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难养》 第1章 「第一讲」 卯正,徐记雕刻铺。 江南的雨季过后,濯城春意渐浓,天还没亮,城中百姓大多仍在酣睡之中,唯有城南的白马街上已是人满为患,数不清的青年人在一家店铺前排起了长龙,手里提着的灯将整条街映得灯火通明,从半夜三更等到现在还没开门。 谷慈是这些人中唯一一个女子,当然她对这家铺子里卖的东西没有任何兴趣,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纯粹是为了——打工。 她是专门帮人排队的。 她是丑初准点出现在这里的,本以为来这么早大约是第一个到的了,谁知前面已经来了两个人,最前头那个还是裹着棉被出来的。 太不可思议了。 若不是她以前也在别的地方排过队,根本无法想象会有人半夜三更在一家店铺外面站三个多时辰,只是为了……买一个造型奇特的木雕,而且居然抢手到了这个地步。 谷慈在这一带打零工的人中算是有名的,最厉害的时候是去年夏天,一人兼了八份工,然而等旺季过了之后又开始赶人,最终只剩下了三份。 要不是因为上一个雇主拖欠工钱,她实在不喜欢帮人排队这份工,纯粹是浪费睡觉时间干等,好在这次的雇主给的工钱够多,光是押金就很可观,于是她咬咬牙也就忍过去了。 后面陆续赶来的青年越来越多,已经望不到头了。谷慈借着提灯昏暗的光,低头看了看雇主给她的字条,写明了要买哪一种。 虎胆神箭金轮王,花甲版。 ……什么东西啊这是! 好在如今入了春,天气不算很冷。谷慈站在夜风之中抱着胳膊,下意识地缩了下肩。 她排在第三个,等开门之后大约很快就可以买完走人了。站在她前面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分明来得比她还早却显得很精神,搭话道:“这位姐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姑娘家来买的呢。” 她微笑着回道:“我也是。” 少年瞧她打了个哈欠,笑道:“你这么困啊。” 谷慈惊讶道:“你不困么?” “嘿嘿,告诉你一个秘诀吧。”少年得意一笑,凑过来道,“为了来这里排队,我前一天在家睡了一整天呢。” “……” 真是个……好秘诀。 她觉得其他人的情况应该也差不多,不过最凶残还是排在第一个的那位,披着被子看不见脸,只能看出是个穿着白衣的高个男子,在人群之中简直是一朵闪闪发光的奇葩。 谷慈一边打哈欠一边等,终于等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店铺也在这时开了门,后面的人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场面几乎要不受控制。 她牢牢守着自己的位置,看见那裹着被子的青年付完钱提着一个包袱走了,肩上还扛着个人,分明刚才没有的,而前面的少年同掌柜争执了片刻,竟是什么都没买,失望而归。 谷慈有些惊讶,但也无暇顾及他人,立即跟了上去。说是开门了,其实也只是打开一个小窗口。这家木雕师傅的手艺在城中很有名,曾经被人洗劫过,于是后来卖东西只开一个小窗,要什么就与掌柜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掌柜是个胖胖的中年人,打着哈欠道:“要什么啊?” 谷慈看他打哈欠,自己也想打哈欠,她低头看了看字条,觉得这个名字有点拗口,于是给掌柜递了过去。 掌柜拿起来一看,又给她还了回来:“噢……花甲版啊,这个已经卖完了。” “……怎么会?”谷慈惊愕道,“我是第三个啊。” 掌柜摊开手道:“我们一年只出一个特殊的,已经被第一个排队的买走了,刚才那个小子要的也是这个。有其他的雕刻你要不要看看?” 谷慈站在窗口不肯走,觉得她肯定在做梦。 三个时辰啊……她一宿没睡,站了足足三个时辰啊,怎么可以卖完! “你们真的只做了一个么?” 见她穷追不舍地问,掌柜也有些不耐烦,摆手道:“不买就走吧,你后面还有几百号人等着呢!” 最终谷慈还是被后面那波涛汹涌的人潮给挤走了,搓揉了一下脸颊,让自己清醒过来,跑回家洗了把脸后便拿着押金去找雇主,准备赔礼道歉。 雇主是个七八岁的小胖子,父母都是商人,家里很有钱,听说她来了之后,眼里闪着金光,喜滋滋地问:“东西买来了没有?” 谷慈悲伤地摇头,将装着押金的钱袋递了回去:“对不住,你要的那个被排在我前面的一个人买走了,押金还给你吧。” 小胖子一听,笑意顷刻冷了下去,连眼睛都瞪直了,急得要哭出来:“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听商行那边说你是最勤快的才找了你,你你你、你居然……” 谷慈吓坏了,想止住他的哭声,可无奈这孩子一哭,一旁的丫鬟就心疼地抱着他,还不忘恶狠狠地瞪她一眼。 小胖子在丫鬟怀里继续哭,一边蹭一边流眼泪,“呜呜呜亏我那么信任你,可你居然……我不管,我要去告你!” “不……”谷慈最怕的就是这个,在商行那边找活干的人千万不能坏了名声,有人告上门还得了,“真的对不住,押金我全部退给你,我一文钱都没有动,你可以数一数!” 小胖子闻言停了下来,在丫鬟怀里偏头瞄了她一眼,然后抱着丫鬟继续哭:“我不要押金,我就要金轮王,花甲版的那个!” 谷慈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把东西买来给你,你就不告我么?” 小胖子忽然止住了哭声,趾高气昂地点了点头,“我不在乎价钱,只要能买来,多少都行。” 谷慈其实比他更想哭,她几乎是四更天就到了,真的没料到会有人比她还早,居然还是裹着棉被来的,连脸都没有看清。 她唯一固定的活计是在衙门里誊写状榜,但拿的工钱完全不够,才会同时兼这么多份工,故而在商行的名声绝对不能有一点点瑕疵。 她握了握拳,早就没了困意,跑回那家店铺找掌柜询问,才发现队伍还剩下一半人,不知要等到什么时辰。 谷慈垂头丧气地进了铺子对面的一家面馆,准备一边吃早饭一边等,这时瞧见对面有人与她打招呼,一看才知是先前与她搭话的少年,与她想买的是同一个东西,此刻倒是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姐姐,你也是来买金轮王的啊?” 谷慈沮丧地点了点头。 少年笑着坐在她对面,倒没有吃饭的意思,望着那一队不知延伸到哪里的长龙,惋惜地感叹道:“真是抢不过沈公子啊,去得再早他也是第一个,不知是不是从几天前就开始排队了啊。” 他不过是自言自语,却令谷慈眸子霎一亮:“你说什么,你知道那个披着被子的是谁?” 少年点点头,不知道她为何会这么兴奋,“就是住在城西的沈公子啊,他几乎把我想要的雕刻都买走了,哎哎哎姐姐你怎么跑那么快……” *** 城西,沈家。 沈府位于近郊,位置有点偏但是不难找,谷慈问了几个人便找到了准确地点。 这座宅子看起来非常普通,大门紧闭,从外面也看不出里头有多大,像是大户人家却又有那么些阴森,但无论如何这是她的目的地,于是抬手敲了敲门。 没有人回应。 谷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以为主人不在,正想转身离开,却听到了里面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在搬运什么东西,声音一直没停。 嗯……是在搬家? 她以为屋子里的人没听到她敲门,也不急,就这么一边敲一边等,在外面站了快半个时辰。 小胖子是典型的视金钱如粪土,父母也不管,甩手就是三千两,说不够可以再加,只要能买来那个千金难求的木雕,花多少钱都没问题。 谷慈觉得出价这么高,不管这位沈公子是何许人也,只要稍微商谈一下,对方肯定愿意卖,傻子才会守着个木雕放弃三千两,届时小胖子那边满意,她在商行的评价也保住了。皆大欢喜。 她又等了好一会儿,因为从夜里便开始站着,腿有些酸,索性坐在台阶上,每隔片刻敲一次门,里面的人估计是受不了了,终于走了出来,将大门猛地一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谷慈首先看到的是一袭白袍,有点像睡衣,一抬头瞧见一个肤色白皙的青年人正抱着一个小箱子,冷冷地盯着她,双眼是漆黑漂亮的,眉目分明,发髻扎得随意,二十来岁的样子,气质慵懒,但俊秀养眼。 她原以为这人敢披着被子上大街,必定长得惨不忍睹,但事实证明居然是个相貌堂堂的英俊男子,果然人不可貌相。 “请问你是不是……” 她还未说完,那男子忽然俯身在她脑门上贴了一张字条,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了门,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将门锁上,脚步声渐行渐远。 谷慈依然坐在台阶上,愣了一会儿才将额头上的那张纸揭下来,纸上写着一个明晃晃的大字。 第2章 「第二讲」 是个“滚”字。 她向来是个很坚定的人,一直敲门到中午,但她没想到屋子里那个人比她还要坚定,估计是用什么东西堵住了耳朵,就算她仍旧在敲,也死活不肯再开。 她没有办法,一想到小胖子要告她就觉得心累,于是折回了那家店铺。 这时排队的客人基本已经走光了,铺子外面一下子显得冷清了起来,小窗仍旧开着,掌柜坐在里边百无聊赖地嗑瓜子,看见她来了,招呼道:“咦,小姑娘又回来啦?” 掌柜在这家铺子里也呆了好几年了,八百年见不着女顾客,自然对这个清秀漂亮的小姑娘印象深刻。谷慈冲他笑笑,凑过去小声道:“掌柜的,有人愿意出三千两,你能拜托那位师傅再雕一个金轮王么?” 掌柜听罢忽然笑了起来,觉得这姑娘一看就是个外行,压根不懂规矩,“这东西要是想买就能买到,可就没这么有收藏价值啦,你看看哪家铺子能像我们一样,几百号人同时来抢的?” 确实没有;但谷慈无法理解这种有钱不赚的行为。 “可这是三千两啊。”她从小到大都没看到过那么多银子啊。 “三千两算什么?”掌柜也靠了过来,小胡子翘了翘,“你知道前段时间商行出了一件老头子三十年前雕的长臂大侠么,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来,叫价叫到了三万两都不止!” 谷慈扶额:“……” 她琢磨着再雕一个是行不通的了,而且那位神出鬼没的沈公子也不肯再开门,小胖子肯定又要哭了,哭完就要去告她了,然后该哭的就是她了。 她站在铺子前面搓了搓脸,本以为这次能小赚一笔,结果一文钱没赚到还要面临被告的危险,于是就这么心事重重地去了衙门。 谷慈平时基本是在收发房里呆着,偶尔还会帮忙打打杂,管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她从师爷那里接过今天要誊的东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师爷看她眼睛周围暗淡的一圈,关切地问:“昨晚没睡好么?” “打工去了。”她微笑着回答,但没说是去做什么了。 师爷道:“那今天早点回去休息休息。” 谷慈刚来衙门没多久,但和这里的人关系都不错,谢过师爷后便回了屋子抄书。一宿没休息,她着实困得要命,不知过了多久,听外面的捕快都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 衙门里一般是不会这么热闹的,突然热闹起来说明发生了什么事,而听外面人的语气并不是喜事,所以大约是发生了案子。 谷慈走出屋子吹吹风,刚活动一下双臂,便看见几名捕快抬着个人进来,担架上盖着白布,看不见样子,应该是尸体。 濯城是大地方,发生命案不奇怪,但奇怪的是这些捕快的神色一个比一个凝重,正巧这时师爷走了过来,她便问:“姜师爷,发生什么案子了么?” “嗯……”师爷目光一沉,“是邢家出事了。” “……邢家?”谷慈睁大了眸子。 如果没有记错,邢家可算是濯城首富了,难怪如此兴师动众。 姜师爷深深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看来又得去请沈先生来了啊……” 衙门里没有姓“沈”的,所以谷慈也不知道这个“沈先生”指的是谁,但师爷的口气听起来饱经沧桑,说明此人不是善类。 她回屋后继续干活,全部写完之后交给师爷,想离开衙门的时候却被知府叫去了二堂,看见一干人正在商讨着什么,一瞧她来了,脸色顷刻变了,规规矩矩地退到一旁。 有点……不寻常。 谷慈矮身行礼道:“见过厉大人。” 厉知府是个五十来岁的胖老头,逢人便笑,和蔼可亲,搓着手在她身边转了一圈,笑眯眯地问:“谷姑娘来衙门也有不少时日了吧?” 谷慈与他见面的机会不多,通常是与师爷打交道,莫名觉出这笑容有那么些诡异,“回大人,我才……刚来一个月。” 厉知府依旧笑容满面:“一个月也很长了嘛。” 谷慈低头想了想。 “大人,我能问问……是我近来活儿干得不好么?” “不不不,怎么会。”厉知府连忙摇手,“老夫你觉得你来了衙门这么久,应该给你升个职。你现在一个月拿多少银子?” 谷慈如实答道:“三两。” “我给你这个数。” 厉知府伸出五根手指。 “……五两?” “五十两!” 谷慈一听便震惊了,甚至以为自己困得糊涂了。她需要钱是不假,但从刚才开始,衙门里这几个捕快包括知府在内,都是一脸神叨叨的表情。 “大人要……升我做什么?” 厉知府眯眼笑道:“很简单,就是老夫手上有几桩棘手的案子,要你帮忙和一个人打打交道。” 谷慈半信半疑道:“……什么人?” “当然是一位响当当的大人物了。”厉知府一本正经道,“先前是李捕头和他打交道的。” 谷慈想了一会儿,“那……李捕头呢?” “他中风了啊。” 她震惊了。如果没记错,衙门的李捕头只有不到四十岁。 见她露出惊恐的表情,厉知府连忙道:“这个你不用担心,他当然不是因为干这个活才中风的。” 他的脸上写满了“当然是骗你的”几个字。 谷慈叹了口气,看了看一旁几个眼神微妙的捕快。厉知府一脸无辜道:“我们几个商讨了一下,觉得你口才好又能干,最适合与人打交道不过了。” 她默默点了两下头。 若是在别的地方听到这件事,她肯定会以为别人是要把她给卖了,但如今她是在衙门里,而且这么匪夷所思的事,还是知府告诉她的。 可疑归可疑,能升十倍工钱的机会可不多。她沉默了一会儿,问:“厉大人所谓的‘打交道’……可有什么含义?” “就是字面意思。”厉知府一本正经道,“你和他说话,把他带到衙门来,末了再把他送回去,就没了。” “没了?” “没了。” “好。” 也许是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快,厉知府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让人把地址写给她,又让师爷去准备升她的月钱。 谷慈离开衙门的时候还有点迷糊,今早险些丢了饭碗,下午的工钱又被升了十倍有余,像做梦一样,以至于厉知府后来和她交代的事也只听了个大概,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句话: 保重。 从这一干人的反应就可以看出,如此简单的活计能拿五十两月钱,代表她要打交道的人绝非善类。然而她的优点不多,唯独耐心奇好,对跟钱有关的事耐心就更好,只是打交道的话……肯定不是难事。 谷慈就这么拿着住址离开了衙门,出去后买了个包子当午饭,叼着包子将字条拿出来一看,突然愣了一下。 这上面写的屋子就在她家对面,门对门。 *** 谷慈的家是在老城的一座宽敞大院里,环境不错,安静舒适,里面有两户人家门对门,院子共用,她之前在里面种了一些花草,偶尔去浇浇水。 对门那家的儿子上个月中了进士,随后一家人都搬走了,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是空置,她还真没听说有人搬了过来。 但当她回到家之后才意识到,的确有人搬过来了。 大院的正中间被画了一条线,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最里端,画得尤其用劲,笔直到像是拿一把巨尺量出来的,将院子准确无误地分成了两半。 但这不算什么,真正让她无法理解的,是邻居家的门上不知什么时候贴了一道符,上面写着四个大字:蠢人退散。 真……有品位。 谷慈敲了敲邻居的门,却没有得到回应,她又站了一会儿,还是没人来开门。毕竟已经是下午,她有些撑不住了,便回屋睡觉去了,准备晚上再来看看。 晚间,微风带着清寒,花香淡淡,谷慈睡得很沉,忽然被外面一声巨响震醒,一听是从对门传出来的,连忙穿好衣服跑了出去。 她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边敲门一边喊道:“沈先生,发生什么事了么?” 没有人回应,只有什么重物掉地的声音。 谷慈紧张地等了一会儿,觉得实在不行便用力推了一下门,竟然……一下子就推开了。 果然是出事了。 来不及惊讶,她立即跑了进去。邻居家屋子的构造与她家差不多,宽敞的前院后是两道穿廊,典雅的小亭旁是一汪池水。 谷慈向着声源处跑了过去,结果刚进院子便瞧见一个黑影站在不远处,高高瘦瘦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怕。 她将提灯举了上去,依稀看见是个男子,披着头发,蓬头垢面,身上还带着焦味,连眼睛都看不太清楚。若是她胆子小点,估计早就拔腿跑了。 她觉得这个人长的有点眼熟。 “你……没事吧?”谷慈试探地出声,“你是沈先生吧?发生了什么事?” 对方没有回答她,依旧像个石柱似的杵在那里,缓慢地伸出了三个手指:“三个问题。” “……啊?” “你问了我三个问题。”与这副狼狈样貌截然不同的是,他的声音略带沙哑,但饱满纯粹,低沉好听,是个年轻男子,“第一:我有事;第二:我就是;第三:有大事。” “……”谷慈闭了闭眼,没有理他,指了指他脏兮兮的衣服,“刚才是……怎么回事?” 男子听罢才想起来什么,忽然问:“你是谁?” “我叫谷慈,我就住在你对面。”她伸手指了指自家屋子,微笑甜美,“就在那里,走几步就到了,我白天就想来和你打招呼的。” 那男子低头注视了她一会儿,因为脏乱的头发遮住了眼睛,谷慈看不出他的情绪,只是越来越感觉这个人眼熟了。 他缓慢地抬起了手,指向两户之间的大院。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有一片漆黑。谷慈不知他想表达什么,试探地问:“你在……找什么东西么?” 男子没有回答,严肃认真地指着大院正中那道长长的线,“你——” “嗯?” 他一字一顿道:“你、越、线、了。” 第3章 「第三讲」 谷慈终于明白那条线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我以为你出事了才过来的。” 她从小就是在这里住着,和邻居处得都很和谐,十几年来从没有人正儿八经跟她分过院子。 很显然,眼前这个男子开创了先例。 “在你来之前我已经量过了,两块地是完全一样大的。”男子说着露出了微笑,但在这张满是灰尘的脸上显得有些可怖,“不信你可以去量一量。” “不……不用了。”谷慈连忙摆手,“你觉得好就行。” 她在四周看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小偷,而是这个人自己搞出来的狼藉,便提着灯转身走了,结果刚出大门又听到“轰隆”一声。 谷慈连忙循着声源往里跑,还好大晚上的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她跑到了厨房门口,只见方才那个蓬头垢面的男子正坐在一片狼藉之中,显然是刚才摔了一跤,头上顶着个盆。 她好像有些理解李捕头是怎么中风的了。 这个人分明才搬过来不到一天,厨房里俨然变成了一处惨不忍睹的废墟,肉菜飞的到处都是,酱料还溅到了墙上,锅铲倒插在灶上,大锅扣在地上,锅底上有个洞。 她一直以为,那些传说中不会做菜毁了厨房的人,都是活在戏本子里的。 谷慈方才从睡梦中惊醒,看到这样的景象更加精神了,连忙将提灯放在一边,去把他扶起来。 那人不痛不痒地把脑袋上扣着的盆取下来,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是谁?” 他的目光里闪烁着好奇,谷慈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失忆了,解释道:“我是你的邻居啊,我刚刚才来过。” 男子听罢,依旧端详着她,露出几分疑惑,好似并不认识她,面不改色道:“是吗?” “是啊!” “我的邻居说她叫谷慈。” “……我就是谷慈。” 听到这个回答,他像恍然大悟似的,唇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哦——”,但双眼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从额头到下巴,看得非常仔细。 “你能在头顶上插一朵花吗?” 与先前一样,他说话的时候很认真,也许是怕她听不懂,还特地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双手瘦而有力:“我之前种过向日葵,你把茎下面绑个头箍,戴在脑袋上。你的个子不算高,不会被门卡住的。” “……”哪有人会在头上戴这么个东西!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为什么要在头上戴花?” “这样我就能分辨出你是我的邻居了。” 谷慈有些诧然,“难道在你眼里,大家都长得一样吗?” 男子认真地点头,似乎仍然在仔细研究她的脸,“现在我只能看出你是个女的,如果你在头顶上插一朵向日葵,我就可以分辨出来你是谁了。” 谷慈看了看他。 脸盲她见过,脸盲到这个份上的真是头一回见。 完了完了肯定是刚才把脑袋摔坏了。 他已经脏得不像个人了,脸上乌漆墨黑,只有从袖口的一角能看出穿的原本是件白色的长衫,可他好像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在厨房里四处翻找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 男子专心致志地继续找东西:“吃的。” “你刚才就是想做宵夜吃么?” “是的。” 她环视厨房一圈,根本没什么食物,“这户人家搬走的时候都清空了。” 男子听罢停下了找东西了动作,肚子突然叫了一声。 谷慈有些想笑:“你是不是应该……先去洗个澡?” 男子想了一会儿,一本正经道:“可是我饿了。” 她狠狠搓揉了一下眉心,“那个……我家里有吃的,我去帮你做,你先去洗澡怎么样?” 男子半信半疑地看看她,良久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谷慈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回家给他热了一碗小米粥,把粥端去了小厅。她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旁边好像坐着个黑乎乎的…… “——啊!” 她惊叫了一声,一转头发现那个蓬头垢面的男子正在旁边看着她,坐得相当笔直,伸出两根手指:“你越线了,两次。” 他压根没去收拾自己,刚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谷慈扶着额,深呼吸了一下,尽量露出笑容:“你……没有去洗澡么?” “我忘记买浴桶了。”他略带惋惜道,“搬过来的时候有点匆忙。” 你居然还能平安地搬过来。 谷慈将这句话憋在心里,有些想象不出他是如何搞成这样的,想笑又很无奈,于是回去打了一盆热水,将毛巾在水里揉一遍递给他。 “这是什么?”他疑惑道。 “擦脸。” 他点点头,拿起毛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一番。 谷慈已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将毛巾又在水里洗干净,深深叹了口气:“要不……我帮你擦罢?” 男子抬头看看她:“你聪明么?” 她露出疑惑的目光。 “我在门上施了法,不过好像没什么用。”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看出来了。” 她真的很怀疑,厉知府口中的“沈先生”,是不是眼前这个小孩子一样的人。 谷慈叹了口气,展开毛巾,问:“平时没有人照顾你么?” 这一回,男子没有再说什么,老老实实地坐着,再老老实实地坐着任她擦拭自己的脸,与方才的态度截然不同。 “之前有的。”他忽然道,“去世了。” 他的口气平平淡淡,但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哀愁。谷慈继续问了几句,才知道先前沈府有个老管家姓成,从他儿时就开始照顾他,七十的高龄了,到上个月终是撑不住了撒手人寰,所以他才会搬家到这里来。 “那其他人呢?没有丫鬟小厮之类的么?” 男子摇摇头,答得理所当然,“他们都是蠢人。” “……” 谷慈不想再搭理他了,专心地给他擦脸,才发现这个人的肤色其实很白皙,脸上轮廓分明,依稀能看出是个俊俏的青年。 越来越眼熟了,肯定在哪里见过他。 男子一直没有看她,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蜡烛,许久突然开口:“你不给我换衣服吗?” 谷慈回道:“你看得出来我是个女的吗?” 男子低着头,似乎有些不高兴,“我可以用你把成叔换回来吗?” “……”她觉得和他无法沟通,“应该不行。” 第一次见到如此令人难以忍受的人,偏偏他在说话的时候很认真,一点也不像开玩笑,认真到让她觉得——他就是这么想的。 二人就这么沉默了好一会儿,谷慈突然想起什么,问:“那个……沈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沈清和。”他不冷不热地答道,“厉知府让你来时没告诉你么?” 谷慈愣了一下。她答应厉知府干这活不过今天白天的事,难不成……衙门早就跟这个人说好了? “是厉知府告诉你我要来的么?” “不是,他不会主动来找我。”沈清和耸耸肩道,“目前知道我这个住址的只有厉知府,你不看就知道我姓沈,而且李捕头中风了,所以当然是知府让你来接替他的。” 谷慈咽了一下嗓子,“李捕头中风……和你有关系吗?” “当然没有,你为何会这么想?”沈清和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他只是经常对我大吼大叫而已。” “然后呢?” “然后他就中风了。” “……” 他的头发蓬蓬的,上面还沾着黑黑的东西,一股焦味,像是刚从什么灾难现场出来,看起来十分好笑,可他本人好像根本不在意这回事。谷慈忍不住道:“就算你不洗澡,也应该……先去换件衣服罢?” 沈清和听话地点点头,走向了旁边放着的一堆小箱子。他的行李大多堆在小厅,估计是尚未来得及收拾,搬搬放放了一会儿,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盯着谷慈看:“成叔以前都会帮我拿好的。” 口气听起来是有那么些可怜。 但这好像和她没什么关系。 “我想成叔了。” 谷慈一咬牙:“好好好,我帮你拿。” 沈清和满意地坐回原处。 她走过去将小箱子放在地上,本以为这个人的箱子应该也会摆放得惨不忍睹,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收拾得尤其整齐,衣服也叠得甚好,角落里还放着三个能装得下她的空箱子,皮料上等,不知原来是放什么的。 她将干净衣服递了过去,又将身上的一把小木梳给了他,补充道:“头发也梳一下吧。” 沈清和没有说话,抱着衣服,眼睛直直地看着面前小米粥。碗里冒出喷香的热气,虽然只是一碗普通的粥,但看起来十分诱人。 他拿起调羹舀了舀,迟迟没有下口。谷慈解释道:“这是我昨天夜里做的,刚刚给你热了一下,味道应该还不错的。” 沈清和依然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舀起一勺粥,放进了嘴里。 “好吃吗?” 他没有回答,干脆将碗端起来,一口气把粥喝完了。 谷慈摸了摸下巴。 看来是好吃。 沈清和吃完之后就把碗还给她了,吃了东西果然有了干劲,还十分自觉地拿起毛巾,继续把脸上的灰擦干净。 谷慈将碗收在了盘子里,正想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碗,一抬头对上了那双漆黑的眸子,突然间僵住了。 第4章 「第四讲」 沈清和基本将脸擦干净了,眉清目秀的面容,双目亮似朗星,脸庞瘦削分明,皎如玉树——除了头发仍是一团糟。 她终于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的了。 “沈……沈公子!”谷慈忽然大叫了一声,“你……你是从城西搬过来的?” “是。”沈清和此时正在用她的梳子梳头,不解她为何如此激动,“有什么问题么?” 谷慈深吸一口气,完全没想到这个人会搬到她的对门,“你还记得我吗?我昨天去过你家。” 沈清和看看她,茫然地摇头。 “那个……那个虎胆什么金轮王,是被你买走了么?” 沈清和闻言诧异地看着她,像在看怪物,“你竟然不知道虎胆神箭金轮王么?” 她诚恳地摇头:“不知道,请赐教。” 沈清和咳了一声,眼神里有一种微妙的居高临下感,“他是蜀中十侠之一,只有徐记有的卖。金轮王排第四,是射箭的,百发百中,因轮椅会发金光而得名;当然还有其他侠士,比如长臂大侠,是使双刀的,还有……” “其实我只是想问问,三千两你卖不卖?” 突然被她打断,沈清和不是很高兴:“你想要么?” 谷慈的眸子一亮:“是的。” “不卖。”回答得斩钉截铁。 谷慈知道没那么顺利,不然小胖子也不会花这么大价钱就为了买个木雕,“为什么呢,钱不够么?” “你根本就不懂金轮王。” 她不仅现在不懂,以后也不想懂,这木头能当饭吃吗。 谷慈沉默了一会儿,“你排了那么久的队只为了收藏这个,有什么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沈清和突然一下站了起来,头上还插着她的梳子,坦然地走到了门口,“跟我来。” 谷慈不知他要作甚,于是赶忙跟了过去。二人停在一间屋子外边,位置非常靠里,门上还有一把巨锁,上面还贴着一张辟邪的符,不知是藏了什么宝贝。 沈清和从袖子里取出钥匙,轻轻开了锁,将门推开后突然又“刷”地关上了。 “看到了吗?” 谷慈摇头,这么一眨眼能看到东西才怪。 沈清和不耐烦地蹙了一下眉,回小厅把她的提灯拿了过来,对着门口照着,又迅速推开门然后关上,只比刚才慢了一点点。 借着微弱的灯光,这回谷慈看到里面放了好几排类似的木雕,收在柜子里保存得很用心,但只是一眼,没看到全部。 分明连自己都打理不好,这间屋子却是收拾得整整齐齐,估计他白天一直在忙这个。 “你收藏了这么多?” “这只是冰山一角。”沈清和似乎很得意,像嘲讽似的,脸上面无表情,冰冷且僵硬地吐出两个字,“呵、呵。” 谷慈:“……” 她觉得这个人实在病得不轻。 展示完收藏之后,沈清和满意地落上锁,头上仍旧挂着梳子,回到方才的小厅继续坐着。 谷慈就这么淡定地坐在他对面,微笑道:“明天你可以跟我去一趟衙门么?” 她想过了,这个人要是不难对付,厉知府也不会亲自来拜托她的。不管怎么样,把他弄去衙门,再把他弄回来,这就是工作的全部,她咬咬牙还是能办妥的。 “哦,什么时辰?” 沈清和一边梳头发一边漫不经心地答着,一抬头发现谷慈睁大了眼睛望他。 “你……说什么?” 他蹙眉道:“我说,你何时带我去衙门?” “你这是……答应了?”谷慈不可思议道,“明天早上行吗?” “可以。” 简单到难以相信。 为防沈清和反悔,她又和他叮嘱了几句才回家去,可忙了这么久也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不觉已是晨光熹微,朝阳初上。 谷慈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去敲对门,果然没有人开门,门也依旧没锁。 她觉得贸然进去不礼貌,于是在门口等了一炷香的工夫,可对方始终没有出现。她没了办法,只好前去卧房找沈清和,但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显然他昨晚不是住在这里的。 谷慈有些疑惑,往里走时路过书房,发现门半掩着,轻轻推开,瞧见沈清和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边放着好几本摊开的书。 竟然看了一夜的书。 “……沈先生。”她小声唤道。 沈清和动了动身子,没有反应。 谷慈又等了一会儿,干脆走过去推他,终于把他给弄醒了,催促道:“我们应该去衙门了。” 沈清和缓慢地睁开眼,清俊的脸上带着慵懒,像是还没睡醒,懵懂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仿佛她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那个女人呢?” 谷慈一愣。 这屋子里除了他们,还有第三个人么? 她往四周看了看,“……谁?” 沈清和道:“谷慈。” 谷慈扶着额头:“……就是我。” 沈清和不满道:“你居然连衣服都换了。” “你不换衣服的吗?!” 她前天晚上压根没睡,一直忙到刚刚才有工夫洗澡,将原来的那身衣裳换了,此刻穿着一袭樱草色长裙,端庄朴素,可她忘了他是个脸盲。 “你在头顶上插一朵向日葵吧,这样就算你换衣服,我也能认得出你了。” “不要。”谷慈斩钉截铁道。 沈清和皱了皱眉,扭头不看她,看这样子是不打算跟她去衙门了。 谷慈叹了口气,最终决定妥协,商量一番后答应他在头上绑一个大红色的宽发带,衬得肤色宛若凝脂,清秀美丽。 像做标记似的,沈清和盯着她的大红发带看了一会儿,满意地洗漱去了。谷慈终于得了空闲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却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听起来像是有什么急事。 她连忙跑去开门,看见站在门口的是一个官差,跑得气喘吁吁。她认得这个人叫赵翔,年纪不大但资历很老,刚升的捕头,一来便问:“小慈姑娘,沈先生答应去了么?” 谷慈微笑着点头道:“嗯,他洗漱去了,答应我马上就来。” “太好了!”赵翔一脸感动,“知府大人要你们赶快就去!” 于是二人就一起坐在外面等沈清和,谷慈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回家给赵翔倒了杯水。赵翔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凝视着她道:“小慈姑娘,你……还好吧?” 谷慈愣了一下,莞尔道:“我很好啊。” 赵翔惊恐道:“没有头疼么?” 谷慈摇头。 “没有胸闷喘不上气么?” 她依然摇头。 赵翔的目光中露出不可思议,恰这时沈清和走了出来,换上了一身色泽均匀饱满的靛蓝袍子,长发懒散地梳在后方,一张脸精致到像是玉琢出来的,打扮大方得体,跟昨日判若两人。 谷慈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赵翔则是突然往外跑,特意跟沈清和隔了一段距离,就这么带着他们去了衙门。 他们到时,衙门里已经来了不少人,有两个妇人坐在内堂哭哭啼啼的,旁边人怎么劝都劝不动。 厉知府一看到沈清和来了,眼睛发光,笑眯眯地迎上来,低声道:“死者是邢家老爷,昨天被发现的,家人刚认过尸。” 沈清和闻言回头,往后方那两名妇人的方向看了看,“所以大人是想让我来查么?” 厉知府点点头。 沈清和伸出两只手,左手摆出四只手指,右手只伸出了食指,亮在厉知府面前,灿灿一笑。 厉知府微笑道:“老夫明白,我知道你每天都在数,那个雕刻我给你保存得好好的。” 谷慈没看懂这是什么哑谜,而沈清和已经满意地放下手,但他显得有些不耐烦和急躁。她以为他是起床气,直到听见他肚子叫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他是饿了。 果然是没吃早饭就来了。 邢家一共来了六七个人,除了那两名妇人之外其余都是仆人,年长一些的妇人大约四十多岁,但保养得不错;另一个只有不到三十的样子,年轻貌美,楚楚动人。 厉知府问:“邢员外昨日是何时失踪的?” 年轻的姨娘两眼红肿,支支吾吾半天也没答出话来,抽噎着唤了几声“老爷”。 邢夫人也是哭得脸色涨红,答道:“昨日大概刚过辰时,老爷吃完早饭出去了一趟。他平时也是这个时候去铺子的,我还送他到门口,谁知到了晚上都没有回来,我便差管家四处去找,结果铺子里的伙计说老爷根本没来过。我们一家上下担心了一整夜,怎知今晨……” 她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捂着眼睛失声痛哭。厉知府与邢家是故交,见状也不好再问下去,便差师爷领着沈清和去停尸房。 谷慈跟着他们往里走,注意到沈清和时不时回头看那两名妇人。他突然问:“怎么死的?” 姜师爷愣了一下,才答道:“仵作初步断定是被刀捅死的——很多刀。” 他说到最后的时候声音沉了下去,可见这个“很多”真的是很多。 沈清和不冷不热道:“虽说没看到尸体之前,仇杀劫杀都有可能,不过他的夫人有点问题,你们有必要查一查。” 听罢,不单是姜师爷,连谷慈都是一愣。 “为什么这么说?” 沈清和看了她一眼,冷不丁道:“她们的反应不一样。” 谷慈闻言也跟着回头看,那边的邢夫人和周姨娘皆是悲泣不已,眼睛鼻子都红红的,自家丈夫突然间就没了,一时间肯定接受不了;若说真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她想了一会儿,“刚才周姨娘根本说不出话,邢夫人也哭得那么悲伤,回答却很顺溜,几乎没有停顿。” “不错,你比蠢人高一级了。” 尽管不确定这句是不是夸奖,谷慈还是有些受宠若惊,“那我是什么?” “笨人。” “……” 她本来想问问还要升几个档次才能变成正常人,但想想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这时听见背后有人在喊什么,一转头才发现是厉知府追了过来。 他本来就胖,跑起来显得更加臃肿,穿着常服的样子,实在不太像一介知府。谷慈讶道:“为什么厉知府要找你来啊?” 沈清和停下脚步,露出浅浅一笑,“因为我之前答应帮他办一百个案子,以此换得青年金轮王御笔推荐银光流星锤珍品版;顺便告诉你,刚才是第四十一个。” 第5章 「第五讲」 谷慈扶着额。 他对那些木雕……到底怀着怎样的执著。 这时厉知府走了过来,气喘吁吁道:“沈大人啊,其实若不是老夫和邢老爷认识多年……我也不想来找你的。” 这一点谷慈看的出来。 在沈清和走进衙门的那一瞬间,似乎所有人的表情都有那么一些微妙的警惕;她起初以为是错觉。 沈清和却好似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脸不情愿地跟着往里走。 好饿,他要吃饭。 厉知府注意到他的表情,以为他是不乐意,挑眉道:“沈大人,金轮王还在老夫的府上等着你呢。” 沈清和一听眼睛便亮了,顷刻精神了起来。 谷慈叹了口气跟在他后边,她想不出来这个人是干什么的,说不准是个江湖骗子,但现在看到厉知府的反应,总觉得这个人不简单,但这不简单里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蠢劲。 “为什么厉知府叫你‘沈大人’啊?” “你今天的问题有点多。”沈清和淡淡扫了她一眼,“问题多的人一般都比较无知,所以你降级了。” 谷慈:“……” 她搓揉了一下脸颊,深呼吸告诉自己这人就是个小孩子,心情果然立刻就平静了。 “你对在我之前的那些人……也是这样说话的么?” “在你之前?”沈清和想了想,“是说李捕头么?他还不错,不过其他人不行,他们比蠢人还要低一个级,我暂时没想好名字。” 谷慈:“……” 谈话间,厉知府领着他们走到一间屋子外面,门口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瘦老头。这屋子没开门便让人觉得凉风飕飕的,冒出一股寒气。 因为在衙门呆过一段时间,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停尸房。 知道归知道,但来没来过是另外一回事。谷慈说好听点是在衙门里干活,但说白了也只是官府雇人打杂,师爷觉得她干活勤快才选了她。平时别说是停尸房,连二堂她都不怎么跑。 沈清和倒是淡定得很,似乎方才厉知府的“鼓舞”很有效,完全不饿了的样子,看了仵作一眼,随后气定神闲地推开了停尸房的门。 到底是衙门的停尸房,不像义庄那般腐臭,但这氛围还是能让人感觉到彻骨的寒意。谷慈伸头往里面看了看,最左侧放着一具尸体,白布盖着身子,想必就是邢员外了。 沈清和默不作声地走向死者,小心翼翼地掀起一块白布。谷慈深吸一口气,也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其实真的进来了倒也不像在外面那么可怕,只是有点凉风飕飕的。谷慈抱着胳膊站在沈清和后边,他倒没有看她,而是专注地观察着尸体。 仵作将一本册子递过去,神色凝重道:“死者名叫邢嘉,五十到五十五岁,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日巳时至午时,死因是被利器刺中心脏,失血过多,一共身中二十八刀,有九处伤口肉色干白,是在死后造成的,均是同一人所为。” 沈清和闻言点了点头,将验尸笔记扫了一眼,与仵作交待的内容差不多,“在哪里发现尸体的?” 厉知府面露哀愁,答道:“昨日大约申时,一个赌徒在千金赌坊后巷的竹林里发现了邢员外。”他顿了顿,“邢府管家说邢员外昨天是带着钱袋出门的,但他身上什么都没有,所以老夫就把那个赌徒扣下了。” “凶器呢?” “应该是把刀,但没有找到。” 沈清和没答话,将笔记放在一边,十分坦然地在尸身旁左看右看。邢老爷的衣服血迹斑斑,尸僵尚未缓解,嘴巴和眼睛张开,两手半握,看起来苍白可怖。 谷慈直挺挺地站在一旁,虽然她的胆子不算小,但从未如此近距离观察过被刺成这般模样的尸体,忍不住咽了一下嗓子。 “有发现吗?”她笑眯眯道。 沈清和瞥了她一眼,点点头。 “你看出什么来了?”两个酒窝显得明净可爱。 他同样回以一个微笑:“就不告诉你,呵、呵。” 他又面无表情地发出了这两声嘲讽,压根不是在笑。谷慈深呼吸了好几下,看见沈清和将白布重新给死者盖上,铺得整整齐齐,罢了双手合十,对死者微微颔首,随后转身走向了厉知府。 “那个赌徒有什么可疑么?” 厉知府点头道:“他是个初到濯城的外乡人,找不到活干还染上了赌瘾,先前就干过一些小偷小摸的事,所以……” “那你们可以把他放了。” 厉知府闻言一愣,“……为什么?” “捅了足足二十八刀,这太需要时间和力气了,只为钱的赌徒就算红了眼,也不会冒着被人撞见的危险这么干。况且,人死后还补了九刀,说明此人为的不是钱,而是人,只可能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再者,从刀法来看凶手是个外行,伤口极不规则,杀人的时候情绪很激动,也很匆忙,就算之后平静下来,也不会回到案发地点假装发现尸体,这太引人注目。”沈清和顿了顿,看向姜师爷,“那个赌徒的身上,应该也没有死者的钱袋。” 师爷点头答道:“确实没有。周围都找过了,钱袋会在哪里?” “不知道。”沈清和耸耸肩道,皱着眉道,“没看过案发地点,不好下定论——我还有事,先走了。” 言罢,他满意地用干净的布擦了擦手,就这么准备走了。厉知府连忙拦住他,笑眯眯地把他拉到一旁,小声说着什么。 谷慈听不清他们具体谈了什么,但偶尔听到“金轮王”、“案子”等字眼,猜也能猜得出来。 果不其然,沈清和一听便改了态度,眉容舒展,愉悦一笑,故作勉为其难道:“那好罢,等我吃完饭就去赌坊后巷看看。” 谷慈扶了扶额头。 真是个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的人。 厉知府笑容满面,带着他们出了停尸房,指着谷慈道:“那就让谷姑娘带你去好了。” 沈清和疑惑地看看她,“她又不是官差。” “可是跟你打过交道的官差都中风了啊。” 沈清和若有所悟。 谷慈也若有所悟。 果然天底下没有白捡的便宜。 她叹了口气,与沈清和一道离开衙门。不知是不是那个金轮王木雕的诱惑力太大,他的心情看起来特别好,满脸写的都是“太棒了”“好开心”。 谷慈跟在他后边,问:“你要回去了么?” “当然不。”沈清和摇头道,“我要去吃饭。” 谷慈这才想起来他方才一直饿着肚子,都快到中午了,于是笑道:“那我先走了,下午会带你去赌坊后巷。” 沈清和明显心情大好,眉头动了一下,破天荒与她挥手告别,表情突然大悟:“我想到了。” 谷慈一愣,回头问:“你想到什么了?” “蠢人下面的一个档次是什么。”他一脸茅塞顿开的认真模样,粲然一笑,“废人。” “……” 他心情不好很烦人,可心情好了似乎更加烦人了。 谷慈揉了揉眉心,“你为什么心情这么好?” 沈清和笑容满面,目光中洋溢着几分得意:“只要破了这个案子,就还剩下五十九个,我就离金轮王珍品版更近一步了。这一版在京城里都找不出第二个来,简直没有比这更棒的事了。” 他乐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令谷慈十分怀疑他是不是方才那个在衙门里被称为“沈先生”的人,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道:“你有没有发现,只要每次厉知府跟你提到‘金轮王在他家等着你’,你就对他言听计从?” 沈清和的表情突然僵了一下。 谷慈看着他错综复杂的神色,不由感叹道:“啊……还真是没有意识到啊。” 沈清和不吱声。 “你不是很聪明吗?”她无可奈何道,“难道你没发现厉知府凭一个木雕一直把你耍得团团转吗?” 沈清和的脸更黑了。 谷慈被他添堵了这么多次,终于给他添堵一回,觉得心情甚好,拍着他的肩膀,笑眯眯道:“好啦好啦,不奚落你了,我先走了。” 沈清和看了看她明净可爱的笑容,狠狠白了她一眼。 *** 谷慈离开沈清和后终于落得那么些清闲,也准备找个地方吃饭,遂去了西街的一家路边小店。 这家店原本是摆摊的,招牌的小笼包在这一带很有名,门面刚做起来没多久,里面干干净净的。 她其实早上也没吃多少东西,觉得有些饿。她之前在这里帮过忙,与老板比较熟,伙计将碗筷放过来的时候还冲她笑笑,打了个招呼。 谷慈坐下来之后点了一笼包子,往旁边一看竟注意到一个靛蓝衣衫的男子。她揉了揉眼睛,果不其然是沈清和。 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挂在墙上的菜板,动也不动,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谷慈当场就想走。 她想好好吃一顿饭,可沈清和已经看到她了,走过来对着她脑袋上的发带打了声招呼:“你也来了。” 谷慈抬头看他:“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在看菜谱。”沈清和坦然地坐在她旁边,指着掌柜后边的那一面墙,“那上面写的菜真的都有吗?” 谷慈不解道:“你没在外面吃过么?” “成叔很少带我在外面吃。” “这家店很不错的,上面写的菜都有,新鲜又好吃。”谷慈笑眯眯道,“这里的小笼包最好吃了。” 沈清和听罢,严肃认真地凝了下眉头,又转头直视着墙上的菜板,像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 “夫妻肺片里面真的有夫妻吗?” 第6章 「第六讲」 谷慈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不,那就是菜名而已。”她耐心地解释道,“就像鱼香肉丝里面也没有鱼一样。” 沈清和将目光从墙上收回,“这简直就是骗人。” 谷慈扶额,“难不成你真的想从夫妻肺片里吃到人肉么?” 沈清和看了看她,没说话,这时伙计将她点的包子送了上来,还多给了她几个茶叶蛋,笑道:“谷姑娘,你都好几天没来了。” 谷慈连忙道谢,沈清和倒是一直没吱声,忽然问:“你怎么什么人都认识?” “我之前在各种地方都打过工啊。” 伙计将抹布往肩上一担,苦着脸道:“这位公子,你已经看菜谱看了快一炷香的工夫了,选好了吗?” 沈清和微微皱眉。 他完全不知道那些菜是什么,怎么点? 谷慈看他表情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微笑着与伙计道:“就点和我一样的吧。” “好嘞。” 沈清和捧着杯子看了看谷慈面前的小笼包,冒着腾腾热气,皮薄得好似能看到里面,十分诱人。 谷慈笑眯眯地给他推了过去,又拿了双筷子递给他:“尝一个吧。” 沈清和没有接过筷子,默默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谷慈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有些疑惑,就这么看着他从里面取出了一双精致的银筷。 第一次见到出来吃饭自己带筷子的人。 更令谷慈惊讶的是,她发现她居然能很坦然地接受这个人的一切行为。 她将手里的筷子收回来,正想夹一个包子,一旁的沈清和突然道:“你居然敢用这双筷子么?” 谷慈的手停了。 “有……什么问题吗?” 沈清和颇为震惊地看着她:“你知道有多少人用过它么?” 她摇了摇头,尽量保持平静,“不知道,但是店里会洗干净的。” “你知道有多少人的口水曾沾在上面过么?” “……”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谷慈揉了揉眉心,不想搭理他,可在脑子里想象一番之后,竟有些吃不下去了,于是将筷子放了下来。 沈清和露出满意的笑容,又从小盒里拿出一双银筷给她:“借你。” 谷慈接过筷子,沉默了一会儿,“谢谢。” 这家小店不大,沈清和穿得光鲜华贵,从刚才开始就很惹人注目,周围不时有客人往他们这边看,而他却丝毫不在意,埋头吃饭。 谷慈的食量不大,吃了半笼包子便有些饱,对伙计送的那几个茶叶蛋有些发愁,遂给沈清和推了过去:“你要不要尝一尝?” 沈清和闻言盯着面前圆溜溜的茶叶蛋,忽然拿起筷子往中间一捣。 他的眸子突然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一个接一个捣了下去,直到将整双筷子都串上了茶叶蛋,才满意地放下了筷子。 谷慈有些愕然:“你不准备吃么?” 沈清和摇头道:“我不喜欢吃鸡蛋。” “浪费食物是不对的。” 他看了看她,似乎有些不太理解:“我付钱。” “……”谷慈微合双眼,觉得无法沟通,起身想去结账,而头上本来已经松散的发带却在她站起来时落在了椅子上。 注意到了这一幕,沈清和拾起了她座位上的发带,环视四周,又陷入了迷茫。 谷慈去了伙计那里之后才知沈清和已经付过帐了,返回座位上时,却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她有些苦恼地抓抓脑袋,谁知刚出小店便瞧见了沈清和,正拿着她的大红发带站在店门口,面前是一个衣服颜色与她相近的大婶,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 “你是谷慈吗?” “……” ——到底是脸盲到了怎样的地步! 大婶摇摇头,表示他认错人了,而沈清和也不气馁,继续在人群中寻觅下一个,却被谷慈拉了过来。 “你真的一点点都分辨不出我长什么样子吗?!” 沈清和辨出了她的声音,十分欢快地将发带又绑在她的头上,还刻意绑得紧一点,以防再次掉落,罢了仔细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 像是在总结经验,他一本正经地托着下巴道:“我刚才就应该注意到那个人的脸上有皱纹,而且你比她苗条很多。” 谷慈别过脸去,懒得看他。 沈清和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续道:“其实你的头巾并不是那么独特的款式,街上的人很多,或许有人会跟你戴一样的;你真的不考虑在头顶上插一朵花吗?我可以为你挑一株最独特的向日葵,保证没有人和你一样。” “……” 谷慈抑制住嗓子里的那口老血,搓揉着脑袋,罢了将凌乱的头发理了理,气定神闲地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递过去一钱银子:“刚才的饭钱,不用找了。” 沈清和注视着她的两个酒窝,一本正经地摇头:“这是昨天的粥钱。” 原来是那碗粥。 见他没有伸手接的意思,谷慈遂将钱收回,叹了口气道:“吃完饭了,可以去案发地点了吧?赵捕头应该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沈清和这一回很听话:“好,有马车么?” “有的。” “你驾马吧。” 谷慈的确是这样安排的,但沈清和不是个喜欢叮嘱的人,他若是叮嘱了肯定有什么别的意思,“为什么呢?” 他坦坦荡荡道:“因为我不识路。” “……” 二人到达赌坊后巷时,赵翔与一个捕快已经守在那里了。这片竹林很茂盛,位置有些偏,虽然处在繁华的街市后面,却很少有人来往。 赵翔带着他们循着曲曲折折的小路往里走,指着竹林的最里端:“就是在那里发现尸体的,有点……惨。” 他的脸色不太好,令谷慈心里隐隐拎了一下。连经常办案的捕头都对此感到不适,大约是真的很不堪入目。 她不作声地往沈清和后面躲了躲,竹林深处的景象果然是惨不忍睹,地上的一滩血迹已经转为暗褐色。她咽了下嗓子,不忍心再看,沈清和则是在周围看了一圈,最后走到一棵树旁边停了下来。 谷慈顺着他的目光往地上看,这里离血迹的位置不远,坑坑洼洼的泥地上依稀能看出几个脚印来。 这里偏归偏,但有脚印不奇怪,她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这是同一个人的脚印。” 谷慈眨了眨眼,这时一旁的赵翔道:“我们已经证实过了,这是邢员外的脚印。” 沈清和听罢,眸子忽然一亮,仔细在血迹周围找着什么,然后开始拨开树丛往林子里边走。 谷慈不知道他具体在找什么,顺着他走的方向看去,有一道极不起眼的血迹一直延伸向竹林里端,然后突然消失。 沈清和在血迹消失的地方停下脚步,清俊的眉眼肃穆认真。谷慈静静地看着他。 沈清和是个神奇的人。他不说话的时候,的确就是如厉知府口中形容的那个温文尔雅的英俊公子,可一旦开口,就会让人萌生出想要封了他那张嘴的念头。 谷慈不想打扰他思考,遂往旁边走,谁知脚下却踩到了什么硬物,低头一看,竟不是石头。 “你快过来!”她连忙后退了一步,指着地上道,“这里……这里有把血刀!” 沈清和闻声向她走了过去,果然看见地上有一把精致的刀,大约一尺长,刀身宽厚,鞘和柄上都是血。后面的赵翔跟了过来,一脸惊喜道:“找到凶器了?” “你把刀鞘拿下来就会知道这不是凶器了,不过——”沈清和顿了顿,“这把刀本来是在死者身上的,然后被扔到了这里。” 谷慈一脸不解,“为什么不是凶手的?” 沈清和转头望了她一会儿,显得有些惋惜:“我刚刚想把你提拔回笨人,但看来你只能在蠢人里继续呆下去了。” “……” 谷慈深呼吸了好几下。 沈清和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看了看那满脸疑惑的赵翔,解释道:“刀鞘没有打开,血迹均匀地沾上,若不是原本在死者身上,根本不会是这个样子。刚才的脚印来来回回,地上略微凹陷,说明邢员外死之前在这里徘徊了很久,在等什么人。带着这么把刀在这个没有人的地方等人,很有意思啊。” 赵翔和那个捕快都是满脸诧异,谷慈却是蹲了下来,盯着刀柄看了一会儿,忽然道:“这把刀是假的。” 赵翔惊愕道:“假的?” “不,我不是说刀是假的。”谷慈摇摇手,指着刀柄上的一圈螺旋状的花纹,“这是天工铁铺的印记,在铺子里买刀都是要专门订的,价格最低也要五百两,为了防冒充,这花纹中间应该是缺一块的,而这块是完整的,所以这不是天工铁铺打的,是便宜货。” 沈清和低头望她:“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之前在铁铺干过活啊。” 他有些震惊:“你到底还干过什么?” 谷慈眯眼笑笑,而赵翔则是差那个捕快回去叫人。濯城的首富拿着把便宜刀在荒僻的赌坊后巷等人,最后还被人拿刀捅死,怎么想都太匪夷所思了。 “邢员外是几十年的商人,指甲修得很整齐,从发髻和衣着也可以看出他很在意细节,不可能不知道这把刀是假的。”沈清和的眸子亮了起来,“不管他要等的人是谁,在身上藏着把便宜刀来防身,这不符合常理。” “你的意思是……”谷慈紧张地咽了一下嗓子,“他原本是打算用这把刀伤人的?”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沈清和一本正经地说完,看向了赵翔,“不过这个猜测挺不错,剩下的你们可以去盘问邢家的人。” *** 从竹林出来之后,赵翔便径直回了衙门。谷慈之后还要打工,没什么时间送沈清和回家,遂问:“你记得怎么回去么?” “当然,走过一遍就记得了。”沈清和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不过我不回家,我要去一趟徐记,看看徐师傅打不打算刻新的侠士。” 谷慈:“……” 徐记能有这样忠实的客人,真是百年修来的福分。 她没工夫与他闲扯了,道别后去药铺帮忙,一直忙到很晚才回家,疲惫地打开门,看到对门亮着灯,沈清和应该早就回来了。 好像……有哪里不对。 她在大院里仔细看了一会儿,昨天沈清和在正中画的那条线被擦得干干净净,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根本没存在过一般。 心中怀着疑问,谷慈就这么回家洗了把澡,换好衣服后听见有人敲门,一开门才知是沈清和站在外面,与白日不同的是,他穿着宽大的白袍,显得清逸又懒散,挺拔俊朗,唯独表情不是一般的严肃,深深凝视着她。 第7章 「第七讲」 “有……什么事吗?” “我把线擦掉了。” 谷慈缓慢地点头:“嗯……我刚才看到了。所以呢?” 沈清和看着她,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 “我饿了。” 谷慈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 “你还……真是有原则呢。” 沈清和粲然道:“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不请我进去么?” 她这才反应过来,带着他去了小厅,给他倒了杯茶。 沈清和两手插在袖子里,就这么坐下来环视四周,突然将一个钱袋轻轻放在桌上。 “一个月的饭钱,够么?” 谷慈睁大了眼睛。虽然她看不到里面有多少钱,但从外观看来,如果里面全是银子……别说一个月,一年的估计都够。 “你是要让我给你做饭么?” 沈清和粲然点头:“是的。” “那要让你失望了。”谷慈摇头道,“我很忙,平时自己都是随便吃的。” 沈清和想了想,又拿出一个钱袋。 “够么?” ……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谷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听他又道:“如果你没时间,你可以把一些工钱少的活辞掉,比如药铺和抄书之类的。” 她猛然抬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些地方干活?” “你说过你是打零工的。”望着她略略惊讶的样子,沈清和愉悦一笑,捧着茶杯,“这茶是用五味子泡的,去了苦味,调得正好,酸甜适中,你屋子里的檀香也很令人舒适;你对药材很了解,但你的手上有不少茧,若是把脉会不灵敏,所以你不是大夫,而是在药铺干活;至于抄书——”他指了指她的手,“一目了然。” 谷慈默默点头,将钱袋放回他的手上,“如果你今晚没地方吃饭,我可以管你一顿,但这钱我不要。” 沈清和将钱袋放回了桌上,似乎有些不高兴。 谷慈没有理他,去厨房做了几个菜,而沈清和就这么老老实实坐在厅里等着,等她来了之后,将桌上的菜看了一遍,待她也坐下,又拿出自己的银筷开动。 谷慈平时是不会做这么多菜的,想想近来确实没有好好款待自己了,不禁有些感慨。沈清和似乎在思考先吃什么,片刻后才夹起一块莲藕,蜜汁粘稠,软软糯糯,亮而诱人。 “好吃吗?”她凑过去问。 他没有回答,一口接着一口把那块莲藕吃完了,想想后道:“能吃。” “……”那应该就是好吃。 两个人吃饭,其实做的有些多,谷慈一般不喜欢剩菜,但实在吃不下了。她抬头看看沈清和,虽然已经将米饭吃完了,但依然在吃菜,一直把几盘菜全部吃完,他才放下了筷子。 居然全吃完了。 不……旁边剔出来好多胡萝卜和青椒。 “多谢款待。”沈清和满意地微笑,好像很饱的样子,“我能问个问题么?” “什么?” 他指着堆在一边的胡萝卜:“你为什么要给我吃这么难吃的东西?” 谷慈眨了眨眼:“我觉得胡萝卜很好吃啊。” 沈清和诧异道:“你居然觉得它好吃么?你真是很特别。” 她有些受宠若惊,诧然望他:“……特别?” “嗯,特别丑。” “……”她深呼吸了几下。 沈清和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似乎有些得意:“我当然是开玩笑的,在我眼里大家长得都一样。不过——你不生气么?” “难道你说这些,就是想把我气走么?” “当然不是。”沈清和耸耸肩道,“只是忍不住罢了。” “……” 谷慈叹了口气,实在懒得搭理这个幼稚的人,摇头道:“知道你是什么脾气之后,也就没必要生气了。再者……”再者看见你就等于看见了五十两银子。 “再者什么?” “没什么。”她说完站起来收拾碗筷,正准备端走,突然问,“你——真的一点都分辨不出别人的长相么?” 这回沈清和没有回答,也没有出言讽刺她,突然站起来走了出去。谷慈端着托盘愣愣地站在原地,很快又看见他折了回来,手里捧着些石子,不紧不慢道:“拿一颗,仔细看。” 谷慈不解,照他说的拿起一颗石子细细看了看,不过就是普通的石子,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看完了吗?看完就放回我手里。” 她点点头,重又将石子放回他手上,只见沈清和忽然闭起双手,将手里的一把石子轻轻摇了摇,再次摊开在她面前。 “你能找出你刚才拿的是哪一颗么?” 谷慈不可思议地看看他,摇头道:“当然不能,它们长得几乎一样。” “对,就是这样。”沈清和将手里的石子放在桌上,掸掸手道,“对于我来说,分辨你们的脸,就像分辨这些石子——看起来都一样。” 他说得很轻巧,每次和她解释什么问题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展现出得意,就像此刻给她解释脸盲的问题,还特地去找了些石子来;某种意义上来说,认真到让人哭笑不得。 可是……不能分辨出别人的脸,应该是很痛苦的事罢?就算他再怎么不表现出来,还是会给生活带来困扰的吧? 谷慈默了默,忽然拿起桌上的一颗石子,举到他的眼前,目光明亮而坚决:“天底下没有真的一模一样的东西,就算是石头,如果你给我足够的时间,我也能将它分辨出来,没理由你不行。” 沈清和凝视着她,接过她手里的石子,不紧不慢道:“你努力的方向果然很扭曲,居然想花这么多时间,去学习辨别石子这种鸡肋到不能再鸡肋的技能,实在是太可悲了。” “……” 谷慈揉了揉脸冷静下来,端着盘子出屋,走前不忘与他叮嘱道:“吃好你就回去罢,记得把门锁上。” “你的门我怎么锁?” “我是说你的门。”她叹了口气,“你没发现你一直没锁门么?” 沈清和恍然大悟,表情震惊。 “因为一直是管家帮你锁,你从来没在意过对不对?” 她说着便转身走了,留下一脸深思的沈清和。 也许是性格随父亲,谷慈从小便很随和,极少与人争执,只要不触及原则问题,嘴巴再欠的人也不会让她动怒;沈清和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洗好碗筷后放在一旁晾干,回到小厅时沈清和果然不在了,但桌上留下了一个钱袋,旁边附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两个字。 “饭钱”。 *** 第二天晨光破晓,谷慈早早地起床,站在院子里晒太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她在城中有一座宅子,与闹市区隔得远,但又不偏僻,周围的铺子将一切生活必需品包揽,总的来说处在非常好的地段,时常会有人想要收购。 平时没有要事的时候,不去见沈清和的日子是很轻松的,她上午没什么事便去那里看看,恰好看见有几个人在门口徘徊,心中登时警惕了一些,本是想要躲过去,可对方已经看到了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小姑奶奶你可算回来了,我们从昨天就开始等你了。”其中一个年轻公子倒还算客气,与她说话时面带笑容,可身后带着的两个护卫却雄壮得有点吓人。 “我早就与你们说过了,房子不卖的。”谷慈斩钉截铁地摇头,“这里以后是要开书院的。” 听到这句话,那个年轻人突然笑了出来,另外两人亦是忍不住捧腹,讽刺道:“就凭你一个人吗?你有钱吗?” 谷慈深呼吸了一下,厉声道:“这里是我的房子,你们不走我就报官了。” 看她气势汹汹的样子,那年轻男子也没有逼迫的意思,只是撇撇嘴道:“你不要不识好歹,我出的价已经很高了。” 待他们走后,谷慈立即关上门锁好,倚在门上叹了口气。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每过一段时间都有人上门说要收购这里的房子,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这个地方本来是一座书院,父亲是城中有名的教书先生,可惜因为劳累过度,患上重病,等察觉到时为时已晚。 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就算时常来打扫,一排排桌子椅子上也不免落灰。她已经很拼命地打工挣钱了,但还是存不够钱重新装修以及请先生。起步太艰难。 谷慈抱膝坐在走廊上面,将脑袋埋在腿上,就这么坐了一会儿。 其实仔细想想她确实挺孤独的,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一个姑姑偶尔来看看自己,可对方嫁的不好,同样过得很拮据。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忽然响起,她本以为是那些人折回来了,一开门才知是姑姑来了,看到她时终于松了口气,说道:“小慈啊,姑姑可算找到你了,你从前天开始去哪里了?” 谷慈前天晚上去徐记排队,故而一直没怎么回家,笑着应道:“姑姑我没事,前两天有事去了。你来找我有什么急事么?” 妇人拉着她的手,这才想起来要事:“还记得我上回与你提到的那户人家么?家境特别好,又是白手起家,最喜欢能吃苦耐劳的姑娘。你也知道姑姑认识的人多,托人在那户人家面前提了两句,人家听说你人美又勤快,特别想见你。我前天就去你家找过你了,但瞧你一直不在,都快担心死了,所以就上这儿来看看。” 谷慈有些吃惊,连忙摇手,“不……姑姑,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你以为光凭你一个人就能开得了书院么?”妇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也到这个年纪了,再这么拼下去,像你爹一样猝死了怎么办?还是找户人家比较妥善。” 谷慈无言反驳。 的确,她现在很需要一个人陪,但她并不想因为这个理由就把自己给嫁出去。 “还是算了。我还没有想好。” “那姑姑给你两天时间如何?”妇人拉着她的手,叹了口气,“我过两天再来找你,你要是想好了就随我去吧。” 谷慈拗不过去,想着这也不一定是坏事,遂点了点头。 *** 谷慈揣着心事回家吃了中饭,打扮一番之后,又赶去了离家较近的一座学堂,她是从半年前开始在这里帮忙批改作业的。 她到时午休还未结束,学生们大多在休息,只有寥寥几个在院子里看书。她同一个认识的孩子打了声招呼,随后便进去找学官,在管事那里听说学官今日请了病假没来,让她去找林先生。 不知为何,她有些莫名的欢喜,鬼使神差地游荡到了上舍,不经意地往里面一瞥,果然看见一个青白衣衫的年轻男子坐在里边书写着什么,刀削似的侧脸,五官俊美,神色专注。 谷慈的心漏跳了一拍,不慎踩到走廊上一块松动的木板,发出“吱呀”一声。那男子闻声转头向外看,目光越过窗檐,恰好与她对上。 第8章 「第八讲」 谷慈略略一怔,那男子则是与她微微颔首,露出淡淡的笑容,“谷姑娘早。” 平时药铺和学堂的活计是岔开的,故而谷慈不是天天来。她抓着脑袋进了屋,清爽地打了声招呼:“林先生来得真早。” 林昔白放下了笔,深邃的目光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学官昨日便觉得有些不舒服,所以今天的这些工作都交给我了。” 谷慈微笑道:“要我帮忙么?” “不用了,不能耽误你的事。”林昔白摇头,沉默片刻后仔细看看她的脸,“你昨晚没睡好么?” “呃……就是有些忙。” 谷慈没有提到沈清和,笑容可人,眼睛弯弯。林昔白眸子微动,话语简短:“以后记得多休息。” 她欢喜地应了一声,指了指堆在桌上的大约一尺高的卷子,“这是今天要批改的作业么?” 林昔白点头道:“嗯,麻烦你了。” “不麻烦。”谷慈起身将作业捧了起来,“林先生先忙,我去干活了。” 她站起来之后才发觉卷子的高度恰好遮挡了视线,正想放回桌上换个姿势拿,眼前却突然出现了林昔白的脸庞。 只见他十分自然地将她手里的作业接过去一大半,依旧平平淡淡道:“刚才就应该帮你送过去的。” 谷慈一时不知该回什么,低下头说了声“谢谢”。 谷慈干活的地方是一间普通的书房,四个人共用,都是学堂在外面雇的人,因此各自来的时间不一样,很少碰面。 林昔白比她高不少,身着一袭交领青白袍子,走路不疾不徐,将她送到书房后道:“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来问我。” 他一直没什么笑容,给人的感觉有些严肃。谷慈难得拘谨起来,谢过他之后便一个人埋头批改作业,直到林昔白出了屋子才抬起头来,搓揉了一下微红的脸颊。 窗外的男子轻轻驻足,注视她片刻才慢慢收回目光,返回上舍去了。 *** 学堂的活计不算轻松,但也不忙,基本上就是批改作业,偶尔讲师没有空时会让她来督促一下,教的都是孩子,半人高的小娃娃。 谷慈忙了近两个时辰,站起来时腿都麻了,眼看天色已经灰蒙蒙的了,给林昔白送回去时却没看到人。她寻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于是将作业交给管事,疑惑地问:“顾管事,林先生呢?” 顾管事五十来岁,体形干瘦,摊手答道:“刚才有个孩子肚子疼,林先生送他回家去啦。” 谷慈默默点头,正想离开,顾管事好像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林先生让我送你回去,怕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这个不必了。”谷慈连忙摆手,“多谢顾管事,天还没黑,我自己回去就行了,您也快点回家吧。” 顾管事见她执意自己走,也没再坚持,只是叮嘱她注意回去的路,随后也准备走了。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天边好似笼起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谷慈径直回了家,累归累但心里甜滋滋的,谁知刚进院子便看见邻居家门口杵着个人,头上披着被子。 准确来说那不是个人。 两根木架子支起一个成年男子的高度,上面套着一件宽大的白袍,尖端挂着被子,从背面看去就像个披着被子的男人。 她想起来了。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在几天前的夜里,黑漆漆的夜里。 谷慈突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正巧这时沈清和从屋内走了出来,一眼瞧见了她,扬眉道:“你是不是被天龙侠二号的风姿震撼住了?” 谷慈抬眸望了望他,指着眼前这个披着棉被的架子,“那天晚上去排队的,就是它么?” “是啊,我前一天就把它放在店门口了。”沈清和得意道,“我开门的时候就去替换它了。” 谷慈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怕别人把它挪走么?” “当然不怕了。”他更加得意了,指着“手臂”的位置,“这里系了两根弦,你拽它的话它会打你的。” 谷慈:“……” 他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她转身就想走,不经意地察觉到沈清和正在盯着她的脸仔细看,于是条件反射似的摸了一下脑袋上的发带,还在。 “又不认得我了?” 沈清和微微蹙眉,细看她:“你——捡到钱了么?” 谷慈不解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起来很高兴;成叔说过,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开心,八成是捡到钱了。”沈清和托着下巴道,“以往你看到我的时候都是扶着额头,刚才你的脸上还带着笑,很难得。” 谷慈扶额。 沈清和道:“对,就是这个动作。” 谷慈:“……” 她盯着那个假人看了一会儿,想起这茬事,重又露出笑容,双手合十,态度诚恳:“你能不能……把那个金轮王卖给我?要是买不到这个,以后我在商行会很艰难的。” 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样子,令沈清和皱了皱眉,果断道:“当然不卖。” 谷慈没了法子,只好将事情的原委讲述给他听,把小胖子要告她的事也一五一十交代了。如果买不到那个金轮王花甲版给小胖子送过去,她会陷入很大的危机。 沈清和听罢沉默了一会儿,她本以为他好歹会说点什么,谁知道他就这么扛着那个“天龙侠二号”回家去了。 谷慈始终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神情恹恹地回家吃饭,吃完了正想小憩片刻,谁知听见有人敲门。 一开门,果然是沈清和出现在外面,颀长的身形倚靠在门上,两手收在宽大的袖子里,双目微合,安静得好似融入夜幕之中,如孤松独立。 她对于这个人的出现已经习惯了,叹口气问:“又没有吃的了?” 沈清和没有回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神色比方才还要凝重,似乎刚刚回屋就是思考人生大事去了,艰难地开口:“虽然我不可能把金轮王卖给你,不过——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你的危机。” *** 沈清和没有讲述具体的办法,只是让她把小胖子带到他家来。 谷慈觉得但凡是这个人的办法,肯定不太正常,但无奈买不到金轮王,小胖子告她告定了,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准备第二天去小胖子家拜访。 她走前忍不住问:“如果我把那个小少爷带过来,你真的有办法解决么?” 沈清和低着头,像下定了很大决心,重重地“嗯”了一声。 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是这么苦大仇深的样子,令谷慈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她心情好就给他送了一盘桂花糕,拍拍手前去找小胖子商谈了。 开门的是上回那个丫鬟,因为上回她惹了小胖子哭,所以非常不喜欢她,嘟囔着把她领进了门。 小胖子这会儿刚刚睡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好像没想起来她是谁,过了一会儿才尖叫道:“啊是你!我的金轮王买来了么?!” 谷慈摇头道:“没有……” “我就知道没有!”小胖子大吼着打断了她的话,“呜呜呜你太靠不住了我要去告你!” 他说着又抱着丫鬟哭,丫鬟又瞪她,谷慈就一直坐在那里等他,慢悠悠道:“虽然我没有买到金轮王,但如果你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绝对不会后悔的。” 小胖子抬起一双泪眼:“你是要把我杀了再毁尸灭迹么?” 谷慈:“……” 她深呼吸了一下,嫣然一笑:“我要带你去的是那位买主的家,他家收藏了很多很多雕刻,或许你和他谈一谈,他觉得价钱可以,就直接卖给你啦。” 小胖子的耳朵动了动,挑起眉道:“他收藏了多少?” 谷慈张臂比划了一下:“满屋子的。” “好,走!” 小胖子突然间跳了起来,一点困意都没了,就这么拉着丫鬟跟谷慈一道去了沈家。此时沈清和正老老实实地坐在小厅里等,往小胖子那里看了一眼:“就是这个小子么?” 谷慈点点头,小声问:“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不告我?” 沈清和没答话,缓慢又凝重地对小胖子说:“跟我来罢。” 三人就这么跟着他往里走,谷慈记得这是他上回带她来过的地方,那间放置他的收藏品的房间外有一把巨大的锁,锁上居然还贴着个符,像是无法进入的圣地。 “你到底要带我看什么啊?”小胖子撅着嘴道,“金轮王我出五千两,你卖不卖?” 沈清和依旧没有回答,站在屋子外面,低声道:“进去之后不许随便乱摸,不然我会把你跟谷慈一道扔出去。” 谷慈扶额:为什么她也要啊。 小胖子将信将疑地瞟他一眼,然而在大门打开的那一刻,两只眼睛都发光了。 “噢——嗷!这是!这是长臂大侠!”小胖子风风火火地跑了过去,像是一个穷人发现了金山,惊叫不已,“嗷嗷嗷——这是人偶刀客!嗷嗷嗷嗷嗷嗷嗷!” 一时间,连那丫鬟都愣了,从没见过小少爷兴奋成这个模样。沈清和则是脸色越来越不好,一直跟着小胖子,随时制止他到处乱碰。 谷慈连忙上前,拉着小胖子的手问:“你还会告我么?” “谁有闲工夫告你啊!”小胖子双眼亮得像太阳,几乎要扑过去抱住沈清和的大腿,眨着大眼,奶声奶气道,“大哥哥,我以后还可以再来玩么?” 沈清和眉头一皱,把他们一道撵了出去。 后来的事有点出乎谷慈的预料,小胖子不仅没闹腾,还对沈清和言听计从,要不是那丫鬟拦着,他差点就跪下来拜一拜了,走前潇洒地一撩袍子,抱拳道:“大哥哥,英雄相见恨晚,咱们后会有期!” 谷慈目送他们走远,终于解决了一桩大事,心中大石落地。她转头看见沈清和仍是一脸不满的样子,突然走过去摸了一下他的脑袋。 沈清和蓦地僵了一下,低头凝视着她。 “你的手,好像摆在了不应该摆的地方。” 第9章 「第九讲」 谷慈笑眯眯地收回手,“你以后若是没吃的了,可以上我这里来。” 沈清和似乎心情好了一些,但仍偏头不看她,“哼”了一声。 谷慈忍不住微笑。 平时把那间屋子的门锁得那么牢,还特地画了道符驱邪,连展示给她看都不让进门,今日委实是个大进步了,难怪他从刚才一直烦恼到现在。 偶尔也不是那么讨人厌啊。 “你其实是个挺好的人呢。” 沈清和白了她一眼。 谷慈看不见他的表情,叮嘱道:“晌午知府大人会去邢家问话,我会把你也带去的。” 沈清和皱了皱眉,不痛不痒地“哦”了一声,似乎并不感兴趣。 谷慈回家之后便去做午饭,忽然听见外面有人火急火燎地敲门,前去一看才知是赵翔来了。 她委实有些惊讶;沈清和在衙门的名声很响亮,当然这原因在于,跟他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人,都或多或少会有点不正常,故而这些捕快视沈家如地狱。 赵翔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好,气喘吁吁地问:“小慈姑娘,沈先生在家么?” 谷慈点头道:“赵捕头是来接我们去邢家的么?” “不是……”赵翔蹙着眉摇手道,“我们直接去衙门罢。” 谷慈有些疑惑,“出了什么事吗?” 赵翔闷了片刻,似乎不知该怎么解释。 “我们好像……抓到凶手了。” *** 去衙门的路上,赵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 上回沈清和说邢夫人有点问题,于是他就顺着这条线索查了一遍,从一个丫鬟的只言片语中猜出邢员外与其夫人的关系并不好。 夫妻关系不和并不奇怪,故而赵翔起初也没在意,直到前去邢府问话的时候,邢夫人忽然哭哭啼啼地抖出一个名字来。 三人赶到衙门时,邢家上下果然都在公堂之上。今日并非堂审,故而前来审人的是通判张尧,三十多岁的举人,在厉知府身边呆了有几个年头了。 今日堂下不止是邢夫人和周姨娘,还多了几个陌生面孔,看装束应该都是邢府的仆人,有小厮有书童。邢夫人涂氏捏着帕子流眼泪,旁边的周姨娘则是满脸惊恐,战战兢兢地杵在一边。 赵翔直接将谷慈和沈清和带到了堂内的屏风后边,只听外面的张尧问:“邢夫人先前所言,是否句句为真?” 涂氏眼里噙着泪,咬牙指着周姨娘道:“老爷遇害那天,这个女人的弟弟又来找她,两人大吵了一架,恰好民妇路过听见了只言片语,说是老爷出了事。当时我未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八成就是他们合谋害死了老爷!” 周姨娘满脸惶恐,脸色煞白道:“大人,我们是冤枉的,我绝对没有害过老爷……” 沈清和听后微微皱眉,问:“她弟弟是谁?” 赵翔的面色仍旧不太好,他们先前只查了邢家的人,忽略了周姨娘有一个还未成家的弟弟,嗜赌成性,屡教不改,三天两头就跑来借钱,被邢家上下视为瘟神。邢夫人一说此事,他们便去赌坊把人抓来了,除了此人的情绪不太稳定,过程简单到难以相信。 张尧没有理会周姨娘的哭诉,镇定道:“把人带上来!” 话音落,两名捕快架着一个穿着灰黑布衫的男子进来,那男子估计是吓得腿软,跪在地上发抖,连话也说不出来。 此人便是周姨娘的弟弟,周松。 张尧眯着眼道:“邢夫人说,你们姐弟在案发当天发生了争吵,是所为何事?” 周姨娘面色惨白,支支吾吾道:“是阿松又来借钱了,我不想借给他。” “胡说!”涂氏突然厉声道,“我分明听见你们说老爷出了事!” 周姨娘又被惊吓住了,面如死灰,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坐在一旁的姜师爷停了笔,幽幽道:“在公堂上撒谎,可不是打几个板子就能解决的了。你们姐弟出身贫寒,合谋杀掉邢员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周松听罢,突然站了起来,额头上有一块淤青,咆哮道:“我没有杀人!我赶到竹林的时候员外他……他已经死了!我……我当时吓得摔了一跤,然后……然后就去了邢家……” 姜师爷记完之后,续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报官?” “我、我……”周松说不出话了,急得满脸涨红,突然像断了线似的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是一惊,有两个眼疾手快的捕快连忙将他扶了起来,果然是晕过去了,嘴角还泛着白沫。 周姨娘吓得愣住,想要去扶他,却又默不作声地收回手。 公堂里一时间乱了,不知道周松突然犯了什么病,束手无措之时,只听一个轻微的声音响起:“赶紧带他去看大夫,他伤到脑袋了,再不治会有危险。” 扶着周松的捕快闻声抬头,只见沈清和缓步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神色肃穆。捕快立即应声,两人搭着将周松架了出去。 出了这样的状况,再审下去是不可能的了,张尧遂命人将周姨娘先押下去,让师爷带着其余人去别处。 谷慈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周松是伤到脑袋了?” 沈清和望了她一眼,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他这里有一块淤青,不像是被打的,显然是撞出来的,而且伤势严重,肯定伤到了脑袋。” 说这话时,厉知府已经来了,凝着眉道:“我们已经查过,周松在赌坊欠了人一千二百两,还为此去偷过钱。而且据赌坊伙计说,他每日都会去赌坊,哪怕只是坐着,偏偏案发的那天始终没有出现,所以……” “厉大人。”沈清和面不改色道,“虽然周松很可疑,但我大概清楚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后巷,有几件事需要时间去证明。” 赵翔摸着下巴道:“周松的伤口指不定是使了苦肉计,你为何相信他?” “如果伤口是自己弄出来的,他会本能地感到害怕,所以伤势绝对不会像这般严重。”沈清和顿了顿,“既然你们认为他是为钱杀人,那么邢员外的钱袋在哪里?” 赵翔哑然,他们已经搜过周松可能去的地方,一概没有。 沈清和满意地露出微笑,起身出了屋。谷慈跟着他向外走,低着脑袋,突然道:“我想应该不是周松。” 沈清和有些讶然:“为什么?” 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目光明澈,“你说过,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刺二十八刀,需要很多力气。宁愿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也要刺这么多刀——就不单单只是为了钱了。” “很好,你现在是笨人了。” 沈清和愉悦一笑,步伐却倏然停顿下来,盯着一个方向不语。谷慈疑惑地循着他的目光看,瞧见邢夫人与邢府的冯管家在交谈着什么。邢涂氏显然还在悲伤之中,捂着眼将丢在地上的帕子拾了起来。 沈清和的眸子霎一亮,快步向外走了出去,难得显得这般有干劲。谷慈忍不住问:“你要做什么?” “去证明周松不是凶手。” 她微微愣了一下,不禁微笑道:“我还以为,你会为了那个金轮王,同意早点结案呢。” “你在讲笑话吗?”沈清和突然停步回头,注视着她的双眼,神色是难以言喻的高傲,又带着那么些令人憧憬的坚持。 “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不会有冤假错案发生。” *** 沈清和发奋图强的结果,就是他很快不知所踪了。 谷慈有点担心他乱跑,但想想他一个大男人也不会出什么事,于是就这么回家去了,走到巷外时看见一辆马车停驻,似乎在等什么人。 她家住得比较偏,平时这附近是很少有人往来的。这辆马车虽没有什么奢华的装饰,但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车夫看见她后,立即与车内之人说了什么。 像是看见她走过来,车帘被徐徐掀开,里面坐着一个年近四十的妇人,体态丰盈,大方优雅。谷慈一愣,她先前去唐府面过试,认得这个人是刑部唐侍郎的夫人杨氏,于是向对方微微颔首。 “谷姑娘。”杨氏突然出声叫住了她,也没解释什么,只道,“上车罢。” *** 谷慈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上的那辆马车。 她和杨氏不算很熟,只是见过几次面,对方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但保养得极好,年轻时必定是个美人,气质又高雅,但稍显难以亲近。 她有些拘谨地问:“唐夫人找我……有什么事么?” 杨氏没有回答,慢悠悠地从窗外收回视线,上下打量着她。 谷慈年方十八,因自小便很勤快,身材窈窕匀称,模样也是清秀俏丽,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显得恬静柔美,大大方方。 杨氏像在鉴定古玉似的盯着她,目光一瞬不瞬的,从头顶看到脚尖,看得她浑身发毛,良久终是忍不住了,开口问:“有……什么问题么?” 杨氏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忽然问:“你——还好么?” 这已经是第二个问她这个问题的人了。 谷慈眨了眨眼,没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笑容甜美:“我很好啊。” 杨氏微微愣了一下,杏眸中露出不可思议,“清和他没给你添麻烦么?” 谷慈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谁,登时惊呆了,“您说的是……沈先生么?” “嗯。”杨氏点了点头,轻描淡写道,“成管家去世后他就搬走了,今天才将新住址告诉我,你们似乎关系不错。” 谷慈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今天刚刚被提拔成“笨人”,听起來好像确实关系不错。 杨氏松了口气,莞尔一笑,“清和这孩子礼貌善良、待人温和,很懂得为人着想,就是生活上有一些不懂的地方。他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第10章 「第十讲」 她说得一本正经,令谷慈忍不住咽了一下嗓子。 “我能问问,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是啊。”杨氏淡淡一笑,有些疑惑地问,“清和不就住在你的对门么?” 居然真的是在说同一个人。 谷慈突然间不知该说什么了,抓了抓脑袋:“您是……他的母亲么?” “不是。”杨氏摇头道,“他的父母很久以前就去世了,我是他的姨母。” 原来如此。 谷慈上一回去唐府是应聘书童,但管家看她是个女孩子就没留她,那时听说唐侍郎膝下无子,只有夫人家的一个外甥偶尔到府上来,没想到竟然是沈清和。 一路上,杨氏的话不多,问了些关于沈清和的近况,对于她的一切回答都只是微笑,好像无论听到什么都很满意。 沈清和从未提过关于唐府的事,谷慈也不清楚他的身家背景,又为何与唐家显得有些疏离。 “到了。” 马车徐徐停了下来,谷慈伸头往外边一看,杨氏果然是带她去了唐府,大宅整体清净朴素,但又不失大户人家的气派,看得出主人是个很会打点的人。 杨氏一路带着她进了一座小阁,吩咐丫鬟给她倒了杯茶。小阁宽敞别致,四面都能看到外面的风景,回廊蜿蜒曲折,窗外是一座寂静的池塘,只有两三个丫鬟在修剪花丛。 杨氏缓缓坐下后道:“上回见到你,是去年冬天罢?” 谷慈捧着茶杯,默默点头,微笑道:“原来夫人还记得我。” “嗯,记得。” 杨氏淡淡应了一声,注视着她的嫣然笑意。 谷慈的双眼大而明亮,穿着一袭漂亮却不扎眼的水红裙子,白净的小脸一直是素雅粉嫩的,乌黑的秀发似绢似波,脸上时刻挂着微笑,言行举止都很礼貌得体。 “这次我来找你,是为了清和的事。” 谷慈微愣,想不到具体是什么事,从对方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来,“夫人……有何事?” 杨氏沉吟片刻,突然道:“每月八十两,够么?” 谷慈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 她手一抖:“……什、什么?” 杨氏颇为镇定道:“那就一百两。” 谷慈显然是被吓到了,突然站了起来。 “夫人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杨氏不紧不慢道:“我想他应该是上你那里吃饭去了,以后还望你多多担待。” 谷慈忍不住咽了一下嗓子。 ……以后。 居然还有以后吗。 杨氏见她半天不语,又道:“嫌少吗?还可以继续加。” 谷慈更加惊悚了。 “不不——”有钱也不能这样花啊,不她想说的不是这个,“为什么……不直接让人去照顾他?” 杨氏闻言垂下眸子,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清和从小就是成管家带大的,除了他之外和别人都处不来。成管家去世后我也安排过人去照顾他,不过……” 谷慈的心里咯噔一下,“不过什么?” “不过他们都中风了。” 谷慈:“……” 杨氏随后又劝了她几句,但她始终婉拒了,后来对方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问:“谷姑娘,不知令尊令堂身在何处?” 谷慈有些疑惑,摇头道:“家父家母已经去世了。” 杨氏颔首表示歉意,回头吩咐丫鬟送她回去,后来又在门口叫住了她,提着个用布盖好的篮子,交到她手上:“这些荔枝你拿回去吃罢,外面买不到这么好的。” 濯城靠南又不算特别南,这个季节的荔枝很难买,买到也不好吃。杨氏给她的荔枝很大,一看便是从别的地方送过来的,价值绝对不菲。 “我不能收……” 见她不想收,杨氏又补充道:“就算你不吃,带去给清和也好。” 谷慈慢慢点头,心里有些怪,但什么也没问,提着篮子回去了。 她看得出杨氏对沈清和分外在心,但在心归在心,却几乎看不到他们有什么接触,连送荔枝都不会亲自上门,这很能说明问题,或许这就是导致沈清和变成如今这个模样的直接原因。 无论如何,他已经变成这样了,大概救不回来了。 谷慈拎着荔枝去敲沈清和的门,但他迟迟未应。她以为他还没回来,谁知房门却突然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沈清和那张俊俏的脸,“有事么?” 谷慈微笑着将篮子递过去:“这是给你的。” 沈清和有些疑惑地看看她,伸手接过荔枝时,突然露出了然的表情,“你去了唐家么?” 相处了这么多天,谷慈已对他的观察力有所了解,漫不经心道:“怎么看出来的?” “紫荆花的香味,很淡。”他凑近她嗅了一嗅,“是姨丈从京城带来的名贵品种。” 谷慈若有所悟地点头,将荔枝交给他,而沈清和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去,在她要走时示意她等一会儿,随后返回屋里拿了一个东西出来,递给她。 “你把这个送去官府罢。” 谷慈下意识地伸手想接,然而在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之后,整个人惊得后退了一步。 借着微弱的光芒,她依稀能看出那是个钱袋,里面装着东西,但颜色是诡异的深褐,还带着……血腥味。 她捂着胸口压压惊:“这不会就是……邢员外的钱袋吧?” 沈清和粲然:“不错,就在离竹林不远的地方找到的,里面还有很多银子,所以可以排除劫杀的可能了。” 谷慈叹了口气:“你白天就是去找这个了?” 沈清和点点头,十分坦然地举着那个沾满血的钱袋,“凶手拿走这个,是想用劫杀来掩盖仇杀的事实,当然他不可能将钱袋带在身上,只会扔在附近的隐蔽处,就在一块石头的后面。” 谷慈搓了搓脸,跑回家拿来一个小盒子,把钱袋装在里面。 一个人跑到那样慎人的地方去找东西,也只有他会觉得没什么问题了。 “那片竹林不小,你应该找了很久罢?” “我怎么可能一个人去找?”沈清和以一个非常匪夷所思的眼神望着她,答得理所当然,“当然是和丐帮的人一起找了。” 谷慈一瞬间以为她听错了,猛地抬头:“你……你说什么?” “丐帮。”沈清和一本正经地重复了一遍,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震惊,“我直接去找帮主帮忙,没花多久就找到了。难道你没听说过丐帮么?” “丐……帮。”谷慈跟着念了一遍,“听是听说过……” 但看沈清和神采飞扬的反应,他们所了解的“丐帮”应该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金轮王和银面鬼医都是来自丐帮的。”沈清和看着她叹了口气,“你真是太孤陋寡闻了。” 他说的很正经,不是在开玩笑。 谷慈曾认为他喜欢收集那些木雕,不过是爱好罢了;而今看来,或许在他的脑海里,那些一听就知道是杜撰出来的人,是真的存在的。 她有些心软道:“那个……你以后若是需要帮忙,可以来找我。”毕竟依赖幻觉并不是什么好事。 沈清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是有求于我吗?” 谷慈摇头:“没有啊。” 他露出灿灿的微笑:“那你可真是个好人。” 沈清和说着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掌心的温度令她下意识地缩了下肩:“我明天想吃茶香炖排骨。” 谷慈默默将他的手推了下来。 真是太会得寸进尺了。 *** 次日,谷慈一大早去了一趟衙门。 沈清和让她把钱袋送回去的时候,还表明想要见一见周松。然而谷慈到了衙门才打听到,周松虽然没什么大碍,但情绪一直不稳定,连自家姐姐都快不认得了,估计是头撞得不轻。 她回去之后将情况告知给沈清和,对方沉默了一会儿,道:“等见到人再说。” 二人见到周松时,他仍然在牢房里呆着,最早也要明日才能出来,情况果真是很糟糕,头上绑着绷带,身上大汗涔涔,靠在墙上动也不动。 沈清和蹲在他身旁,问:“你为何要去那片竹林?” 周松抬起迷离的目光望着他,抱着脑袋摇头,重复道:“我没有杀人……没有!是他……是……” 沈清和平静道:“是邢员外把你叫到那里的?” “对!”周松捂着眼睛,似乎头依旧很痛,咬牙道,“是他把我叫到后巷竹林,说要给我一笔钱,可是……可是我到那里的时候他就已经……” 他说到这里皱紧了眉头,似乎头痛欲裂,一旁的赵翔连忙又去喊大夫来。沈清和站起身向外走,与谷慈道:“去邢家。” 谷慈提醒道:“赵捕头已经带人问过邢家人了。” 沈清和回头望她,眼中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我只相信我亲眼看到的东西。” *** 邢家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偌大的府中一片哀愁,有不少人前来吊唁,在邢府外便能听到里面哭哭啼啼的声音。 这一行来得突然,好在谷慈今日穿的是一件素衣,到门口时却被邢府的冯管家拦了下来,“你们是……?” 沈清和直白道:“我想进去看看。” 谷慈扶了扶额,拿出厉知府先前交给她的一块令牌,柔声道:“我们是官府的人,关于邢员外的事,有些事想来询问一下。” 冯管家露出疑惑的目光,“官府不是已经问过了么?” “是,不过似乎还有些遗漏的地方。”谷慈赔笑道。 在她说话的时候,沈清和已经进去了。周姨娘自从被衙门扣了一天,回来后一直魂不守舍,哭得脸色惨白,紧紧地捏着手帕。 谷慈唯恐沈清和在灵堂中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连忙追了过去,却看见对面的他根本没开口,撩起袍子,恭恭敬敬地向死者跪拜。 正常到难以相信。 她松了一口气,在他旁边跪拜,突然开始想象在成管家的葬礼上,他是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珍视之人的离世。 谷慈站起来后拉着沈清和到一旁,谁知对方却不知为何执意站在原地,在这灵堂之中固然很显眼,周围的人纷纷转头向他们看。 她有些尴尬拽他,“要听话。” 沈清和略略不满地蹙眉,最终还是乖乖走向一边,这才注意到谷慈正拉着他的手。 那双柔荑比他的手小很多,白皙而娇嫩;从未有过的触感,他突然间捏了一下。 第11章 「第十一讲」 谷慈惊愕地松开他的手,以为沈清和想暗示她什么,小声问:“怎么了?” 沈清和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软软的。” 谷慈:“……” 二人就这么站在灵堂边上静候,沈清和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突然低声道:“邢家的人都很有问题啊。” 果然还是说了这样的话。 在灵堂里。 好在他们站在角落,只有谷慈能听到他在说什么,“有什么问题?” 沈清和没有多作解释,不多时邢夫人走了过来,将他们带去偏厅。进去之前谷慈将他拽住,担心他又说什么不着调的话,于是问:“你想问邢夫人什么?” 沈清和淡定地微笑:“当然是问她,她和冯管家有染的事,邢员外生前知不知……” 他还没说完,谷慈便一脸惊恐地捂住了他的嘴。 她觉得沈清和一定是得到了上苍的庇佑,不然不太可能到现在还没被杀掉。 沈清和被她捂得难受,紧紧皱着眉头。谷慈作出噤声的手势,片刻后才放下手,叹了口气道:“你把你想问的问题都告诉我,进去之后就坐着,不要说话也不要动。” 沈清和显然很不满,一脸匪夷所思。 “不然就不给你做茶香炖排骨了。” 他终于妥协,与她简单交代了几个问题后,便走进了偏厅。 涂氏的形容比上回好了一些,但脸色仍旧有些苍白,颇有些不耐烦地望着二人:“是知府大人还有别的问题吗?” 谷慈微微一笑,问:“不知初八那天午时之前,夫人可在府上?” 涂氏想了一会儿,点头道:“我一直没离开过家,直到晚上看老爷没回来才出去找了一趟。” 谷慈续道:“那夫人可知午时之前,邢府里的人有什么人离开过?” “那可就太多了。”涂氏摇头道,“邢家在城中有不下百间铺子,下人们都是一大早便出去了。” “不多。”坐在一旁的沈清和突然开口,“我只要这些人中的左撇子。” 谷慈连忙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说话。涂氏也没有多问,只道:“其实妾身对这些并不熟悉,老爷的事,还是冯管家最清楚。” 她言罢差丫鬟将管家冯正叫了过来,交代了一下事情后,冯正道:“丫鬟之中有两个是左撇子,不过都不出府的,伙计之中……我倒是知道几个。” 谷慈看了一眼沈清和,又道:“能把他们都带过来吗?” 涂氏听后皱了皱眉,无奈之下还是让人去找这些伙计,总共来的有五个人,一个是邢府的车夫,已经有五十多岁了,佝偻着身子;一个女伙计二十来岁,年轻貌美;另外两个伙计是表兄弟,一高一矮,高的瘦矮的壮;剩下的便是邢家的一个厨娘,在初八那天上午出门买过菜。 谷慈问:“都在这里了吗?” 冯正点头道:“我知道的左撇子都在这里了,剩下的是不是也无法确定。” 沈清和突然间站了起来,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眼神却倏地转向了门口。谷慈不解地循着他目光向外看,似乎看到一个人影闪了过去。 沈清和快步出屋,环视一圈,却没看到任何人。 于是他又回去坐了下来,正想问什么,突然想到了茶香炖排骨,抬头看着谷慈。 谷慈会意,清了清嗓子道:“请问夫人,邢员外平时可有什么仇家?” 涂氏有些惊愕,没有回答。冯正忙道:“老爷是个大善人,还在城中开了一家居养院给穷人提供食宿,不会有什么仇人的。” 沈清和悟了一悟,问:“随身之物,他有没有什么随身携带的香囊或是玉佩?” “……有是有。”涂氏不解道,“老爷的确随身有半块玉佩,说是二十年前一个友人送的。这玉佩有什么问题吗?” 沈清和没有回答,起身向外走。谷慈连忙道了句“打扰了”,随后跟了出去,待出了邢府之后,笑眯眯地问:“你发现什么了吧?” 沈清和愉悦地微微扬唇:“怎么看出来的?” 谷慈指着他的嘴角,“你每次发现什么的时候,都会露出这种……得胜者的表情。” 似乎是对这个形容感到很满意,沈清和更加愉悦,“想问什么?” “就算从伤口能看出凶手惯用左手,为什么你认为是邢府的人?” “凶手对死者有着深仇大恨,非常强烈的深仇大恨。”沈清和微微抬眸,“这样的人不会突然间拿把刀冲过去杀人,而且他知道邢员外那天会在偏僻的竹林,说明这个人对邢员外观察得很细致,最方便的就是呆在邢家,当然也有可能是邻居。不过这整条街都是邢家的,在周围徘徊却不被发现不太可能。” 他言罢便直勾勾地看着谷慈的脸,盯得她浑身发毛。 “有什么问题么?” 沈清和不满道:“为什么你刚才不让我说话?” 谷慈扶着额道:“邢员外尸骨未寒,在遗孀面前说这样的话,太不妥当了。”她无奈地看了看他,“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懂得怎么和别人相处啊。” “可他们确实有染,我说事实有什么问题?” “为什么说他们有染?” 沈清和刚想说什么,突然眯起眼觑着她,“这都看不出来吗?看来你不是一般的孤陋寡闻。” 谷慈太了解他说话的方式了,也不生气:“那么请沈先生赐教?” “如果你能做茶香炖排骨的时候,再加一道清蒸鲈鱼的话,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 谷慈抬起手在他的脑袋上摸了一下,甜甜地微笑,“得寸进尺真是太不乖了,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地想知道呀。” 沈清和的脸色刷地冷了下来。 *** 谷慈回到家时已经过了正午,沈清和没有随她回来,不知又上什么地方去了。 她记得晚上要给他做茶香炖排骨,还得去买食材,歇了片刻后正想出门,听到外面有声音,一出去发现是姑姑正好进大门来,笑盈盈地问:“小慈,上次与你说的事想得怎么样了?” 谷慈愣了一会儿,差点忘记前几天姑姑来找她去相亲的事,下意识推辞道:“姑姑,我……” 她猛然看见姑姑头上的几缕白发,有些不忍心再说下去,攥紧了双手,继而露出微笑:“如果姑姑觉得好的话,去见一见也无妨。” “那我们马上去如何?” “诶?太仓促了吧……”谷慈有些想打退堂鼓,“我还没吃饭。” “不仓促不仓促,都拖了这么多天了。”妇人牵着她的手便往外走,“而且人家公子就在茶楼等你,有吃的,不会饿着你的。” *** 未时,茶楼。 濯城的这间茶楼很有名,是文人墨客常来的地方,谷慈小时候也会跟着父亲过来听书,那时她还只有半个人高,手上也没有这么多茧,对这个地方总是充满着好奇。 此刻她的面前正放着一杯茶,对面坐着一个张姓青年,的确如姑姑所言,很有钱,也很有礼貌,可看见她时总是很拘谨,聊一些奇怪的话题。 他先是问她会不会女红,后来干脆和她讨论起了女红,还讨论各种绸缎布匹,可最后话题还是回归到女红上。就这样说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还不肯让她走,最后谷慈忍无可忍道:“你不觉得一个大男人讨论这些有点奇怪吗?” 对方哑然,不说话了,开始问她今天早上吃了什么。 “包子。” “那中午呢?” “还没吃。” “晚上呢?” “还没到晚上。” “那昨天早上呢?中午呢?晚上呢?” 谷慈:“……” 见她不回答了,那男子又问:“你平时喜欢干嘛?” “打工。” “那晚上呢?睡不着的时候会干嘛?” “……” 谷慈的嗓子里噎了一口老血,连茶杯都快拿不稳了,忽然感到茶楼里的气氛有些怪异,转头一看,瞧见一个身着靛蓝长衫的高个男子出现在外边,由于被帘子遮了脸,不知究竟是谁,但横冲直撞的样子,令所有人都很诧异。 她没有在意这件事,一心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谁知方才那人在茶楼里扫视一圈,径直走到了她的面前,还盯着她脑袋上的头巾仔细看了一会儿,终于确定她是谁,俯下身来仔细看着她的脸。 对面的年轻公子满目疑惑,不明白这是什么个情况。谷慈亦是吓了一跳,一抬头便瞧见了沈清和的那张脸,俊秀明朗,气质清冷优雅,难怪引来这么多人的目光。 压根没想到他会来找她,谷慈小声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清和离她很近,尽管将她的脸端详得很仔细,但能认出的依然只有她头上的大红发带。 “找到你了。” 他的声音比平时还要低沉一些,像是刻意压低了嗓音,听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 茶楼里的若干人都以微妙的眼神盯着这两个人,令谷慈一时不知所措,向后挪了挪,尴尬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很简单。”沈清和一本正经道,“我找到了先前去你家的人,她说你去相亲了,于是我就来了这里——就是他么?” 言罢他又看向了她对面的锦衣男子,突然间低头俯视着对方,上下扫了一眼,嘴角噙着一抹淡到难以察觉的笑容。 第12章 「第十二讲」 沈清和指了指那男子的腿部,云淡风轻道:“习惯性张开腿伸着脚,代表为人倨傲轻浮;从方才开始,他的手指一直在点着桌子,明显很不耐烦,但是他还坐在这里找话题;要么就是被逼无奈,要么就是想骗你与他回家罢了。至于回家做什么……我就不细说了。” 听完这一席话,那男子立即调整了坐姿,面色难看到了极致;而谷慈却是揉了揉眉心,拽着沈清和的袖子就把他拉出去了,直到远离人群才停下来。 “你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沈清和不紧不慢道:“我在为你节省时间,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事。” 谷慈蹙了蹙眉,以为是衙门出了什么事,“什么重要的事?”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谷慈心有疑惑,但还是跟着他走,来到了长庚街上的一所居养院外。 所谓居养院一般是由大户人家置办的临时居所,专门为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提供伙食和住处,但人数太多,食物和住所均很有限。 他们到时,居养院里的伙计正在分发食物,穷苦人家一直排到了大门外,每人领一个馒头一碗粥,虽然量不多,但一顿算是解决了。 谷慈向四周看了一圈,认出了其中一个女伙计正是先前在邢家看到的那位,因为是左撇子的缘故被叫了来。 “这是……邢家开的居养院?” “不错。”沈清和点点头,却没有进去,而是径直走向了街对面的一家饭庄。 “不进去么?” 他一本正经道:“我饿了。” “……” 谷慈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因没吃午饭,也有些饿了,只好同他一道进了这家叫“琳琅饭庄”的店,他们坐在外面的露天位置,恰好可以将居养院的情况尽收眼底。 “你叫我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沈清和注视着她:“冯管家说过,邢员外生前是个善人。” 谷慈闻言,看向了居养院外的一排长龙,点头道:“开这么一家发放食物的地方,花的钱绝对不少,邢家这间居养院已经开了好几年了,在这一带都是有口皆碑。” 沈清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走向居养院那边。谷慈愣愣地坐着,伙计来上茶时也只好先让人回去。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端着个碗回来了。 他十分坦然地将一碗米粥和一个馒头放在她面前,坐下来道:“刚才我来这里的时候,有个人说他吃了这里的东西拉了肚子,我想让你看看有什么问题。” 难怪要去找她。 可是……他穿得这般光鲜得体,怎么领到粥的? “他们什么都没问就给你了吗?” “不,他们不肯给我。”沈清和抬起眸子,一本正经道,“我说我的邻居不愿意给我做吃的,我快饿死了,他们才给我的。” 谷慈:“……” 她叹了口气,低头看着他刚才找来的食物,馒头看不出什么,这米粥却是微微泛黄。她乍眼看以为是用黍米做的,用勺子舀了一下才发觉是普通的米,颇为疑惑地抿了一小口。 沈清和直勾勾地注视着她的动作,问:“有问题吗?” “有……”谷慈皱了皱眉,放下了勺子,“这米的口感不好,颜色也不太对,应该已经放了很久了,吃多了的确有可能生病。” 沈清和听罢,突然伸手摁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快吐出来。” 谷慈扶了扶额:“我只是抿了一口,不会有事的。” 她说着又拿起馒头看了看,沉吟道:“不太对啊,按理说,这些陈仓或者发霉的大米,米铺是有规定不许卖……啊不,若是买回去喂家畜,倒是可以廉价收购。” 沈清和严肃地望着她。 “你是想告诉我,你在米铺也干过活是吗?” 谷慈笑容灿灿:“是啊。” 沈清和接过她手里的馒头,嘴角扬起一抹微笑:“既然是这样,有仇家倒也不奇怪了,邢家人果然句句都是谎话。” 他的目光中又露出几分得意来,显然是对此有了把握。谷慈试探地问:“那你准备如何?” 沈清和没有回答,粲然道:“你真是太棒了,第一件事解决了,下面我们来解决第二件事吧。” 谷慈疑惑道:“……第二件事?” “对。”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整个人都金灿灿的,伸手指向饭庄一楼的某一处。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大堂后边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排雕刻,第一个是一名手执三叉戟的男子,第二个是一名举着斧头的男子……总共有七个。 谷慈陡然间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沈清和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欣然道:“伙计说这是他们老板雕的,这七个是白山七侠。只要点他们新出的七样菜,就可以抽一次签,抽到哪个就送哪个。” 谷慈揉着眉心道:“因为你觉得吃不完,所以把我也叫来了么?” 沈清和认真地点头,指着那一排雕刻里最中间的那个使弩的,“我要那个。” “你不觉得这是小孩子玩的么?” “可是手艺很棒。” 沈清和注视着她,目光坚定明亮,这张英俊阳刚的脸与他脑子里的幼稚想法实在不搭。 “你能保证一次就抽到那一个么?” “这可是抽签。”沈清和颇为诧异地看着她,“一次抽中的概率只有一成多一点,难道你不会算吗?” “那如果你抽不中怎么办?” 他愉悦一笑:“这七个菜两个人应该可以吃完,我们每顿都来这里吃,一天抽三次,只要运气不是特别糟糕,很快就能抽到了,说不准还可以集一套。” 谷慈沉默了一会儿。 “你自己去吃吧,不要带上我。” 沈清和显然很震惊:“你不和我一起收集白山七侠了么?” 谷慈叹了口气,“你家里不是收集了很多雕刻么?那个金轮王你从少年版收集到花甲版,还不够么?” 沈清和肃然望她,“金轮王他们是蜀中十侠,这个是白山七侠,完全不一样啊,你是怎么混淆的?” “……” 谷慈不再看他。 少顷,沈清和终于平静了下来。但他明显很不开心,他不开心是挂在脸上的,整张脸上都写满了“不开心”三个字,就这么不开心地看着她。 “好好好,我帮你去问问。” 谷慈没了办法,只好去找伙计,问问能不能把沈清和想要的那个卖给她。 伙计抓着头道:“姑娘你可别为难我,我们是大饭庄,规矩就是规矩,老板说了算。” “真的不行么?”谷慈蹙着眉道,“多少钱都可以的。” 她面容清秀俏丽,声音也是甜美动听。伙计有些心软,答应她去找老板问问。 谷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片刻后伙计愁眉苦脸地走过来,摇头道:“姑娘对不住,这是老板亲自雕的,若是想要,只有抽签。” 于是她就这么忧伤地走了回去,叹气道:“那就点吧。” 沈清和的眸子顷刻亮了,伙计亦是明快笑道:“好嘞,菜马上就来。” 点完菜后,伙计同掌柜说了什么,便有一个小童捧着个竹筒跑过来,让沈清和抽签。他抽了个二号,小童便从掌柜那里拿了个使棍的和尚给他。 很好,这意味着还有下一顿。 谷慈搓了搓脸,一边观察着居养院那边的情况一边默默吃饭。街对面的长队从方才开始便越来越短了,此刻人差不多也走空了,恰这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令她忽然一愣。 周姨娘。 邢府的人应该还在灵堂那边,就连邢夫人也是把外面的事都交代给了下人。周姨娘此时出现在这里,不由令她感到有些困惑。 谷慈看向了沈清和,只见对方正在专心吃饭,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出声提醒道:“周姨娘在这里。” 沈清和听后才反应过来什么,在人群中望来望去,“哪个?” ……差点忘了他是个脸盲。 二人匆匆吃完饭后去了居养院,周姨娘看见他们后打了声招呼,不似邢夫人的不耐烦,她倒是客客气气的,笑容温婉:“这位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谷慈微笑着回道:“我们就是来看看。” 沈清和默不作声地往里走,这时一个女伙计迎面上来。女伙计名唤水青青,是个左撇子,先前便在邢府见过面,笑道:“这位公子,方才的粥可还满意?” 他没有回答,幽幽打量她一眼。谷慈忍不住笑了笑,问周姨娘:“听闻邢府的半数铺子这几日都不开门,为何你们今日要上这里来?” 周姨娘淡淡垂眸,哀声叹气道:“其实我本也不想来,但这间居养院是老爷的心血,况且外面还有那么多没饭吃的人,就带着几个家里的伙计一道来了。” 她说得甚是动容,几欲落泪,取出帕子哽咽。 沈清和环视四周,诚然如周姨娘所说,今日这里的人手明显不够,只有三个伙计在干活。他忽然用力嗅了嗅什么,问:“这些来领食物的人,你们会记下他们的名字么?” 周姨娘摇头道:“一般不会,只要有穷人来我们都会给的。” “那如果有谁因为生病或是别的原因,长时间不来,你们会有印象么?” “这个……”周姨娘沉思片刻,“一般与这些人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刘叔了,你去问问他罢。” 她口中的“刘叔”便是邢府的账房先生刘芳,今日特地跟着周姨娘来帮忙,还带着一个名叫汤梓的书生给他打下手。 谷慈将沈清和的问题在二人面前重复了一遍,书生摇头道:“平时这里人的太多,况且他们都居无定所,有些去了别的居养院也说不定,实在不知。” 沈清和“哦”了一声,也没什么表情,就这么走出去了。谷慈与周姨娘打了个招呼才跟上他,问:“你是怀疑……会不会有人因为这些米吃坏了身子,所以想要报复?” 他扬眉看了她一眼:“你的确很有长进,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如果真的因为这些米出了人命,不可能没人知道。这个凶手与邢员外之间,肯定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仇恨。” 谷慈抿唇道:“可我不认为邢家的人会老实告诉你。” “这个……”他神神秘秘道,“就要等晚上了。” *** 谷慈不清楚沈清和的想法,回家的时候才想起她原本是准备出去买菜的,答应他的那道茶香炖排骨被忘得一干二净。 好在沈清和得了一个新的木雕,脸上又写满了“很开心”三个字,跟她说明天早上再去抽签,彻底忘了排骨的事。 谷慈懒得搭理他,一路上什么也没说,走到巷口时拐弯,遥遥看见大院外面站着个人,是个清瘦挺拔的素衣公子,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裹,不知等候了多久。 沈清和显然也是看到了,但知晓肯定不是来找他的。那个陌生人闻声转过头来,面容年轻俊朗,眉眼淡似清潭,看见他们时,稍稍一愣。 第13章 「第十三讲」 谷慈也是一怔,没想到林昔白会出现在这里,“林先生,你怎么会……” 林昔白确定她安好,像是松了口气,“你今日没有去学堂,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他说完不经意地望了沈清和一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谷慈一拍脑袋,今日为了衙门的事耽搁了一整天,压根忘记了她还要去学堂打工这回事。 她尴尬道:“对不起我忘了,明日我会去找学官解释的。” 林昔白将手里的包裹交给她:“学官那边我帮你请过假了;这是安神的檀香,可以消除疲劳,你拿着罢。” 谷慈连忙道谢,踌躇道:“林先生进去坐一会儿罢?” “不必了。”林昔白淡淡摇头,目光转向沈清和,“这位沈公子也住在这里么?” 谷慈答道:“他是我的邻居。” 见他执意要走,她也不好再挽留,决定将他送去巷口再回家。 林昔白点点头,宁静淡漠的脸上露出几分忧色,“从前你连迟到都很少,还是第一回忘记要去学堂,是因为生病了么?” 谷慈走在他身旁,低下头道:“不是,就是……衙门的事太忙了。” 她没有提到什么案子什么死者,不想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提那么煞风景的话题,于是粲然笑道:“先前我便想问你,倘若我能重开先父的书院,可否请你来当先生?” 这个问题令林昔白一愣,嘴角似乎露出淡淡的笑意,却是摇了摇头:“太拼并不是什么好事,切莫忙坏身体。这件事……以后再说罢。” 谷慈默默“嗯”了一声,抬头注视着对方在夕阳下的背影,仪态大方,浩浩中不失文雅,她不禁出了神,连脸似乎都有些发烫。 她与林昔白告别后,便捧着包裹回了家,刚进大院的门便瞧见沈清和坐在里面,直勾勾地看着她。 谷慈咽了下嗓子:“怎……么了?” “你与那个人提起过我么?” 她摸不着头脑:“没有啊。” 他一副若有所悟的表情。 谷慈疑惑道:“有什么问题吗?” “既然你没有与他提起过我,那他知道我姓沈,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沈清和顿了顿,“他叫什么?” “林昔白。” “哦——姓林啊。” 他问完便满意地回家去了,也没有解释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谷慈抱着包裹回家去了,将屋子收拾一遍之后,一个人在房间里坐着,看着桌上的东西叹了口气。 今天吃的有点多,有点腻,想想还真是荒唐。 此时她的面前正放着一个钱袋和两张银票,摆成一个三角。钱袋是上回沈清和给她的饭钱,两张银票分别是衙门发给她与沈清和打交道的工钱,以及唐夫人偷偷塞在她身上的钱,还附了张字条,狠狠感谢了她一番。 沈清和沈清和沈清和,全部都是沈清和。 谷慈揉了揉眉心,准备明日去唐府把银票送回去。她随后拿起钱袋去了对门,门开得很快,沈清和大约是刚才就在院子里,手里拿着白天得的那个木雕,显得很亢奋。 她将钱袋递了过去,“这个还给你。” 沈清和不肯接,“锅坏了。” “这有什么联系吗?” “我不准备买新的。” 谷慈深吸一口气,“你是说,你以后都准备来我这里吃吗?” 沈清和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其实我本来是想去外面吃,但你给了我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法。” 谷慈:“……” 她又将钱袋往前送了送,可沈清和始终不肯拿,转身回了屋。 谷慈就这么跟着他走到书房外,沈清和也不撵她,就这么在案前坐了下来,抬手拉了一下靠墙的一个支架,本是悬空在桌角的一块木板便顺着几根短杆被他拉到了面前,还调节了一下角度,上面有一本摊开的书,微微抬头便能阅读上面的内容。 谷慈觉得很奇特。这间屋子就离卧房不远,像是书房,但又有些不同,其中一面墙上钉着一些木具,说不上来是做什么的,但平时很少见过这样的形状。 见她的目光中充满着好奇,沈清和愉悦地支起身子,有几分得意:“你要是想,可以进来看看。” 谷慈点头走了进去,盯着他那悬在桌上的架子。沈清和的面前正放着一张图纸似的东西,没抬头便注意到她直勾勾的目光,露出浅浅一笑。 “这是什么?” 沈清和放下笔,似乎很高兴她提出这个问题,“这个支架可以让我一边做别的事一边看书,也可以躺着看。” 谷慈看出来了,指指他的图纸:“你在做什么东西吗?” “对,我在做比这个更大的东西。”沈清和正色道,“如果完成了的话,它可以将这屋子里的任何东西直接送到我手上。” 虽然他解释得很高兴,但谷慈听得不是很懂,忍不住问:“你的意思是,你拼接这些奇形怪状的木头,就是为了用它移动你房间里的东西?” “奇形怪状的木头?”沈清和默默瞥了她一眼,“这明明是智慧的结晶。” 谷慈觉得他在开玩笑,但他的口气总是很认真,听起来还带着些自豪。或许……他的确是在钻研什么她从未想象过的东西。 “这些东西很有价值吗?” “当然。”沈清和自信地抬头,指着四周放置的木头,俊秀明朗的脸上洋溢起了微笑,“只要将它们全部完工,我就可以坐在这张椅子上完成一切事,连站起来都不需要。” 谷慈低着头深刻地想了一会儿,眨了眨眼,微笑。 “所以——有什么意义吗?” 沈清和凝视着她的笑容,像在观察一个异物,有些不悦地摆摆手:“你出去吧。” 谷慈点点头,本来与他就没什么共同话题,留下来也不知该继续说什么,遂转身走了出去,听到身后的人说:“关门。” 这个语气听起来很不高兴,她只是笑笑,将门关上后便回家去了。 除了个子比她高许多之外,他简直和学堂的那些小孩子没有二样。 坐在书房里的沈清和过了许久才收回目光,轻轻皱了皱眉。 不行,这个人不仅无法理解金轮王,也无法欣赏他的杰作,还不肯帮他收集白山七侠,简直太没有追求了,一定要改变她这么扭曲的观念。 有必要好好思考一下。 *** 沈清和所谓的“等晚上就有结果”,便是委托赵翔去查了一件事。 周姨娘离开邢家后,不单单只是去了居养院,还去一些铺子买了些奇怪的东西,比如磷光粉与白绫等等。 赵翔将她买的东西都列了下来,本该是直接去找沈清和的,但想想还是敲了谷慈的门,解释原委之后,让她去。 不知不觉天早已黑了,晚间夜阑人静,谷慈先前洗了把澡,沈清和出来开门时,提灯照亮了她的脸颊,一脸茫然地问:“谷慈呢?”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她忘记带上那个红色发带了,于是回去将发带绑在头上,沈清和这才满意,摸着下巴道:“恭喜你完整了。” “……”行,你说什么都行。 谷慈沉默片刻,深呼吸深呼吸,然后微笑了一下,将赵翔的写的清单递给了他。 沈清和凝视着她恬静柔美的笑容,不自在地移开眼,将手上的字条扫了一眼:“果然。” 他没有解释什么,将门带上后便转身向外走。 谷慈上前问:“你要去哪里?” “去邢家。”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啊。” 沈清和闻声转头看她,明灭的火光映着他漆黑的眸子,颀长的身影在夜幕中显得更加高俊。 “如果我猜的不错,邢府今晚会有好戏看了。” 他没有再作解释,二人到达邢府时,邢夫人正在灵堂里守夜。冯管事也在边上,对于他们的到来感到很是诧异,上前问:“这位大人……又有何事?” 灵堂之中点着一盏黯淡的油灯,微光照亮整间屋子,但氛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凉飕飕的。沈清和没有回答,面无表情道:“邢员外去世已有三日,这些天就应该回家看看了罢?” 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线太暗,涂氏的脸色明显发白。 沈清和没有再问什么,在灵堂里环视一圈,便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一道火光骤现,依稀映出一个影子来,然而转瞬间又消失不见,像是凭空出现的。 谷慈本就站在靠近门边上的位置,离得最近也看得最清楚,的确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影子,下意识地往沈清和后边一躲,用手攥住他的袖子。 “你指的好戏……就是这个吗?” 他愉悦一笑:“是的。” 四周的氛围愈发躁动不安,连烛台都在隐隐震动,树影之后似乎有一抹白影晃动。谷慈虽然不信鬼魅之说,但如此面对这样的一幕,心中难免拎了一拎。 身后的涂氏突然间尖声大叫起来,脸色惨白到发紫,险些碰倒了那盏长明的油灯,“……谁、谁在装神弄鬼?!” 听到这样的动静,邢府的仆人连忙向着灵堂这边赶来,那道白影也在火光之中湮灭。 瑟瑟风声终于停歇,谷慈松了口气,低头一看,才猛然意识到她方才一直紧拽着沈清和的胳膊,几乎圈在了怀里。 第14章 「第十四讲」 她连忙松开了手。 沈清和略一蹙眉,低头看了看方才被她抓着的那条胳膊,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 软软的。 此时邢府内院已经被火光照得灯火通明,树下散落着两条白布,便是方才那个“鬼魅”的真身。 邢夫人捂着胸口叹气,脸色煞白,很快,整个邢府都知道刚才闹鬼了,人心惶惶。 管家冯正毕竟年长,很快镇定下来,遣散了前来看热闹的下人,又将沈清和二人带去偏厅,赔笑道:“大人见笑了,自昨日起家中便有些不寻常。” 谷慈讶然道:“昨天便开始了么?” 冯正有些尴尬地点头,只听沈清和突然道:“冯管家可知晓——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冯正顿了片刻,继而又露出笑意:“老爷遭人谋害,尸骨未寒,倒也……不算稀奇。” 沈清和没再说话,到了偏厅之后,冯正让先前在居养院见过的那个书生来招待他们,临走前道:“夫人惊魂未定,二位若是有什么问题,还请……等到明日吧。” 谷慈笑而答道:“那是自然。” 冯正交代完便赶紧去处理内院中的事,举止大方且自然。沈清和过了片刻才将目光从对方的身上收回来,这时那个名唤汤梓的书生给二人各倒一杯茶,与谷慈微笑道:“谷姑娘……也是官差么?” 谷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他们都不是官差,只好笑笑不语。 书生长得高高瘦瘦,头戴万字巾,一身的书香气,又问了她的年龄以及是不是本地人。 沈清和被晾在旁边好一会儿,凝视着谷慈俏丽的脸颊。他发现她对很多人都会这样微笑,温和有礼,而这些人也会很乐意与她说话。 他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不是来闲聊的。”他冷不丁道,“谷、姑、娘,呵、呵。” 谷慈扶着额,这个人喊她的时候一般都是直呼其名的,此刻他整张脸上都写满了“不爽”两个字,但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爽。 她只好问:“不知汤公子在邢府呆了多久?” 汤梓回头看了看沈清和,忍俊不禁:“快三年了罢。” “那你可知,邢员外生前,可有什么仇家?” “仇家?”汤梓想了想,摇头道,“老爷平时做了许多善事,没什么仇家,生意上倒的确有几个竞争对手,不过我也不太清楚,这一点你们可以去问问刘叔。” “不必了。”不等谷慈回答,沈清和突然站了起来,“谷姑娘还不准备走吗?” 又强调了“谷姑娘”三个字。 谷慈尴尬地与汤梓道了句别,出屋时拉住沈清和道:“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沈清和侧眸觑着她:“当然没有。” 谷慈揉揉眉心:“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哦,你竟看不出来刚才那人的表情,和先前在茶馆的那个男人一模一样吗?”沈清和颇为得意地扬眉,“听说过孔雀开屏吗?” 他一脸“你肯定没听说过快求我解释给你听吧”的表情,偏偏谷慈什么都没问,只微笑了一下,就这么气定神闲地走了。 沈清和的笑意刷地冷了下来。 谷慈临走前特意回头望了一眼内院,依旧是火光明亮,大约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她刚想转身,余光瞥见有个单薄的身影从穿廊走过去,似乎并非注意到二人。 周姨娘依旧是如白天那般形容憔悴,似乎自从邢员外去世就一直是这样了。谷慈沉默了一会儿,想起赵翔先前说的话,“鬼是周姨娘做的手脚吗?” 沈清和点头道:“在居养院的时候,她的身上有磷光粉的味道,所以我让赵捕头查了她去买了什么。” 谷慈咽了一下嗓子,“那她……会是凶手吗?” 沈清和直视着她,目光明澈,“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从来不下定论。” 也只有在提到这件事时,他才会露出认真的表情,孤傲中的自信令人无法反驳。 谷慈摇头笑笑,第二天前去学堂之前,发现有个人站在遮蔽处等着她。 因先前去过唐府,她自然记得这个人是唐府的小厮,正捧着一个食盒,看见她时才从巷子后边走出来,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她:“谷姑娘,这个……就拜托你拿给公子了。” 她疑惑道:“为何不直接送进去?” 小厮尴尬地摇头,没有解释为什么,正想转身走,谷慈突然想起什么,从身上拿出一个香囊来,里面装的是先前杨氏偷偷塞给她的银票,“对了,这个还请你还给唐夫人罢。” 小厮不知那是什么,犹豫片刻后还是接下了,谷慈遂去了沈清和家敲门。 根据她的观察,杨氏并不是第一回来这里了,但几乎从未进过沈家,看的出对这个外甥很关心,却不愿意在沈家露面,甚至连前来送东西的小厮都没让进门,不知这其中有什么过往。 沈清和生活的费用似乎也不是杨氏给的,双方之间来往极少。若不是亲耳听到,她压根不会相信他与唐家是亲戚关系。 即是说,这个每天闷在家里不知在做什么的人,有他自己的生活来源。 沈清和开门之后有些疑惑地望着她,但看到她手里的食盒便露出了然的目光,什么也没说便将东西收了下来。 他突然问:“你给你爹送过礼物吗?” 谷慈愣了一下,茫然地点头:“当然送过啊,为什么要问这个?” 沈清和没有回答,续问:“送了什么?” “送过好多,都是我亲手绣的,衣服或是鞋子。” “他喜欢吗?” 提到这件事,谷慈不禁露出微笑:“当然喜欢,我送什么我爹都喜欢。” 沈清和低头想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你能帮我绣一双么?” 谷慈下意识地低头看看他的脚:“你没有鞋子穿了吗?” “不是。”他摇摇头,似乎有意别开目光,“我就是想要一双。” 他既然不想解释,谷慈也没有多问,眯眼笑道:“好啊,大概需要半个月的样子,尺码也要先量一下。” “不能快一点吗?” 谷慈不解地注视着他漆黑的双眸,“你要……多快?” “十天。” “那有点危险,不过赶一点的话或许可以。” 沈清和听罢眼睛亮了,很少这般喜悦过,“那太好了,从今天起我会做饭给你吃,节省你一切不必要的时间。” 谷慈诧异地盯着他,她死都不会忘记在沈清和搬过来的第一天晚上,他家的厨房是如何壮烈牺牲的。 “你……行吗?” “当然,只要你教我一遍就行了。” 谷慈依旧半信半疑,但这对于沈清和来说委实是一个极大的进步。她回家将母亲留给她的食谱递过去,粲然道:“你先看看这个,等我去学堂一趟就回来教你。” *** 沈清和给她的尺寸明显不符合他的脚,这双鞋应该是给一个比他矮上一些的男子做的。 谷慈觉得很神奇。 杨氏说过,沈清和的父母早已去世,他也没有兄弟姐妹,难以想象有什么人能让他如此惦记着,宁愿去学做饭也要拜托她绣一双鞋。 谷慈怀揣着疑问去了学堂,与董学官道歉后讲述了上回没来的理由。学官是个严肃正经的中年人,沉默片刻道:“若是实在忙,不如辞掉一些活罢。” 这句话倒是令谷慈愣了一下。 除非是因为雇主拖欠工钱,她几乎没有主动辞过什么工,向来是能扛就扛,不能扛也得扛。 的确,比起衙门给的工钱,在学堂和药铺挣的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 “我会再考虑考虑的。” 因为心思不宁,她出去的时候险些撞到一个迎面跑过来的孩子,直到忙完今天的活才稍稍清闲下来,前去上舍的路上看见林昔白与正与董学官说着什么。 眼前的男子给人的感觉总是平平淡淡,宁静儒雅,显然是注意到她站在一旁,待董学官走后道:“听学官说,你要辞工了么?” “啊,不……”谷慈脱口道,“只是最近有点忙罢了,我挺得过来的。” 林昔白的目光有些复杂,似乎叹了口气,“你还要这样拼多久,才能存够重开书院的钱?” 谷慈沉默少顷,“我算过了,至少今年是不行的了。” 这是父亲去世之后,她一直在坚持的一件事,没理由突然就放弃了。 林昔白凝眸注视着她,良久后道:“你可以省掉请一名先生的钱了。” 谷慈没听明白什么意思,茫然地眨了眨眼。 “我是说,我不要工钱。” 谷慈突然间欣喜起来,连耳根子都有些泛红,除了“谢谢林先生”之外也不知该说什么。 即便再辛苦,她也不想离开这个地方。 傍晚,谷慈回到家时已是暮霭沉沉,沈清和早早地坐在院子里等着她了,扬了扬手里的食谱:“我都已经背下来了。” 谷慈讶然道:“都背下来了?!” 沈清和露出愉悦的笑容:“要我背给你听吗?” “不、不必了……”她连忙摆手,领着他去厨房,从生火开始耐心地教。 沈清和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的动作,一会儿看看锅一会儿看看她的裙子。她的皮肤本就白皙,水红的长裙显得手臂更加娇嫩,又细又美,唯独可惜的是手上有一些茧,完美之中有那么些瑕疵,但反而添了几分迷人。 “会了吗?”谷慈随意炒了一样菜,将锅铲递给他,叮嘱道,“这里是我家厨房,我就在旁边看着,不许再破坏。” “你这是在瞧不起我吗?” 她诚恳地点头:“是的。” 沈清和颇为不屑地扫了她一眼,按照食谱上的内容一步步做,喷香的气味令他感到十分惬意,即使是第一回烧饭也显得手到擒来。 他得意地抬头,想看看谷慈是不是一脸惊讶,却发觉她已经靠在墙上睡着了,瘦小的身体还往墙角缩了缩,似乎是有些怕冷。 沈清和放下锅铲走到她面前,缓缓将手伸了过去。 第15章 「第十五讲」 她清丽的脸颊白皙光洁,肤若凝脂,一张瓜子脸上五官精致秀美。 沈清和将拇指与食指伸到她的面颊旁边,踌躇着想捏一下,谷慈的脑袋却突然一歪,靠着墙向前倒了下去。 他一愣,连忙伸出一只胳膊将她扶住,谷慈就这么顺着他的手臂滑向他的肩窝。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疲惫,她仍旧未醒,身上带着女子特有的芳香,令沈清和有些不适地蹙眉。 叫她还是不叫,这是个问题。 他在沉思的时候,胳膊一直悬空举着,时间一长就累了,可是又不敢动,只好小心翼翼地挪,一寸一寸地,好不容易将手支撑在墙上。 果然很累;简直用尽了他有生以来所有的细心与谨慎。 沈清和就这么维持着这个姿势,开始仔细地数她的睫毛,不知过了多久,好像闻到了什么……难闻的焦味。 不等他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谷慈便已醒了,一脸茫然地望着他,惊愕道:“我……睡着了?” 沈清和神色不满地点头。 “我睡了多久?” “我已经快把你左眼的睫毛数完了。” “……” 察觉到她正依靠在沈清和的肩上,谷慈连忙站了起来,用力嗅了一嗅,立马冲向了灶台:“东西糊了!” 沈清和没有动,站在原地看着她忙碌,末了不忘补充道:“是因为要扶着你,我才没有去看锅的。” 谷慈抬头看他,似乎……有那么些委屈? “我知道了。” 她扶了扶额,也不准备让他做了,很快将灶台收拾干净,又烧了几样家常菜。 沈清和一直站在她旁边,但什么也没说,直到跟着她去小厅吃饭,才道:“你睡觉的时候实在太没有防备了,要是没有我,你就会脸着地的。” 谷慈叹了口气,“我是不是应该说谢谢?” 他粲然回道:“不用客气。” “……” 谷慈仍旧在犯困,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没一会儿就吃不下了,看了看沈清和。 还在吃。 屡次给他做饭,她发现了一件事,这个人虽然嫌弃胡萝卜和青椒,但唯一的优点是不会糟蹋她的劳动成果,该吃的都能吃光,且吃完之后还会实事求是地夸一句“好吃”。 也只有这个时候,谷慈觉得他像个人。 吃完饭之后沈清和便回家去了,谷慈收拾完后打了个哈欠回到房间,拿出针线来准备给他绣鞋子。 沈清和显然不懂得人情世故,因此他想要送人礼物这件事实在很匪夷所思。谷慈想不通他为何不干脆出去买,至于这是送给谁的也是个未知数。 不知不觉已是二更钟漏,谷慈委实困得不行了,正想换衣服去睡觉时听见有人敲门。这个敲门声和正常人不太一样,有规律有节奏,显然是沈清和来了。 他正端着个托盘站在夜幕之中,修长好看的手在月光之下亮着银辉,托盘上有一碗晶莹透亮的汤,冒着腾腾热气。 “给你的。” 谷慈揉了揉眼睛,“这是……你做的?” “是的。”他的目光中露出得意,“这是银耳莲子汤,你给我的食谱里有写做法,似乎能消除你的疲劳。” 谷慈不敢相信他刚才回家就是去做这个了,一句“谢谢”还没道出口,便听他续道:“喝完之后你应该就有精神了;请不要忘记我的鞋子。” 果然是为了鞋子。 无论如何,她还是将这碗汤端了回去。这大概是沈清和第一回成功做好的食物,虽然卖相还不错但她依旧有些迟疑,舀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喝一口。 她的眸子突然亮了。 好喝到难以相信。 *** 第二天,谷慈一早去了药铺,将这份工给辞了。 掌柜觉得有点可惜,但对她的情况或多或少有些了解,结算时还额外给了她一些工钱。 她随后领着沈清和去了趟衙门。 赵翔那边听了沈清和先前的分析,调查了与死者邢嘉的仇家,但最多也只能找到同是商人的竞争对手,并不符合他对“深仇大恨”的要求。 “这个方向真是太无意义了。”沈清和面无表情道,“近二十年来,官府有没有收到过状告邢员外的诉状?最好是没打起来或是官司输了的。” 谷慈问:“为什么是二十年?” 沈清和浅浅一笑,“虽然邢府的人爱撒谎,但在问到邢员外的仇家时,他们的反应都很坦然且一致,表明不知道什么仇家。如此深仇大恨,家人不会不清楚,所以我认为这个凶手是在他们之前认识死者的,甚至有可能更早。” 赵翔听罢,连忙拉着几名捕快去找档案。明文记载的东西往往很好找,不足一个时辰便找完了,一共有三起。 这三起官司很类似,都是在邢家做工时出了事要求赔偿,两个是说没有得到赔偿,一个是嫌赔偿不够,后来邢员外赔钱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沈清和微微蹙眉:“有出过人命吗?” “没有。”赵翔摇头,指向第二桩案子的文书,“只有这个案子里,那名工人变成了残疾,其他两个都是轻伤。” 沈清和低头看了看卷宗上的记载,若有所思道:“十六年前……倒的确有可能;去查一下这个人如今在哪里。” 赵翔应声前去查了,沈清和也跟着他出了衙门,环顾四周,看起来像是有什么要事。 谷慈自然记得他上回说要带着她去琳琅饭庄,一直吃到他抽到那个想要的雕刻,拔腿便想跑,才发觉他根本没有叫住她的意思。 于是她试探地问:“你……要去哪里吗?” 沈清和道:“我要去买菜。” 谷慈一瞬间以为她听错了,“……什、什么?” 沈清和有些不解地望着她,“我说过我要节省你的时间,所以我会去买菜,做饭,只要你能在十天、哦不九天之内,把那双鞋子绣好就行了。” “那你为何……不直接出去买一双?” “你说过你亲手绣的东西你爹才会喜欢,我为什么要出去买?” “……”这是什么逻辑。 谷慈懒得搭理他了,但觉得他一个人上街买菜十分不靠谱,他必然没有买过菜,于是没有回家,偷偷跟了过去。 如她想的一致,沈清和不止是没有买菜的经验,不如说他连对钱的概念都没有,放下一锭银子后买了两根葱,不等人找钱就这么举着葱走了。 谷慈很想说不认识他,挣扎了一会儿才走到他面前。沈清和一眼扫到她额头上的发带,有些惊讶:“你没有回家吗?” 她没有回答,指着他手里的两根葱,“你知道你刚才买葱的钱,够吃半个月了吗?” 沈清和显然很震惊。 “可是在京城里很多人都是这么花钱的。” 谷慈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了,突然奇怪道:“你……是从京城来的吗?” “我在那里呆过几年。”沈清和不紧不慢道,“有什么问题吗?” 谷慈摇摇头,去街对面买了一个篮子,接过他手里的葱,又从钱袋里拿出几钱银子,伸手亮在他面前,“看到了吗?这一点就够两个人吃一顿很好的了。” 沈清和没有说话,看起来似乎不大高兴。 也是,这么多年来的价值观突然被毁了,当然会不高兴。 谷慈忍不住笑了笑,去买了一些蔬果,又去肉铺看了一圈,注意到沈清和许久没说话了,便问:“你为什么会从京城回来?” “我是被人撵回来的。” 这个回答倒是新鲜,“被谁?” “陛下。” 谷慈诧异地转头看他,“你的意思是,你本来是皇宫里的人吗?” 沈清和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若是其他人说这话她必然不信,但沈清和从不撒谎。不过想想也对,以他的性格,指不定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没被砍头就该谢天谢地了。 谷慈盯着他认真的脸,叹了口气,将东西送回家之后,那边的赵翔也带着消息赶来了:“沈先生,小慈姑娘,查到那个残疾的工人在哪里了,如今就在濯城。” 沈清和露出微笑:“在哪里?” “在如意巷的卢家做帮工。” 听到这个回答,他突然间深锁眉头,神色凝重地站了起来:“我,亲自去。” *** 如意巷的卢家也算是大户之一,财力虽不及邢家,但在濯城也是赫赫有名。 谷慈不理解沈清和为何突然不高兴起来,但因赵翔不想跟着他,便只好与他一道去了卢家。 她先前与卢家名下的一间书舍有过些交集,故而知道这里的主人名唤卢子洵,年纪轻轻便是卢家家主,在这一带名声响亮,家中只有一个弟弟。 卢府管家看见沈清和时,也没通报便让他们进去了,显然是认识他的。 谷慈疑惑道:“你认识卢家的人吗?” 沈清和没吭声,恰这时,一个身着玄色深衣的青年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举手投足均是个谦谦君子,立如芝兰玉树,看见他们时,显得十分惊讶。 “真是稀客。”那男子微微一笑,“沈公子不是早就与我绝交了吗?” 沈清和沉下了面色,冷冷道:“我曾给过你悔改的机会,但你似乎毫无忏悔之心。” 男子依旧面带笑容,目光转向谷慈,温和道:“原来是谷姑娘;你们怎么会一同前来?” 这气氛莫名有些僵硬,像燃烧着什么看不见的战火。谷慈连忙取出令牌,答道:“卢公子,是衙门那边有一桩案子,我们想来问一些事情。” “原来如此。” 卢子洵言罢请谷慈入座,还亲自给她倒了杯茶,但似乎没有与沈清和交谈的意思。 谷慈有些尴尬,正想喝茶时,茶杯却突然被沈清和夺了过去,只见他一脸肃然:“不能喝这个人给的东西。” 她终于忍不住好奇,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道:“卢公子与你有什么恩怨吗?” “不错。”沈清和锁眉道,“他曾经夺走了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第16章 「第十六讲」 他的神色凝重而认真,仿佛真的与卢子洵有什么仇怨。 谷慈与卢子洵交情并不深,但对他的为人也有所了解,必然不会做杀人犯法的事,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她试探地问:“是……哪位姑娘吗?” 沈清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像不理解她在说什么,径直走过去与卢子洵道:“你府上可有一位叫盛世的工人,他的双腿应该不大方便。” “有是有。”卢子洵眯起眼道,“你们来我府上就是为了这个?” 沈清和冷不丁道:“是的;如果你管杀人案叫作‘这个’的话。” 卢子洵没再接话了,吩咐管家将此人找来,正是十六年前在邢府受过伤的工人,如今已年近四十,个头矮小,虽然能走路,但不难看出双腿都是跛的。 “盛叔已经在我府上呆了好几年了,因为一直未成家,都是在这里住的。”卢子洵道,“邢老爷的死我已经有所耳闻,但盛叔当年也得到了应有的赔偿,你总不会怀疑他罢?” 沈清和若有所悟,盯着那名身材佝偻的中年人看了片刻,“你是从何时起在邢府干活的?” 盛世的脸色有些苍白,拧着眉道:“就是十六年前,干了一年便出了这种事。” “同你一起的,还有别的工人也遭遇过同样的事么?” “多了去了!”盛世咬牙道,“邢嘉根本就不是个东西,仗着与知府是故交,坏事做尽,他这是罪有应得!” 沈清和平平淡淡地望着他,云淡风轻道:“就凭你这几句话,就足以把你送进牢里了。不过我对不是凶手的人没有兴趣,所以先告辞了。” 他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这回连谷慈也知道线索断了:看盛世的身体状况,别说捅二十八刀,估计拿起刀来都很费力气;再者他并未成家,自然排出了子嗣报复的可能。 她不由叹了口气,出门时才发现沈清和在外面等她。 “你与卢子洵的关系似乎很不错。” “没有……吧。”她摇头微笑,“我与卢公子只是见过几次面而已。”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清和的神色似乎有那么一瞬的放松,颇为满意地扬长而去。 回到衙门之后,赵翔那边说找到凶器了。 “如沈先生说的一样,是在离后巷竹林不远的一条河里发现的。”赵翔将血衣与一把沾满血的匕首放在桌上,“本来想根据衣服推测出大概的体形,但凶手有意将衣服全部撕烂,几乎拼不上了。” 沈清和没有说话,默默注视着那件血衣,突然用手捻了捻,冷静道:“布料很老。” 周围的一干人都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见他就这么走进二堂,去找姜师爷要来一些卷宗,点名要十五至二十五年前一切未破的悬案。 姜师爷帮他整理时,谷慈也去帮忙了,好奇道:“你想找什么?” “有一个地方我似乎刚开始想岔了。”沈清和坦然道,“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 当沈清和捧着卷宗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 谷慈提议要帮忙,但他却没有答应的意思:“我希望你能专心帮我绣鞋子。” 她差点忘了这回事,“我能问问……这双鞋你想送给谁吗?” 沈清和侧眸望她一眼,答案简短:“我的姨丈。” 谷慈先前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但她一直以为他与唐家之间有什么隔阂,故而最早便将这个猜想排除了。 很显然,一个能让沈清和如此惦记着的人,绝对不是有什么隔阂。 她回屋后拿出针线绣鞋子,不知过了多久,沈清和给她送了晚饭来,送完之后还不肯走,似乎一定要看着她吃,眉间洋溢着几分得意。 谷慈看了看面前的茶香炖排骨和清蒸鲈鱼,确实有些饿了。 教一遍就会,还懂得举一反三,委实也算厉害的了。 她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确实好吃,一抬眸对上了沈清和直勾勾的眼神,一张脸上写满了“快表扬我”几个字,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很好吃。”她笑容恬静,“你做得很棒。” 沈清和稍稍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得这般直白,反而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眼,连托盘都忘了拿,就这么回去了。 谷慈吃完饭后将碗筷收拾了一下,习惯性地在院子里小憩片刻。 从前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时常喜欢带着她在院子里乘凉,现在想来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她抬头仰望着夜空,余光瞥见那一头有星光闪烁,连忙双手合十许了个愿,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你居然相信这种骗小孩子的东西吗?” 听到沈清和的声音,谷慈甚至没回头,“我很好奇。你宁愿相信什么蜀中十侠是存在的,却不肯相信流星吗?” 他蹙眉道:“他们本来就是存在的。” 谷慈:“……” 实在无法沟通。 “星坠至地则石也,所以那并不是什么神明。”沈清和眸灿如星,“如果你想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我可以解释……” “我觉得不必了。”谷慈摆手道,“我不太想知道。” 沈清和的笑容冷了下来。 “如果你再这样孤陋寡闻下去,会变得更加愚……” “好啦好啦,我蠢我蠢。”谷慈冲他微笑了一下,目光明净,毫不在意他说了什么,“你今天带回去的卷宗里,有发现什么吗?” 沈清和的眉头凝得更深。 世上居然有如此棘手的人,他竟无法反驳下去了。 良久,他才道:“二十年前左右的悬案里,和邢员外扯上关系的并不多,总共只有两宗。” 谷慈道:“哪两宗?” “一宗是土地买卖的,最后不了了之。”沈清和微微抿唇,“另外一宗倒是有些意思。” “什么样的案子?” “失踪案。” *** 沈清和与谷慈到达衙门时,厉知府正在与邢府管家冯正交谈着什么,大约说的是出殡的事。 待他们走后,厉知府才解释道:“邢家这几日连续闹鬼,邢夫人觉得还是早日出殡较为妥当。” 沈清和对此并无什么反应,只是将手里的卷宗展开,给对方递过去:“厉大人在濯城也呆了二十多年,不知是否记得,二十年前记载的这桩失踪案?” 厉知府仔细看了一眼上面的记载,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东西,只写了寥寥几笔,但关键之处都记录下来了,是一名妇人曾来报官,道是自家丈夫一日突然失踪,其最后的行踪与邢嘉脱不了干系。 然而最终调查无果,一切都不了了之。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厉知府捋着胡子道,“当年老夫刚刚赴任知府,邢员外也尚未成家立业,我也记不太清了。” 谷慈追问道:“那大人可知,在哪里能找到这名妇人?” “听说人没过多久就病逝了。”厉知府惋惜道,“不过她倒是留下了一个儿子,只可惜早就不知所踪了。” “儿子。”沈清和微微一愣,“多大年纪的儿子?” “这个就不清楚了,当年老夫并没有见过他。”厉知府琢磨道,“这桩案子……与邢员外的死有何联系?” “有很大的联系。” 沈清和没有解释其余的事,又去了一趟邢府。谷慈想想后道:“卷宗上写,二十年前那个失踪的人是二十五岁,那么如今他的儿子应该在二十岁至三十岁之间。” “很不错的推断。”沈清和摊开手道,“不过邢家是濯城首富,符合这个条件的伙计太多了。” 邢府闹鬼的事流传得很快,大街小巷的居民都倒这邢员外死得蹊跷死得冤,纷纷不敢再靠近邢府,本就因为办丧事而有些冷清的府邸转为一片死寂。 即将出殡,许多与邢嘉有生意上往来的人都来了一趟,包括卢子洵。 谷慈在人群中目光与他对上,有些惊讶,礼貌地颔首与他打了个招呼,谁知沈清和却突然站在二人之间,彻底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以为他是没看见,遂提醒道:“沈清和,你挡着我了。” 眼前之人充耳不闻。 这回她确定他是故意的了。 谷慈叹了口气道:“我不认为卢公子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是我的邻居,不是他的邻居。”他刻意强调了“我的”二字,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所以你不应该与他走得太近。” 谷慈扶了扶额,无奈笑道:“我先前便想问,他到底从你身边……夺走了什么人?” 沈清和沉默片刻,许久才开口。 “你听说过《飞刀侠客》这本书吗?”他顿了顿,面色凝重,像在叙说什么艰难的往事,“是两年前在这一带挺有名气的小书,由卢家的书舍刊印的。” 谷慈听后笑容陡然僵了,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本书……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读过。 “他把飞刀大侠写死了。” 写死了。 第17章 「第十七讲」 谷慈忍不住咽了一下嗓子,移开眼眸。 “你是说……这本书,是卢公子写的?” “书是匿名的。”沈清和面不改色道,“不过卢子洵的书舍是不收外来稿子的,我排除一遍之后只剩下他本人了。” 谷慈点了两下头,没有说话。 沈清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道:“你的反应似乎有点奇怪。” “没有啊。”谷慈露出微笑,提醒道,“你不是要去邢家问话的吗?我们赶紧去吧。” 沈清和蹙了蹙眉,但也没多问什么,就这么一同去了灵堂。此时邢夫人与周姨娘均在里面,冯正让他们稍等片刻。 谷慈小心翼翼地往沈清和那里看了一眼,正巧这时卢子洵也来了。她借有些口渴为由跟了过去,面色有几分窘迫:“卢公子,先前那本书的事……” 卢子洵温和一笑,“放心罢,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她松了口气,咬着唇颔首道:“沈清和给你添麻烦了,实在很抱歉。” “无妨,比他难缠的人我见得多了。”卢子洵摇摇头,似笑非笑道,“谷姑娘不必为此道歉。” 谷慈再次谢过他后便匆匆折返,去找沈清和前特地整理了一下表情,但他似乎还是瞧出了什么端倪:“你与卢子洵似乎比我想象中还要熟悉。” 谷慈心中一拎,眯眼笑笑:“有什么问题吗?” 沈清和张了张口,但没说话。 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但是他不高兴。 于是他就顶着这么张不高兴的脸去问话了,邢夫人似乎已经回了屋,只剩下周姨娘一个人在忙碌,看见他们来时,露出疲惫的笑容:“大人又有什么新的线索了吗?” 沈清和平静道:“初八那日,邢员外约了周松在赌坊后巷见面,你可知道这件事?” 周姨娘捏了捏帕子,面色发白:“我是在阿松看到尸体后来找我才知道的,先前老爷并未提起过。” 她说到一半又开始流眼泪,如此娇滴滴的模样,令谷慈十分怀疑,她究竟是不是那个闹鬼的人。 “阿松嗜赌成性,欠了一屁股的债,老爷帮着他还了许多,也不是第一次给他钱了。” 谷慈疑惑道:“那你为何一开始不说?” 周姨娘抽泣了两声,“大人原本就怀疑是阿松杀的人,我若是将此事说了出去,阿松他必定会被冤枉。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自幼相依为命,怎也不希望他出事。” 这个解释倒是合情合理。 沈清和沉默片刻,问:“周松一共欠了多少银子?” 周姨娘想了想,“大约是……八百两。” 沈清和“哦”了一声便不再问了,随后去找了账房先生刘芳,确认一下当时邢员外钱袋中银两的数目。 刘芳道:“老爷平时不会随身携带太多银两,大概就是沈大人报的这个数目。” 即是说,那个钱袋里的银子,的确分文未动。 提起此事,刘芳神色悲伤道:“大人,老爷他一直都是个好人,多年来做了许多善事。如今死得这样惨,你可一定要为他讨回公道啊。” 谷慈在一旁安静听着。邢府内外的人,对邢员外的评价真是截然相反,压根不像是在形容同一个人。 周松曾说过,他会去竹林是因为邢员外要帮他还清赌债,但既然那个钱袋分文没有被动过,即是说邢员外的身上一共只带了不到五十两,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帮忙还清债务。 她不由想起先前那把仿制的刀,背脊一阵发凉。 “邢员外带着那把刀等的人……”她抿了抿唇,“是周松吗?” 沈清和闻言突然看向她,神色中是难得的愉悦,“恭喜你很快就要比笨人高一级了。” 谷慈沉默片刻,“我很想知道在你眼里,有聪明的人吗?” “有啊。”沈清和诚恳地点头,“我。” “……” 二人离开邢府的时候,外面来了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估计是因为居养院又停了几日,不得已才会跑到这里。 因今日邢府忙得很,门房没有主动撵人。这时水青青与汤梓端了些粥出来发给他们,其中一人不知是不是饥饿过度,连碗都没接稳,好在旁边人眼明手快地一抓,才没有落在地上。 沈清和不知为何停下步伐,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谷慈瞧了半天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不由问:“你……是在看水姑娘吗?”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谁是水姑娘?” “就是给你那碗粥的姑娘。你不是很懂观察吗,难道你没感觉出来她对你有点……”好像说了他也无法理解,“罢了,没什么,你自己去领悟吧。” 沈清和莫名其妙,蹙了蹙眉,在谷慈想走之前拦住了她,神采奕奕道:“我们去琳琅饭庄罢,白山七侠还在那里等着我。” 谷慈缓慢地抬眸看他,斩钉截铁地摇头,“你自己去吧,若是抽中了,我会恭喜你的。” *** 自从上回在茶楼那件事被沈清和搅黄了,谷慈一直没什么机会去见姑姑,心里难免愧疚,便买了些糕点上姑姑家看一趟。 姑父大约又出去喝酒了,前来开门的是个清秀的少年人,十六七岁的模样,看见她时微微一愣,“小慈姐姐,你来找我娘吗?” 谷慈点头,微笑道:“竹卿,姑姑在吗?” 方竹卿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带着她进屋,笑容腼腆:“娘就在里面。” 谷慈告知姑姑她来了,但姑姑让她在外面等一会儿,过了片刻才从里屋出来,脸色不知为何有些发白,笑容满面道:“小慈啊,今天来找姑姑有什么事啊?” 谷慈歉疚道:“姑姑对不起,上回在茶楼的那户人家……” “哎呀你早就该跟姑姑说啊。”妇人挑眉打断了她的话,“你前脚刚去,那位沈公子后脚就来找你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不过看起来对你很是在心啊。” 谷慈连忙摆手:“不,姑姑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啊误会,别害羞了。” “……” 谷慈最终还是决定不解释这个问题了,将糕点留下来之后便回了一趟城里那座宅子,方竹卿正好也要出去办事,便与她同行。 这个表弟与她见面的机会不多,通常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聚在一起,礼貌又懂事。 方竹卿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小慈姐姐,上回来的那个公子……是什么人啊?” “是我的邻居。”一想到沈清和,谷慈就忍不住叹气,“他没有对你们说什么大不敬的话罢?” “没有啊,他只是来问你去哪里了。”方竹卿沉默片刻,耳根子似乎有些发红,“姐姐上回提到的心上人……就是他吗?” “当然不是。”谷慈不可置信地摇头,“这些话还是别和姑姑说了罢,我不想她担心。” 方竹卿点点头,露出淡淡笑意。 谷慈走到路口便与他告别了,回书院收拾了一趟,正巧收到一封信。她先前拜托商行的人帮忙找合开书院的商家,但谈了几户都谈不拢,故而对这次的这个也不抱期待,不过总得试一试。 时间约在明天。 她收信之后便准备回家,路过琳琅饭庄时想去看看沈清和是不是在,但没有看见他。她先前离开的时候,沈清和一脸的失望,但出乎意料的是没有出言损她,于是挣扎一番还是走了进去。 伙计是认识她的,笑着打了个招呼,殷勤道:“姑娘来吃饭啊?” 谷慈摇摇头,有些尴尬地笑笑:“那个木雕……真的不能卖给我吗?我有一个朋友真的很喜欢它。” 伙计显然很为难,“上回就与你说过了,这是不卖的,姑娘就别勉强我了罢。” 谷慈也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了,闭了闭眼,“这样吧,我点一份,吃的全都包起来给我带走,这样就可以抽一次签了吧?” 伙计粲然点头:“这个倒是可以。” 他笑着去掌柜那里记了账,片刻后一个小童捧着个竹罐过来,让她抽签。 谷慈凝神注目,看了看大堂内的那一排木雕,记得沈清和想要的是第三个。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从小童的手里取出了一支签。 *** 谷慈回家的时候暮霭沉沉,沈清和的屋子里亮着灯。她捧着太多吃的,怕放坏了便给对门送过去一点,可是却没人来开门。 她伸手推了推门。 果然又忘记锁了。 她没有钥匙,只好进去让沈清和自己来锁门,去了唯一亮着灯的书房,看见他坐在里面睡着了,面前摊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邢家每个人的名字,有圈有叉,最后每条线都连向了邢员外。 谷慈尚未来及仔细看,沈清和已经转醒了,疑惑地打量着她。 她将一些吃的放在桌上,“这是我在琳琅饭庄买的,我吃不完。还有这个——”她将那个使弩的木雕人拿出来,“这个给你。” 沈清和的眼睛骤然亮了,甚至以为在做梦,“这是——哪里来的?” “我去抽的。” “一次就抽中了?” 谷慈点头道:“是的。” 沈清和拿着那个木雕,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发光了。 第18章 「第十八讲」 “你想要什么吗?” 谷慈愣了一下,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你失望的样子有点可怜,所以……” 沈清和震惊了:“你竟然什么都不要吗?” 他突然间站了起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两手抬抬放放,显然不知所措;随后,走过去将她举了起来。 腰间忽然被一双大手环住,谷慈整个人都战栗了,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把她举起来,忙不迭挣扎。 “放……放我下来!”她满脸通红地挣扎,可脚还是离地了,“你在干什么?!” “举高高。”沈清和似乎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不高兴,只好将她轻轻放了下来,“我小时候姨丈就是这么表扬我的。” 谷慈揉了揉涨红的脸,低喘几口气,猛地在他的额头上叮了一下,还用了几分力气。 “不可以对女子这样,再高兴也不可以。” 沈清和被她敲了一下脑袋,本该很不高兴,但此刻眼前的这个人是好人,是会发光的,他不但没有不高兴,还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我想再多的银子都不够还你,所以我会帮助你的所有事。”他粲然道,“倘若你想要任何东西,都可以直接告诉我,什么都行。” 他说得十分笃定,听来竟令人感觉很可靠;谷慈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必了,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她正色道,“如果你能尽早把邢家的案子破了,也算是帮我了。” “好,没问题。” 他答得如此之快,听话到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在她临走时还面带笑容地同她挥手。 谷慈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感,觉得她好像摊上了什么大事,叹口气走了,叮嘱道:“记得去外面锁门。” 沈清和愉悦地应声,待她走后,像是想起什么,低头看了看方才将她举起来的两只手。 他缓慢地凭空捏了两下。 软软的。 *** 翌日,谷慈一早去了城中的一间大酒楼,去谈关于合资开书院的事。 她的那间宅子地段不错,只是重新装修和请先生太浪费钱,就算她存够了刚开始的费用,也很容易面临再度关门。 前来商谈的是一个约莫三十的青年男子,穿戴得体,迟了些才到,歉疚道:“方才有事耽搁了,姑娘想吃什么随便点罢,算是给你赔礼了。” 这间酒楼里的菜肴都价格昂贵,加上谷慈也不是很饿,遂摇了摇头,开始细说她的规划。 那男子听完她的一席话之后,眯着眼道:“姑娘不用着急,你这块地段是好,但太小了;如果你能把房子卖了新开一间大的,肯定比现在好多了。” 谷慈微微一愣,提醒道:“这里原本就是一家书院。” “我知道我知道。”那男子依旧笑容满面,“这屋子已经挺老旧的了,说实话你也该了解这行情,有重修的钱,你都可以再开一家了。何必纠结于这里?” 谷慈沉默了。 的确,她一直执著于重开父亲的这家书院,甚至没有思考过旁的事。 “还是让我……再考虑考虑罢。” 临走前,那男子给了她地址,让她想好后去留个口信。 父亲去世已经快有三个年头了,书院的地段诚然是不如从前了。她有时也会思考是不是该把那座房子卖掉,但往往执念比理智更强烈。 谷慈怀揣着心事回了家,发现沈清和在门口等她,有些奇怪道:“有事吗?” 他没有解释,“跟我来。” 她心怀疑惑,跟着他去了对门,只见小厅里的饭桌上摆了满满的菜。沈清和一脸得意之色,扬眉道:“吃吧。” 谷慈清楚记得她上回给他的菜谱里,并不完全包含这些菜,不由诧异道:“全部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的。”他粲然点头,“我去找你姑姑教我的。” “……”他居然又去了一次姑姑家。 他如此认真的样子,诚然有些好笑;谷慈的心里倒是畅快了些,坐下来同他一道吃饭。 沈清和虽是初学者,但厨艺惊人。他似乎自己对此也很满意,一直面带笑容,突然道:“如果你缺钱重开书院,我可以帮你,多少钱都行。” 谷慈手里的筷子停了。 “你怎么知道书院的事?” 他头也不抬:“你姑姑告诉我的。” 谷慈沉默片刻,疲惫地摇头:“不必了。那个木雕纯粹是举手之劳,你不用还我什么。” 沈清和凝了凝眉:“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你实在是有些顽固不懂得变……”他说到一半突然闭了嘴,改口道:“你很好。” “……” 真是个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的人。 “谢谢你的午饭了。” 吃完饭后谷慈便准备走了,起身之时,沈清和冷不丁问:“你要去哪里?” “学堂。” “我也去。” 谷慈诧异地看着他。 “我是去干活的,不是去玩的。” 沈清和正色道:“我可以帮你干活。” “……”她抓抓脑袋道,“你要这样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沈清和先是有些不解,随后浅浅笑道:“到我觉得报答完你为止。” 谷慈不太想带他去,但可惜他偏要跟着,不跟着就不高兴,最终还是拗不过他,将他带到了学堂。 顾管事来找她的时候,看见她身边多了个人,显然很惊讶,小声问:“谷姑娘,这位是……” 谷慈双手合十道:“是我一个朋友,麻烦顾管事让他在这里呆一会儿。” 顾管事点头表示没问题。 谷慈将沈清和呆到她平时用的书房,几乎是把他摁在座椅上,神色凝重道:“你就呆在这里不要动,等我干完活会来找你。” “我想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沈清和皱眉道,“我是来帮忙的。” “你好好坐在这里就是帮我很大的忙了。” 他若有所悟。 谷慈再三叮嘱后便去了上舍拿今日要批的作业,本以为是学官来给她布置,谁知一进屋看到的却是林昔白,一袭白袍光洁如玉,坐在案前书写着什么,像是一幅静止的画卷。 她的步伐微微一顿,而这时对方也看见她了,平静如水的眸中露出几分笑意。 “你来了。” *** 沈清和在书房里坐了快半个时辰。 他对“坐着”这件事本身意见不大,令他不爽的是谷慈不需要他帮忙。 天价的人情无法偿还,这让他很不高兴。 这间书房里一共摆着四张桌子,看得出来平时有四个人在这里干活,但现在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干瘦的老头坐在对面,从方才开始便有意无意地瞟他。 沈清和冷不丁道:“我脸上有银子吗?” 那老头连忙收回目光。 他又坐了一会儿,确定谷慈是不打算回来了,开始百无聊赖地翻她桌上的书。 啧,如此简单的文章还要做笔记批注,这是何等的愚蠢。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露出颇为嫌弃的表情,对面的老头终于忍不住道:“老夫方才一直想问,你……与小慈姑娘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邻居。”沈清和不假思索地回道,“有什么问题吗?” “哦,原来只是邻居呀。”老头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儿子他还有戏。” 这句话显然是吸引了沈清和的注意,他莫名觉得有种危险的气息在里边,“什么意思?” “我看你是来追求小慈姑娘的罢?”老头眯起眼笑道,“不过你可是慢了,我今天就准备让她去见见我的大儿子。” “哦,原来是孔雀开屏。”沈清和若有所悟道,“这几天已经见到好几只孔雀开屏了,真是太有意思了。” 老头毕竟读了多年的书,听得出来他在嘲讽,低头呵呵一声:“长得漂亮脾气又好的姑娘可不多见——只怕有人连孔雀开屏都不会。” 沈清和似乎是没听懂这句话,茫然地抬头:“她长得很漂亮吗?” 老头突然愣了一下,“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不,我觉得她长得和你一样。” 老头:“……” 言罢,沈清和倏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盯着他的脸细细端详,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仔细一看,她确实没有你的皱纹,眼睛很亮,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哦,之前怎么没发现——我想到了!” 他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转身便往外面走,问了一个学生后得知谷慈在上舍,径直去找她了。 因近来学官家中出了些事情,学堂的大多事宜都交给林昔白打理,谷慈帮忙的时候不知不觉便过了快一个时辰。 看出她神色有些疲倦,林昔白低声道:“你不必做这些的。” 她嫣然一笑:“无妨,我辞去了药铺的活,本就没什么事。” 这话的前半句不假,后半句纯粹是胡扯。因为有沈清和在,她没有一天是不忙的。 谷慈故作不经意地抬起手,半捂着微微发红的耳朵。 她说谎的时候,耳朵就会发红,故而回回干坏事都会被父亲发现,至今都是如此。 她犹豫着要不要再多解释两句,谁知这时门却突然打开了。一抬头,沈清和正站在外面,神采奕奕地望着她。 林昔白手里的笔一顿,幽幽抬起眸子注视着来人。 第19章 「第十九讲」 沈清和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清俊高雅的脸上洋溢着难掩的愉悦。 谷慈立即有了不祥的预感。 她突然起身把他拉了出去,使了好大的力气把他往门外拽。沈清和不甚理解她的行为,但依然清了清嗓子,像在讲述什么庄重严肃的事。 “你很好看。” 谷慈惊愕地怔住,刷地回头看向林昔白,迎上那双淡淡的目光时,咬紧了唇,一把将沈清和扯进了院子里。 “我不是让你坐着不要动的吗?”她皱着眉道,“你在干什么?” 沈清和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怒意,眉如墨画,双目含笑,认真道:“你五官端正,小巧玲珑,确是美人之相;尽管你对文章的批注总是说不到点子上,但字迹娟秀工整,赏心悦目;以及,你做的饭非常好吃。” 谷慈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被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脸颊也微微发红:“为什么要说这些?” 沈清和虚了虚眼,颇为自信道:“我在赞美你。” “你吃错药了吗?” 他陡然间露出诧异的目光,一脸难以置信,“在京城里只有花重金才能得到我的赞美,而且就算有钱我也不一定肯举荐。你居然觉得无所谓吗?” 谷慈叹了口气:“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感到荣幸吗?” “是的。”沈清和潇洒地点头,“因为你给我的木雕是无价的,我的赞美也是无价的,所以我们终于扯平了。如果你觉得不够,我还可以再夸奖一下你的……” “不用了!”谷慈扶了扶额,“不用再说了,有点恶心。” 沈清和惊愕地瞪大双眼。 这个人居然觉得他恶心! 看来她根本就不理解,他的一句夸是连天价都买不来的。 沈清和沉默片刻,“哼”了一声之后就走了。谷慈神色疲惫地回到上舍,甚至都不敢看林昔白。 对方也没有说话,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纸张“沙沙”翻过的声音。良久,她终于小声道:“林先生见怪了。” 林昔白注视着她,淡笑道:“我倒是觉得你辛苦了。” 谷慈尴尬地抓抓脑袋,过了少顷才觉得这话有些不寻常,眨了眨眼道:“林先生先前……认识沈清和吗?” “不算认识。”他摇摇头,轻描淡写道,“见过几回。” 谷慈默默点头,她记得学官曾说过,林昔白是从京城来的,老家并不在这里,起初她还猜测过他是不是与家中有什么矛盾。 “是在京城里见到他的吗?” 也许是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林昔白微讶,点了点头。 谷慈没有再追问下去,完成工作后将她留在学堂的几本书捎回了家。临走前对面的老头笑面迎来,搓着手道:“小慈姑娘,不知今年的花朝节……你可有安排?” “应该……没有。”她疑惑道,“孙叔有什么事吗?” 老头一听,不禁喜上眉梢,“老夫先前便与你说过我家的大儿子,知书达理文质彬彬,不知花朝节那天可否与他见上一见?” “不……不了吧。”她连忙婉拒,“我大概会去姑姑家里同他们一起过节,所以……抱歉了孙叔。” 老头的笑意淡了下来,又劝了她几句但谷慈始终不应,只好怏怏地转身走了。 *** 谷慈后来是被衙门给寻走的。 赵翔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说是又抓了周松一次,这回是人赃俱获。 她问了缘由才知道,今早周松拿着一包东西鬼鬼祟祟地出门,被在外巡逻的捕快逮了个正着,一查竟发现,包袱里有上万两银票。 至于赵翔先来找她的理由,是因为沈清和不见了。 “上回沈先生说周松不是凶手之后,我们就理所当然放人了。”他苦着脸道,“这下连厉知府都不知如何是好了;我们拜托他办了这么多案子,倒是第一回出现这样的事。” 谷慈垂着眸,她觉得周松应该不会是凶手。此人第一次被抓的时候他们都在场,她不认为沈清和的推断有漏洞。 沈清和一般是很少不在家的,他出门都是有非常明确的目的,从来不会闲逛。谷慈本来想说去徐记雕刻铺看看,突然想起他昨晚答应过她要破了这桩案子,遂道:“我们回衙门等着吧,我想他会来的。” 赵翔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她,到达衙门之后,周松已经被收押了。毕竟是濯城首富遇害的案子,今日便要审理,邢府那边也收到了通知。 谷慈端着茶杯坐在二堂里等,面前的赵翔却丝毫没有耐心,来回踱步,“小慈姑娘,沈先生若是再不来,我们可就得直接判周松斩刑了。” 谷慈捏紧了茶杯。因为沈清和今天刚刚和她怄过气,她不由觉得这个人或许会闹脾气不肯来;但他对于这样的案子总是无比认真的,有一种难言且令人憧憬的执著。 “我觉得他应该……” 不等她说完,门外的几名捕快便开始七嘴八舌起来。抬头一看,只见沈清和缓步走进来,面无表情地环视四周,突然问:“周松呢?” “在牢里呢。”赵翔愣了一下,才答道,“厉知府已经在准备堂审了。” “哦,好。” 沈清和什么也没解释,径直前去厉知府办公的地方找人了。二人在屋子里不知说了什么,邢府的人也在这时候到了。 不多时,前来围观的百姓已经在门口堵了一片。周松与周姨娘脸色煞白地跪在公堂上,一旁的邢夫人倒是显得很镇定,冷冷地直视着那二人。 邢府包括下人在内来了不少人,冯正领着先前居养院的几个伙计站在一侧,是厉知府特意要求的,水青青、刘芳、汤梓等人也都在场。 厉知府望了沈清和一眼,清了清嗓子道:“犯人周松,初八那日在千金赌坊后巷的竹林,杀害死者邢嘉,又伙同周氏在邢府盗窃白银万两,是否认罪?” 周松本就吓得魂都没了,这下更是惊慌,只得一个劲儿地摇头,颤颤巍巍道:“不是、不是……我没有……” 他惊恐地看向自家姐姐求助,然后周姨娘只是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不,你有。”沈清和在一旁开口,嗓音低沉纯粹,“的确是你所为。” 谷慈站在捕快的后面,才意识到他坐在厉知府旁边的位子。姜师爷坐在左边,而他坐在右边,她很清楚,这不是一般人能坐的位置。 厉知府看了看手里的一张纸,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案发的前一天,邢员外答应再借你最后一笔钱,帮你还清赌债,但不希望被邢夫人知道,所以约你在赌坊后巷见面。你到了之后发现钱的数目不对,恼羞成怒之下杀了邢员外,随后将血衣与凶器丢掉,去邢家找周氏。” 这时周姨娘突然抬起头来,指着周松道:“对……人不是我杀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厉知府没有理会她的叫唤,续道:“既然杀了人,你们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利用周氏的身份盗窃邢府中的钱,再准备趁机离开。不过可惜,这些钱都是由账房的刘芳管的,你们无法不引起怀疑,因此只好在府里装鬼,明眼人都会知道这鬼是人为的,所以等邢夫人将所有人聚集起来时,便是你们偷钱的时机。” “但其实这并不是你们一开始的计划,早在邢员外刚出事时,你们便准备偷钱逃走了。”厉知府顿了顿,抬头又看了一眼沈清和,“很可惜,你们在商量此事的时候,被管家冯正听见了,去汇报给了邢夫人,于是官府将你们抓过去一次,使你们不得不拖延几天。” 邢夫人几乎不可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后方的百姓们止不住窃窃私语。 人赃俱获,又有动机,甚至准确地在案发时出现,简直是往脸上写了“凶手”两个字。 身旁的几个捕快都显得一身轻松,谷慈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清和。 厉知府方才说的话,显然省略了很多东西,关于那二十八刀所代表的仇恨,以及邢员外带去与周松会面的那把廉价刀,根本一字未提。 到这里基本已经可以结案了,周松与周姨娘却矢口否认。邢夫人冷冷道:“平时装得对老爷多好,想不到只是惦记着邢家的钱!” 她又转向厉知府:“大人,此等恶徒不可纵容,大人切莫轻判!” *** 退堂之后,沈清和跟着厉知府去了二堂。 此时邢府的人尚在衙门里,沈清和让谷慈去把准备离开的邢夫人叫住。 涂氏一脸疑惑:“有什么事吗?” 谷慈礼貌地颔首道:“邢夫人,不知你对二十年前失踪的一个叫董文斌的人,有没有印象?” 涂氏摇了摇头,看向身后的冯正,对方亦是摇首。 “这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谷慈正欲开口,那边的赵翔忽然慌慌张张地从衙门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地与沈清和道:“沈先生,那具白骨已经送去东河义庄……” 他说到一半才看见邢家的夫人与伙计,连忙闭了嘴。这时谷慈小声道:“夫人,我们在邢家一座别院里发现了一具二十年前的尸骨……”她看了一眼那几个满脸震惊的伙计,那水青青更是面色发白。 “……夫人,借一步说话罢。” 涂氏不可置信地跟他们去了二堂,急切道:“不可能有这样的事,老爷直到十六年前才开始添置别院;况且我从不离府,不知道有什么尸骨。” 厉知府和蔼笑道:“夫人莫要惊慌,这不过是例行询问罢了。案子如今已破,夫人应该也可以放下心了。” 涂氏离开的时候尚且心绪不宁,但抓住了闹鬼之人,倒也不似先前那般紧张了。谷慈送她出去时,其余的伙计都离开了,只有冯正和汤梓在外面等着。 汤梓微笑道:“谷姑娘,这回真是多谢你们了。”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她转头正想指沈清和,对上的却是一张写着“不悦”的脸,“……还是去谢厉知府罢。” 待他们走后,谷慈才走回沈清和旁边,微微叹了口气:“我按照你说的做了,下面呢?” 他的回答简短:“等晚上。” 她沉默了一会儿,“关于你说邢夫人与冯管家的事,我想明白了。” 沈清和看了她一眼,目光中难掩的得意:“哦?” “先不谈冯管家在邢家时总是像个主人一样,邢夫人无论何事都会与他商量。”她顿了顿,“我想若不是有私情,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是不会依赖下人到这个地步的。” 沈清和听后,眯起眼道:“想法不错,不过有更加直观的东西。” 谷慈惑然道:“什么?” 他没有回答,突然面无表情地俯身靠近了她,几乎将她贴在了墙上。 谷慈本能地将他推开,还向旁边退了一步,惊恐道:“你……你干什么?” 沈清和满意一笑,丝毫没察觉到她的窘迫,“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能非常直观地反映出这两个人的关系。” 第20章 「第二十讲」 “你……不用证明给我看。”谷慈揉着眉心道,“我并不想靠近你。” 沈清和微笑道:“很好,这证明我们没有私情。” “……” 他是如何能如此云淡风轻地说出这种话的。 谷慈方才没来及回家,故而将那几本书留在了衙门,与沈清和道别后便取了书回去,路过上回那个想要合资的青年给的地址,便顺道去了一趟。 门开了,依旧是上次的青年男子,似乎对于她亲自到来感到很惊讶,笑道:“姑娘可是想通了?” “……嗯。”谷慈默默点头,“我不是为了赚钱,所以也不想再找一块新地盘——抱歉了。” 青年没有意外,耸耸肩道:“太执着并不是什么好事,姑娘还是……加油罢。” “打扰了。” 谷慈叹了口气。 林昔白也说过同样的话,在所有的事情上她都可以很随和,唯独父亲曾经经营的这家书院,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放弃掉。 她几乎是把所有的力气都放在这件事上面了,有时也曾想过要停下来,却又觉得对不起自己先前的努力。 所谓执念,大约便是如此。 *** 是夜,东河义庄。 或许是因为怕晦气,这条街上往来都没什么人,恰恰过了三更,阴森之气更加严重。 黑暗之中树影婆娑,在打更声结束之后,突然现出一个黑影来,不知是人是鬼,在夜幕之中摸索,一具一具查看义庄里的尸体。 他翻找得极为小心,生怕弄出什么声响,寻了一圈无果之后,缓缓走向放在角落的几副石棺。 “不必找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那人吓了一跳。 霎时间,四周明亮了起来,一干捕快举着火把,将整间义庄照得灯火通明。 也映出了那个人消瘦且苍白的脸。 沈清和与赵翔并肩站着,后面跟着的是谷慈,大约十个人就这么从草棚后面走了出来,齐齐打量着那个站在你石棺旁的青年书生。 “真的是……汤公子。”谷慈将那人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惊叹。 汤梓的两手僵住,不似先前的温和,笑容森冷:“原来是布了一个局。我爹的尸骨是不是真的在这里?” 沈清和摊开手道:“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汤梓听罢,猛地在石棺上一推,里面空无一物。 他怒不可遏道:“到底在哪里?!” 不等沈清和回答,赵翔便命两人先去捉拿他,厉声道:“你杀害死者邢嘉,证据确凿,今日就别想跑了。” 那两个捕快尚未上前,汤梓便陡然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来,背着移向另一副石棺,惊然叫道:“都不许过来!” 赵翔皱了皱眉。干了这么久的官差,这样的犯人他见得多了,何况眼前这人还是个文弱书生。 他正想过去亲自捉人,沈清和却缓缓抬起了手,直视着汤梓,平静道:“你不想知道你爹的尸骨究竟在哪里么?” 汤梓一咬牙,警惕道:“你如何知道我爹的事?!”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沈清和顿了顿,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放下刀,“交换。” 在场之人都愣了一下,这简直像是儿戏,然而汤梓听罢,竟真的将匕首放了下来,颓然靠着石棺坐在地上,冷笑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哦这简直太明显了,当然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沈清和啧啧道,“我观察过你三次,你会本能地用左手去接东西,但却没有人知道你是左撇子,清白无辜的人一般不会隐藏这一点。” 此时衙门的援手已陆续赶到,将整个义庄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时间,整条巷子里都明亮了起来,却是静到可怕。 “初八那天,邢员外带着一把仿造的刀赴约,其实是想要伤害周松的。但他没想到你会跟着他,还在他动手之前把他给杀了。”沈清和顿了顿,“你将他杀害之后,看到了他身上的刀和钱袋,便将这两样物件扔掉,伪装成劫杀。可惜因你想摆脱与此事的关系,所以一文钱都没有拿,反而证明了周松的清白。” “你刺了邢员外二十八刀,就算再怎么伪装成劫杀,也改变不了这种杀人方法所代表的仇恨。你杀他的理由,应该与二十年前的一桩失踪案有着莫大的关系。”沈清和坦然道,“其实到这里我也并不能完全确定就是你,所以借着周松被捕,特意在邢夫人面前说了些话,等着你自投罗网。” 汤梓狰狞道:“除此之外,你们根本没有证据罢?” “你要证据吗?我想应该就在你的身上。”沈清和平静道,“邢员外的身上有一块玉佩被扯掉了,我问过邢夫人,这是二十年前邢员外的一个‘友人’送给他的。从被扯断的绳子便可看出,你对邢员外拥有这个东西感到无比愤怒,所以……这应该是你父亲的信物罢。” 听到这里,汤梓面如死灰,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下来。 “二十年前,有一个外来商人名叫董文斌,在濯城失踪,几乎是一夜之间就音信全无了。因为此人在当地并无亲朋好友,故而失踪之事一直没有被发现,直到他在外乡的妻儿进城寻找他。”沈清和平平淡淡道,“他的妻子何氏通过家书得知,董文斌与邢员外曾因为做生意而认识,于是就去官府禀告了此事。衙门究竟有没有派人去找不得而知,总之结果便是没有找到董文斌,他的妻子也因此含恨而终。” 赵翔沉吟道:“这件事……与邢家的凶案有何联系?” 沈清和微微抬眸,凝视着对面的汤梓,“虽然这个故事里的当事人都死了,但是有一个人留了下来,就是董文斌的儿子。我找到了何氏生前落脚的地方,邻居说她没有回老家,而是在濯城改嫁了,儿子似乎跟着患病死了,一家人音信全无,不过有意思的是,她改嫁后的丈夫,姓汤。” 这回汤梓闭上了双眼,没有说话,只听赵翔怒道:“邢员外为人正直和善,你为何要下此毒手?!” “正直和善?”他突然间笑了起来,愤恨道,“当年就是邢嘉这个畜生杀了我爹的!若不然他也没有本事坐到濯城首富的位置上来!” 赵翔陡然一愣,显然不信他的话。沈清和却道:“邢员外能够做好充足的准备去杀周松,对于这样一个狠戾之人来说,显然不是第一次杀人了。” 赵翔无言以对,而汤梓也终于肯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汤梓原名董梓疏,二十年前其父董文斌为了赚钱,去了濯城做生意,每个月都会定期往家中寄家书。董文斌做的都是小本买卖,赚不到什么钱,便灵机一动想与人联手采矿,谁知竟赚了大钱。 就在母子俩日夜盼着董文斌回来接他们时,一连等了三个月都不见人。眼看着家里就要揭不开锅了,他们只好来濯城寻人,何氏本以为董文斌另结新欢了,可实则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像是人间蒸发一般。 董文斌最后寄来的几封信,都有提到一个叫作邢嘉的朋友,是一起做生意的。何氏屡次去邢家拜访都吃了闭门羹,无奈之下将此事告知官府。当年厉知府是新官上任,命人去寻找董文斌的踪影,但连找了一个多月,也是毫无消息。 何氏在老家也无亲无故,伤心欲绝之下改了嫁,儿子也改姓汤。可惜何氏始终惦记着此事,郁郁寡欢,没过多久便病逝,汤梓的继父也丢下他跑去了别的地方。他对此事始终耿耿于怀,弱冠之后便去邢府干活,毕竟这是父亲生前唯一留下的线索。 然而在邢家呆了三年之后,种种蛛丝马迹,令他不得不接受董文斌早已身亡的事实:早在矿产赚大钱时,邢嘉便起了歹心,杀害了一同白手起家的董文斌。 “我在邢家呆了这么多年,真是什么都见识过了!”汤梓“哈哈”笑着嘲讽,“那些给穷人的粮食都是馊米拣出来的!他甚至还利用居养院洗黑钱!要不是因为有我,现在死的就是周松,你们也根本不会这么认真地查了!” 众人突然沉默了下来。 的确,如果死的不是邢员外而是周松,或许他们根本不会仔细调查,只会当作是赌徒之间的报复罢了。 “哦,看来你还是不理解。”沈清和的唇角微扬,突然走向了靠在石棺旁的汤梓,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便将那把匕首踢开了。 “官府的人怎么办事,与我没什么关系。”他从容不迫道,“只要是我的案子,就没有草草结案这一说。” *** 汤梓被带回衙门之后,捕快果然在他身上搜到了邢员外的半块玉佩,但并不是半块,而是完整拼起来的一块,正是董文斌当年随身携带的信物,只会送给信赖的友人。 谁知恰恰,是这个“友人”杀了他。 汤梓被押走之后,沈清和给了他一张字条,他看完之后竟突然平静了下来。 谷慈疑惑道:“你与他说了什么?” “我查到西河义庄二十年前发生了一场火灾,当年看守的人描述了被烧成灰的几具无名尸体,其中有一具与董文斌完全相似。”沈清和望了望她,“或许是邢员外为了掩饰而纵的火,但已无从考证了。” 谷慈默默点头。 周松与周姨娘摆脱了杀人罪,故而只是因偷窃被关了一天,剩下的要看邢夫人如何打算,不过注定一时半会儿是从牢里出不来了。 谷慈去邢府通知这件事时,涂氏仍旧惊魂未定,激动得哭哭啼啼,道是老天开眼,让他们抓住了真凶。 沈清和一直不作声地注视着她,这回倒是没有当场说出来,快要离开邢府时才道:“她明显很高兴,得了如此庞大的一笔家产。一个家里所有人都心怀鬼胎,还真是一件挺可怕的事。” 他难得会这般感慨,令谷慈有些惊讶。 “你能说一句实话吗?”沈清和突然道,“什么都行。” 谷慈略略不解,但还是道:“太阳是圆的。” 沈清和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关于我的。” 第21章 「第二十一讲」 谷慈沉默片刻,明眸清澈:“你很聪明。” 沈清和有些讶然。 谷慈微微笑了,两个酒窝精致可爱:“如果你能更听话一点,会更加聪明的。” “歪理!”他颇为不满地侧过脸,想想还是“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谷慈忍不住发笑,临走前最后一遍注目那富丽堂皇的邢家府邸,陡生感慨。 *** 邢嘉遇害一案结束之后,沈清和十分满意地在“青年金轮王”上又记了一笔,待破完一百个案子,他便就可以得到那个独一无二的木雕了。 简直不能更像个小孩子。 谷慈后来发现,厉知府交给沈清和的案子不止是穷凶极恶的命案。 她近来每日都要去一趟衙门,拿一些卷宗回来,忙得不可开交,无奈之下只得又辞了一些活计,只剩下衙门与学堂两头跑了。 这些小案子大多比较匪夷所思,比如城北后山某一段路上,停在坡底的马车突然自己向上坡动了起来;又比如有钱人家要嫁闺女了,希望调查男方家世;基本只有想不到,没有遇不到。 沈清和对此一概拒绝。 他不肯帮忙,谷慈在衙门那边也不好交差,只好鼓励道:“你看这些案子比凶杀案简单多了,金轮王还在厉知府家里等着你呢。” 这句话果然有用。 沈清和思考了一下觉得有理,答应她去查一下这两桩案子,走前叮嘱道:“请不要忘记那双鞋。” 谷慈应道:“好的好的不会忘的。” 待沈清和走后,她便拿出针线来继续绣鞋子。这么多天下来,基本已经可以完工了。 如他所说,这双鞋是要送给刑部的唐侍郎的。她说不上来沈清和与唐家的关系,看似很关心却又很少见面,而每每提起唐家的时候,他总是神采飞扬的。 沈清和在午时之前就回来了,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还领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他愉悦道:“帮主请坐。” 谷慈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老人拄着一根细长的棍子,笑容和蔼,望着她疑惑不解的神色,解释道:“老夫姓徐,是龙腾巷那边的丐头。” “是丐帮帮主。”沈清和纠正道。 谷慈眨了眨眼,先前听他提起的时候,她认为这不过是沈清和的臆想,这下居然真的见识到了*。 ……原来真的有丐帮吗?! 老人向她投去一个颇为微妙的目光,淡淡笑了笑。 “事情解决了吗?” “是的。”沈清和点头道,“那个所谓在上坡动起来的马车实则是下坡,不过是因为相邻两条下坡的坡度不同,产生了上坡的错觉;另外要调查的那个男人是个骗子,言行举止处处是破绽,帮主也已帮忙证实这一点了。” 谷慈再次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个老人。 待沈清和离开后,她低声道:“……帮主?真的有丐帮吗?” 老人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当然没有了,只是沈先生这么执意认为的。” ……果然。 “那您知道什么金轮王吗?据说是来自丐帮的。” “知道啊。”老人诚恳地点头,“那是话本子里写的啊,哪里有这样的人啊。” “……” *** 老人同沈清和一道来的理由很简单,他手下有个年轻人叫阿常,近来半夜总是失眠睡不着觉,但又不肯去看大夫。 听闻沈清和有个邻居懂药材,便想来问问有没有什么安神的药。 谷慈的家里恰好有一些,便将一部分给了老人,老人又问她会不会治漏肩风等等病症。 “对不起,我不是大夫,只是对药材有所了解罢了。” 老人有些尴尬地回道:“原来如此,真是打扰姑娘了。” 谷慈觉得这其中肯定有猫腻,一个陌生人不可能突然上门求她看病,待老人走后,问沈清和道:“你与他说了什么吗?” 沈清和诚恳地点头:“我说我的邻居是万能的。” 谷慈:“……” 她懒得再搭理他了,突然想起什么,问:“后天便是花朝节了,你有何打算?” 沈清和皱了皱眉,一脸不解:“为什么我要有打算?” “一年就这么一回,难道你不应该和人赏花饮酒作诗么?” “赏花饮酒作诗?”沈清和表现得很惊异,像是完全不能理解她的话,“呵、呵。” 谷慈叹了口气,“我是想告诉你,那天我会去神庙不在家,所以你有事情我也帮不了你了。” 沈清和突然怔住:“不能不去吗?” “不能。” 他沉默了,思考了许久,皱着眉道:“那我勉为其难跟你一起去。” 这回谷慈倒是愣了,“我没有求你跟我去。” “哦,难道你觉得大晚上的去庙会很有意思吗?那可是最容易发生拐卖的地方。”沈清和扬眉道,“如果有我在的话,这个几率会大大降低。” 谷慈揉了揉眉心。 的确,这个人本身就是个辟邪之物。 *** 花朝节那天,濯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确有“万紫千红披锦绣”之感。 谷慈同几个女伴一道去赏花,沈清和并没有跟着她,而是独自一人在街上闲逛。 谷慈用红绳把彩笺结在花树上后,便准备去庙会了,肩膀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一转头,竟是水青青站在她后面。 “谷姑娘,这么巧啊。”水青青看了看周围,“那位沈公子没有同你一起来嘛?” 谷慈微笑着答道:“他应该就在附近。” “这样啊,你要不要去神庙那边?”水青青眯着眼道,“那里的平安符送给心上人是最好的啦。” 谷慈点头应道:“我刚刚就准备去的,不如一道走罢?” “好呀。” 二人一路进了庙会,可惜队伍很长,等了很久才排到,买完符后便去祈福了。 谷慈闭上双眼。 希望书院重新开张,这样林昔白便会成为第一个先生了。 水青青早就站起来了,睁着一双大眼打量着她,“谷姑娘,你这是要送给谁的呀?” “呃……”谷慈答了半天没答上来,“一个熟人。” “心上人啊?” 她缓慢地点了两下头。 水青青狡黠笑道:“是沈公子吗?” 谷慈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就太好啦。” 谷慈一时没想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出去的时候恰好看见沈清和站在街对面,手里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吃了几口。 水青青笑着走过去,将那个荷包递给他:“沈公子,这个给你吧。” 沈清和收回目光,上下看了看她,“你是谁?” “我是邢府的伙计啊,我姓水,你忘啦?” 沈清和又仔细看看她,一本正经道:“如果你在头上插一朵花,说不定我会记得。” “为……为什么啊?” “因为我对蠢人基本没有印象。” 水青青有些生气,紧锁着眉头,神色不悦地拿着荷包走了,愠怒道:“才不要送给你呢!” 沈清和一脸莫名其妙。 谷慈揉了两下脑袋,一点都不想走过去,但无奈对方已经看见她了,“你也去求了刚才那个东西吗?” 谷慈望了望天,“……没有啊。” “是吗?” 她继续望天,“是啊。” 沈清和“哦”了一声便走了,过了片刻折回来,波澜不惊道:“你知道,你说谎的时候耳朵会发红吗?” 谷慈不可思议地抬起眸子,知晓瞒不过这个人,“是啊,我的确是去求了一个。” 沈清和满意一笑:“为什么要鬼鬼祟祟?” “我没有鬼鬼祟祟。”谷慈叹了口气,“这是女孩子的事,你就不能不问吗?” 沈清和沉默片刻,跟着她一道向前走,突然道:“刚才我听别人说,这个荷包是女子求了送给心上人,所以你也有心上人是吗?” 谷慈的步伐不自觉地加快。 “是林昔白吗?” 她倏然停步,不可思议地回头。 “你……怎么知道?” “最近你并非早出晚归,显然是因为衙门的事辞了很多工,偏偏学堂的活你没有辞。”沈清和颇为得意地展示他的猜想,“我不认为那里给的工钱有多么吸引人,所以必然是有什么人让你留在那里的。” “我的私事与你没有什么关系。”谷慈肃然道,“我知道你很善于观察,但我不是犯人。” 沈清和凝视她片刻,“原来你生气了吗?” 她认真地点头,“是的。” 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所以明天的清蒸鲈鱼就没有了。” 沈清和震惊了,连忙抓住她的袖子,“不可以——好吧,我可以向你道歉。”他将手里的冰糖葫芦递了过去:“这个很好吃。” 谷慈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手里啃了一半的冰糖葫芦,摆摆手无奈道:“你真是有原则啊。” 沈清和粲然道:“我一向很有原则。” 谷慈离开庙会之后便径直回了家,因为时间尚早,她遂绣了一会儿鞋子。这时沈清和来敲门,银白的交领深衣在月色之下衬得身材高俊,双目明朗有神。 “忘了告诉你,我拜托你绣的那双鞋是为了姨丈的生日,他刚刚从京城回来。”他面带微笑,“他希望你也能去。” 谷慈有些惊讶,想不出唐侍郎邀请她的理由,但还是道:“那双鞋已经快完工了,如果你想要的话今晚就可以给你。” “那真是太棒了。” 沈清和随后跟着她去了小厅,谷慈则是回了房间。他百无聊赖地喝茶,依然是酸甜可口的五味子,非常爽口。 他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看到一旁的矮柜上放了几本书,便拿过来随手翻了翻。 *** 谷慈的房门突然被人打开,吓了一跳,不等她出口询问,沈清和便举着一本书径直走到她面前,表情是震惊与愤怒。 “这是你写的吗?” 谷慈眨了眨眼。这是她对一些文章的批注,以及偶尔灵感来了写的随笔,基本是在学堂时的随兴之作。 于是她点点头。 “文笔、断句、口吻——都与《飞刀侠客》一模一样。”沈清和板着脸注视着她。 “是你写死了他。” 第22章 「第二十二讲」 谷慈陡然睁大了眼睛,拼命摇头:“不……不是我写的。” “说谎。”他的面色沉了下来,“你耳朵红了。” 谷慈放下手里的针线退到一边,生怕沈清和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咬死她,窘迫道:“我没有欺瞒你的意思,只是这本书刊印之前我便与卢公子说好了——是你执意认为这是他写的。” 沈清和冷然道:“卢家不收外来稿子,这种匿名的一般都是书舍里的帮工写的,但我调查过他们,都不对,所以我便认定了是卢子洵亲自写的。现在想来,我当初完全忽略了他可能打破规矩收你的稿,所以你应该感到荣幸。” 谷慈不可思议道:“我……为什么要感到荣幸?” 沈清和幽幽注视着她:“我生平最大的失误出现在你身上,难道你不应该感到荣幸吗?” 谷慈无言以对。 当年父亲尚在世时,她便喜欢闲来无事时写几篇随笔,后来还写了一些长篇的故事。不过那时不敢去找书舍出书,她的学问都是父亲教的,就算用了化名,也一眼便能看出来。 后来父亲去世之后,她开始努力存钱,就想到了将这稿子卖出去,恰好结识了卢子洵,看过一遍之后说很满意,就买下了这稿子。 那时她根本不知卢家书舍并不收外来稿的事,只因不想让人看出是她写的,遂拜托卢子洵隐瞒,压根没想过会出现今天的一幕。 沈清和沉沉道:“你为什么要把飞刀大侠写死?” “因为……不想继续写了。” “那就可以把他写死吗?”他不可思议道,“你知不知道你伤害了多少人?” 谷慈揉了揉太阳穴,“我……有这么罪大恶极吗?” 沈清和严肃认真地点头,“难怪卢子洵不肯改掉结局续写,因为他一旦写了就会被看出来。” 他说完突然站了起来,回去拿来纸笔,放在她面前。 谷慈陡然间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给你一个悔改的机会,续写吧。” “不要。”谷慈别过脸去,小声道,“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东西了,我早就不记得前面的内容了。” “无妨,你可以看完再写。”沈清和显然没有因为这个理由而放弃,“我相信卢子洵会很乐意帮你重新刊印的。” 谷慈固然不信他的说法,“这是两年前的书,如今早就不流行了,卢公子不会同意的。” 沈清和斩钉截铁道:“他能为你破一次例,就能破第二次。” 谷慈知道跟这个人说不通了,叹了口气,“你听好。”她顿了顿,杏眸明亮,“我没有时间写这么长的东西,就算有时间也不想再写了。你若真是想改掉那个结局,我可以拜托卢公子手下的人代笔。” “你居然想用这么卑鄙的方法。”沈清和皱着眉道,“我可以付你工钱,多少都行。” “这不是钱的问题。”谷慈凝视着他,认真道,“总之我不会再写了。” 沈清和沉默了,一脸苦大仇深。 “你降级了,现在你是废人,比蠢人还不如。” 谷慈摆手微笑,明净可爱:“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看着她面带笑容的脸颊,沈清和更不高兴了,“我先前的赞美都是假的。” 谷慈平静地坐回桌子旁继续绣鞋子,声音清甜:“嗯嗯都是假的。” 沈清和再次沉默,忽地粲然道:“如果你肯继续写下去的话,你就是聪明人了。” 谷慈眯眼笑道:“可我愿意继续蠢下去啊。” 沈清和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 他拂袖走了出去,依旧能闻到她屋子里那令人舒适的檀香,不由皱了皱眉。 世上竟然有如此自甘堕落的人,连激将法都不管用,实在是个挑战。 但他,可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 第二天一早,沈清和拿着钱袋便上街去了,找了好几条街后,进了一家首饰铺。 这家铺子门面很大,一大早便有好些客人来了,但都是年轻女子,他一个男人站在这里显然有些违和,引得周围人窃窃私语。 掌柜瞧他左看右看也不准备买东西,笑着问:“这位公子,想要买什么啊?” “首饰。”沈清和一本正经道,“贵的。” 掌柜上下打量他一眼,“要……多贵的?” “最贵的。” 掌柜做了这么多年生意,眼力自然好,一看这人便有钱,拿出一支银镀金嵌宝蝴蝶簪,脸上笑意更甚:“公子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沈清和没有回答,专心地盯着那支簪子,皱眉道:“这个不好看。” “公子想送的那位姑娘喜欢什么样的?” “我怎么知道?” “……” 掌柜突然觉得这人是不是来砸店的,正巧外面又来了些客人,便将他丢在一边忙活去了。 沈清和站在木柜旁盯着每一个簪子看,踌躇不定。 他从来没接触过这样的东西,但他知道这家店不管哪一天客人都络绎不绝,那些女子像是逛不厌这里,甚至还能为了某个特别的款式抢打起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既然这是常态,谷慈自然不会是个例外。 一定要挑一个好看又独特到能让她哭着求他的簪子,呵呵。 他在脑海里设想了一下这样的情景,满意地扬了扬眉。就在他专心致志地看簪子时,店里又走进了一个中年妇人,身边的小丫鬟一看见他,便讶然道:“……公子?” 沈清和闻声回头,似乎不认得那个小丫鬟是谁,但却一眼认出了那名中年妇人。在这里遇见,两人同是有些惊讶。 “我还以为认错人了。”杨氏忍不住笑道,“你——来买簪子?” 沈清和像看见了救星,连忙点了两下头。 *** 谷慈如往常去衙门汇报了沈清和的事,以及领这个月的月钱。 姜师爷带她去账房的时候,满面红光,像有什么喜事,而旁边的两个捕快却是一脸惋惜。 谷慈不解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捕快望着她,叹了口气,“小慈姑娘觉得……这活儿容易吗?” 他指的固然是沈清和。 “还好啊,月钱也多。”谷慈微笑道,“是沈清和来麻烦你们了吗?” 那两个捕快摇头,不愿解释。姜师爷笑道:“他们呀,每人输给我一钱银子。” 他说着将月钱递给了谷慈,简直不能更愉悦。谷慈依旧不解,只听其中一个捕快解释道:“因为你和沈先生相处了这么久还不愿辞工,是衙门里破天荒第一个。” 谷慈自然记得之前李捕快中风的事;沈清和在衙门里是个瘟神一样的存在,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她大概猜到他们赌了什么,微微笑了一下,盖上印便走了。那个年轻一些的捕快同她一起出的门,她便叫住了他:“齐捕快,沈清和……这么可怕吗?” “是啊。”那齐姓捕快点点头,环顾四周,小声道,“和沈先生打过交道的人,一个月必中风;你是头一个……还如此完好的。” “……” 谷慈忍不住咽了下嗓子。 她回家之后有些疲倦,习惯性地往对门一看,但沈清和的屋子里似乎依旧没有人。 她今日晨起的时候听见他出门,觉得很不可思议,谁知到现在也没见人回来。 平时她是不会担心的,但毕竟昨晚他一脸苦大仇深地出去了,模样看起来……确实有那么些可怜。 她又在家等了片刻,终于听到大门外有声音,谁知刚一出去便与沈清和撞了个正着——他正是冲她家来的。 与昨晚不同的是,他一脸得意的表情,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谷慈又有了不祥的预感。 “我不会续写那本书的。” “哦,话可别说这么早。”他神秘地微笑了一下,从袖袋里取出一样东西,亮在她眼前。 镶着绿松石的银步摇,晶莹辉耀,做工极其精致,一看便是上等的佳品。 “如果你能续写的话,这个就是你的了,我想你应该很喜欢它。” 诚然他说的不假,这步摇无论是做工还是造型都十分好看,难以想象是眼前这个一窍不通的男人会挑选的。 “你出去了一整天,就是去买这个了?” “我还去了唐府,这是姨母帮你选的。”沈清和坦然答道,“听说我要给你买簪子的时候,她似乎特别高兴。” 谷慈有些惊讶,没想到这步摇竟是杨氏选的,连忙摇头道:“我不能收。” “哦,难道你一定要我把潜在的意思说得这么直白吗?”沈清和略略蹙眉,“只有你答应续写,我才可以把它送给你。” 连威逼利诱都能这么坦然地说出来…… “它确实很好看,但我并不想要呀。”谷慈将他伸过来的手合上,推了回去,盈盈一笑,“天色已晚,早日安歇罢。” 沈清和依然站在外面不肯走。 她想想还是没有关门。 “或许你真的很喜欢那本书,但我的确已经不记得具体内容了,就算你现在让我写,也写不出那时候的感觉了。”谷慈叹了口气,“有些事过去便过去了,与其止步不前,往前看不是更好?现在肯定有更多有意思的书。” 沈清和凝视着她的双眼,没说话,突然拉过她的手将步摇放上去,不悲不喜道:“这是姨母让我给你的。” 他仍旧死不放弃地抵着门,定定地注视着她。 谷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步摇,揉了揉眉心。 “所以……你还是想让我续写吗?” 沈清和诚恳地点头,“是的。” “如果我还是不肯呢?” “我是个执著的人。” 谷慈深吸一口气,无奈道:“那你听好,我一直都想告诉你一件事。” 沈清和疑惑地望着她。 “所谓丐帮是不存在的,你最崇拜的金轮王最初也是被一个画师杜撰出来的,什么人偶刀客长臂大侠全部都是假的……” 她说到一半声音弱了下去,明显看到晚霞之下,沈清和的表情僵硬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讲」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他慢条斯理道,“蜀中十侠怎么可能会是假的?想不到你竟会骗人。” 谷慈扶着额:“什么蜀中十侠、白山七侠,都是杜撰出来的。难道你认为,我写的那本书里的人物也是真的吗?” “一定是有个原型你才会这么写,难道不是吗?”沈清和反问道,“这不可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他说得认真又笃定,仿佛这些人在他的脑海里俨然变成了一种信仰。 谷慈沉吟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是姨丈告诉我的。”沈清和目光灿灿,整个人像在发光似的,“我儿时他告诉我,这些人会走南闯北惩奸除恶,所以我们不能做坏事,一做就会被发现。” 谷慈张大了嘴巴,“你……你居然相信了吗?” “为什么不信?” 谷慈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如今她非常好奇,那位传说中的唐侍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有原型。”她认真地抬眸,“这个故事纯熟捏造,世上没有可以飞檐走壁的人。” 沈清和再次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骗人。” 谷慈哭笑不得:“真的没有啊!” 沈清和看了看她的耳朵,没有发红,不由蹙了蹙眉。 “你有办法证明吗?” “有啊。”谷慈轻轻点头,“但……还是算了吧。” 这对他来说,似乎有些残忍。 “不,我想要你证明给我看。” “那……”她转头望了望天色,叹了口气,“我们去一趟徐记吧。” *** 时辰已经不早,天边薄暮暝暝,他们到徐记时正好赶上打烊。掌柜看见沈清和时,反倒把门打开请他进去,笑着问:“沈公子又来看木雕了啊?” 沈清和没有答话,直视着他:“没有金轮王这个人吗?” 掌柜突然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谷慈,似乎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怎么会没有呢?”他搓了搓手道,“沈公子对他的事迹不是倒背如流了吗?” 沈清和注视着他的笑意,冷不丁道:“下意识轻拍自己的手,很显然是在说谎。” 掌柜的笑容僵了一下,立即将两手背在身后。 眼前这个青年,可谓是他们铺子的头号客人。虽说徐记雕刻铺不缺客人,但这么一个*大金块,还是很值得他们关注的。 来这里买东西的人,大多都是认为这些奇侠是正儿八经存在的。掌柜虽然干这行,但总归觉得这些人的脑子有些匪夷所思。 若是他知道压根没这些人,以后不来买了怎么办! 不等他开口,沈清和又道:“所以都是杜撰出来的?” 掌柜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谷慈咬着唇站在一旁,她曾以为沈清和不过是喜欢这些侠客,毕竟人们总喜欢幻想做不到的事,却没料到他真真切切地认为那些人是存在的。 沈清和是出乎意料的镇定,认真道:“我要见徐师傅。” 掌柜别开目光,默默道:“徐师傅已经去世了。” 沈清和陡然间站了起来,连谷慈都是震惊了。 这家雕刻铺卖的便是那位老工匠的手艺,换人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 “现在的这些雕刻,都是徐师傅的儿子雕的。”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道,“这个手艺与十年前的雕刻一模一样。” 掌柜默默续道:“因为徐师傅十年前就去世了。” “……” 沈清和抬起手又放了下来,如此反复数次,最终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走出去了。 谷慈担心他会寻短见,连忙跟了出去,谁知他只是径直回了家。 然后蹲在了角落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谷慈颇为无奈地摸了一下他的脑袋,实在无法相信这个人比她年长,“你真的一直都认为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吗?” 沈清和没吱声,拨开她的手。 她叹了口气道:“我小的时候,我娘也跟我说过,天上有仙女,曾经下凡人间,说不准在街上就能遇见,但我十岁之后就不信了,大家都是这样的呀。” 沈清和突然抬起头,直视着她。 “你竟然相信世上有鬼神吗?”他显得十分不可思议,“金轮王和它们怎会一样?” 谷慈实在不知道哪里不一样。 她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突然想到什么,匆匆跑回家里。 沈清和淡淡抬眼望着她的背影。 少顷,谷慈手里拿着一本册子回来了,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明显保存得很用心,甚至书角都没有卷起来,不知里面记了什么。 “这个给你罢。”她将书册递了过去,“这些都是我以前写的,就是篇幅比较短。里面一共有十篇,你若是想,就拿去看罢。” 沈清和愣了愣,没有伸手。 谷慈以为他不要,微微笑道:“不要也没关系的。” 她正要将手收回去,谁知他却突然接过了她手里的册子,又恢复了平时的傲慢:“我可以勉为其难看一看。” 谷慈甜甜地笑了笑,“那我先走了。” 沈清和轻轻点了两下头,走到桌旁像宝贝似的捧着那本随笔,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拭了两下封皮,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俊雅的笑容。 *** 不知是不是因为近来太过劳累,谷慈第二天险些睡过头,觉得脑袋沉沉的,赶去学堂时,董学官又给她布置了新的任务。 她平时一般是帮林昔白处理上舍的事情,但因这段时间下舍的那名帮工生了病,一直是由她顶替的。 她清点完学生人数后发觉有些不对,便去找了下舍的讲师,颇为担心道:“宋先生,有一个学生似乎已经快十天没来了。” 那姓宋的讲师是个年近三十的男子,长得一张尖嘴猴腮的脸,瞥了她一眼道:“这些下舍的学生又不是第一次不来,这么紧张作甚?” 谷慈没想到他会这般无所谓,但也没反驳,直接将这件事告诉了顾管事。林昔白恰好也在场,问:“是哪个学生?” “下舍的张羽。” “哦,我知道那个孩子。”林昔白似乎也有几分担忧,“今天我便去他家拜访一下罢。” 谷慈连忙点头:“那就多谢林先生了。” 林昔白似乎还想与她说什么,但谷慈已转身走了,便没有开口。 一旁的顾管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冲他挑了下眉:“林先生可决定去留了?我看濯城是个不错的地方,还有人美心甜的姑娘家。” 林昔白默不作声地放下笔,又看向谷慈刚才离去的方向。 *** 谷慈去了衙门之后听闻又有新的案子,赵翔那边却说不一定是命案,因为唯一的证人不太靠谱。 她随后去见了这所谓的“证人”,竟是之前来过沈家的乞丐老人,那时还被沈清和唤为“帮主”。 “徐伯。”她讶然道,“出了什么事吗?” “哦……原来是谷姑娘啊。”瞧见了熟人,老人原本紧张的神色舒缓了,“老夫想来报一宗案子,但赵捕头无法处理,让我去找沈先生。” 谷慈这才明白赵翔找她来的理由,遂带着老人去找沈清和,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颔首道:“徐伯,若是沈清和对你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请千万不要生气。” 老人似乎不太理解发生了什么。 进屋之后,沈清和的态度是出乎意料的正常,还给老人倒了杯茶,正色道:“就算没有丐帮,帮主还是帮主。” 谷慈:“……” 这下老人明白出了何事了,笑意更甚,随后解释了来意。 “沈先生还记得,老夫上回提到的一个叫阿常的手下,半夜总是失眠吗?” 沈清和点头道:“记得。” 老人皱了皱眉,续道:“前日那天,阿常大半夜睡不着起来散步,就在龙腾巷附近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地拖拽着什么东西。他起初以为是眼花了,结果等白天一看,地上竟是被拖拽的血迹。” 谷慈惊道:“是有人被杀了?” “不能确定。”老人摇头道,“我们当时就将此事告知了官府,但四处都没有找到所谓的尸体。赵捕头说没有尸体就没有案子,所以让老夫来找沈先生。” 沈清和沉吟道:“帮主确定那是人的血?” “确定。”老人点点头,“赵捕头也说那是人血,不过实在找不到尸体,也没法给我们一个交代。” “有意思。”沈清和粲然一笑,转向谷慈道,“先去问问目击者。” *** 阿常是住在龙腾巷附近的乞丐之一,眼眶周围黑黑的一圈,人也显得憔悴,显然是最近没睡好。 他将前天晚上看到的一幕交代了一遍,与老人说的一致,但多了一些细节,比如他是在三更之后看见的,因为先前就听到了打更声。 沈清和问:“有看到拖东西的是什么人吗?” “没有。”阿常揉着太阳穴,像是有些难受,“不过那个人似乎是个跛脚。” “跛脚?” “就是走路一歪一斜的。” 除此之外,阿常并没有提供什么特别有用的信息,于是他们便去找阿常所指的案发现场。 血迹是在龙腾巷的一个拐角被发现的。 如阿常形容的一样,大约是一人的宽度,拖拽了七八丈有余,最后在巷口戛然而止,要么就是人突然飞走了,要么便是有一辆马车在这里接应。 目前尚未找到尸体,这景象也不算血腥了。谷慈望着那暗红色的血迹,突然觉得眼睛花了,脑袋也有些痛。 白天就有这样隐隐的刺痛,但她以为痛一会儿就过去了,也没在意。 沈清和并未察觉到,径直走向那一排血迹,仔细看过一遍后,头也不回道:“回去告诉厉知府,如果他不想被人参一本的话,尽快派人来守着这里。” 身后许久没有人回答,他这才回头,只见谷慈正闭着双目站在原地,似乎有些难受地揉着太阳穴。 第24章 「第二十四讲」 “你怎么了?” 谷慈有些吃力地揉了两下眼睛,随后睁开眼,明快笑道:“没怎么啊,可能是血看多了不舒服。” 沈清和又凝视她片刻,良久才移开眼。 谷慈拍了拍脑袋缓解头痛,惑然道:“你刚才的意思是,真的……有人死在这里了?” 沈清和点点头,指着那延伸向外的血痕,“一个普通人,不管受的是轻伤还是重伤,出这么多血,必死无疑。找不到尸体不代表没有命案,只能说明办事效率低下。” “那尸体会在哪里?” 沈清和没有回答,抬头注视着巷口。 这里是条略微窄小的巷子,外面连着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东边是往郊区方向,盖的都是民宅,很紧凑的一片,西边是通向城内另一条道。 他环视四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谷慈纳闷道:“你在找什么吗?” “不合理。”沈清和皱着眉道,“这里不是案发现场,只有拖拽的痕迹。尸体不可能凭空出现。” 的确如他所言,这里呈现出来的景象,就像是尸体突然出现,被拖拽了一段,再突然消失,难怪赵翔起初会怀疑这血迹的真假。 谷慈托着下巴道:“既然尸体有可能是被马车带走的,会不会刚开始……也是被一辆马车抛在这里的?” 沈清和抬眸望了望她,“我现在相信以你的想象力,的确可以胡诌出《飞刀侠客》这本书。”他顿了顿,指向不远处那一排紧挨着的民宅,“去让赵捕头问这里的人,不可能一个都没有听到动静。” *** 谷慈回去将情况告知给赵翔的时候,衙门里的捕快都有些不乐意。 这血迹出现得太突然又很诡异,官府每日都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为了找一具不一定存在的尸体花费时间,委实不是什么好差事。 脸上不高兴归不高兴,但一听说是沈清和的要求,赵翔立即差人去办了。 谷慈先前以为,沈清和不过是出谋划策,真正下令的是厉知府,如今看来却非如此。 “赵捕头,沈清和……是衙门的人吗?” 赵翔摇头道:“不是,沈先生没有官职。” 更加不可思议了。 赵翔似乎觉得说得不太准确,又补充道:“以前有,现在没了。” 谷慈疑惑地眨了眨眼,赵翔却没有继续解释,将事情分析下去之后,凝着眉道:“小慈姑娘,这事儿我并不看好。假使真有人死了,这已经是过了第三天了,衙门没有接到任何人来报失踪。” “那会不会是外乡人呢?”谷慈想了一会儿。 “不排除这个可能罢,总之先试一试。” 谷慈谢过赵翔之后便离开了衙门,头虽然不痛了,但还是沉沉的有些犯困。提起失踪,她不免担心起那个已经好几天没来学堂的孩子。 她记得这个叫“张羽”的学生的住址,不知林昔白那边如何了,遂动身去了一趟。 张羽的家不算富有,是个小户,来开门的是个年轻妇人,想必是他的母亲,面露愁容。 “你是……” 谷慈微笑道:“我是学堂的帮工。张羽已经好几天没来上学了,请问……出了什么事吗?” 妇人了然地点头,“噢……他没什么事,就是吓着了。林先生刚刚才来,就在里面呢。” 谷慈一愣,没想到恰好遇上林昔白,对方看见她时亦是有些惊讶,露出淡淡的笑容,“谷姑娘也来了。” 屋子里除了他们之外便是张羽的父母,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解释道:“三日前,小羽从学堂回来后脸色惨白,我们问他他也不愿说发生了什么,后来就呆在房间里不肯出去了。” 谷慈问:“三日前发生了什么吗?” 妇人摇头道:“这孩子被吓坏了,只说好像看见鬼了。” 谷慈与林昔白均是一愣。 林昔白缓缓道:“他是离开学堂就径直回家了吗?” “好像不是。”妇人再次摇头,“那天他直到天黑了才回来,不知之前去哪里了。” 学堂一般在申时就下学了,那时傍晚还没到,没理由天黑才能到家。 林昔白沉吟道:“不知二位可否带在下去见一见张羽?” 妇人点点头,“当然可以。” 他们到了张羽的房间外,门是紧闭的,妇人站在门前安慰了好一阵才敢开门。 分明是大白天,屋子里却点了好几支蜡烛,将整间屋子照得亮堂堂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床上,被子捂得严严实实。 “小羽,是林先生和谷姑娘来了。” 那小小的一团闻声动了一下,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死活不肯出来。 妇人摊开手表示没辙,林昔白却面带微笑走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被子里的小孩,柔和道:“还记得我吗?” 这回张羽探出一个脑袋,答道:“你是……上舍的林先生。” 林昔白随后又与他说了许多话,讲了许多小孩子爱听的东西,声音淡而温和,好似涓涓细流。张羽终于肯从被子里出来,小手紧紧拽着林昔白的手,不肯松开。 他这才问:“三天前下学后,你没有回家,去了哪里?” 张羽一听到这个问题,脸色又开始发白,含着泪摇头。 “说吧,没有人会怪你。” 张羽又抬头看向母亲,看到对方也点头,才敢小声开口:“我去……去后山探险了。” “后山?”林昔白问,“是书屋那里的后山?” 张羽小心翼翼地点头。 两年前学堂曾搬迁过一次,原来的地方便成了一间书屋,不过大量的书都被挪过来了,故而那里一直空置,没什么人去。 “小豆他们说,书屋那里闹过鬼……我胆子小肯定不敢去。”张羽抽噎道,“我、我胆子一点也不小,所以……就一个人跑过去了,谁知真的、真的看到鬼了!” 谷慈摸了摸他的脑袋:“什么样的鬼?” “不知道,他全身都是黑的,脸也是黑的。”张羽说着又开始流眼泪,“好高好可怕。” “你是怎么看见它的?” “我……我躲在灌木丛里面,就看到了。” 之后张羽便给不出什么细节来了,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小孩子。听他的形容,他应该是看到一个穿黑衣的男子,至于为什么脸也是黑的,或许是幻想出来的,或许是另外有什么含义。 好不容易将心里的事说出来,张羽也放松了不少。夫妇二人很是感激林昔白,他却只是笑着摆摆手,道是还有事要忙。 谷慈将手伸进袖袋里,想拿出那个荷包,最终还是把手收了回去。 林昔白疑惑道:“有事吗?” “没……没有。”谷慈摇头笑道,“我先回去了。” 林昔白默默点头,眸中露出不解。谷慈却是飞快地走了,片刻后才停下来揉了揉脸。 下次找个好机会……再交给他罢。 *** 谷慈回家后,心里总惦记着张羽说的话。 即使是个小孩子,若非真的看见了什么,是不会吓成这样的。 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去书屋看一趟,出门时看见沈清和也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 谷慈答道:“我去同乐街的书屋看一看。” 沈清和似乎有些惊讶,“我也是要去同乐街的。” 谷慈有些不可思议。 原来,赵翔那边已经把民宅那里的人都问了个遍,确实有几个在三更后听到了动静,都是说马车往西边去了,即是说没有出城。 “我往西调查过了,居民都很多,同乐街最近人也最少,很有可能会在那里发现线索。”沈清和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谷慈将在张羽家发生的事与他说了一遍,沈清和悟道:“有意思。” 她眼前一亮,“你知道张羽看见什么了?” “我是说你去见林昔白很有意思。” “……”谷慈心虚道,“我不是去见,是……正好遇到的。” 沈清和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我不相信巧合。” 谷慈莫名觉得,这个人似乎对林昔白有些意见。考虑到他们先前见过面,她不由思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书屋的位置较远,坐落于城中北角,后面连着一座山,自从学堂搬迁后便很少有人来了。 二人到达时这里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桌子上落满了灰。往后山的方向走,只有一座空空的院子和一口井,也看不出哪里不寻常。 “有人来过了。”沈清和指向一边的草堆,突然道,“草上面没有灰。” 谷慈不由咽了一下嗓子,看着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井边,用手指摸了一圈井口,用力嗅了嗅,眸子突然一亮,开始用力拉绳子。 “来帮忙。” 谷慈不知他要作甚,也跟着拉,往井里一看,里面是黑黢黢的一片,但有个不寻常的难闻气味扑面而来,一时间令她脑袋刺痛,几乎发晕。 沈清和忽地丢了绳子用手扶住她。 “我想你应该去看大夫了。” 他搂着谷慈的肩膀,任她靠在她怀里,才发觉她真的是软绵绵的,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 谷慈一抬头顶到了他的下巴,陡然红了脸,忙不迭推开,“没事……真的没事。” 沈清和皱了皱眉,也不再拉绳子了,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不用管这里了,让赵捕头来就好了。” *** 通知衙门那边之后,赵翔很快带人赶到了,在井中找到一具女尸,尚且完好。 捕快们的脸色纷纷变了,没想到真的找到了尸体。 仵作粗略检查一番后道:“死者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是被利器割喉而死的,死前腹部中了一刀。”他顿了顿,“如今这个季节井水比较凉,尸体腐化的速度慢,我想她大约死了有三天了。” 三天。 赵翔问:“会不会就是在龙腾巷被杀的人?” “这个要做详细的检查。” 随后他们便将尸体抬回去了,但沈清和却没有同去。 谷慈的脑袋一直昏昏沉沉,尤其刚才闻到了尸体的味道之后,疼得更加厉害,魂不守舍地回了家,甚至没察觉到沈清和一直跟在她后面。 “你真的该去看大夫了。” “嗯……我知道了。”谷慈揉着眉心应了一声,有些眩晕,胸口闷得难受,转身往外走时脚步不稳,扶着他才勉强站稳。 沈清和低头看了看这个几乎半靠在他身上的姑娘,有着淡而清甜的香味,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随后便眼睁睁看着这个姑娘吐在了他的身上。 第25章 「第二十五讲」 谷慈诚然没吐出多少东西,但她能吐出来的基本都沾着沈清和的衣服上了。 沈清和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整个人都僵住了,机械搬地低下头,不可置信地俯视着她。 谷慈的脑袋晕乎乎的,吐了好一会儿才吐干净,觉得甚是舒服,但觉得面前这个什么东西有些异味,本能地退开。 一抬头,对上沈清和漆黑的双眼,像要杀人似的。 她惊悚了。 “我、我……”谷慈瞬间清醒了,僵硬地看着他身上的狼藉,语无伦次,“……对、对不起!我……” 完了完了完了。 沈清和的手握了握拳,又缓慢地松开,沉着脸道:“你是第一个敢往我身上吐,但我没有杀了你的人。” 谷慈讶然道:“以前……也有人往你身上吐过吗?” “如果有的话我就已经在牢里了。” “……” 沈清和就这么站在原地不动,污渍从领口往下沾满全身,比谷慈第一回见到他时还要狼狈。 “我……我一定帮你洗干净!” 谷慈伸手想脱下他的外罩,但沈清和却抓住了她的手,“你没发现你的脸几乎没有血色吗?去看大夫。” “可是你的衣服……” 沈清和粲然道:“你可以病好了再洗。” “……” 谷慈的脑袋又开始发晕,眼前一片空白,差点站不稳,赶忙用手扶着桌子。 沈清和见状向她伸出手,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惨不忍睹,索性将外罩给脱了,只余下一件白色大袖中衣,就这么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谷慈本是闭着眼睛,双脚突然间离地,惊呼一声,“……等等!” 沈清和面无表情道:“你应该躺下来。” 他本以为她只是看起来瘦弱,没想到真的这么轻,轻得令他好想……颠两下。 但他忍住了。 谷慈红着脸将头别开,尽量不靠在他身上,但男子的阳刚之气依旧令她无所适从。 她先前只是觉得沈清和长得好看,没了,就是个小孩子,从未与他如此近距离相处过,靠在他的胸膛上,连他的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心脏“扑通扑通”猛跳,谷慈只好捂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才被沈清和放在卧榻上。 “我去请大夫。” 谷慈晕得不行,迷糊之中“嗯”了一声,很快便睡过去了。 *** 当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身边有沈清和与另外一人的说话声。 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谷慈睁开眼,看见对面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大夫,有些吃惊道:“……楚大夫?” 大夫闻声回头,和蔼笑道:“小慈姑娘醒了啊。” 他说完走到床头,给她诊了一下脉,皱着眉问:“你近来每天睡多久?” 谷慈移开眸子,似乎有些心虚:“够睡的。” “不必瞒我。” 她这才小声道:“两三个……时辰吧。” 一旁的沈清和惊讶道:“你就睡两三个时辰吗?” 楚屹闻言,神色更加严肃,厉声道:“你忘了你爹的事吗?” 谷慈没有回答,低着头。 楚屹从多年前起便是给他们家看病的大夫,当年也是他诊出她父亲患了不治之症。那时便叮嘱过她不要太过劳累,以免重蹈覆辙。 “从今天开始,每天休息时间不得少于四个时辰。”楚屹走到桌旁,提笔写方子,“你没什么大碍,不过是睡得少了加上劳累;但若再这样下去,可就不止是喝两服药就能好了。” 谷慈默默点头,“多谢楚大夫。” 楚屹将药方交给沈清和后,叮嘱了两句便走了。谷慈靠在床头揉了揉眉心,一睁眼注意到沈清和不知何时走过来了,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怎、怎么了?” “我很好奇。”他一本正经道,“一家书院值得你如此不要命吗?” 谷慈淡淡垂下眸子。 “三年了。”她叹了口气,“我爹去世已经三年了;我存了三年的钱,可是完全不够。” 沈清和道:“我可以赞助你。” 谷慈摇摇头,难得露出无助的神色,“就算存够了装修的费用,书院开了之后也需要钱来维持。你可以帮忙一次,难道能帮一辈子吗?太不现实了。” 沈清和没有回答,突然站了起来,“明天我会去帮你请假,你病倒了我很困扰。” 谷慈微讶地抬头:“……困扰?” “我的门坏了。” “……”谷慈无奈地摇头,“我不会修门,你可以去找工匠师傅来修。” 沈清和摊开手:“我不轻易相信外人。” 谷慈愣了一下。 似乎不知在什么时候,这个人将她圈进了他的生活之中。 “那你就只能自己动手修了。” 沈清和露出得意的微笑:“哦,这必然是难不倒我的。” 谷慈注视着他的笑容,心情也不自觉好了一些,摆手道:“你不用帮我请假,我没事。” “你没听到大夫说什么吗?”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如果你再这样下去,会死,不是开玩笑;不珍惜性命的人连废人都不如。” 他最后一句话显然是认真的,露出了和平时截然不同的严肃表情。谷慈只好妥协,脑袋还是晕晕的,“那麻烦你熄灯,我先睡下了。” 沈清和应了一声却没有动身,站在床边细细盯着她的脸颊,虽然有些苍白,但俏丽半分不减,五官秀气玲珑,精致动人。 他缓缓伸出手探向她的脸,继续上次在厨房未完成的事,轻轻捏了一下。 果真软软的。 *** 次日一大早,学堂的孩子们个个打着哈欠来了,有个小小的身影跟着上舍的学生挤了进去,终于挪到林昔白面前,仰起一张笑脸,“林先生好。” 林昔白一转头便看见张羽站在他旁边,摸摸他的脑袋:“不害怕了?” “不害怕了!”张羽奶声奶气道,“林先生说男孩子要勇敢,我才不怕鬼呢!” 林昔白微微一笑,只问了几句大概的情况后,张羽便连忙赶回下舍去了。宋先生一向凶得很,他固然害怕迟到。 林昔白收拾好东西后准备去上课,一进屋便觉得这里有什么异常。 他环视讲堂。 如往常一样,这里坐的都是十来岁的学生,小一点的不过八岁,个个稚气未脱,聪敏可爱。 除了最后一排坐着个明显不是学生的人。 只见沈清和就这么坦然地坐在最后面,旁边的几个学生纷纷惊讶地看他,窃窃私语。 小学的确是不限年龄的,但这么大的人一般都不太好意思来,嫌丢人。学生们也是第一回见到年龄差距这么大的同窗,都表现得很不可思议。 林昔白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从容不迫地将手里的书放下来,让学生翻开书先温习昨天讲的内容,平静道:“那位学生请随我来罢。” 沈清和就这么跟着他出去了。 “有事吗?” 沈清和答道:“我是来帮谷慈请假的,不过我不知道应该去找谁;她这个月都不会再来了。” “请假?”林昔白略略讶然,“谷姑娘从不请假,是出了何事?” 沈清和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从认识你之后便开始迟到、请假,你就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吗?”林昔白冷然道,“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那么好,不要把运气当成福气。” 沈清和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直到林昔白回去上课了也没答上来。 他去衙门的路上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赵翔对于他的到来感到很是吃惊,忙问:“沈先生……小慈姑娘呢?” “谷慈生病了。”沈清和道,“我是来替她请假的。” 赵翔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谷慈生病了,这意味着他们就要和沈清和本人打交道了,这简直是个鬼故事。 一干捕快们全都精神了,领着他去先前找到的女尸那里。 女尸的身上一件能证明身份的信物都没有,只有一个贴身的平安符,衙门贴出告示已经快一天了,但到现在也没人来认领。 仵作道:“如先前验的结果一致,死者身中两刀,喉咙处的刀伤是致命伤,应是当场毙命,死前未受虐待和侵犯。” 沈清和点点头,盯着女尸看了良久。毕竟死后被抛尸在较凉的井中,这具女尸腐烂的速度很慢,面容清晰可认,是个体态丰盈的美人。 “肤色白皙光滑,衣料也是上等,手上却有厚重的茧,说明生活在非常富裕的地方,应该是个地位较高的仆人。” 他又将那个平安符拆开,细看一遍,“这个东西虽然哪里都能求得到,不过每个地方都会留下不同的标记——她是从京城来的。 如果是跟随户主一起来的,失踪了这么久,必定早就有人来报案了,但却没有;她显然是一个人来的,应该是去探亲。” 赵翔点头道:“她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应该是被劫杀的。” “看起来的确是这样,不过不太可能。”沈清和目光明澈,“尸体是被一辆马车运走的,还特地扔在不会有人去的书屋,这一切太周详了,普通的劫杀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况且还没有找到她真正遇害的地方。” 赵翔随后便差人再去龙腾巷一趟;沈清和看着那个被作为证物存起来的平安符,突然眼前一亮。 哦,平安符。 虽然他丝毫不信鬼神之说,但谷慈显然是相信的,她不仅相信这些,竟连流星都信,真是太愚蠢了。 沈清和直奔一座寺院,正好花朝节的祈福尚未结束,便去求了一个平安符,又是跪拜又是听诵经,到了傍晚才得以回家。 他手里捏着平安符,想象着谷慈应该会高兴得立马从床上蹦起来,颇为愉悦地推开门,看见她的屋子里亮着灯。 哦,原来已经醒了。 沈清和嘴角挂着得意的笑容,堪堪到屋外时却听到了谷慈的声音,显然这屋子里不止她一人。 视线越过窗檐,他看到谷慈已经起身了,林昔白则是坐在一旁,手边放着一些药包。 “这些是安神和补身子的药,记得每天带着吃一些。”林昔白缓缓从袖子里取出一根红绳,似乎不知如何开口,“还有——这是我一直随身携带,可以保平安的东西,你拿着罢。” “这怎么可以……” 谷慈连忙摇手,恰这时望见窗边立着的人,一袭青衫,长身玉立,眉眼清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 第26章 「第二十六讲」 沈清和缓步走到门口,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么杵在那里。 林昔白像没看见他似的,将红绳放在谷慈的手上,起身莞尔道:“记得药按时吃,我先走了。” “林先生,我……”她原本想说要去送送他,但抬头看到沈清和那双眸子时,却将话咽了回去。 林昔白似乎看出她的意图,摇头道:“不必送了。” 他言罢便走出屋,转头看了沈清和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无奈。 沈清和站在屋外,直到他彻底走了才进屋,低头注视着谷慈手里的红绳。 谷慈莫名觉得他看起来有些奇怪,笑问:“有事吗?” 沈清和摇头,冷不丁问:“这个绳子是什么?” “林先生说这是保平安的。”谷慈暖暖一笑,将红绳捏在手心,“他应该……在身边带了很久罢。” 他捏着手里的平安符,板着脸嘲讽道:“哦,你居然相信这么迷信的东西,果然是蠢人才会做的事。” 谷慈莫名其妙被他讽刺了几句,倒也习惯了,“你一天都去了哪里?” “去衙门了。”他一字未提去寺庙的事。 “要这么久吗?” “不可以吗?” “……” 他整张脸都写着“不高兴”三个字,引得谷慈纳闷道:“谁惹你生气了吗?” 沈清和别过脸去,将林昔白送来的药包丢在一边,拿起楚屹大夫先前开的药,“我去熬药了。” 谷慈有些惊讶:“你会吗?” “楚大夫教过我了。” 他突然这么乖巧倒是让谷慈不太习惯了。睡了一天,她精神好了不少,伸了个懒腰之后,拿出柜子里的九连环把玩。 夜幕悄然降临,沈清和回来的时候,谷慈不过解下了三个圆环。她不常接触这类东西,纯粹用来打发时间,研究了一会儿也不知道下个步骤是什么,便搁在一边了。 沈清和将药碗轻放在桌子上,扬眉道:“你是在努力从蠢人往上爬么?” 谷慈抬眼看了看他,叹了口气,“这是林先生给我的,我没事就用它打发时间。” 沈清和的笑意顷刻冷了下去,皱眉道:“我不认为以你的水平能全部解开再装好。” “我又不是和人比赛。”谷慈耸耸肩,笑容明净,“而且会装这个又不能赚钱。” “迂腐。” 沈清和言罢接过她手里的九连环,手指灵活地将九个圆环套入或取下,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无误。 谷慈盯着他的双手,像在看一场华丽的表演,甚至无法移开目光,眼见他将九连环拆解完毕。 “组装需要的步骤是一样的。”沈清和得意一笑,却没有动手,嘴角轻扬,“如果你拜托我的话,我可以教你。” 他一副傲气凌人之态,但双目直勾勾地觑着她,眼里写满了期待,就差没在脸上写着“快来问我快来问我让我教你吧”这句话。 谷慈就是没有问。 她气定神闲地微笑,端起药碗来,余光观察着他的反应。沈清和果然失望透顶,闷了一会儿才道:“好吧我教你。” 瞧见这样的反应,她忍不住笑吟吟道:“不用了我不想学。” 谷慈言罢将那碗药喝了下去,实在苦得难以下咽,她喝到一半便开始皱眉,坚持着喝完了,又忙倒了一杯茶喝,才稍稍缓解一些。 沈清和注视着她的表情,“很苦吗?” 谷慈点点头。 “怎么样才不能不苦?” 她摊手道:“药材不能擅自添或减,只能在喝完药之后吃一些蜜饯了,不过我家的吃完了。” 沈清和“噢”了一声。 蜜饯;记下了。 谷慈捧着茶杯,不知他在想什么,问:“衙门那边的案子如何了?” 沈清和不假思索道:“不知道。” “……不知道?” “楚大夫说你要多休息。”沈清和一本正经道,“所以我不想告诉你。” 谷慈盯着他那双认真的眼,拗不过他便只能答应好好休息,本以为睡了一天,晚上该要失眠了,怎知没躺一会儿便又有了困意。 看来近日她的确是透支太多了。 沈清和熄灯之后轻轻带上她的门,将先前那个平安符拿了出来。 寺庙里的诵经声像是仍旧萦绕在他耳边,嗡嗡嗡听得他都快会背了,腿在那时也跪得麻了,从未干过这么愚蠢的事情。 他低头将那个荷包注视了许久。 *** 第二天,赵翔派人来送消息,说是有人来认领尸体了。 沈清和出门时没看见谷慈,猜测她大约还在睡,然而推开大院外那扇门时,他陡然间一愣,立即奔去衙门,果不其然看见了她。 他沉着脸道:“你果真是很不要命。” 谷慈冲他微微一笑,“楚大夫只是让我每天睡四个时辰以上,又没让我每天都呆在家里,不是吗?” 沈清和没有反驳;楚屹的确是这么说的。 前来认领尸体的是一户姓符的人家,做玉石生意的,原本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户,近来似乎发了财,开始在这一带小有名气。 家主名唤符杰,三十多岁,是与夫人一道来的。符夫人看到尸体时面色惨白,难以置信地摇头,扶着额叹气。 姜师爷问:“你们是死者的什么人?” 符杰答道:“玉秀是内人的堂妹,这次是回岭南探亲,恰好路过濯城便来我们家拜访了一回。早知道……就应该坚持留她住下的。” “这是什么意思?” 符杰解释道:“毕竟多年未见,玉秀觉得住在符家有些不妥,说是三天后就要走了,便自己住在客栈,我们也未作挽留。” 这大约便是失踪这么多天都没人来认领的原因,即使有亲戚在城中,死者也的确是孤身一人。 沈清和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问:“死者是从京城来的,你们可知她的雇主是谁?” “雇主?”符夫人眼里泪水打转,摇头道,“玉秀是尚仪局的宫官,珑妃娘娘身边的人啊。” 这句话令所有人都是一愣。 因没有任何凭证,沈清和也只说她是生活在富裕的地方,他们便自然而然想到了富贵人家的仆人,却没料到这名死者竟是个宫女。 沈清和刚想接着问什么,便被姜师爷拉到一旁,将谷慈与赵翔也叫上了,愁眉苦脸道:“沈先生,此事需要与厉知府商量一下;倘若这人真是个珑妃娘娘身边的女官,这案子可就得交给刑部了。” 谷慈小声道:“交给刑部的意思是……” “就是说不归我们管了。” 沈清和像没听见似的,又走向符姓夫妇,得知死者名叫佟玉秀,十二岁便入了宫,今年二十有六,一直是珑妃身边的红人,在宫女之中地位很高。 “她有什么仇家吗?” “……未曾听说过。”佟氏本就弱不禁风,似乎受的打击有些大,哽咽道,“不过宫里头都是勾心斗角的,这也……不好说。” 沈清和随后又问了一些关于细节的问题,佟玉秀离开符家时是带着一个包袱的,里面有一些随身衣物和宫中的令牌,但如今这些东西全都不见了。 “玉秀待人极好,也不在外提她的身份,怎么会遭遇这样的事……”佟氏捂着眼睛,似乎说不下去了。 “除了你们之外,她在濯城还认识别的人吗?” 佟氏想了一会儿,“应该没有。” 待符姓夫妇离开之后,沈清和若有所悟地皱了皱眉。瞧他显然没有停手的意思,谷慈忍不住:“这案子……不是不归你们管吗?” “是不归他们管。”沈清和指了指身后的姜师爷,奇怪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谷慈再次心生疑惑,正想说他不就是厉知府找来的么,但想想又将话收了回去。 毕竟沈清和的事,她不是完全了解。 *** 傍晚时林昔白又来了一趟,带了一些水果和新酿的米酒,道是在认识的熟人那里买的,平时带着喝,对身体好。 沈清和与谷慈回来时,恰好与他打了个照面,讥讽笑道:“哦,你的林先生来了。” 谷慈一听脸便红了,连忙瞪他:“不许乱说。” 她担心林昔白听见这句话,赶紧岔开话题,微笑着颔首道:“林先生破费了,这些……我自己也可以去买的。” 林昔白的目光在沈清和身上停留了一下,莞尔道:“这家酿的最好。” 谷慈想伸手提东西,但林昔白坚持要帮她送进屋,待她将东西放好才发觉,沈清和已经不声不响地回家去了。 她还是第一次在金轮王以外的事情上,看见他露出如此失望的表情。 心里像是堵着什么,她有些心不在焉,和林昔白说话的时候,陡然间听到对门传来“叮叮咚咚”的巨响,持续了好一阵。 林昔白慢慢放下茶杯,“这是……” “修门。”谷慈突然反应过来,扶着额头,“我想……应该没什么事。” 林昔白注视着她的双眼,声音低沉:“你似乎对他很在心。” 谷慈愣了一下,抓着脑袋笑道:“我是觉得如果放着那个人不管,他可能会把自己给弄丢了。” 少顷,对门那轰轰隆隆的声响已经停了,林昔白沉默片刻,望着她仍旧有些苍白的脸色,似乎想说什么,但迟疑少顷终究没有开口,起身走向门外。 “天色不早,你早些休息罢。” 谷慈点点头,站起来送他到门口。 “林先生慢走。” 林昔白注视着她甜美的笑容,不禁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谷慈愣了一下,尚未反应过来,紧接着被轻轻一拽,迎面没入他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沈清和v:呵、呵。 ________ 大家好我来了><今天*有点抽 最喜欢留言撒花的大家了0w0! 第27章 「第二十七讲」 对方的呼吸声是那般清晰,谷慈的脑海里一片空白,面颊绯红地退了一步,愕然道:“……林、林先生?” 林昔白的神色平静如旧,似乎叹了口气,“不要再折腾自己了,好好休息罢。” 谷慈尚在吃惊之中,站在原地揉着脸,待听到大门被轻轻关上,才稍稍回神。 第一次见到林昔白,是她半年前去学堂应聘的时候。彼时只有三个先生手下没有帮工,其中一个觉得她年纪太小,剩下的便是林昔白与下舍的宋先生。 听顾管事说,当时两个人都有意雇她,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最终她还是被分到了上舍。 她与学官敲定好时间后便去找那位“林先生”,站在窗外看见讲堂之中坐着一个人,被十几个孩子围着,耐心地讲解,气质温文儒雅,神色认真而专注。 那时她便觉得,这个人是学堂里最好的先生。 一晃过去了半年,林昔白时常会问一问她的情况,或是有时来看看她,但却从没有表示过什么,更别谈像今日这般抱了一下她。 谷慈重重吐了一口气,竟一时不知所措,抬头一看,发现沈清和正站在对面,似乎是刚刚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榔头。 她整个人抖了一下。 “你……在干什么?” “我把门修好了”他皱着眉道,“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朝外开了。” 谷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清和的眉头蹙得更深了。 “我觉得我应该去请工匠了。” “你早就应该去请了啊。”谷慈依旧想笑,向他走了过去,“我看看。” 沈清和带着她到书房外,那扇门果真是向外开的,将穿廊挡住了大半,造型非常独特。 “你站在外面先别过来。”谷慈叹了口气,“我之前在铺子帮忙的时候,看过师傅怎么修门,先帮你看看罢。” 沈清和点点头,看着她走进屋,关上门,似乎在里面敲了敲。他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出来,又没听到声音,担心她是不是又晕了,立即走了过去,恰好谷慈在这时开门了。 门“砰”一声打在他的脸上。 谷慈开门的时候压根没想到沈清和就站在外面,捂着鼻子背过身去,还倒吸了几口气,一看便知很疼。 “啊……”她吓坏了,连忙走过去拨开他的手,细细盯着他的脸看了看,松口气道,“还好还好,没破相。我不是让你先不要过来的吗?” 沈清和一本正经道:“如果你晕在里面,我会很困扰。” 他虽然没被伤着,但鼻子那里还是有些发红。谷慈哭笑不得,抬高手揉揉他的脑袋:“你是很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但聪明和技术是两码事,有些熟能生巧的东西不是看一眼便能掌握的。你不是万能的,有什么不懂的事去拜托一下别人,不会怎么样的啊。” 沈清和难得没有拨开她的手,低头注视着她:“你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会迟到和生病的吗?” 谷慈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个,“当然不是啊,是我自己不太小心。”她莫名觉得他有些不正常,猜测道,“是……林先生与你说了什么吗?” 沈清和没有回答,又问:“是因为我吗?” 谷慈无奈笑道:“果然是林先生与你说了什么罢?别放在心上,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正经了,他还时常会说我,所以……” “他方才抱了你。”沈清和突然道。 他果然是看见了。 谷慈不知为何突然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解释什么,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沈清和已经转身走了。 只在她眼里留下一个背影。 *** 眨眼间已是春深,自从沈清和搬到对门之后,谷慈的生活的确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始终觉得沈清和昨日的反应有些奇怪,但在第二天见到他后,他也与平时没什么不同,一张脸总是一本正经的。 今日是唐侍郎的生辰,沈清和午时在门口等着她,将那双鞋仔细地包了起来。 谷慈先前便答应过要去给唐侍郎拜寿,晨起准备一番后,与他一同到了唐家。 前来迎接的恰是杨氏,虽说是寿辰,府中并没有装饰得多么华贵,如往常一般清净朴素,似乎也没有邀请什么人。 像是看出谷慈的疑惑,杨氏微笑道:“老爷他不喜欢人多,就我们几个吃顿饭便好。” 三人到了正厅,只见里面坐着一个玄青衣衫的中年男人,拿着一本书,背对着门,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才回过头来。 与谷慈想象中截然不同,眼前之人看上去十分普通,普通的相貌普通的衣着,气质也没有显出多少威严来,唯独一双深邃的眼睛,像是能洞察一切。 “来了啊。”唐岷放下书,还打了个哈欠,“清和,已有半年多未见了罢?” 沈清和颇有礼貌地颔首:“是,不知姨丈近来可好?” “哈哈,我当然好。”他又看向谷慈,“这位就是谷姑娘罢?” 谷慈愣了一下,跟着行礼道:“见过唐大人。” “这里又没有外人,不必这么拘谨。” 唐岷摆摆手示意他们就坐,随后讲述了一些京城周边的见闻。 谷慈原以为,杨氏是看到了幻觉才会觉得沈清和“既懂礼貌又通情达理”,但他在唐家时显然真的是这样一个人,不论唐岷说什么他都没有插话,也没有反驳,尤其耐心地听着,不时还会附和一两句。 太不可思议了。 沈清和认真听完之后,将那双鞋拿了出来,递过去道:“姨丈,这是谷慈给你绣的。” 唐岷显得很意外,讶然看看谷慈,“谷姑娘辛苦了。” 谷慈连忙摇手,说了沈清和拜托她绣鞋子的事。唐岷似乎更为惊讶了,乐呵呵地笑着。 她自认为与唐家不算特别熟,这顿饭固然吃得有些拘谨,不确定唐岷指名要她来的理由。 谈到了案子,唐岷突然想起什么,与沈清和道:“哦对了,最近刑部那边有几桩棘手的案子,你的见解通常比较独到,不如你就帮我看一看罢。” 沈清和微笑道:“姨丈抬举了。” 谷慈刷地看向他,不由怀疑他是不是被什么附身了。 唐岷笑了笑,起身去拿卷宗。待他出了屋子,沈清和才扬眉道:“我指的抬举不是真的抬举,只是姨丈说做人要谦虚,我的见解自然是很独到的。” 谷慈:“……” 果然还是原来那个沈清和。 少顷有人从外面进来,却不是唐岷,而是一个神色慌张的小丫鬟,脸急得发红,“夫人,出事了!刚才有人……”她看了一眼沈清和,忙压低了声音,“那些人又来找沈公子了。” 这屋子里的几人都听到了这句话。沈清和的筷子顿了,抬头看了看杨氏,似乎想说什么,却闻杨氏斩钉截铁道:“让他们滚。” 这是谷慈第一回在这个温婉的妇人身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愠怒中带着不屑,丝毫不留情。 “不肯滚就直接报官。” 小丫鬟显然也是被杨氏的反应吓到了,连忙应声出去办了。谷慈眨了眨眼,原以为沈清和会问什么,但他却一字未提,继续埋头吃饭。 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可以得知,沈清和的父母去世得早,儿时是在唐府长大的,随后在京城呆了一段时间,回到濯城后便不住在唐府了。 会来唐府找他的人……是什么人呢? 此时唐岷拿着卷宗回来了,看了看周围几个仆人的反应,但什么也没说,朗然笑道:“就是这么几桩案子了。” 他们讨论起来便开始有些没完没了,杨氏吩咐下人将桌子收拾一下,便带着谷慈去了内院,“方才让你见笑了。” “没有的事。”谷慈摇了摇头,想开口询问,但想想还是忍住了。 杨氏道:“你想问,方才是什么人来找清和,对吗?” 谷慈缓慢地点头。 “是他姑姑那边的人。” 居然是姑姑。 谷慈有些疑惑,想不出为何杨氏会对沈清和的姑姑有着这么深的厌恶,但这一回对方没有再作解释了。 晌午过了之后,天气越来越暖,谷慈跟着杨氏在院子里逛了一会儿,随后有个小厮来将她找了过去,道是唐岷想要见见她。 她到书房的时候,杨氏没有跟着,沈清和也不知去哪里了。唐岷在房中作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是谷章的女儿罢?” 谷慈讶然抬眸:“大人认识先父?” “嗯,我们曾经是同僚。”唐岷有些惋惜道,“我今年才知道他早就去世了。” 谷慈心中蓦地了然。 唐府请她来并不是因为沈清和,而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大人……与先父关系很好吗?” 唐岷轻轻点头,“我们以前关系很好,不过他突然不想干了就离开京城了。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谷慈是在濯城出生长大的,关于父亲年轻时候的事倒没怎么听他提起过,“先父说他不喜欢京城的生活,更向往在书院教书的日子。” “哦,这才不是他离京的理由。”唐岷幽幽道。 听长辈这样一说,谷慈不由猜测这里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手心不自觉地捏紧,“大人是说……” “他离京的真正缘由,是因为——”唐岷严肃道,“他懒。” 谷慈:“……” 与唐岷聊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谷慈深切地体会到了,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回到正厅时,杨氏说沈清和已经先离开了,随后差人送她回家。 谷慈到家之后也不见沈清和,他似乎压根就没回来。想起先前在唐府来找他的人,虽然没见着面,但还是令她有种莫名的担心,于是去他家敲了敲门。 没有人回答,但门没有锁。 居然又没有锁。 她踌躇片刻还是走了进去,绕了一圈没看见沈清和,路过小厅时看见桌上有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是打开的,一角还刻着“谷慈”二字,里面放着一个荷包,应该是个平安符。 她确定没看错自己的名字,不可思议地将那个荷包拿了起来,恰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不能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28章 「第二十八讲」 沈清和手里拿着两包东西站在外面,突然走了过来,认真道:“这个东西不能拆开,不能见血,也不能弄湿。” 谷慈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个是……平安符吧?你不是不信这些的吗?” “我当然不信。”他扬唇讥笑,“也只有你才会相信了。” 谷慈眨了眨眼,指着那个小盒上刻的名字,“这是……你帮我求的?” 沈清和移开眼,“不是。” “那为什么要在这里写我的名字?” 他答不上来了。 谷慈注视着他有些为难的表情,嫣然笑道:“这个是保平安的,应该……不好求吧。为什么不直接送给我?” “你不是已经有一根红绳了吗?”沈清和反问道,“寺里的人说只要把它小心保存起来,效果也是一样的。” 谷慈突然止住了笑容,抬头看了看他。 她清楚记得先前沈清和是如何讽刺她迷信的,而恰恰是这个人,特地准备一个小盒子来保存这个平安符。 “这个东西当然是带在本人身边更有效果了。”她捏着手里的平安符,忍不住发笑,“可以给我吗?” 沈清和注视着她甜甜的笑容,缓慢地点了两下头,又将手里的包裹交给她:“这是蜜饯。” 原来他方才提前离开唐府,就是买这个去了。 谷慈捧着蜜饯,心上像被人揪了一把,走到门口才想起什么,转头与他会心一笑:“谢谢。” *** 谷慈重回衙门之后,一干捕快给她买了许多点心,一来算是慰问,二来是感激她终于回来了。 符家的人认领尸体之后,便有意将佟玉秀的遗体要回去,这几天来访许多次,但毕竟死者是宫里的人,况且父母不在场,厉知府遂回绝了此事。 沈清和将尸体又检查一遍后,决定去符家看看。他们来得突然,符杰也未作什么准备,有些歉疚地让他们等待片刻,道是正在谈关于生意的事。 前来符家谈生意的一共有四个人,谷慈路过偏厅时觉得其中一人的背影有些眼熟,待那人转过头来,她才认出对方是谁。 “……谷姑娘?” 卢子洵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前来打了声招呼,不解道:“你们也是来买这批玉石的?” “玉石?”谷慈摇头道,“不是,我们是来查案子的。” 她将大概的情况与卢子洵解释了一遍,对方恍然大悟道:“难怪符夫人看起来有些憔悴,原来是堂妹去世了。” 他言罢看了看沈清和板着的一张脸,挑眉笑道:“沈公子还是没原谅我么?” 沈清和肃然道:“即使不是你写的,你也是帮凶。” 卢子洵露出了然的目光,笑容温文尔雅,“这么说来,你知道那本书的事了?” 沈清和没有理他。 谈话间,符杰请他们所有人就坐,没有提及佟玉秀遇害一事,只是仓促将这桩生意交代完,改日再作具体商谈。 原来,符杰的确是走运大赚了一笔,短短一个多月从一个小小的玉石商人变成了如今濯城的一介富商,符家这批羊脂白玉乃是上品中的上品,故而已经有不下十个商家想要高价收购了。 今日前来的除了卢子洵之外,还有另外三名商人,高高瘦瘦的青年叫滕飞,最年长的叫闵春阳,还有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叫纪少芝。 他们谈的话题无非就是谁来买,怎么买,买多少,但行内的术语说了不少,谷慈听得不是很懂。沈清和却是十分专注地在听,末了那个叫滕飞的人问:“这位公子也是来买这批玉石的?” 沈清和抬头看了看他,没说话。 滕飞也不自讨没趣。做生意的往往消息灵通,符杰之前去官府的事他们也都知晓,不管是什么事总之不是好事,遂匆匆道了别,定下三日后再谈。 待他们走后,沈清和才问:“你们平时制玉是在家中么?” “当然不是。”符杰不知他为何会这么问,摇头道,“制玉的工序很复杂,在下家中的制玉手艺是祖传的,自然有专门的作坊。” “每家都是吗?” 符杰想想后道:“这个倒不一定。”他奇怪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不过是好奇罢了。”沈清和望了他一会儿,“自从你采到这批羊脂白玉,可有什么人对此心怀不满?” “做我们这行都是风水轮流转,我倒没在意过……”符杰尚未说完,脸色忽地变了,“大人不会是认为……此事与玉秀的死有关?” “只是猜测罢了,不必介怀。” 沈清和言罢便起身告辞。谷慈来之前便知,他是在死者身上发现了什么,才决定上符家来,不由揣测道:“你不会是……怀疑符公子吧?” 沈清和似笑非笑道:“我在死者的指甲里发现了一些东西,起初以为是蔻丹,仵作检验之后才发现是琢玉用的红沙。这种东西并不常见,不是做玉石生意的根本接触不到,而且她偏偏就死在符杰发了这笔财之后,不觉得太巧了么? 再者,抛尸的地点说明凶手对濯城是熟悉的,所以我不认为她的死与皇宫里的人有关,很有可能是与这批玉石有关联。但具体的动机是什么,为什么杀的是她这个远房亲戚,还需要更多的线索。” 他说完之后才注意到,谷慈一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杏眸明亮,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意,不由问:“看我干什么?” 谷慈眯眼笑笑:“好久没见你这般认真的样子了。” 沈清和面无表情:“我一直都是个认真的人。” “是是是。”谷慈笑得更加香甜。 二人回到衙门之后,沈清和想让赵翔查一些事,谁知姜师爷早就在里面等着他们了,指着二堂道:“刑部已经来人了。” *** 厉知府将佟玉秀的事报上去之后,珑妃哭了;宠妃哭了,皇帝怒了,于是刑部的人快马加鞭来了。 前来濯城的一共有两名官员,一名郎中一名主事,刑部郎中是个与厉知府年纪相仿的中年人,名唤孙岭;另一名主事则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但眉间不失英气,标致的美人一个,名叫段绍琴。 孙岭道:“想必厉知府早已知晓,此案由刑部接手,还望大人多多协助。” 厉知府风平浪静地搓了搓手:“老夫也是这么想的,只是……” 不等他说完,姜师爷已经带着沈清和与谷慈进来了。段绍琴突然眼前一亮,颔首道:“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沈大人。” 沈清和看了看她,很茫然。孙岭则是虚了虚眼,不悲不喜道:“原来濯城悬案积得少,便是因为有沈大人在啊。不过现在已经不能叫‘大人’了罢?” 他的语气似乎有些嘲讽。沈清和又望望他,更加茫然了。 这也不怪他,孙岭的确长着一张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国字脸,扔大街上能找出来一窝相似的。倒是这段绍琴,无论惊艳的相貌还是气质,都是难得一见。 见他不接话,孙岭又趾高气昂道:“既然沈公子帮厉大人破过不少案,此案也有劳你协助我们了。” 沈清和不紧不慢道:“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你把话听反的本事还真是一流。”孙岭毫不客气地讽刺道,“这是刑部的大案,整个衙门都得听本官的话。” 听到这句话,沈清和似乎是想起来什么,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孙大人。你似乎并不理解我的话,这是我的案子,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他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听得孙岭面色铁青,冷冷道:“沈公子是不是不记得,你早就不是大理寺少卿了?” “我记得。”沈清和奇怪地望着他,“这有什么问题吗?” 孙岭彻底不想与他多费口舌,沉着脸正要发作时,却见沈清和从容不迫地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铁契来,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孙岭的表情瞬间转为了惊恐,连段绍琴都是一愣,连忙垂下头,唯独厉知府神色如旧,颇为惋惜地啧了啧。 沈清和平静道:“陛下把我撵走的时候给了我铁券,天底下所有的案子我都可以管,孙大人还有问题吗?” 孙岭的气焰顷刻灭了下去,狠狠咬着牙。 铁券便是皇帝赐予的特权,见券如见圣;皇帝准许他查所有案子,所有人就都得听他的。 谷慈站在一旁注视着这一幕,心中的疑惑倒是解开了不少。 大理寺少卿。 难怪他对冤案悬案会有这般的执著,俨然像是使命一般。 厉知府看差不多完事了,掸掸手让赵翔带着孙岭下去。段绍琴上前一步,笑容温婉:“沈大人莫要见怪,孙大人不过是难以走出当年江陵那一案的阴影,是以才会如此……” 沈清和面不改色道:“如果他能直接承认抓错人是一件愚蠢的事,而不是狡辩到彻底升不了官,事情也不会这么复杂了。” 段绍琴注视着他认真的神色,秀美的脸上浮现出笑意,一双桃花眼美丽动人,颇为喜悦道:“先前便听闻濯城冤假错案极少;一载未见,沈大人的才华依旧令绍琴佩服。” 沈清和一脸茫然地望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 我快吐血了_(:3」∠)_有什么问题回来修 第29章 「第二十九讲」 谷慈注视着眼前这个目光灿灿的女子,又看了看身边的沈清和。 杨氏先前还担心他会一直一个人,如今看来似乎没什么好担心的。 段绍琴依旧笑靥如花,拿出一张濯城的底图,正色道:“沈大人,其实来之前,我便去龙腾巷那边看过,从那血迹的深浅能看出方向,出了巷外一边是大街一边是民宅,想要尽快处理掉尸体,凶手很有可能在这一带出现过。” 她说完用手指轻轻点着民宅所代表的那块位置,眉间洋溢的自信不亚于平时的沈清和。 “哦,这里住的人这么多,敢拖着个尸体出没还没被发现,凶手真是太有胆识了。”他冷不丁讽刺道,“如果去询问这里的人,便会知道阿常看到凶手之后,有一辆马车经过。查案靠的并非想象力,证人不是摆设。” 段绍琴似乎有些尴尬地将地图收起。 沈清和走到厉知府边上,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后道:“既然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走了。”他望着谷慈道,“你应该回去喝药了。” 谷慈跟着他出了二堂,沉默片刻,问:“你……认识那位段大人吗?” 沈清和回头道:“谁?” “就是刚才那位姑娘。” “我对蠢人没有印象。” 谷慈叹了口气,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肩膀,无奈笑道:“不是所有人都像赵捕头他们那样了解你,以后可不要在别人面前说这样的话了。” 沈清和看了看她,“我说的是事实。” “可是设身处地想想,别人会不高兴,不是吗?” 谷慈以为他又要讽刺什么,谁知他却问:“那你会不高兴吗?” 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诚恳地点头道:“会的。” “那好,我会注意的。” 他云淡风轻地应下了,谷慈则是停下了步伐,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许久才又跟上去。 回廊那一头的段绍琴默不作声地进了屋。 *** 下午,谷慈在家看书的时候,迎来了一名访客。 她原以为是沈清和找她有事,前去开门之时才发现是段绍琴敲的门,不免有些惊讶。 “谷姑娘好,没有打扰到你罢?。”段绍琴微笑道,“我对濯城实在不熟,所以问了你的住址,有些事还得麻烦你了。” 谷慈连忙请她进屋。 “段大人有地方住吗?” “这个不必担心,我住在官驿。”段绍琴摆摆手,笑容明朗带着英气,“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叫我绍琴便好。” 人生地不熟想来找个本地人不是什么稀奇事,但衙门里都是本地人,谷慈也大概明白她前来的意图。 “绍琴姑娘可知,沈清和就住在对面?” “厉大人已经告诉我了。”段绍琴点点头,不禁有些感慨,“自沈大人离京,我便再未见过他了。” 谷慈前去给她倒了杯茶,随后想起什么,问:“不知他与孙大人之间……有何过节?” 段绍琴接过她手里的茶杯道了声谢,明眸微动:“那是快两年前的事了,当年江陵有一桩凶杀案,孙大人起初抓错了人。我当年不过是个小令史,觉得此案有疑点但孙大人却没肯继续查。后来沈大人重审了一遍案子,这才抓到了真正的凶手。” 事情的来龙去脉谷慈大约已经猜到了,只是有些难以想象沈清和有官职在身时,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跟个小孩子一般。 “那时根本没有人相信我的话,直到沈大人破了案,这才真相大白。我被破格升到了主事;只可惜孙大人,恐怕这辈子都没有再升官的机会了。” 段绍琴一边喝着茶,一边细细打量着她。 眼前这个姑娘颇有江南女子的柔美气质,相貌秀气玲珑,清甜可人,总是面带笑容,一看便知是个好脾气。 段绍琴又与她闲聊了几句,问的都是关于濯城的事,有和案子有关的也有和案子无关的,末了突然道:“谷姑娘可有打算卖掉这间房子?” “……啊?”谷慈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从小就是住在这里的,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段绍琴依旧是客客气气的模样:“如果你有这个打算了,可否告知于我?” 谷慈莫名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莞尔道:“倘若哪天我想卖了,会告诉绍琴姑娘的。” 段绍琴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不再作逗留,先告辞了。 谷慈送她出去的时候,沈清和似乎是听到动静走了出来,段绍琴与他问了声好,随后便离开了。 他似乎还是没有从上回水青青的身上领悟教训,该明白的事依旧不明白。 谷慈叹了口气,故意提醒道:“我想绍琴姑娘应该是来找你的呢。” 沈清和奇怪道:“为什么要来找我?” 谷慈摇了摇头,知道他无法理解,“你以前真的是大理寺少卿吗?” “是的。”沈清和凝视着她,“刚才那个人与你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谷慈摆手道,“绍琴姑娘说,有意买我的房子。” 沈清和听罢突然一愣,“你要搬走了吗?” “没有啊。”谷慈耸耸肩,“她突然这么一提,我都有些惊讶呢。” 沈清和似乎是松了口气,想了片刻,正色道:“不论她出多少钱,我都可以出她的双倍。” 谷慈这下倒是惊了,完全不理解他的意思,“为什么?难道你也缺房子吗?” “不。如果你真的想卖,我一定会买。”他的神色有些复杂,却是无比认真,“我不需要新的邻居。” *** 谷慈大病初愈之后,已许久没去姑姑那里了。 以往姑姑隔三差五便会来看她一次,这么久没有露面,倒是令她有些担心,遂捎了些补药前去看一看。 她到时,姑姑家的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似乎传来争吵声,还有愈演愈烈的迹象。 这个姑父向来嗜酒如命,一喝高了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常年不着家。她连忙推门走了进去,恰好遇见正要出门的方竹卿。 对方看见她时愣了一下,见她要往里面走,赶忙拽住她的袖子。 “小慈姐姐,别进去,爹又喝多了。”方竹卿脸色发白地摇头。 “万一他对姑姑动手怎么办?” 方竹卿连忙摇头:“没有,这个时候他不敢的。” 谷慈一开始没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待姑父摔门离开的时候,她才见到卧病在床的姑姑。 在她的印象里,姑姑一直是个生龙活虎的人,这段时间以来总是不遗余力地给她找亲事,说病了就病了,委实令她一时接受不了。 “姑姑,大夫怎么说?” “哦,就是天气变了没注意,染了风寒罢了。”姑姑摆摆手,笑吟吟道,“这几天没去看你,那位沈公子没有欺负你吧?” “没有。”都这个时候了,关心的却是她,“刚才姑父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借钱跑去喝酒没法子还,就来我这儿发了通脾气。”似乎是怕她担心,姑姑又乐呵呵地补充道,“常有的事,过一会儿就消停了。” 谷慈心里一紧,转头看向方竹卿,果然是不动声色地皱着眉头。 她又与姑姑闲聊了几句,没有提自己生病那回事,说了些衙门里的趣事,随后又叮嘱姑姑注意身体,走前让方竹卿送送她。 “竹卿,你与我说实话。”她轻轻带上门,神色凝重道,“姑姑到底怎么了?” “大夫也不知道,说是风寒,但症状不完全像。”方竹卿咬着唇道,“其实这段时间我一直想带着娘搬出去,可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谷慈不假思索道:“可以上我这里来,我一个人住,房子也嫌大,不如你们就搬过来。” 方竹卿突然低下头,面颊似乎微微发红了,摇头道:“不……这太麻烦你了,我会照顾好娘的。” 见他坚持,谷慈也没再劝什么,将补药的用法一一细说了遍。方竹卿记下之后,腼腆笑道:“姐姐真厉害。” 谷慈揉了揉他的脑袋,转头望着姑姑家的屋子,心中却泛起了酸涩。 *** 沈清和上一回去衙门,便是让厉知府调查城中的玉石作坊,随后他又去了趟符家,从符杰那里要来了一份名单,上面记的全是有意买进那批玉石的人。 不止是先前见到的四位,一共有十人。 除了卢子洵与另一人是纯粹为了兴趣而收藏,故而没有作坊,其余都是做玉石生意的。赵翔派人分别去这八家询问,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清和似乎也要动身的样子。谷慈不由问:“你要去哪里?” “还剩下一家。”他露出浅浅一笑,“符家才是这件事的根源。” 谷慈陡然反应过来,叫上两名捕快同去,一旁的段绍琴道:“不如让我随同吧?我还有许多事想向沈大人请教。” 谷慈默默点了两下头。 段绍琴一直都显得很随和,但孙岭一瞧见沈清和就头顶冒烟,撇撇嘴表示不去,继续调查珑妃那方面,还能不能找到什么仇家。 符家的这间作坊不算大,估计是刚赚了钱还没工夫装修。这回符杰没有露面,倒是符夫人早早在外等着了。 佟氏领着他们进去,面色比先前好了不少。 “外人近来准备新修一间作坊,到时还得再多请些工人来。”佟氏解释道,“不知诸位大人想看什么?” 沈清和没有回答,环视四周,这里的确是间小作坊,工人也仅有三五个,地方也不是很干净整齐,后面连着仓库,门紧闭着。 段绍琴莞尔道:“符夫人,不知佟玉秀是否有参与符家的玉石生意?” 佟氏对这个问题显得有些惊讶,“我与玉秀多年未见,况且她是宫里的人,更别谈在外做什么生意了。” 谈话间,其中一个捕快伸手去推了下仓库的门,但没推开,遂将沈清和叫了过来。佟氏似乎对这里也不熟悉,唤来一名工人才知,这间仓库向来不怎么用,但应该没锁。 沈清和扫了一眼地上。 “把门撞开。” 那两个捕快应声,正欲撞门,岂料那扇门却陡然间“砰”地一声打开,继而是一个黑影突突窜了出来,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猛地往外狂奔。 这一幕来得突然,几人都未反应过来,眼见他朝着谷慈那边撞了过去,手里银光闪烁,竟是握着一把刀子。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了qaaaaaaaaaaaaaaaaaaq 妹纸们对不起!昨天疯了一样断网,找人修凌晨才好,只能先发信息给基友了_(:3」∠)_ 嘤嘤嘤! 会稳定更新的qaq 第30章 「第三十讲」 段绍琴眼疾手快地一抓,却扑了个空。恰这时,沈清和猛地伸手将谷慈拉到身前,护小鸡似的环住,自己却毫无防备地背向那持刀而来的歹人。 那人不过是为了逃跑,也没工夫伤人,本是想来个出其不意,可惜还没跑到门口,就被那两名捕快给制服了。 谷慈几乎是被沈清和搂在怀里,眼前全是他温热的气息,脸颊更是不由自主地红了。 段绍琴忙上前道:“谷姑娘,没事罢?” 谷慈想回答没事,可沈清和依旧将她整个人圈着,宽大的云袖几乎遮住了她半个身子,视线完全被挡住。 他像抱着什么宝贝似的,许久才肯松开,将她上下检查了一遍,随后走向那个从仓库里冲出来的人。 佟氏似乎是吓呆了,完全没料到自家仓库里会躲着个人,还是在大白天,气得手也有些发抖,冲那几名工人道:“你们一个个都没看见吗?!” 工人们纷纷摇头,神色亦是惊恐万状。 谷慈揉了揉脸,像是还没从沈清和的举动中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抬眸时迎上段绍琴的目光,微微笑道:“我没事的。” 段绍琴点了两下头便走开了。 那执刀的男人穿着一身粗麻布衣,匕首也是不值钱的地摊货,被摁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肯说。 沈清和俯视着他道:“是谁雇你来的?” 男人刻意将头扭向另一边。 沈清和回头问一名工人道:“你们今日是何时来此的?” 那人想了想,“大约是……将近卯时罢。” 沈清和悟了一悟,抿起笑意,“昨夜下过雨,你的脚印是湿的,想必没来及逃走罢?” 男人依旧沉默不语。 其中一个捕快道:“沈先生不必着急,带回衙门揍两顿就好了。” “哦,这太麻烦了。”沈清和拿出先前那份名单,记的全是来符家买玉石的商人,突然念道,“卢子洵。” 几人都是一愣,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滕飞。” “尚文煜。” …… 他随后又念了几个名字,念至第七个名字时,便停下不念了。 “很好,你刚才握了下拳头。” 沈清和露出满意的笑容,将名单亮在捕快面前,指着其中一个名字。 闵春阳。 谷慈记得,这是先前在符家见过的一名商人,已有大约五十多岁了,是几人当中最年长、财力亦是最充足的,很难以琢磨的一个人。 “既然只让你一个人来,应该不会是来偷东西的。”沈清和低头与那人道,“不管他给你多少银子,等你进了牢里,分文也用不上了。” 男人依旧没有开口,恶狠狠地咬着牙。捕快将人押回衙门之后,佟氏也跟着来了一趟,表明完全不知此人是谁。 赵翔将人关押起来之后,皱着眉道:“他到现在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说。” 沈清和默不作声地走到男人面前,细细打量着他。 这个男人看起来也有三十多岁了,相貌普通,尽管矮小但身板结实。 “你看起来并不像个亡命之徒。”沈清和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虽然粗糙却不干瘪,“甚至我觉得你过得还不错。” 男人望了他一眼,终于开口了,嗓音嘶哑难听:“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段绍琴似乎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想要上前,一旁的赵翔却拦住了她,摇头示意。 “可是在刑部……”段绍琴说到一半还是停下了,抬头凝视着沈清和的背影,目光期待。 沈清和继续不紧不慢道:“倘若你是有家人在闵春阳的手上,如今你已被抓,相信很快就会见到他们的尸骨了。” 男人低头冷笑了一声。 “哦,那看来不是被威胁了。”沈清和若有所悟,面无表情道,“那么你应该是个忠心的仆人,不过你的雇主真的这么想吗?如果我是他,一定会来灭你口的。” 男人的表情似乎微微变了,但依然冷着眉不搭理他。 沈清和没再说什么,退出来后,赵翔问:“可要把闵春阳抓来?” “他们都不会承认的,我们也没有证据。”沈清和的唇角抿起一丝微笑,不知在思考着什么,“不过好在他并不知道我们抓到了人。” 赵翔似乎不理解他的意思,表情茫然。沈清和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赵翔顿时一脸惊愕,但也没多问,立即下去办了。 沈清和出了牢房,才意识到谷慈许久都未开口了,不由好奇地回头,只见她正低着脑袋,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于是突然凑了过去。 “你被吓傻了吗?” 这冷不丁的一问,确实吓到了谷慈。 “没……没有。”她陡然后退了一步,与他保持距离,平心静气道,“如果没什么事,我便先走了。” 沈清和觉得她有些古怪,但说不上来,这时忽闻段绍琴道:“沈大人,闵春阳的底细也应该调查一番罢,不知可否让我去?” 他点了点头:“是这样没错。” “下官对濯城人生地不熟,不知可否让谷姑娘同我前去?” 沈清和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解,却闻谷慈突然道:“好。” 他的疑惑更深了。 谷慈与段绍琴出去的时候,走得飞快。 那从仓库里跑出来的男人虽然拿着刀,但倒没有多么教人害怕;真正令她慌了神的,便是沈清和那一抱,令人不知所措。 段绍琴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淡淡笑道:“谷姑娘,绍琴冒昧想问个问题。” 谷慈方才慢下脚步,“绍琴姑娘有何事?” 段绍琴凝视她片刻,明亮的桃花眼显得艳丽动人,“你与沈大人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白,谷慈陡然一愣,连忙摇头:“自然没有,我们不过是邻居罢了。” 段绍琴目光微动,露出笑意来:“谷姑娘,既然我们如此投缘,也不怕与你说。绍琴从江陵一案那时起,便倾慕于沈大人。如此能在此地重逢,想必也是缘分,不知可否拜托谷姑娘撮合我们?” 谷慈听后像是松了口气,眸色认真,摇头莞尔:“绍琴姑娘怕是有所误会吧?男女之事,外人固然是不好插手的。” 段绍琴识趣地没再多说,只是让谷慈带她去了趟符家,恰好听闻符杰有意与这些买主一聚,一方面是为了谈生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拓展一下人脉,届时会邀请不少人。 “这倒是个好机会。” 段绍琴粲然一笑,没有多作停留。谷慈将她送回官驿之后,正准备回家,却被她叫住。 “谷姑娘,关于对你与沈大人的猜测,权当绍琴胡言乱语,莫要放在心上。”她拱手笑道,“相信以沈大人的才华,自然会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子。” 段绍琴言罢潇洒地转身离去,谷慈却是叹了口气。 她自然听得懂对方这句话的意思。 若是在以往她必然只觉得有些无奈与好笑,她与沈清和能有什么干系,然而此刻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回家之后径直去厨房弄了些吃的,有些心不在焉。 “我觉得你今天看起来有些奇怪。” 沈清和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把谷慈吓了一跳,连锅铲都没拿稳,手背不慎碰到了滚烫的锅。 她连忙用另一只手捂住伤处,杏眸诧异地盯着身后之人。 “你……” “你的门没有锁。”沈清和蹙眉,一本正经道,“这似乎是我认识你以来第一次。” 谷慈撒了些凉水在手背上,深吸一口气,气定神闲地微笑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饿了。” 果然。 谷慈扶了扶额,想像先前一样在他脑袋上揉一下,手伸到一半却有些别扭地放了下来。 她将锅里的东西盛了出来,又将厨房收拾了一遍,“东西做好了,你想吃便吃吧。” 沈清和诧异道:“你不和我一起吃吗?” “不了,我不饿。”谷慈摇头道,“我还要去学堂。” 沈清和注视着她的背影,又皱了皱眉。 *** 谷慈跑去学堂的时候,才想起原来今日这里是休息的,只有林昔白与顾管事在。 董学官近来很少露面,大概过不了年底便会走了,届时应该会有新的学官前来。 林昔白看见她时有些惊讶,唇角转而浮现出笑意,“今天不忙么?” “不忙,没什么特别的事。”谷慈冲他微笑,将董学官要处理的东西都整理给他,“来年的新学官,林先生不打算试一试吗?我想你能胜任的。” 林昔白微微摇头,“这不太适合我。” 也对,学官管理整个学堂,要做的事不止是教书,林昔白平时帮忙倒无所谓,如果事情真的全压在他头上,的确不似他的风格。 不知为何,谷慈一点也不想回去面对沈清和,即使是他先前讨人厌的时候,也没有让她产生这样的排斥。 忙了大约一个下午,她开始有些疲倦,眼皮耷拉下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屏风后的林昔白抬头时没看见谷慈,以为她出去了,便一直没有起身,许久出去倒茶的时候,才发觉她根本没有走,而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不禁有些惊讶。 白皙明净的脸颊上是安然的睡意,呼吸平稳,身子像婴儿似的微微蜷着,然而右手的手背上却红了一块,像是烫伤。 林昔白轻轻走到一侧的柜子边,拿出一盒药膏来,细细给她涂上,动作轻柔。谷慈似乎是觉得痛了,不安地挪动了一□子,但依然在睡梦中。 他涂好了药,又去找了件外衫给她披上,指尖不经意地划过她的侧脸,想将她抱起放在木床上,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闷响。 林昔白淡淡抬眸,望见一个人影飞快地冲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删了写写了删从早上7点折腾到现在_(:3」∠)_ 第31章 「第三十一讲」 他早就注意到了有一人站在窗边,此刻也并未惊讶。 沈清和似乎是怕吵醒谷慈,没出声,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一瞬不瞬地盯着林昔白环在她腰上的手。 “放开。”他低声道。 林昔白没答话,轻轻给谷慈重新盖好外衫,起身走了出去。 “你住在她隔壁,竟没发现她的手被烫伤了吗?” 沈清和愣了一下,冷不丁道:“我当然发现了。她的右手碰到桌子时皱了一下眉,而且盛菜的时候改用左手拿了勺。” 林昔白似是叹了口气,幽幽抬眸,举起手里的药膏,是方才为谷慈治疗烫伤的,“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沈清和盯着他手里的小盒子,不语。 “你知道它怎么用吗?” 他依旧不语。 林昔白冷然道:“你连治烫伤的药是什么都不知晓,来这里做什么?” 沈清和想要反驳,回头望了一眼屋内那仍在熟睡的谷慈,竟是说不出话。 因为她今天的表现有些奇怪,又去了学堂,他自然而然觉得是与林昔白有关。一想到这一点,他就不高兴;他不高兴,就跟来了。 林昔白缓缓走进屋,将门带上,神色极为淡漠:“乱七八糟的事情懂的很多,真正有用的却基本不知道——你就守着你那点傲慢与才智,一个人孤独终老去吧。” *** 谷慈醒过来时已经到了傍晚,天快黑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她甚至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隐隐心慌了起来。 当年父亲也是如此,常年劳累之后突然变得很嗜睡,有一天便再也没醒来过了。 那时她刚过及笄,回家时看见父亲趴在书桌上睡觉,也没多想,还开心地去做晚饭,等叫他来吃的时候,震惊到差点晕过去。 后来她发了一场高烧,细节都忘得差不多了,只知道邻居那家帮忙处理了不少后事,从此开始孤身一人。 谷慈揉了揉眼睛,原以为上回休养之后,身体应该已经完全恢复了,不免叹了口气。 “你醒了。” 林昔白端着一杯热茶进来,轻放在她眼前,“顾管事已经先走了。” 顾管事通常都是最后一个留下锁门的,尤其是休息的日子,傍晚之前便会离开了。 “林先生对不起,我没想到我会睡着。”谷慈颇为歉疚道,“你等了很久罢?” “不久。”林昔白说着继续收拾书架上的书,“这里的东西许久没有整理了,能一次收拾完也不错。” 他的确像是忙了许久,两袖都半卷了起来,如绢的墨发利落地束起,比起平时那宁静淡然的模样,此刻倒更添几分英俊洒脱。 谷慈起身想帮他收拾,但林昔白却让她好好坐着,摇头道:“不必了,剩下的我明日再来整理,等吃过饭带你去看看大夫罢。” 谷慈想要拒绝,但心里的确是对自己的身体起了担忧,“我认识一位楚大夫,医术很高明,先前便是为我瞧病的,就在城东那边。” 林昔白淡淡应道:“好。” 他们吃完饭后赶去城东,已是夜幕降临。 楚屹的医馆一般是开到二更的,谷慈到时前面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拿了药之后连声对楚屹道“恭喜”。 谷慈笑问:“楚大夫有什么喜事吗?” “噢……原来是小慈姑娘啊。”楚屹似乎避开了目光,“小女与你一般年纪,这几日便要嫁去泷城了。” 谷慈粲然笑道:“那真是恭喜楚大夫了。” 楚屹捋着胡子,和蔼笑笑,随后为她把脉。 林昔白坐在一旁静待结果,片刻后问:“大夫,谷姑娘她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就是脉象虚弱。”楚屹皱着眉道,“上回不是叮嘱过你要好生休息么?” “我有好生休息的,只是可能先前……”她没提之前大半夜不睡觉出去干活的事,只是微微笑道,“我以后会注意的。” 楚屹又给她开了几服药,叮嘱她万不可再熬夜,便准备关门了。 林昔白将谷慈送到家门口,有些心疼地想牵起她的手。谷慈突然一惊,不知为何下意识地避开了。 他微微一愣,将手放下,“早点休息罢。” 谷慈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分明先前是如此倾慕这个男子,此刻却有些说不上来的茫然。 她进大门的时候看见沈清和家里的灯亮着,也没多想,走到家门口才发现石阶上坐着个黑影,两手抱膝,可怜巴巴的样子。 那人看见她来时,缓缓抬起头。 “沈……沈清和?”谷慈陡然一愣,“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沈清和沉着脸,不悲不喜道:“看星星。” 谷慈抬头看看天,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 “哪里有星星?” 他耸耸肩道:“只有聪明的人才能看见。” 谷慈:“……” 他坐的位置正好堵着门,她想去开门都没法子,不禁叹了口气:“为什么要坐在我家门口看?” “角度好。”沈清和上下打量她一眼,“如果你一定想知道的话,其实我在等你。” 谷慈稍稍一愣,“为什么要等我?” “我做了吃的。” 她有些惊讶。 他补充道:“两个时辰前就做好了,已经凉了。” 若在平时他必然会一脸不高兴,但此刻谷慈从他脸上看到的,只有失望。 他是不会说谎的;他真的在这里坐了两个时辰。 沈清和站起来,什么也没说,拍拍衣服就准备走了。她的心上像是被人狠狠掐了一把,突然叫住他:“等等。” 他疑惑地回头。 “我……还没吃饭。”谷慈沉默片刻,笑眯眯地抬头,“能帮我热一热吗?” 沈清和的视线落在她发红的耳朵上。 “好。” *** 谷慈原以为,沈清和不过是学了两样新菜式,想露一手给她看,但实际上他几乎把她爱吃的菜都做了个遍,放了满满一桌子,且一筷子都没动。 他果然饿到了现在。 方才与林昔白一起吃的东西还没消化,此刻她着实吃不下多少,只能随便夹几筷子。 沈清和显然是饿了,拿起碗便开始大口地吃,突然道:“你被烫伤的时候就应该告诉我。” 谷慈一愣,低头看了看手背,“已经好多了。” “我去买了药膏。”他凝视着她的双眼,“很有效的药。” 他说着便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药盒,将她的手牵过来,“涂药这么简单的事,我不认为林昔白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地方。” 谷慈一时没反应过来,待他将药膏涂抹在她手背上时,疼得倒吸一口气,本能地把手缩回来。 沈清和一脸不知所措。 “是林先生又与你说什么了吗?”谷慈捏着手,觉得不对劲,“不对,你是什么时候去见林先生的?” “在你睡着的时候。”他略略不满道,“你果然是个没有防备的蠢人,一点都没察觉到他对你又搂又抱的吗?” 谷慈被他说得脸颊发红,急道:“别胡说,林先生是正人君子。” 沈清和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竟然管这个叫作‘正人君子’吗?” 他说着突然起身,在谷慈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搂过她的腰将她横抱了起来。女子的气息是那样清甜柔软,一想到这个,他便更加不高兴了。 “放我下来!” 谷慈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了下来,双颊已满是绯红,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难以抑制的慌乱。 沈清和似乎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僵在了原地。 谷慈后退了一步,也没料到她会如此激动,分明只拿眼前这个人当个小孩子,飞快地说道:“你以后若是再闹小孩脾气,我……就不理你了。” 沈清和猛地抬头。 “不行。”他难得认真地道歉,“对不起,请理我。” 这句“请理我”说得颇为诚恳,令谷慈忍不住笑了,窘迫之色也缓解了不少。 “林先生在学堂呆久了,说话是有些严肃。”她无奈地笑笑,揉了揉发红的脸,“你不必放在心上。” 沈清和凝视着她,依然锁眉。 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 次日赵翔来报:事情办妥了。 谷慈不知沈清和昨日叮嘱了他什么,赶到衙门时忽觉气氛有些严肃,继而是一个犯人从牢里被提出来审问。 她认得这个“犯人”,正是衙门里其中一名捕快,装模作样被押出来之后,姜师爷在他肩上拍了拍,道了声“辛苦了。” 先前那个躲在符家的男人依旧被关押着,但满脸苍白,像是经历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但更多的是愤恨与失望,终于肯吐露他的身份。 男人叫李寄东,是闵春阳家中的仆人之一,多年来忠心耿耿,此次便是为了偷符家那批玉石先来探路,怎知因为那天夜里下了雨,符家工人担心作坊的情况,天还没亮就来了,他无处可躲,只好藏在仓库里。 段绍琴不可思议,进去之时笑容满面道:“不知沈大人使了什么妙法?” 以往沈清和在衙门里解释这些问题时,总是下意识展现出得意,然而此刻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几句。 他昨日白天与赵翔说的话是:晚上安排个人,杀他;再安排个人,救他。 在牢里呆着的人本就心理压力大,再加上被有意无意地挑拨了,李寄东以为闵春阳真的来灭口了,终于肯开口。 “如果没有记错,闵家财力雄厚,不至于出不起这笔钱。”沈清和幽幽开口,“为何要偷盗?” 李寄东不屑道:“什么财力雄厚,半年前闵老爷在外乡赔了一笔生意,当时死了好几个人,家产都快赔光了,如今也只有表面上看起来风光了。” 原来如此,原本不起眼的符杰发了财,而实力雄厚的大户却面临破产,所以便开始打这批玉石的主意了。 但这始终没有解释,为什么死的会是前来探亲的佟玉秀。 段绍琴道:“昨日我与谷姑娘听闻,符杰今日会在鸳鸯酒楼邀请这些人一聚。既然符家的这批玉石引来了这么多眼红之人,绍琴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沈清和点了点头,正想与谷慈说什么,闻段绍琴又道:“谷姑娘昨日受了惊吓尚未恢复,她还是留在衙门较为妥当。” 沈清和蹙眉,想开口反驳时却有些疑虑,望着谷慈道:“你留在这里。” 他从昨晚开始便一直露出这般沉思的表情,像被什么人刺激了似的,全然不似先前那个神采奕奕的沈清和。 谷慈出去时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我没有受到什么惊吓,昨天林先生究竟与你说了什么?” 沈清和幽幽注视着她,“他说他很喜欢你。” 谷慈一怔。 “你也倾慕于他。” 作者有话要说:沈清和v:我要跳海。 _______ 感谢你们这群小土豪q3q 竹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05 10:42:43 小意意(⊙_⊙)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05 10:43:36 遥指杏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05 10:44:01 芽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05 11:04:20 futal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05 11:35:02 处处留情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8-05 11:41:19 小狐狸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05 16:06:35 阿贝贝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8-05 19:51:24 breathesky2007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05 21:23:45 酸倒了牙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07 09:05:21 谢谢futali妹纸一直支持=3= breathesky2007好像是新读者,摸一把=3= 第32章 「第三十二讲」 他的表情平平淡淡,但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仿佛被这番话狠狠影响到了。 谷慈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没有发烧。 “有什么问题吗?” 她咽了一下嗓子,“你……不太正常。” 沈清和白了她一眼。 这个反应倒是和原来一模一样,谷慈忍不住笑了笑,故作无事地转身走了,半捂着微微发红的耳朵。 不想看到他那般失望的表情。 最终他们去符家的时候,赵翔也跟着,沈清和让他与段绍琴在外候着。 段绍琴疑惑道:“沈大人,为何不让我们也进去?” 沈清和冷不丁道“哦,难道你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是官府的人吗?” 段绍琴低声应下了。 或许是衙门里的人都习以为常了,只要不与沈清和长时间相处,无论他怎么讽刺都无所谓;赵翔便是一个典型,可以将他的一切讽刺当作耳旁风,境界已升华。 谷慈进去时,回头看了看眉头深蹙的段绍琴,觉得这才应该是正常人被嘲讽后的反应。 她沉默了一会儿。 段绍琴的话她一直记得,不止是因为身为外人不好撮合别人的姻缘,她心里对此也有本能的抗拒。 莫名其妙的抗拒。 符家这回邀请的人很多,一言一行尽显财力。除了卢子洵和另两名商人,其余人都是与自家夫人一道来的。 厅外的管家忙得头昏脑热,看见沈清和与谷慈时,想了一会儿,“二位是……” “我姓沈。” “原来是沈先生与沈夫人,快请进。” 谷慈的脸刷地红了,连连摇头。 沈清和也是愣了一下,但却没有纠正,反而颇为愉悦地进了屋。 宽敞的主厅里坐了不少熟面孔,谷慈一眼便瞧见闵春阳坐在符杰的右侧,悠闲地喝着茶,一身富贵之态,似乎还不知道仆人已落网的消息。 “谷姑娘,又见面了。”卢子洵上前打了个招呼,笑容和善,雍容闲雅,“案子进展得如何了?听闻刑部也来了人。” 谷慈微微一笑,露出精致的小酒窝,“还没有什么特别进展,多谢卢公子关心了。” 她方一答完便感觉到一股灼热的视线,与卢子洵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望见沈清和正站在对面,冷不防将她拉了过来。 “哦,又多了一只开屏的孔雀。”他肃然直视着卢子洵,“分明春天都快过了。” 谷慈用力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卢子洵则是无奈笑笑,也没生气,莞尔道:“谷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谷慈连忙道谢:“多谢卢公子。” 沈清和被无视了,一脸不悦。 “你既然都已经知道那本书是我写的了,为何还对他如此不客气?”谷慈叹了口气,“卢公子是好人。” 沈清和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 人到齐之后,符杰请他们就坐,佟氏则是带着这些夫人们去了偏厅。这次小聚,独自前来的只有三人,卢子洵与另一名年轻商人尚未成家,剩下的一个便是个带着北方口音的壮男,三十来岁,名唤纪少芝。 符杰关切道:“不知纪夫人为何没有前来?” 纪少芝颔首道:“内人身体抱恙,这几日都在家静养。” 符杰点头表示理解,随后命下人取出一块上好的玉佩,满面笑容道:“符某邀请诸位前来赏玉,既为主人,便先展示一块羊脂白玉罢。” 沈清和扫了一圈周围,果然每个人似乎都捎了些玉石来。 他手里什么都没有。 闵春阳陡然一拍脑袋,歉疚道:“符兄真是抱歉,老夫今日来得匆忙,忘了带上祖传的玉佩,实在是扫兴了。” 拿不出玉的除了他之外,还有纪少芝,均是说近来忙碌,仆人准备得不充分。 沈清和的视线默默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才注意到这些人纷纷看向了他,不认识的都以为他也是商人之一,特意前来小聚的。 符杰自然清楚他是谁,正想打圆场时,只听他道:“我没有玉。” 众人皆是一愣。 沈清和可怜巴巴地续道:“家中都是内人管钱,一文都没有给过我。” *** 偏厅里的谷慈不知那边情况如何了,坐在这里有些尴尬。 她认识的女子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平时聚在一起也只讨论一些趣事,偶尔提到哪家的公子都会脸红。 如今她坐在一群富商家的夫人中间。 其实她们讨论的话题倒也没有多么高深莫测,一开始聊聊自己,后来又聊聊自家丈夫,最后聊起了房中事。 谷慈听得面红耳赤,就差没找个地洞钻进去。佟氏知晓她尴尬,想让丫鬟把她带去别的屋子,偏偏有一位妇人注意到了,拉住了她的手。 “沈夫人是刚刚成的亲?”妇人笑容满面道,“还这么害羞呐。” 谷慈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尽量保持笑容:“……不、不是。” “哦,那有孩子没啊?” “……没有!”她腾地站了起来。 母亲去世得早,这些事情她只偶尔听姑姑说过,似懂非懂,不敢深想。 谷慈忙称身体不舒服跑了出去,正巧沈清和那边也结束了。其中一个年轻人盯着她看了看,神色有些微妙。 “发生了何事?” 沈清和面无表情道:“哦,你的消息真是太不准确了,他们是来赏玉的,每人都要出一块——不过我已经解决了。” 谷慈疑惑道:“怎么解决的?” “我说我的钱全都是内人管的,我一穷二白。”沈清和坦然道,“曾经有人问姨丈借钱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说的。” 谷慈定定地望着他。 看来唐岷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似乎不是一般的高大。 *** 回到衙门之后,沈清和吩咐赵翔派人去闵家外面守着。李寄东已一日未归,且据他所说,闵家已到了穷途末路,近日闵春阳必会有所动作。 “还有一个人,纪少芝。”沈清和道,“去查一下这个人的身家背景。” 赵翔下去办后,姜师爷那边带来了江东那边的消息,证实了李寄东所言,闵春阳在外乡做生意时赔了一笔巨款,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若只是折了生意倒也罢了,偏偏手下的工人出了人命,江东那边的官司至今没有停歇,闵家也是仗着从前的人脉,事情才没有闹到濯城来。 毕竟是江东那边的卷宗,沈清和阅毕,厉知府便让谷慈下去誊写一份,让她妥善保管,明日便要归还。 段绍琴与她一同去了二堂,问:“不知谷姑娘在衙门呆了多久?” 谷慈微笑道:“也就几个月吧。” “这里都是男子,还会接触各种各样的案子,谷姑娘作为女子,只怕难以适应罢?” 谷慈听出她想表达什么了,停下步伐,礼貌地莞尔道:“绍琴姑娘也是女子却在刑部当差,可有觉得难以适应?我虽不是官差,但也是官府的人,在其位谋其职,何况若是没有这份工,我也难以养活自己。” “段家世代为官,自然有所不同。”段绍琴露出浅浅的笑容,“谷姑娘如此执著,看来是绍琴多虑了。” 她说着抱拳表示尊重。待她离去之后,谷慈方才松了口气,路过中庭时,正巧看见孙岭垂头丧气地回来,怕是这几日一无所获。 “哦,原来孙大人还没有放弃查珑妃身边的人吗?”沈清和冷不丁走出来道。 孙岭抬头瞥他一眼,冷笑道:“不必沈大人操心,佟玉秀的死决不死表面这么简单。届时若是证明沈大人是错的,可就莫怪老夫告知圣上了。” “我很好奇。”沈清和面不改色道,“珑妃身边之人都是宫中贵族,有仇家的也只有嫔妃。不知孙大人这回,又想得罪哪一位?” 孙岭被这句话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脸色铁青,狠狠瞪他一眼。 *** 下午,谷慈一直呆在二堂誊写这份卷宗,不知过了几个时辰。 近来由于沈清和的关系,她倒是极少干这活了,有些疲倦便伸了个懒腰,一抬头望见有个人影出现在窗外,但又鬼鬼祟祟地闪过去了。 从轮廓看来应该是个男子,但不像沈清和。 她有些好奇地追出去看,却没看见人,恰好这时段绍琴从回廊另外一头走来,问:“谷姑娘在看什么?” 谷慈揉揉眼睛,微笑道:“绍琴姑娘可看见刚才有人过去了?” 段绍琴幽幽望了一眼对面,嗓音低沉:“没有,刚才只有我一个人。” 谷慈尴尬笑笑:“那或许是我眼花了。” 段绍琴没有接话,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案上的卷宗,面庞美得张扬又带着英气,“绍琴对这里仍是不太熟悉,不知谷姑娘可否带我去看一些档案?这次前来濯城,刑部也想了解几桩案子。” 她态度认真恳切,不似先前的傲气凌人。 谷慈粲然点头道:“自然没问题。” 她回屋将厉知府给她的卷宗和誊写的那一份放在桌边,将门带上后便带着段绍琴去了放置卷宗的屋子。 段绍琴想看的无非是濯城近几年来的大案,主簿给她找出来后,她简单翻阅过便满意地告辞了。 谷慈心里有些违和感但说不上来,回到二堂时遇见赵翔,说是关于闵春阳在江东的案子还有疑点,要再看一遍。 她轻轻将门推开去拿卷宗,脸色却倏地白了。 桌上空无一物。 第33章 「第三十三讲」 二堂之中是死一般的沉寂,黄昏漫长如墓。 江东送来的卷宗弄丢了,这事可大可小,连厉知府也有些难办。 几人纷纷看向谷慈。 她抱着双臂坐在一侧,能说的都说了,但也想不到衙门里竟会进了贼,还能无声无息地消失掉。 卷宗是在她离开的那段时间消失的,不过一炷香的工夫,而她看到的那个人影也仅是一闪而过,辨不出身份。 无论如何,东西确实是在她手上不见的。 “此案是由沈大人全权管理,出了这样的纰漏,只怕说不过去罢?”孙岭睨了谷慈一眼,啧啧道,“把事情交给平民百姓本就不妥,如今弄丢了重要证据,这罪责该如何承担?” 谷慈猛地抬头,看向段绍琴,而对方只是静静站在窗边,一言不发。 厉知府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 按孙岭所言,解决方法不过两种,要么将谷慈给辞了,要么把案子全权交给刑部。就算他选择了前者,濯城府衙依旧得负起责任,跑不掉。 见众人不说话,孙岭更加得意,皱巴巴的脸上露出讥讽:“这卷宗可是重要物证,沈大人保管得如此不小心,可对得起陛下赐予你的金书铁券?” 沈清和像没听见似的,低头注视着桌脚,继而缓缓起身坐在谷慈平时坐的位子上,不冷不热道:“孙大人是想看这卷宗么?我已经读过一遍了。” 孙岭似乎不理解这话的意思,“可是这卷宗已经……” “我是说,如果你想看,我可以默给你。” 他的神色平静得可怕,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孙岭目瞪口呆的脸,当真拿出纸笔。 “此案也有刑部参与,倘若孙大人执意追究,届时乌纱帽保不住的是谁,你应当清楚。”沈清和不紧不慢地提笔,“我只需要两个……哦不,一个半时辰,便可以将那份卷宗复原。” *** 沈清和这么说了之后,也当真这么做了,而孙岭破天荒没再追究。 此刻已是掌灯时分,衙门里亦是安安静静,寂静的夜色之中,唯有二堂里的一间屋子仍亮着灯。 厉知府等人早已离开,除了沈清和之外,只有谷慈坐在他对面。 她怔然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帮他研墨,研完后又坐了回去,捂着双眼叹气,许久才开口:“我不应该出去的。” 沈清和抬头注视着她,笔锋却没有停。 她依旧捂着眼,“我不出去就没事了。” 他沉默少顷,“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些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不管你出不出去,孙大人都有办法毁掉这份卷宗。” 谷慈一时没反应过来,陡然间望向他,“……什、什么?” “哦,难道你没注意到他的肩上有香灰吗,这里只有你有点香的习惯。”沈清和指了指她干活时用来提神的熏香,“在我们进来之前,只有你与他的身上有,他的袖口还有一块像是被灼烧的印子,很显然为了不留下证据,已经把东西拿去烧了。” 谷慈愣愣地坐在原地,完全没想到先前在门外鬼鬼祟祟的人,竟然是孙岭。 “那你为何没有直接揭穿……” 沈清和幽幽抬眸,“因为他触犯了我的底线。不论有什么不满,将重要证据当作儿戏的人,我不会轻饶。我看不仅他那顶官帽是摆设,连他的脑袋都是摆设。” 他的神色肃穆凝重,仿佛真的动了怒。 谷慈的面容渐渐舒缓,注视着这个埋头书写男子,一身的才华难以遮掩,英俊阳刚的面庞是如此认真而专注。 沈清和突然抬头,视线与她对上。 谷慈猛地垂下头,小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我很好奇。”他面不改色道,“你为何会离开这间屋子?” 谷慈叹了口气,“是绍琴姑娘说,刑部要查一些早几年的案子,但不知道档案在哪里,所以我就带她去了。” 沈清和悟了悟,没说话。 “我会被撵走吗?毕竟东西是在我手上弄丢的。” 沈清和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你以为我现在在干什么?” 他说话依旧是那么不客气,却令谷慈忍不住微笑,起身倒了杯茶给他,“这里没有五味子,但龙井也很棒。” 沈清和的目光迎上她清甜可人的笑容,有些不自然地换了个姿势,轻轻“哼”了一声。 谷慈取来纸笔,开始誊写他默好的部分,笑容灿灿道:“若是以后我的书院开张了,可以……请你来当先生吗?” “你脑子坏了吗?”沈清和白她一眼,“我不喜欢小孩子。” 谷慈不解道:“为什么啊?” “他们总是仗着年龄,尽情展现自己的无知。” “……” 谷慈上回便看出他不喜欢小胖子,却没想到是因为这个理由,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夜色渐渐深了,沈清和已经全部默写完毕,颇为疲惫地揉了揉眼,起身道:“我出去一下。” 谷慈点了点头,她实在跟不上他的速度,不过誊写了一半,不知不觉已是二更钟漏。 她连打了两个哈欠,终于硬撑着抄完了,想要收拾东西回家,却有些疲惫,正好沈清和也没回来,便趴在桌上小憩一会儿。 从外面回来的沈清和手里拿着半张纸,另一半像是被烧了。他颇为得意地进屋想展示什么,却看见谷慈侧枕着手臂睡着了,不禁皱了皱眉。 屡教不改。 又是这么毫无防备。 倘若进来的是别的男人。 他莫名有些生气,走近她时却停下步伐,细细聆听她平稳的呼吸声。 白皙的脸颊精妙而秀气,如香培玉琢,虽称不上惊艳,但美若清水芙蓉。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 沈清和不知为何异样了起来,原本想把她喊起来教训一顿,此刻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得喉咙有些干燥,像被什么驱使了似的,情不自禁地俯身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吻。 谷慈的身子轻轻动了一下,他立即推向一边拿起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翻着。 “你……回来了?” 沈清和没有看她,边看书边点头。 谷慈起身将案上的东西放在书箱里,有些疑惑地揉了揉脸。 沈清和余光注视着她的动作,漫不经心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谷慈摇了摇头,“好像……被蚊子叮了。” 沈清和:“……” *** 回家的路上,沈清和一直没理她。 谷慈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以为是让他默了近两个时辰的书他不高兴了,颇为歉疚道:“对不起,以后我会加倍小心,不会再有下次了。” 沈清和不假思索地回道:“为什么不能有下次?” 谷慈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他好像又把脑子给摔坏了。 她遥遥望见巷口似乎有个人影,待走近才发觉是段绍琴站在大院外,手里拎着一盒东西,惊喜道:“沈大人,绍琴知晓你一天劳累了,特地捎了些吃的,还望你莫要嫌弃。” 沈清和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冷然道:“现在贿赂我已经来不及了。” 段绍琴的神色似乎僵了一下,依然捧着食盒,沈清和却径直走过她,开门进去了。 谷慈没有跟着。 “绍琴姑娘白天想看卷宗,就是因为看见孙大人在外徘徊,才决定帮他一把,把我支开的吧?” 段绍琴旋即恢复了笑容,“谷姑娘真是说笑了。你这一言冤枉了两名朝廷命官,可是要吃官司的。” 谷慈捏了捏手心,从未与人这般针锋相对过,深吸一口气,“那绍琴姑娘可知,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罪责更加严重?事情的真相你知我知,若你心中果真无愧,为何一直心神不宁?” 段绍琴没有回答,夜幕之中看不清神色,“衙门终究不是适合你的地方,又为何如此执著?莫不是因为沈大人罢?” 谷慈抿了抿唇,镇定道:“没有人是天生适合做什么的,我既留在这里,便会认真干活,决不会假公济私。” 段绍琴几乎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与她道别后又带着食盒回去了临走前道了声“好自为之”。 谷慈不作声地目送她远去,手心紧张得出了汗,推开大门才发觉沈清和一直站在里边,根本就没有进去。 “刑部如果要查陈年旧案的话,是会下正式的文书的。”他面无表情道,“所以她在叫你出去时骗了你。” 谷慈恍然大悟,为何他方才要说那句话,莞尔道:“谢谢你的提醒,我会尽量弥补的。” 沈清和默默点头,不经意地瞥了下秀美的脸颊,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下双唇。 *** 次日,谷慈早早去了学堂,直接与董学官打了招呼,便回到书房校对,没去上舍找林昔白。 自那日抗拒他牵手,她便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匆忙把事情做完后交给顾管事,便径直离开了。 她回家做了午饭,又给沈清和送去一些,对方直直地盯着她,冷不丁道:“你能不能不要再去相亲了?” 谷慈一怔,“我没去啊。” “可是你身上有男人的味道。” “……你是狗鼻子啊!”谷慈惊道,“我不过是去学堂帮忙了而已。” “哦,学堂。”沈清和不冷不热道,“我想你每天应该都忙不过来,为何不把学堂那边也辞了?” 这句话倒是令谷慈愣了一下,她几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抓抓脑袋笑道:“我有点……舍不得那里罢,毕竟我爹从前也是开书院的。” 沈清和幽幽注视着她,沉默少顷,终于开口:“你是舍不得学堂,还是舍不得林昔白?” 他的神色似乎有些不满,话说之时冷不防靠近她。 谷慈身子一僵,一抬头便正视着他的脸,手里的筷子落了地,发出一声轻响。 作者有话要说:沈清和v:今天很开心。 _____ quq嘤嘤嘤求撒花【打滚 读者的留言是跟文章积分挂钩的,留言越多积分就越高了quq 第34章 「第三十四讲」 她极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 “我与林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清和低头注视着她微微发红的双颊,红润可人,“你上回不是还为他求了一个荷包吗?” 谷慈霎时抬头。 他居然还记得这件事。 “没……没送出去。”她小声道,“我扔掉了。” 沈清和面不改色道:“说谎。” 谷慈深吸一口气,眸色沉静:“这好像与你没什么关系吧?” “有关系。”他肃然点头,“我想要。” 谷慈微微一愣;他显然是认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她从身上取出先前那个平安符给他递了过去,“反正也没用了,你要便给你吧。” 沈清和接过荷包,像是得了什么礼物,眉间洋溢着喜色。 果真还是像个小孩子一般。 谷慈不禁笑了笑,看见沈清和从袖袋里拿出半张被烧过的纸,放在她面前。 “只找回来这半张,不过足够证明是谁做的了。”他将纸放在她的手心,“收好。” 谷慈粲然一笑:“你还真是可靠啊。” 沈清和一怔,别过脸去,匆匆离开了。 *** 次日,谷慈直到中午都没有出现。 沈清和以为她又去学堂了,但知晓她是隔天才去,遂去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应声,继而是她脸色苍白地来开门了,看起来虚弱无力。 “你生病了吗?” “没有。”谷慈揉了揉眉心,尴尬道,“昨天夜里突然……没什么,我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先前她便突然间生过病,沈清和自然不信她的话,转身就要去找大夫,“在这里等着。” “别……我真的没事。”谷慈急得红了脸,“哪有人为了这种事找大夫的。” 沈清和闻言回过头,上下打量她一番。 “……‘这种事’?” 谷慈咬着唇,尴尬到了极致,“总之你不要去请大夫,我很好。” 沈清和注视着她苍白的面色与额上的虚汗。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好。” 他说着抬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认真道:“面无血色,出汗异常,还时不时用手捂着肚子,你想告诉我你没生病吗?真是太……” “我来葵水了行吗?” 谷慈冷不丁叫了出来,连自己也愣住了,赶忙捂住了嘴。 从未说过这般没羞没躁的话。 昨天晚上开始便有些身体不适,夜里便出现了突发状况。估计是因为这几日太忙,她有些疼痛难忍,沈清和的话嗡嗡嗡在耳边盘旋,突然间便忍不住了。 沈清和像是僵了僵,继而点点头,“好,你多休息。” 他回去之后始终在思考这个问题,动身去了一趟唐府,丫鬟告诉他杨氏去庙里上香了,要到傍晚才能回来。 于是他去了谷慈的姑姑家。 因为先前便来过这里,方竹卿自然是认得他的,有些惊讶道:“沈公子……你怎么来了?” “方夫人在吗?” “娘她……”方竹卿的神色黯了黯,但最终没说什么,带他进屋了。 此刻姑姑正半靠在床上绣东西,披着一件大氅,一见他来了,面露喜色,“这不是沈公子吗?小慈可有与你一起来?” “我有问题。”沈清和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定很大决心,“想要问你。” 姑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葵水痛怎么治?” 正在倒茶的方竹卿手一抖,茶杯在桌子上滚了一圈,他连忙用手摁住。 姑姑笑容更甚,让方竹卿去取来纸笔,边写边笑道:“做乌骨鸡汤吧,加上当归、黄芪、茯苓,这个很有效,煮烂了每天喝两碗就好,切忌生冷。” 沈清和一本正经地听着,倒是一旁的方竹卿听得红了脸,随后将他叫了出来。 “沈公子,小慈姐姐她……还好吗?” “不好。”沈清和答道,“所以我来这里了。” 方竹卿低着脑袋,踌躇片刻,又问:“她连这样的事……都告诉你了吗?” 沈清和蹙了蹙眉,似乎没明白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也不知为何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很困扰。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方竹卿连忙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也想去看看她。” 沈清和回到屋中时,姑姑已将方子写好,又吩咐方竹卿去取一些红糖和生姜。 “正好家里有,就不劳烦你再去买了。”她笑着解释了一句,将氅衣置在一旁,这才显出身子瘦弱不堪,枯槁的脸上皱纹遍布,衣服捂得严严实实的。 沈清和道:“夫人也生病了吗?” “没有没有,不过是不适应季节交替罢了。”姑姑笑眯眯道,“沈公子如此关心小慈,可是……对她有意?” 沈清和茫然地抬头。 “什么?” 这个反应令姑姑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微叹了口气,“小慈年纪也不小了,一直这么辛苦地打拼,我也想早日看着她有个归宿。” 言罢她起身想给他倒茶,可身体却不知为何猝然倒向一边。 沈清和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低头望见她脖间的斑块,愣了一下。 “没事没事,年纪大了就是这样。”姑姑笑着摆手,将衣领往上提完全遮住脖颈,当真像没事似的重又坐了下来,拿起茶壶时,眼前的青年摇了摇头。 他沉默少顷,清楚记得那斑块的模样,抬起了头。 “谷慈她……知道吗?” *** 沈清和提着东西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趟衙门。 闵春阳牵扯进的那场官司并无什么疑点,但神奇就神奇在,几乎没有人知道闵家赔了生意一事,隐瞒得如此精妙。 赵翔先前去查关于纪少芝的事也有了着落。 “沈先生猜的不错,此人的确是有些奇怪。”赵翔沉思道,“我们打听到他的住址,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富裕,而且他似乎没有家人。” 沈清和眼前一亮:“没有家人?” “对。”赵翔点头道,“我特地去查了户籍,纪少芝应该是有一位夫人的,但他的街坊都说他是一个人住,从未有人见过他的夫人是什么样子。” 沈清和回想了一下那天的情形,突然问:“他是不是搬过一次家?” 赵翔有些诧异道:“是这样,两年前他是做字画生意的,搬过一次家后便做起了玉石。有何不对劲吗?” “有,当然有。”沈清和起身去了二堂,这时却有一个小捕快慌慌张张地跑来,倒是李寄东在牢中自尽了。 这个消息虽然震撼但也在意料之中,毕竟遭到侍奉了多年的主人背叛,又是孑然一身,起了轻生的念头也并不奇怪。 沈清和没有去牢中看,赵翔带人去处理尸体时,有些不忍心道:“好好安葬罢。” *** 谷慈白日又回去睡了一觉,小腹的疼痛适才缓和了些。 她起来打理一番没多久,便听见有人敲门,才知是方竹卿来了,带了许多药材。 “……竹卿?”谷慈连忙请他进屋,“是姑姑让你来的?” 方竹卿微垂着头,脸颊似红非红。 “听说姐姐身体不适,我便来看看你。” 谷慈想了一会儿,“是沈清和去了你们家?” 方竹卿点点头,聊了没多久,谁知沈清和在这时来了。他唤了声“沈公子”便继续与谷慈说话,询问她身体如何,近来如何。 沈清和默默注视着他。 果然不是错觉。 每一回与谷慈说话时,这个少年都会脸红。 “小慈姐姐,我已经过了乡试,开始准备会试了。”方竹卿清秀的脸上露出笑意,腼腆道,“届时……不知姐姐可否陪我去京城?” “自然没问题。”谷慈惊喜又粲然道,“我们竹卿是举人了,姑姑一定高兴坏了罢?” 方竹卿微笑着点头,又与她聊了一些近来的事,末了叮嘱她好好照顾自己,离开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清和一眼。 沈清和原本坐在一边玩着茶杯,有意无意地望着那两人,竟莫名从那少年的眼中瞧出些得意之色。 “不过是中了举人,你便答应他的要求了吗?” 谷慈一抬眸迎上那张不满的脸,疑惑道:“竹卿自小就很努力,将来必定会入朝为官,为何不能答应他?” 沈清和皱了皱眉,坐在她面前,冷不丁道:“我是状元。” “……啊?”谷慈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是壬戌年的状元。”他一本正经道,“你怎么不来表扬我?” 原来他一脸不悦是因为这个。 谷慈好笑又无奈,想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试探道:“你……很棒?” “为什么是这样的口气?” “好啦好啦你最出色了。” 沈清和这才满意地点头。 他注视着她的笑容,待人总是如此和善,即使再困难也没有垮下,不禁想起了在她姑姑家听到的话。 ——“求求你不要告诉小慈。” 他沉默了许久,终究没有提及此事,突然问:“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谷慈愣了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点头道:“自从我爹去世……就一直是一个人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沈清和没有回答,不知在思索着什么,良久突然起身,躬身将她搂住。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上9点多的时候突然停电了qaq 家里只有一个人把我吓哭了qaq 瞬间脑补有人入室抢劫掐了我的电源qaq 第35章 「第三十五讲」 谷慈整个人僵住了,如此清晰强烈地感受到他结实的胸膛,愣了片刻才将他推开,双颊微微泛起水润的绯红。 “……你、你做什么?” 沈清和坦然道:“拥抱你。” 谷慈的脸更红了,心里也像是被人挠了痒痒。 “出去。”她深呼吸道,“请出去。” 沈清和注视着她紧紧握着拳的样子,像是生气了又不太像,但没有反驳什么,老老实实出去了。 *** 夜里,谷慈翻来覆去想了一宿。 方竹卿的出现与沈清和的异常举动都来得太巧,她心里总觉得姑姑家出了什么事,第二天清早便提着东西去拜访了一趟。 天刚刚亮,沿街的摊贩只出来了一两家,看天色雾蒙蒙的,似乎是要下雨。她正有些后悔没带上伞,到姑姑家门前时,却听见“砰”一声闷响。 谷慈连忙上去敲门,可许久无人来应,她急得跺脚,过了好一会儿方竹卿才来开门,面色苍白如纸。 “发生什么事了?” 方竹卿似是有些胆怯的觑着她,许久才道:“是爹……又喝醉了。” ……这都多少次了! 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姑父嗜酒如命,一连好几天都瞧不见人,一回来就发脾气,只是没想到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方竹卿不想让她进来,但她执意要进,在外面便能听到姑父震耳欲聋的声音:“……老子一文钱都不会掏的!” 紧接着又是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谷慈与方竹卿进去的时候,姑姑正面无血色地坐在床上,气得浑身发抖,面前是个满身横肉的壮汉,怒目圆瞪,一身酒气,不知又喝了多少。 “你就让那个小兔崽子养你吧!”姑父愤愤指着方竹卿,夺门而出时又看见谷慈,面色狰狞道,“还有你,不好好嫁个有钱人家来接济我们,天天想着开什么书院,真他姥姥的有出息!” 言罢他摔门而出,本就有些松动的门发出“吱呀”的响声,清晰又刺耳。 谷慈脸色发冷,沉默了许久才走到床边,低声道:“姑姑,搬到我家里罢。” 姑姑拍着她的手,眯眼笑道:“没事没事,早就习惯了。过两年等竹卿入京,我也跟着去,才不留在这个破地方呢。” 谷慈叹了口气,仍是有些心酸。 姑姑家并不穷,只是姑父自己的钱全都用来喝酒,方竹卿又要去官学,光靠姑姑一人,家中过得拮据。她屡次想拿出积蓄帮忙,但姑姑都以不想便宜了那个醉鬼为由拒绝了,故而她也只能定期捎一些东西来。 “姑姑的身体没事吧?” “当然没事,我身体好得很。”姑姑拍着胸口大笑,像是怕她发现什么,赶忙补充道,“我穿得多是因为关节不好,老毛病,你早就知道了。” 谷慈依旧锁着眉头。 注视着她满面愁容的脸,姑姑笑意更甚:“昨日那位沈公子还来问我,你来葵水了怎么办。一个大男人跑来问这个,真是把姑姑乐坏了。” 谷慈一听便脸红了,忙不迭摇头,只听方竹卿幽幽道:“如此不害臊,实在有些丢读书人的脸啊。” 谷慈回头望了望他,莫名觉得这个表弟从昨日开始便有些不寻常,像是有些针对沈清和。 她离开姑姑家后赶去了衙门,赵翔留了口信给她,道是要去闵家问一问究竟。 李寄东虽然自尽了,但给的口供足够捉拿闵春阳归案。她不甚理解沈清和还在调查什么,怀着疑问到达闵府,果然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唯独里面的下人少得出奇。 闵春阳得知官府来时脸色并不好,尴尬笑道:“内人去上香了,故而今日没多少下人在。” 这话倒是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闵家破产之后想必辞了不少雇工,照如今的形势看来,应该很难东山再起,也难怪开始耍不光明的手段了。 沈清和幽幽道:“不知闵员外与符家关系如何?” 闵春阳依旧保持笑容:“符家虽是新秀,但与老夫也同行许多年了,关系自然不错。” “那你可知,他的夫人有一个堂妹,叫佟玉秀?” 闵春阳惊讶地摇头道:“前段时间衙门里贴出的告示……可就是此人?” “对。”沈清和点头道,“她被人谋杀了。” 闵春阳的神色有些复杂,皱着眉沉声道:“大人,老夫也算见多识广,你们前来本府,莫不是怀疑这案子与老夫有关罢?” “不,这案子倒没什么,应该是普通的劫杀。”沈清和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符家作坊的仓库在两日前失窃,官府正在着手调查,不知闵员外可有什么线索?” 闵春阳闻言大惊失色,却是摇头表示不知,沉默片刻后问:“符家当真失窃了?” 沈清和回头道:“不错,就在两天前的夜里。” 李寄东已死的消息尚未传出去,谷慈听出他这番话是有意说给闵春阳听的,但李寄东已死,闵春阳又能采取什么行动? 沈清和吩咐赵翔继续盯着闵家之后,一出来便瞧见她站在梧桐树下,杏眸微微垂着,从方才开始便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你还在生气吗?” 谷慈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昨晚抱的那一回,猛摇了两下头。 “闵员外会相信你的话吗?” “他会信的。”沈清和肃然道,“处在绝境中的人,不会放弃任何一根稻草。” 虽是如此说,他的神色却不是很笃定。谷慈先前便见过这样的表情,不是找到线索后的愉悦,反而是……困扰。 沈清和没有解释什么,又问姜师爷要来了先前李寄东给的口供。李寄东基本都与他交代了,但衙门是需要明文记下的,张尧审人时他并不在场。 谷慈注视着他专心致志的样子,突然问:“昨日我姑姑与你说了什么吗?” 沈清和指尖一顿,没有抬眼,漫不经心道:“她让我给你*汤,我做好了。” 谷慈收起惊讶,“除了这个呢?” “没有了。” 她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却见沈清和突然眼前一亮,视线停留在某一行字上。 谷慈凑过去一看,说的是闵春阳在江东那笔生意的详细内容,案卷没有记载的部分。 原来,闵春阳吃的那笔官司恰好是玉石生意,与江东的一名商家合作进了一批羊脂白玉,谁知运往濯城时却出了差错,雇佣的船工皆数丧生,货物也遗失了。 沈清和的指尖在口供上敲了敲,指着那“羊脂白玉”四字。 “我记得,符家那笔货物也是羊脂白玉。”谷慈沉吟道,“为何会……这么巧?” “看来这个案子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虽是如此说,沈清和却恢复了以往的神采奕奕,起身道:“再去看一遍尸体。” 停尸房来得多了之后,谷慈早就习以为常了,谁知今日停尸房的门却是虚掩着的。她有些惊讶,一进屋便瞧见孙岭与段绍琴正在检查佟玉秀的尸身。 冤家路窄,孙岭一个白眼扫了过来:“沈公子倒是难得与本官想到一起去啊。” 在衙门里,沈清和大多被唤作“先生”或“大人”,唯有孙岭坚持不当他是官员。这说来无可厚非,毕竟他如今的确不是官身,但每每听到孙岭的口气,谷慈还是略有些不舒坦。 沈清和像是没看见他一般,径直走了过去,细细盯着佟玉秀的尸身。孙岭看他走来也没让开,两人就这么撞上了。 “你很碍事。”沈清和直白道,“可以让开吗?” 孙岭气得七窍生烟,愤愤指着想骂他,但无奈这里他说了算,只好咬着牙退开。 段绍琴站在对面露出笑颜,视线不经意地往谷慈那边扫了一眼,“沈大人,绍琴已通知佟玉秀的父母,相信不日便会赶来了。” 沈清和低低应了一声,随后将仵作找来,“去准备些梅饼,看看她生前是不是与人争斗过。” 仵作当初验尸只查明死因,倒是没想到这些,立即下去办了。 验伤还需些时间,沈清和也没工夫候着,离开之时段绍琴也跟在后面,低声道:“沈大人,方才孙大人不让我说,其实珑妃娘娘那边也派人来了,估计不日便会到达濯城,要将佟玉秀的遗体带走,回京城厚葬。” 她的声音虽然小,谷慈却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 段绍琴说过江陵一案的过往,孙岭没理会她的推断,执意抓错人,以至于五十多岁了还是个郎中。这两人虽是一道来的,关系似乎并不好,况且段绍琴的心意委实再明显不过。 沈清和望了望他,似乎在琢磨着什么。谷慈突然道:“绍琴姑娘告诉我们这些,不担心孙大人责罚吗?” 段绍琴抬眸迎上她的视线,目光寡淡,转而笑道:“这个就不劳谷姑娘费心了。” 谷慈也冲她微笑。 出了衙门之后,段绍琴没再继续跟着了,谷慈也没与沈清和一道走,她去了旧宅,他去了徐记,回家时却是不约而同到了巷口,恰好看见唐府小厮在门口候着,说是唐岷有事,想让沈清和去一趟。 谷慈本以为没她什么事了,但小厮却让她同去,道是杨氏吩咐一定要带上她。 与唐家莫名其妙熟络起来,谷慈心里有些没底,去了之后杨氏却没与她多说什么,拉着她的手微笑道:“谷姑娘今日便留下来吃饭罢,我有些事要与清和说。” 谷慈有些拘谨地应道:“多谢夫人了。” 她随后便在偏厅候着,有个丫鬟怕她闷了,还领着她在院子里逛了一圈,遥遥望见沈清和与杨氏在小阁那边交谈着什么。 那边的沈清和也看见她了,但在杨氏面前他总是很乖巧,彬彬有礼道:“姨母找我有何事吗?” 杨氏坐在他对面,似笑非笑:“你姨丈上次回来的时候,就问过我关于你的事。” 沈清和抬眸望她。 “婚事。”杨氏补充道。 沈清和微微蹙眉。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找个合适的姑娘成家了,京城那边有许多户人家曾来给你说亲……”杨氏说到一半,神色有些黯然,“姨母不是想要插手你的事,只是……你有意中人没有?” 沈清和没有说话,往花园的方向瞄了一眼,谷慈果然还没走,却是背对着他,与丫鬟在花丛之中交谈着什么。 他顿时很安心。 杨氏见他许久不答,叹了口气道:“你知道姨母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她顿了顿,眼角露出笑意,“你觉得谷慈如何?” 沈清和沉默片刻,“她是个好人。” 杨氏抿了口茶,更正道:“我是说你对她的想法。” 沈清和又沉默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慢慢道:“软软的。” 杨氏一听,手里的茶杯险些落了地。 “哪里……软软的?” 作者有话要说:沈清和v:弟弟说我坏话,呵。 ______ 昨天半夜码完检查了一遍觉得都是翔,想想还是不发了 这是重写过的_(:3」∠)_ 求留言么么哒,昨天断更了所以今天补偿大家送红包记得登录噢>< 何日君再来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12 09:29:06 何日君再来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12 10:15:53 新读者耶0v0感谢地雷戳戳戳(~ ̄▽ ̄)→))* ̄▽ ̄*)o 第36章 「第三十六讲」 沈清和认真道:“哪里都软软的。” 杨氏闻言默默将茶杯放下,目光由惊讶转为复杂,接着是欣喜,随后归于平静。 “原来你们已经……”她笑容微妙,“倒也好。” 沈清和似乎没理解她在说什么。 “姑娘家的心事是比较复杂的。”杨氏淡淡笑道,“你不理解也正常。” 她想想还是又解释了几句,这时看见一个丫鬟匆匆进来,老远便叫道:“夫人,沈家的人又……” 她说到一半才看见沈清和坐在对面,连忙惊慌地闭了嘴,俯身在杨氏耳边说了什么。 杨氏表现得平平静静,但双手还是微微握起拳,莞尔道:“清和,去找你姨丈罢,他在疏风阁等你。” 沈清和默默点头。 杨氏这才转身,面上原本的笑意顷刻荡然无存,一步不停地顺着穿廊离开了。 站在花园中的谷慈注意到了这一切。 她身边那个丫鬟的脸色也有些尴尬,一直低着头,生怕她问什么。 上一回来唐府的时候,她也听说沈清和姑姑那边的人时常来闹事。沈清和对此态度不明,倒是杨氏显然很忌惮对方。 发生过什么事呢? 谷慈禁不住好奇,跟着杨氏走了出去,身边的丫鬟拦住她道:“谷姑娘,夫人有要事,我们先进去喝些茶罢。” 谷慈不好拒绝。 二人来到小阁时,沈清和已经不见了。丫鬟给她倒了杯茶,似乎刻意为了留住她,还与她东扯西扯。 谷慈知她为难,也不好意思再提要出去看个究竟,谁知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女人的哭喊声。 小阁中的几名仆人纷纷一愣,互相使了个眼色之后跑了出去,谷慈也就跟着他们一道出去。 府外,杨氏正站在石阶之上,不似平时的温婉,冷冷俯视着一个坐倒在她面前的中年妇人,旁边还有两个年轻男子将那妇人扶了起来。 那中年妇人哭得撕心裂肺,伸手便要去拉杨氏的衣角,却被她毫不留情地甩开。 “唐夫人,你就……让我们见见清和罢。”那妇人抹着泪道,“我们一家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怎可还如此狠心?” “我狠心?”杨氏像是听了什么笑话,陡然间笑了出来,“当年是谁跟我说,当苦力都嫌他力气不够大,现在倒是来跟我讲人情了?” 那妇人咬着牙不说话,旁边一个年轻人怒吼道:“你们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氏置若罔闻,冷哼道:“再不滚我就报官了。” 那妇人身子一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冲上前推了杨氏一把。杨氏猝不及防,眼看着就要倒下,却被身后的一双手扶住。 唐岷是不知何时出现的,深邃的目光中依旧没什么情绪,嘴角还噙着笑意。 “梁夫人屡次闹场,是想让唐某去参梁大人一本吗?” 妇人的身子一抖,连那两个青年的脸色都变了。 谷慈心里瞧着紧张,听见身后的丫鬟们小声议论,原来那妇人便是沈清和的大姑姑,身边的两个青年应该就是她的儿子,看这架势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 令她好奇的是,这三人装束普通,面黄肌瘦,根本不像达官贵人的家眷。 沈氏凄哀唤道:“唐大人,你就行个方便……” “哎,你求我更没用了。”唐岷叹了口气,露出惋惜之色,“我们家所有事情都是夫人管的。” 沈氏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咒骂道:“无怪乎你们唐家一直无所出!这就是报应!” 唐岷与杨氏闻言,面色均是沉了一下。谷慈身旁的仆人们均吓得脸色惨白,谁知忽然有一个高俊挺拔的身影从她眼前快步闪过。 连谷慈都怔了一下。 从未见过沈清和这般生冷的模样。 他神色淡漠地俯视着那三人,云淡风轻道:“梁大人当年因为贪污案被贬,刑部没有继续往下查,但必然还有许多地方遗漏了。若是继续查下去,只怕他连性命都保不住。” 沈氏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以及,唐家怎会无后?”沈清和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我可以改姓唐。” *** 谷慈随后是跟着唐府仆人一道返回的。 仆人们不敢细说,但她从只言片语里能推断出个大概。沈清和的姑父原是吏部尚书,后来牵扯进了一桩贪污案,被贬去了偏远地方,一家人从此过得拮据。 但这似乎没有解释,他们与唐家之间有什么恩怨。 她脑海里冒出了诸多猜测,吃饭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杨氏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肉,温和道:“又让你见笑了。” 谷慈连连摇头:“夫人哪里的话。” 因为各怀心事,这顿饭吃得十分漫长。临走前,唐岷与杨氏似乎都有许多话想说,但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清和。”杨氏唤住他,脸上洋溢着惊喜与欣慰,眼眶亦是有些发红,“我们不用你改姓唐,时常回来看看就好。” 沈清和轻轻点头。 由于饭桌上谁也没说话,谷慈一直埋头吃饭,此刻觉得有些撑,便婉拒了要送他们回去的杨氏,顺便散散步。 一路上,她一直有意无意地在看沈清和,四目恰好相对,又慌忙避开了眼神。 沈清和面无表情道:“那是我姑姑。” “嗯……我知道的。” 沈清和没再多解释什么,不知为何,颀长的身姿在月色之中显得清清冷冷,不禁令谷慈回想起初见时的模样,心中隐隐一紧。 *** 次日谷慈醒得很早,难得神清气爽,便在院子里散了散步。 去年种的海棠开得正艳,白里透红,好似娇羞美人,唯一的瑕疵便是多了些枯弱枝条。 眼看着春天快过了,她一直没什么工夫修剪,取了把花枝剪出来,还没忙活一会儿,赵翔突然赶到。 “赵捕头,发生了何事?” “是闵春阳。”赵翔立即找到沈清和,解释了来意。 原来,今早一个盯着闵家的捕快回来,道是闵春阳一炷香之前出了门,绕了七八个巷子想甩开他们,好在有两名捕快在场,分头围堵,把他捞了个正着。 沈清和赶去之时,闵春阳已被关押起来,阴森笑道:“大人,老夫可是良民,无端端把我抓起来,所谓何事?” “哦,李寄东的事你不必装傻了。”沈清和耸耸肩道,“我起初很好奇,濯城的大户不在少数,为何你会选择符家。虽然符杰发了财惹人眼红,但这批羊脂白玉不至于是宝藏,所以我想他要的不是钱,而是玉。” 闵春阳的面色阴了阴,往旁边一倒。 “不说也可以,就一直在这里呆着罢。”沈清和没有继续问,转头与赵翔叮嘱道,“看好他。” 牢房之中是狭长的小道,光芒微弱,他们离开是恰好与孙岭迎上。孙岭瞥了一眼沈清和,低低“哼”了声,连招呼也没打。 谷慈与几名捕快无奈一笑,回到二堂时,沈清和正在书写着什么,认真而专注。 她给他倒了杯水,伸头看了看他手里的纸,又是与上回一样写满了名字画满了线,但这回处在中间的名字不是闵春阳,而是——符杰。 的确,尽管有嫌疑的人众多,但事情是从符家开始的,那批羊脂白玉究竟是从何处来,亦是不得而知。 “你似乎不相信闵春阳是凶手。” 沈清和微抬起头,愉悦一笑:“在闵家我提到符杰时,闵春阳的表情很奇怪,然而在提到佟玉秀时,他却只有茫然,甚至因为我们怀疑他而有些恼怒。除了疯子之外,杀人者不会像他一般反问,我们是不是认为这桩案子与他有关,他们会本能地将自己排除在外。” 他言罢停顿了片刻,神色更加得意:“你能这么想真是不容易,现在体会到什么是近朱者赤了吗?” 谷慈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摇头。 *** 沈清和不大高兴。 谷慈离开衙门之后便去了学堂,他想要跟着,但她始终没答应。 于是他颇为不悦地回了家,听到她回来之后,便将厨房里的乌骨鸡汤热了热,给她送了过去。 此时谷慈正坐在书房里埋头书写着什么,让他把汤放在桌上,等空闲了再喝。 她认真做事时习惯将头发束起来,只有几缕发丝垂落在耳侧,面上未施粉黛,肌肤吹弹可破,第一眼让人想到的并不是绝色,而是精致。 沈清和坐在她对面,有意无意地瞟她案上的一本本书。 “又是学堂的东西?” “……嗯。” “林昔白的?” “嗯。” 她没有抬头,专心致志地书写,沈清和却开始在一旁敲敲打打。 “别捣乱。”谷慈无奈地望着他,叹了口气,“这是明天要给董学官送过去的。” 沈清和一本正经道:“我帮你写,我帮你去送给林昔白。” 谷慈没有理他,干脆当作没听见。 沈清和捧着鸡汤在她面前晃过来晃过去,还用手把香味往她的方向扇。 谷慈哭笑不得,只好把他端来的鸡汤给喝了。 “满意了吗?”她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笑盈盈道,“别闹了,回家去吧。” 言罢她继续做下忙碌,但沈清和迟迟未走。不过这回他倒是乖了,没折腾也没乱动。 “记得锁门,晚安。” 谷慈头也不抬,以为他过会儿就会走了,但那个修长的身影一直出现在她的余光之中。 良久,她终于忍不住抬眸,果然看见沈清和一脸憋屈地坐在椅子上,直直地望着她,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 谷慈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柜子旁,给他拿了一颗糖。 作者有话要说:沈清和v:(⊙_⊙) 第37章 「第三十七讲」 “这是什么?” “糖。”谷慈将手里的饴糖给他递过去,这是她平时充饥吃的,“甜的。” 沈清和接过那块饴糖,缓缓含进嘴里,浅浅一笑:“你一定很倾慕于我。” 谷慈指尖一滑,毛笔顺着桌子滚落到地上。 “……什么?” “姨母说,你如此善待我,定是倾慕于我的。” 谷慈扶了扶额,注视着他认真的脸。 果然是……在唐家学了什么。 但看他的表情,应该是曲解了杨氏的意思。 他满意地微笑:“我很高兴。” “不你误会了。” 沈清和正色道:“如果你肯承认的话,我可以破格把你提升为聪明人。这可是我下面最高的一个等级了。” 谷慈:“……” 他目光灿灿,似乎很期待着她的回复,可等了片刻她也没反应,便追问道:“想好了吗?” “吃你的糖。” 沈清和不说话了。 谷慈无奈地摇头,一直埋头书写直到将事情全部做完,这回始终没有再回应他。她将案上的东西收拾好后,沈清和仍旧安安静静地坐在她对面,目光殷切。 “吃完了。” “……” 居然真的一直在专心吃糖。 “你不准备回家吗?” 沈清和一脸无辜:“是你让我好好吃糖的。” 谷慈哭笑不得,起身将先前买的一包饴糖都送给他,“难不成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 沈清和捧着糖,竟还认真地想了想,点了点头。 谷慈倒是愣了一下,不复原本的平静,别开眼道:“天色已晚,早日休息。” 她说着便将他往门外用力推,待不明所以的沈清和被推出去后,飞快地关上了门。 沈清和捧着那包饴糖站在月色之中,嗅着淡淡的海棠香,将杨氏说的话回想一番,神色竟是说不出的愉悦。 *** 第二日便是审闵春阳的日子,与当初审李寄东一样,他先将人在牢里关了一夜。 有所隐瞒的人大多都认为死不认罪便能蒙混过去,然而除非是惯犯,大多数人根本捱不过牢里的日子,仅是一晚便能将那点坚持摧垮。 谷慈有时会想,这是面对过多少案子的人,才能总结出来的经验。 沈清和到后,赵翔吩咐一个捕快去押人,道是要审闵春阳,谁知那捕快却倏然睁大了眼睛,面色发白。 “闵、闵员外已经被人……赎走了。” 话音一落,几人皆是一愣。 沈清和蓦地抬头:“我不是让你们看好他的吗?” “是、是……”那捕快吓得腿软,陡然间跪了下来,“今早有人来赎人,刚……刚好孙大人在场,说此案与闵家无关,就直接……把人放了。我们当然……不敢违抗孙大人的意思。” 的确,一个是不入流的捕快,一个是刑部的官员,若非沈清和在场,他们哪敢不听孙岭的话。 沈清和凝着眉:“孙大人呢?” 赵翔答道:“昨夜珑妃娘娘的亲信抵达濯城,孙大人去接见了。” “还记得是谁来赎人的吗?” 两个捕快相视一眼,摇头道:“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没……没见过的人,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 “会不会是江东那边的人?”谷慈提醒道,“闵员外既在那里做过生意,想必也有认识的人。” 沈清和不作声,让那两个捕快去找张通判,描述那个前来赎人的男子,最好能画幅画像出来,随后又让人去闵家问话。 赵翔去了闵家,没找到闵春阳,遂将其夫人带了过来。 闵夫人姓兰,似乎身子不好,显得十分瘦弱,跨进衙门时差点跌两次跤。赵翔摆摆手让大部分人离开,只留下沈清和与谷慈几个,问:“闵夫人今日,可有见过闵员外?” “……没、没有。”兰氏面露惶然地摇头,“老爷是生意人,早出晚归的,通常在民妇睡醒之前便离开了。” 沈清和幽幽注视着她,突然问:“他昨日一夜未归,你却没有半分怀疑么?” 兰氏闻言慌张地低下头,却不肯透露。 沈清和不紧不慢地将先前李寄东的那份口供放在她面前,正色道:“闵春阳欲盗取符家玉石,证据确凿,如今又被人赎走,这个外乡同伙你应该认识罢?” 兰氏细细将那份口供读完,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拼命摇头:“不……不,老爷确实想要符家的玉石,但他没有什么外乡的同伙……” 兰氏陡然一顿,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慌忙闭嘴。 沈清和的指尖在口供上点了点,似乎有些不耐。一旁的谷慈上前,微微笑道:“闵夫人,倘若闵员外当真没有同伙,那他如今可能很危险。你若是知道实情,还请一五一十告诉我们罢。” 兰氏抬头望了望他们,知道瞒不下去了,挣扎了许久,抹着泪将实情说了出来。 闵春阳当初在江东,是与当地的一名商人一同购进一批羊脂白玉,走水路卖给濯城的一户买家,岂料船只遭遇了劫匪,船工几乎全部丧生,那批羊脂白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闵家为了赔钱,耗尽了家产,却赔不出玉来。谁知过了没多久,符杰却采到了一批上好的羊脂白玉,是以闵春阳便起了偷玉的念头。 “老爷做玉石这么多年,决不会看走眼,符家那些玉,就是当初从江东运来的那批。” 谷慈问:“那你们为何不报官?” 兰氏含泪道:“我们想要报官,可第二回去符家看玉的时候,那些玉却被掉包了,只是普通的白玉。” 赵翔听得云里雾里,不禁有些恼火:“我看你是胡编乱造的吧?” 兰氏被他斥了一声,神色惊恐地摇头。 沈清和问:“那批羊脂白玉的买家是谁?” 兰氏依旧摇头,表示不知。 沈清和沉默片刻,道:“闵员外昨日甩开捕快离府,是要去什么地方?” “去江东。”兰氏答道,“老爷自从看过符家那批玉石,便觉得那笔生意是上了当,所以想去江东质问合伙的那名商人。” 她随后将此人的住址与名字写了下来,确是江东人士,叫封明,事发之后封家人亦是赔了钱,而家主本人却与闵家再无联系。 这事听起来十分蹊跷。 闵春阳在这行至少干了三十多年,不可能对此等行骗手段毫无防备。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张尧将那两名捕快所描述的男子画了出来,但兰氏表示此人并非封明。 待她走后,沈清和便命人去查江东的封家,剩下的人则是继续寻找闵春阳的行踪。 *** 傍晚,赵翔将那幅画像往江东送了一份。 案子越来越复杂,衙门上下均认为是在江东的外乡人下的手,赵翔甚至还提议要通知江东知府。 沈清和没有回应,与谷慈又去了一趟符家。这回没有看到符杰,只有佟氏在家,道是新的作坊即将完工,符杰前去监督了。 没有见到人,沈清和便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阵。谷慈则是陪着佟氏在偏厅,注视着她的泪眼,良久才开口:“符夫人,不知符公子平时……可与什么外乡之人有所来往?” 佟氏想了想,摇头道:“外人的老家便在濯城,我想应该没有。” 她言罢略略蹙眉,低头沉吟。 “夫人想起什么了吗?” “不……玉秀也与我提过此事,后来……”佟氏忍不住叹了口气,“闹得有些不愉快。” 谷慈略略讶然:“夫人能告诉我,是因为什么事吗?” 提到这个问题,佟氏的眼角似有泪花,“玉秀与我多年未见,得知我出嫁后,突然莫名其妙问我,外人的品行如何。他做生意虽一直不济,但为人却是极好,这回赚了大钱,也算是老天爷的恩赐罢。”她捂着眼道,“我当是玉秀眼红,还与她争了两句,谁知……” 她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被丫鬟搀扶着回了房。 谷慈默默告退。 直到天黑,赵翔都没有在城内发现闵春阳的踪影。捕快们精疲力竭地回来报了消息,沈清和也只是蹙着眉应下,侧目时看见谷慈将他先前写的那张草稿拿了过去,又重新取出一张纸,照着他方法画了一幅新的。 他有些好奇地凑过去看。 与他先前写的那张差不多,不过这回不同的是,将封明与佟氏的名字加了上去,一致指向了中央的符杰。 “孺子可教也。”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令谷慈手一抖,猛一抬头,视线恰好与沈清和撞上。他凑得极近,二人不过隔了不到一尺,她双颊微红,连忙垂下头避开他。 “这是非常有用的方法,可以帮助你整理思路。”沈清和指了指她所画的那幅图,眉间洋溢着得意之色,“你果然很倾慕我。” 谷慈闭了闭眼,没有理他。 如今她十分好奇,杨氏究竟与他说了什么。 她沉默片刻,将与佟氏的对话告诉他,抿了抿唇:“佟玉秀在深宫之中做了十四年的宫女,一定很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与符夫人多年未见,却直接问了对方关于符公子的为人,或许是……发现了什么。” 沈清和望了望她,像是不理解:“这样问有什么问题吗?” 谷慈叹了口气,不知他这么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作为外人,问妻子关于丈夫品行的问题,自然是不妥的。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才会令她这么做。” 沈清和悟了悟,唇角露出愉悦的微笑,“哦,之前你还没有这么敏锐。”他不禁扬眉,“原来你一直在这么努力地追赶上我。” 作者有话要说:_(:3」∠)_平时白天会很忙,只有晚上码,太困我就去睡了早上六七点起来继续写 所以晚上11点还没等到的妹纸们早点睡啊qaq 11点以后排毒啊不要熬夜啊qaq 嘤嘤嘤qaq 第38章 「第三十八讲」 谷慈注视着他,从昨日开始他便有些不正常了。 “你这样说……”她放下手里的笔,“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吗?” 沈清和的眉间洋溢着得意之色:“我已经知道了,你就没必要再隐瞒了。” 谷慈无奈笑笑,用笔杆戳了一下他的脑袋。 这时恰好有人从外面进来,她立即放下了笔。 孙岭自官驿回来,笑容满面,旁若无人,却不巧迎上沈清和一双冰冰冷冷的眼。 他身后的段绍琴亦是停下步伐。 沈清和默不作声地望着他,起身走到他面前,一身绀青深衣,身姿修长挺拔,令比他矮上一个头的孙岭颇有压迫之感。 “孙大人擅自放了闵春阳,可知该当何罪?” 孙岭面不改色,反而有些得意:“沈公子可知,佟玉秀生前曾与一位尚食水火不容?就那么恰好,那位尚食在濯城有亲信,想要做点手脚,想必不是什么难事。那些玉石商人到底是平民,谁有胆子对宫里人下手?” 这话说得的确很有说服力,但沈清和不以为然。 “孙大人切记暂时不要离开濯城。”他慢悠悠道,“若是闵春阳出了什么事,我必定唯你是问。” *** 不知是一语成谶还是就是这么巧,赵翔手下的人,真的找到了闵春阳。 尸体是在护城河里被发现的,准确来说不是衙门的人找到的,而是半天前便卡在了河堤附近。 这片河堤已经废弃了许久,但地方还留着,当时为了方便上下船,有几条并列的小道往外延伸,尸体就卡在其中两道之间。 有个挑柴的老汉白天路过的时候就看见了,但因尸体只露出来一角,没想到那是个人,到了傍晚发现居然还在那里,便好奇地过去一看,当场被吓得不轻。 闵春阳被抬上来的时候,尸体并无任何变化,面若死灰,身边什么东西也没带,估计带了也被河水冲没了,唯一塞在怀里的,便是一块令牌。 沈清和接过令牌,面无波澜道:“这是尚仪局的令牌,上面还写着佟玉秀的名字。” 身后几人皆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 赵翔道:“他这是……畏罪自杀?” 沈清和没有回答,只见谷慈突然伸手在闵春阳胸前摁了两下,注视着他的口鼻处,仍旧毫无变化。 “他应该……在落水前就死了。”谷慈抬起眸子,看见面前的几人都直直地盯着她,有些尴尬地解释道,“就像螃蟹被捞上来会吐白沫一样,生前溺死的人,离水后也会吐泡泡的。” 几人都表示有些不可思议,待仵作赶到,证实了这一说法。 “死者口鼻中均无泥沙,是死后入的水。脑后有击打伤痕,初步判断是被钝器击中头部而死。” 沈清和沉默片刻,“难道你以前捕过螃蟹吗?” 谷慈粲然笑道:“是呀。” 赵翔吩咐手下将尸体抬回去后,正想询问沈清和下一步如何,却见他手里紧捏着那块令牌,一时便没有开口。 “赵捕头,将孙岭收押。”沈清和一字一顿道,“若是再有人将他放出来,我会让厉知府撤了你们所有人。” 赵翔一个激灵,这是头一次在面对沈清和时感到如此压抑,不似先前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之感。 “……是。”他拱手道。 三月桃花盛开,护城河上亦是一片繁荣之景,谷慈离开衙门后便去了一趟书院。 父亲去世前在这里留下了不少书,她搬了一半留了一半,一是没什么时间整理,二是怕全搬空了之后,这里就更加冷寂了。 屋子里置了一排排的书柜,她拾了些书放在院子里,准备再搬走一部分,却看到角落里落下几本更早的。 谷慈好奇地拾起来一看,是父亲年轻时留下的手记。 若不是唐岷上次提醒过,她都快忘了谷章曾在刑部任过职,上面记录了不少案件。从前她对这些是没什么兴趣的,然而在接触到沈清和后,便会时常拿回来翻一翻。 谷慈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再次抬头已是傍晚。 她有些饿了,便只拿了几本回家,剩下的也不准备再放回书柜里,便锁了门放在屋外的穿廊上,准备晚上再来一趟搬走。 她刚出院子将门锁好,余光瞥见有什么人站在旁边,顷刻一愣。 沈清和应当是回家换过衣服了,此刻着了件素雅的月白道袍,外面罩着件墨色氅衣,就这么站在门外看着她。 谷慈确定没与他提起过这座宅子。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沈清和得意道:“当然是猜的。” 谷慈一脸震惊。 “其实是上回你姑姑告诉我的。” 谷慈棱了他一眼。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接你。”沈清和一副不高兴的表情,“难道你不知道酉时之后,女子最容易失踪吗?以后晚上不要往外跑。” 谷慈注视着他认真的双眼,“你很怕我失踪吗?” “是的,我不认为你能打得过谁。” 他回答得如此直白,倒令谷慈有些不知所措了。眼前这个男子与他先前见到的完全不同了,虽还是那般孤傲又冷淡,却总能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惊喜。 像是怕她走丢了一般,沈清和接过她手里捧着的书,执意让她牵着他。在大街上牵着手走,谷慈自然不乐意,遂拽着他的袖子。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谷慈松了手推开大院的门,谁知沈清和却突然从身后将她搂住,飞快地闪到一侧。 “有人。” 感受到腰上那双结实的大手,她忙不迭挣扎,却又不敢出声。 院中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也没躲闪,试探地问:“可是沈大人回来了?” 是段绍琴的声音。 沈清和这才松了手,谷慈连忙跳到一旁,揉了揉发红的脸,正色道:“绍琴姑娘这么晚不请自来,不知有何要事?” 大院外的这扇门虽然不上锁,但客人一般也不会就这么径直走进来。此时段绍琴就坐在那一簇海棠花边上,还伸手折了一支,眯起眼道:“我是来找沈大人的。” 她突然恭恭敬敬地揖手道:“沈大人,孙大人擅自让人赎走闵春阳一事,下官实在不知晓。孙大人一向固执己见,若是下官早有预见,必然会阻止他的。” 这话说得巧,表明自己与此事无关,又在沈清和面前表明了立场。 段绍琴生得娇艳,这般楚楚可怜的表情确实能让人动容。 “哦,这件事当然只会追究当事人。”沈清和面无表情道,“难道你不知道你擅闯民宅了吗?” 段绍琴垂下头,似乎有些尴尬,鼻子微微发红,“沈大人,下官在刑部不过是个主事,孙大人入狱后,手下处处不听劝告。下官在官驿里住得不顺心,不知……可否在府上留宿一晚?” 沈清和皱了皱眉:“为什么不去找客栈?” “绍琴在濯城人生地不熟,自然是……” 她话未说完,谷慈突然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惹人闲话,绍琴姑娘若是找不到地方住,可以留宿在我这里。” 段绍琴望了望她,没有再坚持下去,点了两下头。 谷慈将她安置在客房里,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烦闷,临睡前又去看了一趟,但没在屋子里发现段绍琴。 她以为段绍琴去了沈家,更是不安,谁知一转身便看见对方站在小院之中,抬头望着明月,声音不悲不喜:“谷姑娘真是个好心人。” 谷慈自然记得上回卷宗的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明日我便带绍琴姑娘去城中找客栈罢。” 段绍琴收回目光,淡淡注视着她,冷不丁道:“谷姑娘似乎真的不知门当户对的意思,以你的门第配个教书郎倒是正好。” 谷慈心中一紧,不自觉地捏了捏拳,“绍琴姑娘来此,便是想告诉我这些的吗?以绍琴姑娘的才学和身手,在京城一定是仰慕者众多,又为何甘愿留在这里呢?” 段绍琴眯了眯眼。 眼前的姑娘委实很有意思,即使会因生气握着拳,也能不卑不亢地回应她。 “绍琴自然非沈大人不嫁。”弯弯绕了那么久,段绍琴难得开门见山,“在京城里,自然没有几个是比得上他的。” 谷慈一时不知该接什么,似乎也没有立场去接。 她不过是沈清和的邻居,罢了。 她与段绍琴客气地道了声别,便回了屋子,猛然想起书院里还有一摞书放在外面,但终究没心情去取,反正也不急,准备第二天一早再去一趟。 怎知是夜,突然下了一场暴雨。 *** 谷慈是被雨声吵醒的。 她揉了揉眼,天刚刚亮,愣了一会儿后,猛地穿上衣服冲去了书院。 如她想的一样,放在穿廊上的书本都被雨水打湿了,模糊不清,还有几本直接被冲到了地上。 这上上下下近五十本,毁得一干二净。 父亲去世以来,这是她头一次感到这样无力。雨势渐渐小了,她丢了伞,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坐在台阶上捂着眼睛。 如果昨天把书一并带回去就好了…… 谷慈一直默念着这句话,不知坐了多久,听见有人敲门。 一开门,是上回那个想要收购房子的青年,嘴角噙着笑意。 谷慈猛地就想关上门。 “别别别啊小姑奶奶……”那青年连忙用腿抵住门,“我真是诚心买你的,不然我怎么会来这么多次?要不……再提五十两如何?这价格真的很高了。” “我不卖。” 谷慈用力想把门关上,那青年的腿被挤得哇哇叫。她听见这叫声有些不忍,遂松了手,青年刚刚露出笑容,却整个人被拎向后方。 抬头一看,沈清和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后边,提着青年的后领,冷冷道:“她说她不卖。” 青年手舞足蹈地挣开他,也不是第一回吃闭门羹了,嘟囔两句便走了。 谷慈没有说话,回到屋子里耐心地收拾地上的狼藉。沈清和也不作声地帮她收拾,待到将那些残卷都整理出来,环视着这座阴冷寂静的宅院。 若非里面放着一排排桌椅,根本看不出曾经是间书院。 “你就准备一直守着这间破屋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要回学校了在准备很多东西_(:3」∠)_忙哭了简直 谢谢你们的地雷quq 何日君再来扔了一个地雷 何日君再来扔了一个地雷 伊利面煞白扔了一个地雷 何日君再来扔了一个手榴弹 breathesky2007扔了一个地雷 有人看文我就很开心了quq 第39章 「第三十九讲」 听到这句话,谷慈猛然间抬头,神色疲惫道:“才不是破屋子,这是我爹留下的……” “除了这个呢?”沈清和面无表情道,“这里根本阴森得连你自己都不愿来吧?” 谷慈张了张嘴,却没有否认。 的确,因常年无人来往而少了人气,有时她自己来打扫都觉得寂寞得太可怕。但人在坚持某件事的时候,往往到了后来早已忘了初衷,咬牙坚持的只是“坚持”本身。 她将脑袋埋在膝盖里。 沈清和低头望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她面前踱了一会儿步,谷慈仍旧没有抬头。 “我的本意是希望你不要再死守着这里。”他憋了半天才憋出来这一句,“这回我没有嘲笑你的。” 口气十分认真。 他等了片刻还是不见她有所反应,干脆俯身将她搂住。 谷慈的身体抖了一下,缓慢抬起一双泪眼,模糊到连他的脸都看不清,只是本能地往他怀里钻。 沈清和感到胸口被她哭湿了,僵了少顷,依偎着她,才意识到她竟是出乎意料的瘦弱。 满满的。 心里是说不上来的满足;良久,他淡淡道:“一味钻牛角尖是不会有结果的,把这座宅子卖了罢。” 谷慈没有回答。 *** 她回去之时段绍琴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表达感谢。 谷慈前去做早饭时,沈清和赖在她家说肚子饿,她前去热了些前几天包的虾饺,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突然自言自语道:“我们一点也不门当户对呢。” 这话说出声来,她自己也是愣了,有些错愕地埋头吃饭。 沈清和的筷子停了,像是十分震惊,神色凝重地坐定。 “虽然我已辞官,但是我仍有俸禄,我不穷的,我还会做很多事。”他就差在脸上写着“我很厉害”四个字了,“如果我不够格,林昔白肯定更不行了。” 谷慈心里原本还有郁结,不禁被这句话逗笑了。 却说衙门那边,全然是另一派光景。自从赵翔去官驿拿了人,把孙岭丢在牢里,衙门上下都觉得好日子到了尽头,唯独厉知府还在悠闲地喝茶,好似事不关己。 “沈先生准备如何处置孙大人?” 沈清和道:“若不是因为他,闵春阳不会枉死。上回江东卷宗这笔账还留着,就等着刑部来拿人罢。” 他往往确定了什么事后,便不会再改变,厉知府亦是不再多说了。 很快,江东那边关于封明的消息送到了。这消息来得也巧,若是让人找到封家再去盘问,只怕还需个好几天,偏偏那批玉石遗失之后,封明本人也神奇地消失了,家人报了案,故而这么快便有消息了。 沈清和重又拿出先前整理的那幅图,勾上几人的名字,又将事情发生的顺序理了一遍。 最开始是半年前,闵春阳与江东的封明得到一批上好的羊脂白玉,高价卖给了濯城的一户买家,岂料运货时出了纰漏,不仅货丢了,工人也尽数丧命。 随后,闵家在一夕之间赔了本,封明则是杳无音信,然而符杰却得到了一批同样的羊脂白玉,还因此发了财。 再后来便是佟玉秀回乡探亲,路过濯城时在符家做客,被人抢了包袱后割喉毙命,而她随身携带的宫中令牌,则是在闵春阳的尸体上找到了。 线索一目了然。 众人前往符家时,佟玉秀的父母已经到达濯城了。他们一方面想将女儿的尸体带走,另一方面又不敢得罪珑妃身边的人,陷入了两难。 符杰今日仍旧不在家,佟氏道他又是去监督新的作坊了。沈清和环视一圈,突然问:“不知夫人家中有几座别院?” 佟氏愣了一下,答道:“只有一座。我们家中不算富裕,院子买了也只是偶尔去避避暑。” 沈清和随后问了地址,佟氏有些迟疑,但还是给了。 符家的这座别院的确没什么人,快要入夏了才派了几个人前来修剪花枝。沈清和在每个偏厅都逛了一圈,四处都落了不少灰,赵翔等人不知他在找什么,只好干等。 谷慈忍不住问:“你在找什么?” 他回答简短:“不寻常的地方。” 谷慈仍旧不太理解,也跟着在他没去过的地方转悠,不一会儿从西南角的一间小厅出来,忙将他唤来:“快来看这里。” 众人不明所以地跟去,在小厅里四处看了看。符家的这间别院不大,每间厅的格局都差不多,这间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沈清和的眸子却倏地亮了起来。 一个捕快问:“谷姑娘,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这里很干净。”谷慈答道,“比起别的地方来,特别干净。” 沈清和不作声地在小厅里寻找着什么,忽然俯身,指尖在桌脚抚了一下,得意地扬眉:“去符家作坊罢。” *** 赵翔去问地址时,佟氏已隐隐感到出了什么问题。 “我……其实并不清楚外人的生意。”佟氏的面色有些慌张,“我也不知他新修的作坊在何处,只是听说还没修好,乱七八糟的,不适合我一个女人家去。” 见几人都不回答,她追问道:“捕头大人,外人可是……在外惹了什么事?” 赵翔只摇摇头,虽然大致猜到了,但沈清和那边没消息,他也不好说什么。 沈清和接到消息时并不惊讶,随后段绍琴将一个身材瘦弱的中年男子带上前来。那男子皮肤白皙且没有胡须,说话声尖细,想必是个宦官。 段绍琴拱手道:“陈公公,此事……沈大人不认为是丽妃身边的人做的,还请多宽限几天。” 那被唤作“陈公公”的男子瞥了她一眼,捻指瞧向沈清和,“原来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沈大人啊。宫里人素来知晓珑妃娘娘与丽妃不合,身边的心腹亦是勾心斗角,大人却执意说此案与宫中没有关系,可有确凿证据?” 沈清和淡淡望了望他,见到陌生人时总是很茫然,“我已让赵捕头派人去守着各个码头和城门,若是傍晚还没有消息,会把此案的真相完整告诉你。” 陈公公本欲接着说什么,但看他目光笃定,便也跟着等了。 这一等便等到了傍晚。 衙门里的捕快们几乎都被派出去了,却是一无所获。沈清和不由蹙了蹙眉,待姜师爷返回与他说了几句话后,终于把所有人都召集来了。 在场的除了衙门的人外,还有段绍琴与陈公公,佟氏与兰氏。自从找到闵春阳的尸体,兰氏便是以泪洗面,把家里的仆人都遣走了。 “事情要从半年前,闵春阳赔了生意那一案说起。”沈清和不紧不慢道,“他与江东的封明合作过不少次,也都各自找过买家,没出过什么问题,便如以往一样运了批货物前来濯城。 可惜这是个骗局,闵春阳收到第一笔订金之后便入了套,因为没有亲自监督,丢了货物,伙计还丧生,失去了一笔巨款,濒临破产;这个买家便是主谋。 闵春阳第一次见到符杰手里的羊脂白玉,便怀疑到了他的身上,然而第二次这批玉石却被符杰掉了包,应当是处理了一部分。他不好直接报官便擅自层层深入,却不想引火上身。” 他从姜师爷手里拿出一张纸,是闵春阳这笔生意的契约,又取出佟氏带来的一封家书,是符杰先前所写。 “我已经对比过了,两者的字迹一模一样。杀了佟玉秀与闵春阳的,便是符杰本人。” 佟氏闻言吓得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摇头,几乎快晕厥过去。 厉知府不解道:“如果说,杀害闵春阳是为了这批玉,那为何要害死佟玉秀?” 沈清和看向佟氏:“夫人可还记得,佟玉秀初到濯城,便询问过你,关于符杰的品行如何?” 佟氏讷讷点头。 他默了默,“有人告诉我,在后宫里的人,尤其身在高位,个个都是八面玲珑,不会在人前说这样吃力不讨好的话。” 谷慈抬头看了看他,没想到他竟然记着了。 “在符家别院里,有一间偏厅,桌脚有被指甲狠狠抓过的痕迹,里面嵌着琢玉用的红沙;这么巧,佟玉秀的指甲里也有红沙,想来那便是她遇害的地方。”沈清和拿出佟玉秀曾经携带在身边的令牌,这宫里的东西,令陈公公一眼便认了出来。 “我起初始终无法将两名死者联系起来,故而一直没有怀疑到符杰身上,直到看到了这个。”他将令牌放在桌子上,轻轻叩了叩,“符夫人说过,你与佟玉秀多年未见,她初到时并不知晓你成婚之事;同样,符杰也并不知晓佟玉秀的身份,只当她是个普通宫女。 佟玉秀在后宫中呆了近十五年,察言观色自有一套,看出符杰身上的不寻常之处,双方皆有意试探,便前去别院见面,怎知符杰看到了这块令牌。他见识短浅,见到这样的东西,自然认为佟玉秀身份不凡,唯恐是来抓他的,情急之下起了杀念。” 佟氏听至此处,再也撑不下去了,捂着眼失声痛哭,“为什么……夫君他从来没有做过坏事,玉秀她……她到底想试探什么……” “他的确没有用‘符杰’这个身份做过坏事。” 沈清和吩咐姜师爷诵读一桩多年前的案子,大致是说三年前官府剿匪,将一干匪徒杀了个片甲不留,但当时有几个漏网之鱼,其中便有一个是个书生。” 姜师爷道:“老夫听了沈先生的话后,拿着符杰的画像去了邻城,找到一个当年被匪徒抓走的人家,确定就是他。” 佟氏一时间难以承受,终于晕了过去,身边的丫鬟忙扶着她去了别处。捕快依旧没有来报,即是说符杰至今没有踪影,赵翔急得在二堂里来回踱步。 段绍琴沉思道:“符杰突然消失,会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谷慈低头沉思,众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码头和城门没有消息,即是说明没有出城。如今官府已经打草惊蛇,没理由还不逃跑…… 沈清和突然起身道:“去符家原先的仓库。” 捕快们火速从码头那边撤了回来,赶往符家仓库。自从上回李寄东在此处被抓,工人们便全都转移去了新的作坊,这里一直是空置。 月色清明,仓库里是黑灯瞎火的一片,赵翔举着火把带头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又退了出来,摇了摇头。 沈清和让人留在外面守着,自己与谷慈和赵翔再进去,段绍琴执意跟着,微笑道:“绍琴自认为身手不错,人多也好有个照应。” 仓库内黑漆漆的一片,满是灰尘。沈清和熄了火把,顺手把谷慈手里的也熄了,让赵翔守在门口,只有段绍琴一人举着火把,四周顿时昏暗了起来。 谷慈问:“为什么要熄灭……” 她话未说完,便见沈清和抬手捂住她的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几人皆是屏住呼吸,果然听见地下似乎传来什么声响。 赵翔正准备进来,谁知拐角处的草堆却陡然被掀了起来,继而竟是一个人影凭空出现,猛然朝着他们的方向撒了一包不知名的粉末。 谷慈怔然定住,仿佛看见眼前有火花舞动,在昏暗的仓库中显得美丽又不真实。 忽闻沈清和冲段绍琴叫道:“快灭了火把!”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真是好肥啊_(:3」∠)_ 突然想到粉尘爆炸就那么写了【其实没那么容易啦 今天把电脑cd那里摔裂了(⊙_⊙)但神奇的是还能用诶_(:3」∠)_ 早就过了保修都不知道怎么办了_(:3」∠)_ 第40章 「第四十讲」 段绍琴没有来得及反应,只是闻声后,本能地将火把朝着那个人影的方向扔了出去。 谷慈听见外面的人在大喊,叫他们跑,但身体的行动跟不上脑子,眼见那火花在一瞬间扩大,无法抵挡。 同时,一个高大翩然的身影闪到她面前,将她往怀里一搂便向外奔去,动作一气呵成,不带丝毫犹豫。 随着“砰”一声炸裂,大半个仓库毁于一旦。 好在那不过是一包粉末,只将仓库里面炸了个乌烟瘴气,外面倒没受什么影响,只是一股热浪冲出,将靠得近的几名捕快弹飞了出来。 谷慈的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花花绿绿的,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听到身边有人问:“小慈姑娘,没事吧?” 一抬头,是赵翔站在她旁边。 此时她正靠在一棵树上,离仓库有些距离,不太记得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连听觉都有些模糊。 “……沈清和呢?” “沈先生刚才又跑进去找符杰了。”赵翔的肩膀似乎受了伤,回头唤来一人看着她,“我也去帮忙了,你在这里呆好。” 谷慈捂着耳朵,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迷茫地环视四周,分明全是认识的人,却一时间都对不上号。 不行……要清醒一点。 她一直凝视着仓库的方向,良久才认出一人来,身披宽袖白纱褙子,衣上绘着几笔水墨兰竹,身形修长,面色清俊,唯独…… “——沈清和!” 谷慈突然叫出声来,忙不迭跑了过去,晕头转向地差点摔下来,打量着他苍白的面孔。 “你受伤了?” “哦,这怎么可能。”他一如既往露出讥笑,唯独声音很轻,“这间仓库灰尘多,本就容易发生这样的事,我自然早有防范。” 谷慈松了口气,但他这煞白的脸色不是闹着玩的。 她想将他上下检查一遍,但沈清和推着她往回走。谷慈挣脱开他,像是反应过来,快步绕到他后方,果然看见了一片殷红。 素衣上的斑斑血迹,在月光之下显得额外清晰而刺眼,尽管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但仍是触目惊心。 果然,刚才他用毫无防备的后背护住了她,像上一次那样。 “看好了吗?”沈清和僵硬地转身,似乎有些吃力,“案子还没有解决。” 谷慈定了定神,强忍住内心的不安,“走,我们去看大夫。” 好在这次沈清和出声及时,无人受重伤,但赵翔的肩膀被飞出的木桩扎了个窟窿,守在外面的几名捕快也险些被弹飞出去。 时近二更,几人只好匆忙去了楚屹的医馆,谷慈方才想起段绍琴不见了,回头一看,只见对方正跟在最后面,一手捂着胳膊,面无血色。 符杰是唯一一个丧了命。 爆炸之前,段绍琴手里的火把恰好落在他身上,将他整个弹飞了出去,一条胳膊炸得粉碎,好在尚能辨清面部,被剩下的人抬回了衙门。 楚屹看见这么多人时有些惊讶,也没问情况,赶忙给他们瞧伤势。捕快们倒是没受什么伤,除了一个被热浪推出去的时候撞到了石头,其余不过是受了惊吓。 伤得最重的,自然是离符杰最近的沈清和。 “楚大夫,他情况如何?”谷慈焦急地问。 楚屹为沈清和把完脉,唤来一个小药童将他带去里屋,转身走向段绍琴,“先把这位姑娘的伤势稳定下来罢。” 段绍琴支着左臂摇头道:“大夫,还请先治疗沈大人。” 言罢,她慢悠悠地看向谷慈:“若不是谷姑娘跑得慢,我想沈大人不至于伤得这般严重。” 谷慈不作声地捏紧了袖口,竟无法反驳。 楚屹自然没有听她的,细查了一下她的左臂,尽管出了不少血,但好在没有伤及骨头,包扎后静养几天便该没事了。 他随后去了里屋找沈清和,谷慈想跟进去却被拦在外面。这个饱经风霜的中年医者摇了摇头:“小慈姑娘,在外静候罢。” 谷慈一声不响地在外面坐了许久,直到一干捕快离开了也没有回家的意思。 此时医馆里除她之外,只有段绍琴与先前那个小药童。药童不过十三四岁,见她们谁都不说话,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匆忙拿了药便跑进屋了。 段绍琴注视着她捂着双眼的模样,平静地将胳膊上的绷带系得紧了些,冷然道:“谷姑娘还没有认清吗?以你的身手,根本不适合呆在沈大人身边的。” 谷慈缓慢地将手移开,正视着她。 “如果绍琴姑娘肯一开始就把火熄灭,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了吧?” 段绍琴手里的动作停了,轻轻抬起那只受伤的胳膊,“你的意思是要把错都归到我的身上吗?我可是也受了伤的。” 段绍琴没有来得及反应,只是闻声后,本能地将火把朝着那个人影的方向扔了出去。 谷慈听见外面的人在大喊,叫他们跑,但身体的行动跟不上脑子,眼见那火花在一瞬间扩大,无法抵挡。 同时,一个高大翩然的身影闪到她面前,将她往怀里一搂便向外奔去,动作一气呵成,不带丝毫犹豫。 随着“砰”一声炸裂,大半个仓库毁于一旦。 好在那不过是一包粉末,只将仓库里面炸了个乌烟瘴气,外面倒没受什么影响,只是一股热浪冲出,将靠得近的几名捕快弹飞了出来。 谷慈的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花花绿绿的,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听到身边有人问:“小慈姑娘,没事吧?” 一抬头,是赵翔站在她旁边。 此时她正靠在一棵树上,离仓库有些距离,不太记得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连听觉都有些模糊。 “……沈清和呢?” “沈先生刚才又跑进去找符杰了。”赵翔的肩膀似乎受了伤,回头唤来一人看着她,“我也去帮忙了,你在这里呆好。” 谷慈捂着耳朵,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迷茫地环视四周,分明全是认识的人,却一时间都对不上号。 不行……要清醒一点。 她一直凝视着仓库的方向,良久才认出一人来,身披宽袖白纱褙子,衣上绘着几笔水墨兰竹,身形修长,面色清俊,唯独…… “——沈清和!” 谷慈突然叫出声来,忙不迭跑了过去,晕头转向地差点摔下来,打量着他苍白的面孔。 “你受伤了?” “哦,这怎么可能。”他一如既往露出讥笑,唯独声音很轻,“这间仓库灰尘多,本就容易发生这样的事,我自然早有防范。” 谷慈松了口气,但他这煞白的脸色不是闹着玩的。 她想将他上下检查一遍,但沈清和推着她往回走。谷慈挣脱开他,像是反应过来,快步绕到他后方,果然看见了一片殷红。 素衣上的斑斑血迹,在月光之下显得额外清晰而刺眼,尽管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但仍是触目惊心。 果然,刚才他用毫无防备的后背护住了她,像上一次那样。 “看好了吗?”沈清和僵硬地转身,似乎有些吃力,“案子还没有解决。” 谷慈定了定神,强忍住内心的不安,“走,我们去看大夫。” 好在这次沈清和出声及时,无人受重伤,但赵翔的肩膀被飞出的木桩扎了个窟窿,守在外面的几名捕快也险些被弹飞出去。 时近二更,几人只好匆忙去了楚屹的医馆,谷慈方才想起段绍琴不见了,回头一看,只见对方正跟在最后面,一手捂着胳膊,面无血色。 符杰是唯一一个丧了命。 爆炸之前,段绍琴手里的火把恰好落在他身上,将他整个弹飞了出去,一条胳膊炸得粉碎,好在尚能辨清面部,被剩下的人抬回了衙门。 楚屹看见这么多人时有些惊讶,也没问情况,赶忙给他们瞧伤势。捕快们倒是没受什么伤,除了一个被热浪推出去的时候撞到了石头,其余不过是受了惊吓。 伤得最重的,自然是离符杰最近的沈清和。 “楚大夫,他情况如何?”谷慈焦急地问。 楚屹为沈清和把完脉,唤来一个小药童将他带去里屋,转身走向段绍琴,“先把这位姑娘的伤势稳定下来罢。” 段绍琴支着左臂摇头道:“大夫,还请先治疗沈大人。” 言罢,她慢悠悠地看向谷慈:“若不是谷姑娘跑得慢,我想沈大人不至于伤得这般严重。” 谷慈不作声地捏紧了袖口,竟无法反驳。 楚屹自然没有听她的,细查了一下她的左臂,尽管出了不少血,但好在没有伤及骨头,包扎后静养几天便该没事了。 他随后去了里屋找沈清和,谷慈想跟进去却被拦在外面。这个饱经风霜的中年医者摇了摇头:“小慈姑娘,在外静候罢。” 谷慈一声不响地在外面坐了许久,直到一干捕快离开了也没有回家的意思。 此时医馆里除她之外,只有段绍琴与先前那个小药童。药童不过十三四岁,见她们谁都不说话,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匆忙拿了药便跑进屋了。 段绍琴注视着她捂着双眼的模样,平静地将胳膊上的绷带系得紧了些,冷然道:“谷姑娘还没有认清吗?以你的身手,根本不适合呆在沈大人身边的。” 谷慈缓慢地将手移开,正视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等我!!我查个错别字!!马上就换回来!!qaq 第41章 「第四十一讲」 她说话彬彬有礼,一副大家闺秀之态,眉间又不失英气,动作端庄而自然。 杨氏抬手请段绍琴坐下,又吩咐丫鬟来倒茶。 她作为命妇,对朝中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也见过段绍琴的父亲段文,却不知对方前来的用意。 “唐夫人,绍琴初至濯城便想前来拜访,但因公务繁忙一直未得空。”段绍琴将手边几个精致的盒子捎来,“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杨氏命仆人将东西取走,不慌不忙地坐下:“段大人与我唐家交情也不深,不知段姑娘如何想起要前来拜访?” “唐大人在刑部是绍琴的上司,自然应当前来拜访。”段绍琴拱手道,“另一事便是……关于沈大人。” 杨氏神色了然,抿了口茶。 “实不相瞒,绍琴在京城便对沈大人心生倾慕。沈大人聪慧绝顶,然而在这方面却是……”段绍琴红着脸垂下头,似有难言之隐,“家父亦甚是欣赏沈大人,所以……” 她羞怯地抬起头看着杨氏,欲言又止。 一旁斟茶的小丫鬟皱了皱眉,饶是再傻也看明白这意思了:是想让唐府出面,让沈清和去提亲吗? 杨氏却依旧从容不迫地喝茶,过了片刻才道:“这恐怕要令段姑娘失望了。清和自小无父无母,虽然是我将他带大的,但他要做的事,我们唐家从不会干涉。倘若清和果真对段姑娘有意,唐府自然会诚心祝福。” 段绍琴的脸色沉了几分,尴尬地露出笑意:“绍琴鲁莽,望夫人莫要怪罪,这就告辞。不知可否与唐大人请个安?” 杨氏正欲回答,余光瞥见穿廊那边的一个身影,微笑着摇头:“老爷今日不在府中,对不住姑娘了。” 段绍琴神色平和地起身告退,不作声地环视四周。 待她走后,唐岷这才从那一头出来,意味深长道:“段文的女儿啊……” *** 落案之后,闵家得到了部分赔偿,那批羊脂白玉也尽数归还原主。姜师爷意图与江东那边的封家取得联系,但其家人却道,封明仍旧不知所踪。 刑部启程的那天,厉知府亲自去送行,谷慈也跟在后面。众人等了片刻也不见段绍琴,亦不知她去了哪里,个个有些不耐烦。 厉知府问:“不知沈大人在何处?” 谷慈想了想,“他应该在……徐记。” 今日是蜀中十侠出第十位侠客的日子,他应该……不会缺席的吧。 厉知府吩咐几人赶去徐记,外面果然排起了长龙,哄哄闹闹。沈清和依旧站在第一个,谷慈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他。 沈清和微笑道:“插队是很愚蠢的行为。” 谷慈懒得理他:“你有看见绍琴姑娘吗?” 他茫然地摇头。 奇怪,不在沈清和这里,又会在哪里? 谷慈心怀疑惑,先让衙门的捕快回去了,待他买到那个金闪闪的木雕,往回走时听见一声马嘶,竟是个身着青色劲装的女子从街那头奔来,鲜衣怒马,面若桃花。 这条街上没什么人往来,段绍琴在二人面前停下马,俯视着他们,正色道:“沈大人,绍琴这次前来,是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沈清和平静道:“请说。” “当初江陵一案,绍琴的官位岌岌可危,那时你出手相助,便令绍琴心生思慕。”她微闭上眼,双颊升起绯红,“倘若绍琴留在濯城,不知能否伴在沈大人身边?” 沈清和微微抬眸,正色道:“此话我已与孙大人说过一遍,今日便是最后一遍。江陵一案并非我有意针对任何人,只为真相,决不冤枉好人。以及——我不需要人协助我。” 段绍琴注视他片刻,视线又落定在谷慈身上,良久才道:“谷姑娘,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谷慈点了点头,跟随她走到湖畔,“绍琴姑娘想与我说什么?” 段绍琴依旧没有下马,神色傲然冷峻,“就当是临别赠礼,最后奉劝你一句话吧,尽量远离沈大人罢,免得到时脱不开身,后悔莫及。” 言罢她冷笑了一声,策马扬鞭而去。 谷慈听得云里雾里,有些莫名其妙,但又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她返回之时,沈清和仍在原地候着,似乎很想知道她们说了什么,但没有开口问。 白堤之上,景色美不胜收。谷慈亦没有解释,就这么慢行了几步,忽而道:“在你身边,很危险吗?” 沈清和忽地转头看她,“不在我身边才很危险。” 她笑容清甜,眸似弯月:“好。” *** 刑部的人离开之后,衙门上下像松了根弦,唯独沈清和仍在追查纪少芝的下落。 谷慈前去学堂的时候,恰好董学官在,她便将大概情况解释了一遍,以后便不会来得这么频繁了。 董学官没有多问,点头表示理解。 她出去时恰好撞见了林昔白,本就没想好该如何解释,此刻便更加局促了。 “……林先生好。” 林昔白淡淡应了声,一如既往接过她手里搬的书,与她一同走到上舍。 谷慈垂着脑袋,轻声道:“林先生是不是觉得……我拼得有些过头了?” 林昔白微愣,“你决定……放弃书院了吗?” 谷慈不置可否,抿唇笑道:“有人说,一味地钻牛角尖,是会生病的呢。既然不需要那么拼,或许我以后……也不会常来了。” 林昔白陡然停步。 谷慈一直往前走,没注意到他顿下步伐,良久回头一看,只见那个温润儒雅的青年站在原地,像是欲言又止,少顷才跟上。 “新的学官下个月就会来了,想回来的话……随时都可以。” 谷慈点头应了一声。 林昔白侧过脸,看不见神情,直到回了上舍才抓了一下她的手,旋即又松开了。 *** 谷慈回家之后,又按照楚屹给的方子去给沈清和熬了药。 这几日来他的伤势已好得差不多了,为了给他上药,杨氏还特地安排了一个小厮过来,可是迟迟不见痊愈。 她端着药去书房时,沈清和正躺在木塌上,面前悬着上回展示给她看的支架,上面摊着一本书,就这么半靠在墙上看书。 “喝药了。” 沈清和闻声,干脆躺下来了,“你每天都来呢。” 谷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因为你还没有痊愈啊。” 他不知为何露出笑容,神色得意:“我还要很久才能痊愈。” 谷慈蹙了蹙眉。分明早就能跑能跳的了,还能去徐记排队,偏偏伤势迟迟不见好。 “我决定了。” 药喝到一半的沈清和抬起眸子,“什么?” 谷慈正色道:“我觉得你需要静养这么久,就是因为体质不太好,所以我们应该多出去走走,强身健体。” 沈清和不假思索地摇头:“不要。” 谷慈眯了眯眼,“那我就自己去咯。” 沈清和不作声,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说不定还会有奇妙的邂逅哦。” “我去。”他突然从榻上坐了起来,“如果你想强身健体的话,我可以勉为其难地陪你去。” 谷慈忍不住发笑。 为了方便行动,沈清和答应她换上了件墨色圆领长袍,束口箭袖,精致华美,衬得身姿更加挺拔修长,比起平时的懒散模样,此刻又是另一种俊秀,令人移不开眼。 二人前去的河堤果然有不少人在散步,但大多是老人。沈清和走了一圈,环视四周,确定没有年轻人,于是坐了下来。 谷慈扶了扶额,“我们才走了不到半柱香啊。” 沈清和抬起头,粲然道:“如果走一圈你就抱我一下,我就继续走。” 谷慈的脸刷地红了。 她好气又好笑,伸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这时听见对面不远处传来争吵声,引来不少人围观,遂跟过去瞧了瞧。 沈清和没打算跟去,谁知一眼便在人群中瞧见唐府小厮,神色微变,即刻上前。 在人群中间的,果不其然是杨氏;当然不止她一人,还有先前来过唐家的一个青年,是沈清和姑姑的儿子。 谷慈愕然睁大双眼,忙问了旁边一人发生了何事,才知今日杨氏上街买东西,这个青年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拼了命地要抢东西。 唐府的仆人也没想到有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当即将此人制服,谁知他便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你们唐家人都是狗杂种!梁家落魄至此你们都没有伸出援手,咒你们断子绝孙!”青年指着杨氏愤愤道,“还有那个沈清和,他就是个白眼狼!” 杨氏面色沉静地俯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讽刺道:“早在我付给你母亲五千两的时候,清和就与你们沈家毫无瓜葛了;梁大人有你们这样不懂事的家人,也难怪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梁姓青年气得红了眼,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那几名家仆便向杨氏冲了过去,谁知膝盖却猝然一弯,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谷慈一惊,只见沈清和不知何时夺步而去,一把扼住了青年的喉咙,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冷漠。 “骂我可以,唐家与你们没有关系。下次若再敢这样,休怪我不念旧情。” ***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官府那边也来了人,围观之人也纷纷散了。 赵翔知道杨氏的身份,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将那青年押走。谷慈提议送杨氏回去,沈清和只点头应了声。 马车里寂静得可怕,分明只是一小段路,却不知怎地这般漫长。唐家与梁家的矛盾显然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谷慈也想不通沈清和与他姑姑那边有什么恩怨。 或许是她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到达唐府后,杨氏特意将她留了下来,遣走了下人,不悲不喜道:“是不是觉得,我对清和的姑姑那边的人特别狠毒?” 谷慈连忙摇头,却又不知该如何回答。 杨氏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清和是六岁才到唐府来的。”她顿了顿,轻叹一口气,“被我买回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看文我就很开心啦>/////<么么哒嘿嘿嘿 伊利面煞白扔了一个地雷 何日君再来扔了一个手榴弹 breathesky2007扔了一个地雷 小乌云扔了一个地雷 oldkin扔了一个地雷 第42章 「第四十二讲」 杨氏讲述这段往事时,平静得好似在叙说别人的故事,然而眸中却有几分不可察觉的酸楚。 沈清和的出身并不似他本人那般有意思,反而很普通,普通到就像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 沈家乃是世家,沈清和的父亲名唤沈敬弘,上头有个哥哥,是沈氏的家主。不似一心追求功名利禄的兄长,沈敬弘十分淡泊名利,潜心钻研医术,妻子也曾是医女。二人成婚之后便双双辞官,走南访北,悬壶济世。 可惜沈清和降生后没多久,关岭一带突然间爆发了一场疫病。沈氏夫妇当即前去救治患者,却不慎被传染,先后辞世,留下了不满周岁的儿子。 彼时沈清和正在唐府,杨氏在一个月后才收到消息,得知姐姐病逝,她便有意留下这个孩子,谁知沈家那边却来要人了。 当时沈氏家主是朝中重臣,沈清和的姑父又是吏部尚书,自然不能将这个孩子留给外姓人。唐岷与杨氏试图争取但是无果,只好任沈家人将孩子带走。 岂知世事难料,沈家家主不久后也意外辞世,家业全部落到姑母沈敬兰一人的头上。她本就是被两个兄长宠大的小姐,自然支撑不起沈家,以至于后来没了靠山,在夫家也受尽委屈。 沈敬兰在梁家看似光鲜,实则被婆婆欺负得惨。夫君向着婆婆,她又不好对儿子发泄,便转向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沈清和——当初若不是二哥一心钻研医术不顾家业,她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沈清和被她又打又骂,但他从不哭,也不吱声,每日只是安安静静地抱着本书,对待一切都是面无表情,偶尔杨氏来看他也什么都不说。 两个表兄从小被沈敬兰宠坏了,不学无术,功课亦是一塌糊涂,凡事都压不过这个表弟,一直心怀妒忌,遂跟着娘亲一道对他拳打脚踢,以解心头之怨。 随后的一年秋天来得早,像伴随着大事,冷风萧萧瑟瑟。因一名御史的弹劾,满朝上下展开了一次大规模的清扫,数十位官员牵连进了一桩贪污案,三堂会审之后,圣上趁机拔了不少世家,梁家也受到了重创。 夫君获罪入狱,沈敬兰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几乎一夜之间成为了平民。她带着两个儿子与沈清和,无奈之下只得变卖家产,后来又将沈清和推给了沈家的各个亲戚。 然而自从家主逝世,沈家早已不复往昔,数载之间,沈清和不知在多少户人家辗转过,寄人篱下一段时日,随后又被推来推去,最终还是推回了沈敬兰身边。 自从梁家没落,唐岷便有意将沈清和接回来,然而得知的消息却是他们一家早已离京,不知所踪。唐府出动所有人脉找寻,也只得知沈清和的姑母曾在滔城一带出现过,像是逃难来的。 好在沈家当年还有几个念旧情的故人,收留了颠沛流离的沈敬兰与她的两个儿子。沈敬兰过不惯苦日子,把一切怨恨都撒在这个侄子身上,甚至逼迫年仅六岁的沈清和去讨饭。 就那么恰好,他被撵出去时,撞见了唐家人。 一开始是唐府的成管家发现了他,正觉得这个脏兮兮的孩子有些可怜,再一看面容,赶忙抱着孩子奔回去找杨氏,惊喜得老泪纵横:“老爷,夫人!是小公子!” 寻了这么久,终于是找到人了,杨氏激动地去庙里还愿,可将沈清和带回来后,却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了。 他不说话;很少说,一句话不超过三个字。 自从把他接回唐家,沈清和一直是由成管家照顾的,对待别人总是一言不发,只对这个老人稍微和善一些,好歹会听他的话去吃饭或者换衣服。 杨氏试了许多方法,都不见他笑过,最后实在没了办法,唐岷开始每天给他说故事。 一开始只是说些普通的神话故事,沈清和听得乏了就睡着了;后来唐岷便给他说案子,越是扑朔迷离,越是断首残肢,他越感兴趣。也只有这个时候,沈清和会非常用心地听。 他听得很专注,很认真,甚至有时还会想学一些破案的手法。每每在此时,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会变得无比绚烂,好似闪着微光。 唐岷初次发现他的才能,是有一回带他上街时,听闻有人在一口废井里发现了一具尸体,不知死了多久,腐臭味熏得吓人。他们赶到时人还没捞上来,街坊纷纷在猜测究竟是谁死了,这时一个妇人突然跑出来,一口咬定死的就是她的丈夫,定是一户关系不好的邻居下的手。 街坊似乎对两家的恩怨有所了解,纷纷跟着指责。唐岷是刑部官员,此类案件自然是由当地衙门审理。 他牵着沈清和的手站在一旁,身边这个孩子就这么走过去,望了望深不见底的井又看看那妇人,面无表情道:“这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你怎么确定他是你丈夫?” 这是沈清和这么久以来,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围观的人突然间不说话了,前来捞人的捕快也愣了,仔细一想果然疑点重重。这案子后来不知怎地落到唐岷手上,经查证,果不其然是这妇人亲手杀的,原因是被丈夫发现了私通,不得已将其推入荒井。 唐岷很高兴,不是一般的高兴,抱起沈清和在院子里举高高,一举就是一个下午。杨氏看不下去了,终于决定叫他们来吃饭,这时门房来报,沈清和的姑姑来了。 沈敬兰张口便开始提旧情,讲述这些年多么不容易,如何将沈清和含辛茹苦地拉扯大,末了让唐家接济他们。 杨氏就这么捧着茶杯听她说,平静自若,也不插话,偶尔抿两口茶。旁边几个丫鬟听得来气想上去骂人,也被拦下了。 “说完了吗?” 沈敬兰愣愣地看她,点了点头。 杨氏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直视着眼前灰头土脸的妇人,一字一顿,毫不客气。 “什么时候把你儿子送过来,让我学着你打清和的样子把他们也打一顿,什么时候再来跟我谈交情。” 沈敬兰被这句话吓得脸色煞白,阴狠地骂道:“呵,当初抢不过,现在你们唐家倒是阔气了!别忘了,这小兔崽子可是我拉扯大的,我若不愿意给,你们抢也抢不走!” 杨氏面色微沉,直接问她如何才肯罢手。沈敬兰得意一笑,狮子大开口要了五千两。 她本以为唐府决不会掏这个钱,谁知杨氏只是与唐岷商量片刻,便将五千两甩给她,立下字据后,从此与沈家一刀两断。 杨氏终于将人撵走,松口气时却看见沈清和站在门外,小小的身子不易察觉,但显然是看到了方才的一切。 五千两这笔巨额,实则是够沈敬兰一家生活数十年的。偏偏她的两个儿子不争气,刚至弱冠便将钱败光了,是以他们只好又回来找唐家。 这断断续续,来了不下十次。 …… “那个时候开始,他的话更少了。”杨氏的双眼不知为何有些发红,“或许他一直认为他是老爷与我买来的孩子,谁都可以替代……” 谷慈垂下头,或许这便是导致沈清和与唐家之间总显得有些疏离的原因,双方皆是在心,却又不肯解释清楚。 之后的事杨氏便说得简略,沈清和入朝为官后没多久便回了濯城。谷慈不清楚他是如何成为现在这样的,只知后来他一直跟着唐岷修习,成管家也一直伴在他左右。 唐岷看似难以捉摸,但给人的感觉和蔼又爽朗,她甚至觉得在这对夫妇身边长大,实在称得上是三生有幸。 “我想沈清和是很喜欢你们的。”谷慈莞尔道,“他为了给唐大人准备礼物,拜托了我很久。” 她还想说其实沈清和在外面是很招人嫌的,也只有在唐府里会变得彬彬有礼,听话懂事,无论做什么都神采奕奕。 想想还是没有开口。 杨氏像是有些惊讶,笑着摇手,“年纪大了,有些话一说便收不住了。” 谷慈起身示意不必她送,一抬头看见门边立着一个侧影。 似乎有什么人,在那里站了很久。 *** 谷慈回家的路上没有说话,进家门之前将沈清和拉住,就这么迎面搂住了他。 她抱得很紧,整张脸埋在他怀里,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他伤口的位置。 沈清和有些讶然,低头注视着她的秀发,还嗅了一嗅,有紫荆花的清香。 良久,谷慈才将他放开,对上他得意洋洋的眸子。 她咳了一声,解释道:“之前我们绕着河堤走了一圈,所以抱你一下。” 沈清和闻言,掉头就走。 谷慈惊道:“你去哪里?” “我再去走十圈。” “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沈清和v:最近我的邻居特别主动。 ________ 今天码的特别快就早点更新了0v0求表扬【你走开 霸王们出来嘛quq最喜欢看到你们的留言了q3q 第43章 「第四十三讲」 春末,梧桐纷飞,不知不觉,濯城开始有了初夏的气息。 沈清和独坐在书房里翻看符杰生前的信件,信的内容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唯独从半年前开始,他会时常往江东给表兄寄信。 符杰的真实身份尚且不明,这个“表兄”自然出现得蹊跷,更神奇的是,每一回收信人的地址都不一样。 他让阿衡去跑了个腿,发现这几户都是穷困潦倒的人家,收人钱财帮忙收信,也形容不出来取信的人是什么样子,道是戴着一个黑色的面罩,看不清脸。 至于纪少芝那边,则彻底是个死胡同。 沈清和将信件收起,提笔写了几个字,恰这时外面有人来送了封信。来者是个面色沉定的黑衫青年,话不多,将东西交给他后,沉默半晌未走。 “太子殿下希望大人回京。” 沈清和望了望他,没有回答,又将先前写的字条递到对方手里,上面写了几个名字,落笔苍劲有力,第一个便是佟玉秀。 黑衫男子没有再多言,拿着字条便走了。 沈清和又回到屋子里打开那封信,像有了什么眉目,不自觉地露出得意之色,然而抬头看了看窗外,却又皱了皱眉。 谷慈已经好几天没来过了。 先前给他上药的是唐府小厮,一直没提他早已痊愈的事。谷慈发现之后就不来给他送药了,枉费他多喝了那么多天的苦药。 沈清和在屋子里站站坐坐,不时还将门摇得一阵响,终于确定对门不在家,干脆拿着那封信出去了。 濯城位于江南,气候在这时往往是最舒适的。城中的各处深巷算是此地的特色,他骑着马往东行,在一间杂货铺前下马,缓步走进巷子。 他推门时,院子里正有两个青年在洗衣服,但基本是随便搓一搓便敷衍了事。最先看到他的是看起来较年长的一人,双目一瞪,当即抄起棍子便站了起来。 “小白眼狼你还敢来!” 青年大吼着劈了一棍子下去,但出手毫无章法。沈清和不慌不忙地一避,平静道:“我要见梁夫人。” 他本就比那两人高出一些,这句话陡然生出几分压迫之感。那青年回头看了眼弟弟,使了个眼色。 沈清和面无表情地续道:“如果二位要动手,我可以奉陪。” 话音未落,屋中的沈敬兰听到这动静,忙不迭跑了出来,神色惊恐地望着他。大儿子举着棍子刚要抡上去,被她厉声喝住:“回来!” 沈清和默默注视着她,拿出京城那边送来的信,不紧不慢道:“梁夫人应该知晓,当年那桩贪污案中,由于梁大人并非主谋,故而只是被贬了官,没有深究。这封信记录了他为官二十载所有不检点的行为,倘若交给御史台,你应当清楚后果。” 对面三人闻言皆是脸色煞白,方才持棍的青年冷不防冲上来要抢。沈清和这回没有避开,直接拂袖夺过那人手里的棍子,将那封信放在地上。 “同样的东西我有数十份,尽管拿。”他伸手猛地一推,连人带棍将那青年推了出去,“如果你们再敢去唐家,我可以保证——这封信不出三日便会出现在御史台。” 言罢他便转身走出院子,沈敬兰的表情从惊恐转为愤怒,最后是悲哀,弯腰拾起那封信,紧紧攥在手心。 *** 谷慈在三日前便与先前那个青年约好要卖房子,这几日忙着搬东西,把能辞的活都辞了。签字据的地点约在鸳鸯酒楼,她估摸着一时半刻结束不了,遂订了一间包厢。 她到时那青年早就来了,这回没带那几个虎背熊腰的护卫,一副激动地要哭出来的模样:“小姑奶奶啊你终于肯卖了。” 谷慈与他笑笑,径直坐下,将地契等等东西拿了出来,“东西我都带齐了,所以……” 她话说到一半,注意到那青年的表情陡然间转为诧异,直直地盯着她的后方。 谷慈不解地回头一看,恰见一人掀了珠帘走进来,身着荼白宽袖曲裾袍,腰带两色相并,清逸洒脱,十分坦然地坐在她身旁。 沈清和一言不发,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青年,一副别人抢了他什么东西的表情。 气氛尴尬至极,连谷慈都不知该说什么。良久,那青年才道:“小姑……姑娘,钱我都准备好了,我们先把字据过目一下吧……” 谷慈连忙点头:“……好、好。” 沈清和坐在旁边,二人说话都有些不自在,过了许久才将字据全部签好画完押,那座书院也算是彻底卖出去了。 青年拿着地契高兴得眉开眼笑,像是不记得先前被她的门夹了无数次,额头上还隐约能看见青了一块。 谷慈忍不住道:“之前……对不住了。” 青年大笑着摇手:“没事没事,你愿意卖我就很高兴了。这条街位置这么好,只有你一家像个鬼屋似的,多慎人啊。” 他刚一说完便意识到说错话,果不其然被沈清和棱了一眼。 谷慈垂下头,沉默片刻,问:“不知公子想用这块地方做什么?” “当然是开酒楼啊,这么好的地方不做生意太可惜了。”青年拍着胸脯道,“到时候我的酒楼开张了,请你来喝茶怎么样?” 谷慈粲然道:“好啊。” 那青年一直被沈清和盯着,也不好再说什么,说是有事便起身走了。 谷慈叹了口气,这才看向沈清和:“你好像每次都能找到我啊。” 沈清和愉悦道:“那是自然。” 谷慈无奈笑笑,将卖房子得来的银票收起来,没有如她想象那般后悔,反而是如释重负。 “谢谢。” 沈清和不解地看着她。 “这间书院是我爹留下的,我原本以为卖掉之后生活就没指望了,但反而很轻松。”谷慈莞尔一笑,温柔可人,“谢谢。” 沈清和皱着眉别过脸去,竟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离开酒楼时已过了晌午,鸳鸯酒楼位于闹市,沿街的叫卖声不断。谷慈平时不怎么往这里跑,此时放松下来倒是颇感兴趣,三年来头一次感到什么是真正的“闲”。 “卖了房子之后,才发现我有很多想做的事。”她边逛边笑道,“你说的对,人太纠结注定一事无成,没有负担之后心态也好了。既然不需要存那么多钱,我想下个月我便会离开了。” 沈清和猛然抬头:“你要去哪里?” “还没有决定。我想出去看一看,游山玩水,或者去考乡试也行啊。”谷慈笑容灿灿,“不过也有可能我出去逛了一圈看开了,遇到合适的人就嫁人生子咯。” “——不许去!” 沈清和突然间大叫一声,把谷慈吓得不轻,周围几个路人也都愣愣地望着他。 他注视着她的脸,像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严肃认真道:“如果你去别的地方只是为了嫁人生子的话,我可以娶你。” 谷慈眯眼微笑,指尖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我不认为终身大事可以轻率到这个地步。而且,如果你喜欢我的话,我可以勉为其难考虑你。” 沈清和注视着她,不语。 “这样吧,用你能听得懂的方式来说。”她依旧笑容甜美,“如果你不改掉讽刺人的坏习惯,我留下来的概率只有不到一成。倘若你能慢慢改正的话,这个几率也会逐渐上升到二成三成,就像你待人的等级一样。” “你好卑鄙。”沈清和皱着眉,一脸苦大仇深,“那我有升到十成的机会吗?” 谷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看你的表现咯。” *** 自那天之后,谷慈几乎每日都能收到沈清和送来的东西。 大多是吃的,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新菜式,一天一样不重复。 她其实并未准备去哪里,只是突然间清闲下来,有些无所适从。习惯了某种生活之后,一时间难以改变。 一日沈清和照例来敲门,却不是带着东西,两手空空地站在门口,肃然道:“我想到了,如果你想出去散心的话,有一个好去处。” 谷慈有些惊讶,眼前这个人不是一般的不喜欢出门。 “哪里?” “江东。”他愉悦地扬眉,解释道,“根据符杰家中的信件,这个同伙很有可能已经逃往江东,我们可以坐船去。” 谷慈摊手道:“可是江东的案子不归厉知府管啊。” “归我管就行了。”沈清和一脸期待地望着她,“我们可以一起去。” “不。”谷慈不假思索地拒绝,“我与你不同,我当然不可以擅自离开衙门。” 他啧啧摇头:“这个问题真是太简单了。” 沈清和当天便去了厉知府那里一趟,也没解释原委,厉知府便同意了此事,还特地叮嘱他顺路好好游山玩水,记得多呆几天,不想回来的话千万不要勉强。 姜师爷在一旁听着,大人您这是多不愿见到他啊。 沈清和兴高采烈地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谷慈,进了大院才发现隔壁的门是开着的。他有些好奇地进屋,看见一少年坐在偏厅里,一身藏蓝深衣,面容清秀腼腆,正是方竹卿。 哦,又是这个小子。 沈清和原本想进去讽刺一通,但一转身便看见了谷慈,怔了一下后生生将话咽了回去,露出一个令人感到毛毛的微笑:“竹卿弟弟好。” 方竹卿抬头看了看他。 作者有话要说:沈清和v:quq ____ 感谢小天使们的地雷q3q a12扔了一个地雷 伊利面煞白扔了一个地雷 oldkin扔了一个地雷 歌尽桃花扔了一个地雷 阿里撸亚扔了一个地雷 第44章 「第四十四讲」 谷慈也跟着愣了一下:他今天显然不太正常。 方竹卿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敛去先前的笑意:“这里是小慈姐姐的家,沈公子不敲门就进来了吗?” 沈清和想了一会儿:需要敲门吗? 方竹卿皱了皱眉,但未再多说,转头与谷慈笑道:“姐姐,我还需要准备什么吗?” “一些衣物就行了。”谷慈道,“银两就不必带了,跟着我便好。” 沈清和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问:“准备什么?” 谷慈这才解释道:“这段时间官学休假,竹卿无事可做想出去游历一番。姑姑担心他一个人不安全,我便提议一起去一趟江东。” “不行。”沈清和不假思索地拒绝,“我们去江东有正事。” 方竹卿不慌不忙道:“沈公子不必担心我;去江东的船能坐几十号人,我不过碰巧与你们目的地相同,难道你还能不让我上船吗?” 沈清和注视着眼前的少年,竟一时无法反驳。 谷慈与方竹卿儿时见面的机会不多,逢年过节才聚一聚,对于这个少年的印象一直是聪慧细腻,温和腼腆,但每每他与沈清和见面时,总是会展现出她从未见过的一面。 方竹卿执意要跟着,事情就这么商定了下来。沈清和一脸的不高兴,目送他离开时,恰好对上那少年的眸子,与上回一样,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得意。 *** 出发的日子定在月末,谷慈先去打听了一番,去江东走水路需三日半,七日来回。 与方竹卿一样,她也是头一回出远门,准备了些随身衣物后,想想还应该再捎一些药材,以免路上生病。 她去楚屹那里抓了些药,往回走时看见街角停着一辆马车,装饰华美精贵,连车夫都是衣冠楚楚,显然不是寻常人家能拥有的。 濯城不乏大户,其中还有不少在官场有人脉,不算稀罕事。谷慈捧着药包路过时,那辆马车里正好下来一个人,一袭紫檀色的对襟窄袖长衫,衣襟和袖口绣着雪青腾云祥纹,装束庄严气派,又不失俊朗,一转头看见了她。 “……林先生?” 从未见过林昔白的这般装束,谷慈险些认不出他来。林昔白摆手示意那车夫先离开,这才与她道:“一同走走罢。” 春末夏初,近来一直阴雨绵绵,但好在过了午时便会放晴。林昔白眉眼淡淡,但神色有些复杂道:“原本想亲自去找你辞别的,没想到在这里就遇见你了。” 谷慈讶道:“林先生要走了?” “嗯,有些事……要回一趟京城。”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回京,谷慈也没有追问。二人往她家的方向散步,林昔白此时无疑是惹人注目的,引得不少女子回眸,而他却似乎没有察觉到。 看惯了他温润素雅的模样,这般英气凛凛的打扮令谷慈仍旧不是很习惯。 “林先生当初为何会来濯城?” 林昔白想了想,“风景好。” 的确像是他的作风。 他一路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只是沉默,直到将谷慈送回家门口才道:“如果有机会,我会再回来的,届时……”他顿了顿,“罢了,没什么。” 谷慈觉得他今日的表现有些奇怪,正要询问,林昔白的指尖却轻轻点上她的双唇。 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对方亦像是回过神来,从袖中取出一块雕着青莲的玉佩,轻轻放在她手里,“这个你收着吧。” 言罢他便转身离开,走到巷外时,先前的车夫就在外面等他,提醒道:“少爷,即刻启程罢。” 林昔白点点头,回首望了一遍这秀丽的江南之景,撩起袍子上了马车。 不远处的沈清和默默注视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 前往江东的大船一个月走一趟,由于出发匆忙,谷慈去订的时候已经晚了,没有靠着的三间房了。 上船之前要先去码头的铺子里拿钥匙,船商看了眼名册,递了三把钥匙过去,头也不抬道:“这两间是一楼的天字号房,另一间在二楼。” 方竹卿接过钥匙,微笑道:“小慈姐姐,二楼那间就给沈公子吧。” 谷慈点头道:“好啊。” 沈清和冷不丁白了他们一眼。 “之前不是说只是同路?”他看着方竹卿,“二楼那间自然给你。” 方竹卿皱了皱眉,只听谷慈道:“竹卿今年不过十六,自然不能一个人住上面。你若是不乐意在二楼,那边你与竹卿住一楼,我上去好了。” “不行!”那二人同时拒绝,把她吓了一跳。 最终沈清和还是妥协了,将一楼挨着的两间留给谷慈与方竹卿,一脸不高兴,那少年走过他时,却回头冲他微微一笑,讽刺至极。 这回沈清和看懂这眼神是什么意思了,明明白白写着“我赢了”三个字。 先前谷慈对于这艘大船仅是一瞥,没什么深刻的印象,直到榻上这艘船才顿感什么是巧夺天工。船身巍峨大气,仰起头才能看见顶端,站在甲板之上,大风迎面而来,实有波澜壮阔之感。 商家都有自己的船,故而同行的大多是旅客。每年的这个时候,来的多去的少,故而这艘船上总总也不过五十来人,又因地方足够宽敞,走动时能够见到的不过只有十来人。 谷慈的房间在一楼,过去时与一个船工擦肩而过,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不禁回头看了看,可那人腿脚也快,拐个弯就不见了。 “有什么问题吗?”方竹卿转头问。 “噢……没有。”谷慈摇摇头,开门进屋,将东西置下,又去了甲板上。 天空碧蓝如洗,微风凉爽舒适,谷慈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才知是一个威武雄壮的中年男子,应该是住在她与方竹卿对面,笑声朗朗:“小姑娘是跟家人一起来的?” 谷慈微笑着点头,听此人的口音不像是濯城人,大约此行是回故乡的。 中年人的声音铿锵有力,抱拳道:“我叫宋檀,就住在你弟弟对面。” 谷慈同样报上名字,却有些疑惑,方才她与方竹卿并未互相称呼,此人却看得出他们是姐弟,可见观察力不一般。 她又与宋檀闲聊了几句,这时沈清和从二楼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年男子,墨绿深衣,丰神俊朗,竟是卢子洵。 “谷姑娘,真是巧啊。”卢子洵笑着与她打招呼,“刚才看见沈公子,我还当是认错人了。” 谷慈讶道:“卢公子也要去江东?” “是啊。”卢子洵粲然点头,“去拜访一位故友。” 他打着折扇,让他们玩得尽兴,从容不迫地去了另一头。沈清和定定看了宋檀一眼,面无表情地与谷慈道:“我饿了。” 宋檀笑笑便离开了,道是喝酒去了。待他走远,沈清和才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步伐沉稳,目光坚毅,显然是习武之人,不是官差便是盗匪。” 谷慈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旁边还有人呢!” 吃饭的地方在一楼,离谷慈的房间很近,她去叫方竹卿时,外面恰好起了大风,水浪一阵阵,淹没了她的声音,故而敲了两次门,屋里的人才听见。 方竹卿开门后看见谷慈,兴高采烈地与她去吃饭,才知沈清和在外面等着,一张笑脸顿时沉了下来。 谷慈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还关切地问了两句。方竹卿将计就计,说的确是有些头晕,可能是初次上船,身体不适。 “正好,我带了些治晕船的药,不如……” “不了不了。”方竹卿连忙摇手,面色发红,“也可能是饿的,先去吃饭吧。” 厅堂很宽敞,摆着数十张桌子,可见旺季时旅客众多。负责这块地方的是一个年轻的船工,高高瘦瘦,皮肤黝黑,窄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臂很结实。 谷慈随便挑了个位子坐下,方竹卿立即往她旁边一坐,可还没坐下来沈清和便抢先一步,他毫不犹豫地往那边挤,可这身板哪里挤得过沈清和。 谷慈原本在与船工说话,一回头便看见了这一幕,眼前两个人像扎马步似的僵持着,不知在做什么。 她在两人头上各敲了一个板栗:“好好坐着,别胡闹。” 沈清和顷刻乖了,不作声地坐到她对面,方竹卿也跟着坐了过去。 那船工瞧着也觉得有些好笑,告诉他们茶水和凉菜的位置,随时可以去听添,之后听见厨房里有人喊了声“阿蒙”,他便赶忙进去了。 三人吃饭的时候,宋檀正好进来喝酒,又与他们打了声招呼。见沈清和有些警惕,谷慈便笑问:“不知宋大哥是做什么的?” “我就是个游山玩水的无业游民罢了。”宋檀哈哈大笑,这才解释了他的身份,曾经是江东通河县的捕头,妻子不幸去世后便辞了官到处游历。 原来曾是官差。 沈清和的神色放松了些。谷慈低声道:“节哀。” 宋檀摆手大笑表示不在意,起身回了屋。 随后又进来一对年轻的夫妻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各自点了些吃的,说是外面又起了一阵大风。 方竹卿吃饭的时候垂着头,一直没有提及父亲偷了家里的钱落跑的事。等这次回去,他便要开始帮着母亲持家,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出来游玩了。 除了娘亲之外,他只剩下谷慈一个亲人。 心里蓦地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他望了沈清和一眼,待吃完饭回屋时,像走不稳似的,往谷慈身上一歪,难受地捂着额头。 “竹卿,哪里不舒服吗?”她吓了一跳,“可是晕船了?” 方竹卿虚弱道:“……好像是。” 谷慈赶忙将他扶了回去,留下一脸诧异的沈清和,过了许久才恢复平静,眯起双眼。 *** 谷慈将方竹卿扶回房间后便回屋拿药,又去吃饭的地方要了些温水,但这回那个叫“阿蒙”的船工不在,是个中年妇人在外打理。 沈清和跟在她后面,两手收在袖子里,憋了好一会儿才道:“他是装病的。” 谷慈有些诧异,“竹卿一直都很乖巧。” 沈清和蹙了蹙眉。 “我也晕船了。” 谷慈盯了他一眼。 “喂我吃药。” 她懒得搭理他了,往回走时,未至廊道忽地听见一声惨叫,恰恰是方竹卿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沈清和v:我感受到了威胁。 方竹卿v:呵呵:) _______ 终于写到最想写的一个案子了>< 上船啦啦啦!船戏!【注意是船!真的船!_(:3」∠)_我真是够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讲」 谷慈手里的一碗水落了地,神色惶恐地狂奔了过去。 刚一进廊道便看见了方竹卿的身影,像见了鬼似的,被吓得面色惨白,跌坐在地上,脚边落着一支蜡烛。他正对着的房门半开着,如果没记错,正是宋檀的房间。 谷慈松了口气,“竹卿,怎么了?” 方竹卿木讷地看了看她,一句话也说不出,身体瑟瑟发抖。谷慈循着他的目光往房间里看,借着昏暗的日光,似乎有一个人躺在那里。 此时已是黄昏,天边薄暮暝暝,晚霞斑斓。沈清和将廊道里的灯点了起来,只见宋檀正横躺在房间正中,胸前插着一把双刃匕首,动也不动。 谷慈的双眸陡然瞪大。 这时外面的人也听见了声音,陆续赶来,个个面色惶然。 谷慈深吸了两口气,上下检查一遍方竹卿,确认他安然无恙,便问:“竹卿,刚才发生了什么?” 方竹卿这才回神,结巴道:“……刚、刚才我想去跟你道歉,可是……” “找我道歉?” “我……我没有晕船。” 谷慈沉默了,点了点头。 原来方竹卿推门后觉得异常昏暗,回屋取了蜡烛后意识到廊道里的灯都被熄灭了,他去敲谷慈的门可是没有回应,便想问问对门的宋檀是怎么回事。 宋檀的门外没有落锁,里面却没有声音,方竹卿犹豫再三推了推门,本以为门栓该是插上的,谁知门却被轻轻推开,他一抬头便看见了里面的尸体。 船上住屋虽然很多,但每条廊道里只有四间房两两相对。出事的时候人都在上面,唯独方竹卿与宋檀提前回了屋。 那对年轻夫妇直直地盯着方竹卿,显然是对他有所怀疑。卢子洵站在后面,微笑道:“方小兄弟这么瘦小,如何杀得了那样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 这话听着有几分道理,方竹卿与谷慈差不多高,确实比宋檀矮了不止两个头。众人的神色稍稍舒缓,这时又听一人道:“那可不一定,若是提前下了毒,就算是女人也杀得了他。” 说话的是一个梳着四方髻的年轻男子,穿着鸭黄曲裾深衣,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眉间洋溢着得意之色,傲然穿过人群,昂着头走进宋檀的房间。 “除心口一刀,并无其他伤痕,这便是致命伤。”男子粗略看了一遍宋檀的尸身,从身上取出一根银针刺进桌上的酒杯里,“酒没有毒,但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被下了蒙汗药。” 谷慈看他自言自语了好一阵,正想问问他要如何证明酒里有蒙汗药,便见他小小抿了一口,随即双目发直,就这么昏了过去。 “……” 她回过头来,不忍心再看,一抬头看见沈清和对她做了个口型,头一回有了认同的想法。 蠢。 *** 男子再次醒来已经到了三更,大家都聚集在厅堂里。 东舱这边住的人少,加上船工不过十几个人,另一端的人听说发生了命案,纷纷跑过来看,但被船家赶过去了。 这艘船大得出奇,船舱与甲板时刻有人守着,从另一头绕过来不可能不被人注意到,更别说再潜入房间里杀人了,故而凶手便在这十几个人之中。 那年轻男子名叫郭华君,带着小厮出来游历,家中有亲戚在刑部任职,故而懂得一些验尸技巧,但光看他的动作便知是个半吊子。 谷慈看他依然昏昏沉沉的,起身给他倒了杯水,有些好笑:“公子身体力行,真是很敬业。” 郭华君当她是套近乎,不屑地睨了她一眼,但眉间洋溢着得意之色。 大船开出来不过半日便发生了命案,卢子洵提议先回濯城,船家却道夜色已深不好回去,再者濯城那边下午就起了雾,附近都是大山难免危险,确定安全的最近停靠地点,在二百里之外的云川村。 “直接往江东开罢。”沈清和沉吟道,“倘若没有官差,停下来也无济于事。既然濯城暂时回不去,不如去江东府衙。” 众人一听觉得有道理,唯独那一对夫妻互相执着双手。丈夫名唤何信,妻子叫刘氏,是个年轻貌美的温婉女子,唯独脸色发白显得有些病态:“万一……又有人死了怎么办?而且,你们……你们是一起来的。” 这个“你们”自然指的是沈清和与方竹卿。尸体是方竹卿发现的,自然是头等怀疑对象。 方竹卿本就吓得不轻,闻言急于想要解释,但又不知该说什么,面色涨红。沈清和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你们有证据证明是他做的吗?” 刘氏猛地摇头,“但是……” “你若是还不相信,以后大家可以都睡在这里,互相监督。” 他说着指了指周围吃饭用的桌子,的确睡得下他们所有人。 刘氏看了看四周,这一行除了她与谷慈,还有厨房的惠娘,以及一个老婆婆之外,剩下的都是男子;她立即怯生生地不说话了。 惠娘是船工之一,年近四十的模样,但体形纤瘦苗条,像是头一回经历这种事,亦是有些害怕:“这船上就没有人是官差吗?” 何信摊开手道:“最像官差的一个已经死了。” “这一点你们当然不用担心了。”郭华君昂然开口,“只要本公子破了案,大家不就都安全了?” 众人都目睹了先前那一幕,没有几个想搭理他,唯独卢子洵不紧不慢地笑道:“不知郭公子准备如何破案?” 郭华君更加得意了,冷哼一声道:“宋檀显然是习武之人,像要趁他不备下毒几乎不可能的,只有亲信之人才有机会;但他是一个人来的,所以必然是负责伙食的人下的毒。” 矛头直指厨房的三名船工。 除了惠娘之外,还有两名男船工负责过厨房,一个是先前见到的阿蒙,大名唤作魏蒙;另一人稍微矮小一些,名叫曾贺云。 曾贺云一看就是个闷性子,坐在旁边一直未开口,闻言显然有些害怕。郭华君眉毛扬得要飞起来,就差没在脸上写“我找到凶手了”。 沈清和慢悠悠抬手,指向放在角落的酒缸。 “每个人吃饭的时间不一样,所以船上的酒也是自己打的。你不是也喝了吗,为何没事?” 郭华君顷刻不说话了。 大家虽然都坐在这里但是心照不宣,夜色越来越沉,好似一双无形的大手笼罩着这艘船。方竹卿心里害怕想要回去,可又不敢开口,怕被当作想要潜逃。 一旁的卢子洵察觉出来,微笑道:“船上有男有女,都睡在这里恐怕不现实,不如大家都回屋把门锁好,认识的人也可以呆在同一间房,这样便安全了。” 众人其实都不愿继续呆在这里,连忙附和,纷纷起身回屋。这时坐在角落里的老妇幽幽道:“哪里有什么凶手?这人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指不定是做过什么坏事,被厉鬼报复了!要不然灯怎么会全都熄灭?” 刘氏一听,本就苍白的脸上几乎不见血色,吓得直搂着丈夫的胳膊,匆匆离开了厅堂。 谷慈虽然不信鬼神,但到底大晚上的,还是感到凉风飕飕的,上了甲板时感觉更冷,缩着身子时却被人从身后抱住。 她一抬头便撞到了沈清和的下巴,听见跟着出来的方竹卿咳了一声,忙不迭挣脱开来。 月色清明,甲板上的船工依旧站在船头。这人方才并未进厅,谷慈便上前问:“这位师傅,不知宋大哥回屋后可有人一起离开过?” 对方的脸在黑夜里只能看到个大概,但谷慈还是记起了这人便是她刚上船时看到的船工,当时还觉得有些眼熟。 “这么多人都回过屋我哪能记得。”船工撇撇嘴道,“你们不是也回去过吗?” 谷慈无言以对,点了点头。 宋檀的尸体被转移到了船舱,撒上石灰。尽管如此,方竹卿依然脸色不好,走过那间屋子时身子明显抖了一下。 谷慈跟他换了个房间,让他住在靠里的一间,这样即使有人走过她也能立即知道。将方竹卿哄得入睡后她疲惫地回屋,发现沈清和还坐在她的房间里。 “你……不去睡觉吗?” “我觉得卢子洵说得有道理。”沈清和一本正经道,“现在这艘船上的人,你能相信的只有我一个。” 他说着往床上一坐,看这架势是不准备走了。 谷慈的脸开始发热,“你……是想睡在这张床上吗?” “有什么问题吗?” “这里是我的房间。” 沈清和沉思片刻,“你不愿睡里面的话,我可以让你睡外面。” 重点不在这里! 烛光之下她的脸红得滴血,掉头就走:“既然你要睡这里,我就去二楼了。” “不行。” 沈清和突然起身将她拉了回来,但用力过猛,谷慈一个没站稳便摔进他的怀里,他顺势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抱着她。 果然还是软软的。 作者有话要说:沈清和v:为什么会变成三人行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第46章 「第四十六讲」 谷慈整个人抖了一下,坐在他的腿上,要多不自然就有多不自然,心脏跳得快蹦出来。 沈清和先前也抱过她,但不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夜阑人静,四周昏暗而又朦胧,细微的浪花拍打着船身,更添几分静谧。 他觉得嗓子有些干涩。 “好渴。” 沈清和皱了皱眉,起身将谷慈轻放在榻上,随后走向桌边倒了一杯水,一口饮尽,然而口渴却丝毫没有缓解。 谷慈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尚未缓过神。 “你去睡吧,我坐在这里。” 他一本正经地抽出椅子坐下,又倒了几杯水喝,回想着方才的触感,心里陡然烦躁起来。 谷慈的脸依旧是红的,老老实实地躺下,闭着眼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沈清和将一壶水喝完的时候,谷慈似乎已经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挪着椅子,尽量不发出声响,一点一点挪到她床边,不出声地注视着她的睡颜。 烛光愈发暗淡,笼罩着沉甸甸的睡意,谷慈的面庞清丽脱俗,此刻看起来更为小巧玲珑,粉嫩如花蕊。 他低头轻轻啄了一下她的脸颊。 谷慈陡然间睁眼,惊愕地望着他,随后又赶紧闭上了。 沈清和微微一愣,只觉那干涩之感好了一些,又轻轻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少女的气息香甜柔软,好似春风般令人流连,滋味妙不可言,等他再次回过神来,谷慈已睁大眼睛盯着他。 黑暗中谁也没有说话,好似一出声便会打破这份宁谧。 沈清和突然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把谷慈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 “水喝多了。” “……” *** 此刻睡意全无,谷慈点了一支新的蜡烛,起身去倒杯水喝,才发现茶壶空了。她去厅里添水时灯还亮着,原来是惠娘坐在里面刺绣。 听到脚步声,惠娘一惊,看见她时才松了口气,“原来是姑娘啊,我还以为……” 谷慈知道她想说什么,微微笑道:“惠娘不去睡觉吗?” “睡不着。”惠娘摇了摇头,神色悲哀,“出了这样的事,能不能回家都不知道。” 她似乎是想起什么往事,眼看着就要落泪。谷慈安慰她几句后有些犯困,回屋时仍旧不见沈清和,猜想他大约去二楼睡觉了。 谷慈拿起茶壶倒水,想起沈清和用过这个杯子,迟疑片刻后换了一个。 不一会儿,沈清和回来了,手里还带着一把染血的匕首。 谷慈的茶杯差点没拿稳。 他却是十分坦然,将匕首放在桌上,认真地解释道:“刚才船舱里只有一个守夜的,支开他后我便把这个拿过来了。” 这是先前那把插在宋檀心口的匕首,短小而锋利。郭华君说的没错,如果宋檀真的被蒙汗药迷倒,即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可以用这把刀杀了他。 谷慈接过匕首,忽然间蹙了蹙眉。 “有什么问题吗?” 她指向刀柄:“之前天工铁铺也打过这样的匕首,刀柄这里宽出不少,并非士兵所用,应当是装饰物,可是应该有个刀鞘。” 沈清和若有所悟。 “为什么白天不和郭公子一起看?” “你想让我去面对那样一个蠢人吗?”沈清和不可思议道,“再者船上所有人都身份不明,我们提前暴露反而处在下风;记得将厉知府给你的令牌收好。” 谷慈点了点头,又去包袱里检查了一下,坐回去时却发现沈清和在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上次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谷慈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什么事?” 沈清和一脸震惊:“你竟然忘了吗?” 谷慈更摸不着头脑了,“我答应过你什么事吗?” 沈清和坐下来,正色道:“关于我娶你的事。” 谷慈一口水喷在他脸上。 她连忙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红着脸道:“我……没有考虑。” “那现在考虑吧。”沈清和握了一下她的手,粲然道,“一炷香的时间够吗?” “……” 门“砰”一声关上,屋内的沈清和一脸茫然,被她扔在脸上的帕子徐徐落地。 *** 第二天晨起,似乎因为怀着心事,大家似乎都睡得不好。 方竹卿一早来敲谷慈的门,开门的却是沈清和。 他揉了揉眼睛,觉得没睡醒,又回房间重来了一次,看到的依然是沈清和。 “你、你……小慈姐姐呢?!” 沈清和不懂他为何这么震惊,直白道:“她去了二楼,昨晚是我住在这里的。” 方竹卿狠狠松了口气。 他们前去吃早饭时,正好碰见谷慈与卢子洵从二楼下来。沈清和的房间就在他隔壁,谷慈出门时与他遇见了,便一路聊了几句。 沈清和有些警惕地拉过谷慈的手,径直去了厅堂。卢子洵觉得有些好笑,一转头看见方竹卿沉思的模样,更是忍不住微笑。 四人是旧相识便坐在了一桌,稀罕的是所有人都来了,包括几个没见过的船工。谷慈有些不解,一问才知是郭华君把大家召集来,提出要问话,毕竟除了自己人之外,对其他人的底细一概不知。 惠娘皱了皱眉,不满道:“郭公子这是拿我们都当凶手?再者,凭什么是由你来问话?” “就凭我的表舅是刑部的六品主事。”郭华君眉飞色舞,睨了周围人一眼,“在座不过都是庶民,我可是官家出身,于情于理都应由我来主持。” 谷慈默默看了沈清和一眼,喝了口茶,没说话。 见众人都不回答,郭华君昂着头坐在椅子上,俨然傲成了一只不会开屏的孔雀。等吃完饭后,便搬了两张桌子,像模像样地开始问话了。 沈清和对此没有什么抵触,反而很高兴。他并不喜欢问话,通常这些事都是交给衙门的人去做的,在大理寺时也由寺丞担任,是以郭华君问话时,他便站在一旁听。 最早来的是何信夫妇,江东人士,因为濯城有亲戚去世便赶来祭拜,这趟正是回家去的。何家并不富裕,坐马车会稍稍便宜些,但刘氏身体不好,受不了颠簸,故而选择了这艘船,甲板上风大,也不怎么走动。 先前说是闹鬼的老妇叫褚秀英,从前是个神婆,后来儿子考中了举人便开始挥霍。其余人的理由大概相似,要么是探亲要么是打工,问完后便只剩下沈清和四人以及船工。 郭华君像是没看见他们似的,开始问起了船工的出身。 谷慈微微蹙眉,目前嫌疑最大的仍旧是方竹卿,此人显然是故意把他们留到最后的。 惠娘虽然心有不满,但只好道:“我并非本地出身,家乡在濯城附近的清水村,三年前遭遇了土匪,全村被洗劫一空,只有我侥幸逃出,所以来了船上。” 魏蒙说是住在她的隔壁一村,情况相似,也是被土匪害得无家可归。二人皆是孑然一身,也算相依为命,便一同留在船上打工。 谷慈闻言,不禁回忆起昨夜惠娘脸上的凄哀神色。 问到曾贺云时,郭华君的眉毛又扬了起来,“你是哪里人?” 曾贺云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濯城人。” “蒙汗药是你下的吧?” 问前面几人时都没提到案子,不止曾贺云愣了一下,旁人也很震惊。 “不是我!”曾贺云猛地站了起来,面色难看到了极致,“酒缸就在这里,谁都可以下药,为什么偏偏怀疑我?” 郭华君挑眉道:“那你为什么眼神躲躲闪闪?” 曾贺云不说话了,干脆坐在那里闷着头。 沈清和默默收回视线,想想后道:“看到这样的审讯手段,我想我可以把赵捕头提拔成笨人了。” 谷慈点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 郭华君也没有一口咬定他是凶手,就这么转向余下的船工。其中一个昨天守着甲板,就是先前谷慈觉得眼熟的那个,一直戴着草帽,皮肤黝黑,相貌亦是普普通通,名唤张然。 “昨日宋檀出事时,你并不在这里,能否说明一下去了哪里?” 张然答道:“我是在甲板上看风向的,有人来换班之前自然一直呆在那里。” “可有人证?” 张然偏过头,不屑道:“甲板上那么多人,总有人看到我。” 郭华君问完了船工,搓了搓手转向方竹卿这边,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头一个点了卢子洵,勾了勾食指。 卢子洵对他的冒犯并不生气,微笑着说了大概的情况:他是濯城的商人,此次去江东拜访故友,还捎了一些字画。 大概是因他太过配合,郭华君一脸狐疑道:“那你为何没有带下人?” 卢子洵摊开手,指了指对方身后的小厮,“我能照顾得好自己,为什么要带下人?” 这一言把众人都逗笑了,郭华君气得红了脸,冷冷“哼”了一声。 他显然很不悦,不悦的结果便是将怨气发泄在沈清和的身上。 “你与这位姑娘还有那个小子,是什么关系?”郭华君讪笑道,“看你们都这么年轻,指不定是有什么不光彩的关系吧?” 沈清和十分坦然地坐在他对面,抬手指向谷慈与方竹卿,“这位是内人。这位是弟弟。”末了发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作者有话要说:方竹卿v:差点以为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____ 其实巨婴的思维不难理解啦哈哈哈,他觉得男女关系发展到最后都是夫妻关系_(:3」∠)_ 感谢evandor小天使的地雷么么哒0w0 都亲了!!!还不撒花留言吗qaq←看我真挚的眼神 第47章 「第四十七讲」 他一袭青白的直襟长袍,身材颀长,君子端方,墨发高高束起,比起昨日又更添几分威严。 郭华君哑巴了一会儿。虽然这一路沈清和并未展露锋芒,但光看神态举止便知来历不凡。 他虚起眼问:“你们是哪里人,干什么的?” 沈清和将要开口时,谷慈有了不好的预感,抢先道:“我们是濯城人,和卢公子一样是商人。” 郭华君点点头,看他们衣着光鲜华贵不似普通人,若是商人倒也好解释了。 他随后转向方竹卿。 “宋檀回去之后,小兄弟称身体不适也跟着下去了,当时在场的人都看见了。”郭华君自信满满道,“至他遇害大约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你当真什么都没听见?” 方竹卿脸色发白,咬着唇道:“我当时一直躺在房间里,没有听到声音。” “那后来为什么出来?” “因为……”他看了看谷慈,“我想去找姐姐,就出来了。” 郭华君表示不信,带着众人下去后,让魏蒙呆在方竹卿的屋子里,他自己则是轻轻推开和关上宋檀的房门。 魏蒙出来后,他问:“刚才可有听到声音了?” “听到了。”魏蒙点点头,“这两间屋子两两相对,一点点动静便能听见了。” 方竹卿紧紧捏着谷慈的袖子,惶然道:“我真的没听见!或许我是……睡着了?” 他抓着脑袋,好像连自己都不太相信了。何信夫妇从头至尾都死死盯着他,只听刘氏道:“你们是一起来的,肯定……肯定是同伙!” 后面的几人开始窃窃私语。沈清和却是不慌不忙道:“如果你们因为他没听见开门声就怀疑他,真是蠢得……”他的衣角被谷慈扯了一下,“真是太武断了。” 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让谷慈去甲板上看,如果来了大风便下来通知他。众人静待片刻后,胆小的惠娘也有些不耐烦了,“我看你是糊弄我们的吧?” 沈清和不语,就在他们准备起身离开时,谷慈跑下来道:“上面刮大风了。” “好。”他微微抿起笑意,这回让何信去了方竹卿的房间,还特地让他站在靠门口的位置。 何信狐疑地看了看他,最终还是进去了。在一干人的注视下,沈清和将宋檀的房门开了关关了开,如此重复数次,才将何信叫出来。 “听到声音了吗?” 何信一脸茫然,“什么声音?” 沈清和不紧不慢道:“我开门的声音。” 何信依旧摇头,扫了一眼周围人的神色,个个都是不可思议。 “一楼的这四间房是最靠近甲板的,风浪大的时候,屋里的人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沈清和拢起笑意,“若是因方竹卿没有听到声音便是凶手,你们要如何解释方才的事?” 周围无人答话,郭华君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褚秀英住在谷慈那间屋子的对面,拿着个铃铛晃来晃去,神叨叨地说:“就是闹鬼了,就是厉鬼作祟。”她摇头晃脑地念着什么,抬手指了几个人,“你们几人都面露凶光,若不化解,只怕熬不过今夜。” 船上人心惶惶,被她点到的人都面色一冷。 最后,神婆的手落在谷慈的身上。 谷慈僵了一下,露出尴尬的笑容,转身上了甲板。 沈清和不作声地跟在她后面。 此时大风已经停了,远眺濯城方向,雾气渐渐消散,满眼都是连绵起伏的山峰,若隐若现。 谷慈搓了搓脸,没注意到沈清和跟在她身后,一回头差点撞到他身上,慌忙退了两步。 他粲然道:“需要我跟你解释一下,这世上没有鬼神吗?” 谷慈扶额,“……不用了。” 沈清和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好吧,你的平安符是我求的,所以一切鬼神看到你都会绕道走的。” 谷慈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情果然好了不少,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啄了一下:“竹卿的事多谢你了。” 沈清和的眸子陡然间闪得发光,咳了一声:“我不觉得我们的关系需要用这么浅薄的语言来维持。” 他说着反扣住她的手,托住她的脑袋,指尖摩挲了一下便吻上她的唇。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谷慈连忙与他拉开距离,一眼便看见了方竹卿,正手足无措地望着他们。 “我……我先回屋去了。” 方竹卿飞快地往回走,脸色很难看。谷慈想想后跟了过去,可他始终没有开门,憋了片刻才道:“小慈姐姐,我想休息片刻。” 谷慈只好离开。 她怀着疑惑,看见沈清和在廊道上环视四周,像在思索什么。 “这里有什么不对吗?” “行凶的时候正好起了风,不觉得太巧了吗?”沈清和沉吟道,“而且,为什么要杀死宋檀?” 的确,至今他们都不知宋檀被杀死的理由。 他看似是一个人前来的,但难保船上有什么人在之前便认识他了。宋檀的行李不过几件随身衣物和银子,房间里亦是整整齐齐没有被翻乱过,并无特别的线索。 “还有一个问题。”沈清和续道,“如果他添了酒,回屋之后便锁上了门,那蒙汗药是在何时下的,凶手又是如何进的那间屋子?”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完之后便径直去找船家。 船家吕平之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材矮胖,头戴四方巾。这间屋子离甲板很近,旅客们若是有什么事便可以来他。 沈清和问了关于房间钥匙的问题,吕平之答道:“船上每间房只有两把钥匙,一把在客人手上,一把是由老夫收着。” “钥匙会被偷走吗?” 吕平之愣了一下,“这个……不太可能,钥匙都是妥善保管的。” 沈清和微微蹙眉,想去看钥匙被收在何处,但吕平之显然不乐意。谷慈莞尔一笑,露出两个酒窝:“船家,这几天我的弟弟一直被人冤枉是我凶手,觉都睡不好。我们来这里,也是想证明他的清白。能否请你帮帮我们?” 她言辞颇有礼貌,令人不忍拒绝,吕平之想了一会儿,还是带他们去了船舱里的一间屋子,门上拴着一把厚重的锁。 他拿出钥匙开了锁,里面十分窄小,最多只能站两三个人,三面墙上都挂满了钥匙,上面分别写着对应哪一间房。 “那位宋大人的钥匙已经回收了,所以现在有两把。”吕平之指着墙上的某一位置,“这间屋子里的锁只有我能打开,不会被偷的。” 沈清和突然抬眸:“为什么叫他宋大人?” 吕平之倒是愣了一下,“之前便听闻这位宋大人曾是官差,这么称呼……也没错罢?” 沈清和没有回答,往外走时吕平之道是还有事情要处理,遂不送他们出去了。 谷慈出船舱时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一偏头才知是惠娘和魏蒙。这二人算是老乡,又认识了这么多年,在一起交谈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说着说着就抱在一起了。 惠娘啜泣道:“阿蒙,这些船上都死过人,太可怕了。等到了江东,我们就辞了工一起回家种田好不好?” 魏蒙拍了拍她的肩,心疼道:“好,别担心,我会照顾好你。” 想起昨夜,谷慈慌忙移开视线,将沈清和往后拉,免得打搅了那二人。 沈清和没看懂她使的眼色,像发现什么似的,往前走了两步,俯身盯着门边看。他的脚步声显然是惊动了那依偎着的二人,惠娘顷刻捂着脸。 谷慈歉疚地与她颔首,注意到沈清和拿出一张帕子,从门边拾起了什么,正是一块赭色的陶瓷碎片。 在船上会用到这般材质的器皿,只有盛酒的酒罐。 谷慈再次抬头时,惠娘已经不见了,只有魏蒙站在那边,表情尴尬。沈清和上前问:“你们是厨房的帮工,会记下这些酒罐的数量吗?” 魏蒙点头道:“每次开船之前,掌柜都会让我们清点好的。” “那太好了。” 沈清和随后去了吕平之那里,因船舱里不太干净,便让谷慈在外面等。 谷慈静候了片刻,陡然看见沈清和被撵出来了。 “……发、发生什么事了?”她连忙上前问。 “这些人真是太不懂礼貌了。”他抖了抖袖子,一脸不满道,“我不过是让他去问船上有没有人摔碎了酒罐子。” 谷慈不可置信:“没别的了?” 沈清和续道:“我还问他,为何一直带着帽子,是因为谢顶吗?” “……”谷慈深呼吸了一下,“你站在这里等我,不准动。” 沈清和乖乖站着,目送她进去,不一会儿吕平之便笑容满面地随她出来,吩咐船工去问,最后查到只有他们住的这块地方少了一只酒罐,但几人皆表示没有摔碎过,喝完就还回去了。 吕平之走之前不忘瞪了沈清和一眼,把帽子正了正。 “你施了什么法吗?”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谷慈,“为什么他听你的?” “是礼貌加上微笑。”谷慈揉着他的脸,捏出一个笑容来,“你这样揭人短处,谁会听你的啊?” 沈清和若有所悟。 姗姗来迟的郭华君听说了这件事,分明长得比沈清和矮,仰着头也是一脸傲气,冷笑着讽刺道:“沈公子似乎很厉害啊?” 沈清和微笑:“多谢夸奖。” 郭华君:“……” “郭公子查出什么了吗?” 郭华君白了他一眼,“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他言罢趾高气昂地离去,谷慈则是回去看看方竹卿有没有醒,才发现房门从外面锁上,他必然是出去了。 沈清和似乎想到什么,只身一人回到二楼,果然看见方竹卿在他的房门外候着,听到脚步声后徐徐抬起清秀的脸庞,目光决然。 作者有话要说:_(:3」∠)_今天有事晚上9点才开始码orz 我去睡惹么么哒 第48章 「第四十八讲」 尽管方家如今是一团糟,但方竹卿从前的生活并不似现在这般艰难。 父亲方琰年轻时考中了秀才,为人上进,但是个急脾气。母亲嫁过来后一直是谷家在资助他们,日子不算富裕倒也其乐融融。 一晃数年过去,方琰一心求官未果,压力越来越大,有时妻子抱怨两句便能争吵起来,结果便是时常冷战,谁也不搭理谁。 随后方琰便开始酗酒,一连数日不回家,一回家便倒头大睡,与妻儿都没什么交流。直至方竹卿到了束发,矛盾已一发不可收拾。 再加上前两年谷慈的父亲病逝,方家没了接济,已是彻底没落。 沈清和望了望方竹卿,没说什么便打开房门让他进来。方竹卿举步进屋,却没有坐下,直挺挺地站在他对面,双手紧紧攥着袖子。 “沈公子与小慈姐姐……是什么关系?” 沈清和不紧不慢地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给他,“如你想的一样。” 方竹卿的脸色白了几分,咬着唇道:“我只有这一个姐姐,自然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可是你……” 沈清和茫然道:“我怎么了?” 方竹卿深吸一口气,“虽然我娘和姐姐都觉得你好,可你……你一点都不好。” *** 谷慈一人坐在饭堂里喝茶,问卢子洵借了本书可是没心情看,翻了两页便又合上。 不止是方竹卿没了身影,连沈清和从方才开始都不见了。 船上毕竟发生过命案,她有些担心,一抬头看见刘氏走过来冲她笑笑,一同坐了下来。 “沈夫人怎会一个人在这里?” 听到这个称呼,谷慈的眉头紧了紧,“嗯……他们都休息去了。” 刘氏的脸色比先前好了一些,也斟了杯茶,“不知沈夫人家中是做什么生意的?” 谷慈在脑中飞快地想了一遍,答道:“字画生意。” “听起来还真有书香气啊。” 分明先前还怀疑他们是杀害宋檀的同伙,谷慈有些不习惯她来套近乎,正想说些什么,谁知沈清和突然出现在门口,拉起她的手便走了。 谷慈惊道:“你要去哪里?” 沈清和没有回答,径直带她上了二楼,进屋后摁着她坐下,将他随身的包袱放在她面前,从里面神秘兮兮地取出一样东西。 如果没有记错……这是当初被他排队买走的金轮王,花甲版。 他居然一直随身带着! “送给你。” 谷慈猛然抬头:“什么?” “我家里还有八十三个木雕,五十一个大的,三十二个小的。”沈清和一本正经道,“你若想要,这些统统都可以送给你。”他补充道,“不过我会定期来保养它们。” “……”谷慈哭笑不得,“是竹卿与你说了什么吗?” 沈清和沉默不语。 谷慈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心中像泛起阵阵涟漪的潭水,“除了讽刺人这点不太好之外,我不需要你改变什么,我喜欢的就是现在的……” 沈清和低下头来,微微俯身注视着她的眉眼,两人靠得极近。谷慈慌忙把手缩了回来,心绪乱了想立即就走,谁知沈清和却扯住了她的袖子。 “哦,你终于肯承认了呢。” 他伸手轻轻抱住她,像搂着什么宝贝,回想起那晚妙不可言的滋味,正欲低头吻下去,却听见有人在外敲了敲门。 谷慈猛然回神,立即去开门。 屋外的卢子洵见二人都在里面,稍稍愣了一下,了然地微笑道:“打扰二位了。不过——楼下又出了一桩命案。” *** 一艘船上死了第二个人,这时船客的心境大不一样了。 第二个死者是张然,尸体是在曾贺云的房里被发现的。 船工都是住在船舱里,屋子里没有窗户,不点灯时极为昏暗。他们赶过去时,郭华君正坐在屋子里,其余人将曾贺云五花大绑。 他显然是挣扎过,一只眼睛还被打肿了,惊叫道:“我不是凶手!我没有杀人!” 谷慈忙询问是怎么回事,只听郭华君道:“方才吕老大照例来查房,谁知,就在这间屋子里发现了张然的尸体。” 船工的住处每日都要查一遍。现场并未动过,张然今日没有戴草帽,正对着房门侧倒在地上,衣襟上一大片血迹。 郭华君续道:“死因是割喉而死,无蹊跷之处,从刀口看来,是被人从后方一刀杀死的,刚死不足半个时辰。” 沈清和抬眸道:“你确定?” “别忘了我可是在刑部……” “哦。” 郭华君:“……” 曾贺云依旧躺在地上挣扎,却动弹不得,跛脚扭曲地横着,咬着牙哭了出来:“我……我没有杀人!我根本一直没下来过,要如何杀人……” 他抬头往几个同僚那边看,可除了吕平之无奈地叹了口气,其余人皆是偏过头,显然不愿为他说话。 这一点谷慈看得出来。 吕平之显然是船上的一把手,而剩下的人中,惠娘与魏蒙互相爱慕,张然与魏蒙关系不错,唯独曾贺云和谁的关系似乎都不是很好。 这时站在角落里的方竹卿开口了:“曾大哥一直都是和我呆在一起的。”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他,他立即有些拘谨地垂下头。 原来,之前方竹卿发现谷慈那间屋子的门锁有些松动,便去找船工来帮忙修一下,正好曾贺云有空,谁知还没修完,郭华君便带人来把他绑走了。 “我可以证明,曾大哥一直都是在一楼修锁的。” 因为他也是怀疑对象,众人自然不信,谁知这时褚秀英道:“老身住在他们对面,确实听见了声音,还开门看到了曾兄弟。” 方竹卿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但褚秀英视若无睹,冷哼道:“早就告诉你们这是鬼怪作祟。”她指着张然的尸身,“昨日老身也说他会有血光之灾,你们都不相信,现在总该信了吧?” 她看向谷慈,“小姑娘也面露凶光,门锁在这时出现问题,恐怕是什么不祥之兆,还是小心点好。” 谷慈皱了皱眉,被沈清和拉到身后。 “妖言惑众。”他一字一顿道。 船上没有官差,自然不能动私刑,故而众人只是将曾贺云关了起来。他虽生得不高但身材结实,一个大男人哭着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委实让人狠不下心。 张然的尸身和宋檀放在一处,被抬走前谷慈上前细细看了他一眼,回屋的路上小声与沈清和道:“我想起来我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了,还记得先前在濯城衙门里,前来赎走闵春阳的人吗?画像上的人和张然长得一模一样。” 沈清和是脸盲,就算看到本人也不一定认得出,更别谈画像了。他沉吟道:“你确定没看错了?” 谷慈点头道:“确定,而且他先前说话时有江东口音,不会错的。” 这几日张然都是戴着草帽,况且他站在风大处,也没人仔细看他的脸。去衙门里如果是这般装束反而可疑,故而那时他必然露了脸。 “如果他真的与符杰有联系,我可能明白为何要杀了宋檀了。” 沈清和露出得意的笑容,前去问方竹卿关于门锁的问题。 少年看他牵着谷慈的手,不由蹙了蹙眉,不情愿地答道:“我在房间里听见有人开锁,以为是姐姐回来了,出去时却没看到人,发现她屋上门锁有松动,就去找曾大哥修。” 沈清和的指尖在门锁上摸了一遍,基本已经修好了,只是锁口有细小的划痕,像是被人撬过。 他看了看谷慈,没有说话。 “曾贺云一直和你呆在一起吗?” 方竹卿答道:“对,直到郭公子带人来把他抓走。” “期间没有离开过?” 方竹卿想了想,“哦……有的。曾大哥说还缺些工具要去拿,我正好去饭堂添水,回来时他也已经在这里了,就一会儿工夫。” 放工具的地方在靠近船舱的屋子,不用下楼;而船工的房间则是在船舱里,路程远一些。 沈清和沉思片刻,让他按那时的步速与停留的时间去一趟饭堂,添完水再回来。方竹卿不解,但是照做了。 待方竹卿拿了茶壶,他便与谷慈道:“开始数数吧。” 谷慈点点头,从方竹卿离开时开始数,一直数到他回来停下,抿抿唇道:“七十二下。” “好。”沈清和道,“按照刚才的数法,看我什么时候回来。” 刚一说完,他便步履轻盈地跑了出去。 谷慈愣了愣,连忙跟着数,直到那个清逸俊朗的身影再次奔回她面前。 “八十八下。” 沈清和闻言露出笑容,情不自禁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一旁的方竹卿又咳了一声,皱着眉。 “刚才我去了趟曾贺云的屋子,再折返需要八十八下。”沈清和解释道,“他本人是跛脚,倘若杀人再折返,不可能比我更快,所以的确只是去拿了工具。” 谷慈欣喜道:“这么说,曾贺云不可能杀人了?” 沈清和点点头,“不过这样的话,疑点就更多了。” 虽是这样说,他的神色显然很愉悦,走到一半又看到谷慈的门锁,转身将她拉了回去:“今晚你呆在二楼。” *** 谷慈原以为他只是想像昨晚一样换房间,可沈清和不仅把她送过来,自己似乎也不乐意走了。 她觉得有些好笑,问发生了何事。 “你的门锁被人动过。”沈清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从现在开始要一直呆在我身边。” 他像是没睡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谷慈微笑道:“困了就去睡吧。” 沈清和刚准备走向床榻,突然停步,“床给你,我睡桌子。” “桌子多硌人啊。”谷慈帮他铺了一下被子,安慰他道,“你先睡这里,我要是困了就叫你起来换。” 沈清和果然信了,觉得这个方法甚好,能充分利用资源,但也没有完全躺着,只是轻轻靠在床边闭目。 窗外繁星点点,似乎飘起了小雨,滴滴答答,如银铃般动听,让人安然入睡。 沈清和的长发垂了下来,一张俊秀的脸完美无瑕,精雕出来的轮廓,气质清雅而又洒脱,唯独抱着被子的模样像个小孩子。 谷慈怕他着凉,小心翼翼地给他盖上被子,指尖触碰到他的手时却忽地被他反扣住。 她来不及反应,眼见这个闭着双眼的人将她搂过来,一同倒在了榻上。 作者有话要说:沈清和v::) _____ 流浪的面包树扔了一个地雷 何日君再来扔了一个地雷 感谢面包树和何日小天使><昨天状态有点不好就没更,我回来啦 第49章 「第四十九讲」 沈清和搂着她侧卧,温热的呼吸声就在她耳边,在这安静的屋中显得暧昧旖旎。 谷慈的耳朵顷刻红了一片,一偏头看到那俊美又安然的睡颜,忙不迭把脑袋转过去。 “沈清和,放开。” 他不仅没有松手,还抱得更紧了,依旧闭着双眼:“这样比较安全。” 谷慈咬着唇挣扎,可她的力气根本挣不过沈清和。对方似乎想起什么,给她也盖上被子,还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 她起初不明白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恍然想起是哄小孩子睡觉的动作。 在他被接到唐府之前,或许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吧? 从小在各个亲戚家辗转,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以至于仅凭一个动作,便可以猜出别人大概的想法。 看似很了不起,却很少有人知道这是多么辛酸。 谷慈伸手搂住他,沈清和似乎愣了一下,缓缓睁开双眼。 眼前的女子清秀端丽,面庞白皙若凝脂,泛着淡淡红晕,几乎与他只隔了一寸。沈清和露出笑意:“以后你最好睡内侧,不容易滚下去。” 谷慈扶额:“我不会滚下去的。” 她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那句“以后”,连忙别过发红的脸。 屋外雨声淋淋,烛光暗淡朦胧,沈清和轻抚着她的脸颊,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耳垂,待她满脸惊愕地回过头,又含住了她的唇。 谷慈倏然睁大眼睛又缓缓闭上,用手抵住他胸口,但在此时他已欺身压了上来,一手扣住她的腰,将两人拉得更近。 谷慈呼吸渐重,心绪被他一寸一寸打乱,直到他的手开始往下探到她胸口,才猛地睁眼,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沈清和遭到猝不及防的一击,咳了两声。 “疼。” 谷慈颇为心疼地给他顺毛,干脆将他搂在怀里,柔声道:“睡吧。” 沈清和满意地微笑,睡意渐浓。 *** 次日沈清和醒来时,谷慈已经不见了。 他有些不高兴地在床上滚了两圈,又滚了两圈,她还是没回来。 折腾了许久,他起身洗漱,去饭堂时果然看见谷慈与方竹卿,卢子洵则是坐在他们对面悠闲地看书,看见他来,笑着打了声招呼。 方竹卿抬头望了望他,低着头与谷慈道:“小慈姐姐,你昨晚……没回房吗?” 谷慈心虚地喝茶,一杯都喝完了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沈清和面无表情道:“我们去彻夜长谈了。” 方竹卿抿着唇,“谈什么?” “很重要的事。” 他的神色很认真,反而让人难以往歪处想。方竹卿的面色好了一些,便见郭华君从眼前走过,道是要去检查张然的尸身。 沈清和起身一同去了。 这间屋子在船舱里,原本是间小仓库,尽管撒上石灰,尸体还是难免发臭,屋子里气味难耐。 吕平之帮他们开了门但死活不肯进去,郭华君的表情千变万化,一脸要吐出来的表情,却又不得不上,结果还没靠近尸体就真的跑出去吐了。 谷慈亦是捂着鼻子,但尸体见多了也习惯了些。沈清和坦然走近,轻轻揭开宋檀身上的白布,在他的衣服上摸索着什么。 卢子洵上前微笑道:“要搭把手吗?” 沈清和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摇摇头,让他去把魏蒙找过来。 魏蒙进来之后便捂着嘴,皱着眉头显然很不适应。他看见张然的尸体时,有些难受地避开了眼。 “你们关系很好吗?”沈清和问。 魏蒙悲哀道:“我和张然还有阿惠都是一个地方来的,在外打拼也没几个朋友。他怎么会……就这么死了。” “那曾贺云与你们的关系不好吗?” 魏蒙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贺云来得迟,又不太爱说话,我们也不是很了解他。” 大约是实在不适,等他问完,魏蒙便又出去了。 沈清和继续检查宋檀的尸体,眼前忽地一亮,从对方身上取下了一块碎片,与先前在船舱找到的那块一模一样。 谷慈讶然道:“打碎酒罐的人,是宋大哥?” 沈清和露出愉悦一笑:“我知道蒙汗药是怎么下的了。” 吕平之前来锁门时,郭华君已经在外面吐完了。他今日换了身赭色袍子,可惜没穿多久就脏了一片,打着扇子企图掩盖身上的异味,挑眉道:“沈公子是来和我抢功劳的?” 沈清和看了他一眼,“你是谁?” 郭华君以为他在讽刺,当即跳脚了:“我是你郭爷爷!” “祖父早就归天了。”沈清和道,“如果你想,我可以让他来找你聊聊。” 郭华君一阵寒气,不再说话了,旁边的小厮在低低窃笑。 前去审曾贺云时,方竹卿没有跟着,而是同卢子洵一道看书去了。 他并非讨厌沈清和,甚至有时会觉得很佩服他,但放在谷慈身上又是另一码事。 方竹卿自小与谷慈接触得不多,但自从舅父去世,她的努力他是看得到的。 姐姐值得更出色的人,能够呵护照料她的人,而不是那个比他还幼稚,只能凭借一技之长在官府帮忙的无业游民。 他不禁握了握拳,看到卢子洵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书……快被捏坏了。” 方竹卿连忙松了手,歉疚道:“卢公子对不起。” “无妨。”卢子洵摆手微笑道,“其实你拿倒了。” 他的脸更红了,又连声说了几句“对不起”。 方竹卿心烦意乱地合上书,他在官学的成绩出色,然而还是离仕途太过遥远,不知哪一天才能真正顶天立地。 卢子洵见他叹了口气,遂道:“方小兄弟若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与我说一说。” 方竹卿与他吐露些烦心事,神色稍稍舒缓,“卢公子虽是商人,却没什么铜臭气呢。” 卢子洵微微讶然,受宠若惊道:“多谢方小兄弟夸奖。” *** 曾贺云被关在船舱最靠里的一间屋子里。 由于郭华君的搅合,基本船上的人都认为他是凶手,就等着到达江东后把人交给官府了。 屋子里尤其昏暗,沈清和点上灯后才看见他缩在角落里,双手被束在身后,面若死灰地抬头。 “我知道你不是凶手,所以需要问你几个问题。” 曾贺云眼前一亮,拼命点头,嗓音干哑。 谷慈给他倒了杯水,他一饮而尽,又连喝了好几杯,才勉强开口:“你问什么我都会说的。” 沈清和不紧不慢道:“你房间的钥匙有几把?分别在谁手上?” “只有我和吕老大有。”曾贺云皱着眉道,“我的钥匙还在身上,没丢过。” “所以除了吕平之,没人能进你的房间吗?” 曾贺云想了想,点点头。 沈清和沉吟道:“那之前你可曾带过谁去你的房间?” 曾贺云想了想,目光转了一下,闭口不答。 尽管光线微弱,这个表情还是被沈清和捕捉到了。 “你若不说,等到了江东,便直接去官府吧。” 曾贺云咬着牙,半晌终于吐出一个名字:“张然。” 这下谷慈明白他为何不愿说了。张然是死者,若是提前进了他的房间,那便有理也说不清了。 沈清和微微凝眉:“什么时候的事?” “吃完午饭之后。”曾贺云答道,“上回张然的手臂受了伤,就来我这里拿一些药,后来他就走了,我真的没有杀他。” 的确,一直快到傍晚都有人看见过张然,是以方竹卿的话能够证明曾贺云的清白。 “从血迹看来,张然的确是在你的房间里被杀的。”沈清和思索片刻,“先不谈凶手是谁,张然为什么会出现在哪里?” 曾贺云摇头表示不知。 沈清和突然想到什么,连忙起身出去,快步前去曾贺云的房间里翻找着什么,果然在柜子的最里层发现了一把刀鞘,大小与杀死宋檀的匕首一模一样。 谷慈讶道:“如果曾贺云没有杀人,那是……有人栽赃?” 沈清和捏紧刀鞘,又回到一楼的廊道中。此时几名住客都不在房间里,廊道中静悄悄的,灯火明灭。 “船上大风不定,这里也时常有住客往来,凶手却能挑准这个时间在短短一炷香之内杀掉宋檀,显然对船很熟悉。”他轻轻推开宋檀的门,屋子里的血迹并未清理,依旧有些骇人,“宋檀拿着酒罐回屋,可是酒罐摔碎了;当时我们都在饭堂,没看到他没有回去添酒,桌上却有酒,一定是后来其他人添的。” 谷慈看了看他,大约明白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这一切都说明,凶手在船工之中。” 剩下的船工便是吕平之、曾贺云、魏蒙以及惠娘。在宋檀离开饭堂的时间里,惠娘与众人在一起,吕平之则是在船舱,有人作证。 谷慈不好直接打听,便装作去闲聊,想问问剩下的两人在何处,谁知问了一圈没问到什么,最后是卢子洵道:“那时我想问船家借一些墨宝,所以魏兄弟帮我找了许久,一直呆在二楼。” 即是说,无人作证的,只剩下曾贺云一个。 谷慈有些惆怅地将结果告诉沈清和,对方只是蹙了蹙眉:“有什么地方想错了。” 沈清和起身去了船舱,让谷慈在外歇着,自己则是再去曾贺云的屋子一趟,但这回没有吕平之带着,他便绕了些路,突然停了下来,指尖拂过地板,闻了闻。 “谁在里面?”他转头一看,门口出现了一个男子,听声音是魏蒙,因为船舱里光线暗淡所以看不清他。 沈清和不冷不热地答道:“是我。” 魏蒙这才提着灯走来,松口气道:“原来是沈公子,现在船上不安全,我们个个都提心吊胆。” 沈清和默默点头,随他一同回去,又在甲板上呆了片刻,突然想到什么,正想回去找谷慈,便见方竹卿突然跑了过来,神色紧张。 少年的脸色煞白,颤颤巍巍将一个荷包举到他面前,紧咬着嘴唇。 沈清和一眼便认出,那是他给谷慈求的平安符。 “刚才我在二楼看到了这个。”方竹卿浑身发抖,“姐姐她……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沈清和v:睡了一晚上好开心呢^^ 第50章 「第五十讲」 谷慈苏醒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 她的脑袋隐隐作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一阵一阵的浪花声,忽紧忽疏,充斥在她的耳朵里,周围弥漫着的异味令她更加难受。 与沈清和分开之后,她在饭堂里呆了一会儿。方竹卿始终在看书,脸红红的却不肯与她说话,捧着书便走了。 谷慈不知他为何闹脾气,无奈地与卢子洵相视一笑,上楼找沈清和却也不见人,只是看到对面的何信夫妇鬼鬼祟祟地出屋。 那二人并未注意到她,她便有意藏在二楼的角落里,倚着一盆兰草,一直跟到靠近船头的舱内,才隐约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小船”。 刘氏面露惶然之色,不住地往四处看。谷慈怕被她发现,便往角落里缩,不慎踏上一块松动的木板,发出“吱呀”一声。 何信一惊,顷刻往她的方向看,大喊道:“……谁?!” 谷慈不知他们要作甚,自然不敢出来,于是更往里靠,谁知脚下却蓦地悬空了,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从方才的地方摔了下来,头磕到了什么硬物,顷刻失去了意识。 谷慈深吸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后脑,感到有些粘湿,大约是出了血。 抬头看看之前摔下来的地方,不见一丝亮光,显然不是踩坏了木板,而是触动了什么机关。 她尝试着喊了几声,可声音夹杂在浪花之中,连她自己都快听不见了,静坐了许久也不见任何变化,倒是愈发冷了,只好勉强起身。 四处伸手不见五指,唯一能确定的是她还在船上。谷慈渐渐适应了这异味,顺着墙壁摸索,一边摸一边用力敲,没走几步,脚下便踢到了什么硬物。 她有些胆战心惊地将东西拾了起来,脑海里甚至闪过这是人骨的念头,但细细一摸,质感光滑细腻,凉凉的让人感到舒服,像是……玉。 谷慈将那硬物放在地上作为标记,不过片刻便绕完了一圈,大概能确定这是个不算大的暗阁,但不知出口在何处。 她又开始向中间摸索,这回不止是摸到了玉,还有不少其他形状的东西,有的像酒杯有的像卷轴,甚至还有一些触感像金子,令人匪夷所思。 应该是一间仓库,但却从没人提起过这个地方。 谷慈放下手里的东西,又在地板上敲,想找到出口,然而敲到角落里时,却蓦地又碰到一样东西。 摸形状像是戒指,但里面似乎还套着什么东西,冰冷而诡异,关节分明。 是一截断裂的指骨。 *** 沈清和握着那个平安符,在屋子将目前发生的事情重新整理了一遍。 他忽然间一动,摁住了瑟瑟发抖的手。 船上人心惶惶,谷慈失踪的消息自然已经传开了。方竹卿先前对她发了脾气,懊恼得几乎要发疯,与几个船工一同四处搜寻,却丝毫不见她的踪影。 拴在平安符上的绳索是被什么东西磨断的,断口处隐约能闻到淡淡的兰草味。沈清和捏紧平安符出了屋,果然在廊道一角的一盆兰草上,看见了一缕红丝。 二楼与一楼的构造有些微不同,一条穿廊通向各个住屋。这盆兰草便是在最角落里,一般不会走到这里来。 谷慈显然是在这里站了一会儿,看到了什么呢? 沈清和摇摇头,想象着她的视线回头看,正对着的是何信夫妇及卢子洵的屋子。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从目前死了两个人看来,凶手是不惧杀人的;如果谷慈真的目击到什么,应该会被直接灭口,甲板上四处都有人看着,亦是不可能直接落到江里。 问题便是——她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这艘游船能容纳上百号人,光是房间便不计其数,船上必然也有暗阁之类的地方。 没人看见谷慈去了哪里,这是最要命的。沈清和烦闷地砸了茶杯,后来索性将茶壶也砸了,指尖的刺痛令他稍稍回神,终于平心静气坐了下来。 ……一定是哪里遗漏了。 他快步冲下楼,正巧这时看见郭华君押着何信走过来,一问才知,原来他夫妻二人担心船上再出什么变故,想去船舱偷一艘小船逃跑,但又不知道具体位置,鬼鬼祟祟在船舱里游荡时,被逮了个正着。 不似其余人的忧心忡忡,郭华君比前几日更加趾高气昂,“先前每死一个人,你们便怀疑其他人是凶手转移视线,如今又要逃跑,可是做贼心虚?” 刘氏脸色惨白,几乎快站不稳,拼命摇头道:“不是……我们只是想平安回家,我们没有杀人!” 她说着便开始痛哭流涕,谁都看得出她身体不好,故而没有再逼问,偏偏郭华君咬定了他们心怀不轨,不肯松口。 “你们刚要逃跑,那位沈夫人便不知所踪了,还敢说没关系?”他怒目圆瞪,俨然像在审犯人,“我看就是你们杀了她,再抛尸于江中!” 方竹卿闻言大骇,面色惨然,握着拳冲到沈清和面前,咬着牙道:“你已经想了很久了,想到姐姐会在哪里了吗?” 沈清和低声道:“她还在船上。” 方竹卿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毫无波澜的脸:“在哪里?!” 他摇了摇头。 方竹卿怒不可遏,分明看起来没什么力气,却陡然间伸出一拳,打在沈清和的胸口,忿忿离去。 沈清和默默承下这一击,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径直走到何信面前。 “把你们刚才走过的路,再带我走一遍,一步也不许遗漏。” *** 双眼逐渐适应黑暗之后,剩下的便只是冷。 这间暗阁比甲板上还要寒冷,应该是在船舱的最下方。 谷慈抱着胳膊蜷缩在角落里,不知是不是已经到了晚上,也不知她能否捱过晚上。 她将那枚戒指取了下来,从大小上看,主人应该是个成年男子。好在她并未摸到尸体,这里只有一截断指,已然成了白骨。 自上船之后已经过了两晚,离江东还有一段路程。她不止是饿,渴得嘴唇发涩,脑袋上的伤还在作痛,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谷慈忍不住探向腰间的平安符,然而摸到的却只是断了的红绳。 她以为是方才落下来时被扯断的,在周围摸索了一圈也没有找到,疲惫地捂着眼睛。 沈清和……应该知道她不见了吧? 以他的智慧,一定能循着线索找到她的吧? 她静坐片刻,待风浪声小了一些,又向上方呼救,可嗓子喑哑,几乎叫不出什么声音。 倏尔,不远处传来“吱呀”一声。 谷慈原以为是听错了,当听到第二声时,才反应过来是有人从外面打开了什么,微光穿过缝隙一点一点照进这漆黑的小屋,令她陡然间惊喜起来。 然而只是一瞬。 眼前洞开一扇半个身子大的小门,继而是一个人影提着灯走了进来,步履悠闲,不紧不慢地探进身子,将灯挂在门口,照亮了大半间屋子。 这人显然不是来找她的。 谷慈本就坐在角落,几乎在刹那间躲到最后方,紧紧贴着墙壁,屏住呼吸,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在那提灯并未照到她。 借着灯光,她终于看清了这间屋子里有什么,果然是一间小仓库,中间堆放着玉石、酒盏等,价值绝对不菲。 那人似乎并未注意到她,从地上拾起什么东西,随后便又取下灯折返,临走前用提灯照了一下屋子,继而满意地离去。 灯火清晰地映出那人的脸颊,慎人又可怖。 *** 何信夫妇带着沈清和从二楼走到放置小船的船舱,而他只是远远跟着他们,一路并未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 他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连话也变得极少,拿着纸笔从甲板到船舱,又顺着原路返回,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 方竹卿急得满眼血丝,惠娘瞧着不忍,帮他一起找,还问吕平之借来钥匙,却始终不见谷慈的踪迹。 最后,他竟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将他抬回来的人是卢子洵,粗略诊了下脉,又去厨房给他熬了药。方竹卿不一会儿便醒来了,咬着牙道:“他根本就不关心姐姐,怎么能把姐姐交给这样的人……” 卢子洵突然将一勺汤药送到他嘴里,苦得他连连皱眉。 “我倒是从未见过沈公子这般模样。”卢子洵温和地微笑,“方小兄弟急火攻心,还是多多休息为好。只要暂时还没有谷姑娘的消息,她便有一线生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江上阴沉一片,像是染了松烟。沈清和一身素白宽袍,安静得像是融入了这画面之中,面前放着一张纸。 即使是吕平之也并非完全了解这艘船,但结合对方的描述,他已能将船的大概构造画出来,只是上面留了诸多空白的地方。 沈清和锁眉,复又起身去外面,恰这时魏蒙上二楼来给他们换茶。何信夫妇拿了茶壶便回屋了,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看他。 沈清和并无心思想这些,接过托盘后便放在桌上,却不经意地瞥见托盘一角似乎写着一行小字。 这行字是用鲜卑语写的,不仔细看只会当是纹饰。他细细读了一遍,眉头忽地紧锁。 茶有毒。 作者有话要说:一觉睡到11点多= =服了我自己了>< 大家以后晚上等不到早点睡,我写完之后早上来就能看到了qaq 嘤嘤嘤 第51章 「第五十一讲」 船上都是汉人,再者濯城离边关遥远,几乎不可能有鲜卑族人出没。 他能看得懂这句话,也是因曾经在宫里时研究过。这字写得很小,笔迹也有刻意掩饰过,显然是有意隐瞒身份。 沈清和拿出纸笔将字迹原封不动地抄了下来,指尖轻轻一拂,墨迹还没干,显然是不久前刚写上去的。 他下楼去了饭堂,正好瞧见惠娘在收拾桌子,便问:“送给客人的茶是谁添的?” 惠娘答道:“……是我和阿蒙。” “你们准备茶水的时候,有谁来过厨房?” 惠娘想了一想,有些疑惑,“褚大娘来要了些治晕船的药,还有何大哥和卢公子来过,都是为了煎药。” 刘氏的身体一直不好,方竹卿又病倒了。沈清和微微凝眉,转身离开时,又想起什么,回头道:“宋檀遇害那日打翻了酒罐,后来帮他添酒的是谁?” 提到这件事,惠娘隐隐露出悲伤之色,“是……张然。” 沈清和倒是愣了一下,突然间快步走了出去。 宋檀喝下的蒙汗药必定是在换酒的时候下的,而最有嫌疑的张然却死在了曾贺云的房里。 一切似乎都串联上了。 沈清和又下了船舱,走到曾贺云的屋前,留意了一下门上的锁。船上的门锁形状都是统一的,从外部看区别仅在于刻在底端的标记。 他将吕平之找来,推门而入时褚秀英走了过来,说是要进去驱驱邪。 吕平之觉得好笑:“褚大娘,张然才刚遇害你便要驱邪,未免太快了吧?” “就是因为刚遇害所以要驱邪。”褚秀英瞥了他一眼,冷不丁道,“这大船阴气太重,不仅出了命案,还有人失踪。离江东还有两日,若是不驱邪,我可不能保证不会再出事。” 吕平之闻言脸色黑了黑。 沈清和环视一圈,问:“你发现尸体时可有什么异常?” 吕平之想想后道:“我来时门是锁的,打开后便看见张然的尸体,然后便去叫人了。” “这间屋子的钥匙,你有借给别人吗?” “从来没有。” 见他神色严肃,吕平之想想不对,连忙道:“这位公子是怀疑老夫?宋檀遇害时我可是有人作证的。” 沈清和抬眸望了望他,不冷不热道:“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已经没用了。”他顿了顿,平静如常,而面前的两人均是满脸惊恐。 “杀害宋檀和张然的,不是同一个人。” *** 不知过了多久,谷慈陡然间又惊醒了。 那人离开之后,她战战兢兢地在原地等,但因听不见脚步声,她等了许久许久才去推那扇小门,然而门板厚重得像是注了铅,根本推不动。 这间小屋是封闭的,那人进来的地方并非是门,更像是擅自打开某个缺口。显然,不会有其他人意识到这么个地方。 谷慈不知是否已经到晚上了,只觉得冷得瑟瑟发抖,休息片刻后又站起来尝试着往外推,但使不上力气,木板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她取下簪子将裙摆戳烂,随后用力一扯包住了受伤的头部,但头疼的状况丝毫没有缓和。 不想死。 她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还有许多话没有和沈清和说,怎么可以死在这样一个地方。 谷慈勉强支起身子,用舌头浸润干裂的唇角,摸索到了挡板上的缝隙,猛地将簪子戳了过去。 *** 沈清和回屋后又将图纸拿了出来,平静地拿起杯子倒了一杯茶,又故意将茶杯碰倒,椅子也踢翻。 他熄了灯后坐在暗处静候了一夜,却没有人前来,直至第二日清晨有人敲门。 外面似乎吵闹一片,沈清和过了许久,待听到其他人的声音时才起身去开门,一眼便看见卢子洵站在外面,何信夫妇则是刚出屋准备下楼。 “沈兄睡得可真死啊。”卢子洵笑了笑,随后露出几分忧色,“尽快下楼看看吧。” 这回将众人集结起来的并非郭华君,而是吕平之。饭堂正中站着的是郭华君身边的小厮,叫阿福,说是他家公子昨晚就没有回房,直至今早都不见人影。 又失踪了一个。 剩下的人本就不多了,几乎每日醒来都会有一人消失或死亡。刘氏满脸恐惧,拉着何信的手瑟瑟发抖。 沈清和蹙了蹙眉,问阿福道:“你家公子是何时不见的?” 阿福满眼血丝,急得快哭出来,“昨日晚上公子说要去查案,还不让我跟着,我等到太晚就睡着了,可醒来后才发现……他根本没回来过。” 与谷慈消失的情形十分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沈清和让他打开郭华君的屋门,屋子里干净整洁并无异常,桌上放着两本摊开的书。阿福触景生情忍不住抹泪,哀声道:“公子他会不会……” 沈清和没有理会他,粗略翻了一遍桌上的书,都是普通的诗集,唯一引起他注意的是诗集旁边放着一块碎玉。 看色泽与质感,应是羊脂白玉无误。 他将碎玉拿了起来:“这个可是郭华君的东西?” 阿福摇了摇头,“……应该不是。” 沈清和没再发问,快步去了船舱,回到上次的位置,地上却没了细微的粉末,显然是被人清理过了。 船舱共隔了三块区域,上回何信夫妇去的是靠近船头的,而这里则是在船中央,对面便是船工的房间。 阿福胆战心惊地跟在他后边,旁边的褚秀英一直在念叨着什么听不懂的话,令气氛更加诡异可怖。 “桥归桥,路归路……”她半闭着眼睛,神叨叨地念着什么,末了突然间睁开,“船上邪气太重,到江东之前便不会再有活人!” 这句话把所有人都惊住了,本就胆小的刘氏更是忍不住低声啜泣。气氛僵得可怕,连本不信邪的吕平之都面色僵硬。 良久,卢子洵微微笑道:“在下曾听一友人说过,鬼神之说不可全信,亦不可全不信,但大多时候不过是心理作祟罢了。” 褚秀英白了他一眼,冷冷道:“哼,如今还不信老身说的话,执迷不悟。” 说话间,沈清和已经走到了船舱最里面,眼前只有一面墙。魏蒙在一旁提醒道:“对面是末舱,但从这里无法过去,只能从甲板上走下去。” 沈清和当作没听见,轻敲片刻后似乎发现了什么,将一块木板用力一推,看似厚重的墙面却陡然间开始翻转,现出一间暗阁。 他将手伸了进去想试试有多深,忽地听见惠娘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转头竟是什么人从另一侧倒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他旁边。 郭华君的衣襟一片猩红,早已没有了呼吸。 *** 郭华君的死因并不复杂,沈清和办的案子多了,即使本身是个外行也能看得出来,死因是一刀割断了喉咙,干脆利落,血迹尚未干透。 他死时双目瞪大,显然处于震惊之中。验尸之后,沈清和轻轻合上他的双眼,双手合十,低头默念了句什么,才将白布盖了起来。 阿福像被惊雷劈了,怔忪不已。沈清和望着那三具尸体,一颗心陡然又悬了起来。 原本以为没找到谷慈便是平安无事,如今已经过了一天,倘若她也被灭口之后再藏起来…… 他不敢再往下想。 沈清和摁着眉心,复又睁眼,低头时注意到郭华君的手里紧紧握着什么,不动声色地掰开,目光由凝重转为了然,随后归于平静。 *** 因郭华君死时,曾贺云还被绑在屋子里,再者最初咬定他是凶手的人已经不在了,吕平之和魏蒙连忙将他放了出来。 被关了几日,曾贺云的脸色极为难看,唯独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每个人看,他本就话不多,此时看起来尤为可怕。 方竹卿喝了药,精神稍稍好了些,一件大袖曲裾在他身上松松垮垮地挂着。他听闻郭华君的死讯后,几乎是冲到沈清和的面前,厉声道:“找到小慈姐姐了吗?” 沈清和刚验完尸出来,面色阴沉,修长的身形在此刻看来竟有些压迫之感,没有回答便径直往外走。 方竹卿猛地拽住了他的袖子。 “求你了。” 听到这声哀求,沈清和略略讶然地回过头。 “姐姐说过你很聪明,所以……”方竹卿咽了下嗓子,“求你了。” 沈清和的面色稍稍舒缓了些,随后竟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继而扬袖而去。 方竹卿终是忍不住站在原地抹眼泪,头一次感到自己卑微得可怕。 中了举人之后他便沾沾自喜,想着下一步便是进士,再入朝为官出人头地,届时若谷慈尚未寻到个好人家,他便可以风风光光地下聘。 然而如今,他却什么也做不到。 方竹卿猛地锤了一下胸口,恰这时听到外面传来女人的叫声,连忙奔去一看,只见沈清和正将什么人摁在墙上,一手死死捏着那人的脖子,几乎暴出青筋。 旁人都惊恐地站在一旁,想要劝阻却都被卢子洵拦住了。 分明是白天,日头却昏暗得可怕,沈清和的云袖上还染着血,谪仙般的身姿却有些可怖,目光森冷却沉定,一字一顿地发问。 “小慈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就要破案啦╮(╯▽╰)╭ 第52章 「第五十二讲」 被沈清和摁在墙上的人,是一脸惊讶的魏蒙。 “沈公子……有话好好说,我们都知道尊夫人失踪了。”魏蒙赔笑道,“既然还没找到她,便还有希望不是?” 沈清和不言,只是将手捏得更紧了些。魏蒙几乎快喘不过气,猛地踹出一脚,却反被束缚住双手,卧倒在地。 惠娘惊恐万状,忙不迭上前劝道:“这位公子,虽然沈夫人是在船上失踪的,但求你不要迁怒于阿蒙……” 沈清和回头望了她一眼,漆黑的瞳孔平静如常,低声让方竹卿将人绑起来。 方竹卿从未见过他这般样子,立即去找绳子捆住了魏蒙,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此时所有人都已经聚集到了饭堂之中,但这一幕来得实在突然,众人神态各异。魏蒙趴在地上支不起身,大叫道:“你……你凭什么绑着我?谁给你权力冤枉好人?!”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沈清和垂眸望他,“小慈在哪里?” “我不知道!”魏蒙涨红了脸,愤然道,“我怎么会知道?” 一旁的吕平之有些看不下去,起身劝道:“沈公子,沈夫人失踪时,魏蒙一直与老夫在船舱中,直至方小兄弟来找也没有离开,老夫可以以人格担保。” 沈清和霎时抬头看他,静默片刻,像是松了口气。 吕平之试探道:“那不知现在可否放了他?” 沈清和不答,继续低头问:“除了你隐藏郭华君尸体的地方,船上是不是还有其他暗阁?” 这句话无疑咬定了魏蒙是凶手,令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变。惠娘头一个扑上前,指着他道:“你胡说!阿蒙决不会做这样的事!” 沈清和亮出手里一直紧握着的东西,“这是郭华君死前握在拳头里的,想必是遇害之前从凶手身上拿下来的。” 在他的手心,一枚三角状的纸符被揉得十分褶皱,但上面却清清楚楚写着一个“蒙”字,字迹娟秀,应当是出自女子之手。 惠娘的脸色霎地白了,这是她送给魏蒙的定情信物。 沈清和拽着魏蒙从地上坐了起来,拿出先前画的构造图,指着靠近船头的船舱,几乎把魏蒙的脑袋摁上去:“这里是不是有暗阁?” 魏蒙白了他一眼,不答。 沈清和又将所指的位置明确了些:“在这个位置?” 魏蒙依旧扭着头。 沈清和看似颇具耐心,实则摁着他的手指已开始轻轻颤抖,连续指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在魏蒙的脸上察觉到微妙的变化。 从甲板顺着台阶下去是船舱,存放的是粮食,再往下层装的是压舱的土石,方竹卿先前也找过,并无可疑之处。 一下去便有些凉飕飕的,沈清和径直走向西侧,正是方才令魏蒙露怯的位置。他们面前放着的是好几摞沙袋,地方小到只能站两三个人,方竹卿甚至连沙袋都摸了一遍,不可能装得了人。 众人皆失望而归,唯有沈清和在原地驻足。 他踩到了一块碎石。 顺着碎石滚过来的方向往里看,漆黑一片,他将提灯移近,隐约看见碎石是从最里端滚出来的,但因船身晃动不大,滚到脚边的只有一两颗石子。 沙袋与船壁挨得极近,沈清和起身循着土石往里走,侧着身子步入狭长的通道,果然看见最里端有一摞沙袋矮了一截,是因为最下面的一袋被戳破了一个口子。 他将提灯凑近,似乎看见土石之中有什么亮眼的东西,像是个断裂的银簪,拾起一看,身子霍然一僵。 这是他之前送给谷慈的银步摇。 *** 仓库里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先前那个人再也没有来过。 谷慈打不开出口,刺入缝隙中的步摇也断了,终于撑不住昏睡过去。睡睡醒醒之后越来越冷,她便不敢再睡,害怕一睡醒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迷糊之中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娘亲去世那年她不过七岁,街坊邻居都来告诉她母亲只是去了遥远的地方,但自幼念书,她明白什么是死亡。 这是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结局,只是有人来得早,有人来得晚。 那日谷章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流泪,只是如往常一样在案前看书。谷慈去给他倒了杯茶,踮着脚将杯子放在桌上,发现他翻开的书一直停留在扉页,上面不过写了几个字。 “爹。”她小声道,“不看吗?” 谷章这才回神,低头看了看幼小的女儿,还没有桌子高,不禁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了。”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要好好活下去。” 那时的谷慈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看见父亲笑了,也露出一个傻傻的笑容,暖若春阳,灿如瑰宝。 …… 谷慈的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抱着身子蜷在角落,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撞门声,以为是错觉,突然便有一道光芒刺入她的眼里。 适应黑暗之后,这光芒令她有些难受,却是清醒了几分,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秀无暇的脸孔,焦急的神色中又带着惊喜,熟悉到令她鼻子有些发酸。 “沈……” 她终于体力不支,在被抱起的那一刻彻底昏了过去。 *** 谷慈的情况不好,但能活着已是万幸。 船上没有大夫,除了沈清和之外,只有卢子洵懂一些医术,但不过皮毛。 她近两日未喝水和进食,受了风寒又发了低烧,期间醒来过一次,喝了几味药后又沉沉睡下,好在终于稳定了下来。 沈清和一直守在她床边,动也不动。 船舱下面的声音本就难以传出去,谷慈被困的位置是最末端的暗阁,被层层叠叠的土石遮挡住,若不是她找到缝隙刺破了一个沙袋,后果不堪设想。 那间仓库里藏着些金银珠宝,翡翠玉石,数量不多但每一件都价值不菲,连吕平之看到时都大惊失色。 但更令人震惊的,是这仓库里有一截断裂的食指,早已化为白骨。 “南方气候潮湿,人死后一两年便会化为白骨,加上这里是江上,所以这根断指被切下应该是半年前左右。”沈清和将断指及那枚戒指都放在桌上,戒指内圈刻着一个“封”字。 此时魏蒙已经被押了过来,瞪着他不说话,只有惠娘轻轻扶着他:“阿蒙,跟我说不是你做的好不好?被山匪屠村后我们一直相依为命,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魏蒙抬头看了看她,目光冰冷,似乎带着不屑。 “魏蒙并没有被山匪屠村。”沈清和冷然道,“他便是屠村的山匪之一。” 惠娘像是晴天霹雳,面无血色。 何信不可思议道:“你说魏蒙是凶手,可宋檀死时他一直都在二楼。” “是,宋檀不是他杀的。”沈清和不紧不慢道,“杀了宋檀的人,是张然。” 见所有人都是一脸惊恐,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么显而易见,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这个案子一共有两名凶手,张然杀害了宋檀,而魏蒙则是杀了张然和郭华君。 曾贺云的房门钥匙只有他本人和吕老大有,张然死时他一直在一楼修理门锁,因为他是跛脚,时间上根本来不及,所以有一点我始终很奇怪:既然不是被曾贺云叫走,为什么张然会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沈清和拿出一把匕首,正是杀死宋檀的凶器。 “他是去栽赃的。”他声音低沉,“因为宋檀死时,船工里只有曾贺云没有人证,大家都对他有所怀疑,所以张然便顺水推舟把刀鞘放在他的房里。 但曾贺云出门时总有锁门的习惯,在屋中也不可能任人把赃物藏在自己的柜子里,所以张然趁他在时去找了他一次,两人喝酒时偷偷将他的门锁换成了自己的。 船上的锁,不看底部的标记都是一样的,锁门不需要钥匙,曾贺云自然没有注意到异常。等他走了之后,张然便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藏好凶器,以为万无一失的时候,却被后来赶到的魏蒙杀害。魏蒙杀人后又将锁换了回去,顺利栽赃给了曾贺云。” 魏蒙的脸色又白了几分,还是没说话。 “至于杀死郭华君的理由,我想应该是他从你身上发现了什么。”沈清和望着他道,“曾贺云还被关着,在这时杀人便是证明了他的清白,你不至于想不到这一点;再者藏尸的手段也很草率,完全可以等天黑再抛尸江中一了百了,可我们却找到了他的尸体,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秘密,让你必须灭口。” 他说着起了身,走到魏蒙面前一把撩起对方的袖子,果然看见他右前臂上有一道抓痕。 “这是你杀害张然时留下的,以郭华君的性格必定会穷追不舍,所以惹来了杀身之祸。” 阿福闻言,陡然想起自家少爷,眼眶红了红。 吕平之沉思片刻,闭了闭眼,叹道:“为何最初……张然要杀害宋兄弟?” “起初我也一直无法理解。”沈清和坦然道,“宋檀与这些人显然并不相识,却是第一个死,直到我开始追查案子时有人给我下毒,我才明白为何张然一开始就要杀了宋檀。” 吕平之试探道:“为何?” “原因很简单。”沈清和唇角微扬,笑容有些许讽刺,“他长得最像官差。” 屋子里一时哗然。 事情的来龙去脉,在找到那枚戒指后,一目了然。 三年前濯城府衙剿匪大获成功,但是有几个漏网之鱼。这几人都改名换姓,书生改名叫符杰,因为有些人脉所以混入濯城,而魏蒙和张然无亲无故,又容易被抓到,索性伪装成幸存的村民。但这三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在半年前又勾结了一次。 那时正逢闵春阳和封明在江东采得一批上等玉石,符杰装作买家让他们运往濯城,魏蒙和张然趁机在船上做了手脚,杀害了一干船工并囚禁了封明,逼迫封明给家中报平安以此拖延住封家人,拿到玉石后再抛入江中毁尸灭迹。 一切都是那么天衣无缝,可惜封明在船上被囚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砍下一根戴着戒指的食指,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被发现。 符杰在濯城时的同伙自然是魏蒙与张然,他们得知符杰身亡,便决定拿着赃物暂时避避风头,可惜官府仍旧在调查此案。 他们得知官府有人要去江东,但不确定具体是谁,看到高大威猛的宋檀,又亲口承认自己曾是官差,张然便吓坏了,故意打碎了宋檀的酒罐,装作道歉去给他重新添酒,待宋檀喝下蒙汗药不省人事之后,便将一把匕首刺入他心口。 船上出了命案,所有人都是高度戒备,魏蒙与张然也因为宋檀的死产生了分歧,在张然去栽赃曾贺云时出手杀了他,等到了江东府衙将曾贺云交上去,即便后来查出曾贺云并非真凶,魏蒙也早就带着赃物逃跑了。 惠娘像是恍然回神,可悲地望着魏蒙:“为何没有告诉我?不是说等下了船,我们就离开这里去成亲的吗?” 沈清和已经起身往外走,听到这句话后停下脚步。 “虽然我不想知道你们有什么关系,但若那个定情的纸符对他来说真的如此重要,不会被人扯下来一整晚后都没发现。” *** 谷慈已经不记得她是第几次醒来了。 因为关上了窗户,她也不知道白天黑夜,只是觉得精神好了些,正想起来时才意识到肩上沉沉的。 她一低头便看见沈清和趴在床头睡着了,一手轻抚着她的脸颊,像个安静的孩子。 谷慈不由微微一笑,动了动身子后沈清和也挪了一下。 她怕将他吵醒便不敢再动,谁知他的手臂从她身上滑了下去,从肩头滑到胸口,最后停留在柔软处,轻轻捏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开学各种事在外面走了一天= =断更了抱歉qaq 这章肥肥哒qaq来搞个活动吧,留10字以上2分评的发红包quq 么么哒 第53章 「第五十三讲」 沈清和醒来时,很不理解为何脸上会有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谷慈紧紧抱着被子隔着他,虽然脸色仍旧苍白,但到底恢复了神采,杏眸似水如画,眉眼清丽秀美。 沈清和暖暖一笑,“你醒了。” 谷慈伸出手,在他脸上用力捏了一下。 沈清和微微蹙眉,似乎有些痛,她这才放下手。 “我还以为是在做梦。”谷慈揉了揉眼,突然想起什么,赶忙道,“我……我看到魏蒙从仓库里拿走一瓶毒药,不会是……” 不等她说完,沈清和便拍了拍她的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从仓库中赃物的数量看来,魏蒙与张然显然不止夺了那批羊脂白玉,至于剩下的东西究竟从何而来,还得等到去江东府衙确认。 谷慈稍稍放下心,但沈清和却似乎神色不太对。她追问是不是又发生了何事,他便将先前抄下来的字条递给她。 因先前接触过,谷慈知道这是鲜卑语,但看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沈清和解释道:“意思是:茶有毒。” 她猛然抬头:“是谁写的?” 沈清和摇摇头。 这桩案子并无漏洞,唯一违和的便是这个写下鲜卑语的人,似乎是善意提醒却又刻意将身份隐藏得很好,令人匪夷所思。 明日傍晚便要到达江东了,谷慈提议想去甲板上走走。沈清和不乐意,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还在发烧,明天再走。” 她拗不过他只好作罢,但因睡了这么久,此时也没了困意,便拿了本书躺在床上看。 再次抬头时已是夜色弥漫,沈清和不知是何时走的。谷慈起身将窗户推开,外面月白风清,浪花阵阵,更添几分静谧。 她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沈清和回来了,一开门才知是方竹卿。对方看到她时亦是愣了一下,继而狂喜道:“小慈姐姐,你醒了?” 谷慈微笑着点头,看他脸色似乎不太好,关切道:“病了?” “没有。”方竹卿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她,却听见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 一转头,是沈清和端着药碗站在楼梯口,不作声地注视着他们。 方竹卿尴尬道:“时候不早了,那我……明天再来看你吧。” 他随后便转身下楼,沈清和一直目送他离开,过了片刻才回屋将门关上。 “你失踪的时候,他满船乱跑去找你,所以生病了。” 谷慈大约猜到是这么回事,正想下去看看方竹卿,却被沈清和一把抓住了胳膊。 “他的病已经好了。”他不悲不喜道,“我告诉你是因为以后要和你的家人相处,我需要提前适应。” 谷慈眨了眨眼,莫名闻到一股好大的醋劲。 她伸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竹卿是我弟弟。” 沈清和正色道:“他可不只是拿你当姐姐。” 谷慈有些尴尬,只好低头将药喝了。 她睡下之后沈清和就坐在床头,她翻了个身,想想还是红着脸道:“你一直坐着不舒服的话,可以上来。” 沈清和眼睛一亮,完全没跟她客气,就这么躺在她身边,一手垫在她的脑袋下边,一手轻轻搂着她。 屋中的药香沉甸甸的,弥漫着微醺的醉意。谷慈一闭眼便想起了那冰冷黑暗的仓库,忍不住抬起手抱着他,胸膛结实而温暖。 许多年都没有这般安心过,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第二日天朗气清,晴空万里,不知是因天气大好还是因终于抓到真凶,众人的神色都放松了不少,纷纷上甲板观赏美景。 谷慈下楼时正好遇上刘氏,对方显然有些尴尬,憋了一会儿才道:“沈夫人真是吉人天相。” 她微微颔首,也不多言便下了楼。 大船已快到江东,远眺山峦起伏,青青葱葱,似一幅山水画。谷慈在甲板上吹了一会儿风,杏红的襦裙随风飘逸,觉得额外凉爽惬意。 “谷姑娘身体如何?”身后的卢子洵款款而来,莞尔笑问。 谷慈微笑道:“已经休息好了,多谢卢公子关心。” 卢子洵点点头,“等到了江东便要分别了,你们准备何时回濯城?” 谷慈没有回答,他们原本上船就是因为没抓到符杰一案的同伙,才准备去江东问问。谁知如今在船上将事情解决了,确实不知会逗留多久。 卢子洵会意,温和道:“如果你们没有落脚的地方,可以来找我。” “那就多谢卢公子了。” 他回屋写了个地址给谷慈送去,出来时听见楼下一阵乱哄哄的,原来是惠娘想不开欲投河自尽。 她早就无亲无故,若非一直跟着魏蒙,根本支撑不下去。如今心心念念的情郎正是当年屠村的罪魁祸首,也难怪起了轻生的念头。 吕平之一直拉着惠娘的手,但他毕竟老了,被惠娘往旁边一推竟摔了出去。 惠娘双眼血红,披散着头发大叫道:“你们都别过来!” 谷慈被挤到了人群之外,眼看着她已经摸到了船舷,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墨衣身影出现在惠娘身后,步伐快而敏捷,在她脖间轻轻一敲,便将人扶到吕平之身边。 船工连连出事,吕平之也再受不得刺激,慌忙扶着惠娘回屋,连声道:“多谢卢公子。” 卢子洵摇头表示无妨,依旧是一副温润公子之态,落落大方。谷慈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正好沈清和端着茶走到她面前,问:“怎么了?” 她摇头微笑:“没什么。” 随着黄昏来临,江东诸城的轮廓也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到达岸上之后,船客们恨不得早离开早好。 因要处理三名死者的尸体,加上将魏蒙押去官衙,沈清和暂时留在船上。谷慈与卢子洵道别后,碰上刚下船的褚秀英,她稍许有了芥蒂,只颔颔首便走过去了。 褚秀英叫住她道:“姑娘,老身看得出你与那位沈公子尚未成亲。你面相不差,不如就由老身给你们算一算八字?” 谷慈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提这个,想要拒绝时沈清和已经走来,一本正经道:“不必了,我们的八字不用算也一定很配。” 褚秀英怏怏走了。 谷慈抬眸看了看他脸不红气不喘的样子,叹了口气:“其实以后还是得算八字的。” 沈清和一脸不可置信:“这有什么用?难道我们八字不合的话,你就要走了吗?” 谷慈倒是被他问得愣了,摇头道:“当然不是。只是……” 她想与他解释一些世俗之事,但想想沈清和无法理解,与其说是无法理解,不如说他从不在意世俗的看法。 上岸之地是江东的洮城,绿水环绕,四季分明。如今已是初夏,天气渐渐温热起来。 通知洮城官府之后,便有捕快将魏蒙等人带走,随后出现一个缁衣侍卫,俯身与沈清和行礼:“沈大人,还请随我们去一趟官府。” 不单是谷慈,连沈清和都有些许惊讶,表示之后会去。 洮城虽不及濯城热闹,但白天的长街上依旧是车水马龙。方竹卿看见这景象,终于露出了笑容,想上街去玩。 谷慈不放心他想要跟着,他却摇头道:“姐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天黑之前会去府衙找你们的。” 谷慈踌躇片刻后才答应,随沈清和去了洮城衙门。 洮城知府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名唤施云,若是不着那身官服简直似个普通书生,细眉白面,彬彬有礼道:“下官见过沈大人,恭候多时了。” 沈清和注视着他:“你如何知晓我要来洮城的?” 施云支开下属,又看了看谷慈。沈清和道:“但说无妨。” 施云也不犹豫,拱手道:“太子殿下两日前便在洮城等您了。” 谷慈闻言有些诧异,抬头时在沈清和的脸上看到了一丝了然的笑容。 *** 虽说是为案子而来,但谷慈到底没怎么出过远门,尤其在方竹卿带回一些新奇好玩的东西之后,心痒痒了便也上街逛了一圈。 原来魏蒙等人早就被沿江一带通缉,只因改头换面了一直没抓到。沈清和去衙门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吕平之与惠娘亦是被叫去留个口供。 这一趟谷慈便没去了,与方竹卿在客栈呆到天黑,这时先前那个缁衣侍卫前来,邀请她去施云的一间别院。 “沈清和呢?” “沈大人已经在那里了。” 谷慈闷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好奇:“他与太子殿下很熟悉吗?” 缁衣侍卫点点头,“沈大人曾是太子少师。” 谷慈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施云的别院清净朴素,假山伴着池塘,每一处都别具一格。院中闪烁着烛光,案前坐着的除了施云与沈清和外,还有一个束发银冠的俊朗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神态却庄重威严。 沈清和一看见她来,高兴地冲她挥手,拉着她坐在自己旁边。谷慈轻轻挣了一下,向那青年行了个礼:“民女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笑着打量她,摆手道:“免礼免礼,我不过是来此游玩的罢了。” 他笑得很温和,言罢神色微微凝了几分,转向沈清和道:“京中发生的一些事,还是希望先生知道。” 沈清和问:“何事?” “礼部尚书段文涉嫌动用军饷,近日已被革职,段家的人亦受到牵连。”太子顿了一顿,“此事尚有蹊跷,不过……他的独女指名要见一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求个作收qaq 第54章 「第五十四讲」 唐国皇帝共有六个儿子,太子韩昭贵为嫡子却并非长子,加上梁帝与皇后感情不合,故而在对这个儿子的态度上总是差了那么一成。 谷慈慢慢放下手里的茶杯,没想到竟能在这里再次听到段绍琴的名字。 沈清和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此案有冤情?” 韩昭摇头:“证据确凿。” 沈清和一脸奇怪:“那为什么要来找我?” 韩昭张了张嘴但没说话,又看看谷慈,只饮了杯酒。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大约是觉得尴尬,施云提出要奏上几曲,遂命下人取来一架古琴,前去不远处的凉亭。他的琴艺不算上乘,但此曲却弹得十分精妙,悠扬的旋律从不远处传来,悦耳动听。 韩昭举着酒杯,看着与沈清和挨着坐的谷慈,虽然面色镇定,但眼神难掩诧异。 谷慈注意到了这个目光,以为是自己一个平民百姓坐在这里不妥,便起身要告辞。沈清和拉着她不给她走,她便挣了一下,低声道:“我在这里有些不妥,先回客栈了。” 言罢她便恭敬地向太子告别,因为天色已晚,韩昭便吩咐那个缁衣侍卫送她回去。 待她走后,席间终于只剩下太子与沈清和。韩昭默默放下酒杯,这才一脸惊讶道:“你哪儿找来的菩萨?!” 沈清和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还不相信吗?” 韩昭揉了揉眉头,不复方才的威严,仔仔细细盯着他的脸。 他从十五岁开始就认识沈清和了,深知与这个人相处需要多大的勇气,正常人估计一天就不行了。沈清和在京城时不乏追求者,但更多的是避之不及的人,他先前就想过,大概只有菩萨才能容忍得了这样的一个人。 方才沈清和提及有个姑娘在身边的时候,韩昭就不信,硬是要把人叫来,这回真的见到了,竟然是个清秀水灵的姑娘,一言一行均是大家闺秀之态。 简直难以相信。 “殿下若是有空的话,等我成亲,会请你来喝喜酒的。” 韩昭哑口无言。 他居然还要成亲。 “我也很想有空啊。”提及此事,韩昭的神色黯了几分,又喝了杯酒,“你可知道,我大哥已经作好充分的准备要登基了?” 沈清和一点也不奇怪,“这不是好几年前就能预料到的事么?” “我多次找你回京城就是因为这个。”韩昭叹了口气,“京中如今乱得够呛,身边能信任的人太少,静华也被我送去了普恩寺。” 提起太子妃,他的表情稍稍舒缓了些,眼角慢慢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后来又想起什么,突然道:“不过,有一事你需要留心。” 沈清和不解地看着他。 “上回在信中不方便告诉你。”韩昭沉了沉眸子,“据可靠消息,大哥在你身边也安排了人,你可能想到是谁?” 沈清和微微一愣,轻轻放下了手里的酒杯。 *** 羊脂白玉那一案已是彻底落定,因此案牵扯到濯城与江东两个地方,施云便将魏蒙暂时扣押,等待刑部来处理。 他随后书了一份文书,让谷慈捎回去交给厉知府,这样濯城那边也可以正式落案了。 回去的那天万里无云,因谷慈对船有了阴影,沈清和便提议坐马车。卢子洵听说他们要走了,特地前来送行,道是还会在友人这里留上几日再回去。 这一回,太子却没有现身,沈清和也表现得像从未见过他一样。 马车里坐着三个人,谷慈一直没有发话,直到傍晚到了客栈才道:“说起来我真的很不了解你,我还不知道你认识当朝太子呢。” 沈清和注视着她,“你想听什么?” “……啊?” 他严肃恳切地说:“你想听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的。” 谷慈知道他是认真的,摇了摇手,可沈清和却执意要说给她听,两人便这么坐在窗前的小榻上闲聊。 从前他不是这么多话的人,经常和别人说话只会一两个字,不是“哦”便是“呵呵”。赶了一天的路,谷慈有些疲惫了,听着听着便有了困意。 原来沈清和在担任大理寺少卿时,曾被加衔太子少师。这虽然仅是个名号,但因年纪相仿,他与太子还是有了些交情。韩昭颇具才华,但表现得不学无术,诸多大臣都对此有意见。 “殿下是与‘聪明人’差距最小的。” 谷慈忍不住笑了笑。 沈清和补充道:“当然你不一样。如果嫁给我,你会比他们都厉害。” 这回他没再听见谷慈的回应,低头一看,她不知何时倚在一边睡着了。沈清和皱了下眉头,轻轻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又给她盖好被子,探了一下她的额头。 谷慈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还是有些低烧。他闭上眼睛,想象她在那个狭小的暗阁里的样子,不自觉地握起了拳。 绝对不会了。 他暗自发誓。 绝对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 归途十分顺利,不日便回到了濯城。谷慈先将方竹卿送了回去,远远看见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从姑姑家出来,看打扮像是个医者。 她与方竹卿疑惑地对视一眼,刚进院子便听见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谷慈以为是姑父又发脾气了,赶忙跑进屋,却只看见姑姑一人,分明已经到了夏天,却还是裹得严严实实,步履艰难地移到柜子边上,地上掉了一个盆,估计是不小心碰掉的。 “娘!”方竹卿神色惊慌地上前扶住她,“你没事吧?刚才那个人是谁?” 姑姑看到他,惊喜道:“哎呀,是竹卿回来了呀。” 她又回头看了看,只见谷慈一脸惊愕地盯着她苍白的脸,沈清和则是站在后面,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 “最近不是夏天了嘛,我又起了些湿疹。”姑姑轻描淡写道,“刚才大夫来看过,让我吃两味药就没事了。” 谷慈知道她每到换季就会生湿疹,但这惨白的脸色和憔悴的面容,怎么看也不像是普通的湿疹。 她环视四周,“姑父呢?” 这回姑姑没有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方竹卿才低下头道:“其实在我们离开之前,爹就偷拿了些钱跑了。” “为什么没告诉我?” 面对她的质问,方竹卿又沉默了。姑姑笑着打圆场道:“那个老酒鬼,爱死哪儿去死哪儿去。他不在,我和竹卿反而高兴。”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谷慈的心口还是堵着一团气。她走到桌前拿起上面的药方,姑姑想要阻拦但没力气走过去。 黄丹、苦参……确实像是治疗湿疹的药,但后面还加了几味香附子和五灵脂等,合在一起十分古怪。 谷慈放下药方,抬起头看着姑姑:“姑姑……真的是湿疹吗?” 姑姑干瘦的脸上依旧笑容满面,却是有些心虚地看了沈清和一眼,乐道:“姑姑还能骗你不成?” 沈清和没有说话,想起上一回这个可怜的妇人对他说的话,似乎想开口,最终还是沉默了。 谷慈没有再追问,默默记下了后几味药方,准备改天去问问楚屹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随后她与沈清和一道去了衙门,将施云所写的文书交给了厉知府。近来衙门里又多了几桩案子,但若不是特别棘手,往往是不会麻烦沈清和的。 谷慈与厉知府说明大概情况后便准备回家,沈清和却没有同她一起走,而是说要去徐记看看。 与谷慈告别后他便往徐记的方向走,待确定谷慈走远后又折了回去,返回方竹卿的家。 方竹卿开门的时候愣了一下,眼睛微微发红,像是哭过一场,见来人是他,皱着眉道:“你怎么又来了?” “我有话和方夫人说。” 方竹卿望着他认真的脸孔,像是明白了什么,带他进了屋。 屋中点了一盏药香,姑姑正侧卧在床上,听见有人来了,虚弱地回过身,有些讶然地唤了声“沈公子”,想要起身但被沈清和拦住了。 “方夫人还是不打算告诉小慈吗?”他声音淡漠,有种说不出的悲哀,“她迟早会知道的。” 不知是不是没有力气再装下去,姑姑颓然地咳嗽了两声,可悲地笑道:“大夫都说了是绝症,如果告诉小慈,以她的性格,肯定砸锅卖铁也要给我治。” 她闭上眼睛,脸色苍白得可怕,仿佛随时都会昏厥过去,“这个孩子从小就比一般人懂事,我既是长辈,又怎么能拖累她?” 沈清和看她咳得厉害,想给她倒一杯水,但姑姑却拉住他的袖子,于是他重又坐了下来。 “沈公子,我看得出你很喜欢小慈。我一直都想看到她有个归宿,可现在只怕是不行了。”姑姑的声音愈发缓慢,双眼含着泪,“这个拜托可能有些强人所难,但希望你……好好待她。” 沈清和没有回答,不知在思索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 夜里突如其来下了一场暴雨,直到清晨才渐渐变小。乌云遍布,遮住了太阳,天色阴沉到有些压抑。 谷慈是在梦中惊醒的,她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只是胸口感到很闷,于是开窗透透气,才发现小雨还在下,窗外是灰蒙蒙的一片。 她起床做了早点,忽然听见有人敲门。这个点必然是沈清和要来吃早饭了,分明是很平常的事,她却不知为何觉得甜丝丝的。 谷慈打开门,站在外面的却不是沈清和。 方竹卿没有带伞,就这么站在雨中,浑身都湿了,脸色发白,双眼无神地看着她。 “竹卿?”谷慈连忙拉着他进屋,“发生了什么事?” 方竹卿被她拉了一下但是没有动,魂不守舍地张了张嘴,然而还未出声,泪水便先一涌而出。 “小慈姐姐,娘她……她醒不过来了。” 第55章 「第五十五讲」 姑姑的死来得毫无预兆,仿佛是晴天霹雳。 谷慈一言不发地看着方竹卿将白布盖在姑姑的身上,只觉得喘不过来气。 早该发现的。 她早就注意到姑姑有什么事瞒着她,但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要命的事。方竹卿在她旁边低声啜泣,而她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当年父亲也是这样,突然就没了,甚至连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她。 屋外仍在下着小雨,空气濡濡湿湿的,不见一丝阳光。沈清和注视着那沉默的二人,想要解释一下生老病死,但看着谷慈那张呆滞的脸,还是闭上了嘴。 方竹卿抹了一把眼泪,断断续续道:“早晨我……我想叫娘起来吃饭,结果发现……怎么都叫不醒……” 谷慈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抬起手,放在他的肩上。 他们赶到的时候,姑姑早就没了呼吸,露出的手臂和脖子上全是红色的斑块,看起来尤为血腥可怖。 难怪她总是要穿许多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谷慈先前还当真以为她是关节怕冷。 “我们找个日子,把姑姑下葬吧。” 方竹卿点点头,便在这时听到外面有人开门,老远便闻见浓烈的酒气,紧接着是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冬娘,之前酿的酒还……” 三人皆循声望去,看见姑父提着酒壶大大咧咧地进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 方竹卿小声地唤了声“爹”,但方琰像没听见似的,望了望床上盖在妻子身上的白布,突然明白了什么,还打了个酒嗝:“噢,已经死了啊。” 谷慈猛地抬起头,杏眸直直地瞪着他。 方琰咧着嘴,冲她冷笑了一声:“瞪什么瞪啊,慈丫头,这可是你姑姑,你不出钱把她下葬么?” 谷慈深吸一口气,捏紧双拳,“我会把姑姑下葬的,她的遗体我也会带走。” 方琰没有看她,继续在家里找酒喝,发现几个酒坛子都是空的,不满地全砸在地上,“那可不行,这是我媳妇儿,你要带走也成,给我一百两安家费啊。” 看着他满不在乎的表情,谷慈甚至想冲上去给他一巴掌。 她摁住气得发抖的手,极为缓慢地拿出钱袋,从里面取出一张银票,狠狠甩在方琰的脸上。 “你走……”她的每一个字都极为用力,“从此以后,谷家的人跟你没有任何牵扯。”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谷慈,连方竹卿都有些发愣。 方琰看见她扔出来的银票,眼睛像是发了光,连忙俯身去捡,果然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看不出来啊,丫头你这么有钱?”他伸出手,眼看着就要去抢谷慈手里的钱袋,突然被人从旁边扼住。 转头一看,沈清和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方琰使出力气挣扎,一身横肉都在颤动,却丝毫挣脱不开,一下就被沈清和猛地扔了出去,整个人撞在门上,痛得嗷嗷直叫。 “滚。”沈清和冷冷地看着他,“一百两已经拿到了,你若再出现,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方琰满脸不屑,但到底还是有些忌惮他,狠狠啐了一口,指着方竹卿道:“小兔崽子找到靠山了啊?真是个窝囊废!” 言罢他摔门就走。谷慈陡然松了口气,拍了拍方竹卿的肩,“别怕,我会照顾好你。” 方竹卿咬着嘴唇,默默点了两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是窝囊废。” 谷慈冲他微笑:“嗯,你不是。” 方竹卿注视着她的笑容,忽然想起当年谷章去世时,他吓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然而那时谷慈也是露出了这样的微笑,分明眼角还带着泪水,却反过来安慰他。 他一直吵着闹着要保护的人,自始至终都在保护着他。 *** 给姑姑的小敛是谷慈请人来帮忙的。谷家在濯城没有其他的亲戚了,只有父亲那边有几个远方的表亲。 其实这些亲戚里大多数她都不认识,只在父亲去世时见过几个。方竹卿去发报丧贴,谷慈则是去布置灵堂。 她忙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才回去,习惯性地往沈清和家一看,却没有亮着灯。 她不知他去了哪里,走到家门口,竟看见沈清和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仰头凝视着天空。 谷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等了多久?” “你出去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 他居然等了她一整天。 一天没搭理他,沈清和像个被偷了糖的孩子,看着她的时候还有些委屈的样子。 “你回去吧。”谷慈揉了一下他的脑袋,“姑姑的事我来就好。” 沈清和没有动,沉声道:“方夫人让我照顾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她摆了摆手,才意识到他的表情和先前有些不一样,似乎一直在欲言又止,又带着些许的……愧疚? 谷慈凝视着他的双眼,声音轻轻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姑姑的事了?” 沈清和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知道的?” “上个月。”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这回沈清和没有回答。 那次他无意中发现姑姑患有不治之症,本是打算回去告诉谷慈的,但那可怜的妇人几乎跪下求他。他不喜欢说谎,也不懂得这些人情世故,只是忽然觉得,如果患上不治之症的是他,他也不会想让她知道。 既然早知无药可救,又何必给身边的人带来负担? 谷慈没有再追问,把他往门外推:“你回去吧。” 沈清和拉着门不肯走:“你生气了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沈清和默默将手移开了,谷慈便立即将门关了起来。她没有回屋去,而是就这么坐在台阶上,脸埋在膝盖里,整个人像是松了一根弦,任眼泪肆虐地涌出。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听见外面有声音,一开门看见沈清和仍然站在外面,似乎压根就没走。 这回她没再赶他,只是回到台阶上继续坐着。 沈清和以为她还在生气,不作声地握着她的手。谷慈让了一下,埋着头道:“别碰我。” 他委屈地收回手,果然不碰了,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抱着头。 “如果你不高兴了,我可以道歉。” 谷慈依然没有说话。 沈清和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似乎在想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良久才道:“你白天很厉害。” 谷慈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 “你把一百两砸在那个人脸上的时候,很厉害。” 谷慈破涕为笑,而沈清和在这时轻轻抱住她,低声问:“你考虑了吗?” “什么?” “我娶你的事。” 谷慈沉默了一会儿,挣开他的怀抱。月色之下,那张俊秀的脸孔少了平时的锐气,宁静而柔和。 “你不必因为姑姑的拜托而说要娶我。” 沈清和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你怎么会这么想?” 谷慈不想讨论这件事,只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便将他撵了回去。沈清和抓住她的手,严肃认真道:“我以为以你的智慧,应该能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 谷慈依然将他往门外推,微笑清甜:“你不是说我是笨人吗?我听不懂的。” 言罢她便将门关上还锁死了,直接进了里屋。她的心猛跳,但即使听见沈清和在外面敲门也没有开,等确定他走了,才松了口气。 她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会忍不住去想,那样一个聪慧决定又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对此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 姑姑的丧事没出什么差池,谷慈有个远方表舅就住在濯城附近,不日便赶到了。余下的亲戚也在陆续赶来,纷纷安慰她与方竹卿。 自那之后,沈清和便没再主动找过她,一直忙到给姑姑入葬,他都很少露面。谷慈近来颇有避他不见的意思,想等一切结束后再与他说明白。 按照风俗,送葬之后便要与亲朋设宴。谷慈与这些远方的亲戚都不是很熟悉,饮了两口酒后便出去吹风。 月色清清冷冷,像洒了一层银辉。谷慈的小脸因为饮酒而微红,在晚风中显得尤为秀美。她散了会儿步,突然看见街那头走过来一个醉汉,她本想转身避开,可对方却看到了她,几步便追上了她。 “小姑娘一个人啊?” 谷慈没有回答,快步往回走,可那醉汉却穷追不舍地跟着她,没走多远她忽然撞到了一个人,一抬头竟是沈清和,光洁如玉的脸上神情肃穆,眼神冰冷地盯着那个醉汉。 醉汉一见眼前是个男人,也没再纠缠的意思,怏怏转身走了。 谷慈刚松了口气,就被沈清和拉着走了。他步伐飞快,似乎有些生气,她险些追不上他,低声道:“这些天是因为姑姑的事才没去找你的。” 沈清和依旧没有说话,一直拉着她走到了河堤上才停下来,转过身俯视着她。 他站的地方比谷慈高一些,颀长的身影更显挺拔,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我思考过了,你似乎误会了很多东西。既然你听不懂,我很乐意解释给你听。” 他的表情比先前还要正经一些,嗓音低沉饱满。谷慈很难得在破案以外的事上看到他如此认真的表情。 “我的事想必你已经从姨母那里听说了。从小到大,除了姨丈和姨母之外,我身边能信任的人只有成叔。成叔去世之后我便搬了家,虽然我不喜欢说什么触景生情,但确实不想留在那个地方。好的回忆对我来说,只会更加悲伤。 我不喜欢和人亲近,因为人都喜欢说谎,都喜欢做坏事。如你所言,我不知道怎么与人相处,我也不懂什么是待人好,但如果这样的我你无法接受,我可以去学,我学得很快。 我说想要娶你并非是一时兴起,也不是因为你姑姑的拜托,只是我无法想象有一天醒过来看不到你。我可以做到很多很多事,很多你做不到的事,所以一切你都不必自己扛,有我在。” 谷慈愣愣地望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沈清和直视着她的眸子,漆黑的双眼中映着她的倩影。 “如果你愿意——当然我认为你肯定愿意,请一辈子都呆在我身边。” 第56章 「第五十六讲」 他的神色比以往哪一回都要认真,清俊高雅的侧脸在皎洁的月光中像一幅画卷。 谷慈的脸突突蹿红,张嘴想说什么,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诚然她是喜欢沈清和的,但她也了解他——不通男女之情,不懂人情世故。成亲对她来说决不是像买个菜一样简单的事,故而先前她一直以为沈清和不过是心血来潮。 很显然,他思考得远比她想得还要深。 见她半天没有回答,沈清和凝了凝眉:“还是没有听懂吗?” “啊不……不是。”晚风细腻而又柔和,谷慈却觉得她整个人都在发烫,语无伦次,“我、我……” 沈清和注视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耐心好得出奇,又一遍问:“考虑好了吗?” 谷慈猛地摇了摇头,又飞快地点头,索性转身跑了,可刚一回头就被身后的人拉住,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沈清和从背后抱着她,头埋在她的肩上,似乎叹了口气,“是因为林昔白吗?” 许久未听他提起这个名字,她还以为他早就忘了。 “不是,我只是……”谷慈将他的手挪开,被他触及的脸庞滚烫,“我……我需要时间想一下。” “那就站在这里想。” “不要,我回家想。” 沈清和不高兴了,依然搂着她不给她走。河堤之上原本是静悄悄的,下游附近不知为何聚集了不少人,零星的火把照亮了半条街。 谷慈挣不开他的手,灵机一动道:“下面可能出了什么事。” 沈清和仍不松手:“想要引开我的注意是没用的。” 谷慈哭笑不得,定睛往那个方向一看,竟然看见了赵翔的身影。 连衙门的捕头都来了,还真给她说准了。远处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沈清和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终于决定过去看看。 赵翔身边只带了几个小捕快,吩咐手下遣散围观的人。他一眼便瞧见了徐徐走来的沈清和,一脸感动挥手道:“沈先生,真是太巧了!” 与谷慈的对话被这些人打断,沈清和的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三个字。赵翔不明所以,不过也习惯这张臭脸了,只是莫名觉得谷慈的脸红得有些微妙。 “小慈姑娘也在啊。” 谷慈搓了两下脸颊,微笑着问:“赵捕头,发生什么事了?” 赵翔苦着脸,向着浅滩的方向走了两步,手里的火把照亮了黑暗处,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中,赫然躺着一具尸体,看衣着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肤色诡异地发灰。 谷慈的脸白了一下。毕竟在衙门呆了这么久,她见过不少尸体了,但真没见过死状如此诡异的尸体,最重要的是死者与她年纪相仿。 也许是看出来她有些害怕,沈清和默默将她向后拉了一把,整个人挡在她前面,对赵翔说:“把尸体带回去。” *** 谷慈回了衙门后才知道赵翔愁眉苦脸的真正原因。 此时已近二更,衙门里的人几乎都是被临时叫过来的,厉知府和姜师爷也很快赶到停尸房,看见沈清和时,难得露出几分欣慰。 停尸房里先前就有三具尸体,加上刚才发现的,一共是四具。 赵翔应厉知府的要求将白布揭开,露出死者的面孔,四名死者竟然均是年纪较轻的姑娘家,甚至还有一个看起来刚过及笄。 连沈清和都浮现出些许惊讶的神色。 “这已经是第四个遇害的了。”厉知府叹了口气,“先前以为是普通的凶杀,这下看来……比老夫想得还严重啊。” 沈清和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那死状奇惨的四名少女。 “死因是什么?” 仵作将前三名死者的验尸笔记递给他,解释道:“这三名死者都在十六至二十岁,每人均是相隔五六日被发现的,死因是被喂食过量丹砂,中毒而死。” “丹砂。”沈清和将这二字重复了一遍,低头看着死者发灰的肤色,“可有家属来认领?” 赵翔点点头,“有。第一名死者是钱秀才家的长女钱亦荷,第二名死者是药斋伙计的女儿陶芸绣,第三名是乐坊的姑娘罗琴。” 尽管都不是大户人家出身,但仔细观察便可发现,每一个死者都面容姣好,年轻貌美。 沈清和问:“每隔五六日出现,也就是说第一具尸体是在上个月月中发现的?” 赵翔点点头,“正是上个月十六。” 见他没再说话,姜师爷苦着脸道:“沈先生,若是五日之内破不了,会不会还有下一个女子被害啊?” 沈清和坦然道:“会的。” 众人一片哗然。 “若这些女子生前被囚禁,那么第五人或许已经遇害。”他肃然道,“把目前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或许她还有的救。” 赵翔不敢怠慢,立即将前三名死者的来历告诉他,随后风风火火地前去贴告示让人认领第四具尸体,又按照沈清和的要求加了一句,但凡邻里有年纪相近的女子失踪,即刻前来官府报案。 分明已是大晚上了,衙门里却忙得热火朝天。仵作粗略检查了一番第四具尸体,与沈清和道:“这些女子没有任何皮外伤,也没有挣扎的痕迹,这第四人应当也是食用过量丹砂而亡。不过有一点比较奇怪的是……她们的胃里几乎没有食物。” 沈清和抬眸:“也就是说,她们被杀之前,挨饿了很久?” “也不能算。”仵作摇了摇头,“虽然很少,但有一些瓜果之类的东西。” 沈清和沉吟片刻,“每个人都是么?” “差不多。”仵作点点头,“另外,她们死前没有受到侵犯。” “一个都没有?” “对,一个都没有。” 言罢沈清和再次陷入沉思,忽然听旁边的谷慈道:“好奇怪啊,为什么不给她们吃东西,却肯给她们喂瓜果?” 沈清和疑惑地看着她,“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了,水果比菜贵啊。”谷慈有些无奈冲他微笑,“你不上街自然不知。” 沈清和若有所悟,盯着她的脸不语。 谷慈被他看得红了脸,赶忙低下头走到一旁,注意到桌上放着不少首饰,是先前从死者身上拿下来的。 她盯着其中一个没什么光泽的玉镯看了一会儿,用自己手上的玉镯轻轻一碰,果不其然,响声闷哑。 沈清和注视着她的动作,“有什么问题吗?” 谷慈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答道:“这镯子是假的,还有这些簪子,都不是金银的。” 姜师爷听罢,耸肩道:“这几名死者家中都不富裕,用些假货也没什么吧?” “不,你们仔细看。”面前的都是男人,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不觉得这些首饰很相似吗?相似到好像是一个人挑的。既然她们四人互不相识,品味怎会如此一致?” 沈清和细细看着桌上的东西,诚然如谷慈所说,从四人身上取下的首饰,无论从颜色质地还是款式,都极为相似。 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转头与捕快道:“去问问她们的家属,看这些东西是不是她们自己的。” *** 因为死者是本地人,第四名遇害少女的家属在第二天便来认领了。 与先前三名死者一样,前来认领的是一对出身寒微的夫妻,丈夫看起来五十多岁,妻子稍稍年轻些,一见到女儿的遗体,险些急火攻心晕过去。 应沈清和的要求,谷慈在师爷询问的时候,将他们的话都记录了一份。 “不知令千金是何时失踪的?” “三天前。”丈夫名叫章一钧,稍稍冷静了些,扶着额道,“那天阿慧去庙里上香,突然就不见了……也不知去了哪里,我们找了好久,结果……” 章慧便是第四名死者的名字,年方十八,是章家的小女儿。章家是做布料生意的,小本经营,但因是老字号,日子过得还算体面。 谷慈问:“令千金失踪时,身边可带着丫鬟?” “我们是小户人家,哪里会有丫鬟。”章一钧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就不应该让她去的……” 其余三名死者的情况大同小异,均是莫名其妙失踪了,因为身边无人跟着,不能确定是几时不见的,再后来便是找到了尸体。 死者之中只有第一个遇害的钱亦荷身边有个丫鬟,但事发的那天这丫鬟恰好生病了,是以钱亦荷失踪时是孤身一人。 随后,捕快那边的消息也到了:正如先前所料,四名死者身上的首饰均不是她们自己的。 谷慈很快将这一消息带给了沈清和,可回家时却没见到他,估计是去别的地方了。 她做了些吃的,等待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沈清和回来了,开门后看见的却是一个身着墨衣的年轻男子。 “卢公子?”谷慈惊讶道,“你从江东回来了?” 卢子洵手里提着东西,笑容温润,“早几天便回来了,一直没工夫拜访。这些是从友人家捎来的特产,想给谷姑娘品尝一下。” 谷慈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接过他手里的包裹,“真是多谢卢公子了,要进来坐坐吗?” “不用了。”卢子洵浅笑着摇头,“沈公子不在么?” 谷慈点头道:“最近衙门又有新案子,沈清和出去了。” 眼前的男子给人的感觉很温和,大约因他是商人,相处时也没什么架子。谷慈从前便与卢子洵聊得来,站在门口闲侃了一会儿,便送他回去了。 他们还未出大院,便听见外面有人开门,果不其然与沈清和撞了个正着。 被他直勾勾地盯着,谷慈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虚,立即收起了话匣子。卢子洵会意地笑笑,还与沈清和打了个招呼:“沈公子,好久不见。” 沈清和回应他的目光,又看了看谷慈手里的包裹,顷刻明白了什么,“没想到你这只孔雀竟能如此坚持不懈。” 像是习惯了被他讽刺,卢子洵也不生气,告诉谷慈点心不能放太久便乐呵呵地走了。 谷慈好气又好笑,叹口气道:“我和卢公子真的没什么的,他只是刚从江东回来,所以稍了一些特产来。我们刚才也只是在说书坊新出的话本,不是聊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题。你若想听,我也可以……” 她说了一长串,不经意地看着沈清和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突然间闭了嘴。 “我还什么都没说。”他的目光中露出几分得意,心情愉悦,“为什么要解释这么多?” 第57章 「第五十七讲」 谷慈的脸“腾”地红了。 “那是因为……”她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蒙混过去,索性说了实话,“我怕你误会。” 沈清和似乎愣了一下,看着这个明眸皓齿的少女,绯红的脸颊好似娇艳的花蕊,淡而柔美。 “那你下次不许和他单独见面。” 谷慈扶了扶额,“我和卢公子一直是君子之交,你真的想多了。” 沈清和显然没有理会她的解释,还将她手里的包裹提了过去。谷慈哭笑不得,只好跟着他回去,顺便将衙门的笔录交给他。 “家属已经证实,这些首饰不属于任何一名死者。”她顿了顿,“她们都是在外出时失踪的,身边都没有人。” 关于失踪的事,死者的家属能够提供的信息不多,目前只知,钱亦荷失踪那日是去街上量衣服的,陶芸绣是去帮父亲跑腿,罗琴经常离开乐坊不确定去了哪里,章慧则是去庙里烧香。 而发现尸体的地点也不尽相同,但都是在人烟稀少的河滩、草丛附近。 沈清和一边听一边拆开卢子洵捎来的包裹,只见里面是一个两层的盒子,一共放了十几种点心,造型精致,连摆放都很有讲究。 他指着其中一种:“这是什么?” “马拉糕。” 沈清和听完便拿起来吃了一口。谷慈问:“你饿了吗?” 他摇摇头:“试毒。” 谷慈:“……” 还真是个醋坛子啊。 他在一旁慢慢地吃,她就耐心地读给他听,全部整理完后,忧心地问:“真的会有第五个人被杀吗?” 沈清和抬头注视着她,一本正经道:“你可以放心。虽然你符合凶手的目标特征,但你是我的人,我不会让你出事。” 看着他如此认真的表情,谷慈差点以为她听错了,小脸红红地咳了一声。 沈清和在每一层挑了两种点心尝,似乎觉得有些噎了,才停下来喝杯水:“杀人手法一致,抛尸地点类似,说明什么?” 谷慈想了一会儿,“说明凶手是同一人。” “不错。”他的目光中难得露出赞许,“那死者的共同之处呢?” “都是年轻的姑娘,小户人家,相貌端正。” 沈清和道:“你漏了最重要的一点。” 谷慈疑惑地摇头。 “如果说后三名死者是凑巧,那么第一个遇害的钱亦荷,不偏不倚就在她失踪的那天,她的贴身丫鬟生病了。”他的嘴角微扬,“我不相信巧合。” 谷慈不太跟得上他的思路,猜测道:“你是说……丫鬟干的?” 沈清和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刚刚我还觉得你正在向着‘聪明人’发展。” 谷慈没好气地戳了一下他的脑袋,吐舌道:“那么请沈先生赐教?” 他最喜欢听的便是她的表扬,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能够掐准时间在她们平时会去的地方出现,甚至知道她们身边不会有丫鬟跟着,说明凶手了解这四人的作息,至少也是认识她们的。” 谷慈恍然大悟,“可是她们四人互相不认识啊。” 沈清和摊手道:“这就是衙门里那帮蠢人需要去调查的事了。” 谷慈默默为赵翔等人捏了把汗,将卢子洵送的点心拿回去时,莫名觉得沈清和与平时有些不一样,但说不上来。 *** 姑姑的丧事结束之后,亲戚们也陆续离开了,临走前也没提出要照顾他们姐弟俩,只是叮嘱谷慈尽快找个好人家嫁了。 表舅家的女儿在年头刚定的亲。这个表姐从小就不喜欢谷慈,虽然二人见面的机会很少,但因年纪相仿总被拿来比较,是以从不给她好脸色看。 提起这件事,表姐跑过来讥笑道:“从小我娘就说你最有才最漂亮,结果却是最晚嫁出去……哦不,你还没嫁呢。哎,爹爹以前是当官的又怎样,还不如做做生意……” 她还没说完便被父亲一把拽了回去。表舅冲谷慈笑了一下,歉疚道:“这丫头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谷慈微笑着表示无妨,可心里却不似表面那么洒脱。 父亲在世时一直有接济这些远房亲戚,然而送葬时竟有好几个都没有来。如今轮到姑姑,前来吊唁的就更少了。 毕竟自小一个人打拼,她倒不奢求别人帮她什么,只是偶尔会想起沈清和最嗤之以鼻的人情冷暖。 他看似与谁都是那么格格不入,有时却一针见血。 方竹卿振作得很快,没过多久便回了官学。毕竟已经长大,谷慈也觉得让他住过来不太方便,只是经常做些饭菜给他送去,他也时常会带着些书本来问问题。 清晨方竹卿前来的时候,谷慈恰好去了学堂。他敲了半天都无人应门,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只见沈清和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对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方竹卿吓了一跳:“沈公子……你知道小慈姐姐去哪里了吗?” 沈清和沉默片刻,“你找她干什么?” 方竹卿皱眉,指了指手里的书:“我有问题不懂,想要问她。” 沈清和不假思索道:“你可以问我,我解释得必然比她好。” 方竹卿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本来就是来找谷慈的,谷慈不在他还不如不来呢。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沈清和来了劲,索性走了过去:“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方竹卿叹了口气,知道躲不过去了,干脆胡诌了几个问题,以为对方会讽刺他,然后闹得不愉快便可以脱身了。 谁知,沈清和不但没有出言嘲讽,还回答得十分认真,末了问:“听懂了吗?” “懂……懂了。”方竹卿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了?” “哦,难道你以为是你变聪明了吗?当然不是。”沈清和终于扬了一下唇,“既然以后要和你长期相处,你的问题我都会回答,你不用去问小慈了。” 方竹卿愣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以后?” 沈清和郑重地点头:“我与她成亲以后。” “……!”方竹卿惊得瞪大双眼,“姐姐答应你了?” 沈清和没有回答,只是愉悦一笑,胸有成竹的样子。 方竹卿突然间懵了,飞快地小跑出去,连书都忘了拿。 另一边,谷慈一大早前去学堂,便是为了正式将这份工辞了。 她先前便很少来了,林昔白离开后不久,董学官也离职了,她在学堂里熟识的人便只剩下了顾管事。 得知她来辞工,顾管事有些不舍,干瘦的脸上似乎又多了些皱纹,调侃道:“你们这一个个都走了,我倒是寂寞得很呐。” 谷慈微微一笑:“顾管事若是想找人说话,我有空也会回来帮忙的。” 顾管事摆摆手:“不耽误你了。哎,本来以为你会和林先生……” 他突然闭了嘴,有些尴尬地笑笑。谷慈听出他的意思,只笑了笑便离开了。回去之后她不经意地想起什么,从柜子里翻出了林昔白先前赠与她的青莲玉佩,放在手心颠了颠。 一晃过去了这么久,曾经的她绝对想不到如今的生活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不用再彻夜打工,书院也卖掉了,还结识了朝中之人,甚至当初对林昔白的那份憧憬,也随着时间彻底淡去。 如此温暖而安详的日子,便是源于那个住在她对门的人。 谷慈将柜子收拾了一下,正要去找沈清和,唐府那边却派人来,道是杨氏让她过去一趟。 虽然唐岷夫妇都个性随和,但杨氏的事她从来不敢怠慢,当即跟着去了。丫鬟领着她到了小阁之中,杨氏果然在那里等她,手里端着刺绣。 “唐夫人好。”谷慈恭敬地行礼,“不知找我来有何事?” “坐吧。”杨氏放下手里的针线,喜上眉梢,“我听清和说了。” 谷慈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确定沈清和又说了什么不着调的事。 杨氏微笑:“媒人我已经吩咐去找了,这次让你来便是想问问你的生辰八字,还有与你说一些话。” 谷慈的心绪乱了,默默喝了口茶,没有回答。 杨氏端详着她的表情,“你……不愿意吗?” “不、不是……我……”她语无伦次起来,不知该怎么解释,神色黯淡下来,“夫人,我爹娘去世多年,而且在濯城已无长辈在世……” 杨氏本以为她是不乐意,此刻不由展露笑容:“清和是我唐家人,唐家这么多年随性惯了,何时会在意这些小事?你一个姑娘生活不容易,我与老爷都知晓你的情况。清和表面上不吱声,其实已经与我提过不少次了。” 谷慈看着对方和善的笑脸,将头埋了下去,想起先前表姐对她说的话,鼻子一阵发酸。 杨氏没注意到她的表情,乐呵呵地续道:“认识你之后,清和的变化不小,人也更懂事了。谷大人生前与老爷是莫逆之交,这亲事若是能成,那便是……” 她说到一半突然愣住,看着眼前的姑娘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连旁边的丫鬟都愣了,连忙给谷慈递去一张帕子。 杨氏惊讶地起身,忙问:“怎么了?难道是清和欺负你了?他把你怎么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讲」 谷慈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哭出来,连忙擦干眼泪。 “夫人见笑了,我……”饶是她脑子转得再快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说辞,只好再次低下头。 为什么会哭呢?大概是因为这些天受的委屈太多了,或者是因为唐家人对她太好了,无论哪一个都令她说不出口。 每天都忙得几乎忘记吃饭,每天都要看着雇主的脸色,突然有一日有人告诉她什么都不用在意,包容得像个母亲一样,那感觉仿佛是陷入泥潭时有人向她伸了把手,耀眼得像太阳。 杨氏的神色愈发温和,吩咐丫鬟都下去,小阁中便只剩下她二人。 “唐家的情况你也了解,老爷与我成婚多年,始终未有子嗣,清和便是我们的儿子。”提及此事,她叹了口气,“这个孩子从小便与别人不太一样,他的婚事也一直让我与老爷记挂。如今他主动提出想迎娶你,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事。” 二人谈了许久,一直到了快傍晚才结束。杨氏有意留她吃饭,但谷慈婉拒了,只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了下来。 临走前杨氏出门送她,让她转交一封信给沈清和,说是唐岷已经回京,只留下一封密信。 谷慈将信妥善收好,回去找沈清和时,竟看见方竹卿也在他家里,捧着茶杯心神不宁的样子。 “竹卿?”她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沈清和面无表情地解释道:“他白天就来等你了。” 方竹卿面目严肃,腾地站起来将谷慈拽到外面,咬着唇道:“姐姐,你真的要嫁给他?” 不知是不是长了个子,原本看起来与她一般高的方竹卿显得挺拔了不少,少年俊秀的脸庞愈发明朗,却是带着怒气。 谷慈不明所以,微微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虽是这样说,她的脸上却洋溢着淡淡的暖意,还不自觉地往屋子里看了一眼。 方竹卿猛然抓住她的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因为我比你小吗?” 谷慈愣了一下,“……啊?” “如果、如果我不是你弟弟……” 说到一半,方竹卿闭上了嘴,轻轻松开了手。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刚中举人的官学学生,尽管人人都道他的前途一片光明,未来必是栋梁之才,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一无所有。 想到这里,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小慈姐姐,我先回家了。” 言罢他转身就走,步伐迈得飞快。谷慈在后面想叫他留下吃饭,可话还没说完,对方已经不见了踪影。 谷慈回屋后坐在沈清和对面,不禁叹了口气:“你与竹卿说了什么?” 沈清和正在书写着什么,头也不抬道:“我说了实话。” 谷慈扶着额,揉了揉眉心。 “先前我便告诉过你,他不止拿你当姐姐,但你没有听我的。”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委屈,重复了一遍,“你没有听我的。” 谷慈有些好笑地摸了一下他的脑袋,将唐岷的信递给他,“这是唐夫人让我带给你的。” 沈清和的眸子亮了一下,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似乎有些得意:“姨母与你说了什么?” 想起杨氏与她说的话,谷慈的脸颊微微发红,“……不告诉你。” 难得的是,沈清和识趣地没再多问,将信拆开读了一遍,目光微沉。 注意到这个变化,谷慈忙问:“可是唐大人出了什么事?” 沈清和不动声色地将信收了起来,顿了一会儿,“姨丈问我何时成亲。” 谷慈白了他一眼,干脆回家去了,出门前却看见他又将那封信拿出来看了一遍,神色愈发肃穆凝重,不知在沉思什么。 *** 次日,厉知府一大早便让谷慈通知沈清和去衙门。 不查不知道,那遇害的四名死者虽互相不认识,但因住得不算远,认识她们的倒不在少数,从卖首饰的到卖早点的再到看病的,均与这四人有交集。 沈清和到时,赵翔正拿着一个大名单,苦思冥想不知怎么办。 “把与钱亦荷有关联的人挑出来。”他锁眉道,“她是第一个遇害的,是最重要的一人。” 赵翔立即让手下照办,又道:“仵作已经确认,章慧是在发现尸体的前一天身亡的,与前三名死者一致。需要再查一遍抛尸的地方么?” “不必了。”沈清和摆手道,“抛尸的地点不是关键。章慧失踪了两天才身亡,说明这段时间她被关在了什么地方。尽快检查她们的衣物,或许能发现线索。” 赵翔应声下去,突然想起什么:“沈先生,昨日我们本想去成衣铺询问钱小姐后来去了何处,结果那里的掌柜说她压根就没去,应该是在这之前就被掳走了。” 沈清和顿了少顷,问:“掌柜可有提到她多久去一次?” 赵翔没答上来,倒是旁边一个捕快道:“掌柜有提到,好像是一个月一次。” 这时姜师爷已将名单整理了出来。与四名死者都有交集,且认识钱亦荷的一共有四人:首饰店的老板杜遇和伙计田兮,学堂上门讲课的先生齐立英,以及医馆的大夫楚屹。 没想到竟会看到楚屹的名字,谷慈有些吃惊:“不会是楚大夫的,我好几年前就认识他了。” 沈清和冷不丁道:“如果每桩案子都讲究交情,至少会失去三成以上的线索。” 谷慈哑然,又盯着那张纸看了一眼,奇怪道:“怎么没有胭脂铺的人?” 沈清和问:“胭脂?” 她点头道:“陶芸绣和章慧用的是同一款脂粉,而且味道挺独特的。钱亦荷身上的已经看不出来了,不过她们四人用的蔻丹是同一种。” 沈清和似乎有些惊讶,“这你都看得出来吗?” “都是女子常用的东西嘛。” 沈清和悟了一悟,让姜师爷去调查她们所用的蔻丹来自何处,随后将从死者身上取下的首饰拿了过来。 这些首饰质地普通,大多是假货,而且看起来陈旧,似乎有些年头了。 他突然想到什么,抬头看着谷慈:“既然是女子常用的东西,你怎么看这些首饰?” 谷慈仔细瞧了瞧,托着下巴道:“虽然是假的,不过样式还不错,有几件很漂亮。” 听罢,沈清和又陷入沉思。 谷慈不想打扰他思考,但还是忍不住问:“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只是为了杀人,不会做这么多余的事。”他正色道,“凶手给她们佩戴不属于她们的首饰,一定有理由。” 谷慈想了一会儿,“会不会是将她们当作了什么人,比如亡妻之类的?” 沈清和没有否认这个猜测,决定去钱亦荷家中再看看。 钱父虽然是秀才,但日子过得并不好,只能靠给人写写字帖为生。钱家早已布置好了灵堂,出来迎接的是钱亦荷的母亲朱氏,穿着一身素衫,脸色发白,形容枯槁。 钱家一共只有两个孩子,除钱亦荷之外便是一个垂髫小童,似乎还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站在母亲身边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谷慈瞧着不忍,唯恐沈清和说错话,便与之前一样,让他把要问的问题交代给她,二人才一同进屋。 朱氏的眼角一直含着泪水,凄哀道:“二位大人,先前已有捕快来问过了好几遍了,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你们可有什么线索,究竟是谁……” 她说不下去了。谷慈连忙安慰她几句,待对方的神色稍稍舒缓,开口道:“钱夫人,不知令千金多久去一次成衣铺?” 对于这个问题,朱氏愣了一下,或许是与先前捕快提出的问题截然不同,她有些疑惑地答道:“一个月得去个两三次吧。这孩子爱美,总是挑来挑去的。” 谷慈觉得哪里奇怪,但说不上来。这时,身后的沈清和问:“令千金的遗物中,可有什么你们没见过的东西?” 朱氏更加惑然,摇头道:“好像……没有。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可以去问问宝珠。” 她说完便唤来一名丫鬟打扮的少女,应该就是钱亦荷的贴身丫鬟,名叫宝珠,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十分瘦小。 谷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那丫鬟也是摇头,似乎想补充什么,但还是欲言又止,低头默默抹着眼泪。 朱氏看她抹眼泪便伤心,索性让她下去了,奇怪道:“大人……为何要问这些问题?” 沈清和起身道:“只是好奇而已。” 谷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违和,出门后拉住他道:“刚才宝珠好像有什么想说的,为什么不继续问?” 沈清和粲然道:“有意思。” 不知是什么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整个人都金灿灿的。谷慈不由问:“哪里有意思?” “钱亦荷分明一个月才去一次成衣铺,却告诉她母亲一个月去两三次;光天化日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没有一个人看见;分明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却未遭到侵犯,还被戴上了首饰——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听他概括完所有的疑点之后,连谷慈也觉得此案有些不寻常之处,似乎并非普通的诱拐后遇害的案子。 二人随后去了药斋见到陶芸绣的父亲,得到的答案出乎意料的一致:陶父也认为女儿似乎隐瞒了什么事。 下一个遇害的便是乐坊的姑娘罗琴。同溪乐坊临水而立,一开始只是供文人墨客消遣的地方,随着生意越来越大,伺候的姑娘添了不少,甚至还叫起了价,早就变了味。 谷慈先前便来过这个地方,路上一直在犹豫,下马车前终于拦住沈清和:“你不能进去。” 沈清和注视着她微红的脸,不解道:“为什么?” “因为……”她不知该怎么形容,索性瞎掰道,“里面很可怕的。” 沈清和显然没理解她的意思,严肃道:“那就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了。” 纵然是白天,乐坊之中仍是歌舞升平。想象着里面的骄奢淫逸,谷慈左右为难,谁知刚到门口,便看见有两个壮汉毫不客气地架着一人扔了出来。 “哪来的胆子在这里闹事!” 那被扔在地上的是个醉醺醺的少年,嘴里骂骂咧咧了几句但听不清在说什么,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旁人看他一身酒气,都纷纷避开。谷慈却是怔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少年。 清秀端正的面庞因醉酒而涨红,虽然在不停地发笑,眉间却充斥着悲哀,整个人摇摇晃晃,仿佛是……一个堕入深渊的醉鬼。 第59章 「第五十九讲」 “竹卿。”谷慈唤了他一声。 方竹卿循着声音看了看她,但没什么反应,向着反方向走了。 “方竹卿!” 她猛然大喊了一声,终于令那失神的少年回过头。 谷慈深吸两口气,从容镇定地拽着他就往回走。方竹卿挣了两下,但没使上力气,很快被她扔上了马车。 尽管生气地捏着拳,但她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回头与沈清和道:“你把竹卿送回去吧,我进去办事。” 沈清和摇了摇头:“之后让赵捕头来也可以。” 二人随后将方竹卿送回了家,期间沈清和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盯着那个昏昏沉沉的少年。 方竹卿浑身瘫软地靠在马车里,两眼半睁半闭,嘴里喃喃说着什么但听不清。 谷慈将他扶下马车时,沈清和有些不悦地伸出手:“我来。” 方竹卿依旧双眼迷离,待坐下来后才清醒了几分,一抬头看见谷慈给他倒了杯水,一袖子拂了过去:“我不要你管!” 茶杯“砰”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好几块。 沈清和转头看了看谷慈,以为她会生气,然而毕竟是谷慈,她的神色仍是的平和冷静的,默默将茶杯的碎渣扫干净,看到桌上放着几张纸,便拿起来看看。 那几张纸是官学的小考答卷,考的是《列子》中的一卷。她记得这素来是方竹卿的长项,可看这结果…… 已经不止是差强人意了。 谷慈又去倒了一杯水,但这回没有给方竹卿喝,而是直接撒在他的脸上。清凉的茶水令他瞬间清醒了几分,睁大眼看着面前的两人。 “你是不是觉得像姑父那样活着很开心?” 方竹卿哑然,看着她手里拿着的答卷,明白了什么,低下头。 他原本的想法,是考中进士之后,换一套大房子,再找几个人照顾母亲,顺便将谷慈也接过来。可如今,母亲因绝症病逝,谷慈又要嫁给他最反感的那个人。 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的奋斗目标,他竟忽然有些明白了方琰的心境。 何其讽刺。 “以后呢?”谷慈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也想这样下去么?” 方竹卿依然没有回答。 沈清和坐在一旁,觉得有些无聊。其实他从头至尾都不太理解方竹卿,盖因没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他对“努力”二字的理解很模糊。 姑姑去世之后谷慈来这间屋子里打扫过,那时他还跟来了。可如今屋子里看起来很乱,东西的摆放在那时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完全没再动过。 “我想吃豉香平子鱼。” 这冷不丁的一句话令谷慈愣了一下,转头看他。 沈清和目光澄澈,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吃豉香平子鱼。你回去做,我可以在这里看着你弟弟。” 谷慈眨了眨眼。 这是……想把她支开的意思? 如此简单粗暴的说法,倒是令她有些不习惯,但如今方竹卿不愿与她说话,再这么耗下去也确实没意义,便起身回去了。 “不要辣的。”沈清和补充了一句。 谷慈笑了笑,出门将马车给他留下,自己则是徒步去了衙门。 方竹卿在谷慈走时抬起了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其实他喝得不算多,刚才便酒醒了,瞪了沈清和一眼:“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呵、呵。”谷慈一走,沈清和陡然露出了嘲讽的笑意,“近半个月没有收拾过屋子,外衣也没有换,唯独角落里放着一个干干净净的箱子。你是想跑路吗?” 像是被揭穿了心中所想,方竹卿狠狠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没有关系,我也很乐意你离开。”沈清和坦然道,“但小慈肯定不希望。” 方竹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方竹卿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沈清和唇角微扬,潇洒高雅的脸上是难言的得意,缓缓开口:“在比你小一岁时,我已是进士第一,随后担任大理寺少卿,四年前一共落案三百四十一桩,其中有八十七桩是二十年内未破的悬案。” 方竹卿目瞪口呆,感受到了浓浓的挑衅意味。 沈清和起身,身姿翩翩,颜如璧玉:“作为蠢人里的一员,你想要与我争,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方竹卿冷笑了一声:“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要显摆吗?” “是的。” 沈清和毫不避讳地点头,低头俯视着他,一袭白衣显得气质不凡,仿佛谪仙傲立:“连考个进士都需要准备这么久的人,我很好奇你是哪里来的自信。” *** 谷慈去衙门的路上还是有些不放心。 对于方竹卿的事,与其说是生气,更多的是无奈。这个弟弟从小就是腼腆而随和的,可惜在这个年纪就遭遇了如此大的变故,一时无法适应也正常。 她突然想到沈清和。 当年他被沈家人从唐府带走的时候,还在牙牙学语,此后直到六岁都在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那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以及敏锐到不能再敏锐的观察能力,远不止是因为头脑聪明罢了。 谷慈到达衙门时,二堂里似乎来了不少人,隐约听见里面有哭声。赵翔出来时看见她,忙不迭向她挥手:“小慈姑娘,我刚想去找你。沈先生来了没有?” 谷慈摇摇头,“发生什么事了?” 赵翔的脸色沉了几分,“有人来报案了。他们的女儿昨日失踪了,如今还没有消息。” 谷慈震惊道:“在哪里失踪的?” “那对夫妇说她昨天和平时一样上街买菜,结果却没有回来。” 她又问了一些细节,随后风风火火赶回家找沈清和。 沈清和家的门没锁,但不在小厅。谷慈绕了一圈在书房里找到了他,正在拿着一块布擦拭几个木雕,十分小心宝贝的样子。 他看着她进屋:“豉香平子鱼做好了吗?” “出事了!”谷慈焦急道,“第五个人……失踪了。” 沈清和神色一凛,放下手里的东西往外走,路上让她讲述细节。 失踪的第五人叫张元香,年方二八,父亲在一家裁缝铺当管事,与先前的几户人家一样,家里是小户但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根据邻居的描述,张元香姿色尚可,但因平时爱美又会打扮,不乏追求者。 近来调查死者的情况,这些形容在谷慈听来都太过相似,相似到有什么就要脱口而出。她先前猜测过死者是被绑在麻袋里带走的,可她们身上没有一点挣扎的痕迹。 “她们会不会是被人迷晕再带走的?” “这第五人尚不清楚,但除罗琴之外,前三人从家到目的地的路上,并不存在无人的小巷。”沈清和摊开手,“我不认为在大街上把人迷晕再带走会是这么容易的事。” 谷慈沉思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所以……” “她们是自愿走的。”沈清和镇定道,“这是唯一的可能。” 谷慈有些难以想象,但的确如他所言,他们去拜访这些家属时,并未经过什么偏僻的地方。除非——死者自己改变了路线。 结合朱氏先前说的,关于钱亦荷有所隐瞒的事,这个解释看似荒谬,却是最合情合理的。 可是,什么样的理由,会让她们偏离原本的路线,去到危险的地方呢? 去衙门之前,沈清和按照谷慈说的地点,将张元香的路线走了一遍。不出意外,经过的都是闹市街,如果直来直去,不存在出事的可能。 谷慈的目光突然一亮,“会不会是……私会情郎?” 沈清和凝了凝眉,“你是想说,有一个情郎,能与她们五个人都有关系;还是想说,有一个人,能确切地知晓她们每一个私会的地点?” 谷慈被他问住了,耸耸肩不说话。 沈清和补充道:“当然,除非这个人是我。” 谷慈有些震惊:他何时这么不要脸了。 “如果你要去私会情郎的话,我一定会知道是哪里的。” 她陡然间一僵,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没好气地抽在他肩上:“想什么呢!” 她说着便快步走了,头也不回地扔下他一人。 沈清和有些委屈,不知她为何生气。 这句话并不存在错误,他可以通过观察一个人轻易判断出对方的去处,尤其当这个人是谷慈的时候,甚至连思考都不需要。 他又仔仔细细想了一遍,明明就是实话,于是更加委屈了,到了衙门之后看见谷慈在与一个捕快说话,看都没看他一眼。 此刻,张元香地父母仍在二堂叙说着女儿失踪的事,母亲李氏含着泪问师爷是怎么回事,但姜师爷不好开口。 连续不见了这么多妙龄少女,李氏虽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但也大概能猜到女儿凶多吉少,说着说着便抱头痛哭。 沈清和走到她面前,问了在钱家时同样的问题:“令千金随身的东西中,有没有你没见过的东西?” 李氏抬头看了看他,不明所以地摇头,“大人为何这么问?” 沈清和没有回答,“有吗?” 一旁的捕快们也不是很理解,纷纷注视着他们。李氏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先前……没有在意,我可以回家看看。” 赵翔将他们送出去时,想问问沈清和这么问的用意,但一回头便不见了他的身影。 与平时一样,谷慈将张家人的笔录送到二堂,正要出来时有人在门口挡住了她,挺拔而修长的身形在黄昏中像被染上一层金辉,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扣在门上。 她一抬头,果不其然是沈清和。 谷慈像没看见他似的往外走,他终于开口:“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但我可以向你道歉。” 她回头看看他:虽然一脸委屈,但看表情显然没认识到错在哪里。 “私会情郎。”她压低了声音,像是觉得好笑,“你说如果我私会情郎,你会知道是在哪里。” 沈清和正要点头,看见她脸上咬牙切齿的笑容,立即不敢了。 “是在哪里?” 沈清和注视着她明媚动人的脸庞,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告诉你的话……你就会换地点了。” 第60章 「第六十讲」 自那天之后,谷慈再也没搭理过他。 沈清和去敲过很多次门,但仿佛知道来人是他一般,她就是不开门。 倘若她只是不在家便罢了,偏偏他每回听见方竹卿来访,谷慈都会开门。 这让沈清和非常不高兴。 他细细回忆了一下这种情况发生之前与谷慈说过的话,甚至一条条列了下来,一句都没有遗漏。 最后他总结:因为他提前推理出谷慈会去私会情郎的地点,她才会不高兴的。 她竟然……真的有这样的想法。 沈清和皱着眉,决定再去找谷慈,就算是翻墙也要翻进去。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不知是不是那道“蠢人退散”的符的作用,除谷慈之外很少有人敢来敲他的门。沈清和想不到是谁,出门一看,竟是谷慈站在外面。 他很高兴,高兴得要飞起来;但一想到她近来冷落他的行为,故意冷着脸。 谷慈像没看见他的表情,手里拿着一本册子,那是她在衙门记事的小本。 “赵捕头将首饰铺这几个地方的地址都写给我了。沈先生是想亲自去还是由我去?” 沈清和听着这个称呼,眉头蹙得更深。 “我亲自去。” 谷慈微微一笑,秀嫩的脸庞与先前一样柔美动人,“好,那我去备马。” 她正要转身,却被沈清和拽住了手,镇定地问:“沈先生有什么事吗?” 沈清和紧紧握着她的手,“你还在生气。” “没有。” “那为什么不开门。” 谷慈凝视着他的眼眸,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里仿佛写满了委屈。她终于心软,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脑袋。 “我没有生气了。”她无奈笑笑,“真的。” 沈清和似乎松了口气,“那你不要去私会情郎。” “好好好我不去。” “你保证。” “好好好我保证。” 赵翔一共给了四个地址,对应名单上有嫌疑之人。二人先去的是城南的首饰铺子,门面不大,四名死者以及张元香皆来买过首饰,故而衙门认为老板杜遇的嫌疑最大。 谷慈进去时杜遇不在,有两名衣着朴素的少女正在挑首饰,旁边是个身材矮小的伙计,名唤田兮,平时喜欢与客人闲聊。 “姑娘也来买首饰啊?”田兮笑眯眯地凑上来,还没说两句话,便看见随后进来的沈清和瞪了他一眼,立即闭了嘴。 沈清和一改平日的素色,身着黛色罗袍,勾勒出清瘦修长的身段,面庞温和俊雅,但气质庄严肃穆。 其中一个挑首饰的少女看见了他,连忙推了推女伴,两人红着小脸小声讨论着什么。 这时老板杜遇从里屋出来,本想招呼他们,但看见谷慈拿出了衙门的令牌,便将二人叫到里屋。 毕竟是衙门的头号嫌犯,赵翔写下地址后还交代了一大堆东西。谷慈拿出用帕子包着的两枚玉镯,问:“杜掌柜,请问这些是你们这里卖出去的吗?” 杜遇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自他们进来后便一脸为难,盯着谷慈递来的镯子看了又看,神色愈发不好。 谷慈抿抿唇,低声提醒道:“麻烦杜掌柜如实告知。” 杜遇皱着眉,拿起其中一枚:“这个的确是我们铺子里卖出去的;但另外一个,看这色泽质地……起码有二十年以上了。” 谷慈有些惊讶,还没说话,身后的沈清和突然走了过来。 “你确定吗?” 杜遇愣愣地点头,“老夫干这行已经快二十年了。”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没错,他又将田兮唤过来瞧了瞧,得到的答案一致:“虽然保养得很好,但这镯子已经很老旧了,又不是真的,卖不了什么钱。” 沈清和闻言,仔细盯着那个镯子看了一会儿,确实如杜遇所言,倘若看得仔细,便能从光泽上瞧出端倪。 他若有所悟,但没有说话,转身去了外边。先前那两个少女似乎刻意等他良久,面色羞赧。 谷慈的心里怪怪的,跟着他出去时,田兮上来搭话:“姑娘这么年轻就进了衙门啊?” 她微笑着点头。田兮乐呵呵道:“姑娘若是想要什么首饰,可以尽管来找我,保证给你找到。” 谷慈正欲回答,手却突然被人一抓,只见沈清和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牵着她就往外走。 “你似乎经常被人搭话。”他冷冷凑了过来。 谷慈扶了扶额,“我不认识他,只是出于礼貌罢了。” “出于礼貌。”沈清和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之前我告诉过你,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能反映出两人的关系。有意识地拉近距离说明心怀不轨,就像他刚才那样。”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凑近她的脸颊。 谷慈没有躲开,杏眸中浮现出浅浅笑意,“所以你吃醋了吗?” 沈清和愣了一下,似乎难以理解她说的话。 吃醋。 这样肤浅的情绪怎么会出现在他的身上? 的确,但凡是故意接近谷慈的男子,他都会对其产生敌意。但他认为那并不是吃醋,只是……那些人没有他好。 下一个目的地的是城东的医馆。楚屹与谷慈的父亲年纪相仿,给谷家看病有好几个年头了,在周围一带也小有名气。 谷慈心里是不准备来这一趟的,但沈清和的话不假,查案不能夹杂私心。 他们到医馆时,楚屹正在给一个年迈的老者瞧病,让伙计先给他们倒茶,待老者离开后才道:“小慈姑娘身体可还好?” 谷慈笑容可掬:“我很好,多谢楚大夫。” 楚屹又看了看沈清和,大致明白了什么:“你们可是为了钱家小姐的事来的?” 谷慈点点头,“楚大夫可知,这五位姑娘可有什么病症?” “病症?”楚屹思索了一会儿,摇头,“她们倒没什么,就是偶尔有风寒。老夫大多时候都是上门给他们的父母瞧病的。” 沈清和没说话,安静地环视四周。 难得来一趟,楚屹又给谷慈诊了脉。也许是因为最近休息得好,他满意笑笑:“身体恢复得很好,切记以后不要再劳累了。” 谷慈笑着收回手,又闲侃了一句,想起楚屹的女儿先前出嫁了,但她没去参加,便问:“不知绣春姐姐回门了没有?” 楚屹转身将桌上的药瓶摆了一遍,答道:“回过了,已经回去了。” 医馆里陆续又来了几个病人,谷慈不好逗留,便准备告辞。这一回,沈清和却没有起身。 “楚大夫,”他问,“张元香在两日前失踪,之前的日子里可有来过医馆?” 楚屹回头看他,想想后摇头,“不曾。” 随后二人便告辞离开医馆,剩下要去的便是学堂与胭脂铺子。谷慈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问道:“你怀疑楚大夫吗?” 沈清和注视着她,缓慢地摇头,“我只是不相信所有人。” 谷慈悟了一悟。 他补充道:“除了你。” 她猛地将头扭过去,不让他看见自己发红的脸。 学堂的齐立英今日没来上工,谷慈问了管事才知,他已经有三日没来过了。她看了一眼沈清和,连忙询问齐立英的地址,恰好离这里不远,便过去了一趟。 与想象中不同的是,齐立英住的地方有些破旧寒酸。大门从外面锁得死死的,不像在家的样子。 谷慈抬手敲了敲门,但里面没有回应。 沈清和低头往门前看了看,只见地上遍布灰尘,像是许久无人来过了。他又用指尖拂了一下门锁,干干净净。 “这里应该有后门。” 二人顺着屋子绕了一圈,果不其然在后院外面发现了一块堆着杂草的地方。谷慈伸手想将杂草拨开,沈清和却出手拦住了她。 “你去通知赵捕头,我来……” 他话未说完,几乎是在刹那间,那堆杂草中突然现出一个人影来,穿着粗麻布衣,从围墙里猛地冲出来,手里竟还握着匕首。 沈清和陡然伸手将谷慈往身后拽,可那人早就一刀划了过去,正中谷慈的左臂,瞬间红了一片。 一时间谷慈痛得发抖,但见那人要逃跑,咬着牙踢出一脚,正巧踢在了对方的膝盖处。那人本就跑得过急,险些吭哧摔出去。 沈清和一手将她护在怀里,另一手侧劈过去夺过那人的刀,用刀柄在那人脖间猛地一敲,对方瞬间倒地。 躺在地上的人打扮得灰头土脸,辨不清是谁,只知是个男人。 谷慈捂着手臂,才发觉上臂被划开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不停往外渗血,难怪痛得钻心。 沈清和动作利落地从围墙边扯了根麻绳将那人束缚住,又用匕首割开宽袖,扎紧谷慈伤口的位置。 “……”她有些吃痛地皱了一下眉,“去通知衙门……” 沈清和一言不发地给她粗略包扎好,将她打横抱起来往马车的方向走。谷慈挣扎了一下,连忙道:“小伤。先抓人,万一他跑了……” “不用担心。”这是谷慈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阴冷的表情,“那是用来对付战俘的死扣,没有人解得开。” *** 不出所料,衙门那边很快来人将那执刀之人抓了回去,正是齐立英本人。 他被关进牢里时还是昏迷着的,通判张尧下令看好他,第二日再来审。 谷慈去楚屹那里处理了一下伤口,好在伤得不深,止了血之后好好静养便不会留疤。 “一个时辰前还好好的。”楚屹叹了口气,“怎么弄成这样的?” 谷慈尴尬笑笑。 楚屹让药童给她取来药膏,叮嘱道:“小慈姑娘,以后还是少往危险的地方……” “谢谢楚大夫。” 谷慈打断了他的话,偏头一看,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后,沈清和起身往外走了。 她向楚屹道谢后便追了出去。 “沈清和!” 沈清和闻声停步,黛色的长衣衬得气质绝伦。他回头看了看她包得极为严实的左臂,俊秀温雅的脸上表情复杂。 第61章 「第六十一讲」 谷慈站在他面前,右手抬着受伤的左臂,不知该如何开口。 沈清和必然是将楚屹的话当成了责备;他虽然从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但每每与她有关的事,都能让他放下一切的傲慢与孤高。 “……我没事的。”她憋了半天道。 “如果我能早点意识到那里藏着一个人,你就不会受伤了。” 沈清和的语调平缓,却饱含坚毅,不像是自责,反而像是……愤怒。 “那次在船上,我也应该一直呆在你身边。” 没想到他还在对一个月前的事耿耿于怀,谷慈稍稍一愣。她明白他的想法:因为他的疏忽,因为本不该存在的错误,使她面临险境,这对于他而言是一种极大的挫败。 “我不是还好好的嘛。”她粲然一笑,“你再这样我可是要生气的。” 沈清和突然抬眸,“为什么?” 谷慈狡黠一笑:“我分明没什么大事,你却这么愁眉苦脸的,难不成嫌我伤得不够重?” 沈清和闻言,登时收起了方才肃穆的表情,“我没有愁眉苦脸。” “那你笑一个呀。” 他沉了沉眸子,才意识到好像被带进了什么圈套里,“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余光却看见谷慈已经往回走了。 “还不快回家,我饿了。” 她向他招了招手,倩影融入了夕阳之中,宁和而静谧,美得不可思议。 沈清和不自主地抬起手,随后快步跟上,扶着谷慈的臂膀,嘴角噙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生平第一次如此庆幸,如此感激上苍。 *** 回家之后,沈清和坚持要照顾谷慈一宿,拉着她就往自己家走。 先前在江东的船上住一间房是迫不得已,毕竟尚未成亲,谷慈哪里肯,急得红了脸,挣开他就跑回自己家。 沈清和是个执著的人,觉得只要和她呆在一起,住哪里都一样,十分坦然地跟着她进了家门。 谷慈哭笑不得,撵又撵不走,只好让他睡在隔壁的书房。 清晨薄暮暝暝,约是因受伤的缘故,谷慈夜里发了低烧,脑袋有些胀痛,天还未亮便醒了。 她觉得有些口渴,起身想要倒水,却发现茶壶空了,跌跌撞撞地想去厨房倒水,房门却倏地开了。 一抬眸,是沈清和出现在门口,依旧穿着昨日的青白道袍,不像刚刚睡醒。 他看着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和因低烧而红得不自然的脸颊,低声道:“我想你需要多休息一会儿。” 谷慈的嗓子有些干哑:“我……想喝水。” 沈清和闻言接过她手里的茶壶,把她摁回了床上,“我去,你休息。” 从前根本难以想象,一向连自己都打理不好的沈清和,竟会这般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谷慈忍不住笑了几声,听见他回来的脚步声,立即收起了笑容。 “喝水吧。” 沈清和轻柔地将她扶起来,特意避开她受伤的地方,生怕弄疼了她。 谷慈一饮而尽,突然发觉他的手是冰冰凉凉的,衣服也凉得慎人,疑惑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被风吹的。”沈清和坦然道。 谷慈睁大了眼睛,“你……在门外呆了一宿?” 沈清和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万一你有什么事,我在书房是听不见的。” 难怪在她醒来之后他到得这么快,原来是压根就一直守在她的房门外。 谷慈的心上像被揪了一下,喃喃道:“冻出病来怎么办?” “呵呵,”沈清和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我像你一样弱不禁风吗?” 谷慈扶额。 ……果然还是那个沈清和。 方才的感动全被这一句冷嘲热讽吹的烟消云散,她又喝了一杯水,缓解了口渴后道:“天快亮了,我们吃些东西便去衙门吧。” “你都这样了还想去衙门吗?”沈清和不可思议道,“这几天在家里老实呆着。” 谷慈撇撇嘴。其实她真的觉得她挺好的,手臂也只是被划了一刀而已,这低烧约莫是因为伤风所致,吃点药就好,算不得大事,着实没必要一直在床上歇着。 但一看见沈清和那张板着的脸,她只好乖乖道:“知道啦。” 沈清和满意地点头,将被子给她盖好,又在床边守了一会儿,待确定她有了困意,才起身出屋,给她做了些粥。 天蒙蒙亮,长街之上安静得出奇,沈清和出门时,沿街的铺子才刚刚开门,衙门那边倒是一早就上工了。 他赶到府衙时,捕快们竟全都到齐了,虽皆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但一个个都不敢怠慢。 原来,夜里齐立英在牢中苏醒,第一个念头便是越狱,不知怎的,一个教书先生竟有力气弄晕了一个狱卒,幸好那狱卒身上没有牢房的钥匙,这才没酿成大错。 赵翔没想到沈清和来得这么早,抓着脑袋道:“沈先生,这才刚刚开始审讯,你要不先……” “无妨。”沈清和耸耸肩,“我不着急。” 既然他这么说了,赵翔也没工夫招待他,火急火燎地去二堂了。通判张尧一大早被叫过来,听闻此事,胆战心惊地问:“出什么大事没有?” 赵翔摇头道:“没有,还好发现得早。” 穷凶极恶的犯人他们见过不少,但像这般害得他们提早上工的倒真不是很多,官差们个个心情都不大好,直接五花大绑将人从牢里提了出来。 与想象中差距甚远,齐立英丝毫不像个官学先生,分明只有四十来岁却显得十分苍老,一身脏兮兮粗麻布衣,灰头土脸的,身上还散发出异味,像是好几日未洗澡了。 沈清和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面无表情,不知在思考什么。 看到这个反应,赵翔有些害怕。 齐立英刺了谷慈一刀的事,整个衙门都知晓了。沈清和这般不言不语的样子,仿佛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若是他突然冲上来捅齐立英几刀,赵翔的为官生涯可就彻底结束了。 “沈先生,你看……”赵翔搓着手,尴尬笑道,“这审讯一时半会儿怕是结束不了,你要不……先去喝杯茶?” 沈清和慢悠悠地将视线从齐立英身上收回来,上下扫了他一眼。 “我不会拿刀子捅他的。”他的语气异常平静,“这是知法犯法。” “……” 赵翔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 齐立英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却仍在苦苦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嘴里还不停地叫着“冤枉”。 张尧震怒,猛一拍桌子,“凶犯齐立英,你连续杀害钱亦荷、陶芸绣、罗琴和章慧四人,草菅人命,藐视王法,你可知罪?” 这一声质问把齐立英吓傻了,他停止了挣扎,老老实实地跪好,惊愕道:“大人冤枉啊!小的从来没有杀过人!” “胡说!”张尧吼道,“这四人素不相识,唯有你曾上门给她们每一人传授课业,昨日还重伤本府典吏,该当何罪?” “大人,小的真的冤枉啊!”齐立英急得大叫,“我给这几人授课已是上上个月的事,什么命案我完全不知晓啊!从清明开始我便欠了赌坊一屁股的债,昨日以为是讨债的上门要钱才会动手,请大人明察啊!” 这个解释倒是合情合理。齐立英的家昨日被查封,已是家徒四壁,但没有确凿证据,他仍旧摆脱不了嫌疑,只能暂时收押。 齐立英解释得满头大汗,但见张尧似乎信了,立即松了口气,衣领却突然被人揪了起来。 沈清和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修长的手将此人的领口一抓,冷然俯视着他。 二堂之中霎时安静了,一旁的赵翔惊得脸色发白,唯恐沈清和突然发飙,齐立英也被这个面色阴冷的人吓得愣住。 他却什么都没做,轻轻松开了手,嘴角一弯,俊朗的脸上洋溢着微笑,却不知为何有些慎人。 “我们的账,等案子破了之后再算。” *** 晌午,赵翔便差人去了一趟书院,得到学官证实,近日确实有一些赌坊的人曾来这里找寻齐立英,但碍于是官学不敢逗留。 齐立英的说法看来不假,但与四名死者之间的关系尚待考究,况且刺伤谷慈和越狱未遂这两条罪名,够他在牢里呆上一些时日了。 沈清和得到消息之后便离开了衙门,准备再去张家拜访一趟张元香的父母。 在濯城处理过的大小案件中,此案算是最令他上心的案子之一,不单是因为与厉知府的交易,更主要的是…… 目前遇害的四人,包括失踪的张元香,从外貌以及年龄来说,都与谷慈十分相似。 相似到…… 他昨日在寒夜中梦见她成为了下一个。 前去张家路上正好途径楚屹的医馆,他想起今早谷慈发了低烧,便想顺路去抓一些药,谁知一进屋,便看见里面坐着一个身着杏红襦裙的女子,小脸素净白皙,明媚清甜,只是左臂包扎得厚厚实实的。 他深深皱了皱眉。 谷慈今晨被沈清和哄去睡觉,但实在睡不沉,不到中午便醒了。尽管他再三叮嘱她不要出门,但她实在闷得慌,想出去走走,顺便去看个诊。 楚屹给她诊脉之后道是伤风,便去里屋抓药,让她稍等片刻。 等着等着,她突然感觉身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死死盯着她。 心头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谷慈僵硬地回过头,果不其然,沈清和正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显然是生气了。 “那个……我,我是来抓药的。”她嘿嘿一笑,小声解释道,“我才刚刚出来,马上就准备回去的。” 沈清和叹了口气,蹙眉:“我不是说了这几天不要出门吗?” 谷慈吐了吐舌,才发觉他的神色极为严肃,不似是在担心她的手伤,反而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会发生一样。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沈清和没有回答,将头偏了过去。 这时,楚屹拿着药包从里屋走了出来,看见他时有些惊讶,微笑道:“沈公子这么快就来接小慈姑娘了啊。” 沈清和与他点点头,接过药包后便扶着谷慈出了医馆。 见他板着一张脸,谷慈觉得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只好解释道:“我只是不想一直闷在家里才出来走走的,况且医馆这么近,不会出什么事的。” 沈清和停步,低眸望了望她,“你若是想要出来,可以叫上我。” “那多麻烦呀,你不是还要去衙门……”谷慈被他盯着,声音沉了下去,“好,我知道啦。” 沈清和这才满意,将她扶上马车,却不是往家的方向走。 谷慈疑惑道:“我们要去哪里?” “去张元香的家。” 张元香失踪至今已近三日,从先前四名死者的情况来看,怕是凶多吉少。但尚未找到尸体,衙门上下,包括她在内,全将希望押在了沈清和的身上。 毕竟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每每想到此事,谷慈便有些忧心,问道:“我们能把张元香救出来吗?” “不能。”沈清和迟疑片刻,目光复杂。 “她已经死了。” 第62章 「第六十二讲」 张元香的家在城西一条僻静巷子里,邻里大约都知道张家出了事,连说话都小声了些,看见他们来了,纷纷回屋去了。 谷慈有些不解,小声问一个妇人道:“大婶,你们与张家关系不好吗?” 穿布衣的妇人看了看她,又瞄了沈清和一眼,支支吾吾道:“……也不是关系不好。元香是我们这巷子里唯一待嫁的姑娘家,邻里几个都有意向张家提亲,谁知出了这事……” 见她皱着眉头,谷慈安慰道:“大婶莫要担心,张元香吉人自有天相,会平安的。” “倒也不是说她会出什么事……”妇人咂了咂嘴,有些为难的样子,“这闺女吧平时也不是个闲着的主儿,出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话到这里,有路人进了巷子,她便立刻闭嘴回屋去了。谷慈有些纳闷,但终究将这些话归结为邻里的口舌,没有太放在心上。 沈清和冷不丁道:“她方才的话,概括来说便是,张元香平时不检点,失踪了不稀奇。” 谷慈摊开手,无奈道:“邻居七嘴八舌的话,信三分便好。” 沈清和想了片刻,“所以剩下的七分呢?” 谷慈白了他一眼。 如谷慈预想的一眼,张家失去了唯一的女儿,如今的处境是一团糟。李氏脸色苍白,眼睛都哭肿了,一见沈清和,忙问:“大人可是有元香的消息了?” 沈清和摇了摇头。 李氏像天塌了似的抽噎不停。谷慈瞧着心疼,扶着她安慰了几句方才好些。这时沈清和开口:“夫人可记得,我先前问过你,令千金随身的物件中,有没有什么你没见过的东西?” 李氏抬眸望了他一会儿,忽的想起什么,猛地点头,起身走向里屋,一会儿便捧出几个小药瓶来放在桌上,数一数一共有四个。 “这些是什么?”沈清和问。 李氏摇摇头,“不知道,从没见过。元香健康得很,几乎没生过病,不知道她屋子里为什么会有这些。”她顿了顿,“上回大人问过我之后,我便在元香屋子里找了找,这些是在她枕头底下发现的。” 谷慈腾出右手拿起其中一个药瓶看了看,里面是空的,外面也没有写任何字样,底部亦看不出标记,打开瓶塞闻了闻,隐约闻到一丝淡淡的药草味。 她摇摇头:“闻不出来,但应该不是什么坏东西。” 沈清和接过她手里的药瓶端详着,这般沉默不语的样子令李氏心慌了,忍不住又抽噎起来:“大人,这是什么东西……元香到底惹上了什么事?她、她到底在哪……” 沈清和沉默片刻,“根据我的推断,她已经……” “她会平安的。”谷慈连忙打断他,收起一个药瓶后便拉着他出了张家。 沈清和显然有所不满,蹙眉道:“你应该知道我的推断不会有错,根据前四名死者的死亡间隔,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张元香的尸体了。” “还没找到不是吗?”或许是看见李氏的模样有些难受,谷慈的声音稍显激动,“既然没见到尸体,她就有可能还活着,就有可能回来的不是吗?” 她连续反问了两次,令沈清和怔了怔。 他差点忘了,尽管再怎么温柔可人,她都是个不喜欢认输的性子,即使再困难的事,也不会轻易说放弃。 倘若在以往,倘若他面对的人不是谷慈,他一定会将他对这等愚蠢想法的鄙夷表达得淋漓尽致。 “你说的对,我们应该再挣扎一下,但是——”沈清和注视着她的双眼,正色道,“我重复这件事,不是想告诉你我的推断有多么正确——虽然它本来就是正确的,只是时间很宝贵,张元香已经失踪了三天,按照凶手之前抛尸的频率,最迟明早我们便能看见她的尸体,与其浪费时间纠结她的生死,我们更应该从有用的线索入手找到凶手,这样至少不会出现第六个受害者。当然——”他顿了顿,神色舒展开来,“如果你实在想挣扎一下,我乐意奉陪。” 望着他认真的眼眸,谷慈舒展了面容,低声道:“我只是想,在没有找到她的尸体之前,一切都还有希望的,万一张元香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让凶手没有下手,或者万一她自己逃出来了,这都是有可能的。”她凝视着他,明眸清澈,“如果今天失踪的是你……天涯海角我都不会放弃的。” 沈清和怔在了原地,静静注视她,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星光,似是惊喜似是愉悦,俊朗的面容上凝着一抹笑意。 没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这样的话,谷慈的脸登时红了,托着受伤的左臂快步往前走,却被沈清和从背后拉住。 “你竟然这样小看我。”他似乎有些不满,语气坚定,“我可是会一辈子呆在你身边的。” 谷慈哭笑不得。 *** 沈清和的话很快得到了证实。 第二天清早,有人来衙门报官,在城郊附近发现一具女尸,穿戴着和前四名死者十分类似的衣裳和首饰,家属确认后,正是张元香无疑。 李氏在看到尸体的那一刻便晕了过去,张父忍着眼泪问何时能将遗体带回去,得到的答案是结案之后。他扶着李氏几乎要跪下,拉着厉知府道:“知府大人……大人一定要找出杀害小女的凶手啊!” 厉知府点头保证,回头看沈清和,却发现他早已不在停尸房中。 谷慈也不知沈清和是何时离开的,出去看时发现赵翔正揪着一个布衫青年的领子从外面进来。沈清和跟在后边,两手收在云袖之中,翩然高雅,看见她时,浅浅一笑。 这样一个平常的表情,不知为何令谷慈脸颊绯红,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那青年不停挣扎,被赵翔揍了一拳才老实,嘴里喊着:“抓我做什么!” 赵翔斥道:“你在衙门外边鬼鬼祟祟绕了近一个时辰了,还不能抓你了?” 青年穿着粗麻布衣,看起来不过二十,高高瘦瘦的,像是街坊的混混,但样貌端正俊秀。他咂了咂嘴,被赵翔拎到院中,怒然哼了一声。 沈清和云淡风轻地望着他,不冷不热道:“你是在张元香的尸体被抬进来的时候出现的,是她身上留下了什么对你不利的证据,你忘了拿走?” 青年怒目圆瞪,激动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可能害了张元香?!” “果然是认识张元香的。”沈清和嘴角上扬,“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提到张元香,青年垂下头,不由叹了口气。 原来,这青年名叫康成,是张家附近的一间赌坊的伙计,因长得还不错,时常与张元香眉来眼去,算是半个相好,他前天听闻张元香出了事,没事便来衙门晃悠一圈打听消息,谁知今日被抓了个正着。 赵翔对这个说辞半信半疑,还是决定将人在衙门扣个几天。毕竟案子拖了将近一个月,消息或多或少传了开来,家中有女儿的都人心惶惶,衙门的压力也大。濯城闹出这么大的案子解决不了,厉知府难做;知府难做的结果便是,他们这些捕快就没好日子过了。 沈清和对此并无什么异议,突然问:“你与张元香平时都去哪里幽会?” 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谷慈与赵翔皆是一愣。 康成挑眉道:“大人连这都要问啊?” 赵翔推了他一把,“老实点!” 康成不高兴地皱眉,撇嘴道:“哪有什么幽不幽会,就是元香平时会偷偷跑来坊子里找我,喝喝酒什么的……”他说着觉得不太对,连忙摆手解释道,“我跟她说过不要来,她不肯听,真不是我要她来的啊……” 谷慈听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倒是沈清和来了兴趣,要求康成带他去她们平时见面的地方看一看。 赵翔表示完全不解,但想了想他从未理解过沈清和,便立即照做。 毕竟康成是嫌犯,不能只留给谷慈和沈清和,赵翔便派了两名捕快跟着。康成手上捆着枷锁,在路上十分惹人注目,但他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还朝街道两旁的小姑娘挑眉。小姑娘扫了他一眼,当作没看见。 谷慈叹了口气。其实抛开混混气质不谈,康成的确算是年少英俊,能得到张元香的欢心也不稀奇。奈何这一路他后边还跟着个沈清和,虽是眉目清清冷冷,但一身素白锦织袍染着晨光,好似画中人般朦胧。 谷慈暗想,这个人大概不会知道,最引人注目的其实是他吧。 康成手上套着枷锁,大约是觉得无聊,特意放慢脚步,凑近谷慈道:“小姐姐这么年轻漂亮,天天对着衙门的人,闷不闷呀?” 毕竟在外打拼多年,这样的人谷慈见过不少。她耸肩笑笑,摇头道:“不闷,挺好的。” “那你下次来坊子里玩,我教你玩骰子?” 谷慈尚未答话,突然被人冷不丁拉了过去。因为拉得太用劲,她几乎撞到沈清和的怀里,一抬头便看见他正漠然直视着康成。 康成被他瞧得怕了,认怂道:“哎呀,不就是找小姐姐说两句话,看你紧张的……” 沈清和继续凝视着他,良久抿出一个笑:“你可以找我说话。” 这笑容有些阴森可怕;康成吃瘪,老实了许多,向拴着他的捕快那里靠了靠。 谷慈被沈清和拉到他的左侧,刻意隔着康成,有些好笑道:“你不会觉得康成真是她们五个人的情郎,通过这种方式杀人?” “跟他说了两句话,你竟然变蠢了。”沈清和痛心道,“你认为他有这么大的能耐?” 谷慈摇摇头。诚然,康成长得是不错,但也不至于能迷得这些姑娘团团转,况且还是五个人。假若是沈清和的话,倒还是真有可能的…… 她猛然摇头,遏制住这个可怕的想法。 “那我们为什么要去看他们幽会的地方?” “我只是想看看张元香身上还有什么秘密。”沈清和目光明澈,“我想我终于明白她们身上的共同点了。不是脂粉,不是首饰,也不是教书的先生,而是——秘密。” “秘密?” 沈清和点头,“还没发现吗?她们每一个人,都有着身边人所不知道的秘密。钱亦荷去成衣铺的次数对不上;陶芸绣在失踪之日并未去取药;章慧失踪的那天寺庙关了门;还有张元香家里藏在枕头底下的药罐子……除了罗琴尚不知晓,她们每一个人的行为都没有合理的解释。” 谷慈细细一想,还真是这样。除去在乐坊卖唱的罗琴,其余四名死者都是小户人家的乖乖女,这愈发证实沈清和先前的猜测:她们是自愿去了什么地方。 赌坊中人见有官差前来,纷纷躲远了一点。康成手上套着枷锁,连掌柜都不敢近他三分,只有一个穿着水蓝色布裙的姑娘凑了过来,娇声道:“官差大哥,你们怎么绑着康哥哥,康哥哥可不是什么坏人呀!” 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肉嘟嘟的脸上堆着笑意。康成冲她摇摇头,像是怕这姑娘惹出什么事来,“小荷别闹,我没事。官差大哥就是来问问关于元香的事。” 听到张元香的名字,小荷撇撇嘴,略显不满。谷慈看了沈清和一眼,会意地问:“姑娘认识张元香吗?” 小荷撅着嘴,话里满是嫌弃:“是呀,她不就是那个裁缝家的女儿么,整天缠着康哥哥,也不害臊。听说她前几天不见了,没来倒也清闲。” 谷慈有些尴尬地笑笑。沈清和直言道:“张元香已经去世了。” 小荷听罢脸色煞白,慌忙闭了嘴,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后退了两步。沈清和却跟了上去,将谷慈先前在张家取来的药瓶放在她面前,问:“你可有见过这个东西?” 小荷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摇头道:“没有。” “真的没有?” 小荷坚持摇头:“真的没有。” 沈清和冷笑:“你的说谎技术真是很拙劣。” 言罢,他命那两名捕快将小荷与康成一道押回去。这姑娘见两个彪形大汉来捉她,吓得手舞足蹈,哭叫道:“别别别别抓我……我说,我说!” 第63章 「第六十三讲」 沈清和满意地将药瓶收了起来,信手搬来一张椅子,让谷慈坐下,自己则是站在后边倚着她,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赌坊里的人见官差来了,本就跑了一大半,只剩下一些看热闹的,围着他们站了一圈。 谷慈被沈清和摁在椅子上,本来包得像粽子一般的左臂就有些显眼,此刻人群中央只有她一人坐着,尴尬地遮了遮脸。 小荷看这架势以为她来头很大,圆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噙着眼泪道:“姑娘你信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张元香死了。” 这姑娘刚刚及笄的样子,显然被吓得不轻。谷慈咳了一声,温柔道:“你可知道这个药瓶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小荷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还是点点头,支支吾吾道:“是……是神仙药。” 此话一出,周围人更加来了兴致,小声讨论着什么。沈清和的手指有节奏地点在谷慈的肩上,问:“什么是神仙药?” 小荷垂下脑袋,皱着眉,“我也不知道……张元香说的。”她握了握拳,面上似有怒色,“我没吃过,是之前张元香在我面前显摆时说的,什么吃了之后会变得漂亮,说我是穷人买不起,还嘲笑我胖……” 她咬着唇,说到最后显得有些委屈,偷偷瞄了一眼康成。 肩上,沈清和手指点的速度快了一些,谷慈仰起脑袋,看到他如雕刻般的侧颜,目光明亮了然,仿佛已经想到了什么。 他问:“这是张元香从哪里弄到的?” 小荷摇摇头,眼眶红红的,“这个我真不知道。我家境不好,张元香跟我说很贵,我就没敢追着问……我、我真的和她的死没有关系,你们相信我!” 见她真的哭了,康成忍不住道:“小姐姐你们别这样啊,小荷连杀鸡都不敢,怎么可能杀得了人?” 沈清和转头睨他:“她杀不了,那你呢?” 康成一听急了,涨红着脸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你没有证据!” “那又如何?”沈清和耸了耸肩,却未再与他多说,吩咐捕快把小荷带回去录一份口供,叮嘱康成尚不能放。 录口供的事素来是谷慈负责的,她也准备跟着回去,谁知沈清和却一把将她拽了回来,沉声道:“你跟我回去好好休息。” 谷慈挣扎道:“我工钱还要的。” 沈清和皱眉,“你是伤患,我已经帮你同厉知府请过假了。” 谷慈叹了口气,心知拗不过他,只好乖乖跟他回去。康成被那两名捕快架了回去,走前不忘与她挥手:“小姐姐你相信我,我很快就会出来了!到时候我教你玩骰子啊!” 沈清和冷眉瞪他:“放心,你不会那么快出来的。” 谷慈尴尬地扶额,瞧他一脸严肃,不由笑了出来。沈清和闻声回眸,淡淡的眉眼中凝着不解,“怎么了?” “他并没有动机,你方才为何要那样说?” “没有动机不代表没有嫌疑。”他的嗓音低沉动听,目光笃定,“况且在京城,行为过于轻浮也是要受责罚的;我不喜欢别人对你有亲密的称呼。” 亲密的称呼…… 谷慈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左想右想也不觉得方才她和康成到底哪里亲密了,唯一便是那句……“小姐姐”。 咳……康成应当是比她年长的,所以这个称呼的确是显得轻浮了,莫非沈清和在意的就是这个? 她觉得有些好笑,正欲拍拍他的脑袋,却见对方面色沉重,握着先前那个药瓶,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此时恰是正午,街上人来人往,谷慈走着走着闻到一阵包子的香味,便在小摊上买了几个,将其中一个递到沈清和嘴边。 平时他对待街边的食物都甚是嫌弃,今日却毫不在意地咬了一口,突然转头与她道:“你回去罢。” 见他的样子有些反常,谷慈问:“那你去哪里?” “去别的地方。” “什么地方?” 沈清和蹙眉。他不喜欢说谎,一旦说谎便要用更多的谎言来圆,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注视着这个动作,谷慈仿佛明白了什么,闭了闭眼:“楚家医馆。” 沈清和猛然抬头。 “很明显,最开始理出来的嫌犯,只有一人和药材有联系。”她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小时候就认识楚大夫了,你不想让我也去。我无法阻止你不怀疑他,但我相信不是他。” 沈清和沉默良久,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嚼了片刻才道:“我并没有欺瞒你的意思,只是我觉得你应当不想看见我审问他。” 望着他极为认真的眼眸,谷慈觉得有些好笑。能把关心的话也说得这么一本正经,也只有他能做到了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是那般独来独往,几乎每一个行为都会考虑到她。 最终谷慈并没有随他一同去医馆,而是回了衙门,方便沈清和顺道来接她。先前钱亦荷的丫鬟有刻意隐瞒什么,约莫便是这个“神仙药”的事,赵翔得知消息之后便差人去了。 仵作将药瓶中的残渣检查之后,写下了几味药材,道是种类繁杂,只能分辨出气味比较重的几个。 谷慈接过方子一看,一共写下七味,不过是丁香、蒺藜之类的温补药材,看不出有什么蹊跷。 “这些药组合在一起,是否有毒?” 仵作摇摇头,“应当是无毒的。况且,她们的死因都是被喂食了过量丹砂,不是毒死。” “那这药有什么作用?” “老夫也不清楚。”仵作再次摇头,“不过从药材上看来,只是用来滋阴补血的,没那么玄乎。” 谷慈握着药瓶,想不出这所谓的“神仙药”与张元香几人的死有何联系,她始终不愿相信楚屹在这其中有什么牵扯。 既然来了衙门,谷慈便去给小荷录了口供。小荷本就慌张,知道除了张元香之外还有四名死者之后,登时吓得脸一阵青一阵白。 谷慈拍拍她的肩柔声安慰她。小荷泪眼汪汪地嘟囔道:“真羡慕姐姐,先前那位大人对你可真好。”她垂下脑袋,“……要是康哥哥也对我这么好就好了。” 谷慈尴尬笑笑,想起那个曾经让她在脑袋上顶一朵向日葵的沈清和。 小荷续道:“先是那个罗琴,然后是张元香,他怎么就不看看我……” “罗琴?”谷慈突然打断她,“你是说,康成认识罗琴?” 小荷不解地望着她,缓慢地点头。 “同溪乐坊的罗琴?” 她再次点头,怯生生地说:“那个罗琴之前也一直缠着康哥哥……她怎么了?” 罗琴是此案的第三名死者,也是他们所知消息最少的人,生前在乐坊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无亲无故,也没什么名气,故而失踪两日后才被人发现。 谷慈没有回答,又写下其余三名死者的名字,问小荷是否知道康成与她们的联系。小荷却是摇头道:“我不认识她们。” 隐隐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巧合,谷慈思忖着有必要将此事告知沈清和,谁知一出二堂便听见外面传来什么骚动,连忙跑了过去。 *** 刚刚过了正午,楚家医馆人满为患。沈清和到时里面正排着队,楚屹在里屋听诊,外面只有两个小药童在打下手,忙得不可开交。 沈清和没有直接进屋,而是耐心地排着队,四处打量着这家医馆。 谷慈与他说过,楚屹在濯城已经开了二十年的医馆,医术在这一带有口皆碑,还时常会帮助穷苦人家,家中一妻一女,女儿楚绣春在几个月前嫁去了泷城。 周围的人皆对楚屹赞不绝口,不时向沈清和那里瞟。他的衣着虽不张扬,但一袭靛蓝长衫更显身姿高雅,丰神俊秀。 沈清和并未注意到旁人的目光,而是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个药童捣药的动作,不一会儿便排到他了。 里屋的坐着一个年近半百的医者,正在收拾银针。楚屹见来人是他,惊讶了一瞬,笑问:“沈公子又来帮小慈姑娘拿药?” 沈清和没有回答,徐徐走到他面前,从袖中取出李氏给他们的药瓶,低声道:“楚大夫认识这个么?” 楚屹接过他手里的药瓶看了看,又瞧了一眼底部,摇头道:“老夫没有见过。” 沈清和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平静地坐在他对面,“这药出自哪家医馆?” 楚屹耸耸肩,“不知道,底部没有标记。”他说着取来手边的一个小药瓶,将底部亮出,“正规的医馆都会在药瓶的底部留有标记。” 沈清和低头看了看,药瓶的底部鲜明地印着“楚家医馆”的字样。 “那你可知这里面曾放了什么样的药?” 楚屹有些奇怪,但还是将药瓶打开闻了一闻,“已经闻不出什么来了,不过尚有残渣。沈公子若是想知道,可以给我几天时日研究一番。” 沈清和顿了一顿,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的动作,“那就麻烦楚大夫了。” 楚屹将药瓶收了起来,见对方丝毫未动,面露疑惑道:“还有其他事么?” 沈清和凝视着眼前的中年医者,缓缓开口,“你为何不问问我,这个东西是哪里来的?” “衙门的人来了许多趟了,我又怎会不知道?”楚屹笑了笑,毫不在意道,“沈公子先前不就对老夫有所怀疑吗?” 沈清和沉默许久,终于起身出屋,淡淡道:“小慈很信任你,莫要让她失望。” 他出了里屋之后,药童便让下一个病人进去了。他转了一圈来到医馆的后巷,看见楚屹的马车停在外,应当是平时出行所用。这辆马车看起来有些年头,但保养得不错,看起来主人很爱惜。 沈清和上下检查了一遍,却找不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便准备回衙门接谷慈,谁知在路上便撞见了一名捕快,看见他时激动万分,扯着他的袖子叫道:“沈先生我可算找到你了,快和我回衙门吧,出事了!” 沈清和一愣,“小慈出事了?” “不不不小慈姑娘好得很……”小捕快一边拉着他往回走一边急切道,“是康成!康成跑了!” 第64章 「第六十四讲」 沈清和赶回衙门的时候,看见姜师爷和谷慈正愁眉苦脸地坐在二堂。赵翔等人不知去向,约莫是去城里搜寻康成的踪影了。 谷慈一见他来,立即走了过来,蹙眉道:“刚才小荷告诉我,康成认识第三个死者,罗琴。” “罗琴?”沈清和似乎有些惊讶,“其他人呢?” 谷慈转述了一遍小荷说的话。 沈清和沉思片刻,讷讷道:“不应该是钱亦荷吗?” 谷慈不明所以。 他解释道:“这一系列的案子是从钱亦荷开始的,她是第一个死者,应当具备大多数共同特征。假如康成是凶手,‘与凶手认识’这么大的特征,她怎会不具备?” 谷慈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与其说目前的五名死者有些相似,不如说是后四人与钱亦荷相似,这也是为何沈清和一直将重点放在钱亦荷的身上。 “你的意思是……康成不是凶手?” 沈清和摇头,“难以下定论。” 他们在衙门一直等到傍晚,终于等到赵翔等人归来。捕快们一个个面色难看,想必是让康成给溜了。 赵翔看见沈清和时有些心虚,苦着脸道:“沈先生,本来我们看好了他的。谁知那小子一直不停要喝水,我们想他在二堂里能整出什么幺蛾子,一不留神他就……跑了。” 沈清和似乎并没有生气,淡定道:“通知城门和行船处,贴出告示,满城搜捕,他跑不了的。” 赵翔像看见了救星,连忙应下。 沈清和交代完毕后与谷慈一同前往钱亦荷家中,开门的恰好是钱亦荷的丫鬟宝珠。小姑娘瞧见他们时怯生生的,低着头道:“我……去叫夫人。” “不必了。”沈清和打断她,给她看张元香留下的药瓶,“认不认得这个?” 宝珠低着脑袋摇头:“不……不认得。” “说谎。”他厉声道,“你可知晓,知情不报乃是大罪?” 宝珠年纪小,一听这话被吓傻了,连忙道:“我、我见过……小姐生前也有一样的。” 谷慈诧异道:“这个药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我也不知道……”宝珠急得快要哭出来,“不过小姐吃了这个之后,气色的确越来越好,她不让我告诉夫人……” 沈清和目光了然,“她是不是把钱夫人给她裁衣的钱,用在了这个东西上?” 宝珠缓慢地点头。 屋内的朱氏似乎听见了什么,推门走了出来,宝珠吓得连忙进了屋。 谷慈与朱氏打了招呼,没有提及钱亦荷的秘密,只道是衙门例行来问问情况,便与沈清和告辞了。 一路上,沈清和都没说话,一直低头沉思着什么。 谷慈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搭话道:“今晚想吃什么?” 沈清和凝视着她:“你做的都可以。” 他说完突然伸手捧起了谷慈的脸,还轻轻拍了两下。谷慈被这一举动惊住,一脸茫然:“……怎么了?” “你很漂亮。”他严肃道,“所以不要相信那些什么所谓的丹药。” 没想到他竟是在思考这个,谷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当我是三岁孩子什么都信呀?”她没好气道,“我们脸盲的沈先生难得夸我漂亮呀。” 她本是在开玩笑,谁知沈清和却停下脚步,“你说过,即便是石子,看久了也能分辨出来。如今就算把你放在人堆里,我也能一眼认出。” 这般一本正经的话语,不知为何令谷慈红了脸颊。她拍了拍脸,倏然快步疾走起来。 沈清和紧跟在她后面,微笑道:“我要吃酱肘子。” *** 一连过了三日,康成的画像贴满了大街小巷,但始终没有任何消息。捕快们一天比一天着急,生怕丢了饭碗。 对于谷慈而言,能不能抓到康成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 “会有第六个人吗?”她问。 沈清和拍拍她的手,“如果我想的不错,应该暂时不会。” 听他这么说了,她便稍稍放下心。沈清和与赵翔交代了几句便准备离开衙门,想想还是回头将她也带上。 谷慈疑惑道:“我们去哪里?” “楚家医馆。” 她心知沈清和先前怀疑楚屹,近来一直有些抗拒因公事前来医馆,不由问:“为什么去医馆?” 沈清和沉默一瞬,“先前拜托了楚大夫一件事。” 她没有再多问,到医馆时,楚屹像知道他们要来似的,早早地安排了药童,让他们在外稍等片刻。 此时医馆里的病人并不多,外面只有两三个人在等候。谷慈静坐了一会儿,瞧见一个戴着头巾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神色颓然地四处张望着。 “楚婶婶?”谷慈迎了上去,“你来看楚大夫的呀?” 妇人瞧了她片刻才认出来,微笑道:“这不是小慈姑娘嘛,来看诊的?” 谷慈有些不好意思地摇头,见沈清和面露疑惑,便解释道:“这位是楚大夫的夫人。” 沈清和与柳氏点头示意,上下打量她一番:“夫人似乎脸色不好。” 柳氏面色黯然,刚欲开口,便见楚屹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一见柳氏,面露怒色道:“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来看看你。”柳氏凄然道,“自绣春出嫁,你都多久没回过家了?” 医馆里毕竟还有外人,一听这话,纷纷看热闹似的转向楚屹。 楚屹皱着眉头,示意沈清和他们进来,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近日医馆比较忙碌,时常要看诊到半夜,过阵子清闲了我便回去。你若没什么事先回去吧。” 他说完便又回了里屋,沈清和也跟了进去。 谷慈拍了拍柳氏的背,安慰道:“楚婶婶别难过,我想楚大夫定是因为太忙了。” 柳氏拉着她的手不松,叹气道:“哎,小慈姑娘,还是你善解人意。” 谷慈又安慰她几句,才向里屋走去。方一进屋便听楚屹道:“先前沈先生拜托我查的东西已有了眉目,这些药材含丁香、枸杞、玉竹等等,皆是滋阴补血之药,不会对人造成什么伤害,只是……” 沈清和道:“只是什么?” 楚屹停顿片刻,“比如这玉竹虽是有润肺止咳之功效,但用量稍多一些便会引发腹泻。其他药材的用量也不像是出自内行人之手。” 沈清和悟了悟,“这是外行人配置的?” 楚屹点头道:“应是如此。” 谷慈听罢,想起仵作与她交代的结果,与楚屹所言并无二样,只是作为医者的楚屹更加精确。 沈清和续道:“那楚大夫能否知晓,是什么人配置了此药?” 楚屹摇摇头,“这些都是常见药材,任何一家医馆都有。”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沈清和将他所写的药方收起,注视着他,“先前我便注意到这屋中最里端有一卧榻,原以为是供病人使用。现在看来,是楚大夫一直住在医馆里?” 楚屹没有即刻回答,半晌才道:“是的。老夫家在城西,时常看诊至三更,行夜路恐怕不安全,所以时常住在医馆里。” “从何时开始?” “一直以来都有这个习惯。”楚屹面不改色道,“只是近来医患增多,住得久一些罢了。” “原来如此。”沈清和仿佛被他说服,起身便告辞了。 谷慈心里五味杂陈,与楚屹告别后,一出屋发现柳氏竟然未走,还在屋外候着。一见她出来,笑盈盈道:“小慈姑娘呀,上一回见你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同我一道走走吧?” 沈清和不满地咳了一声。 柳氏像才注意到他似的,笑道:“这是你夫君呀?怎么都没告诉婶婶啊?” “不是……” 谷慈连忙摇头,余光瞥见沈清和得意地冲她挑眉,似乎对柳氏的说法感到很满意。 ……还是像小孩子一样。 因为沈清和开心了,便不介意送柳氏回家。他们乘马车一路将柳氏送回城西,因楚家宅院有些偏僻,车夫找了好一阵。 谷慈瞧出柳氏脸色不好,神情疲惫,一问才知,楚绣春出嫁之后,家里便空荡荡的,楚屹也经常留宿医馆不回来。 柳氏拉着谷慈的手,满面愁容道:“他定是不愿面对我这黄脸婆,我以为他是在外有了……才临时决定去医馆看看。” 谷慈一直被她抓着手,只好不停安慰她,直至送到门口柳氏才肯放手。 楚家院子是独门独户,偏僻安静,一个妇人独居此处,心里想必很寂寞。 谷慈忍不住叹了口气。 沈清和问:“她抓疼你了?” 她摇摇头,不知该怎么解释,如今连她都有些怀疑,楚屹是不是真的与这案子有什么牵扯。 回到衙门之后,赵翔有些高兴地跑了过来,道是这么多天,终于有人来报,说是见过长得像康成的人。 沈清和闻言后便随他进了二堂,瞧见一个身着墨绿衣衫的年轻公子站在里面,旁边坐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与二人相对而坐的张通判正在提笔记录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后,那年轻公子转过身来,有些惊讶道:“谷姑娘,好久不见。” 不等谷慈回应,沈清和一步上前,挡在卢子洵面前,“所以你只看见了她么?” 卢子洵微笑:“沈公子也好久不见了。” 沈清和轻轻“哼”了一声,冷声道:“你见到了康成?” “的确是见到了与他十分相似之人。”卢子洵低头看了看坐在他身旁的盛世,“是盛叔看见的,说是昨日有一人来如意坊后巷讨了些吃的。我看通缉令上说,谁若是提供关于康成的有用消息,衙门重重有赏,所以今日便过来了一趟。” 第65章 「第六十五讲」 赵翔啧了两声。满身铜臭气的商人啊。 根据卢子洵提供的线索,衙门派了一小队人马去如意巷附近搜寻。如意巷虽只是一条宽巷,内里实则四通八达,还有河流穿过,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快搜完。 卢子洵与谷慈笑道:“谷姑娘,上回的糕点味道如何?” 谷慈瞥了一眼沈清和。 那次卢子洵送来的江东特产,被沈清和以“试毒”为由一扫而空,她最后好不容易才从虎口里抢来两三块。 她尴尬笑笑:“口味不错,多谢卢公子了。” 沈清和在一旁挑着眉,似乎心情愉悦。 卢子洵会意似的微笑,扶着腿脚不便的盛世,“盛叔不能久站,我们便先离开了。谷姑娘若是有空,可以来卢家书舍看看,近来新进的几篇诗集卖得很好。” 谷慈本就爱读书,高兴应道:“我有空一定去。” 沈清和的眉毛又耷了下来。 因谷慈要在收发房干活,他便抄着手在衙门里左晃右晃。小捕快们自然听说过这位先生的大名,纷纷避之不及,连厨娘看见他都躲得老远。 他无聊地等消息,只能回到谷慈身边,坐在她对面看她提笔书写的样子。 谷慈专心致志地低着头,似乎没注意到他进来。她的左臂昨日拆了包,袖口轻卷,露出一截如嫩藕般白皙的手臂。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烛光将她的脸颊衬得白里透红,好似玉人。 她誊写完状榜后伸了个懒腰,这才注意到旁边坐着个人,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谷慈与他对视一眼,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看了你一下午。”沈清和闷闷道,“我饿了。” 瞧他有些委屈的样子,谷慈忍不住发笑,一看窗外,的确天色不早了。 “赵捕头回来了没有?” 沈清和摇头:“还没有。” “那先去吃饭吧。” 他欣然点头。 再回家做饭有些晚了,二人便商量着去琳琅饭庄吃一顿。刚一出衙门便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车夫的模样实在不能更眼熟。 “公子,谷小姐,夫人在这等了好久啦。” 谷慈望向马车,果然看见杨氏掀开车帘探出头来,向她招招手。 她走了过去,微笑着与杨氏请安,问:“唐夫人有何事?” 杨氏似乎有些匆忙,拉着她的手示意她上马车,“快来跟我走,择日不如撞日。” 谷慈有些不解,但被她催着,只好乖乖上车。 沈清和也轻步跟上,刚撩起袍子打算上车,却被杨氏抬手拦住:“你就不用来了。” 于是他就这样在晚风中,一脸茫然地看着马车远去。 *** 杨氏此番来找谷慈不是为了别的,正是带她去量身做嫁衣的。 近来唐岷回了京,她闲的无事便到处逛逛,今日恰好去了成衣铺,听掌柜的说新进了一批上好的布料,于是便想着带谷慈来看看。 谷慈方才瞧沈清和那委屈的模样,还有些于心不忍,此刻不由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不在场,否则不知又会说出什么不着边际的话。 杨氏身着碧色的云纹缎裳,气质优雅,一边挑选布料一边念叨着:“八字我给媒人看过了,选了几个良辰吉日。先前我问过清和的意见,他与我说只要快就好。这孩子,什么都还没准备呢,定亲之后要摆设酒席宴请宾客,哪样不是花时间,筹备一下起码要一个月。他倒好,恨不得立了婚书就完事……” 谷慈被她说得脸颊突突蹿红。 杨氏说到一半,转头瞧她面上像点了火,不由笑了笑,“男人家不懂这些,成亲是一辈子的事,哪能不隆重些?”言罢她牵起谷慈的手,触了触掌柜摆出来的布料,“喜欢哪一个?” 谷慈不是计较的人,但杨氏说的不错,婚姻大事自然要重视,再者杨氏特意找她来的一番好意不能辜负,于是便挑选了其中几匹,又去采购了些其他东西,不知不觉忙碌到天黑,连她自己都有些肚子饿了。 杨氏也没想到会逛这么久,想留谷慈回唐府吃饭。 谷慈蹙着眉,摇头道:“多谢夫人好意。清和方才就同我说要一起吃饭,没准现在还饿着肚子,我得赶紧去找他。” 杨氏看她很焦急的样子,眼底含笑,让车夫送她。 因为不同路,谷慈便婉拒了。杨氏看她坚持,只好道:“那你路上小心。” 街上下起了毛毛细雨,小贩大多数都收摊了,只有一些商铺还开着门。夏天已近尾声,微风凉飕飕地,空荡的长街只有行人二三,显得有些冷清。 沈清和是说一不二的人,说好了要一起吃饭,他便一定会等她。 谷慈没想到会去那么久,一想他下午便喊饿,顿觉心里揪着,脚步愈发快了起来。她一步不停地向琳琅饭庄赶了过去,突然一个激灵觉得有什么人在跟着她,于是猛地转身。 除了几个方才与她迎面擦肩的,倒是没人与她同个方向。 也许是多心了。 近来这桩连环凶案令衙门里人心惶惶的,偏偏沈清和还时不时叮嘱她切莫一个人出门,不管去哪儿都要叫他,没病都要吓出病来。 这般想着,她已经到了琳琅饭庄门口。 毕竟过了饭点,客人少了许多。谷慈环视四周,果不其然看见沈清和端坐在角落一桌,案上只放着一个茶杯。 他安静地望着窗外,一身玄青直裾,领口和袖口乃是深红,乍看样式普通,然每一处花纹都十分考究。平日看惯他穿素色,这一身黑衬得他面若白玉,偏生他身形高大修长,又全无阴柔之气,专注的模样引人遐思,难怪不少女客人都有意无意地瞟他。 谷慈走到他面前时,他并未转头,直到她伸手轻轻拍他,才像回过神似的。 沈清和面无表情地望她,但眼底似有几分委屈,低声道:“你来了。” 谷慈歉疚道:“没想到花了这么久。怎么不叫吃的?” “难道我不是应该等你一起么?”他又恢复了往常的神采,“若我吃完离开,你来这里看不见我,岂不是要哭鼻子?” 谷慈扶额,她才不会因为这么小的事哭鼻子。 “而且,我思考事情的时候不会察觉饥饿。” 谷慈一怔,想起她方才来时他看着窗外全无反应,还以为他是不高兴了在闹脾气,没想到竟是沉浸在思考中,这样便可以忘记饿。 她陡然心疼起来。 “下次饿了就要吃。” 沈清和没应声,凝视着她微微沾湿的发梢,蹙眉:“我不是与你说过,不要一个人上街么?” 谷慈刚准备叫菜,被他说的有点心虚,“呃……没有,是唐夫人……” “如果是姨母将你送来的,你不会淋到雨。” 谷慈咂咂闭了嘴。 她点了几个菜想转移话题,谁知沈清和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在她左臂上轻轻点了一下。先前的伤口还没完全好,虽然能活动了,但到底还是没有痊愈。她疼得哆嗦了一下,下意识避开。 沈清和面色微沉,“你不知道伤口不能沾水吗?” 谷慈望了望天,点头。 “哦,你竟然知道?如果不慎感染,你的手臂可能会废了。” 她又望望天,缠着手指。 沈清和语塞。他想她身上最令人费解的地方,就是无论他如何讽刺,她都可以当作没听见。 于是他妥协:“好吧,我不强求你一定不能独自出门。” 谷慈喝着茶,将笑意藏进杯子里。 “只要我寸步不离就好了。” 她险些喷出来。 ……这比先前还要强求啊! 因二人都饿了许久,点的菜几乎全都吃光了。沈清和怕她没吃饱,想唤来小二再点几个。谷慈连忙阻拦,他却不依,正色道:“不用为我省钱。” 想起先前与杨氏的对话,这句话不知为何令她两颊发红,摇头道:“我是真吃饱了,这么晚了吃多了可要睡不着。” 沈清和想想觉得有道理,于是作了罢。 小雨在吃饭时就停了,南方的夜晚,地上仍是湿漉漉的。不过是因走太快迎风淋了些水珠子,沈清和却像扶着病人似的搀着她。 谷慈觉得好笑,心里又有点开心,抬头望他棱角分明的侧颜,蓦地有些尴尬。 “怎么不问唐夫人带我去了哪里?” “姨母这个时间找你,还不让我去,自然是关于我们成亲一事。我想想,量裁嫁衣?”沈清和得意地扬眉,“你身上还带着乱七八糟的香味,应该还去了挑了脂粉。” 说的一字不差。他这个人还真是没惊喜。 谷慈扣着他的胳膊,二人在月光下的影子依偎在一起,倒真像是一对互相搀扶的夫妇。远远瞧见有个人影蹲在他们家门口,也没提着灯,看不清是谁。 沈清和虽没说话,但明显将她往身后挡了挡,走至近处才知竟是方竹卿。 几日不见,这少年像换了个人,衣着打扮均是书香气息,看起来稳重了不少。 “竹卿?”谷慈险些没认出他来,“你怎么来了?” 方竹卿看见他二人姿势,微微移开眼眸,点点头:“傍晚来的,所以也没提着灯,吓到你了。”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小慈姐姐,明日午时竹山寺的玄清大师讲学,我们学舍要去,可有家属随同,你可有兴趣?” 谷慈以前读书的时候去听过佛家讲学,那时她还吵着闹着要父亲陪她去。如今方竹卿孑然一身,若是没个亲人与他同去,确实是有点尴尬的事。 想到这里,她立即答应:“那明日我同厉知府请一天假。” 沈清和不满地咳嗽了一声。 方竹卿像没看见他,点点头便告别。谷慈担心他走夜路不安全,想进屋给他拿盏灯,他只道不用,随即转身走了。 这般稳重的样子与先前判若两人,谷慈不由惊叹道:“你上回与他说了什么?” 沈清和勾起嘴角,“没说什么。我只是告诉他,连进士都没考中的人,没资格同我相争。” 谷慈扶额。 又不是谁人都像你这般天才,方竹卿还得一步步来呢。 *** 第二天清早,衙门里便开始热闹起来。 自从上回康成逃跑,赵翔几人都是一脸忧郁,生怕厉知府一声怒下,他们就丢了饭碗。 此时他们正蹲在前院闲侃,其中一人瞧见沈清和来了,赶忙站了起来,其余人也立即闭了嘴。 谷慈一大早来请个假就走了,他们只能硬着头皮面对沈清和。 作为捕头的赵翔上前道:“沈先生,逮着康成了,人在牢里关着呢。” 沈清和倒没有惊讶。通缉令贴满大街小巷,康成出不去城,等于瓮中之鳖,露出马脚是迟早的事。 “审出什么了吗?” 提到这事,赵翔脸僵了。 人是他们在如意巷一座石桥底下找到的。说来也巧,他们搜寻了一天都无果,有个小捕快便开始骂卢子洵提供假消息,骂着骂着就踩到一块石头,整个人栽下桥去。 这河不深,不过到膝盖。其他人想将他拉上来,他却忽然看见桥洞下扔着几个新鲜的果核,于是在泥泞里戳了片刻,竟发现了一个小洞,康成的藏身之处就这么给找出来了。 然而人是抓住了,康成却什么都不肯说。他们各种方法都试过,就差用刑了,无奈只能去问张尧。 张尧闭了闭眼,“等沈先生来吧。” 毕竟是大理寺出身,况且他们先前也见识过沈清和审讯犯人,于是一致表示这是个好主意。 赵翔领路带他前去牢房,没走几步忽然听见衙门外有人击鼓。他吩咐一人与沈清和同行,正要离开,沈清和却道:“我也去看看。” 击鼓声连续不断,直到他们出来才停歇。这么大的动静,引得附近的人都凑过来瞧。 沈清和望着那个击鼓的中年医者,目光复杂。 楚屹穿着寻常出诊时用了灰色深衣,脸色不太好,像是没怎么休息,看见他时竟笑了笑,“沈先生也在这里啊。” 沈清和不语。 “老夫是来自首的。” 周围一阵唏嘘。沈清和抬眸,良久道:“不知楚大夫犯了何事?” 楚屹慢条斯理道:“正如沈先生所料,从钱家小姐开始,再到后来的张家姑娘,那五个人,皆是为我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