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头娘[主刀剑]》 1.梳子 梳子。 一柄精致的梳子,梳身由黄金打造,因此沉甸甸的。细长的梳尾上,镶嵌了不知名的青色宝石,晶莹剔透的。梳背上刻着密密的纹路,似乎是一樽乘在莲上的佛。 阿定记忆中的最后一幕,便是这柄华美无端的梳子。 然而,这柄梳子却并不属于她。 重重的棍棒落在她身上,每一下都像是要碾断她的骨头。肺腑似乎已经裂开了,因而疼痛已经进入了麻木期,只余下额上的涔涔冷汗,还有无意识流落的泪水。 耳中传来女主人厌恶的声音,刻薄又尖锐。 “手脚这么不干净的仆人,还留着干什么?今天是偷我的梳子,明天也许就要偷走别的东西了!” 阿定想喊一声“不是我”,然而张开嘴,却只能发出难听的哭喘声。 只可惜,女主人听见她沙哑的嗓音,非但没有流露出怜悯,声音反而更为恨恨了:“就是这副故作可怜的表情吧!将大人都勾引去了。只是一个梳头娘而已,却打扮得这么不安分!” 看见女主人发怒,持棍的家仆下手便更重了。 周围的人似乎在向女主人谄媚着什么,然而阿定已经听不清了。 “夫人,大人马上便要去丹波上任了,这是一件大好事,还是不要坏了心情。” “因为一个成日卖弄风骚的梳头娘而生气,并不值得呀。” “只要夫人愿意,就能再雇佣三四个梳头娘呢。” 声音渐渐模糊,阿定只觉得脑海一空,随即视线便被黑暗彻底侵袭。 *** 阿定死了,在元禄十三年的的春天,因为偷窃的罪名被女主人下令杖毙而死。 虽然背负着一个污名死去了,可阿定却并没有太多愤怒与不平。 她历来都是如此顺服又小意的,对她而言,这不过是“命不好”罢了。 她所生活的地方,乃是与谢郡的乡下,主人家是当地的权贵。阿定十二岁时便被父母卖入了主人家为奴仆,“阿定”这个名字,也是女主人替她取的。若非是女主人的赐名,她连名字都没有,还会被称作“三郎家的女儿”。 不知死去了多久后,她发现自己变为了一道鬼魂。 说是“鬼魂”也不确切,因为她是有实体的,能说话、呼吸、跑动,只是不需要吃喝,像是已经和那个属于人的世界隔绝了一样。 而现在,阿定的面前,站着一位如神社神官一般打扮的男子。 “阿定小姐,我们希望你能够接任本丸,成为一名审神者,修正被破坏的历史。”男子对她恭敬说道。 阿定还从未被一名神职者如此恭敬以待,有些吓坏了。 她一直都是对神官恭恭敬敬的那个——每逢月初,她都会去主家后的露天神社里,向天御中神敬拜。因为穿着简陋、偶尔会在鞋履上带上泥巴,神社的神主并不愿意见到她。 “请问,您是在和我说话吗?”阿定有些瑟缩,不自觉地便低垂下了头颅,声音透出极度的恭敬来。 “是的。”男子答道,“阿定小姐,我找的就是你。” “如果是我的话……我,我办不到的。”阿定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一定是办不到的。请这位大人找一找别人吧。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失败的。” 她的眸光中,满溢着不安。 听到这些陌生的话,阿定已经害怕了起来。她除了擅长梳头之外,没有任何长处;人又蠢钝,一点儿都不机灵,要她办事,一定会搞砸。 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有着“小偷”污名的女子。即使是在死人的世界里,又有谁愿意雇佣她呢? 那男子却笑起来:“阿定小姐,你是天选者,必须接任本丸。” 阿定听见“天选者”这句话,嘴唇已经颤抖了起来。许久后,她惧怕地抬起头,问道:“这是神明的旨意吗?即使我是个笨手笨脚的下人,也必须去成为审……审……” “审神者。”男子好心地接口道,“是的,你可以这样理解。” 阿定的表情极为慌乱。 她有一张令人惊异的美丽面孔,即使面孔的主人总是畏畏缩缩的,可却无法掩盖住这份美貌的光辉;她的一举一动中,满溢着属于女性的风情,且是最能挑拨心弦的那种风情。 这原本就是一个诱人的矛盾——瑟缩胆小,与性感风情,出现在了同一个女人身上,并且诡谲地没有任何违和感。 此刻的她,正在内心反复权衡着。 她已经死了,本不必在意这么多。如果是天神的旨意,那她就不应该违背;可她又生怕自己笨手笨脚,为死后的雇主也惹来麻烦…… “如果是神明的旨意的话,那么我就去吧。”思前想后一阵,她说道,声音有一丝颤栗,“可是,我是一定办不好的……” 男子却并没有耐心为她解释太多,一副快刀斩乱麻的语气:“接下来,我会送您去本丸。因为前任审神者的影响,本丸内的付丧神大多已坠入暗黑之中,脾性并不算好,请您慎之又慎。至于如何修正历史,等到了那里,自然会有人指导。” 阿定知道“付丧神”,又或者被称作“九十九神”——器物放置百年后所形成的灵物。可男子口中的“修正历史”、“堕入暗黑之中”,她就完全无法理解了。 只可惜,男子丝毫没有为她解释的意愿。 只消一瞬的功夫,阿定便发现面前的景物转变了,从布满藤壶、被海浪反复冲刷的峭壁,变为了一片为夜幕所笼罩的原野。 这是一个全新的地方。 至于那名神主似的男子,也从她的面前消失了。 阿定不知道这里如今是什么季节,从田垄里的绿色来看,这儿兴许是夏季。可饶是如此,夜风仍旧让她觉得有些冷了——她只能扯紧了衣襟,小步小步沿着田垄向前走去。 渐渐的,田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被暮色所覆盖的草地。在高处,则有一整栋模样崭新的宅邸;漆柱是漂亮的红色,正门的屋檐则是千鸟破风的样式。 ……本丸。 这便是,那神主口中所说的,“本丸”么? 只看了一眼,阿定便止住了脚步。 这样的房屋,比她活着时所服侍的主人家的房屋更为大气富贵,显然不是她这样卑贱的人可以踏足的。 ——还是现在就离开吧,免得惹来主人家的怒气。 阿定这样想着,有些踌躇地望了一眼那满是富贵红色的建筑,犹豫地转回了头。 在与谢郡乡下的时候,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建筑呢,简直宛如净琉璃戏本中,所谓御台所大人的居所一般。 她眷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连忙转身走了。抬脚的时候有些着急,一个踉跄,便向前跌去。 ——糟了! 这可是她现在唯一的衣服,若是沾到了湿漉漉的泥巴,可就没有可以洗换的衣物了…… 正当阿定紧张的时候,她跌入了一个怀抱之中。随即,她的耳畔响起了一道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 “哈哈哈哈……夜里行路,可要注意脚下哦,新上任的主君。” 听到这句话,阿定愣了一下。 这声音属于一位男子,从容、慢悠悠、浅淡,似乎没有沾染任何红尘俗世的烟火。 阿定所结识的男子,无外乎主人家的奴仆;所有男子皆是忙忙碌碌,浑身充斥着汗水、尘土与暴烈的乡土脾性。就连穿着华丽唐国织锦的男主人,也偶尔会如此。 只这一句话,她便觉得这位男子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她很紧张,根本不敢抬头。然而低垂的视线所及处,却看到了对方狩衣大袖的边角——这流水似的青蓝衣料,根本不是普通的平民男子所能负担的起的。 愈是贵介,衣裳便愈会繁复;唯有终日忙碌工作的奴仆,才会穿不妨碍工作的简单衣服。 这名接住她的男子,是名贵族。也许,不仅仅是名贵族…… 毫无见识的阿定,甚至在心里冒出了“将军”这个名词来。 一瞬间,阿定的心便跳慢了一拍。 “请大人原谅我的无礼!”她迅速地逃开了,战战兢兢地,再也不顾地上的脏污,张开五指,跪拜在地上,“我并非有意冲撞大人!” 对方安静了一下。 继而,阿定又听见了那悠悠的笑声。 “哈哈哈哈……新任的主君可真是一位性格独特的人物呀。”他轻声地笑着,手臂垂落至了腰间。阿定望见他的腰上有一把佩刀——即使阿定对刀毫无了解,她也知道那是一把好刀。 “性格独特”可不算是什么夸奖之辞。 她愈发恐惧了,生怕对方抽出那把刀来,令她连个亡魂都做不得了。于是,她将身子瑟缩地更甚,颤栗道:“请您、请您惩罚我吧。” 男子“唔”了一声,弯腰伸手,慢慢托起了了她的下巴,问道:“惩罚?” 他修长的手指,抬起了阿定的面孔。女子堪称美艳的面庞上,泛着惊惧之情;这样的表情,非但不能引来人的怜悯,反而容易激起残虐之心来。 阿定也看到了男子的面庞。 他是位异常俊秀的人,狭长的眼眸中有一勾弯弯初月,像是一整晚的夜色都融于其中。 阿定从未见过如此俊秀清雅的男子,不由有些痴了。 他像是被阿定的神情所取悦,竟又轻笑了一声。这笑声提醒了阿定,令阿定局促不安地垂下了头,继续诚恳地认错:“请您……请您惩罚我吧。” 男子点了点头,悠然道:“好。那就惩罚您,和我一道走回去见本丸的各位吧。” 2.初至 阿定小步跟在狩衣男子的身后,垂着头,将呼吸放得最细。 她从前在主人家时,也是一贯如此,谨小慎微、垂头埋身,生怕太过惹眼,招来主人的厌弃;可尽管她畏畏缩缩的,那张出众的脸,与丰满而不失线条流利的身躯,却依然会令女主人生气。 好在,带领阿定的狩衣男子似乎并不是个斤斤计较、刻薄尖酸的人。 这墨蓝短发的男子慢悠悠地踏过草野,向着山坡上的建筑物走去。一边走,他一边发出悠闲的话语:“……没想到,空闲了那么久的本丸,还能迎来新的主君,这可真是妙不可言的缘呀……” 阿定听到“主君”这个词,开始在心底反复咀嚼确认——这个“主君”是指她吗?不,不可能吧,一定是什么其他的人。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主君’是这里的主人吗?我是要去拜见他吗?” 男子的身影停住了。他侧过身来,面上的表情有些微妙——原本慵懒的笑意迟滞了,似乎带了略略的惊诧;可眉梢的上挑,却不能阻挡他那贵族公卿般的流丽气质,反而使他显得愈发清俊惑人了,简直宛如天神之卷上的人像似的。 “你就是我们的……我的,主君。”他答道。 阿定愣住了,支支吾吾地问道:“将军大人,我怎么会是你的主君呢?” “将军?”男子从唇齿间吐露出了这个词语,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是‘将军’呢?我啊,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家罢了。” 阿定的面庞羞愧得一阵通红。 她太粗心了,竟然不小心把内心给定的称呼给喊出了口。 明明还不确定他是否是“征夷大将军”的。 虽然如今知道了,这个男子并不是所谓“将军”,但她却不敢猜测他的身份。对于阿定这般的贱籍女子来说,武士的姓名是极为高不可攀的东西。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大人您呢?”阿定轻声地询问。 “啊……”男子似乎陷入了斟酌之中。半晌后,他笑眸微弯,盛放着新月的眸中,溢出浅淡的温和来,“我是三日月宗近,天下五剑其一。” 阿定可不敢多想,连忙道:“三日月殿。” 她抿紧唇,露出了最乖顺的模样。 三日月见状,笑意愈甚。他忽地用食指抵住嘴唇,轻轻地“嘘”了一声。待到四周皆静,只剩下夏虫的长鸣,他轻声地问道:“我想知道主君的姓氏与名字——请将姓名全部都交给我吧。” 这声音有着足以令人溺死的温柔。 明明是个风光霁月、宛如贵族般的男子,此刻却异样地有了诱惑的风采。 阿定恍惚了一下,诚实地说道:“我叫做定。” “定?”三日月点点头,慢悠悠道,“是个好名字。那么,姓氏呢?” “我没有姓氏。”阿定摇头,说,“因为是下等人,所以没有‘姓’这样的东西。若说是伪姓,哥哥与父亲倒是有,唤作‘与谢屋’。” 所谓“伪姓”,便是下等人们在非公开场合私自冠上的姓,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阿定说出这个伪姓时,还有几分略略的难堪。 以地名做姓,在下等人之间是再流行不过的伪姓方式了。至于女儿,那是没有资格拥有姓的,哪怕是伪姓。 “没有正经的姓名啊——”三日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继而,他似乎有些遗憾,道,“可惜了。” 接着,他便带领阿定继续朝前走去。 终于,他二人抵达了山坡上那座大宅。用阿定的眼光来看,这座豪华、奢适、漆着红色的建筑,与将军的居所也无异了,她在私底下已经将此处命名做了“将军之府”。至于那檐下的风铃、透着黄色的障纸,也都是属于将军的东西。 “这就是主君日后的家了。”三日月笑眯眯道,“在进去之前,我要先提醒主君一件事。” 阿定不敢喘一口大气,道:“三日月殿请说。” “居住在这里的诸位,皆是刀剑所化的付丧神。”三日月道,“所谓刀剑,那便是为了夺取人的性命而生的,难免会有几分戾气。再加上前任主君并不是一位明主……因而,这里的各位,对人类都有几分抗拒。” 阿定愣愣地听着,陡然想起了来到此处之前,那“神主”告诉她的话——“因为前任审神者的影响,本丸内的付丧神大多已坠入暗黑之中,脾性并不算好,请您慎之又慎”。 “我、我明白了。”阿定回答。 三日月瞧见她紧张的模样,又笑了起来:“不过,请您不用担心。我会一直守护在您的身侧的。”旋即,他凑到了阿定的耳旁,以极轻的声音,轻飘飘地说:“……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你都不可以相信。他们对人类满含恶意,会用‘欺骗’的方式来夺取您的一切,请万万不要上当了。’” 这话宛如烟雾一般,飘然消散。 阿定想要细听时,三日月已经站直了身体,笑意如前了。 阿定的视线移向那扇门,心脏不由砰砰地跳动了起来。 三日月如此严肃地提醒,是不是说明其后的世界十分凶险呢? 可至少,三日月殿是可以相信的人吧? 他看起来是如此的温柔大度,比之从前的主人家好上几百倍呢。 三日月已经自顾自地拉开了门,请她入内。阿定匆匆脱掉脚上的木屐,为难地看了一眼沾上污泥的袜子,干脆连袜子也脱了。 一脚踩上冰冷的地板,她就小小地弹了一下。 明明是夏日,可这里却十分寒凉。 她的脚趾细嫩小巧,足背是雪一样的白,薄薄肌肤下的纹理清晰可见。 “请向这边来。”三日月朝着走廊上步去,微笑道,“我带主君去您的房间。”他身后的庭院里,有绿意浓厚的植被与摇曳着花锦鲤的水塘。 阿定刚想跟上,便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喊声。 “三日月殿——你在吗?有人类的气息喔。” 三日月的眼帘微抬。 他朝阿定道:“请允许我先离开一会儿,主君便在此处等我吧。” “好的。”阿定连忙点头,“请大人先去吧,万万不要顾及我。” 三日月离去后,走廊里便安静了下来。阿定立在转角处,心里有着奇妙的感觉:她仿佛回到了从前在与谢乡下的时候,侍立在女主人的房间外。 需要她侍奉的那一天,是她最讨厌也最高兴的那一天。 高兴的是,因为需要服侍女主人,她可以在那天洗上一个简陋的热水澡,不需要去河边了;讨厌的是,女主人总会挑剔她的服务。最为高兴的是,则是能见到那个人了…… 等等,那个人,是谁呢? 阿定恍惚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她正想努力回忆起所谓的“那个人”是谁,可却有一道声音打破了她的苦思冥想。 “你就是那个惊动了全本丸的人类吗?” 是一名白衣白发的男子。 服饰的模样有些奇怪,但大体上还是能看出武士的身份来——譬如腰间垂下的、装饰性的黑金盔片。至于那些不太“武士”的部分,便一概被阿定归纳做了“将军身旁的潮流”。 将军座下的武士打扮成怎么样,她这个乡下人,又怎么会知道呢? 男子的眼眸是浅浅的金色,比满月更耀眼一些;眼睫和发色一样,像是落了一场雪。看他微微上扬的嘴角眉梢,似乎是个比三日月更活泼的人。 阿定又开始手足无措了。 这回是谁?将军手下的老中?还是北面武士? “见、见过大人……”她只能如此匆忙地答道。 “有趣。”白发的男子拖长了声音,露出揶揄的神色来。他竟然一边鼓掌,一边道,“果真是个有趣的人呢,难怪三日月会亲自去接你。” ——继“性格独特”之后,又是“有趣”。这群人的夸赞,还真是令阿定不敢说话。 阿定有些惶恐,生怕惹恼了这位老中。 “啊,对了,你是三日月领来的吧?你可要小心他哟。”白发男子一摊手,语气轻快,“我们这里的人啊,都是些善良的家伙,一般来说,是不会对你做坏事的。比如我——我叫鹤丸国永,是一把相当受欢迎的刀呢~也不会干什么坏事噢。” 男子愈是这样剖白,阿定便愈是警惕。 ——三日月殿不是说了吗?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她都不可以相信。他们对人类满含恶意,会用 “欺骗”的方式来夺取她的一切。 这就是伪装与谎言吧。 总之,小心一些,肯定没错了。 “唔,这副表情……”自称鹤丸国永的男人打量着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您不会已经被三日月欺骗过了吧?主君殿下,请你切记,你绝不可相信三日月殿的任何一句话。他曾经是前任主君的近侍,因为被人类所弃,所以对人类满含恶意,总是用欺骗的方式夺走人类的一切……如果您被他离间了,成为他的笼中之鸟的话,那谁也救不了您啦。” 阿定愣住了。 这些话,何等的熟悉,三日月不也曾对她说过吗? 那她到底该相信谁呢? 是温柔翩翩的三日月,还是面前的鹤丸? 鹤丸察觉了她的踌躇,便道:“你一定在犹豫,该选择相信谁吧?”他扬起唇角,哼了个听不分明的音调,愉快地说,“很简单,请问,三日月殿是否询问过你的名字了?” 阿定点了点头。 “哟——那可不妙啊。”鹤丸答,“在我们这里,‘名字’代表着人类的一切。将真名交托给三日月的话,就代表您将灵魂的一切都给予了他。他可是用这种方式,干过很多坏事呢……” 阿定彻底愣住了。 三日月宗近那温柔的笑颜浮现在她脑海中。继而,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了三日月的声音。 “我想知道主君的姓氏与名字——请将姓名全部都交给我吧。” “没有正经的姓名啊——可惜了。” 3.沐浴 该选择相信鹤丸,还是三日月呢? 阿定一时做不出抉择来。 鹤丸还在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主君看起来就是没有心计的人,这样子可混不下去啊。至少得斟透三日月那家伙的本性才行……” 就在此时,三日月回来了。 三日月看见满面趣色的鹤丸,便出声打断道:“鹤丸,你又在对主君恶作剧了吗?”旋即,三日月便慢悠悠扬起手臂来,带着笑将阿定推至了自己身后,“……主君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女孩子罢了,可不能欺负她。” 阿定侧身躲在三日月背后,心脏依旧砰砰跳着。 三日月说罢,转向阿定:“主君,你初来乍到,还是先去沐浴休息吧。之后,我会将大家都请来,容您挑选一位近侍。刚才我已经叮嘱加州去您的房中服侍了。”随即,他便将阿定朝着走廊的末梢引去。 鹤丸揶揄的声音,在二人背后响起:“三日月,你可不要一副以‘近侍’自居的模样啊!长谷部还没回来呢。” 只可惜,三日月与阿定已经走远了。 阿定的起居室位于走廊的转角处,是一间里外二进的宽敞房间。阿定猜测这也许有三十叠乃至四十叠的房间,正是前任“主君”所居住的地方,因而,书案上才会摆设了文书、笔墨之流的东西。 “请好好休息吧。”三日月说罢,便合上了起居室的门。 房间里一下子便暗了下来,好在圆窗里漏进了一丝月光,桌上也有烛火,不至于使视线沦入黑暗。 阿定从未住过如此宽敞、舒适的屋子,有些不敢动弹。她左右张望着,却冷不防在圆窗下看到了一个人影——一位抱着刀侧坐在窗前的黑发少年。 浅淡的月光照亮了他的面庞轮廓,阿定发现他拥有令人动容的漂亮五官。 他一定就是三日月口中的“加州”了。 明明阿定入内的响动如此之大,可加州却恍若未闻,一直望着原窗外的竹影。这样的态度,实在是有些冷漠了,就好像阿定根本不存在似的。 阿定犹豫了一下,便安安静静地在原地跪坐下来,也不敢说话。可她一坐下来,加州偏偏就把目光投来了:“你就是新来的主君吗?”加州的声音之中似乎也透着一分漠然。 “是的。”阿定回答。 加州站了起来,朝阿定走来。他的身形瘦长,肩上垂着一小撮乌黑柔软的辫发;有什么淡金色的光芒在耳下一闪一闪的,原来是一枚菱形的耳坠子。 “可真脏啊。”加州打量了一眼阿定,蹙眉道,“就算不能把自己收拾得讨人喜欢,也不该以这么肮脏的模样出现,太不修边幅了。”他细长的红瞳里,透出一分明白的嫌弃来。 阿定窘迫道:“万分抱歉,实在是我只有一身衣服,来的时候又自泥地中穿行……”这才使得衣摆和身上染了泥巴。 向三日月行了那样的跪拜礼节,不会沾上泥巴才怪呢。 可在下等人里,阿定已经算是爱干净了的。哪怕是寒冷的冬夜,她都会去河边洗澡,比那些一整个冬天都不碰水的马夫、杂役要勤快多了。 阿定窘着神色,抬起头来,入目是少年垂在身侧的手——白而纤细的指尖,寸尘不染,指甲盖是鲜艳细腻的红,如同凤仙花的颜色。 “真是好漂亮的手啊……”阿定喃喃道。 加州听闻,却如触电似的,倏忽将自己的手藏到手背后去了。随即,他的语气愈发嫌弃了:“你不要误会,这并不是为了讨好主人而做的,只是我自己的兴味罢了。……人类可并没有什么能讨好的地方,一旦你变得不可爱了,就会被厌弃。” 他察觉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便匆匆转开了话题,指向内间,道:“快去把自己弄的干净一点。” 阿定应了“是”,立刻去了。 浴室里有一个大半人高的木桶,里头盛着热水,热气氤氲。一旁的衣架上,悬着一件淡红藤色的新衣。一盏陆奥纸灯放在浴室挑高的狭台上,散发着柔软的光。 阿定愣愣地望着这一大桶干净的热水,久久未动。 加州见了,表情有些变化。他的双唇张了又合,斟酌许久后,他犹豫道:“……你不是吧?因为被我嫌弃地说了几句,就难过得不会动弹了?” “啊,不是不是。”阿定连忙摆摆手,道,“我……我还从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恩赐呢。一个人洗热水的话,是不是太浪费了?” “怎么会浪费?”加州有些不可思议。 “我从前都是和其他女仆共用一桶热水呢,而且,一个月里,也只有服侍主人家的早上才可以洗热水澡。”阿定的话语里有一分感激,“我真的……可以用热水吗?” 加州沉默。 确实如此吧。在一些穷困的地方,确实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洗澡的。便是如京都那样的城里,也有人只能十日去一次澡堂。 一会儿,他扶住了额头,说:“你是这里的主君,你可以使用这里所用的东西,放心地去洗吧。把自己收拾得讨人喜欢一点啊。” 阿定双手合十,对加州深深地鞠了一躬:“我还从没遇见您这样善良的人呢!加州大人。” 加州清光:…… *** 阿定舒畅地洗了热水澡,因为机会难得,她在热水中泡到肌肤发红发皱了,才起身离开了浴桶。那时加州已经在门外喊着“水都要冷了、动作快一点、会生病”之类的话了。 旧的衣服被顺势洗掉了,阿定拿起了衣架上的新衣。面料的质感太过柔软,令她一度有些不习惯。随即,她从一旁的杂物堆中取出一把梳子,坐到了妆镜前。 ——梳身由黄金打造,梳背上刻着密密的纹路,似乎是一樽乘在莲上的佛。细长的梳尾上,镶嵌了不知名的青色宝石,还有着几缕淡淡的、洗刷不去的暗红色痕迹。 这是她一直随身携带的梳子。 阿定是一个梳头娘,拥有一双令人羡慕的巧手。她最擅长的,便是武家贵女们的片桐髻——因为元禄年前的江户大火,贵族女子们都改梳这种更方便活动的发型,以防再遇上那样凶险的灾祸。这样的时髦,在与谢郡也流行了开来。 阿定替从前的女主人梳过无数次片桐髻,可替自己,却是从未梳过的。她想了想,还是没有逾矩,如从前一般,将发丝束为了简单的一股。 从前母亲说得对,下等人就是下等人,不该有那种僭越的心思呀,哪怕是在发型上亦然。 她披散着半湿的头发,推开了浴室的门。加州握着刀柄,又站在了圆窗前。他望见沐浴更衣后的阿定,目光不由怔了一下—— 这女子实在是太过貌美了。 先前灯光昏暗,他看不清主君的容貌。可如今借着那盏红色的纸灯,他却发现这女子的容貌美得妖异,简直如同妖精似的。 “加州大人?……加州大人?” 阿定的呼唤声,令加州清光回过了神。他飞速地转过了视线,道:“你是主君,不必称呼我为‘大人’。” 阿定又局促不安地整理了一下仪表,加州便带她离开了房间,前往本丸的议事厅。 已是晚上了,那议事厅里却灯火通明,隐隐还有一些吵闹的声音,就像是几个武将在讨论作战计划一般。门扇一开,那嗡嗡的吵闹声又归于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阿定朝里张望了一眼,发现议事厅里有十一二个人,有少有长,打扮、容貌各不相同;唯一的相同点,便是他们看起来都是有头脸、有身份的大人物。 阿定的习惯又发作了。 她惶恐着,立刻双膝一弯,口中道:“万分抱歉,打扰到几位大人了……” 听见她的话,加州立刻小声道:“你不要总是道歉!你是主君!” 被加州凶了一下,阿定便把说到一半的道歉之言缩了回去。可话能收回去,这半跪不跪的膝盖,却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在旁的三日月看了,便淡笑着上来扶她:“主君,请跟我来吧。” 只可惜,有人比他更快。鹤丸国永单手撑着桌面,跳过面前的书案,两三步便冲到了阿定面前,以双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呀……” 阿定把险些出口的叫声捂了回去。 鹤丸掂了掂怀中的主君,露出打量的神色来:“诶,更好看了嘛,这可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啊。”一边说着,他一边将她带到了上首的席位,将她放坐于坐垫上。 完成这一切后,鹤丸抬起手臂,低嗅了一下,说:“很香的味道呢。” 三日月的笑容并未消散,他淡淡地笑了一阵子,似乎是在附和鹤丸的话。 阿定扯平了衣角,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浑身僵硬不已。在这灯火通明的议事厅里,除了她,便都是些衣冠楚楚、各有风姿的男子。 “如我先前告知各位的那般,”三日月开口了,笑意温和,“这一位,就是我们的新任主君。”接着,他转向阿定,以优雅的口吻询问道,“您来本丸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我们之中挑选出一位近侍。” 在阿定的眼里,所谓近侍,即近身服侍之人。 看三日月的语气,似乎是志在必得了。 的确,他的容貌最为出挑;在短暂的相处里,三日月那宜人的风度与脾性也令人倍感顺畅。更重要的是,他是阿定目前最为了解的付丧神。 “我的意见是,在我,或者鹤丸国永之间挑选一位——”三日月的笑意愈甚了,“我二人都曾服侍过前代、前前代的主君;于近侍一事上,颇有心得。” “可三日月殿甚至不会自己穿衣服呢。”席间忽然响起了一道稚嫩声音,不知道是谁在说话,听声音似乎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泡茶也需要人帮忙……” 这句吐槽令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可三日月依旧哈哈哈地笑着。 “主君,如何?”三日月追问道。 就在此时,席间又有人说话了,声音略带迟疑:“……三日月殿,这样真的好吗?长谷部可还没有回来呢。” “长谷部”这个名字一出,原本还算热闹的氛围,瞬间冷至了冰点,全场一片寂静。 在一片寂静里,有人接口了。 “没错……别说是‘近侍’了。如果长谷部君回来的话,也许这位美貌的主君,就会被杀掉了哟,就和从前的主君落得一样的下场嘛。” 4.睡梦 议事厅内,保持了许久的死寂。 随即,三日月道:“既然是我们的主君,长谷部便会顺服。没必要说的这么吓人嘛……哈哈哈。”他浅笑了几声,对阿定又说,“在长谷部回来前,至少选出一位临时的近侍。” 阿定内心的警钟已经敲起来了。 三日月口中的长谷部似乎是位很可怕的人物…… 莫非是,真正的将军? “主君要选哪一位呢?”三日月倾身向前,询问道。他那双含着笑意的、弯弯的眼眸已全数睁开了,透着认真之意。这样的慎重,实在是令人受宠若惊。 另一侧的鹤丸国永却发出了“诶——”的唏嘘声。然后,他轻快地说道:“主君,可别忘了我提醒你的话啊。” 阿定为难地望了望鹤丸与三日月,手指攥紧了裙摆。 好一会儿,她犹犹豫豫道:“我能请加州大人做我的近侍吗?” 此言一出,议事厅内安静了下来,众人的面色皆有几分古怪。 “加州清光……” “他才是最不可能忠于审神者的那一个吧。” “大和守都变成那副模样了……” 三日月露出了微微的无可奈何,他揉了揉眉心,道:“当然可以。您是主君,这里所有的刀与剑都是属于您的。” 就连被点到名的加州清光,都是一脸诧异。随即,这模样漂亮的少年便嗤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了议事厅,似乎对众人争抢的“近侍”一职毫不在乎。 阿定总有种自己做错了事的心虚感。 ——枉顾他人意志,随随便便就要求别人做自己的近侍,确实很过分吧。而且,服侍的对象,又是自己这样笨手笨脚的人。 鹤丸看出了她的低落,便亲昵地拍拍她的肩膀,说:“主君不必难受啦,加州就是这样的。对了,主君是人类吧?已经饿了吧?要吃些什么吗?” “啊,不用了。”阿定摆摆手,腼腆地说,“虽然很奇怪,可我并不需要吃东西呢。” “诶?那主君是如何活下去的呢?”鹤丸露出惊奇的神色来,“人类不是都要吃饭的吗?” “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明白。”阿定小声地说,“已经二十年没有进食过了,可我还活着呢。” 她小小地撒谎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并非是“人类”,而是一个游荡的孤魂。可她生怕说出来,就会被这群付丧神视作异类。而且,她实在不记得自己成为孤魂之后做了些什么了——那些记忆朦朦胧胧的,似乎随着烧却她尸体的那场大火一起湮灭了。 夜已经深了,阿定结束了来到本丸的第一天,回到那间属于主君的房间里。 加州已经在房中等着了,他的目光似乎还有些恼,可他还是替主人收整了被褥,准备好了明日的衣物:“你睡在这里,我睡在外间。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就喊我。” “加州大人。”阿定喊住他,“请问……大和守是谁呢?” 加州愣了愣。 他未料到,竟然这么快有人将大和守的事情告诉了这位新任主上。 “他也在本丸里吗?”阿定又问。 “不在。”加州的眸光动了动,“他和长谷部先生一样,都一直没有回本丸来。现在……大和守应该在冲田先生身旁吧。” 阿定不知道“冲田先生”是谁,她也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地吹熄烛火,打算入睡。 可如是柔软温暖的被褥,却令她有些不安。 她总觉得自己不会有这样的好运,这一切都是属于别人的。如果哪一天,真正的“主君”回来了,也许她就会被赶走了,还会因为弄脏房间而受到惩罚。 这样想着,待加州入睡后,她抱起枕头,轻手轻脚地穿过了房间,在走廊上睡下了。硬质的地板与吹拂的夜风,令她稍稍有了安心的感觉,就仿佛从前在女主人房间外侍奉的每一个晚上。 呼…… 她这样的人,本该如此。 她入睡后,被噩梦纠葛住了。被女主人下令杖毙的那一幕,反反复复徘徊在她的脑海里,极度的恐惧如海浪般涌来。 一夜过去,阿定是在清光恼怒的呼声里被叫醒的。 “你怎么睡在这里?生病了怎么办?要是三日月知道了,肯定会认为是我的过错……” 阿定勉强睁开了眼睛,入目的是男子修长的手指。她似乎犹在梦中,因而说的话也乱七八糟的:“少爷,您来救我了吗……?”声音里带着一分哭腔。 好半晌,她才想起这里是本丸,而不是与谢的乡下。 加州一副气恼的模样,活像是得不到糖的孩子似的,道:“要是生病了,我可不会管你,药研也不会管你的。” 见她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迟迟不肯进房间去,加州清光干脆将她抱起来了。虽然加州的体型不算强壮,可抱一名身材矮小的女子,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阿定落在他的怀里,依旧浑浑噩噩的。 梳子…… 梳子。 她的心眼里,只有这件物什。 “今天三日月殿要过来,教导你锻造、出阵等事宜,你还是快点把自己收拾好吧。”清光把她放在空置的床褥上,说道。 然而,她怀中的女子却一动未动。 “怎么了?”加州清光问。 “啊……”阿定如梦初醒,低声喃喃道,“做了噩梦。” “怎样的噩梦?”加州清光又问。 阿定摸了摸袖中的梳子,说的话语焉不详:“人各有命呀。如果因为身份卑贱而被放弃了,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加州却见不得她这副自作卑微的模样,说:“我不知道你从前遇到了什么,可你现在是本丸的主君了,那就该有些主君的模样。” “我会努力的。”阿定回答。 饭后,三日月与鹤丸一起来了,说是要教导阿定成为一名优秀的主君。三日月带了几本书册来,然而阿定却对着这些白纸黑字傻了眼。 “我,我不识字。”她有些纠结,“看不懂。” “……”三日月和鹤丸同时沉默了。 侍奉过数任主君,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不识字的呢。 到底为什么,时之政府要派她来接替审神者一职呢?让她与并不乖顺的刀剑们互相折磨吗? 既然无法读书认字,那就只能从一些最基础的东西教起。三日月带她参观了本丸内的澡堂、苗圃、马厩、练习室与手入室。 疑惑的是,阿定走到哪儿,哪儿就会变成空的,刀剑们似乎对她退避不及。“请问,大家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呢?”阿定问三日月。 “啊……请不用在意,这并不是因为您的缘故。”三日月笑着回答,“前任主君的品性较为恶劣,以故意折磨付丧神为乐,所以这里的大家都对‘审神者’——即主君这个存在,有些抗拒。假以时日,他们发现您是一个可爱无害的孩子,就一定会接纳您的。” 鹤丸将双手枕在脑后,轻嘁了一声:“说的和真的似的。”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碍于加州的怒气,阿定这一回可不敢睡在外头了,老老实实地睡在了里间,将被褥掖得严严实实的。 夜深了。 靠在枕上的阿定却忽然睁开了双眼。她黑色的眼眸变得有些空茫,仿佛是一具陡然丧失了灵魂的傀儡。 “饿……了啊。”她喃喃地说着,坐了起来。继而,她从袖间摸出了那把梳子,捧至面颊边,用肌肤轻轻地蹭着,满含垂帘地对那梳子耳语道,“少爷,你也饿了吧?我们出去找东西吃吧。” 说罢,她就无声地起了床,朝外间走去。 她的脚步是如此的轻,彷如没有重量一般,身影也似轻飘飘的羽毛。她推开门,慢悠悠地走到了走廊上,笔直地向前漫步去。 月色低垂,庭院中有夏虫长鸣。池塘边,立着一道修长身影——那是名为“烛台切光忠”的男子。阿定曾在白日见过他,记得他有着令女人面红心跳的旖旎笑颜,高大的身量极具男子的魄力。 烛台切发现走廊上的来人,略有些诧异:“主君,这么晚了……?” 话未说完,他便愣住了。 之前匆匆一瞥,他隐约记得这位主君是个瑟缩怯懦的女子,总是躲在三日月的背后偷眼瞧人。可如今的主君,却直直地、大方地立在屋檐下。 她在笑,冶艳的容色宛如雪中的妖精似的,眼下的泪痣、娇艳的唇与春池般的眼眸,都透着无端的诱惑——这是一种怎样的情形?明知她身后便是泥淖,也会令人甘之如饴地陷落下去。 “您想梳头吗?少爷。”她的右手握着一柄梳子,面上的笑意愈发惑人了,“不梳头的话,可是会死的哟。” 这话怪瘆人的,可因为是由一个活色生香、宛如死之女神般的女子所说,便不显得可怕了,反而有几分香艳的意味。 烛台切久久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主君……你这是?”他低声询问,“梳头的话,我自己来便好了,不敢劳动您。” “啊……少爷,我不是那个意思呢。”阿定笑着走上前来,贴近了烛台切的身体。她踮起脚尖,双手捧住男子的面颊,将自己柔软的双唇递上前去,“我想要一个与您血脉相连的孩子呢,少爷。” 她的眉眼、五官都太靠近了,柔软的、带着浅淡香味的身体,就这样贴着他,与他的身躯严丝合缝地待在一块儿。连吹拂出的、近在咫尺气息,都似乎是在引诱着男子。 烛台切蹙眉,血液似乎在躁动了。 于是,他接纳了主君的好意—— 阿定的吻,有着令人心颤的魔力。 5.锻刀 阿定似乎是做了一个很混乱的梦。 这是一个餍足的、颠倒的、令人面红心跳的梦。 可惜的是,她醒来后,就不再记得梦境之中发生了什么。这样的事情是常有的,人类总是在梦醒后想不起睡眠时所梦见的东西。 其实阿定其人,原本的记忆就有些零落了。她记不得自己死后与生前发生过的一些事,就像是记不清梦境的场景一样。 本丸的天亮了,屋外有鸟儿在啾啾啼鸣。隔着一道门,传来了加州清光与一名男子的争吵声。 “要见主君的话,至少要说明一下缘由吧?无缘无故打扰主君休息,我可不敢!”这是加州清光的说话声。 “见到了主君,她自然会明白我是何而来的。”另外一个男子说。 “那可不行,烛台切先生。”加州清光反驳。 “总之,让主君见我一面,她就会留下我的。”男子的声音很沉稳,还透着一分暧昧的笑。 阿定揉了揉眼睛,披着外衣,推开了门,询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与加州清光争吵的人,名唤“烛台切光忠”,是一位身量修长、体态挺拔的英俊男人。见到主君步出房间,他扬起头来,笑说:“主君,昨夜你可曾休息好?” 烛台切知道,答案一定是“不好”。 面前的主君松散着乌黑的长发,皎白的肌肤染着初初梦醒的晕红,那冶艳的面容也染上了几分令人迷恋的倦懒。 正是这个美丽至妖异的女子,昨夜留在他的房中,直到后半夜才离去。 烛台切一向不吝啬自己的温柔,昨夜,他也竭力对主君温柔以待。 阿定点了点头,腼腆地说:“谢谢关心,我休息得很好。”顿了顿,她迟疑道,“……请问你是?我不太记得清了,是烛台切先生吗?对不起,我有些笨,所以一时记不住所有人的名字。” 烛台切愣了一下。 主君的表情,着实不像是作伪。那副自我谴责的羞愧,一点儿都不像是假的,她似乎确确实实没记住他的名字—— “主君……”烛台切蹙眉,问道,“昨天晚上,您还喊过我的名字呢。” “昨天可是由我守在这里的。”加州横抱双臂,慢慢道,“主君不曾踏出这里一步。” 阿定小小地“唔”了一声,温柔地笑了,说:“烛台切先生认错人了吗?我昨天一直在这里休息呢。” 烛台切光忠愈发愣住了。 整个本丸,只有她这一名女子,他又如何认错? 也许只是她不想在加州清光面前承认这一切? 啊,一定是这样的吧。 如此想着,他露出了笑颜,道:“那就是我在梦游吧,既然主君休息的不错,我就放心了。”然后,他就告辞离去了。 望着烛台切的背影,加州清光有几分不解:“只是为了问问主君的休息状况吗?真是奇怪……”说罢,他转向阿定,催促道:“既然醒了,就收拾起身吧,今天还有其他工作要做。” 如昨日一般,三日月也在早饭后前来。 “主君看起来精神很好呢。”三日月笑眯眯地对阿定说,“看上去特别愉快的模样,是做了什么温柔的梦吗?” 三日月的询问,令阿定想起了那个颠倒混乱的梦境。她的面庞微微一红,小声地说:“确实是做了一个很不错的梦吧……但是,仅仅是梦境而已。” *** 今日的课程,是教导阿定如何锻刀。 三日月与加州带领阿定来到了锻刀所在,年轻的刀匠已经在等候着了。因为锻刀室内燃烧着炉火,所以热烘烘的,熏得阿定的额上挂起了汗水。 不同数目的锻刀资材,可以打造出不同的刀剑;至于具体所需的资材数目,则需要阿定自己来决定。 站在熊熊的火炉前,阿定犹豫不绝地说:“这个……冷却材和玉钢,一下子放这么多,真的好吗?我觉得放一份两份就够了……” “至少也要五十份,否则连短刀都无法锻造出。”加州提醒道,“不要那么小家子气啦,你现在可是本丸的主君,不是吃不饱饭的小姑娘。” 阿定被教训了一声,只好闭着眼睛将资材数目圈好,把表格递交给了刀匠:“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放了多少份玉钢!拜托您了!” 刀匠很利落地应下了。 新锻造的刀剑,将在三个余小时候出炉。 锻刀结束之后,则是教习时间。作为一名本丸的主君,三日月认为阿定有必要学习最基础的文字。学习的场所是阿定的卧室,三人走向卧室时,却看到阿定卧室外的走廊上,徘徊着一名男子—— 是烛台切光忠。 想到烛台切今日早上莫名其妙的行为,加州出声了:“烛台切先生,又有什么事吗?” 烛台切扬头,不答复加州清光,只望向阿定,笑问:“主君,您不考虑将我留下,单独聊一聊吗?” 明明昨夜的时候,她倾吐了许多可爱的话,还说过今日还会来见他的。可是眼看着半天过去了,主君都没有动静,烛台切有些坐不住了。 莫非主君不打算兑现昨夜的话了? 烛台切的话太过笃定,让加州都有些疑惑了——主君才来到本丸数日,烛台切又是如何与主君熟识的呢? 阿定眨了眨眼睛,询问道:“要聊些什么……呢?”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烛台切实在不能说的太明白,只能含蓄地笑说:“啊,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可是……”阿定说,“昨晚什么都没发生呀。” ——她真的只是睡了一觉而已,还做了一个相当温柔、狂乱的梦呢。 烛台切再次愣住了。 主君的这句“昨晚什么都没发生呀”,真是令他愉快不起来,还有些低落。 这是打算翻脸不认人了吗? 他可不想承认,自己被这么年轻的主君给伤到了。于是,烛台切笑了笑,说:“那就当我是在胡说八道吧。”说罢,他便再次转身离去了。 “……奇怪的男人呢。”阿定说。 三日月安抚地牵住了她的手,说:“不用害怕,虽然本丸的大家抗拒人类,可是我会保护你的哟。” *** 三日月为阿定准备了一些书籍,基本都是些带着插画的绘本,不会看的很吃力。阿定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字,比如“与谢郡”的与谢;其余的字,还需要三日月一一教导她来辨认。 因为自认蠢笨,所以阿定不敢偷懒,只能咬紧牙关努力地记着。 三日月跪坐在矮桌旁,俊秀的身姿透着平安贵族式的风雅,绮丽清俊。带着笼手的白皙手掌,翻过微微泛黄的书页,那书页摩擦的细响可真是动人极了。 门扇合着,加州清光守在门外。屋里有着淡淡的熏香,十分好闻。 “啊……这个故事,可能不太适合让主君听,是一个鬼怪的故事。”三日月指向了绘本的某一页,“主君害怕吗?”他笑吟吟的,一副逗趣的模样,“如果按捺不住好奇心的话,主君可以坐在我的怀里听哦。” “请说吧。”阿定回答。 她才不怕鬼怪呢。 毕竟自己就是一抹幽魂。 “这个故事啊,说的是江户时代的乡下,有一位貌美夺人的小侍女,叫做‘贞’。” “贞、贞?”阿定惊了一下,“和我的名字一样呢……” “确实是与主君的名字听起来一样呢,都是‘sada’。不过,汉字并不一样。”三日月宽慰道,“只是重名而已,我们的本丸里有一位‘贞’呢,主君请不用在意。” “嗯。” “阿贞所服侍的主人家,有一位年轻的少爷。少爷是一名厉害的武士。与阿贞情投意合。” “这是什么故事呀……”阿定有些面红耳赤,“不是说,是个鬼怪故事吗?” “只可惜,好景不长。少爷并不是一个忠贞的人,他很快移情别恋了。而他下一个迷恋的对象,却是自己年轻的继母,这个家庭的女主人——一名从大城市嫁来乡下的贵族女子。”三日月慢悠悠地念着这个奇怪的故事,“继母是个善妒的人,对阿贞妒火中烧。” 阿定露出了同情的眼神:“阿贞是下人,她一定没有什么好下场吧。” “是的,阿贞被女主人处死了。那之后,阿贞就化为了一道满含怨气的幽魂。”说到此处,三日月的声音忽然就飘忽起来,氛围也有些诡谲了,“她附身到了女主人最喜爱的东西上,每当女主人照镜子的时候,她就从镜子里幽幽地看着女主人……” 阿定想象了一下画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反复地问女主人:‘为什么要杀我呢?我做错了什么呢?’女主人更换了无数面镜子,却毫无用处,于是女主人便不用镜子了。可是阿贞却出现在澡堂、茶水、井水的倒影里。最后,女主人发了疯……” 听着三日月的声音,阿定觉得有点儿冷了,面色微白:“好,好可怕呀。” “这还没有结束,阿贞不肯放过背叛了她的男人。听说每当夜晚,阿贞就会出现在桥上,询问过桥的晚归男子:‘我能拥有一个与你血脉相连的孩子吗?’” 三日月的语气实在有些吓人了,阿定浑身一抖,有点不敢动弹了。 三日月见状,笑了起来。他自如地将她拢入怀中,趁着她僵直身体的时候,将一个吻落在她额头上,说:“哈哈哈哈……别当真。如果今晚害怕的睡不着,可以让我这个老人家陪你一起睡哦。” 6.新刀 阿定依偎在三日月的怀里,不敢动弹。 一是因为那个鬼故事,二是因为三日月的拥抱。 被一名算不上熟悉的男子拥抱着,阿定却并无任何“厌烦”与“挣扎”的想法。她只是个从未踏出过乡下的梳头娘,在她的认知中,贵族与武士便是如上天一般的存在。 能生活着就很好了,又何必在意其他的东西呢? 如三日月殿这样的大人物,那必然是如“将军”一般的存在了。他如果想要得到一个女人的话,那卑贱的侍女也只有感谢垂怜的份了。 三日月宗近缓缓地抚了抚她的脊背,笑道:“看起来是真的被吓到了,这倒是我的错处了,我不应该给你讲鬼故事的。” 教习继续。 阿定新锻造的刀剑,会在三个余小时候出炉。阿定不清楚“小时”是多长时间,只是听着三日月说“时间差不多了”,才意识到那把新刀该完成了。 “我可以去看看吗?”阿定有些小期待,“是我亲自铸造的刀剑吗?” “……啊,请恕我失礼。”三日月摸了摸女子的发顶,不失礼貌地回绝了,“这件事情并不适合您来做,主君只要在这里等候着就可以了。” “这、这样吗?”阿定点头,“听您的吩咐。” “虽然我教导了主君如何锻造,以后也会教导主君如何组织出阵等事宜,但是我认为主君只要了解一些皮毛就足够了。”三日月的语气很温和,如雨泛莲池一般,可他那如新月般的弯弯眼眸里,却有了一层深意,“这本丸里的一切任务,交由我们完成。主君只需要坐在这里,享受宠爱便够了。” ——不需要碰任何的东西。 ——不需要完成任何任务。 就像是一个漂亮的傀儡与花瓶,摆在房间的正中央,供人欣赏,那就足矣。 阿定没有察觉到任何的不妥之处。 她点了点头,声音中有一丝愧疚与感激:“三日月殿对我……太好了呢。我什么都不会,还要劳烦三日月殿和大家亲自动手,是我拖累你们了。” 三日月不答,又轻抚了一下阿定的额头,便踏出了房门。 他交代加州清光照看好主君的起居,便朝锻刀室走去。方被召唤来此世、赋予了形体的刀剑男子,已经穿上了正装,恭恭敬敬地守候在八叠大的参见室内了。 那男子有着水蓝色的短发,身影端丽严整,一身形似军装与礼服混合裁剪的笔挺衣物,将他的身材衬托得愈发完美颀长。 “我是一期一振。粟田口吉光所作的唯一太……嗯?” 一期一振话至一半,才发现有何不对。 前来接见他的,并非是本丸的主人,而是另外一柄刀剑,三日月宗近。 这实在是有些奇怪。 “请问,召唤我的主君所在何处?”一期一振露出柔和的笑,礼貌地询问道。 “她不会来了。”三日月慢悠悠地说,“以后你也不会见到她。在这里,你只需要遵循你的本心便可以了。” 一期愣了一下,问:“请问这是什么意思?我被主君赋予形体、召唤来本丸,难道不是为了守护历史吗?” “啊,我们这里稍稍有些特殊。”三日月解释说,“‘规矩’这样的东西,已经作废很久了。所谓‘历史’,也只不过是依照大家的爱憎来修改的东西,你不必在意。” 说罢,三日月的眼眸微微一阖。 面前的一期一振…… 是一把纯粹、锋锐的太刀。 没有染上任何暗堕的气息,与这里所有的刀剑都不一样。 和三日月,也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 “那,主君他……”一期蹙眉问。 “我说了吧,”三日月哈哈笑了起来,“你不会见到她的。” *** 三日月走后,加州清光推门入内。阿定还坐在矮桌前翻着绘本,绘本上方的《御衣怪谈卷》数字,甚是明显。 “他……给你讲鬼故事?”加州拨弄了一下红色的指甲,语气有些奇怪,“什么啊,明明我才是近侍,三日月却一副是主君最亲近之人的模样……” 这面庞漂亮的少年,似乎有几分不得宠爱的恼恨。阿定瞧见了,便说:“抱歉,加州大人,我也不知道该让近侍做些什么呢。三日月殿说,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坐在这里就可以了……” 说着,似乎还露出了一分愧疚。 加州听了,有几分诧异。 让她什么都不做,岂不是令阿定丧失了成为审神者的意义? 对于任何一个有心气的人来说,这都是一种尊严上的侮辱。加州想象不出任何一个武士、贵族,会因为被架空权力、无所事事而感到愧疚的。 “三日月是这样告诉你的?”他问道,“你答应他了?” “嗯。”阿定点头,眼里盈着一层快乐之意,“毕竟三日月殿是那样温柔的好人呀。他一直……在帮我……吧?” 加州清光看见她这副单纯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怎么谁都相信呢! “哦,既然如此。”加州清光冷哼了一声,“那让你去厨房做菜、挑水擦洗地板,也是一样的吧,反正你根本不会干审神者的工作嘛。三日月让你什么都不做,你就答应了,那还不如做做家务,替本丸分忧。” 说罢,加州清光就自顾自地离开了。 *** 午后下起了一场雨,雨水将院中的叶片洗得碧绿。从午后至傍晚,淅淅沥沥的雨声就没有停下过。傍晚时,加州清光想到自己的近侍职责,又重新走向了主君的房间。 哗啦啦—— 似乎有绞水的声音传来。 加州有些奇怪,便加快了脚步。 是谁在叨扰主君休息? 转过拐角,他便看到了令人诧异的一幕。阿定穿着她自己带来本丸的那一身衣服——洗得发白的、陈旧的和服,袖口捋至肩上,用红色绑带固定成利索模样——她蹲在自己的房门前,脚边放了一个盛满水的木桶。 她将一块毛巾放在水中清洗,随后绞干。摸一摸额头的汗水后,便擦起地来。 “你……”加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随口说了一句“那还不如做做家务、替本丸分忧”,没想到这家伙竟然真的老老实实地擦起地板来了! “你在做什么?”加州三两步跨到她面前,将木桶移开,质问道,“你还记得,你是主君吗?” 阿定跪坐在他脚边,眼里有着惑意:“我只是想着,这样就能帮上一点小忙……” “我说让你做,你就做了?你不会发怒吗?我都说了那样的话了。”加州弯下腰,一缕黑色发丝从耳边垂落下来,“我让一名审神者去做奴仆才做的事情,你不生气吗?” 阿定还是很疑惑:“为什么要生气呢?”她顿了顿,露出了柔顺的笑容,“不如说,虽然很害怕,但在本丸这里,第一次有了‘做人’的感觉。被重视的滋味,可真好啊。我为什么要因此而发怒呢?” “……”加州清光说不出话来。 阿定理了一下耳边散碎的发丝,垂下眼眸来,语气很恭敬:“虽然我不需要吃饭,可是大家却会给我提供丰盛的饭菜。每天都能洗热水澡,房间很大,还有漂亮的新衣服,也有鞋子穿。不用担心饿死、淹死、被打死……” “啊,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能过上如此幸福的日子呢。”阿定说。 加州沉默了。许久后,他叹了口气,说:“我只是在说气话而已,您是主君,不需要真的做这些家务活。” “啊没事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阿定笑着继续洗起毛巾来。 “我叫你站起来!”加州清光有些动怒了,“好好爱惜你的手!” 阿定瑟缩了下,不由自主地把自己那有着老茧和黑色旧疮痕的手藏到了背后,口中还是道:“一直白吃白住,也很不好意思呢,就让我帮忙做点什么好啦……” “起来。”加州清光撩起了袖口,沉着声,把她拽了起来。 “加州大人……”阿定的眼神似乎有些慌乱。加州清光这才意识到,他似乎是和自己的主君靠得太近了——主君那雪色的肌肤,都近在咫尺了,仿佛只要轻轻一歪头,就可以碰到了。 他蹙着眉,漂亮的红眸里泛开了一丝令阿定看不懂的情绪。 “以后不用做这些杂活了。”加州清光伸出双臂,拥住了她,“你已经不再是那个小侍女了,而是我们的主君了。……是那种,可以因为我‘不够可爱与讨人喜欢’而舍弃我的存在了。” 阿定听了,微微一愣。 雨水沙沙,从屋檐上淌下,交织成一片雨幕。她想拍一拍加州的背,可又怕自己的手玷污了加州那绝不便宜的衣物,便改成了用袖子蹭了蹭他的肩膀,口中说:“放心吧,我不会舍弃加州大人的。” 声音也很轻柔。 加州清光的眸光闪动了一下,随即,他将女主人抱得更紧了。 7.契约 从这一天开始,加州清光对阿定的态度就好了许多。虽然偶尔还会闹闹别扭,没来由地生闷气,但至少不会再说出“你去做家务”之流的气话了。 阿定与加州的关系,也渐渐亲密起来。 虽然亲密,但阿定知道,有一个人是绝对不能在加州清光面前提起的,那就是大和守安定。无论前一刻的加州是如何心情愉快,只要阿定不小心说到这个名字,加州便会沉下面色,然后干巴巴地说“与您无关”。 次数多了,阿定未免有些担忧。 趁着三日月来教导读书的时候,阿定扯扯三日月的袖口,问道:“三日月殿,加州大人与那位大和守大人之间是怎么回事呢?” 三日月宗近捧着茶盏,烟气氤氲,他的眼睛含着一层朦胧的笑意。“您对这件事感到好奇吗?”三日月放下茶盏,道,“大和守安定与加州清光曾拥有一位共同的主人,似乎是个叫做‘冲田总司’的武士吧。大和守对那位冲田先生有些怀念,前主君便让他回到那位冲田先生身边去了。” 阿定并不知道“冲田总司”是谁,但她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的事。 “不好吗?回到怀念的主人身旁。”阿定托着面颊,疑惑地说,“这是很令人高兴的事情吧?为什么加州大人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呢?” “啊,这个嘛,哈哈哈哈……”三日月宗近温和地笑了起来,笑声含着一份无可奈何的宠溺。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阿定却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因为三日月此时此刻的模样,就像是面对无知无畏的孩童似的,既无奈又好笑。 “那位冲田先生未满三十便因病去世了。大和守回到了他的身旁,也不能一直守护着他,因为‘病故’的命运是无法改变的。大和守能做的,就只是在冲田先生活着时,尽力达成他的夙愿。” 赢得那些本应该输掉的战役,救下那些本应该战死的人,杀掉埋藏在组内的长州藩细作…… “历史就这样被改变了。”三日月轻描淡写地说,“但是,居住在本丸的大家都是为了保护历史而生的。不仅不保护历史,反而肆意改变历史,这样的付丧神是会受到惩罚的——那便是所谓的‘暗堕’了。” 阿定听得云里雾里,问:“暗堕了,会怎样呢?” “唔,也没有什么吧。脱离与主君的契约,性格渐改,最终丧失自我,乃至于消弭于世间,大概就是这样。”三日月悠悠道,“所以加州才会如此厌恶前主君。——一想到挚友会性格大变又丧失自我,谁都高兴不起来吧。” “加州大人,就没想过将那位挚友带回本丸吗?”阿定问。 “前任主君并不允许这样的事喔,那位主君最想看到的,便是付丧神们消弭疯狂的模样了。”三日月摸了摸阿定的发顶,“不过,加州清光也试过偷偷将大和守带回来。” “结果呢?” “非但失败了,加州还差点把自己也赔上去了。”三日月说,“留在那个世界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他差一点也和大和守一起停留在冲田先生的身旁。最后,还是我将他带回来的。” 阿定的眼帘动了动,声音里有一分难受:“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呢。我还以为,有食物、热水和衣服的大家,会过着幸福的生活。原来,即使能够活下去了,也未必能活得幸福啊。”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贪心’吧。”三日月说。 面前男人的笑容,着实温存动人。阿定偷偷望着他的笑意,心里有了一个奇怪的疑问:“三日月殿……有‘贪心’的东西吗?” “有。”三日月点头,道,“我还是想知道,主君的名字。” “就是‘定’呀。”阿定有些烦恼,“我真的没有姓氏。” “不一定是真实的姓名——”三日月凑近她耳旁,轻声地说,“而应当是你最重要的,被最多人呼喊过的名号;象征着你的一生的名字。” 他的声音似乎有着魔力,让阿定的脑海里隐隐约约浮现出奇怪的东西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种鬼怪,会以梳头为名,引诱晚归的男子一夜风流。被引诱的男子会变得神思恍惚,终日颓颓……” “据说是被负心男子辜负的鬼魂所变,迟迟不肯离开世间……” “谁知道她生前叫做什么呢?但是丹后的人都说,那种鬼怪叫做……” “叫做……” “櫛姬。” 这些声音只出现了一瞬间,就从阿定的脑海里悄然隐去了。她揉了揉眉头,说:“就算三日月殿这样说,我也不会凭空生出新的名字来呀。” 三日月宗近只笑着,并不答话。 这一日,便这样过去了。 *** 夜晚,阿定在入睡后,复又重新睁开了双眼。她如前次一般,以悄无声息的脚步缓缓走出了房间。低垂的袖口,掩去她手中紧握着的、从不离身的梳子。 衣摆拖曳在地板上,发出娑娑轻响。 当这声音在烛台切的房门外途径时,已经入眠的烛台切忽然想到了什么,匆匆起身,推开门来。 “主君……?” 廊上的女子停下了脚步,朝他投来一瞥。继而,她唇角一弯,露出一道甘甜的笑来:“您想梳头吗?少爷。”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魔咒,令烛台切的记忆又回到了初初见到主君的那个夜晚。他轻笑了一下,走上前去握住阿定的手,低声说:“请到我的房间里来吧。” 女子拖曳的裙角,在地面上兜转一圈,便朝着他的房间去了。 “我还以为主君已经不记得我了。”烛台切说。 阿定步入了男子的房间。待房门合上后,她便从背后抱紧了男子高大的身躯,将柔软面庞埋在他的脊背上。旋即,烛台切便听到了她喃喃自语般的声音。 “我可不能在别人面前承认这种事情呀……” 这句算不得解释的解释,却令烛台切的心情愉悦起来。他牵起主君的手掌,轻吻了一下,说:“那就请把今夜留给我吧。” 一会儿,烛台切又询问:“主君还会再来见我么?”他捉住女子的手指,飞快地亲了一下。 他怀里的女子仰头无声地笑了一下,声音绵软:“大概是在三天之后吧……?” 此时,烛台切似乎听见走廊上有离去的脚步声。他蹙眉细听,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刚才是有人在他的房间外吗? 大概是错觉吧。 *** 阿定又做了一个颠倒温存的梦。 这次的梦,更为令人面红心跳,让醒来后的她只能一直捧着红通通的、番茄似的面颊发呆,脸上滚烫的温度几乎要把手指给灼伤了。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加州清光来喊她起床,看见她这副呆滞的模样,还疑惑了好一阵子:“怎么回事啊?那副脸色。” 阿定可不敢多说,立刻利索地起床收拾起房间来。将一起都打点完毕后,她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房间里等三日月来进行今日的教导。 没记错的话,今天也是要锻刀的日子。 她觉得这样子端端正正跪坐在房间里的模样,就像是等候主人临幸的妾室一样,还有点令人羞涩。 正在如此思虑间,她的房门前忽然飞奔过了几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也许是猫、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很是活蹦乱跳。阿定见了,忍不住便朝外追去。 “刚才是有猫咪跑过去了吗?” “是五虎退的小老虎吧。”加州清光答。 阿定又朝着庭远里走了几步,只可惜,那几只小动物的影子已经不见了。她正在心底感到可惜之时,不小心瞥见对面回廊的角落里,似乎转过了一道人影。 明明只是普通的人影而已,她却觉得那家伙似乎和自己之间有着什么契约似的。总之,格外吸引她的注意力,让她产生了“我想要见见这个人的想法”。 “主君,在看什么呢?”三日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啊……三日月殿。”阿定匆忙朝俊美的太刀行礼。她偷偷望一眼那已经没有了人影的回廊,说,“请问本丸里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好像是水蓝色的短发,穿着的衣服大概是黑的?似乎有披风……” 三日月的心底冒出了一个名字来。 ——是一期一振。 “没有这样的人。”三日月回答,“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 “……那可能是我看错了吧。”阿定有些失落,“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我的脑海里就冒出了‘想要见见这个人’、‘这个人是属于我的’这种奇怪的想法来。” ——“想要见见这个人”。 ——“这个人是属于我的”。 三日月的笑容有些微妙了。 “啊,这个嘛……哈哈哈……人偶尔确实会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的。”三日月说,“不用在意。我的同僚甚至还会希望面前凭空出现一碟油豆腐呢。” 这么一说,阿定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今天是要锻刀吗?三日月殿。”她的眼睛微亮了起来。 “不是哦。我改变主意了。”三日月笑眯眯地回答。他微睁开双眼,声音愈发地温柔了,“从今天起,主君不需要再锻造刀剑了。有我们来守护你,已经足矣。” 像一期一振那样的刀剑,只有一把就足够了。 8.道中 一期一振所来到的这个本丸,着实是个奇怪的地方。 一期知道,自己是为了“守护历史”而被赋予了形体、被召唤至世间的。然而,这个本丸却处于一种无序的状态,似乎连“主君”都不存在,就更别提组织出阵等任务了。 如此一来,他只能在本丸里虚耗时光,百无聊赖地暂居着。 来到本丸的刀剑并不多,大家很有默契地保持着深居简出的作息。偶尔,一期甚至会觉得这一片房屋里,只剩下了自己在呼吸着。极端的寂静,总是令人有些困扰的。 一期一振有许多弟弟——那些名为“藤四郎”的短刀们。但是,这所本丸里只有三柄吉光所铸的短刀,且他们的性格也像是被本丸所感染一般,变得极为安静。 终于有一天,一期决定结束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 他扣开了三日月宗近的房门,对着这位悠悠喝茶、姿态闲适的太刀说道:“我来到本丸之后也休息的足够久了,请派遣任务给我吧。” 三日月的手指在茶烟中晃了晃,口中道:“没有任务噢。” “怎么会?”一期保持着跪姿,疑惑道,“三日月殿,我们可是为了守护历史而被召唤的。” “啊……历史。”三日月弯弯的眼眸微微睁开了,那如蓝黑夜幕一般的眸子里,流露出暗暗的锋芒来,“历史并不重要。你来的第一天,我就敬告过了,请遵从本心。” 一期微愕。 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保护历史,反而放任历史被时间溯行军任意修改吗? 这样的所作所为,和那些暗堕了的刀剑也并无区别了,简直是荒唐。 一期一振还想解释一句,走廊上忽然传来了加州清光的声音:“三日月殿,主君找你喔。”待加州走近了,察觉到一期一振的存在,加州才察觉到自己失言了,匆匆改了口,“啊,是,是那个孩子……说是要请教一些学习的问题。” 说罢,很有敌意地望了一眼一期一振。 这句话虽然简短,却让一期获悉了一个讯息:这座本丸,是有主君的。 加州清光很快离开了,不愿多透露一言。然而,一期却把这件事记下了。 *** 傍晚时分,一期一振踏上了通往内院的走廊。 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三日月不肯理会他,那他就去直接见主君。主君一定在本丸里,只要将内院的房间一间间搜寻过来,必然能够见到她。 夏日傍晚时的蝉鸣冗长枯燥,一声声的,令人心底微烦。夕阳斜斜投落,被屋檐分割成细长的形状,一直落入走廊的内侧。一期一振走过一间间房间,试图寻找到主君的所居。 左右二侧的房屋都已搜寻过了,并无收获。眼前的道路,只剩下中道最笔直的那一条。 当一期一振要继续向前时,却有一个人拦住了他。 “一期,前面不可以去噢。” 一期抬头,却发现是鹤丸国永伸手拦住了他。 “鹤丸殿,其他人都是可以随意出入这里的。”一期认真强调,“我亲眼看到加州清光、五虎退与三日月宗近从这里经过。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 “是的,只有你不可以。”鹤丸灿金的瞳眸中,有一抹奇怪的笑意,“因为一期和我们不一样嘛。” 一期一振有些想不通,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主君住在这里吧?”一期说,“我想见见主君。” “不——行——哟——”鹤丸推了推一期的肩膀,令他慢慢向后退去,“主君已经累了,不想见任何人。” 就在一期一振被推至拐角后之时,阿定的身影在走廊上出现了。她手持一本书,与三日月结伴而行。听见有人在念着“主君”,她便停下了脚步,远远地问道:“鹤丸殿下,是有人宣召我吗?” 声音很柔美,像是轻拂过莲塘的风。 一期微微愣了一下,立刻想要向前走去。可鹤丸却用蛮力将他推得更后,藏得严实,还一边笑嘻嘻地回过头去,对那不知形貌的女子答道:“没有人啦,没有噢。” “鹤丸殿下……”一期的脾气是极好的,可此刻他也有些恼了。他握紧腰边的佩刀,钻过鹤丸的臂下,想要朝声音的发源地走去。 然而,走廊上已经空空如也了。方才那悦耳的女声,似乎只是一场空梦。 一期又朝前追了几步,依旧没有见得任何人,心底不由有几分失落。 “别难过啦。”身后的鹤丸来拍他的肩,语气有一种亲昵。鹤丸凑到一期身旁,淡金的眸半阖,口中道,“我敢保证,如果你见过她,将来只会更失落。” 说罢,鹤丸就离去了。 *** 这一天晚上,是阿定与烛台切约定好再会的时间。 虽然在梦境之中定下了这样的约定,可阿定本人却是一无所知的。她只是如平常一般洗漱、躺下,再合上眼睛。入睡前,还不忘小声默背了一遍今天所学习的东西。 在入睡之前,她忽然想到了今天所听到的那个声音。 ——“主君住在这里吧?我想见见主君。” 那个人是谁呢? 明明是个陌生的、素未谋面的人,可她却觉得那个人一定与她有着某种联系。 是那天所遇到的、有着水蓝色短发的付丧神吗? 啊…… 那个人,也想见她呢。 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吧。 等到睡熟之后,她灵魂深处的另外一个自我便觉醒了。 数日没有进食的、饥肠辘辘的阿定,复又起了身。她捏着梳子,悄然往外走去,想要去见那个名为烛台切的男子。然而,在中道上,却有人早已候着了。 月色浅淡,男子的影子投落在地板上,细细长长的。他靠着墙,脚百无聊赖地勾着地面。待听见阿定的脚步声,男子便自言自语道:“诶——?还真的赴约了呢。那天在光坊房间外听到的,原来不是我的幻觉啊。” 阿定犹疑了一下,仰起头来。 是鹤丸国永。 鹤丸挑起唇角,走近她,问道:“主君,你是准备去见烛台切光忠吗?” 阿定望着他,眨了眨眼,冶艳的面庞上有了惑人的笑。她缓缓向前走了一步,与鹤丸保持着寸步之隔,微微踮起脚尖来去够他的面庞:“……我是来见你的。”她用手指抚摸着鹤丸的面颊,声音轻柔。 鹤丸轻轻地“嚯”了一声,扣住她的手掌,问道:“不是骗我的吧?” “怎么会呢?”阿定歪过头,语气仿佛被为难的无辜,“您想梳头吗?少爷。不梳头的话,可是会死的哟。” “少爷?这可是很有趣的称呼呢。”鹤丸打量着与白日模样大相径庭的阿定,一副兴味十足的模样,“没想到看起来纯良柔弱的主君,竟然有这样的一面,还真是令人大吃一惊。” 阿定的眼帘颤了颤。“……您不喜欢我吗?”她的手指滑落下来,揪住鹤丸的衣摆,低声道,“不愿意给我一个……与您血脉相连的孩子吗?” 女子受伤的模样,真是令人垂怜。 鹤丸的眸子,危险地半阖起来。他用自己的身躯将女子逼迫到墙角,以双臂禁锢住她,以玩笑的口吻说道:“我当然愿意满足您的要求,主君。但是,我和光坊不一样,我是个贪心的男人哟。” “怎样的贪心?”阿定问。 “如果要了我的话,那以后,主君不准和其他付丧神们共度夜晚。”鹤丸的嘴角扬得很高,笑意透着一分促狭,“无论是光坊也好,还是三日月也罢,都不准。” “可以呀。”阿定答应得很轻松。她攀住鹤丸的双肩,在他耳边轻轻喃喃道,“我是很忠贞的女子,少爷,我是不会背叛您对我的爱的。……请让我为您梳头吧?” 鹤丸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旋即,他打横抱起这容貌艳丽的女子,轻松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未几步,他便在主君的额上落下一个吻,轻快地说道:“这是契约。从现在开始,主君是属于我的东西了哟。” *** 夜色已深,烛台切光忠在庭院里等候已久。 然而,与他约定好了的主君并没有出现。他反复徘徊了一阵子,在心底暗暗猜测,是不是那位貌似纯良柔善的主君又欺骗了他。 庭院的池塘里,倒映出夜幕中的月亮与他英俊的面容。鱼尾摇曳而过,带起的涟漪晕开了烛台切微微阴暗的容颜。 ——被一个小女孩玩弄于掌心之间了呢。 ——这可真是丢人啊。 他勾起脊背,以手背半捂住了面孔。旋即,他很快恢复了沉稳的模样。 9.伤口 次日。 阿定困倦地从睡梦中醒来。 不知为何,这一晚她并没有休息好。明明在柔软的被褥里安眠了一夜,可醒来时却觉得十分疲累,仿佛帮着做了一整天的工作似的。 虽然累,她却不敢表现出来,如常地收拾了自己。 今天是休息的日子,不需要学习,三日月也在忙别的事物。于是,她便提着群裾,小心翼翼地钻到了生长着植被的庭院矮丛之中,辨认着某些植物。 有些草茎碾碎了,可以拿来敷在伤口上。本丸的大家虽然是付丧神,但偶尔也会有受伤的时候吧。 “主君”。 阿定蹲在草丛里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她。一道高大的身影笼住了她,似乎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烛台切大人……?”她仰头,因为逆着日光,好不容易才通过轮廓分辨出这个藏匿在日光背面的人是谁。 话音刚落,一件物什便擦着她的耳畔险险飞过,如疾光似的,噗嗤一声钉入她身后的地面上。阿定耳旁细碎的发丝,被这件锋锐的东西所割断了,飘飘扬扬的落下来。 阿定的瞳孔瞬间缩紧了。 她僵硬地扭过头去,发现那半插在泥地中的,只是一块小石头罢了。 烛台切见她露出恐惧的面色来,说:“现在学会害怕我了吗?欺骗我的时候,却丝毫不显得害怕。”他说着,从走廊走入了庭院,朝阿定伸出了手,要扶她起来。 他伸出手的时候,显得彬彬有礼、谦逊成熟。 阿定却没有扶他的手。她起了身,低头战战兢兢地问:“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不然,烛台切何至于用那块石头来吓她呢? “昨夜做了什么,您已经完全忘记了?”烛台切一副不可思议的语气,“您真是我见过最健忘的人了。我虽然服侍于您,可也是个有脾气的家伙。” 阿定生怕被冤枉了什么,连忙自辨道:“我……是怀疑我偷了东西吗?”一提到“偷东西”这件事,她敏感的心就微微刺痛起来。于是,她努力辩驳道:“我没有偷过东西,从来没有。” 烛台切:…… 她的脑回路似乎和自己完全不在一条线上。 “我说的是——”烛台切弯下腰,用宽大手掌轻轻托住她的下巴,道,“您约定好在昨夜来见我,又爽约的事情。” 他的面庞近在咫尺,富有男性魅力的、高大的躯体,紧贴着阿定,令她不由得颤抖起来。一边仓皇着,她一边小声地说:“我并没有答应过您呀……” 下一刻,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指陡然扣紧了,几乎要按入她的骨中。 “主君这个可耻的骗子。”烛台切的声音很温柔流连。 “真的没有……”阿定连连摆手,“烛台切大人是认错了人吗?” 她总是这样不肯认账,烛台切竟然想要笑了。 ——小女孩就是小女孩,以为嘴硬一会儿,咬紧牙关就能挺过去了吗? 就在此时,阿定忽然小小地惊呼了一下。原来是她的手指在草叶中划过,被锋锐的叶片边缘割开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子,立刻从那道细长的伤口里渗了出来。 烛台切蹙眉,立刻道:“我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 “啊,不碍事,小伤。”阿定摆摆手,并不在意的样子,“不疼不痒的,没必要特地给别人增加麻烦。” “走吧。”烛台切恍若未闻,牵起她的手,口中道,“这一回我就原谅你了。如果下次再爽约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骗人’可不是女人在情场上该做的事情。” 顿了顿,他侧过头,低声说:“……是真的不会再原谅你哟。到时候再求饶的话,就绝对来不及了。” 阿定在内心小声地说:什么和什么呀,这位烛台切大人可真奇怪。 烛台切带阿定去见了药研藤四郎,这是阿定第一次见到药研。 药研是一柄短刀,从身形上来看应当只是一位少年,但行事的做派却又是一副沉稳可靠的模样。阿定仔细想了想,用“外表的年龄”来判断刀剑是不对的,毕竟它们都存在很久了。 听烛台切说,这位药研曾经在战场上待了很久呢,是一柄很厉害的刀。 “主君受伤了?”药研见到阿定与烛台切,微皱眉心,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只是被草叶割到手指了。”阿定一边盯着药研的眼镜,一边说。 ——药研鼻梁上的,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呢?是将军身边的潮流吧? 烛台切举起她的手掌,递至药研面前,说:“处理一下应该很快吧,辛苦你了。” 阿定瑟缩了一下。 她的手着实算不上好看——虽然指形原本是很好看的,但因为常年干活而布满了茧子,还有冬日留下的乌疮残痕,一看就是下等人的双手。 要把这样的手展露在男子面前,还真是羞惭。 药研却彷如没看到一般,不发一言地在她的手指上贴了类似胶布的东西:“这样就可以了。” 阿定道了声“谢谢”,立刻将手指缩回来了。 就在此时,鹤丸来喊烛台切:“光——坊——,三日月有事找你喔。” “偏偏在这种时候……”烛台切很抱歉地一笑,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药研,主君就请你先照看一下,我失陪一会儿。……我会让加州过来的。” 说罢,烛台切就离开了。 烛台切走了,阿定如释重负。 因为在她眼里,烛台切大人实在是个奇怪的人。 药研在一旁翻阅着书籍,很安静的模样,一点多余的目光都没有分给阿定,仿佛她不存在。阿定老老实实地跪坐着,目光却一直跟着药研的眼镜在移动。 终于,药研开口了:“主君在看什么?” “药研大人鼻子上的,是什么东西呢?”阿定好奇地问。 “……眼镜。”药研回答,“看书时戴着,比较方便。” 药研在心底叹口气:早就听说新任的主君是个很旧派的人,没想到是个真真正正的古人啊。 “那,衣服上那条长长的带子又是什么呢?”阿定愈发好奇了。 “……领带。”药研说,“搭配衬衫用的。” “衬衫是什么呢?”阿定问。 “平常穿的衣服。”药研回答。 阿定连问好几个问题,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奇心过了头,说:“啊,是我妨碍到您了,万分抱歉……” “……不必这样。”药研有些不适应,“照顾大将……不,照顾主君才是我的本职。” 药研察觉自己失口了,才匆匆将“大将”改为“主君”。 明明已经耗尽对审神者的希望了……不应该将这个含着信任与尊重的称呼再说出口了才对。 所幸,阿定完全没察觉不妥。 她以为那个“大将”不过是口误。 加州清光被烛台切告知主君受了伤,匆匆忙忙地来了。 “怎么会受伤的?就在我去找三日月殿的这一点时间里……”加州清光就像是来接孩子的年轻妈妈似的,头疼极了,“这可是我的失职啊。” “是、是我给您添麻烦了。”阿定窘迫地道歉。 “还好是小伤。”加州将阿定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听烛台切的语气,还以为你伤到了手臂,都不能动碗筷吃饭,要我喂你了。” 阿定小声说:“没有那么夸张呀。” 阿定要被加州领走了,药研放下手中的医学书籍,对阿定的背影说:“下次受了伤的话,不必害怕麻烦,直接来找我就可以了。……有其他的问题,也能来问我。” 阿定跟在加州清光的背后,迟疑了一阵,便笑了起来,柔顺地说:“我记得了。” 药研的话不多,可却给人很安心的感觉。 阿定记得,从前还没被卖入主家为奴的时候,隔壁家的长子也给过她“安心”的感觉——那时的阿定六岁,或者七岁——任何超过十二岁的少年,都算是她的哥哥。 即使那位隔壁家的儿子牙齿不齐整、脚趾里终日卡着泥沙,可因为他识字又会帮着做买卖,村里的孩子们都很崇拜他。那个男孩,经常关照她,并且说一些“长大了就要娶阿定为妻”之类的话。 被卖入主家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遇见过待她那么好的人了。 *** 阿定走后,药研摘下眼镜,微微叹了口气。 那位主君最后笑起来的模样,可真是天真烂漫,让他不由感到有些愧疚。 ——前任的主君是个恶人,所以他也连带厌恶上了新任的主君。可明明这个连“眼镜”、“衬衫”都不知道的主君,是无辜的人。 主君予他以毫无保留的笑容,他却没有以完全的忠心回报,这还真是令人鄙薄。 日头渐高,午后到来了。今天有些闷热,令人昏昏欲睡。 一期一振来了。 他穿着便服,修长手指撩起半打的竹帘,屈身坐了下来。 “啊,一期哥。”药研朝他打招呼,“有什么事吗?” “听闻主君受伤了,她来过你这里了吗?”一期询问。 一期低垂眼帘,眸光落到了自己置于膝上的手背处:“上次我和你说的那件事……” 药研沉默了。 *** 前日,兄长一期一振来找他。 “是药研的话,一定会有机会见到主君吧?”温柔的兄长露出微微犹豫的神色,以恳请的语气道,“如果主君来见你了,能不能代我传一句话?——太刀一期一振,想要见见她。” 那时,药研点头应下了。 *** 而此时此刻,药研注视着面前的兄长,只能保持着沉默。 兄长是吉光唯一的太刀之作,是被称作“一生一振”的宝物。与其他短刀兄弟相比,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即便是在本丸之中,一期哥也是最为不同的。 所有的刀剑,都或多或少地染上了暗堕的气息,暗藏私心。 只有初初到来的一期哥,完美光耀得令人几乎要避开视线。 “我……”药研抬起眼帘,注视着面前俊美的兄长,口形微微变幻。 “说了吗?”一期微微一笑,温柔的笑颜令人如置春风。 药研的手微微攥紧了。 一期哥是他最敬爱的兄长。 是最敬爱的兄长。 是不应该违背的,应该给予信任的兄长。 是最亲密的人。 可一期哥…… 没有被染上暗堕的气息,已经与自己不一样了。 “……抱歉,我没有见到主君。”药研的眸光下落,“听说只是被草割伤了手指,不需要我特地来处理。” 说完,他的目光便移开了。 一期一振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药研久久低着头,牙关咬得极紧。 他对自己说:啊。我可真是个令人鄙薄之徒。 10.失职 阿定今日的任务,是学习所谓“历史”。 对于阿定来说,“历史”这样的东西实在是太抽象了。她的世界仅限于乡下的那方小院子里,三日月提起的什么“卑弥呼女王”、“圣德太子”、“摄关”之类的词,都令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乡下的侍女,能知道些鬼神之说和将军的姓氏,就已经算是博学多识了。 三日月见她一副苦手的样子,便取来一本册子,说:“如果实在苦手的话,不妨先了解一下本丸之中的各位。……主君不必太过紧张,这些历史只是说来消遣无聊罢了,没必要记住。” 三日月说的是实话。 这个本丸并不需要主君,他教导阿定学习也只不过是装装样子顺带逗弄一下她罢了。大字都不识得几个的乡下梳头娘,又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担当起守护历史的任务? 阿定翻开名册,见到其上有许多名字。她已学了不少字,零零散散地也能认出些来——譬如“三日月宗近”、“加州清光”、“笑面”、“虎”。 “是大家的名字呢。”阿定翻着名册,一副新奇的样子。 她低下头,乌黑的发丝从颈上滑下,露出一截莹白的肌肤。三日月的目光垂落下来,掠过她的后颈,却惊觉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淡淡的红色,似乎是一片将要退尽的淤痕。 三日月微蹙起了眉。他倾身向前,用手指撩起那缕发丝,以便自己看得更确切一些。 没错了…… 这是不知道哪一位留在主君身上的吻痕。 “三日月殿在看什么呢?”阿定一动也不敢动,“很痒啊。” “主君照过镜子吗?”三日月的语气微妙了起来,“脖子上有不得了的东西呢。” 他的声音淡淡的,没了往日的温和。阿定从来只见过三日月温柔的模样,此时他改变了语气,阿定不由有些忐忑:“还、还没有……怎么了?” 说罢,她紧张地捧过一面镜子。不知以什么材质所制的镜面,清晰地映照出她的模样,也使得脖子上的吻痕显露无疑。 阿定看到这个痕迹的第一眼,就清楚地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阿定嗫嚅着,面色苍白,“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三日月不说话,只是将镜子反扣在了桌面上。 他的心底很不愉快。 属于自己的囊中之物,被别人用脏手偷偷地碰过了,换做是谁都不会高兴的。 他每天来教导阿定,这就像是饲弄着一只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一样,是一种消遣,也是为了将来享受她的时候更为愉快一些。 可是现在却有人提前动手了,真是令人不快。 他提起了阿定的衣领,使其将吻痕遮盖住,淡淡开口:“这是加州清光的失职,他已经不能作为主君的近侍了。” “等、等等!”阿定小声争辩道,“连我自己都没察觉的事情,加州大人又如何得知呢?这并不是加州的过错吧……啊,也许,也许只是被虫子咬了一口……” “失陪一下。”三日月没有理会她的争辩,起身朝外走去。 阿定忐忑不安地留在原地,摸着自己颈上的肌肤。 她当然知道这个痕迹代表着什么,但她真的不知道是谁干的。每一天的夜里她都留在房间里,除了做了几个奇怪的梦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奇怪的梦? 阿定的面色忽然白了一下。 难道那些零零碎碎的、让人无法回忆起男子面容的梦境,都是真实的吗? 她正在思虑间,门外就传来了加州清光的争辩声:“那绝无可能!我怎么可能会让居心叵测的人靠近主君的身侧?说那是我的失职,我是不会承认的……” “既然没有人能在夜晚靠近主君,那么,是鬼么?”三日月的声音带着笑,“既然如此,那不妨请笑面青江来担当近侍吧?” 加州清光失语。 好一会儿后,两人的争执声才轻下去。阿定走出房门时,三日月已经离开了——看得出他似乎真的生气了,以往的他从不会无礼地直接离开,而是会向主君告退。 加州抱着刀,一副恼极了的样子,红眸里亦闪着些微的怒火。 “加州大人……”阿定担忧地喊。 “从明天起,我就不是你的近侍了。”加州清光撇一下嘴,低声道,“不知道他会找谁来当你的近侍呢?……就算你是主君,也无法自主决定事情,还有一点可怜呢。” 加州怜悯的语气,让阿定有些难为情。 但她早已习惯了被人呼来喝去、随心所欲地操控,所以她打心底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一个卑贱的下等人,又怎么会有做主的权利呢?当然是武士大人说什么,自己就照着做了。 气氛很不妙,阿定低着头,假装翻阅手中的名册。 随意一翻,就在最后的位置看到一个似乎是新添上去的名字。 “一期一……”阿定眯着眼,很艰难地辨别着最后一个字,“这个字是什么?” “是一期一振。”加州替她念了出来,“‘一生只铸一振’的意思。” 阿定的视线反复扫着这个名字,心里有着奇妙的感觉。 啊,是一生只有一把的刀呢。 “一期一振是怎样的刀呢?”阿定询问。 “啊……我也不是很清楚。”加州清光的视线望向远方,“他才刚来不久吧。” “是我锻造的那把吗?”阿定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加州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顿时有些懊恼,“总之,他很忙就是了。平常的任务他都不会参与,三日月殿也不会允许他来见您的。” 没有人希望一期一振见到主君。 一期一振阿定亲手锻造出的刀剑,他必然是希望守护历史的,也肯定会对阿定忠心无二。但是,本丸里这群习惯了自由的付丧神们,已经不想再回到时之政府的约束之下了。 “很忙吗?”阿定有些失落了,“还以为能见见我亲手铸造的刀剑呢。” “……” 看到她这副失落的模样,加州的心底有些不是滋味。他红瞳微动,声音里微有一分自嘲:“是啊,我这样天天见到的人,主君当然不会想再见了。只有一期才是最新鲜有趣的吧。” 顿了顿,他又低声道:“我本来就不惹主君喜欢嘛。” 阿定懵了一会儿。 加州清光的这副语气…… 怎么说呢?还有点熟悉呢。 好像是从前在夫人的口中听过吧?原话似乎是“大人的身边有了更新鲜有趣的年轻女人,当然会对我这样天天见到的黄脸婆感到厌烦啦”。 不知怎的,阿定忽然很想笑。 “我怎么会不想见加州大人呢?”阿定说,“只不过是因为没有见过一期一振,所以有点好奇……仅此而已。” 加州注视着她的面庞,忽然问道:“主君真的,很想见一期一振吗?” 他的心底忽然涌现出了一个想法。 ……只是见一面的话,应该不要紧吧。主君是很好哄骗的人,三日月殿不会让她被一期一振影响的。 “嗯呐。”阿定点了点头,握住了加州清光的手,“我总觉得,我和那个人之间像是有什么契约似的。” “……因为你是为它铸造了实躯的人嘛,这是当然的。”加州清光撇开头去,小声说,“要见他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我能将他带来。” “真的吗?”阿定露出快乐的神色来。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加州清光说。 “请说吧。”阿定答,“我一定尽我所能。” “主君能将大和守安定带回本丸吗?”加州清光抬起头,问,“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我怕他继续留在冲田先生的身旁,最终会消失在历史之中。” 阿定踌躇了一下。 这么重大的任务,她一点儿自信都没有。但是加州清光一直这样照料着自己,明天起他就不是自己的近侍了。如果不答应的话,那实在是太可耻了。 “……我会试试看的。”阿定说。 虽然,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 等明日三日月来的时候,再问一问他吧。 *** 因为是当近侍的最后一个晚上,加州清光并不能如往常一样入眠,反而清醒得不得了。他披着发丝坐在窗前,心底慢悠悠地想着一些事。被摘下的耳坠放在枕旁,于月光下散射着黯淡的光。 就在此时,他听见主君的房间似乎有了什么响动——窸窸窣窣的,好像是主君起身了。 加州揉了揉眼,站起来轻声询问道:“主君?怎么了?” 门扇推开了,他的主君从门后步出。 阿定松散地披着寝衣,手中捏着一柄梳子。她的眼睛有些无神,像是被什么东西摄走了魂采。可当她望向加州的时候,那双眼又忽然如点了星辰一般,变得灵活妩媚起来。 “呀……少爷。”她说话了。 从前的每一次,她只是无声地路过了这个熟睡的近侍。今夜还是她第一次在夜间遇到没有入睡的加州清光。 “少、少爷?”加州清光有些奇怪,“这是什么称呼……” “您想梳头吗?”阿定询问他。 加州清光愈发觉得古怪了。 他每日都陪伴在主君身旁,知道她平时是如何模样——面前这个笑得自如妖艳、仿佛在刻意引诱着男子一般的女人,绝对不是平日的主君。 “你是谁?”加州警觉地提起了佩刀,指向女子,“还是说有什么东西附在了主君身上?” “……咦?”阿定的笑颜略略散去了,“您不记得我了吗?白天的您还称呼我为‘主君’呢。” “……”加州后退了一步,咬咬牙,“这种不祥的气息又是怎么回事……” ——简直,宛如鬼怪一般。 “阿定就是我,我也是阿定。但是,我更希望您将夜晚的我称呼为‘櫛姬’。”她笑了,朝加州清光的面颊探出双臂,“我答应过你,会将大和守安定带回本丸来。” 此言一出,加州愣住了。 确实,这是只有他和主君知道的约定。 下一瞬,自呼为“櫛姬”的女子,已经吻了一下他的面颊,笑眼微弯,说:“少爷,和我共度这个愉快的晚上吧?” “等——等等!”加州有些慌张,可手却无法自抑地环上了她的腰。 更糟糕的是,他觉得心脏跳得厉害,脑海中不停地闪过平日主君的笑颜来,有一句该死的话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主君,我,我对你……”加州半阖着眼,觉得嗓间有些冒烟了。 就在此时,门忽然被推开了。 “加州,如果你觉得很棘手的话,就交给我来处理吧。”烛台切说着,除掉了自己的手套,声音沉稳,“三日月已经答应了,由我来接任近侍。” 11.出阵 “烛台切——?!为什么在这里……”加州清光有些惊诧。 “抱歉啊,原本以为今夜开始就是由我来担任近侍呢。”烛台切说,“没想到加州还在这里。也多亏我来了,才能让加州免于应对这种棘手的状况。” 所谓棘手的状况,大概就是指一旁的主君了。 阿定歪歪头,露出了困扰的神色,似乎在犹豫应该挑哪一位近侍留下来。 “主君……”加州将早已握不住的刀收回鞘中,微恼着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要让烛台切留下来吗?” 主君忽然变了一个人,而烛台切却是一副早就知道的表现。要说这里没有问题,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但是,话里话外,他还是希望主君能让自己留下来。 烛台切看一眼加州,笑说:“主君不介意的话,还是让我留下来照顾主君吧。加州到底是不擅长这些事呢。” 加州微震,小声追问道:“我不擅长什么事?这是什么意思?” 烛台切一副无奈的样子:“看吧,这就是不擅长的表现了,一副一头雾水的样子。” 加州总觉得自己被无声地鄙夷了,可他又实在摸不着头脑。烛台切所说的“擅长的事”到底是指什么呢? 于是,他只能寄希望于阿定的决策。 “主君,请让我留下来吧。”加州认真地说,“这是我作为近侍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主君!”烛台切并不相让,紧追其后,“请让我代替加州照顾您吧。” 阿定的眼帘微阖,似乎是在斟酌着二人的话。 说实话,作为櫛姬的她,实在是不喜欢自作主张的男人。 由她来挑选、由她来决定,这才是正常的状态。 旋即,她笑了起来,说:“我是一个贪心的人。就请二位都留在这里吧。” 加州和烛台切同时愣住了。 然后,她就回去睡觉了。 ——被莫名其妙的争风吃醋打搅了心情,以至于连进食的心情都没有了。 烛台切苦等一夜,无事发生。 加州清光在一旁以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问道:“什么啊,烛台切先生所说的‘擅长的事情’,就是等在门口啊。” 烛台切:…… ——才不是!! 烛台切唯一的慰藉,就是他会成为照料主君的人。 这可是好不容易在三日月面前争取来的权利。 三日月还特地提醒过他,要注意鹤丸那家伙,别让他的恶作剧再惊扰到主君。言辞之间,似乎是有些生气的意思。 也不知道三日月是在对什么东西感到不悦。 *** 次日,阿定从三日月口中得知了新的近侍人选。 ——竟然是烛台切。 阿定着实有些害怕。 从早上起身开始,烛台切已经紧紧地盯了她好久了,像是要从她脸上瞧出什么来似的。 趁着烛台切守候在门外的时候,阿定扯一扯三日月的衣袖,小声道:“真的必须是烛台切大人吗?他……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呢。” 三日月笑眼微弯,回答:“他很懂得如何照顾人。” 阿定烦恼地卷了卷自己的发尾,很是愁闷。继而,她想到了答应清光的事儿,便对三日月道:“三日月殿,如果我想要把大和守先生带回来,需要做些什么呢?” “……大和守?”三日月的声音有些诧异,“怎么突然萌生出这样的想法呢?”但他也并没有深究,而是耐心地回答了阿定的问题。 “也不是办不到,只不过有些难。”三日月慢悠悠地回答,“大和守不认识您,他为什么要跟着您回来呢?要想说服他离开有着深刻羁绊的冲田总司,那可是十分困难的。” 这样一说,阿定也犯了难。 她连历史都不了解呢,要去贸贸然说服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确实是很难。 “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呢?”纵使如此,阿定还是鼓起勇气,小声地说,“……加州大人一直对我很温柔。我真的不想看到他伤心的样子。” ——没错,不仅仅是为了见到一期,也是为了加州清光。 三日月安静了下来,眸中有一分深意。 面前的这个孩子,明明连自己也照顾不好,只是个任人摆布、随波逐流的傀儡罢了,却还在想着伸手帮助别人。 且,那个“别人”,对她还怀有恶意。 该怎么说呢……? 她似乎根本察觉不到恶意,拥有蒲草一样坚韧的性格,意外得很强大。 对于她来说,这些被付丧神们视为“恶意”的行为,譬如架空她、放置她、欺负她,那都是对她温柔的表现。 也许,这是因为她从前的人生实在太过糟糕了吧。在那段不愉快经历的衬托之下,付丧神们便显得温柔起来了。 “那就试试看吧。”三日月欣然答应了。 ——感受一下自己的无能为力与渺小,然后放弃这种天真的想法。 “啊……”阿定微呼了一口气,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三日月殿的恩典,我会一直铭记的。” “你不能一个人前往那个时代,这太危险了,必须挑选几个人随行。”三日月说,“上次我交给您的名册还在吧?请从中挑几个中意的名字吧。如果要选我的话,那是我的荣幸。” 阿定手忙脚乱地翻起了名册,试探着问道:“能挑选一期一振吗?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呢。” “抱歉,他很忙。”三日月神色不改,淡笑着回答,“请改挑别人吧。” “那那那、那就……”阿定手忙脚乱,挑着自己会念的名字,“药研藤四郎大人,加州大人,笑面青……这个、这个字不会念啊……青大人!” 三日月看着她忙乱的样子,唇角的笑意愈深了。他问:“不选我吗?主君。” 阿定微怔一下,望着他的视线有些愣——三日月笑起来的模样,实在是好看,让人忍不住就想答应他的话。 “可三日月殿很忙吧……?”阿定小声地说,“如果打扰了您的工作的话,我会很愧疚的。” 三日月叹了一口气,道:“不选我的话,也没什么事。……啊,还有,最重要的问题是,主君得说服他们出阵。” 他说罢,打量她的眼神就有了分促狭。 这是她的第一个困难——说服对审神者存在不臣之心的刀剑出阵。 对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女子来说,这已经足够困难了吧。 可阿定却并没有气馁,而是认真地应了声“好”。 *** 阿定先找的人,是药研藤四郎。 她见过药研一次,对药研的印象很好。因此,这一回她毫无芥蒂地前来了。 “……出阵?” 听到主君的要求,药研有些迟疑。 他放下手中笔,问:“主君为什么要选我?主君……相信我吗?” 阿定鞠了一躬,说:“药研大人在战场上待了那么久,一定很厉害吧。” 药研沉默了。 这副诚恳的样子,还真的没法拒绝。 他总觉得对这位主君有些愧疚——因为隐瞒了兄长一期一振的事。所以,他更无法将拒绝之辞说出口了。 “好吧。”药研说,“就交给我吧。” *** 然后,是加州清光。 因为加州已不再是她的近侍,所以两人见面时,难免有些别扭。尤其是,她还在加州的房间里。 担当近侍时,加州一直居住在她起居室的外间,这还是阿定第一次来加州的房间,难免好奇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房间干净简洁,与加州本人倒也相符。 加州清光手忙脚乱地把放着指甲油的抽屉合起来,问:“什么事?”顿了顿,别过头去,问,“有事的话,找烛台切光忠就好了。他一定很乐意为你解决的。” 不知为何,阿定听了很想笑。 “那可不一定。”阿定摇了摇头,“有些独一无二的事,是只有加州大人才能做得。” 加州愣了一下,不知为何,耳根红了起来。“主君在说什么傻话呢。”他训斥道。 “加州大人愿意和我一起去江户时代吗?”阿定的膝盖向前磨蹭了一下,她倾身凑近清光,仔细问道,“如果您在的话,我也许就能说服大和守大人了。” 加州并没有回答。 ——这确实是独一无二的,只有他才能做的事情。 “……我……”加州清光的唇形动了动,道,“抱歉,我不能去。” “啊……?”阿定有些失落,“是很忙吗?” “不。”加州说着,眼神微动,“那不仅仅是大和守的时代,同样也是与我有着深刻羁绊的时代。如果我也去的话,我怕……我会变成和大和守一样的……” 阿定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加州看她懵懂的样子,心底有几分纠结。 “是吗……”阿定重打起了笑颜,说,“没关系的,我去恳请其他的人。” 她那本就绮丽的容颜,因为笑意而越发耀眼了。加州晃了晃神,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颊。 ——这是他从前不敢做的事情。 “怎么了?”阿定歪了头,浑然未觉他的变化。 加州想到了前夜那未能说出口的话。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小声道:“主君,我……我……” “怎么了?”阿定的眼神很纯澈。 “我对你……”加州蹙紧了眉,声音几乎是从喉间挤出来的。 “……诶?”阿定一副不解的样子。 “对你……”加州清光闭起了眼,咬牙切齿。 他一个劲地在心底吼着那句话,反反复复地张口再闭口。 最终,他脱了力一般,颓然对阿定说,“……我对你很感谢。” ……很感谢。 除了这句话,他竟然什么都不敢说出口了。 阿定微红了脸,一副腼腆的样子,摇头道:“没必要感谢我的。加州大人陪伴我的日子,我很开心。” 不知为何,加州想要笑了。 是自嘲的笑。 这个女人完全没有察觉,自己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啊。 *** 阿定想,加州不答应,这不要紧,再找别人就是了。 阿定下一个要拜访的目标,是名为“笑面青江”的男人。 虽然叫做“笑面”,阿定却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阴气森森的。 ——直觉是这样告诉她的。 12.江户 傍晚,本丸。 “笑面青江啊……是传说中斩杀过女鬼的刀呢。” “只是传闻而已,也未必可信。” “主君被吓到了吗?世界上有没有鬼魂的存在都未可说呢。” 近侍烛台切摩挲着下巴,说着笑面青江的来历。而坐在他面前的阿定,已有些莫名地瑟瑟发抖了,看起来颇为可怜。 阿定心想:啊,是专门退治鬼怪的刀剑。自己会被退治吧? 心里一旦冒出这个想法,阿定就有些后悔选择了这位青江大人了。她迟迟不敢动身去见笑面青江,甚至还想着另外换一个人选。 “主君不去见他吗?再过一会儿,天就要黑了,那就要推迟一天了噢。”烛台切提醒道。 其实他倒是很希望主君直接休息,如此一来,就进入美妙的夜晚了。 阿定瑟缩了一下,询问道:“我能让加州大人陪我一起去吗?” 闻言,烛台切的笑容凝了一下,他友善地提醒道,“主君,不需要喊加州来,我愿意服侍您。身为您的近侍,我可以替您做一切事情。” 阿定当然知道,可她更喜欢和加州清光待在一起。烛台切总说些意味莫名的话,这让她感觉到不安。于是,她小声道:“还是让加州大人……” 烛台切微呼了一口气,道:“我才是近侍。” 不优先选择近侍,而去嘱咐无关的加州清光,这算是怎么回事?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令主君感到害怕吗?明明在夜晚的时候,主君是如此地依恋着自己。怎么到了白天,就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眼看着烛台切就要生气,阿定抖抖索索地点了头,说:“好,好吧,那就劳烦烛台切大人了。” *** 去见笑面青江的时候,本丸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烛台切提着一盏陆奥纸灯笼,牵着阿定的手慢悠悠朝前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回答着阿定傻乎乎的问题。 “那个……那位青江大人,会杀了我吗?”阿定问。 “不会,您可是主君啊。”烛台切回答。 “假如我是鬼魂呢?”阿定又问。 “鬼魂也分为善鬼和恶鬼啊。”烛台切说,“主君如果是鬼魂的话,一看就是温柔的鬼魂吧,每晚送一束花放在门口的那种。” 烛台切的安慰,缓解了阿定心中的不安,也让她对烛台切的观感渐渐好了起来。 恰在此时,走廊的另一处传来一声冷冷的呼唤:“……你成为近侍了吗?” 烛台切微愣,旋即笑了起来:“啊,是小伽罗啊。还没有休息吗?” 立在走廊尽头的、被呼作“小伽罗”的男子沉默了。诚然,他的身形一点都不符合“小”这个可爱的尾缀,反而给人瘆人的压迫感。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阿定也能感受到他目光的漠然,以及…… 些许的敌视。 阿定畏缩地低了会儿头,强鼓勇气,打招呼说:“大人,夜安。” 大俱利伽罗冷冷地打量了她一眼,完全无视了她的招呼,只是对烛台切说:“离审神者远一些吧,这是忠告。”声音很疏离的模样,似乎一点都不希望和阿定打交道。 留下这句话,他便重新隐入了黑暗之中,脚步声渐远。 烛台切低头安慰道:“没关系,小伽罗就是这样的性格,对谁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鹤丸用了一百多年都没能和他变熟络呢。” 阿定摆摆手,说:“我没有放在心上。” 大家看起来都是厉害的武士,她根本没有资格挑剔这些贵族似的大人物的态度。如果因为自己做了所谓“主君”,就心高气傲起来,那也太不像话了。 两人继续向前走去。 很快,笑面青江的房间就到眼前了。阿定小小地咽了口唾沫,走到那扇平凡无奇的障子纸门前,问道:“请问,笑面青江大人在吗?” 有什么声音回应了她——是“咔擦”的轻响,好像是佩刀拔|出时,和刀镡所摩擦的轻响。 烛台切的眼眸瞬时危险地眯了起来。他横在阿定面前,说,小声说:“我来吧。”继而,他推开房门,很熟络地说道,“大晚上却不点灯,是在等迷路的幽灵吗?” 他的话音刚落,房间里便亮起了悠悠的光。笑面青江吹了一下灯芯,答道:“确实是在等迷路的幽灵。”说罢,他便望向了藏在烛台切身后的阿定。 这是一位外形华美的付丧神,他手中的刀也令人印象深刻——刀鞘是璀然的金色,宛如无价的艺术珍品一般。 阿定心虚地低下了头,不敢从烛台切身后出来,只是轻声说:“我想请青江大人……陪我一同前往江户时代。” “诶?”笑面青江略歪过头,流水似的长发自肩上披落。他以开玩笑的语气道,“对我有兴趣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烛台切横叠双臂,催促道:“一直闷在本丸里也很无趣,倒不如陪主君出去玩一玩。只要保护着她就可以了,不需要做其他的事情。” “是吗?”笑面青江点了点头,说,“确实是很无趣。那么,我就答应了。” 阿定呼了一口气。 没想到笑面青江这么好说话,也没有因为她是鬼魂而突然动手。 “那么,我就告退了。”阿定很认真地朝笑面青江行礼,“出发的那一天,我会再来的。” 当阿定要转身离去的时候,笑面青江喊住她:“主君,不必那么害怕。我可不是‘连迷途的幽灵也会随手斩杀’的那种可怕存在。” 顿了顿,他的话有了转折:“……但是,如果是会损害到我的恶鬼,那就不一定了。虽然恶鬼与普通的幽灵是很难区分的……” 他的语气似是在开玩笑,透着一股戏谑。 烛台切说:“好啦,不要吓唬她了。主君的胆子可没那么大,把鬼故事收一收吧。” 青江提起灯盏,朝前踏一步,笑道:“既然主君的胆子那么小,不妨被我磨砺一下吧?在各种方面都是……” “喂!”烛台切及时地喝止住了他,“在主君面前不要说奇怪的话。” 烛台切的喝止起了效果,笑面青江没有再讲这些意味不明的话。但阿定却记在了心里,在回去的路上,她问烛台切:“青江大人想怎么磨砺我呢?是想要教我用刀的意思吗?” “那家伙……”烛台切咬咬牙,声音有些恼怒,“主君别放在心上。” 明明是一柄以鬼怪传闻而闻名的大胁差,可却总是说着不正经的、奇奇怪怪的话。要是主君真的被他给骗上手了,那可就麻烦了。 阿定回到房间,梳洗休息,照旧入眠。因为饥饿而难以真正睡着的灵魂,很快在她的身体里复苏了。这一回,她刚刚披上衣衫,烛台切就已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夜色融融,房间中一片漆黑。身形高大的男子蹲下身来,吻了吻她的手背,说:“想要我服侍着您的话,直接喊我就可以了。” 女子轻轻笑了起来。她摸了摸烛台切的面颊,抿唇说:“……真是擅长讨人喜爱呢,少爷。” 语气里有嘉奖的意思。 然后,烛台切过了一个很充实的夜晚。次日的他,神清气爽、精神极好。 *** 过了一段时间,便是阿定和旁人约好一起前往江户时代的日子了。 这是她第一回离开本丸,但对此感兴趣的人并不多。三日月、鹤丸、加州、烛台切来送别,此外并无旁人,似乎所有人都在忙碌着。药研藤四郎和笑面青江都如约来了,一副凛然的正装打扮,在阿定看来极是威风。 三日月立在屋檐下,叮嘱道:“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好主君,其他的事情,什么也不用管。” ——历史啦,时间溯行军啦,就随便吧。 药研别开视线,低低应了声“是”。 “做好准备了吗?”烛台切询问。 “嗯。”阿定点头。 为了将大和守带回来,她在这段时间里可是煞费苦心地学习了所谓的“历史”,大致地了解了一下冲田总司与他周围的人。虽然还不能记得详尽,多少也能派上用处了。 就在她思索着的时候,她面前的景象焕发出一阵明亮的光彩来。下一瞬,景物便改换了。绿荫低垂、蝉鸣微微的本丸从她面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宽阔的夜景。 夜空低垂,月明星稀。江户城的夜灯犹如点缀在蛛网上的露珠,明明灭灭,成片连串。 这一年是,庆应元年。 阿定站在山坡上,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繁华的夜景。许久后,她捂住嘴,发出了惊叹声:“真是……厉害极了!” 她生活在元禄时代的乡下,一辈子都未曾踏出过那片小村镇。像江户这样的大城市,对她来说简直是宛如在梦中一般。她张望着景色,忍不住兴奋地对身旁人说:“看到了吗?好多灯啊!” 青江点了点头,忽然低头俯身至她耳边,说:“前面不仅有灯,还有一个漂泊的幽灵噢。” 他说话的距离太近了,暖热的气息直直吹拂到了阿定的耳垂上。阿定愣了一下,偷偷地瞄了一眼周围,说:“我看不到幽灵呢。” “是啊,主君看不到呢。”青江把手放在了腰间的佩刀上,声音很轻柔,“接下来,就要判别这个幽灵是否为恶鬼了。如果是恶鬼的话……也许就会被我斩杀了。” 阿定登时有些抖。 这个幽灵……该不会……是在说她吧? “绝、绝对不是恶鬼!”阿定紧张地说,“请大人放心,一定是良善的、不舍得伤害人的幽灵!” “这可不好说呢,得由我自己来判断。如果是恶鬼的话——”青江笑着咬了一下她的耳垂,说,“那就染上我的颜色吧。” 药研:…… “请注意一下我的存在,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