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水果商》 第一章 橙乡 9012年的盛夏明显要比去年热,雨水也比往年多。前一刻陈晓宇还在没有一丝风的山上果园带客户参观,被日头晒的晕头转向,一转眼就落起雨来了。 热热的雨打在人身上,雨水与汗水参在一块,湿漉漉的混棉衬衫很不舒服地粘在肉上;热热的雨同样打在枝头挂满果实的橙树上,叶片溅起雨丝,绿色的橙子在雨水欢快的摇晃;雨幕最后还遮住了山脚那两块宣传牌—— 两块牌子一新一旧、一大一小。旧的写着‘崇义县龙沟乡脐橙无公害基地;崇义县果业局宣’两行字。日晒雨淋,这块十多年前立下的乳白色宣传牌不但颜色发黄,字也已经模糊。无公害基地的‘害’字不见踪影,于是用土话读起来令人发笑:‘脐橙冇公基地’。在当地,‘冇公’与阉割同意。 新牌子则神气多了。六米多宽的铁架子上蒙着花了大价钱做的彩色喷绘,背景是丘陵上一望无际的橙园。橙园起起伏伏,阡陌分明。左上角是两个公司logo,最左是一个椭圆,上面简单写着‘宝龙果业’,字体颜色因为与背景相近,不太显眼; 另一个logo全是英文:dole。字母是大红色,''o''的中间像太阳一样发出黄色的光芒——这是世界知名的水果公司,主业是香蕉。在这耀眼的光芒下,‘宝龙果业’四个字被忽略。好在这只是logo,这副六米多宽的彩色喷绘中央写着‘宝龙·都乐悠甜赣南橙种植基地’,一共十三个红色大字,气势恢宏。 “今年的雨水多吗?”山上无处躲雨,打着陈晓宇给的雨伞,都乐采购经理陈伟看着举包挡雨的陈晓宇,带着感激的问了一声。这把伞太小,挡不了两个人。 “多。”陈晓宇正拉着粘在身上的白色混棉衬衫,闻言手放了下来。“今年的雨水比往年多不少。”见对方点头,他接着说:“是好事也是坏事。现在(果实)正是膨大期,雨水多大果率就高。大果率高……,青岛苏经理那边就不会像去年那样抱怨了。” “呵呵,呵呵。”陈伟发出几声干笑。都乐在中国六个分公司,赣南橙青岛卖得最好,但青岛分公司经理最难伺候。他眯起眼睛说了一句公道话,“这个,晓宇,去年问题原因在青岛,我也没办法说他们。唉,跟女人打交道……”陈伟声音放低,而后提高嗓音转移了话题:“雨水多,那坏处是什么?” “坏处就是果不耐储。”头上顶着包的陈晓宇把到嘴的话又吞了下去,他决定不要现在这个时候与对方计较,果季还没开始。“雨水多,大果率高,可如果雨水太多,采摘以后储就不好储了。烂果率高倒是小事,就怕年后储藏果出库打完蜡果皮会发软,不太好卖。” 年前果要大,80以上才能买上好价钱;年后果则要硬。果硬代表果实健康,硬果一般果蒂青郁,萼片完好、紧贴,不变味,少腐烂,货架期长,这些都是行业常识。陈伟点头之余提起一件大家都高兴的事:“要是有去年那种价格,也不怕不好卖。” “去年……”陈晓宇忍不住笑。“去年老产区黄龙病,全赣南减产,苹果也涨价,连猪肉都涨价,橙子怎么不涨价?崇义、下面的南康,还有大余、上犹,这四县属于河西片,是新产区,和信丰、安远、寻乌、瑞金河东片老产区不同。不过,黄龙病还是会传过来的。” 黄龙病是柑橘绝症,一旦传染连树根都要挖出焚烧掩埋。这种病起于两广,赣南预防多年,可还是大面积扩散。作为本地人的陈晓宇对此不免担忧,与少数人得益的钨业不同,果业惠及千家万户——他家也是受惠者之一。 陈晓宇担心这种事情发生,陈伟却不太关心。赣南橙不过是公司的国内项目,只能用国产悠甜果标,不能用dole果标,分量也不及山东苹果。合作两年,赣南十八个县他都去过,第一次听人说起河西片,他好奇的问:“河西片?” “噢,果业局的叫法。”陈晓宇解释说。“好像说是唐宋的时候,这四县不归赣州管,信丰、安远、寻乌、瑞金、宁都、兴国、会昌归赣州管。赣南橙信丰最早,然后是安远寻乌。河西崇义这边是我老板最早,八几年…八三年开始种。 这边的果也和安远寻乌不同。那边的(果)多数果皮平整紧绷,皮下油胞密密麻麻,像得了痱子;这边的果……” 为了显得有说服力,陈晓宇捞起一根挂满橙子的树枝,顺手掰断枝上两根青郁郁的夏梢,指着还是绿色的橙子说:“这边的果皮并不平整,细看有些坑坑洼洼。” 外行看橙子都是一样,内行却知道不同地方的果,色泽、表皮、油胞、口感有着许多不同。甚至同一个村,当阳、背阳,山上、田里,也存在许多差异。他家种橙子十几年,师大毕业后从事果业,对橙子的了解远比一般人深。 没有对比,陈伟细看后还是满头雾水,只得拍照存档。闲聊间雨渐渐停了,说是中午吃辣了的陈伟把雨伞一放,跌跌撞撞走向山脚下的简易厕所。 “要是有去年那种行情……”收拢陈伟丢下的雨伞,独自站在果园中的陈晓宇喃喃自语。去年年后价格真是疯了,宝龙储了两百三十万斤果,仅原料果就挣了一百六十万,果季结束发完奖金,他便提了辆江铃宝典。今年要是有去年的行情,储五、六百万斤果,最少能挣三百万,他是不是可以付首付了? 还没憧憬完,陈晓宇肚子里也一阵胀痛,痛得他也想找厕所。山脚厕所被陈伟占了,他只能转身走向果园深处。谁也没想到,这一转便是不返。 9012年7月23日,崇义县龙沟乡派出所接到报案,宝龙果业经理陈晓宇带客户参观果园时离奇失踪。 第二章 洪水 魇梦似的云雾缭绕着重重叠叠的山林,山峦起伏,云雾变幻,黑与白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色彩。太阳远未升起,它只在东面未被山峰阻挡的空缺处露出点点曦微。鸟儿早在啼鸣了,清脆的鸣声混合着轰隆隆的水声,回响在这个夏日的清晨。 陈晓宇木然地站在山脊上,身躯依着挺拔成片马尾松,脚下则是密密的芦萁草。他穿着之前那件白色混棉衬衫,背着习惯随身的装备包,手里是那两根在果园里掰断的夏稍。眼前的一切让他目瞪口呆,他断定这不是他的家乡。 他的家乡虽不富裕,但果业的余惠让最穷的人家也能起一幢‘四扇三间’的砖混房。龙沟乡位于崇义县最东,崇义北、西接湖南,南通大余,东连南康上犹。本来,流向南康、汇入章江的朱坊河两岸应是屋宇点点,现在他看不到一处屋角; 他的家乡盛产竹木,可身旁成片的马尾松三人不能合抱,这哪里会是崇义,这明明是原始森林!还有脚下的芦萁草,小时候他随母亲进山割过,那时候家里煮饭炒菜烧的就是这种芦箕草,现在哪还有芦箕草? 没有房屋,没有马路,没有电线,没有信号,没有果园,没有宣传牌……,只有一片原始森林。他很自然的想起了一种可能,唯一的一种可能,但又用力摇头。 走下山脊的陈晓宇很不利索,快下山那会他被铁线草一拌,几乎是跌滚下山脚。等爬过两座小山看到河流,他又吓得连连向后跌倒——眼前这条根本不是什么山区小河,而是宽阔无比的大江。河水泛黄,泥腥味浓重扑鼻,水面飘着草屑、木头,还能看见淹死的牲畜。 黄浊的河水轰轰流过,好一会他才找回镇定。这是夏天。他读小学时几乎每年夏天都要发大水,如果他真的穿越到了以前的某个朝代,这样的洪水并不奇怪。如果这真的是朱坊河,那么河的上游是龙沟乡政府,下游是朱坊乡政府,该往哪个方向去呢? 他想往西,那是家的方向;但以眼前的景象,这两个乡政府现在都不可能存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往东。往东去朱坊乡,朱坊如果没有人,那就继续往东十几公里,那是南康;如果南康还没有人,那就只能再往东几十公里,前往赣州;如果赣州还是没有人…… 历史陈晓宇并不熟悉,他只是了解道路。除非是远古时代,他不太相信赣州会没有人居住,他倒是有些担心该如何向人解释自己的出现。转身之余,他开始猜测这会是哪个朝代。汉朝?三国?唐朝?宋朝?明朝? 浑浑噩噩想了许久,最后是赧然一笑。也许什么朝代都不是,他只是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迷了路进了山,走不倒几里就能看到人家,到时候请人用摩托车送一下,很快能回工厂。那时,他一定要一口气干光一瓶雪津啤酒,然后吃饱喝足,美美睡上一觉。 是不是穿越,是什么朝代已经不重要,太阳越来越热,泥泞中踉跄前行的陈晓宇只想早一些遇到人,早一些回自己的狗窝,早一些灌下一瓶冰啤酒。 他沿着河岸往下游走,背对着河的上游。在他越来越怀念冰镇啤酒的时候,宽阔的河流上游出现几个黑点。洪水时期的河面宽达数里,这几个黑点无声无息顺流而下,很快便越过河岸上艰难跋涉的陈晓宇。他察觉到这几条船发出呼喊时,顺着汹涌的河水,它们已经飘远了。 “屌!”看着船越行越远,陈晓宇骂了一句。以对方的距离和速度,他怎么喊都没用。他能做的是从随身挎包里摸出自己的装备:一个8x32的蔡司望远镜。 肉眼里渐不可见的东西在望远镜里放大八倍。阳光下,当中的小船不是黑色而呈现出破旧的深褐,几条白色的新木板钉在上面极为惹眼。船很小,不到十米。两头尖翘,中间一段高出船舷盖有一格一格的草檐,应该是住人的地方。 然而陈晓宇看了半天还是没有看到半个人,只看到船尾几个竹笼里不断扑腾的鸡鸭。小船旁边两条木筏本该一览无余,但筏子上堆着装着稻谷的竹箩,把视线全给挡住了。等船筏在望远镜里越来越小,他才看到竹箩间突然冒出一颗光光的脑袋。说光也不是全光,这颗脑袋两侧留着一点点头发,扎出两根不大的辫子,很像一对犄角。这是个孩子。 犄角出现的一刻,陈晓宇拿望远镜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这种发式他只在电视剧上看过,在他所处的时代,没有哪家孩子会剃这样的头。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他真的回到了古代。 洪水季节的雨无休无止,上午稍稍晴朗的天很快又开始下雨。雨水磅礴,山林在顷刻间迷糊,河面上也不见船筏,只有急急东流的洪水。陈晓宇硬是怔神半响才收好望远镜,打开折叠伞。焦躁中他脱下皮鞋,将鞋带打了个结挂在肩上,赤着脚走在这闷热的夏雨里。 一个相隔不知多久的古代世界,一个不知何处才有人烟的陌生家乡。感觉自己倒了大霉的陈晓宇真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这样的事情也能遇上。好在素来随遇而安的他苦恼不过半刻,便蹲下身开始翻捡起自己的挎包。 包很大,容积几乎和一个20英寸登机箱相当。可惜太阳能充电板占据了一小半的空间,剩下的也都是专业装备——必备的水果刀,找果园用的望远镜,量果径的果卡,比色用的植物色卡,测糖度的折射式糖度计,测酸度的酸度计(使用中需要的小型电子秤、蒸馏水),量褪绿库用的小型温度计、卷尺; 还有在深山僻岭为防万一夜间的强光手电,没电时的充电宝。剩下的则是些很普通的东西:记事本、计算器、香烟、打火机、剃须刀、檀木佛珠、钱包、钥匙、钢蹦、内衣、牙刷、毛巾、抽纸、药、饼干、火腿肠…… 不得不说他的装备非常齐全,可如今这些装备毫无用处。真正有用是肩上的雨伞,充饥用的饼干火腿肠,再就是香烟打火机,那几板常用药。至于身上的两个手机,陈晓宇相信它们的用处不如左手戴着的运动手表。 香烟点燃,包里的东西又装了回去。烟雾缭绕让人视线不清,这不妨碍陈晓宇下定决心:再倒霉他也得找到人问问,看看自己到底身处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香烟抽完,陈晓宇继续沿河而下,然而走了一段他又踉踉跄跄折了回来,将泥水里那半截烟蒂小心拾起装入口袋——现在开始,一切都是宝贵的,尤其是烟丝。 第三章 强盗 雨淅淅沥沥,到黄昏才暂时收歇。西边既看不到太阳,也不见晚霞,只有黑沉沉的云朵。雨歇之时,半身湿透的陈晓宇正张望着这个新世界:河对岸的一个村落。 袅袅炊烟,村中的茅草屋子与后世一样是三间并排,中间那间是厅,两侧的是房。房舍间树木不少,陈晓宇大约只看到几十个屋顶,还看到带着小猪四处觅食的脏兮兮乌溜溜的母猪,鸡鸣狗吠声也不时耳闻——这确实是个古时村落。村子最东面靠近河畔有两排瓦房,想来是商铺或是有钱人家,但受河这边橘林的遮掩,只能看到盖瓦的屋顶。 村落不大,聚集的人却不少。这些人不像村里人,应该是灾民。在靠近村落西头有一片临时搭建的草棚,他们就在这种四面无墙的草棚下呆着,因为大多穿着黑衣,是以棚下黑漆漆一片。 观望间,一个不知从哪跑出的黑衣汉子挥舞一面黄色小旗,对着棚下喊叫几声,里面的人便跑出草棚来到旗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队人全跟着他。尚若没有望远镜,陈晓宇一定不清楚这些人要干什么。他手里正拿着望远镜,八倍的放大让他很清楚的看到这些人手里都捧着个瓷碗或者土钵。 整齐的队列消失在屋角的大树旁,一刻钟不到,草棚下又一堆人闻声出来,跟着另一面红旗走向同样的方向,手里同样拿着碗钵,然后是第三队人出现。他们消失不久,打着黄旗的那队人回来了,原先端着的碗钵这时冒着腾腾热气。 “赈灾啊……”张着嘴看完整个过程,陈晓宇下意识自语,随后他的肚子便咕咕叫了。他这一天走了最少有三十里路,吃的只是火腿肠和饼干。因为不知道何时能碰到人,他还得省着吃。现在看到有一大堆人吃饭,顿时就饿了。 饿了也就是饿了,因为身份问题,他不敢贸然走过去领一份粥饭,只能伸手到包里,摸出吃剩的那半根双汇火腿,猛咬一口又吐出一半,接着细嚼慢咽起来。吃完喝一口屈臣氏蒸馏水——这水本是测算酸度用的,也可以拿来喝。 几口凉水下肚,吞下的半根火腿肠被冲的不见踪影,肚子又咕咕咕乱叫,陈晓宇看向河对岸的目光越来越热切。他总不能在村外头饿死吧?但要入村,以现在村里严格的管束,他这个外人又怎么能瞒的过去? 是编一个海外的身份,说自己漂流至这片土地,还是直接说自己失忆,忘记了过往?陈晓宇正想着这个头疼的问题,设想该如何融入这个古代世界,然而不远处的一声断喝将他惊醒,他再也不要想了。 “哪人?!”粗砺的土话在一棵松树下响起,陈晓宇整个人一震。 他看到一个人,一杆枪——一个矮矮的汉子手里抓着一杆和自己身高极不相称的长枪,指着他。 “厓(注1)系……”对方说土话,陈晓宇也说土话,就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懂。拄着长枪的矮个汉子把长枪端了起来,他回头大喊:“有人!!有个人!这边有个人……” 村落在河的南岸,陈晓宇在北岸。在碰到人之前,谁也想不到北岸也有人。北岸人不止一个,持枪汉子喊了两声,便有两个人从那片橘林里窜出来,一样的黑衣,一样的长枪,戴着斗笠。 本就心里打鼓的陈晓宇本能地转身快走。三杆长枪一前两后,见陈晓宇转身快走,为首矮汉神色急切,指着陈晓宇的背影厉喊:“强盗,有强盗!抓强盗……”后面两人闻声走的更快,最后在河岸上奔行。 陈晓宇本来是要跑的,先不说武器,他一个人也打不过三个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不起他躲得起。听闻身后的人喊抓强盗,心里不免气氛。他清清白白,不过是身份来历不明而已,一没有偷二没有抢,怎么就变成强盗了?! 听到后面的人越喊越急,跑了一段的他一跺脚,索性停了下来。不但停下,还返身回走,走到一棵马尾松下又停下,然后看向那个近追来的矮汉大声告诫:“哪人强盗?!你话事要有证据,唔要乱话。” 陈晓宇快走矮汉大喊疾追,陈晓宇停下返身回来,他跑了一段也不跑了。到近处听到陈晓宇说话,眼睛直瞪瞪看着这个‘强盗’,绷紧的嘴又自言自语了一句:“系个和尚。” 陈晓宇没听清矮汉的自言自语,他只看到矮汉的长枪不再前端,而是单手斜握,心里不由松了口气。矮汉打量他的时候,他也打量矮汉:一米六二左右的身高,头顶扎了个发髻,用黑布包着,横插着一根木叉。额脸比他见到的最黑的人还要黑,只有眼睛能看到白色。因为黑,他实在判断不出年龄。 衣服像粗糙的麻布,打着几块补丁,没有衣扣,只要腰带,脚下是满是泥泞的草鞋。不过相比于粗鄙的衣物,他手中的长枪让陈晓宇很是忌惮。枪长大概两米多一些,上端有一个生锈的枪头,别看枪头生锈,枪尖还是闪亮的。 “一个和尚,唔系强盗。”两人的打量颇为吃力耗时,等两人互相打量完,后面两杆长枪也追到了。矮汉纠正自己的判断,对两人说话。 “系和尚?”一个脸稍微白一点的汉子也打量陈晓宇。陈晓宇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表示自己的善意。此人见状也笑了笑,双手合十后问:“和尚,你哪嘞来的?” “厓……”陈晓宇又是结舌,他这时候才知对方把自己当成了和尚。可在他的概念里,和尚全是秃头,没想到他这种有头发的也会被称为和尚,难道不应该叫髡贼吗? “厓从崇义县来的。”他答话的时候又笑了笑。彼此语言能听懂是好的,他尽量把话说慢,以免产生什么误会。 . . . 注1:原字是亻厓,但打不出来。读音为ái(ngai),客家语第一人称。亻厓=我。 第四章 三无 “崇义县?”白脸汉子有些疑惑,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县名。三人以他为首,他如此,另外两个更不明所以。好在他没有深究陈晓宇的来历,手指了一下渐黑的天空,道:“断暗了,先进村顶难(里面)吧。” 天确实黑了,木筏渡河时村落里亮起了火把。听闻对岸发现了强盗,村落里的枪手一些聚集在码头,一些打着火把灯笼散在村外各处。又听闻不是强盗是个和尚,码头附近的枪手散去了,但也有人站在码头边。 一直在想如何进村,没想到就这样进村了。陈晓宇没什么喜悦,深知言多必失也不敢多问。木筏靠岸时,火把下的男子让他心下暗惊,那人头上戴着一个戏里的幞头。看到幞头陈晓宇还有些疑惑,当看到幞头后侧两根柳叶似的斜伸向下的幞脚,他有些明白自己在什么朝代了。 陈晓宇心中剧震,没察觉幞头男子打量完自己便对为首的矮汉说了两声,接着对自己双掌合十,做出请的姿势,示意跟他走。他走出数步,陈晓宇才双掌合十道了一声多谢。 码头是村落最热闹的地方,瓦房就建在码头边。两人没走多远就进了一个挂着灯笼的院子,同样是三排屋子,中间那间点了几盏油灯,一些围桌而坐。狗吠被喝止后,里传来说话声,还有不止那里的妇女哭泣声。幞头男子带着陈晓宇走到厅门口,厅内的目光都落在陈晓宇身上。 本来就不是和尚的陈晓宇心中发虚,可他实在想不出别的身份,或许可以蒙混过关吧。抱着这样心思的他双掌合十,算是和诸人打了个招呼。他正想要不要念一声佛号时,“阿弥陀佛”,厅里站起一个真正的和尚,他宣了一声佛,然后说了一句什么。 这句话不是本地土话,像是河南还是北方哪里的话,陈晓宇什么也没听懂,一脸的茫然。见陈晓宇听不懂官话,带他入院子的幞头男子提醒一句,和尚才说起陈晓宇能听懂的土话:“和尚你系哪只寺院的,可有度牒?” 度牒二字击碎陈晓宇蒙混过关的企图,他摇着头实话实话:“厓冇度牒。厓唔强盗。” 陈晓宇强调自己的清白,他最担心的莫过于被人当成强盗。他的强调让问话的老和尚一笑,他看到这个小和尚就知道他肯定不是什么强盗,毕竟没有哪个强盗会这样白净富态,眼神也不可能这样灵动。倒是此人体格高大,像是习武之人。 老和尚笑时,幞头男子又补充一句:“渠(他)话渠从崇义县来的”。 “崇义县?!”一个身着紫衣的中年男人诧异转头,看向身边一位身着白衣、头上也戴幞头的年轻男子。“有这只县吗?”他问。“厓冇听过崇义县,你晓唔晓得?” “崇义县?”被问的白衣男子想了一想,很肯定的摇头:“厓皇宋治县一千两百三十有奇,冇有崇义县。”这句话说完,他站起对陈晓宇拱拱手,问:“你冇度牒,可有公凭?” “冇有公凭。”知道蒙混不了的陈晓宇再度说了实话。 “你冇公凭,可有户贴?”白衣男子再问。 “也冇户贴。”陈晓宇第三次答没有。说到这里他很想把包里身份证拿出来,可最终还是忍下。他苦笑着看这名问话的白衣男子,无奈道:“话起来肯定冇人相信,一场雾厓就到了这嘞。从河上游走过来,后来就被…渠(他)看到哩……” 陈晓宇左看右看,没见到那个发现自己的矮个汉子。他话到最后再强调:“厓真唔系强盗!”说罢正视厅内的几个人:年老的和尚,紫衣且魁梧的中年人,问话的白衣年轻,还有个面貌有些猥琐、同样一身紫衣的中年人。他感觉到,决定自己在这个时代命运的时刻到了。 陈晓宇很快被打发走。幞头男子将他带到另一个院子,领进一间黑乎乎的厢房,对院子主人交代几句便离开了。院主人的言辞很是客气,不但给他点了一盏油灯,还给他端来了晚饭。若在平时,这种没一片肉菜没多少油的晚饭他一定难以下咽,可今天他真的饿极了,当着院主人的面就哽下小半碗。之后,才回过神来向主人道谢。 “这嘞叫甚么村?”吃完饭,陈晓宇双掌合十,对方也双掌合十。 “叫麻斜村。”院主人是个老人,幞头男子说陈晓宇是和尚,他就当陈晓宇真是和尚。 “麻斜村?”陈晓宇从来没有听过麻斜村,他只知道这里叫做朱坊。他追问:“属南康?” “嗯,南康的。”老人点头。 “南康南面系大余县?”陈晓宇再问。 “嗯,南康的南面…南面系信丰县,西面才系大庾县。”老人没有伪色,纠正陈晓宇的错误。 “南康北面系上犹县,东面系赣州?”陈晓宇继续问。 “北面系上犹,东面系虔州。”这次老人想了想再答。“赣州?唔听过赣州。” 虔州是赣州的古称,知道自己身处‘皇宋’的陈晓宇没有惊讶。同时他对为什么没有崇义县有了一些猜测——据说崇义是很晚近才立县的。 他凝神猜测时,老人轻轻退了出去,掩上房门不打扰和尚做晚课,然而在他关门时,‘哒’的一声,一团烈焰从和尚手心里忽地冒了出来,宛如神迹。 第五章 谋生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在宋朝到底会受到什么惩罚,陈晓宇毫无知晓。他想过自己被宋人当成强盗关起来,但想想也就罢了。真要关起来,也没必要让他晚上睡瓦房。至于后面会有什么惩罚,他只能用从前道听途说的东西来安慰自己:据说宋朝是中国古代最开明的朝代,农民可以自由迁徙,不受户口限制,出门不要路条。 且他目前的处境是不错的,有一间挡雨的屋子,一张结实的床。早上起床还有一份比昨天晚餐更‘丰盛’的早餐——粥虽然不见肉,但加了不少油,还有切碎了的芋头和青菜。看着这份早餐陈晓宇不免失笑。昨天晚上老人离开时他打着打火机准备抽支烟,没想到把人家吓着了,早上见到自己都还有些惴惴。 鸡鸣声中一大盆粥被陈晓宇干光,他正不知上午应该干些什么,昨晚连连发问的白衣男子来了。 “厓姓田,名辟,这个月涨水赈灾,县里乡书手唔够,厓来暂代。”田辟自我介绍着。晚上看不清面容,现在看,他并不是什么大人,不过是一翩翩少年。 陈晓宇不知他说的乡书手是什么,也学着他作自我介绍:“厓姓陈,名晓宇,唔係和尚。” “你唔係和尚?!”田辟惊讶看着陈晓宇。 洪灾时节,没有身份的人多得是,昨夜陈晓宇的回答并未让人疑惑。对崇义这个皇宋不存在的县,大家也没深究。五、六月山间黄毛瘴泛滥,说不定这个和尚是中了瘴气得了癔症。 “厓唔係和尚。”陈晓宇坦诚相告。 “你家住在哪嘞?”得到肯定答复的田辟神色有了些严肃。 “记唔得哩,都记唔得哩。”陈晓宇苦恼摇头,他见田辟没有恶容,又说:“厓就係本地人,家就在本地,只係有些事情记唔得而已。厓绝对唔係强盗……” 不是强盗的说辞田辟昨天晚上已经听过了,实际上单看陈晓宇的面相和气色,就没有人相信他会是盐盗——所谓的强盗,多是盐盗。听着陈晓宇的辩白,他也连连摇头,道:“冇人话你係强盗。经此大难,你屋家还有甚么亲戚?” 陈晓宇闻言先发怔,想到可能永远回不去后,他发出声长长的叹息:“冇…,冇人了。” “莫伤心。”田辟会错了意。“既然这样,那你就先落籍。李姑村没人最多,就落在李姑。”见陈晓宇没有反对,他再道:“以宋律,落籍要一年时间。一年之内,你不可以去别处。” “好。一年就一年。”一年就有合法身份,有身份才能活下去,陈晓宇并不拒绝。 陈晓宇答应爽快,为他出主意的田辟倒想到了另一个严重问题,他问:“不晓得你以后如何谋生?” “谋生?!”陈晓宇这次真的懵了。 是啊,谋生!自己会耕田吗?显然不会。自己会冶铁吹玻璃吗?更加不会。即便在现代,江西师大健美操方向毕业的他除了跳健美操(别笑!师大健美操全国有名),去健身房当教练,也没有别的谋生手段。城市里碰壁无数的他索性回家,才有了新的生活。然而在这个‘新’时代,以前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他又陷入以前找不到工作的窘迫境地。 田辟见陈晓宇发懵,心里也微微叹了口气。洪灾泛滥,家破人亡者不少,空出的田地也不少。之所以建议陈晓宇落籍在李姑村,正是因为李姑空田空舍最多。没人的田地房舍,官府会根据流民数量、劳力重新分配,没有种子、农具、耕牛,官府也会贷给。可陈晓宇一看就不是农家子弟,即便分了田舍,贷给牛种,也无以谋生。 “不如你多去去草舍,看看有冇亲戚?”田辟建议。他建议陈晓宇去草舍看看,实则是让草舍里的灾民看看是否认识陈晓宇。若是还有亲人,就不需再度落籍,谋生也不成问题。 他建议完拱拱手离开,临到院门才想起来时的事情,他道:“你跟我到公房领份历头。凭历头每日可以领米两升。两升米虽不至食饱,也不至太饥。” 田辟说起正事,作为乡书手,他要将灾民的情况一一登记在册,呈报县衙。这个时代的和尚身份不低,加之感觉陈晓宇并非常人,这才一大早亲自过来问明近况。不是和尚,那就只能每日领两升米了。 陈晓宇不知其中的关节,他只是苦恼自己以后该如何谋生,两人出院门快步到昨夜的临时公房,看到立于院前的粉壁上写着楷体大字,他忍不住张望,慢了几步。 “你认得字?”田辟猜到陈晓宇可能识字。 “读了十几年书,认得一些。”目光没有定在催租的榜文上,而是盯在最下方的落款,那里写着榜文张贴的日期:嘉祐六年四月乙末。难道是嘉祐皇帝?陈晓宇一边答话一边暗忖。他不能问现在是北宋还是南宋,也不敢问赵匡胤死了多少年。 “可有科考?”田辟等了陈晓宇几步,又问。 “科考?”健美操方向属于体育表演系,录取分数比正常考生低一大截,读书不是陈晓宇强项。担心田辟问自己科考的他连忙摆手:“只认得字,唔晓得科考。” 听他这样说,田辟不再说话,径直到公房里拿出一份空白的历头,写上陈晓宇的名字,再让他按下指印。之后自己画押盖印,又派人送出去找户长盖印,等历书送回,这才交给陈晓宇,告知他领米的时间和地点。 “多谢,多谢田兄!”历头只是一张薄薄的纸,可陈晓宇明白这张纸的分量,这是他的饭票。他对着田辟拱手连连作揖,感激之情流于言表。 “唔争多谢。你要多去草舍,看看有冇亲戚。”田辟又伏在案上书写,对此淡淡回应。陈晓宇再度说谢他才抬头。:“要係你实在寻唔到亲戚,又唔能谋生,也可、可……”他犹豫着,眼睛眨了好几下。“灾时官府会募兵,你也可以应募为兵。你身高足有五尺六寸,月俸有七百钱,入禁军衣食无忧。” 第六章 领米 身高是现代人对古人的优势。昨晚一看到陈晓宇田辟就觉得这个人非常高大。早上再看,尤其是出院门的时候细看,感觉他身高应该在五尺六寸(1.76)以上。按募兵之制,这样身高可以直接送到汴京入禁军。 田辟最后的建议让陈晓宇有些恍惚,他从来没想过去当兵。他不解道:“七百钱?禁军?” “月俸七百,月粮两石五斗,春冬衣绸、绢六匹,锦一十二两,随衣钱三千。你又认字,以后可为军士,军士的俸钱比兵的俸钱多好多。”朝廷四年前更改募兵的等杖(样尺)和等级,具体的内容田辟大致记得,看在陈晓宇一直道谢的份上,便给他指了条明路。 说完见陈晓宇默不作声,只好反过来说:“如果作田,夏税秋税、丁税杂钱,中等人家六、七十亩收一百石,一年也不过三十多贯。三十多贯一家数口人还要食、还要着(穿)……” 田辟目光落在陈晓宇的手上,他的手指白净细嫩,甚至连常年执笔书写的印记都没有。好男不当兵,但陈晓宇如果真没有什么亲人存世,当兵真是唯一的出路。不过田辟也不是个很坚持的人,见陈晓宇没有当场答应,于是退一步道:“你先想一想,再寻寻看有冇亲戚。” 陈晓宇人退到公房外,嘴上也还在说多谢。等人出了院子,才重重吐了口气。亲戚他肯定是没有的,没有亲戚他就没有户籍,没有户籍又怎么能去当兵?即便要去当兵,也必须等一年拿到本地户籍。田辟以为他是本地人,没想到这一点。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底细,又怎敢忽略这最最重要的一点。 先花一年时间落籍,落籍后真活不下去,不当兵也得当兵,手里捏紧历头的陈晓宇如此打算。他唯一不确定是官府赈灾的时间,沿路过来的时候他看到不少稻田被水淹没,如果洪水退得早,晚稻应该还能接得上。也就是说,十月前他还能吃得上赈灾粮,十月份之后便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洪水滔滔,码头边的船筏没有落锚,是用长长的竹篙从甲板上的孔洞插入水中。竹篙很长,整艘船好似挂在水面,在水波的冲击下左右摇晃。摇晃的船头筏尾,渔人放下几面巨大的方网,每隔一段时间拉起方网,网底都有鱼虾在蹦跳。 “施粥、施粥了……”村子西头响起一阵喊声,灾民一日两餐,这应该是第一餐。田辟说过,施粥和领粮同时,他因为要落籍在李姑,因此领米的时候要站在李姑那一队,那是面白旗。 施粥领米是有秩序的,每村一面旗帜,灾民跟着旗帜走,不得走错。每个人手上也都有历头文书,文书上有日期,每领一次要在日期上按下手印。古代是落后的,宋朝给人的印象比较软弱,一个落后软弱的王朝有着如此细致的管理,着实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黄红蓝绿黑白紫,这是旗帜的顺序。旗帜没有出现前,灾民黑压压一片蹲坐在草棚下面,非常嘈杂。随着五颜六色的旗帜打出,黑压压的人群变成一道道队列,缓缓走向村落南面的施粥场。 陈晓宇跟着白棋走,前前后后都是李姑村的村民。相比于其他几队,李姑人是最少的。包括那些柱拐杖的老人,也不过一百多人,而其他村最少的一队超过两百。他注意着各村人数的多寡,各村的灾民也都看向他:一个白白净净、高高大大从未见过的年轻和尚。 陈晓宇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了灾民的焦点。男子对他张望,女人和小孩也对他张望。男人的张望只是不过是看看他这个人,女人不但看他长什么样,还看他身上穿着的短袖衬衫。 实际而言,他的衬衫确实独特:式样是短衣的式样,但短衣很少对襟,全是交领,且短衣全由粗布所制,他这件短衣一看就是绸一样的细布,却又有绸所没有的笔挺。再加上从未见过的折领,使得队列中的少妇闺女看了又看,毫不羞赧。看也就罢了,一会她们又鸟儿一样叽叽喳喳,乃至最后发出哄笑,半点灾民的样子都没有。 听到女人的笑声,陈晓宇脸皮有些发烫。他生来就不是什么焦点人物,带着乡下孩子惯有的自卑。可他毕竟读过大学,谈过几十万的生意,脸红之下他也没有低头或者假装严肃,而是转头迎向看过来的目光,对视中,女人们又是哄笑,接着脸红,再后来便再也不敢看了。 “陈——晓宇!”施粥场由荆棘环绕,空出的小门只容一人通行,好似安检。与安检不同的是,进去之前里面的小吏会先喊名字,只有喊到名字,人才能进去。 陈晓宇前面的李姑村的村民,衣服破烂,神情也很萎靡。他一身光鲜、高大挺拔的走进去,负责发米的年老的皂吏见状吃了一惊,赞了一句:“好后生!” 赞归赞,赞完还是向他伸手,要他手上的历头。先是要陈晓宇在他桌子上那份历头的日期处按指印,而后又在陈晓宇递交的历头日期上画押。画押完毕交还历头,这才到粥锅对面的草棚里领米。 白白的米用竹筒舀出来倒在簸箕里,两升米盖不住簸箕的凹底,端在手上估计只有两斤,而这两斤米便是陈晓宇一天的食物。没肉没油的饮食根本压不住饿,早上吃过早饭,现在不到十一点肚子又饿了。昨天半夜也是,八点多钟吃的晚饭,半夜起来就饿了。 出了另一道门,端着簸箕的陈晓宇有些愁眉苦脸。因为住在瓦房院子,他不必与其他灾民那样回草棚。就在他看着这两斤米愁眉苦脸的时候,一件让他更愁眉苦脸的事情突然发生:一个老妇从后面追来,错身时她身子一歪,向对面走来的一个男子哭喊,“徕子!徕子啊……” 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如此激动情有可原,但她因为激动不看路把陈晓宇手上的簸箕给撞飞了,里面装的两斤米全撒在烂泥里。 第七章 拾米 “这……”一天的食物就这样撒在地上,混在烂泥里不算,还有一小半泼进了泥水洼,陈晓宇气得想骂人。怎奈对方是个女人,还是个老婆子,他的脏话咽了下去。 他不骂人,对面那个‘儿子’却开始骂人:“哪人係你徕子?!厓唔係你徕子!瞎了眼啊你?瞎了眼啊你?!”说话间,只把老妇推向一边。道路湿滑,她跌倒在地上。 男子快步离开,一边走一边还在嘟囔老妇瞎了眼。坐在地上的老妇无法起身,看着‘儿子’离开在烂泥里嚎啕大哭。这时陈晓宇才看到女人的正脸,不算太老,大概四十多岁,可头发已经花白。她的眼神极为怪异,呆滞的盯着‘儿子’的背影,手伸着想抓住却什么也抓不住。 这时候身边响起一声佛号,昨夜问话那个老和尚走了过来。见他上前要把女人从烂泥里扶起,陈晓宇也快步上前抓住女人的胳膊,与老和尚一同把人扶起。 “可怜啊。”老和尚见女人哭的伤心,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渠(她)徕子细(小)的时间被人拐了哩,然后人就这样癫了哩。” “癫…癫了哩?!”为了怕女人跌倒,陈晓宇还在扶着她。听闻是疯子,手禁不住发虚。 “嗯。”老和尚微微点头,他没注意陈晓宇的神色,而是安慰起哭泣的女人:“莫叫,莫叫,过段时间你徕子就会转你屋家……” 老和尚悉心安慰,女人看着‘儿子’背影消失的地方依旧拗哭不止,临到最后老和尚只好念起了经文。陈晓宇扶着女人放手也不是,不放手也不是。哭声哀伤,想到自己不失踪后妈妈也会如此伤心的哀哭,他眼眶很不争气的湿润,仰着头眼泪才没有落下。 “嬷…,嬷——”诵经声里,突然有一个女孩的声音。声音先是怯怯,然后又提高。陈晓宇看到一个瘦瘦的女孩,她穿着一身麻衣,瓜子脸,并不漂亮,黑但眼神清秀。她上来扶住女人,喊她妈妈。 “去转,去转哩。”女孩目光随后看向老和尚和陈晓宇,怯怯道:“多谢大师父,多谢小师傅。”说完便扶着半哭的女人离开。她前一句是对老和尚说的,后一句是对陈晓宇,和其他人一样,她也把陈晓宇当成了小和尚了。 “阿弥陀佛。”被人打断诵经的老和尚低着头宣出一声佛号,又连连摇头,自顾自走了。端着空簸箕的陈晓宇苦笑一记,蹲下身从地上将自己的米捡起。开始时还能捡回些干净的米,到最后只能连泥带米的捞。 “厓来吧。”是刚才那个女孩的声音,黑黑细细手的臂伸过来,从泥水里拾起一小啄米。 “等厓来。”米放入簸箕,顺手又把簸箕端了过去,嘴上抱歉道:“厓姐佬(母亲)有病,实在对唔住小师傅。” “冇要紧。”女孩拾到最后是一粒一粒的拾,动作像啄米的鸡,又快又准,陈晓宇索性让她收拾。“你姐佬没事吧?” “冇事。多谢师父。”拾米的时候非常利落,说起母亲的病情,又抬头看了一眼小师傅,女孩说话不那么自然了。 “病了几久了?”陈晓宇看着女孩的拾米感觉像以前在工厂看包装女工摆果装箱,不免生出些亲切。他曾和工厂最快的女工比赛,他只装到半箱,人家便全部装完了。 “有、有十几年哩。这些米要洗净才能食,小师傅……”女孩看着簸箕里的米大半带着泥沙,连连摇头,又转头看向身后,“落水,你快点!” 她不喊陈晓宇还不知道,一个更瘦小的女孩双手贴胸抱着个竹筒正快步走来。奈何人小步子短,走的还是不快。听闻姐姐的喊声,她走的更快,赶到陈晓宇面前时已气喘吁吁。扬起脸把米交给姐姐,又接过姐姐手上的簸箕,这时陈晓宇发现她眼睛特别大,乌溜溜萌萌的样子。 “这些米食唔得,这些米赔拿师傅。多谢师父哩。”竹筒里是白花花的稻米,还是新米,份量比簸箕里的多得多,女孩把它递到陈晓宇手上。她早就看到母亲撞飞了陈晓宇的簸箕,送母亲回家后便让妹妹上楼去装米。 “唔要唔要。”陈晓宇连忙推辞,他确实很在乎这些米,可他也不能占女孩家的便宜,况且她还个疯了的母亲。“要了你的米,你家食什么?”他很生气的从女孩妹妹手里抢过簸箕。因为担心小女孩被自己吓到,他喊了小女孩的名字‘落水’,又对她做了个鬼脸逗乐。小女孩反射弧实在是长,等他走出好几步,才‘呵哧呵哧’的笑起来。 “洗一下就可以食,洗一下就可以食。”院主人叫朱升九,即便陈晓宇说自己不是和尚,他也还是对陈晓宇尊敬有加。陈晓宇带回一簸箕脏米,他马上接过让自己儿媳妇去洗。 “多谢。”不管对方是不是被打火机震骇,陈晓宇都挺感激朱升九的。多谢之后,他主动说起今天遇到的事情。 “可怜啊。”朱升九的反应和老和尚一样。“十几年前渠的徕子拿人家拐走哩,病了好几年。这次涨太水,老公又没了哩,屋家就剩到三个妹嘞,大的只有十三岁,小的七岁的五岁。好得係三等户,唔係三等户,早人亡家破哩。” “人亡家破?官府唔赈灾吗?”人亡可以理解,家破陈晓宇就不理解了。 “係赈灾啊,可只救四等户、五等户啊。三等户话厓们屋里还有米,只免了一半的秋税,去买米还要拿钱。二等户还要出壮丁,出劳力。”朱升九说起这件事还有些叹气,官府的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 “这样嘞吗?”陈晓宇第一次听说宋朝的百姓还分几个等级。 “就这样嘞。”朱升九说的笃定,对官府这样的规定毫无办法。“厓们种禾的,上半年唔受灾,下半年禾都拿大水淹了哩。水又唔係一工(天)两工可以退了,浸半个零月,禾根要全部会烂尽,到时候,一斗谷都会收唔不到。” “渠家的禾冇浸了吗?”朱升九的描述下,下半年估计是颗粒无收,陈晓宇不由想到女孩家。 “渠家有几亩田柑嘞,种柑比种禾,四五倍利啊!”朱升九一句话说出其中的关键。 第八章 旧业 朱升九这句话在陈晓宇听来不亚于一记惊雷。昨天他明明看到了河对岸的柑橘园,可就是没有多想。在现代,一斤谷和一斤橙子价格相差不远,但种一亩地稻子和种一亩地橙子,显然是橙子的产量数倍于稻子,所以农户宁愿种橙子而不愿种稻子。 现代如此,古代也如此。古代如此,那自己为什么不重操旧业呢?稍稍冷静的陈晓宇抱着这样的想法继续追问,但在此之前,他从厢房拿来了自己的记事本。 “麻斜有几多亩柑嘞园?”翻开空白的一页,他郑重开始。 朱升九有些不解他为何拿出纸笔,不过还是答道:“有四十零亩,最多的一户有二十亩,其他的都係几亩几亩。” “就只有麻斜种吗?”四十多亩显然太少,一亩四千斤,四十多亩不过十多万斤。 “唔係。李姑也有一些,不过种最多的还係南康,南康到大庾那一路种的多。话有几百亩的柑嘞园,厓唔曾见过,只听过。”朱升九道,他以为陈晓宇是被种柑橘的利润吸引,因此好心告诫道:“这柑嘞顶难种,唔懂的人种唔好。种,花的钱也多,早先几年树太过细,冇果打。前几年厓本来也想种几亩,可唔晓得管,种了一亩零土,结出来的果全部係酸的。” “酸的?”陈晓宇不明所以,他忘记古代可没什么苗圃场,砧木种系靠农户自己是很难控制的。 “酸,酸到冇人要啊。”这是一次失败的投资,朱升九以为陈晓宇不相信,便道:“你要唔信,厓可以带你去看,就在河对面岭岗背。” 麻斜村所有柑园都在河对面,之所以种在河对岸,主要是因为地势高,红土肥力弱,不能种稻只能种柑——种柑四五倍利,然而现代有基本农田保护限制,古代官府也不会让农户肆意稻田改柑园。河对岸柑园连片,因为是柑,树势不如橙。陈晓宇记得有些树不过半人多高,叶片发黄,再看树干,树龄最少也有十年,管的实在不好。 管理不善,树势不旺,然而管理不善的另一个结果是株距过小,种植过密。走在田埂上,陈晓宇要不断拨开挂着绿色果实的树枝,树枝拨开又弹回,沙沙一片叶响。此情此景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他又回到了现代,回到自己无比熟悉的生活。 “种的什么品种?”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跃,陈晓宇很自然的问。 “唔晓得!”朱升九既然种的是酸橘,自然不太了解柑橘的品种。 “哪个月可以熟?”陈晓宇只好退而求其次。 “打霜前可以食,要九月。”朱升九答道。他说的是农历。 “九月?”陈晓宇点点头细看柑树,为了放心手还在枝上撸了几把,看有枝上没有刺,而后细看树下的砧木。柑橘(杂交)众多,一不小心就会弄错。弄错不是小事,柑、橘、橙、柚,各有各的特性,一不小心就会掉坑,最明显的是存储期。比如真把爱媛38那种杂柑真当成橙,那就完蛋了,柑的储存期远不如橙子长。 “唔係嫁接的啊?”在树根处没有看到嫁接的痕迹,陈晓宇不由产生了疑问。柑橘多是以枳为砧木(母体),在砧木上嫁接枝芽,当然,那是现代,他有点不解古代柑橘如何种植。 “厓唔晓得。”看着陈晓宇的动作,朱升九不明觉厉。他带陈晓宇过来是为了向他表明柑很难种,没想到陈晓宇似乎比他还懂得柑橘。 “噢……”陈晓宇发现了些什么,他没有在树根找到嫁接的痕迹,却在枝桠上看到接口。而后又看向其他树,发现基本都是在枝桠上嫁接的。 “哪人啊?”树枝晃动的沙沙声不绝,终于把主人引过来了。“在做甚么?” “冇甚么。”朱升九认识来的这个人。“朱十三,小师傅想看一下你种的甚么柑?” 朱升九答话间,陈晓宇已经站起身,朱十三看到他确实是个和尚,担忧的神色开始放松。不过他没有说什么柑,只道:“厓唔晓得什么柑。大户种甚么柑,厓们也种什么柑。” 品种有的时候也是秘密,陈晓宇心知肚明,他笑着把话题引到另一个地方,问道:“你的果蛮好,今年可以打几多万斤啊?” “万斤?”果农最喜欢听的莫过于别人夸自己的果好,朱十三哈哈笑起,露出两颗缺牙。“就这两亩田,哪里有万斤啊。旧(去)年就摘了有四千八百斤,今年还唔晓得有几多斤。” “旧年的价钱好吗?”陈晓宇点点头,习惯性的往口袋里掏烟,摸到烟盒的时候停住了。 “两百钱。”朱十三伸出枯枝一样的手,看表情对这个价钱还算满意。 一边的朱升九知道陈晓宇不懂,补充道:“一百斤两百钱,两钱一斤。” “蛮赚钱。”陈晓宇记得田辟说过中等人家六、七十亩地,一年也不过收三十多贯,两亩柑橘园已有九贯。当然,这个收入没有减去成本,尤其没有减去税赋。 “係自家装出去卖,还係有人来贩啊?”陈晓宇最关心的就是这个,这正是他的旧业。 “都係别人来贩。”说道这里朱十三又有了些遗憾。“厓们只去过草市,唔晓得去更远的地方。渠人买到贩到别处,话最便宜的要卖四、五百钱,高要卖一千钱。” “唔止,唔止。”朱升九更了解柑橘的贩卖,这估计也是他想种柑的原因。“虔州的好柑已经卖一千钱了,装到广东路卖拿番商,好柑要到卖三、四千钱。” 贩运的利润如此之高,连陈晓宇也吓了一跳,这可是二十倍的暴利啊。他心惊之余,朱十三已在自我安慰:“过税太过重呀,又这么远。这种生意厓们做唔得。” “係呀,过税太过重嘞。”朱升九同意老汉的说法,过税和路途是贩运越不过去的一道坎,不是熟悉道路情况的商人,十有八九要亏本。 第九章 换种 过税是朝廷商业税的主要税种。所谓过税,只指货物进入本地的一种税收,朱升九的说法是千钱抽二十。如果货物在本地售卖,那还要征收千钱抽三十的住税。百分之二的百分之三,陈晓宇思虑之后说这税不高时,朱升九声音抬高八度:“係每过一场千钱抽二十钱啊!” “每过一场千钱抽二十钱?!”这下陈晓宇脑子有点懵了。他以为这过税是单次征收,没想到要重复收取,重复征收那数额就巨大了。 “係每过一场(千钱)抽二十钱。这嘞到广州府,渠们话有二十零只稅场,每只抽二十,一半(的货)都冇了。”朱升九神情愤愤,缺牙老汉朱十三和陈晓宇一样第一次听说这种收法,拍着腿骂:“介些个畜生,死要钱!” “当然係死要钱。前几年装米去虔州卖,缴过税。缴了过税还要缴市例钱,缴了市例钱还要缴力胜钱,缴了力胜钱又还要缴河渡钱,反正就问你要钱。介些钱唔係朝廷得,钱都係渠们私人得。那些个拦头,哪个唔发财?个个都发财。” 朱升九刚刚还气愤,说到这里却是一副认命的表情。陈晓宇微微叹了口气,想想也是,税吏横行,斗升小民又能奈何?但也不是说这种生意不能做,他如此安慰自己。 市场有需求,货物就有销售,税收只是一种成本。只是肯定会有人通过关系降低成本(税收)——这是很自然的现象,朱升九没说他也能想到这一点。而这一点将变成市场优势,毕竟便宜的货卖得快。鲜果的特点是鲜,要想鲜就必须快。又便宜,又新鲜,两者优势叠加,这样的货肯定赚钱。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可也不是说售价高的货不能卖不挣钱,关键是货好不好。货好,价高人家也要求着自己。宝龙果业也做批发市场,在北京新发地,龙沟果就是要比安远果贵两三毛钱一斤,可照样卖得好。为什么?货漂亮。 田埂上的交谈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朱十三就借故走开了。朱升九看着他的背影对陈晓宇小声道:“渠怕话多了别人学雕(聪明)。” “哦。”正在思考生意该怎么做的陈晓宇答应了一句。他懂果农的心理,尤其是朱升九还不是果农,即便他是果农,一些种植上的独到秘密果农也不会随便对人提起。两人不再说话,一前一后穿过园子上了道裸露的土岭,土岭北面也有柑橘园,只是面积比不上岭南靠河的这片。朱升九的一亩多地就在岭脚下。 “总共花了七十三贯买苗,一棵树五百钱。”朱升九的柑橘树枝叶繁茂,树势虽然不强,但是墨绿。不过一百多颗棵树种在一亩四分地上,株距行距是很密的。“种了六年哩,每年都淋水下肥、捉虫去藓,就係、就係果子太过酸。” 还没有用手摸,陈晓宇就看到了树枝上的刺,用手在树丛中一摸,手掌被刺的生疼。再弯腰看树根、树干、树杈、树叶,与朱十三家有着明显的差异。这边的干枝好像更细一些,叶片更窄。再看果实,果实也要比朱十三家的小。 他看了一颗又看下一颗,看过一排才对着朱升九连连摇头,“这係橘啊,唔系柑。” 朱升九先是一愣,然后泛起几丝苦笑,“庙里和尚也话这係橘,唔係柑。厓拿人家骗了。”见陈晓宇掰开一个开裂的青果,感到这个会手中变火的和尚绝非常人的朱升九嘴张了张,终于开口问道:“小师傅有甚么良策?” “酸!”陈晓宇正在品尝青果的味道,他没带酸度计,不然一定要测一下这橘子的酸度。见朱升九请教,他点点头,很自然的道:“可以高接换种。” “高接、高接换……?”听也没有听过的词语,朱升九甚至说不全,可他却像抓住根救命稻草,眼巴巴看着陈晓宇。 “就係把树……,”青橘太酸,陈晓宇舌头彻底失去了味觉。他为了向朱升九说清楚,指着橘子树道:“把树枝全部锯了去,只保留主枝和一级分枝,然后接穗。不过……” “恩?”朱升九身子发僵,连呼吸都似乎有些困难。 “就好比人,人有高矮,树势有强弱。橘树树势唔如柑树,换种后产量肯定唔如柑树。”在朱升九视为救命稻草的东西,陈晓宇看来只是常识。“再有,要去买枝条。” 投了七十三贯,六年花费无数人工,结出来的果却是酸的。酸已经是朱升九的心病,每每听到酸字,他的心角便抽搐。陈晓宇的话他没有完全听懂,他只问一句:“甜吗?” “甜?包甜。”陈晓宇比较担心的是枝条,照说枝条是要脱毒的,可哪里去找脱毒的枝条。他目光游移,看向朱升九隔壁那片果园。 “那片係…係张稻僧家的。”朱升九听到陈晓宇说包甜心就放下了,见陈晓宇看向隔壁园子,马上告知是谁家的。“就係、就係渠老婆癫了的那家。” 一说疯的那家陈晓宇就知道是谁了。“渠家的树管的好,绿,也唔见甚么虫病。”因为就是两隔壁,陈晓宇能很清楚的看到树况。说话间走近翻了几片树叶细看,再道:“唔冇红蜘蛛、介壳虫。朱十三家的树有红蜘蛛。渠家会卖枝条拿你吗?” 没有脱毒枝条,那就只能选择病虫害少的果园截取枝条。见朱升九不懂,他再道:“等秋天树抽梢时,你问渠家买一些枝梢,渠家会卖吗?” “你们……”朱升九还没有答话,早前拾米的女孩突然从树丛里冒出来。无风树动,她以为有人偷柑子,看到是朱升九和陈晓宇,脸有些红。 “落霜啊,厓们……”陈晓宇扯着人家的树叶看,朱升九也学着他扯着树叶看,主人忽然出现,顿时有些尴尬,好在两人没摘人家的柑子。 第十章 枝稍 尴尬只是一会,听懂陈晓宇意思的朱升九选日不如撞日,直接改口道:“落霜啊,厓同你商量一行事。”边说便跨过间隔两片果园的荆棘,来到朱落霜家的果园。“小师傅话,要救厓家的树,就要买你家的枝梢……” 朱升九具体还是不知道什么样的树枝才叫枝梢,陈晓宇见状直接从树上找到一根夏稍掰断,给两人看后道:“就係介种嫩稍。这係夏稍,夏稍唔适合用来嫁接。天热病虫害多,穗芽比较容易带病,最好係用秋梢。这种稍一树有好多,每颗树剪一两根,三百根就可以了。” 什么是夏稍两人都清楚了,陈晓宇说完朱升九连连点头,“就三百根,一根都唔多要。落霜啊,老叔厓同你爷佬生前就好像兄弟一样。厓后悔当年冇听渠的劝啊,拿人骗嘞去买甚么洞庭柑洞庭柑,结了果才晓得全係骗人的。又没面跟你爷佬讲,就这样嘞两个人冇话事……” 朱升九和朱落霜父亲的关系居然是这样,陈晓宇作为外人,站在一边不好说话。对于朱升九的请求,朱落霜有些不知所措,最后目光看向陈晓宇,问道:“小师傅,这样对树好吗?” “冇甚么影响。”陈晓宇还是不这个时代和尚在百姓心中的地位,这种地位是后来无法企及的。“一棵树一年秋梢几十根,剪一两根冇什么关系。稍多也不是好事,比如夏稍,夏稍稍果同树,稍会同果争夺营养,严重的话会造成落果,所以夏稍大部分要人工打了去。春梢、秋梢要留,但要有选择性的留。你家的树管得好,可惜营养都在树上,唔在果上。树势蛮旺,可果唔多啊。应该係冬下剪枝剪的唔对,你家冬下剪枝吗……” 一到果园,陈晓宇就从容不迫,他说的很多词朱升九和朱落霜听不懂,但意思是能明白的。听闻陈晓宇评价朱落霜家的问题是‘营养都在树上,唔在果上’,朱升九连连点头,“冇错!冇错!渠爷佬在世的时间,年年的柑嘞都冇别人家打的多。人家多的一亩田打三、四千斤,少的也有两千零斤,渠家多只有两千斤,有的时候还冇。” “係这样。”陈晓宇能猜到这种情况,朱落霜家果园最大的问题就是树枝茂盛的看不到多少果实。但反过来想,爱树如此的人家又怎会在冬天大刀阔斧地咔嚓咔嚓把树枝削去?这都是果农的心血。“妹崽嘞啊,你家的树冬下要好好修剪,唔修剪,肥都拿树食了,哪里有果?莫心疼树,心疼树就冇果,冇果哪来的收益。” 朱落霜十三岁,三等人家不是什么富户,农活没有少干,自己家每年能收多少果心里全然有数。问题和陈晓宇描述的一样,家里的树在村里数一数二的好,可亩产在村里却年年倒数。她看着陈晓宇细说了一句,见陈晓宇没听清,又鼓足勇气再道:“厓、厓家吾晓得剪啊。” 如果建议朱升九高接换种是专业上反应,那对朱落霜陈晓宇就带着些同情。带着这种同情,他不假思索的说,“厓可以帮你家剪。唔收你家的钱。” 剪枝是要收费的,按多少钱一天算。陈晓宇以前干的时候是一天两百块,等到后来,大概要一天三百块了。现在如果收一天三百钱,四天一千二百钱,超过田辟说的禁军月奉了。当然,这活一般在冬天干,不是全年干。可即便这样陈晓宇也有些成就感,他最少能够谋生了。 趁着陈晓宇答应帮朱落霜家剪枝,朱升九马上和朱落霜谈妥了枝梢的价钱。朱升九这人也不算小气,三百根秋梢算二十钱一根,一共六贯钱,他回家就把钱送到了张家。三等户六贯不是小数目,但六贯可以让之前的七十多贯、六年心血起死回生,朱升九认为这买卖划算。 更要紧的是,他在岭北还有二十六亩荒地,种柑两亩一年可收九贯,减去税赋尚余八贯。二十六亩全部种上,一年有两百多贯的收入,加上种稻织养的收入,年入三百贯不是梦。 “来,食酒食酒,多食菜。”朱升九家的午饭异常丰盛,不但有酒,还有肉,陈晓宇算是知道为何官府赈灾不赈三等以上户的原因了。 “唔争客气。唔争客气。”陈晓宇慢条细理,细嚼慢咽。这样的酒宴他并不陌生,收果季节果农都是这样热情好客的。“噢,你徕子在南康读书?” “大的在衙前出役当差,小的在县学读书。”桌上除了陈晓宇,还有朱升九请来的户长大儿子朱端信,这个朱端信就是那天晚上带陈晓宇到公房的僕头男子。他对陈晓宇说也是对朱端信说:“厓们这人家,读书唔为当官,就为认几只字,” 朱端信还是戴着僕头,喝了点酒衣裳解开,露出有些圆滚的肚皮。晚上看不清,白天坐一张桌子,陈晓宇才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大哥大的味道,准确的说,有那么几丝跋扈。他对朱升九的解释不太感兴趣,他主要是好奇陈晓宇这个假和尚为何能够改酸橘为甜柑,这可是显圣园的和尚都没有的本事。 “小师傅记起以前的事情了吗?”朱端信言语里有些关切。“今日可有遇到甚么亲戚?” “冇遇到,以前的事记唔得哩。”陈晓宇心中一紧,筷子在空中顿了顿。 “冇要紧冇要紧。”朱端信笑了笑,“可以落籍到麻斜。陈长三家拿水冲了哩,屋係冇了,但还有亩把田柑嘞,十几亩田谷,也唔曾欠租税,你可以占渠家的屋同田。” “啊?”陈晓宇被朱端信的建议吓了一跳,感觉自己是强占民宅。 “陈长三冲了哩,要係渠家的人又转来哩……”朱升九也有些咂舌,不太明白朱端信为何会这么说。陈晓宇占了人家的田舍,人家家里还有人没死,日后找回来怎么办? 朱端信没有答朱升九的问题,他问陈晓宇:“要换种,甚么时间可以换种?” “噢。要立秋以后,”陈晓宇思绪百转,不明白朱端信为何提了个话头又不往下说下去。 “应今唔可以吗?”朱端信再问,他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位置,手中筷子不停。 “应今只有夏稍,夏稍、夏稍……”陈晓宇突然结巴,之后面色大变的他站起身道:“唔好意思,厓要出去一趟。”说罢匆匆出了客厅。 第十一章 夏稍1 夏稍夏稍,陈晓宇念叨了半天夏稍。最开始念的时候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却又没察觉哪里不对,等吃饭的时候朱端信再问,他才想发现那里不对——那天带陈伟参观果园,顺手掰断的那两根夏稍也带到了宋朝。 夏稍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那是脐橙夏稍。脐橙是什么时候才有的?脐橙是1820年巴西巴伊亚州赛莱克特橙芽变的产物——一个发育不完整的小橙子长在另一个橙子的顶端,然后原本酸而有籽的橙子变得不酸,橙子不再有籽,只能嫁接。 此后几十年,这种芽变的橙子陆续移植到澳大利亚、佛罗里达等地,但真正有影响力的还是1873年移植到美国农业部的那一批。这批树苗经过华盛顿农业部苗圃场,两年后移植到加利福尼亚。此时加利福尼亚淘金热正好结束,脐橙的引进很快兴起一股影响更大的橙热,造就了后来世界知名的加利福尼亚柑橘业。而世界各地的脐橙种系,基本是这两颗加利福尼亚脐橙的后代。 当然,中国是甜橙的故乡,最早的文字记载见于《晏子春秋》:‘景公使晏子于楚,楚王进橘,置削,晏子不剖而并食之’。文字的含义是不断变化的,上古的橘不能等同现代的橘,且橘、柑都是宽皮柑橘,食用并不需要刀削,要刀削又属于柑橘的,只能是橙。 十五世纪葡萄牙人将甜橙带到了地中海。因为抗败血症,此后橙子被广泛种植在港口,被人亲切的称为海军橙…… 陈晓宇奔行在河畔上,脑海里闪现某年脐橙节时一位华中农大教授的培训片断。种了那么多年橙子,那次他才知道橙子的来龙去脉。而今如果找到那两根脐橙夏稍,把穗芽接到合适的柑橘树上或者砧木上,几百年后才出现的品种将提前出先。 不是担心一年四季不能剪枝吗?没关系,有脐橙。不是担心过税太重吗?没关系,有脐橙。甚至贩运生意都可以不做,就像那个引进脐橙的加利福尼亚女人那样,用铁丝网把脐橙树围起来,然后五美元一根卖出枝条。 那可是19世纪的五美元,仅仅一年,仅卖枝条她就收了几万美元。朱升九买朱落霜家的枝条二十钱一根,脐橙枝条难道不要卖个二百钱、五百钱一根,一年赚几百上千贯? 越想心头越是火热,脚下跑的更快。陈晓宇这次是轻装上阵,他回房吃饭前简单梳洗了一下,换了件朱升九儿子的粗布上衣,不说手机,连素来贴身的运动手表都没带,身上有的只是那串可以套在手腕上的檀木佛珠。饶是这样轻装上阵,跑了一小段他也是气喘吁吁,只能变跑为走。 那两根夏稍丢在哪里,他真没有注意。夏稍稍果争肥,无用有害,掰除夏稍对果农来说是一种习惯,他也是鬼使神差抓住那两根没用的两根夏稍,一直抓到穿越之后。可是他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丢掉了那两根夏稍。是在山脊上?还是在山脚?还是在河边?他真的一点都记不清了,但不管怎如何,夏稍肯定在那个地方。 陈晓宇说走就走,朱升九和朱端信面面相觑,有些不快的朱端信‘嗤’了一声。朱升九请他过来吃饭一是讨好,二是如果改种成功,也是为日后扩种柑橘打一记招呼。谁让谢家是麻斜村的户长呢?村里人家但凡有什么事情,都要和户长知会一声。 见朱端信有些不高兴,朱升九笑着帮陈晓宇说话,而后白斩鸡上来,又忙请朱端信吃鸡。即便是户长家,节俭的习惯下也未必有这样大口吃肉的机会。朱端信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白斩鸡上面,一只鸡快吃完的时候,院子里窜进来一个人。 “河对岸…在过强盗。”来人一头大汗,看到朱端信便脱口而出。 “啊!”筷子落地的声音,朱端信怔怔,问:“往那边走?至坪还係上犹?” “至坪。跟嘞那只和尚去了。”来人虽然慌张,总算记得强盗行走的方向,也还记得强盗出现前那个和尚过河也往至坪方向去了。 “唔好!”朱升九心中一紧,他还指望陈晓宇帮自己改种呢。 “係唔好。”朱端信神色也有些凝重。种柑橘赚钱,户长家也想种啊。可村里那些种的都是石缝嘴,怎么问都吐不出东西来,有个懂柑橘的外来户那就不一样了。 面色凝重的朱端信丢下朱升九匆匆去了,朱升九看着他出了院子,无可奈何中只能双掌合十请佛祖保佑陈晓宇。陈晓宇如果不回来,刚刚有点希望事情彻底没希望了。佛祖仿佛听到了他的祈祷,本就有些阴暗的天很快又下起雨来。雨点落下时,朱端信站在木筏子上,身后一水的枪杖手。 雨点落下时,浑身湿透皮鞋再度挂在脖子上的陈晓宇还在疾走,当雨大的看不清路,他不得不找地方避雨——荒山野岭没有人家没有庙宇,大树下也不是躲雨地方,可以躲雨的地方是乡民在土崖壁上掏出的猫耳洞。当然形状不像猫耳,而类似现代装修时在墙上抠出的壁橱,人站在里面,雨飘在外头,近在咫尺。 喘息间,陈晓宇才感到怪自己走的太过匆忙了,什么都没有带,雨伞也没有带。这也就算了,香烟打火机也没带,实在是让人懊恼的事情,要是这时候有支烟抽抽…… 雨一直下,躲在土壁橱里的陈晓宇看着外面的雨先是懊恼没带烟,然后才想到有些高兴的事情:他离那两根宝贵的夏稍已经很近了,估计只要再走半个多小时,他就能带着它们回到村子,天黑之前嫁接到朱升九的橘子树上。 为了避免日后的争执,他会向朱升九索要两颗橘子树作为高接换种的报酬,朱升九一定会答应的。夏稍只有两根,现在接穗芽,明年秋天抽出的秋梢可以再嫁接,后年整棵树便可以试挂果,大后年一百多棵树可以全部高接换种。再过两三年,整个村的柑橘都可以换种…… 陈晓宇再度憧憬光明的未来,丝毫不知道一场危机正向自己靠近。 第十二章 夏稍2 雨幕之下天地万物都陷入朦胧,加之脚下只是临时便道,水洼泥泞,一般人的商旅都会选择暂时避雨。然而强盗不是什么普通的商旅,雨下的越大,这帮人走的越快。雨快停的时候,躲在土壁橱里的陈晓宇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一群冒着大雨前行的商旅。这些人扁担横在肩头,沉甸甸被油纸包裹的货物使得扁担随着肩膀的起伏有节奏的跳动,担头溅起丝丝雾气。他们的脚则像在泥泞里生了根,每一步都稳稳当当,让不习惯走泥路的陈晓宇佩服不已。 他见人家泥地里走的稳佩服不已,打头最前的精干汉奸见前面土壁下站着个人,心里一惊,不自觉喊了一声:“有人!”一说有人,后面几十个人立刻停下,扁担货物慌乱的抛到地上,接着变戏法一样,刀枪忽然就紧抓在手里,瞪向土壁下的陈晓宇。 本以为是群赶路的商贩,没想他们个个拿出了刀枪。陈晓宇感觉到自己腿肚子在抽搐,他想逃,但上次的经验让他对和尚的打扮有很强的信心,在这群人没有别的动作之前,他把手腕上的佛珠抓在手里,双掌合十高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临河的土壁挨着道路,路是从土壁右转过去的,站在强盗的位置看不到土壁后方的情况。担心壁后埋伏着一众土兵的诸人听闻佛号,最前面的汉子道:“係只和尚!” “哈哈……”和尚是化外之人,听说是个和尚,虚惊一场的众人大笑。随后一人打头先行,转过土壁后喊叫几声,这些人才收起刀枪,挑起担子接着走。陈晓宇双手合十,只与领头的黑衣汉子对视了一眼,感觉到对方目光里全是凶戾,便低头不再看了。 雨势渐小,路上只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陈晓宇看着这密集的脚印忽然意识到让这群人先走是个错误。两根夏稍掉在他也不清楚的位置,如果是掉在路上,那肯定要被他们踩坏。夏稍真正的价值是稍上那些芽,一根稍上不过七八个九十个,真要踩坏了那就完蛋了。 越是想陈晓宇心里越是急,他也不躲雨了,迈开步子在泥水里快跑。等转过土壁,那群挑担的汉子就挡在前面不远,让他靠近也不是,不靠近也不是。这群人看到和尚跟了上来,也没有太在意,然而走着走着有人的扁担突然断了,用油纸重重包着的货物不小心撒了一地,雪白一片。 跟着的陈晓宇一直想越过这群人,奈何这段路太窄,他只能远远跟着。烂泥里白色的东西极为显眼,他觉得那东西是盐。一群人又停顿来了,不停往四周打量,陈晓宇想趁机快步越过,一把带锈的朴刀把他给拦了下来。 “和尚,作甚么?”持刀汉子瞪着陈晓宇,口臭喷到陈晓宇脸上。 “阿弥陀佛,厓唔作甚么,只係走路。”陈晓宇尽量让自己镇定,但惨白的脸还是出卖了他。 “走路?”持刀汉子不相信陈晓宇的解释。“晓得厓们係甚么人吗?” “你们……”仅仅看到撒在路上的盐,陈晓宇还没有多想。现在持刀汉子一问,他才顿悟古代盐是管制商品,这些人下着雨急急赶路,显然是私贩。而所谓的私贩,就是盐枭。陈晓宇的腿肚子又开始抽搐了,这时他听到孩子的啼哭,显然这些人挑着货物里不仅仅有盐,还有人。 “杀了渠去。”既然看见了,就只能算和尚倒霉了,为首黑衣汉子喊了一句。 “为何要杀人?!厓同你们冇怨冇仇。”陈晓宇心不断颤抖,好在身体没有颤抖。见持刀汉子避来,脚下连连后退。 “你就唔该跟过来。”杀一个和尚比杀一个普通人更让人感到罪孽,为首汉子辩驳一句,看着持刀的汉子挥刀。“跟过来,就要死。” 朴刀带着锈味劈来,陈晓宇忽然不慌了。他读书是不行,但好歹也是体育系的,先不说体育系打架是常事,即便不时常打架,跳了整整五年健美操(包高考那年),身体的灵活度也不是一般人可比。刀劈来,他脚下往右一侧先避开。又劈,他再让,接着便是一脚狠蹬过去,他人高腿长,这一脚踹在对方腰窝。人跌倒,刀落地,趁其他人未来得及反应,他抓起刀横在此人的脖子上。 “冇这嘞的道理!”陈晓宇有点喘,对着刚刚说话的盐枭首领继续争辩。就在所有人挺起刀枪准备上前时,他手上的刀掷在了地上,随即又把跌倒的汉子从泥里拉起。 “贩盐,天经地义!”陷入危局的陈晓宇看着渐渐围拢的众人,他所处的位置极其不利——前后都是盐枭,外侧是河,身后却是一口水塘。游泳他会,可这些人带着弓箭。感觉生死悬于一线的他大声说话。“官府盐税太过重,就唔要怪百姓自家贩盐。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一个和尚,一个照面就打倒自己这边最能打的人,又弃而不杀,还说什么贩私盐天经地义,一干人不免有点懵。然而盐枭杀人如家常便饭,即便有点懵,也步步逼前,将他半包围起来。 “等下。”为首的盐枭头子不知为何喊了停,他仔细打量陈晓宇一遍,问道:“和尚,你最后一句话的甚么?”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陈晓宇侧身站着,眼角余光扫着脚边那把刀。 “甚么意思?”盐枭头子似乎对这句很感兴趣,追着问。 “意思係:老百姓唔怕死,朝廷又怎么可以用死去吓老百姓?你吓嘞到吗?你吓唔到啊。”陈晓宇把文言文翻译成土话,一干盐枭听后没有反应,盐枭头子听完却若有所思。“这係哪个人话的?” “係老子话的,老子係道家的祖先。”陈晓宇答道,目光突然看向河面。 “话的好,话的好。”若有所思的盐枭头子连赞了两声,看上去十分高兴。“可以让渠走……” “杀强盗啊!!”河面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喊叫,伴随着这阵喊叫,零落的箭矢飞在空中,不想被箭射死的陈晓宇赶忙纵身跳入身后的水塘。 第十三章 夏稍3 陈晓宇背对水塘,面河而立,很清楚的看到站满矛手的木筏从下游快速划来,为首正是那天晚上在公房问话的紫衣中年男子,田辟提过的至坪里耆老肖打虎。肖打虎之侧,站着刚刚在朱升九家一起喝酒吃肉的朱端信。他躲在肖打虎一旁,厮杀在即,即便长枪在手他也有点畏惧,大概是害怕盐枭们的弓箭。 然而盐枭们的注意力全在陈晓宇身上,对从河面上杀到的土兵毫无戒备。近百人齐声呼喊杀强盗,箭矢又急速落下,淬不及防的盐枭心神剧震。大部分不知所措,只有为首的几个返身靠拢,用手里的刀枪打掉零星落下的箭矢。等木筏冲滩土兵上岸,他们便纠结众人才大步后退。 土兵人多,粗看有百人,盐枭人少,不过五六十个,且土兵先声夺人,震慑了盐枭们的心胆,一些人连盐货都不要了,跟着首领落荒而逃,丢下几个中箭受伤的同伙。 “有本事就莫走!”肖打虎看着盐枭越走越远,慌不择路,一边追一边大喊。盐枭只顾走路不敢答话,近百名土兵见状吆喝欢呼,这时候浑身是水的陈晓宇刚刚从水塘里爬上来。 “你冇事吧?差点拿你吓倒。”朱端信还是比较在意陈晓宇,刚刚在筏子上看他赤手空拳制服一个盐枭,心中佩服不已。 “冇事。”听着土兵们的欢呼,陈晓宇并未忘记自己要干什么。他问道:“厓还要往前走一段,寻一样东西,木筏可以用吗?” “你究竟要寻甚么东西?”冒着被盐枭杀死的风险,朱端信真怀疑陈晓宇得了癔症。 “就係……寻两根夏稍。”陈晓宇看着河边的筏子,拉着朱端信往筏子上走。“脐橙的夏稍,来的时候跌在路上了。就在前面一段,几里路哩。” “你!”居然是为两根所谓的夏稍,朱端信有些想笑,然而陈晓宇神色极为严肃。 “渠们走在前面,要係夏稍跌在路上,肯定会拿踩坏。”陈晓宇已经到筏子上了,见朱端信无动于衷,他只好用朱端信能听懂的话道:“脐橙种出来,洞庭柑也比唔过。” ‘笠泽鱸肥人膾玉,洞庭柑熟客分金’,洞庭柑产于太湖洞庭山,天下闻名。朱升九也是被洞庭柑名头吸引,才花了七十多贯冤枉钱。听闻洞庭柑都比不过脐橙,朱端信有点不敢相信。麻斜柑才卖多少钱?百斤两百钱,洞庭柑最差的也要卖到六、七百钱,好的更贵,要卖一千五。 “真有那么好?”朱端信死盯着陈晓宇。 “绝对有那么好!”陈晓宇不假思索,中午一餐饭他也看出了朱端信的企图。他又道:“寻到之后,以后肯定会卖枝条拿你家。你家不也想种柑嘞么?” “话是算数?!”朱端信家是户长,宋朝的户长对其管辖的人户有无限担保责任——村里任何人家欠赋税都等于朱家欠赋税,压力可想而知。想来想去,再怎么设法,都没有种柑橘来钱。 “话事算数。”陈晓宇迎着他的目光郑重点头。见他如此答应,朱端信快步下了木筏,跑到肖打虎身边说话。说话间肖打虎扫了木筏上的陈晓宇几眼,才不情不愿的点头。很快,十多个土兵跟着朱端信上了木筏,竹篙撑起,木筏快速地往上游而去。 岸上是盐枭丢下的盐货,另外还有两个不知道从哪里绑来的女童。离开时筏子上的土兵看着岸上那些雪白的私盐忍不住道:“发财了。” “大家都有份,少唔了。”朱端信明白土兵的心思,他们担心自己分不到私盐。 “盐蛮贵吗?”陈晓宇又是一副得了癔症的状态,问的问题让朱端信错愕。 “官盐官价四十七钱一斤。你话呢?”朱端信反问。“中等人家一年最少食三斗盐,养蚕又要一斗,一年下来要一贯钱。” “那私盐呢?”宋盐一斗五斤,不过陈晓宇感兴趣的不是重量,而是价钱。 “便宜的二十钱一斤。一斤半当一斤卖,还没沙子。”私盐的价钱朱端信非常熟悉。 “差这么多!”一斤半到一斤卖,也就是十二、三钱一斤,比官盐便宜三十多钱,难怪有人走私。 “南安、虔州最多盐贩。”朱端信道。“这些人百十成群,劫村掠寨,掳人妇女。盐盗戴小八,前年在瑞金攻陷数乡,最后还把知县杀了哩……” “啊!”看官府的救灾力度,陈晓宇感觉自己即便不是生活在盛世,也是个太平时代,没想到一两百公里外的瑞金县,竟然有盐贩把县令给杀了。“然后呢?” “然后?然后官府招安了另外两股盐盗,又把戴小八杀了哩。”朱端信看似给了一个不错的结局,可这个结局却加重了陈晓宇的忧心。“就係旧年的事情。”朱端信最后道。“江南西路,虔州还有厓们南安最乱,盐贩奸人最多。” 陈晓宇感觉有点冷,禁不住打了寒颤。朱端信倒不知道他是害怕了,太阳落山河风徐徐,浑身湿透确实会冷。他看着河岸问:“到底跌在哪子?” “快到了。”走过一遍的路陈晓宇还是记得住的,他已经看到了当初自己站立的那条山脊。木筏划行更快,快上岸的时候他看了看天色,嘱咐所有人道:“要寻的,係两根柑橘枝。有一尺零长,绿的。寻到必有重谢!” 他详细叮嘱夏稍的特征,朱端信直接道:“寻到和尚赏你们一贯钱食酒。 一贯钱不是小数目,陈晓宇对此也不反对,主要是太阳要落山了,他不想在这里等到明天。朱端信说完他马上附和,“寻到一定多谢你们一贯钱食酒。” 好话说再多也没有赏钱来得实在,土兵们闻言笑起,木筏还未上岸人就跳了上去。十几个人分成两队,按陈晓宇说的路线开始找。功夫不负有心人,沿河的那队没有找到,上山的那队突然在山脊上大叫,一名土兵手里抓的正是那两根嫩绿嫩绿的夏稍。 陈晓宇见状不由得大喜,可他挥舞着拳头还没有叫出声,这名手抓夏稍的土兵胸前便冒出一个带锈的枪头。 第十四章 夏稍4 谁也没想到盐枭会出现在这里。 陈晓宇的脸有些扭曲,他看见那名土兵软倒后滚下了山脊,手里的夏稍也带了下去。嫩绿的叶滚过山上的芦箕草,落了一路。朱端信大张着嘴发不出声,他看的不是夏稍,看到的是另外几名土兵被盐枭从山脊赶下山坡,惊慌中,又有一人被捅倒。木筏上的壮丁,沿着河岸搜索的另一队土兵这时候也看到了盐枭冲下山脊,同伴被他们追杀。几个人压抑不住惊喊,却不知所措。 看着那两根夏稍滚落山脚,看着剩下七八个土兵被盐枭追杀,陈晓宇并未多想,抓过朱端信手上的长枪对河边那些土兵一挥手,喊了一句‘快救人’,人便跑了过去。土兵不是同村也是同里,不知所措中见有人只身冲前,未加思索的他们跟着陈晓宇跑。只留下朱端信站在岸边跑也不是,躲也不是。很快他也反应过来了,直接上木筏让壮丁往下游划。他搬救兵去了。 人在某些确实存在一种本能,或者说存在某种条件发射。陈晓宇并非不怕这群盐枭,然而看到夏稍滚落山脚,自己这边土兵被盐枭追杀,就和当年和警官学院的人打群架一样,他忍不住往前冲。可也和当年打着打着就后悔一样,冲出去他就后悔了——本来越过山脊的盐枭只有十几个,他喊救人冲出去之后,又冒出来十几个。害怕让他慌忙回头,一回头,朱端信站在筏子上已急急往下游去了。 盐枭呼叫着越过山脊奔向下山,见木筏划走一干土兵没了退路,他们也不再疾追。被追杀的土兵和跟陈晓宇冲上前的土兵一样仓皇,看到木筏正往下游而去,有人情不自禁悲呼:“要死在这嘞哩。” “怕厓股卵!”有悲观的,也有打算拼命的。土兵们越靠越近,长枪外指,刺猬一样簇集。 “和尚!”深觉上当的盐枭首领怒指陈晓宇,“今日定要舞死你去!” “冇甚么,有本事就单挑!”陈晓宇不做任何解释,土兵长枪外指,他长枪朝天,傲然看着他。 “你……你有种就莫走!”愤怒的盐枭首领冲前几步,想到陈晓宇武技不凡,又迅速停下。“放箭!放箭。”他对身后的弓箭手厉喝。 长枪对长枪盐枭是吃亏的,虽然都是长枪,但他们的长枪走村过乡受制于宋律,明显比土兵的更短。贩盐求财,没必要把命丢了,于是弓箭成了最好的武器。盐枭有五张弓,然而不是每张弓都能用,张弓搭箭,结果只射出四支箭。射出的箭矢也不给力,有一支在空中就飞了,剩下三支两支被打掉,最后一支射到土兵中间,有人发出一记闷哼。 趁着盐枭弯弓射箭的功夫,陈晓宇已经调整了土兵的队列。十五个人站成一个正三角形,长枪对外,剩下两人位于三角形之内,随时替补轮换。刚才中箭不是箭避不了,而是土兵正在调整队列。 见第一轮就射中一名土兵,盐枭们发出一阵欢呼,可惜接下来再射,箭矢飞舞,没有射中一人。这次轮到土兵们哈哈大笑了。弓箭自古以来都不是全天候武器,况且刚刚才下过雨。盐枭的弓箭也不是什么强弓,而是软弓,雨天软弓本来就松,离得又远,不说没什么准头,就是射中了也不致命。 土兵们的笑声让盐枭首领挂不住面子,他奔到一个弓手屁股后猛踢一脚,有些歇斯底里的大喊:“走前去啊,就这么怕死?!” 走近一点自然能射得准,持弓的盐枭听命上前,走到距离土兵十几米的地方才停步。张弓,搭箭,他们张弓搭箭前,陈晓宇已把四周情况看的一清二楚:为了包围自己这些人,盐枭已经四处散开,之前没准头的箭矢又让侧面的人避的更远;而正面弓箭手太过靠前,其背后不过十几个人。 “等下向前冲,记得跟稳厓!”五支箭离弦而飞,陈晓宇没看箭矢,只沉声嘱咐左右。站得更近果然射的更准,这一次队列里再度有人闷哼,陈晓宇也觉得大腿上一麻。 “冲!冲!”来不及看,陈晓宇一声暴喝,端着长枪大喊着冲了出去。土兵们迟疑,先是两三个人跟着他前冲,最后才是所有人持矛前冲。 一群被包围的土兵居然敢冲前杀人,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盐枭杀过人,可盐枭很少对阵拼命。他们和一般人那样,认为包围就是胜利,完全没意识到包围往往会让包围者陷入人数上的劣势。当然,如果被围的人惊慌失措,那就无法意识到这一点。陈晓宇群架打得不少,对此很是心知肚明——自己冲向任何一面,都可能以多打少。 五名盐枭正在搭箭,突然听见暴喝,再见一个人向自己飞速奔来,目瞪口呆下勉强射出的那一箭也歪歪扭扭。陈晓宇还差好几米,他们便落荒而逃了。他们当然跑不过一百米最高纪录十一秒一的陈晓宇,一转眼落在最后的那个盐枭就被长枪刺倒。性命是未丢,可此人发出的惨叫让其他人脑袋发炸。好在陈晓宇的目标不是他们,而是他们身后的盐枭首领。 “栏稳渠——”首领没有落荒而逃,而是转头喊其他发呆的盐枭,要他们上前拦住猛冲而来的陈晓宇。当他回过头看到人影近在咫尺,迎与躲的犹豫又让他错失了最后的机会。铁枪头带着呼呼风声,在他格挡前刺入了下腹,横穿而出。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陈晓宇这一刺刺碎了所有盐枭反抗的勇气,这个年轻的和尚似乎已经化身成一个恐怖的杀神,让人胆战心惊。看着断气倒下的首领,他们呜咽几声,很快消失在山脊的那一边。 这时候陈晓宇才感觉到锥心的疼痛——他刺中了对方,对方也刺中了他,好在只是擦过。他忍痛来到那名土兵倒下的地方,艰难拾起那两根夏稍。稍已经折断,叶子也掉落不少,但上面的穗芽完好无损。他痛得有些扭曲的脸忍不住笑,将它们纳入怀里。 第十五章 南埜 悠悠章水从大庾岭下迆迤而来,绕过南康县衙所在的南埜(ye)镇,再流过这个时代被称为至坪河的朱坊河,与从另一个方向流来的贡水汇合于虔州城北端的八境台下。何谓‘赣’?章水贡水合流即谓赣。章水滔滔北去,坐在船上的陈晓宇则是南行。天刚刚亮,他便与至坪里耆老肖打虎、户长朱仲堪、朱端信等人顺至坪河而下。船到章水逆流而上,赶往南埜镇县衙。 那天杀了盐枭,次日呈报县衙派人查验,才知道死的盐枭头目原来是戴小八之弟戴老幺。戴老幺诏捕已三年,今日终于伏诛。消息先是传到县衙,紧接着传到南安军,最后又传到虔州。官面上的事情与百姓无关,但诏捕的官府是有悬赏的,榜文上说过,跟随兄长戴小八破城杀官,戴老幺立赏五十贯。 领赏,这便是陈晓宇来南康县衙的目的。至坪河口到南埜镇并不远,七点一刻船便在众多舟楫中徐徐靠岸。本以为会看到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可以来次古城一日游,到了地方才看到所谓的县城只是一个不大的墟镇,根本就没有城墙。 酒店门口旗帜高悬,旗下的街道极为喧闹,很多乡民的箩担簸箕就摆在路边。跟随父亲前来的朱端信见陈晓宇打量墟市,笑着道:“这地方蛮热闹,勾栏里的妹崽子……” 朱端信是年轻人,年轻人就难免流连勾栏。可他忘了父亲就在身边,话没还有说话就被朱仲堪狠狠瞪了一眼。倒是肖打虎哈哈笑了两声,他拍了拍陈晓宇的肩膀:“还了俗,勾栏有甚么去唔得,领了赏钱还要去青楼搞一搞。” 陈晓宇头发短没办法束发,于是戴了一顶与朱端信等人式样相同的曲脚僕头,身上穿着白色的凉衫。这样的装扮与普通百姓无异,看不出是个短发和尚。世事无常,前几天他还在绞尽脑汁想如何谋生,如何做橙子生意,现在却来县衙领五十贯赏钱。 五十贯赏钱并不少,哪怕分润一些给肖打虎、朱仲堪,再请那十几个土兵们喝两顿酒,也能剩下四十五、六贯。这并不是他所有的财产,因为盐枭的盐货瞒下了一大半,加上后来追缴的,一共有五十几担。每担百五十斤,总共瞒下五千多斤。他击杀枭首,独分到五百八十斤。 五百三十斤盐卖出去,即便按照二十钱斤半的私盐价钱,也有十贯之多——这几天他又了解了一些事,比如钱。宋朝人用钱有省陌一说,简单说就是一百钱不会真的有一百钱,正常只有七十七钱。私盐散卖,得的是散钱,回家拿绳子一串,七百七十钱就是一贯了。 五十多贯钱不少,不过陈晓宇断不会将它们撒在青楼妓院,所以肖打虎的话他只能笑笑。身子退后了一步,礼貌的让肖打虎朱仲堪几个先下船。肖打虎是至坪里的耆老,管理里内所有枪杖手,等于是派出所所长。朱仲堪呢,他是麻斜村村长。 虽是清晨,热闹的街市并不炎热。县衙在街市的北面,章江在南面,需要穿过街市前往官衙。市上瓜果蔬菜、禽畜鱼虾、布绢陶筐、盐茶糖酱,应有尽有。当然最多的还是柴草,或是劈柴,或是芦箕,占据了小半条街。人声鼎沸,一行人就在其中穿行,不断被小贩询问要不要卖东西。 走了半里,前面才豁然开朗,在街上摆摊的小贩没有了,十字路两旁全是瓦房商铺。衣铺、生药铺、香铺、米铺、鞋铺、金银铺,勾栏、客店、青楼……还有刚刚看见的酒帜高悬的酒楼。这么早这些店铺也开着门,铺内客人还不少。铺满卵石的窄街,形形色色的店幌,古朴昏暗的店铺,一身古装或看或言的客人,一时间,陈晓宇感觉自己触了电,活在了书画中。 画中的街市并不长,走过卖漆器什物的铺子,便看到几个身着半臂衫的衙卒坐在一个院子门口。其中一人看到为首的肖打虎,起身跑过来说话。 “昨夜知军从虔州来,老叔等下再请人去通报……”说话的人是朱升九的大儿子朱承事,他正在县上出役当差,今天正好没出去。一行人中只有陈晓宇他不认识,惊讶之下连连叉手问候。 陈晓宇没有关心知军还是知州,也没在意叉手问候的朱承事,而是有些失望的看着南康县衙:“这就係县衙啊?这么、这么……” 他的口气让朱承事不知该如何接话。南康县没有城池,没有城池也就没有官衙所据的子城(内城),没有巍峨的譙门(南面正门)以及譙门上的鼓楼(或称鼓角楼)。鼓楼上设鼓,作用是报时,没有楼,鼓也就只有放在譙门后的院子里了。 从外面看县衙和普通人家的院落没有什么差别。若真要说有差别的话,不过是譙门上方的匾额上竖写着‘南康县’三个大字,再则是门侧有两个破败不堪几欲倒塌的亭子。这两个亭子后来才知道叫做‘颁春’和‘宣诏’,接受诏书颁布政令的地方。 在朱承事、肖打虎等人眼中,没有城池的县衙就是这样——如果是南安府衙,高高的鼓楼耸立于子城之南,站在上面可以俯视全城,端的是气派雄伟——没什么好惊讶的。可在陈晓宇看来,这政府机关也太寒碜了,这可是县政府啊!高楼大厦不说,不是还得加个宽阔无比的市政广场。哪像这个,旁边卖酒的酒楼都比它奢华十倍。 “就等一下好了。”肖打虎没理会陈晓宇的惊讶,县衙他来过数次,他本次的目的就是来领赏钱。陈晓宇击杀戴老幺有赏钱,他率枪杖手阻击盐枭,也能领到一些赏钱和抚恤。 南安不是州,是和虔州完全平级的机构:军。知军来到本县,肯定是有要事和知县商谈,诸人都觉得这次要等待很久。没想到的是,通报的公差进去之后很快就出来了,说知县召诸人入正厅问话。肖打虎等人闻言赶忙整了整衣襟,陈晓宇则下意识伸手扶了扶僕头,他很怕这东西会掉下来。 第十六章 官身 南康县县衙确实不是什么雄伟建筑,甚至连简朴都称不上,到处破破烂烂,前段时间下雨,衙门的院墙还崩倒了一段,是以陈晓宇一进譙门就看到了一段缺口,缺口处没有再起墙,只是用围果园的荆棘稍稍围了一下。 按官衙规制,譙门之内是仪门,仪门之内才是官衙正厅。可进了仪门依旧是满眼破败,唯独园子当中一块光溜溜的大石极为光滑显眼。上面也没有刻字,等他绕过大石站在正厅门外等待通报时,回头才看到石头背面有字。他不经意间逐字逐字念起:‘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最后一句尚在口中,心头莫名淌过一股热流。 “那戴老幺到底是为何人所杀?”县衙正堂规制简陋,更是四面漏风的所在,然而这并不损官员的威严。坐在大案后的绿袍知县仪表堂堂,声音抑扬顿挫,他的右手侧又有一块石头。他说的不是土话,是北方官话,陈晓宇听不太懂。堂上一侧还坐着个红袍官员,面带微笑,年纪颇大,猜测是朱承事的说的南安军知军。 知县问话,负责答话的肖打虎立即回头看向站在身面的陈晓宇,额头滴着汗。陈晓宇不明所以,只等会说土话的文吏喊他的名字,他才答应一声,稍稍往前站。 “应今要晓得,你们到底怎么杀的戴老幺?”文吏知会上官的意思,看着陈晓宇问。 “人都死了哩,难道死的唔系那个人吗?”陈晓宇很奇怪的问。他这次来县衙是领赏钱的,不是解释自己怎么杀人的。 本来该上官问什么,细民就该答什么,但陈晓宇不是这样,反而反问起了上官,文吏照说不好,不说又不好,一时支支吾吾。不会说土话不代表听不懂土话,知县、知州都听懂了陈晓宇的反问,红袍拦下了绿袍,站起身把陈晓宇好好打量了一番,才道:“按耆老呈报,你当时不过十七名枪杖手,盐枭有四十人之多,皆有兵械,更有弓箭,你,何以为胜?” 知州亲自问话,其他人自然闭嘴。见红袍官员径直走过来,陈晓宇也有些紧张。等文吏说明他的意思,他答道:“渠们人係多,可站位唔对,阵型也唔对。” “站位?阵型?”陈晓宇说的是球类比赛术语,他不仅仅会跳健美操。 “恩?”红袍官员再度打量陈晓宇,他没听懂站位,但听懂了阵型。“盐盗何种站位?又何种阵型?” “渠们当时四面围稳厓们,阵型唔对。箭冇准头,四处乱飞,逼得其他几面的人站远,站位唔对。箭唔准,射箭的人只有上前。渠们走的太过前了……”肖打虎事后才赶到,并不知道拼杀的细节,当日何种情形,这是陈晓宇第一次说。 “然后你就率众前冲,击杀枭首?”听到这里红袍官员露出了微笑,“若是你未能击杀枭首……” “要係唔能杀了头头,也杀了那些射箭的。再等下去,朱老叔也应该来了。”当时陈晓宇是没想过没有击杀戴老幺会有什么后果,现在人家问,他只能这样答。 “好!”红袍官员赞了一声,依照陈晓宇所说,脑子想象一下这场并不激烈的厮杀,最后又赞了一声好,这才再度发问:“你何处习的兵法?” “兵法?”陈晓宇莫名,不过随即醒悟,解释道:“厓踢过球,踢球讲究阵型和站位。” “踢球?哦,蹴鞠了。”对方和蔼的笑起,接受这个意料之外的解释。随后他看了绿袍知县一眼,点了点头,自己回到刚才的位置端坐。 知县说话了,“陈晓宇,本县听闻你并非我南康户籍,此次击杀枭首,不过适逢其会。今日蔡知州爱才,有意提携你,赏钱之外,特补你三班奉职。从今以后,你便是官身了。” “啊、啊…”不光陈晓宇,肖打虎、朱仲堪父子也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大家今日是来领赏的,没想到、没想到除了赏钱,官府还还赏赐陈和尚官身。 知县对一干人的惊讶并不意外,赏赐官身在河北路、陕西路极为常见,在不是边疆的江南西路确实少见。上次本县之人受赏官身,还是十年前朝廷征讨侬智高,大军路过南康时本地豪右袁乐纳两千石谷赏了一个本军助教。 且这是进纳,与赏功不是同一种性质。戴小八杀瑞金知县赵枢,赵枢乃宗室,因此不但震惊全路,官家也亲问此事。为剿灭戴小八,朝廷除了命江南西路铃辖司徒本路都监驻泊虔州,还从洪州、荆州、谭州等地调禁军入虔。另外又特别赐了十几道空名敕告宣头,这才有了今日的赏赐。 “你户籍未落,有了官身日后在南安府衙听差,便在南安府落籍吧。”等陈晓宇震惊稍缓,知县接着说下面的事情。“若无他事,明后日你便随蔡知州去南安。” “明日去南安?!”陈晓宇再一次震惊,他本能的摇头:“唔可以,唔可以。” 赐官竟然不做,知县也好,知州也好,连肖打虎、朱仲堪都觉得匪夷所思。知县看了知州蔡挺一眼,问道:“为何不可?” “厓、厓……”当官当然好,可陈晓宇从没想过自己会当官。而他拼命抢回来的夏稍刚刚嫁接完,他要守着这比黄金还珍贵的穗芽,去了南安府,谁来照看?谁又懂照看?想到这里他更是摇头,肯定道:“厓有事,肯定去唔了。” 一开始还觉得陈晓宇是太兴奋脑子发懵说胡话,听到他再一次拒绝,知县不高兴了,他加重口气,道:“你一介细民能有何事?这可是朝廷的恩赏,事关朝廷收平南安、虔州盐贼之乱。” 知县咄咄逼人,肖打虎更从身后拽凉衫。陈晓宇额头全汗,心思急转,知县又要开口把这件事就此定下时,他忙道:“厓姐佬有病,厓去唔了,去唔了。” 第十七章 谎言 是做一个水果贩子,还是去做一个官,陈晓宇选择了前者。体制内永远最好!他当然知道这一点。可他就是放心不下刚刚接好的二十多个穗芽,就是留恋漫山遍野产地市场来回奔走的往昔生活,更上瘾那种果价涨跌亏亏赢赢的激烈刺激,他真的没办法安心下来去做一个官。 他情急之下说出自己的理由,正堂内突然鸦雀无声。知县听清楚整句话后发出一丝冷笑,“陈晓宇,你非我南康县人,何来家室母亲?你这是有意欺瞒本县。” “厓有姐佬,有屋家。”陈晓宇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完善自己的谎言。“厓本来姓朱,细的时间拿人拐了哩,前几工到麻斜村遇到厓姐佬,俩人才相认……” 陈晓宇的说辞让知县错愕,更让肖打虎、朱仲堪两人张大了嘴,忘记喘气。朱端信下意识要出声,他老子急忙踩了他一脚,对他狠使了个眼色。 “……你唔信,你可以问户长。”陈晓宇这时恰好说完,不得不让户长朱仲堪出来给自己作证。 看到知县的目光从陈晓宇身上移到自己身上,朱仲堪重重咳嗽几声,拖延时间想措辞,尤其权衡其中的利弊。然而咳嗽的太久,知县等得不耐烦拧起了眉头,他才开口:“係有这嘞一回事。咳咳…咳咳……,本村三等户朱道僧家,十九年前拿人拐了一只徕嘞,当年才五岁。 前几工陈晓宇到麻斜村,冇公凭冇户贴,却又讲本村话,话渠就係本村人,大家都觉的唔对。结果一见到渠,朱刘氏就认出渠係渠的徕子,母子相认,皆大欢喜……” 赐官做你不做是目无官长,编理由不去南安则是蓄意欺瞒,朱仲堪一番话打消了知县心中的怒火,可他还是不太相信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真有此事?”他问。“乡里为何不呈?” “这几工才相认,来不及啊。”朱仲堪这时候也是硬着头皮了,想到看到年青男子就抢前喊儿子的朱刘氏,他最终咬牙。“天心院的重显大师,乡书手田辟,都可以作证。话起来也怪,渠们母子相认前,天心院重显大师就算到了今日。有一工朱刘氏在村里哀叫,眼泪连连,重显师傅上前对朱刘氏话:‘莫叫,莫叫,过段时间你徕子就会转你屋家’。果然,冇有三工,渠们母子就相认哩。”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朱仲堪自己都想不到自己可以把谎扯这么圆,说完连忙双掌合十,感谢佛祖保佑。知县见他说的有鼻子有眼,想来事情应该是真的,一时竟无言以对。 “你母亲朱刘氏有病?”知县没话可说,问话的是知军蔡挺。 听着朱仲堪帮自己圆谎,陈晓宇心中石头落地,逐渐从容。他对问话的蔡挺拱拱手,恳切道:“係有病。从厓拐走就开始,时断时续,一个月前厓爷佬又冇了,身体更唔好。” 朱落霜家什么情况,陈晓宇很清楚。这几天他每天都去朱落霜家——她家的树管得最好,虫病最少,脐橙穗芽就嫁接在她家柑园里,结果朱刘氏不出意外的拉着他喊儿子。因为同情,他也没有拒绝。假如朱仲堪不肯帮他说话,他也不怕穿帮。母情子愿的事情,谁又能摆出证据反对? “你父亲刚没一月有余,那你今日为何不缟素?”蔡挺看着陈晓宇有些无奈。 他做南安军知军不是一天两天,他非常清楚治下乡里土兵的战力。江西路不是福建路,枪杖手差的很远。十七个土兵杀散四十几个盐枭,还击杀了枭首,这不是至坪里土兵的功劳,这是陈晓宇个人的功劳。 戴小八之乱后朝廷决意平定虔州、南安的盐乱,他很快会执掌江南西路刑狱公事,兼提点虔州运盐使,专门负责剿灭虔、汀、潮、南安等州军的盐盗。剿灭戴小八的那两股盐枭朝廷不想用,陈晓宇这样的勇将是可以用的,这才是他特给陈晓宇三班奉职敕告的原因。 陈晓宇不知道蔡挺的打算,蔡挺的问题让他额头又冒出一层细汗,好在朱仲堪帮他接话:“坑里人,唔懂这些个规矩下数。” “厓着的係白衫,穿的係乌裤,冇有违制……”朱仲堪的接话让陈晓宇想到了借口,他确实是白衫黑裤,全身缟素。 “若是如此,本军便不再赐你敕告,你也不会是朝廷命官。”蔡挺很是悻悻。他本以为一个没有户籍的流民得了官告自当喜出望外,感恩戴德,以后竭力为自己效命。没想到他突然多了一个生病的母亲,还刚刚死了父亲。强要他去当差,就是残忍夺情。 “多谢知军大人,厓要照顾姐佬,还要管屋家的树,冇当官的命。”陈晓宇毫无惋惜自己不能当官,倒是他身后的朱端信满脸颓败,指甲陷进肉里的为他惋惜。 “事君尽忠,事父尽孝。既是如此,本军又岂能夺情?”蔡挺放弃了最初的坚持,他打消赐给陈晓宇敕告的想法,只道:“陈知县,公使钱中多赏他五十贯钱,让他克尽孝道。” 敕告不给了,给的是五十贯赏钱。这五十贯钱给的陈知县肉疼,好在陈晓宇接话:“多谢知军大人。厓肯定可以让厓姐佬过上好日子,唔争再多拿钱,赏钱就够了。知军大人赏识厓,厓蛮感激,以后等赚到钱发了财,一定要报答。” 意兴索然的蔡挺本已起身要退往后堂,听到陈晓宇拒绝赏钱还有点疑惑,见他说发了财一定报答自己,忍不住哈哈笑起。他堂堂朝廷五品命官,岂是一介细民能够报答的?笑归笑,他也不当真,喊道:“来人。给他一张本军的名刺。” 赐了一张名刺蔡挺便退到后堂了,他退知县也退,县吏将陈晓宇等人领到正堂西面的府库,发放赏钱和抚恤。一贯钱有六、七斤,五十贯有三百多斤,这么重的钱陈晓宇是搬不动的。好在肖打虎带了几个土兵,这些土兵一人一根扁担,轻轻松松把钱挑了出去。 出了譙门,背心湿透的陈晓宇重重舒了口气。肖打虎、朱仲堪沉默不语,朱端信实在忍不住了,指着陈晓宇道:“喊你当官你都唔去,你到底想……” 朱仲堪闻声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喝道:“转去讲!” 第十八章 哥哥 朱仲堪让儿子回去再说,可在回去路上他就忍不住问话,脑袋还疼的朱端信瘪瘪嘴,他总不能一巴掌打在自己老子的后脑上吧?陈晓宇倒没注意朱端信,而是看着问话的朱仲堪和肖打虎,道:“老叔,厓唔曾怎么想,厓係真觉到渠像厓姐佬。不打舌哄。” “后生啊,朱刘氏见到个人就喊徕子啊,你这样嘞图么个……”肖打虎劝告道。他和朱端信一样,为陈晓宇感到不值。“三班奉职係朝廷命官,唔系厓这种没钱拿的耆老。” “厓晓得厓晓得,姐佬的病要养,养才会好。”陈晓宇露出些苦笑。肖打虎实际上不是派出所长,只是联防队队长。“厓的脐橙穗芽刚刚才嫁接好,厓又怎么可以走?走了冇人管啊。” “脐橙又抵几多钱一斤?!”这才是陈晓宇不肯当官的原因,肖打虎望河叹完不再说话。 “晓宇啊,老叔唔把你当外人,把你当自家的侄人。你话实话,你可係真的要落户到朱道僧家?”朱仲堪帮着陈晓宇欺骗知县知军,他最担心的莫过陈晓宇出尔反尔。 “係真的,厓真的感觉渠係厓姐佬。”陈晓宇说的是真话。这几天他是真把朱刘氏当自己母亲看,也把朱落霜、朱落水、朱落露三姐妹当自己妹妹看。 “好、好。有你这句话,老叔晓得哩。”朱仲堪对陈晓宇没有什么劝慰,他只是要问明陈晓宇的真实想法,明白想法,他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老叔,这样落户可以么?”陈晓宇有些担心的问。其他人或许不明真相,即便明白真相也找不出的证据。他有些担心黑黑瘦瘦的朱落霜,她如果反对呢? “当然可以,有甚么唔可以的。”朱仲堪丝毫不担心落户的事情。 “渠家还有一只嫁出去的妹嘞,”朱端信见老子答应的这么多笃定,连忙指出隐患所在。“老公好像在县学顶难教书,唤作朱落雪……” “落雪、落雪!这么多年哩,你还记稳渠。”听到朱落雪的名字,朱仲堪又给了儿子一巴掌。打完他才对陈晓宇道:“唔担心朱落雪。嫁出去的妹嘞,泼出去的水,渠管不到姐佬家的事情。就係你的姓要改过来。这也冇要紧,以后你多养几个徕子,再姓陈就係了。” 成为户长肯定要有两把刷子,尤其是做事,一定要利落。朱仲堪的话本让陈晓宇很放心,可他下一句却让他心马上提了起来:“就係渠家的那些亲戚,到时候肯定会来,亲戚唔比嫁出去的妹嘞,人多到哩话事还有点用。” 要融入一个现代家庭,是件比较容易的事情;要融入一个古代家庭,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伯叔仲昆、姐妹姑嫂,必须整个家族没什么异议,外人才能站住脚。明白这点的陈晓宇再度回想自己的选择是否错误。他是没办法的,他没有户籍身份不明的人,不比有户籍的当地人。要想拒绝那道敕告,只能用这样的借口。“那怎么办?”他皱着眉。 “冇怎么办,就係花钱。”朱仲堪一脚踢在几百斤铜钱上,铜钱哗哗哗响。“老侄啊,从今以后你就係朱刘氏的徕子,姓朱,唔姓陈,怎么样都你莫变了话姿。你一变话姿,大家可都要遭难……” 他这话说的陈晓宇一脸严肃,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没办法了,最少朱仲堪这个户长罪责难逃。他点点头,郑重说是。商量完毕,一路无话,等回到村里一行人直接去朱道僧家。一大帮子人忽然来到自己家,还抬着几百斤钱,朱落霜不明所以,朱刘氏却高兴,她的儿子又回来了。 当心事情太大吓着朱落霜,撇开众人陈晓宇抢在朱仲堪、朱仲堪老婆朱李氏前面先开口。“落霜啊,厓以后就落户到你家哩……” “落霜啊,渠就係你哥。当年渠拿别人拐了哩,应今又转来哩。”朱仲堪特意拉着自己老婆朱李氏过来相劝,她也是个厉害人,一上来就把话抢了过去。 朱仲堪又是另外一番说辞:“落霜啊,这行事知县、知军都晓得哩。知军本来要喊你哥去当南安府做朝廷命官,你哥唔去,渠话要照顾你姐佬同你们三姐妹……” 自己的哥哥被拐走十九年,突然有一天他就回来了,朱落霜先是惊愕,过一会她捂着脸抽噎。她哭陈晓宇不知所措,朱李氏则抱着她一起哭,挤出些眼泪劝道:“妹崽子,莫叫、莫叫。你有了哥哥,以后就冇人欺负你。知军係甚么人,係管南康县、大雩县的朝廷大官,係可以见官家的贵人。渠都喊你哥去当官,这样的哥去哪里寻?你以后、你以后呀,就等着享福……” 朱李氏劝说抚慰着朱落霜,朱落霜本来只是抽噎,听着听着开始嚎啕大哭。父丧母疯,一时间整个家庭的担子全落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扛不住也要扛住。现在天上忽然掉下个哥哥,一时失重的她忍不住的痛哭。朱刘氏对女儿的哭泣并不在意,落水和落露听到姐姐的哭声,跑过来又站着不动,朱李氏见状将她们两姐妹也抱住,弄得她们一起哭。 陈晓宇本来是想和懂事的落霜理性交谈,甚至打算实话实说,然而朱李氏采用的女性沟通方式却取到了效果。擦干眼泪的朱落霜当着所有人面喊了陈晓宇一句哥,陈晓宇纳纳的答应。至于落水和落露,两个女孩早就迫不及待要喊陈晓宇哥了,姐姐喊完她们争先恐后地喊,随后扑到陈晓宇身上。 朱李氏见状对丈夫使了个眼色,朱仲堪咳嗽一声,道:“好哩,事情话清楚了就好。过两工寻一只好日子,再请你家的亲戚来,认祖归宗也好有个见证。七月、八月、九月、十月……”朱仲堪本来想把时间定在收谷以后,见老婆又使了个眼色,马上改口:“就下个月好了,莫拖那么久。” ” 补充说明 因为涉及到合理性,毕竟现代语言和宋代语言有很严重的隔阂,因此只能采取方言回避这个无解问题。但方言又造成阅读障碍,所以以后一些方言词语会暂停使用。需要说明的是:这些方言词语不使用只是为了阅读方便,书中人物实际继续使用的方言——这也是书中一些矛盾产生的根源。同时,语法还是方言语法。 主要使用的方言词语: 厓(亻厓)——我 渠——他 係——是 话——说 唔——不 转——回 工——天 姐佬——母亲 爷佬——父亲 徕子——儿子 应今——现在 屋家——家 第十九章 几多钱 母子相认自然要认祖归宗,认祖归宗就要耆老亲戚见证,这是绕不过去的一件事。朱仲堪本想把这件事拖后,等陈晓宇和落霜三姐妹有了感情,再请几个亲戚过来做个见证。亲戚即便不愿意,落霜几个愿意就行了。他老婆却想乘着陈晓宇辞官不做认母尽孝当口,快刀斩乱麻把事情给办了。 没想到朱仲堪这个村长也怕老婆,陈晓宇心中暗暗嘀咕。他这样想,安慰好落霜三姐妹的朱李氏出门前认真将陈晓宇好好打量了一番,被她桃花眼扫过,陈晓宇全身忽然起鸡皮疙瘩。然而朱李氏又打量落霜三姐妹全身上下,最后撇了陈晓宇一眼,神秘一笑的走了。 成年人的世界只有成年人才懂,陈晓宇身上的鸡皮疙瘩立马不见,表情愤愤。他可不是对落霜三姐妹有意思才落户在这家的,他是不想去当官才落户在这里——所谓三班奉职,应该就是个小小的低级马仔,不说他真心喜欢以前的生活,就算他不喜欢,他也不希望头顶有这么一个控制自己的恩主。 刚刚相认的哥哥站在门口神情愤愤,落水、落露太小没察觉,落霜则看出来了。刚才她心绪激荡,当着众人的面喊陈晓宇哥哥,现在的她已经冷静了下来,她开始用稚嫩的理性思考整件事情,怀疑的打量这个出现不到十天的男子。 “冇事,就是……”陈晓宇想说又不好说,他看了一眼正和朱落露嬉闹的母亲,道:“你去煮饭,我来把钱放起来。屋家钱放在哪?” 因为落户,陈晓宇给了肖打虎四贯,给朱仲堪六贯——这六贯还包括补登户籍的文书钱、打点钱,抬回家里的只有四十贯。此时四十贯铜钱就放在厅下的方桌上,几百斤东西,陈晓宇很担心这张桌子会撑不住。 他下意识问钱放何处,落霜听到表情有些不自然,不过嘴上还是答应一句,领着陈晓宇来到父母住的厢房,指着床头的一个挂锁的木柜子道:“在这嘞。” “打开来,钱放进去。”陈晓宇嘱咐了一句,转身分成三次把钱搬了进去。钱柜里不包散钱大约有十几贯之多,四十贯钱放进去,柜子差不多装满。“太小了。”沉甸甸的铜钱让陈晓宇很有成就感,他开始有些遗憾柜子太小。“以后钱肯定冇地方放。” 朱落霜本有些忐忑,闻言也偷偷笑出了声。厢房昏暗,只有狭小的木窗射进一道明亮的光线。她扬起头看着正在放钱的陈晓宇,天真的问:“哥,你到底有几多钱噢?” “钱?”陈晓宇吃力的把铜钱提起。“你卖枝条拿朱升九卖了几多钱啊?” “卖了六贯钱。”朱落霜答道,这是她第一次经受如此多钱。 “要是每年都卖枝条,一根卖两百钱,有几多钱?”陈晓宇小心的把钱放入柜子,生怕把这个不知道多少年月的柜子散架。 “有、有……”朱落霜歪着脑袋思索,她还是会算账的。:“有六百贯钱。” “唔对。”陈晓宇摇头,“朱升九只买了三百根,一头树春梢秋梢各一次,夏稍有两次,有肥,一次放两百根稍…顶正常。一头树最少六百根稍,三棵树,你算一下几多钱?” “三千、三千六百贯钱?!”朱落霜声音清脆,被自己算出来的数字吓一大跳。 “冇错。”这时陈晓宇才转头看着她。“晓得了吗?记到来,那三头树一定要看好看好。还有,有时间要去买些枳壳种。卖枝条一根两百钱,卖树苗的话……”陈晓宇话到这里顿了顿,“朱升九买的洞庭柑几多钱一头?” 陈晓宇这下把朱落霜问住了,她知道朱升九五百钱一颗买的洞庭柑。可那是洞庭柑,三棵树的脐橙枝条就卖到两百钱一根,育成的脐橙树苗又要卖多少钱一颗? 陈晓宇对妹妹的表情很满意,他倒不是故意要唬住她,只是一种自我陶醉式的炫耀罢了。且这个时代没有芽接技术,不懂高接换种,但有枝接育苗技术,天心院的重显老和尚据说懂得枝接育苗。想来独卖高价枝条、高价树苗的日子不会太久。 看着落霜清澈的眼睛,陈晓宇正色:“反正以后嬷可以好日子,你,还有落水、落露都可以过好日子,以后冇人欺负你们。过几年还要做两间屋,请个先生教你们读书认字……” 陈晓宇的话比钱柜里的钱更沉重,朱落霜原本清澈的眼睛闻言立即蒙上一层雾气,朦朦胧胧。自顾自说话的陈晓宇把钱柜盖上,对她道:“锁稳。以后你来管钱。” 朱落霜是一边哭一边笑做当夜晚饭的,灶下放火的落水问她,她只说是落水火没放好被烟熏的。陈晓宇不知道一番话让妹妹哭个不停,将搁在朱升九家的行李、私盐搬进家后,他开始烦恼一件事,就是自己住那个房间。 朱落霜家不是朱仲堪那样的大户,院子没有一进两进,就是夯土茅草搭建的三开间平房。与后世一样,中间这间拿来做厅,旁边两间厢房对外不开门只开窗,中间拦腰一隔,四个小房间的门开在厅内的四个角。 东外厢房是主房,以前朱道僧和朱刘氏住,现在朱刘氏一人住。里间则空着,平时不过放些米谷养些桑蚕;西外厢房以前是大姐落雪的闺房,出嫁后空着,这几年落霜在住,落水和妹妹落露则住在西厢房里间(有的时候落露和母亲住)。落霜要他住自己住着的西外厢房,她搬去与母亲和一起住。 一进家门就把妹妹从住着的房间里赶走,陈晓宇觉得不太好,可不睡这间房去睡东内厢屋,内屋不知为何居然没有放窗子,那不是昏暗,那是黑暗。退开吱呀吱呀叫的房门,陈晓宇马上闻到稻谷的味道,摸摸索索走进去,整个人立刻被黑暗包裹。 “要是有灯就好了。”黑暗中的陈晓宇如此说道。 第二十章 光芒 朱家的厨房设在三间主房的外面,靠着东外厢房。这是间用土砖砌成的茅草屋子,里面除了一个大大的土灶,再便是放米菜碗筷的木橱、切菜的砧案和一个堆满柴草的放火栏。吃饭不在厨房在厅堂,因此炒好的每一盘菜,都要端到厅堂的桌子上。 给土灶放火是一门技术,要和厨师紧密的配合。除了要小心而又巧妙地在灶膛内架起劈柴或者枯枝,保证灶火不灭,还要在菜刚下锅的那一会保证火大,快起锅的时候渐渐火小。既要保证大火炒熟菜肴,又要尽可能的节约柴草,如此才会得到大人的一句夸奖:‘恩,蛮会放火哩’。家里年纪小的孩子放火是日常工作,占满他们的童年。 落霜炒菜,放火的工作自然是年纪大一些的落水。她既要端菜,又要放火,忙不过来,端了第一碗菜她就喊妹妹落露。落露此时正趴在母亲身上絮絮叨叨,在这个家里,只有她不把母亲当作病人。三姐喊完她便蹬蹬蹬跑出厢房,从灶台上把炒好的一碗南瓜端走。 她端出去没一会,便听见‘哐当’一声。挥臂抹汗的落霜听见响声吱唔道:“打了哩噢。”落水先一愣,后咯咯咯笑,心里等着妹妹回来哭诉,然而好一会都不见妹妹回来。 “你去看一下。”只是打了一碗南瓜,落霜没有太生气。 “好。”落水拍拍手,作为姐姐她准备去巡视一下,这种机会很难得。 落水很快又回来了。落霜本以为她会叽里呱啦说一大堆,向自己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她进了厨房什么也没说,也没回到灶下放火,就呆站在屋子里。 “作么个?”落霜正在切菜,她的刀又快又重,砧板切的噔噔响,茄子很快堆成一座小山。 “蛮光。”落水呆立是因为她感觉自己什么也看不见,眼睛只有刚才极度的光亮。 “蛮光?”落霜无法理解妹妹的话。“断暗(天黑)哩,哪嘞来的光。快去放火。” “就是蛮光。”落水还是不动,她没办法动。她擦着自己的眼睛,哭起来说:“姊,我看不到哩。” “你看不到哩?”好好的怎么会看不到,落霜也并没有停下来安慰,只问:“你看了甚么蛮光?” 落水擦完眼睛发现自己又看得清了,她没有答话,老老实实坐回自己刚才的位置放火。茄子炒好的时候,落露喜滋滋奔过来端菜,又喜滋滋奔走。等落霜炒好最后一碗菜来到厅堂,才知道妹妹为什么说非常亮——整个厅堂亮如白昼。即便是白昼,采光不佳的厅堂也没有如此亮过。而发出如此耀眼光芒的,是一颗挂着厅堂上方横梁下的太阳。 “食饭食饭。”陈晓宇把朱刘氏扶到长凳上,给她盛了一碗饭。见妹妹愣看着横梁下的灯,笑着解释:“太过暗,怕吃饭看不清。噢,打了一只碗,我捡起来哩。” 土屋子住着冬暖夏凉,缺点就是太暗。站在黑暗中陈晓宇才想起自己有灯,强光手电有照明模式,中亮档有三百五十流明,可续航七个小时。三百五十流明大约是四十瓦白炽灯的亮度,饶是这样,厅堂也好似白昼一样敞亮,连角落都纤毫可见。至于七个小时之后,那就用太阳能板充电了,装备包里有一块二十瓦的太阳能充电板。 “坐下食饭吧。”看着愣愣站着的妹妹,陈晓宇装作若无其事。他没多想就把强光手电拿出来用,又想到马上要吃饭所以放在厅堂。现代人对电灯习以为常,没有还不习惯。刚刚看到落水、落露的反应,陈晓宇才想起这不是现代,妹妹们不适应这样的亮度。 一顿饭吃的鸦雀无声,只有陈晓宇几次给母亲朱刘氏、给妹妹们夹菜。菜有炒菜也有煮菜,荤是一条蒸鱼,一盘炒蛋,都摆在陈晓宇这边。良心说,只放盐的饮食让陈晓宇不太习惯,没有味精鸡精,没有顶级鲜酱油,没有辣椒,味道寡淡寡淡。饭也不是煮饭,是木桶蒸饭,早上蒸出来可以吃一天,饭粒很硬。不过他吃了好几碗才放下筷子。 “太过光,可是?”放下碗,陈晓宇看着妹妹认真的问。 “太过光。”落霜又看了看横梁上的灯,终于笑起。“唔争这么光食饭,看得清。” “嗯。”陈晓宇点头,拿出强光手电的时候也没有多想,拿出来才发现蛮多余的。即便他有太阳能充电板,这灯泡、这电池又能用多久?用多久不说,关键是有什么用?专业装备以外,包括手机(资料、电影除外),剩下的东西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以后过年过节才用,其他的时间点油灯。”陈晓宇说出自己的决定,落霜点头,开始收拾碗筷。陈晓宇想帮忙让她给推开了,只好站在凳子上把横梁上的手电给取下来。手电关闭,油灯点燃,好似白天换成了晚上,大家眼睛全都一暗,一会才适应。 “这顶难(里面)有油吗?”落露看着陈晓宇手里的手电,趴着他的腿好奇的问。落水刚才看坏了眼睛,不敢问但在一边听。她也很好奇,好奇里面是不是有油。 “冇油,只有电。”陈晓宇摸着她的脑袋,随后把她抱到怀里问她:“食饱了吗?” “吃饱了。”落露的手四处乱摸,很快摸到手电上。陈晓宇没有制止,谁料她无师自通,居然找到了手电的按钮。小拇指一推,灯亮了,再一推,灯更亮,最后一推,推到三千流明的最高档,那白光好似激光一般射出朱家的厅门,刺破漆黑的夜空。 “啊呀!”三姐妹吓一大跳,她们从未见过没有如此耀眼的光芒。手电最后被陈晓宇关掉了,落霜一把将惹祸的落露抱走,又对陈晓宇道:“哥,你们还小,多手多脚,会搞坏(东西)。” “好好。”落霜的建议是善意的,陈晓宇也觉得有些东西不能给小姑娘玩。还有他带来的装备,前段时间心思一直在夏稍身上,现在夏稍也好,落户也好,都告一段落,确实应该理一理了。特别是手机内存里的东西,虽然主要是些专业资料,可也有必要翻阅一遍。 第二十一章 舍利子 夜晚的麻斜村无比宁静,除了少数人家亮着灯火,整个村庄一团漆黑。村西面两里外的天心岩却是另一番景象,建在这里的天心院灯火通明,住持重显以下,包括那些没有度牒的散众,全在灯下进行着晚课。 云板响动,梵音不绝。全院都沉浸在晚课当中,跟着领唱的维那(nuo)吟唱着赞歌。歌声一起,僧人们宝相庄严,宛如只身西天。而歌声不但响遍全院,还传向一东一西的村落。主持重显也在吟唱,今天得知苦命人朱刘氏与失散十九年的儿子母子相认,他特意在佛像下唱起了大阿弥陀赞。今日晚课开始前,他专门向众僧告知了这个奇迹,众僧惊讶,皆颂赞我佛慈悲,晚课异常虔诚。 然而如此诚挚的晚课也有人捣乱。唱到第最后一首弥陀偈时,那些跟随僧人在堂外进行晚课的散众忽然指着天空喊:“光!有道光。神光啊……” 是有光!漆黑的夜空不知何时被一道雪亮的光柱刺破,而那光柱就横在天心院上空。 “佛祖、佛祖显灵啦!”堂外散众虔诚的跪下磕头,重显本想呵斥打断晚课的散众,等他走出佛堂,那道雪亮的光芒恰好从夜空上消失。 “这……”经书上记载的佛祖神迹不少,但亲眼所见却从来没。重显浑身剧震,无法言语。 “师兄,这是何故?有甚么光?”重显出来的早,师弟德显出来的晚。他没有看到那道雪白的光,只看到跪了一地的散众。 “你可见光从何处来?”重显没有理会师弟,他还沉浸在对那道白光的震骇中。 “禀师尊,弟子见光从东方而来。”弟子隆证最先出来,他看到白光的时间比重显长,但也长不到哪里去。可这也足够他寻找白光的来源。“弟子看到,光或是从、从麻斜而来。” “麻斜?”重显闻言不知为何想到了陈晓宇,虽然又摇头。陈晓宇并不是和尚,不懂梵语,不晓佛经,且他也不想做和尚——前几天,他试探过陈晓宇。这样一个世俗之人是不可能有什么佛性慧根的,佛门宝物岂会落在这样的身上?可如果不是陈晓宇,光又从麻斜村来,又会来自哪家呢? 重显看着只有零星灯火的麻斜村陷入了沉思。麻斜距离天心院两里之遥,到底是什么宝物的光能射这么远?会是高僧的舍利子吗?如果真的是高僧的舍利子,那就应该设法收回寺院,供于虔州崇庆禅院内,而不该流落民间。 天心岩是一座临河突起的石峰,石峰半腰有个洞,深三四丈,宽一两丈,里内可以坐好几十个人。在此立足的天心院没有建在山腰洞内,而是临河建在石峰东面,占地数亩。这么一座寺院不是哪位信众供奉就能建起来的,天心院实际上是一所分院,母院是南康浮石的显圣院。只是显圣院也不是孤立存在,它和虔州崇庆禅院千丝万缕。真要有什么宝物舍利子,肯定要存至虔州崇庆禅院而不是显圣院。 重显看着麻斜村的方向默立良久,直到维那告知他晚课还要继续,他才收敛心神,回到大殿与众僧吟唱剩下的赞偈。陈晓宇不知道区区一个强光手电就让如此多人跪地祈祷,彻夜不眠。手电高亮时射程不过一千出头,没什么稀奇,现代那些装在高楼上的射灯,射程有好几公里。 这天晚上他整理着两个手机的内存资料。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能炼钢铁也不能造大炮,粗看全是果树种植、包装厂管理,各类鲜果储运方面的文档和照片,再就是一些宝龙果业的文件、合同以及公司三证,还有几个有关都乐的ppt和视频; 最后就是个人文件,占据内存最多的还是电影和电视剧,比如刚刚结束不久的权游。大致浏览完这些文件,他找到一本叫做《柑橘的品种与育苗》老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次日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往果园里跑,去看那三颗嫁接脐橙穗芽的树。 这个时代的芽接并不是那么简单,先是枝干伤口没有杀菌的多菌灵,也没有促进植物生长的赤霉素,最重要的是没有塑料膜。因为已是夏天,陈晓宇没有选择切接(树枝断口面切出空隙嫁接),选择的是腹接(在断口面下方枝干上切出空隙嫁接),前者主要用于春天嫁接,后者则用于秋天嫁接,其穗芽成活率较高。但不管切接还是腹接,都要塑料膜缚扎。 缚扎的意义在于保护穗芽,让它不会因为缺失水分、鸟虫侵害而影响嫁接成活率。类似动物骨折接骨,穗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吸收枝干传来的养分,在接受树干养分前的那段时间,它只能靠自身养分维持生命,这期间尤其要注意保护它不因丧失水分而干枯。 塑料膜能很好的做到这一点。塑料膜的另一个好处是透明,不需要全部解开就能看见里面穗芽的情况。如果穗芽变成褐色,那就是没有成活,如果是绿色,那就已经活了。 没有多菌灵杀菌,没有赤霉素促生,没有就没有,陈晓宇也没有办法。可没有塑料膜缚扎,陈晓宇再没办法也要想办法。好在他包里带着火腿肠,火腿肠吃剩的塑料膜他一直没有扔,现在用刀把它们破开,得到很长的一段塑料膜,刚好可以用来缚扎,只是不太透明而已。 火腿肠一包十根,十根不足以缚扎全部穗芽,剩下的只能用这个时代生产的油纸了。这种用桐油制成的防水纸张虽然也不透气,却没有塑料膜的坚韧,为此陈晓宇不得不多缠绕了几层。 第二十二章 柑园 夏日的清晨较为凉爽,乘木筏过河时被河风一吹,整个夜晚的烦闷都随风消散。这个没有空调风扇的时代,夏日的夜晚最为难熬。陈晓宇不是最先渡河到柑橘园的,河畔好几户人家的园子,人家一大早就在果园里鼓捣折腾,也不知道在干啥。穿过这些果园爬上那道红土岭,才看到自家郁郁青青的园子。 没有直接去看那三颗嫁接过的树,跑下土岭的陈晓宇先围着园子转了一圈。他是从园子外转,连朱升九那一亩四分地一起转。柑子青青,酸度虽然还在而一点三度以上,但也保不住人家就不来偷。等到下个月,落霜说要搬到园子里的茅棚里住,看紧这三亩柑子。 包括朱升九家的酸橘,两家人的园子很小心的用荆棘密密的围着,看不到一丝空隙。荆棘外也不见什么明显的踪迹,很长一段都长着平膝高的益母草。七、八月正是益母草开花的季节,红色小花密集地簇在一起,整片整片,看上去也是一道不错的风景。 园外转完,这才推开木栅栏进入园内,还没有看到那三颗树便先听到一阵狗吠。朱家是养了狗的,平时狗拴在茅棚下面。狗很凶恶,听到什么动静有人入园便会狂吠。陈晓宇也是落霜带着喂过几根骨头,这才和那条狗稍微熟捻。听到狗吠,他腆着脸喊了几声狗名,又走进扔了昨晚剩下的骨头,这才被‘准许’入园,径直走到那三棵树面前。 把脐橙穗芽嫁接到正在挂果的果树上,就是高接换种。高接换种是有讲究的,大树和小树有区别,十年以上的大树接芽一般都超过十个,六、七年的小树只接七八个。朱家全是十年以上的大树,两根夏稍上的穗芽不够,只能接上弃下——树冠上部的骨干枝全部锯断芽接,下部树枝保留作为营养枝。这样做枝上的青柑肯定是没用了,不过抱着废物利用的心态,这些锯断树枝上的穗芽,又全部嫁接到朱升九家的酸橘树上。 现在陈晓宇看到的,正是三颗上半截没有枝叶只有七、八个油纸球,下半截枝叶果实郁郁青青的柑树。“一、两、三、四……”他先是仔细的把二十三个接口全都数上一遍,而后再检查缠绕缚扎的油纸是否严密。再之后,就无所事事了。火腿肠薄膜也好,油纸也好,都不透明,他看不到接口处的情况。 能做的,就是提着桶,从园内的小池塘里挑水给这三棵树浇水。此时树下的杂草已全部拔除,没有杂草不利保水,因此又铺上了一层厚稻草。水浇在稻草上,上面虽干,下面可以长时间保持湿润。 “老侄那么早啊?”荆棘那一边露出朱升九的脸。陈晓宇一大早来看园子,他一大早也来看园子。 “恩。叔你也这么早。”蹲着看接口的陈晓宇站起身见是他,也问候了一句。听说陈晓宇与朱刘氏相认,朱升九昨天下午专门带了一些腊鸡大米前来庆贺。 “呵呵……”朱升九没跳过来,就乐呵呵站在自家园子一侧。“有七工(天)了噢。”他拉长着调子。 “恩,七工了。”陈晓宇跳了过去。他每天算日子,朱升九也每天算日子。 “要等到甚么时间才可以生啊?”朱升九看陈晓宇跳过来,脸上笑意更甚。他笑起来脸宽,脸也白,陈晓宇越来越觉得他有财主相,黑脸的朱仲堪则要沉稳阴鸷一些。 “要再过几工吧。”陈晓宇越过两片果园的荆棘,走向那些同样换种了的橘树。 虽然穗芽充足,朱升九的橘树也和那三颗锯掉树冠的树一样,上半部分嫁接,下半部作为营养枝保留。三棵树的穗芽有几百个,足足嫁接了一整行。光秃秃的树干上顶着黑色的油纸包,在绿色的院子里异常显眼。陈晓宇大致看了一下接口情况,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还要等一段时间。”陈晓宇很肯定的说。 “好,冇要紧。”朱升九只是希望陈晓宇来看看自己高接换种的橘树,这样让人安心。至于什么时候拆除缚扎的油纸,他问了也没用。 “再过十工拆看一下吧。”实际上陈晓宇也不知道哪天可以拆油纸。高接换种一般在春天和秋天。春天一般是三十天解膜,如果气温低,时间要更久。而秋天换种,有的时候要第二年春天才解膜。如今夏天嫁接换种,这个时间就不好说了。 “可以,冇要紧。”朱升九还是乐呵呵的。“那这样明年可以打柑嘞吧?” “要看。”陈晓宇看了一下身上带着的电子温度计,上面显示为二十四度。早上二十四度,中午最热的时候应该超过三十度,正常超过三十五度嫁接成活率就很低了。“一年成树冠,两年始花挂果,三年恢复产量。”他说着以前学来的知识,然后又道:“你要试挂果也可以,但不可以多。粗枝挂一只两只可以。不过,不建议这样做。” “一只?就一只。一只就够了。”朱升九不好意思的笑。 “一只可以。”陈晓宇明白他的意思,他就是想吃吃自己果园结的甜柑。“记得要下肥。”他看到换种的这一行还有一半的树没下肥,特别提醒一句。 他这句叮嘱让朱升九心中叫苦,他双手一摊,无奈道:“牛栏里就只有那么多粪,要多,就只有再踏,可这要时间过啊。” “踏?”陈晓宇不明白他的意思,不明白肥料和踏有什么关系。 “踏啊。”朱升九有的时候觉得陈晓宇什么都懂,可有的时候又觉得他缺乏常识。“用牛踏啊!唔用牛踏,粪唔可以用。你家用的难道不是踏粪?”见陈晓宇还不懂,他再道:“还是用的火粪?” 踏粪是什么,火粪又是什么,陈晓宇完全听不懂。他当时只是嘱咐落霜给那三棵树下有机肥——这个时代化肥是不可能有的,只能用有机肥。他当时也看了落霜拿来的有机肥,就是普通农家肥。现在朱升九这么说,难道哪里不对? 第二十三章 粪肥 种脐橙的收益比种稻谷高得多,但种脐橙所需要的肥料、农药也比种稻谷多得多。尤其是脐橙多数种植在没有什么无机质的山上,多是红土。所谓‘天晴一块铜,下雨一包浓’,雨量充沛的赣南淋溶作用下红土中微量元素极为缺乏,其中最为缺硼,而硼又是脐橙生长需求比较多的元素。华中农大的研究结果认为,赣南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果园需要补硼。 如果陈晓宇只是果农,即便读过大学,也未必清楚这些情况。但在宝龙果业这几年,这种学术性的、宏观性的知识了解到的多。毕竟,果好的前提是树要好,树好的前提除了管理得当,再便是肥不但要多,还要全部全面。 这段时间闲来无事,他除了考虑嫁接、高接换种,扩大果园之外,还考虑肥料和农药。去南埜镇他本想去看看肥料,可后来发生的事让他忘记了这件事。朱升九说的踏粪、火粪不懂,那就问。从果园渡河回家的路上,朱升九向他详细解释什么是踏粪,什么是火粪。 “屋家牛栏顶难,每工把柴草灰、扫地渣丢进去,让牛去踩。烂草烂柴也丢进去,让牛去踩。牛会屙屎,一层屎一层灰一层烂柴草,踩久了就係肥。这就唤作踏粪。火粪同渠差唔多,柴草灰扫地渣,烂糠烂叶,堆起来烧,烧完再用粪水去淋,淋了放久下子,就係火粪……” 陈晓宇知道,朱升九说的是极为古老的制肥方法,这种制肥方法在现代早就绝迹。他忽然对这个时代的制肥办法来了兴趣,在朱升九继续解释为什么剩下那半行树每肥可下时,他问道:“大家粪尿唔用吗?”怕朱升九误解,他补了一句:“人的粪尿。” “用,但人粪尿唔好用。”朱升九道。“粪尿大过热,会烧坏树根。要放,上等人家都会修一只窖罨,粪尿混一些火粪,久放才可以用。” “久放?”朱升九说粪尿太热会烧坏树根,陈晓宇微微点头。古人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很多肥料都不能马上用,需要发酵腐解后才能使用,一来腐解后植物易于吸收,二来就是其中含有的一些有机物会毒害根系。久放也是对的,但是混合火粪就不对了,粪尿为酸性,柴草灰则是碱性,酸碱不能混合。混合发生反应,氨就挥发消失了。 “係,要久放才可以用,最少要放一两个月。”朱升九继续解释自己不能下肥的原因。“冇肥下唔係真的屋家冇肥,係肥要久放,唔久放下到会烧坏树。” “就冇其他的肥了吗?”陈晓宇想到后世常用的一种有机肥:“枯饼呢?这里下肥用枯饼吗?” 枯饼就是植物榨油之后剩下的渣滓,后世主要是豆饼,土话叫豆枯。朱升九忙道:“有。有。但厓们麻斜就只有天心院用过,厓们都唔晓得用。” “唔晓得用?”陈晓宇看着朱升九很是疑惑。 “唔晓得用。”朱升九反倒很疑惑的看着陈晓宇,想到他到麻斜村不过半月,脸上又是一片释然。“老侄啊,你暂来,唔晓得的事情多。麻斜的柑嘞园,唔係渠们自家种的,係天心院帮渠们种的……” “啊?!”重显老和尚在陈晓宇眼里就是个念经的,没想到帮村民种柑橘。 朱升九没管陈晓宇的惊讶,继续说让他再度惊讶的事情。“你可晓得,麻斜种柑嘞最多的就係天心院,二十二亩。渠们树係天心院帮渠们种的,所以果,一般也卖拿天心院……” 陈晓宇吸了口凉气,他本以为贩运柑橘的不是本地商贩就是外地商贩,没想到是一帮和尚。 “老叔厓自家种柑,也係因为自家…唔信佛。”朱升九说这话时,脸上愧色一闪而过。“户长家唔种,係天心院唔愿意渠家种。” “这样嘞吗?”陈晓宇表情凝重,他开始发现这个古代世界和现代社会有些不一样。和尚以前不过是建座寺庙,然后大家初一十五去寺庙里烧香,有的人会往钱箱里塞钱,他也丢过几块。这大概就是寺庙的谋生手段了,然而现在,和尚不但自己种柑橘,还帮着信徒种柑橘。 “就这样子。”朱升九理解陈晓宇的凝重,他侧过头低着声音劝告:“所以啊,脐橙的事,最好唔拿和尚晓得……” “唔、唔至于吧。”陈晓宇想的是寺院对当地果农的控制和影响,没想到自己园子里的脐橙。 “难话。”朱升九说了一句,陈晓宇等他下文时,他却喊道:“师傅这么早啊。” 按时间天心院正在早课,但住持老和尚重显忽然出现在麻斜村码头,正要过河。正准备说天心院坏话的朱升九吓了一跳,以至于他招呼重显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重显似乎是来找两人的,见两人过河,便让人把木筏子划了回去,站在岸上等。朱升九见状更紧张了,不断对陈晓宇使眼色,陈晓宇不得不点头说自己知道。 “阿弥陀佛。”重显对着两人一礼,然后道:“厓正好有事要对……” “晓得晓得。”朱升九巴不得早点走,他对重显合十行礼,逃也似的去了。 “大师傅有甚么事?”陈晓宇脑子里想着朱升九刚刚说的那些东西,看着重显起皱长斑的脑门有些发呆,越来越感觉他想一个人,一时又想不起来。 “厓想问一下……”重显不知觉扶了一下脑门,没发现有异常。“你家可係有甚么宝物?” “宝、宝物……”宝物二字像一把钥匙,陈晓宇终于想起重显很像哪个谁了——西游记里那个问唐僧借袈裟的什么观音院院主。“冇、冇有甚么宝物啊。” “冇吗?”重显感觉到了陈晓宇的不自然,他又阿弥陀佛一声,道:“听话朱施主识字,应当晓得‘匹夫无罪,怀壁自罪’的道理。真有宝物还是拿出来……” 重显的话应是劝告,可刚刚被朱升九提醒的陈晓宇却感觉他是在威胁,以为重显要自己献出拼命找回的脐橙穗芽。他牙齿咬了咬,打断他的话道:“和尚你也识字,应当晓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过要厓死,先试试厓的枪!” . . . 明天出差,也自我感觉写的很不满意,这几天暂停下 第二十四章 家主 杀了戴老幺,担心盐枭会报复的陈晓宇出村都会带杆长枪。早上去河对岸的果园正带着长枪,重显语带威胁让他全然抗拒。柱了柱自己手里的枪,他不再说话,大步别身而去。重显看着他的背影连连摇头,他让他献出宝物是有些私心,但并不是不会补偿,谁料他话没听完就生气走了。 “阿弥陀佛。”重显宣了一声佛号,遗憾地转身离开。 “老妹,过来。”一回到家,陈晓宇就喊落霜,她早饭早就做好了,正在东厢里屋忙些什么。陈晓宇一喊,她就和落水出来了。 “屋家的肥……”陈晓宇心里有些乱,他对天心院深深忌惮。 家里又有了个男人后,落霜正在东厢里屋擦蚕架,出来看到陈晓宇脸色不对,问道:“哥,你做么个了?屋家的肥还有,你要用肥?” “冇么个。”落霜还好,落水懵懵懂懂,陈晓宇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就问你肥的事情。我们屋家的肥除了……除了火粪、踏粪,”心不在焉的陈晓宇记忆力一下子不好,顿了一顿才想起这两个词,“还有甚么肥?” “还可以去天心院买饼肥啊。”落霜哪壶不开揭哪壶,陈晓宇闻言眼睛用力眨了一眨。 “要去天心院买?”脸上泛出些苦笑,他感觉天心院无所不在。 “是呀。饼肥好用,就是我们唔晓得用,天心院的师傅晓得。”落霜给哥哥倒了一杯凉水。“不贵,卖嘞比枯饼还要便宜,师傅们做的都是善事。” 枯饼和粪尿一样也需要发酵,天心院肯定不是蒸制后密封发酵,而是与粪肥绿肥混合。枯饼是很贵的,粪肥绿肥是很便宜的,混在一起当然要比枯饼便宜。陈晓宇慢慢稳定了有些慌乱的心神,继续问道:“还有么个肥?” “还有……”踏粪和火粪已经是普通农家的全部肥料了,人粪尿、牛粪、猪粪甚至鸡粪都在其中。她再想了想,说:“河泥塘泥也可以做肥,今年涨大水,不涨大水的时间,家家都去捞河泥。” “嗯。”河泥塘泥做肥都是农村常识,只是没想到使用的时代这么久远。“冇了吗?” “冇了。”确实是没有了,最少落霜不知道还有什么肥。 “以后果园里要养猪。”陈晓宇开始正式考虑果园肥料问题。“禾田以后要围着果园转,不是应今这样,果园归果园,禾田归禾田。”见妹妹不解,他又道:“有钱冇钱,事情都要按规矩做可是?种禾,养猪,种果,谁一只整体。果要食肥,猪会屙屎,田可以种猪饲料,这三样是联系的。枯饼是好,不过猪屎也要用,所以要养猪,养猪就要种青饲料……” 这次落霜终于听懂了,哥哥说的规矩是合理利用家里的田地。和以前不同,以前种禾归种禾,种柑归种柑,现在以种果为中心,种禾养猪都为种果服务。 她听懂了,陈晓宇心里也更清楚了。在现代,他家只有两亩多水田,十一亩山场,山场种了七亩脐橙,这完全不能跟现在比。现在这个家有三十六亩田,二十多亩地,是现代的六七倍。明白这个差距,才能明白这个家不是什么三等户人家,而是个小型庄园。 要经营这样一个庄园是要花些心思的。首先肥料问题要得到解决,现代的大果园都养猪,猪粪发酵之后是很好的有机肥,猪粪不够枯饼补,再就是草木灰,磷肥没有办法只能用骨粉…… 心中一通计算,陈晓宇发现自己还差几个数据,又问道:“屋家养的猪,一年有几多猪屎?” “有几多嘞猪屎?”落霜回答不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只有父亲才知道。 “去帮我问一下朱老叔,问问他家的猪一年有几多猪粪。”现代果农养猪积肥,基本是一果园亩一头猪,可古代一头猪拉多少屎他不知道,连一头猪要养多久出栏都不知道。听他这么说落霜起身出门,陈晓宇又把她叫住了,他道:“唔争急。屋家的事情还能定下来。今年厓们家要种甚么,要养甚么,要订下一只计划来。比如晚禾,早禾拿水浸了哩,晚禾呢?” 哥哥说要订一个计划,落霜又坐下了。她昨天晚上也想了一夜今年剩下的时间该做些什么。听哥哥说起晚稻,她马上纠正:“哥,应今浸的就係晚禾。” “浸的係晚禾?!”陈晓宇吃了一惊,“晚禾不是七月才种的吗?” “晚禾五月就要种哩。”落霜的话颠覆了陈晓宇的习惯认知,他终于明白宋代的晚稻不是后世晚稻,却不知更加重要的一点。“那怎么办?水退之后种甚么?” “就唔晓得啊。”这个问题落霜想了一晚上,就是没想出来。 “食饭、食饭哩。”两兄妹为今年剩下的这几个月发愁,一直处于半疯癫状态的朱刘氏见两人光坐着不吃饭,自己也不唱歌了,打着筷子喊他们吃饭。陈晓宇从没想到她会喊自己吃饭,落霜闻言也是一阵吃惊,抓着母亲的手喊道:“嬷……” “食饭食饭。”朱刘氏没有回应,又不耐烦的拨弄手中的筷子。落霜闻言又是眼泪朦胧,陈晓宇安慰她道:“慢慢来,唔着急。她不闹慢慢就会好。” 陈晓宇不是学医的,即便学医,也没有现代药物,朱刘氏的病只能慢慢养,也许哪一天她就自然好了。落霜闻言止住眼泪缓缓点头,但再也没有精力谈后续家里到底该种什么的问题,这个问题只能陈晓宇自己慢慢想,这一刻,他才有一家之主的感觉。 可惜这一家之主真不好当。陈晓宇不了解这个时代的农作物时令,也不了解有哪些品种——番薯是肯定没有的,要不然可以种一波番薯。番薯涉及到碾粉,这又让他想到自己也不了解这个时代的农产品加工能力。他庆幸自己有几十贯钱和几百斤盐,不然秋税要挺不过去。 第二十五章 基肥 即将到来的朱家亲戚,水退后荒芜不知补种什么的灾后田亩,还有来自天心院住持的威胁,这些都搅扰着陈晓宇的神经,使他穷于应付。好在他很快明白哪些是重要的,那三颗换种等待萌芽的柑树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是次要的,水退补种、养猪积肥这些暂时是次要的。 当天他就让落霜收拾铺盖睡在柑园里,他得守着那三棵树。当然也不是一直守着,过几天接口萌芽,他便会将它们全部移到前院里,一家人好好守着。至于移植会影响脐橙新芽的生长,也顾及不了了。再说等脐橙日后开始挂果,也还是移植到前院才保险。 夏日炎炎,白天朱升九守着果园时,陈晓宇正在自家院子里挖坑。移植必然要先挖好树穴,因为有三棵树,他没有一个坑一个坑挖,而是直接挖了一条长九米、宽一米五、深一米的条带。不过移植不仅仅要挖坑,还要准备基肥。 经过几天的了解,陈晓宇可以肯定这个时代(也许只是麻斜这个村庄)的制肥技术是非常落后的。踏粪也好,火粪也好,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堆肥,只是模仿大自然的一种原始却又不得其法的混肥。唯一可能是堆肥的是天心院对枯饼的处理。据朱牛倌说寺院里的枯饼是打碎枯饼和着火粪堆制的,但又说要堆好几次才能用。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这种堆肥也是半吊子水平。 不知道堆肥,更不会沤肥。陈晓宇去朱仲堪家看过,他家有全村最大、最高级的粪屋,如此才能肥两百多亩水田。粪屋不是本地师傅建的,是花了高价请外地师傅建的,若不是陈晓宇,其他人还不给看。那粪屋实则是一个粪窖,建在田间,有人看守。陈晓宇原以为是沤肥,一看根本不是。沤肥沤肥,要水盖在肥上面闭气发酵才叫做沤,朱家粪窖没有浸水,上面还盖了个挡雨的棚。 没有即拆即用的化肥,有机肥制肥技术又如此落后,难怪朱升九剩下的半行树不得不等家里的牛给自己踏粪,这要等到何年马月?穗芽最多十天就会萌发,再等个十天就可以移植了,最多二十天内要准备好定植用的肥料。最快的办法就是沤肥,夏天天热,两三个星期肥料足以腐烂。枯饼不沤只能堆,堆不熟也不要紧,因为定植所用的枯饼是作为基肥,不必完全发酵。 一家之主决意如此,很快朱家前院变成了工地,先是叫来做短工的客作儿把院子西面的两颗桃树砍断,然后挖坑。一去除盘根错节的桃根,二则挖出那条九米长的条带。西面如此,东面也在动土。几畦菜地被推平,靠院角的地方准备挖一个大坑,专门用来沤肥,旁边则将临时建一个堆肥场。 一堆客作儿在和尚家——尽管陈晓宇说自己不是和尚,村人依旧认为他是认母之后还了俗,之前就是和尚——劳作,又是砍树又是挖坑,一时鸡飞狗跳,引得左邻右舍前来观看。 “和尚啊,粪窖你放在院里作甚么?要放到田里啊,放田几方便子……”上次去果园时说过话的朱十三连连摇头,认为陈晓宇在院子里挖粪窖非常非常失策。 “你家两头桃嘞树每年都可以卖一两贯钱,这样砍了哩大过可惜。还有啊和尚,上次话的那户人家点了头,你要是有意……”左邻朱林氏是村里的好事者,前几天竟然要给陈晓宇做媒。 “这些挖来种么个?种么个啊……种柑嘞吗?你这沟打的大过深了啊。”右邻是个叫朱揖的老头,耳朵聋,说话很大声很大声。听闻挖这深沟是种柑,连呼不对。 三天功夫,包括部分灾民都来参观过朱家忙碌的前院,说什么的都有。他们的意见归纳起来可以用四个字概括:人傻,钱多。好在大家知道陈晓宇格杀过盐枭头目,这几个字并不敢在院子里说,只敢在外面说。陈晓宇没有听到一句,落水倒是听到不少。 话传到陈晓宇耳中倒是无所谓,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过为了照顾妹妹们的感受,当天他把狗从果园里牵了回来,就拴在院门口。这条狗一直养在果园少见人,一旦有人想进院就会‘哐哐哐’狂吠,嘶牙咧嘴,凶恶无比,那些想进院子的人只能退散。 没人来院子里参观院子顿时清净不少,鸡鸭猫狗习惯了挖坑的生人,也恢复了之前的悠闲。陈晓宇没有闲着,他此刻正在布置肥堆。野草、稻草、芦苇厚厚的铺在挖好通气沟的平地上,一束长长的芦苇杆竖立在肥堆中央,四周开始填充切成相同长短的草稻芦苇,每填半米秸秆上便压一层打碎了的枯饼和人粪,最后盖一层石灰。 圆锥形的肥堆一层一层往上磊,越往上垒面积就越小,高度也越高。朱家是篱笆院子,篱笆墙高度不及一米五,这个巨大的肥堆垒完高度居然有两米五,站在上面几乎可以平视朱家的茅草屋顶。垒完不等于工作结束,最后一项工作是在肥堆上盖一层密封的黏土。黏土早就准备好了,就是沤肥坑和条带挖出的黄土。这些黄土小心地从肥堆底下一点一点往上盖,直到肥堆里面的草稻芦苇全都看不见。 “好了,明日就会升温。”拍着肥堆外的黄土,陈晓宇对落霜道。他担心她受不了村里人的笑话,从来没有人把秸秆这样堆砌,还堆的这么高。 “好了,明日就会升温……”堆肥的时候,连朱刘氏都在帮忙。忙完落露学着哥哥的口气拍着肥堆说话,惟妙惟肖,引起落水的笑声。见落霜要打自己,落露忙躲到朱刘氏身后。 落水听话,落露调皮。她调皮也很少受惩罚,大人一发怒她就躲到朱刘氏身边。“冇规矩!”落霜狠狠瞪她一眼。落露连忙看陈晓宇,见陈晓宇一点也没生气,心头一松,又咯咯咯笑。 狗吠打断了她的笑声,奇怪的是狗吠只是一阵,有人脆脆的喊了两声狗便不叫了。一个身着白麻的女子怯生生站在院子里。 第二十六章 姊丈 突然有一个年前的女子站在自家院子里,陈晓宇不认得她,落霜落水几个认得她。“姊姊……”除了躲在朱刘氏身后的落露,两姐妹马上奔了过去。栓在门口的狗又叫,又有几个人进来,落霜急忙把狗拉开。上前的陈晓宇这时看到一位白色长衫的中年男子,他人不奇怪,帽子却很奇怪,四四方方,和幞头全然不同。他不是一个人,身后一个婆子两名挑夫,狗一牵开,挑夫就挑着担子快步入院,在厅前走廊上歇下。 “姊姊,”陈晓宇拉着朱刘氏和落露上前,喊了女子一句,又看向白衣男子,笑道:“是姊丈吧?进厅里坐,天热。食茶食茶。” 陈晓宇那天从南埜镇回来的路上就听说了朱家已经出嫁的大女儿朱落雪,还有住朱落雪的丈夫、在县学教书的刘学究、刘秀才。宋朝本来没有明清时期的那种秀才,但大家都这么叫,他也不辨真伪。 朱落雪不愧是朱端信几年念念不忘的女子,容貌清丽,气质温婉,想来也是从乡下嫁到县城的原因。而刘学究就是一般人印象中的读书人,稍微有点呆迂,摇着把折扇,眉头稍稍紧锁。听到陈晓宇招呼,看看他又点点头,算是答应。等见到朱刘氏,急忙收起纸扇,叫了一声岳母。 朱落雪一进院子目光便落在了陈晓宇身上,她拉着丈夫急回娘家,正是为此人而来。十九年前被人拐走的弟弟忽然自己回来了,还和疯了的母亲相认。听人转告的朱落雪难以置信,她正疑惑这是流民凶犯入户朱家谋钱隐姓时,丈夫又说前日县衙传出一段佳话:至坪里格杀戴小八之弟戴老幺的枪杖手朱晓宇孝道为先,为侍奉生病的母亲,居然不要知军赏给的告身,宁做一个细民。 丈夫考了那多次都没有一个告身,可见告身何等可贵。为侍奉生病的母亲而不做官,操守确实令人钦佩,可那真是自己失踪十九年的弟弟吗?朱落雪希望这是真的。 “姊,到厅里坐吧。”陈晓宇感觉到了姐姐的异样,他早有瞒不下去的心理准备,是以镇定自若。 陈晓宇请朱落雪进厅,见娘子呆站着,刘学究喊了她一声,一群人才在客厅坐下。这时候两个脚夫抱怨起来,说时间已晚,要马上回家云云。刘学究本要说项,朱落雪道:“我来。” “姊丈食茶。”农家的茶都是散茶,也不磨,和后世一样泡在碗里。知道乡下只有这种茶的刘学究也不讲究,喝了一口从便看着陈晓宇,点点头,问:“你就是佛佑吧?” 佛佑是被拐着孩子的名字,这个孩子生来就多病,因此取名为佛佑。名字极为朴实,但再简朴陈晓宇也得捏鼻子认,他连忙答道:“是姊丈。是佛佑。” “转来就好,转来就好。”娘子的意思是要仔细询问,看有无破绽,刘学究见陈晓宇第一眼就感觉此人并非凶神恶煞,长相也算是眉清目秀,就是刚才光着膀子的时候体格太壮,没有农人的晒痕和老皮。“丈人泉下有知,晓得你应今转来哩,也会欢喜的。” “哎……”陈晓宇闻言一声长叹,真情流露。他不敢去想朱道僧如果还在世自己这样寄户会怎么样,只想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居然要寄户生存,实在是憋屈。但如果不寄户,跟着那个知军去南安,难道就不憋屈了吗?早知道,还不如不杀戴老幺了。 陈晓宇的叹息让刘学究误会,他拍拍陈晓宇的手,道:“莫伤心莫伤心。” 丈夫问了弟弟些什么朱落雪没听到,等她和婆子打发完两个脚夫回到客厅,落霜正把脚夫挑来的东西往外屋搬,丈夫则在说虔州与南安的盐乱。 “江南西路同江西东路都是食淮盐的,漕粮运到东京,然后带淮盐转虔州南安。淮盐本就杂恶,虔州南安又地接岭南,广南潮州多盐,盗贼每年秋冬田事做完,就数十上百到广南等州贩盐。所到之处劫人谷帛,掠人妇女,遇到巡捕士卒,还同他们斗格……” “郎君……”朱落雪坐下后喊了丈夫一句,可刘学究一番话没有说完,并未理会。 “……戴小八竟杀知县赵枢,江西震动,连官家也亲问此事。”刘学究似乎习惯说官话,不太习惯说土话,说着说着就说成官话了。“九月,盐贼又掠袭虔州城外,杀数人,劫锦帛女子而去。朝廷更是震怒,虔州巡检、左侍禁王咸孚除名,广南编管。小小盐贼便敢杀命官袭州郡,传闻朝廷欲命南安知军蔡挺为虔州运盐使,权知江南西路刑狱……” 自己的小舅子杀了盐枭,尽孝不要告身,这让在县学默默无闻的刘学究脸上也有些光。只是尽孝是尽孝,心里却还是有些惋惜的,下意识说起各处听来的有关知军蔡挺的传闻。 “蔡知军乃宋城人,垒世官宦,进士出身。年少时曾随相公富弼出使辽国,范文正公任陕宣抚使时,特请奏蔡知军为泾州通判,其后河北多盗,又以蔡知军为博州知州,不久全州奸盗皆尽。为何我南安盐盗不如虔州猖獗,全因蔡知军之功。” 刘学究说,陈晓宇听。知军蔡挺虽然给了他一张名刺,可他对知军是什么样的人并没有什么兴趣,但从姐夫话中他听到一个很熟悉的词:范文正公。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陈晓宇读书再不好,也背过《岳阳楼记》,《岳阳楼记》的作者好像就是范仲淹,范仲淹又叫什么范文正公。他心下忐忑,等姐夫说完才道:“这…范文正公,是范仲淹吗?” “对。”文正是文臣最高的溢号,小舅子知道范文正公,刘学究并不意外。“不过,范文正公皇祐四年知颍州时卒于任上了。” “啊。”陈晓宇闻言惊叹,勾起一些混乱的记忆。他急问:“那包拯、王安石、司马光呢?” 第二十七章 时代 包拯、王安石、司马光都是他们的名,不是他们的字。即便普通人这样直呼其名都很无礼,何况是朝廷重臣。刘学究闻言沉下脸,很学究气的道:“切不可如此直呼重臣姓名。” 陈晓宇闻言脸上一窘,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叫错了,惭愧道:“好。我记住了。” 他的态度让刘学究面色稍缓,这时他才回答陈晓宇的问题:“包中丞据闻已为三司使,又闻已拜枢密使副使。后,官家又迁中丞为礼部侍郎,中丞不受……” 刘学究又开始说北方官话,陈晓宇听不懂也用心去听,实在不明白也只能像高考做英语阅读理解那样,根据上下文去猜。什么什么官职他听不懂,官家他也不太清楚是谁,但包拯确实存在,这消息让他心神摇曳了片刻,包拯、不对!包中丞可是历史名人啊,说不定以后还能看见。 “王安石……”刘学究说完包拯说王安石,他念起这个不太熟悉的名字沉吟片刻,最后摇头:“我不知王安石为何许人也。” “就是江西人。”在陈晓宇这个一点也不了解北宋的现代人心中,包拯包青天是最有印象的,其次就是王安石变法的王安石,再就是写岳阳楼记的欧阳修,还有便是砸缸的司马光,最后还有写大江东去的苏东坡。至于欧阳修,唐宋八大家之一,他不是唐朝的吗? “江西人?”刘学究又想了想,还是摇头,他委实想不起这个人。 “话係是吉安人。”陈晓宇知道的也就是这些,还说的不对。 “不知。”刘学究摇头。他的回答让陈晓宇有些明悟,看来这还是北宋早期,王安石还没有变法。“那司马、司马……” “司马公实如今乃是起居修注,据闻他曾当面向官家进言请官家早立皇子,官家不悦。”刘学究说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忍不住哀叹:“官家乃仁厚之君,然天不佑也,至今无有子嗣……” 说那些名人陈晓宇还能理解一二,说官家他就全然不解了,估计是皇帝。总的来说他对自己所处的时代还算满意,不是南宋,是北宋。王安石还没开始变法,说明天下还很太平。他之前还有点担心金兵会打过来,现在看还金兵并不存在,北方只有辽兵。 宋代很有名的岁币他知道,好像是给了岁币宋朝和辽国就没有战争了——换以前他可能会鄙视这种行为,但身处这个朝代,作为草民的他又免不了庆幸这一点。平平安安不安吗?真要打仗,官府像朱升九说的二十年前那般征税,百姓哪受得了?且那还是和西夏人打,西夏不是个小国吗? 如果要说穿越古代最缺什么,那就是缺安全感。现代社会只要你不懒,送外卖发传单扫大街都能衣食无忧。只要不犯法,人身也很安全。古代不是,找个夏稍都能碰到一伙杀人强盗,领个赏钱能叫你去做马仔,人身没有半点安全。说句不好听的,死了都没人收尸。 想到这的陈晓宇背上泛起了鸡皮疙瘩,痛惜官家无子的刘学究絮絮叨叨,落雪去厨房帮落霜做饭了,落水也不在,只有落露粘着唱疯歌的朱刘氏,脑袋磨着母亲的腰。中午时分阳光炽热,陈晓宇很想走到阳光下获得的些温暖,然而他又不能这样做,他必须坐在厅里听刘学究说话。 从官家无子当立过继宗室为皇子说到今年江南东、西路洪灾,又从江南东、西路洪灾说到辽人虎视眈眈、不可懈怠,最后说着说着又提起我朝之积弊、明后年的科考。因为离得近,陈晓宇能看到他四方帽下有些花白的鬓角。看的出来,这个姐夫心里还是很想再度科考的。 刘学究说着说着,厅外又传来一阵狗吠,趁着这阵狗吠,陈晓宇站起身来快步出厅,热辣辣的阳光晒在身上让他忍不住微微颤抖。他希望自己可以永远的生活在阳光下,不要滔滔洪水,不要雨天遇盗,也不要正堂授官,他只想安全的、自由的活着。 来人是朱升九,他小儿子在南康县学读书,县学学究来了,他自然要亲自过来拜会,送上些鸡鸭鱼肉。刘学究也不客气,束脩本就是先生应该收的。他终于不谈国家大事了,而是大致介绍朱升九小儿子朱承恩的学业情况。 这边正谈,三妹落水已开始上菜了,朱升九连忙告辞,刘学究拦下他要他在这里吃饭。陈晓宇也出言留朱升九吃饭,两人的挽留让他不得不从。只是刘学究是亲戚,朱升九不是亲戚是客人。有客人在,主家的女人和孩子不能上桌吃饭,是以一顿饭就三个男人在桌上吃。包括朱刘氏、四姐妹,那些挖土的客作儿,他们全在厨房吃。 朱升九和陈晓宇都是农民,刘学究是读书人,一顿饭吃下来都是刘学究在说,两个人学生上课般认认真真的点头附和。酒醇菜香,喝了点酒的刘学究话愈发地多,开始发一些县学的牢骚——整整六十二年过去,南康县至今还没有出第二个进士。 朝廷的事情陈晓宇听不太懂,南康县的事情他倒有兴趣听。说是六十二年前的咸平时期,南康县第一位进士刘元亨诞生,此后几十年本县再也没出过进士,而这个刘元亨正是刘学究的大爷爷。南康县学虽已创办,奈何官绅并不重视,学田少,豪绅富户也不捐献,以至于教授食不饱衣不暖。官学没钱,寺院倒是富得流油,学佛为僧的人众多,读圣贤书的人很少…… 刘学究喝醉了,喝醉才会说这种话。厨房里朱落雪耳朵一直竖着,听到丈夫的话语连忙跑过来抱怨:“食醉啦?喊你唔要多食酒就要多食酒……” 当着客人的面被妻子抱怨,刘学究也不恼,只是呵呵的笑。朱落雪见状拉了他一把,见拉不动转头吩咐陈晓宇,“把你姊丈扶进房里面去。” 朱落雪眼波狡黠,想到自己不明不白的身份,陈晓宇并不太想与她独处,可刘学究真喝醉了,他稍稍迟疑才起身把人给横抱起来,大步走向西外厢房。看到他这样‘扶’,朱落雪手掩住了嘴,她没想到自己这个弟弟竟如此孔武有力。 第二十八章 落雪 将刘学究放到床上的陈晓宇就想退走,正给丈夫脱去鞋帽的朱落雪背后好像长了眼睛,她忽然道:“你等一下。” 陈晓宇闻言人马上僵在那,心虚的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朱落雪很快就把丈夫的鞋脱了,她转过身看向陈晓宇,因为身高差异,她的头必须仰着。 对视中,她忽然双手扣于胸前,而后放至腰际,弯腰屈身行了一个万福礼,礼毕之后道:“陈小师傅,多谢你这几工照顾我姐佬同我老妹。我们中户人家,冇有几多钱财,以小师傅的本事,又何必要强留在这里?” “我,”陈晓宇知道朱落雪不好糊弄,没想到这么不好糊弄。他很想直接承认自己这样做只是为了落户,不但不会有损于朱家,反而有利于朱家。可朱仲堪那日的话犹在耳侧,“老侄啊,从今以后你就係朱刘氏的徕子,姓朱不姓陈,怎么样都莫变了话姿。你一变话姿,我们可都要遭殃……” “姊姊可莫这样讲,老弟再不懂事,也是老弟啊。”陈晓宇干巴巴笑,说着自己也不信的话,心里一万个草泥马奔过。 朱落霜闻言脸立刻变了一种颜色,早前的温婉再也不见,只厉声道:“我看小师傅也是懂事的人,怎么这样嘞话事?你姓陈不姓朱,你落户朱家到底想做么个?!你要是想要钱,可以话你要几多钱,我只要有,可以拿那你。你这样嘞鸠占鹊巢,又是什么意思! 冇错,朱家是老老实实的人家,我爷佬又才走了,惹不起你这样的人。可我朱家还有亲戚,还有同宗同邻,我夫家也一般人家,可再怎么一般,也出了南康县第一个进士。你要是非要赖在朱家不走,我肯定要到县衙报官……” 朱落雪杏眼圆睁,全然是声色俱厉的警告。外面坐着的朱升九见状赶忙招呼一声说先走,也不怕被拴在院门口的狗咬——陈晓宇认母之前就住在他家,他又岂会看不出其中的猫腻?什么认母认母,眼馋朱家三个女儿的身子才是真。 陈晓宇这时也顾及不了朱升九,见问题被朱落雪挑明,也不再回避,直言道:“姊姊何必要讲这种话?把我从这只家赶走对这只家有什么好处?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莫记忘了,你应今不是朱家的妹嘞,你是刘家的新妇。你一刘朱氏凭甚么赶走朱家的徕子?” “你、你,你……”陈晓宇只是转述朱仲堪的那些说辞,这些说辞正中朱落雪的软肋——不管是按儒家礼法还是按当地习俗,嫁出去的女儿都是别人家的人,不能干涉娘家的事务。朱落霜闻言手指怒指陈晓宇,‘你’了几次都‘你’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然后眼泪控制不住哗啦哗啦往下流。 “姊姊莫叫,老弟错了哩。”陈晓宇真心不想与这个姐姐起冲突,见她流泪出声劝慰。 “哪人是你姊姊,我不是你姊姊!”丈夫醉酒酣睡,指望不了他的朱落雪冲出厢房,看到站在屋檐下的朱刘氏便喊:“嬷、嬷……” 朱刘氏习惯自娱自乐,家里除了亲近的落露,其他人很少搭理。朱落雪喊她她全然不答应。陈晓宇跟着朱落雪也出客厅,他还没有叫朱刘氏,朱刘氏就道,“可能食饱,要食饱饭来诶。” “嬷。”陈晓宇喊着她,委屈道:“姊姊今日转来哩,姊姊要我走,喊我莫到这只家。” “姊姊……”儿子就是自己的命根子,朱刘氏本就对朱落雪陌生,听到儿子这样说,斜着头怒瞪着她,粗声道:“你哪人?你是哪人?!你要拐走我徕子?你要拐走我徕子?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朱刘氏勾起了旧恨,刚开始还只是质问,到最后突然发疯,大叫着扑上去撕打朱落雪。朱落雪吓坏了,她忘了自己的母亲还是个疯子。 朱刘氏发疯,陈晓宇一时间也吓坏,连忙拉住朱刘氏,一边的落露吓得直哭。厨房里正在收拾的落霜和落水跑了出来,落水呆立当场,懂事点的落霜也和陈晓宇一起拦住母亲,不让她打姐姐。落霜一个人是拦不住母亲的,最后是陈晓宇把朱刘氏拦腰抱起,她才不得不放开了朱落雪。 朱落雪倒在地上,母亲的撕打不但弄伤了她的身体,更挫伤她的内心。她趴在地上呜呜呜呜的哭,落霜想要把她扶起,她一把抱住妹妹,哭更加伤心。她完完全全是为了朱家好,为了母亲和妹妹们好,可母亲竟然听信一个没有身份外人的话,就这样打她。 朱落雪一会起身跑到客厅最里,抱着父亲的灵位嚎哭。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父亲刚刚故去,父亲要是还在,陈晓宇这样的外人怎么可能鸠占鹊巢,霸占朱家?外厅哭声越来越大,抱朱刘氏进厢房的陈晓宇本想出来安慰,却被朱刘氏拉着不让走。 只听屋外的朱落雪哭着哭着开始骂人,诸如不得好死、断子绝孙、会遭报应这些。然后就是之前那种警告,“我要去告官!我要去告官!!你等稳来……” 良久朱落雪才在婆子的劝慰下擦眼泪,她抱着父亲的灵位骂完直奔东厢房,喊醒自己的丈夫。刘学究朦朦胧胧间听到妻子的哭声,但又不是很真切,等被人重重摇晃几下,才睁开醉眼看到哭泣的妻子。他第一次起身没起来,第二次双手撑着床板才勉强起来。 “么个事么个事?”刘学究口干的要命,但见妻子抱着灵位如此痛苦,只能先忍着。 “介个人不是我老弟!”朱落雪抹着眼泪,神情激烈。 “不是你老弟?”刘学究不是不知道这件事,他来之前也想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舅子可能是假的,但刚刚见面,又谈了话,他觉得小舅子并不是什么歹人,举止谈吐虽然有些无礼、无知,但比一般农人要好太多。现在妻子一口咬定小舅子不是她弟弟,着实让他惊讶。 “不是、不是啊!”丈夫的迟疑让朱落雪焦急,她再度大声哭泣。 第二十九章 好雨 “你到底係哪人,意欲何为啊?”读书人就是读书人,文气绉绉,言辞含蓄。朱落雪止住啼哭后,梳洗过后整了整帽领,刘学究让落霜请陈晓宇到西外厢房说话,一开口就是这句。 “姊丈,姊姊误会了,她唔认我这只老弟。”陈晓宇的话让朱落雪一阵激动,扇着扇子的刘学究把他拦下,继续问话:“你说你係朱佛佑,有何为证呢?” “我会话麻斜话啊。”终于问到最关键的地方了,陈晓宇抹了把汗。“屋家的样子我也记得……” “有何为证有何为证?”陈晓宇词不达意,刘学究连忙打断。 “有、有佛珠为证。”陈晓宇掏出了准备好的佛珠。“上面刻了一只佛字,是当年嬷去天心院求的。十九年来我随身携带,从未丢弃。” “有这种事?”刘学究转头看向妻子,见妻子不说话,伸手接过陈晓宇手上的佛珠,确见珠串上刻有一个‘佛’字。朱落雪也看到了,她争辩道:“天心院的佛珠求就会给,也可以自家刻‘福’字上去。他太过会哄人哩。” “朱家三等人家,几十亩薄田,县衙赏钱足有五十贯,知军又赐官身,我何苦要哄人?”这串朱端信准备的这串佛珠不算证据,陈晓宇确实没其他证据了。他只能摊着手提起自己的动机。 “这也係道理。”刘学究好像被说服了,凝神思索起来。 “郎君,他是冇户贴的人,哪人晓得可係凶犯盗贼在逃。”朱落雪见丈夫听信陈晓宇之言顿时急了,如果不能说服丈夫,那单凭她一个弱女子是拿陈晓宇没办法的。“再话落霜过两年就要及笄,落水落露生的也标致,天晓得以后他会作出甚么绝事来。” “你……你血口喷人!”陈晓宇被触怒了,他再怎么龌龊也不会打小女孩的主意。他反驳完很快冷静,对着有些迷糊的刘学究道:“嫁出去的妹嘞,勿管姐佬家的事。过几工认祖归宗,个个亲戚都会到场,到底是不是朱家的人,到时间自有公断。姊丈,你酒还冇醒,先歇觉吧。” 陈晓宇说完就走了,走的时候还把房门给关上。他一出来就看到落霜、落水两人怯生生站在客厅,他上前一步时,落霜连忙拉着落水后退一步。可她步子不如陈晓宇的大,最终陈晓宇把她拉住,盯着她的眼睛道:“莫怕,听到!是不是你哥,都不会欺负你。” “莫怕哦。”陈晓宇又摸摸落水的头,语气变得和蔼。 落水都不知道大姐和哥哥为什么吵起来,见哥哥摸自己的头喊自己不要怕,眼中一片懵懂。陈晓宇这时已经推门进了东外厢房,朱刘氏已恢复了平静,正在和落露说话。陈晓宇松了口气,道:“嬷,睡晏觉哩。落露,睡晏觉哩。” 吃完午饭,这么热的天,午觉是要睡的。催朱刘氏和落露睡午觉,又再出客厅赶落霜和落水去睡午觉。东外厢房被姐姐和姐夫占了,陈晓宇只能睡客厅,晚上睡果园草棚。刚刚经历朱落雪和刘学究的哭泣询问,事情正在往最坏的一面发展,他又哪里能睡得着。很快他便从硬床板上一滚而起,套了件短衫出了院子,往果园方向去。 夏日炎炎,走出院子便是一股热浪。知了的声音连绵不绝,听得人异常烦躁,好在走到河边还有一丝丝风。浇些河水打湿裤脚,陈晓宇才感觉到一阵凉意。他没在河边耽搁,划着自家的筏子过河没入北岸的柑橘园里。 这个时代的柑橘园树种的非常密,行距株距不到两米。河畔本来还有点风,一进到园子风就没了,蒸笼般的感觉。在这个满是绿色的蒸笼里,柑树的叶子已经翻转,露出有些泛白的叶背。见有人走过,咳咳几声,园子那边有人在用水车车水。 水是柑橘不能缺失的东西,春天要水,夏天要水,秋天要水,冬天更要水。特别是冬天,霜冻如果降临,除了烧火生烟,还要给树大把大把的浇水。没水,果实必然冻伤。 车水的果农看见来人是陈晓宇,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不管陈晓宇是不是朱道僧的儿子,他可是格杀过盐枭的人物,还通晓天心院和尚也不懂的种树秘法。两个本领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赢得乡里村人的尊敬。 “介么勤耕啊!”陈晓宇也招呼一句。这么热的中午车水,一般人未必肯干。 “哎呀,冇办法,树都翻叶哩。”车水的果农叫朱全树。这个时代的农民头上只有一块包头发的布,没有现代那种挡太阳的轻便草帽。陈晓宇走进时,朱全树黑漆漆的脸上全是汗。 “唔怕唔怕,叶嘞翻了哩,等夜晡落一场水,又翻过来哩。”陈晓宇笑道。 “哈哈,你话嘞蛮好。”朱全树看到树叶全部翻面忧心忡忡,“就唔晓得老天爷可会落水啊。” “会落会落。”陈晓宇这话不是单纯的安慰。他那个电子温度计实际是冷库用的温湿度记录仪,不过不是出口冷柜用的一次性纸质记录仪,是电子记录仪。电子温度计会显示温度和湿度,按照他的经验,非南风天湿度超过百分之八十二,十有八九要下雨;超过百分之九十二,肯定要下雨。 他这边正说,雨点忽然落下打在树叶上,朱全树吃惊之余看着他连连摇头,不敢置信指着他:“你蛮会话事,蛮会话事!” “就落水哩,我还要去柑嘞园啊。”陈晓宇没在意他的话,抬起脚就跑,朱全树忙喊:“这嘞有斗篷,这嘞有斗篷,你拿斗篷去啊……” 朱全树喊的大声,然而陈晓宇没有回头,很快他就跑上了那道红色的矮岭,消失在矮岭的北面。雨越来越大,刚才还翻叶泛白的树叶马上翻了回来,伴随着枝头的青柑,每一片树叶都在雨水里欢快的跳跃。 这真是一场好雨。 . . . . . . ps:回来了,但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所以新书的合同虽然打出来了签了字,可一直没有寄出。估计以后还得忙,不能保证每日更新怎么上架?付了钱交不出货,签了合同却不履约,这种感觉让人极不自在。 当然也不是说书不写了,有时间就写,尽量保证每天更新,要停会打招呼。等能够保证更新了,肯定会联系编辑重做合同,向大家保证如何如何。请大家见谅,是因为有困难(谁能料到这样一场时疫),才变更以前的承诺,会尽量克服困难保证更新。 第三十章 萌芽 豆大的雨打在草棚外‘剥剥剥’响,陈晓宇站在棚下看着雨中的果园,傻傻发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已经暗暗后悔那日在县衙的选择,早知道落户朱家会这么麻烦,他或许就该跟着知军蔡挺去南安府,然后……,然后就变成朝廷命官,带着人去剿匪,日后为官府开疆拓土? 先不说他不认为贩盐是什么罪,他是体育生不是特种兵,学的是健美操不是军事学,哪里懂得带兵打仗?即便能打仗,他也无法适应受人管束的生活。至于开疆拓土,水果贩子一定不比果农聪明,现代人也一定不比古人聪明,他何德何能可以做到宋朝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落户朱家,他是唯一的儿子,是户主,是掌控自己不是受人控制,只是这条路走起来有点难而已。朱落雪、刘秀才做什么不管,关键在于朱家的亲戚——朱道僧是家里老二,有一个大哥,两个弟弟。当然还有姐妹,但这几个姑姑和朱落雪一样是嫁出去的女儿,来了也说不上话。 三兄弟外,亲爷爷早不在了,但还有三奶奶和五爷爷。嫁出去的女儿不能再干涉娘家的事情,可娶进来的女儿不是这样,娶进来的叫做堂客。她的身份等于宗族祠堂上的客人,必须以礼相待。也正因是客人,发生纠纷时,考虑到各房不免存在积怨,调解时往往会注重堂客的意见。 三奶奶朱钱氏,五爷爷朱五承,大伯朱礼佛,四叔朱行善,幺叔朱修福,这些人再过几天就会到麻斜村,到时会是个什么场面呢?陈晓宇不敢想象。他本以为、本以为朱家已经没有男人了。 棚外的雨由大变小,棚下的陈晓宇反思自己那日的选择——实际上他也知道,反思对他而言全然没用。他决断向来只凭感觉,不做思考。用以前大学同学情圣的名言就是:思考除了用来后悔,其他没什么卵用。至于你为什么后悔,那是你没什么卵用。 大四上学期这家伙把隔壁师大附中女学生的肚子搞大,对方是初中生,十五岁四个月。师大附中是什么学校?女孩父母很快闹到师大,说两人第一次发生关系时女孩不足十四岁,扬言要报案。学校只能作开除处理,哪怕他当时已确定保研北体。大学寝室关系并不融洽,很快有人幸灾乐祸,讥讽他没有大脑、做事不经思考,他当时回的就是这句话。 仅仅这样,这句话是不可能成为学院名言的。第二天情圣先去学院找辅导员,之后又央求他在南昌的唯一一个亲戚同他去女孩家,算作是男方家长。一见面他便提出要和女孩结婚,女孩母亲是东北人,马上用鞋跟狠狠抽他的脸。女孩父亲没那么冲动,就问他一个问题:我女儿才十五岁,法定结婚年龄是二十周岁,怎么结婚?! 读体育系能有什么资本和关系?他没办法改动女方的户口年龄,他的办法是移民。马上花七十万办一个墨西哥投资移民,最快一个半月入籍拿到护照。六个多月后女孩十六岁生日,依照墨西哥当地法律,女子法定结婚年龄为十六周岁,刚好结婚把孩子生下。 至于女孩的学业,留级一年生孩子,之后继续在师大附中或北京借读,三年后去墨西哥考中学文凭。有墨西哥中学文凭,可以申请中国教育部的留学中国计划,大学学费免收还有生活补贴。 事情当然不可能那么顺利,尤其是投资移民那几十万块钱。但他北体的保研指标最后没丢,师大也没处分,顺利的毕业。某次学院开会,学院党委书作出如下解释:‘这是本院四年级学生与一位墨西哥籍成年女子的自由恋爱,学院对此不做干涉……’,把大家给乐死。 “没有卵用。”陈晓宇看着外面渐歇的雨回忆往事,最后笑了起来。他也不顾还在下雨,径直走向那三颗嫁接了十三天的柑树。枝上一圈一圈的油纸被他小心地揭开,揭到最后一层,他抽出水果刀把火腿肠塑料膜割破。 腹接不是‘v’字形接口,而是‘t’字形接口。接穗就插在那道竖口里,上方露出芽眼。塑料膜一揭掉,陈晓宇就看到了绿色的芽眼。不!已经不是芽眼,芽眼已经萌发,马上准备抽叶。 “你麻辣隔壁!”陈晓宇大喊一句,手中水果刀被他猛力一挥,深深掷入泥中。半小时以后,朱升九、朱仲堪、朱端信,几个人都来了。 “真可以这样换种?!”朱仲堪看着朱升九换种的橘树,手忍不住去摸腹接处的穗芽,不敢相信是真的。十三天时间穗芽已经长在树枝上,手指摸过去它只是歪了歪,马上又恢复原状。 “当然可以这样换种。”陈晓宇一直在笑,仔细看朱仲堪的表情。 “好,好。”朱仲堪看完朱升九换种的橘树,又去看嫁接脐橙穗芽的柑树。因为早一天嫁接,有一个穗芽依稀能看到抽出的黄色叶片。“这就是脐橙?” “对。这就是脐橙。”陈晓宇点头。“小果园如果管得好,成年树一亩田可以打六、七千斤;大果园要少一些,四、五千斤应该问题不大。” “介么多?!”三个人吓了一跳。村里柑园最高产量不过四千斤,很多时候还不到四千斤。 “有。”陈晓宇说的很肯定。在现代,湖北秭归脐橙最高亩产记录是一亩五千五百公斤,古代当然不能和现代比,但一半还是有的。“不过要用枳壳做砧木。” 朱仲堪父子想种柑橘已经想了好几年了,却一点也不懂。朱升九好歹入了行,他知道枳壳是什么东西。“枳、枳壳?哪里去寻这么多枳壳?” “不争寻枳壳苗,寻枳壳种就好了。”陈晓宇道。“枳壳种下一年半就可以嫁接。这种嫁接不是换种,是整头树嫁接一只穗芽。两年可以定植,再两年可以试挂果。不过……” “不过甚么?”朱升九不那么着急,最着急的是朱仲堪。种柑子的地方他都看好了,那是三十多亩河边地,比天心院还多十二亩。 陈晓宇没有回答问题,看着他不说话。朱端信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他才了然。 第三十一章 认祖 农历七月的最后几天,朱道僧家再一次热闹起来。来的人除了有好奇的村民、灾民,还有朱家的所有亲戚,从年已七十的三奶奶,到与陈晓宇平辈的堂兄堂弟,一大家子加脚夫二十几个人,朱家四间厢房加上阁楼根本住不下。 户长朱仲堪一改往常的吝啬,第一天就把三奶奶朱钱氏接到自己院子里了。自诩为朱道僧兄弟的朱升九也很客气,他把五爷爷朱五承迎到自己家。最后住在朱家的只有大伯朱礼佛,四叔朱行善住在左邻朱林氏家,八叔朱修福住在右邻朱揖家。刘学究不在,但朱落雪在,她和落霜住在一起。 现代除了办酒席,清明祭祖也没有见过这么多亲戚凑在一起。陈晓宇终于明白朱仲堪说的‘人多到哩话事还有点用’的含义。这些亲戚一起挤在客厅时,四个厢房全部打开,客厅也全是满的。一人说话人人说话,结果就是嗡嗡嗡嗡的声音,除非凑的近,不然听话都听不清。 但老朱家也是有规矩的,尤其是很多村民、灾民跑到朱家院子来看肥堆。堆肥有两种,一种是普通堆肥,一种是高温堆肥。前者温度低,几乎不发热,但肥料腐熟的时间慢,要两三个月;后者不同,陈晓宇盖在浮土的第二天肥堆就开始发热,最高时温度接近七十度,这样高的温度才能保证堆内的肥料在最短的时间内腐熟。 历来制肥手段只有踏肥、烧土、置粪、取淤的里民对这样制肥办法闻所未闻,大家都跑来朱家前院看新奇。人实在太多,陈晓宇对这些人不拦,也没办法栏——看柑园的凶恶土狗这次拦不住人了,只耷拉着脑袋睡在院门一角,管他什么人进来。 他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不要破坏肥堆。肥堆好似蒸饭一样滚烫,一些人冷不防扒开盖土想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堆内是要保证温度的,因为那三棵树要尽快移栽。禾是农人的命,肥就是庄稼的根,陈晓宇的要求有些人遵循有些人依然如故,最后是朱端信喊了两个土兵持枪守着肥堆,这才杜绝参观者乱挖乱掘。 麻斜村不是朱家的祖籍所在地,朱家祖地在南埜镇南面、前往大庾县方向的青泥铺。朱道僧这一辈时祖地田已不够分,这才落户麻斜。虽然是朱家旁系的院子,但乡人都来看肥堆,也是件很长朱家面子的事情。各房的旧怨、平常的口角、后辈的忤逆,在这么多外人面前都隐藏起来,好似朱家一夜之间便成了乡里大户,作什么都有板有眼。 陈晓宇对此也不揭破,按八叔朱修福的说法,朱家以前也曾阔过,太太爷爷的时候,家中良田三百亩,还全是水田,不包旱田和山地。后来兄弟很多,家庭不合,田亩越分越小。 八叔朱修福还是很好说话的,四叔朱行善不像是行善之人,身上衣裳旧得露出织纺的纱线,倒像要别人行善。大伯朱礼佛名副其实,从踏进这个院子就在念佛诵经。他是老大年龄不小,貌似只比五爷爷朱五承小五岁。 他的儿子朱致远倒不是爱静之人,不时和八叔朱修福、朱修福的儿子朱斗南说话。对四叔朱行善的那三个儿子朱直夫、朱七六、朱南生看都不看一眼。也不和陈晓宇说话,有一次两人一个进房一个出房,避无可避只是点头为礼。 朱斗南、朱直夫三兄弟倒和陈晓宇打招呼,不过朱直夫三兄弟更感兴趣的还是吃。吃饭、吃肉、吃酒,每每吃饭四父子最先上桌,最后离场。八叔朱修福有一次无意说起他家不过是五等户,陈晓宇心中顿时了然。 八叔好说话,聊得来,五叔这种家境,料想也不难通融,唯有大伯朱礼佛拿不定主意。陈晓宇几次给他端茶倒水,试图搭话,他都是吱唔一声,再无他语。几次之后陈晓宇也没有机会了,他儿子朱致远把端茶递水的事情抢了过去,轮不到陈晓宇。 大伯如此,三奶奶朱钱氏、五爷爷朱五承也不好说话。第一天陈晓宇腆着脸问候两人时,朱钱氏连说不敢,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做态。朱五承倒是客气一些,不过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朱落雪虽然嫁出去了,可她毕竟是朱家的女儿,前几天她离开麻斜之后去了一趟青泥铺。陈晓宇不猜也知道她对朱钱氏、朱五承说了些什么。连带着,连落霜三姐妹都有些疏远。 唯一对陈晓宇有利的是母亲朱刘氏,这么多陌生人涌入朱家,她第一反应是害怕。以前她每天和落露一起玩耍,现在她每天腻着陈晓宇,一看不到就会喊叫,弄得陈晓宇只能在她视线之内活动。朱钱氏、朱五承等人对这种情况毫无办法,但也不惊讶,他们已经从朱落霜口中知道朱刘氏对陈晓宇的依赖。 认祖归宗认祖归宗,在诸人到来的前两天,并没有认祖归宗的意思。第三天的晚上吃过晚饭,养好精神的朱钱氏、朱五承才端坐在朱家正厅,另外还有户长朱仲堪,几个叔伯堂兄弟堂姊妹站在他们两侧。朱落雪带着三姐妹则把朱刘氏拦在东外厢房里,让陈晓宇一个人过堂。 “我们朱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可也有些规矩。”油灯敞亮,朱钱氏辈份最长,又是朱家的堂客,由她起头。“你话你是佛佑,可又冇人为证,怎么让我们相信你是朱家的子孙?天心院重显师傅讲,佛珠见人都可以求,也冇听过佛佑拐走前戴着这串佛珠。” “唉……”陈晓宇长叹一声,朱端信给的佛珠确实不能证明什么。 “你生得像我们朱家的人吗?你可以看看他们。”朱五承指着站在两边的朱家堂兄弟,而后连连摇头。他说的不无道理,陈晓宇和他们相比不说长相,连身材都不同。朱家没有哪个子侄身高超过一米七,最高的朱受弟也比陈晓宇矮一大截。 第三十二章 够了 朱五承的摇头让陈晓宇心直往下沉,开始考虑不能落户的后果。他没反驳,朱五承也没有说话,客厅里一阵沉默。好一会朱钱氏才道:“落霜三姊妹还是要出嫁的,朱刘氏虽然发癫,可再怎么也是我们朱家的堂客,总要有人养老送终。你想落户我们朱家,是看得起我们朱家……” 朱钱氏的话峰回路转,陈晓宇看着她,带着几分疑惑。 “老侄这个人,打交(打架)也好、种柑也好、制肥也好,蛮有本事,好后生啊。”朱仲堪开始说话了。“他不想当官,也就只有落户朱家。各个长辈兄弟,你们听我话一句。他不是因为要到落户朱家才对朱家人好,你是从一开始就对朱刘氏、就对落霜三姊妹好。这点我朱仲堪可以作证,不打舌哄(撒谎),麻斜村个个也看得到,你们大可以去问。 道僧唔在哩,丢下癫了的朱刘氏,丢下落霜三姊妹,麻斜又隔青泥铺那么远,几十里路,有什么事哪个来照顾?冇人照顾诶!” “我会来照顾。”很突兀的声音,谁也想不到的朱行善。“我还是那句话,好到别人就不如好到自家人。是佛佑还好,他不是佛佑,二哥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怎么要拿那一个外人?要照顾二嫂,要照顾落霜三姊妹,我可以来照顾,不用别人。” “你么个意思?”朱五承看着他,面色很不高兴。 “冇么个意思!”干干瘦瘦的朱行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把二哥的家产拿那别人,我觉得不对。” “怎么不对?怎么就不对?”朱五承气的直站起来。“道僧的家产还轮唔到你来领。还你来照顾她们,你会照顾?你巴不得朱刘氏早点死……” “死老东西,你话么个?!”朱行善也火了,指着朱五承大骂。 “莫吵!”眼看两人就要大吵,朱钱氏大喝一声,镇住了场面。这一喝也耗尽她的力气,她喘息了好久才再度说话。“陈小师傅,你要是唔嫌弃,可以落户到我们朱家。”似乎是担心陈晓宇不愿意,她接着说:“ 你是有本事的人。我想你这么有本事,也不在乎这点钱财。朱家的屋,这只院嘞,以后都留拿你。朱家的田、土,我平分作四份:一份归朱刘氏,剩下三份拿那落霜三姊妹。她们以后出嫁,这些要带嘞走。朱刘氏那份,你养老送终,自然就归你……” 朱钱氏把自己这几天考虑的结果和盘托出。落户的重点不在于血缘,而在财产。朱家的财产不能交给外人,即便交给外人,也只能采取这种方式。朱行善听她这么说,除了满眼愤恨,一时无语。朱礼佛本来目不斜视,闻言迅速打量她一番,又看了看陈晓宇,再度目不斜视。只有朱修福频频点头,然后包含希望的看着陈晓宇。 陈晓宇清咳一声:“我当然、当然要落户。” “户就落在朱家。”朱钱氏说的非常肯定。“我想你也不是甚么歹人。真是歹人,我来抵命。” “那三头树上的枝条是我的。”陈晓宇闻言看了看朱钱氏,提起另一件事。 朱钱氏不知道枝条是什么,听朱仲堪解释后她笑道:“是你的就是你的,朱家是讲道理的人家。” “我冇甚么要话哩。”陈晓宇看向朱仲堪,知道他在朱钱氏面前出了不少力。他是有自己的目的,可陈晓宇仍然心怀感激。 陈晓宇说完,朱仲堪看向朱钱氏和朱五承,见两人都点头,马上道:“好哩,事情就这样嘞定下来。老侄落户到朱家,要给朱刘氏养老送终,得屋舍还有一份家产。落霜三姊妹嫁的时间,一人带一份家产。外人面前,老侄姓朱;自家人面前,老侄还是姓陈,以后要不要改姓随他自家的愿……” 朱仲堪等于是中人,负责陈晓宇和朱家之间的协商。他把朱钱氏的意见和陈晓宇的要求都大声说了一遍,然后问在场所有人有无异议,见没人说话,朱钱氏道:“可以写文书了。” 纸笔是事先准备好的,朱钱氏的孙子朱受弟早将那些话记忆于胸,坐下便一挥而就。文书写作两份,一份归朱钱氏,一份给陈晓宇。陈晓宇不止一次领教宋朝的文书,看到上面居然写了每年的田亩收成青泥铺要派人来点验,也没有太过惊讶。他要的只是一个身份而已,不是朱家的财产。 诸人画押,除了面色不愉的朱行善和一心礼佛的朱礼佛,其他脸上都挂着笑意。朱钱氏拉着陈晓宇的手问道:“你真记唔得以前的事情哩?” 她这个问题问的陈晓宇心中发苦,他苦笑摇头:“真的记唔得哩。” “好后生,记唔得也好,你以后就把这里当你屋家。”朱钱氏露出自己和蔼的一面。“要是有人打你的吵,你就话发(告诉)我。只要我还在世,那些人得逞唔了。我要唔在世,你五爷爷还在世。” “晓得晓得。”朱钱氏显然语有所指。直到现在,朱行善和朱礼佛都站在一边,并不过来说话。唯一过来的是朱修福,他拍拍陈晓宇的臂膀,让自己儿子朱斗南喊陈晓宇堂哥。 这时候朱刘氏、朱落雪几个也出来了。朱落雪不说话,倒是落霜过来抱着陈晓宇呜呜哭了一阵。她年纪还太小,一会有哥哥,一会又说不是自己哥哥,不免彷徨无助。现在哥哥失而复得,她宣泄也好,喜极而泣也好,都要哭一次。 朱刘氏不知道自己差点又没了儿子,她畏惧客厅坐着的这些人,只拉着陈晓宇去东外厢房。陈晓宇怕她当众发疯,由着她拉着自己。他一走,客厅里又是一阵话声,然后是剧烈的争吵。是朱礼佛在说话,他的担心只有一个:万一陈晓宇是官府通缉的凶犯…… 朱礼佛之前什么也不反对,现在这个时候反对只为分家。他是老大,分家不是几兄弟分家,几兄弟早就各过各的了,不然朱道僧也不会落户几十里外的麻斜。他要求的分家是分割朱家的祖产,与朱钱氏、朱五承这些爷爷辈分家。不分家,陈晓宇案发,他这一房肯定会受牵连。 当然这只是借口,隔得老远陈晓宇也能听到朱五承的暴怒和朱修福的不满。朱五承指责他刚才不反对现在反对,一干人争吵许久才在朱钱氏的气愤中平息下去。 诸人相继离开朱家厅堂回各自院子睡觉。朱刘氏也睡着了,陈晓宇缓缓起身蹑手蹑脚走出厢房,来到院子里。或许是因为心境,此时的院子要比刚才凉爽,伫立一会还有些许夏风。前方夜色沉沉,视线不及五尺,但稍稍抬头,便能看到依稀的繁星和镰刀般的弯月。 夜色如水,轻风若梦。除了朱家厅堂内的灯火,整个村庄都陷入了沉睡,能听到只有微微的虫鸣和不远处流淌不息的至坪河。是啊,那是至坪河,不是朱坊河。虽然是同一条河流,可两个名字却隔着一千年的时光,让站在河畔的陈晓宇悲叹不已。 好在,他终于安顿下来了! 有好多次,他在睡梦里梦见自己被官府当成强盗抓去,最后被砍了头。刀挥下来的时候,他面前出现戴老幺死前焦急的脸。他杀了他。在旁人看来这是一场无比利落的格杀,可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仅仅是一次突破后的三步上篮。趁对方中锋没有马上封盖抢先跳起出手,球擦着中锋的指尖,回旋着打板入筐。他更快一步,就这么简单。 之后他才明白那是杀人,活生生的杀人。没有呕吐,也没有不适,只有无意识的遗忘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他迫切需要一个家庭,哪怕这个家庭是假的。如此他仿佛仍有自己的父母姐妹,家庭和睦。如此他仿佛从未穿越,只有一觉醒来后无法解释的奇妙工具和各种异术。 逃避,这便是他内心最深处的状态。他并非不能勇敢,但身处这样的境地,勇敢又能有什么用处?他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千年以后,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他只想让自己过的稍稍惬意。 如果这是一场梦就好了!陈晓宇停止对自己内心的无情剖析,长长叹息一声后进入另一种幻想。如果这是场梦,他回去后一定要把梦境里发生的事都一一写下来。或许别人不信,他将永远珍藏。 可惜这终究不是一场梦。他和包拯、司马光同处一个时代,此时的大宋王朝立国仅仅一百零一年,变法的王安石、水调歌头的苏东坡都还不见踪影。水灾也好,盐枭也罢,不管如何,按刘秀才的说法,皇帝仁慈,国家未有战事,这样的年程已是太平盛世。 脐橙夏稍,认亲落户,太平盛世……,陈晓宇宽慰着自己。他以后就是朱家的户主,名下有三亩柑园,三十六亩田,二十六亩地。他有一个疯癫但生活基本自理的母亲,三个越小越漂亮的妹妹。他还有四十贯铜钱,五百多斤私盐,以及一个同时代谁也没有的装备包。 “够了!”星空下陈晓宇微微笑起,知足自语。 第三十三章 算账 星空下陈晓宇感觉自己还是幸运的,他毕竟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正如当年没考入上体读了师大,正如他当年不得不在街头发小广告,最终回到家乡。面对难以确定的未来,他是如此知足,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认祖归宗的事情非常顺利,他先是祭拜了父亲朱道僧的墓地,又前往青泥铺祭祀朱家先祖,同时按规矩在青泥铺摆了一场认亲宴,请朱氏子孙前来赴宴。 祭拜买一些祭品火烛花不了几个钱,关键是宴席特别花钱。朱家在青泥铺几百年繁衍,不出五服的亲戚最少三、四百人。赴宴时再带上妻子儿子,那可是上千人。上千人不说吃饭,每人一斤肉都要一百贯之多,好在赴宴的人只是户主不算家属,可肉鱼禽蛋、油米菜果、酒茶盐柴,这场认亲宴最终花了一百三十六贯。 宴请是以朱氏宗族的名义办的,陈晓宇是认祖归宗的朱氏子孙,不能说全然置身事外。这笔钱最终宗族出了大头,陈晓宇象征性出了小头,一百三十贯之外的六贯。这不算什么,等从青泥铺回来,因为宴席折回的菜肴不够,朱家又是杀猪又是烹鸡,在麻斜村请村中各户、至坪里的土兵们吃了一顿酒。这顿酒比不过青泥铺那顿奢靡,但终究是两百人的宴席,最后一算账,花了三十九贯。 亲戚们到麻斜村,那三天吃住加回礼花了大约两贯。祭拜朱道僧花了三贯三百二十钱。给朱刘氏、落露三姐妹还有陈晓宇自己,置办两身像样的衣服鞋帽,花了五贯五百钱。青泥铺花了八贯三百钱。麻斜村花了三十九贯一百二十钱…… 之前钱柜里总共有五十七贯钱整钱,散钱大约是三贯。认祖归宗以及附带性支出,一共花了五十七贯又四百七十钱。另外还有一笔支出,就是请人在院子里挖坑、砍树、堆肥(砸碎枯饼和生石灰)。算工是十二个人忙活了两天,二十四个工,一工四十钱,八百钱花出去了。 为了堆肥买了枯饼和生石灰。枯饼一钱一斤,石灰两钱一斤,都很便宜,但枯饼一次性买了两千八百斤,石块买了三百五十斤,算上运费,这又去了五贯。最后还有一些杂细的花销,嫁接用的油纸,挑肥用的箩担,给工人喝的粗茶,林林总总又有一贯钱。 原来担心要被铜钱压垮的钱柜现在空空如也,落霜仔细数了一下,还剩五贯五百七十九钱。这当然不是说一番事情办下来还有结余,宴席买猪的钱还没有付给人家。一只猪一百多斤,七贯多钱;还买了酒,虔州和南安的酒都不贵,也不是太好的酒,一斗只卖四十八钱,但架不住人们豪饮,一斗喝不掉,三、五斤总没有问题,这又是五、六贯钱。算上这两笔钱,现钱显然是不够付的,外头还要欠七、八贯钱。 朱家客厅里陈晓宇按完计算器算完帐,不由拍了拍脑袋,他有点后悔买那头猪了。当时朱升九私下里建议他不要再买猪,就家里那头杀了吃,不够再杀些鸡鸭凑数算了。可他觉得不好,担心被人暗地里说小气,非要再买头猪,每个人保证一斤肉,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酒也是,卖酒的说还有十多钱的小酒,不买——当然也没买八、九十钱的大酒,非要买四十八钱的中档酒。本以为那些土兵能喝,没想到本村村户也能喝,都不吃菜,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一次买了不够又让酒坊送了第二次,花了五贯多。 打肿脸充胖子吗?陈晓宇又感觉不是。朱家中等人家,买酒做酒席总要中等。花钱太多主要是他执意请了百来个土兵,一下子多了百来人。这也是没有办法,上次的两贯赏钱他还没有给(人家没要),说请大家喝酒也没有请,这次刚好一顿请了。 至于诸人赴宴的随礼,南安人赴宴不兴送钱,只兴送礼。鸡鸭鱼肉,蔬菜瓜果,还有人送鞋帽和布匹、墨砚纸笔。两百多人两百多份随礼,堆满了四个厢房,鸡鸭跑满了院子。疯癫的朱刘氏终于正常一会,她吩咐陈晓宇要把这些‘记下来,以后还要还(礼)’。 照说花三十九贯钱办酒席,收的礼未必不值三十九贯,但朱家马上面临一件事:秋税。夏税缴钱,秋税缴谷,办完酒席的朱家已经没有多少谷米可缴了。 “旧年缴了几多石米?”陈晓宇又打开自己的计算器,问落霜。 “旧年、旧年……”落霜回忆着,不说去年,今年七月前家里一切事物都是父亲操持。“我去寻一下,好像有一张由子?” “由子?”没有缴过税的陈晓宇不明所以,妹妹已经回厢房了,很快她拿了张黄纸出来。这个时代的书写习惯是由右到左的竖写,右边第一行直接写着:‘南康县崇教乡至坪里麻斜村三等户’。这行左边,抬头才是父亲朱道僧的名字,要求‘送纳嘉祐六年夏税,绢一匹三十二尺八寸,布一匹一尺两寸,见钱五十五……’有本色,有折色,有干耗。 陈晓宇识字,但夏税要缴纳的东西不少,分列的项目好几个,根本就看不懂。看了几遍想起要交的是秋税不是夏税,又才对妹妹道:“这是夏税,不是秋税。” “秋税啊?”落霜脸有些迷糊,她并不识字。“我再去寻。” “在这嘞。”比她先一步,跑出厢房的落露得意地亮起一张纸,纸的颜色与落霜拿来的夏税单相同,只是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印契。落霜看到红色的印契就道:“是这张。” 落露得意,把税单交给陈晓宇不说,还俯身绕过他放在桌子上的手臂,钻到他怀里。这还不算,她趴着陈晓宇的膝盖,整个人想要坐上来,奈何人太矮,爬了几次都上不去。陈晓宇的注意力全在这张单子上,见上面写着‘送纳嘉祐五年秋税’,认真看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税单 秋税的格式和夏税完全一样,最右一行是县、乡、里、村、户,第二行写的便是送纳秋税的户主名字和应该缴纳的税额:米九石七斗五升;折色三贯四百一十三钱足。耗米九斗七升五合。义仓四斗八升八合。盐钱八百四十八文。脚钱七百二十钱。 税单上的文字用的是正楷,没有断句,但仔细看还是能分得清楚句落。本色似乎是米,米九石七斗五升,按照现在高涨的米价,大约是五千五百钱,也就是七贯一百四十二钱。折色陈晓宇搞不懂是什么玩意,但那个‘足’字他知道,这意味着这钱不是三贯四百一十三钱的省陌钱,是足额的三千四百一十三钱,换算成省陌钱,等于四贯三百三十钱。 耗米很容易懂,是本色的十分之一。谷米百分之十的损耗,算是非常高了,算市价大约是五百五十钱。义仓大约是耗米的一半,也就是两百七十五钱。盐钱陈晓宇实在搞不懂,不说家里的私盐,就是官盐也还有一些,这盐可以不买吗?最后是脚钱。这可能是运输这些税米的路费。可七百二十钱的路费,这才十石米。水路到南埜顺流而下,运费是极其便宜的,需要受这么多吗? 看完税单的陈晓宇满肚子狐疑,这时候落露已经爬到他大腿上坐着了。他无心去搭理,只是想着这秋税怎么这么多?把这些列项全部加起来的话——他按着计算器,最后核算出来的数字是一万一千三百钱,除以七百七,十四贯五百二十六钱。 “介么多?!”他吓一跳。“去年交了十四贯钱?” 陈晓宇只能问稍微懂事一点的落霜。落霜先是一怔,然后很怀疑的摇头。“冇这么多。” “那是几多?”陈晓宇想着当初田辟说的那番话,感觉对宋朝的税收估计不足。见落霜回答不出问题,他只好问:“我们家一年可以打几多石谷米?” “旧年打了六十零石。”落霜这是记得的。 “六十二亩地只打了六十零石谷?!”陈晓宇感觉到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好一会他才问道:“一亩田才打了一石?”落露点头时他发现自己说错了,马上纠正道:“一亩田才打半石谷?八十斤?!” 宋斤和现代市斤是有差别的,陈晓宇有电子秤,换算之后他发现宋斤居然不止五百克,而是六百八十克。一石有一百二十宋斤,也就八十一点六公斤。早稻晚稻,一亩田一季只收八十多市斤稻谷,实在太少太少了。 “不是。”陈晓宇惊讶低产时,落霜马上否认。“一亩田打一石零谷。” “一亩田打一石零谷?”陈晓宇仍然奇怪。“唔对啊,你种了早禾又种晚禾,一年两收……” “哥,一年就只有一收。”落霜纠正。她明白哥哥为何会说一亩田只收半石谷了。 “唔种早禾晚禾?”陈晓宇还是不懂。 “哥,种了早禾唔可以种晚禾,种了晚禾就唔可以种早禾。”落霜答道,有些奇怪的看着自己哥哥。 “是我们家种了早禾唔可以种晚禾,还是所有人家……”陈晓宇还处于困惑中。 “个个家都这样啊。”落霜答道。“户长家也是这样。” “这就怪了,应今冇双季稻吗?”陈晓宇舔舔嘴唇,好像发现了什么。他是不了解宋朝,可他上过历史课,历史课上似乎说过宋代已经在种双季稻了,看来没有。 “我去一脚户长家。”十四贯的秋税,下个月就要交,钱柜里只有五贯多钱,陈晓宇有点坐不住。 拜脐橙所赐,朱仲堪家陈晓宇随到随进。不过这天朱仲堪、朱端信都不在,在的是朱仲堪的二儿子朱端礼。朱端礼人要比朱端信随和,拿着把折扇,有点刘学究的味道。听闻陈晓宇的疑问,他拿过税单看了一眼,便道:“折色就是把本色折变成钱,缴了折色就不要再交本色了。” “这样嘞吗?”陈晓宇有些懂了,本色和折色是一回事,只要缴一种。 “冇错,就是这样。”朱端礼客气答道,不知为何脸上挂着些笑容。“食茶食茶。” 茶陈晓宇不陌生,但今天的茶他感觉有些奇怪,不是以前的粗茶,而是磨过的细茶——在青泥铺的时候他喝过几回,是铃儿堂妹泡的。他端起茶杯不经意抿了一口,接着问下面的问题:“这盐钱是甚么意思?我屋家还有盐,可以不买么?” “哈哈……”本来想说什么的朱端礼闻言哈哈一笑,“佛佑兄有所不知啊,这盐钱不是盐钱,是身丁钱。只不过后来可以缴盐,又唤作盐钱;又可以缴绢,又唤作绢钱。” “身丁钱?”陈晓宇有些明白了。“这是人头税吧?” “冇错。就是人头税。”朱端礼点点头,问道:“这茶好食么?” “还好。”陈晓宇随口答了一句。“那这脚钱又是甚么意思?麻斜村到南埜不到五十里……” “佛佑大哥误啊。”朱端礼扫了后墙上的窗子一眼,那里已经没了人影,他转过头认真说话。“我们南安府,不止南安府,整个江南西路、江南东路都是伪国南唐的地方。” “南唐的地方?”陈晓宇貌似听说过南唐。 “对。我朝太祖立国后灭南唐,江南东西从此归宋。可归宋之后税赋还是南唐的税赋,别路一亩田夏税不过几钱、几十钱,江南西路一亩最少百钱;别路秋税一亩田不过数升,江南西路最少一斗三升。身丁钱也是,广东南路更高,一丁一绢,一千两百钱。脚钱是折边后输运的钱,以前这么多,应今也这么多。” “是这样么?”陈晓宇顿悟,原来是战败国啊。他知道南唐,不就是那什么‘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往东流’的那个谁吗。南唐赋税高,攻占江西的宋朝延续南唐的高税率,税赋依旧很高。他无暇去想前朝旧事,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可晓得早禾晚禾?” 第三十五章 双季稻 “庄稼之事……”朱端礼摇着折扇,道:“你先等一下。”朱端礼出去了,再来时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一个人。这人陈晓宇认得,朱家的客户,好像是姓张,说是宋城人,种禾的老把式。 张客户进厅就对陈晓宇行礼,他行的礼是县衙那种叉手礼,礼毕才道:“不晓得大郎要问甚么?” 张客户口音很怪,一句‘大郎’听得陈晓宇一怔,他想到了武大郎,暗道自己幸好不姓武。他说出自己刚才的问题:“想请教下,我们麻斜不种双季稻吗?” “双季稻?”张客户不太明白双季稻这个词。 “就是一年之内,先种早禾,早禾收完再种晚禾,一年两收……”陈晓宇解释道。 “冇。”张客户听懂了,他很肯定的回答。“种了早禾,就不可种晚禾;种了晚禾,就不可种早禾。” “为甚么?”陈晓宇追问。“早禾五月收后,不可以再种晚禾吗?” “没人这样种。”张客户是庄稼人,朱家几百亩水田的种收全是他在管。“种早禾,是怕晚禾遭旱,夏秋多旱,不如抢种早禾,并不是为一年两收,种完早禾再种晚禾。若能种晚禾,早禾当不种。本家水田种的就是晚禾,水田天旱可在河边汲水,这才种晚禾。早禾晚禾,本是一种。种早唤作早禾,种晚唤作晚禾。” “啊?”陈晓宇吃了一惊,没想到张客户说的早禾是这个意思,仅仅是时间上的早晚。他有些失望的问:“就冇一年两收的早晚禾?” 他这个问题张客户认真想了想,好一会才道:“听说福建路可一年双收。”说完停顿了一会,又道:“江西路也有六、七十日熟的禾种,唤作黄穋禾。二月种,五月可收。” “五月收,五月应该可以再种晚禾呀?”陈晓宇高兴起来,他的记忆是对的。 “大郎,再种晚禾可以,可就是没人种。”张客户很是遗憾的道,陈晓宇还没问原因他已经徐徐道来。“一年两种,地力肯定不够,说是吉州有人种过,两收还不如一收的谷多。还有人力也不够,五月收早禾,同月种下晚禾,太赶太急……” 不说麻斜村至坪里,就是南康县、南安府,张客户也是有名的种田好手。地力、人力、水利、牛力(割稻后空田放牧是久而久之的习惯,双季稻却使耕牛无田可放)有限的时代,双季稻只是美好的梦想。除了广南路福建路少部分种植,包括农业最发达的江南东路,双季稻并不存在。至于江西,不说古代,五六十年代种的都还是单季稻而不是什么双季稻。 陈晓宇仔细听取张客户罗列的原因,他一种柑橘的,是否有双季稻影响不大。但通过这件事他更深一步地了解这个时代的农业现状,这个现状日后又会影响到脐橙种植——卖脐橙枝条只是权宜之计,快速产业化才是最终目标。这也是他熟悉的道路,人总是会下意识的做自己熟悉的事情。至于这条道路在这个时代是否能够走通……,他压根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况且,这个问题很重要吗?让一大帮人陪着自己玩,营造一个类似现代的环境,做着以前熟悉的工作,有什么不好?这就是一个梦,怀旧的梦。梦中的一切与现代相差无几,好像他从未穿越,这才是他最大的收益。 张客户最后说完了,陈晓宇并未再问,厅堂里一时安静。还是朱端礼挑起了话题,他道:“佛佑兄可有想好水退补种甚么?” “不曾想好。”陈晓宇答完反问:“你家呢?” “我家……”朱端礼在家只读书不涉耕种,这个问题只能张客户来回答,所以他看着张客户。 他的目光让张客户有些不适,好一会张客户才道:“水退后当种冬麦。” “种冬麦?”陈晓宇闻言吃了一惊。在他的记忆中小麦不是家乡应有的作物,而是北方才有的东西。 “已入八月,时令已过,无甚可种,只有种麦。”张客户理解朱端礼问自己的用心,就是要提点陈晓宇,甚至分一些麦种给他。“种麦时间也紧,水退后要马上耕田,现在就要积肥。明年五月收了麦,不好种禾最好种豆,后年才可种禾。” 今年注定无收的情况下,这是朱家最好的选择。正当张客户以为陈晓宇会跟着朱家种麦甚至求要麦种时,陈晓宇连连摇头:“我们家唔晓得种麦,不曾种过。应今只有种豆。” “种豆?”这下轮到张客户吃惊了。“种豆时间早过了啊。” “可以种佛豆。”陈晓宇知道他误会了,他说的不是春夏播种的黄豆绿豆,是秋冬播种的蚕豆。 “未曾种过佛豆……”张客户考虑的与陈晓宇一模一样,蚕豆这东西他知道,这是杂豆不是主粮,大户人家很少种这种东西。 “种豆可以肥田,种麦不如种豆。”陈晓宇解释种蚕豆的理由。这只是理由之一,另一个理由则是种蚕豆如果自己炸出卖,每百斤蚕豆用盐三、四斤,那些私盐一年就能用出去。 种豆肥田张客户明白,但他有别的考虑。他道:“小户田少可以种,我们大户田多种不了。” “也有道理。”陈晓宇不知道没有农药化肥蚕豆亩产能有多少,三、四百斤总有吧。三、四百斤一亩,六十二亩一年能收两万多斤。蚕豆不能榨油,只能煮吃,两万多斤蚕豆好卖,二十多万斤就不好卖了。说不定朱家种了蚕豆,自己的蚕豆会卖不出去。 “还是种麦更稳。”陈晓宇同意张客户的意见,这倒不是为了自己。大户和小户经营上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小户可以求新,但大户必须求稳,不然一耽误就是一年。以陈晓宇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家大业大的朱家并不怎么富裕,真耽误一年,第二年说不定连秋税都交不起。 . . 感谢诸位书友的打赏,某人疏忽,今天才汇总感谢。 (按日期排名) 千金一笑,2019.06.10 兴,2019.06.10 大瓶8650,2019.06.11 cavalry,2019.06.11 br921,2019.06.12 鹏,2019.06.13 通,2019.06.13 石磊,2019.06.15 木头木头,2019.06.16 亮,2019.06.16 玮震,2019.06.25 佳昊,2019.07.23 清华,2019.07.23 蓬蓬头,2019.07.30 亮,2019.09.29 爽,2019.12.02 哲,2019.12.03 黑色琉璃盏(年风),2020.02.06 cren,2020.03.11 第三十六章 蚕豆 陈晓宇没留在朱仲堪家吃饭而是直接回了家。这时他已经忘记了秋税这件事,脑子里想的只有蚕豆。张客户除了自己不种佛豆,也劝陈晓宇不要种佛豆。佛豆后世很常见,但在这个时代——如果不是最近连办宴席,陈晓宇也见不到这种杂豆。 按张客户的说法,蚕豆不能榨油,也很少用来当主粮,所以农户罕有种植。但蚕豆还能在市面上见到,主要是盐渍之后或是作为下酒菜在酒店、食店内售卖,或是变成小儿口中的零食,种植者不是农户,而是城市周边的菜圃。 盐渍的蚕豆陈晓宇在宴席上看到过,但是没吃。他熟悉的蚕豆是兰花豆,油炸后再撒上盐,以前家里会炸,自己也会买。这种油炸蚕豆卖得出去吗?又能卖多少钱?再就是成本,油炸和盐渍相比多了油炸这道程序,油并不便宜。这个时代灯油与食用油是一种油,一斤要五、六十钱。 单纯蚕豆能卖多少钱一石陈晓宇不知道,但黄豆他知道,黄豆一石可以卖到四百多钱。如果蚕豆价格和黄豆齐平(正常杂豆的价格要低不少),那一斤蚕豆大概要三钱多不到四钱。炸一斤蚕豆消耗一两油,那每斤成本就要加五、六钱,不算包装、人工、燃料、运费,单单物料成本就八、九钱了,这大约是米价的两倍。能卖得动吗? 如果不油炸,光盐渍,问题是盐渍蚕豆到底怎样盐渍?陈晓宇只知道蚕豆怎么炸,不知道盐渍怎么渍。如果不油炸也不盐渍,那些私盐怎么办?几千斤私盐涌入至坪里,不运到外乡外县销售,光靠自家吃,十年也吃不完。 陈晓宇一直想到落水端菜上桌,才收回卖炸蚕豆的心思,快速计算今年的秋税税额。‘米九石七斗五升;折色三贯四百一十三钱足’,这两者是并列关系,说是缴米,实际是缴钱。南康米价平时最高不过三百钱,折色是三百五十钱,每石多了五十钱。今年洪灾米价每石五百,折色估计在五百五十钱。 折色以外,耗米也要按折色的米价交钱,也就是五百二十八钱。义仓可以直接缴米。盐钱、脚钱本来就是钱,不可以缴米。各项汇总,按去年的秋税额度,朱家应该缴七千三百七十四足钱,省陌钱为九贯四百四十四钱。另外还要缴四斗八升八合义仓米。 计算器上显示九点五七的时候,桌上的菜刚好上齐。陈晓宇合上计算器宣布道:“今年要是不减税,我们家要交九贯零钱。” “九贯零钱?”两个小的毫无反应,落霜闻言怔住了。家里只有五贯钱,还差四贯。 “唔争担心。卖些盐,再卖些鸡鸭,钱就够了。”陈晓宇故作轻松。他心里清楚卖盐是不可能的,卖鸡鸭是可能的,但是怎么卖他还不知道。“再话屋家还有柑嘞,旧年卖两钱一斤,今年也差不到哪里去。三亩柑嘞,打四千斤就有八贯足钱。还有你养的蚕,少也有几贯钱。” “恩。”落霜被说服了,点头笑了笑。 “还有,”陈晓宇宣布下一件事。“屋家的田,禾冇收,空稳也是空稳,我想种佛豆。” 水退之后补种什么也是落霜常常考虑的事情,她实在没想到哥哥打算种佛豆。 “种佛豆?”她很是疑惑,“有人话,官府喊我们种荞麦。” “荞麦?”陈晓宇对荞麦并不陌生,但和小麦一样,这种作物从来没有种过。“你晓得怎么种吗?” “唔晓得。”落霜摇头,她补充道:“话官府会教我们怎么种。” “官府会教?”陈晓宇想到了张客户,为什么张客户不种荞麦要种小麦? “恩。”落霜看着陈晓宇,不知道他是同意种还是不同意种。“话荞麦今年就可以熟。” “今年就可以熟?”陈晓宇终于有些明白,大概猜到了官府为什么会教大家种荞麦。自己这三等户缴纳秋税都有些困难,那些四等户、五等户、客户吃饭都成问题。荞麦今年就可以收获,等于说官府年末可以不再施粥,省了半年多的谷米。 张客户不打算种荞麦,如果不是荞麦价格低,那必然是荞麦产量低。灾民别无选择,产量低价格低,不种也得种,朱仲堪家当然不会去种收益低的荞麦,只会种小麦。想到这里陈晓宇道:“户长家话他家要补种小麦,明年五月才收。” “种小麦?”荞麦也好,小麦也好,落霜都很陌生。 “恩。”陈晓宇想到了什么,刚才在朱仲堪家喝茶,他好像看到窗外有一个人影。“话我们家想种,可以拿种嘞拿我们家。我是这样嘞想的……”陈晓宇清咳一声,不再想窗外的人影。“种小麦我唔晓得种,要别人教。佛豆我以前种过,晓得怎么种。 再就是,种佛豆可以肥田,一亩田打一石谷,还是太过少,田冇肥不行。还有就是屋家的盐,五百零斤盐一下功夫难卖出去,种佛豆假设可以炸佛豆卖,这些盐一年就可以用了去。” 荞麦排除在外后,实际可供选择的还是小麦和蚕豆。陈晓宇从一开始就想种蚕豆,只是有些担心到时候炸蚕豆卖不出去——蚕豆是自己的,炸蚕豆的油却要另外买。炸一斤蚕豆假设耗油五十克,两万斤耗油两千多斤,是一笔大钱。 落霜不知道陈晓宇心中的那些计算,听闻哥哥说自己种过蚕豆,放心的她笑道:“那就种佛豆好了。” “恩。”妹妹的信任让陈晓宇有些犹豫,他打算过几天出一次村,去南埜镇或者虔州城看一看。 “炸佛豆是么个啊?”哥哥姐姐商议的时候,落水已经吃了半碗饭,她只吃过盐渍蚕豆,从来没吃过油炸蚕豆。 “就是把佛豆放到油里去炸,炸好了又香又酥又脆……”炸蚕豆陈晓宇也很久没吃了,说着说着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他的动作让三姐妹咯咯直笑。小女孩笑得太欢忘了自己还端着个碗,‘啪几’,碗掉在地上摔成几片。吓了一跳的落露发怔后忙看哥哥姐姐们的脸色,见陈晓宇沉下脸马上笑容一敛,呜呜的哭了。 第三十七章 移栽 落霜懂事,落水乖巧,落露简直是淘气包。两个姐姐拿她没办法,陈晓宇也拿她没办法。打烂碗的事情很快被揭过,陈晓宇开始准备另一件事:把那三颗萌芽日久的柑树移到院子里。 去南埜镇一天可以往返,去虔州城就不一样了。麻斜去虔州城,要顺至坪河出章水,这段水路二十多里,并不长。从至坪河口到虔州可就远了,有一百里出头。顺流而下是很快的,逆流而上就很慢了。一般去虔州是当天从水路去,次日由陆路回。 一个晚上不在家,陈晓宇放心不下那三棵树,所以去虔州前必须移栽到院子里。这一次他没有请上次砍树挖坑的客作儿,他们工资四十块一天,请一下几百块又没了——弄清粮价多少钱,弄清一石米有多少市斤,陈晓宇直接将宋钱等价于现代人民币。没有灾荒时两个世界的米价是差不多的,都是两三块钱。 为了省这几百块钱,他直接喊了朱仲堪,他家里长工不少,闲着也是闲着。朱升九闻讯也来了,他两个儿子没回来,但他是本地户,村里有亲戚。此外还有朱家的左邻右舍,听着消息也来了。移栽那天早上,十几个人带着铁锸铁铲到了朱家,然后过河来到果园。这么多人本以为一天就可以完工,没想到刚开始掘土铁锸就嘣了。 “这甚么做的?”四把铁锸崩坏,有一把直接断成两截,陈晓宇拿起断了那截细看断口。 “铁的。”是张客户,主家说要帮朱大郎家移树,他也就带着人来了。 “这是铁的?!”断口不是银白色而是灰黑色,还有不少夹杂,陈晓宇没见过这样的铁锹。 “佛佑啊,三头树不能这样铲,铲不下去。这是岭岗,不是水田。”朱升九劝道。陈晓宇是要把树下的泥土连根带土铲出一个正方形,然后在一定深度横切这个正方形,使之变成一个包含树根的正立方体,最后再把这个重达一两千斤的正方体搬到朱家前院放入挖好的定植带。 “铲不下去也要铲。”陈晓宇知道朱升九的意思,他的意思是树根稍微带点土就行,但陈晓宇知道这肯定不行。说完他拿过一把铁锸用力插起来。 铁锸形似现代的铁锹,前端锋利,但再锋利也不是钢的,插了没几下就崩了一块。张客户拦住还要铲土的陈晓宇,道:“大郎这样铲,三棵树要废几十把铁锸。” “那怎么办?”陈晓宇克制住自己的怒气,他不是对人生气,而是对东西生气。 “不用铲,用锄。”张客户建议道,他还是遵照陈晓宇的意思做。 “那就锄吧。”锄撅出的土更多,速度也慢,但铁锸不给力也就只能这样了。听说不再铲改做锄,张客户连忙让人去河对岸拿铁锄,陈晓宇也让人去朱家告知落霜准备明天的饭菜,移栽没两天时间估计搞不定。他的判断完全正确,等三棵树全部挖好再运到至坪河畔,已是第四天早上。 树根带出的泥土没有一个立方也有小半方,底下垫了又大又厚的床板,床板架在几段圆滚木上——上红土岭穿过果园到河畔没有大路,更不能砍树,只好舍近走远。但这个时候朱十三、朱全树等人也来帮忙,七、八十个人推着床板,用滚木一点点往前挪。 过河不敢怠慢,朱仲堪找来村里最大最结实的船,三棵树分作两次过河。费了大半个白天,才慢慢滚到朱家前院的定植带旁。定植带里早就下好了半腐殖的堆肥,吊柑树的大木架也早就架好,夜里打着火把,一颗接一颗柑树吊入定植带,抽出下方的床板已是第二天中午。 三颗枝干上长着脐橙嫩芽的柑树坐入坑中,朱升九也不用锸铲,和朱全树、朱十三几个用手把土填了回去。折腾了五天,陈晓宇已经累得不行了,坐在自家屋檐下喘气。 他想的太好了,本以为两天就能干完的事情足足费了五天。在现代这确实一两天、甚至一天就能干完,但现代有钢制铁锹、有钢丝绳、有带小型吊机的皮卡车或者葫芦吊。古代什么都没有,只有最原始的滚木。靠着最原始的滚木,还靠着全村人出谋划策,这项浩大的工程才得以完成。 移栽三棵树都这么难,陈晓宇不由想到日后在山岭上挖种植条带。现代挖条带一开始是人工,但有钢制农具,后来普遍采用挖掘机,用那种生铁铸成的铁锸挖真不知道要挖到何年马月? “哥,食水。”水从身后递了过来,是落霜。她这几天一点也不忙,朱升九老婆和媳妇过来帮忙,她和落水最多打个下手。 陈晓宇接过水喝了一口,还没吩咐要给朱升九哪些人送去,落水已经提着茶壶去了。这时候三棵树周围的土都填好了,朱升九几个正在浇水,看得出来他们也累的够呛。他们喝茶的时候陈晓宇走了过去检查覆土高度。 因为定植条带中放了腐殖肥料,肥料消耗完之后整条条带的土会下沉,所以移栽时树干要比正常高度高二十厘米左右,树高覆土也要加高。移树入坑时陈晓宇已计算了这个高度,现在覆完土整株树比地面高出十多厘米。 “冇事吧?”朱升九知道这三棵树就是陈晓宇的命根子,有些担心自己哪里没干好。 “冇。”陈晓宇点点头,目光从那些萌发的脐橙嫩芽上移开。“不过要个把月才能回转阳来。” “好,冇事就好。”朱升九也不知道说什么,几天折腾,树冠下的叶子有些萎靡。 “甚么时间有果打?”移栽工程浩大,朱十三很好奇这树会结出什么果。 “还唔晓得暂。”陈晓宇没有多想。“要一两年吧。” “是要一两年喔。”朱全树完全同意。柑树上半个树冠被锯掉,靠枝上那些黄绿色的嫩芽重现长出树冠最少也要两年时间。 “好哩,明日可以去虔州哩。”陈晓宇不在乎何时结果,八月即将过半,他得马上准备补种。 第三十八章 风景 去虔州关系到今年补种。不管判断日后炸蚕豆的销路,还是购买蚕豆种子,最应该去的地方都是虔州而不是更近一些的南埜。只是过几天就是八月中秋,是过了中秋再去虔州还是赶在中秋前从虔州回来,这是一个问题。 陈晓宇不可能独自出门,与他同去的还是朱端信以及他邀到的两个年轻人。朱端信的伙伴不是一等户就是二等户,最差也是三等户,他们根本没想过在八月十五当天赶回来,只想着在虔州过中秋节。陈晓宇对此不置可否,他是打定主意在中秋节当天赶回来的。 八月十三这日天还没亮,起床洗漱一番未吃早饭,陈晓宇便出了家门。他刚到码头一会,朱端信四个打着哈欠,在家人陪同下也到了码头。陈晓宇随身就一个装备包,简简单单。里面没有装备,装着五贯铜钱若干散钱以及随身衣物,还有便是妹妹准备好的干粮。 朱端信四个倒好,装钱一个包,装衣裳鞋袜一个包,还有个人带了个大木箱。箱子是朱宜中的,他在虔州府学上学,洪灾放田假回来一次,被朱端信一撺掇,干脆去虔州过中秋。他之外另两个一个叫朱立之,一个叫刘拱之。朱宜中,朱立之陈晓宇不熟悉,刘拱之说起来还是他亲戚——麻斜村不是所有人都姓朱,还有些人家姓刘,朱刘氏就是本村人。细究起来,刘拱之得叫他表叔。 借着灯笼微弱的灯光,陈晓宇看到朱端信几个大包小包忍不住摇头,朱端信几个看陈晓宇也压抑不住惊讶。没有体面的长衫和僕头,只有乡下农人的短衣和草鞋。这哪里像出门,这根本是去做工。 “佛佑你……”朱端信哈欠没打完便指着陈晓宇,要问他为何这种装饰。 “我什么我,马上天光哩,还不上船。”陈晓宇站在船上,他担心时间太晚。 “上船上船。”时间确实不好太晚,朱宜中、朱立之、刘拱之赶紧上船。他们是上了船,家人将他们的东西搬上船却费了不少功夫。二十多分钟后,船工才抽出插在船头的竹篙,撑船下行。 “为何着这些衣裳去虔州……”船舱里朱端信还在嫌弃陈晓宇的装饰,若不是两人相交甚深,他都想马上和陈晓宇绝交。上等户就是上等户,岂能和下等户、客户混同? “虔州也有农人吧。”陈晓宇穿这种衣服出门是考虑过的,不是非要标新立异。“你着长衫去问人家价钱,同着短衫去问人家价钱,肯定不同。” “不同?”朱端信很疑惑。“不信。” “不信到了再看。”陈晓宇不做解释,他开始享用他的早饭,妹妹做的鸡蛋煎饼。煎饼是用米粉做的,油煎出来再配上鸡蛋、葱花,闻起来就特别香。朱端信几个吃过早饭,可闻到这个味道直吞口水,好在陈晓宇三口两口吃完了。 “上次是下昼(下午)到的,今日更早,晏昼(中午)可以到。”加上四个随从,舱内九个人只有朱宜中到过虔州。因为他到过,这一路俨然成了向导。 陈晓宇现代去赣州的次数数不清,可从水路去虔州还是第一次。天亮时船出至坪河口转入章水,豁然开朗的江面让人心旷神怡。洪水已经退了,此前浑浊的江水变得清澈,鹭鸟齐飞,天蓝水碧,从未见过如此可爱章水的他忍不住爱上这一千年前的风景。 朱宜中、朱端信感受不到陈晓宇的激动,他们更向往城市里的繁华。舟到坞埠时朱宜中说这里是潭口,刚回船舱的陈晓宇又马上出舱,去看章水因河道曲折回转冲击出的那片深潭。现代他数次路过潭口,从不知它的得名是因为这片深潭。再前行章水与上犹县流来的上犹江交汇,他又忍不住出舱去领略三江交汇的风景。在现代,这里也是叫做三江。 释然的表情不断浮现在陈晓宇脸上,穿越也不是什么都不好,不然时光相隔千年,他如何看到一千年前的风物?但如何面对这个‘新世界’,他仍然拿不定主意。或许适当的隔绝,只生活在自己营造的小世界里才是最好的。然而陈晓宇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永远如此,他终有一天要走出自己熟悉的一切,融入这个‘新世界’。 朱宜中估计的没有错,中午时分船拐过一个河曲后,虔州城终于出现在诸人的视线中。朱端信等人发出一记惊叹,南康是没有城墙的,南安他们没有去过,忽然看到宏长的虔州城城墙,免不了要激动。陈晓宇同样有些激动,以前游玩八境台的时候他见过虔州残留的古城墙,从未见过一座完整的虔州城池。 虔州城所在的陆地被章水和贡水相夹,城池没有囊括这个西北—东南斜置的巨大矩形,而是占据这个矩形最北面的一个角。城池不像矩形,从陈晓宇这个角度看过去,倒像是扇形,扇柄在最北。正因如此,城南、城西南都有大片大片的田野,唯有城东紧挨着贡水。 “我虔州乃要津之地,东晋南康郡太守高琰最先筑土城,后南朝陈霸先扩之,唐末卢光稠欲据此地称王,斥广其东、西、南三隅,凿址为隍,三面阻水,又大扩之。至我朝,前任孔知州伐石为址,冶铁锢之。至今日城方十三里,城门十三座,长街六条。城北又有子城,子城方三里许,乃州衙所在……” 诸人激动时,朱宜中当仁不让用官话介绍起虔州城。这时候船已驶过这个巨大矩形的长边,顺水拐弯后看到半段紧挨章水修筑的西城墙。墙下停着一排排重重叠叠的舟楫,桅篙之下无数的人头在攒动。 “那是码头?”陈晓宇放下望远镜,朱端信马上抢了过去。 “城东码头更长,谷米更多。”朱宜中答道。“虔州辖十三县,人口倍于我南安。” “恩。”陈晓宇知道朱宜中说的在理。以辖县来说,虔州是南安军的四倍,人口即便没有四倍也有两倍。瑞金穿过武夷山是福建汀州,汀州水路连着广东潮州,三地很多货物都有流通。 第三十九章 城门 贡水一路如此,章水这边只有大庾、南康、上犹三县。货物是多,但都是广州上岸运往北方的货物。这些货物仅仅经过虔州,不在虔州发售。在陈晓宇的理解里,这条起于广州终于汴京的商路等同于现代的京沪动脉,无数财富流淌这条商路而过,这或许正是朝廷将南安独立成军的真正原因。 商路的繁华陈晓宇能亲身感受,至坪河上没多少舟楫,一入章水便舟帆点点,船不胜数。江上哨工船夫,士绅女眷,拥挤如同现代的街市。东边码头更长货物更多,但船还是停在西津门外,这里是西城墙的中点,一个大大的凸起。往北城墙沿着章水修,稍显曲折;往南城墙则伸入陆地,墙下深壕之外是水淹过后的稻田。 挤占着洪水退后城墙与漳水的江滩,一些货行就在这里放货。瓷器、布匹、茶叶、竹木、粮食、牲畜、砖石……,大宗货物并不搬运进城,就在这里交易。入港时朱端信、朱宜中等人站在船头,货行伙计的目光对他们一扫而过,不作任何停留,倒是岸上拉客的邸店店伙还未下船就开始喊叫,争相上船拉客。聪明的更是帮着抬木箱拿行李,一点也不见外。 “州府就是不同呀。”朱端信拍拍手,任由拉客的店伙把行李抢去,也不怕东西丢了。 “他们……”陈晓宇第一次见到古代城池有些高兴,但对店伙的服务毫无触动。不过除了城池他还有一个发现:“他们话是我们的话?” “我们的话?”朱端信不明所以。“虔州人一直话这种话呀。” “不对啊。”虔州即赣州,陈晓宇现代去赣州的时候赣州话根本听不懂,去赣南十八个县,大部分土话都听的懂。他曾好奇于赣州话为何如此不同,特地问过同寝的赣州同学。 “甚么不对?”朱端信不解。他顺着一块长长的木板上岸,回头又道:“虔州以前是赣县,赣县同我们南康人话事冇甚么不同,都听的懂。” “冇事哩。”陈晓宇想起了原因。现代赣州话是西南官话,之所以会是西南官话,是因为明代王阳明在赣南平叛时用的是广西狼兵,从此赣州城不再说赣南土话,只说西南官话。赣州人并不祭祀王阳明,但祭祀岳飞,城内有六座祭祀岳飞的精忠祠——岳飞也曾在赣南平叛,传说他曾三次拒绝宋高宗的屠城命令,赣州人感激涕零。 至于宋高宗为何要下令屠城,说是当年金兵追杀太急,宋朝一个太后慌不择路逃到了赣州。随行官兵毫无军纪,在街市上强买强卖。相斗时当地百姓气愤大叫:‘哪个来坏我州府!’双方开始真打。百姓当然不敌,官兵于是放火烧街,趁火劫掠。然而事情没完,逃出城外的百姓乡兵很快集结起几万人,把赣州城给围了…… 岳飞平叛拒不屠城,赣人感激,但对宋廷和宋高宗是有怨言的。‘但使黄龙饮酒去,何劳白马渡江来’,精忠祠前的对联完全是种质问。赣州人在本地常被叫作西瓜皮,滑而不硬,但赣州同学说这番话时意气激昂,仿佛他当时就在现场,是他在跟宋兵玩命。他的意思大家也明白,是说我赣州人也有拼命的时候。 这是宋朝,王阳明还没有来,连岳飞都没有来,虔州人说的全是赣南土话。想起往事的陈晓宇微微摇头,在一片土话声中纵步上岸,和大家一起入城。 西津门是西城区沿河、沿陆的分界处,为防止城根涨水时被水浸没,因此城基很高。高高的城基上耸立一段高约七八米的城墙。这不是土墙,是青砖墙,凸角上敞开个黑黑的门洞。门前又有道深深的壕沟,沟上有座木桥。进城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城的,进城得先在桥前排队。 而排队不是怕城内拥挤,是要交税。有货物要缴税,没货物也要缴税。没货物交的少,只要六钱,当地人不缴。另外金银铜钱也要缴税——钱居然也是货物,也按每千钱二十钱的过税税率缴纳。看着木桥前长长的队列,陈晓宇手摸了摸自己的装备包,心中不免忐忑。 朱升九说衣服体面的人进城都会翻查行礼,看是否夹带金银铜钱,对褐衣短衫之人则常常挥手放过,只要缴六钱入城税即可入城。装备包里有五贯钱,付完船钱还剩四贯五百多钱,心疼钱的陈晓宇不准备缴纳铜钱过税。 “箱子里装甚么?”一个肥肥的税务拦头指着朱宜中的箱子,示意他打开。朱宜中并不怠慢,让随从开箱。看着箱内的衣物书籍,拦头目光游移不定。这时朱宜中道:“我是府学的学生……” “过。”拦头闻言一挥手,放朱宜中和他的随从过去。 “带钱十五贯。”朱端信装钱的包由随从背着,他公子哥派头十足,声音极大,生怕拦头听不清。 “带钱十五贯,衣物一包,税三百四十钱。过。”拦头并未查验,胖手一挥,又放朱端信过去。 朱端信后面是陈晓宇,他手上攥着一把铜钱,看着拦头张张嘴,欲言又止。他是一个人,朱宜中、朱端信都是两个人,拦头扫他一眼,目光落在挎包上:“包里装的么个?” 陈晓宇也不答话,直接开包拿出一堆鸡蛋饼。拦头看到鸡蛋饼不再深究,大喊:“细饼一包,税五钱。过。” 听到过,陈晓宇追着朱端信上桥,十一枚铜钱丢在专门的钱箱里,而后快步走向城门洞。他想快走,钱箱旁的税吏把他给拦住了。他以为要被查包时,税吏很不耐烦地道:“税引税引。” 宋朝的文书尤其是税务文书非常细致,缴纳五钱货物入城税也有一张税引。拿着税引走入门洞的陈晓宇哭笑不得,明明是拦路抢劫,对方却煞有其事开出张收据。这钱有多少缴给朝廷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赈灾用的谷米不是他缴纳的正税,也不是什么耗米,更不是盐钱和脚钱,而是义仓。 义仓是灾害保险,然而上等户每年纳义仓米,受灾却不能领米。对此他也不是真的气愤,这是个封建王朝,不是现代社会。他只有纳税的义务,并没有公民的权利。 第四十章 入城 黝黑黑的门洞出口一片光明,店伙的陪同下,朱宜中、朱端信几个正在空旷处等着。他们走在前面没有察觉陈晓宇漏税,后面陆续进城的朱立之、刘拱之看着陈晓宇满脸讶色,刘拱之道:“佛佑兄不曾缴钱……” “不曾缴钱?!”交钱最多的朱端信吃了一惊。他话声太响陈晓宇一把扯住他,拖着他往前。几个店伙也会意,拉长调子喊着‘客官这边走、这边走’,簇拥着众人往邸店方向去。 虔州城内横、斜、阴、阳、剑、长,一共六街。西津门进去就是横街,横街东西横(斜)贯城池,西头是西津门,东头是涌金门。西津门内全是商行,店店悬帜、门庭若市。街上人也不少,虽不至于举袂成幕、挥汗如雨,但也是熙熙攘攘,擦肩磨踵。 中午天热,刚刚入城的朱端信几个不但不怕热,反有兴奋欢呼的意思。陈晓宇也没有故作矜持,走在光滑的鹅卵石路上,颇有兴趣打量着这座古老的城市。街当然是不宽的,但笔直,两侧的商行不是一间店面,大多两间,一些甚至是四、五间店面相连。瓷器、香药、茶叶、布匹、谷米、油料、木材、皮革……,这些东西南埜镇有,但没有这么全,这么多。 “东京城有的,我们虔州城也有。”顺利逃税让店伙对农民打扮的陈晓宇另眼相看,见他仔细打量两侧的商行,便主动介绍起来。“就不晓得客官要买甚么?” “买…”陈晓宇有些迟疑,担心店伙兼职掮客赚自己的钱。“城内卖豆的,哪家最大?” “卖豆?”纯属热心的店伙略一思索,马上就道:“窦家最大,窦家店在长街上。” “窦家?”窦、豆同音,陈晓宇不明所以。“可有别家?” “别家?”店伙并未察觉窦与豆有什么不对,他问向自己的同伴:“卖豆嘞的店还有哪家?” “卖豆?”帮忙拿行李的店伙脑门上全是汗,闻言只道:“卖豆嘞的全在长街谷米巷,客官要去先去长街,到长街一问谷米巷就可以到。” “多谢。”土话陈晓宇听的很清楚,抬手说了一句多谢。 “客官卖豆不是好时间,今年涨大水,米价豆价全在涨。”店伙好心告诫,一句话又让其他人人立马补充:“今年米价涨上天了要,上个月一石卖到六百钱……” “六百钱?我还听过…七百钱的,”抬着木箱的店伙累得喘不过气也搭了一句。“七百钱装去东京。话江南东西路、两浙、淮南都在涨水,东京的米猛涨价,一石过千钱。到处装米去东京。” “真的假的?”陈晓宇没想到是全国水灾,他以为就南安虔州水灾。 “当然真的。”店伙换了一只手抬箱子。“应今店里住的蛮多都是贩米的客商,好几个是东京来的。”陈晓宇的打扮不像是商人,店伙打量他之后问道:“客官也贩米吗?” “我不贩米,我买杂豆。”究竟是个商人,陈晓宇对价格异常敏感。价格又受天气影响,这样大面积的水灾,在明年夏粮上市之前,粮价应该不会跌。这对种豆是个利好,冬豆是杂豆,平时卖价不如黄豆,如今米价翻倍,也能卖到好价钱。 “我先去长街看一下。”走到旅店门口的时候陈晓宇对朱端信说了一声,也不等朱端信回应,径直往东而去。朱端信来虔州纯粹是来玩的,他喊了陈晓宇两句要他等自己更衣,可陈晓宇脚步飞快,一转眼就没入人群店幌之中,再也看不见踪影。 方圆十三里的的城池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沿着横街往东很快便到了横街与阳街的十字路口口。横街东西走向,阳街南北走向,南通南城镇南门,北通州衙所在的子城。站在十字路口往北,几百米外就是子城正门譙门,门上鼓楼巍峨、甲士伫立。 横街转阳街走了一段,再右转往东就是斜街,斜街可以通到东城建春门附近。建春门北段是剑街,南段是长街。剑街、长街这两条街实际是平行东城墙的一条街,东城商贸区就在长街上。 从西津门到建春门,一段路走下来差不多有两公里。陈晓宇一点也没觉得累,他知道洪水最先退去的地方是上游,下游现在仍被洪水浸着。等下游水退灾况越来越明确,米价肯定还要再涨一波。涨的时候要早买,越晚越贵。明年夏粮上市米价渐跌,跌的时候要早卖,越晚越低。他除了要马上买到豆种,还得回家马上播种。早种则早收,早收则早卖。 脚步匆匆,半个小时不到便到了谷米巷。长街比横街拥挤,没想谷米巷人更多,挤得已水泄不通。谷米豆麦,扁担麻袋,进都进不去。陈晓宇弯腰绑紧草鞋才冲进去,即便如此,等他在人海里游到窦氏豆行时,草鞋已不见了一只,头上包头发的黔布木叉也消失无踪。 没人招呼,商贩紧围着店伙抢购黄豆和绿豆,喊价声要货声震耳欲聋。陈晓宇也不问,店内转一圈才在角落处找到用竹箩装着的两种蚕豆。与用巨大而整洁木框装着的黄豆、绿豆相比,蚕豆显然不是店内的主打。甚至连价店家都不想谈,豆上直接插块木板,用毛笔写着每石的标价。 如今这形势价钱是顾不上了,陈晓宇只看蚕豆。蚕豆有大粒、中粒、小粒之分;皮色又有青皮、白皮、红皮三种;再细分又有三月黄、牛踏扁、大脚蘰、香珠豆之类。毕竟不是农艺系毕业,他对这些一无所知。他先想找到自己熟悉的品种,见两种都不认识,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抓几颗放嘴里嚼,那种好吃选哪种。 “伙计?”吃完两种蚕豆的陈晓宇开始喊伙计。光吃不行,他还得问明这两种蚕豆的作物习性。所有人都在忙,嘈杂声里陈晓宇的招呼没有半点反应。 “伙计——!”陈晓宇见状深吸口气大喝一声,离他最近的客商猛的一跳,像是凭空被雷劈中。其他人也觉得耳膜剧震,哑然四顾,店内瞬间安静。 第四十一章 买豆 喊一句结果这样,陈晓宇自己都不好意思。趁着这片刻宁静,他向柜台那边拱手,“这佛豆……” 身材高大、声如洪钟。一开口却是满口土话,再看衣服就是个农人,被震惊的商贩们脸上显出鄙夷的神色,几个店伙也移回了目光。正当陈晓宇想着要不要再喊一句时,柜台那边人影一晃,豆行掌柜亲自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掌柜年纪不小,陈晓宇对着他笑笑,又拱拱手。 “冇要紧。”掌柜精神矍铄,神情平淡。他也挤出些笑容,问:“要买佛豆可是?” “这佛豆哪种好做种,我冬下种。”陈晓宇不再客气直接问。“哪种可以早收?” 虽然是豆粮店,但也不乏农人前来买豆种。商行掌柜看到陈晓宇的装束就知道他是来买豆种的,上前毫不犹豫的指向其中一种,“这种更好。你要几多?” “要……”陈晓宇拉开包拿出自己的笔记本,他已经算好了数量。一个农民居然带着本写着字的小本子,掌柜看着那本子不免有些好奇。“要九石六斗,一千一百五十宋斤。有吗?” 宋斤在旁人听来说很奇怪的称呼,掌柜也不见怪,点点头道:“有。”然后他指了指豆上插着的牌子,“这是前几工的价钱,应今甚么都涨价。你要买勒去做种……算五百七足吧。” “五百七足?”木板上写的是四百八,掌柜一开口就涨了九十,还是足钱,陈晓宇钱不够。 “都这只价钱,我们不开二价。”见陈晓宇犹豫,掌柜如实相告。这时候柜台有人喊他,他一边说话一边转头招呼。 “我、我先拿五贯钱,明日一个早装的时间再拿剩下的钱。”陈晓宇做了决定。掏钱的时候他想到了另一件事,忙问:“明年你店里会收佛豆吗?” “收。”掌柜连连点头。卖给商贩是一次生意,卖给农人是两次生意,每家粮店都有一些固定的供货人。蚕豆是小生意,不是商行上门去收,而是农人送。“这边走。你哪只县的?” “南康的。”陈晓宇跟着掌柜走,他也反问道:“请问贵姓?” “小姓窦。后生高姓?”窦掌柜径直走到木柜前吩咐,陈晓宇取出包里的五贯铜钱。为了防止发出声音,这些铜钱全用丝线绑死。三十多斤的东西一去,他整个人一阵轻松。 交钱,开单,账房先生吆喝了一句收钱五贯省,便将一张写着字的纸交给了陈晓宇。怕陈晓宇不识字又嘱咐:“剩下一千六百二十二钱交拿码头,交完出仓。” “晓得。”城内商行交易,城外码头提货,陈晓宇明白虔州城大宗货物的买卖程序。码头上旗帜连片,想来是各商行的招牌标识。多谢之余他想到了豆油,忙问:“豆油不涨价的时间几多钱?” “豆油四十钱。”账房抬头看了看陈晓宇,吐出一个数字。 “涨价前吗?”陈晓宇忙问是不是涨价前,这次账房不答,只是点头。见此他又道了句多谢,转身走人。谷米巷人潮依旧,出去时挑钱进来的挑夫收了箩担,出去要比进来容易。饶是如此,等陈晓宇回到邸店时,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半。 邸店就是旅馆,陈晓宇入住的这家邸店的名字很诗意,叫做如兰客店。朱宜中正在睡午觉,朱端信、朱立之、刘拱之第一次来虔州兴奋的睡不着,居然在房间里喝酒。见陈晓宇回来三个人连忙招呼,陈晓宇又饥又渴,拿起酒坛便猛灌了两口。 “我买好哩。”抹去嘴上的酒渍,陈晓宇道。“应今米价猛涨,豆价也猛涨,佛豆五百七足钱一石,冇价钱讲。我还差点钱。” “蛮贵不止。”几个人咂舌,平时黄豆不过四百多钱,现在佛豆价钱居然比黄豆还高。 “贵也冇用,行情这样嘞有甚么办法。”陈晓宇又灌了一口酒,善意提醒道:“你们几个种冬麦,麦种应今不买也要涨价诶。” 陈晓宇的提醒让三人沉思。官府要大家种荞麦救荒,荞麦产量低,上等户不乐意种。不种荞麦只有种冬麦,因为不懂种,冬麦麦种只能从朱仲堪家拿。可朱端信这次不是来买麦种的,他是来中秋赏月看勾栏的,麦种的事他老子在操持,并不到虔州买。 “我爷佬话他会买啊。”朱端信有些无奈,他读书不行,种田也不行,基本是在混。 “会买就好。”事情复杂,陈晓宇不好再说,只好略过。“我钱不够,还差三贯……” “我有。”朱端信马上道。这件事来之前陈晓宇就和他提过。 “税钱算我的。”城内的钱是缴过税的,陈晓宇不想占朱端信的便宜。 “冇要紧。”缴了三百四十税钱的朱端信不在乎税钱,这些钱带进城里他就没打算带出去——带进来要缴税,带出去也是要缴税的,何苦呢?“你先食饭,夜些我们去一个好处在。” “处在,甚么好处在?”陈晓宇已经在吃饭了,客店也卖饭。 “好搞的处在。”朱端信嘿嘿直笑,他还没有见识虔州城内的骚娘们呢。他笑朱立之和刘拱之也笑,刘拱之道:“听话勾栏女的蛮多是东京城来的,唔曾见过。” “再借一贯钱添。”陈晓宇又开口借钱,这话让三人更加高兴,全用同道中人的眼光看着他。“不过我明日早晨要去转,种佛豆农时顶要紧。” “好。”朱端信还是高兴,今天晚上去勾栏,明天晚上他的计划是去青楼,陈晓宇走不走不要紧。“应今就拿钱你。蔡五,拿四贯钱过来……” 吃完饭,洗漱更衣,穿上此前置办的昂贵长衫,又戴上幞头。日落时分,焕然一新的陈晓宇与朱端信四个上了车,行向虔州城最繁华的剑街。华灯初上,美人隐现,马车走在香风不散的剑街上,摇着纸扇的陈晓宇免不了生出些迷乱:“这他妈是去嫖货呢,还是去嫖货呢?” 第四十二章 勾栏 从未来过的街道,夜晚衬托出从未见识过的繁华。不说朱端信从来没有见识过城市繁华的土豹子,陈晓宇这个在世界大都市南昌呆了六年的人也有些惊异:这可是一千年前的夜生活。然而让他颇为失望的是勾栏,勾栏实则是剧院而非妓院。闹了半天,就是来看场文艺晚会。 马车在人最多的地方停下,这是一个大棚,棚口的一边是低吟嘌唱的五彩美人,另一边是更热闹少见的女子相扑。围观五彩美人的少,喝彩两女相扑的人多。女子每每倒地,台下都爆发出喝彩,雨点般的铜钱抛洒上去,打着站立者的身上。 “入棚两百,入棚两百。汴京杂耍,胡姬歌舞、宫调唱赚、天下异术……”喝彩声不绝,更不绝的勾栏小娘子的招揽。朱端信没半分犹豫,掏出两贯钱指了指跟着八个人,把钱抛给小娘子。小娘子也不计较这是省钱不是足钱,笑盈盈给了九张小票,将诸人迎了进去。 勾栏演出也好似有场次的,入棚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灯火通明空无一人的舞台,然后台下三面的看客。与电影院类似,座次顺坡而设,越往后越高。这种座次之上还有阁楼,等于是第二层看台,全是一间一间的雅阁。朱端信是做足功课来的,直接让小娘子上二楼雅阁。 二楼高度与舞台高度相当,两者相隔仅仅十一、二米,坐在二楼看戏与坐在一楼感觉全然不同。当然,二楼的价格也不菲,宽三米不到的雅阁进去就是一贯,还不包酒水菜肴。小娘子只将众人带到二楼就下去了,楼上自有人小心招待。朱端信先点了酒和茶,又点了若干下酒菜,便把四个随从打发到楼下看戏去了。 “今日定要看一下汴京的勾栏是甚么样子。”来虔州就是来见识的,点完酒菜的朱端信充满期待,脑后那两个幞脚摇来荡去,得意洋洋。 “不曾见过。”见他看向自己,谎言说自己十九年来云游各地的陈晓宇连连摇头,他哪里去过汴京。 “也不曾见过。”朱宜中也摇头,他在虔州就在书院,即便想来勾栏也耻于启口。 “那今夜就要好好看,不虚此行。”朱端信越发觉得自己做了正确决定,他也心疼钱,尤其二楼的费用本在诸人预算之外,全由他出。 酒菜陆陆续续上齐,楼下的台座和楼上的雅阁也渐渐坐满,这时候突然几声锣响,场内顿时安静,等着舞台上开演。没有宏大的开场戏,等了半天最后出来一个老者。老者打扮非常夸张,除了手上的鹅毛扇,穿的竟然是件紫袍。紫色是违禁之色,自家穿穿也就罢了,老者堂而皇之当众穿,顿时就慑住了本要嘘声的看客。 锣再响,老者开口就是汴京话,大多看客懵逼时,他用当地土话问了一句:“听唔懂可是?”“听唔懂、听唔懂。”台下一片附和声。老者闻言腔调一转,改说起了虔州土话,吐字发音根本听不出是外地人,完完全全的虔州人。 “好!”看客人人叫好,陈晓宇身边的朱端信、刘拱之也大声叫好。陈晓宇和朱宜中矜持些,也忍不住鼓掌抚手。这时再细听老者的话,才知道他就是个报目的。歌舞百戏、宫调唱赚,一个个从他嘴里报出来。报完目本该退场,没想到他一屁股坐在台上竟然不走。 “冇钱我唔下台。”老头子脸皮甚厚,伸着手往台下要钱。 “拿钱拿你!”台下有人扔出一把铜钱,打的他连连抱头,可他还是不走。这是有人喊道:‘丢下渠去!’看客很快抡起一阵铜钱雨。铜钱砸在身上吃疼,老者抱头鼠窜,可就是不下去。直到扔来的不是一枚枚铜钱,而是一小串一小串铜钱,他才狼狈的逃走。 “吼吼、吼吼……”看客们轰笑,丝毫不心疼刚才自己扔出去多少钱。笑声未必,开场戏就上场了,不是一人,是几十人。美人们列着队上场旋舞,尤其是为首领舞之人,容貌妖娆,身材曼妙,舞动时人在前灯在后,衣裳也遮盖不了的曲线,裙角露出的小片雪白,看得人口干舌燥。 “这舞啊……”陈晓宇不由赞叹。实际这歌舞在现代非常普通,领舞女子容貌身材也不见得有多美,然而在娱乐如此匮乏的当下,周边全是粗陋女子,说她是天上仙女看客们也绝不会反对。穿越近月,每日都处于动荡中的陈晓宇无暇想男女之事,现在他终于安顿下来,之前被压制的男女之事此刻忽然浮上心头——总得有个女人吧。 三等户想要娶妻不难,只是娶谁呢?左邻朱林氏介绍的那户人家,还是祭祖那会五奶奶暗示的堂妹朱玲儿?又或是朱端信悄悄相告的一个人——那日在朱家饮茶,茶就是他妹妹朱文琇磨的。 然而这桩婚事暂时不能张扬,陈晓宇终究三等户,朱家一等户,门不当户不对。朱仲堪没有这个意思,朱林氏也不会同意。一曲舞罢,欢声如雷,朱端信更对频频看向小阁的一名舞娘大叫。陈晓宇因此惊醒:他刚刚死了父亲,怎么可能马上就娶老婆?即便不要守孝三年也还要守孝两年。 没有陌陌的时代如此难熬。看着舞台上表演吞铁剑的汉子,陈晓宇心里猫爪般难受。然而想什么便来什么,一会儿阁门轻敲,开门是一个姣好的女使,长着双桃花媚眼。她礼了一礼,怯生生道:“我家小娘子请官人到戏房话事。” “啊…”五个人目瞪口呆,谁想有这样的好事。几个人盯着小姑娘急问:“是哪个官人?” “是……”女使见他们如此急切,一时咯咯直笑,笑完才道:“当然是麻斜村的朱大官人。”随后看向眼睛全然发直的朱端信,接着又是抿嘴一笑。 “我去,我去。”朱端信连身子都僵硬了,不要说胯下。他跟着女使下楼,半路摸到脑袋上没幞头又跑上来拿幞头。“今夜晡唔争等我。”他抛下这句话匆匆去了。 第四十三章 报仇 朱端信是米青虫上脑了,看得陈晓宇等人既羡慕又好笑。这他娘的什么桃花运,一来勾栏就有美人勾搭相请。小娘子大家并没有见到,但看那女使的模样也能猜到小娘子何等姿色。 “蛮热!”朱立之开始喊热,每个人都觉得热,燥热。 “也蛮奇怪,”朱宜中有些自嘲,“我在虔州半年都冇人晓得我是麻斜村来的,他暂来半工……” “不好!”陈晓宇闻言猛然站起,所有绮念消失的无影无踪。 “么个不好?”三人对他的反应不以为意,刚刚舞台上确有小娘子朝这边招手。 “不好。”陈晓宇无暇解释,他拉了三人一把,“不看了,要出事。”说罢便噔噔噔下了阁楼。他一走朱宜中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刘拱之有些不安:“还是去看一下。” “出去就进不来……”朱宜中很舍不得走,尤其是自己花了两百钱入场。 “有票。”朱立之也感觉有些不对劲。与朱宜中不在村里不同,他是一直在村里的,陈晓宇忽然下楼他觉得此事与上个月的盐盗有关。 不管情愿不情愿,朱宜中跟着两人下楼挤出了欢声不断的乐棚。棚口木台依旧,却不见刚才的相扑手和弹唱女子。偌大的圆月升上了柳梢,剑街上行人车辆更多,谁也不知道陈晓宇往那边去了,更不清楚朱端信被那小娘带到了什么地方。 “杀人啊!杀人啊!”不远处传来厉喊,那是朱端信的声音,早有预感朱立之吓了一跳,“快奔!” 三个人狂奔时,陈晓宇已经在拼命了。他追着朱端信出了勾栏,见女子没有往勾栏后方而带着朱端信去了剑街上的一条巷子,马上感觉不妙。打完架被报复的经历他有许多,换以前这只是一顿打,这个时候却能救一条命。 没有折凳菜刀,只有路边卖吃食商贩的扁担。几个人把朱端信围着时,他猛奔过去,一扁担就抽倒一个。对方没有刀枪,只有短刃,这次他又在武器上占了优势。 “么个人?”他和朱端信背站在一起,扁担指着剩下几个人。 “报仇的人。”一个女声,不是刚才那名女使,是另一个女声,语调决然。 “报么个仇?我们之间冇怨冇仇。你认错了人!”陈晓宇继续问,既是问话也是拖时间。 “冇仇?哈哈。朱大郎,那五十贯赏钱花完了吗?”女子凄厉地笑,听起来像是鬼叫。 “是戴老幺自家倒转来,一定要杀人,我们难道只有等死?”陈晓宇毫不惊讶,眼前这些人不是戴老幺的余党,就是他的亲戚。“当时四十个人打我们十七个人,还有什么好话……” “冇么个好话,打死再话。上!”一个男声打断陈晓宇辩驳,挥刀上前。跟着他,另外三名男子也箭步上前。见对方又动手,朱端信嘶喊起来。他没扁担陈晓宇有扁担,挥舞的扁担一担拍下去,那个说话的男子惨叫一句,倒在了地上。 “栏稳他,莫走他!”朱立之三人奔来了。他们的步声让诸人紧张,很快便有人后退:“走,快走!”包括地上打伤的,五六个人往巷子暗处疾走,很快不见踪影。 “是哪人?”朱立之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喊的很大声,实际并不能真打。 “冇哪人,转去讲。”朱端信大汗淋漓,手撑在墙上走不动路。随从蔡五这时候也到了,他几乎是背着,把朱端信背回了如兰客店。紧密的房间里,每个人都紧皱着眉头。 “戴老幺的人还没死绝吗?”朱宜中面色依旧惨白,他有些后悔卷入了这件事情。那个女使是见过小阁内五个人长相的,其中就包括他。 “盐盗多如牛毛,怎么死绝?”陈晓宇讪笑。他越来越觉得那五十贯钱烫手,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也没用。唯一有用的就是提高警惕,防止对方再来。“今日的事也不是坏事,今日冇人受伤,戴老幺的人下次要这样把我们骗出去不可能了。再话他们通过这样的办法骗端信出去,说明他们没几多个人。他们人比我们少,不然转的时间路上栏稳我们不是更好?” “冇错。”朱立之、刘拱之也冷静下来,刚才对方退走便说明对方没有多少人,不然何必退走。 “下次呢?”最担心的朱宜中问了一句。“这次人少,下次不会叫更多人?” “杀人不是贩盐,你以为人很好杀吗?杀了人官府要捉人,有几多人欢喜自家被官府通缉悬赏?”陈晓宇反问。他脑子里回忆着格杀戴老幺那天,回忆那四十个包围自己的盐盗。当时朱端信并未带救兵回来,真要报仇那时候便报仇了,不会等到今天。而且当时在场的全是男人,没有女人。那个厉笑的女人如果不是戴老幺的姐妹,就是他的妻妾,只有她们才会为戴老幺不折不挠的报仇。 “蔡五。”陈晓宇看向朱端信的随从蔡五,他是朱家客户的孩子。“你同六郎、鱼头、金宝四个人,今日夜晡就转麻斜。” “今夜……”陈晓宇吩咐让蔡五诧异,也让朱端信几个诧异。 “冇事。他们五个人,已经伤了两个,杀不了你们。”陈晓宇安慰道,防止他们害怕。“他们会算计我们,就会算计耆老同户长,要早点转去报信。” “有道理。”朱立之本不希望几个跟班连夜回村,现在看来实有必要。 “冇错,我爷佬、我爷佬……”朱端信也紧张起来,他没有被杀那是因为陈晓宇见机的早,要不然早就死在那条巷子里了。想到这他不免毛骨悚然,无比感激的看着陈晓宇。 “应今不要省钱,你们包一只船去。”陈晓宇继续吩咐。又担心蔡五几个说不清楚,拿出本子飞快写了几行字撕给蔡五,要他们趁城门没关快出城找船。 “还是要去报官。”他们走后朱宜中如此建议。 第四十四章 报官 报官是陈晓宇没有想到的一步,他是打架心态,斗殴双方都要受罚,不如不报。眼下这件事不是打架斗殴,是盐盗报复寻仇,确实是可以报官的。主意既定,五个人出客店往子城去。时间不过是晚上八点,圆月正明,五个人来到子城譙门便被兵士拦住,听闻说城内有盐盗行凶,军士把几个人领了进去。 皓月当空,本该赏月的时候来处理公务,任谁心中也不太乐意。州尉王原看着陈晓宇、朱宜中、朱端信等五人,耐心听完朱宜中有些冗长的陈述,才道:“贼人如今何在?” “贼人……”州尉不是本地人,一口汴京官话,五人只有朱宜中能与其对答。“彼时贼人隐入暗巷,我等追至不及。不过,先前诱我等出勾栏女使的相貌都记得。” “女使相貌。”王原轻轻点头,这确实是线索。他不说话,目光只看着五人呈上来的那根扁担。扁担一端完好,一端已然破裂。按五个人的说法,这是朱佛佑察觉不对为救朱端信与盐盗搏斗用的武器,而这朱佛佑,正是上个月格杀戴老幺的南康县土兵。 王原的视线渐渐挪到了陈晓宇身上。他听过朱佛佑的事情,南安知军蔡挺欲给其告身,他却以病母在家为由拒绝了,这件事很快在南安、虔州成为美谈。倒不是这种行为有多难得,而是在虔州、南安,这种行为太难得了。 ‘今天下号难治,惟江西为最。江西虽难治,惟虔与吉为最。’可虔州与吉州相比,却是‘吉多君子……,虔无有也。’不但没有君子,还遍地盗贼。所谓‘虔于江南地最旷,大山长谷,荒翳险阻,交、广、闽、越铜盐之贩,道所出入,盗夺之奸,视天下为多。’ 既然遍地盗贼,百姓自是不服王化,最能体现出这一点便是‘孔子庙天下郡县通祀之,而赣独不祀’。这样的背景下,嗜勇好斗无视法纪的虔人中出一个尽孝不做官的可教化之人,确会被所有官吏牢记,成为美谈。说明白一些,这可是朝廷教化虔南盗区的功绩啊! 王原看向陈晓宇的目光越来越和善,直到公房外传来东厢兵马都监李从则的声音。现代城市管理以区,宋代城市管理则以厢。虔州不是什么大城,因此只分了东西两厢,每厢都设有兵马都监。厢以下又设若干坊,每个坊都有坊正。 “今日酉时油底巷确有人相斗,行人更听闻‘救命、杀人’之声,而后有五人从油底巷仓皇而出,雇一马车前往西城。”李从则说话间不断打量陈晓宇等人,他已经在追查油底巷斗殴之事,没想这几人竟跑来报官。他不是一个人,与他一同赶来的还有他的下属,几个督查厢内盗贼的厢虞候。 李从则武人打扮,脸上刺字,目光免不了凶恶,看的朱宜中几个心里发毛,好在王原道:“正是这五人,然,这五人是与盐贼戴小八余党相斗。” “戴小八余党?!”李从则吃了一惊,看五个人的目光又是不同。 “正是。”王原拿出五个人的公凭,“上月南康县至坪里麻斜村枪杖手杀戴小八之弟戴老幺,便是彼等。今日彼等入勾栏看百戏,一女使请麻斜村朱大郎与小娘子扮戏房相会,彼人不以为假,遂引至油底巷。此举幸被识破,其余数人出勾栏寻人,这才与贼人相斗。” “竟然有此事?!”李从则还是满脸惊讶。他不是质疑上官的陈述,而是吃惊盐贼的猖獗。 “禀都监,对方有男子五人,皆有短刃,当为盐贼;又有一女子,许是戴老幺姊妹妻妾;一女使,许是女子之仆从。”朱宜中行礼后连忙道。“适时五人已伤两人,我等记得那女使的相貌。” “五名盐贼,两名女子。”李从则并不怀疑朱宜中所说。“只看到女使的相貌?” “男的相貌也记得一个。”陈晓宇忽然道。站在公房里这段时间他终于想起那个说话的男子是谁了。 “你记得?”所有人都惊异,夜里油底巷没有灯火,即便今夜月光皎洁,也难以看清。 “记得。”陈晓宇很肯定。“上个月在麻斜村,我同他们打过。今夜领头的那个就是那次那个用刀的。他当时要杀我,拿我踢倒了。” 土话王原、李从则少部分听的懂,多了是听不懂的,最后是靠朱宜中转述,两人才明白了陈晓宇的意思。李从则特意的将陈晓宇打量了一番,随即道:“既然如此,那你等便留在虔州,若那盐贼、女使还在城中,当可捕获。” 李从则的要求正是陈晓宇担心的,农时不能错过。耕田、积肥,这些做完估计要个把月,下月十五才能播种。六十多亩也不是一两天能够种完的,真正结束的时间估计要到十月。 “留两三工可以,留太久冇用。”陈晓宇忍不住道,“屋家有事要补种,我姐佬也有病。” 戴小八之后,虔州官员更迭不少,李从则是从河北路过来的。一介细民竟敢违抗自己的意思,他脸上马上一沉,喝道:“要你留便留,呱噪甚么!今日起你等便在衙前当差,何时捕人何时回家。” “不妥。”李从则的决定让陈晓宇气得又想反驳,这时州尉王原说话了。“他们是南安军人,非我虔州人,并不能在虔州衙前当差。如此,你等在虔州居留几日协助捕盗,几日后回家。” “若这几日不能捕盗,如何?”王原是李从则的上官,但李从则对自己的上官并不可客气。 “能捕则捕,不能捕便画像悬赏,又能如何?”王原把李从则的话硬顶了回去。“你等便在虔州居留,这几日助李都监捕盗。” “敢不从命。”五人只有懂官话的朱宜中叉手领命,另外四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等五人出了子城,明白事情经过的朱端信感叹了一句:“早晓得这嘞,就唔来报官哩。” 第四十五章 耆长 官府是不好打交道的,官府的不好打交道在于武断专横,一介细民无法抗拒。这种憋屈让人吃了苍蝇般难受,以至于朱端信都后悔报了官——就在两个时辰前,他还在嘶喊救命。 陈晓宇沉默不语,他感觉这次‘拘留’估计不止几天。不止几天肯定会影响自己补种,补种延迟又关乎明年的收豆时间,关乎豆价涨跌。这是现实问题,同时他也和朱端信一样受不了那个都监的味道,好似自己五个人是他的奴仆或者囚犯一样。 “真是赤佬。”陈晓宇半是吐槽半是咒骂,低声说了一句。朱端信不觉得什么,朱宜中闻声很是惊讶看着他。赤老这个词正是宋人对军人的蔑称,当年狄青就被自己衙门的侍从谩骂赤佬。 “应今也只有帮官府抓到人,不抓到人对我们自家也不好。”朱宜中知道大家心中不满,如此劝慰。 “还不如打一交,哪人怕哪人!”刘拱之嘟囔了一句,他家里也要补种,耽误不起。 “好了,”陈晓宇说话了,他不想人人抱怨。“虔州冇几大,人总有数。全城查一遍也就三、四工的事情,查完抓不到人就会放我们走。今夜好好歇觉,明日肯定顶苦。” 明日要配合那个什么都监抓人,一大早就要起床,折腾一夜诸人也累了,鼓着脸回到客店简单洗漱就睡了。果然次日天没亮便有厢虞候就来喊人,五个人分成两拨,一拨西津门,一拨建春门,就在城门口站着,细看每一个出城的人。可惜的是戴老幺的余党不知是昨夜出城了还是在城内藏匿了,并不见踪影。 虔州全城十三门,只开两门极为不便,在城门口守了三四天不见踪影,连一心捉贼的左厢都监李从则也乏了。但真正让陈晓宇几个人回家的还是家里传来的消息:耆老肖打虎被人杀了。 陈晓宇听到消息时整个人都懵了。上个月正是朱打虎率领一干土兵截击盐盗的,朱打虎之所以这样做,很大原因是朱端信为救自己喊他去的。这样一个人死了,陈晓宇心里很不是滋味。陈晓宇如此,朱端信闻讯后脸上毫无血色。他并不认为那天夜里盐盗们认错了,他们本来就要杀他的,正如他们现在杀肖打虎一样。 李从则宣布众人可以回家时,陈晓宇没有半分高兴。在建春门外码头把剩下的蚕豆钱付了,与朱端信三人雇了艘船直接回家,这时候落霜在家里养的夏蚕已经结茧了。 “田可有请人耕?”早上进院子看到干干瘦瘦的妹妹,陈晓宇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请哩。”朱家长久以来就一个男丁,农忙时不得以要请客户,落霜一个人应付得了这种事。 “耕了几多亩?”陈晓宇心稍微放下,又问了一句。 “水田快耕玩哩。”落霜并不在意家里的田亩,而是在于自己的哥哥。她走进几步,满是忧虑的道:“哥,他们话、话肖耆长……拿人杀了哩。” “我晓得。”陈晓宇眉头跳了跳,却什么也没表示,继续把那一千多斤蚕豆扛进院子。等第二次进院子的时候他才吩咐了一句:“准备点东西,我等下去肖家。” 肖打虎死了,陈晓宇肯定要去祭拜。他还要知道肖打虎是怎么死的,也是像勾引朱端信那样,派一个女使勾引吗?陈晓宇无法想象。 “哥……”落霜犹犹豫豫,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屋家冇钱了。” “我晓得,我晓得。”陈晓宇满头大汗,一千五百多斤的蚕豆累的他够呛。“包里有一贯钱,你拿出来先拿去用。夜晡我再去朱升九家拿几贯钱,(高接)换种的工钱。”说罢又出去扛蚕豆了。没钱又要请人耕田,落霜心里不免担心。拿着沉甸甸的钱,她终于笑了笑。 与朱端信一起,陈晓宇在中午到了肖打虎家。耆老按说必须官户、一等户担任,但南安荒蔽之地又有瘴气,没有官户;开国日久官吏懒政,结果三等户也可担任此职。朱打虎是一个外号,这个外号是说他少时曾与老虎搏斗,虎口逃生。耆老正是一乡一里的治安负责人,前任耆老故去后他接任此职是毫无异议的。如今肖打虎身死,谁来接任耆老一职是个问题。 陈晓宇来的并不算晚,他到的时候肖家正在办丧葬酒席。没有和尚僧侣,只有巫师仙婆,他们用最古老的方式告慰着亡灵,安排肖打虎的下葬。一见陈晓宇来,户长朱仲堪就把他拉到主席,对着众人说道:“这便是朱佛佑。佛佑,这个是打虎的大哥……,这个是我们至坪里的老户长……,这些是各个村的户长。” 八个户长围桌而坐,居中的是一位老者,这就是至坪里的老户长谢润生。户长虽老,身后却站着一个肌肤雪白的婢女,殊为引人注目。被朱仲堪拉到主席的陈晓宇有些担忧,毕竟事情因他而起,却没想肖打虎的大哥肖至海看着他便连连点头,最后一巴掌拍在他肩胛上:“好后生,杀的好!” “杀的好!”不光肖至海一个人,在座一干户长也都是这句话。“这些个婊子崽,以为我们至坪人好欺负,就要舞动下子他们!以前杀,以后还要杀!要杀到他们不敢来为止。” “冇错!冇错!”老户长谢润生也是这个意思。满怀愧疚的陈晓宇背脊上热流涌过,脸上一片火热。他正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朱仲堪忽然道:“大家都议过了,这只耆长就你来当。” “啊!我来当耆长?”陈晓宇现在不是激动,而是震惊。 “后生人敢打敢杀,有甚么啊的!莫同妇娘嘞一样。”谢润生说话时白须飘飞,闻言有些不悦。“当年我喊打虎做耆长,他就三十零岁。你十七个敢打四十个,就不敢做这只耆长?!” “敢,当然敢。可、可我……”老户长就是至坪里的总户长,陈晓宇听过他的名字,更听说他的事迹——至坪里与峒民相邻,很多田地是从峒人手里抢来的。双方相斗次数不少,谢润生做耆长的时候,率领全里主客户全部出动,以少破多把莲塘河上游、至坪河上游的峒民打了个大败。这还不算,他还打官府。至于怎么打官府没人细说,但知道的人没有不翘大拇指的。 第四十六章 耆长2 谢润生垂垂老矣,人的名树的影,被他瞪着的陈晓宇背上禁不住冒汗。这个腰板挺直、发须皆白的老头目光有一种强者的威慑,眼睛里没有半点颓废和退让。这不由让他想起自己中学时代的教练,那可是个一边在学校里教书一边在外面厮混的狠人。他发怒时眼睛也是这样。 “好。我来做耆长!”憋着口气,陈晓宇没有半点扭捏,利落地答应下来。 “这就是后生。”肖至海看着陈晓宇又赞了一句,他地位最低,所以话最多。 “好,明日就报上去。”谢润生也不废话,转头看向了在坐的户长。 “可以,明日就报上去。”各村户长连连点头,毫无异议。 “食酒。”谢润生朝陈晓宇端起了酒盏。至坪里的习俗是说完事再喝酒,绝不会先喝酒再说事。陈晓宇答应做至坪里的耆长,所以老爷子喊陈晓宇喝酒。 从得知大家要自己做耆长起,陈晓宇的脸就是红的,一喝酒脸更红。喝的只是米酒,但前来参加丧礼的人有上百人,喝一整圈下来脑子虽然越来越清醒,身体却越来越不受控制。席散时他勉强站着,与众人看着棺木送到岭下才摇摇晃晃的让朱端信搀扶着回去。 “耆长、当耆长……”秋日午后的阳光渐渐变得温暖,想到自己居然就成了耆长,陈晓宇感到很不真实,比穿越还不真实。朱端信听着他的自语笑了笑:“你做了耆长,可以讨我老妹哩。” “讨你老妹?”陈晓宇正想着这个耆长应该怎么当,朱端信就乱入了。“八字还没一瞥,你……” 半醉的他说话很不完整,但也忍不住反驳。他不是不想要女人,只是把女人和耆长混一起,他感觉对耆长和刚刚死去的肖打虎来说都是一种亵渎。按照他有限的了解,耆长不是朝廷的官职,而是单纯的民兵首领,这个首领的主要目的就是保境安民。 盐盗是敌人,峒民是敌人,连官府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敌人。三面受敌需要三倍斡旋和智慧,是否能胜任这个任务陈晓宇完全没底。盐盗他打过交道,这个容易对付。 峒民呢?在他的记忆里,现代崇义没有聚居的少数民族,但南面的南康和北面的湖南汝南都有。龙沟翻山过去就是南康的赤土乡,这个乡最早叫做南康县赤土畲族自治乡——与龙沟最近的小岭村也种脐橙,他不止一次看到这个乡名。南康如此,汝南更不用说,湘南、桂北的畲瑶向来很多,难道他们就是现在的峒民? 还有朝廷。知军蔡挺很好,但真的很好吗?以前南昌健身房老板许诺的时候也很好,结果欠了几个月工资凭空消失。那日在县衙蔡挺打量自己的目光和当年健身房王八蛋看自己的目光一模一样,是一种把人当货物打量的味道。即便蔡知军是好人,李从则那些脸上刺字的官兵也让陈晓宇忍受不了。他们心中似乎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怨恨,不发泄在百姓身上就不舒服。 再就是沉重的税赋。秋税每亩纳米一斗五升,夏税每亩最少一百钱。一百钱等于三斗三升米,再加上折变、耗米、盐钱、脚钱,一年的收成有一半甚至一半以上要交给官府。一等户也好、五等户也罢,全都是官府的佃户,难怪当初田辟会全劝自己去当禁军。 官府有好人,但官府要想存在就要收税。眼前一个最现实的问题:今年至坪里绝大部分农户颗粒无收,秋税还缴吗?如果官府执意不减秋税,里民如何应对?自己这个耆长又如此自处? 不站在那个位置上,永远看不到那个位置上的烦恼。站在了这个位置,自然而然要考虑这些事情。半醉的陈晓宇回家路上想的是这些,回到家睡觉时想的也是这些。等次日醒来急急出门想去看自家正在深耕的田亩,落霜笑盈盈的把他喊住,“哥,那些客作儿走了哩。” “走了哩?”陈晓宇大惑不解,“他们不要钱了,没耕完就走了哩?” “不是。客作儿是走了哩,大家在帮我们家耕田。”落霜说时忍不住笑,她从未这么高兴过。 “大家?”陈晓宇还是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跑出村一看便见自家田里十几头牛在耕田。朱升九在,张客户在,刘拱之在、朱立之在,另外还有酒宴时熟悉的村户。户长朱仲堪也在,他站在田埂上大声喊叫甚至是咒骂,要他们这些人耕深一些。 “朱叔,怎么回事?”陈晓宇走到朱仲堪面前,很不解的问。 “佛佑,这是规矩。”朱仲堪很平静的道。“官府其他差事照轮,一户一年。耆长不同,耆长屋家的田土其他人要帮种帮收,不帮的就要出钱,要不哪人肯当耆长?” 朱仲堪的解释言之在理,但陈晓宇心里仍有些抵触。朱仲堪不知是否看出了他的抵触,又一次道:“这是规矩,冇甚么话讲。应今顶要紧的事是秋税。” “恩。”秋税可以不缴昨天宴席上大家都说过,陈晓宇点头表示知道。 “要想免税就要先诉灾。诉灾最迟在这个月月底。应今各村在统计造册写词状,词状写好就要送到县上。”朱仲堪细说着诉灾流程,又担心陈晓宇过多关心怎么诉灾而忽略自己要做什么,他再道:“诉灾那日,受灾的那些村户要去南埜县衙,万一官府唔听,你同其他乡里的人要打进去……” “唔听?”陈晓宇错愕。今年的灾情一目了然,他想不通官府为何不听。 朱仲堪明白陈晓宇心中所想,也就直说:“你莫以为当官的是甚么好人,以前就有这样的事。涨水还要缴税,去诉灾当官的闭门唔听,最后死人下台。” “要打进去?”陈晓宇似乎明白为什么要自己来做这个耆长了。 “唔听,就要把事情闹大,闹大朝廷才晓得,晓得当官的就会怕。”朱仲堪说完这个道理后又特意补充了一句:“官家还是好的。” 不置可否的陈晓宇硬着头皮答了一句,只问:“哪工诉灾?” 第四十七章 八村 整个八月都过得快,尤其中秋之后。陈晓宇一要指挥众多帮佣把自家的蚕豆种下去,二要见见至坪里的壮丁和弓手,三要与户长谢润生碰头,商议他这个耆长该如何做,灾该如何诉。 第一件事并不困难但是繁琐。蚕豆陈晓宇之所以从前种过,那是因为以前家里的菜地会临时种一垄两垄,也不多种。也正是种的少,他才参与其中,知道怎么种,怎么收。蚕豆播种之前先要选种,把不好种子捡出,而后是烫种和晒种。 播种前要施肥,除了堆肥以外还要多施磷肥。磷肥这个时代并不好找,好在有动物骨粉。晒种施肥之后便是播种。蚕豆播种是点播,行距和株距有讲究,再就是播种时胚根必须朝下,便于胚芽生根。这一点上帮佣的村户很不理解,但陈晓宇非要这么做他们也只能照办。 几十个人帮忙,一天就能种完所有田。反倒是受制于天气,晒种晒不过来,磕磕绊绊用了七、八天才将所有田种完。这段时间,新耆长由陈晓宇继任的消息传遍全里,里内壮丁弓手都来麻斜村见新耆长。按至坪里的传统,土兵并不少,可依照官府的安排,壮丁、弓手是有限的。 八月二十二这天,全里的壮丁和弓手赶到麻斜村时,陈晓宇正在院子里伺候那三颗用篱笆围好的柑树。看着门口张望的壮丁和弓手,他客气的招呼:“食茶,进来食茶。” “我们……”为首的壮丁有些腼腆,这人陈晓宇认识,只是叫不出名字。 “你唤作……”他一边上前招呼一边询问,笑容满脸。 “唤作、唤作刘兔头。”刘兔头说起自己名字更加腼腆,他一说其他几个人就忍不住笑。 “秃头?”陈晓宇会错了意,一会才知不是‘秃头’是‘兔头’,也笑了笑。“冇有大名?” “大名有,大名……唤作刘仲宝。”刘兔头想了想才说出一个颇为陌生的名字,说完又道:“还是喊我兔头好了,大家都这样喊。喊刘仲宝一时间不晓得喊哪人。” “刘季宝是你……”陈晓宇忽然想到一个人,就是那个找到夏稍的土兵。 “是我老弟。”笑容立刻从刘兔头脸上收敛。和耆长一样,壮丁、弓手也是官府的差役,而按至坪里约定成俗的规矩,刘家轮值一年未完,必须由其他男丁顶上来当差。 “好后生。”陈晓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虚赞一句。随后等诸人入堂坐下,才道:“冇其他事,就是大家见个面,再就是有些事先要话清楚。你们先报哪个村,甚么名字。等下,我记一下。” 新耆长与老耆长最大的不同就是认字,这大概是诸人的第一印象。至坪里认字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壮丁、弓手、土兵这些人。陈晓宇很快拿来了纸笔,开始逐一记录各个壮丁、弓手所在的村落和名字。麻斜不必说,李姑、城埠、窑下、砻沟、九龙、葫芦,每村都有人到,只有油槽一村没人。 没来人也是有原因的,城埠与油槽很近,城埠很多时候会代临近的油槽传递消息。总而言之,至坪里共有八村,主客户一千五百多户,人口万余。全里基本就是至坪河两岸,从最上游的葫芦、九龙、砻沟,到下游的李姑、麻斜、城埠、油槽。只有窑下一村例外——章水在右,从北到南三条河流平行汇入章水,最北就是上犹江,当中至坪河,最南为莲塘河。莲塘河再南,就是从大庾方向斜斜而来的章水。 窑下村在麻斜北面九里,靠近上犹江,这也是至坪里前往上犹县两条便道中的一条。另一条便道在砻沟。砻沟砻沟,陈晓宇念了半天才想到这砻沟就是龙沟。龙沟确有一条小路前往上犹,经过鸭婆坳。那条路路面硬化了也很难走,某年在宝龙果业代加工包装的北京老板,从上犹县采果时装原料果回厂的货车就在下坡的时候侧翻。 砻沟通上犹,看来戴老幺那帮盐盗之所以经过麻斜,应该是想从砻沟赶往上犹。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沿着砻沟继续顺水往西,过了葫芦村就是峒区。峒区不产盐,因为价格的关系,他们吃的盐全是私盐。想到峒民吃的全是私盐,陈晓宇吃了一惊。 “峒民用的可是竹箭?”他明白了什么。 “是竹箭。”弓手谢志善来自葫芦村,对峒民最熟,他用的也是竹箭。 “佛佑是想话盐贼和峒人……”壮丁弓手并不全是武夫,像谢志善这种,家有四百多亩水田,妥妥的一等户,明白陈晓宇所想的城埠村李显也家产不菲。 “恩。不然冇其他的可能。”陈晓宇很肯定。肖打虎是被竹箭射杀的,那支箭现在就在他手里。箭这种武器他很陌生,但上月相斗时他见过不少敌我双方的箭矢,那些箭矢都不同射中肖打虎这支。唯一的解释就是戴老幺与峒民有勾结。 陈晓宇的推测让在座几个人板紧了脸,最担心的是谢志善。葫芦村距离峒区最近,真要双方再械斗,谢家又要殃及池鱼,他看着陈晓宇,欲言又止。 “暗箭伤人,仇总要报。”陈晓宇迎视他的目光,如此说道。“最好这行事与峒人冇关系,只同盐盗有关系。我们如果不报复,峒人就会觉得我们好欺负。” 即便相隔一千年,打架的道理也是相通的。这话说完他不再理谢志善,直接问下一件事情:“各个村有几多可以拿枪的?” “我这边只有十八个,油槽十二个。”城埠村李显说了一个数字。城埠是大村,但大村并不等于枪杖手多。主要是因为城埠在至坪河入章口,离南埜镇不过十五里。没有峒民的压力,官府也不允许城埠有壮丁、弓手之外的武装。 “我们村三十零个。”窑下的徐继先道。“不过真要同峒人打,估计、估计喊不到几多人。” 第四十八章 转述 “四十二个,话打就可以打。”徐继先的犹豫让砻沟村的刘兔头很是不爽,他吐出个数字,语气很冲。 “四十个,可以打。”九龙村的肖三伏。他没有刘兔头的意气,反而有谢志善的隐忧。 “以前就有三十二个,应今不晓得。可以打。”李姑村的刘靖宝,这次李姑遭水灾最重,他确实不知道村里还有多少土兵。“一、二十个总有吧。”刘靖宝最后估计了一个数字。 “我这边九十零个。”谢志善说出葫芦村的数字,也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可以莫打就最好莫打。”葫芦村距峒区最近,一旦有事必要其他村支援,因此表达完美好的愿望后谢志善又表示葫芦村的决心:“当然,要打的话,村里的人一个都唔少,男的女的都可以打。” 陈晓宇没有抬头看他,诸人说完他自语着:“麻斜村有四十三个。一共是……两百八十零个。……有些喊不到不来的,最少有两百五十个人。” 陈晓宇估算出至坪里真正能出动的土兵数量,写下这个数字后他问道:“峒民有几多人?” 峒民一在葫芦村西面,一在砻沟村南面,但主要还在葫芦村西面。刘兔头想说话还是忍住了,砻沟南面的峒民不如葫芦西面的峒民多,那里才是峒民的海洋。 “话不定,多的时间可以出动几百个,少的时间只有几十个。”谢志善道。“峒民是一寨一寨,一寨大概是我们一村。真要打,一寨一寨合起伙来,有五六百个。” “用甚么兵器?”真打起来肯定是峒民更多,陈晓宇问另一个问题。 “弓箭,腰刀、藤牌、梭镖(短矛)更多。”谢志善道。“也有用矛的,只不过矛不常见。” “不常见?”打架可能是街头小混混拿着西瓜刀乱砍,但更吓人的是一丛一丛削尖的钢管。 “官府会管制枪矛,要是枪矛多,官府会担心峒人造反。”谢志善说了一个所有人都明白的事实,就是官府对武器的管制。所有人都知道,陈晓宇不知道,他好奇问道:“那些是官府可以的?” “弓、箭、刀、盾、短矛。”谢志善有些诧异,不明白耆长为何不知道。既然不知道,他就要说的仔细一些:“甲、弩、矛、矟,具装,旌旗、幡帜都违禁。甲弩最忌讳,弩一张徒三年,甲一副弩三张,流两千里;甲三副弩五张,舞死。” 刘兔头等人只知道那些武器是许可的,谢志善却知道违禁武器的量刑尺度,这不由让人怀疑他为何知道的如此仔细。不过谢志善没有解释,陈晓宇也没问,他只是疑惑:“短矛几短子才是短矛?” “不可以过四尺五寸,过就违禁。”谢志善说了一个大略的限制。宋尺按陈晓宇的测量,和现代尺长度很接近,差了一厘米多一点。以三十三厘米算,四尺五寸大约不到一米五。这和土兵用的长枪有很大的差距,那些长枪最少也有两米二、三。 “土兵用的铁枪又怎么回事?”陈晓宇想到了土兵所用的长枪。 “是涨水的时间防强盗,从县衙借的。”谢志善说了那么多,没有那条有这条让陈晓宇泄气。 “借的?!”陈晓宇不敢相信,可又很快相信。既然长枪是违禁武器,自然不可能长时间留在至坪里,洪水一退,甚至洪水不退,长枪就会被官府收回。 “是。”一干人全点头。刘兔头道:“应今整个至坪里只有四杆长枪,都在我们壮丁手里。” 四个壮丁,三个弓手,这是至坪里平时的合法编制。要械斗也有人,只是那不合法的。谢志善继续道:“峒人有梭镖,梭镖丢掷,几十步外可伤人。” “你的意思,我们的家伙不如峒民?”陈晓宇听出谢志善的意思。 “短矛可以,梭镖不行。”李显更清楚这里面的原委。“话别地的峒民有一种飞棱刀,丢出去几十步可以杀人,官府严禁,各村冇人敢练丢矛;峒民不同,峒民丢矛冇人见到,也就冇人报官。” “这样嘞。”陈晓宇有些担忧了,他忽然想尽快见到谢润生。现在大家谈的是合法的武器,真正打的时候肯定不可能只有合法武器,肯定有非法武器。 “最好先去喊人去看。”谢志善提议道。“峒民买私盐是常事,未必他们就同这行事有关。” 谢志善还是与人为善的姿态,陈晓宇不再和他多说,这种事情该怎么处置他心里很清楚。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即便诬陷好人,也要通过诬陷好人来展示武力。不过陈晓宇也不排斥谢志善先去调查。“你派人去看吧,最好转去就派人去看。” “好。”谢志善完全想不到陈晓宇的想法,欣然答应。 “还有行事就是秋税,这几工还在写词状,写好月底要送到县上。”陈晓宇一说秋税,众人的神色顿时没那么压抑,有几个人还露出了笑容。陈晓宇没管他们,继续说道:“南康县五乡二十八里都会在同一天到县衙递词状诉灾,官府不接也要接。反正今年的秋税有人话了,不管受灾不受灾,一文钱都不缴。” 有人是谁,在座的心知肚明。秋税虽然比夏税少,但也是一大笔钱。灾荒之年可以不交税,确实是行幸事。不过高兴之后李显问道:“要是官府唔听,怎么办?” “唔听就冲进县衙,把事情闹大。”陈晓宇面无表情,他只是在转述。“下面话的出了这头门就莫向外传。这次诉灾有人出钱,唔出事,每人三百钱。出了事,伤,五十贯;死,一百贯;徒,一年二十贯;逃,八十贯。不管哪种,出事后屋家都有人照顾,有人接济。愿意去的人你们要记下来报拿我,人越多越好。到时间一起指挥,要冲的时间刀山火海都要往前冲,人一定要顶用。” “晓得。晓得……”都是没多少见识的年轻人,居然被这番话震慑住了。陈晓宇也没再说,只是交代了一些别的事情便打发大家回去。他自己也没闲着,没吃饭就往谢润生家里赶。 第四十九章 想法 一份一份的词状整整齐齐摆在户长谢润生家的圆桌上。起草统计这些词状的不是乡书手,按律法,乡书手禁止书写诉灾的词状,所以只能别人代劳。虽说词状千遍一律,可都有统一的格式。一千多份词状要统计、书写,足足费了很长一段时间。 “有些户长顶怕事。”谢润生躺在竹椅上,见陈晓宇看圆桌上的词状,又开始说话。这时他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上次宴席上的少女正在帮他捶胳膊。少女朱唇皓齿,皮肤雪白,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南安本地人。陈晓宇克制着才把自己的目光从少女脸上挪开。 “听话县令不想免税,就打退堂鼓了。”谢润生语气里带着抱怨,神情却没有半点抱怨。“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不可能不诉灾。咳咳……,你懂这种道理吧?” 谢润生说的道理不是一般普通人能明白的道理,是刀口上舔血的人才明白的东西。陈晓宇打过不少架,勉强能领悟这种定律。谢润生的询问下,他点点头,“懂。” “懂就好。”谢润生知道陈晓宇是真懂,这也是他要他做耆长的原因——临阵不惧,杀人如喝水,这样的人如果不懂,那就没有人懂了。“人老了,全身不动,以后就动不了了。人这样,事情也这样。”少女被谢润生屏退,彻底解除了陈晓宇的尴尬。 直起身子的谢润生继续说话:“至坪里蛮多年没动手哩,再唔动手以后会动不了了。动不了有甚么下场?”坐直的谢润生要起身,陈晓宇伸手想要搀扶被他强硬架开,他自己吃力的站起来,腰背挺直。“你要晓得,从前至坪里是冇盐钱的,五十年前开始收盐钱了,越来越多。再从前,至坪里税轻,后来就越来越重,同其他地方冇两样了。” 谢润生说着普通人不知道的历史,目光炯炯,这样的目光最后盯在陈晓宇脸上,“我们退一步,他们就逼两步。我们退两步,他们就进三步。有的时间想想,还不如去做峒民。峒民献钱拿峒主,峒主要护他一家平安。我们呢,我们献钱拿官府,官府又作了么个?连碗粥都没食。” 谢润生或许是感叹,或许是解释为何要强硬诉灾的原因,言语里充满着怨恨。相似的言语陈晓宇并不陌生,可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介入其中。他不说话,也不表达自己的立场,只静静的听谢润生说话。见陈晓宇沉默,谢润生的目光有些遗憾的挪开了。 “诉灾定在八月二十八。”谢润生开始说具体的诉灾安排,天色已晚。“明日辛龙里的户长耆长会来,你今夜到这里睡,明日食了晏昼饭再去转。” “好。”陈晓宇没有反对。蚕豆播种结束,他也没有别的事情。 “屋家有事吗?”谢润生问起了陈晓宇的私事。 “屋家冇事。”陈晓宇客气的回应。“要补种的都补种哩,亏得家家帮忙。” “本就要来帮忙的,不帮忙就要出钱。”谢润生不以为意的道。“你要晓得,至坪里个个人的安危都在你这只耆长身上,官府是冇指望的,大家只有指望你。唉……”见陈晓宇仍有些茫然,谢润生也不再说,只道:“你以后会慢慢晓得。先食饭。” 圆桌上的词状早被挪开,厨房的菜香传了过来,一会菜便端上。酒是少不了的,吃饭之前一般是先喝酒,端起碗咪一口醇米酒,然后才开始吃菜。 “听话你种了三头树,甚么树?”酒水粘到谢润生的白须上,他也不擦,慢慢嚼动嘴里的菜。 “是橙树。”陈晓宇没想到谢润生也知道自己的三颗树,比起谈论官府如何如何,他更乐意谈论自己那三棵树。“一般的橙子是酸的,我这种是甜的。” “甜的?”安南柑橘不少,橙、柚也不少,谢润生闻言有些诧异,道:“橙子唔曾食过甜的。” “过两年结了果,一定拿来请户长尝。”陈晓宇笑着。见谢润生点头,他又道:“其实我有一只想法,不晓的对唔对。官府实际就是地主,我们是佃户,每年最少一半的米要缴拿官府。官府除了要钱不做别的事情,税太重,大家都过得苦。既然这样,多收米也是一种办法。” “多收米也是一种办法?”谢润生念着这句,想生气又长嘘口气忍住。“官府是地主,我们是佃户。你多收米,他就多收租,甚么都唔曾变。” “但最少大家会过了更好。”陈晓宇并不妥协。“官府收税有定制,超过定制收税就会激起民愤,有民愤就便于动作。官府治下,一样的税率,总是有地方富裕,有地方跌苦。” “你是想种那种甜橙?”谢润生把话题转到那三颗树上。 “冇错。”陈晓宇答道,免不了有些自豪。“天下只有那三头树结的橙子是甜的。我晓得怎么种,可以教大家种。最多十年,至坪里就可以富起来。” “错哩。”谢润生连连摇头,酒碗也放下了。 “恩?”陈晓宇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不是,你要我的钱,我就去多寻点钱,你有我有,大家好过。是,你要我的钱,我就要你的命。要钱就拿命来换,没多讲。”因为激动,谢润生白须吹起,酒气直喷到陈晓宇脸上。“你话官府收税有定制,你一介耆长,怎么可以……咳咳咳咳…怎么可以…可以把别人的规矩当真的?别人变了怎么办?你可曾想过?” “变了哩那就只有打。我们两手……”陈晓宇也不是傻子,也知道单靠妥协成不了事。 “冇用!”谢润生打断陈晓宇的辩解。“你会这样想已经输了哩。你要晓得,你可以转过这只弯来,你手底下的人转唔过这只弯来。他们不会想:多就多收,反正我还有这么多。我们至坪里会到今日,缴的税同别的里一样多,就是这样嘞来的。” “你还是不够胆。”谢润生看着陈晓宇,总结性的说了一句。这句话像是点了陈晓宇的穴,他的脸有些涨红,呐呐中什么话也说不出。 . . . 已经转到桂林看夏橙,过几天回家正常更新 第五十章 七娘 谢润生的指责只是一句,新菜端上又请陈晓宇吃菜。只是接下来的话两人便是泛泛而谈了,东拉西扯一直到晚饭结束。吃完少女上茶时,谢润生咪咪笑道:“佛佑还没有老婆吧?” “还冇。”少女过来时陈晓宇多看了一眼,谢润生这么问他暗骂自己一句。 “喏。”谢润生示意离开的少女,“这个拿给你做丫头可好?” “不好。不好。”陈晓宇不习惯这种把人送来送去方式,连说不敢。 “有甚么不好?”谢润生似乎决心要把少女送给陈晓宇,直接喊了一句:“七娘……” 七娘是少女的名字,听见谢润生呼唤,轻盈的脚步又回到厅堂,有些不解的看着谢润生。谢润生指着有些反应不过来的陈晓宇:“他怎么样?以后你就去他家。” 刚才天还没黑,现在天黑了在油灯下,人看起来都有些模糊。陈晓宇正要拒绝时,七娘的脸鲜花一张绽放,这个笑容瞬间把陈晓宇看呆了,只听少女道:“好啊。” “那事情就这样嘞定下来。”谢润生对七娘点头。七娘退下前想起自己还没有行礼,忙对陈晓宇福了福,脚步轻盈的退了下去。回过神来的陈晓宇这时才道:“唔可以。” “唔可以?”谢润生没有吃惊,而是道:“七娘十六岁,要不是我太过老屌冇用,也不会拿给你。是男人你就话句实话:七娘生的可标致?” “标致。”陈晓宇如实回答。少女不要说容貌身材,就是走过身边,空气里都洋溢着青春的味道。 “你就唔想屌她的鳖?”谢润生又问了一句,言辞无比腌臜。 “想。”陈晓宇忍住尴尬,他已经很久没碰女人了。“可是……” “可是甚么?”谢润生很不客气的打断。“想就想,又不是喊你一定要讨她做老婆。男嘞佬想什么就做什么,莫同妇娘子那样。”打断完他又总结性的来了一句,“你还是不够胆。” “我……”陈晓宇很想说自己不是随便的人,可这种辩驳自己也感觉到很无力。‘喜欢就去上,上不了就去强奸……你连强奸都不敢,还说自己喜欢她?’不知为何他脑子里竟然浮现出这句话,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他脑袋连甩,好让自己从老头子的陷阱里跳出来。 陈晓宇思维混乱之际,谢润生正悠然自得的喝茶。他虽然两次嫌弃陈晓宇不够胆,却还是将身边的婢女送给他,实际对他还是满意的。唯一不满意的是陈晓宇身上有一层虚伪的廉耻和普通人惯有的患得患失。他并不是要代陈晓宇撕破它,而是犀利的破开一个口子,总有一天,像蛇蜕皮那般,陈晓宇自己会顺着这个口子把这层虚伪的皮蜕下来。 陈晓宇不明白谢润生的打算,他只感觉这是他人生中最难受的一晚。谢润生没有拉着他彻夜闲聊,两人在厅堂稍稍坐了一坐,便梳洗睡觉。次日还在吃早饭,辛龙里的人就到了。 至坪河夹在上犹江与莲塘河之间,这两条小河的两岸村落各成一里。至坪河对应至坪里,莲塘河则对于辛龙里。这两个里又组成崇教乡,是南康县五乡之一。 至坪河源头远在葫芦村以西,河流一两百里。莲塘河没有这长,河流只有几十里,这也是辛龙里户数不如至坪里的原因。再便是莲塘河西面也是峒区,峒区分割之下村落更少,满打满算全里也就五百户,这正是辛龙里过来拜访谢润生而非谢润生前往辛龙里的原因。 “出钱,一定要出钱。”谢润生年纪比辛龙里户长曾彦广大二十多岁,面对自己的晚辈,他说话免不了有些老气横秋。“应今至坪里上等户户户都出钱,没钱怎么诉灾?怎么喊人卖命?” “我们不是不出钱,就怕、就怕……”曾彦广衣着体面,鞋不粘尘,不像谢润生这样凌乱不拘。他解释着自己的想法:“要是出的钱都超过缴的税,就不划算哩。再话,县令好话事,蔡知军不好话事啊。朝廷既要清剿盐盗,钱就一定省不了。省不了要想不缴秋税……,我看蛮难都不至。” 曾彦广面皮比时常劳作的下等户要白净,但就是这副白净的脸皮,上面写满了忧虑。谢润生也不劝慰,直接问道:“你想怎么?各个里都出人,你辛龙出几多人?” “出不了几多人。”曾彦广遗憾的相告。“大家都不想多出钱,我来的时间算了下,估计只有五百零贯钱,最多可以喊到十个人。” “十个人?!”谢润生喷了一句。“你辛龙里一户才出一贯,五百户才出十个人。” “冇错。就只有这么多。”曾彦广无可奈何的道。“大家怕诉了灾官府不免税。到时间那头钱出了哩,这头税又缴了哩,两头落空。” “你辛龙里要交几多钱?”谢润生直接问秋税总额,打算从另一个角度解决问题。 “旧年秋税缴了两千三百零贯,今年不晓得。”曾彦广道。 “今年的米价不比旧年,折色话米要九百五十钱一石,你算下几多钱。”谢润生嘴里吐出一个吃惊的消息,连陈晓宇都吓了一跳。他当时算秋税,折色算的是五百五十钱,没想到官府要以九百五十钱一石的米折色,如果这样的话,他最少要多缴五贯钱。 “九百五十钱一石?!”曾彦广张大着嘴拖长着调子,大声重复着这个折色米价。他既然是户长,家里田亩就不会少,陈晓宇要多缴五贯,他说不定要多缴五十贯。想到要多缴这么多钱,曾彦广忍不住骂了一句:“那些个短命鬼,就晓得死要钱!” “米价翻了三倍,原先缴五贯的,应今要缴十五贯。原先缴十贯的,应今要交三十贯。”谢润生道。“官府也晓得涨大水不接我们的词状、不减税,话不过去。可以,减税,你们都减税哈,不过折色的米价我要翻三倍。减了的冇加的多,最后还是没减一钱。” “那怎么办?”曾彦广已经垂头丧气了,只能祈灵于谢润生。 . . 回家了,但是nas电脑居然读不出来,资料全在里面(资料应该都完好,毕竟是双备份),影响写作。大概是路上nas放箱子里太颠簸了,正在解决这个问题。 第五十一章 县衙1 南康县县衙似乎在一夜之间复活了。这座普通人家的院落再也不是普通院落,已经变成一座刀枪林立的堡垒。知县钱顗(yi)未改作息,他还是按以往的时间起床,按以往的时间用膳,然而县衙之外,天不亮衙门便被士兵围得水泄不通,只留下颁春、宣诏两个破烂兮兮的木亭。 八月二十八,南康县五乡二十八里都会前来诉灾,这则消息与今年秋税折色米价为九百五十钱一样很快为人所知。五乡二十八里选在同一日诉灾肯定存在勾连,届时几千人上万人涌至县衙,想想也知道将发生什么事。 一切都是为了秋税。 今年洪水,南康五乡二十八里只有少数乡里、少数民户没有受灾。若单单是南康县甚至是南安、虔州受灾,为体恤百姓官府可以减税免税。可惜的是,不光南安、虔州两地受灾,整个江南西路,江南东路,两浙路、淮南路、京西路,甚至连河北路都淫雨为灾。 如此大范围的水灾,朝廷只能‘其令转运使就差本路官体谅,蠲其赋租,仍预为赈救之术,无使秋冬乏食,以致逃移’,给了一个指导性意见。这个指导性原则虽然同意‘蠲其赋租’,但前提是‘差本路官体谅’,最关键的是,历次大灾后有针对性减免的漕粮数量,三司只字未提。 漕粮是朝廷的命脉,整个国家建立在漕运的基础之上。一年六百万石漕粮中,淮南一路占一百五十万石,两浙路也占一百五十万石,江南西路占一百二十万石,江南东路占九十万石,湖南路占六十万石,湖南路占三十万石。六路之中只有湖南、湖北未受灾,若真要减免淮南、两浙、江西、江东四路的赋租,米价高涨之下,汴京一百多万人口、朝廷一百多万军队何以为食? ‘差本路官体谅’是什么意思,江南西路转运使谢景初心知肚明。转运使心知肚明,各州各府各军则心照不宣。到了知县钱顗这里,则是说不出的无奈。为民而言,如此严重的洪灾必要大规模减税,可身为一县之县令,他又必须保证上缴的钱粮。 “几时了?”戴好长翅帽的南康县知县钱顗无奈地问了一句。 “禀官人,辰时了。”答话的是钱顗的长随,这个时辰正是钱顗上堂的时间。 “衙外如何?”老神在在的钱顗终于问了一句衙外,一侧的主簿王无咎早就等不及了。 “五乡二十八里,尽、尽数到了!”王无咎声音有些发颤,进来之前他已张望了衙外的情况。“如今衙外人已逾万,街巷之中密密麻麻。这哪里是诉灾,这分明是造反!” “造反?”钱顗形容未变分毫,他反问道:“既是造反,当有兵刃旌旗,彼等有否?” “未有。”王无咎知道自己话说过了,连忙纠正。“然明府万不可掉以轻心。” “皆是我朝子民,有何惊惧。”钱顗并不把王无咎的告诫放在心上。他为官家牧民,何须害怕黥首?此话说完他出内堂往正厅迈步而去,王无咎、长随还有几个县吏紧跟着他,一同出了府邸。 身着绿色官袍的钱顗一出府邸陈晓宇便看到了,这倒不是他眼睛锐利,而是他手里正拿着望远镜。因为望远镜的原因,他不在县衙门口,而在县衙斜对一间商铺楼顶。 “知县出来了。”站在他身边的不是谢润生,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衙前,叫做李三来。李三来在县衙当差日久,县衙里的人都认识,县衙日常如何运作也清楚的很。 望远镜里陈晓宇能看清知县钱顗的脸,李三来只能隐约看到钱顗绿色的官袍。“知县一定去正厅,然后召县丞、县尉几个问事。要是不听,就会喊武都头拦死前门。” “武都头?”来之前陈晓宇已经知道知县、县丞、县尉的姓名,不知道武都头是谁。 “是禁军都头。”李三来以为陈晓宇是不知道武都头这个人,实际陈晓宇连都头是什么官职都不知道。 “都头是多大的官?管几百人?”陈晓宇直接问,并不掩饰自己的无知。 “不是。”李三来摇头,“禁军大约百人为都,五都为营。听到五乡二十八里一同诉灾,县尉宋毅就去南安喊人,南安就派了一都兵来。上犹也派了一都兵。” “有一百人吗。”包括大庾县,南安三县的诉灾时间基本是相同的。目的就是形成威势,同时分摊南安府的兵力。陈晓宇明白这个道理,他现在的注意力在衙门前那个身着盔甲的禁军军官身上。与头上戴着笠子的普通兵士不同,他们头上戴的是铁盔,盔上血红的缨极为刺目。 “冇……,有、有一百人。”李三来本来要答没有,但在正厅跑出皂吏的招呼下,被树遮挡视线看不太清的围墙里侧忽然奔出一名军官。顺着军官的位置,依稀能看到墙后也站在一排禁军兵士。他连忙改口说有。“不是一都兵,是两都兵。” “画下来,传出去。”陈晓宇也看到了围墙里侧的那都禁军士兵,放下望远镜要同站在楼顶的王承恩马上把消息传出去——望远镜里张望县衙时,陈晓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荒谬。他差一点就成了朝廷禁军军官,站在衙前阻拦将要诉灾的民众。唯有回头看见王承恩这个从县学过来写字画图的学生,才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完全正确的事情:为自己,也为大家。 “好哩。”纸笔就在王承恩手边,陈晓宇指出哪里还有禁军,他就画出禁军所在的位置。陈晓宇过目之后,扭成一团的纸张包了枚铜钱从楼顶抛下,下面的人接住后飞奔送往衙门前的人群后方,各乡里的户长都在那里。在他们身前,则是身着褐衣、手举词状哭诉灾情的农户。 昨天半夜一些乡里就到了,加上清晨赶到的乡里,整个南埜镇的街道被塞满了。县衙如临大敌派出一队禁军,长枪斜指的拦在县衙门口。然而诉灾之人似乎不畏惧禁军的枪矛,如果需要,他们随时可以冲垮前方单薄的队列,冲进县衙。 第五十二章 县衙2 “墙后还有一都兵。”谢润生看过纸片恨恨说道。他收到的消息是南安只派出两都兵,一都兵南康,一都兵上犹,没想到南康居然是两都兵。 “怎么样?”户长当中有人带着一顶圆帷帽,帽子四沿垂着一圈黑纱。没人看到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听闻墙后还有一都禁军,他忍不住出声发问。 “既然是两都兵,自然不想听我们诉灾。”芙蓉乡南埜坊正王元卿最了解县衙不过,听闻墙后还有一都兵,立即有了判断。“估计是想我们一里一里入府诉灾。” “是这只道理。”王元卿的猜测让诸人信服。“一里一里诉灾,等大家都没劲了,再话哪些村可以诉灾,意思意思就过去了。” “不对。话是转运使讲哩,各县可以放税,但最多二分,再多便不可以。”圆帷帽的消息比任何人都灵通,他一说放税最多两分,户长们顿时目瞪口呆。折色米价比往年翻了三倍,放税两分和不放税没有任何差别——除了少数大户,大家都交不起今年的秋税。 谢润生并不责怪圆帷帽此时才透露官府的底牌,听说放税两分的他再度恨恨:“我早就话哩,除了把事情闹大冇别的办法,只有闹大官府才会怕。怕,不是怕我们造反,是怕他们平叛自己多花钱,到时间税没收上去钱又花了哩,怎么交差?还是先动手的好。” “总要等明府先话事。”谢润生激进,也有人保守,鹿鸣乡长伯里程未艾一直持保守态度。 “然后呢?”谢润生反问。“今日不出事,诉灾也就放税两分,然后你带人去每家每户收税?!”他反问完程未艾,又用如有实质的目光看向在场的其他户长:“今日不出事不死人,下个月放检之后官府话放税两分,你们有甚么理由不去催税?” “这次真的要死人?”有人呐呐。即便之前说过死者得钱百贯,仍有人期望可以平安无事。 “门开了、门开了!”谢润生正想看说这话的人是谁,前方传来了人声。紧闭的衙门忽然打开,县丞陆溥走了出来。他是带着知县的命令来的,面对着衙前黑压压的人群,他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才大声宣告道:“知县说了,今年淫雨为灾知县也是痛心,各乡里不诉灾,知县也将具奏朝廷,赈灾济民,救死扶伤。今日五乡二十八里皆至,然县衙狭小,一次只可入一里之人诉灾,你等……” 县丞说的和之前猜测的一模一样,谢润生不等待,他与身周十多位户长对了眼色,毫不犹豫下命:“传话过去,冇用。” 此话一出,两名等待良久的壮丁急急跑向前方,还未奔近人已经喊道:“冇用!” 隔着禁军,陆溥还在斟酌该让哪个里最先入内诉灾递状才能最大程度激起各乡里的矛盾,他身前跪着的灾民已经像波浪般翻滚。最先感觉不对的是禁军都头武俊义,他看到灾民陆陆续续抬起了头。 先是有人抬头,而后是有人站起。与陆溥嘴里难以听懂的官话不同,几个嗓门大的异常的灾民站起身看着身下之人大声相告:“当官的话,唔听诉灾,唔听啊!今年大家冇活路……” “大胆!大胆!!”感觉要出事的武俊义一声怒喝,手中长刀直指那些个大声喊话的灾民。“你等竟敢妖言惑众,还不拿下!” 禁军必须护住衙门,武俊义之言只是恐吓,然而他说什么灾民根本听不清楚,喊话之人也不畏惧,闻言甚至对着他,言语也开始撕心裂肺。 “要想有活路,只有进去见知县,不然冇活路!”言辞渐渐在转向,起先茫然的灾民开始转睛看向那堵衙墙,仿佛那堵衙前就是自己唯一的生路。随着最前方亡命之徒的站起,他们茫然间也跟着站起。 黑压压跪着的诉灾灾民忽然全部站起,衙门口的禁军兵士忍不住连连后退。全场鸦然,连怒喝的武俊义也噎住了嗓音,变得不知所措。身为都头的他从未惧怕黥首,然而当无数黥首在他面前齐齐站起,他瞬间感受到了昔日面对辽人的恐怖。 然而,站起的黔首并未动作,也不出声。在这片暴风雨降临前的寂静里,只有一名女子孤零零的出声。她在唱歌,唱一首只有虔南人才能听懂的山歌: “哎呀嘞—— 上山唔怕多跌跤, 施禾唔怕落水浇。 就怕官家多收税, 屋家冇钱怎么缴。” 女子的歌声尖脆高昂,‘哎呀嘞’一唱出来,就击中乡民的心魂。这是大家无比熟悉的曲调,无比熟悉的乡音。当她一节唱完,衙门前的乡民不约而同跟着她歌唱起来。 “哎呀嘞—— 上山唔怕多跌跤, 施禾唔怕落水浇。 就怕官家多收税, 屋家冇钱怎么交……” “唱歌了,唱歌了!”不单单谢润生那些户长,屋顶上的陈晓宇也激动起来。他直接把望远镜朝王承恩一扔,喊了一句‘你看稳’便匆匆奔下楼——在衙门外唱歌的,正是七娘。 “哎呀嘞—— 七月涨水八月了, 死了爷佬死姐佬。 应今还要缴秋税, 官府杀厓(我)唔用刀。” 歌声仍在继续,不同的是七娘高唱时,歌声中夹杂着武俊义的咒骂。作为曾经上过战场的禁军武官,他知道眼前这些黔首要干什么。然而此时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歌声一起乡民便再也无阻止,除非他们的愤怒得到平息。很快,乡民再度跟唱,每个人眼眶里都是泪水。 “哎呀嘞—— 七月涨水八月了, 死了爷佬死姐佬。 应今还要缴秋税, 官府杀厓唔用刀。” 歌唱中,他们开始跨步前进,逼向快退到墙根的禁军。禁军兵士连连后退,身为都头的武俊义大急,他长刀猛然劈出,怒喊道:“杀、杀!”然而却无济于事。县丞陆溥此时也反应过来,他再也不做什么算计,而是踉踉跄跄跑进衙门,一边跑一边喊:“造反了!造反了!” 唱起山歌的乡民无所畏惧,平坦的县衙忽然变他们熟悉的山岭,他们似乎是在自己熟悉的山岭里欢快奔行。随着他们的前进,退无可退的禁军终于将手中的刀枪向前劈刺,鲜血飞溅,最前排的人发出一连串的惨叫,与此同时另一些人冲上前抢夺禁军的刀枪,与他们扭打。 “哎呀嘞—— 打铁唔怕炉火烧 求生唔怕斩人刀。 就係全身都剁碎, 变鬼也要把仇报。” 看着最前方的人一个接个倒下,七娘的歌声徒然愤怒。她一节唱完,不光是衙门前乡民,似乎整个南埜镇的人都跟着她歌唱。歌声沉闷、愤怒,却正是这沉闷愤怒的歌声让五乡二十八里的乡民瞬间团结起来。他们冲向衙门前的禁军,打翻他们又推倒了那堵衙墙,冲进了县衙。 墙外传来越来越响亮的歌声,墙内的禁军都先是心惊,等正面衙墙突然倒塌、无数乡民涌入县衙,知道自己无法挡住的都头吴勇嘶喊着后退。这时候县衙正厅内已乱作一团,跑进来的县丞陆溥失了魂地大喊‘乡民造反’,钱顗还未细问,又听得‘轰、砰……’,三十多米长的衙墙倒了下来,整个县衙都在摇晃。随后是都头吴勇的声音:“快护明府离开,快快护明府离开!” . . 路由器无线与有线ip段居然不一样,笔记本无法联网但可以接入nas,台式机可以联网但无法接入nas。存稿将尽…… 第五十三章 动脉 在禁军的保护下,不愿离开的知县钱顗连通官吏也从后门逃离了,只留下一个空空县衙。冲进县衙却找不到知县,处于亢奋状态中的乡民才渐渐冷静下来。有人开始害怕,有人看到县衙内府库内的钱粮用石头、砖木砸门,更有人打着了火石,直接在正堂里放火。 “他们在放火……”陈晓宇还未进县衙就看到了火光,指着火对谢润生大喊。 “放火就放火!”谢润生没进县衙,和他一起的户长也没有进县衙。见陈晓宇想阻拦乡民的暴行,他马上出声反对。“事情一定要闹大。” “闹大?怎么闹大?”陈晓宇愤指着身后的尸体,“这样还不算闹大?!” 他说话间,大概是冲进去的乡民砸开了府库,找到了豆油,火助火势,整个县衙都起火。这下不光陈晓宇,连一些户长都慌了。烧知县的正堂也就算了,整个县衙都烧了,这便是造反了。 “莫太过过分,可以了,可以了。”长伯里程未艾最先出声。王元卿则哭丧着脸,跟着道:“烧了哩县衙,到时间修起来还是要我们出钱。” “丫(a)杈!”谢润生骂了一句,颇为不屑两人的怯弱和算计。“这次不舞怕官府,下次还有可能?这次官府放税,下次官府还会放税?就要让他们觉到我们不好惹……” “知县都走了哩,你话么个话哦。”县衙的火越烧越大,冲进去的乡民又是抬米又是抢钱,陆陆续续退了出来。辛龙里的曾彦广恨死谢润生了,他不是要解决今年的秋税,他是要狠狠报复官府。 “知县?知县有么个用?”谢润生鄙夷的看着曾彦广。“我南康县最重要不是知县,是章水。章水上的货船不计其数,栏稳这条水,不出三工(天),东京城就会晓得。” “栏稳这条水?!”户长们大吃一惊。聚头时,谢润生从未宣布这个实际由陈晓宇提出的计划——截断朝廷的外贸动脉,此时按照计划,退出官衙的乡民中有一些正赶往南埜镇码头,还有几个则奔过来,直接向谢润生和陈晓宇报告。 “钱米都抢出来了,各乡里的户册、田契、租税簿有些烧了哩,有些就按当时话的,抢出来哩。下一步栏死章水可是?”弓手谢志善隐然成了乱民的首领,刚刚他就站在前面。 “书手呢?”谢润生声音变得异常高昂,诸人本以为他会下命让乡民拦死章水,没想到他喊书手。书手早就准备好了,听闻喊叫,几个农人打扮的书手挤了出来,陈晓宇看到了田辟。谢润生也不多说话,伸手往谢志善身后一指,书手马上会意。抢出来的书册很快被运到县衙斜对面的商铺里。 这一下户长们的态度又变了,王元卿最先求情:“我们坊的数目还要帮改一下。” “我们的数目也要改……”王元卿之后其余户长跟着说话——官府管理南康县五乡二十八里的依据正是县衙内的文册,烧掉最近的部分,剩下时间久远的全部篡改,只要不是全县重新丈量土地,再收税便只能按照篡改的租税簿收取。 “先栏稳章水来再讲。”谢润生有一种运筹帷幄的感觉,手也捻起白胡子。 南埜镇南面就是章水。章水上舟楫无数,要拦起来也不是不可能。各乡里乡民很多是划船做筏子来的,有这些船筏,加上事先备好的绳索,一个时辰不到章水上就架起了两道浮桥。有浮桥舟楫自然不能通畅,一些想硬闯的舟楫马上被乡民用铁枪喝退,他们最后只能等在距离浮桥一两里的水岸。 另一些不明白情况的商旅看到南埜镇大火,再看到数不清的手持武器的乡民,顿时惊呼造反。他们的反应并不意外,除了河北路、陕西路,朝廷布置在南方的兵力并不多,能看到五百人的军队就已经是大军了,现在上千乡民手持武器,除了造反还能有别的什么解释?他们飞快的退去,如果他们晚上一会,便能看到浮桥上竖起一面大旗,旗上左右分写着四个大字:‘不听诉灾,朝廷不公!’ 陈晓宇提出拦江计划,不能说这个计划不对,可他不知道整件事如何收场。站在码头上看着那些飞快回划的舟楫,陈晓宇看着谢润生说了一句:“官府很快就会派兵过来。” “真要打,是打嘞过的。”谢润生说出自己的判断。这与其说是判断,不如说是感觉。 “然后会有更多的兵派过来。”陈晓宇也想过这件事,或许自己这边能赢一场两场,但肯定会支持不下去,一县敌一国永远不可能。 “你怕了?”谢润生转头看向陈晓宇。计划能顺利的到这一步,陈晓宇功不可没。 “怕。不过我怕的是你。”陈晓宇如实相告,这话让谢润生猛然一怔。 “我看你还是不够胆。”谢润生一怔之后找不到解释,第三次说这句话。 “这同胆不胆冇关系。”陈晓宇第一次反驳谢润生的指责,“事情要适可而止,量力而为。到应今这种地步,就差不多了。真要同官兵打,输了不讲,赢了更骑虎难下。你是为大家想,还是为你自家想?你为大家想,差不多就可以了。这是民乱,不是造反。” “你就以为你那三头树可以救大家?”谢润生人虽老,思维并不迟钝,他知道陈晓宇要做什么。 “一定可以。”陈晓宇语气无比肯定,因为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如果不可以,有钱之后再打也不迟。应今你打下南安就谢天谢地了,以后……” 陈晓宇正说话,有人匆匆跑过来禀告,“那些官兵怎么办?关稳还是杀了去?” “放了去。”陈晓宇毫不思索。民乱可以烧县衙,但不能杀官、兵,最少不能堂而皇之的杀戮。 “放了去?!怎么可以放了去!”来人不敢置信,又看向沉默不语的谢润生。 . . 又出差了,再回去后这个果季就结束了。 第五十四章 苦恼 截断章水的行动一致持续到第三天。第三天开始各乡里担心官府派兵,中午时分砰了个头便全部撤了。后面才知道,南安根本无兵可派——南安军禁军不过一个营,一营五个都,南康县有两个都,上犹县一个都,剩下两个不但不能派至南埜,还要谨守南安。 第四天听到南埜镇的民乱已经平息,南安军的禁军,虔州的禁军才缓缓南下,重新出现在南埜镇县衙。此时县衙大火早已熄灭,只剩一片焦土。府库里钱粮不是被抢就是被烧,最要紧的文书账目也烧了一大半,没有账目税簿,两税收不上来那是要命。 县衙如此,当日塞满整个南埜镇诉灾的乡里农人早不见踪影。见官兵重返县衙,不说镇上的商铺关门,就是在街上摆摊卖菜的小贩也溜之大吉。看到这一幕,随虔州禁军南下南康县的国子监博士通判虔州周敦颐长嘘一口气,他对同样看到这一幕的知军蔡挺微微摇头:民心不在官府。暴民推到衙墙、焚烧县衙、劫掠公物不可怕,官府失去民心才可怕。 周敦颐叹息的时候,陈晓宇正在自家果园查看即将成熟的蜜柑。柑橘的酸度是由白天温度决定的,白天温度越高,果实酸味越淡;糖度则由夜晚温度决定,夜晚温度越低,果实糖度越高。白天热、晚上冷,果实风味才能优异。 这正是赣南橙风味优于湖南橙、湖北橙的原因。赣南夏天的温度要比湖南、湖北更高。温度高,有机酸降解多,入口自然不会那么酸;但这也是赣南橙糖度不如湖南橙、湖北橙的原因,白天温度高,晚上温度也高。晚上温度高,夜间呼吸作用强烈,白天光合作用积累的糖更多地被树体本身消耗,糖度自然要下降。 糖度/酸度=糖酸比,糖酸比就是农夫山泉吹嘘的17.5。这比值包含两个变量,第一是糖度(更多时候这个糖度称为可溶性固形物,即果实汁液里溶解的固体物质,简称tss。这里面包含白利糖,也包含其他可溶物,比如维生素c);第二是酸度,主要是有机酸。糖度高了,酸度增加,比值不会增大;酸度减少,糖度也减少,比值同样不动。必须糖度增加同时酸度降低,比值才能增大。 果实酸度的高低在夏天基本就决定了,因为夏天温度最高;果实糖度的增加则在秋天,赣南丘陵地带秋季昼夜温差普遍超过十度,很多时候高达十五、六度,这种气温有利于糖份积累。糖份积累的同时,果实表皮的绿叶素也在褪去,胡萝卜素合成增多,外表看上去便是果实逐渐着色,越来越黄。 九月初的时节,柑树果实糖度(tss)超过十一,酸度已降解到零点九,糖酸比达到或超过十二,基本可以入口。这个时候各家各户人与狗都住进果园,同时将园子四面的荆刺给扎牢,提防外村人偷。陈晓宇不担心别人偷自家的柑子,而是很不好意思人家催债。 猪钱、酒钱没有还,买蚕豆去勾栏又借了朱端信四贯,外债已近十二贯。果园里的他,吃着甜甜的柑子职业病又犯了。现在柑子还不能卖那是因为表皮还是青的,在现代,这种果早就褪绿了。绿色一去,果面黄澄澄的,吃起来也可以入口,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只是,他上哪去找乙烯? 除了乙烯,农药也没有,最要命的是没有2-4d、百可得、万利得,连最烂的咪鲜胺、抑霉唑的都没有。柑橘的贮藏期很长,但贮藏期长必须使用保鲜剂和杀菌剂。如果没有保鲜剂、杀菌剂,柑橘很难成为一个产业——柑橘鲜果期并不长,即便果实可以长期留树,采摘也是大问题。雨天不可采果,谁能保证接到订单后老天爷不下雨,谁能保证马上出货? 树叶青青,叶子里的果实渐渐转黄。陈晓宇在果园里整整转了一圈,一开始他只是在想这一园柑橘能不能早点、在价格比较高的时候换成钱,而后则开始苦恼没有保鲜剂杀菌剂的情况下柑橘如何产业化。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只是要付出更高的成本罢了。他开始转第二圈的时候,户长朱仲堪气喘吁吁的来了。 陈晓宇最先只看到朱仲堪,正想打招呼,朱仲堪身后又出现一个人,一个身着皂衣的县衙书手。县吏有些不是差役,是招募来的吏员,这些吏员虽然不全靠县衙养活,却也靠这个职位谋取好处养家糊口。眼下乡人暴乱,无人可派之下只好把这些原来由袛候典、承帖人干的事交给县衙书手。 朱仲堪年纪虽老,但惯走山路,过来不过气喘吁吁,书手完完全全是个文人,只会抄写,上岭又下岭,走到果园已经说不出话了,只递给陈晓宇一份符。 官府的文书多不胜数,朱仲堪曾经专门介绍过县乡文书,可陈晓宇根本记不住。好在他是识字的,只见符上写道:‘崇教乡至坪里耆长朱佛佑即日至县衙以议民乱之事,符到奉行。’ 此行之左写着日期以及写符人的姓名官职。不是知县,而是县尉,然而这个县尉不是原先的钱姓县尉,已换成护送知县逃离的禁军都头吴勇。大概是升任县尉颇为得意,除了写明自己的差事之外,吴勇还在符上写上的自己的官名:守阙军将。守阙军将陈晓宇是听过的,当初知军蔡挺正要给他守阙军将的官身,被他拒绝了。 阅读完符文,喘过气来的书手才道:“你既是至坪里的耆长,当速速与我赴县见官。” 耆长不是年纪大就是家宅大,如此年轻的耆长书手也是第一次见。带着些怀疑同时他还有一些担忧,不过既然麻斜村户长说此人是至坪里耆长,书手也只能当陈晓宇是至坪里耆长。 “甚么事?”陈晓宇早有心理准备,还是问了一句。 “符上写了甚么事就是甚么事。”书手打量陈晓宇脸色,又看看一旁的朱仲堪,目光有些畏惧。“县尉以符相召,还是请耆长快到县衙当面话事更好。” “当面话事?”陈晓宇笑了笑,之后笑声一敛,正色道:“好,就到县衙当面话事。” . . 回家了,ip问题也解决了。回想收拾一下思路继续更新。 第五十五章 逼格 书手最担心的是陈晓宇不去,陈晓宇利落的答应,吊着一口气的他心一松,整个人居然软倒在地。陈晓宇和朱仲堪看过来时,又连说没事,挣扎着起身。为了请各乡里户长、耆长至县,知军蔡挺是下过死命令的,没有按时请到人的县吏不但除名,还要编管广南。 编管是居家囚禁,编管广南则是要去广南路居家囚禁,与迁流无异。真要去了,再回来可就物是人非了——按大宋律,与流放一样,编管时妻子是可以申请离婚的。 书手大喜过望中,陈晓宇从容回村收拾安排。实际也没什么好收拾好安排的,只不过交代妹妹院子里的事,田里的事,果园的事,再就是自己的那些装备。 院子的事最重要,移栽差不多二十天,缓过劲来的脐橙嫩芽又开始生长。趁着秋季最后一段高温,原先豆粒大小的穗芽现在已经长到一指多长,这显然是不够的。秋梢分为早秋梢和晚秋税,早秋梢在阳历八月抽发,长度大约半尺;晚秋稍则在九月抽发,但九、十月气温低,枝梢很难健壮。 穗芽在农历七月下旬嫁接的,和早秋梢同期,可尽管移栽时陈晓宇费尽心思,不舍血本,移栽仍然延缓了枝梢的生长,早秋梢硬生生拖成晚秋稍。晚秋稍不健壮是大问题,因为冬天说不定就会有霜冻,不健壮的晚秋稍很难熬过去。 陈晓宇交代妹妹的,是冬天夜里要一定要给三棵树搭棚或者直接用稻草包扎这些枝梢。再则是水不能断,越是霜冻越是不能停水——有水,土壤深层的热温可以传递到地表,水结冰也会释放出潜热,保护树根。最后是烟熏,烟熏可以提高空气温度,只是费人费时,并且要在夜里。 相比于已经种下的蚕豆,果园里即将成熟的蜜柑,院子里三棵树才是陈晓宇放心不下的东西。然而他细细交代时,落霜愣愣毫无反应,陈晓宇不问还好,一问她眼泪便哗啦啦的流下来。 “哥,你莫走,莫走!”落霜拉着他,终于忍不住恸哭。 妹妹一哭,陈晓宇也情不自禁想流泪。他交代的是几个月甚至来年的事情,难道他自己也知回不来了吗?既然回不了,又何必要去?不去行不行? 不去,官府派人来抓那和他们硬拼好了。至坪里是现代南康市朱坊乡,崇义县龙沟乡、扬眉镇、长龙镇四个乡镇。时间往前推进千年,可这四个乡镇的地形并未改变,只是植被不同。熟悉地形,靠近峒区,真要顽抗即便不能战胜官兵,自保也毫无困难。 然而这样的想法一冒头便被陈晓宇按下去了。他或许可以自保,但他组织诉灾的那些民户肯定会遭难。为什么要由自己承担一切的责任?为什么面对官府不选择缩卵?为什么不一个人逃?心中早已博弈无数次的陈晓宇又一次质问自己为什么。他语无伦次的安慰着妹妹,目光再看向秋日温暖的阳光时,赫然发现院子里挤满了人。 “请耆长到县上为我们做主。”为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户长朱仲堪。在他身后是麻斜村所有村户。 “佛佑啊,莫担心屋家,我们个个都在。落霜她们啊,是你的老妹也是我们老妹。”左邻朱林氏善于做媒,自然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 “佛佑你唔争担心,这三头树我会帮你看好来。”朱升九也在人群中,知道陈晓宇最担心什么。 “冇错。冇错。”附和声中,朱仲堪连连点头,“后生嘞,你唔争担心屋家,尽管去。这事情讲清楚就冇事哩,知军是晓得你的……” 诸人说话的同时,陈晓宇打量着所有人。所有人都来了,正是所有人都来了,他的心才越来越冷。短短半个小时全村人就聚齐了站在自己家门口,说句夸张的,连赈灾都没这么快。为什么来这么快陈晓宇当然知道,正因为知道他才觉得心冷。 急怒的他朝着众人大喊一声:“好了!你们可以走哩。我会去!”说罢也不管众人的反应,直接回厢房换衣裳。哭泣的落霜听闻哥哥发怒,直接把两扇厅门给关上。 门关上的时候,朱仲堪叹了一口气。比他更担忧的书手杜为真担心的问道:“不会不去吧?” “话甚么话啊!”朱仲堪很不悦的看着他。“我麻斜人话事冇不算数的。” 杜为真被朱仲堪训的脑袋一缩,可朱仲堪一旁的朱端信却抱着别样的心思,他嘴唇蠕了蠕,在父亲耳边小声的道:“去甚么去,这次官府要是抓人……” 平常朱仲堪对朱端信并不客气,然而再不客气也不会发飙。这次朱仲堪当场发飙了,他怒道:“粪箕挎的短命种!你怎么不去死?!早晓得养下来用尿都要浸死你去!滚!快滚!有几远给我滚几远……” 朱仲堪的怒骂让朱端信呆如木鸡,他没想到父亲会如此愤怒。朱仲堪怒骂不懈,最后连他母亲朱李氏一起唾骂,骂着骂着找了根木棒对朱端信劈头盖脸的抽打。朱立之、刘拱之连忙将朱端信拉开,一直拉到院外。朱仲堪骂声刚歇,厅门再度打开,陈晓宇出来了。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没戴僕头。漠视众人的他只是看了书手杜为真一眼,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声走,便挤过院子里的诸人出了院门往码头而去。他走杜为真也跟着走,他挤出人群的时候跌了一跤,但最后好歹跟到了码头。 “佛佑!”被老子又打又骂的朱端信也在码头边,见陈晓宇过来,喊了一声。 “当官的喊你去是捉人啊!”终究是生死之交,朱端信毫不掩饰的说了大实话。“你快……” “又样般?”心中忽然一暖的陈晓宇脸上牵笑。“我不去的话哪人去?” “你……”朱端信本来担心陈晓宇看不透官府的算计,没想到陈晓宇什么都知道,包括父亲的图谋。 “我从来唔把屎屙到自家饭碗里,可有些人就会,你可晓得为甚么?”牵笑的陈晓宇问出一个让朱端信、朱立之、刘拱之三个人到死都忘不了的问题。 “唔晓得。为甚么?”三个人困惑的盯着陈晓宇,等着他的答案。 陈晓宇似乎没有听到他们的询问,跳上竹筏的他直到竹篙撑起、竹筏缓缓离岸,才用平静无比的口吻说出自己也是刚刚想明白的答案:“因为我逼格高。” 第五十六章 做么个 竹筏顺水而去,等他们强行理解什么叫做逼格时,河面上早已看不到陈晓宇的身影。三人茫然若失,对视之后刘拱之大喊一声,拾起脚边的一块石头狠狠扔了出去,石头高高飞起,眼看要飞到对岸却急急下坠,无力地在河面上砸出一朵不大的水花。水花转眼即逝,只有不尽的河水奔流不息。 陈晓宇站在竹筏子上顺流东下,出了至坪河口进入章水就竹筏便要逆流了。逆流艰难,河面上秋风一吹,他随即感觉到了冷。冷只是身体,心却是热的。 他去南埜镇不是因为那份召符,而是作为至坪里所有灾民中的一员。洪灾肆虐,晚稻浸了一个月全部烂根。颗粒无收之下因为米价大涨,减税三分秋税不但没减税税赋反而翻了一倍。江西路税收本来就重,正常年辰翻一倍收税都无法承受,何况是颗粒无收的灾年。 不是造反,只是民乱,陈晓宇行心里是如此定义几天前那场动乱的。而他之所以会说服谢润生不要造反,除了他自信自己能为大家找到另一条生路外,还因为县衙外的那块戒石。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陈晓宇不知道这句话的过往,可每每想起这句话他便对这个朝代有一丝好感,不是什么号召性的大话,是很实在、当然也是很无力的劝诫。在这句劝解的背后,摈除必然存在的私心,他能感受到立国者的些许温情。 为民请命,据理力争。一直没有坐下,从麻斜村一直站到南埜镇的陈晓宇定好了自己的策略,丝毫不知前方有什么等着自己。 衙墙倒塌的县衙外满是手持刀枪的禁军,目光越过禁军的头顶,依稀能看到着火后残破的县衙。远远的,隔着几十米,一个禁军都头便朝着陈晓宇杜为真大喝:“来者何人?” “是、是麻斜……”回到南埜镇的杜为真已疲惫不堪,他想答话有些失声,陈晓宇见状高声答道:“来的是至坪里耆长朱佛佑。” 土话和官话有些字的读音相同,有些则不同。‘麻斜’、‘耆长’‘朱佛佑’几个词与官话同音,禁军都头听的很清楚。听是应符召来的耆长,都头目光一紧马上要高喝,一旁的县吏连忙提醒:“朱佛佑乃明府嘱咐之人……” “哼!”耆长缉盗,掌握着乡里的武力,和谋乱必有联系。按县尉吴勇的吩咐,耆长一到即可拿下,陈晓宇不在其列,不免让他愤愤。见陈晓宇走过身侧,又是怒目相视大哼几声,期望陈晓宇就此丧胆。 一个身披盔甲的禁军都头对自己怒哼,陈晓宇不觉得他凶恶,只觉得他丑陋。尤其是他的脸上的刺字,那大概是‘xx指挥’几个字。年岁久远,文字变成模糊不清,蝎子般一个个深扎在肌肤里。刺字不是荣誉,是一种耻辱。见陈晓宇目光盯看自己脸上的刺字,都头面色马上扭曲,他反应慢了一些,想发作时陈晓宇已穿过人墙,往县衙去了。 “至坪里耆长朱佛佑至……”陈晓宇被要求在一间库房里等待,隔着残存的土墙,他依稀能听到杜为真禀报的声音。不过这一句禀报之后便再没有别的声音,偌大的被大火烧过的县衙不光残墙焦黑,连内里也是黑的,仿佛一个吞没一切的黑洞,唯一让人温暖的是残墙上那几缕西斜的阳光。 等待未久,衙门那边又传来喝声,对答后陈晓宇本以为来人也会来这里等待,没想等来的只有一阵厉叫哀嚎。不是杀人,是有节奏的打板子。板子打完是几句官话,似乎说的是‘押下去’,然后便没声息了。这时木门突然打开,陈晓宇身躯禁不住一震,心惊被来人看在眼里。 “明府有召。”来人面无表情,示意陈晓宇马上出屋。 县衙黄堂、正厅都被烧毁,陈晓宇被带到正厅后面一所所在,那是官吏宴饮的场所,等于是州府的郡楼。虽说类似郡楼,却不是楼,只是一个偌大的花亭,有柱而无墙。被县吏带过来的陈晓宇很远便看见一身红袍的知军蔡挺,满脸杀气。他案侧一边坐着县令钱顗,另一边则是个从未见过的绿袍官员。两人之外,又有两名青袍,这些人陈晓宇更不是认识了。 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绿,九品以上服青,北宋前期官袍服制如此,陈晓宇听人说起过这一点。官员众多,持杖的衙吏也站了不少,庭下更有两列禁军士兵。入亭的时候,这些士兵黥额之下双目怒视,枪尖晃动,让他的心脏嚯然缩紧,整个人几欲颤抖。 ‘啪——!’惊堂木的声音犹如霹雳,镇摄住陈晓宇的心神,他本要揖礼说话,被吓了一大跳。蔡挺又断喝:“朱佛佑!你参与谋乱,罪不容诛,你可知罪?!” 衙门善于营造威压,威压之下胆气稍弱之人即便不软倒失禁,也要颤抖结舌。三军不可夺气,将军不可夺心,一旦气势上被压倒,那什么都完蛋了。陈晓宇已被夺心,可语言的隔阂在最后一刻保护了他——蔡挺的断喝,他根本没听懂。 “你话么个?”他行礼的手僵直,下意识问。 断喝是蔡挺精心准备的,目的是让陈晓宇胆寒,没想到毫无效果。陈晓宇的土话反而让他错愕,他忍不住骂了一句“一介土蛮!”。 因为语言的隔阂,蔡挺的咒骂同样没有产生任何效果。这个时候陈晓宇终于冷静下来,他有意识的深呼吸,让氧气充盈自己的肺。没有氧气就没有清醒。 “朱佛佑,你伙同别人肇事,你可知罪?”陈晓宇还在调整,生硬的土话从接踵而至。说话的人是那个不知姓名的绿袍官员。白脸、少须,眸子黑而有神,不危不怒的正看着他。 “厓…没罪啊。”陈晓宇神情毫不作伪,只有些疑惑,他不太明白这个正七品官员为何会说土话,难道他也是赣南人? . . 不要再打赏了。这段时间多事心乱,所以卡文了;再就是没有彻底安顿下来,安顿下来之后更新会稳定点。至于有没有橙子?疫情影响生意,今年到底会落在何方尚不确定,但时间到了总会有的。 第五十七章 录问 陈晓宇忍不住直视绿袍官员,如果他知道对方名字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他学习怎么再不好,也背诵过‘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样的课文。 这个绿袍官员正是写《爱莲说》的周敦颐,确切的说,《爱莲说》是他在这任虔州通判上写就的。可惜陈晓宇并不知道眼前这名官员的名字,只知此人会说生硬的虔南土话,表情要比知军蔡挺温和。 陈晓宇不知周敦颐,周敦颐却是知道陈晓宇的——被拐十九年思家孤身返乡,路遇盐盗以少胜多格杀枭首,赏赐官身因疯母断然拒绝。世人皆知虔南多盗贼、虔民好诉争,但虔人也有好的,陈晓宇便是一列。对这样的人,周敦颐是温和的。 “你话你冇罪?”周敦颐盯看陈晓宇的眼睛说话,注意他的每一个表情。 “冇。”陈晓宇不懂这个时代审判之术,更不知道五听。 “冇罪?那前几工乱民入城,围攻官衙,还纵火杀人,哪人的罪?”陈晓宇坦然自若,周敦颐不得不逼问。他逼问时,蔡挺、钱顗不动声色,录事参军则笔杆飞动,把每一句话都记下来。 周敦颐的逼问让陈晓宇回想,回想众人推倒衙墙的那一刻。 “是禁军先杀的人,逼起来的民乱。”回过神来的他如此说道。“当日要是禁军不杀人,不会到这一步。” 陈晓宇的话由县吏转成官话转告,听闻他这样说,蔡挺还好,另一侧的县令钱顗猛拍了一记惊堂木,喝道:“大胆。” 上一记惊堂木震慑了陈晓宇的心神,这次却毫无作用,他已经完全镇静下来。他目光挪到钱顗身上,道:“大人你明明晓得五乡二十八里都来诉灾,就是不召大家一起进县衙,偏要一里一里的召。乡民以为诉不了灾,这才骚动。禁军人少怕人多,看到大家骚动就混乱砍人杀人。一杀人就全部乱了哩,后面的事情哪人晓得……” “明明是杀官造反!你、你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钱顗气得从座位上站起,面红耳赤。 “钱知县!”蔡挺和周敦颐几乎同时喝止激动中的钱顗,这虽然不是正式的审讯,却也有录事参军详细记录。按宋律,对人犯的录问是不容打断的。 钱顗不得不悻悻坐下,周敦颐继续问:“诉灾可以,可五乡二十八里在同一工到县衙诉灾……,从来冇过。这行事到底是哪人倡议,又是哪人领头?” “冇人领头。”说谎的陈晓宇努力让自己神色不变,不眨眼睛。“大家听话秋税折色米价要九百零钱一石,都吓了一惊。其他里不晓得,至坪里晚稻全部浸了哩,赈灾的时候三等户以上不赈,要食自家的米,应今还要翻倍缴税,是人就会不服。五乡二十八里要诉灾,县令偏要一里一里见……” “官府已放税,也准你等入衙诉灾,你等围堵官衙、殴杀官吏,便是造反!”钱顗还是忍不住怒斥。 “那放税放几多?两分?三分?”陈晓宇针锋相对。“折色米价九百零钱一石,以前最多也就五百钱一石,放税两分、三分有甚么用?有卵用啊! 禁军杀人在先,乡人推倒衙墙在后。杀了人事情就乱了哩,哪人管得了……” “朱佛佑!”蔡挺终于说话了,他再不说话今天别想录问了。“围堵官衙之事由何人领头?” “唔晓得哪人领头,冇人领头。”陈晓宇听明蔡挺的话冷静答道。 “真的冇人领头?”周敦颐也渐渐感觉到了陈晓宇的难缠,这个孝子口齿伶俐。 “冇人领头。”陈晓宇再答。“冇人想围堵官衙,大家想的是诉灾减税。” “放肆!有人已招,此事乃由你至坪里领头,其余诸里盲从。”蔡挺怒拍案上的一叠文书。“本军念你一片孝心好言相问,你再不招供,严刑伺候!” “至坪里有至坪河,至坪河两边受灾最重,诉灾最急。至坪里同各里商量诉灾,哪有违法?”陈晓宇辩解道。“后面出的事情,冇人想得到。” “确实是至坪里领头?”蔡挺瞪看着陈晓宇。 “冇人领头。”陈晓宇不改前话。“至坪里只是同别的里商议的是怎么诉灾。” “哪人去商议的?”周敦颐横插一句过来。“是你还是谢润生?” 他一提到谢润生陈晓宇就怔住了,精通五听之术的周敦颐见陈晓宇闭口不言,再道:“你虽然是耆长,可你这只耆长当了还不到一个月,转麻斜村不过两个月,你认得几多人?” 陈晓宇是孝子,被拐十九年两个月前才返家认祖,一个月前被众人推为耆长。正是这样的背景,让众人觉得陈晓宇不可能会是正犯,最多不过是个杂犯。 周敦颐说的陈晓宇无言以对,可他还是尽力做了最后一次辩解。“诉灾犯法吗?如果诉灾犯法,我冇话可话。要是诉灾不犯法,总共死了十七个(乡)人,官府难道不要捉拿凶手? 还有秋税,折色米九百零钱一石,税等于翻倍。本来就受灾,不减秋税还要翻倍,百姓拿甚么缴税?缴不出税再去逼,肯定会出乱。乱对官府冇好处,对百姓也冇好处,冇好处的事为甚么还要做?” 既是录问,犯人的话便不可打断,都要一一记录在册,只是这样的话在座之人听得刺耳。不同的是,不是当事人的蔡挺、周敦颐心中一声叹息,当事的钱顗几欲出声辩解,一些话又不能对陈晓宇这种草民直言,最终还是忍下。等陈晓宇被押走,他才长叹一声,伏倒在案上。 “此事必有预谋。”录问完毕,蔡挺说出自己的判断。 “是预谋诉灾,仰是预谋谋乱,尚不知也。”周敦颐也说自己的判断。蔡挺闻言转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如有实质的交汇,久久不散。 第五十八章 囚牢 到底该如何处置这次民乱是一个值得反复商榷的大问题。如果是叛乱,那就是十恶之首,按律不但正犯杂犯都要处斩,家族中十六岁以上的男子还要绞死,十五岁以下及母女妻妾、兄弟姐妹的家族则没官为奴;而如果是民乱,那按律……仅仅是杀人罪、故烧官粮草罪、盗窃罪。如此,杀人者、放火者、盗窃者才是嫌犯,陈晓宇也好,谢润生也罢,都不是犯人。 不管从哪个角度,这都不是一场叛乱,而是一场民乱。但蔡挺知道民乱的根源,为此,这次必要严惩谢润生、陈晓宇这样的组织者和领头者,南安才能长治久安。 周敦颐十多年前曾任南安军录事参军,现在是虔州通判,对判案、宋律都极为清楚。如果真像陈晓宇说的那样,那有罪的仅仅是推倒衙墙、杀人放火的乱民,不是乡里的长官。 两人意见向左,而案件的管辖权在南安军而不在虔州,周敦颐最终收回自己的目光,向蔡挺、钱顗等人叉手,礼貌的告退。他一走,钱顗还未说话,县丞陆溥已禀道:“贼人狡诈,明府当知。那朱佛佑只言禁军杀人,却未言有人唱歌。” “唱歌?”蔡挺原本没有好脸色,闻言有些诧异。 “然也。”陆溥当日在衙门口,知道事情的经过。“彼时下官出衙门传达知县之命,乡民尚未骚动,待一妖女当众唱歌,乡民便骚扰……” “妖女?!”读书人惊鬼神而远之,虔南又最多巫觋,故蔡挺有此一问。 “妖……实峒女也。”陆溥所说的‘妖’是蔑称,不是真的妖女。“峒女肌肤白皙,下官一见不忘。” 陆溥原本想强调自己所记无误,可话出口又觉得这话很是失礼,好在蔡挺思绪全在峒女身上,一时没有注意他的失态。他不敢置信的道:“此事竟与峒人有关?!” “啊。”一直不言的钱顗有气无力的啊了一声,啊完想到峒人代表什么他也马上一惊,满怀忧虑的道:“如今南康灾重,秋税未减反增,必再有民乱,若峒人趁乱而起,朝廷必要放税啊。” 钱顗说到最后有些激动,治下出这么大乱子,勘磨早就没有指望了,生平都会带着这个污点。可激起更大的民乱,引起山中生蛮造反,那他就是朝廷罪人了。他如此,蔡挺则比他镇定多了,道:“南安峒人并不多,峒人不可虑,只是这秋税……” 蔡挺最后沉默。他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可他对秋税毫无办法。秋税不是军、县自己收取,而是由军(州、府)县代收,再由各路转运使输至中央,整个流程称为上供。至宋真宗时代,各地都形成了固定的岁额,这个岁额不是地方官员可以任意减少的。 唯有等南安的奏报到了东京,相公们商议、官家钦定之后,秋税才能真正减下来。即便如此,南安到东京两千余里,急脚递真的每日行四百里,再加上商议的时间,没有半个月消息也传不过来。 减税如此,增援也是如此。如此大规模的民乱,还牵扯到了山区峒人,不说南安军这一个指挥的禁军,加上虔州三个指挥的禁军都不足以平叛。为今之计,最需要的增援兵力。不管是江西的禁军,还是广南的禁军——官宦世家的蔡挺,此时兄长正在广南,任广南路转运使。江西路求救增援,广南路也要马上去信救援。 “笔墨。灯盏。”蔡挺一边抬袖一边大喊,吏员连忙送上笔墨纸张。钱顗知道他心有定策,不仅不再言语,还与众人悄悄退下,以免打扰蔡挺书写。华灯初上,秋夜渐冷,出了花厅被秋风一吹,钱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幸好府邸不远,他紧了紧身上的官袍,特意走快了几步。 钱顗哆嗦的时候,陈晓宇连续打了两个喷嚏。他已经不在之前那间破屋,押送他的狱卒将他带到了监牢。监牢虽然也在县衙之内,却躲过了火劫。大火没有烧到这里,倒是乡民砸碎监门,将里面的犯人纵放一空。如今这空空如也的囚室,关押的正是各里的户长和耆长。 陈晓宇来到监牢就吓了一跳,他不想入内,身后禁军士兵用刀尖顶着他入内。监牢昏暗,灯笼与其说是照明,不如说是为了表明位置,他只能跟着前面的狱卒走。嗅着刺鼻的霉臭,沿着坑坑洼洼的前路,又因为身高更高,道路更高处的蛛网缠在他头上,这一切都让他很不舒服。前面的灯忽然拐弯,跟过去的陈晓宇才发现这个角落豁然光明。 “姓名?”油灯明亮,灯下几个狱吏,还有一张烧焦的书案,负责书写的贴司淡然地问来人姓名。 “姓名!”陈晓宇看这模样知道自己真要入狱了,一时呆怔。身后举刀的士兵见他不答,刀尖向前一刺的同时喝了一声。 “你!”刺痛的陈晓宇马上回头,周围狱吏忙把他架住。 “可是要打一顿杀威棒?”坐在书案上的贴司用土话问了一句,眼睛鼓鼓的等着陈晓宇。刀架在脖子上的陈晓宇已无从挣扎,他思索之后想起杀威棒是什么东西,这个词来自于《水浒传》。 “姓名?”贴司对架住陈晓宇的狱吏挥挥手,示意他们放开犯人。 “陈……朱佛佑。”陈晓宇气势一泄,不甘中说出了名字。 记录姓名、年龄、家庭住所,然后搜查身上有无金刀、酒水、纸笔、钱物、瓷器等物,最后便是带上盘枷了。盘枷沉重,由狱吏从身后抬来,陈晓宇发现时打开的盘枷血盆大口般的就要将他吞噬,他再一次反抗,叫道:“我冇罪、我冇罪!” 狱卒带盘枷显然很有经验,即便犯人反抗,盘枷也还是套中了脖子,紧紧闭合。先是铁片,再是麻绳,枷身紧紧的绑紧,待贴上一张写字的纸片,他被狱卒推搡着押入了囚室。囚室的两边,先他一步应符而来的户长、耆长早在里面等着他了。 第五十九章 大富贵 汴京的秋总要比虔南来的早一些,初秋的汴河两畔柳树尚绿,柞树、枫树、枫树被秋风一吹,顿时漫天的黄叶飞舞。落叶飘零,汴河上舟来舟往依旧,街巷中熙熙攘攘如故,百万人居住在这座方圆不过四十八里的城池内外,丝毫不会因为季节的变换而有所改变。 秋雨又来,秋意再浓,南康县狱内的陈晓宇蜷紧了身子,内城西大街水果行金橘张员外家,夜里烤火盖衾的张三节早上起来连连咳嗽,浑身乏力,以至于早上起来吩咐下人的力气都没有。全靠自己的布袋女婿张罗,开门挂幌,理货打样,这才开始一天的营业。 重阳在即,南北水果都上来不少。河北的鹅梨,镇府的浊梨,回马的葡萄,河阴的石榴,山东的牙枣、沙苑的温孛、洞庭的黄柑……,形形色色的水果堆在箩筐里,白的、绿的、红的、黄的、洒上些水,被那霞光一照,顿时晶莹透亮,让人垂涎欲滴。 清晨是各色商贩、大户酒楼管事进货的时间,甫一开门,水果行市便满是人、车为患,挤满了这条经年充斥着烂果子味道的狭小行市。 “大枣、大枣,又甜又脆的青州大枣。”人来人往中,几个不识相的货主在斜对面刘记果行卖力吆喝。看着他们傻样子,即便浑身不适,张三节也还是微然一笑。他想到二十年前的自己。 二十年前他贩着一船金橘初入汴京,诸人不识售卖不成,他也是站在人家果档外如此卖力叫卖的。也算是祖坟上冒青烟,诸人不识的金橘居然被内侍买入了宫,金橘一入宫,他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 “见过张员外。”张三节脸上笑容还未收敛,街道上隔着几辆江州车儿,一个推车的粗布大汉对他叉着手唱了个肥诺,问道:“敢问金橘何时入京啊,这都重阳了。” “就在这两日。就在这两日。”金橘张员外是张三节的档名,果档是以卖金橘闻名的。他提起嗓子高声答话,也虚叉手简单回了礼。 “那便过两日。”大汉也就问问,一喊话街上的人全看过来,身为贩夫的他顿时不好意思,头一缩,嘴里自言自语的嘟囔,推着车儿快步的去了。 “张三,过几日后便重阳,你金橘尚未运到?!”街上不仅仅有贩夫,还有大户人家的管事,以及宫里采买的太监。听说金橘未到,一个黄门直呼张三节的名字,口气有些恼怒。 “是…李都知?都知里头请、里头请。小侄上月便返江西,金橘这两日便道,绝不误重阳佳节。”张三节一看到黄衣白衫就心头猛跳,连忙要迎这个李都知入内坐下解释。 “免了!”李都知满脸严肃,面无表情。“若重阳那日后省索要金橘无有,俺也担待不起。那时哪家有金橘,俺便采买哪家的金橘。”说罢竟挥袖而去,嘴里还嘟囔一句‘腊鸡。’ “李都知、李都知……”张三节一听这话就急了,宫内金橘由自己独供,岂能让与他人。他究竟年老体虚,加之全身乏力,不但没有拉住李都知,整个人还摇摇晃晃,几欲晕厥。 “丈人勿忧,算日子仲癸也该到了。”女婿侯玮见状连忙扶张三节入内,温声安慰道。 “这顽囚、这顽囚……”张三节终于提上来一口气,愤愤斥骂。“前几日传信竟说去了虔州。还说虔州金橘早熟不酸,天知道虔州金橘是何种味道?!即便有,虔州滩涂险恶,那橘船何日能到!” “仲癸必会是日夜兼程赶回东京。”侯玮不过是个布袋女婿,所谓布袋女婿,是说‘如入布袋,气不得出’,实际是个赘婿。侄子是可以过继的,赘婿永无出头之日,所以他明知道张仲癸这次极有可能误事,也只能帮忙说话,温言劝解。 “他可不如你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张三节拉住布袋女婿的胳膊,情不自禁。他这话说的侯玮心中一震,激动的几要落泪。谁想心头热流尚在,张三节就把他急急推开——上月陪张仲癸回江西的宅老突然出现在果档门口。 “金橘何在?仲癸何在?是虔州金橘还是抚州金橘?为何今日才到?”忍着咳嗽,张三节一连串问题问过去。 宅老也姓张,叫张保义,是张家的族人。张保义闻言快步只走到近前,小声告道:“阿郎放心,橘船已入汴京,吴昉几个拿着税引去了商税院,只是……” “只是如何?”得知橘船已到,病怏怏的张三节好似病好了,就要出门去看橘船,张保义忙将他拉住,一直将他揽到果档最内里,这才排开旁人郑重道:“仲癸去了南安,说是有场大富贵。”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 “这个顽囚,有何大富贵?”张三节带着不屑嘲讽的口吻,打开书信没看两行却突然色变,惊骇间,张口结舌看着张保义说不出话。 张保义这才告知张仲癸的另外几句话:“仲癸说,南安乃要冲之地,南安一乱,大庾岭商旅阻绝,东京又尚未知,其中当有大富贵。伯伯在东京多年,必可取此富贵。” “这可是抄家杀头的罪啊!”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张三节似乎没听到张保义说什么,自言自语了一句。 “仲癸只知其事并未涉其事。”张保义也有这样的担忧,“仲癸行事虽求险,却涓滴不漏,阿郎万勿担忧。仲癸说南安商旅断绝……” “咳咳,”张三节咳嗽几声把张保义的话打断,低声嘱咐了一句‘慎言’,终把手上的书信细细看了两遍,闭目凝思起来。张保义见他凝思不敢打扰,不但不打扰还把入屋请示的店伙挥退了数次。似乎过了许久,张三节才再度睁开眼睛,站起身来。 “速速备车,去南通巷。”张三节一开口就是南通巷。张保义正要出去安排,他又改了主意。“不可去南通巷,你一个人拿我的名帖去、去大桶张员外……” 到底要去哪里,要去找什么人,张三节并没有想好,这才有这样的犹豫。南安叛乱,大庾岭商道阻绝,能在所有人之前得到这个消息确实是大富贵,可消息只是消息,如何把这消息变成现钱呢? 第六十章 借贷 南通巷是哪?南通巷是皇城东华门街南面的一条巷子,唤作界身。这条巷子上都是金银铺、彩帛铺,‘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仅这样巷子还不出名,出名的是全国的盐引、茶引、香药引、矾引许多都在那里交易,‘每一交易,动辄千万’。简而言之,南通巷是大宋证券交易市场和期货市场。 南安会独立成军而不隶属虔州,是因为那条翻越大庾岭的商道。商道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从唐代开始,大庾岭商道就担负进口货物往首都输运的功能。泉州港尚未开港北宋,广州才是进出口贸易的中心。而进口货物中,最不能缺少的香药九成五都从广州上岸。一旦大庾岭商道断绝,香药价格必然高涨。 虽然只是水果商,可张三节汴京住了二十年,诸如香药这些高利行当大致清楚经营的诀窍。清楚归清楚,要做这个行当是千难万难。但现在不同,造反的消息传到汴京,得知商道被阻绝,香价肯定要猛涨,这是可以做一做的。 然而,是去南通巷联合一两个金银铺子此时大规模买入香药引?还是不去南通巷,设法筹集钱银暗中收购香料待价格猛涨再趁机出货?张三节很是举足不定。至于说把消息告知熟悉的相公或者大臣,为此谋得政治利益,他现在暂时没这个胆子。这是造反,十恶之首,真要追究起来,一大家子都要进去。 站在果档的内间,张三节思虑足足一个时辰才拿定主意。这时候早市已经结束,街巷上丢了半街的烂果子,一些孩子老妪拾稻一样把这些果子都翻拾一遍,只要能看到好肉的果子都他们装入随身的竹箩。坐在马车里的张三节对此见怪不怪,汴京首富之地,十万贯以上比比皆是,可穷人也不少,果价腾贵,一些专做穷人生意的商贩只能收这种烂果,拿回去切好肉装果盘。 马车徐徐出了果子行,转入西大街。往东,便是横穿汴京的汴河与皇城南正门御道相交的州桥;往西,则是内城西面的宣秋门,宣秋门再往西,则是外城的顺天门。出顺天门,便可以看到金明池了。张三节要去的地方,正是金明池西面的一处宅邸。虽然是往西,走起来却要先往东。往东先到州桥边的码头租一艘舫船,然后逆水而上,顺汴河去金明池西。 朝阳初升,阳光照在人来人往的州桥上。这桥是座石桥,唐时叫汴州桥,五代称汴桥,宋时正名为天汉桥。州桥南望内城朱雀门,北望皇城宣德楼,正对着皇城大内。以州桥为始,一直到外城南熏门,全是宽达两百步(300米)的大道。 两百步的大道委实宽阔,故分成三股。两侧是人行道,中间才是官家、各国使节行走的御道。御道与两侧人行道之间,间隔着一条丈许宽的水渠,以及高高耸立如同篱笆般的朱黑杈子。人行道外侧,则是可以遮风挡雨摆摊,一间连着一间的御廊。 州桥是出入皇城的要津,州桥以南,一直到旧城外的龙津桥,却是整个汴京极度繁华的街道。特别是夜间,御廊上饭铺、排档、小吃、食摊,蜂附云集,吟叫百端,食客如山似海,摩肩接踵。不需多贵,荤菜十五钱、素菜七八钱,几十钱便能大快朵颐,酒足饭饱。 这样的夜市要到三更才结束,不过五更早市又开始,张三节出门的时候,人头攒动的早市已经结束,御道上人影稀疏,多是出入皇城的车马,少有闲逛的庶民。马车没有进入御道,而是直接穿过御道。乔木落叶,柳树常新。御道水渠旁栽种着一颗颗柳树,萧索的秋日忽然驶入成排的柳荫,仿佛又回到了炎炎夏日。 夏日转眼即逝,穿过御道又是满地的黄叶。秋风渐起,黄叶打着旋儿,有几片还飞入车窗。张三节毫不在意地把落在身上的黄叶抚落,脑中想着见到张大户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想着想着,马车便到了码头,张保义招过来一艘舫船,一行人登船匆匆西去。 汴京富者如云,家产不说十万贯,便是百万贯也不在少数。百万贯之上仍有富者,住在西池边的张大户便是其中之一。张大户是时人的称呼,不客气的时候则会鄙称张大户为张大桶。这也不是什么侮辱,张大户家原本就是箍桶出身,发迹前祖上时人常呼之为张大桶。 一个箍桶匠因为桶箍的好,日渐富裕。后又与没落的宗室结了姻亲,这才真正发迹。时至今日,张氏子孙已娶十多位县主,恍然成了皇亲国戚。皇亲国戚当然不再箍桶为业,来钱慢不说还很不体面,是以张氏开始放贷,成了汴京数一数二的钱民。 炒卖香药要钱,钱越多越好。张三节金橘专营二十年,积攒不过万余贯家财,可动用的现钱只有两三千贯,这些钱是远远不够的,他只能求助于张大户这样的高利贷者。舫船荡漾,船主献上茶水小食便被张保义打发出去了,一边喝茶的张三节还在斟酌借贷时的说辞和数目,一路无语。 张家宅邸就在汴河水畔,紧粘着金明池。尚未入内宅邸奢华不知,但还未进门的张三节却吓了一跳:这宅子光中堂就起屋三层,显然是僭越了。敢在金明池边僭越建宅,张家的威势可想而知。张三节原本就有些犹豫,入了宅更有些拘束,待排队久侯个把时辰见到张大桶,说话竟有些结舌。 “张员外此次借贷欲贩卖金橘?”张大桶身如大桶,胖的眼睛只剩下一道缝。他不认识张三节,但左右已经告知他来借贷是水果行的金橘张,需借贷十万贯。 “或是。”张三节含糊的答应,见张大桶小眼睛正盯着自己,只好露了个尾巴,“亦或购一些香药。” “香药?”十万贯贩卖金橘是不可能的,金橘一年也卖不了一万贯。买卖香药是可能的,但一个卖金橘的忽然买香药,这是何种原因?张大桶心中狐疑,不知道这笔钱是借还是不借。 第六十一章 再审 张三节还是决定买香药现货更为稳妥,为此要借贷十万贯。如此即便亏损,他最多输掉手上的现钱、宅邸,果档还能保留。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等他签字画押带钱出了张大桶的宅邸,市汴京面上的香药已经开始涨价了。 煽动蝴蝶翅膀的陈晓宇不知道自己的作为影响千里之外的香药生意,身处囚笼的他只想着自己何日才能出狱。但就这几天的观察来看,除非越狱,短时间内他不可能出去。 五乡二十八里的户长、耆长或应符或抓捕,大部分人都到了。这些人一到便打一顿杀威棒,然后带去录问,录问之后再押入监牢。县狱空旷,为了防止串通,原本数人一间的囚牢现在一人一间。然而这样的防范无济于事,狱吏、乃至掏粪的掏子,全是本地人。 此前本就商议了应对之辞,录问之后彼此窜供,不管怎么录问,蔡挺、周敦颐等人听到的全是陈晓宇式的说辞:只是组织诉灾,从未想过谋反。诉灾时百姓骚动禁军杀人,因此大伙推到了衙墙,冲进了县衙,不听劝阻的乱民纵火抢劫,事情再也控制不住。 户长、耆长的供词基本一致,若是钱顗,或许就被瞒住了,蔡挺和周敦颐却没有。他们一个是能臣,见微知著,办事干练;一个是良师,了解南安,熟悉土人。录问不过三天,两人便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囚犯们在互相窜供。 解决的办法也不难,一是分别关押,再是严刑拷打。陈晓宇身材高大,还格杀过盐贼枭首,被视为意志坚定未受酷刑,户长们可就惨了,都是一等户、二等户,平日里养尊处优,脊杖打得狠了,知道什么也就全说了。 那次录问之后陈晓宇连续几天没有再提审,可每日都听到外面被打脊杖的惨叫声。惨叫也是有差别的,有的惨叫声如疯吼,有的则嚎叫哭泣,还有的打着打着没了声息,接着便是衙役请郎中的喊声。每日听着这些声音,他心悸的厉害。他知道蔡挺现在是在突破外围,等有了口供了解到部分真实情况,便会来提审他这个次领导者。 次领导者,这是陈晓宇在这次事件中的真实作用。资源全靠谢润生协调,事件过程则由陈晓宇组织策划——这比大学实习时组织中学生运动会简单多了。没有田赛、竞赛那么多论七八糟的项目,整件事就只有两个项目:冲入县衙,阻塞商道。 想到自己的作用(罪责),再回想事件本身,陈晓宇不由自主想到了唱歌的七娘。唱歌不是他设计的,是谢润生要求的。事前也未演练,但歌唱时听得陈晓宇热流上涌,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山歌,那歌声穿透一切,直接渗入他的灵魂里。忧惧交加中,他无意识哼唱起那天七娘唱的山歌,怀念那个苗条娇柔的身影。 一夜春梦,这一日刚刚吃过早饭,几个禁军士卒便站在牢门口。陈晓宇嘴角忍不住抽搐,一会又石头落地般轻松笑起。该来的总会来的,终于轮到自己。 提审的地方不在上次那个亭子,而在仓促修好的正堂。说是正堂,也只是在烧焦的墙壁上重新搭了个架子,不过一个可以遮风暴雨的瓦棚。陈晓宇还未进门就看到了端坐在内里的知军蔡挺,见蔡挺的目光扫视过来,他不由自主挺直了胸膛。坐在正中的蔡挺看见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他也知道能以少胜多格杀枭首之人不是那么好对付,但没关系,他今天肯定可以让陈晓宇开口。 登阶,入堂,一入堂便有人大喝‘跪下’,见陈晓宇无动于衷,几个衙役上来强压,却无济于事,陈晓宇还是站着。周敦颐挥挥手,把这些衙役给挥退了。不但挥退,还招呼狱卒上前把他身上的盘枷卸下。因为是作为证人被羁押,盘枷是最轻的十五斤,十五斤挂在脖子上也不好受,一旦卸掉陈晓宇只觉得浑身一轻。录问就在这种轻松中开始。 “朱佛佑,你话你冇罪,乡民冲到县衙是因为禁军杀人?”还是周敦颐问话,蔡挺和钱顗等人静听。 “是。”陈晓宇点头。带盘枷时双手也卡在枷上,手臂一直一个动作,因此卸掉后手一时放不下来。 “你话你们只是预谋诉灾,不是预谋造反?”周敦颐再问。 “是。”陈晓宇再度点头,等着周敦颐接下来的反驳。 “可是其他人不是这么话的。”周敦颐禁不住摇头,似乎在为陈晓宇惋惜。陈晓宇这时已经把手臂放了下来,对他的话没有回应。“他们话,诉灾的时间,站在前面的人有钱拿;”周敦颐抛出这个已经审明的情况,见陈晓宇不回应,又道:“还话,要是伤了人、死了人也有钱拿。话伤一个,拿五十贯;死一个,拿一百贯;徒一个,一年二十贯。” 这番话说出来,陈晓宇静默。是他提议发钱的,没有钱诉灾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规模,站在前面的人也不会和禁军士兵扭打抗争。谢润生原本不同意,最后被他说服。 “他们还话……”周敦颐,连同蔡挺、钱顗这时都逼视着陈晓宇,两侧的衙役手摩挲着手中的讯杖,只要令下,他们就会把陈晓宇按在地上狠狠痛打。“话是你话的这些话,钱也是你发的。” “冇错。”陈晓宇开了口,承认这件事,文书快速地记下。 “为何?”周敦颐没想到陈晓宇会当庭承认。 “冇为何,不相信官府而已。”陈晓宇坦然。“全县受灾,官府为了不减税,肯定会打人伤人,话不定还要抓人流人。为了让大家冇后顾之忧,所以这样话。只是未曾想到……官府会那样用刀用枪直接杀人。” “放肆!”钱顗被陈晓宇说的脸红,忍不住喝止。 他的喝止没有打断周敦颐的审问,周敦颐继续问:“你不承认这是在造反?” “只是预谋诉灾,不是预谋造反。”陈晓宇镇定自若,自圆己说。 听闻陈晓宇仍不改供词,蔡挺正要开口,周敦颐却举手将他拦下,他对陈晓宇道:“朱佛佑,我拿你见一个人。” 第六十二章 怎么办 周敦颐说话间,两名禁军士兵大踏步入堂,他们手上各架着一支胳膊,拖进来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陈晓宇不看还好,一看徒然失色。拖进来的人是谢润生,他本该逃到峒区,在峒主庇护下不再出现。没想到他竟然会被官府捕获,出现在这里。 蔡挺和其他人一样很满意陈晓宇的吃惊,他清清嗓子,大声道:“谢贼已招供,你等并非预谋诉灾,乃预谋造反。受钱之人皆是死士,只为攻入县衙,戕害官吏。朱佛佑!你还有何可言?” 蔡挺说什么陈晓宇根本没听到,他直勾勾地看着被士兵扔在地上的谢润生,不敢置信。他的腿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弯曲,身上看不到伤痕,但脸上满是血痂。眼睛紧闭,眼珠子却在艰难的挪动。忍不住的,他俯身要将他扶起。 “朱佛佑!你招还是不招?”蔡挺这时候已怒火冲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蔑视。伴随着他的怒叫,惊堂木啪响,两边衙役急忙上前把陈晓宇抓住。 “放开!放开!”陈晓宇抱着谢润生,身躯左右挣扎。最终,他被衙役们拽倒,半扶起的谢润生也倒在了地上。但等他甩脱衙役,还是抢到谢润生身前,摇晃着他大声道:“你明明在那边,为甚么又要出来?我们明明只是诉灾,你为何要承认造反?!你话事,你话事呀!” 蔡挺只怕陈晓宇不开口,他开了口,哪怕不是招供,那也是好的。他把又要上前拉开陈晓宇的衙役挥退,再示意文书马上记录,人犯之间的对话,也是供词。 谢润生年老,他本想永远的睡下去,一番折腾再听到熟悉的声音,很不情愿的睁开了眼睛。恢复知觉之后先是锥心的痛楚,再是陈晓宇的问话。他质问他,质问他为什么要承认自己造反。 谢润生腿虽然断了,人也站不起来,可他还可以张嘴说话,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头因愤怒而颤抖,“是你!是你话莫造反的,是你对我话种树就可以救大家的,是你……喊我莫杀渠们放了渠们去的,你记唔得了吗?!你不够胆,你怕打不赢渠们。打不赢就莫打了吗?你么个时间才唔怕啊,你么个时间才可以像个男嘞佬啊?大家都在指望你啊,你为甚么要这样嘞?” 谢润生语惊四座。他之所以躲到峒区,是因为他直率暴躁的性格无法应对官府细致的审问。可惜他深信不疑的那个峒主为了官府的格赏将他给出卖了。押解到县衙,听闻包括陈晓宇在内,几乎所有的户长耆长全被抓捕,他后悔当初听了陈晓宇的劝说。 谢润生对陈晓宇无比信任,包括现在,陈晓宇仍然感受到他的信任。正因如此,谢润生一个接一个的质问让陈晓宇无地自容,确实,如果当初选择造反,所有人的命运会是另一种结局。 陈晓宇如此着想,然而他很快想到了落霜,想到了另外两个妹妹,还想到朱端信、朱升九、刘拱之这些熟悉的乡亲。真要造反的话,谢润生不会是现在的下场,他也不会身陷囚牢,但至坪里一千多户人家、南康县一万多户人家将彻底毁于兵火。这样做真的对吗? 仅仅从自身考虑,造反是正确的,但考虑到至坪里、考虑到南康县,造反又完全错误!一县敌一国,战争不可能取得胜利。既然不能取得胜利,那就要牺牲乡土的精英,以保护更弱的乡邻。什么是逼格?逼格就是紧要关头当仁不让站在前面,保护更弱者;躲在后面,把家乡变成两军拉锯的战场,让乡亲父老死于非命,那是卑劣。 “只有这样嘞啊!”陈晓宇恨不得长啸,心中全是苦涩——逼格是要付出代价的。“造反会害死至坪里,会害死南康县,你真要造反吗?你对得住大家吗?你真要大家陪你一同去死吗?我们还有活路,还冇走到那一步啊。” 同样的话陈晓宇已经说过一遍,谢润生并不陌生,然而此时的他却老泪纵横,他不甘心的抓住陈晓宇的衣襟,只问:“那应今怎么办?应今怎么办?” “冇怎么办。”陈晓宇握住他的手,“我安排好了,那三头树有人照顾,以后家家都可以种脐橙。” “那我们又怎么办?”曾经的强人终于露出一丝怯弱,他并不想死。 他的问题让陈晓宇心中一酸,可他还是挤出一丝笑容,笑问:“你不够胆吗?” 不够胆是谢润生讥讽陈晓宇的言辞,如今被陈晓宇拿来反问他,弄得他哭笑不得。他笑,陈晓宇也笑,笑声中不再郁结的陈晓宇抬起头,看着不明所以的蔡挺和周敦颐,道:“想问甚么就问吧,我只要晓得就会话。” 刑讯目的是为了口供,如果人犯自陈其罪,便省却了很多麻烦。陈晓宇这样的态度让蔡挺等人高兴,谢润生却突然色变,他一把将陈晓宇推开,怒道:“就怪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今日!” 谢润生的色变让陈晓宇错愕,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谢润生便对蔡挺等人道:“一人作事一人当。造反是我一个人的事,他不过被我骗了,事前根本不晓得。” 谢润生伏着身子说话,再也没有之前的桀骜不驯。他已经老了,陈晓宇却年轻,造反的罪责没必要两个人承担,两个人去死,更何况陈晓宇自始至终就不同意造反。 “做过哩的事情就是做过哩。”陈晓宇也明白他的想法,但他不愿意这样活着。 “造反,母女妻妾、祖孙姐妹全部要收官为奴,你敢嘛?”谢润生转过头这陈晓宇嗤了一声,面目狰狞。陈晓宇被他一说,马上想到落霜落水三姐妹,还想到三奶奶以及整个朱氏,心中猛然一惊,满脸惧色。谢润生见他听懂了自己的话,哈哈一笑,“怕了吧,我话你不够胆就是不够胆。听到来,你爷佬我最悔的就是听信你莫造反的话,我做鬼…做鬼都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