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恨》 第一章 天还早,初夏刚升起的稀薄的太阳照在郑记杂货铺的招牌上,木匾上面的银漆已经脱落,风一吹净往下面掉漆末末。卖豆花的挑着担子沿街喊着,街上的小贩正忙着出摊。弄堂口的小磨香油铺才把排门卸下,一股子浓郁的香油味飘过来,飘呼呼地像是要到天上去。地上残留的露水,渗到干裂的青砖里去,涂抹出一片苍凉的底色。 郑记杂货铺还没有开门,清冷冷地街上只有他一个人急匆匆地走着,身上穿的青布长衫被风吹的虚飘飘的。他看到郑记杂货铺还没有开门,走上前去砰砰砰拍门。 屋里的人听见了骂骂咧咧地叫道:“谁呀,大清早的。”他并不答话,继续使劲拍着门,震得门檐子上的灰尘一个劲的往下掉。屋里传来脚步的声音,吱呀一声排门被卸下。屋里那人一看见他,马上堆满了笑容,道:“是舅老爷,快屋里请。” 善才沉着脸边往里走边道:“何三,你这小子真欠收拾。”何三一面低着头陪笑一面朝楼上喊道:“太太,舅老爷来了。”他这声音带着几分谄媚,一嗓子上去直抖抖地窜到人心里去。过不多时,楼梯上传来蹬蹬的下楼声。郑太太蓬松着头发,披着一件淡灰色的呢绒大衣,睡眼惺忪地问道:“什么事?这么早就来。”她哥哥善才是给人家做先生的,全家上下靠他一个人养活,日子过的艰难,常来她这里打牙祭。今天这么早来,她料着又是家里揭不开锅了。 善才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低声下气,他稳稳地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端起何三送上来的茶喝着。景泰蓝的小瓷碗里冒着热气,白腾腾地暖着他的脸。善才喝了口茶有些得意地道:“我要去南京了,蒲伟昨晚上打发人来接了。”郑太太有些疑惑地道:“是吗?找着房子了?” 郑太太有些不太习惯她哥哥今天这幅德性,她心里头忽然有些失落。往日里善才来打牙祭,她从没给过好脸子看,但她心里是颇为得意的,她觉得她这个女人比男人要高上一头。现在他家日子过好了,自然以后用不着求她。 善才没有注意到郑太太的表情,他带着几分神气的腔调道:“是今儿一早地火车。蒲伟派人带着信来,信上说,他在那边又升了,分到一所房子,要把我们老两口都接过去住。”郑太太听到这些话心里又失落了几分,她道:“蒲伟这孩子从小就看着他机灵,果然今天成了大气候。”善才正要答话,郑先生从楼上下来了。 郑先生看起来精神不错,笑呵呵地脸上透着精明,一点没有那个年纪人的样子。郑先生和善才寒暄了几句,他在楼上已经听见了他兄妹两人的谈话,因而直接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善才道:“都收拾好了,你嫂子连夜收拾的。”郑先生唔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何三喊道:“去把昨晚上煮的茶叶蛋给舅老爷拿些来。”何三答应着去了。善才连忙推辞着说:“不用,你嫂子在家都置办了。”郑先生道:“拿着路上吃,又不值几个钱。”善才推不过只得收下。 善才笑道:“云瑾呢,上学去了?”郑太太朝楼上努努嘴,道:“还没起呢。”郑先生道:“快去叫下来,见见舅老爷。”善才笑道:“不妨事,让他多睡会吧,孩子上学用脑子。”郑先生叹着气道:“现在这世道,念书也念不安宁了,兵荒马乱的,倒不如学个手艺是正经。” 郑先生对于云瑾读大学的事一直持反对太度,倒是郑太太全力支持儿子,她想着上过大学毕业了那就等于步入了上流社会,不会让人看不起。郑先生对她这种想法很是不以为然的,郑家做了几代生意人,向来是靠着这点祖产,怎能在他手上断了。况且郑家人丁不旺,到了云瑾这里已经是三代单传了,郑先生是希望他继承祖业的。无奈郑太太据理坚持,郑先生又有些惧内,这件事就只能这样听之任之。 善才道:“云瑾快毕业了吧。”郑先生道:“唔,就今天,举行什么毕业典礼,乱哄哄地瞎闹腾,听说还有洋人。你说洋人那样子蛮化不开的,能教书?这不是误人子弟吗,也不知道这学校里是怎么想的……”郑先生发起牢骚来没完没了,仿佛他这些年来的痛苦终于找着倾诉的人了。善才在一旁坐着,心里想着待会如何告辞。 何三把排门都卸下来,屋里顿时敞亮了起来。云瑾从楼上下来叫了声“舅舅”,善才笑着答应,说了一番勉力的话,又道:“天不早了,我得走。”他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走。郑太太不冷不热地道:“这就走了,不再坐会。”善才笑道:“不坐了,快到点了。”他往外走着,忽然又转过身来道:“云瑾毕业以后,要是找不到事做,就来南京找我。”郑太太有些不高兴地哼了声,道:“南京也不一定比上海强。”善才见他妹子生气了,便不在说话,只挥了挥手就走了。 郑太太看着善才渐渐远去地背影,嘟囔道:“暴发户的德性,没见过世面。”郑先生插句嘴道:“你看他走路那样子,轻飘飘地,小人得势。”郑太太忽然又变了脸,她道:“我们家的人不用你管。”她历来是护短的,便是此刻也不容许别人对她娘家人指手划脚,哪怕是她丈夫。 郑先生哼了一声,道:“总在咱们家蹭吃蹭喝,这回好了,拍拍屁股直接走人,你们家都是好人!”郑太太听了勃然大怒,道:“呸,说这话也不害臊,你看看我带过来的嫁妆,还剩几样?你郑家除了一个小杂货铺还有什么?” 郑先生被她说的有些下不来台,他道:“你那哥哥这么多年吃我的,喝我的,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说上了。”郑太太道:“我的钱我想给谁就给谁。”郑先生气道:“什么是你的钱,你嫁到我郑家就姓郑,哪里还有你的钱,那是我郑家的。”郑太太也不甘示弱,她道:“这都什么年月了,还抱着你那老一套,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你也就在家里横,有能耐你倒是出去捞钱呀!” 夫妻俩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让一步,郑先生气得说不出话来。 外面街上渐渐有了些行人,郑太太便催着云瑾快些吃饭去学校,她自己上楼去梳头了。她这个年纪,依然是不肯服老的,总要想着法子骗自己——女人大概都是如此。郑先生还在椅子上坐着,他总要睡个回笼觉,重温下旧梦,不肯醒过来——眼前这个世界是那样不尽情理。 厨房里有昨晚上做好的饭菜,云瑾了热了下,胡乱吃些,这是特地给他预备的。郑先生和郑太太起的很早,一般是头天晚上给他做好放在那里。 云瑾吃过饭走出来,郑先生还在睡着,云瑾就没有再打扰他,这年月能做个好梦也是不容易。云瑾上楼来到他母亲的房间,郑太太还在梳妆台前坐着,胭脂膏子散发出地香味很浓。云瑾皱着眉走过去,道:“妈,我走了。”郑太太正在涂着胭脂,她道:“唔,去吧。” 从他家里到光华大学还有一截子路,要坐电车过去。 街上人声渐渐多了起来,熙熙攘攘地——上海才刚睡醒呢! 第二章 光华大学的早晨是宁静而安详的,初春稀薄的阳光驱散了连日来残冬留下的寒风,这一边的树上已经发了新绿,那一边的枝头仍然挂着几片枯叶,叶子上面映着这荒凉的岁月。 云瑾正自沉思感慨着,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他。他回过头一看,原来是班里的同学苏慕琴。慕琴长着一张漂亮的鹅蛋脸,是那种轮廓很精细的。头发自然地披在肩上,娇小丰腴的身子裹着一袭象牙色的旗袍,外面罩着件大衣。她也是精心打份了一番的,今天就毕业了。 慕琴两只手抄在大衣袋里,披着清晨的阳光笑嘻嘻地向他走来。云瑾和她是好多年的同学了,关糸一直很好。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吃饭,熟到这样一个地步,也就不在避男女之嫌。外人总以为他们是情侣,有一段时间连他自己也迷茫起来,分不清是不是喜欢她。他总觉得这些事情太遥远了,不能想,也不敢想,一想起来头就昏沉沉地。 慕琴笑道:“你来这么早。”云瑾道:“我家里来了位客人,因为要见他起的早些,平时是不肯起这么早的。”慕琴噗哧一声笑出来,她摇摇头道:“真不像样子,这么大的人了。以后成了家看你怎么办。”她这句话原本是无心说的,但在云瑾听来却是异常地刺耳,莫明其妙地异常,究竟他也想不出来为什么会这样。 云瑾避开这个话题,他问道:“你找到事做了吗?”慕琴摇摇头,刚要说话,云瑾又自顾说道:“你一个女孩子家,找不到事做也没关糸的,反正用不着你养家。”他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冒出来,慕琴听了忍不住笑道:“哪有你想得那样简单,我家里也很困难,况且我才不愿意被男人养着,我的职业不是结婚生孩子。”云瑾也觉得刚才那句话有些堂突,他一面走着一面笑道:“你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志向,我从来都没有发现。”慕琴笑道:“你又不是我肚里的虫子,我想什么你怎么知道,除非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刚说完马上自悔失言,脸上红了起来。云瑾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两个人就样沉默了下来。 英文糸的李老师迎面走过来,云瑾微笑着叫了声:“老师。”李老师是教他们英文的,慕琴一直低着头想着心事,并没有听见云瑾说话的声音。李老师从他们身边走过,带着诧异的眼光打着慕琴。云瑾轻声问道:“李老师过来你怎么不理他?”慕琴听见他这句话才回过神来,她慌着道:“我刚想着别的事呢。”她这句话本来是想掩饰下的,这样一说来却又更让人怀疑了。 英文糸的毕业典礼定在八点钟举行,教堂饱经风霜的古老钟楼准时打着钟,凝重浑厚的钟声带着历史的悠远与苍凉,一波波地散去,冲击着人们原本已经千疮百孔的心——生在这世上又何曾完美过。 毕业典礼是枯燥无味的,无非是那几句话。倒是英国老师风趣些,他蹩脚的中国话时常让人有意外的乐趣。慕琴故意坐在离云瑾很远的位子上,她仍然为刚才那句话尴尬着。她心里也是很矛盾,一面不好意思,一面心里却又有些暗暗地高兴。当然这种高兴是不能表现出来的,女人总要矜持一些。 云瑾坐在最后一排的位子上,无精打采地。他倒没有多想她的那句话,是为找不到事做而发愁。他不想回去照他父亲说的那样,继承祖业——守着那个小杂货铺过一辈子。他想去英国留学,他向往着异国的风情,但是现实和理想似乎总是有很大的差别,他这个愿望几乎是不可能实现了。 一个枯燥地上午就这么过去了,两个人各有心事都没在意听老师讲的什么,直到最后大家照相留念。一张张脸印在上面,日子久了,照片发黄了,人的脸也跟着黄了,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留着纪念倒还不错,因为回忆总是朦胧而模糊的,带着点神秘感。分明是记得,仔细一想却又不记得了,留一张下来,总可以想起年青时候的样子。 将要分别的时候,慕琴走过来问他道:“你还没找到事做吗?”她这样多此一问,自己也有些尴尬地笑了。云瑾点点头道:“我没有经验,又不肯做学徒工,不好找。”慕琴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似笑非笑地道:“我倒是有一个地方,是我表哥家的洋行,他那里大约是要用人的,你去吗?”云瑾道:“当然。”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有这样好的地方我一定去。”他有些不太相信,洋行怎么会要一个刚毕业的学生。 慕琴见他有些不太相信,又道:“我昨天听我母亲说的,晚上再去问问,我想应该是差不多的。”云瑾笑道:“那就太感谢你了。”慕琴笑道:“还没有一定你急着谢什么,等你去了再谢我吧。” 她这样说倒让云瑾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不清楚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云瑾脑子里乱哄哄地,一想到这上面就头疼。他正思考着,忽然听得有人走过来说话。抬起头来看,是和慕琴说话呢。慕琴笑着向他介绍道:“我妹妹,雅琴。”说着又向雅琴介绍了云瑾,云瑾微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 雅琴长着一张圆而白净的脸,额头前坠着流海,身体有些微微发胖,也许可以算做丰腴了。她穿着学生装倒是可爱的很。 云瑾问道:“你也在这里读书吗?”雅琴笑道“我才刚读,可姐姐马上就要毕业了。”慕琴笑道:“你这么大的人还怕走丢了不成,只怕心丢了吧。”雅琴当着云瑾有些不好意思,她很急促地催她道:“快点走了,妈还在家里等着吃饭。”说完自顾走了,慕琴对云瑾说道:“你家里有电话吗?”云瑾给了她一个号码。 看着慕琴渐渐远去而模糊的背影,云瑾怔在那里,他越发迷茫了。 第三章 隔了一天慕琴并没有打来电话,云瑾在家里觉得无聊的很,随手拿出一本书来翻看。郑先生看见,便道:“你还是收起心来在家老实待着吧,我就不信学了这鸟文还能找到工作,人家也就是看你傻,哄你玩的。”云瑾只装作没有听到。 郑太太在屋子里听到了,走出来骂道:“你个死老头子,你自己窝囊一辈子也就算了,还要儿子也跟你一样,真没见过你这样的。”郑先生道:“我这样怎么了,我行的正站的稳。”郑太太一脸鄙夷的道:“你还有脸说,你行的哪门子正,好不害臊。”郑先生好像故意回避着什么似的,他辩解道:“我郑家几代祖传的家业总不能断了,将来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祖宗。” 郑太太道:“呸,说的那样好,就你这个样做下去,早晚得关门。”郑太太说的一点也不错,郑先生不擅长经营,赊账的很多,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也没处去要。一年到头下来,有时还要倒贴,郑先生记着祖宗的遗训,不肯关门,只能是勉强维持着门面。 云瑾被吵的心烦,虽然这样的吵闹声伴着他从小长到大,但他还是非常的厌恶。在他的记忆里,郑先生和郑太太似乎总是在不停地吵。每一次吵的原因无非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么多年倒也不觉得腻,好像每一次吵架都能找到新的乐趣似的。 他现在又想起从前的种种,那时他祖母还在。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看见他父亲郑先生跪在地上,他祖母怒气冲冲地坐在椅子上,他母亲郑太太则站在一旁哭泣。他祖母一只手拿起拐杖指着他父亲道:“你说那个小妖精是谁。”他父亲先是不回答,他母亲见状在一旁哭的更凶了。 他祖母站起来举起拐杖朝他父亲的背上狠狠的打下去,他父亲竟然也不闪躲,云瑾被惊呆了,他正想叫出声来。忽然听见他母亲哭着喊道:“这日子没法过了,明儿我就带着云瑾回娘家,你就把我休了,另再娶吧。” 他祖母听了这些话更是怒不可遏,她厉声道:“你这个逆子,我郑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不孝的东西,你今天要不说她是谁,就别做郑家的儿子。”他母亲这时却又哭着替他父亲求情道:“娘,他不过一时糊涂,您就饶他这一回吧。”他祖母更加生气了,道:“你听听,家里这么好的媳妇,还要出去找野女人,你是猪油蒙了心。” 他父亲一直不肯说话,他祖母怒道:“好,好,好,畜生,你今天长大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他祖母气血上涌,一时顺不过去,吐出一口血来。他父亲吓的慌忙去扶他祖母,他祖母怒目圆睁,一把推开他父亲,道:“你走开,你已不是我的儿子,我死了也跟你没关糸。” 他父亲哭道:“母亲大人息怒,儿子错了。”他祖母冷笑道:“你哪有错,你哪有错。错的是我,不该生了你这混虫,倒苦了我这媳妇。”他祖母说着掉下泪来。他父亲忙道:“儿子错了,请母亲大人息怒,儿子一定禀告实情。” 他祖母气喘嘘嘘地说道:“你快说那小妖精是谁。”他父亲低下头去,嗫懦道:“是秋香楼的翠凤姑娘。”他母亲一听这话,又哭又闹,大叫道:“他竟然找一个婊子,你今天要不把事说清楚了,我就死给你看。”他祖母一面安慰他母亲,一面厉声对他父亲说道:“逆子,今天当着你媳妇和我的面,发个毒誓,与她彻底断绝。” 他父亲被逼无奈只得发了誓,从此再不去找那翠凤姑娘,他母亲这才不哭闹了。这些事虽然过了好些年,现在回想起来云瑾仍然是记忆犹新,现在想来他母亲当真是工于心计。他父亲完全是被他母亲握在手掌之中。至于今天郑先生刻意回避这件事,想必他以为云瑾还不知道,人总是对过去太在意,放不下来,也就无从往前走了。 这时只听见郑太太在楼下接电话的声音,云瑾原本是不觉他母亲老的,可这时听起来却有些沧桑的感觉了。她大声说道:“噢,到了,几点到的。”云瑾走下楼去,郑太太正站在楼梯口,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旗袍,皱皱巴巴的把整个人也衬得很老。她脸上本来涂着胭脂,这会子却遮不住了,露出黄黄的脸,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云瑾从郑太太身边走过去,郑太太正向电话里说道:“唔,云瑾毕业了,找着工作了,是他一个同学给介绍的,洋行。”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忽然高声起来,显然她不愿意被哥哥帮助的。强烈的自尊心让她可以拿儿子的前途做赌注,女人有时候真是太可怕了。 郑太太说了半天话才刚挂掉电话,又铃铃铃地响了起来,郑太太接过电话问道:“谁呀,唔,云瑾在家,你等一下。”说着就叫云瑾过来接电话,郑太太大概以为是他女朋友来的电话,一直在旁边用心听着。 云瑾接过电话说道:“是慕琴呀,唔,明天就去?好,好,再见。”云瑾刚放下电话,郑太太就追问道:“是你那女同学吗?”云瑾道:“是她,明天就去上班了。”郑太太笑嘻嘻地道:“想不到我们云瑾这样一个老实人,倒有人替他操心。”云瑾急道:“妈,你不要乱猜测了,我和她只是同学”郑太太笑道:“正是同学才好呢,梁山泊和祝英台就是同学。” 云瑾苦笑了两声上楼去了,他现在有些害怕见到慕琴了,他还没有勇气去面对。尽管他知道自己似乎是喜欢上她了,但他究竟是没有勇气确定,他这一类的人对自己是极不自信的。而且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总是难免有些羞涩。 第四章 因为苏家的关糸云瑾得以到潘家洋行去工作,那天一大早云瑾就起来了,忙着洗脸、刮胡子,梳头发。又换上一身颇为洋气的西装,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饶是这样,他还是差一点就去晚了——因为他在大衣镜前耽搁了太多的时间。 慕琴也在洋行里工作,只是不在一个办公室而已。 早上刚到他就被叫到总经理办公室,慕琴正在屋里沙发上坐着,见他进来含笑对他点点头。屋子里靠着窗子的地方摆了一张橡木写字台,一个穿着西装的人坐在那里。云瑾想着大约是慕琴的表哥。 慕琴见他尴尬地站在那里,便站起来笑着给云瑾介绍道:“这是庆煊表哥,噢,不,应该是潘总经理才对。”她这样说话像个小女孩一般天真,把屋里两个男人都逗笑了。 庆煊戴着一幅金丝镶边眼镜,头发梳得黑黑亮亮,他笑道:“没关糸,郑先生也不是外人。”慕琴笑道:“那么潘总经理请安排我们的工作吧。”庆煊笑道:“小姐,我可不敢安排你。倒是郑先生,你愿意做些什么。” 云瑾站在那里总觉得有些尴尬,这会听见叫他了,连忙答道:“我才刚毕业,不太懂得这里的事,还需要学习……”云瑾有些絮叨地说了一大堆客套话,庆煊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他道“那就先去跟着学习吧,薪水按正常职员发放。”他顿了顿,又叫道:“泽远,泽远。” 门吱地一声被推开,泽远走进来,问道:“总经理,有事吗?”庆煊指了指云瑾,对他说道:“从今天起,他做你的助手。”泽远往云瑾这里看了一眼,说道:“是,总经理。”庆煊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不知在想些什么。 屋里有一种沉闷的空气,让人不敢大声喘气。云瑾和泽远都僵站在那里,像根木头一样。只有慕琴仍旧坐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庆煊忽然抬起头来看见他两人还在那里站着,不禁笑道:“你们先出去吧。”云瑾听了这话像得了特赦令一般,急急地走了出去。他实在是不习惯这样的环境,他和庆煊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从这一天起云瑾就和泽远做了同事,泽远是个很热心的人,他家里是山东的,一个人到上海来念大学,毕业后又在上海找了工作。泽远是庆煊的英文秘书,很能干,颇受庆煊的赏识。 慕琴在办公室里做些闲职,他俩中午都是一起吃饭的。 云瑾本来认为他们之间可能会有新的进展,然而慕琴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些。他和她在一起的谈论仿佛只限于工作上的事情,一谈到别的话题就不由自主地避开。两个人像在捉迷藏,都刻意回避着对方。 有一次他们吃饭的时候谈到从前学校毕业典礼的事情,雅琴笑道:“你还记得那个克理斯老师的蹩脚中文吗?”云瑾说记得,还笑着模仿了几句,很浓重的鼻音,像是鼻塞一样。慕琴起先还笑着,后来却又不知为什么忽然把头低下去沉默起来。因为已经到了她的那个底线,她不会忘记那天自己说了一句那样轻浮的话,一想到这里她脸上就红起来。 云瑾当然知道她沉默地原因,他和她一样对那些事情都是不愿意面对的,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个倒是想到了一起。 他们拣了一个二楼靠窗的座位。窗外是一大片从天上跌落下来的阳光。金黄色带着鬼魅的阴影沉淀下来,分不清是温暖还是寒冷,带着意犹未尽的不甘沉下去,包括那些老去的往事。 他们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不说话,只低着头吃米饭。云瑾背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转过头来看。是泽远,他也来这里吃饭的,泽远笑着说道:“你们两人倒是好闲情逸致呀。”慕琴有些不好意思,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云瑾忙拉出一张椅子,请他坐下,笑道:“要不一起吃吧。”泽远很不客气地答应了,叫跑堂的送了幅碗筷来,那跑堂的很不情愿地送来,恨恨地看着这一桌人。云瑾又点了几样菜,他这才缓和了些,脸上带着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泽远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坏处——说话太多。他吃着饭嘴里也不闲着,滔滔不绝地述说他的家乡——山东峄县。他大概从小就是这样,所以也不觉得自己话多。 泽远喝了一口茶,对云瑾笑道:“你别看我们峄县那小地方……”云瑾唯恐他又扯出长篇大论,赶紧抢着说道:“没有,我可没那意思。”泽远带着轻蔑地口气笑道:“你们上海人看内地可不都是小地方吗。” 泽远顿了顿又道:“我们那里可出过大人物,你知道《金瓶梅》吗?那就是我们那人写的,多伟大的一部作品……”泽远只要一说起他的家乡来总有一车话,在他嘴里金瓶梅仿佛成了古今中外最伟大的作品。关于兰陵笑笑生的籍贯倒是有好几种说法,每个地方都说是他那的,争的头破血流,很有一种物以稀为贵的感觉。 泽远只管自顾自说着,云瑾和慕琴坐在一旁,心里却想着各自的心事。那跑堂的几次上来看,脸上带着极为不耐烦的样子,却又不好意思催促。 泽远忽然说道:“你们俩最近倒是走的很近。”他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出来,把两个人都怔住了,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看看泽远仍然是很平常,可这句话分明又是冲着他们来的,慕琴赶紧岔开话题,说道:“你这几天工作忙吗?”泽远道:“还可以,就是文件多了些,好在有云瑾帮着我。要说他这个人是真好……”他说着说着又扯到云瑾身上了,弄的两人哭笑不得。 那天他们直到下午才走,付账的时候那老板很有一幅不耐烦的样子。泽远却不以为然,想必他是经历多了,不怎么在意。 第五章 慕琴他们工作的那个洋行在公共租界赫德路,在租界里免不了与洋人打交道,一般都是泽远接待,他不仅英文说的好,又会讲话,那些外国人都很喜欢他。 可巧这一天泽远随庆煊出去办事了,英国太昌洋行的吉姆先生提前来到他们洋行里,他们原来定好四点钟的,可吉姆先生不到三点钟就来了。他们这个洋行里会英文的并不多,泽远只好硬着头皮上来说话。 他性子本来就木讷的很,这会子结结巴巴更是说不出话来,其实他英文还是不错的,当日在学校里的时候,英国老师也夸过他口音地道,有些伦敦的感觉。然而这时候云瑾却十万分紧张起来,唯恐自己说错了话,搞砸了生意。 他这一类人本身性格里的缺陷就是这样,分明知道自己是有这个能力的,心里却又没有信心,总想逃避。吉姆先生说了半天英文,云瑾愣是一句也没对上来,总是自己想好了上一句的回答,人家这一句又出来了。吉姆先生急地说了句:“上帝,救救眼前这个年轻人吧。”这一句云瑾倒是听明白了,他的口音变成了非常生硬地中式英语,他道“不,先生,我很好。” 云瑾回答了这一句,那吉姆先生又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话,唇枪舌剑一般向他袭来。关键时刻还是慕琴和他说上了话,慕琴原本在另一间办公室里,只是他们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隔着一堵墙也觉得在眼前一样。 慕琴很轻松地和吉姆先生交谈上了,吉姆先生是伦敦人,却是一口地道的利物浦口音,从表情上可以看的出来,他非常高兴。慕琴的英文并不比云瑾好,甚至比他还要差一些,但她敢于开口,有勇气,也相信自己的能力。 四点钟的时候泽远和庆煊回来了,吉姆先生很愉快地和泽远交谈着,他对慕琴赞不绝口。泽远指着云瑾说道:“这位郑先生英文比她要好,你不说下他吗?”吉姆先生道:“噢,不,这位先生很糟糕,也许是太紧张了,总之是很糟糕。还是这位苏小姐英文说的好,让我有了家乡的感觉。” 慕琴笑道:“谢谢,先生,您太抬举了。”吉姆先生道:“不,你的英文说的很棒,很像我一个表姐的口音,不过她比你大许多岁。”慕琴道:“我在学校里的时候,英文是最差的一门功课……”慕琴还未说完,吉姆先生就打断她的话,说道:“学校像个大笼子一样,通常是束缚人的,不能太相信学校,你是哪所学校的?”慕琴道:“光华大学。”吉姆先生道:“噢,光华,那里教英文的老师克里斯,是我的同乡。” 慕琴笑道:“难怪你的口音和他那么相像。”他们两人谈得热火朝天,云瑾在旁边颇有一些被冷落的感觉,像是在吃醋,却又是莫名奇妙地吃。吉姆先生和他们洋行很愉快地签了合约,是一笔很大的投资。 吉姆先生邀请他们参加晚上举行的宴会,云瑾本来是不想去的,怎奈慕琴是吉姆先生的座上宾,他心里总有些不放心,便也一同随着去了。 宴会在大马路的英国俱乐部举行,那天去了好多租界的名流,庆煊不停地与他们应酬,泽远帮他翻译。云瑾独自坐在沙发上,像他这样的小人物是不会有人在意的。刚才,乐队奏起音乐,大家都去跳舞。云瑾也想邀慕琴去跳舞,他迟疑了一小下,慕琴在一旁静静地坐着,她似乎是在等着他去邀请。 然而,云瑾终究还是没能鼓起勇气,他对自己的舞技不放心,唯恐当众出了丑。其实他光华大学里是学过跳舞的,曾经是班里的“舞王”呢,但这时却全然没了往日的风采。他又一次怯懦了。 吉姆先生走过来邀请慕琴跳一支舞,慕琴几乎是连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她似乎是故意给他看的。云瑾看着他们两人在舞池里穿梭自如的身影,又是悔恨,又是怨愤。 那天他们到了很晚才回去,吉姆先生开车送慕琴回去,她并没有与他告别。庆煊本来要用汽车送云瑾,云瑾说:“不用了,路也不远。”庆煊也就不再坚持,带着泽远一起走了。 云瑾独自一人走在夜慕下的上海,天是幽寂的墨青色,好像有无尽的闺思怨愤包容在里面。一轮不规则的月亮挂在上面,黄黄的,毛毛茸茸的,如同他此刻的心情,怅惘而又毛茸茸的。这会子才刚入夏,晚上还是很冷的,云瑾走在路上只觉得寒风吹进脑子里,有种异常清醒地感觉。 云瑾回到家里,他父母已经睡下了,何三给他开的门。郑太太听到他回来的动静,又披着睡衣下来,问道:“你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云瑾道:“是一个朋友的宴会。”郑太太道:“哪个朋友,你可别学那些人在外面鬼混。”云瑾有些不耐烦地道:“是工作上的事情,非去不可,你以为我愿意去!” 郑太太平白无故受了他这一顿火,很是窝心,她嚷道:“你这孩子, 我又没惹你,冲我撒哪门子气,和你死鬼老爹一样,都是没出息的种子。”云瑾非常生气地说道:“你每次都这样说,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好,在外面受了人的气,在家里还不能安宁吗?”他蹬蹬蹬急步走上楼去,一头扎在床上。 楼下郑太太还在小声咒骂着,像夏天蚊子的嗡嗡声,不太响却扰得人心烦。云瑾听见郑太太的上楼的声音,心里又有一种愧疚感,他也不明白今天怎么这样浮燥起来。要知道从小到大他一直像个木头一样,从没有和人红过脸,这一阵子却不知怎么了。 隔壁房间里郑太太咕噜着嘴对郑先生说道:“云瑾这孩子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怎么这样子?”郑先生道:“还不是你让他上洋学堂的事,那洋学堂里既不尊孔又不尚礼,能教出好人来吗。”郑太太反驳道:“大学里也有国文课。”郑先生并不答她的话,只是一个劲地叹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第六章 隔了一天是礼拜五,他们两个人又去那个馆子吃饭,因为到了周末,洋行里并不忙。云瑾一直很谨慎地观察着慕琴,唯恐再惹她生气。可慕琴仍旧若无其事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们吃过饭觉得时间还早,就到街上走了走,那天阳光充足的很,晒在人身上感觉都是暖暖的。大概由于天气好的原故,街上行人很多,卖东西的小贩也比平常多了不少。走过一家卖糖炒栗子的,慕琴忽然说要吃。 云瑾去买了糖炒栗子来,慕琴只吃了一个,皱着眉头道:“这栗子生的很,你尝尝看。”云瑾便尝了一个,觉得还可以,道:“没有呀,我觉得还不错。”慕琴随手捏起一个栗子,疑惑道:“是吗?我怎么觉得它还没有熟,又苦又涩又酸,像个婆婆妈妈的男人一样。”她这番话显然是说给云瑾听的,她这样做已经很明显了,相信稍微有点爱情经验的男人就能看的出。 然而慕琴面对的是云瑾,是一个从小到大像块木头一样的人,云瑾并没有听懂她的一片“苦心”,云瑾道:“男人和这有关糸吗?我觉得这栗子很好。”他说着又咯嘣咯嘣地吃了一个。慕琴赌气说道:“这么难吃的东西你也吃,真是麻木不觉。” 云瑾笑道:“既然买了就得吃呀,总不能扔了吧,现在赚钱又那么难,你要是不吃我就带着了。”慕琴有些绝望了,她喜欢的男人竟然是这样的愚钝,她也曾下了决心要与他断了。然而她这一类的决心终究是敌不过她和他的这许多年的感情,况且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只是不肯说出口罢了,她还是要和他在一起的。 慕琴抱定了这样的想法,心里也就不怎么生气了,她说道:“唔,你要拿就拿着吧。”只这样一句话,两个人又沉默了下来,漫无目标的走在街上,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慕琴心里还在想着如何让他知道她的心思,她忧心重重地想着他们的未来。 几只春燕从他们头上飞过,慕琴指着其中一只说道:“这些燕子倒是比人要通情知理的多,出去觅食也是一起去,唯恐有落了单的。”云瑾本来就不太懂得这些鸟儿燕儿的,他往天上望了一眼,笑道:“许是它们怕有那吃独食的,一起跟了来岂不放心些。”慕琴仍然耐心地说道:“卢升之有一句诗叫做,‘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可见从古至今都是这样的愿望。” 然而慕琴这一次又错了,云瑾虽然木讷,但于这些诗、词、歌、赋倒还是熟悉的很。郑先生原本就尚孔孟之道,从小就请了先生教他。云瑾天性虽然笨拙些,但他时时日日地看,所谓勤能补拙,日积月累下来倒也是精熟了。 云瑾笑道:“不好,不好,卢升之这首长篇七古,对于豪门贵族的生活有些津津乐道、“劝百讽一”的味道,与萧纲的齐梁宫体比较接近,可见这初唐时期还未尽脱六朝余气。再者人家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要各自飞呢。”慕琴想不到这一句话能引出他的长篇大论,噗嗤一笑,说道:“看不出来你平时像块木头似的,少言寡语,这会子却这样口若悬河了。” 云瑾笑道:“这都是书上说的圣人之道,自然是理直气壮了。”慕琴抿嘴笑道:“真是个书呆子,曹子建的《洛神赋》你总知道吧。”云瑾道:“当然知道,当日谢灵运说,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人共分一斗,这样才高八斗的人怎能不知。”慕琴忽然说道:“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 这篇赋云瑾是极熟的,他随口就接道:“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这一刹那间他好像都明白了,云瑾看了她一眼,她的脸像宋词里的红笺小字,婉约而凄怨。 被他这样一看,慕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原来是一直盼望着他能知晓她的心事,然而这时他知道了,她又有些拘束。 这会子起了些风,天上都是轻飘飘的柳絮,云瑾想着还得自己打破僵局,他笑道:“这倒是‘漫山遍野梨花开了’。”慕琴知道他的意思,当下也笑道:“半为怜春半恼春。”云瑾道:“这一阵子的天气都没有今天这样好,我们出来的真是时候。”慕琴听他这样说,误以为他说的“这样好”,是指她的,有了这块心病,慕琴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云瑾确没有察觉,他一向是不太在意这些的,他又问道:“你妹妹最近还好吧?”慕琴道:“还好,就是常抱怨克里斯老师讲话太快,听不懂,每天晚上都要缠着我问,没有一天消停,但愿她早些住到学校里去。”云瑾笑道:“刚开始都是这样的,我那时也是听不懂,后来渐渐地习惯就好了。”慕琴道:“我也是这样告诉她的,可她不信,非说我不愿意教她……”她说到这忽然停了,因为雅琴后面有一名句话是说他们俩的,他虽然知晓了她的心思,可还是没有熟到那样一个地步,还是说不得的。 慕琴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雅琴就是倔犟的很,我们小的时候要是看上一样东西,我妈一定要给她的。”云瑾接着道:“你是姐姐当然要让着她。”慕琴道:“并不是这样,雅琴性子太倔,认准了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有一次我姨妈来我家,给我们俩带来栗子粉的蛋糕,一人一份。可雅琴偏认准了我那一份,我那时还小,也是不肯相让的,雅琴哭着跑进房间里,一个人待了一整天,把我妈都吓坏了。 云瑾仿佛对这件事也很感兴趣,他问道:“后来怎样?”慕琴道:“后来还是妈妈又买了一份,骗她说是我那份,她才肯出来。我被我妈狠狠的说了一顿,从那以后,每当我们俩同中看中一样东西,我一准是要让给她。到了现在,就习以为常,有时家里有了什么好吃的,妈妈就直接给雅琴吃了,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一般。”慕琴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小小的愤恨,她今天好像把这些年来受的委屈都吐出来了一样,云瑾当真是一个好的倾诉对象。 云瑾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微笑说了声:“你做姐姐的总要多担待些。”慕琴忽然笑道:“是了,我今天是怎么了,这都是藏在心底里好些年的秘密了,今天却一古脑儿的都说出来了。” 云瑾道:“想必是你今天太高兴了。”云瑾这一句话原本也是无心的,然而慕琴因为有了那一块心病,此时又把它们连想到了一起。好像云瑾每一句话里都是说那些的,她现在那方面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像拉圆了的弓,再经不起一点波动。 慕琴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家里向来是不平静的,我妈和我父亲的姨太太一向不合,吵闹是极平常的事情。”云瑾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也是难免的。”慕琴道:“话是这样说,可我家里却比一般人家特殊许多。那姨太太是我父亲在舞厅里认识的,是个舞女,那时候我父亲先是在外面偷偷养着,后来我祖父死了以后,父亲就把她接到家里来,从那以后我家就再没有安宁的日子。” 云瑾她这样说,心里想道:“原来她父亲也有一个这样的姨太太,却不知她母亲是怎样应对的。”慕琴又道:“父亲弄了这样一个人在家,我妈自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可我父亲自以为祖父死了以后没人能管得了他,所以就不理睬我妈。后来我妈闹到我姨妈家,我父亲迫于姨妈家的势力只好答应赶走她。那时她已经怀了身孕,我父亲实不忍心赶她走,就在外面租了一所房子给她住。然而天长日久,我妈终究还是知道了,我妈赶到那所房子时,她已经死了,是难产,婴儿却活了下来。” 云瑾暗自想道“她母亲虽然没有我妈高明,可她父亲的那个姨太太下场却惨多了,若这样看来,我妈倒还是对的。”云瑾问道:“那个孩子呢,是男孩,还是女孩。”慕琴道:“是男孩,她死了以后,我父亲就把那孩子接到家里来,我母亲虽然气愤,然而对孩子也是无可柰何的。”慕琴说了这许多话,忽然沉默了,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又感觉到哪里不对。 隔了半晌,她笑道:“这些事情你不要告诉别人。”慕琴其实很在意人家对她的看法,尤其是在洋行里,因为有了庆煊这一层关糸,她更要格外爱惜名声,绝不肯给人一点话柄,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她对于舞女两个字还是存着相当的偏见。 云瑾道:“其实我家里也和你家的情况差不多,只不过我母亲比较高明些罢了。”他当下就把他分析的她母亲用的方法告诉她,这好像是一个交易,两个人都把自己的秘密拿出来交换,人与人之间不过如此,你对人家坦诚布公,人家自然也会对你剖白表心。 慕琴听了他的话,叹道:“这样说来,你母亲倒是很高明的了。”云瑾道:“女人一旦结婚总不免有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有时候想想确实让人寒心。”慕琴笑道:“如你这般说来,那岂不是不要结婚了,真是不可理喻。”慕琴心里倒有些犯嘀咕,他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云瑾道:“这自然不能怪到结婚上面,婚姻毕竟是爱情的结晶,这完全是不平等的父权社会造成的,为何男人可以纳妾,女人就不能。”云瑾说出这些话来自己也是吓了一跳,究竟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也不知道,这完全是在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里说出的,若被他父亲听见了,又要斥责他。 慕琴道:“你这样的想法固然是好的,只是这是由来以久的问题,千百年以来早已根深蒂固,想要改变这个观念恐怕是不可能了。”慕琴虽然对于他这种想法很惊讶,却也没有立刻就否定他,也许她还有些顾忌。 云瑾笑道:“我们两人这是怎么了,这样愤世嫉俗的,究竟三纲五常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真是庸人自扰了。”慕琴笑道:“这是你先提起来的,我可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的确,慕琴还是相当守旧的,至少她不会说出这样惊人的话来。 他和她虽然都了解彼此的心思,却又像彬彬君子一样,不肯再前进一步。大约是他们心里对于这一份美好的爱情还有着相当大的期望,这个过程也是美好的,还不想这样早早的结束它。 第七章 这一天慕琴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只还在西天际剩下一点点残红,像是快要褪去的胭脂——已经淡了好些。慕琴家住在一所老式石库门房子里,一家大小都挤在一起。慕琴的父亲苏先生是在银行里做事的,这原本是不够一大家子开销的,亏着苏太太带来的嫁妆。然而她那些嫁妆,经过这些年来的贴补也卖的差不多了。苏太太和庆煊的母亲是异母同父的姐妹,当年嫁过来的时候,郑家虽然已经走了下坡路,也还是大户人家,谁料到今天是这个地步。 她家的客厅在楼下,一进院子里就听到里面的喧闹声。是她母亲在和几个太太在打麻将,苏太太穿着一件酱紫色绣花旗袍,一只手抽着烟,一只手拿出一张牌打出去,口中叫道:“七万。”她刚说完,坐在她旁边的那位太太,就喜的说道:“糊了。”苏太太嘟囔着嘴,道:“真晦气。”苏太太经常打麻将,但却赢的不多,每一次输光了,就去动嫁妆,甚至于连佣人的工钱也扣了下来,当做赌资。苏太太输钱总要归咎于各种原因,从来都不肯承认自己牌技不好。 慕琴走进屋子里,她那最小的弟弟名叫振威的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只折成的纸飞机,扔出去恰巧落在苏太太的头上。苏太太刚输完钱,心情差的很,她大声喊道:“你个下流胚子,不老实待着挺你的尸去,跑到这里来献人眼!陈妈,你死了,这么大的人连孩子都看不住。”陈妈听到喊声慌忙从厨房里跑出来,抱起正在哭啼的振威走出去。 振威便是那姨太太的儿子,苏太太向来不喜欢他,动不动就打骂。苏先生虽然一样疼爱,但他一个男人在外面工作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她这个家里一向很乱的,只请了一个做杂事的佣人,还要带着孩子。苏太太是不管这些的,经常抱怨家里东西乱放,其实每次都是她自己带着人来弄乱的。 她们打完这一局看着天黑尽了,就都散了,约着明天再来。苏太太等她们走了,自己坐在沙发上抱怨道:“都是麻将牌搞的鬼,一点也不顺手。陈妈,陈妈,你把上回收起来的那副麻将牌拿出来明天用,把这一副收起来吧。”陈妈从厨房里走出来,脸上带着惶恐不安的表情,说道:“上回收起来的那一副,前些日子让小少爷拿着玩都弄散了。”苏太太听了勃然大怒,她脸上涂的胭脂也跟着抽动起来,一下子露出了中年人的样子,她大叫道:“你个挨千刀的小杂种,跟你那死鬼母亲一样下贱,没见过世面的小瘪三……” 苏太太骂了一会子,尽了兴,才收住嘴气冲冲地往楼上走去。这才看见慕琴,她奇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看见?”慕琴道:“我刚回来。”苏太太唔了一声,急急的上楼去了,新式高跟拖鞋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尖锐又刺耳,但在这所昏沉沉的房子里,却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那天苏先生到了八点钟才回来,一进屋就把公文包扔在沙发上,抱怨说上司太迂腐,可以拖到明天的工作,非要今天做完。苏太太也劝他趁早辞了,另谋生路,银行里那一点可怜的薪水还不够佣人的工钱财呢。苏先生又说现在外面乱的很,哪有事做…… 总之他们一旦说到这些问题上,就会纠缠不清。明明知道都是无用的话,却还乐得每一次都争得脸红脖子粗,大概这也是他们的人生乐趣吧。 吃晚饭的时候,慕琴的大哥振邦也回来了,独独不见雅琴,苏先生便问道:“雅琴哪去了?”苏太太一面喝着汤,一面囫囵不清地说道:“雅琴住到学校里了。”苏先生皱着眉头,他对苏太太吃象很反感。苏太太倒不觉得,结婚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从来也不注意,吃便是吃,要什么好看呢。 振邦是在书局里做事的,虽然薪水不多,但郑先生说可以学到些本事,将来总不至于没饭吃。那书局是他们一个亲戚开的,倒也是十分照顾,每个月都比别人多拿些钱。 苏先生又对陈妈喊道:“把这一碗肉给小少爷端去。”那小少爷振威一向是跟着陈妈吃的,陈妈从厨房里走过来正要端去。苏太太漫不经心地道:“不当家不知油盐柴米贵,肉是什么价钱。”陈妈有些为难地踌躇了一会,苏先生便不耐烦地道:“快端了去。”苏太太哼了一声并没有说话。 隔了半晌,苏先生吃着饭,忽然说道:“振邦这么大了,也该成家了。”苏太太也附合道:“是该办了,明儿我托人看看有好人家的吗。”苏先生不动声色地道:“外面的终究是不干净,还是从自己家亲戚里找,知根知底的。”苏太太道:“唔,也是这个理,不过一时倒没有合适的。” 苏先生道:“你看你们家的亲戚里有没有好的?”苏太太想了想,道:“我们家的亲戚就只有潘家了。”苏先生接口道:“正是潘家的小姐。”苏太太一面吃着菜,一面说道:“潘家四小姐正到了年龄,明儿我去说说看。”苏先生皱着眉头,道:“四小姐虽好,到底是个庶出的。” 苏太太看了他一眼,道:“那五小姐倒是老太太生的,她肯给咱们吗?”苏先生很自信地道:“朝廷也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况且我家也还没有破落,若是退回去几十年,她肯我还不愿意呢。”苏太太嘲讽道:“亏你还说的出口,你看看你家还剩下什么,你也不打量仔细了,这些年要不靠我那些嫁妆,你早喝西北风了。” 苏先生被她说中了短处,恼道:“当年我郑家哪一点比你家里差,现在过穷了你这样说,过不惯你就走。”苏太太也不甘示弱的说道:“我为什么要走,这里是我家,噢,我的嫁妆让你花干净了,你又赶我走了,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苏先生怒道:“我什么时候动过你的嫁妆,都是你自己打麻将输掉的。” 苏先生和苏太太这样吵了许多年,从来也没吵出个结果,因为两人都有错,是是非非说不清楚。苏先生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无完人,哪有绝对的好人,又哪有绝对的坏人,都是相对存在的。 振邦始终保持着沉默,仿佛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糸似的,想必他也知道,这件事由不得他。 说归说,苏太太还是要撇下脸去提亲的,毕竟这也是她的儿子。 这一天苏太太早早地去了潘府,苏太太并没有急着说来意,而是不紧不慢地道:“姐姐近来身体可好?妹妹我这些日子竟忙些俗事,也没来看姐姐一眼,还请姐姐不要见怪。”苏太太圆滑的很,她虽然和潘老太太是姐妹,可年龄相差了十几岁,两家一般也不常走动。苏太太上来先告了罪,潘老太太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她道:“你这些日子忙什么呢?前些日子听庆煊说慕琴毕业了,找到事做了吗?” 苏太太笑道:“能忙什么,还不是那些家里的事情,你知道慕琴他爹一向是不管家的,家里头哪一件事不得要我操心,哎哟哟,可忙死了。”她顿了顿,又道:“慕琴可不毕业了吗,托您的福,在庆煊的洋行里找了事做,到底是亲戚。” 潘老太太呷了一口茶,笑道:“慕琴这孩子从小我就看她机灵,在洋行里做事肯定行的,况且又有庆煊在那里照应着,出不了差子。”苏太太知道:“是呀,有庆煊在我也就放心了,庆煊真是好样的,有他父亲当年风采。”潘老太太笑道:“哪里,他还没学到他父亲的一成,不过是仗着祖宗的家业罢了。”苏太太恭维道:“庆煊还年青,就这样了,将来还了得,整个上海还不都是潘家的,哎哟哟,年青人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潘老太太很高兴,她吩咐小丫头道:“去把昨儿送来的栗子粉蛋糕拿来,妹妹,你也尝尝这东西,不比一般市面上的,是美国人做的。”苏太太笑道:“跟着姐姐您可真真沾光了,这一辈子也吃不着的东西今儿都吃到了。” 小丫头把栗子粉蛋糕端上来,苏太太尝了一口,道:“这莫不是天上神仙吃的,这样好吃,若是今天没来,我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潘老太太眼晴眯成一条缝,笑道:“你觉得好吃,一会叫人给你带去。” 吃过栗子粉蛋糕,苏太太故意扯起家常话来,她问道:“前些日子听说三舅爷病了,因为手头忙,也没去看,不知好了没有。”潘老太太道:“唔,这我知道,前些日子我打发人去看了,说只是受了些凉,想必早已经好了。”苏太太又道:“姑外婆家的小三听说要出阁了,还没去送礼呢。”潘老太太叹了口气,道:“一眨眼的功夫这些孩子都长大了,那小三我上回去看她的时候,才有这桌子高,可这都已经要谈婚论嫁了,岁月不饶人啊,咱们都老了。” 苏太太笑道:“姐姐说笑了,你还年青着呢,倒是我显老了,你看这白头发都出来了。”苏太太平日在家里从来都不肯承认自己老了,可这会子为了儿子的婚事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潘老太太笑道:“我这头发都是染过的。”苏太太避开那个话题,道:“儿女们大了,总是要成家的,留不得。” 潘老太太接口道:“是呀,总不能一辈子守着。”苏太太见时机已到,就摊明了说道:“姐姐我这里倒是要求你件事。”潘老太太道:“自己姐妹还说什么求,你说,只要我办得到,我一定办。”苏太太道:“是振邦的婚事,我看着振邦也大了,想给她找个媳妇。外头的到底是不知根底,想来想去还是咱们自家的,我瞧着,四丫头绣鸾正好,就来求姐姐个人情,成全这两人吧。” 四小姐绣鸾是姨太太生的,一向与她不合,潘老太太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早就想把她嫁出去了。潘老太太一听说是给绣鸾提亲的,当下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苏太太满脸堆笑,说道:“姐姐,咱们以后就亲家了,亲上加亲呀。”潘老太太笑道:“还是自己亲戚好,知根知底。” 苏太太笑道:“就定个日子吧。”潘老太太点头表示同意,叫小丫头去拿黄历来,潘老太太看了看,又问了两人的生辰八字,道:“下个月初五就是黄道吉日,就这天吧。”苏太太喜不自禁,又坐了一会子,姐妹两个叙了些家常话,就急急地走了。 苏太太当天晚上就和苏先生讲,先是非常兴奋而后又愁眉苦脸地道:“事情是定了,只是房子的问题怎么办,总不能还挤在一起呀。”苏先生胸有成竹地说:“放心,我早想好了,同福里那边有一套房子要租,是新式里弄。我有熟人,又便宜,租过来给他们住好了。”苏太太忧心重重地道:“潘家会同意吗?”苏先生道:“只要给房东些好处,他不说谁知道是租的。”苏太太又忧心重重地道:“聘礼什么的都要一大笔钱,哪淘弄去。” 苏先生叹了口气,道:“家道衰落,比不了当年,只能将就些。”苏太太道:“将就些也不够呀,佣人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眼下又没处借,这可真急死人了。苏先生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道:“少不得把祖上传下来的那两件宝贝拿去卖了,唉,将来有何目去见祖宗。”苏太太道:“你可想好了,别以后再反悔。”苏先生一闭眼,挥手道:“拿去,拿去,总不能委屈了儿子的婚事。” 苏太太第二天就拿着苏家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去了典当行,“盛世的古懂,乱世的黄金”,这年月什么宝贝都比不上银子。苏太太拿着当来的钱,嘟囔道:“才这么一点,够干什么。”郑先生无奈,只得把先前收藏的几只金表也拿出来卖了,这才凑够了钱。 苏太太忙的热火朝天,振邦却仍然和往常一样,若无其事的。 只是这样简单几句话就觉定了两个人大半辈子的命运,而要结婚的两个人却没有任何反抗的权利,甚至于他们也没有想过要反抗,这三纲五常仿佛天生注定的一般,不可逾越。 第八章 慕琴今天回来的早,苏太太正从楼上抱下来一叠衣服。慕琴有些奇怪的问道:“妈,你这干什么去。”苏太太把衣服放到沙发上,气嘘喘喘地说道:“你爸爸要去出差了。”苏太太不爱运动,身体有些发福了,可每一次下决心要去做运动的时候,她又说,还早呢,我不急着这一会。她总以为她的人生还在黄金期呢。 慕琴又问道:“哥不是要结婚了吗。爸怎么还去出差?”苏先生正坐在沙发上抽烟,听见慕琴的话,说道:“你哥哥是初五的日子,我初一回来。”他顿了顿,又苦笑道:“就当作是旅行了,正好我也没有去过天津。”苏太太抱怨他道:“都是你不会为人,上边又不是不知道振邦结婚,准是你得罪了人,故意支使你的。”苏先生辩解道:“哪有这回事,行里人手不够才派我去的,我去也只是做些表单,累不着的。” 苏太太仍然不相信,正要说些什么反驳他,忽然又想起来在外面总要用些毛巾之类的东西,家里也没有现成的了,便对慕琴说道:“你去买些毛巾、洋皂。”慕琴问道:“家里没有了吗?”苏太太道:“家用的有,这是买给你爸爸用的。” 苏先生道:“不用这么麻烦,和我一起去的有好几个,用他们的也一样。”苏太太一脸鄙夷地神色,她道:“又不是买不起,用那些人的做什么。”说着上楼去拿钱了,慕琴忙道:“我这里有,不用拿了。”说着就走出去了。 慕琴常去的那一家杂货店今天没有开门,排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家有喜事,停业一天。”慕琴心时想着原来他家也有喜事,却不知是娶亲还是嫁女儿。慕琴又走到另一街上,有一家杂货铺还有关门。 慕琴走进去,屋里的光线有些暗,一个伙计上来问道:“小姐您要点什么?”慕琴告诉他买的东西,伙计很麻利地去拿东西来,慕琴付了钱正要出去。迎面走来一个人几乎撞到她,慕琴有些气恼,正要发作,那人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抬起头来正要倒谦,却呆住了。 原来是云瑾,慕琴刚才还有些生气,这会见是云瑾却又脸红起来。她也愣了几秒钟,才问道:“你也来这买东西吗?”云瑾道:“不,这是我家。”慕琴噢了一声,觉得仍然不好意思,便准备离开这,她道:“我要回去了,我妈妈还在家里等我呢。” 慕琴正要出去,谁知外面滴滴嗒嗒地下起雨来了,才刚入夏的天气就是这样无常。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下起雨来了。”云瑾听见了,便道:“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些下的意思了,就因为这样我才急着进来,一不小心……”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因为他已经意识到后面的话会让他们两人重新陷入尴尬的境地。 慕琴并没有注意云瑾说的话,她在想着如何回去。云瑾为了解除刚才的窘迫,忙上前去对慕琴说道:“我们家里有伞,你先拿去用吧。”慕琴想想也只能这样,笑道:“麻烦你了。”云瑾没有答话,他进屋子里去拿伞了。 那是一把桔黄边子画着神仙人物的油纸伞,慕琴接过伞来,说声谢谢,正要出去。云瑾忽然鼓起了很大的勇气,说道:“我去送你吧。”他的声音是那样突然,像是在黑屋子里待久了,忽然见到一丁点光亮,也觉得刺眼。慕琴正在往外走的身子抖了一下,她很惊讶地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慕琴家离云瑾家是有一段距离的,他们那把伞又小,云瑾又刻意把伞倾在她那一边。因此到了慕琴家里时,他有一半身子都湿透了。慕琴心里过意不去,便道:“你进来换身我父亲的衣服吧。” 苏太太正在屋里收拾东西,忽然看到慕琴拿着一把伞进来,又看到她后面还有一个衣裳湿了的年轻人,便有些奇怪地问道:“外面下雨了吗?我怎么不知道。”苏太太不喜欢运动,也讨厌阳光,在这一点上倒是和苏先生不谋而合。这一所房子里的窗棂子上,都挂着厚厚的窗帘,轻易是不拉开的,他们还是愿意活在自己的屋子里,尽量躲避外面的阳光——哪怕是时代的潮流。 慕琴把伞收起来,一面擦拭着身上的雨水,一面对苏太太说道:“我来的时候正好下雨了,是郑先生送我回来的。”她顿了顿,迟疑了一下又道:“妈你去找一身爸爸的衣裳给他换上,他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她的声音明显是有些颤抖的,或许是有一点害羞,或许是有一点小小的矜持,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到她家里来。 苏太太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她的神色之中有一点点疑惑,她生性便是多疑的,这样明显的事情自然逃过她的眼晴。 苏太太上楼去了,慕琴有些歉意地对云瑾道:“不好意思,害你淋成这样,等下我妈拿来干衣裳你先换上,别着了凉。”云瑾确时感到有一些冷,刚才他的身体还在发着小小的抖,现在却是感到全身暖暖的,可见爱情确是能给人带来莫大的力量。 慕琴这样说,云瑾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微笑着说道:“不要紧的,只不过淋了点雨。”慕琴拿着一条干毛巾递过来,道:“你快点擦一下。”云瑾接过来毛巾,心里有种异样的温暖,他道:“我从前小时候是常常淋雨的,这一点不算什么。”男人总是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表现的“勇敢”一些,然而这样的情况下虚荣心已经不太重要,到底是获取女人芳心的成份大些,这大概也是男权社会由来已久的问题了。 苏家的装饰是那种亦中亦西的,本身这一种石库门房子就是中西合璧式的,客厅里放着几只沙发,一张橡木小圆桌摆在中间,那是苏太太打麻将用的,像是被西方列强包围的中国。客厅里还是铺着那种老式的地衣,这样装饰应该是故意的,毕竟是踩在中国的东西上,心里塌实许多。天花顶上吊着一盏安安稳稳的灯,楼梯底下安着一台电话,是放在朱漆香樟木柜子上的。 云瑾和慕琴正说着话,苏太太同苏先生一起从楼上走下来,苏先生穿着青绸长衫,一只手拿着烟斗,还是前清的打扮。苏太太穿着新式软缎绣花的睡衣,一双金织锦的高跟拖鞋在沉旧的木地板上敲击着,难怪他们总是吵嘴,那个年代的中与西是不相容的。 苏先生笑着说道:“郑先生,辛苦你了,快换上干衣裳。”云瑾微笑着说:“不要紧的。”苏太太带他去楼下振威的房间里去换衣裳。振威是和陈妈住在一间屋子里,窗棂子上放着几双虎头鞋,是穿了一冬天拿出来晒的。一张杨木大床上几床被褥零乱地堆在上面,振威正蜷睡在床的一侧。云瑾心里想道:“他这样可怜,他父亲也不心疼吗?想来到底是姨太太生的,疏远了些,若是她亲娘在世,断不肯让他这样受苦。” 云瑾很快地换了衣裳出来,郑先生又向他道谢,好像云瑾是送他来的。 苏太太坐在黑牛皮沙发上,正在往指甲上涂蔻丹——鲜红鲜红的。云瑾心里想道:“她母亲这样年纪还涂成这样,真有些不可思议。”苏太太看见云瑾出来了,一面继续涂着指甲,一面笑着说:“郑先生请坐,陈妈,去把那新买的龙井拿来给郑先生泡上。”苏太太的声音像很精细的雕刻刀刻在玉上面,那一种尖细的感觉让人浑身不舒服。 隔了一会,陈妈送茶进来,虽然到了初夏,她仍然穿着厚厚地土布棉袍,一双黑布棉鞋给人一种极其亲切的感觉,大约上了年纪的人都害怕得了风湿病,很注意保暖。陈妈笑嬉嬉地端着茶进来,说了声:“先生请用茶。”她那声音却是一种沧桑之极的感觉,带着些旧中国的沉闷。 苏太太笑着说道:“郑先生你尝尝,这是今年来的新茶。”苏太太这时已经涂完了,正空着两只手晾干,指甲上的红还是湿辘辘的。苏先生正看着今天的《申报》,不时地冒出几句对时事的看法,他摇头叹道:“这民国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还不如前清呢。”苏太太瞪了他一眼,道:“你胡说什么呢,小心让人听见了。”苏先生固执地道:“民国不是民主么,还容不得我这一句话。”苏太太看了云瑾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你那死脑筋就不能改改,当着郑先生也不怕人家笑话。” 云瑾听见这话,忙笑道:“老伯说的也有一定道理。”苏先生更加得意了,他道:“年轻人,后生可畏,将来就看你们了。”正说着话,慕琴那小弟弟振威睡醒了,从里面跑出来嚷着要糖,苏太太皱着眉头,道:“睡醒了就闹,陈妈,陈妈,快带他出去。”苏先生接口道:“挑个好日子,该送去读书了,”苏太太马上说道:“哪里还有余钱,振邦的婚事还不够用。” 苏先生装作没有听见,背过身去不再说话,苏太太笑道:“家里乱,郑先生不要见怪。”云瑾笑道:“哪里,我家里也和这差不多。”苏太太唔了一声,又问道:“郑先生家里是做什么的?”云瑾虽然对她第一次见面就问自己家里的情况有些奇怪,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父亲开了一间杂货铺。” 苏太太点点头,不动声色地道:“唔,你家里就你一个呀。”云瑾道:“就我一个。”云瑾这时候已经有些明白了。苏太太很满意地笑了笑,又对苏先生说道:“你刚才不说有问题要问郑先生吗?怎么不说了。”苏先生恍然大悟,假装咳嗽两声,笑道:“年纪大了,脑子也不中用了。”他顿了顿,不紧不慢地说道:“郑先生还没结婚呀。” 云瑾这时已经完全明白了,原来她父母是在“考察”他是否合格做女婿。不知为什么,他感觉一颗心咚咚地,像是要跳出来,他想道:“她父母要是满意了,对他和她的事情也很有帮助的。”他这一样想心里就很高兴,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仿佛这件事已经成了似的。 云瑾努力装做平静,微笑着说:“还没有呢。”苏先生笑着说道:“年轻人还是要以事业为重,儿女情长不着急。”苏先生这样说原本是含蓄一些,然而苏太太却对这种“含蓄”极为不满,她白了苏先生一眼表示抗议,开门见山地问道:“郑先生没有订过亲么。” 云瑾正要回答,忽然听见慕琴有些生气地说道:“爸,你问这些做什么。”云瑾顺着声音看去,慕琴正从楼梯上走下来。 慕琴上楼换了一件短袖长旗袍,素白底子蓝碎花,这样素雅的颜色以前从来没有见她穿过,大约是只在家里穿的。她这样倒是有一种纯朴清新的淡淡的美,云瑾只觉得她像换了个人似的,不由看得呆了。慕琴被他这样看着,也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热起来,忙把头低了下去,避开他的目光。云瑾也发现自己失礼了,忙说了一句话,掩饰自己的窘迫。 慕琴款款走到他身边,笑着向他道谢,云瑾说:“客气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云瑾又坐了一会子,外面雨渐渐停了,云瑾便要告辞回去,苏太太乘机便道:“慕琴去送下人家。”慕琴原本也是要去送他的,只是被她母亲这样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 第九章 慕琴和云瑾走在夏雨停后的路上,空气里透着泥土味,有一种久围了的清新。道两旁洋梧桐的叶子沾着雨水,风一吹滴滴嗒嗒地往掉,这一刻仿佛不仅仅是夕阳无限好了——连带着一大片的东西都是美好的。 两人走在路上总是感觉拘束的很,隔了半晌,慕琴才笑道:“这时候的雨还是好的,再过些日子就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了。”云瑾笑道:“正是‘好雨知时节,初夏乃发生’,再好不过的了。” 说过这两句话,又是半天的沉默,云瑾抬起来头看着远处,问道:“你爸爸要去出差吗?。”慕琴道:“是呀,你怎么知道?”云瑾道:“我刚才看到你妈妈在收拾箱子,就猜着是了。”慕琴笑道:“你真猜对了,我爸爸是要去出差的。”她刚说完,忽然又道:“你一说箱子我倒想起来,你的伞还在我家放着呢,我给你回去拿吧。”云瑾道:“算了,反正也不下雨了,明天再给我也一样。” 慕琴想想也就算了,她又道:“你最近工作很好,昨天表哥还说你呢。”云瑾笑道:“说我什么呢。”慕琴笑道:“表哥说,你这个人好是好,就是木讷了些,一点也不机灵,做生意是不行的。我告诉他,你从上大学的时候就是这样子,永远只安安本本地做自己的事,如果不是火烧到眉毛你是不会着急的。” 云瑾呵呵笑了起来,他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我父亲常常对我说,要我在家里学着做生意,我总想不出什么话来对答。这下好了,如果下次他在问我,我就说我们总经理说我不适合生意,会把家当都赔光的。”慕琴笑道:“其实也不全是这样,只要肯努力总会有收获的。” 云瑾笑道:“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不过没关糸,我妈很早就说我不是做生意的材料,这才要我去上大学呢。”慕琴笑道:“不会做生意又不是什么坏事,不去想那些勾心斗角倒也清净。”云瑾笑道:“哪里有你想的那样简单,人活在世上总得吃饭吧,还要买衣服,家庭日常的开销都要用钱。要是以后有了孩子,又要添许多花销。”慕琴笑道:“听你这些话好像你都经历过似的。”云瑾笑道:“我妈常在我耳边唠叨这些事,所以言传身教下来我也学会了。” 慕琴笑道:“但愿你以后不要变的絮叨起来,男人话太多可不好,别像泽远一样。”云瑾道:“泽远其实人挺好的,只不过话多了些,对我还是很好的。”慕琴道:“他口才这样好,将来追女孩子一定能讨人欢心。”云瑾笑道:“这方面我就不行。”他说着忽然停下来,慕琴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和她的关糸是那样微妙,像是猫捉老鼠一样,总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穿过一个弄堂的时候,云瑾忽然握住她的手,两个人都有一些说不出的感觉。弄堂里的路灯早早地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种像是温馨的感觉。 云瑾道:“我总想对你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要是像泽远那样就好了。”慕琴低下头来,不知是害羞了,还是在思考什么,半晌她幽幽地道:“你便是你,像别人做什么。”云瑾笑道:“你喜欢我这样吗,我觉得你是不喜欢呀。”慕琴道:“你真是世界上最笨的人。”云瑾笑道:“是,我是世界上最笨的人,但我这个世界上最笨的人,这一刻是最幸福的。”慕琴笑道:“你便是扔在大街上也没人要的。” 云瑾想了想,笑道:“我是没人要的,但是只要有一个人喜欢就够了。”慕琴笑道:“谁喜欢你,你不要自作多情了。”她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是暖暖的,也并没有把手收回来,依旧被他握着。 走过这条弄堂,天又稍微亮了一些,还是夕阳。他把她的手放下了,脸上带着不甘,刚才是那样美好。 云瑾道:“我真想一直握着你的手,永远也不要分开。”慕琴笑道:“谁要你握。”她顿了顿,又道:“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说地老天荒了。”云瑾道:“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终究是过于荒诞不经,我有时间说那样的话,倒不如紧紧握着你的手,我只希望这样。”慕琴道:“那也不能一直握着,总还要工作的。”云瑾笑道:“那我也要紧紧跟着你,不要让别人抢走了。”慕琴不由得噗嗤一笑,道:“有谁跟你抢?”云瑾天真地说道:“一时也想不出来,反正总会有人的。” 慕琴道:“看你平时那样木讷,这会又这样能说,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的。”云瑾笑道:“我和你在一起就聪明多了。” 走到云瑾家那条街的时候,慕琴才发现原来他们不知不觉地已经走了这么些路,她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慕琴笑道:“已经到你家了,我要走了。”云瑾道:“你不到我家坐坐吗?”慕琴笑道:“改天吧,我去你家坐坐,你又要送我,到我家,我还要送你。这样下去送多久也送不完。” 慕琴笑着和他告别,云瑾忽然想要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出口。慕琴看他那样子很有一种气愤,都到这时候了还不敢说出来,慕琴没有等他说完就走了。 夕阳映在房子顶上,是不甘心的寂寞,好像是拼了命也要抓住些东西,却又是抓不着,只能渐渐地往下移——天快黑了。 云瑾刚回到家里,郑太太迎面笑着说道:“回来了?挺好吧?真看不出来我儿子还有这样的本事。”郑太太已经从何三那里知道了事情,云瑾被他母亲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他辩解道:“妈,你别听人乱说,苏小姐是我的同事。”郑太太笑道:“同事好,又能在一起。”云瑾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再说不过是挑起他母亲更多的话,他径直走上楼去。 云瑾躺在床上,随手点了一支烟,看看钟是六点了,夕阳的余光泻进来。房间里安静的很,空气中弥漫的烟味夹杂着沉寂的气氛。他抽着烟心里却想着慕琴,云瑾想着下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向她表白,他回想到自己刚才那样子感到好笑。他想着:“也许她也是这个意思吧,女孩子总是有些矜持的,我要主动才好。”他自己这样想,却又觉得脸红起来,又想到这样做会不会太堂突了些,她会接受吗?也许她只是对我有些好感。 喜欢上一个人总是这样矛盾的,分明是想要得到她的芳心,心里却又想着种种失败的可能,好像真的要失败了似的。这是他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总不免要谨慎些,然而对于那些情场老手来说自然是轻车驾熟的了。 他脑子里不停地想着他从小到大的听到的那些爱情故事,他把他们和他的情况比较起来,总觉得自己还是太懦弱。今天他失去了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呀,他又想到慕琴说过,泽远那一类的人追女孩是一定能讨人欢心的。这难道是在暗示他吗?他这样一想心里又高兴起来,大概喜欢上一个人都是这样子的吧。 楼下郑太太叫他吃饭,又传来他父亲郑先生咳嗽的声音,这才是现实的声音,这些声音仿佛带着手无形中把他从幻想里拉出来——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的。 他走下楼去,郑太太已经摆好碗筷,郑先生又支使何三去买烟,何三没好气地接过钱来出去了。郑先生总是喜欢在快要吃饭的时候支使人,何三经常报怨,说吃饭也不得安宁。但是郑先生从来也不理这些,依旧我行我素,大概做主子的,无论贫富,都有些脾气。做下人的总要担待着些,因为靠着他们吃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郑太太见他站在那里发起呆来,又笑他想慕琴了。 第十章 慕琴的哥哥下个月初五结婚,苏先生又去出差了,苏太太便要慕琴陪着他去送聘礼。 那天是礼拜天,八点钟的时候苏太太和慕琴带着聘礼到了潘家。潘家住在老宅里,还是那种大四合院的建筑。当年潘老太爷做过一任前清的布政使,也算是贵族了,在任上建了这所宅子。后来到了民国,潘家就不在涉入政坛,只一门心思经营着生意。到了潘庆煊这一代,虽然已经在走下坡路,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总要有个没落的过程,因而潘家也还能勉强支撑起大户的门面。 苏太太和慕琴去的早,潘老太太还没起来,苏太太和慕琴便坐在正房里等着,小丫头端上了茶,苏太太喝了一口茶,问道:“你们老太太还没起吗?”小丫头道:“老太太睡的晚,大概要到九点钟才醒。”苏太太道:“唔,那还来早了。”苏太太又道:“你去叫绣凤小姐来。”小丫头答应着去了。 绣凤是五小姐,振邦要娶的是四小姐,按规矩是不能见的,苏太太便想叫五小姐来打听下四小姐绣鸾最近的情况。 隔了一会,绣凤来了,一进门就喊道:“姨妈、慕琴姐姐,怎么好长时间都不来看我。”绣凤长着一张扁扁的鸭蛋脸,是那种粗条的,看不清轮廓。穿着杏黄的锦织衣裳,一身小姐的打扮。 苏太太笑道:“这不来了吗。”绣凤笑道:“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姐姐和振邦表哥的婚事来的,也别骗我了。”苏太太指着她鼻子笑道:“就你机灵鬼。”她顿了顿又道:“倒是越来越出落得标致了,赶明姨妈给你说个婆家。” 绣凤故意气恼道:“姨妈又拿我来说笑。”慕琴道:“绣丫头还是一样地任性。”绣凤道:“我哪像姐姐上过大学的,又见过世面。”慕琴笑道:“瞧你这张嘴真不饶人。”绣凤又笑道:“不知将来哪个男人有福气娶到姐姐。”慕琴被她这样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热热的。 她们正说着话,门外又来了人,慕琴抬起头一看,是泽远。泽远穿着西装,手里夹着公文包,他是庆煊的英文秘书,但是今天是礼拜天怎么也不休息。泽远看到慕琴在这里也有些惊讶,他走过来笑着问她:“怎么?你也来汇报工作。”慕琴笑道:“不,我和我妈一起来的。” 泽远人既漂亮,一张嘴又会说,老太太们见了自然是喜欢的。苏太太问长问短,片刻之间又觉得他比云瑾要好的多,心里面又把慕琴许给了他。苏太太想道:“这泽远跟着庆煊,将来富贵是不愁的,他这样机灵总会有出头的一天,那郑先生虽然也同在洋行里,怎比得他。” 慕琴自然不知道她母亲想这些,她笑道:“原来你是来汇报工作的,礼拜天也不休息呀。”泽远道:“别提了,吉姆先生的洋行又传来文件说,下个月就要投资,急着要我来给经理看。况且就算没有这当子事我也要来的,这位小姐还等着我上课呢” 慕琴有些奇怪地问道:“什么小姐?上什么课?”泽远正要答话,绣凤抢着说道:“就是本小姐,我要学英文。” 原来庆煊因为社交活动繁多,几乎白天黑夜颠倒,每天差不多要睡到中午才起床。泽远经常来潘府汇报工作,偶然间庆煊说起他妹妹绣凤要找一位英文老师,泽远向来是喜欢这一类的事情,他便主动担当了。泽远经常向她讲述大洋彼岸的异国风情,尽可能地显示他的博学,其实他也没去过,只不过他口才好,说得比那真去过的还要好。这样一来二去之下,绣凤已经倾心于他,泽远也是知晓了的,只是一时没有挑明了说。 泽远笑道:“我这位学生倒是勤奋的很,也很有天份,只是说起英文来怪怪的,总觉得像少了哪根筋似的。”绣凤赌气道:“你不愿意教就和哥说去,在这里说算什么。”泽远说话向来无所顾忌,这一次当着人又让绣凤下不来台。泽远陪笑道:“我哪有不愿意,我愿意的很,能教小姐你,是我的荣幸。”他这样一说绣凤又忍不住笑起来,她道:“就你会耍贫嘴,每天说那一大车话,也不觉得累。”泽远耸耸肩,笑道:“人生着嘴就是要说话的,不然生它干什么,要一天到晚憋着不说,倒委屈了它。” 慕琴忽然想起她曾经对云瑾说过,泽远口才这样好,将来追女孩子一定能讨人欢心。云瑾就不会这样,他永远都是那样木讷,笨笨的。她心里头倒盼望着云瑾能像泽远那样,有话就说出来,不要吞吞吐吐的,让人不痛快。可她转念一想若是云瑾真像泽远那样,她也未必喜欢他。爱情原本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每个人都是不可复制的,总有让人喜欢上的特点。 苏太太刚才还在心里内定了泽远,这会看到泽远这样子,便已经猜到他和绣凤的事情。心里不禁叹着气,仿佛真是失去了一件珍贵的东西,好像嫁人的不她女儿是她自己。大概做父母的都是这样吧,总喜欢自己决定儿女的事。 苏太太正想着,又听得泽远说道:“昨儿我听美国人说,他们那里有一种叫电视机的东西,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有人在里面。”泽远说着连手带脚地比划着,绣凤想了想,说道:“是不是一个小孩子蹲在里面呢。”泽远道:“不是,听美国人说,像电影一样,只不过不用在电影院里,放在家里就可以了。”绣凤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那电视机是怎样一种东西,她问道:“上海有吗?”泽远摇摇头,道:“那玩意在美国也是个稀罕物件,上海哪里能有。”他顿了顿,又笑道:“何必想那劳什子,你要有时间不如我们一起去看场电影吧。” 绣凤当着慕琴和苏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她嗔道:“谁要和你一起去,你又不正经了,看我回来告诉哥,要你好看。”泽远叹了口气,道:“不看就不看,这么凶巴巴的干吗。”慕琴听了笑道:“你们两个真是冤家,几辈子做成这么一对。”绣凤走过来一面打着慕琴,一面说道:“你又捉弄我,我今非得治治你。”慕琴躲到苏太太后面,笑道:“好妹妹,饶了好吧,再也不敢了。况我又没说什么,我给你做了这么个大媒,你背地里不知怎样欢喜,快想想如何谢我吧。” 绣凤听了,一头伏在苏太太身上,说道:“姨妈她这样欺负我,你不打她我是不依的。”苏太太忙搂着她的头,笑道:“你别信你姐姐的话,她逗你玩呢。”慕琴笑道:“你这妮子怎这样不知好歹,快找你的哥哥去吧。”绣凤便走上前去,要去抓她,笑骂道:“你自己的事还没闹清楚呢,还来说我,泽远都和我说了,不信你问他。” 绣凤转过头来找泽远,却已经走了,绣凤问小丫头:“周先生什么时候走的。”小丫头回道:“姑娘和姨太太说笑的时候就走了。”绣凤听了,心里倒有些失落,她是有些盼望泽远听到那些话的。 慕琴见绣凤呆住了,便笑道:“又想你的情哥哥了,真真羞死人了。”绣凤听了也不堪示弱,笑道:“你和那云瑾哥哥的事当我不知道,这会子又来说我,你才是不害臊。”慕琴听她说了这句话,顿时想起了云瑾,心里不禁叹起气来,便不再有耍闹的兴趣了。 绣凤见她低头不语,便已知她的心事,笑道:“真叫我说中了。”苏太太劝道:“好了,不要再闹了。”绣凤撅起嘴来,道:“姨妈真是偏心,到底是自家的女儿亲,真叫人心寒。”苏太太忙搂住她,笑道:“你这张嘴,真真不饶人。” 慕琴笑道:“这样凶的丫头谁敢娶你,羞羞羞。”绣凤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击她,便赌气去找泽远了。苏太太道:“你这孩子把她惹生气了,真不知道轻重。”慕琴笑道:“她不定是去找谁呢,我打小和她闹惯了,不妨事的。”苏太太道:“阿弥陀佛,但愿你一会见姨妈老实会,不要乱说话。” 珐琅自鸣钟报了九点,有小丫头进来报说:“老太太醒了,请姨太太和慕琴小姐过去说话。” 第十一章 苏家的院子很大,院子里长了法国梧桐,又高又大,漏了一地的碎太阳。路两旁种着冬青,叶子上翠生生的,映着太阳光。 潘老太太住在后院里的正中央的屋子,门前挂着蓝绸帘子,窗棂子上是新上的朱漆,远远地看来似乎有了些新鲜气儿。小丫头在前面打起来门帘子,苏太太和慕琴走进去。屋子里的阳光很充足,但却有一种压迫的阴暗感,杏黄朱红边的地衣散发着阵阵霉气——是很久以前的气味了。 潘老太太坐在榆木小圆桌旁吃着早饭,潘家大奶奶和二奶奶正伺候着。潘老太太看见苏太太和慕琴进来,便命小丫头去拿凳子。她这屋里只有一个凳子,是预备她自己做的,媳妇们只能在一旁站着。苏太太坐在小丫头搬来的凳子上,慕琴也跟着坐下,苏太太笑道:“姐姐身体还是这么硬朗,倒是我年纪这么许多,最近老是头疼的紧。” 苏太太这样夸她,潘老太太不免喜于形色,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人家说她身体好。潘老太太笑道:“我老太太虽然老了些,可还很注意这些的,一般小病我是不吃药的。”潘老太太吃了一口鸡汤,又道:“是药三分毒,我劝你也不要吃药。那些大夫最可恨,都是些骗人的。我老太太不吃药,这不也强壮的很。”苏太太恭维道:“我真羡慕姐姐的身体,您可真是多福多寿。” 慕琴听到她母亲这句话,憎恶的很,忽然又觉得有些可悲,想来都是为了她哥哥的婚事才这样屈膝。慕琴对潘老太太一点好感也没有,那老太太一张褐黄色的脸上,两只小眼珠不停地转,笑起来都能成眯成一条缝,一张三角嘴,稀稀疏疏地还剩下几颗牙齿,实在没有一点和蔼可亲的样子。 潘老太太连连摇头,笑道:“妹妹说笑了,我这身子骨也就这会还硬朗,再过个几年就垮下来了。”潘家大奶奶在一旁陪笑道:“老太太说笑了,您是老寿星,我们这些做小辈的还指望着您赐福呢。”潘老太太呵呵笑着,心里十分受用。苏太太也笑道:“是呀,将来姐姐您过寿的时候,我一定来沾沾你的福气,也让我享受几年。” 二奶奶在一旁听着,心里滴咕着:“不能让大奶奶一人出风头,老太太这样偏爱她,将来分家的时候我岂不要吃亏。”二奶奶主意打定了,笑着对苏太太笑道:“姨妈不知道,我们老太太身体还好着呢, 昨儿我陪老太太到院子里转了一圈,我走的脚都累了,老太太还是精神满满的,你说这不是比我们做小辈的身体还好吗。” 苏太太也附合着笑道:“姐姐这身体真真是好极了。”大奶奶哼了一声,心里冷笑道:“不要脸,就会谄媚。”她心里这样想着,嘴上确说道:“二奶奶说的对极了,老太太的身体可不是好极了吗,儿孙们巴不得要沾沾老太太的光。” 潘老太太笑道:“瞧瞧你们这一张张嘴,一个比一个厉害,像那猴儿似的。”苏太太乘机说道:“可不是吗,姐姐您这两个媳妇,那真是挑灯笼也难找。”潘老太太笑道:“快别夸她样,一个个的都快上天了。”大奶奶二奶奶齐声向苏太太道谢,苏太太仍然念叨着:“多好的媳妇。” 慕琴坐在她母亲旁边,她感到莫名的悲哀,有一种耻辱感爬满了她身上,像被繁茂的树藤缠绕着,裹得她透不过气来。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人,做人还可以这样没有尊严,而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生活,为了保住腔子里这口气而已。 潘老太太见慕琴一直坐在那不说话,便有些奇怪地问道:“这慕丫头怎么也不说话?”慕琴正出着神,并没有听到潘老太太的话。苏太太见状忙笑道:“慕丫头没见过世面,胆儿小,这会子想必是唬住了。”苏太太说着暗地里用手推了慕琴一把,慕琴正想着事情,被苏太太这一推吓了一跳,只当是要回去了,便站起来笑道:“姨妈,我们走了。” 几个人都被慕琴这一句话给怔住了,沉默了几秒钟,潘老太太笑道:“这孩子怎么了,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苏太太忙拉着慕琴坐下,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顽皮,跟姨妈扯起谎来。”慕琴仍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两只眼晴迷茫地看着苏太太,仿佛眼前这个人是陌生的。 苏太太连忙对慕琴说道:“姨妈方才问你怎么不说话,你这孩子莫不是傻了,不知道回答。”苏太太说完又对潘老太太笑道:“这孩子打小就有点傻气,如今大了还这样,真叫人操心。” 慕琴这才回过神来,她勉强笑道:“姨妈和妈都是长辈,长辈们说话,我一个小辈哪里敢插嘴。”慕琴这一番话原是有些激动地,她因对众人奉成潘老太太极为反感才说出这些话,然而潘老太太听了,却误以为她是知伦常,懂礼数的好女子。 潘老太太呷了一口茶,笑道:“真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女孩,不知可许了人家。”苏太太笑道:“还没呢,现在倒还不愁她。”潘老太太笑道:“这样好的孩子,谁家娶了可是福气。”苏太太笑道:“姐姐别夸她了,她要是有您两媳妇一半好,我就心满意足了。”潘老太太心里非常高兴,吩咐道:“翠环,去叫厨房做些奶油松饼送来。”翠环答应着去了,潘老太太笑道:“我家这个厨子是从南京请来的,点心做的地道,听说当年是给李鸿章府上做差的。正好今儿你们也来,一起尝尝他这手艺。” 苏太太笑道:“我们是没这样的福气吃的。”潘老太太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今儿一定让你们吃上。”慕琴听着她母亲和她姨妈说话,感觉完全不像是两姐妹,倒像是两国谈判,尔虞我诈,用尽心机。仿佛说每一句话都是带着暗藏的秘密,吃力的很。 隔了半晌,翠环端着一盘子奶油松饼进来,潘老太太笑着对苏太太和慕琴说道:“你们尝尝好吃不?”苏太太谦让道:“姐姐在这,哪里有我先吃的份。”潘老太太只得先拿了一块吃起来,苏太太和慕琴这才开始吃,潘老太太又对大奶奶说道:“你们两个也来尝尝。”大奶奶、二奶奶齐声道:“谢老太太赏。”俨然是一幅感激的模样,在这个层层设防的小圈子里,她就是皇上。 慕琴吃了一口,只觉得奶油太甜,已经没有松饼的味道。然而苏太太和大奶奶、二奶奶却齐声赞道:“真是天上美味,能吃上这一回死也情愿了。”潘老太太笑的合不拢嘴,她是喜欢甜的,哪怕是到腻,她这一生前半辈子咸过了,后半辈子总该是甜的。 苏太太见潘老太太心里高兴,便想着把正事说下,她道:“姐姐,我这次来带的了聘礼来,要不咱先紧着孩子的事。”潘老太太道:“唔,我倒这事给忘了,先紧着孩子们,咱们那些话以后再说。” 苏太太便吩咐人把聘礼抬进来,一连六个朱漆大箱子,潘老太太挨个看了,笑道:“礼倒是不少,想必破费了许多,都是至亲,何必这样客气,况你家现如今又不富裕了。”苏太太笑道:“话虽是这样说,但礼是少不得的,还请姐姐不要嫌弃礼薄。”潘老太太笑道:“差不多就行了,抬下去吧。” 大奶奶和二奶奶偷偷瞄了几眼,心里都暗自想道:“这样的礼也拿得出手,真不害臊。”从这以后,大奶奶、二奶奶对苏家便不向以前那样热了。 苏太太又坐了一会子,和潘老太太说了家常话,便道:“家里还有许多事要忙,不能紧着坐了。”潘老太太道:“是了,你家里必定很忙的,快些回去吧。”又命大奶奶去送送,苏太太告个辞,和慕琴一起走了。 第十二章 这一阵子郑太太总催着云瑾邀慕琴来家中坐坐,一直都因为工作的关糸没能去,恰巧礼拜六这一天,洋行里不太忙,云瑾轻轻地跟她说了一声:“今天去我家里坐坐吧,我妈说了好几天呢。” 慕琴心里下意识地有一点抵触,她隐隐约约地有些不太想去。然而她知道终究会有这一天的,她心里想着,她和他结了婚以后,一大家子势必要生活在一起,虽然是这样,她还是愿意拖到最后一刻再去。慕琴给家里挂了一通电话,苏太太听说是去郑家,欢喜的不得了,那样子恨不得立刻把女儿送去。 他们是下午放工以后去的,那天午后下了一点小雨,这会天刚刚放晴,远处的云像是要变做晚霞——有些红的意思了。 云瑾的家里因为她要来的缘故,是早已准备好了的,隔着很远就看见他家的伙计何三在门口张望着,一看到他们俩马上跑进屋里,大约是向郑先生禀报去。 慕琴和云瑾在二楼客厅里坐了一会,他父母大概要精心打扮一下,第一见面是很隆重的。 郑家的客厅里是一堂旧红木家具,墙上挂着几幅字,有陶渊明的诗,也有几篇奏疏,使人分不清他父亲是喜欢出世,还是隐世。条几上,高几上,有几只青花瓷器,蒙着一层薄薄地纱——是好长时间地灰尘了。 茶几上放着一碗新上来的茶,有热腾腾地气冒出来,云瑾笑着让她喝茶,慕琴摇摇头,微笑着对他说:“我不渴。”云瑾笑道:“你到别人家里去做客,总不能渴着去吧,人家送上茶来也不一定要喝干净,这原本就是礼貌性地东西。”慕琴道:“我不愿意喝,你总不能勉强我,也没有一定要喝的道理。” 夕阳的余光从窗子上点点滴滴地透了进来,映在红木家具上是桔红,透着些神秘,映在人脸上是昏红——有些要睡了的感觉。 隔了一会他父母才进来,郑太太笑着说道:“这位就是苏小姐了吧,我们云瑾经常向我说到你。”郑太太一身簇新的苹果绿旗袍,脸上施了很多脂粉,一对出嫁时带过来的金耳环颤颤地晃个不停,很是引人注目。 慕琴微笑着向她问了好,又向郑先生问了好,郑先生还是一袭长衫,不过这次换了件绸的,有些皱褶,大约是放在箱子里时间长的原故。 他家向来是旧式的传统,只有云瑾因为工作的原故穿着西装,郑太太一直都很关心他的前途。虽然郑先生一再表示,中国人要装中国衣裳,然而郑太太总是以未前程为由反驳他,郑先生虽然尚古,但是他这种性情若和儿子的前程比起来,还是微不足道的。 慕琴坐下来以后,郑太太又笑着说:“你们那个洋行生意很好吧,看你们工作这样辛苦就知道,每天都回来的这么晚,也就是在洋行里,换了别的地方我是不依的。”慕琴笑道:“就只这一阵子忙,因为要和英国人做生意,赶着要忙一些事情。”郑太太道:“这洋人是一天也不消停,也不知道中国哪里就这样好,他们英国就没有生意可做么?说来说去都是中国人软弱。” 郑先生在一旁听到了,说道:“你懂什么,他英国的再好总归是自家的,做来做去还是赚自家人的钱,有什么意思?在中国,那赚的是中国的钱,不一样。”郑太太立即反击道:“你懂,你懂你去英国做呀,也没见你有多大本事!这么个小杂货铺你都开不了,更别说去英国了。”郑先生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辩解道:“我是生不逢世,要生在康乾盛世,指不定封侯拜相呢。” 云瑾见状连忙上去劝解着,慕琴在一旁坐立不安,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遇到这种情况让她很是为难。郑太太冷笑道:“没有能耐就别说大话,没的让人恶心,当着客人的面也不怕人家笑话。”郑先生气的拂袖而去,那怒气冲冲的样子直要把房顶掀开。他们吵了不知有多少次,每一次的结果都不尽相同,郑太太永远占着上风。 郑太太对慕琴笑道:“苏小姐你不要介意,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慕琴笑道:“没有。”郑太太道:“苏小姐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有涵养,不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慕琴道:“伯母,您说笑了,人总有喜怒哀乐的。”郑太太仿佛突然找到了台阶可以下,她连连道:“对,总有喜怒哀乐的,苏小姐真是识大体。”她口中不停赞着慕琴,眼晴却偷偷地打量着她。郑太太心里想道:“这苏小姐长的还可以,只是衣裳旧了些,不知是不是家道穷了。”然而女人看女人总是有一点挑剔的,她又是在选媳妇,可以想像她那种还可以是什么样子。 慕琴那天穿着一件去年做的软缎旗袍,倒也还不落时,只是袖子边上洗白了些。她家里原是有几件好衣裳的,只是近来她家拮据的很,一般不做新衣裳,因此这几件好衣裳,轻易就舍不得穿出来了。 郑太太笑着说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学着西派作风,苏小姐还是这样有涵养,真是难得。”她顿了一顿,又说道:“我们云瑾也是知礼数的好孩子,你别看他穿着西派的衣裳,脑子里还是中国的东西。”郑太太仿佛唯恐慕琴不知道她儿子的好处,像推销商品一样说给她听。 慕琴笑道:“西派作风固然好,但中国风也不一定要抛弃,总可以共存的。”云瑾笑道:“你穿上西式的衣裳的样子,我是想象不出来的。”慕琴道:“我是从没穿过那一类的衣裳,大约我自己也不晓得会是什么样子。”云瑾道:“改天不如试试。”慕琴正要回答,郑太太抢着接口道:“还是这样好,苏小姐不要信他的。” 从楼下传来郑先生的声音,隔着一层楼,有些遥远而沧桑。郑太太听着也不禁有些难受,云瑾说道:“去吃饭吧。” 饭席摆在楼下的厅堂里,满满一桌子,是特意去饭馆叫的。郑先生笑道:“都是些家常小菜,苏小姐不要见怪。”慕琴笑道:“老伯您太客气了。”大家才坐下来,吃了口饭,郑太太又笑道:“苏小姐,你尝尝这荷叶粉蒸肉,这是会香楼的招牌菜。” 郑太太这样客气让慕琴有些不太习惯,她母亲是从来不这样的,她忽然有一种家的感觉,她觉得好像自己是郑家的女儿。郑太太吃饭并不只顾着自己,全家上来都能照顾的到,她忙的不亦乐乎,仿佛人家都是要她给挟菜似的。 吃过饭,大家在客厅里坐着说话,郑太太忽然问道:“听说洋行的经理是苏小姐的亲戚。”慕琴道:“是我表哥。”慕琴忽然之间有一种悲哀的感觉,郑太太此时像极了苏太太,她说这一句话必定是有深意的。 郑太太笑呵呵地道“那就是一家人了,苏小姐果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潘家也你们的亲戚。”慕琴冷冷地道:“只是亲戚而已。”郑先生听了,摇头晃脑地说道:“潘家是上海的大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苏小姐和他家是亲戚,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慕琴心里厌恶极了,她觉得郑先生这番话的意思是,他们和她吃饭,是为了接近潘家,而她不过是中间的跳板。郑先生又道:“这一阵子的时局乱的很,天下是要大乱了。”云瑾道:“哪里就有您说的那么严重。”郑先生站起身来,一面踱着步,一面继续说道:“日本人这样猖狂,到现在也没人收拾,久后定为大患。” 郑先生大谈时局,他爱读《三国》,尤其喜欢诸葛亮,分析起来总不免要学下诸葛亮的语气。郑先生对自己的分析颇为自信,他摇摇头走到窗子前,叹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由不得人。” 郑先生分析完国家大事,沉默了一会,大家也随他沉默了一会。郑太太忽然觉得,平日里他说话让人厌烦,可要是一时听不见了,心里却又是空落落的。郑太太与郑先生结婚这么多年,磕磕碰碰不知有多少次,郑太太却从没想过要离婚,因为她知道,第二天早上一定会好的。 云瑾很安静地坐在一旁,他想着心事,他曾经无数次幻想着慕琴来到他家里地情景,现在她来了,他倒有一点点失落,或者说她就快走了。就是这样,期待了很长时间地事情,在这短短地时间内就要完成,心里总是有些不甘的。 隔了一会,郑太太打破沉默,她自言自语地道:“噢,对了,我去拿些栗子粉蛋糕给你们吃。”郑太太很快端来一盘栗子粉蛋糕,慕琴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的,潘老太太也是爱吃栗子粉蛋糕,这一切多么相似呀。她又想起她母亲对潘老太太那种奉成的样子,心里十分痛苦,转念又想到,像郑家这样,她母亲必然是不会那样了。她心里稍稍宽慰了些。 又坐了一会,慕琴便要回去。郑太太让云瑾去送她,郑太太完全是多此一举,她便不嘱咐,云瑾也是要去的。 第十三章 外面天是暗青色,淡白的大半个月亮挂在上面,还没有圆,也许快了吧。 云瑾忽然提议去外白渡桥,慕琴本来是要拒绝的,然而云瑾的那一双眼晴让她改变了初衷。对他和她来说,那真是一双少有的充满勇气与激情的眼晴,是爱情的力量吧。 月光洒在苏州河的水里,有一种滟滟的样子,水面上浮起淡青地薄雾,像一层轻纱笼罩在上面,仿佛是轻轻睡着了。岸边丛生的花草在月光下像雪珠一样洁白,至少在此刻,它们还是一尘不染的。外白渡桥的钢筋架子上映着暗暗的月光,有参差的斑驳的影子,淡淡的铁锈是岁月雕啄的痕迹,依稀还可见得当年的风雨。桥边的铭牌上赫然刻着一九零七年竣工。 慕琴站在外白渡桥上,迎着微凉的潮风,这一刻上海仿佛睡着了,只有风轻轻地吹过,像妈妈在抚摸熟睡的儿子。慕琴道:“我忽然想到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我们头上的月亮,虽然不圆,到底还是他看过的那个,只是如今月亮依旧,故人却早已不在。”云瑾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张若虚都能想通,我们又何必替古人担扰。” 慕琴顿了一顿,笑道:“是了,我倒是多此一举。”云瑾笑道:“那倒也不是,可我总觉得这样感叹,未免太颓丧了些,总还是要生活的。”慕琴道:“没看出来你还是这样经济的,却不知道是不是小气。”云瑾笑道:“经济也不一定要小气呀,也可以大气呢。”慕琴笑道:“唔,那可真是我小看你了。” 云瑾并不接她的话,他说道:“我今天真是很高兴。”慕琴倒沉默了一会,半晌她说道:“为什么高兴?”云瑾道:“因为你能去我家,我原来想了好多次你去我家时的情景,可真到了这一天,却跟我想的又不太一样。” 慕琴笑道:“哪里不一样?”云瑾笑道:“我原来想着你来到我家,一定拘束的很,我到时免不了要帮着你说话,可是今天你一点也不拘束,反而比我还要放的开,我差点以为这里是你家呢。”慕琴听完他的话并没说什么,云瑾以为她生气了,又隔了一会听见她自言自语地噗嗤一笑,他才放心了。 外白渡桥后面的“百老汇”大厦上,零零散散地有几窗灯光透出来,在暗夜的上海显得有些孤寂,月光打在上面,更增加了一层沧桑的色彩。 云瑾故意问道:“你今天不高兴吗?”他大约实是找不出话来说了,若这时就散了,又有些舍不得。慕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云瑾道:“那你怎么不说话?分明是不高兴了。”慕琴笑道:“我不说话,你这会子和谁说话呢。”云瑾笑道:“那倒也是,不过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说话这样少。” 慕琴反问道:“你怎么不说你说话多,却来说我说话少。”云瑾笑道:“那倒是我的不是了。”他笑着看她的脸,她脸上留着浅浅的笑,云瑾忽然想吻她。 他吻她了,她没有躲避,他能感觉她的身体有些发抖。云瑾道:“我是不是太轻浮了。”她不回答,他们就这样靠在一起,他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云瑾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是的,这一刻,上海的姹紫嫣红为他们绽放,尽管只有很短很短。 隔了一会,慕琴问他:“你喜欢我吗?”云瑾又抱紧了她,她身上有一种清悠但不浓烈的香,云瑾道:“我喜欢你。”他的声音带着分不清是颤抖还是激动的因素,像小虫子一样痒痒地钻进她耳朵里,心也是痒痒的。他爱她,她也爱他。 平静地苏州河听不到一点水流动的声音,映着月光简直像块白绸子。云瑾靠在钢架子上,慕琴也随他靠在上面,他握着她的手。云瑾道:“现在我只想着和你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其它的都不管了。”慕琴道:“一辈子说远不远,说近很快就过去了。”云瑾道:“所以我只想和你这样过一辈子,就这样死了我也心甘情愿了。”他顿了顿,又笑道:“我这样很自私吧。”慕琴道:“人都是自私的,只不过你这一种不太好实现。”云瑾忽然像失去了什么,叹了口气,道:“只怕你是不愿意去做,也许——你还恋着别人。” 慕琴挣脱了他的手,她道:“你既这样不相信我,还说这些做什么。”云瑾又握紧了她的手,道:“我又哪里不相信你,你何苦这样呢。”慕琴道:“你刚才那些话,分明是不相信我,你几时看到我恋着别人了。”云瑾笑道:“我几时也没有看见,不过是我猜的罢了。” 慕琴听到他这话,又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云瑾听见她笑了,又道:“你只当我说个笑话就好了,要是放在心上又会烦闷许久。”慕琴嗔道:“你又自作多情,我为什么要烦闷。”她这样说着,心里却是甜丝丝的,是爱情吧。云瑾笑道:“我这个人自作多情就这一次,不愿意改,也不想改了,我想等我们都老了,再来回想这些事情,岂不有很多乐趣。” 慕琴白了他一眼,笑道:“又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谁要跟你在一起。”云瑾笑道:“刚才可是月亮作证了的,你怎么可以反悔。”慕琴道:“月亮作证你去和月亮过一辈子吧。”云瑾道:“那是不成的,月亮是够不着的,我不要那么远的,我只要抓住你的手就好了。”慕琴又一次忍不住笑了出来,她道:“你真是个笨笨的人。”云瑾道:“笨又不是坏事,比奸诈不知要好了多少倍。” 慕琴转过身去,仍然靠着钢架子,她道:“我心里很高兴了,却不知为什么,另有一点小小的哀愁。”苏州河平静的很,夜风吹过来,人也是冷静。云瑾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不高兴的。”慕琴忽然有些烦躁,她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什么,我是莫名奇妙的哀愁,我想今夜固然美好,只是隐隐约约地担忧明天的状况,明天——会怎么样?” 云瑾握紧她的手,他道:“你不要这样担心了,明天我们还是要见面的,一切都会如故的,我会消除你这种担忧的。”慕琴道:“我也不懂得自己,我这样想究竟是为什么,说来也是可笑。”云瑾道:“我倒不觉得可笑,你这样说连我也没有安全感了。”他自顾呵呵笑着。 云瑾道:“我们去那边走走。”慕琴跟着他一起去,时间还早呢。慕琴叹道:“我哥哥结婚以后,家里就显得空落落的,以前他在也不怎么觉得他重要,可忽然这样一走,就显出来了。”云瑾知道自从她哥哥结了婚以后,就搬出去住了,她妹妹又在学校里住,她在家里一定是很寂寞的。云瑾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便又问她:“你哥哥结婚的时候一定很风光了吧,你嫂子又是潘家的四小姐。” 慕琴道:“外人看着是很风光,其中艰辛只有自己体会了。”云瑾听这话就已经知道事情并不顺利,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了?”慕琴抬起头来看了看月亮,道:“我哥哥新婚的房子是租的,先前我嫂子并不知道,后来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大吵大闹不依不饶的。” 云瑾心里惊了一声,她哥哥才结婚就遇到这样的事,以后的日子不知要怎样过了。 慕琴继续说道:“我嫂子闹到我妈那里,我妈劝她也不听,她回娘家了。”她叹了口气,又道:“嫂子是潘家的四小姐不假,可她是个庶出的,她娘早已经死了,潘家只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能再管了。”云瑾道:“那她岂不是伤心死了。”慕琴点点头,又道:“嫂子回到家里只是一个劲地哭,我哥哥好容易才把她劝好了,他们这一桩婚姻原本就不是自己定的,现在却要自己来尝苦果。”云瑾叹道:“这样的婚姻不要也罢。” 慕琴道:“我哥哥结婚的时候我妈当了家里的古董,买了一颗钻戒。”云瑾笑道:“我是没有钱给你钻戒的。”他自言自语地又说道:“也说不定,那时我发达了,一定要给你买的。”慕琴轻轻地笑道:“人们总是喜欢用钻石这一类珍贵、耐久的东西,来固定脆弱的感情,假使两个人真心相爱,又何必多此一举。便如我哥哥这样,钻戒也没有固定好感情。”云瑾道:“那倒是了,以前没有钻戒也是有天长地久的,现在有了它,却又生了好多的怨妇,它成了交换青春的东西。”慕琴叹道:“两个人在一起原本就是千载难逢的巧合,需要互相珍惜的。像你说的那样,感情成了可以出卖的东西,人没有了感情,岂不成了傀儡。” 云瑾看看表,已经八点钟了,便要送她回去。慕琴回过头来十分留恋的看了一眼外白渡桥,苏州河依然静静地淌着,月亮像罩了层纱——朦胧起来。他们穿过那一条弄堂已经到了慕琴的家,他对她说:“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慕琴把头靠在他胸口,他的心跳的很厉害,她转身走了。到了家门口,又回过头望望,他还站在那里,她对他笑了笑,进去了。云瑾站着愣了一会,才转身回去,他也是笑着的。 第十四章 苏太太正坐在沙发上绣一只手帕面子,看见慕琴进来咦了一声,笑道:“这么早就回来了?郑先生呢?没送你回来?”她一连三个问题,让慕琴有些不安,究竟是哪里不安,她也说不上来。慕琴道:“他到门口就回去了。” 苏太太脸露出失望的表情,在昏黄的灯光映衬下,又有些落寞,让人联想起黄脸婆这一类的词汇。她自己喃喃道:“怎么不进来坐坐,我倒是想和郑先生聊聊呢。”慕琴以为她母亲是冲着她说,她回答说:“不清楚。”慕琴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天花顶上的一盏灯,望久了便有些炫晕的感觉,分不清是在哪里了。 苏太太继续绣着手帕面子,她家虽然不至于到买不起手帕的地步,但是新近她哥哥结婚,花掉了不少积蓄,因此苏太太便自己动手,也省下一些钱。慕琴坐了一会,并没有看到苏先生,便问道:“爸爸呢?”苏太太低着头沉沉地说了句:“刚打电话来说,要加一会班。也不知是不是他那个上司故意在整他,你爸爸这个人就是心眼直,又不会说话,难免冲撞了人。” 慕琴道:“爸爸不是刚从天津回来吗?那上司也未免太过份了,为什么不去投诉他。”苏太太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叹口气,说道:“你这孩子真是天真,哪里有你想的那样简单,这里面勾心斗角多着呢,要是告了他,以后还怎么在那里工作。说到底还是家里失了势,要不然堂堂苏家大少爷,怎能出去给别人打工,说出来让人笑话。” 苏太太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通话,追忆着昔日的辉煌,慕琴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听到她母亲这样说了。她是向往过去的,也心甘情愿活在过去里,每当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她母亲只要想一想当年的好日子,马上就会眉开眼笑,然后兴致冲冲地讲给别人听,多半是佣人陈妈——她耳朵有些背。 慕琴正要说话,她母亲忽然想起些事来,不等慕琴开口,便又问道:“你在外面吃了饭没有?”慕琴道:“吃过了,在郑先生家里。”她母亲听了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笑道:“唔,是在郑先生家里吃的,他父母你见了吗?”慕琴听她母亲这话,便知道她母亲又要往那上面谈,她现在很是反感这一类的话题。 慕琴冷冷地说道:“见过了。”苏太太仍然兴致不减,她笑道:“他父母好吗?”慕琴忽然感到好笑,她说道:“他父母好不好我怎么知道。”苏太太道:“你看着怎么样?”慕琴道:“看不出来,哪里见得一面就知道好坏。”她母亲有些絮叨地说道:“你这孩子,长这么大了,一点脑子也没有……”慕琴不耐烦地打断她母亲的话,道:“妈你不要说了,这些事都还头脑呢。” 她母亲一声不响地绣着手帕子,隔了一会,又叫道:“陈妈,把点心端上来。”那陈妈大概睡了,叫了好久才起来,披着一件灰旧衣服,趿着拖鞋就出来了。她耳朵原有些背,又在睡梦之间,只囫囵地听见有人叫,像是太太的声音。她走到客厅里,问道:“太太有事吗?” 苏太太也是刚受了慕琴的那一句话,心情不好,便大声对她喊道:“我叫你去端点心,你聋了,不能做明天就走!”陈妈委屈地道:“我已经睡下了。”苏太太咬着牙骂道:“谁叫你睡的那么死,我当你死在床上面了,还不快去端点心。” 陈妈转过身走向厨房,她心里十分不平,忿忿的很,一面走,一面小声嘀咕着:“几个月都不发工钱,还这样凶,上辈子不知是做什么的——饿死鬼投胎。”她从厨房里端着一盘点心走出来,恰巧那小少爷振威也从屋里出来,正看见她端着一盘点心。他是刚才陈妈起来的时候动静大闹醒的,孩子小,本来觉就不深。 振威跟上前去拉着陈妈的腿,嚷着要吃点心,陈妈忙用一只手推他,边推边小声说道:“这是给太太吃的,你不要胡闹了,小心又要挨骂。”振威果然被吓住了,丢开陈妈的腿独自跑回屋里。 陈妈把点心放在橡木小圆桌上,又自回去睡了。振威已经钻进被窝里,陈妈笑嘻嘻地叫他:“小少爷,看我给你拿什么来了。”她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块马蹄糕,振威见了马蹄糕忙欢喜地接过来吃。陈妈叹了口气,又脱掉衣服上床,也不敢睡熟,怕苏太太又叫她,迷迷糊糊地却又睡着了。 客厅里苏太太笑道:“霞飞路的马蹄糕还是不错的,到底是南边人手艺好。喏,你尝尝。”慕琴摇摇头,道:“刚吃太多了,不想吃了。”苏太太又笑道:“外面的果然比家里的好吃。”慕琴皱着眉头,道:“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的事情不用你管。”苏太太笑嘻嘻地说道:“我是你娘,我不管谁管,难道你还不认我了不成。”苏太太这样厚下脸皮,慕琴也拿她没有办法,她正要起身上楼去,又听得她母亲说道:“俗话说得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总不能一辈子守在家里,早晚都要嫁的。” 她听到她母亲这一番话,心里也陷入了沉思,究竟结婚对于她已经不是很遥远了,可她心里还是有一些抵触,结过婚就像潘家的少奶奶那样,想想都觉得可怕。正是有这一种心里,她只愿意去恋爱,也许在某种范围内她也愿意去讨论婚姻的问题,可那也是许久的事,现在不着急。 她又一声不响地坐在沙发上,好像什么都没见似的。 她母亲望望她,觉着没什么事,又继续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古就定的理,没人会笑话。”她母亲说上这样一大串话,试图打动慕琴的心,她以为慕琴只是有些害羞罢了。 慕琴依旧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然而她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搅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说是这样说。可云瑾还没有向她求婚,她一个姑娘家又怎好去开口,这些事都不能想,一想起来就头疼。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慕琴被她母亲这样一说,心里乱得很,站起身来也不言语,直接上了二楼。 楼下苏太太还在绣着手帕子,她似乎也有些困了,眼晴似睁似闭的。过了半晌,苏先生回来了,苏太太打着哈欠,道:“怎么到这才回来,我都困死了。”苏先生一脸疲惫地样子,他道:“别提了,又是有一通忙了,才刚从外埠传来的汇总,明天还得加班做。”苏太太抱怨道:“人家银行都是按点下班,你们那倒好,天天加班,这哪里是银行,连小铺子也不如。” 苏先生坐下来喝口水,道:“不一样,我们是私人开的,比不得那些银行,财大气粗。”苏太太一面又继续绣着手帕子,一面说道:“你加班也是不讨好,你那上司也不喜欢,也没有多一分薪水。”苏先生仰头靠在沙发上,叹道:“这年头,能有这样的工作已经不错了。”苏太太道:“你什么时候发薪水,家里又快断粮了。” 苏先生两只手捂住脸,好像要逃避这一切,他道:“怎么一年到头都是这样,存不下一点钱吗?”苏太太冷笑道:“亏你还好意思说,上个月你儿子结婚不是钱?佣人的薪水不用付?”她这一顿说把苏先生打击得一点信心没有,他叹道:“这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了,要是再能有古懂卖就好了。” 苏太太听他这句话,心思一动,道:“倒是还有一件生财的事,只是麻烦些。”苏太太道:“什么事,有钱赚还嫌麻烦么。”苏太太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坐到他身边,神神秘秘地说道:“上次来咱们家的郑先生你也见过了,你觉得他怎么样?”苏先生似乎有些明白了,他道:“你的意思是——”他用手指了指楼上,苏太太道:“正是,要是郑先生娶慕琴的话,我们会有一大笔彩礼可收,潘家那里也是少不了的。” 苏先生道:“这主意好是好,可是慕琴和那郑先生也才开始,那里有这么快。”苏太太觉得她丈夫实在蠢得很,一点头脑也没有,她没好气地道:“你这死脑筋,注定要穷一辈子,他们俩是才开始,我们可以劝他们早结婚呀。我刚刚已经和慕琴说了这事。”苏先生听她这样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也顾不得和她拌嘴,便问道:“是吗?慕琴怎么说的。” 苏太太得意洋洋地说道:“慕琴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我看她那样子,已经有些心动了,这会子说不定正在楼上想着呢。”苏先生忧心重重地道:“若是想的通就好,若是想不通又要费一番功夫。”苏太太哼了一声,道:“费不费功夫,你也操不上心,反正都是我的事,哪天累死我看你这一大家子怎么办。”苏先生嘿嘿干笑了两声,违心地道:“娶上你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他说着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楼上慕琴仍然难以入睡,她母亲的话总在她耳边响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莫明其妙想着。她起身走到窗子前,隔着很远的地方似乎看见了外白渡桥,想定睛看清楚些却又不见了,“百老汇”大厦的灯光已经灭了,看不清——都是黑糊糊的一片。 第十五章 天进了五月忽然变的燥热起来,催着人换上夏天的衣裳,这天是周末,慕琴在二楼房间里,把穿了一冬的衣裳拿出来晾潮气。透过玻璃窗看见绣凤从马路拐进弄堂里,慕琴打开窗子,冲她喊道:“你怎么来了?”绣凤穿着一件湖绿缎子短袖旗袍,听到慕琴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笑道:“来看看你不行呀。”慕琴从窗子里探出头来,笑道:“大小姐光临,寒舍蓬荜生辉。”绣凤笑道:“你还说我,你那张嘴才是不饶人的,快下来。” 慕琴下楼去给绣凤开了门,她家的院子里养着呱呱追人的大白鹅,是苏太太留着腊月里吃的。绣凤一脚踏进院子里,有一只不怎么识趣的大白鹅跑过来啄她的腿,绣凤是从小顽皮惯了的,这会子看见大白鹅来惹她,一抬脚踢到鹅身上,那大白鹅自讨没趣,尖叫着煽着翅膀子逃走了。 慕琴在一旁抿着嘴笑道:“你这人真可恶,连我们家的动物也不放过,就是报复我也不能这样呀。”绣凤哼了一声,道:“谁叫你们家的动物‘鹅眼看人低’,活该它倒霉。”慕琴笑道:“没礼数的女子,看将来谁敢要你。”绣凤笑道:“自有人要,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慕琴笑道:“那人便是周君,泽远也。” 正说笑间,苏太太从里面走出来,一见绣凤便亲热地上前嘘寒问暖,慕琴对她母亲这样子很是不满,她咳嗽了一声,道:“妈,快让人家进屋坐呀。”苏太太笑道:“看我都老糊涂了,快屋里坐。” 虽然天气热的很,苏家的客厅里却还是沉闷的旧空气,不怎么感觉热,窗子上挂着薄纱窗帘,阳光依旧被隔在外面。 绣凤刚在客厅里坐下,苏太太就对陈妈喊道:“陈妈,去拿些松子糖来。”陈妈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个小花磁罐,苏太太笑道:“这里比不得你们府上,将就着吃点松子糖吧。”绣凤笑道:“姨妈太客气了,我在家里也常吃这种糖的。”苏太太道:“那就多吃些。”慕琴道:“糖吃多了会胖的,况且对牙齿也不好。”苏太太很不以为然地对绣凤说道:“别信她胡说,哪里有吃糖会胖的理,她吃糖也不少,也没见胖过,净来唬弄我。” 慕琴道:“你不信算了,当我没说。”绣凤笑道:“你也来吃。”慕琴道:“我不吃,我怕胖,你大小姐不用担心,我可要拈量着。”她顿了顿,又道:“妈,你快去忙你的吧,我们姐妹说会话。”苏太太道:“这是什么话,我又没捂着你的嘴。”慕琴笑道:“你在这里我们太拘束。”苏太太笑道:“小小年纪,装神弄鬼的。”说着就起身去忙她手上的事情。 看着苏太太上了二楼,绣凤对她小声说道:“外面天气好,我们出去玩吧。”慕琴道:“我不去,好不容易有了个休息日。”绣凤又坐近了些,对她说道:“去吧,我们找泽远一起去。”慕琴笑道:“原来闹了半天我是个晃子,你们两人风花雪月,我在一旁岂不碍事的很,我还是不去了。” 绣凤一面摇着她的手臂,一面笑道:“好姐姐,你去吧,我是不知道泽远家在哪的。”慕琴笑道:“那就去不成了,我也不知道他家在哪。”绣凤笑道:“可是云瑾哥哥知道呀,我们邀上他一起去,也省得你孤单了。” 慕琴故意皱着眉道:“原来你早算计好了,我偏不去。”说着就要起身上楼,绣凤见状忙拉住她,口中央求道:“好姐姐,你就当成全我吧。”慕琴笑了笑,装做很为难的样子,半晌才道:“好吧,就当我发慈悲了,成全你们这一回。” 慕琴去二楼换了一件衣裳,绣凤说不好看,慕琴便道:“就这一件今年做的,再说又不是去相亲,穿那么好看干吗。”绣凤一本正经地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漂亮的衣服虽然不能让丑女人变美丽,却能让美丽的女人更加美丽。你难道不想让云瑾哥哥眼前一亮吗?” 慕琴笑道:“就你这小妮子心眼多,也不知是跟谁学的。”绣凤道:“非也非也,对美丽的倾向是女人天生注定的,对于你,我只能很遗憾地说,你先天就没有审美观。”慕琴笑道:“肯定又是泽远教你的这一套,回头我定找他算账去。” 慕琴又回到二楼换衣裳,挑来挑去,总觉得有些不合适,镜子里的人仿佛是和她过不去,往日里看着很漂亮的衣服,今天却显着土里土气。最后绣凤帮她选了一件孔雀蓝的旗袍,那还是去年做的,可绣凤说新潮些,慕琴便听了她的话换了那一件。 慕琴换好衣裳,便去给云瑾挂了一通电话,约好了在他家前面的弄堂相见。 苏太太在里间听到了慕琴打电话,便已知道了她们的事情,可她还是装做不知道。苏太太叮嘱道:“外面乱,可注意点。”绣凤笑着答应,苏太太又道:“以后常来玩。”慕琴接口笑道:“可别,我们家庙小,装不了这大神。”苏太太笑道:“别信你姐姐胡说,姨妈欢迎你来。” 外面阳光充足的很,淡蓝的天上飘着几朵浮云,像是盹着了,都随风动着。隔着很远就看见云瑾一个人在弄堂里站着,他旁边便有一枝不知是谁放在那里的拖把,绣凤看见了对她眨眨眼,笑道:“还真是绝配。”她这话含沙射影地说出来,慕琴有些不好意思,她低声道“就你话多,你再乱说,我不去了。” 云瑾刚理了头发,显得十分精神,然而慕琴看到他的时候,几乎是不认得他了。究竟是否好看些倒也说不出来,不过她还是喜欢他平常的样子,不喜欢有一点点变动。 云瑾同她们俩一起走在铺满阳光的青石路上,泽远家离这里并不远,只是偏僻些,很有一种曲径通幽的感觉。云瑾只来过一次,记得他家是新式里弄,住在三楼。然而云瑾的记忆与现实有一点出入,他们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泽远的家。 泽远正在家里睡觉,绣凤抱怨道:“你可真清闲,我们在外面找了好一圈,都快累死了。”他家里就他一个,他父母都是基督徒,一大早就到教堂做礼拜去了。他家完全是西式作风,客厅的墙上挂着法国的油画,和一幅天主像,因为房子空间太小,客厅里放了很多东西,有一架他母亲钟爱的钢琴就放在这里。 绣凤很惊喜地看着钢琴,她不会弹,便用一只手指胡乱按着,不知所云的音调一个接一个蹦出来,扰的人心烦。慕琴皱着眉头,道:“你不要弹了,我们还想多活几年呢。”绣凤被她这样一说,心里就不大有弹的兴致了,她气鼓鼓地道:“又打击我,一个音乐天才就这样被扼杀了。“ 慕琴笑道:“这一准是泽远教的,你看你,把我妹妹都教成什么样了。”泽远正在梳头发,他笑道:“我可从来没教过她这些,你别冤枉我。”慕琴道:“你不用抵赖,总之跑不了你。”泽远习惯性地耸耸肩,做出一幅无所谓的样子。 云瑾走到阳台前,看看天气,又道:“这么好的天气不拍几张照片就太可惜了。”泽远道:“我去借照相机,我们隔壁的查理先生那有,我和他熟。”泽远果然借来了一部照相机,几个人在他家里就先拍了几张,绣凤有一张是坐在钢琴旁的,像是在弹钢琴的样子,却没有曲谱,让人对她更加另眼相看——不用谱子也能弹。 泽远提议去静安寺拍几张,他道:“那儿的白玉兰已经开花了,而且静安寺的风景是不错的。”绣凤很赞同他的意见,她已经有点马首是瞻的意味了,慕琴想了想,道:“今天礼拜天,去的人一定很多,再好的风景人多了,就成了煞风景,人挤人的不知能不能拍成。”泽远笑道:“哪有你说的那样严重,我们去瞧瞧,若是不好,还可以去别的地方。”云瑾在阳台上接口道:“要去就快点吧,再过一会太阳就毒起来了。”泽远笑道:“咦,你终于说话了,我只当你能一直沉默下去呢。”慕琴笑道:“你以为人家都像你那样精明,总还有老实人呢。”泽远只是笑,绣凤也笑,她又坐到那架钢琴旁,用一只手指胡乱按了起来,不知是心烦的慌,还是想着什么事。 泽远笑道:“咱们中午去哪里吃呢?要是你们没有定的话,就去赫德路的那一家西餐馆,我请你们。”云瑾道:“怎么今天这样客气?”泽远道:“应该的,绣凤是难得出来一次,我当然要做个东。”慕琴笑道:“原来你是另有所图,我只当你是请我们呢。”泽远笑道:“一起请了,你们也要去的,吃过饭我们去先施百货买东西。”云瑾道:“你发薪水了吗?“泽远朝绣凤那里努努嘴,笑道:”陪她去买点东西,难得出来一次嘛。”慕琴便笑道:“你们俩定然是商量好的,不然怎么计划的这样周详。”泽远很无辜地道:“哪有呀,我只是觉得她应该也是这个意思。”他这个人总是喜欢去揣测别人的意思,然后代人家去说话,这样一个习惯有了好些年,也不知是好是坏,他自己也还不知道呢。 泽远换好了衣裳,他们就去静安寺了。几个人借了泽远邻居家的汽车,他们坐的那一种汽车的车厢很小,十足的美国老爷车,一路磕磕拌拌的,泽远皱着眉头,苦笑道:“都说美国货好,怎么我们偏遇上这样的。”云瑾道:“这是过了时的。”绣凤倒是嘻嘻哈哈地,兴致一直很好,也许是在家里待久了的缘故,一遇到外面的空气,也不论别的什么,只觉得总比家里好。 第十六章 他们到静安寺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到了十点钟,虽然是礼拜天,人却不多,稀稀拉拉地声音,颇有一种繁华散尽了的感觉。从汽车上下来,绣凤就和慕琴走在前面唧唧哝浓地不知在说些什么,泽远因为绣凤不理他的缘故有些失落的感觉,也不像往日里那样健谈了,一时倒冷清了许多。 或许是受了外面街上的感染,那一天寺里的香火也冷清的很,他们进去以后只有寥寥几个僧人在打扫寺院,偶尔有香客进来,也是沉肃异常。几只麻雀地鸣叫在偌大的寺院里空荡荡地传响,仿佛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回音一层一层的,让人生起哀转久绝那一类的感想。寺院里的树木成阴,冷不丁地有风吹过来,倒感觉有些凉。 大雄宝殿后面的三圣殿前栽着几株白玉兰,开着极大的花,在这一片黄与绿中,是十分醒目的。他们在那树下拍了好多张照片,起先都是高高兴兴的,后来泽远和慕琴拍了一张照片,又说了好多不避嫌的话,绣凤便有些吃醋的意味,直嚷嚷着不拍了。陷入爱情里的人就是这样过分敏感,分明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却总会生出下意识地防备之心,也许是人的天性。 慕琴当然知道这其中的缘故,她笑着对云瑾说:“我们去那边走走。”果然绣凤见慕琴和云瑾一起走了之后,便不那么十分明显了,只还生着泽远的气。泽远笑道:“这寺里的禅声还不能消除你的怨气吗。”绣凤冷笑道:“你这样水性的人也来这里,白白玷污了这佛家圣地。”泽远笑道:“我几时又水性来着,小姐,不过拍了几张照片,不至于吧。”绣凤背过身去,气鼓鼓地道:“你拍不拍照片关我什么事,我和你又没有什么关糸。”泽远赔礼道:“这一次算我错了,你就消消气。”绣凤道:“你这样子分明是没有诚心。”泽远哭笑不得,只得又郑重的道歉,又说了好一车话,绣凤这才高兴了些。女人在这方面确实要比男人强许多,有时也是骗自己,却非要那一个仪式,心里才能相信。 泽远拿着照相机,又给绣凤单照了几张,她一连换了好几个姿势,他也一连换了几个位置,却总拍的不理想——她是世家小姐的架子。 绣凤有些不满意的向他嚷道:“你怎么回事,这样跟不上还行?”泽远有些尴尬地笑道:“不知怎么搞的,按快门的时候有些紧张。”绣凤笑道:“你也不是第一次拍了,怎么这样没有水平。”泽远自嘲道:“大约是失常了吧。”绣凤往三圣殿里看了一眼,道:“我在这殿门前拍一张吧。”她说着又走到离殿门不远的地方,摆好了姿势,泽远才要拍却发现胶卷已经用完了。绣凤噘着嘴,气恼道:“真扫兴,你也不多带一些。”泽远道:“因为是临时借的,也没来的及准备,下次再拍吧。”绣凤道:“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到哪天。”泽远笑道:“日子多的很,总会有的,下次我一定帮你拍一张最美的。”绣凤看了他一眼,像是笑了,却又没有笑出来,她轻轻地道:“日子多的很,过去的不会重来。”泽远走到她身边,道:“过去的不会重来,将来却一定比过去好。”他握住了她的手,他要吻她,绣凤躲到一旁,她低下头,小声道:“别,这里是寺院,对佛祖不敬的。”她和他之间隔着一块方砖,大约有十厘米的距离。 泽远正要说话,绣凤抬起头来望着他,几乎是面对面的距离,然而她没有说话,他想说却又说不出来。隔了半晌,寺里悠扬的钟声传过来,把两个人的心都震得晃动起来,绣凤笑了,她转身往回走。泽远想叫住她,却又忽然觉得这样不好,可究竟哪里不好他也想不出来。泽远怔了几秒钟,自言自语地说:“这世界想不通的事情多着呢。”他身后,一朵朵大白花在太阳的注视下开久了,有了些僵的感觉,许是累了吧。 他们在山门前又碰了面,一起去赫德路的那一家西餐馆吃饭。路上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空气仿佛是沉寂了,车厢里很有一种压抑的感觉。外面天是蓝灰色的,带着几分尘土,车窗上也有一层薄薄的,仿佛是在经历了许多风尘又重见天日一样,眼前虽然清亮了许多,可究竟太阳还被云遮着呢。 赫德路的那一家西餐馆是德国人开的,很浓郁的柏林风情,泽远说,这里有一种方角德国面包,外皮厚脆,中心微湿,是普通面包中的极品,与美国加了防腐剂的软绵绵的枕头面包不可同日而语。 慕琴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的场所,她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异域的风情固然好,却总让人生出家仇国恨那一类的感想,也许是她太杞人忧天了,看看周围醉生梦死的遗老遗少不在少数呢。一楼外廊坐满了外国人,他们是喜欢阳光的。屋里面隔着一堵墙,有一层格子布窗帘拉上,光线暗了许多,天花顶上挂着一盏吊灯,昏黄而又有些明亮的灯光充满个整个厅堂——里面都是中国人。 泽远他们选了二楼靠窗的一张桌子,窗帘被拉开了一点,有微微弱弱的光透进来,映在红白朝阳格桌布上是一道分割线。泽远和云瑾坐在一边,慕琴和绣凤坐在他们对面,当着许多外人总要避嫌的。泽远笑道:“这里还是比较幽雅的。”绣凤指了指旁边的那一桌,道:“哪里幽雅,是沉闷吧。”大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一桌坐了两个男女,那男人听他谈吐像是留学生,却穿着一件长袍,似乎他也是抽大烟的,身上有一股子浓重的沉闷气息,像是从许多年以前来的,但仍旧是个美男子。 泽远笑道:“这也是中西合璧式了,到底是出国回来的。”云瑾叹了口气,道:“这样子真枉费了当初求学的辛苦。”他一直有个英国梦,然而他这梦是早已被惊醒了的,他对留学生总有一种莫名的感情,因而他一听见别人提起这个话题,心里不由得就感慨万千。 慕琴接口道:“只怕他求学也未曾辛苦过,多半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他们几个人这样品头论足了一番,那男人似乎是听见了,他稍稍往这里看了一眼,随即抓住那女人的手往外走。他原本是要用西派的作风来告诉泽远他们,然而那女人却挣扎着躲开,脸上带着似羞涩似愤怒的表情,她站起来自己走了。那男人呆在原地愣了几秒钟,随即向外走去,身上穿的长袍像被风吹起来,一飘一飘的。 泽远看着那男人从楼梯口下去,笑道:“这可没有骑士的风度。”绣凤笑道:“欧洲也未必有,那是中世纪的事情了。”慕琴笑道:“看你们一个个都是留学归来的样子。”泽远笑道:“没留过学倒也接触过外国人了,我记得好像吉姆先生是住在这条路的。”绣凤道:“哪个吉姆先生,是你们洋行里的吗?”泽远道:“是和洋行做生意的,他住在赫德路,好像是叫爱林登公寓,他和他太太住在一起的。”云瑾道:“原来他太太也在中国,我从前还想着两个人分隔这么远岂不很痛苦。”慕琴道:“他太太也是英国人吗?”泽远道:“是法国人吧,我记得好像是法国人,而且是位作家。前几天听他说,他太太正在创作一部剧本,叫什么《公爵与卢瓦尔河的故事》,已经有电影公司来洽谈了。”慕琴道:“他太太叫什么名字。”她显然被这个故事迷住了,忍不住要问下去。 泽远道:“好像叫艾丽丝。”慕琴想了想,道:“我想起来了,从前在《泰晤士报》上看过她的小说。”云瑾道:“是用英文写的吗?”慕琴道:“是英文,而且很好。”泽远笑道:“他们那一类人向来是没有国家观念,很自由的。”云瑾道:“她来上海也是如此了。”泽远道:“那倒不是,你知道吉姆先生这个人是有些风流成性的,他太太大约听到了些风声才赶过来。”慕琴皱着眉,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忽然想到从前她和那吉姆先生一起跳过舞,虽然那是故意做给云瑾看的,这时想起来也是憎恨不已,那样的男人太不值得。 他们那一顿西餐吃得很慢,也很沉闷,绣凤直抱怨那德国面包味太重,泽远笑道:“轻了就没有意思了。”吃过饭,泽远和绣凤要去先施百货买东西,慕琴说:“天气太热,我头晕晕的,就不去了。”泽远道:“那我先送你回去吧。”慕琴笑道:“你还是陪那位小姐一起去买东西吧,我和云瑾坐黄包车回去就可以了。” 慕琴等泽远的汽车开远了,才笑着对云瑾说:“他们两个难得出来一次,我们若还不知趣地跟在里面岂不太可恶了。”云瑾道:“那我们去哪里呢?”慕琴道:“我们去看电影吧。” 云瑾陪着慕琴坐黄包车去静安寺路的电影院,那天正好有卓别林的新片子到,票已经快卖完了,他们好不容易买到了楼厅的座位,进去的时候电影已经要开场了,乌压压地一片都望着银幕。 他们俩人坐在很靠后的位子,那电影的声音像隔着很远传过来,有一点回音,让人听起来总是觉得很慢很慢,和电影里的人物一点也不相称。偶尔有一点寂静,是换片的时间,马上电影院里地声音就嗡嗡地上来了,外面小贩的叫卖声也侵进来,两种声音交汇在一起就乱了头绪,唧唧喳喳地像旧时杂耍开场前的铜锣声、贺彩声混在一起。等到银幕上有了人,声音也顿时低了下来,像是被骇住了,于是又变成电影声音的独唱。 云瑾握住了她的手,她手心里泌出几滴汗。虽然那天是一部喜剧片,他们俩人却至始至终都没有笑,也许是在心里笑了吧,总之那是不让人看见的。他一直握住她的手,直到电影散场。 在里面待久了未免见到阳光就觉得刺眼,太阳照在身上,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是下午的太阳了。慕琴笑道:“这一场电影真够久的,我都有点不想出来了。”云瑾道:“在里面待久了的缘故,那里面太吵了,我不喜欢。”慕琴道:“我们现在去哪里呢。”云瑾看了看天,道:“已经有点夕阳的意思了,我送你回去吧。“慕琴道:”那我们走着回去吧。” 第十七章 他们两人走在路上,那淡黄色的斜阳迎面照过来,映着周围一大片都是淡黄色的。街上的行人匆匆走来走去,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慕琴轻轻地对他说:“那天你母亲说什么了吗?”她低着头仿佛是做错了什么事,脸也微红了起来,不知是不是斜阳映的。 云瑾沉默了一会,便道:“我母亲说你很好。”他踌躇了半天只说出这一句话来,但慕琴听了却不知如何接下去,她把头压得更低了,仿佛在看马路上的沙子,半晌,她道:“没有别的吗?”云瑾道:“没有了。”慕琴稍稍有一点失望,她也话可说,他还是那样笨。然而云瑾心里又何尝不知道,他只是有些犹豫,究竟犹豫什么他也不清楚,只是莫名的这样下去。 远处有一滩不知从哪里流出来的水,水里面映着淡蓝的天,路旁是一家西伯利亚面包店,几个俄国孩子正在门口打闹,微黄的头发和红扑扑的小脸映着斜阳,很容易让人想到童年时的美好。他们走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慕琴笑道:“常听泽远说这里的面包不错,我们去买一些吧。” 那几个俄国孩子见他们两人走过来,有一点点怕生,一溜烟地都跑光了。他们走到店里,迎面看见墙上贴着一张“秋海棠”的香烟广告,画面已变得老旧,美人也有些迟暮的感觉。柜子上放着一台无线电,正播着周璇的歌曲,在这样一种环境里颇有一种悲怆的感觉。 店主是个白俄人,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然而泽远口中不错的面包却让他们有些意外。那是一种两头尖尖的俄国黑面包,但既然进来了,就不好意思不买,他们买了一只黑面包。付了钱正要走的时候,又进来一个女人,慕琴看见她,咦了一声,道:“二美,你怎么在上海?”二美有些迟疑地看了她一眼,欣喜道:“是慕琴呀,好久不见了。”云瑾心里想着原来她们认识,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二美烫着很新潮的卷发,一张干净的有些异域风情的脸,直柳柳的身子,穿着紧窄的玫瑰红短旗袍。 慕琴道:“你家不是搬走了吗?”二美道:“我父亲因为生意上的关糸又回来了,我也跟着回来了。”她顿了顿,又道:“还是上海好,买东西也方便,各式各样的都有。”她这样一个时髦人不住在上海简直太遗憾了。 慕琴道:“你现在住哪了。”二美忽然抬起了头,笑道:“在霞飞路。”慕琴道:“你家里人都来了吗?”二美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她道:“我们刚去山东的时候,母亲就病了,熬了有一个月就死了。”二美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她拿出手帕来擦擦眼泪,又道:“我们路上谈吧。”他们从面包店里出来,慕琴忍不住问道:“你哥哥呢?”二美道:“去香港了。”她这样淡淡地一句就带过了,然而声音中却有些许不平静,慕琴当然听的出来,这种事情不能问。二美的哥哥是在她母亲死后才去的香港,那时候她父亲的生意不好,一家人几乎断了粮,她哥哥因为耐不住饥苦,在仲秋节的晚上和一位香港富太太走了。她父亲后来知道以后,发誓和他断绝关糸,家里也从不提起他,二美已经好多年没有她哥哥的记忆了。 沉默了一会,二美又道:“我结婚了。”她说这句话总算有了些笑意,然后笑久了,便有些僵在脸上了。慕琴有些惊讶,二美比她小两岁,她这种惊讶只持续了几秒种,随即就有一种感慨,这年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慕琴道:“和谁?是上海的吗?” 二美道:“是英国人,在上海住的。”她脸色有些苍白,风吹的头发也乱了。慕琴听了心里想道:“她原来是很害羞的,从来都不肯和男孩子一起出去,如今却又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成这样,嫁给外国人想来也是迫不得已。”慕琴这样想着不禁又多看了她两眼,和她记忆里相差的太远!她现在是一张粉白脂红的脸,一双水盈盈的吊梢眼,厚厚的伪装色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也许是她家里的变故使她长大了,上海真是一个大染缸,混蚀的五颜六色的水,无论之前你是什么样,只要进去泡上一泡,出来就成了粉白脂红。 慕琴道:“他是做什么的。”二美眼望着远处,带着让人看不懂的表情,道:“做洋行的,我父亲和他有生意往来。”慕琴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她刚才还抱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期望,然而,全然不是这回事!二美是他父亲生意上的一笔买卖,难怪他父亲又翻了身,可真是“自家人帮自家人。” 慕琴一时不知道怎样来安慰她,她正要说话,只见二美对她笑了笑,这一次是苦的。她道:“其实我和他生活得也很好,他爱我,我也爱他,这就够了。”她忽然像是很天真了,然而没多久她就变成了一张有些幽怨的脸,慕琴轻轻地问道:“你们在一起生活多久了。”二美依旧平静地道:“有半年了吧,刚开始我们住在一起,后来他给我在法租界买了一幢房子,我们就分开住了。”慕琴隐隐感觉她的平静是极力克制的结果,二美顿了顿,又道:“也许你心里很鄙夷我,刚开始我也恨自己,可是时间久了也就这么回事了,不过是一张脸而已,扯下来什么不能做。这年头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说到最后自己笑了起来,嘴角上有些冷的意味,带着些不甘,也许还有一点无可奈何——认命吧! 慕琴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怕,那一种笑是能杀人的怨恨,她像在无边无际的海里划船,远处看似有岸,却怎么也划不到,忽然有一天太阳出来了,一切都清楚了,眼前还是一片昏沉沉的水,以前是海市蜃楼!二美活的虚飘飘呀! 隔着很近的距离,慕琴却看不清她的脸,二美冷笑了两声,道:“日子过到这个地步也算到头了。”她看了看手表,对慕琴说:“我要回去了,有时间来找我,我住在霞飞路97号。”慕琴想要说些什么与她告别,她迟疑了一小下,道:“你自己要保重。”她刚说完已经有些后悔,这一句话不知怎么就冒出来了,仿佛生离死别似的,叫人听起来不舒服。二美笑了笑,坐上一辆黄包车走了。她的背影是那样绢秀,但却华而不实,有一点点地风雨就会凋零。 云瑾看着她走了,向慕琴问道:“是你从前的朋友?”慕琴面无表情地道:“是。”云瑾又问道:“你怎么了。”他明明知道她是伤感了,然而他想不出什么话来对她说。慕琴脸上勉强挤出些笑,她道:“没什么,不过有些触景生情。”她这样说却让人极不放心,仿佛是把一切都看透了,云瑾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 慕琴走着走着忽然对他说:“不知道三年、五年以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云瑾最担心的话终于说出来了,他很惊讶地看着她,他心里一刹那间翻了几千几百条浪,他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慕琴见他不说话,便道:“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究竟我们不能到未来去看,你别介意,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云瑾看着她的眼晴,他想说些让她放心的话,想了很久却没有说出口,这样的话太过于荒诞不经,对于将来不可预知的事情怎么保证?云瑾脸上带着点笑,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未来就在彼此的眼中吧。 云瑾沉默了一会,便道:“不知泽远他们可到家了。”他有些胆怯了,未来还是一张纸呀。慕琴道:“应该到了。”她似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句话。云瑾笑道:“泽远的家里还不知道他和绣凤的事情,也不知他父母是什么样的态度。”慕琴道:“他父母是新派人,提倡恋爱自由的,只怕我姨妈那里不肯同意。”她又想到她母亲和她姨妈说话时的场景,马上有一种厌恶的表情露出来。 云瑾道:“现在应该不那么守旧了吧。”他每天看见庆煊在洋行里工作,以为潘家也开明了,然而他们这种朱门大户,开明只对男人而言,至于女人——照旧。慕琴道:“是比从前好些了,就像从前清到民国,换汤不换药。”云瑾道:“那泽远这件事岂不很麻烦,将来又会有一番争论。”慕琴道:“那也不一定,假如泽远这两年飞黄腾达了,那就是另一种说法了。”云瑾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哪有这样容易的事情。”慕琴笑道:“在上海这样一个千奇百怪的城市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云瑾笑道:“吃交易所饭的大概是如此,像我们这样本分的人是不大可能了。”慕琴道:“我们这样又有什么不好?” 云瑾想再说些什么,抬起头却看见已经到她家里了,来不及了。 远处不知是谁家生了炉子,炊烟冒上去,把一片云也熏黄了,渐渐地整一大片都有了黄色,一直弥漫延深到天边——黄昏了吧。初夏江南的黄昏有一种地久天长的悠悠,人都像是昏睡了,梦远比现实好的多。 第十八章 有一天,云瑾回家来,他母亲告诉他:“今天你舅舅来电话说蒲伟明天到上海,明天你去接一下,好歹也是我们的人情。”云瑾道:“他不是在那边政府里做事吗,怎么来上海了?”他母亲道:“你舅舅说是来办一件事,好像是政府的事不太方便说,你明天有时间吗?”云瑾想了想,道:“明天什么时候,上午还是下午?”他母亲道:“下午三点钟到上海。”云瑾道:“明天下午洋行是不上班的,只是明天不是说去原籍去上坟吗?”他母亲道:“你爸爸一个人去就好了,现在外面物价这么贵,三个人去要花不少钱的,你只管接浦伟去。”他母亲说着又去宰鸡杀羊,预备明天请客用。 他父亲听见了,冷笑道:“三个人去要花不少钱,预备这些东西就不花钱了?”他母亲红着脸,嚷道:“我家里难得来一个人,花些钱又怎么了,再说人家蒲伟现在是有身份的人,还不一定在这里呢。”他父亲哼了一声,道:“不住在这,就谢天谢地了,只怕是早预备好的。”他母亲十分精明地说道:“你这个人脑袋真是锈掉了,你知道什么,蒲伟现在南京做着官呢,这一次我正要托他给咱们云瑾也谋个缺,不好生招特人家成吗?”他父亲听了,果然觉得有道理,便道:“唔,这倒是大事,应该的,明儿我自己去,你们只管好好招待,不用心疼钱,云瑾的事情重要!” 云瑾听了急道:“我是不去南京的,在洋行里做的好好的,干吗又换地方。”他父亲气道:“瞎,你懂什么,你在那洋行里做一辈子能有什么前途,还是到南京好,将来做上了官,我们也跟你沾沾光。”云瑾道:“做官有什么好。”他母亲笑道:“你这孩子真傻,做了官就不用再看人脸色了,别人要看你脸色的。“她顿了顿,又道:“你要是放不下那苏小姐,将来可以一起接了去,或者在这边成了婚再走也是可以的。”他母亲为他想的极其周到,仿佛这件事已经成了,他已经做上了官。 云瑾听了有些心动,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毕竟他还不知道慕琴是如何想的,她愿不愿意离开上海,她家里会同意吗?也不知她愿不愿意结婚,假使她不愿意离开上海,他必然是不会去的。云瑾这样想着不禁又忧心重重起来,他道:“那些事现在怎能知道?便是她愿意了,也要等些时候。”他这样一说等于是缴械了,他母亲很想趁此就问问他,他和慕琴有没有私订终身。他母亲想着先探探他的口气,有机会就再问下去,她道:“你和那苏小姐怎么样了?”云瑾一听见这些话就气恼起来,总之他不愿意被人问这些事情,他极不耐烦地道:“不怎么样。”说完就上楼去了,他这样说完全是出于心理的一种保护意识。但郑太太听了却以为他和慕琴又吵架了,她喃喃道:“这小两口真没个准头。” 第二天下午云瑾的表哥杨蒲伟果然准时到上海,云瑾去车站接的他,他们从前是在一起长大的,后来蒲伟去了南京,就再没怎么见面了。这一天忽然见到他,云瑾也没有什么感觉,只觉是他和从前不一样了。他现在是一张精明的脸,笑起来圆呵呵地,头发很有规矩地往一侧偏,他一看见云瑾就笑道:“好多年不见了。”云瑾道:“是好多年不见了。”蒲伟道:“我走的时候你才刚上大学,这一晃四、五年快去了,真是时不待人。”他用这样沧桑的语气说出来,很有一种悔恨的感觉,云瑾却不明白他如今这样好,还有什么可悔恨的。 云瑾道:“先到我家去吧,我妈在家等着呢。”蒲伟笑道:“又让你们麻烦了。”他说着转过身去,对后面说:“送到郑先生家里去。”他后面那人答应了一声,叫了辆黄包车走了。云瑾看着有些奇怪,问道:“那是谁?”蒲伟淡淡地道:“是我的秘书。”云瑾心里不禁对南京有了些向往。 车站早有上海方面来接蒲伟的汽车,他们上了车,一直开到郑家。云瑾的母亲一定是在临街的窗口张望着,汽车开到门口,她就看见了。他们从车里一下来,他母亲便蹬蹬蹬急忙下楼梯,一面走着一面哇拉喊道:“何三,客人来了,快帮着拿拿箱子。”何三正在楼下,他随即上前把蒲伟的箱子接过去。郑太太笑嘻嘻地迎出来,道:“辛苦了,快屋里坐。”郑太太嘘寒问暖,生怕招待不好了。 蒲伟叫了声“姑妈”,郑太太脸上笑逐颜开,那合不拢嘴的样子简直比自己儿子叫还要高兴,究竟蒲伟不过是个侄子,她这样做未免让云瑾心里不快。 他们上了二楼客厅,蒲伟叫人拿来箱子,取出他带来的礼物。送给郑太太的是一件织锦的丝棉浴衣,郑太太十分满意,她更殷勤了。 蒲伟看看没见到郑先生,便问道:“姑父怎么不在?”郑太太笑道:“他出去办些事情,明天就回来了。”蒲伟道:“我这还给姑父带了礼物来,您帮着转交吧。”他说着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方纸盒子,一层层地打开,是个玛瑙鼻烟壶,郑太太笑道:“来就来了,还这样破费,叫我们过意不去。”蒲伟笑道:“只是些小礼物,不值钱的,姑妈快收下吧。”郑太太笑呵呵地把这些东西收到她自己的屋子里。 郑太太出去以后,蒲伟又对云瑾笑道:“看看我给你带的东西。”云瑾笑道:“我就不用了吧。”蒲伟道:“那哪行呢,就冲咱们俩这样好的关糸,也不能薄了你。”云瑾听他说这话忽然有一种内疚的感觉,蒲伟这样重感情,他自己却有些不在乎。 云瑾心里这样想着,不由得就热情了许多,蒲伟送他的是一幅字,准确的说是《出师表》,云瑾看了笑道:“我对于书法是没有什么研究的。”蒲伟笑道:“我也没让你研究书法,日后你自然明白。”云瑾听他这话里有话,暗暗思索着,他想道:“表哥送我这样一幅字,定是要我一同去南京的。”他心里倒有些小小的欢喜,可随即一想到慕琴又怅然了。 吃晚饭的时候郑太太问蒲伟南京那边的情况,吃饭怎么样,日常生活怎么样。蒲伟大概也了解她的意思,一一笑着都回答了。郑太太十分高兴,又觉得太露骨了,她顿了顿又道:“你父母在那边还过的惯吧。”蒲伟叹了口气,道:“别提了,成日里闹着要回来,说是水土不服。”郑太太道:“刚去都这样,时间长了就好了,倒是你父亲的风湿病可要注意些,冬天屋子里可要一盆旺旺的炭火,再要做些皮袍子穿,可别发了旧病。”蒲伟一一点头应着,又道:“临来的时候,父亲特意交待我问姑妈好,又嘱咐我回来的时候一定把云瑾带上,我正要和姑妈说呢。” 郑太太一听正中下怀,她笑道:“哎哟,大侄子,你父亲和我想到一块了,你兄弟老实你是知道的,上海又这么乱,我想着还是送到你那里去,毕竟有你照应着,我也放心。”蒲伟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不知云瑾兄弟可愿意?”云瑾还没说话,郑太太忙替他应着,笑道:“愿意,一千个愿意,你走的时候就带着去吧。”云瑾微微皱着眉头,他道:“我洋行里的事情还没有辞,这边还有好多事情等着办,怎么能说走就走。”郑太太道:“你明天就去辞了,交接一下不就行了。”云瑾道:“明天星期日洋行不上班的。”郑太太便又说星期一,云瑾不说话,闷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蒲伟接口道:“云瑾明天不上班的话,就陪我去上海办些事情吧,我好久没来了,有些地方是不熟的。”郑太太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对云瑾说:“反正你也没有别的事,就陪表哥去吧,你们兄弟也好久没见了,正好叙叙旧。”云瑾这时开口说话了,他道:“表哥办的是政府里的事,我怎么好跟着去。”蒲伟打个哈哈,笑道:“不碍事,不过是些采买的事情。”他话说到这样一个份上,云瑾也就无话可说了。 那天晚上云瑾和他睡在一个床上,很有一种久围了的朋情感觉。 第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云瑾就陪蒲伟去办事情,只象征性地走了个过场,这些事情底下人早已办的妥妥当当,云瑾当真是大开眼界,原来做官可以这样轻松。到了中午便有那些得了利的商人请客吃饭,地点在国际饭店,云瑾还是第一次到这种高级饭店,二十多层的建筑直耸入云天,从跑马厅就能看见。深褐色的大楼远远望去像块巨大的巧克力,很有一种异域风情,是美国艺术装饰主义摩天楼风格。 他们的饭局在十四层,云瑾本来担心走这样一段路会很累,然而很快他就打消了疑虑,国际饭店内部配有自动电梯,还开设了国际长途电话,据说连日本东京也还没有这样高的现代楼宇。饭店内部当然豪华万分,云瑾也不及细看,直跟着蒲伟上了十四层定好的房间。 那房间里几个人团团围坐在一张桌子旁,一见到他们进来,忙上前来打招呼,蒲伟只微笑着点点头并不说话。大家落坐以后,南边圆脸的那个人笑道:“杨处长大驾光临上海,我等特备下酒席,略尽地主之谊。”蒲伟笑道:“兄弟这次承蒙陈长官看的起,委派这样的重任。这次任务圆满完成,跟诸位的帮助是分不开的,兄弟一定在陈长官面前提及。”那南边圆脸的人笑道:“多谢杨处长美言,鄙人在这里先谢了。“ 蒲伟笑道:“诸位给我杨某行方便,我自然不能亏待了诸位。”那北边方脸的人道:“杨处长太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应该的,杨处长办好了这件事,想来又是要高升了,我等在这里先行祝贺。”他这番话刚一说完,蒲伟脸上就变了色,他道:“兄台这话是何意,莫不是说我独占功劳,这件事办成了是陈长官的功劳,于我又有何干。”那北边方脸的人自讨了没趣,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云瑾在一旁听了暗暗纳罕,自想从没见过蒲伟这般生气,这些人口中所说的“这件事”想来就是他这一次要办的了,却不知具体是什么。云瑾对于这些官场的套话原本是不懂的,只觉得蒲伟变得陌生起来,有一种咫尺天涯的感觉。 南边圆脸的那人一看气氛不对,忙跳出来打圆场,笑道:“杨处长这话说的极是,大家自然是为党国做事,哪里贪得什么功劳。”他顿了顿,又道:“这位张兄虽不会说话,也是我辈中人,还请杨处长不要见怪。”他这一番话说的极为得体,蒲伟自然不好在说什么,否则就是拿架子了。 蒲伟道:“兄弟年轻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那几个人都道:“哪里,哪里,杨处长过谦了。”云瑾只觉得无聊之极,这几个人说话实在高深,委实让人听的不自然。 他们那一顿饭吃了很久才散,云瑾从房间里出来,十四层的摩天厅正在举行一场宴会,云瑾看见那里面好像有一位电影明星,大约是胡蝶,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蒲伟看见了,便走上前去与他打招呼,那男人似乎也认识他,往这边看了一眼,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直要把人吃了。 那男人大概以为蒲伟是来跟踪他的,他冷笑道:“中统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我在这里举行个宴会,也要跟上来吗?”蒲伟笑道:“属下不敢,属下是来商谈生意的。”云瑾在一旁看见蒲伟的脸色惶恐之极,有点点滴滴的汗渗出来。云瑾奇怪的很,不知这人是谁,竟有这样的权势。 那男人冷笑道:“中统真是不行了,派你这样一个小白脸来,回去告诉你们老板,就说我谢谢了。”蒲伟低着头,颤声告退了。云瑾一直跟着他,直到出了国际饭店,蒲伟紧绷着的脸方才松了些,他喃喃道:“怎么碰上这个人。”云瑾听着有些好奇,他问道:“他是谁?”蒲伟面无表情地道:“戴笠。”云瑾听了心里想道:“这人一定是个很大的官,表哥一见到他马上就低下了头,方才还是趾高气扬的,只这一会就变了这许多,南京都是这样的吗?”他心里有了这个疑问,对南京的好感早已不复存在。 这一天的天气始终不是很好,又下了一阵子雨,这样病恹恹的天气里,人也是无精打采地,一个个像失了魂灵一样。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在马路上急匆匆地跑着,像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沉闷的风吹着商店的条旗乱摆,那上面有雨水也有刚出来的稀薄的太阳光。 蒲伟并没有直接回郑家,汽车开到了苏州河边上,他们下车走到一条弄堂里,这一条街都是半旧水泥弄堂房子的背面,高高的窗户似乎是为了防贼,也许还有另一层意思——这样高的窗户总要费些力气才能爬上来。街边的洋梧桐映在地上是个黑影子,在一片青灰色中尤其显眼,像是谁家泼了墨在这。 蒲伟在前面走着,一言不发。云瑾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那样怕他?”蒲伟笑了笑,道:“你如何知道我怕他,人的表情有很多种,而且能变。”云瑾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他道:“你方才分明是怕他,怎么这会又这样说。”蒲伟道:“怕又如何,在这官场里怕的人太多了,要学会装怕才行。”云瑾道:“这样勾心斗角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蒲伟望着远方若明若暗的灯火,笑道:“岂止是勾心斗角,稍有不慎就送了性命。”云瑾道:“我受不来这等气,宁可一辈子也不去碰。”蒲伟道:“可真到了那时候,由不得你去不去,为了活下去都要有这一回。”云瑾道:“你在南京那里也是这样吗?”蒲伟道:“南京远比这可怕的多,那儿才真是藏龙卧虎呢。” 云瑾心里想道:“原来南京竟是这样子,听他这话,在那里也并不会很好过,尽管有了钱,生活却并不开心,慕琴是一定不会去的。”他想到这里不由得叹气起来。 蒲伟看他这样子,笑道:“你又为何叹起气来?”云瑾道:“我为这世界叹气,为我们的国民政府叹气。”蒲伟道:“那又何必,这样的乱世,人人只求自保,谁又顾得上别人。”云瑾道:“乱世就没有出头之日了吗?”蒲伟道:“也许将来会有,可现在还是一团乱麻,找不着头绪。” 云瑾听他这话顿时又觉得生活也没有什么意义,他想着他至少还有慕琴,有一个牵挂的人总还是幸运的,那些流落在街头的乞丐又是何等悲哀! 蒲伟看他不说话,便道:“你也不用叹气了,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解决的。”他顿了顿,叹口气道:“这年头,没有一样东西不是千疮百孔的,能活着就不错了。”云瑾默然不语,良久,他道:“那照你这样说来,这日子岂不没有盼头了。”蒲伟道:“总还要活下去的,保住腔子里这口热气,也许还能等到好日子。” 云瑾叹道:“像我这样无权无势的人,注定要被他们欺辱吗?”蒲伟一面走着,一面意味深长地对他说:“世人欺我、辱我又如何,不过是一时意气之争,我且忍他,不理他,再过几年,且看他如何!”蒲伟显得很激动,脸上很有一种愤愤,想必他是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事情,一谈起来就有些气愤。 他们穿过这一条街,眼前是一片开阔地,苏州河就在眼前,周围缤纷的广告牌,琳琅的店铺,汽车喇叭嘟嘟响,无线电里放着申曲,这是个高速度的都市,不等人的。 他们旁边是一幢幢红顶白墙的洋房子,不时有船鸣声响起来,而在刚才却还是小弄堂,卖豆花的声音,这一切都太突然了。 云瑾看着眼前的洋房子,若有所思的道:“中国就这样被包围了,国民政府难到不能有所作为吗?”蒲伟叹口气,反问他道:“如履薄冰,能走到对岸吗?”云瑾似乎明白了,苦笑道:“国家虽然如此,生活总要继续,命是自己的。”蒲伟道:“你明白就好。” 云瑾心里叹口气,究竟这都不是他应该关心的,过去他也从未想过,今天这一古脑儿的都想到了。也许人总要有这样一个过程,对于生存的危机总要有所发现的。他又想到慕琴,她在他心中是那样完美的一个人,可生活在这样的世道,怎么也要有一点瑕疵的,他努力试着想一点关于她的瑕疵,然而他失败了,他想不到她的一点坏处,因为他爱她! 苏州河的水里映着微红的夕照,一波又一波的急流涌过去,夕照散了又聚,究竟冲不散看似薄弱的它。河上面有船只驶过,夕照映在船上面的木头,是昏黄的。那船带着尚未干的水和快要没了的夕照,匆匆向码头驶去。 云瑾站在马路边上,放眼望去,远处的天似乎比房子顶还要低,黑压压地盖在上面,那看不清地一片,是手指可以触天的荒凉。 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汽车喇叭嘟嘟响,郑太太从里面迎出来,笑道:“怎么回来这么晚,快进屋去,已经预备好饭了。”郑先生已经回来了,他正在里屋嗅着蒲伟昨天送他的鼻烟壶。郑太太一面张罗着开饭,一面喊他出来,郑先生恋恋不舍地放下鼻烟壶,迈着虚飘飘的步子从屋里走出来,一看见蒲伟就热情地上去说话。 蒲伟显得很疲惫,勉强笑着同他说话,郑太太咳嗽了一声,意思是该吃饭了,郑先生被她打断感到十分不快,悻悻地回到位子上。郑先生夫妇早就商量好了一套话,只等着蒲伟回来说。 郑太太坐在一边看着儿子吃饭,笑道:“蒲伟这次回来真是变多了,想来还是南京那里好。”云瑾听着他母亲的话,忽然想起来从前他舅舅走的时候他母亲说过“南京也不一定比上海强”之类的话,到现在却又变成了“还是南京那里好”,他想到这些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 郑先生接口道:“可不是吗,毕竟是六朝古都,富贵之气岂能断了。”郑太太又道:“别看上海现在这样繁华,究竟不如南京。”郑先生道:“上海有什么繁华的,不过是有几幢高楼,多几辆汽车罢了,论底蕴是不如南京的。”他顿了顿,又道:“南京多出名人,王羲之、曹雪芹可不都是南京人吗,到底是六朝古都。”郑太太似乎觉得还不够,又道:“还有那秦桧也是南京人。”她话刚说完郑先生就瞪了她一眼,郑太太自知理亏不敢再说话,讪讪地吃起饭来。 郑先生因为郑太太刚才的话有些过意不去,他道:“蒲伟这一次来要多久回去?”蒲伟道:“大概明天下午。”郑先生道:“不知南京那边可还有空缺?”他这样问意图已经很明显,蒲伟笑道:“倒还有一个机要秘书的位子空着,这一类的职位得要亲近可靠人才行。”他刚一说完郑先生就接口道:“是得要亲近可靠的人,外人怎能轻易相信,得像咱们两家这样的关糸才行。”蒲伟笑道:“我正要和姑父讨一个人情,不知可能应了我。” 郑先生听这话已知他的意思,忙笑道:“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你只管说来。”蒲伟道:“我这次打算带云瑾去南京,不知姑父可能应了我。”郑先生笑着正要回答,云瑾却冷冷地道:“我在上海生活惯了,不愿意再去别的地方。”郑先生大怒,他大声道:“大丈夫志在四方,怎能像个女人一样守在家里。”郑太太唯恐局面闹僵了,忙笑道:“想来云瑾是放不下慕琴,大可完了婚再去。”然而她这一句打圆场的话并没有收到效果,屋子里的人顿时沉默下来,天花顶上吊着一盏电灯,七摇八晃的——起风了。 郑太太见他半天不言语,又道:“你若是和苏小姐定了小来,我去找人做媒,这些事情是不用你操心的。”云瑾听他母亲这样说,不禁笑道:“这都是没有定的事情。”他有些心动了。 郑太太笑道:“你明儿和那苏小姐说一下,一准行的,这种事情总要男人主动些才好。”郑太太胸有成竹的样子,很容易让人以为她也有过这一类的经历。 郑先生在一旁听到了,忽然想起从前他和那个女人的事情,那时他也是很主动的,他这样想着脸上不由得泌出了汗。中国人的思想是曲折的小直线,常常转着弯,去想一些与之无关的事情。 云瑾并不答他母亲的话,他还不知道怎样回答,究竟慕琴是什么样一个态度他还不清楚,他向她求婚她会答应吗?不知道!她父母上次那样问,分明是有这个意思的,现在却不知道还是不是这样。 几个人心里装着事情,都不肯说话。 又坐了一会,云瑾便说困了,自己上楼去睡,郑太太又嘱咐了一遍,她有那一种意思在,便急切盼望他们结婚,仿佛比儿子还要着急。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隔着窗户,丝丝缕缕的月光透进来,给人以希望的感觉。云瑾打开窗子,外面天是藏青色,远处不知哪家教堂的钟楼还亮着光,那尖尖的角,像要切开夜空,也许是要看个究竟吧。 第二十章 第二天早上,云瑾早早地起来,他心里装着许多事情,实在睡不下去了。他决定辞职了,但不知道如何跟慕琴说,究竟他的想法还只是一厢情愿。郑太太也起的很早,帮着他预备早饭,显然她也很重视今天的事情。 云瑾这次决定辞职,完全没有和慕琴通过气,这样以后会说不清楚。他觉得应该先告诉她,可他对于她的态度只抱有同意的希望,而对于她的反对则有意逃避。 上午的工作很忙碌,他一直没有机会和她说话,到中午放工的时候,他去她那间办公室里找她。慕琴正要出去,他几乎和她迎面撞上。慕琴今天糸了一条白丝巾在脖子上,走起路来被风吹得飘呼呼的,有时会扑上来蒙住眼晴。 慕琴笑着一面走,一面和他说道:“昨天我妈去潘家,听她说绣凤在家里挨了一顿批呢。”云瑾笑道:“想是他们回去的太晚了,她母亲着急了。”慕琴道:“一定是泽远只顾着贪玩,绣凤是没有这个胆量的。”云瑾想了想,似有什么话要说,然而他看见她很有兴致的样子,就没在说,他道:“绣凤为什么不出来找事做?这样大家也可以常见面。” 慕琴把两只手抄在衣袋里,叹了口气,道:“她也想出来找件事做,可是她家是个世家大户,对女性出来工作始终抱有一种成见。她母亲说,没出阁的小姐,怎能抛头露面,传出去岂不丢尽了家里的脸面。”慕琴说到这里忽然有一种感伤,她望着远处笑道:“现在虽说是民国了,新生活却还是遥遥无期的事情,至于男女平等更是无从谈起。” 云瑾见她这样伤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他自己本来是有一肚子话要说的,现在却一点也不想说了。他看着慕琴伤感的样子,心里实在不忍再告诉她那件事情,他想着还是先不要说,等一会吃饭的时候再说。 云瑾道:“听泽远说下年有一件出差的事情,不知要派谁去。”他这样没头没脑地,忽然说出下年的事情,慕琴忍不住笑道:“下年的事情?洋行里现在的周转都很困难,能不能撑过今年都是问题。”云瑾有些奇怪,以潘家的实力何至到这个地步,他问道:“怎么会周转困难呢?潘家应该很有实力的。”慕琴道:“潘家是很有实力,可他们是分过家的,洋行是庆煊的名下,那二房的钱自然不会用到这里。”云瑾道:“前一阵子,那吉姆先生不是付了好多款项吗?怎么现在又困难了。” 慕琴回头张望了一下,仿佛怕别人听到似的,她小声道:“你不要告诉别人,那吉姆先生付的钱都被庆煊表哥赌马输光了,账面上已经没有多少钱了。”她说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担心薪水的问题,她又补充了一句:“大约还够这个月的薪水。” 云瑾很惊讶她说的这件事,原来洋行只是强撑着门面了,他不禁有些暗暗得意自己辞职的正确性。云瑾想道:“这样一来,大概她也会同意了,毕竟她不会愿意我在这样一个公司上班。”他这样想着,心里就又高兴起来,脸上却还是紧绷绷的——还没到庆祝的时候。 慕琴见他这一会不说话,以为他很担扰,便道:“你不用太担心了,表哥正在四处筹款,他交际广,想必是可以补上的。”她这一句安慰的话出来,云瑾听了心里头热呼呼的,她这样体贴自己,假如说出来那件事情,又要惹她生气,他这样一想,心里头又迟疑起来。 云瑾很不自然地笑道:“我对洋行还是很有信心的。”慕琴道:“这就对了,便是表哥没有筹到钱,他只要回家和老太太一说,乖乖的认个错,老太太就会拿出她的梯己来。你可别小看她,据我母亲说,就只她那屋里就有不少从前宫里赏的宝贝,随便拿出来一件,也够平常人家过个一年两年。” 云瑾笑了笑,表示相信她说的话。 说着话就已经走到了他们常去的那一家馆子,他们走进去,拣了一个靠窗的座位。云瑾无心于吃,只草草点了几个菜。今天这小馆子里生意也特别冷清,那掌柜的坐在账台上无事可做,随手拿了一只毛笔捏在手里,横撇竖那的,不知在写些什么。 从他们坐的那位置往外面看,天上云是黑沉沉的,有些要下雨的意思,却又好像在酝酿,不肯轻易的下。云瑾笑向慕琴道:“这几天忽然热的厉害,可是到夏天了。”慕琴道:“早就到了,现在只怕是仲夏了,你怎么连季节也分不清了。”她说着吃吃笑了起来。 云瑾并没有回答的问题,他踌躇了一小下,道:“前几天我表哥到我家里来了。”慕琴漫不经心地道:“唔,现在走了吗?”云瑾道:“大概今天下午走。”慕琴点点头,道:“他是做什么的。”云瑾道:“是在南京政府里做事的。”慕琴一面倒着茶,一面对他说道:“那倒是很好了。”云瑾道:“他们那里大概要用些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慕琴本来很生气,但看他那惭愧的样子,就也不忍心再去谴责他,只轻轻地问了句:“你要去吗?”她还是不能相信这个事实,还是要他亲口说出来。 云瑾老早预备好了一番话,他告诉她,他表哥说这一次的机会很好,他母亲也要他去,他母亲一听说有这样一个机会,不知道有多高兴,简直比她自己又年轻了还要高兴,他实在不忍心拒绝她,他母亲的意思是要他们两个先结了婚。他说话的语气很有一种无奈的感觉,其实,他自己心里是有一点高兴的,他对于这一桩最后才被“包办”的婚姻是极为满意。将来他去南京工作了,就可以在那边买房子,过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 他这一番话说得很委婉,但是他真正的苦衷还是无法表达出来。慕琴听过他的解释之后,很平静地说:“你是已经决定了吗?”云瑾道:“我已经答应我妈了。”慕琴冷笑道:“既然你都决定了,为何又来问我?身体是你自己的,你只管去。”她情绪很激动,顿了顿,又道:“至于结婚就不必了,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 云瑾被她这样一说,心里也很痛苦,他嗫嚅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兴……”他还没说完,慕琴就打断他,冷笑道:“我有什么不高兴,是你很高兴,是不是?你住到南京去了,从此我们也别见面了,你反正不在乎。” 被她这样一顿抢白,云瑾又是半天无话可说,慕琴也只在他对面坐着,她并没有走,她心里也还有那么一点点地期望——他或许能够改变心意。 云瑾沉默了一会,又说道:“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这人太软弱了。”慕琴并不说话,她不知道,他也是很为难,他家里是那样的态度,他怎么好违抗,他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冤苦。 慕琴不说话,云瑾以为她有些动心了,便道:“其实南京那里也很好的,去政府做事,至少是有安全的。”他心里想:“她一定是有家里的顾虑,她母亲不知会不会同意,一定是这方面的阻力让她这样犹豫。”慕琴不知道他是这样想的,她依然冷笑着说:“是呀,南京多好。当初我到你家里时,你父母那样夸赞潘家,还不是因为他家的富贵。如今你那表哥来告诉这样一个更好的地方,你那父母自然是看不上潘家了,这样见利忘义,我真是再没什么好说的。” 云瑾觉得她这样说太过分了!他有些生气了!毕竟那是他的父母,她怎么可以这样说。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他回想着当初他们说过什么,可脑子里乱哄哄地,想不起来。 这时那老板写好了一幅字,正忙着挂在账台上。是狂草,龙飞凤舞地,隔着很远只看见那是一团乱糟糟地黑。 慕琴忽然又很平静地笑道:“至于吗?不过是一句话而已,转眼就能变的。”她这样一句语意双关的话,他也听明白了。 云瑾愣了一会,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微笑道:“不过是一句话,谁都能变,我真是又傻又蠢。”慕琴不答话。云瑾看着她那张脸,那是一首缠绵悱恻又哀艳的词,他连忙转过脸去看别的,他害怕自己再看下去,没有这么大的决心了。 云瑾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和她告别,站起身来直接向外面走去。他很快地走过去,她能能感觉到他经过她身边那一刹那带动的风,然而她没有回头看。他就这样走了,也没有回头。那伙计端上刚点的菜来,盘子里冒着稀稀的热气,慕琴呆呆地望着,眼泪不觉流了一脸。 外面天上轰隆隆作响,酝酿了许久,终于下雨了。慕琴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她走到账台前付了账,这是他们两人在一起吃饭,她第一次付账,谁想到第一次竟是这样刻骨铭心。 那账台上挂着掌柜的刚写的一幅字,因为墨流下来,污了一张纸,那掌柜的便把它揉成一团,扔到角落里。 慕琴付了账,恍恍惚惚地往外走去——外面还下着雨呢! 第二十一章 外面雨一阵紧似一阵,马路上的积水没了脚脖子,雨水把还青青的叶子打下来,像浮萍一样,随着雨水,冲到哪是哪。“宕宕当何依?忽亡忽复存”,就这样随它去吧。 慕琴迎着风雨走在路上,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滴滴嗒嗒地不停地往下掉,身体有些微微地发抖,她简直要崩溃了。眼前都是雨丝丝的一片,头脑里惘惘的,不知哪是哪,这样的年头,谁又知道哪是哪?谁能一直找到回家的路?过一天,算一天吧! 她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寻寻觅觅地,也不知哪是哪,也不知在找些什么,实在累的不行了,就坐到地上休息。然而一坐下来,眼前就是黑沉沉地,想睡觉,她仿佛很疲倦似的,挣扎着看了一眼周围,好像是从前他们一起去过的电影院。 慕琴和云瑾在那个雨天分离,人离开了,彼此却还牵挂着。本来这一类的决心,不过是一时意气,没有多大的价值。究竟只是气话而已,敌不过他和她这么许多的丝丝缕缕的感情。 苏太太却是气不过,一直咒骂着云瑾,慕琴才睁开眼的时候,就听到她在耳边咕哝着。一见她醒来,就欢喜地叫道:“醒了,醒了。”她朝向外面喊去,仿佛是要告诉谁。 苏太太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人急匆匆地走进来,那“突突”地脚步声很是刺耳,大约是高跟鞋踩在地衣上的声音。可她家里除了她母亲,没有人穿高跟鞋,会是谁呢? 慕琴挣扎着要起来,苏太太连忙给她垫了个枕头靠着,又去厨房里帮着陈妈做鸡汤。慕琴抬起头来这才看清是谁,原来是二美,她怎么会在这里? 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外面雨后还很微弱的太阳光从窗帘里点点滴滴地漏进来,映在灰扑扑的窗布上,很有一种新鲜的的沉闷。 二美笑了笑,说道:“很奇怪我在这里吗?要不是我你早让水冲走了。”二美也是恰巧路过,正看见她在那里,就连忙和司机下来一起扶上汽车,在她家里耽搁了一会,就打听着送到苏家来了。 慕琴苦笑着,叹了口气,道:“冲走了倒好,清清白白的。”说着流下泪来,她也里虽然不怎么记恨他,却对他特别失望,原来所谓的爱情不过是这样,她现在心里只盼着延挨一天是一天。 二美默然不语,隔了一会,叹口气道:“你只吵吵嘴就灰心成这样,我岂不是要粉身碎骨了,我活的又有什么劲。”二美说着也掉下眼泪来,那是一张凄怨的脸,在黄黯黯的灯光里,有点不可测,大概其中包含了太多对这个社会不公平的抗议、怨恨,然而她只能是选择接受,因为她是女人。慕琴知道又触动了她的伤心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道:“你那里又怎么了?这日子不过是这样,能过且过吧。”二美走到她床边,坐下来道:“我这日子算是过到头了,挨一日算一日。”她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一时皱了起来,像被揉成一团又展开的纸,虽说岁月不饶人,可她这样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成了这样。 慕琴安慰她道:“你不要太灰心了,毕竟你还年轻,这一辈子还有很长时间呢。”这样安慰二美,无异于更加刺痛她,对她来说,这样的生活,就只一天也是煎熬。二美道:“年轻又有什么用?漂亮又有什么用?这世上总会有更年轻、更漂亮的出来,我这样吃青春饭的,没有什么可让人留恋的东西。”她说着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慕琴叹道:“你这又何必呢,你若是不爱他,趁早离他远远的,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二美不说话,慕琴便又道:“说到底你还是爱他的。”二美想说些什么为自己争辩,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隔了一小会,她叹口气,道:“我这辈子算毁在这里了。” 慕琴道:“你这可真让人为难,又爱又恨的,可怎么办才好。”二美冷笑了一声,道:“怎么办?能怎么办?就这样了。”说着脸上又流下泪来,慕琴看着她的脸,心痛不已,那其中包含了太多的辛酸苦痛。慕琴安慰她道:“你也不用这样,你家里人呢,找他们去闹一闹也是好的。” 二美苦笑道:‘家里人,家里只有我那抽大烟的爹,这会子大约正忙着娶姨太太呢,哪里有时间来顾及我。”慕琴听她这样说,一时不知怎样来安慰她。二美叹口气,道:“我也不求他们,我既帮了他一回,也不欠他的,那个家也和我没有关糸了。” 慕琴听她说的这样凄苦,又想到她自己的事,也忍不住哭起来。 苏太太在厨房里听到哭声,吓得慌忙跑进来,正看见慕琴和二美两个人呜呜咽咽地哭成一团。苏太太又气又笑,她道:“姑奶奶,可吓死我了。”慕琴见她母亲进来了,也就不在哭泣,一面用手帕擦拭眼泪,一面对她母亲说道:“妈你快去叫陈妈多买些菜来,晚上二美在我们这里吃的。”她母亲答应了一声,急匆匆地出去了,隔了一会,又端着一碗鸡汤进来,慕琴只说油腻的慌,不愿意吃。她母亲嚷起来,道:“身子这样弱,不吃怎么行?”慕琴急起来,道:“过一会晚上吃,现在不想吃了。” 她母亲听她这样说,也就不再勉强,出去买菜去了。慕琴又和二美说了好多安慰她的话,然而二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多数时间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慕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样一个痴情的人,二美是心甘情愿地一笔一笔地临摹,她想临摹出那个人的生命,然而,他总有他自已的图案,而且在不停地变。 临晚饭的时候,二美执意要回去,慕琴也留她不住,只得让她走了。苏太太回来,看看屋子里只有她一个,奇道:“咦,那于小姐呢?”慕琴道:“回家去了。”苏太太道:“怎么不在这吃了,我还买了些肉来。” 苏家这一阵子经济上窘迫的很,这年头物价又贵,基本上一个月才吃几次。大人倒是没有什么关糸,那小少爷振威却是脸黄黄的,像豆面饽饽的颜色,也可能是吃多了。 苏先生今天回来的早,一进家里就听佣人说了慕琴的事情,忙跑到楼上去看。先是疼惜地安慰了几句,而后又抱怨云瑾,说小白脸真是靠不住,这样负心。苏太太也道:“年青人吵两句嘴是有的,可哪有把我们家慕琴扔在大街上不管的,真让人寒心,杀千刀的东西。”苏先生道:“我早就看出来他是这样一个人,这种人家的孩子最没家教了,以后可不能再来往了。”苏太太道:“可不是吗,还是得找个诗书之家,再不要这样小门小户的。” 他们夫妇俩这样一唱一和的说起来,慕琴听着有些不耐烦,她重新躺下,用被子盖住头,一口气透不过来,闷死了也好,反正压得住他父母的声音,她实在受不了他们那些话。当初劝着结婚的是他们,现在劝着分离的还是他们,真让人分不清他父母到底是什么立场。 吃晚饭的时候,苏太太来叫她,慕琴也觉得有些饿了,便随着她母亲一同下楼去。苏家今天的晚餐和前几日相比,可谓“丰盛”了,苏先生特意叫那小少爷振威来一起吃。振威也许是好久没吃到肉的缘故,一看到有鸡汤,便忙不迭地伸出筷子,叨上一块肉放到嘴里,还没有咽下去,头上就挨了苏太太一巴掌。 苏太太没好气的大声嚷道:“没规矩的下流坯子,大人还没吃,你就动筷子,急着吃完挺你的尸去。陈妈,快把他带走。”陈妈心里叹口气,只得又抱了振威去厨房吃。苏先生感慨道:“想来都是没钱闹的,连孩子也苦了。”苏太太道:“你不知道现在外面东西一天一个价,这样下去叫人没法过了。”苏先生道:“快了,再过几天这个月的薪水就发下来了。” 慕琴也说道:“我也快发薪水了。”苏太太唔了一声,眉飞色舞地笑道:“我倒忘了你了,这一次你可真帮了咱家的忙。”苏太太非常高兴地说了一通话,可忽然她又想到,女儿和云瑾的事情没有着落,原来计算好能发一笔小财的,现在也落了空,一想到这里,她又苦起脸来。 慕琴草草吃了些饭,便说身体不舒服,自己上楼去了。她站在二楼的窗子前,外面天是看不懂的混蚀色,月亮隐在乌云里,一会黑一会白,让人摸不透。她和他也是一样摸不透,究竟她该怎么办,她还是爱着他的。也不知云瑾那里打消了去南京的主意没有,假如他真要去了怎么办?——不能想,也不敢想!也许他明天就来认错呢,她这样想着,自己也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从乌云里露出来,这一阵子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人也跟着天气一样喜怒无常。 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慕琴没有去上班,她母亲帮她请了假,他们这种亲戚关糸,去不去也是无所谓的。慕琴睡在床上,一直不肯起,也许心里头还有那么一点做梦的侥幸。她用被子蒙住头,拼了命的想回到从前,然而现实就是如此——回不去了!她心里忽然有一点小小的悲哀,这会是永别吗?她现在有些迫不及待的想去洋行,去看一看云瑾是否还在那里。她坐起身子,刚要下床时又想道:“若是现在去了,不是显得我太在乎他,即便和好如初,日后也是抬不起头的。”她这样一想,就又躺下身子,人睡在床上,心却不知飞到哪里了。 楼下苏太太正和几个女人在一起打麻将,苏太太今天的手气十分不错,连和了好几局。苏太太很兴奋地对旁边的一位太太笑道:“今儿我真是时来运转了,想来我们苏家这阵子遭 了不少罪,是要发达了。”那太太并不答话,嘴上偷偷笑着,大约是笑她穷疯了吧。 正说着话,电话响了起来,苏太太便喊着陈妈去接电话。旁边那位太太忽然道:“你家振邦结婚这么些时间了,怎么媳妇肚子还不见动静。”苏太太哼了一声,道:“这谁知道,那小两口的事情哪有个准。”那位太太又道:“别是有了什么病根吧。”苏太太正要反驳她,忽听得陈妈笑嘻嘻地喊道:“太太,大少爷来电话说少奶奶有了喜了。”苏太太笑道:“这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刚才还说不见动静,这会就有喜了。” 苏太太心里高兴,也顾不得打麻将了,她急忙跑到楼上,对慕琴说:“快起来,你嫂子怀孕了,我们要去看看。”慕琴听到这个消息也很高兴,然而她今天是不想去,她道:“这么急吗?”苏太太道:“当然了,这是大事。”慕琴道:“今天我就不去了,改天我和你一起去吧。”苏太太听了,便不在强求,自己欢欢喜喜地跑到楼下,吩咐陈妈去买几听外国货的糖果饼干。又去屋子里换上一身鲜亮的衣裳,她的生活仿佛一下子变得红火起来,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喜洋洋的。 从这一天起,苏太太改变了以往对绣鸾的态度,她一下子成了凌驾于众人之上,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 隔了一天,慕琴又去洋行上班了,经过云瑾那间办公室的时候,她的心跳陡然加快,也不知是盼望什么。她把头压得低低的,从窗户往里看,屋里空空的,他没在。难道他已经去南京了,一想到这里慕琴不禁忧伤起来,她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她试图寻找些他还在的证据,是了,写字台上放着许多文件,是没有办的,想来他一定是出去了。 慕琴来到她自己的办公室,庆煊正坐在她那张写字台上,不知在看些什么。整个屋子里只有她这一张写字台,慕琴有些奇怪,从前她对面还有一张写字台,现在看来不知什么缘故被撤走了。 庆煊抬起头来笑道:“你回来了,身体没事吧,昨天我还打电话问姨妈呢。”慕琴点点头,问道:“从前那张桌子呢?”庆煊笑道:“我想着你是喜欢安静一些的环境,就把他调到另一个办公室了。”慕琴觉得他这样说一定是知道了她和云瑾的事情,这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庆煊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他笑道:“你母亲只和我说了请假的事。”他顿了顿,又道:“泽远和云瑾出去办一些事情,大约中午就回来。” 中午放工的时候云瑾果然回来了,他看到慕琴并没有说什么,只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算是和解了吧。他们两个仍旧一起出去吃饭,一路上都是默默不语。偶尔有几只鸟雀从头顶飞过,呜叫声异常的响亮。下过一场雨后,杂草窜得很快,把路都快遮住了。 隔了许久,慕琴忍不住问他南京那件事的情况,没办法,她太在乎了。 云瑾约略说了一些,然后他告诉她,南京那里他和他母亲说了不去,他那表哥已经回去了,他母亲虽然生气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他又说,他母亲十分关心他和她的事情,早上还嘱咐他一定要和慕琴道歉。云瑾这样说出来,不知是不是真傻,他等于完全托底了。 慕琴心里有一点点愧疚,她轻轻地道:“你不要生气,我那天也是太激动了。”云瑾道:“我没有生气,只是让你受委屈了,我知道你那天是被雨淋的,我心里很难过。”慕琴道:“我不要紧的,你那天也是淋了雨,你身体可好?”云瑾笑道:“我是自小就淋惯了的,这一点根本不算什么,倒是你,我听说你生病了。”他说到这里忽然握起她的手,他说:“我这人太不会说话了,每次都惹你生气,要是像泽远那样就好了。” 慕琴笑了笑,道:“这不怪你,也有我的错在里面,你也不要生我的气才好。”云瑾笑道:“我早就不生气了,我那天一回到家心里面就后悔了,我想回去找你,脸上却又放不开。后来我妈说我太死心眼,将来把媳妇都丢了。”慕琴笑道:“哦?那我以后再不好意思去你家了。”云瑾笑道:“我真后悔告诉你。”慕琴低着头,道:“你妈还说什么了。”云瑾笑道:“我妈说我们要是能结婚就好了。” 慕琴不答话,挣脱了他的手,她说:“有人来了。”迎面走来一个卖豆花的老人,云瑾等那个人走过去,还问她刚才那个问题,慕琴摇头道:“我哪里知道,不要说这个了。”她这样说云瑾也不好再提了。 云瑾又道:“你家里怎么样,一定怪我了吧。”慕琴道:“我妈是有一点生气的。”云瑾笑道:“那可真是我的错了,改天我一定要去致歉的。”慕琴笑道:“那倒不用,你去了又要生出许多话来。”她一下想到上次云瑾去她家里的情景,他再去的话只会招来她父母更多的想法。 云瑾只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仲夏的太阳热辣辣地刺痛皮肤,因为热,街上行人少了许多,嘈杂喧器似乎都退成了背景,他们两人走在街上显得很是突出,繁华的街有一种空荡荡的荒凉。 那天晚上,云瑾回到家里,他母亲追问他和慕琴的事情,云瑾说已经和好了,他母亲笑道:“还是我儿子有办法,可是要牢牢抓住她,可不能再吵嘴了。”云瑾忽然觉得他母亲也是可爱的很。 他母亲又道:“你问她什么时候结婚了吗?”云瑾道:“问了。”他母亲道:“她怎么说的?”云瑾道:“她说她不知道。”他母亲很失望地叹了口气,道:“你真是笨,人家姑娘当然不好意思说了,你要主动一些,她不说,你可以说呀。”云瑾笑道:“不用这么着急,反正是跑不了的事情。” 他母亲很不以为然地道:“你懂什么,你只有和她结了婚,在洋行里才能立住脚,潘家才会拿你当亲戚看,那待遇自然是不一样的。”云瑾皱着眉头道:“原来你急着要我结婚是这个缘故,你怎么可以拿我们的感情做赌注呢。”云瑾气呼呼地走到二楼房间里,重重地把门关上,像是故意给他母亲听的。然而和这样一间大屋子相比,那声音实在是微不足道。 云瑾伏在窗台上,今天晚上的月亮是难得的满月,像个灿灿地银碟子一般挂在天上,青霜似的月光洒在他身上,人也是月亮的颜色。弄堂里不知谁家在拉胡琴,也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传来的,咿咿呀呀地声音夹带着些许苍凉的寂寞,在这样的环境下,很有一种煞风景的感觉。多少往事浮生,都在这苍凉的琴声中,随着悠悠地岁月湮没了。 云瑾笑嘻嘻地关上窗子,他现在不需要这种感觉。 次日,他和慕琴见面,慕琴笑着对他说了她嫂子有身孕的事情,她母亲因为孩子的关糸对她嫂子疼爱万分,现在几乎天天在那边住。云瑾笑道:“你嫂子总算可以享几天福了。”慕琴道:“只怕她万一要是生了个女孩,以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云瑾笑道:“怎么会呢,你哪能这样说人家,我们应该想着人家生男孩。”慕琴笑道:“这又不是想的事情,我们中国人真是太天真了。”云瑾笑道:“本来就是人之常情。” 下午放工的时候,慕琴接到她家里打来的电话,她母亲在电话里说要去她哥哥家,给家里留了饭菜,要她早点回去。 云瑾忽然想送她回去,他和她说了,她笑着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云瑾笑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不怕走丢的,可我心里就是不放心,总要看你走进家里才行。”慕琴笑了笑不在说什么,他跟着她。 到家里的时候,慕琴笑着对他说:“我要进去了,你可以回去了。”云瑾笑着答应,脚下却是一步也不肯移,在那微红的夕阳里站着。慕琴又催他回去,云瑾还是不说话,只笑吟吟地看着她。慕琴觉得他想吻她了,她偶然间一回头看见身后来了个人,慕琴明明没有什么心虚的事,然而也涨红了脸。她一转身走了。 落日的余辉映在天边,那一道残红如同抹在天边的胭脂一样,远处朦胧的山也有了些色彩。自上而下,冰蓝的天,桔红的暮色,和蟹壳青的雾构成了一幅看起来不再单调的水墨画。 云瑾独自站在那里,他仍旧是笑吟吟的。 第二十三章 星期日的时候,慕琴去她哥哥家。她哥哥还住在结婚时租的那一幢房子里,虽说是新式里弄,然而因为是给一般阶级住的,也不怎么讲究,这一条弄堂里的路已经是坑坑洼洼的,倒像是住了几十年似的。慕琴只在她哥哥结婚的时候来过一次,那时候看起来还是很好的,都是崭新的水泥弄堂房子,谁料到才半年不到就变成了这样子。她哥哥租的那幢房子有一个小院子,慕琴走进去,院子里有一片小小的草地,零乱地栽种了几颗冬青,也有些不知名的花,远远地看去倒也是姹紫嫣红了。 房间内部只是简单装饰了下,她母亲正在一楼帮着陈妈缝一件冬天里盖的毯子,那陈妈因为她哥哥这里需要人照顾,家里实在没有钱再请一个佣人,只好把她叫来了。苏太太见她来了,笑道:“来了,你是大忙人,难得来一次,快上去见见你嫂子。”苏太太又欲起身带她上去,慕琴忙说:“我自己去就行了。” 慕琴从楼梯上去,二楼比下面稍稍好了一点,有些新式的风气。她嫂子绣鸾正在二楼的阳台上晒太阳,绣鸾比从前胖了许多,她蓬着头躺在一张藤椅上,眼晴微微闭着,可以看出肚子稍稍凸起了一点。绣鸾自从怀了孕以后,食量大的很,苏太太也劝她多吃些,唯恐饿了肚里的孩子。绣鸾因为吃的多,身体发福的快,从前那一张鹅蛋脸已经看不出来了,慕琴从背面看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胖嘟嘟的,很有一种步入中年妇女的感觉。慕琴不禁有一点悲伤,绣鸾的青春岁月像流水一般一去不复返了,今后留给她的将是数十载风雨绵绵的柴米油盐生活。 慕琴不忍打扰她的梦境,决定先下去,然而她走的时候动静稍微大了一点,绣鸾咦了一声,回过头看见是她,忙站起身来笑道:“什么时候来的,我也不知道,快坐下说会话。”慕琴笑道:“我刚到,因看你还在睡着,就想先下去坐坐,一会再上来,哪知把你吵醒了。”绣鸾笑道:“不碍事,我睡了一天了,这会子养养神呢。” 慕琴道:“前些日子听妈说你病了,不知现在可好了没有。”绣鸾笑道:“哪里是什么病,只有点咳嗽,早就好了。”她顿了顿,又说道:“唔,上次听妈说你和那郑先生闹别扭了,你还生了一场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慕琴道:“没什么,都是妈小题大做。”绣鸾道:“那就是现在和好了。”慕琴笑着点点头,绣鸾脸上稍稍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她现在有一种很怪的心理,特别喜欢看人家两口子吵架,她心里巴不得人家散了,也许是她自己没得到幸福的缘故,她希望别人也得不到幸福。 绣鸾又躺下身子,闭着眼晴心里叹道:“这世上只有我是最苦命的,他们都是幸运儿。”她想了一会,又问慕琴:“你在那洋行里做事还好吧。”慕琴笑道:“还好,有庆煊表哥在,各方面都很照顾的。”绣鸾哼了一声,道:“你别看他表面上笑呵呵地像个老实人,背地里坏着呢,前年我还在府里的时候,就听下人说他出去捧戏子,后来太太知道了,罚他在正屋里跪了一夜。”慕琴只是笑,绣鸾见她不太信,又道:“他们那一大家子没什么好人,暗地里都有三本子坏账。”慕琴笑笑并不答话。 绣鸾见她不说话,又道:“你不知道那府里有多黑暗,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慕琴听了不禁暗暗觉得好笑,她说那府里不是人待的地,她自己还不是在那生活了十几年。绣鸾又道:“从前我娘在的时候,太太就和她过不去,隔三差五地就来找我们的茬,可怜我那娘亲,一直不敢和老爷说,活活被那老妖婆逼死了。”她说的这样悲惨,自己却没有一点伤感的样子,绣鸾眼晴里都是怨恨,很有一种欲杀之而后快的感觉。 绣鸾这样说让慕琴很为难,她虽然也厌恶潘老太太,可那也只限于厌恶,还没有到骂人的地步,慕琴只好硬着头皮笑说了句:“现在过得还好吧。”绣鸾皱眉道:“好什么好,你不要看我们现在住的房子还像个样子就以为我们过得很好,这都是一派假繁荣。”绣鸾很激动地把些日子来经受的苦难告诉慕琴,从租的房子开始一直说到现在生活吃紧,那喋喋不休地样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怨妇一类的词汇,可她才二十出头呀。 正说着话,电话铃响了,苏太太在楼下听见,急忙“蹬蹬蹬”跑上来接,听着说话声好像是潘老太太,慕琴隔得远听不清具体说什么,只有哇啦哇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苏太太接完电话,走过来笑对慕琴道:“你姨妈一会来。”慕琴笑道:“姨妈难得出来一次。”她话刚说完,就听见绣鸾哼了一声,但并不说话。苏太太笑道:“我们先下去,让你嫂子养养神。 慕琴跟着苏太太去楼下,陈妈已经缝完了那一张毯子,正叠起来准备放回去。慕琴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她母亲也在旁边,不一会就盹着了,大概是因为连日来忙碌的关糸。在午后两三点钟的阳光里,她母亲看上去有点憔悴了。 隔了一会,那潘老太太果然来了,几个小丫头搀着她进屋,看她身体也还硬朗,哪需要这许多人伺候。苏太太睡觉的时候一定是留个心眼在外面,潘家汽车刚开进院子里,她就听见了,站起身来哇啦一喊:“来了,陈妈快去倒茶。”说着跑到外面去迎接,慕琴觉得她母亲大可不必这样,都是一辈的姐妹,何苦自己降低身份。 慕琴心里替她母亲抱不平,故意躺在屋里沙发上,装作睡着了。那潘老太太被众人拥着走进屋里,看见慕琴在沙发上睡着了,口中笑道:“慕丫头一定是在外面做事累着了,我就说女儿家哪里做得事。”苏太太陪笑道:“慕丫头贪睡。”说着走过去推慕琴一把,笑道:“你姨妈来了。”慕琴装作刚睡醒的样子,道:“唔,姨妈好,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姨妈别怪我。”潘老太太笑道:“不要紧。”说着转头对苏太太笑道:“这孩子长得真水灵,听说有了人家了。” 苏太太笑道:“有了。”潘老太太笑道:“是谁家的孩子,家道怎么样。”苏太太道:“也是和慕丫头一起做事的,家里是开杂货铺的。”潘老太太喃喃道:“开杂货铺的,这可不太好。”苏太太笑道:“如今世道变了,年轻人流行自由恋爱。”潘老太太皱眉道:“哪有这样的道理,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苏太太笑笑并不答话,慕琴很是气恼潘老太太那一番话,她那灰扑扑的样子,简直是个老顽固。 说话间,绣鸾从二楼下来了,她大约因为潘老太太要来的缘故,特地换了一身衣裳。身上穿着软缎绣花的睡衣,两只脚趿着金织锦拖鞋,踢嗒踢嗒地走过来。慕琴有些不明白,她方才那样子分明是极痛恨潘老太太的,为何这会子又换上一身好衣裳见她,难道她刚说的都是假的。 绣鸾笑呵呵地对潘老太太道:“妈,您来了。”她这样殷勤,潘老太太却并不领她的情,潘老太太冷冷地答应了,又对苏太太道:“虽说是有了身孕,也不能太骄纵了。”苏太太笑着答应道:“小辈们享点福是应该的,像我这样年纪一大把吃点苦也没什么。”慕琴觉得她母亲这样说自己太不值得,那潘老太太有什么好,也不知她母亲几时起变得这样宽宏大量起来,慕琴看着很觉得不平。 依着绣鸾的性子,当即就想跟她抓破脸大闹一场,然而她权衡利弊,觉得还是忍为上,当着她婆婆的面不好发作。 绣鸾哼了一声,自己回楼上了,苏太太让慕琴上去陪着,隔着一层楼,仍然听见她们姐妹两个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潘老太太道:“你不知道绣鸾这丫头随她娘的性,可是惯不得,万一要是骄纵上了,日后吃苦的便是你家振邦。”苏太太笑道:“话虽是这样说,可她挺着大肚子,我总不能再让她生火做饭去。”潘老太太道:“这样的活当然不行,你可以找些轻便些的,反正不能总惯着她。”苏太太嘿嘿笑着不答话。 那天晚上,慕琴睡在她哥哥家里,她和她母亲睡一张床,她母亲因为上了点年纪的缘故,睡觉有些鼾声,慕琴被吵得睡不着。她起身走到窗子前,外面天是墨灰色的,透着旧中国的腐败、沉闷,然而天一亮终究是要过去的,他们跟不上历史的车轮。 远处闪着绿黯黯的灯光,不时有孤鸟鸣叫的声音,更显出夜半的苍凉。 屋里又听见她母亲高一阵低一阵的鼾声。 第二十四章 绣鸾自从怀孕以后受宠至极,很有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然而这样高高在上,哪一天要是不小心跌下来,一定粉身碎骨。 这一年进了冬天了以后,洋行里异常地繁忙,慕琴和云瑾每天忙于工作,虽然能见面,但说话却比以往少的多。苏州河的水流得奇快,悄无声息地,转眼到了第二年开春。 苏太太最近迷上了股票,和她一起打麻将的几个女人都在炒。苏太太运气还不错,刚开始就赚了许多钱,渐渐地也不像从前那样谨慎,开始大买大卖,逢人便说:“这年头赚钱还得靠脑子,光出些力气是不行的。”苏先生见她这样痴迷,便劝她几句,道:“听人说股票这东西是暴涨暴跌的,我们行里就有好多炒股赔钱的,你还是谨慎些见好就收吧。”苏太太一听他这话,气就上来了,她大声道:“你懂什么,我不去做股票,一家人坐吃山空呀,就靠你那点工资,连佣人的薪水都不够。”苏先生便道:“我那是淡泊名利,不想再趟世俗的浑水,你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这些。”苏太太道:“净扯你的谎,淡泊名利就不用吃饭了,大街上那么多要饭的,照你这么说,只要淡泊名利就解决温饱了。”苏先生一时语噎,随手拿起一张旧报纸,气呼呼的坐在沙发上把脸遮住。 正说着话,那佣人陈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向苏太太哇啦喊道:“太太,少奶奶要生了。”苏太太一听就急了,当下就要去医院,忽然又问陈妈:“你怎么回来了。”陈妈道:“少爷打发我回来告诉太太一声,少奶奶那里怕是不太吉祥。”苏太太一听,急得眼睛都直了,忙问道:“怎么说的,什么叫不吉详了。”陈妈道:“我也不知道,少爷让我这么说的。”苏太太呆了半晌方道:“这样说可就真是危险了。”陈妈又道:“也不一定,也可能是大夫看走了眼,咱们还是先赶去那要紧。” 苏太太租了一辆汽车,匆匆往医院赶去。微红的斜阳映在汽车玻璃上,有一点污迹,还有一点花,让人看着不免有眩晕的感觉。这是个早春的下午,透过窗玻璃往外看去,道旁的树上还挂着未落尽的枯叶,风一吹,飘呼呼地掉下来,带着些意犹未尽的不甘——太早了吧! 苏太太和陈妈赶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孩子没保住,大人也还在昏迷中。振邦苦着脸在医院走廊上来回踱着步,苏太太呆坐在一旁的连椅上,口中喃喃道:“这可坑死我了,我那苦命的孙子。”她这样哀声叹气地挽惜未出世就夭折的婴儿,对里面的绣鸾却无一点关心之意,仿佛她不是人命似的。 苏太太哀叹了一阵子,又恶狠狠地对振邦道:“待会出来,甭管是死是活赶紧拉家去,医院里哪住的起。”振邦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像个提线木偶,苏太太怎么操纵,他就怎样行走。 隔了半晌,医生出来告诉说,大人保住了,苏太太耸拉着一张脸,她心里想道:“这样子只怕以后也不能生了,还不如早早死了省心。”那大夫很奇怪地看着眼前这几个病人家属,他们并没有像别人听到病人安全消息时那种欢喜,甚至有些忧愁,当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绣鸾只在医院耽搁了一晚上就拉回家去了,说来也奇怪,这样病恹恹的躺了十几天,身体竟然好了。慕琴在这期间去看过她一次,那时绣鸾身体刚刚恢复,只能做些轻微的家务活,但是自从她回来以后,陈妈就让苏太太叫回去了,振邦又在书局上班,绣鸾只能自己强忍着做。慕琴到她哥哥家的时候正看见绣鸾蹲在院子里洗衣裳,她脸色白得像张纸一样,不时有痛苦的表情。 慕琴忙走上前去帮她,绣鸾见是她,勉强笑道:“来了,屋里坐吧。”慕琴道:“你身体还没好快回屋去休息吧。”绣鸾摇摇头,苦笑道:“没有可能再休息了,这一家的活都等着我干呢。”慕琴道:“可你身体……”绣鸾叹了口气,道:“我这样子即便好了,日后也不能再生育了,将就着过吧。”慕琴不由得心里一酸,道:“你别胡说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绣鸾道:“好了又怎样,你家里是不会原谅我的,我这身子估计一时半会也还死不了,只能这样拖着过了。” 慕琴被她说得心里很是凄惨,因道:“虽是这样说,到底日子还要过下去,你要坚强些才好。”绣鸾听到这话,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道:“说来都怨我命不好,谁叫我是姨太太生的,不是正出,倘若是太太生的,断然不会有今日光景。”慕琴也哭了起来,她心里难过的很,前几天绣鸾还被捧在胸口,不知道怎样爱才好,如今一转眼的功夫,却又被扔在脚下,不闻不问,从天堂到地狱当真是快极了。 那天从她哥哥家回来,慕琴就一直闷闷不乐,在二楼自己屋里关着不肯出来,苏太太上来叫吃饭,慕琴只说身体不舒服,也不下去。苏太也不细问,她向来对这些事情都不关心,她现在只关心她的股票,那东西能让人赚钱。 慕琴伏在窗子前,她脸上是微红的,映着夕阳。弄堂里驶进来一辆三轮车,是隔壁赵先生家的小姐放学回来了,对面屋里的留声机正放着股票分析,那尖锐的声音简直要把人吃掉才甘心。卖五香豆腐干的老人挑着担子晃晃悠悠的走过去,那沧桑的声音和这会儿的情景真是绝配——都是快没了的。由此慕琴得出一个结论,黄昏是短暂而惊艳的,如同人生的回光返照,只那一刹那的动人,过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与黑暗。 她笑吟吟地关上窗子,一倒头睡了。 苏太太的股票有些不顺利了,这几天正忙着筹钱补仓呢,据说是被人家套牢了。苏太太认真想过之后,觉得求人不如求己,假如女儿结婚的话,一定有一大笔彩礼可以收,这样就有钱补仓了,而且还不用还。她现在一点也不记恨云瑾上次的事情,只想着钱才最可亲。 于是她晚上就试探着问慕琴:“最近郑先生怎么没上我们家来?”慕琴道:“大约比较忙吧。”苏太太唔了一声,道:“你们到底怎样了?”慕琴微笑着说:“和从前一样。”她当然知道她母亲话里的含义,只不过她是不太好意思直说的。 苏太太又道:“他向你求婚了吗?”慕琴道:“还没有,我们都不急。”苏太太嗔怪道 :“唉呀,你这孩子,你不急怎知道人家不急呢?准是你不同意!”慕琴道:“哪有,是他说不急的。”苏太太故意道:“这可愁死人了,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急,可真叫做父母的在一旁干着急。”慕琴只微笑着,并不答话。 次日,他们见面的时候,云瑾笑着对她说,他母亲昨晚上又提结婚的事情了,慕琴心里惊了一声,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他母亲也和他说了结婚的事情,想来这一定是天意,她心里这样想着,脸上稍稍露出一点笑意。 云瑾初时看她不说话,还只道她是生气了,后来看她笑了,才放心了。他又道:“你是怎样打算的。”慕琴轻轻地道:“这种事情你问我,我哪里知道,总要先和家里说了才行。”她说到后面几个字的时候,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云瑾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他抓住她的手,道:“我会爱你一生一世的。”经过上次那件事情以后,云瑾变了许多,他不像从前那样犹豫不决了,现在只要是认定的事,他很快就会做出决断。 慕琴看了他一眼,嗔道:“你又说慌,将来的事情你怎么预料到,说什么一生一世,简直是骗人,况你从前又要去南京,可见你确是骗人的。”她从来不相信那些小说里讲的天荒地老,她很现实,只追求眼前的真实而嘹亮的幸福。 云瑾被她这样一说,涨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慕琴看到他这个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明日生,将来?一天天过吧。”云瑾笑道:“你又吓了我一跳,我只当你又生气了。”慕琴笑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云瑾笑着不答话,他觉得女人都是有一点小气的,即便现在没有,将来结了婚也一定会有的,譬如他母亲。 当天晚上云瑾就和他母亲说了这件事,他母亲很高兴,当下就和郑先生商量着准备聘礼。但在具体的数目上两个人还是有争执的,郑先生说不能太寒酸,有失体统,但郑太太坚持认为现在家里不富裕了,不用太过于奢侈,看得去也就行了。然而,这一次争论的结果却是郑太太输了,在儿子的婚姻大事,她的谨慎持家只能妥协了。 郑太太拣了个好日子就把聘礼送过去了,那天苏太太并不在家,陈妈接待的她,由于事先苏太太已经得到了点风声,交待过下人,陈妈很知礼的陪郑太太说起话来。郑太太笑道:“你们太太去做什么了?什么时候回来?”陈妈道:“大约是看旗袍料子去了,我们太太都是这个时候去。”她说的一点也不错,通常早晨的有轨电车里,坐的是慕琴上班的父亲,下午两三点钟的三轮车里,坐的是慕琴的母亲 ——上街看旗袍料去。 郑太太一面迅速打量了整间屋子,一面笑道:“你们太太很雅性呀。”这房子还不错,能值些钱,她家里旧年是大户,想必总有些古董之类的传下来,将来云瑾不致于太吃亏。 陈妈只陪笑着,并不答话,她心里实在是不认同苏太太的“雅性”,她又有好两个月没发薪水了。苏太太从来不顾及到下人,有一点钱只想着自己花销。 正说着话,那小少爷振威从屋里跑出来,嚷着要吃点心,陈妈一面唬他,一面笑着对郑太太道:“太太别见怪,小孩子家不懂规矩。”郑太太笑道:“不碍事。”说着从布包里取出一个银角子递给振威,笑道:“拿着买糖吃。”振威两只小眼晴盯着钱看,怯怯的伸出手来,刚要拿着,却被陈妈一把拉回去,陈妈笑道:“可不敢接,我们太太知道了要骂的。”郑太太笑笑也就不在勉强,这正是她巴不得的呢。 郑太太又取出她带来的一听外国饼干,笑对振威道:“拿去吃吧。”振威刚才有了那一次经历,再不敢上前来,只躲在一旁死死地盯着看。郑太太笑道:“这孩子挺可怜见的。”陈妈叹了口气,道:“可不是吗。”她说着一面四下里张望着,一面对郑太太道:“这小少爷是姨太太生的,他娘死了好两年了,可苦了这孩子。”郑太太道:“你们太太不疼他吗?就算不疼也还有你们老爷呢,自己骨肉总不能不关心吧。”陈妈道:“太太你不知道,我们老爷是不管这些事情的,我们太太又素来不喜欢他,这孩子横竖是没人疼爱了。” 郑太太听了这些话,心里未免有些担扰,将来不知道这小少爷成家时,会不会拖累云瑾,但愿他夭折了,这样大家都好过。 隔了半晌,苏太太回来了,手里拿着件绸衣裳,不知可是这一次出去做的。她们俩人谈的很投机,大约是因为有共同利益的缘故。她们商定了六月初十的日子。 又坐了一会子,郑太太便告辞了。 这一天的太阳始终不是很好,没有照进弄堂里。 第二十五章 他们订了婚以后云瑾走动的更勤了,刚开始苏太太确实很高兴,然而她那一种人终究是喜新厌旧,隔一阵子就有些反感云瑾的到来,虽然不好明着说出来,暗地里却也是咬牙切齿的。云瑾当然没有在意,他的心一直都在慕琴那里,便是别人打他骂他,他也要来的。 这一天下午,慕琴正在家里等着云瑾来一起去先施买东西,隔了一会,忽然接到云瑾的电话,说洋行里有一件急事等着他去办,今天不能去了。慕琴挂了电话,忽然想到好久没见到二美了,上次的事情还没有谢她,她这样想着心里就迫不及待的要去找二美。 慕琴找到上次二美给她的那个地址,按着路寻过去,那是一幢花园洋房,揿揿铃没有人开门,铁门上是绣迹斑斑的,显然有一段时间没人开了。从门缝往里面看,院子里的路上生了许多荒草,想是一场雨后窜上来的,几乎都把路遮上了。她正呆呆地想着,路边有一个巡警路过这里,看见她在这便向她喊道:“喂,那户人家搬走了。”慕琴被他的声音惊了一跳,隔了几秒钟,她定定神,又问道:“请问您知道搬到哪去了吗?”那巡警想了想,给她说了一个地址,是个很荒僻的地段。 慕琴租了辆黄包车过去。那是一条老旧的弄堂,太阳光照在水泥墙上,是带着陈旧气息的暗黄色,照在那快要剥落的墙皮上,反而有一种没落的美。慕琴循着地址找过去,二美住在六号,是一幢很老的石库门房子,从那阴水沟旁长着青苔的石灰砖就能看出来。 门是半掩着的,慕琴推开门进去,眼前顿时暗了下来,仿佛和外面是两个天地,借着门口的一点光亮,依稀可以看见这屋里摆着几张旧杨木椅子,上面涂的朱漆早已在悠悠的岁月里消磨光了。 慕琴叫了几声,并没人答应。又隔了半晌,楼上有人走下来,沉重的脚步声让人误以为会是个男人,慕琴差点要转身离去。然而,那人渐渐走近了,慕琴才看清楚是二美。二美脸色苍白的吓人,头发零乱地披在肩上,穿着件半旧不新的织绵睡衣,在这样一种环境里,慕琴不禁感觉背上凉凉的。 二美看见她,有些惊讶地道:“是你?怎么有空来我这?”慕琴笑道:“很早就想来看你了,只是一直没有时间,今天不上班就来了。”二美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住。”慕琴道:“我去了你从前住的那个地方,那儿的警察告诉我你在这里住。”二美笑了笑,并不答话,转身上楼去了。 慕琴跟在她后面,那楼梯光滑的很,越往里越有一种阴暗的气息,想是很久没有阳光照进来了。楼梯的拐角处放着一只拖把,干瘪瘪地靠在那里,也不知是多久没有用了。 到了二楼却又是另一番情景,二楼有很大的窗户,相比下面阳光算是很充足了——尽管是隔着窗帘。阳台的晾衣绳上挂着几件尚未晒干的旗袍,许是太久没有见到阳光了,一有在外面的机会,便要磨一会,是一会,不肯轻易的回来。 二楼客室空当当的只摆了一只沙发,有一只黄白色的猫正蜷缩在上面睡觉,那暗暗的颜色里忽然现出这样鲜亮的色彩,很是吸引人的眼球。慕琴轻轻地坐到它身边,那猫忽然惊醒了,条件反射般飞跳出去。慕琴心里想着,一定是太久没见生人了,二美笑着唤了几声,那猫果然乖乖的跳到她身上。 二美抚摸着猫的脊背,对慕琴道:“你还在那里做事吗?”慕琴道:“还在那里。”二美笑道:“这年头,男人在外面做事都不容易,女人就更困难了,真难为你了。”慕琴笑道:“我还是很幸运的,因为在我姨妈家的洋行里工作,各方面都很照顾。”二美笑道:“那真是幸运了。”慕琴道:“是呀,我也常这样和自己说,一定要好好工作。” 二美道:“要努力,兴许你能做个新女性,也替我们这些女人出一口气。”她实在太渴望新生活了,然而她每一次追求的结果都是走到死胡同里,她自己大约是没有机会了,便希望别人能做成,这样也总算是替她做了。 慕琴笑道:“做女性倒不如去做革命党,听说那儿是男女平等。”二美皱眉道:“革命党?那就是反政府了。”她虽然渴望新生活,但骨子里还是对政府抱有希望,另一方面她也想安安份份的做个顺民,或许她没追求到新生活就是这个缘故。 慕琴岔开了话说别的,她道:“你怎么搬到这里住了,原来不是住的挺好吗?”慕琴一时还没有往感情那一方面想,或者是她不愿意去想,她现在希望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大约身在爱情里的人都有这样一种心理。 二美叹了口气,苦笑道:“从前那是人家的房子,现在人家要收回去,我自然要搬出来了。”慕琴呆了半晌方道:“那怎么行?你和他是结了婚的,怎么能说搬就搬。”二美摇头头,道:“都是骗人的,那结婚证书只要花几个钱就能办出来,根本没什么用。”慕琴又惊又气,她道:“怎么能这样?为什么不去找他?好歹你跟他一场,怎么也要有个说法。”二美道:“找他?找他又有什么用,那是租界,洋人的地盘。”她顿了顿,又道:“反正他是有恃无恐了。” 慕琴有些激动地道:“租界又怎么样?这是中国人的地方,你去警察局告他呀。”二美道:“有什么用?我去跟他闹,我死给他看,然而,人家不在乎!他太太都让他赶走了,更别说我这样一个吃青春饭的人。”二美说着泪流下来。 慕琴一面安慰她,一面又道:“警察局呢?你去告了吗?他这样始乱终弃的行为难道没有人管吗?”二美道:“我跟他又不是正式的,怎么去告他?难道我说自己是他的小老婆?”慕琴很是替她不服气,她道:“我就不相信天下有这样的道理,这样的恶人就没人来管吗?”二美凄然笑道:“我不过是个吃青春饭的小姨娘,人家根本就看不起,躲还躲不及,谁又肯来帮我。”慕琴愤然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简直比地狱还可怕!” 二美冷笑道:“你说对了,上海就是一个比地狱还可怕的地方,每天都有许许多多千奇百怪、无比荒唐的事情发生。”慕琴道:“他叫什么名字?”二美道:“别问了,知道又有什么用。”慕琴用很坚定的口气对她说:“不,我要知道,我要知道这个无耻人的名字。”二美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做心理准备似的,她淡淡地道:“他叫吉姆•;;霍金斯 ”慕琴惊道:“是他!”随即她又平静地道:“果然是他,当初你说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地就感觉到是他。” 二美听她这样说很是奇怪,便道:“怎么?你认识他吗?”慕琴冷笑道:“认识,太认识了,他和我们洋行有生意来往。”她又一次想到她和那吉姆一起跳舞时的情景,她这时回想起来更加厌恶,连他太太艾丽丝小姐,那样一位才女,他也给伤害了,他简直是个恶魔! 二美笑道:“这样说来你们那洋行多半也被他骗了钱去,我从前常常听他说和一个中国人做生意,赚了许多差价。” 外面弄堂里无线电丝丝拉拉地响,不知是谁家在放着戏文,那哼哼唧唧的声音让人听了十分不耐烦,慕琴紧皱着眉头对她说:“这样?那很好,我回去和我们经理说,一定去告他。”二美道:“算了,还是不要去碰他,他在工部局都有人的。”慕琴很不以为然。 二美又道:“你和那郑先生怎么样了?可别再吵嘴了。”慕琴笑道:“没有,我们很好。”二美叹了口气,道:“我劝你还是要防备着些,我算看透了,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慕琴心里想道:“她一准是被男人伤的太深了。”对云瑾,慕琴还是很有信心的。 慕琴道:“你这里太暗了,还是多出去晒晒太阳好。”二美忽然咳嗽起来,她原本有旧疾,这会子说了许多话,更是抑制不住,哇的一声,一口血吐出来。慕琴看了大惊,慌忙过去摇着她的手,口中叫道:“你怎么样了?”二美拿出手帕来擦了擦嘴,缓口气笑道:“不碍事,我这都是旧年里落下的病根子。”慕琴急道:“没找大夫看吗?”二美道:“看了不知多少大夫,药也吃了有一屋子,可还是这个样,后来索性我也不看医了,凭它去吧。”慕琴道:“这怎么行?”二美凄然笑道:“你看我如今这个样子,便是活得长久又怎样?还不如早早死了省心。” 慕琴被她说得心里很是凄惨,道:“不,你要坚强些,你还有你追求的新生活呢。”二美叹了口气,自嘲道:“新生活?我还有资格去享受吗?我早看明白了,那新生活不过是座空房子,没有门,也没有窗,可外面却还有人拿把旧钥匙,敲打厚厚的墙,你说可笑不可笑!” 慕琴觉得可怕。然而事实确实如她说的那样,便如艾霞、阮玲玉那般风光无限,到头来,终究也只落得自杀的下场,她们都渴望做新女性,然而她们最终还是无法逃脱旧式女性不幸的结局。没办法!这是时代的悲哀! 二美轻轻抚摸着那只小猫,对它说:“中国是一个爱情荒芜的国家,最缺乏的东西是诚和爱。我说的对不对呀,阿花?”她很天真地看着那只猫,不知不觉流下泪来。慕琴忽然大悟,在这些荒凉的岁月里,伴她的只有这一只猫,她那些哀怨缠绵的故事只有它知道,它是她唯一的倾诉对象。 慕琴也哭了。 但是二美忽然又很乐观地对慕琴笑说:“其实想想也没什么,不过是些往事罢了,三年、五年很快就会过去,像大水洗过一般,一切都是空白的,正如当初——时间冲淡了一切。”慕琴陪她苦笑着,她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天快黑了,慕琴站起来要走,二美也不挽留,只淡淡地说了句:“有空常来。”慕琴走到楼梯口,又回过头来看一眼,二美仍然低着头对那只猫说话,那暗暗地一片根本分不清人在哪里。 外面已经黄昏许久了,西天际烧得通红的夕阳有些像血的颜色。慕琴刚走出弄堂,风就咆哮而来,那声音简直让人感到恐怖。 二美死在一星期后! 第二十六章 泽远最近因为工作做的好,被提拔为副经理,已经搬到另一间办公室去了。庆煊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提拔的命令,很有一种做给人家看的感觉,于是私下里就有人议论说他小人得志。泽远是无所谓的,他这人就是这一点好,不管别人怎么说,仍然坚持自己的原则。 泽远笑着对云瑾说:“好了,以后我再不会烦你了。”云瑾笑道:“你这人太不够义气,自己拍拍屁股就走了,也没说请我吃顿饭。”泽远习惯性地耸耸肩,笑道:“你们两个人我是请不起的。”云瑾笑道:“上次绣凤来的时候,四个人你都请的起,这会子又来哭穷,分明是重色轻友。”泽远挠挠头,笑道:“人之常情,你不也是这样吗?”云瑾道:“我没有你那样过分。”泽远笑道:“我怎么过分了,不过是没请你吃饭,你就这样中伤我。” 云瑾笑道:“你不要转移话题,明明是你重色轻友。”泽远站在玻璃窗前笑道:“好,我就和慕琴说,我请你们夫妻俩吃饭,就说是你让我这样说的。”一面说着,一面对着玻璃窗正了正领带。云瑾看到他那幅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不由得感到好笑,他道:“你不要这样臭美了,反正又没人看你。”泽远稍稍往他那里瞟了一眼,口中催促道:“你这人好麻烦,到底要不要去吃饭,最近天气可不好,一会一会的变。” 正说着话,慕琴从门外进来,云瑾便对她说:“你有镜子没有,借给他用一下,顺便胭脂什么的,也给他用用。”慕琴笑道:“我皮包里倒是有,不过锁在办公室里了。”泽远道:“咦,你办公室不是就你一人吗?”慕琴笑道:“对呀,就只我一人才着急呢,也没有备用的钥匙。”云瑾道:“那就只能找个开锁匠了。”慕琴道:“也只能这样了。” 三个人一同出去吃饭,路上说说笑笑的,不觉就到了常去的那家馆子。泽远看见换了一个伙计,偏那伙计又是乡下来的,不是十分干净,泽远皱皱眉,道:“这太脏了。”云瑾笑道:“你是来吃饭的,又不是吃人,别看他不就行了。”泽远道:“那不成,我一想到他端来的饭菜就没有胃口了。”慕琴笑道:“你这人也真是难伺候,也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就不让人家工作了。”泽远很不以为然地说:“那也得讲点卫生吧,在饭馆里脏兮兮的,客人还有什么胃口。”他说着又习惯地耸耸肩。 柜台上站着一个管账的女人,大约是老板娘,拿眼晴狠狠盯着泽远看,若是目光能杀人的话,只怕泽远已经死了不知几回。 云瑾笑向慕琴道:“这天又开始热了。”慕琴道:“春天又过了。”泽远道:“你们真是悠闲,天气也要关心。”云瑾笑道:“你这人吃枪药了,这样毛燥,我们说天气也不碍着你。”慕琴笑道:“不知那潘五小姐最近怎么样了,可别得相思之病,那就不好办了。”泽远叹口气,道:“你们就别拿我开心了,我都有好几天没见到她了。” 云瑾道:“又怎么了?”泽远道:“什么叫又,好像我们从前也很坎坷。”云瑾笑道:“算我口误,到底怎么了?”泽远叹道:“也没什么,就是一连几天都没看到她了。”慕琴道:“你不是天天都要到潘府去吗?”泽远道:“是天天去,可这几天找不到她了。也不知是病了,还是别的什么,我总有不好的预感。”慕琴笑道:“许是给人家偷偷娶去了。”泽远道:“你这人真是的,又拿我开心,这都什么时候了。”云瑾笑道:“慕琴别在打趣他了,看他那样子,再说下去只怕要哭鼻子了。” 慕琴笑道:“唔,要不要我去她家看看。”泽远喜道:“那再好不过了,你真是太好了。”慕琴笑道:“你这人真善变,忽然就变这样子。”泽远嘿嘿笑了两声,道:“你不知道我这心里有多担心,就像在油锅上煎。”云瑾和慕琴相视一笑,他们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心情,很能了解他此刻的感受。 泽远忧心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她为什么要生在那样的家庭,假若生在一般人家不知该有多好,也许我们早就结婚了呢。”云瑾道:“你也不用太担心了,等慕琴回去看一看,明天就知道结果了。”泽远道:“说是这样说,可我这心里还是放不下,不亲眼见到她,我是不会安心的。” 慕琴觉得气氛太压抑了些,便向泽远道:“你知道咱们行里和那英国人的事情吗?”云瑾插嘴道:“什么事情?”泽远道:“是和吉姆先生的事,那老家伙骗了咱们不少钱。”云瑾奇道:“有这回事?平常看他人也是不错的。”泽远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呀,我和他认识这么久都没看出来。”他很有一种失落感,被朋友骗的感觉实在不爽。 泽远道:“他太太回国了,你知道吗?”慕琴点点头,道:“真替他太太不值,这样好的一个人被他骗成这样。”她没有说二美的事,她不愿意让他们知道,二美已经死了,就让她安静的休息吧。 云瑾道:“难道就这样算了吗?就让他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泽远道:“算了?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总经理已经到法院告他了。”云瑾道:“结果怎样?”泽远叹道:“租界工部局的英董是他同乡,没办法,只能放了他,赔点钱了事。”云瑾道:“真便宜他了。”泽远道:“那有什么办法,谁叫国民政府这样无能。”云瑾忙推他道:“嘘!小心叫人听到了。”泽远不以为然地道:“本来就是,你看国民政府整天嚷嚷着反共、反共,自己人打的热闹,却让外国人在中国土地上横行,我就不明白了,那些人脑子里都进水了吗?” 他这样肆无顾忌的发表言论,引起周围好多人关注,云瑾悄悄对他说:“你别在这说,万一让好事的人听见了怎么办?”泽远轻蔑的道:“听到更好,我正要找他们理论理论。”云瑾道:“你不要意气用事了,政治不是咱们能管的。”泽远不答话,只叹了口气。 那天下午放工的时候,泽远又来找慕琴,一进屋就对她说:“你现在去吗?我和你一起去。”慕琴笑道:“我去找绣凤,你一个男人跟着不方便,让人家说闲话。”泽远央求道:“我太想见到她了,我悄悄跟在你后面好不好?你把她约到外面来。”慕琴笑道:“这都下午了,怎好再约人家出来,你放心,我一定打探好,你要是有什么话我可以带去。”泽远想了想,道:“你让她打我家的电话,号码是五一六七二。” 慕琴记在纸上,便道:“我要去了,你安心回家吧。”泽远笑了笑,道声谢转身走了。 慕琴到潘家的时候西天际已经烧得通红一片,让人很有一种绚烂至极但很快就没落的感叹。慕琴先去给潘老太太请了安,又去绣凤的房里,绣凤正躺在床上,见她进来也不说话,半睁着眼假装睡着了。 慕琴笑道:“小姑奶奶,你又怎么了。”绣凤睁开眼,嗔道:“你这人真无聊,好端端的又来捉弄我。”慕琴笑道:“我哪里又惹到你了,分明是你惹到别人了,害的人家相思断肠的。”绣凤哼了一声,道:“你要是来找我的,咱们就好好说会话,要是替别人来的,就请回吧。”慕琴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一定是又吵嘴了。” 绣凤不答话,叹了口气,道:“我哪里还有吵嘴的心情,说不定明天人家就走了。”慕琴道:“咦,这是怎么说的。”绣凤便把前几天泽远的话说给她听。原来泽远说他父母看中了教会里一个人家的女儿,想让他们结婚。慕琴听完笑道:“这也值得你生气,泽远是怎么说的?”绣凤道:“他只一个劲地叹气,并没有说什么,谁知道他是怎么一个情况。”慕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今天他托我来看你呢。” 绣凤冷笑道:“他自己为什么不来?”慕琴道:“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来?况你家人又多,嘴又杂,少不了闲话。”绣凤默然不语,隔了半晌,道:“他没说什么吗?”慕琴道:“没有,但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绣凤气道:“什么电话号码我不要,说是托人来看我,连句话也没有。”慕琴笑道:“你不要,那我就仍了,你可别后悔。”她说着从皮包里拿出记着号码的纸,走到窗子前,又回过头来笑道:“我真扔了,你确定不要?”绣凤犹豫了一下,道:“拿来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慕琴笑道:“这就对了,你要是不看会遗恨终生的,这是泽远家里的号码,想必他是有许多私房话要与你说。”绣凤脸上红着脸笑道:“哪有你说的那样,他这个人平时什么话都多,唯独这方面像个木头一样。”慕琴笑道:“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走了。”绣凤也不挽留,她大约只想着电话的事呢。 外面天已经黑了,幽幽的夜色下,房子都成了小黑点,灯光则是小亮点,红的、蓝的、绿的、紫的、黄的,五光十色让人看花了眼,上海的晚上反倒比白天繁华的多。常见一些军政大员们坐着小汽车出入夜总会,也不知都在忙些什么,总不可能去那里办公吧。 第二天见了泽远,他已经喜笑颜开了,慕琴问他昨晚上都说了些什么。泽远笑着说了句:“秘密。”那一种陶醉的表情很是让人羡慕,大概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的到。 第二十七章 慕琴向来是不喜欢购物的。上海虽然是东方大都会、五彩斑阑,然而那也只属于有钱人家,一般阶级是不敢看的。因为万一看上了,不买心里难过,买了心里更难过。这一次他们两个结婚,慕琴想着虽然大体省俭,可两个人总还要买些私房东西,因而便约了云瑾去先施公司。 那一天起先风很大,尘土把天都遮起来了,很有一种世界未日的感觉。然而等他们到大马路的时候,太阳已经驱散尘雾,洒下一片青金色,人若是看久了,一定会眩晕的。大马路上依旧人头涌动,迎面吹来的微凉的风已经有些青草香了。一走进这条路慕琴就有种隐天蔽日的感觉。因为走在路边,头上竟是些商店的招幅,横方竖圆的,风一吹,来回摆动,那影子也跟着动,人在底下便是被它们戏耍了。 云瑾用手遮着眼晴,望望太阳笑说:“这阵子天真怪,总是不停地变。”慕琴也笑说:“夏天就是这样善变,让人摸不透。”云瑾一面走,一面笑说:“我们中国人是最喜欢揣测天意的,尽管谁也没有见过,可祭祀还是常年不断。”慕琴笑道:“而且还要求神仙保佑平安、发财。”云瑾笑道:“是呀,这样贪心也不知神仙会不会怪罪。” 慕琴笑道:“在中国人心里神仙是最宽宏大量的,比如观世音菩萨分明是佛教里的,可人们偏要求她送子,也不知菩萨是否管这些事。”云瑾笑道:“多半是一厢情愿。” 慕琴道:“前几天听庆煊表哥说有一件出差的事,可是你上次说的那件吗?”云瑾想了想,道:“大约是吧?怎么,决定派谁去了吗?”慕琴道:“还不知道,听那样子,大约得我去一趟。” 云瑾听到这话心里莫名的有一阵惊慌,他想着慕琴若是去出差,一定要分离好几天,他现在简直一刻也不愿意离开她,恨不得粘在一处才好。虽然他知道她便是去,也只不过几天而已,并非永远不回来了,可心里面总有一点担扰。 慕琴见他不说话,便笑道:“还不确定是我去,也许另派了人呢。”云瑾因为被她说中了心事,有些不好意思,当下一笑道:“我和上面说,咱们两人一起去。”慕琴笑道:“你当这是玩呢?这里面全是一些旧年的坏账,非得庆煊表哥亲自走一趟才好,况你又木讷,又不会说话,哪里会让你去。” 云瑾听她这样说,也就不再担扰了,笑道:“我就是木讷,就是笨,我不愿意你离开上海,恨不得咱们两人时时刻刻在一起才好。”慕琴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刚说你木讷,你又这样花言巧语,男人果真都是善变的。”云瑾道:“我哪里有善变,分明是你强加之罪。”慕琴笑道:“我有时真因惑,究竟你是不是个老实人呢?”云瑾笑道:“日后你一定知道我是老实人。” 说话间已经到了先施,那是一家久负盛名的百货公司,大约在中国也是属一属二的。他们走进去,迎面有一个女店员笑呵呵地上来问他们要些什么,慕琴随口说看看,那店员便又冷着脸回去了。 他们把整个商场转了一遍,那里面的确是琳琅满目,可大都是些高档的西洋货,看着很好,一问价格却高得吓死人。慕琴挑了很久,给云瑾选了一件咖啡色的绒线衫,云瑾笑说:“现在天已经入夏了,哪里还穿绒线衫。”慕琴嗔道:“又不要你现在穿,我要你等到冷的时候再穿。”云瑾默然不语。 他们正要出去的时候,云瑾想着要送慕琴一件礼物,因而便留心四下看看,果然让他看着了。是一个金珐琅粉镜,云瑾拉上她一起走过去,慕琴却道:“算了,那很贵的。”云瑾道:“没关糸,我上个月薪水还没有动。”他给她买了金珐琅粉镜,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他。 等出去了,慕琴忍不住说道:“这确实很贵,你不怕你母亲回头说你吗?”云瑾转过头来,笑道:“将来你总是我们家的人,我母亲便是知道也不好再说什么。”慕琴只是笑。 他们俩没有租车子,是步行走着回去的。大约所有的情侣都喜欢散步,因为幸福是从别人眼里的嫉妒获得满足。 马路边上洋货店的橱窗里挂着西洋儿童玩具,奇怪的是住在这里的外国孩子并不喜欢,反倒是中国孩子喜不释手。也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难道我们只爱人家玩剩下的吗?当然,中国的大人们是不会喜欢的,他们有自己的玩具,通常便是大烟、姨太太一类的东西,这些都是祖宗传下来的,算不上崇洋媚外吧? 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人在那一片昏黄里,也跟着太阳睡着了。瞧,那一个个抽大烟的,可不就睡着了吗。 慕琴走着走着,忽然说道:“你母亲没有再提去南京的事吗?”云瑾道:“没有,我和我妈说了我不去那的,我要和你一起在上海做事。”慕琴笑道:“你这样说我怎好再去你家里。”云瑾笑道:“哦,原来这样,我还没和我妈说呢,你可以去我家里的。”慕琴道:“我现在怎好到你家里去,要去也得等到结了婚以后。”她声音细若蚊蝇,让人听着十分向往。 云瑾微微笑了笑,低着头对她说:“慕琴,等我们结了婚以后,你别出去做事了,就在家里面帮我做内务好不好?”慕琴笑道:“为什么要我在家里做内务呢?我不要,我要出去做事,做新女性。”然而她话刚一出口,就有一种悲凉的感觉,二美也是要做新女性的,可她死的比旧女性还要早。 云瑾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他继续说道:“哪里有男人窝在家里的道理,人家都说男主外,女主内,再说。”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道:“现在世道这么乱,我不放心再让你出去做事情。”慕琴心里很是感动,她下意识地说道:“我们在一起工作不会有事的。”云瑾笑道:“虽然这样说,可我还是担心,我还是想让你待在家里,这样就只有我才能接近你。”慕琴道:“你这分明是拘禁我,我不要,我喜欢出去做事,不希望像那些姨太太一样关在家里。” 被她这样一说,云瑾倒愣了一下,他道:“怎么是拘禁呢,我是担心外面有坏人。”他很耐心的解释,其实这是他母亲吩咐的。郑太太认为女人一旦结了婚就要在家里相夫教子,不能再出去抛头露面,有伤风化。 慕琴道:“外面哪有那么多坏人,退一万步讲,就算有也不见得我会遇上,况且我又在表哥的洋行里上班,平常也不怎么出去,怎么会有事呢?分明是你不想让我出去做事,是不是?”云瑾一时无言以对,他嗫懦道:“不是,我是担心你……”他还未说完,慕琴就不耐烦地打断他道:“你不要说了,我猜一定又是你家里人让你这样说的吧,你能不能自己有点主见呀!” 云瑾不说话,慕琴看他那愧疚的样子,也就不忍心再说下去,她轻轻道:“我也不是对你家里有意见,只是你说那些话实在太没头脑,我们原来是说好的一起出去做事,你这会子又不让我出去,我当然会生气。”云瑾很矛盾地说道:“我知道我这个人不好,不该全听家里的话,可我有时候心里总是管不住自己,便有自己的主意也要听别人的。” 慕琴听他说完这些话,也很同情他。云瑾像是一个人置身在空旷的荒野里,眼前都是丝丝缕缕未枯尽的草,然而它们又可曾是鲜艳的,他也可曾是有过想法的,究竟都哪去了?云瑾很痛苦地摇摇头,仿佛拼命要忘掉什么似的,半晌,他道:“慕琴,等我们结了婚以后,我一定改掉这些,做一个让你喜欢的男人。” 慕琴不说话,只是笑。 云瑾又道:“就算是家里反对,我也要坚持去做,假如再放弃的话,就太不甘心了。”慕琴笑道:“你这样做,我以后还怎么和你妈妈相处?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你的本份事情吧。” 他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跑来一辆汽车,横冲直撞地,几乎就是从他们身边擦过去,慕琴惊叫一声,还未回过神来,只听见前面“砰”的一声,那车撞上人了。 云瑾忙问慕琴有没有事,慕琴说没有,云瑾很想去找那个开车的理论一番。慕琴紧紧却拉住他说:“算了,他们那些汽车阶级向来是不讲理的。”云瑾恨恨的只好作罢。 云瑾又朝那出事的地方看了几眼,被撞的是个乡下男人,穿着土布衣裳,大约是水果摊上的——他身边有一堆被汽车轧坏了的果子。 从黑汽车里下来两个人,一看就知道是租界里的英国人,那一幅不可一世的样子,简直把这里当作他们的殖民地了。英国人哇里哇啦的说了一大堆话,也没人听懂。这时他旁边又来了一个中国人,看那样子大约是个买办。那人先是对英国人点头哈腰一番,而后又怒视乡下男人道:“哪里来的赤佬,敢挡查理先生的路。”乡下男人畏畏缩缩地不敢答话,倒是他老婆壮着胆子说了句:“是他撞我们的。”那买办一听就大怒了,他大声叫道:“乡下人你懂什么,你看这一辆汽车多少钱,要有个损失你赔的起吗?” 乡下男人完全被吓住了,他嗫懦道:“老爷,我不是故意的,您给那位洋老爷说一声,饶了我们吧。”买办这时便笑道:“那就是要通融了,好说,拿钱来,不拿钱就让警察来抓你。”乡下男人抖着颤颤的手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几块银元,他老婆看见便急道:“这是买牛的钱,你给了他们,家里地怎么办?”乡下男人道:“那有什么法子,不给钱,人家就让警察来抓了。” 那买办看着有些不耐烦,上前一伸手把钱夺过来,笑道:“好了,没你们事了,快走吧,晚了定要警察来抓你。”说着便又向英国人躬身献媚了一番。围观的中国人看着乡下男人和乡人惊慌逃去的身影发出阵阵欢笑,对他们而言这比戏文里、电影里的故事好笑多了。 云瑾很愤慨的说道:“这些中国人麻木了吗?看到自己同胞受欺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他说着便又要去找那英国人理论一番,慕琴死死拽着他道:“你不要去了,那些人是不讲理的。”云瑾没有听她的话,他这一次很坚决,然而等他挣脱慕琴赶到事发地方的时候,英国人已经上了汽车扬长而去。 云瑾恨恨的骂了几句,回过头来看见慕琴仍然站在刚才那里,很有一种得意的样子。他走过去对她笑道:“你不要生气,我刚才实是太气愤了。”慕琴笑道:“怎么会呢,我很高兴你能这样做,假如你生活中也能这样就好了。”云瑾道:“以后我一定努力去做。” 等到了慕琴家的那条弄堂,云瑾和她告别,慕琴和他说:“明天见。”云瑾用颤抖的嘴唇亲吻了她,也轻轻地说了一句:“明天见。” 这时候云瑾突然感到有一丝凉意,风起来了,天上又升起了尘雾。 慕琴满怀欣喜地回到家里,进院子的时候,迎面出来一个人,两人几乎是撞在一起的。慕琴有些生气,刚要发作,抬头看了一眼,却是庆煊。庆煊看见她显然也有点惊慌,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他尴尬地笑了两声,道:“今天回来这么早?”慕琴笑道:“已经不早了,就快六点钟了。”庆煊显得有些不安,又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慕琴走进屋子里,她母亲正向她父亲说道:“可有点对不起那……”见她进来,便不在说下去。慕琴奇道:“你们说什么呢?”苏太太打哈哈似的笑了两声,道:“没什么,说些股票的事,喏,你不知道,最近涨的厉害,咱家要狠赚一笔的。”慕琴唔了一声,眼光瞥及桌子上的几捆钞票,便问道:“这是哪弄的钱?”苏太太笑道:“就是股票上赚的。”她声音有一点点虚。 慕琴坐下来,又和她父亲说:“今天回来这么早?”她父亲一面拿着报纸遮住脸,一面回答道:“唔,银行里休息。”慕琴又问:“是今天的报纸吗?有什么新闻?”苏先生支唔了一阵,道:“我看看,国民政府颁布《中华民国宪法草案》,意大利军队攻占埃塞俄比亚首都。”慕琴咦了一声,道:“这是一个月以前的新闻吧,又重复了吗?你没看错吧。” 苏先生唔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拿错了,这一张才是。”他重新遮住脸念道:“胡蝶新片近日上映……”他还没念完,苏太太就不耐烦地打断他道:“你又多嘴什么,你病好了吗?”慕琴道:“怎么?父亲病了吗?” 苏先生咳咳了两声,笑道:“只是小伤风而已。”说着就起身到屋里去。 坐着说了一会话,苏太太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抓起桌上的钞票往外走。慕琴坐在沙发上无聊的很,随手拿起她父亲刚才念的那张报纸,一看却不是什么新闻,是张副刊,连载小说的,再细看下去,原是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却不知她父亲因为什么缘故念成娱乐新闻。 她又想到不久之后她和云瑾的婚礼就要举行,心中顿时升起无限憧憬,那一天就快来了。她忽而又笑吟吟地对自己说:“呸,真不害臊!” 外面稀薄而又晕黄的太阳和黑暗比起来,究竟只是个摆设,早早地就下了西。 第二十八章 慕琴早上还没有出家门就被告知要去北京出差,庆煊在电话里催得很急,直接派汽车去接的她。慕琴便给云瑾挂了一通电话,告诉他她要去出差的消息。云瑾当然很着急的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然而她自己也不知道具体的日期,只含糊地说了句:“就这几天吧。” 庆煊的汽车直接把她载到了火车站,他们乘早班火车去北京,除了庆煊和慕琴,还有一个是他的司机。由于路途太长,中间不得不在天津站下来歇一歇,那已经是黄昏了。外面是微红而又阴沉的天,看不见夕阳,大约是快要没到底了。虽然夜色将至,人声却还是依然鼎沸,嗡嗡地声音,搅得人心烦。偶尔有鸟群经过上空的鸣叫,便显得异常刺耳,很有一种黑暗中见到光亮的感觉。 慕琴和庆煊的司机在车站里等着,庆煊出去挂一通电话给北京方面接他们的人。那司机警惕的看着四周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他们在敌占区似的。等了一会,庆煊便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北京那里都安排好了,我们是连夜走?还是在这休息一晚上?”慕琴看了看四周,皱着眉头说:“还是连夜走吧,这儿太乱,咱们又没有熟人。” 于是他们连夜到了北京。从西直门车站到他们公司在北京的办事处只有很短的距离,因而虽然是夜里,也很快找到了住处。 慕琴非常喜欢深夜里的北京,嘈杂了一天的人声终于寂静下去了,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夜,蛙叫是唯一的声音。但因为劳顿了一天的缘故,她并没有很好的兴致一一欣赏,只看了几眼就匆匆睡去。 第二天,他们先是去讨了账,是和一家贸易行的生意,大约是在具体的金额上有争执。然而庆煊是有备而来,请了北京城里几个有名的流氓,闹了一闹,那贸易行的老板也就不敢再说什么,很轻松地就收了账。慕琴觉得有些失落,她并没有帮上什么忙,不知道让她来是什么意思。 吃过中饭,庆煊提议去北京转转,慕琴闲着没事,便答应了。他们先去的皇宫,围着绕了一圈,给慕琴的感觉很不好,与深夜的北京差的太远。街上到处是前清的遗老遗少,拖着长长的油辫子,大摇大摆的走来走去。庆煊说这里面随便找个人就是阿哥、王爷。前清亡了以后,逊帝溥仪先被冯玉祥赶出皇宫,后又逃往东北当了傀儡皇上。北京城里但凡有些富贵的遗老遗少都去投奔了,剩下的都是没落贵族,生活比一般平民还要惨。 当年的紫禁城,如今已经成了故宫博物院,有国民政府的兵守着。红墙黄瓦,画栋雕梁,殿宇楼台都还在,但“只是朱颜改”,而逊帝溥仪也如同当年的李后主,唯一不同的是,前者悔恨中被毒死,后者虽投敌卖国,可也未必逍遥自在。 慕琴走进这座古老的宫殿,心中五味浮沉,说不出的滋味。太和殿前的广场上生了许多荒草,很容易让人生出沧桑之变的感觉。曾几何时,这里是宫闱禁地,四周站满了禁卫军。风雨飘零中屹立不倒的太和殿,见证了多少宫庭政变,辉煌鼎盛。还有那八国联军横行紫禁城的情景,都历历在目。然而到了今天,人去楼空,陪伴她的只剩下岁月逝去,人世沧桑的感慨。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总之,这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城市,昔日的辉煌早已凋零尽了,残留的不过是星星点点的红。 这一天到了下午,庆煊突然说要出城,说是上海那里出了急事等着回去,火车又买不到票,只能自己走。他们坐着一辆汽车,下午就到了通州一个小村子。一下车就有人迎上来,庆煊叫他“六贝勒”,叫声中有些许嬉笑之意。 慕琴不禁多看了他几眼,那人长着一张暗黄的方脸,浓眉底下的长眼晴时常眯着,其中含着许多惊惧失落的神情。一条长辫子拖在脑后面,辫梢上糸着两片稻草叶,大约是顽皮的孩子背地里暗暗放上去的。一件蓝布长衫,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洗了。 六贝勒谄笑着说:“潘爷,您来了。”庆煊笑道:“别,我可不敢当,您是贝勒爷,这要往回退几十年,我还要给您下跪呢。”六贝勒嘿嘿笑了几声,像是有些得意,也可能是辛酸。他道:“唉,要说当年,那是没说的,可如今时势不同了,大家都一般平等,我还要靠着您这样的爷吃饭呢。” 庆煊一面走,一面对他说:“客店找好了吗?”六贝勒悄悄往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庆煊笑道:“好,就那儿。”庆煊又掏出一张钞票给他,六贝勒脸上露出难得的高兴。慕琴注意到他手上戴着一只玉扳指,心里想道:“这大约就是他贵族身份的唯一见证。”六贝勒似乎也觉察到有人在看他,便故意伸出手往空中亮了亮,炫耀着他昔日的富贵。 六贝勒向庆煊笑道:“多谢潘爷赏。”庆煊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谢。那六贝勒又道:“不是我吹,这一片我最熟,从乾隆皇上那会这儿的地都是我家的,我们是和硕亲王的……”他还没说完就被庆煊打断,庆煊厌烦地说:“你有完没完,显什么富贵,你家那皇亲恐怕要论到努尔哈赤那。”六贝勒被他这样一说,再也不说话,唯有叹口气,心里暗暗咒骂庆煊。 然而究竟他这种人是柰不住寂寞,隔了一会,又对司机说:“小哥儿,你来过北京吗?”司机看了一眼庆煊,说:“没有,第一次来。”六贝勒便极热心地问他:“有媳妇吗?”司机略略一点头。他又露出极惋惜的样子,说:“有了,真可惜,我原想给你介绍个我们族里的姑娘,正经的郡主。”司机笑了,庆煊也忍不住笑了,对他说:“什么郡主,多半是你家里的穷亲戚,你当还是清朝呢,你们宣统皇上都投敌了。” 六贝勒再次被他打断,感到十分愤怒,然而又无可柰何,只得灿灿地笑了几声。又恭维庆煊道:“潘爷,听说您老太爷是做过布政使的,有爵位,可是真的吗?”庆煊洋洋得意地道:“那还有假,正经的一等辅国将军,慈禧老佛爷亲封的。”六贝勒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拍手道:“哎哟,那就对了,咱们是世交了。” 庆煊笑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鬼话,然而在这路途上也不妨听听一笑,便道:“这是怎么说?”六贝勒道:“我听我阿码说过这回事,当年您老太爷回京述职的时候,我阿码任兵部侍郎,和您老太爷同朝为官,可不就是世交吗?”庆煊听了暗暗好笑,究竟也没听说清末兵部有满人侍郎,多半是他胡诌来的。然而,他既这样奉成,倒也不好驳他的面,当下便道:“唔,大约有这回事。” 六贝勒听见认可了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脸上露出得意的笑,仿佛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对于他来说,皇族的名声可比命还重要,尽管到了民国,可贵族到底是贵族,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一路说着话,不觉就到了他们要住的那家客店。慕琴终于忍不住问庆煊:“不是说急着赶回去吗?怎么又在这住下?”庆煊咳了两声,道:“咱们在这等明天来接的车。”慕琴有些疑惑地道:“在这等?为什么不在城里等火车呢?”庆煊小声道:“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听人家说日本人要在火车上抓人,咱们不能坐火车回去。”慕琴唔了一声,又道:“听谁说的?可信吗?”庆煊道:“当然可信,宪兵司令部的翻译是我大学同学,绝对可靠。”慕琴见他这样说,也只能在这里住了。 那是一家村头上的小客店,兼卖些吃食。 头上火焰焰的太阳直照下来任谁也受不了,他们几个进了客店,拣了个靠窗的座位。刚一会下,便有人向这边喊道:“六贝勒,来给哥几个讲个故事。”六贝勒显然对这种事很高兴,和庆煊说了声,便兴冲冲地跑过去了。庆煊和司机也跟过去听。 慕琴没有心情听他胡扯,对靠在窗户上向外眺望。外面有一条土路,路上地沙土仿佛是生了光,炎炎散着热气。空气里也是干燥地酷热,许多狗都伸出舌头来,懒洋洋地躺在树阴下,树上的乌鸦也张开嘴喘气。远处隐隐地有拉二胡的声音,那声调简直让人昏睡,于是便有人冲那嚷:“喂,别拉了,再拉就都睡着了。” 果然,那人喊了一嗓子后,寂静下来了。然而静下来的空气似乎更容易让人入睡。偶尔经过的车夫,总是拼了命的向前奔,似乎要以此来摆脱烈日和昏睡的干扰。 寂静没能持续很长,店门前来了一个十二三岁的胖孩子,眯着眼晴,张嘴喊道:“热包子咧,刚出屉的热包子……”他旁边的一张旧桌子上,放着几十个热气腾腾的包子。胖孩子吆喝了一阵子,见没人买,索性坐在一张椅子上,打起盹来。 知了的叫声充斥着每一个角落,许多狗都睡着了,树上的乌鸦也摇摇欲坠,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慕琴喝了几口茶,也觉得困倦不堪,便让那掌柜的开了一间房去休息。 客房的地下散乱着香烟头和旧报纸,还有女人用过的胭脂膏和雪花膏,慕琴不禁皱了皱眉头,向那掌柜的说道:“这也太差了,换一间房。”掌柜的笑了笑,道:“没办法,就这一间上房,姑娘将就下吧,这都是昨晚上的客人留下来的,平常都打扫干净。要不,我叫小二给您收拾一下。”慕琴点点头。 那掌柜的便下楼叫小二上来收拾。小二来也不过是捡地上显眼的地方扫了扫,慕琴因为困倦厉害,也就没再计较,只插上门,就上床睡了。 到八点钟的时候,她隐隐约约听见屋里有动静,这时天已经黑了,她猛然坐起身来。隔了一会,仍旧是平静,她想着大约是老鼠蟑螂之类的东西,便又放心睡去。然而刚一躺下,她又想到老鼠蟑螂的可怕,若是暗地里被咬上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她这样一想便睡意全无,索性坐起来靠着。 外面已经完全黑尽了,隔着窗子,天像一张晦气的脸盯着人看,仿佛是贴在窗玻璃上,简直让人窒息。 慕琴从小就是一个人住一间房,因而并不感到害怕,这地段虽然僻静的很,可乡下村子总有些狗吠声,倒也不绝得孤独。她站起身来,窗子外面隔着很远有一朵绿莹莹的火,大约是土地庙里的长明灯,但在这样一种环境下,很有一种精怪之类的联想。 外面路上有马车经过时“吱吱”地响声,夜里他们也不休息。 又是“吱吱”地声音,她忽然警觉起来。 门开了。 第二十九章 慕琴去了两天还没有回来,云瑾心里着急起来。两天了,没有见到她,也没有电话挂来,究竟她在那边是怎么样一个情况?他不敢想。本来那一天晚上说好明天见的,结果第二天没见到就走了,到现在没有个消息。云瑾想道:“莫不是在那边遇到了什么状况?按理说慕琴和总经理一起去不会有差错,可为什么又没有消息呢?除非是他们遇到了极大的麻烦,可是让土匪绑了票?”云瑾马上坐立不安起来,想着慕琴已经被人家绑起来了也说不定。这时候才刚二点钟,桌上堆积着几天的文件,可云瑾一点也坐不住,本想和他们说一声再走,后来还是等不及了,出了门,匆匆地叫了辆黄包车直奔苏家。 然而事实并非像他想的那样。苏太太正乐呵呵地坐在沙发上,披着件软缎绣花的睡衣,一面数着钞票,一面对振邦说:“我估摸着日子,这会庆煊恐怕已经得手了。”振邦眼晴死盯着钞票,搓着双手笑道:“唔,差不多,慕琴那脾气太倔,可别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苏太太淡淡地道:“这不担心,你不懂女人,但凡未出闺的小姐谁没有几分脾气?可只要过了那一晚,差不多的也就想开了,跟谁过不是过。——名声要紧!”振邦笑道:“话是那样说,可是你不知道当初绣鸾那疯样子,简直吓死人了。但愿慕琴——”苏太太不等他说完就剪断他的话道:“你有个男人样子好不好,这么大的人了,横竖事情也是做了,到今天这个地步谁也跑不了。好在你爹病了,也没人问,你做长兄的只要担下来,这事就成了。”她从那几捆钞票里抽出一叠扔给振邦,差点打到他的脸。 振邦一面抓着钱,一面笑道:“还是母亲大人英明,不像我父亲那样迂腐,咱家这一回是要中兴了。”苏太太道:“净扯没用的,我要不给你钱,怕是你又在背地里骂我吧。”振邦怔了怔,他没想到苏太太会说出这句话来,沉默了几秒钟,他笑道:“妈,您真会说笑,我是您的儿子哪敢骂您呢,天老爷知道了要劈的。”苏太太哼了声,冷冷地道:“行了,别净扯那些没用的,倒快想想她回来怎样办?” 振邦听了这话,又愁容满面,他说:“这可是棘手的很,父亲那里若是知道了又要闹出事来。”苏太太想了想,道:“你父亲那里好办,看他如今那样子,也是没有多少时日了,若是他能在慕琴回来之前就——”振邦不等他母亲说完就忙打断她,惊道:“怎么,你想对父亲?那不成!”苏太太不耐烦地道:“你怎么像个女人一样絮絮叨叨地,我哪里说要杀他,只是那样一说,你别大惊小怪的,镇定点。”振邦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苏太太点上一枝烟,抽了口,闭着眼晴说:“等她回来我先问问她的态度,要是她在路上想开了,那自然大家都好过,咱们风风光光地把她打扮好,等着潘家来娶就行了。”她说完抽一口烟,舒舒气,冷冷地道:“要是她还不依不饶的大哭大闹,就把她关到里面那小房间里,我们又不着急。横竖她是和庆煊发生关糸了,总不能满大街嚷嚷去。等关上几天,心静下来,磨掉她的锐气,到那时还不乖乖的就范。” 振邦听了她的话,方才转忧为喜。他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大概还觉得有一点不妥,想了一会,道:“还有一点,她和那郑先生是订了婚的,咱们禁的住她的身,禁不住她的心,必须让她对那姓郑的死心才好。” 苏太太怔了一会,似乎很意外振邦想的这样周全,她心里不禁懊悔刚才怎么不想清楚。苏太太冷冷地道:“那依你看该如何是好。”振邦并没有在意他母亲的态度,他正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拆散慕琴和云瑾,他说:“等那姓郑的找上门来的时候,咱们就把他家的聘礼退给他,然后告诉他,慕琴已经许了别人家。” 苏太太哼了一声,道:“他肯信么?”振邦很自信地笑了笑,道:“我有法子让他信,妹妹那里可有他送的东西没有?”苏太太想了想,道:“好像有一个镜子,是上次他们一起去先施买的。”振邦一拍手道:“那就是了,就把那镜子一并也退他,然后告诉他,这是妹妹的意思,她自己不好意思说,托咱们来告诉他一声,那姓郑的得了这样的消息,必然灰心。他送妹妹一个镜子,只怕妹妹也有送他东西,咱们也一并要来,等妹妹回来的时候交给她,到那时一切都完了,妹妹就是不愿意也没法子。” 苏太太听他说完倒笑了,她道:“看不出来,你平日里那样老实,原来都是装的。这肚子里的坏水可一点也不比庆煊少。”振邦嘿嘿笑了两声,并不答话。 他们俩正在客厅里密谈,陈妈有点慌张地跑进来说:“太太,郑先生来了。”苏太太熄灭了烟,向振邦说:“就照刚才说的办。”振邦站起来道:“要不我先躲躲。”苏太太一扬眉,道:“躲什么躲,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要面对的。”振邦低着头不说话。 苏太太刚刚坐定,云瑾就已经进来了。一进门,就笑着向苏太太问好,又和振邦寒暄了几句,然后就问:“慕琴可有消息没有?”苏太太笑道:“唔,慕琴呀,倒是有一点儿,郑先生你先坐。” 云瑾坐下来,又问:“是在北京的消息吗?怎么还没回来?”苏太太笑道:“是北京的消息,郑先生喝茶。”陈妈送上茶来,云瑾微笑着,并没有喝,他隐隐感觉到有一点不对劲。苏太太笑道:“你知道,我们家和潘家是表亲,慕琴又在他家工作,唔,连你的工作也是托这层关糸。”云瑾仍然笑着点头,然而这一次他心里发空了,他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事情。 苏太太呷口茶,慢吞吞地道:“我知道你对我们家慕琴是真心的,你家里也是不错,只是——”苏太太咳了两声,振邦会意忙去屋里拿出郑家的聘礼和金珐琅镜子。 云瑾感到背上凉嗖嗖的。 振邦吱唔了一声,道:“这是你家送来的东西,喏,你看看少了什么没有?”云瑾大急,他站起身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慕琴呢?”苏太太不慌不忙地道:“郑先生你是明白人,不用我说的那样清楚吧,要不是慕琴的意思,我们又哪能开这样的玩笑。” 云瑾脸色苍白,一下子坐到沙发上,喃喃地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在哪?我想见见她。”苏太太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振邦,口中说道:“她和她未婚夫一起去北京了,估摸着还得几天呢。” 振邦不等云瑾说话,就接口道:“郑先生,事情到了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你也不要再纠缠下去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有一方不愿意,便是强在一起也不成呀。” 云瑾仍然不相信他说的话,他用颤抖地声音说道:“不,不,这不可能,我不相信,我一定要她亲口对我说。”苏太太脸上有些愠色,她道:“郑先生,咱们都是熟人了,我也不想说太难听的话。潘家是什么样的家世你是知道的,女孩子总要寻个好人家过一辈子,这你都不清楚吗?你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不生在富贵人家!”苏太太说完就站起身来走了。 振邦迟疑了一下,嗫嚅道:“郑先生,你看你家的东西是你带回去,还是我请人送过去?唔,还有,这是你从前送我妹妹的东西,她托我还你。”振邦把个金珐琅镜子递给他。 云瑾用颤抖地手接过来,还是那面镜子,仿佛昨天还在一起呢。他忽然大悟了,难怪那一天慕琴总是提起她表哥,怕是她早就想好的,看她母亲那样子,分明是早先就定下的,却还来戏耍我,简直可恶。 云瑾随手把镜子装进衣袋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匆匆走出苏家,后面振邦追出来问是否送他家去,云瑾没有理他,振邦又嘟嚷了几句,大约是抱怨又要花钱雇人了。 弄堂里仍然是阴暗暗的,太阳要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而且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让人生出白天很可贵的感觉,其实不过是前面有遮掩物,没人愿竟推掉它而已。云瑾浑浑噩噩地走在这小弄堂里,他早就该知道慕琴的母亲是这样一个意思,这年头什么都是假的!而且他觉得慕琴对庆煊是有相当的好感,她很容易就会喜欢上他。云瑾想道:“是了,我拿什么跟人家比,人家是世家大族,而我家里不过是个开杂货铺的,既没钱又没势,我这个穷小子却还痴想着与她结婚,简直傻到家了。” 弄堂里依旧有一架无线电吱吱呀呀地放着股票分析,是西面二楼上的,过去他陪慕琴来的时候总不免调笑一番,然而今天却是它来笑他了。 云瑾回到家里的时候,正遇见苏家雇来的工人,郑太太还不知道内情,然而看见她送的聘礼被退回来,心里早已猜到几分,便问云瑾是怎么回事。云瑾也不答话,蹬蹬蹬跑上楼去,把慕琴送他的那件绒线衫拿出来递给那工人,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楼,重重地摔上门。 郑太太万分错谔。 第三十章 慕琴昏昏醒来已经是正午了,她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做了些什么,只感觉浑身虚脱脱的,头脑子里也嗡嗡地响,仿佛是经历了一场大病似的。慕琴想勉强挣扎着起来,却发现一点力气也没有,手是软绵绵地抬不起来。她这时才发现她是在颠簸地汽车车厢里,身上穿着一件乡下女人的蓝布长褂,有一股子干茅草的味道。 她忽然害怕起来,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想不起来,一去想就头疼! 她躺在车厢最后一排的座位上,隔着玻璃窗往外看,这是一条土泥路,两旁都是漫漫的荒草地,太阳把刚露出头的不知名的野花晒成了干瘪的病怏怏,又把黄土地面晒褪了色,尘烟烟地像水气蒸发一样。 慕琴隐隐约约地听到前面座位有说话的声音,是六贝勒! 六贝勒嘿嘿笑道:“潘爷,我先在这祝您新婚快乐。”庆煊笑道:“这一次你是立了大功的,等我挖到事先埋好的钱就给你一半。”六贝勒道:“那我就太谢谢您了,您真是天神下凡,料事如神。”庆煊笑了笑,道:“你确定咱们出来的时候没人看见?”六贝勒道:“潘爷,您就放稳了心回去成婚吧,我给您打包票,若是有一点差池,您把我让脑袋割下来当球踢。”庆煊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嗳,到了,到了。” 汽车靠路边停下,庆煊指着不远的一颗老杨树对六贝勒道:“就是那,在那底下,你去挖吧。”六贝勒兴冲冲地拿了把铁楸去了。 “砰”地一声,庆煊扣动了扳机。六贝勒倒在地上,血殷殷地从胸腔里流出来。 慕琴明白了,什么去北京出差,这分明是一个早就设计好的圈套。庆煊他简直不是人!她想骂他两句,喉咙里却是嘶哑地,说不出来话。她想她母亲了,然而她母亲知道又有什么用?依她母亲的性子一向是只爱钱的,只怕她知道了也十分欢喜呢。她唯有寄希望于父亲,父亲虽然爱钱些,但好在不会置亲情大义于不顾。 还有云瑾——他在哪儿了,他来找过我吗?慕琴想着想着眼泪流了一脸。 这时庆煊已经回到汽车里,到后排看见慕琴醒了,便笑道:“唔,表妹,你醒了,我刚才还担心你呢?”慕琴只觉得脑子里像一蓬火似的,轰的一声,她想大声骂他,却说不出话来,生生地把脸憋个通红。 庆煊也有一点心虚,笑道:“你是生病了么?别着急,等咱们回到上海,我送你去最好的医院。”慕琴气得浑身发抖。 庆煊便又走近些,伸出手来想摸摸她的脸。慕琴突然张开嘴,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她不能说话,然而从她那因愤怒而圆睁的眼晴里可以看出她想要说的话。庆煊被她这样一吐,倒也不生气,只用袖子口擦了擦脸,笑道:“表妹,你不要生气,这不是赌气的事情,你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慕琴苦于不能说话,她挣扎着要坐起身来,然而扭动了半天还是徒劳的。庆煊道:“表妹你不要乱动,我是为你的安全着想,才给你吃了些药,你安心睡上一觉,等睁开眼咱们就到家了。” “呸”,庆煊脸上又被慕琴吐了一口唾沫。这一次他有点气了,庆煊恶狠狠地道:“你不要不识抬举,横竖你的身体我是玩过了,别给我装什么贞洁烈女,臭婊子。”他说完又像个疯子一样伸手抓她的胸部。 慕琴拼命扭动身体想摆脱他,然而她像个待宰的羔羊,和人类的屠刀比起来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隔了半晌,她因为屈辱脸上又流出了泪水。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慕琴感觉到有人叫她,睁开眼晴一看,是她母亲,慕琴顿时眼泪夺眶而出,叫了声“妈”。苏太太也眼泪交流地道:“闺女,你可回来了,妈都担心死了。”苏太太那样子很让人误以为她是个正直的母亲。 慕琴泣不成声,哭倒在苏太太怀里,口中胡乱喊道:“妈,我被疯狗咬了,你怎么不来救我?庆煊他是个畜生!”苏太太也假装悲伤道:“孩子,我都知道了,可咱们没办法呀,如今你爹他——”慕琴听了惊道:“爹,他怎么了?”苏太太勉强挤出几滴眼泪道:“你爹他没了。”慕琴当场就懵了,也不知是怎样一个想法,只觉得心里像火烧油煎似的,直冲到脑门里,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苏太太自己心虚,见此情景,便立即嚎啕大哭起来,然而眼泪却没有几滴。慕琴惨笑了两句,一仰头跌倒在床上。 苏太太慌忙去扶她,口中说道:“你怎么样了,要不要去叫医生?”慕琴摇摇头,又挣扎着坐起身来,道:“我想给云瑾挂个电话。”苏太太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更让人怀疑。 慕琴道:“怎么?家里电话坏了吗?”苏太太道:“不是,是那个,郑先生他——”慕琴几乎失声叫出来:“他怎么?他也死了吗?”苏太太笑道:“别胡说,他好好的,只是他送来一样东西。”苏太太说着转身去叫陈妈拿。 不久陈妈手里拿着那绒线衫进来,慕琴一眼就认出那是她从前送云瑾的,她忽然感到极大的悲愤。慕琴颤着声问她母亲:“是他亲自送来的吗?”苏太太道:“不是,是派人送来的,他大约要去南京了。”苏太太忽然想起他们俩上一次吵嘴的原因,她心里想道:“慕琴这次一定死心了。” 慕琴听完这话再也忍不住,眼泪扑漱漱地掉下来,她哽咽道:“他这么绝情么?他是嫌弃我不干净了吗?”慕琴觉得眼前都是昏惨惨的,上天对她太不公了,为什么坏人不得到报应?她忽然隐隐觉得有一点不对劲,是了,这些事情太巧了,不,绝不是巧合。慕琴想到临走前的一天她母亲和她父亲种种反常的举动,她明白了,她是给他们卖了。她父亲呢?他也许并不知道她被凌辱这件事,慕琴感到极大的屈辱与悲愤。 慕琴突然坐起来道:“我要走,我要去见云瑾。”苏太太忙拉着她的手道:“人家都那样说了,你怎还好意思去?”慕琴此时真想辣辣地给她母亲一个耳刮子,她不配做个母亲!然而她手举起来又犹豫了下,没有打过去。苏太太看这样子,已经觉察到她的异常,但她还不知道慕琴的想法。她笑着安慰道:“你不要太难过了,好好在家修养吧,这都是没办法的事,等过天……”慕琴不等她母亲说完,就愤怒地剪断她的话道:“等什么,等那畜生来娶我?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你们的丑事我都知道了,你马上让我出去!”她说着就要往外闯。 苏太太拦不住她,便叫陈妈拉着。那陈妈是个心善的人,不忍心看着慕琴受罪,便装作拉她,暗地里却又向前推了一把,慕琴已经出了这间房。 苏太太看见慕琴出去了,心中大急,她万一到警察局去说还了得,这种事情哪是可以见人的。她在慌乱中叫振邦拦住慕琴,自己也赶紧跑到外面去。 外面慕琴被振邦死死拽住,慕琴一抬脚把楼梯口的一只花坛子踢到楼下去,黄泥、花根子散了一地,花也落了。她冷笑道:“你们要不让我出去,咱们就一起去死!” 振邦默然不语,他不敢直视慕琴的眼晴,嗫懦了一会,他说道:“你不要着急,先把病养好了再说。”慕琴道:“你放开我!你也是没良心的东西,亏我还叫你一声哥哥,呸!快放开我,别脏了我的衣裳。”说着就要挣脱振邦的手,却被振邦一把拉住,两个人几乎要撕打起来。 慕琴像疯了一样,大声喊道:“你们这是犯法的,我要去警察局告你们。”她说完又转头对苏太太道:“你对自己女儿做这样的事,你还是人吗?”苏太太叫道:“我哪有跟人害了你?分明是你自己愿意跟人家去的,又关我什么事?要没有我,你早饿死了。”慕琴道:“你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你跟别人串通好了来害我,就是你的不对。”她弯下腰捡了一只鞋朝苏太太脸上扔去。 苏太太只觉得慕琴是疯了,她大叫道:“快把她拖进来,快拖进来。”振邦想把慕琴往屋里拉,但慕琴却也倔的很,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一股子大劲,几乎就要挣脱了。苏太太见状忙回屋里抄了一个花瓶朝她脑袋上砸去,她恨恨地想道:“你砸我一下,我也砸你一下。” 慕琴头上被拉了个口子,血涔涔地渗出来。苏太太也不管,只把她往床上一推,就出去了。慕琴只觉得天旋地转,她一只手捂着头,一只手抓着枕头向门口扔去。 她混乱中抬起头看见有个窗子,便不顾一切冲过去,随手抓了个东西往玻璃上扔去。“砰”地一声,玻璃窗破了,外面是淡青的冷咧的天。风从破洞处灌进来。慕琴拢了拢了被吹散的头发,凄然喃喃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只要片白茫茫的大地裹着我的尸体。”说着又禁不住哭起来。 她又想到云瑾。云瑾呢,他还在上海吗?他不会再来了吧,他怎么可能要一个不干净的女人。也许——他就在外面等着呢。慕琴扶着窗台爬起来,窗棂上的碎玻璃成锯齿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就是弄堂了,空当当的没有一个人,连从前那讨人厌的股票分析也没有了。静的可怕!这弄堂就像个张开大嘴等着吃人的怪兽,水泥墙上,青灰砖上,到处是死了人的血。她感到恐惧极了。 慕琴试着从窗户上逃出去,然而她马上又停止了行动,她没有力气再动弹了,再说外面是水泥地,跳下去也会摔死。她不能死,她坚信她和云瑾会有见面的时候,她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然而他会原谅吗?他家里会原谅吗? 慕琴叹了口气,往日的誓言变得比纸还轻,她像是从十几层高楼上掉下来,眼晴里满是惊恐,这太不可思议了,与她当初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知道她不会这么死去,她母亲是打算把她嫁到潘家的。潘庆煊那个畜生,他简真不是个人!假如他现在出现在慕琴面前,她绝对会杀了他,她恨他入骨。 忽然听见外面弄堂有人声,她趴着窗子往外看,是隔壁赵先生家的小姐放学回来了。还有她母亲,正要出去遇见了她,唧唧咕咕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在慕琴听来,她母亲的声音就等于那怪兽吃人的声音,赵先生的小姐却还不知道,太可悲了。 又听见她母亲的声音,在那里和赵先生的小姐搭灿。那赵小姐是甜甜的女声,对于慕琴来说那简直就是救命的声音。她心里充满了希望,颤着声向外面大喊大叫,希望那赵小姐能去告诉云瑾她是被迫害的,接着又哇拉哇拉说起了她母亲和潘庆煊迫害她的事情。 那赵小姐抬起头来惊谔地着她,一幅“果然是疯子”的样子。苏太太当然解释过她是得了精神病被关起来的。慕琴忽然停止了诉说,她的声音扁平而又尖锐,不是精神病又是什么?没人相信她!那赵小姐又笑着和苏太太说了几句话,就进去了。 她感到十分悲愤,这是个善恶不分的社会! 慕琴踉踉跄跄地回到床上去,头脑子里依旧是热的慌,浑身也是热的慌,整个人简真就像个刚从笼屉里出来的热馒头,全身上下都散着热气,脸因为太热的缘故烧的通红。她心里叹口气,盼望着就这样死去吧,反正这个世界对她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她曾经深爱的人也不要她了,甚至连分别的话也没有一句,就这么绝情,就这么无奈。可这一切都是她母亲和那个人的错,她恨死他们了。窗破璃哐当哐当地响,夏夜不凉但十分幽寒的风吹进来,冷风吹到发热的身体上,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忽冷忽热地,人也开始混沌不清了。 第二天她睁开眼已经是黄昏了,迷糊糊地睡了一夜一天。屋里昏暗暗的,有丝丝缕缕的光线透进来。先前她砸烂的窗玻璃被封死了,一整张窗户都封死了!她离光明越来越远,他们要把她关在这小黑屋子里。 慕琴挣扎着坐起身来,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到电灯开关。大白天的开电灯!这可不就是个精神病吗!在昏黄色的沐浴下,屋里的一切都是暮色,都是颓唐丧气,像电影里悲戏的场景,她忽然有一种要死了的感觉。 她走到窗户跟前,透过一点点缝隙往外看。天是寥落的荒草青,也许还有几朵云,大约是因为颜色太接近了,几乎浑然一体看不出来。她仿佛是站在半空似的,脚下是低矮的一条条死气沉沉的弄堂,她要把它踩在脚底下。 慕琴站在窗子前愣了一会神,又吃吃笑起来,她现在越来越像精神病了。 黄黯黯的光雾里浴着她整个人,一张因惊恐而变形的脸藏在里面,也许其中还有一点悲愤和无可奈何——这是个不讲理的时代! 房门口的小桌上有送来的饭菜,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喝了一口汤,是凉的,吃起来却是味道全无,也许是她嘴里没味。再喝一口,就觉得难吃,实在不能勉强,就搁下了。她还能做什么呢?回床上躺着吧! 睡在床上,侧过身来对着西墙。窗子外面青霜似的月光点点滴滴地漏进屋里,慕琴呆呆望着,眼泪流了一脸。 第三十一章 云瑾在那个昏昏的下午下定了决心,不再去慕琴家里,与她彻底断绝。然而他这一类的决心完全是建立在慕琴她母亲和她哥哥所说的那一番话之上,她并没有出现,即便她退回了那个金珐琅镜子,他也要与她当面说清楚,究竟是为什么? 云瑾几乎已经想通了,他把那个镜子装在口袋里,准备出去。然而临出门的那一刻却又犹豫起来,他看看外面,天还早,等下午放工再去吧。其实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他大约早已猜到她不可能再去那上班了。昨天他故意拿着小镜子去找慕琴,然而她那间办公室的门却紧紧锁着,问了问隔壁,说是好几天没来了,她大约已经在家准备做新娘了。云瑾辞掉了洋行里的工作,也没有去结薪水,因为他觉得对他而言那是一种侮辱。后来他又去问泽远,泽远笑说:“连你都不知道,我又从哪里得知?”他也笑了,竟也不着急,又与泽远客套了一番才离去。 出了洋行也不知要去哪里,在马路上茫然走着,斜阳把影子拉得老长。他忽然之间无家可归了。 路边停着的黄包车夫问他要不要上,他也不说话真接上去了,车夫问去哪里,他想了想,下意识地说了慕琴家的地址,然而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又后悔了。让车夫原道折回去。 他回到家里想给慕琴写一封信,他想着嘴上不好说的话,在信里总归是好说明清楚的。然而铺平了一张纸,却又不知该写些什么好,想了半天,只写了她的名字,迟迟不肯下笔,仿佛吝惜墨水似的。 这样耽搁了半晌,他才开始下笔。他信里说了他的想法,说了她母亲怎样对他,然后问,她是怎样一个态度,究竟他是要听她亲口说的。他这样写是因为他知道,慕琴的母亲大约早就有这样一个意思,毕竟老一辈的人都是喜欢儿女有个好去处,像潘家那样的家世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云瑾叹了口气,从楼上下来。 他母亲正绣着一只拖鞋,见他要出去,便道:“你去哪里?洋行里好好的工作叫你给辞了,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就算那苏小姐与你断了关糸,可总还得顾及旧情,哪里会少了你一口饭吃。”云瑾登时给她母亲问住了,他叹了口气,久久不作声。 他母亲又道:“好容易寻到这样一门亲事,却又平白无故地散了,唉,真是太可气了!”云瑾道:“人家看不起我们,我们又何必去攀亲附贵。”他心里虽然打算去问个清楚,嘴上却仍然不肯松,或许是顾及他那可怜的自尊心吧。 他母亲一听到这话就来气了,道:“唉,说来这苏家也真势利,当初我就看着那苏太太小模小气,不像什么好人,果然现在反悔了,真是势利眼。”他母亲现在对于苏家简直恨之入骨。 云瑾笑了笑,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又与他母亲说了许多家常话,看看表将近六点钟,这才出门。 在路上雇了辆黄包夫。西天际是旧砖红色的落寞,他不禁要问,今天怎么了?连夕阳也不无限好!他用一只手紧紧握着那小镜子,仿佛是怕被别人夺走了,也可能是出于一种谨慎的心理。——她若是不见可怎么办?他刚才还想能了,觉得可能是她母亲的意思,与她没有太大的关糸。可这时又猛然间想到她或许也有这样的意思,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眼前,想回去。可是已经到了她家弄堂口,既然总来了总要去看看。 云瑾从车上下来,夕阳恰巧落在弄口的砖地上,与那青灰色混成了另一种不伦不类的颜色。墙角的阴暗处有荒草冒出来,风一吹,瑟瑟地发抖。云瑾在弄堂口停了下来,这地方从前他来了许多次,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陌生,仿佛是隔了一个世界似的。弄口的街上新添了家食品店,原来的小茶馆想是因为生意不佳关了门。变了,一切都变了!云瑾忽然之间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他想往弄里走去,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这样犹豫了一会,那卖五香豆腐干的老人又吆喝着过来了,“豆——干,豆——干”,拖着长长的尾音,把原来就苍凉的意味拉的更长了。云瑾迎面对他笑了笑,道:“今天生意可好?”卖豆干的老人放下担子,笑道:“还好,快卖完了。”他那笑声用略带沙哑的嗓音送出来,又别有一种沧桑感。 云瑾又试探着问道:“唔,最近苏家可有什么事发生?”卖豆干的老人道:“苏家呀,是生了不少事,他家老爷死了,昨天刚出完殡。”云瑾听了心里又惊又喜,他忽然想到了慕琴不见他的理由,他轻轻笑道:“原来是这样。”卖豆干的老人道:“苏家的事好生庥烦,要拉到原籍去埋,费人费力,多亏了他家有一门好亲戚,从头到尾都照应着。”云瑾陡然间心里一颤,道:“是哪一门亲戚。”卖豆干的老人道:“就是潘家,上海有名的大户,他们公子亲自来帮着打理的。”云瑾忽然怔住了。 卖豆干的老人又挑上担子,就着苍凉的呼声渐渐走远了。云瑾颓唐地站了一会,他心里发空。 云瑾终于决定亲自去问一问,走进弄堂里,苏家的门紧紧闭着。云瑾拍了拍,隔了半晌,门才开。是她家的佣人陈妈,那陈妈看见是他也觉得也惊讶,两个人竟都站在那里不进也不退。云瑾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说了句:“慕琴在家吗?我要见她。”陈妈脸色有点慌张,她吱唔道:“小姐不在。”云瑾道:“去哪里了?还没从北京回来吗。”他故意这样说,因为他知道她父亲死了,她一定会回来。 那陈妈大概以为他还不知道苏先生死的事情,便道:“唔,还没回来。”云瑾气愤地道:“真没回来?你家老爷死了也不回来?”陈妈见谎言被拆穿,也不在隐瞒,红着脸道:“郑先生,我多句嘴,你和我们小姐是有缘无份了,没办法这就是命。”云瑾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能告诉我吗?”陈妈叹了口气,又回头张望了一眼,说道:“这年头有钱是大爷,结婚也是一样,潘家的家世你也知道,太太是认定他了。” 云瑾默然了一会,道:“你们小姐呢?她也是这个意思吗?”陈妈有些心虚地笑了笑,这已经到了秘密的边缘,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她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好几天没见到她了。”云瑾又道:“她去哪了?你真不知道?求求你告诉我吧,我给你钱。”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来。 那陈妈反倒叹了口气,道:“郑先生,我不是那种人,真的,你让我为难,我自小在苏家,懂规矩的,不能乱说。”云瑾顿了顿,红着脸道:“我只想和她当面说清楚。”陈妈叹道:“郑先生,我实话说吧,我们太太反正是认了潘家,日子都定好了,就差来娶了,你也别瞎费心了,趁早再寻个吧。” 云瑾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她连最后一面也不愿意见吗?虽然他一开始也没抱多少希望,可最后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失落的很。云瑾苦笑着转身走了。 天已经将尽黑了,森冷的夜色映着天底下的人和物,都是森冷的。 云瑾很快出了弄堂,脚步很轻,轻地听不到声音,仿佛是为了不留痕迹。走到弄口,迎面驶来一辆汽车,明亮的车灯打过来,人眼晴是亮亮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云瑾走到一旁,汽车从他身边经过,还揿了声喇叭。然而在那经过的一瞬间,云瑾看清了,是潘庆煊。他彻底绝望了,他感到极大的悲愤和屈辱,一转身,头也回地走了。 这世界就是这样充满戏剧性,假如他刚才抬起头来向上看一看,一切就都清楚了。——慕琴房间里的那扇窗户被封的死死的。 然而,他没有。 云瑾迎着夕照的余光匆匆走去,马路两旁洋梧桐的叶子飘落下来,才是夏天呢,早早地就落了。今天是这样特殊的一个日子,离他们早先定好的结婚日只差一个月了。一个月!不很长,可他们度不过去了。 他很悲愤地回想他们曾经的快乐,有时哭,有时也笑。这才多久的事,前几天还是山盟海誓,花前月下,而现在却只他一个人走在路上。那水泥弄堂的墙上还留着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身影,那里面有卖五香豆腐干的苍凉吆喝声,有那个外白渡桥的故事,还有曾经许下的对将来的种种幻想。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都结束了。云瑾心里想道:“她一定过的很心安理得吧。”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今晚是满月,在满月的夜里他黯然失去了几乎到手的幸福,他不会再有幸福了。 云瑾这样失魂落魄地走着,茫然地走着,一直低着头走着。也许是潜意识地缘故,不知不觉来到了外白渡桥,是他第一次吻她的地方。云瑾固执地走上桥,用手抚摸锈迹斑斑地钢架子,还和从前一样。月还是月,桥还是桥,人却已经少了一个。 月亮泻进水里的光,有一种哀艳的美。云瑾走到苏州河边,幽青的水里倒映着他的面容,青青黄黄地,究竟哪一个是青,哪一个是黄,谁也分不清。月光下的苏州河依然像块白绸子,静静地流着。——只不过已经有点皱巴巴的了 云瑾像是自嘲似地笑了笑,那金珐琅的小镜子像把刀子一样,直直刺进心里。他把它拿出来,镜子里映出他的面容,也许还应该有另一人的样子。他不敢想,他怕再想下去,他没有决心离开。——他已经决定去南京了。云瑾轻轻地笑了几句,随手把它扔在野地里。 他在河边愣了一阵子,又往回走。上海的夜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那暗彤彤的一片像炭盆里的火,虽然不愿做那灿烂的一刹那,可也长不了,只剩下残存的星星点点地红强自挣扎着,毕竟天一亮就没了。——认命吧!还能争过天? 第三十二章 只隔了一天云瑾就去南京了。他母亲连夜给他舅舅家打电话,约好了在哪里接。他母亲虽然对这门亲事很抱有幻想,然而事情到了这样一个地步也是无可奈何,唯有恨恨地骂几句见利忘义。云瑾是乘早班火车走的,他母亲不免又叮嘱几句,云瑾只是默然地点头并不说话。 从家里出来到车站雇了辆黄包车。一场风雨过后,马路两旁的洋梧桐枝叶飘零,街上落了一地的叶子,把整一条路都堆的满满当当。昨天还有绚烂的姹紫嫣红,今天却已是秋后风情。 云瑾是早上九点钟到的南京。他这一次来的目的虽然是找事情做,但蒲伟家里还是来人接了,也不知可是出于炫富的心理。那是一辆黑色小汽车,可以看出蒲伟现在确实春风得意。云瑾还是第一次到南京,心中五味交杂,大约是初到异地的伤感。想想当初他是如何的拒绝南京,为了她,他放弃了南京政府的事情。可如今和她分手了,却又巴巴地来求人家,他不免有一点愧对舅舅的心理。 蒲伟家住着一幢大老洋房,那一带全是官人家。汽车开到楼下,他舅父善才听到声音出来迎接,一见面就说他变了许多。云瑾心里虚虚的,也不知善才指的是哪一方面。 云瑾跟着善才走进那幢房子,楼下很大,是个客厅,西派的作风。云瑾刚坐下,他舅母杨太太就笑嘻嘻地迎出来,问长问短。云瑾有些不习惯他舅母这样热情,他想着他舅母这样热情是因为当初舅舅家是受母亲接济太多的缘故。 杨太太又给他在楼上安排了一间房,云瑾本来打算自己租一间,一个人生活,静一静。可他刚一说出来,就被善才挡了回去,善才说:“舅舅家在南京,你要住在外面,你母亲知道岂不说我薄了你。”云瑾被他这样一说也只能先住下了,他暗自想道:“等过一阵子,事情固定下来再出去也不迟。” 蒲伟家里除了他舅父舅母外,还请了几个佣人,但加在一起和这一所大房子比起来终显得荒凉些。云瑾在楼上放好了行李,便把他母亲托他带给善才的东西拿出来,都是些家里做的吃食。 善才笑道:“你母亲还是那样勤奋,不肯歇下来。”顿了顿,又道:“说来也不怨她,你们家里不比我们现在,还是务实些好。”云瑾觉得他舅舅现在说话都是仰着鼻息,很有一种小人得势的感觉,也许是从前受他母亲气的缘故。 云瑾心里很不高兴,但面子上总还要过得去,便微笑着略一点头,道:“现在上海物价涨的快,家里生意又不好,只能紧着点过日子。”善才道:“唔,你这次来要找一个什么事情?”他好像很怕提到钱似的,不由得让云瑾想起从前听到的一句话:“越是有钱人,越抠门的紧。” 云瑾道:“我现在还不知道,要等见了表哥以后再做决定。我也不知道南京现在是怎样一个状况,究竟还有要人的没有。”他很小心翼翼地回答,唯恐说错了话。 善才笑了笑,伸个懒腰,他现在不常走动,身子有时都坐僵了。他道:“南京嘛,还是老样子,想进政府的人多了去,比从前更难找了。说来还是上海好,买东西方便。”云瑾不知道他舅舅什么时候变的这样时髦起来,他从前在上海是只知道子曰诗云的,难道真如书上说的那样“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想来读书人也不至于这样善变。 云瑾道:“我来南京只想找个安稳一点的事情,等以后定了下来,就把家里都搬过来。”善才捋了捋八字胡,微笑道:“好,上海虽说买东西方便些,但若论安全来说,还是南京,毕竟政府在这边。”云瑾笑道:“以后在这边有麻烦舅舅的地方还请舅舅不要见怪。”善才笑道:“这好说,咱们都是亲戚,等回来我给蒲伟说一声就是了。” 到晚上蒲伟回来,云瑾便和他说了这件事。蒲伟笑道:“唔,当初有那样好的一个位置叫你来你都不来,现在怎么又来了?”云瑾红着脸,笑了笑,并不答话。他不想再说从前的事,他来到南京就是为了开始新生活。至于过去——能不提就不提吧! 吃过饭,善才便神神秘秘地把杨太太叫到他房里来,说:“你说这事怪不怪,才几年的功夫,风水就轮流转了。”善才先感慨了一番,又道:“说来这也是正经的,毕竟当哥哥的总不能老靠着妹妹。当初他家帮过咱们,咱可不能忘本。”杨太太道:“那是自然,这回就叫蒲伟给云瑾寻一个体面点的事情,也不枉姑奶奶帮了咱们一场。” 善才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他日后喧宾夺主,压住我们蒲伟。”杨太太一时还没明白过来,只说:“唔,不太可能吧,看云瑾那孩子呆头呆脑的,哪有这个心思。”善才道:“你懂得什么,他在外面洋行里做过事情,哪还像从前那样老实,听说这一次是被人家退婚了。——多半是人家嫌他出身不好。”杨太太道:“那有什么,从前咱们没发迹的时候也是常受人家气,现在还不是许多人来攀亲,等过几天我托人给云瑾寻个好人家的姑娘。” 善才道:“你怎么不明白?我不是说这些家长里短,我的意思是要防着云瑾点,别让他太走运妨了咱们蒲伟,我听人家风水先生说,咱们的运势是不能受旁人干扰的。”杨太太这才恍然大悟,道:“唔,果真这样?你听哪个先生说的?灵不灵?”善才道:“怎么不灵?是夫子庙有名的先生,嗳,说了你妇道人家也不知道,你只管和蒲伟说一声留心就是了。” 杨太太盘算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和蒲伟说了,蒲伟只笑了笑,并不怎么在意。杨太太又低声道:“你别不当作一回事,你爹请了——,唔,请了庙里的高僧看过的。”她一时想不起来那先生是哪里的人,只得随口诌了个庙里的。——反正八九不离十。 蒲伟又笑了笑,还是没说什么,大约有一点相信了。 云瑾有了新事情。是蒲伟荐的,在政府控制的一家报纸写评论,很清闲的工作。稿件都是上面誉好了送过来,只须稍加修饰就能发。初时云瑾很有兴趣,然而时间一长不免就生了懈怠之心,常常抱怨虚度时日。有一次竟然写了篇激进文章,第二天见报以后,很快就有人找到他。是很大的一个上级叫周佛海。 周佛海很赏识他的才能,给了云瑾一个总主笔的位置。杨太太知道后,很有一种愤愤之色,仿佛真抢了她儿子的运势,逢人便说:“我儿子让人妨了,那短命的死浮尸,真让人恶心。”蒲伟听见了,对他母亲说:“你不要在外面乱讲,惹的人家非议,好像我容不得人似的。再说富贵在天,那都是各人的命,当初我是想着把他安到报社那样一个清水闲职,谁想到他会认识周佛海,这都是天意。” 杨太太很不以为然地道:“什么天意,分明是他妨了你。” 不久云瑾就搬出了杨家,另买了一幢房子,刚住进去的那天晚上,云瑾喝了点酒,乘着月色出去散步。外面天是深邃的幽青色,细眉毛一样的月亮孤零零挂在空中,夏夜因为八点钟才天黑,路上还有许多行人。 秦淮河畔依旧是红灯绿影,很让人想起“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一类的诗。云瑾走近河边,这时候因为天太晚,船舫都归岸了,河面上寂静的很,让人生起水怪一类的联想。在幽幽夜色的映照下,河水有些发黑,显得很沉重的样子,似乎连荡几道波纹都那么费劲。 云瑾忽然叹了口气,究竟他还是忘不掉从前,然而忘不掉又有什么用?事情发展到了今天,后悔也没有用了,也许她现在已经结婚了吧。——不能想!其实他心里知道,对未来他也是茫茫无主的,像大海里飘的小船,只随风。 云瑾走了几步,看着波澜不惊地水面不禁笑了。——也许他这辈子就是这样的生活。 第三十三章 苏太太听人说云瑾去了南京,心里高兴极了,她想着这一次总能让慕琴死心。 苏太太兴冲冲地跑上楼去找慕琴。刚一进屋,就有一股子霉味涌出来,是因为这几天下雨受潮的缘故。苏太太皱了皱眉,屋里光线很暗,借着从门口的一点亮勉强能看见慕琴。她正躺在床上盯着苏太太看呢。苏太太感觉到她目光的怨毒,也不知她为什么这样安静,想是关久了,锐气也磨光了。苏太太这样想着不免又高兴了许多,她笑道:“你这几天还好吧?我最近很忙,因为要处理你父亲的后事,也没来得及看你,你不要怪我。” 慕琴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不要装了,我再不想听到你的声音,你出去!”苏太太被她说的心里有些愧疚,嗫嚅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将来等你年纪大了,就知道我的一片苦心。”慕琴这时突然坐起身来,从桌上拣起一块摔碎的瓷片道:“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对你不客气了。” 苏太太估摸着隔得远,伤害不到她,又笑说:“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听人家说,那个郑先生去南京了。”慕琴听到这话身体陡然颤了颤,她仍然不相信,固执地问道:“哪个郑先生?你又在骗我。”苏太太道:“谁骗你?确实是去了南京。慕琴不答话,只低头苦思着什么。 慕琴道:“你让我出去看一看。”说着,就扶着桌子,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往外走。苏太太心里想道:“要不让她亲眼去瞧上一瞧,定是不肯死心。”当下便笑道:“好,好,让你出去看。”她这样的态度,反倒让慕琴有些茫然了,觉得似乎太容易了些,不安全。苏太太看出她的心思,笑道:“你不要疑神疑鬼了,我还能害了你不成?不过我话说在前面,你出去可以,但要有人跟着,总不能让你上警察局吧。” 慕琴哼了一声,果然不会那样简单。不过,她现在也不计较这些了,只急着出去看看云瑾到底走了没有。 慕琴呆呆地房间里走出来,到楼下陈妈见了,惊叫了一声。简直不是从前那个人!她眼晴已经失去往日的光彩,一张脸像死尸浮体一样苍白,没有笑影,举动也比先前呆滞的多。振邦见了,皱皱眉道:“怎么成了这样?还得再补补,不然到了结婚那天怎么见人。”慕琴也不理她哥哥,茫然地走出家门。几天不出来,她忽然有些怕见人了。 苏太太派了振邦在后面跟着,慕琴也不回头,只茫然地往前走。街上依旧是喧闹的很,于往常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然而每一个刹那,每一个偶然投过来的流盼,都能让她惊荒不已。——她怕人看她,也怕人议论她。 这样晃晃乎乎地走到洋行里,昔日的同事们都惊诧地看着她,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慕琴对他们笑笑,他们也对她笑笑,随即又是窃窃私语。对他们而言,慕琴像园子里刚开的奇异花卉,有一种物以稀为贵的感觉。 来到泽远的办公室,他也是很惊讶地看着她。两人相视了很久,都不知要说些什么,慕琴本来有许多事要问他,可话一到嘴边又顾及到隐私,不肯开口。 许久,泽远用尴尬的笑声打破了沉默,他说:“你这些日子去哪了?”显然,他是听说了些什么,又不好意思直接问。 慕琴被他这样一问,登时想起了那些屈辱的事,顿时流起泪来,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都告诉他,让他去和云瑾说。然而她正心里想着,她哥哥振邦在门外面轻轻咳嗽了一声。慕琴心里叹了口气,这种事情是不能让人知道的。 泽远见她忽然沉默下来,像在思索些什么,也不便打扰她,只在一旁静静看着。 慕琴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但看见泽远那样凝神看着她,便又有一种冲动的想法,她道:“我好久没见云瑾了,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泽远道:“他去南京了,怎么你不知道吗?”他声音很平静,但掩饰不住其中的震惊,他相信一定发了许多变故。 慕琴哽咽着声音道:“我不知道,我从去北京的那一天起到现在一直没见到他。”说着话,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泽远愕然看着她,说:“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慕琴很想就此把一切都告诉他,然而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回去,这关糸到她的名声,不能往外说! 慕琴默然了一会,抬起头来勉强颤声笑道:“没什么,我们分手了。”泽远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事情,从她那怨愤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然而她不说,别人也不好再问,因为这总是个人的隐私。 泽远又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还来这里上班吗?”慕琴听到这话又忍不住要流下泪来,可老对着他哭让人怀疑,这种事情是不能让人知道的。她抱定这样一种想法,便道:“不来了,这里已经不属于我了,也许——我就要结婚了。” 泽远听她说的这样凄惨,心中不禁想道:“她说要结婚了,云瑾已经和她分手了,跟谁结呢?是她变心了?——云瑾离开就是这个原因吗?”一连串的推想让他自己也不相信,然而在这一刹那确实又是合情合理的。 慕琴又断断续续向他问了些关于云瑾的事,就再也不肯开口。泽远很想知道她没来的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的好奇心虽然强大,却终究不好违背人情。慕琴又默然坐了一会,就告辞了。 泽远送她出去,一面走一面说:“你生病了吗?怎么脸色这样苍白?”慕琴下意识地点点头,惨笑道:“是让疯狗咬了。”泽远又想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一看她那可怜的样子就那再也不忍心问了。 到了洋行门口,泽远道:“过两天我去你家看你。”慕琴深吸了口气,微笑道:“好,不过你要早点来,晚了就不一定能见到了。”她知道她很快就要嫁人了。 泽远再也无话可说。 回去的时候路过云瑾家的那一条街,慕琴犹豫了下,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去。杂货铺的灰房顶浴在旧砖红色的斜阳里显得十分苍老,慕琴站在马路的另一旁,隔着一条街看见那屋里面他母亲在绣鞋面。慕琴咬着嘴唇愣了一阵,眼泪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来,这些都不属于她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半空中,周围一切都是冷冷的青色,有的还带了眼晴。这个世界是这样陌生,不尽情理。——这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世界。 慕琴知道她的爱情已经破灭了。 一回到家苏太太就笑着迎出来问长问短,看似热情,其实她是担心慕琴有没有去警察局告她。吃晚饭的当口苏太太又提起结婚的事,慕琴茫然点了点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总之是胡乱做了。 慕琴草草吃了饭就上楼去。窗外黑沉沉地夜上海显得凝重万分,倒有些地老天荒的感觉,然而天一亮却又是沧海桑田了。 第二天一早苏太太就告诉了潘家,庆煊自然高兴万分,也不选什么日子了,只和潘老太太说了一声,隔一两天就要娶。 苏家这里更是忙作一团,全家上下都是喜气洋洋,唯有慕琴一个人独自悲伤。苏太太叫人接了雅琴回来,先前苏先生病逝的时候苏太太因为慕琴的事情心虚,没敢告诉雅琴。这一次她想着慕琴已经答应了,再掀不起什么浪来,就放心叫人接了雅琴回家。 雅琴回到家里遇上这样大悲大喜的事,整个人像傻掉了一般,呆头呆脑的,也不知道哭也不知道笑,只是眉头紧锁。——想不通! 苏太太见她这样,便又说道:“你别怪我当时没告诉你,我那时是怕极了,唯恐再耽搁了你的学业,只好等你姐姐结婚这样一个好日子接你回来。”雅琴惘然地笑了笑,道:“姐姐怎么和表哥结婚了?原来不是有一个郑先生吗?”苏太太唔了一声,搪塞道:“这都是陈年旧事了,嗳,算了,大喜的日子不提也罢。” 雅琴虽然没有从苏太太那里得到答案,心里却怀疑起来。她得了空子便去问慕琴,慕琴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叹气。 雅琴便又追着问,慕琴惨笑了一声,脸苍白的像个失血的女尸,她凄然道:“那时我和庆煊一起去北京,他,他简直不是人,我是没办法了。”她说的很凄惨,到末一句声音压得很低,显然是说强奸。 雅琴听了也心情沉重,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慕琴便又把这些天发生的事说给她听,说一阵,哭一阵,雅琴也陪着她一起哭,仿佛她问的目的就是引她哭出来,然后安慰她一番。 慕琴没有继续提她被庆煊凌辱的事,雅琴也没有问,这种事情说不出口的。 她晚上忽然向雅琴说:“你若是有机会见到云瑾,就把一切都告诉他,和他说,我是被逼无奈的。” 雅琴哽咽道:“我一定说,一定说。”她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她,唯有这样空口保证。 慕琴似乎也觉得空泛,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雅琴帮姐姐收拾一些要带去的东西,从房间的角落里找到一把落满尘土的油纸伞,慕琴看见了,心事重重地收起来,那还是先前云瑾带来的那一把,才多长的时间就物是人非了。那把油纸伞已经旧了,她似乎也跟着旧了,那些美好的面容只锁定在那些岁月里。慕琴惘惘的叹了口气,把它放到箱子里。 临嫁前的晚上,慕琴独自站在二楼阳台眺望。森冷的蟹壳青夜色罩在混沌不堪的大地上,像一张网,网住整个世界的所有,底下的人无论怎样反抗也只是徒劳。——谁也争不过天! 咿咿哑哑地,又是隔壁在放无线电。 第三十四章 庆煊和慕琴结婚的事情在《申报》上登了启事,慕琴看见报纸心情更加沉重,这样一来云瑾定然是能看见了,她等于是没有退路了。 到结婚那天的早上突然又下起了雨,这让潘家有些措手不及,潘老太太更是不停地咒骂慕琴,说她是丧门星。潘家先是担心下雨来的客少,面子上过不去,但那是过虑,现在这年头,谁家都是坐吃山空,既送了礼钱绝不肯白送了去,定要来吃上一顿才甘心。 偏偏也是绝处逢生,快到吉时的时候又雨过天晴起来,潘老太太重新高兴地笑说:“这门媳妇娶得好,将来是个管家的料,你看天都为她放晴了。”潘家上下又是一阵忙碌。 庆煊结婚是中西结合的仪式,既请了一位有名的道学先生做证婚人,又置办了全套的花轿礼仪,全是庆煊精心改造过的。那天来了许多上海的名流人物,与潘家交好的世家也来了好些,李鸿章家的,盛宣怀家的都有来。庆煊又不知从哪请来了几朵交际花,一个个花枝招展的穿着高开衩的旗袍,一坐下来就露出一截雪白的腿,到场的男宾客都死死盯着看,仿佛有什么稀罕物品,究竟他们都不知玩过多少遍了,却还是兴趣盎然。 结婚的仪式无非是那几样,道学先生清了清嗓子,用老公鸡打鸣的声音先说上一番对主人家的客套之词。然后宣读结婚证书,道学先生讲的冠冕堂皇,说旧道德,新思潮,国民的责任,三纲五常等等,下面人也寂静的很,仿佛听的很认真。——男宾客都瞧着那几朵交际花的雪白腿,而女宾客本来就少,基本上年轻一些的都在物色待会跳舞的对象。 在这个过程中慕琴因为蒙着层红盖头,看不见今天来了些什么人,只能听见证婚人老公鸡打鸣一般的嗓子在说话。慕琴眼前是红糊糊的一道墙,把她和过去的少女生活完全隔开了,她有一点悲哀。 她偶尔稍稍低下头看见全身都是红艳艳的一片,顿时就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怎么地就联想到了月经时的秽血,肮脏,猥亵,反正跟喜庆不沾边。 证婚人讲完了话,众宾客都热烈地鼓起掌来,那兴奋地样子仿佛刚才听的很认真一般。道学先生见掌声如此热烈,感动地连眼泪都出来了,以为自己真是德高望重,一席话让他们受益匪浅。其实全然不是这回事!他们不过是给潘家面子,至于那道学先生——天知道他讲的什么。 繁琐的礼节过后,舞会就要开始了。潘家虽然是老派人家,庆煊却是新潮的很,什么流行他玩什么,比如外国女人。潘老太太自然是不参与这些,只等典礼一结束就去后院休息了。新娘子慕琴也被邀到了舞会,她不善跳舞,没几分钟就自己回房了。 庆煊却是兴致浓的很,丝毫没有受到慕琴离场的影响。男宾客们都争先恐后地邀请那几朵交际花,究竟她们在外面不过是极平常的角色,然而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却又成了抢手货,很有一种物以稀为贵的感觉。 潘家二奶奶那天打扮的极为隆重,脸上施了浓厚的粉,穿着一件苹果绿轻纱夹袍,长仅到膝,襟上辍着一朵洒银粉淡禄大绢花。但她的努力并不为男人们认可,没有人来请她跳舞,他们都去围着交际花转了。二奶奶跑到一边悻悻地对大奶奶说:“不就是长一双好腿吗,荡妇样的!” 大奶奶捂着嘴笑说:“谁让你跟她们比了,你可稳重着点,咱们可不能坏了名声。” 潘家大爷、二爷早年去留洋到现在也没回来,虽然大家嘴上都说没回来,但其实这许多年没有消息,也说不定是在外面死了,或是成家了。总之潘家的大奶奶、二奶奶等于是守活寡。 二奶奶很不以为然地说:“这都什么年代了,我就不信这个理。嗳呀,大嫂你不知道,上次我就看见三爷和老太太房里的丫头在那个。”她说到末一句兴致忽然高了起来,显然是讲性爱。 大奶奶笑道:“在哪个?你可别在家里乱说,要出娄子的。”二奶奶也笑道:“这我知道,这得偷偷来。”两个人又讥讥咕咕的说了一阵子,二奶奶便回去了,大奶奶还坐在一旁看人家跳舞。没人请她跳舞,大奶奶仍旧一直笑着,嘴里仿佛嵌了一大块白瓷,闭不上。 外面舞会正酣,慕琴一个人坐在屋里的床上。红木雕花的大床,床上铺着喜被,绣着大红的牡丹花。虽然满屋子都是喜色,但慕琴心里却十分惨淡,结婚对于她来说是套上了个枷锁,从今天起她的工作就是生孩子,等孩子生下来了,又要哺育他,总之这是个让人头疼的工程。她不愿意去想,太可怕了,青春就这样被扼杀了。 慕琴坐在床上,浑身都在打颤,她很有一种逃出去的冲动。她不甘心就这样被他们掌握,她只是他们家生孩子的一个工具,过去她常常嘲笑旧式女性窝在家里,但现在这样的命运却又降到她头上来。她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上天的惩罚。然而,不甘心又能怎样?横竖只要进了这个门就别想再出去,那吃人的封建礼教岂能放过她?“认命吧!”慕琴这样想着又忍不住掉下泪来。整个潘家上下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唯独新娘是悲伤的。 到吃饭的时候,陪房的丫头请她出去。来喝喜酒的宾客都兴奋异常,庆煊陪他们喝了个酩酊大醉才回屋休息。他一开口就有一股子浓重的酒气喷出来。他笑,她在喜娘的注视下也勉强笑,但却有一丝凄然。昏黄的电灯拉起来,庆煊盯着她看。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脸像是镶的白瓷,硬冷,雪白,没有表情。她恨他。 窗口的梧桐借着月光,在地衣上投射下斑驳的阴影,宛如巨大的黑白照片。 她知道从现在起,外面的一切繁华,亦或是更黑暗,都与她无关。 庆煊醉醺醺地趴在她身上,热哄哄地带着酒臭味的嘴唇往她脸上贴。慕琴闭上眼晴默默忍受这一切,她像个艳尸一样任他来回摆弄。她幻想着云瑾知道了她的苦衷,不惜千山万水的找了来,在那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 然而,都是梦。 睁开眼依然是那个可憎的面孔,慕琴略皱皱眉头把脸往一侧靠。外面是青幽幽的天,隔着窗子虽然看不见月,但她想月一定是圆的。因为窗子外面灰蒙蒙的洋梧桐看的格外清楚,有一种久为了的凄清寂静。偶尔风吹过落叶的声音异常的响,但风吹的再大也看不见落叶。——卷不动了! 第三十五章 三朝回门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雨,慕琴和庆煊坐着汽车去苏家。苏家院子里飘着被水冲起的红纸、红带,那应当是先前没预料到下雨,在院子里摆的。本来喜娘说要穿着红嫁衣,盖上红盖头,但慕琴偏偏故意要和娘家做对,希望他们家破人亡,只穿了件寻常的旗袍。一进门便张望人群,看看他们的表情,然而他们只盯着姑爷看,并没有太留意她。因为都知道她是被强奸过的,荡妇! 慕琴走进客室,外面下雨苍蝇都躲进来了。屋里摆了几桌从馆子里叫的酒席,祭桌上的一桌子菜围着一层苍蝇,仿佛是给它们预备的。 庆煊一进来客人们就开始赞他一表人材,又上前来问冷着了没有,表示关切。当然这些不是白说的,庆煊有准备的红包,众人在哄抢声中都得到了。 在楼下进行过一糸列的仪式后,客人们也酒饱饭足满意地走了。雅琴因为要上课的缘故,已经回学校去了,家里只剩下绣鸾还算和她谈的来。苏太太显然也知道这一点,特意安排绣鸾招待她。 等坐了一会子,绣鸾便问她:“姑奶奶可要到楼上去歇歇?”慕琴便站起来跟她到楼上去,也不和苏太太说话,自进家门正眼也没瞧过她,只因碍着客人们的面才没动手,不然早上去给她两耳刮子了。 楼上她自己房间里的东西已经搬光了,只还有一张床孤零零地横在那里,显然他们也不欢迎她回来。慕琴也不说话,径真走进去在那张床上坐下来。她像个死了的人还了魂回来,孤飘飘的。 绣鸾见她伤感,便笑道:“姑奶奶不要多心,因为今天客多,椅子什么的都去拿用了,赶明用完了定要放回来的。”慕琴别过脸,用手帕拭去泪水。 绣鸾又道:“姑奶奶在那边也别觉得委屈,等熬上几年,生了儿子以后就好过了。”慕琴觉得绣鸾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她从前不是很憎恨那府里吗?究竟现在怎么又不记恨了,多半是得了钱早忘疼了。 慕琴一想到这里就牙关恨的直痒痒,他们是把她卖了! 绣鸾笑嘻嘻地端来一盘子花生让她吃,慕琴气的一扬手把它打翻在地。绣鸾当场愣住了,她压根就没想到。 慕琴突然虎起一张脸来道:“你是不是得了钱就忘了疼了?当初你怎么说你恨潘家的?如今又来劝我,真是不要脸至极!”绣鸾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吱吱唔唔地说了句:“姑奶奶,我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我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她这样说显然是无疑了。 慕琴冷笑道:“你不知道?鬼相信你!像你这样朝三暮四的善变,活该你当初受欺负。”她说完这些话感到异常的兴奋。——有一点报复的意味在里面。 绣鸾不再说话,房间里寂静地压抑。 有人噔噔噔跑上楼来,是雇的临时佣人,来问她钱可能结了。绣鸾说马上就去结。 她走以后,慕琴才站起来,到窗户边上往外看。外面雨下的大,院子里的雨水把落下的爆竹的粉红纸屑都冲走了,露出一片荒凉的水泥地。楼下庆煊在和她哥哥说话,声音特别大,仿佛是在争吵些什么。又听得她母亲和一个远房的亲戚说笑,她母亲说闺女“嫁人要嫁钱”,她能想象她母亲说这话时是怎样一个得意的神态。用卖她的钱来炫耀,她恨不得立马上去给她一个大耳刮子。 他们是等雨停以后才走的,苏太太送到门口,慕琴也不回头。上了车,“砰”一声关上车门,把她和这里彻底隔开了。 翌日,一大早慕琴就起来梳头,小丫头去打洗脸水半天还不来,慕琴有些着急,只得草草用冷水洗了脸,因为潘家规矩严,早上去请安定不能晚,否则要被人看不起。——刚来就起这样晚,真骚! 潘老太太住的房间慕琴从前来过一次,她这次再去,身份不一样了,定然享不了先前对客的那种态度。果然,远远地就看着有个小丫头在门口张望,一看见她立马回头进去,大约是去报信了。慕琴想着大奶奶和二奶奶一定是等着看她笑话,当下快步走过去。到房门口,小丫头一面打起门帘,一面哇啦一声喊道:“三奶奶来了。”那声音尖利到极点,是故意说给里屋潘老太太听的。 外屋里已经坐满了人,大奶奶巧玉和二奶奶玲香正对着脸唧唧哝哝不知在说些什么,一看见她,玲香马上调过头来笑道:“哟,三奶奶来了,今儿可起的有点晚,昨夜没睡好吧。”慕琴红着脸不答话,大奶奶二奶奶都用手绢子捂着嘴微笑。 玲香又调过头来对大奶奶巧玉笑道:“我们是没这样的福气,哪像三奶奶逍遥自在。”巧玉一面笑,一面指指里屋道:“嘘!小心老太太听见了。”玲香挽起袖口,瞟了一眼慕琴,笑道:“我们逗你玩呢,三奶奶可不要往心里去。”慕琴坐在榆木小圆桌旁,一面端起茶碗,一面微笑道:“二嫂说笑了。” 玲香又坐回去,道:“三妹妹可真会说话,既来了这里,咱们就是一家人,往后若是有吃的穿的不中意的,定要来和我说,二嫂给你做主。”慕琴笑着答应。 巧玉笑道:“玩是玩,待会儿老太太起来了可不能这样乱,老太太不喜欢。”玲香扯起手绢子的一角遮住了嘴唇道:“就你知道,人家心都去偷汉子了不成,三妹妹你说是吧。”慕琴只红着脸笑,并不答话。巧玉却撑不住噗嗤一笑,啐道:“真真你这个人,不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脸的。”玲香哼了一声道:“我可以赌咒这几年来我是清清白白的,三妹妹你不知道,你要跟我换着过你就明白了。”巧玉笑道:“你说你的,又扯上三妹妹做什么,人家清门净户的小姐能跟你一样。”玲香道:“清门净户的小姐?当年我也是清门净户的小姐,身子干净的很。”说着晾出一截葱白丰腴的胳膊。 巧玉摇手道:“行了,越说越没个正经,三妹妹新来乍到的你也不怕人家羞。”玲香一扬脸道:“羞?羞什么?早晚的事!真真三妹妹你信我的话,早晚的事。”巧玉调过头来微笑着对慕琴说:“三妹妹你别介意,你二嫂是个直心性,有什么说什么。” 说着话,蓝绸门帘子又被挑开,五小姐绣凤也来了。玲香一见绣凤来便也不好再说放浪话,自回去坐着。 绣凤穿着一件二蓝布竹夹袍,一只手拿着帕子,笑道:“三嫂好。”还没说完话,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了。慕琴红着脸答应了一声,道:“妹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情,眼泪竟在眶里打转。 绣凤坐到她身旁,随手捡起一粒瓜子仁儿往嘴里放,一面吃一面说道:“三嫂也吃。”慕琴微微点点头,偷偷用手帕子擦了擦眼泪,方才笑道:“你吃吧,我不爱吃这些。”绣凤仿佛也是拘束的很,和慕琴说话也不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总觉得有什么挡着。坐了一会子,两个人都无话可说,绣凤索然无味,又去门外透气。 屋外面的墙上映着夏天黄黄的太阳光,天还是稀薄的淡青色,像山水画里的天。门口的青灰砖落了许多尘土,偶尔风吹过来,灰尘飞在空中在阳光的映照下像金色的粉末一样,人闻着并不觉得呛人,反而有一种欣喜。街上小贩吆喝的声音,黄包车过去的声音,汽车驶过的声音都汇成青春老去的感叹直往人心里钻。 绣凤心里为慕琴的出嫁感到惆怅不已,昔日的姐妹一个个都嫁出去了,嫁出去的人仿佛隔了一层墙似的,再不肯像从前那样说笑。她又想道自己将来也是要嫁出去的,到那时也像她们一样,青春,转眼就没了。 她正想着心事冷不防后背被人拍了一下,转过头来看,却是慕琴。绣凤一见她,叹口气,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慕琴见她这样,奇道:“今儿怎么了?你也有发愁的时候。”绣凤叹道:“你们现在一个个都嫁出去了,也不爱理我了,将来只怕我也要这样,想来真是无趣。”慕琴被她这样一说,又想起自身的遭遇也暗自伤神起来,她突然想告诉绣凤她是怎样被迫嫁到潘家来的,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又换成了无可奈何地叹气,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让人劝慰一番罢了,谁也帮不了她。 巧玉从屋里探出头来道:“快进来,老太太起来了。”众人连忙整理下衣襟,打帘子进里屋请安。慕琴一进去看见潘老太太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才知道她今天忘了涂胭脂。潘老太太喜欢脸红红的,喜庆,最讨厌不化妆的脸,一幅哭丧的样。她偷偷向玲香瞄了一眼,大奶奶二奶奶都化着极浓的妆,一张张粉白脂红的,正合着潘老太太的性子。 慕琴低声叫了声妈,潘老太太远远地坐在床上哼了声。新来的媳妇,又是旧亲,也不便当面骂。她一张老黄脸皱巴巴地挤出点笑,对大奶奶道:“新来的媳妇不懂规矩,你做大嫂的要教教她。”大奶奶点头微笑着。 她又调过头来对慕琴道:“你们这些新派的学生都不像过去了,都不害臊了,女人家要矜持着点,哪能跟堂子里的人一样。”慕琴心里又气又怒,依着从前的性子定要与她理论一番,然而这时比不得从前,那吃人的封建礼教把她牢牢捆在这里。 潘老太太这间屋子偏的很,四周又都盖上窗帘子,像个阴森而华丽的殿堂,虽然是夏天,早上却也觉得背上直冒冷汗。慕琴知道潘老太太现在对她客气不过是因为是新娘子的关糸,等再过几天就要与她为难了。嫁进来的人登上了也绚烂也荒凉的地方,想回去已经不可能,门已经关上了。总有一天会重重的跌下去,跌得粉身碎骨。 大奶奶没有孩子,二奶奶在族里认了个男孩,这会子正缩在房门口,等叫呢。老太太让进来,便由老妈子领着来给请了安,然后又是老姨太太们,最后才到了庆煊。也不知他是不是刚起来的,急急地穿了件绸睡衣来。潘老太太对儿子比对媳妇要宽容的多,并没有过问衣服的事,只淡淡说了句:“衣冠不整,做媳妇的太粗心大意。”庆煊也不敢说话,只在一旁闷闷站着。 好容易等到潘老太太发话叫都散了,慕琴心里松了一口气,刚要随着庆煊转身走,又听见大奶奶巧玉悄悄对她说:“快回来,伺候老太太吃饭。” 老太太房里开饭,榆木小桌子团团坐了四个人,伸手都觉得束缚,唯恐碰到别人。老太太不动筷,媳妇们也不敢动,只把头压得低低的,高了,又说你贪吃。慕琴心里烦燥得很,只盼望快点结束这顿饭,快点离开这老恶婆。她又想到以后每天都要过这样的生活,心里顿时惨淡起来,暗暗咒骂着潘老太太早点死。 老太太吃了一口,媳妇们方才动筷,油呼呼的一桌子菜,慕琴尝了一口,又热又咸。潘老太太却不觉得,三角嘴不停地吃,偶尔得空还咕哝一句:“今儿油放多了,告诉厨子省着点放,不要以为不是自家的就不省着用,月底超了我扣月钱。” 吃过饭,丫头们上了茶点,老太太喝了一口,骂道:“瞎,这什么茶叶,竟是梗子末末,黑心的王八羔子,赚我老太太的钱。”媳妇们都低着头,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忍着看地衣的花纹。 外屋里钟打响了,像催命的声音,潘老太太极其讨厌这钟的声音,那就是个时间老人呀。二奶奶玲香见气氛有些沉闷便想着说个笑话讨老太太欢心,她笑道:“看着你们怪闷的慌,我说个笑话给你们解闷好不好。”说着看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眯着眼笑着点点头。 玲香便又说道:“从前一个极冒失的人,最爱说胡话,有一天他邻居家生了儿子,便请他去吃酒,邻居知道他爱胡说特地嘱咐了他,那人满口答应,等到了吃酒那一天,那人果然只低头吃酒吃菜,并不说得一句话,到了最后要走的时候,那人却拉着邻居的手说,我今天可什么都没说,将来你儿子要死了可别怨我。”她刚一说完,妯娌几个都拍手笑起来。 巧玉笑道:“这可真是个混人,那邻居也真是的,知道他有这样一个毛病还要请他。”玲香笑道:“邻居也是好意,哪想到那人混到那样一个地步,当着大喜的日子咒人家儿子死。”说罢,又嘻嘻笑起来。 老太太咳咳了两声打扫嗓子,一张黄脸拉得比门板还长,她始终抱有一个成见,认为她的忧郁是别人的快乐引起的。媳妇们见老太太不高兴,也都不敢再笑下去,一个个低着头在心里笑。 好容易熬到老太太睡中觉,媳妇几个这才散了,慕琴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般,再经不起任何的动静。 第三十六章 这一天又是早上去请安,慕琴匆匆来到妯娌们坐着等老太太起身的那间外房,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她来晚了!里间有咳嗽的声音传出来,显然老太太已经起来了。 蓝绸门帘子竟然高高挂起来,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想来是老太太故意叫挂起的,多半要给她难看。 她走进去低声叫了声妈,潘老太太坐在红木大床上哼也不哼一声。慕琴也不敢说话,只在一旁低低站着。老太太冷笑了一声对巧玉说:“人家是大学生,哪像我们这样的老古懂起个大早。” 巧玉用手帕子捂着嘴笑了笑,说:“许是她年纪轻的关糸,再过些日子就好了。” 老太太鼻子眼里哼了一声,对玲香道:“年纪轻轻的就不学好,将来怎么管家,轻浮!” 玲香尖着嗓子笑道:“嗳呀,妈说的对极了,但是三妹妹她刚来,年纪又轻,想来以后会学好的。” 老太太不作声,几个媳妇也不敢说话,都在那呆站着。 隔了一会,大奶奶巧玉说了句:“妈,您该吃饭了。” 潘老太太冷笑了声,说:“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家门不幸。” 巧玉笑嘻嘻地道:“妈,您气归气,但话说回来,人还得吃饭不是,您消消气,先吃了饭再教训我们不迟。” 老太太还不作声,但抬头看了一眼。巧玉猜着老太太的心理,便叫小丫头传饭,老太太这才眉开眼笑了。 大奶奶对付婆婆很有一手,尽管二奶奶也是不还嘴,但有时候还是免不了顶撞一下。大奶奶不同,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最懂妇道的。用老太太的话说,大户人家的就是不一样。 今天在老太太房间里开的饭只她一个人吃,媳妇们都在一旁站着。慕琴经过前面那一场事,身子弱的很,这会子站久了,便有点发虚,然而老太太不发话,谁也不敢坐下,只能强自忍着。 吃过饭,她又絮叨了一遍,见慕琴穿一件淡粉红的薄绸旗袍,心里便老大不痛快,阴阳怪气的说道:“从前那些祸害人的小妖精,打扮的都是花花绿绿,招峰引蝶的,如今时代变了,世风日下,也不觉得害燥。” 巧玉和玲香都知道说的是谁,当下各自心里打起了小算盘,玲香脑子转的快,她想:“老太太定然是不喜欢老三家的,我又何苦替她说话,现如今家里只有一个男人,将来怎么分家还不一定呢,犯不上与老太太作对。” 她心里计议定了,便对老太太细声笑道:“妈,您说的对极了,像我们这样大门大户的人家哪能穿成那样,这要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她声音尖利到极点。潘老太太眯着眼微笑道:“老二家的识大体,是个好媳妇。” 玲香笑道:“您过奖了,妈才是我们的表率,您还要常教导我们才是。” 巧玉不等老太太说话便抢着道:“是啊,妈才是大户人家的样子,我们都差远了,您以后要多开导我们,不能像那些小门小户的人一样。”她话更刻薄。 老太太很得意地看了慕琴一眼,说:“虽然从前你们都是没经过大场面,小门小户地也可以原谅,但既然嫁到了我潘家,总该有个大户人家的样子才对。可别穿的像堂子里的人一般,狐媚子样!” 玲香和巧玉齐声道:“妈说的极是。” 老太太又咳了两声,瞥了一眼慕琴道:“从前我们年轻那时候,礼法是最讲究的,哪像现在,刚过门的媳妇就不三不四,若说穿衣服,青的黑的赫黄的,都是旧年里的好颜色,穿起来像个大家样子。” 玲香和巧玉又是齐声奉成老太太,倒是慕琴仍旧一言不发,冷眼旁观,仿佛没她这个人似的。 潘老太太又和她们说了一回礼教宗法,自己也是一阵唏嘘感慨,她道:“去年姑外婆还来这里说话,怎想到今年就没了,嗳,人世无常!”真难得,她也有几滴混蚀的泪,还带着旧中国的情调——是妇道吧! 慕琴一直在一旁站着,并不说话,她知道,像潘老太太这种陷入泥沼中的人总是像疯了般想抓点什么,这时候功名利禄像影子似的沉了下去,她跟不上时代了,能抓住的只有身边的这几个人。 正说着话有人报说乡下田地里的人来了,老太太便命人带他进来。那人生着一张紫黄的圆脸,年纪不大却已有了很深的皱纹,想是成日里在田地间风吹雨淋的缘故。他穿着件旧灰土布的长衣,手里拿着一个纸包,大约装着些乡间特产。 那人进来先给老太太跪下,口中说道:“给老太太,各们奶奶请安。”潘老太太微笑着让他起来,那人也不敢抬头,只在一旁规矩站着。 那人说他叫淮生,是潘家的一个佃户,老太太笑着问他:“今年收成怎么样?”淮生抖着干裂的嘴唇道:“今年先是闹旱灾,后来又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伙土匪,常常去田里闹事,收成也耽搁了。”老太太竟也一反常态的说了句:“唔,现在人心坏的很,乡下人苦呀。”然而她也只是说说,并没有减租的意思。 淮生嗫嚅了一会,又道:“乡亲们托我给老爷家里问个安,喏,这是今年刚下来的瓜果菜蔬,并没敢卖,只拿来孝敬老爷家里……”老太太已经猜到他后面的话,因而不等他讲完就抢着道:“唔,难得你们费心,替我谢谢乡亲们,天也不早了,你去跟管家领些赏钱回去吧。” 淮生愣了一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说,只得跟着小丫头退了下去。 等淮生出去了,老太太对巧玉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些佃户们只打量着我们大门大户的阔气,哪里晓得我们的难处,现如今各处都在打仗,生意又不好,我们也不过是强撑个门面。”巧玉道:“老太太说的极是,乡下人他懂得什么,不过是图个衣暖饭饱,像我们家的租子原就比别人家低一截,他们却还想减租,简直是得寸进尺。” 老太太叹口气道:“也不全是这样,乡下人确实苦,只是我们如今也不很宽裕了,要不然倒可以减他们的租子。”她忽然像是发了慈悲似的,可也只限于感叹。 玲香马上跟进道:“妈是菩萨心肠,上天自然会保佑您老人家的,那些乡下人知道您的恩德也会理解我们的难处。” 老太太笑笑不作声。 隔了一会又叫慕琴去把旧年里剩的绸子找来,说是要给媳妇们一人做一身衣裳。慕琴才刚来几天,哪里知道什么绸子放在哪,分明是老太太故意给她小鞋穿。 慕琴慢吞吞地走过去,她现在做什么都特别慢,大约是出于自卫的考虑。假如很快地把分给你的事情做完了,就又有别的派下来,再不然就给人看见你闲着。 屋里几个人又说了一会子话,老太太说她有些倦了,要睡会,媳妇们便都回了。 慕琴费了许多劲也没找到什么旧年里的绸子,下人们也不帮她,大约是暗奉了老太太的命令,慕琴只好空着手去找老太太。到屋里一看却是一个也没,问小丫头,小丫头说已经散了多时。慕琴心里不禁又气又恨,依她的性子当即就要找老太太理论一番,说个明白。然而如今既嫁到了这里,也比不得先前,再加上她现在是个少奶奶,有身份的人,当着小丫头的面更是不好发作。 慕琴叹口气,只得转身出去。外面淡青的天,飘着几朵懒云,远远的有几幢青灰色的楼房浴在晌午炎炎的太阳光中,显得昏昏欲睡。院子里栽种的几颗高大的白玉兰,开着极大的花,像污秽的白手帕,也像团皱了的废纸,反正是被人遗忘的邋遢丧气的花。——再没有鲜艳的时节了! 第三十七章 午后妯娌几个在屋里说话,巧玉恨恨的道:“老太太成日里只知道说话,于家事上一点也不上心,只一味叫我们省吃省用,你看看这都什么跟什么。”玲香尖着嗓子笑了句:“将就着吧,兴许过几天连这都没有了。你不知道外面生意难做,租子又收不上来。”巧玉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不单外面生意难做,内里消耗也大着呢,光三爷一天抽的都不只这个数。”巧玉伸出二根手指头,慕琴觉得她话里带刺。 玲香努努嘴,笑着道:“外人只看咱们这样的大家子不愁吃不愁穿,谁又知道这其中的难处,如今账上的钱少的可怜,多半过不了多久连祖产都要赔进去。” 巧玉道:“还没到那个地步吧,现在外面虽说生意难做些,也只是赚的少些而已,哪能赔呢?”玲香哼了一声,冷笑道:“嗳哟,大嫂,你不留心看着就是整个家让人搬去你也不知道,现在鸦片烟是什么价?光出不进,早晚的事!” 慕琴觉得她们两人说来说去都是针对她,可那都是庆煊做的事,与她又有何干。慕琴心里正想着如何反驳她们,她屋里的小丫头石榴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奶奶,亲家母和舅奶奶来了。”慕琴听到这话下意识地生出一种厌恶的表情,她恨死他们了。然而当着妯娌们的面究竟也不能失礼,当下只好去见。 慕琴一走,玲香就努努嘴,笑道:“又来打秋风了。”巧玉道:“唔,她家里穷,好不容易攀上这么颗大树还不扒掉一层皮呀。”玲香呵呵笑了两声,道:“她心里还不定是怎么想的呢?好在将来咱们都要分家的,不然照这样下去都得饿死。”巧玉笑道:“也还不像你说的那样,她也就是穿的新派些,并没有看到她往娘家搬东西。” 玲香道:“嗳哟,大嫂,人家要让你看见还叫偷着搬吗?”巧玉好像忽然来了兴致,笑道:“嗳,你觉得她穿那衣裳怎么样?”玲香悄悄地道:“像那香烟画片上的女人,露一截子大腿。”两人一齐噗哧笑出声来。巧玉一面笑,一面说:“嘘!嘘!”她连忙回头张望着,看看没有人,又道:“从前在外面也不知给男人搞过没有。”玲香笑嘻嘻地道:“多半是,你看她走路那样子,多骚呀!”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慕琴房里的锦红地衣上多了几只红木小箱子,橡木小圆桌上还有几听外国饼干,都是她母亲与她嫂子带来的。她母亲正喝着茶对她嫂子说话呢,有下人夸慕琴漂亮,她母亲就说:“你没见她从前那样子,眼晴亮极了,嗳,这一嫁过来眼睛都呆了,整个人也呆了。”当然这是小声说的,她心里不定怎么乐呢。 慕琴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咳咳了两声走进去。她嫂子慌忙站起来,嗫嚅笑道:“姑奶奶来了。”她母亲也站起来陪笑,慕琴却只冷冷地打量她二人,并不说话。 她母亲别过头去看了一眼她嫂子,她嫂子干笑了两声,道:“姑奶奶,我们来看看你,在这过的可顺心?”她母亲与她嫂子这一次来是为了将来能靠上潘家,她母亲想着她虽然恨娘家人,可终究是骨肉至亲,血浓于水,怎能说断就断了。 慕琴听到这话骤然怒起来,她冷笑道:“顺心?亏你还好意思说出口,你们串着外人来害我,还问我可顺心?真是天老爷瞎了眼,让你们活到今天!”说着又向她母亲道:“你害我这样,还敢来见我,当初既把我卖到这地方,就是天人永绝了,你们走吧!”她母亲道:“姑娘你这是什么话,我这当妈的岂有害女儿的道理,别人这样说也就罢了,你也这样说真叫我寒心。” 慕琴道:“呸,说这样话,真让人恶心,你自己干的好事还要人说吗?你心里不清楚吗?”她嫂子忙道:“是你哥哥的不是,是你哥哥的不是,姑奶奶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划不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都是没柰何的,姑奶奶要保重身体,将来熬上几年也就出头了。”慕琴听了她嫂子这几句话,登时忍不住哭出声来,她嫂子急得慌忙说道:“姑奶奶别哭了,让下人看见笑话。”慕琴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说道:“让人看见更好,我还怕人看见,看见也是你们的丑事。”她嫂子道:“姑奶奶快别说了,再说我可就没脸见你了。”她嫂子说着也呜呜哭起来。 她母亲见状一时倒想不起安慰的话,只得灿灿说了句:“姑娘你要保重身子。”慕琴猝然扬起一张愤怒的脸道:“你又来做什么?你一来就让我心里难受,就让我更加恨你,你快走!我再不想见你!。” 她母亲道:“姑娘你消消气,你听我说说当时的苦衷。”慕琴转过头来对她母亲道:“什么苦衷?多半又是你编好骗我的东西。”虽然是大夏天,她母亲却打了一个寒噤。她不敢看慕琴的眼晴,她那眼晴里有一种怨恨的神气。她母亲别过头去,低声道:“姑娘你听我一句话,但凡做母亲的哪有害自己孩子的道理,我是没办法了。别说你看不起我,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可我还能怎么办呢?那时候你父亲病了,家里又没钱,只好同意庆煊的胁迫,姑娘我是真没法子了!” 慕琴啐了一口道:“我信你的?见了鬼了,你把我卖了我还要谢你不成!”她母亲急道:“姑娘你要怎样才信我呢?别的不说,我一把年纪巴巴地来看你,图个什么?要钱?潘家的钱又岂能落到我手里?姑娘,你信我的话,为娘的断不害自己女儿。”慕琴道:“你不用说了,我不信你,你们走!走!”她嘴上这样说着,声音却已经哽咽起来,这些日子的憋屈她一想起来就恨的慌。然而她母亲如今这样说又让她心里为难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恨她。 她嫂子见状忙道:“姑奶奶别伤心了,妈也是没柰何,总之都怨你那死鬼哥哥,他没有脸来见你,托我来给你赔个不是,喏,他亲自给你买的东西。”她嫂子又把刚才带来的东西拿到桌子上去。慕琴看也不看一眼,就恨恨地说:“快别装好人了,用卖我的钱买东西给我。”声音已然软了下来。 她母亲见她软了下来,便乘机道:“姑娘,你哥哥是一片好意,先不论他从前做了什么,就只他这个心,却真是娘家人对你的关心。”慕琴不答话,只是抽泣不止。她嫂子又说了些软话家常,百般劝解,又把她拉到床上坐下,悄悄道:“姑奶奶我给你带了许多零食吃头,这里虽然不缺什么,到底也是我们的一片心意。姑奶奶千万要保重身子,将来生个大胖小子还怕没有富贵生活过么?”慕琴不耐烦地道:“嗳!罢了!罢了!不要说了,我不恨你们就是了。”她母亲又道:“我们去见见老太太吧。”慕琴道:“不用见,我和她不对气。”她嫂子吃了一惊,道:“姑奶奶怎么了?老太太不能得罪,将来你还要靠她生活呢。”慕琴冷笑道:“我靠她?呸,我靠她她得把我作践死!”顿了顿,又道:“我但凡是个男儿身也不会让你们这样摆布。”她嫂子忙劝道:“姑奶奶,说是这样说,可日子还要过不是?嗳,你看我如今不也敖过来了,姑奶奶还是多忍着些,再等几年就出头了。” 她嫂子这样一说不禁连带勾起了她许多回忆,那时候多自由,她不敢再往下想。 她母亲与她嫂子又坐了一会便要走,慕琴从箱子里翻出结婚时的新绸缎,捡好的颜色给她嫂子带上,又寻了几样时新首饰与她嫂子。给她母亲也挑了一件好绸缎,她两人都喜笑颜开,一劲的说:“果真是好福气。”慕琴道:“好了,好了,东西拿完了,快走吧,没的让我心烦。”一句话又把她嫂子说的一愣,以为又得罪了她。她嫂子道:“姑奶奶保重,我们抽空再来看姑奶奶,姑奶奶……”慕琴很不耐烦地打断她嫂子的话,道:“行了,快走吧,再不走我又要生气了。”她嫂子与她母亲两个这才笑嘻嘻地走了。 她们刚一走,慕琴看着带来的东西,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但她一想到从前受的种种的苦,嘴上就恨恨的道:“白白骗了我一顿东西,实在可恶!”她对她母亲虽然不至先前那样憎恨,却还是讨厌的紧,她一想起那几天受的屈辱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虽然不相信她母亲说的那些“苦衷”然而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也真如她嫂子说的那样“没柰何了”,唯有忍着过日子,等出头的那一天。她这样一想心里倒也开解了,不就是过日子吗?跟谁不是过!——她不过是个赌桌上的筹码,她母亲赌赢了,富贵了。她却把这辈子都搭上了。 外面天还是让人发困的闷热,知了的叫声仿佛是催眠曲,逼着人去午睡。门前长的几颗荒草也被晒成了耷拉的苍黄,像是秋后的风情,却又顶着炎炎烈日。——不合理! 第三十八章 夏日悠悠绵长的闷热像鬼魂一样固执地跟着人走,待在房里总是要盹着了。慕琴那间房虽是背着太阳,可在这炎炎夏日里却也是一样的烦闷,慕琴便想去亭子里走走。 潘家后院有一个小花园,是从前老太爷在时侍弄的。慕琴穿过长长的走廊,远远地看见花园里有一片被烈日几乎晒干了的花草。那亭子盖在花园中间,也是先前老太爷时盖的,到这会虽然不过几十年,亭子却已经破旧不堪,几根朱漆柱子斑斑驳驳的,亭子上原先题的一幅对联也已经因为字迹脱落认不清了,只依稀能看见是狂草的金色字。亭子后面就是一片荒废了的野地,似乎是许久没人到过了,慕琴记得听下人说过,那是老姨奶奶上吊的地方。 亭子里有青石桌凳,慕琴在那坐了一会子,颇觉得无聊,便又想去到处走走。在走廊里遇见了二奶奶从族里过继来的那个孩子,一看见她慌慌张张地就想跑,慕琴便叫住他,问:“传洪,你跑什么呀?”传洪只低着头,并不答话。慕琴问得紧了,传洪便嗫嚅道:“给三叔拿烟去。” 慕琴正要叫住他问个明白,传洪已经跑远了,慕琴心里疑惑的很,他口中的三叔分明是庆煊,他去给庆煊拿什么烟?除非庆煊在二房那,慕琴忽然之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决定去看看。 来到二奶奶玲香的房前,慕琴悄悄停下脚步,从窗户缝往里看。玲香上过几年学,这会子正坐在椅子上,看一张报纸副刊的言情小说,多半是鸳鸯蝴蝶派,那一类的情感是她渴望已久的,她心荒着呢!玲香曾经偷偷地给那些作家写信,信中极尽吐露自己的心声,说她如何如何寂寞,署名也很怪,像被男人抛弃的女人之类,想必很有一种挑逗的意味在里面,她没处发泄呀。 慕琴在窗外站了许久也没看见庆煊在里面,传洪也没回来送烟,也不知是去哪里玩了,还是故意躲着她。慕琴又站了一会儿便有些不耐烦,正要转身走,忽然看见从屏风后面出来一个人,是庆煊!他穿着件藏青绸袍,大约是因为躺在烟榻上舒服的缘。西装太娇情,睡一觉竟是褶。 庆煊走到玲香身旁,一只手搭着她肩上,笑道:“二嫂还想考状元呢?”玲香笑道:“怎么?这年头男女平等,我便出去上学谁也不能拦着。”庆煊笑嘻嘻地道:“你想去当然没人敢拦着,只是我舍不得呀。”他一面说着,一面就要搂她的脖子。 玲香一弯腰挣脱了他,嘴里说道:“讨打!传洪还没回来呢,小心让他撞见了。”庆煊道:“传洪这小子说不定又上哪玩去了,想是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你怕什么呢。”玲香道:“嗳,越说你越上劲,手拿开,让人看见了。”玲香说着起身去关门。 庆煊伸了伸舌头,笑道:“还是二嫂有经验,关上门就不怕人看见了,难怪书上写男女偷情都是女人主动,原来是天生的。”玲香懒懒地走到梳妆台前,细声道:“三爷,你说这话可就没良心了,你们男人白白占了便宜不说,还要挖苦人,真真天下负心的都是男人,你那两个死鬼哥哥就是这样的。” 庆煊叹了口气,笑道:“二嫂就会教训人,凶巴巴的,想来我哥哥就是让你吓跑了,你还想吓跑我不成。”一面笑着,一面扑了上去。 玲香就势靠在他身上,笑骂道:“你是那盯人的苍蝇,赶也赶不走。”庆煊笑道:“二嫂说的对极了,我就是盯二嫂的苍蝇。”玲香叹了口气,道:“你笑吧,反正将来出了事,让人指着骂的是我,与你无关,我只求对得起良心,将来把孩子养大送他去念书。”庆煊微微笑道:“看不出你还很爱那孩子,他可不是你生的。”玲香冷冷地道:“不是我生的我也认他,哪像你们男人没良心,玩一个扔一个!”庆煊被她这样一说,倒怔住了,半晌,他笑道:“罢了,罢了,倒是我的不是了。”他要走,玲香却一把拉住他,身子整个靠了上去。他也就势吻她,两个人心都扑通通的跳,脸红得像熟透了的樱桃,他们只是固执地吻。也许两个人心里都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但在这一刹那却是固执地以为知道。许久,庆煊叹道:“我从前太不是人了,我对不起慕琴。” 玲香苦笑了下,并没说什么,她也是吃青春饭的。 知了的叫声在心跳中激荡,空荡荡地院子里只晃着这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仿佛是在梦里,是隔了许多年才过来的,但过了一会,烈日头照在身上方才知道是真的。慕琴竟然笑了!她原本就不爱庆煊,他去找哪个女人也与她无关,便是看见他与玲香私通也不憎恨,反倒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但是她最后听见庆煊说“我对不起慕琴”那句话的时候,倒有很深的感触,那一瞬间仿佛不恨他了。慕琴一面想着,一面往回走,这是个分不清是非的年头。 第二天早上给老太太请安,她竟然一反常态的让媳妇们坐下议事,几个媳妇一瞬间都愣住了,这是前所未有的待遇呀! 老太太拿黄眼珠扫了一遍屋里众人,扁平嘶哑地嗓子咳咳了两声,道:“昨儿有人给五丫头提亲,我自作主给回了。门户不对,他家是拉洋风琴的。”老太太话音刚落,几个媳妇就互相交换了眼神,心说:“都回了,还和我们说什么?”慕琴心里想道:“她口中的拉洋风琴的必定是泽远,他家是传教士家庭。嗳!可惜了这一对。”她心里为他们惋惜,脸上却一点也不敢露出来,她也想为他们说话,可一想到老太太的顽固,就打消了念头。况她现在是潘家的媳妇,实在犯不着和老太太作对。 屋里没人说话,寂静的异常,老太太心里很高兴,在这家里她还是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老太太又咳嗽了两声,道:“我把五丫头关在后院的藻轼楼里,你们都听好了,谁也不准放她出去,她若有个闪失,看我饶你们哪一个。”几个媳妇都忙答应。 侍候完老太太吃饭,慕琴想着去看看绣凤。后院的藻轼楼是先前老太爷的住所,也是那位吊死了的老姨奶奶住的地方。几十年过去了,该走的人都走了,楼前的青石砖缝里有荒草冒出来,仿佛是替旧人鸣不平。青春老去,红颜褪色,做姨奶奶的终究难逃那样一个下场。如今旧人的故事还未散尽,又已有新人被关进来,这仿佛是个轮回的魔咒——是礼教宗法的魔咒吧。 慕琴推开老旧的屋门,“吱呀”一声,迎面是一股子霉味扑过来,仿佛是从许多年以前凭空过来的。太阳光照进屋里显得格格不入,一堂旧红木家具蒙了厚厚一层灰尘,显是许久没人来过了。一楼是空荡荡的并没有人,慕琴想着她大约在二楼。木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地走去,直走到那没有光的二楼。 上了二楼在一片黑暗里依稀看见绣凤在床上躺着,像个死尸一样,在这样一种环境下,慕琴觉得恐怖。绣凤听见有人走过来,猛得坐起身喊道:“我要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待她看清楚了是慕琴,又欢喜道:“嫂子,你最疼我了,从前咱们姐妹关糸就好,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慕琴被她这样一说倒有些不知所措,她可没打算放她出去,但又不好明说,当下只得笑笑,说了些宽慰她的话。又去把窗子打开,绣凤因为在黑暗里待久了,乍一见到阳光顿时觉得刺眼,忙闭上眼晴,过了好一会才慢慢睁开。她有鲜艳的颜色,她有高傲的心,她也有花一般的年纪,然而她不过是绣在屏风上的鸟——飞不出去! 绣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原本以为事情会很简单,哪想着会落到这样一个地步。”慕琴听她说这话,心中也是感慨不已,她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她本应该同她的。然而她不能,她还得在这个家里生存,放了绣凤就等于毁了前程。慕琴突然细着嗓子道:“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还是早做打算吧。”绣凤冷笑道:“打算?有什么可打算的?你莫不是派来做说客的,快死了那条心吧,我真错看了你!”慕琴听了这话,暴然怒起来,她大声道:“你以为我就那么贱吗?你以为这世界上就只你一个人清高?我受苦受难的时候你看的见吗?” 说了这一通话,两个又都沉默下来,许久,慕琴道:“你还等他吗?”绣凤忽然间像是看到了希望一样,用坚定的口气说:“我等他,我一定会等他。”慕琴叹了口气,道:“嗳,这要等到哪年哪月。”绣凤淡淡笑了笑,说:“也许很快,也许很长,总之我是要敖下去的。”慕琴心里想道:“等老太太一命呜呼的时候,你大可找你的情哥哥去,不过看她那样子,还得有两三年的功夫。”她这样一想,不免又有些气愤,凭什么她能得到爱情,我就不能?慕琴心里顿时升起一股莫名的怒火,暗暗希望他们永远见不了面。 又坐了一会子,慕琴便要走,绣凤送她到楼下,也不说话。直到慕琴要出门的时候,方才低低说了句:“你若能出去就帮我告诉泽远一声,就说我会等他的。”慕琴嘴上笑着答应,心里却很不以为然。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绣凤依然站在那里。怯怯的身材,苍白的脸,幽怨的眼晴,仿佛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她身上到处都是古老中国的痕迹,尽管那已经被洋人打的支离破碎,但那些带着锋利喳子的碎片,仍然恶狠狠地划着她。这改变不了,是社会赋予的。这个家里就像一张巨大的网,虽然大家都粘在上面,可有的人是猎物,有的人是蜘蛛,弱肉强食。唯独她介乎于两者之间,活在自己一个人的城堡里,这比死还痛苦。 慕琴猛然间抬头看,云遮住太阳了。 第三十九章 七七事变的第二天上海就一片哗然,一大早,庆煊急急地拿着一张报纸向老太太屋里走去。庆煊说:“日本人在北京和国军打起来了,怕是要有一场仗打,咱们要不要早做打算?”老太太却胸有成竹地说:“没事,瞎闹腾!日本人不过想得点甜头,辛丑年也是这样,再说上海有租界,安全着呢。” 然而时局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轻松。七月二十九日北京沦陷,七月三十日天津沦陷,眼看就要有一场大战来临。潘家这时候紧急商议,老太太也一改往日的镇定,颇有些颓丧地说:“想不到日本人会这样猖狂,看来也只能退到租界里了。” 老太太虽然同意到租界里去,但对于老宅里的东西究竟还是放不下,于是便计议留下一个人来看家。老太太刚一说出口,巧玉便哭道:“妈,就让我留下来吧,您老人家保重,我不在您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呀……”她还未说完,老太太便叹道:“罢了,罢了,你跟我一起走吧。” 玲香见状忙哀声对传洪说:“传洪呀,妈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好好跟奶奶过,将来去念书,也不枉咱们母子一场。”说罢,玲香便搂着传洪哭。老太太又叹了一口气,道:“可怜见的,你们母子也跟着吧。”这样一来,能留下的就只剩慕琴了,本来慕琴也想去租界,但转念又一想,与其在租界里一大家子挤在一处住,整日里勾心斗角,不如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的在老宅里生活,倘或日本人不打仗也未可知。她有了这样的想法,不等老太太问便自告奋勇地说:“妈,大嫂,二嫂,我留下来吧。”她话刚一说出来,巧玉和玲香就瞪大了眼晴看她,仿佛是一件多么稀奇的事情。 老太太见有人自愿留下来,很是高兴,竟破天荒地夸赞她几句,随即就让庆煊带人去挖早先埋在地窖里的银子。上海那时节钞票虽然已经流行,但是老派人家,还是重视银元,对钞票是不信任的。他们认为钞票只是一张“纸”,银元才是白花花的银子,时代再怎么变,银子变不了。像潘家这样的保守人家更是藏了一大笔银子在地窖,如今要到租界里去,潘老太太不放心留下来的人,总要带了去才安心。 慕琴跟在潘老太太后面,连同巧玉和玲香一并都去了潘老太爷的书房。潘家的书房里,影沉沉的书架子上,堆着几百年的书。悠悠的岁月,时代变了,书却仍然是带着寒香气的。这里自潘老太爷死后早已荒废了许多年,整个屋子里都罩着一层薄薄地尘土。慕琴喜欢待在这书房里,喜欢这里的尘土,它们是干净的。 书房的东南角有一连几只朱红漆推光的大箱子落在一起。庆煊带着几个下人先把第一层的箱子搬下来。那箱子是用樟木做的,尺度比书房比还要宽出一截,大约是早年雇人在书房里做的,搬出去是不可能,只好先放在一旁。 这四个大箱子一个比一个沉,第一箱是字画,第二箱第三箱是古书,最后一箱是用乾隆朝的铜钱串成的一把一把的剑,那剑长五尺,每一把都有一千个铜钱,因而十分沉重。每一个箱子都要四个人合力才搬的动,这都是从前为防盗特制的,用铜钱串成剑,大约也还有避邪的一层意思。 下人们搬开四个大箱子后,下边的一小片地板因为时间太久的缘故都已经腐烂了,很容易就能掘开。但想不到的是掘掉那一层木地板,下面竟又是一层蒙着灰尘的石板。几个男人用铲子、凿子也动不了它丝毫,潘老太太脸上陷入了沉思,隔了一会方才道:“唔,是了,这是用糯米和石灰拌成的凝和土,仿着京城的样式做的。”庆煊苦着脸道:“爹也真是,在自家里也弄这么个玩意,这让我们怎么办?”潘老太太道:“瞎,你懂什么,那时候外国人猖狂的紧,民国也还不稳定,唯有这样才能保住财产,你这个逆子一点也不懂体恤你爹的苦心,真白疼你了。”庆煊吐吐舌头,不敢再说话。 庆煊和下人们一齐动手,费了许多时间才把它打烂,从那洞口往下看,下面是一连十二个用砂土做的缸,庆煊颇为丧气的道:“白忙活一场,这都什么跟什么。”潘老太太一瞪眼道:“哪那么多话,快搬上来。”庆煊不敢违抗母命,只好带人下去搬。又过了好长时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全都搬上来。 那缸的上面盖着一层牛皮纸封口,大约是用胶粘上的,潘老太太命庆煊打破缸的封口。缸里是用红纸包裹的银元,因为时间过于久远,红纸已经糜烂尽了,只剩下星星点点的残色附在灰白的银子上。看到这样一种情景,一屋子人都屏住了呼息,隔了几秒钟,庆煊欢呼起来,一屋人也跟着有说有笑。庆煊便带着下人把银元从缸里取出来。 这时候潘老太太忽然疑惑地道:“只有十二个缸吗?我记得那时候还有四个装古懂的箱子,你们再下去看看,可还有没有?”庆煊便依言带人下去看,果然在西南角有一连四个红木箱子,等抬上来看的时候,潘老太太百感交集地说:“嗳,想不到终究还是要动它们,当日按老太爷的意思,这原是要留给孙子辈的。”潘老太太这一句话原是无意感慨,但玲香听了心里却打起小九九来,她想着目今也就只她有一个孩子,若按老太爷的意思,那古懂定是非传洪不二了,但眼下这样一个情况只怕又有变数。玲香这样想着,嘴里便说道:“嗳哟!老太爷真是高见,知道以后孙子的难过,传洪,来,给爷爷磕个头。” 那传洪糊里糊涂的对着大箱子嗑了几个头,潘老太太见了,十分感动的说道:“真是好孩子,和你母亲一样孝顺,将来这些东西少不得都是给你的。”潘老太太这样说让大奶奶巧玉十分不快,她阴阳怪气的道:“嗳,传洪是好孩子,可惜我们大房里要绝了后了。”潘老太太忙安慰她道:“你也不要灰心,等到租界安顿下来,也给你过继个孩子,将来好延续香火。”她顿了顿,又道:“说来都怪我那两个不孝的儿子,白白苦了这么孝顺的媳妇。” 当天晚上,潘家就连夜把银元和古懂转移到法租界的花园洋房,庆煊先跟着走,潘老太太和媳妇们等天亮再过去。这样安排原本是为了安全起见,但巧玉和玲香却背地里嘀咕道:“任你是金山银山,碰上潘老三也要玩完。”这话传到潘老太太耳朵里又气个够呛,然而她深知庆煊是靠不住的,日后唯有靠这两个儿媳妇,当下也不好再责备,免得将来记恨她。 第二天早上,潘老太太就率领媳妇们,浩浩荡荡地往法租界去了。他们像英法联军进入园明园一样,带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甚至连正堂里的红木家具也被拉去卖了。整个老宅子里只剩下慕琴和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人,慕琴看着这一切,不禁泛起一丝苦笑,她这是拿命来赌博。 慕琴正在屋里坐着沉思,老仆人进来比划着问是否要做饭,慕琴在纸上写给他看,老仆人又唯唯喏喏地出去了。老仆人叫贵叔,是先前跟老大爷上过战场的,后来因为年岁大了,潘家体恤他昔日的功劳,便把他养在家里。如今合家老小搬往法租界避难,自然是不能再带着他,他倒也乐得一个人清静,反正是时日不多了。 这一天中午吃过饭,慕琴怀着复杂的心情在院子里走了一遍。天气不很炎热,但花花草草垂头丧气的样子却让人对未来没有信心,亭子旁的几株白玉兰更是有枯死的迹象。昔日人来人往的潘家老宅何等热闹,如今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人去楼空,一派萧疏寂寥,就连园子里的花也要变了,富贵当真是不能长久。 慕琴又走了一会,来到先前关着绣凤的藻轼楼,那屋门大开着,显然她也跟着走了。慕琴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屋里,这时候下午两三点的太阳已经照不进来,屋门虽然开着,屋里还是昏暗的很,仿佛是不知道外面的岁月似的。屋里墙上到处是蜘蛛吐的丝网,连正厅老姨奶奶的牌位上也有好大一层灰尘,慕琴站了一会就觉得阴森恐怖,又想起那吊死的老姨奶奶更觉得毛骨悚然,慌忙走出去。 第四十章 时局并没有象慕琴想得那样顺利,日本人在“停战和谈”地掩护下向上海进攻,八一三抗战终于打响了。 那一天早上九点钟左右便有稀落的枪声传来。潘家大门紧闭,慕琴待在屋子里不敢出来。这样零星的射击维持了将近一天,到下午四点,忽然停了一阵,慕琴以为双方停火了,刚要走出房门,却突然听见大炮的轰隆巨响,简直象在耳边一样,窗玻璃纷纷震碎落下来。紧接着,叫喊声,防空警报声,一阵一阵的传来。全市的居民都喊道:“开仗了,快跑呀。”当然这都是底层居民,也有上层的富人在一旁冷眼笑谈。 慕琴在惊慌中又回到屋里,晚上也不敢出去吃饭,幸好那老仆人送了来,慕琴看到他这样一个活人,心里稍稍宽慰了些。那一晚慕琴始终不敢睡熟,唯恐日本兵打进来逃不及。这样迷迷糊糊的到第二天破晓才刚睡着,在睡梦中又听得炮弹爆炸的巨响,慕琴慌忙坐起身来,并且大喊大叫,以为日本人攻进来了。然而隔了一会,并没有日本兵进来,慕琴壮着胆子走出去,还好,院子里没有人,刚才那一下也不知是敌人的炮火还是国军的误炸。到中午那老仆人又送来饭菜,慕琴草草吃过,便又待在屋里,百无聊赖之下,翻到从前买的一张旧报纸,这时也不论是什么时政消息还是副刊小说,横竖拿过来能解闷就好。 到下午的时候又是早上那样的两声巨响,慕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笑一笑,又埋头看她的报纸。 战争的发展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双方都打得十分惨烈,报上每天都有更新的伤亡数字,整个中国的神经都被这场战争牵动了。这样过了将近两个月,潘家老宅里储存的粮食几乎就要吃光了,慕琴也开始悲观起来,仿佛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倒是那老仆人每天依旧从容的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对于他而言这一生经历了无数的波涛汹涌,这一点小浪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天又是炎炎的晴天,枪炮声响到下午忽然停了下来,大约是需要补济了。慕琴在房里待到下午终于忍不住出去找吃的,那老仆人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竟然没有送吃的来,慕琴心里带着疑惑来到那老仆人住的门房里。一进门便有一股湿潮气传来,那房间四周的墙壁都是渍痕斑驳,上面沾着枯干的莓苔,有一张黑木床靠墙放着,靠着窗的破木桌上放着还未煮的面汤,那聋老人安静地睡在地上,脸是含着笑,已然是死了多时。在慕琴看来,那张死尸的笑脸远比许多活人的笑脸好看的多,慕琴微笑着为他祈祷,这样一个年头,能宁静安详地死去也是极为难得的了。 出了门房,慕琴晃晃乎乎地走在印满黄黄太阳光的碎石路上,心中浮现了无数种死的可能。日本人打进来,粮食吃完了,流弹炸过来……随便哪一种都足以致她于死地,不能想!她的坚强太不堪一击了! 黄昏的时候,低沉的云块把阳光全部遮住了,天是土灰布一样的阴暗,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凌厉的警报声拉响了,把那一刹那拉得老长老长,她木然怔住了,是要死了吗?慕琴颓然地坐在屋子里的旧红木椅子上,门开着,风吹进来,电灯摇摇晃晃地发着生冷的光。外面又是“吱呦呃呃呃呃”,然后是“砰”地一声巨响,房子也随着爆炸颤抖起来,像是垂死地挣扎,那哗啦啦落下来地尘土,是它因惊恐而流出地眼泪。慕珍倒是镇静的很,或许她也知道国家成了这个样子,横竖是逃不了的,听天由命吧。 飞机沉闷的嗡嗡声,刺耳的警报声,此起彼伏地爆炸声充斥着整个上海,伴着那轰天巨响,上海的繁华终于落下了帷幕,数不清地家仇国恨都包融在那临死前的哭号中。门外又是接连“砰、砰”两声巨响,屋子整个像散了架一样乱晃,尘土颗粒像雨一样倒下来,慕琴只觉得是没命了,她闭上眼晴等着黑白无常把她拉走。然而过了好一会,她有些不敢想信地睁开眼晴,她没死,身上落了一层尘土,像是搁了几百年的雕像似的。 屋里停电了,慕琴摸索着燃起一支蜡烛,整个黑幽幽的房间里只燃着一支蜡烛,一跳一跳的烛火像橙色的花,多美丽,多鲜艳。慕琴望着烛火,脸上笑吟吟地,竟轻声哼唱起了《四季调》来,这时候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都沉下去了,能让人欢喜的只有腔子里这口气。这世界本就是一座坟墓,生来就一只脚踏了进去,时间是盖在身上的黄土,一捧捧地往身上洒。随着年龄地增大,黄土也就盖得越多,等到盖上脑袋——就解脱了。她又想到云瑾,想到从前种种往事,有什么用呢?怨不了别人,谁也不怨,要怨也只能怨这黑暗的时代。她忽然想起那一把油纸伞来,忙起身在半黑暗里找寻,外面仍旧是枪炮声冲天,时不时地屋子晃动一下,她心里真希望房子倒下去,倒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费了好大功夫才从陪嫁的箱子里翻出那把油纸伞,隔了这许多天,这纸还是那个样子,靠近蜡烛仍旧能看见上面画的神仙,有太上老君,有关圣大帝,还有不认识的仙家真人。然而这时候他们哪一个也不能出来救救信奉他们的子民,可见鬼神之说多半是后人妄加猜测的结果。 烛火微弱的光线渐渐暗淡了下去,快燃尽的蜡烛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阴沉沉的墙上映着跳动的烛火,枪炮声在外面怒吼,像是垂死的挣扎——最灿烂也最荒凉。慕琴也像生了大病一样躺在床上,家里断粮了,横竖是活不了,不如躺在床上,便是死也死得安稳些。 她又想到总要穿一件好衣裳去见阎王,于是便起身到柜子里寻出前些日子刚做的一件苹果绿薄纱旗袍,又摸着黑涂了胭脂,雪花膏,做完这一切慕琴心平气和地回床上躺着,希望在梦里不知不觉地死去。 然而事情就这要不凑巧,她依然没有死去,是沉沉睡了去。到半夜的时候,忽然听见“砰”地一声,像是门被推倒了,接着又是一阵零乱地脚步声。慕琴心里一阵惊慌,莫不是日本兵进来了,她马上想到了自杀,宁死也不能让日本人凌辱。她悄悄寻了个烛台拿在手里,想着万一日本人冲进来就马上了结自己,横竖不能受他们的辱。 慕琴轻轻移动脚步,到窗户下面,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从朱红的木窗缝隙往外面看。院子里有许多人,个个举着油火把,在半黑暗中,能勉强看清是穿着麻黄色军服的凶神恶煞般的日本兵。他们好像在找东西,一个日本军官哇里哇啦说了一大堆话,几十个日本兵立即分头四散向屋里跑去。慕琴心里害怕到极点,又不敢作声,只得把头低下来蜷在窗户底下,唯恐动一动就惊动了日本人。 她平常最不信神佛,但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却对他们充满了憧憬,自己在心里不停地诅咒日本兵。她在心里骂了一会,似乎觉得还不够。便又幻想着这些到她家里的日本人被五花大绑压到菜市口斩首,是皇帝的御林军亲自来压。她这样一想果然不害怕了,甚至有一点小小的胜利的喜悦,其实也不过是骗骗自己罢了。可想想在最近的几十年里,中国人哪一天不在骗自己? 慕琴心里叹口气,也不知那些日本兵在找些什么,还有什么可找?但凡值点钱的东西都让老太太她们带到租界去了,整个潘家唯一还值钱的东西恐怕就是这老房子了。慕琴正想着,突然又听见一阵枪声,惊得她差点把烛台丢在地上,听着枪声像是从门房那边传来了,难道是那老仆人诈尸了?她心里忽然万分高兴起来,喃喃道:“你作法好了,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枪声响了几下又停了。慕琴想着定是那“僵尸”被日本兵打死了,心里顿时悲伤起来,好像真死了人一样,究竟他死的时候慕琴也没这样悲伤过。窗外又传来日本兵哇啦哇啦汇报的声音,也不知那日本军官说了些什么,那些日本兵竟往她这边走来。慕琴原先想好了去自杀,然而真到了这一步她却又慌乱起来。在惊恐中她眼光瞥及桌上放的一本金刚经,便像得了什么至宝一样捧在胸口,心里默念道:“如来老爷在上,如来老爷在上,千万保佑你的忠诚子民呀!” 她心里念了一会,迟迟不见日本兵进来,只当是“如来老爷”起作用了,便又万分欣喜地对着那本《金刚经》磕了几个响头,又稍稍抬起头来向外望去,果然日本兵已经退了去,大约是别处发现了“敌人”。 慕琴看着日本兵退去,心里方才松了口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像骨头散了架一样,没有坐起身的力气了。经过日本兵这一场惊吓,她再不敢睡去,也不敢出去看,怕日本兵留了人在门口守着,只好赖在那里躺着,在半黑暗中,她像个死尸一样贴着墙。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终于熬到了天亮,外面仍然有零星地枪声传来。慕琴精神晃乎,脸苍白地吓人,她一起身就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年。黎明前下了一场雨,院子里的小路窜出了许多青草,低洼的地处还汪着绿水,不知从哪飘来的野花瓣扑簌簌落个不停,很有一种田园野外的景象。但是慕琴知道,这是潘家院子里,新长出的是荒凉和败落,这是时代赋予的,推不掉! 第四十一章 慕琴饿了一天,到傍晚仍旧是没有粮食,她已经绝望了,即便不被日本人的炮火炸死,也要被活活饿死,横竖都是个死。 慕琴正嗟声叹气的时候,从大门外来了一个人,一进门就喊她的名字,听声音像是雅琴,她忙出去看,果真是雅琴,慕琴顿时流下泪来,真难为雅琴到这时候还想着她。 雅琴见到姐姐也是欣喜异常,姐妹两个忙到屋里坐下,雅琴笑道:“我还只道你已经……呸!见到你真高兴。”慕琴也笑道:“也是我命不该绝,昨晚上差点就没了命呢。”雅琴道:“怎么?昨晚上流弹落了过来么?”慕琴捂着胸口道:“不是,你不知道,吓死人了,昨晚上来了许多日本兵,一个个都拿着枪。”雅琴惊道:“日本人进来了!你真没有事吗?”她在街上看到太多死难的人,完全不相信日本人来了她姐姐还能毫发无损。 慕琴颇有些得意地道:“当然没有事!我先前也像你一样惊慌,后来因我心向着佛爷,口中不停地叫佛爷,佛爷就把日本人赶走了!我劝你也信这个,佛爷真能保着你呢。”雅琴听姐姐这样说,心里很不以为然,她受的是新式教育,要信也是信耶穌。她心里也替慕琴惋惜,一个从前受过新式教育的人,怎么嫁过人之后成了这样?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 慕琴犹豫了一会,说道:“你从哪来的?家里怎么样?”雅琴听到慕琴问家里的事情,脸色又黯淡了下去,她悲声道:“小弟弟昨天被炸死了。”慕琴道:“炸死了?妈没事吗?”雅琴道:“不知道,我也是今天刚回来,听妈说昨天小弟弟出去买糖果被流弹击中了,还没送到医院就已经断了气,战时也没处掩埋,也好先找个草席卷起来。”慕琴听了这话心里已自疑惑起来,她想道:“都打仗了去哪买糖果,多半是母亲嫌他逃难的时候碍事,故意整死的。” 雅琴见姐姐不说话,只当是她悲痛过度,忙安慰她道:“你不要太难过了,这年头死生各由天命,就连我们也不知是哪一天就要死去。”慕琴冷笑道:“悲伤?我悲伤什么?我自己受的苦还悲不过来,哪有闲情替别人伤心,我只气那没良心的人。”雅琴知道姐姐的愤怒从何而来,当下就不敢再提家里事,只说了句:“现在这里不安全,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慕琴又冷笑了两声,道:“走?去哪里?苏家吗?我死也不会再回去的!”雅琴急道:“姐姐,都这时候了你就别生气了,保住性命要紧。”慕琴仍旧冷冷地道:“你不用说了,我发过誓,再不回苏家,去了只怕要天打五雷轰的。”她这样一说,雅琴也就无话可讲了,她迟疑了一会,慢吞吞地道:“要不然,要不然我送你去潘家吧。”慕琴先是一怔,而后又木然地点点头。她也觉得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雅琴道:“可还要收拾点东西?”慕琴点点头,转身回屋去收拾。隔了一会,手里拿着一个绸包袱和一把油纸伞出来。雅琴见姐姐还收藏着这把伞,心里也是不胜感慨,竟有一点羡慕姐姐的痴心。 出了潘家大门,外面街上乱得很,好容易叫到一辆黄包车,那人又不肯去租界,说是那边日本人多。雅琴听了便觉得好笑,说:“租界是法英的地盘,日本人又怎敢动武?”雅琴又许他多给钱,那人还是不肯。雅琴急了,说:“你还是中国人不是?怕日本人怕成这样,一点骨气也没有。”这样一说果然起了效果,那人也不答话沉着脸就让她们让车,仿佛是在表他的爱国决心。 外面铅灰色的天上飞舞着硝烟沙粒,炮弹炸起的薄土,昏暗暗地把太阳也遮住了。就是这样没天理,能把太阳遮住了。慕琴心里不禁咒骂道:“这些挨千刀的,充军的……”忽而她又笑了起来,她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一套话?这样一套骗人的鬼话,便是皇上未必能充他们的军。 街上到处是苍绿油布蓬的汽车,载着满满的兵开赴前线。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被炮弹炸飞的肉黄色肢体,也有深红色的血迹。这时候也不论穷人富人了,总之落到一起都是无头肢体,分不出谁是谁。慕琴匆匆瞥了一眼,就再不敢往外看。——吓死人了,比地狱还可怕! 进法租界的路被灾民挤满了,慕琴她们费了好大劲才进去,车夫自己折回去了,雅琴给了他许多钱。路过霞飞路时雅琴突然感慨地说:“这里面和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这整个一条从欧洲移植过来的街道,就只一墙之隔,外面遍地是难民和死尸。”慕琴怆然道:“这有什么法子?嗳,都是命,都是命!”她好像忽然之间心老了,那个当初要做新女性的慕琴早已死了多时,眼前这个是刚添的深闺怨妇。 她们姐妹俩在浸透了金黄色太阳光和铺满了阔树叶影子的街道上走着,默默地走着,也许有许多话要说,可隔了这么久没见面,不太好意思说了。半晌,慕琴惘惘的看着远处的街道,说了句:“你还有他的消息吗?” 雅琴怔了怔,她显然知道姐姐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云瑾,她心里倒有一阵窃喜,也许是出于少女对爱情美好的憧憬,她希望姐姐和云瑾能合好如初,哪怕是没可能了,也要互相惦念才好。呵,约每一个少女都有这种心思吧。 雅琴道:“他么?前些日子听人他们一家都搬到南京去了。”慕琴道:“是什么时候的事?”雅琴道:“大约在开战前的一个月,想必他在政府里做事消息灵通得很,知道要开战才把家里人接过去。”慕琴漫不经心地应了句“唔”,她原来以为自己会完全忘掉过去,忘掉他,但实际上她从未忘记,先前她只是躲避而已。是啊,那刻骨铭心地记忆又怎能轻易忘掉呢?慕琴叹了口气,说:“我这一辈子毁就毁在男人身上,最爱的是男人,最恨的也是男人,这真是个天大的讽刺!”雅琴还不懂得姐姐这话的意思,只是茫然地听她讲。 慕琴低着头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也许是过去的记忆,隔了一会,她轻轻道:“假如当初我没有经历爱情,就不会有今天的结果,不会屈居于别人的门下,不会看人家的脸色行事,我依然可以做我的新女性。”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冷笑了几句:“就因为我有了爱情,就因为男人,一个是禽兽不如的男人,一个是懦弱无能的男人,就这两个人葬送了我的未来,我的青春。我老了,这世界绝不会同情一个老女人。” 雅琴听她这样说,也很难过,道:“你不要这么悲观,谁说你老的,你分明还很年轻,你不老!”慕琴忽然像发了疯一样冷笑,她咬着牙说:“你不懂,从嫁入潘家起我就老了,就不再有做新女性的资格了,因为到处是三纲五常,到处是仁义道德,它能把你吃了!”慕琴说完又是一阵冷笑,雅琴在一旁直觉得姐姐恐怖,眼前这个人绝不是那个温柔和善的姐姐,绝不是! 因为不知道具体的地址在哪,她们走了许多路才找到法租界的潘公馆。那是一幢法式风格的大洋房,有花园,还有个网球场,院子里稀稀地栽了几只法国梧桐,又高又大,漏了一地的碎太阳,路两旁是整齐的冬青。 一进院子门,早有人飞似地进去禀报,潘老太太领着巧玉、玲香下来迎接,巧玉用手帕子捂着嘴打哈欠,多半是刚从麻将桌上下来。到屋里见了礼,又坐下,潘老太太便问她怎么来这了。慕琴冷冷地道:“日本人占了老宅,贵叔也死了,我只好逃出来。”潘老太太对这个答复十分不满,在她的意识里,既然派你守着老宅,就当死守,便是让日本人打死了,将来也能立个牌坊,这逃回来算怎么回事。 巧玉看着形势,知道老太太不满,便站起来细着嗓子道:“嗳哟,三妹妹不怪我说你,你也太任性了些,来之前总要挂个电话和妈说声,这下好了,老太爷那一屋子书说不定都让日本鬼子烧了。” 潘老太太咳了一声,既是对巧玉的赞同,又是对慕琴的抗议,有娘家人在,不好意思当面骂。 慕琴远远地从鼻子里哼了声,冷笑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和我换换试试?打起仗来都是不要命的, 房子都炸倒了,电话还能通吗?老太爷那一屋子书,当初你们觉得累赘不拉走,这会子又来怪我,简直莫名奇妙!”她实在气极了,也不论什么场合,有话就一定说出来。 巧玉气得身子乱颤,她叫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强着你留下来,当初可是你自己抢着留下来的,这会子又来怪谁?你活该你!”大奶奶看老太太不高兴也就不管什么礼数了。 慕琴还未说话,她妹妹雅琴就不满地道:“我姐姐差点连命都丢了,你们不关心一声也就罢了,还来追究责任,简直没人性。” 玲香接口道:“嗳哟!我们一家人的事外人掺乎什么劲,小黄毛丫头,哪里有你说话的地。”雅琴正要反唇相讥,慕琴已然抢先道:“我和大嫂说话,二嫂你又多嘴什么?别以为你干的好事我不知道,要惹恼了我,说出来大家都没脸!”玲香自己心虚,当下便不敢再与她争辩,只说了句:“真是胡说八道,我懒得理你。” 巧玉见玲香败下阵来,马上说道:“三妹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再怎么说,她是你二嫂,礼数不能乱了,你这算怎么回事,我们家诗书大族的脸岂不让你丢尽了。”慕琴冷笑道:“诗书大族?呸,没的叫人恶心,别说乱了礼数,就是乱了伦常的也有,我反正清清白白一个。” 巧玉不知道玲香和庆煊的事,还想追问下去,却被玲香抢白道:“呃,这个事情不能乱讲,三妹妹你走了那么远路,一定很累吧,快进去休息吧。李妈,李妈,去给三奶奶收拾间屋子。” 慕琴冷冷哼了声,并不答话。老太太这时咳嗽了两声,道:“唔,你们姐妹俩一路受惊了,先去歇着吧,剩下的事明天再说。等一会庆煊回来,叫他开车送你妹妹回去。” 老太太发了话,众人都不敢违拗,下人来请她去房里,慕琴带着雅琴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房里雅琴气愤地对姐姐说:“这是一个什么破家庭,都是些冷血无情地势利鬼,真不想到姨妈家是这样,我真错看了他们。”慕琴经过刚才那一场发泄,反倒冷静了许多,她微笑着说:“我刚来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可时间长了也就那么回事了,嗳,这年头能活下去才最重要。” 雅琴又是一阵沉默,她无论如何不能明白姐姐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子,不但不要求进步,反倒后退了许多。她忽然又笑着对慕琴说:“我看报上共产党的言论很好,我想去投奔他们。”慕琴摇摇头道:“去不得,去不得,你没听人家说他们共产共妻,报上说那是一群土匪。”雅琴道:“不对,报上是骗人的,共产党是真抗日。”慕琴笑道:“既然报上是骗人的,你又怎么能相信共产党的言论呢?”雅琴一时无话可说,想了一会,道:“反正我们同学都这么讲,我们有学生会,会里就有共产党员,我看他们挺好的。” 慕琴叹口气道:“人家就是骗你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你可不要一时头脑热,你要想抗日,去政府做事也一样。”她忽然想到云瑾在南京,或许可以帮到雅琴。 雅琴撇撇嘴道:“这我还没想好,等眼前这场仗打完再说吧。”慕琴道:“就是,就是,现在去简直是送死,你没见街上那么多死人。” 雅琴看了看表,说:“嗳呀,天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要不然妈和哥哥嫂子要着急了。”慕琴道:“他们也来法租界了吗?”雅琴点点头,道:“离这挺远的,我们租的旅馆。”慕琴想了想,自己思量道:“让庆煊去送肯定不行,那畜生说不定又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就让她自己出去寻个黄包车走吧。”慕琴打定了主意,便道:“庆煊一时也回不来,你到路上寻个黄包车回去,喏,这是钱。”慕琴递给她一张钞票。 雅琴推着不肯接受,说:“我不要你的钱,省得人家说闲话。”慕琴道:“拿着吧,你便是不要她们也要说。”慕琴送她下去,雅琴在街上叫了辆黄包车走了。 第四十二章 二楼有一间房的门口有人守着,是关绣凤的那一间。慕琴推门进去,绣凤正一个人望着窗外地天空发呆,也许是在羡慕天上的鸟儿,她听见有人进来,转过身来看,见是慕琴,便轻轻地笑了句:“什么时候来的?”慕琴被她的平静怔住了,半晌,才说道:“刚来。” 绣凤笑道:“怎么,几天不见不认识了?”慕琴灿灿地笑道:“唔,是变了许多。”绣凤忽而恨恨地道:“变也是该变的,人总得长大。”慕琴道:“你能这样想最好。”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可思议,怎么这样劝人家,这不是她的性格,她也变了! 绣凤忽然看着她道:“我不会屈服的,我爱他,我等他,我永远等他。”顿了顿,神色黯淡下去,又说:“我托你说的事情你和他说了吗?”慕琴猛地想起上次那一幕,她不能听这些话,她心里太不平衡了。凭什么我不得到爱情?我天生就贱吗?我得不到,别人也不能得到! 慕琴努力装作平静地笑道:“说了,早就说了。”绣凤听到这话明显高兴了许多,她道:“是么?他说什么了。”慕琴吱唔道:“呃,他说,让你等他,他也要来找你的。”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道:“等吧,等到你死也不会有人来。” 绣凤笑道:“他真这么说?还说别的没有?”慕琴道:“真这么说,唔,还说,他最近可能要去外地一趟。”绣凤道:“去外地?去哪里?”她很怕泽远一去不回。 慕琴道:“好像是回老家吧。”绣凤道:“老家?就是山东峄县,唔,平白无故地回家做什么?”她有点疑心了。 慕琴怕说多了露破绽,忙道:“那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家里有急事吧。”她故意这样说,明显指家里给他说了亲。绣凤显然明白这个意思,不过她不相信,因为泽远的父母都在上海,老家应该不会有什么亲人了。 绣凤又道:“那你知道泽远他现在在哪吗?”慕琴道:“不知道,应该还在上海吧。”她有点不耐烦了。绣凤叹道:“外面打的这么乱,也不知他可到了安全的地方,有没有吃的喝的。”慕琴听到这些话,心里忽然升起了一股无名怒火,她尖着嗓子道:“嗳哟,你还没过门呢,就管的那么宽,将来还不事事都问,你那婆婆可够你受的。” 绣凤红了脸,笑道:“你也来挖苦我,嗳,我现在这个样子也只能想想罢了。”慕琴道:“嗳哟,真不害臊,大姑娘家想汉子,传出去让人笑话。”她有些恶毒的意味了。 绣凤叹了口气道:“你莫要再笑我了,我除了想想又有什么办法呢?。”慕琴道:“谁笑你了,我是替你着想,真不识好歹!” 绣凤道:“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就这样了,也许——。”她似有所顾虑。慕琴笑道:“也许什么?”绣凤道:“也许我会逃回去。”慕琴听了猛然心里一惊,当下不动声色地道:“怎么逃?”绣凤谨慎得很,她笑笑不答话。 慕琴又坐了一会子,觉得再无可聊的东西,便说要走。绣凤笑吟吟地送到门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慕琴回到屋里自寻思了一会,觉得还是不告诉老太太为好,免得自己也沾上嫌疑。 第二天照例去给老太太请安,潘老太太拖着长长的老年声道:“今天没外人了,咱们得把昨天的账算清楚。” 巧玉和玲香都偷偷笑。 慕琴慢吞吞地道:“算账?算什么账?我不明白妈说的意思。”潘老太太不睬她,把脸调过来对巧玉说:“人家一幅理直气壮地样,好像咱们丢了家似的,嗳,现在的人真不害噪。”巧玉也附合着说:“就是,就是。” 慕琴一面喝着小丫头送上来的茶,一面慢斯条理地说:“丢家?丢什么家?是国军打不过日本人,你们有本事问他们的罪去。”巧玉和玲香一时都被堵得无话可说。 老太太习惯性地咳嗽两声,说:“咱们不管国家的事,就只说自家人,当初你说你要留下来看家,我们也同意了。你既留下来,就得好好看,怎么看到一半就跑回来了?分明是你怕死!”老太太像是故意找茬,却又说得不慌不忙。 慕琴抬眼扫了屋里众人一圈,道:“这不干我的事,日本人攻进来,早晚得烧房子,我没法子才回来。”她也不慌不忙,好像早猜到了会是这个结果。 玲香鼻子里哼了声,道:“说的好听!日本人攻进来?谁信啊!日本人攻进来你还能活着?多半是你胡诌的。”巧玉也在一旁撺掇老太太道:“对,二妹妹说的对,我看该动家法了。” 老太太不说话,看了慕琴一眼。 慕琴道:“你们不信的话可以派人去看看,反正我问心无愧,至于动家法?哼,我倒要问问妈,伦常乱了该不该动家法!”她终于祭出了杀招。 玲香一听到这话心就虚起来,她说:“唔,妈,我看三妹妹也不是有意的,就饶她这一回吧。”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战时不比先前,闹僵了都不好看,当下便道:“那好吧,看在你二嫂的份上饶你这一回。” 慕琴只是笑,并不说话。 这一天下午,慕琴倚在阑干上,远远地向外望。硝烟和灰土满天飞,几乎把太阳也遮在里面。远处不时地有吱呦欧欧欧欧的声音传过来,随即就升起粉尘、黑烟,还有那四下乱窜的野火,让原本就灰暗的房子这下更是不堪入目,大部分都被肢解了。目光再收近一点,法租界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草在太阳光浴下依然是绿的,只不过有些萎顿而已。离这不远的教堂里,唱诗班的歌声悠悠飘来,尖尖的钟楼顶一直伸到碧蓝的晴空里,虽然老爷太太们有一点急燥,但也还逸乐安详,按他们的话说,只要多囤点米、煤,将就点吃,就能过去了。 慕琴站在二楼阳台上,夏天五点钟的阳光虽然强烈,必须遮着眼晴才能远望,但她知道这已经是日薄西山了。 第四十三章 战时租界里与外界完全是隔绝的,生活水平自然是不高,很有一些富贵人家冒着生命危险出去买吃的,那时节米价出奇的贵,几乎顶得上平时五六倍,饶是这样,还供不应求。潘家虽然早先预备了米面、罐头,但熬了这些日子也消耗得所剩无己了。 庆煊的洋行因为在公共租界,来回很不方便,老太太便让他关掉,免得哪一天遇上日本人。庆煊关掉洋行,家里多了一个男人吃饭,自然又窘迫许多,媳妇们一日三餐只能吃些葱油饼,庆煊和老太太在里屋吃罐头。这样一来,媳妇们当然抱怨,然而这也无济于事,战时买不到别的东西,只能将就。 好容易有一天庆煊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只鸡,说是在外国人那花高价买的。一家人顿时欢腾起来,像过年一样全家老小都围在一起看。 巧玉愁眉苦脸道:“有鸡固然好,可张妈回家了,我们不会做呀。”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庆煊道:“张妈什么时候回来?”巧玉道:“最少也得明天,要不打电话催催。”巧玉去打电话,战时电话不通,没办法。 庆煊手里握着只鸡,很像杀生的和尚,紧张而又觉得刺激,他半开玩笑地说:“那今天怎么办?让它也住住洋房。” 玲香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道:“住什么洋房,这鸡命苦得很,快拿到院子里绑上,等明天张妈来了再杀。” 庆煊便提着鸡到院子里绑它,一面找绳子,一面还笑着对鸡说:“喏,先绑上你,明天张妈来杀,你就再忍忍吧。喏,你要记住,杀你的人不是我,要记住!”他生平做的坏事很多,也从没对谁内疚过,这会子却发神经对一只鸡说道,也不知是不是临死的善言。 庆煊把它绑在院子里的法国梧桐树下,临走还看了一眼,是活的。可谁想到,第二天一早再看它,竟死了,连尸骨也无,只有一堆毛在绳子上,也不知是谁吃了去。庆煊因为鸡的死,心里难过得很,很有一种要为鸡报仇的志向。潘老太太也是惋惜得很,便让庆煊再去买一只回来。 到中午庆煊回来,却不见什么鸡,只有手上提着块冻肉。慕琴第一眼看见,心里就想:“这回倒是死的,不用搁院子里,也不怕没了。” 媳妇们因为吃了许多日的葱油饼,这时一见荤腥,便又高兴起来。潘老太太忙命张妈拿去厨房炖了,唯恐再耽搁一会,失了去。 一家人高兴高兴地围坐在客厅,潘老太太感慨地说:“生平头一遭遇上这回事,咱们堂堂诗书大族竟为了一块肉高兴成这样,想想真是愧对祖宗。”几个媳妇都低着头,装模作样了一番,算是对祖宗检讨了。 潘老太太又道:“算起来我嫁到你们家也有四十年了,这么些年来风风雨雨经历了不老少,从未像今天这样狼狈过。想来也是气数尽了,咱们家虽然还有些底子,但这年头不安稳,从今往后你们要勤省些过日子,万不可再学往日那样奢华。”几个媳妇并庆煊都答应是。慕琴心里暗想:“这老太婆今天莫不是中了邪了,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想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留遗言呢。” 她正想着,又听得潘老太太说道:“这仗也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老待在租界里也不是个办法,庆煊去看看外省可有平安的地方,实在不行咱们就搬了去。”庆煊忧心重重地道:“现在世道这样乱,哪还有日本人到不了的地方,过不几年只怕全国都是,还不如待在租界里安全。” 玲香接口道:“去国外吧,国外怎么样?”庆煊道:“国外也不太平,欧洲也在打仗,再者说咱们也不会洋文,便是去了国外也不好生活。” 潘老太太摆摆手道:“不去国外,不去国外,到死连个埋的地都没有,入不了祖坟投不了胎。”玲香见老太太否决,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传洪把两只手伸到玲香衣袋里,小脸向她笑道:“妈,我去买巧克力糖。”玲香道:“买什么糖,外面这么乱,在家等着吃肉吧。”传洪不愿意,又去求奶奶,潘老太太眼晴眯成一条线,笑说:“好,好,叫三叔陪你去。” 庆煊带了传洪去买糖,到临开饭前才回来,那糖一路上早已让传洪吃了大半,到家的时候只有那么一丁点。潘老太太便骂道:“这帮龟孙养的,坑我老太太的钱,不得好死。”庆煊伸着舌头,不敢说话。传洪反正是没关糸,骂也骂不到他身上,依旧扬着小脸向奶奶要肉吃。 潘老太太笑着夹上一块热气腾腾的肉给他吃,传洪吃在嘴里,大概觉得太热又吐出来。玲香见了,忙斥责他:“嗳哟,没遮拦的孩子,奶奶给的东西哪能吐,快给奶奶赔不是。”玲香一脸惶恐,好像犯错误的是她。 传洪噘着嘴不说话,只用心在桌上搜寻究竟哪一样是可口的。玲香又骂道:“小王八羔子,快给奶奶赔不是。” 潘老太太倒不生气,她一向溺爱这个孙子,因为他是潘家唯一的根,要传宗接代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就没有脸面见祖宗,当然也投不了胎。 传洪仍旧不说话,潘老太太笑着说:“好了,好了,小孩子家胆子小得很,莫要吓坏了他。”玲香也只是作势,老太太这样说,她自然乐得罢手。 往常都是张妈带着传洪吃,今天老太太高兴,竟破天慌的带传洪一块吃,还不时地给他夹菜。巧玉和玲香见了,都说使不得,小孩子受不起。潘老太太笑眯眯地说:“不碍事,不碍事。”一面说着,一面又给他夹菜吃。 玲香为了表示忠心,也不停地给潘老太太夹菜吃,一桌子菜,人吃的不多却所剩无几,都在碗里了。潘老太太吃着饭嘴里也不闲着,她说:“我年轻那时候,北京闹义和拳,喏,也和现在差不多,都待在家里不许出去,大门口都是兵守着。”她讲故事很有渲染力,一家人都停下咀嚼运动,听她絮叨陈年往事,传洪更是趴在她身上,好像要提前知道故事的结局。 潘老太太又道:“那时候老佛爷也拿义和拳没办法,北京大街上都是拳民,口里念着咒刀枪不入,不过他们倒也不坏,都是扶清灭洋的,老爷就和他们打过交道。到最后和洋人开战,也是义和拳冲在前面,后来——”她唾沫横飞地讲了一通,讲到关键时刻却又停下来喝茶,故意捺人的性子。 庆煊迫不及待地问:“后来怎么样?” 潘老太太喝了口茶道:“后来义和拳惹怒了洋人,老佛爷也对洋人宣战,足足十一国呢。”潘老太太伸出一个手指头来代表十一国,又道:“然后就是八国联军进北京了,所幸那时老爷委了外任,我们都跟了去,才免了一场灾祸。” 庆煊听到这里已经知道大概,他抢着说:“唔,我知道,接着就是《辛丑条约》了。”潘老太太很不满地看了儿子一眼,认为他抢了自己的风头,她又补充道:“也不全是这样,那时候老佛爷是想打来着,只是张之洞那一帮小人抗旨不发兵,老佛爷没办法才求和的。”她对故去的西太后仍然抱以极大的敬意。 庆煊感慨了一番,又道:“大清国运不济也怨不了别人。”潘老太太马上驳斥道:“瞎!可不能乱说,你这畜生,若是老佛爷还在,定要杀你的头。” 庆煊很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不等吃完饭,就自回房去了。 玲香又叫传洪,叫了半天也没人应,潘老太太低头一看,竟是倚在桌子腿上睡着了。玲香抱起传洪,想叫醒他,潘老太太却道:“别喊他,小孩子胆子小,莫要吓坏了,抱到房里叫他睡吧。” 自此以后,潘老太太顿顿吃饭都带上传洪,平常日子里闲下来也总是与他逗乐玩耍,玲香看在眼里,高兴的不得了,好像那一箱箱银子已经到手了一样。 战时租界的生活极为无聊,也无什么俱乐部舞厅可去,大家只好凑在一起打打麻将。玲香和巧玉常约着几个富家太太一起打麻将,玲香把传洪托付给老太太照看,自己跑去打麻将。她觉得这是件一举两得的事情,何乐不为? 第四十四章 八一三抗战一连打了三个月,以上海的沦陷而告终。那时节上海乱的很,大凡有一点基础的人家都往外逃,也有少数极富贵的躲进租界,总之那时上海是乱糟糟的。潘家在租界里也是小心谨慎地过日子,唯恐生出什么变故。 巧玉和玲香打麻将是不带慕琴的,当然她自己也不愿意同她们在一起,多数时候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书,看张恨水的小说,沉在那里面也许能忘了眼前的不幸。 她有时也从阳台上往外看,一望无际的上海的远景,云淡风轻,空旷的让人奇异。低一点,还可以看见中华民国的青天白日旗在秋风中落寞的飘舞,让人误以为又光复了,其时这不过是个征兆。——傀儡政府起来了! 慕琴也常想象到外滩去,站在海边,放眼远望,海天一色,在耀眼的阳光里什么都是白茫茫的。眯着眼晴看,有几只小船像从天际来的,如烟似雾。在沦陷的时候这样想想也是不错的。 上海刚刚安稳一点的时候,潘老太太想给庆煊娶房姨太太,因为慕琴从结婚到现在也没怀孕,请大夫看过说是伤了身体,很难再怀上孩子了。庆煊当然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不敢和老太太说。潘老太太便认定是慕琴的问题,常常当着一家人的面冷嘲热讽,说她是“不下蛋的母鸡”。 正当潘老太太为庆煊特色姨太太的时候,庆煊又出去花天酒地,也许是他命中犯桃花,庆煊在百乐门跳舞的时候,和日本人发生争执。那些日本浪人来到中国就像没笼头的马,哪里会善罢干休,恼怒起来竟一枪打死了庆煊。那时节日本人控制上海,杀人凶手不但无罪,庆煊反倒担上一个“骚扰外国友人”的罪名。 消息传到潘家,全家上下顿时乱作一团,潘老太太一口气上不来昏了过去,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床上,又去请医生。巧玉和玲香都苦着脸不知该怎么办,唯有慕琴在一旁冷笑。——可算熬到出头的日子了。 医生来了,先是诊了半天,末了,说是肺结核,已经感染很久了,现在右肺几乎已经烂掉,没法治,只能挨一日是一日了。巧玉和玲香听说这种病是传染的,从那以后,再不敢接近潘老太太。去看她,也是远远地站着,唯恐沾染上了一点病毒。 然而潘老太太并不知道她自己得了什么病,办完庆煊的后事以后,她回到家里虽然悲哀了几天,但也还向往常一样生活,常常和传洪一起玩。有一次玲香看见潘老太太抱着传洪玩,便气极了,闭着气走过去,一把抱走传洪。等出了那间屋子,才开口吸气,嘴里骂骂咧咧地道:“该死不死的老不死,治不好的病活着干吗?还不如早早死了风光出殡。” 潘老太太固执地说自己没有病,有时候儿媳妇给她气受,她就跑到一旁呜呜地哭,与之前她健康时的情景大不相同。玲香也是180度的大转变,对潘老太太她只有恨之入骨的份,巴不得她早死,以求自身的安全。 潘老太太自那次看过医生后,病情愈发沉重,有几天几乎是到了“危急存亡”地关头,连过年也是在床上度过的。那期间她们请了一个看护,是那种晚上出来赚外快的,那小姐一到十点钟以后就睡着了,老太太哼哼唧唧的也听不见,反正就是个熬吧。 玲香为此还特地去找人扶乩,人家先说过不了二月二,后来到了二月二仍是平安,那人又说最多到六月六,总之是过不了一整年的。 潘老太太病稍稍好了一点,身体能下地。她大约是在床上待久了的缘故,一能下地就乱走乱摸——因为她要扶着东西才能走。客厅里几乎每个角落都让她走过,都让她摸过,她因为肺的缘故,呼出来的气也是臭的。玲香嘱咐传洪要躲着她,刚开始老太太也没觉得什么,到后来就发现了,呜呜哭着掉眼泪。 潘老太太房里的柜子放着她早年穿过的衣裳,有的还是崭新的。这天太阳好,潘老太太便把它们拿到院子里晒,因为下人都知道她有病,也躲着她。潘老太太一面骂着,一面自己吃力晒衣裳。到下午太阳将要落山,潘老太太又一件件收回来,她因为从前对玲香有太多好感的缘故,所以想着还是给玲香穿。她把那些衣裳放到玲香床上,没想到玲香知道以后,气的大骂她老不死,又抱着衣裳跑到潘老太太的屋子里,当着她的面,把柜子里的衣裳一件件拿出来,也不论什么真丝、绸缎,一古脑儿都给扔到了窗子外面。 潘老太太当面也不敢吭声,背地里对人哭,说等娘家兄弟来了,一定告她的状。事实上她那娘家兄弟自她生病以来,只露过一次面,而且这几十年都不见面,想是兄妹情早已淡薄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那时潘老太太病了以后,几个世交并许多亲戚都来看望,买的吃食也很多。但只要潘老太太碰过了,断然是没有人再吃的。苏家在这期间来过一次,是同绣凤一起来的,苏太太陪姐姐说话也是隔了几丈远,并且说一阵话就要到外面透透气,好像换气似的。慕琴觉得她母亲这个人实在是小人势利眼,她这样坏,老天竟也不报应,也不知她几时肺活量变得这样大,吸一口气可以撑半天。 潘老太太身体好了一段时间后,又开始恶化,连吃饭也需要人喂,媳妇们都说这一次是“老太爷亲自来拉,逃不了了”。那时候潘家因为要料理庆煊的后事,外面所有产业都已经变卖,只剩下乡下的田地和房子。这样一来,经济上又窘迫了许多,大家经过商量,便把打杂的老妈子辞了,只留一个厨子。潘老太太不能吃饭,族里人便让她们三个媳妇轮流伺候,媳妇们心里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但为了将来能多分点东西,也只好委屈一下。 有一天,到玲香伺候的日子。中午玲香便让传洪去送饭。传洪把饭菜端到她屋里,因为没找到她的碗筷,便要出去到厨房找。哪知道他刚出去,潘老太太就挣扎着下床,她眼晴花,也不管是谁家的碗,胡乱摸到饭菜就往嘴里送。——许是她故意的报复也未可知。 传洪从厨房回来,看见他奶奶用他的碗吃饭,气得大声嚷嚷。等老太太吃完了以后,随手把那前清官窑的瓷碗扔到外面院子里,“啪嚓”一声,摔碎了碗,也摔碎了潘老太太辛苦经营这许多年的祖孙情。——传洪在他母亲的教导下,已然是个没良心的孩子。 慕琴那时常常去看她,她觉得她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这一天午后,慕琴闲着无事,又去潘老太太房里瞧她。 潘老太太盖着一床土布棉被,病恹恹的躺在床上,她的腿已经不能动了。一双小眼晴黯然无光,分不清是睁着还是闭着,她脸上唯一还有生命的部分好像就是那张有时微微动动的干瘪的嘴。潘老太太病得有些不耐烦,一见有人来便想挣扎着坐起身,然而她身体无力,徒劳了半天也还是病歪歪地躺在床上。 慕琴看着冷笑说:“嗳哟,别乱动了,小心掉下来摔死你。”潘老太太此时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好瞪着眼晴表示抗议,心里也许还想着在娘家兄弟面前告她一状。 慕琴又自顾说道:“嗳哟哟,想想从前那些日子,你是那样一个气焰嚣张,差点没把我吃了。”她冷笑了几声,又道:“到底是老天爷眼里看着,报应分明,你现在倒是来骂我呀!不能了吧。” 潘老太太不能说话,只拿眼晴狠狠盯着她看,仿佛要找到她身上的弱点,然后一击致命。她干枯的小手臂,略动了动,手伸到被子外面就再也没有力气了,一条黑胳膊顺着惯力垂直立着,喉咙里发出混浊地叫喊声。是疼痛?还是兴奋?就不得而知了。 她半天不动,也许她知道媳妇们会给她放到被子里。果然,隔了一会子,慕琴小声骂道:“老不死的,乱动什么动,不想活赶紧走吧,这样半死不活地,拖累人不说,你自己也苦的厉害。”她说到最后一句竟也有些怜悯的意思了。 潘老太太嘴唇在无表情的脸上翕动,是在心里诅咒慕琴,她现在唯一有效减轻痛苦的方法,就是在心里骂这几个媳妇,骂得痛快了就觉得病也像好了一般,浑身都舒畅。 慕琴又站了一会,要走的时候,老太太勉强憋出话:“求你,求你帮我找找我旧年里用的手帕子,我死也要带着它走。”慕琴回来看了她一眼,小声嘀咕道:“都要死了还这么折腾人,要什么手帕子,犯神经病!”然而骂归骂,她还是去给老太太找了。 她这间卧室里充斥着没有波澜的寂寂死气,窗台上的旧丝绒帘子,因为风吹过来扑打了几下,空气里飞满了尘土,那风似乎也知道不能停,是一直的吹。——尘埃落定了就一切都完了。 然而风再大,也平息的时候。 她进入弥留状态的时候,几个媳妇因为实在受不了她呼出的臭气,都是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来。潘老太太本来病情就重,又将近两天没吃饭,竟是给活活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