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香:北宋女官香药帝国》 第1章 美人 1.美人 大宋元祐四年六月,沈蕙罗离开永裕陵,跟随入内内侍省都知张茂则回到东京大内。那年她五岁,宫籍上的身份是先帝神宗美人陈氏的侍女。 陈美人于这月病逝。神宗赵顼驾崩时,她自请出宫,为大行皇帝守陵殿。离世之前,她孤寂地在永裕陵渡过了四年时光,生命中大部分的乐趣是由在她膝下承欢的蕙罗带来。 她一直是蕙罗记忆中的母亲,蕙罗是先认识了她才开始认识这个世界。蕙罗叫她“妈妈”,她亦对蕙罗视若己出。在陵园中,所有人都知道蕙罗是陈美人的养女,但这身份却不能在宫籍上得到确认,因为蕙罗是一名宫人的私生女,而后妃的养女必须身家清白。 蕙罗没有见过生母,只模糊地意识到她已过世,唯一遗留给她的东西便是这“沈”的姓氏。她还太小,尚不知为此感到悲哀,直至养母薨逝,她才首次意识到有一种摧毁现世安稳的事物叫死亡。 她此前一直生活在陵园,却不曾觉出这个特殊环境本身带有的死亡气息。在陈美人的呵护下她的日子过得近乎无忧无虑。静谧的永裕陵松柏蓊郁,青烟袅袅,她喜欢在空旷无人的陵园中奔跑,也喜欢在秋虫唧唧的月夜依偎在母亲怀中,感觉她温暖洁净的衣香,看着她们被月光扫落的单薄影子堆积在一处。 陵园中人都唤蕙罗的养母为“陈娘子”,蕙罗不知道妈妈的名位是“美人”,但她一直知道妈妈是美人。她常听人私下赞叹母亲的美丽,但在这一片赞美声之后响起的又往往是一阵叹息:“这么年轻,真可惜……” 陈美人进入陵园时才二十多岁。随着先帝撒手人寰,她的青春也与那些被剪断命脉的春兰秋菊一起,被送上了神宗的祭坛。但她似乎并未因此哀怨自怜,独守青灯下的她神情总是安宁平和的,在看着蕙罗的时候,她的笑意总会在眸中浅浅漾开,那和悦之色令人如沐春阳。 她绝少在人前显露悲戚之情,蕙罗第一次见她落泪,是在提起一个关于兄弟姐妹的话题时。 一日,蕙罗在陵园中见到两位容貌相似的侍女,侍女说她们是姐妹。年幼的蕙罗并不清楚“姐妹”的含义,于是两个姑娘耐心解释,逐一向蕙罗说明何谓兄弟姐妹。 都拥有同一个妈妈,那就是兄弟姐妹了。蕙罗最后这样想,且回去问母亲,自己有没有兄弟姐妹。 陈美人沉默片刻,然后把蕙罗抱至膝上,轻声道:“有的,蕙蕙有个哥哥,只是不在这里……” “哥哥在哪里?他长什么样?”蕙罗问。 她没有等到母亲的答案。须臾,一颗有温度的水珠滴落在她额上,顿时令她惶惑不安起来,旋即放弃了再次的追问。 从那天起,陈美人有了些许变化,她并未经常哭泣,但比往常更沉默,在怀抱蕙罗之时偶尔会有长久的愣怔。 元祐三年的冬季,她病倒了。迁延至次年春天仍未见好,病势倒更为沉重。 东京宫中有内臣携太医前来视诊,太医除了开方配药,亦委婉地请陈美人身边宫人平日对娘子多加劝慰,避免其忧思郁结。 宫人们遵嘱对陈美人好言相慰,说一些友善和美,却又无关痛痒的好听的话,陈美人恍若未闻,但常会伸出一只枯瘦到指节毕现的手,牢牢抓紧身边人的手臂,带着一种罕见的执着神情,反复说一句话:“我想见十哥。” 在她重复千百遍后,终于有人应之以喜讯:“皇太后遣人传话了,三月神宗皇帝大忌时,十大王会随官家前来拜祭,到时也会过来见娘子。” 神宗皇后向氏无子,如今的皇帝是朱太妃之子赵煦,陈美人之子是神宗第十一子、今上异母弟赵佶,因神宗第十子赵伟出生不久即夭折,故宫中人口头上不把他计入皇子排行,而称赵佶为“十大王”。 皇太后向氏的承诺给了陈美人一点希望。仿若在燃烧殆尽的生命之灯里注入了一脉香油,她的眼中有了新的神采,病态亦稍减一二,甚至还强打精神,取出针线,为儿子亲手做了一件衣裳,以惊人的耐性在衣缘袖口绣上精美花纹。 皇帝赵煦朝诣永裕陵致祭,守陵嫔妃不可观礼。那天,陈美人早早起身,精心梳妆妥当,赴陵殿行礼之后便退至后园,静待赵佶礼毕入内相见。 等至正午,一位七八岁的男孩在数名宦者的带领下缓缓步入后园,身上穿着皇子的素白礼衣,最后站定在陈美人阁门边。 陈美人立即站起,疾步迎上前去,微笑唤道:“十哥……” 那孩子却不应,依然立定在门外一动不动,过于冷静的双眸凝视着陈美人,不显热度,未蕴亲情,只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审视。 他眉目清秀,生得比蕙罗在陵园中见过的所有侍者都好看。立在春天的阳光下,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倔强地抿着,但长睫毛投下的阴影却令他这不讨喜的神情多了两分可爱的孩子气。 蕙罗躲在陈美人身后悄悄观察着他,距离不远,她甚至可以闻到从他素白衣袖上飘来的龙脑香,而他只淡淡一瞥她,目中有拒人于千里的冷漠。 在看清他面容后,陈美人眼内的光焰也渐趋暗淡。她没再唤“十哥”,目光困惑地投向了他身边的宦者。 宦者朝她躬身,低声道:“十大王偶感风寒,皇太后担心舟车劳顿,有碍大王痊愈,故留他在宫中,改命十二大王来向陈娘子请安。” 原来那是神宗第十三子赵似,朱太妃所出,皇帝赵煦的同母弟。 宦者的话令陈美人有一瞬的失神,但她迅速寻回了往常宁和之色,朝赵似呈出对蕙罗那般的温和微笑,轻柔地牵起赵似右手,道:“十二哥,来,进来坐。” 赵似随其入内,适才微扬的下巴低了低,但手却悄无声息地从陈美人的手中滑了出来。 陈美人端坐阁中,赵似施礼如仪,陈美人双手挽起,温言寒暄,赠赵似许多礼物,其中包括她为自己亲生子赵佶缝制的那件新衣。 祭礼既毕,赵似随驾回宫,陵园之人想起此间之事不免为陈美人不平,然而诸多议论传至阁中却又偃旗息鼓,只有位侍女在她面前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娘子其实不必把给十大王的衣裳转赐给十二大王,大可请伴驾前来的宫人带回去给十大王。” 陈美人只是浅浅一笑,无言地在榻上坐下,少顷斜斜地向一侧倒去。毁瘠骨立的她此刻已是一堆失去支撑的积木,从此没能再站起来。 临终前,宫中最有权势的内臣,入内内侍省都知张茂则带了数名太医来看她,奉上良药若干,她均挥之使去,到后来连膳食都不肯进。 张茂则亲手持了一碗粥水送至她病榻前,和言道:“娘子何必如此。十大王是有福之人,娘子亦还年轻,但请安心将养,将来不愁无母子相见之日。” 陈美人微微摆首,略勾唇角,声音虚弱,但神态却异常冷凝:“若得早侍先帝,于愿足矣。” 张茂则沉默着,未再说劝解的话。陈美人唤蕙罗至身边,转顾张茂则,又道:“张翁,十哥有皇太后照料,是他的福分,我并无牵挂,倒是蕙罗这孩子令我放心不下,实不忍心看她终身埋没于陵园之中。烦请张翁把她带回大内,若能让她给十哥作个伴,我此生无憾,亦可瞑目了。” 听见张茂则应承后,她含笑闭上了眼睛。 翌日,美人陈氏薨的消息传入大内,宫中很快传来回音,都说从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太妃到当今圣上,莫不为陈美人思顾旧恩之情所动,面对宫人感叹不已。先是皇帝追赠陈氏为充仪,旋即加封,又赠贵仪,命入内都知张茂则为其治丧,风光大葬,祔葬永裕陵。 于是永裕陵便这样进一步接纳了美人陈氏。她的生命在这个茶靡花开后的夏季,如人所愿地,随着她早已被掩埋于此的青春尽数没入尘土。 第2章 棋子 2.棋子 穿着齐衰麻衣的蕙罗被人抱入一辆宫车,在一个雾雨绵绵的黎明离开了永裕陵。 无力推开阻止她下车的内人,她转而扑向车中后窗,褰帘望着渐渐消失在茫茫烟水中的陵园痛哭。 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了行于前方的张茂则,他过来探视,蕙罗睁着一双泪眼向他哀声乞求:“翁翁,我要回家。” 张茂则朝她温和地笑笑,引袖拭去她面上泪痕,道:“翁翁现在带你去的,就是你妈妈要你回的家。” 有妈妈的地方才是家。蕙罗一直这样认为,不过她没有开口反驳张茂则。 张茂则历经仁宗、英宗、神宗及今上四朝,是宫中地位最高的内臣,在先帝驾崩这样的重要时刻都是他在病榻前伺候,寥寥一语便迅速促成了此后赵煦继位太皇太后高氏垂帘的事实。陵园中的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甚至为他会亲自离京来为陈美人治丧而感到惊奇。这些蕙罗当时并不太清楚,只是觉得面前年逾古稀的老人眉发皆白,虽然并不像身边的内人那样频频好言抚慰她,但看她的目光却很柔和,可以让她觉察到他怀有的善意,很奇异地令她稍稍安心,激烈的痛哭也逐渐转化为了低声的啜泣。 见蕙罗稍显平静,张茂则示意宫人继续前行。在将至皇城宫门时他又命车队停下,让内人取出一套粉色衣裳,换下蕙罗为母所着的孝服。 听见这个命令,蕙罗立即又放声哭了起来。虽然年纪小,她却也知道这身齐衰麻衣寄托着对母亲的哀思,按陵园中侍女的说法,至少应该穿三年。 张茂则并未因她的哭泣而改变决定,命内人强为蕙罗换好衣裳,然后走过来,亲手解开蕙罗束发的牡麻头绳,牵过她左手,把头绳绑在她手臂上,拉下袖子遮掩好,才道:“别再哭了。入宫之后,你的眼泪要跟这根牡麻头绳一样,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于是满脸泪痕的蕙罗便穿着一身粉色新衣,在张茂则带领下步入了她此后消磨半生的宫城。 宫城重楼飞檐,朱门细柳斜风,在晦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萧瑟而陌生,蕙罗一步步朝前走,亦有一点好奇,但更多的是陷入未知境地的恐惧。不由想起这年春季,她曾通过陵园一处干涸的水渠悄悄缩身钻出去,看到了院墙外的后山景致。依稀可见莺飞草长,山花满涧,但却又树影幢幢,随着她的移动落在她身上的光斑像一只只幽浮于空中的手。 这次孤身冒险的结果是很快被陵园内侍抓回去,而很巧地,她随后在宫中看见了一幅类似的景象。 在宫城内走了片刻,转过某处拐角,景致忽有一变,眼前粉墙黛瓦,内有雕梁画栋,透过敞开的一内宫门望进去,里面榴花开遍,红艳艳地,大异于此前庄严肃穆的城阙气象,应是宫眷居处了。 而一个锦衣男孩手提弓箭从宫门内出来,疾步朝外冲去,七八名内侍亦步亦趋地对他围追堵截,又是阻拦又是哀求:“十二大王,使不得!使不得!官家和皇太后未下旨意,大王不能擅自出宫!” 那男孩冷面不语,神情倨傲,蕙罗辨出他是在永裕陵见过的十二哥赵似。 赵似毫不理睬众人,一径朝外走。有位内侍见难于以语言制止他,便弯腰展臂抱住他,不许他再前进。赵似大怒,扬手拔出一支箭,便狠狠地向那内侍肩头刺去。内侍惨叫一声,状甚痛苦,却又不敢松手,赵似愈怒,继续握箭猛刺。众人惊呼,都来劝阻格挡,而赵似动作更显激烈,对碰到他的所有人拳打脚踢,大打出手。 张茂则见状,扬声唤了声“十二大王”。 他并不算高声,但语调不像其余宦者那样带有摇尾乞怜般的卑微感,反而隐隐透出一种长辈呵斥晚辈时的威严。赵似一愣,抬首看他,终于安静了。 张茂则露出了一点微笑,走到赵似面前,微微欠身,恢复了一贯的温和语气:“大王要去哪里?” 赵似答道:“我想去玉津园射弓、田猎。” 张茂则道:“射弓田猎自有定时,未经官家宣召他人不得前往,何况亲王平时不得擅自出宫,这些大王应该都知道罢?” 赵似忿忿道:“天天待在这宫里,闷都闷死了,我只想出去透透气,可是从孃孃、姐姐、皇兄到这些奴才,每人都说我不能出去。” 张茂则未接他的话,和言另寻了话头:“前日臣教大王象棋,大王都学会了罢?何不与阁中内臣练习几番?” 赵似摇头:“他们都故意输给我。” 张茂则又道:“大王不妨去找其他几位大王切磋。” 赵似眸光忽地暗了:“他们都不跟我玩。” 张茂则一面不动声色地从赵似手中抽出弓箭,一面含笑对他道:“上次臣见大王与十大王玩双陆,言谈甚欢。” “我刚才去找他,他也愿意和我下棋,可是……”赵似咬了咬下唇,“孃孃派人来把他唤去了,说是要看他默书。” 此时张茂则正在把弓箭转交给一旁的侍者,听见赵似这话,他的动作微有一滞,但旋即回身面对赵似,依旧浅笑着,道:“说到默书,臣想问问大王,象棋的谱式口诀,大王都记住了么?” “记住了。”赵似点点头,立即开始背诵,“将军不离九宫内,士止相随不出宫。象飞四方营四角,马行一步一尖冲。炮须隔子打一子,车行直路任西东。唯卒只能行一步,过河横进退无踪……” 他背诵得快速而流畅,张茂则却微笑摆首:“依臣看来,大王并没有真正记住。” 赵似不解道:“我都背出来了……” “那臣请问大王,第一句是什么?”张茂则问。 “将军不离九宫内,士止相随不出宫……”赵似念到这里,似有所悟,垂眸思忖须臾,再问张茂则,“都知,我是棋子么?” “每个人都是棋子,”张茂则答道,“一举一动,都要依照谱式而行。大王既然要下棋,就应遵守棋局规则,若不按谱式肆意而行,那下的就不是棋了。” 赵似无语,张茂则又朝他欠身,建议道:“大王先回阁中罢,现下臣尚有一些事要做,一待做完便会过去,再陪大王下棋。” 赵似没有再说什么,默默转身,朝后宫走去。追着他出来的内侍们也相随而退。张茂则目送着他,待他身影消失才又牵起蕙罗的手继续前行,但步履相较之前要迟缓许多,一路上不发一言,若有所思。 片刻后,张茂则与蕙罗走到一处宫阁门前,守门的内臣看见他立即上前施礼,躬身道:“都知可是有事来见十大王?真不巧,适才皇太后请他过去默书了……” 张茂则略一沉吟,然后抬目道:“我只是路过此处。待十大王回来,再来向他请安。” 他低首看蕙罗,淡淡道:“走罢。”而蕙罗却怔住了:妈妈不是要他带她去十哥那里么?十哥不是住这里么?现在还要去哪里? 见蕙罗未移步,张茂则俯身抱起了她,徐徐离开后宫,转过几处楼阁朱墙,他带她进入了另一处宫院。 那是蕙罗后来长居之所一一容纳宫廷女官的尚书内省。 第3章 典饰 3.典饰 闭上双眼,黑纱蔽目,沈蕙罗雅坐于尚服局御香阁中,什么都看不见。 有人以纨扇撩动了面前的空气,一缕微风拂过蕙罗双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草木清香,柔和而温暖,蕙罗不自禁地唇角上扬,想起了多年以前,她沐着初夏艳阳奔跑在花木葳蕤的陵园中的感觉。 “这是什么香?”有一女声这样问。 “气如蘼芜,是零陵香。”蕙罗回答。 提问者不置可否,又启开另一瓶香料的木塞,再次挥扇,让蕙罗闻这种香味。 “这个呢?” “木香特异,略带辛味,有清凉感,是甘松香。” 提问者依然没多言,静静取出了第三种香。这次不待她发问,蕙罗便先说出了答案:“此香不甚烈,气味温和,闻之又可清人心神,是薰陆香。” 另一人从旁问道:“有何药效?” 蕙罗从容答:“除恶气,疗风眩,消恶疮,去水肿毒。” 阁中人默然。片刻后,一位内人解开了绑住蕙罗眼睛的黑纱,她睁开眼,看见了面前的两位主考官——周尚服和林司饰。 两位尚服局女官神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也自始至终没对蕙罗的答案作评。蕙罗不由有些忐忑,开始疑心自己是否答错。 这时周尚服目示身边的内人,让她呈出一个影青瓷罐给蕙罗看。 蕙罗轻轻掀开封口的蜡纸,见里面盛的是褐色膏状物,轻轻闻了闻,她很快分辨出其配方:“这是零陵香发散,用零陵草、辛夷、玫瑰花、檀香、川锦文、甘草、粉丹皮、山奈、公丁香、细辛、白芷和苏合油调和而成。” “你确定是零陵香发散?”林司饰以质疑的语气问。 蕙罗低头细看,又再闻一下,然后颔首道:“确实是零陵香发散。但这一罐可能是初次调香的内人所制,其中甘草的用量少了一分,而苏合油又多了一分。” 周尚服与林司饰对视一眼,再看蕙罗时,脸上的表情终于有所缓和。 “明日辰时,你随我去福宁殿,”周尚服和缓地说出一个令蕙罗惊愕不已的决定,“为官家梳头。” 这是元符二年十二月的一个傍晚,距离蕙罗入宫已有十年。 十年前,蕙罗被张茂则送进尚书内省,成为了一名在尚服局司饰司学习的小宫女。大宋尚书内省下设六尚二十四司,其中尚服局司饰司掌后宫膏沐巾栉服玩之事,在内任职的女官内人要熟知一切相关知识,而香药的运用是颇为重要的一环。 “香药的作用并不仅仅是芳香衣物脂粉或薰染屋舍、悦人心神,它们还有不同的药效,用在不同的人身上,就会产生千变万化的效果,可能令人强身健体,也有可能会损人身心,乃至危及生命。”周尚服常常如此告诫司饰司的宫女,“所以你们必须认清每一种香药,熟悉它们的所有药性,配药合香时一定要掌握好用量,不能出半点差池。每个调制香料的人,都是半个医师,应对香药和使用者心存敬畏,何况使用这些香药的,很可能是跟宗庙社稷密切相关的至尊至贵之人。” 蕙罗是个认真的学生,相较尚服局的其余宫女,她没有突出的天赋和灵气,但她很勤奋,且对香药有天生的兴趣,能把认识每一种香药及其药性当作一种爱好,因此能在这次测试中向两位女官交出合格的答卷。但通过测试引出的结果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进入尚服局整整十年,她至今只是一名没有品阶的普通内人,连在庆典仪式上进呈香药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伺候帝后妃嫔梳妆了。 她一直没见过当今皇帝,甚至几位亲王都没见过——如果不算幼年时见十二哥赵似的那两次——每每一念及此,她难免有一点点怅然若失之感,尤其是想到,妈妈那般牵挂的十哥还不知是何模样。 按理说,尚服局的内人是有很多接近贵人的机会的,蕙罗的前辈中有好几位得后妃赏识,留在她们身边或赐给亲王。其中有位姓魏的内人容貌甚美,为皇帝赵煦梳头时获他垂青,被擢升为典饰,这两年来朝夕伴驾伺候起居,风光无限……然而蕙罗倒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皇帝重女色,宫中美人如云,蕙罗自知自己容貌在其中并不出众,而福宁殿里连一个洒扫拂尘的宫女都很俏丽,也难怪十年来自己都未踏入后宫一步。 那么,就安心学习调香术罢,若将来年长被放出宫,亦有个谋生之道。她便怀着这个朴素的小心愿,踏踏实实地在司饰司中学了十年。 现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接近至尊的机会,源自宫中近期的巨变。 皇帝赵煦很早便宠幸宫人,十三岁时禁宫内外便盛传有内人怀孕,后宫却始终无人诞下皇子,直到这年八月,赵煦二十四岁时,贤妃刘氏才生下一个男孩。赵煦大喜,不顾众臣反对,将刘氏立为皇后,因此还放逐了一批接连进谏阻止他以妾为妻的大臣。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皇子出生两月即夭折,此前刘皇后所生的懿宁公主也相继而亡。赵煦多年来沉湎于声色,体格甚弱,如今大悲,气血攻心之下便大病一场。医官会诊之后开出一剂硫黄加石钟乳水的方子,以增补其元气。赵煦服用数日后稍有起色,但石钟乳虽壮阳,服药时却忌房事,赵煦自觉好转即让魏典饰侍寝,结果第二天上吐下泻,j□j不禁,且还咳嗽不止,病情比此前还严重了。 于是,魏典饰亦随之大难临头。 “那天一大早,圣瑞宫知道这事后就火冒三丈地冲进福宁殿,命人抓住魏典饰的头发,把她从官家的寝阁拖出来,然后噼噼啪啪亲自甩了她五巴掌。”与蕙罗同居一室的司饰内人冯香积后来告诉她,“皇太后随后赶到,下令对魏典饰杖责二十,再逐往瑶华宫,让她做了女道士。” 朱太妃所居殿阁亦如皇太后居处一般称“宫”,皇帝赐名“圣瑞宫”,因此宫中人常以此名指代她。冯香积常送香药去圣瑞宫,因此知道这等秘事。 “可是,魏典饰虽然被逐出宫了,但尚服局有这么多会梳头、懂香药的内人,周尚服为什么会让我去……”蕙罗踟蹰着,这样问香积。还有一个令她心生疑问的原因她没说出口:她远没有魏典饰美。 “呃……”香积也很犹豫,却还是委婉地解释了,“你并不是第一个接替魏典饰的人选……周尚服先让孙小鸾去,可还没进福宁殿就被太后和太妃否决了,说小鸾生得太妖媚。后来,周尚服又让年纪大几岁的林司饰去,这下太后太妃倒是没意见了,但官家也许还惦记着魏典饰,存心找茬。待林司饰为他梳洗完毕,周尚服问他是否满意时,官家冷冷地说:‘她手上的皱纹都在我脖子上划出痕迹来了。’听得林司饰那叫个难堪,好半天下不了台。再后来,周尚服又挑出了梅玉儿。玉儿十六岁,年龄倒能称官家的心,可惜长相不好看,虽然过了太后太妃那一关,官家却不喜欢。昨天玉儿给官家梳头,才梳一半,官家就把香油拂落在地上砸个稀烂,对玉儿说:‘放这么多香药,你想毒死我么?’把玉儿当场就吓哭了。后来周尚服带她回来后也处罚了她,现在把她关在后院,让她把所有合香配方剂量都默几遍,也还在等福宁殿的消息,若官家要追究,玉儿只怕还要受罪。” 蕙罗不由黯然一叹:“其实,香油她应该没配错……”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这样想,但没有明说。 香积自i心领神会,也叹了叹气,再对她道:”所以,小心,要留官家脸色,干万别惹他动气。你是第四个……明日一切言情或是意" 第4章 皇帝 在谒见皇帝之前,蕙罗照例接受了向太后与朱太妃的审视。 今上的嫡母与生母分别端坐于福宁殿御座东西两方,向太后戴白角团冠,前后饰以白玉龙簪,外披一件黄褙子,单色素面,无任何华彩;朱太妃则穿红褙子,衣上绣有团鹤暗纹,戴了顶缕金云月冠,前后也用白玉龙簪,但冠子上饰了许多北珠,硕大莹润,一望即知价值连城。 向太后仪态端庄,不苟言笑,凤目边有明显的鱼尾细纹,眉角也塌了下来,看人的时候不那么清澈的目中泛着一点幽光,像陷入地心的古井之水,和她的容颜一样蕴满了岁月年轮。 朱太妃驻颜有术,显得年轻许多,薄唇柳眉施以几重脂粉,远远看去还如三十许人。相较向太后,她多了一层咄咄逼人的气势,眼风甚为凌厉,乜斜着双目一掠蕙罗,蕙罗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除了太后太妃,统领六尚二十四司的司宫令秦氏及两位尚宫卢氏、苏氏亦侍立在侧。皇后刘氏因产后未久便遭受丧子失女之痛,也卧病在床,此时倒不在其中。 蕙罗下拜之后,太后身边的侍女命她抬起头来,于是殿中一群人的目光便都落于她脸上。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向太后轻轻挥了挥手背,周尚服会意,低声让蕙罗谢恩。蕙罗亦知这代表着她容貌通过了太后检验,遂再拜道谢,起身后退至门边,在两名内侍的引导下转身朝皇帝寝阁走去。 这时却闻朱太妃唤了一声:“且慢。” 蕙罗一愣,旋即再次入内,在朱太妃面前敛衽以拜,静待她指示。 朱太妃打量蕙罗许久,又瞥了瞥向太后,这才启口,似笑非笑地说:“去罢。小心伺候。” 皇帝赵煦躺在寝阁的软榻上,披着一袭青色褙子拥衾而卧。蕙罗入内后先下拜施礼,轻呼万岁,他恍若未闻,毫不理睬,连眼皮都未抬一抬。 司宫令让蕙罗平身,示意她可以开始,蕙罗答应,提了奁盒移步至赵煦头部之后,坐在内侍安置的紫花墩上,取出奁盒中用具一一备好。 赵煦依然纹丝未动。蕙罗偷眼看去,但见他面部微黑,瘦瘁不堪,一头长发散落堆积于枕下,也是暗哑无光泽的。虽然他五官轮廓颇秀雅,但整个人看上去全无生气,如果不是偶尔会发出几声咳嗽,简直就像个风干之后尚未着色的木傀儡。 蕙罗要运用的梳头方式与众不同,并非简单的梳妆。赵煦如今病弱,发有油腻不能用水洗,以免受寒,因此司饰内人为他梳头须用篦子,掺上性温芬芳、通窍避秽的零陵香发散,头发一篦即净,之前要用牛角梳刮头皮,辅以轻柔按摩,也是意在保健。 蕙罗备好用具后再看了看闭目而眠的赵煦,忽又伸手从奁盒中取出一方素色罗巾,蒙住眼睛下方大部分面部,在脑后系紧,才顺了顺赵煦长发,再拿起牛角梳,开始以梳背轻刮赵煦头皮。 她的手势力度轻缓柔和,按摩时触到的穴位精准,赵煦似乎感觉不错,适才微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在蕙罗转而为他篦发之时,他睁开眼睛,保持着静卧状态,目光朝上方蕙罗的脸上探去。 他看到的是一张蒙面的脸。 这结果显然令他有些困惑,不由蹙了蹙眉。蕙罗看见,双手一颤,动作便停了停。她恭谨地垂着眼帘朝他欠身,以示告罪。不知他会作何反应,她惴惴不安,惶惶然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赵煦盯着她看了须臾,嘴角逸出一丝冰冷笑意,但终于未发一言,又闭上眼睛作睡眠状。 此后阁中很安静,只有香发散的千缕幽芳在空中飘游。一屋的侍女、内臣、尚宫、司宫令及随侍的医官都默默立于软榻珠帘外,密切观察着蕙罗的动作。 官家的头发快篦好了,只剩最后一绺。蕙罗暗暗舒了口气,起初紧张的情绪退去不少,动作也稍微加快了一些。 而就在此时,赵煦却连咳数声,气喘不已,最后猛地支身坐起,胸下一涌,一手掩口,作呕吐状,几脉清水已从他指间溢了出来。 蕙罗忙搁下篦子起身照拂,下意识地移至赵煦面前,像平日对待感染风寒后呕吐的同伴一样,一壁轻抚他背,一壁回首寻觅唾盂。赵煦却于这一刹那间抓住了她一只衣袖,埋首于其间,将口中呕出的秽物全吐在了她袖中。 蕙罗一愣,僵立于他榻前,不知如何是好。一股浑浊的热流顺着衣袖,似发烫的蛇一般蔓延上她手臂,很快地袖底有水滴渗出,又滴落在她裙袂之上,与此同时,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同样浑浊而不令人愉快的气息,她异常灵敏的鼻子迅速分辨出了那些复杂的气味来源:草药、陈酒和混合了胃酸的未消化的粥水…… 调香的内人或多或少都有洁癖,蕙罗亦不例外,平时不能容忍一点污垢。现下这样的情景她从未遇到,初时那一瞬她几欲作呕,但辨出赵煦呕吐物中的那缕药味后,她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凝眸看赵煦,见他呕得辛苦,睫毛上都萦着目中泛出的泪,一时蕙罗几乎忘却他是宫人口中冷酷的皇帝,只觉这年轻的病人甚是可怜,故而微微低身,让赵煦能更自如地牵住她袖子,又再轻拍他后背,以促他更畅快地呕吐。 阁中侍女内臣纷纷上前,因赵煦一直紧拽蕙罗衣袖,众人亦不敢拉开,只得手忙脚乱地取物备用,协助照料。 待呕尽这日所进膳食药物后,赵煦才松开蕙罗袖口,自己引袖拭去睫毛上的泪,在侍女伺候下漱了口,冷眼看看蕙罗,又恹恹地躺下了。 蕙罗这才面朝一位侍女捧来的唾盂,把一袖秽物倒于其中。而不待她收拾干净,听闻风声的太后太妃已相继赶到阁中。 朱太妃先疾步抢到赵煦病榻前嘘寒问暖,见他不应,便怒斥蕙罗:“你是怎样给官家梳头的,怎害得他这样!” 蕙罗一惊,跪倒在地,脑中一片空白,全然想不到该如何辩解。 倒是向太后从旁说:“官家这几日吐逆未已,早晨进食,到晚间必会吐出来,应与梳头无关。” 朱太妃恨恨道:“太后都说是早食晚吐,现在还未过午时呢,官家便吐了出来,怎能说与梳头无关?” 向太后缓步过去看了看唾盂中物,再顾帘外医官陆珣,问:“陆先生,你让官家以酒送药?” 陆珣有惊惶状,连连顿首道:“娘娘,臣数日前请官家服用木香金铃散,此药有奇效,但须以陈酒送服,药力才能尽显。官家先以熟水送服,见功效似不大,今日才改了陈酒……” “那便是了,”向太后道,“官家一向不善饮酒,如今体虚,骤然以酒送药,不呕倒怪了。” 陆珣低首战栗不能语。朱太妃愈怒,指着他斥道:“你这庸医,胡乱开了个没用的方子,官家服了不见效,你又劝他饮酒,变着花样来折腾他,还道至尊的性命跟你的一样不值钱呢!他朝若有何闪失,我定要把你千刀万剐,五马分尸!”言罢又目左右:“来人呐,把他押往大理寺治个谋逆罪!” 陆珣连声喊冤,有内侍上前拉他,陆珣忙呼“太后饶命”,对太后不住叩首哀求。而向太后状甚犹豫,似未决定是否要按朱太妃的意思处罚他。 这时蕙罗忽然插话,对向太后伏拜道:“娘娘,可否容奴婢一言?” 向太后讶然视她,问:“你想说什么?” 蕙罗道:“陆先生的方子应该是对症的。适才我闻过药味,辨出此药主要是以木香、薰陆香、没药、大附子和小茴香制成。木香行气止痛,健脾消食,可治泄泻腹痛,而没药配薰陆香,主治活血散瘀、行气舒筋、燥湿解毒。这几味药再配大附子和小茴香,可治外肾肿痛,诸般疝气,本身还有止吐的作用。陆先生说此药须用陈酒引发药效也符合药理……官家不胜酒力,不能以酒送药,但有一味香药,煎出汁水,可代替陈酒送药,亦能增进木香金铃散功效,娘娘不妨请官家一试。” 此言一出,周尚服便扬声呵斥:“医官、尚食在侧,哪容你胡论医道!” 朱太妃亦怒道:“官家千金之躯,怎能随意试药?” 向太后却摆手,示意她们噤声,再问蕙罗:“你且说说看,是用哪味香药?” “这药很普通,做菜调味都经常用到的。”蕙罗答道:“就是生姜。若煎生姜汁下药,木香金铃散的功效会完全发挥,与用陈酒送服无异,还可止吐。” 向太后颦眉似存疑,蕙罗再拜,继续恳切进言:“生姜味辛性温,温中止呕,温肺止咳,驱散寒邪,还可解药毒,对咳嗽、胃寒呕吐都有疗效。与木香金铃散中的香药并不相克,同时服用不会产生毒素,万望官家一试。” 朱太妃冷道:“若官家试了后有何不妥……” 她话未说完,但语调颇带威胁,蕙罗自然明白她意思。 一顾尚在跪地颤抖的陆珣,蕙罗一咬唇,低首应道:“若官家试后无效,请太妃下令,把奴婢押往大理寺,与陆医官一并问罪。” 这日的风波结束于向太后和朱太妃的沉默中。她们没有明说是否会采纳蕙罗建议,只挥手让她退下。回到尚服局的蕙罗与梅玉儿一样,被禁足于后院,等待具体的处罚命令。 蕙罗当初进言,是为帮助陆珣避免一场无妄之灾,所以硬着头皮说了那些逾越她职责范围的话,后来尚服局上上下下的女官皆忧心忡忡地数落她一番,她亦越想越心惊,自觉必会因此遭致大祸,黯然困顿于斗室之中,自是寝食难安。 而三日后,禁锢她的房门被打开,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位赵煦的近侍,他面带微笑宣布了皇帝口谕:”内人沈蕙罗速往福宁殿,主司巾栉之事。" 第5章 玄衣 带领蕙罗入福宁殿的这位内侍相貌端正,举止文雅,态度也十分和善。他告诉蕙罗,经众太医讨论确定姜汁送药有益后,官家采纳了这个方案,这些天以姜汁送服木香金铃散,果然有效,连日呕吐也稍稍止住了。 后来为蕙罗引路,他常常回头与她说话,始终含笑,不时探问蕙罗自己步伐是否过快,见蕙罗打量沿途宫门匾额,他会主动向她说明匾额的意思,由何人题字之类。蕙罗觉出他的善意,不免心中感激,遂礼貌地请问他名字,他答道:“我姓杨,名‘日言’。” 蕙罗愕然。面前这位青年内臣言笑晏晏,如兄长一般,没想到居然就是宫中人经常说起的杨日言。 杨日言虽是内臣,但从小喜读经史,又爱翰墨丹青,十岁时书画作品偶然被神宗看见,神宗赞叹不已,命他相随左右,甚至还亲自指点他读书写字。如今他精于篆隶八分,直可追配古人。画作亦不凡,山林、泉石、人物都各尽其态,令人拍案叫绝。神宗驾崩后杨日言继续留在福宁殿,做了今上近侍,现在官至内侍高品,属中层宦官。 他闻名于宫中,是宫女们敬佩的风雅之人,而面对蕙罗这个尚无品阶的普通内人仍如此谦逊,还亲自来宣口谕,蕙罗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当下止步,朝他敛衽一福,恭谨地唤了一声:“杨先生。” 杨日言笑道:“日后常相见,一起共事,不必这么客气。”又问蕙罗年庚,蕙罗说了,杨日言又道:“我痴长姑娘一轮,若姑娘不弃,我们私下就以兄妹相称罢。” 蕙罗红着脸连说“岂敢”,杨日言也不勉强她,笑着伸手引路,带她继续走。 进入福宁殿寝阁后,蕙罗低垂着头如常向赵煦请安,在梳头之前,她又取出素罗方巾,依旧把脸蒙好,才开始下一步的工作。赵煦还是自始至终未对她说一句话,但梳头期间他几度睁开眼来看她。蕙罗明白他是想看清楚她的容貌,但亦不取下面巾,只是在他看她时朝他微笑,让弯弯的眼睛传递她的善意,然后又垂目继续为他篦发。梳好头后蕙罗收拾好奁具,低首朝皇帝再拜,仍埋着头后退出去,出了门才会取下蒙面的罗巾。 接下来的两天均是如此,赵煦一直没看清她的面容。第三天,待蕙罗为他梳完头,整理奁盒时,赵煦终于开口了。 “很脏罢?”他躺在榻上问,仰视上方,并没有在看她,以至蕙罗一度不确定他是在跟谁说话。 这两日皇帝盥洗梳头时都很平静,症状也缓和了一些,从旁服侍的内臣内人们不似往常那般紧张,这日梳头时间略长,众人也没再寸步不离皇帝病榻,有人暂时去做别的事,有人退至寝阁外候着,蕙罗转首四顾,不见有他人,这才觉得皇帝是在有话问她,于是回顾他,指着自己讶然问:“官家是问我么?” 赵煦没有肯定或否定,但头缓缓转了过来,盯着她,道:“伺候我这样的人,很脏罢?” 蕙罗忙摆手:“不,没有……不脏……” 赵煦一瞥她尚蒙在面上的罗巾,冷道:“如果不是嫌脏,你为何要捂住鼻子?” “啊?”蕙罗下意识地顺着他目光触触罗巾,才渐渐反应过来,原来这方罗巾引起了他的误会。她想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直憋得满面绯红,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奴婢是怕梳头时鼻息触到官家脸上,所以……” “只是这样?”赵煦一勾唇角,并不尽信,“你们梳头时坐姿很端正,我根本不会感觉到你们的呼吸。以前梳头的内人并不蒙面。” 蕙罗迟疑许久,见赵煦仍在盯着她等待答案,才轻声说出了最主要的原因:“我长得不好看,怕官家见了生气,才把脸蒙上的。” 赵煦哑然失笑,然后直接下令:“把面巾解开。” 他既如此说,蕙罗亦不敢违命,只得伸手到脑后,解下面巾。知道皇帝这次是要仔细看她面容,已避无可避,便微微抬起了头,但忐忑之下还是闭上了眼睛。 赵煦短暂的审视令蕙罗如坐针毡,双手不自觉地紧捻裙带,额头上也渗出了汗。 似乎过了几千年,她才听见赵煦的声音又响起:“还好,没我想象的丑。” 蕙罗松了口气,睁开眼探看赵煦,却见他已躺了回去,还如先前那样仰卧着,双目已阖上了,面无表情。 蕙罗暗暗吐了吐舌头,收拾好奁盒,正准备出去,忽又闻赵煦说话了:“那天见你蒙着脸,我很不高兴,心想现在连你这样小小的丫头也会嫌弃我了……后来吐你那一袖子,是故意的……你们司饰内人都极爱洁净,那我就偏要恶心你……” 蕙罗不知事情原是这样,如今顺着赵煦之言回忆当时情景,不由一乐——这皇帝像老虎一样,大家都惧怕他,未曾想他竟也有如此孩子气的时候……一壁想着,一壁引袖掩口,遮住了满溢的笑容。 此后赵煦没再说话。有内臣和侍女进来,蕙罗告退,赵煦却又摒退众人,只留下蕙罗,道:“你再坐坐罢。我困了,你等我睡着了再出去。” 蕙罗只好遵命。赵煦闭目而眠,她枯坐着无所事事,便打开奁盒,立起里面的铜镜顾影自照。想起赵煦对她容貌的评语,不由更加着意观察自己的脸。细看之下情绪渐趋低落:她的皮肤不够白,眼睛不够大,鼻子只能说勉勉强强看得过去,嘴本来不算大,但双唇却略厚了些,香积说那叫“圆肥”,与国朝薄唇美人风尚相去甚远……最要命的是,她的脸不大,但肉却不少。学香道的内人为保持灵敏的嗅觉,是不食荤腥的,从小到大,司饰内人们都喜欢戏谑地捏她双颊,说想吃肉时咬她脸一口就好了……也有安慰她的,说她现在还小,等大几岁,脸就会瘦下去了,但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蕙罗想得郁闷,忽然伸手拍拍那肥肥的双颊,对镜中的自己咬牙切齿,最后看得越发恼火,干脆扬手把铜镜猛地覆下,“啪”的一声响起,她才陡然意识到房间中还躺着当今至尊,大惊之下回首去看,只见赵煦睁着眼安静地在看她。 蕙罗大窘,立即起身,面对赵煦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而赵煦亦无语,依旧作睡眠状,但在闭眼之前,他眸中隐约有笑意一现。 以往她都是上午来为赵煦梳头,不到午时就回尚服局做别的事。但这日之后,赵煦命人在福宁殿一侧的院落厢房中整理出一间供她居住,要她随时伺候。蕙罗搬了过来。说是随时伺候,倒也并非时刻都须守在赵煦面前。他有时会在内侍扶掖下去内东门小殿接见议事的重臣,即便留在寝阁中,也是睡眠的时候多,蕙罗有许多空闲的时间。 搬入福宁殿的第一天,她便见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 每年除夕,禁中会举行“大傩仪”,皇城亲事官、诸班殿直要戴上假面具,穿上锦绣彩衣或镀金铜甲,扮成神仙或将军,在禁中舞蹈,取驱除病魔鬼祟之意。这年因皇帝身染重疾,皇太后对这仪式更为重视,特命加购面具数百个,另选内臣加入亲事官队伍,连日午后在禁中演练,要在除夕时以数倍规模为今上驱祟。 那日午膳后,赵煦在寝阁小憩,蕙罗出至殿中,却见福宁殿侍女押班崔小霓在四处寻找杨日言。蕙罗问她有何要事,崔小霓说简王午后要来向官家请安,每次都是杨日言接引的,今日不知为何,简王将至,杨日言竟踪影全无。 简王是十二大王赵似如今的封号。 这日雪后初霁,一群小黄门正在殿外堆雪狮子,听见崔小霓如此说,一名小黄门随口回应道:“除夕驱祟,杨先生也要参加的。今日参加大傩仪的内臣在后苑演练,杨先生可能还在那里。” 崔小霓便道:“既是如此,你去把他寻回来。” 那小黄门正玩得高兴,听见命令虽然也答应了,但转身的模样并不积极,显然不乐意去。蕙罗见状便主动请缨,说自己现在无事,便去后苑去找杨先生罢。 蕙罗到后苑时,演练的队列已散,着彩衣的内臣们纷纷取下面具,三三两两地说笑着离开。蕙罗一一细辨,却未见杨日言。最后待内臣散尽,才见一人背对着她坐在瑶津池畔红梅树下,身姿颇似杨先生。 蕙罗快步过去,含笑轻唤“杨先生”。那人闻声回首,朝蕙罗看来。 他所着的不是神人彩衣,亦非将军盔甲,而是一身玄色大袖衣,腰悬宝剑,头戴漆纱幞头,脸上罩着半副金色面具。说是半副,因为这面具长只及他鼻梁中段,仅覆住他额头和一半脸颊,他的薄唇与弧度美好的下巴露于其下,肤色白皙,面部光洁,尚无须髭。 “杨……”蕙罗再唤,但语音迅速减弱,因那闪着冰凉金光的面具下那半张脸,以及那双凝视着她的眼睛,带给她的是一种莫名的陌生感。 那人注视她须臾,然后扬起左手,取下了金面具。 呈现在蕙罗面前的,是一位年轻男子无瑕的容颜,眉目俊秀如蒙神祇细笔雕成。皎洁白雪承托着他散开的玄色衣袂,他端然坐在瑶津池畔的湖石上,漫不经心地把持着那将军的金面具,看蕙罗的目光不带温度,神情肃然而冷漠。身边红梅于风中飘零,数片花瓣落于他玄衣肩上,还有一片轻悠悠地附在了他一侧眉间。他闭上双目,懒懒地抬手拂了拂,又再睁开眼,漫视近处的蕙罗,依然是居高临下的姿态,令蕙罗顿觉他们之间远远隔着几重山、几重水。 他给人的感觉那么陌生,但五官却又似曾相识。蕙罗暗觉讶异,直到他扬手挥袖的动作旋动了空气引出他袖底散发的龙脑香气。 第6章 龙脑 这脉纯净的龙脑香令永裕陵的记忆碎片如拼图般重现于眼前:素白礼衣,倨傲神色,七八岁的男孩冷漠得如同从冰川走来,携着两袖祭坛上的龙脑香气,他的出现预示了陈美人的死亡。 而现在,她与那长大了的男孩相距不过咫尺,却遥远得好似分处两个世界。蕙罗不自禁地略略后退,他那坦然直视的目光逼得她想逃离。 “蕙罗,这是十二大王。”杨日言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蕙罗回首看看他,定了定神,终于寻回了礼仪式的微笑,低眉敛衽行礼如仪:“十二大王万福。” 赵似的回应只是一次若有若无的颔首,之后并不再理她,他侧首接过了杨日言递给他的一卷文书,展开浏览一下,依旧卷好,对杨日言道:“我更衣之后便去福宁殿。”旋即展袖起身,握着文书扬长而去。 赵似这年十七岁,尚未出阁,依旧住在宫中。 “除夕之夜,十二大王要与十大王表演一段剑舞,适才命我去教坊找曲谱去了。”杨日言跟蕙罗解释。 蕙罗与杨日言一起回到福宁殿,一进殿门便觉气氛有异,平日侍立殿中的侍女少了一半,只剩稀稀疏疏的几个。 蕙罗诧异之下当即问杨日言:“难道官家……” 杨日言知道她惊讶的原因,浅笑道:“没事,她们知道简王要来,所以有一半人跑回房去补妆薰香了。” 原来如此。蕙罗回想赵似容貌风姿,顿时明白了此间情由,不由莞尔:“好在还剩一半……” 杨日言笑着摆首:“如果端王一起来,那这一半现在也会不见的。” 端王是十大王赵佶。蕙罗听杨日言提起他,隐于心底的那一点怅惘又慢慢地浮上眉梢:他是妈妈一直牵挂着的儿子,只差一点自己就是在他身边长大了,这个十年前几乎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皇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端王……也会来向官家请安么?”蕙罗低着头轻声问杨日言。 杨日言答说:“会的,常来。前些天他离京去拜谒国朝皇帝陵寝,为官家祈福,如今尚未归来……不过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拜谒皇帝陵寝,那么,他也会去永裕陵了?蕙罗黯然想,当年妈妈那么期待他能去见上一面,可惜直到临终都未能达成这一心愿,现在他终于能去,但妈妈却又不在了。 蕙罗回到赵煦寝阁,为他束发加冠。约莫一刻后,赵似进来,已换了一件竹青色圆领襕衫穿着。施礼毕赵煦赐座,与他相对闲谈。 这两个同母兄弟有天然的默契,彼此都没有多说寒暄客套的话,赵煦开口便道:“孃孃先前向我数落你,说你不懂事。” 他口中的“孃孃”是指向太后。大宋皇子皇女平时称嫡母为“孃孃”,生母为“姐姐”。 赵似仿佛对太后所言全不感兴趣,只简单之极地应了一个字:“哦。” 赵煦试探着问他:“听说前几日你与十三哥各自带家臣去玉津园田猎,他那块园子的罗网没系好,放的猎物都跑到你那边,然后全被你射杀了?” 赵似回答:“没错。”完全没有要详细解释的意思。 赵煦道:“你这样会落人口实,说坏了规矩。” 赵似道:“打猎本来就应该看见什么打什么,先把猎物放进园子再去射杀,已很无趣,若还事先分好哪些该你杀,哪些给我杀,一丝乱不得,那不是田猎,是屠夫分生猪。” 赵煦一哂,又道:“十三哥年纪小,你是兄长,何必去抢他的猎物。” 赵似答道:“若年纪小便要人处处让他,那他永远长不大。” 赵煦亦未反驳,又另提一事:“还有人说,九哥与你打马球,你一些也不让他,全取三局,比分还很大,令他大失颜面。他气不过,又找你打了一局,你又把他杀得片甲不留,连言和也不肯。” 赵似道:“我打球全按规矩来,并无取巧耍诈,他打不过我不是我的错。” 赵煦摆首道:“但九哥有一只眼睛看不见,你不让他,别人会说你不厚道。” 赵似道:“九哥找体格健全的人打球,便是希望别人把他当正常人看。若我们故意让球,那无异于蔑视他了,又岂是他希望得到的结果。” 赵煦叹道:“你从小便好强,就连跟我下象棋,也每次都要赢我。” “我最厌恶别人故意让棋,”说到这里,赵似抬眼看了看赵煦,“我以为皇兄也一样。” “呵呵,不错,我也很讨厌别人故意输给我。“这话听得赵煦笑了起来,“不过,落败太多,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暗暗怨你,为何不让我一局两局。” 赵似闻言终于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和悦之色,与赵煦相视而笑。 笑过一番后赵煦重提原来的话题:“孃孃说你不懂事后,又顺口夸了十哥几句,说你每次闹得兄弟不愉快,都是十哥帮你收拾残局……十哥后来带十三哥去田猎,让他满载而归,又主动邀九哥打球,在激战好几回合后,以一筹告负。” 这次赵似没再说什么,沉默许久后,他又用回了那个简单的字:“哦。” 赵煦注视着他,欲言又止,忽然以手掩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众侍者大惊,立即上前服侍,而赵似虽蹙眉有关切状,但并没有靠近病榻嘘寒问暖。 少顷,赵煦咳嗽稍止,再顾赵似,道:“你我一母所生,朝廷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可你就是这样,做做样子也不会……像刚才那般情景,若十哥在,必定早端茶送水给我了。” 赵似垂着眼帘,只是无言。 赵煦别过头,挥手让他告退:“你回去罢。” 赵似依言退去。刚一转身,便有许多侍女跟着送他出门。但这次送行的结果并不是对所有人来说都美妙,片刻后福宁殿西庑下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哀泣声。 蕙罗听见,随众出去探看,见是名十四五岁的内人,生得还很水灵,刚才严妆打扮过,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龙脑香,但不知遇到何等伤心事,现在正哭得梨花带雨。 围观者相互打听详情,后来一位适才送赵似出门的侍女压低声音说了原委:“她偷偷喜欢十二大王许久了,知道他最爱龙脑香,今日便特意守在大殿的金狻猊边薰了半天。刚才送大王出去,她在大王身边引路,大王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便对她说:‘以后别用龙脑香。’这丫头觉得奇怪,就反问:‘大王不是很喜欢龙脑么?’大王回答说:‘是很喜欢,所以不希望这香被你糟蹋了。’” 闻者有叹息的,有说好话劝慰那小内人的,但大多都在幸灾乐祸地窃笑,只有蕙罗始终保持着沉默。 龙脑出自波律国,是一种树脂的结晶,上品状如云母,色如冰雪,明净之极。而气味清雅,芳香开窍,若久居其中,会觉心境安宁,平和恬淡,故此常被当作礼佛的香药,宫廷祭祀、朝仪也常焚此香。宋人爱薰衣,但薰衣所用的香多为合香,由多种香药调合制成,像赵似这样只薰一种香的十分少见。 龙脑这样不劣黔尘况昧的纯净香品,应该用在青衫磊落、淡泊旷达的竹林居士身上才对罢……蕙罗心下感慨特质,似乎有点南辕北辙。,十二大王太过耿介而犀利,性情实在不讨喜,与龙脑的 第7章 魅影 将近黄昏时,蕙罗回尚服局取要用的什物,那时香积在院中研磨香药,见蕙罗进来立即告诉她:“翘翘来找你,在屋里等很久了,你快去见她罢。” 蕙罗快步入内,刚推开门,便闻见一阵馥郁脂粉香,与此同时,一个女孩如花蝴蝶般飞扑过来,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然后牵着她双手略拉开点距离,欢声笑道:“姐,快看快看!我有什么不同?” 蕙罗上下打量,笑道:“翘翘今日花枝招展的,穿了一身新衣裳。” “还有还有!”翘翘把小脸凑到蕙罗面前,左转转,右转转,让她看头上发上的装饰。 蕙罗定睛一看,有些讶异:“你哪来的这些金钿翠翘?” 面花用金箔,头钗用点翠工艺,这些饰物颇为华贵,不是普通宫女能戴的。蕙罗重新审视翘翘的衣裳,见那身襦裙是以蜀锦和越罗裁成,样式新颖,绝非内人日常衣裙,便更为疑惑了。 见她如此反应,翘翘很是满意,这才公布了答案:“皇后收我做养女了,这些衣裳首饰都是她赐的。” 翘翘姓刘,原是开封城中一位酒保的女儿,后来被选入宫做尚服局宫女,跟着蕙罗学香道。学香道的内人被要求长年吃素,不得沾荤腥刺激之物,刘翘翘却偏好肉食。因她容貌美丽,性格又活泼,在宫内结识了不少小黄门,那些小黄门便经常偷送鱼肉给她。有次又有几位小黄门送来肉食,还顺便提了一壶酒,翘翘大喜,带了他们躲在尚服局仓房大快朵颐,又吃又喝,不想却被前来仓房取香料的林司饰抓个正着。 林司饰把此事告诉周尚服,周尚服大怒,决意杀一儆百,把翘翘降为洗衣扫地的粗使宫女。蕙罗苦苦哀求,乃至带着翘翘在周尚服门前跪了一夜,周尚服才开恩放过翘翘,但也不再允许她学香道,而让她改学女红和衣料染织。 经此一事,翘翘十分感激蕙罗,对她亲近不少。她比蕙罗小两岁,后来干脆认蕙罗为姐,平时称呼也就唤她一个字——姐,听起来格外亲昵。 翘翘不适合学香道,却甚爱女红,在裁制衣裙方面也颇有灵气。而且翘翘运气不错。刘皇后生皇子时赵煦赐了大量财物给她,其中有一件褙子上的花是翘翘绣的,刘皇后见了褙子很喜欢,命人宣绣花者觐见。待见了翘翘,皇后爱其俏丽,又觉她言语可喜,便留在身边。如今看来,翘翘甚得皇后欢心,因此蒙她收为养女了。 蕙罗亦为她高兴,连道“恭喜”,又拉她坐下细谈,“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翘翘笑道,“昨天皇后问我家世,我就跟她说了。说我娘死得早,我爹给我娶了j□j,j□j整天虐待我,不给我饭吃。我爹又是个酒鬼,喝醉了就打我。有一次把我打得奄奄一息了,怕我死在家里,便赶紧托人把我送进了宫,赚到了最后一笔钱……” 蕙罗惊问:“你竟受过如此虐待?怎么以前都没跟我说过?” 翘翘狡黠地笑笑:“是我夸张的啦……如果不这样说,皇后怎么会同情我?” 蕙罗啼笑皆非,顿时明白了她这次跃上枝头的原因。 翘翘继续道:“皇后听了叹叹气,说我可怜,难得我们又同姓,便把我收作女儿了,赐了我好多好东西……”言罢一指蕙罗的床,“看,那些就是一部分,我特意带来送给你的。” 蕙罗顺着望去,但见床上堆满了衣物、面花、胭脂水粉及各类蜜饯果子,立即摆手道:“这些东西我都用不着,别浪费了,你还是带回去罢。” “姐!”翘翘按下她的手,加重了语气道,“这些都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礼物,你若不收便是嫌弃我。” 蕙罗道:“司饰内人每日所穿的衣裙皆有定制,何况做我们这活儿,面花和胭脂水粉还会缺么?平时也不大用的……” “那,蜜饯果子你一定要收下。”翘翘奔至床边把几盒蜜饯全拿了过来,硬塞在蕙罗怀里,“我吃过你们的苦,知道你们是什么好吃就不能吃什么,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给你大鱼大肉你肯定不要,那一点蜜饯果子总该收了罢?” 蕙罗犹豫,见翘翘一直关切地盯着她,终于点了点头。翘翘见状大悦,又倚着蕙罗坐下,抱着她的手臂说:“姐,日后谁敢欺负你就跟我说,我让皇后去治她……” 蕙罗笑道:“这里的人对我都挺好,不必烦劳翘翘了。” “这里的人?”翘翘一横眉,道:“这里的人可坏了,当年我真是受尽她们折磨……”说到这里好似又想起什么开心之事,忽地笑开,又笑对蕙罗说:“姐,你知道么?今天我请皇后把林司饰唤了过去,专门为我梳头。” 蕙罗着意看翘翘发式,果然与平日不同,梳得一丝不苟,异常精致。 翘翘嘴角一弯,甚是得意:“我先是让她梳一款复杂的发式,用了她足足一个时辰,然后我说不好看,命她拆了重梳。她拆开时我故意叫疼,皇后便在旁边说了她两句,她脸色很难看,但也只低着头,一声不敢吭。后来梳来梳去我都不满意,林司饰就只好低声下气地问我到底要怎样梳,我便慢慢跟她说,她只有听令的份儿,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哈哈,足足折腾了她一上午。最后临走时皇后还怪她手脚慢,气得她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蕙罗听得心惊,正色道:“林司饰技艺超群,在尚服局首屈一指,人也是极好的,你这样折辱她,她如何受得了!回头你去给她说说好话,赔个礼,道个歉,一定要请她谅解,别放在心上。” “我才不去呢,谁让她当初揭发我的?”翘翘不满地说,一壁伸出手自己欣赏十指上新染的蔻丹,一壁又道,“我这人就是赏罚分明,谁对我好我也会对谁好,谁要是得罪了我,我一定不会让她好过。” 蕙罗摇头,问她:“那要是哪天我不小心得罪你了,你会怎样对我?” “那么……”翘翘扬首看屋顶,一只手指抵在唇下做思考状,少顷,侧目看着蕙罗展颜笑,“那我就咬你一口!” 话音未落,她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抱住蕙罗,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蕙罗推开她,一摸脸上,发现那里已沾上了翘翘一圈红艳艳的口脂,不禁嗔怪道:“你这丫头,年纪还这么小就涂脂抹粉……” 翘翘挑了挑眉:“皇后喜欢我这样打扮……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美人,就算天天躺在病榻上,也要保持着最美的妆容。我要像她一样。” 翘翘离开时,嘱咐蕙罗把不收的礼物带给福宁殿的侍女押班崔小霓,说小霓常去见皇后,传报帝后消息,与翘翘叙谈过几次,既然蕙罗不要那些礼物,就转赠给小霓罢。 “那你何不自己送去?”蕙罗问。 这时翘翘神色有些不自然,半晌后才道:“皇太后和圣瑞宫都不喜欢皇后。太后还下令说,官家欠安期间,皇后要获太后批准才能去见官家,所以,我也不能随便去福宁殿。” 向太后不喜刘皇后之事蕙罗略知一二。赵煦的元配皇后孟氏是大家闺秀,入宫后又得太皇太后高氏及太后向氏亲自j□j,温良淑慎,性情无可指摘。但赵煦年幼时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对赵煦管束甚严,倒激起了他强烈的叛逆心。他亲政后弃用太皇太后所用保守派大臣,以“绍圣”的名义号称秉承神宗变法遗志,启用新党之人,在朝中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回到后宫,他也越发看太皇太后钦定的皇后孟氏不顺眼,而格外宠爱美艳冠j□j的嫔御刘氏。后来找了个巫蛊的借口把孟皇后废了,逐往瑶华宫,而在刘氏生子后,不顾众人反对强立刘氏为后。 “太后还在为官家废孟皇后的事生气么?”蕙罗问。 翘翘点点头,又道:“现在官家违豫,太后太妃对皇后更有怨气,私下说是因为她狐媚,当初官家太过宠爱她,身体才不好的。” 这话听得蕙罗红了脸,而翘翘倒很坦然,毫无羞涩之感。 蕙罗回到福宁殿后先去崔小霓居处,把翘翘的礼物送给她。那时已暮色四合,崔小霓开了房门,却不完全打开让蕙罗进去,接过礼物后便表示说自己累了,要早些休息。 蕙罗正想离开,忽然闻见小霓房内飘出一缕非同寻常的香气,有如百花异香,却又更含蓄温雅,竟是蕙罗从未见识过的。 蕙罗对一切未知的香药都有强烈的兴趣,当即便问小霓:“姐姐房中薰的是什么香?” 小霓淡淡道:“是寻常的百和裛衣香。” 蕙罗摆首:“不是的,除了百和裛衣香,还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姐姐最近用了什么特别的香药么?” “没有。”小霓迅速回答,带着明显的逐客之意,“我困了。” 蕙罗只好告辞,失望地走开。才一转身,小霓的房门便“哐”地重重关上了。 直到深夜,那缕异香仍似萦绕在心间,蕙罗竟辗转难以成眠。室内炭火烧得旺,亦令她有些气闷,索性便起身,穿好衣裳推门出外,倚于庭前廊下看月下寒梅。 彼时残雪未消,月华空濛,微风断续梳过,庭中梅影绰绰,幽香不绝。蕙罗含笑闭上眼,静静品味这淡雅花香。 阖上双目,是为了专心品香。暂时放弃视觉时,身体的其他感觉也会变得尤为敏感,包括嗅觉。片刻后,她睁大了眼睛,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转首四顾——这里除了满庭梅香,还有一丝特殊的香气,断断续续地随着月下清风飘游至她鼻下,正是她在小霓门前闻到的那种异香。 这里离小霓居处并不算近,这便意味着,那香气来源就在庭中了。 这念头顿时唤起了蕙罗所有精神,她立即疾步走入中庭,四处探寻那奇异香源。当凉风初定时,她辨出了一个可能的方向,遂朝那里走去。 那是通往后苑的廊下小门。小门半掩着,从蕙罗所处之处望过去,里面黑漆漆的,在冷色月光下凝着几分诡异气氛。 蕙罗强抑心头恐惧,一步步地探去。将近小门时,但见门内有一抹白光一闪而过,迅速飘向门内更深处。 蕙罗悚然一惊,想起了一些宫廷中流传的鬼魅传说。不禁转身,差点便要跑回去,但回旋的风偏偏又把那脉异香又送了过来。 那究竟是什么香?似凝结了百花精髓,却又如此温雅蕴藉;细若游丝,却又绵延不绝,像水银一样,一旦找到一点缝隙,便要钻进你心里。 抵不过这般好奇,蕙罗还是回了头,通过那道小门,踏着月光朝后苑寻去。 转过几道玉砌雕阑,越过数重台殿香阶,蕙罗已身处后苑,那异香忽又似杳然去远。蕙罗凝神观察,须臾见远处梅花树下又有白影一现,隐入其后太湖石峰峦之中。 蕙罗迅速赶去,果然闻见太湖石后异香飘渺,但那妖魅般的白影却不知所踪。 枯立原地许久,异香逐渐淡去,蕙罗疲惫之下正准备放弃,忽然听见对面一隅有竹笛之声传来,悠扬清越,但只吹了一个乐句便止住。蕙罗一怔,旋即意识到这很可能是那与她捉迷藏的“妖魅”在暗示其藏身之地,于是又疾步奔向那边。 那里水榭之前,又是暗香袅袅而不见魅影。蕙罗很累,颓然坐在瑶津池,想起那身携异香的白影,不知是妖是鬼,竟然如此捉弄她,不由心中恼怒,拾起一块卵石,扬臂扔进池中,“扑通”一声,惊飞了一双残荷下栖息的鸥鹭。 一个男子的轻笑声隐隐从身后传来。蕙罗陡然回首,虽未见人影,但可辨出水榭的门是虚掩着的。 蕙罗试探着朝水榭走,似回应她般,那竹笛声又起,这次只是短短的一个音,自水榭厅中响起。 蕙罗快速跑到水榭门前,伸手一推,门应声而开。 厅中并无火烛,借着庭前月光,依稀可见其中绣幡飘迥,帘幕微扬,风动影移而不见人形。 但,蕙罗肯定那香源就在这里,因此处异香氤氲,飘浮于此间空气中,熏人欲醉,令蕙罗简直有些恍惚。 而就在她心神不定之时,有人悄无声息地移至她身后,展开一袭镶白裘的大氅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动作那么自如,温情款款,却又不容拒绝。明明是无礼的举止,他做起来竟丝毫不显唐突,仿佛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于无声中加大力度,他化解了蕙罗起初的挣扎,然后微笑着,下领滑过蕙罗发际,如情人般低首轻触她维红的脸颊,就这样温柔地拥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出了第一句话:”妹妹,你为何要跟踪我?" 第8章 温香 他的音色澄澈清明,有如幽谷深处采采流水,而语调又这般温软,令人联想起褰动帘栊的三月微风。那颗本已律动失常的心似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蕙罗不由自主地全身颤栗。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她的颤栗简直令她可以听见牙关相碰发出的细碎声音。好半天,她才竭力开了口:“你是人是鬼?” 双唇若即若离地自她面上掠过,他闭目品取她发颈间的女儿香,漫不经心地随口应道:“有没有第三种选择?” 他满怀温香,不带鬼魅寒意,但一举一动却如此诡异暧昧,全不似蕙罗平日所见人类行止。蕙罗咬了咬牙,说出第三种判断:“妖。” 他笑了起来,暂时停止此间轻薄行为,然后对她耳语:“你不认识我?” 蕙罗艰难地回首看他。在暗淡的月光下,蕙罗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依然可感觉到他容貌之美世间少见,而最摄人心魄的是他那一双眼睛,蕴着笑意注视她,于夜色中闪动着泯去锋芒的幽蓝的光。 那目中有一泓秋水,秋水下却分明藏着危险的漩涡。蕙罗垂下眼睫不敢再看,怕再与之相对,魂魄便会沦陷入那深不可测的诡异空间。 “你不认识我?”他再次问,带有求证的意思。 蕙罗点点头。 那妖看来对这答案十分满意,又绽开柔和笑容,继续以对情人般的温存语气对蕙罗说:“那么,妹妹,告诉我,你为何要跟踪我。” 面对他温言软语中含着的指令,蕙罗无力再拒绝,中蛊似地如实答:“我想知道,你身上带的是什么香。” 她声若游丝,神情怯怯,有些担心他觉得这念头稚气。 他不禁大笑,笑声中听得出他所有的狐疑都已烟消云散。 “妹妹,这种香很特别,世间没几人能闻到呢……”他又朝她附耳低语,“我可以告诉你它的名字,如果你喜欢,我也可送给你。但是,你要用一点东西来交换。” 蕙罗想想,很认真地颔首答应:“好,无论你要什么财物,只要我有的,我就给你。” 那妖只是微笑:“这香很珍贵,是你所有的财物都换不来的。” 蕙罗一愣,再问他:“那你想要什么?” 他收敛了笑意,很礼貌地朝她微微低首,带着诚意请求的正经表情,说出这样一句话:“妹妹,容我唐突你。” 蕙罗目瞪口呆。尚未回过神来,他已款款转至她面前,一揽她纤腰,将她紧箍于怀中。蕙罗骇然欲惊呼,但声音未出口便被他覆上的双唇深锁于喉间。而与此同时他的手亦开始了进一步的行动,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移。 蕙罗脑中轰然作响,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朝面耳处奔涌。他的行为带给她的巨大羞耻感如潮袭来,其中还掺杂着对他未知举动的本能的恐惧。 有几声哭音凝结在咽喉处,她奋力挣扎抵挡,乃至对他拳打脚踢,但他大概见识过许多类似的场面,早已处变不惊,化解的动作很轻松,似乎她会使出什么招式他比她自己还要清楚。 蕙罗持续的反抗没有取得多少效果,他的手已经通过她腰际探入她衣内,触摸到她肌肤,并有朝胸前延伸的趋势。蕙罗已近乎绝望。他继续欺身相逼,把她逼至墙角,两人身体紧挨。而就在此时,蕙罗忽然感觉到腰下一侧被一长条状物事梗了梗。 那是她插在腰悬的香囊中的篦刀,掠鬓所用,她一向随身携带。她一喜,旋即将篦刀抽出,扬手朝那妖颈间划去。 篦刀很小,并不锋利,但有齿,在她用力挥舞下也有些劲道,落在他颈上迅速划出了一条斜斜的伤痕。 他吃痛松手,放开了她,但立即又握住她持刀的手,硬生生把篦刀夺了过去。 他看看夺来的篦刀,抬起手背拭拭伤口渗出的血珠,然后一手撑在墙上,垂目对被困于其中、睁着惊恐双目的蕙罗浅笑。 “别这样害怕,妹妹。”仿若什么都没做过,他的语调十分平和,“我只是与你说笑,并不会真的勉强你。” 天下哪有这样的“说笑”?蕙罗暗想,但也不准备与他探讨这个问题,只是立即对他说:“那你放我走。” “好……”他如此说着,却没有立即放她走的意思,而是伸出一指在她唇上来回抚动,口中念念有辞,但模糊不清。蕙罗无法听清楚,不由朝他挑挑眉,露出询问的表情。 他低头让额头与她的相触,再微笑道:“刚才我已对你施了妖法,你会忘记今晚发生的事。” 蕙罗盯着他没有说话,但暗自希望他的妖法当真有效,今晚这样的事她宁可忘掉。 “妹妹,你忘记了么?”他柔声问。 蕙罗忙不迭地点头,只盼他尽快结束这场游戏。 终于,他收回手,解除了她被禁锢的状态,然后退后一步,扬袖向她指了指门的方向。 蕙罗夺门而逃,复。踏着他的轻笑声一路疾奔,不敢回头,怕这一回头便会万劫不言情或 第9章 端王 经此一事自是彻夜难眠,直到天将破晓才阖目片刻,转瞬又到皇帝盥洗的时辰,蕙罗匆匆起身赶往赵煦寝阁,头晕沉沉地,步履飘浮,再忆及昨夜事,更觉恍若梦境,伸手一抚香囊,不见篦刀,才确信晚间种种当真发生过。 方入福宁殿正殿大门,便见一群宫人奔走相告,说“十大王来了”,脸上都有几分兴奋之色。 先帝神宗有皇子十四人,其中八人早逝,今上是第六子,其余五位在世者是九哥申王赵佖、十哥端王赵佶、十一哥莘王赵俣、十二哥简王赵似及十三哥越王赵偲。 除了端王赵佶,其余几位大王这几日都曾入省问安,蕙罗均已见过。他们仪表非凡,又都处于风华正茂的年龄,各具风采,惟申王赵佖有目疾,一只眼睛不能视物,略输几分精神。如今蕙罗听见赵佶在此,不觉放缓了步伐,亦转顾殿中,想看看她一直期望见到的这位十大王。 赵佶也才入内,此刻站在殿中,背对着蕙罗,长身玉立,身形秀颀。崔小霓正在给他解披在外面御寒的貂裘毛衫,一群侍女分立两侧,一个个含羞凝睇地注视他,牵着衣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不时嗔笑着相互打闹,想必都在说着与他相关的玩笑话。 走至近处,蕙罗闻到他身上逸出的一缕衣香,是以零陵香、甘松香和檀香为主,辅以丁香皮、辛夷及茴香,调有少许龙脑与麝香,蕙罗乍一闻见,便对他多了两分好感。 宫中人所用合香通常是由司饰内人配制,而赵佶喜爱香道,只取内藏库供奉香药单品,自己调制合香,这点尚服局的人都知道。他如今所用的合香成分和制法并不特殊,宫中人也常用,但他这香妙在各种香药剂量拿捏得刚刚好,能彼此相融而不抢其主调,又掩去部分香料原有的一点刺鼻药味,给人感觉清雅芬芳且不带脂粉气,就算是司饰司经验老道的内人,也未必都能调得这样好。 而且,他用的这几味香药皆对治疗皇帝的病有所助益。蕙罗想到此处,对赵佶更感好奇:生就如此一颗玲珑心的十大王,不知是何等人物。 赵佶似在与崔小霓说话,许久都未转过身来。蕙罗略感失望,怕赵煦久候,也未便多留,便继续往寝阁方向走去。 蕙罗伺候赵煦梳洗毕,扶他往见客的暖阁坐定,赵煦才示意身边内侍传宣端王入内。 端王赵佶在内侍带领下步入暖阁,头戴黑色漆纱幞头,翅脚卷曲如花枝,薄如蝉翼,身穿一袭樱草色大袖春衫,袖口边绣着一枝粉色棠棣,色调明艳,丝质衣料垂坠飘逸,绣工精细入微,棠棣花瓣上一根根胭脂色花蕊历历可见。这十八岁的亲王施施然往门边一立,便像是给药气氤氲的暖阁带来了满室春光。 赵煦看见他,微微一笑,转首对身边的近侍、勾当御药院郝随说:“你看十哥这模样,像不像闻喜宴上的探花郎?” 每年贡举放榜之后,皇帝会赐闻喜宴于琼林苑,在新科进士中择年少貌美者,先赴苑内摘取鲜花,以迎新科状元,这摘花的美少年便被称为“探花郎”。 郝随听见赵煦问话,立即含笑躬身道:“正是呢。” 赵佶闻言,一壁朝内走,一壁应道:“若臣为探花,必将策马遍游名园,摘取东风第一枝,献与陛下这天下一甲第一人。” 言罢,他站定在赵煦御座阶前,朝赵煦呈出和悦笑意。 起初听见他声音,蕙罗已心有一惊,而现在他立于近处,眉目蕙罗看得清楚,更是全然怔住了。 他目含秋水,风神俊雅,扬袖举步身姿清逸,美得不似人间之子……然而,为何他的声音和面目轮廓竟与昨夜那妖如此相似? 惊疑之下,蕙罗浑然忘却礼数,一双眼睛直视着他,良久亦不知回避。 赵佶举手加额,跪下后以头点地,朝赵煦行隆重的稽首大礼。赵煦见了对他道:“你我是兄弟,不必如此客气。” 赵佶行完礼,依旧跪着,肃然答道:“虽是兄弟,亦为君臣,无论在内在外,均不可失礼。” 赵煦浅笑,赐座予赵佶。赵佶又再恭谨拜谢,方才平身,缓缓坐下。 此时的他,完全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哪里有半分妖气……蕙罗越发困惑,而目光依然锁定在他身上,难以移开。 赵佶似有感觉,侧首朝蕙罗看来。蕙罗心跳险些骤然停止,惶惶然不知他见了她会有何反应。 而他目光与她相触,竟全无异状,只是微微含笑,向她欠了欠身,像对一个偶遇的不熟识的人那样略略示意,然后继续端然坐着,上身略向前倾,认真倾听赵煦的话,始终面带微笑,意态闲雅,温润如玉。 赵煦先问他谒陵之事,他从容答来,措辞文雅,条理清晰,寥寥数语便把诸陵祭祀之事交待清楚,随即又道:“臣此番谒陵,还见神考陵殿梁上生有丹芝一朵,识者均言,此乃朝廷之祥瑞,惟阴阳气和,风雨时若,星辰顺度,方可见甘露降,醴泉出,朱草生。此梁上丹芝,实乃人主平宁、万民和乐之吉兆,又生于神考陵殿,必是神考借此示意,赐福于子嗣。陛下但请安心将养,圣体不日必将康和。” 赵佶与赵似对赵煦说话时语气的不同,蕙罗从这番话里能明显感觉到。赵似与赵煦的确如亲兄弟,彼此“你”、“我”相称,而赵佶还如在朝堂上那般称赵煦为“陛下”,自称为“臣”,态度如此毕恭毕敬,让人无法不留意到存在于这对兄弟间的地位之别。 听他提祥瑞之事,赵煦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接话,但问他:“路上风物如何?可有早开的春花?” 赵佶垂目道:“臣于途中忆及神考,已是悲不自禁,又兼挂念皇兄,愈发寝食难安,岂有心思欣赏沿途风物……” 言讫举袖点拭眼角,黯然有郁色。 赵煦道:“十哥仁孝,朕是知道的,这次代朕谒陵也甚是辛苦。来年大庆,朕必厚加封赏。” 赵佶忙起身长揖,正色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福分,万万不敢据此邀功。” 赵煦抬手一按,示意他坐下,又问他:“这次去永裕陵,见到你母亲的画像了么?” 赵佶摆首道:“臣的生母只是贵仪,陵殿不会供奉其影容。” 赵煦道:“杨日言少年时曾见过陈贵仪,改日让他绘一幅贵仪写真给你。” 赵佶立即拜谢,对皇帝恩德称颂不已。 赵煦转顾一侧侍女,命奉茶给端王。立即有内人将点好的茶汤奉上。那内人走到赵佶身边时,赵佶抬目看她,对她笑了一笑,那内人顿时手一颤,杯盏斜斜坠地,茶汤大半泼在了赵佶衣袖之上。 赵煦面色一沉,目光冷冷瞥向那内人,郝随察言观色,旋即对阁中侍立的小黄门道:“把周妩儿拖出去,掌嘴三十!” 那内人周妩儿大哭,跪求赵煦开恩。蕙罗定睛看来,辨出她正是上次为赵似薰龙脑香的小姑娘。 无论周妩儿如何哀求,赵煦只是冷面不理。而两侧小黄门已上来几个,架着周妩儿就要往外拖,这时赵佶忽然站起,先朝小黄门喝道:“且慢!”然后转而对赵煦一揖,道:“此乃内人无心之过,还望陛下开恩,宽恕她这一回。” 赵煦状甚不怿,道:“她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哪有半分大内宫人的样子?尚宫尚仪多年的教诲都不知道学到哪里去了。如此惊扰亲王,若不处罚,往后这宫城里的侍女内臣皆会把规矩礼数抛诸脑后。” 赵佶拱手道:“适才是臣陡然抬头,惊吓了这位内人,才使她失手泼出茶汤。若内人因臣受罚,臣如何能心安?望陛下顾臣薄面,施恩于她,不加以刑罚。” 赵煦不语,赵佶继续恳求,见赵煦不理,最后竟一撩前襟跪倒在地。 赵煦见状摆手,道:“这等小事,何须如此?罢,罢,朕饶了她便是。”随即吩咐内侍松手。 周妩儿带着泣声连连朝赵煦拜谢,赵煦一指赵佶,道:“救你的是十大王,你去谢他罢。” 周妩儿遵命又谢赵佶,赵佶避而不受,自己却朝赵煦下拜:“陛下一向宽仁,今日之事又是圣德之举,必能感动人心而致天下和平。” “如今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觉得自己像个明君。”赵煦似笑非笑道,不待赵佶回应,又对他说,“我阁中有身茜色衣裳,我嫌颜色太艳,未曾穿过,若配你倒合适,你现在便去换上罢。” 然后转首告诉蕙罗衣裳所在之处,命道:“你去取来,带十大王去西厢房换上。” 蕙罗忐忑不安,既尴尬又有些害怕,无奈官家公开下令,也只得应了,回寝阁取来赵煦所说的衣裳,走到赵佶身边,曲膝一福,轻声道:“十大王,请……” 赵佶旋即起身,亦回了一礼,含笑道:“有劳内人。”于是跟随着蕙罗进入暖阁西厢。 更衣时房中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两名内侍在旁边伺候。赵佶展臂任蕙罗为他宽衣解带,微微仰首,目不斜视。 蕙罗除去他被茶汤所污的春衫,为他披上皇帝所赐的茜色襕衫,在为他整理缘领时,赫然发现他脖子左侧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冒出了中单领外。 果然是他。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又浮现于脑中,蕙罗双手轻颤着,难以继续进行后面的工作。少顷,她艰难地抬首,去探看他的表情,而他亦在观察她,触及她目光,他嘴角翘出一个俏皮的笑容,而温和地注视着她的双目竟然一清如水,神情无辜得像个婴孩。 第10章 谜题 “他说他施了妖法,会让我忘记夜里的事,但现在看来,我对此记忆犹新,倒是他,似乎完全不记得了。”蕙罗暗自感慨,只觉面前这人容貌虽与昨晚那妖并无区别,但言行却迥然相异,就像一个漂亮皮囊下套了两个不同的灵魂。此刻他目色纯真,却看得她止不住地心生寒意。 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再多想,继续为他系好衣带和腰间的玉鱼、香囊和五色双穗条。内侍见端王更衣毕,便打开门,依旧引他回去见赵煦。 兄弟二人又闲聊几句,然后赵佶告退,拜别时仍毕恭毕敬地行稽首礼,额头触地时颇受力,幞头便歪了歪。 赵佶似没有察觉,后退数步转身出门,并未顾及幞头。赵煦瞧见,又吩咐蕙罗:“你去唤住十大王,把他幞头扶正。” 蕙罗领命,追了出去。那时赵佶已走到殿前阶下,崔小霓带着周妩儿刚迎至他面前。蕙罗唤了声“十大王”,赵佶止步回首,微微一笑:“内人有何指教?” 他依然是温文尔雅的样子,礼貌的措辞保持着无懈可击的距离感。蕙罗不言不语,一福之后以手侧指头部,才道:“大王的幞头偏了。” 赵佶会意,欠身低头,让蕙罗将幞头扶正。待蕙罗完成这小任务后,他抬起头,一睨蕙罗,双目斜飞,唇角微挑。 “多谢妹妹。”他轻声说,“妹妹”二字被他唤得无比温柔缱绻,那夜间的妖魅幽光在眸中忽如烟花一现。 没料到他竟会在旁人面前也这样唤她,蕙罗一凛,旋即面红过耳,垂目退后两步,不知该如何回应。 崔小霓瞧见她这窘迫之状,从旁淡淡说:“但凡不认识的姑娘,他全叫妹妹。” 她身后的周妩儿“咯咯”地笑了起来,问崔小霓:“那认识了呢?” 崔小霓瞥了瞥赵佶:“认识了,就改叫姐姐了。” 周妩儿引袖遮口不停地笑。赵佶则十分郑重地朝崔小霓躬身长揖,又换上了那孩童般的无辜表情:“小霓姐姐是在取笑我么?我以为,称你们为‘姐姐’,是对官家袛应人应有的礼数。” 崔小霓不答,侧首避开他目光,只是冷笑。 这时周妩儿对赵佶敛衽为礼,再次谢他求情之恩,赵佶以手虚扶,道:“不必多礼。这点小事,连举手之劳都谈不上。”打量周妩儿一番,又问:“这周家妹妹,可是爱用龙脑香那位?” 一听他提龙脑香,周妩儿大为尴尬,赧然低首,捻着裙带扭捏许久才点头承认。 赵佶微笑对她道:“龙脑虽好,用来薰衣终究单薄了些。男人用还好,女孩儿们用,气味太冲,不似闺中香型。上次十二哥那样说,也是这个意思,你别多心,他并无恶意。我新近制成了一些薰衣香,是按汉建宁宫中香的方子制的,味儿不错,配周家妹妹这样的美人很合适。回头我便让人送些过来,你先用用,若不喜欢,下回我再换新的给你。” 一席话听得周妩儿转忧为喜,又连连道谢。虽然在笑,但目中有泪光闪动,显然联想前事,不免百感交集。 赵佶又对蕙罗说:“今日烦劳妹妹了。那些汉香,我也让人送些给妹妹,还望妹妹笑纳。” 蕙罗立即谢绝:“多谢大王美意。但我们合香的内人,平日都不能在自己衣裳上薰香,所以大王不必赠香给我了。” 赵佶亦未坚持,转而问崔小霓:“小霓姐姐要么?” 崔小霓明显有愠色,语气生硬地回他:“你就爱塞给我旁人不要的东西。” 赵佶笑道:“姐姐可又冤枉我了。上回那小龙团茶,我原是备了两份,你与梁都知一人一份,他说最近胃寒,喝不得茶,我便把他那份也送给你,谁知你还不高兴……我那里还有些小凤团,你既不要汉香,我便再送些茶给你罢,这回可是只给你一人的了。” 崔小霓幽幽瞪他一眼,道:“这小凤团,必也是先赠给郝先生、刘先生之后还有多的,才想起我……” 这话虽仍在表示不满,但语气已柔软许多,更似对情郎的嗔怨,令蕙罗不自禁地想起了她房中飘出的那缕异香。而她一壁说着,一壁也伸手向赵佶头部,把适才蕙罗扶正的幞头又微微移了移,再端详着赵佶,目意温柔。但当她目光下移至赵佶颈上,脸色忽又一变:“你脖子怎么受伤了?” 赵佶抚了抚那条血痕,轻描淡写地回答:“昨晚逗猫儿玩,一时不慎被它抓破的。” 崔小霓冷笑:“这猫儿倒跳得高。” 这日余下的时光,蕙罗尽在恍惚中渡过。这十年来,她也曾想象过赵佶的模样,而她设想的十大王接近少年赵似的样子,但又带有养母那温暖的笑容,只没料到会是这样……晚上躺着闭上眼,那夜间白衣的妖魅与白天着樱草色春衫的探花郎在脑中交替出现。看见探花郎时,她不自知地对着夜色漾开一个轻浅的笑;而当妖魅登场,她又恼恨交加,猛地拉被子将全身蒙住,咬着牙在被子里使劲捶床,以此化解那如浪潮般扑面袭来的羞耻感。 除此之外,当想到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属于同一人,心头涌起的又是另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困惑与忧虑交织,还有一些恐惧……虽然她并不能很确切地意识到自己在害怕什么。 后来,她还想起了当年带她入宫的入内都知张茂则。当初他为何不依照陈美人嘱麟巴她送至赵信身边,而是让她做了尚服局宫女,一直是蕙罗心里的不解之谜,而张茂则已于数年前去世,那这个谜是不是永远都不能解开了?蕙罗叹叹气,只觉眼前的状况就像自己初入尚服局时面对的考试,自己拼命吸呀吸,却还是说不出这复杂的合香到底包含了哪些成分。 第11章 薰衣 翌日不到四更蕙罗便醒来,从这日开始,她要为皇帝做一项新的工作——薰衣。 赵煦的御衣以往都是尚服局的内人取过去薰好,叠起来放置一天,再于次日凌晨赵煦未起身时,请守门宫监打开重重宫门送至福宁殿的。赵煦日前穿衣,忽觉御衣有烟火气,蕙罗取过一闻,果然闻见少许炭气。按尚服局薰衣的方式,衣裳沾染香饼炭气的可能性极小,蕙罗略一思忖,却也明白了此间情由:尚服局薰衣的内人都是凌晨薰衣,时值隆冬,她们为取暖,很可能是在有暖炉的房间薰衣,便沾上少许炭气。本来这炭气微乎其微,但赵煦病中嗅觉竟然还十分灵敏,被他感觉到了。 若赵煦追究炭气来源,必会怪罪尚服局,尚服局肯定会撤掉暖炉,或改在没暖炉的房间,乃至露天薰衣,如此必会使做此项工作的小内人们捱冻受寒。于是蕙罗没有告诉赵煦这原因,而请命道:“若官家不嫌奴婢愚拙,请把薰衣之事交由奴婢来做。” 赵煦很快便答应了:“那以后你就在福宁殿内薰罢。” 这其实是个繁重的工作,意味着蕙罗以后每天都要起个大早,在薰炉前枯守很长时间。但从赵煦那不假思索的命令中听得出他对她明显的信任,这令蕙罗觉得很愉快。 蕙罗在福宁殿正殿外一间不设暖炉的耳房内薰衣。按程序先在外烧了一大瓯热水,置于银丝结条薰笼下,把要薰的御衣覆于上方,让蒸汽润一润御衣,这样易使香气附着不散。然后打开一个银鎏金五足朵带香炉,在香灰中埋入一枚烧红的香饼,用火箸拨香灰薄薄覆了一层,再于其上点几个孔,通气所用,随后取一个小小的薄银碟子放置在香饼上方隔火,再用香箸搛入今日所用的香料——朱栾蒸笺香,扣好炉盖,把香炉安置于已注入沸水的托盘上,最后加上薰笼,覆以御衣,初步的工作便完成了。 等待之时,蕙罗另取了一些近期要配制成香丸的香料,整理好后开始用一茶碾细细研磨。彼时四更初过,天还未亮,风露蚀骨,沸水很快冷却,房中又别无取暖之物,蕙罗逐渐手足冰凉,忍不住以罗巾捂鼻打了个喷嚏。 正在低首揩拭间,忽觉身上一暖,有人把一件衣物披在了她的肩上。 蕙罗抬头看,立即惊跳起来,那件刚披上的大氅旋即滑落于地,她也顾不得捡,迅速退至身后墙边,整装施礼,低低地唤了声“十大王”。 赵佶拾起大氅递给她:“既然觉得冷,就披上罢。” 蕙罗摆首:“这是逾礼的。奴婢不能僭用大王的衣物。” 赵佶亦不勉强,抛开大氅,自己施施然在薰炉边坐下,打量四周,又留意到那敞开的门,遂问蕙罗:“为何不在暖和一点的房间内薰衣?” 一语甫出,他已然想到:“哦,你是怕衣裳沾染炭气。” 蕙罗不语,而赵佶也只是凝视着她微笑,目光甚温柔。 虽然未见他有何无礼举止,蕙罗仍颇不自在,只盼他尽快离开,也暗自惊讶他为何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 赵佶似读懂了她心思一般,自己解释道:“我昨晚在姑父王晋卿家与他切磋画艺,不觉将至四更,快到宫门开启的时刻,便辞别姑父,入宫向皇兄请安。来早了,皇兄尚在安歇,外面连侍女也不见一个,只剩一些守门的小黄门。本欲稍后再来,却又见这里幽香缥缈,我便一路寻了过来,不想妹妹竟在这里,也是有缘。” 蕙罗道:“其实大王不必来得这样早。官家以前都是五更后起身,如今欠安,还要晚一些。” 赵佶浅笑道:“我知道。” 二人一时都无语。蕙罗见室内只有他们在,外面又夜色深沉,想起初遇赵佶时的情景,越发担心了,频频偷眼看外面,希望会有人进来。但屋外一片静寂,并无人影出现,而赵佶也是一幅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并不害怕被人撞见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蕙罗猜他多半是收买了守门的内侍,不由暗暗叫苦。 赵佶仿佛并未察觉她的不安,悠然看看她适才整理的香料,推推她用的茶碾,再掀开薰笼上的御衣一角,着意闻闻里面散发的香气,然后判断道:“这是海南笺香,配永嘉朱栾,置于锡甑之中,三薰九蒸而成。” 见他居然精准地说出了香料成分和制法,蕙罗颇诧异:“大王能辨出蒸笺香片的是永嘉朱栾?一般人闻了都会说是柑橘花。” “寻常柑橘之花岂有朱栾那般芬芳清婉,”赵佶笑道,“永嘉之柑为天下冠,花比柑橘,但其香胜于柑橘远矣。用来蒸海南笺香,味道清新,余馨悠远,堪称一绝。” 蕙罗含笑低首。她一向尊敬精通香道的人,如今见他如此深解此香之味,亦不免对他心生些许钦佩之意。 赵佶打开香盒,以香箸搛了块笺香看了看,问蕙罗道:“用此香薰衣,是你的主意?” 蕙罗颔首:“是我建议,再经周尚服及御药院诸医官审验,觉得合宜,官家才选用的。” 笺香属沉香类香料,含油脂量少于水沉,投入水中半浮半沉,其味温和清甘。赵佶得蕙罗肯定的答案,看她的眼睛又是一亮:“沉香降气温中,暖肾纳气,又可治气逆喘息,呕吐呃逆,脘腹胀痛,腰膝虚冷……官家用了,恰好对症。而你又选笺香而舍水沉,必是想到水沉之香辛烈,官家此刻用并不合适罢?” 蕙罗称是,又轻声道:“官家有吐逆现象,若笺香中加以朱栾,香味更清新,亦可缓解呕吐症状。” 赵佶听后不语,注视御衣良久,忽然发出一声低叹:“可惜可惜……” 蕙罗愕然问:“大王可惜什么?” 赵佶笑道:“可惜你精心薰的衣裳不是我的。” 感觉到他语意暧昧,蕙罗满面绯红,略略侧过身去,避开他的直视。 赵佶亦未继续逗她,细看那银丝结条薰笼一番,又道:“宫中薰衣爱用银丝薰笼,香炉盘中虽盛有吸尘的水,但薰香时多少仍会有烟尘逸出,附着在衣物上,终究不美。我在府中常用篾条笼子,敷以薄如蝉翼的江南轻庸纱,罩在香炉上,如此几乎可以蔽绝烟尘。” 蕙罗道:“如此甚好。只是轻庸纱沾染了香烟,薰衣后纱笼须得仔细清洗方可再用。” 赵佶笑着一挥袖:“用过一次扔了便是,何必再用!” 轻庸纱贵重,只用一次未免太奢侈。蕙罗暗忖,又道:“或者下次我还用银丝薰笼,但寻一块足够大的轻庸纱盖在上面再薰衣,这样既蔽绝了烟尘,纱绡也易于清洗。” 赵佶忍俊不禁,连连颔首:“妹妹深谙持家之道,此计甚妙,果然可行。” 他语气略含揶揄,而蕙罗倒的确是为找到一个薰衣良方而高兴,对赵佶展颜笑了笑,起初戒备之心也稍减了一二分。 赵佶又随手拈过两三种香料,一一说出名称产地,分毫不差,蕙罗一壁点头一壁想,人都说这位大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品竹调丝无所不会,诸如茶道香道等风雅之事,亦是个中高手,如今看来,传闻倒是不假,他对香料的了解,竟全不逊于她这在尚服局学了十年香道的司饰内人。 一念及此,忽又想起初见那天赵佶身上的异香,踟蹰许久,终于吞吞吐吐地提出:“奴婢……有一事……想请教大王……” 赵佶挑了挑眉,作询问状。 蕙罗赧然问:“上次……那天……晚上……十大王用的是什么香……” 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但赵佶还是听见了,不由大笑:“你想知道?我说过,告诉你是有条件的。你用什么来交换?” 一听“交换”二字,蕙罗好似全身无形的刺都竖了起来。此前与赵佶谈论香料时不知不觉走至他身边近处,这时陡然惊觉,又匆匆退了回去。 “别这样害怕,”赵佶笑道,“这次,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就用答案来换。” 蕙罗还在担心他会问何等刁钻的问题,他已衔笑问了出来:“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蕙罗迟疑,但念及自己是宫中内人,而他是亲王,他似乎有权知道,便低声回答了:“我姓沈,叫蕙罗。” “蕙罗?”他饶有兴味地品味着,问,“是哪两个字?” 蕙罗答道:“蕙草的蕙,罗裙的罗。” “长因蕙草忆罗裙,绿腰沉水熏……”赵佶曼声吟道,又微笑着说,“不错,真是一个‘芳名’。妹妹这名字是谁取的?取名的人一定爱读《小山词》罢?” 蕙罗一怔。她此前没读过《小山词》,也一直不知自己的名字原来还有这说法。面对赵佶的问题,她如实作答:“从我懂事时起,便听人这样唤我,但也不知这名字是谁取的。” “那应该是你父母罢。”赵佶随口应道。 会是妈妈么?蕙罗想,眼圈不禁又红了。见赵佶提起父母,差点脱口告诉他,他的母亲曾抚养过她,但旋即按下了这个念头。此刻他们身份有天渊之别,若自己向他提此事,倒有攀高枝的嫌疑。既然十年前她没有被送到他身边,恐怕天意便是如此罢,自己何必再多事,去提自己那本就不被宫籍承认的身份。 何况,他是这样的男子,光艳炫目,却像一卷会灼人的火,令她心生畏俱而不敢接近。 第12章 龙涎 关于父母的话题,蕙罗无意再与赵佶延续,想到“长因蕙草忆罗裙,绿腰沉水熏”,亦对这阕包含了她名字的小山词甚感兴趣,遂问赵佶:“大王可否把适才所言小山词全文说给我听?” 赵佶笑道:“可是可以,不过,你仍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来交换。” 蕙罗犹豫着问:“大王……想知道什么?” 赵佶道:“妹妹闺中用的是什么香?” 蕙罗道:“我以前曾告诉过大王的,我们学香道的内人平时不能自用薰衣香……以免香味缠身,会降低对这些香料的敏感度。” 赵佶眉梢微扬,一丝暧昧笑意旋入眸心:“我是问,妹妹床帷之间用的是什么香。” 蕙罗大窘,立时飞霞扑面,低垂螓首赧然不能语。 赵佶轻笑出声,又道:“你们既不能自用薰衣香,恐怕闺房帷幔间的帐中香也未必能用。但你们研习香道,岂有不爱香之理?何况又是方当妙龄的好女子。我猜,你们会用一些天然香花,例如素馨、木樨之类,装在香囊里,置于被褥间,如此,夜晚可拥香而眠,而翌日更衣,也不会太过沾染花朵香气。” 蕙罗睁大了眼睛:“大王怎么知道……” 赵佶大笑:“我钻进妹妹心里,读出了妹妹的答案。” 蕙罗无语。少顷,再提适才要求:“那大王可以告诉我那阕小山词了罢?” “不行,”赵佶摆首,“刚才的问题,答案是我自己说出来的,你根本就没回答,所以无法交换。” 蕙罗着恼道:“那词大王就不必说了,但请告诉我上次所用的异香名称。” 赵佶悠悠一笑,亦未推搪,从容答道:“那香名为龙涎香。相传南巫里洋之中,离苏门答刺西去一昼夜之地,岛屿林立,波激云腾。每年春季,群龙齐聚于此,相互嬉戏而遗下涎沫,在海中凝结为脂胶。起初是黑黄色,颇有鱼腥气,再经风吹浪打,会逐渐变硬,成为蜡状硬块,颜色也越来越浅,从黑黄依次变为灰褐、灰,乃至白色。鱼腥气随之退去,那温润蕴藉的香气也会慢慢浮现出来,焚之则翠烟浮空,结而不散,烟缕清晰,甚至可分可剪。而那香味,你也曾闻见过,类似异花气,芬芳馥郁,但又似乎不尽于此,其中还有一脉气息难以名状,温和而含蓄,我一直找不到确切的词语来形容。” 蕙罗不觉颔首。她当初闻见龙涎香气也有此感觉,那抹神秘气息难以名状,像一种温柔的蛊毒,总在吸引她前去寻觅。 “宫中广藏天下香药,却为何我一直没见过龙涎香呢?”蕙罗问。 赵佶道:“龙涎在海上漂浮时间越长,颜色越浅,便越贵重。一块白色龙涎往往须经上百年才能成形。龙涎留香甚久,终日不歇。其余任何香药,包括麝香,留香与定香能力都远远不能与它相比。龙涎之香,几可与日月共存。因其由龙所生,香气特异,不似人间物,故亦有别名——天香。诸香之中龙涎最贵,天价求之还不易得。宫中不知有无存货,即便有,在尚服局女官中,大概也只周尚服才可一见罢。” 蕙罗又问:“那大王是如何寻到的?” 赵佶笑道:“我是偶然听王姑父说,广州今年来了一位番商,专售异国香料,心念一动,派人专程去看,果然见他那里有一钱龙涎,当即便买了下来。” 蕙罗好奇问:“这一钱龙涎价值多少?” 赵佶答道:“还好,那番商知我爱香,让利不少,我仅花了二十万缗。” “二十万缗?”蕙罗难以置信地重复。就算是当朝宰相,月俸中的钱也不过三百缗而已。听赵佶如此口气,好似花的只是二十缗,而不是二十万。 “值得的,”赵佶浅笑着,目视前方,若有所思,“我一直在追寻一种最爱的香,希望只要闻见它,就可忘记所有痛苦、忧虑与烦恼,得到身处极乐世界一般的安宁与平和。但那种香好似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直到我闻见龙涎的香气……它的味道与我期待的香气还有些差异,但已相当接近。以后我会继续尝试,用各种香料与之相合,希望有一天,能配成我一生追寻的那种香。” 蕙罗听得悠然神往,亦十分理解他追寻香气的这份执着,虽然同时也还在为那二十万缗钱心疼。待到赵佶说完,她叹了叹气,问:“大王下次能再让我闻闻龙涎香么?” 赵佶一展双袖,微笑道:“何须下次,我现在衣裳上就带有龙涎香气,妹妹没感觉到么?” 他今日用的明明还是上回入省今上时的合香。蕙罗讶然想,又着意闻,还是没闻见一丝龙涎香,不禁皱起了眉头。 赵佶朝她招招手:“你离得太远,自然闻不见,靠近一点再闻闻。” 蕙罗缓步走至他面前,低头闻闻,仍没辨出丝毫龙涎香气。 赵佶舒展开一幅大袖,示意她闻闻袖角。蕙罗态度一如在尚服局辨识香料般认真,一时浑然忘却他的身份与男女之嫌,亦托起袖角准备再闻,岂料赵佶忽地伸手一揽,蕙罗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躺在赵佶膝上怀中。 蕙罗又羞又急,慌忙招架,欲开口斥他又怕外面的人听见,进来瞧见这场面自己也难于解释,最后只低声说出几个字:“大王,你……” “我并没骗你,”赵佶在她耳边轻笑道,“我的中单上仍有些许龙涎香,妹妹不信再闻闻。” 言罢他愈发搂紧了蕙罗,让她的头靠近自己的衣襟领口。蕙罗现在哪还有心思闻香,奋力挣扎着,奈何赵佶用力甚猛,她无法脱身,便只好双手乱抓乱挡,无意中触到他一只手,便一咬牙,用指甲狠狠地抓了下去。 指甲迅速划破了赵佶手背上那片光洁的皮肤。赵佶缩回那只手垂目看了看,蕙罗亦随之望去,但见他那白皙漂亮的手上多了三道醒目的血痕。 赵佶一瞥蕙罗,眼神居然甚委屈。蕙罗低了低眼睫,竟也有些惴惴不安,仿佛是她对那无辜的亲王犯下了大错。 见她是这般神情,赵佶忽然又展颜一笑,温柔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轻抚着她的唇对她低语:“每亲近你一回,便会多一道伤痕。妹妹,我有种预感,这将是我的宿命……” 一壁说着,一壁倾身,向她朱唇吻去。蕙罗避无可避之下忽生急智,头一侧,冲着门外唤了声:“官家!” 赵佶一怔,立即松手放开她仓促站起。不见门外人影,才明白是上了蕙罗一当,不由失笑,对她摇了摇头。 蕙罗退至远处,朝赵佶一福,正色道:“大王是亲王,言行宜自重。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现在的我不是亲王,是妖。”赵佶柔声道,用的仍是情人般语气。然后拾起大氅披上,肃然整装,再举步走至门边,眺望天际一痕晨曦,带着怅然若失的神情,说出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东方既白,我又该化身为人了。” 此后三日,赵佶仍是每日来入省请安,但每次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就算与蕙罗相见也都是礼貌客气的,再无调笑举动。但在第三天傍晚,一个小黄门敲开了蕙罗的门,递给她一个礼盒,道:“这是十大王命我送给沈内人的。” 蕙罗道:“大王美意,蕙罗感激不尽,但无功不受禄,蕙罗不敢收大王厚礼。” 小黄门道:“大王说了,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内人不必介意,还望内人笑纳。” 小黄门把礼盒直直地递到她面前,蕙罗只得接过,打开一看,见里面礼物有三种:一个银鎏金镂雕忍冬纹小手炉,既可暖手又可拢在袖中薰香;两个竹雕如意香盒,里面盛着如今这时节寻不到的两种香花——素馨和桂花,应是用冬青叶汁浸过,封埋在地下保存至今的,还保留着初开时的芬芳;还有一柄高丽素白摺叠扇,松木为骨,银钉为饰,敛之宽不盈寸,极小巧可爱。 扇中夹着一折成条状的香笺,蕙罗取出展开看,见上面写有小楷数行:“持赠蕙君聊一笑。闲时略助引香扑萤之雅趣,若逢金殿传宣,亦可轻轻褪入香罗袖。” 蕙罗再将那素白摺叠扇舒展开来,一幅仕女图随之映入眼帘,笔致典雅,精丽纤巧,画的是一位美人斜倚薰笼,望月薰衣。而其上题有小令一阕,蕙罗凝神看去,发现正是她先前问赵佶而不得的那阕小山词: ”长因蕙草忆罗裙,绿腰沉水熏。vvwvv,阑干曲处人静,曾共倚黄昏。风有约,月无痕,暗消魂。拟将幽恨,试写残花,寄与朝云。” 第13章 太妃 翌日清晨,蕙罗伺候赵煦盥洗罢,忽见圣瑞宫遣了人来,说太妃知道沈内人擅梳头,今日欲请她过去,感受一下其过人技艺。赵煦亦颔首同意,命蕙罗随来者前往圣瑞宫。 依大宋制度,后宫之中,惟皇太后所居殿阁才能称“宫”。太皇太后高氏在世时,一向尊皇太后向氏而抑皇太妃朱氏,命太妃舆盖、仗卫、冠服悉遵皇后之制,此后又授意礼部,要求皇太妃冠服之属又减皇后五分之一。皇太后居处称隆祐宫,而皇太妃居处只称殿。太皇太后薨后,赵煦有尊崇生母之意,向太后便主动提出,扩建朱太妃殿阁,改名为“圣瑞宫”。而今圣瑞宫规模盛大,无论殿阁面积还是其中宫人内臣数量,皆不逊于隆祐宫,几有两宫并立之势。 蕙罗带上奁盒首次步入圣瑞宫,但见宫中侍者内人往来出入络绎不绝,皆衣着光鲜,华服严妆,宛如天人。朱太妃殿阁内部也是金碧辉煌,椅披、踏脚垫子之类皆珍珠络绣,帘幕用五色琉璃珠,帘钩以白玉雕成,褰帘之间珠玉玎珰作响,琉璃流光溢彩,观之不似人间。 蕙罗入内时,朱太妃斜倚在暖阁美人榻上,两名内人跪在她面前,托着太妃左手为她修指甲。榻前古藤花架上锁着一只鹦鹉,太妃右手拈了一支金簪,此刻正懒洋洋地伸出去调弄那鸟儿。榻尾那端置着一个鎏金暖盆,共有三层,最上面一层镂雕荷花纹,里面焚着以沉香、笺香、檀香、、甲香和龙脑、麝香制成的花蕊夫人衙香。宫香馥郁,阁中又温暖如春,令人如坠温柔乡中。 待蕙罗施礼毕,太妃缓缓道:“我见官家那梳头方子不错,也想试试,今日你便用那香发散为我梳梳头罢。” 蕙罗答应,打开奁盒取出用具,上前为太妃梳头。太妃躺下,让蕙罗拢其长发至枕头外,开始接受蕙罗的按摩。左手指甲此时已修好,她又伸出右手给修甲的内人,自己闭目小憩,状甚闲适。 其间她没再说什么,直至简王赵似入内定省,她才睁开眼看了看珠帘外的儿子,道:“十二哥,你别急着出去,且坐下等等,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赵似默默在一侧椅中坐下,从大袖中取出一卷书开始看,也不像是准备与母亲多说话的样子。 太妃眉头一蹙,有不悦状,似存心冷落他,也不立即对他谈论要说的主题,依旧闭上眼睛,却对蕙罗开了口:“这香发散味儿挺好,用的是哪几味香药?” 蕙罗一一答了,还把这些香药的药性也说了一遍。太妃又道:“既然这些香药对官家有益,那官家薰衣也常用罢?” 蕙罗说不是,告诉她皇帝薰衣所用的是哪几味香药。太妃再问:“官家的中单也薰香么?” 这问题听上去颇古怪,蕙罗一愣,如实答:“奴婢为官家薰的只是外面所着的御衣。” “那官家的中单上也会沾染上一些香气罢?”太妃不动声色地问。 蕙罗想想,答说:“应该会有一些罢……但奴婢每次见到官家时,他都已穿了罩衫或褙子……” 太妃睁目,眼波在蕙罗脸上睃巡一番,继续追问:“那官家衾枕之间用的是什么香?” 这暧昧的问题令蕙罗渐渐意识到了她真正想求证的事,顿时羞红了脸,深垂首,低声道:“奴婢不知……” “你真不知?”太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似还准备继续发问,帘外的赵似却于此时开口打断了她。 “别拐弯抹角地套她的话了,”赵似冷发一语,干净利落地作出了判断,“她长得又不美,皇兄不会看上她的。” 太妃侧目瞪他,斥道:“姐姐问你了么?要你插嘴!” 赵似既未反驳也未辩解,只侧身看书,不顾母亲迫人目光。 但赵似那句话似乎起了作用,太妃打量着蕙罗,眼神柔和了许多。蕙罗梳头的手法也像是令她感觉颇惬意,少顷,她对蕙罗薄露微笑:“你这丫头手确实巧,怪不得官家留下了你。” 蕙罗欠身应道:“奴婢愚拙,全赖官家宽仁,才能留在福宁殿中。” “他要真宽仁,还轮不到你去给他梳头。”太妃一哂,瞥了瞥赵似,又道,“我这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蕙罗垂首继续为她篦发,不敢接话。太妃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几日官家精神好了许多,我瞧着应该跟你梳头的手法有些关系……听说他昨日兴致好,还去后苑走了走,给两处新建的殿阁取了名……后来我去看了,觉得那俩名儿挺怪的,一个叫‘迎端’,一个叫‘受厘’……” 她把“受厘”的“厘”念成“离”,其实这里应该是念“禧”。蕙罗昨日听赵煦讲解过“受厘”之意,因此听太妃这样说,心里明白她念错了字,却也没有指出,依旧浅含笑意一壁梳头一壁继续倾听。 而那边厢的赵似倒又打破沉默了。 “那字不念‘离’,念‘禧’。”他淡淡道。 “你道你娘不识字么?”太妃愠道,“那字明明是厘,毫厘的厘!” 赵似解释说:“‘受厘’的典故出自《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原文是‘后岁余,贾生征见。孝文帝方受厘,坐宣室’,宣室是未央宫前殿正室,而受厘的意思是祭祀后接受皇天福佑,这里的厘应该念禧,乃祭祀福胙之意,你读成‘离’就错了。” 太妃见儿子如此直言其错误,面上难免有些挂不住,遂扬声斥他:“你以为读过两本书就了不得了?连你娘都敢取笑!” 赵似道:“我只是说出个事实。每次你说错话我都不曾笑过,只是指出而已,是你自己觉得我在笑你。” 太妃怒道:“天下哪有儿女指摘父母错处的道理!” 赵似又直言道:“若我不指出,你下次还会犯这样的错误。你说错的话我听了可以不取笑,但若被外人听见,他们的反应就未必会和我一样了。” “你口口声声说我错,却又不看看自己平日能做对几件事!”太妃示意蕙罗暂停梳发,索性坐了起来,拍着榻沿面对赵似数落道:“你虽比姐姐多读了几本书,但为人处事全不通情理,真真不懂事……我还想问你呢,上月梁都知庆生,姐姐拟了一份礼单给你,让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添加的,你却为何非但不添,还私下减去了其中一斛白笃耨?” 她说的梁都知是如今的入内内侍省都知梁从政,继张茂则之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宦官。而言语中提及的白笃耨是指出自真腊国的笃耨香。此香属于树脂香,其树状如杉桧,而香藏于树皮之中,自老树中自然流溢出的香脂色白而莹,虽盛暑不融,名为白笃耨。若至夏月以火炙树枝,令其脂液溢出,待冬月凝结而收取的则名为黑笃耨。笃耨香不易得,尤其是白笃耨,每次真腊国进贡,不过三斛而已,而朱太妃为梁从政庆生便赠一斛,实属一份厚礼。 听太妃这样问,赵似垂着眼帘懒懒地答:“梁都知年纪大了,又不爱名香,你何必送他这个。” “人家梁都知这几十年在宫中什么没见过,若送他参茸金玉之类,他能入眼么?而白笃耨今年只得三斛,我便送他一斛,好歹也算送得出手了。”太妃道,和缓了些许语气,又说,“何况,梁都知不爱名香,章相公却是爱的。他们往来应酬,梁都知也可借花献佛……” 这章相公则是指当朝宰相章惇了。赵似闻言目露厌色,道:“我就是不喜欢你在礼单里塞这么多门道。回头被别人知道了,还道是我送的。” “就真是你送的又怎样?只许某些人往枢密院送,就不许你送到中书门下?别人还没说话呢,你就忙着假清高!”太妃冷笑道。见赵似无语,她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试图劝说,“你这孩子就是未经历练,不懂世态人情,而今你也不小了,你哥哥又是这等情形,这些事也该学学了……上次你私下减去那白笃耨,我起初不知道,还跟梁都知说起,问他用了没有。当时他愣了愣,但毕竟是我阁中旧人,很懂眼色,马上说收到了,很喜欢。我回头细想他神情,放心不下,又去查看了礼单,才发现你撤掉白笃耨的事……好在梁都知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这臭脾气,不会跟你计较,若换了旁人,还不知该怎样多心呢……” 赵似颇不耐烦,站起来朝母亲一揖,道:“孩儿还须准备除夕剑舞,现在已到练剑时辰,请姐姐容我告退。” 太妃道:“别急着练那劳什子剑。你先取了白笃耨,亲自给梁都知送去再说。” 赵似置若罔闻,转身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太妃恼火,当即拍案怒唤“十二哥”。赵似仍不理不睬,并不停步。太妃离席追至门边,扬声道:“十二哥,你给我站住!” 赵似不应,身影很快消失不见。新更快太妃怒极,忿忿回到阁中榻前坐下,么个孽障,真是生生气死我了!"更猛抚着胸口叹道:”十七年来就养了这 第14章 绿萼 篦发之后,太妃起身至妆台前坐下,阁中内人奉上太妃冠子、冠朵、发簪等首饰头面,以备蕙罗为其梳妆,但蕙罗一顾,发现那冠子是白角鹿胎皮团冠,样式形制竟与起初她在福宁殿见到的向太后冠子一般无二,所配的簪子是白玉龙簪,冠朵状若飞龙,若依大宋礼制,太妃冠朵不能用龙形,只能用牙鱼,太妃戴这样的冠子显然是僭用太后服饰了。 冠子呈上来时太妃睨了一睨,便气定神闲地转过头去,看着镜里的自己,静待蕙罗梳头加冠,显然这样的冠子她是一向用惯了的。 蕙罗犹豫,一时没动手,太妃于镜中注视着她,淡然问:“怎么?有何不妥?” 蕙罗忙对她微笑,轻声道:“没有。奴婢只是在想,今日应给太妃梳个什么发式。” 太妃道:“何须多想?随便挽个椎髻,把冠子加上去便是了。” 蕙罗建议道:“太妃今日不出行,阁中暖和,这样的冠子太厚实,戴久了既累又热,不如免去冠子,容奴婢为太妃梳个簪花的发髻,家居之时这样妆扮很轻便,也好看。” “簪花的发髻?”太妃一挑唇角,道:“我年轻时倒常梳。那时年纪小,也没有多少珠呀玉呀的戴着,一年四季,有什么花开便去摘一两朵簪在发髻边。秋天用菊花,冬天用红梅,春天桃花李花海棠杜鹃都有,运气好,还能摘到一朵牡丹,夏天么,簪的就是荷花……” 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笑意渐深,目光柔若春水,语气也温和许多:“那时我常把头发拢起来挽个高椎髻,耳边留两缕长长的鬓发,薄薄的,像蝉翼一样……” 尚宫卢氏伺候在侧,听到这里便笑了,道:“娘娘当年这样梳头真是美。后来又蒙先帝眷顾,宫中女子纷纷学梳这种头,一时蔚然成风。” 蕙罗顺势道:“既然太妃喜欢,那今日奴婢就为太妃重新梳这个发式罢。” 太妃笑着摆首:“那发式只有小姑娘梳才好看。我若现在再垂两道薄如蝉翼的长鬓下来,别人该说我老妇聊发少女狂了。” 这话听得阁中内臣侍女都笑了起来,气氛显得很轻松,蕙罗遂浅笑着继续建议:“太妃若喜欢长鬓的发式,不妨试试晚唐后妃常梳的抛家髻。那种发式状如椎髻,留有长鬓,但是用刨花水贴面,呈两鬓抱面之势,顶髻簪花,额发上再加几枚同心花钿,妆容十分雍容华贵,很适合太妃选用。” 太妃想想,道:“也罢,你先梳来看看,若不好再改回来。” 蕙罗答应,立即开始为太妃梳抛家髻。 修剪好太妃两道长鬓,蕙罗打开奁盒取出刨花水,沾湿鬓发令其贴面。太妃闻见香味,便问蕙罗:“你这刨花水挺香的,不是用榆树刨花泡的么?” 蕙罗道:“还是用榆树刨花,但里面加了薄荷、香白芷、藿香叶、当归等几味药,经常用来抿头,可使头发乌黑而不易落。” 太妃听了,又取刨花水来闻了闻,像是很喜欢,还对身边的内人说:“你们都学学。平日里都是一般梳头,怎么就没人家这心思?” 一群内人怯怯地应了,蕙罗这才想起,圣瑞宫与别处不同,自选宫人若干,平常一切起居膳食之事全由太妃宫中内人来做,不大用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所以以往给她梳头的应该就是答应的这一群人了。 贴完鬓发,把额发分成几缕,梳成云尖状后,蕙罗为太妃挽好顶髻,再簪上两朵做成并蒂莲状的绢花,又选了一个点翠凤鸟衔珠步摇插上,最后在额发上贴大小七枚云母、水晶和碧玺做成的同心花钿,这抛家髻便完成了。这发式果然雍容华贵,太妃左右侧首,反复细看,不禁喜形于色,道:“这样一梳确有新意,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卢尚宫等人也纷纷称赞,说娘娘这妆容既华美又显年轻,还如初入侍神宗时一般。太妃大悦,当即握住蕙罗的手,笑道:“若不是官家也离不开你,我真想把你留在我宫中,天天为我梳头呢……不如这样,以后你午后闲时就往我宫里来一趟,教教我这些梳头的丫头。怎样梳妆,怎样调香,但凡你知道的就都教给她们罢。”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加重语气强调,“只要你对官家和我尽心,我决计不会亏待你的。” 说罢便命人取来珠玉首饰及衣物若干,赐予蕙罗。蕙罗连连推辞,太妃并不收回,径直命两位小黄门把所赐之物送往蕙罗居处。又再三询问蕙罗是否愿意教授圣瑞宫内人,蕙罗只得说:“须先回过官家,若他无意见,奴婢自然是可以过来的。” 太妃道:“只要我开口,官家岂会不允?”立即便掉头吩咐卢尚宫,“你且带沈内人去见见我宫中梳头的丫头,让她们今日先拜个师。” 卢尚宫领命,带蕙罗出去,在太妃寝阁后一处宫院正堂中坐下。少顷,两列内人鱼贯而入,在蕙罗面前列队站定,再一齐下拜,但见满堂翠鬟云集,粗略看来,至少有四五十人。 蕙罗忙起身回礼。待这拜师仪式结束,内人们退去后,她忍不住问卢尚宫:“人怎会有这样多?太妃不是说只教‘梳头的丫头’么?” “这些都是梳头的丫头呀。”卢尚宫道:“圣瑞宫中专管太妃巾栉服玩之事的内人明里是八名,但她们每人手下还有五六个无职事的私身,加起来就有五十余人了。” 蕙罗叹为观止,心想以往听说圣瑞宫中内人侍者甚多,约有七百余人,而今看来,仅梳头一项就有五十余人在伺候,那宫人总数逾千只怕也有可能,俨然是个自成体系的小后宫了。 卢尚宫又道:“日后你要常来,还有一事须稍加留意:在圣瑞宫中,每人皆称太妃为‘娘娘’,你最好也这样称呼,太妃必会喜欢。” 大宋惯例,只有天子正室、皇帝嫡母,才能被称为“娘娘”,宫人对其余嫔御都只称“娘子”。听尚宫这样说,蕙罗低眉垂目,略略微笑,但没有清楚地答应。 回到福宁殿,蕙罗先去见皇帝,把太妃邀她教授宫人及厚赐财物一事说了,问赵煦是否同意,礼物要不要退回去。赵煦淡淡道:“没事,你午后可以过去。礼物既然她送了,你便收着罢。” 蕙罗轻声答应了。赵煦沉默片刻,又道:“以后向你送礼的人想必会很多,不管谁送的,你都收着罢。” 蕙罗踟蹰道:“这……合适么?” “合适,”赵煦一笑:“不收才不合适。” 黄昏时回到居处,见太妃的礼物已一一罗列在室中。蕙罗看了看,见其中有几个翠翘形状很别致,便拾起细看其工艺,一时兴起,亦在妆台前坐了,挽了个稍高的发髻,再把翠翘簪在鬓边。 她们这样的内人,平时装扮及其素雅,衣无华彩,发无珠玉,蕙罗几乎从未戴过这样华丽的首饰,如今这样梳妆,小女儿心性顿起,揽镜自顾,觉得挺好看,不由对镜中的自己微露笑颜。但看罢发饰,再细看五官,忽然又想起了之前赵似在太妃阁中说的那句话:“她长得又不美,皇兄不会看上她的。”此后再自顾,脸上那些不完美之处越发凸显,果然越看越觉得丑。 蕙罗好生气恼,伏首埋头不忍再顾。自怨自艾之余想到赵似,亦对他心生两分莫名怨气——尽管明知他那样说其实并无恶意——用只有自己听的见的声音嘀咕道:“我就是不美,那又怎样?要你来说!” 这位十二大王的话还真是不中听。虽然他说的都是真话,却让每个人听了心里都不舒服……蕙罗想起赵似每次说完他那些真话后众人的反应,不禁又笑了起来,劝解自己道,他连对兄弟、母亲都是这样,自己又何必因他这句话生这闲气呢? 还在胡思乱想,忽闻有人敲门。蕙罗开门一看,见是杨日言。他像是刚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地,手中持着一枝盛开的绿萼梅花。 杨日言把绿萼梅送至蕙罗面前,道:“今日我去端王宫中与他商议绘陈贵仪写真事宜,花园内梅花盛放,端王便剪了一枝绿萼梅给我,嘱我带来给你,说梅花之中他最爱绿萼,愿请蕙君共赏此花清芬。” 蕙罗看看那花,问杨日言:“如今官城梅、重叶梅、红梅皆开得好,颜色娇艳,重叶数层,花形丰美,十大王却为何最爱这单薄素淡的绿萼梅?” 杨日言道:“大王说,梅花萼蒂,一般都作绛紫色,惟此花绿萼,连枝梗都是青的,特为清高。于百媚千妍中乍见此花,更有九疑仙子萼绿华之叹。何况此花清芬雅致幽远,与别品不同,因此最为钟爱。” 见蕙罗兀自沉吟不语,杨日言直把梅花递到她手中,微笑道:“快拿去插瓶罢。日后你自会发现,十大王的眼睛和鼻子都与众不同,他可以留意到芦草扶风的美态,也能闻出路边红蓼的一缕清香。” 杨日言走后,蕙罗把绿萼梅插在花瓶中,怔怔地看了半晌,又取出日前他所送的礼物,手炉、香盒及高丽摺叠扇,手指一一抚过,感觉如闻梅花清香,心里安宁而愉悦。打开摺叠扇,看着那阕小山词,与赵佶相处的几个细节悄然浮上心头:月夜寻香之下的邂逅,为他更衣时的接触,凌晨薰衣的叙谈,自然还有他那两次轻狂的无礼之举…… 想至此处,蕙罗双颊灼热,偏偏目光又落在那词下半阕上:“风有韵,月无痕,暗消魂……” 蕙罗默念此句,心宛如被某种柔软的东西撞击了一下,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但那种隐约的疼痛竟也是温柔的,令体会这种痛苦都成了一种隐秘的乐趣。 觉出自己此时的心神恍惚,蕙罗合上摺叠扇,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再想与之相关的事。之不去,言情即便她紧l司双目,他那但赵信的影子却挥笑晏晏的模样仍不断浮现在心头。或言 第15章 香斗 次日午后,蕙罗如约前往圣瑞宫,先见过太妃,再进入后院为宫人授课。其间有一些喧哗声自墙外传来,似有宦官在呵斥什么人,但隔得远了,听得并不真切,蕙罗也没多留意,依旧向内人们认真讲解所授内容。授课结束,蕙罗离开圣瑞宫时,见守门的内臣在窃窃私语,依稀听到他们提“司饰内人”、“香药”等几个词,蕙罗顿时上了心,立即止步,问他们:“刚才我听见有位先生在这里斥责宫人,可是哪位司饰内人犯了错么?” 因蕙罗最近颇受皇帝、太妃重视,这些内臣对她态度也极好,见她发问,立即赔笑道:“先前有几个司饰内人送新造的香斗来,请太妃过目。也是她们不稳重,不知在聊什么,一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不想十二大王从那边过来,走在最前面的内人还在回头跟同伴说着话呢,一边笑一边提着香斗上下挥舞,一不留神在拐角处撞上十二大王,香斗重重地击在十二大王的右臂上,十二大王一把将她推倒在地,然后摁住右臂,好像很痛的样子。那些内人吓坏了,一个个全跪下哀求。当时梁都知在太妃阁中,听到动静便出来,骂了她们一顿,然后让人把为首的那位内人拖下去批颊掌嘴,还说要严惩她,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香斗是一种长柄香炉,一端供持握,另一端是个小香炉,其中薰烧香丸香饼,是在礼佛或出行时宫人手持使用。新春将至,太妃亦要外出进香,嫌以前的香斗样式旧了,吩咐尚服局设计些新式的来,这事蕙罗也知道,如今见守门的小黄门这样说,忙问那为首的内人是谁。小黄门回答:“就是常来送香药的冯香积。” 既知事关尚服局,蕙罗本已颇感忧虑,听说是香积更加紧张,立即赶往尚服局探视。 香积一向勤恳,人也和善,在尚服局人缘极好。蕙罗还未进尚服局大门,便听见里面哭声哀戚,入内一看,见一群内人及尚服局诸女官围着香积,有人在连声劝慰,有人唉声叹气,有人不发一言,但看上去都是忧心忡忡的,而香积双颊红肿,早已哭成泪人。 蕙罗上前去,唤了声“香积”,香积泪眼看她,立即双手搂住她,泣道:“蕙罗,我被赶出尚服局了。” 蕙罗惊讶之下转顾一旁的周尚服,周尚服叹道:“这是梁都知授意卢尚宫下的命令,我们亦不能违抗。” “那香积要去哪里?”蕙罗问。 周尚服不语,林司饰替她答了:“遣往尚食局,做烧火拾柴之类的事。” 香积闻言哭得更伤心了。蕙罗心里酸楚,想劝她又不知该如何说,只得紧拥着她,自己的泪也掉了下来。 这时有个小内人建议蕙罗道:“沈姐姐现在受官家器重,不如去向他求情,请他下令,赦免冯姐姐之罪。” 蕙罗尚未反应,周尚服便道:“不可。且不说官家是否会答应,香积因冒犯十二大王获罪,命令是梁都知下的,蕙罗避开梁都知、十二大王及圣瑞宫,直接请求官家下令赦罪,宫中诸人将会如何看待蕙罗?如此一来,香积未必能脱罪,而蕙罗受到的影响或许还比香积的严重。” “那……若我们一起去恳求梁都知呢?”林司饰轻声问她。 周尚服摇头:“梁都知的性情,你们不是不知道……” 梁从政对待下属一向冷酷严苛。当年赵煦元配皇后孟氏的养母燕氏曾联络尼姑法端、供奉官王坚为皇后祷祠祈福求子,郝随是当时婕妤刘氏的亲信,得知此事后禀报赵煦,说孟皇后在宫中行巫,意在祸乱宫闱,赵煦遂命梁从政制狱查办,捕逮了皇后宫中宦者、宫女三十多人,严刑拷问,手段残酷,屡次毁折宫人肢体,还有断舌之事发生。此“巫蛊”事件成了孟皇后被废的导火索,而梁从政也因此建立了他那令人闻虎色变的威信。对处罚宫人这一点,梁从政向来说一不二,要他改口难于上青天。 林司饰亦沉默了。又有人问:“可以去求求十二大王和圣瑞宫么?” “遣往尚食局,便是圣瑞宫的决定。”林司饰叹叹气,又道:“十二大王是香积冒犯的正主,何况以他的脾气……” 提到赵似的脾气,众人也都无语。多年来,他一直是一副桀骜不驯、冷漠高傲的模样,对寻常宫人都难得有好脸色,更遑论要他饶恕冒犯他的人了。 这日尚服局内人的商议并没有理想的结果,香积哭过一回后亦渐渐认命,回到自己房间,开始收拾要搬走的物品了。蕙罗跟在她身后,怔怔地看了半晌,忽然转身出门,朝圣瑞宫奔去。 守门的小黄门见她回来,含笑问:“姐姐是有事要见娘娘么?容我前去通报。” 蕙罗摆首,道:“我有要事,想求见十二大王。” 片刻后,有赵似殿阁的内臣出来,把蕙罗带到了赵似的书斋。 赵似正在里面看书,见蕙罗进来施礼,抬起眼帘略看她一眼,简洁地发问:“何事?” 蕙罗垂目道:“奴婢听说,司饰内人冯香积冲撞了十二大王,将被遣往尚食局服役。” “这就是你说的要事?”赵似一哂,反问:“那又怎样?” “大王认识香积么?”蕙罗问,见赵似不语,她继续道,“宫中内人有好几千,大王未必个个都认识,香积大王恐怕也不会有印象。但对香积来说,大王却是她相当重视的人,因为大王日常所用的龙脑香,便是由她亲手检验挑选的。” 赵似依旧未说话,但听到这里,本来落于书卷上的目光又移到了蕙罗脸上。 蕙罗问他:“奴婢斗胆请问大王,龙脑是什么形状?” 赵似蹙了蹙眉,有不耐烦状,但还是回答了:“片状,色如冰雪。” “大王说的这种是上品,名为梅花脑。”蕙罗说,“但是,龙脑并不都是这样子的。还有一些很细碎,状如米粒,名为米脑,而晶体与木屑混在一起的,则叫苍脑。大王用的龙脑,是色如冰雪的梅花脑,片大整齐、香气浓郁而无任何杂质,这是因为,送给大王的龙脑香积都会亲手检验,哪怕是内藏库中的梅花脑,她都还会一片一片地挑选,剔出其中的微小米粒和残存的一点木屑,所以大王看到的龙脑不会有任何细碎颗粒和杂质。” 赵似道:“她负责检验香药,这些不都是她应该做的么?” 蕙罗答道:“虽是职责,但也不必工细至此。内藏库中的梅花脑,在入库时已经检验过,品质是没有问题的,司饰内人在使用前检验,只须看其有无变质,而运输中碰撞产生的颗粒和微乎其微的木屑原本可以忽略不计,并不会影响到香料使用时的效果。香积为大王挑选龙脑香片,常常劳作到深夜,我们曾劝香积说,不必花这么多时间,因为无论片大片小,放进香炉,焚出的香气都一样,又何必细心至此呢。而香积则说,大王独爱龙脑,平日焚香,必然会注意观察香片,乃至品赏把玩,看到细碎颗粒和木屑一定不喜,所以有必要精心挑选,让大王看见的龙脑香片都形态完美、品质纯净。” “你是想说,她是个忠于职守,既敬业又尽心的人?”赵似抛开手中书本,面向蕙罗,正色道,“可是一位内人的职责,并不仅仅是做好自己的工作。在宫中做事,自然应该行止庄重,严守礼仪法度。如此肆意嬉闹,乃至冲撞亲王,难道不该受到惩罚么?” 蕙罗颔首道:“是的,此事香积确有过错,不该乐而忘形,在宫门前冲撞大王。但这完全是她无心之过,她那时尚未步入圣瑞宫门,亦不知大王会突然出现在宫墙转折处。她素日在尊者面前都是十分恭谨的,言行从无逾礼之处,只有跟姐妹们在一起,才会有说笑嬉戏的举动。她虽是在宫中做事的内人,但却也只是名十六岁的姑娘,偶尔言笑,是出自天性。大王也很年轻,想必也有几个可以交游的朋友罢?跟他们在一起时,也会跟在官家面前一样么?” 赵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凝视她的目色加深,若有所思。 蕙罗顿了顿,又说:“适才大王说到职责,那么,奴婢敢问大王,大王你的职责又是什么呢?” “我的职责?”见她如此直言提问,赵似颇感意外,少顷,如此作答:“作为亲王宗室,我不会有任何实权,我所领受的官职全是虚衔,无人要求我做任何事,除了对皇帝保持绝对的忠诚。” “不,除了忠君爱国,对我们这样服侍大王的人,大王也有自己的职责的。”蕙罗道,“大王与官家一样,是在受万民供奉。我们也像奉养自己的双亲一样尽心竭力地侍奉大王,例如香积,惟恐有一点做不好,会令大王不高兴。她忠于大王,就如孝敬父母一般。儿女孝敬父母天经地义,父母对他们是否也应怀有一些关爱之心呢?小时候读书,尚仪师傅曾跟我们说过,古代的贤王态度谦恭,像关心自己的孩子那样关心平民百姓,庇护无依无靠的人,从日升到日落,都勤于政务,甚至忙得顾不上吃饭,目的就是为了让天下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奴婢不敢以此比拟大王,但大王身份既与古代诸侯一样尊贵,一样受万民景仰爱戴,那像那些贤王一样,对我们这些身份卑微的人稍加庇护,难道不是大王的职责么?” 赵似神情冷肃,问她:“你是在跟我说‘徽柔懿恭,怀保小民’的道理?” 蕙罗摇头:“奴婢读的书不多,并不知圣贤书上是怎样写的,当时只觉尚仪说的有道理,就记下了。”语罢,郑重地朝赵似敛衽一福,再道:“香积服侍大王如此尽心,如今冒犯大王并非有意而为,所以奴婢恳请大王对她略加垂怜,像父母对偶尔犯错的孩子那样,略施惩戒足矣,但不要把她逐出尚服局,让她去干她既不喜欢也不适合她的粗活——那样无异于完全摧毁了她的生活。” 赵似锁着眉头重新审视她,既未答应也未否决,良久后,才开口道:“你要我怎样做?” 蕙罗轻声道:“命令是梁都知下的,大王可否跟他说说,请他饶了香积?” 赵似沉吟须臾,然后问蕙罗:“那犯错的内人名字是什么?” 蕙罗目中一亮,忙不迭地回答:“冯香积,芳香的香,积累的积。” 赵似默然提笔,在一页信笺上写下一行字,旋即拈起信笺,向蕙罗展示。蕙罗凝眸看去,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无心之过,冯香积诸罪可免,勿加责罚。” 蕙罗喜道:“这是大王写给梁都知看的么?” 赵似点点头,蕙罗如释重负,再度施礼谢恩。赵似待字迹稍干,取来信封,准备封缄,蕙罗忽于此时提醒他:“大王尚未落款。” 赵似闻言抽出信笺,援笔在那句话后加上“简王似”三字,看了看,又盖了个印章,提起来让蕙罗看了,再面无表情地问她:“够了么?是否需要我摁个指印?” 蕙罗掩袖一笑,又一福道:“够了。谢大王恩典。” 赵似把信笺封入信封,唤来一位小黄门,吩咐他把信送与梁从政。小黄门领命,迅速带信出门,赵似再看蕙罗,冷冷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蕙罗答应,施礼告退。赵似重又拾起原先看的那卷书,不再顾蕙罗一眼。 蕙罗低首倒退而出,转身朝福宁殿走去。默思赵似今日所为,心想他虽然始终拉长着脸,但也还肯听她这卑微内人进言,宽恕了香积,终不失君子风度。一壁想着,一壁薄露笑颜,直到忆及他在信笺上写的歪斜的字,才有一点疑惑掠过心间:他是亲王,必然也与十大王一样从小习字,精于翰墨,怎么字迹却是这样? 左思右想当时情景,才陡然记起,他原是用左手写的,而拾书、翻书也都是用左手,右臂则一直垂着,除了封缄时右手压了压信封,就完全没有动过。 他的右臂动不了,像是受伤了,难道香积那一击力道竟如此之大,令他右臂伤到提不起笔的地步?但香斗是提携所用,并不厚重,香积又是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无论如何撞击,当不至于重伤赵似至此。 蕙罗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目光触及自己手腕上方,一处旧年香饼灼出的伤痕,才有了一并不确定的猜测:莫非他右臂原本有伤,香积那一击刚好撞上伤口,他才痛不可遏? 第16章 隐情 蕙罗低垂着头,微蹙双眉,边走边思索。出了圣瑞宫,还在想得出神,忽闻身后有人唤了声“沈姑娘”。蕙罗愕然回首,见唤她的是一位中年妇人,容长脸面,慈眉善目,衣饰不俗。两人目光相触,她对蕙罗呈出温和微笑。 蕙罗不认得她,不知如何称呼,便先欠了欠身。那妇人走近两步,自己介绍道:“我姓陆,是十二大王的乳保。” 蕙罗遂又敛衽施礼,向她道万福。陆氏颔首道:“姑娘不必客气。”然后又浅笑道:“适才我听说姑娘求见十二大王,也不知是何事……大王年轻,性子直,行事说话常得罪了人还不自知,不过他绝无恶意,若刚才对姑娘说了重话,还望姑娘海涵,勿对官家提起。姑娘有何要事,但请告诉我,我回头好好跟大王说。” 蕙罗忙道:“大王宽仁,我的请求他已应允,并没有说过什么重话。” “是么?”陆氏问,“那姑娘因何不乐?” 蕙罗顿时明白了,原来陆氏是看见了她颦眉而行的模样,误以为赵似斥责了她,怕她回去后在官家面前抱怨赵似,故而特意追来解释。遂对陆氏微笑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别的事,与十二大王无关的。” 陆氏这才放心,笑道:“以后姑娘若有需要帮助之处,不妨也告诉我,但凡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会帮。我的居处就在姑娘授课的院子之后,异日姑娘授课结束,若还有空,就来我那里小坐片刻,喝点茶罢。” 蕙罗道谢。陆氏又说在窗外听了她今日所讲合香之法,获益匪浅,对她技艺多有赞誉,蕙罗应以谦辞,两人又闲聊几句,陆氏始终面带微笑,语调温柔,令蕙罗颇感亲切。 少顷,陆氏向蕙罗道别,说炖好了些甜品,还要给十二大王送去。蕙罗才留意到她手里还有个炖盅,双手端端正正地紧抱着,既像是防止糖水侧漏,又像是以衣袖手肘为炖盅保温。 这景象看得蕙罗心中一暖,只觉面前这陆氏倒比朱太妃更像赵似的慈母。待陆氏转身走了数步之后,蕙罗想起赵似手臂的情形,忍不住又开口唤住了陆氏。 陆氏止步回身,依然微笑着静待她说话。蕙罗走上前去,轻声问她:“大王右臂,可有旧伤?” “没有。”陆氏旋即睁目,很紧张地问:“姑娘何出此言?” 蕙罗踟蹰道:“我是见大王的右手……似乎有些不便……” 陆氏了然,道:“谢姑娘提醒,我这就去看看。” 从圣瑞宫出来,蕙罗先去了尚服局看香积。片刻后果然有消息传来,梁都知收回了之前的命令,香积可继续留在尚服局。蕙罗方才安心回到福宁殿。 约莫一个时辰后,陆氏亲自到福宁殿蕙罗居处找她,关好门,握着她双手,恳切地说:“好姑娘,大王的右臂果然受伤了,是今日受的剑伤,他还不跟任何人说,自己随便包扎了。幸亏你及时提醒我,我回去强撩开他衣袖看才发现,否则,不知道后果会怎样……” “剑伤?”蕙罗一惊,立即想到了赵似要与赵佶舞剑之事,脱口问道:“是十大王刺伤他的么?” 陆氏摆首道:“不是十大王,是十二大王的一个随从,陪他练剑的。今日他们两人私下在宫墙角楼里练剑,那随从一时不慎,刺伤了大王右臂,鲜血淋漓的。随从又惊又急,欲唤人来料理大王伤口,却被大王止住。后来大王从中单上割下一条布帛,就这样硬生生包扎住伤口,脱下练剑的衣衫烧了,又让随从抹去地上血迹,他自己换上备用的襕衫回来,还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偏偏又在圣瑞宫外被那冒冒失失的冯香积撞了一下……” 蕙罗方才明白此事前因后果,再问陆氏:“大王这样,是不想让那随从因此获罪?” 陆氏叹道:“可不是么……若有人来,发现这事,那随从必将受到严惩,轻则逐出宫去,重则押送至大理寺,判他个谋逆罪都是可能的。他跟随大王许多年了,两人说是主仆,实际如同兄弟密友,大王自然要百般掩饰以庇护他……他知道是你看出他手臂上有伤后就要我来跟你说,千万别把此事泄漏出去,尤其不能让官家和太妃听到半点风声。” 蕙罗答应,从陆氏所言事联想起赵似宽恕香积之善举,不由感慨万千,心想他外表如此冷漠,不想竟会如此重情重义,难怪听自己言及情义之事,便开始原谅了香积。一念及此,遂对他油然生出几分钦佩与敬仰之意,再想到他为掩饰剑伤还须装作一切如常,不躺下将养,仍去书斋看书,乃至用左手为她写下给梁都知的信,蕙罗更为动容,对他又多了两分怜惜之情,愈发关心他的伤势,再问陆氏:“那大王后来可曾上药?” 陆氏道:“唉,我还在为此事犯愁呢。我那里只有少许常备的金创药,刚才都给他用了,准备再去药房要一些,大王还不许我去,说一旦要药,御药院必问因由,乃至派太医诊视伤者,届时不好应对。他那伤口不浅,必须每日换药,这可该怎么办呢?” 蕙罗略一思忖,有了个主意:“这样,用降真香。降真香可止血、定痛、消肿、生肌,治疗折伤刀伤。圣瑞宫中应该也有罢?可取了来,就说大王焚香要用。然后用磁瓦刮下研末,把粉末掩在伤口上,会很快结痂,据说痊愈之后连瘢痕都不会留。” 降真香又名紫藤香、鸡骨香,是黄檀植物根干部的芯材,纹理致密,香气浓郁,也是宫中常用的香料。 陆氏听后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蕙罗郑重点头,道:“我们学香道之前必须先熟悉各种香药的药性,降真香的这种药效是记载在唐人《名医录》里的,我记得很清楚,不会错。” 陆氏一叹:“既如此,姑且试试罢。若药效不佳,大王伤势加重,我就一定要请太医诊治了。” 蕙罗亦赞同她的决定,又道:“先试一次。明日我去圣瑞宫就讲需要加降真香的妆品制法,你们也可以此为由问内藏库和尚服局要更多的降真香。” 蕙罗奔波大半日,又一直惦记着香积与赵似的事,心神不宁之下愈感疲惫。这日夜间,如常伺候赵煦盥洗毕,蕙罗正欲告退,尽早回房歇息,赵煦却对她说:“这两日我觉得帐中香的气味过浓,今晚你去调调罢。” 帐中薰香之事原本是司寝女官做的,蕙罗既见皇帝吩咐,也只得答应,与司寝一起扶赵煦进入寝阁卧室,赵煦在帐前坐下等待,蕙罗便取出香具,打开一个个帐中悬挂及床上放置的鎏金银香球,把点燃的香饼和调好剂量的香药放进去。 香球有三对,两对悬挂于床帷之间,一对搁于锦被下。这种银香球外壳镂空呈花鸟纹,设计精妙,内有两层同心圆环,中心是一个盛香饼和香药的小香盂,圆环与香盂之间以轴承相连,与浑天仪同理,无论香球怎样碰撞转动,内部的圆环都会相应滑动,辗转调整,使香盂始终保持水平状态,而炭灰香药不致倾倒而出。 蕙罗这日加的香药是按南唐方剂所配,以沉香、白檀、龙脑、麝香及牙马硝和蜜炼成的香丸,名为“李王帐中香”。先把点燃的香饼置入香盂,在上面覆以云母隔片,再加上香丸,扣好香球,须臾,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便透过香球镂空之处,丝丝缕缕地飘扬而出了。 蕙罗把帐中悬挂的和薰锦被的都一一安置好,然后转身准备告退,却闻赵煦对室内其余女官内人们说:“你们都出去罢。” 诸人答应,相继退出。蕙罗寻思着这“你们”也应该包括她,便随之往外走,不料赵煦却又道:“蕙罗,你留下。” 留下?蕙罗一愣,僵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其余宫人退出,卧室中只剩下她与赵煦两人。赵煦外披的稍子衣带已散开,是随时可登榻就寝的样子。他此刻正凝视着她,双眸应着跳跃的烛光闪着幽亮的光,而那李王帐中香的柔婉暗香还在连绵不绝地飘入她鼻中……这诡异的气氛令蕙罗忽然想起了朱太妃日前的i''g题:”官家表枕之间用的是什么香?" 第17章 密友 许多零碎的画面和旁人说过的语句在脑中如电光闪过,例如朱太妃凌厉的眼风,向太后冷峻的神情,初见皇帝时他的病态,以及香积向她说起的魏典饰的遭遇……然而奇异的是,最后浮现而出,并顽固地占据她所有思维的竟是赵佶:在那寒冷的夜,他如何飘然出现在她身后,温情款款地展开大氅将她拥入怀中,耳鬓厮磨,用和风细雨般温柔的声音唤她“妹妹”…… 蕙罗一阵心酸,两泊热泪涌了出来,她艰难地控制着,那温热的液体便在眼中打转。 赵煦皱了皱眉,朝她微微抬手,目示床榻的方向,命令道:“扶我过去。” 蕙罗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却是带哭音的,而双足犹如被钉于地上一般,纹丝不动。 赵煦唇角一勾,似笑非笑:“你在怕什么?” 蕙罗噙着泪,咬着唇,没有回答。满心里想着的仍是那春衫翩翩的十大王,留存在她记忆里的他的温言软语、轻颦浅笑在这一刻分外分明,萦绕于阁中的李王帐中香的味道似乎也随着她的思绪悄然改变,转化成了他中单上散发的龙涎香,那芬芳似凝结了百花精髓,却又另带一种神秘气息,与他和暖体温相结合,在不知不觉间,已摄去她心魄。 近乎不带希望地,她发出了一声虚弱的请求:“官家,我可以出去么?” 赵煦不应,但盯着她的眼睛,说出了他的猜测:“你不愿伺候我?” 这一语令蕙罗不堪重负,双睫微颤,两滴泪珠便坠了下来。像展开那柄高丽白松扇那样,关于赵佶的记忆仍在心中徐徐展开:长因蕙草忆罗裙,绿腰沉水薰……月下笛声,绿萼清芬,和着那少年谪仙般身影,一幕幕如翻动的书页,连接成一幅流动的画卷。记忆如斯美好,她却于这美好中闻到了绝望的味道。面对咄咄逼人地凝视着她的赵煦,她既委屈又伤心,决堤的眼泪奔涌而出,她以袖掩面,开始抽泣。 赵煦目色冷了:“你知道忤逆我的后果么?” 逐往瑶华宫,或者赐死?蕙罗没出声回答,心里只是想,这些后果跟眼下状况比都不具威胁性了,“大不过一死,死便死了罢,反正我就是不愿意。”她索性不加掩饰地痛哭起来,让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对“伺候”他的抵触。 她像个小孩一样肆无忌惮地扬声哭着,在外侍立的宫人们闻声而进,好奇地探看着,而赵煦脸一沉,厉声朝她们喝道:“滚!”宫人大惊,立即缩回去,手忙脚乱地把门掩上了。 蕙罗依然哭得肝肠寸断,就算小时候做错事受到尚服局女官的体罚,她都未曾这样伤心过,那种如罹大难的绝望倒与幼年丧母时的感觉依稀相似。 赵煦冷眼观察她许久,才又说了话:“扶我到床前,这么简单的事,你都不愿意做么?” 蕙罗怔了怔,反复思量他这话,不由重复道:“扶官家到床前?” “对。”赵煦道,“我累了,想躺下跟你说话,所以让你扶我过去。” 蕙罗似逃出生天一般,以手抚胸,乍惊乍喜,却还不敢确定,又试探着问:“只是这样?” 赵煦不动声色:“你还想怎样?” 蕙罗顿时羞红了脸,忙拭干泪痕,深垂着头走到赵煦身边,双手小心翼翼地扶他至床前,整理好衾枕,请他躺下,又为他掖好被角,然后迅速退开数步,在一自觉安全的角落侍立着。 赵煦侧首看她,哑然失笑。须臾,叹道:“虽然我从没想过,也不打算要你侍寝,但如今见你如此不情愿,我心里居然还是大不痛快。” 蕙罗这才彻底放心,回想他这句话,亦浅浅笑了笑,轻声应道:“奴婢既丑陋又笨拙,不配服侍官家。” “这话听起来很耳熟……哦,小霓也这样说过……”赵煦双目轻阖,思绪飘浮,沉默片刻后,又道,“福宁殿中,不愿意做我嫔御的,大概也只有小霓和你。” 听他提崔小霓,蕙罗随即想起小霓为赵佶整理衣帽的情景,又是一阵惘然,好半天才应道:“崔姐姐那么美,奴婢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赵煦笑了笑:“被你这样的丑姑娘嫌弃,才更令人郁闷。” 蕙罗很觉窘迫,偷眼看他,见他神色和悦,才稍稍安心,也不知怎样回应才好,只讷讷地道:“不,奴婢不是……” “不是不愿意?”赵煦正色朝她伸出一只手,“那么你过来。” 蕙罗慌忙摇头,下意识地又连退两步。 赵煦呵呵地笑了开来,道:“本来留下你,是想骂你一顿的,但被你这样一哭,我这脸倒绷不起来了。” 蕙罗低首,赧然一笑,旋即又开始关心赵煦所说留下她的原因,便问他:“是奴婢做错了什么事么?” 赵煦暂时未明白作答,先问她:“今日梁都知要处罚冲撞了十二哥的内人冯香积,是你去向十二哥求情,请他写信命梁都知放过冯香积的?” 此事官家如何得知?蕙罗暗暗一惊,但此刻也不及细想,还是颔首承认了:“是,奴婢是求过十二大王,请他宽恕香积。” 赵煦道:“梁都知跟我提起这事,委婉地说,你私下求见亲王说这事,乃轻狂失礼之举,多半是见新获我宠信,便恃恩张扬,擅自干涉宫中事务。” 梁从政掌控后宫事务,与十二大王相见这事圣瑞宫许多内臣都看见了,自然也瞒不过他。蕙罗听见这罪名,心下惶恐,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辩解,便屈膝跪下,只是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赵煦瞥她一眼,淡淡道:“你是尚服局出来的,维护同伴之心可以有,但如今你身份不同,便须处处小心,不能做出这样张扬的事,让人诟病。” 蕙罗黯然道:“奴婢人微言轻,本不敢找十二大王说情,也知道那是逾礼之举,但若不如此,奴婢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救香积……此事既已做出,奴婢不敢侥幸求官家谅解,该如何处罚,但请官家下旨,只求官家不要因此再降责香积,且容她继续留在尚服局,做她喜欢的事。” “你去找十二哥之前,有没有想过,若此事传出去,你很可能会受到严惩?”赵煦问。 “想过的,”蕙罗答道:“奴婢知道若去了多半会被人知道,如果官家不高兴,后果不堪设想。但是若不去,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香积哭着离开尚服局,用她那一双善于合香的巧手去伐薪烧炭。所以,奴婢还是想试一试。” “那个香积是你的好友?”赵煦再问,“居然让你甘为她冒此风险。” 蕙罗称是,强抑住喉间便咽之意,断断续续地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在同一屋檐下一起生活了许多年……奴啤是孤儿,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五岁时,养母也不在了,入宫十年,日夜陪伴在我身边的,就只有香积……她是我事实上的姐妹,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中若有一人难过,另一人也会落泪;若有一人遇到喜事,另一人也会一样开心……看见她面对如此大祸,我无法袖手旁观,就算有风险,也必须尝试一下,因为她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刚入宫时,我常常会感到害怕和寂寞,是她一直陪着我,照顾我,鼓励我……这十年来如果没有她,不知我会如何孤单。" 第18章 仪礼 “有这样的朋友,是件幸运的事罢,彼此可化解一半的痛苦,品味双倍的快乐。”赵煦说,语调颇柔和。他看着蕙罗笑,但那缕浅笑却带清苦之意,“有时我会很羡慕你这样的普通宫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我却很难拥有一位真正的朋友。” 蕙罗讶然道:“难道官家连一位朋友都没有?”话甫出口自己便觉多余,皇帝九五之尊,天下又有何人敢称之为朋友? 蕙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本不指望赵煦回答的,不想他竟有回应:“小时候,也是有的罢。那时我才十岁,刚刚登基,也没把自己当皇帝,跟许多小黄门都玩得挺好,尤其是一个叫小冬瓜的,更是我的心腹,我们整天形影不离,连视朝时他都站在我身边,现在想起来,那时我真是把他当朋友。” “小冬瓜?”蕙罗不知道现在哪位宦官的小名是这个,遂问赵煦:“他现在还在宫里么?” 赵煦摇摇头,继续说:“那时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我便坐在她另一侧。大臣们帘前奏事,往往一说就是大半天,我年纪小,很不耐烦,可是没办法,还必须得端端正正摆出皇帝的架子坐着,虽然我起的作用,跟大殿中的屏风摆设差不多……” 听着他的叙述,蕙罗设想当时的情景,只觉那十岁的小皇帝严肃地端拱而坐的模样必定很可爱,不禁微笑起来,倒没有留意赵煦说最后一句时的暗淡目光,顺势说起了在宫内传为佳话的一则少年皇帝的轶事:“我听周尚服说过,官家从小就老成持重,很识仪礼。有天早朝,太皇太后命一位黄门取案上文字来,黄门取得急了,误把官家的幞头碰到了地上。那时官家尚未加冠,头上还是孩子的发式,新剃了头,中间撮了几个小角儿……那黄门很害怕,不停地发抖,都快瘫倒了,而官家一直很镇静。后来别的黄门取幞头来为官家加上,官家还是安静地端坐着,既没发怒,也不责骂先前那黄门。后来押班问官家是否要处罚那黄门,官家说:‘他只是犯了个小错,罢了。’就这样宽恕了他。” “嗯,那时候我脾气很好,从不发怒。”赵煦笑笑,“是不是跟现在大不一样?” 蕙罗笑而不语,他又开始延续刚才的话题:“有一天,辅臣在帘前议事,拖得久了,我终于坐不住,便唤过小冬瓜,附耳跟他说了几句话,小冬瓜随即跑了出去。我等了等,然后也装作要更衣,退到御屏后,那时小冬瓜已拿着两副小锣钹在那里等我了。于是我们拿起锣钹铿铿锵锵地玩了起来,呵呵,也不知外间议事的人听见是何神情……” “官家是在敲锣打鼓地催那些大臣快快讲完么?”蕙罗微笑道,“我小时候在尚服局上仪礼课,也常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时不时就扭头看窗外,盼望下课的钟声尽快响起。” 赵煦笑出声来:“怪不得现在老有人向我抱怨你不识礼数,原来是小时候仪礼课没学好。” 见他提起学业问题,蕙罗小脸泛红,吞吞吐吐地说:“呃……因为仪礼很复杂、很乏味……我本来也没想到会到后宫来做事,还以为学好合香就好了……唉,别说这个了,还是说小锣钹的事罢……太皇太后听见锣钹声是何反应?” “她当时也没生气。我玩了一会儿,又回到殿中,太皇太后看着我笑了笑,神态仍是慈祥的。黄门抱我上御椅子,我继续端拱而坐,直待奏事结束……”赵煦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减弱,唇际笑容逐渐消散,“我原本以为,这事就这样过了,无人会追究我中途退出敲锣钹的事,但第二天,小冬瓜便消失了,我再也没能找到他。” 蕙罗一惊,忙问:“他去哪里了?” 赵煦黯然道:“无人告诉我他的去向,我亲政后下令去查,才知道他当年是被送往西京大内洒扫宫院,没过几年便病死在那里了。” 蕙罗愕然,欲安慰赵煦又甚难找到合适的话,思量再三,也惟余一声轻唤:“官家……” 赵煦勉强笑笑,道:“我亲近谁,谁便会大难临头,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十三岁时,宫中传出后宫已有内人怀上龙种的谣言,其实起因是我几个妹妹年幼,尚须乳母哺育,宫里便在外寻找乳母,后来以讹传讹,就传成了乳母是为我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的。大臣刘安世和范祖禹为此接连上疏,暗指太皇太后对我管教不严,导致我过早宠幸宫人,损伤龙体。太皇太后一边安抚大臣,解释寻找乳母的原因,一边却把我身边所有的年轻内人全唤了去……等她们回到我身边时,个个红肿着眼睛苍白着脸,身上手上还有篾条鞭打的痕迹。以后她们也都成了惊弓之鸟,只要我稍微靠近她们,她们就会露出惊恐的表情……” “那官家当时有没有跟太皇太后解释过呢?”蕙罗轻声问。 “没有。”赵煦回答,适才的感伤之状退去,他又呈出蕙罗熟悉的冷凝神情,“那时,我不会违抗她的任何命令。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只会自己忍着,绝不会流露出来……从十岁到十八岁期间,我都不是真正的皇帝,只是太皇太后的孙子。在朝堂上,我与垂帘的太皇太后相对而坐,议事的大臣有话从来不对我说,而是直接走到帘前,向太皇太后禀奏,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像个木傀儡那样一动不动地端坐着,盯着大臣们的臀背呆呆地看……有一次,太皇太后问我:‘听大臣奏事,官家意下如何?为何不发一语?’我这样回答:‘娘娘已处分,还要俾臣说什么?’……从太皇太后垂帘到上仙的整整八年间,我的一切全是由她安排的:读的书,做的事,用的器物,娶的皇后……她从来不会问我喜不喜欢,只要她认为是好的,我就必须接受;如果她觉得不好,我就必须放弃……我也一直默默地接受她的所有安排,除了一件事……” 蕙罗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间已移至他榻前近处,见他停顿当即追问:“什么事?” “一张旧桌子。”赵煦道,“那是我常用的桌子,太皇太后觉得旧了,命人用新的换去,但我又让人搬了回来。太皇太后看见便问我,为何要坚持用它,我说:‘这桌子是爹爹用过的。’她一听,竟然当场落下泪来。” 蕙罗不解道:“太皇太后是因为想起先帝,所以心里难过么?” 赵煦摆首,淡淡一笑:“她是由此看出,我喜欢先帝用过的东西——并不仅仅是这张桌子。” 蕙罗仍有些困惑,后来联想到赵煦亲政后的一系列作为,才恍然大悟:先帝神宗任用王安石,变法度、易风俗,开国以来的祖宗家法被破坏不少,引起其母高氏强烈不满。神宗驾崩后,高氏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便废除新法,起用了大量反对变法的大臣。而赵煦从小受太皇太后严苛管束与压制,自然逆反心大长,亲政第二年就把年号改为“绍圣”,摆明了要绍述神宗成法。此后赵煦恢复熙宁、元丰年间多项新法,而把太皇太后用过的诸多大臣逐一贬官外放,甚至还在几位新党大臣的怂恿下,有意把已上仙的太皇太后贬为庶人,后来是向太后垂泪泣求,他才抑制住了这个念头。 而且,他针对太皇太后的逆反行为还表现在家事上,例如坚决废掉了太皇太后选定的皇后孟氏,改立他自己宠爱的嫔御刘氏。近来他与向太后两厢都态度冷淡,想必也是太皇太后所留下的阴影所致。皇帝卧病期间,后宫全由太后掌控,向太后逐出魏典饰,又是赵煦亲近的人遭殃,他一定很痛心,后来对林司饰和梅玉儿表现得那般冷硬,自然也是做给太后看的。 想到这里,蕙罗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只差一点,自己也会像那几位尚服局内人一样,成为这场母子暗战的牺牲品,也不知如今会身处何处了。 “明日,太后大概会唤你过去问话,因为你独自在我房中待了许久,还大哭过。”良久无言后,赵煦忽又嘱咐蕙罗,“如果她问起,你就说是我要你侍寝,你怕会有损我身体,因此不敢从命,被我骂了,所以才哭。这样,太后就不会处罚你了,说不定,还会赏你。” 蕙罗深垂首,没有应声,但见他对自己如此周全考虑,心下自是十分感激。沉默须臾,她轻轻问赵煦:“奴婢丑陋笨拙,不识礼数,今日又在官家面前如此失态,官家却为何还对奴婢这样好?” “因为偌大个福宁殿,难得找出个会为朋友而不顾礼数的人,”赵煦道,“而我这一顿牢骚,也只能说给仪礼没学好的人听。” 蕙罗抿嘴一笑,但觉好似今天才认识了面前的皇帝。以前的他无异于被供在高高神龛之中的神像,现下这个会感伤、会说笑、会关心他人的赵煦才像个活生生的人。他们之间仿佛有一种友好的默契在悄然建立,这也是蕙罗未曾感受过的愉快的经历。 ”上一次听我发这些牢骚的人是清青,现在的皇后。”赵煦又道,目光投向窗夕卜无限惆怅,”我有很久没见到她了,她如今……怎样了?" 第19章 双姝 赵煦所料未差,次日晨隆祐宫有人来,说皇太后有令,传宣内人沈蕙罗过宫相见。 蕙罗领命前往隆祐宫,进入正殿慈徽殿见向太后。尚未入内便闻见一阵礼佛的沉檀清香自殿中飘出,待步入其中,但见陈设简素,帷幔椅衣不带一丝艳色,与朱太妃殿阁大大不同。而太后也是衣着素淡,全身无金玉文饰,惟手上绕着一圈佛珠。蕙罗施礼之前,她兀自阖目端坐,口中念念有词,想是在诵经。 听见蕙罗请安,太后看了看她,抬手示意平身,略略问了赵煦今日情况,便提起了昨夜之事:“听说你昨晚在官家寝阁之中高声哭闹,惊扰圣驾……却是为何?” 虽早有准备,但此刻见太后果真这样问,蕙罗仍感窘迫,紧张地捻着裙带,实在很难将赵煦所教的那几句话说出口,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答道:“官家要奴婢留下来……一人……留下来……” 太后似有所悟,蹙了蹙眉:“要你一宿伺候?” 蕙罗耳根尽红,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只深垂首,一时未开声作答。 太后见她是默认的神情,便又问:“那为何会闹成这样?” 蕙罗迁延须臾,才鼓足勇气低首道:“奴婢抗旨,官家不高兴,斥责奴婢,所以……” “抗旨?”太后有些意外,再问蕙罗,“你为何不从命?” 蕙罗汗涔涔地,目光落在足前地上,在太后的直视下声若蚊嘤地回答:“官家尚在服药……” 太后收回了那迫人的眼神,身体略向后倾,手指拨动了腕上的佛珠,垂目若有所思。 “好姑娘,”少顷,她又开口说话,这次语音很柔和,“你且去西阁略坐片刻,先别回去,稍后我还有话说。” 言罢,太后便侧首吩咐身边的侍女押班王湲:“阿湲,你带沈内人去西阁喝茶。” 王湲答应,走到蕙罗面前微笑道:“请随我来。” 蕙罗随王湲出去,待她们转身后,太后又唤来一位小黄门,道:“去把司宫令请来。” 王湲约莫二十出头,长相甜美,笑起来唇边犹带梨涡,对蕙罗也态度和蔼,在西阁中亲自为她点茶,又不住嘘寒问暖,状甚关切。但两人聊了许久,逐渐没了话题,太后那厢又没来人传宣,王湲似记挂着什么,开始频频举目朝东阁看。 蕙罗见状对她道:“姐姐若还有事,只管去做,不必在此陪我。” 王湲微笑道:“不瞒妹妹说,十大王正在东阁书斋中为太后画一幅观音像。你来之前,我原本是在书斋中为十大王洗笔,离开这一阵,也不知他画得怎样了。” 听她提赵佶,蕙罗心不由一颤,好在她迅速调整呼吸,未将此间情绪流露出来,但对王湲说:“既如此,姐姐便回东阁去罢,真的不必管我。待太后传宣,我自会过去。” 王湲摆首道:“太后嘱我陪你的,我哪能抛下你不管呢?何况东阁还有阿滢在伺候着……” 她说的阿滢是指隆祐宫另一侍女押班郑滢。话虽如此说,王湲目光仍不自觉地飘向了东阁,显然十分关心那里的情形。 她这点小心思大概也被西阁守门的小黄门看出来了,小黄门暗自偷笑,旋即又正色对她道:“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姐姐且带沈内人同去东阁看十大王作画,我留在这里候着,若太后传宣沈内人,我再飞奔过去通知你们,你们再赶往大殿便是。” 王湲双眸一亮,觉此计可行,遂邀蕙罗同去,蕙罗推辞,那小黄门便随王湲劝道:“沈姐姐还是去罢。太后让你在这里喝茶,只是想留你稍候片刻,其实你只要不出这宫门,在哪里等都是一样的。” 说着还不停朝蕙罗眨眼,目示王湲。蕙罗也知道王湲一心想往东阁,但若自己不去,她未便离开,最后也只得应承,随她去了。 到了书斋前,那里守门的小黄门见了王湲正欲施礼,却被王湲止住,以指点唇,示意他们噤声,然后牵着蕙罗,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斋。二人穿过里间六角门楣与镂花内屏,便看见了正临窗作画的赵佶。 室内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赵佶穿着一袭白色襕衫,头上戴着翻折如瓦状的方形黑儒巾,脑后有两根巾带,飘垂为饰,是寻常儒生的装扮。他手持画笔,不言不笑,神色异常专注,时而抬目观察案上一尊白玉雕成的观音像,时而敛眉低首,运笔在面前画中勾描点染。 此时的他又不同于此前给蕙罗留下的几种印象,看上去就像个雅擅丹青的年轻士子,正沉浸于他笔端画意中,白衣翩然,俊雅秀逸,清亮的双眸竟浑然不染半点俗世尘影。 一位与王湲年龄相仿的姑娘侍候在赵佶身边,身形秀丽,亭亭玉立,眉目间有书卷气,此刻在为他洗笔调墨,也一直关注着他的作画过程,一举一动从容轻柔,姿态娴静端雅,唇边始终系着柔美的微笑。 这姑娘便是郑滢了,此前她经常去福宁殿传递太后讯息,蕙罗也认得她。眼前这般情景无异于红袖添香,赵佶有时侧首,与她目光相触,两人便相对一笑,旋即又各自去做自己的事,两人之间气氛融洽和谐,有一种不须言传的默契,显然是如此相处惯了的。 蕙罗怔怔地看着,心像是被注了水一样,一点点往下沉,鼻中也有些酸酸的,好在没忘记身处何处,便竭力控制着,强把那一缕泪意压了下去。怕王湲留意到自己的异状,蕙罗又偷眼看她,发现她也在盯着赵佶和郑滢看,嘴角有上扬的弧度,但眼神中却没有与之相应的和悦之色。 而那两人作画的作画,看画的看画,都没感觉到蕙罗和王湲的存在。赵佶又画了一会儿,然后指着画面对郑滢道:“今日这幅,阿滢姐姐觉得如何?” 郑滢含笑道:“十大王笔力快健,设色鲜润,这画自然是好的。但画中人面目与白玉观音太过相似,倒略失神韵。” 赵佶问她:“是孃孃让我依照白玉观音的姿态作画,为何相似反倒不好?” 郑滢解释说:“道释画像与众不同,重在表现神佛仪容风度,以供世人瞻仰,其中神韵便尤其重要。而凡俗之人勾勒神佛,往往神态羞涩,终不似真。这尊白玉观音虽好些,但也不够闲雅安详,似婢作夫人。何况白玉观音已是他人作品,面目神情是玉工按自己心意琢成,十大王若刻意摹仿,与寻常画工何异?太后要大王作画参照白玉观音,意在取其体姿手式,而眉目神韵大王若自己构思绘出,这观音仙家气骨必非玉工作品可比,也更能惬太后圣意。” 赵佶顿悟,朝郑滢郑重一揖,道:“多谢阿滢姐姐教诲。”然后扯下那幅已染彩设色、只差勾花点缀的画作,扬手便撕。 郑滢立即去夺他的画,阻止他撕下去:“都快画好了,又毁它做什么?” 赵佶尚未回答,王湲便他们身后笑笑地开了口:“让他撕。若不许他撕,明天他又该找什么借口来请阿滢姐姐指点呢?” 二人闻声回首,这才看见王湲和蕙罗。 赵佶先朝正向他施礼的蕙罗微笑点头,然后对王湲笑道:“某人就是爱损我,一日不说我几句坏话,便会觉得不自在。” 王湲冷笑道:“我这是损你么?我说的是实情。你这一幅观音像,画了都快半年了,总是画了撕,撕了画,不就为赖在这里请阿滢指点么?” “技艺之事,我总是不厌其烦,精益求精。”赵佶负手踱至王湲身边,又在她耳边悠悠笑道:“某人总惦记着画观音的事,难道却忘了我当初为学一支曲子,也请你细细教了我半年么?” 这教曲子又不知是哪桩公案,王湲当即脸一红,先前气势荡然无存,须臾才又嗔道:“什么‘某人’、‘某人’的,好生无礼!以前不都是叫姐姐的么?” “谁让你那么小!”赵佶朗然一笑,对王湲道:“你生得娇小,皮肤粉嫩,声音和语气都娇软得像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做我的妹妹还差不多,这一声‘姐姐’让我怎么叫得出口?” 王援嗤地笑出声来,斜脱他一眼,说了声”贫嘴”波激艳,哪里有一丝斥责的意思。言情更快然而一双杏眼含情脉脉,秋或更新 第20章 篦刀 郑滢一直立于一侧,浅笑而不语,待他们说完,才对王湲道:“阿湲,你去取水来给十大王洗洗手。”然后转身去收拾案上笔墨颜料,蕙罗见状,忙过去相助。 王湲端来一个盛了清水的鎏金银盆,又另取出一瓶洗手药及一方面巾,待赵佶伸手入盆内后,她拔开瓷瓶的木塞,把里面的粉末状洗手药倒了一些在赵佶的湿手上。 那洗手药主料是大皂角粉和糯米粉,还加有多种香料,赵佶双手并拢搓揉数下,顿时芳香四溢。 “这药粉加了哪些香料?”赵佶随口问道。 王湲答道:“藿香、甘松、吴白芷、茅香、零陵香和白檀。” “难怪呢,这香味十分清雅,与孃孃殿中薰的香一脉相承。”赵佶微笑道:“上次我去福宁殿,小霓姐姐给我用的洗手药是按孙思邈的《千金翼方》配的,用麝香、桃花、栀子花、木兰皮和菟丝子泡猪胰后曝干研末,自然也是芬芳扑鼻,但终究不如这檀香散雅致。” 此时他已洗干净手,王湲展开面巾裹住他双手为他拭干,听他这样说,便抬起眼帘睨他一眼,唇角衔笑,但语气却是半嗔半怨的:“你怎么管谁都叫姐姐?陈贵仪才是你正经该唤的‘姐姐’,若她一直在这宫里,你还四处乱认姐姐不?” 听了这话,赵佶蓦地变色,猛然抽出面巾重重朝盆中一甩,激起的水花溅了王湲半脸。 蕙罗闻见声响掉头去看,但见赵佶适才和颜悦色的神情已踪影难觅,那横眉冷面的模样全然陌生,竟像换了个人一般。虽与己无关,蕙罗惊愕之下也觉出了几分寒意。 “别拿我母亲来说笑。”赵佶眸色阴沉,盯着王湲一字字地说,语调平静,却带有威胁的意味。 王湲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未有任何反应,人整个呆住了。在他们无言的对视下,蕙罗与郑滢也陷入了一阵难堪的沉默。 片刻后,郑滢轻轻走至赵佶身边,用自己的丝巾为他拭去手上的水珠。赵佶侧首看她,她含笑以应,目光柔若春水,那笑容似劝慰也似安抚。 在郑滢凝视下,赵佶的表情渐趋和缓。郑滢又对他摇了摇头,这动作十分轻微,若有若无。 赵佶反手握握她的手,然后再回身面对王湲,此刻眉宇间怒色已被完全抹去,他大笑起来:“某人上次假装生气,吓了我半天,我便说此仇一定要报。如何?现在被我唬住了吧?” 王湲蹙着眉头探视他双眸,双唇微颤,满目泪光,泫然欲滴,神情仍是怯生生的,显然并不敢确定他是在开玩笑。 赵佶眼中再无一丝刚才的阴霾,面朝王湲喜笑颜开:“某人看来被我吓得不轻,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他此语一出,王湲再也忍不住,只觉无限委屈,两目一瞬,珠泪滚滚而下。 赵佶见状,握着郑滢的丝巾要去为王湲抹泪,王湲侧身避开,暗暗啜泣。赵佶遂绕至她面前朝她一揖过膝,微笑道:“是我错,请阿湲姐姐恕罪。” 王湲又再避过,仍旧不理,只是垂泪不已。赵佶再次靠近她,换上一副孩童般纯洁无辜的表情,牵着王湲的袖角摇了摇,让她的身影落在他一清如水的眸子中:“我错了,不该这样吓阿湲姐姐。阿湲姐姐若不高兴就骂我罢,千万别哭,看见你哭,我也会在心里哭。” 王湲还是不理不睬,赵佶锲而不舍,继续摇着她袖角,用那孩子祈求告饶的口吻连声唤“阿湲姐姐”,又道:“别再哭了,哭多了会胖的……” 王湲终于顶不住他这温柔的耍赖和古怪的理论,啜泣的声音中冒出了一点短促的笑声,但她旋即又强咽下去,抹着眼泪道:“你得罪我了,这一月离我远点,别来跟我说话,我不睬你。” “好。”赵佶竟然一口答应,很认真地点头。 王湲觉得奇怪,睁开泪眼看了看他。赵佶旋即笑道:“一会儿我回家去,明天这时候再来,那我们就有一日没见了。对我来说,与阿湲姐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隔了这一日,便等于三秋未见。这里的三秋义同三季,也就是九个月,扣除姐姐说不睬我的一个月,还剩八个月,咱们先记着,下次我又得罪姐姐了,姐姐再慢慢扣,只是明天我来,姐姐可别赖账,一定要跟我说话。” 王湲又好气又好笑,啐了他一下:“呸!有你这么算的么?倒算成我欠你的了。” 赵佶睁大眼睛一摊手:“我已经尽量为你少算了,兴许这三秋里还有闰月呢,那就不止九个月了……” 王湲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但立即又觉失了面子,羞恼地跺了跺脚,说:“你要回去便请回,再别来了。我恨不得这辈子都不再见到你呢!” 赵佶笑吟吟地似还要回她什么,郑滢先开口对王湲说了:“你就不该接他的话。若论嘴皮子功夫,谁胜得过他?” 赵佶闻言转对郑滢道:“阿滢姐姐……” “我不跟你说。”郑滢当即止住他,用略带命令的口吻说,“坐下喝茶。” 赵佶一瞥旁边的茶饼,道:“我要喝小龙团茶。” 这里的茶饼并非小龙团,但郑滢也不多话,直接答应:“好,你稍候片刻,我去取来给你。” 待郑滢出了门去,赵佶又对王湲道:“阿湲姐姐可否把这洗手的檀香散多赏我两瓶?” 王湲没好气地说:“你不会自己问尚服局要?” 赵佶摆首道:“须得姐姐赏的才可用,不经姐姐手就不香了。” 王湲白了他一眼,但容色松动,显然这话令她大为受用。须臾,对赵佶道:“若要多的,我还得去后院库房取。我又不是服侍你的丫头,犯不着听你使唤。” “我万万不敢使唤姐姐,”赵佶笑道,“但若姐姐肯略移莲步为我取来檀香散,我可再将适才所剩的八月减去一月,那姐姐就只欠我七个月了。” 王湲啼笑皆非,顺手把身边桌上花瓶中的红梅折下半枝,掷向赵佶:“看来我欠你的不止七个月,一定是上辈子就欠了你的,所以如今被你这样胡搅蛮缠。” 红梅触到赵佶儒巾一角,巾子微微歪了歪,赵佶也不生气,气定神闲地看着王湲微笑。王湲状甚无奈,含怨咬牙,但还是转身出门去取檀香散了。 二女一走,室内便又只剩下赵佶与蕙罗二人。赵佶回眸一掠蕙罗,蕙罗顿时紧张起来,怕他再有无礼举动,而他倒无异状,亦未对蕙罗说话,只缓步走到镜架前,对着铜镜把巾子扶正,略一端详,又从腰间系着的锦囊中取出一把篦刀,对镜掠鬓。 待蕙罗凝神看清楚那蓖刀形状,不由又是一阵面红耳热一一蓖刀紫檀制成,素面无纹饰,但光泽柔润,正是她用过多年的那个,初遇赵信那日用来划伤他脖子后被他夺去,不想他竟然保留到如今。待续 第21章 孤寂 赵佶在蕙罗的注视下从容不迫地梳理着鬓发,篦刀迂回舞动于他修长的手指间,那无比熟悉的温暖色泽流曳出温婉光芒,像母亲的眼波,柔和而略带忧伤,令蕙罗看得隐隐作痛。 待赵佶梳好鬓发,准备将篦刀重新收纳入锦囊之时,蕙罗终于开了口:“大王,这篦刀是……” “是你的。”赵佶立即接话,微笑着转身面对她,“自从那晚妹妹将它赠予我,我便每日带着,从不离身。” 他居然说是她“赠予”的。想起当时情形,蕙罗又羞又恼,暗暗咬了咬下唇。而赵佶悠然打量着她的表情,颇为自得。 蕙罗抑下心中不快,提出一个要求:“大王可以把它还给我么?” “既然这礼物妹妹已送出,我岂有退回之理?”赵佶笑道,“不过投桃报李,我以后也会另寻一把好的篦刀回赠给妹妹。” “我不要。”蕙罗道,“我只要我这一把。请大王还给我罢。” 赵佶没有答应,而将那篦刀握于手心,含笑轻抚。须臾,对蕙罗道:“你一定很喜欢这篦刀,并且用了许多年罢?这块紫檀周身包浆莹润,不知要经过多少年纤手把持、耳鬓厮磨,才能养出如此柔和的光泽。” 想起篦刀的来历,蕙罗黯然神伤:“是的,很多年了……这是我小时候妈妈用来给我梳头的工具之一,也是我带入宫的为数不多的什物之一。这十年来,我都是随身携带。那晚……我以为大王拿去后会随手丢弃,后来去找过,也没找到,本来还道此生无缘再见……请大王还给我罢,那是妈妈留给我的。” “妈妈……”赵佶低声重复这两个字,然后问蕙罗:“你现在还有机会见你妈妈么?” 蕙罗摇摇头,恻然道:“在我入宫前不久,她就不在了。” “那么你入宫,是你父亲的主意?”赵佶再问。 “不是。”蕙罗回答,“我没有父亲……我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入宫之前,抚养我的一直都只是妈妈。” 赵佶久久无语,但凝视着蕙罗,那神情又是她未曾见过的,没有戏谑笑意,不带轻佻眼风,与先前在郑滢与王湲面前呈现出的状态判若两人。他目光柔软地落于她眼角眉梢,像一只轻轻安抚着她的手。 “很寂寞罢,”他忽然说,喑哑低声,“当你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四周光影晦暗,你像往常那样叫妈妈,无人答应,才想起世上最爱你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被他这一语点到最柔弱处,蕙罗心微微一颤,立时便有泪盈眶。 赵佶靠近她,牵出中单洁白柔软的衣袖承接了她即将落下的两滴泪,然后轻轻搂了搂她,而这次拥抱与以往不同,并不炽热激烈,没有任何意味,环臂拥她时注意保持着一点距离,手也只是在她背上微微拍了拍,更似亲人之间的抚慰。 之后,他低首凝视蕙罗双眸,诚恳地请求:“妹妹,你可以把这篦刀送给我么?我很喜欢它,希望可以留它在身边。” “为什么?”蕙罗含泪问,“大王身边珠玉宝物不计其数,什么样的篦刀寻不到,为何偏偏要我这把旧的?” “因为,它身上有人气。”赵佶说,又朝蕙罗挑挑眉,引出一点浅淡笑意,“你说过,我是妖。而妖最需要的,就是人的气息。” 蕙罗还欲求他赠还,但他却打开锦囊,不由分说地把篦刀锁入其中,丝毫不给蕙罗讨回的机会。 蕙罗眼睁睁地看着,却不便与他争夺,又想起妈妈原是他生母,遗物由他保存也无可厚非,但心中终是不舍,面露郁郁神色。赵佶留意到,遂向她承诺:“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寻一把好的回赠给你。” “我只想要我自己的那个。”蕙罗坚持,又道,“何况,大王赠我的礼物已经足够多,我不敢再领受。” “当然,再多的礼物也不能跟你妈妈的遗物相比。”赵佶道,“可是妹妹,我送你礼物,只是希望让它们代我陪伴你。当你看到那些礼物的时候,想起除了你妈妈,还有一个人在关心着你,或许不至于再那么寂寞。” 这语言若细雨和风,蕙罗但觉如坠梦中,是真是幻难以分辨。她仰首看他,他对她微笑,目光温柔却略显忧郁,那神情似曾相识。 “妹妹,容我这样……陪着你。” 这是他这天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门外环佩声响起时,他移步落座,随手翻开一卷书,作阅读状,而蕙罗也退至离他较远的角落,低首肃立,令郑滢与王湲无法察觉他们此前曾有过怎样的对答。 郑滢入内为赵佶点茶,王湲也取来了檀香散,赵佶与之继续聊了些香药的话题,偶尔也问蕙罗一两句,蕙罗保持着疏离的姿态恭谨作答。片刻后,西阁那边的小黄门过来,传话说太后要蕙罗入见,王湲便又带着蕙罗进至正殿。 司宫令秦氏与尚宫苏氏立于向太后身边,司宫令对蕙罗宣布了太后的决定:“魏典饰出宫后,典饰之位便空了一个,未曾补上。你服侍官家这些天颇为尽心,因此太后有意嘉奖,特加恩擢升你为尚服局典饰。” 典饰是尚服局第三等女官,职位品阶仅次于尚服和司饰,一般是由尚服局女官按年龄资历依序出任,魏典饰因得皇帝宠幸而跃升至此位已属破例,而蕙罗年龄更小她几岁,此番听见任命顿时惶恐不安,连连推辞,太后并不理睬,只道:“这是你应得的。这宫里,你做过什么都会有人看在眼里,赏罚分明,错不了。” 苏尚宫随催促蕙罗谢恩,蕙罗只得如言拜谢了太后。太后颔首,道:“你回去罢。日后服侍官家须更上心,若官家有何不妥便及时前来通报。官家龙体,事关社稷,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苏尚宫引导蕙罗离开隆祐宫。蕙罗出了宫门,施礼向她道别时,苏氏忽然问:“沈典饰,你知道你为何会获此晋升么?” 蕙罗低首回答:“太后仁慈,格外施恩,希望我更尽心服侍官家。” “自然是这样,但除此之外,尚有另一原因。”苏氏道,“适才太后问过司宫令,你这两天在圣瑞宫做事,表现如何。司宫令回答说,你是圣瑞宫里惟一不称太妃为‘娘娘’的人。” 蕙罗一怔,抬目看苏尚宫,而苏氏唇角保持着微笑的弧度,但目光清冷,既像是在表示肯定,也带有一点告诫意味。 这日赵煦要御内东门小殿听政,蕙罗回到福宁殿时,他已归来。午间他吩咐蕙罗为他按摩肩颈,让其余宫人退下。待蕙罗按摩片刻,他闭着眼睛闲闲问起:“升职了?” 蕙罗承认,然后把隆祐宫之事全说给他听,包括最后苏尚宫对她说的话,只隐去赵佶一节不提。 “很好。”赵煦微笑,“我猜到会是这样。” “可是这样,会不会不好?”蕙罗轻声问。 “没什么不好的。”赵煦道,“我以前就跟你说过,如果有人要送礼给你,你就照章全收……如果不收,她们会觉得你打定主意不听她们的话,日后更会针对你。” “嗯……我是说,我那样对太后说昨晚的事,会不会对官家不好?”蕙罗红着脸问。 赵煦大笑起来:“对我来说,是有点小麻烦。今日我去内东门小殿,几位大臣说完事就走了,唯有知枢密院事曾布留了下来。他絮絮叨叨地说,圣体尚未康和,须留意将养,伤气莫甚于j□j,于愆和之际,宜稍加节慎。我就回答说,我极自爱,自会节慎。他似乎不信,但又不敢提听来的昨晚之事,只在那里反复劝说,我懒得理他,以后就只回他二字:甚好。” 蕙罗亦随他微微笑了笑,却还是担心:“此事若传出,会否有损官家清誉?” “我早没什么清誉了。”赵煦一哂,“现在许多人都说我败坏了国家,人又荒淫好色,不怕多你这一桩……何况,我本来就好色,他们这样说也不算冤枉了我。” 蕙罗低首不语。赵煦顿了顿,又自言自语地低叹道:“从福宁殿到隆祐宫,再从隆祐宫到枢密院,消息传得真快呐。” 蕙罗越发不好就此说什么。赵煦看看她,再道:“我且问你,若有一天太后和太妃都要你听她们的话,你会听谁的?” 蕙罗回答:“我听官家的。” “为什么?”赵煦笑道,“我既没赏你什么好东西,也没升你的官。” “不一样的,”蕙罗很认真地解释,“太后和太妃对我好,是因为我是官家身边的人。而官家对我一无所图,才是真的好。” “那若有个同样真对你好的人,要你听他的不听我的呢?”赵煦又问。 赵佶的身影旋即浮上心头,蕙罗不由怔忡,想着他今日种种温柔举动与话语,亦心生一疑问:他对我的好,是真的好,抑或仅仅因为我是官家身边的人? 她迟疑着,没有回答赵煦的问题。言情赵煦观察着她神态,笑容淡去些许,但也没再追问蕙罗按摩:”这里。”或vvwvv,,,只指了指右肩,示意 第22章 蜜蜂 赵煦的病虽比蕙罗初见时略好一些,但始终未痊愈。他精神萎靡,在福宁殿中,躺着的时候比坐着时多,情绪也不见佳,除了偶尔跟小霓和蕙罗说几句话,便常常保持沉默,独自眺望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蕙罗猜他或许在思念皇后。他甘冒天下大不韪,不顾所有人反对立妃妾刘清菁为后,必然十分钟爱她,但如今偏偏与皇后分处两殿,已许久未曾见面。 皇后虽曾因产后染疾和失子之痛缠绵病榻,但迁延至今,应该好了许多,不至于连走进福宁殿见官家都做不到。蕙罗一直以为她未能前来是因为太后与太妃阻挠,后来再次见到刘翘翘,才知还另有原因。 蕙罗升任典饰的制词公布次日,刘翘翘便到福宁殿蕙罗居处来向她表示祝贺。两人寒暄一番后,蕙罗便提起皇后之事,说官家颇思念皇后,皇后何不婉言请求太后允许她过来探望官家。翘翘听了道:“且不说太后会不会答应这事,皇后自己先就不愿意来。” 蕙罗诧异道:“这却是为何?” 翘翘说:“皇后病虽好了大半,但现在脸上却长了许多疙瘩和黄褐色的斑点。皇后每天用很多妆粉去掩饰,但还是能看出来。所以她说,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见官家,不能让他看见她如此丑陋的模样。” “就为这个便不来?”蕙罗不太明白,“他们已是多年的夫妻,又不是第一次见面,皇后为何因面上这点瑕疵就狠心不见夫君?” 翘翘笑道:“姐,你不懂。官家当初那么喜欢皇后,就是因为她生得美。如果有一天发现她不美了,官家可能就会去喜欢别的美人。所以皇后十分在意自己的容貌,不愿让官家看见她不美的样子。” “官家也不是只在意女子容貌的罢。”蕙罗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如果他万事只看容貌,就不会留下我了。” “因为他留下你不是要你做他的房院。”翘翘迅速回应,这话说得快如闪电,也带有闪电般的锐利,“世上没有不爱美女的男人。如果瑶华宫长得像现在的皇后这样美,当初也不会被废了。” 瑶华宫是指如今贬居瑶华宫做女道士的废后孟氏,而房院则是郡君、才人以上皇帝嫔御的代称。 蕙罗有些尴尬,没再反驳。而翘翘大概也觉出此前言语的不妥,立即拉起蕙罗的手转移话题:“姐,我这次来也是想请你帮帮忙。皇后为了治脸上的斑点,也不知喝了多少汤药,用了尚服局送来的多少面药,却总不见好。而且,她很怀疑药里有人做了手脚,所以非但不见效,斑点和疙瘩还有增多的趋势。现在她都不肯再用药了,只用妆粉遮盖。我就向她夸你,说你是我好姐妹,跟我是一心的,绝对不会害她,建议她让你亲手为她调制面药。她答应了,说如果你的药有效,一定会重重赏你,将来在官家面前也会说你的好话,请他再升你的官。” 蕙罗立即推辞,说皇后之事非同小可,自己学艺不精,不敢擅作主张为皇后制药。但翘翘不住央求,对她又搂又抱,以情义相劝,软硬兼施,蕙罗无奈,只得说:“那我试试罢。” 翘翘大喜,连声道谢。蕙罗苦笑道:“先别谢我,还不知是否有效……面部斑点,多半是因气血不畅,风邪客于皮肤所致。尚服局的面药应该是对症的,不过皇后习惯每日化妆,或许是面药与妆粉相克,才不见效。皇后久病初愈,也不宜用太多香料,我就用益母草灰和蜜调一种面药,皇后每晚临睡前先用浆水洗面,然后把这药涂在脸上,第二天早晨洗去,坚持数日面部应该就能光洁不少。不过这期间皇后最好别用妆粉了,若一定要用,也只能用纯米粉制成的,千万别用含铅粉的。” 翘翘不住点头,道:“那你尽快制好这面药给皇后用。我来这里不是很方便,好在你现在是典饰了,大可支使几个小黄门或小内人送到坤宁殿。” 蕙罗这才想起上次翘翘说皇后往来福宁殿受太后限制,所以翘翘自己也不便前来。蕙罗遂问她:“那你今日怎么来了?莫非是小霓姐让你进来的?” 翘翘撇撇嘴:“别提崔小霓了。上次我请你送给她的礼物,她第二天就让人送还给我了,原封未动,只怕她连看都没看过。” 蕙罗讶然想:“那为何我送去时她会收下?”但旋即自己猜到了答案:那时她房中弥漫着龙涎香,显然是赵佶在其中,她急着关门,担心不收礼物蕙罗会反复相劝,所以暂且收下,次日便让人退了回去。 忆及赵佶,心里又觉涩涩的。无论是崔小霓房中的龙涎香,抑或郑滢的目光、王湲的莺声燕语,都是带有锋利边缘的记忆碎片,每次尝试去触摸,都有被划出伤痕的危险。 “姐,你在想什么?”翘翘伸出五指在蕙罗面前晃了晃,“你有没有听见刚才我说的话?” “哦,”蕙罗定了定神,仓促地对她笑了笑,“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崔小霓是冷面夜叉,绝不会放我进来。今天我是先跟福宁殿守门的小黄门说了会儿话,聊着聊着他就让我进来了。”翘翘道,忽又悠悠笑开,眼波流转,笑颜如灼灼桃花,“皇后以前曾跟我说:‘翘翘,我们都是属狐狸精的,所以永远别把希望寄托在女人身上,能帮到我们的只有男人。’现在想来这话还挺有道理……虽然黄门只是半个男人。” 后苑一隅建有座观稼殿,是皇帝举行亲耕籍田仪式之所,而观稼殿后不远处还有个小院落,是尚服局的养蜂场。 合香经常要用到蜂蜜,无论是用于涂抹的面药还是焚香所用的香丸香饼,通常都需要调以少许蜂蜜,凝结香料,保持湿润,而且蜂蜜本身也有药引的作用,对香料药性的发挥有所助益。尚服局所用的蜂蜜一般采选自宫外,但部分香药对蜂蜜质量有严格要求,因此宫中也自设了个小型蜂场,酿造制药所需的蜂蜜。 蕙罗要为皇后配的面药制法不难,是用醋和益母草灰,做成团状,再以炭火煅烧烘干,入乳钵中研细,加蜂蜜和匀,即可盛入盒中备用。用料挺少,但对每种配料的要求也就更高,质量优劣直接影响到药效,因此蕙罗不打算用库存的蜂蜜。如今天寒,冬蜜纯度高,她便准备用蜂场新割的蜜来制药。 这日午间,赵煦在寝阁内午睡,又还没到去圣瑞宫的时辰,蕙罗便信步走至蜂场,想先查看一下蜂场情况。 这日格外寒冷,蜂场内竟无一人,想必养蜂的内人趁着午休时间跑到别处取暖去了。蕙罗在尚服局也学过养蜂技法,便靠近置于阳畦处的蜂箱,侧耳细听,但闻里面发出一些微弱的“吱吱”声,便知蜜蜂受寒,且有缺食现象。 蕙罗取来室内所留的帷帽和手套戴上,先缩小蜂箱巢门及通气孔,又找来蜂场中保存的花粉,用糖水调和压制成一块块小小的糖饼,再打开一点巢门,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把糖饼摊放在蜂箱的框梁上。 为了避免过于惊动里面抱团的蜜蜂,这事她屏息静气地做了许久,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直到听见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 蕙罗回首,见来者竟是赵似,正冷冷地注视着她,也不知观察了她多久。 蕙罗忙阖上巢门,摘下帷帽,向赵似施礼。赵似也无回应,只是以一贯的冷硬语气问:“你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养蜂呀,”蕙罗答道,“这也是我的工作。” 赵似一时不语。蕙罗想起他适才所说“鬼鬼祟祟”一词,不免有些不快,心想,你还道我在做什么坏事么?这样监视我。遂反问他一句:“那么大王呢?大王莅临此地,又是在做什么?” 这话一出口,蕙罗便有些后悔,觉得终究太过无礼。而赵似倒不愠不怒不以为忤,竟果真回答了:“在无聊。” 他说这几个字时没有叹息,没有怅惘,没有其他人说起类似感觉时通常会带有的任何表情,更不像开玩笑,只是那样镇定、平静地说出来,听起来颇认真,但给人感觉很奇怪。 蕙罗忍俊不禁,引袖遮口笑了笑。赵似蹙眉:“你笑什么?” “没什么。”蕙罗含笑低眉,猜他是因手臂上的伤无法练剑御射,才觉无聊,因此在宫中闲逛,于是建议道,“玩乐的法子这样多,大王何不下下棋,投投壶,或者吹笛听曲,都是好的。” 赵似道:“那些事,玩多了也觉无趣。” 蕙罗想想又道:“大王爱读书,如今天寒地冻的,不如留在书斋多看几本书罢。” 赵似摆首:“书读得再多,却无用处,也是枉然。” 蕙罗先是一愣,后来想起他亲王身份才有所领悟。大宋皇帝对宗室一向防范甚严,平时待其优渥,厚赐名爵俸禄,但所授官职全为虚衔,宗室无一点实权,读了书也不能向普通士子那样考取功名,入朝为官,指点江山。赵煦对他这位弟弟的要求,恐怕也仅仅是做个忠君爱国、安享富贵的太平亲王而已,故此赵似有读书无用之感。 赵似走过来,拾起蕙罗适才搁下的盛糖饼的陶钵看了看,问她:“蜜蜂都需要喂食么?” “不是的,”蕙罗回答,“平时工蜂出去采集花粉、哺育幼虫和蜂王,蜂王负责繁衍后代和引导蜂群,劳作和生活都井井有条,就像一个国家一样,一般可以自给自足,只是越冬之际外界花粉不足,才需要人用饲料来喂养。” “蜂王?”赵似对这个词有些兴趣,“蜜蜂也有王么?” 蕙罗颔首:“是的,每个蜂群都有自己的蜂王。” “那蜂王也是上一代蜂王生下的么?”赵似问。 蕙罗说:“蜂群里的每只蜜蜂都是由蜂王产的卵孵化出的,不过蜂箱中会有一个房形较大、房壁较厚的巢房,被称为‘王台’,普通的工蜂幼虫只能吃三四天的蜂王浆,但被送入王台的蜂蛹孵化出的幼虫就可终生食用蜂王浆,成长为蜂王。” 赵似又问:“每次只有一个蜂蛹被送入王台?” “一次有好几个,”蕙罗也想了想,再耐心解释,“总有十个八个的罢……但能成为蜂王的只有一个。” “那剩下那些呢?”赵似嘴角上扬,似淡淡笑了笑,“是不是也做了蜜蜂宗室,一生安居于王台,不必做任何事?” “它们哪有大王那么命好,”蕙罗叹道,“王台中最先破蛹而出的那只会刺破其余的蜂蛹,让那些幼虫死在蛹中。” 赵似笑意隐去,凝视着蜂箱出了会儿神,又再问道:“如果两只王台蜜蜂同时破蛹而出呢?” 蕙罗道:“那它们会进行一场决战,直到其中一只杀死另一只。” 赵似沉默,无意识地搅动着陶钵中剩余的尚未成形的花粉团,良久不发一言。蕙罗见状便接过陶钵,挑出一点花粉,压制成饼状。赵似看了也依样压了一个,但形状并不规范。蕙罗遂向他讲解压制之法,他也认真地听,似颇有兴致,又接连做了几个。 蕙罗留意到他用的是右手,虽然动作稍显笨拙,但还算行动自如,便问他:“大王的伤大好了?” “嗯,”赵似道,“快结痂了。” “是用降真香么?” “唔。” “要记得换药。” “好。” “换药前要注意清理干净伤口。降真香一定要用磁瓦来刮,粉末要细。” “知道。” “这几日也要小心饮食,忌食腥辣之物,别饮酒,鸡肉和牛羊肉最好也别吃了……” “真烦人,”赵似忍无可忍地嘀咕了一声,“你的话比我娘还多。” 蕙罗抿嘴笑笑,没再说下去,仍旧与他相对做糖饼,其间几次抬目看他,但见他干活之时神情专注,眉峰微聚,嘴也略略嘟着,颇带几分孩子气,看得她心中和暖,觉得这人倒也不像以前认为的那样难相处。 糖饼做完后,蕙罗又戴上帷帽,请赵似避开几步,再把这些糖饼送进蜂箱。做完这些工作后,她舒了口气,摘下戴了许久的手套,习惯性地甩甩衣袖拍拍手,以掸去沾在衣袖上的花粉和灰尘,但这一甩手,袖中却有一物坠了出来。 那是赵佶送给她的摺叠扇。翘翘来找她时,她正在房中把玩这扇子,听见翘翘敲门,便合拢扇子退入袖中,适才出门也忘了取出来。 蕙罗匆忙拾起扇子,不想赵似却走过来,把扇子从她手里抽了去。 他展开看,还轻吟上面的题字:“长因蕙草忆罗裙……” 蕙罗莲脸晕红,当即打断他道:“请大王把扇子还给我罢。” 他却不立刻归还,但问她:“这画出自何人手笔?” 蕙罗自不敢说是赵佶,思忖须臾,轻声道:“是杨先生画的。” 赵似想想,问:“杨日言?” 蕙罗颔首,心下忐忑,低垂眼帘不敢看他。 “不错,上面的人也画得好。”赵似端详着画中美人,再打量一下蕙罗,转瞬之间又说出一句不中听的话,“画得比你美。” 蕙罗欲哭无泪,心想才觉得他有两分可爱,他立即又泼了她一头冷水,看来这人哪天不给别人添添堵还真是会不自在呢。 赵似把扇子还给蕙罗,抬头看看天色,说了声“我回去了”,便掉头朝外走。蕙罗兀自想着他刚才那句话,仍觉恼火:我就算丑如无盐,你也不必天天提醒我罢? 忿忿之下又取帷帽手套来迅速把自己裹个严严实实,再打开巢门,拈起一根筷子搅动里面抱团的蜜蜂,一边引导它们飞出,一边目示赵似背影低声道:“蜇他,蜇他……” 蜜蜂受惊之下接连飞离蜂箱。赵似适才做糖饼时手上身上皆沾到些花粉糖汁,果然有蜜蜂循迹追去。蕙罗原本笑吟吟地看着,但见飞去的蜜蜂越来越多,赵似开始左拂右档地躲避,不由也着了慌,手忙脚乱地把巢门关上,又连连对飞出去的蜜蜂招手,压低声音唤道:”回来,回来……两三只就可以了,不必去这么多……” 第23章 祥瑞 虽为蜜蜂所扰,赵似却只是挥了几下袖子,并未停步,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蕙罗的视线。 蕙罗不知他是否曾被蜜蜂蜇伤,一直记挂着此事。像她这样养过蜜蜂的人,如今就算被蜇两下也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肿都不会肿,但若被蜇的人很少接触蜜蜂,处理不善,就有可能会出现较为严重的后果。蕙罗越想越担心,暗暗责怪自己一时兴起,考虑不周,下午在圣瑞宫授课时也有些心不在焉。待授课结束,她便问了宫中内人,找到赵似乳保陆氏的居处,向陆氏打听赵似的伤势。自然不便提蜜蜂一节,她先问的是赵似右臂伤口是否愈合。 陆氏道:“我正准备去找你道谢呢。用降真香包扎后,大王的伤口果然好了许多,眼看就要结痂了,右手也能动了……只是今日他说闷得慌,去后苑闲逛,没想到额头上居然被蜜蜂蛰了两个大包……你说也怪,这大冬天的,怎么还有那么多乱飞的蜜蜂?” 蕙罗讪讪地,避开这问题,但问陆氏:“蜜蜂的毒刺j□j了么?” “我给他j□j了。”陆氏道。 蕙罗又问:“可曾上药?” 陆氏叹道:“他还不许我去药房取药,说这么点小事,犯不着小题大作。” “不行的。”蕙罗立即向她解释,“蜜蜂蛰了会残留些毒素,若从伤口蔓延入体内,对以前没被蜇过的人来说,要一下清除也是挺麻烦的事,所以一定要及时用药。” 陆氏也有些紧张,忙问:“那用什么药好?” 蕙罗道:“最好用菊花叶、蒲公英、紫花地丁、七叶一枝花、半边莲之类的花叶捣碎,涂抹在伤口上,有解毒、止痛、消肿之功效。” 陆氏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些野花名,又是一声叹息:“我的姑娘,这天寒地冻的,上哪里找这些鲜花?” 蕙罗想了想,道:“那用玉露散。这药是芙蓉叶研成细末,用银花露同蜜调成的,专治疮痈之毒,尚服局常备着,就为防治蜜蜂蜇伤……你等等,我这就去尚服局取来。” 语罢,也不待陆氏回应便急匆匆地朝尚服局快步走去,不消多时便取回了玉露散。陆氏接过药,看她走得气喘吁吁的,便用手巾为她拭汗,怜惜地道:“你都是典饰了,取药这等小事何必自己去做?只管差遣个小黄门或小内人便是。” 蕙罗浅笑着摆摆手,催促她说:“快把药给大王送去罢。” 陆氏请她坐下歇息片刻,自己带玉露散去见赵似。不久后回来,递给蕙罗一页信笺:“这是大王写给你的。” 蕙罗接过看,见上面写着二字:“多谢。” 这次的字体虽仍是带伤写来,略显滞涩,但笔势开放俊明,已比上次那行歪歪斜斜的字潇洒流丽许多。 蕙罗微笑道:“这于我只是举手之劳,大王何须客气。” 陆氏道:“我跟他说了你跑回尚服局取药的事,他虽没说什么,却亲自提笔写字给你道谢……他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但别人对他友善,他也不会感觉不到,会默默记在心里的。” 蕙罗低首,含笑不语,其实颇觉汗颜——跑得那样快,更多的是愧疚罢,若蜜蜂不是自己放的,也许就会慢慢走了。 蕙罗向陆氏告辞,临出门时又再三嘱咐她:“请跟十二大王说,还是要让御药院开些清热解毒的汤药,今日内务必要服下。大王有伤在身,体质不比平日,此时被蜇,应当格外小心。” 蕙罗才回到福宁殿,便有圣瑞宫小黄门来找她,带来的又是赵似的一页回复:“甚好。” 蕙罗立即想起赵煦在曾布絮絮叨叨劝其“节慎”之后也是这样回答。赵似那不耐烦的孩子气表情透过这二字呼之欲出,看得她不禁笑了起来。 但说是不耐烦,他却又有耐性再次提笔认真回复。蕙罗念及他的伤势,不免有所触动——他虽为人孤傲,但与人交往,倒也不失君子之风。 “请转告大王,写字费力劳神,就不必特意写来回复了。若有话说,请人代为传达即可。”蕙罗对小黄门说。 小黄门很机灵,点头说知道了,一溜烟地奔回圣瑞宫,少顷却又再过来,仍然带来了赵似的信笺。 这回,信笺上没字,只画有一个圆圈。 蕙罗不解,问小黄门:“十二大王这是何意?” “我也问大王了,大王说,这是……”小黄门嘴唇聚成圆形,发出了一个音:“哦。” 自皇子薨后,后宫无人再有梦熊之兆。赵煦听说泰州天庆观有位名为许守真的道人善于推算休咎,人称“徐神翁”,便派内侍何欣前去问卜祈嗣。徐神翁得知其来意后,沉吟须臾,缓缓道:“上天已降嗣矣。”何欣忙询问嗣君为谁,徐神翁先不肯答,后来在何欣再三追问之下,才提笔大书“吉人”二字,让何欣带回宫去。 赵煦听了何欣的叙述,目光徘徊于那“吉人”之上,良久无言。殿中侍者也屏息静气,不敢出声插话,最后打破这片沉默的是崔小霓:“官家,徐神翁写这二字,一定是说皇帝吉人天相,圣体不日必将康和,也会迎来上天所降之神嗣。” “崔姑娘所言有理,臣也是这样想的。”郝随立即附和。他这一开口,其余宦者也纷纷随他附和,且在他引导下齐齐下拜,山呼万岁,声势浩大地表示对皇帝的臣服与祝福。 这二字后来被赵煦拿到朝堂上让大臣们讨论,有些人说法与崔小霓类似,而有些则说自己缺乏慧根,看不出奥秘端倪,而连蕙罗都明白他们只是装傻,若避开赵煦,这“吉人”二字便大多不是这样解的了。 皇帝重疾在身,且又无子,在这样的情况下,异日有变,新的君主就会在如今的几位亲王中选。很显然,“吉人”二字会立即令人联想起端王赵佶的名讳,这也是引起福宁殿中那阵沉默的原因。 而就在这微妙之时,随着“吉人”预言的出现,一个个关于赵佶祥瑞之兆的流言开始在皇宫内外流传。 先是有人私下议论赵煦此前新取的宫室名——迎端。赵煦原是取“迎事端而治之”之意,但在传言之中,这成了端王赵佶将为储君的一则谶语。随后宫外又传来消息:端王府邸降下两只仙鹤,而端王寝阁的梁上长出了一朵灵芝。这都是百年难逢的祥瑞之兆。 “这些天,朝中许多大臣都去向十大王道贺,说鹤降于庭,梁生丹芝,是大吉之兆,宅主不久后必有大喜。”梁从政在赵煦榻前轻声禀道。 赵煦依旧躺着,呈睡眠状,但眼皮微微跳了跳。这细微的驿动尽入蕙罗眼帘,心好似被谁捏了一把,骤然缩紧,与此同时,她也替处于流言中心的赵佶感觉到了危险的味道。 担忧之下她也在暗自猜度,这位年轻的亲王面对这些祥瑞之兆,是喜还是忧。 这日赵佶入省赵煦时,带来了一个炖盅。礼毕落座之后,赵佶含笑向赵煦解释:“臣爱食菌菇。天台有一种菌类名为‘桐蕈’,味道极鲜美,只是从天台到东京路途遥远,若要运送,必要先渍以麻油,如此,桐蕈色味未免顿减。说来也巧,前日臣寝阁梁上长出一丛褐色菌菇,服侍我的一位老内侍是天台人,看了便说那是桐蕈。臣不信,命人摘下品尝,不想味道果然与桐蕈一样。如此奇珍,臣不敢独享,故命人精择菌朵,以高汤炖了,如今送来献与官家,请官家同品这难得的新鲜桐蕈。” 有内人接过炖盅,揭开盖子呈与赵煦看。赵煦垂目一瞥,朝赵佶淡淡笑道:“东京的屋梁上长出天台的桐蕈,也是异事。我还道生于梁上的都是灵芝。” 赵佶欠身道:“梁生丹芝这类异事岂是谁都可遇到的?臣此生只在神考陵殿内见过。以臣之庸碌,梁上能生出桐蕈,令臣一饱口福,臣已深觉庆幸。” 赵煦闻言浅笑,但也不品尝菌汤,只命人收下。端详赵佶须臾,又道:“十哥这几日在忙什么?怎么眼周青黑,目有红丝,像是没睡好。” 赵佶轻轻一叹,道:“近日有两只鹳鸟飞到臣府邸之中,夜晚宿于臣寝阁边的高树之上,通宵啼鸣不已,那声音就像古稀老人咳嗽干笑,十分刺耳,深夜听来,又觉惊心,臣无法安眠,所以眼周青黑,精神萎靡。” “无妨,找几个人把那两只鹳鸟射落便是。”赵煦道,再看赵佶,语意又为之一转,“不过,射杀之前须看仔细,那鸟究竟是鹳是鹤。这两种鸟儿外形有相似之处,仙鹤是瑞鸟,若遭误杀倒不好了。” 赵佶摆首:“不是仙鹤,是鹳鸟。臣经常写生绘花鸟,这两种鸟儿是分得清的。” 这两日赵佶到福宁殿中时态度异常恭谨,一早便来,在赵煦未起身前只是默默立于外间等候,甚至不再与众侍女多说话,看见蕙罗也不过是颔首而已,唇边常常衔有的含情脉脉的微笑也不再呈出,严肃得像一个面对师长的国子监学生。 但有一次,当蕙罗手捧薰好的御衣自他身边经过时,他出声唤她:“沈典饰。” 蕙罗讶然回首。他双手托着一物,朝她徐徐躬身。左足探出半步,足跟点地,靴尖自前襟衫角下微微挑露出来,他敛眉含笑,这深深一鞠保持着诚恳的弧度,姿势优美无匹:“适才典饰的篦刀落到了地上。” 他手中所托之物果然是篦刀,但不是蕙罗此刻携带的那把,也非此前被赵佶夺取那个,而是全新的,象牙为齿,梳背以碧玉琢成,方寸之间镂雕数朵折枝牡丹花,材质温润,工艺精湛,是极为罕见的篦梳精品。 蕙罗先有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便是他所说的要寻来回赠给她的篦刀。 “沈典饰适才走得急,篦刀从袖中滑出,遗落在此处了。”见她不接,赵佶又道。这句话说得字正腔圆,音量不小。 蕙罗本不欲收下,但又想到他都如此有情有景地说了,自己若再拒收必会引起他人注意,只得朝赵佶一福施礼,再默默接过他递至他眼前的篦刀。 篦刀过手那一瞬,赵佶深看她一眼,逸出些许笑意,但眸光黯淡,颇有郁色。 蕙罗联想起他如今状况,又见他眉心暗锁,容颜憔悴,不由心生怜惜,轻声道:“如今天寒,十大王气色欠佳,宜多保重。” 赵信唇角微扬,应以一柔和浅笑:”我只是……有点累。" 第24章 正室 既做了典饰,蕙罗需要做的事也与往日有所不同,例如要不时回尚服局与女官们商议所司事务,也常要参与一些宫中礼仪活动。除夕前二日,仁宗皇帝第十女周燕国大长公主带其新娶的儿媳唐氏入宫拜谒皇太后,唐氏刚被封为县君,初次入宫,皇太后要赐予其钗冠宫花簪戴,作为尚服局典饰,蕙罗要承担备好钗冠宫花,届时呈上的任务。 这日蕙罗备妥簪戴饰品,早早地送往隆祐宫,彼时大长公主与唐氏尚未到来,照例该出席这次新妇谒见礼的圣瑞宫与中宫也不见人影,但有位年轻夫人坐在向太后身边,秀雅端庄,身形纤弱,太后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状甚关切,而那夫人低眉微笑略显拘谨地一一答话,面颊绯红,十分羞涩,未被太后握住的另一只手不时抚上腹部,蕙罗由此注意到她腹部明显隆起,应该怀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 “这几月来,他对你还好罢?”太后问那夫人。 夫人答道:“很好。府中家事,大王必先问过我才会做决定,但凡我需要什么,他会先替我想到,我尚未开口,他便已一一为我准备齐全,堪称无微不至。” 太后又道:“那他可曾做过什么惹你烦恼的事?” 夫人摇摇头:“不曾。成婚以来,我们从未红过脸。” 太后欣慰地笑笑,端详她须臾,又压低些许声音问:“他可曾因偏宠侍儿姬妾冷落过你?” 夫人耳根尽红,低垂螓首,好半天才轻声道:“大王并非好色之人,如今府中未纳一妾。” 蕙罗在一旁听着,从她语意口吻猜到她是某位亲王的夫人。如今已娶妻的亲王有三位,申王赵佖、端王赵佶和莘王赵俣。蕙罗见她说这大王不好色,未纳一妾,顿时对那亲王有些肃然起敬,赵佖与赵俣的模样在脑海中交替出现,她不由开始在想此人应是哪一位。 未曾想太后随后闲闲说出的一句话却有若晴空隐雷:“十哥一向稳重,自与那些沉湎酒色的纨绔王孙不同。” 十哥?蕙罗倏地一惊,太后话音才落,她已瞬间忆及赵佶对她的几次无礼之举和与几位宫中女子的调笑情景。 赵佶已成婚半年,娶的是德州刺史王藻之女,王氏受封顺国夫人,这些蕙罗都是知道的。但赵佶已出宫外居,顺国夫人不常入宫,以前蕙罗不曾见过,便觉得她仿佛离自己很遥远,而如今她如此真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听了太后之言后还在温婉地笑,蕙罗怔怔地看着,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何滋味。 “十哥至今不纳妾室,足见对你情深义重,我看着自然也很高兴。”太后道,不时为王夫人掠掠鬓发,理理钗冠垂珠,颇显慈爱之情,却又握着夫人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但是,王孙公子有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你如今身怀六甲,若他要唤个人在身边伺候,你也别生气。他明事理,有分寸,你是正室,又温柔贤淑,他自会尊重。孰重孰轻他是知道的。” 王夫人连连颔首,又含羞应道:“孃孃多虑了。新妇虽然年轻,但绝非捻酸之人。这两月来,我劝过大王多次,要他选个姬人在房中侍执巾栉,可大王一直不答应……大王的乳保悄悄告诉我,说……说大王是不想我因此感到一丝不快……” “难得他用心至此。”太后感慨,看着王夫人的眼中满是和暖笑意,“素绚,我这些儿子里,就十哥最让我省心,你也是我精挑细选出的新妇,如今见你们这般和睦,我心里真欢喜,也不枉当初为他操的这份心了。” 婆媳二人叙谈片刻后,圣瑞宫朱太妃终于现身了。朝太后福了一福,太妃即主动在太后西侧席位坐下。见太妃入内时王夫人已立即起身,待太妃落座便向她施礼,太妃端然受了,才抬手示意夫人平身,笑道:“十哥这新妇不错,如今身子不方便也记挂着太后,不辞辛劳地入宫请安,和十哥一样,真是孝顺。” 王夫人低眉不语,虽带有礼貌的微笑,但稍显紧张。太后让她在太妃下方席位坐了,方缓缓对太妃道:“这几位新妇都是孝顺的,九哥和十一哥的新妇也常入省宫中,只是太妃不常过我这边来,所以很少见到。” “还是我不如太后有福。”太妃依旧衔着笑意说,“大王们的新妇都是太后的儿媳,而我如今正经的儿媳只有一个,偏还没心没肺的,整日闭门不出,已有一两月没去圣瑞宫见我了。”说着一指那兀自空着的中宫坐席,道:“我倒还罢了,看看,今日是太后宣召,她竟然还没来。” 似回应她所言一般,这时有中宫黄门入内通报:“皇后说今日胸口疼痛,耳目晕眩,实无力举步,故今日不能作陪,望太后太妃恕罪。要赐予唐县君的礼品已命臣带来了,请太后代为赏赐。” 听了这话,太后倒不动声色,只让人收下刘皇后送来的礼品,而太妃则按捺不住,待皇后派来的黄门刚出殿门,她便愠道:“坐月子坐到现在还起不来,还说什么胸口疼!也不多想想,找一个说得通点的理由。” 太后道:“她儿子女儿相继没了,心里难受,不想出门,我倒也能明白。不见我们无妨,但官家欠安,她竟似也不甚关心,平日甚少通问,便有些过了。” 太妃道:“如今中宫的人都说是我们不许她去看官家。这话我没说过,想必太后也不是这意思罢?” 太后答说:“我是说官家尚未康宁,他们夫妻相见,不宜同寝,建议中宫勿长留于福宁殿中,并非不许她前去探望。” “官家千挑万选,怎么就找出这么个不懂事的人来做皇后?”太妃叹道,“倒是那被废的瑶华宫,听说官家欠安,便亲手抄写了经书数百卷为官家祈福,亦不时向人询问官家情况,据说终日泪眼不干。她在宫中时我曾觉得她有些木讷,不是很喜欢,但如今看来,倒还是她最有为人新妇的样子。” 太后淡淡道:“瑶华宫当年是太皇太后从上百世家女中选出来的,在宫中又经悉心j□j,自然知书识礼,进退合宜,娴雅淑慎,足可母仪天下,绝非他人可比。怎奈官家重颜色,闹出这么一桩事来……当年太皇太后说过,娶妻娶德,须是好出身,太过娇媚却不识礼义的人收在房中即可,硬把她扶作正室,任谁看了也不像。” 太妃先还不时颔首,但听至这最后一句,顿时幡然变色,冷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瑶华宫沦落至此,也是她没那福分,生不出皇子,好容易生了个女儿,偏又养不活。如今中宫纵有万般不是,好歹也曾生过儿子,难怪官家会宠她。”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向太后无亲生子,只为神宗生了长女延禧公主,但公主却在十二岁时病逝了。瑶华宫孟氏无子,曾经生过一个女儿福庆公主,可惜幼年夭折,情况正与向太后相同。太妃明说瑶华宫,但显然矛头直指向太后。 太后此前手上捻着一串佛珠,听见太妃的话,拨动佛珠的手势便滞了一滞,但面上仍是波澜不兴的,未露出一丝恼怒之色。 太后保持沉默,其余人也不敢出声,殿中便有一阵沉寂,好在不久后又有人前来通报,说周燕国大长公主与唐县君已至殿前,在静候传宣。 这位大长公主下嫁吴越忠懿王之曾孙钱景臻,生子名钱忱。论辈份她是今上祖姑,但年龄尚比太后太妃小几岁,新娶的儿媳也才十六七,是仁宗朝著名言官唐介的孙女。唐氏容貌并不美艳,但眉目清秀,言止文雅,随大长公主入内接受钗冠簪戴后拜谢如仪,面对太后太妃的询问应对得体,落落大方。太后朝大长公主点头,以示赞许之意。 午间太后赐宴于受厘殿,太妃、大长公主、唐氏、王夫人及其余数位宗室戚里妇人皆相随而往。行至受厘殿前,众妇人纷纷仰首看那新题的匾额,其中一位少妇数着上面的字念道:“受……厘……” “厘”她念成了“离”。王夫人听后侧首看了看那少妇,显然明白她念错了字,但旋即又静静转过头去,并未出言指正,而她身边的唐氏则明朗地笑了笑,口齿清楚地对那少妇道:“不是受离,是受禧。取宣室受厘之意。” 这时太后已举步上殿前石阶,听闻此言即回首,微微一笑:”好人家女儿终是与众不同。看了看唐氏,又转顾大长公主,v甘,, 第25章 花靴 午宴之后,大长公主与唐县君谢过太后恩典,告辞出宫。朱太妃自听见“好人家女儿”一语即明显不悦,席间一言不发,宴罢即刻离开,其余宗妇戚里也相继退去,只有端王夫人王素绚始终跟随在太后身边,小心应承,态度温柔和顺。太后也像是很喜欢她,吩咐移驾升平楼饮茶,且亲自携了王夫人的手,带她一同前往。 蕙罗与诸女官及隆祐宫侍女一起随侍太后同往升平楼。太后与王夫人小坐叙谈片刻,忽闻黄门来报,说端王求见。太后一听便笑了,对身边的王夫人说:“十哥一定是来接你的。上次我拉着你说话,聊得兴起,忘了时辰,后来宫门关闭,便留你在我宫中住了一宿。结果第二天十哥一待宫门开启便匆匆赶来,把你接了回去。这次他多半又怕我留你,索性早早地来接人。” 王夫人窘得满面绯红,坐立不安,低声道:“哪里……大王是……是来向孃孃请安的……” 太后了然一笑,也不对她多话,转而命黄门请端王进来。 旋即赵佶扬袖举步,翩然而至。这绮貌华年的亲王依然是如沐春风的样子,眸心蕴着浅浅笑意,眼波朝厅中众人悠悠一漾,所有人便都有了被他深看一眼的感觉,两侧侍立的许多年轻女官顿时局促起来,略略移步退缩,含羞敛眉,下巴也一个个低了下去。 待赵佶施礼毕,太后微笑问:“怎么这时候入宫来?昨日跟你说过今天我要见几位亲戚,你不必入省了。” 赵佶欠身道:“日前孃孃命臣画的观音像,臣昨日已完成,所以如今送入宫来请孃孃过目。” 太后道:“才画好,何必急着送来?观音大士像,按理说应该择个好日子再送入宫才是。” 赵佶笑道:“臣领命之后拖了许久才完成,怕孃孃等得久了,所以急着送来。” 太后瞥瞥王夫人,又浅笑着朝赵佶摆首:“已等了这么久,孃孃倒不急,是你急。” 赵佶与夫人相视一眼,王夫人立即赧然低首避开他目光,赵佶则笑而不语,但命身后侍从将带来的观音像呈上。 这幅观音像是绢本设色,工笔描绘而成。画中观音身披荷叶形短衫,下着裙衩,胸饰璎珞,足踏莲花,身材颀长优美,双手自然下垂,左手握着右手手腕交于腹前,右手指如兰花,捻着一串佛珠,姿态温婉闲适。而最妙的是观音的面容神情,脸庞微丰,细眉长目,目光下视,似乎在满怀爱怜地看着红尘中人,唇角向上微翘,呈出一种生动而温暖的俗世母亲般的笑容,观之可亲。 太后观后薄露喜色,微笑道:“前人绘道释人物,皆强调宝相庄严,笔下观音大多不苟言笑,而十哥这幅则画得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甚好,甚好……只是不大像我给你看的那尊白玉观音。” 郑滢闻言从旁轻声解释:“娘娘,十大王绘这幅观音像时只是借鉴了白玉观音的服饰立姿,而面容神情是按自己心中所思画成的。” 太后颔首,又对赵佶道:“十哥必是素日通读佛经,深解观音菩萨慈航普度、甘霖遍施之善心,才能另辟蹊径,画出如此神情慈爱的观音。” “非也……”赵佶低首答道,“臣读过的佛经并不多,此番绘观音大士像,其实只是取了个巧,心里想着母亲的模样,便自然而然地画成这样了。” “母亲?”太后稍显错愕,当即回眸细看那幅观音像。 “你……还记得你母亲的容貌?”须臾,太后徐徐问赵佶。 赵佶淡淡一笑,却不答话。 太后观察着他,眉头若有若无地蹙了蹙。 “娘娘,”这时王湲上前一步,在太后身侧开口说道,“娘娘没看出来么?十大王画的是娘娘的面容神情。” 她此言一出,除赵佶和郑滢外,几乎所有人又都回头去看那幅画。蕙罗亦举目望去,果然看出那观音眉目极似太后,的确是照着太后的容貌画的。 “母亲于我,有十数年顾复之恩。母亲的模样,孩儿当然记得。”赵佶这才回答了此前太后的问题。他语调轻缓,意态闲和,并没有掩袖挥泪之类的动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却听得太后眼圈一红,目中有水色闪过。 此后太后没有过多谈论画像,只让人送观音像入隆祐宫中供奉,然后又与赵佶及王夫人相对饮茶叙谈,三人不时言笑晏晏,是一派孝子贤妇侍奉萱亲的和乐景象。 少顷,司宫令入内,要向太后禀报一些亟待太后定夺之事。赵佶与王夫人见状起身告辞,太后却又不许,道:“你们且去后苑走走,稍后我让人早传晚膳,你们进膳之后再回去。” 二人答应,暂且先下楼去。王夫人缠过足,走起路来莲步飘飘,有弱柳扶风之状,而赵佶竟亲手搀扶,一壁小心翼翼地扶着夫人行走,一壁目视夫人那缠得纤小细瘦、足尖呈新月状的小足,颇有爱怜意味。 王夫人身怀有孕,下楼更显吃力,虽有赵佶搀扶,下阶梯时仍颤颤巍巍地。蕙罗与几名女官一起送他们出去,见状立即上前,从另一侧扶住王夫人,与赵佶一左一右地护着她下楼。 赵佶此前并未多顾蕙罗,如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常表现出来的那样,视她有如陌生人。但蕙罗搀扶王夫人的那一瞬,他微微倾身,越过王夫人着意看了看她。蕙罗不敢与他对视,只是低首,沉默地扶着王夫人下楼,而赵佶亦不语,众人默然前行,一时间楼中异常安静,只听见裙裾窸窣和环佩玎珰的声音。 就在这静谧氛围内,蕙罗却莫名地有不安之感,且越来越强烈,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侵入了属于她的隐秘空间。她惘然侧首,发现入侵她领域的是他的目光——他正观察着她下楼时不时探出裙裾的莲足花靴。 蕙罗不曾缠足,但她个头不高,双足又生得比一般人小,所以虽是天足却也十分小巧纤细,今日穿的花靴又很特别,是尚服局新制的款式,从鞋面到鞋底皆由松花与桃红二色合成,颜色鲜妍,前后绣有如意云纹,坡跟近三寸,鞋后跟处有丝绳,左右相交系在脚踝上,花靴弓履细窄,坡跟向下,看起来更显足小。 赵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花靴,唇际含笑,眼中温情脉脉,如赏名花新月……却又不尽于此,竟还有几分幽思迷离之状。 蕙罗选穿这双鞋原是因要行礼仪之事,希望这花靴把自己衬高一点,不料竟引来赵信如此关注。他此时并未对她有何举动,但这奇异目光却与以前他那些夜色中的行为一样,令她心跳加速,忐忑难安,只觉这足下台阶陡然增多了,一级级地向下无限延伸着,州象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第26章 心锁 送走端王夫妇再回楼上,太后宣布今日仪式已毕,稍后只是家宴,尚服局女官不必伺候,可先行散去。蕙罗松了口气,告退离开,先回尚服局复命,与诸女官议妥年节前后礼仪程序,然后准备回福宁殿。其间又想到之前取来为皇后配药的冬蜜已用完,便又去养蜂场取了些。此时天色不早,蕙罗急于回去,遂不走大道,挑了条捷径,欲穿过后苑梅林直往福宁殿。 但这日残雪未消,梅林中雪水相融,甚是泥泞。蕙罗走到中段已是举步维艰,偏偏面前又有一泊泥水拦住去路,积水不浅,面积也不小,蕙罗又穿着那不太好走路的花靴,既不便淌水也不便跳跃,顿时左右为难,不知是否该原路折回。 尚在犹豫,忽觉身体后仰,双足离地,竟被人骤然拦腰抱了起来。蕙罗大惊,正欲呼喊,一缕柔和的龙涎香气却于此时飘入鼻端,于是硬生生压下一声涌上喉间的惊叫声,无措之下只是紧紧地抓住了那人的双肩。 那人抱着她迈步跨越泥水。又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蕙罗终于被他放落在地上。这时他举止十分温雅,仔细扶她站稳,才轻轻松开了双手。 蕙罗惊魂甫定,便红着脸朝他敛衽一福:“十大王……” “嘘……”赵佶以指点唇,示意她噤声,然后转首四顾,确保适才的举动无人看见后才又向她瞬了瞬目。 广袖低垂,他略略仰首,眯着眼睛,应着穿过梅林枝桠的浅金光线抿唇一笑,得意的神情犹带稚气,有如悄悄做了恶作剧的孩子,但他眼风微挑,有意无意地掠过蕙罗眉目,令那笑容又于这两分清灵中透出一脉冶艳魅惑的气息。 “好美的花靴,别被泥痕玷污了。”他柔情款款的目光落在蕙罗双足上,一笑莞尔,身后是琼林玉树,落红成霰。蕙罗怔怔地看着,只觉此人之美简直匪夷所思,异于人类。不知为何,却看得她心生寒意,只欲逃离,便又匆匆一福,道:“多谢十大王相助……福宁殿传宣,请容奴家告退。” 语罢低首自他面前经过,不料袖角竟被他拉住:“好容易私下一聚,妹妹这便舍我而去么?” 蕙罗又羞又惧,一边从他手中抽出袖角,一边举目看周围,深恐被人觉察。而此时将近传膳时刻,后苑中人影寥寥,梅林周围有山石掩饰,倒暂无他人靠近。 “大王因何到此?夫人呢?”见赵佶语意眼神都极暧昧,蕙罗遂这样问他。 “她探望皇后去了。”赵佶道,“适才我去找十二哥练剑,但他这几日右臂无力,竟不能与我对舞,便匆匆收场。我路过梅林,见你在此,就跟了过来。” 听他提及赵似右臂,蕙罗不禁又关心起赵似伤情,脱口问道:“十二大王的右臂还没……” 这问题尚未说完她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赵似右臂有伤赵佶应该是不知道的。蕙罗顿时无比懊恼,咬着唇正准备另寻话题岔开此事,赵佶却已开始追问:“十二哥右臂果然有伤?” 蕙罗迟疑一下后摇了摇头。 “你不必瞒我,我看得出来。”赵佶又道,“我们平时各自私下练剑,每隔三日合练一次,但最近两次他都借故推脱了。今日我上门去找他,他才勉强与我对舞,但右臂运剑吃力,很难顺利完成对舞动作。我问他缘故,他只说是近日劳累所至。如此看来,必有隐衷。” 他顿了顿,似等蕙罗解释,但蕙罗只是沉默,并不接话,他便又自己说了下去:“他左臂灵活如初,只有右臂行动不便,应是伤在右臂。练武受刀剑所伤很正常,但一个右手握剑的人是不大可能伤及自己右臂的,所以应该是别人刺伤了他。我们练剑都会有侍从陪练,刺伤他的人很可能就是陪他练剑之人,多半是他的心腹罢,因此他才要百般遮掩受伤的事实,以免那人因此获罪。” 蕙罗仍不语,赵佶便直接问她:“我说得对么?妹妹。” 蕙罗并不习惯撒谎,又不好明白地肯定赵佶说出的答案,为难之下依旧低首无言,不自觉地微锁眉头嘟着嘴,愁眉苦脸的样子,看得赵佶笑了起来:“好了,好了,妹妹,我知道了。” 见他这样说,蕙罗颇紧张地抬首看他:“大王,别把此事告诉别人好么?” “为什么?”赵佶佯装不解,“如果不点明十二哥受伤之事,后天的舞剑还得如常进行,十二哥就算能勉强表演,如此对抗也会令他伤势加重。” “大王能想想别的办法么?改动一下剑舞程式,减少十二大王右手舞剑的动作。”蕙罗恳求道,“但不要告诉别人十二大王受伤的事,否则那位侍从会受罚,十二大王也会很难过,他这些天强忍疼痛,苦苦掩饰伤情,也都全无意义了。” “改动程式倒是不难,我本来就想改的……”赵佶上前一步靠近蕙罗,在她耳边轻笑道,“可是见你这么关心十二哥,我忽然又不想改了。” 蕙罗移步后退避开他的亲近,正色道:“我关心十二大王,与私情无关,只是因为我敬佩他。他贵为亲王,却还能视一名普通侍从为朋友,为了保他周全,宁愿不顾自身安危,隐瞒伤情。如此至情至性之人,怎不令人敬佩?” 她说话时,赵佶收敛笑容凝神倾听,待她说完,便道:“妹妹,你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呢……你的朋友很多罢?” 蕙罗低首道:“每个人都有一些好友的罢。” “可是我与十二哥这样的人,好友就很少。”赵佶道,怅然若失,“多的是玩伴,少的是好友。” 蕙罗琢磨着他这句话,隐隐感觉到他这十八年亲王生涯似乎也不尽是风光无限,而现在他意态萧索,面上分明有一缕浮上眉梢的寂寥。 起初对他的戒备之心悄然淡去,她开始觉得他像个需要抚慰的孩子,便出言安慰他:“喜欢大王的人很多的……知心好友有两三个就不错了。一个人能走到另一个人心中最深处,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 一点恬淡笑意又自他唇边泛起,他朝她倾身,轻柔耳语:“那我到你哪了?” 没想到话题又被他举重若轻地拨往了暧昧的方向。蕙罗一凛,睁大眼睛看着他,一时难以应对。 他以二指托着她下颌,只是微笑:“如果你再睁着无辜的眼睛诱惑我,我会长驱直入,闯进你心里的。” 此刻他双眸明净,但有微澜涌动;笑容美好,却如烈酒罂粟,醺人欲醉。蕙罗瑟瑟退缩,茫然无助地在脑海里拼命寻找他与郑滢、王湲、崔小霓等人相处的片段,回忆他搀扶王夫人下楼的恩爱之状,以试图避开他设下的温柔陷阱。而最后,她奇异地想起了当年陈美人独守陵园青灯边的孤寂景象,忧心茕茕,伊人消瘦…… 她于这一瞬间寻回了清明思路,正视赵佶,对他认真地说出自己的决定:“我会在心里那道门上加锁,把你锁在外面。” 他含笑看她,暂不答话。蕙罗以为他无言以对,便再度施礼告退。但转身之际,他忽又伸手一揽她腰,把她拉回他怀中。 他欣赏着她受惊的表,笑意却悄然隐去,目光又恢复到孩童般澄澈的状态,徐徐低首让额头与她的相,状甚诚恳,语气则带着孩童式的无赖,他轻声征询她的意见:”门锁了,我可以情触爬窗么?" 第27章 仲子 在他温言软语下,心如微风拂过的杏花枝,在轻轻地颤,蕙罗同时却又莫名地觉得伤感。低眉避过他额头的接触,她引袖掩去于这短短一瞬间掉下来的泪。 “妹妹,你为何不悦,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赵佶在她耳边好脾气地耐心询问。 蕙罗强抑哽咽,答说:“没有……” “你在伤心,在难过,”赵佶以指承托了蕙罗睫毛上犹萦着的一点细碎泪珠,用叹息般的声音说:“这种情绪几乎能用手触摸到……” 蕙罗不语,他便张开双臂轻柔地环住了她。 “妹妹,容我抱抱你。” 他的声音听起清澈而甘甜,像山涧淙淙流动的溪水;他的怀抱带有仲春阳光的温度,融合了龙涎香,令她宛如置身柔蓝软绿烟堤畔。有那么一刻她差点想就此妥协,依偎着他痛哭一场,但她终于还是推开了他,力度不大,但动作利落,格外坚决。 从他的眼中能看出明显的惊奇,但他迅速镇定下来,又对她微笑:“妹妹,我只是想安慰你、保护你。” 蕙罗退后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再垂目问:“我对大王来说,不过是个平凡之极的侍女,何以大王如此抬爱?” 赵佶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见他这般答,蕙罗又问:“大王喜欢读《诗》?” “读书之人都会读《诗》罢。”赵佶说,“妹妹在宫中必定也读过。” “是的,小时候便学过。”蕙罗道,“但那时学的内容尚宫们都筛选过,并不是每首都学。其中的《郑风》尚宫是绝对不给我们看的……” 听到此处,赵佶一哂:“郑声淫,多咏男女之事,尚宫当然不会让你们去学。” 蕙罗点点头,继续说:“可她们越禁止我们看,我们就越好奇……有一天,讲课的女官吩咐我与两个同伴去藏书阁取那天要学的书,我们取书时发现《郑风》就搁在旁边。我们见四下无人,就各取了一册翻开看,没看多久便有洒扫的黄门进来,我们吓得赶快把书放了回去。这一会儿工夫,我只看见了《郑风》中的一首诗,但我却记得很清楚,直到现在都没忘……” 赵佶含笑问:“可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不是,”蕙罗抬首,冷静的目光直探他双眸,“是‘将仲子兮,无逾我墙’。” 这寥寥一语令赵佶沉默许久。他不回避蕙罗的直视,也盯着她双目,略带探究意味地凝视她。这两厢目光的交汇到后来渐成对峙之势,直到湖山石外一点突发的声音打破了此间静寂。 那声音很清脆,像是玉石相触发出的叮当声。蕙罗与赵佶侧首,见湖山石后有裙衩一闪,应有个女子躲在后面。 蕙罗悚然一惊,惶然低目,僵立着不知该留该走。而赵佶倒似乎不惊不惧,施施然朝蕙罗一揖,朗声道:“多谢典饰前来传讯,我这便回去见娘娘。” 引袖回身,他步履从容地穿越梅林,自蕙罗视野中淡去。蕙罗再回头望向湖山石,犹豫须臾,终于还是朝那方向徐徐探去。 那边依然保持静默,不见有人走开。直到蕙罗移步将至,才有一女子现身走出,面对她道:“蕙罗,是我。” 是冯香积。此刻她面带微笑,注视蕙罗的目光很友善,有安抚的意味。蕙罗松了口气,适才怦怦跳动的心也逐渐寻回了起初的节奏,但想起之前与赵佶那般情形,也不知香积看见多少,脸顿时又红如彤云。 好在香积并没有追问,只说:“我是来梅林摘花制香的……天色不早了,你快回福宁殿罢。” 翌日蕙罗回尚服局,又与香积相见,而香积对此前之事只字未提,一丝不苟地准备好福宁殿除夕所需香品交给蕙罗,与蕙罗谈论的也都是与年节相关的事体,直到蕙罗将要回福宁殿时,她才唤住蕙罗,走到近处低声嘱咐:“这两日还会有内人去梅林摘花的,别再去那里了。” 她语气淡淡地,但眉目之间颇见关切之情。蕙罗甚受触动,又回想与赵佶之间事,忽然百感交集,回应的话尚未出口,眼泪已涌了出来。 香积见她如此动容也吓了一跳,忙牵起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房中,关好门,方才问她:“好好的哭什么?我又不会把你们的事告诉别人。” 蕙罗只是摇头,泪仍止不住地扑簌簌往下坠。香积愣愣地看着她无计可施,索性把她搂在怀中,像母亲安抚孩子那样轻拍她背,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 待蕙罗哭音减弱,她取自己方巾为蕙罗拭净眼泪,才轻声问道:“我昨日看你与十大王那情形,你们相识应不止一日两日了罢?” 蕙罗默然颔首。 “那……你们是怎样相熟的呢?”香积再问。 蕙罗迟疑,一时不答,香积便也不问,站起取来香粉,开始为蕙罗掩饰哭红的泪眼。少顷,她工作完成,又取过一面镜子,含笑让蕙罗自看。蕙罗看了浅笑以示满意,香积明朗地笑开,转身收拾奁盒的身影也显得特别轻快。 蕙罗凝视着她的笑颜,终于开了口:“龙涎香,我是因为龙涎香,才遇见了十大王……” 她把两人相识与此后几次独处的情形跟香积简单地说了说,香积听后道:“十大王一定是喜欢你的,这是好事。在几位亲王中,太后对他特别好,将来若是他向太后请求纳你为妾,太后一定会答应的。” 蕙罗摆首,道:“我不会做十大王妾室,也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 “为什么?”香积大惑不解,“十大王身份高贵,才华横溢,人又生得那么好看,这宫里喜欢他的姑娘不知有多少,而他平日真正看得上眼的,其实也就是郑滢、王湲和崔小霓她们几个,都是宫中一等一的人才。如今对你青眼有加,你应该高兴才对……这样十全十美的人,又还对你这样好,难道你会不喜欢?” 见蕙罗没回答,香积又反复问:“你不喜欢他么?” “我……”蕙罗神色郁郁,断续说:“我起初是怕他的,怕他突然的接近,怕他说出过分的话,令我猝不及防……但是很多时候,他又对我很好,会细心地观察我的喜好,送我相应的礼物……在与他独处时,他会给我一种错觉,让我仿佛觉得我是他最重视的人……这感觉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会相信,我很想躲避,可是他的影子却和他送来的礼物一样,不知不觉地就占据了我的空间,且让我狠不下心来抛舍……现在他对我来说,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我很关注跟他有关的事,别人谈论他时,我会认真倾听,听到好事会为他高兴,听到坏事会为他担心……闻到他所用的香,会觉得特别亲切,而见到布匹丝帛的颜色跟他穿过的衣裳相似,也会觉得特别可爱……他一日未来福宁殿请安,我就会胡思乱想,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而一旦他来了,我又不敢细看他,甚至避开他,但心里的那双眼睛还是在看着他……” “够了够了,这不是喜欢是什么?”香积粲然笑,再问:“那你为何还说不想跟他有瓜葛?既然两情相悦,将来为他所纳又有何不可?” 蕙罗黯然道:“是两情相悦么?我喜欢他也许不算奇怪,可是我又凭什么让他喜欢?我没有郑滢的才学,没有王湲的娇俏,也没有崔小霓的清傲冷艳,他是真的喜欢我么?或者接近我,只是为了扩大他对宫中女官的收藏?” “你性情温柔,又会制一手名香,十大王精于香道,肯定会因此喜欢你的。”香积解释,又握着蕙罗手说:“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接近你,肯定是有纳你之意,你何不答应?将来做亲王之妾,总好过老死宫中罢?” 蕙罗只是摇头:“老死宫中固然凄凉,但真正的孤苦无依,应该是感受过情爱之美又骤然失去之后罢?宫中的女子,常会因争宠不得安宁,患得患失,或忧愁积郁,或烦躁易怒。十大王接近的女子,也常常会被他影响到心情,我,也……他如果对我有亲密举动,我会害怕被人窥见,但如果他在人前视我如路人,我又会为他的冷淡感到难过……他对别的女人好,我看见心里自然不好受,而他对我示好时,我又会想他对别人是不是也这样……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也不喜欢这样的我,不想去计较他叫多少人为姐姐,也不想追问昨晚他的猫儿跳得有多高。” 香积叹道:“男人经常都是三妻四妾的,你又何必因此耿耿于怀?十大王是那么尊贵的一个人,你又岂能要求他对你一心一意?” ”我并无资格要求他一心一意,但我可以要求自己避开沦为三妻四妾的命运。”蕙罗道,”前日我最喜欢的孺裙在晾衣时被风吹走……我喜欢它,是因为我那次深夜遇见十大王时,穿的就是这条裙子……发现再也找不到它时,我很难受,很心疼,可是那毕竟只是一条裙,失去了它,我也还有别的衣裳,不会衣不蔽体……现在的十大王对我来说,还只是一件美丽的衣裳,如果从我面前消失,我或许会心疼一阵,但也不会太过伤心,因为他并不是我所有的衣裳……我说的衣裳并不是指别的什么人,而是我所制的香品、我调的脂粉、我为官家梳的头、我为后妃画出的妆容和我可以教给尚服局小内人们的知们弗右泪夏国宜石汀伽毛食样舒首升.冲士档应左冷官甲南丈全常但窃宫丈全肠斗 第28章 皇后 除夕宴集是天子家宴,这日近支宗室入宫,聚于紫宸殿拜贺帝后,饮宴观礼,与士庶人家一样,达旦不寐,谓之“守岁”。 这一日,蕙罗首次见到皇后刘清菁。 如此重要的宴集皇后也似浑然不放于心上,直至所有人,包括太后、太妃与皇帝均入座了才姗姗来迟。 听黄门传报后,紫宸殿内外宗室宗妇依序而立,以迎接皇后。又迁延须臾,才见殿门外中宫行障花盖徐徐朝这边移来。仪仗隆重,大伞、锦花盖、锦曲盖、大小雉尾扇、朱画团扇一些不少,由数十人举着,一列列入内后方见皇后于这重重叠叠障幕掩映下现身。 刘清菁穿着一袭皇后燕见宾客的钿钗礼衣,真红大袖,红罗生色为领,褙子上加红霞帔,药玉为坠,镂雕云凤纹,内裙亦为红罗裁成,又覆一层明黄裙,外罩黄红纱衫子及粉红短衫,头上钗冠有首饰花十二株,饰以九龙四凤。她身段婀娜,行动间小颤步摇,轻荡罗裙,薄露层层衣裾,姿态柔美。 日间下过一场小雪,这时殿外积雪寸余,皇后所经之处遗下足迹一行,明显比身边侍女的足迹小巧,细细窄窄,不盈一掌,弧度柔和,可想而知那隐于裙下的半弯凌波如何美好。她移步时裙下有一串细碎的声音逸出,沙沙作响,有如金银首饰相触之声。 刘清菁走至阶前,微褰裙幅,拾级而上。在殿外迎接的蕙罗由此留意到皇后穿的是一双赤色缎舄,内着青韈,这本是与钿钗礼衣相配的鞋袜,并无异常,但那赤舄鞋底是木头雕成,亦如蕙罗此前所着花靴,有三寸坡跟,而那坡跟四周又朝内削薄,难怪足迹如此细窄。皇后赤舄常加以金饰,刘清菁这双也不例外,绣有金丝卷草纹,最特别的是鞋尖缝有一簇金叶子,举步时金叶相撞,这便是那串细碎声音的来源。 随着刘清菁莲步轻移,金叶声音再起,众人恭迎皇后,殿内一时异常安静,这裙底的声音便显得尤其清晰,带着从容不迫的节奏,这幼细的沙沙声通过耳朵自众人心头碾去,殿内许多宋室听见都不禁逾礼地抬起眼帘,移目向皇后罗裙,凝视之间有神往之状。 蕙罗见状,联想起赵佶此前含笑看自己花靴之事,不免回眸视赵佶,心想以他对女子鞋弓的兴趣,必然会对皇后莲步玉足有特别的关注。 但结果颇令她讶异——赵佶正襟立于自己席前,微垂眼睫,目不斜视,微微倾身呈迎候状,神色庄重,面对莲步姗姗的皇后,他看起来完全像个严守礼义的圣人子弟。 刘清菁行至殿中,秋波朝周遭一转,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她气定神闲地微微笑了,然后才在太后、太妃帘前施礼。太后、太妃淡淡说免礼,她亦淡淡谢过,再朝赵煦走去。 这次她直走到赵煦面前才止步,与他相距不过三尺,敛衽为礼,盈盈下拜:“官家圣躬万福……” 她声音亦如金叶声音一般,并不清脆,但有一种悦耳的沙质之感,面对赵煦说来,语调中又透着几分慵懒,仿佛美人春睡初醒,犹带倦意。 赵煦俯身向前,亲手搀扶皇后。而这一扶,他是直接握住了刘清菁的手。 刘清菁抬首与他相视,温柔一笑,但目中水光莹莹,是忧思恍惚的样子。 蕙罗此刻已走至赵煦身侧侍立,皇后的面容看得甚为清楚。以前听刘翘翘说皇后每日必化妆,除夕节日盛大,蕙罗原以为皇后此日会施浓妆,但眼前所见并非如此。刘清菁妆容素净,看来蕙罗所制面药颇有效,面部斑痕已不明显,她小心地把脸上瑕疵掩盖之后再薄施脂粉,调出的颜色如肌肤本色,并未再加胭脂斜红,只在青黛画出的清淡远山眉下以浅赭色薄染眼睑,朝外晕开。这种妆容名为“檀晕”,她眉心和唇边用的是白色东珠制成的花钿,唇上未施浓重口脂,仅轻抹以蔷薇花汁,再加一层无色香泽,与檀晕妆相配十分素雅。 刘清菁的容貌也大异于蕙罗此前想象。蕙罗常听人说刘皇后如何美艳冠j□j,便以为她是那种华美浓艳、体态妖娆如杨贵妃般的丽人,却没料到她虽身着盛装,但眉目清雅,仍如纤纤少女。但她确有惊人的美,这种美不在于艳光四射,而在于细节之雅致。就如她的妆容,乍一看宛若素面朝天,其实颇费心思,以淡雅的颜色强调了精美的五官轮廓,亦不失清水出芙蓉的意趣;就如她的赤舄,历代皇后都会穿那些的鞋袜,可也只有她能想到在鞋尖缝金叶,令这莲步声色俱佳。 她姿态柔弱,我见犹怜,那种柔弱却又非端王夫人那般的青涩之状,从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中会流露出并不泛滥的娇媚。蕙罗怔怔看着,竟也有一瞬的失神,不由暗暗叹道,若自己身为男子,只怕也会喜欢她这样的美人罢。 赵煦似也看得出神,握着皇后的手良久未松开,最后是皇后自己将手轻轻抽出。那指甲染成粉红色的葱葱玉指在滑出赵煦掌握之际悄然回旋,有意无意地挠了挠赵煦手心,而她容色如常,谢恩如仪,款款退入后妃所处的珠帘后,再整装端坐,含笑接受诸妃拜谒。 此后开宴,乐声迭起,觥筹交错。赵煦却完全无心观赏歌舞,频频侧首望向帘后,寻找皇后身影。而皇后有时凝神看殿中表演,有时转眸与身边嫔御言笑,回顾赵煦的时候倒不多。 行过三盏酒,刘清菁忽然起立,朝殿后走去。赵煦发现,唤过一名侍女,问皇后去向。侍女说:“适才皇后饮酒时不慎洒了些许在裙上,因此要去东厢更衣。” 赵煦颔首,继续漫视殿中舞伎,却始终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过片刻,仍不见皇后回来,赵煦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对蕙罗道:“这里热,又饮了几盏酒,我中单背上都是汗。你随我去东厢更衣。” 蕙罗答应,扶着赵煦往东厢走去。 走至厢房前,侍立在外的黄门见皇帝驾到,立即扬声传报。赵煦也不待皇后回应,径直推门入内。里面立时传来女子惊呼,是刘清菁的声音,旋即又听见她连声催促侍女拉好帷幔,不得让官家看见。 赵煦在帷幔外笑道:“夫妻都做了好几年,你如今更衣还要回避我么?” 刘清菁在内道:“非礼勿视,更何况官家还是一国之君,还是稳重些好。” 赵煦笑而不应,回头吩咐蕙罗为自己更衣。蕙罗取来内人们奉上的备用衣裳,开始为赵煦宽衣解带。 赵煦展开双臂,一壁任蕙罗解衣,一壁又问刘清菁:“你来了这许久,怎的衣裳还没换好?” 刘清菁答道:“如今管我服玩之事的小姑娘呆头呆脑的,竟忘了带备用礼衣过来,于是又得等她回坤宁殿去取,便耗到这时才更衣。” 赵煦蹙了蹙眉:“如今管你服玩的不是韩锦儿了?” 刘清菁轻笑出声:“你还惦记着她呢?” 赵煦笑道:“什么惦记……上回我不过是跟她说了几句话,你就不高兴,生了好一阵子气,我还敢惦记她么?” “说了几句话而已?”刘清菁一哂,“什么话要关上门来说?还说得头发也散了,衣带也松了。” 赵煦笑而摆首:“你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小……这么久不来福宁殿看我,也是因为那气没消罢?” “臣妾哪敢生官家的气,”帷幔上映出美人漫系罗带的影子,刘清菁的声音继续传来,“我不去福宁殿是为了避嫌,免得人说我狐媚,把官家害得这样……其实,跟官家说话的人多了,怎的她们不去管别人,偏偏就盯着我一个?” “不错,跟我说话的人是不少,”赵煦从容应道,“但我甘冒天下大不韪,不顾众人反对,立为皇后的却只有你一人。” 帷幔上浮动的影子有短暂的凝滞,旋即继续着整装的动作,而不见有声音响起。 赵煦犹衔笑意,调整了话题的方向:“若我派人去坤宁殿传宣,你会来么?” 刘清菁又在那边厢悠悠笑道:“那要看我高不高兴了……若来了,也不许你……” “只许看,不许动?”赵煦欣赏着帷幔上正在轻挽披帛的影子,说出这句语意暧昧的话。 这时内侧侍女拉开帷幔,盛装如初的刘清菁自内走出。梨花淡妆,兰麝逸香,她微步袅袅,几乎是以飘移的姿态靠近了赵煦。柔若春水的眼波漾过夫君眉目,她嫣然笑着,在他耳畔私语:“只许动,不许看……” 这时蕙罗刚给赵煦披上一身洁净的中单,正在为他系腰间衣带。刘清青话音甫落,赵煦未见有任何应答,蕙罗垂目专心系带,也不知他此时是何表情,但她下视的目光却令她无意中瞥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景象一一赵煦腰下有物凸起,顶着中单,像一个陡然支起的小帐篷。 第29章 剑舞 蕙罗愣了愣才隐约意识到这是什么,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别过脸去不敢多看,同时加快了系带的动作,仓皇系好,又迅速接过礼衣,一层层地为赵煦披上穿好。赵煦似乎也有些尴尬,此时一言不发,而刘清菁则似笑非笑地观察蕙罗举动,不再与赵煦说话。待赵煦更衣毕,刘清菁退后示意皇帝先行,赵煦亦仰首举步,回殿入席,刘清菁相从而去,也回到帘后坐下。 除夕夜宴要行酒九盏,每行一盏教坊乐伎会上演一出歌舞或杂剧,行至第七盏,赵佶与赵似双双离席更衣。第八盏饮毕,要上呈的节目便是他们的剑舞了。 待殿上司仪宦者扬声宣报剑舞之名后,先有二人自两侧的宗室贵戚席位中站起,一位手提洞箫,一位怀抱琵琶,缓步走到殿中,先朝皇帝及后妃施礼,再两厢欠身,随后在为乐部主奏所设的椅中坐下,各自备好乐器,屏息静气,以待开演。 那执箫者约莫五十上下,面白无须,但行止倜傥有贵气,衣裳还染有馥郁的韩魏公浓梅香,显然不是宫中宦者。蕙罗盯着他无须的脸想想,也猜到了他身份——英宗皇帝第二女宝安公主的驸马,今上姑父王诜。王诜出身于公卿之家,仪表不凡,又注重修饰,天生少须,他索性把所余那寥寥几根也都拔去,因此颌下光洁,也以此形象闻名天下。他精于翰墨丹青音律,与赵佶趣尚相投,赵佶常与其切磋,二人情同父子,赵佶舞剑,请他配乐倒也不足为奇。 再看怀抱琵琶者,那人年纪要比王诜小一些,可能不到四十,面容不如王诜俊秀,但凤目美髯,目光柔和,面带谦逊微笑,看起来倒比王诜多了几分亲切之感。 “大年几时从西京回来的?”赵煦看着他低声问身边的梁从政。 梁从政躬身答道:“回来将有半月了。听说十大王此前练剑,对教坊琵琶手不甚满意,说过于柔婉,不符剑舞气韵,所以特地遣人去西京把他请了回来。” 大年是太祖五世孙赵令穰的字。他是自宗室一侧出列的,又与王诜一起为剑舞配乐,蕙罗便已想到他可能是传说中与赵佶过从甚密的这位宗室。据说令穰善文辞,妙图画,学黄庭坚书法,赵佶从小与他交游,甚至也深受其影响,如今精于黄氏书体。 王诜徐徐引箫至唇下,乐声渐起,数名舞者相继而入,皆着楚汉铠甲,手持磨去锋芒的长矛,进至殿中,分为两列,舞动兵戈作对战状,但动作花哨,节奏徐缓,程式有舞蹈之精巧而无武技之犀利。舞罢一轮,舞者立定,有二人站出,应着箫声念道:“伏以玳席欢浓,金樽兴逸。听歌声之融曳,思舞态之飘摇。爰有仙童,能开宝匣。佩干将莫邪之利器,擅龙泉秋水之嘉名。宜到芳筵,同翻雅戏。辄持薄技,上侑清欢。” 赵令穰扬声问:“既有清歌妙舞,何不献呈?” 众舞者应声再舞,且舞且退,退至殿门边,两两聚拢,最后围成屏风状立定,随着乐声再起,又逐渐朝两侧散去,而这回他们适才屏蔽之处已多了二男子,均头戴纱冠,长缨结于颌下,穿广袖绛缘玄色深衣,腰束大带,手提长剑,面上覆有半幅金面具。 这便是剑舞的主角赵佶与赵似了。但二人穿着相同服装,又戴有面具,远远看去,一时倒也辨不出谁是谁。 此时赵令穰横抱四弦琵琶,弹指一挑,琵琶声起,寒光闪过,广袖一旋,两位亲王开始引剑相对。 赵令穰双目微阖,长指飞动,弹、挑、摙、点、挞等指法流畅呈现,引出一串如珠落玉盘般的清亮乐音。二亲王随乐舞动,广袖飘飘,剑身含劲,剑尖藏功,相触时若龙蛇蜿蜒,流光飞舞。而王诜的箫声于其中若隐若现,曲绵起伏,交织出一层深沉娴静的背景,剑器与幽扬乐声相融,气韵协和,既悦耳也悦目。 舞了一段,乐声稍止,再起时琵琶节奏陡然加快,音色高亢,赵令穰指法繁复,错叠相弹,看得观者眼光缭乱。而剑舞动作亦由起初的舒缓单一转入急促繁杂。二位年轻的亲王手握青蛇,袖翻紫电,剑器浑脱。这段曲风自由而澎湃,本来是剑舞中的华彩段落,但其中一位明显力有不支,运剑动作开始减慢,蕙罗也由此看出了那是赵似。 赵似举剑艰难,而赵佶仿佛也无意援手,仍以正常的速度与之对舞,最后挽剑直直刺去,眼见就要刺中他胸口,殿中顿时响起一片低呼声,赵似也怔住了,几乎垂剑不动,而赵佶微微一笑,剑尖上挑,干净利落而又准确地挑落了赵似的面具。 乐音于此时戛然而止,使那面具颠仆于地上的几声余音显得尤为清晰。朱太妃不由恼火,在帘后面朝赵煦道:“十哥这剑怎么舞得这样狠?只差一点就伤到十二哥了。” 赵煦尚未答,向太后便已开口为赵佶辩解:“不妨事,那剑尖并未开锋。何况十哥一向懂事,知道点到为止。他们之前演练我曾看过,今日这段比以前短了一半。” 朱太妃愠色不减,但也未反驳,又侧首看向了殿中。 这时赵佶也摘下了自己的面具,与赵似双双向赵煦长揖。然后琵琶与箫声再起,这回奏的是一曲《霜天晓角》,节奏不快,二位亲王也不再如起初那样对抗,而是引剑展袖,联翩曼舞。 赵佶先应着乐声唱道:“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半阕唱罢,他住口不再唱,只是继续着舞蹈动作,在等赵似相和。而直待下半阕乐声奏了数节,赵似都未开口,许多殿中人不由窃窃私语,都在猜他是否忘了该唱的词。 赵似沉默着,若有所思,而与赵佶对舞的动作倒一直未停。待一曲奏毕,他回视王诜与赵令穰,示意再奏一遍。第二遍乐声响起,赵似扬声唱,而唱的词却与赵佶的全然不同了:“荧荧巨阙,左右凝霜雪。且向玉阶掀舞,终当有、用时节……” 所有看过他们此前演练的人多少都露出了些诧异神色,不知他为何临时换词,赵佶也微微皱起了眉。 而赵似振剑一挥,舞蹈的动作多了些刚劲意韵,又清晰响亮地唱出了下半阅”唱彻,人尽说,宝此刚无折。内使奸雄落胆,外须遣、豺狼灭。 第30章 玉佩 赵似唱完,四座无声。须臾,有击节声起,是自赵煦席上传来,殿中诸人随之附和,击节喝彩声才陆续响起。 赵似与赵佶并行至殿中朝赵煦再施一礼,然后分头退至殿角两侧。另有人入内设下案几酒果,两位亲王旋即入座,一东一西,把盏作祝酒对饮状。这时赵似身后一位着楚军铠甲的青年提剑出列,朝赵似赵佶左右施礼,然后开始在他们面前舞剑。 这青年约莫二十上下,眉清目秀,体格偏瘦,但双目炯炯颇有神采。他作的也是表演式剑舞,剑花繁复华丽,令人目不暇接。他起初站位在两位亲王中间,但舞过一段便朝赵佶一方靠近。赵佶并不怎么看他,倒是时不时含笑举杯向赵似,有言笑之状。而那青年越舞越近,逼至赵佶面前,忽然挺剑一刺,剑尖直指赵佶咽喉。 赵佶一惊,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手一颤,适才举起的杯盏从手中坠下。那青年一哂,于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改变了剑指的方向,旋腕一挑,剑尖托起酒盏引向赵佶上方,杯中酒随即倾出,泼了赵佶半头,而那金色酒盏划出一道弧线后坠落在赵佶身侧,声音响亮,十分刺耳。 观者大多看得目瞪口呆,不及有所反应,而先前的舞者中又有一人站出,二十多岁光景,身形矫健。他挺剑迎上与此前的青年对舞,并刻意立于赵佶面前,用身体蔽住赵佶,防止那位青年接近。 一人步步紧逼,一人严密防守,剑越舞越烈,最后二人剑“噌”地相触于离赵佶不足三尺之处,闪出一串零星火花。 二人动作停止,但都不先收剑,只凝眸盯着对方,神情冷肃。 观者大多不知这是何意,亦不知是否应该喝彩,面面相觑,均不出声。 这时王诜起立,扬声念道:“断蛇大泽,逐鹿中原,佩赤帝之真符,接苍姬之正统。皇威既振,天命有归。” 赵令穰亦相继站起,随之续道:“鸿门设会,激烈飞扬。宜后世之效颦,回旋宛转。双鸾奏伎,四座腾欢。” 此时乐声又起,所有舞者,包括赵佶与赵似,均踏着乐声上前施礼,谢过殿中看客。众人才如梦初醒,明白他们是在演戏,喝彩声与言笑声旋即又再响起。 赵煦一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原来他们是在演鸿门宴呐。” 梁从政欠身作答:“是。先前十大王说年年剑舞都只是二人对舞,甚无趣,因此建议改程式。这两日急召王驸马与大年先生商议,又留在宫中连夜与十二大王演练,才排成了今日这出戏。” 赵煦道:“甚好。只是节庆家宴,兵戈之戏作作样子便罢,有几处未免演得太过激越。” “官家言之有理,”梁从政冷眼看看殿中赵佶,又道,“十大王今日挑落十二大王面具这一节,昨日演练中是没有的……” 未待他说完,赵煦身边另一宦官——勾当御药院刘瑗举步上前,朝赵煦解释道:“这戏编排仓促,十大王毕竟不够熟练,所以今日剑伸出去才未及收手,误触十二大王面具……倒是那演项庄的邓铎,挑落酒盏泼洒到十大王头上,无礼之极,应当有所惩戒。” “邓铎……”赵煦沉吟着,问梁从政:“可是常跟随十二哥左右的那孩子?” 梁从政道:“正是……不过正如刘先生所说,这戏是临时加的,他们编排仓促,不够熟练,所以邓铎才会犯此无心之过。” 赵煦淡然笑:“都是无心,罢了。” 赵煦随后宣布赐赵佶赵似及王诜、赵令穰财物若干,见赵佶冠发被那盏酒淋湿许多,便让他先回原来在宫中的居处沐浴更衣。赵佶拜谢退去,赵煦举杯,又行一盏酒,然后上千戴假面、穿绣衣、着甲胄的皇城亲事官和诸班内臣在大殿内外呈大傩仪,扮成门神、判官、钟馗、土地、灶神之类,且歌且舞。仪式既毕,众亲事官出门驱祟,赵煦则率众宫眷及除赵佶外的几位亲王上宣德门,看城门内外的爆竹烟火。 时至三更,禁中爆竹震天,烟花盛放,宣德楼上下内臣侍者皆朝皇帝跪拜山呼,声闻于外。赵佶夫人王素绚因胎动不适,今日没有入宫守夜,赵似与十三哥越王赵偲尚未婚配,而其余两位已婚亲王,申王赵佖和莘王赵俣均携夫人联翩向帝后、太后太妃贺岁。 皇后刘清菁微笑着受过两位夫人之礼,再笑对朱太妃道:“这年一过,十二哥又长一岁,不知定下哪家小娘子为夫人了么?早些迎娶入门,明年这时候,家宴便更热闹了。” “这事我正想跟官家和太后说呢。”朱太妃道,转朝向太后,又道:“我侄女宝儿今年十六了,人很乖巧。小时候十二哥也跟她玩过,两小无猜的,看着挺般配。十二哥也挺喜欢,昨日还跟我提起她,不如请太后和官家成全……” 她话音未落,赵似便在一旁冷插一语:“昨日是你要我娶她,我说那丫头从小就趾高气扬,整天就知道呱噪,看着碍眼。你若想让我少活几年,我是可以娶她。” 朱太妃恼火地瞪他一眼:“你上次见她时她才几岁?现在早被j□j成一位贤淑文雅的大家闺秀了!” 赵似还想反驳,朱太妃忙不迭地暗暗跺脚,朝他频使眼色,他才忍住未开口,冷冷地别过了头去。 向太后见状淡淡一笑,对朱太妃道:“太皇太后的侄孙女中,有一位叫阿洛的,太妃应该也见过,今年十七,与十二哥才貌相当,或可匹配。” 朱太妃道:“那姑娘我是见过,人有些呆,问一句才知道答半句,闷葫芦似的。十二哥也不怎么爱说话,日后两人相处,难不成就这样相对无语?” 向太后道:“先前十二哥也说过,不喜欢女子话多。阿洛出自世代簪缨之家,人品性情无可指摘,面对太妃,自不会失礼多言。” 朱太妃小家出身,对家世这点尤为敏感,此刻一听向太后提及“簪缨之家”,便有不怿之色,冷笑道:“阿洛家世倒好,出自太皇太后娘家。保不齐这姑娘也能延续这簪缨之家的贵气,日后国朝又多位高家出来的垂帘之人。” 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多年,一直是赵煦的心病。朱太妃如此说显然是要挑起他对高氏的反感而否决向太后的提议。但赵煦尚未表态向太后便横眉一瞥朱太妃,用不高但颇具威仪的语调道:“太妃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在为十二哥议亲,并非为官家立后。官家春秋鼎盛,日后自有百子千孙。高家姑娘纵有福分嫁给十二哥,也不过是做个安享清福的宗妇而已。不知太妃有何远虑,竟提到了帘中之事?” 朱太妃顿时语塞,好半天才又板着脸对赵煦说:“官家意下如何?是让十二哥娶朱家阿宝,还是让他把高家的阿洛迎进门?” 赵煦冷眼看着,沉默不语。 刘清菁打量着那母子三人,忽地一声轻笑:“两位姑娘都不错,这事难办,真不好挑。不如这样……” 她伸手摘下赵煦腰悬的一枚镂雕龙纹玉佩。那玉佩是和田玉雕成,颇小巧,长宽约寸余,但比较厚实,正面为白色,背面为红糖色。刘清菁扬手展示玉佩给众人看:“娶哪家姑娘咱们看天意罢。一会儿我抛出这枚玉佩,让它落在手中。若白色朝上,十二哥便娶高姑娘;若糖色朝上,便娶朱姑娘。看了结果,这玉佩便直接送到那姑娘家里,算是下定……这主意好么?” 她这建议近乎儿戏,朱太妃当即嗤笑一声,向太后亦蹙了蹙眉,有不悦神色,但此前不动声色的赵煦竟然大笑了起来:“此计甚妙,便如此行事罢。” 见赵煦支持,刘清菁更为得意,手拈玉佩朝赵似一笑:“十二哥,如此可好?” 赵似低目略一思忖,然后抬头道:“好,不过,玉佩要由我自己来抛。” 刘清菁也不坚持,含笑唤来郝随,让他把玉佩传给赵似。 赵似接过,凝了凝神,再向上抛出玉佩。玉佩旋转着落下,他伸右手接住,牢牢握在了手心。 所有人都屏息朝他看去,紧盯他握住玉佩的手,静待结果揭晓。 而赵似就在这众目睽睽注视下,不疾不徐地将右手探进左手大袖里,让握着的玉佩落入袖中。然后决然转身,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第31章 微澜 众人瞬间的惊愕很快转化为各自不同的表情,例如朱太妃的嗔怒,刘清菁的轻笑,以及向太后的冷肃,但更多的人都像平时习惯的那样,低首敛眉,选择了沉默,仿佛并未看见什么。 须臾,赵煦举目看楼外烟焰火,淡淡道:“今晚这烟花不错,比往年的好看。” 梁从政即刻躬身应道:“若官家喜欢,上元前后再这样放上几天,届时张灯,那景象会比今日更美。” 赵煦颔首:“甚好。” 帝后宫眷又再叙谈片刻后,向太后对赵煦道:“我乏了,先回宫去。也请官家早些安歇,守岁之事,让亲王们做便是了。” 赵煦称是,起身相送。朱太妃与刘清菁相继告辞,也叮嘱赵煦早回寝殿。赵煦随后又赐在场亲王宗室年节礼物若干,请他们在此守岁,待天亮后宫门开启再回府去。 赵煦离开前唤来蕙罗,命她带赐给赵佶的年节礼物往赵佶宫中居所,吩咐道:“待十哥更衣后,你为他梳好头,请他过来陪兄弟宗亲们说说话。” 蕙罗微觉尴尬,却也无理由拒绝,只得应承下来,前往赵佶宫室。 蕙罗入内时,赵佶已沐浴毕,正躺在寝阁藤榻中小寐。他身着一袭越罗白衣,手搭在所盖的韶州绢被上,长长的广袖随着那藕合色的绢面如水般自藤榻上流曳下来,榻前置有一个青铜博山炉,丝绢状的洁白烟缕自炉顶山峦缝隙中飘逸而出,在融融烛光下袅绕游移,再悄无声息地覆上他柔软双袖,那气息沁人心脾,是纯正清甘的沉水香。 他闭目而眠,一位侍女正坐在他床头枕后为他梳理半湿的长发。见蕙罗进来,侍女忙起身施礼,而赵佶未有丝毫反应,似在熟睡。 蕙罗亦未惊动他,只低声向侍女说明来意,侍女便奉上奁具,请她来为赵佶做梳妆之事,又道:“十大王先前独自饮了些酒,略有几分醉意,沐浴后便睡着了。” 蕙罗点点头,接过篦梳,在藤榻枕后坐下,准备为赵佶梳头。 此时的梳发既是沐浴后的养生方式,也是为促使湿发快干。赵佶依然作沉睡状,面颊酲红,唇若施朱,呼吸犹含浅淡酒香。蕙罗解开香囊,从中取出两枚小花饼搁在赵佶枕边,才开始为他梳理长发。 那花饼名为“玉华醒醉香”,是由牡丹花蕊与荼蘼花瓣制成,先以清酒拌匀,浸润一夜,再捣碎成泥,按为小饼,置于阴凉处晾干,干透后在外抹一层龙脑后储存,以备醒酒时所用。蕙罗今日携带原是为赵煦所备,不料却在此时用上。 赵佶发内无尘,篦梳过处,丝丝现相,那清凉的触感和芳水沐发的余馨缠绕在蕙罗指尖,令她不由心底柔软。他在睡梦中尚微蹙着眉头,睫毛偶尔会有几下颤动,蕙罗动作愈加轻柔,不欲因此惊醒了他。她梳头的手势带有一些对头皮的安抚动作,可能使他感觉舒服,他的睡态逐渐显得安稳,唇际有笑意浮现,侧首睡,脸颊心满意足地蹭了蹭枕头缎面,那模样恬静乖巧如婴孩。 如今眼前的他,是多么纯净、温和,而无害。蕙罗看得怔忡,不知不觉地引手至他脸上,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他的唇。而他竟然于此时伸手,捉住她那手,引到唇边吻了吻,并未睁目,却萦温柔笑意,喃喃唤道:“姐姐……” 蕙罗一惊,深恐被帘外侍女看见,立即缩手。这仓促的举动惊醒了他,他茫然睁眼,怔怔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似乎认出了她。 “哦,妹妹,是你。”他微笑着说。 蕙罗起身行礼,他示意免礼,也不细问她为何在此,依旧对她笑:“继续为我梳头罢,像刚才那样。” 蕙罗从命,又坐下,继续梳发的工作。赵佶闭目,良久无言,片刻后又仰面睁眼注视蕙罗,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她,仿佛并不认得她。 “真奇怪呀,”他忽然浅笑着叹息,“你这么小,明明是个小妹妹,可是现在给我的感觉,又很像我的姐姐……” 蕙罗并不太明白他语意所指,只是莫名地觉得不安,沉默地垂着眼睫,握篦梳的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没事的,没事的……”他柔声安慰着她,支身坐了起来,微笑道:“头发也快干了,你来为我梳发髻罢。” 蕙罗答应,开始为他绾发梳髻。少顷,又有人传报说官家赐了夜宵点心。赵佶宣来人入内,却见送点心来的竟是崔小霓。 赵佶笑着朝她一揖:“小霓姐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小霓一哂,敛衽一福,语气冷淡地道:“岂敢。” 赵佶瞥了瞥侍女随后献呈的点心,对小霓道:“些许小事,何必劳烦姐姐亲自去做?唤两个小黄门送来便是。” 小霓冷眼一顾蕙罗,面无表情地道:“官家一向重视大王,怕一般人做事不伶俐,所以大王在宫里梳个头官家也会让典饰来做。这年节新做的点心若交给别人带来,怕也不够稳妥,我便领命多走了这一遭。” 赵佶命人收下点心,含笑请小霓坐,小霓只说“不敢”,坚持站着,也不告退,仍不时打量着为赵佶梳发的蕙罗。 赵佶便与她聊天,问的多是她近日所做的闲事。崔小霓往往以两三字作答,不像是准备多说的样子,赵佶便换了个话题,问道:“适才我的剑舞,小霓姐姐觉得如何?” 小霓轻“哼”一声,道:“程式戏文,你该问你阿滢姐姐;音律曲子,你该问你阿湲姐姐。我既不善文辞又不懂乐理,就算说了也是外行话,你又何必问我!” “当然要问。”赵佶笑道,“姐姐难道看不出么?我就是想听姐姐与我说话。只要姐姐肯开口,无论外行话还是内行话,我听着都如闻天声,欢喜得很。” 崔小霓眼波一横:“你这些花言巧语拿去跟别人说去,少来哄我!”然而转眸间流光溢彩,已微露笑意。 赵佶追问道:“姐姐快说说,我那剑舞好不好。” 小霓想想,道:“剑是舞得挺好的,戏也演得不错,就是曲子唱段略输十二大王一筹,听着像是中气不足,稍显气虚。” 此时蕙罗已为赵佶绾好发髻,加上了幞头。赵佶自己举手扶稳幞头,然后施施然起身,缓步踱至小霓身侧,半展一折松骨绘扇,含笑低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崔小霓顿时大窘,先前的从容顷刻间踪影难觅,红着脸深垂首连退数步避开赵佶,腼腆得像个初见生人的小姑娘,踟蹰许久才低声说:“大王尝尝官家赐的点心罢……一会儿还请大王回宣德楼,代官家照料守岁的亲王宗室。” 赵佶展颜笑,命人把小霓送来的点心一一取出,在桌上铺陈开来,又邀小霓与蕙罗入席同品,二女自是推辞,赵佶也不勉强,自己坐下,略取了些尝了尝,又继续与二女闲聊。 片刻后,忽有名福宁殿的小黄门慌慌张张地进来,请小霓速回福宁殿。小霓蹙眉问原因,那小黄门支支吾吾地道:“崔姐姐走后,官家让人传宣皇后过来……” 小霓惊问:“皇后果真来了?” “没有……”小黄门道:“她没来,但让韩锦儿过来向官家复命,说皇后欠安,不便伺候官家……” “韩锦儿?”崔小霓问:“她不是被皇后责罚,降为浣衣内人了么?为何如今又让她来复命?” “我们也奇怪呢……”小黄门吞吞吐吐地说:“看来她被责罚得不轻,手上脖子上都是鞭打的痕迹,脸上也有瘀青……人也憔悴极了,面黄肌瘦的,像大病了一场……官家见了也很吃惊,宣她入内室细问详情……” “官家听了生气,大发脾气?”崔小霓猜测着问。 小黄门颇显尴尬,语音又低了一成:“官家是把韩锦儿一人留在内室询问……起初官家好像是很生气,大声斥责皇后,后来……后来室内多了些动静,我们听见韩锦儿连声说‘不可’……” 崔小霓与赵佶相视一眼,赵佶了然,代小霓问道:“官家可是要韩锦儿在阁中伺候?” 小黄门颔首称是。 小霓当即转身,疾步朝福宁殿走去。vvww,,蕙罗忆及赵煦病情,更是大感优虑,也顾不得向赵信告退,紧跟着小霓匆匆赶往赵煦寝阁。 第32章 簪伤 福宁殿寝阁前人影憧憧,皆是闻讯聚拢的宫人,一个个面朝禁闭的阁门张望,间或窃窃私语,见小霓走近,立即噤声肃立,朝她欠身,带着询问的神情静待她发号施令。 崔小霓径直走到寝阁门外,伸手欲推门,此际却有赵煦重重一声喘息自室内传出,小霓一怔,手硬生生停滞在空中。 赵煦的喘息声还在继续,韩锦儿压抑过的j□j亦微有入耳,小霓渐渐收回了手,默然伫立。 见她沉默,别人也不敢多言。殿中寂静,门中风月之声也显得格外刺耳,内人们大多满面绯红,朝外别过脸去,宦者们则暗中交换着眼色,偶有几个带窃笑之状,而崔小霓未顾他们,眼睛直直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甚至未曾瞬目。如玉双颊上有红色光影流转,但那源自透过窗棂的烛影摇红,她暗抿双唇,脸色其实是苍白的,蕙罗注意到她垂着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崔姐姐,官家不可……是否应开门进去……”赵煦服药,有不可行房的禁忌,蕙罗深恐赵煦因此出事,于是走至小霓身后,鼓足勇气建议道。 崔小霓徐缓但坚决地摇了摇头。 赵煦喘息渐趋急促,忽然爆发出几声剧烈的咳嗽。蕙罗一惊,上前拉住小霓的手:“崔姐姐,不能让官家……” 小霓冷冷地抽回手,目光仍锁定于门上,须臾,道:“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蕙罗无奈,回首张皇四顾,忽然看见立于不远处的杨日言,遂朝他祈求道:“杨先生……”语声已带哭音。 杨日言了然,快步上前,对小霓道:“事关重大,不如遣几名小黄门速去禀报太后太妃及几位都知,该当如何,请他们定夺。” 小霓不言不语,置若罔闻。 杨日言只当她是默许,回首唤过小黄门,吩咐他们速去开启各殿阁门,通知太后太妃及都知们。小黄门应声领命,转身走至门边时,小霓却回过了头,厉声道:“回来!此刻谁也不许走出福宁殿半步!” 小黄门们一愣,又一个个缩足回来。小霓继而吩咐锁好福宁殿前后大门,杨日言蹙了蹙眉,但也没再多说什么。蕙罗只得再去哀求小霓:“官家尚未痊愈,若此刻不阻止,明日恐有不妥。” 小霓回眸视她,道:“天塌下来,砸不到你。” 话已至此,蕙罗心知她是决意等待。纵然忧心如焚,但毕竟身份不当,且又是个面皮薄的年轻女孩,亦不好自己推门去阻止赵煦荒唐行为。蕙罗唯有退至一侧,暗暗垂泪。 这场尴尬的等待以韩锦儿启门而出才宣告结束。云鬓散乱的韩锦儿一见门外斑驳人群,立时面红耳赤,惶惶然看向崔小霓,双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小霓牵牵唇角,朝锦儿呈出一点笑意,道:“夜深,殿门已锁,姑娘暂且在福宁殿中歇息一晚罢,明日再回去。” 言讫命宫人带锦儿去厢房歇息,这才跟在蕙罗之后进赵煦卧室查看。 赵煦闭目躺在床上,喘息未已,脸上有病态的潮红,间或逸出一声咳嗽。小霓观察片刻,见赵煦未有其他异状,便让内人呈上备好的汤药,请赵煦饮尽,再嘱咐蕙罗为赵煦更衣,如常伺候他就寝,然后欠身请安,带其余内人告退。 蕙罗为赵煦换下汗湿的中衣,触及他身体,但觉他手足冰凉,而无意间手伸至他腿下,发现那里一片湿滑,隐隐意识到那是什么,又是难堪又是害怕,捏着中衣缩回手,不知如何是好。 赵煦这时抬目看了看她,缓缓道:“你的事,只做了一半。” 蕙罗赧然取过洁净中衣,默默为赵煦换上。 赵煦四肢无力,像是疲惫之极,更衣后即沉沉睡去。蕙罗守候半晌,见他状甚安宁,才欲出门,而此刻赵煦忽然胸下一涌,猛地侧首,适才喝下的汤药尽数喷出,濡湿了大片床沿。 “去隆祐宫,禀报皇太后。”闻讯后的崔小霓发出了第一个指令。 待向太后来到福宁殿,已将近五更。见赵煦上吐下泻,跟上次症状一样,太后当即命太医院众医官速来视诊,又让人去通知太妃、皇后和众都知,然后让小霓随其入内室细问详情。 朱太妃与刘皇后相继赶到。见赵煦此状,太妃气急交加,握着儿子手哭了片刻,又睁着一双泪眼出来,厉声喝道:“崔小霓呢?” 崔小霓从太后身后移步出来,正要施礼,朱太妃已从发上拔下一股金簪,朝崔小霓猛甩过去。小霓猝不及防,金簪刺中她额角,一道血痕便蜿蜒着沿她左颊滑了下来。 “你是死人么?”朱太妃怒斥,“官家意气行事,你为何不阻止?” 小霓跪下,也不拭脸上血迹,低首看着滴落在地上的血珠,很镇静地答道:“官家命奴婢去给十大王送点心,回来时官家已带韩锦儿入寝阁。若此时撞入,一则怕触怒龙颜,二则也担心官家受惊,龙体亦因此受损,故不敢轻举妄动。” 朱太妃继续斥问:“你明知道他此刻不可近女色,仍任其召幸宫人,是何居心?见事已至此,不但不阻止,还命中官紧锁殿门,不及时禀告太后太妃,如此封锁消息,意欲何为?” 小霓道:“已过午夜,宫中诸殿按律理应锁门,若此刻忽遣人开锁四处传报,人马喧嚣,恐让人误以为宫中有变,传出流言。” “你这贱人还想狡辩!你道我不知?你跟十哥……”朱太妃怒指小霓,还欲斥骂,但这回“十哥”二字甫出,向太后便扬声制止:“太妃!” 太妃垂手,忿然转顾太后。太后和缓了面色,拈着佛珠道:“小霓这番顾虑并非全无道理。一旦入夜,宫中诸门不可擅开。何况今日宣德楼上有宗室守岁,若宫中喧哗,轻则将此事传为笑柄,有损官家清誉,重则有人因此起意,借故生事,影响家国社稷。她知道严禁走漏消息,是懂事的。” 太妃冷笑,看着太后似有话说,太后淡然迎上她目光,不怒自威。少顷,太妃终于先掉过头去,对小霓道:“此番官家若龙体痊和便罢了,若有何事,我定不饶你!” 小霓静默不语。太妃又问:“韩锦儿呢?” 小霓道:“她在厢房歇息。” 太妃朝阁中黄门命道:“把她给我拖过来!” “不必。”太后开口道,“韩锦儿纵有不是,但官家有令,她也不便违抗。且勿施刑,先把她拘禁于j□j,待圣躬平宁再作打算。” 顿了顿,太后又道:“她怎会前来面见官家,引得官家起意,倒是有些蹊跷。” 此时皇后刘清青刚从赵煦寝阁掩泪而出,听见此言,立即樱曙泣道:”娘娘明鉴,新妇谨承娘娘教诲,不敢有违。昨晚官家命人传宣新妇,新妇自然不敢领命,若让黄门直接回复,怕官家以为新妇骄横,刻意抗拒圣意。欲细说新妇苦心,但此间涉及闺阁事,亦不便对黄门说,故而要觅一位阁中内人传话。新妇也知官家违和,不可此时动兴,须寻一位面目粗陋者前往。昔日官家说我阁中内人丑陋,看着碍眼,另选了一批好颜色者来为我做事。而今传话,新妇不敢找那些狐媚子,想来想去,也只有韩锦儿这流衣内人容颜最次。原以为她面黄肌瘦的,官家必看不上,她却不知说了些什么,竟让官家……” 第33章 议储 皇后的话激起了太妃尚未平息的怒火,抚着胸口,她一瞥刘清菁,切齿连称“反了”,又道:“既经魏典饰之事,官家自知节慎,未料如今出这等事,可见这韩锦儿必有手段,越发留不得了。处置魏典饰既有先例,现在也不便宽容韩锦儿,何况她罪责与魏典饰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怕杖毙都不为过,最轻也应让她受黥面之刑,配嫁贱卒。” 刘清菁只是一脉低垂螓首,点拭泪痕。她今日完全未着妆,双鬓发丝有几缕略显散乱,素颜梨花带雨,真是楚楚可怜。适才她说话语音轻柔,表情无辜委屈,柔弱香肩随着啜泣轻轻颤抖,立于殿角的蕙罗也看得有心神恍惚之感,不由心生怜惜,几欲去寻一袭衣物为她披上。霎那间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赵煦对皇后如此迷恋。 “这般贱人,岂能还留在宫中?早早打了杀了才干净!”太妃恨道。她说的应该还是韩锦儿,但那雪刃般冰冷的目光指向的却是皇后。 在太妃坚持下,太后似改变了起初的决定,对崔小霓道:“传韩锦儿进来。” 这时一位内侍自赵煦卧室出来,躬身禀道:“官家适才传下口谕,进韩锦儿为才人。” 殿中婆媳三人相顾讶然,旋即复入寝阁见赵煦。未待母亲开口,赵煦便拼尽全力自病榻上坐起,蜡黄的脸上双目深凹,闪着两道幽光,他徐徐环顾面前三个女人。 “朕已宣口谕,进内人韩氏为才人。”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从今往后,朕一切汤药须由她进奉,否则朕不会服用。” 皇帝的庇护使韩锦儿暂时躲过一劫,虽然有人不快,但这件事与随后情况相较,也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赵煦病势沉沉,每日遗精不止,完全卧床不起,莫说视朝,连行动都不能自理,后来神智昏昏,几乎连说话的气力也无。 向太后每日清晨皆会亲自来探视,见赵煦景况堪忧,便让人在福宁殿整理出一间净室,无事便在内长坐礼佛,闻说赵煦有异状,便立即起身去查看,直到入夜才回隆祐宫。 朱太妃见状也要求辟净室守护赵煦,被向太后以“关心则乱,太妃如此徒增烦恼”为由拒绝了。 太后净室焚香只用沉檀,对纯度用量要求极为苛刻,用具必须极洁净,焚时要以云母隔片隔开香饼炭火,香料置于其上,这样焚香可不见烟,若香炉上印有一个指纹,配方稍有偏差,或香饼燃烧过度,香味带有一丝烟火气,太后便有不怿状。福宁殿的宫人伺候了几日,均感苦不堪言,最后还是请蕙罗来做此事。 蕙罗心细,一切做得毫无差池,太后看在眼里,对她也颇有好感,与其说话和颜悦色,每日必有赏赐。太后闲时常问蕙罗赵煦日常起居之事,蕙罗谨慎应对,并不多话。 一日蕙罗如常伺候太后焚香礼佛,忽见勾当御药院刘瑗入内,向太后禀报医官为赵煦配药之事,太后闭目听完,也不说什么,颔首示意已知晓,而刘瑗并不退去,踟蹰须臾,又轻声道:“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了,太后赐予诸臣的年节礼物,还与往年一样么?” 太后依旧阖目,手拨佛珠,随意应道:“还按规矩预备罢。” “今年连降瑞雪,乃祥瑞之兆,这年节礼物或可稍增一二……”刘瑗朝太后略略走近两步,声音又放低了一些,“听说圣瑞宫已向宰相章惇、尚书左丞蔡卞、翰林学士蔡京和御史中丞安惇等人送了上元礼,应瑞雪之兆,多增了一些……” 太后睁开了眼睛:“送的是什么?” 刘瑗道:“除了往年常例那些,据说还多了一个金盒……昨日章相公在宣德门内下马,立即有个圣瑞宫黄门迎上,有人看见,他朝章相公双手奉上的,是一个金盒。” 太后沉吟,少顷也只是点点头:“知道了。” 这日午后,太后应诸臣所请前往赵煦以往病中听政的内东门小殿垂帘议事。一个时辰后回来,都知梁从政立即趋上前去迎接,试探道:“官家违和,群臣无首,怕是有许多政事要劳烦娘娘处分了。” 太后看看他,淡淡道:“寻常政事相公们自可处分,只有一件,无人敢拿主意,要请官家定夺。” 梁从政欠身挑眉,有询问意。太后入室坐下,抚着蕙罗奉上的手炉,沉默半晌,才道:“大臣们都在劝官家早定国本。” 早定国本,这是在请皇帝立储。蕙罗一惊,想起赵煦现状,顿觉只怕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必死无疑,都在准备扶持储君了。心中泛起酸涩感,她默默退至殿角香炉后,执香箸做着添香的动作,自觉地给太后与梁从政充分说话的空间,然而他们的话她还是凝神在听的。 梁从政听了太后这话一时不语,太后抬目视他:“都知认为现下议此事当否?” 梁从政想了想,答道:“储君乃天下之本。古时天子即位,必立储君以受宗庙,天子有储君而天下获安。东宫久虚非社稷之福,宜早定国本,以保国朝万世之业,以系天下万人之心。但凡储君未立,何时议及此事都是妥当的。” 太后颔首道:“都知所言在理……官家无子,依都知之见,而今当立哪位亲王?” 梁从政立即下跪,道:“此等大事,臣一介宦者岂可置喙?娘娘理应垂询朝廷重臣。” “哦?”太后微眯着眼看他,再道:“那老身问哪位重臣为好?” “章惇章相公。”梁从政迅速回答,又解释说,“当年章相公曾在太皇太后帘前议立官家,是官家信赖之人,为人睿智有学识,如此家国大事,理应问他。” 太后漫不经心地拈一根银簪拨着手炉灰,又问:“若章惇说得无理,又该当如何?” “怎会无理?”梁从政不知不觉提高了音调,“章惇是宰相,他的话安可不从!” 似被拨起的手炉星火烫了一下,太后缩了缩手,眉头也拧了起来。但不久后又恢复了平和神色,对梁从政和颜道:“梁都知在福宁殿应承大半日,兴许也乏了,回去歇息罢。” 梁从政自知失言,稍显尴尬,稽首告退,然后恭恭谨谨地退至门边才转身离去。 太后目送他,待他身影消失院事曾布入隆佑宫规见。再召刘援入内言情,对他道:”速往枢密院,宣知枢密或w,," 第34章 妾侍 “今日太后让刘瑗去枢密院,宣知枢密院事曾布入隆祐宫觐见。”傍晚圣瑞宫朱太妃摒退杂人,只留自己带来的心腹宦者蓝从熙侍立在侧,再靠近赵煦病榻,告诉他:“他们是在密谋立储之事。” 赵煦沉默不语。太妃取出一卷文书,直递到赵煦面前。 赵煦瞥了一眼,虚弱地问:“这是什么?” 太妃答道:“章相公与几位学士为官家草拟的诏书,说明立十二哥为储君,请官家过目,若辞句无须修改,姐姐这便通知章相公,带学士们入宫,恭请官家手书立储。” 赵煦不由愠怒,勉力摆手一拂,把文书打落于地:“朕还没死,你着什么急?” “你快死了,六哥!”太妃抢上两步,一把握住他手,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牢他:“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太医、太后、皇后、宰执、宫里宫外的人……但是没人跟你说,他们都会哄你,说你并无大碍,好生将养就会痊愈,可身体是你的,你会没知觉么?” 赵煦胸口急促起伏,但没有反驳。 太妃伸手抚抚他潮红的脸庞,柔声说话,语意酸楚:“我是你的娘呀,只有我会对你说实话。你这次病势沉重,太后早在准备后事了,她想立的是十哥。章相公虽然向着十二哥,但知枢密院事曾布掌握的是兵权,他与太后联手,章相公也奈何不得。如今只有你先下旨立储,对百官宣布十二哥的储君身份,异日太后与曾布才无话说。否则,将来十二哥与我,孤儿寡母,再无官家扶持,难堪处境可想而知。” 赵煦摆首,边喘气边断断续续地说:“且莫说我现在还活着,就算真要死,这立储之事也须考虑周全再定。事关苍生社稷,不能仅以亲疏来论储君人选。十二哥本性纯良,但孤傲任性,太过耿介,不会顾全大局,若他监国,易生事端。” “那你说说谁比十二哥合适?是那瞎了一只眼的九哥,还是一身纨绔习气的十三哥?”朱太妃反诘,冷笑又道:“或者,是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十哥?” 赵煦不语。太妃继续抨击赵佶:“十哥打小心眼就比别人多,自己没了娘就知道去巴结太后,才多大呢,眼睛就瞄着官家御座了。真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朝廷大内,哪都有人说他的好话。可别人看不出来,你还不知道他是何种货色么?你拖着不立储,将来撒手离去,太后必然会与曾布联手把十哥推上皇位,十哥若做了皇帝,小人得志,野心得逞,小则弑母杀弟,大则祸国殃民,又岂是你愿看到的结果?” “祸国殃民?你担心的只有你自己。”赵煦叹了叹气,道:“我累了,请姐姐回去罢。” 太妃拾起先前被他打落的文书,展开送至赵煦眼前:“六哥,你看看,措辞若不错,我便……” “蕙罗!”赵煦忽然打断太妃,放声朝外唤道:“蕙罗!快进来,给我更衣,我要歇息了。” 在寝阁外伺候的蕙罗听见召唤忙疾步入内,见赵煦面色有异,语音刚落便大声咳嗽,顿时一惊,立即上前搀扶照料。 朱太妃却不离去,依然手捧文书要赵煦看,赵煦侧首蹙眉咳嗽着,毫不理睬。 蓝从熙见状,靠近太妃,躬身请她回去,太妃不闻不顾,只怔怔地盯着赵煦,俄而,一串泪珠簌簌而下。 “六哥,你真的不顾姐姐生死么?”她虚脱般曲膝跪倒在榻前,伏在床沿泣道:“你说我担心的只有我自己,不错,我是担心,因为这宫里除了我们血脉相连的母子三人,没人会关心我的生死。” 她抽泣着开始述说:“我入宫时只是个小小的御侍,没有显赫的出身,父亲早亡,连朱这个姓氏都是母亲改嫁之后跟着后父改的,而养我的又是一户姓任的人家……从小受尽白眼,入宫后宫人们勾心斗角,也吃了不少苦头。幸得先帝恩宠,先后生下你兄弟二人,境况才好了起来,一路进至德妃,但这日子也还是过得不舒坦。位分低的,挖空心思给你下套;位分高的,又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对我最严苛的,是你祖母太皇太后。她出身世家,是仁宗曹皇后的养女,英宗皇帝的元配夫人,尊贵无匹,也最瞧不起我这种身份卑贱的宫妾。她自己不许英宗皇帝纳妃,儿子的妃嫔她也不喜欢,常常告诫神宗皇帝,嫡庶有别,不得逾越。向太后是她精心挑选的儿媳,她爱如己女,绝不容嫔御对向太后有任何冒犯之举……我有风湿之症,你曾问我因由,我从未跟你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有一年向太后生日,众妃嫔侯在她正殿中准备贺寿。我与几位娘子说笑,一时高兴,没听见皇后入内,等她进来时还背对着她。太皇太后得知此事,便命我在向太后殿前跪了一夜。风寒浸骨,从此我两膝落下毛病,但凡天阴下雨都会疼,一疼我就会想到那跪在太后殿前直至晕厥的情景……” 讲至心酸处,她悲声愈甚,掩泪的丝巾亦湿了大半。赵煦本来在蕙罗搀扶下坐起想更衣,听着亦神色黯然,默默地又躺下,朝内侧卧,不看太妃。 蓝从熙欲扶起太妃,频使眼色,暗示太妃噤声,但太妃不管不顾,仍跪在榻前哭诉:“那日之后,太皇太后还命人向我传话,说天家严守嫡庶尊卑,我虽生有二子,但休想左右官家,以妾抑妻……神宗崩后,我护送神宗灵柩前往永裕陵,途经永安,当时老臣韩绛任当地知府,迎灵柩于永安城外。我代皇后以遗孀身份护灵驾于队列之后。韩绛听说我在后面,便又奔走数里,跪拜相迎。我回到宫中,跟太皇太后说起此事,原是想赞韩绛恭谨有礼,尊重天家,不料太皇太后听后竟扬手给我一耳光,怒道:‘韩绛是先朝重臣,做过相公,政绩卓著,而你不过是个皇家小妾,不前去迎他已是失礼,竟然还敢让他跪拜,受他望尘之礼?’” 这“皇家小妾”四字朱太妃一字字吐出,模拟太皇太后冷硬语气,听得蕙罗亦觉惊心。回想太妃素日盛气凌人,却原来当年曾被人轻贱至此,颇感恻然,见她声泪俱下,不由地出言相劝,但旋即意识到自己身份,这种状况也不知说什么好,便只得保持沉默,悄然退后,隐于幔帐之间。 其间赵煦肩头微微颤了颤,但还是未出声。 “我虽跻身四妃之列,但终神宗一朝,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个仰人鼻息的妾侍,就算成了新皇帝的母亲也不会有变化,太皇太后的耳光提醒了我这点。我不能有任何辩解,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下泣谢她教诲。”朱太妃肝肠寸断地哭了一阵又继续说:“你即位做了皇帝,照理说,我这生母是可被尊为太后的,但太皇太后只许尊你嫡母向氏为皇太后,我仅被尊为皇太妃。非但如此,在此后好些年中,给我这皇太妃的舆盖、仗卫、冠服还不如给皇后的。后来你大了,有大臣进言,说母以子贵,太妃礼数,务致优隆。太皇太后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让你下令,一切礼数按皇后分例置办。尽管如此,也还是远远不能与皇太后相提并论。直到太皇太后不在了,你获亲政,我才有了些许扬眉吐气的感觉,但行事稍微畅快一点,太后便会暗地里命言官进言,说我僭越……她面上装得倒好,却还是把我恨到了骨头里,若不是对你有所忌惮,她也会像太皇太后那样对付我。” 太妃述说至此,见赵煦仍无回应,便伸手欲拉他转朝自己:“六哥,所以你不能让太后立别人为储君,否则我又会重新沦入那噩梦一般的境地,这一辈子都只能做个皇家小妾。何况,这几年我过得风光,嫉恨的人自然更多,但我面前浮华原是虚空,若你有个好歹……” 赵煦闻言猛地抽手避开她,一动之下又咳嗽起来。蕙罗上前照拂,他亦不转身,但厉声命道:“送太妃出去!” 蕙罗看看蓝从熙,面露难色。蓝从熙双手着力扶起太妃,哄她回去,太妃挣扎着又扑到赵煦榻前,哭道:“你这几个弟弟,只有十二哥是姐姐肚皮里出来的,你立取十二哥才稳便,姐姐后半生方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否则,将来受人冷眼事小,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六哥!你回头看看我,看看你的娘呀!你不立十二哥,却忍心让你亲娘受人欺侮么……” 赵煦剧烈咳着,对她请求不置一词,间或朝她挥挥手背要她出去。 朱太妃哭得撕心裂肺,哀声不住唤“六哥”,惊动了外间的杨日言,带了几名宦者进来,连哄带劝地才把太妃架走。 蕙罗待太妃离去,再轻声问赵煦:“官家,现在是否更衣?” 赵煦仍朝内侧卧着,咳嗽声渐渐平息,但仍在喘气,良久才抬手示意。 蕙罗扶他坐起,见枕头上适才他脸庞所依之处有一片水痕。w,, 第35章 清供 次日十哥赵佶入省请安,带来了一个紫檀盒子。 赵煦不豫之前,他原是众亲王中定省最勤最早的,常常天不亮就候在福宁殿前,而这次皇帝卧病后他倒显得没那么殷勤了,入省的次序在亲王中时而第二时而第三,既非第一也非最后,见了皇兄也不甚多话,除了说几句吉利话就等着皇兄让他退下,带礼物来也是年节后第一次。 他在赵煦面前打开紫檀盒,蕙罗重又闻到那缕如梦似幻的幽香,定睛一看,见盒中盛着一个金质累丝编织的香囊,那香气便是从累丝缝隙中散发而出。 赵佶双手呈上香囊,道:“这块龙涎香是臣自番商处购得。此香忌讳潮湿,臣便盛于金丝香囊中,不时佩带,以使香味常获人气,不致败坏。臣听太医说,龙涎香有行气活血、散结止痛、理气化痰之功效,可治疗咳喘气逆,心腹疼痛。故今日带来献给陛下,望陛下稍加把玩,或有助于圣躬康宁。” 蕙罗接过转呈给赵煦。赵煦自圣瑞宫哭闹之后精神愈发萎靡,语音虚弱之极,须蕙罗等贴身宫人附耳传话。此刻他抬眼看看香囊,淡淡道:“太贵重了,十哥自己留着罢。” 蕙罗向赵佶转述,赵佶应道:“臣爵位服玩,皆为陛下所赐,即便献上所有财物也难一谢圣恩。陛下违和,臣恨不能以身相代,此香虽贵,却无法尽表此间心意。万望陛下笑纳,有幸长伴君侧,此香也是生得其所。” 赵煦仍不接受,道:“香有灵性,既伴你甚久,便是你的,我强收下,也是无益。” 赵佶还想再说,赵煦闭上了眼睛。赵佶见状亦不敢再劝,接过蕙罗送回的龙涎香,正欲告退,赵煦却又出声唤他:“十哥。” 赵佶忙欠身恭听。 赵煦让蕙罗传话:“我做了十四年皇帝,你且说说,哪些事做对了,哪些事做错了。” 赵佶双目微睁,旋即道:“陛下处分政事无不周全,这些年海晏河清,国泰民安,臣钦佩之极,岂敢妄自置喙。” 赵煦道:“我只想听你说实话。我知道绍圣绍述,处置元祐党人,颇引人非议。你是怎样想的?” 太皇太后高氏崩后,赵煦亲政,立即召见被太皇太后摈弃的新党,任章惇为宰相,公开表明绍述继承神宗成法,并改年号为“绍圣”,大力贬斥太皇太后重用的元祐年间大臣,激化朝廷党争,亦致政局混乱。蕙罗虽极少听人说政事,但也知道皇帝行事乖戾,朝野民间皆有微词。只不知他此刻这样问赵佶,是何用意。 但见赵佶深深一揖,答道:“陛下圣明,绍述先帝成法,变法度,易风俗,恢复保甲、免役、青苗诸法,令国富民强,且出兵征讨西夏,使其向大宋乞和,文治武功,堪比祖宗。元祐党人墨守陈规,阻挠革新,废止皇考成法,陛下将之贬逐流放,并无不妥。” 赵煦再问:“如果是你,你会这样做么?” 赵佶低首,恭谨作答:“臣不懂政事,但知惟皇考皇兄马首是瞻。” xxxxxx 自朱太妃哭闹之后,一连三天均不见赵似入省福宁殿。一日午后,蕙罗去尚服局验取皇帝服玩,归来路过圣瑞宫,却见赵似身披大氅,风尘仆仆地自外间走来,发上犹萦飞雪,手中把持着几束松枝竹枝和梅花。圣瑞宫守门的小黄门看见,忙快步相迎,口中说道:“十二大王回来啦!今日下雪,大王去玉津园也不多穿件衣裳,这件大氅并不厚实,娘娘见了恐怕又会怪责。” 玉津园是皇家园林,游幸之所。蕙罗心道,他这几天不去向皇兄问安,原来是跑出去赏花田猎去了。同胞兄长病危,他竟还有游兴,不知是不懂事还是生性凉薄。 未免有气,便也不欲向赵似施礼,蕙罗别过脸去,启步朝福宁殿方向走。不想赵似却看见了她,扬声向她唤道:“喂!” 蕙罗只是不理,继续朝前走。赵似又连唤两声:“喂!喂!”蕙罗依然不管,并不回顾。少顷,有个若短箭般的物事倏地从蕙罗脑后飞来,斜斜插在她鬓边。 蕙罗一惊,伸手摘下,却是一枝梅花。 她转身,手持梅花含怒回视赵似。 他气定神闲地走到她面前,问:“我唤你,你为何不答应?” 蕙罗冷道:“十二大王适才是在唤奴家么?” 赵似很认真地回答:“是呀。” 蕙罗面无表情地道:“奴家姓沈,名蕙罗,是尚服局典侍。” 赵似道:“我知道。” “刚才奴家听到的,不是奴家的名字,所以不知十二大王召唤。” “哦,”他很好脾气地说:“那我下次记得叫你名字。” 他态度平和,不是以往冷漠的样子,看蕙罗的目光甚至可说温和。蕙罗一时倒又拉不下脸来生他气了,便叹了叹气,问:“大王有何吩咐?” 赵似把手中花枝树枝递给她:“这是我今日去玉津园摘来的,请代我献给皇兄,权作岁朝清供之用。” “岁朝”原是指正月初一。每年新春,无论宫廷还是民间,国人皆爱以松、竹、梅、柏之类植物插瓶供养,取其长青不老、延年益寿之吉祥寓意,谓之“清供”。 蕙罗迟疑地接过,问:“大王去玉津园,就是为了剪枝以备官家清供?” 赵似颔首,道:“松竹双清,加梅三友。皇兄违和,不宜近繁杂香料,而三友清素雅洁,最宜此刻品赏。后苑中虽有松竹,但梅花不佳,所以我今日去玉津园,选取了些有致之枝。” 蕙罗见松枝曲尽其态,竹枝婆娑有致,梅花琼肌玉骨,果然皆为清供上品,不由暗自感慨:原来他这般有心,先前倒是错怪他了。 但仍有些疑虑,便开口问他:“大王既不畏风寒外出为官家寻觅清供花枝,何不亲自送去?” 赵似沉默,侧首看看圣瑞宫方向,半晌才道:“我此时去,恐有不便。” 蕙罗见他这般形状,低目想想,却也猜到了几分:如今圣瑞宫拉拢重臣几乎人尽皆知,又在福宁殿哭求官家立赵似为储君,只怕亦有风声传出,如果赵似对定省之事表现得太热心,不免惹人非议,说他刻意亲近讨好皇兄,又或者留意窥探皇兄病势,一旦有变,伺机上位……这大概也是赵佶改变定省习惯的原因。 这离皇位最近的两兄弟,都要避嫌。vv,, 第36章 市舶 蕙罗回到福宁殿,用经瓶把清供三友插好,便捧了送到赵煦榻前请他看,说明是赵似冒着风雪去玉津园寻来的。赵煦问:“他为何不来?”未待蕙罗回答,他旋即明白了,叹了叹气,吩咐杨日言:“去请十二大王过来。” 少顷,赵似手托一约二尺长的船舶模型入内,向赵煦请安后呈上模型,说:“这是我刚做好的船样子,想送给兄长做个摆设。” 那模型甚为精巧,整体为木制,樯橹风帆一应俱全,船体中后部如楼阁般分三层,船底尖如利刃。 赵煦让杨日言接过模型看了看,示意赵似在床前近处坐,微微叹道:“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成天鼓捣这些玩意。” 赵似道:“这并非寻常玩物,船的样子是东南沿海常用的海舶,我听几位做过市舶司转运使的内臣描述,画下图纸经他们确认,再按比例亲手制成的。” 见赵煦略有兴趣地再顾模型,赵似双目闪亮,指着那艘海舶兴冲冲地再对兄长说:“国朝以前,远洋航行一向由番商掌握,国人无大型海舶可供远航。如今大宋海舶制造已日渐精进。臂如这种船,实物长十余丈,深三丈,宽二丈五尺,可载二千石,篙师水手六十人。中部分为三舱,前舱在头樯和大樯之间,设有灶和水柜,下层则是水手卧室。中舱分为四室,皆为储藏货物所用。后舱人称‘乔屋’,状若楼房,设有窗栏可朝外观景。船上头樯高八丈,大樯高十丈,顺风张布帆五十幅,微风挂小帆十幅,偏风则用利篷以操纵。船底尖形,吃水深,可抗风浪冲击。这种国人自制的船在东南沿岸往返频繁,远洋海运已不再是番商天下。” 赵煦微笑,徐缓道:“汴京与南海相距万水千山,你却对海舶航运如此上心,却是为何?” 赵似道:“皇考皇兄多年来为富国强兵殚精竭虑,而我久居宫中,碌碌无为,见识有限,亦不懂治国方略,只是偶然听接触市舶事务的内臣提及沿海诸事,颇觉有趣,便留心记了记,想了想。” “想到什么了?”赵煦追问。 赵似稍显踟蹰,但还是答道:“大宋东北方有女真、室韦,北有契丹,西北为西夏、回鹘,西南则有吐蕃、南诏。强敌林立,尤以契丹、西夏为甚,常年对峙,往西方陆路几被隔绝,因此如今最宜利用东南方海道优势,与南海诸国通商,发展市舶。我们卖到海外诸国的是药材、丝绸、瓷器、茶叶等可种植养殖或制造、不断生产的商品,而诸国运往大宋的却是香药、珠宝、象牙、犀角等珍稀之物,如此交易,有百利而无一害。国朝以来,皇帝在沿海多个港口设置市舶司,点检抽解商人运回的货物,分成粗细两色,按比例抽取若干,而许多名贵香药,番商不能随意与大宋臣民交易,只能供给市舶司博买,再运往京中处置,部分内藏,部分交由香药榷易署售卖。此二项获利颇丰……” 赵煦蹙了蹙眉:“你知道市舶榷易岁入多少?” 赵似道:“朝廷具体岁入金额,我自是不知。但平日听几位前转运使与都知、姐姐闲聊香药等事,略微记下一些:海舶岁入,仁宗皇祐中每年五十三万缗有余,英宗治平中又增十万。皇考变法是为富国强兵,可惜忽略了市舶之利,未能善加利用,但熙宁九年,仅杭州、明州、广州三地市舶司所得香药珠宝等货物仍获利五十四万一百七十三缗,而熙宁年间每年总岁入减总岁出,所得盈余也差不多只有五六十万缗。待皇兄圣躬康宁,不妨稍加部署,在更多港口增设市舶司,鼓励海舶制造及海外贸易,抽解、博买所得珍稀货物命榷易署妥善经营,如此市舶、榷易岁入再翻数倍,亦指日可待。” 赵煦不以为然:“市舶事务拘于东南一隅,所得不足岁入总额一成,不如青苗法,推行天下,惠及天下万民,做好了才是富民良政。” 赵似摆首道:“其实市舶之利最厚,只是历来不为皇帝重视。若措置合宜,所得动辄逾百万,又不会像青苗法那样容易遭致取利于民的非议。” 赵煦不怿:“你也认为青苗法是取利于民的恶政?” “皇考推行青苗法,皇兄绍述,恢复成法,本意自然都是好的。”赵似解释道,“夏秋两收前,百姓到当地官府借贷现钱或粮谷以补助耕作,所借钱款粮谷随春秋两税归还,每期取息两分。此法接济农户于青黄不接之时,两分利息也尚属合理。但新法实行,皇帝宰相要见成效,地方官吏急于邀功,往往任意提高利息,重者竟达四分。百姓不借,官吏威逼强行借贷,后来还擅加各种名目繁多的利钱,以致百姓视青苗钱为高利贷,谈之色变。而青苗法推行天下,正如皇兄所说,做好了可惠及万民,但事实却是实行时出了偏差,引发许多农户不满,宫中内人,常不免有几个耕田的亲戚,他们的满腹讥议也有传至宫中的,连我都听到了,皇兄必不会不知。” “那么,你是觉得,爹爹与我,都错了,不该变法?”赵煦呼吸渐趋急促,喘着气问。 赵似继续直言:“不是不该,变法没错,但依臣愚见,一是要妥善选拔执行新法的官吏,设立严格的监察制度,使之无法任意妄为,损害新法,二是要注意观察,若效果不佳,要及时调整,勿为意气,一意孤行……” 赵煦难抑怒意,青筋毕现:“你是指我用人有错,还意气用事,一意孤行?” 赵似起身,跪倒在赵煦榻前,俯首请罪,却又道:“其实臣很想生于寻常百姓家,十年寒窗,科举出仕,做一名退可感受民生疾苦,进可面君直言进谏的士大夫,而不必碍于宗室身份,终此一生庸庸碌碌,无所建树。今日陛下既问臣,臣便把心里话斗胆说与陛下听,陛下若觉无理,臣也甘领罪责,任陛下处置。” 稍待片刻,见赵煦没有反对,他便开口说了下去:“皇考启用王荆公变法,欲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改变积贫积弱状况。新法立意甚好,但骤然实行,难免未能面面兼顾,损伤富户利益,底层贫农也难获利,受益最多的是家境小康者,但他们权力不如富户,人数不如贫农。富者有士大夫在朝中发声,与变法官员掀起党争,贫者积怨于江湖,一有灾异,便有人说是因民怨沸腾,导致变法举步维艰。王荆公虽然执拗,却不失为高风亮节、清廉正直的良臣,而后继者则逊色许多,后来支持变法的新派官员往往各怀私心,将变法视为进入名利场的幌子。至陛下绍述,大力支持陛下的那些大臣与其说是恢复新法,不如说是想借此清除太皇太后麾下重臣。那些重臣中虽然确有一心守旧、思想顽固之人,却也不乏才识卓著、可堪重用的良臣,正如祖宗之法,虽有些不合时宜,确应更改,却也有历经百年千锤百炼值得沿袭的善政。陛下亲政,用人施政却只有一个原则:凡是太皇太后重用之臣,全部罢免;凡是太皇太后废除之法,都要恢复。对人对事,都没有冷静筛选……” 赵煦愤怒之极,勉力撑坐起来,蕙罗忙上前搀扶。赵煦怒指赵似,手不住颤抖,声音亦如是:“你……你说我不孝不智,难辨是非,为小人所利用,激化党争,害了国家?” 赵似俯首:“臣不敢……陛下锐意进取,勇于革新,讨伐西夏,扬我国威,均是明君所为,只是……”他有所犹豫,却还是在赵煦炯炯目光注视下说了出来,“惜为太皇太后心结所误。” 赵煦以手掩口剧烈咳嗽,蕙罗近身服侍,发现他指缝中有血渗出,顿时大惊,一壁为赵煦拭擦血迹,一壁吩咐内侍快请御医。赵似亦惊惶,欲上前探看,被杨日言挡住,劝道:“大王还是回去罢,官家不宜再动气。” 赵似黯然颔首,退至门边,再转身欲走,却又被赵煦唤住:“十二哥,你适才说,后期变法官员各怀私心。且列举几个,我看看都有谁。” “吕惠卿、蔡确等人。”赵似答道。 赵煦似笑非笑:“那你对章惇怎么看?” 赵似沉默,少顷举目看皇兄,清楚作答:“章相公亦如是。” 这个答案令赵煦恢复了平静神情,挥挥手背,命赵似退去。w,,待续 第37章 论香 赵似走后赵煦力竭倒下,昏睡至深夜忽然醒来,唤来蕙罗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蕙罗回答:“子时。” “这么晚了?”赵煦惘然,继而莫名叹道,“真喧闹呀……” 蕙罗凝神听,但觉万籁无声,寝殿内外均无任何动静,颇疑惑地转顾赵煦,猜是他有了幻觉。 “我听见很多声音……”赵煦喃喃道,“焰火在宫烛上跳舞,积雪在石阶上哭泣,微风梳过帘栊,花瓣在梅枝上颤动……殿外薰衣的内人困了罢?我听见她不断低头的影子在和雾气磕碰。” 因蕙罗昼夜都在赵煦身边侍候,薰衣的工作如今交给内人周妩儿做。蕙罗听赵煦说得诡异,如同亲眼目睹,心下骇然,颇感不安,劝他道:“夜寒伤身,官家也乏了罢?不如安歇,明日晨起,再赏清供梅花。” 赵煦摆首:“我不累。我如今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蕙罗听他声音不似日间微弱,再观他双目,但见眼神清澈,大有神采,人虽瘦瘁,面色微黑,然精神峻秀,不由欣喜:“官家玉色安和,必是圣体康宁了。” 赵煦却勉强一笑:“回光返照罢了。” 蕙罗心惊,下意识去掩他口:“不吉利的话,官家切勿说。” 赵煦微笑着顺势牵住她袖子,朝内嗅了嗅,问:“你今日用的是安息香?” 蕙罗红着脸抽回衣袖,轻声道:“奴家自己是不用香药的。” “可是调制香丸时沾了些在衣袖上?”赵煦又朝她倾身,作品香状,“是安息香的味道,淡淡的,清甜如糖果。” 蕙罗只是摇头:“真的很久没碰安息香了。” “那么,就是你自己的香气。”赵煦笑了,“安息香恬淡安宁如少女,神韵与你极似,偏巧你自己竟也散发着这香味。” 蕙罗大窘,不知如何应答,又担心赵煦有何想法,悄悄抬眼观察,见他神色如常,也未再与她有肢体接触,方才略略放下心来。 “其实香与人类似,都有不同的秉性。有时我闻到香气,便会想起与这香相似的人。”赵煦说。 蕙罗想想,颇觉有理,颔首道:“是呢,比如我闻到檀香,会想起太后娘娘;闻到龙脑,会想起十二大王。” “那么我呢?什么香会让你想起我?”赵煦问,旋即自嘲地说了个答案,“一定是药香罢。” “不是,”蕙罗立即否认,思忖之下说了自己的想法,“刚到官家身边时,觉得官家咄咄逼人,有点像柑橘皮精油那样刺刺的感觉,若是不慎让油喷入眼中,必会涕泪交流。” 赵煦展颜笑:“原来我是如此不讨喜的厌物。” “但是,还有但是的,”蕙罗往下说,“当柑橘皮的味道散去,走近官家,可以闻到官家的第二重香,就像是柑橘花的味道了……不对,不是寻常柑橘花,是永嘉朱栾花的香气,很纯净的清香,远胜茉莉栀子之类,没有柔媚之感,又带有果实的甘香味道,就像……就像官家曾跟我说起的童年时和小黄门做朋友的你。” 赵煦唇角保持着上扬的弧度,只是那笑意渐渐淡去,目色略有些惆怅。 “官家安静沉思,或谈及政事的时候,感觉又是另一种香……”蕙罗继续判断,“是海南笺香,有水沉之味,无水沉之烈,余馨悠远。” “所以我是朱栾蒸笺香么?”赵煦不禁又开怀笑,“嗯,我成分复杂,是合香。” 蕙罗亦掩唇笑。赵煦再问她:“那皇后是什么香?” “皇后……”蕙罗斟酌着,须臾答道:“皇后应该是蔷薇水罢,还非得是大食国产的蔷薇水,才有那种洒人衣袂,经十数日不歇的馥郁浓香。” “那也只是第一重,”赵煦含笑的目光越过窗棂,探向中宫的方向,“蔷薇香味之下,她还散发着麝香和灵猫香的气息,那种动物香气,与体温相融,能发挥到极致,会吸引人贴肤追寻。所谓软玉温香,便是用来形容她的。” 此言描述情境暧昧,蕙罗微感羞赧,又觉赵煦有神思恍惚之状,便另寻了话说:“细细想来,十二大王也并非只是单一的龙脑香呢。龙脑除秽辟邪,清脑明目,确如十二大王起初给人的感觉,冷静清高,稍显凉薄。不过多见几次便会觉得龙脑香好像只是他的外壳,其实他也有自己温和清新的香气……有些像梅花香,或竹叶的清香。” 赵煦颔首:“难得你能发现这点。我和他果然是兄弟,都有一种香用来做保护自己的外壳……”随即想起日间事,叹道:“唉,他还真是个傻孩子呀,那么见不得污秽事物,有一说一,不避亲疏,可这天地间哪能做到像他期待的那么干净呢?” 蕙罗不语,赵煦又问:“那么,十哥呢?你觉得他可用什么香比拟?” 蕙罗顿时想到那似在赵佶身上游动的神秘龙涎香,但面对赵煦询问,却讷讷不能言,略略移步,把自己隐藏在幔帐阴影中,生怕被赵煦看到她面色的变化。 “哦,你与他并不熟识,他又经常换香品,难怪难以比拟。”赵煦自己给蕙罗找了理由,不再追问。少顷,又道:“其实,每个人都是合香,可能会融合多种香药的秉性,而且香药的成分还会不断变化,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有时加几味,有时减几味,都说不准的。就如你,蕙罗,现在我觉得你像安息香,但过几年,你散发的或许就不仅仅是安息香的味道了。那时,你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若有所思,最后像放弃追寻答案地甩了甩头,微笑叹道:“可惜,我看不到了。” 忽然揽过蕙罗,他于她愣怔间在她额头上印上一个轻浅而温柔的吻,旋即放开,敛去笑容,扬声唤憩于寝阁外的杨日言。 杨日言应声入内,问:“官家有何吩咐?” 赵煦问他:“今日玉堂值宿的学士是谁?” 杨日言道:“是承旨蔡京蔡学士。” 赵煦点点头:“传他过来。” 玉堂意指翰林学士院,夜晚有学士值宿,以备皇帝不时宣召拟旨。见赵煦此刻传宣,杨日言明白他是要公布重要旨意了,不敢怠慢,立即起身前往玉堂。 赵煦目送杨日言出门,然后对蕙罗说:“我床边柜中有一面鱼符,可持了在夜间通行于宫中诸门。你且取出,前往圣瑞宫,请十二哥速来见我……但路上若有人问,切勿说是去圣瑞宫,但说奉我命去尚服局取服玩之物即可。” 非时宣召亲王,又不遣待命的内臣,颇不寻常。蕙罗愕然,隐隐感到他要自己完成的是一重大使命。 “去罢,”赵煦看她的目光似安抚,又似鼓励,“帮我做这件事……我不确定把他放在这位子是否合适,但若不给他一些权力,将来谁来保护他呢?” 蕙罗领命,取了鱼符出福宁殿,果然有人上前问她欲往哪里,她按赵煦所教的说了,问者放行,她迅速离去,特意朝尚服局的方向绕了绕,见无人尾随,才转道前往圣瑞宫。 接近圣瑞宫时,见一名内侍恰巧自内出来,她上前说求见十二大王,那人上下打量她,客气地问夤夜到此有何大事,蕙罗不答,只说必须面见十二大王,那人点头答应,侧身请她入内,但待蕙罗刚启步,他即扬臂以手肘猛击蕙罗头部,蕙罗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醒转时蕙罗发现身处一宫室,依稀辨出是后苑边上的太清楼殿阁,门窗紧闭,光线昏暗。她摸索到门边拍门呼救,但此处离有人居住的宫室甚远,无人应答。 她颓然坐下,无计可施。默默地呆了片刻,忽闻脚步声近,旋即阁门开启。她借助涌入的月光看见开门的是一内侍,门开后内侍即退后,请另一人入内。 那人阔步进来,与蕙罗四目相对,两人皆有一惊。 来者竟是赵似。 而不待他们有所反应,那内侍已迅速关闭阁门,并上锁离去。 第38章 丑闻 赵似未及与蕙罗说话,先疾步走了一圈,神色凝重地伸手试探门窗,发现连窗户都像是自外面封住了,纹丝不动。 他停下来,问蕙罗:“你为何在这里?” 蕙罗把因由说了,反问他:“大王怎么来的?” “一位内臣手持福宁殿鱼符来见我,说官家命我和十哥来太清楼听旨。我虽觉这地点奇怪,但因鱼符不差,确是皇兄用过的信物,所以还是来了。”他注视蕙罗,镇静地下结论:“我们被人陷害了。” 如今皇帝病危,非常时期,有继位可能的亲王被禁足于此,还是和自己在一起……蕙罗不由着了慌,问赵似:“我们试试,砸开一扇窗,朝外呼救罢。” 赵似冷道:“唤来了人,见我俩情状,明日宫中就会传开,说我们在此幽会,被人捉奸,狼狈呼救。” 蕙罗脸倏地红了。觉得他的话确实有理,换成别的亲王和内人,发生这样的事,就算再怎么解释,自己多少也会觉得他们可疑。须臾,低首对赵似道:“我又不美,不配服侍大王,好生解释,他们不会乱说的罢?” “这影响不了谣言,”赵似道,“他们只是会顺便讥笑我的眼光趣味。” 说这话时他面上波澜不兴,像是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却听得蕙罗又有两分恼火,心里嘀咕:正常人听一个女子如此说都会出言安抚,恭维一下的罢?哪怕只是客套呢,他却连一点客套的意思都没有,我说自己不美他便大喇喇地肯定了,还担心别人笑他的眼光趣味! 于是抬起头,语气生硬地对赵似说:“还是请大王砸开一扇窗罢,我即刻便从楼上跳下去,以免留在此地有损大王清誉。” “没用。”他说,“你若跳下去,明日朝中官员看的邸报上会多一条:简王相逼,沈典饰不堪受辱,坠楼自尽。” 蕙罗脸有些绷不住了,咬咬唇压下笑意,建议:“或者大王开窗后看看,是否能攀援而下。” 赵似摇头:“这楼高五六丈,很难攀援。若有个好歹,邸报内容会改成:j□j未遂,简王畏罪自裁。” “那若是我们都跳下去呢?”蕙罗再问。 “私情败露,简王沈典饰双双殉情。” 蕙罗忍不住笑出声,赵似不满地瞥瞥她,严肃斥道:“你笑什么?言官们真会这样传的。当年他们就是这样逼死了仁宗皇帝的大公主,我的姑奶奶。” 蕙罗亦觉得自己笑显得不大稳重,便连咳几声,把笑声掩饰过去,然后再问赵似:“那我们只能坐以待毙么?” 赵似道:“敢把我们囚禁于此的人必非等闲之辈,且等等看,他们会否找我做交易。” 随即两人不语,各自远远相对落座,阁中有短暂的沉默。蕙罗回想赵似一番设想,倒是愈发心惊:只要他们独处一夜的事传出,此事便成了赵似一生的污点,尤其是在皇帝有意立他为储的关键时期。这桩丑闻一旦被抛出,便不仅事关赵似私德了,秽乱宫闱是莫大罪名,他将付出怎样的代价? 时值数九寒天,凌晨更是深寒浸骨,太清楼上并无取暖之物,坐得久了,蕙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手脚也冻得麻木,几无知觉。 赵似闻声一顾,当即脱下身上貂裘大氅,过去披在蕙罗身上。 蕙罗忙站起推辞,赵似一瞪眼:“快自己裹好,否则我帮你穿……反正会担了虚名,碰到你胳膊也无妨。” 蕙罗只好伸手穿好,依旧坐下,把自己包裹在他满是暖意的大氅中。那暖意如火苗般迅速蔓延到脸上,她立即将那烧红的面颊也埋进裘绒里,不敢再看他。 他满意地重回坐席,还是与她远远相对,没再说话,闭目养神。 蕙罗日夜照料赵煦,又经此一事,此刻也是疲惫之极,温暖之下愈发困倦,开始半梦半醒地小憩。 与此同时,向太后步入福宁殿,走到赵煦病榻边。 “官家,”她温和地唤赵煦,“十哥与蔡学士均已到殿门外,是否宣他们进来,听命拟旨?” “十哥?”赵煦茫然。 太后微微一笑:“官家不是命人宣十哥来福宁殿接旨么?蔡学士也在候命,待官家宣召,便进来拟传位诏书。”顿了顿,她强调,“传位于十哥。” “十哥!”赵煦捂着胸口勉力撑起,怒睁双目,问:“为何是十哥?十二哥呢?”侧首四顾,看见太后身后的杨日言,又喝道:“日言,十二哥在哪?来了么?” 太后目色渐冷,面无表情地对杨日言道:“告诉官家,十二哥在哪里。” 杨日言欠身答应,上前一步,对赵煦道:“十二大王此刻在太清楼……和沈典饰在一起。” 赵煦怒瞪杨日言,胸中气血翻腾,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身体一斜,重重地倒在了床下。 蕙罗惊醒,心狂跳不已,惶然顾左右,但见阁中光影陆离,风拂窗纱簌然有声,远处有猫叫声幽幽地传来,听上去竟有几分凄厉。 心头似有重石,压抑得喘不过气,分外难受。蕙罗双睫一垂,两串泪珠悄然滚落。 昨夜与赵煦论香的情景忽然浮现于脑海,他笑貌音容宛在眼前,一言一语,苍白脸上的微笑,以及那轻柔一吻都那么清晰,让她莫名地感到悲伤。 强烈的不祥之感令她恐惧,开始低声饮泣。 “怎么了?”她听见赵似发问,却觉无从回答,倒是难以抑制地放声哭了起来。 他快步靠近她,伸手欲拍她,最终还是收回了。默然站着听她哭了半晌,再淡淡道:“你是害怕么?……别担心,我娶你。” 她怔怔地抬首看他良久,才意识到应该是他误解了她的眼泪,以为她是在为前途担忧。而他还在解释:“如果出去后他们要处罚你,逐你去瑶华宫,削发出家,或者更糟的刑罚……我就告诉他们,我要娶你。” 她有奇怪的感觉。这话她隐隐觉得万般不妥,却又令她感到温暖,亦不知听了该哭还是该笑,以何种表情配合。 “不过,只能是侧室。”他补充说。见她又是一副稀里糊涂的迷惘模样,他加以解释,“因为我的宗室身份要求我的元配夫人是大家闺秀。” 虽然从没想过要嫁给他,更遑论元配抑或侧室,但听到他画蛇添足的这一句蕙罗仍然满心不喜,拭干泪痕,冷冷地别过脸去,道:“奴家蒲柳之姿,哪堪匹配大王这千金之子。多谢大王抬爱,可惜奴家无福领受。” “那么,你的愿望是什么?做皇兄的妃嫔,还是继续晋升做女官?”赵似不以为忤,好脾气地说,“我只是想帮帮你。” 蕙罗决然摆首:“都不是。我不要做妃妾,无论是皇帝还是亲王的,也不要老死宫中。我希望有一天能被放出宫,自己开一家香药铺,在宫外的天地生活,自食其力地活下去。” “宫外的天地……”赵似重复这几字,状甚惆怅,“说起来,我的愿望和你差不多。我也想出宫,离开皇城,自己造一艘大船,在大海里航行,往返于大宋和海上诸国之间,想停就停,想走就走,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去更远的国度……” “是去买香药么?”蕙罗插嘴问。 赵似一愣,旋即笑了:“就算只为你的香药铺,也得买了带回来。” 蕙罗与他相视微笑,适才郁结的心情由此稍解。 而他却又叹了叹气:“你的愿望不难实现,我的只能想想……宗室不可擅自离京,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小时候去的西京皇陵了。” 永裕陵。蕙罗了然,差点脱口而出说那时见过他,但略一踟蹰,又决定不提了。 两人又默默无言。片刻后蕙罗再看赵似,见他举目望门的方向,微锁眉心。 ”你说,门开的时候,我们会看见什么?”最后他问。 第39章 遗制 黎明,向太后召众宰执大臣入福宁殿。内臣在殿中垂帘,太后在帘后坐下,接受诸臣跪拜,再掩面微微出声发哭,道:“皇帝已弃天下大行,未有皇子,老身请问诸位,眼下该当如何?” 众臣惊愕之下两两相顾,大多未及开口应对,而宰相章惇阔步出列,厉声喝道:“依礼典律令,简王乃大行皇帝母弟之亲,当立为嗣君!” 此言既出,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无人辩驳。 少顷,太后缓缓道:“长幼有序。如今神宗皇帝诸子,申王虽居长,奈何有眼疾,不宜以国家相累,以下再叙长幼,当立端王。” 章惇辩道:“论长幼之序,则申王为长;但论礼律,则同母之弟简王当立。” 太后蹙眉,声音也略略提高了:“申王以下都是神宗之子,大行皇帝之弟,岂容如此分别?” 章惇语塞,太后又和缓了语气:“再有,先帝曾对老身说:‘端王生得有福寿之相,且仁孝,不同于诸王。’有立他为储君之意,那时老身只是劝他:‘官家圣体不过偶感不快,又无大碍,何须多虑。’未料世事无常,先帝今日竟……” 一语未尽,太后再拭泪,出声呜咽。 申王赵佖是神宗第九子,也是在世亲王中年龄最大的,向太后以眼疾为由直接将他判出局,论长幼,端王赵佶就比诸弟有了优势,以枢密使曾布为首的端王一派亦有了两分底气。 于是曾布出列欠身道:“章惇适才所言,并不曾与臣等商量。皇太后圣谕极允当,我等理应遵命。”言罢侧首目示一旁的尚书左丞蔡卞,促他附议。 蔡卞原与朱太妃一派过从甚密,此刻面有难色,太后目光透过帘幕冷冷地扫到了他身上。 在那空气几乎都未流动的空间里枯立须臾,蔡卞终于躬身,应道:“臣谨遵皇太后圣旨。” 其余诸臣随即相继发声,均唯唯诺诺地答应,未提异议。惟有章惇不妥协,上前数步逼近帘下,扬声反对:“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 “轻佻?端王?”太后冷笑,虚目视他,淡淡吩咐,“杨日言,带章相公、曾枢相、蔡左丞去太清楼,看看简王。” 太清楼上,阁门洞开,杨日言出现在门边。 蕙罗瞬了瞬被陡然增强的光线刺到的双目,辨出是他,顿现喜色,跳起来快步奔去:“杨先生,你来救我了?” 杨日言却不应,默默退向一侧,为后面的大臣让路。 章惇、曾布、蔡卞依次走近,都上下打量了尚披着赵似大氅的蕙罗。 这几位宰执都在赵煦卧病时入福宁殿探视过,章惇、蔡卞相貌堂堂、仪容俊美,曾布身材瘦小,但两目炯炯有神,令人见之难忘。蕙罗很快认出他们,大感不妙,惶然回首顾赵似。 赵似缓步出来,看见章惇,唤了一声“章相公”。 章惇已面如死灰,蹙眉不言。 赵似走到门外,俯览宫城,但觉触目所及,白茫茫一片,那炫目的白色还在不断向四周扩散。 不是雪,是次第升起的白幡,一层层迎风飘荡,如平静海面暗涌的波涛。 “天气遽变,大王,勿忘添衣。”章惇在他身后说。 杨日言送走几位宰执,把蕙罗解下的大氅奉还赵似,再吩咐下属内臣送赵似回寝阁更衣,自己则把带来的一件连帽斗篷给蕙罗披上,又亲自整理风帽,嘱她把面部遮挡严实,才带她下楼回福宁殿。 来到殿前,但见申王赵佖、莘王赵俣、睦王赵偲等三位亲王已着斩衰丧服立于殿前阶下,却不见端王赵佶。梁从政正在向殿内太后禀报:“申王、莘王、睦王都来了,唯有端王请假。” 太后道:“再宣,命他速速前来。若他还是不来,就硬扶他上马带他来。” 这时却见朱太妃泪流满面地自皇帝寝阁奔出,发髻散乱,双目尽赤,面对太后怒问:“你一再宣召端王是何意?他假惺惺地故作姿态又在装什么?你们私下的勾当,当我不知道么?” 太后冷面不答。梁从政忙上前扶太妃,连使眼色,低声劝:“娘娘,不可……” 太妃挣脱,扑至太后面前,状似癫狂:“你自己没有儿子,就来算计别人的儿子,抢了陈娘子的儿子,来跟我儿子夺皇位……” “从政,太妃伤心过甚,神志不清,速请她回圣瑞宫安歇!”太后忍无可忍地喝道。 梁从政答应,示意左右扶掖太妃,强行架着离开福宁殿。 太妃忽然狂笑起来:“五月初五,百鬼夜行,这天出生的都是妖孽,男克父,女克母,你要立他?哈哈,他更不同寻常,生父生母都短寿,都是被他克死的,你还敢让他认你为母” 忽听一串急促的滴滴答答声在殿中响起,却是太后手中的紫檀佛珠线断了,大珠小珠散落一地,弹跳不已。 赵佶生于五月初五。传说这天百鬼夜行,有恶鬼索命,时人以为不吉,且有此日所生子克父母之说。赵佶出生后帝后将他生日改为十月十日,禁止宫人再提五月初五。太妃此言既出,满座皆惊。 梁从政朝扶掖太妃的内侍扬手示意,内侍立即伸手捂住太妃嘴,加快步伐将她拖了出去。 杨日言带蕙罗到福宁殿日常休息的厢房,说:“你且在此等待,将来如何,须听太后吩咐。”言罢欲锁门离去,蕙罗一把牵住他袍裾,跪下恳求:“官家大行,我却未在他身边侍候,痛悔不已。恳请杨先生允我到御榻前,再见官家最后一面。” 杨日言先是摇头不许,但经不住蕙罗不断叩首苦苦哀求,终有所动容,问门外内侍太后何在,内侍称太后在大殿与众宰执商议皇帝遗制,于是杨日言命蕙罗整理好鬓发衣饰,再带她进入赵煦寝阁。 阁中跪满两列侍女内臣,皆在呜咽涕泗。杨日言褰开御帐,蕙罗见赵煦已冠栉小敛毕,身体覆以衣衾,面部覆以白巾。蕙罗冰凉的手徐徐解开他覆面白巾,但见他血色早已退去,面如傅粉,五官宛如雕塑,确实是全无生气的模样了,眉头依然是皱着的,想必为他小敛的宫人也抚不平。 这年他也才二十五岁。 蕙罗满面泪痕,但没有失声痛哭,只觉越来越冷,全身战栗不已,昨夜被击打过的头现在一突一突地格外疼痛,身上的血液似乎都在朝头上涌,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软,晕厥在御榻前。 在太后再三宣召下,双目红肿的端王赵佶步入福宁殿,仍不时引袖拭泪,不胜悲戚。 宰执相迎,赵佶一一作揖施礼,状甚恭谨,见了梁从政等大珰宦者,也躬身一揖,礼数周全。 曾布目露赞许之色,侧首问梁从政:“端王将要位,帽子御衣服之类可曾备好?” 梁从政颔首:“皇太后早已吩咐,都备好了。” 赵佶至太后帘前,行礼如仪。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宣谕道:“皇帝已弃天下,既无子嗣,端王当立。” 赵佶瞠目,有惊惧状,伏拜推辞:“惊闻皇兄大行,臣悲不自胜,凄入肝脾,原无心顾及其他。孃孃圣谕,臣惶恐之至,自忖无皇兄才德,恐难当此重任。何况申王居长,臣实不敢僭越。” 太后左右一顾两侧大臣,特别盯着章惇看了看,沉着再叙理由:“申王病眼,你居次位,理应立为嗣君,不须推辞。” 赵佶犹固辞,曾布扬声劝道:“大王,宗社大计,无可推辞。” 太后直接唤梁从政,命他卷帘,将端王引至帘中。赵佶在帘中仍摆首推辞,太后蹙了蹙眉,拖长语调说“不可”。曾布等闻言在帘外纷纷跪下,都劝奏说“国计不可辞”,赵佶才不再多言。 太后示意都知传旨取皇帝冠服,备好的衣帽迅速取来,内侍当即给赵佶穿戴好,少顷再卷帘,众臣已见赵佶穿着皇帝的黄褙子端坐于御座上。 曾布当即带领众臣稽首伏拜,山呼万岁。章惇暗暗叹了叹气,亦随之跪下。 拜贺毕,宰执及蔡京退至内东门,起草大行皇帝遗制。事关机密,不能有内臣旁侍,曾布将之前与太后议妥的制词要点向蔡京细说了一遍,然后亲自捧起研台置于蔡京身侧,蔡卞主动为其磨墨,章惇则面无表情地取了支笔递给蔡京。 蔡京略一沉吟,提笔以大行皇帝口吻写下了载于史册的《元符遗制》:“朕嗣守大业,十有六年。永惟付托之重,夙夜祇惧,靡敢遑宁。赖天之休,方内乂安,蛮夷率服。乃自故冬以来,数冒大寒,浸以成疾,药石弗效,遂至弥留。恐不获嗣言,以诏列位。皇弟端王,先帝之子,而朕之爱弟也。仁孝恭俭,闻于天下,宜授神器,以昭前人之光,可于柩前即皇帝位……”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蔡京:宰相给我递笔,副相给我捧研磨墨,哇咔咔…… 蔡学士,有摄像头。 画面定格,蔡京卡在篮球架上,头上乌鸦飞过。 再点播放键,蔡京落在地上,迅速整理衣冠,端然坐直。 蔡京:我大宋格外优待士大夫,尤其是词臣,所以宰相递笔、副相捧研磨墨这个细节充分体现了国家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儿啊…… 蔡绦:爸比,什么事呀?蔡京:今天爸比写制词的这段视频你要反复看,以后记到笔记里,告诉后人,做公知要来宋朝。 第40章 落职 蕙罗大病一场,迷迷糊糊地被人从福宁殿拖回了尚服局,抛在以前和冯香积住过的小房间里。一连多日像被人遗忘了,无人来探视,只有香积每日照顾高热不退的她,端茶送水,料理饮食,悄悄地为她煎药。 卧床多日后,蕙罗渐渐恢复意识,问了香积,才知道此间发生的事: 端王赵佶即位,请皇太后向氏垂帘听政。皇太后推辞说长君聪明,不须如此,赵佶坚持,皇太后“勉强答应”,垂帘听政。 皇太后主动提出,追封今上生母陈贵仪为皇太妃。 皇太后以“侍疾无状”为由惩罚先帝身边众女官、宫人:正七品司闱、司正、司赞分别降为正八品掌闱、从七品典正和典赞;才人韩锦儿降为无品阶的红霞帔,并将被送去为先帝守陵…… “奇怪的是,在先帝生前就因侍疾无状被太妃责骂的崔小霓反倒什么事都没有,还到太后宫里去做事了。”香积不解地摇头。 蕙罗心下有些明白此中原委,但没接香积的话,只是问她:“我呢?是不是也要去守陵?” “还好,太后原有此意,但杨先生极力劝她,说你并未为先帝侍寝,且香道有过人之处,留在宫中还有用。听说官家……就是十大王……也帮着说了几句好话,太后才同意留下你,”香积说到这里看看蕙罗,放低了声音,“但削去你从七品典饰之职,命仍旧回尚服局做无品阶的内人。” 蕙罗点点头。这个结果已经比她预料的要仁慈多了。醒来后她陆续想明白了之前的事,知道自己那一夜被卷入了宫廷政变的暗流中,如今她倒是很诧异,为何他们没取自己性命。 她很快想起自己被禁闭那一夜的同伴:“简王呢?他可还平安?” “他很好呀,”香积答,“官家进封简王为蔡王,食邑俸禄都有增加。还进封莘王为卫王,睦王为定王。大家都称赞官家仁爱友悌,堪为万民表率。” “不过,蔡王在先帝小敛那天哭得真伤心。”香积叹叹气,“其他几位大王眼泪都没怎么掉,官家走到蔡王面前,又是执手又是拍肩地和他相对恸哭。但官家虽然哭,却还是有节制,会注意仪态,蔡王就完全哭得像个孩子,最后拨开官家的手,伏在先帝身边久久不肯离去。” 还有太清楼的事,不知外间如何议论……蕙罗踌躇许久,还是未问出口,而香积也完全没提。蕙罗恢复正常工作后留意观察,却也未曾听到任何风声,想是那一夜的事有人遮掩,并未流传开来。何况蕙罗下楼时面目遮挡严实,大内中看见她那日形状的,也就杨日言与带去的几个心腹内臣,尚服局内人一无所知。 自己私下拜祭赵煦那一天,蕙罗也哭得像个孩子。 那日她悄悄携了茶酒、几炷香及赵煦用过的香品,来到人烟罕至的蜂场,点了香朝赵煦灵柩所在的方向跪拜。他与自己说过的话好似一句句随风吹来: “伺候我这样的人,很脏罢?” “你们司饰内人都极爱洁净,那我就偏要恶心你。” “被你这样的丑姑娘嫌弃,才更令人郁闷。”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我却很难拥有一位真正的朋友。” “但过几年,你散发的或许就不仅仅是安息香的味道了。那时,你会是什么样的呢?” …… 可惜,他真的看不到了。未料那晚论香,竟然于此永诀。 蕙罗大悲,一壁奠茶酒一壁掩面恸哭,哀不自禁,伏拜于地。 良久,忽听人在身后说:“好了,收声罢,再哭会有人来。” 蕙罗回顾,赵似出现在她迷蒙泪眼涟漪后,面庞消瘦,颇为憔悴,但目光镇静,已无哀戚之色。 蕙罗稍抑悲声,但仍忍不住地抽泣。 赵似走到她身边,亦朝她设下的香案叩首伏拜,然后起身对她说:“哭过之后,把眼泪擦干,别让人看出你是真的悲伤。否则,你也许会被送去守陵。” “这有何妨?”蕙罗呜咽,心道:不过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罢了。 “怀念一个人有很多方式,放在心里即可,不必去守着他的坟墓。”赵似目光投向她身后的残雪荒草,“何况,他们只是想把守陵人慢慢埋葬。” 蕙罗悚然一惊,养母独守青灯的身影重现于心。细细品味赵似的话,回忆起出现在永裕陵时幼年的他,不由暗想,他那时小小年纪,见到陈娘子便已明白了这道理了罢?当时只道他冷漠,未曾想他是在用明净的眼睛观察这世间万象。 这一语似揭开了往昔夜幕的一角,符合蕙罗心底隐约的猜测,但其中深邃漆黑,令人望而却步,她一时又不敢探寻深究。 “宫里不适合你,别忘记你的香药铺。”赵似又道。 蕙罗黯然苦笑,然后想起问他:“大王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赵似居然略显局促,想了想才回答:“这里人少,我没事会常来走走。” 蕙罗被免职,接替她出任典饰的是个她意料之外的人——原福宁殿的内人周妩儿。 岂止蕙罗,所有尚服局的内人都觉得惊讶,议论纷纷,说周妩儿并非尚服局出身,只是随蕙罗在福宁殿学了几天香道,竟然就能忽然被擢升为从七品典饰,位在众多学艺多年的香道内人之上。 “是太后的旨意。”林司饰私下告诉蕙罗等人,“想必是做过什么讨太后欢心的事。我们也不必多问,事已至此,就协助她做好职事罢。” 蕙罗倒是有几分明白了。赵煦命她去圣瑞宫召赵似时,周妩儿在寝阁外的耳房内薰衣,想是听到动静,走到窗边偷听到自己与赵煦的对话,随即把信息传递给太后的人,导致了太清楼之事。 但她原本不是恋慕赵似的么?想来大概是赵似说不希望龙脑被她糟蹋了,她怀恨在心,所以转投对她和颜悦色的赵佶阵营。蕙罗想起赵似,心下又是一阵叹息:他果然本性纯良,却太过耿介,每每刺伤人而不自知,以致先帝身边人大多都被赵佶笼络了去。 其实自己,也差点罢?按理说赵佶是妈妈的儿子,自己也曾为他所吸引,恋慕过他,甚至到如今仍不能坦然面对。却为何他做了皇帝,自己竟有些失落? 这个念头令她羞恼不已,又颇有几分感伤。他惯于隐藏在夜色中行事,无论是政事还是情事,应该是讨厌他这点罢……蕙罗捶捶头,阻止自己再想。 典饰在尚服局地位仅次于尚服和司饰,有支配无品阶内人的权利。周妩儿显然对蕙罗大有敌意,让她做大量搬运、洒扫、洗刷、研磨香药这种初级内人做的体力活,有时又故意折腾她,让她频频往返于内藏库和尚服局之间取香药,每次只取一种,取来又说不对,让她再跑一次。几次三番,颇引尚服局内人侧目,私下议论大都为蕙罗抱不平。蕙罗心知必是当初在福宁殿颇受皇帝眷顾,赵佶赵似都对自己友好,难免令周妩儿嫉妒。眼下她做典饰,自己若与她争执易生事端,便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默默承受她的刁难。 一日,周妩儿竟把赵佶的衣裳交给蕙罗,黑着脸道:“夜间仔细把这些衣裳薰好,我平旦时来取。”蕙罗答应,周妩儿想想,又语含威胁道:“务必做好,且不得告诉别人这事是你做的。称若有差池必受重罚!” 蕙罗诧异:周妩儿一向注意在皇帝亲王面前表现,如今为皇帝薰衣这种荣耀且亲近之事竟不亲为,却为何会让自己来做? 后来还是香积打听到原因:“她那几下子香道功夫原上不了台面,如今的官家却是此中行家,两天就看出她技艺不行,薰衣香味不正,准备换人。周妩儿辩解说是香药成色不好,苦求官家宽限两天,若再不好便自己请辞。然后,她就来找你了。”香积笑道,“若我说呢,你不如故意别把官家的衣裳薰好,就让她受罚请辞,岂不大快人心?” 蕙罗含笑摆首:“这招阴损,万万不能做。” 蕙罗还是遵命认真薰衣,每晚薰好后交给周妩儿带走。过了数日,周妩儿心情大好,带来饮食果子若干,请尚服局内人品尝,说是官家赏赐的,另分了些钱给几个主要助手,唯独不给蕙罗。 香积不忿,与几位内人议论此事,说官家衣裳是蕙罗薰的,蕙罗的功劳全被周妩儿占去了,她竟还这样刻薄对待蕙罗。偏有人传给周妩儿听,周妩儿大怒,冲来找香积,劈头劈面地扇了她几个耳光,让两个仆妇棒责香积,再命她跪地面壁思过,威胁她再敢胡说薰衣之事就请太后逐她去守陵。 那日蕙罗又奉命去内藏库取香药,回来时见香积面颊红肿,背上腿上皆是青紫伤痕,顿时心酸落泪,抱起香积问原因。香积哭诉,道:“周妩儿心狠手辣,将你我害成这样,若再纵容,不知她以后还会做出何等祸害人的事。只是她是太后的人,就算有人揭发她让你薰衣以争功之事,恐怕太后也不以为然,不会动她。” 蕙罗额首的。她能奈何?",将香积和自己的眼泪都拭干,道:”偷来的终究是偷来的,变不成她我的东西,若要收回, 第41章 传香 此后蕙罗再给赵佶薰衣必在香药中添加零陵香。赵佶所用皆合香,薰衣香药原有配方中若无零陵香,蕙罗便添一分,原有配方中有,则按比例再添一两分。所加分量较少,只有嗅觉灵敏、精于香道的人才闻得出与原配方的差异,周妩儿自然是发现不了的,依然每天拿添加零陵香薰好的衣裳去向赵佶邀功。 有一天,当蕙罗在朱栾蒸笺香上也添了零陵香后,周妩儿带回一匣香药,和衣裳一起递给她:“这是官家亲自配制的香药,要我们今晚用,且须在丑时薰好送去。你子时薰好了给我,我丑时之前便送到福宁殿去。” 蕙罗打开匣子,见此香圆如芡实,金箔为衣,一匣十丸,一闻便知赵佶是按名臣韩琦家传的方子配的浓梅香,用的是黑角沉、丁香、腊茶末、郁金、麝香、定粉、白蜜,但其中丁香比例与配方不符,多了两分。 她凝眸想想,微笑问周妩儿:“官家特意嘱咐,说必须在丑时薰好么?” “对。早作准备,尽快薰好我尽快送。”周妩儿言罢又瞪她,“你莫不是还想偷懒,歇歇再做?” 蕙罗摆首:“当然不是。我会按时薰好,给典饰送去。” 蕙罗子时之前便薰衣完成,交给了周妩儿。然后等到丑时,悄悄自尚服局出来。尚服局位于大内东部,蕙罗一路往西,走到后苑东门,伸手一探,见此门果然是虚掩的,便进去,径直走到了往日与赵佶说过话的梅林。 踏着月光穿行于梅林疏影暗香中,蕙罗不时四顾,并不见赵佶人影,不由疑心自己猜错。稍待了片刻,正在想是否该回去,忽见远处有闪光动,有人提着一盏宫灯朝梅林走来。 蕙罗隐身于晦暗处,着意观察,看出来人是杨日言。而他亦在林中驻足,看看两侧,轻声唤:“蕙罗。” 蕙罗现身,低声答应。杨日言微微一笑,道:“跟我来罢。” 杨日言带蕙罗走向迩英阁,那是皇帝召文臣入对,或处理政务的地方。两人走到侧门边,见正门前灯火颇亮,却是太后正从阁中出来。杨日言忙示意蕙罗避于门后。 太后一壁向正门走,一壁含笑对身边司宫令秦氏说:“官家勤笃,才即位就连夜批阅奏疏,真像他爹爹神宗皇帝。” 司宫令微笑欠身:“神宗皇帝当年常省阅文字至深夜,左右未尝有妇人,而今官家精厉忧勤,恰如神宗。” 太后颔首,带着笑容满意而归。 待太后走远,杨日言将蕙罗引至迩英阁内。蕙罗见赵佶正坐其中,面前案上一半是太后刚才送来的夜宵点心,一半是堆积如山的奏折章疏。 杨日言复命后退出。蕙罗看看赵佶身着的浅黄褙子,然后垂目举手加额,跪下,手背触地,倾身伏拜,向赵佶行庄重的手拜礼。 赵佶端然受了,看她平身,再笑道:“长因蕙草忆罗裙,果然薰衣的是你。” 蕙罗薄露笑意,欠身不语。 零陵香别名蕙草,衣香中有理无理都添加零陵香,犹如在香药上署名。 “你是如何想出这个法子,让我每次穿上衣裳闻到香味,都会想到,这是蕙罗薰的?”赵佶问。 蕙罗低首答:“就如官家授我多添了鸡舌香的浓梅香,嘱我鸡鸣时分去梅林一样。” 丁香又名鸡舌香,鸡鸣时分即丑时。 赵佶大笑:“我怕你不明白,还特意嘱咐周妩儿丑时薰好衣裳送来,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蕙罗亦微笑:“官家若不点明丑时,恐怕奴家还是会多想片刻的。” 赵佶赞叹:“你如此聪慧,不枉当年母亲疼爱你。” 蕙罗闻言惊愕:“官家已经知道……” 赵佶点点头:“我也是不久前才听杨日言说的……你犯了大错,孃孃本不容你,日言来找我,告诉我你是姐姐的养女,且张茂则临终前嘱他对你多加照拂,求我劝孃孃放过你。” 于是在赵佶的周旋下,才有如今平安。真相大白,蕙罗心里一片空茫。这两个在她眼中做了不光明之事的人偏偏给了她太多关怀,还交织着养母的情分,是爱是恨,她一时辨不清了。 愣怔之后,她开口道谢,赵佶竖食指示意她噤声,然后起身过来牵她的手,柔声道:“妹妹,来,我给你看妈妈的画像。” 他牵他到书架边,取出一幅画挂好,果然是故皇太妃陈氏的写真。 “是日言画的,你说像不像?”赵佶问蕙罗,“她去守陵时我才四岁,记不太清她的模样了。” 蕙罗见写真上的母亲慈眉凤目,仪态端庄,和自己遥远记忆中的样子依稀有几分相似,却又并不完全重合。 “我记得妈妈经常微笑,就算有时锁着眉头想心事,看见我来也会马上对我笑。”蕙罗说,“这幅画上的她太严肃了。” “是呢,我也记得她的笑容,笑起来左边脸颊会现梨涡。”赵佶道。 “对呀,是这样,”蕙罗肯定,又点评写真:“也把她画得太胖了……我记得她饮食量小,人很清瘦……但是很会做点心,我很爱吃,每次做了都是给我吃的。” 赵佶笑道:“我也吃过她做的点心……最好吃的是糖蜜韵果。” 蕙罗如遇知己般惊喜点头:“还有圆欢喜!” 赵佶也表示同意这观点。两人又并肩看写真,蕙罗叹道:“可惜写真不能有香,我记得妈妈衣裳上有淡淡的香气。那时年纪小,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香,长大后认识了香药,觉得这合香其中应该有沉香、龙脑和金颜香。” “还有丁香、檀香和安息香。”赵佶补充。 蕙罗睁大眼睛:“官家还记得?" 赵佶苦笑:“那时我年幼,晚上睡觉常惊醒,每次醒来一唤她,她便很快过来安抚我。她离宫那天,吩咐我的乳保夜间穿她的衣裳,我床前不点蜡,醒来再唤她,闻见她衣裳上的香味,便以为乳保是她,所以乳保也长期用此香……” 说到此处他声音略有哽咽之意,目中也有泪光一闪。 蕙罗也听得难受,正欲出言劝慰,赵佶忽然神色一肃,收敛驿动情绪,正色问她:“所以,妹妹,既然我们有同一位母亲,你为何不帮我?” 蕙罗无言以对。 赵佶又道:“别的事也罢了,那晚先帝一言,事关我成败生死,你竟还只听他的,去给十二哥传递消息?” 蕙罗依然沉默。 “有人问你去哪里时,你还有机会,但你仍放弃了……”赵佶伸手托蕙罗下颌,迫她看他,“你知道若今晚坐在这里的是十二哥,我会怎样么?就算不提母亲,我平日那样待你,对我,你为何竟无半点顾惜?” “给我下令的是我的君主。”蕙罗含泪视赵佶,缓缓道:“而且,他对我好,没有目的。” 赵佶幡然收回手,冷笑:“你认为,我接近你是有目的?” 蕙罗低首不语。 赵佶久久凝视她,须臾,叹道:“每人心中都有一个戏台,有缘相遇,棋逢对手,便仔细搭一出,何论真情与假意?” 见蕙罗不答,他又道:“你在尚服局的情形我让人打听过,你且回去,这次我会帮你,以谢你陪伴我母亲多年,但也仅限于此,以后不会再特意关照你,你在宫中是死是活,全靠你自己。” 言罢,他高声唤来杨日言,命他送蕙罗回去。待蕙罗行礼告退,随杨日言走到门边,他又命他们止步,再度开口,却又换了温和语气。 “霜冷露重,日言,扶我妹妹慢慢走。”他对杨日言说。 “张茂则先生临终前请我照顾你,”杨日言路上对蕙罗道,“他说,若你安然在尚服局做事,没有遇见皇帝或亲王,就让你自己过下去,若是遇见了,便要多留意,如有危险,务必保你周全。” 蕙罗拭泪,向杨日言道谢,心里对张茂则亦是万分感念。 “今上即位前夕之事,你会觉得我卑鄙罢?”杨日言恻然笑笑,向她解释,“我少年时便喜爱书画,有一天偷偷作画,管我的内臣发现,对我打骂一番,恰巧被路过的故皇太妃看见,她仔细看了我的画,加以赞誉,还把我引荐给神宗皇帝,做了福宁殿的侍者。所以,我愿意为今上做事。” “故皇太妃和蔼仁慈,常行善积德,所以有此福报。”蕙罗轻叹,“知恩图报也是美德,我不会因此看轻先生。” 杨日言摆首:“惭愧。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不如妹妹。” 次日,赵佶命周妩儿为他梳头。这项工作一向是赵佶潜邸的旧人做,周妩儿如今有接触皇帝发肤的机会,不由大喜,言笑晏晏地去梳。赵佶也故意与她说笑,以致向太后驾临福宁殿时正好看见周妩儿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 太后顿时大怒,道:“国孝期间,你竟在官家寝阁媚笑,看来也是个狐媚惑主的下流胚子!” 立即下令,逐周妩儿出宫,让她削发为尼。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糖蜜韵果、圆欢喜二君:从此,我们在宋朝宫廷中的地位就确立了,并一代代传了下去…… 镜头转向正在头碰头吃这两种点心的赵构和柔福。 赵瑗在拿着小票排队。 职场启示录:初入职场,迅速提高专业水平是硬道理,旁门左道终不能长久。 第42章 郑滢 大宋女官机构称尚书内省,其下分六尚、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司宫令总领后宫女官事,为正四品,以下为正五品的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其中尚服局四司为司宝、司衣、司饰、司仗,主管女官为正七品,司饰之下女官为从七品典饰和正八品掌饰。 每次皇帝驾崩嗣君即位尚书内省亦会做较大调整,曾侍寝的女官一律不得侍奉嗣君,或守陵或出家,未侍寝的援例也会放出一批,再提拔和增补新人。而今沈蕙罗落职,周妩儿被逐,林司饰提出自己年龄较大,也颇多病痛,希望此次被放出宫。周尚服见林司饰去意甚笃便同意了,将她列入申请出宫的宫人名单,但随即也为之烦恼:林氏一走,司饰司便无人主管,连可暂时代领主管的典饰都没有,君主更迭之时事务最多,若无人领衔,司饰司必一片混乱,无法正常运转。 于是周尚服列出几个司饰、典饰候选人,去与司宫令秦氏商议,望司宫令定夺。 司宫令笑道:“此事我正欲与你说呢。太后娘娘有意将郑滢、王湲两位押班转至尚书内省领职,我见别处也无适合她们的官职,恰巧你这里出了缺,就让她们来罢。” 周尚服犹豫道:“司饰典饰掌膏沐、巾栉、服玩等事,若两位姑娘没学过,恐多有不便。” 司宫令道:“她们平时伺候太后,膏沐香道这些都懂,应无大碍。” 经周妩儿一事,周尚服对太后指派的人颇不放心,又不便回绝,颇有难色。司宫令看在眼里,压低声音道:“这是太后有意栽培她们。皇后临盘在即,将来势必有些日子不便主持后宫,须有人协助。故将此二人派来领职,历练一番,若她们成器,前途不可限量,出自尚服局,你岂非与有荣焉?” 周尚服瞬间明白了。皇后王素绚身怀六甲,即将在四月生产,且她性情柔弱,太后、司宫令及六尚均看出她若要管理六宫颇有难度,若赵佶再纳嫔御,太后必然要先提拔自己身边人。国孝期间不宜立即议此事,便把人先放在尚书内省历练,也是为她们日后协助统领后宫做准备。 既然司宫令将话说得如此直白,周尚服只得答应,问道:“那她们谁做司饰,谁做典饰?” 司宫令道:“你可自行决定。” 周尚服摆首:“两位姑娘此前同为太后宫中押班,若此番品阶不一,位低者必有怨言,异日若蒙圣眷,恐怕会怪责你我。” 司宫令思忖道:“此前尚宫禀告,皇后册封、皇子降生、皇帝纳妃都将接踵而至,需要大量香药,但内藏库香药库存已不足,须从香药库筛选细色入内藏库,不如就让两位姑娘带领司饰司内人去做此事,谁做得好谁就领司饰之职。” 周尚服赞同:“如此甚善。以胜负定职位,她们应无异议。如今司饰事务颇多,可多列两个任务,请她们比试三次,三局两胜,更为合理。” 此事便如此敲定。 内藏库储藏的是大内日常用品及岁入盈余的银钱,其中香药最上乘,多为麝香、龙脑等被称为“细色”,较为名贵的香药。而香药库储藏香药量大,多为州郡、番邦纳贡及市舶司抽解、博买所得,但品种和品质皆不及内藏库,且堆积经年,已有不少腐烂霉变,要筛选细色工程浩大。 周尚服将司饰司内人分为两组,请郑滢、王湲分管,与她们说明,香药库香药均分,她们分别带内人前往筛选,三天之内要从数千箱香药中选三百箱入内藏库,每组须完成一百五十箱的量。 郑滢、王湲领命,各自制订了筛选计划,都是把那上千箱按人头均分给手下内人,每人从几十箱中拣选几箱入库,每人最少须拣选五箱。不同的是,王湲宣布若有人完不成五箱的量,将扣除其当月月俸,而郑滢则以自己两月的月俸悬赏,说将按完成量排名,名列前三者将获得相应数额的赏金。 蕙罗被分到郑滢一边,听说规则后颇感不妥,亦听见周围内人抱怨,思量一番后去找郑滢,建议道:“司饰内人资历各有深浅,经验、技艺都参差不齐,按量均分,也许会导致最后拣选的香药品质不一。能力差的内人为完成数额或胡乱拣选,乃至滥竽充数,便有悖于精选细色入内藏库的初衷。郑姐姐不如把麾下内人再分为三组,精于香道者负责拣选,香道寻常但细心者负责装箱,资历尚浅者负责搬运和其余杂事,各善其事,想必能更快完成。” 郑滢权衡利弊,亦觉有理,微笑首肯:“甚好,便这样安排罢。只是如此分工,各人完成效果也会有差异,不如你来分工和监督,留意记下每组最尽职者,事后我来奖赏。” 细化分工后郑滢一组果然拣选更快,筛选出的香药也都属上品,第二日便完成了一百五十箱的量。 香积是归王湲分管。这日夜间,香积向蕙罗哀叹不已:“我分到的香药霉变的多,我手又慢,明日恐怕无法完成五箱的量了。可怜辛苦一月,最后月俸都要被全扣掉。” 蕙罗安慰她:“别担心,我们这边的量已完成,明日我帮你拣选去。” 翌日蕙罗帮香积拣选香药,被郑滢一组的内人孙小鸾看见,去告诉郑滢,颇有微词:“明知郑姐姐和王姐姐在竞争司饰之职,她们若完不成任务,司饰多半就是姐姐的了,沈内人却悄悄去帮王姐姐的人,不知是何意。” 郑滢沉吟须臾,却召集自己手下内人,吩咐:“我们的一百五十箱既已完成,大家就速去帮助王姑娘的内人们,务必今天全部完成三百箱总量。” 内人们均感诧异,郑滢再催,才如梦初醒地去协助王湲的内人拣选香药。王湲十分意外,但见郑滢派来的人均认真拣择,确是在助她,亦放下心来,连声道谢。 三百箱总量如期完成。郑滢援助王湲之事周尚服也曾目睹,在司宫令与向太后面前对她赞誉有加,说:“此番虽然两组同时完成,但郑滢率先拣选完其份额,且有余力援助王湲,这轮应判郑滢获胜。” 司宫令亦同意:“郑滢虽初到司饰司,但分工合理,调度有方,统领内人颇显能力,此番自然是她获胜。以后两轮尚服可再定题目,但从今次看来,胜者多半也会是郑滢。” 太后叹道:“还比什么?仅有心帮助王湲这点,她已经完全获胜了。负责后宫事须有大心胸,懂得顾全大局,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田的人成不了多大气候。”旋即传下口谕,命郑滢任司饰,王湲任典饰。 事后郑滢践约奖赏各内人,命她们将自己所做的事写下来,交给蕙罗核实,按工作量和完成状况定赏金数额。蕙罗收集后排定名次,交给郑滢过目。郑滢看后道:“这些无误,但恰恰缺了你一人。你把你做的事也写上,我还要把这名单交给周尚服,申请给你们增加月俸。” 蕙罗答应,但写下的唯一句:“督查检验香药成色。” 郑滢笑道:“你所做的哪止这些。还有此前向我建议分工,以及率先帮助王湲内人等事。” 蕙罗道:“分工是郑姐姐决定的,我委实不曾参与。帮助香积是出于私心,与姐姐下令援助王湲内人境界有高下,哪敢写下邀功。” 郑滢拔下一股金钗,塞到蕙罗手里,和言道:“你所做的事我心里明白,也不必写了。我初领司饰之职,还有许多不懂的要仰仗你引导,望你多指点。这钗你且收下,只是一点薄礼,聊表谢意。日后你不必把我当外人,若需要我做什么,但请直言,我必会帮你。” 蕙罗坚辞不受:“司饰姐姐好意,蕙罗心领,但我一向不爱金银珠宝,人也朴陋,金钗赠我无异于明珠暗投,还是留在姐姐这样的美人发际才能相得益彰。且为姐姐做事是我分内事,姐姐不嫌我愚笨便很知足了,岂会再有所求。” 郑滢也不再多言,看蕙罗的目光颇有赞赏之意。 蕙罗从郑滢房中出来,抬首望天际,见云敛晴空,冰轮乍涌,明明是月色皎皎,她心里却如那冰轮上的月宫桂枝般烙下一道阴影。 如果在以前,她大概说不出这一番圆融世故的话吧?而今世事骤变,她再无依仗,必须小心地保护自己,谨慎对待每一个可能影响自己命运的人。就如赵佶所说,是死是活,都全靠自己了。 作者有话要说:职场启示录: 1.做好本职工作,且有团队精神的人容易获晋升。2.不要与领导争功。 第43章 鸡鸣 周妩儿被逐后伺候赵佶巾栉之事的仍是原来的潜邸旧人,因那姑娘长得美,太后看不太顺眼,命其出宫,让周尚服从司饰内人中再选一个。 周尚服建议郑滢去做此事,郑滢婉言谢绝,称自己初掌司饰之职,尚有许多要务须学习,再伺候官家恐两者都难做好。蕙罗落职未久,周尚服也不便推荐她,最后让典饰王湲和两位技艺出众的内人孙小鸾和梅玉儿去福宁殿,请赵佶选择。 那日太后也在殿中,赵佶看看几位姑娘,很快选了相貌平平的梅玉儿。见王湲有愠色,他含笑一揖,道:“恭喜姑娘高升典饰。想必如今公务甚多,又须教导诸多内人,我不便再以巾栉劳烦典饰。些许小事,让内人做即可。” 太后微感诧异,但见梅玉儿寡言少语,貌似忠厚,便也颔首同意。私下对司宫令道:“官家果然不似先帝好色,看人重才不重色,吾心甚慰。” 论技艺,梅玉儿并不比蕙罗逊色,在司饰内人中堪称翘楚,起初只负责伺候赵佶梳洗,后来赵佶发现她香道超群,亦让她薰衣,对其颇满意,没过多久便建议司宫令和周尚服升她的职。周尚服见现下还有个掌饰的缺,便让梅玉儿补上了。 梅玉儿原在周尚服准备报给司宫令的候补典饰名单中,未料郑滢王湲凭空降临,她升职愿望亦随之落空。出任掌饰之后她颇尽职,凌晨至福宁殿薰衣,清晨服饰赵佶梳洗,待赵佶上朝后便回尚服局教导小内人,午后才稍事休息。但只有一点,她自恃技高,不太看得起非尚服局出身的郑滢。按理说典饰和掌饰都是司饰的助手,平时大小事务都应向司饰禀奏,但梅玉儿常无视郑滢的存在,从福宁殿回来总是先去找周尚服,汇报此日工作,若有疑问,也是请示周尚服,然后径直去教小内人,除非遇见,才向郑滢行礼,略说几句。 蕙罗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交情尚可,见她如此漠视郑滢,也曾劝过:“如今是郑司饰管我们,梅姐姐若有事,论理该先请示郑司饰,若事事都直接找周尚服,在郑司饰看来,是僭越了,日后或生事端。” 梅玉儿嗤之以鼻:“我找郑滢说那些事,她懂么?我们都是辛辛苦苦在尚服局学了十年才有所成,她又无功底,仅凭太后一语就来管我们,我真真是为大家不值。” 蕙罗道:“她毕竟是司饰,做到此职位,重要的就是管理内人,技艺之类都是其次了。我们既归她管,还是对她和顺客气一些为好。” 梅玉儿愠道:“想不到你也是个会屈从权势的俗人。官家欣赏有技艺的人,但凡一技在手,在官家面前能说上话,还怕她怎的?” 她搬出官家,蕙罗倒只能缄口了。虽然很想告诉她,赵佶的宠信可能更像二月间瑶津池水面上的冰,轻轻一戳就破了。 一日梅玉儿自福宁殿归来,面见周尚服时,恰巧尚服正在与郑滢和蕙罗说话,看到她进来,尚服也不避二人,和言问她此日情况。梅玉儿笑道:“无甚大事,不过官家前几日连夜批阅奏疏,如今乏了,今日晏起了。我见他久久不起身,就开口唤他,他便问我:‘是不是鸡叫了?’想是睡迷糊了罢。” 郑滢闻言问:“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梅玉儿道:“我自然是实说呀,厨房离福宁殿那么远,怎会听得见鸡叫呢?” 郑滢与蕙罗对视一眼,面上安静宁和,无甚表情。 梅玉儿继续笑问蕙罗:“你在福宁殿服侍先帝时,可曾听见过鸡叫?” 蕙罗微笑摆首,亦不答话。 数日后,梅玉儿夜间薰衣时着凉,病倒卧床,次日郑滢主动代替她去福宁殿服侍赵佶。赵佶又是晏起,郑滢款款走到他床边,微笑道:“鸡都叫了,官家还不起身么?” 赵佶在帐中略含笑意地回答:“那不是鸡叫,是苍蝇在嗡嗡地飞。” 郑滢悠悠侧首看窗外,又道:“东方既白,天已大亮,上朝的官员都到了。” 赵佶笑着在床上转侧扯被覆头:“那不是阳光,是白花花的月光。” 郑滢含笑褰帘,伸手去揭他被子,赵佶忽然猛地坐起来,一把将郑滢扯到床上,整个人覆到她身上,笑道:“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 所谓鸡鸣,不过是梅玉儿解不出的谜题。 《诗》中有一首,名为《鸡鸣》: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 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 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描述一位贤妃催君王起床,二人对话的情景,内容恰如适才郑滢与赵佶的演绎。 “往日别人催我,我提鸡鸣,她们都如榆木一般,不解风情,殊无趣味。”赵佶伏在郑滢身上,压着她手腕笑道,“还是阿滢姐姐懂我,我说什么你都明白,都能对答。” 郑滢不动声色,淡淡道:“起来。” 赵佶只是笑,埋首到她脖颈间,探寻她肌肤的香气。 “手放开。”郑滢命令。 赵佶抬头,双眸清亮明澈如清泉,难以觅见□意味。薄唇微抿,他朝她呈出一弯孩童般纯净的笑容,左颊一侧竟还旋出个浅浅的梨涡,亦如孩童般耍赖地吐出两个字:“我不!” 然而他迅速展开了行动,一手抹去她的弯头鞋,抚弄把玩她纤足须臾,又顺势而上,钻进衣裳下抚过她的腿,从她身后探进腰下,另一手扯开她腰间红鞓带,开始解她衣带,手势如怒拨琴弦。唇亦游走于她双颊与胸之间,那温暖的丝绒般触感令她有一瞬陷入晕眩,脚趾蜷曲又绷紧,肌肤泛上一层薄薄的粟粒。 他的唇滑过她脸庞,含住她耳垂品吮一番,然后如灵蛇一般探入她耳廓……她周身一颤,终于抢在丧失意念前伸足一踢,几个被子下薰香的鎏金镂空银香球碰撞之下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才打断了他侵袭的节奏。 她推开他,坐起来冷着脸快速整理好衣饰,道:“官家慎行,隔墙有耳。” 他轻揽她腰,附耳笑道:“无妨,孃孃本就有意把你赐给我的。” “聘则为妻奔则妾,”郑滢正色道,“妾固然卑微,不配与官家为偶,但即便仅与官家执帚,也须有个名分才好。若无名无分便自荐枕席,妾无地自容。” “这有何难,只须国丧期过,我自然会给你位分。”赵佶放开她,一壁说着一壁自己穿戴整齐,于窗前朝郑滢一揖,郑重道歉:“朕仰慕娘子已久,今日情难自禁,唐突冒犯,还望娘子宽宥。” 郑滢神色亦随之缓和:“好了,朝会都快散了,快梳洗了去罢,别落得话让那些大官儿说你。” 赵佶笑道:“如此,少不得又要劳烦姐姐为我梳头。” 梳头时,郑滢看着赵佶映于铜镜中的无暇容颜,闲闲问他:“今日来的不是梅掌饰,官家竟也不问问?” 赵佶浅笑:“姐姐来了我欢喜得很,再记不得他人。” 郑滢道:“我技艺逊于她,多梳几次官家就会记起她了。” 赵佶笑对镜中她说:“别人再好都是过客,这几年姐姐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姐姐。” 郑滢笑而不语,取篦刀为他掠鬓。 “若姐姐愿意,不如日后我巾栉之事就请姐姐料理。”赵佶建议。 郑滢手势滞了滞:“才选了梅掌饰,这便换人不好罢?况且我终究技不如她。” 赵佶牵过她手指吻了吻,道:“此间事,用心比炫技重要。” “太后娘娘恐怕也不会同意。”郑滢又道。 赵佶摆首:“别人她不会同意,若是姐姐,没有不许的。” 郑滢沉默,少顷道:“若娘娘同意,我便过来,只是先说好,梳头便梳头,今日之事,不可再有。” 赵佶笑道:“来日方长,我不会急于一时。” 赵佶果然禀知太后,请调郑司饰掌其巾栉。那日之事太后微有所闻,暗暗赞叹郑滢知廉耻、识大体,不枉自己悉心栽培多年,遂欣然准许。自此近身服侍赵佶便成了郑滢的事,梅玉儿愤恨不已,却也莫可奈何。 郑滢服侍赵佶颇上心,常常虚心向蕙罗请教膏沐巾栉及香道的各类技巧,蕙罗也耐心教她,倾囊相授,不会刻意保留。 又一日,周尚服与郑滢商量:“这几日太后娘娘常想起瑶华宫,不时叹息,说先帝有负于她,她身边宫人虽多,却大半是遭贬逐之人,恐不能惬她意。太后吩咐六尚,诸司各选一人入瑶华宫,服侍孟娘娘。你看让哪位司饰内人去合适?” 郑滢沉吟,然后回答:“太后看重瑶华宫,既有意如此,我们不能慢怠,必得选一位技艺超群者……梅掌饰技艺出众,德才兼备,最宜服侍贵人,若让她去,太后必以为妥当。” 周尚服虽有不舍,但见郑滢坚持,最后也同意了。 数日后,梅玉儿被送往瑶华宫。 典饰、掌饰之职原各有两个名额,只是宫中为避免冗员,向来不满额。郑滢有意申请升蕙罗为掌饰,蕙罗听闻后坚辞:“我才落职,太后官家应对我有所不满,司饰姐姐若此时提拔我,他们必会疑惑,累及姐姐就不好了。品阶职位非我所求,但姐姐要我做什么,吩咐就是,我一定尽心去做。” 于是蕙罗继续保持无品阶内人身份,但郑滢让她主管以前梅玉儿管理的内人,实际拥有掌饰的权力。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职场启示录: 越级汇报有风险。 第44章 小劫 大宋香药库分内外两处,内香药库在皇城内,外香药库在城南曹利用故宅。上次司饰内人拣择香药是在内香药库,尚宫检验后颇满意,又建议周尚服让内人们把外香药库库存也一并清理拣择,以备不时之需。 周尚服吩咐下来,郑滢即让蕙罗带司饰内人们前往拣择。外香药库库存大过内香药库,蕙罗检视一遍,为不妨碍日常作业,尽量压缩时间,定下五天工期,每日工作量极大,带内人们每日宫门开即出宫赴香药库,又赶在黄昏之前回宫,常忙碌得午膳都不及用。 蕙罗和寻常内人一起拣择香药,还兼监督和检验,犹为辛苦。监管外香药库的香药库使看在眼里,对她颇为照拂,命手下侍者守卫把搬运开箱封存清理等活全干了,内人们只负责筛选,到进膳时间,还亲自端了饭菜请蕙罗先用。 香药库使是由初阶武臣担任,掌出纳外国贡献及市舶香药、宝石之事。此人二十多岁光景,蕙罗从其服色看出他应该刚出仕,只是武臣中最末等的三班借职,但他身材高大,器宇不凡,面容亦堪称俊美,只是高鼻深目颇明显,不太似中原人。 两人因此聊了几句。他告诉蕙罗他名为苏意墨,蕙罗讶异道:“这名字何其雅也!” 他笑道:“沈内人可是觉得我这粗人不配这雅名?” 蕙罗忙否认,说:“只是觉得此名像文人名字,而苏使君器宇轩昂,更有将军气象。” 苏意墨笑而摆首:“名字只是用来称呼,未必要与人品性职业相符。否则我既监守香药库,不如叫苏合香更恰当了。” 蕙罗亦掩口微笑,然后问他何方人氏,苏意墨道:“我就是开封人,但母亲是岭南人,所以我面有南人之相。” 蕙罗听他口音,确也是纯正官话,遂不再多问。进膳后再次谢过他,旋即又开始忙碌。 辛苦拣择五日,第五日午后终于完成。蕙罗见众内人已是疲惫不堪,便让她们先行回宫,自己留下再检验一遍,看是否有疏漏之处。待完成所有事务,出门欲回宫时,发现门前等候着的宫车不是出宫时所乘的犊车,换了一辆马车。 “适才众内人回宫,勾当东华门的先生见沈内人未归,得知原因后说,宫门黄昏时要关闭,现在天色已晚,乘犊车恐不能在关门之前赶到,故命我换马车来接沈内人。”驾车的内侍解释。 蕙罗见天色确已转暗,便也未多想,上了马车,内侍当即驾车,飞驰而去。 车中坐了片刻,蕙罗隐隐感觉不妥。车奔驰太快,那内侍车驾得心急火燎,异常颠簸,蕙罗呼唤他也不答应。蕙罗褰帘看窗外,发现触目所及并非来时路,不由惊慌,猛推车门,门却从外锁住了,纹丝不动。 蕙罗扑到窗前朝外大声呼救,那内臣却随即扬声道:“娘子稍安勿躁。虽然你偷了汉子,但大王一向宽厚仁慈,让我接你回去只是要训斥一番,并不会伤你。” 旁观的路人听蕙罗呼救就算原本有心拦截,听内臣那样说,也以为只是哪位宗室闺闱公案,不便插手,便都退去了。 此刻蕙罗见车驰过一牌坊,上书“咸宜坊”三字,想起来此处也正是宗室聚居区域,与那人妄言映对,难怪无人相助,不由暗暗叫苦,冷汗涔涔而下。 车入咸宜坊却无停留的意思,继续一路狂奔,渐渐屋舍稀疏,人烟寥寥,眼看着是要出城了,蕙罗愈发绝望。 一筹莫展间,窗外前方路边忽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其中一人还穿着赵似穿过的衣袍。蕙罗定睛辨出那正是赵似,旁边是曾和他舞剑的随从邓铎,他们身边还有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三人正骑马信步走,不时对路边空地指指点点。 蕙罗大喜,忙连声呼赵似:“十二大王!十二大王,大王救我……” 赵似一愣,侧首去看,刚巧看见马车窗内蕙罗一双含泪的眼。 马车不停向前奔,赵似回过神来,当即策马冲去追赶。邓铎与少年见状,亦相继引马追去。 追至城门附近一处小树林,赵似等人终于截住马车,内侍慌忙勒马,马一声嘶鸣,前蹄高举,把他掀落于地。内侍翻身爬起,从靴筒中拔出一把匕首。 赵似三人迅速围拢,每人皆扬起马鞭朝他挥去。内侍急挥匕首乱砍狂刺,怎奈马背上的三人挥鞭若龙蛇旋舞,一记紧接着一记,霍霍有声,未几内侍已被抽得晕头转向,匕首也被赵似一鞭斩落,终于不支,跪倒在地。 三人见状下马,邓铎和少年将内侍手足捆绑了押他跪好,赵似则先过去打开车门看蕙罗,蹙眉问:“你没事罢?” 蕙罗惊魂未定,面色苍白,但看见赵似稍觉安宁,轻声回答:“没事。” 三人拷问内侍,那内侍泣道:“这几日司饰内人出宫,有人拿了银钱向小的打听沈内人行踪,要小的把她带到城外。他们给的钱不少,又说人交给他们后另有重赏,足够我远走高飞。小的一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了……” 此时又闻马嘶声响,却是苏意墨带着几名侍卫赶过来。见了蕙罗,问明情况,苏意墨道:“沈内人走后我看着那马车甚感疑惑,终是放心不下,便带了香药库侍卫一路问目击者,循着你们踪迹追过来。好在内人有贵人搭救,若稍有差池,意墨万死不足辞其咎。” 蕙罗下车介绍他与赵似认识,苏意墨郑重施礼,赵似却只点点头,对他并不感兴趣。转头再问内侍城外接应人的特征,然后吩咐苏意墨道:“你带人去城外抓住接应人,送到开封府审问。”又指着内侍命邓铎:“你把此人即刻押往开封府,等候与接应人对质。” 两人皆答应,苏意墨即刻带人赶往城外。在赵似授意下,邓铎和少年把内侍全身捆好,抬他面朝下横伏在邓铎的马背上,邓铎则骑上赵似的马,牵引自己的马,押着内侍朝开封府走去。 “我送你回宫。”赵似对蕙罗说,见蕙罗目视马车高阶面露难色,便冷着脸把胳膊伸给了她。蕙罗赧然低首,引袖掩手,撑着他胳膊无声无息地上了车。 “十二哥,我跟你去么?”那少年问,声音清亮,人也剑眉星目,十分俊朗。 “随便。”赵似淡淡回复。 少年犹豫一下,看看蕙罗,嘀咕道:“那我还是回府罢。” 赵似点点头,那少年很有礼貌,离开之前还不忘朝马车上的蕙罗一揖作别。蕙罗亦欠身还礼。待少年走后问赵似:“这位小公子是谁?” “我二叔吴荣王的儿子,”赵似回答,“我的从弟孝骞。” 然后他为蕙罗关车门,门将阖时蕙罗瞥见他右手背上有血迹一现,顿时惊问:“大王受伤了?” “没事,坐好!”赵似冷面说。 蕙罗却不答应,很快自己跳下车,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径直拉了赵似的右手来看,果然见上面有血痕一道,兀自冒着血,应是适才内侍用匕首乱砍时划伤的。 蕙罗立即取出自己的丝巾撕成几条,又捉住赵似的手来为他包扎伤处。赵似起初想抽出,但蕙罗坚持不松手,便也只好让她包扎。本来颇不耐烦,但见蕙罗低着双睫很认真地做此事,先小心翼翼地拭去血污,再以丝巾层层包裹,一脸专注,纤长的手指在自己掌心上下翻飞舞动,时有触及自己手部肌肤,竟然牵引出自己一缕别样情绪,仿佛阳光洒进了封闭的心隅,一时但觉扑面二月风也带了煦暖的温度,刚才紧缩的眉头悄然展开了。 蕙罗开始用丝带打结。赵似见那丝带末梢绣着花样,便抬手至面前细看。 “你绣的?”他看后问蕙罗。 蕙罗点头,颇紧张。那是她绣的一株蕙草,她女红不算很好,也不知赵似又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不错,”赵似颔首,“栩栩如生。” 蕙罗只疑自己听错,十二大王也会有跟她说好话的时候? “挺好的,”见她愕然,他继续诚恳地赞扬,“这豌豆苗绣得挺好的。” 这句话在她心里轰隆隆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风卷残云,十面霾伏,把才刚绽出的几朵喜悦的蓓蕾践踏成泥,片甲不留。 她一咬牙,双手着力猛扯丝带两端,但听赵似“啊”地一声痛呼,她顿时释然了,心中畅快无比。 得意洋洋地再看赵似,见他蹙眉似不胜痛楚,再观他手背,发现又有血迹隐隐渗出来,旋即又着了慌,一边匆匆解开查看伤势,一边问赵似:“是不是很痛?” 他“哼”了一声,说:“还好,比蜜蜂那次好点。” 她心虚地不敢接话,埋头默默处理伤口和包扎,须臾换了个话题:“大王今日怎会来咸宜坊?” “十哥说我如今年满十八,该出居外第了,让我择块地,给我建王府。”赵似道,“所以今日孝骞带我来选址。” 那么,他不久后就要出宫外居了?这念头竟令蕙罗有两分怅然,然后敏锐地觉察到,他仍称呼赵佶为“十哥”,没有改口称“官家”之类。 待包扎完毕,两人抬头一望,才惊觉天际绛色霞彩几近消散,树林中阴影越来越浓,像是已过黄昏。 他们立即上车,策马向离六尚最近的东华门驰去,无奈赶到时见四面张灯,宫门早已关闭。 蕙罗盯着禁闭的宫门看了半晌,问赵似:“你说,如果我们上去扣门,好生解释,守门的内臣会给我们开么?” “也许会,有人扣开过。”赵似说。 蕙罗喜问:“真的?” 赵似点头:“上一个这么做的是我大姑奶奶。” “仁宗皇帝的大公主?”蕙罗顿感不祥,“然后呢?” “然后她死了。”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蕙罗:当十二跟我说“这豌豆苗绣得挺好的”时,我心里其实是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但作者说:“不行,宋朝尚无羊驼。”遂改如今说法。 第45章 东京 这位大长公主的事,蕙罗也依稀听说过一些。公主被仁宗嫁给生母章懿皇太后李氏弟弟之子,据说她不喜欢朴陋的驸马,更厌恶婆母,因此被台谏多次谴责,最后郁郁而亡。但其中细节并不清楚,而公主的故事在宫中也被视为禁忌,每次内人们私下提及,若被周尚服听到必遭训斥,如今听说公主竟然还夜扣宫门,蕙罗甚好奇,顺势问赵似:“经过呢?” “经过略。”赵似并不准备与她细谈。 蕙罗索然问:“那我们眼下该当如何?” “反正今晚回不去了……”赵似忽然问她,“你想不想看看我们的东京汴梁到底是什么样子?” 蕙罗双目一亮。 虽然在东京生活了十余年,蕙罗出宫的机会屈指可数,除了去外香药库,顶多就是随车驾去过几次宫外的皇家园林,东京市坊的模样只在车上窥过几眼,十分模糊。赵似这建议她自然很有兴趣接受,但想起回宫之事,却又踟蹰:“但我们一夜不归,后果会不会很严重?” “先走,回头再想办法。”赵似道,“你这样瞻前顾后,什么事都做不成。” 言罢赵似策马,掉头离开,边走边问车上的蕙罗:“你想去哪里?” 蕙罗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大王决定罢。” 赵似想想,引马朝相国寺的方向驰去。 相国寺地处东京城区中心,南临汴河,西近御道,东北两面店铺食肆云集,尽管夜幕降临,这一片却似刚从沉睡中醒来,灯火通明,非常热闹。 赵似将马车停在附近巷道里,再扶蕙罗下车,说:“你既想开香药铺,我先带你看看进货之处。” 然后一壁走一壁向蕙罗说明:“外国贡献、库存过多的香药太府寺会授权榷货务的香药榷易署卖给商人,最大宗的香药榷易是在宫城附近的香药榷易署和崇明门外的杂卖场进行。不过夜间不便前往,你既掌香药之事,想必以后也有去这两处的机会。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亦常有番商参与,从外地州府回京的官员若带回香药,也常在这里售卖,所以亦可按时前来,或有淘到优质货物的可能。” 今日恰巧是交易日,虽已入夜,相国寺门内外仍然人潮涌动,熙熙攘攘。第一重大三门卖飞禽猫犬,珍禽奇兽,无所不有。第三门内庭中则设彩幕露天义铺,卖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脯腊等商品。近佛殿处有售蜜煎和名家笔墨,左右两廊站着不少尼姑,卖的多为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绦线等手工装饰品。 赵似再带蕙罗绕到殿后资圣门前,见此处贩售的是书籍、玩好、图画等清玩之物和各地土物特产及香药。蕙罗细看,发现有西北的麝香、东南沿海的甲香、海南的沉香之类,另有一位裹着头巾、肤色黝黑的番商在卖大食国蔷薇水。 那蔷薇水以透明的琉璃瓶盛着,蕙罗拿起细看,转动间光影流转,冰洁莹澈,璀璨耀目。稍启瓶塞,纯正郁烈的蔷薇花香便飘散而出,氤氲于衣,不绝如缕。 蔷薇水是用盛花期的蔷薇置于炉甑间,如酿烧酒一般蒸出花汁,滴下成水再贮藏,可直接用于洒衣,也可用来调制合香。大食国所制品质最佳,却也最珍稀,连宫中也不多见。蕙罗爱不释手,赞叹不已,但问价后被吓一跳,吐了吐舌头,放下蔷薇水便牵赵似衣袖,拉着他走了。 “你有没有想过香药铺要开在哪里?”赵似问她。 蕙罗摇头,赵似遂带她北行,穿过几条巷道,指着面前大街道:“这是马行街北段,大多开的是医官药铺和香药铺。这附近有很多官员宅舍,所以不少曾出入大内做御医的医官都把药铺开在这里,士大夫又是香药的主要客户,将来你真要开香药铺,选在这里比较合适。” 蕙罗见此地街道整洁,两侧植有花木,药铺云集,从招牌上看,细至咽喉、骨科、小儿、妇产,科类齐全,香药铺夹杂其中,店面屋宇设计又比相国寺的雅致不少,如此格调,的确应该是主要针对士大夫客户。 “还有一处,也可开香药铺。”赵似道,随即带蕙罗往南,走到东京南北中轴线的御街上。 御街两边皆上有屋顶的御廊,廊下有商贩售货,中心为御道,旁边各有砖石甃砌的御沟水渠一道,其中尽植莲荷,近岸栽的是桃李梨杏,如今已有少许开放,杂花相间,望之如绣。 两人沿着御街一直南去,过了相国寺旁边的州桥,见两边皆居民区,但临街皆开商铺,有食肆、酒店、羹店等,亦有不少香药铺,大多店面宽阔,规模不小。 蕙罗进香药铺浏览,发现香药数量比马行街北段的多,但良莠不齐,价格有高有低,但质量比马行街北段的略低。 “这里的香药主要是卖给平民的?”蕙罗问。 赵似颔首,认真对蕙罗道:“平民或游客。此处人流量大,容易成交,但香药不如马行街北段的。你若要开店铺,首先要想好准备把货品卖给什么人,再决定在哪里开和进什么货。进货和售卖渠道也要先想清楚,今日我跟你提到的香药榷易署、杂卖场和相国寺都是正规渠道,但有些番商和官员,私自从海外运香药回来,不经市舶司抽解博买,自行卖给国中香药商,如此买卖双方都违法了,万万不能做。” 蕙罗笑道:“原来你早已清楚此中环节,可是也想开香药铺么?” 赵似一愣,旋即忍俊不禁地说:“是的,等你开了,我在你店铺对面也开一家,和你抢生意。” “别呀,”蕙罗摆手,“你还是造大船航海去,带回香药抽解后卖给我,为我供货。” 赵似笑而不语,微翘的唇角犹带稚气,却使他的笑容更纯粹明净。 蕙罗忽然睁大了眼睛,侧首探看他正面:“等等……你是在笑么?居然笑了?我从来没见过你笑!” 赵似顿时面红耳赤,迅速敛去笑容,略微侧身避开她,挥挥手背:“去去去,谁笑了?” 见蕙罗兀自悄悄笑不停,赵似瞪瞪她,道:“好了,逛了这许久,你饿么?” 蕙罗这才想起一直未进晚膳,中午也吃得不多,如今腹中空空,确实饥饿。 “这家酒肆看似不错,我们就在这里吃罢。”赵似指着路边的酒肆说。 那酒肆高达三层,入口雕有欢门,缚有彩楼,蕙罗随赵似进去一看,见里面更有三座高楼环绕,中间飞桥栏槛相连,中间为宽阔天井,设异石流水景观,花木繁盛,十分气派,往来的多为衣饰不俗的文人仕女。 有店员见他们入内,立即拱手相迎,一瞥赵似身后蕙罗,便心领神会地朝赵似笑笑,道:“官人可是要开一间上房罢?正巧本店今日优惠,宿一晚送饮食套餐。” 蕙罗闻言飞霞扑面,扭头便走,匆匆出了门。 赵似追过来,说:“大酒肆皆可留宿,店家误会了,不必介意。” 蕙罗红着脸问:“来这里的男女多半都是要留宿的么?” 赵似道:“未必,也可只开雅阁纯聊天吃饭。邓铎有位朋友,去年春游金明池,遇见一个女子,双方皆有好感,便相邀进一家酒肆叙谈,一聊之下相见恨晚,便订下婚约,不久便成亲了。” 蕙罗瞠目:“市井女子可自己选择夫君?” 赵似道:“不错,寻常臣民不像我们这般受礼法束缚,婚姻大事常可自主,我也很羡慕他们。” 蕙罗沉默,垂目捻裙带须臾,嘀咕道:“虽则如此,我也不想在这里进膳了。” 赵似想想,问她:“你想不想吃猪肉馄饨?” 蕙罗愕然:“猪肉?我学香道,一向不食荤腥,何况是猪肉……” 大宋皇室和士大夫甚少食用猪肉,认为猪肉粗贱,主要肉食为羊肉,宫中内人亦如此,蕙罗见都未曾见过猪肉,遑论食用。 “没吃过?那更要试试了。”赵似拉着她就走,“在宫中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吃,既然今日出来,不如多破几个禁忌,见识一下新鲜玩意。” 他轻车熟路地带蕙罗绕过几条巷道,来到一条夜市食街,两侧沿街卖水饭、熝肉、干脯、獾儿、野狐、肉脯、鳝鱼包子、盘兔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脍、煎角子、猪脏之类。最后赵似手指食街小巷中一家简陋的馄饨铺:“到了,这家馄饨的味道在京中应数第一。” 蕙罗见状讶异:“大王经常出宫?这种小店都能找到。” 赵似道:“若按规定,宗室若非因公,不能在市坊下马。但我少年时起就和邓铎悄悄跑出来好几次,所以能认路,知道哪里有美食。皇兄其实也知道,不过睁一眼闭一眼,放我去了。” 他领蕙罗入馄饨铺,点了两碗猪肉馄饨,蕙罗起初不吃,但经不住他反复相劝,开始品尝,入口之后果然觉得肉质细嫩,鲜香异常,很是美味。 “好吃罢?”赵似见她神情,欣然道,“食物只须论是否适合各人口味,何必分贵贱等差。许多士大夫嫌猪肉粗贱,却不知因他们这种矫情,错过的是何等美味。” 邻近一桌坐了个穿寻常文士褙子,头戴学士巾的中年男子,本来一直低头主攻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猪肉馄饨,吃得酣畅淋漓,不时拭汗,此刻听见赵似这样说,不由击节叫好,抬起头来笑吟吟地对赵似道:“此言甚妙!” 然而与赵似一照面,他的笑容迅速僵住了。 赵似也尴尬无比,讷讷唤:“章相……” 在面前章惇不住摆手下,他生生把最后的“公”字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宋朝取消宵禁,打破市坊限制,商业繁盛,店铺常通宵达旦营业,酒肆规模大,可留宿。本节中写到青年男女酒肆私定终身的事也是笔记记载的。 第46章 艳史 章惇靠近赵似,压低声音道:“此处不宜叙谈,我们且换个地方说话。” 赵似同意,章惇便把三人馄饨钱付了,带赵似蕙罗出去。见赵似与蕙罗同行于京中,他不愠不恼,亦无指责之意,和言对二人道:“难得宫外相逢,望大王和内人赏脸,容我宴请二位。曲院街南有一家分茶店,菜做得好,也比这里安静,我们不妨去那里坐坐。” 他们沿着御街至朱雀门街西过桥,走到曲院街章惇所说的分茶店“遇仙正店”旁,却见邻近的一家香药铺在门口铺陈了两种香药,挂牌贩售,牌上写的是“韩魏公浓梅香”和“章公百和香”。商贩正手举一盒浓梅香叫卖:“韩魏公浓梅香,按韩魏公家传秘方配制,九百文一盒……” 章惇顿时好奇,走近拿起盒子看看,再问商贩:“这一盒仅十丸,为何卖得这样贵?” 商贩道:“官人有所不知,一则宫中传来消息,官家前几日薰衣用的正是韩魏公浓梅香,二则……”他故作神秘头向三人凑凑,低声道,“我朝中有人,告诉我说,章相公已被官家任命为山陵使,不日将离京督造皇陵,你也知道,做山陵使的相公多半是要被罢免的,官家有启用新人之意,这个新人,据说就是韩魏公之子韩忠彦……” 章惇脸色沉了沉,商贩只道他是被这消息震撼到了,傲然道:“官人买香药要趁早,此时不买,待韩相公走马上任,这香价还得翻几番呢。” 章惇强忍怒气,再问他:“那这章公百和香如今价值几何?” 章惇喜用以沉水香、鸡骨香、兜娄婆香、甲香、薰陆香、白檀香、零陵香、藿香、青木香、甘松香、安息香、麝香等二十余味香药配制成的百和香,自己曾按喜好稍改配方,京中人纷纷效仿,名为“章公百和香”,也曾热销一时。 岂料此时商贩道:“章公百和香是赠品,官人若买了韩魏公浓梅香,就奉送一盒。” 章惇愤然拂袖而去,进了分茶店。蕙罗拾起一盒章公百和香闻了闻,问商贩:“若只买章公百和香,是多少钱?” 商贩道:“二百文。” 蕙罗取出自己随身的钱,见尚不足此数,遂问赵似:“大王可否借我些钱?” 赵似取出钱袋递给她:“都给你罢。” 蕙罗便用自己和赵似的钱尽数买了几盒百和香。 进至分茶店,章惇见他们手提百和香,拉下脸问道:“这香已过时,你们买它做甚?” 蕙罗道:“这香我闻过,其中用的沉水、白檀、兜娄婆、麝香品质均属上乘,值得购买。” 赵似亦说:“若真是好香,时势改变的只能是价格,不是价值。” 章惇叹叹气:“罢了,我们上楼罢。” 东京大的食店名为“分茶”,规模大者比之酒肆不遑多让,只是不能住宿。如今他们光顾的这家遇仙正店前有楼子后有台,门口立有漆红帐柱,顶部钉半月形彩雕木板,如酒肆欢门,入门后内部亦是有厅有院,花竹掩映,垂帘下幕,景象优美。三人上到二楼,面前是一宽敞走廊,走廊两边以镂花雕窗和彩绘屏风做隔断,隔出一个个被称为“阁子”的雅间。章惇挑了一间僻静阁子,与赵似蕙罗一同入内坐下。 旋即有侍者入内,是一位样貌俊俏的姑娘,奉上状如雕版的木制食牌请他们点菜。 章惇请赵似与蕙罗点菜,二人皆推辞,章惇便虚睨着眼睛盯着食牌看了一阵,点了若干道菜。稍待片刻,菜逐一呈上,有百味羹、金丝肚羹、洗手蟹、糟淮白鱼、两熟紫苏鱼、白肉夹面子茸割肉、乳炊羊、鹅鸭排蒸荔枝腰子、入炉细项莲花鸭、炒蛤蜊、旋切莴苣生菜、西京笋等,另外还有榛子、榧子、炒银杏、海红嘉庆子、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煎西京雨梨、绵枨金橘、龙眼、荔枝、蜜煎香药、党梅等干果水果蜜饯若干。 先前吃过馄饨,赵似与蕙罗不能遍尝,章惇便指着糟淮白鱼说:“这鱼是仁宗皇帝最爱吃的,一定要尝。” 赵似颔首:“我知道。听孃孃说过,仁祖爱吃糟淮白鱼,但祖宗旧制,不能取食味于四方,他便很少吃到。有一次病了,宰相吕夷简的夫人入内朝见皇后,皇后说,吕相公既是寿州人,想必能送两奁入内廷给官家品尝。吕夫人归家后想送十奁,但吕相公怕引人非议,只让送了两奁。” 章惇笑道:“而今商贸兴盛,运输便捷,四方美味荟萃于东京,昔日帝王梦寐以求的食物现在寻常百姓亦能经常品尝,也是仰仗仁宗德政,神宗变法,先帝绍述,才有如今盛景。只是苦了几位官家,修身克己,礼贤下士,虚心纳谏,每每养成我等臣子大胆,自己往往不能随心所欲。” 赵似道:“王荆公说仁祖‘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出于自然’,如今想来,的确如此。” 章惇感叹道:“神宗亦如此。当年神宗因陕西用兵失利,下旨欲斩一漕官。第二天问当时的宰相蔡确是否已执行,蔡确说:‘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敢令陛下开此先例。’神宗沉吟良久,说:‘可改为刺面,配辽恶处。’我那时只是门下侍郎,确也敢站出来反对,说:‘如此还不如把他杀了。’神宗问为何,我说:‘士可杀不可辱。’神宗怒道:‘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我回应说:‘如此快意,不做得也好。’” 言罢自己摆摆首,捋须笑。赵似与蕙罗亦相视一笑。赵似追问:“那最后杀了那漕官么?” 章惇道:“当然没有。神宗皇帝小心谦抑,敬畏辅臣,亦有仁宗之风。” 此后他们不再提朝堂之事,只偶尔点评菜式。蕙罗胃口不大,早早地吃完了。见章惇与赵似聊了一阵后逐渐冷场,猜有些话自己在他们不便说,便借口观景出门去站了一会儿。 章惇在她走后对赵似说:“大王两次与这位内人私下相见,想必彼此情根深种,若先帝在位,倒也无妨,请他赐给你便是,奈何今时不同往日,私会宫人,毕竟易落人口实,大王不可不防。” 赵似辩解道:“我与她并非……” 章惇大手一摆,笑道:“大王并非好色之徒,看这位姑娘相貌我就知道,大王与登徒浪子不同,必是爱她的兰心蕙质。适才这姑娘买香药一事我也看出,她本性善良,善解人意,不枉大王如此倾心。” 赵似苦笑,也懒得解释了。忆及自己两次提到蕙罗不美,被她报复之事,不禁想,若蕙罗听见“必是爱她的兰心蕙质”一语,气恼之下说不定会把刚才买的香药全退给章惇。 “人不风流枉少年,”章惇感慨道,“想我章惇,年少时也曾有副好皮囊,初来京师那年,有一晚御街漫步,见有数乘雕舆香车过来,最后的车上有一位美人褰帘看我,挑眉暗示,我便信步随车走,那美人招手命我上车,把我带到了一所雄壮宅第,锁我人深院,美酒佳肴款待,且带多名小娘子与我相见,个个皆绝色。我自然把持不住,与她们胡天胡地多日,以致精疲力竭,意甚彷徨。好在有一位年龄稍长的娘子同情我,告诉我说,她们家主翁好色,宠姬甚多,却无子嗣,所以这些宠姬常勾引少年入宅,与她们苟合,长此以往,少年常毙命于地。我听了害怕,求她相救,她便让我换了她的衣裳,次日趁主翁入朝,悄悄从前厅溜走。我照她说的做了,才幸免于难。” 赵似听了大感好奇,忍不住问:“却不知那主翁是哪位重臣?” 章惇哈哈大笑:“后来我倒是得知了他的名字,只是事关重臣声誉,我已发誓再不泄露于人。” 赵似亦浅笑,不再追问。章惇继续说:“那时我还有一荒唐事。在京师举进士之后,我暂住于一位远房叔父家,叔父有一位年轻的小妾,多次出言挑逗我,我遂与她私通。有一次被人发现,堵门捉奸,我翻墙跳出,误踩了一位老妇人,被她揪着不放,到开封府去告我。好在那时知开封府的是包龙图,有惜才之心,不欲深究,只罚铜处理。” 赵似想起他描述的情形,不免莞尔。章惇陪他笑了一阵,忽然正色道:“正因为我年少时也曾荒唐,所以看人很准,谁轻佻,谁重情,我一目了然。可惜我不掌兵权,不能力挽狂澜。” 赵似默然,少顷道:“相公尽力了,我很感激。” 章惇又道:“大王曾对先帝说,我有私心,有人传给我听。其实大王说的也没错,我确有私心,行事施政不仅为国为民,也为实现个人抱负,为达到目的也曾不择手段,排除异己,凡为我政敌者我都要打击,哪怕对方是太皇太后……但是,我不会公器私用,乱用职权为己谋私,不会贪污受贿,损及国家。子侄辈向我讨官做,我一概拒绝。我有四个儿子皆举进士,也仅季子做过低品阶校书郎,其余儿子全被派往州县,无一显达……所以,我议立大王,也并非受太妃笼络,实在是不想把辛苦经营多年的国家交到不适合接掌神器的人手上……” 赵似黯然道:“是我有负相公期望,连累相公至此。” 章惇摆首:“不关大王事。时不与我,莫可奈何。我为山陵使,即将罢相,倒是可退居江湖,好好歇歇了。而大王无法抽身,日后境地或更艰难,望多珍重,谨慎处之。” 稍后蕙罗回来,两人不再谈论政事,随便聊了几句东京风物,章惇便唤人结账。门外侍立的姑娘进来,呈上一张一千九百五十文的账单。 章惇一见,微微蹙了蹙眉。 姑娘会意,道:“官人若现钱不够,我们也收便钱官券和会子的。” 章惇不动声色问:“若满两千,可有优惠?” 姑娘道:“有的。先帝驾崩,我们店主悲痛之余,感念先帝德政,决定还利于顾客,餐钱满一千返一百,满两千返二百。” 章惇道:“如此,我再加一角银瓶酒,一角羊羔酒,请姑娘包好,我带走。” 姑娘答应,出门取酒。章惇待她身影消失,拍案怒道:“岂有此理!神宗元丰年间我请苏子瞻在此吃饭,菜式相差不大,才一百六十文,如今竟涨了十倍有余!” 赵似道:“其实,如今在哪家吃饭,点这么多菜,应该都是这价……” 章惇默然,旋即一声长叹:“说到底,也是我的错。” 言罢掏钱袋,数后面有难色。赵似明白他钱大概没带够,伸手取自己钱,才立即想起适才钱都给蕙罗买香药了。三人面面相觑,顿时大窘。 “怎么办?”赵似问。 章惇想了想,目示后门:“三十六计,走为上!” 随即弯腰抚着小腹皱眉做肚痛状,一壁暗示赵似和蕙罗跟上,一壁踉跄着出门,问门外之人净房所在,那人手指后门处,章惇道谢后下楼朝后门疾走,赵似与蕙罗强忍笑意,匆忙跟上搀扶,一起朝外走。 走到后门,三人当即一路狂奔。赵似担心蕙罗跑不快,伸手牵她的手,拉着她跑,直到远离了这家分茶店才停下来,相对大笑。 章惇笑道:“事出无奈,惭愧惭愧。明日我会派人送钱给店家。”又对二人道:“我爱吃猪肉馄饨,但家人说我吃这个有份,总不让我去,如今即将离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私自过来,不想与二位相遇,也是机缘。怎奈国朝规定,宗室不能结交朝臣,我们相聚饮食已是逾制,不敢再请二位下榻于我宅中,恐累及大王。” 赵似颔首道:“我明白,相公请回。我们可去吴荣王府稍歇半宿。” 章惇称善,拱手向二人道别后独自回家。赵似携蕙罗回到停车处,扶她上车,朝吴荣王府驰去。 此时已近三更,空中飘散着细如绒毛的雨,蕙罗坐于车中,听朱轮辘辘逐马蹄,看长袖飘飘沐微雨,随那个确信不会伤害自己的人,穿行于春夜的汴京,走过慢慢褪色的街市,心里但觉异常安宁。有那么一瞬,甚至希望这路朝前无边蔓延,可以不见尽头地走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便钱官券是指时人将钱存入京师左藏库兑换的证券,可在全国境内取现钱。言情北宋时为民办机构所创,也是取钱凭证。或会子 第47章 夫人 车行至咸宜坊第一区,停在吴荣王府门前。蕙罗随赵似下车,恰巧见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妇人从府中出来,虽身材娇小,柳眉薄唇中却带刚毅之色,看见赵似,她像是认得的,径直走到了赵似面前,低身施礼:“十二大王万福。” 赵似一揖还礼,问她:“福国夫人因何到此?” 那福国夫人道:“章相公既任山陵使,妾夫君解职离京也是迟早的事。为免领旨仓促,不及与故人惜别,所以今日来吴王府,拜别吴王夫人。” 赵似无言,只点了点头。 福国夫人向他再施一礼,遂告辞上自己的车。临行前却又转身,低声对赵似叹道:“拙夫愚钝,功败垂成。若妾能上朝堂,岂会累大王至此!” 蕙罗待她走后问赵似:“这位夫人是……” “王荆公之女,尚书左丞蔡卞的夫人。”赵似漠然答。 “她认识吴王夫人?”蕙罗再问。 “我二婶与王荆公一家有一段渊源。”赵似简要作答,然后在蕙罗再度开口之前先瞪了她一眼,道:“走罢。” 蔡卞夫人蕙罗虽在深宫亦久闻她大名。她是王安石小女儿,懂诗书,有头脑,对政事有见解。身份也颇尊贵,婚前为宰相女,婚后为国夫人,当年下嫁蔡卞,连仁宗皇后,当时的太皇太后曹氏都亲自选珠宝为其添妆奁。与蔡卞婚后,常为夫君出谋划策,一路引导夫君升至丞相,以致士大夫常笑蔡卞处理政事是先与夫人谋之于床笫,再宣之于朝堂。她内朝时还常出入圣瑞宫,与朱太妃颇有往来。故此蔡卞与章惇一派,亦是拥立赵似的,世人皆认为这一派计策常谋发于蔡卞与夫人之心,事成于章惇之手。最后关头蔡卞优柔寡断,未与章惇力争,想必夫人对此也是满腹怨气。 今上即位,不仅章惇蔡卞,连这位福国夫人也将远离权柄,那些政治上的是非对错,只能封存于史书中。她车舆渐渐消失在赵似眼角余光尽处,令他忽然有种感觉,关于王荆公的一切,好像都随她的车辙,湮没于这午夜汴京晦暗不明的雾雨里了。 吴荣王赵颢是神宗赵顼的二弟,吴王是封号,如今已薨,荣为谥号。听到门外动静,吴王长子赵孝骞前来相迎,见是赵似和蕙罗,不由大喜,引他们入厅中入座品茶,并呼婢女去请吴王夫人。 少顷,一位貌似四十余岁的夫人缓步进来,虽人至中年,她依然身姿纤纤,腰若约素,容止端丽,眉色淡远如秋水,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赵似立即起身向她施礼,口称“婶婶”。蕙罗便知是吴王夫人庞氏,亦随之行礼如仪。 庞夫人亦朝赵似欠身,微笑请他们坐。寒暄之后,对赵似道:“今日之事,孝骞与我说了。沈内人若不弃,但请下榻于此,明日我多遣几位奴婢送沈内人回宫。只是如今对大王而言,是非常之期,不宜令外人知与沈内人曾独处一晚,因此今夜还请大王另寻一处落脚安歇,明日与沈内人错开回宫时辰。回宫之后若有人问起沈内人遇劫之事,你只说与孝骞救下内人后送她回宫,见宫门已闭,遂与孝骞送她至吴王府我身边,随即离开,与她饮食于城中一节就休提了。” 赵似颔首:“婶婶考虑周全,我照做便是。” 孝骞置疑道:“如今夜已深,却让十二哥再去哪里?” 庞夫人思忖,道:“赵令穰先生宅第离此不远,大王不妨去他宅中暂住一宿,也请他代为保密,勿向他人提大王深夜才至。虽然按理大王留宿于宗室家中也是不妥,但他既与大王及官家都颇有交情,想必会在官家面前为大王多加解释,请官家谅解。” 赵似同意,道:“事已至此,也唯有这样了。” 赵似旋即前往赵令穰宅第。庞夫人则让人整理客房,请蕙罗安歇。 蕙罗首次在外住宿,心绪不宁,只睡了一个半时辰便醒了,但见天犹未大亮,窗纱上映出一枝梅花疏影,风断续吹,而远处似有琴声悠悠传来。 那琴声温雅蕴藉,有幽叹之音,却哀而不伤。蕙罗听得好奇心起,便起身穿戴整齐,朝琴声传来的方向探去。 寻到花园边,见有一间临水暖阁有灯火透出,琴声正是自那里传出。蕙罗走近,见轩窗未闭,却是庞夫人在里面抚琴,泠泠七弦,演绎松风流水,尽在皓腕起伏间。 蕙罗虽不懂音律,却也觉这琴声如诉,好像在与人对答酬唱。自己犹如误入一梦境,其中有凄婉故事上演,自己虽不明了,听着琴声,竟兀自痴了。 琴声戛然而止,庞夫人忽然唤她:“沈内人。” 蕙罗如梦初醒,赧然低首,隔窗对夫人道:“抱歉,我扰夫人雅兴了。” 庞夫人含笑道:“哪里。我常失眠,今夜亦如是,索性起来弹弹琴。外面风寒露冷,内人若想听琴,不妨进来。” 言罢为蕙罗开门,蕙罗遂入内,谢过夫人。庞夫人又坐下,继续弹琴。 蕙罗见她弹的是一面焦尾琴,形制古雅,必为古物。窗边有一个盛水的汝窑笔洗,里面却养着一株小小的荷花,花叶均不盈寸,玲珑可爱。 此外房中有焚香用的炉瓶三事和几个盛香品的香合,但夫人未焚香。 蕙罗出于习惯,轻轻打开香合,逐一查验了香品,发现其中有一味是品质上乘的海南蓬莱香,其余皆合香。 如此妙音佳境,怎能无炉薰?蕙罗默默想,许是 庞夫人仍在弹琴,浑然若处无人之境。蕙罗虽觉不太礼貌,但忍了半晌,还是决定自己去为她焚香。 她先取了一块香炭,在炉火上烧透,再埋入那三寸高的龙泉窑三足炉中,拨了些香灰在炭上覆一层,加银叶隔片,以手悬于其上试试温度,觉得适宜,再以香箸搛了一片蓬莱香搁上去,如此烟少香浮,须臾便充盈于室。 蕙罗再用羽尘拂去香炉边沾上的香灰,把香炉端正置于琴桌附近的花几上。 庞夫人闻到香味,抬头微笑问她:“内人怎知我弹琴爱用蓬莱香?” 蕙罗道:“夫人喜好,我并不知。只是觉得蓬莱香清婉,比其余合香更宜配夫人琴声。” “内人精于香道,不知在宫中所任何职?”庞夫人问。 蕙罗回答:“只是寻常司饰内人。” ”内人掌膏沐巾栉之事,难怪善于用香。”庞夫人不再弹琴,正襟坐好温言与蕙罗叙谈,料及香道之事两人都是相见恨晚。最后夫人说:”内人离宫一宿,无论如何都难免嫌疑,恐有人就此生事,平旦我亲自送你入宫,向太后和官家解释,或可免他人口舌。” 第48章 丁香 天亮后庞夫人送蕙罗入宫,嘱她先回尚服局待命,自己则前往朝见帝后。蕙罗先按庞夫人教导的话向周尚服和从福宁殿回来的郑滢解释了原由,她们都未质疑,言辞多有安抚之意。忐忑不安地等了半日,有主管宫廷戒令、纠察的女官宫正和司正前来,仔细询问蕙罗细节,蕙罗已私下琢磨了许多遍,一一答来,倒也没露破绽。 郑滢和周尚服亦帮蕙罗说话,称她一向勤勉,做事踏实,并非轻浮之人。另有多名内人证明蕙罗在外香药库确实是从早忙到晚,辛苦劳作,没与外人接触。最后宫正点点头,不语离去。 次日有开封府的人来,约见蕙罗于内东门,称她遇劫一案已有眉目,详细询问蕙罗与周妩儿有何嫌隙。蕙罗便把两人之间恩怨说了一些,但略过自己添零陵香一节,只说后来官家发现了衣裳是自己薰的。 来者颔首,说口供大致能对上。又告诉她,苏意墨捉住了一个接应人,此人招认说是受京中周姓富商指示。开封府顺藤摸瓜,查出主使人是被逐出宫且遵旨落发的周妩儿之兄长。审讯之下周兄承认,他家富甲一方,却自觉地位不高,遂精心培养了周妩儿,设法送进宫做了先帝殿中内人,今上即位周妩儿又获晋升,原指望她继续进阶,甚至得幸于今上,不料却遭变故,被逐出宫,整个家族的希望由此幻灭。出宫后周妩儿思前想后,认定是蕙罗出阴招暗算她,哭诉于兄长。此后又得知司饰内人出宫赴外香药库,周兄便花钱买通驾车内侍,想劫她到城外,意欲报复。 蕙罗惊讶之余暗暗后怕,未料自己当时一着棋险些导致杀身之祸。再问来者,将会如何处置周家兄妹,那人说:“按大宋律法处置。不过此案涉及宫中内人,较为特殊,或须请示今上。” 请示今上的结果是,赵佶下令,周兄开封府可按律法酌情宣判,处斩或刺配,周妩儿赐白绫,命其自裁。 得知周妩儿死讯,蕙罗并未觉出多少快意,倒是心里沉甸甸的,难以言传地难受。虽然错不在自己,但这毕竟是第一个因自己的原因失去生命的人,以前她从来没想过,哪怕是自己和周妩儿这样身份卑微的人,有时心思一转,也会导致他人丧命。 她悄悄在居所设香案拜祭了周妩儿两次,第二次被郑滢发现,训斥她道:“快撤了,私设香案是大忌,让人发现可不得了。” 待她撤下后,郑滢劝她:“周妩儿一事算不得什么。她和你博弈,就该愿赌服输。既想取你性命,赌注自然便是她自己的命。如今是她该在九泉之下反省,与人无尤,你无须自责。” 见蕙罗不语,她又道:“在宫里,你想不明白这点,任人宰割而不还手,怎么能活下去呢?” 结案之后再无人就那日在宫外留宿之事询问蕙罗,亦未提及赵似,蕙罗渐渐放下心来,猜应该是庞夫人解释合理,今上和太后都能接受,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 赵佶即位后,尊先帝皇后刘清菁为元符皇后,请她迁入一修缮一新的宫院,命名为元符宫。如今掌元符皇后巾栉服玩之事的是司饰内人孙小鸾。忽有一日,孙小鸾哭着回尚服局,说被刘清菁逐了出来。 “先前元符皇后去探望中宫,恰巧官家也在,官家便问元符宫一切能惬她意否。娘娘便说:‘什么都好,只是用的香炉是年前的,有两个鎏金淡了。’官家说:‘这有何难,福宁殿香炉甚多,我让人挑一些出来,给嫂嫂送去便是。’娘娘说:‘多的我不要,只要该换的那两个。’官家就请她派人去挑,她让我去,我问她是要什么样式的香炉,她偏又不说,让我自己看着办。我到了福宁殿,见官家列出的各式香炉摆了满满一屋子,总有近百个罢,我便挑了两个金水最好的博山炉和莲花鹊尾炉,谁知带回去后娘娘一看,脸马上沉了下来,直骂我蠢,说挑错了,要我即刻回尚服局,别服侍她了。”孙小鸾一壁抽泣一壁忿忿道,“她又不说要挑什么样的,这能怨我么?” 周尚服道:“也是你往日不上心。娘娘宫中哪个香炉鎏金淡了,你平日里就该看出记住。娘娘骂你,多半是怪你不细心。” 孙小鸾不服:“娘娘宫中的香炉,我们每日都一样拂拭,鎏金那几个都是年前一起换的,若要淡,也是一起淡,哪能看出来!” 周尚服亦觉棘手,问郑滢如何处理合适。郑滢道:“当务之急,是先把元符皇后的任务完成了,换个人去挑香炉罢。” 周尚服颔首,问该换何人,郑滢回答:“蕙罗做事稳妥,人也机灵,让她去最好。” 蕙罗领命,先往元符宫,想查看香炉状况。甫入元符宫正殿,便觉薰风扑面,香气浓郁。蕙罗左右一顾,发现殿中格局与别处不同,两边皆用镂花银棱屏风分割空间。走近屏风,见那镂花银棱中暗藏香槽,槽内盛有香药,香味便是从镂空花纹中丝丝缕缕地飘散出去的。 此外殿中还设有一雕漆大盘,内置一雕成山峦状的大块迦南香,目测近二十斤,难怪殿内异香缥缈,令人如身处蓬莱仙境。 蕙罗向殿中押班说明来意,押班让她随意查看元符宫中香炉。元符皇后爱香,宫中香炉种类繁多,仅鎏金一种,博山炉、三足炉、五足炉、铜雁炉、莲花鹊尾炉、迦叶佛香炉等形制便各有几个,蕙罗逐一查看,发现金水确实都差不多,并无明显暗淡的。 蕙罗想想,问押班:“可容我入内看看娘娘床帏么?” 押班道:“娘娘正在午睡,不便入内。” 蕙罗心里有数了,施礼告辞,旋即前往福宁殿。 福宁殿守门的内侍一见她便笑了,引她入内,说:“官家才说今日尚服局必换沈内人来挑香炉,果然是呢。” 内侍带她到原来她薰衣的房间,里面列出给孙小鸾挑选的香炉都还在,确有近百个。蕙罗四下一览,立即把一只放在床帏里薰香的铜鎏金鸭形香炉和一串被褥间用的镂空鎏金银香球挑了出来。 这种鸭形香炉因多为铜鎏金,通常称之为“金鸭”,腹中和脖颈皆空,香气从背部镂空孔或鸭嘴中散发,专用于闺阁床帏间,形制小巧,亦可把玩。 镂空鎏金银香球内置两个同心圆环,可转动,环内正中还有一盛香药和炭火的小圆钵,与圆环及球体以轴承相连,如浑天仪一般,合上后怎么滚动小圆钵都会保持水平状态,不会倾覆,因此常用于被褥、幔帐或衣袖中薰香。 蕙罗入室后杨日言也来到门边,见她已挑好,会心微笑,让身后侍从把带来盛香炉的两个锦盒奉上。蕙罗将金鸭和银香球分别置入,发现锦盒正巧符合尺寸,银香球那个甚至还按香球数量和大小留出了半球状的坑,与香球完全契合。 所以赵佶应该早就知道元符皇后要的是这两种香炉。 蕙罗但觉怪怪的,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也不愿多想,谢过杨日言,捧着锦盒准备回元符宫,杨日言却请她留步,道:“官家叮嘱,沈内人挑好香炉后稍待片刻,官家有几句话要来和内人说。” 蕙罗只得答应。杨日言遂带着侍从回去复命。 蕙罗等了许久仍不见赵佶来,百无聊奈之下忽然想起,赵佶精通香道,嗅觉异常灵敏,自己与他对话,会否被他察觉自己前几日尝过荤腥,尤其是猪肉。 她迅速打开系于裙带上的累丝银香囊,里面盛有数枚丁香,她取出一颗搁进了嘴里。 她长期吃素,口气清甜,那日在宫外破戒吃肉后常惴惴不安,总觉得口中多了猪肉异味,除加多洗漱次数外,还随身携带丁香,无事时就含一颗,好在司饰内人们都不觉有异。 又等了半晌,赵佶才款款而至,手里握着一卷文字。 待她行过礼,他微笑问她:“香炉挑好了?” 蕙罗称是,把锦盒打开请他过目。赵佶随意瞥了瞥,又问:“你怎知是这两个?” 蕙罗垂目答:“年前才换的香炉,就算每日拂拭,鎏金也不至于很快暗淡,但如果是金鸭或鎏金银香球,因每日于床帏被褥间摩擦,或主人经常把玩,倒是有金水淡去的可能。元符皇后自先帝驾崩后一直神思恹恹,常卧床不起,她又那么爱香,金鸭和银香球必然用得多,所以奴家猜她所指应为此二者。” 再有,因是闺中之物,不便与外人明说,故此孙小鸾挑错了元符皇后也只骂她,而不透露真实答案。 赵佶笑意渐浓,启步靠近她,目光温柔地抚过她眼角眉梢:“一沾香气,你这颗心就七窍尽通,玲珑无比,所以就算你一再背着我做坏事,我也狠不下心来责罚你。” 蕙罗闻言讶然抬首,不知他意指何事,但见他笑容消散,将手中那卷纸举至她面前,一抖展开。 那是一份邸报,蕙罗辨出第一行写的是韩忠彦任门下侍郎的消息,再定睛往下看,顿时脑中轰然作响,六神无主。 上面写了自己遇劫,蔡王相救的事,然后紧跟着一句话:……蔡王似遂携沈氏步历廛市,与同平章事、山陵使章惇相聚饮食…… “官家……都知道?”震惊之后,一种冰凉的恐惧感开始从蕙罗心底蔓延。 “当然,”赵佶漫不经心地收好邸报,依然含笑,“你以为,如今我会放十二哥出宫,而不派人跟着他?” 蕙罗垂着的手指在微微地颤,她屈指去触手心,发现那里也是一片冰凉。须臾,她问赵佶:“官家会处罚蔡王么?” “不会,”赵佶给了蕙罗一个意外的答案,悠悠笑道,“朕是笃于友爱的明君,怎么会于即位之初,就对自己兄弟大动干戈呢?何况吴王夫人的面子,总是要给的……你放心,这份邸报只是今日进奏院给我审的初稿,我已命他们删去涉及你和蔡王这一段。” 蕙罗默然,少顷,涩涩地对赵佶说了声:“多谢官家宽宥。” “只是有个问题,我要问你……”赵佶凝眸审视她,道:“你频频与十二哥联系,除了遵先帝之命,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蕙罗无言以对,事实上这个答案她自己也难以找到。在赵佶凝视下她只觉无地自容,低下双睫,蹙眉咬唇,手绞裙带,脑中一片空白,适才拨到牙关一侧隐藏的丁香也不知何时重回舌底,被她无意识地吸吮着。 “你在吮什么?”赵佶忽然问。 “啊?”蕙罗这才惊觉,想把丁香吐出又觉无礼,便继续含着,回答:“是丁香。” 赵佶了然一笑,也没有责怪的意思,须臾开口,语气竟然又温柔了:“妹妹,可否赏我一颗?” 他言辞如此谦卑,越发令蕙罗无所适从,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伸手去摸香囊,打开了递给赵佶。 然而他并未从中取选,却蓦地捏住蕙罗伸于他面前的手,把她拉入怀中,另一手紧揽她腰,旋即朝她俯首,在她惊呼出声之前,以自己的唇覆上她的嘴,轻吮她双唇之余,探舌入她口中,在她贝齿后找到那枚丁香,拨进了自己嘴里。w,, 第49章 闺闱 赵佶稍稍松开手,满意地看蕙罗惶然无措的神情,微微一笑,把丁香吐出,又轻拥她入怀,闭上双眼,倾身吻她。 这一吻轻软悠长,他细细地品吮她饱满的唇,温柔却又不容抗拒地撬开她牙关,舌尖在她口中或深或浅地点探纠缠,不时捉住她的,浅噬轻吮。 然而她没有回应,所有的动作都由他主导,起初的惊惶逐渐退去,她随即只是木然承受,眼睛亦未阖拢,于沉默中冷冷地睁着。 他终于停止了这个算不上缠绵的长吻,只把她的僵硬归咎于她的青涩,浅笑着附耳对她说:“看来十二哥没有向你讨过丁香。” 她低了两睫,无以应答。 “我赠你的摺叠扇和篦刀,可还留着?”他柔声问。 蕙罗称是,他志得意满地放开她,犹萦愉悦之色,道:“往日见妹妹,总想着要送些有趣之物才好。今日你既来了,我也赐你些东西罢。你想要什么?” 蕙罗摇头,并无所求。 “别错过这机会,”赵佶笑道,“今日我心情好,无论你要什物、香药或品秩,多半都能给你。” 蕙罗咬了咬唇,轻声道:“那么,请赐我一杯水。” “水?”赵佶皱了皱眉,“你要水做什么?” 蕙罗抬起头,清晰作答:“漱口。” 他错愕良久,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你嫌弃我?” 蕙罗跪下谢罪,道:“奴婢笨拙愚钝,不敢承受陛下恩泽。” 赵佶甩袖一拂,身边桌上的香炉随之而落,掉在地上铿锵有声。门边伺候的内臣听见声响探首来看,一见赵佶面色立即被吓得缩回去了。 “好个高傲的丫头……”赵佶一把卡住蕙罗脖子,把她拖了起来,盯着她道:“听说,你也拒绝过先帝……太后说章惇的一句话倒很适合你——先帝养成你大胆!” 蕙罗脖颈剧痛,且呼吸困难,挣扎着咳嗽几声,断续答道:“奴……虽……微贱,不乐……帝王。” 在那空气都貌似凝固的一瞬间,他目中各种纷繁情绪迅速交迭,甚至有带杀气的冰冷幽光一现,但最后,他还是松手了,漠然道:“你走罢。” 蕙罗调整呼吸,整肃衣襟,然后举手加额,郑重向他下拜行礼,礼毕,捧起盛着香炉的两个锦盒低首后退至门边,再转身出门,启步离去。 和他之间若有若无的情缘,应该都随“漱口”二字了断了罢,蕙罗心想,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是永远,他应该都不会再来干犯了。 走至半路,但觉前方景象虚幻漂浮,如水中影,伸手一探,才觉触手冰凉,原来早已满面泪痕。 香炉送至元符宫时刘清菁仍未起身,蕙罗将香炉交给押班即回到尚服局,仔仔细细地漱口多次。 其实赵佶周身洁净,口气清新,因常饮用含脑麝的龙凤团茶的缘故,口中甚至隐含香气,但不知为何这一吻确实令蕙罗反感,并非矫饰。 蕙罗激怒赵佶的事郑滢亦有耳闻,只是细节并不清楚,过来问她,蕙罗只称自己愚鲁,与赵佶讨论香道之事时出言不逊,令他不悦。郑滢看看她脖子上的淤痕,虽仍疑惑,但也不再追问。 次日元符宫有人来,称元符皇后希望以后让蕙罗接替孙小鸾,掌其巾栉服玩。 蕙罗首次入刘清菁寝阁之时她兀自沉睡不起。 蕙罗在阁中等待,直等到近午时,听见她床帏中似有动静,忙过去看了看。 阁中床前立着一面摹周萱仕女图的屏风,床下右侧摆着一个无盖的汝窑莲花炉,微红炭火自云母片下隐隐透出,暗焚着隔片上的黄熟香。刘清菁斜斜地盖着一床素锦缎被,有一角如水般流淌至床下。枕上她青丝如云堆积,枕边则搁了昨日蕙罗送来的金鸭。此刻那春睡的美人侧身,手懒懒地搭在上面,正在让金鸭嘴中冒出的开元宫中衙香薰染她一只纱袖。 蕙罗见她醒了,上前请安,她也只是点点头,不再搭理。迁延半晌,方才缓缓起身。 蕙罗服侍她梳洗,为她化妆。因刘清菁在服丧,不便着彩妆,原本神色恹恹,精神不济,但当蕙罗把一枚冰清玉洁的龙脑面花贴在她额上时,她忽然又现神采,欣然审视了镜中的自己一番,再问蕙罗:“这面花是龙脑做的么?香味扑鼻,颜色也清爽。” “确为龙脑所制。”蕙罗承认,并解释,“是用上好的龙脑,与杉木木屑一起捣碎,置于瓷盆内,用斗笠覆盖,封好缝隙,再以热灰煨焙,让龙脑蒸发,在斗笠上方凝结成块,这便成了最纯的熟脑,用来做面花芳香宜人,看着又清爽。宫里用翠钿、金钿的人多,娘娘若用这个,倒有新意。” 刘清菁含笑道:“你这姑娘倒是机灵,不枉我用孙小鸾换你来。” 随后蕙罗继续为她梳妆,两人偶有叙谈,她亦上下打量蕙罗,明明面含笑意,却目光犀利,倒看得蕙罗脸红,觉得好似里外都被她看了个通透。 少顷,有个小姑娘哭着跑进来,直扑到刘清菁面前,泣道:“孃孃,太后让人掌我嘴!” 蕙罗细看,发现是许久不见的刘翘翘。 刘清菁抚抚刘翘翘红彤彤的双颊,笑问:“你做什么了?她要打你。” 翘翘道:“这两日宫里时兴含丁香,我今天去后苑玩,也含了一枚,谁知被太后看见了,说我咀嚼着东西招摇过市,太轻佻,就让人掌我嘴……” 刘清菁格格地笑出声来,顺手轻批翘翘脸一下:“你活该。你嚼丁香,还不是因为听人说官家前两日夸了个含丁香的内人吹气如兰,就跟风效仿,还守在官家可能去的后苑候着,盼着被他看见。却不知如今宫里这么做的女人多了去,太后早就看不顺眼,你跑去现眼,正好被她拿来出气。” 翘翘心思被她一语道破,颇感难堪,还想辩解,刘清菁已开口止住她:“你别狡辩,回头好好反省。空长个好皮囊,人这么蠢,跟一般庸人一样,东施效颦,能有什么出息!” 言罢命一位内人带翘翘出去洗脸。又环视阁中侍女,道:“你们都听好了,她今日做的这种蠢事,你们都不能再犯。我最见不得身边人犯贱。” 侍女们都忙不迭地答应。押班安如茵道:“娘娘放心,我们跟随娘娘多年,自然都是稳重人,不会做轻狂事。” 刘清菁容色缓和,又道:“也不是说稳重就好,轻狂就不好,也得分时机和场合,尤其是在男人面前。” 安如茵笑道:“我们都盼着娘娘教导呢。娘娘宠冠六宫这么多年,美貌和智慧是我等拍马都赶不上的,娘娘但凡教我们指甲那么一点,就够我们受用终生了。” “那你们知道我为何能宠冠六宫么?”刘清菁笑问。 安如茵等皆说“请娘娘赐教”。 刘清菁对镜自己淡淡地扫了扫蛾眉,才道:“因为我从不讨好男人。” 见众人皆凝神琢磨,她又笑了:“要让你喜欢的人喜欢你,跟人学嚼丁香是没用的,一味谦卑地讨好他更没用,反而会让他看轻你。设法让他来讨好你,天天捧着你,只为期待你能赏他一点好脸色,才是正道。” 安如茵道:“那也只能是像娘娘这样天姿国色的美人才能做到了,我等姿色平平,望尘莫及。” 刘清菁摆首:“未必。若只有美貌,男人看几天也就厌了。若你有点过人的长处,便也有可能吸引他,让他喜欢你。” 一位内人笑道:“我洗衣裳倒是在行,洗得比谁都快,都干净,但估计没人能看得上这一长处。” 刘清菁亦笑:“当然这长处得是你喜欢的人有兴趣的。诗词、书画、歌舞、香道、花艺都行,不妨先观察他有什么引以为傲的长处,你若也有最好,若没有就去学,做得和他不差上下,乃至更好,至少就能引起他注意了,有机会再切磋一二,如此,你若不是太笨或太丑,他总能入你囊中。” 安如茵细思其言,不禁叹息。刘清菁旋即笑了:“叹什么气?是觉得如今再怎么学,那些技艺都赶不上官家了罢?” 一语引起满堂大笑,安如茵满面绯红,嗔道:“娘娘饶了我罢,奴家哪敢高攀!” 刘清菁笑了一阵,又道:“吸引到你喜欢的人,就看怎么维系了,对他的态度很重要……适才我说我从不讨好男人,倒也不全对,有个地方会例外。” “哪里?”安如茵忍不住追问,见其他内人有明白的在暧昧地笑,便有些懂了,亦掩口笑。 刘清菁目示香炉,手捋沉烟,进一步解释:“在用瑞兽炉之处高傲,在用金鸭炉之处谦卑。” 众人叹服,皆相视而笑。 “都记好了,可不能犯错……”刘清菁若有所思,悠悠笑道,“有人就弄反了,结果输得很惨。” 蕙罗听出她似有所指,暗暗观察阁中众人神色,见她们互递眼色,分明心领神会,却又只是暗笑,讳莫如深,不再接话。 第50章 无色 因刘清菁常晏起,征得她同意后,蕙罗把部分教导司饰小内人的工作移到了上午。某日清晨要教小内人们收割蜂蜜,蕙罗此日前夕先来到蜂场,查看蜂场状况,不料又遇见赵似,彼时他状似散步,几步一徘徊,不时朝蜂场内外张望。 蕙罗唤他一声“十二大王”,他闻声侧首看她,目中有明显的喜色。 蕙罗也颇欣喜,请他进至蜂场院落内,取出一张可取钱的官券给他:“这是上次在宫外借大王的钱,早就想还,但非常时期,又怕贸然求见,会为大王惹麻烦,就一直带着,恰巧今日遇见,正好奉还大王。” 赵似推开她递至面前的官券:“这点钱不算什么,不必还了。” 蕙罗坚持:“那天我都说是借了,借便是借,不拘多少,有借就应还,这钱并非小数目,哪能用了大王的却不还。我也从没有借钱不还的习惯……” “好了!”赵似一把抽出她手中的官券胡乱收下,恼火道,“还还还!念咒一样,废话真多!” 蕙罗眼儿弯弯地一乐,又朝他一福:“多谢大王。” 他拉长着脸伸手到袖中取出一个琉璃瓶递给她,冷道:“我也有个东西要给你。” 竟是那日他们在相国寺看见的大食国蔷薇水。蕙罗惊讶不已:“大王为何买这个?” “那天见你那么喜欢,捧着不松手,就想给你买了算了。但我出宫一向是和邓铎走,钱大多由他带着,我身上的很少,那天也不够钱买这个……回宫后很难再出去,前日就让邓铎帮我跑了一趟,买了回来。”赵似见蕙罗只是睁大眼睛看,并不接琉璃瓶,就直接抓她的手把瓶子塞给她,“快收好,这两日我天天带着,真坠手,这香味还这么浓这么娘,十哥闻见,还被他笑了……” 蕙罗很意外:“大王也随身带着?” “唔,”赵似含糊承认,低声道,“谁知道什么时候能遇见你……” 明明是春寒料峭的傍晚,他的话却似瞬间拨开了暮色雾霭,拉她重沐杨柳薰风,三春暖阳。然而蕙罗还是掩饰了此际的感动,克制对蔷薇水的喜爱,将琉璃瓶退还给赵似:“这礼物太贵重,不是我有福能领受之物,大王还是收回去,以后给适合的人罢。” “对我来说物品没有贵不贵,只有值不值得。”赵似道,“钱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蕙罗摆首:“只有大王这样天生无忧衣食的贵人才觉得钱微不足道。这一瓶蔷薇水,对我们司饰内人来说,要积攒一年的俸禄才能买。在宫中辛苦十年,也不过能买十瓶而已。大王赠予一瓶,我若无功受禄,于心不安,也怕会消我一年福泽。我虽喜欢,但希望能用自己的钱买,又或者,自己做出来……总之谢大王赏赐,但请恕奴家无福消受。” “这一瓶,来之不易。”赵似不接她递回的蔷薇水,仍试图说服她接受,“那位大食国商人已经不在相国寺贩售了,邓铎就跑遍了东京城内的香药铺,一家家询问,才打听到他暂居之处,又找了许久才找到他,买下这瓶。你若不接受,他这些辛劳,都成无用功了。” 蕙罗愈发摆手:“那我更不能收。你为送我这个让他如此奔波,恐怕他和旁人都会认为,大王是重色轻……” “友”字尚未出口,蕙罗已意识到“色”用在自己身上不妥,果然赵似立即抓住了她这脱口而出的字眼,嘀咕道:“你又没有色……在我眼中,你和墨本法书一样,是黑白的……” 话音未落,他一瞥蕙罗迅速变黑的脸,呵呵地笑开,自己躲闪到一侧。 蕙罗又好气又好笑,问:“大王躲什么?” 赵似道:“我怕你又放蜜蜂蛰我。” 蕙罗笑道:“原来大王知道。” “当然,”赵似道,“那天我回头想想就明白了,我说你不美你不高兴罢……以后我不会再说了。” 蕙罗叹了叹气:“其实,也无妨,大王没说错呀……” 她垂目须臾,又抬头含笑对赵似道:“说起来,我应该多谢大王。是大王反复提醒我,我不美这一事实。所以我会正视自己,告诉自己,别轻浮,别轻狂,别心存妄念,把希望寄托在贵人的提携上。如果我对这点认识不清,也许就会心存侥幸,接受不该接受的东西,对自己无能力把握之物怀非分之想,受一时诱惑,而坠入无边苦海。所以,我很满意现在的处境,不接受贵人的馈赠和照拂,也能过自己的日子,做自己喜欢的事,如果有一天出宫,也不至于饿死。” 言罢,她把琉璃瓶塞回赵似手中,然后举手加额,郑重向他行了手拜礼。 赵似状甚迷惘,但未再坚持,在她行礼后欠身虚扶,把蔷薇水收回袖中,与蕙罗道别离去。 蕙罗待他走远,转身欲进蜂房,却见门自内开了,一位戴帷帽的女子从中走出,从容不迫地摘下帷帽,朝蕙罗盈盈一笑。 蕙罗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心里只是暗暗叫苦,适才与赵似的话只怕已全被她听见……呆立片刻才回神施礼:“元符皇后万福。” 刘清菁微笑道:“此处不比殿堂,不必拘礼。” 蕙罗道谢后,拘谨地低首侍立,忽见刘清菁手中提着一小桶,里面有新割的蜂蜜。忙上前接过来,讶然问:“娘娘会割蜂蜜?” 刘清菁道:“会,炼蜜、配制香药都可以自己做,也许功底不如你,但平常自己阁中用,也差不多够了。” 蕙罗轻声道:“娘娘聪慧,香道之事自然信手拈来。只是割蜜这等粗活,娘娘吩咐一声就是了,何必自己做?” “今日是闲的,在阁中觉得闷,悄悄跑出来透透气。”刘清菁笑道,“不过我小时候,这种粗活可做过不少。” “娘娘做过司饰内人?”蕙罗不免有些好奇。 刘清菁摆首:“不是。我出身寒微,很小的时候就被抱入宫,做了一位娘子的养女,但她养了一段时间觉得烦,就把我送给别的娘子。就这样,我在娘子之间被转手好几次,说是养女,其实就像个猫儿狗儿一样,不顺主子的意了就会被扔掉。所以我稍大点就拼命学艺,歌舞、音律、香道、茶道,只要能找到师傅教的我都学,学好了给养母效劳,只求能在她们屋檐下多呆一会儿。” 这段自述的内容完全是蕙罗闻所未闻的。以前听见别人提起刘清菁,从来都只说她怎么美艳冠j□j,怎么骄横跋扈,怎么斗败孟皇后取而代之,却从未听说她还有如此不愉快的童年经历。 “你呢?你几岁入宫的?一来就进了尚服局么?”刘清菁问。 蕙罗如实答:“我五岁入宫,一直在尚服局学艺。” 刘清菁点点头:“那时候,你这样的六尚小内人是我最羡慕的,至少生活稳定,知道自己该学什么,以后走什么样的路。而我呢,只觉得前途茫茫,凡是出现在面前的,就什么都抓,什么都想把握。明里暗里,偷师学艺的事做过不少,养蜂割蜜也是那时学的,为的也是学香道,制香药。为此,也吃过不少苦头,受冷眼,捱打骂是常有的事,直到遇见先帝,做了他的御侍……” 蕙罗低首道:“娘娘苦尽甘来,也多亏多年历练,才有如今荣华。” 刘清菁道:“不错,没有白吃的苦头,没有白受的磨难。小时候学的那些技艺,后来全派上用场了。多年在别人眼风下讨生活,也练就了我看人的眼光。” 她轻轻托起蕙罗的脸,端详半晌,微笑道:“你资质挺好,人也聪明,可惜容貌上吃了点亏,若再美上两三分,再历练历练,也可做出一番大事业。” 蕙罗低眉道:“奴婢朴陋愚笨,娘娘谬赞,实不敢当。” 刘清菁一哂,放开她,戴上帷帽,边走边道:“走罢。我无端听你和十二哥说了半天知心话,怪不好意思的,所以也说点自己的事给你听。今日之事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经此一事,蕙罗夜间辗转难眠,频频叹气。香积听见,不免询问。蕙罗犹豫许久,终于还是把赵似宫外救她,二人同游汴京,以及今日之事告诉了香积,只略过赵佶一吻那段不提。 香积听得瞠目结舌。蕙罗忧心忡忡地问她:“你说,元符皇后会将此事泄露出去么?” “她既然说了会保密,应该不会告诉别人罢。”香积道,“不过我想知道的是,十二大王为什么会送蔷薇水给你……莫不是喜欢你?” 蕙罗嘟嘴道:“喜欢什么呀……他经常当着我面说我不美。” 香积闻言仔细打量了一下蕙罗,显然是同意赵似的观点,默默无语了。 蕙罗却又有点不甘心,想起刘清菁往日教导的话,拉拉香积的衣袖,问:“你想想看,有没有什么是我和十二大王都有,而且我有的也许还比他多的?” 言情给出一个答案:”傻或香积认真地思考片刻,气,夕, 第51章 偷欢 三月三日上巳节,大宋民间有踏青春游的风俗,往年皇帝也会带宫眷游幸琼林苑、玉津园等皇家园林,今年因国丧之故,赵佶取消游幸,只召集女眷及部分宫人,在后苑瑶津池水榭品尝福建新运至京中的龙凤团茶。 向太后在佛阁诵经,朱太妃自先帝驾崩后就闭阁不出,倒是元符皇后刘清菁在赵佶邀请下带着蕙罗与安如茵等款款而至。 寒暄之后赵佶貌似随意地问了刘清菁一句:“先前嫂嫂挑的香炉,如今用得可好?” “甚好,”刘清菁含笑道,“整日炷着衙香。” 赵佶眼澜暗敛,微微一笑,未再接话,但听刘清菁向怀孕九月的皇后王素绚嘘寒问暖。一侧的郑滢却双眸暗转,目光悄无声息地在刘清菁与赵佶面上迂回一番。 龙凤团茶是精选当年新茶制成的茶饼。细采茶芽,浸泡水中,挑选形状匀整的芽叶蒸青后冷水清洗,继而小榨去水,大榨去汁,再置于瓦盆内兑水研细,入龙凤模压饼并烘干,外盒涂饰金银盛之。龙团、凤团八饼重一斤,品质最佳的小龙团二十饼重一斤,价值黄金二两,实际千金难求,若非皇帝赏赐,外人极少尝到。如今品尝的是今年入贡的第一纲新茶,名为“龙焙贡新”,为最早上品。 赵佶挑了一饼小龙团,交给郑滢请她碾磨。郑滢剔去茶饼外层密封的膏油,先以净纸密裹茶饼捶碎,然后用一银质舟形茶碾细细碾磨。与此同时赵佶注水入黄金汤瓶,置于茶炉上候汤。 少顷郑滢碾好茶末,用蜀东川鹅溪画绢制成的茶罗细细筛过,然后将筛好的细白茶末奉至赵佶面前。赵佶俟汤瓶泉水温度适宜,先提起汤瓶注汤入一绀黑色的建安兔毫盏中,使其发热后加入茶末,再注汤少许,将茶末调至极匀,如融胶状,才又沿着杯盏徐徐添注热水入内,随即持一柄黄金茶匙在盏中环回击拂,指绕腕旋,不疾不徐,状甚悠闲。 茶汤面色鲜白,在他击拂下盏面乳花泛起而浮沫不生,赵佶又轻拂薄引,令那盏面上的白色乳花错落有致,观之宛若疏星淡月,断云微渡,俨然如手绘丹青。 观者纷纷叹服,交口称赞。赵佶含笑称“惭愧”,却怡然有自矜之色,命内臣将茶先分给元符皇后。 刘清菁微微欠身道谢,略饮少许赵佶所点之茶,又微笑道:“官家贵为当今天子,却亲自分茶予妾,妾领此殊荣,于心不安。若官家不觉妾唐突,妾愿点茶一盏,还奉官家。” 赵佶欣然道:“早闻嫂嫂茶艺精绝,可惜往日未尝得见。今日嫂嫂若肯赐教,我等实乃三生有幸。” 言罢命内臣向刘清菁奉上茶饼与茶具。刘清菁命安如茵助其碾茶,自己亦如赵佶般注水候汤,熁盏注汤调茶末手势与赵佶相似,但持茶匙击拂时轻重缓急颇有异处,柔荑提匙,素手运腕,起落不定,若蝶舞花间,时歇时飞,姿势优美之极。 而更妙的是她腕下茶汤乳花,时而如乱云飞渡,时而如寒江照影。她持匙如运笔,引动茶纹水脉,舞出铁画银钩,少顷稍稍一停,但见盏面有一幅画面呈现,竟是一只翩翩展翅的飞燕。 赵佶原是坐于主席静观,此刻听刘清菁周围人齐声惊叹,立即起身走至近处低首细看,旋即亦颔首称赞。 乳花层层消散,飞燕瞬息间幻灭。刘清菁略一笑,又继续运腕击拂,引匙作画,很快又绘出一枝花,状若折枝芙蓉。 赵佶抚掌称妙。芙蓉消去,刘清菁再击乳花,最后牵引茶纹画成的竟如一幅速笔画成的美人图,削肩低首,脉脉回顾,意象有如周昉的簪花仕女图。 刘清菁此刻停手,仪态安闲地把茶匙递给安如茵,然后命蕙罗托起茶盏,奉至赵佶面前。 赵佶目视茶盏,周围海棠凝露,梨花胜雪,桃瓣轻如剪,却都敌不过这一脉稍纵即逝的乳花给他的惊艳。末了他只是摆首叹息:“我今日才知何谓班门弄斧。嫂嫂见笑了。” 刘清菁站起欠身:“今日春风犹带寒意,点茶许久,妾亦有些乏了。官家容妾先行告退。” 赵佶一揖相送,她迤迤然转身,含笑离去。 茶叙后众人相继散去。皇后回寝阁歇息,郑滢去佛阁陪太后诵经,赵佶甚感无趣,信步于后苑,行至海棠花树下,见王湲正与孙小鸾在前方不远处相对蹴鞠。两个美人儿手牵缃裙,玉笋尖尖,略显笨拙地把球踢来踢去,兴致倒颇高,直踢得翠翘摇曳,两袖飘飘,彩球旋舞间她们不时迎着春风笑,声如银铃,颇为动人。 赵佶顿时兴起,快步过去从王湲脚下拨过球来,挑至膝上颠数下,再伸臂折膝,连耍绝招:金丝缠腕、白猿献果、独龙戏珠、二郎挑山都展示了一遍,最后猛踢球至上空,他旋即上前一步,屈左膝,绷直右腿,回首看球,待球落下,用右足把球再次踢起,迅速撤身还原,把球稳稳地接在手中,漂亮地完成了最后一招——倒踢紫金冠。 二女抚掌叫好。赵佶笑吟吟地把球递给孙小鸾,再对王湲道:“阿湲姐姐好雅兴。” “这哪是什么雅兴……”王湲叹道:“我如今在圣瑞宫服侍太妃,她也不给我好脸色看,诸事挑剔,我郁闷之极。好在阿滢把小鸾派来帮我,这两天倒是省心不少,今日早早地把活干完了,我们才得空出来踢了会儿球。” 她一壁说一壁引袖拭颌下香汗,蹴鞠热身后面颊和她嘟着的唇都呈娇艳嫣红色,汗珠融了胭脂,点拭之下亦在浅色衣袖上印下斑斑红痕,美如桃瓣。 赵佶看得心动,为她拈去飘于她发际的半朵海棠花,微笑道:“日前我新谱一支曲子,正想请姐姐唱给我听听呢。姐姐如今既有闲,何不随我去迩英阁,我们就音律之事切磋一番?” 王湲爽快应承。赵佶又含笑问孙小鸾:“孙内人同去么?” 孙小鸾面有喜色,正待答应,王湲却抢先答道:“她稍后在圣瑞宫还有事做做,不去了。”旋即目示小鸾,“你先回去罢,把太妃今日吩咐的都做了。” 孙小鸾不怿,却也只能答应,悻悻退后。王湲遂随赵佶往迩英阁去了。 孙小鸾朝圣瑞宫方面缓行几步,遇见一个司饰内人,忽一转念,唤住内人问道:“郑司饰现在何处?” 那内人道:“在太后佛阁。” 孙小鸾别过内人,掉头朝佛阁走去。 迩英阁此日无朝臣入对,赵佶突然驾临,阁中内臣也少。赵佶命他们在阁门外伺候,然后牵王湲手进至阁中。 王湲目光在书架上睃巡,问:“曲谱呢?” 赵佶不答,却从她身后搂住了她。 王湲瞬间明白了,羞红的脸躲避着他的亲吻,手亦在抵挡他对自己身体的侵袭,嗔道:“你骗我,哪有曲谱!” 赵佶轻笑,在她耳边私语道:“曲子早已谱好,只待姐姐吟唱。” 然后猛地拉她转身,俯身将她横抱起来,放在了书案上。 孙小鸾进入佛阁,走到郑滢身边,附耳对她说了一席话。郑滢面色微变,亦压低了声音问细节,孙小鸾又答,郑滢屏息凝眸,状甚严肃,然后看看太后,对孙小鸾摆手,又以指压唇,似示意她不要再说话。 而太后已经留意到了,徐徐抬起眼帘,问:“你们嘀咕什么?” 郑滢陪笑道:“只是尚服局琐事。” “琐事你们会在佛堂嘀咕半天?”太后蹙眉,命道,“速速禀奏,不得隐瞒。” 孙小鸾迟疑地看郑滢,郑滢微微颔首,孙小鸾遂把王湲随赵佶入迩英阁之事告诉了太后。 太后手拈佛珠,良久不语。然后默默起身,朝迩英阁走去。郑滢亦跟随搀扶,一同前往。 走至阁门前,守门的内臣见状当即向内跑,被太后喝住,命他们立于原地,太后与郑滢继续走到了迩英阁门外。 郑滢欲叩门,太后摆首,缓步走至一侧的窗边,循着窗格缝隙,朝内看去。 但见此刻的赵佶背对窗外,手托着王湲坐于椅中,两人上身衣裳均未除,但王湲跨坐在赵佶腿上,双足环抱他腰,小鞋履着罗袜,小腿以上却是不见纤缕。 王援正半阖双目在赵信身上起伏。vvwvv,,云鬓蓬松,宝髻斜坠,想是为压抑声音,旁边花架瓶中的牡丹花被她衔了一支在嘴里,是边缘红色,近蕊处洁白的”倒晕檀心”干叶花,花形盛大,与她酣红娇庸、迷离星眸相映,冶艳之极。而她另摘了一朵”九蕊真珠”红牡丹在手,趁眉忍耐间不时撕扯抛撒,落红千瓣,拂了两人一身还满,而她就在这诗书环绕,花落如雨的天地间与那年轻的君王悄然偷欢,经年累月的轻慎薄怒、爱恨痴怨都化作喉间深锁的低吟浅唱,任他踏歌而行,携她一同坠入那衣香鬓影的修罗道。注蜻、 第52章 宫词 太后带郑滢转身离去。 赵佶与王湲*之后相携出门,守门内侍禀报赵佶太后来过。王湲一听顿时花容失色,拉着赵佶衣袖连道:“怎生是好?”赵佶搂搂她肩,安慰说:“无妨。”然后凝视前路,把今日之事迅速回想了一遍。 太后一路铁青着脸,不发一言。回到寝阁屏退了其余宫人,方才面对郑滢落下泪来:“迩英阁是他爹爹处理政务的地方,神宗当年坐在那把椅子上细读过多少诗书经籍,批阅过多少章疏奏议,他们竟然能在那胡闹!” 郑滢轻声道:“官家和阿湲相识多年,今日也许只是一时情难自禁,并非有意亵渎迩英阁。” “你也与官家相识多年,如今还朝夕相处呢,怎么没做出这等丑事?”太后抚着胸口叹息,“唉,官家今年才十九岁,血气方刚,皇后即将临盆,身边也没个正经姬妾,倒也不便苛责,只是那阿湲,怎的如此轻狂,不知羞耻!我原本有意把你和阿湲都给官家做房院,只是好歹得等过了先帝百日之期才便开口,以免落人口实,有碍官家名声。不料阿湲连这几十天都等不了,逮到机会就跟狐媚子一般勾引我儿,真真气死我了!” 郑滢道:“阿湲小孩心性,顾虑不周也是有的,倒不是狐媚之人。” 太后摆首:“你和她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她还真是事事不如你。以往我是喜欢她单纯,觉得她像个孩子一样无心无思,但今日之事倒提醒了我,她未必一点心思都没有,心急火燎地勾引官家,不就想压你一头么?” 思忖片刻,太后拉起郑滢的手,温言道:“官家身边没个妥当人终究不成,如今看来是等不得了。这样罢,我两天后就让人传旨,给你加个郡君的名号,即日便可为官家侍寝,不必等过百日了。司饰之职你还照旧兼着,待有一男半女时,再给你进封个好位分。” 郑滢忙跪下推辞,连称“不敢承恩”,太后板起脸道:“我主意已定,不必推辞。” 郑滢遂不再出声,低首默许,须臾,又问:“那阿湲可否同时加封?毕竟她和官家已结缘,若无名无分的,想必她也委屈,官家若再宣召,又是于礼不合。” “她?”太后嗤笑:“就让她委屈着罢。我会让人盯着她,今日之事不能再有。等你生个皇子,方可让她再侍寝。就她那轻狂样儿,估计也养不出什么稳重的皇子来,也亏她是我阁中旧人,才给她这一恩典,若换作外人,早逐出宫去了。” 郑滢想想,又道:“还有原先帝殿中押班崔小霓,官家以前入福宁殿都是她接引,我见官家对她也是颇为顾念,太后若肯推恩,不如与我一同加封了罢。官家身边多两个侍御者,也是好的。” “她更不行。”太后决然否定,“她于官家,算是有功,但对先帝而言,就是不忠了,始终德行有亏。何况先帝生前,她就落了个侍疾不周的罪名,我收留她在我宫中,已是加恩宽待了,若再让她做官家房院,难免宫廷内外讥议四起,有心之人再加以演绎,更会坏了大事。” 言罢转视郑滢,目光颇有怜惜之意,语气又柔和了:“你呀,为这人求情,为那人求封赏,却是个不知为自己打算的傻孩子。须知谁先侍奉官家,皇子先生后生,关系大着呢。官家若不是比蔡王大几月……唉,总之,你如今要务,就是服侍好官家,尽快为他开枝散叶,旁人之事,无须多管。” 翌日,元符宫收到了赵佶派人送来的礼品。送礼来的内侍道:“官家听说元符皇后每日焚香,恐元符宫储备不足用,故命臣送来香药若干,以充供给。” 刘清菁正在梳妆,从一节紫竹管中挑了少许含龙脑的透明口脂,对镜点唇,听此禀奏,手势暂停,命蕙罗查看是什么香药,蕙罗稍后回复:“有麝香、甲香、*、灵猫香、白笃耨及各色沉香,此外还有开元宫中香和花蕊夫人衙香等合香。” 刘清菁点罢芳唇,左右细看镜中影,觉得无可挑剔了,方才缓缓笑道:“且回禀官家,多谢官家馈赠,但先帝去年赐我的香药尚有不少,尤其是衙香,一时半会儿是用不完的,官家所赠香药我暂不收了,烦请带回福宁殿。” 蕙罗此日回尚服局后向郑滢汇报元符宫事务,香药出纳及使用情况也在其中,因此把赵佶赠香药,刘清菁拒收之事也说了。郑滢听了点点头,再问蕙罗:“这几日元符皇后可说过什么特别的话么?” 蕙罗道:“关于香药巾栉的就是这些了。” 郑滢道:“不仅香药巾栉,其他有异于常的言行,不妨也说说。” 蕙罗不语,郑滢凝视她,进一步说明:“例如,元符皇后日前教导宫人如何引人注意之类。” 蕙罗讶然抬首看郑滢。这事她完全没跟其他人提过,却不知郑滢如何得知。 郑滢看出她的疑问,淡淡一笑:“你不说别人也会说,但若从你口中说出,自是不同。” 蕙罗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那日刘清菁说话时,在场的宫人有好几名,难保有不被收买的,不过郑滢更想让自己做她眼线。 思量片刻,蕙罗答道:“若事关香药巾栉,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为这是我的职责。但若其他不相干之事,尤其是涉及元符皇后*之事,请恕我不能禀奏。因为如今我既为她掌巾栉,她便等于是我的半个主人,为人侍者岂有议论传播主人私事之理?与此同理,若元符皇后向我打听司饰姐姐的私事,我也绝不会告诉她。我意如此,姐姐若觉无礼,还望姐姐原宥。” 郑滢不怒不恼,但对蕙罗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知道。先帝在世时,你一心一意服侍他,不曾有二心,而今对元符皇后也欲如此。你说她是你的主人,设若她和先帝同列,你又会首先忠于谁?” 蕙罗不清楚郑滢此问何意,暂时没回答。郑滢也未追问,转身去书架上找出一册书,翻开一页递至蕙罗面前。 蕙罗见那是一本花蕊夫人宫词,郑滢翻开的那页所录词曰:“窗窗户户院相当,总有珠帘玳瑁床。虽道君王不来宿,帐中长是炷衙香。” 她注视着最后一句,迅速想起了上巳节赵佶和刘清菁的问答: “先前嫂嫂挑的香炉,如今用得可好?” “甚好,整日炷着衙香。” 蕙罗久久难言,最后问郑滢:“太后知道此事么?” 郑滢道:“衙香之事或不知,但元符皇后此前阁中妄语,她听说了。” “真是岂有此理!”太后怒对郑滢道,“先帝尸骨未寒,她一个孀妇,就在阁中和宫人笑论情爱之事,体统何在?天家颜面都被她丢尽了!” 郑滢道:“或许元符皇后并非此意,宫人误传,亦未可知。” “她是会说出这种话,做出这种事的人。”太后道,“老身真想请先帝起来看看,婢作夫人,以妾为妻,就是这后果。” 郑滢垂目不语。 太后回想往事,叹道:“当年太皇太后和我,为先帝的婚事真是操碎了心。起初有人建议,立英宗二公主驸马都尉王诜的女儿为皇后,可是这女儿并非公主所生,太皇太后不乐意。然后,太皇太后看中了狄谘的女儿,狄青的孙女,这姑娘才德兼备,可惜又是庶出,过房给正室的。太皇太后问大臣意见,有人说,议婚要按《礼经·问名篇》问名,按理,女家要答:‘臣女,夫妇所生。’再提外氏官讳,却不知问到狄氏,该如何回答。狄氏因此未入选。最后我们索性选上百世家女入宫,反复挑选,才挑出了孟氏……” 郑滢微笑道:“瑶华宫娘娘是眉州防御使孟元的孙女,她的母亲是英宗朝龙图阁直学士王广渊之女,本出士族,确是好人家女儿。” “岂止出身,”太后又道,“孟氏初聘时,我们曾教她妇礼,以至倒行侧行之类细节,都是我亲自指导的,所以容止端方,岂是元符可比?可惜先帝以妾抑妻,最终还是把她废了。当初先帝要立刘氏,群臣劝阻,他一意孤行,如今可好,他倒是撒手离去了,却把这样一个张狂贱人留在宫中现眼。” 郑滢不接此话,但含笑道:“说起瑶华宫,最近京中倒流传着一件趣事:有一个买环饼的小贩常在瑶华宫门前叫卖:‘亏便亏我呀,亏的便是我呀……’意思是他的饼卖得便宜了,自己吃亏。天天如此,开封府怕他惊扰瑶华宫,就把他抓起来杖责一百。后来此人还是去瑶华宫门前卖饼,不过见有人来,便改了口说:‘我只是在此歇歇,稍后便走。’” “只是在此歇歇,稍后便走……”太后沉吟,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待续) 第53章 初吻 又一日,太后命尚宫将郑滢受封郡君的消息遍传六宫,王湲忧恨不已,欲找赵佶,却被人拦住,告诉她太后不许她再接近官家。夜间王湲辗转反侧难成眠,一闭眼就仿佛看见赵佶和郑滢如何颠鸾倒凤,心如刀绞之余想起偷欢那日的事,不由顿悟,明白必是孙小鸾告密所致,于是愤然起身,去圣瑞宫找正在薰衣的孙小鸾。 孙小鸾一见她即知来意,却还有心揶揄:“长夜漫漫,王姐姐怎么无心睡眠?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欲找我聊聊?” 王湲怒道:“我且问你,上巳节那天,是不是你去找太后说我和官家去了迩英阁?” “姐姐可别赖我,”孙小鸾一壁徐徐展开衣裳铺在薰笼上一壁说,“那日姐姐独承恩宠,如此风光,喜形于色,宫中多少人都看见了。姐姐往迩英阁又走得那么坦荡,要人不知也难呀,怎的姐姐偏偏说是我找的太后?” 王湲道:“那日宫中人大多在瑶津池边玩耍,我们一路上并不见多少人,纵有,官家身边有内人随侍也不是稀罕事,也不会有人疑心,特意向太后报讯。分明是你见我不许你去迩英阁,便存心报复。” 孙小鸾一哂:“姐姐往迩英阁,难道不是和官家切磋音律么?我就算向太后报讯,太后过来看见,多半也是夸赞姐姐你多才多艺呀,怎么就成报复了?” 王湲一时语塞。孙小鸾见状愈发得意,故意大睁双眼凑到王湲面前:“姐姐,莫不是太后说你什么了?你做什么了被她说?难道在官家跟前歌没唱好?” 王湲怒不可遏,一耳光扇到孙小鸾脸上,犹不解气,一脚踹向薰笼,薰笼翻覆,衣衫委地,里面的香炉应声而倒,香药、炭火、香灰、水盘狼藉一地。 “你自己做了没脸的事到这里撒什么泼?”孙小鸾又气又急,捂着脸怒斥:“这是太妃的衣裳!” 王湲不管不顾,愤然离去。 孙小鸾拾起衣裳一看,见上面已经沾染了尘土香灰及水渍,不禁暗暗叫苦,心想再洗恐怕来不及烘干,明晨不能送到太妃寝阁,不如去问问太妃阁中人是否还有备用的衣裳,遂立即出门,找人去了。 此夜的朱太妃正在附近赵似的书斋,独自与儿子密谈:“我刚得到消息,太后和十哥决定让梁从政出任山陵修奉钤辖,要前往西京去了。” 赵似道:“这也是意料中事。姐姐这边的人一个个都被调离京城了,梁从政原是你阁中旧人,如今任都知,又领着一队亲兵拱卫宫城,他们岂会放心,迟早也会让他离京。” “但是他去西京也是好事,”太妃靠近赵似,压低声音道,“正好可与督造山陵的章相公会合。还有蔡左丞,他门生遍天下,我先设法与他夫人筹谋筹谋,联络好各地门生。待灵驾发引,你作为先帝亲弟,必然要从灵驾西行送葬,我再让身边的蓝从熙一起随你去,届时与章相公、梁从政、蔡左丞及其门生会合,共谋大计。” 赵似蹙了蹙眉:“你这是要造反?” “什么造反!”太妃怒道,“这皇位本来就应该是你的,硬生生被十哥夺了去,你若不夺回来,怎么对得起先帝和姐姐!” 赵似道:“且不说皇位的事,单论你这计策。如今兵权掌握在枢密使曾布手中,既便章相公和蔡左丞通过门生能调动部分兵马,也属散兵游勇,能否短期内聚集到西京尚存疑。何况我若从灵驾西行,十哥必然会派重兵监视我,我又如何能与章相公等人筹谋?” 朱太妃咬牙道:“如此,你到了西京便设法摆脱十哥的人逃到别处,我们另约章相公、蔡左丞和梁从政在安全的地方见面,最好是他们门生管辖之地,便可据此谋划大计。届时把太后及十哥假传圣旨篡夺皇位的事公诸于众,必然有人会跟随你,你召集羽翼,再反攻东京。” “不妥。”赵似反对,“如今大宋敌酋环伺,一群蛮夷虎视眈眈。帝位更迭之际他们本就有伺机进犯之意,若此刻再起内乱,敌酋趁机入侵,我们就会面临灭国之灾,若无家国,争这皇位何用?何况……”他着意看看母亲,目光黯然,“就算你那计策可行,我能跑出去,你却是跑不了的。你不能从灵驾西行,我若与十哥为敌,你不就成了他刀俎上的鱼肉?” “你不用管我!”太妃紧抓住赵似双臂,热烈地盯着他道,“只要你能夺回皇位,当上皇帝,姐姐死十遍都没关系。你且去做你的大事,异日凯旋归来,追封姐姐为皇太后,废掉向氏,让姐姐与神宗合葬永裕陵,姐姐就含笑九泉了。” “这才是你真实目的?”赵似冷冷地拂开她的手,“你口口声声说是为我筹谋大计,为我作牺牲,其实不过是以我为工具,去获取你想要的权位。我真不明白,一个皇太后的虚衔就值得你命都不要了的去争?” 朱太妃怒道:“你这孽障都十八岁了还不懂事!我和你一生就亏在嫡庶之别上。老娘这辈子就这样了,如今愿意拼了命为你谋划,你还不领情,说我把你当工具!” “你自觉为我好,为我谋划,却有没有想过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我的愿望是什么?”赵似反问。 朱太妃愣了愣,道:“你的愿望,不也是当皇帝么?” 赵似摇摇头:“那只是你的愿望。从小到大,我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给我安排的,从来不会问我是否喜欢,是否需要,想当然地认为你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只把我当作依附于你的工具,你想利用了就拿出来使使,不用了就把我摆放到你想摆放的位置,却未想过,我也是有自己的头脑和意愿的,更没想过,为我安排事务之前先问问我要不要这样。” 朱太妃无言以对,须臾,才又含怒问:“那你且说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现在,只想要你闭嘴。”赵似道,“我不会照你说的去做。” 旋即拂袖而去。 朱太妃呆立良久,方缓步出去,心情郁结,但觉前途茫茫,一时亦不知该去往哪里。最后信步走到孙小鸾薰衣的耳房外,见其中灯烛通明,却不见人影,而满地狼藉,遂入内细看,竟发现自己衣裳落于地上,多有污迹。 太妃拾衣入怀,忽然悲从心起,暗忖先帝驾崩,自己大势已去,每况愈下,连下人们都跟红顶白,给自己薰件衣裳都如此轻慢。再看衣裳便如同看见委顿于太后足下的自己,满怀愤懑,无从消遣,偏偏此时有风吹入,地上的香炉炭饼随之亮了亮,太妃心念一动,便把衣裳覆了上去。少顷,炭火点燃衣裳,火焰开始蔓延。 太妃带着冷淡笑容提起衣裳,旋转挥舞,那火苗舔舐周围帷幔,迅速燃烧起来。 蕙罗睡至半夜,忽然被香积推醒,迷糊间但听屋外人声喧哗,却不知发生何事。 “走水了!”香积告诉她,“看样子是从圣瑞宫十二大王书斋的方向烧起来的。” 蕙罗一惊,迅速起身,匆匆穿好衣裳,也不及绾发便朝圣瑞宫跑去。 跑到圣瑞宫,只见火势盛大,包括薰衣耳房在内的一排殿庑和赵似的书斋已烧成一片,内臣们不断提水灭火,火仍无熄灭的趋势。 蕙罗站在书斋前惶然四顾,并不见赵似,抓住一个小黄门问:“十二大王呢?” 小黄门说:“适才十二大王以为太妃在书斋里,冲进去找太妃,一直没出来。太妃倒是在那边耳房外找到了……” 蕙罗脑中轰然作响,下意识地向书斋跑了几步,被两位救火的内臣拉住了。 面前烈焰翻腾,热浪扑面,蕙罗几欲窒息,身体一晃,跪倒于地。想起与赵似往日种种,不由悲恸莫名,泪水奔涌而出。 “十二大王!”她哭泣着朝火中喊道,“快出来!你不是要出宫么?还在里面做什么?” 烈火熊熊,并无人应。 蕙罗继续悲泣道:“你快出来!离开皇城,造一艘大船,在大海里航行,想停就停,想走就走……这不是你的愿望么?你不是要去海上么?快从火里出来……” 有人过来想拉开她,蕙罗摆手甩脱,扑倒在地,依然面对火海一声声唤十二大王,泪如泉涌,反复述说着他的心愿。 这时有一人从书斋后绕出来,缓缓走到她面前,把她拉了起来。 蕙罗惊喜地发现来者正是赵似,衣衫和面上尽是烟火的痕迹,好在似无伤痕。 他冷眼看她,斥道:“你傻不傻啊,这时候跑到这里哭,明天就上邸报了。” 她抹着哭得稀里哗啦的脸,犹带泣音地应道:“你才傻呢,都不知道,上次你带我游汴京,就已经上过邸报了。” 他有一瞬的沉默,然后左手猛然揽她腰,右手招回她飘散于风中的长发,盯牢她:“那就再上一次吧!” 于是,在猎猎焰舞、火光万丈的背景下,他低首,狠狠地朝她惊愕之下半张着的嘴吻去。 (待续) 第54章 密议 大火烧毁了圣瑞宫一排殿庑,因风势原因,有朝福宁殿方向蔓延的趋势。赵佶闻讯披衣而起,匆匆避往内东门小殿,太后亦相继过来。翌日宫门一开,几位宰执当即入内东门小殿问安。 赵佶先对宰执道:“适才有人来报,说火已经扑灭。昨夜是从圣瑞宫薰衣耳房烧起,薰衣内人孙小鸾用炭不慎所致。” 宰执皆称应严惩孙小鸾,或令大理寺制狱深究,独曾布不语。 太后见状,令其余宰执退下,再含怒对曾布道:“宫中火禁一向甚严,火却从圣瑞宫烧起,借风势往福宁殿引,不知其中有无玄机。” 曾布上前,躬身问道:“臣请问,如今圣瑞宫是何情形?” 太后道:“说是人恍恍惚惚的,老身派太医给她诊治去了。” 曾布称善,道:“宫中火禁固不可不严,但若属小人无知之过,圣瑞宫必不容她,太后与陛下不便因此追究圣瑞宫罪责,更当好言安慰,不使其忧恐,如此处置方为善也。” 太后不满道:“先帝之时,曾有内人不慎碰倒灯烛,烧及笤帚,立即就用湿毡毯扑灭了,即便这样,这个内人还被处斩了呢,内人以上主事者,无不受罚。昨夜如此大火,怎不深究?” 曾布道:“皇帝初政,小人不悦者多,或正伺机筹谋。而皇帝践祚以来,孝慈仁爱,政事皆合人心,无可指摘。此时若因此事制狱圣瑞宫,恐内外骇异,物议喧哗,乃至有所异动,太后不可不防。” 太后沉吟不语。赵佶随即道:“朕意与曾枢相略同。昨日放火者决杖、配嫁车营务罢,圣瑞宫暂不追究。” 太后却不同意:“皇帝性宽,但若今日宽贷,小人不知畏惧,异日又破火禁,后果不堪设想。孙小鸾必须处斩。” 曾布欠身道:“火禁不可不严,理当如此。何况此番火势甚大,孙内人所犯之罪,虽凌迟亦不为过。” 太后见赵佶并不反对,又道:“再者,圣瑞宫中人太多,有职事的便有二百余人,每一个有职事的人手下又有三五个私身,人多事杂,反而易生祸端,就此通查一遍,肃清宫禁,凡曾有过失者一律逐出。” 曾布与赵佶均无异议。太后见状起身:“这闹腾了一夜,我也头晕目眩,先回宫了。其余诸事,你们自行商议罢。” 殿中内侍亦随太后退出,赵佶身边侍者侍立于门外,曾布见状,上前密语赵佶:“如今宫廷内外大事均由太后处分,外间议论纷纷,说陛下乃成年长君,又将生子,皇太后只待弄孙即可,万无垂帘之理。” 赵佶凝视曾布,见他眼神坚定毫无闪烁之意,一脸诚挚,方缓缓叹气:“当初是朕请太后垂帘的,帝位更迭,人心惶惶,须有她主持才好。后来她也降下手诏,说将于先帝升祔太庙后还政,算起来也只有两三月了。” 曾布道:“论事理,固然如此,手诏又已颁告天下,理应不可改。然而万事皆有可虑之处。当年太皇太后有圣德,亦非贪恋政事之人,但终身未还政予先帝,皆因左右有人唆使。太后如今垂帘,殿中近侍多有气焰盛过陛下左右之人,一旦还政,那些人岂不冷落?万一此辈妄生意见,太后受其挑拨,陛下则难处之,务必防患于未然。” “枢相所言固然有理,”赵佶道,“但太后有主见,不会信此辈妄言,必不至此。” 曾布欠身,仍劝道:“虽然如此,但陛下不可不察。” 赵佶沉吟,而此时有内臣入内,进呈进奏院稿件,赵佶逐字看,忽然勃然大怒,将稿件重重一抛,连同岸上文具什物一并推落于地。 曾布拾起细看,见上面记载了宫中大火之事,并司饰内人沈氏于圣瑞宫泣拜,蔡王“亲狎抚慰”等等。 “兄弟间事,朕本不欲尽言,”赵佶怒对曾布道,“但蔡王行事尤不循理,颇有污秽事,太后一向深恶痛绝,而朕念其年幼,不忍苛责,每每在太后跟前帮他说话。如今他倒愈发孟浪,做亲王却频频与六尚内人来往,且当众做出这等丑事,如此不矜细行,朕甚是痛心!” 曾布将稿件奉还至赵佶面前,伏首再拜,徐徐道:“臣恭喜陛下,蔡王行事如此,实乃万幸。” 赵佶目含疑问看他,曾布解释:“章惇等人曾议立蔡王,设若蔡王聪明,洁身自爱,处处恭顺谦和,世人必称其为贤王。异日若陛下施政处事稍有差,而蔡王素有贤名,人心向背,就难估测了,长此以往,必成大患。而今蔡王乖张好色,有秽乱宫闱之嫌,岂不证实了章惇等鼠目寸光,而陛下践祚,才是家国之幸。” 赵佶细思其言,颇觉有理,遂展颜笑道:“多谢枢相提醒。那这邸报,便公诸于众了?” 曾布摇头:“不妥,涉及蔡王一段陛下可命人删去,不宜在邸报上发布,如此,更彰显陛下爱护幼弟之心。若蔡王行径由宫人传至宫外,私下流传,知道的人亦不少,而陛下置身事外,也可令旁人无迹可寻。” 赵佶颔首:“甚好,就按枢相所说处理。” 曾布又道:“提及蔡王,倒是有一事迫在眉睫。灵驾西行之时,按礼诸王皆从行,圣瑞宫一派的梁从政、蓝从熙等辈也会同往。此去往来近月余,而山陵使章惇一向麄疏暴率,语言举措也是不循常理,目前虽无妄动,但若在山陵与蔡王等人交通筹谋,一则后患无穷,二则,即便他们不能成事,交通言语为朝廷所知,陛下势必须公然惩处,如此陛下兄弟之间,未免伤恩,不可不虑。” 赵佶叹道:“太后也担心此事,正与朕商议,近日要差一两位心腹内臣去梁从政那里,监察其所为。” 曾布道:“今日陛下对蔡王尤当留意防检,勿使其陷于有过之地。” 赵佶应道:“这倒无须多虑,对蔡王朕自然更会遣人防察。但当务之急,是下令勿让蔡王西行。” 曾布欠身道:“圣虑高明,非臣所及。但诸王皆从,惟独不令蔡王西行,又露了痕迹。定王年龄比蔡王小,不如就以他两人年少,为免奔波之苦为由,令其免行。” 定王即十三哥赵偲,如今十六岁,徙封定王。 赵佶闻言甚喜:“如此甚善。他们两人皆未出居外第,这个理由倒是说得通。” 与曾布议事毕,赵佶回到福宁殿。少顷,内臣通报说蔡王求见,赵佶遂让赵似入内,屏退宫人后,笑对赵似道:“才欲让人请你过来呢,有事要与你说,果然兄弟连心,你这便来了。” 赵似朝他施礼,然后平身,淡淡道:“陛下但请宽心,臣不会从灵驾西行。” 赵佶的笑容便僵了僵,须臾才道:“朕是想跟你说,此去山陵,路途遥远,往返近一月,你和十三哥年纪小,就不必奔波了,留在宫中好生读书,也可慰皇兄在天之灵。” 赵似默默听了,道:“十一哥只比臣大三月,却让他去,这理由稍显不充分。但臣还可上表,称为侍母疾,臣自请免西行。” 赵佶冷了目色:“那你求见朕,是想说什么?” “有两件事,”赵似道,“一是放过我母亲。现在太后的人以诊治为名,将她禁足于寝阁,连我都不能进去。而且昨夜大火,太后恐怕不会不予追究,若她有制狱之意,还望陛下施恩保全。” “这个不难,太后那里朕可尽量劝说,保太妃周全。”赵佶顿了顿,道:“其实,昨夜火时,有人看见太妃自那薰衣耳房出来……” 赵似遽然侧首看他,目中忧色一闪而过。 赵佶微微一笑:“不过,朕没有告诉太后及宰执。此事会帮你处置妥当,不会把太妃牵扯进去。” 见赵似不语,赵佶又道:“适才你说,找朕是有两件事。不如这样,你为朕做两件事,朕也许你两件事,如此公平罢?” 赵似默许。 赵佶遂道:“免从灵驾西行,算你为朕做的第一件事。作为回报,朕也承诺不追究太妃之责。至于第二件事,朕先说……” 他负手缓步靠近赵似,放低声音道:“让你的人上奏太后,请太后卷帘。” 赵似蹙眉,心下讶异。少顷道:“臣与朝臣并无联系,无法代陛下行此事。” “未必要朝臣,”赵佶道,“内臣亦可,只要能公开提议,让人知道……你必须答应此事,朕才许你提第二个要求。” 赵似思量半晌,终于颔首:“好,我答应你。” 赵佶朗然笑:“那你可以说第二件事了。” 赵似道:“请把司饰内人沈蕙罗赐给臣。” 赵佶并不觉意外,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含笑上下打量赵似,徐徐道:“昨夜之事我已听说……但是你不觉得,你首先要求的,应该是我赦免你们的罪么?” 旋即幡然变色:“你身为亲王,却私通六尚内人,公然狎昵,秽乱宫闱;沈蕙罗供职六尚,侍奉帝后,却与亲王私下往来,行为不谨。你们二人都犯了宫禁重罪,如今你不上表请罪,反倒要求朕将沈蕙罗赐给你,真是胆大妄为!” 赵似道:“你若要问罪,就处罚我罢,所有罪责我一律承担,只是别伤她分毫。” 赵佶却又微笑:“适才我既答应你,再为你做一件事,那就不予追究了,可保你二人平安。但是你们以后不得再有接触,若被朕发现,必严惩不贷。” 赵似默默无语。 赵佶含笑拍拍他肩:“你也大了,到了该娶妻纳妾的时候。回头我请太后给你挑个好人家女儿做夫人,宫中有姿色的内人也赐你几个。至于那沈蕙罗,相貌平平,不值得你如此眷顾,只放在司饰内人中,也寻常得很……有几位掌巾栉的内人倒各有好处,孙小鸾比她美,梅玉儿技艺比她好,当初若非太后太妃另有顾虑,为先帝做典饰的,也该是那二位,而不是沈蕙罗……” “是,她们都不错,”赵似忽然打断他,冷发一言,“我和陛下一样遗憾,为何到圣瑞宫来找我的,不是她们,而是蕙罗。” 第55章 修罗 赵似风驰电掣般的一吻,令蕙罗瞬间几乎停止呼吸,渐渐回神过来,但觉如在云端水中,周围天地混沌,惟他如浮木,与她相拥悬浮。她闻到他体肤散发的少年郎蓬勃的气息,如同阳光的香气。唇舌间感觉到他的探试,她亦满心喜悦,笨拙地与他回应。 亦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风吹布帛的声音,蕙罗如梦初醒,推开赵似侧首一顾,才发现周围四角各站了一个小黄门,正在一位身着内侍高品服色的中年宦官指挥下拉着一匹长长的布帛为他们作遮挡。 蕙罗羞愧难当,低首捂脸转身就跑。外围三三两两地站着不少人,窃窃私语,窥视着她。很多人不认识她,都在悄悄询问她的姓名身份。 赵似追过来,蕙罗也拒绝他相送,独自跑回了尚服局。 随后大半日都形同梦游,三魂六魄似丢了一半,又喜又忧,心里像有只鸟儿,时而欢歌如百灵,时而惊鸣如寒鸦。香积问她话,她也只是摇头,什么都不想说。 将至午时,经香积提醒,才想起该去元符宫了。走到门外,忽见几位内侍把孙小鸾从她房间里拖了出来。孙小鸾厉声尖叫,又哭又闹,内侍猛敲打她头几下,她哭声稍歇,旋即又开口,却是在叫骂:“王湲贱人,无端害我,待我死后,必为厉鬼,生生世世纠缠着你,拖你入地狱……” 她此刻双目赤红,语气怨毒,声音已喊至嘶哑,凄厉之极。蕙罗怔怔看着,止不住地微微战栗。听周围人议论,才知道昨夜之火归罪于孙小鸾,她即将被处斩。再往王湲房间望去,但见房门紧闭,却不知她在内是何心情。 来到元符宫又见一幕惨状:廊下一根柱子上缚着一名内人,嘴里鲜血狂涌,胸前裙下血流成河。 蕙罗不由骇异,匆匆入殿中,问安如茵:“她犯了什么错?” 安如茵道:“她乱嚼舌头,把娘娘平日在阁中跟我们说的玩笑话传给外人听,娘娘让人把她舌头割了。” 此时刘清菁听说蕙罗来,特命人传她入寝阁。今日刘清菁倒像起得早,自己已梳洗好了,正在修剪花瓶中的数枝梨花。 蕙罗行礼后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对刘清菁说:“内人犯错,娘娘惩罚她自然是应该的。只是断舌属重刑,似应先通知宫正,宫正按律量刑,上报娘娘和太后后再实施。” “先通知了,这舌头就割不下来了。”刘清菁漫不经心地道,“宫正我已让人去请,很快会过来。” 果然未及一刻,宫正便已赶到元符宫,见状大惊,对刘清菁道:“宫人犯罪,娘娘应先传宣我或司正来处理,不应先用私刑。何况这位内人若只因散布谣言,罪不至此。” “不仅散布谣言,”刘清菁慢悠悠地对宫正道,“她昨晚还跑到圣瑞宫,与蔡王有非礼之举,坏我宫中规矩,我一时气不过,就先把她舌头割了。” 宫正诧异:“昨夜在圣瑞宫的……竟是她?” 刘清菁点头:“她刚从圣瑞宫出来,就被我宫里人抓住了。如今交给你了,要杀要刮或是逐出去,你们决定罢。” 宫正带走那断舍内人后,刘清菁对一旁听得脸色苍白的蕙罗道:“来,跟我去赏赏花。” 她不令旁人跟随,自己携蕙罗来到j□j花园,走至中间,才对她道:“昨夜蔡王亲的是你罢?” 蕙罗深垂首,不敢作答。 “无妨,”刘清菁笑道,“今天我听到消息,说蔡王在圣瑞宫大火间亲了一位内人,后来蔡王去见官家,官家似乎挺生气,让他禁足思过三天。不过这内人是谁就众说纷纭,其中有你的名字,但也有很多人不信,说蔡王眼界甚高,应该不会看上你……我若非听见过你们交谈,多半也不会相信。” 蕙罗忧惧交加,亦有些疑惑:“那么,刚才娘娘如此处置那位内人,是有意为我掩饰?” “也算凑巧罢。”刘清菁道,“昨天我刚查清了,这贱人悄悄地给郑滢传递我的消息,已非一两日,我正想着怎么处置她呢,就听到了你的事,便想了这出。如此一来,太后若想追查与蔡王私通的内人,这里有人交给她。别担心,就算她不信,怀疑到你,郑滢也会帮你掩饰。” 蕙罗不太明白:“娘娘怎么能肯定,郑姐姐会帮我?” “你是她管的人呀,”刘清菁笑起来,“你若犯了此等宫禁重罪,她也脱不了干系,必须脱簪待罪,此事可大可小。她又是太后刚给官家提拔的人,她即便愿意披着头发光着脚跪在太后宫前请罪,太后也抹不下这个脸给人看笑话。所以我愿意送个人过去把罪顶了,郑滢顺水推舟,太后自然也不细查了。” “但这个人,不是常与郑姐姐联系的么?”蕙罗又问。 刘清菁冷笑道:“这样才好呢。她收买我的人,我直接把人割了舌头送到她眼前,她还只能顺着我的话说。” 蕙罗心想,难道你不怕我给郑滢传递消息么,竟与我直言这些…… 此语问不出口,刘清菁却似读出了她心语一般,说道:“我决定用你之前,自然把你里里外外查了一遍,知道你素日为人。何况先帝体虽弱,人不糊涂,他在最后的日子里那么信任你,我便知你必不会是奸猾之人。在郑滢面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必你是明白的,以后,就更明白了。” 说到这里她嘴角含笑,“听见你与蔡王之事,我心情大好。这宫里多的是暗夜里滋生的霉斑一样的私情,多少年没见过干净的感情。” 蕙罗羞怯不敢应,但问她:“但娘娘把自己宫里的人送去,不会被牵连么?” 刘清菁一哂,“我在某些人心里,大概早已罪恶山积,不差这一桩。” 蕙罗想谢她,但忆及她割内人舌头之事,心头又像堆了座大山般沉重难受,再联想到她与郑滢之间暗斗,只觉心乱如麻,是是非非难以辨清。 “是不是想谢我,又觉得我是恶人,不知道我帮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刘清菁忽然问。 蕙罗暗暗心惊,下意识地摆首,想了想,道:“先帝喜欢的人,不会是恶人。” 刘清菁愉快地笑,再问:“那我是好人么?” 蕙罗踟蹰,难以回答。 “那你觉得郑滢是好人还是恶人?”刘清菁再问。 蕙罗依然沉默。 刘清菁不再追问,朝她招手:“跟我来,我告诉你我们是什么人。” 刘清菁带蕙罗绕过回廊,前方有一处两层殿阁,上至阁楼,蕙罗发现其中设有香火,类似太后佛阁,但正中供奉的不是常见的佛像,而是一幅彩绘神像,貌似天女,着丝裙,戴璎珞,容貌美艳,神态有异于天女,唇含邪笑,却目蕴悲苦。 “她叫阿修罗。”刘清菁面对神像对蕙罗道,“阿修罗非神非人非鬼,却又半神半人半鬼。享天人之乐,却有人的七情六欲和鬼的邪性,无天人之德。男的极丑,易怒好斗,常兴风作浪,女的极美,娇嗔善妒,常迷惑众生。” 蕙罗颔首:“我听说过的,佛经里说的六道轮回,就是指天道、修罗道、人道、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但我没细读佛经,以前听教学的女官讲,也不大懂。” 刘清菁继续讲解:“六道之中,天道和人道为善道。阿修罗本性善良,但因其有嗔恨之心,执著于争斗,终非善类,且易堕入畜牲、饿鬼、地狱三恶道。” 言罢,她拿起神像前一卷翻开的佛经,递给蕙罗。 蕙罗见那一页文字如下: 复有十业,能令众生得阿修罗报。何等为十。 一者身行微恶业, 二者口行微恶业, 三者意行微恶业, 四者骄慢, 五者我慢, 六者增上慢, 七者大慢, 八者邪慢, 九者慢慢, 十者回诸善根,向修罗趣。 以是十业,得阿修罗报。 “我和郑滢,还有这宫中所有的女子不都是这样的么?不至于大奸大恶,但总是身行微恶业,口行微恶业,意行微恶业,邪慢、骄慢、增上慢,一点不少。”刘清菁目光漫漫投向那画像上美艳的阿修罗,“一入宫廷,有了爱恨痴欲,便随之沦入修罗道,无人幸免。能做的不过是别让自己继续堕入畜牲、饿鬼、地狱三恶道。” 蕙罗轻声道:“娘娘今日救我,是善行。” 刘清菁摇头:“我没有行善积德的习惯。今日对你所做的若算善行,也被对那断舌内人所做的恶行抵消了。这只能算你自己获得的善报,因为……”她看蕙罗的目光少见地变得温和,“你曾善待我的男人,我很感激。” 蕙罗听她这一语倒有些无措,摆手道:“是先帝善待我,我所的只是我的职责呀。” 刘清菁笑起来:“其他女人都想把他往床上拉,只有你相反。” 蕙罗脸倏地红了。 刘清菁收敛笑容,又道,“凡有爱恨痴欲之处,便容易沦入修罗道。除了后宫,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莫不如此。十二哥日后必然有妻妾,入他王府也会是这样。那天听你和他对话,听你意思似想出宫,却不知如今又是何想法。无论如何,早作决定,选定一条路走下去,任他输赢,别再瞻前顾后。” (待续) 第56章 瑶华 次日晨,赵佶携郑滢定省太后。太后提起圣瑞宫大火之夜与蔡王见面的内人之事,道:“那人是谁,我听到的,倒有好几种说法,其中还有先帝典饰沈蕙罗的名字。” “这可奇了,”郑滢笑道,“那天夜里臣妾让她在我阁中薰衣呢,也有人看着,她哪有那工夫跑去圣瑞宫。” 赵佶亦道:“那日臣从福宁殿去内东门小殿时,看见有位内人捧着衣服来给阿滢,瞧着有些面熟,如今听阿滢说才想起是她。” 郑滢接着说:“许是她曾在圣瑞宫教导过一些内人,所以有人以讹传讹,把她编派进去。” “如此,还算好。”太后叮嘱郑滢道,“你身份不同往日,对下面的人尤其要盯紧,万万不能出岔子,须知许多大祸,都是由小人牵引出来的。” 郑滢称是,拜谢太后教诲。 三人叙谈片刻,司宫令入内,把刘清菁自行提交内人给宫正,因其结交蔡王之罪,先行割其舌的情形说了一遍。太后不由大怒,道:“即便此人真犯了这罪,也不应由她来行刑。在她眼里,宫规都形同虚设,眼里全无我这太后。你们瞧瞧,这都日上三竿了她还未来定省!” 郑滢道:“先帝驾崩,元符皇后哀毁过甚,听说身体虚弱,常卧床不起,或因此不能按时定省,想必过些日子就好了。” “先帝在世时她已经是这样了。”太后旋即又想起往事,忿忿道,“她仗着先帝宠她,为了立她为后,连老身的手诏都敢伪造,所以不把老身放在眼里。” 当初赵煦欲立刘清菁为后,遭到多数大臣反对,又称按礼制,皇帝立后须有太后手诏。向太后自然不肯发手诏,章惇便帮赵煦以太后名义自拟一手诏,由赵煦交给词臣草制,刘清菁便顺利被立为皇后。 “章惇居然在伪造的手诏里称‘非斯人其谁可当’,一想起这句话老身就气不顺!”太后怒火攻心之下猛咳数声,郑滢忙上前为太后抚背劝慰。 赵佶亦从旁劝解:“无论国事家事,章惇均误先帝良多,好在如今他任山陵使,罢职也是预期中事,再不能兴风作浪,孃孃但请宽心。” 太后颔首,想起内人一案,忽有一主意,对赵佶道:“如果与蔡王私通的内人出自元符宫中,那元符对宫人管束不严,也难辞其咎。不如制狱细查她宫里人,收集罪状,再将章惇伪造手诏的事公诸于众,就此把她废了。” 赵佶一闻,立即起身,跪下拱手道:“孃孃,此事非同小可。元符皇后乃先帝力排众议而立,常向人称赞其美德。臣是承先帝遗制即位的,若臣现在废元符皇后,还以伪造手诏之事为由,在世人看来,岂非忘恩负义,有意彰显先帝之短,意指先帝识人不明,抉择有错,且忤逆不孝?何况臣与元符皇后是叔嫂,岂有以叔废嫂,代兄休妻之理?若实施,恐事理未顺,将为千夫所指。” 太后思量一番,也觉赵佶所言有理,便不再坚持,让赵佶平身。 司宫令又道,宫正请示,犯宫禁之罪的那位内人如何处置,太后道:“既然她已遭断舌,就不必再取她性命了,逐出宫罢。” 司宫令领命,去向宫正传旨。太后又对赵佶道:“这些事,原该皇后主理,但她如今身子不便,也理会不得这乱七八糟的事,少不得又推给老身。老身忙完国事忙家事,总是不得闲。” 赵佶微笑道:“先帝时,元符皇后倒是曾为孃孃分忧……如今孃孃若觉辛苦,不如拣一些琐碎不重要的给她料理。” “你这说的什么话!”太后斥道,“如今这宫里顺轮逆轮也轮不到她当家!” 赵佶忙又跪下谢罪:“臣无知,一时妄言,还望孃孃恕罪。” 太后叹了叹气,扶起赵佶,道:“也不关你事。让先帝皇后为我分忧,原也有理,若那皇后还是瑶华宫,我岂有不许的……”想起往事,不免心酸,引袖拭了拭眼角。 赵佶又再劝慰,与太后闲聊好一会儿,才先行告退,留下郑滢继续与太后叙谈。 太后对郑滢道:“官家对元符,怎像是有意袒护。他们素日有往来么?” 郑滢答道:“都是逢节日宴集之类才相见,平日并无往来。” 太后点头,道:“你也看紧点,若他们有异动,务必及时告诉我。” 郑滢答应。 太后又道:“适才我和官家对话,你一句话都不说。对元符之事,却是怎么看?” 郑滢踟蹰,见阁中侍者均站在较远处,才轻声对太后道:“臣妾倒是有些话,但说出来有犯上之嫌,若不说,又自觉不忠……” 太后催促:“想说就说,别遮遮掩掩,欲言又止的。” 郑滢目视周遭人等,太后会意,令众人退下,郑滢才道:“娘娘,皇后之位关系宗社大计,国朝有母后垂帘惯例,可预政事。如今娘娘听政,皇帝聪明,才使天下归心,海晏河清,有盛世气象。但世事不可料,元符皇后乃章惇扶持所立,异日若有机会借皇后身份预政,必然会重新启用章惇等人,而罢黜如今重臣,太后心血,岂非毁于一旦……” “难得你有这般见识,不枉我教导多年。”太后拉着郑滢手,推心置腹地说,“岂止如此,她若得势,恐怕还会把我都废了,就像章惇当年要先帝废宣仁皇后一样……只是官家适才说她不可废的原因,倒也在理,恐怕不宜现在动她。” 郑滢道:“官家所言固然有理,但防微杜渐,也应想点对策……既然娘娘思念瑶华宫,何不接她回来,复她皇后位号?她若复位,按嫡庶先后之序,位在元符皇后之上,如此,即便有机会,元符也不能越过她去预政。” 太后亦颔首:“近日来,我也在想此事。既然你也觉有理,我听政时就向大臣们提出,废元符之事也一起提,让他们议议。” 而此时,赵佶已在迩英阁召曾布单独入对,将太后欲废元符皇后之事告诉他,曾布亦反对:“不可,陛下不宜因此事落人口实。” “正是,朕意与卿同。”赵佶立即道,“太后必会让你们议这事,还望枢相于帘前坚执此议。” 曾布答应。赵佶想想又道:“太后或还有意复瑶华宫位号,只是一帝一后,乃万世常理,两宫并列,终究不妥,此事也望枢相稍加劝阻。” 曾布道:“太后钟爱瑶华宫,此事臣说恐怕无用。韩忠彦是太后信任的人,由他帘前开陈,太后或能听纳。” “那就烦请枢相与忠彦等先行商议。”赵佶赞同,又道,“其余言官,也可知会一二,务必早作准备。” 翌日太后果然在帘中提议废元符皇后,复瑶华宫皇后位号,并细述当初章惇假拟太后手诏之事,说立元符过程有违典礼,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应该废掉。曾布有备而来,上前力争:“废元符之事万万不可。以伪造手诏之事废她固然有理,但一则会彰先帝之短,二则主上以叔废嫂,事理未顺。” 曾布已先与其余宰执众臣议过,于是群臣纷纷附议,说元符之立虽未尽典礼,但事已如此,无可奈何,不宜因此事招致物议沸腾,累及今上。 太后见众臣皆反对,遂叹了叹气:“是无可奈何,此事暂且作罢。” 曾布躬身:“望皇太后坚持此论,若稍动元符,则于理未便。” 太后漠然答:“只可如此。” 太后再提复瑶华宫皇后位号之事,曾布道:“此事无前例可循。以前事例,只有嫔妃薨后追册为后,未有生复位号者。况且有元符皇后在,若再复瑶华宫,恐两宫难并处。” 太后道:“未必要循前例罢,自我作古,有何不可?” 曾布沉默。赵佶目示韩忠彦,韩忠彦面有难色,但还是进至帘前,奏道:“自古帝王一帝一后,此事系万世论议,还望太后三思。再则,若两宫并列,嫡庶不明,易起纷争。” 太后冷笑:“自然要有嫡庶之分,卿不必多虑。” 这时言官左正言陈瓘出列,对赵佶道:“皇后废立,并非只关系嫡庶尊卑。当年绍圣大臣以继述神考为说,怀仇毁宣仁皇后之心。而瑶华宫是宣仁皇后选定的,一言一行,莫不承宣仁教诲。若有朝一日,瑶华宫以母后身份预政,必然会以宣仁是瞻,恢复元祐之事。所以章惇等为斩草除根,一定要废瑶华宫而立元符皇后。而今若皇太后下手诏,论当日先帝之过,陛下付予外廷令议复瑶华宫典礼,天下人必认为陛下对先帝之言不以为然,且不仅于皇后废立。故此事不可不慎。” 赵佶尚未开口应对,太后已怫然不悦:“如今官家年少体健,又将有皇子,哪里就论及瑶华预政之事?何况先帝废瑶华,本就有悔悟之心,每每跟老身说章惇误他良多,如今官家为先帝复瑶华位号,先帝若有知,必然也赞同。此事我主意已定,众卿不必多言。” 曾布见她语意坚定,势不可改,遂目视赵佶请示,赵佶亦微微颔首,曾布便欠身道:“如此就遵皇太后旨意,瑶华元符,两存为便。” 太后满意,命众臣商议相关典礼,旋即回宫。赵佶又留下曾布,密语道:“瑶华宫未复位号前,先宣召入禁中,然后当日或次日再降制,以免仓促张皇。” 曾布会意,道:“理应如此。若已复位号再迎入禁中,则须用皇后仪卫,确实张皇。” 赵佶一笑,告诫曾布道:“反对废元符一事及如此宣召瑶华宫,卿等当作自己的意见就好,切勿对太后说是朕的意思。” 曾布欠身答允。 作者有话要说:上又嘗諭密院云:欲於瑶華未復位號前,先宣召入禁中。卻當日或次日降制,免張皇,令以此諭三省。眾亦稱善。余云:「如此極便,若已復位號,即須用皇后儀衛召入,誠似張皇。」上仍戒云:「執元符之議及如此宣召,只作卿等意,勿云出自朕語。」 第57章 心语 圣瑞宫大火后,朱太妃一直被以养病的名义软禁着,赵似也被禁足三日。三日后,圣瑞宫内侍高品白谔来到朝臣候朝的殿庐,将一封奏疏递交曾布,请他进呈皇太后,并公开对在场朝臣说出奏疏内容:“乞皇太后不候升祔还政。” 大宋明令内侍不许言国事,此中层宦官竟然自拟奏疏欲进呈皇太后,委实匪夷所思,众臣皆议论纷纷,讶异不已。 曾布看看奏疏,回复白谔道:“此事须与三省商量。” 三省官员商议后认为不须进呈,然而此事已传开,太后很快听说,特命人取了奏疏来看,看完对奏疏不置一词,但对赵佶道:“这白谔是圣瑞殿中人,蔡王小时候多由他教导,蔡王如今行事才极不近情理。” 赵佶愤然道:“果然小人无状,一派胡言!孃孃帘中听政,处分无不圣明,何须还政!这等妄语孃孃不必理会,且待我责内侍省处置他。” 内侍省闻讯,立即上奏,称白谔逾制言事及找密院官员陈述,乞求逐他出宫,去偏远处监当。赵佶迅速批复,编管白谔于五百里外的唐州。 曾布认为处罚过重,至帘前劝太后稍加宽贷,太后道:“老身本不欲施行,但皇帝执意如此,也只好由他。” 白谔虽遭贬逐,但请太后提前还政的话题已开始在士大夫中流传,亦有越来越多的人赞同,千百双探视答案的眼都炯炯地盯着帘中的太后,令太后如坐针毡。 白谔遭贬后,赵佶宣布蔡王与定王不令从灵驾西行,对众臣称蔡王自请留下侍母疾,圣瑞宫甚喜,因她本就不愿儿子远行。 然后对圣瑞宫的软禁,也悄然解除了。 蕙罗原以为郑滢会因圣瑞宫之事询问她,责骂她,乃至处罚她,但是竟没有,一连多日都完全如常,见了她也只是谈职务之事,无一语提及圣瑞宫。 后来有一天,她来找蕙罗,让蕙罗跟随她上宫城与外间相连的宣德楼,与蕙罗立于城门上,垂目示意蕙罗看下方。 蕙罗但见一列内侍与内人的队伍正从宫城内往外走,迤逦不绝,似有数百人,都背着行李,其中不少人还被持兵戈的宦者押解着,一路大放悲声。 “这些,是圣瑞宫的人。”郑滢向蕙罗说明,“大火之后太后要求严查圣瑞宫一干人等,但凡有错处一律逐出,不少人还会受刑或削发。” 蕙罗立于高墙之上,萧瑟风中,看着这一群大部分还很年轻的宫城的囚徒,拖着沉重的步伐,缚着命运的枷锁,踏上前途未卜的去路,不由顿生寒意,身心皆冷。 走在队伍最后的是一位身材高瘦的中年宦者,两鬓微白,紧抿的唇角有一种蕙罗熟悉的执拗感,走得大步流星,只是临出宫门时步履稍歇,朝圣瑞宫的方向有一瞬的回顾。 蕙罗认出他正是那晚为她和赵似遮挡的宦官。 “那是蔡王的师父,内侍高品白谔,被逐往唐州。”郑滢淡然道。 “蔡王……如今怎样了?”蕙罗终于忍不住问。 “禁足几天后官家撤了看守的人,不过他至今闭门不出,太妃也如此。”郑滢回答毕,凝视蕙罗,“果然是你。” 蕙罗沉默,少顷举手拔簪,欲下跪请罪,郑滢却摆手止住。 “你的事,这次我帮你挡了,不过下不为例。”郑滢道,“奴婢和主人,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是个明白人,想来不须我多说,以后该怎样做,你自己想清楚,总之万事小心,切勿行差踏错,害人害己。” 她又着意打量着蕙罗的脸:“何况,你还是官家瞩目的人。获额外的天恩,也会有额外的风险,稍有不慎,便会危及性命,切记切记。” 蕙罗不明白她何以知道自己受官家瞩目,但也不敢问,只低首受教。 郑滢随即给了她最后的警告:“还有蔡王,你越接近他,他就越危险。” 那日孙小鸾被拖出去时一路狂骂王湲,宫中人因此怀疑王湲与圣瑞宫纵火案有关,私下议论颇多。太后听说未免有气,但因王湲是自己旧人,终究不忍心严加责罚,经郑滢建议,决定送王湲去南薰门外的玉津园,远离宫城,暂避流言。 王湲临行那天也是一路哭泣,痛苦不堪,频频回首望福宁殿方向,但始终未等到挽留她的人。 蕙罗目送她远去,回想这宫中的女子,还真是都满怀爱恨痴念,刘清菁算是身行微恶业,郑滢意行微恶业,孙小鸾和王湲的恩怨自己虽不十分明了,但联想到她们素日所为,估计跟口行微恶业脱不了干系。再如太后和太妃,一生争斗不休,纵然获得了后宫女子最尊贵的地位又如何?还不是骄慢、我慢、诸般慢,也在那修罗道中轮回挣扎。 一念及此,但觉终生皆苦,穿行于这巍巍皇城的紫楼金阁、碧甃铜池之间,亦觉意兴阑珊,郁郁不欢。 蕙罗无日不思念赵似,但又不敢接近圣瑞宫或打听他的消息,唯恐给他再惹麻烦。这些日子也没收到来自赵似的任何消息,有时她不免会想,自己实在平凡,应该没什么值得他眷顾的优点,那火场一吻,只怕是他一时冲动之举,未必说明他对自己有意,自己又何苦陷落进去,也沦入修罗道,害人害己。 只是,想起这些的时候,心会隐隐作痛。 一日黄昏,一群去蜂场学习的小内人回尚服局,蕙罗数了数,发现少一位。过了片刻那最后一个才流着泪回来,脸上多了两个蜜蜂蛰的包。 那小姑娘才六岁,入宫没多久。蕙罗看得颇心疼,忙取出玉露散给她消肿,抹药时忽然闻到小姑娘身上有一缕龙脑香,顿时诧异,问:“你今天碰龙脑香了?” 小内人说:“刚才看姐姐们养蜂,有一箱蜜蜂忽然飞出来了,姐姐们都跑了,我跑不快,落在后面,蜜蜂追着我团团围住。然后有一位大哥哥冲过来抱起我跑了一阵,用他衣袖给我遮挡,待蜜蜂散去,才放下我,所以身上有他衣裳上的香气。” 蕙罗一怔,再问:“那他被蜜蜂蛰了么?” 小内人点点头:“他的包应该比我的多。” 蕙罗握着玉露散立即朝蜂场奔去。 蜂场中槐树下有一人独坐,果然是赵似。一别多日,他像是消瘦了,眼圈也微黑,颇为憔悴,神情寂寥。 蕙罗快步走到他面前,把玉露散递给他。 他一喜,站起接过,伸手想揽她,她立即退后,轻声道:“这玉露散大王多抹几次,很快会好。大王珍重,奴家告退。” 旋即转身想走,赵似却迅速挡住了去路,对她道:“许久未见,我们说说话。” 蕙罗摇头,想绕开他离去,他并不放行,总拦着她。 蕙罗一顿足,索性奔回蜂房,关上了门。 赵似敲门,唤她数声“蕙罗”,蕙罗只是不应。 赵似停下来,须臾,在门外道:“你是怕十哥么?待我想想,总能想出办法的罢。” 蕙罗依旧不答。 “别担心,我会娶你的。”他郑重承诺。 “大王快走罢。”蕙罗在门后对他说,心中酸楚莫名,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镇定,“我说过,大王是天潢贵胄,千金之子,我是配不上的。我的愿望也不是做皇帝或亲王的妃妾……” “我知道,你想出宫开香药铺。”赵似接过话说,稍作停顿,又道,“我不知道的是,将来你的香药铺中,会有我么。” 他淡淡一语,却让蕙罗如遭重击,泪水霎时涌出,强撑的镇静外壳悄然坍塌,她默默转身背靠着门滑坐于地。 与此同时,门外的赵似也有类似的动作,靠着门坐下,惘然望着逐渐隐去的绯色流霞,缓缓对她说:“我常常梦见一艘可以乘风破浪去远航的船,载着我浪迹天涯,四海为家。那次在太清楼与你聊过之后,那艘船上就多了个姑娘,梦里看来,有些像你……我们一同游东京之后,船上姑娘的身影更清晰了,似乎是你……你拒收我的蔷薇水,说出宫后也可养活自己,我好像看到船上姑娘在朝我转身,应该是你……当你不顾安危,对着大火高声唤我,述说我母亲都不知道的我的心愿时,梦里船上的姑娘终于向我走来……不就是你么。” 蕙罗强抑着哭泣的声音,抱膝埋首,身体微微颤动,泪落不已。 赵似沉默了一会儿,涩涩苦笑:“但是,梦终究是梦,我不会获得梦里那艘船,也不会拥有船上的姑娘……现在的我,就是一只斗败的王台蜜蜂,连自己的性命都操控在别人手中,如何能保护身边的人呢?连守护我长大的师父,我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所以,你离开我,是明智的,我有什么资格挽留你?” 门后的蕙罗不住摇头,想起郑滢所说“你越接近他,他就越危险”那句话,好容易才按下开门与他相拥的冲动,无力感蔓延全身,只觉肝肠寸断,悲伤郁气从心底浮升至喉间,几乎难以呼吸。 两人随后都无言,隔着一道门背靠背地坐着,默默相守不相见,直到银汉无声,玉蟾清冷,月上柳梢。 远处有更漏声传来,终于令赵似打破了沉默,“就此作别罢,我船上的姑娘。” 然后他站起,阔步离开了蜂场。 蕙罗又呆坐良久,待眼泪流尽,才起身出门,在皎皎月光映照下朝尚服局走去。 而待她在蜂场大门外转身后,赵似现身于后方宫墙转角处,黯然目送她,直到她萧然远去,消失在他视野尽头。 (待续) 第58章 合香 四月十三日凌晨,王皇后开始阵痛,到晚上仍未分娩,赵佶颇焦虑,一直在坤宁殿等待。 蕙罗这天在元符宫陪刘清菁整理准备送给王皇后母子的礼品,深夜才回尚服局,路过尚食局附近时,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在向隅而泣,上前细看,发现是尚食局内人刘韵奴,以前曾向自己请教过香药知识的。 蕙罗忙问她因何哭泣,刘韵奴泣道:“李尚食命我送一屉羊荷包到坤宁殿,说是官家点的夜宵。现在厨房里只剩最后一屉了,我取出装好刚走到大门口,面前忽然蹿出一只老鼠,我吃了一惊,食盒落地,羊荷包滚了一地,没法吃了,官家还在等着,怎么办呀……” 羊荷包是用羊肉和菜叶为馅做成的包子,蒸制而成,如果刘韵奴刚才取的是最后一屉,现在再做确实来不及了。 蕙罗想想,问她:“厨房有糖蜜韵果和圆欢喜么?” 刘韵奴点头:“离端午不足一月了,这些饮食果子倒是备得多。” 蕙罗道:“那你就送一些圆欢喜,配一碟糖蜜韵果。官家如问,你就说这是应皇嗣降生之喜特意准备的,再说几句祝贺的吉祥话,官家多半就不追究了。” 刘韵奴半信半疑地问:“这样行么?” 蕙罗道:“虽无十分把握,但总比你两手空空地去请罪好。” 刘韵奴叹道:“只好试试看,碰碰运气了。” 赵佶皇长子于此夜出生,被命名为“亶”。 有了子嗣,赵佶欣喜不已,宣布大赦天下。 而次日,刘韵奴眉飞色舞地来找蕙罗,道:“我运气还真不错,送点心到坤宁殿时,皇后刚刚生下皇子,官家心情很好,看见我送来的是糖蜜韵果和圆欢喜,好像更高兴了,还和我聊了几句,今日通知司宫令和李尚食,把我升为正八品掌膳了。” 随即对蕙罗拜谢不已,并问她如何知道官家爱吃这两种饮食果子,蕙罗略一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皇子降生,令蕙罗想起了养母故皇太妃陈氏,如果她在世,现在也是可以含饴弄孙的人了,而现在,逗弄着小孙子的,却是向太后。 这几月发生的事太多,蕙罗悲伤之后颇感乏力,心里也空落落的,倒常常想起和养母在皇陵生活的那段日子,虽然那里不比大内,生活寂寥清苦,但好歹有母女亲情,那种两人相依为命的温暖如今是再也找不到了。 思念养母时,想起曾和赵佶讨论过的养母用的香药,忽然念动:何不按那日和赵佶讨论的配方合一剂香药,看看是否和故皇太妃用的一样? 于是蕙罗开始收集购买相关香药,只是平日事务繁杂,常不得闲做个人的事,待香药品类备齐,已至五月。 五月五日虽是端午节,这个日子自古以来却被认为是不吉利的“恶月恶日”,有百鬼夜行之说。故此当日每家每户都会在门上插艾蒿、菖蒲、柳枝等,并在手臂上系彩线百索,佩戴灵符,以辟邪驱恶。宫中也不例外,只是结合了一些游艺活动,宫人们系百索艾花,持花巧画扇,吃香药相和的香糖果子,还纷纷到栀艾争香的后苑,看菖蒲编成的天师驭虎像,观射柳,斗百草等等。 蕙罗难得有一日空闲,趁着尚服局内人们都出去玩了,独自前往尚服局香药坊,配制养母所用的合香。 她先取出所需的沉香、龙脑、金颜香、丁香、檀香、麝香、安息香之类,再根据香药的不同品性准备加工处理,例如檀香需要炒,甲香需要煮,龙脑需要研磨。平时这样的工作有其他小内人帮忙处理,而今完全一人做,颇有力不从心之感。 也不知忙了多久,忽闻门边有人问:“你是在合香么?” 蕙罗听那声音已是一惊,回首一见,立即施礼:“圣躬万福。” “我路过这里,闻到蒸煮香药的味道,便进来看看,不料却是你在制香。”赵佶道,旋即走过来,逐一查看她所列香药,了然道:“原来你是要制我母亲用的合香。” 蕙罗低首道:“官家恕我唐突。” “无妨,”赵佶微笑道,“我来帮你。” 然后他娴熟地把麝香、龙脑、金颜香、安息香等需要研磨的分列开来,或用捣棒,或用舟形香碾,分别研细,边研边告诉蕙罗香料不同,需要的粗细也不同,“太细则气息不绵长,太粗则气息不柔和”。最细的是用舟碾加水研磨,香末飞入水中,最后取浆液沉淀后的末滤干备用,“如此更为细腻。”他解释道。 同时指挥蕙罗把未处理的沉香、檀香切成麻豆般大,用慢火炒至黄色后研磨,再问蕙罗:“有没有背阴草?” 蕙罗愕然说没有,他检视工坊,发现了一些干燥的浮藻,就自取了依旧研细。 蕙罗看得目瞪口呆,俨然沦为为他做助手状态,在他指导下把除金颜香、龙脑、麝香外的香药放入一只定碗中,用慢火熬制,待香药变得极软后,依次添入那三种香品粉末,再用制好的炼蜜调和均匀,使之冷却呈极稠的膏状,然后赵佶再从工坊的香脱模子里挑了形状好看的,用来印制成香饼,最后用朱砂包裹,盛入蕙罗备好的瓷罐中。 “必须找一花开之处,将香罐埋在花树下。”他认真吩咐,“如此窨一二月,香气尤为温雅蕴藉。” 蕙罗答应,问他:“官家经常合这剂香药么?” 赵佶颔首:“小时候我乳保用,但没过多久太后就不许她用了。配方乳保也记不大清楚,所以我长大后反复调试了很多次,才确定了最后这种。” 旋即含笑叮嘱:“别告诉别人。这次的香窨好了你也别用,先藏着罢。” 蕙罗点点头,明白他是担心太后忌讳。忽然想起,这天五月五日,正是他的生日。这在宫中不算是个大秘密,但因为“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的说法,太后不许人提起,成了个禁忌,他的生日被改为十月十日,即位后定为天子圣节“天宁节”,那天会有盛大庆典,但今日,想必是没人向他道贺庆祝的,所以他竟然有空独自漫步至此。 蕙罗犹豫一下,还是站了起来,向他行了大礼,然后道:“祝官家安乐欢喜,长生无极。” 他一怔,然后惊讶之色隐去,看她的双目有水光一漾,微翘的唇角像是含着一千个叹息:“你是唯一敢在今天向我说这种话的人。” 蕙罗告诉他:“我记得,妈妈端午节时,也会朝东京的方向祝祷。” 他颇动情地去握蕙罗的手,蕙罗悄然退后避开,他也不勉强,温柔地凝视她须臾,道:“你来福宁殿,给我做御侍罢。” 蕙罗决然摆首,道:“请官家容我留在尚服局,我很喜欢我的工作。” “是因为十二哥么?”赵佶问。 蕙罗低首不答。 赵佶无奈地叹气,“那么,我让人升你为典饰。” “多谢官家恩典,但请恕我不能接受。”蕙罗立即拒绝道。 赵佶诧异道:“这又是为何?” 蕙罗见他貌似心情甚好,遂斗胆说道:“六尚二十四司内人与后宫嫔御不同,各司其职,有明确的分工,窃以为,内人的升迁进秩,应该按其工作成效和功劳来定,而不应仅凭位尊者喜恶来作升降取舍。” 赵佶颇有兴致地问:“那依你之见,该如何评定六尚内人成绩?” 蕙罗道:“内人日常做了什么,可每隔三五日自己写下来,交给上司,作为依据,上司按月给内人评定成绩等级,若有额外的功劳,便另书一笔,到有升迁机会的时候,就一起比较内人成绩,按日常等级排名和功劳大小来评定让谁升迁,这样更为公平合理,也可使内人更尽职地做事,明白该做什么,和别人比还差多少,而不是整日计较去服侍哪位贵人更能走捷径、跃龙门,如此,为求贵人垂青而勾心斗角,无心工作的人也会少一些罢。” 赵佶笑道:“听起来有几分道理。” 蕙罗又道:“若涉及较重要职位的升迁,例如典饰以上,一位上司的意见可能会比较片面,应该再征询六尚中与其有工作往来的女官意见,例如我们司饰内人,平时常与司衣、司寝、司闱、司珍等联系协作,还有内藏库、香药库,乃至尚食局,都有事务会协作处理,因此他们的意见也是重要的,应该先请他们为候选内人书写意见,最后再综合评定,选出最合适的那位。” 赵佶笑问:“你小小年纪,怎么能想得如此周全?” “就是上天入地,砸出来的感觉罢。”蕙罗浅笑道,“我只是希望,能让所有内人都感觉到处于一个公平的环境里,不会茫然不知方向,也不会患得患失,把荣辱全系于贵人的恩宠上。升迁进秩,有章可循,有理可依,不会一朝飞天,也不会一夕落地。所以我很感谢官家的好意,但我更愿意继续做好该做的事,获得所有相关之人的认可,再名正言顺地升职。”(待续) 第59章 画论 端午之后第一个旬假日,蕙罗无太多事务,午后持了一柄素面纨扇漫步于瑶津池畔赏荷花,忽有一位内侍过来,跟她说:“官家在水榭品赏书画,也请沈内人过去一观。” 蕙罗侧首一望,见赵佶果然在芙蕖汀岸那端的水榭中,正负手而立,笑吟吟地看着她。 蕙罗遂往水榭,向赵佶行礼之后,赵佶向蕙罗介绍身边二人,一位是教他作画的师傅吴元瑜,一位蕙罗倒是在去年除夕宴集时见过,太祖五世孙赵令穰。 吴元瑜身形嵚崎,举手投足,亦是爽朗清举。蕙罗早闻其名,知他是神宗朝翰林图画院艺学崔白高足,后供职于吴王府,继而又入端王府教导赵佶作画,此时已名扬天下。 赵令穰也是书画名家,端雅和厚,观之可亲。 “这是沈内人。”赵佶亦向他们简单介绍。蕙罗怀景仰之心对他们一福施礼,他们也立即长揖答礼,颇为客气。 “大年送来一幅新作,你且看看。”赵佶手指案上一幅山水让蕙罗看。 蕙罗但见画的是一水岸汀渚,水中芰荷迭映,岸边烟树迷离,碧荫凝翠,流霭相绕,树荫中又隐隐露出屋舍数间,景象清幽静谧。 “你能辨出他画的是哪里么?”赵佶问蕙罗。 蕙罗摆首说不知。赵佶笑道:“这是京洛间景象,他才朝谒皇陵归来。” 然后又向二人解释:“她算是半个洛阳人,所以让她来看看。” 蕙罗叹道:“我入宫时才五岁,途中景象记不得了。” 赵佶道:“无妨,既来了,就再看看我们的画罢。” 旋即又命人展开其中三卷,但要他们挡住款识题字之类,对蕙罗道:“这三幅主题都是水汀芦雁,分别是崔白先生、吴先生和我画的,你能猜出哪幅出自谁笔下么?” 蕙罗推辞说并不懂画,但赵佶坚持,说只管猜,错了也不会受罚,蕙罗只好领命,逐一看去。 第一幅画面上竹叶零落,蒹葭荒疏,一只落单的雁孤守水岸,缩颈低首,设色素淡,意境苍寒。 第二幅画有大雁数只,有的俯首饮水,有的仰头啄汀花,左右翠竹垂杨,花鸟均姿态优美,笔触纤巧工整,翎毛描绘精细入微,设色浅淡中又突出黑白对比,整体看来秀雅温婉。 第三幅上的大雁数只在岸上,另有一只在空中俯首往下飞,翎毛丰盈,传染鲜润,芦苇纤秾有致,无第一幅之野逸,但也不像第二幅那般纤丽。 蕙罗比较再三,然后手指画卷道:“第一幅应该是崔白先生画的,第二幅是官家画的,第三幅是吴先生画的。” 赵佶等两两相顾而笑,皆抚掌称妙。赵佶问蕙罗:“你学过书画?” 蕙罗回答:“不曾学过,只是每年秘府暴书时都会去看看。” 大宋宫城秘阁中藏有大量历代及今人书画,每年夏季都会取出曝晒以防潮,称为暴书。 “那你是如何辨出我们画作的?”赵佶追问。 蕙罗道:“崔先生的画景象萧疏,大雁像是野生的;官家的画纤巧精妙,那大雁也十分俊俏,翎毛似一根根梳过,像是养在瑶津池畔的;吴先生的则介于两者之间,大雁可能是吴王府的罢,所以我这样猜。” 那三人又是一阵笑。 赵令穰含笑对赵佶道:“沈内人这是赞官家画作气韵清贵。” 赵佶摆首道:“这妮子是说我构图笔触落入了富贵闲人的俗套。” 蕙罗微笑说不敢:“有富贵气象是真的,但清雅不俗。” 赵佶道:“这都富贵了,那院体之类又该怎么说?” 旋即吩咐内侍,去秘府取一幅黄筌的芦雁图来。 黄筌是五代西蜀画院画家,精工花鸟鱼虫,画风工整富丽,其子黄居宷、黄居宝亦擅花鸟,送人称黄氏父子风格为“黄家富贵”。崔白之前,大宋画院较艺莫不以黄筌父子笔法为程式定优劣取舍,神宗父子推崇崔白与吴元瑜,画院画风格调才随之改变。 片刻后内侍取黄筌画作过来,展开请众人观赏。赵佶让蕙罗品评:“你再看看,他的大雁是养在哪里的。” 这幅画的是秋汀芦花双雁,空中另有飞雁一只,设色富丽,勾勒精细。蕙罗凝眸看看,指着画面上那只展翅高飞的大雁道:“此雁在天上平飞,脖颈和双足都直直地伸长,但是飞鸟如果伸足则会曲颈,伸颈则会缩足,这样画不合理,所以这只大雁只能养在画里了。” 赵佶笑道:“黄筌虽为大师,亦有观物不审之时,传写物态,的确不如崔子西。” 蕙罗道:“但是这幅画颜色用得好,鸟儿骨气丰满,庄重气派,确实有富贵气。” “那这富贵气与我的有何不同?”赵佶问。 蕙罗思忖着道:“黄筌的端庄沉稳,精心妆饰,像诰命夫人;官家的轻灵俊逸,又气定神闲,清贵天然,如士族少女。” 赵令穰与吴元瑜皆拍案叫绝,赵佶怡然解颐,颇为自得。 赵令穰笑对赵佶道:“可惜我今日上呈之作无花竹翎毛,否则也想请沈内人赐教。” 赵佶道:“未必花竹翎毛,山水也是一样。” 言罢命人展开赵令穰山水图卷数幅,让蕙罗欣赏。 蕙罗见他作品多描绘陂湖林樾、水村汀渚等荒远之地,大有隐逸之意,念及其宗室身份,遂问赵令穰道:“先生心中也有一艘船罢?” 赵令穰一怔:“船?” 蕙罗道:“先生身处富贵绮纨之间,心却在乡野江湖之外,想必是需要一艘船的。” “内人聪慧之极,鄙人佩服。”赵令穰对蕙罗拱手,又是感慨又是赞叹,道,“惭愧。因宗室不能远行,我所绘不过是京洛间三百里景色,令内人见笑了。” 蕙罗欠身道:“奴家信口胡诌,若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 赵佶随即点评道:“大年丹青,妙趣天成,荒远闲暇,自有得意处。若能周览江浙荆湘,将重山峻岭、江湖溪涧之胜丽融入笔下,亦不逊于晋宋流辈。” “官家谬赞,臣如何敢当……”赵令穰对赵佶作揖道,“此言还赠官家,倒是妥帖。” 赵佶朗然笑:“我还不如你呢,从小到大,连朝陵太后都不让我去。” 吴元瑜听了亦笑道:“官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然不能如我等随性。” 赵佶笑而不语。吴元瑜再看蕙罗,目光充满赞许之色,对她道:“内人必是家学渊博,从小耳濡目染,才有今日这般见解。” 蕙罗摆首道:“我是孤儿,幼年入宫,哪里能称家学渊博。先生不嫌我出言莽撞,胡乱点评就好。” 吴元瑜忙请她恕其冒犯,又道:“如此,便是在官家身边耳濡目染的了。” 蕙罗赧然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赵佶倒是扬声对她笑道:“今日你说得好,让我在两位先生面前也长了几分面子,且赏你点什么罢。” 然后打量蕙罗,见她手持纨扇,便伸手取了过来,援笔在上面洋洋洒洒草书一句,却是晏几道的词:“长因蕙草忆罗裙,绿腰沉水熏。” 吴元瑜先取过观赏,赞道:“字若插花美人,舞笑鉴台。” 赵令穰随之接过细看,注视那扇面词句沉吟不语,赵佶问他意见,方才淡淡一笑:“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你们这都是套话。”赵佶又把扇面递到蕙罗跟前,含笑鼓励,“你再评评这字。” 这几字写得飘逸流丽,轻盈美好,蕙罗亦暗暗赞叹,想了想,对赵佶道:“官家这字是焚着香练出来的罢?” 赵佶笑道:“何以见得?” 蕙罗道:“上好的沉香用明火焚,其烟袅袅而上,如丝如绢,凝结不易散。若以手指牵引写字,那烟缕形成的笔划,大概就是官家草书的样子。” 赵佶欣喜道:“我确实观察过烟缕姿态。” 吴元瑜与赵令穰均赞叹不已,称蕙罗此论甚妙。蕙罗只是摆手:“因为我学香道,烟缕看得多了才想到的。” 赵佶又要赏赐蕙罗什物,蕙罗坚辞不受,称获官家题词已是莫大殊荣,不敢再领其他赏赐。赵佶遂作罢,另取了自己一幅山水图卷,递给蕙罗,道:“听说元符皇后对书画也颇有见解,你且带这幅给她,请她点评一二。” 蕙罗答应,接过图卷后即告退,往元符宫去。 蕙罗呈上赵佶图卷,刘清菁展开看,见此画题名为“奇峰散绮”,画中晴峦叠秀,明霞纾彩,有祥光瑞气,浮动于缥缈空明之间,如蓬瀛仙境。烟霭山色,气韵充沛,倒不失为一幅佳作。 刘清菁未置一词,手持画卷走到轩厅,比了比纳凉用的藤床上的枕屏,觉得尺寸合适,遂递给一旁的内臣,吩咐道:“照着枕屏尺寸裁了,换上面的画。” 那枕屏是竖立在藤床一头的小屏风,用来为头部挡风,上面原有一幅山水画。内臣听刘清菁如此说,暗暗吃惊,面带难色:“此画是官家御笔绘制……” 刘清菁蹙眉:“我说裁了,没听见么?还磨蹭什么?” 内臣再不敢多言,响亮答应,捧着画拿下去裁了。 (待续) 第60章 厌魅 五月十二日晨,赵佶定省太后,叙谈片刻后,刘清菁缓缓入内,向太后行礼问安。 太后冷眼看她,告诉她瑶华宫孟氏将复皇后位号,今日午后将回禁中。 刘清菁似不觉意外,无愠怒之色,但浅笑道:“如此甚好。先帝弃我等而去,妾终日哀戚,百感凄恻,想来玉清妙静仙师也是一样。若她回宫,倒可两厢慰藉,一同侍奉太后,这宫里也会热闹些。” 其后未谈几句,她便起身告退。赵佶亦随后辞别太后出门,追上刘清菁,低声对她道:“太后执意如此,莫可奈何。但两位嫂嫂将来分居两宫,无事不必相见,倒也无甚大碍。” 刘清菁欠身:“多谢官家费心周旋。” “嫂嫂何须如此客气。”赵佶道,又含笑问,“前日我让沈内人送到元符宫的画嫂嫂看了么?” “看了,”刘清菁微笑道,“妾很喜欢,就裁来换枕屏上的画了。” 赵佶愕然:“嫂嫂将它裁了做枕屏?” “是呢,”刘清菁笑问,“官家觉得妾暴殄天物?” “非也,”赵佶恢复从容神情,轻叹气,淡淡道,“我只是羡慕它。” 午后瑶华宫孟氏回到阔别四年的禁中,曾布等按赵佶的意思,没以皇后仪仗相迎,请她乘宫人贵戚所用的犊车入宫。此时未宣复位之制,她的身份是被废之后的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赵煦赐给她的名字是“冲真”。 及至内东门,太后遣人送来贵妇冠服,命孟冲真易去尚穿着的道衣,再请入太后寝宫。 孟冲真向太后行大礼,太后亲手挽起,两人执手相看,均泪落涟涟。寒暄之后,太后让久候于此的女眷与孟冲真见礼。皇后王素绚上前,按家里人礼先向她行拜礼,孟冲真忙答拜,连称不敢受皇后大礼。 太后对孟冲真道:“都是自家人,如此亦不为过。论理,皇后明日才出月,但她听说你今日回禁中,一定要赶来迎接。你们都是懂事的好孩子,妯娌相处这般融洽,我看着也高兴。” 随后郑滢上前行礼,司宫令低声对孟冲真耳语:“郑娘子已怀有两月身孕。” 孟冲真会意,忙上前搀扶,不欲她行大礼,但郑滢坚持,仍一丝不苟地举手加额再跪地,手背触地,俯首触手行手拜礼。 随后众先朝嫔妃、长公主等与孟冲真一一见礼,少顷,朱太妃也来了,受了孟冲真之礼,亦对她和颜悦色地开口问候。 又过了好一会儿,刘清菁姗姗来迟,穿戴着皇后衣冠,带着安如茵、沈蕙罗等多名宫人,颇有声势地入内。 刘清菁先向太后和太妃行礼,然后走到孟冲真面前,止步停住。两人相距两尺,彼此对视,都无向对方行礼之意。 刘清菁唇角虽上扬,目中殊无笑意,神情倨傲。孟冲真这年二十八岁,体格清瘦,眉目秀雅,但容貌远不如二十二岁的刘清菁娇艳。此刻在刘清菁迫视下虽无愠色,但直视对方,用坚定的眼神宣告她的不退却和不妥协。 须臾,太后对刘清菁道:“元符,冲真侍奉先帝在先,今已复位,理应你先施礼。” 刘清菁问太后道:“孃孃,冲真复位之制已降了么?是否已诏告天下?” 太后语塞,刘清菁遂朝她欠身:“非新妇违孃孃之命,怎奈官家尚未降制,如今我为皇后,冲真仍是道姑,岂有皇后向道姑施礼之理?理不正言不顺,故新妇不敢从命。” 太后默然,继而摆手:“罢了,你们都别行礼,明日再说。” 刘清菁却不罢休,侧首冷冷问司宫令道:“司宫令,你通晓宫中仪礼,且告诉我等,玉清妙静仙师见皇后应行何礼?” 司宫令迟疑,只躬身而久久不作答。 殿内有一阵难堪的沉默。半晌后,孟冲真终于缓缓举手加额,朝刘清菁下拜,行了手拜礼。 刘清菁端然受了,薄露笑意,然后朝自己的坐席走去。 宫人为她准备的椅子朱髹金饰,为皇后专用。刘清菁走到椅子前转身,正欲坐下,却听一宫人喊道:“且慢!” 众人望去,见发话的人是孟冲真带回来的掌饰梅玉儿。 梅玉儿走到刘清菁身边,看了看她身后的椅子,才对刘清菁微笑道:“娘娘小心,落座之前请先看看。若椅子安放不妥当,坐下去会摔倒的。” 梅玉儿语意所指的是刘清菁一生中最感屈辱和羞耻之事。 绍圣三年,孟皇后朝奉祀黄帝的景灵宫,仪式毕,皇后就坐,诸嫔御皆立侍,状甚恭谨,惟独时为婕妤的刘清菁背立于帘下。皇后阁内人陈迎儿呵斥刘清菁,令其转身,刘清菁依然不理不顾,因此皇后左右无不忿怒。 之后的冬至日,后妃朝向太后于隆祐宫,皇后的座椅按宫中之制朱髹金饰,与嫔御不同。刘清菁坐着别的椅子,大有愠色,其侍从为讨好她,为她取来朱髹金饰的椅子换了,形制与皇后的一般无二。其余众人见了都愤愤不平。有人故意传唱说“皇太后出”,孟皇后起立,刘清菁亦与其余嫔御一同起身,不见太后,众人各自重新落座,而刘清菁的椅子已被人悄悄撤走,刘清菁毫不知晓,一坐下去即重重摔倒在地上,众人见状大笑,孟皇后亦微笑。刘清菁羞恼之极。回去后泣诉于赵煦,赵煦百般安抚,以挑拨离间之罪杖责陈迎儿并逐出大内,但刘清菁摔倒之事已作为丑闻遍传六宫,成了一大笑柄,多年来一直在宫中流传。 如今梅玉儿再提此事,刘清菁已无赵煦可撑腰,对梅玉儿加以处罚。殿内人闻言彼此相视,大多都强忍笑意,适才太后铁青的脸也有所松动,一丝冷笑渐渐浮出。而孟冲真面上倒是不见喜怒之色。 刘清菁冷面不语,盯着梅玉儿看了许久,方徐徐问司宫令:“这位内人是谁?” 司宫令答道:“是掌饰梅玉儿,之前在瑶华宫,今日也才归来。” “原来是掌饰呀……”刘清菁忽又悠悠笑了,一瞥孟冲真,对梅玉儿道,“既为掌饰,拜托留心帮玉清妙静仙师清理一下首饰什物。如今先帝不在,驴驹媚之类是用不着了,不必裹在香囊里带来。” 此言一出,此前一直很淡定的孟冲真脸霎时变得苍白,蕙罗亦留意到她一只微微发颤的手捏紧了袖口。 这日夜间,安如茵忽派人来尚服局找蕙罗,道:“翘翘今天私自玩娘娘床帏间的金鸭,不慎把里面的香灰泼洒了一些在娘娘床上,娘娘发现后大怒,硬说床上的是骨灰,正在拷打翘翘,我们怎么劝她都不听,你且去跟娘娘说说罢,再晚怕出人命。” 蕙罗忙出门,赶往元符宫。 此时暴雨骤起,蕙罗才入元符寝阁,便闻鞭声夹杂于雷声中霍霍作响,是刘清菁亲自挥鞭在打翘翘。翘翘于雷电光影中满地翻滚,已是遍体鳞伤,惨哭不已。 蕙罗上前阻止,想拉刘清菁挥鞭的手,刘清菁反手一鞭落在蕙罗身上。 蕙罗退后,旋即奔至床边拾起金鸭,抓了一撮香灰细看,闻了闻,又送了一点到口中尝尝,然后捧着金鸭到刘清菁身边跪下,道:“娘娘,这真是寻常香灰,由杉木枝、松针、松花、纸灰、蜀葵等燃烧制成,绝无骨肉灰烬。” 刘清菁不理,怒道:“你也想害我?”又挥鞭打她。 蕙罗结结实实地承受了一鞭,然后恳切道:“娘娘,你救过我,我宁愿自己死,也不会害你。” 刘清菁闻言手势一滞,未再挥鞭。 蕙罗又伏拜道:“娘娘,我学香道多年,绝不会辨错,这就是植物烧成的香灰,不是骨灰。翘翘私取娘娘香炉玩,是有错,但绝无害娘娘之心,既已受鞭刑,还望娘娘施恩,饶了她罢。” 翘翘亦爬了过来,哭泣着伏在刘清菁足下求饶。刘清菁沉默片刻,终于挥手,让其他人把翘翘带走。 蕙罗亦随之起来,见刘清菁此刻头发蓬乱,眼神涣散,遂扶她坐到梳妆床上,立好镜台,为她梳妆。 刘清菁默默对镜看蕙罗为梳青丝,挽发髻,待镜中的自己逐渐恢复常态,才又淡淡开口,对蕙罗讲述道:“那一天,也是这样风雨如晦,雷电交加。我提前从福宁殿归来,见未点灯的寝阁有影子在晃。我悄悄过去,借着闪电的光,发现我阁中一位内人,掀开我的褥子,正在往床上倒一罐灰。我命人抓住她,鞭打拷问,她供出是受孟皇后养母燕氏指示,往我床上倒得痨病死的宫人的骨灰,诅咒我也得此病死去。” 想起那时情景,刘清菁幽幽地笑了:“你知道么?那罐灰里还有好些没烧化的小骨头……我继续拷问,那内人又供说,燕氏还找了一位叫法端的会厌魅术的尼姑,联合会作画的内侍王坚,画了我的画像,用大钉钉在我心上,还烧了符,也放在我阁中……” 蕙罗听得不寒而栗,须臾问刘清菁:“娘娘把此事告诉先帝,他便废后了?” 刘清菁摇头,道:“我没亲自告诉他,但装作被厌魅诅咒的样子,在寝阁内外狂哭大闹,时而奔走撞墙,时而萎顿倒地,气息奄奄,任谁看了都以为我疯了,其实我心里明白得很。” 说到这里,刘清菁随之冷笑,又道:“先帝闻讯赶来时,我已倒在雨地里。他一把抱起我,焦急询问。我的宫人把内情告诉他,他既愤怒又悲伤,紧搂着我,一颗温热的眼泪滴在我脸上……然后,我睁开眼,缓缓对他说:‘官家,不要放开我,我只有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回到了依偎于先帝怀中那一刻,她目光凄郁,两滴眼泪亦悄然滑落。 她迅速抹去泪珠,又翘出一缕倔强的微笑:“就在那一刻,我听到了先帝心碎的声音……他双手用很大的力把我紧紧地箍在怀中,仰面朝着电闪雷鸣的天,发出了一声痛彻心扉的悲鸣……” “第二天,他像变了个人,不听任何人的规劝,冷硬地命皇城司制狱彻查此案。孟氏的宫人全被抓起来拷打,施以严刑,然后又有人供出,燕氏让皇后佩戴盛着驴驹媚、蛇雾、叩头虫的香囊去见先帝……”刘清菁呵呵地笑起来,对蕙罗道,“你知道驴驹媚么?就是小驴出生未落地时口中含着的一块肉,据说是媚药,可以催情。蛇雾、叩头虫也都是类似的东西。” 蕙罗顿时明白,日间刘清菁当面对孟冲真提驴驹媚时,孟氏是何心情了。 “先帝去皇后阁中时,燕氏还曾烧了欢喜符浸在茶水里,想让先帝喝了留下来。幸亏先帝那时不想喝水,奸计才未能得逞。又用这符水洒坤宁殿前的御道,希望先帝中咒常来……”刘清菁一哂,“先帝听说这些,怒不可遏,命把燕氏、法端、王坚全处斩,然后不顾太后的劝阻,坚决把孟氏废了。” 看见镜中蕙罗惊惧而疑惑的表情,刘清菁问:“是不是好多事你从未听说过?” 蕙罗低首道:“我只知先帝废后是因厌魅之事,但这些细节都没听过。” 刘清菁道:“细节太后都不许人提,只说孟氏是冤枉的,并不知情。但你想想,她的养母在宫中做这么多事,她会毫不知情?” (待续) 第61章 樱酪 蕙罗从元符宫出来,有内侍迎上,道:“官家有事询问沈内人,杨先生让我在此等候,接内人去福宁殿。” 深夜从尚服局至此,要惊动好几位管钥匙的内臣开门,想必是有人通知福宁殿了。蕙罗无奈,只得随这位内侍去。 进入远离数月的福宁殿,蕙罗但觉殿中气象迥异于先帝时。陈设器物全部换过,幔帐素雅无纹饰,是如雨过初晴的天青色。桌椅皆单色,不涂金,样式也简洁。屏风素面无图画,只题有赵佶草书。所列多为博山炉、鼎式炉、鬲式炉等形制古雅的香炉,此时也没有焚香,殿内飘浮着的是一座香山子的沉香真味。 赵佶戴素纱冠,御白袍,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握着一卷书,正信步吟诵。听见她入内,他止步侧首,微挑凤目,朝她微笑。宫烛柔光下他颜如卫玠,那皎皎笑容倒成了这雅洁居室中最华丽的事物。 待蕙罗行礼毕,他让其余人退去,只留杨日言侍立,然后问蕙罗今晚元符宫发生何事,为何喧哗,且深夜急宣她过去。 蕙罗迟疑不答。 赵佶道:“这后宫看似平静,却隐藏着许多暗涌的波澜,想必你也知道。若你也不想元符皇后遭人暗害,就告诉我你知道的事。如今这宫中也只有我能帮她了。” 蕙罗知他所言在理。先帝驾崩,章惇被逐,后宫是太后掌控,郑滢本就难对付,如今孟后又归来,元符皇后确实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她性又好强易挑事,将来若有危险,也只能仰仗赵佶救她了。 思量再三,终于把今夜香灰引出的事,及厌魅案前情都跟赵佶说了一遍。其中一些细节,赵佶似也并不尽知,如痨病死宫人骨灰之类,听闻时亦不免讶异,有恻然意。 待蕙罗讲完,他和言道:“我知道了。妹妹夤夜来此,辛苦了,且坐坐再归。” 然后命人呈上当季甜品糖酪浇樱桃给蕙罗品尝。 这甜品是由新摘的樱桃剖开去核,盛在冰屑铺陈的透明琉璃盘中,浇上凝冻状的乳酪和蔗浆制成。冰雪衬朱樱,色味俱美。赵佶让蕙罗在食案边坐下,自己则坐在她对面,却不吃樱桃,只看着她。 蕙罗颇不安,不敢持匙,在他连声催促下才勉强动手。尝了两颗,只觉鲜甜清凉,甘美非常,遂又连吃几匙,心情渐好,也不似先前拘束。 殿中有一阵沉默,唯余银匙碰触冰屑的声音不时响起。蕙罗吃了半盘,忽然发现赵佶此刻如孩子般伏案枕臂,歪着头衔笑看她进食的模样,顿时羞赧不已,放下银匙,不肯再吃。 赵佶坐直,轻柔引袖为她拭去嘴边的一点乳酪,蕙罗一惊,起身退后肃立。 赵佶无奈一笑,道:“如果当年你被张茂则送到我身边,十余年来我们都是这样相对进食,如今我为你拭唇角乳酪,你必不会避开我罢。” 赵佶命杨日言送蕙罗回去。途中蕙罗想起福宁殿陈设,不见赵似送赵煦的船,遂问杨日言:“以前摆在福宁殿中的一艘小船……就是有楼阁的那个船样子……现在收到哪里去了呢?” “你是说十二大王献给先帝的那个罢,”杨日言了然,道,“收入库中了。十二大王曾问官家索要,官家说此物既然先帝喜欢,不如灵驾西行时一并送去陪葬。” 蕙罗点头,怅然若失。 杨日言见状道:“你与十二大王的事,我亦有耳闻。只是今非昔比,十二大王未必是托付终身的好人选。官家倒是对你颇为顾惜,几次三番救你于困境。那日你与他水榭论书画,他回来对你赞誉有加,今日种种,也见情义,何况你们之间又有故皇太妃的前缘。若你愿意,我便在官家跟前进言,请他纳你为娘子罢……其实,这也是故皇太妃的本意,我原不该从张先生之命,隐瞒这许久。” 蕙罗不置可否,但问他:“先生看来,若我当年被张先生送到官家身边,而今会是怎样?” 杨日言微笑道:“多半是皇长子的母亲了。” 蕙罗摇头:“若不得宠,大概会整日炷一炉沉烟,独守深院,迎来朝霞,再送黄昏,直至白发终老。若得宠,或许每天就寝之前都会翻翻床帏被褥,看有没有多出什么。若真成了皇长子的母亲,必然终日患得患失,所虑的就非我一人的安危了,也不知道别人对我,和我对别人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我很感谢张先生,当年把我送到尚服局,而非官家身边,使我不致沦入修罗道。” 蕙罗走后,赵佶宣召今日玉堂值宿的蔡京,命其携之前拟定的孟氏复位之制来福宁殿,展开制词细看后对蔡京道:“须再改改,瑶华狱孟氏无辜等语删去,也别说先帝有追悔之意。” 蔡京躬身道:“此乃太后的意思,臣亦觉此语不妥。” 赵佶道:“太后即将卷帘,近日事务芜杂,说的话多,卿未必尽录。” 蔡京会意,立即修改制词,请赵佶过目: “朕绍休烈圣,承训东朝,施惠行仁,既诞孚于有众,念今追往,用敦叙于我家。废后孟氏,顷自勋门,嫔于王室,得罪先帝,退处道宫,逮兹累年,克庸祗德。皇太后念仙游之浸邈,抚前事以兴悲,恻然深矜,示不终废。申崇位叙,还复宫庭。乃诏辅臣,具依审议。虽元符建号,已正位于中宫;而永泰上宾,固无嫌于并后。于戏!源情起义,盖示亲亲之恩;克己慎身,宜成妇妇之道。其率循于懿范,以上荅于深仁。往服茂恩,永膺多福。可复为元祐皇后。” 赵佶目及“得罪先帝”及“皇太后”一句,颇为满意,笑赞蔡京文采超群,命人取双脊龙样廷珪墨赐给他,蔡京大喜,立即下拜,扬声谢恩。 翌日,蔡京送制词至中书门下,宰执过目后亦无异议,遂降制。 皇帝诏令一向是由中书省草拟要点,再付学士院定稿。太后听闻制词,对赵佶不满道:“怎的制词与此前中书熟状不尽相同?” 赵佶道:“改动是曾布的意思,说若提瑶华狱,或引人联想当年元祐皇后细行,不如删去。若提先帝追悔,有暗指他处分失误之嫌,也不宜留在制词里。” 太后想想,道:“罢了,复位便好,这些措辞上的细节,倒也不必太过计较。” 但回想昨日元祐与元符见面情形,太后终究不放心,又把曾布等宰执召至内东门小殿,对他们道:“如今二后虽并立,但先后嫡庶之序不能尽废。选后本应以贤德为先,不在姿质。当年先帝立元符之后很快就有悔意,常对我说,她原不该身居此位。有一次郝随取了宣仁皇后的衣裳给元符披上,先帝看见很是惊骇,却又笑她说:‘你穿合适么?’所以日后典礼,若须分尊卑主次,当以元祐为先。二人见面,须令元符先拜,元祐答拜,事理乃顺。将来也应该是元祐从灵驾西行主持大典,元符留在东京,待先帝神主自山陵归来,元符迎奠即可。” 曾布应道:“皇太后所言有理,确应照此实行。” 太后叹道:“元祐、元符俱有性气。老身原本以为,她们多年未见,会有所收敛,未料如今犹不相上下。昨日相见,就为谁先行礼之事,差点又闹个面红耳赤。” 曾布道:“皇太后当更训敕,使两宫不至于有过,乃为尽善。而今皇太后在上,想必她们倒也不敢再生事端。” 太后摆首:“若说多了,她们倒更有言语,觉得我是老厌物。再说她们下面人多,这些鼠辈尤其不识好恶,常挑拨离间。” 众宰执纷纷道:“若皇太后戒饬,小人必不敢生事。” 太后道:“说到底,都是尊卑不分,嫡庶不明引出的祸端。老身做皇后时,后宫哪有这些事!” 曾布颔首道:“皇太后当年不曾生子,神宗嫔御非不多,但当年臣等均未闻她们有争竞之意。也是因皇太后贤惠,在尊位不与嫔御争宠。” 太后颇有自矜之色:“我哪里会惹夫君烦恼。不过,也是他神宗会做人,于夫妇间极周旋,从不让嫔御僭越,所以我们做了二十年夫妇,不曾有一次面赤。” 宰执均相顾而笑。 太后又道:“今上倒也极懂事,对皇后甚是尊重,至今也只纳一位郡君。帝后和睦,皇长子又为皇后所出,将来可少许多事端。” 众宰执都称颂道:“皇帝勤于政事,不爱女色,有此明君,实乃社稷之福。” 太后欣然道:“皇帝聪明识大体,不枉老身辛苦培育他多年。”稍后目视远方,又感叹道,“老身无慈圣光献皇后的贤德,也无宣仁圣烈皇后的功绩,聊可□者,也就是为国为家栽培了这样一位聪颖贤明的君主,将来足可含笑九泉,亦对得起列祖列宗。”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复元祐皇后制》,蔡京所草,亦见《宋文鉴》。其制词不叙孟后无辜,哲宗追悔之意,而有“得罪先帝,退处道宫。皇太后念仙游之浸邈,抚前事以兴悲。恻然深矜,示不终废”等语,已隐伏后欲复废之意矣。 ——《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 第62章 水戏 元祐皇后复位并未举行任何仪式,太后与赵佶商量后决定请近支宗室及贵戚入宫相聚一日,宣布这消息。 那日天色晴好,女眷们齐聚后苑水殿,坐在水晶珠帘后消暑闲谈,赵佶则与诸兄弟及从兄弟在苑内竞技游戏,参加的除神宗诸子,还有英宗第二子吴王颢之子孝骞、孝锡,及第四子益王頵之子孝奕、孝参、孝永、孝诒、孝骘、孝悦、孝颖、孝愿。 这一群金紫少年郎足踏乌皮靴,头戴折上巾,玉勒雕鞍,扬鞭跨马地打了一会儿球,又回后殿换了身窄袖水衣,在赵佶带领下分花拂柳越过芳草地,来到西廊碧渠边,跃入水中掷水球为戏。 那碧渠位处瑶津池上游,其中清水明澈,周围修竹森森,绿影绰绰,微风拂面,皆带花草香气。众少年在水中竞逐嬉戏,漂亮的容颜如蕴日月之光,引来宫娥争相围观,连水殿中的女眷们也纷纷褰帘眺望。 水球是以皮革胞衣制成,可浮于水面。众少年分为两队,先争夺水球,夺球后尽力朝标有旗杆的远处掷,以掷球次数及远近论胜负。赵佶、赵似各领一队,实力相近,彼此都夺球数次,掷球距离也相差不大,几近平手。最后一轮赵佶先抢到,双手高举掷出,球如流星划过粼粼波光,落在了四丈外。众人叫好,旁观的宦者更是山呼万岁,为赵佶助威。 赵佶甚得意,扬手命再开球。球开出后传递几次,被孝骞抢到,迅速传给了离掷球线最近的赵似手中。赵似举球欲全力掷,忽闻身边十一哥赵俣咳嗽一声,赵似转视赵俣,见他目示赵佶,朝赵似使了个眼色。 赵似会意,黯然消了几分臂力,随意掷出,只得近三丈远。 赵佶一队击掌相庆,旁观者大多齐声欢呼。待赵佶从水中上岸,众人愈发起劲地山呼万岁。 其余少年也相继上岸,或喜笑颜开,或摇头叹惋,过不多时,均随赵佶离去更衣。 蕙罗与一群内人立于西廊下,一直在默默地看,此时却发现上岸的人中并无赵似。 蕙罗暗自担心,疾步走到岸边观望,并不见水中有赵似身影。 她惶然四顾,心怦怦地跳,却又不敢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扬声唤他,只得沿着水岸奔走探看,直走到眼泪夺眶而出,几欲绝望时,忽见上游有人浮出水面,默不作声地上了岸。 那人正是赵似。应是在水中沉潜许久,待众人离去后才至上游现身的。 此时围观的人都随赵佶散去,竟无人像蕙罗一样发现赵似。他孤零零地坐在岸边一块大石上喘了一会儿气,再缓缓站起,垂头丧气地朝更衣的后殿走去。 蕙罗在他身后不远处,但他没有察觉,仿佛早已精疲力竭,连环视身边世界的兴趣都没有了。 随后家宴中,赵似也与众不同,不与别人叙谈,独坐一隅,状甚寂寥。 此时元祐皇后正与吴王夫人叙谈,得知孝骞已聘定了狄青的一位孙女为妻,赞赏之余想起赵似,遂问朱太妃:“大姐姐,这几年我不在宫中,却不知十二哥聘了哪家小娘子为夫人?” 朱太妃叹道:“这小冤家,一跟他提亲事他就横眉竖眼的,翻脸走人。太后提了几个人选,他也全不同意,连看看的兴趣都没有。还不许我们为他做主,说如果我们擅自给他订亲,休怪他届时不去行礼。” 孟冲真惊讶道:“婚事向来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定,士庶家皆如此,何况宗室。听说十三哥都聘下了夫人,十二哥又将出居外第,岂能无妻?” 朱太妃道:“或者,你劝劝他?” 然后吩咐身边内臣:“你去请十二大王过来,说元祐皇后要跟他谈谈聘夫人的事。” 内臣走到赵似身边,躬身说了太妃的命令,赵似怫然变色,旋即站起,不向任何人告辞即阔步离去。 太妃指着他背影,对孟冲真道:“你看看,你看看,他就是这一副倔驴样!” 孟冲真尴尬地微笑。旁观的刘清菁嗤地笑出来,对太妃道:“难得十二哥不好女色,且让他多念两年书罢,大一些自然会好。” 每年七夕,无论禁中还是士庶家,都会用黄蜡铸成凫鴈、鸳鸯、鸂鶆、龟鱼莲荷之类形状,彩画金缕,届时放入河池中,以供织女兼许愿,谓之“水上浮”。现下距离七夕还有一个多月,但尚服局已备好了黄蜡,将陆续做成各种形状的水上浮,送至各宫。 蕙罗时常想起赵似掷水球后的颓废模样,知他必然已万念俱灰,但觉天地万物无不是赵佶的,包括游戏输赢,因此对以后人生几乎不存希望。 蕙罗感伤之余,也决定为赵似做些什么。 做水上浮的活原本不须蕙罗动手,但她自取了黄蜡,准备为赵似做一条与他献给赵煦那艘相似的船。如今负责圣瑞宫事物的司饰内人是香积,请她把蜡船送到赵似处也不难。 他当时做的船原是寄托了他远游的梦想,眼下却要被赵佶送去给先帝陪葬,若自己做一个相似的给他,他看见或许会稍觉安慰罢,蕙罗想。 开始铸船才知此事并不容易。寻常的水上浮都有固定模型,融好蜡灌进去就可铸好,但蕙罗要做的这船全无模型,她用硬纸木板等好容易弄出个船体样子铸成底部,上面的楼阁又不知如何着手了,何况事隔数月,那些船上细节都已记不太清楚。 想来想去,似乎应该先找张船的图纸来照着做。蕙罗记起赵似曾说过,此船是听做过市舶司转运使的内臣描述,画下图纸做成的,遂向人打听是哪几位内臣曾任此职,结果得知那几位如今都是内侍省大珰,而自己只是名无品内人,只怕找到他们也不会被理睬的了。 因记挂此事,蕙罗不时会想得出神,在元符宫无事时常会以手指在案几上比划船的样子,蹙眉琢磨。有次刘清菁看见,问她在画什么,蕙罗忙摆首说没什么,脸却悄悄红了。 刘清菁在无人时再问她,道:“你不必瞒我,这几天你心神不宁,是与十二哥有关罢?” 蕙罗低首不答。 刘清菁笑道:“不公平呀,我跟你说了我好些事,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且说来听听,万一我能帮你呢?” 蕙罗犹豫半晌,在刘清菁不断劝导下,终于说出了想做那艘船的事。 刘清菁道:“那么是要先问做过市舶司转运使的内臣要图纸罢?这倒也不难。” 她迅速把人找到,两天后就把图纸放在了蕙罗的面前。 蕙罗大喜,连声道谢,她笑道:“你若想谢我,就告诉我,你是怎样喜欢上十二哥的。” 蕙罗赧然不肯说,刘清菁恩威并施,又嗔又怨,才终于令她开口,说出了与赵似在太清楼上倾谈,及同游东京等事,然后道:“从太清楼那夜起,他在我心中就成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跟他在一起时感觉很轻松,我不必担心他说的话和心里想的不一样,也不担心我说的话他会曲解了放在心上……他的内心和他的眼神一样干净,我可以不问目的地地随他走,因为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不会带我去危险的地方。而在我有危险的时候,他想都不想就会冲上来保护我……我们彼此信任,可以坦诚地向对方诉说自己的心愿。对对方好,都没有目的……所以圣瑞宫失火那天,我一意识到他有危险就慌了,我很怕再也见不到他,很怕将来实现了心愿,也找不到他来分享。” 刘清菁听得出神,面上萦有温柔笑意。待蕙罗说完,她和言道:“如果你这么喜欢他,我可以设法让官家把你赐给他的。” 蕙罗又摆首,叹道:“谢娘娘好意,但正如娘娘之前所说,他必然会有妻妾,我不愿混迹其中,也在那修罗道里轮回挣扎。” 刘清菁笑道:“上次我话没说完。修罗道固然不是什么好去处,但平淡无奇地过完漫长的一生也不见得是上上之选。如果我投生之前可以预知命运,让我选择是走如今这条路,还是嫁个寻常百姓,一夫一妻地安稳度日,直到寿终正寝,我仍会选这条皇后之路。因为我可以进入辉煌的宫城,嫁给至尊至贵的男人,获得宠冠六宫的经历,体会到世间最动人心弦的感情,哪怕会因这短短数年的恩爱,一生都挣扎于修罗道,我都愿意的。青春都一晌,诗酒趁年华,若最好的年华无人爱,该多么寂寞,何况平淡日子易得,绝世良人难有……与其做一棵四季常绿的草,我更愿长成一株绚丽的花,就算只开一天,获得人一天的爱慕也好,总会令他们记住我的美,让我在他们的诗篇词章中永生。” (待续) 第63章 流言 元祐皇后复位之后,太后向元祐、元符两位皇后宣布了之前与宰执议妥的礼仪规定,要求二人见面元符先拜,元祐答拜。刘清菁一听即面露愠色,赵佶从旁圆场道:“都是自家人,也不须行大礼,彼此道万福即可。”刘清菁方才妥协,以后见面先对孟冲真一福施礼,但也仅限于此,其余座次、宫室、仪仗等丝毫不让,绝不容许孟冲真越过她,连是否从灵驾一事都频频找太后理论,要求换她去或与冲真同去。太后烦恼不已,闲时常与郑滢及冲真抱怨。 郑滢不论元符是非,另说起一事:“禁中因官家即位,元祐皇后回宫,新近修造了不少宫室。日前官家见了颇不满,说华饰太过,墙宇梁柱像首饰一样涂金翠毛,委实太华丽奢侈。还曾向臣妾提到一位叫邹浩的言官,说这种事只有他敢论列。只是臣妾不知朝廷事,也不知这邹浩到底是何许人。” 太后与孟冲真相视一眼,道:“这邹浩不就是去年向先帝进谏,说不可以妾为妻,立元符为后,因此被先帝贬逐的言官么?他在仁宗朝就向皇帝进谏过。仁宗皇帝曾做过一宝座,邹浩说过于华丽,他便放到相国寺去,自己不用了。官家因禁中修造之事想起他,觉得如今朝中很少有邹浩这样敢言、无所不论的言官了,就把他召回来了,如今是左司谏。” 郑滢道:“有如此正直敢言的谏官乃朝廷之幸。无论内廷外廷,尊卑高下,行事稍有差,他便会进言论列,官家从谏如流,何愁风教纲纪不振?” 过了几天,一个传言遍传宫廷,说邹浩去年向先帝进言的章疏中提及,时为贤妃的元符皇后之子越王原是贤妃侍婢卓氏所生,贤妃杀了卓氏夺了越王育为己子,乃至与先帝合谋,以此为功,名正言顺地立其为后。且说邹浩在章疏中痛斥元符及先帝:“杀卓氏而夺之子,欺人可也,讵可欺天乎卓氏何辜哉得不愈于桀纣者也废孟氏而立刘氏,快陛下之志也。刘氏何德哉得不甚于幽王也” 蕙罗也听到梅玉儿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向尚服局内人谈起此事,顿时感到这对刘清菁将会是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因为她被立为皇后的理由正是生了故越王,一旦坐实这个孩子是她杀了孩子的母亲夺来的,非但立后的理由不成立,她还会背上一个谋杀的罪名,后果也许比废后还严重。 再见到刘清菁的时候,她显然已经听说传言了,正在怒问阁中人:“这鬼话是从哪里传来的?元祐宫,还是郑娘子阁?” 阁中人齐齐跪了一地,都俯首不敢作答。 看见蕙罗进来,刘清菁一把抓住她:“对了,还有尚服局……梅玉儿也在散布这谣言罢?” 蕙罗下意识地摆首。刘清菁冷笑:“你也在维护她?对了,你是听命于郑滢的,你也相信我杀母取子?” 蕙罗还是摇头,也许是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犹豫,刘清菁怒而拽她:“走,随我当面去问太后!” 她带着蕙罗不经传禀便直闯太后寝殿,发现孟冲真、王皇后、郑滢及赵佶都在,先目光灼灼地环视众女子一圈,迫得她们侧首避开,才跪下,对太后道:“臣妾听闻宫中传言,说臣僚曾有章疏,意指故越王并非妾亲生。散布谣言者居心险恶,且累及先帝,妾寝食难安,因此来请太后为妾正名,还妾公道。妾身处宫禁,怀胎十月,无日不在太后目下,如何做得假?且生越王时,太后、太妃两宫曾亲临抚视,众多嫔御、执事在旁,当日情形,太后自然明白,何人又能得入宫禁,助我杀母取子伏望皇太后降下议及此事的臣僚章疏,连同散布流言的宫人,一起付有司明行鞫问。若流言为实,妾甘领罪责;若系虚妄,恳请皇太后严行惩戒,以免日后有人效仿,再三诽谤,乃至玷污先帝清誉,使之流传万世。” 太后一时无语。刘清菁转视孟冲真冷笑,再对太后道:“妾曾于绍圣年间,见元祐皇后因所用尼姑画符等事被先帝差官制勘,御史录验,备载案牍,因此迁徙道宫,众所共知,能怨何人?如今或有新进之人不究事理,不满妾遭遇先帝,欲报前朝之怨,传出这等谣言,以泄私愤。妾自是清白,但众口铄金,也不得不惧。所以乞求皇太后特降睿旨,检取元祐皇后当年公案,再付有司勘查。若妾稍有干涉案情,令元祐皇后蒙冤,妾不敢再居后位。伏望皇太后怜悯先帝至孝至仁,照鉴妾之负冤无告,彻查此事,将结果昭示中外。” 太后仍不表态,刘清菁俯首再拜,重申请求付有司勘查,又微转朝赵佶方向,神态倔强,目光坚定,道:“未做之事,妾决不容人诬陷。太后圣慈,官家圣明,必能公正裁决。若经彻查,太后官家还认定妾有罪,妾愿承担一切后果。” 赵佶看看沉吟中的太后,旋即对刘清菁微笑:“流言而已,嫂嫂何必如此介意。太后早有明断,若真疑心,嫂嫂岂能还在这里。” 太后亦徐徐开口道:“只是传言,我本不欲大动干戈鞫问勘查,元符何须多虑。倒是你这样横冲直闯地进来,不免失态,坏了规矩。” 刘清菁遂向太后再拜请罪。太后挥挥手背:“罢了,你且回去闭门反思几日,以后别再这样冒冒失失地说话做事,惹人非议。” 蕙罗扶刘清菁回到元符宫。刘清菁坍塌般倒在床上,眼角滚落出一滴泪,但被她迅速拭去,刚才那一瞬消散的生机又重现于眸心,她盯着蕙罗道:“随她们怎么构陷,我不会低头,不会容忍。谁想过招,我奉陪到底,决不言败。” 蕙罗暗暗感慨。平日所见元符皇后,或云淡风轻,或烟视媚行,身体柔若无骨,步履轻盈,神态娇媚,而面对生死攸关的危机,一身的硬骨刺瞬间尽显。她柔弱外表下有一颗永远在蓬勃跳动的求生的心,所以才能在儿女夭折、夫君离世、四面楚歌的情况下还永不言弃,哀而不伤,和这宫中常见的女子大不相同,这或许也是先帝倾心于她的原因之一罢。 次日郑滢召蕙罗入她阁中,问:“昨日元符皇后为何会带你去太后寝殿?” 蕙罗道:“她疑心我也听信传言,所以拉我去听她的辩解罢。” 郑滢一哂:“她还真重视你。” 蕙罗欠身道:“皆因我是娘子派去的人。” 郑滢审视着蕙罗道:“那你是相信那传言,还是相信元符皇后的辩解?” 蕙罗道:“如此大事,我身为奴婢,岂敢妄自置喙?但昨日官家曾表态说,太后早有明断,并非真疑心。官家圣明,判断必不会有误,所以我不会轻信传言。” 郑滢面上风平浪静,看不出什么情绪:“你倒是一直都听命于君王。” “这不是身为内人的职责么?”蕙罗顿了顿,又道,“宫中所有人,不都该听命于君王么?娘子将一生侍奉官家,必定比奴家更明白这个道理。” 郑滢沉默须臾,取出一卷文书抛到蕙罗面前:“这是元符皇后昨日拟的?” 蕙罗展开看,见是元符皇后上皇太后表,所写内容大致与她昨日所述相同,是辩解传言之事,但文从字顺,颇见文采,有理有据,又比元符言语更有条理。 蕙罗想想,道:“我昨日在元符宫待到黄昏时,未见元符皇后自制表章。” 郑滢道:“这种词章,估计她自己也写不出来,不知是何人代拟。” 蕙罗摆首道:“此事我自然无法得知。不过能于一夕之间拟出这词章,恐非元符宫人所为。” 郑滢凝眉沉思,蓄得纤长美丽的指甲无意识地轻叩案几,良久才又问蕙罗道:“香炉之事后,官家与元符皇后还有什物往来么?” 蕙罗道:“官家曾赠过元符皇后一幅画,请她点评,但她并无回应。此后再无其他往来。” 见郑滢不语,蕙罗又道:“官家承先帝遗制即皇帝位,自然会感念先帝恩泽,而善待元符皇后,几番维护,也是人之常情。娘子侍奉官家,自是与官家齐心,以诚相待元符皇后。但若宫人妄传谣言,娘子未稍加训诫,异日元符被祸,官家在太后卷帘后追查,岂不累及娘子?再则,元符皇后如今待官家有礼,却无刻意奉迎。设若因流言所迫,急须官家庇护,往来增多,恐难免惹人非议。娘子若劝导太后、元祐两宫,遏止流言,既可顺官家之意,又可防将来流言损及官家圣德,岂非两宜?” 郑滢未加驳斥,可见也觉蕙罗所言有理。少顷浅笑道:“你尽是帮元符皇后说话,却不知她有何好处,短短时间就令你这样帮她。” 蕙罗道:“其实她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对她坏,她会加倍对你坏,对她好,她也会加倍对你好。对我如此,对娘子想必也如此。” 蕙罗与郑滢对话后两日,太后命六尚传下旨意:若再传故越王非元符皇后所生的流言,必严加惩戒。因此流言渐渐平息,从太后到寻常宫人都无人再提。而郑滢对刘清菁态度大为改观,常主动至元符宫请安,与刘清菁闲话家常。 一日蕙罗帮刘清菁梳妆时,她忽然问蕙罗:“你是不是跟郑滢说过什么?她如今不找茬了,对我倒是恭谨得很。” 蕙罗道:“我未曾说过什么。娘娘行端影正,他人自然无可指摘。” “我的行为倒也不是一向端正,有人歪了心眼来害我,我也会走斜路去害她。”刘清菁懒洋洋地磨着指甲,笑道,“就像流言说的那位卓氏,原是我的侍婢,却在我怀着越王时悄悄勾引先帝,受过宠幸几次,就妄图请官家给她名分,与我抗衡。我便持了匕首对先帝说,我与她不能并存,若不立即将她配嫁外人,我就自尽,一尸两命。官家自然一切依我,我就亲自给卓氏挑了一位又老又丑,还有残疾的老兵做夫君。她一气之下,就在我生越王那天悬梁死了。” (待续) 第64章 七夕 自白谔上奏之后,呼吁皇太后提前还政的声音此起彼伏。元符三年七月初一,在言官陈瓘等人的催促下,皇太后向氏终于不待先帝升祔太庙即卷帘还政。 七月初四,赵佶举行仪式,告先帝庙号、谥号“哲宗钦文睿武昭孝皇帝”于天地、宗廟、社稷。随后宣布,以皇太后还政,减天下囚罪一等,流刑以下的罪犯获得释放。 七夕那晚,东京城中富贵之家有结“乞巧楼”于庭前的风俗,其中铺陈彩衣泥偶“磨喝乐”、酒炙、笔砚、针线及镂雕花样的瓜果等物,周围儿童裁诗,女郎望月穿针,焚香列拜,称为“乞巧”。宫中也照民间风俗,在后苑玉宸殿前结起了乞巧楼,内人们围绕着乞巧列拜,并在瑶津池中放水上浮,煞是热闹,惟不见帝后、太后等位尊者现身。 大内西北隅有一座月台,原是哲宗时大珰郝随、刘友端为讨好刘清菁而建的,内瞰瑶津池,外眺东京城,制度极华靡。建成后哲宗与刘清菁在月台上宴乐,有时通宵达旦,灯火不灭,常引都人仰首观望,因此遭到言官论列。哲宗崩后太后把月台改为置仙佛像之所,再不供游幸用。 还政后太后精神不佳,七夕这晚称想上月台拜佛,为先帝祈福。赵佶、王皇后及元祐、元符两位先朝皇后闻讯后都随同前往,陪太后在月台上拜佛诵经。 蕙罗为赵似做的水上浮海船模型请香积送到圣瑞宫了,据香积说是亲自交到了赵似手里,但赵似只是收下,并无太多表情,也没让香积给蕙罗带什么话。蕙罗听后不免稍感失望,心想那日他向她道别,看来还真是决意以后音容两渺茫,悲欢莫相知,赠送此船的心意他多半未能感知,倒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蕙罗原本不想参加七夕乞巧活动,一直留在房中看书,但香积特意回来找她,描述七夕夜种种盛况,生拉硬拽地拖着她来到了瑶津池边。 两月来宫中制作的水上浮今夜纷纷绽开在水面上,禽鸟莲荷栩栩如生,每一盏中又有点亮了的灯芯,于是千百点烛光摇曳在御苑池中,与天上银河遥遥相对,若星月璀璨。 内人们点亮水上浮,置于水面推开之后都会双手合什,闭目默默祝祷,向织女诉说自己的心愿。蕙罗才想起倒是忘了为自己准备一个,随即又觉得此事虚空,终是无趣,不做也罢。 沉默而漫无目的地观望,也不知过了多久,但觉夜色渐浓,幽风乍起,吹落半池焰火,水上浮的光影暗淡了许多。蕙罗转身正欲离去,忽闻池水对岸有一脉乐声缓缓传来,高古苍凉,是陶埙的立秋之音,在这繁华稍歇的中夜里响起,显得尤为孤清。 蕙罗举目望,发现彼岸乐者竟是赵似。往日裘马翩翩的少年,此刻正斜倚着一株枯藤老树握埙吹奏,冠缨衫袖沐着此间月华,随着埙音在风中断续飘飞。 埙音继续萦回于水面上,也像承载了主人的几分傲骨,如诉如叹却不如泣,疏旷典雅,气韵高华。 蕙罗凝神聆听,逐渐辨出他所奏的是李白的《秋风词》,以前自己曾听宫中乐师弹奏吟唱过,遂随他乐音在心里吟诵:“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听着他埙音细思词意,蕙罗难免感伤,两睫如蝴蝶翅膀轻颤,锁不住的泪珠终于随之坠落。身后偏偏又有不明内情的姑娘在无心无思地跟着唱:“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而此时风拂微澜,把池心的一艘水上浮小船推入她视野,正朝她悠悠漂来。蕙罗认出,正是她送给赵似那只,船顶、船头、船尾均有带纱罩的灯笼,其中烛光摇曳,把船身照得通明,令她更惊讶的是,船上多了两个蜡做的小人,从身上彩绘衣饰看来,是一男一女,并肩坐在船头,男子着装与赵似略相似,女孩服饰明显是司饰内人的形制。 蕙罗注视着那两个做得憨态可掬的小人,忍不住莞尔笑,笑着笑着,眼泪却又再次滚落。而对岸的赵似也停止吹埙,缓步走到离她最近的岸边,隔着盈盈一水,长身玉立,与她两两相望。 不羁的夜风开始无章法地吹,将池中光影揉碎,牵动水上浮的焰火,在水面迤逦出时而如章草,时而如行草的痕迹,稍纵即逝,也正如他们此刻的心情,欲诉不能诉,却也如何诉,所有的悲欣甘苦,不若都随这波中天书绽放与湮灭,反正明了的是,彼此心中都有这样一艘船,承载着他们的愿望,正驶向梦的彼端。 月台之上,赵佶亦听到了埙音,信步出楼阁,走到一无人之处,凭栏俯览瑶津池,虽相距较远,却也从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上辨出是何人吹埙。 而后赵似走至岸边,与对岸内人相望,赵佶不须多想也能猜到那人是谁。 赵佶看着他们因水相隔,脉脉不语之状,不由从心底浮出一抹冷笑。 此刻忽有一声轻笑自耳边响起,赵佶侧首,见刘清菁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身边。 他迅速换了言笑晏晏的表情,和言问:“嫂嫂笑什么?” 刘清菁将目光飘散向瑶津池两岸的那一双人儿,慢悠悠地摇着一面香雪扇,对赵佶说:“妾只道官家才比子建,貌胜潘安,且富有天下,却未曾想,官家也会有得不到的少女心呐。” 赵佶举目看周遭,见两人侍从均在较远处,才又对刘清菁微笑道:“嫂嫂何出此言?” “你瞒不过我,”刘清菁放低了声音,用一种慵懒柔媚的语调对赵佶道,“看到你注视十二哥和沈蕙罗时眼中的杀气,我就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赵佶却感到好似被她勾起的手指轻飘飘地刮了个鼻子,她语意里的锐气也因此减弱到他能接受的程度。于是他没有否认,但对她笑道:“这只是一场刚刚开始的游戏,还没到结局,姐姐怎么就判定我输了?” 她没有忽视他称呼的改变,强调着这称呼道:“你认识姐姐多年,可曾见姐姐猜错过人心?这姑娘心在十二哥身上,你硬摘了她也无趣,不如赏给十二哥罢。” 赵佶轻轻摆首:“未必。这宫里没有我得不到的女人心……”温柔到暧昧地凝视刘清菁双眸,他又微露笑意,“一个也没有。” 刘清菁像是听了个荒谬的笑话,以扇掩口,笑得双肩轻颤,“你哪来的自信?” 赵佶笑而不答,但道:“或者我们打个赌?赌我能否收回蕙罗的心。” “好呀,”刘清菁笑道:“赌注是什么?” 赵佶道:“赌的是一颗心,自然赌注也须是一颗心。若我赢了,姐姐请把你的心交给我,若你赢了……” “我不要你的心,”刘清菁截断他的话,又柔和了声音对他道,“若我赢了,你为我做一件事好不好?” 赵佶问:“何事?” 刘清菁眼波潋滟:“还没想好,到时再告诉你。” 赵佶笑道:“除了娶你,万事皆无不可。” 刘清菁浅嗔薄怒地啐了他一下,赵佶含笑做避让状。 想了想,赵佶又道:“依姐姐之见,将来判断输赢,应该以何事为准?” 刘清菁笑道:“这个容易,就看蕙罗将来是把处子之身给你还是给十二哥。” 赵佶笑而颔首:“这主意不错。既如此,你的赌注也照此法兑现。” 刘清菁微笑未反驳,须臾敛去笑容,正色道:“不过先说好,你不能使阴招,例如故意差人跟踪蕙罗和十二哥,乱找由头拘禁十二哥等等。” 赵佶道:“姐姐放心,我一向关爱兄弟,若十二哥不犯事,我拘禁他做什么?” 刘清菁又道:“对蕙罗你也不能用强,或用*的香呀药呀引诱。” 赵佶轻蔑地嗤笑:“原来姐姐把我等同于鸡鸣狗盗之辈。” “总之先把规则定明白了,以免日后说不清楚。”刘清菁顿了顿,又从容挥扇露笑颜,“你这玉琢般的人呀,惹得多少东家之子掷果盈车。偌大宫里也只有我能看出,你这一副好皮囊裹着的是个怎样的混蛋。” “那么,姐姐何必又巴巴地走到我身边?”赵佶亦不恼怒,闻着她扇底脑麝香气,依然笑着如吟诗一般道,“天涯何处无混蛋。” 刘清菁默吟此句,旋即朝赵佶盈盈一福,眼风漫挑,“妾身偏问官家安。” 赵佶忍俊不禁:“姐姐,出律了。” 刘清菁笑道:“若事事皆须符合格律,官家岂能在此与妾谈交易?” 赵佶暗暗赞叹,很想狠狠扇她一耳光,即刻就把她抛到有他画作做枕屏的箪纹藤榻上,撕开她穿得无比正经的礼服,为所欲为。 她那高贵的下贱在这祭坛一般的宫廷中熠熠生辉,像滴落在斩衰麻衣上的一滴蜜糖,令他忍不住想探出舌尖尝一尝。 (待续) 第65章 斗香 太后还政不久后,也把后宫大权交给了皇后王素绚,命司宫令和郑滢协助,并私下拉着皇后的手嘱咐:“元祐、元符毕竟是先朝皇后,终不能与你比肩,你也得做出六宫之主的样子,该管的就管,但凡有理,别怕扫了谁面子。”稍有停顿,又强调道,“今上与元符……元符、元祐是叔嫂,不宜经常相见,今后除大礼、圣节、宴会,其余日子见面能免则免。” 王素绚连声答应,又微笑道:“官家是识礼之人,这些道理他懂的。” 太后亦颔首,却又想起七夕那晚,在月台上远远望见赵佶与元符谈笑对答的景象,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两人状甚轻佻,禁不住叹了叹气。 王湲被逐往玉津园后典饰一职便空置了,郑滢日渐显怀,也颇感疲惫,有部分管理司饰内人的工作也交给蕙罗做。蕙罗待人和蔼,但又赏罚分明,内人们倒也服她管,如今梅玉儿回来,收回了原来掌饰的工作,急于重塑威信,对下属颇严苛,因此内人们多有怨言。周尚服有所耳闻,遂找郑滢商议,看如何处理两人职位问题。 郑滢怀孕后,为免她操劳,太后让她另择内人为赵佶掌巾栉之事,但陆续换了几个赵佶都不满意。郑滢看他意思,必技艺出众深谙香道者方可,属意的恐怕不是沈蕙罗就是梅玉儿。 郑滢先问周尚服是何意见。周尚服道:“论技艺,两人堪称不相上下,但若看管理司饰内人的能力,倒是蕙罗要强些。内藏库、香药库的勾当官及尚药局、尚食局的女官也曾向我夸过她。如今若她做典饰倒是称职的,只是她年初因侍疾不周落职,现下要提拔她不知太后和官家会否觉得妥当。” 郑滢沉吟,然后道:“官家那里也需要一个人梳头,我原打算在梅玉儿和沈蕙罗中挑一个去,顺便为她申请,升为典饰,但也有尚服所说的顾虑,何况毕竟是官家用人,总须先禀过皇后和官家,请他们定夺才好。若定了沈蕙罗,就让她做典饰,若定的是梅玉儿,梅玉儿就升为典饰,沈蕙罗可申请迁为掌饰。” 周尚服道:“还是娘子考虑周全,确应请帝后定夺。” 周尚服与郑滢随即面奏皇后,告知此事,皇后却也拿不定主意,只说既是要为官家梳头的人,自然请他决定较好。 赵佶听说后笑道:“这两人看着都不错,只是如今都在为我两位皇嫂做事,我指定谁,谁服侍的皇嫂就会怨我抢她的人罢?” 郑滢亦笑道:“梳头的人你挑三拣四总是不满意,可不就是逼着我做恶人去帮你抢她们来么?想要谁快说,过了这时辰我再不理,仍旧随便找个小丫头来给你。” 赵佶做思考状,旋即道:“或者这样,她俩技艺既不相上下,不如出个题让她们比试一下,谁胜出谁就迁为典饰,并掌我巾栉之事。” 众人皆同意。赵佶又道:“不过暂且只告诉她们事关升迁,别说换主人,以免两宫得知后有意见。” 周尚服亦点头赞同:“如此甚好,也可防止她们得失心太重,影响公平较艺。” 周尚服与郑滢随后召梅玉儿与蕙罗面谈,告知较艺竞争典饰之职一事,并宣布赵佶的命题——配制一种香品,表现极致的花香,七月二十日在坤宁殿向帝后展示,由他们品评定胜负。 两人领命,各自回去筹备。 刘清菁听说此事,对蕙罗道:“你若要赢梅玉儿倒也不难。论花香,最醇莫过大食国或三佛齐的蔷薇水,沾人衣袂数月不散。若用来合香,任梅玉儿再配何种花材,也比不过你这花香。正巧我这里还有一瓶三佛齐的蔷薇水,可送给你用。” 蕙罗却谢绝了,说:“蔷薇水优势明显,若因此获胜,反而不能体现自身技艺。何况又太珍贵,我们的香品是供帝后所用,若他们赞赏,传到宫外,一则或引起上下效仿,引导奢侈风气,二则可能会有言官论列,损及帝后圣德。” 刘清菁笑道:“你小小年纪,看事情还挺周全。这瓶蔷薇水先帝也曾让我少用,原因和你说的相似。如今官家也倡导简素之风,或会顾及这点。既如此,我就不管你了,你自己看着办罢。” 蕙罗先把记忆中的花香类合香理了一遍,觉得按那些方子做都太复杂,且需要窖藏,时间上已来不及,若以李煜传下来的花浸沉香的方法,蒸花汁浸润沉香来做倒是可行。只是如今百花凋零,桂花又未开,用什么花好呢? 信步走到元符宫后殿小庭,彼时秋风渐起,薄薄地飘下一层烟雨,却又有花香迎面吹来,与雨丝的湿润气息相融,清新怡人,蕙罗举目望去,看见了一簇簇白兰花,开得正好,花形纤丽,像修眉俊眼、素肤凝脂的美人。 蕙罗取白兰花瓣,蒸后取花汁,把沉香切成碎块,浸花汁后晒干,反复几次。如此做出的花浸沉香虽然有白兰花香味,但薰香时沉香火气重,且沉香味可能压过花香。 蕙罗尝试多次,反复调整制法,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方式:先用清水煮沸沉香,再倒尽水,换淘米水煮半日,直至沉香收干水。晒干沉香后研磨成粉,用蒸取出的白兰花汁调沉香粉均匀搅拌。再取白兰花瓣若干,置入罐中,一层花瓣一层花汁香粉地铺好,上锅再蒸一个半时辰,待凉后取出,摘除花瓣,将香粉摊于木板上晾干。 再取香粉置于银叶上隔火薰,则火气全无,白兰花香味明显,且有水润之感,沉香则化为隐于其后的清甜余韵,相辅相成,而不喧宾夺主。 七月二十日,蕙罗与梅玉儿分别带自己所制香品来到坤宁殿请帝后点评。元祐、元符两宫亦都前往,看这场较艺结果。 赵佶先取蕙罗的看。打开香盒后先闻闻生粉的味道,笑对皇后说:“是用白兰花做的,很清甜。” 王素绚闻后也颇赞许,命蕙罗薰香。 蕙罗取香炉隔火薰,少顷,香味渐渐飘浮于殿内,如幽谷流风过花树,如小庭微雨拂芳圃,闻见者大多微微颔首,表示肯定。 赵佶问皇后意见,王素绚微笑道:“此香清幽,清甜中又带凉意,好似走在幽谷小径中,忽见花开。” 赵佶又问郑滢,郑滢含笑欠身:“妾看法与皇后相同。所谓窈窕深谷,时见美人,就是这种感觉了。” 赵佶却微笑摆首:“我倒觉得这花香明显,就如处于庭中,薰人得很。” 旋即细问了蕙罗制法,再问她:“你这香有名字么?” 蕙罗道:“未曾命名,请官家赐名。” 赵佶道:“此香既是你所制,还是你自己取名罢。” 蕙罗略一思忖,道:“不若叫微雨破禅香。” 赵佶挑眉问:“为何?” 蕙罗解释道:“此香带水气,若小庭微雨。适才官家又说它薰人,今年秘府暴书,奴家曾见到驸马都尉王晋卿进呈的一批书画,其中有一卷黄山谷诗帖,首句是‘花气薰人欲破禅’……” 赵佶既惊讶又欣喜,笑对皇后道:“这小姑娘倒知道用心记这些。” 王素绚亦赞赏:“香制得好,人也有灵气。” 赵佶不再多说,命梅玉儿呈上她的香品。 梅玉儿香盒送至帝后面前,还未开启,赵佶便问:“你用了蔷薇水?” 梅玉儿称是,解释说是元祐皇后赐的。 孟冲真随即说明:“这蔷薇水是我回宫后太后赐给我的,也是先帝遗物的一部分。我自己是用不着的,因看玉儿要制香品进呈帝后,觉得不如给了她合香药,若合官家和皇后心意,倒也不至于糟蹋了这珍贵之物。” 赵佶微笑道:“蔷薇水香气浓郁,即便用蜡封口都还是会有气味逸出,一向极珍贵,先帝都舍不得用,若非嫂嫂所赐,我们也是不敢用的。” 言罢,赵佶打开香盒,见是蔷薇水蒸制的沉香碎块,遂问梅玉儿:“是用江南李主的花浸沉方子制的罢?” 梅玉儿颔首承认。 赵佶道:“倒是浸得极透润。” 然后命梅玉儿薰香。此香略微加热便异香氤氲,整个大殿如蔷薇开遍,沉香味融于其中也使香调更丰盈,馥郁盛美之极,只是比蕙罗的微雨破禅香馨烈霸道,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殿中内臣内人啧啧称奇,目露艳羡慕求之色。 赵佶再问皇后意见,皇后道:“此香与微雨破禅香相比,犹如严妆贵妇面对素服少女,论丰盈华美,自是胜出良多。” 刘清菁听了按捺不住,冷笑道:“官家崇尚简素,亦号召宫中人用度俭省,若皇后领衔,个个都做严妆贵妇,传出宫去,上行下效,岂不助长奢靡之风?” 王素绚一时无语。孟冲真倒从旁淡淡道:“皇后乃就事论事,严妆贵妇不过是形容香味等级,与简素奢靡无关,倒是正切‘极致花香’的命题。” 刘清菁道:“今日胜出的香品,必将遍传天下,为万民追捧。你们这严妆贵妇香主要配料是珍稀的蔷薇水,若举国抢购,奢靡之风怎不大盛?届时官家也会受到言官论列,百姓质疑,明君圣誉也会因此受损。所以应判蕙罗获胜。” 孟冲真道:“官家一言九鼎,既有命题,就应按命题来判断胜负,若改变标准,出尔反尔,传出去反为人诟病。” 刘清菁还欲反驳,赵佶忙摆手止住:“好了,两位嫂嫂且听朕一言:二位所言都有理。若论极致花香,确是梅玉儿略胜一筹,但蔷薇水珍稀,百姓不易得,不若沈蕙罗取材简单。何况沈蕙罗在制法上有所创新,论巧思也可圈可点,因此就算她们这一局平手,再加赛一局如何?” 元祐、元符虽不太情愿,但见暂时也没更好的解决方法,也只好答应。 赵佶遂宣布下一个命题:“以篆香为题,无论形态或配方,须做出新意。中秋之夜再决胜负。” (待续) 第66章 篆香 `p`*wxc`p``p`*wxc`p` 此后二日,哲宗灵驾发引,在山陵使章惇、九哥赵佖、十一哥赵俣及元祐皇后的护送下前往刚刚建好的永泰陵,元符皇后刘清菁要求从行,太后坚决不允,最后只能留在东京,等候迎接神主。 送葬的人也带走了将终生在那里守陵的韩锦儿。送行时蕙罗留意看她,见她在一片礼节性的哭泣声中保持着沉默,面上无悲无喜,目中无神采,平静如死灰,就像是即刻把她送上祭坛宰割她也不会挣扎。 蕙罗不禁想起了养母,当年的她想必也是这样,将青春埋葬在这座爱欲纠缠的皇城里,静默地踏上通往永裕陵的路,割断羁绊,不抱希望,开始漫长的献祭生涯。 好在她还没有孩子。蕙罗朝赵佶的方向望了望,发现他此刻竟也在默默地看韩锦儿。 元祐皇后没让梅玉儿同行,嘱咐她认真筹备篆香的竞赛。 所谓篆香,也是焚香的形式之一。模具金属制成或木制,中间有柄,底部镂空成连绵回环的纹路,通常状如篆字,故称香篆。纹路可做成篆字,也可做成各种图案的花纹,但无论如何缠绕转折,须前后相连,中间不能断。焚香时先将香炉中香灰用灰压理平,将香篆平稳地放在香灰上,用香匙将粉末状香品填入香篆纹路中,压实香粉,清理余粉,左手轻提香篆,右手执香匙或香铲等轻敲一下,左手迅速提起香篆脱模,香粉形成的篆纹便完整地呈现在香灰上了。最后点燃篆纹一端,暗火徐徐向篆纹另一端蔓延,香烟袅袅升起,便可如常感受香韵。 梅玉儿琢磨许久,设计了一个以四时花卉为主题的香篆纹样,纹理复杂,正愁不知该找何人制作,郑滢主动找到她,说:“若须制作香篆,你尽可把图样给我,我找内侍省管器物造作的内臣,尽快给你做好。” 因与郑滢曾有嫌隙,梅玉儿不太放心,但也无更好的办法,最后还是将信将疑地把图纸交给了她。数日后郑滢把一山梨木制成的香篆给梅玉儿,果然与图样一般无二,且工艺精湛,模具做得极其精细。梅玉儿大喜过望,对郑滢连声道谢。 郑滢也问过蕙罗是否需要帮助制作香篆,蕙罗却谢绝了。郑滢质疑道:“不制新香篆,如何以形态取胜?” 蕙罗道:“我有个想法,只是尚未成形,还须再想想。” 这个想法也是偶然得来。某夜蕙罗临睡前取水盥洗,发簪忽然松脱,坠入水缸,蕙罗遂秉烛探看,烛泪滴入缸中,形成薄薄的一个圆片,浮于水面。蕙罗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转身取了一小撮香粉轻轻置于小圆片上,圆片依旧漂浮,并不落水。 蕙罗联想起水上浮,顿时想到,或者可以把香灰和篆香置于更大的蜡片上,浮于水面,若能如常焚香,那便成了独一无二的水浮篆香了,与之相较,单纯纹路上的设计倒算不得最大的形态变化。 尝试了多种方法,最后找到了最合适的制作法:把水烧沸,取足量蜂蜡投入其中,待蜂蜡融化后将水冷却,蜂蜡即凝结成薄片。再把蜡片裁成稍大于香篆的圆形,先在上面覆以细白香灰,理平成与香篆大致相当的圆形,便可于其上如常打篆。最后轻轻取了置于水中,因蜡片、香灰、香粉皆轻,可浮于水面而不坠,点燃后香烟暗火亦可正常蔓延。 接下来的问题是用何种香药。篆香有烟,还须烟色形皆美。蕙罗冥思之余目光触及赵佶给她题过词的团扇,忽然有了主意:用烟色洁白,且凝结不易散的香药,让人观赏浮香时还可引动香烟书写作乐。 高品质沉香有此功效,但因油脂含量高,做篆香时往往不能从头到尾暗火燃尽,还须合香配制。蕙罗参考各类香方,反复调试,最后决定以沉香、檀香、*、降真香、干莲草为主,加以少许麝香、龙脑、瓦松、木栎、山枣子,全部研磨成粉,打篆点燃后果然烟缕连绵,可牵可引。 这一月中蕙罗常常点了篆香以手指牵引写字,有次周尚服看见,含笑建议道:“你可用玄参末加蜂蜜调和,点在香箸上,再用香箸写字更能吸引香烟,字迹更清晰。” 蕙罗如言尝试,果然如周尚服所说,香烟形成的字清晰无比,且在空中保持的时间更长。 中秋晚宴之后,赵佶召众女眷至玉宸殿外赏月,顺便命梅玉儿和沈蕙罗进呈篆香。哲宗八月八日安葬于永泰陵,元祐皇后尚未归来,太后倒是出席了这次赏月品香会。 这次赵佶命梅玉儿先展示香品。梅玉儿备好工具,从容压香灰、填香篆、压香粉,随后果断起篆,篆纹清晰无散粉。圆形篆纹稍大,直径约五寸,分四格,按春夏秋冬为序,每格中篆纹呈现的是一当季花卉,分别为杏花、蔷薇、木犀和梅花,线条繁复曲折,描绘花叶颇细致。 梅玉儿先捧香炉,走到各位尊者席位前,逐一请他们看篆纹。众人皆颔首称赞。 梅玉儿随后回到庭中,点燃篆香,并以轻罗扇徐徐扇动香烟,使之飘散开来。少顷,赵佶闻到香味,道:“有些像杏花香韵。” 梅玉儿欠身道:“每格篆纹香韵与花纹一致,如今炷的正是杏花香。” 赵佶颇有兴致地问:“杏花香味淡,合香不好拟,你是如何合成的?” 梅玉儿道:“主料是附子、沉香、紫檀香、栈香、降真香、甲香、薰陆香、笃耨香、塌*,辅以丁香、木香,调少许麝香和梅花脑,再加一点杏仁末。” 赵佶又问:“加杏仁末可助增杏花香?” 梅玉儿答道:“对增香有些作用,但更重要的是,加杏仁末之后不易掠起香尘,且容易脱制成形,凡篆香都可以用。” 太后听后微笑道:“这点倒是有新意。” 郑滢旋即道:“她制这香篆时我见过几次,配料上真是花了不少心思。不止篆纹形美,香韵如花,每一格焚尽的时间还恰好是一个时辰。又要香韵拟花,又要时长不差,她不知调试过多少次才能达到如今的成效。” 太后愈发赞叹,赵佶亦含笑道好,又让梅玉儿暂且熄了杏花香,再点木犀香。梅玉儿遵命点燃,这次香烟飘来,带着的果然是香甜的桂花香味。 赵佶称赞道:“这香味很纯。一般人合的木犀香不是淡了就是香韵太杂,不似桂花真味。” 梅玉儿道:“此香是用剪刀剪取含蕊而开,或开了三四分的桂花,晒干了磨成粉,加檀香、赤苍脑末、金颜香和麝香合成。桂花之外诸香比例要合适,不能喧宾夺主。桂花不能用手摘,沾了人气香味就淡了。” 赵佶笑道:“是这个理,但也只有香道高人才会留意到。” 随后众人相继又品了品蔷薇香和梅花香,也都交口称赞。 最后赵佶问梅玉儿此香可有名字,梅玉儿早有准备,回答说:“名为四季锦绣香。” 赵佶点头,让梅玉儿撤下香品,再命蕙罗展示其篆香。 蕙罗先捧了一个影青瓷水盂置于庭中香几上,水盂中一汪清水,养着一尾小小的锦鲤。 然后蕙罗取出其余工具,先把备好的蜂蜡薄片裁成直径不足两寸的小巧圆形,于上面理灰成形,再取香篆如常打篆,篆纹倒无特殊之处,就是一朵小小的莲花,直径寸余,小巧玲珑。 打篆之后蕙罗手势轻缓地取蜡片,小心翼翼地托着,放置于水盂水面之上。这环节她练过很多次,故蜡片托着篆香平稳漂浮,无一滴水洒落浸润于香灰或香粉上。 蕙罗点燃篆香,再朝赵佶及各女眷行礼,邀请他们离席观看。 赵佶率先过来,但见篆香漂浮如睡莲叶,水盂影青,蜂蜡呈半透明的黄色,香灰细白,篆纹分明,一缕洁白香烟袅袅浮升,于半空回旋绕转,烟丝不散,微微波光下红色锦鲤悠然游戏,于篆香阴影和映入水中的月影之间穿梭,景象如画。香韵清幽,随风而至,若有若无,赵佶心弦如被轻拨,忍不住一声低叹,但觉此间之清闲宁和大有禅意。 众人相继过来,观看之后大多都赞叹,称此浮香果然大有新意,唯太后沉默不语。 赵佶注意到香烟,遂细问蕙罗配方,蕙罗一一答来,赵佶笑道:“这烟倒有几分像龙涎香烟缕的形状,想必也是可以写字的罢?” 蕙罗称是,用香箸点了点蜂蜜玄参末,然后引动香烟,在空中写了四个字:天水盈月。 这烟缕形成的字在空中久久不散,众人惊讶不已,抚掌称奇。 赵佶问蕙罗:“为何写这几个字?” 蕙罗欠身道:“这是此香的名字。” 赵佶笑道:“此香承天接水,与满月相映,天水又是我赵氏郡望,这名字取得妙。” 旋即挥袖驱散空中字,自己取了香箸又牵烟缕在空中重写一遍,行笔圆转流利,笔势飞动如蛟龙,观者连声叫好,一干宦者更是望着“天水盈月”四字伏拜,山呼万岁。 刘清菁薄露笑意,对赵佶道:“官家,今日较艺,胜负已分罢?” 赵佶笑而不答,但举香箸,在空中再书几字:以内人沈氏为典饰。 (待续) `p`*wxc`p``p`*wxc`p` 第67章 夜会 翌日太后召郑滢入其寝阁,与之密谈道:“沈蕙罗既升典饰,可是要给官家梳头?” 郑滢道:“之前周尚服与臣妾商议,是这样定的。” 太后蹙眉道:“别人也就罢了,只是这沈蕙罗……先帝驾崩那夜,她曾与十二哥在太清楼上待了一晚。” 郑滢惊讶道:“竟有这等事?官家知道么?” 太后颔首:“知道的。沈蕙罗我本不欲留,官家却向我求情,说先帝大行,若伤其近侍者性命,恐流言四起,有碍大计。” 郑滢垂目道:“官家宅心仁厚……” 太后冷笑:“官家固然宅心仁厚,可也有私心。” 郑滢默然。 太后又道:“沈蕙罗其实是官家生母,故皇太妃的养女,曾在永裕陵陪伴太妃几年,所以官家想保全她……当年张茂则带沈蕙罗回宫,煞费苦心地为她编造了一个身世瞒过我,但后来我见官家如此维护她,不免疑惑,让人仔细查,才知道还有这个缘故。为免官家多心,我从此不管沈蕙罗,随他怎样处置。” 郑滢回想往事,关于赵佶与蕙罗之间的许多疑点也随之解开,心里默默感叹“原来如此”,但也没忽略太后语气中的失落,安慰道:“那沈蕙罗精于香道,官家爱惜人才,因此想保全她,倒也不全是因皇太妃之故推恩于她。” 太后叹息:“罢了,你也不必多说。老身与故皇太妃从来没争过什么,她又走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好争的,岂会为这点小事置气。转念想想,沈蕙罗留在官家身边也好,至少不会乱说什么,若赐给十二哥,或放出宫去,倒保不齐将来不会乱生是非。老身今日告诉你这些,只是让你多留个心眼,若她将来得宠,你也别让她压过你去。” 郑滢斟酌半日,想了许多不宜让蕙罗为赵佶掌巾栉的理由。夜间从福宁殿内侍那里得知赵佶在崇政殿批阅章疏,便携了夜宵点心前往。 赵佶见她到来也很高兴,亲自离席相迎,搀扶她坐下,温言道:“你身怀六甲,容易劳累,无事别走动了,有物要送来,差个内侍便是。” 郑滢微笑道:“不好,若差遣内侍,妾就无见官家的理由了。” 赵佶不禁一笑,看她的目光愈发温柔:“姐姐若想见我,命人传宣便是,我召之即来。” 郑滢亦笑,催他品尝点心。 赵佶进食间,郑滢貌似随意地走到书案边,一壁斟酌着蕙罗之事如何开口,一壁无目的地看书案,目光随即飘落到案上一叠翻开的札子上。 札子上几处有“皇太后”字样,迅速吸引了她,不由驻足,多看了几眼。 赵佶注意到,主动告诉她:“都是言官进的札子,弹劾向宗良兄弟的。” 向宗良是向太后之弟。 郑滢愕然问:“他们犯什么错了?” 赵佶道:“外戚不能交结士大夫,他们却多与朝臣及内侍往来,交通内外,泄漏机密,还广招门客,以致心存侥幸、希望走捷径登天者纷纷投靠依附。这几天以陈瓘为首的言官都在说这事。” 他叙述此事时未用引语,例如“言官说”之类,显然是自己也认定这个事实的了,且语气颇不屑。 郑滢琢磨着他心思,须臾问:“太后知道此事么?” 赵佶道:“目前不知。刚过完中秋节,过几天再说罢。” 见郑滢默默不语,赵佶又问她:“你今日来可还有别的事要跟我说?” “是有一事……”郑滢抬起头来,微笑道,“想问官家,让蕙罗从哪天起到福宁殿伺候。” “随时皆可,”赵佶笑道:“不过,须先请元符皇后同意放人。” 郑滢道:“妾明白,稍后就与周尚服商量此事。” 当周尚服把调蕙罗到福宁殿之事作为请求告诉刘清菁时,她错愕地“呵”了一声,道:“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周尚服欠身道:“娘娘,福宁殿巾栉一向是由司饰司较高品阶的女官执掌,如今郑司饰既为娘子,自不宜再操劳,以下就是沈典饰了,倒不是官家刻意要抢服侍娘娘的人。还望娘娘恩准,臣妾会为娘娘再择一名技艺超群者来元符宫伺候。” 刘清菁道:“我不管,官家既要人,请他亲自过来与本宫说。” 周尚服面露难色,看看左右,稍稍靠近刘清菁,放低声音劝道:“娘娘何必与官家争执,徒伤和气。太后定下的规矩甚多,娘娘平日有何索求,要请官家协助,只怕也不容易传到他那里去。何不放了蕙罗去,今后蕙罗还能在官家面前为娘娘说上话,娘娘再有吩咐,告诉她便是,官家必没有不准的。” 这话显然起了作用,刘清菁久久不言,低目思索。少顷,对周尚服道:“去回官家话,我同意放蕙罗去服侍他,但他可算是欠我个人情,将来要还的。” 周尚服含笑道:“妾会将娘娘的意思转告官家。” 周尚服和刘清菁随后相继将这决定告诉蕙罗,蕙罗颇感意外,但见连刘清菁都答应了,自知无法挽回,亦只能接受。想到不知将来与赵佶相处是何情形,不免忧心忡忡。 最后与刘清菁梳头那日,刘清菁对她道:“黄昏后你且再来元符宫一次,我有话要与你说。” 蕙罗答应。黄昏后再来,刘清菁带她来到元符宫□小殿,很严肃地对她道:“十二大王病了,你知道么?” 蕙罗一惊:“不知道。何时病的?是什么病?严重么?” 刘清菁道:“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因此遣人去找个圣瑞宫的内臣来问。稍后圣瑞宫内臣会来这小殿,你且在此等等,我去佛阁诵诵经,待人来了我再下来。” 蕙罗等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人来。那小殿是在开国初年太后所居的宫室基础上修缮的,仍保持着宋初形制,须席地而坐,身后有屏风,面前垂帘幕。蕙罗雅坐久了觉得腰酸,遂靠着坐席边一弯隐几小憩。 又过了不知多久,方才有人启门进来,在帘外坐下。 帘幕半透明,蕙罗坐直,隐约看见他穿戴着内臣衣冠,遂开口问:“先生是自圣瑞宫来?” 那人微微颔首。 蕙罗又问:“十二大王因何抱恙?如今怎样?” 那人徐徐开了口:“我没病。” 俨然是赵似的声音。蕙罗迅速膝行几步至帘前,透过帘幕果然看见了赵似的眉目,顿时又喜又忧:“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赵似道:“元符皇后不是说你病了么?” 蕙罗尚未有所反应,刘清菁的笑声却从门外响起:“不这样说,他会来么?” 旋即赵似身后光影一暗,门被刘清菁自外面拉拢了。 “你们慢慢谈谈心,别怕,天亮之前不会有人来。”说完这话,她落在格子门上的影子也逐渐飘远,只留下室内两人独处。 蕙罗渐渐明白了,刘清菁知道自己入福宁殿后再难见到赵似,因此骗赵似说蕙罗患病,请他换内臣衣冠趁着夜色混入元符宫。赵似忧虑之下同意了,遂冒此大险深夜前来。 感动之余蕙罗亦逐步寻回理智,虽然很想卷帘与他倾述衷肠,却深知这一步很可能令他万劫不复,赵佶若发现,又是一场灾难,因此一时间只是沉默。 殿内有一阵微妙的尴尬,罗幕前后情思涌动,却谁也没褰帘越界。 “大王请回罢,此地不宜久留。”蕙罗终于打破沉默,道,“奴家蒲柳贱质,原不配大王牵挂至此。” “我有难时你曾去找我,所以我如今在这里。”赵似略停顿,又道,“不要再说你贱了,都是一样的人,分什么贵贱。” 蕙罗听得眼圈微红,却也只能硬起心肠,说言不由衷的话,只盼能劝退他:“圣瑞宫走水那次,我去找你,也是一时冲动……因为先帝大行,你遭遇不幸,我很同情你,不希望你再有何不测,并不代表什么,大王无须放在心上……包括后来做水上浮,也只是觉得你为先帝做的船再也看不到了,有些可惜,所以做个相似的看看,为七夕游戏助兴,没别的意思……” 赵似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蕙罗一咬牙:“我不喜欢大王,大王不值得为我以身犯险。” 赵似一语终结她所有辩解:“那么,我亲你时,你含我舌头做什么?” 这简直比赤身*暴露于日光下更令人觉得无处藏身,蕙罗恨不得立刻就死了,以摆脱此间难以启齿应对的困境。 她羞恼之下转身就往里躲,他偏偏于此时掀帘,俯身捉住了她一只足踝。她扑倒在席面上,拼命踢打挣扎,他却稳稳捏住,并不松手。 他循着她足踝一路往上,从后面搂住她,抑制住她的挣扎,低首在她耳边说:“我知道你的心思。虽然我不介意再上一次邸报,但想必你也不会愿意为一时之欢赔掉你我性命……我九月三日就要出宫外居了,就此与你道个别罢。你是个好姑娘,无论有没有我,都会有精彩的人生,一事无成的我,也配不上你。我会认真想想以后该做什么,怎么做。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会有很好的答案。” 他俯首在她后颈温香处印上一个吻,然后果断放开她,起身开门,阔步离去。 须臾,刘清菁回来,看看衣饰整齐,但神情郁郁的蕙罗,讶然问:“他就这样走了?” 蕙罗低首不语。 刘清菁不忿道:“他喜欢的该不会是男人罢?” (待续) 第68章 昼眠 `p`*wxc`p``p`*wxc`p`  蕙罗第一次给赵佶梳头时他似乎尚未完全清醒,异常安静,丝毫未与蕙罗调笑,话亦不多,大多时候像在闭目养神。 那时是清晨,外间犹有未尽的清秋雨,化作从檐上滴落的散珠碎玉,染湿了空气。一阵微风从帘外吹来,赵佶睁开眼,微笑问蕙罗:“感觉到了么?” 蕙罗问:“风么?” 赵佶说:“花香的步履。” 然后他站起,披散着三千青丝走到门外,轻袍缓带地立于檐下,唇角翘起温柔的弧度,目光漫漫投向庭中一树结满万千金蕾的桂花。 “所谓‘花气薰人欲破禅’,就是这样罢,”他对相继跟来的蕙罗说,“任你如何禅定,当花香如莲步翩翩的美人衣袂一样拂过你的脸,总是会令你忍不住起身探寻。所以你那微雨破禅香的名字,真是取得好。” 蕙罗微笑道:“是黄山谷的诗好。若非看过他这一诗帖,我是想不出这名字的。” 提起诗帖,赵佶更有了兴致,问:“你记得全诗么?” “记得的。”蕙罗旋即吟诵道,“花气薰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 赵佶赞道:“诗文之类,你未曾刻意学过,却能过目不忘,颇有几分才女的天分。” 蕙罗低首道:“我只是看见喜欢的就强记下来罢了,也不求甚解,这诗的意思也不是很明白呢。” 赵佶笑道:“你若有兴趣我就说给你听……元祐二年春,黄庭坚四十二岁,还在京中,任著作佐郎、集贤校理,是馆阁清贵之职。我二姑父驸马都尉王晋卿爱与文士往来,多次送诗给黄庭坚,请他唱和。黄庭坚人到中年,不爱作诗,以闭关坐禅为由,总是拖着。有一天,王晋卿派人送了许多时令香花到黄庭坚宅中,满满地摆了一屋,黄庭坚便笑了,援笔题了这诗赠予王晋卿。诗中所提的八节滩在洛阳,地势险恶,有嶙峋怪石立于水面,船筏过此总被破伤。黄庭坚此诗是说:本人心境已过中年,这骄横美人般的花香却依然令人微醺,险些破了我的禅定。说起我春天的诗兴,该如何比拟呢?就像在八节滩头逆水行舟,何其艰难。此句意指文思滞涩,所以未能及时和诗。” 蕙罗听到此处质疑道:“不对呀,春天的花香应该激发诗兴才是,黄山谷那样的才士怎么会在春天文思滞涩呢?这几句或许是说,人到中年,很难再被什么打动,作诗也提不起兴趣,但这馥郁花香令我从老僧入定般的状态中醒来,春天的气息促使我诗兴萌发,一向滞涩的才思也如泉涌,所以作了这首诗,感觉就像撑船勇渡八节滩头一样。” 赵佶颇讶异地注视她,道:“我以前也跟别的内人讲解过诗词,从未有人说我讲得不对。” 蕙罗顿时回过神来,赧然请罪:“奴家失言,胡乱议论,还望官家恕罪。” “无妨。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你既好学又善于思考,有自己的主见,我很喜欢。”赵佶含笑托起她下巴,柔声道,“不过,如今你身为典饰,是正式的内命妇了,自称应典雅一些,在我面前,应该称,妾。” 蕙罗脸更红了,讷讷道:“我……” 赵佶一指轻点她唇,温柔地表示告诫。蕙罗只好低首,轻轻摆脱他的接触后,欠身道:“妾,遵命。” 赵佶视朝之前嘱咐蕙罗在福宁殿等他归来,时近中午时他回来了,手里握着黄庭坚那卷《花气薰人帖》。 他展开诗帖给她看,讲解道:“张旭、怀素作草书前皆先醉酒,然后恣意挥洒,因此字迹变幻莫测、出神入化。而黄庭坚不饮酒,草书全在心悟,以意使笔。他常居禅寺,坐观江山,笔下有江山画意。这诗帖用笔紧峭,瘦劲奇崛,正如八节滩意韵。他又爱观察江中水手荡桨拔棹,所以笔画深浅纵横,也像行舟手势。” 蕙罗笑指“心情其实过中年”的“中”字,道:“正中这一竖拖得长长的,是像刺棹抵石。” 赵佶亦指着“何所似”、“八节滩”笑问蕙罗:“这些像不像崎岖水道、嶙峋峭石?” 蕙罗连连点头,含笑伸手指虚划临摹。赵佶见状立即命人取笔墨,亲自教蕙罗临帖。蕙罗很乐意学,全神贯注地写得很认真。赵佶不时从旁指导,有一字蕙罗没写好,他移步至她身后,右手握她执笔的手,从容引她重写一遍。 这个亲密的动作令蕙罗颇感不适,写完字后迅速缩回了手,而赵佶面不改色,又指一字说她运笔有误之处,命她重写。蕙罗听他说得有理有据,心悦诚服之下亦暗自赞叹,心想他是在严肃地教她的,刚才是自己多心了,遂又凝神去写。 赵佶坐下来,举盏饮茶,一抹隐藏的笑意悠然浮出,旋即悄无声息地没入水痕波光中。 从此教蕙罗鉴赏书画、习字临帖成了赵佶常做的事,每天让人从秘阁送来各种名作,南朝手帖唐代墨宝无所不有,皆耐心地向蕙罗一一讲解,再鼓励她说出自己观点,随后教导她临摹。蕙罗研习之后也颇见成效,与赵佶对答常令他会心微笑,字也写得越来越好。一日,在看过她随兴而写的字后,赵佶笑赞:“不错,再多练练,也能达到‘宛然芳树,穆若清风’的境界。”你有这灵气,倒像是我亲妹妹呢。” 赵佶常留蕙罗在福宁殿待大半日,乃至午膳都每每是两人相对进食,批阅章疏,游园观花,不时命她随侍,一时宠渥,六尚之中无人能及。 赵佶以蕙罗升职,且须随时应对传宣,不宜再在尚服局与其他内人同住为由,赐给她一处宫院居住。蕙罗见那宫院面积竟比郑滢的还大,坚辞不受,赵佶才给她换了个小一点的,亲自题字赐名为“蕙馥阁”,又派数名内人及内侍伺候蕙罗。 蕙罗迁入新居后两日,赵佶称要看看蕙馥阁装潢陈设是否如意,竟亲自前往。先看看庭中花草,嘱咐内侍一定要植四时香花,确保每个季节都有花香萦绕,然后进入厅中,见陈设雅致不俗,颔首肯定,旋即启步直入卧室。 蕙罗不由一惊,却也只得跟上。 赵佶在卧室中四处看看,摸摸香炉,抚抚帷幔,表示此物尚可,再走到床前,指着床上立着的床屏,问蕙罗:“这一组花鸟画得怎样?” 屏开六扇,每一扇都绘有一幅不同的花鸟图,皆奇花珍禽。花枝姿态优雅,花形秾丽,鸟儿绒毛用淡墨轻擦出形,羽翼处再以浓墨逐层渲染,翎毛质感随之而出,似可触可感,生动传神。 蕙罗顿悟,敛衽一福:“妾谢官家赏赐。只是官家御笔写生,形神兼备,用作床屏,却恐清晨鸟儿争鸣,扰人清梦。” 赵佶大笑:“所以我爱听你评论书画。回头教教画院的官儿去,他们每次看了我的画倒是想拍马,但总拍不到点上。” 再看床屏上的画,赵佶愈发得意,索性坐在床上,转身伸足,竟躺了下来。 蕙罗暗暗叫苦,赵佶却神态自若,闲适之状宛如在自己寝阁之中。闭目躺了片刻,赵佶吩咐蕙罗:“为我焚一炉篆香罢。” 蕙罗只好取来香具,在案上炉中打了个篆香,用的是梨汁浸蒸过的沉香粉,点燃后烟缕如丝,浮升尺许后暗转回旋,卷出一个美丽漩涡,带着那清甜的香气在室内继续流转。 床上的赵佶半垂眼帘看她,又转顾烟缕,须臾,拔下头上绾发的玉簪,敲击着床舷做节拍,开始轻吟浅唱一阕词:“六张机,雕花铺锦半离披,兰房别有留春计。炉添小篆,日长一线,相对绣工迟。” 他歌声清澈悦耳,唱得婉转温柔,双目含情,却不见欲念。蕙罗默默听着,起初的尴尬与忐忑之感逐渐散去,咀嚼词意,但觉此间温情无限,如有良人依靠相拥,怔忡间竟有些痴了。 唱罢,赵佶一声低叹:“我真恨张茂则呀,白白夺走我们十一年静好时光。” 然后,也不像要等她应对的样子,他自顾自地拉锦被盖好,侧身朝内,和衣睡去。 他足足睡了一个时辰才起身,蕙罗为他整理好衣冠,送他出门。 杨日言带着数名内侍一直等候在门外,蕙罗见了他一福施礼,他却衔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躬身长揖,道:“典饰娘子无须多礼。” 蕙罗一愣,旋即飞霞扑面,心知他必然认为自己已为赵佶侍寝,故改口称娘子。有意解释,但此事又万难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与赵佶相视而笑,一同离去。 赵佶昼眠于蕙馥阁之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遍传六宫,很快地,不仅杨日言,连入内内侍省都知和司宫令都称呼蕙罗为“典饰娘子”,见她对他们行礼必郑重还礼。其余人等更是纷纷巴结蕙罗,但凡看出她有何需求必争先为她去做,只求能鞍前马后地为她效劳。 蕙罗跟很多人说了很多次,不要他们在对她的称呼上加“娘子”二字,那些人往往随口答应,但在赵佶的默许甚至鼓励下并不改口。蕙罗不免有几分气恼,明明她和赵佶什么都没做,却被他轻易造成既成事实的假象,他一脸无辜,自己还不能找他理论,真是有苦难言。 (待续) `p`*wxc`p``p`*wxc`p` 第69章 执手 69.执手 赵佶五月时已将蔡卞贬知江宁府,章惇任山陵使期间,台谏数次在朝堂上请求罢其相位。御史中丞丰稷道:“章惇当国七年,窃持威柄,祸及天下,勇于害贤,敢于杀人,且包藏阴谋,发为异议。陛下为何尚待他优容至此?祖宗怒章惇久矣,今付陛下震之;上帝怒章惇久矣,今命陛下诛之,陛下为何还忌惮他而不果断施行?” 侍御史陈师锡说得更明白:“章惇包藏阴谋,发为异议,欲策立他人。若非皇太后圣谋前定,则陛下清明之躬,置之何地?章惇之罪恶,莫大于此。” 赵佶听了这些话都沉吟不语。倒是左正言陈瓘看出了他为难之处,将章惇之罪从策立他人的话题上引开,进言道:“章惇独掌政柄,首尾七年,随其喜怒,恣作威福,薄神宗,累宣仁。又乐于用兵,以致陕西民怨四起;好大喜功,大兴土木,耗竭内府之财。不顾人之怨怒,不惧天之谴戒,称之为流俗。还曾将邹浩等言官入狱以绝言路,天下震骇,人多自危。赖宗庙之灵庇佑,朝廷国家才未生变乱。哲宗信任章惇,章惇却将国家败坏至此,累及哲宗。当年那些阴谋密计虽多由蔡卞主谋,却是章惇在果断力行。蔡卞虽已贬放于外,但章惇若在朝廷,如何能除祸国之根?” 赵佶微微瞬目,却仍引而不发,对章惇未宣布任何处罚。 八月末,元祐皇后从永泰陵归来,对太后、太妃及赵佶哭诉:“灵驾发引至巩县时,遇上大雨,山陵使章惇竟然先去幕次蓬帐避雨,护送哲宗大升舆的臣僚侍从也相继跟随,让大升舆陷于泥淖中,一直到夜间都无人料理,竟露宿于野。” 太后太妃听后尚未表态,赵佶已拍案大怒,道:“章惇原是哲宗重用之臣,才让他做山陵使,岂料他竟奉使无状,忘恩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皇嫂但请宽心,我必妥善处置,以慰皇兄在天之灵。” 章惇先行避雨,以致哲宗皇帝大升舆陷泞不前,露宿於野之事迅速遍传朝廷,陈瓘与侍御史陈次升连续弹劾章惇奉使无状,乞请赵佶速降指挥,先罢章惇职事,免其朝见,别与差遣,再追究此前章疏中论及之罪,“别议典刑”。 九月一日,章惇上表乞请罢政,赵佶却下诏回答“不允”。章惇随即出居僧舍,以示决心。翌日章惇又上表辞职,乞知越州,赵佶又答不允。随后赵佶召集辅臣,将此事告之,问众辅臣:“朕待章惇如此,于礼貌不为不至罢?” 辅臣纷纷道:“陛下给予章惇恩礼委实过厚,他既然乞知越州,就让他去罢。” 曾布也说:“唐代宰相李珏事政,与章惇相似,皇帝先将他罢为太常卿,再贬浙西及昭州。陛下若贬章惇,也有前例可循。” “是这样。”赵佶颔首,终于露出笑容,“朕不欲用定策之事贬章惇,就以扈从灵驾失职之罪来处罚他罢。” 众辅臣皆称如此处置极为妥当。 九月八日,章惇罢相,知越州。 赵佶诸兄弟的王府建在同一片区域,赐名为“懿亲宅”。九月三日,蔡王似迁外第,赵佶亲送至宫城门外,执手谆谆嘱咐他得闲常回宫探望母亲兄弟。 数日后,赵佶循例偕太后、太妃、皇后及元祐、元符临幸蔡王府,留宴终日。 午后赵似与众亲眷在王府轩厅饮茶叙谈,独元符皇后称王府花园中菊花正盛,暂离片刻去赏花。她走后,赵佶稍待须臾,也如闲庭信步状,慢慢走到了花园中。 菊花圃边的刘清菁见他走近毫不惊讶,作势看看他身后,问:“官家今日侍从甚多,却为何不见典饰娘子?” “她如今忙着临帖,无暇来此。”赵佶答道。 刘清菁笑道:“官家是怕她见到蔡王,让你输了赌约罢?” 赵佶一哂:“姐姐都称她为典饰娘子了,我还怕什么?” “你那些戏法,骗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刘清菁轻软的声音听起来总含着笑意,俏皮地钻入他耳中的却是带刺的话,“你若得手,今日必带蕙罗来向十二哥耀武扬威,顺便向我讨彩头。” 赵佶道:“姐姐焉知我过来不是向姐姐讨彩头。” 刘清菁一伸手:“拿来。” 赵佶问:“什么?” 刘清菁道:“彤史记录。你若临幸她,彤史必有记录,且给我看看。” 赵佶笑而不语。 刘清菁做嗔怒状:“果然拿不出罢?你煞费苦心地在宫中造这个谣,是想断了十二哥的念想,也逼蕙罗嫁不成他。如今又让十二哥出宫外居,想来我与你打这赌竟是吃了大亏,你先就把对手赶走了,又把蕙罗捆在自己身边,却让我如何取胜?如此不公平,休怨我取消赌局。” “别,”赵佶笑道,“姐姐若不满,这赌局我们稍作修改。蕙罗今年十六岁,我们以两年为期,若她十八岁时还未委身于我,就算姐姐赢。若十八岁前被十二哥得了,我仍旧算输了。” 刘清菁薄露笑意:“如此尚可。” 赵佶又正色道:“不过我也须先说明,在此期间,姐姐不得向蕙罗说我坏话,不得向她透露关于我们之间赌局的任何内容,更不得为她和十二哥牵线搭桥,例如悄悄送她到蔡王府,或请十二哥到元符宫之类。” 刘清菁嗤地一笑,音调拖得婉转:“妾怎么敢呐……” “别人不敢,姐姐岂会不敢?”赵佶漫挑唇角斜睨她,“你就是仗着我不会罚你。” 刘清菁眉眼弯弯地迎上他目光:“你别担心,只要你谨守规则,我也不会坏了规矩,不会偏向十二哥的……” 然后,她轻轻伸手为他摘去落于他幞头上的一枚秋叶,安抚道,“毕竟,你原与他人不同,是自家孩子。” 赵佶目意柔软,低声道:“姐姐待我,总是先给一棒,再给颗酿梅。” 刘清菁笑道:“酿梅你不是吃得挺开心的么?” “但是,”赵佶噙着笑意道,“棒打多了,还是会痛的。” 皇太后向氏还政后偶尔会到崇政殿或迩英阁,问问赵佶最近的政事,随手翻阅一下臣僚的章疏。九月十六日深夜,太后听说赵佶尚在崇政殿批阅章疏,遂前往探视。 到了殿中,见赵佶像是疲惫之极,正伏案而眠,面前有多个翻开的札子。太后上前为她整理,却见翻开的札子上赫然有其兄弟向宗良的名字。 太后拾起细看,发现是陈瓘写的:“向宗良兄弟,交通宾客,漏泄机密,陛下知之乎?皇太后知之乎?” 太后双手微颤,匆匆看完,定了定神,又取另一本看,也是跟自己和向氏一家有关:“皇太后不待祔庙,果于还政,事光前古,名垂后世。陛下所以报皇太后者,宜何如哉?臣恐假借外家,不足以为报也。” 太后抛下这本,再翻开下面的札子,见抨击向宗良兄弟的言辞更激烈:“宗良兄弟,依倚国恩,凭藉慈荫,夸有目前之荣盛,不念倚仗之可畏,所与游者,连及侍从,希宠之士,愿出其门……” 太后愈怒,重重地把札子掷回案上。赵佶随之惊醒,见状忙一拂袖,把札子拨开,陪笑道:“臣僚误信谣言,胡言乱语,孃孃不必在意。” 太后老泪纵横:“向氏兄弟,个个温良和顺,本有辅政之才,但因老身的缘故,都放弃仕途,安于现状。官家即位,原有意封他们为使相,享有宰相的俸禄,老身也为他们推却了……不想仍然落得人话说,接纳了几位宾客,就被人抨击至此!” 赵佶下拜道:“都是谣言误传,言官一时不察,所言虚诞不根,娘娘无须搭理,切勿放在心上。” 太后不答,泪落不已,回到寝阁中又哭了半宿。岂料翌日又听说向宗良兄弟听见风声,竟在朝堂外席藁待罪,太后气血翻涌,一下晕倒在地。 太后醒转后不言不语,亦不进食服药,只是哭泣。赵佶在她床前再拜跪劝,她仍不答应,坚持绝食。直到赵佶告诉她,已下令贬陈瓘的官,差监扬州粮料院,太后才勉强进食。 但陈瓘离京那日,从永泰陵归来的梁从政又告诉太后一个令她不愉快的消息:“官家密遣亲信刘瑗,追上已出都门的陈瓘,赐他黄金百两,且传官家话说,陈瓘直言议事,极不可得,如今只是暂贬,不久后会让他回来的。” 太后回想前事,及还政前后赵佶种种表现,渐渐有些明白了,心凉至极,悲痛之下又哭又笑,喃喃道:“造孽,造孽呀……” 从此病倒,亦不再理赵佶。 十月,因太后不豫,赵佶取消天宁节庆典,赴南郊斋宫为太后斋戒三天祈福,按例不带女眷及侍女随行,蕙罗也留在宫中,但赵佶离宫第一天就差内侍送给蕙罗一封书信。 蕙罗启开看,见上面仅三字:“卿佳不?” 蕙罗认出这三字是临王羲之《初月帖》上的,遂问送信的内侍:“官家还有话传我么?” 内侍道:“官家说,请典饰娘子别忘临帖。” 蕙罗一时兴起,提笔临了“卿佳不”之后数字请内侍带给赵佶:“吾诸患,殊劣殊劣。” 未料赵佶收信后竟让杨日言连夜从斋宫赶回,宫门一开杨日言便去找蕙罗,问她:“典饰娘子贵体违和?” 蕙罗愕然道:“没有呀……”旋即意识到是自己昨日回信令赵佶误会了,忙解释道,“昨日信件,只是我临帖的内容。” “哦,如此,娘子珍重。”杨日言释然微笑,“官家很牵挂娘子,收到娘子信函焦虑之情溢于言表,让我连夜赶来探视。” 蕙罗连声道歉,杨日言和言道:“不妨事,见你们相处融洽,我也很高兴。” 蕙罗听了颇不自在,轻叹道:“杨先生,请别叫我娘子。” 杨日言但笑不语,朝她长揖,退后数步,才转身离去。 杨日言回斋宫复命后,赵佶再遣内侍来为蕙罗送信,这次写的是王羲之《旃罽帖》上的一句:“无缘见卿,以当一笑。” 字也得如原帖般洒脱流丽,观之若见赵佶笑颜。蕙罗默默看了,却无心绪作答,也怕写多了他会多想。少顷问内侍:“官家在斋宫,可曾缺什么?” 内侍道:“什物倒也不缺,只是斋宫要比禁中冷,官家说在那里住着也无趣,很想家。” 蕙罗略一思索,到卧室取出藏了许久的一罐香品,是赵佶生日那天与他一起合的,故皇太妃用的香药。 蕙罗取了几枚置于香盒中,让内侍带给赵佶,又对他道:“斋宫清冷,请官家别忘添衣。” 内侍答应,再对蕙罗道:“典饰娘子还是给官家写点什么罢,否则官家问起,我也不好交差。” 蕙罗沉吟,才又提笔,以王羲之《积雪凝寒帖》上一句作答:“比者悠悠,如何可言。” 内侍携香药及蕙罗信函再往斋宫。翌日归来,仍旧带来了赵佶的回函。 这次他临的手帖是蕙罗此前未曾见过的,仍只寥寥数语,却令蕙罗凝视许久: “不得执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爱,数惠告,临书怅然。” (待续) 第70章 问心 次日晨,赵佶从斋宫出发,即将回到禁中。蕙罗一大早便去福宁殿,检查各处器物服玩及香品,以备迎接等相关事宜。 见正殿及寝阁各处都准备妥当了,蕙罗想了想,又前往圊室,检查里面的清洁物品及香品。 圊室即如厕之所。福宁殿圊室有便器处分隔成带门扇的小间,每间各置香炉,隔间外有净架,常备洗手用的澡豆、水盆,旁边有盛热水的镬,中央处为净竿,用以挂手巾,净竿下设有焙炉,以烘干手巾。圊室有专人不时打扫,便器不秽污,净纸不狼藉,水盆不停滓,手巾不积垢,平地不湿烂,香炉终日浮香,极为雅洁。便器内原来铺设的是鹅毛,若秽物下,鹅毛顷刻上覆之,使秽气不闻。赵佶即位后又命将鹅毛换成檀香末,瞬间祛臭之效更胜鹅毛。 蕙罗见澡豆等物无异状,又进一隔间查看香炉内香品及檀香末。此时有两位内人说着话相继入内,分别进隔间小遗。蕙罗从声音中辨出她们是负责福宁殿膳食事务的尚食局司膳内人,她们倒未曾见到蕙罗,还在继续闲聊。 其中一位年龄稍幼者问:“姐姐今日怎么往御膳房跑了两次?” 另一位答道:“第一次是为官家点选午膳餐食,回来后一想,今日沈典饰必然也会在福宁殿进午膳,还得料理她的,所以又跑了一次。” 先前那位道:“说起来,那沈典饰又不是正经的娘子,却常杵在福宁殿,像皇后一样与官家同进同出,倒让我们去服侍她,真真好没道理!” 那年长者语气不屑:“就是。其实她与梅玉儿那两次斗香,我觉得梅玉儿合的香都比她的好,她不过是凭借小聪明说了几句官家喜欢的话,鼓捣了一点小玩意,就哄官家让她升迁,一步登天,做了典饰娘子,倒把我们这些服侍官家许久的人都踩在脚下了。” 先前那位又道:“她模样又不算美,竟然能勾引官家去她阁中,也真奇了。” 年长者嗤笑:“她之前是服侍元符皇后的,也许是在元符宫学到了什么狐媚手段房中术罢,倒也不足为奇。” 言罢两位内人先后出隔间,洗手时又闲谈奚落蕙罗好一会儿,在年幼者的建议下,年长者决定今日在给蕙罗的膳食中“加点料”,两人相对窃笑后开门离去。 蕙罗在隔间中听得脸色苍白。这两位内人平时见了她都笑脸相迎,一口一个“典饰娘子”,唤得极亲热,当面说话处处奉承,未料背后竟将她说得如此不堪,也不知会在膳食中加什么来捉弄自己。 或许对自己怀有轻蔑和妒忌之心的并不只是她们,焉知这福宁殿,乃至六宫其余内人皆不是这样想?升迁之事自己固然努力,悉心钻研许久才有斗香时的表现,却原来在别人眼中,还是靠狐媚惑主才有如今地位。 蕙罗心凉了大半截,郁郁不乐。赵佶归来时见到她颇喜悦,嘘寒问暖,笑谈斋宫见闻,蕙罗也只是勉强微笑应对,并不多话。 赵佶果然留她进午膳,蕙罗怔怔地盯着膳食看了许久,却不动箸,赵佶询问,她起身行礼:“想是昨夜失眠,妾头痛欲裂,无心进食,还望官家容妾告退。” 赵佶关切地走近细看她,温言软语嘱她好生歇息,又让人备轿送她回去。 回到蕙馥阁中,仍心绪难平,也无法入眠,蕙罗遂翻看近日临的帖及赵佶书信以作消遣。看到“执手”一帖时,不由又多注目片刻,但觉全篇写得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其中字体却又有轻重之分,宛如音符节拍。例如“手”字,用了隶书笔法,尤其是第一横,顿笔斜起,形如燕尾,在其余行草字体中显得尤为稳重深沉,如同一个寻求握手的诚挚表情。而“临书怅然”几字又袅若云烟,线条逐渐减轻,又似一声叹息。看这幅手帖,写信者若在眼前,款款诉说离恨相思。蕙罗观之,前尘往事浮上心头,忆及当初对赵佶卑微的恋慕,回想如今他对自己的眷顾,感慨之余亦万分惆怅,说不清是何滋味。 思绪起伏间,有人来访,却是元符皇后命人送来了一个盛在锦盒中的礼物。 蕙罗问送礼的内侍是何物,内侍答道:“娘娘说,是宫里会为典饰娘子常备的物品。” 说完告辞离去。蕙罗让侍女打开锦盒,见里面是一陶罐,外表普通,不像是精巧玩物,罐口有纸封着。蕙罗疑惑,走近亲手揭开封纸,赫然见里面是白森森的灰状物。 蕙罗浑身一颤,不寒而栗,顿时想起了刘清菁所说,内人往她床上洒痨病宫人骨灰之事。 定了定神,细看白灰,蕙罗随即辨出那只是寻常香灰。回眸一想,也明白了刘清菁的用意,知道她是见赵佶待自己优渥异常,故用此物提醒自己可能会面临的后宫妒忌及祸害。 蕙罗将香灰与执手帖并列于案,交相凝视,赵佶的柔情细语与两位司膳内人的恶言利语在心里交替响起,脑海中还不时有赵似寥落的身影闪现,由是更觉凄苦,忍不住落下泪来。 秋风渐起,庭中黄花堆积,珠帘外鸟笼中锁着的一只莺儿不时扑腾着想飞,原本婉转的歌声由此支离破碎。蕙罗收回目光,转而注视半晌自香炉中升起,在空中舒展蔓延的烟缕,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过着的,正是一直以来想避免的生活。 午后赵佶亲自来找她,还带着个盛有各色点心的食盒,劝她进食,并告诉她:“你不进午膳的原因我已查明,已杖责那两位司膳内人,交给司正处罚了。” 蕙罗惊愕道:“官家如何知道的?” 赵佶道:“我见你盯着膳食久久不动,而那两位内人也紧盯着你,还暗含冷笑,便知其中必有缘故。你走后我立即下令将那两人拿下,威慑她们说有人看见她们在膳食中动手脚,问她们可曾下毒。她们一听便大哭否认,有一位供认曾在你膳食中吐唾沫,并非下毒。我让人查验,倒是不见有毒迹象,便杖责她们,传司正来,要她从严惩处,找个远小处逐出去。” 蕙罗道:“既已杖责,不如此事就此作罢,别再加处罚了。” 赵佶摆首:“必须严惩,以儆效尤。否则这次吐唾沫,下次就不知会给你加什么了。” 蕙罗黯然道:“今日之祸,皆因妾领受官家恩泽过多,不知避让所致。官家又为妾大动干戈惩处内人,妾更觉罪孽深重,也会更惹人非议。” “不必担忧,我会保护你。”赵佶引袖为她拭去眼角犹萦的一点泪痕,温言道,“谁敢害你,我就害她。我会把你包裹在我羽翼下,为你披荆斩棘,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蕙罗有些动容,双唇微启,但终究未说出什么。 赵佶低目凝视她,缓缓说起了往事:“听我乳保说,我们的母亲,是个温和善良的美人,从不与人争斗,遇事只知避让。为免引人嫉妒,招惹是非,在圣眷最隆时,也不敢穿皇考赐给她的华丽衣裳和精美首饰。在太后和圣瑞宫面前始终低眉顺目,任她们喝来斥去,也从不流露一丝恼怒之意。有人欺负她,她明明可以告诉皇考,请他主持公道,她却也不说,默默忍受着,一辈子都是这样压抑着自己过来的……” 见蕙罗闻之恻然,赵佶淡淡一笑,又说自己:“其实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父亲早逝,母亲不在身边,形同孤儿。太后虽与我有母子名分,却也只是保证我日常用度充裕,让人督导我读书,除此外亦不曾对我多加关怀,兄弟欺负我,大珰轻慢我,我也找不到人帮我出头,不像十二哥,有皇兄在,谁都不敢欺负他……因此从很小时起,我就知道要过得顺心,就要讨每个人欢心,太后、太妃、皇兄、兄弟,甚至稍有权势的宦官和女官我都必须笑脸相迎,说他们最想听到的话给他们听……与兄弟游戏,我几乎每次都可以赢,但往往会故意输给他们;皇兄检查我和十二哥的学业,我也常写错字,背错书,就是为了显得比十二哥稍逊一筹,让皇兄开心……” 蕙罗默默听着,渐渐明白了为何赵佶会如此八面玲珑,而赵似却可以行事率性,说话直抒胸臆。他又频频提十二哥,可见从小到大,他不断拿赵似来做比较,一直视他为人生中的对手。 “不过,有一个人倒是对我非常好,”赵佶继续说,“就是我的二姑父王晋卿。他书画双绝,诗词歌赋无所不会。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我会作画,看了我的作品后很喜欢,就邀我常去他宅中,他亲自指导我作画……他宅中有大量收藏的书画,精巧的玩物,珍稀的香品,美丽的人儿。每次我一去,所有人都对我毕恭毕敬,视我为主人。姑父对我比对他亲生儿子还好,还对我说,尽可把他家当我家,想要什么就取什么,哪怕是把最贵的瓷器随意砸了听响声也无妨,只要我开心就好……我问他为何如此善待我,他说:‘我这一生,过得不甚自由,所以想对我喜欢的人好,让他们随心所欲地生活。’” 然后赵佶深深地望进蕙罗眼底:“所以,蕙罗,我对你也是这样。我希望你随心所欲地生活,享受我可以给你的一切,不要掩饰自己。现在的我和以前不同了,是天下第一人,有能力保护我喜欢的人。你不要害怕别人的嫉妒和伤害,我会像哲宗保护元符皇后那样保护你。” 这些隐藏的心声和动人的情话柔软地飘入耳中,令蕙罗如处梦境,神思恍惚,暂时未有反应,而赵佶已轻轻地拉她入怀,默默拥抱她须臾,又徐徐低首,唇轻触她额头,未见她反抗,遂又向下延伸,开始探寻她的双唇。 在他即将吻上她檀口时,蕙罗陡然惊觉,猛地挣脱他怀抱,惶然疾步退至墙角,双手环抱,警惕地注视他。 “为什么这样盯着我?”赵佶站起来,目光带有一丝明显的怒意,“你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名罪犯。” 蕙罗不语。 赵佶扬步欺进,狠狠地直视她:“我只不过是想请你接纳我的心,却犯了大宋律法哪一条,请问。” (待续) 第71章 恩遇 蕙罗待呼吸停匀,仰首迎上他目光,镇静应对:“妾身无长物,自珍者,唯一颗清白的心而已,妥善保存十数年,不欲被仓促盗窃或强夺,有错么?” 她的反问显然不在赵佶意料之内,他一时无语,盯着蕙罗凝视须臾,目光渐渐缓和了,又呈现出温雅从容的神情,朝她微笑道:“适才是我唐突,令妹妹受惊,还望妹妹恕罪。”又侧首在她耳边柔声道:“昨日我遣人送来的手帖看了罢?是临王羲之《执手帖》,此中辞句,如我心声。妹妹收到,竟无只言片语回寄我,当真狠心。” 然后轻轻托起蕙罗右手手指,赵佶再道:“跟我回福宁殿,我给你看太宗皇帝命人编次摹勒的《淳化秘阁法帖》,里面还有很多王右军手迹。初拓本用澄心堂纸和李廷珪墨,镌集尤为美富,极难得的,你喜欢哪幅,我再教你写。如今后苑菊花也开得好,练了字我们再去看看。” 蕙罗抽回手,朝他欠身道:“官家恕妾不能从命。掌福宁殿巾栉,教导司饰内人,是妾职责,相关事务,自不敢不尽心,妾必鞠躬尽瘁,以报官家浩荡天恩。但翰墨游幸,原非妾应领的恩泽,官家降此礼遇,妾冒领多次,实属僭越,而今思之,深觉惭愧汗颜,岂敢再坦然接受。” 赵佶道:“我对谁好,与谁相伴,带谁游幸,都是我可以自己决定的事。你身处后宫,但承君命即可,何须细论是否在职责范围。” 蕙罗朝他下拜,道:“祖宗之法岂可违?六尚二十四司不与后宫同列,各司其事,各有职责,不应相互混淆,乱了法度。若六尚之人妃不妃,臣不臣,既毁圣誉,又损法纪,且易使六尚人心浮动,更生妄念,有碍职事施行,影响宫中事务日常运作。服侍陛下翰墨游幸,原是娘子才能获的殊荣。因此,妾伏望陛下收回成命,让妾专心于职事。” 赵佶唇角上挑:“你是请我给你正式的名分?” 蕙罗否认:“妾姿质平庸,不敢忝居嫔御之列,只想安心做好尚服局之事。” 赵佶还道她是羞于承认,含笑道:“你不必担忧,给你名分是迟早的事,只是郑娘子妊娠中,你不便越过她去,还须等待时机……” 蕙罗决然摆首,道:“妾从未存此妄念。世间女子,譬如花草树木,有人是名花奇卉,有人是芦荻青草,质本不同,也有不同的命运和作用。元符皇后与郑娘子那样的美人,有若牡丹蔷薇,国色天香,君王金瓶蓄之,自然两宜。而妾充其量不过是一棵貌不惊人的豌豆苗,原无容光能为君居室增彩,所以不需要雨露金瓶的供养,只求能有一寸立足的土地。请陛下容我在自己的土地上,开素淡的花,结平凡的果,自给自足地活下去。” 赵佶听得意态萧索,末了只问她:“你还想着十二哥?” 蕙罗一怔,答道:“此事与蔡王无关。有没有他,我都是这样想。” “那你也不用犹豫这一下罢。”赵佶冷笑,抛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被处罚的两名司膳内人是掌膳刘韵奴下属,既闯此大祸,刘韵奴亦不敢安然自处,当日午后便脱簪跣足,不着外衣,跪在福宁殿前席藁待罪。 宫正报告赵佶说,已拷问过那两位司膳内人,她们均称此事与刘韵奴无关。赵佶不置可否,起初也未对刘韵奴做什么指示,任她在殿外跪了一个多时辰,听说她被冬十月的寒风吹得晕厥于地,才徐徐走过去看了看,示意侍女扶起她,再对宫正道:“若她果真与此事无牵连,倒不必加以刑罚。只是那两人毕竟是她管的,她难辞其咎。削去她职务,是逐到玉津园、瑶华宫或西京大内,你们自己看着办罢。” 宫正尚未应声,那刚刚睁开眼的刘韵奴忽然激动起来,挣脱侍女扶掖,扑倒在地,膝行数步靠近赵佶,连连伏拜,又不时含泪仰视赵佶,带着泣声乞求道:“官家,不要逐我出宫。只要留下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把我逐出去……” 赵佶漠然不理,转身想走,刘韵奴却急急趋前,一把扯住了他后裾,继续苦苦哀求:“官家,官家,让我留下来,我能扫地,洗衣,只要不逐我出去,让我打扫圊室都可以……” 听到最后一句,赵佶不由嗤笑,自己猛扯后裾,摆脱她掌控,阔步走开。 刘韵奴绝望悲泣,依然想向前追去,两名内侍过来拉住她,另一名内侍持鞭,“霍”地一声,重重抽在她肩背上,顿时衣衫迸裂,血痕乍现。而刘韵奴竟如毫无知觉,浑不管背部伤势,双手奋力向前伸,像在尽全力捕捉最后一丝希望,泪流满面地只是唤:“官家,留下我,官家,留下我……” 赵佶倒有两分好奇了,回首顾她,问:“禁中有什么好,让你拼了命也要留下来?” 刘韵奴举目热烈地看着他,脱口而出:“因为,如果被逐出去,就再也见不到官家。” 心好似被这话轻撞了一下,赵佶眸光一滞,负手踱步回去,垂目视她:“你希望经常见到我?” 刘韵奴一愣,起初被恐惧和绝望掩盖的羞涩感悄然回来,脸止不住地烧红了。但在赵佶注视下,她还是坚定地颔首,表达了那万难启齿的心意,“是的,见到官家,对我来说,是最快乐和最值得期待的事。” 赵佶淡淡牵出一点笑意,又问:“如果我看不见你呢?” 刘韵奴道:“我会默默为官家料理好膳食,这些食品若能令官家愉悦,便等于官家感受到了我的心意,就算官家看不见我,我也是开心的。” 赵佶又问:“如果我对别的女子好,忽视你,冷落你呢?” 刘韵奴道:“官家喜欢别的女子,必然是她们有我没有的优点,我也会像官家一样欣赏她们,喜欢她们。如果能学会她们的优点自然是好,如果学不会,我也会努力让明天的我比今天好,那么官家再见我,或许不会再觉碍眼罢。” 赵佶笑意加深,问话的声音也柔和许多:“如果我让你做你职责以外的事呢?” 刘韵奴诚恳作答:“听从官家的话,就是我的职责,万事皆可,何分内外?” 赵佶俯身,托起她下巴,仔细端详她柔美秀气,带着可怜兮兮神情的小脸,微笑着提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有个人对你比我对你好,我许你出宫,你会跟他走么?” 刘韵奴决然摇头,轻声道:“对我来说,天地间惟有官家一人,我只见官家,哪会再遇他人。” 赵佶满意地放开她,看看她背上伤痕以及被冻得通红的裸足,不由流露怜惜之意,吩咐侍女取来一件衣裳,亲自披在刘韵奴肩上,命人扶她回去疗伤。 翌日,他向皇后提议,迁掌膳刘韵奴为典膳。从此赵佶常让刘韵奴相随左右,赐予阁分,有如蕙罗当初情形,而对蕙罗倒减少了宣召次数和相处时间,往往只是晨昏梳洗时见,临帖同游之类很少再提。 蕙罗由此拾回原本相对平静的生活,没有太多人奉承,也几乎没人再明里暗里地使坏,她倒是感觉松了口气,开始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司饰司事务中去。 而刘韵奴继承了蕙罗的荣光,也延续了她形同宠姬的命运,为后宫之人妒忌,何况她请罪那日的言行尤其惹人非议,渐成宫中笑柄。刘韵奴原本性情温和,亦不善与人争斗,听见风言风语,也只得默默忍受,虽有赵佶关爱,日子也过得不甚舒心。 (待续) 第72章 典簿 刘韵奴见赵佶素喜翰墨,闲时自己也学着临帖。赵佶见状,也曾教她,只是韵奴在书画上灵气和悟性不如蕙罗,赵佶教了几次,见她进步不大,慢慢没了耐心,告诉她在这方面不必花太多时间,烹饪女红等做好了也是不错的。 韵奴敏感多思,听了难受,却暗暗下了决心要把字练好。便私下来找蕙罗,请蕙罗教她习字。 蕙罗推辞道:“我这些年练字的时间不多,也是不久前才认真临帖,实在无能力教你。” 韵奴道:“姐姐的字写得比我好多了,随意教教即可,我若能学到两三分便心满意足了。” 蕙罗仍不答应:“你当真要学,一定要一开始就拜有功底之人为师,别胡乱跟我这样的人胡写,坏了根基,反而影响日后长进。” 韵奴问:“那姐姐知道宫里谁的字好么?” 蕙罗立即想起郑滢,她书画皆佳,在宫中女子里首屈一指,但一则郑滢身份高于韵奴,如今又有孕,韵奴不便开口拜师,二则郑滢也不见得会待见韵奴,韵奴去找她虽然她必会客气应对,但到底会如何待她却难以预料。 蕙罗斟酌须臾,另推荐了一人:“你去问问典簿张玥。” 典簿是尚宫下属,掌宫人俸赐出纳,蕙罗见过多次张玥写的字,显然是练了多年的,楷书、行草都很漂亮。 韵奴道谢,临走前又握着蕙罗的手推心置腹地道:“多亏当日姐姐帮我出主意,渡过难关,我才能有今日,对姐姐我一直是万分感激的。官家一向器重姐姐,如今你们或有误会,才稍有疏离,但姐姐放心,若有机会,我必为姐姐说话……” “这倒不必。”蕙罗打断她,道,“如今情形于我并非坏事,你无须为我多虑,服侍好官家就好。” 刘韵奴去找张玥,请她教其习字,张玥也爽快答应,从此天天教韵奴,韵奴学得尽心尽力,月余已颇见成效,赵佶再见她习作,也有几分惊喜,问她如何能在短期内有此进步,韵奴倒也不隐瞒,将拜典簿张玥为师之事如实说出。赵佶命张玥带其作品来福宁殿,一观之下亦十分赞赏,又见张玥眉目清秀,气质不凡,对她好感倍增,自此也频频召见她,常与她交流翰墨心得。 一次赵佶在一幅工致富丽的画上题字作楷书,写罢对张玥道:“配这样的画字不宜用草书,但我作楷书,露锋过多,有失圆润,总不甚美。” 张玥仔细看看,含笑道:“依妾之见,官家的字并非露锋过多,而是露得还够多呢。” 赵佶双目一亮:“典簿此言何意?” 张玥道:“他人作楷书,讲究藏锋,以取圆融和厚之意。而官家露锋,如断金割玉,侧锋又如兰竹,颇有傲骨之气,逸趣蔼然。如今官家又是天下第一人,写字何须拘泥于法度,处处求圆融。露锋既美,不如尽量露之,写来畅快淋漓,还能自成一派。” 赵佶有顿悟之感,立即按张玥意见手书数十字,顺锋起笔,一任自然,果然写得酣畅淋漓。而字体锋芒毕露,若有筋骨,瘦劲遒美,意趣超凡。 从此赵佶每日着重练习这种露锋字体,且必召张玥随侍,于是张玥旋即又成为后宫一大红人,许多人皆猜测,依照目前态势,张玥成为官家嫔御,也指日可待了。 郑滢听说张玥之事,也大感好奇,邀请她到自己阁中叙谈,又提笔与之交流,果然见她书*底不凡,绝不在自己之下。 细观张玥多幅作品之后,郑滢微笑对她道:“典簿的字秀美窈窕,却也不失骨气,倒有几分像曾相公家魏夫人的笔法。” 曾布夫人魏氏知诗书,善书画,能作诗填词,是闻名天下的才女,世人称其“魏夫人”。 张玥惊讶道:“娘子见过魏夫人的字?” 郑滢道:“每年除旧迎新之际,文臣会进春帖子,贴于诸阁。太后知魏夫人才名,特意邀她写,所以我见过不少。” 张玥道:“不瞒娘子说,我的书法便是魏夫人亲自教的。曾相公当年在海州怀仁做知县时,我父亲是他下属。当时我六岁,有一次遇见魏夫人,她很喜欢我,就让我常去她家中,她教我诗书,手把手教我写字。说起来,我有今日际遇,也全拜她所赐。” 郑滢笑道:“曾相公辅佐官家,政绩卓著,不想魏夫人也不遑多让,培养出典簿这样的人才,为后宫增辉。” 张玥忙欠身道:“娘子谬赞,妾实不敢当……妾当年入宫,是妾父亲送妾应选,并非魏夫人举荐。” 郑滢道:“我也是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送入宫,只是以前却不曾与姐姐常相见,蹉跎了这么多年,未有向姐姐讨教的机会,十分遗憾。日后还望姐姐常来,我们多说说话,一起写写字,也可消磨后宫中这漫漫时光。” 张玥答应,遂常与郑滢往来。郑滢与她习字之余,也常向她询问魏夫人诗文词章之事,表达仰慕之意。张玥亦把自己所知的一一告知,常默魏夫人诗词给郑滢看。 一日郑滢与帝后在后苑小聚,说起魏夫人才名,皇后颇有兴趣,郑滢便让侍女随口唱一阕魏夫人填的词:“小院无人帘半卷,独自倚阑时。宽尽春来金缕衣。憔悴有谁知。玉人近日书来少,应是怨来迟。梦里长安早晚归。和泪立斜晖。” 赵佶听了颔首称赞,问此词是何人传入宫中的。郑滢答道:“张典簿是魏夫人高足,此词是她写给妾看的。” (待续) 第73章 心病 `p`*wxc`p``p`*wxc`p` 翌日蕙罗到福宁殿时,掌皇帝床帏铺设的司设女官告诉她,赵佶昨夜临帖甚晚,此时尚未晨起。蕙罗等了许久,他才有了动静,见她上前行礼,他侧身含笑看她,声音犹带几分朝慵意味,和风细雨地透过幔帐向她飘来:“怎么办呢?我决意不理你,醒来看见你,又禁不住心生欢喜。” 十二月中,郑滢阵痛,有临产迹象,赵佶前往探视,守候至夜间仍不见婴儿落地。司宫令出来传郑娘子话:“臣妾初产,孩子不会太快降生,望官家先回福宁殿休息,勿太牵挂臣妾母子。待诞下孩子,必先遣内臣奏知官家。” 赵佶遂先回去,却也不即刻歇息,坐于暖阁梅花纸帐中,斜倚着隐几看书。他不发话,等待着伺候他盥洗的蕙罗不便离去,只得留下继续等待。 赵佶看书须臾,开始闭目假寐。司设问他是否就寝,他却又摇头,只让司设给他披上一件大氅,说只是歇歇,不欲即睡。司设与蕙罗等人只好枯坐侍候,不敢离去。 暖阁凿地治炉,温暖如春,赵佶渐渐沉沉睡去。万籁无声,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似有婴儿啼哭声传来,亦不知是坤宁殿的皇长子夜半惊醒,还是郑娘子已诞下皇子。 赵佶陡然坐起,幞头坠落,目光涣散,似神游于不确定的某处,口中喃喃呼唤:“姐姐,姐姐……” 司设抢先过去,唤他“官家”,他充耳不闻,仍不停唤:“姐姐,姐姐……”一声高过一声,神色颇凄惶。 司设手足无措,转顾蕙罗道:“官家像是魇住了。” 蕙罗忙上前,也唤“官家”,赵佶仍未觉醒,向前扑去,伸手虚空抓握,想要把握住什么。 蕙罗忽然领悟,心知他梦见了母亲离开他的情景,一时不及细想,下意识地握住了他伸来的手,轻轻唤了声:“十哥。” 这声呼唤令赵佶镇静了。他呆滞的目光停留在蕙罗脸上,眼神逐渐有了内容,表情也趋于平静。 然后,他淡淡笑了笑,问蕙罗:“刚才我有没有说什么?” 蕙罗摆首:“只是一两声梦呓,我们也听不真切。” 赵佶默默无语。而此时郑滢阁中有人来报:郑娘子适才生下了皇长女。 赵佶亦微笑,赏赐报讯者,却没有立即前往探视郑滢母女,而对蕙罗说:“先帮我梳梳头罢。” 蕙罗遵命而行。梳头时赵佶让其余人退去,剩下他们两人,良久无言,待蕙罗为他绾好发髻时,他凝视镜中的蕙罗,忽然微微一笑:“我发誓终此一世都会温柔待你,让你觉得不对我好是你的罪孽。” 蕙罗听了双睫微垂,只是沉默。 赵佶转身看她,柔声道:“难道你不应该有所回应么?道谢,或者引袖拭泪以示动容,都会令我甚觉安慰。” 蕙罗踟蹰,终于还是决定说出心中想法:“官家善待臣妾,妾自然万分感念,不独因今日之言。只是妾自知所获官家恩泽,皆拜故皇太妃所赐,设若故皇太妃当年收养的是别的女子,必然也会有妾如今恩遇,因此妾不会为此沾沾自喜,而官家也实在无须立此誓言。事君以诚是妾本分,在职事上,妾自会尽心竭力侍奉官家,职事以外的恩泽妾已决定不再领受,故妾不会对官家不好,不会冒领官家恩泽,因而也不会于心不安。” “唉,你说话总是这么干净利落,让我难有转圜的余地,这样真不好。”赵佶微笑道,“若你在‘设若故皇太妃当年收养的是别的女子,必然也会有妾如今恩遇’之后稍加停顿,我必会向你描述你自身的好处,可是因为你的执拗,你失去了知道我对你真实看法的机会,多可惜……而我原本还想说,未经你允许便贸然倾心待你,终究是唐突了佳人,你尽可漠然处之,不必将之当作罪过放在心上。所以我此计注定无法得逞,但我仍然甘之如饴,因我原本就准备奉上一颗真心任你肆意践踏……这种话,纵然你不信,听听也无妨的罢,我确实不会对每人都说。” 蕙罗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赵佶却一指点住她唇,不许她开口,旋即附耳柔声对她道:“请保持沉默作为此刻给予我的慈悲,因为你的话总比你的心要狠一点点。” 赵佶给皇长女取的闺名叫“玉盘”,宫人大多猜是因这位公主生于满月之夜,而郑滢却命仙韶部将张衡的《四愁诗》谱了曲不时吟唱,其中有一句为:“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 赵佶听了问:“此曲甚好,但若宫人传唱,你不怕犯了公主的讳?” 郑滢笑道:“她才多大呢,何须忌讳这个。再说庶生的公主又不比嫡皇子尊贵,我私心倒想把她当寻常百姓家女儿粗养,削减些她小小年纪不该领受的荣宠,或能求得她无病无灾地长大。” 赵佶闻言莞尔,翌日即进封郑滢为正五品才人。 向太后听说郑滢生的是女儿,起初略感失望,但见到玉盘后见她乖巧秀丽,惹人怜爱,便十分喜欢。她近来一直缠绵病榻,但有次为见玉盘,竟强撑着下床,亲自到郑滢阁中去见孙女。大概是含饴弄孙,心情大好,她的身体也有渐好的趋势。 一日王皇后向赵佶说起太后病情,道:“孃孃近日常与两个孩子相见,心情愉悦,如今走动多了,食量也比先前好,想必再调养一些时日,便能痊愈了。” 赵佶道:“如此甚好。太医只管开方,让太后服那么多药,还总不见效,可见治病不能全靠汤药,心药更佳。”略一思忖,他又对皇后道:“沈蕙罗会用导引术梳头,去年给哲宗梳过,是有效的。不如也让她给太后梳梳,必有助太后康宁。” 皇后道:“好是好,但她如今是服侍官家的人,另指派了这任务,会否有碍官家梳洗?” 赵佶笑道:“无妨。她仍可服侍我,只是每晚太后临睡前让她过去梳梳头,梳完仍旧回来,不碍什么事。” 赵佶既如此说了,皇后亦无意见,将此决定传递下去,让蕙罗每晚去隆祐宫为太后梳头。 蕙罗第一晚到太后宫中时,太后狐疑地打量她许久,赵佶新提拔的尚宫殷氏极力夸赞蕙罗技艺,又频频提及蕙罗此行是奉皇后之命,完全是由皇后一片孝心促成,太后才勉强同意,允许她梳头。蕙罗梳头辅以按摩,确实令太后颇感舒适,便也不再抗拒,让蕙罗每晚过来。 蕙罗去的次数多了,渐渐发现隆祐宫人事与去年大不相同,服侍太后的人至少被换了一半,新上任的正八品以上女官几乎都由赵佶借皇后之名指定,主掌煎制太后药剂的司药女官谢巧儿也是不久前赵佶主持的一场药理竞赛的优胜者。 谢巧儿在蕙罗为太后梳头前总会先请太后服一碗汤药,想是有催眠的作用,卧躺着的太后每次不待蕙罗梳完都会陷入梦乡,且每晚入睡的时间逐渐提前,有次蕙罗尚未到来太后便睡着了,蕙罗问谢巧儿是否取消导引术梳头,或等太后醒来再梳,谢巧儿说:“你只管梳罢,太后是否醒着疗效都是一样的。” 蕙罗发现,太后睡得并不十分安稳,尽管自己的动作已相当轻柔,她仍有知觉,不时发出些许梦呓,有时还会惊醒,但恍恍惚惚地看看蕙罗之后,多半又会阖目继续睡去,精神倒像是日益衰弱。 十二月下旬,赵佶命近身服侍他的女官都用他钦定配方的故皇太妃衣香,包括蕙罗。蕙罗以学香内人惯例不薰香提出疑问,赵佶道:“你如今主要职事并非合香,无须拘泥于这规定。何况福宁殿诸女官都如此,唯有你不从命,反而惹人议论。” 于是蕙罗也遵旨开始为自己薰衣。当她穿着薰香之后的衣裳首次进入太后寝阁时,太后已服了药,正处于安眠状况中。蕙罗如常梳头,她起初无任何反应,但当蕙罗的手指无意中划过她脖颈时,不知手指是否过凉,她闭着眼睛蹙了蹙眉,不适地扭了扭脖子,像是从梦中醒来了,但双目未睁开,保持着仰卧姿势,任蕙罗梳理发丝按摩头皮。 如此片刻,她忽然像猛然惊觉了什么似的大睁两眼,仰视蕙罗。烛影摇红,光线昏暗,她们的面目在彼此目中都不是很清晰,蕙罗但觉太后浑浊的眼里浮现出惊惶意味,而她身体也在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太后骤然坐立,迅速缩到床尾,拥被遮掩自己,是防御的姿态,却怒视蕙罗,斥道:“你来找我做什么?想掐我脖子,索我命么?” 蕙罗一愣,上前想解释:“娘娘恕罪,适才妾只是无意触及娘娘颈部……” “快回去,别靠近我!”太后瑟瑟发抖,语气却咄咄逼人,声音嘶哑,与蕙罗日间常见的雍容镇静形象判若两人,“当初说好的,是你自己要去守陵,并非我逼你。后来你得病,不好好医治,拒绝进食,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与我何干?你的儿子,我养育至今,让他君临天下,也对得起你罢?你为何苦苦相逼,总来找我?” (待续) `p`*wxc`p``p`*wxc`p` 第72章 碧萝 74.碧萝 守陵……得病……拒绝进食……你的儿子……君临天下…… 蕙罗于这一片混乱情形中捕捉到太后口中的这些关键字词,渐渐有些明白了,太后必定是神志不清地把自己当作了故皇太妃陈氏。从“索命”、“总来找我”这些话语看来,太后受故皇太妃魂梦困扰已非一日,原来她平日端庄冷静的表相下还隐藏着这一桩心病。 “当年我对你,不可谓不好罢?”太后护着脖子,喘着气,继续瞪着蕙罗说,“你不得宠时,别的娘子欺负你,我为你主持公道。你用沈碧萝合的香引诱神宗,我也没有惩罚你,反而劝神宗进你品阶,让你锦衣玉食地过宠妃的生活。你生下儿子,我也视若己出……你为了儿子的前程,自己选择去守陵,到如今却只来怨我,每天夜里来缠着我,是何道理!” 沈碧萝?这个名字听起来熟悉又陌生,跟自己名字很接近,却又好似从来没听人说起过。蕙罗未及细想,太后已举起触手可及的香鸭向她砸来,“出去!不要再来!” 蕙罗避开,上前两步,轻声解释:“娘娘,是我,我是蕙罗,沈蕙罗……” “沈碧萝?”太后重复的还是碧萝的名字,昏暗的眸中闪过一缕异样的光,盯着蕙罗看了许久,语气渐趋平缓,甚至淡淡地笑了起来,“对,你是沈碧萝,你是沈司饰……你来找我做什么呢?我更无一点对不住你之处……当年我要栽培你,你不识时务,躲到西京去,白白地让陈娘子捡了便宜,自己也毁了名节,没落得好下场……你是有心呢,还是无心呢?是聪明呢,还是糊涂呢?” 蕙罗更是如坠云端,面对太后唇际那讥诮的笑,完全不知如何应对,惶惑地默默退后,脑海唯余“沈碧萝”三字碾来碾去。 太后磔磔地笑,朝蕙罗挥挥手背:“都退散罢,明天我让人为你们烧点纸钱,你们好好投生去罢,若再来纠缠……” 话音未落,门外却有一丝幽幽的笑声传来,是个女子的声音,笑声轻飘飘地,于暗夜里响起莫名地诡异。 太后顿时大骇,又扯被褥来把自己紧紧包裹住,颤抖着的牙关挤出一句话:“谁在哪里?” 无人回答。 蕙罗过去开门探视,亦不见人影,只有殿阁廊庑间帷幔在夜风中慢悠悠地飘舞。 蕙罗关上门,引动的风搅乱了烛影,室内光影陆离,门外那笑声又起,时强时弱,忽远忽近。 太后恐惧之极,高声惊叫:“来人!来人呐!” 一时不见人来,太后惊魂未定,索性把头也埋进被褥间,周身寒战不已。 蕙罗欲上前抚慰,又怕她更加惊惧,进退两难,也只好呆立原地。好一会儿,那笑声才逐渐消停,有人启门进来,却是谢巧儿,端着一碗汤药送至太后床前:“娘娘,该服药了。” 蕙罗从太后寝阁出来,一路不见有其他内臣或侍女,心下不由诧异,按理说太后不豫,阁中诸人更应日夜守候才是,何以竟不见人?再联想起适才那诡异笑声,不免毛骨悚然,加快了脚步,但求早离此地。 走到正殿门边,却见外面有一单薄的影子一晃,挡住了蕙罗去路。 蕙罗吓得差点惊呼出口,好在手提的宫灯适时照亮了来人面容,蕙罗辨出是原福宁殿押班崔小霓。 “今晚的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崔小霓命令道,消瘦的脸庞看起来苍白而冷硬。 蕙罗仓促地答应一声,绕开她疾步离开。远离太后殿阁,回到自己居所时才重寻神思,把此夜之事回想一遍,也记起太后宫中原来两位押班已被调离职守,如今奉赵佶命代掌押班之职的是崔小霓,那么太后寝阁外无人守护是出自她的授意,或者…… 赵佶那笑意盈盈的身影又浮现于脑中,交织着今夜那女子的笑声,蕙罗但觉遍体生寒,猛然摇摇头,似欲把所有与之相关的阴影都抛甩开来。 经此一事,太后愈发神智昏昏,少有清醒的时候,终日卧床不起,时有梦呓。赵佶还让蕙罗去为她梳头,但每次蕙罗一碰她头皮,她必惊醒,尖叫,或厉声咒骂,不让蕙罗近身。蕙罗亦不愿再去,恳求赵佶多次,赵佶才为她解除了这一差事。 虽不再见太后,蕙罗仍心情郁结,且每每想起太后提到的“沈碧萝”之事。从太后凌乱的话语中得到的讯息是,沈碧萝是司饰女官,会合香,且合的香药曾令故皇太妃得宠于神宗,后退居西京,名节受损……联系自己姓氏和出身,蕙罗隐隐觉得这个沈司饰说不定与自己会有某种关联。 一次周尚服召集属下女官议事,说郑娘子已进封才人,不宜再兼司饰之职,帝后命再从司饰内人中挑人提拔。众女官纷纷推举蕙罗,周尚服遂问蕙罗意见,而蕙罗尚在恍惚地想太后言语,周尚服连唤数声她才陡然惊觉,忙欠身谢罪。周尚服也未恼怒,命其余众人退去,才和言问蕙罗:“你这几日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 蕙罗踟蹰,但见周尚服神情和蔼,目含善意,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日前我曾听太后提起一位沈司饰……名字好像是沈碧萝……以前尚服局有过这位司饰么?” 周尚服屏息坐直,略一思忖,再问蕙罗:“以前没有人向你说起过她?” 蕙罗摆首,回答:“从未听说过。” 周尚服遂道:“关于她的事,我原本想等你大两岁再说,但你既已从太后那里听出些端倪,看来也不必再瞒你了……” 她起身,亲自关好门窗,再重新坐下,对蕙罗缓缓道来:“这事要从仁宗朝说起。仁宗少年时,有一位姓沈的司饰为他执掌巾栉。他们相处融洽,有一日沈司饰为仁宗梳头时两人说笑,一时兴起,有拉扯衣袖的玩笑之举,不料被忽然进入仁宗寝阁的章献太后看见,于是沈司饰被太后贬往西京大内,远离君主。西京大内是被废弃的皇宫,帝后罕至,因此成了安置获罪宫人的去处。沈司饰在那里十分寂寞,也是机缘巧合,有人把一名初生的女婴丢弃在她居所宫墙外的绿萝下,她闻见哭声,便请宫中内臣去墙外把女婴拾了回来,收做养女,并给这个女孩儿取名叫碧萝。” 蕙罗有些明白了:“沈司饰把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了碧萝,所以碧萝后来进入东京大内,也做了司饰。” 周尚服道:“其中还有些周折。碧萝十一岁时,沈司饰因病去世,接着把碧萝收为养女的西京女官对她并不好,常打骂她。被从东京来巡视的一位内侍看见,那么兰心蕙质的一位小姑娘,却被打得遍体鳞伤,内侍觉得诧异,回去告诉了同僚。然后内侍省一位姓梁的先生……以前也曾去过西京大内的……便请求当时的入内都知张茂则先生,把碧萝接到了东京,入尚服局做内人。于是碧萝便在尚服局继续学香,不过数年,已成尚服局中数一数二的人才。而且梁先生待她亦如养女,常教她写字读书和品鉴书画,因此她的学识也是寻常内人难以企及的。” 怪不得太后说曾想“栽培”她,蕙罗知道此中之意,心里感慨,但面上未有异色,仍保持沉默听周尚服继续讲述。 “那时神宗皇帝最宠爱的是朱娘子,也就是如今的圣瑞宫……圣瑞宫对太后,你是知道的……碧萝因为技艺出众,逐步升迁为司饰,为神宗梳头,神宗对她也颇为看重。太后看在眼里,就与碧萝商议,说想请神宗纳她为嫔御,不料碧萝却不同意。太后只道她是害羞或佯装推辞,径直跟神宗说了,神宗也欣然下旨,要封碧萝为才人,岂料碧萝坚辞不受,在冬天的寒风中于福宁殿前跪了一夜,请神宗收回成命,说自知辜负皇恩,罪孽深重,自请贬往西京。神宗下不了台,勃然大怒,当真把她逐去了西京大内。她离去之前,把自己合的香全送给了与她交好的陈娘子。神宗闻见陈娘子身上的香味,很是喜欢,格外眷顾她,今上便是在那以后出生的……” 那种香,应该就是自己在故皇太妃身上闻到过的香罢,原来最初是碧萝合制的。蕙罗默然,见周尚服亦停顿了,又忍不住追问:“碧萝去西京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周尚服神色凝重:“她在西京大内住了一段时间后怀孕了。” 蕙罗指尖微颤,尽量让自己语调保持平稳:“孩子的父亲……是谁?” “不知道。”周尚服答道,“所有人都不知道……至少我认识的人都不知道。她穿宽大的衣裙,常称病闭门不出,把怀孕的事隐瞒到最后一刻。孩子出生后,哪怕在西京监守内臣的拷打下,碧萝也没供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守臣把此事上报东京,请问如何处置,被张茂则先生压下不报帝后知晓,只命守臣加强西京宫禁,同时勿伤及碧萝母女性命……是的,碧萝生的是个女孩。”说至此处,周尚服回眸端详蕙罗,“你也猜到了罢?这个孩子,就是你。” 蕙罗惘然,心绪一片紊乱。一直期待揭开身世真相,如今虽猜到沈碧萝或与自己身世有关,但当真听说她是自己母亲,命运又如此多舛,难免悲大于喜。 “不久后,神宗大行,陈娘子被送去守陵,张茂则先生随行护送。碧萝托人传讯,求见陈娘子和张先生。见面后碧萝请求陈娘子收养你,并请张先生在太后面前多加周旋。待他们答应后,当晚,碧萝就悬梁自尽以谢罪。” 周尚服起身靠近蕙罗,向垂泪的她递上一面丝巾:“后来的事,你大多都知道了。陈娘子抚养你,薨逝后张先生带你入宫,交给我,让我把你当作司饰内人培养,但嘱咐我不要过早告诉你你的身世,平日待你也应与其他内人一般无二,不必特殊对待。” 蕙罗含泪道:“这些年尚服夫人待我亦如女儿一般,蕙罗自当铭记于心。” 周尚服微笑着为蕙罗掠掠鬓边的一丝散发,道:“惭愧,因担心他人瞩目,我对你也未怎么亲自照料,只是叮嘱林司饰她们好生教导,远不如碧萝姐当年待我……我一生所学,多半蒙她教授,那个用玄参末点在香箸牵引香烟的法子就是她教我的,只可惜,我再无报答她的机会了。” (待续) 第73章 钦圣 75.钦圣 周尚服旋即示意蕙罗跟随她前往其居处,从一木箱中取出一柄微微泛黄的团扇,双手递给蕙罗:“这是你母亲的遗物,将你托孤给陈娘子时,也把这团扇交给她,说是留给你的。上面的字像是男子所书,虽然你母亲不曾说过,但我们都猜,应该是你父亲的手迹。” 那团扇以湘妃竹为骨,真丝绢面,素净无纹饰,上面题有数行小楷,蕙罗定睛看去,不由一惊,发现其上所书正是晏几道的那阕《诉衷情》:“长因蕙草忆罗裙,绿腰沉水熏。阑干曲处人静,曾共倚黄昏。风有韵,月无痕,暗消魂。拟将幽恨,试写残花,寄与朝云。” 这几行字秾纤得中、骨肉停匀,蕴冲蔼之容,含清刚之气。同样的内容,与之前赵佶赠蕙罗的草书相较,虽无后者姿韵秀逸,但平和端雅,另有一种不事雕琢的朴素之美。 “陈娘子、张先生和我都不知道你父亲是谁。这阕词是‘小晏’晏几道先生填的,但你出生时他已五十余岁,你出生前后他人并不在西京,此词遍传天下,也不能由此臆断你父亲是他。而这扇面上除字外并无任何款识,也难以猜度题字者身份,但字已如此,想来人必非泛泛之辈,兼他又有机会接触到宫人,身份一定也不同寻常。”周尚服解释道,“张先生告诉我,你的小名‘蕙蕙’是你母亲取的,她去世后,陈娘子把你的闺名改为‘蕙罗’,就是取自这扇面上的词,希望日后若你有与生父相遇之时,他能由你的姓氏、名字想起碧萝和这阕《诉衷情》,猜到你身世,从而与你父女相认。” 蕙罗感伤之余手抚团扇细思周尚服的话,忽然想起:“还有梁先生,曾视我母亲如女儿的那位内侍省的梁先生,他也不知道我父亲是谁么?他现在哪里?我能去看看他么?” “梁先生早就去世了。”周尚服叹道,“你母亲被逐出京那天,他亦来相送,他没有落泪,但我从没在一个人的眼底看到过那么深重的悲哀。他向你母亲道歉,说早知道这座皇城里没人能如愿以偿,却还是把她接到这里来,害苦了她。你母亲跪下叩谢他教导之恩,说她很感激义父为她做的一切,如今结果,是她自己的选择,而她也并不后悔。梁先生本就有恙,你母亲离去后,他身体每况愈下,不久后便郁郁而终。” 十二月以来,赵佶以皇太后不豫,祷于宫观、祠庙、五岳四渎,状甚诚挚。还出库藏之粮以济民,且大赦天下,减囚罪一等,流刑以下释之。次年改元“建中靖国”,正月中节庆事宜一切从简,除了接待来贺正旦的辽人,几乎无舞乐宴集。而皇太后向氏病情并不见好转,在这一片祥和的祈福声中一天天衰弱下去。 正月十一日,太后已至弥留之际,王皇后及元祐、元符两宫率众内命妇守护于隆祐宫内外,六尚女官亦于其中待命。黄昏时赵佶与宰执议事毕,也匆匆赶来,见太后面色晦暗,眼神无光,当即掩面而泣。郑滢上前低声劝慰道:“太后欠安,官家不宜于此露悲戚之容,太后见了,倒更难过。” 赵佶颔首称是,拭去泪痕,道:“多谢娘子提醒。是我情难自禁,顾虑不周。”然后转顾皇后,道,“孃孃一向待我如亲生子,如今见她这般形状,我自恨不能以身相代。有一些感念恩德的话,我萦系于心十数年,终未说出口,现下必对她当面说了才能心安。你等且回避片刻,容我独自与孃孃说。” 皇后遵命,带领众人退去。 太后病榻前,仅剩赵佶一人。他回首看看身后已关闭的门,适才悲戚神色渐渐消失,旋即唇角一挑,转顾太后的目中有冰冷笑意。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双手捧着徐徐走到太后幔帐下,躬身对太后轻声说:“孃孃,你的遗训臣已经记下了,这篇文章是臣亲自撰写,稍后念与你听,你且看看,能惬圣意么。” “遗训?”太后迷迷糊糊地听到这个词,思量半晌才明白赵佶之意,顿时大怒,一掌拍在床舷上,用嘶哑的声音奋力道:“什么遗训?老身还没死!你写的是什么?” “追尊陈太妃为皇太后制。”赵佶微笑俯身,在她耳边回答,然后怡然而立,展开制词,从容念道,“故皇太妃陈氏,柔仪慎靖,淑德齐明,标茂范于皇闱,蔼徽音于彤史。辅佐永祐,肃雝内庭,诞育冲人,缵承大统。彼苍不吊,陟屺缠哀。闻鸡犹想于问安,吹棘徒增于陨涕。既不能致四海之养,衔恤无穷,将何以报昊天之恩,崇名为慰?用广如存之敬,以伸终慕之情。宜追尊为皇太后。” 太后听着,怒气稍减,愈显悲伤,待赵佶念完,已老泪横纵:“你要追尊你生母为皇太后,与我直说便是,这本来就是你母亲应得的名分,难道我会不许?何苦在这时候写出这东西来气我!” “你觉得,这是我母亲应得的名分?如果我提出,你便允许?”赵佶收好制词,淡淡笑问,“你说这话,自己信么?” 太后全身颤抖:“原来这些年,你的恭顺仁孝全为矫饰,你心里,一直在恨我……可是你母亲去守陵,是她自己的决定,世人皆知,你为何只怨我?” 赵佶轻言软语,徐徐道来:“孃孃,国朝以来,新君待先朝嫔御甚为仁厚,往往许她们继续居于宫中,名位不时迁升,给养无不优渥,尤其善待曾生育过子女的娘子。年少无子,或年老思乡的,不乏放出宫许其归家的先例。而遣去守陵的,通常是犯事的房院,例如先帝的韩才人。曾生儿育女,没有过错,但又被遣去守陵的,在我母亲之前,只有一位……” 他顿了顿,目光刺进太后浑浊的眼底:“那就是章懿皇后李氏,真宗嫔御,仁宗生母。” 太后慌乱闭目,侧首避开他的迫视,一滴眼泪随之坠入衾枕间。 赵佶继续道:“章懿皇后原是章献明肃皇后的侍婢,偶然得幸于真宗,诞下仁宗,才跻身嫔御之列,但仁宗则由章献明肃皇后抚养,章懿皇后生前,仁宗始终不知真相,一直视章献明肃皇后为生母。而章献明肃皇后为避免母子相认,则把章懿皇后送去守陵,直到章懿薨逝,也仅进封她为宸妃。章献明肃皇后崩后,终于知道身世的仁宗才追封生母为皇太后……这些故事,其实无须我赘述,孃孃自然比我清楚,你的所作所为,不就与当年的章献明肃,如出一辙么?” 他长身玉立,居高临下地漫视病榻上的太后,又牵出不含温度的笑:“可是,与当年仁宗不同的是,母亲离开时,我已经记事了,你再怎么佯装慈爱,隔绝我与生母,我也不会抹去关于母亲的记忆,真的视你为母。” 太后胸口起伏不定,好一阵才喘过气来,泪如雨下:“纵然我非你生母,但这十几年来,我待你如亲生子,吃穿用度,何曾不尽心?为扶持你即位,更是煞费苦心,里外筹谋,这些更是你生母无法做到的,所以她当年愿意让我来养你,自请去为先帝守陵……十数年呵,养只猫狗尚知感恩,而你,却没有心么?” “如果我没有心,也是拜孃孃所赐,被你剜去的。”赵佶保持着他冷淡笑意,语调中不觉愠怒,好似只是在与太后叙谈往事,“皇考子嗣不可谓不多,但先帝诸兄皆夭折,先帝即位时年仅九岁,圣躬也不甚康宁,孃孃必须未雨绸缪,培养下一位储君,确保你继续安享皇太后富贵尊荣。先帝是皇六子,其后的七哥八哥均早殇,九哥有眼疾,你也不喜欢,再往下看,不就是我了么?朱太妃处处忤逆你,你自然不愿十二哥做储君,而我母亲善良和厚,无论宫内抑或外廷,均无根基后援,正是个好捏的柿子,所以你与她商议,许我个好前程,前提是要她放弃母子亲情,不再与我见面。我母亲为了我,只能答应,又或者,根本无从选择。太后说是商议,其实与命令又有何异?所谓自请出宫守陵,太后如此暗示,她岂敢不自请……所以,我自始至终,都只是太后的棋子,要求一颗棋子有心,太后岂非太奢求了?如果我有心,我不会闭口不提生母十数年;如果我有心,我不会与十二哥勾心斗角;如果我有心,我不会承蒙你教诲,人前人后地演戏;如果我有心,我不会在先帝不豫时与你联手做夺位的事……孃孃,你即将于九泉之下见先帝,你怕么?” 太后暴怒,努力想撑坐起来,但力不从心,旋即瘫倒,连抬手指指赵佶的力气也无,话亦说不出了,张着嘴,仰面朝天,喉头传出的只是一些急促的“嚯嚯”声。 赵佶一瞥案上,见那里有此前谢巧儿送来的汤药,便一手端起,朝太后附身,温言笑道:“孃孃,药都凉了,怎么还没饮呢?”忽然一手强托太后脖颈,硬生生地把药灌入她口中。 太后挣扎,被灌得几欲窒息,溢出的药汁像无数条细小的冰凉的蛇,急速从唇边蜿蜒进她胸下脑后。 赵佶一抛药碗,太后直直倒下,面如死灰。 赵佶悠悠地笑:“孃孃,这药甚好,虽然治不好你的病,但可以让你不断做好梦,梦见许多故人。你稍后看看,他们是不是来接你了。” 太后的愤怒已无力表达,眼底惊惧一闪而过,旋即一片茫然,喉头的声音也渐趋微弱,只有面部一处肌肤在轻颤。 “孃孃,我已为你想好了一个谥号,叫‘钦圣’,好不好?”赵佶继续闲话家常地与她“商议”,做思考状,“嗯……还是不够好,孃孃才德懿行堪比章献明肃皇后,谥号必然也应该是四个字的……‘钦圣宪肃’如何?也有一个‘肃’字,刚德克就、 执心决断、正己摄下曰肃,孃孃当得起……” 说到这里,发现太后面部肌肤已停止颤动,赵佶又轻唤了两声“孃孃”,见太后无任何反应,于是低首,留意到她眼神已凝滞,再伸指一探她鼻息…… 赵佶踱步到帐外桌边坐下,默然闭目片刻,然后剪剪宫烛蜡泪,剃亮了灯花,才缓缓站起,走到门边,瞬目深呼吸,再次睁开眼时,目中已蓄满了泪。 他开启适才紧闭的门,神情木然,但悲伤随泪泫然欲滴,一字一字地宣布:“皇太后,崩。” 王皇后与元祐皇后闻言,相对掩面而泣,元符疾步入内查看,而郑滢则在尚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宫人之前率先跪下,朝赵佶伏拜:“官家节哀。” (待续) 第74章 日出 76.日出 随后王皇后与元祐皇后相携入内,嘤嘤哀泣着欲靠近太后病榻,却被榻前转身的刘清菁拦住:“太后苦于病痛,遗容憔悴,你们此时见了不免伤心,不若待典饰为她梳洗后,再来瞻仰。”不等二人表态,她已径直朝外唤蕙罗,“沈典饰,速来为太后梳洗。” 赵佶闻言亦对两位皇后说:“元符皇后所言有理。孃孃一向最重仪容,如此仓促与你们见最后一面,她也不喜欢的。” 于是两位皇后止步,蕙罗迅速入内,走到太后床前。 见了太后遗容,蕙罗不由一惊:太后仰面朝天,双目大睁,眉头紧锁,双唇微张,若诉若泣,神情悲愤之极,目下还有未干的泪痕,而脖子和脑后胸前有大片汤药的痕迹,唇边也有,但不知是被赵佶还是刘清菁拭擦过,不那么明显。 蕙罗不及细想,很快泯去惊诧之色,默默亲自取来梳洗奁具,连水都是自己准备,避免别人经手而靠近床前。在帐外宫眷宫人的哀泣声中,忐忑、但仍有条不紊地为太后完成了梳洗和整理仪容的工作。赵佶和刘清菁看过太后那安祥的妆容,才让太后侍女入内,为太后洗拭遗体以待小殓。 太后不豫,朱太妃也称病不离圣瑞宫,不来侍疾。但小殓之时,她闻讯赶来,扑倒在太后床前,竟然哭得撕心裂肺,不似矫饰。 “你为太后整理仪容,可曾见有何异状?”后来她私下召来蕙罗,悄声问道。 蕙罗坚称一切正常,太后遗容安祥。 朱太妃桀桀地笑了:“那么,拜托你在我死后,也为我化个安祥的妆。” 蕙罗道:“太妃千秋正盛,何出此言。” 朱太妃摇摇头:“下一个,是我了。” 赵佶为大行皇太后隆重执丧,日夜守灵,茶饭不思,几番哭至晕厥,群臣纷纷奉表进慰,劝其以社稷为重,勿哀毁过甚。 国朝皇太后墓一般称“园”,赵佶下令大修大行皇太后园,并将皇太后园改为与帝王同等的“山陵”,又任命曾布为山陵使,谆谆嘱咐,要求曾布用心督导山陵建设及相关丧仪,不可有半点差池。 再与群臣议大行皇太后谥号,最后上谥曰“钦圣宪肃”。四字之谥,与真宗之妻章献明肃皇后刘氏、仁宗之妻慈圣光献皇后曹氏及英宗之妻宣仁圣烈皇后高氏同列,可谓极尽哀荣。 赵佶随即宣布,奉皇太后遗命,追尊故皇太妃陈氏为皇太后,上谥曰“钦慈”。钦慈皇后将重新以皇后身份,与钦圣宪肃皇后一起,祔葬永裕陵。 赵佶为皇太后陈氏上谥这晚,蕙罗独处阁中,长夜不成眠,索性凌晨早早起身,朝永裕陵方向跪拜,为养母祝祷。忽闻风来疏竹,蕙罗侧首看,见纱窗上除花木影,还飘落了一个人的剪影。 蕙罗沉声问:“谁?” 那人一声轻笑:“妹妹,是我。” 蕙罗蹙眉,隔窗道:“已至夤夜,风寒露重,官家近来操劳,宜多保重,还望早些回去歇息。若有旨意,清晨再传亦无妨。” 赵佶道:“你且开门,我见见你就走。”见她不应,又以指轻叩了叩门。 蕙罗默然,终于缓步走去,开了门。 门一开,他白袍一旋,便如风一样拂进了蕙罗闺阁,手自然而然地一揽她腰,含笑的唇眼见就要落上她的脸。 蕙罗大惊,双手抵挡,道:“国丧期间,官家切勿如此,有损圣德!” 赵佶搂紧她,在她耳边笑道:“别怕,我不会做你不愿意的事,倒不是顾忌国丧。”然后松开她的腰,手旋即牵住了她的手,温言道:“来,跟我去看新的太阳。” 他牵着她出了阁门,朝后苑月台的方向奔去。一路不见多余的宫人,只有杨日言带着二三亲信远远地在前方导引和开门,估计早已告诫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他们登上月台,稍待片刻,但见旭日东升,霞光刺破寒夜雾霭,为月台下鳞次栉比的城郭屋宇鎏了层金红色泽,江山锦绣,灿若瑰宝。 “这万里帝王家,如今,才真正属于我了。”赵佶漫视着足下渐渐苏醒的城市,对蕙罗道,“我一直有这样的愿望,牵着一个让我感觉温暖的人,走上皇城之巅。” 见蕙罗不语,他侧首朝她微笑:“这些天哭得太多,喜悦却无人分享,所以硬拉你来,你一定懂得的。” 他嘴角的笑颇显自傲,神情也是志得意满,只是确如他所说,这些天哭得太多,眼周乌黑。蕙罗默默观察他,心下叹息:随时以眼泪隐去心中欢愉,粉饰悲哀,这技能伶人都未必个个有,他却是如何做到? 他竟如读出了她所思所想,一哂道:“要流泪并非难事,想想以前的事即可:儿时深夜醒来面对空旷的宫室唤母亲;射弓输给了十二哥,太后板着脸让宦官宣布对我的惩罚;太后让张茂则为我母亲治丧,对我完全隐瞒,不让我服丧,就当没这回事一样;前年生了场大病,眼见不治,太后立即撤了我的王府官,换给十一哥,因为那些官员是她的亲信……” 说到这里,目中又有零星水光一闪而过,赵佶迅速转向蕙罗看不到的方向,瞬了瞬目,再面朝蕙罗时又是恬然自若的表情:“所以,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好起来……才有这样一天,与你共享如画江山……我想,这也是母亲的心愿。” 蕙罗退后两步,朝他一拜:“官家慎言。江山社稷,何等之重。妾无才德,岂敢与君共享。” 赵佶摆首,懒懒的眼神流露孩子气般的满不在乎,语气却是温柔的:“不必当成贵重的礼物。若获你一笑,可换我半世欢喜,所以我总是为了自己,你无须感激。” 这是多好听的情话呀,如果她没有看见他待别人的凉薄。 蕙罗回顾宫城中兀自飘扬的白幡,忽然明白了他为何坚持要她去为太后梳头:他让谢巧儿奉上的药会扰乱太后精神,癔症发作,难以安眠。又让蕙罗薰他生母用过的香,即是为刺激太后,也是为引太后癫狂之下说出当年真相,令蕙罗了解内情,从而理解他的所作所为,然后留在他身边,所谓“共享江山”。 他留意到她面色苍白,轻轻触了触她脸庞,柔声问:“天冷么?你肌肤冰凉。” 她避开他的试探,微微颔首:“月台风大,有些冷。” 他又牵她的手,好脾气地说:“那我带你回去。” 太后驾崩,按惯例身边服侍的人会有许多受到惩罚,轻则降职,重则被遣去守陵。执丧期间,赵佶暂未宣布如何处置,宫内不免猜测,议论纷纷,都说以谢巧儿为首的司药、司膳女官及内人必遭贬逐,而蕙罗与赵佶登月台之事有人曾窥见,猜她重获圣眷,便都说她不但不会受罚,还有望升迁,乃至获封嫔御。 周尚服见蕙罗近日落落寡欢,以为她是为前途担忧,遂安慰她道:“你毋须担心。为太后梳头是官家吩咐的,原不是你分内事,太后景况官家心知肚明,自然不会因此怪罪你。倒是前日官家问了问我司饰候选人之事,夸你做事稳妥,可见是属意于你的。你母亲与陈太后又有渊源,这司饰想来你也不会做多久,迟早会成官家的娘子。” 翌日帝后便召集六尚女官到太后的慈宁殿中,命杨日言宣读圣谕:司药谢巧儿并司膳、典设、典药、掌药等女官落职,司膳守陵,谢巧儿遣往西京大内,其余人等留在东京宫中服役。 此番念完,并不闻蕙罗之名。杨日言顿了顿,又展开了另一制词:“典饰沈氏,祗事禁省,服勤于内,既克尽诚,性专柔静。侍钦圣宪肃皇后……” “既克尽诚”、“性专柔静”都是褒奖之词,众宫人听到这里已知蕙罗必获升迁,只不知是升为司饰抑或更好的职位,不由一个个望向蕙罗,目色或艳羡或拈酸,笑容的温度也是各有不同。 岂料此时蕙罗忽然出列,在帝后面前跪下,截住杨日言语音,一字一字清晰说道:“沈氏自知技艺荒疏,侍钦圣宪肃皇后期间未能为主稍解痛楚,有负官家厚望。如今甘领侍疾不周之罪,望官家许臣妾守陵恕罪。” 这一变故显然皆在众人意料之外,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宫人都在偷偷探看赵佶神情,静待他作出反应。 赵佶沉默须臾,唇角冷冷上挑:“守陵?你想守什么陵?永裕陵还是永泰陵?” 蕙罗低首道:“但凭官家处分。” 赵佶目光掠过她的脸,语调不疾不徐,漠然宣布:“典饰沈氏,侍钦圣宪肃皇后轻忽懈怠,有负圣恩。送西京大内,幽居思过。” 蕙罗伏拜谢恩。赵佶起身,拂袖而去。 所有人都对蕙罗的行为感到不解,只有刘清菁了然地笑,私下对蕙罗道:“你倒是聪明,选了这么个时机拒绝他,让他无任何转寰余地,只能顺着你的意思做。” 蕙罗淡淡苦笑。刘清菁又道:“不过,他没让你去守陵,只逐往西京大内,可见仍未死心。西京大内的宫人可召回来,守陵的则是一去不复返了……尤其是永泰陵,若把你逐去那里,不就等于承认你是先帝宠幸过的人么?” “母亲给我留下的,只有你了,所以我不会把你拱手让人,无论这人是十二哥还是先帝。”蕙罗临行前,赵佶召见她,如此跟她说,“你就算枯萎,也要枯萎在我的金匣中。” 蕙罗佯装不解,如常下拜辞行。赵佶以手虚扶,道:“客套的话你我都不必说了,西京与此地,也算不上山水迢遥,何况……” 他负手踱步靠近蕙罗,在她耳边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每天,我都会和西京的阳光、微风、草木香一起,拥抱你。” 大宋靖中建国元年二月,沈蕙罗出居西京大内,在西华门外上宫车。彼时天仍未大亮,却见前方有辆犊车,正穿过晨霭薄雾,缓缓朝宫门方向驶来。朱轮华毂,也是宫车的形制,车前悬镂空银香球,又有两位小丫鬟分侍宫车两侧,每人亦手持一串银香球,车驰过,香烟如云,迤逦不绝。 蕙罗上车,与对面宫车相遇时,闻到银香球中的香味,辨出是用料上乘的开元宫中香,不禁有些好奇,想看看那车上的丽人是何等贵戚,于是褰帘看,见那丽人也正拨开帘幕看她,原来是去年被逐往玉津园的王湲。 王湲认出蕙罗,冷冷一笑,回手垂帘,矜持端坐,命内臣加鞭继续前行。 (待续) 第77章 司药 77.司药 西京大内草木荒疏,少有人料理,褪色的栏杆锁不住枯枝败叶,断裂的青砖古道上偶有去年的残花飘过,这被国朝废弃的宫城,仿佛连春天也来得比汴京的晚。 蕙罗被主管西京大内宫人的供奉官卢颍安排住进一接近宫墙的院落,居室远比她汴京居处寒素,令她意外的是,墙角却有一株斜斜探出的杏花,已含苞吐蕊,虽未开如蕙罗沿途所见山花热烈,但清寂姿态宛若消瘦伊人,月下料峭花影别有动人心处,亦给这晦暗放逐之地带来一抹难得的春意。 蕙罗很快发现获得如此待遇的西京宫人非常之少。西京大内宫室破损多,处处断壁残垣,待罪受罚的宫人们往往十余人挤在一间宫室,似她这般尚有小院居住的十分罕见。 这居所的异处随之带来境况的变化,蕙罗渐渐感觉到身侧所见宦者内人都待她分外热情,包括对其他人都冷面相对的卢颍,对她说话也颇和颜悦色。 蕙罗起初以为是此番从汴京来的女官大多品阶较高的关系,又或卢颍受汴京授意,宽待因太后之事遭贬的宫人,直到她再次见到前司药谢巧儿,才发现并非如此。 得到谢巧儿病重的消息,蕙罗匆匆赶去探望她。虽然她们在汴京并无深交,但同因侍疾待罪,又一同来到西京,蕙罗对她亦不免有几分同情之意。 谢巧儿病恹恹地躺在一间堆满杂物的破旧房间里,四周落满灰尘,令蕙罗甫入室内便打了个喷嚏。谢巧儿身下并无床铺,只有薄薄的两层被褥,直接铺在地上,枕边搁着盛着冷饭的有缺口的碗,蕙罗走近,一只小老鼠从碗里跳出来,倏地钻进了房间一角的柴堆里。 蕙罗吓了一跳,转顾谢巧儿:“他们怎会让你住在这里?” 谢巧儿勾出一点冷笑:“原来是和八位内人住一间屋,后来生了这病,其他人怕我把病过给她们,便请卢颍把我撵到这柴房来了。” 话音未落,她便开始咳嗽。蕙罗上前为她抚背,她侧身避开,道:“典饰回去罢,在我这儿待久了怕是不好。” 蕙罗未应,起身洗净杯盏倒水喂她,又回自己居处取了洁净食品和一些被褥送来。谢巧儿并无胃口,蕙罗几番相劝仍不进食。蕙罗遂问:“可是病得难受难以进食?这里有药么?” 谢巧儿一哂:“让我来这里,就是想让我快死罢,怎么会给我药呢?” 蕙罗一怔,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蕙罗去见卢颍,直言请他让谢巧儿搬到她的宫室,并为谢巧儿延医治疗。卢颍唇角上扬,深如古井的眼眸却殊无笑意:“谢内人患的是痨瘵之症罢?此病凶险,往年患病的宫人都是撵于囚室,任其自生自灭。典饰要她搬去同住,不怕自己罹患此疾?” 蕙罗摆首:“谢内人只是咳嗽,或因风寒而起,未必便是身染痨瘵。若继续让她身处阴寒陋室,恐怕会令病况恶化,损及性命。我自愿与她共处一室照料她,祸福在天,若因此亦身患重疾,也只怨自己造化不济,与先生无关。” 卢颍拒绝:“西京宫人居室,皆按品阶,自有等级,丝毫乱不得。谢内人已落职,原与八位内人同室,而今患病,得已独处一室,已属优待,岂可再与典饰同居宫院?” 蕙罗淡淡一笑:“若按品阶,我这小小的待罪典饰,也未必能入住西京这少有的宫院罢?” 卢颍亦笑了:“不瞒典饰说,送典饰来的内臣曾传今上口谕,要我为典饰准备一处有花开的院落。” 蕙罗垂睫瞬目,但须臾便微扬首,目光迎上卢颍探视的眼,含笑从容道:“那么先生可知,今上我在临行前,也曾遗我一语……”稍作停顿,她重又启唇,“来年花满归途,卿与巧儿缓缓回京,莫负春光。” 她在卢颍的沉默中起身离去,心知目的必然会达到。那句今上的话是她杜撰,然而卢颍不会不相信。花开院落的那一丝情感已足以令他在脑中补足今上与两位女官的恩怨瓜葛及其背后的阴谋阳谋,这对身经数十年宫廷风雨的宦官来说,几乎是一种本能。 谢巧儿很快被送到蕙罗的宫院,卢颍一并遣来了医官,为谢巧儿开了方子。谢巧儿却仍拒绝喝药,一意求死的样子。 当她又一次拂落蕙罗奉上的药碗时,蕙罗托起她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你不想活,是因为失望罢?本来以为按他的意愿做了就可飞上枝头,却没料到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谢巧儿愤恨地摆脱她的掌握,冷笑道:“你以为我和满宫的内人一样,心心念念的只是他,一辈子的愿望就是伏在他足下的尘埃里,等待他的临幸?” 蕙罗略感意外:“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谢巧儿默默流下两行清泪:“学医之初,师傅便跟我说,医者,要怀慈悲之心,悬壶济世,为世人化解疾病痛楚,救人于生死之间。任职宫廷,要坚持初心,不为名利所惑,不为权势所迫,不为私情所累,不做有损医德之事……而我做过的,已足以令我坠入阿鼻地狱了罢?所以今日种种,皆为报应。” 蕙罗问:“所以,你是恼恨自己做错了事?” 谢巧儿凄然道:“他鼓励我,提拔我,我以为是自己医术赢得了他的关注,后来才知,他是要我为他做害人的事……可是我能不做么?我抗拒皇命而死,他转头就会另找一人为他效力,完成要他做的事。所以我索性按他意思做了,也省得另外个人又来面对这种事关生死道义的选择。” (待续) 第78章 月明 78.月明 谢巧儿在蕙罗院中住了月余,病也在蕙罗照料下渐渐好起来。在确定痊愈的那天,她向蕙罗提出要搬回原来的住处,蕙罗挽留,但她态度坚决,蕙罗便也不坚持,上报卢颍后让谢巧儿搬了出去。 再见谢巧儿时,她已恢复了昔日冷静理智的司药女官模样,不苟言笑,利利落落地救治这冷宫中每一个患病的女子。与蕙罗如常来往,并不因蕙罗的救助而对她显得格外亲密,即便见面,脸上也是淡淡的,毫无逢迎之相,但偶尔会对蕙罗流露些许好意,例如适时为她送来应季的饮品,纾解暑热或秋凉。 蕙罗觉得这种关系反而令人轻松。获赵佶“宠信”之时有太多的人对自己阿谀奉承,例如那两位司膳内人,当面姐姐妹妹的叫得亲热,而背后心机则舞动如利刃,恨不得刀刀飞向你,见血锁喉。在膳食中吐唾沫不算严重罪行,所以蕙罗愿意宽恕她们,但也明白,她们恶行仅止于此是因为她们尚无与蕙罗相等的地位,亦自知在皇帝心中自己无足轻重,若有一点可与蕙罗比肩,那她们在膳食中下的料就不会只是唾沫了。从此蕙罗对过于热情地向自己示好的人都存有戒心,与之相较,和面冷心暖的谢巧儿的友谊堪称君子之交,虽清淡如水,但两人彼此尊重,忆及对方也颇感安宁。 蕙罗的小院宫墙一隅植有一株桂花,像是长了很多年,枝叶茂盛,临近中秋时已密密地开满了花,香气甜蜜,微风一拂,便飘出小院,烂漫地驱逐充盈整座旧宫的陈年晦气,令路过的人总是不禁地驻足探寻。 “这株桂花是沈司饰种下的。”卢颍告诉蕙罗,“典饰应该知道罢,在你之前先后有两位沈司饰被贬到西京。种花的是仁宗朝的沈司饰,后来她的养女,神宗朝的沈司饰也在此住过。” “两位沈司饰都在这里住过?”蕙罗讶异地求证,心跳霎时加速。 卢颍没有忽略她异样的神情,微微一笑:“是的。如今典饰也姓沈,真巧。” 知道自己居所原是母亲的故居,蕙罗对此处的一草一木更有了爱惜之情,常流连于花荫之下,感受她们寄情花草以填补时间空隙的日子。 桂花之后不远是宫墙转角处,却有些煞风景地堆满了锈迹斑斑的园艺工具和杂物,多年未动,上面已长满了野生的藤蔓。某日蕙罗凝视许久,正考虑如何清理,忽见杂物一角溜出一只小小的花猫。 这猫蕙罗从未见过,浑身脏兮兮,看起来像在外流浪的猫。宫院大门常关闭着,想来也不应是从门外进来。蕙罗思忖,难道宫墙有破洞,这猫竟是从墙外跑进来的? 蕙罗立即动手,费了很多工夫才把墙角的杂物一点点移开,触目所及,是一个直径尺余的洞口,周围是泥土封着,离墙砖尚有段距离,看起来仍可拓宽。蕙罗朝外张望,见外间黑乎乎的,不像直接通向宫外。 蕙罗起身奔到院门处,四下探视,不见有人走近,旋即关好大门,回到洞口前,用花锄挖开洞口周围的泥土,洞口逐渐扩大,直至可容身进入。 回到房中点亮蜡烛,蕙罗再秉烛入洞。细细探索之下发现,洞中是一低矮的甬道,两侧放置有几只陈旧的箱子。蕙罗继续向前走,转了两个弯,但见前方数丈处有亮光刺入,应是出口。 蕙罗快步过去,见出口有铁栅栏为门紧闭,一把铜锁封住去路。但闻有水声作响,蕙罗透过铁门朝外看,见门外有河水流过,上方有桥,甬道所处位置应是宫城后方的护城河桥下。 蕙罗折回近宫墙处,打开那几只箱子查看,见其中又有小匣子若干,多为各式香药。箱子及匣子密闭性好,其中防潮的填充物甚多,是以大部分香药储存状态甚佳,仍保持着良好的香味。有一个箱子比较独特,只装着一个小小的香药匣子,其余全是防潮填充物。香药匣子为银质,有精致的缠枝花纹,还有些弯弯曲曲的奇怪文字。蕙罗打开匣子,但见里面丝绸为衬,中间还有一个透明的琉璃瓶子,瓶中盛着一块灰白色的东西,似蜡非蜡,似土非土,也不像珊瑚。 蜡烛焰火一闪,似要熄灭。蕙罗忙把匣子收好,准备带出去。在将阖上箱子之前,忽然发现箱底有一把铜质钥匙,蕙罗取出细看,觉得尺寸应与桥下铁门铜锁相合,遂也收下,一并带了出去。 蕙罗在房中取出琉璃瓶,隐隐感觉到其中所盛的应该是非常名贵的香药,但打开瓶盖的那一瞬并没有闻到设想中熏人欲醉的馥郁香气。 将香药托在手心,蕙罗又轻轻闻了闻,感觉到淡淡的甘甜气息,但与桂花那种月下花草香迥异,此中的甘甜更易令人联想起初春混合了泥土与花香的阳光,有一种朴拙的温暖。 这香气似曾相识,但与记忆中类似的气息又若即若离,说不上那里不对。蕙罗凝视那神秘香药良久,终于忍不住继续探索,用银刀切下米粒一点,洗净手,把香药捂于手心。香药像蜡一样逐渐在手心软化,蕙罗揉了揉,须臾展开双手,那融合了体温的香气像是忽然苏醒的灵蛇,迅速自掌心蜿蜒盘旋,从蕙罗的鼻端倏地钻进了心里。 似凝结了百花精髓,却又温雅蕴藉;细若游丝,却又绵延不绝……蕙罗全然怔住,是的,这就是曾在赵佶身上闻到过的龙涎香的气息。 蕙罗托着香药的手不自禁地开始颤抖。龙涎香无异于一把通往未知世界的钥匙,她曾那么向往那神秘瑰丽之地,而当它突如其来地出现,她却尚未作好进入的准备。 回神之后,蕙罗立即把所有龙涎香包括适才切下那一粒收回琉璃瓶中,再原样装回银匣内,唯恐接触太久损伤其药性。过了一会儿蕙罗再闻手心,那香味似乎已消失无踪。蕙罗不免困惑,好的香药留香甚久,何以这天下最珍贵的龙涎香竟消散如此之快? 蕙罗收好银匣,来到院中收拾残局,把院落整理好后将手洗净,也不用面巾拭擦,伸手向风中让风把手上水气吹干。微风拂过,有一丝龙涎香的气息俏皮地吻了吻蕙罗的脸,稍纵即逝。蕙罗惊觉追寻,交替闻自己的左右手,并无香气,向手臂寻去,亦无所得。但当蕙罗即将放弃时,一次侧首搅动的空气又把龙涎香气送到了蕙罗鼻下。 蕙罗渐渐感觉到了此香与寻常香药最大的不同:它若有生命,游动于接触者的四肢百骸,让人难以捉摸,却又无处不在。 这晚的月亮异常地圆,蕙罗才想起,今日应是中秋。独坐在院内眺望那一盏冰轮,依稀可以感知母亲的心情。宁静美好的夜,可共婵娟的人却在千里之外。身侧虽有三秋桂子,稀世灵药,终究无法令她在碧海青天中度厄。 一抹烟云在明月前飘过,忽然有笛声袅袅升起,蕙罗细听之下暗暗一惊:竟是《诉衷情》的曲调。 笛声凄婉,如泣如诉。蕙罗起身寻找笛声源头,辨出是在宫墙外,依稀是护城河桥头的方向。 想起那甬道通向的门,蕙罗心微微一动,目光飘到了刚才被她掩护好的宫墙洞口之上。 一曲奏罢,笛声稍歇片刻,少顷,再次响起,依然是《诉衷情》,这回曲风稍有变化,不似起初哀婉,充满蜜意柔情,悠悠传来,似在爱人耳侧说情话。 随着曲子演绎,蕙罗在心中默默咏唱晏几道那阕词,当曲子奏至“阑干曲处人静,曾共倚黄昏”一句时,蕙罗心中有一念头闪过,仿佛看见了多年以前父母相依赏月的情形,终于按捺不住,疾步走到宫墙角,移开遮掩的杂物,秉烛走进了甬道中。 日间在箱子中找到的钥匙仍带在身上。蕙罗走到铁门边,取钥匙开锁,果然与锁吻合,虽然有些滞涩,终于还是打开了门。 推开锈迹重重的门,拨开蔓生的植物,蕙罗艰难地走过狭窄的桥下堤岸,攀行到桥头向上看,但见一位轻袍缓带的中年文士立于桥上栏杆边,目视明月,横笛于唇边,吹奏的,正是蕙罗听到的曲子。 “风有韵,月无痕,暗消魂。拟将幽恨,试写残花,寄与朝云。”此句奏罢,那文士垂目看足下逝水,若有叹惋状。须臾侧首,看见了默默立于桥头的蕙罗,目中无惊无喜,仿若他来此地就是为了为她吹笛一般,只微微朝她一笑。 蕙罗朝他一福,讷讷地问:“适才的曲子,是先生所奏?” 话一出口即觉多余,这不已经亲眼见他吹笛了么? 那文士款款朝她一揖:“姑娘见笑。月色甚好,一时兴起,胡乱吹奏一曲,有辱姑娘清听。” 蕙罗暂时未答话,趁着月光落在他面上,暗暗仔细打量他。 他眉目清秀,举止相当儒雅,听声音看身形似乎年近半百,但颌下光洁无须,看起来说是三四十也有可能…… 颌下无须又不是宦官,蕙罗忽然想起,此人自己以前见过。 (待续) 第79章 驸马 79.驸马 蕙罗微微朝桥上移动两步,仔细端详那文士,确认判断无误。 他是英宗次女宝安公主的夫婿,驸马都尉王诜,与今上最志趣相投的姑父。蕙罗曾在除夕夜宴上与他有一面之缘,彼时赵佶与赵似舞剑,为他们吹箫配乐的正是王诜。 蕙罗旋即低头,有一瞬的犹豫,不知是否该向他行礼,表示自己认得他。 王诜似乎看出了她心思,目光温柔地注视她,微笑着,若有所待。 蕙罗终于还是郑重敛衽为礼:“王都尉万福。” “姑娘认得我?”王诜含笑问,随即自己找到了答案,“瞧姑娘周身气派,必是近侍君王的内人,见过区区在下,不足为奇。” 蕙罗很担心他继续追问自己身份,问自己为何此时出现在宫禁之外,然而竟没有,他仿佛对此毫不好奇,只是和言问:“姑娘前来,可是嫌我笛声喧嚣么?” 蕙罗摆首:“都尉技艺不凡,乐声婉转悠扬,很好听。” 他浅笑着转视明月流水,徐徐横笛又吹奏了一阕,此番乐音更显柔婉,在蕙罗耳边萦绕,像如水的情话,要从她耳中钻进心里去。 蕙罗听得迷惘,一时间宛若回到东京宫中,吹笛的是目中默默含情的赵佶。 笛声逐渐淡去,待最后一个音消失在夜风中后,蕙罗开口问王诜:“西京宫阙年久失修,此地荒凉,都尉为何来此吹笛?” 王诜道:“我去谒陵,途径西京,住在附近的行馆中。今晚月圆,不免忆及故人,所以信步到此,一怀愁绪,借笛声消遣。” 故人……蕙罗很想问他故人是谁,又觉这问题实在唐突,万万说不出口。 两人之间有短暂的沉默,然后王诜缓步走到蕙罗面前,微笑问:“我可以知道姑娘芳名么?” 蕙罗一愣,不禁地退后一步,踟蹰须臾才告诉他:“我姓沈,叫蕙罗。”她抬起头探视他的表情,补充道,“蕙草的蕙,罗裙的罗。” 王诜目光温柔似水,但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悸动。随后他保持着优雅的笑容赞道:“好名字,长因蕙草忆罗裙,绿腰沉水熏。” 蕙罗但觉怪怪的,似乎有些失望,但又好像松了口气,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末了匆匆向王诜一福:“不敢再叨扰都尉,奴家告退。” 王诜也不挽留,微微颔首。 蕙罗欲离开,忽又想起自己不是从宫门走出,如今在他注视下难道公然原路返回,告诉他密道所在? 见蕙罗迟迟不迈步,王诜已猜到她所思所想,含笑转身,负手背对着她。 蕙罗转身走下桥,桥下地面湿滑,蕙罗一脚踏空,摔倒在地,右足踝被地上锋利的碎石划破,她忍不住痛呼一声。 王诜闻声迅速疾步过来,将蕙罗扶坐在岸边,目光移到她受伤的足踝上。 蕙罗赧然想缩回右足,却被他一手捉住。他不容抗拒地制止住蕙罗的挣扎,待她不再动了,才轻柔地握住她右足左右动动,柔声问:“没伤到骨头罢?” 蕙罗自己活动一下右足,觉得比较自如,便低声答:“没有。” 王诜如释重负地笑笑:“那还好。” 他取出一方丝巾很细心地拭去她足踝上的血污,在蕙罗有些惊恐的注视下耐心地为她包扎,神情相当专注,动作亦无挑逗之意,倒是尽量避免手指直接接触到她皮肤。 包扎完毕,蕙罗立即站起,举足移步,发现足踝的伤并不影响行走,暗暗舒了一口气。 王诜很礼貌又亲切地问她:“蕙罗,可否容我送你回去?” 她的名字他叫得如此自然,仿若已这样唤了她多年。但她倒听得无所适从,下意识地离开数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才给出了个生硬的答案:“不。” 王诜保持着他好脾气的微笑,挑了挑眉表示无奈和不以为意,然后转身走上了桥头,仍负手背对蕙罗,给她隐瞒归途的空间。 蕙罗以她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离去,其间回首看,王诜依然背对着她仰首望月,并没在窥探她。 此后许多天,蕙罗一直在思索,王诜出现在她母亲居处宫墙外吹奏《诉衷情》是偶然兴起还是曾经的习惯,他提到心怀“故人”,而这阕词又与蕙罗的身世息息相关,一切只是巧合么? 王诜是今上喜爱的姑父,但在宫廷传闻中,他并不是个有良好声誉的人物。他娶了英宗皇帝的宝安公主,却不掩饰风流性情,宠爱妾室,以致妾室气焰嚣张,屡次对公主有忤逆之举。公主忍气吞声,每每在兄弟神宗与母亲皇太后高氏面前为王诜掩饰,不忍他受皇帝责罚。公主病倒,王诜与妾室仍不收敛,淫乐不避公主,令公主郁郁而亡。公主去世,神宗将王诜贬逐出京,但神宗驾崩后,皇太后高氏又把王诜召回京中。王诜善待赵佶,故此赵佶即位后更是风光无限,又成了京中名士,可以安享富贵。 宝安公主死后获得的谥号是“贤惠”。蕙罗每次思之,总不免叹惋,贤惠公主固然贤惠,却遇人不淑,命运多舛。对王诜,蕙罗亦颇有些不屑,负心汉比风雅名士的身份更令她在意。却没料到如今会在这样情境下与之相遇,所以后来蕙罗回想,自己对他说出名字,而他似乎无动于衷时,自己更多的是庆幸吧,她并不希望有这样的父亲。 但是,他对待她的态度也让她明白了此人的魅力所在,看似温润如玉的君子,关键时不容抗拒的举动对身处深闺的女子来说,无异于是对少女心的剧烈撞击,不能把持,很容易就此沦陷。若母亲当年遇见他,会否也无法全身而退,就像当初与赵佶的相遇,对她来说是一次很难渡过的劫。 越细想,越怅惘,蕙罗最后索性禁止自己再深思。从王诜听见她名字时的态度判断,他或许与她母亲并无渊源,若真是她父亲,听见她名字而无反应,也证明了他是个无情之人,那么不认也罢。 蕙罗强迫自己花更多的时间去研究甬道中的香药。既然此处是外祖母与母亲的故居,想必这些香药是她们两代人多年的积蓄。皇帝赐女官香药并不奇怪,尚服局女官甚至每月有固定的份例,存下些好的香药是很正常的事,不过这其中有龙涎香就很特殊了,如今连东京香药库和其余几处存储珍品的库房中都没有,赵佶有一块,也像稀世奇珍一样藏着,连她也不曾见过,未料竟在这旧宫秘道找到,是证明神宗当年待母亲无比优渥,或另有隐情,蕙罗也想不明白。 蕙罗尝试用少许龙涎香来合香,发现此香尤能聚气,定香效果极佳,非麝香、沉水所能及。制成的香丸用来薰衣,其香氤氲浸润入衣物纤里,数日不散,与肌肤相触,如能附骨,香气若生于肌理之下,虽经沐浴亦难消散。 一日黄昏,蕙罗剪了些院中的花枝给谢巧儿送去。回来独自走过萧索深宫,彼时已月上柳梢,蕙罗借着月光低头看路,忽见身边似有另一人的影子。蕙罗回首,却又不见有人。蕙罗心生寒意,加快了步伐。 步入小院,蕙罗迅速关闭院门,欲走进房间,却闻身后有声音一响,像一只大鸟展翅落地。蕙罗回头去看,院中树影婆娑,仍不见人影。 蕙罗疾步回房,四处找火折子,要点亮蜡烛。待终于找到,握在手心欲点火时,一把冰凉的刀自后方伸出,驾到了她脖颈边。 一个压低了的男子声音沉沉地在她背后响起:“你这里,有龙涎香?” (待续) 第80章 使君 80.使君 贴着脖颈肌肤的雪刃随着男子的手势轻转,一道幽亮的月光从那片金属上飞跃而起,掠过蕙罗煞白的脸,明灭于椒室粉墙。 “说,你把龙涎香,藏在哪里?”男子继续说,用的是掩饰真实嗓音的气声。利刃就在脖子边,蕙罗不敢妄动,竭力移眸向后方,想看看挟持者的模样。但触目所及,不过是男子蒙面的黑巾一角。 “没有,我没有龙涎香。”蕙罗自不肯如实作答,“我只是个被贬谪的女官,如此微不足道,怎会有那珍稀的香药?” “你经过宫城甬道,遗落一路不寻常的芬芳。”那威胁她生命的刀刃并不因此离开,“像是步步生莲,百花开遍……一个被贬谪女官的身上,怎会有那种浸骨之香?” 蕙罗暗暗心惊。此前她以少量龙涎香合香,香气浸骨,经久不散,然而合香之后,从肌肤到衣物,她也小心清洗过了,余香虽然仍在,但一般人若非近身不会闻到。若说“步步生莲,百花开遍”,除非那人的鼻子经过如她这等学香内人的特殊训练,不然断不会感知如此明显。 室外的月光窥窗而入,将两人的身影投映在墙上,那男子身形高大,五官侧影极其分明,鼻梁高挺,微微转侧间,墙上浮动的影子上甚至可以看到他卷翘的长睫毛。蕙罗忽然暗生疑窦,心下亦有了个主意。 蕙罗冰凉的手悄然握紧仍在手中的火折子,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镇定:“你若不信,我把我所有的香药展示给你看。” 那人沉默片刻,终于同意了:“好,你给我看。” 他撤回蕙罗脖子旁的刀,然而蕙罗待匆匆移动两步,他扬步一旋,又转至蕙罗面前,刀依旧横到她颈下。 他冰冷的目光锁定在蕙罗脸上:“你别动歪心思,若要声张,我的刀随时可让你闭嘴。” 蕙罗颔首:“我明白。” 他与蕙罗对视,露在面巾之上的半张脸果然是蕙罗猜测的高鼻深目。蕙罗佯装未觉,向他亮出了手中的火折子,“可以么?” 男子点了点头,垂下了手握的刀。 蕙罗点亮蜡烛,再打开箱柜,把自己的香药及合制的香品一一取出,摆在男子面前。男子逐一检视这些瓶瓶罐罐,遇到密封的,便拾起开启,细看看香品形态,再送至隔着面巾的鼻端闻一下。蕙罗在甬道中发现的龙涎香已被她放回原处,并不在其中,是以她坦然向此人展示香品,但此人检视香品时流露的品鉴功力仍使她吃了一惊:在打开一个瓷罐盛着的香饼时,他频频低首去闻,似在思索。 而那正是蕙罗调入少许龙涎香的香品,以蜜合之,呈褐色,每枚压制成小指头大的小饼子。 他似乎想获得更直接的嗅觉体验,伸手想拉下面巾,但手触到面巾时想起了蕙罗,停止动作,戒备地侧首看了看她。 蕙罗哑然失笑,索性挑明:“你解开面巾细细品鉴吧,苏使君。” 苏意墨默然,旋即解下面巾,朝她略一笑,也不再掩饰声音:“你怎么认出我的?” 蕙罗道:“你的高鼻深目令我记忆深刻,何况你对香的感觉又如此灵敏……我这半生记忆中,这样的人只有一个。” 苏意墨不再接话,又托起瓷罐细细闻了里面的香饼,才又看向蕙罗:“这些香饼中你加了龙涎香?” 蕙罗思忖着如何回答。直接否认,以他识香之精深,未必能混过去,承认了他势必又会追问龙涎香的下落,要她将母亲遗物拱手让人,自是万万不能。 苏意墨又朝她呈出微笑:“别怕,姑娘告诉我吧,权当与我叙叙旧。” 月黑风高,好一个叙旧的良夜。不知这位原风度翩翩的香药库使有何遭遇,竟变成了欲持刀杀人越货的大盗。蕙罗忍不住瞥了一眼他垂着的手倒提着的,兀自闪着寒光的刀。 苏意墨似看出她心思,举起刀朝着利刀吹了口气,笑道:“姑娘若是坦诚相待,这刀自不会胡乱伤人。否则,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也不好说。” 蕙罗凝视着苏意墨左手托着的瓷罐,想起这原非宫中之物,西京大内并无香具器皿供应给她,她从东京带来的寥寥无几,这些盛香品的瓶罐是卢颍派人出宫采办什物时顺便给她带回,也算格外示好。于是在苏意墨再度追问香饼是否含有龙涎香时,她想到了一个托辞。 “此香成分,我也不尽知。”蕙罗平静地说,“这一香品,是西京大内供奉官自坊间香铺购来,所用香药并未一一列出。其中主料,如沉、檀、*、丁香,一闻即知,余韵细辨,应有甘松、白芷、藿香、零陵香、玄参之类,香味悠远,似不尽于此,但若要查是否含有龙涎香,恐怕使君须问香铺主人了。” 苏意墨一哂:“沈姑娘是合香高手,也用坊间香品?” 蕙罗道:“学艺之人,最忌坐井观天。宫中合香高人甚多,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焉知民间无大师良方?因此我请供奉官帮我留意,若在坊间遇见上好香品,尽可代我购来,让我品鉴学习。” 苏意墨再问:“那这罐香饼,是从哪家香铺购得?” 蕙罗垂目做沉吟状:“洛阳城东……就是遍布香药铺的那条街上……挺大的那家,最近很多皇亲贵戚常去的……叫……叫……唉,名字一下子想不起了,待我再想想……” 其实西京的香药铺她从未去过,若提名号更是说不出来,一时不知如何圆这个谎,未料苏意墨竟随她信口胡诌的线索去想,试探问:“可是菽禾香木店?” 蕙罗睁目,状甚惊喜:“是的,正是菽禾香木店。” 苏意墨蹙眉,颇怀疑:“这家店虽不小,但新开未久,能有这等珍稀香药?” 蕙罗道:“皇亲国戚既然常去,想必店主有特别的进货渠道,有些珍稀香药也不足为奇。” 苏意墨沉默,也不再问,把那罐香饼收入怀中,自己又翻箱倒柜细细搜查了蕙罗房间,见再无隐藏的香药,才住手,目光沉郁地重又落到蕙罗身上。 蕙罗不寒而栗,微微退后两步,心想他不会是要杀人灭口了吧。 苏意墨逼近她,一手掐住她脖子,迫她抬头看自己:“据说西京大内藏有龙涎香,你真的不知道?” 蕙罗拼命摆首,想摆脱他掌控,挣扎着断续说:“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 “那么东京大内呢?”苏意墨并不松手,继续问,“东京大内有没有龙涎香?藏在哪里?” 蕙罗竭力去掰他的手,一壁咳嗽一壁说:“东京……我也没见过……你不是香药库使么……应该……比我……更清楚……” 苏意墨闻言松开了手,蕙罗滑落在地,抚着被他掐出指印的脖子不住咳嗽。 苏意墨引刀入鞘,朝外走了数步,似欲离开,然而在门口止步,转身又以左手把蕙罗提了起来,右手取出一枚药丸,迫蕙罗张开嘴,将药丸投入,蕙罗才一喘气,药丸就顺着咽喉滚落下去。 那药丸香气四溢,蕙罗瞬间辨出最清晰的一种:“你给我吃的是什么?有苏合油?” 苏意墨唇角轻扬,语气徐缓,在她耳边低语:“不但有苏合油,还有很多种不是很友好的香药,你若不听话,可能会有一些很严重的后果,例如,很快,你就暂时说不出话了。” 话音未落,蕙罗已觉得咽喉肿痛,舌根麻木,试了试,果然已无法控制语音,一句质问的话到了喉中已变型成“呜呜”的杂音。另外心跳加速,四肢瘫软,竟连身体也不由自主了。 苏意墨在蕙罗倒下之前拦腰一揽,如扶醉酒之人一般挟持着她出门,穿过几处宫廷甬道,只遇见一位手提灯笼的内侍,见二人形状似有疑虑。苏意墨身着的是一身不知何处顺来的内侍衣袍,此刻紧搂着蕙罗,让她埋首在自己怀中,再朝提灯笼的内侍微笑,解释道:“我衣裳破了,请这位内人过去帮我缝补一下。” 言罢摸出一串钱抛向那内侍,内侍眼疾手快地接过,瞧二人这“亲密”状直把他们当成了假凤虚凰的黄门内人,于是暧昧一笑,心领神会地闪开让道,不忘叮嘱:“天明之前还须让内人回去,若应卯晚了,总是不便。” 蕙罗想喊,无法发声,足下亦无力,难以挣脱,只得任苏意墨揽着她进入一残败不堪的院落。 借残存的意识,蕙罗辨出此处原是西京大内的内香药库,因帝后不至,这内香药库也形同虚设,早已废弃,库存香药消失殆尽,年代既久,也无人修缮,堆满了杂物垃圾。 苏意墨却像是轻车熟路地带着蕙罗穿行于这残破的库房中,绕到库房后院,推开一面围墙上的旧药柜,露出一道颇宽的裂缝。那道裂缝想必起初是年久失修形成,但显然又经人为拓宽,已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苏意墨拉蕙罗侧身,将她从墙缝中推出去,旋即自己钻出,揽着蕙罗离开宫城,消失于无边夜色中。 蕙罗被拘禁于洛阳城郊一处僻静院落中。苏意墨对她并无干犯,日间外出,夜晚归来,为她带来食物和一套暂新的衣饰,抛在她面前,命令:“你吃好睡好,明早换上这身衣裳,随我去菽禾香木店。” 他必然会去菽禾香木店寻找龙涎香,蕙罗能猜到,但不知他为何要自己随他去。蕙罗冷冷别过脸去,心道如今自己虽为他俘虏,但又岂会言听计从,仍其驱使。 苏意墨似知她所思所想,靠近她,笑道:“沈姑娘,你我两番遇见,也是有缘。意墨欲寻龙涎香解一心结,还望姑娘襄助。” 见他靠近,蕙罗尽量往后缩,目露厌恶之意,苏意墨笑意加深,欺上前来托起她下巴:“我对姑娘原无杂念,但若姑娘不肯相助,白白请姑娘走这一遭,也是有几分不甘,少不得胡思乱想,胡乱做一两件错事了。” 蕙罗咬牙蹙眉闭目不看他,苏意墨愈发凑近,见她拒绝睁眼,含笑朝她俯身,双目一眨,用羽毛般的长睫毛戏谑地在她脸颊上一抚,蕙罗浑身一颤,如心底骤然生出无数细小绒毛,一层层地倒立了起来,继而浮升而起的是莫可名状的屈辱感,这睫毛一抚比直接触摸她肌肤更令她感觉羞耻,恼怒交集之下把全身残余的力气齐聚于右手之上,扬手朝苏意墨劈面挥去。 苏意墨及时抓住了她挥来的手,亦压制住她随后的攻击,将她双手摁下,神色忽然转为庄重:“适才只是说笑,但龙涎香事关意墨身世,我任职外香药库,潜入西京大内,皆是为此。你与我无怨无仇,今次你若助我,我必不害你,若达目的就放你走,决不食言,还望姑娘成全。” 第81章 香铺 翌日苏意墨与蕙罗乘车来到洛阳城东菽禾香木店前。苏意墨先下车,再双手搀扶蕙罗下来。蕙罗穿戴西域女子的服饰,外罩长袍,而脸上覆有面纱。苏意墨亦是作异域装束,看起来像一位番商。 那菽禾香木店据说去年才开业,但在洛阳已声名鹊起,选址是前朝一士大夫宅邸,重楼飞檐,气象不凡。蕙罗在门前驻足,向上望去,但见楼阁有三层,最上一层有乌木雕栏,上垂水晶珠帘,清风梳过,帘上若有波光浮动。 门前早立着侍者守候,见蕙罗与苏意墨现身,立即迎来,含笑作揖:“这位想必是殷舒窈殷姑娘了,我家主人昨日收到姑娘帖子,甚是仰慕,已恭候多时,这边请。” 蕙罗心知“殷舒窈”是苏意墨给她拟的化名。此番情由苏意墨也事先跟她说过,菽禾香木店邀城中名媛赴今日雅集,主题为龙涎香,参与者须分享自己珍藏的龙涎香,故此极少有人敢应邀前来。苏意墨以殷舒窈之名递上名帖,称是番商女儿,故菽禾香木店主人亦邀其参与。苏意墨便让蕙罗装扮成“番商女儿”殷舒窈,自己声称是她仆人,欲混迹于雅集。 蕙罗与苏意墨正欲入内,忽闻身后马蹄声急,且夹杂着犬吠,回首一看,见一条黑白相间、尖耳利齿的大狗正扑面奔来,它身后另有数匹高头名马相继而至,一路风驰电掣般,甚嚣尘上,引人侧目。 那狗奔至香木店门前,仍无意停住,直愣愣地就要朝内冲,店前侍者立即上前阻拦,那大狗当即飞身一扑,将侍者扑倒,狂吠不已。 侍者吓得面色惨白,浑身哆嗦。好容易等到那几匹马赶到,马上之人却也不立即呵斥那狗,倒是看着倒在地上的侍者嘻笑不已。 店中其余侍者奔出,纷纷向为首一锦衣公子作揖,那人方慢悠悠下马,斜勾唇角踱步到狗身后,吹了声口哨,大狗这才放开侍者,绕到那人身后。 蕙罗打量这锦衣公子,见他二十多岁光景,肤白俊美,身材秀颀,幞头襴衫皆为时兴样式,看上去像出自名门,但似这般裘马轻狂,放浪嚣张,分明已染了一身纨绔习气。 倒地的侍者站直,拂了拂身上的尘埃,再朝锦衣公子拱手:“多谢公子相救。” 那公子凤目斜飞,笑道:“这犬自小养在家中,跟孩童一般,被**坏了,难免任性些。” 也不待侍者答话,公子迈步就要长驱直入,那侍者忙唤住他,欠身小心翼翼地问:“公子今日是来挑香品的么?” 公子道:“今日本是我妹妹来参加你们店主的雅集,但她昨夜偶感风寒,现下不便外出,故而托我这大哥代她前来。” “原来是蔡大公子。”侍者再次长揖,“只是……今日是城中名媛雅集……” 蔡大公子笑道:“爱香之人眼中惟见香,雅集只论香品不顾女色。你如此阻拦,是把我当作欲窥□□女的狂蜂浪蝶了么?” 侍者尴尬,说了声“不敢”,在蔡大公子的迫视下,迟疑地侧身让道。 蔡大公子正要前行,忽然又止步转身,将适才那大狗牵了过来,促它先行。 侍者色变,又挡在了他面前:“本店客人多爱雅洁,猫犬不便入内,还望公子原宥。” 蔡大公子不怿:“这犬每日沐浴,甚是干净,连樊楼都去得,你这小店倒不许它进了?” 侍者依旧婉言阻止,不让他携犬入内。蔡大公子大为不悦,斥道:“我家养的狗,原比一般人尊贵,去别家香铺,人都要向它奉茶的,恭请它品香,偏你们这样矫情!” 他身后随从闻言立即上前,对侍者作威胁状,口中斥骂不已,连那狗也扬声朝侍者狂吠。 店中侍者不免有气,也一个个围聚过来,挡在蔡大公子及大狗面前,决不放行。 两厢僵持,互不相让。旁观的蕙罗忽闻楼上珠帘淅沥一响,随之仰首望去,但见那水晶珠帘后隐约有两人身影,一峨冠博带的男子负手而立,似在观察楼下情形,他身侧一女子刚放下挑开的珠帘,退至他身后。 晃动的珠帘后,那男子低首向女子说了寥寥数语,女子不住点头,随即退出,缓步下了楼。 女子自内走到楼下众侍者身后,低低一喝:“闪开。” 众侍者立即分成两列退至两侧,让开道来,朝女子低首欠身。 女子向前走去。她年约三十许,容止端方,颇见秀雅。 随着她行近,蕙罗渐渐看清她面容,又惊又喜,双目有难掩的亮光闪过。 那是尚服局的林司饰,曾在宫中教导蕙罗数年,后来被放出宫去的林司饰。 蕙罗欲张口呼唤,嗓子霎时一阵肿痛,才想起自己已服药,此刻说不出话。 蕙罗的异状令苏意墨警觉,他却只不动声色地瞥她及林司饰一眼。 林司饰含笑直朝蔡大公子之犬走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那大狗裣衽为礼:“下人不知好歹,怠慢了犬君,还望犬君恕罪。” 众侍者惊讶无言。蔡大公子及随从相视一笑,满意于她格外恭敬的态度。 蔡大公子斜睨着林司饰,笑问:“娘子可是菽禾香木店的店主?” 林司饰欠身道:“正是。” 蔡大公子点点头:“那么,这店中之事娘子皆可做主?” 林司饰道:“不错。” 蔡大公子一振马鞭,指向那只大狗:“这犬想入店品香,娘子可有意见?” 林司饰微笑:“犬君光临,蓬荜生辉,小店自然欢迎。”旋即侧首吩咐众侍者,“还不快迎犬君入内,焚香奉茶,请犬君上坐。” 众侍者面面相觑,终于在林司饰不断示意下挪步,向大狗做出“请”的手势。 那大狗反而迟疑了,吐着舌头反复打量林司饰及侍者,确认他们无意陷害自己后才轻缓地举足前行。 蔡大公子朗声笑,志得意满地跟在大狗之后朝内走,林司饰却移步至他面前:“公子留步。” 蔡大公子一愣:“怎么?” 林司饰直视他,波澜不惊,从容说道:“犬君既是今日品香主客,本店只请犬君入内,还望公子一行在店外稍待片刻,待犬君雅集结束,再一共回去。” 蔡大公子错愕,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林司饰又手指店外树荫处:“那里有树,公子蹲在那里比较阴凉。”再顾众侍者,“还不快牵公子过去。” 适才被狗扑倒的侍者先反应过来,响亮地答应一声,快步走来,打量蔡大公子一番,扬声道:“公子的项圈呢?可是刚才被犬君收走了?” 众侍者及围观众人闻言皆笑,连蔡大公子身后随从也有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的,惟有蔡大公子呆立原地,面上阴晴不定,在一片讥笑声中,眼底逐渐积满暴风雨前的阴翳。 一二随从见蔡大公子极难下台,遂上前请示:“大公子,这……” 蔡大公子冷着脸,眸光朝殿内一横,随从瞬间会意,伸手朝后面的同伴打一响指,即撸袖子冲向堂中什物。其余随从蜂拥入而至,有举花瓶的,有扯帷幔的,有拉药柜抽屉的,有抬腿踢家具的,眼看着就要将香铺打砸一番,忽闻门外响起一女子怒喝声:“蔡攸!” 蔡大公子一怔,立即回首去看。蔡家随从也暂停动作,纷纷向门外望去。 一眉目清秀的女子带着两名侍婢进来,头戴钗冠,脑后加一尺许长白玉梳,身着雪青瑞草重锦褙子,作贵戚少妇打扮,而模样甚是年轻,不过十七八岁,虽粉面含威地直视蔡大公子,但唇涡犹带几分稚气,看上去十分可爱。 蔡大公子顿时喜不自禁,笑吟吟地迎上前去,满目怒火都化为一脉春水,向她深深长揖,口中柔声唤“妙仪”,然后在她睁目怒视下,又改口唤了声“唐县君”。 蕙罗亦认出了,这少妇是周燕国大长公主的儿媳唐氏,当年曾在宫中受厘殿前直言指出同行宗妇的错误,纠正说“受厘”应该念“受禧”,取宣室受厘之意。听蔡大公子称呼,她的闺名应该是“妙仪”,两人像是相识已久的。 而那蔡大公子,显然是蔡京的长子蔡攸。蔡京因受命代哲宗拟传位于赵佶的“元符遗制”,又雅善书画,故在赵佶即位后颇受重用,如今虽为翰林学士承旨,但大有平步青云,跻身宰执之列的势头。蔡攸蕙罗以前虽未见过,却也听宫人提起过。元符年间蔡攸监管掌裁制宫中服御之物的裁造院,朝会后常在赵佶将要路过之处恭立等待,见赵佶即行大礼,所以赵佶认为他谦恭有礼,如今亦有提拔之意,偶然见到,也多有赏赐,故而蔡攸自恃天子眷顾,在外才如此骄横。 唐妙仪不理蔡攸,看着林司饰,含笑走到她面前,颇郑重地裣衽一福:“林司饰万福。” 林司饰忙还礼,屈身比唐妙仪更低一些,连声道:“县君折煞妾身了。我已非宫中人,县君万勿以往日职事称呼。” 唐妙仪握住林司饰的手,正色道:“姐姐虽已出宫,但容止气派,一望而知是天家人。妙仪每次见到姐姐,都会立即想起当年姐姐随侍官家、深蒙圣眷的情形,所以总是忍不住以姐姐职事相称。” 言罢唐妙仪看看四周,感叹道:“菽禾香木店陈设种种,一眼望去,倒与宫中景象颇为相似……呀,难不成是官家为姐姐画的样儿?”美目一转,见一花瓶仍被蔡攸随从攥在手里,顿时柳眉倒竖,斥道:“哪来的下人,竟敢碰触御赐之物!若是稍有闪失,你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够赔的!” 那花瓶瞬间变成了烫手的火炭,随从被吓得立即将其归回原位,缩手低首讷讷不敢言。 其余随从瞠目结舌地看蔡攸,目询如何处理适才移动的什物。 蔡攸直瞪众人:“还愣着干什么?快帮林司饰把适才风吹乱的东西整理干净!” 随从齐声答应,迅速整理,甚至以袖擦地,香木店中很快窗明几净,地面光泽可鉴。 唐妙仪眼角余光掠过兀自留在堂中的蔡攸的狗,掩袖皱了皱鼻子,这次不待她发话,蔡攸已亲自动手,把狗牵出去,系在了门外树下。 唐妙仪与林司饰相顾而笑。林司饰谢过唐妙仪,又走到蕙罗身边,徐徐一福,道:“适才情形令殷姑娘见笑了。如今后院香席已备好,请姑娘与唐县君入席。” 蕙罗无法说话,想去拉林司饰的手,苏意墨已抢至她身前,对林司饰道:“我家主人不会说中土官话,店主若有吩咐且与我说,我转告主人。” 林司饰一怔,旋即朝苏意墨颔首:“如此,先生也请随殷姑娘入席。” 蕙罗在进入后院前,略微移步向外,仰首看第三层楼阁。 水晶珠帘尚在风中摇曳,流光溢彩,而帘后男子的身影已消失无踪。 (待续) 第82章 香席 82.香席 林司饰引导蕙罗、苏意墨、唐妙仪及其侍女入后院香席,未行几步,蔡攸却又匆匆跟来,声称也要入席。唐妙仪斥道:“林司饰请柬注明是请女宾,你却来凑什么热闹?” 蔡攸笑道:“之前我已说明,是代我妹妹来的。雅集宾客多为贵戚女子,我原不便贸然加入,但妹妹说今日主题是龙涎香,正巧我刚购得一块龙涎香真品,此物蕴天地之精华,我凡夫俗子,不敢独享,若请得众佳人一起品鉴,方不辱没了它,所以斗胆自请入席。” 唐妙仪有些诧异:“你有龙涎香真品?不是合制的龙涎香?” 蔡攸颔首:“确是得之于海上的真龙涎香,非合制香品。” 唐妙仪便沉默了,若有神往之状。 林司饰见状遂道:“各位宾客虽同时参与雅集,但彼此间香席相距甚远,且有竹帘遮挡,男女贵宾并不同席,若唐县君与殷姑娘均同意,蔡大公子亦可入席。” 蔡攸闻言悠然看向唐妙仪,唐妙仪侧首向前,抛了一个白眼给蔡攸,嘀咕道:“客随主便。”随即径直先往后院走了。 林司饰看蕙罗,蕙罗转顾苏意墨,苏意墨朝她欠身,上前一步,对林司饰道:“我家主人也不反对蔡大公子参与雅集。” 林司饰点点头,朝蔡攸微微一福:“蔡大公子,请。” 众人相继穿过几重厅堂回廊,到了后院,见面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带池塘的园林。园中以黑白两色卵石铺设路径,池边散植槭树,或有古松修竹间于其中。如今秋凉,放眼望去,黛瓦粉墙之下满庭红叶铺锦列秀,灿若云霞。而那池塘也颇显辽阔,中间立有水榭数间,原木色配白窗竹帘,下方碧波微澜,不知主人如何培植,竟还有无数白莲迤逦开去。 林司饰请众人沿着一座木桥进入水榭。那水榭呈四合之状,每一方阁子内设一香席,席前均垂细竹帘,阁子之间有廊庑相接,中间是与外界相接的池水,依然植有白莲数朵,隐见锦鲤戏水花叶之下。 林司饰坐于主席,唐妙仪与蔡攸分列东西两席,蕙罗与苏意墨在林司饰的安排下坐于南面,与其相对。林司饰命侍女卷帘,让自己面对众宾客,而其余三方香席均垂帘。 林司饰解释:“平常香席,原不垂帘,今日垂之,一则为贵客避嫌,二则,水榭有秋风,也是也为挡风。品香宜处于通风而无风之屋舍,竹帘垂下,遮蔽而非密闭,最宜品香。” 致辞欢迎诸位宾客之后,林司饰重申“龙涎香”之主题,然后说自己作为主人,应先自点一炉香,为抛砖引玉,开鼻所用。 她说话之时,她身边的侍女已为她燃好一枚炭饼。林司饰取过一个口径两寸余的瓷香炉,调整其中香灰,埋炭于内。拨拢香灰成冢状,以香箸在顶端开二三火口,以手试热度后,才加云母片,最后打开香合,取出一枚小指头大小、压制成云纹状的暗紫色香饼子,轻轻搁在云母片上。静待片刻,她捧那仅盈一握的香炉于手心,置于丹田处,闭目品其香,感觉香气合宜,才递给侍女,让侍女将香送至各宾客处。 侍女先送至唐妙仪阁子中。唐妙仪闻后面露惊喜之色,细品再三,才把香炉交回侍女手中,然后提笔,在面前案几香笺上书写品香感受。 侍女又将香炉送至蕙罗阁中。才一入帘,蕙罗便觉一阵馥郁花香扑面而来,颇似大食蔷薇水之味。双手接过香炉,捧于手中细品,又觉花香中有植物草木水气,香气不似蔷薇水那般霸道浓烈,而花香袭过,沉香之味渐渐明晰,其中也带有甘甜的花果之韵。 蕙罗品完,刚垂下手,苏意墨便迫不及待地接过香炉,动作稍显粗鲁,令那传递香炉的侍女忍不住着意打量他一下。 苏意墨细品一番,目意渐冷,单手将香炉递回给侍女,显然是失望的。 侍女出了阁子,向蔡攸处走去。蕙罗看看案几上的香笺,再顾苏意墨,以目光询问他是否应由他书写。苏意墨摆首,压低声音在蕙罗耳边道:“这些雅集,香笺多书以诗词,我写不来这些,你写吧。” 蕙罗只得提笔,想了想,在香笺上写下七个字。 蔡攸品香只一下,很快便让侍女送回香炉,自己提笔在香笺上写了寥寥几字。 众人品毕这一炉开鼻香,林司饰让侍女收集宾客书写的香笺,由侍女逐一念出。 唐妙仪写的是一句唐诗:“水精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林司饰听后不由笑道,“县君品出蔷薇花香了。” 唐妙仪应道:“是的。花香格外浓郁,令人宛如身处蔷薇花架之下,姐姐可是用大食蔷薇水浸沉香得来?” 林司饰朝她欠身,却笑而不语,只示意侍女继续念蕙罗写的香笺。 侍女看着香笺念:“小园香径独徘徊……” 林司饰目光微滞,略一沉吟,又含笑看向蕙罗的阁子,“殷姑娘如此写,也是觉得犹如蔷薇园中么?” 蕙罗匆匆提笔,在香笺上写了“草物”两字,给苏意墨看。苏意墨会意,替她答道:“我家主人是说,此香除了花香,还蕴含草物之气,闻之似走在花园小径中,花香中隐含草木香泥土香及水气,此香品似非纯为蔷薇水浸沉。” 林司饰颔首:“殷姑娘果然见解不凡,这款香确实非蔷薇水浸沉,但与蔷薇水也不是毫无渊源。” 蔡攸此时朗声笑,插言道:“快念我的香笺,他们想找的答案就在其中。” 侍女取出蔡攸的香笺,念出蔡攸写的字:“乱红飞过秋千去。” 林司饰微笑问蔡攸:“此句何解?” 蔡攸道:“他们都说闻到的是花架、花园中的花香,我却不以为然。大食蔷薇水乃是取清晨未开之蔷薇蓓蕾经过蒸制萃取精华制成,故而浓烈异常,花香袭人,经久不散。而司饰这香虽有蔷薇之味,但香气轻薄许多,且杂有草物水气,品这香眼前如见乱红纷飞、花落千片,但那蔷薇园却是在隔墙的秋千之后,我等路人只见乱红,不见枝头花朵。所以,这香多半是用蔷薇花瓣与沉香粉蒸制而成,而非蔷薇水浸沉。” 林司饰从容回应:“蔡大公子高见,此香的确是用蔷薇花瓣与沉香制成。蔷薇水珍贵不易得,而我偶然间从一大食商人处购得大食蔷薇植株若干,遂种植取香。无奈蔷薇水制法大食国人秘而不传,我只得以花瓣蒸沉香,再榨取花汁与之和,所以此香带有花瓣之中的草物水气。” 唐妙仪闻言道:“我倒觉得这香方妙不可言。若用蔷薇水浸沉,香则香矣,但过于浓烈,且完全压制沉香,香韵无层次,不若林姐姐这香,清雅甜美,又有几重香韵,耐人追寻。” 蔡攸笑道:“是,是,县君妙论,在下无不赞同。主人开鼻之香既已尽赏,蔡攸静待县君赐香于我等品鉴。” 林司饰看向唐妙仪,唐妙仪亦不推辞,示意身边侍女燃炭,自己开始准备焚香。 一炉香袅袅浮起,依旧由侍女奉至各宾客面前,供人各自品鉴。蕙罗见唐妙仪的香品亦是压制成小饼状,上有阴刻的汉代龙形纹饰,呈褐色,闻之初觉脑麝之凉寒清冽之气明显,随即另几缕温和甘甜的香调渐渐融于其间,有极上乘的沉檀之味,似花非花,似闺阁温香,但又并不带脂粉气,也是难得的佳品。 品罢众人写香笺,收集至林司饰处,林司饰先让侍女念自己写的感言,只有四字:快雪时晴。 林司饰细说:“此香以龙脑、麝香先导,使人如置身冰雪之中,旋即温香渐起,清甘中隐含一丝酒香,加深香中和暖之意,宛如雪后初晴,金色阳光洒于雪地之上,人坐于梅花树下饮酒品香,好不清朗。” 唐妙仪笑道:“姐姐好厉害,这香中有一味料是蜜酒煮过的玄参,一般人闻不出,却瞒不过姐姐。” 侍女继续念蕙罗的香笺:“敲扶密竹枝犹亚,日暖寒禽气渐苏。” 林司饰接过香笺,一边细看,一边垂目重复吟这句诗,似在推敲。而念到“日暖”时,她身后屏风之内有瓷器坠地声,仿佛有谁失手摔了杯盏。 林司饰朝众宾客欠身:“水榭侍者莽撞,摔了茶器,惊扰贵客,失礼失礼。” 众人表示无妨。林司饰又向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会意,退向屏风后。稍后回来,向林司饰附耳回禀几句,林司饰点头,含笑向众人:“侍者已被惩戒,我们继续品香。” 林司饰看向蕙罗阁子:“适才殷姑娘引用元微之诗句,可也是指雪后晴暖,万物复苏之意?” 苏意墨道:“正是。”忽然有警觉状,补充道,“这诗句是我代主人写下的。” 林司饰微笑赞扬:“先生好才学。” 林司饰再命侍女念蔡攸香笺,侍女却犹豫了一下,才念道:“罗幕绣帷鸳被,旧欢如梦里。” 唐妙仪按捺不住,斥道:“你这写的是什么浑话?” 蔡攸笑道:“并非浑话,委实是我品香后真切感受:乍暖还寒的春天,美人儿春困于绣帷之中,抱着金鸭酣睡,软玉温香,绿鬟风乱,那梦里见的也是旧日春游遇上的情郎吧?” 唐妙仪怒道:“什么春天!别人都觉得是冰天雪地,偏你闻出是春天!” 蔡攸凝视对面帘后的她,目光似乎能透过竹帘抚上她的脸,依然满盈和暖笑意,道:“凡你所在,皆是春天。” 侍女与苏意墨闻言都隐约一笑,蕙罗于一旁听见,也不免暗暗感慨:这人说起情话来,与如今官家倒有一比。 见唐妙仪窘迫不能语,林司饰对蔡攸道:“唐县君的龙涎香已品,殷姑娘是远道而来的客人,理应请她稍坐片刻,熟悉了香席程式,稍后再焚香。蔡大公子先请?” 蔡攸应道:“这个容易。不过,恕我直言,今日所品两种香,恐怕都不含真龙涎香吧?” 林司饰道:“龙涎香异常珍稀,我记得我幼年初入尚服局时,听闻当时奉宸库所藏古龙涎香,亦不过二两。慈圣光献皇后偶以一豆大的香块薰之,散发的香味若异花气,芬郁满座。那种龙涎香,豆大一饼便值百缗钱,且还买不到。只有帝后极为亲近的内侍都知才获赐一饼,他们以金玉为香囊,贯以青丝,将这粒香佩于颈上,衣领摩挲间异香不绝。但那以后,我就没有见到龙涎香真品……” 苏意墨忍不住问:“龙涎香虽少,蕃邦也偶有朝贡,司饰会没见过?” 林司饰道:“朝贡的龙涎香会径直收入奉宸库或内藏库,不存于内外香药库。那两个库房之物,尚服局只有尚服能接触。仁宗皇帝以来,天家尚俭,龙涎香虽帝后亦不常用。慈圣光献皇后建议合香模仿古龙涎异花香韵,所以如今合制而成的香饼,有一类便称龙涎香。故今日龙涎香雅集,并不限于携龙涎香真品参与,合香亦可,唐县君的香就很好。” 苏意墨再对蔡攸:“入席之前,蔡大公子称已购得龙涎香真品,看来今日我等可大开眼界了。” 蔡攸呈出一弯矜持的笑,迤迤然取出一白玉浮雕如意云纹的小盒子,搁在案几上,对林司饰道:“焚香之前,不若先观生香原状。” 林司饰命侍女取来香合,打开看后,略闻数次,再命侍女传给唐妙仪和蕙罗。唐妙仪闻后蹙眉,似有疑惑。蕙罗见那白玉香合中有一块黑褐色香药,樱桃大小,颜色迥异于与她之前在秘道中发现的那块,但也呈蜡质,或常被蔡攸把玩,这块表面已摩挲出了一层油亮的包浆。香药闻之亦有甘甜气息,但味道清淡,并不似花气馥郁。 唐妙仪质疑:“这香形状很丑,也不甚香,怎知是龙涎香真品?” 蔡攸笑而不语,拿起侍女刚传回他案上的香药,掰成两半,然后阔步走出帘外,扬手将其中一半抛入中庭池中。 那香药落入池中并不沉底,漂浮在白莲花下。一群锦鲤旋即蜂拥而来,个个张嘴欲碰触那块香药。 蔡攸收回目光,转身对唐妙仪,道:“真龙涎浮于水则鱼集,薰衣则香不竭。” 林司饰吩咐侍女:“快唤人把香药从池中捞出。这等珍稀之物,切勿没于鱼吻。” 蔡攸摆手笑道:“不必。这一块我只花了几十缗,算不得多珍稀。” 唐妙仪道:“若是真龙涎,这么大块几十缗岂能买到?何况龙涎香乃禁榷之物,榷场数十年未见有货,你却是何处购得?” 蔡攸道:“一般人自然买不到,但若有门路,买到别人买不到之物,价还偏低,也不足为奇。”言罢带着讳莫如深的浅笑看向林司饰,“司饰如今开香药铺子,这其中的缘故,一定懂得的。” 林司饰恍若未闻,不予置评。 唐妙仪仍嗤之以鼻:“我看还是假的,否则偌大一块,你也不舍得扔进水里。” 蔡攸一摊手:“我将它带来就是要焚的,这块香若能博佳人一笑,葬身炭火与葬身鱼腹有何区别?岂会吝惜!” 唐妙仪又道:“再有,把香抛进水里有鱼来啃就是真龙涎么?我扔一块炊饼进去,怕也是这番景象。” 蔡攸一时语塞。林司饰闻言笑,道:“我倒有一鉴别龙涎香的方法,若蔡大公子应允,大可一试。” 蔡攸道:“尽可随意试。” 林司饰命侍女取来一枚绣花针,点燃一枚炭饼,又取来蔡攸剩下的那半块香,再对众人道:“我在宫中曾学过,若以烧红的针刺入龙涎香,会有白烟如线,可分可剪,且针拔出后针尖会凝结香油一滴。” 蔡攸只是点头:“快试吧。” 林司饰颔首,又道:“既然诸位都想看鉴香结果,不如暂从帘中走出,到我席位周围细观。否则相隔太远,恐怕看不真切。” 蔡攸连声道“有理”,欣然疾步走到林司饰身边坐下。 唐妙仪踟蹰须臾,也缓缓自帘内出来,走至林司饰另一侧落座。 蕙罗不动,侧首看苏意墨,苏意墨沉默不语,似在思忖。 林司饰见蕙罗阁子帘未动,含笑特意询问:“殷姑娘不过来看看么?” 蕙罗未应。林司饰又道:“此间宾客皆仕宦贵戚儿女,是识礼之人,姑娘又戴着面纱,此刻过来一观,也不算太为难吧?” 蕙罗再顾苏意墨,见他虽未答应,但也没出言反对。遂徐徐起身,自己褰帘而出,朝林司饰走去。 蕙罗见苏意墨并非追来,暗暗舒了口气,亦悄然加快了步伐,并一路盘算着如何借机告诉林司饰自己身份。 她循着廊下木制地面悄无声息地向林司饰走去,步履轻柔,唯恐唤醒了沉默之中的苏意墨。林司饰也静静地盯着她,看着她头纱拂过竹帘,裙袂飘过木栏杆,目光掠过水中白莲,坚定而渐显急促地向自己走来。 离林司饰只有四五尺距离了。蕙罗有些控制不住心下喜悦,向林司饰伸出了求助的手,口中有宛若呜咽的声音发出。 廊下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苏意墨最后几乎是飞跃地落到蕙罗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搂住她的腰,强虏她出水榭,将她扛在肩头,似疾风般穿越菽禾香木店的后院和厅堂,将她抛上蔡攸骑来的那匹赤骝马,自己随即上马,挥刀斩断系马的绳,带着她策马驰向城外。 在苏意墨搂住蕙罗腰那一瞬,她看见林司饰背后的屏风被人自内推开,一个长袖翩翩的身影倏然闪现,然而不及看得更多,那人及水榭中所有景象已如池边飘落的红叶一般,消失在她身侧流过的风中。 (待续) 第83章 湖庄 83.湖庄 身后似有人追来,但赤骝马速度原不同寻常,兼又受了惊,更是一路狂奔,蕙罗只觉耳边疾风霍霍,追赶者的步伐声和马蹄声不多时已在赤骝马扬起的尘埃中消失殆尽。 苏意墨挟持蕙罗一径策马奔出城外,专挑僻静小路走,绕过许多荒垅破冢,确信无人追来了,才勒马止步,将马系在树上,再扶蕙罗下来,自己到旁边一条小河边洗洗手和脸,双手捧水喝了一些,又用随身带的一个牛角杯盛了水给蕙罗送去。蕙罗侧首避过,他也不勉强,走开数步,道:“我没捆你手脚,想喝水自己去……多少喝一点,稍后还要赶路,今晚未必还能找着水。” 赶路?蕙罗不知他欲往何处去,仰首看看日头判断方向,忽然惊觉,这应是往汴京去的路。适才如此一闹,菽禾香木店的人必觉蹊跷,想必会报官,洛阳他自是回不去了,而他也不知为何离开汴京,如今做如此多犯法的事,汴京的人多半也会追究,他竟然还敢回去,也不怕自投罗网。 苏意墨似看穿她心思,黯然在河岸边坐下,远眺汴京的方向,淡淡道:“那块龙涎香,我总要找到。” 蕙罗琢磨这话,忽然想起林司饰提到过宫中龙涎香会收入奉宸库或内藏库,他一定是想去那里找。而宫城守备森严,他一人岂能入内,何况是找藏于珍宝库房的龙涎香。 苏意墨侧首看看她,欲言又止,最后默默摘了身边一片树叶,惆怅凝视前方,开始吹奏一支听起来有些奇怪的曲子。 那曲子节奏鲜明,迥异于中原乐曲,令人闻之有起舞的*,但他吹得舒缓,莫名地又带了一点哀愁意味。 一曲尚未终了,两人身后树林有异响传来,蕙罗回首望,只见两道黑影从林中冲出,随之掠过的是两痕白色刀光,朝苏意墨直砍了过去。 苏意墨听见声音不及回头便顺势一滚,避开两位黑衣人的袭击,然后快速抽出佩刀,与两人对战。 蕙罗原以为是香木店的人追来,但定睛一看,发现那两人肤色偏黑,凹目阔鼻,绝非中土人士。 那两人体格粗壮,孔武有力,不过刀法并不精妙,只是使蛮力攻击苏意墨,而苏意墨显然习过中原刀剑之术,虽被二人夹击,但从容应对,倒也不落下风。 二人之中一人见己方势头并不占优,便退后数步,似退出战斗。苏意墨遂集中精力与剩下那人作战,挥刀舞得溢彩生风,招招进击,很快将那人逼落入河中。岂料之前退出那人竟快步奔至蕙罗处,高举利刀,眼看就要挥下。 苏意墨眼角余光窥见,立即飞身回到蕙罗身边,在黑衣人刀落下前一瞬挡在了她面前。 刀如电光一闪,砍落在苏意墨右肩上,鲜血四溅,他人也半跪倒在地。 一道血光扑上黑衣人的脸,他不由闭上了眼,苏意墨趁机将刀换至左手,向黑衣人一扫,砍在他腿上。黑衣人失声痛呼,手松刀落,脸色煞白的蕙罗立即上前把刀捡到自己手中。黑衣人也顾不得抢,双手抱着自己的腿在地上左右滚动,哀嚎不已。 蕙罗回首扶起苏意墨,看着他伤口,目光有询问之意。 苏意墨引刀回鞘,左手摁住流血的右肩,蹙眉摇摇头:“我衣袍里有护肩,只是流了点血,手倒断不了……我们走!” 苏意墨让蕙罗上马,自己策身坐在她身后,单手控马,疾驰离开此地。 因怕汴京方向再来人追杀,苏意墨不再朝那走,策马绕了几圈,最终还是回到了洛阳附近,但换了个方向,往与之前出城的城门相对另一端而去。 赤骝马几番竭力奔驰,已疲惫不堪,步伐逐渐沉重,行到一临湖处索性止步不前。苏意墨只得和蕙罗下马,抬首四顾,寻找栖身处。 眼前湖光染翠,岸边有黄叶如带,波上寒烟袅袅,荷叶蔓延至天水相接处,中间时见鸥鹭断续飞。 不远处的柳树下隐约露出几间茅舍,亦有炊烟渐起。 苏意墨一指茅舍:“我们去那里。” 他先往茅舍处走,因失血过多,身体虚弱,这几步也走得踉踉跄跄。蕙罗见了,联想起他适才为自己挡刀之事,恻隐心起,遂上前扶他前行。 茅舍前有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在逗院中的兔子玩,见蕙罗苏意墨走近,愣了一下,然后朝内唤:“妈妈,有人来了。” 须臾,茅舍中堂有一名侍女扶着一位面色蜡黄,身形单薄如纸的夫人缓步出来。那夫人虽然气色不佳,服饰也素淡,但举止颇显优雅,绝非乡野俗妇,见了两人的奇异装扮及苏意墨的满肩血污也没流露出惊诧之状,目光温和,道:“这位先生受伤了?” 苏意墨躬身道:“我与妹妹是大食国商人,来洛阳经商途中遇到山贼,被贼人砍伤,逃至此处,望夫人容我等在此稍事休息,修整之后便告辞,决不多叨扰。” 夫人欠身道:“先生不必客气,但请入内,先包扎伤口,饮水进膳。晚些时候我夫君会归来,若先生伤势不轻,他可送先生去洛阳城中医治。” 苏意墨与蕙罗随她进入堂中。堂中弥漫着浓郁的草药气味,蕙罗留意到桌上有刚饮尽药汁、还残留些许的杯盏。 夫人解释:“我长年受病痛之苦,终日与药为伍,姑娘见笑了。” 蕙罗忙摆手,想说点什么,一开口只有嗬嗬的声音发出,才又想起自己咽喉已经肿了几天,不能说话。 苏意墨见状对夫人道:“我妹妹生下来便不会说话。” 夫人凝视蕙罗的眼睛,叹息:“多好的女孩儿……可惜。”然后转顾苏意墨,道:“先生的伤口要及时处理。我久病成医,这里有些药材,倒是可用。” 夫人命侍女取药来,摊开一看,蕙罗与苏意墨均认出,是紫红色的降真香粉末。 “降真香止血生肌,治疗刀剑伤有奇效。”夫人说明,让侍女取热水来为苏意墨清洗伤口,把包扎的方法与她说了,再对蕙罗道:“姑娘跟我来洗洗手。” 蕙罗点头,跟她出门之前回首看苏意墨,苏意墨略有犹豫之色,但终于没说什么,任由蕙罗随夫人去了。 夫人带蕙罗至另一间房,亲自取了热水盛入盆中让蕙罗盥洗,蕙罗遂摘下面纱,将脸与手都清洗干净。 夫人见了蕙罗面容不由笑了:“我所料不差,姑娘果然是中原人……所以,你是那位先生的义妹?” 蕙罗拉起夫人双手,郑重地摇头,然后口中还是呜呜地难以语言表达。 夫人观察蕙罗面色,然后道:“姑娘请张口,让我看看你的喉咙。” 蕙罗张嘴,夫人仔细看她咽喉与舌头,垂目思索。而这时忽闻门外脚步声急,侍女呼声响起:“先生,等等……” 蕙罗立即依旧蒙好面纱,手刚垂下,半裸一肩,伤口尚未包扎完毕的苏意墨已匆匆闯了进来。 苏意墨待包扎结束,立即要走。夫人挽留说好歹等进膳之后再走,否则前后人烟稀少,恐怕不好再找进膳处。 苏意墨与蕙罗几乎一整天未进食,确也饥肠辘辘,苏意墨最后勉强同意,请夫人把膳食送到这间房中,自己对蕙罗寸步不离。 进膳时夫人将一碗浅褐色,散发着清香味的汤送至蕙罗面前,道:“我看姑娘双目带血丝,有上火之状,这原是消暑的甜水,且饮下去火。” 苏意墨抬眼看去,见那汤中漂浮着几片荔枝干与百合,确像消暑的糖水,也就不说什么,任蕙罗饮下。 蕙罗刚一饮下便觉口感清凉,一股沉、麝之气从咽下直冲天灵,细细品味,其中还有木香、鸡舌香和薰陆香,但觉口舌咽喉清爽无比,似乎盘旋于其中数日的恶气瞬间消退不少。 两人进膳毕,正欲起身,茅舍外又见尘烟泛起,有三名男子跨马扬鞭朝这里驰来。 夫人立即携儿子及侍女出门相迎。苏意墨朝外略一观望,迅速关上了门,自己侧身附耳倾听门外动静。 那三人在小院前下马,相继入内,边走边叙谈。 一声音清朗的中年男子笑道:“大年湖庄清雅非凡,与京中屋舍相较,别有意趣,且风景怡人,居中此间,真如神仙。” 另一中年男子沉声应道:“都尉谬赞。寒舍拙朴,都尉见笑了。” 起初那中年人又道:“哪里,这才是大巧若拙。”旋即又对另一人道,“你们兄弟途经洛阳,岂可不来一观?我这次也邀十三哥来,他却嫌远,白白错过。其实有什么远的呢,你不就来了么?” “因为,”他与之对话那人开口回应,语调如平湖寒烟,“我不知道有这么远。” 听到这人声音,蕙芷双手顿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门边,开口扬声呼唤:“十二大王!” 而这次,她居然发出了声音,虽然很沙哑,但已足以令茅舍内外的人听见。 外间一片沉默。 苏意墨迅速将蕙罗拦腰揽住,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拖着她连退数步。 少顷,院中一人大步流星地走来,一脚踹开了门。 他身处瞬间漩入室内的金色阳光中心,微微侧身而立,逆光模糊了他面目,却着重勾勒出他轮廓,鼻梁弧度美好,薄唇坚毅,英才秀拔,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与蕙罗目光交汇时跃升的焰光渐渐退去,赵似冷冷直视苏意墨,以不容置疑的语气下令:“放开她。” (待续) 第84章 红日 苏意墨一时未动,赵似徐徐扬起右手,让他看自己手中握着的马鞭。那马鞭手柄银制,软梢是细牛皮编成,末端并无装尖锥,看起来平平无奇。 赵似忽然手一松,让软梢从手心垂落,旋即紧握手柄,迎空一旋,再朝斜下方抽落,软梢划破空气,随着闪电般的轨迹发出肃肃鞭声。 那平地响起的锐利声音令苏意墨双睫不由一颤,蕙罗也悚然一惊,想起了上次她被受雇于周家的驾车内侍劫持,赵似骑马赶来,霍霍舞鞭如龙蛇状,顷刻间便击落了内侍手中的,解救了她。 苏意墨沉默一瞬,蓦然将蕙罗向赵似猛地一推,趁赵似伸手揽住蕙罗之时夺门而出,朝赤骝马奔去。 赵似紧搂蕙罗,待她稳住,随即放开,阔步就朝外间追去。 蕙罗惊魂未定的眼睛犹盯着苏意墨的背影,留意到他肩头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有鲜血渗出,浸润了衣裳。电光火石间心下闪出一个念头:他犯了这样的罪,若被抓住,一定会被处死吧? 蕙罗遂也追到门边,高声唤赵似“十二大王”,赵似止步回首:“怎么?” 蕙罗一怔,迟疑道:“我……头晕。” 赵似顿了顿,转身向她走来。而这时苏意墨已跨上赤骝马,在院中王诜与赵令穰愕然注视下绝尘而去。 此湖庄是赵令穰的产业。因他夫人孙氏体弱多病,一年中约有一半时日是住在这山青水秀之处将养。 孙氏颇通医术,随后在赵似请求下帮蕙罗诊断,道:“沈内人之前是服了用烈性香药制成的药丸,导致咽喉肿痛,暂时锁喉,不能说话。今日我将清热解毒、治恶气结塞的五香散融入糖水请她饮用,现下已好了许多。至于头晕,可能是这两日惊惧之下极少睡眠,疲惫交加导致的,无大碍,好生歇息便自然痊愈。” 孙夫人离去后赵似与蕙罗独处一室,想到屋外尚有他人,两人都有些尴尬。赵似起身离开,蕙罗想了想,也启步出门,悄无声息地跟在赵似身后,中间相隔一丈余,亦步亦趋地随他走到湖边。 两人相继在绿树板桥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赵似问起蕙罗被劫持的缘故,蕙罗把这两日的经历说了一遍,再问赵似:“大王为何能离开东京,来到这里?” 赵似道:“我祖母宣仁圣烈皇后的忌辰将至,按例需要选一位亲王朝陵,行承祭之礼。十哥本来想要九哥去,但九哥打球摔伤了腿,去不得。他便另派十三哥去,不想十三哥离京未久便感染风寒,病势逐渐加重,眼见是不能行礼了。十哥无法,只得在宰执建议下让我去。且还不放心,当面命我不得前往西京旧宫,还嘱咐姑父王都尉一路盯着我……” 蕙罗一哂:“看来王都尉也盯得不是很紧,所以大王还能四处走动。” 赵似解释:“当年王都尉帷簿不修,致使我姑姑贤惠公主郁郁而亡,我爹爹神宗皇帝欲严惩王都尉,是我母亲向皇考求情,才从轻发落,只逐出京师,贬谪至均州。所以王都尉对我母亲不免感激,私下对我也不错。这次朝陵,十哥本不欲让我去洛阳,王都尉便设法支开监视我的人,让我去洛阳逛逛……在菽禾香木店,其实我看见了你,只是你蒙着面纱,又不说话,才没认出来。” “大王也去了菽禾香木店?”蕙罗讶异,回想店中之事,忽然顿悟,“你就是在楼上珠帘后和水榭屏风后的人?” 赵似点头。 “你去买香药?”蕙罗追问,“你怎么会想到在洛阳逛香药铺?” 赵似侧首瞥她一眼,淡淡道:“你看见菽禾香木店的名字也没想起什么?” “菽禾香木店……”蕙罗重复着这名字,琢磨须臾仍不解,“能想起什么呀?就觉得这店名有点古怪,菽禾也不是香药的名字。” 赵似一言不发,但从怀中取出一条丝巾抛给蕙罗。蕙罗展开一看,发现是自己以前给赵似包扎手背伤口时用的丝巾,现在已被重新缝好。当初赵似从驾车内侍处救她,手被内侍划伤,蕙罗撕开自己的丝巾为他包扎,丝巾一角有自己绣的蕙草,还被他看成了豌豆苗…… 蕙罗脸一红:“这豆苗绣得不好,你还留着做什么?提醒我女红不好么?” 赵似反问:“你还不明白?” 见蕙罗一脸惘然,赵似叹息:“书读少了是这样的。”随即向她解释,“菽,是豆子的意思,菽禾,就是豆苗。菽禾香木店,就是……豆苗的香木店。” 蕙罗愣了半晌,渐渐理清了这其中的关系:“所以,菽禾香木店,其实是你开的?” 赵似道:“当初林司饰出宫,欲开个香药铺,但汴京香药铺不少,她积蓄不算多,生意甚是难做。我听说她的处境后就找到她,说我可以出资开店,请她管理,但未免引起十哥注意,这店最好开在汴京之外。最后我们选址洛阳,把店开了起来。平日是她在经营,定期修书向我汇报,遇事请示,我再作决断。” 蕙罗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说林司饰怎么有钱开这么气派的店……看起来你们生意做得挺大。” 赵似摆首:“也是挺难做的。洛阳香铺也多,新开的店若非有特别货源和手段很难存活。开了店才知道这行业种种弊病,例如很多珍贵香药朝廷禁榷,通过正式榷场买到的十分稀少,而同行的店中却总有新货,且价格往往还比榷场的还低……” 蕙罗蹙眉:“是假的吧?” 赵似答道:“未必。来源大概就像蔡攸那块龙涎香一样……所以老老实实做生意的香铺,很难和这些有特殊货源的老店竞争。好在林司饰是宫里出来的,洛阳的贵胄豪室闻风而来的不少,她合香技艺不凡,我又把我府中和圣瑞宫中库存的名贵香药送了许多到店里来,才渐渐做出了些名声。” 蕙罗想起蔡攸之事,不禁一笑:“请蔡攸的狗进店,让他蹲在门外等狗出来,也是你教林司饰说的吧?我说她那么温和的人,怎么会想出这等犀利的话。” 赵似微笑默认。 蕙罗叹道:“可是你不怕他恼羞成怒,把店给砸了?” 赵似道:“不怕,因为我在楼上看见唐县君来了,唐县君必然会制止蔡攸,并点出林司饰曾是帝后身边人,让蔡攸不得不忌惮。” “你为何觉得蔡攸会听唐县君的话?”蕙罗旋即明白了,“你知道蔡攸对唐县君有情?” 赵似颔首:“知道。” 蕙罗睁大了眼睛:“看不出,你还爱打听这些男女私情的事。” “用得着打听么?”赵似嗤之以鼻,“这种事传得比风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刮进你耳中了。” 见蕙罗窃笑,他继续解释:“唐县君未嫁时曾在金明池边偶遇蔡攸,蔡攸极力奉迎,唐县君也颇动心,告知姓名,想等蔡攸来提亲,不料后来发现,蔡攸早有家室,唐县君一怒之下迅速嫁给了前来求亲的钱忱,这些事暗暗传开……婚后唐县君初次随周燕国大长公主入宫拜谒皇太后,除了太后、太妃,有位分的嫔御都端然接受了唐县君的拜见,也都言笑晏晏地赠了她见面礼,但待她一走,这些陈年嫔御便嗖地冲进圣瑞宫,眉飞色舞地交头接耳:我跟你讲哦,周燕国大长公主家的新妇和蔡翰长家的大公子……” 他讲述这些事时面上始终淡淡地,眸中波平如水,语气也极和缓,并无言笑之意,而蕙罗已听得忍俊不禁,此刻艰难地掩口控制笑意,而双肩却在止不住地抖动。 赵似蹙眉看蕙罗:“有那么好笑?” 蕙罗只好收敛笑容,正襟危坐:“没有。你继续讲。” 赵似另起话题:“你进店之后,也一直想向林司饰暗示自己的身份吧?所以在香笺上故意写下那句元稹的诗:敲扶密竹枝犹亚,日暖寒禽气渐苏。其中‘日暖’一词原文应为‘煦暖’,你避哲宗讳,改为‘日暖’,就是为了让林司饰生疑:一位蕃商,怎会知道避大宋皇帝的讳,何况,还是先帝的讳。” 蕙罗承认:“是的。这诗多年以前林司饰向我们讲解过,特别说到要注意避皇帝讳。” 赵似道:“苏意墨作蕃商打扮,我跟他只一面之缘,只觉面熟,但一时没认出来。后来林司饰告诉我,见香笺上你的字迹娟秀,是女子笔迹,联想到苏意墨进店时说你不会中土官话,便十分起疑。又见你写那句诗,遂明白你必然是宋人,可能是受苏意墨胁迫。那时我在屏风后,也是听出这诗避讳了,细想苏意墨外貌,忽然想到,他就是你被驾车内侍挟持那天带人追来的香药库使,所以有不祥之感,失手摔了杯盏。后来我让侍女转告林司饰,让她务必引你走到我们的阁中,再设法营救。可惜苏意墨依然察觉,迅速掳你出去,那马跑得极快,我追赶不及,四处寻找不见,王都尉又来催我来湖庄,只得随他来,不想却又在此处遇到你们……这些天,你受苦了。” 蕙罗黯然道:“只是受了些惊吓,哑了两天,其余倒还好,不算受苦。” 赵似有些迟疑地问:“他有没有……虐待你?” 蕙罗摇头:“没有,并无打骂。” 赵似默不作声,蕙罗忽然猜到他未尽的语意,脸一下红了:“你是问,他有没有……欺负我?”不待赵似回答,蕙罗立即摆动双手否认,“没有,他还算个君子,并没有……” “有,也无所谓。”赵似温和地凝视她,“这种情况下,你应该首先保住性命,其余,都是次要的。我问你,只是想确定要不要去把他抓回来杀了。” “没有呀,真的没有!”蕙罗急切地解释,“他目的明确,就是想找龙涎香,对我并无兴趣。他本性是好的,还为我挡了一刀……” 赵似点头:“我相信。” 蕙罗见他如此说,目中隐约有笑意,却又气馁了:“你肯定是想说,我又没有色,所以……” 赵似忍不住笑了笑,盯着她绯红如天边流霞的脸看了半晌,忽然说出二字:“抱歉。” “为什么道歉?”蕙罗迷惘地问,旋即又没好气地道,“良心发现,觉得不应该笑我丑了?” 夕阳下两人侧影相对,中间是一轮逐渐向湖心沉入的红日。赵似忽然倾身,吻上蕙罗的唇,红日霞光在两人中间射出的光线被瞬间捻灭。蕙罗下意识地伸手抵挡,赵似毫不退却,蕙罗渐渐不动了,两人影子默然相接,长长地投映在身后的大石上。 良久后赵似才放开蕙罗,蕙罗低首,摁住犹在怦怦乱跳的心,嘀咕道:“这么突兀,吓我一跳……” 赵似笑道:“我说过抱歉了。” 蕙罗嘟嘴,低声道:“下次不能这样了。” 赵似“嗯”了一声,很快抓住了重点:“所以还有下次。” 蕙罗双手捂脸,窘到无地自容。转念一想,又觉得此时不可示弱,遂挥动双拳朝赵似频频击去。 赵似端然坐在湖石上,并不抵挡,任她粉拳雨点般落在自己手臂上,半瞑双目迎向水天相接处,嘴角逐渐加深的笑映入湖面,随着那轮红日悄然没入波心。 (待续) 第85章 素宴 黄昏时孙夫人请众人入席用晚膳,蕙罗此前已进膳,亦不欲面对王诜与赵令穰,退至书房。王诜四顾不见她,遂问赵似:“何不请蕙罗姑娘一同用膳?” 赵似淡淡瞥他一眼,并不作答,倒是赵令穰目含惊讶,道:“都尉是直呼沈内人芳名?” 王诜做惊觉状:“是,是,是我唐突了。沈内人年轻和厚,我见之但觉十分亲切,所以直呼她芳名,现下想来,确是逾礼了。” 赵似问他:“都尉怎知沈内人闺名?” 王诜朗然笑道:“沈内人原是今上倚重之人,宫中谁人不晓?我往来禁中,总会听今上提过。” 赵似默然。 赵令穰沉吟道:“记得上回官家请我与吴元瑜先生在瑶津池水榭品评画作,沈内人也在,见解颇不凡,官家遂在纨扇上题了一句小晏词赐她:长因蕙草忆罗裙,绿腰沉水熏。想必沈内人之名,就出自此词了。” 王诜频频颔首:“没错,沈内人的名字,就因此词得来。” 赵令穰浅笑不语,少顷,让孙夫人去请蕙罗入席,孙夫人解释说蕙罗已用过晚膳,赵令穰点点头,转顾王诜与赵似,请他们动箸品尝菜肴:“居于乡野,山珍海味一时难以齐备,今日拙荆做的只是些家常素食,二位见笑了。” 案上菜式多为笋、藕、菌菇之类,配以菊花与粟米煮成的饭,席间飘散着淡淡清香味,摆盘也别具匠心,赵似看了颔首道:“很精致。” 王诜更是大赞:“我已有一年未食荤腥,大年贤伉俪这素宴正合我意。” 赵令穰微笑问:“都尉不食荤腥,是为礼佛?” 王诜道:“也不全是。这几年来,我渐觉气虚体弱,气血不畅,肤色暗哑,印堂发黑,呼吸间也自感气浊。去年一位禅师建议我只吃素食,说可神清目明,延年益寿。我尝试一月,果然觉得大有助益,就杜绝荤腥至今。” 赵令穰细观王诜面色,亦赞道:“都尉所言不差,如今看来,都尉颜彩轻润,精爽秀洁,颇有少年时神采。看来我也应效仿都尉,以后饮食全素,一清中年浊气。” 王诜笑道:“要清浊气,还有一良方,可迅速见效。” 赵令穰挑眉似感兴趣:“哦?” 王诜向他倾身,压低了些声音:“辟谷。” 赵令穰讶然问:“可是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王诜道:“的确不食五谷,与吸风饮露也差不太多……是只饮沉香水。” 赵令穰再问:“多日不食,不会体虚么?” 王诜答道:“不会。沉香温肾通心,行气平喘,辟谷饮沉香水,更可悦泽肌肤,使神气清爽。我每隔一月总会辟谷数日,每次一闻火食气即呕,只能饮沉香水……你们看看,我这脸上,是不是颜色鲜悦,更胜从前?” 王诜侧首让赵令穰与赵似看他扬起的半边脸颊,赵令穰看后微笑:“果然颜如少童。” 王诜欣然有自矜之色。赵令穰转顾赵似,见他面如冠玉,颜色光美,皮肤白净不逊于女子,不由赞道:“《庄子·逍遥游》中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今见十二大王,宛若神人,可也有特别的养颜之法?” 赵似不动声色地回答:“有。” 王诜笑道:“不消说,一定也如姑射神人那般,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 赵似摇头。赵令穰遂问:“大王不辟谷?那吃什么养颜?” 赵似眼帘微垂,懒洋洋地,答案却掷地有声:“吃肉。” 王诜与赵令穰相顾愕然,赵似也不像要解释的样子,须臾,孙夫人打破此间沉默,含笑道:“你们中年人须食素辟谷清浊气,而十二大王是少年郎,宜多进肉食补阳气。两厢均无对错,食补之道,在于顺应年龄体质时令,选择合适的食物。” 赵似朝孙夫人欠身道:“夫人所言甚是。不拘荤素,重在合宜均衡,勿暴饮暴食,也勿骤然节食,便是养生了。” 孙夫人亦欠身道:“今日不知大王光临,未备荤食,颇为失礼。” 赵似摆首:“我将承祭,原应斋戒,夫人有心了。” 王诜笑起来,率先举箸:“都别这么客气,说了这半天话,菜都凉了。” 堂中众人对话声隐约传了些到书房,蕙罗默默倾听,但觉赵似言语率真一如既往,而王诜所言未免有些矫情。 蕙罗不露面,除了避嫌,也是不欲与王诜相见。虽然上次与他在月圆之夜偶遇,种种形状似乎暗示他与自己母亲或有些渊源,蕙罗却对他未有丝毫亲近之情,似乎连与他多说说话,试探身世之谜的兴趣也无。 接下来堂中众人推杯换盏,开始进膳,蕙罗在书房闲坐无聊,开始打量房中之物,发现大多是书画,画作以山水为主,而书架上的书则以医书居多,书案上有一本打开的小册子,蕙罗拾起细看,见上面每一页都画有一两种香药,旁边有蝇头小楷写着这些香药的药性,后半部还记载着各种香药合制的药丸、散剂,注明主治何种病症。蕙罗一边细看一边默默记诵,竟看至入迷,连孙夫人入内都未察觉。 孙夫人捧着一袭衣物进来,连唤蕙罗数声,蕙罗才倏然惊觉。孙夫人请她换上自己这套全新的衣裳,蕙罗低首看了看自己身上仍穿着的异域衣裙,赧然接过孙夫人递来的衣裳,欠身行礼:“今日叨扰夫人这许久,还接受夫人馈赠,真是惭愧。” 孙夫人微笑道:“我久仰沈内人之名,原有心结识,却苦无良机。内人今日光临,蓬荜生辉,区区衣物,何足道哉,内人肯接纳,我欢喜不尽。” 随后孙夫人协助蕙罗将衣裳换了,两人随意交谈,孙夫人提到蕙罗与梅玉儿斗香,所合的微雨破禅香和天水盈月香已名满京师,但不知如何制成。蕙罗也不藏私,把两种香制法详细道出,孙夫人赞叹一番,然后拿起适才蕙罗放下的那香药小册子递到蕙罗手中,道:“我自幼体弱多病,服了很多药总不见好。与夫君成婚后,因他爱焚香,我也接触了许多香药,其中一些用了似对身体有益,便开始研习香药与医书,把所得记录在这香药册子上,上面的香药形状,是我夫君画的,倒也有几分神似。我见沈内人似乎很喜欢,不如就赠与内人,以谢你教我秘方之恩。” 蕙罗忙推辞:“这本册子记录的是夫人毕生所学,如此珍贵,蕙罗岂敢领受!” 孙夫人含笑把册子塞回到蕙罗手心:“这里面的内容,我已熟记于心,看不看都没关系了。内人既有兴趣,便带走吧,日后若能用上一二,诊治好一些人,便算为我积德,兴许哪天我因此痊愈,也说不定呢。” 蕙罗听她如此说,踟蹰许久,在孙夫人催促下才将小册子收好,对她再三拜谢。 一席晚膳尚未终了,室外又有马蹄声响,是赵似的近侍邓铎策马飞驰而至。 邓铎下了马疾步走到堂中向赵似禀报:“我按大王吩咐,称大王在驿馆闭阁午睡,不许皇城司的侍卫入内。但时间长了他们不免生疑,强行入内,发现大王不在,我只得又照王都尉之前的嘱咐,塞给他们钱,说大王是跟王都尉去探访西京的歌伎去了,就在城中,晚些便回,他们才暂且作罢。我悄悄避开他们,出城来向大王报讯,请大王快回去吧,若被他们发现大王私自出城,回禀官家,恐怕又会生出事端。” 赵似闻言起立,看向书房。蕙罗亦闻声而至,来到堂中。 邓铎一见蕙罗,顿时愣了愣,少顷,又道:“我出城时见城中多了许多巡逻的兵卒,四处拦住年轻姑娘询问,莫非,他们是在找沈内人?” 赵令穰立即起身,对赵似与蕙罗道:“事不宜迟,你们快回城吧。” 赵令穰准备好自家马车,请蕙罗上车,让邓铎驾车。赵似乘马与马车同行,王诜与赵令穰各自骑马跟在后面。王诜几次请赵令穰回去,赵令穰都说要亲自见他们入城才放心。 那马车不比蕙罗平日坐的犊车,马跑得快,蕙罗又进膳未久,马疾驰之下车十分颠簸,蕙罗胃中翻腾,几欲呕吐,褰帘唤赵似,赵似立即让邓铎停下,亲自扶蕙罗出来稍事休息。因马车离地甚高,赵似便屈单膝,让她踩在自己膝上下车,一手紧握她左手,另一手在她落地时轻扶她的腰,让她站稳。 离他们三丈远的赵令穰看得瞠目结舌,手指前方,讷讷道:“这,这……” 王诜压下他的手,笑道:“跟在他们车后尘土扑面,咱们不如走另一岔道,在城门前再聚。” 不待赵令穰回应,王诜已强拉着他的马掉头,朝另一岔道走去。 赵令穰骑在马上默默走了片刻,忍不住问王诜:“十二大王如今的处境,你是知道的,为何还带他出城?沈内人既是官家看重的人,任十二大王与她走得这样近,岂非让他们惹祸上身?” 王诜道:“你我二十多年交情,我也不瞒你。若十二大王还风光如先帝在位时,我就不在他面前凑热闹了。如今他处境堪怜,我才冒着风险带他出来散散心。天家之人,命数瞬息万变,异日若风水轮流,他东山再起,必不会忘记今日我这雪中送炭之情。” 赵令穰一怔,然后道:“十大王幼时,你对他好,也是这个原因?” 王诜笑而不语,又道:“十二大王与沈内人情投意合,你难道看不出么?他们难得有独处的机会,我们又何苦这时杵到他们眼前去讨人厌?我们先到前头去,在城门前两三里处等他们,然后请十二大王先回,我们再送沈内人回西京宫城,就说沈内人为贼人所劫,我们遇见将她救了出来,原状送回,这样两头不得罪,官家知道了,也许还会嘉奖我们。” 赵令穰垂首无言,王诜笑着一鞭击落在赵令穰马**上,喝到:“快走!晚了怕是截不住他们了。” 赵令穰之马朝前狂奔,王诜大笑着扬鞭策马,跟在他身后绝尘而去。 (待续)。 第86章 故国 蕙罗下了车,走到路边树下休息,晚风拂面,顿觉清爽了许多,举目望去,但见暝色融于林壑间,远处山形宛如墨泼,幽深旷远,一时间寒意沁胸,倒不觉恶心晕眩了,只是心底也有一丝凉意悄然浮升,莫名地惊惧,遂对赵似道:“我没事了,继续走吧。” 赵似点点头,正欲扶她上车,却闻近处林间传来嘶鸣马声,旋即蹄声迭沓,一匹红色烈马从林中奔出。赵似与蕙罗定睛看,认出正是苏意墨骑走的那匹赤骝马。马上血迹斑斑,但马身似无外伤,也并没有驮着什么人。 赵似试探着朝林间走了数步,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兵刃相接声,旋即有人高呼“救命”,蕙罗听出来,正是苏意墨的声音。 蕙罗猜苏意墨一定遇到了日间追杀他的异域人或同党,蹙眉看向赵似,也不知道是否该请他对苏意墨施以援手。赵似也迟疑着未移步,但林中苏意墨呼救声渐显凄厉,显然是支撑不住,眼见就有性命之忧,赵似遂抽出悬于马上的佩剑,准备进入林中。 邓铎见他将要出手,立即上前将他拦住,道:“我先去看看。大王别走开,否则沈内人独自在这里,万一有贼人从后方袭击,就危险了。” 赵似觉得此言有理,遂暂停前行。邓铎遂自己提剑奔往林中。 林中兵戈声再起,听上去比起初还要激烈,片刻后忽然沉寂,既不闻苏意墨或邓铎的呼喊声,也没有打斗声传出。 赵似神情明显焦虑,侧首看看蕙罗,终于忍不住,提剑疾步朝林间走去。蕙罗既担心又害怕,犹豫一下,最后还是追随赵似而去。 两人进入树影森森的林间,在一条狭窄小径上穿行须臾,光线越来越暗,眼前景象渐趋模糊,蕙罗心中忐忑,跟在赵似后面怕走慢了被他落下,便伸手拉住他的袖子。赵似感觉到,回身展臂,一下搂住她的肩,拥着她并肩而行。 继续在那条迷宫般蜿蜒的小径上走了一会儿,赵似忽然双目一亮,朝前方唤:“邓铎!” 前面有株参天大树,树干甚粗,树上捆绑着两人,虽然晦暗的光影下两人面目并看不清,但从衣饰上仍能分辨出是邓铎和苏意墨。 赵似放开蕙罗朝前跃去,蕙罗亦快步跟上,转瞬间已至大树前,赵似提剑去割绑住邓铎的绳子,绳子很快断裂,邓铎与苏意墨瘫倒在地,赵似与蕙罗正要去扶他们,一面大网从天而降,铺天盖地地把四人全笼罩住。 赵似立即用剑割网,但那网不知是何材料织成,竟然异常柔韧,很难割断。赵似尚未割断一根网线,外面已涌出十来位黑衣人,皆目深肤黑,与之前蕙罗与苏意墨遇见的那两位相似。 黑衣人们迅速收网,同时点燃一根艾条状的条形物,浓烈的香烟袭来,网中的赵似与蕙罗很快头晕目眩,昏迷过去。 醒来时蕙罗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大木箱中,四面紧闭,只接近底部的侧面凿有几个出气孔,而自己手足被捆绑,口中也被麻布塞住,动弹不得。而木箱是被放置在马车中,一路车轮滚滚,日夜兼程,偶尔停下也是在荒郊野外,那些黑衣人打开箱盖,把关在不同木箱中的蕙罗和赵似、邓铎、苏意墨暂时放出来,喂他们一些食物,然后又锁入木箱继续赶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载着他们的车队最终停在一个似被废弃的、破破落落的港口,黑衣人将四人从箱中放出,解开他们足上捆绑的绳索,持刀逼他们走进一艘停在港口的大船。 时值黎明,天虽未大亮,但船的轮廓已能看清。船长十余丈,船上头樯高八丈,大樯高十丈,张布帆数十幅,船体中后部如楼阁般分三层,竟与赵似曾经为哲宗做的船舶模型十分相似。 港口惊涛拍岸,水面一望无际,扑面而来的风带着咸咸的鱼腥味,蕙罗忽然惊觉,这大概就是海了。她不禁回首看走在她身后的赵似,赵似显然也意识到这点,逡巡着四周的双眼闪着异乎寻常的光。 他们被关进中舱。中舱有四室,其中两室堆满了各种货物,另外两室分别关押宋人男女,两个囚室中间有木栅栏间隔。赵似蕙罗一行人被推进去之前男囚室无人,女囚室中躺着一二十岁左右的女子,一直在昏睡,偶尔醒来也□□不止,似乎病了。 将他们锁入囚室之前那几个异域人解开了捆绑他们的绳索,也不再以布塞口,但推他们入室后即把门窗锁好,到了进食时打开一扇小窗,把食物投入让他们自取。 如今可自由交谈,赵似当即来到中间间隔的栅栏处,问躺在地上的女子这是何地,那女子昏昏沉沉地并不回答,赵似又重复问,苏意墨在另一角落冷冷搭腔:“别问了,我知道,这里是明州。” 赵似转身问苏意墨:“你来过?” 苏意墨道:“没有,但是我听得懂这些黑衣人说的话,他们交谈时提到这里是明州。” 赵似再问:“他们是哪国人?你也是从海外来的?” 苏意墨一时不答,邓铎怒而斥他:“我家大王是因为想救你才被人抓到这里,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汴京,如今问你几句你也不答,想让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送命?” 蕙罗亦道:“生死攸关,苏使君若知道什么都告诉我们吧,我们一起想办法,若能逃出去最好,若命终将葬送于此,知道了真相,也不至于做个糊涂鬼。” 苏意墨叹了叹气,道:“好吧,我说……他们说的是三佛齐的土语,他们应该就是三佛齐人。” “三佛齐……”赵似重复着,又问,“就是真腊与阇婆之间的三佛齐?” 苏意墨道:“没错,就是那因处海上要塞,聚集了往来各国名贵香药的三佛齐,也曾多次朝贡于大宋。” 蕙罗问:“那你也是三佛齐人?怪不得相貌与宋人颇不相同。” 苏意墨苦笑:“我不是纯正的宋人,但也不完全是三佛齐人……儿时的事忘了许多,但还隐约记得是坐了很久的船来到大宋的,那时我大概有三四岁,或者更小。一个女人抱着我坐船,我想她应该是我母亲。她的模样我记不清了,但记得她的胸前挂着一个金丝编织的香囊,散发着馥郁的香气,似花非花,似麝非麝。她经常给我唱一支歌谣,和那香囊一起,成了我最初的记忆。” 蕙罗忍不住问:“那是龙涎香吧?听起来像林司饰说的古龙涎。” “别急,我会说到。”苏意墨沉默须臾,继续讲述,“到了大宋后,她带着我四处奔走,去找一个宋人。但不知为什么,那人并不见她。她终于绝望了,痛哭一场后,把香囊摘下来挂在我脖子上,把我遗弃在一个宫城门前,独自离开了。” 蕙罗恻隐心起,看苏意墨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赵似则冷静地分析:“她应该是遇人不淑,被一个大宋男子欺骗生下你,那男子却始乱终弃,她难以接受,所以把你遗弃在大宋,自己回去了。” 苏意墨黯然道:“也许吧……后来,一位太医收养了我,他说当时他问我叫什么,我说的名字听上去是苏伊摩,于是他给我取名叫苏意墨……我在他身边长大,他教我运用香药和医药,后来被他举荐,做了外香药库使。有一次三佛齐遣使臣朝贡,我无意中听见使臣唱一首歌谣,猛地想起那正是我幼年时母亲常给我唱的那首……所以,我开始学习三佛齐语,以及他们用于文本的梵语。” 邓铎插言问:“那些黑衣人你认识吗?为什么要追捕你?” 苏意墨摇头:“不认识,我也想知道他们的身份。如果不是他们,我也许还在汴京平静地做我的香药库使。” (待续) 第87章 同舟 “如今回想,有件事颇可疑。”苏意墨又道,“官家登基,三佛齐曾派使臣前来朝贺,照例献香药若干,与我交接香药时,我以三佛齐语道谢,那使臣便仔细打量我,与我攀谈,还打听我身世,问我父母是不是三佛齐人。我存了几分戒心,并未将实情道出,推说母亲是岭南人,他似乎不信,又追问我有没有见过龙涎香,我装糊涂,反问他是不是宋人常用的,以其他香药合制的龙涎香丸,他便不言语了。此后数日,我感到有人跟踪我,但我没抓住他们,过了几天,他们消失了。但本月,跟踪我的人再次出现,甚至潜入香药库和我家中翻找,似乎在找什么贵重物品。有一天他们在我家中搜查时被我撞见,他们围攻我,我拔刀重伤一人,其余人迅速逃离。受伤的那位显然是三佛齐人,我逼问他在找什么,为何要跟踪我。他奄奄一息地说了个‘龙涎香珠’便咽气了。” 蕙罗顿悟:“他死在你家里,虽然他们先有所图谋,但你毕竟杀了人,又是番邦之人,你担心辩解不清被定罪,所以自京中逃走。” 苏意墨叹道:“不错,另外,我也是对他们要找的龙涎香珠好奇。我印象中,盛在我母亲金丝香囊里的就是一颗珠子。逃走,也是为追查这颗珠子的下落。据我所知,东京香药库中并无龙涎香珠,我记得小时候被遗弃之处,也不是东京宫城的样子,所以,我来到西京,寻机进入旧宫,想找一些线索,不料却遇见了你。那天你的身上,有一丝若有所无的香味,圆融柔和,令我想起在母亲身上闻到的气息,所以我跟到你的住所,劫持了你。而那些三佛齐人阴魂不散,还想抓捕我,你们,大概是他们追捕之下顺道劫来的。” “顺道?”邓铎冷笑,“你杀人不自首,潜入宫城劫持女官,又连累我家大王身处如此险境,倒是堪称顺道坑人。” 苏意墨并未反驳,侧首望向光线渐趋明亮的窗外,神色萧索。 蕙罗本来对他也是满心愤恨,听他言及身世,对他虽有几分怜悯,然而自己之事姑且不提,想到赵似身陷囹圄皆因他而起,要向他说出宽慰的话却也不能。因此只是沉默。倒是赵似开口,镇静地向邓铎道:“事已至此,口舌之争无益,我们同处一艘船,所谓同舟共济,齐心自救是唯一的出路。”然后又看苏意墨,道:“你懂三佛齐语,若船上劫匪再次前来,说了什么,还劳烦你通译,我们设法寻找机会逃出去。” 苏意墨当即颔首:“这个自然。你要我做些什么,吩咐便是。” 这时女囚室中昏睡的女子忽然开口□□,连声称“冷”。蕙罗看看四周,除了女子身上一袭破旧的被子、身下的稻草,便只有一个棉布包裹。蕙罗过去帮她把被子掖好,又拢了拢稻草,那女子依然喊冷,蕙罗便将包裹打开,见里面只剩一些草药,并无值钱的物事,遂把草药倒于一隅,将包裹布也盖在女子身上。过了片刻,那女子忽然又推开被子□□,这次说的是“热”。蕙罗细细查看,见她并未出汗,然而面色潮红。蕙罗再轻轻试探她额头,但觉异常滚烫,已属高热。 蕙罗取了一盏水喂女子喝了,又将她的情况告知赵似,赵似目光落于蕙罗适才倒出的草药上,让蕙罗拾起细看,蕙罗见那草药是干枯的枝叶,叶片边缘呈细锯齿状,叶片及叶柄上均有白色短毛,自己合香曾有触及,遂对赵似道:“是艾纳香。” 赵似闻言眉心一聚,又看看仍在不住□□的女子,吩咐蕙罗:“你看看她脸上和身上,是不是有红色的疹子。” 蕙罗依言查看,果然发现女子脸上、脖颈及手臂上都有红色疹子。 “她患的多半是伤寒。”赵似判断道,“恶寒,发热,无汗,起红疹,均是伤寒的症状。她又携带艾纳香,这是岭南人常用来治疗伤寒的药,可见多半来自疫区,在船上病发。” 伤寒属恶疾,患者易传染他人,病可至死,因此室内众人均闻之色变。 蕙罗惊惧之下问:“大王如何知道?” 赵似道:“先帝龙体不甚康宁,我便胡乱看了些医书,所以能辨出一二。” 蕙罗不再多言,立即以水净手,又以艾纳香擦拭,并将这草药分予众人,各自含嚼,亦不忘送一些至病倒的女子口中。 赵似目含忧色,道:“艾纳香虽可治伤寒,但若病势汹汹,也未必有奇效,这女子只怕已病入膏肓。” 蕙罗细吮口中香叶,低眉思索,忽然想起此前孙夫人赠给自己的小册子,记得里面录有一些药用方剂,遂从怀中取出,凝眸细看。 患病的女子不时□□,痛楚不已,蕙罗除了喂她水和艾纳香,暂时也无计可施,还在想是否可尝试向劫匪要些孙夫人笔记里提到的香药,忽闻门外喧哗,传来一位宋女的呼救声及数名三佛齐人的对话声,声音由远而近,最后那些人在囚室外止步,既不离开也不进来,三佛齐人叽叽呱呱地提高声调说话,似在争论。 他们说的三佛齐语蕙罗、赵似与邓铎听不懂,都看向苏意墨,而苏意墨认真聆听后压低声音向他们解释:“他们又抓了两个人来,主要是为抓美女替换这患病的船妓,还有个男人是她的同伴。有人说要把美女直接送到将军的舱房,有人说将军儿子病危,他忧虑之极,无心女色,又有人说不如他们先享用,其他人都反对,说如果这样将军事后必发怒,最好还是先把美女关在这里,等将军处置……” 话音未落,囚室之锁被人自外解开,那几位三佛齐人把双手被缚的一男一女两位宋人分别推入男女囚室,那男子二十多岁,咚地倒在地上,双目紧闭,似已晕厥。而那姑娘惊惶地勉力站起,凌乱的散发下明眸清亮,打量四周,眼波流转,虽仍难掩顾盼之美,樱唇微启,轻颤了颤却又抿口不言,似欲求助,又因绝望而放弃,楚楚可怜之状令众三佛齐人冷漠锐利的目光都有一瞬间的柔软。 蕙罗看清这姑娘模样,又是一惊,已欲呼唤,然而一顾众劫匪,终于缄口不言。 那些三佛齐人看看女囚室的两位姑娘,又瞥瞥地上躺着的女患者,商议了几句,然后两人上前,架起那女子,离开囚室,依旧将门锁好,扬长而去。少顷,船身晃动,有乘风破浪之感,显然已起锚启航。 蕙罗立即去为那姑娘解开绳索,问道:“翘翘,你怎么会来这里?” 刘翘翘含泪唤了声“姐”,然后扑进蕙罗怀里,抱着蕙罗的腰放声大哭。 经蕙罗好言抚慰,翘翘渐渐停止哭泣,抹着眼泪向蕙罗讲述别后遭遇:“有一次,官家亲自合了一些香,送给元符皇后,元符皇后也不用,随便抛在柜子里。我无意中看见,想着元符皇后既然不需此物,白白闲置也可惜,不如我试试,我是元符皇后的养女,她便知道了也无妨。我便取了几丸去薰衣。过了两日,元符皇后剪了几枝园中的花命人给官家送去。我见领命的姐姐做事颇多,有些乏了,便私下跟她说,我能帮她送去,她也让我去了……” 蕙罗叹道:“你私取香丸在先,贸然领任务于后,以元符皇后的性子,岂有不恼的?” 翘翘“哼”了一声,倔强地勾起唇角,引出一抹冷笑:“还因为,官家夸我了。他闻到我的衣香,问是不是他合的香,我说是,他便笑了,说:‘也好,用在你身上,不至于明珠暗投。’我回去后没多久,也不知谁告诉元符皇后这事,她便翻脸,让人痛打我一顿,然后把我赐给了何訢。” “何訢?”蕙罗讶然问,“是以前的勾当图画院何訢?” 翘翘恨恨地道:“正是。” 蕙罗心下泛起一阵寒意。何訢历经英宗、神宗、哲宗朝,曾长期担任勾当图画院之职,赵佶喜书画,与他颇有私交,赵佶即位后即命他相从左右,委以重任,俨然成了新贵宦官之一。他于宫外置宅地,蓄美女,赵佶也不以为意,刘清菁将刘翘翘赐给他,用心也颇有几分狠毒。 忆及往事,翘翘愤懑不已,又开始抽泣:“这个老不死的阉宦,对我无礼……” 如何无礼,蕙罗也不便细问,只是沉默地搂着翘翘,在她悲音渐弱之后,为她拭去泪痕。少顷,一瞥男囚室那边昏迷的男子,蕙罗又问翘翘:“此人是谁?” “是新任的广东转运使、提举市舶司赵靖。”翘翘鄙夷道,“虽然姓赵,但不是宗室,这官,也是向何訢行贿,请他在官家面前美言才得来的。” 蕙罗有些明白了:“何訢把你赠给赵靖,他带你去广州赴任,路上遇到了三佛齐劫匪,便把你们一起劫来了?” 翘翘默认,怒朝赵靖啐了一口,道:“都是被这个灾星害的!”顿了顿,又幽幽道,“老不死的阉宦是大灾星,他的所有朋友,也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灾星。我不会死的,等着吧,总有一天,我吃过的苦头要他们所有人用命来偿还。” 她说这句话时收敛戚容,目中有冷肃的光掠过,那凌厉杀气与她豆蔻年华的娇嫩面容全然不谐,赵似不禁蹙了蹙眉。苏意墨漠然旁观,而邓铎凝视着翘翘,目意柔和,似怜悯似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