪选了他护卫平南王返京,既确保了平南王平安无事,又昭示了自己一片赤胆忠心,更为林恒求得一次面圣时机,为他日后的仕途铺了条阳关大道。早就听说程远迪未婚无子,示林恒如己出,事事为他周全,如今看来倒是确有其事。 万穆上前笑着拱手道:“林将军,久违了。” 林恒下马回礼道:“不曾想公公还记得末将,荣幸之至。” 万穆笑道:“将军严重了,想我庸人一个,安能与将军作比?” 林恒亦是笑着答道:“公公取笑了。” 万穆淡笑了一下,不再回答,望了望垂帘的车驾,问道:“王爷可在里边?” 林恒答道:“正是。” 万穆并不掀帘,只是问道:“王爷一切可好?” 林恒道:“都好,王爷乃是当朝国丈,起居饮食等末将不敢怠慢。只是,王爷一路之上少言寡语,一味地催程,全然不顾自家身子,劳累是难免的。” 车内的平南王闻言一边掀帘探出头,一边打趣地说道:“林恒你这小子,路上看着挺老实的,怎么到了京城就絮絮叨叨个不停呢?” 林恒笑道:“末将这不是为王爷担忧嘛。” 万穆一旁斜眼注视着平南王,感慨万千。 十年未见,容颜苍老了许多,撑着一副倦容,鹤骨鸡肤,满头银发,若说十年前还仅仅是两鬓斑白,今日却是怎么也寻不出一根乌丝,悲凉之极。 见平南王转首看向自己,万穆遂唤道:“王爷。” 平南王应道:“万公公,一向可好?” 万穆道:“托王爷洪福,一向都好。” 平南王挤出一丝笑意,问道:“陛下意欲老夫去往何处?” 万穆笑道:“王爷去了便知。陛下不会委屈王爷的。” 平南王遂不再相问,只是言道:“外边风大,公公若不嫌弃,还请上车来与老夫一同前去。” 万穆躬身道:“如此多谢王爷。” 一行人遂朝西郊梦易园处赶去。 车内甚为宽敞,置有一木桌,桌上摆着几道酒菜,概是于上个驿站歇息时问驿长叨扰来的,杯中酒惟剩一半。 万穆叹道:“委屈王爷了。” 平南王一笑置之。 万穆不便再言,平南王亦是沉默,寂静之中惟有车轮碌碌,如是过了许久,车子方才停了下来。 万穆掀帘探出头一瞧,转首对了平南王道:“王爷,到了。” 平南王欲要起身,万穆忙上前扶了他,平南王看了他一眼,无声地缓缓下了车。 双足一落地,顿觉熟悉,抬首望了门匾,两旁各有一盏灯,朱光随着夜风散落于匾上,照亮了匾上的三个大字,平南王猛然间有如万箭穿心,方寸急乱,痛断心肠。 “梦易园”三字,龙飞凤舞,行云流水,映在眸中,伴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花容,漂浮于眼前,深深浅浅,时远时近,另有碎絮般娇声细语萦绕耳畔,点点滴滴激起心湖波澜壮阔。 万穆瞧见平南王面如死灰,万分诧异,从旁问道:“王爷,可是身感微恙?” 平南王只是喃喃念道:“梦易园……” 万穆道:“梦易园这三个字乃是已逝的慧诚仁皇后所书,这名字也是先皇后所取。倒是个好名字呢。” 平南王疑道:“好名字?” 万穆答道:“梦易园,梦易圆,只要有心有力,定能圆梦。” 平南王回望匾上之字,干涩了十多年的眼眶霎时间腾满了晶如冰珠的泪水,盈盈闪耀着淡淡昏昏的红光,似是一粒粒带血的夜明珠。 朦朦胧胧之间,天边遥遥传来久违了的声音,“东风易逝花易落,好梦从来不留人。”倩影匆匆,难觅其踪,偶然一阵冷风过,吹落面上纵横老泪,滴湿了一地悲伤。 眼前众光迷离,万物混淆,人面不辨,模模糊糊之中,平南王冷汗淋漓,终于不自制地手足乱颤,一头栽倒了下去。 万穆急忙扶了他进了内园,口内连连吩咐道:“快去看看,太医到了没有,快去!” 一时间众人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催促声、脚步声、车马声混作一团,平静深夜显得犹为不安,就连那平日待在深草丛中不轻易现身的飞虫流萤此刻也是惊得四处乱窜。 第五十三章 冷香半缕 太傅府的后花园中,太傅身披一件单衣,仰头望天。 漫天繁星,微微茫茫,惹得眼前一片昏花,他时不时地半睁半闭,低首醒神。 卿尘奉上了一杯香茶,劝道:“爷爷,喝口热茶,暖暖身子。你若是累了,便回房歇息罢,这儿风凉,您这身子……” 太傅摇首,道:“无妨,尘儿,你坐下,陪爷爷说说话罢。” 卿尘遂于旁坐下。 太傅问道:“适才是宫里来人?” 卿尘答道:“王公公奉殿下之命来传了几句话。” 太傅接着问道:“殿下?不是陛下?” 卿尘笑道:“爷爷糊涂了,若是陛下有旨意,便不是王公公来了。” 太傅神色稍变,复又抬头看天,只道:“可是来接你入宫的?” 卿尘却答道:“只是来问安罢了。” 太傅疑道:“问安?明日便是端午佳节,你不进宫么?” 卿尘低首,望着胸前几缕发丝,用手细细捋了一遍,道:“殿下本无此意。” 太傅抬手理了理卿尘被夜风所吹乱的鬓发,道:“明日宫中大庆,百官同贺。你身为太子妃,不与太子一起主持宫宴,岂不是于理不合?” 卿尘笑道:“爷爷不是也没去吗?” 太傅道:“爷爷年老体弱,经不起折腾,幸蒙陛下体恤,不必进宫。自与你不一样。” 卿尘解释道:“爷爷有所不知,殿下称病辞宴,明日宫宴乃是陛下亲自主持。我若孤身一人赴宴,定会引起百官臆测,十分不妥。况我自幼便不喜热闹之地,若能留在府中陪伴爷爷,于我而言,便是求之不得了。” 太傅慈爱地嗔道:“你啊……”又叹道:“爷爷真不该将你送进宫,毁你终生。” 卿尘却言道:“爷爷,您无须自责,一切乃是天意。细想想,入宫虽非我心甘情愿,却也由此知晓心中所求。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太傅言道:“福兮,祸之所倚。尘儿,爷爷原以为能保你清平世界,谁知苍天不遂人愿。怎不恨矣?” 卿尘忽然言道:“爷爷,我的生死祸福,你是早已知晓了,对么?” 太傅转首凝望着卿尘,久久不语,后又叹道:“生生死死,因果轮回。天意已定,人又何为?” 卿尘定定地忖了一会,低眸处一从青草随风摆动,任左任右,怅惘之极,抬眸看了太傅,慰道:“爷爷,您当宽心才是。” 太傅摆摆手,道:“心病久矣,岂是一朝一夕能好得了的。尘儿,不瞒你说,爷爷最近气闷于胸,尤其烦躁,隐隐觉得该是有事发生。” 卿尘正欲相劝,太傅却是摇手不止,卿尘只好不再言语。 太傅仰首欲要再观一会,经不住卿尘的言语相催,只得回了房间安寝,仍是辗转反侧不得入眠,手足如冰,心神不定,使劲拥了一床缎被,直至凌晨方才沉沉睡去。 纱窗下,回廊处,庭院内,寝殿外,但凡是天地之间,不论是茅舍草堂,还是朱楼玉阁,皆笼聚着一团难以去除的昏暗,蒙蒙之中冷冽阴寒,无间地狱便是这样不知不觉地穿透了锦衾绣枕、车尘马足的黄粱之梦,罩住了整个人间。梦里梦外,不差毫厘。醒与不醒,概都为迟。可知,这人间与地狱之别,舍心其何? 胡喻谦接到旨意之时,大惊,拉着来人的手,急急赶至梦易园。 平南王早已昏迷多时,众宫人不知所措,万穆此时心焦如焚。闻听得宫人传道“胡大人来了。”登时喜上眉梢,迎上前去,道:“胡大人,王爷病得厉害,至今未醒。若是今晚醒不过来,陛下那里不好交代啊。” 胡喻谦一面径自往里走,一面答道:“公公放心,我定会竭尽所能。” 万穆便后让一步,拱手道:“有劳胡大人了。” 胡喻谦重见旧主,恍如隔世,百感交集,当下也不敢犹豫,静心诊脉,双眉渐锁,思虑良久,缓缓起身,不发一言。 万穆心疑,问道:“胡大人,王爷玉体如何?” 胡喻谦行至窗前,道:“病入膏肓。” 万穆着实吓了一跳,抬眸瞥了眼躺于床上昏迷不醒的平南王,悄悄走至胡喻谦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果真如此?” 胡喻谦合眼,慢慢点头。 万穆震惊,假作从容,又问道:“还有几日?” 胡喻谦神色凝重,轻声答道:“最多三日。” 万穆不及心哀,便闻一宫人喊道:“王爷醒了。” 二人速速回身。 平南王转动着一双无神的眼眸,扶枕对了两旁侍立着的宫人说道:“水……水……” 宫人赶忙递上了一杯热茶,万穆见状正欲上前伺候,却见胡喻谦抢先一步,接过茶盏,撩袍跪于床前,道:“王爷请用茶。” 平南王强睁了眼,识了半日,忽然颤着声音问道:“你是……湛夜?” 胡喻谦恭敬答道:“湛夜拜见王爷。” 平南王听了,蓦然血气上涨,气息急促,紧紧闭了双眼,睁开之时已是怒火中生,拼尽了全身之力,一掌扇在胡喻谦左颊之上,胡喻谦不曾料到平南王会有此举,生生挨了一掌,便倒在了地上,茶盏砰然坠地,瞬时杯碎茶溅。这猝不及防的变故惊得众人目瞪口呆、提心吊胆。 一宫女提步上前欲要收拾,平南王喝道:“都下去。” 那宫女进退不得,罔知所措。 万穆虽是大为惊异,口中却令道:“取新茶来。” 平南王瘫软于床前,看了万穆一眼,摇手道:“不必了,你们都下去罢。” 众宫人齐齐看向万穆,万穆无声允了,众人便陆续告退,乐的远离是非之地。 房内只剩三人。 沉默许久,平南王看向胡喻谦,道:“胡大人,可否替老夫重新置一杯香茶?” 胡喻谦用双手擦拭了身上污水垢尘,起身答道:“王爷少待。”便转身走了出去。 平南王目视许久,眸中暗藏深意,不可探知。 万穆移步上前躬身言道:“王爷若无其他吩咐,还请好好歇息,奴才还要回宫复旨,就不打扰王爷了。”说罢,欲要离开,忽闻平南王唤道:“公公留步。”立时伫足,道:“王爷请吩咐。” 平南王此时已浑身乏力,撑着几分余力,道:“还请公公转告陛下,老夫身心交病,自知日薄西山,难以回春。怎奈余事未了,不能见一位故人,但得一面,于愿足矣,恳请陛下恩准。” 万穆忙答道:“王爷尽管宽心,陛下与如妃娘娘明晚便会移驾探视,到时王爷定会得遂所愿,父女团圆的。” 平南王却连连摇首道:“公公有所不知,老夫所谓故人乃是王太傅,还请公公一定将此转告陛下,老夫感激不尽。” 万穆眉峰一挑,不便开口相问,只得存疑恭声应了,静静退了出去,门外遇胡喻谦,遂道:“胡大人,里边就交给你了,陛下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怠慢了王爷,大人切记。” 胡喻谦捧着茶盏,一双手犹为苍白,听了万穆此言,遂应道:“这本是微臣职责所在,还请公公放心。” 万穆遂不再言,回首瞅了一眼平南王,便匆匆离去了。 胡喻谦跨槛走入房内,除了他走路之声,全无杂音。 平南王目视了胡喻谦一会,冷哼一声,道:“老夫竟未料你的脸皮如此之厚,还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老夫面前,你这个背主求荣的东西!” 胡喻谦并不恼,将手中之物小心置于一旁桌上,口内言道:“王爷你又何必如此?” 平南王诘问道:“莫非老夫还不该如此?” 胡喻谦默默于桌旁坐下,离床约莫三尺之远,然后,直视着平南王,坦然言道:“迷途知返怎能与背主求荣相提并论?” 平南王攥紧了拳头,哈哈大笑,不间断地捂着胸口连连咳嗽,抖着声音呼道:“好……好……” 胡喻谦不禁疾步上前,扶住他,劝道:“王爷息怒,身子要紧。” 平南王一把甩开,咬牙切齿地言道:“虚情假意,装腔作势!你与我滚!” 胡喻谦手一僵,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嘴角轻轻抽搐,他抬手微拂了一下,无意触及了那一点一点的抖动,微微皱眉,他无言地转身斟了一杯茶,递过去,言道:“茶能润喉,王爷饮完再骂罢。我这个尚有自知之明的卑鄙小人,还是可以做到洗耳恭听的。” 平南王嗤之以鼻,道:“收起你的假仁假义,老夫不屑见到你。老夫自信阅人无数,谁料一朝有眼无珠,而致功败垂成,悔恨终生。你、胡喻谦、胡湛夜!实在是枉费老夫当初一番信任!”顿了顿,喘了几口气,忽然又哼笑道:“如此反复小人,芜湘当初拒你,实是不幸中之大幸!” 胡喻谦面色陡然一变,持着茶盏的双手犹自不稳,口舌苦涩,双唇显干,自嘲地笑了一下,上前迫平南王强喝了手中之茶,方转身将茶盏重置原处,冷冷说道:“那依王爷之见,芜湘郡主是该与靖王爷双宿双飞罢,这逆天伦的事情也只有王爷能允了!” 平南王心中遽然滑过一丝恐慌,道:“此话何意?” 胡喻谦背身言道:“王爷心里再明白不过了。” 平南王厉声令道:“转过身来!” 胡喻谦毫不迟疑地转身,适才被茶溅到的大片湿印尚留在青袍之上,边幅处的水迹也是显而易见。 平南王定了定神,招手道:“湛夜,走近点,我看不太清你的容貌。” 胡喻谦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床前。 平南王靠在枕上,斜首盯了胡喻谦,道:“你都知晓了?” 胡喻谦颔首。 平南王道:“谁告诉你的?陛下?不,不会是他,他并不知情。是昀霜?” 胡喻谦道:“昀霜是谁?” 平南王一愣,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道:“没什么,到底是何人泄露了此事?居心不良。” 胡喻谦微微一笑,道:“王爷安能认定是有人刻意泄露?若说此事我能知晓,也该是王爷你告诉我的罢。” 平南王略略思了片刻,方才明白,道:“确是我疏忽了,也是你太过眼真了。原来十一年前,你便已经看透了。” 胡喻谦答道:“眼不明则心不灵。若不是王爷当时失常之举,我又怎能看出端倪?” 平南王道:“所以你便背叛了老夫?” 胡喻谦摇首道:“我若说,我是迫不得已,又是心甘情愿,更是无奈之举,王爷会怎样想?” 平南王不再说话,呆呆目视着胡喻谦的身后。 如薄纱般的烛光带着胡喻谦的影子倾泻在了一堵白墙之上,似是残墨淡泼,微微恍荡着一丛绝望的目光,纠缠着怨恨与心酸,冷冷清清,寂寂寥寥,似曾相识,无可奈何。 平南王心痛间仓促起身,双手撑在了床沿,道:“徽儿。” 胡喻谦快步上前,问道:“王爷,你怎么了?” 平南王仍似泥塑木雕般,失神的双眸如同死水,似是被掏心夺魂了一般。 胡喻谦抬手摇了摇他的肩,复唤道:“王爷,王爷……” 忽然,手背上一点冰凉,低首一看,竟是一滴晶莹的泪珠,然后,又是一滴,两滴汇成了一颗泪珠,倏然滑了下去,落在了地上。 胡喻谦知他心伤,便不再相劝,缓缓缩回了手,谁料平南王猛地握住了他的手,不及反应,已闻他开口言道:“湘儿,我对不起你……” 胡喻谦从旁劝道:“王爷保重身子,芜湘郡主是个孝女,绝不会对您心存怨恨的。” 平南王面上一滞,转首看向胡喻谦,道:“我知道,是先帝让你这么做的,是不是?” 胡喻谦道:“王爷,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做任何事情。 平南王不再说话,当日景象重浮于眼前,痛心疾首。 胡喻谦见平南王面色难看的紧,遂道:“我去煮些安神的药来,王爷喝了便请早点歇息罢。” 平南王好不容易回神,点头道:“你去罢。” 然后,他回望墙上,此刻除了那一片渺茫的烛光仍匍匐在墙上之外,已经没有了灰暗的影子,适才的全部都已悄悄隐去,剩下的,就是稀稀疏疏的凄凉之感了。 始终睁着眼睛,泪眼模糊了一切。心内,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湘儿,徽儿死了,他真的死了……” 第五十四章 红日夕阳 端午节一早,青帝正当起身,万穆便走了进来。 青帝挥手道:“你们下去罢。” 众人欲退,万穆忙道:“奴才不敢打扰陛下更衣,更不敢有损龙体。” 青帝着一身黄色中衣坐于床前,道:“这大热天的,也冻不了朕。” 万穆从退出殿外的侍婢手中接过龙袍金冠,上前道:“容奴才先为陛下更衣。” 青帝摇首道:“不急。朕来问你,你昨晚何时回的宫?” 万穆答道:“奴才回宫时已近丑时,陛下已然安歇。奴才不敢惊扰陛下,便在殿外侯着。” 青帝笑道:“你总是这么有心。” 万穆笑着答道:“陛下过奖了。” 青帝道:“朕也不知为何,近日里神思恍惚,精神不济,原想着还能撑到天亮的,谁知未至三更便恍恍睡过去了。” 万穆答道:“奴才想着该是累坏了,陛下还请保重龙体。” 青帝一笑置之,又问道:“平南王怎样了?” 万穆并没有及时答言,只是在心底上下寻思了一会,方言道:“陛下,王爷只有这几日的光景了。” 青帝脸色骤变,血色全无,片刻,方问道:“是胡喻谦说的吗?” 万穆答道:“是。” 青帝略略皱眉,抬手道:“更衣。” 万穆微愣,疑道:“陛下?” 青帝言道:“莫非你没有听到一阵杂声?晗儿来了。” 万穆方才心思不在此,当下竖耳倾听,一声娇唤便传了过来,“父皇!”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万穆心知有变,暗道不好,公主若进了殿,便再也没有时机可说事了,赶忙捧着龙袍上前伺候了青帝着衣,口中轻声禀道:“陛下,平南王说太傅大人乃是他的故友,还请陛下恩准其能探视,只需一面即可,王爷定当倍感隆恩。” 青帝奇道:“太傅何曾与平南王有旧?朕怎不知?” 万穆答道:“奴才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青帝正欲说话,定晗奔至,一头钻进青帝怀里,唤道:“父皇。” 万穆则于一旁恭恭敬敬地问安。 青帝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脸,嗔道:“真是越大越不知晓规矩,连问安都忘了。” 定晗嘟嘴道:“父皇便不许我恃宠而骄一次?” 青帝点首道:“真服了你了,随你罢,外人面前切不可如此失礼。” 定晗答道:“是,紧遵父皇圣旨。” 青帝含笑拉着她顺势坐于床边,道:“你如此急着见朕,有何事?”定晗道:“我怕父皇政事繁忙,一不留神就把我的事给忘了,所以就来催催了。” 青帝笑道:“你就这么不信朕?朕可是金口玉言,朕答应了的事何时反悔过?” 定晗转首嘀咕道:“前先年还说只爱母后一人呢,而今婉妃连龙种都怀上了。” 言语虽轻,却仍能耳闻,万穆暗瞅了青帝一眼,青帝面上尴尬之色尽显,欲言又止。 万穆赔笑着对定晗说道:“公主多虑了。公主的事,陛下总是惦着的,凤天班进宫乃是陛下亲自下的旨,凤天班的戏也是陛下亲自点的呢。” 定晗立马回首,急急问道:“是吗?父皇都点了什么戏?” 青帝笑道:“都是些热闹的戏。” 定晗问道:“可有《墙头马上》?” 青帝颇为惊讶,道:“朕从来不看这个。” 定晗道:“为什么?” 青帝道:“于礼不合。” 定晗驳道:“哪里就不合礼了?父皇不知其唱词么?可真真是好呢。”说着,便自念道:“今日个五花诰准应言,七香车谈笑取。愿普天下烟眷皆完聚,荷着万万岁当今圣明主。”回首望着青帝,道:“怎样?” 青帝细品了一番,五味陈杂,道:“也罢,你若喜欢朕便让他们换,让他们演。” 定晗绽颜道:“真的吗?” 青帝应肯。 定晗笑道:“多谢父皇。” 青帝笑而不语。 此时,正好有个宫人进来禀道:“陛下,百官已在雍德殿恭候圣驾。” 青帝问道:“太子可还病着?” 那宫人答道:“殿下玉体仍旧不适,王公公正伺候着。” 青帝欲要再言,定晗一旁忙道:“皇兄病得不轻呢,适才我去看过他,他说身上染恙,不能侍驾,还请父皇恕罪,父皇也就别再打扰皇兄歇息了。” 青帝道:“怎么说话呢?” 定晗耸肩道:“实话实说罢了。父皇莫怪。” 青帝整衣道:“敢情你们个个都气朕呢。” 定晗道:“儿臣不敢。”一面说,一面抬眸瞟了眼殿外,却见婉妃正朝里走来,忙问青帝道:“父皇要与婉妃一起登殿?” 青帝颔首。 定晗直视着青帝,微恼,道:“但凡是宫庆,便没有帝妃一起登殿的道理,父皇此举何意?区区一妃子,怎可受如此国礼?” 青帝道:“朕未立后,婉妃也只是陪朕走一下而已,你又何苦如此多疑。” 定晗别过脸去,哼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青帝不由斥道:“你……” 万穆及时禀道:“陛下,娘娘到了。” 定晗转眸望去,殿外的明光一大片地敞开,映着碧鬟红袖、笑容可掬的婉妃,不自然地摇出了一环套一环的五彩光晕,尤其是乌丝轻绾处,一枚丹凤藏珠碧玉金钗晃荡着满满的流光溢彩,有着锦上添花之感,显得格外耀眼。 定晗气不打一出来,正欲发作,然而转念一想,遂笑意盈盈地上前,规规矩矩地施礼,甚为乖巧地言道:“母妃在上,晗儿给你请安了。” 众人大为意外。 婉妃一时不得其解,认认真真地看了定晗几眼,又望了望前后左右,强笑着问道:“公主是在与我说话?” 定晗衔笑道:“母妃说笑了,这殿中除了你,还有谁担得起我这声‘母妃’?” 青帝面色微异,道:“晗儿,不得无礼。” 定晗转首笑道:“父皇真是的,我哪里就无礼了?我是真心诚意的呢。” 青帝道:“若真如此,再好不过。”说毕,便提步走至婉妃身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一双掩于袖中的手。 婉妃稍稍低首,粉面含羞,秀靥玉颜,风韵天成。 青帝眼中尽是爱意,用手轻轻抚了抚那枚丹凤藏珠碧玉金钗,细细观了半日,说道:“钗赠卿卿,可知我心?” 万穆瞬时色变。 定晗哆嗦了几下,低头见那绣裙半遮了鞋面上一朵精致的小花,远远看去,虽不是很清晰,只是那半隐半现的素雅如同空谷幽兰,一番孤芳自赏、独聚清愁的意境显而易见。无声地冷笑,她抬首对了青帝言道:“父皇可否答应儿臣,今日不论何事,您和母妃都要陪儿臣看戏,时刻不离?” 青帝只是言道:“军政大事除外。” 定晗应了。 青帝牵了婉妃的手,欲离,万穆急忙阻之,道:“陛下,奴才请旨。” 青帝目视道:“朕准了,去罢。” 万穆答了声是,便退出了宫,急急往太傅府上赶去。 太傅早已起身,卿尘陪侍一旁,万穆不期而至,令二人疑团满腹。经过一番见礼后,万穆言道怀有青帝密旨,要与太傅相商。卿尘闻之,自晓不便在场,便借口备膳离去。 太傅领万穆至书房,掩门问道:“万公公,陛下有何旨意?” 万穆却是问道:“大人,您可认得平南王爷?” 太傅捋须的手不觉顿了一下,道:“公公缘何此问?” 万穆笑道:“自是与陛下的旨意有关。” 太傅疑道:“是陛下要公公问的吗?” 万穆摇首道:“是我一时好奇,随口问问的,太傅即便是不答,我也是知道答案的。” 太傅勉强浅笑,道:“此话何意?” 万穆陪笑道:“太傅心里比我清楚,甚至比陛下清楚。” 太傅道:“公公便不要卖关子了,有话直说罢。” 万穆遂言道:“平南王爷返京了。” 太傅稍稍侧过身去,淡淡问道:“是么?陛下赦免王爷了吗?王爷何时回的京?现居何处?” 万穆只是言道:“太傅去了便知道了。” 太傅不解,道:“公公的意思是……” 万穆道:“平南王爷请旨与大人相见,道是故友重逢,陛下虽悬疑,却也是准了的。” 太傅闻言拈须思虑了一会,忽道:“王爷他可好?” 万穆仍旧答道:“太傅去了便知一切。” 太傅遂不再多问,与万穆一道出了府。 因昨夜平南王病情反复,胡喻谦不敢擅自离开,守了一夜,也不曾安睡,清晨时困得不行,便在床边打了个盹,没隔多久,便被一宫人唤醒了,走出殿外,见万穆搀着太傅缓缓走来,忙上前迎道:“太傅大人,万公公,这么早来此,有何要事?” 万穆问道:“胡大人,王爷病情如何?” 太傅脱口问道:“他病了?” 胡喻谦看了太傅一眼,道:“王爷病重,太傅不知么?” 太傅茫然。 万穆一旁解释道:“王爷进京之事陛下是下了严令的,便是东宫也瞒住了,只是不想节外生枝罢了。” 胡喻谦道:“原是这样。王爷昨晚心神不宁,喝了安神的药,也不济事,辗转反侧,不得安睡。且又连连做梦,直呼了一夜的‘湘儿’。” 万穆叹道:“王爷思女心切,故而成疾,想来也着实悲哀。” 太傅莫名心慌,只道:“我可以进去看看王爷吗?” 胡喻谦让道:“那是自然的,太傅请。” 三人走至殿内,平南王居然已起身,胡喻谦忙道:“王爷,您这是……” 平南王笑道:“在床上躺得久了,难免心烦,便想下来走走了。” 万穆道:“只是王爷,您这身子……” 平南王道:“不碍事的,一会儿即可。” 万穆便不再劝,与胡喻谦一起伺候着平南王穿戴整齐。 太傅自进门起便站在了后面,一直未开口,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端详着平南王,半日,方道:“王爷一向可好?” 平南王适才并未见到他,此刻闻言,抬首一见,正与太傅目光相撞,也不避开,静静对视了片刻,方答道:“都好。” 万穆不禁观了二人面容,同是花甲老人,白发银髯,难掩一抹世态沧桑之感,四目相对,眸光深藏,平静如百年沉寂,似是两棵凋落了黄叶的老树,立在萧肃的秋季中,起皱的树皮留着数十年如一日风吹雨淋的痕迹,光秃秃的枝干直挺挺地指着苍穹,安详平和地收敛着风云变幻之后的明月清风。 平南王走至窗前,用手慢慢地滑过窗棂,似是寻找某些记忆,然后望向窗外,言道:“不知太傅大人有无兴致陪我一游这园中佳景?” 太傅淡淡言道:“有何不可?” 平南王转身凝视着太傅,许久,方从口中吐出沙哑的两个字,“谢谢。” 胡喻谦随即言道:“王爷,大人,还请允我随侍其后,实在是……” 话未说完,平南王便摆手制止,道:“无妨,太傅离开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胡喻谦哑口无言。 万穆笑道:“王爷说的哪里话来,原是胡大人多虑了。王爷尽兴便好,王爷可用过早膳?” 胡喻谦忙道:“ 瞧我竟把这事给忘了,害王爷受饿了,王爷稍待,我这就取膳食来。” 万穆笑道:“太傅大人也还没吃呢,不如就和王爷一起吃吧。” 太傅笑道:“有劳公公了。” 万穆遂同胡喻谦一道退出了殿,胡喻谦轻叹一口气,忽问道:“公公,太傅怎么来了?” 万穆答道:“此乃陛下的旨意。” 胡喻谦更不明白了,道:“却是为何?” 万穆摇首道:“天心难测。” 胡喻谦笑了笑,不语。 二人遂去取了早膳,伺候着平南王与太傅吃了,又陪着聊了些闲话,便起身辞殿。 殿外,胡喻谦一面走一面对万穆言道:“依我看,这太傅与王爷该是故友。” 万穆奇道:“何以见得?” 胡喻谦笑道:“随便猜猜罢了。” 万穆亦是笑道:“我猜也是呢。”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说了些话。 胡喻谦抬首见那一轮红日挂在了万里长空,无云无雾,晴朗异常,即便是这样的烈日如火,也终究只是夕阳西下的一道散漫红霞,空引人慨叹这近黄昏的无限美丽。 观了许久,胡喻谦静静地问道:“万公公,陛下真的恨王爷入骨吗?无论如何,王爷都是陛下的丈人,如妃已逝,王爷在这个世上的亲人唯剩陛下,于情于理陛下都该来探视一下,毕竟,王爷只有这几日了,只怕……” 万穆急道:“只怕什么?王爷便连今晚都过不了了么?” 胡喻谦用手遮住了灼眼的日光,微微感受到了暖暖的涣散,连着外强中干的无力,不自觉地摆手,他叹道:“难。” 万穆言道:“我知晓你的意思了,我想,我也该回宫了。” 第五十五章 孽因孽果 未至晌午,天已是异常炎热。炙日如盘,地上万物热不能耐。 梦易园内,水榭楼阁,碧草荫道,处处腾着一团团满满的暑气,直逼的人无处可避,恨不得脱落了层皮。重重叠叠的树叶密不透风,日光透过缝隙投在地上成了点点耀耀的金光。 平南王着一身素白色常服,太傅却是一身青蓝色,二人并排而行,明暗分明。走了一段甬路,来至一竹林前,千竿竹翠如碧玉,风过雅韵盈盈,二人听来,似是断断续续地奏出了一曲如怨如泣的《梅花落》。竹香扑鼻,卷起了一箩筐的旧情往事,夹带着远处飘来的蒙蒙花香,着实令人悲伤难制。 平南王目视着眼前诸景,有感而发,叹道:“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太傅无声地叹息,问道:“你的病可有转机?” 平南王言道:“一身病骨也撑不了多久了,早点离开这个人间地狱,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言毕,又转过头,对了太傅道:“这里的竹子是后来栽的罢。” 太傅瞟了一眼地上青草,答道:“不大清楚,总之,在我离家之前,这里还是一坪草地,严家被灭族之后,我也没有再踏入此地半步。严府被抄,只留下这么一个园子,也是先帝感念夫妻之情罢了,我想,这里栽上竹子应该是以后的事了。” 平南王见太傅一脸平静,无风无浪,遂问道:“你严家被满门灭族,你就没有对先帝存有半点恨意吗?” 太傅仍旧是淡然答道:“有因必有果,没什么好怨恨的。” 平南王微微一笑,道:“你与先帝相交甚厚,难怪如此。” 太傅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平南王却道:“时隔多年,只怕你也忘记了这个原本属于你们严家的园林了罢。” 太傅反问道:“它从来都是属于严家的,不是吗?” 平南王轻笑一声,道:“确是如此,先帝也就仁慈了这么一回。” 太傅摇首,道:“先帝一直都是仁慈的,只是你不曾看到。先帝,他也是身不由己……” 平南王冷笑,道:“他夺我至爱,逼死湘儿,这般无情之人,安得仁慈可言?” 太傅辩道:“夺你所爱,先帝并不知情,更非他之所愿,湘儿之死,本就不是他的错,原是他始料不及,先帝他也不希望这样的。先帝对湘儿是动了真心的。” 平南王却道:“真心?若真如此,徽儿就不会死了,湘儿也就不会绝望而死了。江山和美人果然不能共有,所以他宁要江山,舍弃美人,这就是你所谓的真心。” 太傅不禁斥道:“先帝对你和湘儿可真算得是仁至义尽了,你别忘了,他替你们养了十八年的儿子!若不是靖王妒从心生,谋害储君,先帝绝不会对他痛下杀手。他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平南王不答,用手慢慢地抚摸着竹叶、竹节,似是在寻找着那抹旧日早已消逝的温度,言道:“自身至爱被迫嫁与他人,这种恨意你又怎能知晓?” 太傅冷笑道:“至爱?也亏你说的出口,你心里本就明白,靖王与芜湘是决不能在一起的。靖王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这原本就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是你造成的。是你害了靖王,害了湘儿,同是也害了你自己。” 平南王听了,缄口不语,移步立于一翠竹前,盯了其上竹节,良久,方说了一句话:“昀霜,湘儿是你的亲妹妹。” 太傅冰凉的眼神猛然一抖,站立着的双足不由颤了几步,上前扶了那竿竹,道:“你可知道,如儿也是我的亲妹妹,你又是怎样待她的?她的死与你便无有半点关系吗?” 平南王双目微合,道:“这里的竹子乍看之下都是一模一样的,可惜的是,形似实不是,纵有三千根竹,我也只选其中一根。如此简单的道理你又怎会不懂?” 太傅心中一哂,道:“这便是你的借口?” 平南王只是言道:“你明白的,我只喜欢潇湘一人。” 太傅突然怒从心生,斥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答应如儿的亲事?只是为了要报复我爹?你就可以毁了如儿的终生幸福?如儿是怎样待你的,想必你比谁都清楚罢,你不觉得你做的事有违天理吗?” 平南王仰头望了望天,九霄碧海,湛湛朗朗,高不可攀。 “天理?天理从来都是偏爱于胜者的。” 平南王平白冒出了这么一句,使得太傅无言以对,愣了半日,转眸间又见平南王须发胜过霜雪,泛着白光,忽而念及他流落边疆半生孤苦,万般酸苦终化一声长叹,道:“你也是受苦之人。说到底,我也没有资格站在这里数落你的不是,这件事情,始作俑者是我爹,是我严家首先对不起你。冤冤相报罢了。只是可怜了那些无辜的人,平白卷入这场是非,受尽半辈子的折磨,却从来不知晓其中的缘故,何其悲哀。” 平南王眼神落寞,眼睑遮住了眸光,心里隐隐泛起了难以言语的愧疚,余日不多,难免回首前事,若说亏欠,的的确确是有负于人。点点滴滴的记忆如雨中残荷,开出了不为人知的悲伤,更有那繁华褪尽、纷乱沉淀之后的清冷、苍凉与宁静。 犹记得,那日芜湘出嫁之时,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是怨是恨,是痛是苦,都难以道明,此刻想来不禁自悔连连,又念及当年远赴边关之时,芜湘倚在宫门口,泪眼相望,此情此景竟是昨日再现,不由叹道:“芜湘这个孩子太执着了……”顿了顿,又叹道:“和她的母亲一样执着。湘儿也是,你也是,你们严家出来的人都是一个秉性。” 太傅欲要答言,却觉无有一字一句可答,因而沉默,只是聆听着风吹过竹林的莎莎声。 片刻,平南王忽然又言道:“抛开个人恩怨不谈,说到底,我还是蛮欣赏定王的,其实,我心里清楚,别说徽儿不是先帝亲生,就算他是,如果我是先帝,也不会将皇位传于他的。” 太傅道:“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何起兵?” 平南王答道:“只是为了完成徽儿的遗愿。谁又知兵败如山倒。” 太傅叹道:“先帝手把手教出来的人,智谋自然是非同一般。只是,他也是一个可怜之人。” 平南王闻言,只说了两个字:“孽缘。” 太傅不语。 平南王也不再说话,展望着眼前一切。 青绿含幽,碧透如洗,恍如天水从天而降,沐浴着森森竹林,明明是夏日灿阳,却觉清霜寒气,洒满了漫天碎了的玲珑空玉,翠竹遮映深处,缓缓走来的是顶着尘世光晕的严潇湘,仍旧是淡雅的衣裙,冷艳的装饰,两束秀发飘然垂于胸前,轻移莲步,穿过满地参差的竹影,衣袂翩翩,倩影婆娑,逐步朝前走来,然而却是远隔天涯,难以亲近,醒神间伊人不在,旧影难寻。 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如此。 平南王闭上了眼睛,独享着一片黑暗。如此境况,真正可算得上是苍天不由人。 许久,他才睁开眼,说道:“东风易逝花易落,好梦从来不留人。” 太傅问道:“这是湘儿的诗?” 平南王点点头,道:“真是好诗。” 太傅上前拍着平南王的肩,道:“去解开这个死结罢,孽因孽果,已传了三代,若再不解开,只怕受累的人太多了。” 平南王回望着太傅,只是言道:“再走走罢。” 万穆回宫之时,青帝正陪着定晗于延禧宫中看戏。百官与各个皇亲概都在场。戏台上,管弦笙歌,秀袂轻衫,伶人举手投足间极尽风流韵味,醉醒皆销魂。台下时不时地连声叫好。 万穆远远观着青帝,婉妃与定晗分坐两旁。离得甚远,看不太清,却隐约能感到其中异样的思绪。 万穆无意之中,听到台上传来一连串的唱词,“果然人生最苦是离别,方信道花发风筛,月满云遮。谁更敢倒凤颠鸾,撩蜂剔蝎,打草惊蛇?坏了咱墙头上传情简帖,拆开咱柳阴中莺燕蜂蝶”,曲调阴柔,嘹呖婉转。 接着又是一段,“指望生则同衾,死则共穴。唱道题柱胸襟,当垆的志节,也是前世前缘,今生今业”,声声唱着才子佳人,演绎着悲欢离合。 万穆正觉伤怀,忽听得曲落掌声如雷,赞声不绝,不由感慨,这许多叫好之人,可有几个是真懂得其中意味的?只怕都是一些随声附和之徒罢了。 定晗听得如痴如醉,玉手托着香腮,凝神目视着台上,眉峰不展,另有一种别样愁绪萦绕心头。 青帝一旁有意无意地瞅着她,就连婉妃也看出了几分端倪,定晗竟是丝毫不觉。 万穆轻轻来至青帝身后,附耳告知了平南王之事,青帝叹息一声,面不改色,只是小声吩咐了几句,万穆便又告退了。 不到半个时辰,万穆就又匆匆而返,对着青帝言语了一会,青帝神色微变,转眸看了看身边的定晗,眉峰紧凑,片刻,方道:“万穆,朕觉得这身衣服穿得热了些,你伺候朕回宫更衣罢。” 万穆连声应是。 婉妃听了,忙道:“陛下,臣妾陪您去罢。” 青帝笑道:“这点小事就不劳烦爱妃了,万穆即可。只是这里,有劳爱妃了。” 定晗此刻方闻青帝欲走,慌忙扯了青帝衣袖,道:“父皇要去哪里?您答应过儿臣时刻不离的,父皇难道忘了?” 青帝抚摸了一些她的头,道:“朕嫌太热,换一身衣裳便回,你安心就是了。” 定晗欲要再说,青帝却转首对了婉妃言道:“爱妃可要好好陪着晗儿,她最喜欢这出戏了。朕去去就来。” 婉妃笑道:“臣妾省的,陛下放心。” 定晗略微发愁,却见婉妃含笑望着自己,遂哼了一声,扭头不看她,然而心中惦念着定轩,不由又转头看向青帝,青帝早已扶了万穆上了龙辇而去,定晗心中忽觉不安,恨不得追上青帝,怎奈婉妃一旁盯得紧,又时不时地劝着赏戏,着实心焦,又不敢表露,因此看戏也不怎么上心了。 婉妃笑道:“公主这是怎么了,陛下一走,就心情欠佳了?” 定晗辩道:“我哪有?我这不是在看戏吗?你也真是奇怪,有这么好的戏不看,死盯着我做什么?” 婉妃仍旧是笑着答道:“是是是,也怪陛下临时嘱托,圣命难违,我都有点顾此失彼了呢。” 第五十六章 虽近犹远 出了延禧宫,青帝一语不发。还未至毓善宫,他忽然改了主意,下了辇,万穆不得其意,遂上前相问。 青帝示意万穆先行去东宫探望太子,万穆更是不解。 青帝只是言道:“朕叫你去你便去,无需多言。你要仔仔细细地问王得全,太子的病情究竟如何?” 万穆似乎听出了几分端倪,心内模模糊糊一阵沉重。 青帝不再言,挥手退了众侍从,只身走了。 万穆心中甚是烦躁,急急赶至东宫,蓦然出现在王得全面前,王得全吓出了一身冷汗,忙施礼问道:“万公公,可是陛下有旨?” 万穆缓了缓神绪,笑道:“看你那慌张样,在忙什么呢?” 王得全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不敢回答,心中狐疑。 万穆又继续问道:“可是殿下病情有变?太医来过了没?陛下心中可是牵挂得紧呢。” 王得全暗自镇静,陪笑答道:“太医适才来过了,开了几帖药,殿下服了就睡下了。” 万穆沉默了片刻,道:“我去瞧瞧。” 王得全急忙拦住,道:“殿下这会儿正睡着呢,公公不妨晚些时候再来。” 万穆看了王得全一眼,道:“陛下千叮咛万嘱咐我一定要亲探殿下,我怎敢抗旨?” 万穆一愣,手心的汗也越发多了,不自然地捏了捏,笑道:“公公说得哪里话,我只是担心殿下……公公也知殿下的脾气,若真恼了,恐怕……” 万穆却道无妨,万事自有他承担,径自朝内殿走去,王得全阻拦不及,追至床前,忐忑之至,却见万穆无意掀帘,凝神盯了紧闭着的床帐,良久,方回转身来,注目着王得全,面色平静,淡淡问道:“殿下在哪里?” 王得全正欲开口,万穆却是摆摆手,于一旁坐下道:“不急,想清楚了再回答罢,你心里要清楚,你回答的可是陛下的问题。” 王得全心底直发怵,倒抽一口气, 静静看着万穆,心内如汤煮,死寂片刻,方才问道:“陛下可都知晓了?” 万穆答道:“陛下的事不是你我可过问的。你只需回答就是。” 王得全叹道:“诚如陛下所想。” 万穆闻言一激灵,倏然起身,道:“你再说一遍。” 王得全道:“殿下去了陛下最不想让他去的地方。” 万穆不由咬牙斥道:“你真糊涂!” 王得全忙辩道:“殿下早有疑心,纵使我百般阻挠,也不济于事。再有,我是殿下的人,殿下有令,我又怎敢抗命?” 万穆闻言指着他说道:“你错了,你是陛下的人!整个皇城之中,莫说是你,就连那檐下燕雀、丛中飞虫,都是归陛下所有。你竟不知晓自己的处境。” 王得全只是愣住,半晌,方道:“我伺候殿下十余年,在我眼中,殿下便是我的主子,他说的一切我都尽力而为,故而我也只听殿下一人的吩咐,竟不曾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层,原是我太疏忽了。” 万穆听后,缓缓摇首,忽又来回匆匆踱步,后止,叹道:“你自求多福罢。”便不复看他,擦身而去,揣着一颗慌乱惧怕之心,奔向冷秋苑。 青帝心急火燎地赶至冷秋苑,途中竭力镇定,至苑时,登时失了平日该有的从容,眼前锁已落,门已开,一道半旧不新的门槛隔着苑内与苑外,枯草连着青草,层层翻新。 青帝疾步入苑,一面走一面察看,悄无人影,侧耳倾听,更无人声。 青帝心中有疑,踏步直往里走去,忽听得里边步履声,遂小小伫足了一会,细听不似女子之声,正欲上前,那人已出房外。 青帝抬眼看去,脸色渐沉,果不出所料,那人正是定轩。 此时,定轩立在房门口,双眸对上了青帝之面,怔然无措。 二人静立对视了许久,无声的凝重有如厚厚叠叠的云层,齐齐压进了这间狭小的陋室,就连那轻轻吐出来的气息也重若千斤。 定轩只觉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青帝铁青的面色映入眼帘,直视着的目光如一团冰水裹着一丛烈火。 定轩略干的双唇微启,唤道:“父皇。” 青帝欲要问些什么,却又硬是狠狠压下,转口问道:“你的病如何了?” 定轩面上一滞,答道:“承蒙父皇挂心,儿臣已无大碍。” 青帝哼道:“若真如此,再好不过。朕想胡太医也省了跑这一遭了。” 定轩眸光逐渐闪烁,微微移向地上,道:“实在无需劳烦胡大人,儿臣可以自调的。” 青帝冷笑道:“却不知你怎个自调法?” 定轩沉默。 青帝继续说道:“是到这里调?是调身还是调心?” 定轩无以为答。 青帝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后环顾了四周,问道:“你何时到此?” 定轩答道:“才刚踏进这里没多久,父皇就来了。” 青帝稍稍安心,复又看了看定轩,道:“你可知冷秋苑乃是禁地?” 定轩坦然点首。 青帝随又问道:“为什么还要来?朕的严令在你眼中便是一纸空文?” 定轩答道:“父皇言重了。儿臣只是心有好奇。”青帝不免斥道:“你就一定要这么随性随欲吗?身为储君,朝堂之上岂容你如此任意妄为?!” 定轩听了看向青帝,有些诧异,道:“父皇此话何意?这关朝堂何事?” 青帝转首看向一旁,道:“太子欺君,这是否关乎朝堂?” 定轩闻言接口答道:“父皇若是想要降罪,儿臣领罪就是。” 青帝立时怒丛中来,喝道:“放肆!” 万穆此刻正赶到,瞧见这一幕,慌得他忙上前陪笑劝道:“陛下,殿下也是一时情急才会错言,还请陛下息怒。” 青帝置若罔闻,生生将一对浓眉拧成一道墨线,手指着定轩大声命道:“你、去垂文阁跪着!没有朕的旨意你敢起来试试?!” 定轩抬眸盯着青帝冰到了极点的脸,片刻,方才答道:“儿臣遵旨。”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青帝闭上了眼,尽力使自己安定下来。 万穆心中暗自一声叹息,道:“陛下,殿下还小……” “都十六了!还小!”青帝转首冲万穆一声吼,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身白色素裙的应芜湘,提着木桶,亭亭立于不远处,凤眼含愁,樱唇抹忧。 青帝莫名一阵心乱,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万穆深知青帝此意,遂打破寂静笑着对应芜湘施礼道:“奴才参见如妃娘娘。” 应芜湘轻轻一笑,道:“娘娘?好久远的称呼,平常你都不曾这么唤过我,今儿是怎么了?” 万穆笑道:“娘娘这么说,奴才便该打了呢。”一面说,一面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木桶,低眸见木桶内放着的竟是一堆已洗好的衣服,忙道:“真是该死,上次来拿娘娘的换洗衣服时奴才竟落下了几件,委屈了娘娘玉手,实在是负罪于娘娘。” 应芜湘仍旧是淡淡一笑,道:“也就一件,是我故意要留着自己洗的呢。” 青帝微疑,翻了一下里面的衣服,随而变色,哼了一声,道:“你还是忘不了他!” 应芜湘答道:“陛下心知如此,何须再计较?” 青帝哑口。 应芜湘抬首看向青帝,却不说话。 万穆于一旁及时告退,殿内只剩两个人。 青帝只好先开口言道:“芜湘,你有话就直说罢。” 应芜湘问道:“陛下怎知我有话要说?” 青帝答道:“若无话和我说,你就不会出来见我了。你看到轩儿了?” 应芜湘颔首,又道:“陛下尽管放心,轩儿不曾看到我。” 青帝问道:“适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应芜湘道:“我回来之时听得里边有人声,起初不辨其人,走近了仔细听了方知晓是陛下的声音,竟然还有轩儿……” 应芜湘言语虽轻,却极尽无奈与伤感,青帝着实不忍,动情唤道:“湘儿……” 应芜湘惊得抬首望向青帝,双眼不知不觉地盈盈泛出了泪花。 青帝展开双臂,轻拥她入怀,应芜湘离奇地竟没有一丝抵抗,只是出神地傻傻凝视着青帝,缓缓地抬手抚摩着青帝的面容,一团晶莹剔透的泪水聚满了眼眶,徘徊了几番,终于顺着面颊淌下,启齿言道:“对不起。” 青帝一惊,以手拭去了她的泪痕,凑近了她的额头,深深吻了一下,叹道:“湘儿,朕是真的喜欢你啊。” 应芜湘一哆嗦,霎时回神,尽力挣脱了青帝,口内言道:“陛下,陛下请自重。” 青帝一晃神,忽觉可笑之极,不禁冷哼一声,言道:“自重?你竟叫朕自重?你是朕的妃子,难道朕连碰都不能碰你吗?” 应芜湘只是答道:“陛下难道忘了?我已经替陛下生了一双儿女,传承龙脉之事我已尽了责,陛下又何苦为难于我?陛下贵为天子,当知君无戏言。怎可如此轻易地就忘了当日之约?” 青帝慢慢地将手交叠于背后,言道:“既然如此,朕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好自为之。”话落,青帝抬脚欲走。 应芜湘一把拽住他,道:“陛下,垂文阁那边……” 青帝欲要拿开她的手,终是犹豫,转身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应芜湘道:“轩儿是我的孩子。” 青帝道:“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应芜湘问道:“陛下何意?” 青帝答道:“他与晗儿都是朕的孩子,是皇族的龙脉,与你无有半点关系,归根究底,你只是尽责而已。” 应芜湘全身一僵,抓得紧紧的手也不觉松了下来。 青帝不愿再多留,匆匆走了。 万穆于苑外等候,见青帝出来,便迎上去,欲要说话,青帝却是默默看了他一眼,径自离开了。 万穆提着一颗疑惑之心,望着青帝远去的背影,又转首望着靠于门边的应芜湘,正要跟随青帝而去,却意外见应芜湘扶着门倒地,忙赶上前去,口内不住地唤着:“娘娘醒醒。娘娘快醒醒。” 应芜湘迷蒙醒来,星眸微睁,朦朦胧胧瞧见关切地望着自己的竟是万穆,青帝已然不在,心内骤然成灰。 万穆问道:”娘娘,您觉得如何?” 应芜湘扶着他用力起身,理了理散乱的秀发,又低首整衣,并不答话。 万穆见她一脸憔悴,遂劝道:“娘娘还请保重凤体,何苦如此折磨自己呢。” 应芜湘对着万穆一笑,苍白的笑容如昙花一现,道:“你不明白的。只是轩儿那里,有望公公周全了。轩儿是我的孩子,这是不变的事实。” 万穆使劲点头,道:“娘娘但请放心。奴才心中明白的很。殿下不会有事的。事实上,陛下是心疼殿下的。” 应芜湘略略放心,道:“谢谢你。” 万穆只是叹道:“奴才所作的一切也只是为了陛下。” 应芜湘道:“我明白的。陛下那里有你,实在是一件幸事。你是先帝选给陛下的罢。先帝的眼光果然不错呢。” 万穆答道:“多谢娘娘夸赞。奴才只是尽了本分而已。” 应芜湘笑道:“本分二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多了,在陛下的眼中,只怕我就是一个不守本分的人呢。” 万穆道:“娘娘说笑了。陛下其实是……” 还未说完,应芜湘却道:“我累了。改日再聊罢。” 万穆只好言道:“既如此,奴才告退,娘娘千万要珍重。” 应芜湘只道:“你走罢。” 万穆看了她一眼,轻轻摇首,走出了冷秋苑。 第五十七章 龙颜大怒 万穆追上青帝,正欲言语,青帝道:“你无须说些什么,去做你该做的事罢。” 万穆略思一会,应道:“奴才明白。只是,陛下还请宽心。” 青帝嘴角斜出一丝冷笑,哼了一声,道:“随她去罢。” 万穆不知该如何作答,未料青帝一声叹息,道:“天意如此,我能奈何?” 万穆心知青帝此刻难受得紧,每每见到如妃,难免心伤怅惘。亲见青帝情苦二十余年,如一面古镜,沉积着厚厚的一叠沧桑岁月,掩盖住了曾经那份弥为珍贵的最初光彩,扬着如屑的尘埃,惹起心底一连串的愁情烦事,剪不断,理还乱。 万穆寻不出一字一句来劝慰青帝,沉默片刻,只得低首告退。 青帝自向延禧宫走去。 戏仍旧在上演,看客仍旧在故作姿态,定晗仍旧心不在焉,婉妃仍旧词不达意。 这一切看似毫无意义的举动,却又如此千真万确地存在着这个是非混淆不清的世界,或许,这本就是一个虚无飘渺的世界,人,其实只需认认真真地演完这场戏,赢得心中所求之物,表里不一、口是心非又何妨呢?即使是因果轮回,那也是来世之报,今生何惧? 青帝回来之时面色如常,仿佛真的只是从毓善宫换衣而转,众人看不出些许异常。 婉妃含笑望着青帝,定晗眸中存疑,心虚地不敢直视,只是用余光不断地瞥向他。 青帝权当看不见,自端了面前的一杯茶,一品,皱眉道:“怎么是菊花茶?” 内侍上前回道:“此乃陛下旨意,今日宴上无一不是菊花茶。” 青帝闻了闻茶香,后阖上杯盖,道:“换了罢。” 内侍正犹豫着换哪一种,定晗一旁言道:“父皇平日里不是也常饮菊花茶吗?” 青帝不答,只是对了内侍言道:“碧螺春。” 内侍应声退下。 青帝转首问了定晗道:“今日戏演得可好?” 定晗答道:“父皇指的可是凤天班?” 青帝反问道:“你说呢?” 定晗看了一眼台上,道:“凤天班的戏,儿臣都喜欢。” 青帝笑道:“喜欢就好。” 定晗心神不宁了半日,方问道:“父皇怎么去了这么久?” 青帝笑道:“你也挂心起朕来了?” 婉妃闻言抿嘴笑道:“公主一直叨念着陛下呢,陛下要是再不来,公主可就要去寻了。” 青帝仍旧是浅笑,道:“晗儿如此孝心,真是难得。” 定晗扁扁嘴,笑道:“父皇这话说的,儿臣何曾不孝过?” 青帝听了不答,指着台上,言道:“看戏罢。” 凤天班一连演了好几出戏,直至戏罢,已是漫天星辰。一日下来,繁文缛节,数不胜数,众人也都疲倦,好不容易等到宴终,一一辞宫回府。 婉妃欲留青帝于婉清宫,青帝以朝政未了为由婉拒,婉妃遂自行离宫。 青帝陪定晗至寝殿,命人奉上一杯茶,亲递与她,定晗饮了,不多久,便觉困意十足,昏昏入睡。 苏墨一旁看得心疑,忙道:“陛下,这茶……公主她不会有事罢?” 青帝摇手道:“只是些宁神安眠之药,不妨事的。朕是要她安睡三日而已,免得惹是生非。这三日,你时刻注意小心伺候着便是。” 苏墨虽是心存疑问,却也不敢开口,静静地点头应是。 青帝抱了定晗于床上,替她盖了被子,凝视了一会,若有所思,之后,便起身离去。 苏墨望着青帝的背影,寻不出缘由地隐隐不安。 青帝回至毓善宫,万穆正在御书房等候,见青帝走进来,忙上前行礼。 青帝并未坐下,只是立于房中,见他面色焦急,遂问道:“何事如此惊惶?” 万穆小声答道:“陛下,梦易园来人说,平南王爷没了,就在戌时。” 青帝闻言如惊雷一劈,双手猛烈抖了几下,强自忍住,然而,终于不自制地用力按于桌上,紧握成拳,青筋尽显,面色煞白,眉峰紧凑。 万穆大惊,伺候青帝二十余年,从未见过青帝如此神情,急忙问道:“陛下?” 青帝咬着嘴唇,竭力言道:“怎会如此突然?” 万穆低首答道:“奴才禀过陛下,平南王爷时日不多了。奴才以为陛下总是记得的……此是奴才的失职,还请陛下治罪。” 青帝无力地摇首,叹道:“朕、朕误了如妃。今生……休矣。” 万穆俯首跪地,道:“奴才死罪。” 青帝未答,死寂了许久,方道:“与你无关。若不是轩儿胡闹,朕也不会忘记此事。你起来罢。” 万穆不敢,青帝抬手,示意他起来。 万穆遂缓缓起身,默默立于一旁。 青帝扶着桌沿,问道:“说罢,他怎么就能拿得到钥匙?那些当值的人都死了不成?” 万穆沉吟了一会,道:“是奴才的疏忽。” 青帝淡淡问道:“怎么回事?” 万穆冒着冷汗,答道:“有人偷了奴才的令牌,假借陛下旨意,敕退了宫中内侍,故而……” 青帝不及他说完,便问道:“是谁?” 万穆答道:“此人名唤连齐,是奴才一手调教出来的,平日里甚为伶俐乖巧,奴才有意栽培他,谁知竟会犯下死罪。” 青帝继续问道:“一个小小的内侍,怎会有如此大的胆子,敢冒万死之险?” 万穆想了想,道:“他原是伺候如妃娘娘的人,那时年纪幼小,经常遭人欺负,殿下曾经偶救过他几次,他便一直感恩于心。而后娘娘‘病薨’,他就被派到了这里来伺候陛下。这十多年来,他一直寻机报恩,此次偷牌便是他报恩之举。事实上,他也算得上是忠肝义胆了。” 青帝看着万穆,问道:“你说,他该如何治罪?” 万穆稍稍犹豫,到底有些不忍心,却也是恭敬答道:“该当死罪。” 青帝沉思道:“若你所说属实,这个连齐确也是忠勇可嘉,宫中少的就是他这样的人。让他去伺候太子罢。单一个王得全,是万万不够的。” 万穆如释重负,暗暗吁了一口气,答道:“陛下圣明,奴才遵旨。”又抬首观了青帝神色,小心禀道:“陛下,您是先去梦易园还是垂文阁?” 青帝思了片刻,道:“先去垂文阁罢。” 万穆应道:“是。” 青帝来至垂文阁时,已是亥时,定轩已足足跪了五个时辰,从白日跪到黑夜,从生疼跪到麻木。 眼看这满殿的光亮渐渐变暗,直至漆黑一片。他也只是一脸漠然,似乎周围这一切从来都是与他无关的,此时的他已心沉如水。 两扇门被轻轻推开,万穆挑着灯,立在门口。 光从门外洒向殿内,落在定轩的背上,投出了地面一道模糊的影子。 定轩转眸望了望延伸至两旁角落的暗光,有些无助,尽头处是那一片片琐碎的余光,暗得近乎飘渺,如同此刻他的心情。 青帝静立着看了定轩许久,理了理烦杂的思绪,微叹一口气,踏进殿内,慢慢走至定轩面前。 万穆点亮了殿内所有的烛灯,闪闪的烛光不一会就腾满了整个内殿。 才刚习惯了黑暗的定轩忽而显得不太自然,转过头去,皱着眉头眨了好几下眼睛,方回转过来。 青帝见状,只是厉声问道:“你可想清楚了?” 定轩并未答言,仍旧是一言不发。 青帝知他性情倔强,也不再问,直直盯着他,似乎在寻求某种答案。 定轩的眼睛明显是看向地面,一张脸无有任何表情,他在倾听着整个殿中的声音,此时此刻,在他看来,寂静也是一种声音,尤其是那种死一般的寂静,胜过台上千锣万鼓、你唱我吟的无限热闹与风光。 二人僵持了许久,万穆上前劝道:“殿下,陛下在问您话呢?”见定轩仍是不答言,万穆有些急了,道:“殿下,您就说句话罢。” 定轩抬眼正对着万穆殷切之面,万穆顺势又劝道:“殿下,您说句话罢。” 定轩转眸不看他,口内言道:“父皇要儿臣说什么?” 青帝哼道:“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定轩答道:“儿臣无话可说。” 青帝道:“无话可说?朕看你是不敢说罢。你怎不说说你是如何算计朕的?” 定轩答道:“那父皇又是如何算计儿臣的?” 青帝猛然一惊,道:“你说什么?” 定轩抬首直视着青帝,言道:“父皇能否告知儿臣,母妃到底是怎么死的?” 青帝答道:“朕早就和你说过,她是病死的。” 定轩冷笑道:“儿臣不信。” 青帝言道:“你亲眼所见,如何又不信?” 定轩摇头道:“母妃死的时候儿臣不在跟前,就是母妃遗体,儿臣也不得见之。父皇为何要这么做?还是父皇担心儿臣知晓什么?” 青帝心惊之余忽觉失落之极,问道:“你就这样不信朕?” 定轩低首答道:“这个答案……父皇心中再明白不过了。” 青帝微恼,问道:“如你所说,你欺朕骗朕也算是理所当然了?” 定轩闻言答道:“父皇认为怎样便怎样。儿臣不想多说。” 此话一出,顿如一石投湖,激起青帝心湖千层浪,搅乱了神智,一时之间混乱不清。只觉得昏天暗地,时光瞬时倒转至十六年前,就在那毓善宫清香袅袅的内殿之中,当青帝严词质问应芜湘为何要私通平南王而背叛自己时,她也是如此淡然地回答说:“陛下认为怎样便怎样,臣妾不想多说。” 而今十六年后,一样的语句,一样的口气,再一次响在青帝的耳畔,他不知是恨是伤,只觉全身得血气逆流,难以抑制满腔的熊熊怒火,颤动着的右手终是克制不住,拼尽了全力抡了一掌过去。 万穆来不及劝阻,一声疾呼:“陛下!” 定轩已猝不及防地生生挨了一掌,支持不住,伏倒在地。 “殿下!”万穆随即又上前欲要相扶。 青帝一声怒喝道:“跪好!” 万穆着实吓了一跳,此时的青帝可谓是真正的龙颜大怒,而且是从未有过的大怒。 万穆不禁担忧起眼前的太子今晚的处境。 第五十八章 大承笞挞 定轩半边脸瞬时如火灼烧,阵阵发烫,双手撑着上身,掌心贴着地面,一时之间不曾反应过来,愣愣的,十指丝毫未动,钻心的冷意自肌肤直窜心间,冷得双臂微微颤抖。 他感受着面上与手心如此明显的冷热之差,惊疑间着实难以置信,直至青帝再次一声怒喝,方才明白过来,不由得眉头紧蹙,欲要起身。 万穆见状即时上前扶起,一脸忧虑地凑耳轻声劝道:“殿下,陛下本就龙心不悦,还请殿下切莫再触怒龙颜了。” 定轩闻得万穆语中一片苦心,此刻却是无心应答,原本麻木的双膝经一番折腾重又恢复了知觉,锥心的疼痛连连传来,真想以手撑地,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硬是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青帝忽然变得异常烦躁,厉声责问道:“朕来问你,你知错吗?” 定轩闻得一个“错”字,顿生苦涩,心中纵有千言万语,终化一份淡然,答道:“儿臣却不知何错之有,还请父皇明示。”语调不快不慢,语气不轻不重,神态不卑不亢,然而乍听之下夹杂着些许赌气般的无可奈何之味。 青帝并未答言,面沉如水,压抑着满腔怒火,负手于背后,紧攥成拳,眼神凌厉,直盯着定轩,许久,眸光渐渐转冷,双手缓缓打开,冷冷言道:“朕会让你明白的。”后转首对了万穆令道:“宣正刑司,传紫金杖。” 万穆不由大惊,虽是先前有所担忧,却不知青帝竟会动怒至此,回头就瞅了瞅跪着的定轩,只见他面上诧异之色转瞬即逝,面色又如方才一样,知他与青帝已然杠上,心中暗自叹息不迭,忙上前回禀青帝道:“陛下息怒,奴才恳请您三思。” 青帝却不耐烦地叱道:“朕要做的事还用你来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不成?!” 万穆闻言惶恐至极,忙道:“奴才不敢。” 青帝挥袖道:“还不下去?!” 万穆为难之下回望定轩,定轩脸上掌痕依然,面无表情。 万穆心急之下恨不得代他前去认错以免杖责之刑,怎奈定轩今日已是身心俱疲,此刻竟没有一丝力气想去争辩,亦或是内心深处本就万般不愿,青帝适才的言行举动已使得他失望透顶,一颗心已渐次转冰,毫无感觉可言。因此,在这之后再多的责骂于他而言,也只是清风一缕,无关痛痒。 万穆见此心中狠狠一抖,眼前这位娇生惯养、养尊处优的太子如何能知紫金杖刑之残酷?本欲再求青帝,却见青帝背过身去,一副决然之样,知是君心不可逆转,只得轻轻摇首,出了垂文阁前去传旨。 本朝杖刑不涉及朝堂,只限于宫廷,宫中所用之杖不因人而异,因罪责轻重可分三等。下为竹木所制,朱漆所涂,长三尺五寸,围二分二厘,中为荆木所制,墨漆所涂,长三尺五寸,围三分五厘。最上为红木所制,金漆涂就,长三尺五寸,围四分五厘,质地坚硬,举之沉重,二三杖便可皮开见血,四五杖即可伤筋动骨,因绽血印在杖身上染成了紫色,故而名作紫金杖,其疼痛程度乃杖刑之最。 万穆去传旨之时,正刑司惊讶不已,自青帝坐朝以来,便以仁政示天下,减赋税,削酷刑,宫中用刑常是竹木杖,再重也是荆木杖,从未传过紫金杖,今日忽动此刑,难免心中猜疑,又见万穆面上现出鲜有的沉重之色,便更不敢轻易相问。 一路之上,万穆不曾言其他,只是一味地再三嘱咐着,众人听得徒增疑意,隐隐觉得今夜非比寻常。直至双足踏入垂文阁,定睛看清楚跪着的人的容貌竟是太子之时,方才明白过来,手足不自控地一脉冰寒,有些不知所措,索性便低首不语,颤颤巍巍地排好刑杖,一时之间殿中唯有窸窸窣窣的搬移之声。 万穆自入殿起便垂手侍立一旁,窥着青帝,目光中怀着残留的几点希望。 待得诸事完备,内侍执杖而立,战战兢兢,皆不敢动一毫一厘。 青帝默言了片刻,终抬手道:“杖责五十。” 此言一出,万穆也顾不得许多,上前劝道:“陛下……” 不料还未说完,青帝立刻改口言道:“八十。” 万穆惊得舌挢不下,素知青帝秉性,多言只恐再添重刑,遂噤声不语,念及平白多出的三十杖,不禁懊悔无及。 内侍见青帝心意已决,难有回转,便只得上前对了定轩恭声言道:“殿下。” 定轩指间掸过地面,勾出一道圆弧,从容起身,任由内侍卸了身上所着的锦袍玉带,剩下一袭明黄色中衣,连着头上束发用的长长的明黄色绢带,反衬出了骨子里的尊贵傲气,更有那面上愈深的凄凉苍白之色。 青帝自背过身去之后便再未转身,侧耳凝神倾听着殿内动静,直至定轩走至刑凳旁俯身伏下,仍旧是死寂般的沉默,闻得内侍正要举杖,青帝忽而又开口言简意赅地说道:“好生打。” 众人愕然,执杖的内侍面面相觑,应道:“奴才遵旨。” 万穆双目不瞚,急急转眸看向青帝,却意外地发觉青帝的手竟然略微一颤,再仔细观了青帝侧面,见那额上竟微微冒出了无数滴晶亮的细珠,不免心酸难制。 此时恰好一杖迎风击下,伴随着掌刑内侍的一声报数,万穆见定轩明显的浑身一抽,抓着凳沿的双手也是猛烈绷了一下,知是下手不轻,青帝方才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显然是震慑住了行刑的内侍,二人皆是惶惶地掌控着力度,不敢过轻,更不敢过重,实在是为难之极。 定轩的双肩双足都被内侍压得紧紧的,丝毫动弹不得。先前跪着死死缄默的时候,也曾想过紫金杖捶杵之痛,原以为自己可以熬得过去,而今才过一杖,便觉痛入骨髓,冷汗涔涔,接下来的七十多杖真不知该如何承受。 来不及细想,第二杖紧随其下,一时痛得眉头拧做一团,下意识地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口唇,强睁着双眸望着烛台上舞成一团糟的光焰,疑惑间不住地寻思着缘由,许久方才想起那殿门与窗户都是敞开着不曾关上,夜风长驱直入殿内,思至此处,顿觉体内温度无形中正在渐渐地随风消散,肌肤上似是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周身寒冷,忽然几滴汗珠嘀嗒落于地上,方知晓此刻自身已是汗如雨下,耳边却闻得内侍只是报到“十二”,不由得心灰意懒,万分倦乏,缓缓闭上了眼睛。 万穆见状慌忙跪倒于刑凳前,轻声唤道:“殿下,殿下。”见定轩复又睁开眼,知他神智尚在,暗吐一口气。 忽而一杖又击落,定轩不及克制,喉间欲呼出声,蹦至舌尖又死命忍住,惨白的脸上血色全无,额前发丝被豆粒般的汗珠尽数湿透,继而又落四五杖,痛得毛发直竖,不由自主地手足颤栗,拼力又撑了几杖,方觉全身异常软弱,力不从心,眼前无端目眩,一物重影,时昏时明,万穆的脸模模糊糊地涣散成了好几个,无序地飘荡着,晕感阵阵,终是无力地阖上了双目,迷迷蒙蒙的神智晃荡在了一片沉静的黑暗之中,紫金杖击落下来的沉闷声响,身上连绵不断、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以及万穆满是忧心的眼神,仿佛都是那么的遥不可及,犹如隔世般不可触摸。 掌刑内侍一声“二十”才刚道出,便闻得万穆急急复唤着“殿下”之声,却不见定轩有所反应,赶忙转身对了青帝禀道:“陛下,殿下昏过去了。奴才请旨。”言毕,垂首屏息候旨。 殿内重又恢复了阴沉的寂静,众人都是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万穆也是凝神仔细听着,就连那窗外风起叶落的声音仿佛也能入耳清晰。如是过了半晌,闻得青帝言道:“泼水,打完为止。”心中大骇,起身转对了青帝背面求道:“陛下……” 青帝却哼道:“你若想让他今日死在这里,尽管开口。” 万穆噤若寒蝉,腹中疑团难释,闷得发慌,顶门发麻,忆起自己在冷秋苑中对着昏迷中醒来的如妃说的那一番话,又回望了伏在刑凳上的定轩,见他一身明黄色中衣上已不住地往外渗着血,登时心痛如绞,眼睁睁地望着一瓢又一瓢的凉水倾洒下来,激醒了昏迷中的定轩。 定轩一头乌发尽湿,分不清是汗是水,就连眼角都堆满了一连串的水珠,除了那刺心的疼痛,再也感受不到该有的温度,同时,也看不到眼前人该有的神情。 青帝负手背立着的身影映入定轩的眼帘,恰如一座雕像,纹丝不动,如此决绝得不近人情,实在是出乎意料,心底更多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 杖刑仍旧持续着,疼痛叠加,不多久,定轩再次撑不过,重又昏迷。 青帝仍是一语未发,内侍只好重又泼醒,如是反复了多次,定轩已是气息微弱,浑身瑟瑟发抖,竟不知是冻的还是痛的。中衣上的血渍已连成一片,触目惊心。 万穆注视着定轩的一举一动,自行刑至此,他便不曾呼过一次痛,就连那呻吟声也不曾有过,即使是紫金杖刑使得他痛不欲生,他也是咬破了嘴唇也要硬撑到底。 渐渐的,内侍不敢再用力,时不时地将目光投向万穆,万穆此时也是无能为力。 当掌刑的内侍再次向青帝禀告太子昏迷时,青帝终于有了反应,问道:“还剩多少?” 内侍答道:“回陛下,已责五十六杖,还剩二十四杖。” 青帝转身道:“罢了。”随手拿起定轩退下的锦袍,抬步走向刑凳,轻轻替他披了,又擦了擦他湿淋淋的面庞,静立着看了一会,转首吩咐万穆道:“备软轿送太子回东宫,命王得全好生照顾,另派人传杨太医速速进宫,再有,你也待在东宫不要离开了,有你守着,朕也安心点。” 万穆应道:“是,奴才遵旨。” 青帝遂自行离开了垂文阁。 第五十九章 青丝白发 冷秋苑内,一段残烛,一抹寒光,积着愁煞人的余辉,纷纷落在了应芜湘的面上,映出了眼角聚集着的一堆昏昏的晶亮。 白日情景浮现在眼前,不由得肠断心碎,十年未见亲生儿女,今朝一瞥匆匆,他日重逢又待何年?果真是青丝成雪骨成灰也不能再见么?可叹的是,这般心情有谁能共知? 应芜湘抬眸,流转着无限的伤情,却不经意地看到了立在门外直直望着自己的青帝,面上是从未见过的憔悴。 二人无声地对视了许久,青帝踏步入内,走至应芜湘身边。 应芜湘缓缓起身,正要见礼,却不及防备地被青帝一把搂在怀中,正要挣脱,却闻青帝言道:“不要动,让朕好好抱抱你,朕求你了。”那最后一个“求”竟似是带着哭腔的。 在应芜湘的印象之中,青帝从未说过这般言语,今日蓦然道出,着实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然而,这一字一句中蕴含着的浓浓忧苦,翻起了她内心才刚平复的愁绪,由此,她选择了不动,任由青帝抱着她,静静地闭上眼。 许久,青帝方才慢慢地推开了应芜湘,默默地坐下,不复看她。 应芜湘很是奇异,开口问道:“陛下此举何意?” 青帝犹豫了半晌,拉着应芜湘的手道:“芜湘,你不要恨朕。朕……是无心的,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应芜湘闻言隐隐不安,道:“陛下可否明示?” 青帝默言。 应芜湘见状,迫切问道:“可是轩儿……?” 青帝眉毛明显一挑,眼神不知不觉地恍惚开来,摇首道:“不是的。” 应芜湘心中更疑,问道:“那是什么?” 青帝却答道:“朕带你去一个地方,去了你就明白了。” 应芜湘听了,转首淡淡答道:“陛下不说明,恕臣妾难以从命。” 青帝不由一愣,后叹道:“是梦易园,朕想让你见见平南王。” 话音刚落,应芜湘已是泪落沾衣。 青帝见此暗自长叹。 “娘娘。” 应芜湘循声望去,却是苏墨,略微惊喜,又言道:“你唤我什么?” 苏墨顿了顿,改口道:“小姐。” 应芜湘面色稍缓,问道:“墨儿,你怎会来此?” 苏墨低眸答道:“奴婢是奉了陛下旨意来伺候小姐更衣的。” 应芜湘疑道:“更什么衣?” 苏墨强笑道:“这身天雪纱裙是小姐最钟爱的,王爷也曾经夸过呢。小姐若能穿着这身衣装面见王爷,王爷定能欣慰之至。”应芜湘从苏墨手中接过天雪纱裙,一面抚摸着,一面浅浅笑道:“还是墨儿你想得周到。” 苏墨听了,低下了头,不忍再看着她,口内只是言道:“小姐的事,奴婢怎敢不周全呢?”说着,又快速地转身暗暗拭了一下眼角,方欲要伺候着应芜湘更衣。 应芜湘略微迟疑,望了青帝一眼,青帝起初不解其意,后明白过来,只得默默起身走出了内室。 青帝于室外侯了一会,应芜湘走出内室,青帝回过身来看了一眼,全然怔住。 应芜湘一袭白裙,秀发清逸,脂粉未施,面容半遮,浑身上下除了透雪般的白色再也寻不出其他色彩,似是从满山霜雪中款款走来的世外仙姝,携着一树梅花的清致新雅,纯净美丽得令人窒息。 青帝一时出神,直至苏墨唤了好几声,方回神道:“走罢。” 苏墨早已备好了马车,青帝与应芜湘二人坐于车内,苏墨驾车,三人直往梦易园奔去。 一路之上,应芜湘侧面对着青帝,不言不语。 青帝心乱如麻,几次欲言又止,终是难以启齿。忽觉马车已停,青帝刚欲相问,苏墨掀帘道:“陛下,小姐,到了。” 应芜湘下车急急往里赶,青帝一把拽住她,应芜湘回首见青帝面有难色,遂问道:“陛下何事?” 青帝终是开口言道:“芜湘,朕先前说过,朕是无心之举,朕……” 应芜湘忽而思及一处,问道:“可是我父王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了?” 青帝沉默了一会,方答道:“平南王已驾鹤西归了。” 应芜湘闻言凤眸大睁,呆若木鸡,半晌,方才回神道:“你说什么?” 青帝微惧,关切唤道:“芜湘,芜湘……” 应芜湘傻傻地笑了,伴着两行清泪,言道:“陛下,你恨我是不是?” 青帝痛心疾首,只重复这一句话道:“朕是无心的……芜湘,朕是无心的……” 应芜湘泣不成声,青帝不知所措,唯有任她尽情发泄。 应芜湘掩面哭了半日,方止,复又盯了青帝,平静地问道:“陛下,你能再说一次吗?我父王怎样了?” 青帝诧异,想了一下,后答道:“他死了。” 应芜湘重又笑了一下,道:“谢陛下。”后回身慢慢走入了园内。 青帝紧随其后,苏墨先是跟了一会,直至他二人进了内殿,方住步留在了殿外。 殿内,胡喻谦正守在床前,忽见一遮面女子进殿,万分惊异,又见后面走进来的是青帝,忙起身见礼,青帝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胡喻谦谢恩欲言,却见青帝背身朝外走去,忖了忖,便跟了上去。 青帝走至殿外,离内殿远远的,问道:“平南王是怎么死的?” 胡喻谦略思片刻,答道:“太傅走后,王爷一直缄默不语,目视着墙上,呆了许久,后吐血而死。” 青帝又问道:“可有遗言?” 胡喻谦摇首道:“王爷只是不停地唤着‘湘儿’,别无他语。” 青帝听了,便没有再问,只是对了胡喻谦吩咐道:“太子病重,爱卿速去东宫,有你和杨爱卿在,太子定能无虞。” 胡喻谦心底一抽,低首道:“是,微臣遵旨。”便匆匆而去。 青帝迈步入殿,殿内唯留应芜湘。 应芜湘跪在床前,将头伏在了平南王的胸前,一张脸紧贴着平南王的衣衫,似是要寻回这十年来遗失的旧味,却无端嗅到了大漠漫漫、风沙万里的苍凉与孤独。青丝一并都散在了平南王的银髯上,有几撮落在了他的面上,他合着双眼,无声无息,有几缕飘到了他的白发上,白发愈白,黑发愈黑。 半生王侯,半生罪囚,阅尽冷暖,尝遍枯荣,今宵的平南王已魂归黄泉,永离尘世。虽是身前憾事终难顾,身后徒留一冢枯,却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解脱,纷争烦扰从此不再上心,唯有墓前一抔云淡风轻,伴有后来人的绵绵哀思。 青帝静立,观看着眼前的一切,曾有几次欲要相劝,纵有千言万语,竟无从说起。良久,方才移步上前,劝道:“芜湘,斯人已去,还请节哀。” 应芜湘抬起头,却没有望着青帝,对着平南王之面,答道:“多谢陛下关心。” 青帝见她花容之上不辨悲喜、无风无浪,就连那双清澈如月的凤眸中也没了该有的泪珠,阴霾笼罩着一切,沉静平淡得令人惴惴不安,正所谓大悲无泪。 “陛下,”应芜湘继续问道,“父王临终前都说了些什么?” 青帝答道:“朕与你同时来此,朕怎么会知晓?” 应芜湘冷笑道:“那湛夜总是知晓的罢。” 青帝又答道:“他说平南王一直呼着你的名字……湘儿……” 应芜湘闻言紧紧闭上了双眼,咬着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气,惨笑道:“谢陛下,臣妾知晓了。”然后,重又坐下,回望着平南王,似是要将这十年来父女相离所迷失的亲情都在此刻补回来,不论是否人隔阴阳两界。 如是安静了片刻,青帝终是又开口道:“芜湘,朕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应芜湘轻笑道:“陛下这是怎么了,陛下在臣妾面前能有什么可忌惮的呢?” 青帝叹道:“朕还是那句话,你不要恨朕。……朕想,明日平南王出殡,以国礼葬之,你……实在是不宜露面……故所以……” 应芜湘道:“臣妾明白。陛下多虑,臣妾自不会做有违常理之事。十年前,臣妾已经死了,不是吗?”顿了顿,又笑了,道:“臣妾明白陛下为何要臣妾穿这身衣裙了,只怕是当丧服的罢。陛下真替臣妾想的周全,臣妾倍感隆恩。” 青帝一时无话可答。 应芜湘蔑笑了一下,忽然又道:“只是,此‘死’非彼‘死’,意义不同,意味也大不相同了。臣妾倒宁愿真的可以这样死去,少了这么多年的折磨。” 青帝抬手欲要握住她的手,想了想,却又停住,只是叹道:“你这又是何苦来?” 应芜湘默然,又问道:“陛下还有何事?” 青帝并未答言,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疏星寥落,青帝却仍旧能在隐隐约约之中看到旧日靖王与应芜湘相会的情景,自己虽未亲眼得见,却完全能感受到这一见钟情的美妙与欣喜。 有些黯然神伤,青帝言道:“十年前,你曾央朕留你在此,朕未允,现如今,冷秋苑已非你安身之地,这梦易园……你还是住下去罢。” 应芜湘半信半疑,道:“陛下此话可当真?” 青帝无力地点首,道:“君无戏言。” 应芜湘答道:“谢陛下。”又见青帝一脸怅惘,不由心生愧疚,复又言道:“陛下,对不起。” 青帝一晃神,道:“你说什么?” 应芜湘低首,道:“没什么,陛下若无其他的事,臣妾想单独陪陪父王。” 青帝黯然,道:“朕明白。明日一早,万穆会来此,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和他说。” 不料,应芜湘却道:“臣妾谢陛下,只是,臣妾若能在此度过余生,必当不再另有他求。” 青帝有些尴尬,只得说道:“但愿如此。”之后,便静悄悄地走出了梦易园。 第六十章 雪上加霜 胡喻谦急急赶至东宫。 东宫内已经乱成了一团麻,众宫人进进出出,端盆的端盆,拿水的拿水,持巾的持巾,人人面露忧色,步履匆匆,殿内一片嘈杂,与外面的沉静夜色格格不入。 王得全正手忙脚乱地吩咐着众人,无意之间看到了一脸诧异的胡喻谦,登时喜上心来,赶忙上前施礼道:“胡大人,您来了。” 胡喻谦点首道:“我奉陛下之命来此,殿下怎样了?” 王得全不答,却是一声长叹。 此刻,恰巧一宫女端着金盆从殿内快步走出,胡喻谦随意一瞥盆内,顿时吓了一跳,入眼之处,尽是血水,而且生生地将一盆纯净之水染成了暗红色,甚为惊异。 胡喻谦心中狠狠一沉,满腹忧虑。 殊不知太子自从入主东宫以来,便是倍受君宠,少有苛责。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如此伤重,到底是何人敢伤太子至此?然而转念一想,却又心中了然,不禁心底生寒,万分感叹。今日青帝龙颜大怒,一改常态,罪刑于太子,明日必定又是一番滔天骇浪,而今婉妃有孕在身,独宠后宫,怎不让人疑心储君不保,朝局有变? 王得全见胡喻谦面色深沉,久久不语,便问道:“大人何事?” 胡喻谦猛一回神,道:“无事。”又问道:“太子殿下可曾醒来?” 王得全摇首,满脸无奈,答道:“殿下自回宫之后便一直昏迷着,整整两个时辰了。” 胡喻谦心下一抖,连连问道:“太医可曾来过?杨太医在不在?上药了没?” 王得全答道:“杨太医已经清洗了伤口,上了药。只是殿下……唉!……” 胡喻谦听了,心中生疑,道:“那药水药性甚烈,一沾上便有锥心之痛,如同再次受刑。一般人常常会被痛醒,殿下期间便不曾醒过一次?” 王得全仍旧是摇首,答道:“奴才不敢欺骗大人,殿下确是至今未醒。” 胡喻谦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边走边挥袖道:“去忙罢。”遂疾步走入内殿。 殿内,已经焦头烂额的杨太医正在尽心诊治,小心翼翼地为太子疗伤,他未曾料到一向受青帝宠爱的太子竟会伤重至此,着实心中大骇。 万穆立于一旁已是急得满头大汗,却仍是不住地关问伤势。 胡喻谦静静走了进来,万穆一见,先惊后喜,忙道:“胡大人!真是太好了,有你和杨太医在此,殿下定能无虞。” 然而,胡喻谦并未答言,抬眼观了杨太医之色,见他双眉深锁,满目忧愁,又转眸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定轩,只见他昏昏沉沉地睡着,面白如纸,额上不断地渗着汗珠,才眨眼的功夫就已是汗淋淋,宫女只得时不时上前地擦拭着。 见此情景,胡喻谦不由得心中黯沉,转首轻声问了杨太医道:“太子伤势如何?可有伤筋动骨?” 杨太医微微摇首,却又叹道:“皮肉之伤太重……!” 胡喻谦蹙眉,又问道:“殿下怎么这般时候了还没醒?可是伤势过重?” 杨太医答道:“殿下除药水之外还敷了一些止痛安神的麻药,一时半会还真醒不过来。” 胡喻谦明了于心,上前探了探定轩的脉象,十分微弱,又细细察看了定轩的伤势,自臀至胫,全是紫黑,杖痕累累,皮开肉绽,竟无一片完肤,触目惊心,脱口叹道:“陛下怎忍如此?” 万穆闻言,叹道:“陛下有陛下的苦衷……” 胡喻谦听了,则沉思不语。 此时,一宫女端了碗药过来,禀道:“回二位大人,药好了。” 杨太医看了一眼太子,摆手道:“先温着吧,等殿下醒了再喝亦不迟。” 那宫人正要告退,胡喻谦却唤住她,“等等。” 宫女只得住步,问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胡喻谦端详了一会,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低首答道:“回大人,奴婢唤作紫若。” 胡喻谦又问道:“你可懂岐黄之术?” 紫若微微变色,强笑道:“大人何故如此问?” 胡喻谦笑道:“方才你端药上来之前曾细细闻过了药香,想是已经辨出了其中所用之药材了罢。” 紫若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再三,终是回道:“奴婢自小体弱多病,吃药多了,自然也稍稍懂些。有道是久病成良医,却不防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让大人见笑了。” 胡喻谦面上露出的笑容意味深长,言道:“原来如此。你可以下去了。” 紫若如释重负,低首退出了内殿。 万穆不解,遂问道:“胡大人,这紫若乃是殿下亲点的贴身侍女,伺候了有一段时日了,不知大人何故对她生疑?” 胡喻谦笑道:“何疑之有?公公多虑了。” 万穆见他故作姿态,也不好再问,心中却在猜测着其中之意,突然间耳边传来了一阵迷迷糊糊的呻吟声,赶忙朝床上看去,久久昏迷着的定轩终于有了些许的动静,心中大喜。 大概是因为痛极,定轩一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双眼紧紧地闭着,干涸的双唇好似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纸浆,白得有些不可思议,下唇上还留着一道深深的齿印,无助地翻着层层惨白的唇皮。 万穆见状,问道:“殿下可是要醒了?”见胡喻谦与杨太医不言不语,心中遽然惶然,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定轩,满心期望着他能够清醒过来。 观之良久,定轩仍旧未醒,三人失望至极。 胡喻谦观了夜色,已近凌晨,便对杨太医与万穆言道:“时候不早了,二位还请早去休息罢,殿下有我守着,但请放心。” 万穆与杨太医念及太子之伤,谁也不肯早早离去,互让了一番,便都留在了内殿。 三人守至天明,定轩仍是未醒。 胡喻谦上前把了脉,已有好转,也便稍稍安心了下来。 忽闻外边一阵吵闹,三人异常纳闷,正要出去探寻,却见王得全跑入殿,面色甚为难看。 万穆急急问道:“何事如此惊惶?” 王得全看了万穆一眼,又转首望了望胡喻谦二人,答道:“胡大人,杨大人,陛下禁了东宫,只许进,不许出,只得委屈二位大人了。万公公,陛下有旨,有胡大人与杨大人在此,您大可不必留下来。陛下正在毓善宫等着您。” 三人听了,俱是大惊,不解其意。 胡喻谦望向万穆,万穆一愣,摇首道:“我也不晓得陛下此举何意啊。” 胡喻谦闻言喟然叹思之,却是百般不解,有道是君心难测,果真如此吗? 万穆不敢迟疑,出了内殿,欲往毓善宫走去,王得全忖了一下,便紧紧跟了上去,默默地送他至宫门口,心中藏有一问,几次三番欲要相询,终是吞在了腹中,迟迟不曾开口。 万穆似乎看出了王得全心中所虑,临走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附耳言道:“你且放心。” 王得全抬眼对上了万穆之面,见他眸光坚定,神色安宁,知他与青帝甚密,所言向来不假,也便暗自释然,笑了笑,道:“多谢公公。” 万穆点头,道:“你只需伺候好殿下,保你万事无忧。” 王得全笑道:“有公公这句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公公好走。” 万穆又嘱咐了几句,方才离去。 第六十一章 躬亲侍药 翌日朝会之时,众官于殿上久候,见太子迟迟未至,与往日情形大为相异,心中暗自狐疑,然而又念及昨日端午宴上太子因病缺席,便不再深思,想是太子病未愈故而身不便行。却也有几个久经官场的老臣重臣仍旧心存疑虑,眉峰暗增几分凝重。 正所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这朝堂之上,风云变幻犹如电光石火,宦海浮沉不可预料,走一步犹如过万丈深渊,若无窥一斑而知全豹的先见之明,则必定后患无穷。 忽闻内侍尖嗓一声唱,众臣遂整衣恭立,青帝入殿,众臣行礼,青帝一抬手,众臣齐齐起身,只见青帝面色阴沉,略有憔悴,一时无人敢启奏。 青帝亦是少有的心不在焉,草草了了几桩朝事,便发下了旨,为平南王厚葬,谥号为哀。 众臣未及反应过来,青帝已背身离朝,面面相觑之下只得议论着纷纷散去。 吴有仁眼尖手快,一把拦住了礼部尚书,作揖道:“大人近来可好?” 礼部尚书回礼笑道:“托国舅爷的洪福,一切安好。” 吴有仁笑道:“哪里哪里。”眼珠转了圈,放轻了语气问道:“大人可知平南王何时抵京?” 礼部尚书摇首道:“此事我还真不太清楚,先前陛下一点风声都不露,今儿个忽然降下此等谕旨,该是平南王之事陛下早有定夺,你我又何须参杂其中呢?” 吴有仁似笑非笑,道:“大人言之有理,檀之受益匪浅。” 礼部尚书推让着虚聊了几番,便离去了。 吴有仁则锁眉略思,倒不是为了平南王之事,原本平南王与自身无关,也不甚在心,只是方才礼部尚书之言似是略有所指,不由得心中隐隐不安,于殿前踟蹰了一阵,终是离宫而去。 青帝回至毓善宫,命万穆更衣伺候。 万穆随即问道:“陛下可是移驾东宫?” 青帝哼道:“你倒是替他费了不少心思。” 万穆忙答道:“陛下言重,奴才不敢。” 青帝一摆手,道:“罢了,你去备轿,朕要出宫。” 万穆疑道:“陛下,今日平南王……东宫那边又……” 青帝却锁眉深思,甚是不耐烦,言道:“平南王之事礼部尚书已办妥,东宫那边自有胡喻谦在,朕无需挂心。” 万穆遂不敢再言,依旨而行。 青帝出殿门之时,有意无意地抬眼朝东边匆匆瞥了一下,俯身上轿而去。 小轿行至太傅府门前,轿停而落。万穆掀帘,青帝出轿,嘱咐道:“莫要惊动他人,你我进去即可。” 万穆心领,退了其余之人,随同青帝徒步走入了府门中。 虽是白日,府内却是安静如夜,草木皆睡,毫无人声。入得正堂,侍从婢女无不见人影,几把桌椅分立两旁,无尘无垢,洁净之余稍显清冷。 青帝转身欲出,恰遇卿尘。见惯了龙袍玉冠的青帝,眼前蓝衣素带的青帝使得卿尘一时眼生,识了半日方才认清,忙要见礼,青帝阻之,问道:“太傅的病好些了没?” 卿尘默默摇首。 青帝又问道:“何时加重的?” 卿尘答道:“爷爷自昨日随万公公出府回来后,便神志不清、卧床不起了。” 青帝闻言眼睑微垂,又即时抬起,眸光自黯转深,道:“带朕去看看罢。” 卿尘应了,领着青帝往内室走去。 穿廊过院,入眼处尽是绿草竹林,林中鲜有鸟雀,也着实少了些叽叽喳喳的热闹之声。 青帝随口叹道:“好个幽静之地。” 卿尘微笑道:“此乃爷爷之好,喜静不喜闹,故而我从小也养成了此性。” 青帝赞许着观了卿尘之面,又转首赏着过路之景,忽见一排花盆齐齐放置于廊下,青灰色的瓦盆无有雕刻,质朴简陋。盆中中空空如也,便是绿叶也不曾得见一片。 青帝奇而问道:“这盆中怎无花?” 卿尘看了一下,答道:“盆中栽的原是菊花,等过了盛夏,就可将菊花从园中移过来了。” 青帝似有感触,道:“又是菊花。怎有如许多人喜爱此萧瑟冷清之花?” 卿尘闻言只是浅笑道:“父皇,菊花本是高洁之花,孤芳自赏难免观之冷清罢。” 青帝看了卿尘一眼,道:“言之有理,朕疏忽了。”凝望了空盆半晌,突然问道:“卿尘,你出宫已是一月有余了罢。” 卿尘不明青帝所问为何来,遂答道:“是。” 青帝眼不抬,神不变,道:“是时候可以回宫了。” 卿尘低首默了片刻,道:“父皇,爷爷病得不轻,我想……等过些儿……” 青帝知她言中所指,道:“朕理会的,一切依你罢。” 卿尘忍泪答道:“谢父皇。” 青帝不再言,直往前走去,又走了一段路,到的门口,青帝忽然转首对卿尘言道:“尘儿,给朕生个皇孙罢。你可以的。” 卿尘未及答言,青帝已入内室。 卿尘不知是惊是喜是奇是疑,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万穆见她愣愣的,笑道:“娘娘怎么糊涂了,陛下可日日盼着抱皇孙呢。” 卿尘忖了一下,笑而不答。她与万穆二人顿足于房外,轻掩了房门自留青帝一人于房中。 病床上,太傅衰鬓疏发,面色如灰,皮皱骨突,阖着的双目深深凹陷了下去,似是一层干树皮贴在了一个骷髅之上,全无往日容光焕发的炯炯神态。 岁月无形,于指间偷落时悄悄地就损了一个人的模样,青帝悲从心来,坐于床沿静静观了一会,哀伤倍增。 许久,太傅方才醒转过来,喉中干涩异常,正欲唤人,却见青帝端着药汤立于床前,忙要起身。 青帝一手按住,道:“太傅无须多礼。” 太傅略略起身靠于床前,道:“老臣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青帝笑道:“太傅说哪里话来,朕怎会怪罪于恩师?”说着,又要亲侍汤药,太傅显然是惊惶异常,连称不敢当。 青帝却不以为然,道:“太傅乃是朕的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太傅尽管宽心。” 太傅遂不再阻止,默默地喝着青帝奉上的药汤,神思飞扬。 论君臣名分,自身实在是受不起这浩荡隆恩,论亲疏辈分,眼前的青帝却也是自身的亲外甥,想自身苦苦熬到了这般时候,风烛残年、朝不虑夕之际能喝上外甥奉上的一口汤药,实在是上天垂怜,庇佑有加。 太傅喝了药之后,知晓青帝此来必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也就不等青帝启齿,开门见山地问道:“陛下可是有事想问?可是平南王之事?” 青帝笑道:“太傅既已明说,朕也不再藏着掖着了。朕只是不明白,你与平南王不是互不相识、素不往来吗?怎么一下子就成了故交了?朕实在是有些糊涂了。” 太傅心知此时不便说出真相,遂草草答道:“陛下有所不知,臣与平南王乃是年少好友,后因政见不同而分道扬镳了,那时陛下还未出生,不晓得此事也不足为奇。” 青帝继而言道:“太傅可知,平南王昨日离世了。” 太傅出奇的平静,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是时候了。” 青帝强笑道:“太傅想是已经参透生死,大彻大悟了。” 太傅叹道:“老臣只是有感而发,陛下见笑了。” 青帝正色道:“太傅能否告知,平南王临死之前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太傅摇首道:“仅仅是叙旧而已。”见青帝将信将疑的样子,又道:“陛下,老臣何时欺过君?” 青帝稍加思虑,道:“朕自是信得过恩师的。” 太傅答道:“谢陛下。” 青帝又陪着太傅说了会话,便与万穆一起回宫去了。卿尘送青帝出府后回至太傅床前,太傅问道:“尘儿,还有安神汤吗?” 卿尘不解,答道:“爷爷,你方才已经喝过药了。” 太傅道:“爷爷知道的,爷爷只是太累了,你去再端些来,好让爷爷安睡一会。” 卿尘伸手探了探太傅额头,道:“爷爷,你不要吓我。” 太傅面上漂着一分苦笑,道:“尘儿多虑了,爷爷没事的。爷爷还要等到重孙子落地的那一天呢。” 卿尘再次羞怯地低下头,道:“爷爷取笑我了。” 太傅只是言道:“会有这一天的,是吗?” 卿尘听出了伤感之音,却又微微点首。 太傅见状,会心地言道:“如此便好。” 第六十二章 双目失明 青帝回至毓善宫,于御书房中不言不语,一直沉思着。 万穆小心奉上了一杯茶,道:“陛下……” 青帝回神问道:“万穆,你说太傅可会骗朕?” 万穆答道:“太傅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但请放心。” 青帝却道:“其他事朕都信得,唯有这一件事,朕独独不太相信。前尘往事多多少,太傅未免过于言简意赅了。此间种种,你且去查来罢。” 万穆疑道:“陛下要查太傅?” 青帝道:“朕只是想知道他与平南王的关系。” 万穆应道:“奴才明白了,谨遵陛下旨意。”见青帝不再言语,遂退至一旁,默观着青帝批阅着一本又一本的奏章,最终下定决心上前唤道:“陛下……” 青帝不动声色,道:“何事?” 万穆犹豫了一下,终是道出口:“殿下自昨晚昏迷后至今未醒,奴才担心……” 青帝却打断他言道:“朕都不担心,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万穆无言以对,正欲再问,却瞥见一侍卫于殿外不住地伸头朝里张望着,遂轻轻走出了殿外,问道:“你是哪里的奴才,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怎可如此乱撞?” 那侍卫忙答道:“公公,奴才是东宫的守卫,杨大人特遣奴才来此。” 万穆忙问道:”可是太子病情有变?” 侍卫答道:“殿下不曾醒。” 万穆疑道:“那杨大人为何遣你来此?” 侍卫答道:“杨大人恳请陛下给他今日出宫的恩典。” 万穆闻言明了,道:“你且候着。”转身入殿,不一会儿,便出来对着侍卫言道:“回去转告杨大人,陛下未允。” 侍卫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东宫内,定轩仍旧沉沉睡着,许是被冷水所浇而致受冻,昏迷中的定轩竟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 胡喻谦等人终日不离床边,夜以继日,时刻关注着他的病情。 宫人每日三遍地擦洗着他的身子,胡喻谦更是强掰开了他的嘴,一勺一勺地将药喂了进去。 三日之后,定轩蒙蒙醒转过来,只觉下身灼痛,胸口闷热,甚为难受。欲要拿开盖在身上的软被,怎奈疼痛之极不能动弹,只得扯着仅有的几分力气,以手敲着床沿,口内呼道:“王得全。” 王得全一夜未寐,正于床边小盹,不曾听见,直至定轩唤了三声,方才回神,喜出望外,忙道:“殿下,您醒了?”又急急命人告知正于偏殿小憩的杨太医与胡太医。 王得全探了一下定轩的前额,高烧已退,体温也降了许多,暗自放下心来。 定轩晃着一张惨白的脸,全身累得虚脱,无力地合着双眼,吐着轻微的气息,令道:“将软被去了,孤难受得紧。” 王得全忙劝道:“殿下您先忍忍,去了软被只怕要受凉。殿下还当保重玉体。” 定轩不再言,抖着手自顾自地要去揭被,王得全知他脾气又上来,一时无法再劝,只好将软被稍稍移了些,却也不敢全拿掉,只稍稍动了一角,减了些许闷湿之气。 正要问定轩是否腹中饥饿,耳畔却闻得定轩言道:“王得全,这是什么时辰了?孤这又是在哪里?怎么一团漆黑连个一丝的光线都不曾见到呢?孤这是到了冷宫不成?” 王得全骇然以惊,提心复问道:“殿下,您说什么?” 定轩双眼微睁,暗淡无光,道:“孤是说为何不掌灯?” 王得全吓出了一身冷汗,却压低这声音,忙答道:“奴才这便掌灯,殿下稍候。” 言毕,便转身唤了众宫人尽数拥了纱灯于内殿,不一会儿,几十盏的纱灯交相辉映,恍如白昼。 王得全再次试问定轩时,定轩轻轻摇首,然后便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晶亮莹澈的液体自眼中悄然滑落,此时此刻的他明白自己已双目失明。 胡喻谦与杨太医入殿之时,大为欣喜,王得全及时地将他二人拽到了殿外,道明了方才之事,二人皆是震惊,胡喻谦更是大呼道:“这绝不可能!” 王得全跺脚道:“殿下确实眼盲了,二位大人快想想办法罢,若是陛下知晓了此事,奴才万死难辞其咎,便是二位大人也难逃罪责啊。” 胡喻谦不及他说完,便抬步走入内殿,朝定轩唤道:“殿下,容臣为您诊脉。” 定轩微微点首以示应承。胡喻谦遂按脉查因,后杨太医亦是上前重又把了脉。 脉象并无异处,二人俱不知是何缘由。 死静了半日,胡喻谦拍了拍王得全的肩膀,拉出了殿外,道:“快去禀报陛下罢。” 王得全一脸茫然,道:“大人想是忘了,陛下禁了东宫,奴才出不去了。” 胡喻谦道:“你只须对他们说,殿下病情有变,急需上达天听,他们跟随陛下多年,自是知晓其中的厉害,你且放心去罢。” 王得全遂答应着朝毓善宫奔去。 来至毓善宫之时,青帝不在,恰逢万穆,遂将太子之事告知了万穆,万穆大惊,不顾一切地朝婉清宫赶去。 自那日杖责之后,青帝便未踏进东宫半步,更是对东宫之事不冷不热,反而常常眷顾着婉妃。虽然前些时候降旨,道是东宫身有微恙不能理事,可宫中之事总不是那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没多久诸位朝臣便知晓了太子被杖之事,又因婉妃之宠炙手可热,故而引起了朝中一些大臣的质疑与猜测。 然而这些青帝似是置若罔闻,仍旧是天天驾临婉清宫,此时的婉妃已有四个月的身孕,青帝对她倍加关怀与珍爱,除了每日诸多赏赐之外,更是频频探望,君恩甚隆。 婉妃自是喜笑颜开,背后却时常对镜自怜,真可算得上是如鱼得水,冷暖自知了。 今日亦是如此,青帝将午膳摆在了婉清宫,又禁不住婉妃柔言顺语的挽留,便留在了婉清宫陪伴她。 此时,青帝正搂着婉妃于御苑中水榭楼台处赏景,清凉舒适,悠闲自在。 婉妃躺在青帝的怀中,时不时地附耳说些呢喃细语,逗得青帝乐开怀,青帝更是屈尊亲手奉茶,使得婉妃一度受宠若惊。 婉妃笑着对青帝言道:“陛下真是越来越体贴了。” 青帝笑道:“你是朕的爱妃,朕怎能不体贴?” 婉妃淡笑,轻叹一口气,不语。 青帝软语言道:“爱妃有何愁闷,说与朕听听。” 婉妃微微摇首,道:“陛下天恩,臣妾万死不能报之,怎敢有不满之处?” 青帝笑着抚摩着婉妃的手,道:“爱妃但讲无妨。” 婉妃仍是不言,却将手自青帝掌下中脱出,轻轻按在了腹上。 青帝见状自然是再明白不过,笑道:“爱妃无需多虑,一切由朕做主。朕不会委屈了爱妃的。” 婉妃正视着青帝,有些任性地再次问道:“陛下此话可当真?” 青帝亲吻了一下婉妃的前额,道:“君无戏言。” 婉妃稍稍安心,斜对着青帝俏皮地问道:“陛下,您说臣妾是生个皇子好还是公主好?” 青帝手捧着婉妃的脸颊,笑道:“爱妃生什么朕都喜欢。” 婉妃笑而不答。 “陛下!”万穆顾不得传召,直闯了进来,众宫婢皆不敢阻拦。 青帝远远地瞥见万穆人影,心中暗自思量着,万穆到底不是不识礼数之人,何故至此? 待得万穆急急赶至青帝面前,不及行礼,婉妃已开口问道:“万公公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万穆定了定神色,笑道:“奴才失礼,请娘娘恕罪。” 婉妃笑道:“无妨。公公自便。” 万穆看了眼青帝,青帝示意他上前禀告,万穆便移上前去,小声回禀道:“陛下,胡大人请您移驾东宫,殿下出事了。”青帝奇道:“出了什么事?” 万穆见婉妃转首看向自己,犹豫了一会,悄悄地对着青帝的耳朵又说了些话。 青帝面色稍显凝重,转首对婉妃笑道:“爱妃,朕另有要事,改日再来看你。” 婉妃忙要起身相送,青帝拒之,婉妃只得立在亭中注目着青帝远去。 第六十三章 其味自知 去往东宫的途中,青帝再也支持不住,失了往日从容,厉声怒问万穆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轩儿怎会双目失明?太医在吗?胡喻谦不是在那里吗?怎会发生此等事情?” 万穆知他心焦如火,却又无从劝慰,只得低首听着,不敢插语。 好不容易来至东宫,胡喻谦早已于宫门外等候,瞧见青帝匆匆走来,忙上前正要施礼,青帝却道:“虚礼就免了罢,轩儿到底怎样了?” 胡喻谦面有困惑之色,道:“陛下恕罪,微臣实在寻不出缘由。” 青帝问道:“可是药汤不宜?” 胡喻谦摇首道:“银针试不出毒,试药之人亦是一切如常。” 青帝又问道:“杨爱卿也是如此说吗?” 胡喻谦答道:“杨大人之见与微臣略同。” 青帝沉默半晌,方才问道:“果真不得治吗?” 胡喻谦忖了一下,道:“不是治不得,而是无从治起,医家讲求对症下药,微臣却连病源都不曾知,实是无能为力。” 青帝道:“朕明白了。”迈步朝内殿走去。自掀了珠帘,殿内众人见之欲要行礼,青帝挥袖示意她们退下,待得殿中无人,青帝方才小声地移步至床前。 殿内燃着一炉的沉香,天然一抹芳香静泛,优雅冲澹,袅娜馨宁,似是一道清风吹散了纷扰云雾,留下一泓清泉,辗转留于心间。 定轩安安静静地睡着,眼睑死死地垂落着,却怎么也掩盖不了驱逐烦愁暗恨时的辛苦与疲倦。真正可算得上是欲求清净而终不可得。 青帝伸手为定轩重又严严密密地盖上了软被,谁知耳畔闻得定轩冷冷说道:“孤已说过不要盖了!” 青帝手一僵,片刻,方道:“还是盖上去罢,不然又要着凉了。” 定轩闻言知是青帝,却不愿说些什么,亦不再动,听之任之。 青帝掖了掖被角,然后抚摸着定轩散乱的鬓发,意外地发觉那额前的汗水竟是这般透心的冰凉,又握住了定轩的手,毫无温度,不禁嗔怪道:“怎么你非要折腾自己不成,好好的被子你不盖,看看你的手,都冷成什么样了?” 定轩未答,青帝无言可提。 二人沉默了片刻,定轩才淡淡地又有些累地说道:“父皇若无其他的事,儿臣想休息了。” 青帝望着定轩苍白的脸,紧闭着的双眼上一片浓长细密的睫毛,点点的泪光若隐若现,细细看来,脸颊上还残留着一行浅浅的泪痕,此景深深刻在了青帝的心底,无端升起一阵懊悔,他几乎难以想象那两片薄薄的眼睑之下会是一双毫无生机的眼眸,从此之后再也看不到悲愁喜怒的眼神,眸光流转的永远都是那满满的黯黑色。扪心想想,事已至此,又该怪谁呢? 青帝心中哀叹一声,走出殿外,双足如灌铅。 恰好紫若端药上来,遇见青帝便急忙施礼,低首禀道:“陛下,殿下该吃药了。” 青帝见她身边还跟着一位小内侍,着实眼生,便问道:“你是哪里的奴才?朕怎么从未见过你?” 那内侍不及回答,万穆一旁已是陪笑道:“陛下想是忘了,他叫连齐,原是在毓善宫当值,后犯了事,承蒙陛下恩典,赦了死罪,遣他来伺候殿下的。” 青帝闻言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低眉顺目一副恭谨之样,神态中又透着几分伶俐与乖巧,不似蠢笨之人,遂道:“好生伺候太子,你的命是他救的。” 连齐赶忙跪倒在地,道:“奴才紧遵陛下旨意,定对太子忠心不二。” 青帝颔首道:“如此甚好。”又回眸目视着紫若手上的玉碗,盛着的汤药正散发着浓浓药香,随口问道:“这药是谁试喝的?” 连齐答道:“回陛下,是奴才。” 青帝沉思少臾,问胡喻谦道:“这药有何功效?” 胡喻谦答道:“此药可清火祛热、行气止痛。” 青帝随而又问道:“轩儿既已退烧,这药还是停了罢。” 胡喻谦与杨太医互视一眼,知晓青帝所虑,遂答道:“陛下,殿下伤口未曾痊愈,高烧虽退却难保复发,这药只怕不能停啊。” 青帝却道:“朕只是担心这药……果真没有问题么?” 胡喻谦不敢直言答是,心中也暗自推敲,不得确定,只是若真停了药,便真是有害无益了。 杨太医见胡喻谦不做声,便开口答道:“陛下,微臣与胡大人定当竭心尽智,保殿下身体安康。陛下但请放心。” 青帝手触了一下玉碗,温度尚热,凝神半晌,方收回手,令道:“端进去罢。” 紫若应声,连齐起身,二人步入了内殿。 青帝隔着珠帘朝里望了许久,后转身对胡喻谦与杨太医道:“有劳爱卿费心了。” 二人齐齐答道:“微臣不敢。” 青帝抬眸瞥见王得全诚惶诚恐地立于不远处,遂竖眉走至他身边,冷冷说道:“今日朕便不追究你失职之罪,着你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若是轩儿有什么不测,朕绝不饶你。” 王得全闻言叩首如捣蒜,不住地重复道:“奴才遵旨……”直至青帝走远,方才哆嗦着抬起头,意外地发觉那碧砖上竟残留了斑斑血迹,知晓自己刚刚已磕出了血,然而离奇的是,自己竟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唯有一股惊慌与恐惧寒入心底。 青帝回宫之后无心理政,空对着卷上墨字,如阅无字之书,神思混乱,纠结不清。 万穆见状,禀道:“陛下,胡杨二位大人医术超群、百病回春,这宫城之内还没有他二人不会治的病,陛下敬请安心。” 青帝慨叹一声,对万穆道:“陪朕走走罢。” 万穆答应着伺候青帝朝御苑走去。 平日里满目的花柳山水、园亭草木,颇具闲情逸致,今日却倍添烦扰,落花纷纷,忧戚自生,清流潺潺,或觉生疏。 正无法释怀之时,几声“父皇”自远而近,青帝一回头,定晗已来至身边,双瞳剪水,秋波盈盈。 青帝的眼神猛然一抖,不复看她,故作平静,道:“晗儿来此有何事?” 定晗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父皇,儿臣要去看皇兄。” 青帝拧眉道:“怎么突然这么说?” 定晗接口答道:“父皇心里再明白不过了。” 青帝转首不复看她,言道:“朕不明白。” 定晗移步上前,直视着青帝之面,有些生硬地唤道:“父皇。” 青帝不应。 定晗复唤道:“父皇!” 青帝仍旧未应。 定晗只得再次唤道:“父皇!”语气甚重,略微逼人。 “放肆!”青帝不由斥道,“有你这么和朕说话的吗?” 定晗微愣,咬着嘴唇,低声说道:“儿臣只是想去看看皇兄而已。” 青帝好言好语地劝道:“轩儿有病在身,暂不能见人,待他日病好了,朕自然是允得的。” 定晗睁大了眼睛问道:“皇兄得了什么病?” 青帝道:“只是一些小毛病,太医在照顾着,你大可放心。” 定晗却摇首道:“父皇你在骗我,若是皇兄果真没有大碍,你又为何要派遣禁卫防守东宫呢?” 青帝强笑道:“好好的,朕骗你做什么?太医说轩儿尚需静养,仅此而已。” 定晗又继续问道:“那父皇为何不准任何人探视?连我也不行呢?” 青帝爱抚地拍着她的肩,一面往前走,一面言道:“你这张嘴啊,平日里便是闲不住的,也就别在这个时候扰得轩儿不得安宁了?” 定晗顺势抓着青帝的手,娇声软求道:“那我不说话,见一面便回,父皇给我个恩典好不好,我真的很想去看看皇兄。好不好啊……” 青帝不为所动,挣开了她的手,道:“晗儿乖,等过些日子轩儿病好了,朕自然会让他去见你的。” 定晗有些任性地言道:“我不要改日,我就要今日。” 第六十四章 醉卧花苑 青帝久劝未果,又是满腹心事,于是略微恼道:“朕说的话你怎么就不听呢?!” 定晗赌气般地说道:“父皇说的话根本就不能信,你叫我听什么呢?” 青帝压怒问道:“朕的话怎么就不能入耳了?” 定晗直言不讳,道:“父皇分明就是软禁了皇兄,怎说皇兄是在养病?儿臣眼未盲、耳未聋,就连这点小事都看不清吗?再有,父皇前几日又为何在儿臣的汤中下药?这其中的缘由只怕只有父皇心底才是明如镜的罢。父皇又何须在儿臣醒来之后如此惺惺作态呢?既做敢当,父皇便连这点胆识都没有了吗?” 如此咄咄逼人的一席话,万穆一旁听得傻了眼,这番言论也只有眼前这个爱闯敢闹、刁蛮任性的公主才说得出来了。 偷眼瞧见青帝面色由白转红,手握成拳,将欲发作,万穆忙上前陪笑道:“公主这话可说岔了。陛下心里不知多疼公主了,只是事出有因,公主切莫清浊不辨,误会了陛下。” 定晗嘴里嘟哝着道:“是不是误会谁知道呢?” 万穆显然是被堵得没话讲,回头望着青帝,很是无奈。 青帝此刻已按捺不住胸中怒火,厉声斥道:“你怎么可以如此口无遮拦!平日里学的那些礼法规矩都到哪里去了?听听你方才都说了些什么!这是一个女儿对父亲说的话吗?” 定晗想是也急了,道:“那父皇在儿臣汤中下药也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所做的事情吗?” “你……!”青帝扬手一挥,万穆眼看不妙,急忙挡在了定晗的前面,青帝那一掌便落在万穆脸上,他不及呼痛,口内言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定晗见此心知不便久留,于是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青帝喝道:“站住!” 定晗伫足,却并未回首,冷冷问道:“父皇还有何吩咐?” 青帝问道:“你去哪里?” 定晗冷笑道:“父皇管不着。” 青帝亦是冷冷言道:“你若是直闯东宫,朕劝你还是不要白费气力了。免得累及无辜。” 定晗心中不由一抖,这无辜之人可多可少,若真因自己而受罪,却也是于心不忍,父皇想也是思及此处,故而会如此言道的罢。只是多有不甘……也罢!定晗一转身,对着青帝一字一顿地言道:“父皇放心,儿臣哪儿也不去,乖乖地待在宫中,等着皇兄病愈!”说罢,便跑着离开了。 青帝转首对着万穆叹道:“你去告诉苏墨,叫她看紧着点,朕还是有些不大放心,但愿不要闹出大事来。” 万穆面颊上隐隐作痛,尽量压低着头,应承道:“是,奴才明白。” 定晗郁郁回至延禧宫,苏墨见之,知她在青帝那里受了气,遂柔声劝道:“公主……” 定晗似是未闻,一边快步朝内走去,一边说道:“不要和我说话,让我清静一会儿。” 苏墨见她怒气冲冲,竟不知是为了何事,又不太放心,便跟上前去。 定晗入寝殿之后伏在榻上假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若瑶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愣愣地望着苏墨,苏墨只得言道:“公主累了,你且守着她,好生服侍。” 若瑶道了声“是”,苏墨便悄悄地走出了殿。 半晌,定晗抬起头来,若瑶忙上前问道:“公主,可是睡得不舒坦?” 定晗缓缓摇了摇头,环顾四周,后对着铜镜呆呆地看了片刻,方问道:“若瑶,莫寒在哪里?” 若瑶不解,道:“公主问他作甚?” 定晗语气不善,道:“我自有我的道理。” 若瑶小心答道:“宫中的规矩,侍卫一概住在外宫,今日不是莫寒当值,想必他此刻不在内宫。公主可是要传见他?” 定晗颔首以示应承,又吩咐道:“将他引至揽萍榭罢。” 若瑶虽觉奇异,却也不敢反驳,应声退下。 若瑶走后,定晗独处了一会,便径直往揽萍榭走去。 揽萍榭位于延禧宫最里处,与延禧宫诸多宫殿相离甚远,乃是青帝当日为定晗排忧解闷所筑。 安安静静一座水榭,藏于湖心深处,碧瓦青砖,竹帘茜纱,一座连岸的拱桥悠然自定,接天莲叶挨挨挤挤,随水飘移,细波漾得满湖浮绿。淡淡一阵藕香,粉荷亭亭出水,清雅自生,仙韵集成,真正是一处难得的流水净土,世间无双。 定晗自备了酒壶酒杯,自斟了一杯,却不饮,独处了一会,若瑶便引着莫寒走入了内苑。 二人施礼,定晗屏退了若瑶,又嘱咐她道:“若无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揽萍榭自建成之日起便是定晗的独居之处,平日不准任何人进出,便是太子也要先行得允才能入苑。若瑶自是知晓规矩,道:“是,奴婢遵命。”便退下了。 定晗瞥了眼跪着的莫寒,抬手道:“起来罢。” “谢公主。”莫寒依言而行,立于一旁。 定晗拍了拍桌子,道:“坐罢。” 莫寒稍稍犹豫,终是坐了下去,却也不敢离得太近,身子略倾向一边。定晗知他定会如此,却也不介意,爽快地拾起玉杯,倒了一杯酒,递与莫寒,道:“喝。” 莫寒闻之,酒香浓郁,酒性较烈,皱皱眉,道:“公主怎能饮此烈酒?” 定晗浅笑,抿了一小口,斜视着莫寒,反问道:“烈吗?我怎觉得它另有一番妙处呢?”说罢,仰头饮尽。 才只一杯下肚,定晗面上就已泛红,莫寒及时按住了她的玉杯,问道:“公主可是有心事?” 定晗自笑道:“你终于问起我来了?” 莫寒滞口,片刻,欲要再言,定晗举手掩了他的双唇,无言地摇首,莫寒遂不再劝,任她又自饮了一会,醉意更浓,忽然忆起谪仙居之事,心中隐隐不安,抬眼见定晗醉眼朦胧地望着自己,迷迷糊糊地问道:“紫若在哪里?” 莫寒不明其意,如实答道:“紫若自是在东宫侍奉太子殿下,公主何出此问?” 定晗打趣地端详着莫寒,突然笑道:“我只不过是随便问问,你紧张什么呢?” 莫寒淡淡答道:“奴才……” 话未答完,定晗一杯酒泼在了莫寒的面上,莫寒双眼眯了一下。 定晗攥着空杯,言道:“你忘了我的话了吗?在我面前不要自称奴才。” 莫寒抬手轻轻擦拭干净,道:“是。” 定晗解下了巾帕,递与莫寒。 莫寒拒之,定晗也不强求,只是随手扔出了窗外,那巾帕便落入湖中,溅起的水花蹦到了周边莲叶之上,散成了三两颗珍珠,圆润之极。 莫寒心中暗叹一声,默默无语。 定晗又问道:“紫若可有和你见过面?” 莫寒答道:“自陛下禁了东宫,奴……臣便再未见过她。” 定晗转口问道:“你想她吗?” 莫寒无从回答。 定晗苦笑,拿起酒壶,置于莫寒面前,道:“喝。” 莫寒饮至壶空,方才停下。 定晗赞道:“好酒量。”又拿起了另一壶,边拿边问道:“紫若便没有设法与你联系过吗?可有托人传过笺?” 定晗见莫寒摇头,顿感失望,又道:“果真没有?” 莫寒道:“臣怎敢欺骗公主?” 定晗不屑地言道:“天底下最会骗我的人,非你莫属。” 莫寒道:“公主切莫如此说,臣万死难辞其咎。” 定晗笑了两声,道:“人生只有一死,哪能万死?都是些蒙混人的鬼话,我才不信呢。我也不要你死,我只要你安生陪我在此喝酒,酒尽愁灭,你便可以走了。” 莫寒遂喝了几杯,定晗不满,遂又再饮,反复几次,桌上空了许多酒壶,银光闪闪,只觉很是苦闷与单调。 莫寒神智由清变混,眼神也恍惚起来。 “莫寒?莫寒?” 定晗唤了两声,莫寒却只应了一声,定晗知他渐入醉乡,于是借机问道:“莫寒,你可知皇兄近况?紫若果真不曾与你通过信么?” 莫寒却喃喃念道:“紫若,紫若……我也想见她……无奈……” 定晗听了,知他方才所言不假,暗自忧心定轩此刻的处境。 东宫已禁了三日,父皇似是无心松口解禁,朝堂已是流言四起,这种种迹象颇有所指,实在是难以自安。 想到此,定晗又一阵心乱,抓着酒杯便往嘴里送,不一会也是双眼惺忪。 满腔的委屈涌上胸膛,眼角隐隐泛出了几点晶亮。 带着浓浓醉意,定晗转眸看向莫寒,情不自禁地抬起左手触摸着他的面容,却不防被莫寒狠狠攥住了自己的手,定晗先是一惊,之后便是欣喜若狂,不由自主地将右手轻轻地放上了莫寒的手背,紧紧地,两双手贴在了一起,莫寒半睁着眼凝视着定晗,定晗不由痴痴起来。 第六十五章 错何以堪 “珍儿。” 莫寒轻声的一声念,悠悠传至定晗的耳中,音韵散落,混沌不清。 定晗眯着醉眼,靠在莫寒的肩上,问道:“你在念什么?” 莫寒抱着她,犹自复唤道:“珍儿。” 定晗醉得神迷意乱,耳根发热,分明是“珍儿”却生生听成了“晗儿” 两个字。 一时间方寸大乱,也不寻思着意外之处,一心醉倒在了这如雾如烟的款款深情中,不能自拔,心底的那声“寒”字正欲出口,不料却被莫寒的双唇抵住,只得徘徊于舌尖,最终留在了腹里。 定晗睁大了双眼,望着闭着眼睛吻着自己的莫寒,那副清冷俊秀的面容罩着一环自天外投射下来的金光,闪闪耀耀,使得眸中光影含混,一张脸浮成了若干张,上上下下不住地摇晃着,连带着满屋的雅淡之色也无端化成了万里彩虹,缤纷绚丽。 忽然,窗外一阵连续的滴答声,雨水滴落在湖面上、荷叶上,愈来愈急促,甚至还有些豆大的雨滴随风坠向窗内,不断敲打着窗沿。 定晗迷迷糊糊中念道:“下雨了。”后缓缓抽身,颤颤巍巍地走向窗台,关了窗,转过身来,傻傻地望着莫寒,一个脚步不稳,身便软向了一侧,莫寒疾步上前扶起她。 此时此刻,万种柔情都汇聚在了对视着的两道目光之中,醉得一塌糊涂的定晗心里怀着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惊讶之喜,眼角已经涌满了热泪。 半晌,莫寒温情脉脉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抱住她缓缓起身,二人缓缓移步,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床前,双双伏倒在了金绡帐内,鸳鸯衾枕上。 揽萍榭外,雨打碎莲,水湿紫菱,飘淡了四处弥漫的藕香,笼罩在湖面上,竟然还泛着一层淤泥的味道,厚厚的,浓浓的,似是从湖底刚挖掘出来的一般。 揽萍榭内,一对不明状况、不辨是非的痴者,全然醉入梦乡,情迷心迷,揽得一片漂泊无定的情意,就着一份萍聚萍散的缘分,不论真假,不论对错,一概都随了那心底夙愿。 情长情短,颠鸾倒凤。匆匆一宵,何去何从,梦里梦外,如隔两重天。 静谧如深夜,小小的房内流动一湾小溪般的愁苦,默默躺着的七条琴弦弹错了鸳鸯曲,冥冥之中,阴错阳差,天意如此,无可避免。 晚膳之时,苏墨不见定晗,问了若瑶,才知她在揽萍榭,也知旁人不得靠近的规矩,心中暗自想了一番,也该让公主自我定定神,或许那样心结便解开了,况且照以往情形推测,眼下这般时候都不曾回来,想是累得睡着了,此刻也不便打扰。于是,苏墨并不急着去找,只是吩咐宫女撤了晚膳,留着点心,以备不时之需。 整场雨足足下了一夜,便是夜间也不曾停,它不似暴雨,来时迅猛去时快,只是稀稀疏疏地下着不大不小的雨线,划破了表面上平静的如画宫城,将这原本就不太安宁的世界增添了又一笔浓浓的喧嚣。 次日清晨,一缕清和的阳光透过薄薄的茜纱窗,爬上了揽萍榭寝殿内金绡帐上双双坠着的黄色穗带,洒下一片淡淡的亮光。 于沉睡中初醒的莫寒侧卧着,慢慢地抬起眼睑,缓缓出现在眼前竟然是合着双眼甜睡着的定晗,冰肤荧光,双唇点脂,细致的嘴角处描绘出小女儿的娇俏可怜,如波光,如水痕,颇具一番意趣。 莫寒万分惊乍,又低首见自身衣衫不整,不由倒抽一口气,猛得掀开帐帘四处看了看,方知自己昨夜竟睡在了这宫城禁地。 掀帘的声音扰了定晗的清梦,她揉揉双眼,不满地嘀咕道:“什么声音?”然后睁开眼睛,登时惊得魂灵离体,凤眸瞪得如铜铃,半晌,方才指着莫寒开言问道:“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转眸一看桌上空置着的酒杯,登时明白过来,无话可说。 “公主……”莫寒才要说些什么,就闻得耳边由近及远传来一阵脚步声,于殿外止了。 “公主,你醒了吗?” 是若瑶的声音。 定晗急忙掩住了莫寒的嘴,使劲摇首示意他莫要出声,又强自镇定地对外言道:“若瑶,何事?” 若瑶正要掀开珠帘,叮咚作响的声音使得定晗厉声令道:“不要进来,殿外回答即可。” “是。”虽感意外,若瑶却也老老实实地于殿外隔着珠帘向内答道,“回公主的话,公主已经一日未进食了,奴婢担忧公主的凤体,故而前来叩请早膳。” 定晗道:“我不饿,你且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再擅入。” 听得她语气甚为严厉,若瑶只得把一箩筐的劝说之语全部咽了下去,朝里张望了一下,绣帐丝毫未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告了声退,静静走出了殿外。 闻得脚步声渐渐远去,定晗方才安下心来,后转首对着莫寒言道:“你走罢。” 莫寒有些诧异,疑道:“公主?” 定晗从床上拿起莫寒的衣服,递与他,道:“我不会伺候人,你自己穿罢,穿戴好了快些离开这里,我猜想嬷嬷一定不放心,过不了多久她便会赶过来的,到时你就出不去了。” 莫寒的眼神稍稍游离了一下,抱着衣服走出帐外,不一会儿便穿戴完毕,只听得定晗于帐内言道:“你快下去罢。” 莫寒沉默了一会,道:“公主,若真有事,还请务必告诉我,我会尽责的。” 定晗不知为何,眼中无泪,心底已成河。 见里边没有任何声响,莫寒只得复又问道:“公主?” 定晗冷冷言道:“你下去罢,我的事不需要你管,你只需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莫寒听出了她话中的决绝之意,虽有心酸之情,却也不便再久留,遂匆匆离开了揽萍榭。 定晗呆呆地蜷缩在床上一角,头昏脑胀如同天翻地覆,她此刻不知该身在何方,又该往何处行。 狭小的脑海中不断浮现着的是那缎被上触目惊心的一片残红。 苏墨果然是不放心,莫寒前脚刚走,没过多久她便赶来了,还带来了膳食,于殿外请安。 为了不使苏墨疑心,定晗只得唤她入殿。 苏墨一面命人摆好膳食,一面对着躺在床上不愿动的定晗说道:“公主,请用膳。” 定晗强笑道:“嬷嬷,我有些累,过会儿再吃罢。” 苏墨上前仔细观了定晗神色,奇道:“公主的气色怎会如此不好?” 定晗脸上显然掠过一丝慌张,眼神闪烁,道:“你看我气色什么时候好过呢?” 苏墨只得叹息一声,起身道:“公主还请保重凤体,您与陛下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公主应该明白才是。” 定晗不语,起身命若瑶更衣。 苏墨整理了床铺,意外地发觉那雪缎被子上留下的一片血迹,红得惊心,满腹疑虑,小心地问道:“公主,这是……” 定晗面色惨白,忖了一下,道:“今日身子略感不适,嬷嬷该明白才是。” 苏墨算了算日子,道:“还差半个月呢,怎么就……” 定晗于桌旁坐下,边吃着莲子粥,边道:“想是我这几日心情烦闷,故而紊了罢。嬷嬷不必奇怪。” 苏墨想想也是言之有理,遂不再多思,命人重换了一层新的床褥。 定晗见她没有追问下去,也便如释重负,心底却在轻轻呼着莫寒之名,伤心难喻。 苏墨回身见定晗面上忧郁之色,便上前劝道:“公主权且放心,殿下无事。” 定晗一听,急忙抓住她的手,道:“嬷嬷怎会知晓?” 苏墨含笑对着她答道:“奴婢见公主自醒来便一直愁眉不展,似有所忧,想想也是为了殿下,便去了趟毓善宫,细细问过了万穆,公主放心便是。” 定晗又问道:“那皇兄何时解禁?” 苏墨答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总归陛下只是想给殿下一个教训,不会过于苛责的。” 定晗闻言开颜绽笑,道:“嬷嬷,你真好。” 苏墨扑哧一笑,道:“公主何时学的这些话,奴婢以前怎么从未听过呢?” 定晗一羞,道:“嬷嬷取笑了。” 苏墨笑而不语,悄悄地吐了一口气,这对兄妹还真不让人省心…… 第六十六章 柳暗花明 自五月至六月,青帝日日临东宫,挂心着定轩之病,怎奈并无好转,又查无根源,故而忧心忡忡。 定轩已于床上静养一月有余,身上杖伤近乎痊愈,偶尔能在侍婢的搀扶下下床于殿内走动,只是那眼疾一日更甚一日,期间也断断续续地发过高烧,如此反复,病无减轻,竟连耳朵也不好使起来,先是听不太清声音,只是混沌一片,而后不久,便全然失聪了。 眼前一片黑暗,周围悄无声息,定轩只觉将身投在了无间地狱,道不清是绝望还是迷茫,又不愿诉诸于人,便默默埋至了心中。 青帝见定轩每日寡言少语,一张脸无喜无悲,竟与那如妃同出一辙,平淡至极,美目中暗藏着一对黑珍珠般的眼眸,无奈死死的,光彩全无,像是漫天阴霾掩住了晴空一日,平日里该有的灿烂光辉尽数吞没,空让人对天扼腕。 一日,青帝又来至东宫,定轩伏在床上,发着低烧。 紫若仍旧捧着药汤上来侍奉定轩服药,不待连齐试药,青帝已拿起玉匙,亲尝了一口,其味怪异,酸中有苦,苦中有涩,涩中隐隐透着一丝甜。 青帝对此感到十分疑惑,问胡喻谦道:“这究竟是哪味药?味道怪极。” 胡喻谦答道:“陛下,此乃寻常补药,活血养神之用。” 青帝闻言复又尝了一口,将药递与胡喻谦道:“爱卿尝来。” 胡喻谦小抿了一口,忖了一会,又喝了几匙,心中不由沉重起来。 这药味粗尝之下,与平常补药无异,却无端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味,细细尝了,果真如此,才几口的药汤下肚,腹内便浅浅地洋溢着一股淡淡的甜香,感觉似是要撑破皮肉往外冒,不疼不痒,通常情况下极易轻视。 青帝见他半日不说一个字,便问道:“爱卿何意?” 胡喻谦不知从何答起,只得言道:“陛下恕罪。” 青帝略微明了,便令道:“这药暂且停了罢,你们且去用些其他的药来,轩儿的病不能再拖了,朕决不允许出现任何闪失。” 胡喻谦答道:“陛下,臣愿以性命担保,必定竭尽全力,寻出病源,护殿下平安。” 青帝却是微微皱眉,道:“你总是这句话,病却不得好,你也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朕也不愿与你多说了,你且自己掂量着罢。” 青帝从未对他说过如此言语,胡喻谦不禁面色微变,沉了语气,答道:“是。” 青帝转身望向定轩,定轩面上仍旧是冷若冰霜,青帝凝重的神色中暗藏着一片自心底由衷而生的疼惜。 万穆瞧在眼里,明白在心底,青帝从来都是疼着太子的,自始自终如是,而这份疼爱,却也是源于青帝对如妃那一片不灭的痴情。 紫若捧着手中的药汤,明翠色的玉碗浮晃着片片药香,缓缓飘入鼻中,她低首默言,心内却是波浪叠生,难以平复。 定轩的症状使得她不得不重拾旧忆,同样是失明失聪,同样是脉无异常,无处寻缘由,这其中的周折堪费思量,竹君的名字蓦然间闯入紫若的脑海之中,这药莫不是…… 紫若不敢往下想,唯有在心中暗祷上苍。 青帝抬手示意众人退下,他已习惯了安安静静地陪着定轩,直至他双眸复明之日,虽然这许多事定轩不曾知晓。 紫若与众人一起悄悄退出了内殿,端着药碗正欲回离开,却被胡喻谦唤住。 自上次胡喻谦有意无意地问了紫若可否懂医术,险些儿使得紫若露了真身,她便对胡喻谦避之犹恐不及,不料此番又被唤住,不由暗自揣测,自己又在哪儿让他看出了几分蹊跷? 胡喻谦来至紫若身旁,紫若遂礼唤道:“胡大人有何吩咐?” 胡喻谦笑道:“这药暂且交与我罢。” 紫若应声将药递与他,便要告退,胡喻谦又道:“以后殿下的药便由你来煎罢,除了你与连齐,切莫让他人靠近。” 紫若躬身言道:“是,奴婢遵命,大人还有何吩咐?” 胡喻谦道:“没有了,只是……”顿了顿,又笑道:“我怎么觉得你举手投足之间好生眼熟,有我一故人之影,然细看你的容颜,却又陌生的很,真正是奇怪了……” 紫若闻言心一凛,笑道:“大人说笑了,奴婢卑贱之体怎敢与大人沾亲带故,大人抬举奴婢了。” 胡喻谦嘴角无声地一勾,笑了笑,道:“或是我认错人了,你且下去罢。” 紫若听了,便急急退下了。 胡喻谦来至偏殿,将药中悬疑告知杨太医,二人又反复察了几番,锁眉深思。 许久,胡喻谦打破沉寂,道:“该是中了奇毒罢。” 杨太医叹道:“应是如此,只是,毒从何来,此毒为何毒?如是种种,皆无从探起,怎生是好?” 胡喻谦缄口,不断搅动着碗中呈深褐色的浓浓汤药,浮想连翩。 想自身行医数十载,见过诸多疑难杂症,也治愈过不少罕见的怪病,却不曾遇到过如今日这般的情形,好似是深海里捞细针,绞尽了脑汁也无从下手。 胡喻谦又将那药方翻来覆去地览了无数遍,后道:“药方无错,你我可另寻他处以解惑。” 杨太医自是点首应承,而后慎思之,道:“这药经手过多,难免杂乱。” 胡喻谦微微一笑,道:“我已安排妥当,你且放心。” 杨太医看了一眼胡喻谦,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全。” 胡喻谦却敛眉道:“药的事情我会多留一个心眼,只是殿下那里有劳你多多照看了。” 杨太医默默许之,同为医者,同为一主,心思有时候难免会蹦至一处去,药中玄机便交与胡喻谦,而自己则需一心一意地照料太子,时刻注意着即可,二人各司其职以求事半功倍,事实上,绝路需逢生,棋死需觅活,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 胡喻谦一直凝神沉思着,青帝方才之言重又响在耳畔,咀嚼再三,立感其意味深长。 这药极其诡异,先前竟会疏忽不察,此刻看来竟是万死难赎其罪了。 猝不及防的,神智激灵一跃,紫若的身形气质又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这种陌生的熟悉感奇袭了他的全身,似近似远,若即若离,心肠像是被银藤勾住,推来让去不得解脱,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其中的缘由只能留待他日慢慢琢磨了。 收了收遐思,胡喻谦欲离,转身时又瞥见珠帘内宫婢正小心地伺候定轩起身,不由得又顿足了片刻,满目怜惜。 自定轩落地之刻起,便从未离开过胡喻谦的眼睛,一举一动备受胡喻谦的关注,十六年来无论大病小病皆为胡喻谦亲力诊治,他人欲近身而不可行。 再有,因胡喻谦陪嫁医者之身,自小失去母妃的定轩便对他异常亲近、信赖有加,胡喻谦对其亦是另怀一种情愫,超乎君臣之义,形同父子之情。 此次定轩遭难,自身难逃失职之过,胡喻谦难免心烦虑乱,总以为自身医术已是卓然,谁料今日仍旧束手无策,灰心之余不免感慨青天之外有青天,强中之中更有强手了。 若说这强手,胡喻谦自然而然便忆起了当日与自身齐名甚至高于一筹的靖王府的旧医臣韩济德,这位素有“医毒双绝”之称的名医性情冷僻孤傲,一生只忠于靖王一人,然而靖王伏罪被诛后,他也就随之而去了,可惜了这绝世精湛的医术,竟然无人可传承…… 突然间,胡喻谦眉峰一跳,心头咯噔一下,紫若于定轩卧病期间的一举一动闪入心间,胡喻谦隐隐约约之中稍稍地明了了,这样的形态气质不就是当年的韩济德吗? 这牵肠挂肚的悬迷终被打开,只是…… 她与韩济德是什么关系?她怎么就进了宫城?又为何要留至东宫?…… 这随之而来的是一叠又一叠的疑问,虽然使得胡喻谦身心难安,却也让他坚信了紫若与药中之毒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既然如此,这奇毒之源似乎也有了微许的着落了,而重病着的定轩也便有了回春的可能…… 第六十七章 云深雾浅 紫若回至房间,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一心只想去找莫寒,却又奈于宫禁森严,难以脱身。便满屋子地转来转去,思寻着做些其他的事情。 偶一回眸,瞧见了角落里的绣架,架上,静静躺着的是半幅绣画。 雪白的绣布蒙上了薄薄的尘灰,紫若上前轻轻拾起,抚摸着绣布上那一对未绣成的蝴蝶,寥寥的线条带着微乎其微的淡紫色,游走在苍白色的锦绢之上,曲折迂回,简简单单地形成了翩翩起舞、你追我逐的俏人姿态。 紫若心底漾起一种画饼充饥之感,慢慢地坐了下来,捻线穿针,凝神专注地续绣着绣布上的一双蝴蝶。 她的眼前仿佛百花盛开,碧草绿荫,双蝶曼舞,粉瓣飞扬,手指也自然而然地顺了心中美景。 埋首绣了许久,双蝶已成,栩栩如生,相依相偎,恩爱之情不言而喻,胜过碧荷深处蔵掩着的对对鸳鸯。 紫若傻傻地观之良久,方才回神,欲要去绣那满庭争艳的似锦繁花,谁料一失手,利针刺入了指间,细嫩的皮肤瞬间戳破,冒出了血珠,盛痛之余,赶忙将绣画置于一旁,低首吮吸着,秀眉攒成了一团,十指连心,果然如此。 忽然,余光瞥见半掩着的房门外闪动着依稀的人影,紫若不由大声问道:“谁?” 连齐推门而入,笑道:“紫若,是我。” 紫若亦是回笑道:“怎么是你?可是殿下有事唤我?”边说边起身,对视着连齐之面。 连齐目光落于紫若泛血的玉指上,道:“你多虑了,殿下不曾唤你,是我找你呢。” 紫若略微诧异,随即问道:“找我何事?” 连齐道:“殿下的药在煎之前还请你过目一遍,各种药材都不要弄错了。殿下的病情丝毫懈怠不得,现今胡大人命你我二人掌药,许是为了避免过多的失误,如此一来,你我的风险也就更大了些。倘若殿下再有什么不测,你我皆难逃一死。因此,你我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紫若点首,道:“言之有理,有劳你费心了。” 连齐微微一笑,道:“事关生死,我又怎能不千思万虑,若不及早做好打算,他日悔之定晚。”说着,又抬眸瞟了紫若一眼,道:“莫要说我不曾提醒过你,世事无常,人心险恶,你也该学着点才是。” 紫若一脸平静,淡淡答道:“世事无常,我比你懂,人心险恶,倒也未必。承蒙你好言相劝,自当感激于心。怎奈我并非圣贤,唯有以诚孰过。” 连齐笑道:“但愿如此。你快些罢,再过一个时辰,殿下就要服药了,药还不曾煎呢。”紫若笑道:“你先去罢,容我换身衣装。” 连齐不再言,转身欲走,忽见一物,叹道:“蝶引春香,桃红欲滴,柔肠百转,芳情迤逗,你绣得真绝……” 紫若不解,走上前去观了一下画,笑道:“方才我一不留神刺破了手,血滴在了上面,绽红成花……”说着,拿起绣画与连齐看,笑道,“你看岔了呢。” 连齐细细看了,依旧笑道:“好手艺。也怪我一时眼拙,竟将这碧血当作了红粉花瓣。” 紫若端详了一阵,若有所思,莞尔一笑,道:“你还真是提醒了我呢,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连齐却摇首道:“即使灿烂如花,毕竟也是鲜血染就,美艳如落英,一遇到血,可就全都变味了。” 紫若抿了抿嘴,笑了笑,道:“或许如此。” 连齐不予答言,独自离开了。 紫若随而更衣,后转向静黎殿走来,途中望见宫门口成排立着的禁卫军,念及莫寒,心思惘然,不知他此刻在做些什么,更不知他究竟做过何事,实在是叫人挂心。 紫若行至殿门口,又遇胡喻谦,只得施礼言道:“见过大人。” 胡喻谦并不答言,故弄玄虚地默视了片刻,点点头,道:“进去罢。” 紫若低首待胡喻谦入殿之后,方才走了进去。 静黎殿本就是东宫内的御药房,此刻更是各药聚汇,药香馥郁。 连齐正一丝不苟地将各味药材区分开来,见胡喻谦进来,忙道:“大人。” 胡喻谦目视着药材,道:“殿下的药可都齐了?别出了差错。” 连齐擦了擦眼角,道:“奴才无能,这药与药之间大同小异,奴才一时之间还真难分得清,只能仰仗紫若来对药了。” 胡喻谦转首对紫若笑道:“你这无心插柳之技能,却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得来呢?” 紫若面色微微潮红,道:“大人取笑了。”遂上前一一将药材与药方对了,不敢再言语,亦不敢再斜视他人。 胡喻谦一旁目不移珠,一声不吭地盯着紫若。 待得对药完毕,紫若将药尽数投入壶中,又将桌上玉皿中所盛放着的晨露水注于其中。 煎药所用之水一直为医家所重,但凡煎药,当取新水,令极清洁。 东宫为太子煎药所用之水乃是宫人于日出之时在御花园中收集而来,由各花瓣上未晞的露珠汇集而成,外流动而内性静,质阴柔而内阳刚,清澈晶莹,澄净剔透,濯濯无尘,天然清新,堪称上品。 连齐早已将火升起,紫若便将壶置于炉上,拿起一旁的扇子,对着炉门轻轻地扇了起来。 胡喻谦观之良久,方嘱咐了一句道:“你二人小心煎药,药好了速速送来。”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静黎殿。 紫若安下心来,停了停手中的扇子,瞧见连齐直看着自己,不由问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连齐却是微微一笑,道:“没什么,闲事莫管,煎你的药最要紧。” 紫若虽觉得有些奇怪,终究还是忍住了,不再相问。 许久,药香扑鼻,扬出了殿外,连齐试探地问道:“可是好了?” 紫若闻了闻药香,道:“再过会罢,还不够时辰呢。” 连齐遂又等了一会,药一煎好,二人便急急送与内殿。于殿外巧遇一宫人,那宫人正从里边出来,见是紫若二人,忙笑道:“胡大人正惦念着呢,可巧就来了。”说罢,忙打起珠帘引着二人入殿。 定轩已起身,端正坐于湘竹榻前。 胡喻谦一旁手持《诗经》,对着定轩一字一顿地念着诗句,时不时地察看着定轩脸上之神色,依旧是一如既往的静默,可见这读书之声早已逝作了两耳清风,无声无息。 胡喻谦心中遽然一阵刺痛与心哀。 “大人。” 胡喻谦闻音注目望去,紫若低首来至面前,十分恭谨,万分拘束。 定轩清霜之面如拂暖风,含笑道:“紫若,你来了?” 紫若正吃惊,却听定轩接着又说道:“我闻到药香了,更有你身上的味道,浓郁逼心。” 紫若端着玉碗的双手失了定力,略微瑟缩,心内如碗中汤药,波纹四起,乱了柔柔往上飘升的淡淡药香。 定轩心有所触,蹙眉道:“你怎么又心慌?” 紫若忙道:“奴婢一时失神,殿下恕罪。” 定轩默默抬起了手,苍白胜霜雪,有些无力。 胡喻谦不解,问道:“殿下欲要何为?” 定轩却道:“紫若,孤想摸摸你的脸。” 紫若听了,深深低首,双睑垂落,遮住了眸光暗转,定轩的手不动毫分,如木刻一般,手指竟连颤都不曾颤一下。 如是过了半晌,紫若将玉碗交与连齐,伸出手,犹豫再三,终究移至定轩手边,轻轻一触,缓缓握住了定轩的手,又缓缓移至脸颊。 定轩的手指触及紫若脸颊的瞬间,如同雨珠滴入平湖,紫若面上即刻生起了一阵晕圈,红得发烫。 定轩的手不住地抚摩着,自柳眉至樱唇至秀发,沉寂许久的笑容隔着薄如蝉翼的冷漠,若隐若现,驱散了一贯阴沉的心绪。 胡喻谦看在眼里,慌于心中,这太子与紫若之间甚为微妙,云深雾浅,不得探知。只是,倘若真是如此,则必生宫乱。 胡喻谦苦苦沉思了片刻,方断了思绪,叹了口气,环顾殿内四周,目光投向窗外,心中暗自思忖着,是时候了,远在太傅府中的太子妃该回宫了…… 第六十八章 亦喜亦忧 午后,大雨初晴,天地之间原先混沌阴沉的云雾此刻已消散殆尽,突然间没有了重重压迫之感,借着雨后一方清新,独立园中的王太傅凝望着天边一道彩虹,水汽一霎时就迷蒙了双眼,浑然觉得那彩虹的一端直直逼进了心中,没来由地悬在心间,上不得,下不得,脑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卿尘回家已近两月,自前次太子、陛下亲至,虽不曾言明,却也明白了一二分,卿尘这几日身子倦怠得紧,精神不济,食欲不佳,算着日子,也该是了。只是眼下这人怎么还没来呢? 正想着,就有一侍婢上前禀道:“老爷,太医院的胡大人来了。” 太傅闻声一喜,忙道:“快请。”转身朝一亭中小坐。 没过多久,胡喻谦便匆匆来至,朝太傅一施礼。 太傅忙道:“胡大人无需多礼。快快请坐。” 胡喻谦于一旁坐下,礼问道:“太傅一切可好?” 太傅笑道:“也就这样了,能挨一日是一日。” 胡喻谦陪笑道:“太傅气色尚好,怎说丧气之话?” 太傅叹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任凭你怎样逃避,无奈总是徒费气力。” 胡喻谦抬眼一小觑,后道:“即便如此,也该早作打算才是。” 太傅无言一笑,后道:“太医此来所为何事?” 胡喻谦忙答道:“来请太子妃娘娘回宫。娘娘离宫甚久,恐遭人疑议,还是早早回宫的好。” 太傅却直言问道:“太子身子可有好转?” 胡喻谦微疑,小心问道:“太傅久居府中,怎知此事?” 太傅淡淡一笑,道:“我虽年老体衰,深居草堂,却是耳不聋、眼不盲、心更不糊涂呢。更何况那还是我孙女婿的事儿呢……” 胡喻谦会心一笑,后又叹道:“殿下此次竟是吃了大苦头了。” 太傅摇首,叹道:“早该有此教训了,为人君者,怎能任其性而行之?” 胡喻谦应道:“大人所言甚是。故而我今次来请娘娘回宫照顾殿下。殿下杖伤虽愈,奈何心病未除,有娘娘在身边,万事都有个照应。” 太傅点点首,道:“应该的。只是尘儿最近也是身有不适,还望太医精心诊治才是。” 胡喻谦起初只是疑惑,忽而眼中微微一亮,直视着太傅。 太傅见状,笑道:“眼下我也只是推测而已,是与不是全看太医的诊断。” 胡喻谦听了,急忙起身,拱手道:“太傅快请前面带路。” 太傅应着起身,二人便朝卿尘房间走去,远远见萍儿端着午膳从里边出来,掩了房门正欲离开。 太傅即口唤道:“萍儿。” 萍儿回身忙施礼,太傅走上前,望了望饭菜,皱眉道:“尘儿怎么仍旧是不进食呢?” 萍儿忙低首轻轻答道:“前几日娘娘还会吃点桂花糕、百合粥之类的,今日不知为何,娘娘竟连这些都不愿吃了。奴婢劝了好久,娘娘也只是咬了一小口。奴婢正担心着要回禀呢。娘娘莫不是病了?” 胡喻谦一旁问道:“娘娘可有犯呕?” 萍儿点了点头,又答道:“只是都没有吐出些什么,净是干呕。” 胡喻谦闻言,也不回答,疾步入得房中。 太傅紧紧跟了进去。 萍儿于门外先是思了一会,倏尔明白了,想想自己也是女儿身,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呢?只是转念一忖,不由又是一番黯然,这事儿竟是愈变愈繁杂了…… 房内,卿尘脂粉未施,发髻未挽,着一身雅淡的湖蓝色单衣,靠着绣枕,斜躺在床上小憩,闻得脚步声,倏尔醒转,倦容微微展颜,唤道:“爷爷。”转眼又见胡喻谦进来,遂又言道:“胡大人怎么来了?可是爷爷身子又……” 胡喻谦忙道:“娘娘不必忧心,太傅安好。臣此次前来府上,一来是叩问娘娘金安,这二来么……闻听得娘娘身有微恙,请容臣为娘娘诊治。” 卿尘浅笑道:“承蒙胡太医时刻记挂着,感激不及,又怎会拒之?况且我这几日身子确是乏得很,想是得病了。正寻思着要去太医院请你呢,不料你就来了。”说着伸出手来与他,道,“胡太医请罢。” “娘娘折煞微臣了……”胡喻谦一面恭谨地答着,一面仔细地切脉,双眉先锁后展,片刻又微微皱起,倍感忧心。 卿尘有些忐忑,问道:“胡大人,可是我身患重病?” 胡喻谦摇首,跪道:“微臣恭贺娘娘,娘娘不是病,是喜。” 卿尘一愣,疑虑着复问道:“太医所言可是真的,可别弄错了?” 胡喻谦笑道:“娘娘,微臣行医数十载,怎会连有孕无孕都分辨不清呢?娘娘寸脉浮动,血象盈聚,脉象滑沉,千真万确是喜脉。” 卿尘惊喜之余又疑道:“既如此,大人又为何蹙眉?” 胡喻谦叹道:“娘娘凤体太虚,气血亏损,若不仔细调养,恐胎儿不保。” 卿尘闻言落睑静默,两片樱唇慢慢地抿在一起,眼底一瞬间滑过难以言喻的悲伤泪光,许久方才抬手示意胡大人起身,言道:“我明白了,还请太医为我多开些调养的方子。我想保住这个孩子。” 胡喻谦答道:“是。”顿了顿,又想说些什么,却是无从说起,只好闭口不言。 太傅望了望胡喻谦,转首对卿尘言道:“尘儿,你还是回宫去罢。” 卿尘自然是知太傅言中之意,目光中闪烁着由衷的担忧,却对上了太傅平和之面,互视了片刻,卿尘安下心来,点点首,道:“如此便依爷爷罢。” 胡喻谦随即笑道:“娘娘能这么想便是再好不过了。不知娘娘何时动身?” 卿尘取笑道:“胡大人的意思似乎是越快越好呢?” 胡喻谦肃颜答道:“微臣正是此意。” 卿尘稍稍一愣,问道:“殿下出事了?” 胡喻谦避而不答,道:“娘娘可是立即动身?” 卿尘忖了一下,道:“明日罢。” 胡喻谦明了,道:“微臣紧遵娘娘之意,娘娘若无别的事,微臣便要进宫去向陛下报喜了。” 卿尘面上浅浅一浮红,笑道:“我还真没什么事了,只有一件你要记着,好好照顾殿下。” 胡喻谦心中一沉,答道:“是。娘娘尽管放宽心。” 卿尘笑道:“我自是信得过大人的。” 胡喻谦答道:“微臣惶恐。微臣告退。” 卿尘亦不再留,唤了萍儿来送他出了府。 待得她二人离开之后,卿尘闭上了眼,太傅注目看去,卿尘面色如纸,双目上晃浮着几点浅淡的粉红,太傅明显看到她闭合着的眼睑在不自禁地抖动,如两朵飘散的梨花,卷着雪一般的凄冷,凋落在无尽翻转着的漩涡里。 太傅不由唤道:“尘儿。” 卿尘极力压抑着内心,睁眸言道:“爷爷,我有不祥的预感,这孩子怕是要……” 太傅见她惧不敢言,遂劝慰道:“尘儿,切不可胡思乱想。爷爷还要看着你生下皇孙呢,你也该自我保重才是。” 卿尘默默点首。 太傅见她累了,便寻着理由自行走出了房门。 卿尘抬起右手紧紧按住了右眼不住蹦着的眼皮,百般怆然。左手抚腹,思潮翻涌。 无论如何,这孩子是一定要保全的,我一定要将他平平安安地生下来,为此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只怕他是我今生唯一的骨血了…… 第六十九章 床前月光 胡喻谦本欲赶至毓善宫报喜,却又记挂着太子,遂先行转向东宫,思量着待过后再去亦是不迟,谁知途中恰遇青帝。 青帝如同往常一样去东宫看望太子,身后仅仅跟了万穆一人。 胡喻谦心中暗道正好,忙迎上前去施礼。 青帝一面朝前走去,一面问道:“胡大人是从太傅府中刚回来的罢。” 胡喻谦答道:“回陛下,正是。微臣奉陛下之命去请太子妃娘娘回宫,恰遇喜事,便急着跑回来向陛下报喜了。” 青帝住步,疑道:“何喜之有?” 胡喻谦答道:“太子妃娘娘身怀六甲有了身孕,陛下您有皇孙了。” 青帝急忙问道:“此话当真?” 胡喻谦频频点首,答道:“确是如此。娘娘凤驾明日回宫。” 青帝点点头,许之,言道:“回来甚好,只是……”停了停,又道,“卿尘不宜与轩儿同住正殿,还是另置他处的好。让东宫的奴才将霄琴斋收拾一下罢。” 胡喻谦略思片刻,禀道:“陛下,微臣以为,娘娘还是与殿下同住的好。照眼下看来,殿下心绪低沉,烦闷异常,实需娘娘的劝慰。” 青帝沉吟一会,道:“卿尘既已有了身孕,不可劳力劳神,轩儿自有宫人伺候着,想想也是无妨的。” 胡喻谦默言,面色郁郁。 青帝见他一副沉思之状,欲言又止,遂问道:“爱卿认为有何不妥?” 胡喻谦斟酌了几番,大胆言道:“陛下,据微臣看来,殿下与宫女紫若关系匪浅,微臣担心……” 青帝摆摆手,道:“此事朕早已知晓。” 胡喻谦顿觉惊诧,问道:“陛下既已知晓,怎会听之任之?微臣不解。” 青帝叹道:“朕这个皇儿自小清心寡欲,性情乖戾,少与人亲近,难得他对这个紫若动了心思,朕也随他了。” 胡喻谦随即便道:“可是陛下,紫若乃是一个身世不清、来历不明之人,殿下金贵之体怎可与她有私情?万一传了出去,难免要损殿下的清名。何况殿下已立妃,太子妃娘娘贤良淑德、礼教夙娴,殿下若负她,难服臣民。还望陛下三思。” 青帝却寥寥言道:“朕自有打算,爱卿莫管。” 胡喻谦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青帝面无表情地重又朝前走去,只得闭了嘴,满腹心事地跟随其后。 来至东宫内苑,远远瞧见翠柳茵道、花影迷离处,定轩正于紫若的搀扶之下缓缓地行走,身边并无其他宫人。 胡喻谦偷偷抬眼看向青帝,只见青帝一脸平静地凝视着定轩萧瑟的背影,眸中闪烁着几点不为人知的光芒。半晌,他才开口问道:“轩儿的病好些了没?” 不曾转身,亦不曾看向自己,胡喻谦却分明能感受到青帝问话时的语气与面色大不相同,只得小心答道:“回陛下,殿下杖伤已复,唯有毒未解,微臣正着力于查毒,待得弄清毒源,便有解药了。” 青帝转首拧眉道:“朕只是担心万一毒还没查出来,解药还没拿到,人却先……” 胡喻谦忙道:“陛下放心,殿下身上所受之毒虽不明,量却用得很少,臣猜测下毒之人并不想置殿下于死地,况且殿下每日服用玉蜂蜜和雪莲丹等药物,应该可以遏制住体内毒发之势。” 青帝颔首,道:“你拿捏着就好。”言毕,转身便走了。 胡喻谦忖了一下,疾步上前禀道:“陛下,微臣有言。” 青帝闻他语气慎重,遂道:“爱卿但讲无妨。” 胡喻谦敛色道:“陛下,关于殿下与紫若的事,臣仍旧是心存疑虑。” 青帝顿觉不耐烦,大声言道:“朕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朕自有安排,当务之急是查出毒源、治好太子,胡大人身为太医这么多年,不会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罢。” 胡喻谦面上一滞,无话可说,忽见青帝提步欲走,一时也顾不得君臣礼仪,慌忙上前拦住青帝,压低了声音,恭谨地禀道:“陛下,紫若身份有疑,她的身上有韩济德的影子,若她真是钦犯,那么她留在殿下身边就是一场祸端,陛下,明知可疑而不避,绝非益事,陛下素来宠爱太子,又怎忍置殿下于险境而不顾呢?” 青帝闻言突然定眸注视着胡喻谦,一双黯瞳如深渊,探不清底下任何东西,面色深沉,像是要将他由表至里、仔仔细细地看个通彻,收于眼底。许久,面色稍缓,问道:“朕记得,爱卿与韩济德仅仅几面之缘,并非深交,怎会认出与他有关之人呢?” 胡喻谦低首答道:“陛下,臣与韩济德虽是泛泛之交,却也是惺惺相惜,何况臣当年与他齐名,他的行医风格与言行作风又是独树一帜,臣对他印象极深也是在情在理。” 青帝轻“哦”一声,道:“朕竟没有想到这一层。爱卿言之有理。”说着,又拍了拍胡喻谦的肩膀,笑道:“闲来无事,陪朕走走罢。” 胡喻谦抬首很是纳闷,神思还没转回来,青帝已转首离开了。 万穆一旁陪笑对着胡喻谦道:“胡大人,陛下前面等着呢,大人请。” 胡喻谦来不及多思,只得紧紧跟了上去。 夜幕低垂,侍婢点起灯,夜色中灯光如珠玉,明辉相映。身处其中,如同画舫凌波,即便是不明其细,即便是烦事扰人,也似泛舟于平如明镜的湖中,静谧宁心。 观着眼前的园中诸景,虽无璀璨艳丽,却是幽雅宜人。摇曳着的温馨缓缓爬上卿尘的面容,桌上置着各色点心,卿尘本无胃口,怎奈太傅苦心相劝,又怕委屈了腹中孩儿,只得耐着性子吃了几口,顿觉有些乏力。 太傅摇摇头,道:“先前就说了,你有孕在身,禁不起凉风,可你就是不听,真是倔脾气。” 卿尘歉笑道:“爷爷,我也只是喜欢这园内的清新之气罢了,宫内可是极少闻得到呢。” 太傅不再说话,又知她明日就要回宫,不宜久留,便道:“尘儿,早些回去安睡罢,明儿还要早起呢。” 卿尘不肯,又陪着太傅吃了一会,方才回房。 萍儿扶着卿尘来至房中,安顿好后,对着倚着窗户看夜色的卿尘恭声言道:“娘娘,床已铺好,娘娘早点歇息,奴婢告退。” 卿尘回身笑道:“萍儿,你别急着走。今晚就留下来陪陪我罢。” 萍儿面有难色,道:“娘娘,奴婢不敢。” 卿尘牵过她的手,道:“无妨。我也只是一个人稍感寂寞,想找人说说话罢了。萍儿,你是我的知心婢,我有事也只能和你说说了。” 萍儿迟疑一会,道:“娘娘厚爱,奴婢……不敢不从。” 卿尘无声一笑,拍拍她的手,道:“那就好。” 萍儿悄悄窥了卿尘,看不出任何异常,虽有忐忑,却也默默地伺候着卿尘解衣安歇。 萍儿本想与卿尘反向而睡,却被卿尘拉过一边,只得与她一起睡在床头。 房内已熄灯,床头倾泻了一片月光。 萍儿见卿尘双眼茫然,凝望着前面,似有所思,便问道:“娘娘,您怎么不睡?”见卿尘并无反映,遂又唤了几声。 卿尘回神,笑道:“我还有点不想睡。” 萍儿问道:“娘娘可是有心事?” 卿尘不答,却问道:“萍儿, 这个世上,是否真的是会者定离?” 萍儿无故心慌,道:“娘娘,您说什么,奴婢不太明白。什么叫会者定离?” 卿尘静静地答道:“《法华经》曰:‘合会有离,生者有死。’”我觉得说的很有道理。说来也奇怪,我似乎现在就能看到死和离的那一天。” 萍儿闻得凄凉之语,忙道:“娘娘,您有孕在身,是天大的喜事。怎说此等不吉之语呢?” 卿尘冷笑一声,叹道:“什么大喜事,我说是祸事才对。没进宫之前,我的日子过得很是清净自在,进宫之后,虽有点滴的是非,却也是极力使自己静心,不因为无谓之事而烦心烦神。况我平日待人接物恪守礼数,人前背后也不闲论长短,故而会不落人口实。而今我有孕在身,境况自然比往日大不一样,纵然我想以平静之心面对波澜之事,只怕有心生嫌隙之人也会不择手段。总归是梦一场,梦醒即梦碎。我只望我能给殿下留下丝毫的回忆,也不枉我为情所累的一场聚散。” 萍儿闻言无端心乱,劝道:“娘娘,还请保重凤体。切莫胡思乱想。”见卿尘面色仍旧是微露伤感,遂又言道,“娘娘,奴婢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娘娘何须为了毫无预兆之事而费尽思量呢?随遇而安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卿尘转眸看了一眼萍儿,道:“好一个‘随遇而安’,我今天真是受教了呢。萍儿,我希望你能帮我,有你帮我,即便是有再多的明枪暗箭,我也可以不必如此费神了。起码我不是孤军奋战呢。” 萍儿顿时有些惶然失措,紧紧咬着嘴唇,一颗心在不住地颤抖。 你叫我帮你,这…… “萍儿,萍儿……”卿尘连声唤了好几声,见萍儿终于回神,遂问道:“怎么了,你不愿帮我?” 萍儿忙答道:“不是的,娘娘,奴婢怕自己无德无才,蠢笨之极,怕误了娘娘。” 卿尘笑笑,道:“千万不要说这些话,如果连你都不能相信,我就真的不知道相信谁了。” 萍儿沉默了片刻,道:“娘娘放心,奴婢此生定会忠于娘娘,以报娘娘知遇之恩。” 卿尘凝视着萍儿许久,方道:“萍儿,为难你了。谢谢。不早了,睡罢。” “是,娘娘也早点安歇罢。” “恩。” 见卿尘渐渐入梦乡,萍儿闭上了双眼,却是怎么也不能入睡。只得重又睁开眼,望着旁边安睡的卿尘,神思如潮涌,翻覆不定。 萍儿忽然觉得眼前皎洁的月光是如此的惨白,就像是一个人苦苦挣扎在生命的路上,好不容易爬到尽头,看到那倏然打开的大门,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天堂,却发现守候着自己的那一片光芒竟然是阿鼻地狱。或许自己这一生,就是辗转于欲界六道中最苦的地狱道罢。 世事无常,漫漫人生。人不为人,心何时有归宿。 是否真的有一天,自己起床梳好妆,随意地打开窗,窗外,柳条翻飞絮,花瓣随流水,莺雀云中穿过,啼鸣声声落。不可思议的春色似隐匿的香气,无声无息,浸透大地,流淌在醉了的心间。头上,戴着的是身边人亲手插的发簪,挽过身边人的手臂,天地如此之大,心却独拥此情。 只是,这个世界真的有如表面般的清和平静吗? 突然间,眼睛感到一阵刺痛,眼角盈满了冰冷,溢了出来,缓缓淌入鬓发中,寒了青丝。 萍儿无声地躺着,不愿抬手去擦拭,心里从未有过的明白,这不是泪,是血…… 第七十章 人命至重 次日,卿尘回宫,原以为会见到定轩,谁知首先入目的竟是将东宫围得水泄不通的禁卫军,守卫如此森严,竟是始料不及。 来不及吃惊,卿尘已被王得全悄悄领至霄琴斋,霄琴斋虽是属于东宫,却位于东宫最偏僻之处,与正殿相距甚远,卿尘不由得疑窦丛生,便开口询问王得全,谁料王得全装聋作哑,只是言道乃是奉了青帝旨意,至于缘由概不得知。 卿尘略有不甘,思及定轩,遂又问了太子境况,王得全仍旧是避而不答,道是青帝下过严令,任何人不得多舌,否则死路一条。 卿尘于是死了心,闭口不再相问。青帝决意如此,自己想是怎么问也是无济于事的。 王得全将霄琴斋上上下下察看了几遍,又嘱咐了宫人几句,朝卿尘跪拜施礼后,便告退了。 卿尘虽然有些无奈,但也知他是奉命行事,只得由他去了。 独自立在斋中,望着眼前陌生的一切,感触颇深,胸口莫名隐隐作痛,似乎就要喘不过气来,念及腹中胎儿,只得逼迫着自己慢慢地驱散阴郁的情绪。 自回宫第一日起,卿尘就觉得自己好像是被软禁起来了,斋里斋外都有三五个内侍把守着,只要一踏出房门半步,就有人问东问西,出去三步也有人阴魂不散地紧紧跟着,然而每当命令她们全部退下时,她们又会一致地回答乃是奉旨行事,不敢离开。虽有不满,卿尘却也忍了,毕竟皇命难违,自己与这些人何来一丝一毫的区别呢。 太医是一日来三次,只是不见杨、胡二人,卿尘终也是什么都没问,因为她知晓自己纵然是问了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青帝似乎只想让自己安心养胎,其他事即便是有心打听,也是鞭长莫及。 自太子妃回宫之后,怀孕之事便是人尽皆知,怎奈有人欢喜有人愁,各个心境大不相同,朝堂之上更是如此。 照理说,太子妃有了身孕,得益的应该是现今被罚禁锢、岌岌可危的太子,想太子被杖已一月有余,不论怎样调养,也都该痊愈了。可是东宫那边却没有任何稍微好一点的预兆,高高在上的青帝仍旧是不动声色,不仅未撤禁令,反而增添了禁卫军,比以前防守得更加严密。如此一来,就使得几个坐观风向的朝臣乱了阵脚,一个个撑破了脑袋地去猜测圣意,千奇百怪、乱七八糟的答案层出不穷,却没有几个能有足够的把握。 吴有仁自然也是有所耳闻,虽然惊讶于青帝反应之冷热难调,然而苦思冥想了一番,也大致猜到了几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因青帝对太子中毒之事秘而不宣,宫中除了近侍、太医等几个相关人士之外,其他人并不知情,皆都以为是太子失宠,宫禁未除,便连婉妃亦是如此认为。故而吴有仁纵有悬疑,也无计可解,唯有以静应变。 一日夜里,定轩梦中突醒,惊呼一声,冷汗淋漓,宫人循声赶来,见他面色惨白,紧紧抓着被子,呼吸急促,惊魂未定。众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忙去请了太医。 杨太医诊脉之后,王得全忙问了病因。 杨太医道:“不妨事,想是做了噩梦了。” 胡喻谦知晓定轩心结太重,而生梦魇,一时也无法消解,遂命紫若与连齐二人去熬碗安神汤来。谁知侯了许久,也不见送来,杨太医欲要唤人去催,胡喻谦却是摆摆手,嘱咐道:“好好照顾殿下,我去看看。” 杨太医会心地点点头,随他去了。 胡喻谦打着一盏小灯笼,借着摇摇晃晃略带点昏暗的光,疾步朝药房走去,谁知来至药房不远处,蒙蒙见一个身影急匆匆地奔来,胡喻谦厉声喝道:“谁?!” 那人显然是被震住,停了下来,立在原地,寸步不敢移。 胡喻谦上前,抬高了灯笼照去,飘散不定的灯光洒在一张愣愣得不知所措的脸上,不是别人,却是连齐。 见他一脸无辜地望向自己,胡喻谦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应该在药房里煎药的吗?” 连齐笑了笑,答道:“大人恕罪。奴才白日里吃坏了肚子,一时难受得紧,便跑出来了。” 胡喻谦面上微异,道:“如此药房里岂不是只有紫若一人?” 连齐答道:“正是如此。不过大人但请宽心,药房里有紫若在,应该不会有事的。药煎了有一段时候了,应该已经煎好了,奴才猜想不会误了殿下服药的时辰。” 胡喻谦登时沉了脸色,大步朝前走去。 连齐见状,似有古怪,虽不明白,却也是想也没想地就跟了上去。 胡喻谦快步生风,连齐一旁又是恐惧又是奇异。 仅仅一小会儿,胡喻谦便来至了药房外。 敞开着的房门兀自孑立着,冷寒的夜风吹得房内昏光浮动,飘散的药香透着鬼魅般的味道,紫若背身伫立于房中,明明是雪白色的宫衣却从头至足摇曳着黄色的光晕,好似一片片泛黄的秋叶铺天盖地地卷来。 “紫若!”胡喻谦一声唤,紧接着是紫若失魂落魄的惊叫“啊!”,然后便是惶然一转身,只听得“咣当”一声脆响,一个药瓶自紫若手中脱落,坠于地上,登时碎得四分五裂,瓶内一粒粒药丸像是断线的珠子毫无规律地散落在地。 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声音之后,延续着的是久久咆哮着的平静。 紫若早已目瞪口呆,不住地摇首,语无伦次地言道:“大人,不是我,不,是我,不,不是我……” 胡喻谦铁青着一张脸,眉头攒成一团,一步一步地走向六神无主的紫若。 连齐并未跟上去,只是立于原地,观望着眼前的一切。 紫若咬着双唇,对视着渐渐逼近的胡喻谦,墨色的眸子收拢着万千复杂的头绪,惊讶、恐惧、无助、悲哀的感觉瞬间扭在了一起。 胡喻谦在紫若面前停了脚步。 紫若正要开口说话,胡喻谦却面无表情地蹲下身,捡起一颗药丸,凑近鼻尖闻了闻,埋头将地上的药物全部拾了起来,后起身,一言不发,擦过紫若,朝前走去。 炉上的药已然煎好,胡喻谦转身朝房外的连齐令道:“连齐,药好了,你将药倒入碗中,分两碗。”于近处呆呆立着的紫若轻声言道:“大人,还是我来罢。” 胡喻谦似是未闻,注目着连齐。 连齐应声跑上前去,甚是熟练地干完活,回头看向胡喻谦,不知他此举何意。 胡喻谦微微点首,道:“你去将杨太医、王公公请至此处。另外,你再去寻只狗来。” 连齐应了声“是”,转身欲离,望了紫若一眼,却见她神色已没有了先前的慌乱,竟是出奇的平静,无有任何表示,一时诧异,终也是低首出去了。 胡喻谦将药丸放于碗中,转身凝视着紫若。 紫若的目光并未落于胡喻谦身上,而是移向了别处。 房中静了片刻,胡喻谦才开口言道:“紫若,你知道你父亲最大的悲哀是什么吗?” 紫若道:“大人这是何意?” 胡喻谦瞥了她一眼,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可惜了这个好名字。” 紫若面色发白,猛然望向胡喻谦,似是在寻求什么东西,之后目光重又移至他处,缄口不语,夜风一缕吹落了她眼角的泪花,印下颊上一道浅痕,闪烁着明暗翻转的几点清冷。安静地,略带凄凉地,她开口言道:“原来你早就已经知道了。” 胡喻谦摇首道:“也不早,就在前不久。” 紫若随即又问道:“除了你,还有其他人知晓吗?” 胡喻谦点首道:“有,陛下比我早知道。” 紫若叹道:“原来如此。” 此刻的她,真正开始有点绝望了…… 第七十一章 可怜君父 东宫寝殿内,杨太医与王得全闻讯惊变,王得全尤甚,二人匆匆赶至药房。 杨太医先是打量了一下紫若,后对胡喻谦道:“此事可属实?” 不待胡喻谦回答,王得全便急着言道:“该不会是弄错了罢。” 胡喻谦瞥了一眼王得全,道:“是与不是,我暂时不能下定论,你我且先看了这个再说罢。”说着,他端起桌上盛放着药丸的碗,有意无意地环视了众人,后取了八九粒放入汤药中,又细细地搅拌,药丸遇水即融,一眨眼便无影无踪了。 胡喻谦转身对抱着狗的连齐令道:“你将药喂与这只狗罢。” 众人皆都知晓胡喻谦此举之意,紫若自然也是不例外。 她看着连齐抱着狗一步步地走向汤药,一颗心揪成一团,见那狗嗅了嗅药味后正要饮,不由得大呼一声:“不要!” 众人闻声看去,紫若眼神黯淡,瞬间成灰,而后缓缓地垂下了眼睑,静静地言道:“不要试了,会死的。” 王得全难以置信地问道:“紫若,你一早就知道这药丸有毒?” 紫若答道:“暮香丸本就是毒药。量少伤身,量多致命。” 王得全又道:“毒药怎会在手里?” 紫若却道:“公公这话问得有点好笑了。” 胡喻谦随即问道:“你承认了?” 紫若淡淡答道:“是,我承认了。” 王得全多多少少明白太子待紫若之情,半信半疑地又问道:“我不明白,你究竟所为何来?” 紫若抬眼望着胡喻谦,道:“这个答案,陛下与胡大人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王得全不禁连连摇首,道:“你可知你这样做的后果?” 紫若凄然一笑,答道:“我本就是该死之人,只不过是活得久了些,上天想是也在眷顾着我的。” 杨太医自进门开始便关注着紫若的一举一动,此刻闻她这般言语,便开口问道:“你可有解药?” 紫若摇首道:“没有。” 什么?!众人大惊。 “怎么会没有解药呢?”杨太医脱口问道,众人齐齐都看向紫若,死死沉默。 紫若道:“我爹还没来得及研制出解药,他就死了。” 谁都不曾料到竟会是这般结果,没有解药,太子该怎么办? 胡喻谦的心底重如千斤,抬眼望了望门外,远处暗云层叠,墨夜苍茫,宫殿楼阁的轮廓淹没在一片苍茫之中,偶尔光影晃动,宛如勾月的檐角依稀可现,形凋影孤,晚风吹得丛生草木嘶嘶作响,寻常如深夜,怎奈今夜本就不太平。 胡喻谦不愿多想,对王得全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办法总归是有的,只是迟早而已。有劳公公看住紫若,我这就要去禀告陛下。” 王得全道:“夜已深沉,陛下早已入睡,大人若去了岂不是要扰了陛下的清梦,陛下若是怪罪下来,可就难担待了。大人不如稍待一晚,明日一早再去禀告亦是不迟。” 胡喻谦却道:“若是我今夜不去,只怕到了明日,我就吃罪不起了。”说罢,便出了房门,直往毓善宫走去。 青帝果然已经睡下,值班的内侍倚着门墙,耷拉着脑袋,显然是困极,胡喻谦上前一拍他的肩,惊得他瞬间弹起,紧张万分。定睛一瞧,见是胡喻谦,忙恭恭敬敬地施礼,方问来意,谁知听清了胡喻谦的来意之后,这个险入梦乡的内侍竟是死活都不肯通报,生怕一不小心触怒龙颜,前程不保。 胡喻谦执意要他通报,却被他东拉西扯、苦口婆心地劝了一箩筐,胡喻谦知他难处,强压下了满心急躁,好言好语地说道:“事关殿下,陛下定会见我,不会怪罪于你的。你若再延迟,误了事,可就真的会后悔莫及的。” 内侍仍旧是犹豫不定,胡喻谦一急,便不顾阻拦,一头冲了进去。 内侍忙追了上去,二人争执了起来,寂静的殿中吵闹声与脚步声格外清响,正难分难解之时,身着明黄色中衣的青帝一脸冰霜地出现在眼前,吓得内侍软伏在地,认罪不迭。 胡喻谦整衣跪道:“陛下,微臣有急事,扰了陛下,还望恕罪。” 青帝一面背身朝里走去,一面言道:“进来说话。” 胡喻谦推了推一旁的内侍,道:“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可以下去了。” 内侍如释重负,叩首道:“多谢大人。” 胡喻谦笑道:“我可没说什么,无需你谢。”说罢,也不管内侍作何反应,起身入了内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坐于床前的青帝。 青帝闻言,以手支颐,静默半日,道:“先将她打入天牢罢,善待于她。轩儿一日不曾脱离险境,她就一日不能死。” “臣明白。”胡喻谦见青帝如此劳神,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平民如此,帝王更是如此。 “陛下,紫若虽说没有解药,难保她为了求生而不说诳语。即便是真的没有解药,殿下也不是处于山穷水尽之境。既然知道了殿下所中何毒,只要弄清其源,便可研试出解药。” 胡喻谦慢条斯理的一番话确也是舒缓了青帝烦躁的情绪,抚平了高高挑起的眉梢,青帝道:“如此甚好。朕知你医术不低于韩济德,又熟悉韩济德行医制药之习,朕将太子的命交与你手上,你可千万不要丢了,朕受不起,你也赔不起。” 胡喻谦伏首道:“臣明白,臣紧遵圣命。” 青帝言道:“爱卿若无其他之事,朕便要歇息了。离早朝还有一段时候,朕还可稍作小眠。” 胡喻谦道:“臣知罪,臣告退。” 青帝半睁着眼望着胡喻谦离去的背影,拖了长长的一道斜影,直至消失。 忽而忆起先帝在位时曾屡次对自己提起胡喻谦,每每都是长叹一声,而后言道:“此人可信之,却不可长用之,他不是你亲近之臣,却可以是信赖之人。他不会毕生忠诚于你,但他仍旧可以对你忠心不二。他不属于宫廷与朝堂,更不属于任何人。他从来都是听命于他自己。” 当初不解先帝言中之意,而今虽稍有感触,仍旧难以全部明朗,或许以后会明白罢。 世间之事本就错综复杂,若非逼不得已,自己还真不愿去梳理它,风起风落,云卷云舒,何必过多在意,怎奈身在其位,身不由己。 青帝不再多思,多思无益,空空一座宫殿,腾得满满的是难堪的孤寂。 青帝有些纳闷,为何最近稍一闲暇就会心生退却,原来的自己从未如此过,即便是再多的烦心之事,也能迎刃而解。而今时的自己,莫非真的已经老了? 心能等人,岁月不等人,或许真的是自己疏忽了…… 莫寒得知紫若入狱已是五天之后。 自那日离开揽萍榭后,莫寒便极少出现在延禧宫中,对定晗更是避而远之。 然而身虽避心却难避,时常会不由自主地神思乱颤,定晗当日的面容有意无意地闪现在眼前,当日的雨,如此纷纷,滴散了满湖的残萍,今日想来,原来是碎了的泪珠,错了的缘分。流水落花,随波逐流,深浅有无,不得而知。 莫寒常有失神,便会看到花飞漫天之中,定晗芙蓉面上挂着两行清泪,走入自己无可躲藏的眸中,身后,艳霞如血。 莫寒觉得满是愧疚,羞于见人,不论是定晗还是紫若。 失魂落魄地挨了几日,恰逢今日不当值,莫寒怅惘之下独自一人于宫中漫步,不知不觉竟走至延禧宫门口。抬头望着匾额上那金漆雕刻的三个大字,遒劲有力,却是刺眼万分。顶着繁杂愁绪,一扭头,莫寒重又离开了。 沿着宫墙毫无方向地朝前走去,身边来来往往的尽是伺候着各宫各院的内侍与宫婢,三三两两,七嘴八舌,只言片语飘入耳中,无非是一些茶余饭后磕牙的闲杂琐事。 莫寒神思不在此,故而并未过于在意。 来至一拐角处,与几个手捧食盒的宫女擦身而过,不料那轻声闲聊的话语中“紫若”二字无意间刺入莫寒破散的心神,凛冽突兀,使得他心底一震,情不自禁地转身跟随在其后,侧耳倾听着她二人之间的谈话。 只听左边一宫女道:“那个紫若,殿下不是挺宠她的吗?怎么会……” 右边宫女半含酸地答道:“是啊,到东宫才几天啊,殿下就点了她贴身伺候呢。”顿了顿,又恨恨说道,“谁知道是个祸害!幸亏婉妃娘娘没有留下她,要不然受害的就是她了。” 左边的那个用力地点点头,道:“可是,我一直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殿下的药中下毒呢?怎么都觉得毫无来由。” 下毒?!莫寒猛一心惊,怎会这样?…… 于是,更加留意着听,不料听到右边宫女不屑地答道:“鬼知道呢,人心不足蛇吞象。要是都让你瞧出来了,她们还瞎算计什么啊。” 莫寒如坐寒江,手脚一脉冰凉,缓缓住步,恍恍惚惚又只听得那左边的宫女答道:“说的也是。不过还是替那个紫若不值。把命都搭了。亏得殿下贵人洪福,躲过了小人暗算……” 声渐至消,莫寒定在原地,思量了许久,转身跑开了。 第七十二章 曲断惘默 莫寒来至天牢门口,却被告知紫若乃是死囚,若无圣命,则难以探监。莫寒遂又问了紫若境况,却被狱官以不怀好意为名给轰出来了。莫寒蹙着剑眉,来回踱步,终于咬咬牙,朝延禧宫方向匆匆奔去。 延禧宫寝殿内,定晗独自抚琴,指间跳跃,绿绮琴弦上音韵自成。众宫婢皆垂首侍立。自那日婉妃寿宴后,绿绮宝琴便被定轩送至了延禧宫,定晗自是知晓自家皇兄此举之意,着实感激了好几天。 而今弦上淌出了流水之音,然而令人诧异的是,并非是山间清溪叮咚脆响的空灵澄净,更不是夕阳晚照下清泉无声的宁馨与幽静。 定晗所弹出的琴音时而雨打芭蕉,一点一滴,单调生硬,不堪凄凉,时而狂涛怒水,卷起千丈浪,一泻至尽头,哗啦啦不住的响。 有道是琴音传心音,苏墨一面听着,一面在心里细细揣摩着,这分明是一曲静心谱,却无端弹得如此闹心,奏乐之人只怕早已心神出窍、金戈铁马血战敌城了。 苏墨暗自叹气,这绿绮琴为如妃所有,定晗想是生了思母之情了,当下如此境遇,也难为她了…… 苏墨不由得摇摇首,不忍再听,遂自行退出了殿门,抬头见莫寒远远过来,肃颜敛色,眉宇间透着几分焦虑。 苏墨遂上前问道:“莫侍卫,你所为何来?” 莫寒面色微和,问道:“嬷嬷,公主可在?” 苏墨点首,却道:“公主心情烦闷,莫侍卫若无正事,我劝你还是先行回去罢,惹恼了公主,殃及了自身就不好了。” 莫寒默默忖了一下,道:“多谢嬷嬷,只是,我的确有要事求见公主,还请嬷嬷代为通报。” 苏墨叹道:“你执意如此,我也无法,你且在此候着。” 莫寒低首答道:“多谢嬷嬷。” 苏墨转身入了内殿。 殿前,莫寒独自立着,回首听着殿外风起的声音,呜咽凄迷,仿佛一错目能见到花落水流红的景色。 莫寒第一次觉得等待竟是如此的折磨人,他是很害怕见到定晗,因为他不知道那时自己该如何开口,奈何他又是如此地祈盼着与定晗相见,因为紫若正在牢中受苦。 眼前大殿宽广,身后天地空旷,然而自己却总是寸步难行,又不得不行。前进一步或有生机,后退一步必死无疑,等待竟是食肉噬血般的折磨。 莫寒此刻真正明白了,原来自己也是个极其矛盾的人,无可奈何地去做着极其矛盾之事。 苏墨去了不久便出来了,跟在她身后出来的还有殿内的侍婢。 苏墨告知莫寒公主准许他觐见时,莫寒蒙生了怯意,他满脑子的想法便是立即转身逃离此境,愈快愈好,然而蹊跷的是,莫寒却鬼使神差地对着苏墨点点头,一步深一步浅地朝前走去。 琴音仍旧在继续着,传入莫寒的双耳,点滴敲在心头,蒸出了氤氲般的碎屑思绪,抓不破,难聚合,辨不清。不论如何,总归还是要面对着她。 走入殿中,莫寒住步在定晗的前方,静静地望着她。 定晗没有抬头,手指仍然游走在琴弦之间,反复弹奏着满腹心事,品味无尽苦涩。 沉静了半日,还是莫寒先打破了尴尬,躬身施礼言道:“臣参见公主殿下。” 定晗似是沉浸曲乐之中,置若罔闻。 莫寒遂又重复了几次,定晗方才停下来,抬首望着莫寒,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莫侍卫。我以为你此生再也不会踏入延禧宫半步了。” 莫寒面色一青,答道:“公主多虑了。” 定晗走至莫寒面前,淡笑着问道:“是么?果真如此?” 莫寒不应声。 定晗自嘲地一笑,道:“罢了,你能来也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我猜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就说罢,不要勉强自己了。站在这儿到底就不是你心甘情愿的。” 莫寒知她话中有话,攒眉深思片刻,终是咬咬牙,道:“微臣求公主一个恩典。” 定晗疑道:“此话怎讲?” 莫寒低首望着金砖铺成的地面,底气不足地答道:“紫若遭人诬陷,无辜下狱,臣恳请公主能帮臣与紫若相会,以解心中之惑,以明事实之真相。若能救得紫若,臣万死难报大恩。” 定晗自莫寒开口说出第一个字起,便已心凉,听到最后,竟手足微颤,暗自咬唇,愤极反笑,指着莫寒,冷冷言道:“你叫我帮你和你的心上人相会?!你要我去救你的心上人?!” 莫寒一愣,不料定晗会说出此番言话,两相难顾,紧紧闭口,慢慢地跪下,求道:“还望公主成全。” 定晗低眸凝视着莫寒的头,忽觉失望至极点,笑道:“成全?但不知谁来成全我?难道我只配做你和她的嫁衣裳吗?” 莫寒闻得此语,无故心痛如绞,一时无言以对,许久,才又开口求道:“公主,眼下只有你能帮我,就当我欠你一份深情,他日我定当寻机报答。今生若不能报,来生定当结草衔环。还请公主救救紫若。臣在此泣血叩求恩典。” 定晗不做声,心内如翻江倒海般难受,暗暗地咬紧牙关,忍住了满眶泪水,一转身,重又走至琴前旁若无人地弹奏起来,只是,琴声越发地悲凉,如晚秋平湖上一叶孤舟,风弄波纹无痕,撩起数不尽的伤心事。 许久,莫寒试探着唤道:“公主?” 定晗轻轻一抬眼,闪着泪花的明眸不喜不惊,片刻,重又低下头去。 莫寒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然后闭上了嘴,沉淀了五味,惟留一片平静,空荡荡的大殿装着的是两颗空荡荡的心。 莫寒早知会如此,叹了口气,起身朝定晗躬身施礼后,走出了殿外。 定晗见状,蓦地闭上了双眼,十指疯乱地拨动着紧绷的琴弦,万马奔腾,枪林箭雨,风沙怒吼,走石遮天,突然一阵噼啪裂响,琴音戛然而止,一根琴弦断成了两段。 哀至深处,定晗再也克制不住,伏在琴上,放声大哭起来,众宫婢闻声匆匆跑入殿,却被哭成泪人的定晗扯着嗓子怒轰了出去。 守在殿外的苏墨听得定晗数度哽咽、痛断心肠,急得直跺脚,心一横,移步走入内殿,正欲相劝,却见定晗止了哭声,红着双眼,道:“嬷嬷,去将莫寒请回来,我要见他。” 苏墨虽是吃惊,怎奈难以动问,遂端起茶盏,道:“公主放心,奴婢这就去。公主请先饮口茶,歇息一下罢。” 定晗木然地点点头,道:“嬷嬷快去罢。” 莫寒并未走远,定晗的琴声牵挂着他的心,莫寒走一步,迟一步,不知不觉便停了下来,不一会儿,便听到了身后苏墨唤自己的声音,听苏墨告知了一切后,莫寒毫不犹豫地转身便朝殿内跑去。 苏墨望着他的背影,思前想后,隐隐不安。 定晗回望着琴,断弦宛然,难以再续。 弦上,溜转着点滴的血珠,琴身上亦是溅着阑干的血迹。 定晗才觉得剧痛自手指传来,低头看去,手指上的肌肤已被弹破了一层皮,血仍旧在滴,落在金砖上,触目惊心,就如那日揽萍榭内鸳鸯帐里残留下来的一滩血。 闻得入殿的脚步声,定晗抬手擦干了适才如泉涌的泪水,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将流血的手置于背后,抬眸对上了莫寒之面,娴如秋菊,淡若清风,方才的痛苦似是前尘旧事,毫不相干。 只是双眼仍旧是红红的,难掩痛哭后的痕迹,莫寒鼻子狠狠酸了一下,不敢与她对视,无措地跪下,问道:“公主召唤臣,不知为了何事?” 定晗面无表情地问道:“她被囚在何处?” 莫寒迟疑着问道:“公主,你……” 定晗侧过脸去,道:“不要浪费我的耐心,快回答。” 莫寒答道:“天牢。” 定晗“嗯”了一声,道:“难得你求我一次,我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你去换身内侍的装束,我带你去见她。” 莫寒不解,抬首望着定晗,目光中满是惊疑,道:“天牢晦阴,公主千金之体恐难受得住,况且宫规难违,臣不敢让公主以身犯险。” 定晗问道:“你是想让我去求父皇?” 莫寒低首缄默。 定晗笑道:“我若能进的去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呢?虽说是宫规难违,可我决定了的事情无人能阻。我自是有保全自身的方法,你何须为我担忧?” 莫寒迟疑着说道:“可是……” 定晗直言问道:“你可是想问我,何以改了主意?” 莫寒道:“公主不愿意回答,臣不敢强求。” 定晗哼了一声,笑了笑,用冰到了极点的声音对着莫寒说道:“因为我要你永远愧对于我。” 此言既出,莫寒再没有说话,默默地深深叩首,道:“臣谨记公主今日之言。”说罢,欲离,思及一处,又对定晗言道:“臣谢公主大恩。”遂离开了内殿。 定晗的双手慢慢地攥紧,指甲嵌入了肉里,再次唤醒了沉睡的锥心之痛,痛得眼冒金星、两眼昏昏,松开了手,沾满了血迹的掌心进入眸中,像是开遍了满山的杜鹃花,映红了半边天。 莫嗔今日断肠吟,只怨当初恨未平! 第七十三章 魂禁囹圄 定晗换了身宫装,与莫寒一起蒙混出了宫,来至天牢,狱官自是加以阻拦,却被疾言厉色的定晗与手中的令牌给吓得晕晕转,但还是颤抖着声音言道:“这不是陛下的令牌,这是延禧宫公主殿下的令牌……” 定晗恨他眼尖,却也无法,微微一笑,道:“是公主殿下命我们来的。紫若虽说是太子殿下的侍婢,却与公主情同手足,她出了事,公主自然是要过问的。” 狱官只是摇头道:“若无陛下旨意,实在是为难的很。” 遇见这么一个顽固不会通变的人,定晗真想一脚踹死他,然而终究还是忍了忍,笑道:“话虽如此,可公主之令也不好违背,你若是叫我两手空空地回去,我可怎么回话呢。再说了,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何须为了这点小事而使我倍受苛责呢?公主不自在了,于你而言更是一场祸端。你自己好好想想罢,眼下离回宫还有一段时间,我可以先行侯着,等你想明白了亦是不迟。只是我要提醒你,公主正等着我回话呢。公主的性子可是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人若犯她,她必犯人。你可要想清楚了。” 狱官默言良久,方道:“既如此,两位请跟我来罢,公主要见的人囚在最里处,两旁俱无在押人犯,你们有什么话尽管问来。” 定晗笑道:“既如此劳烦了。”转身瞥了一眼莫寒,见莫寒对上自己的目光倏然一抖,定晗眨了眨眼,抬脚走入了天牢。 牢内不及外间明朗,万分灰暗,一路走来,定晗观望着两旁的牢房,一排排木栅内是数不尽的行尸走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偶尔几个眼眸滴溜溜地转了转,定晗见之心中狠狠一凛,这些都是人?这样的眼神分明是一尊死物。这生硬的铁锁,锁住的岂只是手足,分明是灵魂。 走了半日,定晗略微急躁,扭头问狱卒道:“这路如何走不到尽头?人在何处?” 狱卒指着前面,答道:“就在那边,快到了。” 定晗闻言住步,转首凝视着莫寒,道:“你进去罢,我在外间侯着。” 莫寒应了一声,欲走,狱官思及一处,忙拽住了他的衣袖,嘱咐道:“公主之命我不得不从,只是这狱门是万万不能开的,你也只能在外面和她说几句话。更有,我只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可要抓紧了。若是出了差错,你我都吃罪不起。还望你能体谅一下我的难处。” 莫寒还未应答,定晗已沉下脸来,哼道:“你也忒胆小了,畏前畏后的。” 狱官却答道:“刀口上的活计,半点都马虎不得。” “你……”定晗正要还口,却被莫寒一把按住,她只得怒目圆睁,忿忿不再言语。 莫寒朝狱卒深深作揖,道:“承蒙关照,感激不尽。”说罢,便朝里走去。 定晗紧紧抓着莫寒的手,莫寒知她心中所虑,含笑着拍拍她的手背,片刻,定晗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凤目衔愁,望着莫寒一步步走向紫若的身边。 狱内,紫若孤身一人蜷缩在床上,背靠着墙壁,又硬又冷,背脊上透心的凉。秀发未盘,珠花全无,面上血色褪尽,似是冬日里冻得结结实实的一潭深湖,之下是无尽的素冷与苍凉,额上那两道柳眉,前几日才刚刚用笔细细描过,此刻却已蒙上了薄薄的一层霜。墙上、地上不住地往外透着难熬人的闷湿之气,更有浓浓的霉臭味扑鼻而来。 紫若将颚抵在了膝盖上,双臂紧紧抱在了一起,神情略微颓废,她无力地撑着一对沉重的眼睑,散了星光,明眸呆滞,空空地盯着脚边铺成床的层层枯草。此时的紫若正回想着那夜东宫药房之事,仍旧是百感交集。 转瞬即逝的背影,遗落在地的药瓶,熟悉的药丸,怎不叫她心惊胆战。细数前因后果,除了竹君之外,那人还会是谁呢? 紫若想要叹气,那口气却又藏在心里,怎么也叹不出来,只觉得窒息般难受。 莫寒隔着木栅望着紫若,单薄的身影蜷缩着一裹已矣的青梅竹马,奄奄一息的芳华如三匝的红线缠绕在周围,鹅黄淡去,无暇抖落喑哑的牵挂,心猿意马如琵琶乱拨,刹那间流光难转,明月清风悄然拂落,如翩然的雪花般,落于苦苦煎熬着的心湖,在不经意间凝固了早已沸腾了的两重冰火。 “紫若。”莫寒抓着一根木栅,近在咫尺,难以相近。 如清风一缕自远方飘来,紫若缓缓抬起头,凌乱的发丝无力地垂在眼前,有些散过肩头,飘荡在胸前。紧密交叉着的线条似是利剑在面前胡乱划过,借着重重叠叠的暗影,狱门外消瘦的身影印出了千万层,那熟悉的面容仍旧是依稀可见,恍似生死梦境一般。 紫若眸光稍稍滞留了片刻,忽而泪光一闪,急急起身下床,却又登时住步,呆呆地立于床边,望着眼前。 莫寒左手扶着木栅,右手伸过去将手递与紫若,重又唤道:“珍儿。是我。” 紫若泪眼盈盈,慢慢走向前,紧紧握住了莫寒的手,问道:“你怎会到此?”莫寒拉过紫若的手,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才不过几日,桀然欲绽的芳颜已成青灰,独承幽柔的星眸斟满了苍凉与悲寂。 莫寒叹道:“你吃苦了。” 紫若摇摇头,沙哑着声音问道:“竹君,你何以出现在天牢?” 莫寒低声答道:“是公主带我来的。” “原来如此。”紫若一晃神,而后张望了一下,问道,“公主呢?” 莫寒眼神略微飞散,答道:“公主在外面。你我时候不多,还是长话短说的好。” 紫若听了,微微摇首,忽而又淡淡一笑,道:“原来如此。” 莫寒眉峰顿聚,疑道:“这是何意?” 紫若抬眼正对着莫寒之面,淡若清风,笑道:“你该明白的。” 莫寒眼神一僵,道:“珍儿,你不要胡思乱想。” 紫若低下头,道:“你知道的,我从来不爱胡思乱想。” 莫寒抓着紫若的手不自然地一哆嗦,言道:“珍儿,并非你想得那样,只是眼下我不能与你详说,待你出去后我一定解释给你听。” 出去?紫若珠泪双下,道:“我从不敢奢望自己可以活着离开这儿,就当我命该如此罢。” 莫寒心生凄恻,抬手托着紫若的脸,道:“一定不会的。若能救你出去,我不惜性命相捐。” 紫若连忙掩住了莫寒的嘴,劝道:“竹君,切莫如此。我好不容易替了你,你怎可自投罗网,枉费我一番苦心?” 莫寒只是纳闷,问道:“你说什么?你替了我?” 紫若点点头,一脸坚定,道:“你放心,凡事有我。” 莫寒心内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一把将紫若的手抱至胸前,心头添乱,问道:“珍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非你怀疑是我下的毒?” 紫若却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莫寒不假思索地答道:“绝无此事。珍儿,你该信我的。” 紫若却挣开了莫寒的手,一面暗自思忖,一面低首言道:“并非我不信你,只是……那夜我看的真真切切,一个黑影窜出门,许是逃得太快了,他身上的药瓶跌落在地……” 莫寒问道:“当时只有你一人?” “嗯”,紫若静静地述说着,“连齐如厕,房中只有我一人。我记得当时夜风刮得很紧,檐下铁马叮叮咚咚地乱响,炉火屡熄,我只好先去关门,不料听到侧殿一阵噼里啪啦,我便急急跑去侧殿,却原来是疾风吹开了窗,桌上放着的药材撒落一地。我收拾完了之后回至药房,却见一人身着黑衣背对着我,我吓得登时大叫,谁料他一惊,便仓皇逃跑了。我跟出去之时,人已不见踪影。回至房中,瞧见了那人失落在地上的药瓶。这瓶中所盛之药我认得出来,是爹亲手研制的暮香丸。试问,那黑影除了你韩竹君,还会是谁呢?况且你之前也说过,要亲手杀了……” 紫若不敢往下叙,无力地倚着狱门上的木栅,伏倒在地。 莫寒注视着紫若的一举一动,见她神色肃谨,不似虚言,心中大骇,沉思良久,方道:“珍儿,我对天起誓,此事绝非我所为。那夜我正与众人一起当夜值,怎有闲暇跑去东宫。况且东宫防守严密,固若金汤,别说是我一个人,便是连虫子也飞不进一两个。我向来不是鲁莽之人,此等飞蛾扑火之事,我又怎会去做?” 紫若半信半疑,手撑着地起身对视着莫寒,问道:“真的不是你?” 莫寒道:“千真万确。此事定是另有恶鬼,珍儿,你切不可做糊涂之人,枉送了性命。” 紫若久久不语,后言道:“可是……谁要害我?我从不曾得罪人……” 见紫若面色煞白,失神落魄,莫寒暗自心疼,抱紧紫若的手暖在胸膛,轻声细语地劝道:“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紫若却抽回了自己的手,双手自顾自地不住摩擦着,于狱中不断地来回踱步,绞尽脑汁地翻寻着记忆中的一桩桩陈情旧事,欲要以此求得解答。 暮香丸乃是父亲所制,除了竹君与自己,该无他人知晓,此事若不是竹君所为,又该会是谁呢?据眼下看来,太子所中之毒虽然并不重,却也不轻,何况中毒已久,若不及时制止,即便有名贵药材遏制毒性,也难免回天乏术、毒发身亡。下毒之人究竟知不知晓暮香丸并无解药之事呢? 父亲研制毒药,往往都会配制解药,人命至重,有贵千金,若无极恶,无需伤害性命,这或许也是父亲这样做的缘由所在罢。只是,制毒无数皆有解,为何独独缺漏了暮香丸? 紫若狐疑之下再三寻思,忽然几幅破散的画面连带着几声惨叫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如光如电,紫若不由自主以手猛敲着头,极力聚合着碎絮般的神思,头痛似裂。 莫寒着了慌,不住地叫唤着:“紫若,你怎么了,紫若……” 眼见紫若支撑不住,瘫软在地,莫寒慌了神,恨不得砸开木栅冲进狱中,却又碍于律法无情,不敢造次,只得忧心忡忡站在外间无助地唤着紫若的名字,他不明白紫若为何会如此,他只觉痛心疾首…… 莫寒焦虑的声音传入耳中,搅乱了混沌的思绪,方才的画面难以合复,紫若却仿佛在隐隐间听到了那久违了的几声惨叫,“爹……爹……”撕心裂肺,恍若隔世般,遥不可及。 是他! 紫若渐渐回过神来,她又怎会将他遗忘,刻骨铭心的眼神即便是万物成灰也难以磨灭。如果真是他,那真的是善恶到头的因果报应了…… 第七十四章 无风云动 定晗在外侯了许久,交叠着双手在胸前,不住地摩搓着,欲要以此来掩饰不安的情绪,不料弄巧成拙,反使烦躁之心溢于颜表。 狱官虽有疑异,却只是冷眼旁观,不做他语。 定晗转身不经意瞥见狱官看着自己的神情,一时恼羞,大声斥道:“看什么,再看我剜了你双目!” 那狱官轻轻一笑,道:“你究竟是不是宫女?” 定晗微怔,想了想,道:“我怎么不是,我是公主的贴身侍婢,哪里还有假的?” 狱官打量了定晗,摇首道:“我却不信。一个小小的宫女,怎会有如此火爆脾气?宫中规矩甚多,照你那性子,只怕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定晗双颊泛红,道:“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狱官,你怎知宫中之事?公主性情温淑,从不苛责侍婢,我有幸遇上了好主子,是我上辈子积下的福分。” “是么?”狱官嘿嘿笑了几声,道:“方才不知是谁说公主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 “你……”定晗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涨红了脸,支吾了半日,喝道:“我会记住你的。你与我等着,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话音刚落,狱官便突然转了话锋,道:“那人去了也有一段时候了,一盏茶的时间怕是早就到了……”说着,提步欲走。 定晗忙挡住,道:“你等他出来罢。” 狱官摊着双手,满脸无奈,道:“我放你们进去探监,已是犯了死罪,今日若是出了纰漏,难免罪及九族,连累至亲。还望你们能体谅一下我的苦楚。” 定晗随即便道:“天塌下来我顶着,你无须担忧。” 狱官道:“我不管你究竟是何人,我只望你能明白我说的话。若出事,则失职在我,即便有再多借口,终也无济于事。” 耳边传来莫寒呼唤紫若的声音,定晗心一急,又见阻拦不住,便道:“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催催。” 狱官叹道:“也罢,那你速去速回。” 定晗无声地应了,转身迟疑着走向前去,来至紫若狱门前,却呆住了,莫寒一脸焦急地跺足不迭,狱中紫若哭倒在地。 定晗忙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莫寒一回神,恭谨唤道:“公主。” 定晗望着莫寒迅速变换的面色,忽然间有些不是滋味,目光停留了片刻,便转向狱内,再次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莫寒不语。 定晗遂朝内唤道:“紫若,是我。你过来看着我,我有话和你讲。” 紫若定了定方才出窍的惊魂,轻抚了酸涩的双目,起身朝着定晗深深一拜,道:“奴婢见过公主殿下。” 定晗抬手道:“无需大礼。” 紫若抬起头,并未起身,犹自跪倒在地。 定晗无法,只好随她,转首问莫寒道:“你们该说的是否都已说完?时间紧迫,该回宫了。多留一刻,多一分危险。” 莫寒正要开口说话,定晗又道:“狱官那边已急得团团转了,毕竟你我是私自出宫私进天牢,若因此连累了无辜之人便是你我的罪孽了。” 莫寒犹豫不决,却闻紫若言道:“莫寒,公主所言极是,我不可太过私心,累及无辜,该有的罪我自会承担,绝不推却。你快些回宫罢。” 莫寒闻她话中有话,闪过一疑,便问道:“若说这药中有毒,为何连齐不曾中毒?莫非其中……” 紫若毫不犹豫地答道:“你在怀疑连齐?”而后摇摇首,道,“不,不大可能。连齐虽说为人处事较真了点,却不是凶恶之人。且他每次试药只需饮一小匙,量极少,中毒极轻,无症状亦是不足为奇。而殿下则是每日早中晚各一小碗,平常又会喝些安神汤,难保汤中不会下毒,毒性自是更重些。” 定晗闻得紫若此言,吃惊不已,颤音问道:“你、你说什么?皇兄他怎么了?”见紫若瞠目结舌,故作不知,立即转首看向莫寒,目光凌厉,似怨似恨,似疑似惧。 莫寒忽而忆起定晗连日里深居延禧宫,并不知晓太子之事,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低眉缄默不语。 定晗再三询问,莫寒均是沉默。 定晗情急之下一把揪住了莫寒的衣领,跺足道:“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告诉我!” 莫寒向后倒退了几步,用手扶住木栅,放低了声音劝道:“公主暂息雷霆之怒,容臣过后再细细禀告。” 定晗听了,方才湿着眼眶放了手,回过眸来问紫若道:“你可知是何毒?” 紫若稍作犹豫,后道:“公主恕罪,奴婢不知。” 定晗问道:“果真不是你做的?” 紫若却并未回答,眸光已斜,神思已散,心不知何踪。 片刻沉寂,定晗不再问,紫若失神死默,莫寒无话可说。 “二位可是办完事儿了?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早早离开的好。”狱官冷不防地冒出来,说出一句话,定晗反手便是一掌,道:“聒噪什么?” 狱官揉搓了几下受挨的脸颊,陪笑着言道:“各在其职罢了,你又何须如此动怒呢?” 定晗狠狠瞪了他一眼,道:“祸从口出。” 狱官笑了笑,道:“钢刀岂可斩无罪之人?” 定晗冷笑道:“倒也未必。” 莫寒见定晗黑了脸,眼圈一环朦胧的血红,却不知是委屈的还是愤恨的。眼下自己与紫若已不能多谈,莫寒心知再与那狱官纠缠下去难免要生祸端,总觉得那狱官满脸精明中透了几分狡黠,三分邪气中又露着七分正气,乃是个不好琢磨之人。 “大人言之有理,我等这就告辞。打扰了大人,改日定当登门致谢。”言罢,莫寒转眸小望了一眼紫若,便拉着定晗的手朝外走去。 定晗在莫寒牵住自己的手时,竟觉难以置信,盯着莫寒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气握紧了些,跟随着莫寒走出了天牢。 回宫途中,莫寒一心往前赶,定晗却渐渐放慢了脚步。 莫寒不得已停步,松了手,道:“公主可是累着了。” 定晗摇摇头,笑着问道:“你怎么不牵着我的手了?” 莫寒收手至背后,垂首答道:“臣僭越了。” 定晗绽笑如花,探过头去盯着莫寒略微无措的双眸,道:“我自个儿愿意的,何来僭越一说?” 莫寒却仍旧答道:“公主恕罪。” 定晗故作恼状,道:“自然是无罪了,你若再如此,休怪我翻脸。” 莫寒只是言道:“公主,快回宫罢,时候不早了。” 定晗眨眨眼,使劲点了点头,道:“就依你。” 二人将至,却依稀见一人立于宫门口,来回踱步。走近了定晗大为吃惊,竟是万穆。 万穆远远瞧见,便迎了上去,朝定晗躬身施礼,道:“奴才参见公主殿下。” 定晗略感不安,强笑道:“公公在此作甚?” 万穆看了莫寒一眼,黑白相间的双眉扬了扬后又凑到了一处,不温不火地答道:“陛下正在延禧宫中等候公主殿下。” 定晗的心死沉下去,至无限之境,寻不见可依托之物,眼角偷瞄了一眼莫寒,见他锁眉深思,定晗只觉忧虑万分,又是极其无助,心里盘算着在青帝面前该如何辩解,却是思绪紊乱,不能理清。 万穆见定晗一声不吭,不免又道:“公主,外面风大,还请入宫再思其他罢。” 定晗无声地应了,默默地穿过宫门。 万穆回首对莫寒言道:“莫总领,陛下旨意,公主一人见驾,请莫总领先行回去罢。” 定晗心疑,问道:“父皇便没有其他旨意吗?” 万穆道:“陛下只说要见公主。” 定晗虽存疑却也是稍稍地安下心来。 莫寒朝定晗与万穆施礼后,便离开了。 万穆欲要说话,却见定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莫寒走去的身影,双眼如一股清泓,沐浴着素莲般的月光,灵动的明净中流闪着几分憧憬,又有几分忧郁。 万穆一时不明其意,也没开口动问,只是望了片刻,方道:“公主,您该去见陛下了。” 定晗便不再犹疑,随着万穆回至延禧宫,一入正殿,便瞧见殿内的苏墨眉头打结,凝神沉思,双手交叠不住地摩搓着,一副焦虑之状。 苏墨一见定晗与万穆,立时转忧为喜,呼道:“公主,您可算回来了。急死奴婢了。” 定晗笑了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嬷嬷别再担忧了。” 苏墨看了一眼万穆,万穆神色如常,苏墨遂长吁了一口气。 定晗环顾了四周,不见青帝,便问道:“嬷嬷,父皇呢?” 苏墨答道:“陛下在揽萍榭。公主快去见驾罢。” 定晗心一紧,父皇竟在揽萍榭,莫不是有所耳闻? 苏墨见定晗沉默不语,道是她心结难除,故而不愿前往,便劝道:“公主,您快去罢,陛下等您很久了。” “嬷嬷,”定晗抬眼正视着苏墨,问道,“父皇怎知我出宫之事?” 苏墨见她有疑心之意,不好作答。 万穆笑道:“是陛下惦记着公主,前几日都不得空,今儿个好不容易抽了闲,便过来了,谁知寻遍了宫城也不见公主殿下,陛下便知公主出宫了。” 万穆说得合情合理,定晗不再多言,忖了忖,又问万穆道:“公公,皇兄近来可好?” 万穆不妨定晗有此一问,来不及详思,便答道:“回公主,奴才不知。殿下之事从来都是陛下一人过问,奴才不敢多嘴。” 定晗笑了笑,道:“我也只是随便问问罢了,许久不见皇兄,怪想的。” 万穆只是低首恭声答道:“公主与殿下兄妹情深,也难怪如此,也是陛下之福。”定晗仍旧是笑了笑,不语,便转身走了。 万穆转首看向苏墨,道:“难为你了。” 苏墨道:“无妨。” 一时二人静默,齐齐望向殿外一片青天,无风,却微微见那几片如棉如丝的白云换了方位,苏墨叹了叹,道:“人死了,是否真的可以荣升极乐世界?” 万穆原先是诧异,而后便明白过来,道:“或许罢。至少也是个有福之人,断了人世间无尽的是非。” 苏墨心头冷飕飕的,仿佛看到凄风冷雨下的应芜湘,捂着靖王的旧衣衫,眼角一滴泪,挂在颊上,凝住了千里冰霜。 苏墨知晓,靖王的生辰将至,情深意重的应芜湘怎不睹物思人,万事皆哀? 第七十五章 心之所系 定晗走入揽萍榭,见青帝一人倚栏而立,目视着莲池。无风无波,荷香自溢。 定晗上前唤了一声道:“父皇。” 青帝转过面来,平心气和,问道:“回来了?” 定晗一点头,道:“是。” 青帝又问道:“去哪儿了?” 定晗一撇嘴,道:“出宫了。” 青帝微微一皱眉,道:“真是越大越不懂规矩了。” 定晗闭口不言。 青帝见定晗一身宫女装扮,未曾更衣,罗裙上下满是尘灰,脸上亦是沾了不少,便抬手轻轻拂拭了几下,道:“宫外不比宫内,还是少走为好。”说罢,收了收手,负于背后,又道:“这几日宫内也不甚太平,你便不要四处乱跑了,安安分分地待在这延禧宫,也让朕省一点事罢。” 定晗听得此言,便抬首望着青帝,轻声唤道:“父皇?” 青帝见定晗目光中流露着些许祈盼,略微诧异,问道:“怎么了?” 定晗沉吟了一会,道:“皇兄可还有救?” 青帝顿时变了脸,片刻,方才缓过神情,道:“此事无需你过问。” 定晗道:“为什么?” 青帝不愿回答,提步欲走。 定晗一急,扯住青帝的衣袖,唤道:“父皇!” 青帝回头,却见定晗的双眼水汪汪的,少有的乞怜之态,青帝叹了口气,握着定晗的手,道:“朕自有主张,你且放心。” 定晗摇摇头。 青帝似乎猜到了什么,冷冷说道:“想也别想!朕与你说,趁早离莫寒远点。” 定晗的手似是被千层冰冻住了一般僵着,纹丝不动。 青帝转身便要走,定晗拉着他的手便顺势跪倒在地,道:“求父皇最后疼儿臣一次,可否?” 青帝一愣,道:“何意?” 定晗抓紧了青帝的手,言道:“父皇若是给了儿臣此次恩典,儿臣从此无所欲求,不敢再贪过多圣眷。” 青帝复又看了定晗一眼,只见她星眸中一涧清泓,无声地浸润了满池的青莲,哀伤难喻。 青帝不由地眼前一模糊,醒了醒神,盯着定晗之面,重又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定晗抬首对视着青帝,亦静亦冷,决然地答道:“儿臣方才所说便是父皇早早就想要的。只要父皇答应儿臣这一遭,从此以后,儿臣定当循规蹈矩、画地为牢,乖乖留在延禧宫内,不再见父皇,亦不再惹父皇心烦。求父皇给儿臣最后一次恩典。” 青帝的手不由发抖,半日,只说道:“好,很好……”又默了半晌,恨恨说道:“都是朕养的好儿女!”说罢,便转身离去。 定晗连呼了几声“父皇”,不见回应,一时心如死灰,又仍不甘心,不作他想,直直追了过去,跪于青帝面前苦求。 青帝望着满脸泪痕的定晗,不愿与她再多做纠缠,欲要径自朝前走去,却远远见万穆与苏墨二人匆匆朝揽萍榭走来。 青帝双手欲扶起定晗,口内言道:“先起来罢。” 定晗却执意不肯,道:“还请父皇答应儿臣。” 青帝面不改色,复又静静令道:“起来。” 定晗知他已然微怒,怎奈心系莫寒,于是兀自不起。 僵持了一会,苏墨与万穆来至青帝面前,瞧见此景,甚为诧异,不敢言语。 青帝直言问万穆道:“又有何事?” 万穆瞥了眼仍旧跪于地上的定晗,略作迟疑。 青帝点首道:“但说无妨。” 万穆便回道:“陛下,太子无端发怒,无人可劝解,东宫已乱作一团,还请陛下移驾。” 青帝问道:“可知何因?” “这……”万穆为了难,又见青帝不语,便小心答道:“殿下不许任何人近身,只允紫若伺候……” “胡闹!”青帝冰着脸怒声斥道。 万穆不敢多言。 青帝望了望定晗,忽觉失望至极点,青着脸,回头对苏墨命道:“好生看着她,若出了差池,朕决不轻饶。” 苏墨不知缘由,慌不迭地领旨应之。 青帝头也不回地离去,万穆紧紧跟了上去,出了延禧宫,往东宫的途中,万穆欲要言语劝慰青帝,却见青帝住步而转身看着自己,心中顿为不解,知青帝有话,便侧耳听之。 青帝目视了良久,方问道:“万穆,朕是不是特别无能?” 万穆一惊,答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治世有为,清正廉明,四海升平,政通人和,实乃一代明君。 ” 青帝道:“朕与你说这些话,你应该知晓朕是不愿听那些冠冕之辞的。” 万穆沉默。 青帝叹道:“若是你也不肯与朕说说话,朕也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万穆闻得悲伤之音,思忖了片刻,劝慰道:“陛下,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还小,还不能全然体谅陛下的一片苦心,还望陛下宽心。” 青帝道:“这样的话你不知说了多少次了,你可知多说无益?” 万穆只得闭了口,见青帝直往前走去,也便跟随其后,入了东宫,见一群内侍宫婢跪于殿中,战战兢兢,偌大一个正殿,竟无半点声响。青帝沉声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齐呼“陛下”,却无一人敢答言。 青帝心中明白了一二分,也不再追问,穿过正殿,步向内殿。 万穆回身朝众宫人摆摆手,道:“都下去罢,该做什么做什么去,都挤在此处,成什么样?” 众人谢恩后,各自散去。万穆紧步跟上青帝,将至寝殿,忽见王得全摇首叹气,迎面走来。 青帝心中疑惑,却又略微忧心,遂唤住他,问道:“你不在里面伺候太子,出来做什么?” 王得全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时难以措词,便答道:“殿下只许胡太医一人伺候,奴才无法……” 青帝随即问道:“太子可还在怄气?” 王得全低首,无可作答。 万穆一旁笑着劝道:“殿下心情欠佳,多个人伺候反而会惹得殿下心烦,有胡大人在,想也出不了大事。陛下但且放宽心。” 青帝冷冷答道:“宽心?朕倒是也想,可偏偏就有如许多的恼人之事。”说罢,欲往前走去,又见一内侍行至,跪道:“启禀陛下,太子妃娘娘求见。” 青帝道:“何事?” 内侍答道:“奴才不知。” 青帝朝寝殿轻瞥了一眼,吩咐道:“万穆,你先进去伺候着罢。” 万穆应道:“是。”望着青帝背身离去,见王得全仍立在一边,遂问道:“太子可是发了脾气?你也不劝着点,大怒伤身。殿下这身子骨怎生受得了?” 王得全一脸无奈,道:“以往都能劝,唯有这次劝不了……殿下这回是动了真,房内能摔的都摔了,满屋子的人都阻拦不了,唯恐一不小心伤了殿下,何况殿下又是目不得见,耳不得闻,实在是无计……” 万穆听了,走上前,隔着珠帘朝内望去,定轩侧面坐于塌前,胡喻谦跪地小心包扎着定轩不住流血的左手,右手握拳,置于一旁。 万穆惊道:“殿下受伤了?” 王得全答道:“殿下摔了白玉净瓶,不小心被碎片所伤。” 万穆责道:“你是太大意了。”说罢,自掀了珠帘,走入房中。 定轩的手卷了一层层的纱布,雪白色中浸透着点点的血色,映得淡红却又惨白的面色极其异样,时不时地咬着下唇,胸口微微起伏,一副遗恨难消、余愤未平之状。 胡喻谦抬头望了望万穆,道:“万公公来得及时。” 万穆道:“殿下的事,怎能不急呢?” 胡喻谦道:“陛下不曾来?” 万穆道:“太子妃求见陛下,陛下此刻去了霄琴斋。” 胡喻谦轻声复问道:“太子妃?” “正是,”万穆见他神色古怪,又问道,“大人认为有何不妥?” 胡喻谦笑笑,道:“公公多虑了。” 万穆疑心更重,小心问道:“莫非是娘娘凤体染恙,皇孙不保?” 胡喻谦摇头道:“娘娘现今身健体康,母子平安,公公无需担忧。” 万穆松了一口气,道:“这便好。” 定轩开口言道:“可是万公公?” 万穆奇道:“殿下能看见了?” 胡喻谦仍旧是摇头置否,道:“想是殿下闻到了公公身上的味道了,殿下的嗅觉愈发的灵敏了。” 万穆倍感失望,定轩抬了右手,胡喻谦用手指在上面划了一些字,定轩笑道:“孤自小便是由公公照看着长大的,怎会不熟悉公公身上特有的味道呢?” 万穆笑道:“是是是,未料殿下竟还记得这些呢。” 胡喻谦照旧在定轩的掌心上划了字,而后定轩笑道:“公公说笑了,孤又怎么忘记?公公此来所为何事?” 万穆想了想,道:“奴才听闻殿下心情烦躁,恐殿下伤了身子,便赶过来了。殿下若有什么不如意之事,切莫藏在心中,什么事能大的过自家身子呢,殿下还请玉体为重。” 定轩感知了胡喻谦所划之意后,道:“孤又何曾如意过?眼下就有一件事,孤想请公公帮忙。孤要见紫若,孤信她是被冤枉的,还望公公在父皇面前周旋一下,放出紫若。” 万穆闻言只是吃惊,问胡喻谦道:“殿下怎知紫若是冤屈的?莫非真凶已查出?” 胡喻谦道:“真凶藏匿隐蔽,怎么会这般容易就被揪出来?殿下只是凭一时冲动与内心的情感所作的无理臆测罢了,我劝了多次,殿下着了恼,我便不敢再说了,唯恐殿下病情有变。殿下执意要见紫若,却是任何人都束手无策了。” 万穆默了声,思前想后,心情很是沉重。 此时,恰巧青帝入殿,胡喻谦起身便要施礼,青帝道:“罢了。”随后目光扫遍了房内四周,各色古玩已被摔尽,碎在地上,混乱不堪。青帝知是定轩不准人打扫,皱了皱眉,又望了望定轩面上、手上,神色稍异,片刻,问胡喻谦道:“轩儿的手怎样了?” 胡喻谦答道:“殿下只是轻微的皮肉之伤,殿下但请放心。” 青帝点首,又问道:“轩儿可曾提到紫若?” 胡喻谦一愣,随即答道:“殿下今日一直念叨着紫若。方才还言及要万公公帮忙,说服陛下放了紫若。” 青帝道:“既然如此,那便放了罢。” 胡喻谦与万穆不解。 青帝只是言道:“轩儿既然这般眷顾紫若,朕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是相信自家的儿子,朕信紫若无有歹心,且放了她罢,让她依旧伺候轩儿。” 胡喻谦欲要争辩,青帝却忽然问道:“胡爱卿,卿尘所言可是属实?” 胡喻谦滞口,半晌,方点点头。 青帝登时沉默,而后缓缓握住了定轩的手,划了几个字,定轩舒了神色,道:“儿臣谢父皇。” 青帝微笑地爱抚着定轩的面颊,突然伤感地叹道:“若不是为了你,朕是不会……都是冤孽……” 万穆望向胡喻谦,胡喻谦却是凝视他处,若有所思。万穆已知晓不便详问。 青帝转身对胡喻谦言道:“你尽力罢。朕不愿看到那样的结局。” 胡喻谦跪倒在地,深深叩了首,言道:“微臣遵旨。” 第七十六章 柳絮纷飞 繁华的街道上,车马塞途,人声嘈杂,珠翠罗绮之间一辆墨绿色的马车缓缓行穿在人群之中,驾车的是两位少年,马车周围各陪侍着两匹棕褐色的千里马,马上亦是分别坐着两位少年,同是剑眉星目,神采飞扬。 此时,一阵喧嚣,人流越发拥挤,马车寸步难行,止了一会儿,车帘缓缓掀开,露出一张脸,约莫不惑之年,浓浓的双眉有意无意地勾起淡淡的眉峰,他出声唤道:“怎么回事?” 驾车的一名少年回道:“不知前面出了何事,拥挤的很。” 车内的人转首向一人言道:“展塬,你去瞧瞧,究竟出了何事?” 展塬应了一声,跃然跳下马,往人群中走去,马车遂停靠至一边,侯了许久,展塬方回转过来,对着车内言道:“师父,前面贴了皇榜,道是太子病重,宫中太医束手无策,朝廷因此广求天下名医,若治得太子病愈,必定会论功行赏。” 车内的人轻笑到:“朝廷总是以为天下人都是名利之徒,可惜了太子殿下……” 展塬笑道:“师父说的是,若有名医只为功名,却也成了庸医了。” 车内的人观了天边一道残红,言道:“已是这般时侯了,赶了一天的路,你们也都饿了,”说着,眼角余光瞥到对面酒楼,“谪仙楼,这名字不错,我们暂且在那里住下罢。”叹了一口气,又道,“时隔多年,还是回到了京城……” 众人并不言语,径直行去,于谪仙楼前停下,立刻有人从店内奔出,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展塬于怀中拿出一锭金子,一边交予小二,一边言道:“楼上的雅间我们全包了,若有客人,还请麻烦他们稍稍移驾,我家师父素来喜静不喜闹,还请你们多多包涵。” 小二点头哈腰,道:“客官放心,小人这就去办。” 一旁有人扶了车内人下车,随后有人牵了马车往后院走去,有人到掌柜处问些细小之事,其余人穿过楼下大堂,由小二引着朝楼上雅间走去。 吴有仁刚巧从外入内,瞧见那几个身影,心头一紧,招手唤了掌柜的问道:“那几个人是谁?” 掌柜的答道:“江南来的富商,姓陆名云熙,其他的,奴才也不知道了。” 吴有仁不加思忖,道:“你与我多多注意这几个人。” 掌柜的虽然疑惑,却见吴有仁有不愿吐露之意,也便简单地应了声“是”,匆匆下去作盘算了。 雅间内,陆云熙端坐于桌前,静静地喝茶。陆云熙酷爱饮茶,对茶也极为讲究,展塬等人平常也是将各处的极品好茶叶带至身边,随时烹了,以解陆云熙的茶癖,而陆云熙饮茶之时,尤喜安静,故而众人也就沉了言,陪侍一旁。 陆云熙饮了几口茶,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展塬,可曾打听出太子得的是什么病?” 展塬答道:“路上百姓纷纷议论,说是太子中了奇毒,耳聋目盲,只是脉象并无异常,很是蹊跷。” 陆云熙随即言道:“听起来像是中了暮香丸之毒……” 话未说完,便有一人言道:“暮香丸不是没有解药的吗?” 陆云熙冷哼一声,道:“韩济德没有配出解药,就意味着一定没有人配得出解药了吗?” 展塬戳了一下他的头,轻声道:“雨墨,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雨墨吐了一下舌头,不再做声。 陆云熙转头对展塬道:“过些日子,若还是无人接皇榜,你就去揭了罢。” 展塬诧异,问道:“师父,你要进宫为太子治病?”此刻的展塬的确很不解,在他眼里,自家师父虽是富甲江南的商人,性情却是如同闲云野鹤一般,从不在意朝廷之事,乐得逍遥自在,怎么今日…… 陆云熙却是另有所思,点点头,道:“进宫也好,说不定能有意外惊喜。” 众人互相看了几眼,不发一言。 顿了顿,陆云熙又道:“晴岳,雪戚,你们去准备一下,明天我们去靖王府看看。” 晴岳、雪戚二人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转日清晨,雨墨等人伺候着陆云熙用了餐,就要动身,却见天色眨眼间已是昏沉沉,风雨欲来,压得人心底沉沉的。陆云熙想了想,只好打消了去靖王府的念头,在房中静养了半日,直到中午,也没见天公挤下一滴雨来,谁知吃了午饭之后,半边天瞬间亮堂堂起来,乌云散尽,阳光普照,金色的光芒逐渐吞噬着另一边阴蒙蒙云,天色即刻就要变得晴朗。 陆云熙重新收拾了一番,带上晴岳、雪戚,避开了繁华街道,穿过几条小巷,来至靖王府的后院。 院门上的封条已有破损,台阶上积了厚厚的灰尘,陆云熙随手拂了一下院门,手指上顿时蒙上了一层污垢。想想靖王府当日的无比荣耀,回望今日的荒凉景象,陆云熙不由得摇摇头,以示叹息。 晴岳担心在门口逗留太久会引起不必要的是非,忙对陆云熙轻声说道:“师父,我们还是尽快进去的好。” 陆云熙点点头,道:“动手吧。” 晴岳从袖中取出一小瓶药水,以熟练的动作仔细地沿着封条往下倒,封条无声地脱落,无色无味的药水瞬间挥散。晴岳取了封条,推开了院门,道:“师父,你们先进去,我在外面留意着四周。” 陆云熙默许,提步走入了府中,雪戚跟了进去,晴岳重新掩好了门,贴了封条,万无一失后,才寻了地方隐匿起来。 靖王府的衰败气息四处弥漫,十一年的光阴,掩埋了众多芳华,陆云熙只觉脚下踩着的枯草时不时地从地下散露出一丝丝的腐朽之气,那些气息围绕在自身周围,不得消散,心中一阵一阵的凛然,只好加快了脚步,往远处走去,如此走了一会儿,来到了一片柳林前。 数以千计的柳树犹自立在园中,一排又一排的柳树整整齐齐,一片浓浓郁郁的绿色映入眼帘,无数的柳条随风摇摆,层层柳絮闪烁着午日的鳞光四处翻飞,旁边不远处还有几十棵参天古树,阔大的树叶衔接在一起,在地上投下了一大片树荫,树上隐现着许多个鸟巢,许是多年寂静,今日突现人声,惊了些许鸟雀飞虫,叽叽喳喳的,更有远处不断传来的蝉鸣,一时之间园中倒有些清冷般的热闹。 雪戚望着眼前宽广的柳林,一时呆住,惊道:“居然种了这么多,靖王竟是这般喜爱柳树!” 陆云熙听了,便道:“此处乃是柳园,是靖王侧妃柳妃的私园,虽与前院隔了不远,却是极为隐蔽,靖王府上下无一人敢擅入此园,若有不小心踏入的,也都被除去了。除了靖王与柳妃,无人敢入。” 雪戚闻言,更是不明白,随口问道:“这是为什么?看来那柳妃竟比师娘更爱柳树,我原先以为师娘才是全天下最爱柳之人,与那柳妃比起来,竟是小巫见大巫了。” 陆云熙皱皱眉,并不回答,只是朝里走去。 雪戚也便不再多言,跟了上去。 柳林深处有一块小小的草地、一座小亭。 陆云熙在亭前止步,对雪戚言道:“把匣子给我,把剩下的东西都摆好罢。” 雪戚遂应声照做,将香炉等祭品一一摆放端正,后随侍一旁。 陆云熙打开匣子,取出一朵珠花、一面镜子、一方手帕,依次放在地上,缓缓跪地,手执三支清香,叩拜了三次,头埋得一次比一次深,最后一次竟是头触地,眼角的泪水瞬间落入草地,融入了泥土中,抬起头来神色未变,依旧凝重,然后用手扒开了草地,以手指代替了锄头,刨了一个坑,随后默默地拿起珠花,抚摸着淡蓝色的花蕊,将它放在手帕中心,卷起手帕将珠花包了起来,连着镜子一起,抖着双手放入坑中,又抖着双手将土埋上,随后轻轻言道:“茜忻,对不起,隔了这么多年才让你回归故园,这里是你临死都想念着的地方,我终于送你回来了。”沉默了许久,又道:“萍儿的下落我至今没有打探到,不过你放心,我会一直找下去的。茜忻,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萍儿,让你在地下担心了。只望你在天有灵,保佑萍儿平平安安。”说罢,又静坐了半日,方才起身,命雪戚收拾了东西,朝外走去,寻了晴岳,一同回了谪仙楼。 雅间内,展塬、雨墨正在房中候着,见陆云熙回来,立刻起身问好,随后端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递与陆云熙。 陆云熙饮完了茶,问展塬道:“今日可有人揭了皇榜?” 展塬答道:“无人敢揭。” 陆云熙道:“不必等了,明日你就去揭了罢。” 展塬应声道:“是。” 雪戚一旁想起了什么,便问道:“师父,我们走遍了大江南北,还是没有找到萍小姐,若是京城再没有音信,那便如何是好?” 陆云熙道:“所以我们只好进宫找了。” 雪戚随口问道:“师父不是最不愿入宫的吗?” 陆云熙叹道:“眼下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我岂肯希望萍儿出现在宫中?想我在江湖上浪迹了大半生,原以为此生永远属于草莽,却不料今生最爱的人与宫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许我十一年前不该来到京城罢。”顿了顿,又道:“若不来,却也错过了她……” 众人不明白他说的话,却也不问,只有晴岳问道:“师父最爱的人不是师娘吗?师娘是宫中之人?” 陆云熙也不恼,却也不瞒,直言说道:“她便是靖王当年最宠的侧妃柳茜忻,也是唯一为靖王留下子嗣的妃子。” 雪戚惊讶不已,道:“那柳园是师娘的?”见陆云熙默认,又惊道:“那萍小姐岂不是……靖王的女儿?” 陆云熙没有立即回答,许久,才道:“所以我不才愿她出现在宫中,茜忻不愿意,我也不愿意……茜忻本就希望能给她一个安安静静的生活,她若进了宫,只怕不得安宁……”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半会竟都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时,陆云熙已自取了笔墨纸砚,端坐在桌前,细细地描起画来。众人不敢打扰,也就各自退下了。 第七十七章 一鳞半爪 再次踏入东宫,紫若忽觉恍如隔世。 昨夜才蜷缩于天牢的阴暗角落,数着窗外不小心洒进来的几竖亮光,以地为床,以茅草作软被,甚为凄凉。今日却置身于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珠光宝气绕得人两眼昏昏,胸闷头晕。 紫若不由得低下头闭了闭双眼,醒了醒神,方觉得舒畅了些。于殿中立了好久,竟无人理睬,环顾四周,不见人影,静得出奇,更是离奇。 紫若犯疑,高声问道:“有人吗?” 话音刚落,便见珠帘被人拨开,王得全搀扶着太子定轩缓缓走出内殿。 紫若已有多日未见定轩,微微一愣后急忙跪下行礼。 王得全一面摆摆手,示意她起来,一面仍旧小心伺候着定轩。 紫若起身,注视着朝自己走来的定轩,见他双眸如暗夜般沉黑无光,俊秀的脸庞素净白皙,却隐隐透着淡淡的青白之色,右手自然地扶着王得全,左手置于背后,一步一步走得悄无声息,虽动犹静,加上背后金碧辉煌的景致,仿佛是一幅画,只是分不清究竟是画在动还是画中的人在动。 待得定轩走至紫若面前,王得全轻轻将定轩的手放在紫若的脸上,就在定轩的手指触及紫若脸庞的一瞬间,紫若下意识地将脸避了避,却也只是稍稍移动了一点,并未全然避开。 定轩的手停了停,以食指滑过紫若的眉毛,并没有刻意抚摸太久,便收了手,微微点头,道:“紫若,果然是你。父皇并没有食言。”顿了顿,又道:“陪孤去花园走走透透气罢,成天待在里面,闷气得很。” 紫若垂首应了声“是”,遂小心翼翼地牵了定轩的手,只觉他的手心阵阵发寒,刚要询问,便听王得全一旁嘱咐道:“紫若,殿下如今听不着看不见,你可要小心点,在花园走时要随时看看地上的路,湿了的或者颠簸的路不要走,免得殿下滑倒或是扭伤了脚。” 紫若点首,答道:“公公放心,奴婢会小心伺候的。”随即又问道:“殿下的手心怎会如此冰冷?” 王得全摇摇头,甚是无奈,道:“我也不知道,殿下的体温时冷时热的。” 紫若闻言,心头如吊了快巨石,万分沉重。她知道定轩体内的毒已越积越深,若再无良药可解,只怕回天无力,忽而大骇,乱了心神,自言自语地说道:“不、不会的,没那么快的……不会的……”沉默了一会,道:“都是我不好……” 王得全见紫若一脸慌张,也便明白了六七分,叹道:“此事也不能全怪你,总之,我是相信你不会加害于殿下的。或许是殿下命中有此劫难罢。” 紫若忽然想起什么,便问道:“胡太医可还在东宫?” 王得全答道:“胡太医与杨太医都留在东宫,一个多月了,还是没研制出解药。” 紫若道:“暮香丸花费了我爹近半生的心血,它的炼制过程极其复杂,胡大人医术再高超,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解药的。” 王得全一听,便急了,道:“那殿下岂不是……?” 紫若忙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上天会保佑他的。” 王得全听了,也不再多说,重又嘱咐了一句“好生伺候殿下”,便离开了。 时至六月下旬,天气日益燥热,园中绿荫遍地,满耳蝉鸣,空气似是被红日煮熟了一般,冒着腾腾的热气,直往脸上扑来。 紫若引着定轩漫步于荫下,虽是凉快了些,却也是热得难受。 定轩走了没多久便已是汗涔涔,紫若时不时地为他拭汗,顾不得自身早已汗流浃背。 定轩的手心已不再发冷,反而阵阵发烫,犹如火烧。 紫若知是病情所致,而在炎炎炙日下行走,只怕会雪上加霜,然而紫若一时之间寻不到良策,倍感忧心。 二人行至一参天古树下,恰有一丝清风拂过,卷起几分凉意,定轩顿觉舒畅,遂止步不前,言道:“此处甚为清凉,暂且歇一歇罢。如此酷暑,孤也实是耐不住了。” 紫若闻言松了一口气,连忙应了,顺从地扶着定轩的手靠在了树躯上。 墨绿色的树叶紧密衔接在了一起,阳光透过缝隙落于地面,在浓荫中形成了点点碎光,似群星般不住地眨着耀眼的光辉。如此景致,定轩自是不能欣赏,只是在一旁默默站立着,于一片漆黑之中翻寻着记忆,努力架构出那些曾经一目了然如今却难以邂逅的景象。 自中毒以来,定轩便很少开口说话,久而久之喜欢上了独处的感觉。昼如黑夜,悄无人声,这般清净的感觉竟像是自己失明之前所苦苦追寻的一样,不被纷争所烦扰,不为俗事所喜悲,洗去蒙住双眼的诸多尘埃,聚精会神地倾听来自心灵深处的呼唤。此刻也就明白了,原来世间万物的存在,全因为一个心字。心在则物在,心无则物灭,人置身于世上,往往以眸观世,如同雾里看花,却总不明白,大千世界,可繁可简,可大可小,若能以自然之心观物,胜过一双痴眼看不透浊世。 经此变故,定轩方觉得自己看清了许多东西,从当初的消极避事到如今的坦然面对,从原先的患得患失到现在的淡然豁达,身中奇毒于自身来说,反而是塞翁失马。立于树下,默默静思,定轩自是明白自身处于怎样的境地。奇毒难解,命悬一线,定轩却没有害怕和担忧,只是心静如水,安心地过着每一天,唯一挂心的便是下毒的人至今未查明。 现有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紫若,定轩却并不信,他了解紫若的为人,心地善良、性淳心柔,是绝对不会做出伤人之事的,紫若蒙冤,只不过是真凶的嫁祸罢了。若是将紫若继续关在天牢,难保真凶会杀人灭口,还是将紫若留在身边来的更加安全。然而,定轩最担心的是,真凶隐匿了这么久而不被人发觉,下毒的手法又是如此隐蔽,若不及时查处,只怕后患无穷。只是现在连毒是怎么下的都不清楚,何谈查处真凶呢?究竟自己是怎么中毒的呢? 定轩不由得双眉紧皱,连日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怎奈没有一丝头绪。若是说毒是下在了汤药食物之中,试吃之人却是安然无恙,何况自己杖伤已痊愈,父皇也已经下令不必再进汤药,毒定然是下在了其他地方。只是究竟在哪里呢?定轩仔细回想着中毒前后的异常之处,却并无收获,除了膳食之外,为了让自己能够更加安心养病,王得全加重了东宫内殿紫金炉内的沉香量,浓郁的香气沁人心脾,每晚都能安神入睡,只是定轩觉得那香气闻起来似乎与平常不太一样,或许是目盲耳聋的关系,鼻子竟是越发的灵敏了,定轩总觉得香气中多了些或是少了些什么东西,不像以前那样清新淡雅,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凭借直觉,定轩断定,紫金炉内的沉香屑十有八九与毒有关。 想到此,定轩不由伸手唤道:“紫若,扶孤回宫,另外,派人去请胡喻谦,孤要见她。” 紫若忙扶了定轩回至东宫,又将定轩之言说与王得全听,王得全赶忙去请了胡喻谦。胡喻谦来至内殿,定轩早已屏退了左右,静候胡喻谦。二人密谈了许久,胡喻谦方才出殿,唤了王得全,与之耳语了一番,王得全连连点头,便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