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游诗人》 第1章 序章(上) 吟游诗人最先感受到的是冰冷和疼痛,然后才是炽热的温度——从他体内升腾而起的热度,像是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埋藏他的身体里,岩浆在血管中涌动,源源不断地催发出热量,烧他五脏内腑。 皮肤却是凉的,就如同他正躺在冰雪之上。 他感到浑身酸痛,四肢僵硬,眼前一片模糊。他能隐隐约约看见一切东西,但眼睛的表面像是蒙上一层薄膜,上下眼皮死死粘连,他需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睁开双眼。 最终吟游诗人选择闭上眼,因为他必须用上更多的力量来对抗那种勃发的热度,那种遍布在他的血管和皮肤表面的炙热并且躁动的力量,和这些热度汇集的方向——他能感觉到自己因为温度上升而格外敏感的身体,源源不断的热度聚拢的——所有原始的、本能的欲.望。 吟游诗人并未感到羞耻,在他的认知里欲.望没有什么可耻的,只要善于控制,不使之泛滥。 他只是感到难受,百爪挠心的难受,酥麻的、酸痒的难受。 像是全身上下每一块皮肤都被最细腻的羽毛尖端轻轻搔过,他的眉间、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耳廓、他的下巴,他凸起滑动的喉结,他青筋毕露的脖颈、他宽阔的肩膀和修长的锁骨,他急促起伏的胸膛,他细窄有力肌肉均匀的腰,他长而直的同样紧绷结实的腿,他宽大的脚掌和紧扣的脚趾。 敏感的皮肤承受不住这样的爱抚。 他感受到每天早晨都能感觉到的那种躁动,只是现在更强烈,强烈到令他几乎失去了理智。 有什么不对。 吟游诗人又原地躺了一会儿,才艰难地撑着地坐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感官变得迟钝,因为他听到了狭小的空间里另一个人的呼吸和低吟——也是急促而混乱的,听起来是个女孩儿。 吟游诗人感到了不妙。他这时候已经清醒了很多,开始思考这是哪里,以及发生了什么,但最后的记忆是朦胧和迷乱的,像一部似曾相识的默剧或者黑白电影。 他发觉自己是赤.裸的。 他听见自己浊而重的气息。 不远处还有一个女孩儿,大概和他一样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吟游诗人睁开了眼。 他等待着剧烈的眩晕和黑白花点的离开,然后他逐渐看清了环境。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因为太大了,反而变得空洞和黑暗起来,他只能看见魔法灯下的一小块地方,也就几平米大。他躺在地上,在他左手边有一张他触手可及的床。 床上微弱的起伏像是一位少女的曲线,铂金色的长发从盖住她的被子中洒落下来,让他毫不费力地认出了她。 可她怎么会在这里? 少女沉睡着,吟游诗人费力地挪动了一下,支起一条腿遮住**部位。 他在脑子里搜寻可能会这么做的敌人——将他和他的挚友以这样的状态关进一个密封的笼子里观赏——那个人必定极其强大,极其恶毒,但又不打算伤及他的性命。那个人可能只是想要看他与朋友反目成仇,想要他众叛亲离,或者是想要欣赏他痛苦又饱受心灵折磨的样子。 筛筛选选后人数不过二三,但或许这么做的不是敌人,而是朋友,会对他进行恶劣的恶作剧的朋友——毕竟少女还好好地呆在床上,衣着整齐,显然始作俑者对她有相当的尊重——吟游诗人不无沮丧地发现加上这部分后人数就要两只手才数的过来了。 他交的都是些什么损友啊。 吟游诗人在理智的边缘挣扎着,因为过于陌生的痛苦而微微发抖。他漂亮的躯体上布满了汗珠,这让他看起来整个人既湿漉漉的、又亮晶晶的,他的肌理随着他抵抗欲.望的细微动作收缩和放松,这画面,毫不夸张地说,即使是一个对男性毫无兴趣的人也得倒吸一口凉气。 于是吟游诗人终于在此刻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夜安。” 那个声音说,低沉而丝滑,冷酷又甜蜜。 吟游诗人这才注意到这里还有第三个人。是个男人,呼吸长而均匀,微不可闻,在理智不清醒的情况下吟游诗人判断他似乎没有丝毫情.欲上的波动。 此情此境之下出现在这里的人——吟游诗人想,幕后黑手出来的时机不太对啊。 他喘着粗气,费力地挪动脑袋,转向来人的方向,但在他的动作刚显出端倪的时候,来人就走了几步,将自己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 赤金色的长发和赤金色的瞳孔,神造般俊美无匹的面容,那种眼高于顶、但又理所当然的傲慢。 他站在那里,会让你觉得太阳熄灭了,世间一切强大和美好的东西,诸如雷电和山脉,海洋和花田,都为他而存在。 “……啊。”吟游诗人说,这喟叹在药物的作用下更像是呻.吟,“是……陛下啊。” “自然。”皇帝说,“只有神能同时制服你们两个人,但对我来说就轻松很多。她不能违抗我的命令,所以我只需要再稍微使用一点技巧——不必担忧,你们的友谊依然坚固——她所得到的指示,就是在服用药剂后带你到这个房间。” 吟游诗人低低地说:“她知道……?” “这正是她同意的原因。婚姻是足够束缚你的方式,而你将为我所用,甚至这种方式不会伤害任何人。” “可……” 皇帝轻柔但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她对婚姻的理解和你恐怕有很大偏差,对她来说,无非是变相的交易。并且,你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你们之间。” 哦,吟游诗人想,错了,除开以上的选项之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想要以此胁迫他。 但他居然并不为此而愤怒,还是有些疑惑。 他急急地吸了口气,慢慢地吐出来,借以保持冷静。即使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胸膛和小腹也在微微地颤抖着,汗津津的光滑肌理在灯光下呈现出暧.昧和温柔的颜色。 “我不能理解,陛下。”吟游诗人说,“得到我,不过是得到一把锋利些的剑。我于智慧和才学上并无特殊之处,也不擅长处理政事。”他略略停顿了下,又急急地吸气,吐出,这才接着又说,“事实上,您麾下的骑士数不胜数,您也一向不强求别人的效忠。” 皇帝没有说话,在吟游诗人断断续续地陈述观点的时候,他一直在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打量这具不着.片.缕的身体。他的眼神顺着吟游诗人呼吸的节奏游移,那目光是如此毫无掩饰,以至于处于智商不够状态下的吟游诗人也觉出不对。 “……你真美。”皇帝在吟游诗人出声前轻声说,语气里几乎有些感叹和怅然,“你真美。” “?!”吟游诗人有些懵。 穿越以来在外貌方面得到太多赞誉的吟游诗人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在智商欠费的情况下他也忽略了自己全身上下没一块布头的处境,都是男人,虽然场面略尴尬,不过也没什么值得害羞的。 他只是惊奇于皇帝的语气。 在此之前他去过很多地方,认识过很多人,所有人对于皇帝的评价,无论是褒是贬,都无一列外地提到,皇帝是个极度果断、唯我独尊的人。而他和皇帝也有不短的相处,在此期间,皇帝也表现出了不俗的决断力。 他不容许任何人忤逆他的法旨,不容许任何人背离他的道路,在这位皇帝的人生里,还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展现出他的柔软——没有犹豫,没有怜悯,没有同情——他固然拥有一个皇帝的宽容和仁慈,但那些情绪都不柔软。 然而皇帝称赞他的时候是那么温柔,温柔得像春天落在脸上的雨水。 他几乎要以为……以为这其中有什么非常温柔的情感。 “自然。”皇帝说,“愿意追随我的强者,我这里必有他们的位置;不愿意追随我的,只要不逆反,我也懒得去管。国家照常运转,我的律法保障施行,秩序人人遵守,异族无人敢来侵犯——他们在我的土地上,就已经追随我了——无论愿还是不愿。” “那么……” “不,不行。”皇帝又一次打断了吟游诗人,“这不一样。” 吟游诗人拧起了眉头,因为皇帝的话和难耐。他感到燥热满身,仿佛从每一根汗毛里都在排出蒸汽。那种瘙痒般无孔不入的难受和痛苦浪潮一样扑打着他,让他在理智的边缘徘徊,但每当他以为忍耐到了极限的时候,神志反而能清醒些——随后迎来的是更热烈、更躁动的,因为忍受快乐产生的痛楚。 “陛……陛下……”吟游诗人迷乱地、艰难地说,“请您……” 皇帝用他赤金色的瞳孔凝视吟游诗人意.乱.情.迷的模样。 他看上去更冷酷了,可吟游诗人却在迷乱中发觉皇帝赤金的发看上去十分柔软,而他赤金色的瞳孔又是那么动人,在魔法灯下仿佛某种坚硬却十分甜蜜的糖果。 “我可以允许他们不服从我、不属于我,但——”皇帝说,居然打了个磕绊,“但——但你,你必须服从我,你必须属于我。” “……啊,”吟游诗人说,“……哦……” 他眨着眼,隔着水雾仰视皇帝。 什么?吟游诗人在心里说,我没听错吧?是我想的那样吗? 吟游诗人想我真是疯了。 可这个被折磨得神志不清的家伙又在下一秒,真心实意地想,真的,我觉得他就像是某种坚硬却十分甜蜜的糖果。 片刻后他妥协般说:“她……?” 皇帝挥挥手,床上的少女便消失了。 “她的情况会有人处理。”皇帝冷酷地说,忽然抿了一下唇,“封你为我的骑士长如何?” 吟游诗人说,“可以先扶我起来吗……奥古斯都?” 他呼唤这名字时哼出忍耐和迤逦的鼻音,他着实忍得够久了,无意识的,或者说有意无意的,他泄露出一点原本的声音。 皇帝为此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伸手扶他,赤.裸的吟游诗人却拽着对方的手顺势将皇帝摁倒了,赤金色的长发散在皇帝身下。 “……哈利?”奥古斯都错愕地说,“你?” 但他没有拒绝那双手。 他的长袍在吟游诗人的动作下滑落。 “嘘。”吟游诗人用气音说。 这低沉的、沙哑的吐息就在皇帝的耳边响起,激得他腰酸腿软,像是月辉下纱帐里,人影轻轻摇曳,旖旎勾勒在风中。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卡成狗。 这一章还算美味吧_(:3ゝ∠)_应该能过吧_(:3ゝ∠)_ 那11个人除了俩主角和铂金妹子,还有就是提了一句的主角的敌人(?)和损友。 第2章 序章(下) 奥古斯都站在黑暗里。 吟游诗人赤.裸着睡在密闭的房间正中,就在不远处,抛却了衣物的束缚和世俗的羞耻,那么安静、纯洁、一尘不染,平日上翘的嘴角在痛苦和甜蜜并存的折磨中拉直,在昏暗的魔法灯下,那张温和英俊到称得上油滑的脸却那么冷硬和锋利,仿佛染上高贵和不可直视的辉光。 吟游诗人一向是富有亲和力的,无论和他说话的是贵族还是平民,是智者还是傻瓜,无论对他是颐气指使还是尊敬有加,他永远那么镇定和亲切,看你的眼神里满含笑意。 但奥古斯都知道那不是真正的他,至少不是全部的他。 他们在还未见面的时候就熟识已久。 他是如此的强大,可他几乎没有什么交恶的敌人;他拥有如此的盛名,可令他出名的居然是歌唱而非武力;他冲在战斗的最前线,可总是慷慨地送出功劳;他行走于危险的禁地,可他的目的只是去看那些风景;他对受难的女人倾尽全力,可他与她们之间却没有丝毫风流韵事—— 他是那么高尚和风雅,眼里全是快乐和爱,和传说里的一样,不负盛名。 但不知为什么,在他微笑着的时候,奥古斯都总觉得他的笑容里还有别的东西。 而现在吟游诗人正□□着睡在那里。 奥古斯都细细打量他,一寸一寸地描摹他的眉间、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耳廓、他的下巴,弧度如同山峦,却又水一样柔软;他观察他凸起滑动的喉结,因为干涩而格外困难的吞咽声;他一遍又一遍用双眼测量他青筋毕露的脖颈、他宽阔的肩膀和修长的锁骨,那些冲破坚韧肉.体突出体外的骨骼和筋条;他的目光停驻于他急促起伏的胸膛,收放的腹;他屏住呼吸,看着他细窄有力肌肉均匀的腰,像一尾灵活的鱼;他的眼睛巨细无遗地扫过他长而直的同样紧绷结实的腿,他宽大的脚掌和紧扣的脚趾。 他的身体遍布薄汗,奥古斯都以眼神舔舐,贪婪得不知疲倦。 直到吟游诗人呻.吟着醒来。 奥古斯都似乎在那双蒙着水雾的瞳孔中看见带着水雾的自己,但他知道自己站得足够远。 那只是他臆想中的幻影。 他有些恍然地惊觉吟游诗人拥有那么一双清澈如婴孩的碧绿眼瞳,于是任何时候他看着旁人的眼神都叫人误以为自己被珍重——像镜子真诚地映照出镜子前的人像,可吟游诗人又进行了适度的美化——你要沉浸在他的眼里,为他眼中的自己而沉迷。 这是假象,奥古斯都想,这是谎言。 他在黑暗里,看着光芒下的吟游诗人,看他脱去了淡定从容的外壳,流露出挣扎和混乱;他看着他茫然地注视四周,在发现床上的女孩儿后窘迫地曲起一条腿……但这个姿势像是对奥古斯都敞开了展示身体,吟游诗人腿间膨胀的欲.望被划分出块状的阴影。 毫不晦暗,明亮、大胆,纯粹显露出肉.欲的躯干,和尚存清醒的眼睛。 奥古斯都哆嗦了一下,某种未知的不安在头顶盘旋,热潮呼啸而来。 但他不害怕,因为皇帝是绝不会软弱和恐惧的。 “夜安。”他仿佛掩饰般说,在吟游诗人转头前走近。 近了,更近了。 他清晰地看见吟游诗人的眼睛里印出一层属于自己的薄影,于是不受控制的,心底浮起巨大的满足。 “……啊,是……陛下啊。”吟游诗人半张着唇说,露出唇内湿润而鲜红的一缕。 奥古斯都觉得自己被摄住了。 他在这之前见他的次数寥寥无几,却次次都惊心动魄,以至于想起对方时那感觉是如此魂牵梦萦。 “自然。”奥古斯都听见自己说,“只有神能同时制服你们两个人,但对我来说就轻松很多。她不能违抗我的命令,所以我只需要再稍微使用一点技巧——不必担忧,你们的友谊依然坚固——她所得到的指示,就是在服用药剂后带你到这个房间。” 万无一失,皇帝想,结果只能有一个。 “她知道……?” 她当然知道。 奥古斯都说:“这正是她同意的原因。婚姻是足够束缚你的方式,而你将为我所用,甚至这种方式不会伤害任何人。” 姻亲。然后诞生子女后代。对吟游诗人这样的不安定的浪子来说,是最为稳妥的掌控方式。他心知事不至此,至少此刻,吟游诗人更不会为婚姻屈服。 他会宁愿做个臣子。 “可……” 啊,可她为什么会答应?她一力支撑起摇摇欲坠的家族,她力排众议转投他的麾下,她那么理智、强势、美丽,她的情人最终都被她踩在脚下,她一直不妥协她的婚姻——可她为什么答应? 她答应了,但你一定不会答应,你对她的感情是如此的真挚,可你对她的处事却从不发表评论。你走在光明下,她却在血腥和泥泞里。你欣赏她,你钦佩她,你同情她,你觉得她是挚友。你是慷慨的、仁慈的,你是冷酷的、坚定的——你不爱她。你一定不会答应。 不管她爱不爱你。 但皇帝说:“她对婚姻的理解和你恐怕有很大偏差,对她来说,无非是变相的交易。并且,你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你们之间。” 吟游诗人相信了,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而被欲.望包裹和焚烧的身体却做出了很大的反应,他不得不又急急地吸气和呼气,肌肉如水波般律动,显示出惊人的力量感。 “我不能理解,陛下。”吟游诗人说,“得到我,不过是得到一把锋利些的剑。我于智慧和才学上并无特殊之处,也不擅长处理政事。”他略略停顿了下,又急急地吸气,吐出,这才接着又说,“事实上,您麾下的骑士数不胜数,您也一向不强求别人的效忠。” 自然。皇帝想。他可不在乎那些蠢货的效忠,他也不在乎他们是死是活。总归这些人是一样的,一样的自以为是和俗不可耐的愚蠢,野心勃勃的自私短视,爬上来花大量的时间内斗,搅乱宫廷;淡泊名利的愤世嫉俗,看谁都是垃圾,偏偏在他面前又驯服谄媚。 异族的王倒是很有意思,但他们在他面前总是充满了警惕,像防备一个贪婪的猎人。 他们哪里比得上你有趣呢? 但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喃喃的称赞。 “……你真美。”奥古斯都轻声说,语气里几乎有些感叹和怅然,“你真美。” 他感到陌生的情绪梗住他的喉骨,一股奇异的冲动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力度撞入心头,令他莫名欢喜,令他无由大恸。 他隐约意识到一件中断了的、未完成的、不能如愿的事,他隐约意识到两人的地位已经倒转了,尽管他胜筹在握,诗人虚弱无力。 “自然。”皇帝说,“愿意追随我的强者,我这里必有他们的位置;不愿意追随我的,只要不逆反,我也懒得去管。国家照常运转,我的律法保障施行,秩序人人遵守,异族无人敢来侵犯——他们在我的土地上,就已经追随我了——无论愿还是不愿。” “那么……” “不,不行。”皇帝又一次打断了吟游诗人,“这不一样。” 你和他们不一样。 奥古斯都凝视他,他经历过战火、硝烟,制造过死亡、痛苦,他的眼里有风霜和沉默,但这个无往不利的、上苍宠爱的、寒凉如冰的、对人世间的繁荣和覆灭都司空见惯的皇帝,终于在此刻流露出不确定和不果断的踌躇。 “陛下……请您……” “我可以允许他们不服从我、不属于我,但——”奥古斯都说,因为吟游诗人专注的聆听而轻轻瑟缩,“但——但你,你必须服从我,你必须属于我。” 你必须服从我,你必须属于我。 “……啊,”吟游诗人说,“……哦……” 他呆呆地看着皇帝,看上去惊疑不定,被皇帝的话惊得不知所措,并且完全找不到原因。 自然。奥古斯都想。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不,他明白为什么,这时候还不明白的人该是有多蠢啊——他只是不能理解,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想过,就像孩子初次吃到糖果。 皇帝看着吟游诗人,他汗湿的黑发贴在面颊上,让人手上发痒。皇帝对事情的结果并不担心,这没什么选项,他知道吟游诗人的答案只有一个。 果然片刻后吟游诗人妥协般说:“她……?” 没有她。只有我。 奥古斯都扶起他,却被摁倒了,赤金色的长发散落在身下。 “……哈利?”奥古斯都错愕地说,“你?” 吟游诗人吻下来,在那之前,奥古斯都看见他细微的笑容。 那笑容似乎有些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的感情走向大概是#我们没见过面但是全世界都在刷你的存在感#,有一点双向暗恋的调调。 皇帝出场次数不少,但是见面次数不多,但是见面了就会惊心动魄。 序章其实才是原本的构思啦,但是写着写着设定就停不下来,11个人种族性别性格全部定好了但是情节还没定我会说么_(:3ゝ∠)_ 本文!坑!那是肯定不会坑!毕竟人都全乎着,那我不写到该有多心塞== 但是……要说快!那也不会很快!毕竟情节它还不全啊(? _ ?) 第3章 风暴席卷了整个阿拉伽草原,浓重的阴云笼罩了天空,狂风暴雨裹狭着利箭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即使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由侏儒设计、矮人锻造的三棱锥型箭头依然闪烁着代表锋利和恐怖的寒光。 打头阵的象人部队防御力极强,能轻松抗下人类弓箭队的车轮式攻击,但被庞大的身躯所拖累,也拥有行动迟缓笨拙的弱点。按照惯例,紧随其后的就是以轻巧灵活、出手刁钻著称的豹人部队,他们会在象人的掩护下靠近人类大军,直击敌人内部,最后由狼人收割幸存的敌军。 这三个搭档在草原战场上配合默契,战无不胜,千万年的战争里堪称毫无敌手,曾无数次坚守在草原的边际,将森林兽人的大本营保护得水滴不进。 但此刻,在大量低阶魔法师的施法下,暴雨仿佛永无止境,地面泥泞不堪,象人部队陷入其中动弹不得;精灵弓箭手射出的箭雨无论强度还是射程都远超人类,已经使大半象人受了伤;前方受阻,后方的狼人部队刹不住脚,眼看着整齐的阵形被打破,井然有序的军队乱成一团,相对而言称得上脆弱的豹人和狼人部队暴露在箭雨下,眨眼间死伤大片。 完全是一面倒的战场,兽人军团全线溃败。 战场后方,森林兽人的王,狮人雷纳叹了口气,收回视线。 帐篷内干净清爽,作为王的临时下榻,帐篷整个被防护罩保护着,地面铺着整块的皮毛地毯,墙上挂着重剑和巨斧,高悬的魔法灯照得众兽人的表情纤毫毕现。 帐篷内的天气远比帐篷外糟。 “王……”一位狐族人硬着头皮开口。 雷纳摆摆手,止住他的话,但所有人都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语。 “矮人和侏儒掌控矿产和高山,巨龙盘踞于岛屿,精灵和森林兽人封闭森林,地精流窜沼泽,人类被我们驱赶到山地和荒漠长达千万年。那时我们都说,人类太过弱小,终有灭亡。”雷纳慢慢地说。他并未提高语调,但种族的特性让他的声音雄浑有力,响若钟雷,众兽人无一不垂首静听,“然而我们都知道,这一百年间发生了什么。” “最初只是地精的沼泽,然后是侏儒和矮人的高山、森林兽人和精灵的森林,现在,是我们的草原。人类的皇帝太贪婪了,他什么都想要,”雷纳说,“并且他什么都能得到。” “但是,王……”先前说话的狐族人又说。 “他并不真正对战败者做些什么,没有折磨和侮辱,恰恰相反,他给异族优异的待遇,保留异族的王的地位,要异族加入他的帝国,成为他的属下。除了打开领地,几乎没有别的过分的要求。”雷纳说,“没有人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他打败地精,扩张地界,建立学校,繁衍生息,然后打败侏儒和矮人。那是最惨烈的战争,持续了三十年——又三十年后,他用侏儒和矮人锻造的武器打败森林兽人和精灵,却只花了五年。” “他打败我们,只用了半年。” 雷纳沉默了一下。这沉默的片刻,他听见暴雨下越来越虚弱的长嘶和哀鸣。 重重打在他心里。 “这些都不是最令我难过的。最令我难过的是,我和你们一样,发自内心地相信,我们执意抵抗带来的牺牲都毫无意义。” 如今地精穿着干净的衣服居住在城邦,凭劳动换取报酬,不再人人喊打;侏儒和矮人拥有帝国出资的研究塔,侏儒的炼金产品销往世界各地,矮人的锻造的精品普及军备,差一点的放在商铺售卖;森林仍旧属于森林兽人和精灵,他们行走大陆时却不必再担心外貌引来的觊觎……因为人类的皇帝说,我保护我所有的子民。 他的确做到了。 他做得很好。 他做得太好了。 雷纳抬起头,隔着千里与人类的皇帝对视,随即单膝跪地。这一跪,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他早已料到这一天了,不过是负偶顽抗。 “草原兽人归降。” 天空毫无阴霾地放晴。 皇帝打下草原这一爆炸性的消息,第二天便以大火燎原之势传遍了整个大陆。戒备森严的大城和淳朴穷困的小镇,高阶的职业者和低阶的小角色,官员和平民……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与有荣焉。 卡瑟加顿山脉。 主峰顶上,正为刚捕捉的狮鹫幼崽检查伤势的李对此只是嗤笑一声。 “年纪轻轻,胃口那么大,也不怕吃坏了肚子。” 他轻轻梳理着狮鹫的羽毛,满意地看着它由宝石红、烈焰黄、冰晶蓝组成的炫彩的瞳孔在阳光下折射出华丽的色泽。它幼嫩的喙圆润可爱,而非成年后的修长锋锐,幼年狮鹫也没有成年后强健的胸肌和粗壮的前肢,总体而言,还是娇小得讨人喜欢的的。 相对成体两三米体长的娇小。 尽管还是一岁不到的幼崽,小狮鹫也有半米长,抱起来几乎是李的两倍宽。 “唉,怎么小孩子也这么大……好了好了,别叫了,你们生了两个,给我养一个怎么了?”李在斗篷下翻了个白眼,“我还嫌弃他不够小呢!要不是能在山顶生活的种族太少,你们以为我稀罕?” 被抢了一个儿子,抢的人还嫌弃儿子体型,狮鹫夫妻发出愤怒的吼声,喷出的气流吹得激战后本就沟沟壑壑的四周寸草不生。李的斗篷在这股气流下高高扬起,半晌才落下来。 “气什么?你们又打不过我。”李凉凉地说, 狮鹫夫妻从喉咙里发出敢怒不敢言的咕噜声。 李……听声音也知道他的表情有多么惨不忍睹:“行了行了!你们俩一个个的!立起来有两个我那么高,装什么可爱!” 他气哼哼地把狮鹫幼崽抱起来往外走,还没走出十步,异变突生。 一股庞大的、灭顶的力量突然降临。 李当场就跪了,不是被吓的,纯粹是距离威压太近,受了伤。他唇角沁出血丝,在这股磅礴汹涌的力量下艰难地抱紧了怀里的小狮鹫,一边在心里惊疑不定地思索着究竟是哪个老不死的跑过来吓唬他。 可即使是公认的大陆最强的精灵王,圣阶魔法师,也没有如此天地般的威严! 在他如临大敌的注视下,面前裂开一道缝隙,充斥着混沌、无序、暴.乱、雷霆——那是一道未知处打开的空间缝隙,显然,路途实在过于艰险,以至于远超李的认知。 是谁?是谁?!是谁!! 他死死盯着那道缝隙,连兜帽滑落也浑然不觉。 一个小小的光团从里面飘了出来,飘到他的面前,落在地面,然后光团渐渐隐没,缝隙合拢。 地面躺着一个男孩,额前银饰坠下碧绿的宝石,穿着类似丝质的白色长袍,白衣上绣着绮丽的缠枝玫瑰,银色的枝条和艳红的花,黑色丝带束腰;怀里抱着一柄细剑,细剑装饰着银线、宝石、玛瑙、翡翠和不知名的珠宝,剑鞘刻着繁复的花纹。 从任何角度说这都是个极其好看的男孩,介乎于英俊和美貌之间,每一个细节都彰显出失真的完美,又有股孩童的稚气。他静静睡着,黑发散落在白衣上,眉宇透出莫名的光辉。 李看得出神,手臂放松之下,小狮鹫蹿出他的怀抱,钻到父母身后。 他回头看了一眼,狮鹫夫妻已经带着孩子飞远了,他便无所谓地回过头来,继续盯着男孩。 显而易见,这男孩是个人类。他看上去才十二三岁,或者十三四岁,他像他看上去的那么年幼吗?他身上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但是这股能量还不足以他穿越那道空间缝隙,是谁送他来的?他的穿着和打扮都不寻常,他在他的族群里是什么身份? 李谨慎地思考着,得不出答案。 他把男孩抱起来,可真轻啊,又小又软,皮肤像刚出生那样脆弱。李的心里顿时荡起了对幼崽的柔情,也不在乎到手的小狮鹫飞了这件事,欢欢喜喜地把男孩带回了他的小屋。 男孩的袖口绣着他的名字,他叫哈利。 他有一双碧绿的瞳孔,眼里透出孩子气的迷茫。 李轻声问他:“你醒了?哈利?” 这是文卿睁开眼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嗓子黄莺一样爽利清透的男人,第一想法是长得很对得起嗓子,“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第二想法是“天呐这么漂亮的人是谁让他受的伤”,因为他嘴唇上染着血,第三想法是……他是谁?我为什么能听懂他说的话? 然后文卿看见漂浮在半空中的屏幕,上书: “尊敬的玩家您好!您于许愿池投下的愿望‘来一场空前绝后的旅行’现已达成,根据您的意愿,将您投放至传奇年代末期,皇帝奥古斯都于今日打下草原,盛世即将开启。为保证真实性,系统面板自动卸载,请您自行熟悉技能,除此以外,您的包裹可以使用。请您牢记:这是个真实的世界,历史还不是历史,单程旅行,恕不差评。祝您旅途愉快。” 作者有话要说:  搞定!前半部分有补充,建议从头看~~ 顺便说一句,男主要不是游戏穿,肯定做个魔法师。 也可以当成是穿书啦,只不过男主基本只关心皇帝的剧情,所以没有别的(除了恋爱以外的)优势。 然后他每次都是很主动地跑去皇帝在的地方的! 顺便说一句,皇帝在没有男主介入的结局里是功成千秋之后很快挂掉的_(:3ゝ∠)_跟祖龙一个待遇23333 第4章 (已修改) 文卿一点儿也不觉得惊喜。 虽然他写下愿望的时候确实挺期待能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也确实是因为“说走就走的旅行”这句话太烂大街,才换成“空前绝后”作为定语,但他期待的范围是国内,或者至少也是地球上——游戏给开个稀缺副本他就很满意了!他并没有真身穿越的意向! “哈利?”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看到的第一个人疑惑地喊。 好吧,事已至此,往好里想,起码这场旅行既“说走就走”又“空前绝后”,想想游戏里的设定,这个世界有斗气有魔法有传奇生物,作为旅行地点来看……着实是时髦值破表,完爆太空旅行。 文卿咳嗽了一声,试探着说:“你好。” 他惊异地发现他说出的是一种闻所未闻的语言,尽管早有准备,还是为自己对比起成年男人稍显稚嫩的、却又像溪水一样清亮的声音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 不,不是不好听,恰恰相反,是因为太好听了。剥离一切繁琐和华丽的修饰词后详细形容,就是这嗓音会让人出汗、颤抖、肌肉兴奋,让人浑身寒战、皮肤酥麻、直起鸡皮疙瘩。 文卿可以肯定这不是他的错觉,虽说人们听到的自己的声音总是和别人的不同,但对面披着黑色斗篷的人面上浮现出的红晕不容忽视,他敢确定,这是因为他的那一声问好。 夭寿了!他游戏里的的职业吟游诗人!所以他说话自带特效了是吗!现在转职还来得及吗? 明明游戏里“吟唱”是特定技能,纯粹耍帅用的……等等,这是要他自行适应?所以来到新世界后他的第一项任务不是强身健体,不是熟悉剑术,而是……练声? 文卿:可我是中文系的! “你好。”他自顾自凌乱,李便微红着脸说,“你可以叫我李,我在山顶上捡到了你——你叫哈利是吗?我在袖口上看到了你的名字。” “是,是。”文卿恍恍惚惚地说。 他坐起来,抬起手,端详手腕处银色的绣线和怀中的细剑,果然是他熟悉的游戏装扮。“哈利”是他的游戏id,他现在有些庆幸自己的id画风正常了,“吟游诗人”说白了是个极其装逼的职业,体现在各个方面,其中一点就是所有物上均有署名,样式很像是图腾或者徽章。要是袖口绣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真不知道该怎么穿才好。 “你记得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吗?”李问。 “……谁知道?或许是诸神的恩惠,”文卿撇嘴,“或许是诸神的恶作剧。” 是的,这个世界在游戏里的设定是有神的,但稍有不同的是神灵之间并无对立,也不允许信徒以自己的名义相互对立。 神不争夺信徒,也不要求人们的信仰,维持着一种微妙的“爱信不信”的高冷,游戏里玩家大多会选择一个神灵信仰,但他们对神灵的普遍理解就是阵营,不同阵营会有不同的属性加成,某些阵营相互克制,所以文卿提及神灵时并无敬畏。 但对原住民来说这种态度是很奇怪的,与华夏谁有用拜谁的态度不同,他们天然地敬畏神灵——谁有资格对神灵不敬? “是吗?”李把一切看在眼里,“鉴于这里是卡瑟加顿山脉——小家伙,你得到的恐怕称不上恩惠。” 这条将大陆半包围的山脉拥有全大陆最高的山峰卡瑟加顿山,据说站在这座山峰的最顶端,指尖能触摸到神灵的宫殿,正因如此,神灵布下仅容许圣域穿越的屏障。 文卿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款名为“神眷大陆”的游戏运行了十年,第一次升级就是开启卡瑟加顿山脉副本。传说里只有一点是对的:只有圣域能自由行走于山顶,并且不是毫无代价;除此以外,还有一些特殊的种族在此生活不受干扰,但只能进,不能出。 这意味着在他,嗯,90级以前,不能下山。 他的神色顿时微妙起来:“我想这确实是恩惠,李。” 众所周知,卡瑟加顿山顶有一个魔武双.修的兜帽青年“李”,神出鬼没,无论你从哪里上山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当初副本初开,一群90级老鸟蜂拥而至,被他虐得死去活来,整整一周没有一个登顶,直到一个在不定向传送中把自己传送到卡瑟加顿的新手从他手上拿到高级技能跑到论坛上炫耀,又在90级时安然无恙地下了山。 从此李在玩家的眼里更名为卡瑟加顿的自走奶妈、陪练、老师,并且在玩家的花式攻略中被发觉,他对任何30级以下的“幼崽”都和蔼可亲百依百顺,疑似正太萝莉控,被动摸头杀可获得“好感度up”成就。 这设定放在当下不就是另类版本的新手村吗。他可以留在山顶练级和……练声。 “小家伙你还挺乐呵,是我老了吗?难道现在圣域已经是满大街乱走的货色了?明天你就能下山?”李挑起眉头,“还是你觉得这里景色太美决定定居?这可不是个好地头,没什么活物,除了树就是花草。” “在我圣域之前,还请您多关照。”文卿说,“我主修剑术,”本来想做法师但法师只能信仰真理之神,吟游诗人信仰真理会有属性被削弱——绝大多数信仰都会削弱吟游诗人的属性,“望您不吝赐教。” 他翻身下床,衣袂如鹤羽,神姿昳丽,可堪堪到李胸膛的身高和稚气的脸柔化了他的气质,让那种掩盖不住的眉宇光华淡化下去。 他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开玩笑,他一个只跑过八百米的,就算开了挂也没办法自己练剑啊!乐器倒还好,感谢素质教育,起码他看得懂乐谱。 李:糟、糟了,完全无法拒绝。他怎么不按常理出牌?谁会这么信任地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这种话? 文卿:我!我我! “……看心情。”李像个小公举一样托着脸说。他戴上了兜帽,只露出下巴,“我可是非、常、严、格的哦~” 神眷大陆十大未解之谜其一:李。 这家伙本身就是个大写的谜题,他终生镇守卡瑟加顿山脉,而人们对他一无所知——他的种族、他的长相、他的年龄、他的名字,他镇守于此的原因,乃至于他究竟是不是圣阶。 因为李从来没有摘下过他的兜帽,论坛上对此众说纷纭,传播最广的说法是“看了他的脸就得要他的人”(……)以及“丑得无法直视”,后者的流传是因为广受抨击,前者吸引了大批群众前往送菜。目前看来,李一点儿也不辜负大众的期待,好一个闭月羞花的少年郎……所以兜帽斗篷似乎只是个爱好?就像公子哥的白扇子,死宅的手办? 他可真是爱得深沉。 不知为何文卿忽然有些同情不明真相的玩家们了,有不少玩家是慕名来玩这个游戏的,终身目标就是取下李的兜帽,目睹他的真容,最好还能顺便抱得美人归。论坛开辟了一个分区,给各大无聊人士分享挑战情况,高级别的单挑群殴,低级别的撒娇卖萌,无一例外,铩羽而归。 然而玩家这个物种有多贱大家都懂……越是难搞越是要上!创造条件也要上! 卡瑟加顿山腰一度发展出全游戏最繁华的全玩家城镇,想要上去干架的全部排队编号,根据等级和攻击输出分为五十人一个编制、百人一个编制、两百人一个编制,积累十次群殴败绩后可换取一次单挑机会,时间不定,因为单挑是摇号制,运气好等个十天八天,运气不好……论坛上有玩家等了八年,累积三百多次单挑机会。 摇号制也才五年历史而已啊。 那篇帖子已经被加精置顶,盖了近亿楼,一度登上社会热门,楼主简直成了世界驰名商标。官方曾公开喊话表示绝对没有系统问题,纯粹是这位玩家你运气不好。为什么官方会发话呢?因为排号挑战就是官方发起的,命运之神摇号…… 总而言之,李人气超高,实力强大,还懂得教导徒弟,这三点是公认的。 答应了教他后,李在自己的屋子里为文卿收拾出一个粗糙的小床。做工简陋,只是用手臂长的鲜艳羽毛垒成不太规则的方形,但这个看似胡乱铺成的床非常漂亮,羽毛的纹理错落有序,色彩兼具柔和与艳丽,而且同样非常实用,滑顺的质感比丝绸更胜。 第二天老早,李一起床就把文卿吵醒了。 李活动的声音不会比羽毛落在棉花堆里发出的声音更响亮,但文卿几乎在李起身的动作还在蓄势的时候就清醒过来。不管他本身对此有多不情不愿,事实证明,他有着非常优秀的战斗本能。 李不太能理解文卿不高兴的原因:“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天赋,你要这么嫌弃?” 他又戴上了兜帽,只露出小半个下巴。文卿现在的身高站起来大概也就只到李的下巴附近,他一边仰着头看李,一边披上自己华贵到有些嚣张的白色外袍,心说这个天赋厉害我还是很懂的,一想到以后会变成传说中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惊醒的高手也挺好的……就是没办法好好睡觉,这就不好了。 想是这么想,文卿也只是在心里哀叹了一下,就振作精神,拎起了自己的细剑。奥古斯都收复草原之后,在神眷大陆上行走的生灵都获得他的庇护,如果不去特别危险的地方,武力值并不非常重要。 可吟游诗人的浪漫,不就是在危难之际放歌? 一款以西方幻想作为基础的游戏,必然会有飘逸的精灵和咆哮的巨龙,勇猛的兽人和佣兵拼斗;法师吟唱、武者搏击,豪爽的矮人喝着烈酒打造神器;强大的炼金师掌握暴力的终极,一个小小的器械足以毁掉一个王国;来自深渊的恶魔带着满身的火焰,或者赤.裸着身体演绎究极的诱.惑;还会有漫无边际的古老森林,树木直冲天际;会有覆盖冰雪的永冻的高峰,奔腾着火焰浓浆的火山群…… 这场穿越不就是因为他许下一个愿望?虽然这个愿望里的绝大多数成分都是玩笑,但他心里未尝不是真的想要来一场旅行。再说,他的外挂已经开到没边了,现在不过是在卸载了系统面板之后重新掌握,想必也不会太难。 大概不会太难吧。 文卿站在李面前,有些胆战心惊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修改之后会有一段短暂的副本时期,不过不会太长。 更新随榜,没榜随缘……虽然真的想这么说,不过你们会打我的对吧。 没榜单的话,一周至少三更……当然基本也没太大的可能超过三更。 第5章 李的小屋安置在卡瑟加顿山脉最高峰刺向天空的顶部斜坡,三面窗口看出去都是一望无际的天空,还有一面是太过倾斜而留出的尖角。 这条长蛇一样将西大陆靠近东大陆的边线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山脉其实很美,或者说气势磅礴的伟岸。 文卿站在一块平地上往下看,烟一样飘散的云雾之下就是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腰,再往下是森林朝上堆积的深绿色。他抬起头扫视,明显是非自然形成的平地周围空空荡荡,只有浅色的天空,像是悬空的浮岛,地皮上一层青黄草根勉强拾掇着门面,自有一股说不清的苍凉。 李站在他的前方,黑斗篷遮挡住他的面孔和身形,距离让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缥缈:“你说你主修剑术,先来两招我看看。” 文卿有些犯难,心里是拒绝的。他只在游戏里摸过剑,所有剑术都只是游戏技能,而最熟悉游戏的玩家也不过是能够迅速明了自己应该做什么起手式,因为系统会为玩家适配动作。更何况他选择的是吟游诗人这个基本不需要打斗的职业,连起手式都不熟悉,先来两招……随便瞎比划算不算两招? 他也知道这是李为了能够针对性地教导他,所以没有拒绝,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拔剑,像模像样地摆出了记忆中的姿势。 一个轻巧的跨步同时狠狠刺出。 细剑在空中划过一道流光,一瞬间文卿几乎听见游戏里才会有的、他鲜少听见过的音效,好像是锐器的破空声,又好像是嘹亮的鹰啼。 刺出的动作仿佛激活了身体的记忆,他全神贯注地遵循着本能挥舞细剑。这感觉十分奇妙,明明在此之前他从未摸过剑,握着剑刺出却毫无晦涩,只觉得心应手,就好像这些最为简单的基本功已经被他练习了无数个寒冬酷暑。某种玄妙的力量让他产生了微妙的改变,他自己浑然不觉,李却看得十分清楚。 文卿忍不住沉浸其中,而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李轻轻抬手,拭过唇角的血迹。 “什么怪物。”他暗自嘟哝了一声,然后在文卿收剑后走过去,像模像样地点评道,“不错,基本功很扎实。练了多少年了?” 文卿吐字稍微有点含糊,压低了嗓音:“将近五年。” 如果把游戏时间全部算上的话。 这次出口的声音就没有上次那么好听得让人头皮发麻了,虽然仍旧动人,但好歹不会让人联想起某些以歌声闻名的种族,更像是语气里带上了扰乱人心神法术的人类。 ……其实没有好到哪里去。不过听过他原本的嗓音的人就有抵抗力多了,李听了就没什么反应,文卿自己听了也觉得可以放心说话。 “磕磕绊绊、乱七八糟,和我预想的一样糟,不过也看得过去,起码你确实掌握到了一点精髓。”李微微颔首,“剑法轻巧敏捷,完全放弃防御,不一击得手就是彻底的失败,这是近身的必杀技。你的细剑就是为这套剑法打造的吧?看上去装饰效果大于实际效果,像是法杖胜过像剑,便于伪装,而且轻巧狭窄的剑身更适合刺杀。” “对,就是这样。”文卿腹诽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很会教徒弟,一边笑着说,“其实我平时不怎么用剑。” “这还用讲?看你刚才拿着剑乱挥就知道了。”李轻嗤,“你老师没教过你每次都攻击在一个点上?没教过在提升速度的时候注意隐匿?没教过剑法靠自己练一百遍都不如实战一遍?你也就只有基本功可以看看,身形稳出手快,没什么用,实战起来谁会站着不动让你杀?” 文卿在他一连串发问中找到了熟悉的味道,天下的老师还真都是一个调调,看见好苗子——显然系统设定中这具身体天分很高——不努力,就会痛心疾首苦口婆心地絮絮叨叨一大堆,想尽办法让好苗子走上正轨。 当然了,不同的老师也会有不同风格的劝慰方式,李显然是最难伺候的那种,说话犀利毫无破绽,但是又特别刺人。 他没再压着嗓子,说:“剑术只是在最紧急的时候才会用到,李,我不是战士。” 然后两个人都愣住了。 文卿最先回过神来。原来昨天他说话的时候发出的并不是他的本音,在经过一夜休息之后他的天赋技能融合地更好了,少年还有些男女莫辩的嗓子清澈得像是在发光,照得风里波光粼粼。 确实是极其好听的嗓子,好听到哪怕唱歌的时候荒腔走板也能够博得一片喝彩。文卿在心里回味了一会儿,虽然对自己的嗓子变得这么小孩子气有些不满,不过想着他总会长大变声也就释然了。 李还呆怔在原地一动不动,文卿担忧地压低嗓子问他:“李?” 被他唤醒的李猛地后退了一大步,仓皇地抬起手捂住嘴唇,弓起了腰,但他弯腰时文卿已经瞥见他指缝下红得快要滴血的脸。 那道曼妙的音节依旧在李的耳畔盘旋,脑海中回音袅袅。但并非是文卿还在说话,而是意识在本能地追逐享乐,竭尽全力地回放关于那段音节的记忆,像是饥饿的狼追逐一顿美餐。即使脑海中的回放不及原声的万分之一,李能够清晰地明白自己为那短短一句话所迷,但意识却违背了本心,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追溯。 “可恶……停下来!”他一手抱着自己喃喃自语,肌肉不受控制的颤动让他筛糠一样发着抖,说话中甚至带上狂乱的泣音。 文卿懵了。 他心说不是吧有那么夸张?真的听起来是很棒,可是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但他心里已经隐隐约约对自己说话时的威力有了大概的认知。 宣传片里的吟游诗人穿着刺绣华丽的外袍,脚蹬长靴,镶嵌满珍贵珠宝的腰带收束腰际,行走在森林中比精灵还要飘逸。大战的时候各个种族都拼杀得浑身血腥,唯有吟游诗人纤尘不染,抱着竖琴游走,或是端坐在战场边弹奏瑶琴,挥手的架势轻描淡写,背后死尸遍地,好像是为死亡作曲。 无数玩家拜倒在吟游诗人的风骚脚步之下,作为其中的一员文卿也没什么好辩解的,谁不知道谁啊?选吟游诗人这个职业的不就是看重帅吗? 就是升级着实太难,让绝大多数拜倒在吟游诗人长袍下的玩家望而却步。 作为一个不能加入任何阵营、不能和任何人组队,最关键的是在初期根本就毫无攻击力的职业,吟游诗人拥有无限制的生活技能位,在初期基本就只有靠着生活技能来升级。这一点吸引了许多致力于生活职业的玩家,但在靠着生活技能升到一定等级,系统提示“恭喜玩家正式成为吟游诗人”之后,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必须要踏上吟游诗人四方游荡的生活—— 不在任何一个城镇停留,不为任何风景止步。 否则这个号会莫名其妙地废掉,要么就是一夜之间失去了全部财产,要么就是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辛辛苦苦练出来的生活技能,与此同时他们吟唱的效果会全部失踪。电话打给官方抗议,官方非常遗憾地统一答复说“不好意思哦亲,职业要求就是这样,如果不照做的话会发生什么都是随机的哦”,把玩家都打发了。 后来文卿进入神眷大陆这个游戏的时候,已经有人总结了想要玩吟游诗人的玩家需要具备什么素质。 首先这个玩家要很有耐心,忍得住长期慢条斯理地刷生活技能;其次这个玩家还不能像多数耐得住寂寞的生活玩家一样,厌烦四处走动和战斗,因为吟游诗人到了后期就是要到处跑来跑去地唱歌吟诗,路上一定会遇上险境;最后这个玩家还不能太看重实力,因为即使玩到满级,吟游诗人的综合攻击力基本也是垫底的那一批。 但这并非意味着吟游诗人不强,根据官方的宣传片和透露出来的资料来看,吟游诗人其实是群战型的,嗓子一亮基本上攻击范围最大能涵盖整个地图……不过要到这个程度至少练到90级……文卿倒是练到了,可他玩游戏就是认认真真在打发时间,属于传说中的风景党,唱唱歌看看西幻风情就罢了,懒得掺和势力和势力之前鸡毛鸭血的破事儿里头去。 而且官方死活不开群战啊!游戏十周年才会开群战!穿越前才五周年纪念呢,谁会想到去练吟游诗人? 所以综上所述,这是一个牛逼到基本无处可使,文卿只用来耍帅的职业。 这会儿他穿越了,根据他的实际等级来算,基本处于唱首歌就能地图炮的阶段,而歌唱是吟游诗人的天赋,都不算是技能的。文卿估摸着他是无意之中使出了什么厉害招数,所以才把李这个大高手也折腾成了这幅惨样……好好好,道理都懂。 怎么解决? 文卿觉得他和李之间的师徒情谊受到了严峻挑战。 扪心自问,他要是因为别人一句话就弄成这幅简直是高.潮的样子,虽然也不至于有多愤恨,羞恼是免不了的。李这种傲娇的性格他很少遇见,认识的也没有深交,还真不知道等李回过神来要怎么面对才好。 想了想,文卿盘腿坐下,从化作意念空间的系统背包里取出瑶琴摆在膝上,随手划过……没办法不会弹啊。 不成调的琴声悠悠扬扬,如同细雨。李渐渐冷静下来,直起腰,抹了把脸。 文卿刻意斜对着他坐,抚琴时年幼的面孔一片认真。 “……哼。”看了半晌,李从喉咙里哼出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更新了我好激动!!!! 嗯,添了不少戏份,增加了几个人物。 ……但愿我能写好_(:3ゝ∠)_ 这篇文随榜更新,没榜单一周三更,有空的话会四更。 不过如果留言多的话我会考虑加更啊23333 另外本文主攻!!!!主攻!!!!!! 如果有主受党在文案和有话说都说了主攻的情况下还问为什么不是主受,心塞的作者可能会怼人的。讲道理,都说了主攻了,都说了是主攻了,都说了是主攻了。 很影响心情好不。 作者在长佩开车哈哈哈哈就碰到这种情况哈哈哈哈说了主攻还有人说受怎么怎么样哈哈哈哈作者就不高兴地好久都没更新,还断在肉上面哈哈哈哈。 ……其实这是不好的,不要学我。 我不会告诉你们马甲的不用问了。 第6章 大概是出于对幼儿的爱护,李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这一页,文卿乐得装傻,当然也不会提起。 不过也有后遗症,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报复,李更改了教导文卿剑术的地点。那片专门开辟出的平地被弃之不用,取而代之的,是李的小屋背后所留出的尖角。 卡瑟加顿山脉最高峰,那块刺向天空的顶部斜坡。 大概只有一个洗脚盆那么大的落脚地,站在上面背向小屋的时候不用低头都能看见脚下浓密的云雾和森林。 文卿刚站上屋顶就腿软了,头晕目眩,很没面子地哆嗦着死活不敢往下跳,是李硬生生把他拎到那块尖角上。脚踏地面之后文卿别说站着了,恨不得能化成无脊椎的软体生物瘫到地上。 也不怪他害怕。 人体的正常结构是上大下小,正常情况下,一个人的肩宽远远大于双脚宽度,而这也就意味着很难把握好平衡,稍微被什么东西绊一下就有可能摔倒,而这块尖角不仅落脚地小,还凹凸不平,再加上最主要的高度带来的压力,文卿自认为没有当场吓哭已经很有勇气了。 一般国内的短途航班是在四位数的海拔上飞行,长途航班也不过堪堪到五位数。 官方公布的卡瑟加顿最高海拔是多少来着?那可是八打头的六位数。 李立在屋顶,欣赏着文卿战战兢兢,紧张到不敢发抖的样子,好一会儿才大发慈悲地告诉他:“你就在这里练剑。” ……风太大了,还有些恐惧产生的恶心,文卿觉得刚才一定是他产生了幻听。 他想说什么,还没张嘴就听李慌忙呵止:“不许说话!” 停了一下,李缓过气来,慢悠悠地解释道:“这是为了你好。动作上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只有生死存亡的危机感才能迫使你不断修正自己的剑法,原本我打算陪你练习,慢慢指导你,但是那建立在你无法反抗的基础上——显而易见,我们之间,我才是无法反抗的那一个。” 他站得高,兜帽下扬起的唇角写满了不怀好意。 文卿看见了。 他身体僵直,欲哭无泪:果然是在报复我! 但李“懂得教导徒弟”的名声,还有最重要的,在短短的相处中李所表现出来的善意让文卿按捺住了,乖乖站在那块针尖大小的地方,抽出了细剑。 这个小小的动作没有打破平衡,他稳稳地站定,摆出起手式之后竭力集中精神,但越是集中精神,越是身不由己地感受身处的过分的高度,关注脚下莽莽榛榛的墨绿,偌大的海洋上看不到波涛,只有临近山麓的位置上有一条细长的白线,大约是拍击山石产生的的浮沫。 带着彻骨寒意的强风时不时刮过,就连这风的呼啸也在吸引他的目光。 太高了,自我保护的本能让文卿根本放松不下来,也完全不知道在肌肉僵硬的情况下该怎么怎么使力。 “行了。”这时候响起的李的声音恍如天籁,“站都站不好,练什么剑?站好了再说。” 伴随着这一声宣告,文卿在李手中水深火热的生活拉开了序幕。 他没花多少时间就习惯了站在极高位置上的紧张感,在发现这具身体良好的战斗素质,明确自己绝不会掉下去之后,需要克服的仅仅是心理上的小小障碍。 “很好。”李对此只是说,“我们终于完成了最基础的基础部分。看我做什么?这么简单的事还需要我表扬吗?” 文卿:我以为你说很好就是在表扬我。 在此期间李对文卿的管束十分严格,但在他练声和弹奏乐器的时候总是躲得不见人影。 因为自己不敢保证嗓音会产生什么效果,文卿在确定就算情绪激动也不会发出本音后,拦住了试图再次逃之夭夭的李:“拜托拜托,帮个忙啊老师——你再跑我就唱歌了!” 文卿:这么说为什么总觉得有点悲凉。 但这句话很有效果,李顿时定在了原地。他保持着随时可以跑开的动作,警惕地回头:“这不公平,我停下来也得听你唱歌。” “就听听嘛,听一下就好了老师,我还能控制不好自己的声音不成?”文卿循循善诱,“就是以防万一,需要有人听一听,测试一下,绝对不会出问题。” 李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在兜帽下露出一个只看得见小小弧度的笑容:“你唱歌是对所有生物都有效果?” 已经有些了解李小孩子一样恶劣的性格,文卿马上联想到卡瑟加顿山顶部还有一些能够生存下来的特殊种族。 他在心里为那些可怜的家伙们掬了一把同情泪,随即果断回答:“没错!” “那你唱给它们听。” 李毫不犹豫地出卖了狮鹫一家的常住地址。 自此之后,除开被李撵得鸡飞狗跳的日常以外,卡瑟加顿山上居住的一家四口又迎来了一位让它们又爱又恨的、怎么也甩不掉的牛皮糖,并且承受着文卿太过悦耳的歌声,和磕磕巴巴却飞速进步的乐器弹奏。 与此同时,剑法的训练也逐步进行着。文卿的剑法精髓就在于快和静,一般用于刺杀,没有任何防护的技巧。在教导的第一阶段,李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要求文卿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那块小小的尖角几乎被文卿的脚磨平了,奇妙的是这样枯燥无味的练习见效极快。 文卿预料到了这一点。这款游戏主要是西幻背景,不过为了吸引更多的玩家,大到世界观设置,小到职业和技能,都跟传统的西幻有显著的差异,融合了不少元素。 传统西幻里面法爷最牛逼。除开还没有入门的学徒时期,基本上低阶法师就能够在不被近身的情况下吊打其它所有同级,这让法师成为最受欢迎的职业,却对游戏的平衡非常不利。 究其原因,无非是为了平衡法师,也是为了讨某一个群体的玩家欢心,战士拥有了取自武侠的“剑术”这一技巧的概念。 设计师曾经试图将“内力”也添加进去,这样就有了可以量化的攻击力的标准,但这一举措刚透露端倪就引起了巨大的负面反响,于是所有的相关规则还未完善就被匆匆叫停,最终面向大众的,是一个还只是半完成品的“剑术”。 不熟悉武侠体系的人都会觉得这款游戏的“剑术”设定简直乱成一团。 没有统一的标准,没有固定的伤害值,最过分的是没有技能升级的上限——没有上限在宣传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实际玩起来就知道究竟有多坑。 还是那句话,至少在游戏的最初,没有人能搞懂“剑术”优劣的评判标准是什么。 同等级的剑招在不同的使用者手里打出的伤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甚至还有战士能用烂大街的基础剑招屠杀巨龙。 但只要稍微了解武侠,就能明白游戏中的剑术遵循的规律是“唯快不破”,只要技能使用度达到了临界点,系统就会自动根据玩家的天赋点数更改速度。 选择成为战士的玩家们纷纷表示厉害了我的神眷大陆,并走上了有事没事来一发技能的道路,好多人甚至真的达到了可以自己完整做出全套动作的水平。 这里面没有文卿。 李督促他不断练习剑招是最有用的,尤其是在危险的最高峰上,哪怕最细微的差错也有可能让他丢掉小命,因此每一招文卿都精益求精。 “你不是说我基础很好吗?我以为实战就可以了。”在被准许可以随意说话后,文卿有一次问李,“结果你还是要我练习基础。” “说好是因为要求低。你要和谁比?” 文卿老实闭嘴,不再问相关的问题。 他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然而日复一日地重复难免无聊。 偶尔文卿也会觉得太累,想要休息一天,玩或者睡觉,可是往旁边一看,李一直陪伴着他,有时候站在屋顶有时候坐在屋顶,目光无时无刻不放在他的身上,警戒着,好在他失误的时候能够将他救下,就悄悄把这个念头压进心底。 文卿从未有过失误。 久而久之,这种看似单纯的、不需要思考的枯燥重复竟然也有了少许乐趣。因为太过熟悉,出剑时伴随着呼啸的风声,细剑折射寒光,任何微妙的不同他都谙熟于心。他感受到自己脱胎换骨般的蜕变,每一根骨骼、每一寸肌理。 就像蝴蝶刚刚摆脱茧子,等待血液布满羽翼的过程缓慢而疼痛,但渐渐变得有力的感觉是那么清晰。 终于某一次出剑臻于化境,耳畔有遥远的鹰啼。 差不多了,他想。 “差不多了。”李懒洋洋地说。 然而这不是说文卿的剑术不再需要训练,只是进入了第二阶段。 李要求文卿收起剑,紧接着给他一根树枝——也不知道在这个寸草不生的地方从哪里找到的树枝——让文卿忘记自己刚刚在重复中变得毫厘不差的精湛技巧,只做“刺”、“挑”两个基础动作,直到左右手全力出手时不发出丝毫声音。 听起来不明觉厉,可或许是第一阶段的专注起了作用,达到李的要求只花了很少的时间。 付出总有收获这句话在文卿身上并不适用,因为即使不这么练习,他也迟早会恢复圣阶的等级,练剑不过是让他变强的过程显得合理一点。起码人们只会觉得他天赋惊人,而不是别的稀奇古怪的原因。 虽然他所展现出的天赋委实太惊人了些。 而且除了李,也没人能看见他练剑。 五年的时间在许多种族漫长的生命中都仅仅是匆匆一瞥,李只觉得他还没看清楚自己捡回来的男孩,男孩就长成了少年,少年已是圣域。 而圣域即分离。 李凝视着他,那张年幼时还显得雌雄莫辩的面孔显示出少年的英俊,唯独繁复的饰品和华贵的衣着一如往昔,五年来从未改变。 “哈利,”李说,“你确定要做吟游诗人?” “嗯?”文卿回以疑惑的眼神,“不行吗?” 伶牙俐齿的李居然说不出话来,含含糊糊地应道:“倒也不是……算了,到时候你就懂了。” 那两只年幼的狮鹫走过来,它们的父母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孩子拱起文卿的双手,让他抚摸自己柔软的羽毛。 李看了一会,视线移向文卿的头顶。 “我十九了,作为人类,十九岁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文卿说。 但他还是温顺地低下头,方便李摸摸他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很热情!这很好! 作者思虑再三还是忍着痛申请了榜单,基本上本文注定要日更或是隔日更了。 言情的小伙伴才劝作者说**主攻没前途,举起你们的手啊! 让作者看到前途! **只写主攻,这一篇什么时候写完以及什么时候开下一篇就看你们的了【斜眼看 第7章 文卿不排斥离别。 他是那种理想化到有时候会显得不近人情的人,想事情总是很绝对,所以把许多珍贵的词汇也看得很珍重,“朋友”也难逃此列。在他眼里,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固然会生成隔阂,却也能够鉴别真心。朋友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失去的,轻易失去的都不算是朋友。 可此刻李的手摩挲他的头顶,他忽然明白这种看法的浅薄。 他就要离开,遇到各种各样的人,经历各种各样的事,前路也许有苦痛有挫折,也一定有欢乐有成长。他的未来有无限可能,五彩斑斓,花团锦簇,即使彩虹前是史无前例的暴风雨,总归是好的。 李却要留在原地。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年,看着山顶毫无变化的风景。 最有意思的活动大概就是无聊了去折腾定居的狮鹫,这么想想他走了最惨的还是那四个家伙,不知道会被李怎么变着法子戏耍。 他埋着头,想笑,却笑不出来。 “我要走了。”文卿说。 这句原定计划里的话忽然变得有些难以启齿,他说出口的时候微微带着情绪不稳的颤抖,尾音慢慢浸没在空气里,无处不在,撩拨听者的心绪。 李原本只是放在文卿头顶轻轻摩挲的手一顿,随即狠狠下压:“哈利!不要乱说话!” 毫无设防的文卿为这一下叫了起来:“我错了老师!我错了我错了!” 这时候他灵动的声音又像是鸟儿从高处滑翔下来一样轻快了,李想,这孩子的愁绪仿佛只是一闪而逝的东西。 这张惊人好看的脸、惊人漂亮的身形、惊人的英俊,更重要的是他明亮的笑容和真诚又从不设防的性格,无一不是麻烦的来源。 李不担心这孩子的安危,他担心的是别的,大致归纳起来就是蓝颜祸水啊,自家小孩子出门被骗啊,这些让他忧心忡忡的可能。 当然明面上他绝不会表现出自己的担心。 “瞧你那副样子,活像我快死了。”李嘲笑道,“还说你不是小孩子了,有几个成年人出个门也要磨磨蹭蹭地撒娇?脾气一会儿一变。” 文卿默默梳理着被李弄乱的半长发,低着头不应声。 “我会想你的,老师。”他忽然说,一字一顿,像个认真的许诺,“谢谢你的教导。” 他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姿态不可谓不郑重,反倒是调笑的李在这样恭敬的姿态中手足无措。 就是这样,李想,就是这样,有些时候过分认真,还爱撒娇。说什么“我会想你”,不就是“你也要想我”的委婉版本?五年对圣域来说并不漫长,他想嘲讽一下,说未来太遥远了还是不要轻易许诺的好,有你后悔的时候—— 但最后他掩饰性地一手捂住嘴唇,闷闷地说:“没什么。” 那两只长大了不少的小狮鹫歪着头看李,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来骚扰他们的那个斗篷怪人突然落荒而逃。 文卿直起身的时候眼前空留下青黄的草皮。 年长的狮鹫夫妻发出一声长啸,小狮鹫最后蹭了蹭文卿,才展开翅膀,恋恋不舍地飞向父母。 山脚下就是属于精灵的广袤森林,以及更为广袤的、充满了无限变化的未来。文卿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安然伫立在卡瑟加顿最高峰顶部的小屋,屋顶上仿佛和这五年里的每一天都一样,站着一个修长的人影。 他到底还是有些好奇为什么李始终停留在卡瑟加顿的禁区,可五年的相处历历在目,又觉得无所谓。他笑了一声,忽而利箭一般冲向山下。 那道只阻隔圣域之下的莫名领域果然没有出现,但周围景色的突变却让人绝不会认错。 领域之外是被白雪和冰川覆盖的山体中部,皎洁的光照得周遭莹蓝。卡瑟加顿山巅苍凉枯败,中部却冷峻而圣洁,犹如被女神捧在手心的一掬泉水。 这里经年不化,同样也居住着不少极度危险的物种——不过文卿都可以轻松应付。 然而他也无意打扰它们,就像一个路过的旅人无意打扰居民。他悄悄地、无声地穿过千姿百态的冰棱,速度是那么快,神态又是那么的惬意和悠闲,就好像风和他共存于一体。 他一路直行,看见雪一样清透的冰狐半卧在窝边舔.舐前掌,他惊奇地接近了,敏感的小动物浑然不觉,继续清理自己的躯干,他看了半晌觉得没劲,轻灵地转了个圈,改了方向前行。 绕过笨拙行进在路途的雪人队伍时文卿被他们厚重的白色毛发吸引,他短暂的滞留让为首的雪人若有所感地回头,印入他瞳孔的,却只有一片从半空中飘落的雪花。 下雪了。 在这个地方,下雪是平常的天气。 起初指甲大的小雪落到地上还看不出什么,等到雪渐渐鹅毛一样丰盈,霎时间天地浑然一色,被白蒙蒙的云雾连接起来。 文卿停在这场大雪里。 他笑起来,左顾右盼,而四面八方上下左右,既是浩大又是空荡。 那五年中剑术就像他生活的唯一目的,重复同一个套路的动作就像是一个习惯,连带着周围从来没有改变的景观也都清清楚楚地刻画在他心底。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样辽阔的自然,乍见之下,竟然有些控制不住的、必须发泄出来的欣喜。 但他只是停留了片刻,就毫不犹豫地继续前行。 这一次他快得多了,尽管前一段路他的速度已经足够快,可那时候他还只是融合在风里,现在却裹挟驱使着风加速。漫无边际的雪地里没有足以衡量速度的参照物,非人的动态视力让文卿看四方风景的时候也意识不到他自己有多快。 他表现得游刃有余,让人禁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能够更快一点……不仅仅是快过风,或许他能够足够快,快过时光。 文卿的前进方向是不太精确的南方。 神眷大陆这款游戏已经对外发行了五年,文卿玩这款游戏将近五年,游戏地图不能说是倒背如流,也算得上似是而非的熟悉,各地区究竟大概隶属于哪个种族,许多重要城市究竟在哪个方向怎么走,他还是记得一清二楚的。 卡瑟加顿山脉最高峰在西大陆的最北方,实际上也是两块大陆的最北方,在地图上的位置像极了一个弯角的弯钩。而尖角之下,卡瑟加顿山脉底部就是属于精灵的森林。 它有一个用精灵语言翻译成通用语后非常长而且拗口的名字,意为“伟大的爱、敬爱的母亲和不屈的战士”,所以人们一般直接称之为“索多森林”。 “索多”是精灵语中精灵的音译,文卿穿越之后就无师自通了所有他曾经在游戏中学习过的语言,他念着“索多”,时常会觉得自己会不停顿地唱出别的音符。 精灵。 歌一样的精灵。 西幻世界中他们和天使一样是上苍钟爱的造物,容貌清艳绝丽,天赋超凡脱俗,性情善良温和,热衷艺术和美,皈依自然却并不矫枉过正,爱好和平却绝不惧怕战争,几乎是一切美好品质的集合体,总是以一种异常超脱的形象出现。 但他们实际上又比天使更具有人性,更贴近人,也有爱和恨,有欲.望、有弱点可以攻诘。 游戏里没有对精灵进行改编,非要说的话,出于讨好玩家的险恶用心,官方重点申明过神眷大陆的精灵人设是生性冷淡,然而并不高傲,不看轻人类,精灵森林也并不禁止人类进入,就差把“可攻略”三个字挂在精灵的头顶…… 这是何等的无耻!为了销售量连脸都不要了! 文卿(以及广大玩家):就是喜欢你不要脸的样子!保持下去! 哪怕整形水平高明到可以直接让人脱胎换骨,人类对于写作天生如此、读作基因优良的追求依然永无止尽,而且气质这个玄妙的玩意儿,在大家长相都好看的时候特别容易凸现出来。 精灵的动作、眼神捕捉范本,都聘请的是德高望重的学者和特立独行的艺术家,还包括一些天真灿烂的小孩子,又经过顶尖的特效团队呕心沥血地反复调试合成。 每一个精灵都有详细的人生经历和性格设置,特效团队后来爆料说接到这样的单子简直想死,因为要求太详细了,而且验收人对于每一个精灵都熟悉得像是他就认识对方一样,在这样的鞭策下,才有了游戏中完美又不完美的精灵族,和获得当代艺术最高奖项的精灵王。 你没有看错。当代艺术最高奖。名字叫啥不重要,反正颁发给了精灵王。 颁奖词中最常被引用的一句话,也即对精灵王高度概括的赞美,是“活着的艺术”。 一个活着的艺术。 好比活着的唐诗,活着的宋词,活着的骈文歌赋,哪怕仅仅是想象,也足够人沉醉不醒。 所以你们肯定完全理解这个现象,哪怕在在游戏中捏脸美到惨绝人寰,五官身材全是黄金比例,往精灵边上那么一站,残忍一点讲,完全被比成了一团排泄物。 文卿没在游戏中见过精灵王,他是游戏中等级最高玩得最溜的吟游诗人,可惜还是远远不到可以面见对方的层次。 远远瞥上一眼都没资格。 他只是在宣传片中见过精灵王,看完了神思恍惚,三月不识肉味,吃一根青菜,都会想起精灵王碧波一般的、春天一样垂落的长发。 “ta”在宣传片中只给了一个侧面,人们甚至不清楚精灵王的具体性别,可美是共通的。 脚下的雪斑稀稀落落,泥土和草地显露出来,前方青翠的森林近在眼前,文卿不由在森林外围止步,有点激动,有点忐忑地理了理分毫不乱的长袍。 然后他下意识望了望遥远的东大陆,帝都佛仑的方向。 他还记得刚来这个世界时系统的提示,皇帝奥古斯都刚刚统一草原。这个在游戏里的历史留下浓墨重彩的皇帝几乎以一己之力改变了东西两块大陆的格局,统一草原是他政治生涯的高峰,而那之后他巡逻各地,不过十年便在行路中途英年早逝,死因扑朔迷离。 千里之外的帝都正是黄昏。 殿堂辉煌,秩序森严。回廊蜿蜒曼错,却仿佛染上落日的红光,向光面宏伟璀璨,背光处拉出很长的、扭曲的阴影。 宫廷深处,奥古斯都跪在床前,慢慢抬起了头。 一只苍白纤细的手颤抖着伸出床幔,在昂贵香料寥寥升起的芬芳中抚上他的侧脸。 奥古斯都石雕般纹丝不动,只是似乎那手太冷了,冷得刺骨,在覆上他面颊的刹那,皇帝竟微微发抖。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万字够榜单,两篇文,一共少了两万多字数。 ……我为什么要申榜?!还不是因为你们嘤嘤嘤! 尽可能更新,实在字数不够……只有在零点前发章节凑字数,然后补上了。 另一篇文差的字数更多啊,四个章节啊。 唉。 下次作不作死……看心情…… 第8章 “你冷吗?”躺在床榻上的女人慢慢说,“我要走了,奥古斯都。” 房间内并无侍从,门窗紧闭,魔法灯维持着房间内的微弱光线。她的嗓音带着久病的虚弱,语调却是沉稳的,从容不迫得像鸟停在枝叶上,让人忍不住想象她曾有过的峥嵘岁月,想象她年轻时的美貌雍容。 厚重的床幔阻隔在两人之间。 她要去哪里不言而喻。 然而奥古斯都没有答话。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雕塑一般笔挺挺跪着,连眼睫也不曾透露丁点即使是最为细微的动容。 那只手从床幔的缝隙中伸出,停在他的脸上,指弓如骨,青筋紧绷,像枯蝶落于顽石。 “你还在生我的气么,奥古斯都?” “我没有,母亲。”他低声说。 “……你还在生气。”曾被尊为皇后的女人又说,除了语速过于缓慢,几乎没有半点最初的虚弱,“我犯了错,你是该生气才对。” 隔着床幔,两人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我没有,母后。”奥古斯都仍只是说。 但在香料氤氲的香气里,这对话没有半点母子应有的温情。 “我与你父亲的结合,是家族联姻的结果。”她换了个话题,在这肃杀的气氛中慢慢讲着过去,“我对这段婚姻不抱太大的期待,所以你父亲的温柔讨好让我受宠若惊。” 她在说自己的丈夫,可那口气,和说起一个稍微熟悉一点的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那年我十九,你父亲二十二岁。我十三岁与他订婚,本该是十六完婚,但他远赴战场。为此我等了三年,后来他时常提起这件事,说他内心有愧。”她仿佛也随着这段年轻的日子快乐起来,因为她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点温柔,“但是你父亲却不知道那是我一生里最美好的时光,因为我遇见了……他。” 那一点温柔竟然也不是给她丈夫的。 “我那时候真是愚蠢。一个油腔滑调的绣花枕头,一个擅长讲故事哄骗女人的自大狂,一个谄媚讨好的面具取代了皮肉的花架子,一个狂妄的骗子,一个肮脏的小偷,一个……一个轻浮的、放.荡的吟游诗人。”她哼笑,似悲似喜,像是讽刺,又像是自问,“我即将和这个国家最尊贵的男人成婚,为什么会爱上这种龌蹉货色?” 这一生里她从未问过这个问题,因此也没人回答她。 现在她问出来了,唯一的听众没有回答,她却蓦地松了口气。 奥古斯都平静得像是没有听到他的生身母亲在倾吐对另一个男人的倾慕,而被倾慕的男人也不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小人。 那只停在他脸上的手为此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试探他的表情。 她说:“你在听吗,陛下?” “是的,母亲。”奥古斯都回答。 虚弱的女人为这古井无波的应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像是喃喃自语一样说:“你像你父亲……这是理所应当的。你们是同一种人。” 然后奥古斯都终于在这场对话中主动开口:“我们都是同一种人,母亲。” “啊,那可真是不错,你的血液里有我的狠毒和你父亲的聪明。”曾经的皇后说,“我杀了你父亲,现在你来杀我。” 她像是笃定了自己的想法,轻描淡写地将那段云播诡谲的战争一笔带过,也不在乎奥古斯都的回答。像她这样的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她沉沉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在叹息自己输了,还是叹息别的什么。 “婚后我们确实相处得很愉快,你父亲冷静谦逊,而我的家庭教育就是绝对服从丈夫的命令,所以在外界看来,我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得蜜里调油,尤其是不久之后我就生下了你,法师天赋卓越的你——帝都上下不知道有多少贵妇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却还不得不撑着笑脸恭维我。你见过她们的那副样子吗,陛下?你肯定没见过,女人不会用丑陋的脸去面对你这样的男人。让我来告诉你好了,她们就像是地下的小劣魔披上了美人的皮,伪装得不伦不类,还没进宫门我就闻到她们心里散发出来的恶臭。” 曾经的皇后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笑着笑着她就咳嗽起来,可那只手始终牢牢地、不轻不重地抚在奥古斯都脸上,描画着他的面孔,像是妈妈爱抚年幼的孩子。 奥古斯都又沉默下来,似乎是因为无话可说。 “后来你的父亲又是征战,你知道,那段时日总是在打仗。你父亲没有你那么天才,他领导的人类只能勉强抵抗那些怪物的进攻,打打地精侏儒,抢夺他们的地盘。帝国的领土总是被侵.犯,帝国的尊严——那时候帝国还没有尊严,苟延残喘罢了。” “人民朝不保夕,忍饥挨饿、担惊受怕,贵族们只会在宴会上寻欢作乐,帝国的军人倒是一心为国,但是他们的力量太微弱了……你是个好皇帝,陛下,不要惧怕恶语中伤,这个国家依赖着你,而不是你依赖这个国家。” 她毫不停歇地、一鼓作气地继续说了下去:“你的父亲走了,皇宫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宴会还是一天天照开不误,那些贵妇们挤到我的面前,花言巧语争相讨好,试图获得我的青睐,为自己的丈夫谋利。” “这时候他来了,陛下,他又来了,穿着豪华的服装站在宴会的中心弹琴,唱我们都听过的英雄故事,王子救回被抢走的公主,勇士打倒巨龙,炼金术师发明了点石成金的药剂,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包装上漂亮的音符,总是有人会捧场。” 曾经的皇后又笑了一下,极其短促,以至于分不清她是在笑还是冷嗤了一声:“呵。我最开始以为他是个噩梦,我害怕他会打破我所拥有的生活,但是我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因为在我没有出嫁的时候他是我最喜欢的吟游诗人,这一点不难查到……你在听吗,陛下?” “是的,母亲。”奥古斯都给予了回复。 “后来的事你大概都查到了,我受他的蛊惑,派人在返回途中伏击,杀死了你的父亲,他们是这么告诉你的,我知道。”曾经的皇后说到这里猛地拔高了音调,“‘蛊惑’?不!陛下,我要告诉你,我根本没有受到蛊惑!” 奥古斯都说:“印象深刻的反驳。” “他是个有名的吟游诗人,但是他说的远比他唱的好听。他编了一个谎话,他说同样是贵族,凭什么你父亲手握重权征战四方,我却只能龟缩在深宫里靠针织绣艺打发时光——我完全被说服了,那时候你才十五岁,法师课程占用了你太多的时间,你还不懂得怎么做一个皇帝,而我,我却知道该怎么做——” “你应该杀了我,母亲。”奥古斯都说。 那只放在他侧脸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 “……可你是我儿子啊。”曾经的皇后微不可闻地、拼尽全力地说,“你是个好皇帝,我输了。” 奥古斯都凝视着那只落在床幔之外的手,他此前几乎都在保持沉默,这时候却忽然自言自语道:“你中了毒,母亲,但这是你情人的情人为了报仇所下,和我没有关系。十五岁之前我在老师的法师塔上学习法术,你不杀我,是因为找不到办法。还有父亲的死,一部分原因是你确实想要掌权,另一部分原因是——你怀孕了,母亲。” 床幔中原本衰落下去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床上的女人发出“嗬嗬”的气音,落在床幔外的枯瘦手腕挣动着,奥古斯都看了一会儿,轻轻将那只手放回床上,摆在她身体的一侧。 “大部分你说的话我都不相信,母亲。”他站起来,轻轻整理床幔,遮挡住床上瘦骨嶙峋的女人,“你没有那么重权,因为你生下了那个孩子;但你也没有那么多情,因为你杀死了你的情人。你妄想在最后表现聪明,说些好听的话引起我的共鸣,谋求怜悯,但到最后你依然很愚蠢。” “……你、你……”曾经的皇后勉力挣扎,轻盈的床幔随此轻轻鼓动。但她并不是希望以此站起来或者反驳什么,她挣扎只是为了摆脱此时残酷的现实,就好像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子,以为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 “圣埃克家族以你为耻,母亲。那个意外诞生的孩子被你送回之后,你的兄长立刻将此事告知于我,以真名向神灵起誓,宣布家族对皇室的忠诚,并且立即将你除名。最后,你的毒不是我下的,但为了回报你,我没有阻止。” 床幔不动了。 奥古斯都退后几步,房间内原本没有打开的魔法灯随着他的动作点燃,床上的气息逐渐微弱,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曾经的皇后断断续续地问:“他……” 然后她死了。 奥古斯都转过头,赤金色的长发照亮了灯火。 门开了,一道曼妙的身形走进来,毕恭毕敬跪在他的脚下,柔软的铂金发松松挽起,像是月光。 “茜茜,把母亲送回圣埃克,再去一趟索拉森林,告诉精灵王,我将不日拜访。” “是否……” “不必,圣埃克的现任家主为帝国作出了很大贡献,一切既往不咎。” “是,陛下。” 深夜,兰斯特洛·圣埃克被一阵寒意惊醒。 他有些恼火,像他这样年纪的老人已经很难睡个安稳觉了,通常都是一夜昏昏沉沉直到天明,偶尔睡意上涌,也会被频发的尿意逼着起身,再次躺下的时候又是疲倦却清醒。 但他还没来得及发脾气,便听见一个冰冷的嗓音:“陛下说交给你处理。” 听到前两个字的时候兰斯特洛就一跃而起,使者的这句话说完,他已经披上了正式见客的外衣,脚蹬兽皮长靴,衣着整齐丝毫不见窘迫,想来年轻时候也是花中浪子,连使者也被他不符合外表和年龄的速度镇住了,顿了一下才消失。 空阔的房间里,兰斯特洛面对放在床边的朴素棺材。 他心有所悟,轻轻打开它。 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睡着了一般躺在天鹅绒软垫上,双手在小腹上合十。 她的手里绽放着一朵火焰一样红的落生花。 这是帝国的国花。 他呆呆看了一会儿,伸出手去,却不知是想要触碰死去的女人,还是触碰那朵活着的花。 最后老泪纵横。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累死了= = 第9章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章 文卿仰着脖子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着。 圆月挂在天边,清辉下的天空里沉淀着深沉的蓝色。 夜晚的森林并不如文卿想象的那么黑暗,他能肯定,以他的眼力,哪怕蜂鸟那么大的鸟儿飞过也能被察觉。而现实是,他的头顶始终空荡荡的,他睁大眼睛找了半天,仔细倾听,连昆虫的叫声都是很微小的,连一只蚊子都没有。 实在找不到鹰,文卿原地驻扎休息了一晚。 他对于露宿森林的第一印象还不坏。当然,有很大的可能是因为系统背包里放着他所有的存货,也包括吟游诗人的常规道具,一顶初级魔法帐篷——外表其貌不扬,看上去只是普通的单人帐篷,实际上内部空间足却有十平米。 文卿把它分隔成三个区域,一个小小的卧室,一个小小的客厅,还有一个小小的储物间,放一些特意打造的厨具。 游戏里的时候多数时间他都满地图乱转,而多数在外的时间他都住在这顶帐篷里,所以这个夜晚他过得还算是习惯舒适。第二天醒来后他收起帐篷,打理好自己,短暂地迟疑了片刻后,决定先不找精灵了。 找鹰。 这可比找到精灵要难得多。 文卿和索拉森林里居住的精灵族打过交道,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种族,各方面都是,除开他们着实过于淡薄的性情之外,称得上是完美无缺。精灵们对于自己森林中的国度有着强烈的责任心和保护欲,每一天都会有五人组的精灵小队在森林中进行巡逻,只要在深入森林的位置,就一定会被精灵发现。 准确地说,这不是找到精灵,而是被精灵找到。 不过结果都是文卿能够见到精灵,所以也没差。 找到鹰就没那么容易了,作为自由之神的化身,神眷大陆的鹰居无定所,没有固定的巢穴,只有在繁衍的时候,看对眼的夫妻俩才会在悬崖险滩上匆匆造一个窝产下蛋,合作着把破壳的幼鹰养到羽翼初丰,然后抓着自己的孩子从高处往下一扔,就不管了。 死亡率非常高的抚养方式,尤其在一对鹰一次只会产下一枚蛋的情况下——但自由的代价总是那么残酷,如果你飞得不够高、身体不够强健,结局通常会比死亡更为悲惨。 就算人类和别的许多智慧生物会顾忌自由之神,可这种强横而又独行的生灵浑身上下都是上佳的炼金和魔药材料,对财帛和力量的渴求足以让某些人铤而走险,更何况也从来没有爆出过自由之神因为有人杀死和折磨鹰而降下惩罚的事迹,总会有足够危险的魔法师盯上它们。 别的时间鹰在哪里?火山,冰川,海岛,草原,哪里都有。 这样才最难找。 文卿对他的鹰可能会停留在哪里毫无头绪,不过估摸着那家伙应该是躲在暗处偷偷看他?否则解释不了他常常听到的那一声鹰啼。 他心想你跟就跟吧,能跟着他想必不说喜欢他,最起码也不会讨厌他,关键是要跟你就大大方方跟着啊,他也不会看见鹰就想办法打下来困在身边,也没有逼着鹰从此就作为他的宠物的意思,他就是……就是想看看。 好吧,他不仅想看看,还想摸一摸那只鹰柔软的羽毛,想让他那只鹰从高空俯冲下来,扇动着翅膀,正正好落在他的肩或是伸出的手臂上。 文卿有些郁闷,他心想那本来就是他的鹰,他们本来就应该形影不离……虽然这个本来也挺没道理的,游戏里那是属于他的鹰,可这又不是游戏,而且就算在游戏里他也没有见过他的鹰。 也许就是因为那只鹰知道在他心里它是私人所有,才为了自由避开他?回忆了一下鹰的性格,文卿不得不沮丧地承认,或许他找到了鹰不肯见他的正确答案。 这个想法让文卿消沉了一整天,不是为了鹰避开他,而是他居然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并不是一个,怎么说呢,不是他自以为的那种光风霁月的人。天知道,在此之前文卿一直觉得他光明磊落,眼中人人平等,可实际是他还是一个普通的、会为了一己私欲妄想剥夺另一个生灵自由的,他自己最鄙视的自私者。 又是一个有着独属森林的温柔的傍晚,索拉森林中遍布树龄高达上百年的古树——不,在索拉森林,百年的树也不过是群落中的幼儿,它们都是最为古老的那株孕育出精灵的母树的后代,从她的植根或垂落在地面的枝条上断裂,扎根、生长,而后新的树也重复这一过程。 这些树像是有计划一般,在落地的时候就算好了距离,留出透光的空隙,让阳光也能照料到低矮的植物,只有在傍晚时分森林里不像白天那么敞亮,微红的余辉仅仅在树冠上轻轻一吻,而不深入到树与树之间纠缠的暗影。 也只有在这时候,索拉森林才褪去了白日里温柔如同少女的伪装,展露出它冷酷和危险的本质。 逐渐暗沉的黑暗渐渐雾一样变得浓重,但文卿浑然不觉似的,还在往那条到过的小溪边走。在他的背后,黑雾凝结出蛛网一般粘稠的丝线,一种奇异而又危险的气息将他笼罩住了,随着他的走动,好像有一棵树忽然间动了一下。 文卿继续走着,不过心不在焉地往有异动的地方看了一眼,又漠不关心回过头。 其实我也没那么自私吧,他安慰自己,真的自私的人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自私,我还有救。 但这份自我安慰显得那么单薄无力,尤其是文卿发觉自己还是会控制不住地想到那只不曾出现的鹰,顿时有些烦躁——他猛地回过头,看也不看一眼,就这么抽剑往身后凌空一扫。 那道跟随他的黑色蛛网正欲扑过去罩住他,却猝不及防地迎上了一缕剑光。 不,确切地说剑光只不过是因为出剑太快、收剑太疾而产生的错觉,人们看见那张黑色的粘稠大网在半空顿住了,裂成两半,然而文卿的剑早已收回,于是便误以为断开的部分闪过剑光。 像是所有久经传唱的勇士之歌一样,英雄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声势浩大,法师一怒之下冰冻山川河海而后世界冰蓝一片,战士一剑斩出大地轰然龟裂而后地狱之火在断崖燃烧……一切都是宏大的、狂野的、热情的、外放的,在人们的认知里,伟大的招数就是这样。 但实际上文卿特训的部分就包括如何减少华丽的剑身所引起的反光效应,鉴于他怎么也不肯在锃亮到足以作为镜子的细剑剑身上涂抹掩盖反光的黑色涂料。 他和李讲道理:“不行,李!那太丑了!不是没有好看的黑色的剑,可是我的剑染成黑色超级丑!” “很好,如果你坚持。”李当时站在屋顶,一如既往地、慢条斯理地说,“那么,为了你的小小爱好,继续挥剑——哈利,直到你能快到避开光。” 直到你能快到避开光。 其实李说的时候也未必有多认真。 如同一个荒诞的玩笑,像是小儿不经的调侃,不可能的,没有根据的,不合乎常理的,后面还可以加上无数句子,把从文字诞生那天起就有的表示否认的词句都用这里。 其实文卿练剑的时候也未必有多认真。 科学世界中的现有科技依然承认光速被是宇宙速度的极限,而超光速依然是一个讨论题目。与之有关的猜想千千万万,无数科学家奋不顾身地攀登这座高峰,人们瞻仰这个论题,并且可预见的,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依旧会这么瞻仰下去。 天下剑术,唯快不破。 如果剑能够快过光,那剑招究竟会有何等的美妙……在科学的世界观里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然而在这个世界,在神眷大陆上,生效的是另一套系统。 也是科学,不过是另一种剑与魔法的“科学”。 在剑与魔法的科学里其实也没有超光速的理论。 人们甚至没有“光速”的理念,光在这个世界是空气一样的东西,没有速度这一说。 但就是在这个世界里,在李随口的一句之中,在文卿立足于另一个世界的、对于“光”的理解之中,他的剑招被他自己的想象赋予了丰富的、深刻的内涵,并且他在自己也没有发觉的时候,身体力行地沿着这条道路向前。 这一招该有多简单? 简单到只需要出剑。 这一招又有多困难? 难到世间再无其二。 世上最高明的吟游诗人应当为此献上赞歌,这个传奇的故事应当经过巧舌渲染,被编撰成长诗流传——在此之前还没有人知道始终被法师踩在脚下的战士能够这么强,强到最为轻描淡写的一次攻击就能秒杀索拉森林里最危险和难缠的影魔。 尽管当事人不以为意。 啊对,世上最高明的吟游诗人不会献上赞歌,是因为他就是使出这一招并且不以为意的家伙。 这传奇剑招最初的见证者,是另一个人。 文卿走向她。 他轻而易举地斩杀了影魔,不过显然,这里有别的人正因影魔陷入险境。她手执法杖顽强地和影魔抵抗,身形在网状影魔的对比下尤为纤弱,因为透支法术而双目滴血,眼如燃烧的赤火。 文卿又是一剑,挥散了纠缠她的影魔,却没有伤到她本身。 女孩儿几乎立刻就放松下来,骤然失力,滑坐到地上。 这个蜷缩的姿势淋漓尽致地展现出她的柔美,婀娜的身段犹如盘在地上的蛇,然而她小心翼翼地自下往上注视文卿,沾血的五官能看出精致,年纪不大,铂金色长发顺滑而又不修边幅地散落在她脸颊边,带着一股楚楚可怜的清纯。 “多谢您的救命之恩……”她哭了起来,非常精致的哭法,泪水挂在眼中和脸颊上,丝毫不损美貌,哭腔里也带着柔弱和爱娇,“今天就像噩梦一样,我的骑士都被买通了,他们竟敢这样对我……如果不是您,我一定会死在这里的……” 文卿有些想笑,不是为了别的,单单为了他看对方时视角形成的网骗同款经典自拍角度。他在心里咳嗽一声,像一个为美色所迷的男人一样,面对少女的种种古怪视而不见。 “不必担心,在你找到新的值得信任的骑士之前,请让我作为骑士保护你吧。”他笑着说。 虽然对方一看就有秘密,可是受了伤是肯定的,一个脆皮法师,还受了伤,他不能丢下不管。 第11章 少女愣住了,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很快她就扬起了笑容,语气十分真挚:“您一定会是我最重要的骑士。” 不仅仅是语气,她好像整个人都放松了些,不再做出刻意的柔媚姿态。她借助文卿的搀扶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拧着眉头,开始整理自己沾满了血迹和泥土的衣服。 文卿颇有些惊奇地看着说不上大变活人,却也能明显看出性格变化的这一幕。如果说少女最初的表现是一位天真娇柔、不谙世事的贵族小姐,那么眼前这个正努力用身上残破的布料遮住更多肌肤的少女,更像是一个活泼明快、有点小聪明的邻家女孩。 虽然这两种形象在文卿的眼里都是一样的神秘和危险。 他从系统背包里取出一件宽大的白色披风递过去:“我叫哈利。” “叫我特蕾莎就好。” 她接过披风罩在自己身上,细致地挽起袖口,后摆长长地拖到了地上。这在森林里相当影响行动,特蕾莎从腰间拎起披风,回身去看到底长了多少,文卿趁此机会抽出细剑轻轻一划,过长的那截布料便从披风上断开。 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特蕾莎直到一条布料落地才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霍然握紧了手中的法杖。她好像张嘴欲叫,却又硬生生忍住,甚至还能迅速露挤出一个笑容:“哈利,你这样……太危险了。” 文卿有些惊讶:“有什么危险的?” “这么说让我显得有些讨厌,哈利。”特蕾莎笑着摇头,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可万一我因此而受伤怎么办呢?两个图谋不轨的骑士已经够我受了,哈利,更何况优秀的骑士可不会让被守护的一方陷入险境。” 她引用了文卿的笑谈,说完后还俏皮地眨了下眼。 “哦——对,是我考虑不周。”文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着,一本正经地一手抚胸,弯腰行礼,“请您谅解我的失礼。” 特蕾莎微微一笑,像牵裙角一样牵起披风被割裂的下摆回礼:“请不必放在心上。” 文卿直起身:“……特蕾莎,我想,你可以用多出的布料做腰带。” “啊!”特蕾莎捂住胸口。 索拉森林的夜晚总是来得格外快,在黄昏过后骤然降临。文卿背过身等特蕾莎整理好自己,同时机敏地查看四周的环境。 出于对安全的考虑,他们决定在天色彻底昏暗之前找个合适的地方扎营。文卿特意放慢了脚步,不过看起来娇生惯养的特蕾莎却丝毫没有拖累他,即使伤口的血迹已经浸红了白色的披风,她也不吭一声,仅仅是把宽松的布料折叠起来掩盖住伤口。 月亮升起了,淡白色光束穿梭在稀疏的树木空隙,漫天的星星停留在古树繁茂的枝头。 像某种奇特的果实刚刚成熟,文卿想,它们吃起来会是什么味道的呢?像是甜滋滋的冰棍,或者清凉凉的泉水?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和他并排走的特蕾莎马上注意到这一点:“是什么让你发笑,哈利?” “一些没意思的奇思妙想,别在意,特蕾莎。” 他带着特蕾莎停留在高地上,这是一处理想的扎营地点,地面平坦干燥,附近也没有小动物活动,而且距离某个水源的上游并不遥远。 甚至风景也很好:不知是不是巧合,树与树之间留出的小道上方就是格外大的明月。素白的清辉静谧地洒下,枝叶上凝结了玄冰,暗淡的森林被调和得相当幽远,乃至于有些浪漫。 文卿把枯枝堆成井字形,搓了一个小火球丢进去。 想要帮忙却被拒绝的特蕾莎有点吃惊:“你是魔法学徒?” “不是,不过我可以借助炼金作品无限制地使用类似的低阶魔法。”文卿支起帐篷说,“现在,嗯……” 他停住了,和一位异性同行的不便之处体现出来。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晚上的休息,鉴于他只有一顶帐篷。 游戏里他偶尔也会帮助遇难的玩家,可玩家都是有系统背包的,谁都有帐篷,就算没有,共睡一顶帐篷也没什么,大不了大家各自占据一块地盘,毕竟神眷大陆的游戏不允许某种“亲密接触”,最多搂肩搭腰,还是在玩家的各种抗议之后游戏公司才勉为其难地同意的。 可这是个真实的世界,所以男女之别必须好好注意。 “特蕾莎,你睡帐篷。”他当即打定主意,“我在外面守夜。” “噢,哈利,你实在没必要这样。”特蕾莎柔声说,“我可以守下半夜的。” “不,你休息就行了,特蕾莎,这是给伤者和女士的双重优待。”他侧过头,专注地凝视她的躯体,但眼神并不让人觉得冒昧,“你伤得不轻,只有好好休息才能不拖后腿。” 火光在他华贵的服饰上跳跃,他白色的外袍轻轻舒展,银色的玫瑰绣线染上了不均匀的薄红。那张漂亮到有些不真实的脸,奇诡莫测的实力,不知道究竟放在哪里的储物装备,以及其它的一切都在暗示他出身不凡,奇怪的是,任由特蕾莎绞尽脑汁地搜刮记忆,依然想不出哪个家族拥有近似的眉眼。 或许他根本不是纯粹的人类,特蕾莎想。 那双碧绿的眼睛澄澈得像是……像是某种她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她等文卿收拾了完毕后进入帐篷,震惊于内部空间的大小和温馨的陈列。浅棕和米黄组成了帐篷的主色调,桌椅和柜子等等家具一应俱全,带着明显使用后的旧色,唯独柔软蓬松的床上,被子和枕头都还有崭新的折痕。 桌上的茶壶里正温着,大概刚才收拾的时候被忽略了,这不少见,男人总是对家务马马虎虎,一个杯子里还残留着浅浅的水迹,好像主人才刚刚离开,随时可能进来喝上一杯。 特蕾莎转了一圈,打量着这个仿佛家一样的小小帐篷,面上毫无波澜。 火光把那个坐在入口处的影子放大在帐篷上,特蕾莎看了一会儿,松了松领口,钻出去,小声呼唤:“哈利?” “嗯?” 特蕾莎忸忸怩怩地说:“你……可以进来,没关系的。” 她急急忙忙地补充:“我是说,像你这样性情高贵的人,一定不会有鲁莽举动!我相信你!” 少女面上的酡红如烈酒一样醉人,她微微垂着眼,羞怯地瞥了一眼文卿,然后愣住了——他连头都没有回。 但他清朗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在笑,或者是他的嗓音含笑:“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更不能辜负你的信任了。” 特蕾莎立刻听懂了他委婉的拒绝。 你相信我不会有鲁莽举动,而听从你的话进帐篷就是鲁莽的举动,所以我为了你的信任也不会进帐篷……话说的很好听,可这还是拒绝。 正是听懂了他的拒绝,她才感到不可置信。 可他的话又那么讨人喜欢,她竟然不知道该为自己的魅力失效生气,还是该为他的体贴感动。 “好、好的!我明白了,对不起!”她缩回帐篷。 一定有很多人爱他,她躺在床上想,会有多少人爱他啊。 森林里安静下来,背后帐篷中悉悉索索的摩擦响动也消失了,森林里只有虫鸣,和篝火发出的毕毕剥剥的声音, 文卿回头看了一眼,有些担心特蕾莎的伤口。他背包里其实还有很多合适的药物,但他觉得拿出来大概对方并不会放心使用,还要想办法费心思遮掩,劳心劳神,反而会影响到恢复,所以索性假装不知道她的伤。 这顶帐篷的附属功能就是助人安眠,希望她能睡个好觉。 他仰起头看着月亮,云雾搅合在清凌凌的光里。他忽然笑起来,心说人就是想得多……然后从背包里取出竖笛,放在唇边,慢慢吹起了小调。 随便吹的,不急不缓地、悠长地吐出一口气,散漫地按着指洞调音。 不使用任何技巧,随心所欲,一个音节滑过长长的余音,或者指尖只是一触而过。 可就在这个美丽的夜晚,沐浴着美丽的月光,这笛音轻轻吟唱,火光也为它静止不动。一整个夜晚它不曾停息片刻,闲适的曲调融入簌簌叶声,随着风潜入无数生灵的梦里。 特蕾莎在一串急促的高音音符中醒来。 全封闭的帐篷里依然空气清新,光线充足。她神清气爽地掀开被子,惊愕地发现昨晚匆匆包扎的伤口都结了疤,浅一些的划痕有不少没了踪影,只留下一块光洁如新的皮肤。 “特蕾莎,出来吃早餐了!” 文卿喊道,一边把熬好的粥盛进陶瓷碗中。 天气好极了,明媚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渗透而出,落在粥面的红色花瓣上。 特蕾莎穿着白色披风出来,一接过碗就惊呆了:“落生花?” “对啊,落生花。”文卿轻描淡写地说,“吃吧,吃完我们就走。” 他低下头喝粥,特蕾莎踌躇着,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和想象中的怪异味道不同,落生花的花瓣尝起来微微带着酸味,几乎在接触到这股酸味的同时,一股强烈的饥饿感从胃部涌了上来,冲进她的大脑。她大口吞咽,酸过之后浓厚香醇的粥滑进口中,舌尖能感受到细小肉糜的嫩滑口感,鼻尖香气充盈,不知不觉中,她把一碗粥喝得一滴不剩,喝完还觉得意犹未尽。 “好了,我们走吧。”收拾完帐篷的文卿说,顺手接过被喝得一干二净的碗,冲她一笑。 “又是美好的一天,对不对,特蕾莎?”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 2017年到了,希望大家都开心~ 第12章 他们草草整理了一下留下的痕迹,文卿按惯例用泥土掩埋了火堆,然后才离开。 特蕾莎不留痕迹地打量着文卿,可是越看,越觉得这个人实在让人看不透。 他好像对任何事物都保持着充沛的好奇心,看见什么都会报以关注,哪怕只是喷火的一阶魔兽,再或者最为普通的五色花。他会短暂地停留在某种植物前,俯身嗅闻,有的干脆直接采摘下来。他穿着一身足够去参加皇帝的晚宴的华服,却行走之间一派轻松,没有丝毫贵族子弟的奢豪气息。 更为重要的是,尽管他们是两个人上路,可走到快要日上杆头,对方都没有主动对她说一句话! 一开始特蕾莎还心中警惕,觉得文卿出场的时机太过巧妙,而且背景不详,说不定是反对党派来的,可现在特蕾莎完全不这么觉得了,因为任何被派出去打入敌方内部的人,就算不是巧舌如簧到活的能说成死的,那也是长袖善舞不会冷场的人物,绝不会像文卿一样小半天不说一句话。 要说他忽视特蕾莎只顾着自己,也没有那回事。 特蕾莎看得很清楚,文卿时时照顾着她的体力,步速不快,而且特意避开了不少危险的植物——走开之前还不忘恋恋不舍地扫上两眼——他大概就是不擅主动和陌生人交流的类型,算不上不会说话,就是不喜欢多说。 放在平常她会很喜欢这种人,无论是做属下还是同僚都很省心。可现在她还受着伤,要尽快进入精灵国度就不得不仰仗对方的力量,因此非常需要了解他的弱点,以此想出对策,让文卿带她进入索拉森林的深处。 这样算来,这种性格就非常麻烦了。 另外她心里也打着别的主意,帝国建立的时间并不长,近几年各个种族之间时常有摩擦,人族内部也不安定,更何况强者的追随永远都不嫌多……就算不能拉入阵营,也要想办法排除威胁。 特蕾莎在心里暗暗咬牙,追上去问文卿:“哈利,我们现在是在往哪儿走?” 文卿正饶有兴致地观察草堆里酣睡的三尾鼠,闻言答道:“精灵国。” 特蕾莎: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她结结巴巴,一方面是装的,一方面也是真的非常吃惊:“精、精灵国?为什么……去精灵国?” “来索拉森林的人不是为了魔兽、药材,就是为了精灵。”文卿偏过头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药剂师,又只带了两个骑士,不太可能是为了魔兽来这里,就只剩下为精灵过来这个选项了。” 特蕾莎心说你说的是没错,但你半路上救下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之后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带着对方去精灵国,是不是不太对劲? “你猜对了,哈利,我就是为了面见精灵王才来的。”她说,出于对未来同僚的欢迎稍微透露了一点自己的目的,同时也劝他,“你太没有戒心了,哈利,万一我是坏人怎么办?” 文卿却没有想那么多。精灵族的强大是他脑中根深蒂固的印象,在皇帝奥古斯都出世之前精灵族从未有过败绩,在输给皇帝之后精灵族也从未有过败绩,他不认为一个女人,即使她极有可能是一位身份尊贵的贵族,能够对精灵族造成任何损失。 一朵花根本不可能撼动一棵巨树。 但他当然不会这么说,便只是含糊地回应道:“你这么可爱,怎么会是坏人呢?” 特蕾莎扑哧一声笑了。 “嘿,西奥洛,听听别人是怎么哄小姑娘的!”一个女声说。 “我亲爱的安娜,你以为你还是小姑娘吗?”一道男声回道。 一阵细微的摩擦声之后,从两人头顶的树枝上跃下一男一女两位精灵。 他们的动作有股奇异的、非人的轻灵质感,即使站定了,依然给人他们轻巧到能被风吹走的错觉。他们都有着优雅的身形和精致的面孔,不可思议的是,这种优雅和精致所展示出的气质就如同珍珠一样圆融。 大概是为了方便行动,两人穿着便于行动的棕色猎装,贴身窄袖勾勒出颀长的身体,腰间悬挂长剑,身后背着弓箭和箭筒。他们的银灰色长发束在脑后,露出尖尖的耳朵,戴着显然是随手用树枝草叶编织的花冠,扭曲盘旋的枝条和盛开的花儿组成了令人说不出所以然却觉得赏心悦目的艺术感,浅灰色的眼睛敏锐地扫过来,阳光下,这被神所钟爱的造物几乎整个人都散发着淡淡的柔光。 和传说里一模一样,甚至更为高贵和美。 文卿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即使在游戏中见到过,即使早有预料也做好了心灵准备,可当他真的看到了这个奇迹一般的物种时,仍旧觉得由衷的、发自本心的赞叹和惊艳。 而在他失神的片刻,特蕾莎和两位精灵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被称作西奥洛的男性精灵率先开了口:“你们是迷路了吗?” 特蕾莎赶紧回答:“是的,尊敬的精灵先生。” “听见了吗,西奥洛,她叫你‘尊敬的精灵先生’!”安娜“哈”地笑出声来,转向特蕾莎,“那你打算怎么称呼我?‘尊敬的精灵女士’?”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当然。”特蕾莎意有所指地说,扫了文卿一眼,暗示自己不能暴露身份。 但她的小小暗示却令两位精灵露出了古怪的神色,特蕾莎觉察道有什么不对,可这时候文卿已经反应过来,兴冲冲地加入了对话之中:“你们在说什么?” “纠正一下称呼罢了,两位远方的客人。”西奥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文卿,“我叫西奥洛。” 安娜的眼神就要放肆许多,她对着文卿瞅来瞅去,不过因为直率也不惹人讨厌:“我是安娜。” “我叫哈利,这是特蕾莎。”文卿说,回了猛盯着他看的安娜一个笑容。 精灵也有不同的种族之分,除了天赋以外,最为显著的特征就是他们头发和瞳孔的颜色会有所不同。银灰色头发和浅灰色的眼睛证明这两位精灵是高地精灵,这也是占据了精灵中将近一半数量的精灵族,天赋非常平均,行动敏捷、擅长远攻、亲近植物,天生就具有魔武双修的条件,也是脾气最为开朗活泼的精灵。 “你看上去有点奇怪。”安娜说,忽闪着她漂亮的眼睛,满脸好奇,“你好像和以前过来寻找我们的那些人有点……不同。” 她说到这里就没再说了,显然虽然她有这样的感受,但并不能具体形容出文卿和那些人究竟有什么不同。 文卿说:“或许因为我是个吟游诗人?” “什么!”安娜脱口而出,特蕾莎也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唯独西奥洛保持着冷静,不过看上去他也被这句话惊得有些神思恍惚。 “我是个吟游诗人,就是你们知道的那种吟游诗人,抱着乐器弹弹唱唱,念诗啊讲故事啊……有什么问题吗?” 安娜说:“当然……” “没问题,这是你的自由。”西奥洛打断了安娜,望着文卿露出一丝微笑,安娜在他身侧皱了皱鼻子,小声用精灵语抱怨了一句,而他置若罔闻,“两位都是我们的客人,请跟我们来。” 精灵国就在索拉森林的最深处靠近卡瑟加顿山壁的位置,如果文卿下山的时候不到处乱跑撒欢而是走直线,那么精灵国会是他到达的第一站。 他们在越来越繁茂的树木之间穿梭,精灵一前一后将两人夹在中央,于是一路上畅行无阻,所遇的树枝都自动避让,灌木丛让开一条通道,带刺的花朵也收起了尖刺,栖息在树枝上的鸟雀飞下来,在精灵的身周徘徊。 清脆的鸣叫声此起彼伏,有的悠长而又高昂,有的短促且多变,正如同鼓声、长号、提琴各自为曲,吹拉弹唱乱成一团,然而本该是闹哄哄一片的鸣叫声放在森林这样大的环境里却别有一番野趣,像是一首孩童的欢歌,杂乱,却又有毫无雕饰的快乐。 文卿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会儿,一一分辨着不同的叫声,又把头转来转去,用耳朵寻找他听到的那只鸟儿,细细聆听它的嗓音。 大概是精灵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一只羽翼未丰的幼鸟挣扎着爬出窝往下扑,在半空中拼命呼扇着还不够有力的小翅膀,留下一串稚嫩的鸣叫,然后一头砸进了文卿的后颈。 毫无防备的文卿只觉得背后的领口掉进了一个暖呼呼毛茸茸的、掉进去之后还在一边扑腾一边急得直叫唤的小肉球。 安娜走在他的身后,见此连忙凑过去,文卿却比她更快,压低脑袋,反手掏出了快要滑到他后背上的幼鸟。 它四仰八叉地被文卿轻轻握在手中,只有拇指那么大,乳白色的绒毛已经汗湿了,机敏地不断动着脑袋,急促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传达到文卿的手掌上,他没有料到这只鸟儿这么小,愣了一下,几乎称得上惊慌失措地摊开手,用另一只手拱卫着掌心的幼鸟往安娜面前递。 “安娜,安娜你拿着。”他结结巴巴地说,紧紧盯着这只在他手心里翻滚着调整姿势的小肉球。 这一变故让四人停了下来,走在最前面的西奥洛也围到他们身边。 “它真漂亮。”特蕾莎说,想要摸摸幼鸟,却被文卿躲开了。 “嘘,小声点儿,也不要摸它,它快被我们俩吓死了。”他用气音说,“小鸟的胆子很小,容易吓出病来。” 它静静待在文卿的手心里,但剧烈的心跳一直没有止息,文卿心知它是被吓得傻住了,赶紧催促安娜:“快拿着啊。” 安娜却和特蕾莎笑了起来,西奥洛也对文卿露出一个有些调侃的微笑:“他是有些害怕,不过他也挺喜欢你的。” “虽然年纪小还不会飞,但是比尔的天赋非常好,他已经可以发出一阶的冰刃了。”安娜笑完之后又解释道,“它是蓝喉雀,非常罕见的冰属性高阶魔兽,因为失去了照顾他的母亲,所以才成长得这么缓慢。” 文卿慢吞吞地重复道:“……蓝喉雀?” 西奥洛看了他一眼,说:“成体蓝喉雀浑身覆盖白色的羽毛,只有喉部是冰蓝色。除此之外,雌性蓝喉雀尾尖也是蓝色,雄性蓝喉雀头顶有蓝色的羽冠。” 文卿咽了口口水:“哦……” “你见过。”西奥洛肯定地说。 另外三人的视线立刻集中到他身上,文卿默默地从背包里掏出了七支长长的、纯白色尾尖带蓝的羽毛。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赶榜。 这一章过后还有一章。 本文大概是隔日更?隔日的隔日更? 累死了,v后我简直不敢想,日更三千写一个不能太放飞的文……啊,主攻文这么少才自己产粮,可是自己产的粮吃起来没滋没味= = 第13章 这七支尾羽足有文卿的小臂那么长,羽毛中空的硬管是半透明的,白色的薄膜纤尘不染,直到末端才染上冷色调的渐变蓝。 文卿像打开一把扇子一样捏着根部打开它们,七支羽毛静静铺开,蓝色的尾端以一种柔韧的弧度垂下,森林的光束抚过羽毛,文卿轻轻变换着羽毛的角度,仿佛正有一只纯白的、有一点蓝色的鸟儿乘着风低空掠过。 被取名比尔的幼鸟最先做出反应,他欢快地鸣叫一声,幼嫩的嗓音有些像是从高空砸进湖泊的水滴,“啵”,他叫着,“啵”,“啵啵”,他跌跌撞撞地展开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翅膀,奔向文卿另一只手上的羽毛。 文卿赶紧把两只手凑近。 比尔掉到羽毛上,他太小也太轻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啵”,他叫着,在羽毛上踩来踩去,好像在期待母亲像往常一样用长喙梳理他的茸毛,可这一次母亲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啵”。他叫。 他停下了,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发出另一种沉闷了一点的叫声,“啵咚”,他说,“咚咚”,“咚咚”,“咚咚”……他转动着小脑袋,低头啄着羽毛,力道传到了文卿的手上。 四个人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西奥洛神色淡淡,安娜的笑容收敛了,特蕾莎早已泪水盈满眼眶。 文卿则有些难过。 他捧着安静下来的比尔不知如何是好:“现在怎么办?” “如果你不介意,把尾羽留给他。比尔可以借助其中母亲遗留的气息长大。”西奥洛说。 安娜点点头:“你还有别的羽毛吗?最好还能有一些血和骨头。放心好了,不用太多。” “我只留着这些,它们很好看,别的都吃了……早知道我就多要一点羽毛了。”文卿说,小心地托着羽毛和羽毛上的幼鸟。 特蕾莎用说不出的眼神注视文卿:“你还吃蓝喉雀?” “什么?我?不,我不吃高阶魔兽,它们都太聪明了。”文卿说,“是其它的高阶魔兽吃了这只蓝喉雀,我只是要了几根尾羽。”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而且高阶魔兽都不好吃,想想它们强横的**就知道了,硬得咯牙。 “噢。”安娜说,看了西奥洛一眼。 西奥洛微不可查地冲她点了点头。 特蕾莎也注意到了他们的小小交流,若有所思地望向卡瑟加顿山脉。 这一刻他们的脑中闪过同一种高阶魔兽。 狮鹫。 最后比尔由安娜送回了窝,文卿贡献出来的七支尾羽被她垫在比尔的身下,这只幼鸟轻轻啄了啄安娜的手指作为感谢。 四人渐行渐远,他偏过头,用一只眼睛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啵”,他叫了一声,把自己埋进母亲的羽毛中。 经过这么一茬之后原先欢快的气息荡然无存,文卿一行人默契地加快了速度,将树影和花鸟都留在身后。 越接近精灵国,眼前的景象越是似曾相识。巍峨的望不见树冠的古树,潺潺的小溪环绕而过,拦截了前路。他们从凸出溪水表面的几根树桩上越过溪流,又在西奥洛的带领下安然无恙地穿过带剧毒的紫色灌木群,文卿一边走一边回头,身后的小径在他们走远后迅速闭合。 他们还路经一片被落叶掩盖的沼泽地,这上面有一种生长了浮根的树依靠误入沼泽地中的动物生存,为了迷惑和引.诱猎物,它们会不断移动位置,并且结出一种像是葡萄串,闻起来极为香甜的果实。 文卿看见一种像是猴子的巴掌大的小动物摘取果实食用。 “只有沼泽狒狒能吃黑桃。”西奥洛说。 但那个叫做黑桃的果实闻起来实在太香了,文卿还是没忍住,跑过去摘了一大堆塞进背包,琢磨着哪天有空尝尝看。 他的动作很快,好几只沼泽狒狒趴在树枝上惬意地摘黑桃往嘴里扔,吃着吃着却一手摸了个空。这下它们可炸了窝,黑桃树上霎时间吵成一片,听着像划玻璃一样叫人牙酸的声音响彻森林。 文卿归队的时候收到了三道充满谴责的眼神。 他心虚地笑了一下,就此老老实实地跟着西奥洛不再乱跑。 又走了大概半个小时,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和森林里从树叶中渗下来的光束不同,精灵国被一大片阳光笼罩着,一棵横向生长了数千米或者更长的古树伸展着躯体——它巨大的主体垂下的气根上长出了新的植株,每一棵树都彼此连接又彼此分离——它像是卧在森林中的一条翠色长龙,像是布满了洞窟的有着繁复木纹的山体,像是一条油画中的藤蔓,藤蔓上结出了无数果子,每一个果子都是一栋精灵的房屋,门窗看似奇形怪状,却契合了木纹的条理,于是每一座房屋都巧夺天工地和植物的本体融合在一起。 它像是某种神灵嫁接的树种,阳光不曾受到阻拦,风也不曾被拒之门外。 精灵和古树是如此和谐,联系又如此紧密。无数精灵在其中走动,他们每一个都是那样美丽和轻灵。 像蝴蝶飞舞在花丛。 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主体上长出的那栋木屋。 它看上去像在是一块巨大的翡翠之下,而那块翡翠拥有初春刚至时草木初芽里泛白的绿色。它有深棕色的主体,因为颜色太深而看不出纹理,可这种朴素也有一种惊人的魅力。 这是精灵王的居所。 风中传来植物混合的香气。 “到家了。”西奥洛说。 特蕾莎跟在他身后。 “走啊哈利,别傻了!”安娜越过呆怔的文卿。 文卿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在喊他,赶紧大声答应着跟了过去。 他们走进了精灵国度,文卿险些被这些自带滤光和背景的精灵闪瞎了眼睛。 精灵的服饰近似法师袍的长袍,不过法师袍均为端庄的白色或黑色,精灵的长袍却多以鲜艳的浅色为主,头上戴着花冠或是银丝细细盘成的头饰,衣服上绘着花草和取自动物的意象,亦或是变形的风雨彩虹,每一件衣服都堪称艺术品,一路走来,每一个精灵的服饰打扮都各不相同。 一路上都有精灵用精灵语打招呼。 “巡逻回来了,西奥洛。” “今天还带回来两个孩子。” “我喜欢那个男孩儿的额饰,看上去和他的眼睛很配。” “我觉得他的鞋子更好看,上面是云的形状吗?我还不知道云可以画得这么可爱。” “他们是谁?”有精灵问。 “肯定是安娜捡到的,是吧安娜。” 安娜笑嘻嘻地回答了:“是啊,就是我捡的。” 被捡回来的文卿听着他们的谈话,心情颇为古怪。 要说有什么古怪的,那也不太好说,因为安娜说的也没错,他们就是被巡逻队捡回来的。 还是西奥洛发话了:“好了,别看了,王吩咐我们带他们回来的。” 周围立刻安静了许多,这些随便拉出去一个到现代都能吸引到全世界的颜狗疯狂舔屏的男男女女们纷纷露出了梦幻般迷醉的神色,不约而同地或是双手捧心或是双手交握在胸前,发出了幸福的喟叹:“真好啊,能见到王。” 文卿:闪瞎眼了。 他看了看众精灵,不知道该不该泄露自己会说精灵语这个消息。 还是不要了。 安娜带着特蕾莎在拐角和他们分离,西奥洛解释道:“特蕾莎受了伤,我叫安娜先带她去疗伤了,时间还早,我带你去休息的房间,晚上我们会有欢迎晚宴。” 文卿说:“好啊。” 他被带到一个距离精灵王居所很近的房间里,窗外是一片漂亮的草地,几个精灵族的小孩子在草地上嬉戏,年长的精灵看护着他们,也引导着他们在游戏中运用天赋催生花朵绽放。 这几个小精灵都有浅金色的长发,他们低着头,文卿看不见瞳孔,不过浅金色长发是光精灵的特征,他们至少也有着光精灵的血统。 光精灵最擅长操纵植物,同时他们也是天生的法师,拥有极强的元素亲和力。 “请好好休息,哈利。”西奥洛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他步履匆匆,走得极快,遇见打招呼的精灵也只是略微一点头。他的前路渐渐变得人迹稀少,穿着轻铠甲的精灵战士守在路口,在见到西奥洛的时候抚胸行礼。 西奥洛停在精灵王的居所之外。 这是精灵国里最为宏伟高大的建筑,在精灵王有紧急事件要和族内的各位族长商议时才会打开,平日里精灵王居住在这里面,不接受任何打扰。 仅仅有一次例外,在十多年前,那场战争的最后,人类的皇帝叩开了精灵王的宫殿。 他们密谈了一分钟,精灵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人类也没有倾尽全力战斗,但隔日精灵王便宣布精灵族归降。 谁也不知掉这两位同样高深莫测的王谈论了什么,所有生灵只知道整个大陆公认的最强者精灵王也惜败于人类皇帝的手上。 直到那一刻人类才真正得到了神眷大陆的敬畏,被统治而又蠢蠢欲动的种族安静下来,人类的皇帝踩着精灵的尊严,赢得了宝贵的攘除内忧的时间。 宫殿里,伤口在精灵的法术下愈合的特蕾莎垂着眼,不敢直视精灵王的背影。 “陛下将于不日前来拜访。”她低声说,“一些事发生了,陛下需要借助您的智慧。” 精灵王没有回答,眼神仿佛穿透了宫殿的木墙。 半晌,在特蕾莎冷汗津津地苦思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对方的时候,精灵王忽然说:“你觉得哈利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 第14章 “他是个……很不错的好人。”特蕾莎说。 她不明白精灵王为什么会问起哈利,但天性的谨慎还是让她立刻就从所有的备选答案中挑出最不会出错的那一个。 “好人。”精灵王重复了一遍,语句轻柔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仅仅是好人?” 特蕾莎委婉地提醒道:“如您所知,我才刚刚认识哈利不到两天。” “可这两天里你已经非常肯定他是个好人。” 特蕾莎噎了一下,不明白为什么一向温和的精灵王忽然变得这么咄咄逼人。某些念头一闪而过,她来不及深思,但口里已经开始解释:“哈利对陌生人非常友善,帮助我的目的不是贪图我的容貌或者身份,尤其是他实力高强,我猜至少是高阶战士,可是他一点也没有沾染上那些战士的臭脾气;而且他应当也不是爱慕权势的人,只是有一点过剩的表演欲……他说他是个吟游诗人。” 如果文卿在现场,他一定能理解特蕾莎对此所感受的不可思议。一个高阶战士居然会选择成为吟游诗人,就好像一个国家研究出核武器的科学家表示做完这个课题就投身娱乐圈。 荒诞还只是小事,关键在于这是对社会资源的极大浪费。 然而精灵王反而语气温和起来:“小孩子。” 特蕾莎深深地埋下头,暗自揣测精灵王说话时似有还无的微弱笑意。 也不用她猜,精灵王好像不觉得这应该是个秘密,说:“李是哈利的导师,在离开卡瑟加顿山之前,哈利一直接受他的教导,他对哈利也有相当高的赞誉——比当初他对奥古斯都的评价可要高得多。” 特蕾莎不敢接话。 这句话也没有她接的余地。 顺着精灵王的视线向前,穿透活着的树墙,在一片果园里,文卿仰着头看着在树上采摘水果的精灵,笑嘻嘻地又问了一遍:“我也来帮忙摘果子好不好?” 所有精灵停下来,面面相觑。 一个精灵回答他:“我们不能让客人来帮忙。” “可是看上去很好玩。”文卿说,神气活现地眨眨眼,“让我摘果子玩好吗?我保证不会添乱的。” 他得到了允许。 几乎下一秒他就出现在了某根空空的、长满了紫黑色果子的树枝上,把精灵们吓了一跳。 “不用管我。”文卿坐在树枝上对精灵们说,弯腰摘了一颗果子就往嘴里塞,另一只手也不闲着,就这么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把这根树枝上的果子一溜儿扯下来,扔进精灵的果筐中。 绵软的果实分毫不损。 他的动作又快又轻巧,再加上喉咙中含糊不清地哼着歌,这奇特的小调所带的节奏感吸引了精灵们的注意力,等在场的精灵反应过来,文卿已经把手上的果子啃得干干净净,并且把果核收进了背包消灭证据。 然后距离他最近的,也是和他说话的那个精灵笑出声来。 “你手指没有擦干净,”他忍俊不禁地说,曼妙的面孔在枝叶和甜蜜果实的掩映下煜煜生光,浅金色长发,蔚蓝的瞳孔外有一层金边,如同神话里精致到众神倾倒的美少年,“好吃吗?” 这是一个血统纯正的光精灵。 “我看见了。”文卿被逮住偷吃了,却一点儿也不害臊,“好吃。” “你喜欢就好,哈利。”他微微笑起来,“我叫艾布特。” 文卿一本正经地点头:“你好,艾布特,你知道我叫哈利。” 艾布特和这些精灵们笑出声来:“好了好了,你是客人,不用特地帮忙,喜欢吃什么就吃好了。只是不要吃得太多,宴会上还会有别的东西,你会吃不下的。” 文卿说:“你说话的语气就像我是个几岁大的小孩子一样。” 艾布特温声回答他:“我带着二十多岁的小精灵在果林里玩的时候,他们也偷吃水果的。” 文卿:啊哦,好吧,长寿种。 一直以来所受的优待仿佛得到了解答,他看上去十几岁的样子,没准儿在精灵眼里都是幼儿园水平的小家伙,哪怕尿了裤子都能得到原谅。 “尝尝这个!”一个精灵扔来一串白色带一点红的果子,文卿接住了,才发现这不是果子,是一种花。 他疑惑地看了看艾布特,但对方只是微笑着,没有要解释的样子,他试探着摘下一朵花,放在口中抿了抿。 甜甜的花蜜。 后香很长。 文卿立刻高兴地又摘下一朵放进口中,一边记得向那个精灵道谢:“很甜!谢谢!” “不客气!”她远远地回道,然后精灵中一阵哄笑。 文卿不明所以,不过还是按照惯例对不认识的新品种放了个鉴定术。这朵花的资料浮现在他眼前,出乎意料的短:木知,光精灵伴生花,花苦蜜甜,花体无药用价值,长期食用花蜜有助于促进精灵发育,通常为婴幼儿辅食。 ……仿佛被充满爱地……投喂了糊糊? 成年人文卿一脸懵逼。 随后愉快地吃光了花蜜。 精灵的晚宴举行得非常早,他们从不通宵达旦地狂欢,天黑之后都会回到各自的家中。晚宴在精灵王的宫殿里举行,这巨大的宫殿可以容纳所有的精灵,而分毫不显得拥挤。 特蕾莎见到文卿的时候,他早就换上了精灵送来的白袍,像精灵一样把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到脑后。 他翡翠的额坠变成了银枝的玫瑰头环,玫瑰的花瓣薄到透光,即使这样,花瓣上依然有着极其真实和精美的褶皱。叶片是绿宝石打磨而成的,同样剔透的风格,好像能渗进去水滴,或是舒展或是蜷缩,如同还活着——他左顾右盼,除了没有尖耳朵,看上去和这些精灵没什么两样。 不,还是有些不同的,特蕾莎冷静地想,他看上去要比精灵生动和活泼上很多。 她在文卿看过来之前堆起明朗的笑容,兴冲冲地跑了过去:“哈利!等等我!” 文卿扭过头,特蕾莎跑向他,大红色的裙角飞扬起来,像是她发间别着的那朵落生花一样肆意张扬。她的口红也是大红色的,全身上下除了淡金色就是大红色,搭配着尤其漂亮。 “真好看。”文卿说,“就是不太像精灵的风格。” “这是我自己的衣服,他们送来的不太合身。” 文卿说:“可是你漂亮啊,穿什么都好看。” 特蕾莎被他逗笑了:“天呐,哈利,你真讨人喜欢。” “这是事实。” “所以你才讨人喜欢。” 跟在她身后的安娜咳嗽一声:“嘿哈利,你怎么不夸我?” 文卿说:“你走在后面,我当然先看见特蕾莎了。” 安娜被大实话呛住了,西奥洛说:“行了,安娜。哈利,特蕾莎,跟着我。” 他们说说笑笑地走到前列,大堂中早就欢歌笑语一片,宴会的主角还没有来的时候,宴会便开始了。 文卿熟知精灵的秉性,他们虽然性格并不高傲,但骨子里仍旧十分骄傲,即使面对同族也亦然,整个社会的结构比较松散,不太守规矩,也没有太严格的秩序。 宴会的主角还没到他们就自己嗨起来的事情不能算是懈怠,不过西奥洛还是很正经地道了歉:“抱歉,他们一向这样。” “没事,大家开心就行了,我本来也不喜欢太正式的宴会。”文卿的眼睛已经黏在长桌上的食物里了,“既然这样,我们直接开始吃好了——我可以吃东西了吗?” 西奥洛说:“当然……” 文卿飞快地从盘子里取了一块裹了蜜的烤肉,还顺手端了一杯蜜酒。 动作并不粗鲁,就是速度太快,让在场的另外三个人安静下来。 良久,安娜说:“你们看见他怎么拿的了吗?” 西奥洛说:“没有。” 特蕾莎说:“他一直这么敏捷。” 这一刻三个人一同想起了当初听到文卿说自己是个吟游诗人时的感受,并且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文卿对精灵族的食物非常满意。 桌上的肉类不多,一大半都是各种水果和各种植物的枝叶花根茎,多数文卿都认识,也有少数不认识的,就放一个鉴定术,大概了解一下。 精灵的食物非常轻淡,少有咸味,以甜为主或者几乎没什么味道,但是清香扑鼻,口感独特,非常适合作为主菜的调剂。他曾经用作烤兔肉的茎类也赫然在列,被巧手的精灵们编织成某种绳结摆放在盘子里,可爱娇嫩得让人几乎无处下口。 对,精灵族食物的第二个特点就是摆盘调色,你看到它们的第一眼绝对不会认为这是可以吃的东西,因为它们太美丽了,一些颜色浅淡的还可以说是可爱和诱.人,有一些就鲜艳美丽到完全可以归类于“有毒”的范畴之内。 他们的酒也很棒,蜜酒和果酒度数都不高,精灵族通常将它们作为日常饮料,尝起来既有果汁的鲜甜,又有酒类的醇厚口感,而这两者之间的把控和比例是如此深奥和玄妙,只要尝上一点点,就能感受到那种只属于精灵的、对于驾驭细节的技艺毫巅。 文卿喝了不少,要知道精灵的酒是很少外传的,除开外交礼节性的赠与之外,通常只会送给朋友,意味着极其亲密的关系。 即使像是文卿这样时常出入皇宫的吟游诗人,也只尝到过一次。 他喝得有点多。 晚宴结束的时候天色还很早,精灵们撤下餐盘,人人都分到一杯底度数极高的烈酒漱口。文卿照做了,又跟着西奥洛他们往内殿走。 这是他们的惯例,在宴会的最后唱歌跳舞,然后在天黑之前散去。有时候精灵王会出席,就站在高台上,但次数非常稀少。 文卿盯着内殿怔神。 “我好像喝多了。”他嘟嘟哝哝,“要不然就是我眼花了。” 否则露台怎么会是空的。 他还在摇头晃脑,试图把自己弄醒了再回头看看露台,内殿里忽然安静下来。 这安静蓄势待发,好像交响乐中短暂的休止。 文卿茫然地回过头。 他回头的刹那间精灵的交谈轰然重奏。 精灵王站在长长的阶梯上,七彩的华晕中,宏伟的、有股宗教感的殿堂和精灵王交相辉映,周围的风和光影犹如点线交融,是如此融洽的、大雅的、洪量的美,是一切美学意义上的精妙捕捉。甚至身周如梦似幻的欢声笑语,甚至啴啴的风呼叶鸣,说得玄乎一点,甚至爱恨情仇,甚至时光,只要在精灵王的身边,就都是饱满、明亮的色泽,都有种煌煌堂堂的古典的磅礴—— 大音希声。 长相根本不重要。 文卿愣了不知道多久,忽而被一阵凉意惊醒。 他往脸上一抹,才发觉自己落下了泪来。 渺远的,如有一声鹰啼。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一下。 本文颜值巅峰这么快就出场了,开不开心。 预告:下章高能。 第15章 美是什么? 剥除所有修饰词之后,无非是一种令人愉悦的感受。 艺术是什么? 是美的高度概括,是美的述求。 艺术是展现美的方式,但正是因为过于凝练,以及其所使用的夸张的、扭曲的表现形式,许多艺术作品并不能得到大众的理解。 文卿在真正看到精灵王的时候就明白为什么精灵王被称为“活着的艺术”了。 这并非某种赞誉,也没有夸大形容,因为精灵王就是……就是艺术,活着的艺术,艺术本身。 某一种“美”,或者某几种“美”。 某种更高水平的、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显示出来的、乃至于人人都能够理解的、能够上升为“规则”“道”等等诸如此类玄而又玄的层次的……美。 音乐已经奏响,唱歌的是艾布特,旋律轻灵优雅,就是普罗大众对于精灵的印象,精致、优雅,对于细节精益求精吹毛求疵,对于情感的表现即使最挑剔的批评家也要鼓掌叫好,然而在气势上却略有不足。 文卿擦干净脸,举目四望,后边的露台上果然空空如也,而精灵们跳着舞——那看上去就像是卡瑟加顿山上的雪花,轻灵地打着旋儿落下——可萤火之光,怎能与皓月争辉? 精灵王有一切的精灵在人们的印象中应有的美,然而精灵王的轻灵又是那么厚重。 如同索拉森林的傍晚,飞舞的余辉亲吻庄穆的树冠。 而此刻美正望着他。 热血上头的文卿喊道:“蒂恩托!” 舞曲戛然而止,艾布特惊异地闭上嘴,精灵们停下了舞步纷纷后退,文卿的周围刹那间空出了一大片。 “他怎么敢?”精灵窃窃私语。 但精灵王的神色依旧平和,望着文卿的眼神没有丝毫改变。 文卿一手指向露台,被他所指的方向立刻散开,他没有回头去看,大声说:“王!这里少了一样东西!” 精灵的王宫是这个挚爱艺术的种族的骄傲,听到文卿的质疑,精灵们爆发出更大的不满来: “他在说什么!” “无知!狂妄!” “他到底是谁?他怎么敢?” 然而所有的骚动都在精灵王平静的眼神中沉寂下来。 文卿转身走了过去,他停在露台边缘,反身回看精灵王:“如果您允许……” 精灵王说:“我允许。” 她或者他的嗓音平和而空旷,在深色的木纹内殿中,它与所有的一切都相得益彰。 文卿看着露台,他看了一会儿,才从背包里取出了一座庞然大物放在原本属于露台的位置。 “这是什么?” “看上去像是一个小型建筑。” “但好像放在那里挺合适,我一直觉得大殿背后空出一块做露台很奇怪。我知道你们也是,但之前我们找不到东西放在那里。” “不,不止是合适,你们仔细看,它的主材料就是精灵之树。” “是错觉吗?它的纹理和我们的宫殿是一致的。” 精灵王的表情好像松动了几分。 但文卿没有看到,他只是在放下之后仰起头,凝视这架他亲手制作的管风琴。 作为世界上最为古老的乐器之一,管风琴通常都和教堂结合在一起,能够独立演奏交响曲,从外观看,正如同博物馆中楼房一样的古董钟表一般古典和精巧。 这无疑是一座甚至不能用“小型”来评价的建筑物,高达八米,外观酷似巴洛克建筑,华丽而又宏大,烛柱式的尖顶和建筑的边框却又充满了花鸟的浮雕,缠绕着藤蔓,有洛可可式的精致和繁琐。只不过这座建筑的主体被换成了白色的音管,那是发音的装置,它用于实际操纵的部分是钢琴一样的五排琴键,还有复杂的脚踏和音栓。 它触及精灵宫殿的顶部,并且恰好和露台的空缺严丝合缝地结合到了一起。 就像它本来就是精灵之树的一部分。 它本来就是精灵之树的一部分。 现场安静极了,文卿的凝视透出不同寻常的专注,所有人都在等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在想什么啊,是疯了吗?”安娜小声说,愤愤不平,“我们带他进入我们的国家,为他开欢迎晚宴,他就这么对我们?” 西奥洛简短地回答她:“看看再说。” 艾布特也在他们身边,他负责照顾族中的幼儿,所以显得极为宽容:“小孩子总有些奇思妙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今晚哈利确实放肆了一点,可能是因为喝得太多了。” 只有特蕾莎没有说话,她看出这个大家伙是一种乐器,想起那天夜里,半醒半睡时梦中的笛音。 它们实在太过美妙。她曾经一度以为梦到了天国。 文卿坐到那个小小的凳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从未感觉过像今天、像这一刻一样强烈的倾诉的欲.望,他感受到了不受自我控制的感情,他感受到脑中的音符所造成的眩晕,然而他又十分清醒,事实上他这一生从这样的清醒过,某种灵感仿佛长矛一样扎进了他的脑海。由此产生的痛苦和欢愉让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战栗,但他却又让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静,他知道他的手、他的腿、他的脑都将处于正确的位置,施与正确的力度,并且绝不会出错哪怕仅仅毫厘。 他用一串长而悠扬的中高音合奏作为开场,低沉浑厚的大号音和轻灵嘹亮的小提琴音交织成他对索拉森林的第一印象。 那是一个黄昏,森林辽阔而又峥嵘,风轻轻拂过,是浪涛起伏的韵律。 乐声回荡在内殿里,精灵们沉醉其中。 他弹奏着,飞快地抽动音栓调节发音,两只手在五排键盘上下游动,让节奏慢下来,以宁和的钢琴音节作为过渡,又加入了风笛浑圆轻柔的音色,把小提琴的音色换成中提琴,稍显丰满和厚实,还有一点时隐时现的,琵琶崩裂一般的弦音。 这是他见过的索拉森林的夜晚,月辉、星辰、细微的风,夜行动物柔软的脚步,宁静中蓄势待发的危险暗影。但主旨依然是宁静的,这宁静愈来愈平和,在夜晚的最后,钢琴和小提琴中,阳光和月辉交错。 文卿露出一丝微笑。 他骤然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更换踏板,因为他行走于阳光下的森林,感受到它的丰富和浩大。 五颜六色的花和植物,酣睡或捕食的动物,嘈杂纷乱的鸟类的鸣叫,他不再追求乐曲中的和谐,想象他仔细倾听过的所有叫声,它们如同纸张撕裂、玻璃破碎、刮黑板、清脆的水声、沉闷的钟鸣、雷鸣般的咆哮、泉水的涌动,丰富多彩,饱满充沛,生机勃勃—— 他的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因为森林是如此宏伟和辉煌,他为此喋喋不休,但这一切都并非放任自流,尽管所有弹跳、颤音、旋律都毫无纪律,但音节却都在钢琴主调的统治之下,所有无序都变成了分明的层次和丰满的主旨,正如同森林统一协调了他的所见和所闻。 琴键、音栓和踏板就是他的工具,而音乐就是他本身。 他跟随灵感的迸发和变化,为不受控制的感情心潮澎湃,为自己的眩晕神魂颠倒。 他看到的绝不是森林的本来面目,他从不模仿他眼中看见的,如果实在非要说类似的话,不若说森林在模仿他——他所展现的从来都是不明确的那些东西。 手指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音栓、踏板的操作都快得看不见残影。他感受到自己词不达意,乃至于他就是在胡言乱语,那些音符不是他自己的,所有思想也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借由精灵王的美表达了更高的自我。 一切音符都远超现状。 要展示的东西被无限放大,然而他自己却隐藏起来,甚至毫无踪迹。 可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 大音希声。 他全然受激情所控,一切都有些粗糙,还有些乱,但这种淳朴和热情远远胜过最为高明的技巧,因为艺术追求圆满,但又厌恶圆满。 这乐曲还在巅峰之前,因而永远可以期待;已经接近完美,却丝毫没有圆满的意境。 在最后的乐章里文卿慢了下来,但那不意味着感情消减。他只是忽然清醒过来,震撼于那偶发的灵感,明白就算在很久之后,他也再不能弹奏出这样的音乐了。 旋律回归平和,一切旧的秩序都重新建立,所有乐声都出场,所有乐声都延缓拖长,这本该更加手忙脚乱,然而实际上,这最后的乐曲却因为渐渐成熟而变得游刃有余。 长号的呜咽是最后的叹息。 他离开管风琴,踉跄着后退,还沉浸在余韵中的精灵们默默凝视他,须臾之后,内殿中响起排山倒海一般的掌声。 世上再没有人能有此殊荣了,从前没有,往后也没有,世上最骄傲的种族也臣服在乐曲之下。 但文卿并不为此欣喜。 音乐的快乐和激昂从他的心底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失落感。 他几乎出自痛苦的本能而检索自身,他还那么年轻,许多问题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提出就提前得到了答案,他过早见识到了精灵王所展示出的完满,然而完满对于提升和突破都毫无益处。 那音乐和癫狂都不属于他,只是他过于敏感,从神的手里偷取到音符。 他深受某种折磨,并且知道自己将要一直承受下去。 高台上,精灵王轻轻问他:“它叫什么名字?” “蒂恩托。” 文卿低声回道,失魂落魄。 但这一次精灵们安静地聆听着,没有一个发怒。 第16章 精灵王的嗓子依然放得极轻,好像唯恐文卿惊醒:“这是我的名字。” 文卿说:“它就是你啊。” 他眼睛里还残留着甜蜜的感情,那么汹涌,无人会怀疑。 “噢。”精灵王说,几乎有一点手足无措,“我非常——非常感谢。” 文卿勉强回以微笑。 “你好像不太高兴。”精灵王又说。 “不,”文卿低声说,“我不知道,我说不清。现在还太早了,但是我已经遇见了你。” 他怅然若失地沉默了片刻,心知自己失去了曾有一瞬间得到过的东西。 这是多么令人难过啊……你是美神,但你不是我的缪斯。 现场静默着。 再一次开口时文卿就抖擞精神,又恢复了明快和活跃:“这架乐器的名字叫做管风琴,实际上是通过风力发声的。它内部的炼金设备能够把所经过的风放大,作为弹奏时的动力。管风琴的演奏方式稍微有些复杂,需要操控和了解的东西非常多,不过对精灵来说不会很困难,等一会儿回去之后我会写下来,照着练习就行了。” 精灵们交头接耳,不少都跃跃欲试,面露兴奋。 精灵王说:“但我们不会制造管风琴。” 文卿笑着回答:“这就是你们的管风琴。” 这就是精灵宫殿里的管风琴,他按照官方公布的设计图纸打造出来。 花了挺长时间的,音管的制作非常困难,主要类别分为哨管和簧管,形状又有长方体、圆柱体、双锥体、圆锥体、组合体之多,大小长度各不相同,每一根音管只能发出一种声音,管风琴所演奏出的各种音效是由各个不同的音管组合在一起模拟而出,每一根音管都至关重要,决不能出错。再加上材料难以打磨,他不得不在旅行的途中没事就摸出一根用刀子刨除多余部分,为了美观着想,还要在最后竖刮音管的表面,不断进行调整,以便制造出自然的纹理。 但用心永远是有效果的,管风琴上修长的音管排列整齐,如果用摄像机扫过,会有如同从大腿舞的下方扫过一般细腻柔美的生命感。 为了还原精灵的管风琴上那些精妙绝伦的浮雕,文卿还不得不费心把锻造升到了高级。 高级比不过大师级,这架管风琴单论外表还是有一些不协调的细节,远不及它巅峰时候的魅力。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音乐很完美。 文卿看着精灵王,满怀一个制造者对于作品的自得,可精灵王却有些诧异地扬眉:“不,我们不能收下它。” “能的能的,怎么会不能。”文卿醉意上涌,仗着没人知道实情信口胡扯,“这是一个老艺术家在临死之前托我保管的,要我交给配得上它的人。” 精灵王停了一下,淡淡地说:“它配得上你。” “怎么会!和我没关系!这是为您而造的!”一听这话文卿就急了,把上一秒才说过的“临死前获赠”的设定忘到九霄云外。 “哦?”精灵王端详着文卿,“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说,拧着眉头费心思索,然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放松下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因为他爱你啊。” 他仰着头专心致志地盯着精灵王,湿润的碧色瞳孔,面颊因为兴奋和醉意有些发红。 他是那么热烈和天然,好像只因为你的一次回眸就恨不得一股脑为你付出所有。他甚至好像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你做了什么,既不要你回应,也不要你付出,只要你能接受他的好意,他就全心全意地快乐起来。 精灵们又窃窃私语吵成一片。 “你听听,你看看,西奥洛,我问你,王是个小姑娘吗?”安娜压低了嗓音后依然气势汹汹。 西奥洛说:“你可配不上这种表白。” 艾布特笑着插嘴:“更何况西奥洛对你也不是这种爱。如果是,你可别指着他求婚了。” 而特蕾莎未发一言。 精灵王微微笑了一下,在全场为此而寂静的时候,温和地说:“那么,非常感谢。” “不客气。”文卿脸蛋红红的,他好像醉得越发深了,“只要回答我一个失礼的问题就好。” “是什么?” “您到底是男是女?” 精灵王于是为此哑然,咳嗽了一声,才无奈地说:“我不想回答。” “哦好吧,不过我希望你是男的……”文卿喃喃自语,“不管怎么说,那也是绿色的头发啊……” “绿头发怎么了?”精灵王问道。 文卿没反应过来似的愣了一会儿,忽然答非所问地说:“你应该在头顶戴个东西。王不能是光秃秃的头顶。” “很好的建议。”精灵王顺着他,“你觉得应该戴什么好?” 文卿从背包里拿出一顶小巧的王冠,介绍说:“这是我用管风琴音管的碎屑熔炼的,”他确实完全忘记自己的设定了,全然不知自己暴露了什么,只是兴冲冲地向精灵王展示手中的王冠,“秘银为主,装饰用的是精灵之木的木刻,我原本想用钻石,但是感觉钻石在这里不合适……其实人鱼之泪就很好看,就是精灵王戴着人鱼之泪很奇怪啊,所以我还是只用了秘银……” 他说着说着就失了音,怔住了,因为精灵王慢慢走下了阶梯。 站着的时候精灵王已经足够美,但走动起来之后那种美简直令人绝望。 辉光摇曳,精灵王遥不可及,就好像站在现在,回想过去的时光。 精灵们无声地看着自己的王走下阶梯,走到文卿的面前。 高贵的王矮下身来。 文卿双手扶着王冠,呆呆地看着身前的精灵王。 没有人出声催促,所有生灵都保持了静默。 半晌后文卿忽然反应过来,端端正正地抬起手,将王冠戴在精灵王的头顶。 那其实只是一顶普通的王冠。 高级锻造师和大师级锻造师之间的差距就像地球和银河一样,相比之下,高级是如此粗糙和渺小。 可有些生灵的荣光,哪怕并不张扬,也足以在浩瀚寰宇中令岩石闪耀。 精灵王戴着那顶王冠,于是王冠活了过来。 “非常感谢。”精灵王说。 那张典雅的面孔近在眼前,文卿怔怔地注视着精灵王深绿的眼睛,然后他凑过去,在精灵王的脸上亲了一下。 “不客气。”他笑嘻嘻地回道。 全场鸦雀无声。 精灵王也被他突如其来的一下震住了,一时没来得及起身。两双同一色系的眼睛注视着彼此,这可真是奇怪,两张面孔迥然不同,两种神情里却都有某种迥乎寻常的神光。 特蕾莎终于说:“我觉得我疯了,如果你们也这么认为,千万要打醒我,别让我再说疯话——你们觉不觉得,哈利和王看上去……很像?不不不,我不是说那种长相里的相似,我一定是疯了,但是他们看起来……尤其是现在,他们看上去简直——一模一样。” “但一个要年轻和幼稚一些。”西奥洛的声音颤抖着。 艾布特深吸一口气,说:“请别介意,特蕾莎,因为我想我们和你想的一样。大家都疯了,或许这时候我们就应该疯掉。” 憋着一口气的安娜小声尖叫起来:“这是介意这种事情的时候吗?你们是真的疯了!哈利他……他怎么敢?” 特蕾莎低声说:“如果你是指——是的,他在为王加冕。” 三位精灵和一个人类都安静了一会儿。 安娜忽然变得十分平静:“这太荒诞了。” “我通常不会这么说,但这一次我赞同你的话。”西奥洛说,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这一幕应该发生在很久以后才对。” 艾布特却有些欣赏文卿:“我倒以为很合适,小孩子墨守成规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了。” “他们疯起来更可怕。”特蕾莎呻.吟一声,“天呐,他身上的谜团已经够多了,关于李、卡瑟加顿山上的修行……看看那张傻兮兮的漂亮脸蛋,他多大了?他恐怕已经是圣阶——而且是一个圣阶的战士——还有现在,天呐,天呐,天呐,”她一连说了三遍,神色痛苦,“为了我自己着想,我真希望这一幕发生的时候我不在现场。” 艾布特说:“陛下性情宽厚……” 安娜说:“艾布特?你确定你说的是奥古斯都?” “陛下对有用的、听话的人十分宽容。”西奥洛说,“放心吧,特蕾莎,陛下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他当然不会。但他会要我想尽所有办法把哈利弄到他身边,榨取哈利的一切利用价值,尽管他获得报酬不菲,当然,陛下一贯慷慨。”特蕾莎双手抱胸,“但问题在于,你们觉得哈利会被什么打动?” 众人面面相觑,艾布特却微笑起来:“听说陛下是人类公认的美男子……” 特蕾莎神色大变:“艾布特!” 艾布特闭上嘴。 安娜说:“行了,快看,他们动了。” 在内殿的中央,精灵们留出的空地上,精灵王直起了身。 他——暂且说他吧,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惊异,或许还有一些好笑。他并不生气,也没有觉得被冒犯,但他还是说:“哈利,对王来说,你的举动未免太过失礼。” 文卿看着他,眼泪在他的眼中聚集,他忍了又忍,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 “好吧——好吧,既然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失礼了,我应该习惯才对。”精灵王只好说。 文卿一边哭一边走近他,委委屈屈地把脸埋进他的肩膀:“我、我好、好难受……哇!” 精灵王张着双臂,踌躇着,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背部。 “我、我永远都没有那么好了……我根本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它、它就没有了,飞走了,它不属于我……”他哭得止也止不住,“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已经知道了,我看见了……我不该看见!我被我看见的打、打乱了!我……我找到完美了!” 精灵王说:“世上根本没有完美。” 哈利哭着反驳他:“你、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所以它才、才对别人来说,它才是完美的!你不明白你对我做了什么!” “……噢。”精灵王苦恼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但这不是我的错啊。” 文卿闷闷地说:“是你的错。” 他把精灵王抱得更紧了。 在他们背后,安娜用指尖戳了戳艾布特:“你听懂哈利说的是什么意思没?” 第17章 “他原本是一张白纸,他什么都看得见,未来对他来说是无限的。”艾布特小声回答道,“但是他看到王以后学到了远超他能接受的一些……东西,他不能再假装忘记它们,他的无限有了定义的范围,因为他得到了太多答案,不能再保持发问——起码在他消化完他得到的答案之前。他原本拥有所有的新的世界,但见到王之后,他的一部分被王重塑了。” “你说得太深奥,安娜听不懂。”西奥洛说,“简单解释一下,比方说,他见过精灵王之后,我们在他的眼里都不够美了。强烈的刺激会让他的感知钝化,他会忽视很多东西,但那些原本是他看得见的。” 特蕾莎说:“那叫审美疲劳。他正在反思,并且为此而痛苦。” 安娜说:“所以他觉得他刚才弹的曲子还不够好?而且他是在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难过?” “他觉得那不是他的曲子,是属于王的。”艾布特说,“以及,是的,他还觉得那首曲子不够好。你不能说这是一件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因为事情正在发生。” 安娜说:“我觉得他想太多了。” “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没脑子,安娜。”西奥洛说,“如果我是你,不会随便谈起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你了解音乐吗?你只会听,有些你听都听不懂。” 艾布特则说:“想太多?谁说不是呢?顶峰、阻碍、僵局……我们年轻的时候不也觉得这些都牢不可破吗?像一座永远跨不过的高山。他只是太小了,把事情都想得很简单,又把自己想得太渺小,所以被吓住了。”艾布特笑起来,温柔又纵容的样子,“不过看小孩子犯傻也别有趣味。安娜你小时候练箭……” “喂喂喂喂喂!”安娜叫起来,“我那时候可小了!你们小时候就没哭过?” 西奥洛说:“你哭起来特别丑。” 特蕾莎淡淡地说:“没有。” 艾布特但笑不语。 另一边,文卿哭得累了,还要抓着精灵王的肩,不肯把头抬起来:“我好困啊。” “是时候回去休息了。”精灵王答道。 “我不起来。”文卿小声说,“这里人这么多,他们肯定要笑我。” “你不像是会考虑这些的人。”精灵王说,“而且也没人会笑话你,哈利,你会笑话小婴儿尿裤子吗?” 文卿抗议:“这不一样!” “在我们眼里没什么区别。好了,起来吧,我保证没有人会笑。”精灵王扫视四周。 所有的精灵都忍着笑低下了头,大厅里忽然间又响起了乐音,精灵们又翩翩起舞。西奥洛向安娜伸出了手,安娜翻了个白眼,一边抱怨着“老天我为什么要和一个老是拆我台的人在一起”,一边喜笑颜开地把手递了过去。 他们加入了跳舞的人群,又很快被人群淹没。 艾布特和特蕾莎站在一旁看着,艾布特忽然笑起来,转头对特蕾莎说:“你别看他们老是吵,当初安娜哭的时候,过来哄的人就是西奥洛。” “哇哦,真不错。”特蕾莎悻悻道,“你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嘲笑我孤家寡人?” “不,我是说,他们花了三十年才在一起。”艾布特说,“争吵是他们相处的主要方式,你真该看看那时候他们吵起来有多厉害,尤其是安娜,她生气起来我都不敢靠近。” “那不重要。”特蕾莎评价道,“他们现在相处得很好。” “对啊,人总是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确定自己到底爱不爱对方,精灵花的时间通常会更长。”艾布特说,伸出一只手,“我们可不能干看着,美丽的特蕾莎小姐,可否与我共舞?” “当然,”特蕾莎把手交给他,顺便吐槽,“谢谢你没什么用的安慰。” 他们也滑入起舞的人群之中,但这抹鲜艳的大红色并不容易被人忽略,远远的,依然能够听到他们若隐若现的交谈。 “我以为我安慰得很隐晦。” “是挺隐晦,不过我经常需要分析和我说话的人究竟有什么意图,所以我习惯了分析对方说的话。顺便说一句,跳得不错嘛。” “我尽力让舞伴不觉得丢脸。” 精灵王半揽着文卿在精灵们的舞步中穿过,他想把文卿送回房间,但文卿揪着他不放手:“我想跟你一起睡。” 他依然是那副脸红红的样子,眼神湿润澄澈,精灵王却觉察到有什么不对。 “你今晚喝了多少,哈利?” “二十三杯蜜酒和十四杯果酒,一共三十七杯。”文卿说,很认真地总结了一下,“我喜欢蜜酒一些,甜味很清淡。果酒配烤肉很棒,但是烤肉也甜,所以连着喝好几杯会腻。” “……如果我是一位女士,问出‘要不要一起睡’的问题之后,你就已经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亲爱的哈利。” 文卿认真地回答道:“你不是,你没有胸。” 精灵王被呛住了。他用一种全新的眼神看了文卿一会儿,表情又好气又好笑,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把文卿往他自己的房间里一扔—— 没扔下来。 文卿扒着他的手不放。 准确地说,他就这么挂在精灵王的手腕上,死活不肯下来。 “蒂恩托,蒂恩托,我想和你一起睡嘛,”他扒着精灵王的手用精灵王的名字唱歌,曲调含含糊糊地在喉咙里震荡,又低沉又轻柔,就好像羽毛一样钻进精灵王的脑海里,“蒂恩托。蒂恩托。蒂恩托。” 精灵王推了他两下没有推开,有些无奈地放弃了。 “好了哈利,快下来。你喝醉了怎么这么粘人?”精灵王有些头疼,“你要自己睡才行。” 文卿说:“我没醉,我就是有点……兴奋。” 他单方面和精灵王纠缠了好一会儿,要不是先前刷出的好感度着实不低,指不定精灵王会不会一巴掌敲晕他。到最后,精灵王还是拗不过文卿,把他放到床上之后坐在床边,让文卿握着他的手腕直到入睡。 “蒂恩托。”睡前文卿喊道。 “嗯?” “再不会有今天了,蒂恩托。”他皱着眉头,眼中流露出悲伤。 精灵王没有说话。 睡着之后文卿的眉目舒展开来,精灵王取下他的头环放在枕边,又轻轻将他束发的丝带解开,压在头环下。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就好像从来都没有来过。 文卿徜徉在黑甜的梦里。 他站在一个陌生的位置四下张望,天顶一轮红月,空气中有股刺鼻的甜香。 这里看起来很像是索拉森林,都有漫无边际的花草和树,树与树之间也都相隔了不短的距离,但这里的气氛却和索拉森林中的轻灵优雅截然不同。红月的光芒笼罩了森林,干枯的树干和枝叶上仿佛裹了厚厚的血浆,浓艳得介乎于凝固和融化之间;树下投落的影子墨水一样浓稠,却在没有重叠的边界处张牙舞爪地伸展和扭曲,像是某种鬼怪的肢体。 没有风,森林却微微晃动着,树的影子也轻轻摇曳,如同人影。 刹那间好像窥探的视线无处不在,文卿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但他一旦注意去听和观察,这些就都变成了错觉,红月不过是颜色特殊了一点,树影也兀自静止着,笑声更只是树叶的摩擦罢了。 这地方看起来真的很像是索拉森林。 文卿可以肯定他没有来过这里,索拉森林的面积非常广阔,他花了三天时间的所见不过是沧海一粟,任何一个稍有特色的景点他都谙熟于心。但索拉森林里所有的景象都空灵而恬淡,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像这里一样恐怖。 更何况这里看起来是有些诡异,但诡异之中同样也有着阴郁的美,充满了超现实的不详气息,黑暗、妖异、冰冷、绝望,像是西方的传说里那些阴森的古堡,门扉里满是秘密。 他站在原地,感觉到前方所传来的莫名吸引。 来啊,有一种声音在他耳边说,快来我这里,我有你想要的所有东西。 这声音是如此的细微和诱.人,其中所包含的某种力量更引人沉迷,让人不自觉地相信这个声音,相信它出自于自身最为深沉的欲.望,并且拥有满足人们的能力。 叶子响了起来,正是文卿原先误以为幻觉的嬉笑声。 文卿说:“你是谁?你为什么在我的梦里?” 没有人应答,只是呼唤他的那道声音变大了。来吧,快来,这个奇异的声音说,絮语一般念念有词,来啊,我能给你所有你想要的,只要你来。 整座森林都摇曳着树枝,嬉笑声越来越大直到震耳欲聋,从听不出性别人数的笑声变作狂嘶和轰鸣。树影升高、拉长,混着红月的光芒织成了巨网,它们围绕过来,缠绕在文卿的身周,任谁看了这幅景象都不会觉得它们有任何善意,它们围绕着文卿纠集,虎视眈眈、蠢蠢欲动。 “你好吵啊。”文卿说,十分困倦的样子,“我就想睡觉,你有床吗?” 那个使尽浑身解数诱.惑文卿的声音僵住了,树影和红月的网停在原地不得寸进。 文卿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案,也不介意。他打了个哈欠,扭头就走,巨网遮天蔽地跟随在他身后,他走来走去,巨网就蠕动着跟到哪里,不像是凶神恶煞的野狼,倒更像是忠诚的狗,场面很有些搞笑和尴尬。 不过文卿一点也不在乎,或者说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除了他自己的感受以外的所有事情。他随意找个地方之后就地一躺,在梦中不知名生物的注视中安稳地闭上眼睛。 他在梦里也睡着了。 尤带着不知悲喜的笑意。 第18章 “早上好,哈利,尝尝我刚摘回来的兰青果。”一旁的精灵美人儿笑盈盈地塞给文卿一枚碧蓝色婴儿拳头大小的果实。 文卿高高兴兴地收下了:“谢谢!” 睡了一觉起来之后整个世界都变了,好像只是一夜之间他就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走在路上总有热情的精灵向他打招呼,每个人都笑容亲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文卿还觉得大家看他的眼神很有些宠爱……或者说慈爱? “真是受欢迎啊,哈利。”同行的西奥洛感慨道,“不可思议,他们这么快就接受了你。” 文卿说:“他们喜欢音乐,我也喜欢——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所有人都喜欢音乐,只要他们喜欢音乐,当然就会喜欢我。” 他怀里已经抱了不少别人送给他的礼物,从散发着奇异香味的叶子、美丽的羽毛、甜美的果实,再到简单的小手工装饰品,例如镶嵌了红宝石的玫瑰别针,可以系在发间跑起来叮当作响的银铃铛,还有一把无论是雕刻还是设计的水平都异常高超的小木笛,他把它挂到了腰上——最后这一样是文卿最喜欢的礼物,他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它。 它只有两根小指那么长,上面细细密密雕刻着玫瑰、飞鸟和风,线条古拙雅致、天真质朴,有种童话般的稚气。单单看外表它就十分不凡,最为难得的是,它不仅仅是一件艺术品,更是一件非常优秀的乐器,文卿试着吹了一下,音色清脆嘹亮,像是小孩子迎着风大声欢笑。 清早他起床的时候小木笛就摆在他的床头,赠送者用丝带把它和他的头环缠绕在一起,拿到手上的时候仿佛还有余温。 文卿猜不出小木笛是谁送的,能在靠近后依然让他毫无所觉的人寥寥无几,他觉得应该是精灵王,但精灵王的气质和小木笛不太相符,蒂恩托厚重、浩大,虽然有着精灵天性所带的轻灵,然而本质上说他是一位“长者”。 可这支小木笛里的童稚生动得像是风,或者文卿自己。 文卿只是猜测了一下就把这抛到了脑后,不论如何这都是一件非常用心的礼物,想来送礼物的人也不会希望他受到困扰。 最多他还是稍稍有些在意小木笛所展示出来的技艺。 真正的吟游诗人都会自己制作自己的乐器,这不仅仅是传统,更是一种仪式。虽然这一点在游戏没有强制性的要求,吟游诗人可以随意使用以任何地方购买到的乐器,但文卿一贯对这种吹毛求疵的匠人精神心存好感,因此,他在游戏之中从来只使用自己亲手制作的乐器。 那感觉非常玄妙,你亲手处理那些从世界各地取来的古老材料,精灵之树的一部分或者巨龙的头骨;你按照设计图悉心打磨每一个零件,在逐渐成型的过程中调试每一根琴弦每一个孔洞;你在篝火旁、在草原中、在行路时依然握着它,感受它随着你的心跳一起跳动。 最终完成的时候你真的会觉得它们是活着的,在你的手里,在你的心中。 你熟知它们琴弦的松紧,孔洞的距离,你知道怎么才能让它们发挥出最好的效果,弹奏的时候你也真的会感受到它们的快乐。 文卿制作乐器的经验十分丰富,但他依然没办法很好地处理好乐器装饰和音色上的平衡。对于某些非常精巧的乐器来说,哪怕一点点不平整或者薄厚的不同都会影响到发音,他一向是忍痛舍弃外观的华丽,更加注重乐器的音色。 这支小木笛可以称作两者平衡的巅峰,至少在此之前文卿从来没见过谁能在这么小的乐器上兼顾美感和音感,大概也只有精灵,这种极端龟毛,追求极致的细节的物种,才能拥有如此巧夺天工的技艺。 他握住挂在腰上的小木笛轻轻摩挲,它细腻光滑更胜过溪流,他还不打算用它演奏音乐,因为他们对彼此都还很陌生。 “喜欢音乐的人都会喜欢你?虽然我很想说你太自大了,但那是在我昨天听到你弹琴之前会说的话——我同意,哈利,喜欢音乐的人都会喜欢你。”西奥洛笑着说。 被夸奖的文卿只关注到另一点:“你笑起来有酒窝诶西奥洛!好可爱!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酒窝的精灵!” 西奥洛的笑容有片刻的僵硬和定格,他停下来,转移话题说:“我们到了。” 他们正在精灵巡逻小队的某一个出发点,就在精灵国的后方。他们的背后,一条小型瀑布飞流直下,水流极清极脆,被石块的棱角划破,碎裂成雪白的飞沫后,又在下方形成的凹陷中重新融合,汇聚成水池。 水泊澄莹,在精灵国庞大树体的掩映下,瀑布也显得娇巧和驯良。 这也是绕过精灵国的小溪的源头。 “这就是集合点?”文卿左右看看,“根本没人,只有我们两个。” “我们来早了,午时才是集合的时间。”西奥洛悠闲自得地靠在一棵树上,“谁叫你一直催,等着吧。” 文卿瞪大眼睛看看西奥洛,想说什么,不过确实是他一直在路上催促,所以又把话咽回去,抱着怀里的一堆礼物蹲到湖水边上,对着礼物挑挑拣拣。 先把所有一看就能吃的选出来吃掉,一边吃他还一边问西奥洛:“你要尝尝吗?” “你自己吃吧,他们给你的都是好东西。”西奥洛已经在文卿挑选礼物的时候摘了一片叶子盖在脸上,让人看不见表情。他的嗓音有些飘忽,“木知蜜不要吃得太多,说不定会长出一嘴的络腮胡子,兰青果最后再吃,先吃的话会尝不出别的食物的味道……” 他的话音渐渐低下去,文卿举起一只小蜜橘那么大的透明珠子对着太阳,它被包裹在像是荷叶的大叶片中,剥开之后放在手上,手感像是爆爆珠。 它看上去太脆弱了,文卿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托着它:“这是什么,西奥洛?全透明的,好像是水果,捏起来有点软。” 西奥洛把叶子掀起来看了一眼,又盖回去:“那是水凝露,咬开一个口喝里面的露水就行了,外壳也可以吃。这是酿酒的原料,只要一颗就能让酒水上升一个档次,不过产量很低,一株水凝露一年最多也才产出二十颗果子,又必须要有光精灵一直看护着才会结果,所以族内也很少。” 正要一口咬上去的文卿赶紧又把水凝露拿开:“那把它给我做什么?我又不会酿酒。” “给你喝啊。”西奥洛说,“直接喝也行,兑水喝也行,它的口感独一无二,非常特殊。” “你喝过?” “没有,听说的,一般没人会直接喝水凝露,都是用来酿酒。” 文卿想了想,从背包里取出两个拇指那么高的平底白酒杯,捏碎水凝露,均匀地倒进两个小杯子里,然后把其中一个扔给西奥洛:“接着!” 西奥洛叶子都没有取,抬手就稳稳地接住了酒杯。 “干杯!”文卿又说,向西奥洛举了举手中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 西奥洛拉起叶片的一角,把杯子送到了唇边,同样一饮而尽。 一入口文卿就知道它的口感绝对独一无二,因为摸起来冰凉的水凝露,包含的液体居然是温热的。说是温热也不太对,严格来说,喝起来像是白酒——在舌头上的时候还只是温热,滑进喉咙便变成了火烧一般的滚烫,偏偏这种滚烫里也还带着少许的凉意,就好像是喝的还不是普通的低度数酒,而是最为的烈性的那种,有股刺喉的灼烧和香醇。 偏偏这玩意儿从味道上说绝对只是水,寡淡,平和,最解渴的、也是永远都不会被喝腻的那种“没有味道”的味道,或许稍微有一点点泉水的甘甜。 文卿喝完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然后他终于想到了,这玩意儿是一种“水酒”,纯粹由泉水酿成的酒。 “还真好喝,有点像是果酒和蜜酒去掉所有味道之后的感觉,而且是浓缩版本。”文卿说。 他舔着嘴唇,颇有些遗憾水凝露稀少的产量,大概以后再也没机会能够尝到了。不过也没什么,这是个全新的世界,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机缘,让他尝到以前没有尝过的东西,见到以前没有见过的事物。 如果总是为某个即将逝去的巧合难过,希望保留自己遇见的所有美好,那新的美好又存放在哪里?如果没有遗憾和舍弃,没有惊鸿一瞥终将相别的意境,旅行又还有什么意义? 有时候他觉得这才是他选择成为吟游诗人的原因,既不是因为帅气,也不是因为带感,起码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他选择成为一个吟游诗人,大概是因为他们从不习惯,从不依赖,并且拒绝任何羁绊;他们永远在路上,期待任何一种未来。 而世界永远那么豪爽,从不让他们失望。 “你说的没错,是很特殊。”西奥洛公正地评价道,“你直接把水凝露分给我一半,慷慨得有些……过分了。” 文卿板起脸:“我假装没有听出来你在‘过分’之前顿了一下,也不去猜你原本想说什么,这才是慷慨,西奥洛——杯子还我。” 西奥洛丢掉脸上的叶片,把杯子扔给文卿:“接着吧,看你宝贝的。” 文卿捞回杯子,回道:“你说得好像我很小气一样,我刚刚才分给你一半水凝露。” 他把其他的礼物全都收进背包,坐到一块稍微凸出的石头上,在西奥洛回答之前取出一把古典吉他抱在怀里。 “这是什么?改良的鲁特琴?”午时也快要到了,安娜正巧过来,就看到文卿摆出要弹奏的架势,好奇地打量文卿怀中这把与众不同的琴。 文卿没有说话。他翘起一条腿,把古典吉他放在腿部组成的架子上,一只手轻轻搭住指板。 他还没有开始弹奏,可这个动作莫名的,让安娜失去了声音。她说不清为什么,就是那么忽然感觉到某种她理解不了但又必须要敬畏的存在。她怔怔地看着文卿,感觉一旦文卿把手放在琴弦上,手指微微弓起,好像整个人忽然有了变化,变得格外有力,格外修长。 哪怕实际上他坐得很放松,眼神散漫不知道投向哪里,可他唇角的零星笑意却有让人沉迷的魔力。 她默默往西奥洛身边蹭了蹭,西奥洛挑起眉梢露出一个嘲笑的表情,像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伸手揽住了她。 “‘蒂恩托’对你来说太难懂,你可能会喜欢这首曲子,”他半是嘲笑半是宠爱地说,“听好了,呆瓜。” 他的话音刚落,文卿便拨响了琴弦。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大概快要v了。 多久还不确定。 * 略修。 第19章 房间里,经过了整整一夜的冥想,又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在精灵国中四处勘察的特蕾莎,终于还是在午时坐到桌前,紧皱着眉头摊开了急讯信纸。 这个造价高昂的炼金作品看上去和平常的信纸没什么两样,但却是一种隐蔽性极高的一对一通讯工具,在一张纸上用特殊的墨水写下的内容会同时显现到对应的另一张纸上,急讯信纸的等级越高,显现的速度就越快。 特蕾莎随身携带的当然是能够实现实时对话的高阶信纸,正是因此,她下笔之前才会犹豫了又犹豫。 短短三天中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至于她这一刻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护送她前往索拉森林的两个骑士,格里尼很小就被她从贫民窟里捡来贴身培养,艾伦是她从家族为她准备的骑士中精挑细选而来,他们都是平日里表现得最为忠心耿耿,也是她最为信任的骑士,因而她万万没有料到他们的背叛——在此之前她也曾对他们委以重任,假如他们一开始就是被安□□来的棋子,是谁在他们的背后?又有哪些势力会因此而得利? 根本不用细究下去,五年前的那场草原战争过后,她带领下的圣达坎家族一跃成为皇帝的新宠,从此圣达坎家族就变成了帝都佛仑众矢之的对象,这场惨烈的背叛最大的可能是所有人一起出力,只有这样才能破开她的严防死守。 但最糟糕的还不是盘根错杂,稍微想起来就让人觉得头痛欲裂的帝都势力,毕竟大家都是人族,在皇帝强势的统治下还算是收敛,哪怕内讧也有底线,最多也就趁着她外出暗地里使坏想要弄死她,一击不得手,他们也会元气大伤。 最糟糕的可能是整个事件是由“遗族”策划的,那些非人的种族在战争中失去了所有,对人类抱有不死不休的仇恨,一想到他们可能一直隐忍不发,在暗中注视她的一举一动,更甚至他们还能策反她最信任的骑士,她就通体凉意。 她停顿了一会儿,慢慢写道:“陛下容禀。听从您的吩咐,我已于昨日送达口信。一路安顺,以我所见,精灵族一切如常。前日,我的贴身骑士格里尼、艾伦于索拉森林东侧叛出在逃,争斗中格里尼失去左手手臂,艾伦失去两只眼睛,目前叛出原因不明,兹事体大,望您知晓。我将剥夺他们的姓氏……” 东大陆,一列车队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从卡尼加纳沼泽带上穿行。 名为卡尼加纳的狭长沼泽带在东大陆上酷似“>”形,或者更形象地说,它是画在东大陆的巨大“x”字,不过只画了左半部分,跨越了东大陆上山地、平原、高原三个地形。 任何人看到这列只配置了两个车厢的车队都不会觉得它们简陋,只要他们认出了护卫在车厢四周的二十位骑着金鬃马的高阶战士,而在他们看不到的车厢里,还有一位随行的圣阶法师和他已经高阶的徒弟。 这列车队不可谓不豪华,但对于皇帝奥古斯都来说,依然算得上是轻装简行。 他此刻正在车厢内读信。 “……此外,我被两位骑士重创后又遭影魔纠缠,幸得偶然路过的吟游诗人哈利所救。他黑发碧眼,容貌不凡,年龄十八岁上下,衣着配饰皆名贵无匹,我从精灵王口中得知,他曾受到‘李’的教导,并获得高度评价,根据他在救助我时展露的实力,有极大的可能是圣阶战士。三日中他所展露出的性格天真浪漫,不喜束缚,具有极高的音乐艺术才华,并凭此折服了精灵族,包括精灵王在内。” 吟游诗人。李。圣阶战士。 奥古斯都的视线从这几个关键词上一扫而过,他把这个人记在心里,但并不觉得他有多特殊。 直到他读到最后,才微不可计地停顿了一下。 或许写信的人也心乱如麻,这句话能看出笔迹有些潦草,于是有一个片刻,信纸上没有显出任何字迹。 奥古斯都在这片刻中又重新读了一遍最后一句话。 “……三日中他所展露出的性格天真浪漫,不喜束缚,具有极高的音乐艺术才华,并凭此折服了精灵族,包括精灵王在内……” 信纸上又显出新的字迹,奥古斯都却没有急着看下去。某些遥远的记忆被唤醒,他沉吟着,忽然往书桌下按了一下,从弹出的暗柜里抽出一张边角泛黄的画纸。 它被从绘画练习本上匆匆撕下,主人的急于掩饰让它的形状不太规则,然而粗糙的纸页边缘已经被磨得十分光滑平整。 上面用细腻入微的笔法绘出一名抱着鲁特琴的吟游诗人。 他一头褐色的长发蓬松地散落在脸颊两边,半垂的眼睛看不清瞳孔,嘴唇半张,仿佛正在低声吟唱。 那是一个极为英俊的吟游诗人,他正在为自己所讲的故事而微笑,但或许画画的人感情太过强烈,柔和的光散落在吟游诗人的身周,长发却在他的脸上打下了浅浅的阴影,连带着他的笑容里也带着微妙的、掩藏得极深的悲伤。 奥古斯都将它铺平在书桌上。 一旁的信纸中仍旧接连不断地显出字迹,但他却看也没看,只是又取出一张白纸放在这幅画旁边,慢慢地,三两笔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少年。 修长、纤细,浓墨一样的长发。 他往笔尖沾上翡翠的碧色,手腕悬停在半空,却迟迟没有涂抹上去。 另一边,特蕾莎写下最后一个字符。等待了一会儿后,信纸上的字迹全部消失,一行苍劲的字体显示出来。 “跟着他。” 是熟悉的冷淡又平静的命令句。 默默担心着什么的特蕾莎松了口气。 她在信纸上的字迹彻底消失以后收起它,这场对话结束了,与此同时,仿佛遥相呼应一般,文卿的弹奏恰恰开始。 他轻拂琴弦,那姿态宛若柳叶撩动水波,几个不连贯的错落音节率先出场,每一个音节都如同被撩拨的水波轻轻回荡。 这琴音如同一道光破开了岑寂,湖面的平静被打破了,一滴水造成的涟漪扩散开来,而柔和清朗的起音也随着水浪晕开逐渐发生变化,水圈越来越大,它也越来越低沉,而此时另一滴水轻轻砸下,新的涟漪又在另一个位置荡开……下压的长低音和跳跃的短高音碰撞又融合,无数水滴砸进水泊里,无数水圈交融晃荡,空灵得好像能够深入听者的心中。 文卿的手指快得惊人,他没有丝毫停顿,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弹奏出如此真实的水波律动。 六根琴弦在他的指尖上穿梭,音弦振动得又快又稳,残影连成一片湖面。他的坐姿依然散漫,眼神恍惚,可人们只要看到他,就绝对不会怀疑这一点:凡是出自他的指间,音节就圆润饱满,不会有丝毫杂音。 “什么啊,”安娜小声说,“是很好听,但是和昨天比起来退步太大了。” “你听懂昨天他弹的是什么了吗?根本就是两个类型的音乐,不能相互比较。”西奥洛同样压低嗓门回答她,“不用小声说话。你以为小声说话他就听不到了,但事实上像他们这样的人,在奏乐的时候听觉才是最灵敏的。” 安娜说:“那你怎么说话的声音也这么小?别说和我保持一致,你可没这么贴心。” 西奥洛慢条斯理地回她:“你真了解我,我是没这么贴心,小声说话是为了听得更清楚一些。” 印证了他的话似的,文卿不急不缓的动作忽然一停。 安娜猛地扭头看向文卿,这男孩已经收回了眼神,那张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年轻的脸上忽的露出一个笑容。 她瞠目结舌:“他现在才……?” “他现在才开始认真弹。”西奥洛说,“亲爱的,作为精灵,你真是对音乐一窍不通。” 安娜看了他一眼:“作为精灵?” “……抱歉。” 西奥洛这么说,然而却微笑了一下,两个小小的酒窝点缀在他的脸颊上。 随即一段猛烈的、狂放的琴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连绵的低音长段旋律、持续的中音循环小调还有忽隐忽现的高音同时出现,它们在短暂的安静之后突然爆发,在一瞬间里攫取了她的心神——安娜这时候才发现从文卿开始弹奏的那一刻起她的全部注意力就被吸引到他的手中了,她的情绪随着他展示给她的音乐而起伏,乃至于她几乎清醒地忘记了一切,甚至是戒备周围的环境。 她紧紧攥住西奥洛的双手,心脏狂跳,因为文卿的音乐汹涌而又狂热,仿佛永无止境,仿佛他从不曾为此疲惫。 他动情地随着音乐摇摆身体,但他的手指依然精准,音节如潮汐起伏,如瓢泼大雨或者小型瀑布,无穷无尽的水滴砸下,汇聚成了本能的乐音。 而他展示给你的音乐总是远超本能。 你简直能从他的手中看出某种极端精密的美感,恍如多米诺骨牌城市坍塌、钟表齿轮严密地咬合——但不,绝不,他的美精密但又完全杜绝机械化,甚至你会觉得“机械”的形容是一种侮辱,就好比瀑布轰然倾泻,就好比江河势不可挡的决堤,它们遵循自然的法则,它们也是某种“机械”的运动,可是机械里又有千变万化。 他的音乐在精密的同时,又包含了无数的变化。 安娜看向西奥洛。 西奥洛只是冲她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但安娜已经明白过来了。 他在展示,或者至少可以说他在试图展示某种规律。 “佛仑最好的吟游诗人曾经教导过我音乐。他的弹唱美极了,当然,弹得没有哈利好,但是他的嗓音和人鱼相比也相差不远——只要听过一次,你就一辈子都忘不掉他的歌声。”西奥洛说到这里陷入了回忆,“他还活着的时候是整个上流社会的宠儿,每当他演唱完毕,都会有贵妇人为他哭出声来……我猜这也是他的死因,不过我最想说的是,单论器乐演奏上的造就,哈利已经远远超过了他。” 安娜神色古怪:“昨天他还哭得稀里哗啦的,说再也弹不出他为王弹奏的音乐了,今天你就说他又有进步?” “进步?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他没有进步。”西奥洛注视着文卿,好像很想笑但又忍住了,“‘进步’、‘完善’这样的词汇用在他身上很不妥当,他的演奏技巧完全模糊了时间,如果闭上眼睛去听,哪怕有人告诉我演奏者行将就木我也会相信。他需要的是学会怎样去抓住灵感,还有别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有哈利自己能明白。” 安娜吐槽:“我看他就是自己闹不明白。” 惊涛般翻腾的演奏渐入尾声,文卿的速度慢下来,弹吉他的时候也显得神思恍惚。 这场乐音的骤雨终于止息,而在他停下以后,被侵占的听觉终于放开闸门,后方瀑布的呼啸重新撞入听众的耳中。 文卿把古典吉他收起来,跳下石块,神采飞扬:“时间到了吗?我们去巡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以后都十一点半更新,没有的话就是没有了~ 第20章 既然是巡逻,过程就注定了和轻松挂不上钩。 但那也只是对实力较低的人来说的。 西奥洛和安娜都既是高阶战士也是高阶法师,更别说队伍里还有文卿这个圣阶,他们的感知范围非常广阔,索拉森林里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而在这个基础上,巡逻就变成了一件愉快的集体户外活动了。 文卿跟着西奥洛和安娜,模仿他们直接在树枝跳跃穿行。 这是一个全新的视觉,他们像鸟儿一样飞掠。树影和斑驳的光柱游荡在他们身边,沙沙的枝叶摩擦在脚下更在天上,偶尔在叶子稀疏的地方,还能窥见一小块混合了蓝色天空的白云。 森林像一首风里唱的歌,文卿跟着西奥洛他们听了一会儿,忽然踩着树干跑到了树冠上,然后索性在森林头顶跑了起来。巨浪迎面而来,于是他反而跑得更轻快了,心中的欢畅实在难以言表,绿影和棕枝在他的视线尽头,如江河滔滔,而卡瑟加顿山一望无际,在比尽头还要遥远的地方。 他把收到的银铃用发带缠在脑后,一路都是银铃的脆响。 “西奥洛!”他大声喊道,“你们平常巡逻就是这样到处走走吗?” “当然不是。”西奥洛的声音不急不缓,他和安娜也跟着文卿爬上了树尖,和文卿保持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王在寝宫里就能知道索拉森林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们巡逻通常不是为了安全,而是保护一些失去了父母的动物。” 安娜补充道:“比如说比尔——他现在应该已经长大了不少,你要去看看吗?” 文卿回答得斩钉截铁:“当然要去看!” “我们可以先绕一段路,随你喜欢。”西奥洛说。 文卿有些不好意思:“我乱跑妨碍你们了吗?” “没有,哈利,而且我们都理解你的激动。”安娜说,“因为索拉森林就是这样,魅力无边,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爱上它。” 她冲着西奥洛眨眼,西奥洛不太自然地别过了头。 文卿看着他们之间的小小互动,忽然说:“讲讲你说过的那个吟游诗人吧,西奥洛。” 安娜有些吃惊:“你听到我们说什么了啊!” 文卿笑起来。 在蓝色的广袤天空、脚下海洋一般的绿树,和他背后只看得见冰雪的卡瑟加顿山中,大面积的纯色对比形成了清新的图景,壮丽的世界和他的魅力产生了奇异的化学反应,这个忽而绽放的笑容清澈天真到让人觉得仿佛被婴儿一样的纯洁刺痛了。 “我听得到。”他说,把手背到身后,“西奥洛也跟你说过了啊。” 安娜很震惊:“那我还说你哭了呢!你都不害羞!” “我不羞。”文卿在背后掰手指,“我比你们小好几轮,有什么好羞的。” 话是这么说,他的脸还是红了,眼神也有些躲闪。他很努力地试图直视安娜的眼睛,可惜每当他鼓起勇气想要直视安娜,一触到安娜好奇的灰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 重复了好几次之后他终于不情不愿地承认:“……好嘛好嘛,是有一点点……你不要提起来就行了啊!” 西奥洛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反倒是安娜不好意思自己揭人短了,一边笑一边用手肘撞了一下西奥洛:“哈利问你呢,那个什么最好的吟游诗人。” “卡贝松。”西奥洛敛去笑容说,“他叫卡贝松。” 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陷入了沉默。 安娜好像意识到什么一样不吭声了,只是投给文卿一个抱歉的眼神,一声不吭地跑到前面去带路。他们三人形成了一个三角,安娜在最前面,西奥洛在安娜的斜后方,而文卿在西奥洛的斜后方。 那个“佛仑最好的吟游诗人”好像触到了西奥洛的某个禁区,三人埋着头跑了好一阵,微风在他们之间摆荡,文卿一点一点的,慢吞吞地加速跑到了西奥洛的身旁。 他觉得西奥洛根本不像是表面那样不高兴,可能是有一点不高兴,但是更多的是惊讶和无措。 西奥洛面无表情大概不是因为他生气或者不想说话,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也不知道他该说什么。 比如此刻就是证据:文卿和西奥洛的手臂之间只有不到二十厘米的距离,但西奥洛并没有拒绝他的靠近。 “西奥洛?”文卿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问他,“你不想告诉我吗?关于卡贝松?” 安娜立刻支棱起耳朵。 “没有。”西奥洛低声说,“我只是……太久没有想到他了,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你不要不开心,是我不对。”文卿说,“我不问了。” “……不,我想说。”西奥洛无声地笑了一下,露出两个酒窝,“我也该说了。” 文卿又凑近了几分,几乎贴到西奥洛的耳边:“你就是不想告诉安娜对不对?” 安娜的脖子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回头——西奥洛的眼角一跳,能够想象到接下来她热情的追问,而他一定抵挡不住,最后他会告诉安娜,得到对方的嘘寒问暖。 那是他最不想要的东西了,实际上,他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安慰,可他也知道那并不是一段非常好的经历,以安娜的秉性,大概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到最后反倒是他安慰她。 但她忍住了,没有回头,于是西奥洛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文卿小声笑起来:“我觉得你们在一起超配哦。” 安娜在前面叫:“那当然!” 西奥洛的表情松动了一下,但没说话。 文卿继续很小声地问他:“那你晚上悄悄到我房间里来,只说给我听——一二三没拒绝就是答应了!” “……好吧。”西奥洛说。 在答应之后西奥洛的脸上也有了笑意,他好像蓦地去掉了心里的重担,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又好转了,安娜兴高采烈地反身环住西奥洛,把文卿挤到一边,文卿也不在乎安娜冲他小小的撒气,笑嘻嘻地落在最后,看着这对情侣走在他的前面。 他们在树顶直线前进,鸟儿有时候会和他们并肩而行,有一只特别小的鸟儿从文卿身边飞过的时候还不小心把翅膀擦过了他的脸,一个倒栽葱差点掉下去,好在它小,落在叶面上只是让叶子晃荡了两下,也没掉下去,赶紧扑楞着翅膀昏头转向地飞远了。 文卿悻悻地收回想要帮忙的手。 西奥洛和安娜首先带着他去看了一种非常美丽的矮小植物,大概只有几立方米那么大一小片地上长满了这种植物,它们看上去有点像是蒲公英,不过比蒲公英好看得多,因为它们像是蒲公英一样毛茸茸的圆球,正散发着蜡烛中的幽蓝色的光。 这种光和日光、月光都不一样,它朦胧得像是纱,淡极了,而且不是因为光芒小才暗淡,因为这么多植物聚在一起聚在一起之后这里就像是烧起来了似的,可是光芒依然淡得像是经过森林层层过滤的阳光,几乎有清透的意境,像是少女的欲说还休。 文卿伸手想要触摸,他看了西奥洛和安娜一眼,他们冲他点头,于是他小心地用一根手指点了一下那株植物。 他的手指陷入了朦胧的烛光里,然后他的指尖……也在发光! 吓得文卿马上把手指拿到眼前查看,没什么不对的。他又去看那株植物,被他戳出的小小的空缺正在被幽蓝的光点填补,文卿这才发现发光的并不是植物,而是某种大概只有芝麻那么大的虫子。 “火绒虫。”西奥洛说,“它们居住在火绒草上,死后只要不腐烂就会持续发光,以前曾经非常多,飞起来能把天空都遮住。后来人类商人发现了它们,大量捕捉之后制作成工艺品,为了卖出高价,又焚毁了森林外围的火绒草。多数火绒草都生长在森林外围,所以现在火绒虫已经濒临绝种。” 文卿端详着火绒草,说:“那它们一定更昂贵了。” “按道理是。”安娜说,“但现在我们把火绒草移植到森林内部啦!一般的商人进不来!火绒虫一定能慢慢变多的!” 文卿却没有说话。他心说根本没有这回事,三百年后火绒虫无人所知,人们只能在珍惜的饰品上看见这种发光的小生物,而且一度认为这是一种已经失传的炼金技术。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西奥洛,想知道西奥洛有何高见,然而西奥洛仅仅垂着眼注视笑容灿烂的安娜,同样微微笑着。 这两个精灵站在一起的时候真是旁若无人,如同一幅油画。 文卿:圣光要闪瞎眼了都。 可他心里同时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快乐,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快乐来自哪里,但是看到这两个精灵高兴,他也就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 这种愉快的心情一直保持了很久,他们又一路去看了很多神奇的生灵,美丽的濒危植物或者年幼的还不能自己捕猎的小动物。 “你们一直这样保护它们吗?”文卿问道。 安娜把不知名的浅紫色根茎一点点撕碎了喂给巢穴筑在沙土中的小毛团——不是比喻,这玩意儿就是一个小毛团,连眼睛都看不清,更别说嘴巴了,文卿都闹不明白安娜是怎么找对位置喂食的。 “有时候吧。”她没有抬头,睫羽轻轻扇动,这会儿就有一点不符合她常日表现的脆弱来了,“其实单单照看一下失去父母的孩子们还好,大多都能长大。但像是火绒虫这样被捕杀到所剩无几的,照看也不过是延缓它们彻底消失的时间罢了。” 她好像非常明确自己所做的努力都是杯水车薪,并且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也没有特别难过的样子。文卿盯着她看,又转而盯着西奥洛,这两个精灵的脸上都十分平静。 场面稍显沉重。 “唔……”文卿含糊地说,听了半天还是没有想起来接下来要怎么说。 说“弱小又美丽的生物本来就非常难以生存”? 人家清楚得很。 然而文卿想起来那些幽暗的火光落在手上的奇异景象,又有些由衷的遗憾。 “没关系的。”他最后说,“旧的物种死亡,又会有新的物种出现……生生息息,从不会断绝。” 他说到最后声音放低,摩挲那支精巧的小木笛,想起这个世界的现状。 奥古斯都让整个世界都为之一新,但旧的东西呢?还有那些旧的、尽管已经和腐朽融为一体的辉煌? 他没有继续深想,他也没办法深想下去。奥古斯都是游戏中的标杆人物,崇拜者不知凡几,官方给出了详细的资料,还为他出过个人传记。他当然知道奥古斯都在征服这个世界的路上曾做过多少不单单能用“残酷”乃至于“灭绝人性”来形容的事情,即使那些屠戮都卓有成效,可奥古斯都是怎么想的?他怎么敢笃定自己所选的就是最正确的答案,他又怎么敢这样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漠,而在他毫不掩饰性情之后,依旧有数不清的忠勇之士效忠? 谁也说不清。 哪怕官方也没有给出定义,他们只是像最优秀的史官一样用不掺杂感情的文字描绘那段传奇。 作者有话要说:  和编编商量之后,决定在1月22日,也就是本周日入v! 然后就是你们期待已久,作者悲痛欲绝的日更_(:3ゝ∠)_ * ps.这次还是没有补齐榜单字数……?? 好吧,可能真的是我数学不好吧。 我感觉我是补齐了的= = 第21章 他们在巡逻的最后才去看望比尔, 因为比尔不在巡逻的路线上。 不过精灵的巡逻本来也没怎么跟着既定的路线走,就文卿所知的, 精灵的传统巡逻流程就是当日负责巡逻的小队沿着大概的方向晃悠上半天。 这也是文卿头一次看见比尔的巢穴,一棵巨树的分枝和树干相接下陷处。 这种足足有五人合抱这么粗的树在索拉森林中只算是寻常,但这个树窝的位置无疑极为巧妙,它在树体的中部,繁茂的枝叶将它遮挡得严严实实,与此同时,又因为距离树顶较近,还能接收到不少暖洋洋的阳光。 七支来自母亲的尾羽被比尔垫在身下, 而他现在已经长到大概两只手都捧不住的大小, 在巢穴中睡得正香。 又是一个黄昏,夕阳是浪漫却也如一的橘红色。 这不是文卿在索拉森林看到的第一个黄昏,但这是文卿第一次站在树枝上, 看到树冠内部的黄昏。 这是索拉森林中常见的树, 叶片也是索拉森林里常见的近椭圆的叶片,可在夕阳之中, 一切都与众不同。 每一片叶子旁的缝隙里都透着浪漫的橘红色淡光,每一片叶子又都投下小小的点状黑影,于是色泽浓烈的光影在这里几乎达到了究极的平衡——如同被时光妥帖安放,亦或者因为不忍惊动而将美酒窖藏了千万年——还有一身白色茸毛的鸟儿安睡在光影里, 他失去了母亲,可自然和精灵庇佑着他。 树冠中没有风,可光影和树都在生长呼吸, 因而静止之中又隐隐约约的,仿佛有什么似是而非的灵气。 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刚刚摆脱宗教桎梏了艺术的教条,画上的圣母和圣子都饱含人性;但却没有抛弃宗教的辉煌和盛大,于是人性中又有至高至纯的神性。 文卿静静凝视着比尔,心中动了一下,露出了微笑。 “真好啊。”他很轻很轻地对自己说,尽管他并不明白自己在感叹什么。 他也不明白他的微笑有多美好。 最后他们没有惊动比尔,悄悄地离开了。 “我们就在路上吃晚餐好了。”一路都很高兴的文卿提议,“尝尝我的手艺,超好吃的,我保证。” 西奥洛和安娜都没有意见,大致分工了一下,他们两个去找猎物,文卿捡柴烧火,做一些前期准备。 普通的动物哪里都有,除非是极度危险的魔兽所在之地,或者是只有特殊种族才能生存的地方,因此安娜他们很快就在附近猎到了一头不小的成年野猪。它看上去和地球上的野猪没有多大的区别,只除了它的背上有能够像箭一样发射出来的坚硬鬃毛,以及它的味道——文卿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哪怕随便用白水煮煮都能香掉人的舌头! 他一看见野猪眼睛就亮了,尤其在他发现这是一头母野猪的时候:“太好了!母野猪!母野猪肥肉多,熬汤一级棒!” 安娜有些吃惊:“你还真懂一点儿啊?” “那是。”文卿自信满满,“你们就等着吃吧。” “但是熬汤很费时间。”西奥洛说,“现在不早了,我们要在天黑前回王的身边。” 文卿掏出那把做菜才会用的专用小刀,又从背包里取出厨具放在火堆上,搓了一个大水球扔进去煮,然后才一边飞快地分割野猪肉,一边说:“时间的问题尽管放心。还有,什么叫‘回到王的身边’?” “我们是王的近侍。”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安娜,她凑在文卿的手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啧啧称赞,“你这可不是懂一点儿了哈利,你是很有一手啊!” 说文卿刀法又快又好绝不是空话,他切割野猪肉都能切得手上动作只剩下残影,而且他切的时候根本没怎么看,心思都搁在安娜说的话上。 “蒂恩托的近侍啊……好大的官。”文卿说,刀尖伸进他切开的缝隙里一折一挑,野猪肉中的白色黏膜就整个儿被他撕了下来。 这一手如果不是非常熟悉食材的人绝对做不出来,安娜和西奥洛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愣过之后就是满怀期待,安娜眼睛都在发光。 精灵有很多种族,每个种族又各自有各自的族长,以及因为不同种族不同习俗而产生的不同职位,比如光精灵有专职照料植物的,高地精灵有专职打猎的。总体来说,现在的精灵国中,政治体系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不像三百年后那么合理和清楚。 , 这都是皇帝奥古斯都的锅。 听名字也能听出来,精灵的分类有好几种,要么按照属性,譬如“光”精灵;要么按照分布地区,譬如“高地”精灵。在皇帝四处征战之前,精灵族都是各族分居,直到他们的故土被侵占——精灵们分散的时候打起仗来很吃亏的。 事情无须赘述,总之,几乎所有的精灵都集中到了索拉森林,而森林精灵慷慨地接纳了他们。 最为古老和神秘的森林精灵,传说中他们也是未分化前的所有精灵的先祖。漫长的生命和森林的闭塞环境让这一脉流传下来,无论是三百年前的今天,还是三百年后,森林精灵都是那么神秘和沉默。 精灵王就是森林精灵。 西奥洛和安娜都没有说话,文卿能自然而然地直呼精灵王的名字,可不意味着他们也能。 事实上安娜早就想问了:“哈利,你是怎么就这样……叫出王的名字的?” 哈利把剔出来的骨头扔进锅中盖上盖子:“就这么叫他啊。你不觉得他的名字很好听吗?蒂恩托,蒂·恩·托——第一个音和最后一个音都要弹动舌头,念起来特别有一种蓄势待发的、猛地炸开的感觉,音节的转换超棒!” 安娜干笑:“呵、呵呵,好像是吧。” 西奥洛用手挡住自己的笑意。他咳嗽了一声,安娜立刻识相地说:“那什么,你先做饭啊,西奥洛有事找我。” 文卿歪着头看了他们一眼:“去吧。” 他低下头,继续把手中分好块的猪肉清理干净,选出最肥美的部分连带着他这几天中弄到的调料放进锅里。 安娜和西奥洛站在一块儿说笑,依然是非人的美和非人的淡淡光晕。文卿背对着他们做饭,轻轻地哼着歌,空地上的树枝也随着歌声轻轻摇曳,在他无忧无虑的脸上投下波浪般的影子。 这两个精灵和一个人类在不到半个小时之后就各自都分到了一碗散发着浓香的肉汤。 肉的香气在空气中徘徊,其中还夹杂着少许的清香,安娜和西奥洛捧着手里的碗和勺子,安娜说:“就这么一会儿时间是怎么把肉熬得这么香酥的?” 西奥洛关注的却是另一个点:“你居然在锅上刻了时间魔法阵?!” 他关注的点倒是完美地回答了安娜的疑问。 所谓时间魔法阵,顾名思义,就是可以加速时间或者延缓时间的魔法阵,稍微科学一点的解释就是利用罕见的高阶魔晶为阵眼输出魔力,又用别的各种复杂珍贵的材料来绘制魔法回路,形成能量场……不科学的解释就是反正在神眷大陆不需要科学,就是有这玩意儿。 文卿面对西奥洛惊呆的眼神只是耸了耸肩,心说用把时间魔法阵刻在餐具上在我们玩家里可是常规做法,有条件的怎么着都会弄一个。 不过想想这个时间,距离“世界大战”的结束——不对,不是结束,奥古斯都才打下来草原而已,那位陛下的征途可不会止步于草原——好吧,在战争频发的时期把这样的高精技术用在吃喝上面,好像确实挺难理解的。 西奥洛:不!你对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误解!这种行为任何时候都不能理解好吗! 安娜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西奥洛的肩膀:“放松西奥洛,我以为你知道了,哈利身上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才对。” 她颠了颠手中的碗,一边啧啧感叹说“想不到有一天我也能用上这么奢侈的玩意”,一边低下头用勺子舀了一勺肉汤送进口中。 文卿笑嘻嘻地看着安娜瞪大眼睛凝固在原地。她的喉咙滑动了一下,怔怔地呆住半晌,数秒后,她一声不吭地放下勺子,豪迈地捧着碗送到嘴边,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西奥洛还震惊着,动作却一点儿也不慢。他干脆利落地放弃了勺子,直接低下头喝起汤来。 文卿嘟着嘴吹了吹汤的表面——碗里当然不会有太烫的食物,但喝汤之前吹一吹,与其说是为了让汤变凉,不若说是一种习惯——他也把脸埋进碗里,大大地喝了一口。 这个世界的东西果然比游戏中的好吃!上次的兔子和上次的粥都不是特例! 肉汤是牛奶一样喜人的乳白色,单单看着就是又香又醇的样子,味道也不会辜负食客的期待。文卿罕见地只在汤中加了丁点的盐和一种味道类似薄荷或者姜,又清凉又有一点辣味的香料,单单只靠着火来发挥食材最本质的味道。就如他所料的那样,汤中全都是温暖熨帖的咸香,像是巧克力一样醇厚地融化并且严严实实地,以一种不急不缓的从容包裹了整个口腔。 它不具有太强的爆发力,也没有甜蜜到只一口就抓住人的味蕾,但它就像是雨中的伞、春天的花,不是让人无法拒绝,而是它就应当在此刻出现,出现在这里。 食物中好像真的有灵魂或者感情一样。 安娜慢慢地喝着肉汤,野猪肉已经被熬煮得用勺子一推就散,肉汤极为浓稠和饱满,有入口即化的肉丝。她安静的肠胃被这种无法抵挡的香气折服了,不断散发着饥饿的信息,催促着主人食用。 她喝着汤,越喝越高兴,西奥洛也在喝汤,眼角眉梢都是暖洋洋的笑意。 文卿一边喝一边抬眼看他们为美食露出的笑容。 真美好啊。他在心里说。 回到居所的时候天才擦黑,精灵国中一边安详。这个散漫的种族出乎意料的不愿在夜间出没,也没有什么会持续到深夜的狂欢。 文卿在房间里等待着。 没有让他等得太久,几分钟后,刚刚离开的西奥洛就去而复返。 这个俊美的精灵维持着一贯的轻盈,尽管他的神色有些沉郁。他走进他的房间,锁上门,迎接他的是两张软绵绵的懒人椅,和歪歪斜斜地躺其中一张椅子上的文卿。 他脱下了精灵送来的宽松的长袍,换上一件松松垮垮的银白色长衫和宽松的银白色长裤,踩着同款的布鞋。这一身衣服上毫无珍珠翡翠玉石,只有暗色的玫瑰纹绣,重重叠叠的肥厚花瓣,带着栩栩如生的娇怜。文卿没有束发,长发落在肩颈上,从西奥洛的角度去看,他精致秀美得像个过于年幼的男孩儿。 他忽的有些踌躇,不知道把话告诉这样的小孩子是不是有些不合常理。 “你想站着说吗?我倒是没有意见,但是仰着脖子听你讲话很累的。”文卿说。 西奥洛失笑:“你这叫没有意见?” 他放松下来,学着文卿的样子懒懒散散地瘫坐在懒人椅上,双手抱在胸前,长腿没办法蜷缩起来,他就把它伸直了搭在地板上。 屋里的魔法灯十分暗淡,暖光中,西奥洛闭上了眼睛。 他慢慢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第20章 卡贝松是帝都佛仑最好的吟游诗人。 这句话的意思是,卡贝松是最好的吟游诗人。 他不常用辉煌的勇者传说来博取民众的吸引力,虽然他也会讲那些故事,并且他讲得不比任何人差。卡贝松喜爱的是温柔的抒情小调,缠绵的情歌,或者是悲伤的爱情故事——悲伤的,普通人与普通人的故事。 (“怪不得他讨女人喜欢。”文卿说,“一听就是一个又敏感又英俊的流浪者。女人都喜欢流浪者,这是情怀。”) 女人都喜欢流浪者?这是哪里来的说法?吟游诗人那么多,只有卡贝松最受欢迎。 (“所以说你不懂。这里的流浪者首先就不能是那种因为一无所有才流浪的人,那种人一看你就觉得他没有底气。”文卿嗤嗤地笑,“我说的流浪者,是指随时随地都有惹人怜爱的不安定的气质,经历了很多,感觉又沧桑又疲倦,并且英俊的男人。”) 好吧,算你说的有道理。 卡贝松确实就是你说的那样,忧郁,温柔,疲倦,浑身都是不安定的性感。他有我见过的最悲伤的深褐色眼睛,就算他笑得最灿烂的时候,也会显得非常的忧伤。 他很讨女人的喜欢。 最糟糕的是,他也很喜欢女人。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文卿又插嘴,“这种浪子肯定喜欢女人啊,说白了都是相互的。你看,女人被束缚在家庭和家族里,所以渴望自由;而不安定的男人呢,又渴望安定。他们各自都有对方想要的东西,只要再加上一点相遇的巧合,有一点谈得来的话题,有时候谈得来的话题都不需要,看对眼就行了。他们会短暂地相爱,然后女人回归家庭和家族,男人重新流浪——逻辑通,没毛病。”) ……你说得很对。 你多大了?说话的口气就像已经活了几百年一样。 (“我多大?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我也说不清。二十二或者十七岁,你可以选一个。”) 算了,你的年龄不重要。我要说的是别的事情。 卡贝松十四岁的时候才刚刚到佛仑两年。他还很年轻,但是好嗓子已经显露出来,即使在佛仑那样的大城市,也是个小有名气的吟游诗人。 他的年纪还小,嗓子非常清澈和干净,据说他在未来的六十多年里一直都保持着那样清澈和干净的嗓音,但是曾经听过他在那时的弹唱的人都坚持,他十四岁的唱法要格外的悠扬和纯洁一些。 (“那时候你们就相遇了吗?”) 那时候还没有我。 好了好了,那些都是我是听别人说的,最好的吟游诗人都是天下皆知的人物,谁都认识他们。 他们在唱传说,而他们自己往往也是传说。 行了,别一副傻乎乎的样子,我不到六十岁就这么让你吃惊?别关心我,现在我们还在讲卡贝松的故事。 在他十四岁那年,被邀请进格里尼家族进行表演,为了取悦当时闷闷不乐的格里尼公爵夫人——是的,别那副表情,就想你想的那样,公爵夫人爱上了他。 (“完全可以理解。”文卿咂舌,“无意冒犯,不过公爵没弄死他?”) 实际上,公爵夫人对卡贝松的爱慕,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公爵对她的冷落。咳,出于某种原因…… (“哇哦。”文卿说,“公爵有别的情人?不应该啊,有情人一般也不会太冷落正宫的,我记得格里尼家族是老牌贵族了,每一任公爵夫人都出身不凡,没有合适的理由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让我猜猜,公爵不喜欢女人?再狗血一点,公爵也喜欢卡贝松?”) ……是的。 如你所想,公爵和公爵夫人都对卡贝松抱有极大的好感。他们的关系一团乱麻,卡贝松在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争风吃醋之间烦不胜烦,因为他既不喜欢公爵,也不喜欢公爵夫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公爵和公爵夫人对他的喜欢也不过是逗弄漂亮宠物的那种喜爱,毕竟尽管他们非常喜爱他,在表演完毕之后,他们还是不允许卡贝松与他们同席用餐。 (“哦这个,我听说过。”文卿嘟哝道,“吟游诗人的地位一度非常低,他们不允许和观看表演的人一桌吃饭,还有他们只是平民和贵族用于取乐的玩具之类的说法。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好起来了,我翻遍了官方的记录也找不到转折在哪里。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关键被官方忽视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哈利。 不过我要讲的事情和公爵以及他的夫人没有多大关系,他们身世显赫,手握重权,但也不过是这个故事里的背景。 故事的重点在于年幼的卡贝松被他们扰得非常烦闷,同时,因为这两位对他所表现出来的喜爱,他在公爵的府邸中行走时是不受到约束。 某一天午后——那是一个阳光明亮的午后,可能是因为刚下过雨,所以天色又要格外的明亮一些。而就在那个不同寻常的午后,卡贝松在公爵的后院里发现了一位被深藏的精灵女孩。 他们才是故事的主角。 (“故事开始有点意思了。”文卿说,在懒人椅上翻了个身,“所以卡贝松和那个精灵女孩相爱了?”) 是啊,每个人都能猜到的故事。他们相爱了,就像任何一对相爱的人一样,度过了一段不算长的美好时光。 这段关系终结于公爵的发现,爱侣被迫分离,并且就像大多数被迫分离的爱侣一样,他们再也没有相见。 (“名字呢?”文卿说,“你没有讲精灵女孩儿的名字。”) 她叫露西,是被赠送给公爵的礼物。 你知道,通常被人类抓住的精灵都会作为一种昂贵的、用来展示地位和权势的礼物,露西也不例外。公爵不喜欢女孩,所以什么都没有对她做。但公爵对她很好,没有折磨她,也没有把她转赠给别人。在府邸中她几乎是自由的,她想要什么,公爵都会派人送来。 我猜公爵或许真的有一点喜欢她,起码是喜欢她的天真和美丽,不然公爵不会允许她生下卡贝松的孩子,还让她抚养这个孩子,直到他长到六岁。 (“然后公爵把这个男孩送到卡贝松身边。”文卿说,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不难猜测,哈利。你没必要躲开关键,我说出来的时候,就准备好了公开这些。 我就是那个男孩。 六年后卡贝松已经享有盛名,但他依然无法保护一个半精灵,所以我跟在他身边的时候从来没有露过面。人们只知道卡贝松曾经有一个宠爱的弟子,很有才华但是因为受到嫉妒被人毁掉了脸。 不得不说这套说辞很有说服力,我跟着卡贝松度过了四年时间,从来没有人试图看看我长什么样子。那些爱慕卡贝松的贵妇人有时候还会召我上前,我会带着面具前去接受她们的怜悯,她们会抚摸我的头顶,那时候我还小,心惊胆战,害怕她们中的某一个提议想要看看我的脸。 可是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绅士们、夫人们其实根本不在乎我,他们只是在乎自己的名声,而女士们或许还在乎卡贝松怎么看她们。 那四年是我学到的东西最多的四年。 卡贝松对我很好,但他没有告诉我他是我的父亲,这件事是我后来才发现的。我原先一直以为我是格里尼公爵的私生子,直到很久以后,在我离开卡贝松之后,才发现我虽然看上去完全就是个精灵,然而我笑起来几乎和他一模一样……那对酒窝。 你说得对,哈利,没有纯血的精灵会有酒窝。 精灵国中只有我是半精灵。 (“那你是怎么来精灵国的?卡贝松寻求了谁的帮助?”文卿问道。) 多么敏锐啊,哈利。 是皇帝。 年轻的,还未登基的皇帝。 我说过卡贝松是当时最好的吟游诗人,或许直到现在他也是。皇宫的宴会上他也受到了邀请,当时的王,陛下的父亲得胜归来,恰逢陛下的老师给他一段假期,陛下就回到了皇宫。 卡贝松为王唱了一首赞歌,又为王后唱了一首。而陛下,因为当时陛下归家是临时起意,所以卡贝松没有为他准备歌曲。 宴会结束之后年轻的陛下拦住了卡贝松,要他为他唱歌。 (“奥古斯都也喜欢音乐吗?”文卿兴致勃勃。) 当然,当然。 所有人都喜欢音乐,贵族尤其如此。不排除某一些是假装出来的,但陛下是真的喜欢音乐。 可惜卡贝松实在是唱不出来了,他一贯太受欢迎,夫人们缠着他,要他一首接一首地、无休止地唱下去。疲惫让卡贝松的喉咙疼痛,灵感衰竭,而且他又累又饿——我说过了,吟游诗人是不能和尊贵的客人们一起用餐的,他只能等待宴会结束之后和仆人们一起用餐。 (“所以他没有给奥古斯都唱歌——他居然没有给皇帝唱歌。”文卿说,“我不敢相信。不过没关系,我不会累,我会给他唱的。所有为他写的音乐我都留着,只要他喜欢,我就一直演奏,唱给他听。”) 我保证陛下会喜欢你,哈利。 卡贝松没有歌曲,所以他把我送给了陛下。 陛下将我带回了法师塔,并且教导我。直到他登基,才把我送到精灵国。 这就是我的故事。从头到尾,完完整整。 (“怪不得我总感觉你和和精灵国有些不融入。”文卿说,“刚来的时候精灵也不喜欢你?毕竟这个时代的半精灵几乎就代表着精灵的耻辱。他们都很好,所以不至于欺负你什么的,但是肯定没有人喜欢你。那时候只有安娜喜欢你对吧?”) ……你真的很懂啊哈利。 (文卿歪着头:“看得多罢了。这就是你不求婚的原因?”) 或许是。 (“你真的介意你不是纯血精灵吗?”文卿很困惑,“我也可以理解,但是我还是不理解……你明白吗?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但是我还是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想……你确实是半个人类,因为只有人类才会考虑这么多。”) 你比我更像一个精灵。 (“那当然啦,你不用像,你就是精灵啊。”文卿说,“而且在不久之后就会有很多精灵和人类通婚,半精灵没什么大不了的。混血儿还很容易继承双方的优势,你和安娜生的孩子一定很好看。”) (他从背包里掏出两个小盒子递过来:“拿着吧,红盒子是可以清洗血统的药剂,滴一滴纯血精灵的血然后再喝下去,它就会保留你的精灵血统;绿盒子是另外一样东西,如果你决定好了不选红盒子,就在安娜的面前打开它。”) 你要走了? (“对啊。”文卿眨眼睛,“特蕾莎要走了,骑士要保护好她。”) 第21章 文卿在西奥洛离开后又偷偷跑去找精灵王。 蒂恩托的寝宫位置十分醒目,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愿不愿意有人进去打扰。文卿试探着推了推那扇边角处缠绕着花枝鸟兽的木门,门没有锁,但里面也没有人。 他想了一会儿,扭头去了内殿。 浅绿色的萤火虫漂浮在两旁,月光照亮了前路。 他跟着萤火虫往前走,看见精灵王正站在管风琴前,用一柄手指那么长的刀修整管风琴上的浮雕。艾布特站在蒂恩托身后的不远处,文卿注意到艾布特是首先修整的那一个,蒂恩托会在他雕刻的基础上进行进一步的细化,两位精灵合作十分默契。 并且他们手指的动作那么精巧和轻盈,逐渐成型的浮雕又是那么美,好像他们早几十年就为此在心里打好了腹稿。 他站在下方,仰着头,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修改管风琴。 “我要走了,蒂恩托,艾布特。”文卿说,难掩失落,却也十分明快,“可能看不到你们修改的成果了。” 艾布特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没有写演奏方式和上次那首曲子的曲谱呢。” “哦!”文卿大惊失色,“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我忘了!” “没关系,亲爱的哈利。”精灵王刻好了一只蜷缩着的花苞,转过身,“你可以寄给我。” 他瑰丽的身姿即使在夜里也如同火一样汹涌和生动。 文卿疾走几步,冲上去抱住了他。 “我喜欢索拉森林,我也很喜欢你们。”文卿说,“我真想再留一段时间啊,但是我必须要走了,蒂恩托,这几天我满脑子都是你。在瀑布之前我想你在水中是什么样子的,出去巡逻的时候我在想你站在树冠里是什么样子,做饭的时候我在想你会不会喜欢吃……啊!” 他急匆匆地松开精灵王,从背包里掏出了用来煮肉汤的砂锅:“我给你留着呢蒂恩托!还有艾布特,来尝尝看啊!” 艾布特喜俊不禁:“真是沾了您的光啊,王。” 他们围成一团,坐在文卿友情贡献的木椅上捧着碗喝肉汤。 “怎么样?”文卿满怀期待。 精灵王说:“非常好。” 艾布特也称赞道:“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肉汤了。” “嗯呐,我就说你们肯定会喜欢。”文卿说,“还要吗?这可是一整只野猪,再喝几碗也没关系,特蕾莎那份我会注意留着的。” “不用了,哈利。”艾布特柔和地说,“好了,去吧——如果你需要,我们就在这里,不会离开。” 蒂恩托把手轻轻在文卿的肩膀上压了一下:“回去睡一觉,醒了再走也不迟。” 他的瞳孔在夜间绿得发黑,好像某种奇异的暗示。 文卿的脑中好像闪过了什么,鬼使神差的,他乖乖按照蒂恩托所说,回到房间睡觉去了。 沉眠中,他走进了梦里的世界。 这里我好像来过,他想。 在现实中被遗忘的记忆开始复苏,他都想起来了,关于上一次的经历。那些纤长的暗紫色巨树,红月,扭曲纠缠的影子,角落里的窃窃私语和窥探的眼神,和他现在身处之处不尽相同,但是风格非常一致。 阴暗妖娆版本的索拉森林。 还有那个一成不变的,召唤他的声音。 “你是谁?”文卿说,在原地转了个圈儿,左顾右盼,“你为什么在我的梦里?还来了两遍。” 没有人回答他。只是细小的声音从他的心底钻出来,不断哀哀地倾诉。 来啊。那个声音说,好像学乖了似的,不再用一些不切实际的名头引.诱他,只是低低重复这两个字。 “这是我的梦。”文卿说,“如果你想见我,应该是你过来才对。” 他不再听那个从他心底响起的奇异嗓音,也不再看这片妖异的森林。头顶的红月消失了,但森林却依然扭曲怪异,肆无忌惮地伸出手臂,枯枝一般干瘦的枝叶间好像有不知名的物种咕噜咕噜地翻涌。 这让他的感觉有点糟糕,倒不是害怕,确切地说,是出于他的回忆。 联想能力太强就是有这点不好,悲伤或者痛苦的记忆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简直让人忍不住夸一句真是忠诚的好狗狗之类的话了。 那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仁兄也不过是会联想了一点,都被刻在文学史上嘲笑了不知道多少年。 文卿原地坐下,盘着腿,把外袍撩起来铺在身后。他用两根手指从地上拈起一小块影子,那个“滋溜滋溜”直响的小团黑影摸起来有点像冰冷的黏土,被扯出又细又长的连丝,文卿用力拽了一下,将长丝拽断了,然后把它团成一团。 这奇怪的影子生物弹性不太好,用力捏一下直接就被捏扁了,都不带反弹的。 它在他的手中挣扎,文卿竟然从它的扭动中感觉到“急得哭唧唧”的拟人情绪来。 文卿:我天,还有点可爱。 不过就再可爱他也不会放手的。 “因为很烦很无聊啊。”文卿叹了口气。 他感到十分悲伤,过往的回忆在他的心中徘徊,还有那些并不熟悉却十分重要的人。一切都宛如昨日,包括那些还没想开之前的暴怒和愤懑,那些所有的只关于自己的怨恨……人们为什么总是纠结于过去?时间总是向前流逝,为什么要为流走的水留恋和遗憾? 绝对是因为他受到了未知的影响才会忽然回忆起这么多来,那些记忆他其实也没有刻意去回避,可是因为糟糕的部分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他也一贯不怎么去想。 无休止的病痛,被禁锢在狭小的空间,全方位无死角的各种医生。 其实他还蛮喜欢他的心理医生,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年轻的女孩,渐渐变成未婚的剩女,每一段恋情都因为她必须把时间消耗在他身上告吹,后来还是他实在看不过去了,强行给她放了双休假,她才找到结婚的对象。 年纪不小了才怀上孩子,挺着大肚子,明明自己都在害怕生产,还要硬撑着过来给他做开导。 她生下了一个女孩儿。 非要带来给他看,放在他身边之后又哭又闹,蹬着腿要妈妈抱,健康活泼,一股子奶腥味。 “这地方真是太戳心了,虽然它确实也挺好看的。”文卿揉着手里的小黑团,“好了好了,我知道无论我去哪里影子都会跟着我的。摆脱过去和家庭遗留下来的影响对凡人来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所以我完全没有相关的念头。我只是一直只往前看,向着太阳,让影子只在我背后,不在我身前。” 他垂着头哪里也没看,只是在沉默中兀自折腾手中的小黑团。它已经在文卿持之以恒的蹂.躏中安分下来,软绵绵地摊在他的手中,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清脆得像是小孩子会叫的学步鞋。 “你真的不出来吗?”文卿问道。 然后他从梦中醒来。 清晨的第一缕光从大开的窗口投到他的下巴上,床头的银铃闪闪发光。他从昏沉变得清醒,坐起来的时候下意识环顾四周,不知何为感到若有所失。 他将这奇怪的情绪归结为离开之前的不适感,并且飞快地换了一身衣服,去对面敲特蕾莎的门。 门开的速度就像特蕾莎一直等在门前一样。 她看见文卿,露出一个笑容:“怎么了哈利?” “我们该走了。”文卿轻快地说,“趁早走,谁也不告诉。我最受不了离别的那种气氛了。” 特蕾莎抱胸挑眉:“你疯玩了一天,终于把我想起来了?” “你不也有事吗?我是为了不打扰你。”文卿也学着她抱胸,还冲她眨了眨眼。 特蕾莎分不清他是在说笑还是真的这么想的,那张笑盈盈的脸上一派明朗。 她果断转移了话题:“那我收拾东西,你等等啊。” 说完这句话她就跑回屋中,文卿伸手为她掩上了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的眼神无意识地扫过特蕾莎的房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看见书桌上的信纸上字迹正逐渐消失。 高阶的急讯信纸。 他站在门外,背过身听着房间内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然后抿着唇笑了一下。 就说这家伙肯定有问题,还专门千里迢迢地跑到精灵族来,肯定是有什么要事。 还好被我救下来了,他想。 第22章 特蕾莎要去帝都佛仑, 最快的路线是索拉森林外与格维西山地交界处的港口,再通过港口的传送阵到达佛仑。 在这个时间上, 港口的传送阵好像还不是付费使用的,而是专供给贵族和法师。不过文卿觉得这一点根本不用担心,特蕾莎是法师不说,还显然身世不凡。 说起格维西山地,这也是人类的音译。森林兽人就世代都生活在格维西山地和索拉森林的交界线上,他们将此命名为格维西。 在兽人语中,“格维西”意为“英勇的悲剧”。这里面还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就像格维西所的含义一样, 这个故事就是一出英勇的悲剧。 省略掉相知相交的过程和艰巨的心理斗争, 说到底就是一回事:善良的兽人轻信狡诈的人类,让人类得知了他们所处的位置;犯错的兽人为此奉献出生命,而被用作诱饵的少女出于愧疚和爱自缢, 他们的举动在带来动荡的同时, 又保住了森林兽人的自由与和平。 那是遥远年代流传的故事了,也是人人都知晓的传说。然而经过文卿的口讲出来, 配上鲁特琴的伴奏,平白便让人觉得这古老的故事依然打动人心。 曾听过无数遍的情节平淡得像是水,寡而无味,与其说文卿是在讲一个传说, 不如说他是在平静地叙事。他的语气是那么从容,鲁特琴的音乐又那么清脆,但听得久了你却会发现这故事其实平而不淡。 因为被讲述了太多遍所以听众对剧情谙熟于心, 这时候你反而能从他的语气和他的琴音发现异样的东西。 你在等待。 你知道剧情的节点,知道高.潮会在哪里。你蓄势待发,在长久的平铺直叙中积累了太久的不安。 你知道这些终将爆发,这也增添了你等待的耐心。 于是当所有情绪积攒到了巅峰,在你预想到的地方,鲁特琴不复婉约,发出华丽的长音,而你高高提起的心终于受到了预想中的重重一击。 仿佛回到了当时,脆弱却聪明的少女终于也爱上了强大却天真的保护者,两颗心拥抱在一起。她是个坏人,但她的故事是那么悲伤,一切又都是那么惊心动魄。 特蕾莎和文卿走着,默然无语。 “我以前从来没觉得这个故事这么令人难过。”特蕾莎轻轻说。 文卿还沉浸在故事的忧伤里,笑起来的时候绿眼睛仿佛带着水光:“那太好了,多体贴呀,你一直等着我来履行我的职责。” 特蕾莎被逗笑了:“我知道你对每个女孩子都这么说,但是真的听到了还是觉得很开心。” “那是因为你喜欢我。”文卿收起鲁特琴,“谢谢你喜欢我。” 他们安静地穿过索拉森林,靴子踩在地面的枯枝和草叶上,发出清脆的的断裂声。 “我们可以暂且抓一只魔兽代步。”隔了一会儿,特蕾莎提议道。 文卿立刻停下来,关切地询问她:“你累吗?我去找找有没有合适的魔兽。” 特蕾莎却没停下来,而是脚尖一划,转了一下身,一边倒着走一边说:“我不累,不过我从小到大还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呢。” 她面向文卿,俏皮地倒退着,脚尖每一次点地都灵巧又轻快,铂金色的长发散落在身后,随着她的动作晃晃悠悠。 文卿说:“我也是。” 他追上特蕾莎,说:“如果你不累,我们还是步行吧。” “但是这样很慢……”特蕾莎不好意思地说,“是我拖累你了。” “不会的。我喜欢慢慢走着,也永远不会厌倦步行。” 不知为什么,特蕾莎觉得他的笑容又恢复了讲故事时的悲伤。 那种强撑出来的笑容看得人心里难过。 “你好像不喜欢这个故事。”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问下去,“为什么?” 她有些紧张,因为这个问题超出了她给自己设置的范围。惯于保守秘密的人通常会对此极为敏感,她清楚到自己在探寻一个不应当探寻的黑洞,可黑洞的本身太过诱人,实在是让她无法舍弃这个秘密。 文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我没有不喜欢这个故事。” “但你从头到尾都不开心。” “因为这就是一个不开心的故事。”文卿说,“不开心的故事要在不开心的时候讲。” 说话间他们停了下来。 他们已经走出了索拉森林,入目便是巍峨奇特的群山。带状分布的相邻山脉形成了索尼娅山系——这是故事中那位少女的名字,或许也是某种隐喻,索尼娅山系的群山地貌特征五花八门,从火山重叠着冰山,洞窟、小型沙漠,奔涌的江河或是平静无波的湖泊,这里应有尽有。 在他们的位置能够看见那座绝无仅有的火山。 它名为沃弥德瑞克火山,意为“奇迹”,是一座活火山——永远在喷发的活火山。 在现实世界中永远看不到这样的奇景: 整个火山犹如一个下宽上窄的巨大井口,炽烈的红金色岩浆流淌在山体上,仿佛大地开裂;火山灰、巨石随着岩浆的喷涌遮天蔽日,上升又坠落,划出流畅的弧线;而在距离火山口稍远的位置,被岩浆加热的来自冰川的地下水成为经久不息的喷泉,化为水蒸气冲上天空,在火山灰中,这一块儿白云无疑十分显眼和美丽。 尤其美妙的是作为索尼娅山地中最为高大的山峰,它的中下部被一圈冰山包围,因此沃弥德瑞克火山的下半部分是皑皑白雪和坚固的冰川。 滚烫的红金色岩浆经由冰蓝色的冰冷世界,上半部分的咆哮和轰响在下半部分归于沉寂,但这并不是因为双方能够和谐共处,而是所有的对抗都因为太过猛烈陷入了僵局。 远远看去,岩浆缓慢地流动着,而冰川竟毫发无损。 像是宏大乐章里的休止符。 大概永远听不到下一步的音乐了吧?然而残缺却愈发使它勾人和神秘。 就像断臂的维纳斯,或是一个故事没有结局。 但文卿并不是因此停下。 他转过头,看见背后的森林里,满脸泪水的安娜站在树枝上俯瞰他们,西奥洛站在安娜身边,轻轻扶着她的侧腰。 他的神色有些无奈,对上文卿的眼神,他还用口型说“她非要来送你们”。 文卿笑了一声,又叹了口气。 “所以我才不告而别啊。”他说着,冲安娜挥了挥手。 安娜立刻用力地挥手回应了他。 然后他就有面向火山,笑着说:“走吧,特蕾莎,踏上征途!” 特蕾莎紧紧跟上,而文卿再也没有回头。 那件白色的披风如波浪般起伏,犹如他正走在风中。 他走远后安娜终于哭出声来,抽抽搭搭地把脸埋进西奥洛的怀抱中。 西奥洛拥着他的女孩,有些不解:“你们才认识几天而已,有必要这么伤心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很伤心。”安娜说。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西奥洛抚摸她的灰色长发。 “……也许吧。”安娜低声说。 他们静静地立在树上,远远望着文卿离去的方向。然后他们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唯有洇湿了树下芳草的泪滴,彰显了他们来过。 又是寻常的一天,他们又是在精灵树后的瀑布前集合。 和往日一样,仅有瀑布哗啦啦响声的午时。文卿的到来才是那个变量,他的音乐也是偶然的变量,可他离开后,安娜和西奥洛才惊觉即使在离开后那个少年依然有极强存在感。 瀑布的每一滴水砸落,似乎都蕴藏了他曾弹奏的韵律。 半晌后,西奥洛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拿出一个绿色的小盒子。 “什么东西?”安娜带着鼻音问,好奇地打量着它。 西奥洛没有回答,只是环着她,打开了盒子。 星星点点的光芒随着他们打开盒子的动作溢了出来,那里面装着数不尽的火绒虫。幽蓝色很快便像是火一样烧开了他们附近的空气,它们漂浮在安娜和西奥洛的身边,有一些停留在安娜的银灰色长发上,西奥洛下意识伸出手,轻轻将它们拂开。 安娜盯着盒子发怔。 西奥洛若有所觉地低下头,盒中是一小截精灵之树的枝叶。 棕色的树枝上,碧绿的叶片依然生机勃勃,仿佛从未离开过母体。 在很久以前,只有森林精灵会使用这样的方式来求婚。成功后,他们会在精灵之树上切开一条缝隙,将这一截枝叶种进树体,等待古老而有灵性的母亲长出这对情人的树屋——这是一生只有一次婚约的许诺。 这一生我只爱你一个。 由于这样的礼仪太过庄重,再加上不同种族的精灵混居在一处,已经很少有精灵会这样求婚。 但是,“……这可真是你的风格啊,西奥洛。” 安娜又哭了,然而腮边的泪珠还没有滑下,幸福的笑容已经破开了云翳。 幽蓝色映照着她散发的朦胧光线,在精灵族中安娜也算是容貌偏上的那一部分,可说实在话,看得久了,没到某种层次的美也就那么回事。 他也不是爱她的美貌。 皮肉和白骨并不能真正有什么超凡脱俗的组合。 可是迎着这个笑容,他忽然回忆起很多年前,在惶恐和被抛弃的痛苦中,那个吟游诗人唇角的些微笑意。 免他无枝可依。 “我爱你。”他说,头一次把这句话说出口,因而口干舌燥,慌乱得不知道看哪里才好。 那些年他还年幼,所有的聪明,都只是脱胎于强装的镇定。 “诶你看,”然而他表白的对象却叫起来,“这下面垫着的好像是火绒草的种子!” 说是这么说,安娜的泪水滑过面颊,落进湖中。 “哈利?”特蕾莎说,“你怎么了?” 他们站在森林兽人的城门前,文卿却忽然笑出声来。 “没什么。”他眨了眨眼,“我只是听见了瀑布的声音。” “瀑布?”特蕾莎有些茫然,“这附近没有瀑布啊。” “有的有的,只有一滴水的瀑布,所以你听不见。”文卿笑嘻嘻的。 他的笑容里全是少年的得意洋洋,好像有了某个秘密,但他谁也不会说。 作者有话要说:  改bug 第23章 森林兽人的城市大多建造在山地较为平缓的部分, 起码大规模的都是。 文卿仰着头看着眼前的城墙,喃喃说:“真是太壮观了。” 它有十米那么高, 宽度根据目测也足足有五米。从外表来看,墙体由无数不规则的巨大岩石砌成,充当黏性物质的显然是火山灰和冰雪的混合物——关于这一点文卿倒是有所耳闻,格维西山地有一种“永冻的冰雪”,只有来自沃弥德瑞克火山的岩浆可以将它熔化,而在熔化后的液态中加入火山灰之后,再次凝固的被称为“火山泥”的玩意儿,能够有效地抵挡来自高阶法术的攻击。 为了防御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随着岩浆一同喷射出来的巨石, 或者随时都可能有的暴风雪, 整座城墙大量使用火山泥。它是半透明的灰色,文卿凑近了去看,其中被用作填充和支撑的岩石清晰可见。 粗糙的、凹凸不平的部分被包裹在光滑平整的冰雪中, 文卿观察着石块, 鼻尖几乎触及墙面。 特蕾莎站在一边看着,觉得他的眼神和孩童观察琥珀中的花草或是昆虫没什么两样。 她轻咳一声, 委婉地说:“好了吧,哈利?我们可以进去了。” “我再看看。”文卿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在心里描绘墙中的粗糙岩石。 这些线条奇妙极了,等人高的岩石在这里只能算是小砂砾, 真正庞大的石块看上去足有平房那么大。无论岩石是大是小,上面都布满了泡沫状的微粒,细微的裂痕像是树根一样扎得极深, 而火山泥填充进去,抹平了所有的不平整。 这让它们看上去有一种富有生命力的光泽,像是在很有质感书页上镀膜。 特蕾莎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带着一个好奇心强烈、精力充沛的孩子出来游玩。 好一会儿之后,文卿才恋恋不舍地把眼神从城墙上拔.出来,转头说:“好了,我们进去吧。” 拱形的城门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隧道,他们走在其中,穿过了寂静的阴影。 但安静只有极短时间,就在他们走进城墙之后,嘈杂哄闹的集市呈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是典型的森林兽人城市,大开大合,一点也不讲究欲扬先抑。地面是基本平行的石板路,所有的房屋都取材自附近的山地,因此建筑统统都和城墙一样用岩石砌成,不过黏着物不是火山泥,而是更为廉价和容易取得的另一种炼金产物,所以大大咧咧地暴露出不规整的外表,歪歪斜斜的门窗上也装着切割得歪歪斜斜的木门和木窗,风格极为粗犷。 来来往往的兽人也有着极具特色的衣着,他们穿着粗麻布的內衫,将整块的兽皮制作成拥有简单防御力的皮甲套在外面,严严实实地护住全身上下。这是他们的日常打扮,如果是佣兵或者其他的职业,还会在皮甲的外层套上铁质或者质量更好的金属片,通常都在胸前、背心、脚踝等位置。 他们的衣服上大多都毫无装饰,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制作工艺落后,而是因为兽人更注重身外之物的实用性,并且可以为了实用性牺牲审美。 不过坦诚地说,一个种族毕竟会有着一个种族的审美,因此他们的服饰都有着极为显著的特征,即注重庞大辉煌的轮廓,而轻视细节之处的圆融细腻,乃至于他们根本就没有细节。 这些家伙的衣服连针脚都没有,衣服的连接处全都是搭扣、系带结构。 森林兽人大多身材高大健硕,因而所有的建筑和设施都体积不小,文卿和特蕾莎站在这里,就像是两个小人误入了巨人国。 “哈!”文卿面对这样的情况乐了起来,“真有意思!” 不等特蕾莎回答,他便兴奋地走进了集市中。 特蕾莎赶紧跟上他。 一旦走进去,不用细心观察,文卿也感觉到了这个城市中无处不在的人类的痕迹。 许多店铺都有刻意改小的柜台,柜台后站着笑容可掬的人类商人;酒馆和旅店中也有正常大小的桌椅,人类佣兵手里拿着有脑袋那么大的酒杯谈笑风声;在商铺外摆摊的小贩大多都是人类,甚至街道上时不时就会出现一两个人类混在兽人中,都是普通居民打扮,还有系着围腰的大妈两手拎着有她半个人那么高的菜篮走过。 兽人语和通用语混杂在一起,不过依然是兽人语占优。 “三百年后,这座城市会成为格维西山地最繁荣的地方。”他扭过头对特蕾莎说,眼神亮晶晶的,“但那时候这里已经不是这样了。” 特蕾莎眉峰动了动,问他:“那时候这里是什么样子的?” “像是一个有异域风情的人类城市,虽然兽人也很多,而且比人类多得多,但是所有东西的建造标准都是根据人类的使用舒适度制定的。”文卿说,“最直观的一点就是所有东西都没有这么大。” 他张开双臂,两手从头顶向下划出一个圈,表示这个“大”是真的很大。 这句话让特蕾莎的眼角一跳,她与文卿对视了几秒,这几秒中她的表情几乎有些凝重。 然而很快她便露出了调侃的笑来:“你刚才好像一个老星象家啊哈利,说得我都快信了。” “噢你应该相信的。”文卿说,“特蕾莎,我可不撒谎。” 他侧过头,微笑了一下,然后没等特蕾莎做出反应便脚步轻快地跑向了一边的酒馆。 它的门前飘着斧头和剑交错的徽记旗帜,这是专供佣兵等等职业者的酒馆。 和酒馆足有两米五高、两米宽的大门比起来,文卿简直还是个小婴儿。酒馆内部也大极了,提供给森林兽人的桌子有文卿的肩膀那么高,椅子也快达到腰部,不少穿着轻铠甲的森林兽人歪歪扭扭地坐在酒馆中喝酒谈笑。或许是时间还早的缘故,并没有几个醉死在桌子上的酒鬼,多数人都维持着清醒的姿态。 这个突然闯入的、浑身上下都写着“昂贵”的小家伙受到了万众瞩目,酒馆内气氛还称得上是和平,然而不少佣兵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着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评估着他的实力。 文卿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个酒馆中竟然没有一个高于初级的战士,乃至于没有一个法师。 哦哦对,他想,法师好像确实是非常珍惜的,战士倒是一大把,可惜基本上有一把子力气、有点儿打架的技巧就能算做初阶战士,再加上这个时期好像战士还只有高阶没有圣阶,所以地位很低。 紧随着他走进酒馆的特蕾莎拿着法杖,穿着精灵族赠送的长袍,铂金色的长发衬得她高贵又冷淡,这幅打扮立刻让酒馆中吵吵嚷嚷的佣兵们低下了头。 他们选了一张符合人类身材的空桌子坐下,文卿在特蕾莎坐下前还特地用水球清洗过她要落座的椅子和她面前的桌面,这一举动不仅仅得到特蕾莎感谢的笑容,也成功地让剩余的几道暗中打量的目光打消了某些念头。 “哈利,你又想干什么?”特蕾莎在坐下之后无奈地说,“传送阵就在法师协会后方——别说你没看见法师协会,那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 法师协会通常都由法师塔组成,常驻当地的法师会和自己的学徒一起居住在法师塔内。 常识中所说的法师塔是所有法师修行到中阶就要着手建造的塔状建筑,而法师塔最基础的搭配是地面三层、地下一层。地下的一层作为储物间,地上的三层中,一层是实验室,一层是拥有藏书的书房,一层用于休息,毕竟中阶法师就不需要睡眠了,但他们还是会需要冥想。 越是厉害的法师就越会慎重地对自己的法师塔进行装扮,刻画大量的、层层嵌套的魔法阵,饲养攻击力高强的魔宠,因为众所周知的是法师是一个烧钱的职业,而法师塔中藏匿着一个法师毕生的财富和对于魔法的领悟——作为一个法师的根基,法师们重视法师塔,就像领主重视自己的土地。 这里的法师塔是私密的、不容许外人进入的。 而法师协会的法师塔就属于非常识的法师塔,相比起法师塔的含义,它更倾向于一个半公开的场所,随时欢迎来自各地的法师到来,并为陷入危机的某些法师提供必要的帮助。 与此同时,法师协会中的法师还是一个城市中魔法工具的维护者,例如城市的大型防护魔法阵,或者传送阵,就是由法师协会来维护和启动的。 “我看见了。”文卿说,“但是你也不着急啊,我们可以玩一玩再走嘛,就像我们在精灵族里一样。” 他说话间还微微偏过头打量身后一个兽人,眼神重点放在对方毛茸茸的耳朵上。那个看上去手感超好的小圆耳朵还轻微地抖动着,机敏地转来转去,倾听各个方向传来的声音。 文卿:超、超级可爱啊!这么大个子居然还这么萌! 然后特蕾莎便看见文卿像是坐在钉子上一样,不时摇来晃去的,一边动一边还紧紧盯着那个兽人的耳朵不放。 那个可怜的兽人已经被文卿盯得浑身僵硬,坐在原地,大杯子里头酒都没有喝上几口。 特蕾莎咳嗽一声,把文卿的注意力吸引回来,慢悠悠地说:“两杯麦酒。” 同为兽人的老板在柜台后应声:“好嘞!您等着!” 文卿一惊,小声问特蕾莎:“你有钱吗?” “我的行李全都在骑士手里,随身只有应急的药剂和魔晶。”特蕾莎同样也小声说,看着文卿的表情,有了不祥的预感,“……难道你没有?” “我一分钱也没有啊。”文卿欲哭无泪,“一般有点钱我就花出去了,再说我赚钱的速度很快,一场大型表演就有上百万金币,还会有人在我退场致敬的时候把珠宝首饰扔到舞台上,这才是大头,折价的话少说也会有几千万近亿金币……不过这一招一年最多只能用三四次,多了收到的礼物就没那么珍贵了……” 特蕾莎咬牙:“那你的储物空间里至少也会有点值钱的东西吧?” “我会留着的值钱的东西,要么就是非常有意义的,要么就是超级昂贵的,要么就是仅有一件的孤品。”文卿嘟囔道,“我也不是小气,但是把它们拿出来抵两杯麦酒,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 (请看作者有话说。ps.v文修改后,增加字数也不会多收费,会按照第一次发表的字数收费,本句话不会额外收费。)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固定的更新时间在晚上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之间,其余时间,新章节仍旧待字闺中。 被紧紧追着秒盗实在是心情糟糕,也不求看盗文的买v,只希望看盗文的不能及时看到。 第24章 老板将两杯麦酒送到了他们的桌前, 两个足有人头那么大的豪杯“砰”地落在桌上,杯子里的麦酒晃动了一下。 “请用, 两位大人。”老板说,把托盘夹在腋下,冲他们致敬。 或许是出于对法师的尊敬,他没有提及酒钱,而是又径直回到了柜台后。 “恶。”文卿小声说,“他居然把托盘夹在咯吱窝里面。” 特蕾莎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你喝吗?我的这杯酒都归你了。” “……理论上说我是不会生病的,所以喝了大概也不会有问题。”文卿略微踌躇,“但他们身上, 实在是……味道有些重。” 尽管酒馆的老板长着猫儿一样的棕色耳朵, 面孔也称得上孔武英挺,不过他裸.露出的多毛——好吧,那简直不能称之多毛, 那就是一个毛茸茸的手臂, 只是依稀能够看出其下的健硕肌肉。 还有这些兽人身上的味道,老天, 根本不能简单地用“体味”来形容,因为那是混合了腐烂的肉类、发酵的水果、隔夜的酒臭还有兽人本身就有的特殊腥臊后,根本不用闻的、一走进酒馆就会觉得辣眼睛的“有毒气体”。 “看看他们的衣服吧,这些肮脏的低级佣兵。”特蕾莎轻声说, “他们多久才洗一回澡?” “唔,嗯,大约一个月一次?两个月一次?”文卿说, “格维西山地不缺水,但是水资源的分布异常不均匀,多数城镇里的居民都,呃,能不洗澡就不洗澡。再加上森林兽人本身的习性,他们有一种特殊的洗澡方式,就是用火山灰清洁自己。老实说,我觉得火山灰杀菌效果应该挺不错的……” 特蕾莎为随着文卿的诉说出现在眼前的画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就是,呃,洗完之后可能看上去更脏了,而且也不太好闻。”文卿说,“我记得有一个风系的小法术可以解决这个小问题?” 他意识到特蕾莎一开始进门冷淡高贵的表情可能是她突然受到了这种气味的冲击后强装出来的,在短暂的失神中,她下意识地摆出高高在上又胜券在握的姿态来,并且飞快地开始想办法让自己更好过些。 “死心吧,我不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浪费法力的。”特蕾莎脸色已经发青,但还是咬着牙坚持道,“开什么玩笑,我特蕾莎怎么可能轻易被臭味打败,说出去让我的死对头们知道,这笑话能流传一整个社交季。” “哦,呃。”文卿说,“我觉得喝一口麦酒可能会好一些?我不知道,毕竟这是酒,嗯,酒精可能会麻痹你的嗅觉?” 特蕾莎拎起杯子就灌了一口。 “味道怎么样?”文卿观察着她的表情。 特蕾莎喝下这一口麦酒后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她侧过头看着手里的酒杯,绝口不提麦酒的味道,只是在文卿越来越紧张之后忽而又抬起头问他:“我们好像还没有酒钱?” 两人呆呆地对视,然后文卿面无表情地拿起自己的酒杯也灌了一口。 文卿:不说这个我们还是好朋友。 酒水被装在不透明的木杯中,看不清具体的样子,但喝到口里的东西从口感来说更像是粥。 这麦酒还没有经过过滤,而且显然只是劣质的酒水,尽管可以料想到老板已经为“两位法师”送来了他所拥有的最好的酒。 味道和甜米酒差不多,还有点酸,奇怪的是,又稍微带了一点点啤酒的醇厚感。麦酒中发酵的麦粒在口中有种近似于糯米或者泡沫的柔软,这一点又和甜米酒不一样,谁都知道,甜米酒中的糯米是酸的,而且干,一两粒还算是有嚼头,要是多了,简直和吃了一嘴巴酸味棉絮没多大区别。 然而在森林兽人的麦酒中,麦粒绝对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它丰厚的、粘稠又不粘牙的口感几乎让人上瘾。 文卿咀嚼着,慢慢把口中的麦酒咽下去。他惊奇地打量着手中的麦酒,又转头看看特蕾莎。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在对方的眼中看到同样的惊奇。 不知是谁打头,他们忽然一齐笑了起来。 “这可、这可真有意思。”特蕾莎笑得上气也不接下气,“我是说,这不算很好的酒,但喝起来还真不一般。” “我就说不用着急先走,很好玩是吧?”文卿也笑,一边一本正经地向周围偷偷摸摸打量他们的人举起酒杯致敬,“别介意,朋友们!原谅第一次喝到这种森林兽人独有麦酒的人的兴奋!在别的地方可没有这样的享受!” 他有滋有味地又喝了一口麦酒,显示自己所言非虚,于是周围的兽人们眼神也和善起来,纷纷露出了笑容,举起酒杯用豪饮作为回应。 “可是我们还是没有酒钱。”特蕾莎又不笑了,冷冷地说,“我这辈子还没有拖欠过谁的金币呢,哈利。” “噢。”文卿眨了眨眼,“凡事第一次做的时候总是有些难的不是吗?话说回来,特蕾莎,你能跑多快?” “你在想什么?”特蕾莎警惕地后倾身体,“不不不,收起你疯狂的想法,我绝对、绝对不会——” 在她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文卿站起来,理了理衣服,还颇有闲情逸致地冲着周围的人颔首示意,然后就这么从容不迫地、面带微笑地走出了酒馆。 走出了酒馆。 把身无分文的她留在气味浓烈的酒馆里面。 老板看过来的时候特蕾莎浑身都僵硬了,好在大概没有人会觉得以富得流油著称的法师会付不起这两个酒钱,所以老板也只是扫了一眼,就又低下了头,百无聊赖地继续擦拭着酒杯。 然后就在她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用高阶的隐匿法术悄悄出门,并且在“用一个高阶法术就是为了逃避二十枚铜币”的羞耻感的阻碍下犹豫不决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嘿,是不是所有佣兵酒馆的老板都总是在擦杯子?” 是文卿。 特蕾莎不敢说自己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他换了一身衣服又进来了,白色衬衫外套红色的背心,敞开的领口处装饰着红色的玛瑙和红宝石,手臂的布料十分宽松,袖口却用细绳系紧了。他还取下了额坠,那枚绿色的翡翠很衬他的眼睛,不过现在换成鲜艳的装饰了白色珠玉的红色额带之后也十分好看。 相较于他平常的穿衣打扮来说,这一身衣服已经算的上是简单低调,连绣纹都没有——天知道文卿究竟有多喜欢那些绣纹,不是玫瑰就是云纹或者某些一看就不凡的魔兽,而且就特蕾莎的观察,他连袜子边缘都不肯放过。 他的腰上还挂着一个小巧的皮鼓,通体红色,单单鼓面是微黄的。 那种很有年头的羊皮纸的色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典雅或者类似的词汇,但文卿的打扮显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远远的,他便对着特蕾莎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特蕾莎心中一跳。 然而与此同时,又有些不同寻常的期待从她的心里升了起来。 她看见文卿绕过了柜台,丢下为他的疑惑愣神的老板,脚步轻快地走到了那个一直被他盯着看的那个圆耳朵兽人身边,问对方:“你可以给我摸摸你的耳朵吗?” “哈?”那个被选中的兽人即使满脸络腮胡子也挡不住一脸懵逼的表情。 文卿说得煞有介事:“作为摸耳朵的回报,再顺便请我们喝酒好了。两杯,带上我的朋友。” 那样 特蕾莎立刻低下头,把脸对准酒杯——这杯口完全可以塞下她的脸,而且还绰绰有余。 她绝不会承认这家伙说的话。谁和他是朋友了?她根本就不认识他! “不要看了,说你呢。”她听见文卿又对那个兽人说,“她有点害羞,你这么看她当然要躲起来啊!” 那个兽人勃然大怒,刷的站了起来:“你在耍我!狡猾的法师!” “不不不,我不是法师。”文卿哧哧笑道,特蕾莎不用看也能想象出对方唇角淘气的弧度,“我是个……吟游诗人。” 咚。 他轻轻敲了一下腰间的皮鼓。 有那么一秒钟整个酒馆都为这一声响安静了一下。 就像没有人能想象到鼓能发出这么清澈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嘹亮的声音,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一下呼吸,想要仔细倾听。 特蕾莎踌躇了一下,悄悄抬起了头,正对上文卿望过来的视线。 他歪着头,神色间有些倦怠,又有些新奇。谁知道他在新奇些什么呢?特蕾莎想,他好像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从来没有见过它们似的,偏偏又能说得头头是道,好像一切都了然于心。 她不确定,她觉得文卿感到新奇的对象好像是那个小巧的鼓。可哪个吟游诗人会对自己的乐器感到陌生?甚至用一种喜爱的、仿佛刚刚看到新生的婴儿一般的眼神看着它。 酒馆中又恢复了嘈杂,人们迅速忘记了那声鼓响。 就像他们寻常时候做的那样,在路上偶然听见一声动人的鸟叫,风吹过风铃时悦耳的脆响,枝叶的摩擦声、雨从屋檐滴落到水潭里、到了某一个季节丰富而又充满了变化的虫鸣,一个小女孩讲话时有一点含糊的奶音,小男孩在变声以前男女莫辩的童稚——这明明都是很好听的声音,只是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里,在乏味无聊的人生中,人们的感官变得迟钝。 他们听到了,然后又很快地忘记了。 就像他们忘记了刚才那一声鼓鸣。 唯独那个面对着文卿目睹他敲击鼓面的兽人盯着文卿出神。 “嘿。”文卿说,“给我摸摸耳朵?” 他仰着头看着这个高大的兽人,满脸都是期待。 那个兽人犹豫了一下,坐下来冲着文卿的方向压低了脸。文卿喜笑颜开地抚上去,搓了搓,又揉了揉,然后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 这一幕真是奇怪极了,高大的兽人在比他小了不知几个号的文卿面前唯唯诺诺,表现得腼腆又笨拙。他低着头温顺地任由文卿抚摸他的耳朵,在采光不太良好的酒馆里,简直有一种童话的美感。 像是某个传说。 文卿又说:“你还要请我们喝酒。” 那个傻乎乎的兽人当真就掏出一枚银币要递给文卿。 “不!不要钱!”文卿斩钉截铁地推拒了,“你要请我们喝酒!这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钱和心意的区别!杯酒之交什么的。反正就那么回事儿。要高雅,要有格调——谈钱太俗了。” 特蕾莎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  那什么,就算不先发防盗章节,更新的时间是固定的啊_(:3ゝ∠)_定时掉落,一般不是出了急事都是晚上十一点半_(:3ゝ∠)_ 第25章 在那个兽人到柜台为他们结账的时候, 特蕾莎端着两个酒杯走到了文卿身边。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问道,把酒杯递给温情的时候藏不住笑意, “他居然真的给你摸了耳朵。兽人的耳朵可是他们身上为数不多的脆弱之处,他在今天之前甚至都还不认识你。” “谁说他不认识我了。”文卿说,“他听过音乐。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兽人的审美风格。他们注重庞大而又辉煌的结构,偏偏又轻视细节。啊哈,他们喜欢的音乐当然不会是交响乐,他们也不喜欢悠扬的小调,不喜欢鲁特琴——哦当然,我能让他们体会到他们不喜欢的东西也有美妙之处, 可吟游诗人——某些时候, 听众的喜好优先。” 他笑嘻嘻地冲着付完账之后走过来的兽人举杯,然后仰着脖子将杯中的麦酒一饮而尽。 “你、你不能喝得这么快。”那个兽人哼哧哼哧地说,“连老佣兵都不敢这么一口灌!麦酒的后劲很大!” 文卿竖起一根手指:“嘘嘘嘘, 别说话——不, 我不是要你吻我。” 特蕾莎露出“见鬼”的表情,而那个被他指挥得团团转的兽人还是那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你付酒钱了吗?”文卿问。 “付了。”这个大个子低着头看着文卿的头顶说。 他毛乎乎的脸上一双小眼睛又黑又亮, 散发着善意的光,即使体型巨大,也丝毫不显得凶恶。 文卿猛地转身击掌:“好极了!现在我们是朋友了!你叫什么名字啊朋友?” “杰克。”兽人说。 “多么俊美的名字!”文卿大声夸奖道,还好酒馆里的人们都习惯了有人时不时发酒疯, 大吵大嚷,而现在也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好了, 兽人杰克,你的新朋友叫哈利,新朋友的另一个朋友叫特蕾莎。记住这些名字,杰克,哦老天,这三个名字可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不过排列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你和我的画风要合适一些……别在意,当我胡言乱语……有时候一个疯朋友也挺有意思的对不对?” 他快活地笑起来,跳上一张桌子,扬起手。在敲下鼓面之前,他忽然又停下来,很认真地询问:“说实话,杰克,你确定你付了酒钱?” “我确定,哈利。”杰克说。 回答他的是一声震响。 咚! 又是短暂的、一瞬间的寂静。 这一声响仿佛唤醒了他们关于上一次响声的记忆,多数人在短暂的惊醒后摇摇头将那声响抛到脑后,仍旧一边唾沫横飞地和同伴吹牛聊天,一边大口豪饮杯中的麦酒;然而有少数人类和兽人却面带犹疑,他们诧异地四处张望,并且很快就看见酒桌上的文卿。 咚。 文卿又敲了一下,昏暗的酒馆中,烛火仿佛也为这一声跳动了一下。 他的眼神就像老鹰面对猎物一样,充满了专注和掠夺的欲.望。亦或者说他的眼神是出于一种蔑视和饥饿——作为一个灵敏的蔑视这些迟钝的,又因为被一群迟钝的感官包围,周围的一切都过于迟钝、毫无创新,低度开发的感官所展示的世界不能满足高度开发的感官,以此才产生的饥饿。 随着他的这一声敲击,某些酒杯被放回木桌,某些谈话的人茫然地停下,某些人类或是兽人将眼神聚集到这个年轻的人类所站的酒桌上,将眼神投向他。 这年轻的人类少年穿着烈焰一样的颜色,像是火一样发光。 咚。 安静像是一场飞速传染的瘟疫,或是龙卷风——在所有人类或是兽人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一个个眼神投向了文卿,每一张脸的长相都不一样,可是每一张脸上都写着共同的、不知名的渴望。 这里只是一个佣兵的酒馆,在这里喝酒的也都是佣兵里的底层。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或许也曾有梦和精彩,壮志豪言,然后一切都在千篇一律的生活中熄灭。 咚。咚。咚。 文卿歪着头扫视酒馆,随着众人的心跳落下鼓音。 他好像看了所有人,又好像谁都没看。他空茫的眼神扫过的时候,既让人觉得有一瞬间他已经将你整个人都看透,也让人觉得他是透过你在看别的人。 但他的手非常有力并且稳——他的眼神最飘忽的时候他的手依然会这么稳,让人怀疑是不是哪一天他老得快要死了,手背上长满了老年斑,肌肉松弛,手骨僵硬,那时候他的手依然会这么稳,稳得像是这个世界上最稳的东西,往后有人说起稳的时候,都会说“稳得像那个吟游诗人的手”。 “哈。”他忽然短促地笑了一下,所有人都为他的这一声笑心中一跳。 这笑声里好像有别的不平凡的东西。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敲打的速度变快了,其实也不至于非常快,神奇地应和着人类和兽人的心跳声,应和着他们的呼吸和眨眼,而所有的人类和兽人都在这奇异的鼓声中找到了自己——不是作为个体,而是作为整体的一员,作为无数被放大的感官中的一个。 曾经心灰意冷,也因为心灰意冷而麻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些生活中美好的东西,风声,叶声,小女孩小男孩的声音,路上的笑声,他们都听见了,然后又很快地忘记了。 但谁会忘记自己的心跳声?在每一天临睡前,在每一个夜深,在疲倦的间隙中深深呼吸的时候——这个老伙计,它跳动着,从来不会停。 文卿没有再加速了,他只是注视着众人,敲打着鼓面,发出单调的、迎合人类和兽人心跳的鼓声,像一个高明的指挥家,不需要夺目,操纵、协调才是他的工作,而他的工作就是让这个酒馆中的所有的生命都按照同一个频率生存。 让他们在音乐中成为一整个的生命。让他们在鼓声中理解自己,让他们在鼓声中解放他们迟钝的感官。 他抛下最后一声响,然后向前跨出一步,坠落一般跳下酒桌。 “呼。”文卿说,“我不常这样,不过小型室内演奏还是有一点配合更好对不对?我们刚才也算是勉强配合了一下,虽然那全都是我在配合你们。”他转过身冲着酒馆中的众人招手,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们连业余的都算不上”,然后又转向特蕾莎,“行了行了,我们走吧。” 特蕾莎慢慢问出她一直想问的那句话:“你……醉了吗?” “醉?我没醉,我是说真的,不是酒鬼照常说的那样。”文卿率先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我不会喝醉。不过我喝了酒是要比平常兴奋一些,情绪起伏比较大而且话有点多,有时候据说还会做一些失礼的事情——你要问我通过什么大篓子没有?我会说没有,从来没有,特蕾莎,如果不算上我差点抢走罗伊娜珍藏的黄金排笛的那一次。” 他猛地停下脚步,拧着眉头问特蕾莎:“看在*的份上!她就是喜欢黄金!她收着排笛根本就没用!难道是我做错了吗?” 特蕾莎一边想你都要抢别人的黄金了居然还觉得委屈,一边在他气鼓鼓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毫不犹豫地指责那位不曾谋面的罗伊娜:“你当然没错,都是罗伊娜的错。” “对嘛。”文卿心满意足。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看在……谁的份上?” “*”文卿说。 特蕾莎什么也没听到。她睁大眼睛盯着文卿的嘴唇,然而所有牢记在心的嘴型都以比她记住还要快的速度遗忘了。她意识到那是一个不可触及的名字,一个魔法真名,充满了她不能承受的力量,乃至于她哪怕只接触到一点点都会被抹去。 她不敢再想。 一直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杰克终于找到机会和文卿说话。他问文卿:“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 “在酒馆里。”杰克的通用语不是很好,他努力解释,“你是怎么让所有人都跟着你的?我听过别的吟游诗人的音乐,有比你急促比你快的,弹得比你好听。不是,没有你打鼓好听,你们不一样,但是他们都没有你的鼓声里的……” 他找不出词来。 “喂杰克,别说他们弹得不好听。”文卿说,“没准儿就是因为他们弹得太高明了。有些音乐要非常敏感的耳朵才能分辨出来,至于你们,你们的耳朵就像木头一样。凡事不要老是怪别人,多想想自己。” “对、对不起。”杰克呐呐。 “别在意,要是他们弹得好就更有错了。”文卿飞快地换了个脸色,“吟游诗人可不摆臭架子,音乐——音乐没有低俗的,没有不能演奏的。” “所以你是怎么……” “你在问一个吟游诗人吃饭的手艺吗?”文卿又冷下脸说,“作为新朋友你未免太大胆了。” 特蕾莎默默往后缩,看着文卿逗弄那个傻乎乎的兽人。 “哦,哦,对对不起……”杰克老实地道歉。 “没关系没关系。”文卿喜笑颜开,语速飞快,“你是想问我怎么调动听众的情绪的对吧?这可是一门大学问,要结合听众的身份和欣赏水平,要考虑环境,还要考虑到光照,要我仔细跟你说也说不明白,这玩意儿你要自己揣摩,这是一种感性认知——其实关键还是音乐。” 他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个圈,说:“音乐!这才是最重要的!听众没有音乐重要!音乐是对话、是呼应,是自由!你知道最妙的是什么吗?最妙的是音乐是一种有纪律的自由!我没有演奏,哦不,这么说你可能听不懂,好吧,我不是在演奏我自己,我也没有在刚才的音乐里表达什么——特蕾莎?我记得你们最鄙视这种‘毫无深度’的音乐?” 特蕾莎在杰克的注视下不太自在地耸了耸肩。 “记着特蕾莎,这想法非常蠢。不过情有可原,他们还没有遇见我。”文卿说,“‘深度’,啊,音乐玄妙得就像是宇宙,认定唯一的判断标准是绝对真理?非常狂妄。你问我是怎么调动听者情绪的,杰克,我在酒馆里选择的方式是不用音乐传达任何情绪,完完全全只模仿你们,绝对摒除个人的特质。” “听上去不难。”杰克说。 “是不难,只需要技巧。”文卿停下脚步,解下腰间的鼓扔给杰克,“接着!” 他的力度控制得很好,杰克下意识地一抬手就接住了,茫然地看着他。 三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文卿双手插兜左右看看,问:“你不带新朋友回家吗?”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好啊小伙伴们!! 文卿他现在还没有明确的性别意识啊,怎么开车。 第26章 新的时代总是有利有弊的。 在皇帝奥古斯都统治之中掀起的魔法改.革就像工业革.命一样改变了整个世界的生产方式, 长久以来,法师受困于天赋的桎梏, 无数被检测出低天赋的准学徒最终放弃了魔法的道路,也有无数始终无法真正成为低阶法师的魔法学徒一生的挣扎只化为叹息。 毫无疑问,法师是一个真正仅有极少部分高精人才才能玩转的职业,魔法的奥秘是如此的深邃和广阔,一个法师需要掌握的知识永无止境。从本质上说,每一个法术的主旨都在于法师和自然元素的沟通,而精神力就沟通的桥梁。 在奥古斯都的魔改制度出现以前,法师用一种更为艰涩的、困难的、需要巨大的知识储备和聪慧头脑的方法去掌握魔法, 在老师的带领下, 用日复一日的冥想与元素沟通,并与元素建立良好的关系——每一个法师都有着完全独立的、自我的沟通手段。 那是一个没有“法咒”概念的魔法时代。 或者说没有唯一和固定的法咒,没有一条共通的道路来给后人行走。 每一个法师都必须靠自己摸索出一条道路, 每一个法师都是值得敬畏的先行者和领路人, 每一个法师都具有大毅力、大耐心,每一个法师都是艰苦卓绝的钻研者, 每一个法师都沉迷于美好的魔法世界,每一个法师都经受了心性和实力的双重考验。 那是一个蒙昧的、没有一束光照亮前路的魔法时代,但那又是最为璀璨的魔法时代。 无数座私人的法师塔中实验总是在进行,许多“无意义”的研究也从来都没有停歇, 魔法创意和崭新的魔法道路如同井喷般涌现出来,后人时常为当时在艰苦环境中诞生的理论而震惊——毫不夸张地说,在三百年后, 法师们依然在解密先贤笔记的道路上蹒跚而行。 奥古斯都领导他的团队制定了“法咒”的标准,这一举措造就了大量的魔法学徒一跃而成为低阶法师,又让无数低价法师跨进了中阶法师的大门,也有极少数的中阶法师,在全新思潮的冲击下成为了高阶法师。 但没有一个高阶法师因此走进圣阶。 这是奥古斯都绝不会公之于众的部分。 当一团迷雾之中出现了坦途,人们看见了光,还会有几个人会执意去未知的地方探索? 偏偏圣阶的要求就走出一条自己的魔法路,并且走到某一个究极。 一个又一个的,炼金、制药、锻造……皇帝召集国家中相关行业的中坚部分,要求他们制定统一的标准。 这场魔法的改.革轰轰烈烈,其中所引起的事故不知凡几,不仅仅有来自行业内部的不同声音,还有具有眼光的人对此的抗议,但这所有的一切,包括新的受益人的得意忘形和旧利益既得人的反扑,都在皇帝的强势镇压中安息。 是真的“安息”。 这毕竟是一个武力决定一切的大陆。 社会是多重的金字塔结构,站在所有金字塔最顶端的是圣阶法师。只要得到最顶尖的几位圣阶法师的支持——谁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成功的,他是用怎样的利益才让那些法师明知道他在摧残魔法的道路还毫不迟疑地为他站队——这或许就是这位“众王之王”的特殊魅力,就如同传说里的话,一个时代,总会有一个时代的统治者。 他成功了。 而一旦魔法有了标准,人类就可以量产低阶法师。这不难,实际上,一丁点魔法天赋都没有的人是非常罕见的,而在没有“自己寻找一条沟通道路”的超高门槛之后,他们不需要理解“元素”,他们只要努力,让自己念咒的方式无限接近标准,谁都可以成为低阶法师。 甚至只要天赋稍高一点,脑筋灵活一点,在接近标准的同时找到更适合自己一点的方式,就能成为中阶法师。 至于炼金、制药和锻造等等行业,一旦有了标准,就可以进行分工。 每一个人只需要掌握一整套流程中的一个环节,某一些特别简单的甚至不需要人来操作,用炼金作品就可以搞定。这是魔法世界的机械化生产:炼金作品和人协作进行制造。 多么伟大和震撼人心,人类会因此一跃成为最强大的种族。尽管他们的个体力量还很微小,但借助新的魔法制度,谁也无法阻挡他们扩张的脚步。 至于隐患……坦诚地说,前面蒙昧时代所产生的魔法成就太多了,三百年后人们需要研究和探查的东西瀚如烟海,法师们甚至不敢说自己的研究起了一个头……起码还要几万年这个隐患才会真正扩大,而那时候,人类已经足够强大到承担危机,新的危机也必然会促生另一位“奥古斯都”。 总体来说,新时代利大于弊。 唯独艺术,这敏锐的精灵,这时代的忠实反映,受到了绝无仅有的、再不可恢复的重创。 就正如同现实生活中的工业化禁锢了人们的思维,魔法的改.革同样让艺术无处可退。人们开始追求精密、追求可控制的秩序,当文卿在佛仑图书馆中研读历史,震惊地发现了过去的时光里,音乐在普通人之中的高普及度。 非常不可思议。那时候人类是如此的弱小,时常有丧命的可能,然而或许正是在由此诞生的不屈意志里,音乐才得以成为社会的主流。 稍有条件的家庭出来的孩子都一定受过正统的音乐教育,通常是两到三种的乐器演奏;就算是穷困潦倒的家庭,父母也会教导孩子粗浅的音乐,和至少十几二十首曲子的演奏方式。 那时候的音乐流淌在大街小巷,或许吟游诗人的卑贱也正是因此,那个时代演奏者的水平之高简直会让后世的人感到匪夷所思,人人都对音乐有独到的理解,人人都是音乐家,于是人人都是吟游诗人。当然,一个优秀的吟游诗人必然会与众不同,但他或者她依然是能够被轻易取代的。 然而魔法改革让留声的炼金产品变得廉价,人们不再需要学习音乐,就能够听到来自最优秀的吟游诗人的演奏。 音乐离开了最辉煌的时代,光荣渐渐逝去了……吟游诗人又变得珍惜起来,大概他们的地位就是这样提高的,辉煌虽然离去,但依然遗存着某种意志——对音乐出自本能的热爱——而吟游诗人是遗志的继承者,他们依然保留着充沛的创作热情,并且为了艺术和人们保持距离。 文卿会忽然和杰克搭话有很多原因,他知道他的要求不会被拒绝。 这是一个音乐璀璨的时代,如果真的如同历史中记载的一样,人人都爱音乐,那么一个异常优秀的吟游诗人是不会被怀疑的,正如同吟游诗人可以几乎自由地游走在贵族的宴会之间,妇人和少女为他们欢呼和哭泣,但没有人会怀疑他有什么不轨之心。 至少不会表现出怀疑,表现出怀疑是不体面的——而杰克,根据文卿的估计,这个兽人大概还没有那么多脑子。 他果然没有怀疑。 杰克的家就在酒馆附近,是一间从外表来看和周围没什么区别的小屋。 尽管从外表来看又笨拙又坚固,小屋的内部却收拾得干净和温暖。杰克进门后支起了所有的木窗,小屋里一下子就变得亮堂堂的,木制的家具都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文卿兴致勃勃地四处打量着,直到杰克说:“请坐吧。家里没有茶,麦酒也喝光了,抱歉,没什么可以用来招待你们。” “胡说什么啊,你刚刚才请我们喝过麦酒。”文卿答道。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搬了一个板凳给特蕾莎,又给自己搬了一个坐在杰克的身前。 杰克就坐在他们的对面,一张看上去有些年岁的躺椅上。他没有靠着椅背,而是端端正正地坐着,怀里搂着文卿的红鼓。 文卿这会儿才看见他的全貌。 圆乎乎的大脸,满脸都是茂盛的棕色毛发,要不是那双眼睛鼻子长在正面,恐怕一般人乍一看过去根本分不清正面和背面有何区别。 他毛茸茸的小圆耳朵藏在脑袋两侧靠近头顶的位置,不时因为文卿的注视抖一下。 “哈利,你们……”他踌躇着说,“你们要在这里呆上多久?” “说不准,少则两三天,多则十天半个月的。”文卿盯着杰克的耳朵,“以后再去那家酒馆的话会有人请你喝酒,就当做我们借住的报酬了。” “没有没有,我这里空出一个房间了,反正也没人住,你们住多久都行,我不是这个意思……”杰克欲言又止。 文卿看了看他,又看了特蕾莎一眼,转回来问杰克:“你没听懂路上我跟你讲的话?” “没有。”杰克承认,随即低下头,情绪有些低落,“我很笨的,我爷爷经常骂我,说我太笨了。” 文卿说:“抬头看我。哪里没听懂?” “你说你根本没有演奏。”杰克抬起头,躲躲闪闪地对上文卿的眼睛,“我不明白,因为你明明就是在演奏。” “这很简单。你仔细想想,能想起来我到底演奏了什么吗?”他不等杰克回答就继续说道,“没有,当然没有。我只是用鼓声作为指挥棍,毕竟如果我直接站上舞台然后挥舞双手,我打赌那些佣兵根本搞不懂我是在做什么——你听过大型演奏吗杰克,有没有见过总指挥?” 这次他是真的在提问了,杰克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文卿说话才在那双绿眼睛里意识到这一点,赶紧说:“我听过的,我见过指挥。” “那就好办了,你看那么多种乐器那么多个演奏者,只有指挥是毫无意义的。他们的唯一作用就是让演奏者拧成一团,把所有意志汇聚成同一种意志,让所有人发出同一种意志下的声音。所以如果要我说,杰克,上一场演奏里,我是指挥者,而演奏者是你们,”文卿专心地盯着杰克的小眼睛,压低了嗓音,“是你。” 杰克木愣愣地看着文卿,哑口无言。 他好像无意识地搂紧了怀中的鼓。 从头到尾一直旁观的特蕾莎眼神闪烁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知道文卿想干什么了。 然后文卿拍了拍手:“好了特蕾莎,回你的房间休息去,我们晚上还要出门。杰克,你洗澡的木桶在哪儿?我扔几个水球,你赶紧好好洗个澡!” 特蕾莎逮住机会问他:“等等,晚上?去哪儿?” “哦特蕾莎,别问蠢问题。”文卿笑起来,眉飞色舞地回答她,“当然是去看夜里的火山!”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好啊!!本章留言送红包啦!小天使们踊跃留言! 第27章 杰克浑身不自在地蹲坐在木桶中。 热腾腾的温水泡起来舒服极了, 这还是杰克活到这么大第一次用热水洗澡。或许他刚出生的时候也有过一次,因为据说每一个兽人刚出生的时候都用热水洗过澡, 但刚出生的小兽人对此当然没有任何印象。 热水洗起来和火山灰洗起来的感觉不一样。热水没有火山灰那么重,不会压得胸口沉甸甸的,热水也要比火山灰温柔,搓洗的时候不会有痛感,这让杰克觉得自己这次澡洗得轻飘飘的,没一点儿脚踏实地的感觉。 但这些不是他不自在的原因。 真的让他不自在的对象——文卿,此刻正趴在木桶的边缘,好奇地盯着他的身体看。 “你有好多毛啊。”文卿说, “看上去很硬。” 这话要怎么接?本在就在文卿的注视下如坐针毡的杰克更傻眼了。 不过他也逐渐有些习惯了自己在文卿面前的傻眼状态, 毕竟从他认识文卿开始,一直到现在,不说全部吧, 起码在多数时候, 文卿说话的逻辑他都听不懂。 他也意会不了对方思想的跨越度,那种天马行空对他来说无疑是永远读不懂的谜语。 不过头脑简单的人自有一套理解他人的方法, 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应对文卿了。如果对方没有明确地提问,那么直接忽略他的话就行。 因此杰克没有吭声。 正如他所想的一样,文卿也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紧接着就又说:“你觉得水温合适吗?要不要加热一下?你看上去很能抗热, 会不会洗热一点会舒服一些?” 他一边说还一边伸出手想要搅一搅洗澡水,试试水温。 杰克觉得自己不能再假装这个吟游诗人不存在了:“……哈利,我、我自己洗就行了。” 文卿停下把手伸到一半的动作, 惊讶地抬起头:“可是我没打算帮你洗澡。” “不是,我可以自己洗,你不用在旁边盯着我。” “我在这里不是帮你洗澡啊。”文卿满脸茫然,“我就是想看看熊人是什么样子的。” 他理直气壮的态度极具迷惑性,于是一时间杰克也有些不确定起来:难道在人类中像这样盯着一个洗澡的兽人是正常的?但是人类不是最重视礼仪的几个中种族之一吗?还是爷爷给他讲的都是错的? 他把这几个问题问出了口。 “我也不知道。”文卿想了一会儿后说,“但是我们都是男的啊,应该没问题吧。” 杰克便不吭声了,硬着头皮在文卿的注视下仔仔细细地搓。 直到他要洗不可描述的部位的时候,文卿还在盯着他瞧,并且视线也有转移的趋势,吓得杰克赶紧说:“不要看了哈利!你出去吧!” 文卿有些失望:“啊?为什么?” 还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 “你这么看着,我我、我洗不了。”杰克结结巴巴地和他讲道理,“就像,你洗澡的时候有谁在旁边也会害羞。” 文卿托着腮帮子,含含糊糊地说:“我洗澡的时候会有三个人来帮忙,一个给我擦身,一个给我翻身,一个给我按摩——三个人都是男的,我为什么要害羞?”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乖乖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格维西山地有着这个世界最为复杂奇诡的地形地貌,也有着这个世界最为奇特的天象。 因为沃弥德瑞克火山的存在,格维西山地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夜晚。即使太阳落下了,火山口时时刻刻喷涌而出的滚烫岩浆,依然散发着源源不断的光与热,照亮和温暖整个格维西山地。 这个属于森林兽人的城市和火山之间距离不算近,但需要的脚程并不长,因为无论是杰克、特蕾莎还是文卿都有实力高速赶路。它地处索拉森林和格维西山地的交界不远处,并因此得名为“索格镇”,在法师协会没有选择这里作为在格维西山地的主要驻地的时候,还是只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小镇。 三百年后它会成为格维西山地最为重要的一个中转站,每一个到格维西山地来的人都会来到这个小镇中走走,去触摸那些远古时期就存在的高大建筑。 我也曾经来过这里,文卿想,但是那时候这里和现在的不一样。 时间,多么离奇的魔法,总能够轻而易举地改变一切。 “伟大的瓦戴尔……”他低声默念自己的信仰,那位神灵同样也有着“时间”作为神职,可他念出来之后,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万米的高空之上,厚重的云层中,一道矫健的声音轻盈地掠过,留下一声鹰啼。 杰克洗好澡之后换了一身全新的衣服出来,颇有些不自在地扯着衣角。麻布內衫都是穿的越久越服帖的,新衣服反而需要一定的时间来磨合,不过杰克的旧衣服还没有哪一件不味道浓重,考虑到新朋友是爱干净的人类,他还是穿上了新装。 文卿在客厅里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也换了一套衣服。 经典的白色短衫,外翻的领口用黑色的细线绣成飞翔的鸟,长长的华丽尾羽一直蔓延到他的肩头。袖口是层层叠叠喇叭口,每一层的末端都绣着字符,那是他名字的变体——变得太离奇了,估计也没几个人能认出来。 他还穿了一条一看就和上衣配套的高腰长裤,腿部设计十分贴身,腰用黑色的细绳束着,细绳尾部还坠了一个银铃铛。黑色的、略微有些泛金属光泽的敞口矮靴衬文卿的腿又直又长,走出房门的特蕾莎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格维西有阳光照射的时间并不长,这时候太阳已经落下了,从窗外照进来的光都源自火山。 比起阳光,岩浆的光芒要暗淡和昏黄许多,就像夕阳的余晖还顽固地缠绕着附近的山脉。常住在这里的人对于这种不同相当敏感,有一些特别进行了解的人也能够从这种近似黄昏的漫长光芒中辨认出大致所处的时间段。 但文卿认不出来,所以他有点惊讶:“特蕾莎,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因为太阳已经落山了。你不是说我们要去看晚上的火山?”特蕾莎说。 “哦,我以为现在还是傍晚,刚才我还在想这里的傍晚好像长得有些奇怪。”文卿笑起来,拿起搭在身后的披风披上,豪迈地一个挥手,“那我们出发!” 他一马当先地往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了,回身说:“杰克,拿着鼓。” 在他说“出发”后一动也没动的杰克这才动身,先是拿鼓,然后再跟上文卿的脚步。 特蕾莎笑了一下,斜斜地扫了文卿一眼,文卿回以一个摸不着头脑但仍旧十分热情的笑容。 格维西山地的山脉相互交叉,许多部分都相互连接,索格镇所在的山脉和沃弥德瑞克火山也是相连接的。他们只需要一直向着正确的方向走,就能够到达火山。 确切地说,是往南方,略微偏东的方向。 他们走过瘦骨嶙峋的山脊,一路上惊起无数飞禽走兽。附近的泥土中都富含火山灰,因此植物生长得郁郁葱葱,种类也十分丰富,光是低矮的灌木丛就路过了无数,有普通棕色的,也有五颜六色一眼看过去就有毒的;有长着针状刺的,也有长着圆锥状刺的。 还有一种灌木长在沼泽上,文卿走在最前面,一踩上去就觉得不对,赶紧呵止了跟着他的特蕾莎和杰克,然后才慢慢后退,退出了沼泽地的范围。 他泛着金属光泽的鞋子上不知道刻了哪些、刻了多少魔法阵,走在沼泽上,看上去和走在石地板上没多大的区别。 文卿最喜欢的是一种白桦树一样通体白色并且十分光滑的灌木,它们身上有一种粉色的蕨类植物(看上去像是)寄生,他停下来在不算明亮的岩浆光中观察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白色和粉色确实属于两种不同的植物,后者生长得非常精巧,像极了扇形的花朵,所以才会被文卿误以为是同株植物。 直到他因为好奇甩了一个鉴定术上去,才得知这种灌木名为“白矮木”,外皮可以泡水饮用,冷水冲泡味道最佳,同时也是“蝶扇草”的解毒剂。 蝶扇草就是那种粉色植物的名字,鉴定结果为微毒,会对肠胃和肝功能造成严重损害,味辣,回甘。 辣还回甘是个什么味道?文卿一下子就起了兴趣,两样都挖了好几株弄进背包里。 “你挖那个做什么?那个有毒。”杰克提醒他,“不要把汁弄到手上,会疼很久。” “我知道有毒,不会弄到手上的。”文卿满不在乎,“挖回去尝尝,反正白矮木的皮就是解□□。” 特蕾莎马上说:“有毒你还要尝尝?落生花有毒吗?” “我可以先吃解药然后再尝,就算出了问题,再不济还有万能解毒剂在。”文卿很认真地解释,完了又安慰她,“落生花没有毒,放心吧,给你们吃的都是没毒的。” “我不觉得被安慰了……”特蕾莎叹了口气。 高大的阔叶树,细长的圆叶树,五彩斑斓的植物,脚下松软的泥土和厚厚的腐殖层,空气中弥漫着轻微的、有点呛人的味道,空气中充斥着火山灰,它们让文卿觉得喉咙发干。 越是接近火山的位置,森林就越是繁茂和生机勃勃,红皮肤黑长毛的猴子发出“咯——咯——”的声音,一路跟随着他们。 第28章 月亮升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眼前没有遮挡的缘故, 它在天空的时候显得格外的大。一眼望去,整个视线中全都是硕大的月亮, 朦朦清光照得天空显出一派极深的蓝色。漫天都是细碎的星辰,每一个光点都只有针尖大小,然而分布得极深和极广。 常理来说过于广袤的空间会让人分辨不出远近的距离,可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天空实在是过于清澈,又或许是因为星星里蕴藏了某种秘密,你看得久了,会觉得自己置身于星空里,数不尽的光点在冷冷的蓝色中环绕着你, 向你述说某个真理。 那种浩荡华丽的铺洒感实在是难以言表, 犹如新娘的婚纱,但凡足够富有,就算把它加长了又加长, 不遗余力地镶嵌满珠宝和钻石, 也无人会觉得过于奢侈。 那是仪式感所致的神圣的错觉。 他们一行人沉默地走着,速度飞快, 紧跟着他们的动物渐渐被他们甩到了身后。 他们从一个植物繁茂的地方转向粗燥的半沙漠地带,又从半沙漠地带转向肥沃的土地上。文卿是带路的人,但他飞快赶路的时候依然有种从容不迫的悠闲,事实好像也就是这样:他们三个根本没有直线前进, 而是在山脉上绕来绕去。 像盘山公路那样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特蕾莎一直没有提问,只是默默地跟着文卿。反倒是文卿主动开口解释了:“再走几圈,如果实在是等不到就算了。” “你在找什么?”杰克问道。 他不出声的时候几乎没有多少存在感。 作为在兽人中攻击力排名算得上前几位的熊人, 杰克和他的族人一样,生来就兼具力量和敏捷,以及隐藏起身形的本能。别被他们看似笨拙的庞大身躯欺骗了,熊人的确不以敏捷的动作作为主要优势,但普通人对上同等身形的熊人的时候,依然只有被吊打的份。 在神眷大陆,“兽人”从来都不是被歧视的种族。或许他们的确不是非常聪明——人类最聪明,这是公认的——但这不意味着兽人的智商低。 “我没有找什么,杰克,现在说找还太早了些。”文卿说,“我是在等。” 他停在一片沙土地边,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会儿,抬起左手制止了特蕾莎和杰克的接近,让他们停在他的身后。 特蕾莎和杰克都觉得莫名其妙。 也不怪他们莫名其妙,这就是一块非常普通的沙土地,因为过于贫瘠而寸草不生。稍微奇怪的一点就是这块土地上实在太干净了,全都是粉碎得非常均匀彻底的黄沙,连一块稍微大一点的石子都没有。 “嘘。”文卿没有解释,而是悄声说,“我听到花开的声音了。” 说完这句话他好像有些想笑。 那绝不是一般的笑容,特蕾莎注意到了,因为他孩子气的脸上显示出回忆的深沉。笑意一闪而逝,之后他就安静下来,屏住呼吸。 特蕾莎注视着文卿,下意识地跟着他一起屏住了呼吸。 沉默中,她听见自己有力的心跳。 就在他们身旁,杰克的小圆耳朵抖了抖,仔细地捕捉着周围的声音。 在他们同样的静默里,这片山脉的顶部恢复了安静,那个被他们的脚步所淹没的窸窣响动渐渐清晰起来。 非常柔软的、轻盈的摩擦声,像是两张柔软的面巾纸叠放在一起,又或是碎冰融化在水中。随着这声音的逐渐加强,脚下的泥沙传来轻微的震动,文卿赶紧张开手臂,带着身后的特蕾莎和杰克后退。 他落脚的动作轻极了,仿佛唯恐惊动了什么。 泥沙中传来的震动越来越大,很快的,在他们的注视下,一朵又一朵白色的花争先恐后地从土地中冒出来。 它们冲出土地的速度很快,快到人们根本反应不过来,就像平常的某个春天,一夜之间所有的枯枝上都长出了新嫩的绿芽。 好像只是一刹那的工夫,白色的花苞便布满了这片沙土的表面。它们排列有序,整整齐齐地直线对齐,无论是横看竖看还是斜看过去,每一朵花的大小都相差无几,每一朵花的结构也都一模一样,包括花朵之下的枝条,连倾斜的弧度都是那么的整齐划一。 它们安安静静地静止在沙地上,肥厚的花瓣闭拢着,在月光、星光和远处岩浆的火光中,大片的白色花苞显示出薄如蝉翼的半透明感。 文卿飞快地从背包里拿出三个小药瓶,其中两个分给特蕾莎和杰克。 “快喝光。”他急匆匆地说,率先把药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特蕾莎和杰克赶紧也喝下了它。 就在他们咽下口中药剂后的数秒之内,白色的花朵终于开了。 那场面要怎么说呢? 看过电视上的纪录片吗?随便哪种拥有半透明的、薄薄羽翼的昆虫,在高倍摄像头下整理羽毛的片段。 那种极薄的脆弱,让人忍不住担忧它会轻易被清理的动作折断;但又极为柔韧,振动的时候人的肉眼根本只能看到残影。那种起伏中会有奇特的力量感,令人惊异于如此小的昆中体内竟然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这白色的花从外形来看像是莲花,慢慢打开的时候,花瓣中颜色深一点的茎络仿佛正在用力,颤动清晰可见。 一大片白色的花苞,每一朵花都是如此。这一幕与其说是美,不如说是某种震撼。 其实这种花在神眷大陆根本就排不上号,也不是没有被人发现过,但人们发现它既没有药用价值,对于生长条件又有苛刻的要求,只能在格维西山地上距离沃弥德瑞克火山的一个固定范围内生长,久而久之便被遗忘了。 甚至没有一个名字。 这种观念实在是太差劲了,文卿想。 ——而且它当然不会毫无价值。 “咦,”特蕾莎忽然说,“好香啊。” 她不自觉地露出沉迷的神色,眼神迷蒙,瞳孔轻微涣散。另一边的杰克没有特蕾莎那么高的精神力,早在花刚开的时候就晕晕乎乎地憨笑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地轻声嘟哝着什么。 他们一左一右地站在文卿身后,却不约而同地忽视对方,连带着也忽视了文卿——特蕾莎眼中的最后一点清醒也悄无声息地隐没了,像是漂浮在水面的羽毛终于还是沉落水底。 这种花哪里会没有用?它是最好的□□,如同坠落在心底的梦里。 有些秘密在心里隐藏太深。 也可能越是乐于向外界展示自我的人,就越是清楚必须保有心底的某个部分绝对不受到干扰? 于是那梦中渺渺暝曚,一切都不甚清晰,也没有具体的物象。 文卿微笑起来,他自己看不见他的笑容——他看着眼前的景色逐渐变得光怪陆离,光与影如同抽象画一样扭曲,周围的环境都像是泼洒了过多油墨,浓烈,鲜艳……而特蕾莎和杰克渐渐消失在他的眼中。 和他预想的差不多。 他闭上眼睛,不再深想,而是放任自己沉醉于不知何时飘来的香气里。 那是极为清冽的芬芳,如同一朵花流经冷泉,香气幽深而又寒凉。 或许是在梦里的缘故,香气燃尽以后总有些寂寥。 文卿是最后沉浸其中的人,也是最先清醒的那个。 眼中拉长变形扭曲的世界慢慢复原,最初时候触目所及的所有都是苍白的,然后干瘪的世界才逐渐填充上颜色。 他正赶上这种不知名的白色花朵没入土中的过程。 所有的花瓣都合拢了,就像鸟儿折起翅膀。绿色的枝条呈螺旋状运动,像是收缩的弹簧一样带着花苞在泥土中下降,这种黄沙土地非常蓬松,因此看上去也没有受到太大的阻力。 特蕾莎清醒的时候,它们已经消失在贫瘠的沙土中,沙面平整,就像从来没有任何植物曾经破土而出。 她眼神恍惚地出了一会儿神。 杰克紧接着醒了过来。 天上的星星依然明亮,而月光里满是柔情。这俩人还沉浸在花香中,晕头转向地站在原地犯傻,文卿悄悄地越过他们,走到了不远处,悠闲地靠到了一棵树上。 树在岩浆的火光中分为明暗清晰的两面,他靠在明暗的交界处,头顶深绿到近乎黑色的树叶投下微微摇晃的影子。 他取下了挂在腰上的小木笛,摩挲了一会儿,把它放到唇边,又凝神思考了半晌后,慢慢吐出一口气。 一个低沉的、呜咽一般的起音,而后笛音便倏忽一转,仿佛青烟淡去。 飘忽如梦寐的,姌袅无踪迹的,这笛声里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感情,文卿的音乐里也从未如此强烈地展现出倾诉欲。 他其实不是很有倾诉欲的人,严格来说,他只是经常会有感而发。 关乎许多东西,诸如美和某种感情。 因为过于脆弱而无法显得立体的生命,强烈的挣扎和反复无常的忧郁的生命,伟岸的高峰与无边的森林所共有的激越的生命,站在最危险的山巅吹一首欢歌的生命,以及那伟大的、悲伤的、以一种无可抵挡的速度枯萎的生命。 有何可说的?又何必再去说? 说快乐的事情是炫耀,说难过的事情是抱怨。 但它们全都在音乐里。 他闭着眼睛,却回到了很久以前,躺在黑暗里聆听着乐队的演奏。他从来没有系统地学习过音乐,但他已经听过无数个顶尖乐队的乐曲,并且听过无数遍。在某段时间里,只有音乐能带给他快乐,而且那快乐持续的时间也极长。 可是快乐和难过不是加减法。快乐的时候,难过只不过被短暂地遗忘了。 他的音乐里依然有着人世间的所有愿望,他贡献出的音乐实际上是他自己。 在场仅有的两位听众在半醒半睡中听见这悠长的乐声,杰克傻乎乎地笑起来,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特蕾莎却大睁着眼睛仰起头。 圆月投在她的眼中,遮住了她的瞳孔。 月亮的清光从她的面颊上滴落。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说好了两章。但是。这个作者还是没有写完。 花了三分多钟考虑理由。 最后找到了一个无法反驳的。 因为我懒。 我已经很严肃地谴责过自己了。 谢谢。 ps.不要再问奥古斯都多久出来了……我写西幻的初衷就是因为不打算写一个在西幻世界里恋爱的文……而是打算写一个西幻……世界比奥古斯都重要多了我跟你们说…… 第29章 “天亮了没有?”杰克迷迷糊糊地问。 他眨巴着眼睛, 还看不清周围。 “没有。”特蕾莎说。 她说话的时候,铂金色的头发在杰克的眼中逐渐清晰。 “我以为我睡了很久。”杰克又说。 他惊异地打量着身边, 还不信邪地抬起头仰望天空。对于森林兽人来说辨认月亮和星星的大体位置并不难,在人类的文化还没有进入他们的生活之前,森林兽人就是依靠月亮和星象记录时间。 但无论他怎么看,月亮的位置依然处于他失去意识之前的原点,他们所站的位置也依然在那片贫瘠的沙土地上。 然而刚才那场梦仿佛过去了很长时间,长得足足有他整个一生。 强烈的不真实感让这个大个子有些懵。 “只有五分钟,五分钟还不到。”文卿慢悠悠地从树下走到他们之间站定,“那种花只会在月亮刚刚升起的某个时间里开上一小会儿。” 杰克一愣, 然后恍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是真的?那个白花?” 特蕾莎关注的却是另一点:“你怎么知道这种花的存在?你先前给我们喝了什么?” “你们的问题可真多, 是的,花是存在的,不是错觉;我知道是因为我从游记里看到过, 我给你们喝的是万能解毒剂。”文卿说, 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面,“世界可真是奇妙……想象一下, 这块土地在很多年前就有人曾经踏足了,甚至很多年前来这里的那个人就机缘巧合地发现了这些花……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药剂师,这一点最奇怪,要是公布出去他可会得到一大笔财富, 但是他没有……” “这种花会释放一种置幻的香气,当然,就连香气也属于它所导致的幻觉, 所以我们闻到的香味应该是不一样的——特蕾莎,你觉得这种花叫什么才好?” 他猛地停步,转身问道。 “我不知道。”特蕾莎说。 “你当然不知道,这是未命名的花。”文卿看着特蕾莎,微微地笑了。 她铂金色的长发看上去是一种偏向于银色的浅金色,而此时,那头长发在岩浆金红相间的火光中流动着光华,反光的部分呈现出极为漂亮的、金属一般的暖色调。 那种流光溢彩的发丝美丽到不似凡人,而她的皮肤像是雪一样白,她的眼睛又像是天空一样蓝,当她静静凝望过来,时光也静止在她的瞳仁里。 “为它取个名字吧,女孩儿。”他轻轻地说。 “我吗?我来命名?”特蕾莎犹豫着,“为什么是我?” “因为旅行总要有什么事情发生。”文卿双手交握,“而且我想,这是一份非常合适的道歉礼物。” 特蕾莎一下子警惕起来:“为了什么道歉?” 她的长发因为忽然的紧张滑落肩头,那段反光便这么顺着她的长发一闪而过。文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直看得特蕾莎有些不自在。她捏紧了拳头,但忍住了,表情里没有丝毫动摇。 “为我一直没有称赞过你的美。”他低低地说。 “……噢。”特蕾莎说,“噢,我明白了。就叫它,沙白好了。” 文卿失笑:“美味的名字。” 他转过身继续带路,一边走一边说:“好了,特蕾莎,杰克,我们和沃弥德瑞克火山的距离在不断缩短,加把劲儿,马上就能到了。想象一下,我们马上就要近距离接触到这座‘奇迹火山’,千万年来它一直在持续不断地喷发,虽然从地质学上说这是不可能的,理论上说星球的内部不可能有如此强大的可以维持这么多年喷发的热能,如果真的有,这种热能会直接反映在星球表面……不过管他呢,存在即合理,再说这可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哈!我喜欢神奇的世界!” 身后的两人都听着文卿兴奋地絮絮叨叨。 他又在说一通奇奇怪怪让人听不太懂的话,特蕾莎想,但他嗓子里透出的快乐又有着那么强烈的感染力,让人觉得整个身体都轻松起来。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为此而微笑。 这一次他们是直线前进,所以路上没有波折。月亮随着他们的路程缓慢地移动到他们头顶,而后被火山喷出的大量灰尘遮挡。 这是一片永冻的冰川——多么不可思议,在持续不断喷发的火山下方,竟然是永冻的冰川。正因为这片冰川的存在,格维西山地的气温才没有因为火山喷发而急剧升高,这里的气温一年四季都很温暖,除了稍微有点干燥少雨以外,即使是对脆弱的人类来说也算得上舒适。 岩浆会从冰川上淌过,最后落在山脚下的平地里,冷却、凝固,形成砂粒状的火山灰。 这些火山灰最后会被风带到格维西山地的各处,还会有少数落进索拉森林。它富含各种矿物质,无论到了哪里,都会造就大片富饶的土地。 实际上这座火山就是在冰川上喷发的,或者说,在亿万年或者更早以前,‘奇迹火山’还不存在的时候,这一片山脉上还没有淌出来的岩浆冷却凝固而成的凸起的锥形山头,没有堆积起如今仰着头也看不到顶的火山口,那时候这里应该就是一望无际的冰川。 一个晶莹剔透的世界,是白色的,有时候又是错觉一般的蓝色。 很久很久以前,这地方的雪一定会很美。虽然在拥有火山之后这里再也不会下雪。 “你们知道这世界上最美的雪在哪里吗?”文卿说,“在李的身边。” 卡瑟加顿实在是太高了,高到只有风没有云,雨雪不侵,但是卡瑟加顿山的中部又时常下雪。 有大有小。通常都很小,小到在山巅的时候如果不用上非正常的视力,几乎什么也看不到。 但有时候也很大,又厚又大,像是一床棉被。 每当这时候李就会大发慈悲地让他停下来,不再练剑,而是坐到那块山尖上,李也会从小屋上跳下来,要他往旁边坐一点,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他们肩并肩坐在悬崖边上,一起静静地看离脚下还很远的大雪。 那看上去就像小块儿的云从大块儿的云上分裂出来,然后落到山腰。 “李是谁?”杰克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的老师。说实话,他教导学生很有一套,不过其实他也没有教过我什么,所以我们更像是朋友。”文卿耸了耸肩,“别在意他。现在我们要关心的话题是——你们还好吧?这里闻起来味道可不太好。” 岂止是不太好,这些火山灰闻着不仅刺鼻,还有一股非常呛人的味道。 这句话大概有些逻辑错误,“不仅还”是一个典型的递进连词,然而这里的火山灰给人的两种感受,味道刺鼻和呛人,还真说不清究竟哪一种更严重和让人不适一些。 “天呐,哈利,你怎么老是往一些味道奇奇怪怪的地方跑?”特蕾莎一手掩鼻,拧着眉头,在轰隆隆的巨响中提高音调,“我们还要靠近火山吗?” 他们沿着和索格镇相连的一条山脉直走,走到尽头之后是一面没有岩浆淌下来的冰壁。他们站在山脉上,眺望着还很遥远的火山口,滚滚浓烟从火山口冒出来,活像文卿在历史书上见过的违法排放工业气体的烟囱口。 不时有火红的小石块儿从头顶飞下来,“啪”地砸进地面,高温激起一阵青烟,同时响起来的还有急剧降温时发出的“滋啦”声。 等青烟散去,地上就只剩下一撮略微闪光的灰尘。 文卿没有回答特蕾莎,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头顶,判断着那些小石块在降落的弧度中燃烧所显示的颜色,然后一跃而起,跳了起码有十几二十米高,一探手把一个小石子捞进手中,又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我不知道我们该不该靠近。”他笑嘻嘻地说,“靠近火山很危险的。” “你的表情可不是那么一回事。”特蕾莎双手抱胸挑起眉梢,一边的杰克赞同地点着头。 “表情?什么表情?我平常就是这个表情。”文卿还在装模作样,“其实我是不推荐靠近火山口的,毕竟那是个危险的、未知的环境……” “又危险又未知,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们一直以来都只去过安全的地方,可是这两个词听上去的感觉和你实在是太相配了。”特蕾莎沉吟着说。 她的眼角染上了笑意。 “我们往上爬,小心一点,避开岩浆的主要线路。”杰克说,“岩浆不会改道,只要我们不碰到岩浆,也没有什么危险的。” 文卿歪着头看他,开心得眼睛闪闪发光:“太聪明了,杰克,不过你可要带好了鼓。” “我会保护好它。”杰克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那我们说定了?”文卿看向特蕾莎。 特蕾莎很没形象地翻了一个白眼,当然,那也是一个很美的白眼:“谁叫我要跟着你呢?说定了!不反悔!” 文卿上下抛了一下被他捏在手心的石子,将它收进背包里。 “听你们的。”他欢快地说。 “得了吧,闭嘴。”特蕾莎没好气地说。 从他们所站立的地点向前向上,反蓝的白色冰层渐渐沾染上黑灰色的火山灰,又渐渐完全被厚厚的火山灰覆盖。这些凝固的岩浆层层叠叠,反复重复着凝固后又被新的岩浆融化少许,而后又再次凝固的过程,自然而然地,被锻造得坚不可摧。 作者有话要说:  文卿是本文唯一的主角,他的故事里包含了奥古斯都,而不是“这是一个讲述他和奥古斯都是如何在一起的故事”。 单单喜欢恋爱部分,并且为了恋爱忍受到现在的姑娘们可以退散了。 其实作者在序章下方就写过啊,他们见面的次数其实不多,但都非常重要。 他们都不是一定要时时刻刻和对方在一起的性格。 而且正确的爱,一定是“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正确的人”。 对奥古斯都来说,他已经足够成熟和有力,所以准备好了相遇。 但是文卿还没有。他没有准备好。他还太快乐,或者根据他的性格来说,他其实是“还不够快乐”。 (这里的逻辑其实和他看过精灵王之后哭起来是一样的,处于同种的原因。他就是这个性格。) 所有关于相遇的问题都在这里解释了。就是这样,如果他们还没有遇见,一定是因为还不到时机。 为了不剧透地说出这段信息花了一段时间,删删减减,所以更新有些晚了,抱歉= = 第30章 文卿没有多少和运动有关的记忆。 七八岁的时候是爬过山的, 当然,是那种砌好了石阶, 石阶旁还布满了铁栏杆,陡峭处也装满了防护网的山。 爬山的人走在上面如履平地,安全得很,他所做过的最危险的动作也不过是靠近铁栏杆之后探出头四处张望。而即使只是做出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也会被随行的保护人员大气也不敢出地紧紧盯着,警卫团、搜救队和医护人员都随时待命,准备为他哪怕一丁点的擦伤负全部的责任。 然而此刻他却只身带着还需要他来照顾的俩傻大胆爬火山,脚踩在岩浆肆虐、不时有某个地方忽然冒出一团足以熔化人体的高温蒸汽的地盘上, 只隔了一层皮靴底——虽然刻了魔法阵之后这双皮靴比世界上最先进的攀岩设备都好使, 踩在倾斜的路面也能如履平地。 来自火山内部的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脚下震动得跟全自动按摩仪似的,可是爬着爬着, 文卿却忽然笑出了声。 这声笑被藏在火山的巨响中, 无人能够听闻。 爬上火山只花了他们一个小时多一点,三个人中速度最慢的就是特蕾莎, 连杰克这个初阶战士都要比她快得多。 速成的错,文卿想,好像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法师和体质虚弱划上了等号。 天知道那些在魔改之前全凭自己修行到高阶甚至是圣阶的法师究竟有多变态, 他们每一个都有着堪比高阶战士的体质和物理攻击能力。想想吧,一群智能造核弹、武能拆高达,而且个个都人老成精的神人…… 也难怪他们位于神眷大陆的顶端。 岩浆从火山口中咕噜咕噜地冒出来, 如果不算上那些喷射得到处都是的岩浆和夹杂着巨石的浓烟,火山口看上去就像是一锅熬了很久满溢出来的热粥。 还是糖浆色的热粥。 靠近之后岩浆居然是这么少女心的颜色,文卿简直有一点懵。 尤其是火山口一点儿也不热,不是说那些岩浆的温度低,而是它们看上去十分安静,安静得过分,一点儿也没有剧烈燃烧的时候特有的爆裂的感觉,从火山口溢出来的时候就像是糖浆一样,慢悠悠地、黏着地从黑色的顶部淌到冰蓝色的下部。 火山口大约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这样的颜色和尽管安静但仍旧沸腾的场面,连带着直冲云霄的黑烟,和那些弥漫在头顶的黑烟中的水蒸气,以及震动、轰鸣和空气中让人不愉快的气息,都有种幻想式的雄奇。 他们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停在沃弥德瑞克火山的仅容许一人通过的火山口边缘。 特蕾莎和杰克都弯腰屈膝,压低身体好在强烈的震动下保持身体的平衡,唯独文卿还健步如飞,踢着两条小细腿儿吧嗒吧嗒往前蹦。 他灵巧地跳跃着,念念有词地数着一个、两个……在火山口自得其乐地玩了一会儿跳格子,然后在前方一股特别细小的岩浆流前方停下来,弯下腰,挑挑选选地,从身上对称的位置取下两粒小魔核扔了进去。 那坚硬的晶体轻轻松松的没入岩浆,然后消失了,气化了。 “哦哦,厉害了岩浆。”文卿观察着岩浆表面,“有什么把热量封锁在岩浆内部了。非常强大,不过到底是什么呢?” 他想了一会儿,没想出来。 “哈利!”特蕾莎大声喊道,“你走得太快了!” 大量的浓烟从火山口冒出来,阻隔了三人的身影。 特蕾莎已经看不清文卿的具体位置了,火山口的味道不是在山下的呛,而是噎——就像一大团灰在强风下劈头盖脸地塞进鼻腔和喉管,噎得人几乎说不出话来。 特蕾莎原本是用袖口堵住口鼻的,说话间不小心放进了一点火山灰进去,难受得就快要咳出来。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咳嗽特蕾莎!”文卿从他们身后冒了出来,飞快地冲过杰克。 这傻小子完全没有注意到文卿,被吓了一跳,落脚一滑,差点儿掉进火山里,文卿路过他的时候顺手扶了一把,然后火急火燎地从背后拥住特蕾莎,一只手捏着特蕾莎的喉口,一只手死死捂住特蕾莎的口鼻:“不要咳嗽特蕾莎!咳嗽需要吸气!你会吸入更多的火山灰,它们会让你更难受,然后你为了缓解这种难受会本能地继续咳嗽,于是更难受,这是一个恶性循环,所以千万不要咳嗽!忍住!” 特蕾莎死死扒着他的手往外拽,拼命挣扎。 “……你太用力了,哈利,她快不能呼吸了。”杰克在文卿的背后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太用力了!但是现在她还不能呼吸!一旦开始呼吸她就会本能地在咽喉所受的刺激下咳嗽,即使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人也很难抵挡火山灰的刺激,而且空气中的粉质实在是太细腻了……”文卿紧张地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但是她又不能不呼吸。她需要氧气。我需要一个氧气罩,可是我这会儿上哪儿去弄一个氧气罩?” 听的一愣一愣的杰克没找到插话的机会,只好等文卿说完了才说:“但是特蕾莎是个法师。” 文卿猛地放开手,后退几步,直退到脚跟踏空。 特蕾莎刚被放开就两手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半呕吐地吐出了不少沾着唾沫的灰尘。 文卿犹犹豫豫地站在原地,脚不安地在地上蹭来蹭去,却怎么也没有走近特蕾莎。 “你还好吗?”他紧张地问,“没事吧?你现在在吐着,我觉得你应该不太喜欢我看见你吐的样子,所以我没有过去拍你的背。” 特蕾莎只是弓着腰一边咳嗽一边把喉咙里的灰沙吐出来,理都没有理他。 文卿和杰克面面相觑,文卿拼命打眼色让杰克过去看看,但不知道这傻大个是看不懂还是没看见,愣是死死地杵在原地,跟个啥啥啥一样。 “绝对不是因为我不敢走过去。”文卿只好又自己补充了一句。 咳了老半天才抬起头的特蕾莎咬着牙回他:“闭嘴!蠢货!庆幸你没有过来吧,否则我一定会把你从火山口推下去!” 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因为皮肤白而尤为明显,铂金色的长发沾染了黑灰,然而狼狈中,言行举止里反倒是没加多少掩饰,有种只有在年幼时就开始教育和培养,才能长年累月的耳濡目染中浸入了血液的优雅。 文卿对上她愤怒而又带着水光的眼神,怔了一下,忽然对她说:“你咳嗽的时候也好看。你生气的时候更好看了,整个人都在发光,像个女王。” 特蕾莎冷笑着举起法杖:“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不会拿你怎么样?” “我什么都不说你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文卿想也不想地说,“你喜欢我。” 特蕾莎不置可否,她的法杖上已经开始凝聚光点。 文卿:!!现实里的大型法术居然真的有这种光效!还有蓄能时间! “我说……”默默围观的杰克终于忍不住开口。 文卿和特蕾莎异口同声:“没你的事杰克!” 傻大个欲言又止,最后茫然地闭上嘴。 “我说,特蕾莎,没必要把气氛弄得这么僵硬对吧。”文卿试图说服特蕾莎,“你看,有什么事大家可以好好商量,没必要你就这么,这么……” 他用双手的食指指了指特蕾莎的法杖,又指了指自己,摊手耸肩,摇头晃脑,挤眉弄眼,总之就是尽一切努力让特蕾莎看到他的诚意。 回答他的是一记刺眼的闪光—— 和受到痛击之后的一声惨呼! 文卿猛地回过头,正看见那只从火山口的浓烟中爬出来的……不,没有正看见。 他默默对着成了渣渣的残骸放了个鉴定术。 蛇火蜥,生于沃弥德瑞克火山,皮质坚硬,抗热性高,骨骼中空,轻巧坚韧,是良好的炼金材料。舌长,味美,舌下有三种毒腺,剧毒。 文卿只看见一句话。 舌长,味美。 以鉴定术的高冷,能用味美来形容的一定是味道非常好!好得离谱那种!要知道他试过对着普通的野兔野猪放鉴定术,鉴定结果也只是可食用而已! 他叫起来:“特蕾莎!留个全尸啊!不用全尸,留个脑袋就行了!” “怎么?它脑袋能吃?”特蕾莎收起法杖。 “不知道,不过应该可以吃。”文卿说,“主要是舌头好吃。” 杰克反应过来:“你们早就知道它了?” “是啊。”文卿笑着说。 “我又没瞎。”特蕾莎紧接着回答。 杰克又问:“特蕾莎,你没生气?” “你说哈利?到目前为止,他倒是没惹过什么大篓子。”特蕾莎笑了一声,“但和他走在一路,要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才能去面对他做的一些事……诸如喝得醉醺醺的然后直呼一位王的名字,还调戏王,”文卿嘟哝了一句“我只是亲了一下他的脸”,被特蕾莎无视了,“或者突发奇想地说要到火山口看看,再或者差点害死你。” “——关于最后一点,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嘿这么说太不礼貌了!我还在这儿!”文卿不满地抗议,“什么叫‘差点儿害死你’啊,你不用做这种准备!我不会害死你的!” “我知道。”特蕾莎这么说,双手抱胸,“所以我做好了随时‘差点儿’被你害死的准备。” 她没再理会身后的两人,率先走了,文卿和杰克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 “你看见了吗?”文卿兴奋起来,面向杰克挥舞手臂,“你以前绝对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儿!她绝对、肯定、一定是你遇见的最棒的一个!” 杰克不得不承认:“你说得没错。” “我说得当然没错!她也是我遇见的所有人里面最酷、最帅的一个!”文卿大笑着,转向特蕾莎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并且是第一个。他在心里说。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又开始说奥古斯都不重要了! ……算了,开心就好。 我写我的。 第31章 一只手从被岩浆反复锻造后无坚不摧的火山口掰下来一块石头, 然后又将敲下来的石头扔进火山口内部满溢的岩浆里。 它没有沉下去,而是漂浮在岩浆的表面, 活像那不断往外冒的东西是一团黏糊糊的糖浆或者糖浆色的玻璃饰品。 “你看见蛇火蜥是从哪儿爬出来的了吗,特蕾莎?”手的主人,文卿说,“拜托拜托,聪明的姑娘,我们三个人里最聪明的一个一定是你,你一定看清楚了对不对?” 他们三个并列着坐在火山口上,正面对着看似沸腾又好像没有沸腾的岩浆口, 特蕾莎和杰克分别坐在文卿的左右。 每个人的屁股下面都是一个可爱得有些幼稚的蘑菇型小软凳。这软凳实在是太小了, 尤其是对杰克来说,他们不得不缩着腿,采取一种有些滑稽的坐姿坐在上面, 并且小心翼翼地不向它施加太大的压力。 因为文卿在拿出软凳的时候就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过:“千万不能弄坏了!要小心!这玩意儿很珍惜的!” 他们已经花了太长时间盯着岩浆出神, 每个人都是一模一样的呆滞神色。特蕾莎是因为过度思考,文卿是因为坐在同一个位置非常无聊, 杰克是因为——因为他和文卿一起走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个表情。 “我想了很久了,哈利,我发誓。”特蕾莎死气沉沉地说,“我发誓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它就已经躲在你的身后试图攻击了。” 月亮在天空顶部走过了几乎完整的一轮,他们三个同样是正对着月亮坐的, 这也是出于文卿的强烈要求。 “为什么不对着月亮坐?”他这么兴高采烈地说,“如果我们想的时间足够长,或许能看见月亮落山和太阳升起来的样子。我从来就没有见过,我猜你们也没有。” 特蕾莎和杰克都没有异议,而这就是这一幕发生的原因。 不,不是全部。或许还要再往前追溯一点,就在他们刚刚绕着火山口转了一圈之后,立在火山口的某个位置往下看,欣赏被夕阳一样的火光照射得光影毕现的格维西山地。 蜿蜒如蛇行的山脉彼此交错纵横,因为视野的过于广阔和不同寻常的色调而显得有些失真。在奇异的自然光源中,山脉的颜色斑驳不一,像是特意做成怀旧设计的明信片,黯淡、疲倦。 纵观全景,这片辉煌的山地仿佛早已睡去。 只有这座火山还活着,带着源源不断的、肆意挥洒的地热能或者不知道在一个奇幻大陆要怎么形容的热能。 岩浆流淌到火山下部的冰川上,冰川便如同巨大的镜面一般将光芒折射出去,同时又被岩浆照射得通透无比——宏伟程度丝毫不亚于火山口的冰川以火山为中心向外蔓延,立在火山口左右四顾,它们就像是一片巨大的冰花,是一个完美的中心对称图案——而当它们被完全照亮之后,光芒直达冰川的深处,能看到的是蛛网一般丝状连结的内部结构。 就是那些曼妙的、轻纱一样的东西吸收了岩浆的光芒,让格维西山地不至于在冰川的反复折射中亮如白昼。 大概被它们吸收的还有岩浆的热量,让格维西山地不至于成为寸草不生的、每一寸土地下方都埋藏着大量不知名热能的不毛之地。 但那依然不是重点,无论是火山的成因还是冰川的成因,无论是热能究竟是什么还是这里究竟有多少秘密,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 “你必须要想起来在哪里看到的蛇火蜥,特蕾莎。”文卿满脸严肃地再一次强调道,“你把那只轰成了灰,你要负起责任!” 对一只蛇火蜥的死负责任,我这辈子还真是头一回听说。特蕾莎悻悻地想,我就该把这小混球打晕了扔岩浆里,看他还能不能干出死活不肯走非要再找一只蛇火蜥的事情。 “我真的不知道,也想不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第几次重复着这个回答了,并且十分惊异于自己还能再一次心平气和地回答,“我从头到尾就看见了它一次。” 然后她决定不管这小混蛋表现得有多讨人喜欢都主动出击:“蛇火蜥埋伏的时候你不也知道吗哈利?你为什么没有发现它是从哪里爬上来的?” “我就是不明白才问你。”文卿拧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盯着岩浆口出神,“我发现蛇火蜥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比你早了那么一会儿。只有一小会儿。它第一次出现就是在火山口,就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或许蛇火蜥拥有某种特殊的空间转移能力,文卿猜测,但这也不太可能,因为能够抵抗空间撕裂的外皮理论上说是能够抗下禁咒级别的攻击的,特蕾莎那一下最多也就是个什么高阶的法咒,而且还是速成版本的法咒,而非那些自己就能理解元素构成的法师所发出的高阶法咒。 这两者的攻击力不是一个概念。要形象地形容一下,特蕾莎是只会套公式,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那些坚持古法的法师,个个都是自己推导公式的大拿。 杰克提出一个猜测:“会不会是你们没有注意到?” “不可能。”文卿断然否认,“绝对没有这个可能。” 圣阶和高阶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而造成这种鸿沟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领域”这玩意儿。 如果说法师中的圣阶是将元素理解到了某一个极致,而后才通过元素领略自身,那么战士中的圣阶就是将自己理解到了极致,并且以自身为基点来理解元素。换句话说,圣阶是共通的——只要理解了其中一方,那么对于另一方的理解,只要稍加学习,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文卿没有去学习魔法的理由只有一个。 对自由之神的信仰。 这是一个有神的世界,虽说神都不太管事儿吧,但那毕竟是神。在卡瑟加顿山上和李学习的时候,文卿曾经询问过这个世界的神灵,而他得到的答案和他在游戏中得到的一样,甚至说他在游戏中所得知的还要更多些。 在李的论述里,神眷大陆的最高神是四位元素神,即风神、水神、火神、光神,这四位神灵又各自有着许多神职。他们并不强制要求信仰,在神眷大陆,许多普通人都是无信仰的,但每一位职业者,但凡修行到中阶,都会选择一位或是多位神灵。 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形成的年代不可考。 文卿的所知则要更深一些,信仰某一位神灵会有属性加成,并且会直观地体现在施法的效果上,尤其是圣阶的信徒,属性加成绝不是一般的大,可以说,如果他钻研魔法,又不信仰光神,这位智慧之神、“法师之神”——那还不如不学。 反正和信仰光神的法师拼的时候用法咒会吃亏,到最后还是得用战士的技巧。 文卿他虽然喜欢帅,但是费好一番工夫之后毫无意义的帅,也挺没劲儿的。 再说练了这么久剑术之后他也开始觉得战士是一个很帅的职业了……毕竟脱胎于武侠,到了圣阶之后也挺帅的。 而且他不喜欢法术中的某些部分,那些庞大的知识体系脉脉相通,如果画成树的话一定是会枝叶相连,形成一整片森林。成为一个法师所需要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也需要太多的通达和智慧。 圣阶之后这两者确实微妙地相通,但是实际上却依旧十分不同。 说回圣阶的领域。基本上,可以把领域理解为一个空间,在此空间之内,领域所有者拥有绝对权力,同级以下绝对碾压,甚至比普通人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基本一个想法就能做到。 上火山之后文卿就一直维持着领域,把特蕾莎和杰克罩在里面。 不会有比我更体贴的同行者了,他颇有些得意地想。 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既让特蕾莎和杰克在他的保护之下,又能让他们足够自由,不会打扰他们的兴致。 而他开着领域都找不到这只蛇火蜥从哪里来……问题就有些大发了。 文卿站起来,猛地转过身,从背包里掏出一只烟斗叼在嘴里,天知道他为什么会有一只烟斗,而后深沉地告诉两位听众:“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之后,剩下的答案再怎么匪夷所思,都是唯一正确的那个——敬永恒的福尔摩斯。” 他张开双臂,笑嘻嘻地鞠躬行礼,吹响了烟斗(这居然是个口哨)。 然后他做出了另在场的人都永生难忘的事情——在特蕾莎和杰克惊恐的眼神中,他缓缓向后躺倒,干脆利落地掉进了滚烫的岩浆里! 杰克吓傻了:“哈、哈利?!” “不——” 特蕾莎猛地跪到岩浆的边缘,双手死死地扒着火山口,发出一声恐怖的惨嚎。 她的面孔倒映在岩浆上,犹如恶鬼一样。 第32章 死寂一般的沉默在特蕾莎和杰克之间弥漫开来。 “现在我们怎么办?”杰克问道。 特蕾莎还跪在火山口, 目不转睛地盯着岩浆不放。 “我不知道。”她说,“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有主意的哪一个?” “因为……你看上去很冷静?”杰克迟疑地说, 打量着特蕾莎的表情,又有些不确定起来,“你真的还好吗?你好像不怎么难过的样子。” “我只是不相信哈利真的会做这种事——当着我们的面跳进岩浆,当着我们的面自杀。”特蕾莎冷冷地说。 她僵硬地绷直了唇角,任由长发垂落在脸颊两侧。岩浆橙红色的光芒倒映在她蓝色的眼中,像是海洋里烧起了一团火。 有这么一刹那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来自胸腔的愤怒确乎是出自于她本身,那颗冰冷的心脏确乎是在为那个自称为吟游诗人的少年而剧烈地跳动。 不是因为她伪装出来的面孔和来自皇帝的命令, 不是因为她还未能解开他身上的谜题, 更不是因为别的任何一个来自外界的理由——这所有的感情都只是出于她自己的强烈愿望,就好像在那一刹那之中,她成为了她自己。 她冰冷的面孔在火焰中显得晦暗不明。 “你为什么听哈利的话?”她突然问道, 又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 杰克一愣, 回答说:“我没想这么多……我在听他的话吗?” “难道你没有?”特蕾莎反问。 “我真的没有注意。”杰克老老实实地说,“也许我真的在听他的话, 因为他说的好像就是我想做的事情,只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 “最开始呢?为什么他要你买酒给他,你就买给他了?” “……那只要一点点铜币。”杰克说,“而且我觉得如果我照做, 一定会有惊喜。” 那张毛乎乎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显然,他是想起来在那之后文卿的演奏, 尽管当事人坚持自己并没有真的演奏。 “我明白了。”特蕾莎轻轻地说。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站起身,镇定自若地拍了拍长袍上沾染的灰烟,又捋了捋长发,将它们从额前往后梳理,尽可能清理掉它们的表面所吸附的浮灰。 在一个时时刻刻都会喷发出浓烟和岩浆的火山口上要把自己清理干净当然并非易事,然而特蕾莎好像也不是真的想要着装打扮。 她仅仅是借助这些动作理清心里的一团乱麻。 就像是几年前,在那个一度辉煌的家族走向了没落的时候,作为家主唯一的女儿,家中拥有的最好的政治筹码,她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名单上所有的联姻人选。 这一做法令她的父亲勃然大怒,他冲进她的房间,打断了她的梳妆,侍女惶恐地退下,甚至不敢为她戴上固定盘发的珍珠发簪。 那一头圣达坎家族特有的铂金色长发如同流水一样倾泻下来,在镜子里,在父亲的咆哮声中,她看见它们沉重地散落,重重地砸到地面上,每一根都折射出极其好看的光。 侍女退下了,她只好自己梳理它们。那时候她的头发还那么长,留了一辈子那么久,因此整理好它们的时间同样是那么长,长得就像是另一个人生。 那时候她在想什么呢?记不清了,没人能记得自己上辈子的事情。她只是慢慢地梳好长发,然后站起来,把法杖对准了父亲。 当天夜里,在快刀斩乱麻地处理好家务事之后,她又坐在梳妆台前最后一次梳理一直拖到地上的长发。 然后她剪下过长的头发,只余下齐耳的部分,穿上厚厚的掩盖身形的黑袍子,带着孤注一掷的信心和她所仅有的、全心全意的忠诚,拜访了当时尚且还在酝酿魔法改革的皇帝。 她在心里比对着这两个人。 皇帝是那么的高深莫测,几乎没有人能看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心中谋划着什么决定这个庞大帝国未来走向的计划;而哈利呢?他是个小孩子,有时候又不像是小孩子,他身上带着小孩子特有的高深莫测,他的逻辑都很简单,所以你简直搞不懂他的逻辑究竟有何道理。 她的指尖在长发之间滑动,这时候她忽然有些遗憾自己的头发这么短了,同时她又有些庆幸自己的头发那么短,短到她来不及权衡利弊、斟酌得失。 她的指尖一闪,一个银白色的发圈凭空出现。她将披散的长发束起来,深吸一口气,而后转过头冲杰克点了点头,说:“我先走了。” 这个美丽的女人昂起头,以一种不输于以往任何一次的坚定和果断,毫不迟疑地向前迈出一步。 她在转瞬间沉没在岩浆里。 “……特蕾莎?”杰克目瞪口呆。 他一脸懵逼地左右看看,高大的沃弥德瑞克火山是格维西山地的最高峰,因而举目四望的时候四方空寂,只有脚下尚存生机。 这个从一出生起就待在索格镇的兽人这辈子只有今天走得这么远过,尽管以往的每一天他都能看见这座火山,或许在他很小的时候他也曾好奇过火山的真容,但那些记忆就像他对于用水洗澡的记忆一样,实在是太过遥远和不值一提了。 但他仍旧忘不了就在几个小时之前,用水洗澡的那种新奇感。 他确信自己一生都不会忘记。 无论是沃弥德瑞克火山,还是用水洗澡的记忆。 还有那段鼓声,那段他有生以来所得知的、所接触过的,最美的东西。 这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兽人傻乎乎地在火山口站了几分钟,或许是更长或者更短的时间,无所谓,因为他花的时间总归不会太长。他用这段时间回顾了自己的前半生,又拿前半生和今天这一天里面发生的事情来做比较,最后他得出了朴实的结论: 今天比他过去所有的每一天都更丰富多彩。 今天发生的三件事,是他人生里最有价值的三件事情。 兽人确实不是一个以聪明才智著称的种族,他们好像天生就不懂得如何取巧,又或者这才是他们最聪明的部分,他们从来都不贪婪。他们脚踏实地,尽管族中没有流传过类似的谚语,但所有兽人都隐约懂得这个道理——没有什么得到不需要付出。 如果你得到的时机比付出的时机要早,或许你必须要付出更多的东西。 也许这时候他必须要为他得到的快乐付出生命。 他孤零零地站在火山口,看着四周,大风、浓烟、高温的水蒸气,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他心中忽然生出了某种奇怪的责任感和宿命感,生出了满腔豪情。说不清楚为什么,可能每个人在人生重要的转折点都会有冥冥中的预感?他抬起头仰望天空,隐隐约约的,好像看到其中的某一颗星辰忽然间闪耀了一下。 他没心思关注那些,又低下了头。 没什么再需要思考的了,思考委实不是他们的强项。他愿意付出生命,为他看见的那个广袤的世界,尽管他看见的时间还很短。 不愤怒。不后悔。甚至充满了感激。一路上这个兽人的沉默并非是无话可说,而是过于震撼,他跟着前方的人,听他们的谈话,并且在他们的交谈中,在想象里拼凑出一个巨大的世界。 这个世界大得远超他的想象。 值了,他想。 这个年轻的兽人最后回忆了一下自己位于索格镇的家,家中那些由他的爷爷亲手制造和打磨好的老家具,还有那个最近才空下来的房间,随即闭上眼晴,迈着大步冲进了岩浆。 他紧紧地搂着手中的红色小鼓,心里平静得空无一物。 他只有一腔孤勇,并且凭借这一腔孤勇无所畏惧。 他死死地咬着牙关闭着眼睛,抱着怀里的鼓,等待想象中灼烧的剧痛。他不算聪明,但也知道疼痛的时间不会久,可能只有一秒,或者更短的时间。他的眉梢因为过于紧张而抽搐,然而奇怪的是他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你闭着眼睛做什么?”随即他听见文卿的声音,“杰克?杰克?你不是跳傻了吧?” 他睁开眼,看见文卿就站在不远处,兴冲冲地冲他挥手:“快跟上啊杰克!我们等你好一会儿了!” 特蕾莎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长发像她下来时那样束着,看向他,露出一个微妙的,仿佛了然的笑意。 他们的背后是一片宽阔而又凹凸不平的世界,像是一个微缩的山地,只不过山地的表面没有土地、小溪或者森林,而是铺满了冰晶和火山灰凝结而成的坚固岩石。冰蓝的冰块碎片和黑色的石块混合在一起,形成了这个地方的奇妙的景观。 跳进岩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是聪明人要考虑的事情。 杰克看到哈利和特蕾莎就高兴起来,什么都抛到脑后了,乐颠颠地小跑过去,还不忘记抱紧了怀里的鼓。 而就在他的头顶,原本应该是天幕的位置,一望无际的岩浆从不知名的地方汇聚于天空,源源不断地向上流淌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说剧情流订阅骤降。 ……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心疼为了恋爱往后订阅的小天使…… 其实也是挺惨的是吧_(:3ゝ∠)_ 第33章 这块奇怪的地方远比它看起来要大得多, 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他们一行人以正前方最高的山峰作为目标,步行了至少有五六个小时, 可那座山峰看上去依然遥不可及,就好像这五六个小时里他们都只是在原地踏步而已。 一路上三个人都默默无语。 “我可等了你们好久了。”文卿最先打破了沉寂,抱怨说,“你们怎么啦?为什么这么慢?” “不好意思,要你久等了。”特蕾莎嘲讽道,“愚笨如我根本没有想通你为什么会直接跳下岩浆。我原先还猜测你至少会给点解释,在直接对着岩浆跳下去之前。” 文卿一愣,“解释?解释什么?我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那就是一个火山口而已, 沃弥德瑞克火山的火山口, 世界上最有名的火山——跳啊,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又不是真……噢!噢!” 他猛地停下来, 盯着特蕾莎和杰克, 喃喃自语一般说:“它是真的!跳下去会死人!死了之后也不会再活过来!” 特蕾莎和杰克也跟着他停了下来。特蕾莎高高挑起眉梢,双手环抱在胸前, 回答他:“我真高兴你终于认识到这一点。我们都是脆弱的、只有一次生命的种族,不是亡灵法师,不是巫妖,更不是恶魔。我们只有一次生命, 非常宝贵,并且绝不会再一次拿它和你冒险。” 文卿呆呆地看着她。 他的表情让特蕾莎很不自在,因为那是一种全新的、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眼神, 其中所蕴含的热烈和欢喜炽热得足以灼烧夜行生物的皮肤。她捏紧了藏在臂膀下的那只拳头,硬撑着没有闪避开来,尽管他眼睛里陌生的感情几乎令她过分敏感的神经感到疼痛。 真奇怪不是吗。这敏感的神经能察觉最微小的危机,能让它的主人审时度势,时时刻刻规避危险,立于不败之地,却无法规避最需要规避的冲动和感情。 在疼痛袭来以前,文卿冲过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太好了,特蕾莎,无与伦比!”他热情地在她耳边说,“带着你一起走一定是我这辈子作出的最棒的决定,我和你的相遇一定是最好的相遇,虽然我不信仰他,但是我还是要说,感谢斯托瑞!感谢繁星!感谢这个世界上一切让我们相遇的东西!哪怕是那两个背主的骑士!” 猝不及防被抱住的特蕾莎几乎绷不住脸上冰冷的表情,她满脸都是莫名其妙,不明白为什么兴师问罪还没有开始就变成了“温情一幕”,但文卿连珠炮似的赞美和他的愉快还是让她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意。 好吧,好吧。她放松下来,有一点僵硬地回抱了文卿,在心里想,没必要责怪他,责怪一个小孩子偷糖吃好像过于苛刻了。 文卿很快放开她,保持着双臂张开的姿势转向杰克:“来吧杰克,拥抱一下!你真是勇敢极了!英勇无畏,虽然我知道你就是这样,但是真的看到的时候还是觉得非常吃惊。好伙计!” “不了哈利,谢谢你。”面对他的双臂,杰克拒绝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没什么可值得夸奖的。虽然我只有一次生命,但是千万不要在意这个,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我的命交给你了,哈利。” 他的身材笨拙,眼睛又小又黑,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好像透露出不同寻常的智慧。 “哇哦。”文卿说,有点害羞地用一只手拍了拍杰克的手臂。他放下手搓了搓,摇晃着身体露出一点得意来,“我有了两个最好的旅伴——我真是慧眼识珠。” 在他身后,特蕾莎叹着气翻了个白眼。 这下可好了,这小混蛋本来危机感就少得可怜,现在蠢熊人还这么明晃晃地鼓励他,小混蛋还不得意得上天? 随即她看见文卿神色一整,说:“好了,寒暄时间结束了。让我们看看这地方究竟有什么不同寻常,啊哈,穿过岩浆之后才到达的地方,永远走不到目的地的地方,没有天空的地方……特蕾莎,你跳进岩浆之后有没有特殊的感觉,来这里之后有没有试过抬头看看天空?” 特蕾莎想也不想:“都没有。” 说着,她抬起了头。 头顶是辉煌的火海。 也许太阳放大后就是这样的表面。燃烧得极为闪亮也极为平静,像是倒流的磅礴瀑布,每一滴火焰有某种规律。 点点金光点缀在火海中,犹如夜空里的星星。 即使是对生活在奇幻世界的人来说,这个场景也显得过于刺激了。 特蕾莎骤然失去了声音。 文卿和杰克也仰着头凝视天空,看着头顶熊熊燃烧的岩浆。文卿还有心思开了个玩笑:“显而易见,沃弥德瑞克火山永不止息的真相应该归类于特蕾莎擅长的部分。” “……一个极其古老的、不知道具体作用的法阵。”特蕾莎低声说。 杰克的黑眼睛为这火焰而闪闪发光。 “有一点你说错了,哈利,虽然我是个法师,而且非常荣幸地在老师的教导下成功晋升为高阶法师,但我对法阵没有多少研究。”特蕾莎拧着眉头,“这是一个上古时期就存在的法阵,就像我们都知道的一样,‘上古’这两个字就意味着这个法阵会极端复杂并且涉及到元素本质,粗略来看,时间和空间这两样对法阵来说最为困难的部分,它至少涉及了一点——或者我们可以开始祈祷,祈祷它本质来说只是一个幻境。” “不,不是幻境。”文卿专注地盯着头顶的岩浆,“它涉及了空间。火山表面的那一层岩浆实际上是空间传送的触发部分,它会自动传送完全浸没在岩浆里的生物到特定的地点……一定是非常强大的生物,强大到能够抵抗岩浆的灼烧。这或许是一个为某种生物设置的传送点。” “为什么生物设置的?”杰克问,“蛇火蜥?” “这真的是岩浆?为什么我们穿过的时候没事?”特蕾莎有些吃惊。 “拜托,你们不要老是一起问问题行不行?”文卿飞快地回答他们,“不是为蛇火蜥设置的,虽然蛇火蜥利用这个传送装置过得很不错,但是蛇火蜥的外皮不能在承受过岩浆的热量之后还毫发无损,特蕾莎一个法咒直接把它变成了飞灰就是证明,毕竟蛇火蜥怎么着也是个高阶魔兽,来个古法者,没准儿一个高阶法咒能够造成这样的后果,不过特蕾莎?不行——抱歉特蕾莎,我只是实话实说,你的实力远远不够。” “回答我的问题。”特蕾莎说。 “那个……是因为我想了点办法。”文卿含含糊糊地一句带过,“这不重要,特蕾莎,反正我们全都安然无恙地进来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跳下来。”杰克说。 “啊哈,杰克,你当然不会明白。我根本没想这么多。依我之见,在神眷大陆上死亡没什么可怕的,回归神明的怀抱而已——老实说,死亡神殿美极了,现在想起来我都有种恨不得马上去看看的冲动。”文卿说,唇角露出一丝沉迷的微笑,“鉴于你迟早也要走这条路,杰克,给你一条忠告。” 杰克立刻点头,表示自己做好了聆听的准备。 特蕾莎也转向文卿。 在两位听众的屏息等待中,文卿说:“通向死亡神殿的路通常最长不会超过五分钟,好好享受这五分钟吧,杰克,那是你一生的回顾。你能在路上看到每一个对你来说重要到影响你的一生的事情,有好有坏,这是不可避免的——保持宁和,心怀感激。啊对了,还有最重要的,杰克,不要害怕。” 他仿佛回忆一般,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神殿里有圣光和你最爱的东西。” 特蕾莎说:“比如好吃的?” 文卿睁开眼睛:“不!什么好吃的啊特蕾莎!才不是!我听到了音乐!” 就像那些是被你命名为沙白的花。 那段音乐里有藏得最深的秘密。 “说得很好,我会在临死前好好回忆的。”特蕾莎嘲讽他,“说不定马上就能用到了。” “我也会好好记住的,哈利。”杰克认真地说。 特蕾莎:“……” 文卿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安慰特蕾莎道:“别急别急,我们一定能出去的,现在先来弄几条蛇火蜥带走。” 特蕾莎维持着冷酷的表情看了文卿期待的神色两秒,然后很不情愿地同意了:“随你的便。如果我们非得待在这里的话,有能吃的东西总是不会很差。” 她话音未落眼前就没了影子,而在她惊诧地四处寻找对方踪迹的时候,文卿又不知何时神出鬼没地回到他们面前。 身后扔着一条足有一个人那么长的……舌头? “你们不是有一会儿才进来吗?”在杰克和特蕾莎难以置信的眼神中,文卿矜持地咳嗽了一声,“那什么,刚进来的时候我就找了一圈蛇火蜥的巢穴,而且抓了一只。等你们的时间挺长,所以我又顺便处理好了,刚才只是去拿回来而已……” “……你可以放在空间里。”特蕾莎只能憋出这句话了。 文卿眼神闪烁:“你被传送过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我赶紧跑回来接你,忘了拿。” 即使在法师中算得上年纪轻轻,而且也从来没有生过孩子,但特雷莎还是油然而生一种“提前开始带孩子”的错觉。 “……我是有些饿了。”特蕾莎在他亮晶晶的眼神里有些虚弱地说。 这个甜蜜的小混蛋果不其然地,露出灿烂的笑容。 “晚餐吃蛇火蜥舌头好了。”他讨好地说,“我保证超级棒!一定是你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被他们遗忘的杰克默默地原地坐下来,没有去管身后掰石头搭架子的文卿,而是仰起头,凝视着宛如火海的天空。 怀里始终抱着文卿扔给他的鼓。 这惊心动魄的旅程不知为何竟然在这一刻显得十分平常,就好像他们三个人只是一时兴起出游踏青,仓促中依然带着足够的主食和甜点,此刻正吵吵嚷嚷地选择在哪里铺上野餐布,并且为先吃什么争论不休。 而非身处险境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改bug 第34章 绝大部分生物的舌头都是肉质细滑又极有嚼劲的, 这个“绝大部分”里包含了几乎所有拥有舌头的种族,少部分水中的生物除外。 文卿对着这根约有两米长的舌头沉思了数秒, 又环顾四周,愉快地决定了菜色。 就做石板蜥舌好了。 刚好可以就地取材嘛,地上全都是坚硬的被岩浆一再淬炼过的岩石,到时候直接切一块儿薄板就行。火也好说,头顶就是岩浆,虽然高度和数量都有点一言难尽,但是一个好厨子怎么能连厨具都搞不定?想想招数就行了。 就算取不到岩浆也没什么,特蕾莎作为一个高阶法师, 虽然因为不是古法者的缘故战斗力不是很高, 可维持一团火焰的能力还是有的。 文卿一边想着这些,一边从背包里取出那把用来做菜的小刀,飞快地从舌头上割下舌尖。这是整条舌头肉质最嫩的部分, 也是最为筋道的, 因为这部分舌头是蛇火蜥用来把猎物卷进舌头的部分,肌肉的力量十分强劲, 而且显然,这条舌头来自一个年轻的狩猎者。 他把剩下的舌头放进背包,就在专门放置食材的位置,然后顺手又从背包里取出足够装下这块肉的碗, 和一些葱蒜醋盐之类的常用调料——囤积调味品对像是文卿这样走南闯北的、任何时间都有可能停下来吃东西的吟游诗人来说是一件乐事。 啊对了,还有他从索拉森林里找到的那种不知名的,尝起来有点像甘蔗和薄荷混合物的根茎。 他从艾布特的口中得知了它的名字, 艾吉布拉。这是音译的,在精灵语中,它的名字意为“清香”。 是很香,并且味道清澈,去腥味的绝佳选择。 文卿扔了个水球把肉清洗干净,而后用小刀从地面削下一块薄板,同样清洗一下之后直接把切下来的石头薄板充作案板,将舌头切条放入碗中,加入各种碾成泥的调料,揉捏肉条至混合均匀。 从手感来看,蛇火蜥的舌尖肉并不需要额外的按摩和摔打就能入味,这无疑节省了时间。文卿把暂时处理好的食材放在原地,又从地上挖了块石头掏空作为容器,打算趁着腌制的时候上去取岩浆。 特蕾莎一见他抬头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赶紧制止文卿:“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取火啊。”文卿说,“火候对一道菜来说太重要了,必须慎重。” 他一跃而起,那速度实在是快得惊人,没等特蕾莎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在半空中连蹬了几下,脚下皮靴上镌刻的魔法阵保证了他借力的动作没有踏空,每一次踩踏的动作都在半空中荡起一阵元素的涟漪。 最后文卿站到了岩浆之下,不仅是他的鞋子,那件白色的披风也飞扬起来,维持着他在半空中的平衡。 特蕾莎仰着头看文卿,心中的感想和数天之前在森林里看到刻了时间魔法阵的汤锅的西奥洛大抵一模一样。 或许还要更复杂,不仅仅是震惊,还有一点,大概就是游戏中的普通玩家看到人民币玩家的心情。 文卿的这身装扮其实技术含量并不高,中阶炼金师都能做出来,就是委实烧钱。这里面的原理就和“几千米的路非要坐飞机”一样,不仅仅是大材小用,重点是特别烧油。 换算在这里,就是特别烧魔核。 正对着岩浆的文卿却不知道特蕾莎的纠结。他抬起脸,捧着石盆盯了一会儿在头顶倒流的岩浆,才想起来:容器有了,关键怎么把岩浆给弄下来? 文卿:这就尴尬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下去再弄一个勺子什么的过来,关键这里的重力要怎么算?难道岩浆是倒着的,勺子也要倒着用?还有石盆,难不成也要反着装岩浆? 然后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岩浆忽然朝下鼓起了一块,并且变大的那一块不断地向下坠,就像一滴水即将滴落的样子。 “……噢。”文卿饶有兴致地睁大眼睛,一边把手上的石盆凑近了那团岩浆,一边兴奋地把脸转来转去,左右观察着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 但什么也没有。 天幕中的岩浆缓缓倒流着,犹如世界颠倒。 凑近了看之后,这些从不同方向汇聚在一起的岩浆就像是支流汇入大海,或者像是所有血管中的血液一同涌向心脏,流动的生命感因为庞大的体积而愈发显得气势磅礴,无比恢弘。直到那团恰好把石盆装得八成满的岩浆完整地落到石盆里,文卿还是没有在周围发现任何他想要的动静。 他索性不再想这些,小声对不知道是谁说了声“谢谢”,潇洒地直接卸除皮靴上的元素,落到地面上。 下降的过程里他背后白色的披风在半空中向上拉直,直到他稳而轻地落到地面之后,它才轻飘飘地搭下来。 “火来了。”文卿朝特蕾莎扬了扬手中的石盆。 接下来就是将在地面削石板造成的凹陷拓宽加深,再把岩浆倒进去,最后放上石板。受热的石板上立刻发出了“滋啦滋啦”的响声,腌好的调料混合肉汁的香气已经传了出来。 等几分钟,等待的过程里略微翻一翻,让受热更均匀。所有肉条都变色之后,再加入一些没有切碎的艾吉布拉略微加热,最后连带着薄板一起捞上来。 都不用文卿召唤,被香味吸引的杰克自发在文卿的身旁盘腿坐下,特蕾莎也跟了过来,坐在文卿的另一边。 “完美的菜色。”文卿说,分给杰克和特蕾莎一人一个叉子。 然后迫不及待地尝了第一口。 最开始怎么说来着?绝大多数生物的舌头都是肉质细滑而又极有嚼劲的。 经过了高温之后,舌尖肉中富含的水分变成了浓汁,而浓汁又均匀地包裹住了舌尖肉,一口咬下去,让人首先注意到的就是特殊的弹力。它筋道又松散,肉纤维咀嚼起来的感觉让人上瘾,更别说纤维的空隙里还饱含汁水。 蛇火蜥的舌尖肉还带着稍微有一点刺激性的特殊香味。这种香味难以形容,就像人们没办法去形容蒜、芹菜、榴莲等等事物的特殊味道一样,要人形容可实在是难上加难。 ——任人再怎么舌灿莲花、笔绽春雷,这种极其感性的认知都无法表述出来,就好像让文字诞生以来最为卓越的文学家对一个天生眼盲的人描述颜色,盲人可以从理性上认知到不同颜色的区别,但是从感性上说,他仍旧对颜色一无所知。 蛇火蜥的舌尖肉是什么味道?就好比蟹肉的细嫩和牛筋的韧性,又好像水果果肉咬起来的那种“水分溢出”的感觉,还有一点点奇怪的,有点刺激的甘甜。 杰克大口大口地吃着石板上的肉条,每一叉子都扎满了。相较起来特蕾莎的吃相就要好很多,每次只挑起一根肉条,细嚼慢咽,从容不迫——好吧,没有从容不迫,她每次只挑起来一根,但是咀嚼的速度也非常快。 唯独文卿慢悠悠地吃着,慢悠悠地品尝口中的美食,还有心情观察杰克和特蕾莎的表情。 这不是个游戏,这是个真正的世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也没有忘记过,只是很多时候他都不小心忽略了。他在那个以三百年后的这个世界为蓝本的游戏里生活了太久,久到他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个世界。 自从那个划时代的全息网游出现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在他自己的身体上睁开过眼睛。 这不合规矩,甚至违反了法律。长期在全息网游中游戏极为损害身体,每一个游戏设备再玩家的游戏时间超过六小时之后,都会自动关闭二十四小时。 是文卿自己执意要求取消这项基础设置。 而在这样一个家族里,对着这样一个孱弱的、一出生就被判定会随着年龄增长逐渐衰弱的幼子,这一点点无伤大雅的违法算得了什么呢?即使政敌也不会为此大做文章,因而家中最苛刻和冷漠的父亲,也以沉默和包庇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游戏运行的三年中他再也没有回忆现实。 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有想过。必死之人,亲眷疏离,心理医生也自有她的家庭,有何可想? 他只是用所有的时间纵情山水和音乐,就好像他这一生就是为纵情享乐而来的。也不是为了活得有多璀璨和夺目。不,他从来没有那么高的要求,他只是希望在这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的生命里,能够更像是“活着”一点。 尽管偶尔,只是极其偶尔的,他还能在游戏的间隙之中,感受到那个因为精神使用过度而愈发残破的身体。 他知道沉迷于这个游戏会让他的死亡时间提前。但谁在乎?他等待得太久,而这场等待无疑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折磨。 要彻底剥离游戏对他的影响非常困难,就像要彻底剥离家庭和童年对他的影响非常困难一样。全息网游是如此的飘忽,但又如此的真实;而这个世界,它是如此的美丽和真实,却又因为游戏和现实的感情遗留,像一场不真实的幻境。 他惆怅地、像一个满肚子故事的人一样叹了口气。 或许不能说像。因为他就是。 特蕾莎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停下了手:“怎么了?” “也没什么。”文卿低着头看着石板,说,“就是忽然发现肉少了很多。” 作者有话要说:  完了。 小红花没有了。 哭出声来_(:3ゝ∠)_ 都怪我写到一半饿了,跑去吃东西。 回来就来不及了。 第35章 说完这句话, 文卿就在心里理了一下目前他发现的所有东西。 首先,他从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蛇火蜥和火山中被封锁住热量的岩浆中推断出, 岩浆本身内有乾坤。实验证明,他的推断没有错,这个被称为“奇迹”的、从未停止喷发的岩浆确实暴露了经过非自然改造的端倪。 它被纳为一个巨大的、古老的魔法阵的一部分,为了解释几乎没有多少外泄的热量,和古怪的倒流,最大的可能是,火山中所蕴含的能量替代了“魔核”,成为这个魔法阵的动力源。 想象一下, 在全世界最大的火山里建造一个魔法阵, 掏空来自地核的能量,用神乎其神的技巧完美地利用自然形成的地理构造出必要的脉络,将魔法阵的能源核心分散到每一个线条里, 最终形成的景象, 就是滚烫而又暴戾的岩浆像孩子一样温顺地倒流。 简直就和用算盘来计算整个宇宙的星星并且最终成功了一样。 极端的傲慢! 狂妄的炫技! “你知道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吗?”文卿忽的笑起来,转向意识到什么的特蕾莎, “我猜你的老师一定是一位古法者,否则你对法阵的了解不会如此贫乏。说真的,如果你想选择速成的办法,一个高明的古法者作为老师远远不如你跟着佛仑学院的基础课程走——古法者的传承和速成教学没有一点关系。” 特蕾莎说:“你是个战士, 但你好像很了解法师。” “我有不少法师朋友……古法者,法师,都有。”文卿耸了耸肩, “对你们之间的差距略知一二。好吧,别这么看我,不是略知一二,我知道的对你来说应该还算是超前。” “原来如此。”特蕾莎意味不明地说,既不是相信,好像也没有不信,态度暧昧不明。 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来形容,法师就像是西医,而古法者就像是中医。两者都有忠实的崇拜者,双方都有着在魔法方面的巨大成就,并且它们的崇拜者都极为推崇自己的道路,将对方视为异端。 前者已成体系,如同一片森林,每一棵树都能独立出来,所有道理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后者始终含糊不清,晦暗不明,像是一片海洋,每一滴水都不能离开整体。 诚然所有关于魔法的部分都需要大量的积累和卓越的智慧,但前者相对后者来说依然算得上简单粗暴。打个比方,法师通常都会选择一个方向作为学习的重心,诸如专注于某一系的法术;古法者呢,他们什么都要学,而且什么都必须学好:法术、炼金、药剂、魔法阵……所有涉及到魔法的部分都糊成一团。 对了,在很久以前,古法者还是法师主流的时候,炼金师、药剂师被视为不入流和上不了台面的人物,因为只有迟迟无法进入魔法殿堂的一些“自甘堕落”的魔法学徒才会选择将炼金和药剂作为研究方向。 但法师和古法者之间的关系又和中医和西医的关系不一样。古法者的内心依然还存留着来自上古的高傲,他们鄙夷速成的法师,并且从来不吝惜表现出来,而法师们对此则通常都是默默忍耐——道理不用多说。 显然特蕾莎的老师在教导特蕾莎的时候非常不耐烦。他或者她甚至没有告诉过特蕾莎一句经典的、被所有古法者奉为圣旨的话。 “魔法是有生命的。”文卿凝视着石板说。 特蕾莎还没来得及咂摸这句话里的深意,就看见文卿飞快地叉走了石板上仅剩的最后一根肉条塞进嘴中。 “美食面前无朋友。”他居然还满脸正经,“抱歉啦。” ……所以他到底是胡说八道乱来一气,还是认真的? 即使是特蕾莎也看不出来。 这次的菜原材料通通取自周围,而且岩浆也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处理的,只要冷却下来就会自动凝固成石块,所以这块地面最后应该会形成一个不太正常的小鼓包。 这块肉割得可不少,文卿估摸着杰克和特蕾莎大概都吃饱了,站起来拍了拍身上落下的浮灰:“美景看过了,美食也尝过了,大概天也快亮了——在火山上看日出是个好主意对吧?看完我们就打道回府!” “你是领头的,你来安排。”特蕾莎说,“如果我们还有办法回去的话。” “嘿!特蕾莎!”文卿大叫起来,“难道我是头脑一个发热之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吗?杰克!我是这种人吗?” 杰克和特蕾莎都盯着他不吭声。 “……好吧我是。”没有得到否定的文卿闷闷地说,踢了一脚地面,“不过我还是有计划的。拉紧我的手。” 他张开双臂,特蕾莎和杰克面面相觑,他安抚地冲两人笑了笑,就是他惯常的那种散漫和灿烂的笑容——于是两人一左一右地拉住了他。 眨眼间,他们便消失在原地。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了喷溅的少量岩浆、随着岩浆一同吐出的黑烟和白色的水蒸气,静静地洒在他们的面孔上。夜晚中无比醒目和辉煌的火山在白昼中低调下来,暗淡着,收敛了声息。 冰川却在阳光下愈发华贵和璀璨,正如同新娘的纱裙上总是华光溢彩。 他们正站在火山口,就在他们跳下去之前所站的位置。 杰克喃喃道:“这不可能!你是怎么做到的?” 文卿心说我跳下去之前扔过两粒珠宝,那可不是随便扔的。其一是试一下他能不能在岩浆中用领域保护好它们,以此来评估他能不能在跳下去之后保护好自己并且控制自己究竟在岩浆的哪个位置,结果那两粒小珠子被岩浆传送走了;其二那两粒珠子可不是纯装饰的,那不符合他的风格,它们是小型的空间传输装置,精神力触发,所以意识到它们被传送走了之后他赶紧在火山口留下一个坐标点,刚好在跳进去传送过去之后能用它们传送回来。 其实摘一个扔进去就可以,耐不住只摘一个宝石会让图案不对称。这衣服不能不对称,结果两粒传输装置扔下去,阴差阳错之下,居然恰好能把杰克和特蕾莎传送回来。 至于他自己,圣域之后无论是法师还是战士,只要精神力能覆盖的地方,瞬移完全不成问题。 但这些话就没必要和他们说了,而且也不好解释圣域的事。 于是文卿便只是微微一笑。 特蕾莎看了他一眼,罕见地没有提问。 他们在午时到来之前回到了杰克的家中,索格镇依然带着浓郁的兽人族特有的风情,粗犷,豪野,处处都有火山的细腻飞灰。这个时间段的街道上人流稀疏,他们穿过大门之后没听到繁杂的吵嚷,可对杰克来说,依然无异于一场重生。 特蕾莎回房间休息去了,杰克却坐在客厅里,自顾自呆愣愣地出神。 “嘿。”文卿靠在门柱上说,“杰克,你怎么了?” 这个憨厚的熊人转过头看向他,问道:“你们今天就会走是吗?” “这可说不准。”文卿把头歪过来歪过去的,就是不消停,“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没准儿是大后天……谁说得清楚。” 杰克沉默了一会儿,才斟酌着,慢慢说:“特蕾莎住的是我爷爷的房间。” “噢。”文卿扬起眉,站直了一点。 是要讲故事了吗?他想,我喜欢听故事。 “我出生之后就没见过父母,是我爷爷养大的。我爷爷是个木匠,他以前一直希望我能和他一样学一门手艺,这样也好养活自己。”杰克停顿了一下,大约是在整理思绪。 然后他说:“一周前我爷爷去世了。” 文卿点了点头,表示“我明白了”。 他望着杰克,那双碧绿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仿佛完全明了一般深切的悲伤。 “对不起,我不太会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处理好爷爷的后事,之后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跑到酒馆里喝酒。”杰克说,“不过爷爷还活着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以后该做什么。爷爷教过我做木活,我现在只有一个人,也能养活自己,但是,但是,爷爷死了。” “我很伤心。”他低声说。 文卿和他一起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选你做朋友吗?”文卿问他。 杰克摇了摇头。 “我喜欢你的耳朵,圆溜溜的小耳朵,黑色的底色,内圈有一圈很小的棕色茸毛。”文卿把眼神放在杰克的耳朵上。 杰克惊呆了:“是、是这样吗?我从来没见过我的耳朵是什么样子的。” 那对小圆耳朵不安地动了动。 “不过这不是我选你最主要的理由,这只是我注意到你的理由。”文卿又说,“我选你,是因为在场的人当中只有你一个人坐着。大家都很高兴,聊天吹牛胡扯一通,他们的心里都没有间隙,不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或者事停下来。” 杰克傻乎乎地看着他。 “难过的人容易被趁虚而入咯。”文卿说,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坐到杰克的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真的卡了很久_(:3ゝ∠)_ 第36章 从不规则的窗口往外看, 是高大的城墙,一小块玫红和浅蓝混合的天空, 还有渐渐多起来的身材各异的人群。 这个粗糙而又坚固的小镇像是孩童用橡皮泥捏出来的城市,带着一种简直有些童稚的笨拙。 而在文卿的眼里,杰克身上最为吸引他的,其实就是这个熊人身上和索格镇极为相似的特质。 那种很难具体去形容的笨拙。 “我想跟着你们一起离开这里。”杰克扭头看向文卿。 但文卿几乎在他说话的同时就做出了回答:“不行。” 他坐在杰克身边望着窗外,头也没回,仿佛未卜先知一样。 “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我以后会做好的。”杰克用一周赌咒发誓的语气说道,“我虽然不是很聪明,但是我会很听话, 不会给你们惹麻烦。” “噢, 杰克。”文卿笑起来,“就算你惹了麻烦又有什么关系呢?旅行本身就是自找麻烦。我说不行,是因为你真的不适合和我们一起走。” “我不明白。”杰克说。 “我是个吟游诗人, 所以我看过很多故事。漫长的、短小的、伟大的、卑劣的, 有公主和王子也有厨娘和管家,但是无论哪一个故事里, 从来不会有两个公主、两个王子、两个厨娘、两个管家作为主角——如果同一个身份的人有两个,那只代表一件事,其中一个是以一种‘不断被贬低用以衬托另一个人’的形象在故事里占据一席之地的。” 杰克认真地听着,觉得自己有点听懂文卿的意思了。 可是听懂之后他反而觉得更加难以理解起来。 “但是我和你们没有同样的身份。”他说, “我们三个在一起,只有两个人类和一个兽人。” 文卿终于转过头看着杰克,认真地说:“错了。” 他身后的窗户中就有无比瑰丽的天空颜色, 然而他眼睛里的碧绿犹如磁石一般牢牢吸引了杰克的注意力。 这个空旷的房间极为安静,可又显得理所当然,或者说,这种安静只是他自己过于专注而产生的幻觉。又来了,杰克想,那种奇怪的、含糊的、不清晰的宿命感就像电流一样击穿他的心脏,让他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哪里错了?”他问道,嗓音微微发抖。 文卿凝神看着他,没说话,半晌,却露出一个调侃的笑容。 “杰克。”他笑着说,摇着头,“杰克。” 然后他双手做出一个虚抱的动作。 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表情太过认真,杰克一时间有些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睛。他用力眨了眨眼,一晃神,就看见文卿虚虚拢到怀里的那把鲁特琴。 纯木质的梨型号曲颈乐器,六组琴弦,音孔上又精致的玫瑰镂空雕花。 鲁特琴是吟游诗人常用的乐器,也是杰克最常看见的乐器——这个小小的、距离人类主要居住地西大陆十分遥远的小镇原先还十分穷困,但在法师公会到来并建造了小型传送点之后,作为连接了东西大陆的重要港口之一,索格镇也迎来了经济发展的高峰时期。 商人的车队通常都会带着一两个吟游诗人,歌曲和故事对他们来说算是一段长途跋涉中少见的娱乐活动;而佣兵们也鲜少拒绝吟游诗人加入队伍的请求,因为吟游诗人会以宏大而又古老的历险故事作为回报。 商人和佣兵的到来让这个在穷困中充满了灰色调的小镇变得美丽和富有活力,不仅仅是吟游诗人带来的快乐。 从各种意义上说都是如此:本地的特产和来自兽人们的手工作品被商人们带走,而佣兵们则进入险境猎取魔兽的魔核,前者会带回来自人类文明的日常用品,而后者则促进了本地的经济发展。 商业让兽人们富裕起来,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例如文化之间的交流——那些都和杰克的生活息息相关。 作为随着索格镇的发展一起成长的兽人,眼睁睁看着索格镇富裕起来,杰克所受到的冲击力无疑是巨大的。 他年幼的时候家里总是饥一顿饱一顿,连粗麻布衣都穿不上,只能采摘附近森林中特有的某种树叶编织成外衣;而在长大一点的时候,爷爷将亲手所做的木工艺品交给商人们带走,交换而来的铜币已经足够他们两人温饱,天知道那些木刻的小玩意在索格镇是丢在地上都没人稀罕捡的东西;等他快要成年了,爷爷已经靠着木工在索格镇雇人造了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这个小家十分温馨,他们的生活不仅衣食无忧,他还有闲钱用来打赏路过小镇的吟游诗人。 建筑从不得不尽量节省原料的简陋变作极具兽人风格的简单,清一色灰突突的墙壁渐渐染上了颜色,沉默中劳作的兽人间传出了笑声,人们拖沓的脚步变得轻快。 这个小镇每一天都有着不一样的风景,每一天都和过去有着显著的差距,每一天都在越变越好。 而杰克最喜欢那些吟游诗人。 他们都是人类。当然如此,吟游诗人全都是人类,也只有人类会如此地沉迷于毫无价值的玩乐,甚至以此为职业。 他们身上带着某种杰克看不懂但是分外羡慕的的气息。那是来自另一个更为广袤的世界的气息,热情、明亮、生机勃勃,并且正在以一种无可匹敌的速度飞快扩张,蚕食一切它所遇见的有价值的东西。 而此刻,看着文卿半垂着眼睛抚摸这把鲁特琴,杰克忽然就回忆起了他头一次看到吟游诗人的场景。 那张年轻的脸已经模糊了,只隐约记得是一张非常年轻的面孔,和眼前的这个吟游诗人一样年轻。杰克隐约记得那个人有一头蓬松的褐色半长发,凌乱地遮住了一部分面孔,而那个吟游诗人在阳光下抱着鲁特琴的身影就像一道彩色的光,照亮了他晦暗的童年。 那双修长的手指和文卿的手指最终在他的眼睛里重叠在一起。 文卿把手压到琴弦上。他还没有开始弹奏,可不知为什么,杰克几乎已双目含泪。 他弹出一段极为快速的清亮音节,曲调在高音区里游荡,刚一听上去的时候好像和别的吟游诗人所弹奏的乐曲没多少不同。 但很快你就能分辨出那种差别,因为文卿手指下的音乐是如此的圆润——这种圆润极为具体,几乎达到了听众一听就能听出与众不同之处来的地步。 就像过满的泉水鼓出瓶口一个完全无法忽视的高度,但凡看见的人都会为了那种摇摇欲坠的、好像下一秒就会炸开的水面感到心惊胆战,这段作为乐曲开场的旋律实在是过于通俗了,然而单纯的结构里,依然潜藏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张力。 杰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在音乐开场的一瞬间里他就把文卿和曾经的那个吟游诗人完全分开了。他们都是具有某种神秘气息和某种特质的吟游诗人,但毫无疑问,这两个吟游诗人完全拥有不同的风格,他们唯有对音乐的热爱是相似的。 他听着文卿的弹奏,那双细长洁白的手灵巧地穿梭在琴弦之间,随之而来的音节却好像永远比他的手要落后一步。这乐曲其实也算不上十分的动人,它的节奏太快了,像是一团火燃烧在听者的喉咙里,激烈的情感波动让听众想要放声尖叫,然而他的乐曲却还未停止,听众便不得不为此屏住呼吸。 这首歌是焦灼的、痛苦的,又是爽朗的、畅快的。鲁特琴特有的清脆音色却又让这种复杂的情感显得十分轻松,或许这正是一个高明的演奏者所带给听众的感受,再复杂的音乐,也能弹奏得十分轻松。 他分辨出文卿似乎是想要讲一个什么故事,他弹了一段又一段,一段又一段,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同一段曲调。并非单纯的重复,他改变了某些重音的位置,调整了音乐的结构和强调的部分,可是这首歌好像依然没有进入中心。 它是无重点的,无方向的,音节和曲调都极为松散,好像一个故事始终没有主线。 然而最奇怪的是那段隐含的主线又好像极为突出,杰克默默地听着,越来越投入和认真,于是那段隐含的主线在他的耳中就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子里混进了一个大人的说话声一样,不和谐到无法忍耐的地步。 又是一段旋律即将完结,闪现的装饰音里,音乐中的飘忽不定和毫无着落分外清晰。 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杰克拿起了放在面前的小鼓。 文卿垂着眼演奏,他沉迷在音乐里,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 笑容一旁是杰克扬起的手,和即将落下的重重一击。 咚。文卿轻声说。 咚! 这声闷响终于自杰克的掌下传出,文卿却想起他刚刚看见杰克的样子,那个孤零零坐在酒馆里的身影。两种颜色的小圆耳朵,和黑亮的小眼睛。 仿若某个孩童穿过森林后遇见辉煌的断壁。 它悲伤地沉默着,因为寸草不生或者最后一只为它歌唱的鸟儿死去。 于是孩童对着山壁大声呼喊,最后终于等来了回音。 作者有话要说:  jj的防.盗据说摇摇欲坠,我要试试新旧一起使用的效果= = 另外新出了一个功能,就是作者可以在后台查询读者的单本订阅率。随机点了几个,居然全都是全订_(:3ゝ∠)_有点惊讶,总之谢谢啦【笑哭 对了,感觉每次发最新章节的时间定得实在是太晚了,很多小天使都是第二天才看,所以要不要换一个时间?你们觉得多久合适?只限于下午五点过后,早了没办法固定的。 第37章 鲁特琴是吟游诗人的惯用乐器, 因为这种琴较为轻巧,外表华美, 并且有着特有的、银铃一样清脆的音节,特别适合用于人声演唱的伴奏。 用它作为独奏很容易显得虚浮和无重心,当然,这是普遍说法,高明的演奏者从来不会受乐器的拘束,他们依然能够依靠精湛的技巧完美地规避这个小缺陷,或者巧妙地运用它的虚浮,创造性地演绎出某种特定的感情。 文卿从来不会刻意降低自己的水平去迎合别人的演奏。 所以现在他也没有。 如果他的音乐里缺少某种元素, 只能说明这种元素就应当在此缺失。 他演奏的是一首合奏曲。 那是三百年后每一个吟游诗人都会弹唱的故事, 关于历史上一位特殊的吟游诗人。 某些念头在文卿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然而他没有再深想下去,只是在杰克的鼓声响起时指尖一按。 片刻的停顿犹如海啸升高到极点之后的凝滞。 而后澎湃的乐音终于以铺天盖地、摧枯拉朽的气势遮蔽了天空, 当头压下! 他的手指愈发的快了, 闪动之间无数个音节混合在一起,然而他的手指一如始终地稳, 那种从容不迫而又全力以赴的架势平白让人想起“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之类的形容。 猖獗的琴音里充满了想要挣脱束缚的骚动,然而鲁特琴清澈的、少女吟唱一般沁人心脾的音色又中和了这种狂躁,让它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 这首歌里饱含激情, 好像是迷惘的少年想要突破某些限制——但不,它想要突破的绝不是音乐中沉稳的鼓声。 因为这段音乐里不能没有鼓声,它是少年的心跳和呼吸, 是少年的生命;它看似四平八稳毫无变化,然而实际上,它的节奏却随着音乐的心情展现着微妙的不同,就像一个少年从平静到血脉贲张——如果没有它,音乐中通篇都只剩下狂躁和愤怒——因而它也就成为了音乐的生命力。 这鼓声串联起全部的感情,并且让乐曲更为饱满和完整。 他们配合得太默契了,一曲终了之后,杰克仍旧有些反应不过来。 窗外暖烘烘的光照在他多毛的面孔上……按照言情小说的老套形容,他毛茸茸的脑袋边线中,每一根卷曲的毛发都被镀上一层金边。 文卿收起鲁特琴,对着杰克怔神的脸哈哈大笑起来:“别傻了,杰克,虽然你傻起来其实挺帅的。” 杰克转过头看他,像是忽然间陷入某种巨大的惘然里,喃喃说:“我不明白。” “不明白?正常情况。”文卿懒洋洋地回答他,“你不需要明白。我们不了解音乐——是音乐了解我们。在外行和音乐家里皆然如此1。何况我们既不是外行也不是音乐家,我们只是音乐爱好者。” 杰克若有所思地盯着文卿,问他:“你觉得我也是个吟游诗人吗?” “噢杰克,别傻了,你肯定是。”文卿的态度有种理当如此的漫不经心。 “我从来没见过用鼓的吟游诗人。” “那就从你开始。”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从来没有学习过音乐,我也不会读谱,而且我不知道怎么用鼓单独演奏。” “那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怎么敲就怎么敲——你刚才不是敲得挺好的吗?”文卿终于抬头看了看杰克,“我也从来没有学习过音乐。我会读谱不过现在还没有鼓谱,所以这个问题不存在,要想有谱,你以后自己写。” 从杰克的语调里能听出他的喉咙有些发干:“我自己写鼓谱?自己写?!” 文卿终于叹了口气:“别这样大惊小怪,杰克,不就是自己写鼓谱吗?你是首创者!光是这个想法就价值万金,足够你在音乐史上留名了!随便写写就好,杰克,改进是后人的事情。” 杰克看上去还想说些什么,但文卿已经干脆利落地用一个手势阻止了他张口的动作。 然后他笑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行吧,正好人多,趁热打铁。杰克!起立!” 杰克没等反应过来文卿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按照文卿的指令站了起来。文卿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迈着他一贯的弹跳般的步伐走过来,轻轻巧巧地一推一带。 和他在火山口要扶起杰克时所做的一样。 不过这一次,他把杰克推出了门。 杰克一脸懵逼地顺着文卿的力道停在门口,随即被聚拢在门前的人们吓了一跳。 一片都是人头,各色的眼睛都望了过来……隔壁家时常照顾他的大婶,怀里还搂着摆摊布的小贩,吸着鼻涕舔着糖果的小孩,穿着粗糙自制铠甲的佣兵,兽人、人类,成群结队,拥挤不堪,他们待在门口不肯离开,其中甚至还有一两个索格镇中为数不多的矮人。杰克认得这两个矮人,他们是索格镇里最好的工匠,打造的铁器售价高昂,长年累月供不应求。 他傻乎乎地看着他们,不知作何反应,只好搂紧了怀中的鼓。 而人们安静又热切地望着他,用期待和盼望的眼神。 “你是敲鼓的那一个吗?”忽然有人问。 杰克转过头,看见一个笑容灿烂的吟游诗人。 他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并且一看就是吟游诗人,抱着一把鲁特琴,打扮得也像时下的吟游诗人,穿贴身的细麻布长衣长裤,外罩防风防尘的袍子,脚踩利于长时间行走的那种筒靴,浑身上下都以棕色为主,只是在发间、腰带和鞋边有一些鲜艳好闪亮的装饰。 “是、是我。”杰克说。 他突然有些紧张,大概是头一回和吟游诗人说话的缘故。哈利不算,他想,哈利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个吟游诗人。 或者说,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那种普通的、本质上说用演奏和歌舞来讨好听众赚生活的吟游诗人。 但是眼前这一个也不像。他想。这时候他的思维忽然就变得敏捷了,不,或许是出于一种直觉,他觉得眼前这个吟游诗人和文卿有点像,也有一点像他年幼时念念不忘的那个吟游诗人。 “太好了!”这个刚见过一面的吟游诗人说,“我听完你们的演奏忽然有了灵感——你真是个天才,我从来没见过对节奏的把握这么精准的人!另外三个演奏者也非常优秀,但是这首曲子你才是核心,没有你,它什么也不是!来吧,我为你写了一首歌,我们可以合奏一曲!” 杰克说:“啊?”而后徒劳地试图解释,“第一我不是天才,第二……”另外的演奏者只有一个。 但他看见趴在窗户上看他的文卿笑嘻嘻地竖起食指放在唇边,于是下意识地闭上嘴。 “去吧。”他看见文卿夸张的口型。 于是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对这个邀请他的吟游诗人说:“好吧。” 文卿在窗口前目送他们远去。 传说中命中注定的旅伴,果然是命中注定吗?他默默地笑起来。 哎呀呀,现实好甜。 他在窗口出神地望着杰克和那群听众走远,心说这果然是三百年前,人们将音乐融入了生活的时代。他们对吟游诗人的态度也果然就和历史中记载的一样,兼具有鄙夷和崇拜。 有点像是科举横行的朝代中,同样是穷得响叮当,人们会鄙夷只会死读书的穷秀才,却会崇拜具有真才实学的文豪。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渐渐下沉,杰克还没有回来。 索格镇不大,城墙外篝火燃烧的“噼里啪啦”声若隐若现,还有不间断的弹唱和欢笑。他们听起来渐入佳境,文卿想,杰克大概不会很快就回来。 身后的门轻轻开了,又轻轻地合上。 脚步声不紧不慢地接近,最后停在他的身边。 “我们该走了。”特蕾莎说。 大概是月色将近的缘故,她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清冷。 然而她清冷的嗓音反而比柔弱、活跃或爽利的时候要动人得多。 “嗯好。”文卿说,“走吧。” 他们离开杰克的家,肩并着肩走在空旷的街道上,走向索格镇中最高大的法师塔。 城墙的另一边嘈杂吵闹沸反盈天,所有的声和影都很清晰,距离他们也不远。 但没有人转头去看。 “不告别?”特蕾莎说,“杰克会哭的。” 文卿叹了口气:“这天色白日夜晚的也没什么差别,酝酿不出离别气氛,还是算了。” “我们从索拉森林走的时候还是清早呢。”特蕾莎说。 文卿就笑:“不去,太远。” 特蕾莎不再说话。 他们穿过巷道,或许是觉得这种安静难以忍受,文卿主动搭话:“你不问我火山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一向问题很多吗?” “我的问题从来都不多。”特蕾莎慢条斯理地说,“是你的问题很多。” “那你得到答案了吗?” 特蕾莎为这个幼稚的发问感到好笑。 于是她顺从本心地笑了一下。 “从来没有。”她说。 从来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今天晚了_(:3ゝ∠)_ 不过还是比平常早对不对?值得鼓励对不对? 第38章 就和法师们一贯给人的疏离印象一样, 索格镇的法师塔建造在远离人烟的地方。 它极其贴近城墙,乍一眼望过去, 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法师塔就建造在城墙中,和墙体融为一体。 而事实上,在镇长批准的、最初的建造规划里,索格镇的法师塔本就是城墙的一部分——毕竟私人法师塔是一个法师的安乐窝、藏宝地、研究屋、实验所,而法师协会的法师塔是重要的军事基地,两者之间有着本质上的差别。 可惜被捧了太长时间的法师们根本看不清局势,文卿想,他们还以为奥古斯都统治之下的帝国里, 法师的力量依然会在皇权面前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比如即将驻扎在此地的法师们, 就对于这种将法师塔和城墙建造在一起的行为深通恶绝,认为这“是对法师的轻蔑和不尊重”,为此抗议了很长时间。 这件事甚至传到了皇帝的眼前, 鉴于法师一直以来的尊贵地位, 在皇帝的调和下,镇长和法师各退一步。最终建成的法师塔独立于城墙之外, 但法师塔又和城墙之间足够接近。 而这段历史被记载在史书中,被后世学者认为这是让皇帝终于对法师过高的地位忍无可忍的重要事件。 与此同时,这段历史也成为了一段趣闻(当然,在玩家们眼里, 游戏里多半的大事都只是趣闻),驻扎在索格镇的法师们被玩家亲切地称为“作死三号小分队”。 但撇开所有的逸闻趣事不谈,索格镇的法师塔一点儿也不辜负古法者最后的辉煌时代, 几乎淋漓尽致地展现出这一时期的法师塔的风格:简洁而又繁复,朴实而又华丽,非要形容的话,这座法师塔正如同一道经过无数遍推演和验算才最终确定的数学公式。 精密、多变、蕴藏真理。 整座法师塔的结构由一个圆柱和圆柱顶部的圆锥组成,塔身完全封闭,其外部附着了大量的魔法阵。 文卿粗略看了看,其中至少包括四种极具攻击性和十二种极为严密的防御性魔法阵,而这些魔法阵的绘图又层层嵌套、彼此交织,线条的排列犹如蛛网一般默契无间……仔细看来,魔法阵也不过是简单的直线、弧线和点,然而仿佛越是简单的图形就越是具有魔力,这整幅图案充满了几何的美感,即使对魔法一窍不通的人在它面前也会感到心神震荡。 而线条交汇重叠的位置,点状的辉光如星辰般明灭。 “哈利?哈利?”或许是文卿看得太久了,特蕾莎担心地呼唤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文卿说,“但是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看到过……” 后面的话他却没有再说了,而是忽然回过神来,侧过身让出法师塔的大门,笑着道:“请吧,特蕾莎。” 特蕾莎冲文卿微微一笑,再转过身的时候就冷下脸来,端起高高在上的架子,率先走进法师塔。 她闪亮的铂金色长发披散在肩膀上,远胜过任何珠宝首饰的华光,更何况她又那么美,还拿着顶部镶嵌了一大块魔晶的法杖,哪怕是瞎子也能看出她身份尊贵。 门口能够识别人物身份的魔法阵轻微波动了一下,然后放特蕾莎进了门。 跟在特蕾莎身后作为骑士和随从的文卿没有引发魔法阵的任何反应,这代表他没有在魔法协会进行身份登记,并且甚至不是一个魔法学徒——笑容满面的接待人便忽视了他,毕恭毕敬地冲着特蕾莎行礼:“夜安,公爵大人。” 文卿:呜哇。 虽然一早就猜到特蕾莎的身份不一般,但是公爵……如果他没有记错,在奥古斯都统治时期公爵席位只有四位,并且只出现过一位女公爵? 传说中的特蕾莎·茜茜·圣埃克,未出嫁前一度被誉为“帝国之花”(这外号都烂大街了),名副其实的帝国第一美人(官方定的,玩家的意见并不统一),据传有着堪比恶魔的恶毒心地,一直以皇帝奥古斯都忠诚的左膀右臂形象出现在史书上,虽然没有在皇帝征战的过程中立过功劳(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但无疑,作为中后期才投诚的功臣,没有开国元勋的身份,她是笑到最后的那个。 ……女公爵一向都负责执行最为隐秘的任务,并且也为皇帝探听各个家族的内部消息,某种程度上说算是情报头子……文卿下意识开始回想他在特蕾莎面前的表现。 大胆妄为,想一出是一出,说话没把门的不知道泄露了多少消息。 完了。 全完了。 这要怎么搞?!这要奥古斯都怎么看他?! 有这样的吗?!在索拉森林遇到险境的人那么多,他随便选一个顺眼的救,就那么一个随机的时间地点,救到的居然就是帝国的公爵?! 而且还好死不死的,刚好救到了情报头子?! 文卿:什么破旅行!差评! 他心里的崩溃难以言表。 ——糟透了。 不不不,往好里想一点,特蕾莎应该还是挺喜欢他的。 ——所以其实也还行? 而且不仅是特蕾莎,无论李还是蒂恩托都对他很有好感,另外这一路上遇到他的所有人看上去都觉得他还不错。 ——那么,他表现得算是很不错了吧。 于是他刚提起来的心又放了回去,有心情打量起四周来。 法师塔的内部比从外面看上去的要大。 这一点众所周知,而每一个在最开始被全息网游的真实度狠狠震撼了一把的玩家,第二次震撼几乎都是因为法师塔神奇的空间折叠效果。 它的原理和文卿的魔法帐篷差不多,然而一个帐篷中有一张三人床那么大的空间和一座五人合抱的塔里面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空间相比,所带来的视觉震撼和其中的难度完全是两个概念。 这里应该是法师塔的一楼大厅,偌大的空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三个活人。地面铺设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而他和特蕾莎正对的一面墙上布满了方格,每一个格子里都放着一本被封存的魔法书,它们应当就是法师协会中供给年轻法师借阅和学习的书籍;右侧是一副巨大的星象图,文卿据此推测这座法师塔中有一位至少中阶的古法者,因为只有至少中阶的古法者才会去研究过于高深和艰涩的星象学;而就在他们的左侧,是一个……投影?虚像? 那是一位老人,白发白须白袍,杵着足有一人那么高的法杖坐在椅子上。 他的法杖上没有镶嵌魔晶,毫无装饰,但文卿敢打赌那把法杖是由某种巨龙的翼骨所制。 而且看色泽,那一定是在巨龙还活着的时候被硬生生整个儿抽.出的。说不定那倒霉蛋在被抽.出了一根翼骨之后还活着,因为文卿总感觉这位老人是那种“手上没有魔杖刚好又碰见一条巨龙,索性抽一根骨头,剩下部分是死是活毫不关心”的人。 具体形容一下,就是太过强大,所以什么也不放在眼里的人。 这老家伙长长的、一直垂到膝盖上的胡须和慈眉善目的模样里写着“睿智”或者“人老成妖”之类的词汇,一看就非常难糊弄。 文卿盯着法杖琢磨了一会儿就转头去看他,正好对上这个老人的眼神——仿佛放下了一片庞大星空的漩涡在他的眼睛里盘旋——文卿激灵灵地在心里打了个哆嗦。 像是寒冬腊月里落水着凉,一阵冷、一阵热,四肢无力,头脑混沌;又像是迎头一盆冰水,一直冻到灵魂深处。 “老师!”始终关注着文卿的特蕾莎拔高声调,满是不赞同,“不必如此,老师。” 文卿满头大汗地惊醒过来。 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笑着摇了摇头,耷拉下眼睛。 “索拉森林里只有三种我要你采集的材料,希望你已经全部采集到了。”他说,嗓音苍老,但十分有力,“尽快回来一趟,到佛仑的法师塔来见我。” 说完这句话,他冲着文卿微微颔首:“夜安,阁下。期待与您的见面。” 那个投影或是虚像如同青烟一样散开。 特蕾莎赶紧上前两步扶住文卿,十分抱歉:“对不起,哈利。老师就是这样,有时候不太顾及别人的想法。” 文卿轻轻地在特蕾莎的手臂上按了一下,站直身体后立刻收回了手。 “没关系,我知道他没有恶意。” 就是从头到脚地把人评估了一遍。他在心里说。 “希望你不会感到被冒犯。”特蕾莎为难地叹了口气,又凑近了悄声告诉他,“不过其实我也不喜欢老师,他太傲慢了,谁都不放在心上。” “错得非常离谱。”文卿评价道。 两个人都没有提起“女公爵”的事情,文卿是觉得无关紧要,特蕾莎是出于对文卿的了解——好在这一次她高超的交际技巧没有在文卿身上失效,实际情况和她所料相同。 但紧接着,就好像非得做点儿让她吃惊的事情来前后呼应一样,文卿就说出了她意料之外的话:“是时候告别了,特蕾莎。”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明天起恢复日更。 但是时间……我再也不说大话了…… 第39章 特蕾莎登时愣住。 尽管她立刻想起了文卿对她的许诺, 明白了分别的理由:他许诺会确保她的安全,而现在, 她安全了。 所有法师公会之间的传送阵都是相连的,每两个点之间必定有一条直线。这张高度发达的交通网实质上是一个大小直接涵盖了东西两块大陆的魔法阵,设置在法师公会中的、明面上的传送阵不过是这个巨型魔法阵的一部分。 这是个机密,特蕾莎毫不怀疑所有相关人员的忠诚,但她同样也毫不怀疑文卿能通过某种神奇的方式得知真相:她可以直接通过索格镇的法师塔到达佛仑的法师塔,中途不需要法师公会对外宣称的任何停留和中转。 并且几乎绝对安全。 甚至没有多少出现传送事故的可能。 这里面涉及到太多和太庞大的魔法阵知识,她所知的也不过是皮毛。不,称不上皮毛, 她所知的不过是外表, 乃至于假象。 帝国最顶尖的四位圣域古法者在争吵和辩论中选定了“星象法则”作为阵图的本源,而后在争吵和辩论□□同制订了每一个基准点,又根据线条应该交汇的点推导出每一根线条。 作为其中一位圣域的弟子她有幸旁听了一部分……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她甚至想不出该怎么形容那种一头雾水的心境。 如果文卿在场, 他能够对此做一个形象的比喻——像是四台超级计算机之间的辩论。 因为话题太深,每一个问题都问到了触及真理核心的终极, 出于对神灵的尊敬和古法者在表达自我时含糊不清的传统,对话不得不充满隐喻。 而且这四台超级电计算机还老是因为一秒钟能运算出数亿种可能而省略一切前因后果,只用一个单词来代指。 比如其中一个说“苹果”,一个立马接口说“水”, 另外两个立刻知道了前两者想要表达的意思,然后其中一个说“星轨”,稍慢了一点的最后那个人补充一段数字或者符号作为总结。 他们真的是在讨论。第一个真的要说的话其实是“苹果会往下落”, 第二个说“水总是往下流”,第三个说“星星有固定的轨迹”,第四个给出了公式或者定理。 他们从重力讨论到万有引力。 就是这样,对这四台充满了创造力的超级计算机来说,这件事就是这么简单。 然而旁听者会开始怀疑自己。 特蕾莎对法师公会所组成的巨型魔法阵的唯一理解就是它非常复杂,非常高深,功能繁多,传送不过是基础功能中的基础功能,就像超级计算机里的运算功能,出错的是可能无限小,趋近于零。 或许哈利他也知道。 她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和文卿在一起的时光太奇妙了,他给你看的东西都太新奇,你一点儿也不会觉得无聊,这让你开始不由自主地期待更多,事实上,他让你对期待经验丰富——他让你忘记路程会有终点。 于是结束的时候不断积累的期待完全落空,好像挥出的一记重拳打在空气里,触手之处却空空荡荡。她试图用一个微笑来化解窘迫,然而来不及收回的余力下,那个身不由己的踉跄,分明显出她的猝不及防。 简直有些狼狈。 还有些苍凉。 奇怪的是,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类似的感受。在此之前,她心里充斥的往往是不满和愤怒,以及由这些不满和愤怒催生而出的野心,它们像火一样流淌在她的血管中,灼烧她的躯体,却也滋养她的灵魂;在令她焦灼和痛苦的同时,也令她冷酷和残忍。 但那所有她在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之中学到的知识和技巧都在文卿身上不起作用。 她痛恨在作为一个年轻女孩子时所学到的一切,那些相比于政治来说称得上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满是笙歌和诗词。插花,茶艺,刺绣,还有永远也学不尽的乐理—— 她痛恨自己学得太过认真。她听文卿演奏的乐曲,甚至几乎能从那些激越之音里触摸到另一个灵魂。 索拉森林里,睡梦中传来的温柔海潮,经典的三段式结构,单旋律的陈述稳定却也毫无拘束,反复循环的的低音多情而又深情。曲调就这样在冗长的单调重复里丰满起来,以一种惊人的耐心慢慢堆砌起高台,像是匠人要建造一座神殿,每一块砖瓦的雕饰都在缓慢进行的乐章中就位,每一个音节都被赋予了意义。 在精灵王面前,那首热烈的交响曲则显示出了更多的即兴色彩,三个乐章极具表现力,纯净,清晰,整体展现出一种宏伟的美。 第一乐章音节紧凑,旋律下行发展,而在乐章的末尾处音节的织体达到最为紧密的状态,狂热而又激昂;第二乐章兼具有横向和纵向的双重张力,气势庄严,极力渲染对于某种自然力量的赞颂,它是如此的虔诚,却又丝毫不显得卑微;在最后的第三乐章,一切又回归于平静舒缓,内敛而自省,音节漫延流泻。 这首乐曲里毫无戏剧性的冲突,对位法让每一种音色都各自有着各自的旋律,犹如一座森林里,树有树的声音,鸟有鸟的声音,走兽有走兽的声音,溪流又有溪流的声音,不同的声部之间是那么和谐,而这无疑彰显出演奏者的天赋:多声部之间的追逐不杂不乱,圆融而错落,展现出超越单一的美来。 然而演奏者本身却不是这样的性格——在圣咏般的恢弘里,微妙的对立和抗争隐藏在最深处。 演奏者在狂热的爱慕和音乐里奉献了自己。他沉浸得太深,又过于掏心掏肺,乃至于到现在都没有恢复。 然而听曲便能识人,他每一首音乐中都有烟火一样爆开的激情,那激情如远雷般震撼人心。 那个全情奉献的灵魂从未迷失。 他依然疏狂不羁,桀骜不驯。 或许他就是实在太疏狂不羁和桀骜不驯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文卿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的面孔有些苍白,可笑容十分振奋。 “这不用你教我。”特蕾莎说。 他们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文卿说:“再见。” 特蕾莎说:“再见。” 她咽下所有想说的话,转过身,走进魔法阵图的中心。元素随着传送阵的激活震荡起来,像是自身被分解一样,她融入于某个纯然的元素空间内,构成魔法基础的四元素回荡在身周,虚空中尽是朦胧不清的微光。 这一过程持续了不知道有多久,时间在某一瞬间内变得毫无意义,特蕾莎没来得及细细咂摸这种奇异的感觉,就被失重感惊醒。 她睁开眼,走出魔法阵图。面前就是法师塔的大厅,无数穿着法师袍、手执法杖的法师穿行而过,每一个法师脸上都只有高高在上的冷漠表情。没有人发出一丁点声音,大厅里人流如织,气氛却一片死寂。 这是佛仑的法师协会。 和索格镇法师塔内部的朴素不同,这座法师塔的内部充满了元素的波动。四面的墙上都绘满了不知名的魔法符号,那一定是古法者留下的,她曾经以为它们所散发出来的光芒胜过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晚霞……然而此刻她却下意识地要拿它们与火山上的那场日落作对比。 但有什么可对比的呢?她凝望着落日,红光消失在地平线上。 俗套,实在太俗套了,像是人们已经歌咏了一万遍往后或许还会继续歌咏下去的爱情故事。特蕾莎曾经以为自己不会被那些故事打动,可原来她只是没有听到她最爱的那一首。 她迈出魔法阵,融入法师的人流中,铂金色的长发无比醒目。 整个帝国最为优秀的法师齐聚在这里,带着魔法的真理,也带着权势的血腥。 她走在他们之间,被音乐所安抚的血液又沸腾着燃烧起来;而她的心跳却沉稳下来,再没有什么可以打动。 这里压抑到皮肤微微刺痛的环境才是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有她赖以生存的养料。她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去迎接属于她的世界。 枯槁、得体、病态,令她微微厌烦,然而又甘之如饴。 她穿过人流,踏上隐蔽的阶梯。她的老师会在塔顶等待她的到来,通常是关于魔法的考核——老师从来没有满意过考核的结果——或是以魔法交流的借口,传达某个极端隐秘的信息。 那是法师和皇权的博弈,而她是圣域的弟子,又是皇帝的亲信,位于漩涡的中心,必须打起十万分的精神,才能在皇帝和老师之间应对自如。 在呼吸的间隙,她想起那双注视着她离开的碧绿色眼睛。 她竟感到十分悲伤。 仿佛某件事还未发生,她却已经预见了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  通常情况下,我们将“某件事”称之为:作死。 第40章 而在特蕾莎彻底离开之后, 不出她所料的,文卿露出一个大大的、兴奋的笑容。 他转过身, 以一种一场愉快的语调询问说:“晚上好啊镇长,您为什么没有参与今天的晚宴?” 那位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大厅里的接待者又悄无声息地从暗处踱了出来——显然,在法师塔的大厅里有那么一个角落,能够让这位初阶法师完美地隐匿自己的身形。 文卿差点儿就被他骗过了,这不奇怪,虽然他是个圣阶,但他一向不怎么使用自己的领域。那种全然掌控一切的感觉对他来说太过安全,而安全啊胜券在握啊之类的词汇, 通常都意味着很没意思。 看在随便什么的份上。他想。我再也受不了没意思的时间了。 镇长在距离文卿大概两米的位置处停了下来, 礼貌地冲他微微颔首:“夜安,阁下。” 从外表看,他的年龄介乎于三十岁和四十岁之间, 正值青壮年, 偏瘦的体型让宽松的长袍显得有些空荡。让文卿觉得尤为亲切的是,这位镇长先生有着黑色的长发和黑色的瞳孔, 在民族大融合以前,他的先祖就有那样深邃和纯粹的黑眼睛。 他曾经在各种影像资料里见过那时候的华夏人,即使是在他们之间,这样纯粹的黑眼睛也是极为少见的, “呃。”文卿说,不自觉露出一个微笑,“你非得这么说吗?‘夜安’?‘阁下’?我觉得晚上好要好听一点, 而且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你知道我的名字对吧?” “如果您确实感到不适的话,请您稍微忍耐一下。这是必要的礼节,阁下。”镇长波澜不惊地回答道,“关于我没有参与聚会的原因,显然,是为了这次对话。” “对一个吟游诗人还需要什么礼节。”文卿耸了耸肩,但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和他纠缠下去,转移了话题,“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是镇长吗?” “您知道很多东西。许多大事。基于这样的前提,您知道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也不值得吃惊。” 文卿就嗤嗤地笑起来,带着他一贯的狡猾的得意:“好吧,镇长先生。你想要和我说什么?” “据说您对沃弥德瑞克火山报以了极大的关注。”镇长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措辞,“鉴于您的慷慨,恐怕您不会拒绝向我们提供一些……信息。” “哦!”文卿惊喜地挑起了眉梢,“你们已经发现火山有问题了吗?” 他满怀期待地看向镇长,然而镇长却忽然沉默下来。 “……阁下,在您告知之前,我们没有任何发现。”他有些艰难地说,“假如我没有理解错误,您的意思是说,沃弥德瑞克火山还有除了‘在某一天猛烈爆发’之外的问题?” 文卿失落地低下头,用脚踢了踢地面:“我以为你们至少有一点点了解……结果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好消息是,你们担心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这座奇迹火山绝对不会猛然爆发,那不是它存在的意义。你们反而需要担心有一天它消失了该怎么办。” “那么坏消息是?”面对这样的质疑,镇长眉眼不动,活似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如果不是他接话的速度太快,文卿还真会以为他像看上去那么冷静。 “坏消息和它存在的意义有关。”文卿说,“我有几个猜测,但是还不敢肯定。” 镇长怀疑地看了他一会儿,好像想说些什么,又迫于某些压力忍住了。 他最终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来——文卿不喜欢嘲笑人,可这位镇长的笑脸简直就像是一张干掉的橡皮泥脸被硬生生捏出一个笑容,有着扭曲的唇形、滑稽地鼓起的苹果肌,以及怪异的眼角纹。 好在镇长只是笑了一下就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文卿觉得镇长这样冷着一张脸看上去比他笑起来要友善很多。 然后重新友善起来的镇长说:“为了附近所有人的安全着想,假如您不介意,我想请您再去沃弥德瑞克火山一趟,以便验证您的猜测。” “你以为拉出所有人的安全我就会同意?”文卿饶有兴致。 他歪着头欣赏了一会儿镇长面无表情的脸,直到气氛有些紧张起来,才慢条斯理地回复道:“我当然不会同意——这样很没面子。” 镇长从中听出了周旋的余地。 “如果您有任何为难,或者需要帮助……” 他被打断了,打断他的人说:“你不觉得吃晚餐的时间到了吗?” 镇长终于露出愕然的神色来。 镇长的府邸是一座城堡,活生生的城堡——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对,不过领会含义就行——典型的兽人风格,城堡由大块的灰岩砌成,那些岩石完全没有经过挑选,不规则地被炼金产物粘连在一起,每一块岩石都有各自的颜色和断面,看起来就像积木堆成的建筑,然而城堡本身不可忽视的高大和巍,让人不禁觉得这城堡自有一股粗犷的厚重。 管家等在门口迎接晚归的主人。他看上去比镇长还要小上一点,黑白的贴身装束妥帖而又精干,戴着白手套,满脸都是温和且让人觉得值得信赖的笑容,口袋上露出闪闪发光的怀表链。 文卿的到来并没有让他露出任何异样,反而微笑着,接过了文卿脱下的披风,暂且折叠好了挂在手臂上。 接着他听到这位年轻的客人诚恳的请求:“你好,管家先生。能请你看一下怀表吗?” “您是说?” “看一下怀表。”客人说,他的嗓音压低了些,尽管在他身边的镇长绝对能够听到,但他还是以一种有些鬼祟的态度低声形容,“就是把你的怀表拿出来,然后你看一下,然后你再合上表收回去。” 不明所以的管家照做了。 他将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滑进上衣口袋,再拿出手来,这一过程流畅自然,几乎没有停顿。怀表是银制的,直径大约五公分,在一个身高足有一米八往上的成年男人手中,它显得十分小巧,更何况管家握着怀表的手势极为好看——他把怀表放在掌心里托着,拇指按压打开怀表,而其余的手指曲起支撑,犹如铜雕里异常优雅和纤细的枝茎。 银链条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像是一缕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溪水。 “哇哦。”文卿轻声感叹,“帅呆了。” 管家把怀表放进口袋,看向他的主人,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征询。 镇长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略有些疲倦似的,他摇了摇头。 “去准备一桌大餐。”他简单地说。 整座城堡的仆人都为这句话中行动起来。厨房里未经熄灭的火苗被帮厨烧旺了,锋利的厨刀被厨娘取出,无数珍贵的肉类和存放在地窖的果蔬被源源不断地运送到主厨手中,壮实的仆人从井中取来大桶大桶的水倾倒进水面不断下降的蓄水桶,锅炉烧开的水蒸气和咕噜咕噜的沸腾几乎阻碍了交谈,数十近百个仆人们喧闹着,端着、拎着、抱着各种工具走来走去,忙碌或者假装忙碌。 他们很快便将文卿期待的食物端上了餐桌: 现烤的白嫩的面包片,配装在小碟子里的紫黑色果酱和黄金色蜂蜜;先后呈上来的装在大圆盘里的水煮绿色、蓝色、白色蔬菜,黏糊糊的加了不知道什么蔬菜的肉汤,卖相一般,但闻起来还挺香;餐桌中央是大量的熏鱼,煮熟的肉干,还有油煎的鲜猪肉;炒豆子和炖煮得烂烂的蔬菜放在一个盘子里,正中由煮鸡蛋分隔;表面覆盖着一层雪白糖霜的果饯被挤挤挨挨地放在高脚盘里,摆在稍远一些的地方。 最后摆在文卿面前的是一杯蜜酒,非常熟悉的香气,又清雅,又甜蜜。 文卿眨了眨眼,在镇长的注视下愉快地吃了起来。 以目前的生活水平来说,眼前这一餐已经称得上丰富多彩,而且味道着实也不错。 面包片香软而有嚼劲,果酱酸甜,蜂蜜里花朵的香气简直浓郁到快要溢出来了;水煮的蔬菜好歹还是加了盐,有些清淡,但瑕不掩瑜,反而凸显出蔬菜本身的清淡,嚼在口中清香扑鼻;熏鱼有些硬,文卿尝出了至少二十多种香料,就这一点来说厨师很值得敬佩;肉干和煎肉都有股挥之不去的腥臊,不浓郁,忍耐着吃下去之后渐渐也能嚼出一点回味。 镇长全程看着文卿吃,一声不吭。 文卿吃饱了,一边喝肉汤,一边把那杯蜜酒推到镇长的面前,和蔼地说:“喝吧,你看你,太客气了。” 镇长拒绝道:“这是给您准备的,阁下。” “叫你喝你就喝。” 镇长默默喝下了这杯蜜酒。 “您同意去沃弥德瑞克火山了吗?” 文卿从肉汤里抬起头,笑嘻嘻地回答他:“没什么同意不同意的。我就是为了再去火山一遍回来的。” 他站起来,理了理衣襟,管家立刻拎着搭在手臂上的披风轻轻一抖,将它送到文卿的肩膀上,文卿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多谢款待,吃饱之后我就有力气啦!”他这么说着,头也不回地冲镇长挥了挥手,走到窗前一跃而下。 镇长和管家在一桌子残羹前沉默了一会儿。 “抱歉,主人,请您原谅我的愚钝。”管家说,“客人是从窗子上跳下去了吗?请原谅我的失职,因为我实在是想不起来我们是什么时候把窗子上的铁栏拆下来的。” “没有拆下来过。”镇长回答说,“他恐怕是使用了什么魔法道具。”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这位先生有些不同寻常。”管家说。 “很多年来我们一直对事情有着统一的意见,但恐怕这一次不是了,亲爱的丹尼尔。”镇长说,“他何止是不同寻常。” “您是指?” “他要么是疯得厉害,要么是病得不轻。” 作者有话要说:  _(:3ゝ∠)_好了,还是写完了。 心力交瘁,一章节花了五个小时了都_(:3ゝ∠)_ 第41章 文卿离开的速度太快, 他也没有把镇长的评价放在心上。 从某种程度上说,镇长算是歪打正着地说中了事实, 而且就连他自己也赞同镇长所做出的评价。 有时候他脑袋里冷静和正常的那一个自己会为他所做出的决定感到吃惊——就诸如此刻。 他站在沃弥德瑞克火山口他曾跳下去的那个位置,仰起头,遥遥眺望头顶的圆月。 它被浓烟和火山山体中喷射而出的水蒸气遮挡了大半,而在岩浆炽热的金红色光芒中,月光也不复原本的清澈,仿佛染上了淡淡的绯红。奇怪的是,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曾见过这样的月光:红纱披在白惨惨的冷水上,妖异又凄凉。 但很快他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到了火山口的岩浆里。 长久地注视这些岩浆在任何时候都不是聪明的做法, 即使它们所蕴藏的热量都被牢牢包裹在中心, 没有丝毫外溢,却依然能轻易灼烧注视者的双眼,就像太阳灼伤人眼一样。 文卿只不过盯着看了数分钟, 眼眶里就火烧火燎地疼了起来。 圣域的眼球也是脆弱的, 高温让他眼球表面的液体急剧蒸发,干、涩, 伴随着极为古怪和陌生的酸疼,即使惯于忍耐疼痛的文卿也有些受不了。他不得不不断眨眼,并且很快就在刺激下流出生理性的泪水。 再十分钟后,他揉着眼睛放弃了继续观察的想法。 观察没什么用, 他一边揉一边安慰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做实验来得痛快。 然后他就像上一次所做的那样,干脆利落地跳进了岩浆里。 一阵奇异的漂浮和腾空感, 而后是深陷在柔软奶冻或者凝胶里的窒息。和上次来时干脆利落的传送很不一样,这一次传送似乎在他的意识里花费了更长的时间,长到他感到有些不愉快——就在他心里刚刚生出一点厌倦的刹那,坚实的触感从脚下传了过来。 他的感官被莫名的浓雾或者类似的东西挡住了,周围的一切都模模糊糊。 直觉的,他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发现的一定是这座巨大而古老的火山里最大的秘密。 可他并没有为此而激动。他心里早已有了某种猜测,而此时和上次截然不同的事件发展都在预料之中,不过是让他和自己的猜测距离得更近了一分。 他等了一会儿,被遮蔽的感官渐渐苏醒过来,周围的一切变得愈发清晰和具体。 猛地看过去,这里的环境好像和上次传送的位置相差无几。 脚下是岩浆凝固后形成的坚硬地面,其上还覆盖着一层细碎的火山灰;视线的尽头是高大的山峰,当然了,寸草不生,不过这鬼地方会有山峰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头顶同样是岩浆构成的天幕,熔化的岩石依然像是粘稠的糖浆,缓缓地从地平线上倒流而上。 上次因为担心随行的特蕾莎和杰克的安全,文卿没有仔细追究这里的岩浆,确切地说,是这里的魔法阵究竟怎么回事,不过在特蕾莎和杰克同样被传送过来之前,他当然不会什么都没做。 不。不是说捕猎蛇火蜥那件事。 在特蕾莎和杰克跳进岩浆之前,他用尽全力向着山峰的方向奔跑过,还尝试着不断扩大自己的领域,试图把山峰整个包裹进去;除此之外他还尽可能地想要记住周围的大概路线,他的方向感非常好,几乎从未出过错——在做这样的尝试之前,几乎两个词完全可以去除。 尝试的结果不用多说,他什么也没有记住。但这并非他本身的问题,实际上,正是因为他的记忆力非常优秀,才能够发现那种“刚一记住之后就会立马忘记”的诡异状况,从而推测出这片地形一定被施加了某种诅咒。 任何魔法阵都没办法以这样直接和粗暴的方式直接篡改记忆,魔法阵可以混淆人的大脑,造成某种错觉来打乱人的神智,但绝不可能直接作用于记忆本身。 这其中所蕴含的魔法理论艰涩高深,文卿自己也闹不明白,不过他倒是知道解释的核心:这是一个有神的世界。 记忆是时间的载体。 换而言之,直接作用于记忆那是神才能做到的事,而且只有时间之神才能做到。 魔法阵从来都不能沟通神灵。魔法阵基于不同的原理有着不同的调动元素为己用的方式,然而任何一种原理都只需要智慧,而不需要神恩。 最巧妙的安排是,在神眷大陆,“诅咒”和“赐福”几乎代表了同等含义。这两者都需要(被所信之神认可的)全心全意的对于神灵的信仰,(被所信之神认可的)恳切的祈求,而这两者均来自于神灵的回应。 这个世界上神的存在感不高……但那也只是相对的不高,就好比对底层人民来说皇帝的存在感不高一个道理,距离太遥远了……但是存在感不高,不意味着神灵就什么事都没干过。 实话是:大事这家伙已经被神灵干.死了,干得大事他自个儿都不认识自个儿了。 作为一个玄幻的世界,神眷大陆上怎么可能没有“深渊”这种标配?史书和各种杂谈上都记载了无数次深渊在地面洞开的场景,那些屠杀通常都发生在夜间。 开裂的大地涌出滚烫的岩浆,火山爆发,浓烟蔽日,血月倒映在血泊里;人们的居所处四散横尸,地面的血迹凝固了一层又一层,形成淤泥一般的浓浆;劣等魔撕开人类的腹腔食用柔软的内脏,断裂的手脚和双目圆睁的头颅被毫不犹豫地抛弃,就像现代人毫不犹豫地抛弃方便食物的包装袋。高等魔族懒于应付人类,通常都会将目标对准精灵、兽人或是龙,他们都精于亡灵法术,并且永远渴求新鲜的强大尸体——残肢也行,如果是来自一头巨龙,即使一小块骨节也拥有极大的价值—— 深渊入侵带来的巨大的浩劫是毁灭性的,任何种族都逃不过深渊生物的魔爪,区别不过是先后顺序和伤亡多少。 灾难,困苦,悲痛,仇恨……厄运和厄运中诞生的纯粹意志总是伴随着惊人的虔诚和献祭式的信仰,因而每当这个时候,诅咒和赐福都会大行其道。 它们完全来自于神力,其强大的程度和信仰的强度挂钩,某种程度上说门槛极低,哪怕是一个傻子——不,傻子的信仰反而更为炽热和绝无二心,应该说,哪怕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也能依靠信仰成为顶尖的巫师。 在神眷大陆,巫师特指借助神力来进行诅咒或是赐福的一小群人。他们也被归属于魔法师的范畴内,作为并未和法师一样选择“元素”作为施法准则的魔法师,巫师和星象师被统称为“术士”。 简单来说,魔法师被分为“法师”和“术士”两大类;“法师”又分为普通速成的法师和古法者,而“术士”主要由星象师和巫师组成,还包括了一些用非常小众的理论作为自己的魔法基础的、极为特殊的成员。 某些真·学霸古法者在作为法师的同时还是一位术士,这种情况在古法者群体里不算罕见,因为严格来说,古法者即魔法师,精密的分化是奥古斯都一手促成。 不过大多数人对于魔法师的印象都只停留在人数最多、也是最为常见的普通速成法师上,就像现代的大多数人一说起科学家,第一反应就是爱因斯坦、牛顿、霍金,而忽略了冷门一点的气象学家或者地质学家。 文卿在原地转了一个圈,觉得自己大概能猜出来沃弥德瑞克火山是怎么回事了。 想想吧,大地开裂、涌出岩浆、火山爆发,每一次深渊大范围的入侵都伴随着这些,文卿觉得这大概是深渊里的传送阵标配,就像神眷大陆上魔法阵的标配是各种符号一样;岩浆承担了传送阵的功能无疑验证了他的猜测,然后,再结合火山里远古的诅咒,这既视感! 他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大概的事件了,那件事肯定是在非常非常久远的年代里发生,可能久远到人类刚刚能够运用魔法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魔法师,只有巫师。 没想到吧?历史最为久远的、贯穿了人类诞生起的每一个年代的、起起落落而从未断绝的,唯有巫师。 但仔细一想,其实这很合理。 在最初,孱弱的人类依靠对神灵疯魔一般毫无保留的信仰谋求生机,而巫师们在日复一日的祈祷和对魔法的修习中窥见了魔法的奥秘。 第一代古法者无疑是巫师中的叛徒,他们是变革者,而每一个变革者都是冲锋的战士。古法者命名了“魔法”,并将魔法和神力区分开来,认为前者才是真理,而后者不过是真理的载体;他们认为相信世界上有且仅有唯一的救赎是愚蠢的,但如果这个理论成立,那么真正当此大任的唯有人类自己。 多么绝妙。文卿想。巫师的本质是绝对的信任,而法师的本质是适度的质疑。魔法流派应时而生,又应时而变,让他不由得想起阴阳两极或是太极图之类的……反正就是特别高深玄妙,特别恢弘大气的理论。 然后他见有人轻轻地“嗯?”了一声。 确切地说那是一个介乎于“嗯”和“哼”之间的喉音,尾音长长地拖出去,像是笔端的颜色逐渐浅淡,直至空白。 温柔到仿佛纤尘不染。 文卿转过身,恰逢那个站在他身后几乎贴在他背上的人压低头凑近他的脖颈。 “哎呀。”文卿被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那个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他看上去只有二十三四,脸色苍白,清秀到有些柔弱的地步,穿着一身看面料极为华贵的、绘满了金色图案的红色长袍。按理说他的长相完全撑不起这种袍子,但奇怪的是他穿着这一身却很合适,端正,甚至还有些柔波般的妩媚。 “你好香啊。”他轻声道。 文卿呆呆地看着他。 然后他问:“你饿了吗?” 第42章 按照文卿一贯的作风, 当他问出了这个问题,基本就预示了接下来整个事件的走向——无论身处多么奇怪或者严肃的场合, 基本上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都只会是吃吃吃…… 然而这一次却有所不同。这一次他所面对的事件实在是太棘手了,棘手到完全没办法一键切换成美食模式。 毕竟现在和他面对面说话的,这个看起来柔弱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王子的家伙——根本就是不是人啊。 不仅不是人。这家伙大概是某个非常可怕的物种。实际上“大概”、“某个”这类词汇几乎是多余的,在这种情况下运用如此之多的表示不确定的词汇,与其说是无法肯定对方的身份,不如说就是因为肯定了对方的身份,才会自欺欺人地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安慰自己“我可能是猜错了吧”。 尽管在跳进火山之前就有了隐隐约约的预测,然而在真的看到火山里的这个“人”之后, 文卿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微妙地、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 不是因为恐惧, 起码不单单是因为恐惧。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冻得浑身僵硬的旅人忽然泡进了温泉,习惯了低温甚至已经变得有些麻木的皮肤在适宜的温度中缓慢复苏,随之而来的是针刺般难熬的酸痒和麻痛。 这家伙没有回答文卿的问题。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这动作犹如眼波飞横, 在迟缓中透出摄魂的妖异,然而细细看过去的时候, 他却依然一副安静的模样,好像那个妖异的眼神不过是无心之举。 他们始终贴得极近,文卿转身的行为稍微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但他并没有顺着这个动作躲开, 于是这个忽然出现的家伙就维持着将要把头埋进文卿脖子里的姿态。 那件大红色的华贵长袍披散着,长长的宽袖堆叠出极为柔软的褶皱,金色的绣纹在他的衣衫上闪闪发光, 好像活着一样。 “我叫哈利。”文卿慢吞吞地说,打量着对方。 他的黑发极长,分成好几股纠缠着他的袖袍一直盘桓到他的足踝;他的黑眼睛澄澈如初生,说不清究竟是纯洁还是空荡。 他始终没有说话,歪着头凑在文卿身边静静地深呼吸,好像文卿身上有什么让他特别迷恋的味道。 就在文卿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缓慢地直起腰,凝视着文卿的眼睛,轻轻地回答说:“卡隆。” 卡隆。 他说出这个名字的刹那没有电闪雷鸣,然而它依然在文卿的心里轰然炸响,冲击波震得他头昏脑涨。他很想表现出波澜不惊或是不动声色的样子来,像一个在震撼性消息面前依然能保持镇定的成年人,然而——根本就做不到。 毫无办法。 哪怕一丁点可能性都没有。 任何知道这个名字的人,都不敢在它的面前无动于衷。 震惊让文卿失语,卡隆觉察到了,侧过头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还有人知道我啊。” “……因为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就稍微调查了一下。”文卿竹筒倒豆子一样什么都说了,还特地解释了一下,“说这个名字有趣也不是因为别的,就是觉得还挺好听的,又像是马卡龙,又像是卡农……马卡龙是一种甜点,卡农是一种音乐的规律。” “嗯。”卡隆说,表情淡淡的,“说说你调查出来的事情。” 文卿呛了一下,心说我还能调查出什么来,在你活跃的年代人类弱得跟小鸡仔似的,活着都成问题,哪里有心情记录历史,关于你的资料全都依靠口口相传流传下来,通篇都是“传说”、“据说”这样的字眼,被当做奇闻异事或是用来小孩子床前的恐怖故事;要不然就夹杂在史诗里,作者只敢在角落用晦涩的字眼略微暗示提及你的存在,台词极尽吹捧之能,肉麻得令人发指。 故事里的事情哪能当真?也不是说完全不靠谱,毕竟一般这种故事都有原型。 但是要有多靠谱那肯定也算不上。人们向下一个人讲述故事的时候,总会本能地夸大自己感兴趣的部分,流经的人越是多,故事就会演变得越发夸张。 谁会信那些故事。说你曾经三次掀起岩浆的巨浪毁灭这个世界,又三次让这个世界重生也就罢了;还说你姿颜妖丽不可方物,生来就为引.诱世人堕落……骗谁啊,气质是上佳,或许和精灵王比起也不分伯仲,可长得一般般嘛。 当然这些话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那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卡隆神色安静,垂着眼帘认真听他说话的样子温顺得不得了,甚至还让他可耻地觉得心跳漏了半拍(他察觉这个瞬间的心情实在难以言表,干脆略过),但他就是不敢不仔仔细细绞尽脑汁地想要怎么回答。 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卡隆表现得太平静了。 他在这么一个火山底部,头顶上炽热的岩浆还在倒流,周遭安静如同太古时候,世界在火焰中初生。他身上火红的长袍绣满了金纹,大抵是些枷锁或者封印之类的东西,乃至于或许这个火山就是一个庞大且亘古的、来自于至高的神灵,而由人类之口传达的诅咒。 可他那么平静,那么平静。就好像没有逾越亿万年的关押,没有锁链带来的虚弱和疼痛;他的心里也没有仇恨和愤怒,没有终将掀起腥风血雨的复仇计划。 那种平静是如此可怖。因为没人能知道他的平静里是否藏着只有毁灭一个世界才能平息的怒火。 文卿战战兢兢,还硬着头皮在想要怎么回答,卡隆却笑了起来。 他眉眼的飞扬像保护幼花的花萼破裂了,某种极为妖艳和窈窕的花瓣打开,花儿乍然开放。 不不不,即使用曼珠沙华或者罂粟的盛开来形容这个微笑,也显得过于柔婉和清澈。 而且空洞。 还烂俗。 他唇角和眉梢的妩媚都是那么轻浮,无端显得惆怅和温柔,但那种轻浮的毫无掩饰又简直有些让人心痛。 可文卿又相信那些故事里的话了——亿万年前这恶魔来到世间,他厌恶人类的弱小,掀起滔天之火。山川在炽烈中熔化,河床灌满熔岩,草木和城市都化作飞灰,一切被火焰触及的生灵都湮灭;然而烧到一半,他看着哀鸿遍野,又觉得死伤殆尽后的大地着实无聊,于是降下甘霖熄灭火焰;而在冷却后的漆黑焦土上,伤痕累累的大地重赴新生。 或许他真的会这么做三次也说不定。 他也确有绝艳的美。只不过他的美和文卿曾见过的任何一种美都不相同。他垂着眼轻轻笑起来的样子带着“绝不按照规章办事”的恶意,因而令人感受到“绝不在掌控之中”的危险。 他是嫉妒。他是夸耀自我。他是张狂跋扈。他是自私、虚荣、贪婪。他计算人的恶且从不忍耐。他是每一个故事都必然会出现的那个反派。他绝不该入世人的法眼。 然而他又是诱.惑所有人而所有人又都被他诱.惑的那个婊.子。他是潘多拉宝盒。你明知他致命,却又无法逃脱。 “你知道的和事实相差无几。”卡隆说,“你的形容很合适。” 文卿愣了一下:“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的语气满是不可思议,尽管实际上他并不是非常惊讶。 “而你没有觉得被冒犯。” 文卿思索了一会儿,说:“我知道这个。多数人都不喜欢被人看透,这会让他们丧失安全感。” 卡隆盯着他:“你在逃避话题。” “哦。”文卿干巴巴地说。 他用视线搜寻着卡隆还残存在面孔上的笑意,很难说这种搜寻是经过了慎重思考的结果。又或者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就像瞎了一辈子的人看见黑色夜空中升起的烟火,赤橙红绿青蓝紫,七色或者更多。他看着卡隆出神,尽管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有想,就像多少年来他躺在病床上一样。 什么也别想,那么多年里他一直这么对自己说,说了无数遍之后这五个字里仿佛也能咂摸出甜蜜的滋味,而那种甜蜜就如同疼痛。 这句话不是比喻,这是一个再精准不过的形容。他年复一年以一种无可逆转的趋势失去对于躯体的感知,任何医疗设备都查不出问题,权威专家来了又去,每一个都只能遗憾地说“从数据来看令郎十分健康”,从事实来看?没救了。没一个人开口,但每一个人的眼睛都这么说。 他只能躺在床上接受某种“刺激疗法”,原理说不清,不过整个疗法所造成的后果倒是清楚明白,它借助各种设备和药物不断刺激他的细胞,带来源源不断的、时轻时重的疼痛。 每一种疼痛都在预料之中。他预先得到的表格上完整地列出了疼痛的标准,被细化为不同的区域和十个等级;但在妈妈看过表格之后,出现在他眼前的表格有了少许改变,每一种疼痛都有了名称,诸如“风湿痛”、“针刺痛”、“神经痛”,甚至还有“经期痛”、“难产痛”……也算是体会了女人的难处。 坦白来说,他觉得风湿痛和经期痛难分伯仲。 他最后还是选择了解释:“我不会因为被看透产生不安,因为我习惯了被看透。身体健康长期处于负面状态的人因为病痛、虚弱和激素分泌等等问题,许多都有心理上的疾病,长期卧床的重病患者更是这样,为了心理健康着想,我从小到大都要定期和心理医生谈话。我有一个长期的心理医生和十六个每月一换不断循环的心理医生,被看透对我来说是常事——我猜我已经麻木了。” 卡隆说:“他们不管用。” 文卿与他对视,然后他说:“没有吧。我觉得他们都很厉害,我想什么他们都知道,而且他们帮助我的时候也很尽心尽力。” 卡隆说:“你闻起来很香。” 文卿扬起了眉毛。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总有种小孩子的轻慢感,这时候也一样:“闻起来香?有什么特殊含义吗?我以为你在说什么下.流话。” 他把“下.流”两个字重读,就好像小孩子觉得这么说很有意思。他完全知道这个词汇的含义,知道他可以用在哪里,但是对它所含的重量却不完全明了。他的语气就像在说“我以为你是在耍流.氓”。 卡隆说:“你很擅长逃避话题。” 第43章 被评价“很擅长逃避话题”的文卿简直是瞠目结舌! 讲道理, 被一个恶魔这么评价也是没谁了。全大陆哪个不知道恶魔才是语言陷阱文字游戏的高手?尤其这位站在他面前的还是有史以来最为强大和莫测的魔族之王,在卡隆面前转移话题, 那就是关东面前耍大刀。 文卿敢指天发誓他没有逃避话题的意思。 “你不能这么说。”他费力地想着说辞,因为过于专注无意识地把脑袋摇来晃去,“你不能用‘逃避话题’来形容我不回答你的问题这件事,因为逃避是个贬义词。你应该说‘回避’。我只是在回避你的问题。” “哦?”卡隆说,用上齿咬住一点下唇,露出一个不知是讥是讽的笑容。 他的嘴唇薄而翘,本是柔弱的肉色,偏偏这么一个轻咬的动作做出来, 薄薄的皮肉便如同被咬破了一般, 玉白的牙齿下一片血一样晕开的艳红。 像是伤口涂满糜烂的花泥。 这一幕却叫文卿心里一痛。 他分不清心痛的缘由,或许是因为他被骤然生发的情绪扰乱了心神。怪异的是,尽管他非常清楚眼前这家伙是个真正的大恶魔, 狡诈、冷酷和恶毒, 他知道不能轻易相信对方的话,知道恶魔惯于操纵人心。 可一旦对上那双宁静的、深不见底的黑眼睛, 他就忽然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这家伙竟有一双哀愁的眼睛。 要怎么去形容他的魅力? 他有长至足踝的湿墨般的黑发,有柳叶的细眉和白玉的面孔;他的鼻梁高挺如修竹,他的嘴唇犹如花瓣刚刚出水。他用最为柔弱的姿态立在你的面前,纵然你不愿去看, 你感受到危险,却依然被强势地侵占了全部视线。 那是彻头彻尾的,来自深渊的造物。 “你做了什么?”文卿轻声问这个恶魔, 不等对方回答,又自顾自喃喃,“从见到你开始,我就开始觉得难受。” “我知道你很难受。”卡隆回答得温柔极了:“我什么也没做。” “你骗鬼啊。我才不信。”文卿说。 他仰起头,呆呆地看着天幕中倒流的岩浆。火光倒映在他的瞳孔里,或许是心情不佳的缘故,璀璨的金红色在他眼中竟幽绿如鬼火。 什么也别想,他对自己说,什么也别想。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窥伺人心的恶魔,如果想得太多,他会被完全看透。他在被人看透这件事上面久经锻炼,神经已经十分迟钝和麻木,不会感到无谓的悲伤和恐惧。 只是他所见过的所有心理大师都没有眼前这位恶魔谙熟人性。这家伙的眼神里带着冰冷的玩味,他知道无论有什么缘由,他绝对引起了这个恶魔的好奇。 恶魔有很强烈的好奇心。他知道。史书对此有详尽的说明,游戏中也时常有传闻说机智的玩家利用恶魔的好奇心达成目的。 或许这一点上面他自己和恶魔也差不到哪里去,可他懂得分寸,也从不难为别人——恶魔不会这样,他们会死死盯住所有他们觉得有趣的生物,然后想尽办法做些什么:通常都是用灾祸和死亡试探对方的心理承受能力,找到对方的弱点,最后彻底摧毁对方的心志。 很多时候当他在帝国图书馆中默默阅读那些记载了恶魔现世事迹的书籍,都会错觉那只是一群生活无聊透顶以至于对戏弄人类乐此不疲的大猫……不然解释不了为什么深渊动辄入侵大陆,战火频繁,弱鸡人类却反而越挫越勇。 假如神眷大陆有“食物链”这玩意儿,人类无疑身处智慧生物的底层,而恶魔无疑是最上层。 所以恶魔找人类麻烦的话……事态基本等同于狮子老虎无聊了跑去打老鼠。 喜怒无常,随心所欲,开心的时候捧你上天,不开心了一口吞吃。 他知道卡隆在研究他的心理,试图找出他的弱点,勘破他的秘密。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找到。”卡隆适时说,靠近文卿,将鼻尖贴近他的黑发。 他们的身量所差无几,因而卡隆不得不在靠近文卿的时候微微踮起脚尖,一只手亲昵地撑住他的肩膀。这恶魔大红色的长袍扇面似的张开,遮住文卿的大半个身体,看上去简直就像文卿被他用袖袍拢住了一样。 占有.欲。文卿分神想。他看过很多关于魔族的故事,恶魔总是对猎物有太强的占有.欲,在他们达到目的之前,谁也不能动他们看上的猎物一根手指。 “因为我几乎没有秘密。”他抽空回应道,“这也是我从心理医生那里学到的宝贵经验。世界上没有能真正被守住的秘密,所以最佳选项是完全没有秘密,也就是所谓的‘事无不可对人言’。我几乎做到了这一点,但是不能完全做到。人活在世上很难没有什么秘密。根据我的经验,如果希望不被人察觉,那么秘密就要尽可能少。” 卡隆大笑:“你在教我怎么做?” “我不知道。或许是。我没时间思考太多,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许我是在教你怎么找到我的秘密,但就算我教了你要怎么做,你也不可能找到它。” “为什么?” “因为很多年里我一直都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而且我也确实从来都不去想。人的记忆力很神奇,它会自动删除很多不再被需要的信息,所以如果我一直都不去想,从来都不去想,那么或许有一天我就会忘记我不想被人察觉的东西。” 卡隆停顿了一会儿,由衷地说:“你是个怪人。” 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有人这么做,为了保守秘密而硬生生在心里挖出一个大洞。然而与此同时,他也完全理解了为什么这个小家伙明明总是很开心,闻起来却如此鲜甜……那甜美的香气在精灵之森便令他惊醒,更令他饥肠辘辘。 饥饿为这具因为久被束缚而无比虚弱的躯体注入了力量。现在,大餐就在他的手心。 “我假设你是在夸我了。谢谢夸奖。”文卿懒懒地说。 他们静静矗立在原地,用一种近乎拥抱的姿势。 岩浆倒流的场面看久之后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了,那种震撼人心的辉煌感逐渐变得低迷。一望无际的灰石平原上,庞大的背景让他们犹如两粒互相依偎的沙尘。 他们看起来实在亲密无间,气氛和谐到诡异的地步,最诡异的是,双方都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我能问一下你打算怎么吃我吗?”然后文卿率先开口问道,又略有些犹豫地补充,“蒸炸煮?烤炒烧?你有锅吗?有没有盐?餐具呢?不会是……手撕内脏,吃生的吧?” 卡隆:……?? 魔族之王一脸懵逼,表情可称呆萌。 这一刻他绝不是一个人,这一刻熊人杰克和特蕾莎同时向他灵魂附体,灭世大魔王卡隆邪魅狂狷高达十米的气场轰然倒地。 “……吃生的?”卡隆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天可怜见,这位只在神手里吃过亏栽过跟头的恶魔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临死前的反应。 不是没有从容赴死的智者,也不是没有愿意为伟大事业奉献生命的热忱之人,在他活跃于神眷大陆的那千年里更不缺少为了财富、权势、力量心甘情愿向恶魔献祭灵魂的信徒——但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死亡面前如此谈笑。 那些人尽管准备好了死亡的来临,然而对死亡依然有所动容。他们的平静与其说是一种甘愿,不如说是一种在挣扎后明了绝无还生可能的认命。 亦或是某些长寿种族已经活得足够久的老人,在各种灾难和战争中落得满身病痛,而性情又无比刚烈,认为与其卧床苟活,不如慷慨赴死。 所有人的共性是,死亡在他们眼里即使不算可怕,也是个必定会带来某些改变的、未知的结局。 然而文卿对待死亡的态度十分安宁,甚至隐隐约约的,仿佛对它有所期待。 ——犹如游子期待踏上归途。 尽管文卿什么也没有想,但卡隆凭借本能和天赋从他不自觉泄露出的态度中觉察到破译秘密的线索。 他凝神注视文卿,正打算想办法从对方口中捞出秘密,就听见文卿又说:“讲真,你不会生吃吧?” 文卿会担心这个,主要是因为他只见过低等魔族吃人的场面,在官方的宣传片里——类人的生物趴在废墟中,埋首于被撕开胸腹的人体上大啖,那叫一个鲜血四溅、肉块横飞,场面血腥暴力而且毫无美感……当然某些爱好特殊一点的人大概有相反的看法。 卡隆说:“我不吃人。” 文卿心说你明明看上去很想吃我的样子。 “只有最低阶的、神智不全的魔族才会食用人肉。”卡隆咬着牙,“高阶魔族更喜爱的食物是灵魂或者情绪。” 文卿沉吟:“听起来好高级的样子……以灵魂为食也就罢了,情绪要怎么吃?管饱吗?味道怎么样?” 不等卡隆做出反应,他又恍然大悟一般念念有词道,“怪不得记载里老是有魔族一言不合就跑到人界折腾人类的事情,人类的情绪应该算是两块大陆上最丰富的,而且人性也足够复杂,感觉像是恶魔爱吃的东西。” 卡隆沉默下来。 文卿脑子里飞快跳动的文字刷屏和各种纷飞的几乎毫无逻辑的思考碎片充斥了他的听觉,大量无意义的垃圾信息一闪而过,然后更多的阅读片段和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各种“事实”一波接一波地冲进了他的意识,它们杂乱地混在一起,像一碗蔬菜土豆泥沙拉,他不得不费力地在潮水一样涌过来的信息流中剔除毫无价值的垃圾,然后在剩下的碎片中挑选自己需要的那些。 他最终一无所获,除了一些破碎得不成样子的呓语。 而文卿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雪上加霜地问道:“你有没有在我的脑子里找到什么?” 卡隆顿时变得面无表情。 奇耻大辱,他想,从来都只有他带歪别人的份,没想到这一次阴沟里翻了船,反倒是被文卿带歪了。 而他被带歪的理由几乎是现成的:这个正冲他微笑的小家伙委实是个怪人。 你很严肃地和他说关于生死的话题,他听得很认真,然后在你讲完之后兴高采烈地开始追问晚餐到底是蒸炸煮还是炒烤烧,特别备注,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以为自己就是那个食材……这种程度的荒唐已经不能用怪异来形容,只能说对方要么是在装傻,要么是在发疯。 而这疯子有一个丁点也不泄露的秘密。 “我什么也没有找到。”卡隆不情不愿地承认了,微微颦眉,陷入两难之中。 文卿哧哧地笑:“你就那么想知道?都不吃我了?” 啧啧啧,恶魔的好奇心啊。好奇心害死恶魔。 “我能让你一直留在这里。” “但是你不能真正伤害我。你穿着束缚衣,锁链上还上了好几层锁,最多也就还剩下吃点东西的力气。而且你还不能吃我的灵魂,瓦戴尔会保护我的灵魂——所以消耗战没意思,因为我总有一天能找到办法够离开。” 卡隆不说话了,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文卿。 “不然这样好了。”文卿主动提议,“你放我走,我保证以后会回来。我们可以定一个契约,由瓦戴尔来见证……你知道瓦戴尔的立场是‘绝对中立’,他对恶魔没有偏见,而且他信守承诺。” 神眷大陆的设定之一就是人类可以单方面撕毁与恶魔的契约而不受到来自神灵的惩罚,自由之神是个例外。 卡隆审视着文卿的表情,说:“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谁说没有?”文卿又笑起来,“好处就是,我知道从此以后,会有一个地方随时都欢迎我。” 卡隆看着他冷笑:“你的秘密没这么宝贵,我也没那么多时间等你。” 文卿说:“用什么符号来契约?我记得你喜欢用火纹?” 他抬起手指,在半空画出一个漂亮的火焰纹章。四条旋转纠缠的弧线以底座为起始四散开来,隐隐成型的时候,竟带出了共振般的长鸣。 卡隆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说:“……要圆一点。线条没这么长。”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通宵,今天把闹钟定错了,早上八点定成晚上八点,睡了一天,完美地逃了一整天的课:) 然后因为没来得及换章节,收到通知要黑三期:) 我寻思着反正也来不及了,就又改了一下:) 今天唯一一个好消息是:如果我只更换一章,那么我就是有存稿的作者了。 所以我决定只换一章节:) 另外,我沉痛地认为,逼自己这种事不能再做了:) 第44章 文卿觉得自己和卡隆大恶魔的交流总体来说还是非常和谐美好的, 卡隆相处起来远没有传说中那样多变和神经质。 实话说真的和对方讲话的时候文卿内心还挺忐忑,毕竟这位凶名赫赫的人物有过一言不合就覆灭人世的先例, 而且史册里死活掰扯不清楚究竟是谁谁谁干了什么事儿,惹着了这位神灵之下皆可秒杀的家伙——考虑到这么大的事件不可能没有以打计算的史学家用能把甘蔗渣嚼巴成莲子粥的力气研究,一直搞不清楚原因只有可能是这个原因太渺小或者太坑爹,以至于完全没有人朝着这个方向考虑…… 毕竟有些人的脑回路是轻易猜不透的。人家自有一套行为处事的逻辑。 卡隆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被文卿无视过去。 总之在文卿看来,和对方说话的时候从头到尾都很愉快,就是最后画火纹的时候对方的表现不太友好。 “又错了。”卡隆面无表情地说,“还要再圆一点。” 文卿同样面无表情, 他的面无表情意味着饱经折磨后彻底的麻木——依照卡隆所说, 他又把那个图案在原有的基础上画得更圆了一些。 “还是错。”卡隆再一次毫不留情地否决了这个在文卿看来已经完美无缺的火纹。 这已经是文卿第二十九次修改了。不过是瓶盖儿大小的一个图案,居然能修改二十九次。 谁也没有想到,连文卿自己都没有想到, 他跳进沃弥德瑞克火山、遇见远古大恶魔之后, 最大的危机既不是被高温折磨也不是被大恶魔折磨,而是被画契约火纹这件事折磨……哦, 不,某种程度上说,这也算是被大恶魔折磨。 文卿:你当我是圆规吗?圆规也画不出你想要的效果! “你究竟想要我画得多圆?”他郁闷得快要吐血,“这本来就是个纹章, 不是圆,要怎么才能画‘圆’?弄个多功能计算器输入公式,再根据公式绘图行不行?” 透过文卿的思维大致能理解计算器是什么的卡隆沉思了一会儿, 由衷地说:“好东西。契约用的符号就是要那种效果。” “那这会儿手绘的话我只能先整个坐标系然后再慢慢描点了。”文卿吐槽道,“什么事儿啊这是,我以为几何学已经和我没关系了,我又不是法师——还好我不是法师。” 卡隆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但你是圣域。以你的位阶,画这样简单的契约阵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你可能对我有什么误解……我是可以调用元素,毕竟到了一定地步之后魔法和武术其实是出自同源,但是画契约这种高级手法完全不是我的强项。”文卿叹了口气,“魔法阵图以星象学为基础,而我的星象学,咳,也就那样。” 卡隆的眼神乍然古怪起来:“你一个圣域,居然对星象学一窍不通?”他不知是在惊叹前者还是后者。 “嘿!也没有一窍不通这么严重!”文卿不乐意地说,不过马上就改了口,“但是跟你比起来,也算是一窍不通。时代真是不同了,对吧。” 他盯着半空中的火纹,一边琢磨着要怎么改,一边心不在焉地继续给卡隆下猛药。 “估计你也不知道,我大概解释一下。以最初那几位巫师中的‘叛逆者’从星象中发现元素的存在为起始,继承他们遗志的学徒同样也继承了他们的研究,魔法师分裂为两个部分——巫师和叛出巫师的叛逆者——叛逆者们依据星象学摸索出另一套魔法理论并不断完善,他们将新的魔法理论命名为‘元素学’,并且称自己为‘法师’。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现在已经没几个虔诚的巫师了,反而是那群‘叛逆者’大行其道,繁荣鼎盛。换句话说,巫师没落,法师兴起,这一个过程一直持续了距离你的时代大概有……几千年?我记不清了,总归是那么回事儿。” 纷乱而交错的魔法演变进程掺杂在人族思想和文化的变迁里,辉煌的世家,诡秘的隐者,繁多的人物,涉及神明的秘史,关于人族的觉醒和信仰的没落。 这就是“神眷大陆”这款游戏庞大的背景,和真实的历史一样,晦涩到像是虚构出来的故事。 但你只要认真读过,就能觉察到那些故事和真实历史之间惊人的联系……有些叫做“历史规律”的东西从容不迫地交织在故事里,兴荣、衰落和崛起,再真实不过了,历史本身也不过是这么回事。 就仿佛在某个时空里确乎存在这样一个世界——它所展现出的细枝末节无不精致入微,其真实性甚至会令人遍生寒意。 但其实多数玩家都不在意那些。一个庞大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毫无研究价值,值得关注的只是他们会因此而得到的更好的游戏体验。 更丰富多彩的游戏玩法,更具有挑战性的游戏时光,那才是他们所关注的东西。 那个还未绘成的符号在文卿的指端若隐若现,他却停下手,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卡隆的表情。 他对上卡隆的眼睛。 那是一双纯黑色的眼睛,这是前面就讲过的,但没有讲过的——通常这一部分才最重要——是,那双眼睛太黑了,黑得让文卿在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重写了对黑色的定义。 在他所处的年代,种族大融合使得一切纯血特征都不那么纯粹,哪怕是孩子的眼睛也不会黑得这么浓郁。以至于此刻,当他摈弃所有思绪,专心致志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的时候,竟感到了些许怪异的恐惧。 像是透过窗户隐约窥见他不想窥见的灵魂,又像是被什么恶毒的眼神所窥伺。 又来了,那种他极力压抑的、忧郁而又悲哀的心绪。甚至没有什么原因,仿佛某种力量把不属于他自己的苦痛强行灌注进他的身体,而他自己又被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夺魂。 他原本是想问卡隆被锁在这里这么多年,甚至要借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之口了解世界的心情,可这时候他又莫名觉得这个问题不重要了。 但他还没想通为什么这个问题已经不那么重要。 但这也不重要。 “……这是什么?”他终于还是问道,“你肯定做了什么,因为我真的很难过。” 卡隆看着他,笑了一下,很有些意味不明的样子。 而后他说:“我什么也没做。” 这家伙的表情没什么改变,眼神也还是那样妖冶和冷漠,可文卿知道对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这个话题必须要告一段落。 他抿了抿唇,飞扬的眼角慢慢耷拉下来,露出一点隐藏得不是很好的委屈。 这话说着可能令人难以置信,然而文卿这辈子还没有被这么毫不留情地拒绝过。别说“毫不留情”了。在此之前,在他身上,连“被拒绝”这种事都从未发生。 在万众瞩目中诞生,自小就受到万千宠爱,家里有两位长兄一位长姐,家族的责任他爱承担不承担……按理说,即使是这样,他也会受到良好的教育,塑造出得体的人格,对外的态度不说无可挑剔,也要四平八稳,起码叫人抓不到小辫子。 如果他身体健康的话。 文卿默不作声,果然在半空里粗粗画出一个直角坐标系开始描点,硬生生将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魔法阵绘制整成了初中数学习题,当然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这个契约阵的定位法则也不是一个直角坐标系就可以搞定的,但文卿可以这么做,这样说也便于理解。 再形容得具体一些,文卿画契约阵还要先画个坐标系,就好比数学家看到两位数的加减法还不能马上得出答案,必须要借助工具。这时候最多笔算一下也就够了,要是借助计算器就实在有些丢脸。 虽然他的做法在卡隆眼里已经足够丢脸了。 文卿磨磨蹭蹭地描着点,卡隆等了一会儿,特别嫌弃地问他:“你还要几百年才能画完?” “这我哪儿说得清。”文卿说,语气中有种很得宠的小孩子才会有的骄纵,“要看运气。” 卡隆都快被文卿逗得笑出声了。 他看着文卿,那张面孔还属于少年,除开柔和的弧度以外精致到毫无特色的地步。多族混血对于外貌的优化再加上全息网游中的外表微调,在不掺杂个人喜好的时候,任谁也挑不出他脸上的瑕疵——那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但卡隆看的不是文卿的长相。 在全息网游的时代几乎没人会选择全方位的微调,因为等闲人压不住这样雕琢到了极致的容貌。在所有人的长相良莠不齐的时候,长得好看的人会脱颖而出,人们还能安慰自己说这是天生的羡慕不来;而在大家都好看的时候,要是两个人站在一起高下立现,好比同一身华服,一个人穿着是皇后,一个人穿着是小丑,那后者就太扎心了,还不如穿便装。 所以为了避免扎心,多数玩家都只祛痘祛痣,别的一概不管,反正那个年代也没有真的长得丑的人。 卡隆看的是文卿的……气质、风度、仪态,这些缥缈无定论却又有迹可循的东西。 他略微偏着头认真地在半空里写写画画,长发极为柔顺地束在脑后,从手臂一直到手指的姿势都显示出极强的张力,轻轻游移的时候却十足柔婉。 既坚强有力,又温柔和煦,仿佛正向情人邀舞。 卡隆注视着文卿,直到对方的绿眼睛再一次望过来,叫他心中一烫。 那碧绿色是如此通透和清澈,初见时卡隆以为那是少年的天真无邪,然而此刻他却早已知道那不是了,尽管那双眼睛依然饱含感情,热烈而充沛,让人一见便觉得心中欢喜。 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就高兴起来,就知道看到他以后高兴,就好像春风拂面时人们总是熏熏欲睡,这是一件无缘由、不受控却不会叫人觉得不安的事情。 “……你不要再看我了。”文卿低低地说。 他自己不肯做首先转移视线的那个。 卡隆便从容不迫地从那片清透的碧色中抽出身来,又从容不迫地倾身握住文卿的手背,引着他一笔画出那个怎么也画不好的火纹。 文卿想嗨呀好气呀,我半天画不出来,他就画得这么好;转过一点头来看着卡隆,又想他的手好凉……睫毛好长……眼角居然天生淡红色的…… 卡隆什么也没想,只是沐浴在那股氤氲进他鼻喉和更深处的淡香里。 或许有那么一个刹那,他的脑海中会闪过一星半点模糊的念头,关于文卿的温度。 这接触只有片刻。 纹章很快在半空里燃烧殆尽了,契约成立,卡隆慢慢把手从文卿的手背上拿下,因为不舍离开而卷曲着手指,有意无意地蹭过文卿的手腕。 然后他的手指被文卿反手握住了。 “你们都是这么凉吗?全身都是?”文卿问得兴致勃勃。 那只握着他手指的手不再动了,另一只手却抬起来抚摸他的侧脸,见他没做反抗,还变本加厉地用食指揉了揉他的眼角。 红红的。卡隆听见对方想。 “夏天我就来看你好不好啊。”这小怪物说,“一个人睡多寂寞,我可以陪你睡嘛。”很有些你占了大便宜的样子。 卡隆:…… 他冷冷地说:“滚。”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好了换了换了。 谢谢催更谢谢谢谢,卡文的时候每当不想写了就来看看大家的留言2333333 以及,那两章存稿写完之后很不满意,检查的时候觉得对话太多,内容太少,信息量不够,但是要改又无处下手那种……啊,孩子都生出来了,塞回去重新生太特么蛋疼了……不过总归是磨出来了一章。 很疲惫但也很高兴。 第45章 文卿当然不肯滚, 起码不肯立刻就滚。 他与生俱来的敏感天性让他能觉察到一切他想知道的细微变化,包括但不限于别人的心情。他也擅长使用自己的天赋, 注意到所有旁人不会给予关注或者干脆说旁人根本就没办法关注到的微小细节,摄取信息并且整合它们。 这无疑为他蒙上神秘莫测的光辉,毕竟他是如此散漫,从不认真思索,但永远对答案了然于心。 任何一个行业里的成功者都有这种能力,但多半都是在长年累月的拼杀博弈中后天锻炼出来的,鲜少有人生来如此。 而那生来如此的少部分人,从诞生起就是领导者和掌控者, 哪怕他们自己没有这样的认识。这种人只要稍微一个打量就能看透你, 他知道怎样拨动你的心弦也知道怎样能让你万劫不复,因而即使他并不刻意,也难免会在一定程度上掌控你。 文卿没有仔细关注过自己的天赋, 他所有的判断还都只是出自本能, 粗糙而不经意,可就是这样未经雕琢的不经意才最是无迹可寻。 如果说在签订契约之前卡隆大魔王对他的态度是既沉迷又警惕, 那么签订契约之后那一丁点的警惕便灰飞烟灭了,只剩下沉迷,像是面对一只已经被圈养在笼中的小动物,鳞爪再怎么锋利, 卡隆也不放在心上。 魔族的占有欲是个很难解释的玩意儿,大抵就像是游戏里的无可更改的人物基础设定一样,不需要追究是否合乎逻辑, 反正它就是那么存在了,由此顺理成章地成为逻辑的一部分。非要打个比方的话,它像是种族的劣根性,但凡是个魔族,性格里就会有这种成分,区别只在于多数种族总是竭力藏起自己的恶毒,而魔族最不在乎。 契约之后对方就只看得见那只小动物柔软的皮毛了,就像人们去动物园的时候就算面对危险的食肉动物也不会心中胆怯,因为对方看上去再怎么自由,本质上都已经被牢牢锁在囚笼里。 狡猾的恶魔肯定在契约上做了什么手脚,文卿对此心知肚明。但他毫不在意。除了灵魂以外他身上没有值得卡隆贪图的,而作为虔诚的信徒,他的灵魂永远受到自由之神的庇护。 这家伙关心的重点有点跑偏……一般正常人在这时候就会开始考虑卡隆究竟想做什么了,然而文卿却觉得无所谓。 他只关心卡隆对他的态度,而在作出放肆的举动后卡隆依然不动如山的时候,他就清楚自己已经有了在卡隆面前为所欲为的权力,放心大胆地缠了卡隆半晌,撒娇打滚,兴奋地又说又笑又问,想知道卡隆做了什么让他那么难过。 可卡隆只是笑。或许是非人的缘故,他眼里天生一股哥特式的癫狂,即使身着艳色站在辉煌而刺目的焰流下,也显得十分阴郁。 这传说里的大恶魔其实并不算美,他清秀的面容甚至还很文弱。像个身体不太好的小少爷,出行时必有忠仆的重重护卫。 然而他的魅力却十分深刻,以至于非要在人们的心底刻得鲜血淋漓才肯罢休。 卡隆和蒂恩托不同。文卿想。他们太不同了,完全不应该放在一起来比较。 他在过度愉快和兴奋里有些发昏的头脑渐渐冷却,才开始惊讶自己为什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卡隆和蒂恩托完全不同。他们是两个种族,两种处境,还活跃在不同的时代,因此也不可能有任何接触,至多都对对方有所耳闻,性格外表气质更是天差地别,这种不同倒不好说有何高下之分,可迥异是不容置喙的。 蒂恩托是一首完整的大型套曲,他和周围的环境相处融洽相得益彰,他就是一整座森林,他外放的自我囊括了天空花鸟树和土地沼泽小溪,这套曲便也剪裁有度,磅礴且悠长;卡隆却是不协和音,是两个音节之间最为刺耳的音差,非常不协调,非常不悦耳,非常短促,却能撕裂整部乐曲的和谐。 像是白纸上的一个黑点,能以一己之力破坏全境;像是脆亮的一耳光,把梦中的人鞭醒。 只要看过一眼,就会牢记一生——那才是卡隆。 文卿忽然不说话了。 在某一个瞬间里他徜徉过万端思绪,那些纷乱嘈杂的东西在他的大脑中吵吵嚷嚷,他听不清更无从分辨,于是乍然失语。 他看着卡隆,或许是因为看得太认真太沉浸,神色中有种淡漠的恍惚。 此刻他被卡隆占据了心神,却想起蒂恩托,想起那首以精灵王的名字命名的乐曲。 或许正确的顺序是反过来说。 他想起蒂恩托,想起那首乐曲,然而此刻却被卡隆占据了心神。 几日前他曾悲痛欲绝,因为他见到蒂恩托,知晓他从前见过很多人往后会见更多人,或平凡无奇或声名显赫,但此后再无见那般心情;几日后的今天他却如蒙当头闷棍,头晕眼花昏头转向,踉踉跄跄路都走不端正,被硬生生扯出陶醉的梦里。 他有些懵。 “醒了?”卡隆凉凉地说,“醒了就赶紧滚。” “唔。”文卿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魂不守舍,手指下意识地抽动着,想了一会儿之后,取出一把琵琶来。 这是一把月白色的琵琶,半梨形的音箱后背细细地描绘着美人倒弹琵琶的图画,画工不甚精巧,好在笔法流畅、美人可爱,那盈盈一握的纤腰随着音箱后背的弧度弯折,将倒未倒,更显身姿灵动,妙趣横生。 文卿抚了抚那幅画,露出一个细微的笑,然后赶在自己想到什么之前问卡隆:“你喜欢什么音乐?” 卡隆说:“深渊没有音乐。” “但我听说过魅魔擅长歌舞和演奏。” 这次卡隆停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那是他们从人类这里偷学来的。” “哦……”文卿说。 然后他又说:“其实我不会弹琵琶。” 是真的。虽然在游戏里他基本上弹奏过现有的所有乐器,天然地学会了所有演奏需要的技巧,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还没有真正练习过琵琶曲。 理由也很简单,他不太喜欢琵琶的音色。他不讨厌琵琶,他只是不喜欢它,可在要练习的乐器过分多、他喜欢的乐器也过分多的情况下,不那么喜欢的乐器被轻轻放过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抱着琵琶,不觉得没有练习过它需要担心。在音乐上他永远有最猖狂的自信,如果他想要弹得好,那么他就一定能弹好。更何况本质上说,单纯演奏乐器的技巧仅在于对肌肉的控制,而控制每一寸肌肉是文卿作为战士的基本功。 在断崖上不断挥剑的时候,他偶尔会在心里想象自己是在拉响提琴或是二胡。 周遭是那么空旷,岑寂,辽远,阒然。 尽管李就在不远处密切关注着他的动作,可天地间好像只有他一人。 唯有剑破长空的风声与他相伴。 卡隆的回答是一声轻笑。 “你笑得我心里发慌……”文卿用嘟哝排解心中的紧张。 这把琵琶他已经弹过无数遍,可这会儿正经把它拿起来,他竟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有些温暖的羞怯。 和安定。 他吸了一口气,随即一手按音,一手划弦,也不见得这动作有何出彩,可顷刻间,琵琶便在他手中隐去了。 古语有说神物自晦。 或许真有其事。 它们在等,那一定是诗一样美、禅一样不可说的玄机,在等到之前一切都不可轻许。等多久也不急,等多久也不怕,甚至落灰,甚至生锈,甚至残缺,只要没有化作飞灰,都来得及。 它们在等某一个人令它们化作生灵。 这应当是琵琶这种乐器在这个世界的初次登场,尽管即使是掌握着它的弹奏者也说不清在今天之后它是否能重见天日,但既然这里有辉煌的背景和重量级的听众,它的首秀委实不算寒酸。 文卿的指尖抚过了琴弦。 弹、挑、拂、夹,勾、挂、剔、抹,上出轮指后又滚三弦。所有的技巧详细说来后都不过如此,要么俗套,要么套路,没几个人会关心调准一个音按对一根弦要练上多少年的基本功。 可到了文卿的手里,俗套却俗套得那么好看,套路又套路得那么讨人喜欢,他怀抱着琵琶的手臂那么温柔,眼神那么含情,你看着他的手指,它们是那么快,那么稳,又那么有力——是的,你确确实实从他的指尖里看出狠狠碾压下去的力度,可这力气收回的时候又那么干脆利落,因而难以捕捉。 演奏琵琶用的是一股子力气,可这力气又不能单纯地只运用肌肉的力量。要快而均匀,又要足够粘连,要注意入弦的角度,又要注意姿态和手型。 与其说弹奏的人把手上的力量凝聚在指尖,不如说他在音乐中倾注了精魄——文卿微垂着头撇过琴弦,随着手指角度的变换轻轻偏头。 刹那中卡隆与他对视。 他看上去那么近。 可他的眼神那么远,仿佛来自神国。 这乐曲中有人眠花宿柳,终日陶陶,寻欢作乐;也有金戈铁马,战场上血流成河。它铺泻时漫无边际,似浪涛千重,溅起无边飞沫;收束时又如叶尖晨露滚落溪流,颗颗玉润,滴滴通透。 它至柔,柔似千肠百结;而至柔又岂非至刚? 那弦颤,犹如名剑欢悦长啸,剑身长震,剑光水波般流动。 金石之声。 乐曲结束后已久,文卿还揽着琵琶出神。人类说曲由心生,卡隆看着文卿发呆,忽然想,这个小怪物的乐曲那么多变,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一眼就能看透对方,却还是搞不懂他是什么人。 “魔王。”文卿拉长声调呼唤。 卡隆说:“嗯?” “它叫魔王。” 他的眼神湿润,露出一个孩子的笑容。 卡隆高深莫测地看着他,沉吟道:“嗯——” “我饿了。”文卿又说。 卡隆挑起眉梢,面露讥诮,好像是说“你也好意思在我面前说饿?” 文卿想起来眼前这是一位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恶魔。 “你除了灵魂还吃别的吗?”他说,回忆了一下自己一路上收集的食材,“我请你吃饭!” 卡隆懒洋洋地答道:“我太感动了。” 而后他伸手将文卿往面前一拽,吻住那双微微翘起的嘴唇。 文卿错愕地瞪大眼睛。 诶?他想,□□交换不是魅魔进食的方式吗?卡隆又不是魅魔…… 此后再没有别的想法了。他主动把卡隆压向自己,沉溺在包裹唇舌的、浓稠的、半透明的花蜜里。 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的吻。 按理说,应当充满了堕落的诱惑力,让最冷漠的人理智坍塌,欲.望勃.发。 可唇舌分离的时候,卡隆却看见文卿意犹未尽地吮了吮嘴唇,说:“你尝起来是甜的。又香又甜。” 他面无表情地推开文卿。 文卿说:“你吃好了吗?” “好了。” 文卿说:“不要客气,我再请你吃一次。” “不要。” 心很累的卡隆翻脸无情地把文卿扔出了火山。 作者有话要说:  hhhhhhhhhhhh记住了!!卡隆不是cp!!!!! 想知道看到这里之后你们的心情。 啊对了,本文过程绝不np。但是呢类似的情况还会发生,各种诱惑……不过文卿还是很纯洁的,这么说吧,基本上等他界线不那么不清晰的时候,了解了情啊爱啊欲啊之后,他才会和奥古斯都相爱。 不要急。要等他从孩子长成青年。 第46章 时隔一夜, 镇长又见到了文卿。 昨晚文卿离开后留下他和管家,两人为这家伙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行为相顾无言, 最后也只能得出他“与众不同”的结论,草草收拾后各自安寝。 按照他的预想,文卿这一趟少说也要花个十来天,十天后他就该着手开始准备下一次招待。如果十来天后文卿没有回来,那才算是正常,他就稍微推迟一下晚宴,至于往后推迟的时间,个把月也不能算是多了——别说个把月, 半年也不能算少。 尽管没传出过什么某佣兵团到此后全军覆没的恶名, 附近也没什么强大的魔兽,甚至最爱出没在恶劣环境中的术士、亡灵法师也不在此隐居,但沃弥德瑞克火山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凶险之地。 这仿佛是所有居住在附近的种族生来就具有的观念, 而这观念又仿佛是活的一样, 会飞快地寄生在所有初来此地的人的头脑中,令他们对此判断深信不疑。 也不是没有人察觉到异常, 无数年中有无数人类的魔法师来到这里,探寻和研究火山的秘密。他们实力最差的也是高阶,圣域数不胜数,可以这么说, 把所有来过沃弥德瑞克火山的圣域列成名单,那么这个名单上出现的名字,就是人类迄今为止涌现过的所有圣域。 这群人类中的至高强者来到此处, 不远万里,带着得意门生和各式各样的工具,忍耐某种未知而又盘旋在头顶的恐惧对神经的折磨,花上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乃至于上百年的时间去追寻一个答案,可最终他们得到了什么? 一无所获。 他们心知最大的可能是无功而返,但仍旧有圣域会锲而不舍排除万难地赶来。 在这个有许多智慧种族的世界里,人类实在是太脆弱了。就算略过一诞生就具有威能的巨龙、狮鹫等等顶尖的魔兽不谈,精灵族个个都具有极高的魔法和战斗天赋,兽人没有魔法天赋但是每个分类几乎都有天赋技能,比如熊人力大无穷豹人速度奇快。 甚至侏儒这种几乎没有攻击力的族类也有强悍的隐匿天分,他们能像变色龙一样完美地隐藏在荆棘、树林、沼泽和草地中,而且智商不低,极为擅长制作机关捕获猎物。 哪怕又蠢又弱的地精,也是一生下来就能跑能跳,还自带一口锋利尖牙的。 地精婴儿会自己翻滚着挣脱胎衣,自己咬断脐带,再吃掉属于自己的那个胎盘……地精一胎能生8到20个,足够强壮的地精婴儿会抢夺兄弟姊妹的胎盘食用,而吃不到胎盘的婴儿会很快死亡,所以一般情况下,存活下来的地精数量只有生下来的一半。 他们能在几天之内像是吹气球一样从刚出生的成人拇指那么大长到成人小臂那么高,并且迅速和同龄的地精们组成队伍开始狩猎。如果营养足够,他们长到成年地精那么高只需要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而一旦有了成体的体型,这些新生的地精就可以加入长辈的狩猎队伍,并且开始交.配和繁.衍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所有的智慧种族都起码有一项特别强的优势,只有人类誓把中庸进行到底,智商、天赋、繁衍能力,哪一样都不是最差,哪一样都不足称道。 可这种强敌环伺、稍有不慎就有灭族之灾的环境也不是没有好处,警惕外界和不懈追求的天性不再是某一个人或某一个学者群体私有的性情,而成为一种全民族共有的本能。 人类不允许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存在。 但凡有一个不知深浅的玩意儿杵在那儿,人们就非得把它闹明白不可。 只有闹明白了,才知道这东西对人类有没有危害,亦或是否有利可图。 神农尝百草说白了也就是环境逼出来的壮举,人们总调侃说“华国人什么都吃”,微量毒素的就摸索出吃了不会损害身体的“适量”,再对种子不断改良。哪怕剧毒的植物块茎,也能流传下详尽的令其处理后可食用的方式——而在华国食谱中像这样处理有毒食物的法子不计其数。 花了多少代人的精力,又有多少人因为尝百草而死? 太悲壮了。不能深想。 一开始镇长以为文卿也是那些法师中的一员,但这位圣域自打走进索格镇起画风好像有些不太对……或者说他的画风压根儿就没对过……法师的冷静矜持泰然自若在他身上连个影子都没有,更别说这位圣域还穿得像个吟游诗人一样。 要不是索格镇附着在城墙上的探测法阵从未有过失误,而且他身边还跟着那位来自帝都的大人,镇长还真会以为这位就是过来游玩看风景的。 ……结果他就是啊! 一天后他就带着那位大人回来了!一路说说笑笑开心得不得了!然后他就把那位大人送到法师公会让大人回去了! 镇长心里有一万句吐槽,可惜他生性寡言,还顾忌着对方的实力,最后也只是稍显尖刻地评价了一句。 至于他在文卿送特蕾莎离开后请对方去沃弥德瑞克火山查看的行为,还有他的克制和礼待,当然是出于特蕾莎的指示。 这位女公爵一向以精准的眼光享誉帝都,无数个事实已经证明了她的每一个举动都带着深意。但镇长知道这位女公爵并没有外界所传的那么老谋深算,她所做的最正确的投资,就是在陛下羽翼未丰的时候坚定地站到陛下的身后。 她是陛下的鹰犬和喉舌,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的态度就是陛下的态度,她的指示就是陛下的授意,由不得他怠慢。 实话说文卿在镇长眼里丝毫不可靠。他觉得文卿大概是陛下培养出来的圣阶,就像陛下培养出大批的低阶法师一样,是可以量产的。他只见过这么一个的原因可能是培养出一个圣阶不值当,毕竟花费太多,而这种战略性的武器又不能随时随地都拿出来使用。 文卿在他看来实在是傻乎乎的,虽然性情古怪,但也很好控制。这种有那么一点天赋又好拿捏的人太多了,假设没有陛下为他堆砌的实力,完全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也不能说是彻头彻尾的小人物,他轻蔑地想,那家伙不仅穿得像个吟游诗人,长得漂亮,还真的懂一点儿音乐。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作为吟游诗人名满天下。 这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起床,更衣洗漱后坐到餐桌上,一边阅读从帝都送来的信件一边享用早餐。他信任的管家、忠诚的朋友丹尼尔立在他身后,同样如往常一样沉默和可靠。 一个仆人走进来,和丹尼尔耳语一番,又悄悄退下。 随即丹尼尔向前迈了一步,弯下腰,恭敬地说:“原谅我打扰您的早餐,主人。” 镇长放下刀叉和信件:“你知道这是我每天最放松的时候,老伙计。但你又有什么错呢?说吧,发生了什么大事?” “仆人发现哈利先生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丹尼尔说。 镇长足足花了五秒钟,把这个名字在脑子里转上了好几圈,才意识到“哈利”究竟是谁:可不就是昨晚才应下要去火山探查的那位圣阶? “他怎么回来了。”他拧起眉头,第一反应是文卿根本没有去火山。 镇长心里对文卿的评估又低了几分,开始考虑在下次汇报的时候向陛下反映实情。他受不了那些受了陛下恩惠后又对陛下的命令阳奉阴违或者不放在心上的人,在他心里效忠于陛下本身就是无上的荣耀,而那些无耻之徒的行为不啻于叛徒。 这世上最该死的就是叛徒。 但叫那家伙坐在台阶上怎么想都不是个事儿。 尤其是在女公爵强调过“他生性活泼,万望包容”和“陛下对他极为看重”的情况下。 镇长没有让仆人邀请文卿进门,而是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打算亲自去迎接对方。丹尼尔跟在他身后,他们迅速而又悄无声息地穿过漫长的走廊和旋转的台阶,优良的窗口设计让这座厚重的古堡内部采光良好,暖光下,四周冷硬粗糙的石块暴露无遗。 仆人向外推开了大门,文卿恰逢时机地回头。 不必假以时日了。镇长冷静地想。这家伙现在就可以去帝都。随便弹些不那么难听的曲子,保持这个表情,那些母爱泛滥的贵族夫人们就会把他捧得天下皆知。 就像多年前的卡贝松,那个传奇的吟游诗人。所有女人都爱他,一部分男人也爱他,剩下的人则恨他入骨。 门影倾斜着抚过文卿的面容,阴影自他的脸上缓慢然而坚定地散去了。阳光洒满他的脸,而他的笑容也随着阳光一起降临,那一瞬间里的忧郁如同一种站不住脚的幻觉。 镇长不如特蕾莎敏锐,他也没有心思细腻到能理解文卿在片刻间的情绪转换。 可像是镇长这样性格古板而眼神锐利的人,通常都极端清醒。 他在一瞬间里毫不犹豫地推翻了自己对文卿的所有推断,坐在台阶上的那个圣域绝不是天真烂漫的傻小子。他笑起来的时候的确很像那种蠢货,但他完全不笑的时候,会显得相当冷淡和忧郁。 那绝非深闺少女矫揉造作的忧郁。 文卿以手撑地站起来,笑着走向他们。 镇长忽然有种奇怪的预感。说奇怪是因为这才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可他几乎能想象出文卿在这个场景会说什么—— “我饿了。”文卿对镇长说。 镇长停在原地。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可文卿不知为何觉得后背一阵发麻。 “我查出来火山是怎么回事了。”他赶紧又说。 三秒或者更短时间的僵持后,管家丹尼尔尽职尽责地咳嗽了一声。 镇长立刻惊醒一般露出标准的社交微笑,侧身邀请道:“请进,哈利。” 文卿看了一眼丹尼尔,得到管家一个温柔且充满了安抚意味的浅笑。他放下心来,跟着镇长走进了古堡。 第47章 “……你的意思是, 火山里关压了一个大恶魔?”镇长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艰难地问道。 偌大的餐厅里摆着偌大的长方形餐桌, 他和文卿各自占据一个短边,隔着足以再容纳二十人的桌面遥遥对坐——熟悉的配方,熟悉的位置,除了光线强烈了些,桌面不再满满当当地摆着食物,一切都和昨晚一模一样。 文卿低着头,在镇长的盯视中津津有味地喝着肉粥。 在神眷大陆只有善于耕作的牛人才能大量种植稻谷,因此粥是一道来自兽人的美食。人类的粮食作物是麦子, 麦子磨成面粉后制作的面包是最主流的主食。 文卿很珍惜这碗粥, 种族大融合并没有模糊人们的国家概念,他仍旧认为自己是纯正的华国人,饮食也偏好华国饮食。他知道等他去了人类聚居的东大陆, 日常的食物要么就是面包, 要么就是烤肉,米饭和粥之类的也不是吃不到, 但经常吃就别想了。 “阁下!”他这边吃得专心致志,久久得不到回答的镇长强压着怒火。 真是匪夷所思。镇长想。他就像自己不是人类一样,有一个恶魔被关在火山里,他还这么吊儿郎当的不上心。 其实文卿也没有不上心, 他只是觉得这点小事完全不值得大惊小怪。 不就是一个被封印的魔王嘛,要担心也是那些勇者和英雄来担心,总归少了一个可以攻打的魔王之后, 再想刷时髦值就只能去找巨龙了。 心里不以为意,但他也知道这么晾着镇长不太好,恋恋不舍地咽下咸香扑鼻的稠粥,抽空抬头纠正镇长:“卡隆不是普通的大恶魔,他是魔族之王。你应该像是尊重蒂恩托一样尊重卡隆,没必要这么……嗯,如临大敌。” 镇长像看一个疯子或者智障那样看着文卿:“那可是恶魔!” 文卿倒是能理解镇长的表现,毕竟恶魔在哪个世界都没有好名声,这种食用灵魂和情绪的物种天然的是任何生灵的死敌。 尤其人类又是那么易于被诱.惑,向来都位于恶魔食谱的最前列。 “放心好了,”他便安慰镇长,“卡隆完全被锁住了,哪怕再过三百年也出不来。只要没有人作死跑过去送菜(给他吃),他只会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虚弱,最后陷入沉睡。” ——但他不会死。永远不会。文卿默默在心里说。 他在镇长亮起来的眼神和松了口气的隐晦表情中却隐隐约约生出某种哀痛,这怪异且不合时宜的情绪来得又快又急,是为了桎梏卡隆的法阵和咒语,也是为了被时间桎梏的自己。 人世间最沉重和常见的悲剧莫过于红颜已老、英雄迟暮。 “和沃弥德瑞克火山有关的事情就这些了,那座火山永远不会喷发的,放心好了。”文卿说,想要详说,可话到了嘴边又有些意兴阑珊。 他重新埋下头喝肉粥,边喝边神游天外。 一直到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前,卡隆的副本都没有开启,但玩家们已经非常清楚这个‘魔王’的存在。神眷大陆上到处都是关于卡隆的传说,当然多数都是牵强附会泛泛而谈,可在那些传说里卡隆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脾气暴烈,动辄便引来滔天狂焰。 没人会把那些故事当真,然而那些帅炸天的形象还是留在人们心里了对吧?卡隆的存在从来都那么不真实,人人都可以随口编出一个关于他的故事……于是在那些笑谈里他反而就那么真实起来。 就像没有人见过白雪公主,没有人见过狼外婆,可白雪公主和狼外婆对人们来说总是十分亲切。 即使是那些人云亦云的玩家也会对卡隆心怀敬佩和好感(不过这些好感不会妨碍他们想办法杀他拿成就),更遑论文卿知道的远比玩家们从各个论坛和副本中得到的零散信息要完整得多。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文卿一样耐心地去翻看那些冗长的史书和传记的。 就算是官方发行的、对历史高度概括的游戏同名书籍,也极少有玩家去研究,更别提专门到游戏里的帝国图书馆里去看史书了。 其实就连真的跑去看书的文卿,最开始也没打算认认真真在里面看书,不过是抱着参观一下的心态。 那可是佛仑图书馆——皇帝奥古斯都亲自参与设计的图书馆,拥有全大陆最齐全的藏书。 在夸张一点的评价里,佛仑图书馆中收录了所有记载了图片或是文字的书面材料,据说你能在图书馆里找到最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的族谱,而且那份族谱中所记载的东西甚至远比那个家族自己写成的内容来得更为详尽和清楚。 是真是假有待考量,但文卿确确实实在图书馆中看到了关于卡隆的部分……尽管他眼前的卡隆饥饿而且虚弱,然而在数千年或者更久以前,在属于巨龙、精灵、矮人和兽人的时代,在那个人类还如猪狗般被圈养宰杀的时间里,卡隆能以一己之力撬动整个世界。 他是潘多拉。他带去最深的痛苦、永久的死亡、暴虐的岩浆,却也给人类带去希望。 某个极其隐晦的秘辛里曾谈起过——是他教会人类从对神灵的信仰中汲取力量,令人类走上独立和奋起之路。 猛一看上去非常荒诞,可文卿在最初的震惊和不可思议之后,很快就确信这是真的。 理由也很简单。 恶魔能够从信仰中获取力量,因此为了获得信仰,恶魔在吸引信徒的初期很有可能会伪装成某个神灵。而深谙谎言之道的恶魔也绝对是真话假话掺杂着说,报出四位真神之后再把自己捧上神位对他们来说毫无压力。 至于为什么能在那么多恶魔中确定这件事是卡隆干的,主要是因为卡隆他是公认的最喜欢和人类“玩”的恶魔……也只有他碰见人类的第一反应不是一口吞了,而是“我们先来做个游戏”。 他所带来的希望对人类来说那么重要,又让世界翻天覆地。 那一定是一个真正的、被遗落的传奇。 所以他最后到底是怎么和人类闹翻还毁灭世界三次的?!文卿郁闷地走起了神,一本传记跟个悬疑小说似的,前面烘托了那么多,一到关键部分就没了! 该死的上下册,该死的“凭皇帝或馆长手书借阅”。 文卿暗暗发誓,等他去了佛仑,一定要到图书馆看完那本传记。 想到这里他坐不住了,一口闷干碗里的肉粥后站起来向镇长辞行。 镇长也跟着他站了起来,没有阻拦,连客气话都没说,只是一路将他送出了城堡。 天色尚早,刚蒙蒙亮。太阳还未升起,但没有山峰阻挡,因而天空已经显得十分清楚。 索格镇高矮错落的建筑本是十分粗犷的,可在这样温柔的暖光里,那些毛毛躁躁的边缘都被抹平了,像是毛玻璃染上水雾,呈现出几近透明的清澈。 文卿正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站定。 他仰起头看了一会儿,沐浴在清晨的光芒里,感到心胸变得敞亮而且充盈。 他在阳光下又高兴起来了。 “再见啦镇长!再见啦管家!”他转过身冲身后的人笑,语气轻快到不知人间烦忧。 管家微笑着轻轻颔首,而镇长点了点头,简短地说:“再见,哈利。” 哈利扭头就走,没走几步又被镇长叫住了:“哈利!” “嗯?”他回过头。 “耶胡迪。我的名字。”镇长淡淡地说,“丹尼尔,我的管家。他过去是我的副官。” “啊……”文卿说,“我知道。” 他抬起手臂冲镇长和管家用力挥舞了一阵,没有等他们反应过来,转过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但镇长和管家都没有追上去再和他说什么的意思。 “请原谅,主人。”管家说,“但就这么让这位先生离开,似乎有些不妥。” “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是否效忠于陛下,不管他有何目的,帝国感谢他所做的一切。”耶胡迪十分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在考虑什么,丹尼尔。但现在已经不是打仗的时候了,他也不是叛徒,没必要采取强硬的手段。关于他的未来,陛下自有定夺。” 镇长转过身,带着管家回到城堡里。 他的动作相比多年以前已经柔和了很多,但悉心观察,转身和走动间依然能看出那种异乎常人的笔直和稳定。 干净果断、讲究效率,这是军旅生活在他身上打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耶胡迪、丹尼尔。我知道。”文卿在树林间奔驰疾走,一边笑一边嘟嘟哝哝,“唉,神眷大陆最伟大的将军和他的谋士,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当然了,那又是另一段传奇。 某些时代就是这样。文卿想。世上到处都是传奇。 他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来。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些秘密: 1.精灵王全大陆第一美。 2.他是处子。 3.并且不喜欢异性。 4.很遗憾,也不喜欢同性。 5.充满魅力,但与性无关。欣赏他的心情就像欣赏群星。 6.精灵族名字的格式是“名(昵称,且在正式文件中省略)+正式名(官方和对外使用)+种族(例如光、高山等)+出生地+父正式名+母正式名+姓(精灵族只有一个姓)” 7.蒂恩托是精灵王的名。精灵王的正式名为“光辉”。 8.默认名只供伴侣相称(这是精灵们认为文卿失礼的真正原因)。 9.精灵自由放诞,无上下尊卑。普通精灵称呼王的正式名不算失礼。(不过出于尊重很少有精灵这么做。) 10.精灵偏向母系氏族。混血儿以母亲的种族为自身种族。 第48章 太阳已升起了一个圆弧, 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爱丽丝小心翼翼地把木桶放在土地上稍平坦些的地方,双手撑在木桶的把手上休息了一会儿, 又艰难地将木桶举离地面,用整个身体的力量推着木桶,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一节路。 粗砺的砂石和黄土很磨脚,爱丽丝默默忍耐着,期待她长大后,脚上能如村子里的农人一般长出刀石不侵的厚茧。 她年纪还小,因为从出生起就没有吃饱过,长得细细瘦瘦的。木桶抵得上半个她那么高, 三个她那么壮, 每当她用小胳膊举起它时都有种惊人的视觉效果,总让人怀疑木桶会不会压断她后倾的脊柱。 尽管她看上去十分吃力,但桶中其实只装了还没半满的水, 而至少要十来桶水, 才能装满一个水缸。 今天不知道多久才能把水缸装满,爱丽丝想, 在休息的间隙回头望了望逐渐苏醒过来的村落。她不害怕来回很多遍打水,但却很害怕路过生机勃勃的村落。 平常她都半夜起床去打水,那时候天上悬挂着很圆很亮的月亮,习惯月光以后, 她也不觉得周围黑得厉害。 夜晚的天空蓝得很深,地面和树木也和天空一样蓝得很深,只有影子是黑色的, 可树木的影子稀薄得像是一层浮灰,所以也称不上可怕。 夜里村中的人都睡着了,那些零零散散的房屋下有很浓的暗影,寂静得如同坟冢。 她觉得那是整个村子最可爱的时候,除了虫子的叫声以外没有一丁点声音。 天天都是那样,她会在夜里提着水踩过村中的小径,小径在人们常年的踩踏中变得平整紧实,赤着脚走上去可舒服了——爱丽丝想不出什么比喻,她只知道踩在那上面比躺在床上还要舒服。 今天那么晚起床是一个意外。 母亲在昨日过世了。 多年来母亲的身体一直都很坏,最虚弱的时候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即使爱丽丝不愿意深想,也知道母亲陪不了她几年。 这一天终于来了。她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血液里的热度仿佛也随着母亲一同冷却了。 她花了太长时间处理母亲的后事,只靠一把斧头,费了不少力气,才在依傍着小屋的荆棘林中开辟出一片空地。泥地干硬时比石头还要坚硬,她用光了水缸里的水来软化泥土,才挖出足够容纳母亲的墓穴,将母亲安葬,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 毕竟太年幼了,过度的疲倦让爱丽丝酣睡到凌晨才清醒,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匆匆地带着木桶去打水。 村子里随风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爱丽丝太习惯和依赖夜晚的宁静,因此对声音十分敏感。她听到那些嘈杂里属于孩童的嬉闹,咬了咬嘴唇,下意识地加快了挪动的速度。 太阳越升越高了,大半轮都露出了水平线。它是那么温暖,可却丝毫也照不到她身上。 爱丽丝从昨天起就没有吃过东西,又累又饿,然而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些孩子还是追上了她。 “丑八怪丑八怪!”他们都比爱丽丝高,跑跑跳跳,围绕着爱丽丝却不靠近她,大声欢笑,“丑八怪!” “喂!烂泥巴!”稍微年长些的孩子冲爱丽丝扔了一个石子,“你长的这么恶心,以后谁敢娶你啊?不如嫁给我家的猪好了,可以住在猪圈里……记得多生几头小猪!” 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快乐的哄笑。孩子们的脸蛋红扑扑的,因为能这样放开大笑的机会并不多。 他们蹲下身,争先恐后地从地上捡东西砸向爱丽丝,气氛犹如欢快的海洋——孩子们的笑声明亮又清脆,太轻松也太快乐,小石块小树枝在半空中划出高低错落的弧线。 那些攻击力不足的武器凌乱而无力地砸在她身周,滚落下来,在她脚下汇聚。 有些没有砸到她的石块儿砸进了木桶,“咕咚”一声,溅起清脆的水波。 爱丽丝将自己钉在了原地。 她死死抓着木桶的把手,把浑身力气都倾注到上面,用力到脖颈上暴起了青筋。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头晕目眩、昏头涨脑,胸口一阵闷痛。酸水被抽搐的胃部忠实地挤压出来,顺着喉管上涌,可爱丽丝只觉出口中浓郁的腥甜。 然而她没有对那些侮辱的话做出任何反击。她承认那些孩子说的话,丑陋于她而言是生来所带的原罪。 她曾在星辉下的井口见过自己的面孔,那张脸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堆满了褶皱和斑纹,生着野兽般的粗硬鬃毛,鼻孔外翻,黄脏的乱牙呲出嘴唇,而她因为牙齿难以闭合的嘴唇边永远有未凝固的腥臭涎水。 只看了一眼,她便几欲作呕。 除了母亲以外谁都会恶心这张脸,甚至母亲对她也显得十分喜怒无常。她还小,但她完全能够理解母亲,因为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恶心。 爱丽丝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躲,她知道围住她的人不会真的对她做些什么,把四周能够扔向她的东西扔完后他们就会离开。 他们都不是坏人。爱丽丝想,是她太丑的错。 她有一颗动物的头颅,谁会喜欢她呢?那些围住她、冲她吐口水、辱骂她的人都不坏,她知道。他们并不真正为难她,现在做的这些事不过是出于取乐。 很久以前被这么对待的时候她还会试图寻求母亲的安慰,但母亲只是告诉她,那些欺负她的人其实并没有恶意。真的有恶意的人会让她鲜血淋漓,而这些孩子甚至没有让砸向她的东西擦破她的皮肤。 “……你和他们不同,爱丽丝。你和所有人都不同。你不能让他们像对一个人那样对你。”母亲说,侧着头没有看她。 他们都没错。她从小就明白这一点,他们只是讨厌她,厌恶她长得太丑。 爱丽丝死死埋着头站在原地,静静等着,直到孩子们无趣地离开。他们离开后很远,她还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但那些人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她松了口气,慢慢活动一下已经僵硬的身体,用脚扫开堆在她脚下的石头枝叶,重新提起木桶,拖拽着走向孤零零坐落在村落边缘的小屋。 在她身后,太阳完全升起。 文卿就是这时候接近这个村落的。 他停在树梢,凝神远望。这村落坐落在平原地貌上,稀疏的小屋挡不住地平线——它在视线尽头平直地铺开,而浅金色的日光肆意纵横,正与地平线难舍难分地纠缠。 没有去过草原的人永远想象不出地面能有多开阔,天空又有多广博。它们远超于视觉的极限,就好比人们哪怕穷极目力,也找不到世界的尽头。 它们甚至会宏大壮阔到超越意识的地步,渺小的生灵不能看得太久,因为一旦看得太久,就会被它所占据。 你会目眩神迷,心驰神往,为它们神魂颠倒,赋予它们象征意义;你会发现沿着某条路一直走,就能抵达天际和永恒。 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晚了。文卿想。该完的人早就完了,他属于草原,属于山脉,属于精灵王……唯独不属于他自己。 不过这是难免的,既然他在身为一个碗的时候就妄想往自己的身体里塞进一片海。 他嘲笑自己,并不难过,反而有些自豪。他在枝叶间跑动起来,犹如风融化在风里。 飘浮在半空中的花瓣也不会比他更轻盈,水面被吹拂的褶皱也不会比他更具有灵韵,但花瓣和柔波又太娇弱和易逝了,远比不上他的热烈、丰裕、强壮有力。 他在最后一颗郁郁葱葱的树上停下。 早晨的薄雾中,阳光的灼目感被稀释了,浓色转淡,便显得尤为清丽婉约。 文卿静静地望了一会儿,从树上跳下来,将眼神滑落到地面上。 爱丽丝听到一阵陌生的风声。 她熟悉村落里每一个人的脚步声,熟悉他们习惯的速度所席卷的细微的风,而那个声音是如此陌生,她从未听过。 爱丽丝立刻机敏地停下脚步。 但她没有去看陌生声音传来的方向,而是站住了,深深地埋下头。 文卿慢慢走近她。 太阳刚刚摆脱地面,橙红的圆盘外镀着一层金澄澄的浮光。 那阳光下的世界美妙到令人神迷,而巧妙到不可思议的是,爱丽丝正站在圆盘里。 她娇小得像是一只白鼠,在太阳的掌心里瑟瑟发抖。橙红色的光熏得她赤.裸的上身和双腿染上娇嫩的晕红。她的面孔低垂着,可睫羽又长又密,像是求偶期琥珀色鸟儿招摇肆意的尾羽,吸引了文卿的视线。 文卿看了她很久。 “你为什么不抬头啊?”他很小声地问她,但没有靠近,像一个有经验的猎人不靠近受惊扰的小动物。 爱丽丝不说话,紧紧握着木桶。 文卿也就不问了,安安静静地等待起来。 他的气息淡淡地融进了周围,爱丽丝垂着头,屏住呼吸细听了半晌,到底还是慢慢抬起头,睁开眼来。 她睁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文卿: 1.最喜欢的虚拟角色是哈利·波特。 2.最喜欢的作者是阿瑟·克拉克。 3.最喜欢的漫画是《蜡笔小新》。 4.最喜欢的花是玫瑰。 5.最喜欢的颜色是金色和银色。 6.最喜欢的食物是糖果。 7.最喜欢的艺术家是梵高。因为妈妈最喜欢梵高。 8.最喜欢的人是妈妈。 9.最喜欢的音乐家没有。 10.泛性恋。俄狄浦斯情结。 11.天性热爱女人(孩)。 当我发现这两天收藏居然在涨的时候……我是很震惊的…… 请问你们都是抖m吗?可我不是抖s啊。 怎么办,我好慌。 第49章 文卿微微侧着头立在她的左侧。 他穿着银白色缎面短袍, 下搭银白色紧身裤,这种光面织物一向以绚丽多彩的外观闻名。缎面遍布的雍容云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而他脚下敞口的皮革短靴更能衬托出那双长腿的笔直和修长。 大概是出于中和这种华丽感的考虑,文卿选择了墨绿色的绒面腰封束腰,还有长及膝盖、在胸前用一枚鸽卵大小绿宝石胸针别起的斗篷。他的长发随意地从后方挽至右侧,蓬松地藏住了他的右耳,只在腰际末尾处用一根银白色丝带束起。 他专注凝视你的时候,那枚硕大的绿宝石也不比他的眼瞳闪亮。 但爱丽丝没有分给他一丁点视线,哪怕一丁点眼角的余光。 也是。她还只是个小姑娘,身高都不如文卿腿长, 还没有长大到会为英俊的少年面颊绯红的年纪。在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心里, 谁能比妈妈更重要呢? 更何况那是她刚刚离世的,在生前对她从来都不冷不热的妈妈。 她还是那身破旧却很干净的麻布衣裙,齐耳的短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无论坐卧她都那么平静和端庄, 但生前她站起来的时候却总是因为虚弱无力而不得不依靠着什么;现在她死了, 站得笔直,肩颈的弧度那么曼妙。 这个即使病到油尽灯枯形容枯槁, 在爱丽丝眼里依然美到无可附加的女人正冲爱丽丝笑,甚至在与她对视片刻后微微弯下腰,张开双臂,做出一个给予拥抱的姿势。 爱丽丝一下子就把她辛辛苦苦提了一路的水忘掉了。 她松开紧紧攥着木桶的手, 跌跌撞撞地转身跑向妈妈,如置身于梦中般脚步发飘。 数次她不是左脚绊住右脚就是右脚踩着左脚,看上去下一秒就会扑到地上。但每当她快摔倒的时候, 又总会有股奇异的力量托着她重新站起来,护送她奔向前方。 文卿眼睁睁看着爱丽丝从对他视若无睹到像头小牛犊一样莽莽撞撞地冲过来,虽然闹不明白情况,还是毫不犹豫地张开了双臂。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爱丽丝越往他面前冲速度越慢,由跑到走,最后索性在距离他一步远的位置停住了。 她看上去十分拘谨,双手紧张地贴着围在她腰上的破旧麻布,望向他的眼神既憧憬又躲闪。 文卿一头雾水,一边想这是怎么回事,一边回以茫然却坚定的笑容。 爱丽丝又看见了妈妈的笑。 妈妈已经死了,她亲手埋下去的。一个已入土的死人不可能站在她面前,更不可能冲她笑和给她拥抱。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靠近这个“妈妈”,却又情不自禁地仔细打量对方的表情。她年幼的心忍受着钝刀剖心的煎熬:毕竟拒绝接近你所深爱的人是一件多么绝望的事啊。 “妈妈”还在笑,她的笑容愈发疑惑,仿佛在奇怪爱丽丝为什么没有过来拥抱她。 半晌,她垂下手臂,仿佛放弃了这个未竟的拥抱。 踌躇着怎么也下不了决心的爱丽丝立刻急了,人一着急起来就理智全无,爱丽丝也一样,她把顾虑和疑惑都忘得干干净净,一个猛子扎下去,一头栽进妈妈的怀里。 妈妈用双臂牢牢锁住了她。 ——和她想象过的一模一样。这个怀抱那么温暖和有力。 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温暖和有力。 她紧紧地贴着妈妈的怀抱,妈妈也和她一样紧紧地贴着她。她把下巴放在妈妈的肩膀上,而妈妈的头发簇拥在她的眼前和鼻尖,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那是属于妈妈的味道,馥郁却又不使人头昏脑涨,像是某种花香。 爱丽丝将头深深埋进妈妈的怀抱,贪婪地汲取着香气,就像沙漠里的植物长出很深很广的根去汲取水分。 她在这种前所未有的亲密中激动得瑟瑟发抖,又想哭又想笑,千万种情绪推挤在心头,拥堵在舌尖,委屈、愤怒、悲哀、疼痛……可就像一切冰川的棱角都在春天融化,她的苦痛也在这个怀抱里融化了,只剩下全然的欢喜和幸福。 “妈妈。”她终于哽咽着说。 爱丽丝这边喊得坦然,文卿听这话却被吓得浑身一震:什么妈妈?什么鬼?!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小姑娘还在他怀里,他的手臂从她赤.裸的脊背环绕过去,把手指轻轻搭在小姑娘的肩头和腰侧。这具小小的身体盈盈不堪一握,不知是沾染了露水还是在体力活里流了汗,文卿只觉指尖下的皮肤又湿又凉。 在这关头,他还有心思想这小姑娘抱起来跟抱着一落水狗没多大区别,都是狼狈而且瑟缩的模样,都是又想狠狠钻进你的怀里,又想马上逃开你的臂膀。 “嗯?”这想法令文卿心里一软,鬼使神差地应了小姑娘的呼唤。 ……虽然被叫“妈妈”挺奇怪,可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撸猫一样撸小姑娘的背,自己也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声“妈妈”。 妈妈。 这个词承载着神奇的力量,能让人在最艰难的处境里感到有所依托,只是在心里默念,都会觉得心底淌过暖流。 不过这会儿没有。这会儿文卿心口淌过暖流是因为小姑娘眼泪水糊上面了。 “你多久走啊妈妈?”她在他胸口闷闷地问,“你是回来看我的吗?我都还好,今早还打水呢。” 文卿心说难道这是个弃儿?不过怎么说呢,她被抛弃完全不让人意外。 而且到底为什么叫他妈妈啊。他长得这么好看,根本就不是那种在街上望过去会和一半人撞脸的路人类型好吗!不存在认错人的可能! “今天你也很乖,妈妈很高兴。”想是这么想,文卿还是放柔了语气回答。 他单手抱婴儿一样把小姑娘抱起来,又走了几步拎起小姑娘的木桶。桶里的水不多,在文卿手里轻飘飘的,可对他怀里的小姑娘来说,来回一趟肯定是很辛苦的事情。 “虽然你很乖妈妈会高兴,”文卿爱怜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尽力模仿着他心中妈妈的语气说,“但如果有一天你不用那么努力变乖,妈妈会更高兴。” 小姑娘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没吭声,但文卿知道她一定认真听了。 她的住处很好认,不远处那栋位置微妙的小屋大概就是。它既孤立于村落之外,又若隐若现地与村落牵连在一起,正与小姑娘在村子里的的地位处境不谋而合。 文卿抱着小姑娘,进门前特别注意到屋旁一个突兀地鼓起来的小土包。 他将木桶里的水倒进水缸,缸里的水才半满,他就顺手搓了个大水球扔进去填满它。 这栋屋子很小,只有一间摆了一张矮床的卧室、一个厨房,还有一个小小的茅厕。文卿抱着小姑娘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所见的无论是家具还是陈设都又破又旧,可收拾得非常干净。 他心里转过了好几个念头,但又一言不发地把它们全都压下,笑着问小姑娘:“饿不饿?” “我不饿。”小姑娘说。 “但是我饿了啊。”对她的回答早有预料的文卿说。 小姑娘瞪大眼睛看了看他,可能是有些惊奇。 或许她妈妈不会这么和她说话?文卿想,那可糟糕了,他也只和他妈妈一个妈妈相处过,他妈妈说话就是这幅永远理直气壮的骄纵语气。 她不仅自己任性,还试图教他也任性。 可惜他当初一直都没能学会。 小姑娘挣扎着要从他的怀里下去:“我去做饭。” 文卿从善如流地放下她,然后眼睁睁看着小姑娘噔噔噔跑进厨房,麻溜地从墙角抱出来一大抱柴火,舀几瓢水把锅洗净了之后才生火烧水。也没等水烧开,就从墙上取下来两串正在风干的肉往锅里一扔。 墙上一层又一层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肉串,文卿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阵,判断出这些肉大多都来自小型动物,不是野鸡就是野兔。 小姑娘感觉到他在看她做饭,回头望了他一眼,想了想,估摸着是觉得刚下锅的肉不够吃,又取了两串肉干扔进锅里。 文卿“哈”得笑出声来。他知道她认出他不是她妈妈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他笑眯眯地蹲下,双手抱胸搁在膝盖上。那件大大的斗篷把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炫目的银白色收拢在深墨绿里。 他刚才站在那里还像个成年的男人,可一蹲下来就像被施了魔咒,忽然变得很小很小,脸蛋圆圆的,是个会撒娇讨要糖果的孩子。 男孩子小时候总是比同龄女孩子矮一些的,所以他仰着头去看小姑娘。就算小姑娘拼命压低脑袋,他也能看到她的小半个脸庞。 “爱丽丝。”小姑娘很轻地回答了他,又躲躲闪闪地侧着头恳求:“请不要这样看我。” 文卿没接她的话茬:“你的名字好可爱!你说话也好听。是你妈妈教你的吗?” “……嗯。” “真好。”文卿把头侧放在手臂上说。 他突然有些不高兴,他表达不高兴的方式也很简单,那就是不再说话。 一旦他不说话也不笑,这个破旧小屋的气氛便沉闷起来。 水渐渐烧开了,咕噜咕噜地直冒泡。爱丽丝偷眼去看文卿,纠结着要不要告诉他他的斗篷掉到地上了。 文卿抬头对上她的视线:“你刚才为什么叫我妈妈?”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只剩一章了……啊,感觉好对不起追更的小天使_(:3ゝ∠)_ 好消息是难熬的几门课有不少考完试了,所以往后会有一段时间每天都有空。 坏消息是这篇文一直在卡。 我真该再写几本然后才来更这篇的……脑洞就在那儿呢……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会尽力写,不过还是有一定可能实在写不下去……也不会坑,但是这篇大概会周更?然后开个新坑练手_(:3ゝ∠)_ 第50章 “我没有叫你, 我是在叫我妈妈。”爱丽丝很认真地说。 “可你妈妈死了。你为什么会觉得她回来了?” 爱丽丝被这个问题刺痛了,但这种程度算不了什么, “我看到她了,我还闻到她的味道了。她闻起来和以前一模一样。” “这样啊。”文卿说。他看上去好像被说服了。 换成爱丽丝提问:“你是和妈妈一起来的吧?你身上还有一些妈妈的味道……但是不浓,而且仔细闻也不一样。” “那是我独家改良后的香水‘迷情’。原版的前香太挑逗了,我用‘沙白’代替,可能是比例调配不当,它的效果比我设想中的强了很多。”文卿仰着脸冲爱丽丝笑,没有告诉她她见到的“妈妈”只是一个幻觉。 “迷……迷情?”爱丽丝结结巴巴地说。 她好像明白“迷情”这两个字的意思,就算不明白, 至少也对它一知半解。 文卿枕在手臂上, 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爱丽丝。 从一开始他就意识到了爱丽丝的不普通,不仅仅是她头部特征显示出的血统,更是因为她提水时还在腰上绑了一块破布遮挡下.体。 神眷大陆因为偏向于西幻的背景设置, 人文风情融合了不少东方元素, 但更多取材于西方历史。诸如言谈举止这一类的小细节先不说,当初让华国玩家最为津津乐道的, 就是穷苦的农人大多都赤.身裸.体在户外劳作。 不着片缕,且不分男女老幼。 繁重的体力劳动相当磨损布料,尤其是在三百年前,平民的工艺水平还不够发达, 穷人的衣服大多都由只经过简单处理的大块粗麻布裁剪缝合而成。 这种衣服的原材料就是一种野草,只要一场雨,最贫瘠的黄土地上都能冒出半人高的粗麻林, 采几丛粗麻草回家稍作加工就是一身衣服,人们需要付出的不过是搓麻制衣的时间和精力。 它造价低廉,保暖性强,较为柔软所以穿着起来相对舒适,但最致命的缺点就是布料很脆,成年男人稍一用力就容易撕裂,常年做活的女人也能轻松地将粗麻布衣徒手撕开。而劳动起来之后,粗麻的保暖性又容易让劳作的人闷出一身大汗,偏偏粗麻吸水性很弱,要是有什么人脑子进水穿着衣服劳动,最大的可能是这个人回家的时候衣服碎成一缕一缕的,并且无疑会被自己的汗水腌渍一整天。 高热、汗水腌渍、营养不良,还有长时间高强度的劳动,不生病的都是铁人。 把麻布围在下.体后果可能更严重,毕竟那块位置的皮肤都很脆弱,要是闷出了痱子湿疹,半夜里睡着了很难不去抓挠,一旦抓破了皮,再加上糟糕的卫生和医疗条件,皮肉腐烂可不是说着玩的事情。 有什么人会在如此潦倒的时候依然坚持最后的体面?教导自己的孩子羞耻之心,要她最起码穿上一块小布裙。 而羞耻是一种需要财富和力量支撑的品质。 绝大多数良好的品质都需要财富和力量,它们远比粗麻布脆弱,需要长久的培育和细致的呵护。 爱丽丝还有一口非常漂亮的口音,文卿想,她说话的尾调总是上翘,音节的转换流畅得像是一首歌谣;她说话的时候姿态非常温顺谦恭,她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长年累月沉淀积攒出的尘垢,手指甲很整齐,甲缝也没有黑泥。 她的家里也收拾得很干净,虽然是泥地,家具上却没有浮灰,煮肉的时候她还洗了锅。她甚至能听懂“迷情”——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词汇,她一定接受过相当程度的教育。 或许她的字也写得不错。 他看着爱丽丝,那张脸丑得厉害,但看了一会儿之后冲击力就削弱了,反倒注意到她皮肤粉白,大眼睛长睫毛的,还有点萌。 但无可改变的是,那根本不是人类的脸。 这个世界是很美好的,文卿走神想,实际上所有世界都是很美好。他来这里这么久,相处最长记忆最多的是山脉顶部的盛景:青崖没入红日,白雪化进蓝海,云上有千种颜色,雨中有最美的七彩;夜空和星河都浩瀚无边,圆月距离地面那么远,看起来却那么近。 历历在目。 包括永远带着兜帽的李冷笑着说的话:“你觉得你够强?没有这回事。你永远不够强。” 讨人厌的大实话。 李老是说讨人厌的大实话。 他心里乱得厉害,很多已经很久不曾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人倏忽闪过,他们那么熟悉,他们本该是他最熟悉的人,实际上也是;可他们又那么陌生,陌生到想起他们时他只能哑口无言。 爱丽丝还呆呆地看着他,好像还没从“迷情”这种一听就不正经的玩意儿和妈妈有关这件事里反应过来。 文卿也看着她,在某一片刻里,感受到强烈到令他窒息的悲哀。 他确实不够强。他既不能使某些事终止,也不能阻止某些事发生。他的力量在历史和未来中起不到任何作用,在某些事中他不值一提。 “虽然香水叫‘迷情’,但是它没有催.情作用,只不过香味以成熟性感著称,取这个名字讨巧,是为了吸引纨绔子弟和深闺寂寞的贵妇……”文卿心不在焉地解释了一通,忽然闭上嘴支起脑袋,静静凝视着爱丽丝。 他眼睛里有种让爱丽丝发抖的光芒,但这种颤抖却并非出于恐惧。 她在眩晕中微微偏过头,躲开了他的眼睛。 太久、太久不在阳光下出没的人会对灿烂而近似阳光的东西生出抵触,不过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胆怯和懦弱。 这种胆怯和懦弱让文卿有些生气了,他唰得站起身:“跟我来。” “不……”爱丽丝仓皇地想要拒绝,可文卿已经不容置疑地一把捞过她的腰,把她抱在怀中大步往外。 她冰凉的皮肤依然带着些许湿意,有一点点滑手,犹如一尾出水的鱼,时刻都显出想要逃脱的不安。可文卿的手掌犹如烙铁般滚烫,这尾鱼又挣扎太长时间,已惯于忍受,余力只够战栗。 “你带我去哪儿?”她哆哆嗦嗦地问。 文卿只是紧紧拥住她,不答反问:“你冷吗?” “不冷。”爱丽丝说。 文卿却像没听到一样喃喃自答:“你太冷了。像一块冰一样,冷得烫手。” 爱丽丝听不懂这句话,冰怎么会烫手?然而她也没有出声反驳。她向来是不与人辩驳的,即使她在心中确信自己的正确。 文卿抱着她走出村落很远,然后停下来,温柔地将她罩在斗篷下。 “不要怕。”他像妈妈一样在爱丽丝耳边低声安慰。 黑暗袭来。 她果然没有怕,往文卿的怀里缩了缩,闭上眼,听着斗篷外呼啸的风。 风里掺了些拉长的叶声,叶声中又糅杂了清亮的鸟鸣。所有的声音都清晰无比,可更清晰的是胸膛里的心跳——属于抱着她的人,也属于她自己。 她在失重感里深深地呼吸,这个温暖怀抱的气息充盈在四周,或许是不清醒和幻觉,这个怀抱仿佛曾经有过。 “妈妈。”她在莫名的明悟里无声地说。 然后她用一只手垫住眼睛,轻轻地哭了。 文卿对此浑然不知,他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时候一贯如此。他带着怀里的女孩沿着来路飞奔,那里有一座小山,虽然矮小,但平原太过广阔平坦,小山也就异常凸起,称得上是个适合眺望的位置了。 到目的地的时候天色还很早,太阳刚刚升上树梢。 文卿面朝太阳,停在小山地势最高的地方。 他弯下腰让爱丽丝的双脚触地,确定她站稳了,才慢慢掀开斗篷。 爱丽丝低头垂目,把眼神锁定在脚下。 “站直了。”文卿严厉地说,一手扶在她的后背,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往上看。” 爱丽丝顺从了。 她抬起眼。 半是橙红、半是金黄的朝阳搅动了云波,涌进她的瞳孔,每一寸都有细微的色调转折,每一丝都有厚重的层次;天空在晨间还未散尽的薄雾中犹如未干的油画般湿润,湿润的光泽又令这油画无比鲜亮。 朝阳。 这是穷极一生都不能看尽的朝阳。 文卿也望了过去,默默看着。 他心里还残留着悲情,可朝阳中云涛滚滚,如潮汐涨落;视线尽头,天地壮阔,气势磅礴。 唯有自然才能有这样绝妙的馈赠,兼具有辉煌和细腻;也唯有自然才会如此慷慨,肆无忌惮地为山河泼墨。 相较之下,人世间的明争暗斗是多么渺小和无足轻重,那些恢弘而漫长的战争,昂贵而珍惜的财宝,千万人的生死流亡、悲欢离合,也在这朝阳里变得不值一提。 真的吗?文卿问自己,你真的觉得那些都无关紧要? 他的确在远眺天空,可他也的确仍旧站在土地上。 手下的皮肤因为他长久的触摸终于有些暖意,他的心中悲情不复,可依然沉重。 不合时宜的,他忽然回忆起曾令他痛哭流涕的乐曲:那是他在精灵王身上见到的完满,是他迄今无法逾越的高峰。他陷入悲喜交集的情绪,而此刻的悲喜竟然与当初的悲喜产生了某种共鸣。 他终于窥见了当初所窥见的美的一角。不算早,但永远也不嫌晚。 蒂恩托。文卿在心里捻摩这个名字。 他是精灵之王,一族之主;他站得又高又远,可眼神垂落在地上。 和谐完美,近乎于神。 而我呢?文卿自问,又自答说,我是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48章和本章,更详细地解释了一下他的心境,感觉好多了。 第51章 (发生在平行世界的小故事) 特蕾莎发现陛下最近尤其沉默。 当然, 陛下原本就不是健谈多话的人。他惯于发号施令,且鲜少解释前因后果, 除开必要时机以外一向惜字如金。 但陛下最近的架势根本不是往常那种惜字如金,而是完全不开口说话——整整十五天,特蕾莎在心里不敬地想,那张嘴就像世界上最顽固的蚌壳一样闭得死紧,在任何公开的场合,都不肯发出一丁点声音。 帝都因为陛下不同寻常的表现人心浮动,无论是手握重权的官员还是闲散富有的贵族,都在拼命打听究竟是谁令陛下如此不快。 距离社交季还有三个多月, 才十二月份, 为了打探消息,帝都上流社会中的社交活动便已经层出不穷:赛马会,音乐节, 歌剧会, 园艺展,艺术展, 各式各样的舞会和晚宴,寒冬里的佛仑一改往年的低调,处处都张灯结彩,处处都花团锦簇。 夫人和小姐们在蓬松的蕾丝裙外披上皮毛, 摇着扇子走来走去,说长道短,时不时故作娇态;男人们端着酒杯欣赏争奇斗艳的女人, 觥筹交错下埋伏了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地交流着自己所知的信息。 天冷的时候,好享乐的贵族反而会想方设法地调高室温,特蕾莎挂着笑走在宴会里,美酒、香水和脂粉如同飘散在水面的油污,腻人得厉害。 今天又是各种活动排得满满当当,作为皇帝最受信任的贵族成员,她收到的邀请帖堆满了书房,而且由于陛下这次的态度实在是过于古怪,邀请中包含了不少连她也不敢轻易拒绝的人物。 再加上一些场合有必要意思意思地出席一下,五天里她愣是没有片刻喘.息的时间,一睁开眼就要开始梳妆打扮,预备好应对众人的试探。 这样高强度的脑力劳动,即使是向来在社交季如鱼得水的特蕾莎也感到了吃力。起码在正常社交季,以她的地位,需要从头呆到尾的活动非常稀少,而现在她是受到了大佬的亲笔邀请,哪怕仅仅是表示尊重,也必须老实等着宴会散场。 “嘿,特蕾莎。”有人轻快地和她打招呼,“又是一个人?” “我的身份很难找到合适的舞伴。”特蕾莎转过头,从容不迫地举起酒杯示意,“更何况,你也是一个人来的。” 来人耸了耸肩,照搬特蕾莎的回答:“我的身份很难找到合适的舞伴。” 他从身周簇拥的蕾丝肩带、蓬蓬裙、珍珠项链和大块宝石戒指中走向她,带来一阵奢靡软腻的香风。那些搭在他肩膀胸前、摇曳在他耳边眼前的雪白手指在他前行的路途上恋恋不舍地滑落,流连的劲头犹如一路磨磨蹭蹭从墙面滑下的水滴。 饶是对此花花作态习以为常的特蕾莎也不禁惊了一下,无语地看着胡里拉格摩西分海一样走到她面前。 “所以说,”他懒洋洋地挑眉,“他究竟怎么回事儿?谁不要命惹着他了?最近整个佛仑都不安生。” 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久到那段血腥残酷的往事很多人都已淡忘。 但此刻在陛下的沉默里,一切又都被回忆起来了。刚刚登基的陛下是如何雷厉风行地清洗了帝都中大大小小尸位素餐的官员,是怎样毫不留情地修剪了各大家族的枝叶,那些还未凝结的鲜血是怎样被一桶又一桶清水冲刷干净,佛仑的天空布满了酷烈的哀云,仿佛连雨水也带着腥气。 “我不知道。”特蕾莎淡淡地说。 胡里拉格一愣,严肃起来:“连你也不知道?” “陛下已经十五天没有亲口吩咐过任何事。就我所知,十五天前,也没有任何事发生。” “‘任何’事都没有?”胡里拉格拧着眉头用重音提醒她。 特蕾莎便又绞尽脑汁地思考了一会儿,才犹豫着说:“倒是有一件小事。据说十五天前有内侍隐约听到陛下咳嗽了几声……第二天陛下就不再说话了。” 按理说身体抱恙不是什么大事,但考虑到陛下是一位高阶法师,这“咳嗽”就足够引人深思了。 “我考虑过陛下是否是旧伤复发。”特蕾莎摇了摇头,告诉胡里拉格,“但陛下也就咳嗽了那么两三下,而且也没有传唤药剂师,应该不是咳嗽的问题。” 胡里拉格却笑起来:“我明白了。” 他却没有为特蕾莎解惑的意思,只是越笑越开心,到最后简直抱着手臂笑得浑身发抖——好在胡里拉格从来都是放诞随性的代名词,何况他生来就有一张适合持靓行凶的多情面孔,即使笑得浑身发抖,也有种风动满树桃花的风流。 好不容易止住笑,他告诉特蕾莎:“等着吧。迟早他是要叫你过去的。” 对这一点,特蕾莎从不怀疑。 又一个十五天过去了,皇帝始终保持着沉默,但并没有任何人物或是势力受到打击。佛仑的人们简直有些习惯陛下的寡言了,不再人人自危,甚至悄悄兴起了一股流言,说陛下已经口不能言,变成了一个哑巴。 而特蕾莎终于接到了传唤,在傍晚去了皇帝的书房。 陛下正站在窗前。 夕阳半遮半掩地落在他的眉梢发尖,中和了他身上冷酷和强硬的棱角。他看上去俊美而冷淡,双唇紧抿,眉眼中带着罕见的郁色。 特蕾莎不敢多看,避开皇帝的影子,默默垂首站到他的身后。 皇帝转过身,轻轻地说:“茜茜,抬头。” 特蕾莎抬起头,然后她在巨大的惊愕中僵住了。 一朵娇艳地半开着的红玫瑰掉到了地上,脆弱的花瓣因为这种粗暴的对待显出数道紫红色的折痕;而在陛下的口中,另一朵半开的红玫瑰正被慢慢吐出,那柔嫩而鲜艳的正红色被半咬在苍白的唇齿之间,特蕾莎匆匆暼过几眼,竟觉得心惊肉跳,不由地面红耳赤起来。 她猛地低下头,看着第二朵红玫瑰从上方坠下来,在地上打了个滚,折了几片花瓣,无端有些心疼。 她把头压得更低了,恨不得找个什么地缝钻进去好躲过此刻。 但那是不可能的,特蕾莎认命地抬起头,开动脑筋,开启了话题:“陛下,这恐怕是……花吐症。” 一种流行于西大陆的病症,病人的症状是每当开口说话就会吐出花朵,如果得不到解救,病人就会在长年累月不停歇的吐出花朵中衰竭而死。 唯一的解药是病人真心所爱之人的吻。 特蕾莎在心中发出了痛苦的惨嚎:陛下哪儿来的真心所爱之人? 不知道这个条件反着来行不行……陛下真心所爱的人找不到,真心爱陛下的人还是有很多的…… 她胡思乱想着,心说老天这都什么时候了我还在东想西想,一定是被哈利传染了。这会儿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想办法解决陛下的花吐症,不过很奇怪啊,陛下是怎么染上花吐症的?陛下最近有去过西大陆吗?还是先想想看那个苛刻的“真心所爱之人”有那些可能吧…… “你暂代政务。”皇帝说,“我先离开一阵。” 数朵红玫瑰精神抖擞地从他的口中冒出来,滚落了一地。皇帝轻轻扫了一眼,随即像是被烫着了一样,飞快地移开视线。 特蕾莎一个激灵,从陛下的话中意识到了什么——但她在真正想到答案前悬崖勒马,及时打住了。 “是,陛下。”她低眉顺眼地应下。 皇帝好像一刻都等不了似的,就在这个傍晚出发了。 他去了西大陆,驾轻就熟,停留在一个仿佛十分平凡的小镇上。 东大陆是人类的大本营,人口稠密,小镇村落遍布;但西大陆却多半都是人类以外的种族,人口稀少,成规模的城镇稀稀落落地分散在各地,数也数得过来,某些地点更是从西大陆往东大路走的人的必经之途。 皇帝就停在一个必经之途上。 他买下一个小院,又在令人在院落中种满红玫瑰,要仆人们精心侍弄这些娇贵的花朵。随即他便静静等待起来,充满耐心的,像是蜘蛛谨慎地结好了网,等待迷失在花香中的蝴蝶投入他的怀抱。 并非毫无苦楚。他的喉间总是炙渴痒痛,有时候他会恨不得把肺叶都咳出来,或者吞下一团冰,或者吞下一团火;等待又时常使他焦灼。 他偶尔会研究那些被他吐出的玫瑰,那样深切的红色,华丽而繁复的重瓣花,质感犹如绸缎;有时候他吐出的花连带着叶片,那些叶片边缘带着锯齿,他疑心就是那些锯齿和花茎上的硬毛磨得他的喉咙痒痛。 皇帝不知道那些他吐出的花究竟是什么品种,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玫瑰。它的花型比现有的任何一种玫瑰都要硕大和华贵,它的香气也比现有的任何一种玫瑰都要浓烈和宜人。 他从不试图保存它们,因而它们总是很快就枯萎。 他委实不在乎那些花儿,无论它们有多美,它们于他的意义只在于吸引他想要吸引的那只蝴蝶。 皇帝在夜里等到了他的蝴蝶。 院落的门没有锁,青年便从从容容地推开门走了进来,坦然得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圆月下的红玫瑰色泽深邃,皇帝站在窗前,看着那只蝴蝶轻轻巧巧地飞掠过玫瑰。他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睿智的头脑背叛了它的主人,冲动地咆哮着指挥这具身体去捕捉那只蝴蝶,然而他动弹不得,因为他的四肢皆已麻木如同死人。 唯有喉间的痒痛是活着的——甚至活得太好了。 皇帝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撕心裂肺,乃至于心脏骤痛,砰砰直跳着挣脱了躯体的束缚冲上他的喉间。他战栗不止,一手撑在窗台上,勉强支撑着自己,太过剧烈的干渴和瘙痒逼迫他咳得近乎头脑发昏。 一支盛开的红玫瑰慢慢从他的口中涌出。 它有着最为柔美脆弱的花瓣和最为优雅细致的卷曲,其后还连带着之前从未有过的异常修长的花枝。它的香气馥郁而雅致,在空气中荡开时充满了动人的变幻。它是那么楚楚而惹人怜惜,尽管它的主人并不怜惜它,任凭它从口中坠落。 另一个人接住了它。 他从玫瑰园中穿行而过,爱它们的芳香和美,然而并不停留;此刻他停下了,如同多情的蝴蝶倾倒于最美的花。 青年抬起手,亲昵地吻了吻手中的玫瑰。 这一触即离的吻烙在皇帝的心上。 “你……”皇帝说。 又一朵玫瑰滑进他的口中,堵塞了他的舌头。他想吐出这朵花,青年却倾身过来,勾住他的脖子,吻住他的嘴唇,舌尖轻轻挑拨他的舌头,碾压那朵玫瑰。花汁从皇帝的口中溢出,青年便一路吻到皇帝的下巴,又从下巴啄吻回到皇帝的嘴唇。他与皇帝分食了花泥,依依不舍地一遍又一遍亲吻皇帝,直到对方在他的臂弯里无力下滑,眼含泪光。 “你偷偷来看我这么多次,终于被我抓到了,奥古斯都。”青年得意洋洋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篇生贺。 我的生日233333 虽然已经过了十二点_(:3ゝ∠)_ 给你们吃小甜饼。 来啊!留言啊!! 另外上一章的内容我知道可能会看不懂,下一章会详细说的。 第52章 很多人的人生里都有这样的时刻, 在那一刻里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无论是哭是笑是甜是苦,所有重要的转折和微小的细节都巨细靡遗,清晰得像是在放大镜下看自己的皮肤——如果这是个年轻人,他看见的皮肤就光华而富有弹性,老年人则只能从松弛的皮肉上看见粗大的毛孔。 自我评价多半如此,不是过分夸耀, 就是过分贬低。 文卿就不是这样。倒不是他更为清醒和明智, 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更为关键的是他从来不检阅自我。他追着风飘来荡去, 一路嘻嘻哈哈,不考虑未来也不怀念往昔。他活着犹如在梦里,而做梦的人不需要检阅自己。 老是这样, 文卿想, 忘了自己不是在做梦,不是在玩游戏。 可是也不能怪他,习惯了病症带来的疼痛和久病沉疴的沉重身体之后,自由自在到处跑的日子连梦里都少有。 全息网游的原理是将人的精神上传到网络中, 以此来打造置身其中的真实感。然而精神终究依托**存在,所以上传到网络的只是一部分精神, 还有一部分会留在身体里, 维持基础的人体功能。 基于这样的原理,游戏期间玩家并非对外界的身体毫无所知。他们仍旧能够体会到饥饿、干渴和疼痛,只不过很朦胧, 像是所有感受都在半醒半睡之间收获。游戏的时间越是长久,陷入沉眠的感觉就越发清晰,对外界的感应也越不灵敏。全息网游规定了可以连续进行游戏的时间上限,正是出于对玩家的保护,防止玩家精神脱离**的时间过长,从而导致死亡。 穿越前他能感受到的疼痛早已轻微到难以觉察,那具日益朽烂的身体大概就快撑不过去了。 多么讽刺,疼痛对多数人来说都是灾难,而他不仅依靠疼痛延缓死亡,还需要疼痛来确认自己依然活着。 他怎么能不觉得如在梦中?说到底穿越这种事没有定论。 或者换成更正确的说法,他压根就是怀疑自己已经死了,而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临死前的幻想。 所有醍醐灌顶般的顿悟都意味着问题一开始就存在,或许那就是这一刻最初的征兆:他愿意承认眼前的世界是真实的,却又在潜意识里否定了这种真实。 他以为所见的都是幻想,幻想嘛,当然要随心所欲。 于是他居于卡瑟加顿山脉最高峰,和戴着兜帽的高手李相伴多年;他在绝峰舞剑,在峭壁练习乐曲,山上的风景浩大到空茫的地步,他自己也不可避免地染上这样的空茫和飘忽。 所以他才会如此轻易地沉浸在精灵王的美中,因为精灵王的美带着神性。与其说精灵王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淹没了他,不如说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共鸣,是低频与高频之间奇妙的共振。他在某个时间段里几乎理解了蒂恩托 ,而蒂恩托也知晓自己被他所理解。 那是多么绝望和坦率的欣喜,他在那个神性的时间段里快乐到痛哭流涕。他谱曲奏乐,在手指跃动和双臂挥舞的时候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 像蜡烛燃到尽头后灯芯淹没在烛泪中,然后所有干涸的烛泪全都被残留的丁点星火点燃。它又烧起来了,滚烫灼目,甚至不再是一豆之光,它亮得足以照亮整片天空。 他没有办法不为此而哭。 在演奏和乐声里他看到的是神性之美,高尚且堂皇,可神性的美又岂能被凡人理解,岂能由凡人表达?他只能从他的所见和所感中找到最相似和最接近的。他成功了,他用森林作为主题,而音符和旋律是他前世九年苟延残喘的时光,是他在全息网游里用尽全身力气寻欢作乐之后,在漫长的人生里迎来的最后的希望。 是死亡。 这是一个人所能到达的终极,也是一个人最接近神的时刻。 没有死过的人理解不了那种感受,它介乎于恍惚和虚脱之间,是在长久的痛苦挣扎后来临的最后解脱。你的躯体会格外沉重,那是因为你的灵魂变得非常轻,轻到脱离**的桎梏,在完全脱体而出的刹那你会达到一个崭新的、前所未有的高度。 或许那就是神的高度,至少是近乎于神的高度。 再也不会有了,即使是幻觉。 再也不会有那么酣畅淋漓的极乐,他与死亡痛快地斗争又激烈地缠绵,短短的人生里他生而复死又死而复生。那首乐曲中他的前尘往事一应俱全,是的是的,它取自蒂恩托的道路,生于蒂恩托的神性,可它们终归只属于缠绵病榻的家中幼子,属于文卿,属于他自己。 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他不想要的自己。 文卿面对着太阳,日出的光芒犹如金针四射,刺入他的眉心。 说不清原因为何,说不清具体在哪一个瞬间,甚至也说不清冥冥莽莽中他获得了怎样的启示,忽然间他飘忽的头脑就冷静下来了。 他把手放在爱丽丝的脑袋上,过了一会儿才揉了揉她的头。 “爱丽丝。”他说,“最开始被欺负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还手?” 小姑娘微微摇头:“妈妈不许我还手。她说如果我还手,我们就在村子里住不下去了。” “现在你妈妈已经死了。”文卿说,“你过去有顾虑是因为你不可能随时在家里保护你妈妈,现在只剩你一个人,村民没办法把你怎么样。” 爱丽丝轻声说:“我没有想到还手……而且如果还手,我就在村子里住不下去了。” “你想一直都待在这里?” “我不知道。”她停了好久,“我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不管在哪里,没有人会欢迎我,没有人会喜欢我。” “嘿!”文卿不赞同地又揉了爱丽丝的脑袋一把,揉得她一个踉跄,“这是谁和你说的话?你妈妈?老天,谁家这么教育小孩子!” “是我自己想的。”爱丽丝细细地说,“我和你们都不一样。我很丑,还很怪。没人会喜欢又丑又怪的人。” “这可不一定,你见的人太少了,样本这么少分析的结论根本不靠谱。而且你丑是丑,别人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啊。”文卿说,“时代所限,反正我往外看一圈,大家的五官脸型大多都有很大的缺陷。而且他们丑得还很常规,比起来你好歹丑得挺可爱的。” 他的语气相当认真,态度也很诚恳,就是内容听上去不太对劲。 爱丽丝一时间分不清她是不是被安慰了,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说:“哦……”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文卿问她,“别说在这里呆一辈子这种话,太傻了,也不现实。” “我就想待在家里。” “这里根本不算个家。” “有妈妈……” “她死了。”文卿说,他的语气冷极了,但没什么残酷的意味,“死人活在你的记忆里,你在哪儿你妈妈就在哪儿。” 爱丽丝低下头。她抗拒类似的话,但又无法开口反驳。 文卿也安静下来。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慢慢地说,“大哥和父亲一样从军,二姐和爷爷一样从政,三哥混文化圈子,是个诗人,不过有时候也画两笔画。三哥画画很好看,在我没有出生以前,妈妈最喜欢他,因为他很有可能会继承她的衣钵。” 他的语气不急不缓,咬字干净从容,和他平常说话时轻快的调子很不相像。但这无疑是非常吸引听众的语气,足够沉凝,又风度翩翩,波澜不惊。 爱丽丝就被他话音里的感情吸引住了,悄悄抬起了头。 “我出生的时候正是战争的关键时刻,父亲非常忙碌,在我十一岁之前,我从来没有和父亲面对面相处过,都是我妈妈照顾我。不过我妈妈是个画家,每天都花很长时间呆在画室,她性格又吊儿郎当的,根本不会养孩子,所以多数时间里管教我的都是我三哥,我三哥管我只有两招,给我念书,或者教我画画。” 文卿微笑了一下,笑容里依稀有些怀念和惆怅。 然后他突兀地改了话头:“这不重要。我主要是想说,很多时候你不能听父母长辈的话。不是因为他们对你不好,也不是因为他们的经验不对,而是因为本质上说你们就是不一样的人,你们的性格、能力不同,适用于他们的道理不一定适用于你。比如你妈妈受了伤害后只能躲起来,要是有人想伤你,你可以反击。” 爱丽丝点了点头。 “不要怕,爱丽丝,你可以长大一点之后再做选择。像你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在东大陆,他们大多都境况窘迫。你很聪明,或许你会带去转机。”文卿蹲下身,紧紧抱住爱丽丝,“谢谢你。” 他没有说为什么要感谢她,只是又将她拢在怀中,带着她回到小屋。 锅里的肉干煮开之后只闻起来就叫人胃口大开,爱丽丝一路小跑着进了厨房,洗了两个碗装上肉和汤端出来。屋子里没有桌椅,他们就肩并肩坐在孤零零的空床上吃肉喝汤。 爱丽丝是被文卿拽着坐下的,刚坐下的时候她还不太自在,但很快,小女孩的注意力就集中到了碗里。 刚捞出来的食物很烫,爱丽丝贴在碗边,小口小口地吮吸着。她不能大口喝汤,因为如果她不够小心,略微畸形的嘴唇和牙齿会让碗里食物漏出来。 文卿端着碗默默看着她如临大敌地对付这碗汤。 “你的孩子会比你好看,也会比你更强,爱丽丝。”他说,“任何诞生于世的生灵都受到神的祝福。你也是。” 爱丽丝抬起头,冲他咧开嘴,露出一个丑丑的、真挚的笑容。 这世界不会是一个幻想,文卿对自己说。他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并非不了解世间的罪恶和黑暗,但他绝不会具体地对丑恶面施以想象。 战争。多辉煌的战争,多荣耀的战争,多可怕的战争。 人族因战争而腾飞,皇帝因战争而伟大,后世对这些战争有那么多的溢美之词,什么“辉煌的起始”、“一举改变了人族备受欺辱的现状”、“初步形成了人族最尊的格局”,这些战争实际上对人族来说也有那么夸张和重要,可这毕竟是战争,毕竟是乱世。 相比起来,那些死去的平民,残疾的士兵,还有在战争中被□□的妇女,都在历史中不值一提。 不是没有提过。 在奥古斯都征战时期诞生了一个新的种族——半兽人。 此前不是没有过半兽人,不过兽人和人族之间的受孕率并不高,所以半兽人只是零星出现,而且往往刚诞生就被扼死、烧死、淹死。奥古斯都执政期间半兽人大量涌现,并长大成人。初代的半兽人外形千奇百怪,在往后一代又一代的结合里才慢慢改善了外表,形成较为固定的似猪似狼的头部。 半兽人的平均智商与普通人类相差无几,且几乎完美保留了兽人的强横**战斗力。这个新人种随着时代的变迁作为人族的从属站上舞台,在后世,他们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而这,只在奥古斯都伟大功勋中轻描淡写地提过一笔。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里!hhhhh!写精灵王的时候我就埋的坑,终于填上了一点! 精灵王对文卿很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对一个孩子的怜爱。 他当时的演奏内涵异常丰富,而且跨度又深又广。 我有考虑过精灵王出现的时机,按照行文节奏来说他出现得太早了,但是对文卿来说,那就是他应该出现的时间点。 所以他还是来了。 感谢你们看到这里。 第53章 有时候你没办法正视某些事, 因为它无对错之分,是不正义又正义的。 文卿把空碗交还给爱丽丝, 小女孩捧着碗小跑着去厨房清洗。 水声哗啦啦地响,屋外阳光普照, 稀稀落落的树影胡乱地摇晃着,发出深谷一般的风鸣。 文卿笑了笑,随手从背包里拿出他的二胡,就着背景声慢悠悠地拉起了记忆中的某段旋律。二胡的音色自有一种不圆滑的撕裂感,文卿把每一个音都拖得很长, 于是乐音便仿佛是平稳的, 如同丝绸滑过耳膜。 这只是一首简单的歌, 音节很少, 速度很慢, 情绪和缓, 演奏它几乎不需要任何技巧。 可它太抓人了, 就像看见弓弦被极尽缓慢地拉开,从残月弯成满月。看得人屏住呼吸, 每时每刻都在期待搭在弓弦上的长箭脱弦而出, 不断被拉抻的弓弦又每时每刻都在辜负这种期待, 来不及失落, 不被实现的期待就催生出更强的期待, 这一秒更强的期待落空后又诞生了下一秒更强的期待。 放松的心境就在这缓慢的长音中逐渐绷紧,无处安放的情绪堆积起来,像越来越稀薄的空气, 闷得人无法呼吸。 这首歌真是温柔,却又温柔得无比残酷,它只是平静如一地按照自己的规则发展着旋律,丝毫不把听众的焦躁放在眼里。 等待中有种预感,像是读一个故事,字里行间透露出作者投注于此的悲悯。起初那种悲悯是温暖的,包装得十分漂亮妥帖,哄骗得读者将故事描画出的美好愿景信以为真,直至行文渐入佳境,悲悯才明显起来,但读者依然抱着天真的幻想。作者的悲悯在结局才终于毫无保留地倾泻,像堵塞太久才疏通的水管,像破冰的瀑布或是无法阻拦的洪水,这故事是一个悲剧,它的悲剧气息浑然天成,简直可以媲美真理。 没有任何乐器能在悲剧气息上与二胡争锋。提琴太清澈,小号太雄浑,长笛的忧郁像个王子,葫芦丝到了高音就特别尖利活似刮玻璃,萨克斯抒情到不像悲伤倒像是写诗,萧又带着股不知世事的仙气。 唯有二胡是极哀。 它能拉出来的音几乎囊括了乐音体系中的全部乐音,每一个音都能发出犹如呜咽的效果,仿佛已经到达痛苦的尽头,嚎啕到喉咙嘶哑。它中高音极其接近人声,而它的音色越是近似人声就越是具有悲戚的感染力,所以擅长倾诉。 在文卿不急不缓的二胡声中,那种独一无二的、命运式的悲剧气息渐渐显出雏形。 然后他停下了,乐声在高.潮前戛然而止。 音乐乍停后脑中有种嗡嗡空响的错乱感,嗡鸣渐渐止息,屋外阳光普照,稀稀落落的树影胡乱地摇晃着,发出深谷一般的风鸣。 文卿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收起了二胡。 他站起身,在离开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告知爱丽丝,只是在矮床上放了一张粗糙的羊皮地图,和一柄漂亮的金色方头战锤。 这把战锤是矮人大师用黄金和秘银锻造的。 黄金是软金属,按理说不应该被用作兵器的主要材料,但谁叫这个方头战锤是送给巨龙的礼物,而这头巨龙又对黄金爱得深沉?大师殚精竭虑,费尽心思,添加了无数种让文卿跑断腿才找齐的珍惜材料,终于按照文卿设计的外观图打造出了兼顾美感和攻击力的战锤。 它原是文卿准备送给罗伊娜的礼物,罗伊娜抱怨过很多次她的那柄战锤太丑,不符合她优雅女性的身份。 对“优雅女性”这个形容文卿保留态度。 罗伊娜是一头巨龙,金色的,原型山一样庞大,肢体壮硕遍布肌肉,鳞甲闪闪发光。她化人后也是十足的美人,不过是一种英姿飒爽的女武神式的美,肌肉线条流畅,委实和“优雅”沾不上边。 不过对她口里的“战锤太丑”文卿倒是深感赞同。 在所有的武器中,战锤这玩意儿的丑陋度堪堪居于狼牙棒之下,马马虎虎也就排个第二丑的样子。狼牙棒因为一成不变的造型荣登榜首,而战锤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一般最多也就形状不同,方头、圆头或者带着尖刺,除此之外都是一概的又大又笨,连个装饰性质的雕刻都没有。 毕竟使用类似武器的多为拥有强横力量的兽人,而在兽人的审美里,纤细和灵巧都是末流。 罗伊娜抱怨得多了,文卿就琢磨着按照她的审美送她一个。 他压根没想过自己做,毕竟他的锻造术全靠制作乐器刷出来,他制作的多数乐器又都是没有增益效果的普通乐器,只要有详实的图纸,也就是个熟练度的问题。 要打造一个能上战场的武器就困难多了,要考虑不同材料的增幅效果和融合度,研究武器的外形以及这个外形能否帮助武器本身产生更大的杀伤力,还要考虑武器使用时的舒适度以及使用者的年龄——比方说手持部分,如果使用者还在发育期,就不能单纯地根据持握习惯和手指长度量身定制。 正是因为武器锻造过于困难,找到适合自己的武器更是难上加难,罗伊娜才一边抱怨,一边老老实实地继续挥舞她的战锤。 要矮人大师亲手打造武器对文卿来说不算非常麻烦,拜他四处游历、见到热闹就往前凑和总是欣然答应别人求助的性格所赐,全大陆几乎所有的智慧种族里都有欠他人情的人,矮人也不例外,矮人族又是出了名的高度团结,全族聚居,一族人相处模式和一家人没多大区别,他只要稍微恳求一下,再用精灵族的蜜酒作为报酬,不怕没有大师答应。 可惜这把方头战锤刚拿到手不久,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送给罗伊娜,他就穿越了。 他活在三百年后的朋友们不知道怎么样了,有没有为他的失踪担心。 虽然那只是个游戏,甚至这个世界说不准也不过是个游戏,还只是游戏未开发的、语焉不详的前传,但朋友都是真实的。 多想无益,文卿对自己说。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柄金色方头战锤,想象着罗伊娜收到它时会露出的明亮笑容。她一定会兴奋地说不出话来,一把揽住他的脖子,狠狠揉他的头发,用力捶他的胸口或者肩膀。 初次见到这把战锤时他脑中就闪过了罗伊娜拎着它到处砸人的场景。 那一定非常漂亮,就是不知道方头战锤化作金色流光闪过的时候,是否能与流星的长尾相较。 再也没机会看到了。 那么把它送给爱丽丝也不错,它本来也就是送给力大无穷的女士的礼物。 做出这个决定并没有花上太长时间,但文卿莫名感到轻松。他往外走,却在跨出门外前不走了,停在原地叹了口气:“爱丽丝?”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应声。 “我知道你在门后面,爱丽丝。”文卿柔声说,“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爱丽丝趴在门后,一动不动的,半晌才小声回答:“我等你走了再出来。” 她没有丝毫想要挽留文卿的样子,但事实明摆在面前,她根本不想让文卿走。 或许她就是害怕自己会挽留他才这样躲在门后面不出声。 稍有判断力的人都能看出文卿不是会停留在一个贫瘠小村落的人,他看上去就应该活在奢华艳丽的大城市里,日夜欢歌、纵情取乐,衣着华贵的王公贵族像珍珠一样铺洒在他周围,犹如他长袍上那些聊胜于无的夸张点缀。 就是这种聪明识时务太不小孩子了,当它出现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就会显得尤为刺目。 李的冷笑在文卿的耳边阴魂不散,你永远不够强,他说,文卿甚至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李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又讽刺又悲悯。不知道那张总是藏在兜帽下的脸会为这句话配上怎样的表情。 多简单的一句话。初次听见时他一笑而过,以为只是严师的激励,可到了特定的环境里,他忽然就理解了这句话中透露出的不甘心,这种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简直像缠绕在心肺上的藤蔓一样令他窒息。 半兽人本不是应该存在的,他想,想这句话的时候他和对爱丽丝说“她死了”时的心情一样,冷极了,然而并非出于残酷。 这就是个事实。在耻辱中诞生的种族注定了只能背负着耻辱繁衍生息,多数人一看见他们就想起了那段屈辱,哪怕理智的人也心怀芥蒂,何况世人大多愚蠢——在世人眼里,他们活着是苟延残喘,死了是大快人心,即使三百年后半兽人的地位因为实力强大的缘故不算低,依然饱受歧视。 半兽人不应该存在,文卿想,但问题是他们已经存在了。 这道题没有解。谁也说不清战争里会发生怎样的惨剧,坑杀,剥皮,砍断四肢让人像虫一样在地上爬,烧死孩子并让孩子的父母旁观,把俘虏煮了吃——鉴于敌人并非人类,食用人肉好像算不上一种惨绝人寰的处理方式——在这样的情况下,强x群x发泄欲.望的行为简直不值一提。 如果没有半兽人诞生,这本就不值一提。 连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都不会有。 文卿迈不开步子,理智上说他明白这是在所难免的,智慧种族之间的摩擦必然拳拳到肉,大家都想活得更好,势必就要争夺资源而且争得你死我活,在他的时代战争也是因此而起;可死人归死人,惨痛归惨痛,基本也就一段时间的事情,痛苦大多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平息。 只有半兽人,尴尬地、屈辱地活着,并让尴尬和屈辱随着他们的血液世袭。 但爱丽丝没有错。无论如何,爱丽丝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我给你留了一点礼物……收好它们,爱丽丝,你的人生应该由你自己做出选择。”文卿没有回头,“再见,爱丽丝。” “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吗?”爱丽丝问。 “不,爱丽丝,不。不要问我的名字,也不要记住我。”文卿说,他终于忍不住哽咽,因为极力忍耐拉长了泣音,“我很抱歉……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 他再也说不下去,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许久,爱丽丝从门后走出来,爬上床跪坐着打开地图。 她看了一会儿,双手拿起那柄金色方头战锤。 有些吃力,这是当然,巨龙的武器分量不轻。 但她拿得很稳,哪怕用力到牙齿都快咬碎。 她发现战锤侧面的雕刻纹路像极了一些字,“罗……伊……娜。”她喃喃地念出来,放下战锤,摸了摸凹凸不平的纹路,“你叫罗伊娜啊。” 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谢谢你,妈妈。” 第54章 今日的索拉森林是个阴天。 这是一件蛮罕见的事情。索拉森林一年四季都气候温暖, 常年淫浸在盛夏般的灿烂光照中,太阳又对此地尤为厚爱, 总是极早升起、极晚落下,因而拥有整个大陆最长的日照时间。 但或许是阳光明媚的日子太多了, 少见的阴天也显得新奇起来,生性洒脱的精灵们比往常更早地起了床,或形单影只或三五成群地行走在精灵之树中。 负责采摘果实的精灵在果树间嬉笑跳跃,小精灵在平坦的空地上跑动和欢笑,偶尔攀上低矮些的树木小试身手。巡逻小队悠然地在惯常的巡逻路线踱步, 逗弄幼兽和尚且在巢中嗷嗷待哺的雏鸟;值班的精灵守卫们换了一班, 换上来的新守卫以一种刚上任的的热情和警醒恪尽职守。 一切都那么安详, 一切都那么轻灵。 尽管天生美貌且天赋卓绝, 精灵却完全没有与之相匹配的野心。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对阴谋和争霸毫无兴趣, 只愿守着一块净土悠哉度日。 这种“不思进取”里藏着任何有智慧的人都会肃然起敬的高贵秉性。 当文卿如幽灵般潜入精灵国, 四处弥漫的清新的草木空气令他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几分。 一个穿着浅蓝色长袍的精灵少女站在树枝上, 踮着脚去摘一枚对她来说生长得过高的青色果实。文卿从她的身旁掠过,看她摘得太努力了, 顺手摁了一下那枚果实, 熟透了的果子不堪受力, 直挺挺地落到少女手里, 喜得她眉开眼笑。 她笑起来真的有一种纯洁。不好说, 也没法说,这个笑容是必须用天成的佳句来描绘的,天成的佳句只能妙手偶得, 是只会在愚人脑中一闪而逝却捕捉不得的东西。 文卿确实是有某些超凡脱俗的天赋。但他也不过是个愚人。 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歉意,他从背包里捞出一朵白花插在她的发间。那朵花没有留在她的头发里,而是顺着发丝滑下来,轻飘飘落到草地上。 一个跑过的小精灵目睹了白花飘落的过程。他停下步子,蹲下来捡起白花,站起身后东张西望,弄不明白这朵花是从哪里来的。孩子的眼睛大极了,他的疑惑也就格外无邪。 文卿笑出了声。但他的速度那么快,于是这笑声便如风一样刮过了,并未引起精灵们的注意。 越往精灵之树的内部走,守卫就越是森严。 精灵们性情旷达不意味着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形式,精灵之树的核心是精灵族的重地,即使精灵王的寝宫就在最接近精灵之树核心的那个房间,精灵王能保证精灵之树核心的绝对安全,他们依然在此处加强了守卫,三步一哨,十步一岗,等闲人决不能在未得允许的情况下靠近。 文卿悄悄在精灵守卫的眼皮子底下走过的时候很有几分心虚。 是气氛太严肃的错,他安慰自己,所以他才会有自己在做坏事的错觉。 他穿过走廊,凭借良好的记忆力和适当的推测找到了精灵王的寝宫。 木门紧闭,他试探着推了推,没有锁。他闪身进门,又体贴地掩上门。 精灵王在更里面的位置。 不假思索地走到这里之后文卿反而踌躇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拿自己的一点小事去打扰蒂恩托。他心里有点忐忑,有点羞涩,还有点激动,就像迷弟初次见到偶像的那种心情。 是是是,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蒂恩托了,但谁能在精灵王面前不心怀谦卑?见几次都一样。 或许奥古斯都可以,他胡思乱想着,皇帝是能和精灵王独处一室谈判的人物,不说别的,单说这定力,简直铁石心肠了……而且皇帝好像也没有情人,以他的地位和他所受的教育,没有情人这件事还挺不可思议的,难不成奥古斯都是个无性恋? 一个无性恋千古明君,想想还挺有意思。 他的思绪拐了不知道多少道弯,开始回想他在历史书里看到过的奥古斯都。 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作为奠定了人族最强地位的皇帝,奥古斯都居然没多少为大众所熟知的私生活,史书里只记载了皇帝于某年某月做出了某事,这件事对后世产生了多大的影响;再不然就是皇帝于某年某月做了某事,这件事在当时产生了什么影响,单看史书,这位皇帝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 虽说牛逼到奥古斯都这个地步的人物基本上工作狂的帽子没跑,不过彻头彻尾只有工作就很奇怪了。而且奥古斯都的长相也是个谜,不说影像资料,他甚至连一张画像都没留下。 文卿一边出神一边往蒂恩托那边走,穿过了两个门洞才找到蒂恩托的床。 这张床就是精灵之树生长出来的一块凸起,翠绿的叶片给这块凸起包了一层边,蒂恩托躺在叶子的护卫中沉沉睡着。 他在光芒里时有在光芒里的美,在昏暗中也自有昏暗中的美。暗淡的光线给他的皮肤染上温柔暧昧的暖黄,光影的力量被削弱了,明暗对比在这里不适用,此刻被突出的是精灵王身上的线条,单看那张脸,眉如峰聚,眼如花瓣,鼻似万潮,唇似云波。他在白袍下的躯体看不真切,但露在外面的十指根根若剑,手腕如少女的蜂腰。 像个舞者,柔软得能捏合成任何角度;像个战士,刚硬得能抗下任何山峰。 文卿侧身坐到床边,一只手撑着自己,痴痴地盯着蒂恩托发傻。 真美,他想,又觉得这样的语气不够强烈:他多么美啊。 人们常说想象力无边无际,但那根本就是废话。想象总是在事实的基础上进行的,精灵王的美压根找不到基础,那是空中阁楼,是水雾中花,是神迹——想象不能,模仿不能,看到之后就只能顶礼膜拜的份。 文卿不着急要蒂恩托醒,真着急的事情根本不需要跑过来找蒂恩托。他宁愿多看一会儿蒂恩托睡着的样子。 他就是想见蒂恩托。哪怕不说话,只是坐在一边看着,都会觉得开心。 但蒂恩托没让他看上太久。 他睁开了眼睛。 “哈利?”蒂恩托轻声呼唤,没有起身。 文卿往床上挪了挪,仔细观察蒂恩托的表情,眼见着蒂恩托眼帘半阖,似醒非醒,就知道对方没有和他计较的意思,赶紧手脚并用地爬到蒂恩托身边卧下。 木床竟是软的,质地相当富有弹性,比起木头更像是橡胶。床很大,蒂恩托睡在中央,文卿爬到他身边后紧紧贴着他的手臂睡下,后背和床边还留下了好长的一段空隙。 精灵王将那只挨着文卿的手臂穿过文卿的脖颈,搂住他,轻轻将他的脑袋压到自己的锁骨下方。他歪了一下头,脸颊贴着文卿的头顶。 “怎么了?嗯?”他用鼻音说着精灵语,“我们小哈利不开心了?” 这话激得文卿寒毛直竖:天天天酥炸了! 不仅仅是嗓子美,这段话本身的构造就很美。 精灵语是这个世界最具有音乐美的语言。 究其原因,最关键的就在于精灵语的字音构成异常复杂。 中文的发音已经非常丰富了,声母和韵母一起构成了最基础的400多个音节,每个音节又都有四个声调,字音字调就这么组成了1600多个语音;而精灵语呢,它的音节只有中文的一半不到,每个音节却有七个声调——是不是很耳熟? 没错,精灵语的声调正符合七声音阶,哆、来、咪、发、索、拉、西,声调逐渐升高,而非中文声调基本位于同一轴线的构造。不仅如此,他们的每一个音节都有三个长度,三个长度各自代表不同的含义;他们甚至还会在谈话中各自使用不同的音阶,让整个对话听起来和谐融洽;最离谱的是,他们还讲究谈话中转音的方式! 想象一下他们交谈的时候,某个精灵起音较高,和他谈话的精灵就会自觉降一个、半个、一个半或者随便几点几个音阶和他说话,随即又一个精灵插嘴了,也许她是个女孩儿,那么她就会选择成为三个人里的最高音,两位男性精灵便自觉跟随她,以她为主调调整自己的音阶……此起彼落,彼此呼应。 文卿:精灵语根本不是在说话!精灵只会唱歌! 由此可见,说精灵个个都有极高的艺术鉴赏力不是吹的。他们一辈子都在唱歌,这种环境要是能培养出对艺术一窍不通的精灵,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家伙也是挺厉害了。 “蒂恩托蒂恩托,唱首歌好不好?”文卿翻了个身抱住蒂恩托,也用精灵语说话,“唱首歌嘛。” “嗯——”精灵王敷衍地哼出一声作为回应。 “蒂恩托!”文卿急了,挣扎着推他,“醒醒!哎呀我知道你早就醒了,你快起来,起来唱歌嘛蒂恩托!” 精灵王说:“哈利,我们原本是没有‘歌曲’这个说法的,这是外来语,我想你能理解原因。我现在就在唱歌。你要听我说什么?” 他的语气温柔得过分,像一个半醒半睡的母亲为她的婴儿哼一首摇篮曲。含糊不明,用词简单,没有多少起伏,可精于安抚人心。 “我知道。”文卿蜷缩在精灵王的怀里说。他想了一会儿,问,“你为什么总是在沉睡?” “因为这个世界太精彩了。”他说,“无论有没有我,它都一样精彩。” “也有不精彩的地方。” “噢,哈利,亲爱的小哈利。”精灵王笑起来,笑得胸腔都在震动,“你以为不精彩的地方,恰恰是世界最精彩的地方。” 文卿不说话了。 但不说话不是在精灵王的话中受到了启发,也不是想要反驳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沉默的原因,是他完全能理解蒂恩托的话。 精灵王的眼神注视着世间,他关注人们的喜怒哀乐,是的,确实如此,但他站得着实太高了。他高瞻远瞩,具有远见卓识,强大坚定且过于强大和坚定。他诚心诚意认为逆境令人向上,绝境使人逢生,对面的凶险愈是猛烈汹涌,迎难而上的人就愈是容易在磨炼中成就更高的自我。 ——至于那些被抗不过去而被摧毁的人?在所难免。他一定会这么说。 他说得万分诚恳,也会为此感到难过,如果人们恳求,为了避免这样的不幸发生,他同样乐于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从内心来说,是的,他完全承认:折损在所难免。 这态度没有错。冷酷是握有权力之人的必修课。 有时候就是有些事情会发生,比如你知道敌方间谍潜入,知道对方偷取了决定胜负的绝密资料,并且将间谍锁定在三个人之中。你不知道的是间谍究竟是哪一个,所以你干脆三个人都杀掉。两个无辜者的生命,亦或是输掉一场战争,这道题闭着眼睛都能选,可无论选哪一个都值得伤心。 “嘿。”文卿说,“不如这样,我弹琴给你听。” 第55章 他这么说不是突发奇想——好吧他就是突发奇想——但这种突发奇想太符合他的风格,所以丝毫不让人觉得意外。 特别是在精灵王的寝宫里摆了一架钢琴的情况下。 那是一架三角钢琴, 木质的, 昏暗中它看上去是非常细腻的梨花黄色, 木纹清晰且疏密得当,精灵为它仔细打磨出圆润的角度和优雅的轮廓, 却在细节处都轻轻放下, 尽可能保持了它原有的疮疤。 文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慢慢抚摸那些扭曲纠缠的疤痕, 木纹在这里错综复杂, 放.荡如提琴的颤音和魔鬼。 他一直很喜欢木结疤, 那些木曲状的花纹从不重复,出神入化, 可遗憾的是只有具有清晰木纹的木料才适合作为乐器的面板, 因为清晰的纹路代表木料内部结构融洽, 这样才有利于声音的共振, 乐器才能够发出美妙的延音。 钢琴就没有这个问题。钢琴的发音全拜内部精密的构造所赐, 外壳只是个框架,雕花都可以,更何况区区木结疤。 文卿绕着钢琴走了一圈才坐到同材质的木凳上, 回头看了一眼蒂恩托。 蒂恩托侧身躺着, 用一只手撑着头,斜望向他。 这一幕值得装裱起来。说真的。只要稍微捕捉到一点那种高雅、慵懒的□□,它就能成为传世的名画。 但文卿这一刻只是想笑,他就真的笑起来, 转过头,将一只手放到键盘上,轻轻松松地弹出一小段旋律。干净的音节,仿佛毫不放在心上的力度,这一小段音乐活泼得像是小孩子的呓语。 寝宫里十分昏暗,蒂恩托半醒半睡,气氛和煦暗沉,可这一首歌响起后空间里是那么明亮,明亮得让人精神一震。 他又去看蒂恩托,而蒂恩托挑起眉看他,好像在说:“就这样?你就给我听这个?你是认真的吗?” 文卿笑得更灿烂了,还有些得意洋洋。他半扭着身子,一边看着蒂恩托,一边加快手上的速度,在第一段旋律里塞进一些音符;这段旋律弹到后半段,他又加上了另一只手,用轻柔的背景乐作为点缀。 原来第一段最简单的旋律就是这首曲子的主题。加了一些音符后,这段音乐听着活泼得有些花哨。 蒂恩托对此迅速做出反应,他也笑了,眼神好像在说:“现在像样了一些。但你不会让它就这么简单的对吧?” 文卿撇了撇嘴。这段旋律完结,他又弹回最初弹的那段旋律,然而另一只手却弹出一长段快而清越的背景。它们藏在清晰的主题之下,不会喧宾夺主,且极大地丰富了音乐本身——这一次他没有等着蒂恩托的回应,而是在旋律结束后极大程度地调整了音乐的主题,改变之大到了几乎面目全非的地步,隐约中透出几分反复无常。 可音乐的曼妙就在于此,即使前后改变如此之大,在短暂的思绪混乱和不得章法后,听众的耳朵却依然惊人地能从中辨认出主题旋律并将之锁定。 文卿却不给人欢呼的时间,像是做游戏似的,在这一段旋律之后又弹起了最初的主题,只不过切分了主题节奏,填补了一些音符进去;忽然间他又加强了背景乐,或者说这时候已经没有背景乐了,他的两只手同时弹出截然不同而又彼此交融的旋律,没有谁是谁的点缀,甚至另一段旋律还要强过主题旋律,左右手重心更替,音符流淌的方向感分外清晰;然后繁归于简,一切又回到了主题,最简单的单手弹奏,活泼的音符由强至弱,一切止息。 弹到中后期文卿就没有再关注蒂恩托的表情了,自顾自沉浸在音乐里。 他的手指轻快,笑容灿烂,神采飞扬,音乐和他本身都天真得很,于是两者便愈发相得益彰,即使乐曲结束了,他还恋恋不舍地把手停在键盘上。 蒂恩托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 “它叫小星星。”文卿说,恹恹地扒拉着键盘。 他刚才还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蒂恩托微微转脸看着文卿,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像刚才那么开心了。小孩子的心情真是多变,他想,简直要叹一口气来表示自己的无奈。 他还能怎么办?难道他能放着小朋友不开心不去管吗? 但安慰人实在不是他擅长的事情。一般没人敢在他面前不开心,更不敢表现得这么明显,蒂恩托一时间有些发愁,一时间又觉得有些好笑。 文卿:宠我!宠我!快来宠我! 蒂恩托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揉了揉文卿的脑袋,文卿有气无力地随着精灵王的动作晃动着身体。 看来摸摸头没多少效果。蒂恩托停下手,犹豫了一下,把那只手搭到文卿的肩膀上半圈住文卿,而后弯下腰,在另一边吻了吻文卿的面颊。 文卿马上就笑了,扭过头飞快地啵了蒂恩托一口。 “现在换你来弹。”他说。 蒂恩托没法不同意,对着那张仰起来看着他的、弧度柔软的笑脸。他绕到另一边坐下,将手放上琴键,略作回忆,随即简单而轻快的旋律就响了起来。 但他弹这首曲子和文卿弹这首曲子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如果说文卿弹奏的时候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它的童真和快乐,每一个音符都在大笑和欢歌,那么蒂恩托的弹奏就带着从容:一种按部就班、面不改色的从容。 文卿听他弹,越听越觉得有意思,乐不可支地笑倒在蒂恩托的肩膀上,被他活动的肩膀颠来颠去。 蒂恩托自己也知道自己弹得不够好。不是技巧方面的,这首曲子从技巧上说其实很简单,没有反复雕琢出来的沉重低郁的段落,没有那么多音量的变化和突如其来的转折,甚至没有深沉的情绪,然而诠释出这首乐曲依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因为它尽管快活、尽管天真,那种快活和天真却一点也不浅薄。 艺术作品要表达快乐一点也不容易,稍不注意就会被苛刻的评论家批驳说“低级媚俗”,就好像艺术里必须要悲凉、痛苦、孤独一样,但凡没有就只能给平民百姓玩笑取乐,上不得台面。 文卿一向对这种看法嗤之以鼻。人世的快乐是多么精彩纷呈啊,哪怕最高明的艺术家也不能描摹具体,从这个角度来说,悲剧和喜剧都是一样的,都有无限的可能,并且能够深入到人性。 不过这首曲子的快乐就属于评论家也不会过于苛责的那种快乐。 在主要大调中,c大调被形容为“如山谷般的宁静和晴朗”,最易于展示出光亮明朗的效果,而这首曲子就使用了c大调。再加上这首乐曲如行云流水、一气贯注,怎么说呢?它就是充满梦幻,天真无邪而又活力十足的。 演奏它不可拘泥于技巧,哪怕弹错几个音都没关系,要的就是那一股子欢快活跃的兴味,弹出来之后简直能使晦暗的房间整个都明亮起来。 而蒂恩托,他哪里有半点天真活泼的样子! 文卿笑个不停,却在蒂恩托弹完之后催促他:“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然后在蒂恩托重新弹起的时候,他随着调哼起了歌:“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他用中文唱的歌,蒂恩托听不懂歌词,但他没有再往后弹了,就那么不断重复最开始的旋律,一直弹一直弹,弹到文卿的泪水湿透了他的肩头。 蒂恩托停住了。 “不要停下来,蒂恩托,继续弹。”文卿低声请求。 于是音乐又响了起来。 熟悉小孩子的人都知道,小孩子情绪激烈,哭起来大多是嚎啕大哭,受宠的小孩子尤其会哭得声嘶力竭。 要是一个小孩子学会悄悄地哭,那完了,他不是伤心到极点,就是长大了。 蒂恩托不熟悉小孩子,但他的意识时刻笼罩着精灵国,关注着精灵国的任何角落,也见识过年幼的精灵满地打滚,所以他对此略有心得。文卿哭得毫无声息,他有些吃惊,吃惊过后的第一反应就是用空闲的那只手去抚摸文卿的头顶。 怎么了?他想,怎么了? 他转头去看,文卿却抢在他转头之前把他放在自己头顶的手扒下来,罩在自己脸上。蒂恩托什么也看不见,只手心里的皮肤和睫羽都**的,湿得叫他无措。 精灵之王,一族之主,威严,庄重,睿智,从容,这些词都是他,可这些词都不能帮助他,他没办法解决手心里淋了雨后瑟瑟发抖的鸟儿。 多奇怪。当他看着那些哭闹的小精灵,会为他们天真的烦恼而失笑;然而哈利一哭起来,他就知道他一定是伤心极了,伤心到非大哭一场不能排解,让他哭起来的原因也一定非同小可。 他不紧不慢地重复着旋律,另一手拢着文卿的脸。泪水打湿他的肩头,又打湿他的手心,打湿什么都好,他一点也不在意。 但他受不了文卿哭,他哭起来太可怜。他绝非多愁善感,但文卿一哭起来,他心里就涌上无限柔情。 小哈利,他还那么天真年幼,孑然无依,偏偏又太敏感、太聪明。世界上有太多事要让他难过了,这不是预感,而是必然。 “我小时候很难见到爸爸,他太忙了,没办法回家。”文卿说,“但是我妈妈觉得这样不好,所以她给我爸爸规定,晚上我临睡前他必须要给我发视频通讯——就是传讯水晶。爸爸会和我讲讲话,然后给我唱小星星。唱歌也是我妈妈规定的,必须要唱,我爸爸不情愿,她就专门教爸爸。她自己唱歌老不在调上,我哥哥和我姐姐都是,没有伴奏就唱不到调上,但是爸爸从来不走调。他每天,每天都给我唱小星星……” 蒂恩托轻轻笑了。 他听不懂文卿唱的是什么,但那两句重复的歌词很简单,他弹着琴,用中文慢慢哼唱:“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一点也不活跃,一点也不欢快。但是每一句都踩在调上,而且很温和,很疼爱。 作者有话要说:  《小星星变奏曲》为c大调作品第k. 265/300e由莫扎特于1778年所创作的钢琴曲。文卿弹的就是这首变奏曲,不过原曲有十二个变奏,他只弹了前六个,而且做了改动。 这首变奏曲很好听,不要被简单的第一段迷惑了,后期变奏的部分真的非常动人,而且活泼欢快,有兴趣可以听听看。文卿弹奏这里的我写的变奏可以做个参考,但是不要全信啊!!千万不要信!! 虽然本文出现的所有音乐都有原型,但是不会有太多曲子还原度这么高。如果文卿自己没有说明或者暗示(这里的小星星就是暗示),曲子就是文卿原创——拜托拜托,就算你们看出来是哪一首,也要记得是文卿原创啊!因为作者是没本事写出曲子的_(:3ゝ∠)_参考是肯定的,这个不是文卿抄袭人家音乐啊! 总之,会尽可能在保持核心的基础上写得不像,除非就是弹别人的曲子。 * 另外我帮老是嚷嚷换cp的你们想了个解释。 是这么回事,古往今来,但凡特别真挚的感情,其实都显得gay里gay气,配一脸,你们自己说是不是这个理…… * 啊对了。文卿的音乐天赋继承自爸爸。爸爸有绝对音感,他家也出过很牛的音乐家。是的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几个音乐家里的一个……好吧,就是莫扎特!莫扎特他姐姐的后代! 虽然这个没啥卵用,就一直往上设定,然后一切都对上了,后面会有很多细节能对上,就当个小惊喜吧。 第56章 文卿在精灵王的寝宫里呆了两天。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 但精灵之树的构造天生就适合作为居住处, 自然生长出的树墙既能阻挡魔法和物理攻击, 又能让光毫无遮蔽一般照亮房间。它显然具有相当的智慧, 精灵王沉睡的时候,寝宫内光线昏黄,而精灵王醒来后, 周围一下子就敞亮起来。 除开那架钢琴,屋里的床、桌椅、衣柜以及别的一些陈设都是树体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它们并没有太多精灵族标志性的精巧之感,相对来说显得更加古拙和沉稳,没有精心设计出的装饰性花纹, 没有工艺繁复的雕刻, 只是边边角角都经过了调整, 可祥和自然的气息反而因此更为凸出。相较之下,别的那些精巧而又细致的浮雕镂刻就显得太丰茂了,有点幼稚和轻浮。 这“幼稚和轻浮”的形容并非带着贬义,两者对比起来就是如此。 文卿觉得这些陈设有些熟悉。 “所有的家具都是你自己加工修整的吗, 蒂恩托?”文卿趴在桌子上, 脸贴着桌面, 用指尖抚摸木桌的边缘。 触感很奇妙,木头的表面十分光滑, 然而仔细抚摸时却能感觉到树木本身未经打磨的粗糙, 细究起来这种质感有点近似于磨砂,但磨砂是颗粒感,木桌的表面则是长纤维一般不平整的丝状。 “嗯。”蒂恩托躺在床上, 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总觉得很眼熟……”文卿喃喃自语,然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坐直身体,从背包里取出上次来精灵国时收到的小木笛,把它举到眼前仔细观察。 这支小木笛只有他的手指那么长,躯干上极为写意地刻着或舒或卷的云和花草,线条简单而流畅,乃至于还有些笨拙。 然而这支木笛本身想要展示的风格就是天真可爱的,就像高明的画师在为独眼国王画像时刻意挑选国王打猎时闭上一只眼瞄准的仪态入画,制作者非常巧妙地将笨拙融入图案本身的风格里,于是这种笨拙就被木笛上充满童稚的气息掩盖了,降低到可以被忽视的地步。 如果不是观察小木笛的人也同样高明的话。 文卿“哈”地笑出了声:“你手好笨啊蒂恩托!虽然布局非常棒但是细节都一笔带过了!虽然省略的地方也都是可以省略的……” 他把玩了一会儿小木笛后又把它收了起来,三两步跳到木床边,正对着精灵王的头跪坐下来。他把手肘搁在床上,两只手捧着脸,以少女犯花痴的姿势痴痴地盯着精灵王出神。 两天里他有和精灵王一起弹琴唱歌,也有滔滔不绝地向精灵王讲述他的经历,精灵王在他面前展现出惊人的耐心,有问必答,千依百顺,但多数时间里他们都是这么相处的:精灵王沉睡着,而文卿无所事事地在屋子里逛来逛去,或者躺在床上、坐在床边、趴在床前,用各种姿势看着精灵王的睡颜发呆。 精灵王睡着后屋子里暗淡又安静,精灵王的美又总是和周围的环境相衬,因而他清醒时那股煌煌的气势也在此时化作了糖水般的柔光。 视觉是人感知外界最重要的手段,超过80%的外界信息都是经由视觉获取,这在表明了视觉对人不可忽视的作用同时,也说明了另一点:人是很容易被眼前所见欺骗的。 就好比此时,文卿一万个清楚明白蒂恩托的实力深不可测,同样也对他的远见卓识略知一二。他心知眼前这个看似困倦的精灵绝没有放松警惕,天赋和时间将精灵王打磨得近乎神灵——然而他即使知晓这一切,依然在蒂恩托沉睡时堪称柔弱和脆弱的美里心醉不已。 他睡着了吗?他睡着的时候在想什么?他会不会做梦?如果会,又都是些什么梦?他多久会醒?是不是在不需要决定什么的时候他一直都这么睡着? 无数斑驳陆离的念头在文卿的脑中翻腾,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好在文卿本就无所谓这些问题有没有得到答案,他只是闲不下来,一闲下来就忍不住东想西想。 “蒂恩托。”他捧着脸,有些含糊地说,“你这样躺着,看起来好惹人怜爱啊。” 精灵王的回应是微微撩起眼皮斜了他一眼。 “我是说真的。”文卿严肃起来,抬了一下脸,改而用手背抵着下巴——这个姿势不妨碍他说话,“你躺在床上,光这么暗淡,头发看起来像是黑色的。黑发、红唇、白肤,这种搭配视觉冲击力很强,给人的感觉又秾艳又脆弱,尤其你躺着,就更惹人怜爱了……” 文卿说到这里突然愣住:黑发红唇白肤!白雪公主! 他又看了一眼蒂恩托,在心里说,如果白雪公主长得有蒂恩托这么美,我也想像王子一样把棺材搬回家……专门找个房间放着,时不时过去探望一下,做做美人有可能醒过来的白日梦,顺便还能陶冶情操。 然后他又难过起来。 他其实很不愿意想穿越前的事情,不愿意去想的理由也非常多,出于大量的痛苦,出于不可回避的愧疚,出于悲哀的情绪。他有数不清的理由让他全然无视过往的事实合情合理,他也完全确信假使他将所有事全盘托出,多数人都会安慰他不必如此难过,要放眼未来,爱你的人也同样会希望你开始崭新的生活。 可是很多事不是他不去想就不会想到的,它们随着治疗的疼痛一起锥刺他的躯干和记忆,像冰针融化在伤口里。 他看着蒂恩托,强大的精灵王在睡着时也显得如此柔弱。 一个真的十分虚弱的人躺在床上昏睡时会有多让人揪心? 文卿从不刻意去想,他从来都只是刻意不去想。他不愿去想象在他被病痛折磨的时候,是否还有人承受了同等甚至加倍的折磨。 他有多少次在半夜被刺激治疗产生的剧痛惊醒,就有多少次看到床前半垂着眼睑为他祈福的妈妈。他接受治疗的时间太久了,久到那种时隐时现、忽强忽弱的疼痛几乎长在他的身体里,而妈妈的剪影和惊醒他的疼痛渐渐密不可分,他一想起她,心里便充盈着快乐,身体却隐隐作痛。 蒂恩托还静静睡着。那么美。 他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大概比蒂恩托还美吧?在妈妈眼里一定是极美的,她老臭美了,他又是最像她和最小的孩子,向来能在她那里得到优待。 但那种美和蒂恩托的不一样。那种美是垂死的美,叫人心碎。 文卿想不下去了。他放下手,跪坐着将脸埋入臂弯。熟悉的电击般的疼痛从骨髓里生出又逐渐蔓延到全身,或许是幻觉,也可能是心理作用——然而他对这样的疼痛烂熟,于是不管它到底是幻觉还是心理作用,都显得无比真实和清晰。 最先出现的是轻微的凉,随即是热、胀,截然相反的感觉之间过渡冗长。一切都是在身体最深处发生的,缓慢的凉和热胀之后是迅猛的酥麻,针尖一样的酥麻由内而外地刺穿皮肤,每当这时候文卿都会幻想自己是个装满了水的皮囊,水自密密麻麻的孔洞中溢出。 酥麻之后痛感才姗姗来迟,像宴会上最后出场的一般都是大人物一样,它来的最晚,但来势最猛,且刚一出场就占据了全部感官。 人痛到极致的时候是不会发抖的。 别说发抖了,连半点反应都不会有,只会像刚死的人那样,看上去还活着,但已经失去了全部生命特征。 这样极致的疼痛只会在文卿真正垂死的时候出现,而且是只发生在刹那的事情,没准从来到走一共只花千分之一秒。这是十级疼痛,它教会文卿什么是毫秒万年。 真的。十级疼痛重写了文卿对疼痛和时间的定义。原来受难的时候时间会变得这么漫长,漫长到没有忍受折磨的时候与之相比不过沧海一粟。 他将头深深埋在臂弯中思念着疼痛和妈妈,控制不住地想:身体上的疼痛被划分为十个等级,情感上的疼痛又能被划分为几级?在他承受十级疼痛的时候,妈妈在承受几级的心痛? 漫长的时间里这问题空悬在脑中,孤零零如一只失群的鸟。他静静看着这只鸟,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一只手轻轻按上他的脊背,安慰似的慢慢顺着脊椎抚摸。 文卿仍旧伏在手臂里,蒂恩托的手停顿了。他坐起身,轻轻松松就把文卿捞到床上,又躺下来,将文卿揽进怀中,让文卿枕着他的手臂。他把文卿抱得那么紧,他的前胸贴着文卿的后背,保持着最大面积的身体接触。 这个姿势太亲昵了,尤其文卿不比蒂恩托矮上多少,这样抱着文卿的感觉很奇怪,和单纯揽着对方完全不同,绝不是抱着一个孩子应有的感受。 蒂恩托心中生出几分怪异的情愫,可当他细细分辨,那些情愫也不过是些爱怜和柔情。 他便忽略了那一点点怪异,只低声说:“睡吧。” 说来也很有意思,精灵的本性中缺乏一种名为暴力的因子,这也是他们拥有与世无争这一性格共性的根本原因。完全没有暴力是一件好事吗?很难说,因为暴力因子在不被滥用时的具体表现是挑战欲和征服欲。 精灵对挑战和征服都兴致缺缺。他们始终平淡,即使面对困难和危险表现得充满攻击欲,也更多是理智思考下的结果,而非热血上头。 精灵王是最早诞生于世的精灵,精灵之树是他的伴生。他与众不同,且地位崇高,即使在尊卑秩序非常模糊的精灵族中也是最特殊的那一个。可以说他生在别的任何一个种族里都会有同族在色心不死加挑战欲和征服欲爆发的情况下冒死勾搭,这种同族绝对多得能塞满整个帝都;然而他生在精灵族,又把沉睡作为日常消遣,所以即使活了数万年感情史依然是空白一片。 他不知道他忽视的是什么东西。他不知道爱怜柔情和爱怜柔情之间是有区别的。 感谢神灵。随便哪一个神。 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花了很长时间打了很多字来说明这两个人的感情线,一千多字,到最后还是删掉了。 有感触或者觉得自己看出什么的话,请务必留言告诉我。 会认真回复。 另外,关于文卿万人迷的评价,这个我承认,确实很多人喜欢他。 但是文卿和别的妖艳贱货不一样!别的妖艳贱货都是“全世界都爱我但是我就爱我cp”,文卿是“全世界都爱我而我和他们都相爱过并且我会持续不断继续爱他们但是只和我cp在一起”…… 这两者不知道哪个更糟糕一点。 ps.作者没有给奥古斯都开外挂,这个结果是水到渠成。 第57章 文卿在精灵王的怀抱中睡着了。 他很少睡觉,却总是能够在睡下之后很快就睡着。可即使这样, 往常他也睡得不会这么快, 几乎是一闭上眼就陷入半昏迷一般的深眠。 或许是睡得太沉了,他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都快要睡傻了, 眼前的一切都昏黄如旧报纸的边缘。 不用去看, 文卿都知道精灵王不在房间里。 他觉得头脑不怎么清醒, 躺在原地勉强思考了一会儿精灵王做什么去了, 没得出结论, 索性把这个念头丢开, 撑着上半身坐起来。 寝宫中的气氛很不对劲,那些精灵族特有的生机勃勃的迷人气质忽然间就无踪无影, 可文卿迷迷糊糊的,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让这里那么不对劲。他徒劳地左右四望,却不明白自己在寻找什么。 触目所及都没什么不对的,无论是木床边的绿叶还是掌下富有弹性的触感,亦或者周围的桌椅木柜、木墙表面, 看上去都和他入睡前毫无差别,但文卿就是觉得哪里不对,非常不对。 微妙的违和感折磨着他敏感的神经,文卿睁大眼睛四下扫视, 晕晕乎乎的脑袋渐渐变得清醒。 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时间。不是白天, 因为周围的光没有半分阳光的暖意,且十分暗淡;可这光较之月光却又显得更为明亮,最重要的是, 这种光里没有月光特有的清亮之感。 想也想不出什么来,文卿索性下了床,结果这一动就让他看出奇怪的地方在哪里了——随着他的动作,周围薄雾般的黑影纷纷闪避开来。 这些黑影令文卿感到似曾相识,他只稍微想了想,立刻就回忆起了不久之前的梦。 天边悬挂的红月,由扭曲病态的枝叶组成的精灵森林,刺鼻的甜香,奇怪的被窥伺感,还有那些铺天盖地地涌过来的粘稠黑影……明明是让人印象深刻的梦,醒来之后脑子里却没有一丁点相关的记忆。 而现在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又回来了,就像它们从未被遗忘过那样清晰。 文卿一下子就觉得有意思起来:显然,此刻他正在梦中。 但为什么上次他在房间里睡着,梦里身处的地点是森林,这一次却是在哪儿睡着就梦见哪儿? 而且上一个梦的场景可没有这次的平和。上一个梦怎么看都是大反派出场才有的气氛,阴风阵阵不说还怪音成群,整体基调是病变的青紫色和狰狞的血红色,影子像活的一样追着他不放,很有几分恐怖。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些黑影就是上个梦里的影子。 它们——或者它——看上去比上次温和得多,没有探出拉长的触.手,没有故意摆出张牙舞爪的姿态,只是安安静静地散布房间。 除了颜色稍深一点以外它和普通的空气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不动弹,即使仔细观察也没办法被发现。文卿尝试着张开领域,而在领域中这些黑影就和空气似的,存在,但又完全不存在。 他不确定它闻起来怎么样,他注意到黑影有意识地避开了他,和上次追着他跑的态度迥然不同。 虽然上次它也没怎么认真追着他跑,而且在他不按常理出牌的反应面前表现得相当有趣。 不管这个不知名的生物是什么,有什么目的,至少有一点文卿可以肯定:它并非与他对立。 只要能确定这一点就够了,只要没什么不可调和的种族矛盾,他就不觉得对方需要防备。 文卿向黑影伸出手,动作不快,它慢吞吞地躲开了,停在距离那只手几厘米远的地方,雾气边缘圆乎乎的,看上去竟然有些乖。 “你是什么?你是谁?”文卿问,“你怎么进我的梦的?” 和上回醉酒且头脑发热、情绪过于激动的状态不同,他这会儿十分冷静,即使清楚不会从黑影中得到答案,还是忍不住重复了一遍上次问过的问题。 他实在是非常好奇这个不明生物是怎么做到的,这件事不合常理。 神眷大陆的神虽说非常不在乎信徒,也从不发展教会,但你要是诚心诚意地信仰他们,他们也会提供一些增益效果。在这方面公认最慷慨的是水神,即使信仰不是特别坦诚真挚,只要祷告足够勤奋,她也会对信徒赐福;而风神公认最为吝啬,大陆上几乎没有风神赐福信徒的实际例子,只有一些难辨真假的传说。 但文卿可以很负责任地说:风神才是最慷慨的!!慷慨到吓人的地步!! 毕竟风神对信徒的吹毛求疵也不是新鲜事了,好多时候你以为你是虔诚的信徒,但是风神自己根本不承认你。你相信风神、向风神祈求是没有用的,他要你真实地践行“自由”的真意,只有这样,他才承认你是他的信徒。 想也知道他的信徒数量会有多稀少。 当初还在游戏里的时候,根据他们这些信徒的秘密交流和统计,整个大陆连npc带玩家,得到过风神回应,换句话说,合乎这位神灵标准的信徒,统共也就数千不满万,而这款游戏的玩家是以十亿为单位计算的,最低在线人数都有近百个十亿。 神眷大陆里的信仰传统是“信一个太少信三个不多”,想象一下吧,别的神分配给整个大陆的神恩,只分给一万人的时候…… 信仰自由之神基本上可以和开挂划上等号了。 当然,信仰这个东西在神眷大陆里本来就是开挂用的。比方说光神,他是智慧之神,又被称为法师之神,信仰他之后获得的智慧增益效果别提有多好用,哪行哪业都需要,尤其是法师,法师要是不信他简直是在找死。 这么想也怪不得风神不受欢迎。光神是智慧之神,又司职日月星辰和命运;水神是生命之神,司职森林和大地;火神是希望之神,司职雷电和炼金、锻造等等“技巧”。四大元素主神,只有风神,和他相关的是自由、艺术这一类只有足够强盛和富足才能考虑的东西。 本来信的人就少,他还那么苛刻。 但其实风神根本不算苛刻,文卿就不觉得风神苛刻。 无论是不允许信徒公开宣称自己信仰他,还是从不公示神恩,都只不过是这位神灵确保信仰忠诚的方式——他要求信徒信仰“自由”本身,而并非信仰他,信仰一个自由的代名词。 这么看的话风神的的确确是做得最好的神灵了。 而且风神委实慷慨。 得到过回应的信徒都很低调,没人宣扬,不过默认的、貌似每个信徒都有的增益效果,就是在战斗中风神保一层血皮。 说得简单粗暴一点,风神的信徒都有免死金牌。 神眷大陆的游戏设定里死去的玩家是可以复活的,代价很大,要清空财富、技能和等级,相当于整个角色从头开始,越到后期,玩家复活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风神的信徒就没有这种担忧,可能这也是他的信徒格外浪.荡的原因。 也说不好。说不清楚自由的信徒是因为没有后顾之忧才浪.荡,还是正因为他们过分浪.荡,风神才会想办法免去他们的后顾之忧。 除此以外,风神的慷慨还体现在赐福上。来自神灵的赐福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神灵主动的,一种是信徒祈求祷告而来的。 最常见的是第二种,上古时候的巫就是通过虔诚的信仰获得神灵赐福,借此使用魔法的力量;第一种神灵主动赐福最少见,甚至可以说只有风神才有这一份闲心。 他会随机给信徒一些稀奇古怪的赐福,基本都只在信徒身上出现一阵子就消失。值得一提的是,那些随机的赐福都非常可爱,别有情趣,有的简直是神来一笔。 和文卿谈得来的一个朋友就和他讲过,说有一段时间她特别受蝴蝶、蜻蜓、梦仙子和小型鸟的欢迎,不管走到哪儿,只要在原地稍微停留片刻,就能吸引到一大群飞过来,在距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玩耍。 那段时间她总会设法特意跑到危险的区域,然后等着从未见过的美丽昆虫和鸟儿出现,夜里生起一堆篝火,就会有大群梦仙子围在火堆旁嬉戏和跳舞。她是个嘴笨的人,却会不厌其烦地向文卿形容那时的惊喜和惊艳,词不达意,可快乐的感情浓烈极了,可以和熊熊烈火相媲美。 她叫安妮塔,是个自由刺客,终日将自己笼在波斯蓝的长斗篷下,戴着银制网状的半脸面罩。 那玩意儿是相当高明的炼金作品,两侧从太阳穴起向下一直包裹到咽喉,内部比少女的长发还柔软细长的秘银丝细细地嵌入牙根,连接神经。 设计和制作这玩意儿的人都是天才,真的,前者起码是宗师级别的炼金大师,后者也至少是大师级。在必要的时刻,它能带给戴面具的人足以使精神紊乱的物理疼痛,而分毫不损伤受罚者的精神。 它和马嚼子差不多一个用途,骑手怎样依靠马嚼子驾驭马匹,幕后的主人就怎么依靠半脸面具驾驭自由刺客。 在这种时候提起“自由”真是绝佳的讽刺,虽然自由刺客的原意并非它字面表达的意思。“自由刺客”是和“联盟刺客”相对应的称呼,但凡没有加入刺客联盟的刺客都归属于“自由刺客”的行列。严格意义上说,“联盟刺客”才是自由的刺客,而“自由刺客”是指私人或私人势力豢养的刺客。 安妮塔是个npc。和罗伊娜一样。文卿总是和npc的关系要好一些,npc活得很认真,然而对玩家来说,神眷大陆只是个游戏而已。 后来某天安妮塔任务失败死了。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不够强,然后被任务对象杀了。就像他们说好的一样,每次出任务前她都会在约定好的位置刻下标记,如果安全回来,她就在标记下种一朵小花。 安妮塔清楚自己的命运,但她自己从不说死这件事。她不避讳死,但她不喜欢直接提起。 “最后一朵花交给你。”安妮塔会这么说。 于是最后一朵花果然归文卿。他种下一朵红玫瑰,祈求水神令它永生不败。 那些昔年安妮塔自己种下的雪白花朵渐渐都死去了,唯有那朵红玫瑰,此后从未枯萎。 第58章 据说衰老所表现出的重要征兆之一, 就是时常陷入回忆。 这样的结论未免太武断了, 文卿在念头流转的间隙抽.出一点时间想,回忆有什么不好的?既然一切有实体的、存在于世的事物都终将逝去,那把它们都化作依托于心灵的无形回忆难道不是最为妥帖的处理方式? 他坐在木床上兀自出神, 黑影仿佛窥见他的思绪沉浮不定,汇聚成浓影,在他身侧轻轻飘荡。 安妮塔在记忆中注视着他,棕色的眼睛里沉淀着镇定、冷酷、机敏等等作为刺客而言必不可少的情绪。文卿被忽然动作的黑影拉开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安妮塔身上,他细细打量着记忆中的自由刺客, 眼中含着初见般的好奇。 他没有见过她的面孔, 甚至也没见过她的身形, 无从判断这个少女——听音色她确实还很年轻——是否拥有世俗承认的美貌。对他来说这是很少见的事情,尽管这么说听上去有些挑拣和滥情, 但事实如此:他对女孩儿和女人从来殷勤体贴,一视同仁,可真正记住并且放在心上的, 也就那么几个而已。 除了安妮塔,她们都有着看得见的绚丽姿容和曼妙体态。 想到这里, 文卿忽然叹了口气, 扭头征询意见一般问黑影:“瓦戴尔有时候真是太不近人情了对不对?” 问完这个问题, 他又兴致缺缺地转回头, 继续盯着前方,陷入自己混乱且多变的思绪里。 风神是相当慷慨,可这份慷慨也确实相当严苛。 没有人能自始至终都保持自由的心灵和自由的行为, 就像没有人能一直保持一种积极向上、乐观开朗的态度一样。假使有人能在某个刹那真切地同时拥有这两者,风神就承认你是他的信徒;但只有在你同时拥有两者的时间足够长以后,他才会向你展示他的神恩,并且挑剔地在某个他认为合适的时间段里给予。 理所当然的,当信徒被他人掌控,风神便会收回他的庇佑。 不然神眷大陆上的权力游戏根本就没法玩儿,风神的信徒会成为一股失衡的力量,而各种族之间依靠小型战争艰难维持的脆弱平衡终究会被这股绝对力量打破。 不管最终结局是什么,人类想来都是处境最凄惨的。 安妮塔应当反抗,文卿又想,也许安妮塔反抗会得到自由之神的庇护。 相处的某些时候他能从安妮塔凝视远方的眼神中看到微弱的光,可她总是很快就低下头,波斯蓝的兜帽如水帘般滑下,遮住她的瞳孔。因而文卿也就分不太清楚,那点微光究竟是发自她的内心,亦或仅仅只是曜日在她眼中的一点反光。 她身上存在无可调和的矛盾。她忠诚于她的主人,却极其厌恶刺杀任务。考虑到她的生存环境和自幼所经受的训练,只能说这种善意的、正面的情绪是她生而具有的天性。 可糟糕的地方也在这里。 就如同生而善良一样,她也生而忠贞。 文卿试图想象安妮塔的心境,可无论怎么努力,他都无法设想出那种深刻的挣扎:她发自内心地忠于主人,哪怕是在内心否定主人所赐的任务也会令她痛苦;而她又在这种痛苦中体会到更忧郁的痛苦——即使她是如此忠心不二地奉献自我,也无法在挥出屠刀时心安理得。 她的善良否定了她的忠诚,她的忠诚又否定她的善良,她活在无数次的自我否定里,文卿只稍微设想一下,就觉得满身酷寒。 “有点冷。”他说。 随即他意识到他觉得冷的原因,那团黑影在他陷入沉思的片刻靠近了他,现在就停在距离他几指远的地方。 文卿有些惊讶:“你刚才还不是冷的啊。” 而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于这团黑影的靠近和变化,他竟然没有半点感应。 许多普通人都对强大的法师和战士有某种误解,他们会认为职业者们会时时刻刻都留心周围的风水草动,任何一点哪怕水滴落进泥土的声音都会引起他们的警惕,以此来解释职业者们在危机来临时所爆发出的反应力和面对偷袭时未卜先知般直指核心的防御和攻击。 实际情况和他们的臆想当然有所出入,职业者们的感官的确敏锐,也的确会有对自身的要求高到离谱的职业者会时时刻刻都留心周围的风吹草动,但总体来说,多数职业者都会在接收到周围大量的信息后筛选出自己真正需要和感兴趣的那一部分。 这种接收和筛选信息的机制不难解释,从根本上说,普通人自身也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类似的信息接收和筛选,比如在人流中自动锁定自己认识的那一个,好几个人同时说话的时候只听到和自己交谈的人所讲的话,职业者们不过是扩大了感官的范围和细节,并且他们并不需要刻意去筛选信息,这种机制更多存在于他们的潜意识里。 他们定下不同时机中筛选信息的不同标准,然后一切都水到渠成。 换用更精准的形容,他们会在心里设置许多安全的边限,不同的安全边限有不同的危险等级,不同的危险等级又有不同的应对方式。 多数职业者会将“距离”作为安全边限,你越是靠近他们,他们就对你越是警惕;而文卿将“敌意”设置为安全边限,“距离”次之。换句话说,如果对他毫无敌意,人们能在他几无所觉的情况下走到与他极为接近的位置。 ——然而那个极为接近的位置也在他周围几米开外了。 这团黑影到底是什么?居然能在他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停在距离他不过几指远的地方? 文卿更好奇了。 但他也没有急着揣测它的身份,他从头一回见到它就知道它一定会是一个巨大而且晦涩的谜题,像这样的谜题要是轻易得出答案反而会令人大失所望。 理由很简单,所有针对他灵魂的行动都会惊动自由之神,这也是他在卡隆面前有恃无恐胆大包天的重要原因。“梦”连通灵魂的表层,人类睡着之后又是灵魂防卫最为软弱的时刻,常有恶魔通过梦境吞噬了人类灵魂的传说,所以文卿的梦境同样也在风神的保护范围之内。 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黑影究竟是怎么进入他的梦境的?它是没有敌意,可这和有没有敌意没关系。 就像哪怕是房主的好朋友也不能随随便便破门而入,正常的入梦会有一个敲门的过程。 “瓦戴尔放你进来的?”文卿狐疑地盯着黑影,再一次伸出手试图触摸它。 他又被躲开了。 “好吧好吧。”文卿嘟嘟哝哝地放下手,安分了没一会儿就开始东张西望,“这个梦是不是做得太久了?我什么时候可以醒啊?蒂恩托还在外面,也不知道他醒没醒……他肯定知道什么。” 这一点毋庸置疑。每一个梦之前,都是精灵王告诉他“睡吧”。 “他肯定不会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文卿郁闷地说,“虽然我问他的话他大概会坦白,可是醒过来之后我根本就记不住啊,又没办法问他。” 黑影静静漂浮在不远处,对此不做任何反应。 但它在听。文卿隐约有这样的感觉。它的意识似乎有些模糊,但它在很认真地听。 这感觉着实古怪,文卿却很相信。 他本就是健谈的人,发觉黑影在认真聆听之后更是打开了话匣子,兴奋地说了起来:“反正也没醒,我们来聊天吧?我说,你听就行了……” 该从哪里说起?值得说的太多,想说的也太多。甚至他不想说的东西也太多了,它们铺洒在他的心底,像一层安静的浮灰。 还是不要打扰它们的好,文卿想,他讨厌自己变得灰头土脸的。 那么就从中间说起吧,从他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说起,从卡瑟加顿山脉的最高峰说起。他站在最高峰上突出的那一小块平地上练习剑术,天空空旷而又辽阔;他在贫瘠的草地上练习乐器和发音,由磕磕绊绊到流畅成熟;狮鹫一家被他和李闹腾得鸡飞狗跳,躲丧神似的躲他们俩。 那段日子过得乱糟糟的,可真要想起来,又那么普通和寻常。 文卿醒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微笑。 背后传来沉稳的心跳,一只手臂揽在他的腰间,呈现出一种半是锁定半是守护的力道。 是蒂恩托。 他的手指轻轻搭在文卿的小腹上,随着他的呼吸起伏。 文卿翻了个身,那些手指便温柔地在他的身体上划过一个圆弧,然后抬起来,抚在他的后背上。 他稍微仰起一点头就和蒂恩托面孔相对了。 在这样近的对视中,精灵王澎湃的美扑面而来,犹如春日的雨雾沾染了脸颊。文卿睁大眼睛看着蒂恩托,不知为何,觉得对方比他记忆中的更美了。 “睡得还好吗?”蒂恩托问。 “嗯。”文卿说,“做了个好梦。” 尽管不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那些愉快的心情却还残留着,如同一阵暖融融的风。 精灵王看了他一会儿,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后垂下眼睛。 他仿佛又要陷入往日里的沉眠了,并且同往日里一样,不给渴望垂怜的世人留下只言片语。 他不应当这样珍藏自己,因为美应当遍洒世人。可世人该如何去理解他啊?他活过的漫长时间是鸿沟,他拥有的超卓天赋是天堑,他超越了世人理解的极限,就像——就像梵高的画——梵高死了,他的成就定格在某一瞬间,人们落后的鉴赏力才得以追赶上这个卓越的灵魂,理解了他的天才。 而精灵王永远——永远——没有被追赶上的那一天了。 巨浪般的悲伤淹没了文卿,他几乎要含泪;可另一种奇异的力量,另一种平静的、从容的、怅然的欢悦又涌上心头,令他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来。 他什么都没明白。 有什么关系? 他什么都不需要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意识到……最后一部分,是文卿的回应。 第59章 遥远的东大陆, 奥古斯都站在窗前,望着脚下的卡尼加纳沼泽。 这座被他借住的古堡曾经是某个人类小国的皇宫,那个人类的国家早已湮灭在历史中, 昔日城市中庞大的建筑群只剩下稀稀落落的残骸,但依然可以从这座仍旧矗立在半山腰处的宫殿里窥见当初的繁荣。 四周高大的塔楼和连接古堡主体的长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坍塌和损毁, 略过不说, 古堡保留最完整的主体内部, 门窗、列柱、回廊上的关于鸟兽的雕饰仍旧栩栩如生, 残缺的壁画色泽鲜艳, 依稀可见当初的精美;天花板和灯饰上用于装饰和帮助照明的炼金作品依然在黑夜中闪烁着微光,如它们的主人还活着那样恪尽职守;每一间寝宫里都有送水装置, 不知多少年过去, 水龙头依然光可鉴人, 轻轻拧动便淌出清澈的水流。 古堡内部的主要配色是纯白和鹅黄, 大堂、宴会厅、餐厅内的陈设无一不妥帖精美, 边框门扉处大量使用弧线和藤蔓柔化棱角,充满了童话般的气息。 透过开阔的窗口向外看,无边无际的森林包围着镜面般平静无波的湖泊, 稍远处, 山坡上五颜六色的野花随风招展;更远处的高峰上终年积雪, 柔白覆盖墨绿, 阳光下,这景色温柔得叫人心中一软。 这里定然曾有过一个强盛和富足的国家,只有足够强盛和富足的国家, 才能建造出这样梦幻般的皇宫。 它大概只有一个缺点:距离卡尼加纳沼泽太近了。 这条贯穿了东大陆的沼泽带是地精的天堂,而地精,正如人们所知,他们拥有所有智慧生物里最强的繁衍能力。 以及最为贪婪的食欲。 在神眷大陆,“智慧生物”的定义很模糊,大体上,只要具有能够学会和理解通用语言的智慧、和外族交流中能表现出理智和逻辑,就算是智慧生物。 而关于地精究竟算不算是智慧生物的争论由来已久,因为地精是一个非常怪异的种族,他们的理智和逻辑在食欲面前不堪一击,只要没有吃饱,地精就是疯子,除了泥土石子什么都吃,吃完异族吃同族;而他们的智慧又是通过吞食同族的血肉来实现的,一个没有食用过同族血肉的地精,永远没办法生出智慧。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先吃光附近的异族,没有把方圆十里的地皮啃得寸草不生,地精内部不会相互厮杀,而是始终团结对外;而一旦他们没有内部厮杀,就只是一大群什么都吃的蝗虫——厮杀过后也是。 他们有没有智慧都在食欲面前不堪一击,区别只在于有智慧的时候他们可以被驱使,没智慧的时候他们毫无用处。 活着的地精只会侵占土地和食物,死了,他们的尸体,包括尸体焚烧后的灰烬,会在降解过程中分泌出一种粘液。这种粘液恶臭无比,被它污染的土地、水源会使植物和动物产生病变,严重时还会造成危及人类的大型瘟疫。 亡灵法师对这种粘液颇有研究的兴致。实际上,亡灵法师对地精一向很有研究兴致,不仅仅是他们的尸体和尸体所分泌出的粘液,也包括他们的**。遗憾的是,他们在研究过程中找到了扩大危害的办法,却在如何消除这些粘液的问题面前束手无策。 解决粘液的方法只有一个:让地精自己把尸体吃掉。 换句话说,就是地精的胃液。 无法人工制造,只能从地精体内提取,提取出来之后也找不到合适的容器来盛放。地精的胃液几乎能消化任何东西,他们不吃泥土和矿石,仅仅是因为泥土和矿石不能提供营养。而更坚固、更无坚不摧的容器——谁会用来盛放地精的胃液? 如何处理卡尼加纳沼泽的地精是一项难题。 这个难题一直存在,可真正迫在眉睫还是在最近几年里。 当初奥古斯都带着军队四处征战,每当占据一块新的土地,来自各地的流民便会自发涌入,建立城邦,休养生息,皇帝会留下在上一场战争中受到不可修复性伤害的军官和士兵管理这些流民。 人们不再朝不保夕,生活稳定下来,大量士兵和徘徊在生死线上的雇佣兵选择将重心放回家庭;生活水平的提高、医疗条件的改善又大大降低了新生儿的死亡率。 奥古斯都对此乐见其成:高速发展的经济正需要大量的生产力,人口的爆发式增长正满足了帝国的需求,但随之而来的麻烦也有很多。新制度的施行、观念的改变、多族混居爆发出的冲突……这些还算是不难处理,真正亟待解决的,是人族现有居住面积急速缩小的问题。 西大陆是非人的主场,人类不能大量迁徙到西大陆建立城邦,只能在原有的人类城市基础上扩建,这是和异族之王协定好的,按照帝国目前的发展速度,起码五十年内,这一协定都是铁律。 只能在东大陆圈划适合开荒的土地,奥古斯都十分清楚,但东大陆上,唯有卡尼加纳沼泽因为有大量地精存在没有被人类占领。 耶胡迪走进房间的时候正瞥见皇帝微微拧起的眉头,他心中一跳,不待多看便跪地行礼:“陛下。” 他一从哈利那里得到火山中封印了魔王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就赶忙通过急讯信纸联系了陛下,但在他急忙想要禀报的时候,陛下却表现出不愿多谈的态度,只令他马上赶到这个暂时落脚的宫殿。 皇帝出巡的事情在他们这样的人中不是秘密,真正被保密的是皇帝的具体位置。得知皇帝正巡逻到卡尼加纳沼泽,耶胡迪不敢多说,擅自带着丹尼尔和武器通过传送阵到达距离最近的法师塔,又马不停蹄地赶到陛下身边。 怀中的消息依然滚烫,但跪在地上沉默了好半天,耶胡迪也没憋出半个字来。 “起来吧,耶胡迪将军。”奥古斯都说,他的语气极为肃穆,他也已经许久不曾唤耶胡迪为将军了,这句久违的称呼在一瞬间令耶胡迪眼眶微红。他站起身,低下头不去直视皇帝的面孔,也以此来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 奥古斯都半晌没再开口。 他神情冷淡,可那张面孔委实俊美,无论浮现出如何冰冷的神色,也无法抵挡住旁人倾慕的眼神。 温暖的光照拂着他,肆意倾洒着对这位皇帝的宠爱。他看上并不尖锐,甚至算得上柔和,赤金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像个满腹才华的学者——这么说也没什么错,作为一名高阶古法,无论是艰深晦涩的星象学还是兼容并包的炼金术,他都能信手拈来。 耶胡迪垂首肃立,不敢惊扰皇帝。 奥古斯都还是站在窗边,注视着脚下的沼泽。卡尼加纳沼泽上遍布乔木、灌木、草本和藓类植物,被优良的藏身环境和浆果吸引来的昆虫和小型动物在沼泽地里繁衍生息,植物和水源又吸引了水鸟,红翅水鸡、黑颈鹤、白鹭、水鸭栖息在这里,每当它们大片大片地飞起,就意味着地精正在狩猎。 他们两人都不是第一次来卡尼加纳沼泽,上次来的时候还是数十年前,他们带着军队来到沼泽带的最南方,预备了一场和地精的大战。 和地精打仗难度并不算高,然而这群贪婪的矮个子十分难缠。他们只在占绝对优势的时候有些纪律、服从指挥,一旦发觉对手比预想中棘手,他们就会一哄而散,各自躲开。 奥古斯都不打算清理沼泽带,他们的首要任务是跨越沼泽带到更富饶的土地上去,所以地精只是查验最新培养出的低阶法师们施法配合度的绝佳对象。出于这种考虑,他们在战前只是粗略探查过附近有无意外干扰,例如有没有强横的魔法生物恰巧路过,而没有关注地精本身的情况。 因此和预计的不同,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成群结队的地精小队,而是吃光了沼泽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后,地精们自相残杀的现场。 被啃咬过的断肢残体和着鲜血漂浮在沼泽表面,乌脏的颜色和令人作呕的腥臭都算不了什么,但在战斗中上一秒还在拼命攻击敌人,下一秒就失去整个下半身的地精,摔倒在地后第一反应既不是哀嚎也不是反击,而是挣扎着捞起自己的大腿啃食——这就相当挑战神经承受力了。 地精们全然失去理智,只是像疯了的野兽一样搏斗拼杀,攻击的同时还时不时瞅准机会啃对方一口……泥浆团团迸射,血肉飞溅淋漓,有的地精被啃上一口之后又挣脱了,便自己扯掉那块肉塞进嘴里…… 场面惊悚,很有几分滑稽,但没有人笑得出来。 要不是麾下的士兵都久经考验,那副场景指不定得让多少人毛骨悚然,恶心到失去斗志。 预备的大战最后当然没有打,余下还活着的地精们拖着同伴的尸体藏匿起来,他们元气大伤,战利品又足够吃上很久,没必要骚扰人类大军。人类不费一兵一卒便穿过了沼泽带,行至东大陆的最西边,在那片被沼泽带阻拦住的广袤平原上建立了第一个可供行军的大型传送点。 那些吃掉同族尸体,智力发育成熟的地精曾在这一过程中立功。 这一点无可否认,皇帝想,地精们聪明的时候并不比人类蠢笨多少。 但他们算不上非常好用的工具。他们过分贪婪,一旦得不到满足,就会反过来刺伤主人。 奥古斯都说:“你带你的副官一起来了,耶胡迪,我相信你也带着你的佩剑。” “是的,陛下。”耶胡迪立即回答,微微直起身,等待着皇帝接下来的口令。 “清空沼泽带附近的所有动物和植物。”这一次奥古斯都没有停顿,他的语气威严而冷酷,“剩下的事全部交给安特文。” “是,陛下。”耶胡迪毫不疑迟地躬身领命。 他对皇帝的一切指示都毫无异议,全心全意地服从君主的命令。他没有问安特文是谁,事实上他根本就不在乎;他也没有问此举会造成什么后果,他心里一清二楚。他惯会装出冰山的样子,实际却自命不凡;他向来愤世嫉俗,只是总在脸上覆着漠然的面具。 但这样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竟然也会如此驯服,任谁都能看出,他忠于他的主人,并视他为世上唯一的真理。 耶胡迪直起身,临走前忍不住又说:“陛下,那个吟游诗人……” 皇帝转过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耶胡迪被烫着了一般匆匆移开视线。 “哈利的事情不急。”奥古斯都说,“安特文,跟上耶胡迪。” 阴影中走出一个灰袍法师——公开身份的亡灵法师通常都作此打扮——他脚步落地时毫无声息,袍子一动也不动,身形纤瘦如枯骨。兜帽将他的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他简直整个人都是从角落里飘出来的,像一团幽灵更胜过像一个人,没有半点活气。 “安特文。”奥古斯都加重了语气。 灰色的兜帽被一只细白的小手唰地拉下,热烈的姜红色短发吸引了耶胡迪的注意力,而短发下,是一张红扑扑的、充满了活力的少年的脸。 他神气活现地冲耶胡迪翻了个白眼:“好久不见啊,老搭档。” “……我十几岁的时候你就这副模样了,老东西。”耶胡迪说,“装小孩子很好玩?” “你管得着吗你。”安特文又翻了个白眼,“走走走,干活去了,我们俩放一块儿最多三天解决多半的地精,赶紧搞定收工,回去晚了尸体都不新鲜了,实验不好做。” 他们肩并着肩走出房间,耶胡迪问他:“你怎么改名叫安特文?你上次不是说换个身体不换名字?” “还不是陛下!说看惯了我现在这张脸!”安特文一提起这个话题就没好气,“我新找的身体多好,胸大腰细腿长,哎哟我跟你讲,穿最时兴的蓬蓬裙可美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好想日更!!!好想日更!!!!!! 可是更不出来啊!要疯了!!! 这篇文要写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要写到地老天荒!!!是不是要写好几年! 心好累。 我要开新了,别拦着我。每小时只能憋出来几百个字有多绝望你们知道吗。我要开一个不用带脑子写的文,bug算什么,逻辑死算什么,没描写算什么,只要够剧情苏够爽!没人会care!! 第60章 耶胡迪领着安特文离开了皇帝所在的房间, 没有打断安特文喋喋不休的抱怨。 他对此习以为常, 安特文总是这样, 一旦你将他拽出法师塔, 他就有一肚子的不满冲口而出, 无时无刻不在念念叨叨地抱怨来抱怨去,好像对这个世界已经忍无可忍, 只有实验能平息他的愤怒。 不过实际上,安特文只是抱怨得厉害,并不会真的做出危险的举动。 作为一名常与死亡为伴的亡灵法师,他从不为了获得死尸大肆屠杀村民, 不研究一些稀奇古怪而又令人心惊肉跳的刑具并在活人身上试验,鲜少用邪恶的咒语折磨死者的灵魂, 除非必要;他偶尔会传播瘟疫, 但仅仅是为了获得实验数据,并不沉迷于腐烂和恶臭,对制造痛苦和绝望也没有特殊偏好——鉴于多数亡灵法师的都性格阴沉、行为残酷,和大多数同僚相比, 安特文委实显得无害而且仁慈。 他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公开身份并在法师公会中担任重要职责的亡灵法师, 如果文卿在这里, 一定会兴奋地围观这位被载入史册的亡灵法师, 并且就皇帝奥古斯都为亡灵法师这一群体平反正名的行为发表一番长篇大论。 事实上,亡灵法师们性格古怪的最大原因不是他们研习死亡,而是他们在没有成为亡灵法师的时候性格就很古怪。 一切魔法的本质都是元素,而元素是没有善恶倾向的。亡灵法师作为魔法师的一个分类, 特殊性确实有,比如这类人绝对是整个社会的边缘人物,大多都会因为先天和后天的环境导致性格孤僻,也会常年与灾祸、苦难、死亡相伴。 他们看待世界、看待人的角度和方式与多数人迥异,在很多时候,他们都显得过分冷漠和残忍。 实际上他们就是过分冷漠和残忍。 但先天因素是他们过分冷漠和残忍的主要原因,亡灵法师这一职业至多不过是给了他们力量去施行邪恶,而非致使他们邪恶。 安特文是一个漂亮的门面,他的强大实力千真万确,而他的活泼和跳脱,包括那张甜蜜而年轻的脸孔,都无声地向人们——主要是贵族和官员——证明亡灵法师并非都是罪孽和混乱的使徒,只要人选得当,亡灵法师就是强大和可控的。 在未来,亡灵法师不再是不可明说的禁忌。 他们曾在阴沟里偷生,凶恶、恐怖是他们的代名词,于是人们也就理所当然地忽略了他们为魔法领域所做出的贡献。一个鲜为人知的事实是,几乎一切与生命有关的魔法都是亡灵法师的研究产物,他们是最能理解死亡的魔法师,不仅仅是理解如何致死。 亡灵法师的终极命题是如何使死者复生。 他们试图以人类的力量去理解灵魂的构成,而在研究灵魂之前,研究承载灵魂的**,是亡灵法师们无法避免的道路。 这条路是对的,只是难免显得诡异和怪诞。在亡灵法师们刚诞生的时期,他们的形象和文卿的世界里“疯狂科学家”的形象相差无几,亡灵法师们被视为异端——特别强调一下,这里的异端没有宗教上的概念。神眷大陆上有宗教,但神眷大陆的宗教不玩“一神论”那一套,没有非我教徒皆为异端的说法,也不会见到异教就打打杀杀。 神眷大陆的异端一般专指亡灵法师,有时受到恶魔蛊惑的人类也会获此称呼。漫长的时间里,亡灵法师们以其挑战常人承受能力的作风和百无禁忌的行事风格成功跻身为职业者恐怖之首,止小儿夜啼倒不至于,亡灵法师主要用来吓唬大人,是泼妇骂街的常用台词,效果和“死全家”系列相类。 ……这么说好像一下子就拉低了亡灵法师的格调……嗨,别管了,按照文卿的说法,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哪会有格调?没有格调就是最合适的格调,大家热热闹闹凑凑活活地快乐着,开心劲儿比那些王公贵族神气多了。 但这些人习以为常地做法,也说明了亡灵法师在广大群众心中等同于厄运的地位,和他们行踪的隐秘,多数人基本就把他们当成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传说了,然而这传说毕竟又比恶魔更亲民。 这种根深蒂固的对亡灵法师的认知不是安特文一个人的形象就可以洗刷的,可对亡灵法师这一职业来说,正大光明登上历史舞台的未来也是可以期许,甚至已经实现的。 他们最终会和普通的法师一样享受到尊贵的待遇,当然,鉴于亡灵法师的特殊性,也必然要迎接远超过普通法师的防备和恐惧。 而在现在,在三百年前,无论是各族的交融和谐,还是亡灵法师自由行走在路上,都是文卿才能看到的景象。 耶胡迪和安特文吵吵闹闹地走远了,皇帝所在的房间内归于沉寂。 奥古斯都没有说话,他一贯不怎么说话,有时候你不得不对此感到震惊:在无人胆敢反抗的情况下,他竟然能把掌控欲限制得如此精妙。他对于掌控余地的纯熟丝毫不亚于他对魔法和政治的天赋,他惊人地擅长收买人心,甚至能让人心甘情愿地顶礼膜拜、奉献生命。 有时候你会觉得他实在太刚愎自用了,他的统治和暴.政没多大区别,他压榨臣子的智慧和民众的力量,并且舍弃不能使帝国前进的族群;然而没有重税和毒刑的暴.政,一个平安的、不用担心殒命的世界,似乎正是人们的所求。 更何况皇帝在统治中能得到什么?他是个古法者,而且是高阶古法,他定然也曾诚心诚意地醉心于魔法的奥秘,并且确乎在魔法中得到了某种共鸣。 他不可能沉迷于权力。统治人民只是人的权力,而在这个世界,元素即神灵,魔法即神权,一个爱好权力且有能力追求权力的人,怎么会舍弃神的权力,转而去追求人的权力? 卡尼加纳沼泽里鸟雀与昆虫的响动声渐渐消弭,喧嚣不再,周遭归于岑寂。童话般的城堡安睡在半山腰,蓝天白云下,湖面如镜,绿草如茵,城堡内鹅黄的颜色略微暗淡了,像一件穿惯后无比妥帖的旧衣。 多么温暖,多么安静。 可当奥古斯都站在窗前,眺望着远方,又有谁敢说他的眼神不能跨过虚空、穿越时间,望见百年后、三百年后,甚至更为久远的未来,望见兽人、侏儒、矮人和人类走在同一条广阔平坦的路上,身着不一、高矮不同、相貌大相径庭,却如同族一般说笑和交谈,而他们的身旁华楼林立,头顶上,巨龙飞过天际—— 皇帝静静看着远方,露出一丝笑意。 而这时候,文卿正坐在艾布特对面,捧着艾布特端给他的果汁愣神。 他离开精灵王的寝宫后没急着走,而是在精灵国中游来荡去地散心,无所事事地盯着精灵们玩耍嬉戏。那个他刚走进精灵国时碰到的纯洁极了的精灵女孩儿没在果园里,他也没有再特意去找,只是咂舌感叹了一下,心想大概再也遇不到那样纯洁得发光的女孩儿了…… 纯洁是一种很特殊的气质,它是天授的,后天再怎么精心呵护都会破坏它的美感,唯一能保护纯洁的就是不去触碰,可是不被触碰的纯洁又很容易因为不切实际而惹人生厌。 如那个少女一般恰到好处的纯洁很稀罕,因为注定折损而显得尤为珍贵。 就在这时候文卿看到了艾布特。或者更准确地说,艾布特看到了他。 那双蔚蓝色带金边的瞳孔镶嵌在柔和美丽的面孔上,似乎永远都柔软包容。没有多想,文卿就调转身形,顺着窗户跳进了艾布特的房间。 艾布特在书房里读书,看到文卿进门并没有吃惊,反而有种早就料到的平静。他含着笑合上书页,把手里的书册放到一边,给这位不速之客倒了一杯果汁,然后摆出一副聆听的架势。 文卿想了一会儿,慢慢说:“我有一个梦想。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会实现。” 艾布特顺着文卿的话往下问:“是什么梦想?” “严格说起来不算是我的梦想,”文卿又说,“我说不清楚它具体是什么,但是它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艾布特微笑:“一个非常好的梦想,你说的已经就够了,不需要解释更多。” 文卿却摇了摇头,说:“我还没说完。梦想是好的,但是实现的过程会发生很多不好的事。” 他恹恹地垂着眼睛,失落的神色止也止不住。 “你想得太多太远了,哈利。”艾布特便温声宽慰道,“你不用考虑这些。你只需要牢记那些好的东西,就可以忍受和克服坏的东西。” “噢,艾布特,谢谢你。”文卿笑了,他喝了一口果汁,舔舔嘴唇觉得好喝,就又喝了一口。 然后又喝一口。再喝一口。又再喝一口。 文卿微皱的眉头渐渐松开了,他津津有味地喝着果汁,小口小口的,每一口都留细细品味后才咽下,专心致志的样子,简直已经把他刚刚才说过的所有忧心忡忡的话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这才是艾布特心中文卿应有的表现。小孩子只要开开心心的,相信世界会越变越好就够了。 为了梦想所做出的迫不得已的改变和忍让,不懈追求到最后却发现初心不再、事与愿违的悲伤,清明战胜混乱以及腐朽被新生所取代途中不得不出现的时代阵痛——那些所有伟大事业中的妥协和牺牲,对一个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残酷。 但当文卿放下杯子,精神抖擞,笑嘻嘻地向他告别的时候,艾布特却问道:“哈利,你不同意我的话吗?牢记好的,就可以克服坏的。” “我没有不同意啊!”文卿说,他看着艾布特似乎严肃起来的神色,想了想,“只专注于美好的一面也是个很好的做法啦……” 我以前就是这么做的,他想,爱丽丝瘦削而有力的,小小的身体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但是还有另外一些事情,你一看到,就没办法继续忽视下去了。” 他冲着艾布特摆了摆手,然后从窗口跳了出去,白色的斗篷在他身后飘荡,像一朵跟着他飞来飞去的云。 就是这个,艾布特想,这就是他最担心的一点。 为了梦想所做出的迫不得已的改变和忍让,不懈追求到最后却发现初心不再、事与愿违的悲伤,清明战胜混乱以及腐朽被新生所取代途中不得不出现的时代阵痛——那些所有伟大事业中的妥协和牺牲,即使如此残酷,也有着惊人的魅力。 别人他是不知道了,但如果是哈利,如果是哈利……那首惊艳的、狂风暴雨般的管风琴曲在艾布特的耳边回荡……音乐和那孩子眼睛的深处都藏着那么多的肆无忌惮。哈利会被那惊人的魅力吸引吗?这问题似乎只有一个答案。 艾布特满心担忧,可乐曲又使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说开新大家都好担心本文会坑……安心啦!不会坑的!要我保证多少次你们才放心【笑cry 如果卡文,作者会捋一捋前文,充一充电什么的,最多缓更,不会坑的。 本文真的是为爱发电,怎么着也会写完的。 另外开新的事情不着急,手上的文好几个了都,作者只是崩溃之际说的…… 第61章 已经走远了的文卿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旁人总为他感到忧心的, 不管是特蕾莎、艾布特, 还是蒂恩托,所有人好像都觉得他是个易碎品。 他当然知道他们不曾表露出来的心情,他总是知道这些,与观察力无关,仅仅是凭着他天性的敏感。 敏感——这种东西说白了就是直觉, 不需要推理, 一击中地, 就好比当初文卿在叫骂、荤话和醉酒后无意义的咕哝声里找到了唯一一个闷闷不乐的杰克, 他的眼神笔直地投向对方,而不需要任何分析和搜寻。 他平常并不掩饰自己的敏感,或许就是这份敏感令他显得脆弱。 而敏感的人总是脆弱——这句话不啻于真理。 可我其实并不真的非常难过,没有难过到绝望的地步,文卿想。 他自由自在地穿过阳光明媚的索拉森林,身周环绕的风引逗得树木间的光斑闪烁不停,食草的小动物们机警地抖动着耳朵,直立起上半身左右环视, 却找不到他的身影, 这家伙早就跑远了;几个高阶魔兽倒是隐约感觉出文卿路过它们的巢穴, 可文卿的气息它们早就记住了,知道这个人类是和精灵们一起巡视过森林的,不会伤害它们,所以也只是懒洋洋躺在原地,唯独那只长大了不少的蓝喉雀比尔鸣叫了一声。 它婉转的啼鸣清亮而悠长, 像是一片凉爽的小溪。 文卿远远回头望了比尔一眼,没有停下脚步。他从格维西山地的这个山头跑到那个山头,一路上摘花折草,一不留神就在背包里塞了大捧大捧的花草,于是他将开得绚烂的花儿挥洒在途经的某个破旧村落。 这些穷困潦倒的人感受到一阵狂风——这些饱受格维西山地多变天气折磨的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仰起脸观察天空,妇人走出家门招呼小路上嬉笑玩耍的幼童。一切都训练有素、秩序井然,人人脸上都带着严肃,但他们等来的却不是暴雨、大雪或冰雹,从天而降的,先是一股带露水味儿的芳香,而后是盛大的花雨。 亮眼的宝石蓝和强有力的正红色显得饱满而斑驳,浪漫的淡紫和甜蜜的中粉搅合出少女的清纯,青色和白色组合在一起时素雅冷淡,却又不失庄重和亲切;深绿色、灰绿色、草绿色、果绿色、碧绿色、嫩绿色的大小叶片中和了花雨的冲击力,又交相辉映,将彼此的美感都提升了一个高度。 这场花雨下了许久,地上的人们伸出手接住从天而降的花叶,面面相觑,表情由错愕转为讶异和惊喜。 小女孩儿们扯开裙摆兜住五颜六色的花,男孩儿们哄笑着散开了,四处疯跑;年轻男人鼓起勇气向年轻女人求了婚,显然是成功了,新人在花雨中拥吻;为了避灾冲到自个儿老婆孩子身边的中年汉子忽然有些不自在,心想这丑婆娘一大把年纪了,还学小姑娘脸红拉他的手,挣了两下,一把子打猎干活的力气却泄得干干净净,软绵绵的被自家丑婆娘擒住了。 即使贫穷,困窘,长得不美,人们追求快乐的本性又有什么不同? 文卿一边走一边心情极好地取出小木笛,吹了一曲欢快的小调。 他一路向西,走到格维西山地的尽头。更往西是广阔平坦的平原地带,草原兽人以群落的形式占据着这片土地。 人类将这片草原命名为“阿拉伽”,取自草原兽人对家园的称呼,在草原兽人的语言中,“阿拉伽”意味着“永恒”。瓦蒂草原上只有一条河,自北向南的河流主干周边无数条支流弯曲盘旋而出,在草原中纵横穿梭,而这条河名“瓦蒂”,意为“仁爱的母亲”。 仁爱的母亲河滋润着永恒的平原——不管是森林兽人还是草原兽人,思维都是一样的直接,美好的寓意也十分简单粗暴。 在皇帝驾临阿拉伽草原之前,这块领土曾经是草原兽人的骄傲,他们相信任何强敌都无法攻破草原的防线,草原会是他们永恒的自由乐土。 虽说皇帝把他们的脸打得很惨,但这种信心并非狂傲。 阿拉伽草原气候恶劣,春冬干旱,夏季有暴雨和洪灾,瓦蒂河被称为“仁爱的母亲”,但实际上一点也不仁爱,干旱时常有支流干涸,雨季又有无数支流改道,河流分布情况堪称千变万化,年年月月都不同。 在这种环境中如鱼得水的草原兽人部队以惊人的机动性著称,群体作战配合精妙,单兵作战迅猛神速,以强打弱的时候暂且不说,以弱打强时他们的战斗风格深得游击战的精髓:灵活流动,速战速决。 当年皇帝要是没进行魔法改革催生一大批低阶法师,硬生生破坏了草原兽人们的地形优势;要是没有矮人打造出侏儒设计的新型弓箭,没有精灵弓箭手用这些利器有效地阻拦兽人的撤退——低价法师、矮人、侏儒和精灵,缺失了任何一环,当年那场战争的胜负都不得而知。 皇帝的英明睿智是在史书上被吹了又吹的话题,溢美之词肉麻到一度让文卿疑心著书人对皇帝怀有不轨之心。 他试着回忆了一下,才刚起了个头,脑海中井喷而出的形容词就让他急匆匆地打住了思绪。 即使对他来说,那些讨好人的漂亮话也华丽得太腻人了。 奥古斯都就是奥古斯都,他在最后想,真不愧是奥古斯都。 这会儿太阳已经西垂,光芒不复辉煌,渐渐现出颓势。那枚骄傲的圆轮周边浮了大圈卷曲云,渐颓的阳光在云上调和出一线火烧红,而在与之相对的遥远的东边,明月的轮廓在深蓝色雾气背后隐隐绰绰。 平原上的天空广阔得惊人,上下前后左右六个方位,独独脚下是土地,其余的尽是苍穹。 站在这片土地上,令文卿想起家乡里关于天圆地方的传说。 他走得有些累了,就脱下他的白披风,换了一身水火不侵的战斗服,跳进瓦蒂河的不知哪条支流,脸朝上睡在水面上,慢悠悠顺着水流的方向漂流。 天空落下了帷幕。 但幻夜的戏剧才刚刚开始:月亮的身形越来越清楚,又缓缓从文卿的眼角流淌到瞳孔正中。它清幽而硕大,朦朦的光照亮了一小块天空,那一小块便显出丝绸般的暗蓝。 星星登场了,并且早已各就其位,正依照自己所属的规律翩然起舞。如果有精通星象学的法师正观赏此景,一定会为星星的舞蹈中所蕴含的庞大真理潸然泪下,正如同懂行的观众惊叹于舞者娴熟的技巧,看到美丽背后的汗水和天分。 至于文卿,他看不太懂星象,但这丝毫无损于他领略星空的浩瀚和深邃。 他躺在水面上,瓦蒂河的柔波轻抚他的身体和面颊,而他的神思已随着他的视线飞到天上,飞到星空里。河水承载他的身体漂浮,而每一粒星星都是一粒水滴,星星们汇聚在一起,恰如一条渺无边际的长河,他的魂魄徜徉在星河里,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心在何方。 他心中已是一派空茫,但是这份空茫并不是因为寂寞或者空虚,更毫无悲哀或是忧郁。他心中如此空茫,大概是因为太快乐了,太满足了,太幸福了,甚至自己无法承担,只好投身于星空河流,投身于更广博、更伟大的事物。 星星就在他的身侧,触手可及,月盘静静地俯瞰他,如同神灵的眼睛。 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极度满足、极度幸福的时候,文卿忽然觉得有些孤独。 他一直都觉得孤独。这不奇怪,人们总是觉得孤独,最粗枝大叶的人也会在某个片刻感受到无可消除的孤独。这种存在于人体内的原始情绪并非没有益处,就像适度的愤怒有利于发泄、适度的悲伤有利于反思一样,适度的孤独有利于让人们接近自己。 可是孤独不可以太多。太多的孤独会让人变得边缘,太多的孤独会让人时常难过,太多的孤独同样会让人过于接近自己,这样的人是极端自我的,他们不被大众所容,而这又促生了更多的孤独。 对文卿这样的人来说孤独既是必要,也是必须。他徘徊在自己所营造出的若有若无的孤独环境里,仿佛游于蒙昧和太古,尽管知道孤独,享受孤独,却从未真正去触摸。 直到他此时看着星空,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孤独,意识到他如浮萍般漂流于世,既无来处,也无归处。 感觉……其实还好。 不会有比不知哪天一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日日夜夜游离在生死交界线的孤独更残忍的孤独了。 文卿闭上眼,在瓦蒂河均匀而温柔的起伏中渐渐睡着了。 清晨,破晓,扎营在瓦蒂河某条支流附近的一个兽人部落忙碌起来。 他们是刚刚迁徙到此地的,上一个扎营地点在他们刚刚离去后不久便被改道的瓦蒂河支流淹没了,多亏祭司及时带领他们离开。假设不出意外,他们现在扎营的地方两年之内都不会被河流淹没,而对习惯了四处迁徙的兽人们来说,两年的安定时间好像漫长到看不到头。 要做的工作太多了,尤其是刚扎营的时候 帐篷粗粗建好之后还需要调整和维护,部落中的篝火才搭设完框架;干粮虽然短时间之内够吃,但探索周围环境、确定猎物聚集的位置刻不容缓,而且无疑需要大量的人手;祭司正在与交好部落的祭司联系和交流,告知对方他们已经迁徙至新址;稍大一点的孩子照顾着小孩子,顺便教导对方狩猎的技巧,更大的少年期兽人则跟着长辈打下手。 部落里的每一个兽人都有工作要做,吉莉安转了一圈,搬家的兴奋让她静不下心来学习,又实在是不好意思仗着自己是下一任祭司玩耍,想来想去,她抱着水桶去了最近的瓦纳河支流。 水流附近是平坦的草地,几只鼠类动物啃食着野草,胡须抖动着探听环境,然而直到吉莉安走过,它们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到来。 微风吹来几分水汽,吉莉安停下脚步,深深地呼吸,然后连蹦带跳地跑到水边跪坐下来,将水桶倾斜着放到水面。 水流涌入桶中,水桶越来越沉,吉莉安稳稳地双手扶住水桶,等水满了,就往上一提——竟然被水桶的重量带得往前一倾,而水桶浸在河水里纹丝未动! 吉莉安又惊又怕!她的种族在兽人中以速度和智商见长,力量稍有不足,这一点她承认,但再怎么不以力量见长,她也能在五岁的时候拎起满满一桶水! 现在她都十四了,反倒拎不动了! 事出反常定有妖,吉莉安很快冷静下来,改跪坐为蹲立,弯下腰,紧了紧抱住水桶的双手,而后用力往上一拔,同时挺直腰肢站直身体——这一次水桶被她拎起来了,但同时跟着水桶被拎起来的,居然还有一个人? 这个被捞起来的人不知道穿的什么材质的衣服,半点都不吸水,被猛地捞上来后大量水珠溅落,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的黑色长发蒙在对方的脸上,吉莉安完全被“打水捞出一个人”的事情搞懵了,傻乎乎地站着,看着对方把粘在脸上的长发撸到脑后。 小股小股的水流从对方的发间顺着脸颊汇聚到下巴,又纷纷滴落,叮咚作响中,吉莉安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刚出水的碧绿色眼睛。 这双眼睛那么明亮和清澈,吉莉安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见对方笑了,开口唱了一句什么。 像一缕风吹开了心扉。 …… 等吉莉安回过神来,她已经带着这个人类回了部落。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晚到的更新_(:3ゝ∠)_ 那什么,作者再三思考之后还是决定开新,专栏里的《[系统]我这么强》就是,女主无cp文,和本文不是一个风格的,写起来要简单些……一旦开文就会日更,算是调剂和练笔之作,这篇文太卡,写得都快手生了。 有兴趣的可以收藏看看。 不喜欢可千万别看,我是说真的!一旦触雷就不要看了! 因为那是一篇苏爽升级流,作者也不知道哪些情节会让你们觉得智障= =事先打好预防针,那篇文的女主和文卿完全不同,最大的差异就是她丁点也不情绪化,是冷淡理智型的人。 第一章是她情绪波动最大的时候。 本文不会停更,一周怎么也会有一两个更新,所以开新对本文没有影响,反而有利……另一篇文思路顺畅了这一篇文肯定会好一些是吧…… 我也很想专心只写这一篇文,但是硬写质量就会变差,这是不能容忍的,所以现在订阅和留言都掉的我心疼我还是决定要慢慢写。 长期战线开始啦,想想心情还挺复杂。无论你们是继续陪伴还是打算离开,能看到这里,我都十分感谢。 第62章 文卿这一觉睡得太沉了,被吉莉安从水中拽出来的时候, 他还有些懵懂。 战斗服是水火不侵的, 抖一抖就干了, 他的头发却吸饱了水, 发绳被刚刚把他拽出水面的力道弄掉了, 长发散开来,胡乱地铺在他的脸上。文卿上半身浮出水面,慢腾腾地伸出一只手, 把头发撸到脑后, 顺便揉了揉被揪痛了的头皮。 吉莉安打量她的时候, 他也在看这个冒冒失失把他捞出水的小女孩儿。 她一头黄棕色的乱毛, 五官生得并不精美, 身量也不高,兽皮外衣包裹下的躯体线条却颇有种动人的野性, 这种野性配上她的年龄,便为她增添了几分娇俏。 一些被文卿带出的细小水珠挂在小女孩面部、手臂和小腿的茸毛上, 从人类的审美来看这个女孩子无疑毛发太丰厚了, 可文卿看着她惊呆了的表情和立在发间的两只猫耳朵,又看看她尾端翘起的黄棕色尾巴, 只觉得她鲜美多汁, 像一盘又滑又嫩的鱼生。 猫耳的小萝莉盯着他, 红唇微张,比起人类更像是野兽的眼睛瞪圆了,瞳孔却缩成一条细线, 更显示出那双金色眼睛的美。 文卿被人从水中拽出来,还被扯痛了头发,本来是有些不开心的,但一看到把他拽出水面的是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他就不觉得不开心了。 不仅不觉得不开心,还挺高兴的。 小女孩还傻站着,两手搂着装满了水的水桶,盯着他怔神。文卿不以为意,拢了拢头发,又理了理外衣,确定自己就算湿透了,看上去也会漂漂亮亮的之后,冲着猫耳小萝莉露出笑容。 他心情好极了,觉得有句词在这里很合适,便笑吟吟地唱了出来:【今夕何夕,见此邂逅?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这首词的古调已经失传了许久,调子是文卿随便拿捏的。他仗着没人能听懂歌词无所顾忌地随意唱出它,嗓音辽阔,每一个字都拖得很长,想来能传到极远的地方。 真奇怪,吉莉安明明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可这句歌谣仿佛在他歌唱时有了温度,有了深度,一个模模糊糊、茫茫然然的事情忽然变得具体可感,歌里的感情犹如清风一般吹进她的心扉,它们蜂拥而来,亦或是这清风正从她的心底涌出,所以才令她如此失控。 “你就住在附近吗?”这时候文卿问她。 还沉浸在歌声里的吉莉安迷迷糊糊地点了头。 “太好了!带我去你们部落吧!”文卿欢快地说。 吉莉安就迷迷糊糊地带文卿回了部落。 等她从晕头转向摸不着北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文卿已经飞快地融入了部落,并且和她的族人打得火热了。 这会儿文卿正被一堆兽人小崽子围在当中,在小崽子们的声声催促里掏出一把又一把锋利的尖刀给他们玩。 这些尖刀长度大多只有文卿的巴掌那么长,每一把都在阳光下反射出凛冽的寒光,在三百年后,它们是人类军校学员的基础配刀,稍微花点钱就能弄到手,质量也只是比市面上广为流传的同款匕首好上几分。 但在现在,如果再把这些尖刀送到军校里交给学生使用,财政大臣一定会吓得快要昏厥—— 开什么玩笑?给一群学生用初级军官拿到手都会忍不住炫耀的装备?帝国的金币是天上下雨的时候和着雨水一块儿掉下来的吗? 在人类社会中这些尖刀也能算是上等货色了,更遑论锻造水平稀烂的兽人部落。不过小崽子们也没这个眼力,拿到刀之后就欢天喜地地在空气中东批西砍,文卿笑着在一边看着小崽子们玩闹。 他放心把凶器交给这群小崽子,是因为他知道兽人和人类不同。七八岁的小兽人单靠蛮力就能打倒一个成年却未经训练的男人,而正常情况下,每一个兽人自能行走开始都会在长辈亲人的指导下进行训练,他们对于武器的研究不多,但擅长掌控自己的力量,也清楚自己的杀伤力,所以把刀交给这群小崽子算不得危险的行为。 他们拿着尖刀彼此拼杀,打得有来有往、像模像样,文卿津津有味地看着,注意到这些小崽子都相当有分寸,虽然刀尖相对,却没有一个受伤。 种族天赋,不得不服。 “哈利!”远远的,一个搭建帐篷的狼人掀开一块兽皮,招呼文卿过去帮忙,“过来帮我搭一下架子!小崽子放他们自己玩儿就行了,图杜看着呢,不会出事!” “来啦!马上!”文卿大声答应下来,临走前不忘记告诫这群小崽子,“刀子很锋利的,就算闹着玩,你们也不可以拿它在身上划来划去哦。” “知~道~啦~”小崽子们齐声回答,又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 文卿便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小崽子们没眼力,吉莉安有啊,等文卿一走,她赶紧从暗处跑出来,偷摸地伸出一只手招呼图杜,“图杜,快,快来。” 图杜是小崽子们里年纪最大的那个,向来担任着管束族内小崽子的重任。他也是个狼人,毛发黑白相间,眼呈标准的杏仁形状,只是眼白过多,显得有些凶恶。他一对耳朵精神地支棱着,长尾巴垂在身后,是个英俊的小少年。 “什么事,吉莉安姐姐?”图杜小跑过来。 吉莉安扬了扬下巴:“刀我看看。” 图杜精神的耳朵焉了,他迟疑了好一会儿,试图和吉莉安讨价还价,可看看吉莉安因为不耐烦而晃个不停的尾巴,还是依依不舍地把刀递给了对方。 “你、你小心一点。”他捏着刀身,把刀柄部分冲着吉莉安,委委屈屈地小声说。 吉莉安没理会他,接过尖刀后轻轻在手中颠了颠重量,然后平放着刀,在手背上一划。 一层细细的茸毛被剃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图杜小小地惊呼了一声,但很快就闭上了嘴。吉莉安举起刀左右查看,刀面反射着寒光,尖刀的刀刃就像没有使用过一样一尘不染。她又抬起手背看了看,被刀划过的地方已经光洁一片,就像从未长过茸毛似的。 这把尖刀放在人类社会是上等货色,而在兽人的部落里,它简直能媲美神器。 吉莉安盯着手中的尖刀,又抬头扫过拿着刀玩耍的小崽子们……他们手里的刀都像这把刀一样锋利吗? 图杜却没有想太多,他更关心吉莉安变得光滑的手背,还哀叹了一声:“剃我的毛好了啊吉莉安姐姐,现在这一块光秃秃的,太丑了。” “才剃了一小片,很快就长出来了。”吉莉安浑不在意地挥挥手,在心里默数在场的小崽子和他们手中的尖刀。她的眼神在周围绕了一圈,最后又绕回了图杜身上。 这个英俊的小少年浑然不知将会有怎样的命运降临。 但他忽然感到一股熟悉的寒意。 “……不过你说得对。”吉莉安在图杜惊恐的眼神中若有所思地说,“可以剔你的毛。” 正蹲在帐篷顶部帮兽人们固定骨架的文卿听到一声凄厉的狼嚎,他惊讶地抬起头,却发现在场的所有兽人们自顾自做着手里的事情,没有一个因为那声长啸而分心。 旁边正在整理搭好的兽皮的狼人哈哈大笑着给文卿解释:“那是图杜的声音,他叫成那样八成是叫吉莉安欺负了。没事,孩子们闹着玩的,不用担心。” 文卿眨眨眼,虽然觉得那个叫图杜的叫成这样不太像是普通的玩闹,可看别人都那么淡定,兽人又一贯皮糙肉厚,应该是真的没事,便低下头,继续着用力绑好帐篷的骨架的动作。 另一边,经过尖叫、哭泣、挣扎后,图杜依然被强行摁在地上剃光了手臂和两条腿的毛发。小崽子们被吉莉安收走了尖刀,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看着图杜的惨状,想走又不敢走。 确认了每一把尖刀都和图杜手中的那把一样锋利,吉莉安又一一把刀给了他们,叮嘱道:“收好了,回家拿给你们爸妈看。不准藏私!全都要上交!” 小崽子们拼命点头,而后一哄而散。 还在悲痛自己逝去的毛发的图杜忍不住说:“不用担心,吉莉安姐姐,哈利已经把这些刀送给我们了。” 吉莉安慢慢回过头,冲他露出温柔的笑。图杜一个激灵,就见吉莉安瞬间变脸,咆哮道:“你是没脑子吗?!一个人类突然出现在我们部落,这么可疑的事情你是瞎了还是傻了才没看出来!?他给你什么你就接着什么?!还哈利!他说他叫哈利你就信!” “是、是你带他回来的啊吉莉安姐姐……”图杜哭丧着脸,“一大早你就不见人影,不是祭司让你去接他来我们部落的吗?” “老师没让我去接他,我早上取水去了。”吉莉安咬着牙,不好意思说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把人带回部落了,听了图杜的话蓦地眼前一亮,“对啊,有人类来我们部落这件事要先告诉老师,我怎么就忘了。” 她跳起来,灵巧地转了一下身,身后长长的尾巴为了维持平衡卷曲又垂下。 这种跑动时上半身前倾,近似兽类四肢着地的姿态真有种野性的优雅,尤其是在吉莉安落地时小腿绷紧的刹那——像是在跳一曲芭蕾舞,明明需要强劲的力量作为支撑,可远远看上去却那么柔弱无暇。 她倐而消失在图杜的视线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试试这几天能不能多更一些吧,状态好像不错。 第63章 在神眷大陆的人类的习俗里, 为地位最高之人所建造的建筑向来位于城邦或是乡镇的正中央,其余的建筑环绕着它散开, 呈众星捧月之势。一方面, 这是为了显示君主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君主的安全。 但兽人的规矩却不太一样。 兽人的领地意识极强,所以他们的居处更为分散, 部落与部落之间相隔极远。兽人的国家里分为无数个大小规模不一的部落, 兽人的部落就相当于人族国家中的城邦,而一个部落中, 地位最高的兽人通常都住在地势最高的地方。 如果说人类的城市或圆或方, 那么兽人的部落大致都呈等腰三角形, 最为尖锐的尖角所处的位置最高,那就是部落中地位最高的人居住的地方。 不过这个规矩在地势平坦的平原上不适用, 所以草原兽人遵循另一种尊卑:等腰三角形的尖角永远指向东方, 指向太阳升起的方向。 兽人以东为尊。他们称呼光神为“太阳神”, 并且虔诚地信仰他, 感谢他带给世间光明。 要说起来也挺有意思, 兽人的体质和智商都意味着他们基本和魔法无缘, 但在远古时候,在被称为叛逆者的古法们还未出现的时候,所有智慧生物都是依靠着向神灵祈祷获得元素垂青的,那时候的魔法师都是巫师,强大与否完全看他们祈祷所得到的回应。 人类们的历史飞速地发展着, 但在兽人中,远古的修行方式被最大程度地保留下来,兽人的祭司,实际上就是巫师。 文卿并不意外这个部落的祭司知道他的到来,被忽然在耳边响起的苍老嗓音邀请,他也只是神态如常地放下手上正要往搭建好的帐篷骨架上铺陈的兽皮,告诉周围的兽人祭司召唤他过去。 没有兽人吃惊,他们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消息,好像工作中忽然有一个人在没有传讯者到来的情况下停下手,告诉周围的人“祭司刚才召唤了我”是一件平凡无奇的事情。 可能是注意到文卿没有立刻动身,叫他过来帮忙的那个狼人向他解释:“被吓到了?祭司偶尔会这样。肯定是吉莉安不在附近,不然祭司都会让吉莉安过来传话。” 文卿说:“吉莉安?吉莉安又是谁?” “就是带你过来的小姑娘啊,她是祭司的弟子。”狼人大叔爽朗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相当锋利的尖牙,“吉莉安有点淘气,她玩得不尽兴会到处捉弄人,所以祭司很少吩咐她去做重要的事情,怕她惹麻烦。” “哦。”文卿点了点头。 他谢过热情的狼人大叔为他带路的提议,在那道苍老声线的指引下找到了对方的帐篷。 祭司的帐篷和普通兽人的帐篷从外观看并没有明显的差别,环状的墙壁,伞盖状尖顶,无论是大小还是高度都和周围的帐篷相统一。 刚才帮着那些兽人搭建帐篷的时候,文卿特地观察过这些帐篷。在三百年后,兽人的习俗已经被人族高度同化,传统的游居生活被定居所取代,他们的帐篷也沦为漂亮的工艺品,或是在经过改良后,作为行走于沙漠的商队和佣兵的暂时性居所使用。 出于这样的原因,即使是走过许多地方的文卿也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兽人的帐篷。最为传统和古老的兽人帐篷由藤更木搭建框架,又在框架上覆盖独角鹿的皮毛。 藤更木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树,这种树的生命力非常强,它们生有比主干长了数倍的根系,能够牢牢地抓紧土地,汲取土地深处的营养,同时,这种树不长树叶、不生枝丫,而是在主干上长出藤蔓一样的气根。向下生长的是支持根,它也最为粗壮,每一根支持根又能长成一株新的藤更木树;向上生长的是呼吸根,呼吸根内部有许多管状气道;左右横向生长的是攀援根,攀援根韧性最强,且能分泌出粘性极强的粘液帮助攀援;而卷曲柔软、最纤细部分仿若毫毛的则是寄生根,它能够寄生在周围的植物中,吸收对方的营养。 这些发达的地上根系功能众多,完全取代了树叶,几乎不惧怕任何自然灾害,一株藤更木树往往能够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 但任何生物都有天敌,藤更木树也不例外。 藤更木树的天敌生活在瓦蒂河中,一种肉眼不可见的浮游动物专门以藤更木为食,每当一处藤更木树的森林被改道的瓦蒂河支流淹没,这种无名的浮游生物就会大量汇聚过来,在藤更木森林中繁衍,爆发式增长的浮游生物让无数食用浮游生物的水生动物会蜂拥而至,小鱼又吸引了大鱼,大鱼又吸引水面上的猎食者,整个草原上生态系统的成员都在这时候倾巢而出,共赴狂欢。 独角鹿也是这场狂欢里必不可缺的一员。 它们体型庞大如牛,性情温和敦厚,作为阿拉伽草原上数量最多的食草动物,它们出场时从不形单影只,数量最小的集群也由上百头独角鹿组成。虽然有和独角兽相似的名字,独角鹿看上去却并不显得高贵优雅,反而有些粗笨。 它们的皮毛柔软丰厚,不易被水渗透,保暖性极佳,是优质的服装材料。文卿就有几顶独角鹿皮毛制成的帽子,还有一条纯白色的独角鹿毛披风——白披风是某次演奏会后当时的圣佛仑公爵夫人赠送给他的,天生纯白色皮毛的独角鹿极其罕见,这份礼物价值不菲,更别提为了迎合他的喜好,公爵夫人特地寻来了小鸡蛋大小的红宝石,又将它雕刻成玫瑰,作为这件披风的扣带装饰。 文卿很爱她,她有一头相当美艳的红发,即使是漂亮的贵族仪态也掩饰不住这位夫人顾盼间的开朗和活泼。她有些像他妈妈。 兽人们用藤更木搭设帐篷的大体框架,在支架上铺设防水效果好且保暖的独角鹿皮毛,藤更木会渐渐在土地中扎根,横向生长的攀援根会沿着兽人们的设计和规划织成一张网状的内罩,并依靠粘液牢牢吸附住独角鹿皮毛。藤更木的地下根系和粗壮的支持根让兽人的帐篷扛得住狂风暴雨、大雪冰雹,不过要每日修剪,避免它们长成新树,而呼吸根能吸收空气中的水分,并且并起到调节气温的作用。 寄生根好像没什么用,不过兽人们发现了它们缠绕的本能,会用它们来固定住帐篷里的家具和陈设。 这种因地制宜的帐篷在未来没落的原因也正是出于它具有的强烈的地域属性,每一顶帐篷都是一个小小的藤更木树林,兽人们随意迁居,走时只会砍下必要的主干,是因为瓦蒂河会为他们处理好后续,至于别的地方,毫无天敌的藤更木树会吃光所在地的所有植物,造成极大的危害。 藤更木是草原兽人帐篷最主要的部分,藤更木的特性让这些帐篷坚固、耐灾、适宜稍长时间的生活。改良版的兽人帐篷用别的木材和编织成网状的材料取代了藤更木,更方便拆卸、携带和组装,适合商队和佣兵的需要,但也失去了藤更木的优良特性。 文卿在祭司帐篷前停留了好一会儿,祭司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并未催促。他忽然从回忆中惊醒过来,赶紧掀起门帘,走进祭司的帐篷中。 这是他头一次走进传统和古老的、未曾沾染上太多人类气息的兽人帐篷。帐篷内的藤更木交织缠绕,图案就像木纹一样古朴,大型的家具大多贴墙而立,墙上则挂着猎物的头颅,帐篷内没有更多的装饰,没有窗户,也没有床。 这才对,文卿记得草原兽人是在独角鹿皮毛毯子上睡觉的。 兽人祭司盘着腿坐在一块独角鹿皮毯子上,面前燃烧着一团篝火。他半背对文卿侧坐着,正专心致志地将一把刀放在篝火上缓慢移动。他均匀地炙烤着刀锋,那把刀的锋利程度更甚于文卿送给兽人小崽子们的礼物。 祭司对面摆了一块毯子,祭司没有说话,但文卿猜那是给他的。 他想了想,在与众不同的凝重气氛里走到那块毯子上,学祭司的姿势盘腿坐下了。 趁坐下的机会,文卿快速地瞥了一眼兽人祭司。对方露在皮毛衣服外的皮肤上布满了茂盛的灰褐色毛发,肌肉纹理隐约可见,看身材,这应当是一位男性兽人,女性兽人的肌肉分布和发育重点与男性不太一样。 文卿还没办法根据耳朵的形状判断对方的种族,不过能肯定这位祭司要么是狐族,要么就是豹族,理由嘛……倒不是他看出了什么,而是兽人的祭司基本都在这两类里诞生,鲜少有例外。 坐稳后文卿才意识到他的位置有点微妙。 兽人以东面为尊,帐篷的开口朝向东,却又不正对着东,以示对神灵的尊敬。看方位,他坐下后正面朝向东方,这个这个,似乎于礼节上不太对? 文卿不很了解兽人的礼节,但是正面朝向东方,这个位置透露出的信息太让人捉摸不透了,文卿顿时觉得好像坐在了一团滑溜溜的水团上。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想起身,又不敢起。 给他坐了东面的位置,没坐下之前还能拒绝,可坐都坐下了,他哪里能再说不坐就不坐?这不是打人家脸? 这个祭司做事太简单粗暴了,什么解释都没有就叫他坐这儿。可兽人的风格一直就是这么简单粗暴,旅行的人怎么能去责怪别族的风俗?所以也不能怪祭司,想来想去只能怪他自己。 文卿:叫你东看西看,叫你东想西想。你都吃几堑了,半个智都没长。 祭司还在不紧不慢地烤那把刀,他的镇定让文卿也镇定了下来。他默默看着祭司烤好了刀,站起来,走到帐篷的墙边,在最壮硕的那根呼吸根上割了一刀。 淡青色的汁液从藤更木的伤口处喷.射出来,同时出现的还有一股植物的浆香,祭司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杯子接住了这些汁液,然后他用手指封住那道伤口,数秒后他再放下手的时候,伤口处已经生出一层结痂似的薄膜。 他又坐回毯子上,一手托着杯底,一手握着杯身,双手递过了这杯淡青色的汁液。 ……这什么礼仪?什么意思?怎么应对?完全没听说过!书上也没见过! 此时此刻唯有见招拆招一条路可走,想来以兽人的性格也不会有特别复杂的礼仪。文卿战战兢兢地接过杯子,战战兢兢地喝了一口杯中淡青色的汁液——祭司毛茸茸的脸上看不清表情,不过文卿不觉得祭司很满意——他仰起头一口饮尽杯中的液体。 屋内沉郁的气氛一松,祭司终于露出了符合兽人身份的豪爽笑容。 第64章 这关过了。 文卿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他一向给人跳脱和任性妄为的印象, 但实际上, 他是个非常守规矩的人。当年他受邀在皇宫进行演奏的时候,即使是最苛刻、最吹毛求疵、最尖酸刻薄的批评家, 也没办法在他的仪态中挑出半点错处。 他的一举一动确实都带着股挥之不去的轻慢,也有人紧抓着这一点不放,但他们最终沦为笑柄,因为若是挑剔一个吟游诗人举止轻慢,就好像挑剔少女脸上的酒窝,挑剔春天里的鲜花开得太多一样荒诞。 王公贵族们愿意忍受文卿的稍许出格之处, 他们承认世俗应当为这个吟游诗人让步,尤其是在他已经表现出相当的尊重的时候。 文卿很清楚什么时候他可以插科打诨,什么时候他必须严肃以对。你看着他,时常会觉得他行事实在太过随心所欲了,可他实际上并不曾真正冒犯他人, 与之相反, 他从来都相当注意周围人的心情。 所以文卿非常重视异族的礼节和习俗, 尤其是他陌生的那些,因为他搞不清楚哪些行为是有些过线但被允许的,哪些行为对异族人来说可以与奇耻大辱相媲美。 祭司显然是在以一种特殊的大礼接待他, 这个认识让文卿很紧张。 异族的大礼接待特别要命,要是应对的方式不对,很容易让对方觉得你对他们不够尊重,再严重一点,他们甚至有可能觉得你轻视和侮辱他们。 虽然就算这个兽人部落加起来都伤不了他一根毫毛, 哪怕回应错了也没什么要紧,可文卿非常不乐意错误地对待别人的重视。 他总是愿意对别人好一些。 值得庆幸的是兽人的礼节不出他意料的简单,接过杯子的手势好像没有什么规定,接过杯子之后也不需要先说些什么固定的赞美词,只要把里面的青色汁液喝光就够了。 从藤更木上取得的汁液还挺好喝,稍微忍耐一下刚入口的特殊味道后,舌尖上回涌出一股鲜美的青草味,最初的特殊味道令青草味更加香甜。 文卿悄悄砸了砸嘴,越回味越想喝,心说离开阿拉伽草原之前要弄些藤更木带着才行。 祭司收起那把刀,语气和蔼地和文卿说话:“你是叫……哈利?” 文卿盘着腿坐在毯子上,很乖地点头。 “我很久以前就看到你的到来……比我想象的更久一些。”祭司说,“叫我阿泰尼昂吧。” “你知道会见到我吗?”文卿惊奇地问。 “我知道你会来阿拉伽草原,我们都知道你会来。但没人知道你究竟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又见了谁。”阿泰尼昂不急不缓地说。 从外表看他还很年轻,躯体线条干净流畅,皮肉紧绷结实,肌肉里还蕴藏着强大的爆发力。然而在神眷大陆长寿种数不胜数,外表并不能作为判断他们年龄的依据,一般情况下,判断年龄最靠谱的是声音。 不同年龄段的人说话的声音是不同的,单从音音色上辨认,幼儿的嗓音柔嫩,少年的嗓音清朗,成人的嗓音稳定,老人的嗓音沙哑,根据个体差异音质会有些变化,但总体特征放在那儿,多数人都能分辨得出。 少数听觉敏锐的人能听出更多东西。 比如同样是老人,有些老人说话时语句清澈、无浊音,语调后劲十足,那么这个老人多半身体健康,日子还很有有盼头;有些老人说话表面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其实他的身体器官已经老化了,他讲话的时候就或多或少会带一点浊音——因为一个人发出声音,不仅仅是依靠声带震动,也依靠着鼻腔、口腔、咽喉、胸腔等等多个部位的协调,任何一个部位出了问题,都会在声音上有所体现,只不过这种变化过于细微,所以难以分辨。 阿泰尼昂看起来还很健康,但文卿一听他说话就知道,他的内脏已经衰老和腐朽了。 真是不可思议,文卿想,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位兽人祭司,对方安静而沉稳地望着他,无论是坐姿还是眼神都生机勃勃,那双兽类的眼睛清澈透亮,毫无浑浊之意。 单单看外表祭司他甚至称得上正值壮年,可他的身体内部却衰老到如此地步……为什么会这样呢?文卿弄不明白。 相比起来,他口里所说的“知道你会来阿拉伽草原”也不那么重要了。 毕竟他们信仰的太阳神,即光神,司掌日月星辰,同时被称为命运之神,而命运之神的信徒窥见命运的轨迹并非一件奇怪的事情。 当然这件事还有稍微有点奇怪的,单单某一个祭司知道他会来还可以说是“窥见”命运,但听阿泰尼昂的说法,似乎所有的祭司都知道他会来,这就不能说是“窥见”了,这是命运之神降下的“神谕”。 多稀罕啊,神谕。 神眷大陆里神明的风格可以说是相当独树一帜,被玩家们调侃为“爱信信,不信滚”的标杆,作为自然神,他们不需要信仰,即使是最虔诚的信徒,他们的态度也不见得有多热络,对于以他们为名义集结的组织,无论是国家还是宗教,都爱答不理的——他们居然也会降下神谕? 文卿明白阿泰尼昂为什么这么慎重其事地对他大礼相待了。 但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祭司衰老到如此地步。 他眼里的疑惑非常明显,祭司却误以为文卿是因为自己出现在预言中而疑惑。他温和地向文卿解释道:“我不能告诉你更多东西。我只能告诉你,在我们一族才刚刚从太阳里获得信仰的时候,所有的祭司就知道会有一个特殊的人到草原上来了。” 文卿点了点头,对此并不吃惊。 神眷大陆里的命运是注定的,时间和一切选择都是早已存在的东西。 世界的命运就像一条河流,从未可知的源头走向未可知的终点,只有起始的两端不可知,而中间的那一部分是安排好的事情。 如果以看待一个游戏的眼光来看,神眷大陆的命运论非常合理,毕竟游戏的剧情本来就是安排好的,官方开放副本的顺序也非常按部就班;即使是按照看待一个世界的眼光来看,这种命运论也挑不出错处,毕竟人类是难以看到命运的,命运论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理论,既然没有证据证明其真实,自然也就没有证据能否认其存在。 可文卿自己知道不对劲的地方。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并不是神眷大陆的人。 正常情况下,神眷大陆里的祭司可以看到所有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换句话说,如果一个玩家和祭司交好,祭司很有可能隐晦地提示玩家某些副本开启的条件,从而使得玩家在游戏中占据先机。 但这个祭司是没办法看到玩家的走向的,他能看到的仅限于已经储存在主脑中的游戏进程——除非这个玩家接到某个强制性的连环任务,必须在某个时间段里在某个地点做某事——文卿身上显然不存在这种情况。 他从来就不曾真正存在于这个世界里。他来自别的世界,那个世界的科学并非魔法,而是另一种理论;在他的世界,《神眷大陆》是且仅仅是一款有趣的游戏。 为什么祭司能看到我?我来到这个世界是被安排好的吗?他不禁想到,可这也不合理,眼前的这位祭司并非是他遇见的第一个草原兽人的祭司,这位祭司只不过是他在“真实的世界”里遇见的第一个草原兽人的祭司。 文卿在脑子里飞快地做起了排除法,排除一些完全不可能的推测后,可能性最大的是,祭司所见的那个特殊的人仅仅只是一个剪影,而非具体的人物。 神灵早已确定会有一个特殊的人来,但这个特殊的人是谁却是不确定的,而《神眷大陆》这款游戏,或许就是选取特殊人物的渠道。 “怎么能确定我就是那个一定会来的人呢?”文卿好奇地问,“而且你还说,在那么早的时候就知道我会来了。” 他特地在“那么”上加强了重音。 兽人一族委实没什么花花肠子,祭司没想太多,回答得非常干脆:“你进入我们部落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谁了——这是太阳神的启示,哈利。我不需要确定,我就是知道那个人是你。我没办法告诉你那是什么感受,亲爱的哈利,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是理解不了我们的虔诚的。” 文卿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他知道自己猜测的前半部分是正确的,这个特殊的、一定会来阿拉伽草原的人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有他到了之后才能被确认。 神眷大陆的神不来模糊其词这一套,他们的风格非常粗暴,与性格无关,那是以绝对的力量为基础的粗暴。所有含糊其辞的东西,基本都是因为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这对应了文卿猜测中的后半部分,《神眷大陆》这个游戏的存在或许就是为了筛选出会被送来这个世界的特殊人物。 不然很难解释这个游戏里透露出的惊人的信息含量。单单是游戏的历史资料中公开的部分已经展示出令史学家们毛骨悚然的真实感,更别提这款游戏里npc的智能程度。 在文卿的时代,真正意义上和人类的情感相差无几的人工智能还没有诞生,然而《神眷大陆》里的每一个npc都有着鲜活的性格,每一个都展示出人工智能进化到极致后才能衍化出来的复杂人性。 所有玩家都以为《神眷大陆》是划时代的创造,但文卿却能从家人的只言片语中明白,这款游戏早就不在人类的掌控之中了。 就好像人类在创造游戏的时候无意间触摸到某个真实世界的边角,然后那个真实的世界便借由游戏降临于世。 而那种对于超乎掌控的事件的好奇,其实才是他开始玩这款游戏的初衷。 不过文卿其实根本就不太在乎这些前因后果……他不在乎的,就像将死之人很少在乎自己死后会去哪里。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一切都起源于一场重生,他得到了切实的好处,所以也不在乎重生的具体原因。 就算要付出什么也没关系。他愿意为这场重生做任何事情,只要不真正伤害他在乎的人。 就在这时,一道风刮进了帐篷,门帘因为这道风不安地浮动着。 “老师!有人来我们部落了!” 文卿看到熟悉的身影冲到了祭司的身边。 是吉莉安,文卿还记得那位狼人大叔告诉过他的名字。 第65章 大概是因为跑得太急, 吉莉安停下脚步后还有些喘.息, 那对非常引人注目的黑□□耳朵精神抖擞地挺立她的在头顶, 随着她喘气的节奏轻轻抖动, 看上去既可怜又可爱。 文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按捺住揉她脑袋、捏她耳朵的冲动。 虽然文卿自己对此毫无意识,但他确实是个绒毛控,而且尤其喜爱小小的、毛茸茸的、会非常灵敏地动来动去的耳朵,反而对动物本身兴趣不大。 前面在索格镇遇到的熊人杰克也好, 在阿拉伽草原上遇到的猫人吉莉安也好, 他们小巧的耳朵都恰好戳中了文卿的萌点, 而文卿对他感兴趣的人又总是非常宽容,所以当吉莉安喘匀了气之后激动地告诉祭司“我们部落来了一个非常可疑的人”的时候,即使明知吉莉安说的人就是自己, 文卿也只是笑吟吟地看着, 并未反驳。 他觉得吉莉安激动的样子非常可爱, 也很有趣。 “老师!那个来我们部落的人, 哈利, 真的非常、非常可疑!”吉莉安还在试图说服阿泰尼昂,“他是我从瓦蒂河里捞起来的, 行踪可疑!而且他被我捞起来之后只是对我说了几句我根本听不懂的话, 我就把他带回部落了!这也很可疑!我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带他回部落!老师你听见了吗?!他真的非常可疑!” 阿泰尼昂苦笑着摇头, 没有回应吉莉安,而是先向文卿投来充满歉意的一瞥,“抱歉, 吉莉安只是任性了一点。她其实没有恶意。” 文卿当然清楚自己出现的时机确实有些可疑,而且他唱了两句歌让吉莉安晕晕乎乎的也是个事实,虽然那不是他的本意,但吉莉安的怀疑没有出奇的地方。 他赶紧回答:“没关系,阿泰尼昂,我能理解。吉莉安她只是警惕了一些,对陌生人类警惕一点没什么错。” 吉莉安听到文卿说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当事人就在老师的帐篷里,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双漂亮的杏核眼瞪得圆溜溜的:“你——你怎么在这里?” 阿泰尼昂看不过去了,威严地呵斥道:“吉莉安,这是我们部落的客人,不可以这么失礼!” “没事没事!吉莉安这么警惕才叫人佩服……她肯定一直把部落放在心上,所以才担心这么多。”文卿见势不妙赶紧打圆场,笑着看向猫耳的女孩儿,“吉莉安很可爱,阿泰尼昂有一个好学生!” 他笑起来的时候有种让人不得不去信任的气场,或许是因为他天生就有一双孩子气的大眼睛。他看上去那么天真纯洁,而且直率,你很难想象他会说出违心之语。 这段话让吉莉安和阿泰尼昂之间的气氛缓和下来,阿泰尼昂看了吉莉安一眼,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而吉莉安则是充满警惕地看了文卿一眼,从鼻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满脸不情不愿地接受了文卿的恭维。 作为用两句歌让吉莉安言听计从的始作俑者,文卿还真没办法洗刷自己在吉莉安心中充满疑点的印象,即使他不是故意蛊惑吉利安的——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不再压抑本来的声音后会有这样的效果。 明明临走前他用原本的声音和李说话的时候,李没有表现出特别之处。 看来用李的反应作为标准不太合适,文卿想,李的实力深不可测,他对自己的嗓音的抵抗力或许也比常人要高上很多。虽然他自己也有预料到这一点,在吉莉安面前唱歌的时候还是有压抑自己,但他的估计还是出了很大的偏差。 吉莉安似乎完全无法抵抗他原本的声音,而身为兽人的吉莉安都作此反应,可想而知普通人类在他的声音面前会有何种表现。 文卿一时间有些苦恼,虽然他热爱音乐,可他更热衷于乐器的演奏,他的行为模式与其说是吟游诗人,不如说更偏向于演奏家。对吟游诗人来说唱歌是必修课,但对文卿来说,他宁愿把练声的时间花在演奏乐器上,因为练声这件事对他来说总归是很枯燥的,而且能作为承受力参考的人选也很难找。 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灿烂地笑着,眼神在阿泰尼昂和吉莉安之间游移不定。 阿泰尼昂显然相当宠爱他唯一的弟子,对吉莉安的呵斥更多是做给文卿看的面子工程,在文卿自己都表示不在意的情况下,他的神色已经相当平静。 反而是吉莉安,在被文卿恭维之后依然气鼓鼓的,显然还在不满老师没有相信她所说的话。 傻孩子,文卿想,阿泰尼昂哪里是不相信你说的话?他只是不想在我还在的时候表现出自己的相信而已。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文卿说,“部落里还有很多工作没做,我恰好可以帮上忙,怎么样,阿泰尼昂?” 祭司当然不可能让尊贵的客人去帮助族人建造他们的家园,他赶紧客气地说:“不用帮忙了,亲爱的哈利,你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好好休息就可以了。你来之前我已经让人搭好了帐篷,隔壁是个很不错的位置,你就住在那里怎么样?” 文卿一向是客随主便的,祭司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会点头应好。 事情就怎么定下,他识相地告别了阿泰尼昂和吉莉安。临走前他还笑嘻嘻地冲吉莉安眨了眨眼,吉莉安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手指动了动,捏成了拳头,什么也没说。 阿泰尼昂用温和的眼神送他离开帐篷,吉莉安虽然脸色不好看,但碍于阿泰尼昂在场,也没捉弄和为难文卿,只是翻了个白眼,用行动充分地表明了自己对文卿的不欢迎。 等文卿出了帐篷,门帘才刚刚放下,吉莉安就迫不及待地问:“老师!你怎么都不听我说的话!” 虽然气势汹汹,但她的语气里显然带着委屈。 阿泰尼昂看着吉莉安稚嫩的面庞,在心中叹了口气。 “吉莉安,对哈利尊重一些。当初我在族内挑选继承人的时候,你的天分是最高的,只有你在初次祈祷之后就能领略到神向我们展示的世界,触碰到我们身边无处不在的神。” 阿泰尼昂端坐在皮毯子上,没有做任何动作,然而不知何时,星星点点的光已经遍布他的身周。 它们静止地漂浮在半空,环绕着他,如同夜空里群星组成的光带。如果细看,每一个小小光点的四周都有一圈黑色,那是元素被剥离出来后形成的黑洞,黑洞里充斥着混沌、无序、暴.乱、雷霆,但那些动荡都太细微了,肉眼能看出的只有万籁岑寂。 仿佛是为了回应阿泰尼昂所说的话一样,吉莉安瑟缩了一下,对这些光点露出了又敬又畏的神色。 她能够觉察出那些黑洞里的危险。 光点很快就重新融入了周围的环境,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充满赞赏的,阿泰尼昂点了点头,说:“最近这些年你的进步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能从太阳神的回应中提取出关于命运的那一部分。我想你能明白,和哈利相遇,带哈利来我们部落,都是太阳神赐予你的使命。” “我明白,老师。”吉莉安恭顺地垂下了头。 在阿泰尼昂看不到的角度,她又翻了一个白眼。 “吉莉安,要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阿泰尼昂微微摇头,“不要总觉得离你成为部落里的祭司的那一天还很遥远,就像我一直都在说的,‘做好万全的准备’,这是一个祭司应有的信条。” 而被迫听从说教的吉莉安,在自己的老师说到“就像我一直都在说的”时就开始挤眉弄眼,嘴唇蠕动着做出了和老师同步的嘴型——做好万全的准备——她无声地说,又翻了一个白眼。 “……好了,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在一通长篇大论后,阿泰尼昂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吉莉安,叮嘱道,“记住,好好和哈利相处。” “我们兽人怎么和狡猾的人类好好相处,”吉莉安撇了撇嘴,终于逮到机会说话,“一不小心就被他们骗了,不如从开始就不要相信他们。” 阿泰尼昂沉默了一会儿。 “你还在记恨五岁那年被人类商人骗的事情吗?吉莉安,我想你能明白——”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吉莉安尖叫着打断了阿泰尼昂的话,激动得浑身的毛发都根根炸起,“我没有记恨!我是吸取了教训!人类又狡猾又可恶!” “——好吧。”阿泰尼昂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这个表情即使是在他面部茸毛的遮挡下依然十分清晰。 他最终还是决定照顾一下弟子的脸面,没有继续说下去。 吉莉安立刻从老师的帐篷里逃走了,那慌里慌张、脚底打绊的模样,活似尾巴着了火。 文卿坐在阿泰尼昂分给他住的帐篷顶上,看着吉莉安一口气跑到了远离部落的地方。 她最后在一片空旷的草地停下脚步,身后跑过的地方没有留下半点踩踏的痕迹。站定后,她的整个脚背都被草丛淹没了,微风拂动浅草,那些纤弱的草尖轻轻叮咬着她的脚踝,可能是有些瘙痒,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长长的尾巴却忍不住垂下来,环绕住自己的脚踝。 盯着她看的文卿觉得心都要化了。 太可爱啦,他想。 远处的吉莉安浑然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注目之下。 她先是警惕地转动着耳朵聆听声响,又左右看看,等到确定周围没有人之后,吉莉安抬起从文卿离开帐篷时就捏成了拳头的手放到眼前,慢慢张开。 轻纱一般的蒙蒙金光从她的指缝间透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那本无cp文的构思了一阵子,写了大纲之后,我发现我没有写的冲动了…… 不是不写,而是没有冲动了_(:3ゝ∠)_ 那一本说好了日更,为了防止打脸,我暂时先不写……不然要是写成像这篇文一样的更新频率……就没脸了…… 最近有新梗,特别有写的冲动。 [综英美]我的变种能力为什么这么羞耻 亚度尼斯是一个穿越者。 在这个危机四伏、反派乱蹿的神奇世界,他还是有自保之力的:他是个变种人。 但在这个充斥着巨力、加速、心电感应、无限自愈等等变种能力的世界,他的能力偏偏是……给别人无与伦比的x♂高♂潮。 强度可控,时间可控,甚至位置也可控。 …… 如果一个反派遇见亚度尼斯,他只有一种死法。 爽死的。 诸君,我就是想要玩弄一下我粉的超英和超反,和别的一些……咳咳。 所以下一篇大概要写这个? 不喜欢的绕道,喜欢的可以期待一下。 第66章 那是文卿离开阿泰尼昂的帐篷时悄悄扔给她的, 他冲她眨了眨眼睛, 吉莉安就感觉手里多了一块儿冰凉的东西。 文卿的速度太快了, 吉莉安甚至完全没有看见对方做出任何动作。她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握住它,手里的物件戳在她的掌心,而她甚至连惊讶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摆出来, 文卿就走出了帐篷, 头也不回, 背影潇洒。 而老师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仿佛毫无所觉。 不知为什么,吉莉安悄悄捏着拳头, 把手里的东西藏了起来。 之后她语气神态都很自然地和老师撒娇, 两人问答流畅,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吉莉安完全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她没有存心撒谎,事实上,她也确实没有撒谎, 她根本就什么都没有说。 她以前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会告诉老师, 奇就奇在这一点,她当时暗自隐瞒了这件事,可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心虚。 直到这会儿独处,吉莉安才感觉她的心脏在喉咙里砰砰直跳, 呼吸也有些急促。这个刚刚诞生的“瞒着老师的秘密”让吉莉安的心里充满了诡异的兴奋,在这种兴奋的刺激下,她连文卿的可疑作态都顾不上了,一心就想知道文卿送到她手里的到底是什么。 她慢慢张开五指, 从指缝中透出的蒙蒙金光照在她的面庞上,将她脸上的茸毛也染成了泛白的金色。 一块儿金色的小月亮静静躺在她的手心。 吉莉安又一次瞪圆了眼睛。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面色渐渐变得痴迷。 这被雕琢成新月形的金色宝石有拇指那么大,被打磨得极为光滑,它的表面如水面般细腻,而内部又通透光泽,在阳光下,新月的表面浮着一圈肉眼可见的、再清晰不过的新月形金光。 那属于珍贵宝石的光芒多美啊,它的明亮在某种程度上远胜过太阳,因为太阳不足以令任何女人都为之疯狂。 只有最顶级的皓石才能产生这样的光雾效果,而皓石的内部越是清透无瑕,它在光源下反射出的光雾就越是醇厚清楚,并且如丝带般连贯;皓石的光雾效果越好,它本身就越是稀少和珍贵。皓石的颜色多为偏红的琥珀色,其次是偏绿的碧色,再次则是柔软的鹅黄,纯粹的黄金色最为罕见,价值也最高。 吉莉安手里的这块皓石是三百年后整个神眷大陆上最为昂贵的一块,在此时还没有被开采出来。 它的存在独一无二:光雾和它一样漂亮的,没有它的大小;和它一样大的,又不够水灵通透。 乃至于这块皓石的雕琢,也是由顶级的侏儒大师着手——在不破坏皓石内部结构的前提下雕琢它,光雾才能如此流畅地契合外形,即使转换角度去观察,它所形成光雾也是新月的形状。 三百年后皓石资源的开采已经到了尽头,那位侏儒大师也成了传说,这块新月形的黄金皓石由此而成了绝唱。三百年后,它作为嫁妆随着圣佛伦家的女儿进入皇宫,皇后将它安放在胸针上,珍藏于寝宫,吝啬将它示于人前。 那位雍容的老夫人最终将它转赠给了文卿,请求他作为使者前往巨龙的山谷。那是一个危急的时刻,深渊来的恶魔令人类的社会陷入动.荡,人类需要强有力的盟友去熄灭带着恶魔降临人世的岩浆。 吉莉安非常爱它,从她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就是。没有女人能够抵挡它的光辉,她也一样,即使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儿。 她爱不释手地将这枚新月放在手中把玩,又捏着它的两个尖角举起它,对着阳光变换角度,欣赏它随着角度改变而不断变幻的光雾。 草原上的艳阳是合适的光照,万里无云是合适的天气,在某个吉莉安凑巧找到的合适的角度,那圈光雾放大到极限,半空中,一轮比人脸还大的金色新月自吉莉安的手中冉冉升起。 她握着这轮月亮,犹如所有华贵的金光都来自她的手心。 “真美啊。”文卿笑起来,自言自语道。 但紧接着吉莉安就又把这枚新月藏进了手心。她另一只手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没摸出什么来,就从短裙上撕了一小片兽皮,把新月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扭头顺着原路往部落里跑。 她跑动起来的姿势依然赏心悦目,柔与力的结合精妙得当,然而文卿却有了不妙的预感。 “不,”他喃喃着摇头,“不。” 遗憾的是,他的预感还从未出过错。 事情终究还是不可逆转地发生了,或者说正在发生。吉莉安径直走到他的帐篷前,她的声音因为阿泰尼昂就在隔壁而刻意压低,不过仍显得气势汹汹:“哈利!快出来!” “我在帐篷上!”文卿也压低了嗓音,“上来说话吧,吉莉安!” 吉莉安抬起头看了看文卿,随即后退两步助跑,四肢并用地攀着帐篷爬上了顶部。 “这上面视野很好,往哪边看都没有遮挡物。”文卿垂着头和爬到他脚面的吉莉安对视,“你以前在帐篷上面待过吗?” “废话。”吉莉安说,“我在这儿长大。这是我家,你没爬过你家屋顶?” 文卿歪着头看她:“没有爬过。我家没有屋顶。” 说得就像他是因为没有屋顶才没爬过屋顶似的。 “你家是圆的还是怎么着,没有屋顶?”吉莉安听不出这句话背后还有没有别的含义,她爬到文卿身边坐下,顺理成章地跟着文卿的逻辑往下走。 “它不是圆的,它就是没有‘上下’方位的区别……我家在太空里,在宇宙中。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知道太空和宇宙的意思。好吧,这个词对你来说可能太高深了,这么说吧,我们家不在地面上,不在地面上的任何位置,不在平原高原山地谷地,它在天上,距离地面很高很远的天上。” “就像浮空岛?” “还要高,还要远。” “你家很奇怪。”吉莉安直接得有些不礼貌。 “奇怪吗?只是和你们不一样。在我们那儿这很寻常,对你来说,我们每个人都很奇怪。这时候奇怪就不奇怪了,不奇怪才奇怪。”文卿说。 吉莉安转头看着他,说:“你家一定很漂亮。” “是很漂亮,但所有东西都隔着一层。我们从窗户往外看,通过观察的仪器往外看,或者套着一层壳子出去,再借助壳子上的窗户往外看。所有东西,即使近在咫尺,也很……很遥远。” “那就打破窗户。”吉莉安说。 她根本不明白文卿说的话有什么具体含义,究竟代表了什么,她只是本能地觉得难过,这种难过那么无力,让她回忆起她被人类商人欺骗后的那种愤怒。她盯着文卿,不自觉地绷紧肌肉,兽类的瞳孔缩成一道细线,看上去既冷血又恐怖,仿佛下一秒就会撕开他的喉咙。 “不不,吉莉安,不是窗户的问题,问题是遥远的含义。”文卿笑起来,他抬手揉了揉吉莉安的头,把那对后折的耳朵揉得躲来躲去,“这个遥远指的不是距离很远,因为再遥远的距离也是可以靠近的。这个遥远指的是‘可望而不可即’。” “没有看得见但是没办法到达的地方。除非你看到的就是假的。”吉莉安说。 文卿的手还放在她的脑袋上,她的头还随着文卿的动作摇来晃去,可她这一刻说话的语气真是太冷了,仿佛澎湃的怒火全都结了冰。 然而怒火怎么能强行压抑?怒火只会更汹涌地为了突破冰层而燃烧,就像被绑住的人会拼命用力去挣脱绳索。 吉莉安知道自己不该这么生气,哈利与她无关,然而这种愤怒又确实出自她的本性。 任何有感情的生物都会被周围生物的情绪所感染,或多或少。当一个人置身于嚎哭的人群,即使这一天是他人生中最成功和最快乐的一天,他也会不由自主地同周围人一起嚎哭,人群将他们的情绪投射到这个人的身上,而这个人也理应无法抵挡。 吉莉安战栗着,死死地盯着文卿。 她感受到了。 他们初遇的时候她在文卿身上感受过无与伦比的魔力,但那时候她完全被淹没,因而神志不清;这一刻她却是清醒的,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情绪随着文卿的话翻搅腾移,愤怒夹杂着一些不知名的东西从她的心里喷涌而出;她绷紧了身体蓄势待发,即使她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生气。 是什么?她究竟在愤怒些什么?是因为痛苦?因为绝望?还是因为无力?好像都有,但又都不是。 她心里有些不可触及的角落,角落里锁着绝对不可以去触碰的东西。 吉莉安怔怔地看着文卿,饱满的泪水从她的眼眶滴落。而那双金色的瞳孔,那美丽的缩成一条细线的瞳孔,啊,即使她如此悲痛,它们看上去依然如此冷酷。 “噢,吉莉安。”文卿爱怜地说,“噢,吉莉安。” 他拥住这个女孩儿,就像拥住自己一样,这个怀抱里饱含爱意。 “有些东西……有些东西,我们看到它,我们感受它,我们与它无限接近,可是永远都不能触碰它。”文卿低低地在吉莉安耳边呢喃,“因为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生只有一次,你可以碰到它……” 他轻轻拍打着吉莉安的后背,身体和吉莉安靠在一起,眼神却越过无穷的距离,投向可望而不可即的虚空。 拥抱是多么完美的安慰,文卿想,两个人可以无限接近,却又各自保守秘密。 不久之后,吉莉安晕晕乎乎地从文卿的帐篷上下来了。 她摇摇晃晃醉酒般地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往铺在地上的毯子上一倒,却感觉被什么东西硌住了。她呵欠连天,在身上胡乱地一阵摸,摸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布包。 这什么?吉莉安想,我不是已经还给哈利了吗? 第67章 太阳从阿拉伽草原的最东面跃出, 金色辉煌, 赤色宏壮, 如同一团火烧灼了云涛, 天边燃烧着永不止息的烈焰, 万丈霞光如火蛇一般摇曳。 多熟悉啊,像是沃弥德瑞克火山里那片天空上倒流的岩浆。 文卿躺在帐篷顶上, 朝阳映入他的瞳孔,正如当时那个名为卡隆的大恶魔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已经在这里躺了整整一夜,这一整夜的时间,他都只是望着磅礴的星空。闪烁的星光能令他平静, 也能令他心中空荡,他不想去想任何东西, 只是看着星星, 任由圆月的银辉淌过他的瞳孔。 直到太阳升起来,它的光芒刺痛了他的双眼。 心理意义上的刺痛。这种刺痛惊醒了他。 “我不敢相信这个早上你没有做晨祷, 吉莉安。”文卿说,“阿泰尼昂对你太放松了。或者说他给你放了假, 告诉你只要照顾好客人就行?” 吉莉安爬上他的帐篷,毫不客气地噎了回去:“你算哪门子的客人?又是不请自来,又是举止可疑的。我是要看着你,免得你做什么坏事。” “看来阿泰尼昂给你放了个假。”文卿下了结论。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双手垫在脑后,愣愣地看着朝阳出神。 一直穿同一身可不是他的风格,昨天吉莉安离开之后, 他就进帐篷换下了战斗服。 现在他一身纯白,上半身穿着腰身和袖子十分肥大的衬衣,宽松的衣服愈发衬托得他身形纤细,精美的蕾丝点缀在白衫的前胸和手腕处,这一切原本是都会令他看起来高贵和典雅的,可文卿只是老老实实地把袖口用结绳束紧了,领口开衩部分的绳子却没有系上。 这件衬衣是深v领,系上绳子后它只会让人隐约窥见其主人胸口流畅的线条,那种视觉效果会相当美妙,佐以昂贵而不贴身的面料和华贵的蕾丝、刺绣后,这正是贵族们所推崇的,含而不露、精致体面的性感。 可文卿没有系绳子,嚣张地敞着他漂亮的、介乎于男人和少年之间的小半个胸膛。 你知道一个人的性格是很容易从这个人的穿衣打扮上看出来的,确切地说,一个人的审美里包含了他的性格。服饰犹如面具,服饰更是盔甲,可对有些人来说,服饰是他向外界展示自我的看台。 所以人们其实很容易从文卿身上看出他的性格,哪怕他静静躺着,半张着眼帘,既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话。 柔和的晨光洒在他的身上,他被照亮的胸口宛如一汪温热的牛奶。他的颈向后伸展,好像花枝甘心承托一朵含苞的花,他的面庞也正如花一样动人,稚嫩的花瓣上犹沾染着晨光。 他躺在帐篷上,深陷的锁骨里沉淀了一小片暗影。 就像吟游诗人们的诗曲和歌谣里无忧无虑的少年——或者青年——谁在乎?他的年龄绝非秘密,可年龄这事儿对某些人来说是模糊化的,某些人可以活数百年、上千年,眼瞳里依然燃烧着青春的火焰。 他用来搭配舒适的白色衬衣的,是一条白色的紧身裤。有弹性的织物贴在他的皮肤上,勾勒出他修长的腿,和腿部的曲线。往下是一双包到小腿的浅棕色长靴,方头,有跟,站立的时候这样的靴子能淋漓尽致地显示出他合宜的腿部肌肉。 按兽人的审美来看文卿实在是太单薄了。他的骨骼不够粗大,他的肌肉不够厚实,他的体毛过分稀疏,他的神态和眼瞳也太清澈天真,没有属于猎食者的冷酷和锋利。 那身纯洁无瑕的白衣和白裤都让他显得分外的柔和,阳光中,他看上去那么年轻,跳跃的少年感从他晶亮的绿眼睛里透出来,他与这个部落格格不入,可当他躺在帐篷上,悠闲的样子又显得和这个部落妥帖相融。 吉莉安已经站到文卿身边,但她没有看文卿,因为刚爬上来的时候她看了一眼文卿,就觉得心里惴惴发慌。 阳光照得她很热,热得她后背发间都是汗意。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天气很好,看云层的状况,最近几天里也不会有雨,可风里就是潮乎乎的,又湿又腻,让她呼吸困难。 “早上好,吉莉安。”文卿懒洋洋地说,“草原上的阳光太好了,我也没什么事可做,干脆晒一天太阳。你呢?除了陪着我还有事要做吗?” “没……没有。”吉莉安呐呐道。 她隐约觉得好像是有什么事要做的,可一时间根本想不起来,又因为心里发慌,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赶紧回答没事,心想等她走远了再想她原本是要做什么。 而后她就听文卿说:“那你去部落里帮忙吧。阿泰尼昂肯定不会再让我帮忙了,又是‘不需要客人做’那一套。你代我去,吉莉安,那个狼人大叔叫什么来着?你肯定认识,他有活给你干。” 吉莉安想答应下来,马上离开这里。她头脑发热,答应的话已经涌到了口边,挤在舌头上,争先恐后地想要往外蹦,可也许是她这会儿正头脑发热的的缘故,话一出口,就变成了:“你穿的这是什么?女人的衣服吗?” 她恨不得吞掉自己的舌头。 “哦,你是说这些蕾丝?还是说刺绣?它们只是看上去都是蕾丝而已,有一些看上去像是蕾丝的是蕾丝状的刺绣。”文卿完全不生气的样子,他还伸手扯了一下领口向吉莉安展示,“你看,像这样。” 吉莉安情不自禁地顺着他的指引望过去,太阳神啊,她心慌意乱地想,他的胸口没有毛!他的皮肤,他的皮肤就像水一样!滑溜溜的,还在反光! “穿得像个男人一点儿哈利!”吉莉安尖叫起来,哆哆嗦嗦地移开了视线。 她被吓得厉害,她理智上知道人类的皮肤就是这样的,她也见过别的人类男性,可她还是被吓得厉害,就像有生以来从来没见过一块儿不长毛的皮肤似的。天气太热了,太阳太晒了,她觉得她的脸已经被晒得滚烫,她的心脏也是滚烫的,在她的喉口瑟瑟发抖。她热得受不了了,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找个地方降温,可她的脚像是藤更木一样在帐篷的皮毛上生了根,拔也拔不出来。 文卿被她激烈的的情绪吓了一跳,“嘿,吉莉安,嘿嘿,别着急啊。冷静一下,千万冷静下来。”他做出想要起身的姿态来。 吉莉安爆喝一声:“不许动!” 文卿立刻僵在了原地。 吉莉安也吃惊于自己的声量和吼叫声里所含的愤怒,她张开一只手隔空护在唇前,想捂着嘴,又没有真的捂着嘴。 这只手上锋利的指甲已经跃跃欲试地探出手指,而她的耳朵精神地竖在头顶,尾巴翘着,浑身毛发炸起,连身体都微微卷曲,显出蓄势待发的状态。 “我就是穿了一件带蕾丝和刺绣装饰的衬衣……”文卿呆呆地看着她,“……不至于切到战斗状态吧……” 本来就情绪不稳定的吉莉安一听这话,又羞又窘,气哼哼地反驳道:“都是你的错!谁叫你穿成,穿成这样!穿得不像个男人!” “我为什么要‘像个’男人?”文卿满头雾水,“我就是男人,不需要再‘像个’男人了。” “可是……可是……”吉莉安结巴起来,她绞尽脑汁想要反驳文卿,很快就找到了有效的句子,“你不‘像个’男人,别人怎么会知道你‘是个’男人?” “我自己知道啊。”文卿更摸不着头脑了,“我的性别是我自己的事情,为什么我非得要别人也知道我‘是个’男人不可?” 这话立刻就把吉莉安呛住了。 她虽然是个机灵的小姑娘,可毕竟也只是机灵而已,看事情的角度也很简单。要是听到这句话的是她的老师阿泰尼昂,那位老祭司一定能找到合适的话反驳,诸如一个人是群体的一员,人在群体中各司其职,性别的不同也意味着他们职责的不同之类的话。 这话在现阶段也不能说有错,文卿能够理解,但这话说服不了他,因为他来自一个不同性别有着相同社会职责的地方,他清楚一个文明发展到未来的走向。 “因为……因为这样会很奇怪!”吉莉安叫起来,“所有男人都穿得像男人一样,只有你不是,这很奇怪!非常奇怪!” 文卿恍然大悟地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的打扮不被主流所接受?” 吉莉安听不懂“主流”的意思,兽人的部落里可不需要使用这种书面词汇,他们连书面文件都没有。不过她猜这个词大概是指多数人,所以含含糊糊地回答文卿:“算、算是这样吧。” “我不在乎。”文卿不假思索地说。 和干脆利落的语气不同,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又舒舒服服、十分放松地躺下了。 “我知道在较为低级的文明状态里,边缘群体会受到忽视乃至于迫害,但是——我根本不会被忽视,也没人能迫害我。”文卿说,“而且我是个吟游诗人啊,吟游诗人穿得花哨一点有什么奇怪的?” “你说得好像也对……”吉莉安犹犹豫豫地说,“但是‘较为低级的文明状态’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兽人?” 文卿终于回头,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不。我是说这个世界。” 这一瞬间里,吉莉安觉得哈利闪闪发光。 第68章 她最后乖乖照着文卿的吩咐去做事了, 不过她没有去找狼人大叔, 而是找了图杜。 昨天被她按着强行剃掉了手臂腿部和尾巴上的毛发后,图杜就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对一个兽人来说,浑身无毛是非常丢脸的, 会被嘲笑成“没出娘胎的小崽子”。 兽人和人类不同, 他们一出生就毛发俱全、行走如常, 只有刚被生出来,还没有破出胎衣的那段时间, 他们看起来是光溜溜的样子。他们将丰厚的毛发视作一种荣耀,对女性的要求低一些, 但即使是兽人里的女性, 要是生得皮肤光洁,那也是件丢脸的事情——和对人类女性来说长着腿毛非常丑陋一个道理。 有时候不同种族的审美大相径庭得让人瞠目结舌,兽人的审美和人类还算是相近的, 兽人们能够欣赏女性的身体曲线, 对匀称比例的看法也和人类一样, 偏爱修长的人体结构。虽然兽人钟爱的壮汉体型在人类的审美里不算是上流, 可也有相当数量的人类对此买账, 承认块状肌肉看起来赏心悦目。 而矮人的审美对人类来说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以这群穴居在矿山内部的矮人的眼光来看, 满脸虬结的络腮胡子、敦厚如水桶的肩背与腰身肌肉、短小的腿和长度直达腿弯的手臂是美人的标准配备,并且这一标准对男女都适用。 坦白来说, 很少有异族能分清矮人的性别,光从长相看,矮人中的男性和女性没有任何差异。 图杜被剃光了毛当然是一肚子怨气, 不过他没胆子生吉莉安的气,更没胆子和吉莉安计较。作为一个从小被奴役到大的小跟班,吉莉安一召唤,他就屁颠颠地从帐篷里钻了出来,一边畏畏缩缩地试图用身上的布料遮住自己的手臂,一边殷勤地带着吉莉安去部落中需要帮忙的地方。 部落的建设已经到了最后阶段,现在需要做的只是一些收尾的清理工作。 吉莉安在族人们惊讶的眼神里埋头苦干了一整天,修剪藤更木并且调整加固位置的绳子松紧,重新铺设帐篷外分布不均的皮毛,打扫帐篷与帐篷之间堆满杂物的空地。 这些都是很简单但做起来很麻烦的事情,以往的吉莉安从来都没有耐心去做,实际上,吉莉安不用做任何事。她是下一任祭司,没有成为祭司前她需要做的一切就是学习怎么做一个优秀的祭司,成为祭司后她需要做的就是认真向太阳神祈祷,从中汲取力量,做出部落中所有的重要决策。 兽人有着非常严肃和不容更改的地位划分,就像狼群必然会服从头狼一样,部落里的成员忠诚地服从祭司的命令,而所有的祭司都听命于王。 吉莉安其实不喜欢这样,她不喜欢被作为下一任祭司培养,不喜欢学习那些枯燥的理论,每天在固定的时间里献上对太阳神的赞美。她烦透了这些事,偶尔会在心里偷偷想,太阳神既然那么充满智慧、无所不能,何必要因为我们赞美他赐下恩典?我们的赞美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老师总是强调要对太阳神恭敬顺从,可我每天只是随便祈祷一下而已,太阳神还不是赐予了我运用元素的能力。 这女孩儿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类似的桀骜不驯的念头,当然,她知道这些话是不能往外说的,要是被老师知道了,她一定会被狠狠教训一顿,甚至有可能会被赶出部落,而她的余生从此不再有宴会、酒水和族群内的欢笑,只会剩下流浪。 流浪,这个词里有种令她蠢蠢欲动的魔力,那种魔力比哈利带给她的魔力更为清醒和可感,它们从她的血脉深处里涌现出来,是来自她远古祖先的渴望。 她知道在远古的时候兽人们并未建立国度,有些种族的兽人始终群居,成群结队地猎食和活动;而有些种族的兽人是独行客,孤独又骄傲地带着自己的伤痕漫步在草原上,冷冷地巡视领地。有时候她干渴的喉咙里也会生长出这样的渴望,像后者那样的关于独行的渴望——她渴望抛开自己的部落,尽管他们对她来说非常安全和温暖,而她对他们仍有眷恋,可来自血脉深处的渴望那么强大和狂热,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独行是她的命运。 如果不是下一任祭司的话,计划脱离部落的行动会让她心里好受很多,虽然也不会好受太多。 可惜祭司这件事上没有她说话的余地,阿泰尼昂虽然宠爱她,却不会容忍她拒绝成为祭司。阿泰尼昂认为那是对太阳神不敬,隐含着一种“太阳神选中你是你的荣幸”的意思,即使神灵自己根本就不在乎这种不敬。 他们甚至不会觉得这是一种不敬。 这一天里吉莉安都很忙碌,图杜一路上鞍前马后,虽然被嘲笑了几句,但大家都知道他光秃秃的造型是拜谁所赐,而且被剃掉的毛发和天生毛发稀疏不同,被剃掉的毛发是会长出来的,所以大家也没有闹得过了火。 然而每当图杜被嘲笑几句后羞恼地冲过去和对方打闹的时候,吉莉安总会想起文卿所说的话。 在较为低级的文明状态里,和主流人群不同的边缘群体会受到忽视乃至于迫害……较为低级的文明状态是指什么?这个世界。 她总是忍不住往文卿躺着的帐篷上看一看,文卿躺在那上面,无论她什么时候去看,他的姿势都没有变过一下。 太阳跃上他的头顶,将大地照得透亮;太阳又落到他的身后,烧红了大片天空,而文卿一动也不动地睡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去想文卿早晨和她说的话,还有文卿对她说话的样子,那张脸上的表情那么明亮,洋溢着骄傲和欢喜。 ……他心里饱含思念,思念令他的心又快乐又悲伤。 吉莉安不帮部落里的人做事不代表她不会做,她天生就动作灵巧,繁琐的事情她做起来也能显出一种得心应手的简洁干脆。在她的帮助下,部落建设的最后工作也完成了,族人们纷纷收拾东西回到自己的帐篷,临走前还记得向这个不太亲民的下一任祭司投以亲切和感谢的目光。 “吉莉安姐姐今天超厉害。”图杜靠过来,期期艾艾地问她,“今天帮了大忙,我爸爸想请你吃晚饭,要去我家吗?” “不去。”吉莉安冷面拒绝。 图杜耷拉着脑袋应了一声,心想这才是吉莉安姐姐该有的反应才对。 他虽然邀请了吉莉安,却完全不觉得吉莉安会答应。部落里人人都说祭司大人的弟子性格冷淡,只和图杜的关系好,但他却知道,吉莉安根本不是性格冷淡,和他的关系也不好,那些在别人眼里代表亲近的欺负他的举动就只是欺负他罢了。 吉莉安只是根本不在意部落里的事而已。 今天吉莉安把他挖出来说要帮部落里的忙他已经非常惊讶了,要是吉莉安还应下邀请,他一准儿会吃惊得饭都吃不下去,一晚上辗转反侧对方究竟想干什么。好在今天吉莉安的失常没有持续,她又变回了平常的性格,拒绝完邀请后头一扭就走了,把他扔在原地。 图杜叹了口气,转头向祭司的帐篷走了过去,心想着赶紧汇报祭司大人吉莉安姐姐的反常。 吉莉安又爬上了文卿的帐篷。 这一次文卿没有率先说话,吉莉安得以安安静静地爬到他身边。 她在距离文卿一个手臂那么远的地方坐好,然后她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夕阳。”文卿的声音飘荡在风里,像是梦呓一样。 吉莉安沉默了一会儿,顺着文卿的眼神往前看去。就在他们的前方,最遥远的天边,一切颜色都暗沉下来。铅灰色的烟雾中,小半块月亮沉淀在地平线上,模模糊糊的,仿佛笼罩着一层阴影。 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里吉莉安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可当她凝神回忆,却只余下幻觉般的恍惚。 她把没用的思绪抛到脑后。 “可是夕阳在你背后。”她说。这话对她来说已经非常委婉了,但她的语气里依然有种“你是不是傻啊”的轻蔑。她自己也能觉察到,懊恼地抿了抿嘴唇。 “它是在我背后,吉莉安。”文卿温柔地说,“但是有时候看不见夕阳的地方,才能让我们看见夕阳。” 吉莉安说:“你又在说些怪话。” 然而她口里这么说,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文卿没回头,只是轻微地笑了一下。 吉莉安忽然明白昨晚文卿对她说过的话了,她反驳过文卿说的可望而不可即,她说这世上没有看得见却触碰不到的东西,现在她知道她当时是多么狂妄和愚蠢,因为就在现在,就在她眼前,哈利那么遥远,可望而不可即。 她心里既快乐又悲伤,但那不是她的快乐,也不是她的悲伤。她看着文卿,他遥望着天空,眼神那么专注。他在看什么他看不见却又能看见的地方?她想着,看着文卿,两人仿佛都已经看得痴了。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今天一天都在想你说的话。你说这个世界都是较为低级的文明阶段,你是说……还有高级的文明阶段?而且你还见过?” “嘿吉莉安,我可没说过这话。” 文卿笑起来,是最灿烂的笑法,在这星星还没有亮起的时候,他的笑容闪耀如同群星。 紧接着又他补充了一句:“是你自己说的,吉莉安。” 而吉莉安怔怔地看着文卿的笑脸,在某个陡然袭来的冲动里轻声恳求:“告诉我一些事吧,就当给我讲些故事。” 第69章 本文只发表于晋、江、文、学、城,如有转载, 全是盗版  “他原本是一张白纸, 他什么都看得见,未来对他来说是无限的。”艾布特小声回答道, “但是他看到王以后学到了远超他能接受的一些……东西, 他不能再假装忘记它们,他的无限有了定义的范围, 因为他得到了太多答案,不能再保持发问——起码在他消化完他得到的答案之前。他原本拥有所有的新的世界,但见到王之后, 他的一部分被王重塑了。” “你说得太深奥,安娜听不懂。”西奥洛说,“简单解释一下, 比方说, 他见过精灵王之后, 我们在他的眼里都不够美了。强烈的刺激会让他的感知钝化, 他会忽视很多东西,但那些原本是他看得见的。” 特蕾莎说:“那叫审美疲劳。他正在反思, 并且为此而痛苦。” 安娜说:“所以他觉得他刚才弹的曲子还不够好?而且他是在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难过?” “他觉得那不是他的曲子, 是属于王的。”艾布特说,“以及,是的,他还觉得那首曲子不够好。你不能说这是一件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因为事情正在发生。” 安娜说:“我觉得他想太多了。” “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没脑子, 安娜。”西奥洛说,“如果我是你,不会随便谈起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你了解音乐吗?你只会听,有些你听都听不懂。” 艾布特则说:“想太多?谁说不是呢?顶峰、阻碍、僵局……我们年轻的时候不也觉得这些都牢不可破吗?像一座永远跨不过的高山。他只是太小了,把事情都想得很简单,又把自己想得太渺小,所以被吓住了。”艾布特笑起来,温柔又纵容的样子,“不过看小孩子犯傻也别有趣味。安娜你小时候练箭……” “喂喂喂喂喂!”安娜叫起来,“我那时候可小了!你们小时候就没哭过?” 西奥洛说:“你哭起来特别丑。” 特蕾莎淡淡地说:“没有。” 艾布特但笑不语。 另一边,文卿哭得累了,还要抓着精灵王的肩,不肯把头抬起来:“我好困啊。” “是时候回去休息了。”精灵王答道。 “我不起来。”文卿小声说,“这里人这么多,他们肯定要笑我。” “你不像是会考虑这些的人。”精灵王说,“而且也没人会笑话你,哈利,你会笑话小婴儿尿裤子吗?” 文卿抗议:“这不一样!” “在我们眼里没什么区别。好了,起来吧,我保证没有人会笑。”精灵王扫视四周。 所有的精灵都忍着笑低下了头,大厅里忽然间又响起了乐音,精灵们又翩翩起舞。西奥洛向安娜伸出了手,安娜翻了个白眼,一边抱怨着“老天我为什么要和一个老是拆我台的人在一起”,一边喜笑颜开地把手递了过去。 他们加入了跳舞的人群,又很快被人群淹没。 艾布特和特蕾莎站在一旁看着,艾布特忽然笑起来,转头对特蕾莎说:“你别看他们老是吵,当初安娜哭的时候,过来哄的人就是西奥洛。” “哇哦,真不错。”特蕾莎悻悻道,“你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嘲笑我孤家寡人?” “不,我是说,他们花了三十年才在一起。”艾布特说,“争吵是他们相处的主要方式,你真该看看那时候他们吵起来有多厉害,尤其是安娜,她生气起来我都不敢靠近。” “那不重要。”特蕾莎评价道,“他们现在相处得很好。” “对啊,人总是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确定自己到底爱不爱对方,精灵花的时间通常会更长。”艾布特说,伸出一只手,“我们可不能干看着,美丽的特蕾莎小姐,可否与我共舞?” “当然,”特蕾莎把手交给他,顺便吐槽,“谢谢你没什么用的安慰。” 他们也滑入起舞的人群之中,但这抹鲜艳的大红色并不容易被人忽略,远远的,依然能够听到他们若隐若现的交谈。 “我以为我安慰得很隐晦。” “是挺隐晦,不过我经常需要分析和我说话的人究竟有什么意图,所以我习惯了分析对方说的话。顺便说一句,跳得不错嘛。” “我尽力让舞伴不觉得丢脸。” 精灵王半揽着文卿在精灵们的舞步中穿过,他想把文卿送回房间,但文卿揪着他不放手:“我想跟你一起睡。” 他依然是那副脸红红的样子,眼神湿润澄澈,精灵王却觉察到有什么不对。 “你今晚喝了多少,哈利?” “二十三杯蜜酒和十四杯果酒,一共三十七杯。”文卿说,很认真地总结了一下,“我喜欢蜜酒一些,甜味很清淡。果酒配烤肉很棒,但是烤肉也甜,所以连着喝好几杯会腻。” “……如果我是一位女士,问出‘要不要一起睡’的问题之后,你就已经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亲爱的哈利。” 文卿认真地回答道:“你不是,你没有胸。” 精灵王被呛住了。他用一种全新的眼神看了文卿一会儿,表情又好气又好笑,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把文卿往他自己的房间里一扔—— 没扔下来。 文卿扒着他的手不放。 准确地说,他就这么挂在精灵王的手腕上,死活不肯下来。 “蒂恩托,蒂恩托,我想和你一起睡嘛,”他扒着精灵王的手用精灵王的名字唱歌,曲调含含糊糊地在喉咙里震荡,又低沉又轻柔,就好像羽毛一样钻进精灵王的脑海里,“蒂恩托。蒂恩托。蒂恩托。” 精灵王推了他两下没有推开,有些无奈地放弃了。 “好了哈利,快下来。你喝醉了怎么这么粘人?”精灵王有些头疼,“你要自己睡才行。” 文卿说:“我没醉,我就是有点……兴奋。” 他单方面和精灵王纠缠了好一会儿,要不是先前刷出的好感度着实不低,指不定精灵王会不会一巴掌敲晕他。到最后,精灵王还是拗不过文卿,把他放到床上之后坐在床边,让文卿握着他的手腕直到入睡。 “蒂恩托。”睡前文卿喊道。 “嗯?” “再不会有今天了,蒂恩托。”他皱着眉头,眼中流露出悲伤。 精灵王没有说话。 睡着之后文卿的眉目舒展开来,精灵王取下他的头环放在枕边,又轻轻将他束发的丝带解开,压在头环下。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就好像从来都没有来过。 文卿徜徉在黑甜的梦里。 他站在一个陌生的位置四下张望,天顶一轮红月,空气中有股刺鼻的甜香。 这里看起来很像是索拉森林,都有漫无边际的花草和树,树与树之间也都相隔了不短的距离,但这里的气氛却和索拉森林中的轻灵优雅截然不同。红月的光芒笼罩了森林,干枯的树干和枝叶上仿佛裹了厚厚的血浆,浓艳得介乎于凝固和融化之间;树下投落的影子墨水一样浓稠,却在没有重叠的边界处张牙舞爪地伸展和扭曲,像是某种鬼怪的肢体。 没有风,森林却微微晃动着,树的影子也轻轻摇曳,如同人影。 刹那间好像窥探的视线无处不在,文卿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但他一旦注意去听和观察,这些就都变成了错觉,红月不过是颜色特殊了一点,树影也兀自静止着,笑声更只是树叶的摩擦罢了。 这地方看起来真的很像是索拉森林。 文卿可以肯定他没有来过这里,索拉森林的面积非常广阔,他花了三天时间的所见不过是沧海一粟,任何一个稍有特色的景点他都谙熟于心。但索拉森林里所有的景象都空灵而恬淡,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像这里一样恐怖。 更何况这里看起来是有些诡异,但诡异之中同样也有着阴郁的美,充满了超现实的不详气息,黑暗、妖异、冰冷、绝望,像是西方的传说里那些阴森的古堡,门扉里满是秘密。 他站在原地,感觉到前方所传来的莫名吸引。 来啊,有一种声音在他耳边说,快来我这里,我有你想要的所有东西。 这声音是如此的细微和诱.人,其中所包含的某种力量更引人沉迷,让人不自觉地相信这个声音,相信它出自于自身最为深沉的欲.望,并且拥有满足人们的能力。 叶子响了起来,正是文卿原先误以为幻觉的嬉笑声。 文卿说:“你是谁?你为什么在我的梦里?” 没有人应答,只是呼唤他的那道声音变大了。来吧,快来,这个奇异的声音说,絮语一般念念有词,来啊,我能给你所有你想要的,只要你来。 整座森林都摇曳着树枝,嬉笑声越来越大直到震耳欲聋,从听不出性别人数的笑声变作狂嘶和轰鸣。树影升高、拉长,混着红月的光芒织成了巨网,它们围绕过来,缠绕在文卿的身周,任谁看了这幅景象都不会觉得它们有任何善意,它们围绕着文卿纠集,虎视眈眈、蠢蠢欲动。 第70章 情形看上去很有几分凶险,七八个兽人每一个的身躯都有两个文卿那么壮实, 他们一拥而上, 就像围着文卿的一堵环状围墙急速收缩,墙内还伸出无数猛拳, 那些紧握的拳头简直比文卿的脸还大,由上及下,从四面八方而来, 像一场暴雨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将出路堵得严严实实, 文卿避无可避, 眼看着那些拳头就要落到他的身上。 吉莉安被图杜带过来的时候,正看见了这一幕。 一瞬间她的心脏都揪紧了, 失声叫道:“住手!” 话音未落, 她已经旋风般冲了过去。 这样猛烈的速度爆发和轻巧灵动之类的词汇再搭不上边了,她本身其实并不能真正支撑起这么快的速度, 全凭情绪激动之下的爆发, 过快的速度让她身后带出一阵激流, 激流的长尾扫过处均伴随着凄厉、尖锐,叫人牙酸的破空声,不到眨眼的功夫, 她便冲到了这几个兽人的包围圈外。 但已经迟了。 她的速度还是不够快,就算她的速度够快,能在那些巨石般的拳头落下前跑到文卿身边,她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来阻止这些拳头落下。 越是接近包围圈, 吉莉安就越是明白这一点,但这念头不过是在她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她的脚步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顿,即使她知道她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她死死盯着文卿,目呲欲裂,瞳孔急剧缩小,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极慢,慢到她能看见那些尚在她前方的浅草是怎样被裹挟她而来的狭长风道摁到地面,拦路的碎石是怎样被狂风碾碎成尘埃;慢到她能看见身后图杜脸上扭曲的惊恐表情和缓慢张大的嘴,他好像在竭尽全力地喊着什么,但她只听到被风拉长后支离破碎的几个音节。 整个世界都变慢了,慢到她能看清楚那些硕大拳头渐渐逼近文卿的轨迹。 吉莉安拼尽全力地向前奔跑,想要冲过去为文卿拦住那些拳头,她觉得她能做到,但她却没有发现,在看清那些兽人动作的同时,她自己的速度也变慢了。 一切都在她的眼中分解成了慢动作,那些在她的注视下缓慢向前的拳头周围还带着空气波,拖拖踏踏向前的样子显得十分古怪;她以为她已经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去救文卿,可她能看见的,却是自己正在向老人一样慢吞吞地迈步。 慢动作的世界没有很陌生,只是变得有些可笑,无论是暴虐的愤怒,还是奋不顾身的努力,都有几分戏剧化的滑稽。 真是一场大戏啊,所有人都是观众,甚至你自己也是,而且你还是最惨的那个观众,明明看清了一切,却什么也做不到。 就在这时候,被重拳包围住的文卿忽然回过头冲吉莉安一笑。 拳头还在缓慢地逼近,他却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笑得非常开心。 他把领口的绳子系上了,还在绳子的尾部挂了两小粒水滴状的白钻石作为绳坠。在吉莉安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他微微屈膝,原地起跳,轻轻松松地兽人们的包围圈里跳了出来,还在半空中轻巧地翻了个身,头朝下的时候那两粒钻石绳坠一闪而过,亮得像夜空中的两枚寒星—— 他稳稳地落在她的身前,神气活现地张开手臂,向她鞠躬行礼。 再直起身体的时候他又张开双臂,那两粒白钻石中,有一粒轻轻滑进他开衩的领口,停在他浅浅的胸沟里。 吉莉安看傻了。 再蠢的人都不会觉得文卿的动作真的像看上去的那样慢,何况吉莉安不蠢,她几乎立刻就知道她对文卿的印象和文卿这个人不是一回事了。在她心里文卿一直都是个弱鸡,毕竟他看上去真的太单薄了,走在兽人里就像小孩子和大人站在一起。 虽然对人类来说这种身材好像挺常见的,人类大部分都是这种瘦瘦弱弱的身材……不过她也没见过别的人类的身材,穿上衣服之后看起来都差不多吧? 这么胡思乱想着,吉莉安紧绷的精神松懈了下来,随着她精神的松懈,时间也恢复了正常。 七八个兽人的拳头全都扑了个空,他们收力不及,被这一空拳往前带得一个踉跄,“砰砰”声响作一团,几个兽人摔成一堆,尘土四溅;图杜惊恐的表情也终于完整地做了出来,支离破碎的音节重新整合为整句。 “……别过去!吉莉安姐姐!”他声嘶力竭地喊。 这一切几乎都在同时发生,图杜的喊声和兽人摔倒的声音混在一起,却又声声分明。吉莉安的动作也慢了下来,爆发太强的后果是她刹也刹不住脚,被惯性带得往前跑了几步,踉踉跄跄地撞进了文卿的怀里。 文卿恰到好处地收紧了手臂,牢牢抱住了吉莉安。 小姑娘的身高才到他的胸口处,被这么一抱,脸颊便贴到了文卿赤.裸的胸口上。 纯种兽人的脸部都覆盖着或深或浅的茸毛,细嫩爽滑的皮肤是不存在的,吉莉安年纪小,又是个女孩子,脸上的茸毛不深,细细短短的,还很软。 她被文卿抱住,脸贴上文卿的胸口后便整个人都僵了,回过神的第一反应就是偏着头尽力把脸挪到有布料的地方。要这么做,她的脸自然便会在文卿的胸膛上蹭来蹭去,细软的茸毛磨得文卿痒痒的。 他拍了一下吉莉安的背,轻声斥责:“别动,吉莉安,痒。” 吉莉安停住了。部落里只有老师可以斥责她,但她学习怎样还成为祭司的时候总是学得又快又好,所以阿泰尼昂从来都不斥责她,最多不轻不重地说上几句。 从来没人用这么宠爱的口气责备过她,吉莉安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文卿的手臂稳稳地揽着她的背,他的肩膀其实很宽阔,身体温热又有力。 吉莉安有些羞窘,又有些生气,可她心里知道文卿没有丁点恶意,要是突然发作,岂不是显得她很不讲道理? 文卿见她乖了下来,便把她往上搂了搂,一只手揽着她的背部将她抱离了地面,跟抱着一个小孩子似的。 他知道吉莉安骤然发力之下这会儿已经脱力了,她的肌肉摸着软绵绵的,说不定路都走不动,就不顾她轻轻地在他的怀中扭来扭去,抱着她转身走到那几个摔倒的兽人身边,问他们:“你们没事吧?” 兽人们皮糙肉厚的,本来就耐打,这几个兽人的能力又不相伯仲,各自都能接下对方的全力一击,虽然摔成了一团,还真没出什么事,连皮都没有擦破一点。 见他过来问,躁动平息了,头脑冷静下来的兽人们也有些不好意思:文卿是祭司的客人,他们拉文卿过来的本意就是表示一下亲近,谁知道打着打着竟然就打出了真火,忘了不能动真格这回事,一个个一点儿手都不留。 他们面面相觑,偏偏又口拙,你推我我推你的,终于有一个被推出来,磕磕巴巴地回答:“没事!我们身体好!这是、是、是我们的……不对!” 文卿还没说话,被抱在怀里的吉莉安就先忍不住了:“你们还好意思说!要不是哈利厉害,现在他人都没了!哪个部落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好家伙,七八个人一起上,你们真是!给我丢脸!” 一个个高大得和墙一样的兽人被吉莉安说得抬不起头来,垂头丧气、畏畏缩缩地站着,老老实实地挨骂。 文卿忍着笑摸了摸吉莉安的头,她的头发有些粗,还硬,文卿没怎么摸过这种头发,忍不住多撸了几把,撸猫一样把吉莉安撸得浑身软乎乎的。她闭了嘴,蜷缩在文卿的怀里,看上去非常乖。 悄悄凑过来,看到吉莉安乖乖的样子的图杜眼睛都直了。 他用瞻仰神迹的眼神看了看文卿,心想晚上过去给祭司大人汇报吉莉安姐姐今天的情况的时候,一定要努力说服祭司大人把哈利留下来。吉莉安姐姐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就是脾气太大了,根本没人制得住,现在哈利制得住,就算他是个人类,留在部落也没什么。 “好啦,吉莉安,好啦。”文卿终于打断吉莉安,笑着说,“我不是没事吗?他们只是想和我拉近关系而已,没有什么坏心的。” “谁想说他们,要是他们最后稳住了,没有脑袋发昏地一起上,我才不稀罕说他们。”吉莉安翻了个白眼。 她翻白眼的时候鼻子会轻轻地皱一下,文卿注意到了,心想女孩子怎么都这么喜欢翻白眼?罗伊娜是这样,特蕾莎是这样,现在吉莉安也是这样。 那位圣佛伦的公爵夫人或是来自圣佛伦家族的皇后就不翻白眼,但她们也不再是女孩子了,她们都是魅力十足的女人。 安妮塔这样做过没有?文卿想,好像没有,安妮塔的神色总是很忧郁,只是偶尔在他想办法讨她欢心的时候,她会静静微笑。 他陷入沉思时被他抱在怀中的吉莉安敏感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确定这几个兽人没有摔出个好歹来,文卿就抱着吉莉安回了他的帐篷。 图杜远远地跟着他们,最后停在文卿的帐篷外,不知道要是文卿和吉莉安一直不出来,他该不该进去。 没等他踌躇多久,文卿就掀开门帘,探出头喊他:“嘿,图杜!” “什、什么?”图杜被吓了一跳。 文卿说:“去问你们祭司要点治脱力的药来。” 第71章 眼看图杜跑远了, 文卿才放下帘子,回到帐篷里。 “你把图杜支走做什么?他就是个可爱的小傻瓜。”吉莉安说。 被分配给文卿的帐篷里篝火堆、毯子、立柜和桌椅一应俱全, 但怎么看都太崭新了, 缺少一点陈旧的气息。此刻篝火里正燃烧着暗火, 那块独角鹿皮毛做成的棕色毯子被铺在篝火旁,吉莉安就半趴在上面。 “我看出来他是个小傻瓜了。”文卿说着,走到吉莉安身边, “就是因为他傻兮兮的, 我才要支走他啊。不然他老在门外转来转去的,有点烦。” 吉莉安深感赞同:“我也觉得他老跟着我有点烦。” 说话间, 文卿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金杯, 金杯的杯身上镶嵌着细碎的血红玛瑙, 手柄处则采用了镂空雕饰, 刻满了狭长的枝蔓和形态妩媚的花瓣。他在杯子里装了些花蜜,轻轻摇晃它,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杯底和杯壁上竟渗出了清澈的水珠。 那些水珠落进杯中, 杯子里的清水不断增加, 水面随着文卿的轻微摇晃飞快地上升,最后在距离杯口寸许的位置停了下来。 吉莉安看呆了:“这是什么?” “‘黛西的金杯’。”文卿说,“黛西是一个小国家的女王,她勤政爱民, 善良仁慈,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正因为她如此优秀,敌国的巫师给她下了一个诅咒, 诅咒她越是饮水就越是口渴,最终会因为无法停止饮水而渴死。黛西的国家很小,她治下的巫师不够强大,无法直接破除诅咒,于是这个国家里最好的炼金师打造了一个会源源不断涌出清水的金杯,这个国家里所有的巫师都聚集在一起为金杯施加祝福:他们祝福金杯里的水能治愈一切干渴。” 吉莉安听得入神:“然后呢?” 文卿耸了耸肩:“然后这两个国家都灭亡了,因为一头路过的恶龙被金杯的美丽和闪耀所吸引。恶龙夺走了金杯,失去金杯的黛西很快就渴死了,敌国成功入侵和占领和黛西的国家,但是敌国的国王骄奢淫逸,在政事上一窍不通,受压迫的人民纷纷出走,他成了光杆司令,最后一个仆人也抛弃他之后,国王也死了。” “无聊。”吉莉安评价道,又问,“那‘黛西的金杯’怎么到你的手上的?” “因为另一头好龙,一头美女龙,她打败了恶龙,搜刮了恶龙的山洞。金杯就到了她的手上,然后她又把金杯送给了我。” “你可真是会讨女孩儿欢心,哈利,巨龙都受不了你的魅力。”吉莉安挖苦道,“告诉我,这世界上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不喜欢你的女孩儿?” 文卿歪头看着她——吉莉安半趴着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为了省力,她没有抬着头,文卿歪头后刚好和她保持了同一角度——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笑容,说:“当然没有,吉莉安。尝尝蜜水?” 这个笑容里好像有种调侃的意味,吉莉安后知后觉地涨红了脸:如果世界上没有不喜欢文卿的女孩儿,岂不是在说她自己也喜欢文卿? 她闷声不吭地低下头,想要抽.出一只手臂去接过金杯,但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几乎是刚刚把金杯拿到手,她就被那股重量带得身体一侧,险些摔倒。 文卿眼疾手快地揽住了她:“我来拿杯子,吉莉安。” 弯着腰为吉莉安拿杯子有些别扭,他干脆跪坐在毯子上,一只手绕过吉莉安的肩膀支撑住她的身体,另一只手扶着杯子的底部,小心翼翼地喂吉莉安喝了半杯蜜水。 为了好好控制杯子倾斜的角度,他仔细地观察着吉莉安喝水的速度,时不时调整一下姿势。 在此过程中,他难免会注意到吉莉安浓密的、修长的眼睫毛。 它们并不颤动,悬停在空中,直直地垂下来遮住瞳孔,几乎有种陡然的美。 他看得太认真了,所以没有注意到,吉莉安静静地搭在毛毯上的长尾忽然甩动了一下,柔柔地勾了一下尾巴尖,然后扬起来,轻轻落到他的脚踝旁边。 吉莉安小心地没有让尾巴碰到他的身体。 “好了,半杯就差不多了。”文卿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在全神贯注地做某些事情的时候也挺粗心的,“站起来试试,吉莉安。” “我刚才还疼着,哪这么快就能休息好。”吉莉安不快地说。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试着用双手撑地,支起上身,而后又屈起一只膝盖,用这个膝盖作为支点,曲起另一只膝盖。 她在这个动作上停了一会儿,感受了一下身体,惊讶地发现肌肉的酸痛感确实减缓了许多,变得十分轻微,虽然再想刚才那样爆发一次还是不行,但正常的行走却肯定没问题了。 于是她手臂一个使力,把重心移到后方,稳稳地直起了上半身。 现在她和文卿一样跪坐着了。 “不赖嘛!”文卿欢快地说,也不知道是在夸奖蜜水的效果,还是夸奖吉莉安的动作。 他仰起头把剩下的蜜水一饮而尽,拉起吉莉安的手就跑,“走走走,去参加狩猎!再慢点就来不及啦!” 搬迁部落后的第一场狩猎对兽人们来说是件盛事,即使是年龄不大的小崽子也能获准参与,当然,老人和过于幼小的、路都走不稳的小崽子们还是会留在部落里,和祭司待在一起。 兽人们在阿泰尼昂的帐篷前集合,成员大概有上百的样子,一个个拿着手工制造的粗糙的武器,长矛、斧子、石锤和狼牙棒什么的,也有兽人把尖利的小刀绑在长棍上——文卿一眼就认出那些小刀都是都是他送给小崽子们的。 吉莉安跟在他身后,可能是因为疲倦还没有消散的缘故,对跃跃欲试的族人们表现得兴致缺缺。 也有可能是她早就习惯了这种情景:上百个肌肉壮汉,敞胸露乳(虽然他们没什么好露的,全是毛)地挥舞手里的武器,他们跺脚的时候地面都在颤动,远远的还未靠近,就能感受到他们聚集在一起后产生的高温和热浪。 文卿不得不庆幸草原兽人和那群居住在火山附近的兽人习俗不同。草原兽人总是临水而居,他们不缺水,而草原上的气候非常多变,最为炎热的时候他们还有集体在水中嬉戏玩乐的习惯,这种习惯渐渐演变成了一种对身体的清洁,所以草原兽人虽然有体味,但是没有体臭。 体味和体臭可不是一回事,家里养了宠物的人更能理解这一点。 猫和狗洗得再干净也会有种“动物的味道”,可以理解成一种腥臊气,但这种腥臊气在比较轻微的时候并不会触犯人类的嗅觉,除了那些特别敏感的人以外;而动物的体味一旦发展到某种程度,再加上一些奇怪的粘在皮毛上的脏东西,就变成了难以忍受的体臭,既腥又臊,恶臭难忍。 这群热血沸腾的兽人聚在一起后空气里充满了他们身上传出的味道,老实说,闻着有点奇怪,像是某种刺激性的植物汁液再加上一点水腥气。 不过它们不算是讨厌,这味道里包含了一些热烈的情绪,它们甚至还让文卿微微激动起来。 “你知道这次狩猎的目标是什么吗?”文卿问吉莉安,“独角鹿?我记得草原上独角鹿很多。” “应该不是独角鹿,我们的皮毛储备很多。独角鹿的皮毛很厚,处理起来麻烦,只有在储备的皮毛不多的时候才会大批捕猎它们。”吉莉安说,“我们要去猎小山鼠。” 文卿隐约知道一点小山鼠,这种鼠类因为和别的鼠类相比下庞大如小山的身体而得名。 兽人的命名方式太直白了些,如果是文卿来给小山鼠命名,他更愿意叫它们“蛙鼠”——这种哺乳类动物长相酷似青蛙,青绿色皮肤,圆溜溜的身体,从侧面伸出四条腿,前肢短小,后肢长且发达,没有尾巴,没有鼻子,生着宽大的嘴。 它们水陆双栖,惯常都生活在浅水区,短短的皮毛上寄生着一种滑溜溜的藻类植物,这种植物让它们看上去是青绿色的,且为它们提供氧气,因为小山鼠无法自行呼吸;同时,这种藻类分泌的粘液也能帮助小山鼠在水中长时间活动。 和多数的鼠类不同,小山鼠不是杂食性的,它们只吃肉。一整天的时间里,小山鼠卧在浅水区,张大嘴,用舌头做诱饵,诱惑水中的小鱼小虾什么的过来捕食,一旦小鱼小虾游进它们的大嘴,就会被一口吞下肚。 和多数鼠类相同的是,小山鼠是群居动物。它们成群结队地趴在瓦蒂河宽广河流的河岸边,周围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扑通一声跳进深水,游得不见踪影。 总体来说,小山鼠是一种不擅攻击但很会逃跑的动物,这也是处于食物链下方的动物共有的特征。 文卿和吉莉安跟随着部落,来到了他们一早就决定好的打猎地点。 这条支流远比文卿乘水而来的那条更为宽阔和湍急,约有二三十米宽,河流两岸,一边翻滚着因为急速涌动而产生的白沫,涛声阵阵呼啸,岸边生长着湿滑的草荇,看上去十分凶险,生机寥寥;另一边却风平浪静,醉人的青草生长得十分茂盛,一群似羊非羊的动物悠闲地踱着步,低头享用着它们。 第72章 他们现在就在水流更湍急些的河岸那一边, 在距离河岸还有数百米远的地方,兽人们就分散开来, 放轻步子, 以一种和他们壮硕的肌肉不太相称的轻巧动作缓慢地接近着河道。 文卿和吉莉安在队伍靠后的位置, 他们也和周围的兽人一样,微微弯下腰降低重心,尽量无声无息地靠近河边翻滚的白沫。 那些似羊非羊的动物非常警惕, 尽管兽人们的行动已经十分灵巧, 他们的逼近还是被其中一只动物发现了:它昂起头,绷直了细细长长的尾巴, 发出一连串“噗噗噗噗”的像是吐口水一样的声音, 随着这道声音的响起, 它原本悠闲自在地吃草踱步的同伴们几乎同时抬起了头, 把目光投向了河岸的这一边。 或许在族群中它就是承担放哨示警重任的那个,文卿记得它是那群动物中唯一一个没有埋头吃草的。在同伴走在走去地挑选更鲜美的草丛的时候,它一直笔挺地站在原地, 机敏地转动着脑袋, 用它黑珍珠般小而圆的眼睛四处张望。 他忽然有些喜欢这个小动物,低声问吉莉安:“那是什么?吃草的那个?” “帆羊。”吉莉安同样也低声回答他,“它们不太好抓,和小山鼠一样只有一次机会, 抓不到就跑了。小山鼠的肉多而且好吃,虽然麻烦一点但是抓了很划算;抓帆羊就不太划算了,帆羊的肉很少, 又紧,不好吃——抓来玩倒是可以,我小时候也玩过。” 文卿想不出来帆羊要怎么抓来玩。 说它们似羊非羊,是因为这些动物虽然大致看上去和羊差不多长相,比例却很奇怪:它们的身躯占据了身体的绝大部分,头很小,脖子很长,跟长颈鹿似的;四足却又粗又短,而尾巴又细又长。 长得倒是挺可爱,或许是抓回去像宠物一样养着玩? 文卿想着,又在河岸边仔细端详,却没有看到他们打猎的目标。 “你找不出来的。”始终在注意他的吉莉安趁机凉凉地说,“小山鼠不动的时候和石头没什么区别,你再怎么厉害,也没办法在石头堆里找一块没见过的石头。” “那你们怎么把它们找出来?”文卿问。 吉莉安学文卿那样耸了耸肩:“我们不找。” 她话音才刚落,兽人们就一改缓慢接近河岸时的小心谨慎,纷纷呼喝着向前奔跑起来。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脚掌跺在地面上,地面震动得像是有成千上万头骏马同时奔驰,即使是呼啸的涛声也遮拦不住他们的脚步和叫喊。 帆羊们几乎立刻就对此做出了反应,它们猛地奔跑起来,速度还真是不赖,而后它们往地上一蹬,跳离了地面,文卿正想说就这么往地上一跳有什么作用,就看见它们缓缓地……张开了翅膀? 文卿:!!! 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这帆羊怎么可能飞得起来?不合理啊! 任何一种能够飞翔的物种,除了可以操纵元素帮助飞行的魔兽以外,都有着小巧的适于飞翔的体型,以及和陆地动物完全不同的骨骼肌肉结构,而这群帆羊,他敢以他小时候接受过的所有绘画技巧训练和他刀解了无数种动物的经验发誓,这群帆羊,根本就没有适合飞行的身体! 看看它们肥壮过大的身体,还有它们肌肉紧实的腿部,没有任何一种可以飞翔的普通动物会拥有这样的身体和腿,而它们是绝对没有调用元素飞行的,这一点他也敢保证。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惊愕过后文卿就被好奇俘获了,他凝神打量着帆羊,这才发现了玄机,这些帆羊身上打开的其实并不是翅膀,而是它们的身体本身。 它们能把身体压缩成薄膜那样的厚度,然后展开,形成类似船帆的结构,仅仅是在最中间有一小块鼓起来的位置,大概是它们留给内脏的空间。它们并不是依靠自己的力量飞起来的,而是在奔跑过后借助风力漂浮在半空中,滑行一段时间之后再落到地面上,随后继续奔跑,重复之前的举动。 它们细细长长的尾巴也能摊开,延展出相当惊人的表面积,像一把薄薄的扇子,或者是鸟雀展开的尾羽。 和鸟雀尾羽的作用几乎一样,帆羊用它们的尾巴来调整方向和飞翔高度。 “帆羊养着挺好玩的,把它们的四个脚绑起来,系上一根长长的绳子,然后找个风大的地方把帆羊扔出去,”吉莉安比划了一个姿势,“它们会飞得很高很高,只要风不停,它们就必须一直待在天上,除非你往回收线!” “哦……”文卿说。 帆羊可以用来放风筝啊,原来是这个玩法,他想,虽然听着挺欢快的,又莫名觉得有点可怜。 然而再一想到他看到的那双黑溜溜的小眼睛,可怜又渐渐变成了可笑。 “小山鼠动了。”吉莉安突然说。 文卿立刻把注意力放回了另一边河岸上,正如吉莉安所说的那样,受到兽人们的惊吓后,一直安静趴伏在浅水区的小山鼠们有了动作,那也是唯一的动作。 它们毫不犹豫地后腿一蹬,跃进水中。 这一举动暴露了它们的位置,将它们和它们身周的环境区分开来。 可有什么用啊?文卿想,它们暴露的时间那么短,真的能在那么远的距离里被击中? 短短数秒内兽人们已经跑到了激流边的草荇和淤泥上,他们的动作再度轻巧起来,急速奔跑中他们的身形没有受到地形的丝毫影响,文卿注意到他们的脚掌触地面积始终极大,而且一触即离,只在淤泥上留下了很浅的印痕。 兽人们冲进了水流里,而这时候,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小山鼠跃进水中。 文卿稍微有些担心剩下的小山鼠数量太少,但他很快就发现这里小山鼠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尽管已经有大批的小山鼠成功逃脱,在它们的身后,却依然有大量的小山鼠被那些比它们更接近深水区的小山鼠堵住,还没能离开浅水部分。 这些没能离开的小山鼠开始躁动不安,它们挪动着脚蹼,并因此暴露了行踪。 咻—— 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兽人用力掷出了手中的长矛。 长矛的棍身在半空中发出清晰的空气摩擦声,它高高地飞跃过这条足有二三十米宽的支流,一直飞到快到河对岸的时候依然不减颓势,绑在长矛顶部的那把小刀依然刀尖朝上,在半空中折射出闪电般的光。 这可真是太炫了,文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道光想,寻思着要不要给自己弄一把长矛,因为把它扔出去的时候真是帅!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长矛他又不会使,而且用长矛做武器他就该穿软甲或者轻盔甲了,哪个吟游诗人会那样穿?忒不务正业。 说起不务正业,最近他好像真的很不务正业啊,吟游诗人该干的事情没干过几样,就给吉莉安唱了两句歌还把小女孩儿给唱懵了,给吉莉安弹了首琵琶讲了个故事,可因为时间晚了,琵琶也没弹几下。 稀里糊涂地想了半天,他的思绪才回到正轨,心想长矛扔得这么高这么远,帅是帅,可是要怎么击中小山鼠? 下个刹那他就知道要怎么击中了。 那支长矛不仅吸引了文卿,同样也吸引了猎物的注意力。接近深水区的小山鼠们跳水的动作越发快了,而更多的小山鼠们还是被堵在了后方。 小山鼠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它们和别的鼠类的兄弟姊妹有着巨大的不同,唯独繁殖能力在同族中平平凡凡毫不起眼,大概也就一年三窝、一窝十多个的样子——在鼠类中这样的繁殖力可排不上名号,但委实也不算慢了,因而稍成规模的小山鼠族群里都有数百上千的同类。它们挨挨挤挤地聚集在河岸边,不动的时候还好,一动起来,就是一团混乱。 眼看着短时间内没办法逃开,躁动不安的小山鼠们终于有一个禁不住刺激,冒险从浅水区一跃而起,妄图跳过前方拦路的同族,而那被掷出的长矛竟恰好迎上这只跳到半空中的小山鼠,长矛上的尖刀捅进这只小山鼠的身体,像是热针在胶质上扎孔一样,毫不费力地将它捅了个对穿。 从它的身体里飞出后,这支长矛竟还如慢动作般往上攀升了几秒,在空中画了个圆弧,然后直直地落下来,将刚好处于长矛下方的一只小山鼠钉在了地上。 这一系列变化在瞬息间完成,流水带走了从死去的两只小山鼠伤口里涌出的血水,仿佛丝丝缕缕的红丝带顺着水流飘过。 仿佛受到了死亡的刺激,剩下的小山鼠们癫狂起来,后方的小山鼠们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它们前仆后继地从浅水跃到半空,试图逃离死亡的命运,然而它们却不知道,越是急迫地跃出水面,死亡就和它们越是接近。 兽人们此时也大多都冲到了水流中,无数长矛自他们的手中掷出,每每都能精准地刺中某只跳到半空中的小山鼠,他们对于小山鼠跳起来的轨迹是如此熟悉,对于小山鼠们位置的预判又是如此准确,多数小山鼠都是自己撞上那支夺走它性命的长矛的,这场景,看上去就像是这群小山鼠前仆后继地上前送死一样。 猎物们在半空中受伤和死去,鲜血从半空中落下来,淅淅沥沥,犹如一场红色的大雨。 第73章 兽人们兴奋的呼号, 快乐的大笑,对岸上被击落在浅水中的小山鼠们尖锐的痛叫,还有那些侥幸躲过长矛的小山鼠惊慌失措地四处乱串的窸窸窣窣, 所有的声音都掩藏在近在咫尺的湍急水流中,澎湃如潮汐的水声洗刷了周遭的一切快乐、一切痛苦。 那是猎人的快乐,和猎物的痛苦。 人世的喧嚣倐而远去了,文卿仰起头, 呆呆地看着那场血色大雨。 他忽然觉得眼中一凉,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仿佛有雨滴落进他的眼中。 在那洗刷了一切的潮汐般的涛声背后,隐隐约约的, 他听到温柔细碎的雨。叮叮咚咚,零零散散, 毫无规律可言, 让他想起他曾经得到的八音盒礼物,那个八音盒打开后会播放一段雨声,不知道是妈妈在哪里录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曾陷入莫名的焦躁和暴怒中,他的心理医生在他拒绝沟通后, 会为他打开妈妈的八音盒,让他聆听那段雨声。 它们总能给他带来暂时的宁静,像一剂恰到好处的止痛药,安抚他内心的伤痛。 生命……文卿默默地想,生命真美好啊。 他下意识地握紧右手,另一只手轻轻覆盖在右手的手背上。沃弥德瑞克火山里大恶魔卡隆曾经手把手地扶着他的手背, 他们在空气里绘出一个火纹,现在那块被卡隆触碰过的地方微微地发着烫,又或者微有些凉。 最近一段时间里他想起卡隆的次数太多了,这样很不好。 文卿不讨厌卡隆,实际上,有时候他觉得他挺喜欢卡隆的,就是那种你心里知道这样不对但忍不住去喜欢的喜欢。他总是这样,心里知道某些人绝对不是善茬,知道他们作恶多端,可一旦见了面,他就很难去讨厌他们。 大概是因为人总是很难去讨厌自己吧? 他实在是太擅长觉察到某些细节了,这种程度的观察力已经超脱了常理,变得非常过分。好的是他确实是感性思维大于理性思维的那种人,但坏的是,或许正是出于这种特质,他尤其精通捕捉他人的情绪。 他不去分析。他不去尝试理解、尝试懂得他人。 他体会他们。 有时候他站在某些人的对面,就像站在对方的位置上,与对方共享心灵,他能体会到别人和他说话的心情,那些心情就像他自己的一样。 这种感觉过分玄妙了,很难去描述。那些言谈中轻微抽动了一下的眼角,不自然的仅仅出现了毫秒的停顿,上扬的眉毛、耸动的肩膀、下撇的嘴唇……他捕捉到它们,不自觉地加以解读,可那不是主要的。对他来说,人们身周确乎是有着类似于“情绪气氛”、“心情音乐”的东西,别的人都觉察不到,只有他能。 他一出生就做过全套的身体检查,检查显示出他有着异常敏感的大脑,母系的遗传让他天生就具有过度的共情能力,而在他的生长后期,疾病又导致他身上发生了不可逆转的病变,这种病变和压抑的生活一起,将他生性的敏感提高到病态的地步。 但看上去这样的高敏感并没有困扰他。 它们也确实没有。 针对文卿这样的高敏感人群,社会有专门的指导教程。经过长期的科学研究和实践所做出的研究,首先,高敏感人群必须要学会一项技能,即信息过滤:我接受成千上万条信息,但我只对某一条作出处理;其次,他们会得到有序的教导,教导他们理解自己和他人的不同;最后,教育机构会根据他们的各自表现,建议他们从事特定的工作,或是在特定的工作环境内工作——他们的同行大多也和他们一样。 不过文卿没有接受这样的指导,因为这种教导其实是通过恰当地削弱高敏感度,即培养钝感,让这类人适应社会生活。 他妈妈的家族内部自有一套处理方式,他们训练自己遗忘,以快速脱离某种强烈的情绪。 但有时候这一招很不好用,尤其是对文卿来说。 也因为卡隆毕竟那么与众不同。他是那种无论怎么也好,你就是无法遗忘的存在,你无法遗忘他,如同你无法遗忘火山里喷涌的岩浆。 文卿闭上眼,不再去看漫天的血雨。他害怕他又想起卡隆,大恶魔看上去人畜无害,可他心里知道那家伙恐怕会为这场血雨欢呼。 有什么可怕的?本来就该欢呼不是吗? 这是一场普通的狩猎,更是一场普通的丰收,今天的晚宴上他们会有大量美味的烤肉,或许还有兽人们自酿的美酒。还会有音乐,还会有舞蹈,有数人高我的熊熊篝火,有漫天闪烁的星星和轻纱美人一样的明月,有所有值得人们欢笑的东西。 但他就是有些害怕,他害怕这快乐的表象里藏着他不想面对的暗涌。 “……哈利!”吉莉安喊他,“你在想什么?一直在发愣!” 文卿笑着回答了她:“看来今晚的晚宴会很精彩。” “每一次开宴会的时候都很精彩。”吉莉安骄傲极了。 文卿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兽人们已经趟过了河,到了河岸的另一边去寻找自己掷出的长矛,而跟着队伍过来的兽人小崽子们早就游过去了,看见还没死透的小山鼠就上去补上一刀一锤。 伤的更轻一些,尚有余力逃跑的猎物成了他们玩具,小崽子们嬉笑着一哄而上,围追堵截,猫逗弄老鼠似的三两下就收拾了一只,又在那只小山鼠倒在地上抽搐的时候一哄而散,去寻找新的玩具。 现在太阳还没有升至最高点,这场狩猎所花的时间远比文卿想象的要短。但那并不是因为兽人们比他预计中的更加强大,而是因为兽人们非常了解他们的猎物。 他们经验丰富,知道哪里是狩猎的最佳地点,知道小山鼠在面对他们时的反应,同时也知道要如何才能更省力地杀死猎物。不过那些抛出去的长矛几乎每一根都能命中一只小山鼠,当然也离不开兽人们的实力和观察。 毕竟那么大的动物,浑身上下能迅速致命的位置也就几处,相距二三十米远还能精准地击中那些弱点,在人类中算得上顶级的猎手。 而这群兽人大部分都能做到,少数做不到的,也是因为太过年轻。 文卿后退了几步,稍微避开了一点对面传来的浓郁血腥气。 这群兽人已经开始剖解小山鼠了,先是用粗劣的角刀从它们大大的嘴巴起给小山鼠剥皮,一直完整地剥到小山鼠的尾部。 被剥下来的小山鼠外皮连带着四条腿和一条短尾,看上去就像是小山鼠被掏空了内囊。兽人们把剥好的小山鼠皮先放在一边,然后他们再挑选小山鼠的背脊、腰腹位置,均匀地切下几乎等大的肉块。 小山鼠腹腔中的脏器也被掏了出来,兽人们留下心脏和肺部两边的,看上去像是充了气的肉袋子的不知名结构。 小山鼠的心脏是它们体内所有器官中最大的一个,看上去异常矫健和有力,至于它们肺部两边的玩意儿,文卿猜测和鱼鳔是一个功能,小山鼠们游水时或许就是用这玩意儿调节它们在水中位置深浅的。 剥下来的小山鼠皮被暂时充作口袋,兽人们把切下来的肉块和被挑选出的内脏清洗干净,全都装了进去,那些小山鼠骨头和骨头上残留的肉则被丢进了河里,很快便沉入了水中。 他们回去的时候大概称得上是满载而归,兽人们背着小山鼠皮口袋,因为小山鼠身上的藻类太过滑手,他们都把小山鼠的两个短短的前肢交叉在脖子前,再用绳子把交叉的点系紧。 绳子是一早就带上的。 “考虑得真是太周到了。”文卿禁不住说。 “这叫什么考虑周到,见的多了,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吉莉安倒是不以为意,“小山鼠太能生,一转眼就到处都是,有一回我们新迁的部落旁边,整条河连续好几里河岸两边都趴满了小山鼠,你走近了它们都不躲一下,带把刀去杀就行了,一刀一个,你杀了一个之后旁边的小山鼠还会舔地上的血。不过多去几次,杀的太多了之后,小山鼠就学精了,远远的看到你就往水里跳,那时候才叫不好抓。最难抓的是很小的那种小山鼠群,几十不满百,数量又少,又警觉——小山鼠都是越少越聪明的,越聪明越难抓。” 文卿想了想,问她:“那你们怎么抓帆羊?” “抓帆羊麻烦,要提前做很多准备。它们平时固定在一个区域内吃草,多半是在水边不远的地方,就你刚刚看到的地形,帆羊最喜欢呆了。它们夜里另外有休息的地方,具体在哪儿还真没人知道,跟天上的鸟儿特别像。可能住在什么山上吧。等你找准了帆羊白天活动的区域,就去找蝴蝶蛛的巢穴,它们的巢穴在地面上,像一个小土包。蝴蝶蛛昼伏夜出,它们有剧毒,所以你夜里趁它不在的时候再去,砸开土包,里面会有它吐的丝茧子。如果有卵千万不能动,它们一生只能产一次卵,你要是动了它们的卵,它们只要不死就会一直找你。你把丝茧子拿走,先用水泡,泡软了以后再找丝头,顺着丝头可以慢慢抽.出来一整张网,把蝴蝶蛛的网固定在帆羊活动的草地上,运气好能粘住好几只帆羊,运气不好,可能一只都抓不住。” 吉莉安说得眉飞色舞,手里比划个不停,长尾巴在身后摇来荡去。 文卿觉得这事儿有意思极了,不由听得入了神,感叹道:“真麻烦啊。” “想玩就必须抓活的,抓活的只有这一招管用。”吉莉安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帆羊又特别脆弱,抓回来之后养都养不了,我也只玩过几次。” 文卿偏着头看着吉莉安,看她沮丧得耳朵都耷拉下来了,忽的对她说:“你不是说帆羊平常固定活动地点吗?我们下次再来好了。” 第74章 晚上的宴会是从点燃篝火开始的。 最中央的篝火堆单单燃料就有半人高, 点燃之后熊熊大火腾天而起,灼目的金红色交织缠绕着, 火舌的边缘肆意招展,犹如舞女的长袖和腰肢。最大的篝火之外围绕了一圈小篝火, 烤着早间才猎回来的小山鼠肉, 肉类被烤出油脂,却没有人在意,任由它滴落在火中,火焰便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破声,为这场宴会做了极佳的预热。 兽人们忙前忙后地布置着场地, 搬出一桶又一桶酒水放在宽阔场地的周围, 以确保无论处于宴会场地的哪个位置, 都能很快地找到酒桶。 这些木桶大得足以容纳三四个兽人,沉甸甸的, 要一小支队伍合力才能够抬出;木桶的表面油光发亮, 木纹浅淡,隐约有股酒香。兽人们把它抬到搭好的架子上, 用带尖锥的锤子在木桶底部狠狠凿上一个洞,拔.出锤子的尖锥时酒水如泄洪般喷.射出来, 撒了这支兽人小队头脸满身, 他们哈哈大笑着围拢过去,仰着脸张大嘴,你争我夺地痛饮了一番后,才摸出一个木塞子强行把洞堵住。 小崽子们照样是在空闲的地带上嬉闹, 他们实在是无忧无虑极了,一大群围在一起,与同伴摔跤、赛跑、相互搏击,上一秒才凶狠地把对方按在地上揍死狗一样揍得鼻血横流,站都站不稳,下一秒就能哥俩好地抱在一起,带着满脸的血水嘀嘀咕咕地商量一块儿去偷几口酒喝,偷几块肉吃。 他们都打扮一新,换上了崭新的兽皮衣裙。草原兽人是没有裤子的,他们不管男女都穿短裙,男的大多只穿一条短裙,上身赤.裸,女的则还有一件上衣。 无论男女老少都在脖颈间装饰着漂亮的骨质项链,那些项链的珠串都被打磨得极为细腻和光滑,或是雪白或是暖黄,散发着温润的光。 酒水和肉类的香气蔓延在空气里,再加上草原上带着青草和河水气息的微风,被巨大的、即将爆发的快乐气氛所包围的文卿还未饮酒,便觉得有些醉了。 天色已经全黑。 月亮尚且还挂在天边,今晚的月亮缺了一角,群星簇拥着她的姿态仿佛也带着爱抚和娇怜。 没有人通知宴会什么时候正式开始,或许宴会已经正式开始了,因为阿泰尼昂也站到了篝火旁。几个喝了酒的兽人嘻嘻哈哈、勾肩搭背地挥舞着木杯向阿泰尼昂示意,其中一个把杯子递给了阿泰尼昂,祭司大人温和地接受了,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博来一阵阵欢呼叫好。 “你早上把图杜支走了,现在他还跟我闹脾气呢,不肯见我。”吉莉安坐到了文卿的身边。 “是因为他去找了阿泰尼昂以后,阿泰尼昂告诉他最近几天可以不用跟着你到处跑吧。”文卿懒洋洋地说。 他闭着眼,出神地沉浸在宴会的气氛中,犹如置身于欢乐的海洋。 这句话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比喻,唯独对他不是。快乐的情绪无时无刻不从每一个兽人身上飘散出来,像水滴一般游移在空中,随着每一个兽人的移动,这些水滴汇聚成一条条涓流,而这些涓流又随着兽人们的彼此穿行相互接触、交汇、融合,最终形成的是一片广阔浩瀚的海——对他来说这里真的是一片欢乐的大海,海洋的起伏和波浪轻轻拍打着他,有如冬日里吹来的盛夏暖风。 熏熏然的舒适,伴随舒适而来的还有情绪上的激动。只不过这种激动还在承受的范围内,所以他才没什么动作。 意料之中的,吉莉安没有吭声。 虽然以她的性格,这时候应该会毫不疑迟地呛回来才对。 “不开心?”文卿又说。 吉莉安答得飞快:“没有。” “我猜也不会。”文卿喃喃般说,“打猎很成功,宴会上有酒有肉……今天大家都很开心诶,你也该开心才对。” 他说话时语气中含着甜蜜的笑意,让人分不清他是认真在说,还是带着调侃。 吉莉安沉默了一会儿,把一个东西丢到文卿的怀里:“这是你的,还给你。” “怎么啦?”文卿任由那小东西砸在他的怀中,没有去接,而是轻声问她,“你不喜欢‘新月’?” 他停了一下,又说:“你为什么没戴项链?所有人都戴着项链的。” “我不收你的礼物。”吉莉安冷冷地说,“我也没有项链。” 好像忽然间那些融洽的相处就成了错觉,回来的路上那些开心的谈笑都被她弃之脑后了,她又变回一开始对文卿饱含怀疑的样子。 文卿却完全没有被她的冷言冷语吓退,反而问:“不收礼物和没有项链听起来像是一回事?发生过什么吗?” 吉莉安盯了他若无其事的笑脸一会儿,一言不发站起身来。 “嘿!吉莉安!”文卿赶紧喊了一声,又把那枚新月扔给了她。 她的反应远比思考速度更快,见一个小小的黑影朝自己飞过来,想也不想地一把捞在手中,等握在手里了才想起来这是她要还给文卿的,不由手上一僵,不知道该不该再扔还给文卿。 那样会显得她太反复无常了吧?虽然在所有人的心里,她一直都挺反复无常的。 脾气坏,不好伺候,难以相处,这些都是用来形容她的句子,她心里知道,她也知道图杜不论再怎么被捉弄被欺负都会跟在她身后是因为老师的要求,可文卿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她心里又觉得非常难堪。 她最终还是一声不吭地收下皓石,头也不回地走到阿泰尼昂身旁,表情冷冰冰的,在同族们灿烂的笑脸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月亮越升越高,熊熊燃烧的巨大篝火照亮了一片天空,将周围染上一层灿烂的金红。 文卿被兽人的小崽子们推到了一个小篝火边上,图杜就蹲在那丛篝火上翻动烤肉,一边翻,一边抓起石碗中的调料往里面撒。调料磨得很碎,好像是某种晒干的果实,文卿好奇地端详了一下,手里就被一个小兽人塞了一块烤肉。 那小兽人身高还不到他的腰,脸蛋圆圆的,腮帮子上肉多得直往下挤,一双眼睛又圆又大,饱满水灵得跟荔枝肉似的。 人类幼崽要是长着这么大的眼睛,看起来其实恐怖会远大于可爱,但那双大眼睛长在兽人介乎于野兽和人类之间的面孔上却很合适。 当他眨着眼睛,仰着小胖脸,一边啜吸手指上残留的油脂和调料,一边看你的时候,只会让你觉得心都要酥了。 反正文卿就笑了,蹲下身,捏了捏这小崽子的小胖脸,然后咬了一口烤肉。 ——嗯? 他睁大了眼睛。 怎么说才好?这烤肉吃起来完全不像是烤肉,刚咬下去的时候外部那层肉是有些硬的脆感,而牙齿深陷在肉中,咬下一块烤肉后,感受到的却是类似于牛轧糖的韧劲,而且这烤肉在他口中也像牛轧糖一样越嚼越软糯,然而和牛轧糖的渐渐融化不同,烤肉嚼起来很带劲,弹性强烈到稍有些粘牙的地步。 它吃起来还是肉的味道,非常鲜美——这很正常,水里的东西吃起来总是很鲜美,但它的油脂口味却与众不同,虽然浓厚、馥郁,尝起来一点也不腻。 表面上撒的那层干果碎屑是咸香的味道,随着咀嚼和舌头的搅拌混合在烤肉中,让烤肉的香味层层递增,又不至于令味蕾感到厌倦。 老实说,小山鼠的烤肉吃起来并不多么惊艳,至少对文卿来说没有惊艳到让他失态的地步。 可它尝着有种新奇的感觉,而且特点清晰,能让人牢牢把它记住。 文卿高兴地吃着手中的烤肉,啃了两三口之后,旁边又有一个小兽人头顶着木杯跑过来,跑到他身边了,就用两只手高高地把木杯举给他。 杯中飘出醉人的酒香,颜色竟然是浅绿色的。不过文卿也算是喝过很多种酒了,身经百战,曾有一个亡灵法师为了让他变脸,专门弄了无数种剧毒的虫豸泡酒,透明的水晶杯端给他的时候,里面被泡了一年有余的小蝎尚还活着,在杯中走来走去,他也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连着小蝎一块嚼碎了咽下去,完了还称赞法师说经年不见没想到你酿酒的技艺也这么高超……浅绿色的酒完全不值得大惊小怪。 不过看上去确实不太美观,大概是没有过滤好的原因,酒水稍有些浑浊。 文卿端起木杯,浅浅地喝了一口。 果然和想象中的一样烈性,入口虽然是微甜的清香,可清香味只在舌头上保持了那么几秒,紧随而来的便是火烧一般的滚烫。 只是滚烫,不辣,不会叫人不适,咽下去之后滚烫的热度逐渐减缓,能够感觉到它慢慢滑进胃里,而温热感又从胃部上升到四肢百骸。等到口中的烫意散尽了,最后留下的,依然是入口时的那股清香。 “这是小山鼠皮酿的酒。”蹲在边上烤肉的图杜冷不丁说,“吉莉安怎么样?她心情很糟,你和她说什么了?” 宴会已经进行到了高.潮,兽人们搬出了他们的乐器:传统的、能够支撑两个兽人站在上面的重鼓,内部装着中空骨块、摇晃时会发出风铃般清脆声音的沙锤,还有音高介乎于这两种乐器之间的石制响板。 音乐响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码最后几段的时候,九寨沟地震的余波过来了,还挺厉害的,震感清晰,桌子上电脑都在抖。 消息马上就出来了,说是7级地震。 上次汶川地震之后这里板块好像就震碎了,在那之后地震频频,有时候半夜都会被摇醒,但这次还是我感觉最明显的一次。 希望景区的人都没事……唉,正是暑假,肯定很多学生的。 希望都没事。 第75章 要是用鉴赏一样的眼光来评判,这音乐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 太喧杂, 太散漫, 吵吵嚷嚷毫无主线。重鼓声轰隆隆, 沙锤声叮咚咚,响板声啪哒哒, 三种不同的音色胡乱地混在一起, 有一搭没一搭的, 只是勉强保持在同一个节奏上。 这音乐听的是什么?它不属于任何一种音乐流派,没有激荡的和声与爆炸性的对立, 这三种单调的乐器完全无法展示音乐世界的浩瀚,它也不符合现今的人类,尤其是那些贵族们,对于音乐的定义——光明,高雅,有序,快乐和悲伤都要克制矜持。 你听兽人们的音乐,只听得见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乃至于乐器发出的声音都会被掩盖在他们的谈笑和舞蹈的脚步声里。 所有声音都是哄闹的、躁动的, 乱糟糟地搅合在一起, 像一大锅加了各种肉蔬调味的粥,所有食材的味道都混杂不分。 然而他们的音乐就是这样, 所有的声音就是要混在一起,主次不分,毫无规律, 随心所欲。 在这样一个开阔的草原上,音乐从来都不是主体,它只是兽人们生活中的一味佐料,它嚣张狂野漫无目的,你听起来觉得太奇怪了,可听着听着,你的肩膀不自觉地开始耸动,你的脚步下意识地合上了重鼓的节奏、沙锤的节奏或者响板的节奏(这三种乐器有时确实不在同一个节奏上),你的身体轻轻晃动甚至你自己可能对此毫无意识。 它听起来荒诞不经,和常规的认知不相符,可谁都要承认,这音乐和草原兽人的一切都很相衬。 这样的音乐在文卿的世界里被统一定义为地域性音乐,而地域性音乐的官方前称是民族音乐。 民族大融合之后,民族音乐的称呼被取消,但考虑到这些音乐的独特性,即它们所具有鲜明的特点,且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中表演才具有最高的艺术价值,这类音乐被单独划分出去,独立于一套完整的音乐系统之外。 文卿侧耳听着,有些入神。 兽人们快乐的舞蹈让整个地面都颤动起来,巨大的篝火将他们的脸庞照得通红,他们的舞姿充其量只能说是肆意地扭动身体,但因为兽人们都是绝佳的战士,你也很难违心去说他们跳得很难看。 那是一种力量感,就像你在健身房里看到的壮汉舒展身体,那身贲张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缓慢地鼓起和松懈,然后他举重、卧推、长跑、游泳,他在长久的训练中掌控了自己的身体,他永远知道自己是在使用哪一块肌肉,所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干净果决,且恰到好处。 而那就是兽人的舞蹈。无论男女,他们的舞姿都是一样的阳刚,几乎看不到任何阴柔的成分。 火光中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遍布茸毛,随着他们肌肉的律动,那层毛发也如波浪一般起伏。 “你这次不叫她‘吉莉安姐姐’了?”文卿说,“我就说嘛,你年纪可不比她小。她喜欢你这么叫?‘姐姐’?噢这可真是太‘吉莉安’了。” 图杜一愣:“你知道我比她大?” “知道啊。不难,看牙齿就行了。”文卿向前倾身抬起图杜的下巴,用指尖轻轻拍了拍他的颧骨,“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 他的指间湿漉漉的,又凑得太近了,说话间酒气弥漫。 图杜有些紧张,他推开文卿的手,后退了一点,“你喝醉了吗?” “嘿!你们怎么老这么说?”文卿嚷嚷起来,“随便什么人,我一喝点儿酒,就问我是不是喝醉了。听着,我没醉。我就是喝了酒之后情绪会有些,呃,激动。” 图杜飞快地点了几下头,弧度很小但节奏很快,看上去就像他整个人上上下下地哆嗦了一会儿。 点完头之后他就很紧张地又靠近了文卿,问他:“要我带你回帐篷休息吗?回去喝点水再睡吧,我马上给你弄点热水。” 文卿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回去做什么?我不回去,现在时间还早得很,大家正高兴着,干嘛要回去。我不回去。” 停了一下,他又出神地端详着图杜,面上露出非常认真的神色。 他的表情太认真了,图杜被他看得有些懵,又不敢躲开。他和文卿对视了几秒,随后文卿伸手摸了摸图杜挨近他的脸,夸奖道,“我有没有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你真的喝多了。”图杜哭笑不得地说,想要扶他离开,“跟我走吧。” “跟你走?不不不,我不走。就算有谁要走,那也是跟我走才对。”文卿嗤嗤地笑起来,挥了挥手,拒绝了图杜的靠近,扭头走向了巨大的篝火。 兽人们正围着篝火跳得起劲,无论是奏乐的还是跳舞的,每一个都累得气喘吁吁,可一边累着,一边又在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们的眼神在夜晚都显得神秘而且美丽,有一些瞳孔放大了,有一些没放大,但所有兽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碧色的微光。 文卿径直走了过去,越过围成一堆跳舞的兽人们,在巨焰般的篝火边上坐下了。 真是奇怪,他身上仿佛带着魔鬼一样的力量,明明他什么也没说,什么都没开始做,但当他沉默地走过人群,兽人们竟不自觉地为他让开脚步;他坐在篝火边沉吟,神色是悲是喜,竟无人敢去打扰。 兽人们的脚步停下来了,他们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却无人交头接耳。 文卿以一己之力打断了宴会,可却没有兽人出声阻止。 然后重鼓声消失了,响板声静止了,沙锤的演奏者茫然地回过神来,呆站在原地,手中的沙锤因为惯性发出了一点声响,刹那中,这一点声响竟然有如能划破夜空般嘹亮。 突如其来的安静像一个奇妙的封印,而兽人们已经被某种奇妙的力量所摄。 他们看着文卿,都在等待安静被打破的瞬间,可所有兽人又都没有擅自出声。或许是出于某种奇异的敬畏——但他们在敬畏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甚至火焰的燃烧也是无声的,熊熊烈火随着草原上的风摆动腰肢,壮烈,却又有舞女般的妖娆。 阿泰尼昂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文卿,吉莉安立在他的身侧,也沉默地看着。 她的瞳孔在夜中放大到了极致,几乎占满了大半个眼眶,瞳孔的边缘上一圈纯正的金光,透出非人的深邃和纯真。 万众瞩目之下,发了半晌呆的文卿终于有了动作。 他从背包中取出了一把尤克里里。 然后他笑起来,大声说:“嘿!嘿!你们怎么了?为什么不继续跳舞了?” 他把那把只有他小臂那么长的乐器抱在胸前,手指一勾,弹起了一曲——谁知道是什么小调,但每一个音节都那么清脆,像吃了一口脆桃。 这一点前调仿佛将兽人们惊醒,他们在短暂的安静后又开始动了,舞步从犹豫到坚定,也不过短短数秒。 兽人的音乐重响,沙锤哗啦啦如云团,鼓如雷鸣,而响板如闪电般在鼓声中穿梭。 尤克里里弹起来和吉他的音色相差无几,只是更欢快调皮些,文卿嘻嘻哈哈地扫着弦,还欢快地吹了一段口哨和音。 他与他的乐器所发出的声音都不大,也不激烈,远没有兽人的音乐那样庞大,可奇怪的是,在兽人们的音乐和舞步声中,尤克里里和他的口哨声反而清晰起来。 “嘿!嘿!你们都怎么了?为什么不继续跳舞了?”文卿开开心心地随着小调开始唱歌,就好像完全意识不到大家都是为他而停下,“深夜还没有醒过来,月亮已经被篝火映红了。这片土地狂野又美丽,大家为什么不跳舞了?来跳舞吧!只是不要唱歌,既然你唱得不如我。” 这歌词逗得兽人们发笑,快乐的气氛又燃了起来。远远的,吉莉安忍俊不禁,赶忙用手遮住嘴巴,强作严肃。 文卿却不在乎大家的反应,他的嗓子清朗,音调高如孩童,唱起歌就像在大声欢笑。 “你们要不要听我唱歌?我有好多故事能讲,但想想还是算了。大家都跳舞吧!既然生死皆为尘土,传说都远去了,所求终为虚无。嘿!嘿!你在听我唱歌吗?你们都怎么了?为什么不继续跳舞了?我是个吟游诗人,但我不想讲故事。勇士的冒险和我们没什么干系,除非你想迎娶公主。想也没用,帝国没有公主。” 歌声引得哄笑不断,图杜都听傻了,心想这也算是唱歌?虽然调子是很好听……他下意识地跟着调子哼了起来,轻轻摇晃着脑袋。 切好的生肉源源不断地补充过来,酒桶换了一桶又一桶。他们唱歌、跳舞,围着巨大的篝火转圈,直到月亮走到西方的尽头。 阿泰尼昂在夜深以后就离开了,吉莉安却留了下来,遥遥看着大家欢呼,既不走近,也不走远。 太阳初升,所有兽人都累了,绕着还未熄灭的巨大篝火歪歪斜斜地睡了一地。 文卿却还很清醒,他绕过他们,选了一处草面上干净一些,没有油脂也没有酒水的地方坐下,双手抱膝,望着朝阳。 在一整夜的狂欢过后,万丈霞光辉煌而梦幻,仿佛能够涤荡人心。 文卿静静坐着,不发一语。吉莉安踌躇了片刻,悄悄走到了他的身边,居高临下地问他:“你弹的那是什么?” “尤克里里。”文卿说,站起身,“好了,跟我走吧。” 吉莉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问了一遍:“什么?” “我说,跟我走吧。” 第76章 我真是疯了,吉莉安对自己说。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下来, 又是怎么跟着文卿离开部落的, 就像当初她带着文卿回到部落的时候那样, 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超出了她的设想。 一切都重演了。唯一的不同是上次她对带文卿回部落这件事一头雾水,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里她都稀里糊涂的, 而这次她跟着文卿离开部落, 却头脑清醒, 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又或许她不知道, 她只是假装知道。 但不管她知道还是不知道,事情都已经发生,而且没办法再回头了。 文卿走在前面,步履轻快,无忧无虑得像只鸟儿,而吉莉安不安地跟着他,落脚一步比一步沉重和迟疑,频频左右张望。 一开始头脑发热的冲动过去之后, 悔意渐渐充斥了她的头脑, 她不敢相信她居然真的这么做了, 虽然她曾经想象过这样的情景无数次,想象自己有一天会离开部落, 远走他方。 “离家出走的感觉怎么样?”这时候文卿头也不回地问。 吉莉安咬着牙死撑:“好极了,自由的感觉比我想象的更好。” “你觉得你以前不自由吗?” “不如你来告诉我。” 文卿想了想,说:“我不觉得。” 然后他停下了脚步。 这动作让吉莉安心里立刻紧张起来, 顾不得反驳他的回答,慌忙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不继续走了?” 一边问,她一边疾走几步,站到了文卿的身边,有些神经质地四下扫视着。 “你看起来很害怕。”文卿说。 “我当然害怕了!草原上每一个陌生的地方都非常危险,神出鬼没的魔兽就足够可怕了,运气不好的话我们都得变成它们的口粮。不过你看上去倒是很厉害,哈利,而且魔兽一般都待在自己的领地附近,我们现在不在任何一只强大魔兽的地盘上,所以它们对我们来说可能还不是大.麻烦。” “那你在怕什么?” “一些更可怕的东西。它们藏在树上、草丛中和泥土里。”吉莉安紧张地观察着身周,“草原上到处都是有毒的昆虫和蛇,在它们叮咬你之前,你永远发现不了它们。” “噢。”文卿说,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你说的那些有毒的昆虫……包括蝴蝶吗?” 他的语气给吉莉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猛地回过头,顺着文卿的眼神望了过去。 一只金色的硕大蝴蝶停在距离他们不足两米的一株草上。 它的两只翅膀每一只都有成年兽人的巴掌那么大,前端修长地向外展开,而尾部则较为短小。翅膀整体是黑色的,上面布满了金色的绚丽斑纹,随着它的翅膀轻轻振动,那对美丽翅膀上的金色在阳光下缓缓变换,时而变为翠绿,时而变为幽蓝。 吉莉安的眼神凝固了。 不过文卿可不会觉得她是因为那只蝴蝶的翅膀太美才表现得这么僵硬。 “……当我没问。”他悻悻地说。 吉莉安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恶狠狠地小声告诉他:“那不是蝴蝶,那是蝴蝶蛛。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蝴蝶蛛的巢穴在地面上就像一个小土包,难道你忘了?蝴蝶蛛的巢穴在地面上很明显,你没有避开吗?” “我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吉莉安。”文卿很无辜地说,“你不是说白天它们会在巢穴里休息?所以我猜我们没必要特地躲开。再说,既然继续接近的时候你没有反应,我就当做没事了。” “我在想别的事情!”吉莉安几乎快要尖叫了,“我以为你才是带路的那个!” “对啊我是带路的那个,所以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一只清醒的蝴蝶蛛。”文卿说,“看起来情报也有误。” “一只清醒的蝴蝶蛛?不,更糟一些。”吉莉安沉着脸,“一般情况下,蝴蝶蛛在白天都不会在巢穴外活动,除非是为了交配。” “所以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两只清醒的蝴蝶蛛?”文卿说,“听起来不错嘛,我们可以趁着它们忙的时候离开。” “我们不可以。”吉莉安说,“我们已经引起这只蝴蝶蛛的注意了,看它振动翅膀的动作,振动频率快的时候,就是在警告我们赶快离开。” “现在它振动翅膀的速度可算不上快。” “因为像这样振动得很慢的时候,说明它已经将我们锁定了。”吉莉安的嗓音微微颤抖,“它决定对我们进行攻击。” 文卿沉默了一下。 “蝴蝶蛛是什么有毒?”他忽然问,“毒牙?还是吐丝?” “它们的毒牙里的毒可以把我们都化成血水,它们吐的丝上的毒可以麻痹我们的行动,不过蝴蝶蛛最致命的毒在它们的翅膀上。它们翅膀上的鳞片有剧毒,一沾上,三个呼吸内就会毙命。” “噢……所以等它的翅膀振动完了,就会飞起来,然后围绕着我们洒下鳞片?” “对。”吉莉安没好气地说,“你想出什么办法来了吗?” 文卿掏出两个小瓶子,把其中一个扔给她:“把里面的东西喝下去。”他率先喝了自己手中那瓶。 吉莉安满脸莫名其妙,但此时此刻显然没有多的时间给她犹豫,她也只好照做了:“然后呢?这是什么?喝了以后能让我们隐身吗?” 文卿回头看了看她,耸了一下肩:“差不多。” 说完以后他就又回头看着那只蝴蝶蛛,完全没有要走的样子。吉莉安心烦意乱的,想着自己的事情,也没有出声说要走。 他们继续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那只蝴蝶蛛舒展翅膀。 它缓缓地飞了起来。 速度其实并不慢,只是它飞翔的时候就和蝴蝶飞翔的样子一样,看上去总是比鸟雀或是别的会飞的昆虫更为轻盈和翩然。炫目的阳光下,金黄、碧绿和幽蓝色如丝绸般滑过它的羽翼,三种颜色流动变换着,叫人挪不开眼。 更引人注目的是随着它飞翔的路线洒下来的鳞粉,这些鳞粉大概每一粒都有芝麻那么大,在半空中轻得像是尘埃。 它们在这只蝴蝶蛛飞翔时翅膀扇动所造成的小型风圈内流动,这样看起来,就像这只蝴蝶蛛的身后跟着两道三色的小型龙卷风,龙卷风中光芒闪烁,三色光夹杂在一起,竟然意外地和谐与美丽,光点与光点之间的过渡流畅而圆润,丝毫不显得突兀。 又或者正是这样的突兀才让它那么美。 文卿看得出了神。 这样漩涡般的形状,艳丽夸张的颜色,鳞粉的质感所造成的那种特异的视觉效果,华丽,而又稍显怪诞的风格,令他不自觉地想起了梵高—— 所有的画家里,妈妈最爱梵高。 她那么爱他,爱他身上那种荒唐的、不合时宜的童真,爱他疯子一样的絮语,爱他对弟弟提奥的深情和依赖,爱他漂亮的红发以至于她将自己的发色也变成了红色,她甚至就是因为爱他才成了一个画家。 “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爱上你爸爸吗?”他仿佛还能听到妈妈在他耳边轻轻地笑,“因为你爸爸见到我的第一面就夸我,说我和你外婆一样,都是红发的美人。他那时候不知道我的红发不是天生的。” 吉莉安的尖叫将他从回忆中拽出来:“哈利!该死的!鳞片落到我们身上了!” “没关系,不用在意。”文卿抬起手,注视着几粒鳞粉落进他的掌心。 他下意识地想要握住拳头,可这个动作反而让鳞粉纷纷飞走了。 于是他放下手,转过半个身子看着在鳞粉中躲来躲去的吉莉安:“我刚才给你喝的是万能解毒剂,原则上说,它能解任何毒。” “原则上说?!”吉莉安气急败坏,“原则上说你就敢这么做?而且你告诉我的是它能让我们隐身!” “‘原则上说’是我想谦虚一下而已嘛。谦虚的言辞是我们的传统文化。”文卿轻轻地说,“而且你问我它能不能让我们隐身,原意难道不是问她能不能让我们在险境里全身而退?效果是一样的,过程怎么样都差不多吧。” “好极了,随你怎么说。”吉莉安铁青的脸已经完全无法再掩饰了,“现在,把这该死的鳞粉都给我弄走!还有蝴蝶蛛!它还在绕着我们飞!” “……别这么暴躁,吉莉安。” 文卿手腕一翻,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个人脑袋那么大的玻璃瓶,等蝴蝶蛛从他身旁飞过的时候,就用瓶口网住了这只它。 “好了。”他盖上了玻璃瓶的盖子,冲吉莉安举起手里的东西,“你看,我们安全了。” 吉莉安看他这一手都看傻了:“你抓得住它?” “我想这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文卿往上托了托玻璃瓶。 “你抓得住它还让它在外面飞来飞去地吓唬我?!” “吓唬你?我没这么想。”文卿诚恳地说,“我只是觉得,你看,你不觉得蝴蝶蛛一边飞一边往下撒鳞粉的样子很好看吗?” 吉莉安无法违心地否认。 但现在她看文卿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什么史前的怪物。 “刚才我还在想我是疯了才会就这么跟着你离家出走,现在我才发现,就算我疯了,我也不是疯得最厉害的人。”吉莉安摇着头喃喃自语,“太阳神啊,我为什么碰见你这样的疯子?我们刚才差点没命了!你居然跟我说你这么玩是因为想看蝴蝶蛛攻击我们的样子!” 文卿试图解释:“我们不会没命的吉莉安,我保证,我有信心这瓶万能解毒剂能起作用……” “真有趣。”吉莉安打断了他,“要是没信心,告诉我,哈利,难道你会马上离开?” 她金色的瞳孔凛然而美丽,几乎有种巨龙般的威严。 文卿与她对视,哑然了半晌。 “美丽都很危险。”他终于说,“因为危险,我们就不去接近美了吗?” 第77章 “找个不那么危险的方式去接近美。”吉莉安在短暂的怔神后毫不客气地说。 “我没办法, 吉莉安。”文卿静静地看着她, 手上托着装进了蝴蝶蛛的玻璃瓶, “有时候危险就是美的一部分。” “听着,哈利,我说不过你, 但你要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完全是在玩命。”吉莉安说, “你就不觉得害怕?不觉得恐惧?我刚才心跳都快要停了你知道吗, 我喘不过气,寒毛直竖,浑身发抖,难道你就没有这样的反应?哪怕一点儿?” “当然有,吉莉安,还不止一点。”文卿盯着她的眼睛, 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但我不是因为害怕, 吉莉安,我心跳加速、喘不过气, 是因为兴奋。你知道吗?恐惧和兴奋在生理上的反应其实非常相似,所以,既然兴奋会让人上瘾, 恐惧自然也是。” 吉莉安看着他:“好极了, 尽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她转过身,匆匆离开了文卿的身边,借以掩饰自己或许有些异样的表情。 她没有和文清说谎, 那只蝴蝶蛛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时候她确实吓得不轻,她也确实在整件事发生过后又惊又怒,但她的惊讶和愤怒并不是因为文卿所做出的危险举措,它们更多的,是因为她不敢相信自己当时竟然就这么站在原地陪着文卿发疯。 我是怎么了?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可疑的吟游诗人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诅咒? 吉莉安焦躁地在心中诘问自己,尾巴心烦意乱地甩来甩去。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旦事情和文卿相关她就变得不像她自己了,但她明白,她的自问得不到任何答案。 这场说不上争执的争执最后以双方的沉默告终,吉莉安还是继续跟着文卿上路,什么也没说。 他们的速度很快,当天下午,就走到了阿拉伽草原的近南方。 这下子吉莉安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你想干什么?” 她的神态中很有几分紧张。 “就是你想的那样,吉莉安。”文卿仰着头,看着眼前的那座高山。 这座山同样是重重山脉中的最高峰,远不及卡瑟加顿山脉中的任何一座山那样陡峭高峻,却也称得上是雄奇壮阔。 它深入云霄,云霄之下的山体上遍布绿树,不知名的溪流在绿荫中穿行而过,最终化作山脚处的一个小型瀑布,瀑布飞溅而出的水珠形成了一道淡淡的水雾,而在水雾之上,一道色泽清晰鲜艳的彩虹静静悬挂着,透出一股灵气。 文卿和吉莉安站在山脚下像上望,文卿面带微笑,吉莉安满脸崩溃。 “我现在觉得和你一起出门不是个好主意了,哈利,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当然知道。”文卿笑着说,笑容里很有几分怀念的味道,“阿拉伽草原的最南方有什么,全世界都知道——这里有龙牙山脉,龙牙山脉里,居住着神眷大陆上绝大多数的巨龙。” “很好,哈利,很好。”吉莉安点着头,猛地提高声调,“别告诉我你要上去!” 文卿转头看她:“好,我不告诉你。” 他们两个人相对而立,片刻后忍无可忍的吉莉安打破了沉寂:“你不告诉我,但最后还是要这么做是吗?太阳神啊,我真是后悔跟着你离家出走了。无论你想做什么,我绝对不会跟你一块上去,龙牙山脉是兽人的禁地,那些巨龙会毫不疑迟地撕碎我。” “哦吉莉安,你刚出门就后悔跟着我离家出走了。不是吗?”文卿干脆利落地抓住了重点,“你在部落里从来不会刻意提起太阳神,但是跟着我走了以后你提起他好几次了。一路上你一直都在想家,也一直忍着不说。” 吉莉安看着他:“我不想回去。” “不,你想回去。不管你因为什么理由觉得你不想回家,实际上,你都是想要回家的。”文卿说,“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心里的矛盾。你一方面想要离开、想要自由,另一方面,又想要成为阿泰尼昂想要你成为的那种人,我是说,强大的祭司、部落的保护者和领导者——他对你期望很高啊。吉莉安,你知道你现在就像个青春期的叛逆女孩吗?” “你想说什么。”吉莉安的声音颤抖起来,“你什么也不明白。” “恐怕我比你想象得更明白……过高的期望让人不堪重负,不是吗?但还有别的东西,别的一些真正让你想要离开的东西。” 吉莉安别过了头。这似乎是个拒绝交谈的姿势。 但文卿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他一向很有耐心,从来不怕拉锯战,因为他对拉锯战经验丰富,毕竟,他已经在这样的战斗里花了一辈子的时间。 漫长的沉默后吉莉安终于说话了:“你不知道这样的感受。哈利,我是被阿泰尼昂捡回去的,部落里的多数都是狼人,少部分是狐人,只有我是豹人。他们都是亲人,一个整体,只有我是后加入的,我和所有人都不同。” “豹人!”文卿叫起来,“你是豹人?!不是猫人吗!?” “你在胡说什么?”吉莉安也叫了起来,“什么猫人?你以为我是猫人?哈利,听好了,草原上没有猫人!” “好吧,好吧,是我认错了。”文卿端详着吉莉安的耳朵,承认道,“我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差别。” 吉莉安看着他,文卿看着她,数秒后,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的,两个人都笑起来,并且很快都笑得前仰后合。 “所以,那就是你迫切地想要离开部落的最大原因?”文卿笑够了,说,“你觉得部落里没有归属感吗?觉得他们心里不认可你是他们中的一员?可他们对你很好啊,体贴,宽容——至于别的,像是谈心、聊天之类的,我很难想象阿泰尼昂和图特之外的人会有这种闲情逸致。” “他们对我很好,即使我对他们并不好。”吉莉安也不笑了,转头望向部落的方向。 她跟着文卿走得太远,极目远望时也只看得见地平线上一条朦胧的白线,她的部落或许就模糊在那条白线里,不甚清晰。 但她的眼神就像她已经切实地看到部落了一样。谁说她看不到?部落在她心里,走得再远,她也能看到她的家人。 “我不觉得他们不好,他们是我的家人。”吉莉安说,“听着,文卿,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喜欢我的部落,我尊敬我的老师,但是——我就是想离开他们,我就是希望我能离开他们的视线。” “一切都很美好。”文卿低声说,“但你总想逃开它。” 他也顺着吉莉安的方向望了过去,但他的眼神那么廖远,任谁也不会认为他是在看吉莉安的部落。 吉莉安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一针见血地问:“你是说我还是说你自己?” “也许都是?” “不,”吉莉安摇了摇头,“里面没有我。” 文卿说:“要我送你回去吗?” “是时候离开了,对不对?”吉莉安大笑,文卿头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这么灿烂的笑容。 她说:“事情真奇怪。你在家里的时候每天都在想离开,但真的离开了,反而又每天都在想家。我只离开了一个白天,现在甚至都没有天黑,可是我却感觉我已经离开了好几年。” “那很好。”文卿低声说,“我已经离开家好几年,但越来越觉得我只离开了一天。” “说真的,哈利,你真的有一个家?”吉莉安歪头看着他,“你知道早上我们碰到那只蝴蝶蛛的时候,你表现得像什么吗?那种朝不保夕,把财富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类游商。唯一的不同是你不看重财富,哈利,你看重别的东西。” 文卿张嘴想说什么,被吉莉安制止了。 她继续说道:“抱歉对你那么糟。虽然我一开始就觉得你很可疑,现在也只觉得你更可疑了,但是你没做过什么,而且一直对我很好。” 文卿终于找到机会插嘴:“比图杜还好吗?” “你们不一样。”吉莉安说,“完全的,整个的,都不一样。” “对啊他是居家款式嘛。”文卿说,“女强人背后的男人非他莫属。” 这句话吉莉安从未听过,但理解起来不算难,她笑着摇了摇头,“你想多了,哈利。” “走着瞧。”文卿说。 吉莉安微微地笑了,那笑容就像忽然长大了似的。相比起来,文卿好像还是个孩子,身上没发生过变化。她看了他一会儿,从衣服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她把布包握在手中,向上抛,又接住了。 “新月是吗?”她说,“我留着了,谢谢你。” “你不打算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项链和为什么你不收礼物?” 吉莉安已经转过了身,朝他们来的方向走远了,听到文卿的话,她只是头也不回地朝他挥了挥手。 “好吧。”文卿自言自语地说,“我会回去问你的。” 他仰起头,重新看向眼前高耸入云的龙牙山。 “你好啊,罗伊娜。”他在心里说,“你现在还是一条小龙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  想想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第78章 前方峻岭千重, 树冠上深浅不一的绿色显出油毡般的质感,成队列状的鸟儿们背负着夕阳从他的头顶飞掠而过,翅膀扑簌的声音随着夕阳的光线一起, 远远地在天边荡开。 文卿没花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属于罗伊娜的山洞。 就像罗伊娜曾绘声绘色地向他讲述过的那样,这个山洞非常适宜居住:位于半山腰处, 有着对一条幼龙来说非常合理的大小,周围遍布古老的巨树,十分阴凉, 同时它还被一条清澈的溪流半环绕着,睡在山洞里甚至还能听到潺潺水声,仿佛经年都下着小雨。 不管传说里对巨龙有着怎样夸张的误解, 用了多少笔墨去描绘他们的强大、懒散、喜怒无常,他们也不过是种智慧生物。而就罗伊娜的说法, 尽管巨龙们可以在几乎任何一种恶劣环境中生存下来, 但最令他们舒适的地方, 一定要有非常清新的空气,阳光无法直射, 而且略微有些潮湿。 满分十分的话, 文卿要给这个山洞打十五分,因为这个山洞在满足了所有会令巨龙感到舒适的条件后,还有额外的一点—— 山洞里堆满了黄金。 多半都是金币, 最大的有大拇指和中指圈起来那么大,最小的只有食指第一节骨头那么长,有一些金币上还能看到清晰的头像和徽记, 有一些则被磨损得只剩一片光滑;除了金币以外,还有大量细碎得像是尘埃一样的金沙,填充在金币与金币之间的缝隙里。 文卿倾向于认为它们曾经也是金币,只不过被坚硬的龙鳞磨碎了。 金币与金沙之间还埋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像是黄金的盔甲,镶嵌着红宝石的黄金手杖,黄金的酒杯,金项链、金戒指,用黄金做底衬的梳妆镜,被雕刻成有着华丽翎羽的鸟儿的金钗,黄金的灯座,用黄金做笔尖的羽毛笔,甚至还有黄金的流苏坠子,这玩意儿是系在窗帘上防止被风吹开的。 你所能想象得到的任何能用黄金制造的物品都能在这里找到,并且无论是在哪一个年代被制造出来,都金光锃亮,闪闪发光。 山洞中光线并不强烈,几乎称得上是昏暗,但在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的黄金,依然让山洞内部显得十分闪亮。 文卿:毫不意外。 世人都说巨龙喜爱财宝,这是误传的,其实他们只是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换句话说,除了黄金、水晶、钻石以外,纯净度较高的琥珀、特别闪亮的金属、某些生物身上的鳞片,巨龙多半都是来者不拒。 他们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的初衷,也完全不是因为人类臆想中的贪婪,而是为了装饰他们的巢穴。 毕竟巨龙要财富来做什么啊,他们是独居的生物,不做交易,偶尔有之,也是一物换一物。 他们的社会里没有“财富”这一说法,实际上他们的语言里也没有“权力”、“利益”,有着诸如此类含义的所有词汇在他们的语言中被简化为同一个单词,翻译过来,大概就是“力量”。 一公斤重的黄金和一公斤重的闪亮鳞片在他们眼里差不多可以说是等值的,除非某头巨龙对黄金或是鳞片有特殊喜好。 罗伊娜满山洞的黄金就是她陆陆续续从同族手中换回来的,用一些匪夷所思的东西,像是她自己捡到的一些快生锈的铁甲碎片和断刃,草原上死去的人类游商携带的漂亮瓶子,马车车轮,她甚至认识一个喜欢收集洁白、完整的骨架的同族,并且从那个同族手中换到了大量的金币。 少数恶龙会在大陆上杀烧抢掠,但绝大部分巨龙不屑于这么做,宁肯把时间用来睡觉。或许这时候就有人要问了,那他们手里哪来的那么多珍贵的财宝?尤其是金币,矿石和金属还能捡到,金币难道也能捡到? 当然可以。 比较残酷的事实是,巨龙的平均寿命很难算出,因为最古老的龙迄今仍活着,而且力量仍处于巅峰。和得天独厚的精灵族一样,巨龙不存在自然死亡这一回事,他们只要还活着,力量就会持续增长。 这样悠久的寿命能让他们见证无数个王朝和国家的覆灭,或是天灾,或是**。他们在路过城邦和宫殿的残骸时,会进去看看有没有留下值得收藏、交换的东西,那些金币和宝石就是这样被他们带走的。 不过巨龙不可能多到能占领整个大陆。 和生性平和安稳的精灵不同,巨龙好动且好斗,再加上他们没有养育后代的习惯,幼年、青年巨龙的死亡率非常高,人类能够拿到的龙尸基本都来自这个年龄段的巨龙;而即使是年长的巨龙,也有可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最常见的原因就是在争夺同族雌性的时候受了重伤,然后被别的魔兽捡了便宜。 罗伊娜给文卿讲过很多次她惊险逃生的经历,草原上的危机无处不在,特别是在她还是一条小龙的时候,遇见她的高阶魔兽都想啃她一口。 “但是我还是想出去看看啊。”那时候已经又强大又美丽的罗伊娜说,“我当时还小,精力充沛,觉得天天睡觉太没意思了。” 任何时间的文卿都对此深感赞同。 他从回忆里离开,悄无声息地走进了罗伊娜的山洞,坚硬的金币踩在脚下凹凸不平,然而并不硌脚。 山洞非常陌生,这是当然了,虽然选择山洞的标准一致,从未变过,可这里毕竟和三百年后他住过很多次的那个山洞不是同一个。 但因为沾满了罗伊娜的味道,即使非常陌生,这个山洞也令他感到熟悉和安心。 他又往里面走了几步,凭着直觉、对罗伊娜的了解,还有金币上深浅不一的气味,找到了金子地毯中一处稍微向下凹陷的地方。如果他没有猜错,罗伊娜回到山洞后就是睡在这里的。 大量堆积在地上的金币让山洞的内部并非漆黑,地面上始终反射着一层朦胧的光。在这样的光上面行走会有种怪诞的错觉,好像一瞬间里已经将尘世中的所有财富都踩在脚下了,那些价值连城的黄金,奢侈的装饰品,倾国之力所能铸造出的全部金币,也不过是垫在脚下的砖石而已。 有几个人能不在这样庞大的财富面前失色和狂喜,又有几个人能在这厚达半人高的黄金面前保持冷静? 这种数量的金子已经足够转化为巨大的权势,踩在这样的权势上,简直就像是在片刻中从贫民变成了皇帝。 但文卿自始至终都很平静。他看这些金子的眼神和他看着群山时候的眼神并没有本质的差别,这两者在他眼里都是很美的,但他并不对这些美产生占有欲——他不对任何美产生占有欲。 多数时候他表现得就像是圣人,没有半点私欲。 他慢慢走着,卸下了所有的明亮和快乐,像一个工作了一整天后回到家中的年轻人,因为还很年轻,心里没什么负面的情绪,然而一整天的工作又太劳累,所以正面的情绪也没有多少。 他的靴子轻轻踩在金币上,没有刻意收敛,皮质硬底和金币的碰撞十分悦耳。 但他只拥有满身的疲惫。 他走到了山洞的内部,在这里,罗伊娜身上像薄荷一样略带着刺激性的香气越发清晰了,他越是接近金毯中的那处凹陷,那股来自罗伊娜的味道就越是具有侵略性,甚至还微微有些刺鼻,就像香气太重了之后闻起来反而会略微发臭那样。 不过天知道,三百年后,罗伊娜的洞穴就像文卿的家一样,特别累的时候,他就跑到罗伊娜的家里睡觉,在罗伊娜的金子堆上打滚(这是和罗伊娜学的),顺便看看罗伊娜有没有什么新的收藏。 所以这样的味道文卿早就习惯了,甚至这样微微刺鼻的香气对他来说还很亲切。 他走到了罗伊娜的气味最浓郁的地方,觉得被这股味道唤起了困意,便就地躺了下来。罗伊娜常睡的位置就在他的脚下,这一点很好判断,这块地盘是整个金子地毯上金沙最为细腻和均匀的地方。 金子都被磨得太碎了,因此躺上去之后并不会不舒服,反而像是睡在绵密的沙子里一样。 流水声淙淙地环绕着,流过他的耳边。白噪音听起来不急不缓,山洞中的空气静静浮动着,令他感到格外舒适和温暖。 这种舒适和温暖也许是罗伊娜的味道所带来的幻觉,就像某种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条件反射,好比当一个母亲身上总是散发着同一种香水的味道时,孩子就会在深层的潜意识里将这股味道和美好的情绪联系起来,会本能地对另一个有相同香气的人怀抱善意。 他放松下来,在温暖的金沙的包裹下坠入了金色的梦中。 在深邃的梦里,他又睁开了双眼。 78、第 79 章 “嗨。”文卿说。 他的声音回荡在罗伊娜的洞穴里, 回声重重叠叠地推开了金沙。 嗨―― 嗨―― 嗨―― 它们如浪潮一般在这相较于文卿的体型来说十分巨大的石洞里彼此追逐、相互拍打,回声一层又一层地叠在一起, 又一层一层地变得更为稀薄和缥缈,最终归于沉寂。 然后这安静平稳的地方终于有了变化, 在地面上已经被金沙填充得十分致密的缝隙里,一层黑雾渐渐浸了出来,它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而来,最终在文卿面前汇聚成一个不同从边缘处逸散出黑烟的人形。 “嗨。”文卿又说了一遍。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半醒半睡的疲倦。他的眼睛也只是半睁着,朦朦胧胧地注视着前方, 没有焦点。 如果你做过一个梦然后第二天你忘记了, 这很常见,没什么奇怪的;如果相似的梦你做了两遍,每次都是一醒过来就会忘记,一回到梦中就会想起,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如果相似的梦你做了三遍, 前两次的梦你都忘得一干二净,第三次在梦里你忽然之间就把一切都想起来了,那么这个梦就一定有什么问题。 但有什么问题呢?文卿想,不怎么专心。 他的心思还停留在梦之外的地方,停留在未曾归家的罗伊娜身上。数百年以后他会在游戏中于罗伊娜初遇,可谁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和那个游戏有什么关联?这个世界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游戏的世界和这里有所联系, 但联系不一定会很深。 而罗伊娜年少时候的经历并不怎么可爱,她和文卿讲过很多次,讲她还是一条小龙的时候就很淘气,不肯乖乖地待在山洞里等着自己长大,不肯等着自己的肌肉逐渐丰满、鳞片逐渐坚实、魔法逐渐增强,她对危险的外界充满了探索欲和好奇心,为此经常受伤。 “差点要我命的重伤。”她说,很认真地强调了一遍,“哈利,你要记住了,年幼的高阶魔兽都是非常危险的,他们的攻击力很多时候都没有他们成年以后那么高,但正是因为他们清楚自己的弱小,所以出手很少会留有余地。” 文卿当时并未把这番话放在心上,可现在,即将见到罗伊娜了,他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罗伊娜要是受伤了怎么办?要是她受伤以后一看见他在自己的洞穴里就冲过来要揍他怎么办?要是罗伊娜受伤太重了回来以后甚至根本没力气揍他怎么办? 或者他真正紧张的是,要是现在的罗伊娜不喜欢他怎么办? 在此刻之前他从未思考过罗伊娜会不喜欢他,可三百年的时间,对一条还不怎么年长的龙来说已经足够漫长,尤其是罗伊娜在和他相遇的时候依然处于成长期,这个时间点的龙十几二十年就是一个变化,就像十一二岁刚进入青春期的小孩子也是一年一个变化一样。 所以这里确实有这种可能――现在这个罗伊娜不会喜欢他。 那团黑雾还静静地飘在文卿的面前,安静,平缓,看起来不像是什么非常正面的东西,靠近它的时候文卿也能够感觉到那种……源源不断的、从不停歇的负面情绪。 可有时候负面情绪也会让人感觉到愉快,有时候负面的情绪也会让人觉得上瘾。 对他来说情绪是一个莫测和难以隔离的东西,他总是很容易从极乐转向极悲,也很容易从极悲转向极乐,激烈的情绪在他这里仿佛是共通的,又或者,也许激烈的情绪本身就是共通的? “我以前听说过一种很奇特的言论,它说,很多时候感情也是会骗人的。”文卿低声道,他迷蒙的眼神凝视着这团活着的黑雾,“有时候当一种感情已经超过了人体的承受极限,当一个人快乐到极致,他会因为自己的身体承受不了这种极度快乐,而自然而然地开始感觉到难过。” 所以,他想,如果我现在很难过,是不是因为我已经快乐到我承担不了的地步了? “这几年里我和死亡深交,它不仅不使我害怕,反而令我感到安宁。”文卿又说道。 但话一出口他才感觉到他的嗓音已经破碎,他哽咽着,可泣声很轻微,像是已经拼尽全力想要咽下泪水,却依然因为力竭而泄露出来一点。 我很……我很抱歉,他想,我很抱歉,爸爸,我很抱歉,妈妈。我很抱歉。 但这种悲剧无法避免,几乎在他同意了接受治疗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这样的悲剧无法避免,是的,他奇特的疾病会让他早衰而死,但如果不那么早接受治疗,如果不那么早就卧床不起,他还能多在地面上行走几年。 自由自在的几年,又或是被绑在病床上坚持将近二十年,他想要选第一个,他很想这么选。 但妈妈悲痛欲绝的脸庞已经令他心碎。 那团黑雾还浮在他身侧,静静地聆听着,等待着他倾吐内心的声音。 文卿忽然笑了。 “想听我以前的事情吗?”他问,“想听我作为整个神眷大陆最顶尖的吟游诗人的生活吗?” 在游戏里的多数时间,他都在人类众多的西大陆游走,居无定所,来去无踪,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召开盛大的音乐会,向贵族、向平民们演奏音乐。 他习惯于贫民窟里挥散不去的怪异的臭味和食物腐烂的气息,睡在木板粗略拼凑成的大棚里,地上垫着废旧的破衣服;也习惯于华丽的晚宴和柔软的大床,美丽的少女和少妇带着浑身的馨香走过来,从手执的羽扇背后投来含情脉脉的目光。 吟游诗人哈利曾声名远播,全大陆都知道他有着挥洒不尽的精力,场场都是即兴演出。 他从来不使用乐谱,甚至为此有了荒谬的传言,说这位天分洋溢的吟游诗人根本看不懂乐谱――像这样的传言当然是没有人会相信的,但不妨碍人们将此话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为这个有着魔鬼般说服力的吟游诗人添上几段传奇的履历。 或真或假有谁在乎?连当事人自己都不在乎。 就是这样,吟游诗人哈利什么也不在乎。 他惊人的慷慨就和他惊人的天分一样具有盛名,当他演奏完音乐,离开贫民窟,会为贫穷的人们洒下他身上所携带的所有钱财,纷飞的纸币从他的手中飘落,而他大笑着离开,就这样一去不返,无影无踪。 谁不爱吟游诗人哈利呢?谁都爱他,爱他永远有些孩子气的面孔,爱他狂热的音乐和他充沛的灵魂。 最令他声名远播的演奏会是在圣佛伦公爵夫人的生日宴会上,那位美艳的夫人有着整个帝国的女人都为之艳羡的动人红发,圣佛伦公爵就是因为她的红发对她一见倾心。 那时公爵和夫人正值新婚,公爵为了庆祝他们两人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生日,特别邀请了当时已经闯出名声的吟游诗人哈利加入乐团。 吟游诗人果然去了,穿着缀满了珍贵宝石的白色衬衣,发间别着一支盛开的红玫瑰,站在平均年龄超过四十五岁的乐团中,像是一粒钻石落进石头堆里。 他在当晚的乐团中演奏小提琴,一开场就用一段先声夺人的独奏奠定了整个演奏的基调,那就是明亮、饱满,速度迅猛。他每一弓都拉得充满激情,饱满丰富,跳跃的音节中仿佛拥有整个星空的辉光,乐团的指挥也没办法令他降速,只好破罐破摔地跟随他的节奏指挥,而乐团的演奏者们拼命地加速、加速、再加速,仿佛每一根琴弦都在随着吟游诗人哈利的加速而燃烧。 这充满了炫耀欲的音乐极尽磅礴,听众们都被征服,听得如痴如狂,每一次演奏停下都以呼啸般的掌声催促吟游诗人哈利继续,于是他就继续了,带着乐团连续演奏了三四个小时,在乐团都精疲力尽之后又花了五六个小时进行独奏。 按惯例,晚宴的音乐会都是在宴会开场前调节气氛的,贵族们坐在已经摆满了珍馐的桌前聆听演奏,演奏完毕后正式开始享用。但这场生日宴会一直开到了第二天凌晨,所有摆在桌上的食物最后都原样撤回,客人们饥肠辘辘地听了一整夜的音乐,像是市井中未曾接受过教育的平民一样尖叫和欢呼。 公爵夫人坐在上座,面颊上布满了动人的红晕,为吟游诗人哈利冲她露出的笑容,也为这辉煌乐曲里热烈的祝福。 皇室赞美他“建立了不受现实所左右的高贵尊严”,当代最出色的剧作家说他“身上有一种暧昧的戏剧性冲突,这种戏剧性冲突让他的音乐时时刻刻都闪烁着他的灵魂”,音乐评论家抨击他的“音乐里有太多的装饰和太多的变化,很多时候表演的成分远远大于音乐的成分”,但也不得不承认,“即使如此,谁也不能否认他情感超乎于技巧,这让他的音乐充满人文主义的气息”。 而与他同时代的皇家首席宫廷乐师则发出了绝望的呼号:“神呐,他是有几只手臂,每只手臂上又有几根手指?我怀疑他有两个大脑,一个用来处理生活琐事,另一个则全都献给音乐,否则谁来告诉我,他为什么从不弹错哪怕一个音?” 啊,那是吟游诗人哈利,他天下皆知,动人心魄,走到哪里都是欢呼和笑语,每天都在不同的床上睡着,在不同的地方清醒。 “但没有人。”他说,对这黑雾喃喃自语,“没有人知道谁是文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