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慈光》 作品相关 《盛世慈光(重生)》作者:吾心大悦 文案 体灵双修的阿慈重生成美人九皇子之后…… 阿慈在地球是一个传奇,创造商业帝国,成立“慈记”慈善,造福全人类。在他寿终正寝后,灵魂被引渡至大幸朝,成为身体脆弱,备受欺“压”的大幸第一美人九皇子沐慈……且看阿慈如何运用无双智慧,光明正大从宫斗中胜出,并带领大幸朝的华夏民族走向巅峰! 本文三观极正,颠覆“无阴谋不宫斗”“不山寨不穿越”的观念,沐慈无阴谋,无毒计,不暗杀,不说谎,不剽窃,不乱发明……对己、对人、对事、对情,认真至诚,从无辜负。 本文可衍生标题: 《所有人都是阿慈的粉》by天下慈粉; 《楚王沐慈——伟大领袖,铸大幸帝国崛起之基石!》by大幸皇室档案局; 《阿慈厚白学:如何正直光明成为人生赢家》by史学研究社; 《无阴谋,宫斗宅斗种种斗……的致胜法则》by慈学专家; 《完美爱人,无悔深情》by阿慈情人团。 阿慈将带给你不一样的穿越重生与宫斗。一旦了解,必会深爱,欢迎成为阿慈的粉。 排雷须知: 1、观看之前,请各位先扶一下自己的三观,沐慈是智慧型领袖,思想高度超越众生,不搞阴谋诡计,光明坦荡!至诚!至信! 2、不要猜cp,宫斗和创造盛世为主线。不np,一对一,阿慈是个理想爱人,会让爱人变得更好,爱上他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3、不分攻受,互为攻受。 内容标签:宫斗穿越时空励志人生天之骄子 主角:沐慈┃配角:沐念,朝阳,王梓光,牟渔,沐若松,怜霜,梅容,水莲心,┃其它:重生,穿越,宫斗 楔子:宫(前因) 《盛世慈光(重生)》作者:吾心大悦 文案 体灵双修的阿慈重生成美人九皇子之后…… 阿慈在地球是一个传奇,创造商业帝国,成立“慈记”慈善,造福全人类。在他寿终正寝后,灵魂被引渡至大幸朝,成为身体脆弱,备受欺“压”的大幸第一美人九皇子沐慈……且看阿慈如何运用无双智慧,光明正大从宫斗中胜出,并带领大幸朝的华夏民族走向巅峰! 本文三观极正,颠覆“无阴谋不宫斗”“不山寨不穿越”的观念,沐慈无阴谋,无毒计,不暗杀,不说谎,不剽窃,不乱发明……对己、对人、对事、对情,认真至诚,从无辜负。 本文可衍生标题: 《所有人都是阿慈的粉》by天下慈粉; 《楚王沐慈——伟大领袖,铸大幸帝国崛起之基石!》by大幸皇室档案局; 《阿慈厚白学:如何正直光明成为人生赢家》by史学研究社; 《无阴谋,宫斗宅斗种种斗……的致胜法则》by慈学专家; 《完美爱人,无悔深情》by阿慈情人团。 阿慈将带给你不一样的穿越重生与宫斗。一旦了解,必会深爱,欢迎成为阿慈的粉。 排雷须知: 1、观看之前,请各位先扶一下自己的三观,沐慈是智慧型领袖,思想高度超越众生,不搞阴谋诡计,光明坦荡!至诚!至信! 2、不要猜cp,宫斗和创造盛世为主线。不np,一对一,阿慈是个理想爱人,会让爱人变得更好,爱上他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3、不分攻受,互为攻受。 内容标签:宫斗穿越时空励志人生天之骄子 主角:沐慈┃配角:沐念,朝阳,王梓光,牟渔,沐若松,怜霜,梅容,水莲心,┃其它:重生,穿越,宫斗 楔子:宫(前因) 《盛世慈光(重生)》作者:吾心大悦 文案 体灵双修的阿慈重生成美人九皇子之后…… 阿慈在地球是一个传奇,创造商业帝国,成立“慈记”慈善,造福全人类。在他寿终正寝后,灵魂被引渡至大幸朝,成为身体脆弱,备受欺“压”的大幸第一美人九皇子沐慈……且看阿慈如何运用无双智慧,光明正大从宫斗中胜出,并带领大幸朝的华夏民族走向巅峰! 本文三观极正,颠覆“无阴谋不宫斗”“不山寨不穿越”的观念,沐慈无阴谋,无毒计,不暗杀,不说谎,不剽窃,不乱发明……对己、对人、对事、对情,认真至诚,从无辜负。 本文可衍生标题: 《所有人都是阿慈的粉》by天下慈粉; 《楚王沐慈——伟大领袖,铸大幸帝国崛起之基石!》by大幸皇室档案局; 《阿慈厚白学:如何正直光明成为人生赢家》by史学研究社; 《无阴谋,宫斗宅斗种种斗……的致胜法则》by慈学专家; 《完美爱人,无悔深情》by阿慈情人团。 阿慈将带给你不一样的穿越重生与宫斗。一旦了解,必会深爱,欢迎成为阿慈的粉。 排雷须知: 1、观看之前,请各位先扶一下自己的三观,沐慈是智慧型领袖,思想高度超越众生,不搞阴谋诡计,光明坦荡!至诚!至信! 2、不要猜cp,宫斗和创造盛世为主线。不np,一对一,阿慈是个理想爱人,会让爱人变得更好,爱上他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3、不分攻受,互为攻受。 内容标签:宫斗穿越时空励志人生天之骄子 主角:沐慈┃配角:沐念,朝阳,王梓光,牟渔,沐若松,怜霜,梅容,水莲心,┃其它:重生,穿越,宫斗 楔子:宫(前因) 《盛世慈光(重生)》作者:吾心大悦 文案 体灵双修的阿慈重生成美人九皇子之后…… 阿慈在地球是一个传奇,创造商业帝国,成立“慈记”慈善,造福全人类。在他寿终正寝后,灵魂被引渡至大幸朝,成为身体脆弱,备受欺“压”的大幸第一美人九皇子沐慈……且看阿慈如何运用无双智慧,光明正大从宫斗中胜出,并带领大幸朝的华夏民族走向巅峰! 本文三观极正,颠覆“无阴谋不宫斗”“不山寨不穿越”的观念,沐慈无阴谋,无毒计,不暗杀,不说谎,不剽窃,不乱发明……对己、对人、对事、对情,认真至诚,从无辜负。 本文可衍生标题: 《所有人都是阿慈的粉》by天下慈粉; 《楚王沐慈——伟大领袖,铸大幸帝国崛起之基石!》by大幸皇室档案局; 《阿慈厚白学:如何正直光明成为人生赢家》by史学研究社; 《无阴谋,宫斗宅斗种种斗……的致胜法则》by慈学专家; 《完美爱人,无悔深情》by阿慈情人团。 阿慈将带给你不一样的穿越重生与宫斗。一旦了解,必会深爱,欢迎成为阿慈的粉。 排雷须知: 1、观看之前,请各位先扶一下自己的三观,沐慈是智慧型领袖,思想高度超越众生,不搞阴谋诡计,光明坦荡!至诚!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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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首页,外墙巨幕,车站终端,每个人随身光脑的社交号,在同一时刻,铺天盖地只有一个信息刷屏—— “恩泽全球的‘慈记’基金创始人,‘智神’端木慈先生,于慈心医院的普通病房去世,享年75岁。” 这位伟大的精神领袖,直至死亡,依然身体力行,推动医疗公平——人类生存权的公平,最终的公平! 不仅华国,全世界所有人在接到这个信息时都下意识抬头看向身旁的人,抱着微妙的一丝希望开口求证——“今天是愚人节?” 然而并不是。 即使是愚人节,也没有谁丧心病狂,会用这个造福全球,改变世界,促使人类进化发展先驱者—— 尊敬的“慈神”、“智神”端木慈先生的死讯来开玩笑。 所以,被人们供奉在神坛的端木慈先生,的确已经去世!! 每个人在确认消息后,都流露出真切的哀伤,甚至有人直接嚎啕大哭,哭晕过去的大有人在。不过没有任何人嘲笑这些哀哭者,不管认识不认识,大家都拥抱了身旁的人,一起痛哭,因为大家都有同一个悲伤的理由。 更有一部分悲观者,纷纷自问——人类的未来在哪里?人类的进化会就此终结吗? …… 然而…… 这并不是终结,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 时光倒流,空间转换,物非人是。 紫微星球,大幸朝,天授三十年三月。 天地之间一片黑沉。 滂沱大雨,喧嚣而周密地覆盖了大幸皇宫的每个角落。 崇政殿的飞檐上,雕刻着镇守之兽“嘲风”,这只凶兽生为狰狞的龙之子,却依然被这宫墙牢牢禁锢,只能驯服镇守屋顶一角,在黯淡的雨幕中承受风吹雨打。 两排御林军肃立在蟠龙阶梯的两侧,豆大的水珠汇集,顺着他们冷灰的头盔蜿蜒滑下,在帽檐形成一片雨帘,却无法撼动他们的冰冷的表情。 透过顺着角檐汇集而下的灰色雨帘,屋檐下横向站着一排穿灰色麻衣的内侍,表情麻木,目光空洞。 泼洒的雨水,恍然成了这片模糊的天地之间唯一生动的背景。 …… 一个纤瘦单薄,面容昳丽的白衣少年,从雨幕中缓步行来。白发苍苍的内侍试图给他撑伞……其实并没有遮挡到什么。 少年推开雨伞,直面风雨侵袭。 春寒料峭,风雨极冷,很快将少年的全身打湿,身体冰冷,头脑却能更冷静! 白衣少年走到蟠龙阶梯下,丝毫没有犹豫,踩向龙身,缓步拾阶,逶迤而上…… 白发内侍不敢再上前,徒劳举伞,哑声“哎哎”,很快被掩盖在了风雨中。 被美丽震慑,集体失神的御林军才记起自己的职责,目光汇集,要上前喝止——唯有最尊贵的皇者,才可以将龙踩在脚下。 不知何时走到身边的御林军大统领,用隐晦的手势比了个“九”,于是,所有御林军再次低垂下眼帘,恢复冰冷的肃立。他们只是这座宫殿的华丽背景,沧海桑田 的无言见证,只需沉默。 宫墙内,有太多秘密; 宫墙内,其实从没什么真正的秘密。 九皇子从出生,就似那镇守之兽“嘲风”,一直被禁锢在冷宫十六年。却不妨碍他成为宫墙内最神秘、最美丽的传说。因为他的母亲,是年迈的皇者天授帝年轻时,曾经疯狂爱过的绝色女子——谢宸妃。 曾经? 没错,谢宸妃莫名触怒天授帝,被打入了冷宫。即使后来帝王发现她孕育了九皇子,也没有挽回帝心。十六年来,甚至宸妃病亡,天授帝也从没踏足过冷宫,更没去看过九皇子一眼,仿佛已经忘记了曾经有这么个女子,这么个孩子。 任由一个幼龄稚子在冰冷宫墙内自生自灭。 这其中有什么隐秘?无人敢去探究! 大家都以为九皇子早已夭折,直到今天,传说中的九皇子忽然出现在众人视野……果然,如他母亲一样,美丽得令群星失色,日月无光。 长过膝盖的如云黑发,被雨水湿的浓黑透亮,瀑布般华丽丽服帖在身后。绵密的雨水,拍打着他精致无暇,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庞,两滴调皮的雨珠,将落不落挂在那纤长的睫毛上…… 明明很狼狈,可那双黑沉深邃的眼睛,却丝毫不为风雨动容,目光淡漠,凝视前方,一往无前! 他只穿着简单的一袭白衣,不是锦衣王服,却丝毫不能折损他的傲人风姿。单薄的衣料早被淋透贴在身上,显出少年青涩稚嫩的身体,单薄羸弱到能清晰看见脊骨的弧度。 可他的背却一直挺得直直的。 肩胛的蝴蝶骨,支棱出几乎钻透肌肤的坚硬。 …… 殿外的内侍空洞的眼开始聚焦,又被艳色恍惚。直到一名白胖内侍匆匆而来,满头大汗,欲迎少年入宫:“九……”却一时卡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天授帝从未承认过,这少年是九皇子。 殿内本来正举行朝会。 这一天的朝会令所有人记忆如新,却讳莫如深。从来都嘈杂吵闹,甚至常有暴力群殴事件的朝会现场,今天却一反常态,安静到可怕。 端坐在九五尊位上的天授帝不出声,几位王爷更是眼观鼻鼻观心,沉默着。五品以上朝臣分列两班,左文右武,按品级站着,都手握笏(hu)板,垂眸肃立。 八十多人好似被阴沉的天空影响,压抑地没 有了开口的欲望。 沉默! 从被封洛阳王的三皇子闯入朝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悲愤状告太子对九皇子……那令人发指的暴行至今,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就一直延续到现在。 白胖内侍也最终沉默,抬手一引,欲将白衣少年引入大殿侧门。 白衣少年不动,无波无澜的目光,缓缓扫过昏暗大殿内的人影瞳瞳,抬起脚,一步一步…… 从大殿正门进入! 白胖内侍惶恐颤抖,伸手欲拉却莫名不敢,更不敢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少年……一步一步,进了正门。 …… 大殿内,点着十八盏巨大的灯笼,越是明亮,越能清晰照出人影瞳瞳,映在墙壁上如扭曲的鬼魂。 大殿内也恰如墓地,无声冰冷的雨丝从门口钻入,带着寒气的风儿悄悄鼓动了官员们丝质的官服,宽大的袖袍随之瑟瑟鼓荡。但大家对这初春的寒意恍如未觉,他们的心神,都被白衣少年所吸引。 无法形容这夺天地造化的美丽! 天地之间的灵气,仿佛都汇集在白衣少年身上。素旧衣物不能让那昳丽的容颜减色分毫,脆弱易碎的身躯也挡不住那绝代风华的盛放。 任何词语都无法描绘朝臣此刻被这种超凡脱俗的美,狠狠震撼的心灵。 …… 落在身上那些迷醉的、探究的、抑或怜悯的各色目光,并未对白衣少年造成丝毫影响。他在正门口站定,目光如流泻的清冷月华,淡淡一眼,扫视全场。 这一眼! 超然于世,仿似那天边皎月,漠然冰冷,遥遥映照大地,将一切红尘虚妄都照得剔透明白,无所遁形……却不值一哂。 这一眼! 平静无澜,就像殿堂内站着的代表大幸朝权力巅峰的近百人,尚不及一粒尘埃,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更遑论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涟漪。 目如明镜,万事如云烟! 置身浊世,心无一染尘! 然后,白衣少年抬起脚……一步一步前进。两旁的文武官员不由自主向两边挪开,注目这少年从容不迫,缓缓行至御阶前。 …… 高阶上,身穿明黄龙袍,头戴冕旒的天授帝端坐在龙椅,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他是第一次看见这个血统存疑,被自己关在冷宫十六年不闻不问 ,如荒野珍兰般在残酷冰冷的宫墙下活下来,有朝一日带给他致命一击的漂亮孩子。 阿期? 是你来了吗? 天授帝视线模糊,头脑恍惚……当年宸妃入宫,也是这样春寒未尽,风雨飘摇。如这少年般脊背挺直,目光死寂,一步一步走进这高深宫墙内…… 绝色精致的脸上,有雨水蜿蜒而下,沿着眼角滑向腮边,似晶莹的泪滴。 不,不是泪滴。 阿期从没笑过,也从没哭过…… 不愧是你的孩子,和你真像! …… “放肆!见君行礼!”奉礼内侍尖声喊。 白衣少年无动于衷,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双唇微抿,身躯瘦削得可怕,脊背却挺拔如苍山玉竹,傲然而立,平添一分倔强的凄美。 ——这世间没有任何人值得他屈膝,低头。 少年笔直站着,目光坦然平静,与高高在上的帝王对视。 不示弱!不屈服!不愤恨!更没有软弱与委屈! 什么倔强?冷傲?强撑的镇定? 不! 都不是! 少年那凝黑到近乎魔性的双瞳,只有全然的平静,无光无尘,无悲无喜,不含丁点人间情感,似乎连不屑……都不屑一顾。 天授帝看得怔了,想起不责怪他无礼。 熟知皇帝的心腹内侍尖细的嗓音随即响起:“免礼……”试图挽回一点颜面,可面对这根本不打算行礼的少年,多少有点讽刺意味。 但大家都没心思暗笑,偷偷窥探皇帝的脸色……皇帝脸色极其难看,对于一个身体不太好,一年要歇上大半年让太子监国的皇帝来说,脸色差到这个份上,也有点不正常。 的确,天授帝的双手在宽大袖袍里,无法克制得抽搐颤抖。 他心口闷窒,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一种无边的绝望汹涌而来涌……这孩子,继承了他母亲的绝丽容颜,但不能否认,他秀美的轮廓,特别是高挺的鼻子,完美的唇形,依稀仿佛也有自己年少时的影子。 一点都没有这个多疑帝王猜忌的,某个野男人的痕迹。 天授帝睁大有些模糊的眼睛,细细打量,试图将这个少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看透。 越看那眉眼越像,就连这一身傲骨,高贵到极致后的睥睨淡然,也无一 不昭示这少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融入骨血的无上威势……非皇族人,哪能有这般赫赫威风? 这少年,难道真是自己的嫡亲血脉? ——这是我的儿子?! ——我误解了我最爱的女子? ——在自以为大度容了野种一条小命,任其自生自灭了十六年,我才后知后觉发现,这其实是我的亲骨肉,是我最心爱的女子为我生下的皇子? ——在一切一切伤害已经造成,无可挽回之后,我才发现这一点!!!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痛苦的领悟吗? 有! 天授帝心头就像被浸满了有毒的苦汁,看着御阶下跪着的太子和三子,想起老三泣血控诉太子在冷宫,对这个无辜的孩子……那灭绝人性的暴行,骇人听闻的丑闻。 如果一切是真的! 那么…… ——我也许能领悟到,更痛彻心扉的绝望!! 第2章 滴血认亲 无数或甜或酸或苦或涩的往事纷至沓来,一时让天授帝无法承受,眼前一黑…… “陛下……” “传太医!” 无数惊呼响起,心腹内侍取出清凉提神的药油放在天授帝鼻下让他嗅闻。 官员不敢越过御阶,纷纷伸长脖子观望。 天授帝在龙椅上喘息……无法喘息……犹如离水太久的鱼,拼命争取新鲜空气,试图凝聚溃散的意志力。 ——我不能倒下! ——这是不是我的儿子? ——到底是不是??? 这个半生戎马,稳坐帝位三十年,经历无数腥风血雨的帝王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击垮。在撑过了最初的情绪激荡后,他很快挣扎着振作起来,拂开身边内侍:“都给朕滚……” 内侍纷纷躬身退散,维持了这个老迈皇帝作为九五之尊的威严与体面。 天授帝深呼吸几次,才聚焦视线,稳住声音,尽可能威严对少年道:“你!上前来!” 他要细细看清楚! 他要确认! 是不是? 白衣少年照旧对皇帝的命令置若罔闻,漠然而立。 御阶中段,五位掌有实权的王爷没有出声,没有动作。他们作为皇族宗室,什么风浪都见过,也一贯有与身份匹配的赫赫威势,但今天却个个低垂着眼皮,仿佛睡着。 大殿两班按品级,站着文武百官,此时也低垂着头不开口,谁都不想出头。 最后,身为左丞相的卢太师暗暗一声叹息,在场的数他年纪大资历老,是潜邸旧人,有拥立之功,陪伴皇帝三十余载而盛宠不衰。有功劳天授帝第一个想到他,有事情发生,他也得第一个顶上去! 况且,别人不清楚,他最清楚——谢宸妃,是皇帝命中的劫数。她留下的这个孩子,不管是不是皇帝骨血,都将引发一场灾难。 卢太师考虑了一下称呼问题,决定含糊过去,一捏笏板,严肃地轻喝:“请遵君令!上前……几步……” 一个字比一个字,语气都会不由自主变软几分。 白衣少年不挪步,甚至懒得施舍一眼看看说话的人,直视天授帝,声线清澈如最纯净的仙音,却缺少最基本的情绪起伏,淡淡道:“有事说事!”……无事退朝! 这不含情绪,平静到极点语气,却生生让人听出一种 无上的睥睨,仿佛他才是这个大殿的最高权力者,掌控一切。 可是……他明明才出冷宫,毫无倚仗,连性命都不能自由掌控,应该恐惧、颤抖、低头、屈服、哭泣着请人怜惜,恳求宽恕才是正常的啊!! 事出反常即为妖。 一时间,连御林军都莫名被震慑,忘记职责,不敢上前将人押到皇帝面前。 …… 天授帝只能瞪眼干看,注意到少年全身湿透,头发衣服紧贴瘦弱单薄的身体,苍白狼狈,脚下已积了一片水洼。 天授帝张了张口,发现喉咙哑痛,艰难道:“赐……王服!” 等于承认了这少年皇子的身份,朝堂上响起隐晦的“嗡嗡”声。 少年没有丝毫动容,一名内侍上前欲引他入侧殿更衣。跪在地上的太子忽然起身,忙靠近少年道:“孤带九弟去更衣。” 跪在另一边的洛阳王跳起来,挡在少年身前:“你没资格碰他!” 内侍踌躇,飞快走了……未几,取了一套放在侧殿备用的皇子服侍出来,从里到外都有。洛阳王接过,要解开少年衣带为他换下湿衣。 “我不需要!”少年退开一步。 洛阳王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受伤。 太子忙道:“不行!殿内更衣不雅。” 的确。 洛阳王踌躇一会儿,便只取了王服要披在了少年肩上……少年伸手抓过王服,如丢弃垃圾一样弃置在地上,语气微凉道:“我不需要!别让我说第三遍!” “九弟……”洛阳王真不太敢上前,很受伤地小声求肯,“天气这么冷,你身子弱受不住的。” 少年无动于衷。 寒冷,痛苦,虚弱……关心、恶意、杀念……都无法撼动这少年强大到极点的内心。 因为…… 九皇子已经死了!承不承认身份,谁爱他,谁恨他,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现在活在这具身体里的,是创造奇迹无数的“智神”端木慈,寿终正寝后却莫名其妙在冰冷破败的宫墙内醒来,成为了这个被侮辱折磨致死的大幸朝九皇子沐慈。 客居的灵魂还没弄清因果,就被迫接收了原九皇子的一切记忆,血统存疑,被幽禁在冷宫,孤独冰冷、痛苦绝望,身体也因某种屈辱的折磨伤到根基,太过虚弱而死。 掌控一切的“智 神”,从天堂落入尘泥,落差太大。若非端木慈早非常人,体术超群脑域进化,意志力更是无比强悍……才不至于发疯,让这脆弱到极点的身体再死一次。 不过,再艰难,对端木慈来说也不算什么。这个新身体弱归弱,但四肢健全、大脑完备,比他原先因暗杀而缺失了一半大脑,止步进化之路的破身体要好上许多。 原九皇子,深陷淤泥仍不屈傲骨,从来没有被打倒过,令他更是十分佩服。既然来了,端木慈就决定肩负起一切,给这个叫“沐慈”的少年一个全新的人生。 施舍一般赐下的王服……原主和他,都不需要! 他只需要离开,最好能有个地方让他得到休息,恢复些体力。根本没必要浪费时间听皇帝宣召,站在这里接受各种探究与质问。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对御赐王服不敬,可是对父皇心中存怨?”太子指责,极其诛心。 天授帝闻言,却并不恼怒,目光更沉痛几分。连带朝臣也是一脸心疼。 存怨? 难道不该有怨?一个无辜的孩子,十六年的遭遇……所有人只稍微设想,都不由得心脏微缩。 可这少年并没有回答,也看不出什么委屈怨恨。 他的眉目依然平静,傲然站立,不做辩解,眼底甚至无法掀起哪怕最微小的一丝波澜。这深入骨髓的淡然圣洁,容不下半点污秽,仿佛……此刻置身于喧嚣污浊的尘世之中,对这少年而言都是一种委屈。 已非“存怨”可表述,更像是一种……毫不在意。 是的,“沐慈”已死,怨恨有什么意义?此刻拥有端木慈灵魂的沐慈,早已看淡生死,宠辱不惊,无爱无恨即无忧无怖,世间一切,并没什么好在意的。 “没什么好说的,我要离开!”沐慈干脆转身,不是作态,不需挽留,毫不留恋地离开…… 向罪魁祸首哀求一个公正,没有意义,何必卑微?何必把痛苦摊开给不相干的人看?原主所受屈辱,待他离开这里,自有能力脱困,越过宫墙,拥有更广阔天地,迟早亲手为原主所遇不公讨回一个公道! 又何必,呆在这里成为某些人争权夺利的工具? “九弟!你别怕!告诉父皇,父皇会为你做主的。”洛阳王的声音沙哑沉痛,着急呼唤,带着三分真切的情感。 “站住!”天授帝轻喝! 御林军才想起自己的职责 ,闪身拦住了九皇子的去路。 沐慈停步,垂眸,将一闪而逝的流光深深掩藏! 看来,今天是走不出去了! 既如此,那就…… 只能面对! 沐慈漠然转身,面无表情直视皇帝,平静陈述:“你会后悔!” 平平淡淡四个字,却陡然让气氛凝滞到无法呼吸,仿佛掩埋极深的地雷,一触即发,翻天覆地血流成河!!! 朝臣噤若寒蝉,连呼吸声都下意识敛住了,整个大殿静得恍如坟墓。如果可以,他们宁愿没带耳朵,没带眼睛,没有听到任何有关皇家的丑闻。只盼自己如果能变成水流,悄悄流出这个大殿就好。 王爷们的座位上,也静默一片。 …… 天授帝心头一跳,拧紧眉头。 这个冷宫少年,看似柔弱却绝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他再看看出声挽留白衣少年的洛阳王,竟然不顾兄弟名誉,固执地一定要揭发某种丑事……他就不能私下解决,毕竟事关太子这个江山继承人的品格,是国事,必须给群臣,给天下一个交代。 多疑的天授帝忍不住想: ——三郎,你这么做,逼着父皇骑虎难下,逼着兄弟反目成仇,想要什么呢?你一贯的忠厚,难道也只是一种掩饰? 而太子! 天授帝亲手把太子带大,手把手教育,十分了解这个儿子。他看向故作镇定,实则手掌不断搓着腿侧,明显心虚慌乱的太子,心中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呆会儿听见的事,说不定真的会让自己后悔!! 至少,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天授帝心头沉重,定定神,利眼扫视群臣,如有实质的视线,如刀锋划过每个臣子的颈脖。这一瞬间,皇帝的确起了杀意。已经有人拿不住笏板,抖如筛糠。 天授帝沉声说:“今天……所有事情,朕不希望在外面听到任何一个字!” “是!” “众王和宰执留下,其他人回去。”必须留下这些朝廷肱骨,虽是皇家阴私,可事关太子,实属无奈。 內宦尖声道:“退……” “等一下!”沐慈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群臣都莫名被威慑,下意识停下动作,看向天授帝。 天授帝严厉问:“你想做什么?”眯着眼补了一句 ,“看清楚场合,要说什么都想想清楚。”有些事,也会影响这孩子自己的名誉。 沐慈指着洛阳王:“他叫我九弟?”又指太子,“他一直说我是野种!” 这问题太尖锐,内容也太过丰富,洛阳王和太子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沐慈只看关键人物天授帝:“你来说!我是什么?” 天授帝:“……” 这种问题,叫天授帝当着文武百官,怎么回答?怎样也不能回答“野种”啊,脸面还要不要了? 群臣恨不得刚才直接走掉,居然要听更加劲爆的皇室丑闻。 天授帝思来想去,有八成把握这是自己亲子,于是干脆承认:“胡说什么?你是谢宸妃所生,行九,名慈,当然是朕的亲生孩儿。” 洛阳王与群臣松口气,太子却急了:“怎么可能?有什么凭证?”脱口而出才发现说错了话,忙低头跪地,“父皇,儿臣不是那个意思……”然后发现自己越描越黑,战战兢兢闭嘴了。 “对!凭证呢?”沐慈却配合太子,诘问天授帝。 大家都急出了一背冷汗!哎呀,皇帝都亲口认了,是不是都必须“是”,你为什么也傻傻问“凭证”?众人为这个很傻很天真的少年着急,又怜惜他在冷宫长大,也没人教他这些东西,很多事都不懂。 卢太师和洛阳王都隐晦给小皇子使眼色。 沐慈却不为所动,平静重复:“凭证!必须有!” 天授帝十分羞恼。 凭证! 有什么鬼凭证? 这孩子出生在冷宫,因自己多疑,根本没将他的出生情况记录在皇册,连具体哪天都有些淡忘。甚至宸妃有孕那次的侍寝记录,也因某些原因没有登记,半点资料也无,到哪里拿出凭证? 天授帝双拳紧握,死死盯着少年的脸,试图找到一丝不属于自己的证据,找到与别的男人相似的证据。可这少年的唇鼻轮廓与他年少时,越来越像…… 还有…… 这个少年…… 这个少年身上那睥睨慑人的气势…… 明明一无所有,甚至被那样屈辱对待,连性命都只要一句话便可剥夺。可为什么……这少年一点都不害怕,冷冷看着他,让他这个九五之尊有一种被天际的神邸垂眸,卑微渺小到尘埃里的错觉? 心中的丑陋,难平的欲壑,强撑的权威 ,都似被扒光衣服的小丑,在这平静深邃,似看穿一切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帝王的威严被挑衅了,天授帝想不管不顾说一句“野种”,下令杀死这个比他气势更强的孩子,也不要再看见这样能映照出一切丑恶的眼睛。 可是,这才更像龙种! 真是阿期给我生的儿子啊! 天授帝沉默越久,气压越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帝王如有实质的杀意,莫名怜惜这无辜单纯的绝色少年。 恰好,几名年迈的太医匆匆而来,打破了近乎凝滞,降到冰点的僵局! 德光帝摆摆手拒绝诊治,不愿意自己的软弱放在大庭广众之下。 皇帝身边一个内侍与一名太医对了一个眼神,那内侍哆哆嗦嗦建议:“小人斗胆,恳请陛下滴血认亲,以证皇子清白!” 朝臣不敢附议。之前没有哪个昏了头敢提议皇帝滴血认亲——这不明摆怀疑皇帝被戴了绿帽么?况且……万一血不相溶,就是天下笑柄了。 可现在,竟然是单纯的九皇子,硬逼着皇帝要“凭证!”,而低垂着脑袋恭顺跪着的太子,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嘴角扬起了得意的弧度。 天授帝本能想拒绝,可那内侍的话太有技巧——“以证皇子清白”,他拒绝了岂不说明心虚?再说滴血认亲的确可证明幼子血统,洗清他身上的存疑。朝上这么多人做见证,以后谁也不能再拿九郎的身世嚼舌。 天授帝暗想:少年要凭证也没错,免得身世仍被人怀疑。他心中确定孩子是自己的,也不怕出问题,便点了点头:“验吧!” 很快,一名太医呈上清水一碗,走到沐慈跟前:“请……伸出左手。” 所有人都紧张注视着。 追问“凭证”的沐慈又不动了,淡淡扫了一眼清水,语气笃定道:“你们在水里加了什么?” 众人心头一跳,悚然而惊!!! 作者有话要说: 滴血认亲是不科学的,但古代就相信这个,没办法。 沐慈就是有端木慈灵魂的沐慈。之前叫原主,不要纠结名字,就是代号,沐慈就是男神阿慈!! 第3章 不轨之事? 这太医的确心中有鬼,忽然被一语戳穿,他瞳仁收缩,目露恐惧,端碗的手开始发抖,眼看手中的水要抖落泼洒…… 掩藏罪证? “牟渔!”天授帝暴喝! 御林军大统领牟渔飞快过去,抄手接住掉落的水碗,虽泼洒出一部分,却还有一些留底。他闻一闻水碗,对天授帝点头:“回禀陛下,有异味,不是纯水!” 天授帝意味深长扫一眼沐慈,忍着气吩咐:“其他太医去验看!” 其他太医验证,相互交流,派一个人战战兢兢回禀:“水中……确实加了……点东西,微臣等……无能……仓促之间……无法推断是何物!” 洛阳王机敏,咬开手指滴了一滴血进入,再滴一滴……同一个人的两滴血,居然泾渭分明,无法相溶!! “这……”太医都傻眼了,意识到大难临头,赶紧跪下。 牟渔的手都有点抖,用力稳稳心神,小心将碗呈给天授帝看! “放肆!反了天了,……拖下去杖毙!抄灭九族!”天授帝咆哮,他见过多少腥风血雨,玩过多少阴谋诡计,没想到!没想到!居然有人大胆到敢当他的面,当着众王百官,明目张胆玩弄手段? 还涉及到天家血脉!! 这要是让阴谋者得逞了,玷污皇族血统……可怜的幼子根本没有申诉抗辩的余地,他也不会相信,又是当着外人丢脸,恼怒之下失去理智,一定会杀了亲生孩儿…… 太可怕了! 某些人也太大胆了!! 这是把他这个天下至尊当傻子耍弄啊!! “老臣冤枉……老臣冤枉啊……”老太医拼命挣扎。 “陛下!”牟渔上前,小声劝道,“杀死他就无法追查幕后主使!” 天授帝在直冲天际的怒火中寻到一点理智,一拍龙案,指着提议滴血认亲,被揭穿后瘫软在地明显也有问题的内侍:“将他一并带下去,严刑拷问,追查到底!” 他倒要看看,是谁胆子包了天!! 牟渔摆手,让人把吓得晕厥的内侍也带了下去。 群臣都缩着脖子,在大殿内竟然看见这一出赤果果的针对九皇子的阴谋,看到皇帝被人玩弄在鼓掌……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 好在九皇子机敏。不过大家看向沐慈的眼光变得奇怪——这少年怎么察觉有异的? 诈的? 还是有所察觉? 不管哪种,总之真是太过聪明了!一句话就避免了自己的泼天大祸。 沐慈并无半丝得色,神情平静到可怕,让人看不出一丝端倪,更显得高深莫测……其实,光凭这份淡定和沉稳,这小皇子就不是常人。 滴血认亲继续进行,有这个插曲,九皇子的身份其实可以确认——不是皇子还搞鬼干嘛呢?太医仔细验过的一碗不敢添加任何东西的清水,滴入两滴血液…… 其实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滴血认亲”,任何人的血液都能想溶。结果自然对沐慈有利。 天授帝看着两滴鲜血溶在一起,紧密不分,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可真正在眼前被证实……他觉得心脏被一只大手攥紧,感觉到窒息般的疼痛,痛到无法呼吸,只能睁大眼睛盯着自己的亲生孩子。 “陛下,切勿激动!”心腹内侍上前劝诫,用宁神的药油急救,免得皇帝因为太激动而有个好歹。 “儿子……你是我的儿子……”天授帝喃喃,死死盯着沐慈——你真是我的儿子,我的小九郎。 天授帝终于体会死刑犯等待宣判的滋味,他在等待他的小九郎发难,责问他:为什么要误解母亲?为什么忽视我?为什么要将我囚禁在冷宫?为什么十六年来没来看过我一眼? 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为什么? 让我遭受那样的屈辱? 可是,少年没有任何一丝表情变化,漂亮的眼中依然是绝对零度的洪荒冷漠。 沐慈接收了原主的所有记忆,幼小的孩子曾经问过,恨过。到底有多大的恶意,才会把一个无辜的孩子丢在冷宫不闻不问。恶兽来临,逼得他无处可逃……三年炼狱,痛不欲生,求救无门。 无数次,在阴暗的地狱里,原主都会问! 为什么?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一切?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可是,十六年,没人给那无辜的孩子一个答案。 沐慈一直知道答案! 权势的角力,内心的阴暗,贪婪的欲念…… 是有人利用这个皇帝的多疑刚愎,阴谋陷害,换来了怀疑和十几年不闻不问的绝对冷漠。 追根溯源,也是因为这过分的美丽。 自古红颜多薄命。 这不是 一句谎话,太美了,又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就会变成了一种原罪,勾起人们心底罪恶的欲念,让人沉沦。 可是,知道答案又怎样?过去的一切已经发生,无法改变。需要答案的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了。 一切都太晚了…… 生命消逝,还需要谁的忏悔? 再说, 忏悔?有用吗? 沐慈,生来就不为掉进尘土里的糖果而惋惜,不会为已经过去的一切浪费精力,他从不回头,从不停下自己的脚步! 他只知道,自己下一步,需要做什么!! 沐慈淡定吩咐:“让无关的人都离开!” 天授帝下意识点头,宣布退朝。 群臣脚都站不住了,凭借极强的意志力才没有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跌坐在地……大家抛弃曾经的敌视,文武互相搀扶着,对皇帝行礼告退,没有一刻的心情是如此虔诚。 百官离去,都会再看一眼九皇子,目中含义莫名。却无人停留,潮水般退出了这个让他们几乎九死一生的大殿,默然守序地从崇政殿侧门走出。 内衣被冷汗湿透,贴在身上,众人却顾不得寒冷,飞快融入了遮天蔽日的雨幕中,几乎落荒而逃。 唯有众王与宰执留下,心腹内侍卫终和御林军大统领牟渔也留了下来。 牟渔面罩寒霜,利眸冰冷一一扫过退场其他内侍与御林军,记住这些人的形貌。这些人感觉到了锋冷的杀气,冷汗涔涔,知道意思——大统领记住了他们,但凡在外听到一丝风声,他们都别想活命。 留下的还有两个高品太医,防备天授帝因情绪激动而出事。 崇政殿大门,紧紧关闭,“砰”地一声沉闷的回音,在空荡的大殿内激撞,让人心跳漏了一拍。 天授帝这才撑着龙案起身,上半身倾出,急道:“赶紧!给九郎换上干衣,太医给九郎诊治,别冻坏了!!” 一脸关心儿子的慈父神情。 卫终取干衣要给沐慈披上,詹院使更是一脸紧张下了御阶。太子不知为何再次着急,要靠近沐慈,却依旧被洛阳王拦住。 “你给孤滚开!”太子直接对洛阳王动了手。 洛阳王被揍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到背后的沐慈,却只能怒目而视,不敢对太子动手。 “放肆!”天授帝一声暴喝,制止了太子,并暴喝道, “孽畜,你给我说清楚,到底去冷宫做了些什么?” “我没做什么啊!”太子苍白辩解,扭头怒瞪沐慈,见沐慈不允许卫终靠近,悄悄松口气。 洛阳王正在做低伏小,拿着干衣耐心劝解:“换上吧?跟我去侧殿换……不换?披着也行,太冷了,你脸都冻白了。”洛阳王情急之下抓着沐慈的手,发现沐慈下意识缩了一下。他目中闪过受伤的神色,低落道,“你是怪三哥这几年没去看你吗?我……开府出宫后不常回来……” 沐慈决然将手抽了回来,拉扯之间,洛阳王眼尖发现沐慈微微散开的衣襟下有一片青色的淤痕迹,顾不得别的,赶紧上前扯开沐慈的衣襟…… “天那……天那……”这一瞬间,洛阳王见到沐慈胸口青青紫紫许多伤痕,伸出手却不敢碰触,虎目含泪,哽咽难言。 “走开!”沐慈断然推开洛阳王,理好衣襟。 “因为这样,你才不肯换衣服吗?”洛阳王心痛如绞,以为小小的沐慈为了维护小小的自尊才不肯更衣,露出伤痕。他想要把这些伤告诉天授帝,可……九弟那么倔强,湿衣都不肯换也要隐瞒……如果揭开,要逼死他的! 洛阳王进退维谷,怔怔只知道流泪。 天授帝什么没见过,看着情形已经有了猜测,对沐慈这样倔强也颇为头痛,赶紧问:“所以……三郎说的事,是真的?” 所有人提起了心,等待沐慈反应。 沐慈波澜不惊问:“什么事?” 天授帝:“他说太子……他……”他忽然问不出口,那些话连说出来都觉得肮脏,更让人痛心!! 卢太师、楮丞相、杨太尉、三个参政,枢密使和副使等被称为宰执的几个大臣相视苦笑。今天,这件事情若一个处理不好,就是天地震荡,政局不稳,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五名王爷想到的更多,不仅是时局。 太子若真的不堪,一贯忠厚的洛阳王又亮出了爪子,九皇子被皇帝承认,必得更多补偿,再看九皇子这通身的气势,连皇帝都镇得住……局势很复杂啊!也许,应该把自己的筹码拿回来,考虑考虑应该如何重新下注了。 但他们并没有开口,仍然老僧入定。 今天的事不需要他们对此发表看法。而判决之锤,永远掌握在皇帝手中,这毕竟,是皇帝的家丑。 卢太师六十八了,发须全白,一把年纪要经受如此折磨,心 里打算马上告老,看能不能保得晚节。可如今的境况,容不得他往后缩,只好再次开口。 卢太师嘴巴张合几次,难以出口,最终,挣扎着,才说:“陛下请您来,是因为洛阳王殿下状告太子殿下,说太子殿下在冷宫……在冷宫对您行那不轨……不轨之事……这个……” 话没说完,这个读了几十年圣贤书的老臣,看着九皇子黑白分明,透亮却深邃的眼睛,一张老脸羞愤红透,再说不下去。 而且,让一个受害的孩子自陈那种事……其实也是二次伤害! 太痛心了! 沐慈的视线,淡淡扫过太子沐恩。这个三十多岁的太子,是皇帝嫡长子,身穿代表品级的四爪金蟒的淡金王服,一张国字脸,方头大耳狭长眼睛,是大臣最喜爱的忠厚稳重相貌。 此刻太子双目锐利,直直刺向九皇子,狠戾非常,警告意味甚浓。 沐慈没有半丝畏惧,迎向太子阴鸷的目光,用毫无起伏的平静语调说:“不轨之事?何必说得那么含蓄?他罔顾我的意愿,撕掉我的衣服,刺穿我的身体……那种痛苦,连灵魂都能撕成碎片……这叫‘不轨’?” “你胡说八道!”太子暴喝,阴寒冷语从齿缝里蹦出,“谁蛊惑了你,让你不惜这样诬陷我?” “嗯,对你来说,的确是胡言,因为你一直称其为……‘宠幸’?” “够了!”天授帝一声暴喝,再听不下去! 少年用空白的表情,漠然的语调说出的话……宰执只觉得天地翻覆,三观破碎,他们信重的太子,国家未来的继承人……竟然这样禽兽不如! 五王却连眼皮都没抬起来。 没有谁,比得上这群站在权力顶点博弈还能保全自身的王爷们,更懂得明哲保身之道。 “太子?你还要怎么辩驳?”天授帝冷声质问。 太子镇定一笑,道:“父皇,儿臣的确去过冷宫,不过只是误打误撞进入,见到这少年,不免好奇询问几句他的来历。谁知这少年太过桀骜,儿臣又得知他……不,是误以为他是……所以……”太子想了想,跪下来,干脆承认,“儿臣的确打伤了他,可并没有行那禽兽暴行……您清楚我没有龙阳之好,至于某些人为何言之凿凿……儿臣实在纳闷。希望父皇明察秋毫,不要被有心人误导了。” 看一眼满脸怒火瞪视他的洛阳王。 这些话的信息量比较大,众王宰执 心念电转——太子宫中都是女眷,的确没有过荒唐的龙阳绯闻;从前误以为九皇子是野种,不服气去冷宫打几顿也不是什么大事;还有……洛阳王又是怎么知道太子行那不轨的,亲眼看见? 众人看向洛阳王,目光变得意味深长。 还真不能排除,太子是被“有心人”陷害的。 洛阳王跪地:“父皇,请相信儿臣,儿臣没有冤枉……”却说不出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双方各执一词,无法善了。 天授帝只能看向沐慈,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你怎么说?”他宁可这是一场争权夺利的陷害,也不愿意这孩子当真受过那般折辱。 沐慈淡漠道:“你不信我,何必再问?” “放肆!竟敢诘问君上!不忠不孝!”郑国舅站出来指责。 他不在辅政大臣之列,选择留下来是因为他是太子太保,是太子亲舅,太子生母郑皇后的亲弟弟。 太子的事,关系整个家族,他也不顾的自己的命了,换上近乎严厉的神色,目如利剑盯着少年:“殿下,有时兄弟嬉闹,开一点玩笑,有一些误伤,的确容易产生误解。您生活单纯,可能被某些心怀不轨者误导,请您细细思虑后再说不迟,不要拿一个皇子的清白名誉,替他人做嫁衣。” 众臣,连带皇帝都皱眉,郑国舅话语中的引导和影射太过明显。但也正如太子辩驳所说,没抓现行,一面之词都没用。 楮丞相也沉重严肃地询问:“九殿下,您要明白,一个人的清白名誉,有时候重过性命……太子他……许是真有误解?” 作为一个士族,有些话他真的耻于出口,可是……不为太子,单为九皇子,也不能牵扯那种事……说出去好听吗? 沐慈却连看都不看郑国舅和楮丞相一眼,他不急不缓,慢慢靠近太子,沿途留下一串蜿蜒的足迹。 第4章 别想离开! 太子努力镇定下来,站在原地不敢后退,看着沐慈靠近。 沐家皇族来自北地,高大健壮,而来自世族的母系基因多为美人,所以沐家子孙个个高大俊美,贵气天成。 太子不是最俊美的,却很神奇,长得与太庙里挂着的太祖皇帝很像。这也让资质平庸的太子获得了许多加分。 太子三岁被封,如今三十二岁,两鬓已生白发,眼角有了细纹。他在太子位上快三十年了,站得太高,不容他有任何闪失。父皇身体不好,虽然这两年逐渐放手,可却总拖着不肯……弟弟们又飞速长大。 看似繁花似锦,实则烈火烹油,他并不好受。 沐慈一步一逼,寂然平静道:“你曾说你是太子,是这个国家未来的主宰,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了我……看来是真的。” 这句话极其诛心,太子一时心慌,下意识看向御座的天授帝,果然见父皇皱眉,心头一颤,努力让自己镇定!镇定!才道:“又胡说,父皇健朗,孤至纯至孝,只盼父王万年安康,不可能说这种话……九弟,你别被人哄着来冤枉哥哥。” 沐慈目如古井,无悲无怒道:“你每一次折磨我,一边骂我野种,一边让我叫你‘太子哥哥’,我总不能理解这是什么变态心理!!现在做下又不敢认,果然没种,在我面前作威作福的劲儿呢?在皇帝面前就没胆儿了?这样的怂包想让人喜欢?还真是……恶心!” 太子脸上青白变幻,用力抓着少年的肩膀,强笑:“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帮别人污蔑我了,说真的……九弟,你真犯不着用自己的清白名誉来害我。我都替你害臊!” 太子愤恨,手指加重力道。 在这个苍白少年踏入大殿的第一步起,太子就知道要糟糕,一张为了扼杀他,谋夺他光明未来的阴谋大网,无声无息地罩下。 今天洛阳王的发难,他毫无所觉。 甚至在昨晚,在冷宫那张简陋地床榻上,他从亲爱的九弟柔腻诱人,紧致包裹他的身体里飞上极乐的时候,他还是那样志得意满,俯视众生——帝王已经老迈虚弱,天下第一的权势即将被他握在手心,天下第一的美色被他驰骋在垮下。 江山! 美人! 还有什么,能比这两样更加醉人? 可今天,一切梦想都面临破碎的风险。 而他引以为豪的掌控力,其实并不牢固。他得意了,所以,忘形了。 不过…… 太子了解天授帝。 ——并不是没有翻盘的余地,只要咬死不认! 沐慈被捏得肩膀锐痛,面上却依然麻木,淡淡道:“我是你亲弟弟!” 太子冷冷瞪着他。 沐慈不徐不疾道:“是了,你不在乎,我曾问过你这种可能性,你根本不在乎是兄弟乱伦,只觉得更刺激。” “你真不知廉耻。”太子冷笑。 “真奇怪,好像你知道廉耻,竟然一回一回来冷宫找我。”沐慈道,不是嘲讽,好似单纯在奇怪。 “够了,别再说了!”天授帝只觉得句句穿心,抽走了全身力气,疲惫非常。 洛阳王赶紧过来,掰太子的手:“再捏!九弟的骨头就碎了,放开啊!” 太子才狠狠放开手。 洛阳王沐念立即抱住沐慈,心疼抚肩:“痛不痛?” “没事,这点痛,不算什么。”沐慈毫无在意。 洛阳王忍不住哽咽:“怪我,一直没来看你,早一点发现你受的苦就好了,你……” 沐慈淡然推开洛阳王的拥抱:“你现在知道了,又有什么作用?” 沐念无言以对,眼泪汹涌。 沐慈打量这个原主记忆中,给过他光明温暖的三哥。 沐念穿着一件绣祥云蟒纹的朱紫王服,头戴金冠,气宇轩昂,英挺俊逸。据说他的母亲谢贵妃与谢宸妃是亲姐妹。 在冷宫中,只有这个三哥常不顾禁令,偷偷去看望,带给孩子食物,给他讲述宫墙外的世界。 沐慈伸手,用指腹温柔抹去沐念的眼泪:“别哭了,眼泪改变不了什么,除了让人察觉你的软弱,没有任何意义。” 洛阳王嘴唇翕动,眼眶发红,努力让蓄着的泪水不至于滑落,心疼悔恨交织在那双同样漆黑如星子的眼中。 洛阳王二十八岁,这张脸与九皇子有六七分相似,已长成英俊青年,脸部棱角硬朗成熟。不像九皇子,瘦到线条刚硬,却仍是少年的青涩。 这张青年的脸,曾经让原主羡慕,期望自己长大,也如此英俊明朗,不再看着柔弱可欺。从里到外,都变得强大,掌控自己的命运,不用再躲在冷宫阴暗的角落,承受孤寂屈辱,苟且偷生。 他曾希望,能光明正大站在太阳底下,享受这个世界的春光明媚,秋实 累累,去看看这大好河山,实现每个男儿志在四方的梦想。 可惜,还没有等原主长大,一切希望梦想就夭折在了太子手里。 殿中形势不容乐观,沐慈想要肩负起这新的人生,实现原主志在四方的梦想……可事实上,今天只怕连这大殿都踏不出去。 “九弟……”洛阳王看到沐慈眼底的空寂,眼眶的泪还是落了下来,他抓住九弟的手贴在脸上。 这只手瘦到极点,骨节却并不分明,根根如极细的翠竹玉雕,皮肤苍白几乎透明,没有任何血色,冰冷刻骨,带着雨水中染上的潮湿。指腹还有薄茧与伤痕,昭示主人命运的坎坷。 洛阳王心疼,摸了摸。 太子冷哼一声:“三弟,你自己和九弟有奸,难怪想用这种事来污蔑我?” 洛阳王愣了神,这罪名太恶心无耻,一时他都忘了反驳。 沐慈神色淡淡,只道:“谁常出入冷宫,相信宫中禁卫并非都是瞎子聋子!另外……你这般怀疑,倒像皇帝生的一窝全是背德的牲畜!” 这牙尖嘴利,哪里像单纯不知世事的冷宫皇子?果然,太子看到天授帝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洛阳王才反应过来,愤怒地一声嘶吼,冲过去照着太子的鼻子就是一拳头,把太子打翻在地,又扑过去与他厮打。御林军大统领牟渔愣了一下,赶紧上前拉开。 而沐慈只是安静得看着,淡漠至极。 “放肆!”天授帝一声暴喝,太子浑身一震伏跪下去,洛阳王却倔强不肯服软,凶狠瞪着太子。 “都给我跪下!”天授帝怒喝。 洛阳王犹豫,跪下了。 沐慈还直挺挺站着,洛阳王去拉他,被沐慈拂开…… 太子挑拨道:“九弟别犯犟,就算你心里有怨,可到底父皇是君,是父,让你跪下就要听话。” 天授帝就对着依然倔强站着的少年皱眉头。 太子赶紧申诉:“父皇,您亲自教养了我三十多年,还不了解我吗?您就为片面之词怀疑我吗?我冤枉啊。” 立即有亲太子的臣子,趁机说太子无辜,没有人证物证啊。冷宫的一个老內宦,老宫女都是哑巴还有点呆,只知道瑟瑟发抖,一问三不知。 天授帝拧眉。 杨太尉也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息怒,具体的……具体的情况,请陛下详查。毕竟东宫……东 宫是您从小亲自教导的唯一嫡子,一贯品行端正,兄友弟恭,又多年勤勉,陛下也是看在眼里的。且微臣觉得这事情太过匪夷所思,漂亮的女子那么多,东宫看上只管纳了来,何必去折腾一个男子?如果此等污蔑都不能澄清,被天下得知,会如何看待陛下您?如何看待皇子宗室们?……陛下,您是天下万民的表率,太子一贯忠厚至诚,还望陛下慎重。” 最后两句话正戳到了天授帝的软肋,这皇室丑闻真不能坐实曝光,他还要脸,整个沐家皇族还想要点脸。 天授帝看向沐慈……目露犹疑。郑国舅看天授帝动摇,也再接再厉继续劝。 其实郑国舅听过这事,劝过皇后趁早除掉他,谁知妹妹心慈手软,太子也不舍得美人,才有今日之祸。但现在说什么都太晚,只能粉饰太平,利用皇帝多疑性格混淆视听,保皇室最后一点尊严,否则……太子倒了,相关家族都是灭顶之灾。 没有任何一个新皇帝能容下一个旧太子和亲眷部署。 楮丞相也出列,要求皇帝慎重对待。 重臣中,有三个表态支持太子。天授帝不得不考虑他们的立场。 他心中也比任何人明白,皇后所出的唯一嫡子,还是长子,自小被封为太子,三十年来一贯风评良好,勤于理政,和善爱民,在朝臣和天下臣民心目中的地位不能轻易撼动。 特别是用这种肮脏的罪名。 天授帝再看老三和幼子之间,的确情谊深厚……多疑的皇帝有些动摇。 他对小儿子有愧,可与养育了三十多年的太子相比,父子之情毕竟淡泊,一点愧疚也不是没办法补偿。自己年纪大了,天下都是太子的,他只希望幼子别再纠缠,抬抬手放过,叫太子念一点兄弟情分,将来也不至于下场凄惨。 天授帝腹内盘算,见幼子一直以来容色还算平静,他心中再三希望——应该没什么大事。便问太子:“你真没有做过?” 太子太子眼中露出狂喜,忙低头掩下,诚惶诚恐道:“父皇英明,儿臣虽入冷宫,只因……不忿九弟倨傲有怨,不服父皇,曾动手打过他两下……不过现在误会解除,儿臣自当兄友弟恭,好好疼爱九弟。”又扭头对沐慈说,“九弟,对不起,我错了!” 天授帝有点满意,太子虽平庸,但胜在老实听话,也肯用心。大差不差的,一些小节就不用过于计较。 天授帝看向沐慈,却见这少年依然面无表情——这双淡漠的 眼里,深藏的倔强与他母亲如出一辙,叫人爱怜却万分头疼。 天授帝忍住心疼,和气说:“好了,既然说开了,兄弟没有隔夜仇,就这样吧。” 洛阳王委屈大喊:“父皇……”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呢? 沐慈却依旧缄默着,眉目太过平静,瞳仁太过凝黑,是黑如沉渊的无底归墟,无光无尘,无风无月。 天授帝看不透,下意识拧了眉,更加缓和语气:“好吧,那你说说,打算要什么补偿?父皇都满足你。” 沐慈淡淡叹息……“我什么都不要。” 九皇子的一张脸总能轻易激起人的保护欲,卢太师心怀怜悯,放柔声音,循循善诱道:“殿下,您年岁尚小,不懂其中利害。”又劝天授帝,“陛下,不如容殿下先想一想,再来回话。” 天授帝点头:“你好好想想,钱财,亲王位,出宫建府都可以。” 太子喜不自胜,用十二分真诚说:“好弟弟,兄弟之间打闹一下,不是什么大事,但那么龌龊的事体……你看,你是这样清澈圣洁,完美无瑕,孤不想你被人利用,污蔑你自己……真的很让人痛心。”说到这里,太子忽然注意到,这个少年即使浑身湿透,寒冷颤抖,也不肯让人动他的衣服,不想把伤痕暴露给外人看…… 是了! 一定是! 太子声音更加稳定,简直有恃无恐,有了与身份匹配的至高的威仪,视线变得锐利,直射最小的弟弟的眼睛:“对吧,你是多么纯洁!无瑕!” 哪个男人会在大庭广众承认,自己被另一个男人奸1污了呢?更何况,是面前这个视尊严如生命,即使身体柔弱无法反抗,心灵却从不曾屈从于他的弟弟。 这些话没有让沐慈动容,却让洛阳王痛苦到无法承受……他不管不顾站起来,脱下自己的王服裹住沐慈,把沐慈抱在怀里,压下他的脸……强硬箍着不让沐慈推开自己,声音充满丧失斗志的绝望与沧桑,暗哑声音中满是心疼:“你全身冰冷,让我抱抱好不好?你怪我吧,我没考虑周到!” 是啊,九弟是多么骄傲的一个孩子,肯说出屈辱已是极限……这个连眼泪都不肯掉落的,骄傲到骨子里的少年,怎么肯把自己的伤口摊开给别人看呢? 洛阳王用力抱紧沐慈:“不说了,我们什么都不说了,也什么都不要……三哥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天涯海角,永不回头。” “好!”沐慈不 再挣扎,小声应下。 “不能走!”太子怒吼,然后发现自己有点过激,赶紧补救,恳切道,“你们莫名污……误会孤,孤是兄长,不好和弟弟计较。也怪孤打伤九弟在先,你们就这么走了……倒像是孤这个太子不能容人。至少……”太子做出痛改前非的表情,“至少让孤有个补偿弟弟的机会。” 洛阳王心中只觉荒谬,终于体会到九弟什么都不想再说的荒凉,露出悲伤的冷笑,对天授帝说:“我们什么都不要,恳求父皇放我们离开,给我们的一条生路走。” 这是赤果果怀疑太子会弑弟,也在怀疑皇帝选继承人的眼光。天授帝心里恼怒,面上不显,极力安抚:“不必如此,朕保证,太子不会伤害兄弟。”看向太子。 太子感激涕零,又无比诚恳:“不会不会,我不会伤害兄弟。好九弟,我会对你好的,不会再伤害你了。求求你,就原谅哥哥一次。再没有下次了。” “不!” “我不相信!” “更不原谅!” 沐慈道! 太子怨毒的视线刺向沐慈。 沐慈脊背依然挺直,不闪不避,直视太子:“我从不曾畏惧你,也永不会原谅!不过,我不会将自己困在仇恨里……不论以什么形式记住你,都不值得。” 太子咬牙,被沐慈那种“连鄙视你都不屑”的目光激怒,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不论他做什么,都得不到一丝回应,温柔示爱也好,狠戾伤害也罢,从不曾得到他什么反应——彻底无视,是最狠的报复,一个人不论做什么都得不到一丝在意,还有什么比这更伤人心呢? 太子双目赤红,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咆哮:“你做梦!你别想离开我!” 撕破温柔假面的狰狞,格外可怖。 第5章 永不原谅 沐慈却是真不在乎,他看都不看太子一眼,平静坚定推开洛阳王的怀抱:“够了,洛阳王,天涯海角的梦很美,可我们走不了那么远。” “九弟……”洛阳王察觉九弟对他的生分和抗拒,从前软软糯糯叫他“三哥”的乖孩子,哪里去了? 天授帝心中情绪翻涌,头痛欲裂,叹气:“九郎,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我的生死,我的去留!你做不了主。”沐慈语气微凉,“做不了主,就闭嘴!” 这话谁敢对皇帝说?简直大逆不道。 众人倒抽口凉气,被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吓软了腿。 天授帝怒发冲冠,暴怒地砸下来一件东西,怒吼:“你说什么?你这个无君无父的孽障!” 沐慈额头被砸中,整个人踉跄一步,鲜血很快涌出,淋漓染红了半边脸,染红了白色衣服,显得那张苍白漠然的脸更加可怜,但沐慈一根眉头都没抖动。 洛阳王涕泪横流,扑过来:“九弟……九弟……” “滚一边去!”天授帝暴喝。 御林军上前把洛阳王拖开。 天授帝勉强收敛心神,利目直盯沐慈,危险道:“你说什么?有胆你再说一遍!” 沐慈不闪不避,鲜红血流中,那双凝黑的眼眸,仿佛容纳着亘古存在的宇宙洪荒,流转亿万年辰光,于是沧桑变迁,世间千年,于他不过是沧海一粟,弹指一挥……人间帝王,不过百年,更渺如微尘。 “我说!你做不了主!就闭上嘴!”沐慈字字清晰,复述! 大殿内静如坟墓。 天授帝反而愣了……这孩子是真有胆啊,八辈子没见过胆儿这么肥的家伙。 洛阳王赶紧求情:“父皇,父皇……九弟他在冷宫长大,他不懂事,有人教他他会讲道理的。” 到底是个台阶,天授帝心头愧疚涌上来了,大度挥手:“朕不和你计较……” 太子却惊恐至极,发现砸在沐慈额上,弹到地上崩了一个角的东西,居然……是放在龙座上,震慑四方的传国玉玺。 父皇,已经怒到了极点。 太子赶紧跪过去,小心捧着染血的传国玉玺,紧紧攥在手上小心擦一擦,才上前把玉玺捧着送回了御案! 天授帝很随意接过玉玺,有些自欺欺人的想:这孩子的确缺乏教育,好在太子是个忠厚的…… 他到底老了,太子监国这两三年好评不断,他没时间再培养下一个继承人。 而且,年纪越大,越想保住所有的孩子。 天授帝压下心头涌动的复杂难言的情绪,伸手抚摸传国玉玺缺损的角,并不心疼这枚让无数英雄争破头的传国玉玺,随意放下,疲倦道:“别说了,今天……就这样吧!” 沐慈淡淡扫他一眼,根本不理会他的话,语气微凉道:“为什么不说?今天我在这里说得每一个字,都没有说谎。母亲说过:谎言欺骗换不来真心,屈从求饶得不到尊严,宁可堂堂正正地死去,也不要丢掉骄傲苟活,我更不能辜负身上流淌的高贵血脉。所以,我不会用谎言获取怜悯,不会为活命对任何人低头,更不会违心对你们这种人妥协。” 少年说出这番话,让天授帝如遭雷击! 这些话,谢宸妃曾对他说过。 ——陛下,我不能违心说我会喜欢您,谎言欺骗换不来真心,屈从求饶得不到尊严,我宁可堂堂正正死去,我也不愿丢掉骄傲苟活。 ——陛下,你问我为什么不能服个软,屈从命运,这样对大家都好。可是……我做不到!我可以不反抗,却无法对你妥协! 除了那句“不能辜负我身上流淌的高贵血脉。” 所以,十六年后,阿期,这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最高贵的血脉。 不! 当年他把最爱的女人打入冷宫,只不过想换一个低头。 ——只要你低头,说会试着爱我,会忘记他,说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你啊! ——可是,阿期,你那么倔强,宁可病死在冷宫也不肯再见我一面,宁可让孩子活得艰难,也不曾想过妥协。 天授帝的手不再抖动,而是紧握成拳,因为太用力,指甲深深刺入了掌心。他却感觉不到疼痛,瞪大痛苦又眷恋的眼,看向他的最小的儿子。 透过少年青涩苍白,血流满面的小脸,看向他记忆中曾经……不,现在想一想,依然痛彻心扉,无法成眠的女子。 反而把沐慈所言“每一个字都不曾说谎”的话忽略了过去。 沐慈也不在意,他只是要做他该做的事——完成他的第二击! 沐慈缓缓抬起瘦到只剩骨架的手,抽开身上白色粗布中 衣的带子,缓缓解开衣襟…… “知道吗?这世上每个人的牙印,都是独一无二的。” 太子像被踩到尾巴,飞快跳起来,扑过去抱住沐慈,给他裹好衣服:“别……求求你……别……真会着凉的!我求你……” 太医中的詹院使不知为何,忽然瘫在了地上。 天授帝一生阴谋阳谋不知见过多少,直觉知道不对劲:“牟渔!” 大统领牟渔飞快跃下,十分费力剥开了太子。 太子疯狂挣扎,近乎哀求:“九弟,你想要什么我都听你的,我放你走,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不会勉强你!我发誓,我发毒誓,九弟……” 他没想到,是的,他怎么能没想到,一个连仇恨都不曾在意的人,怎么会在意露出点伤口给人看? 什么为了自尊骄傲不肯让人动他的衣服,不肯暴露伤痕,一切……不过是为了麻痹他,让他得意,让他忘形,让他一口否认,不再可信! 他上当了! 这个少年,隐忍多年,如今终于露出獠牙,一击致命!! 沐慈仿若未闻,面无表情,缓缓脱下自己的上衣。白色上衣飘零落地,在场的所有人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沐慈站得笔直,身体瘦得像难民,能数清一根一根的骨头。本该洁白的皮肤上,布满各种青紫红交错的伤痕,有牙印鞭痕甚至烙伤,一些新伤红红紫紫十分狰狞,甚至透出血丝。新伤下有无数陈年的旧疤痕,密密麻麻,一层一层叠加布满了整个身体。 无声控诉这些年来,这具身体,这个灵魂,承受了怎样的折辱与痛苦。 “我身上的牙印是谁的,太子你知不知道?”沐慈淡漠问。 太子不敢说话!! 洛阳王脑子“嗡”一下失去了正常的感觉。 天授帝倒抽一口凉气:“你……”他发现声音颤抖哽咽,心疼至极,“痛不痛?” 这样的伤,碰水不痛吗?这孩子竟然像一点感觉都没有,从冷宫那么远冒雨走到这里,还穿着湿哒哒的衣服,站了这么久…… “痛?自然是痛的……不过……三年了,早习惯了。”沐慈面无表情,任由额头鲜血,一滴一滴顺着脸庞蜿蜒而下,滴落在身上,衬得伤痕更加残忍可怖。 他的手轻轻解开腰带上,平静问:“还要再脱吗?”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花开得挺好。 天授帝心疼,悔恨,气愤,恼怒,更有被太子狠狠欺骗的耻辱,像是当众被甩了个耳光,脸颊红得火辣辣。下面只怕更加不堪,天授帝飞快摇头:“不用了,你……”他冲内侍发火,“愣着干嘛,给九郎穿上干衣!” 一腔未尽的怒火朝詹院使喷去,天授帝暴喝:“掌院,怎么回事?” 瘫地上的詹院使昏死过去…… 天授帝并没有真对冷宫皇子不管不问,每年会把詹院使派过去几次,他也不知道自己微妙的心态是怎么回事,或许……是有点不舍让心爱女子最后的一点存在消亡。 可三年来,他从没听詹院使报告过任何异常! “你问对了人,这个太医一直在替我治伤,因为太子不让我死,这个太医最清楚我身上这四千三百二十六道……每一道伤痕的来历。”沐慈语气平淡,如单弦的乐器,音色极好,却从不给出任何一点波动起伏。 太子颓然坐倒在地,目露惊恐看着那傲然挺立,眉目淡漠,不管怎样折辱都从不曾屈从过的少年。 原来,每一道伤,每一点恨,你都记得。 清清楚楚! 还说你不在乎我? 天授帝犹如剑锋的锐利视线,死死刺向了太子,颤抖的手指向他…… “不!不……父皇……你听我说……我……我不是故意的……”太子无力辩解,只能疯狂摇头,飞快往后退! 沐慈轻描淡写,再一次暴击! “看来你这个皇帝真做不得主,谁都可以蒙蔽你。滴血认亲,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作假!三年来,太医也没对你讲过真话……皇帝,也许你这些年身体每况愈下,不是天命,而是人祸!” 不是天命,而是人祸! 你做不了主! 做不了主! 天授帝犹如被巨雷震醒,悚然而惊。 是啊!他还是这座皇宫的主人吗? 还有多少人可信? 难怪他明明注重养生,勤于保养,可还是年纪轻轻,不到五十,身体就每况愈下……特别这两三年,老眼昏花,精神不济,一年有大半年只能到行宫修养,只能让太子监国。 而太子……皇帝怀疑的目光盯着为太子说话的老臣……自己的肱股之臣,居然有这么多人是太子那一边的吗? 沐慈完成他的最后一击! 致命一击! “太子,你躲什么?你不是有恃无恐,说皇帝不能拿你如何,因为他快死了!你很快就会登基成为新皇,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到时候我只能任你摆布……不只三年,你会让我臣服在你身下一辈子……” 太子尖锐大喊:“不,没有,你闭嘴,你胡说!” 可已经深深植入了怀疑种子,飞快抽芽长叶的天授帝,已经不会信任满口谎言的太子了。 朕还没死呢! 天授帝看向太子的目光,犹如看着将死之人! 他的视线再次环顾众人,锐利如刀锋在几个为太子求情的老臣身上一一剜过。 ——还有多少人已经投诚了太子?将他这个仍然在呼吸的皇帝,当做已经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眼不能见的活尸了? 群臣战战兢兢,五体投地跪下,连众王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弯腰表示臣服! 这时候没谁敢开口求饶。 太子慌了神,屁滚尿流跪爬向天授帝:“父皇……儿臣没有说过,也没有做过,”他爬上阶梯,去抓天授帝的袍角,涕泪横流……“父皇你要相信儿臣……你要相信儿臣……” 天授帝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怒吼:“你像什么样子?你做过就认,一点血性都没有!” 天授帝从小最看不上太子这副孬样,气得一脚将太子踢下台阶,看着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太子,连滚带爬,毫无尊严滚下御阶,十分不堪。 哈!这就是他的承嗣之子,天下未来的希望吗? 天授帝真的很失望,如果不是太子长得像太祖,他都要怀疑他身体里是不是流着最尊贵的血液了?哪怕做错了,梗着脖子认了,也好过这样没有担当。哪怕一错到底,有点血性像他当年一样敢弑兄……不……反正总好过现在,叫人看不上眼。 难怪小儿子,在那种境地里,连不屑都不屑于给他。 ——一个只能以欺凌弱小而获得某些征服感的人,还真是……让人看不起。 每一个领导者,在忌惮继承人的同时,其实都希望继承人比自己更强,能扛起更大责任,而不是推卸责任。难怪太子从小都无法让他满意,甚至比不上一个刚出冷宫,什么都不懂的少年。 这一声一声质问,多有气势! 这一步一步进逼,多有章法!! 竟以累卵之危,缚鸡之力,力挽狂澜,进 行了惊天大逆转!! 洛阳王痛苦不堪,呜呜哭泣,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天授帝听不得妇人态,哭!哭!哭!有什么用?还没个孩子坚强!他对三子怒吼:“要哭滚一边去。” 洛阳王收了声,痴痴看着九弟,怎么肯“滚”? 天授帝直勾勾狠盯太子,太子被这眼神压制了三十多年,看到就发抖。 天授帝才问:“孽障,什么时候开始的?” 声音在空荡的大厅里如幽灵回响。 太子跪地,他的汗珠已经在大殿的大理石砖上汇集成了一小片汪洋。 他苍白辩解:“没有,父皇,您相信儿臣……” “朕还有好几个儿子……”天授帝冷声威胁。 九鼎一言,谁都不能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太子才惊觉,老迈的帝王,也曾经是一位开疆拓土,亲自披挂上阵,将敌人驱赶到天涯海角去的一代枭雄。 在马上夺取江山,杀人盈野。 这个三十年的平安太子,立即被这杀气慑服,吓破了胆。在他一生强势的父皇面前,太子提不起任何反抗的力气。 三十年的经验告诉他,再不能说谎了。即使做错了事,如果老实承认态度诚恳,比死硬咬着欺骗皇帝,惩罚要轻得多……因为父皇从来能容得下错误,放得过无能,却不能容忍欺骗的。 欺骗也是一种不忠诚。 太子愧痛地说:“父皇……儿臣……儿臣有罪。当时真不知道他是弟弟,只想着……以那种方式惩罚一个……发现了最多是一时荒唐,不算什么的。再说,第一次我也不想,是被下药的啊。” 天授帝抚摸龙椅扶手上的龙头:“老实交代!” “三年前,不知道谁给儿臣下了情药,带儿臣去冷宫,儿臣控制不住,才……才……” 天授帝怒吼:“那你也不能动你的弟弟,那时他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你这个……你这个……” 太子哀声道:“父皇,儿臣也不想,喝醉了糊涂,又被人故意下了药!而且……九弟委实过于漂亮,我一时难以自抑,就……” 美人关是英雄冢,当年天授帝遇到谢宸妃,自己也没能逃过。没有人对那种超越一切的美有抵抗力,任何道德与约束就似一张薄纸,轻轻一戳就破了,然后沉沦深陷,不可自拔。 这感觉,天授 帝深有体会,并不觉得太子是推脱。 小儿子的美貌青胜于蓝,生得实在……比他母亲更倾国祸水。 天授帝因为愧疚,下意识看了一眼沐慈,发现沐慈神色平静,不见怒火蒸腾,无喜无悲,似早已熄灭生命之火的冰冷灰烬。 他心中咯噔一下! 这孩子一直这样无所谓……是不是……心存死志,所以……对什么都不在意了? 无边怒火随即高炽,他需要彻查当年的事,一定要查,给幼子一个交代! 不想看到儿子再对自己失望! “查到了什么?谁给你下药?”天授帝问。 “一个小内侍,畏罪服毒了,没……没问出幕后主使。”当年那事,太子哪里敢大张旗鼓地查?被父皇发现还得了?郑皇后知道后也只顾着掩饰,想办法弄死冷宫里那个……太子刚尝得美人滋味,哪里舍得?两母子扛上了,就错失了追查的最佳时机。 最后,成了无头死案。 天授帝怒斥:“无能!”再次对太子感到失望!然后吩咐牟渔,“追查这件事!” 不管有多少把握,牟渔也恭敬应下:“是!” 天授帝看看无动于衷的幼子,又问太子:“为什么……又伤他至此?” 太没人性了。 这只是一个无辜的,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孩子。太子居然能对他做出这样禽兽的事情? 已不是一句“长得太美,被迷惑”能解释的了——人家再漂亮,你可以欣赏可以追求可以犯点错误,却不应该这样折辱,这样磋磨的。 怎么下得了手? 当年宸妃不爱他,不给他好脸色,他从来没动过人家一根指头的……舍不得! 太子目光游移,说不出话。 “因为,我永不会爱上他!”沐慈凉凉扫一眼天授帝,“你们父子一脉相承,你懂的。” 天授帝还真懂!懂这种一腔真心付出,却无法得到回应的绝望!他简直无言以对,他指着沐慈,手指颤抖半天……最后居然露出一个笑来:“好!好!好!”接连三个好!道,“你们母子也一脉相承,不管多戳心窝,永远只说真话!” “太医!给九皇子看伤!”又劝,“穿上衣服吧,太冷了。” 洛阳王赶紧取了干净的……不敢拿王服,只取了白色中衣,披在沐慈身上,给他穿上。 “来人!”天授帝又吩咐。 两个御林军上前。 天授帝指着詹院使:“问问清楚,然后杖毙!”又他问沐慈,“你说……身上多少伤?” “四千三百二十六。”沐慈平缓重复这个让所有人脊背为之一寒的巨大数字。 天授帝似携带雷霆万钧的怒火,从齿缝中震荡而出…… “杖毙!四千三百二十六杖!不打完!不!允!许!他!死!” 装晕的詹院使彻底晕厥过去,腿间腥臭黄湿一片,被禁卫冷酷地拖走了。 众臣噤若寒蝉。 沐慈还不打算放过,偏头问:“我不需要你的愧疚,更不用泄愤,我不生气!”他淡然的神色中竟好似带着一些孩子般的天真,透过暗红的,已经凝固在脸上无法擦去的血迹,又有着冰冷的残忍。 沐慈不徐不疾道:“你知道么?等你闭眼了,我就可以看见这个心中住着野兽的太子……哦,要称新皇了。他会把你最重视的江山,可以罔顾人的意愿为所欲为的无上权柄,亲手葬送掉……这已经是最完美的报复了!” 天授帝:“……”他傻了真的,偏找不出理由反驳。 “不过,你已经死了,看不见了……真是挺遗憾的!”沐慈轻言细语,万剑戳心。 所有人:“……” 这位是真的勇士,不解释! 洛阳王都忘记害怕了,颤颤巍巍劝:“九弟……咱能不能……不说了好么?” 天授帝气过了头,反而冷静了下来,想辩解什么……可无从辩解。 都是他的罪孽!! 多疑固执,中了圈套误解了心爱的女子。将什么都不懂的无辜儿子丢在冷宫,才让这孩子遭遇惨烈痛苦的三年炼狱。 成了今天这个兄弟成仇,父子反目的局面。 “九弟,一切都过去了,没事了。”洛阳王小心把沐慈抱在怀里,将他的脑袋压在胸口。 别说了! “是啊,一切都过去了。”沐慈在洛阳王怀里,喃喃自语。 洛阳王,曾经你对原主的关心,那情真意切的陪伴和心疼,严寒冷宫岁月里不多的一些温暖;让那个无辜孩子喜爱并信任你三哥…… 都过去了! 你可以毫不留情挖开你曾经疼爱过的孩子的血泪,展示给所有人看。那把龙椅的重量远 超一切,任何情感都在它面前都不堪一击。 在这个本该温暖的怀抱里,传递过来的体温并没有温暖到沐慈,他的心仍然凉透入髓。 沐慈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调,道:“洛阳王,你想要的,我帮你争到手了,偿还了你从前的情谊。从此后,两不相欠。” “不……九弟……”洛阳王面色涨红,一瞬间被戳破心思,就似没有穿衣服的国王,那丑陋的肉体暴露在了阳光下,无所遁形! 沐慈抬起头,挣开他,倒退一步,再一步…… 这个曾在黑暗如地狱的十几年人生里,照亮过那无辜孩子心房的一丝光明,一丝温暖,是可悲的原主临去之前,所余不多的一丝眷恋。 为了这一丝眷恋,沐慈不想计较。 ——我帮你拉下了太子……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洛阳王,你现在不该高兴吗?为什么看着我的眼睛,盛满了悲伤? 人那,总是太贪心! 不知道得到一些,终将失去另一些吗? 天授帝伸手压在了心口上,缓解闷窒的痛苦,吩咐左右:“收回皇后凤印,把太子带回东宫,仁明殿和东宫全部监禁!” 整个内宫,还有谁能遮挡他的眼目呢?他真是有个好皇后,太子真有个好母亲啊。 皇帝再老迈不堪,可还没死,不喜欢有人蒙蔽他,盯着他屁股下的龙椅。 没人敢质疑这个命令,御林军飞快去执行了。 太子忽然扑向沐慈:“你这个妖孽……都怪你,谁让你长得这么没,一直是你勾引我的,长得这么美……你是妖孽……妖孽……”竟然癫狂了。 也对,事已至此,太子若真疯了,说不定能保住一条小命! “不,我的美丽不是罪!”沐慈漠然扫过太子,看向皇帝,“你毁掉了母亲,再父子联手毁掉了我,你们的贪欲,你们的伤害才有罪!” 是,我有罪! 不,我从来不想毁掉你们。 天授帝看着自己最小的儿子,心口痛到根本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罪恶,除了用权力压制,还有什么理由,能够让人原谅?” 没有,没有理由…… “九郎……” 沐慈并不想听天授帝说什么:“我不恨,都不重要了,无需在意。” 呵呵,真与假,爱与恨,又有什 第6章 重生真相 有一道紫气东来,将端木慈盘踞在新身体大脑周围的散发耀眼功德金光的灵魂收入。 一阵天旋地转,端木慈到达一个温暖的所在,恍惚听到有人说话。 “妙极妙极!毫无优势也能反败为胜,惨遭痛苦背叛也能大彻大悟,精神力突破晋级……果然不愧是慈神君啊。” “审时度势洞穿人心对我来说又不难,心境上几十年的积累也够多了,”端木慈并没有沾沾自喜,一贯冷静到极点,害怕这种情绪更是从没有过,只淡淡问,“你是牛头还是马面?” 那人:“……我是紫惑,您还真是一点不记得我了。” “不管你是谁,把我放回去,我忽悠皇帝弄条船把新身体顺水飘走,等我缓缓温养几天,若能重新活过来就能重获自由,别坏我大事!” “慈神君你这样很危险的啊,灵魂离体很容易逸散,新身体也十分脆弱……您真是太冒险了。”紫惑说。 “你来帮我的?” “是的,”紫惑十分真诚道,“放心,我已经护着新身体的一口心气不散,就不会有事。” “现在去哪?” “我带您去见一个人。” “谁?” “紫微星君。” 星君?是谁?让我穿越到这个什么大幸国,就为山寨一段来自星星的你? “就是之前的九皇子。”紫惑揭开谜底。 “星君归位吧!”紫惑恭敬多了。 “嗯,是你啊,阿紫,”明显认识,紫微星君嗓音清润,又灵透飘渺,略带惆怅悲怀,“为什么我要在这世上走一遭?” 端木慈不用眼睛,凝聚灵魂之力看过去。 紫微星君的面貌身形都氤氲在飘渺的白雾中,看不真切,却莫名叫端木慈有一种熟悉安心之感。 他身边站着一个身穿紫袍,面容隽秀的青年,正是紫惑,恭敬回话:“您因为一次意外,灵魂被撕裂成两半,两半无法合一随时溃散,只能冒险投入轮回,在三千世界遍尝人间喜乐爱恨,补齐魂魄。” “多少次了?” “已经是第九九八十一次了。这是您最后一次,托生成大幸朝九皇子沐慈,受孤苦、痛海之劫。若能勘破,灵魂重修便可接近大圆满。” 紫微星君沉默良久,八十一次转世的经历一一重现,连带他从前的无数记忆,酸甜苦辣,爱 憎离别的情绪纷至沓来,渐渐融入他的识海,最后汇成一个透明龙形灵体,勘破一切爱恨虚妄,灵魂大体补全,心境稳定,语气就显得更加温润平和:“如此,把因果都了结罢。” 紫衣青年应:“还差一点点,您在这个世界尘缘未了。因出了点事,需要您提前归位,我只能启动备用程序,用引渡紫光,接回了您另一半灵魂凝聚的新魂……就是这位慈神君,让他代替您。哦,不,慈神君其实就是您,按他的世界的叫法,就是克隆。刚好他寿终正寝,我就接他过来替您了结凡缘。” 端木慈恍然,难怪我莫名其妙就穿越重生了,原来是人为……或者说找自己替另一个自己擦屁股? “慈?你好。”端木慈感觉星君投注给他一道至高无上又包容天地,磅礴飘渺又平和温暖的视线。 端木慈打招呼:“微,你好!” 他再看这紫微星君,是有大慈悲的,脑门上顶着一个硕大的金光圈,比西天极乐那些光头脑门上的更耀眼,比好莱坞的特效还炫酷。 紫微星君带着一丝愉悦,赞道:“慈,好耀眼的功德金光。” 端木慈抬头,见自己脑门上也有个不小的功德金光圈。 “这是什么?”沐慈问。 紫惑回答:“是天道的宽容,您的仁慈,才有功德金光护体进入世世轮回。而您每世历练所获功德,亦悉数壮大金光,为天道所喜,成为天道宠儿自然顺遂如意。” 端木慈淡淡道:“我不觉得如意,总是劫难重重。” 紫惑含笑:“红尘历练,本就重‘历练’二字。灵魂一分为二,对任何生命来说都是匪夷所思又极其凶险的,神君与星君都即将修成正果,已是天大好运。 虽是同样的灵魂,本该没有区别对待,可是主记忆的魂魄是在紫微星君那边,所以紫惑奉星君为主,对沐慈比较客气也是能理解的。 紫惑继续解释:“慈神君受星君新生之恩,也要回报一二,才能了结因果真正独立。且新生的灵魂还不够圆融,多一世红尘历练更好,也多攒点功德金光。所以综合考虑,我引渡慈神君过来,亦是为您着想。” 端木慈想起来,他临死的时候的确有一道紫光笼罩,原来是紫惑干的。 什么灵魂新生之恩,回报因果,功德金光?还为我着想?这是玄幻风吗?抵制迷信,相信科学! 不过端木慈少动七情,一直十分理智,他在地球琢 磨出了一套体术、灵术修炼方法,给人类进化寻找了新的方向,就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抛开什么星君神君这些玄之又玄的忽悠,沐慈相信紫惑和微星君,一定是进化道路上走在前面的文明。 人类对未知事物多少有些恐惧,不过端木慈在微星君身上的确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熟悉与安心,像寻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双胞兄弟,灵魂里就有一种牵绊与信任。 阿慈是相信直觉的,只道:“即是‘孤苦’‘痛海’之劫,微尝过一遍,为何将完整记忆全部留给我,岂不多此一举?缩减版也行啊,”那些糟心事,要平复心境得花费我好几天功夫。 端木慈动念,星君立即了然,满含笑意温和道:“用不着几天的。” “可真对我有信心。”慈随口抱怨一声,又道,“我们是一样的人吗?”感觉不像呢。 紫惑道:“您二位并非平分神魂,慈神君灵魂中命魂和灵慧二魄较多,所以轮回后生命力较之星君更强韧,寿命更长,智慧也更多。其他主记忆,主情感的魂魄较少,所以少动七情,鲜有欲念。” 端木慈觉得这评价很中肯,他的确过于聪明,因太聪明理智而总被人说成无情!且他对世间人事少有眷恋,就像端木慈那一世,能放下一切,捐赠所有财产,不在意任何身外物。 紫微星君悲悯温和道:“如此,就拜托慈,替我重生于此地人间,成为九皇子沐慈,为我了结最后因果……可愿意?” “真有命运这种东西吗?九皇子是什么命数?”端木慈却想到了别的地方。 “命数,按你的理解只是一个或大或小的概率,之所有被神话的人能算出命数,只是因为智慧太高可以推算出一些未来事物发生概率。但命数不是固定的,且还有句话叫‘人定胜天’!” “听着,也不是一生顺遂的命。”阿慈叹气。 “呵呵……”紫微星君愉悦道,“再顺遂的人生,被你掌控,也不会平静到哪里去的。” 阿慈只是笑笑。 他上一世跌宕起伏,红尘历练,再加上什么主情绪的魂魄确实,少动七情,心境早已平和,从不做无意义的抱怨。 拒绝不了,只能接受,朝好的地方想:做九皇子,这职业比精英富豪之类的身份都高贵,起点颇高。而排行老九,前面一长串的哥哥,坐皇位也轮不到他,不用被关在p大的皇宫,一辈子失去自由。 简单来说,就是 享受位高权重,呼风唤雨,又不用扛包袱,想怎么开心就怎么开心。 紫惑也笑:“如此,就皆大欢喜了。” “可九皇子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阿慈是商人,深谙讨价还价之道,暗示意味很明显。 紫惑说:“没事,给你喂几滴玉髓原液,美白修复长命百岁,任何伤痛沉疴都能恢复。” 阿慈很仔细:“恢复得太快的话……”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我给玉髓原液包裹几层缓释胶囊皮,此胶囊皮用天然西极海胶鱼提取物所做,绝不是皮鞋胶囊功效可比,保管慢慢释放慢慢修复,用一百年都没悬念。”紫惑极其熟悉端木慈所来的地球上的现代世界,因而说,“因为持续缓释,恢复慢,也会和常人一样病痛,太过分了超过恢复极限可能会真死……就像您现在这样贸然灵魂离体,很危险。千万要悠着点,别仗着原液乱来。更不要因此投诉我的原液有质量问题。” “有修炼功法傍身吗?”阿慈又提要求,面前两个人……是进化道更高级的文明人。 却是紫微星君回话,清润但宽容似大海的笑音回答:“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仙有仙途,吾等不得干涉人间之事,否则因果缠身,麻烦不断。你下界成为九皇子,身具龙气,是不能修习仙家功法的,否则有违天地平衡之道。” 阿慈也明白,若他练出什么高级能力,反掌拍灭一座城池……的确太过分了些。取一点小机巧无所谓,但超级大bug一样的存在迟早会被收拾的,所以他就收起了这心思,只道:“我自己开创的,没问题吧?” 星君对端木慈的良好心态很赞赏,说:“你身具功德,如那佛陀,在人间行善亦是修行,自身开创功法当然没问题,反而会有好处的。我可教你一些养神健体的人级功法,却是无碍。”挥手将一些东西打入这个端木慈的识海,才对紫惑说,“不要再耽搁,九皇子的气息快没了,莫要救不回来。” “放心啦,不会玩脱的。”紫惑手指轻弹,将一缕阳气弹入九皇子的口中。 沐慈看九皇子的身体还在皇宫,并没有如他所愿顺水飘走,只怕因他心口那微弱的一丝气息,宫里的人不曾放弃。 不过…… 算了,在宫里在宫外,对沐慈来说,其实都一样。 …… 皇宫中,极美传说的冷宫九皇子出现了,可又死了。 莫名死在崇政殿。 有那么一点奇怪,可是细问,却谁都不打算开口。 按理,皇室之人去世,必定要敲响皇城正门钟鼓楼的丧钟的。可皇帝一直拖着不肯发话宣布死亡,严令太医院救活还有一口气的九皇子。 每个太医一把脉,除了心腔偶尔的微弱跳动,极其微弱,穿到手腕几乎没有脉息。 其实九皇子多年被折磨,身体极其孱弱,又穿湿衣深度受寒,再被皇帝用传国玉玺狠狠砸中脑袋,失血过多,真是神仙难救。且九皇子也没有任何生存意志。 太医无能为力,最后为让谁去给脸色黑如锅底的皇帝报告而犯了难。 太医院原先的领导——詹院使,已被抓走杖杀。 太医众人噤若寒蝉,怕下一个陪葬。 你看我,我看你,寻找顶缸之人。 两个副院使在观刑时心脏病发,皇帝发话让他们直接回老家。刚开始太医们还暗中嘲笑俩老头装过了头,转眼就自己倒霉了。 大家才发现两个副院使才是老成精的聪明人——躲得那叫一个利索。 大宗正寺掌令齐王,一大早进宫,闻讯只是叹口气,命两个内宦去钟鼓楼准备敲皇子去世的丧钟。 滂沱大雨又开始下了,两个內宦互相搀扶着,瑟缩着,淋得湿哒哒,三步两滑爬上台阶,刚刚上钟鼓楼,摸到巨大的铜钟。 忽然,一道气势如虹,将天空都要撕成两半的巨型紫色闪电,劈头盖脸,把皇宫左侧的冷宫给劈成了瓦砾,顷刻间,燃起了熊熊大火。 内宦缩缩脑袋,身体止不住颤抖。 哎呀妈啊,还好不是劈到了皇城大门。咦?话说皇城大门正中央钟鼓楼的这只铜钟,最爱吸雷,今天的雷公怎么如此赏脸,不劈这里,改成劈冷宫呢? 算了不想了,不管怎样,真是祖宗保佑。 他们不知道,这一道诡异的惊雷,把九皇子的魂给吓回来了,几乎没有心跳的九皇子,居然又有了一点呼吸。 “快!救人!”天授帝把太医院弄得鸡飞狗跳。 大家呼号着灭火,皇帝却不为所动——让冷宫烧掉吧。 众太医终于拱出了背黑锅的人——崔忠年。 老崔晒了三十年药材,从不出院子,并没有似其他人经常出急诊练得“健步如飞”,人也老了反应就有点慢。当皇帝喊人救命时,其他人纷纷退后一步,他脚步慢了 一点,就被皇帝看到“出列了”,指了他上前救治。 老崔已经退不得了,只好打叠起精神,诊了脉,虽然九皇子有了微弱呼吸,摸一摸脉,却仍是没有生机之兆。 可说实话皇帝是不爱听的,怎么回话呢? 老崔撬开九皇子的嘴,将一片老参压在他舌下,然后对皇帝弯腰行礼,一边打腹稿准备回话…… 第7章 重生伊始 紫惑看时机成熟,化身一个紫发紫眉紫须的道人,闪进了崇政殿西边的南熏殿。因为伤者不能随便移动,天授帝拿自己退朝后休息的地方给九皇子治疗。 忽然出现一个道人,天授帝大惊。太子已经被押走,洛阳王不顾皇帝脸色,死赖不肯走,此刻就只有洛阳王站出来,挡在父皇前面:“来人呐,有刺客,护驾。” “贫道见过人间帝王。”紫毛道人对天授帝不卑不亢,有礼地一稽首说,“吾乃天界紫髯仙人,乘紫光而来,汝之第九子乃白玉龙神下凡托生。吾算出神君有此劫难,特来相助。” 端木慈吐槽:道士的主技能都是“忽悠”吧?说得好像是真的一样。 紫惑能听到灵魂波动,他暗中捏……不敢捏,摸了一下端木慈。他说这些半真半假的话是为了谁?是为了给九皇子增加一点分量,免得神君您借魂复活,还过以前那样糟心被虐的小可怜生活。 不管怎么说,即使慈神君没有继承记忆,算是全新的人,到底也是和星君关系密切不是么?他可不能看哪怕是分身星君,过那样惨的日子。 哎呀,看他服务多到位,亲,记得给5分好评哟! 天授帝想擦擦眼睛,可他要保持“在任何时候都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威严的表情和仪态,等御林军冲进来,把这骗子叉出去! 他略有点疑惑,因为这场意外事故,宫禁早下,宫门已关,而且南熏殿外御林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真没发现这个江湖骗子是怎么混进来的。 他认定,这一定是个江湖骗子。 作为皇帝,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什么天之子,真龙之子,都是哄哄无知老百姓维护封建统治啥的,他们老沐家每代皇帝少有活过五十岁的,有龙那种活几万年的老不死血统才叫扯淡? 面前忽然出现的这么一只…… 仙人? 我仙你个仙人板板。 不说他这个在位的皇帝是真龙天子,偏说九儿子是白玉龙神转世……哎,你到底是不是专业神棍啊?没眼光不说,连眼色都没有! 天授帝面色很不好看。 半天,侍卫们一个都没进来,连太医都一动不动。 天授帝本来就黑如锅底的面色,果断更黑了。 紫惑道人一甩拂尘,做高深莫测状,摸一摸九皇子的脉门说:“阳寿未尽,原来是含冤枉死……” 洛阳王不敢暴露背后的皇帝,用手推一推距离他最近,正准备回话半弯着腰的老崔太医。 这太医摆这个poss已经许久了,胡子眉毛全白的老头子,居然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弯着腰,纹丝未动。 这不科学! 但太医愣是没推动,像一个雕塑。 紫毛道人微微一笑,一甩拂尘,窗户全开……外面,雨丝也凝止了,竟然不是丝线状,而是一滴一滴悬空的椭圆水珠。 洛阳王和皇帝十分震惊。 御林军也没动,好像中了定身法,有一个家伙还维持着抬腿奔跑的动作,前脚跨起,后脚抬起,两脚都悬空了! 洛阳王狂汗!! 这是开启了修真的模式吗? 难道……这个是真的……仙人? 天授帝的面目保持高深莫测,内心翻江倒海…… 难道…… 他的小儿子……真的是……龙神转世? 那他这个爹呢?活了五十多年,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真得是……真龙天子? 趴云头看的星君懒得和下面的凡夫俗子纠缠,传音说:“快些,不要多惹麻烦。” 紫毛道人这才施施然,走近九皇子。 “你不要伤害他。”洛阳王警告,毕竟是龙子,强撑起的气场也颇有威势。 紫毛道人不在意这么点压力,没理会,从九皇子嘴里抠出老参,喂了一粒鹌鹑蛋大的药丸进九皇子嘴里。 天授帝和洛阳王十分担心这道人不怀好意,那么大个的药丸,这是要把好不容易有点气息的九皇子噎死的节奏啊。 道人又念念有词,将端木慈的灵魂放出,用拂尘画了一圈,幻化出一个白中带着金光的龙形,那小龙呼啸着没入九皇子额头。 这一手看的天授帝和洛阳王一愣一愣的。 端木慈一路下坠,落入一个冰冷的身体里。 一瞬间全身的感觉都回来了……冰冷沉重,无一处不痛,特别是pp中间某个尴尬的位置,简直比被打桩机修理过还惨。 寒冷彻骨,痛不欲生。 这九皇子太惨了。母亲去世,父亲怀疑血统,被做太子的哥哥强迫虐待,最后被从小疼爱他的三哥背叛利用,成为夺皇位的工具。 堪比“小白菜,地里黄”,不,比小白菜还可怜委屈。 不过好在端木慈比较能忍,之前一直忍耐痛苦,支撑着在大殿内一步一步巧妙布局,完成逆袭,成功扳倒太子。现在这一点点身体上的痛苦,不是不能忍受的。 更兼他有一世阅历打底,风霜沉淀,心志坚定灵魂强大,否则换成一般人,只怕无法承受这一切,绝对会有心理阴影从而产生报复社荟报复银类的念头。 痛,其实也不是坏事,至少告诉他,他又活过来了。 既成事实,端木慈只能继续成为沐慈,接受这个九皇子的一切因缘果报,好好过这最后一次红尘历练,为星君和自己了结尘缘。 只是,真的很痛…… ——玉髓原液包了多少层缓释胶囊皮啊,恳请用皮鞋做胶囊皮吧,我现在就想要疗效。 紫惑偷笑:叫你吐槽我,怀疑我的动机,我套了几百层最顶级的缓释胶囊皮,慢慢缓释把您呐…… 被差评也没办法抠出来剥皮啦。 所以说,宁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因为超过承受能力的痛,刚接手时情绪多少有些激荡,沐慈这个新身体状况实在太糟糕,连带灵魂都有些颤抖,身体发抖抽搐,看起来状况可不太妙。 天授帝和洛阳王想冲上去,却被紫毛老道轻轻一挥拂尘,两个人都定住了。 “龙神君,时机未到,安心(替代星君)于尘世历练吧。”紫毛老道一语双关,掐了几个手势打入一股能量,沐慈感觉一股暖流经过全身,头部的伤口,身上无数暗伤开始缓解。 真温暖啊。 沐慈脑海中翻涌的负面情绪慢慢平息,疼痛虽在,却不再能撼动他的灵魂。 沐慈平静下来。 紫毛老道保持高人形象,道:“无量天尊!父母一念人成形,菩提原是觉有情,悟彻人间证大道,宏志方能登天诚。” 天授帝见沐慈起死回生,看紫毛老道果然有点道行,心念一动…… 紫毛老道对凡人也有自己的气势,悲悯俯视两人,道:“人之道,一曰命,二曰运,皇族虽是天道指定的人间代理人,命运却已注定,虽龙气充盈,但寿数有期。吾等不能干涉凡间气运,天道运转。但相逢即是有缘,吾有一句善言相告。” 天授帝虽然不满有人敢对他露出“你们都是蝼蚁”这样的蔑视眼神,但到底见多识广知道有些人太诡异不好得罪,有礼道:“仙长请讲。” “ 你们今时今世所做所为,善念恶念,桩桩件件都会被天道记录,一一清算。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且好自为之。” 然后紫毛老道“嗖”地一声,冒出一股紫烟,不见了。他生怕被人间帝王缠上了麻烦,这帝王可没多久的寿数了。 仙人改凡人命数,特别是身为皇帝的凡人命数,那因果报应可是翻倍再翻倍的。 人间有法律管着,别以为神仙……或称高等文明人种,就没有管理机构。 第8章 买一送一 紫衣老道消失,天授帝和洛阳王面面相觑。 一瞬间,雨点化作银线落地,弯腰的崔太医直起了腰,跑步的侍卫也继续奔跑,所有人和物像活过来了一样。 崔太医回话:“九殿下虽然有了一点气息,但并无求生之念……陛下,请恕老臣无能,回天乏术。” 天授帝闻言,回神了,多年政治头脑让他当即决定,九皇子复活的事情越少人知道真相越好。 天授帝吩咐:“其他御医出去,崔忠年留下即可。” 其他老御医一脸庆幸地走了,很艰难才忍住没给几个同情的目光给崔院使。 崔太医留下顶缸,被亲自点名还不能拒绝,正想着“吾命休矣”。洛阳王提醒道:“还请太医再次为九弟诊脉。” 崔太医只好颤巍巍去摸一把九皇子的脉,惊得差点摔了一个屁墩,再三再四摸脉,还观察了九皇子的气息半天,才抖着嗓子:“陛下……九殿下他……脉象沉稳有力,应该……应该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了。” 但他诡异的表情,实在不像报告一个喜讯。 我的娘类,刚刚摸还是生机全无的脉象,现在就显出延绵的生机了。 莫不是是吃了仙丹?皇宫应该存着一些逆天的神物吧。 洛阳王大着胆子,摸了摸了九皇子的鼻息,对天授帝点头。 天授帝故意问崔院使:“卿可知道九郎恢复的原因?” “这……”崔院使也不知道,只好马屁道,“是托陛下洪福,有上天护佑……真龙护佑……” nnd,哪壶不开提哪壶,但这老头好像并不知道曾经来了一个诡异的紫毛道人,皇帝也不好发作。 天授帝和洛阳王交换一个眼神,有志一同,决定把什么紫毛老道的事情烂在肚子里,就当刚才不小心做了个梦。 天授帝认真道:“崔忠年,朕即刻任命你为太医院院使,因为你的‘神术’将九皇子救活了,明白吗?” 崔院使抹着额间的冷汗,只能应了。 御林军大统领牟渔进来。 “临渊,”天授帝亲切称呼牟渔表字,问,“三年前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牟渔摇头,面色凝重:“臣有愧圣恩。” 时过境迁,当年的皇后、太子都没查出来,现在想查谈何容易。 天授帝也知道,叹口气:“算了,慢慢查, 你亲自将九郎送到重华宫的合欢殿,亲自守着照顾好他,未得朕旨意,别让人打扰。”他不信任其他人,皇宫里没几个人可信了。 “是!” 天授帝又嘱咐:“崔忠年,你也跟着去,好好料理九郎的伤,弄得好有赏,弄得不好……哼!” 崔院使打了个寒噤,飞快点头。 云层里的星君满意了:“我们回去了。” 紫惑掐指默算,忽然,瞪大眼睛……看向了西边一处雕梁画栋的建筑,匾额上书:平南侯府。 啊,玩脱了。 我没有要求“买一送一”啊,要不要这么热情啊,天道? 星君皱眉:“有问题?” “没有没有,星君您先移驾!” 星君先一步驾云走了。 紫惑“嗖”地一声,趴到平南侯府的墙头,看到一堆人欢庆:“四公子救回来了,天降紫雷,把四公子救回来了。” 紫惑再次掐指,忘记自己还在墙头,瞬间掉到了墙下的阴沟里。 艾玛,阴沟里翻船,引渡紫光不小心,把目标人物身边一个病友也给照到,灵魂引渡到这个世界来了,那孤魂飘飘荡荡,刚好附身到了这个世界上一个六七岁的刚咽气的小男孩身上。 那小男孩魂体属阴,八字命格纯阴,又早产,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孱弱,本该六七岁上夭折的,怎么会有这么一段机缘? 紫惑苦思冥想,躺阴沟里数次掐指,才算出,原来那个病友的魂魄也是纯阴的灵体,与这小孩的体质相容,就像原本配套两件东西,卡得刚刚好。 小盆友千万别学,事实上不可能像网络某些志怪小说一般,随意穿越附身,万一没找到100%相容的,会引起肉身排异反弹,也是个死。 这灵魂也有一点奇异,是九幽冥地的一个阴灵,在极阴之地挣扎修成正果,成为幽冥阴王,虽杀人却只杀该杀之人,因而手中不沾染一丝孽杀因果,才没有被天道(天雷)毁灭。 几百万年才修成这么一只,十分不容易。不知道有什么机缘,竟然能入人间的轮回,投胎做人,完善自身。 可惜因灵魂影响,每次都投身成八字和命格都属阴的极阴之人,体质寒凉,病痛缠绵命又短。所以说他做人也不容易了,幸好这灵魂极其坚韧,倒没生出怨气,才没有在一次又一次轮回中被打回原形。 也是,能在九幽冥地 那个鬼地方,还能守住灵台清明,不沾染因果的,这么一点人世磨难,算什么呢? 也难怪引渡紫雷的“自动规避有阳气之人”的自动导航系统失灵,竟然把他给顺道引渡了。 艾玛,不怪我,他阴气太盛,不自带避雷针啊。 而且我引渡光照端木慈灵魂的时候,你瞎凑啥热闹?挡在目标人物身前干嘛? 救人?你以为你超人还是蝙蝠侠啊? (阴灵委屈:他是我恩人那,忽然没了气息,难道不要人工复苏一下吗? 端木慈:不要更好,我胸口老骨头都压断好几根,复苏回来也活不了,瞻仰遗容的时候不好看了。) 星君跑下来:“怎么了?” 紫惑不敢隐瞒,一五一十报告了。 星君掐指一算,叹息:“这阴灵曾在我遭遇强敌,落入幽冥,灵魂溃散影子消失的时候,做过我的影子保我魂火不灭,护我安全。也是我点化他修成正果的;这孩子的母亲是朝阳郡主,又曾对我有恩,这也是我的善恶果报。你玉髓原液还有吗?” “有!有!有!” “少包几个缓释胶囊皮,送给这孩子,救他性命,全他们母子亲情,让阴灵不再受阴寒苦楚,也算了了我的因果。” “是!是!是!” “这么乖?” “星君求求你,不要向仙庭报告这次的意外。” “……看你表现了!” “……”星君,你学坏了。 “快去干活,这次不是计划内任务,要悄悄地去,不要被发现了。” “是,呜呜……” 星君,我错了,你一直是好人……哦,不,是好星。 第9章 大幸历史 大幸,天授三十年春,人间四月,芳菲未尽。 大幸皇宫坐落在天京城的正中心,坐北朝南,因是新建的都城,所以一开始就做了良好的规划,经过上百年建设,已是高楼寰宇,金碧辉煌,大气磅礴。 辉煌的皇宫被大青石琉璃瓦的高大巍峨宫墙包围,又环绕着皇城御河的内河,十二座巨大的宫门只能通过桥梁连接外面。平时这些宫门都是关闭的,只有南德门的侧门才在晨间开启,供上朝的官员通行,入夜便关闭,宫禁森严。 内河外的整片大区域是超大的皇城,有各宗室王爷及公主的漂亮府第,挂着金色、金紫色的匾额,威风显赫。 皇城外墙是石基混入糯米浆夯实而成的极厚城墙,厚达八丈,每隔三十步建有一座塔哨,日日有人巡防,更显得威武森严。宽宽的人工开凿的御河环绕着皇城,将方形的皇城包围、保护在中间。 皇城有九座巨大的城门,也是由桥梁连接外面。本来这些城门也是有门禁的,但后来在非战时,这些大门都日夜开启,因为不能阻隔皇城内的达官贵人们出城彻夜寻┆欢的脚步。 连通运河的宽大御河外,是一大片建筑带,建有许多高门大户,家家门口立石狮,挂朱红、朱紫三色匾额,都是一等的王公贵族之家。家家占地广大,建得富丽堂皇,高墙飞檐。里面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假山怪石,佳木茏葱,奇花闪灼,点缀其间。 这里是除皇城外,天京城最高贵最有权势的王公贵族的世居之地。 若有航拍,从上俯视而下,会发现整个天京城都是一环套着一环的居住模式。老百姓也俗称,皇城外的一等权贵之地,为“天京一环”。 一环内多为郡王、国公府,或多或少多与统治大幸已经一百多年的皇族沐家有那么一点八竿子打得着的亲戚关系。 一环之外,就是二环,住着候爵等勋贵世家,和皇族沐家已经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了。还住着正三品以上的朝廷官员。 到了三环便是三品至五品朝官之家。 这三环称为“天京内城”,又有一道高大的内城城墙环绕,虽有十八道高大城门,却是常年不关闭的。 四环、五环就是天京城外围了,本来只是郊区,乡下。在四十多年前天京城扩建,才把这一大片地区纳入城区,称为“天京外城”,为低品官员,商户,百姓之家。 一环比一环,住户的家世身 份就会降一点等次。 五环外,就是外城的新城墙,建得十分巍峨,有三十六扇大城门,这些城门都是每日夜间关闭,清晨开启,若无城防手令,是不能放人进出的。到了春天,大家都会拖家带口从各大城门出去城外踏青,到外围几个景点体验一把山水乐,农家乐。 平南候府王家,位于内城的一环西侧,占地面积并不算非常广大。 侯府,本该挪到内城二环去的,却因为这任的平南侯爷娶了一位皇族极受宠的郡主,所以仍许住在一环。 平南候府王家,曾是往上数五代,在前朝大周时期只是个贫苦农家兄弟,生在北方幽州王家村,被胡乱叫做狗剩。大周末期各藩镇割据,北蛮异族又常入侵,狗剩原本幸福的一家人,不是饿死,就是被别人当做肉食吃掉…… 王狗剩一发狠,就跟邻村一个叫木头的木匠造反……呃,不,应该说是农民起义。靠别人靠不住,自己的家就靠自己守护好了。 华夏族在这个称作紫微的星球的发展,与地球有着惊人相似的轨迹,包括文字与文化。上古神话,女娲共工,华夏历史的开创,造字与文化倒是很相似,大幸人也是华夏民族在这个星球繁衍下来的一支,应该与地球华夏族同源。 造物是神奇的。 这里的华夏族,也有过辉煌文明的上古诸侯争霸,六国争雄,燕王朝统一全国,后来又有无数璀璨的王朝,英明的皇帝出现,时势也造就了许多英雄与枭雄。更有邺朝一位凤天女帝登基……有所有我们在历书中看过的人生百态,风云更迭……华夏人在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漩涡中不断被吞没,又不断新生。 前朝大周,曾是一个极其辉煌的,延续了四百多年的庞然大物,版图几乎覆盖整片东方大陆,由李氏皇族掌控,却最终因藩镇割据农民起义层出不穷,走向了灭亡,动乱席卷了整个国家。 苦不堪言的人民群众,终于等到了救世之人,就是北方幽州的木匠木头。 他带领一群农民兄弟,领着一群饱受战乱掠夺之苦的商人朋友,经过多年征战,在夹缝中竟然打出一片天地,夺了北部的昆仑山,把北戎赶出长城外,登基成为了大祖。 又因为庆幸自己每每逢凶化吉的运气,取国号“幸”,建立了大幸朝。 最初跟随大祖征战,起于微末的一批农民、铁匠、放羊娃、挑担货郎等兄弟们都被封了王。导致光明武功阁中叫狗蛋、大脚、赖利头、旺财之 类的“王”不计其数。还活着的只有兩人,包括好运气的庄稼汉王狗剩,和另一个姓方的放羊娃。 问题来了,既然成了大功臣要封王,总叫狗剩,方娃子算怎么回事? 所以……大家要有个拉风的,好听的名字。 大祖的木头皇帝已经被敌人叫得很响亮了。大祖占卜命格水为贵,于是改了“沐”,就叫沐投。为免文人避讳麻烦,他在投字下面加了个天,新造了个字。 王狗剩被御赐名王苟,封为平南王。 放羊娃在乡下私塾读过两年书,自名方佶,被封为宁远王。 另有跟随大祖,立下汗马功劳的商人,人称大祖御用“钱袋子”的卫鸿被封为东兴王。 出谋划策号称智囊的左理封为定西王。 战功最大的李将军被封为镇北王。 此为开国五大异姓王。 第一二任平南王,因为国家初定,南方的伪周伪梁伪燕等各种违法小朝廷的存在,有许多仗可打,屡立战功,让子孙得以原爵承袭王位。 后来大家都归服大幸朝,天下大定,北蛮在北方建国为北戎,但被大祖打服,不敢随便南下。而西边拓跋氏建立的西凉国,被大幸赶出了西河流域,跨越荒漠往更西迁徙。 所以中原处于局部的暂时和平。 大幸立国已有百年,偶有北戎,西凉人扰边,西部高原的高蕃人和南部的南理人也比较和平。 和平年代,文强武弱是必然趋势,属于武官系统的平南王系,在这几十年里没出彩的人物。哪怕是千年大世家,三代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子弟,败落就在眼前了。平南王没有功劳就降等袭爵,一路降!降!降!降做了郡公府。 这个降级袭爵一直是老郡公的心病,好不容易十一年前周边四国扰边,有一场大战。老郡公立即请战,谁知多年养尊处优,他哪里是打仗的料子。行军路上就水土不服差点死过去,还带累了队伍,险些问个贻误军情之罪。 老郡公文不成武不就,就想着培养儿子,多番努力,给儿子娶了个十分受宠的朝阳郡主,奈何造化弄人,仍被降级! 匾额的颜色,从金色变成朱红,又换成朱紫,又从“平南王府”变成了“平南候府”。食邑和府第面积也同时被降级,发的福利少了没关系,反正贵族们也不靠那点钱过活。但侯府面积被削减,朝廷收走了老郡公花心思建的好几个大院子大花园。 惹得老郡公每次回家,都像心里被剜了肉。 没了地位,只好祈祷阖家平安,没有大灾大难,安享富贵。 可惜,老郡公仍然要摇头。 也许是祖上杀戮太重,又是战场上挣前程的家族,使得平南王一系人丁单薄,特别是嫡生的子孙就更少了。 老郡公只有一个独生嫡子叫王重戬,就请封为世子。 平南世子王重戬,年少时有才名,长得一表人才,口舌灵活,曾经是老郡公的希望。 奈何王重戬做了平南侯爷后,年纪越大就越活回去了,被个小妾玩弄在手掌心。这小妾又能生,搞得后院庶强嫡弱,三不五时就要闹出点宠妾灭妻的传闻,给天京的茶摊酒肆平添笑料谈资。 皇帝看不上这种糊涂蛋,毕竟打郡主的脸就是打皇族的脸。 天授帝三番两次下旨申饬,夺了王重戬的全部差事,只挂个从三品候爵虚衔,连恩俸都被扣得未来五十年别想从皇宫内库领一毛钱,初一十五的上殿朝会凑人数,更是全免。 天授帝简直就是赤果果在说:那个王某某,别来碍我的眼。 失去圣心,平南侯府败落更快,若不是娶回家的郡主脑袋进水不肯和离,只怕平南侯府在三环内也早就没立锥之地了。 老郡公想管。 可惜,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儿子油盐不进,就是抱着小妾左氏说“这是我真爱”…… 老郡公能有什么办法? 总不能真打死? 老郡公夫人死得早,老郡王又怎么也管不到儿子的房里去,老郡公索性搬到了天京城外南郊的度假胜地——清凉山,住在山腰上的自家别院,眼不见心不烦。 他唯一牵挂的,就是从出生起就被寄予厚望的嫡孙王梓光。 可惜天不遂人愿,王梓光八字命格属阴,大雪天早产,从胎里带了阴寒之症,病病灾灾,千娇万贵才养到了六七岁。 这天一大早,老郡公在别院的廊架下准备吃早餐顺便观雨,忽然天降一道紫雷,把老郡公给吓了一跳,不知道这对大辛朝来说,是福是祸。 没过多久,他看到一个小厮一身湿哒哒,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飞奔来告诉他,他唯一的嫡孙,因为吃坏了东西,吐血死了! 老郡公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 第10章 朝阳郡主 这可要了老郡公的一条命哦,唯一的嫡孙啊。若没有朝阳郡主所生的嫡孙,说不定儿子这任候爷做到死,就会被朝廷收回了平南这一系的爵位啊。 ——庶子无功不袭爵,是百年前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每个皇帝都巴不得削弱王公侯爵的实力,不谈政治,只说一点:皇家得养这些王公侯爵一家子的,从爹娘到老婆小妾到孩子,大到婚嫁丧娶,小到奶粉尿布全部包干。每年的恩俸禄米,一家大小逢年过节做生日的赏赐非常丰厚。御造的衣服鞋帽,首饰佩件,从头到脚,样样都只选贵的,才是对的。 这些都是从皇帝私人口袋——内库掏的钱好吗? 皇帝有钱也架不住宗室能生,每年都增加人数……再有钱也吃不消人多啊,当然希望能减少一点是一点了。 平南侯府没有了朝阳郡主所出嫡孙,天授帝又不待见平南侯,绝壁是要丢爵位,一家子被赶出一环,连二环三环都住不上的节奏啊,真心丢不起那个人。 儿子那拎不清的,快要把老子气死了。 老郡公坐马车上,一边老泪纵横,一边盘算怎么再弄出一个从郡主媳妇肚子里爬出来的嫡孙,又一个小厮冒雨打马来报,眉飞色舞说:“四公子又活过来了。” 虾米?不可能吧。 老郡公还是在哭——说不定马上再来第三个小厮,又说……呜呜呜…… 老郡公情绪一上一下起伏,过山车一样,幸好他才五十岁,又因为追打儿子练得身体康健,虽然又气又怒,又惊又乍,但还算撑得住。 他让爵,是为了让儿子趁娶朝阳郡主时谋个原爵承袭,否则他也没那么快上表退休。谁知,儿子那个猪队友,居然只喜欢小妾,不喜欢朝阳郡主,弄得一家鸡飞狗跳的…… 都怪死了的老婆子,慈母多败儿。 这老郡公却不想:因为平南一系子嗣单薄,老子也一直都没有狠管儿子的传统,不然也不会败得这么快。 待老郡公回府,天光大亮,雨停了,天边挂着一道大大的彩虹。侯府的主院,从门房老头到扫地的婆子,眼角眉梢都喜气洋洋,向他汇报一个天大的喜讯。 老天爷都保佑四公子呢,天降紫雷的时候,四公子的魂儿被紫雷吓回来,又有了气息,当时就醒了,嚷着肚子饿要吃饭,那双黑黢黢的眼珠子,别提多灵动了。 这孩子竟被紫雷救活,他深以为这是平南侯府的机缘到了,老天要兴盛他们 王家了。 怀着激动的心情,老郡公着迷看着他家金玉可爱的嫡孙孙,在饭厅,正端着小金碗,呼噜呼噜喝粥,还夹面前摆了一桌子的小菜,每样都尝了一点。虽还是十分瘦弱,脸色还很苍白,但精神头还不错,吃饭挺香。 雍容华贵,容光焕发的朝阳郡主亲自在一旁夹菜递汤,她第一次看儿子有食欲肯吃饭,心里别提多高兴了:“锁儿别急,慢慢吃,有很多呢,没人和你抢。” 锁儿是王梓光的小名。 因为他早产怕养不活,朝阳郡主就寻了个姓金的命格硬又不克人的老妇人,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包括外孙,一个都没有夭折的有福之人,认了她做干奶奶。老妇人心地好,平时从不上门打秋风,反倒用自家的体己给王梓光打了一把银锁。取名锁儿,是锁住灵魂,锁住生命,平安长寿的意识。 瘦小的王梓光抬头,对朝阳郡主嘻嘻笑,又端起小金碗埋头呼噜,但速度放慢了许多,吃完觉得饱了就放下金碗,又摸了一把金碗的边缘,略有点不舍。 哎,这分量,结合古代冶金水平,至少是五两重的22k金。 看在老郡公眼里,误解了,又心疼道:“吃饱没?没吃饱再吃点。” 王梓光又看向他相对来说比较熟悉的人——朝阳郡主。 朝阳郡主被儿子信赖的小眼神看得心都化了,温柔地笑:“锁儿,歇一会儿,大夫说你腹胀,肠胃弱,应当少吃多餐。”亲自取了一条丝帕给儿子擦了嘴角。 王梓光闻着淡淡的馨香,有点不习惯被美女如此照顾,他一时感动,张口唤:“娘……” 第一次开口,有点奇怪,叫一个和自己大不了两岁的美女做“娘”。 “哎!”朝阳郡主欢喜地应了,眼角可疑地有一点水光闪动。 王梓光叹口气。 前世的他身体寒弱,被父母一起,凭着政府救济和慈记生命救助基金才做了无数手术熬到二十五岁。又蒙慈记人才培养基金不嫌弃他命短,资助他读大学,读新闻学硕士,死前正攻读哲学博士…… 除了安静地做一个学霸,他孱弱的身体,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如今两世为人,头一次体验到母爱,一时间又开心,又有点愧疚——自己不是人家的真儿子。这学霸因短暂一生都受人恩助,又一世没怎么离开过病床和书本,本性单纯良善,还没有那么心安理得占人家的身体,抢人家的美女娘,享受俊 俏丫鬟伺候,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米虫生活。 他很不安。 可又不是他弄死的原先那个叫王梓光的小孩,自己也倒霉,刚发现与他同一个病房的普通老人,居然就是慈记名下几百种慈善基金的总boss端木慈,那个传说中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也是救助他一生的人,他心里那个感恩激动啊,谁知还没开始说话呢,老人家就呼吸衰竭了。 那还说啥啊,上前救助啊,于是心肺复苏……他太努力了一点,动作大了一点心脏跳快了一些,就莫名其妙自己心梗了…… 为了救人把自己弄死,他也算一个奇葩了。 再睁眼就到了这里。 难道是做好事的奖励? 他只能接受自己成了这个叫王梓光的小孩,接收了这个小孩的不多的记忆,还有一个爱他的……美女娘。 王梓光叹气,至少为了不让面前这个真心疼爱孩子的母亲再次伤心,他也得伪装好一个小孩。 “娘,您早饭也没吃,也吃一点吧。”王梓光叫了第一声,叫第二声就不扭捏了,因原主记忆,他飞快露出几分孺慕之情。 “好!”朝阳郡主心头涨得满满的,摸了摸儿子小脸,才看向老郡公,“公爹用餐了吗?” 当然没有,老郡公却只点头:“用了用了。” “恩,知道了,您去前厅再用一点吧。”朝阳郡主矜贵点头。 老郡公:“……” 侍女动作利索去前厅准备, 王梓光忍着笑,被朝阳郡主点了点脑袋,她才开始用餐。王梓光看美女娘吃饭的一举一动优雅自若,雍容沉静,贵气天然,深觉自己刚才喝粥像会呼噜的猪,一时看迷了。 老郡公用完餐,朝阳郡主带王梓光去前厅,一个退休了的从二品郡公,一个从一品郡主,级别上有差别,可因老郡公年纪大辈分高,郡主让他坐了上首。 婢女平岚上了茶。 老郡公从朝阳郡主越发沉静莫测的脸上,看不出她的心思,想起今天一大早一会儿噩耗一会儿喜讯,索性直接询问:“太医说了吗?锁儿是什么病?” “公爹,昨夜宫禁不知为什么早落,朝官也讳莫如深,我没请到太医,只请了薛大夫。”朝阳郡主没空打听宫里事故的具体情况,她昨天关注的重点只是儿子。 老郡公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老皇帝虽然体弱但 控制力一直很强,难道太子……可太子一贯忠厚甚至有些懦弱,不至于敢让宫里起什么变化啊。 想不出来,索性不想,反正他们平南侯府已然淡出朝廷,在这种皇位更迭时期反而可以保全,倒有一种“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阿q精神。 老郡公收敛心神,又问:“薛大夫怎么说?” “薛大夫也是府里的老大夫了,他说锁儿不是病,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导致腹胀出血!” 老郡公听到这里,“啪”地一声拍了椅子的扶手!这是有人要谋害他的嫡孙,他平南府的继承人! 他怒问:“锁儿吃了什么?” 朝阳郡主眼眶又有点发红,声音却变得冷戾:“查到了,我昨天只是打了个小盹,错眼不见的一小会儿,有个洒扫的婆子看到锁儿和一个十一二岁皮肤黑黑的面生小姑娘在一起玩了一会儿,吃了她给的东西。这小姑娘我也找到了,是小妾左氏派来的人。” 王梓光连呼吸声都下意识放轻了——他这个美女娘,绝不是后院没见识,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看样子十分彪悍啊! 更不能露出破绽了。 “是不是真的?可要问仔细了,别……”老郡公还有点想息事宁人。二房那个,生了两个健康的庶孙,是他儿子的心头肉,谁踩了他儿子都会发疯。 朝阳郡主神色悠然,道:“公爹,反正是不是左氏,我都已经处理了,现在只是通知您一声。” 老郡公被一股煞气激得打了几个冷战,立即想起当年朝阳郡主是有名的天京小女王,简直威风八面,更想起她的彪悍之后,是她爹的虎威——手握十几万禁军的定王老郡公忍不住发憷。 朝阳郡主面如寒霜:“我今日还肯叫您一声公爹,是看在当年您没嫌弃我,真心当我做媳妇,又是真心担忧锁儿的缘故。若不是如此,我早就……”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老郡公立即选定了立场,若叫朝阳郡主带着小孙孙和离,他们王家就彻底完蛋了。 “公爹,等锁儿情况稳定些,我还要找个时间入宫禀明此事的。”朝阳郡主说。 “啊?这……使不得使不得……”老郡公最怕就是儿媳妇的背景——人家不光有个定王亲爹,还有天授帝在撑腰啊。 这是要全家玩完的节奏啊。 朝阳郡主不为所动,在外人面前一贯只流血不流泪,现在,她的心头正在淌血……她一定要 让害儿子的人,流血流泪,血债血偿! 第11章 沐慈初醒 谢宸妃生前的居处名为重华宫,宫内三殿,南侧殿名为合欢。 沐慈正躺在合欢殿主厢大床上。他没有那么好运,没有疼爱他的亲娘会替儿子的痛苦感到心痛并做些什么。 因为入了春汛期,又开始稀里哗啦下起了雨。 沐慈孤独一人躺床上,感受全身疼痛,哪哪都痛……他从前练习体术已过六级,对人体内外结构了解通透,闭目细细感受,就知道这身体能维持呼吸、心跳,的确仰赖缓释的玉髓原液。 这个身体本就虚弱,被三年折磨后更是彻底败坏了生机,身体弱、气血虚、元气不足,甚至无法维持大脑运转,让沐慈无法保持清醒意识。接收的记忆又出来捣乱——童年的孤冷与害怕,更有被太子凌虐的痛苦绝望。沐慈像真实经历过,每一次被迫的入侵,每一次的痛楚屈辱,仿佛没有止境…… 面对折辱时,原主反抗过,试图求救,最终绝望,渐渐不再反抗,被动沉默的承受一切。但原主也没给过太子所谓的“爱”任何回应,被诱哄、被下药、被虐打都不曾屈服,意志极其坚定。 原主也没有虚以为蛇,假意迎合最终击败敌人的想法。更因为太过骄傲,宁折不弯,不懂在那种情况下怎样保护自己,最后弄得身体被毁而死亡…… 但不管怎样,原九皇子在无力绝望中,依然能保持灵魂之火不灭,十分清醒与坚定,从不沉沦的心志,叫沐慈慈十分敬佩。 至于原主,在痛苦与不甘中,反复想要问的“为什么”——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要承受这些?原主没撑到见到皇帝,所以一直没有得到回答。而现在的沐慈,却觉得问这些已经没有了意义。 该承受,不该承受的,都已经受了……事后追问一个“为什么?”有什么意义呢? 唯有罪恶当受惩戒! 太子这样的罪恶,即使在权力的庇护下,也不可以得到原谅。 有些事永远不该被原谅! 永不原谅! 所以,沐慈惩罚了罪恶。 但他不是利用自己的身世的冤屈与折辱换得怜悯,而是用自己洞察人心的能力,利用皇帝的多疑与对权力的贪恋,一步一步引导,曝光了太子身上品德的污点,揭发太子觊觎皇权的野心,引出多疑皇帝的猜忌与痛恨,借力打力,才打倒了太子。 相信若不出意外,这个老皇帝身体能撑久一点,江山的继承人就会更换。 换了谁,沐慈并不关心。 如潮水般的各种信息,汹涌淹没了沐慈的灵魂,几乎要摧毁他没有多少能量支撑的微弱意志。 但也只是几乎。 在身体剧痛和心灵苦痛夹击之下,沐慈利用身体的痛,刺激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明,不让自己沉沦在混乱的记忆和痛苦中,意志力没有丝毫崩溃迹象。 他的心率、呼吸,甚至没有一丝紊乱。 上辈子,他活到七十多岁,经历人间万丈红尘,遍尝七情六欲,喜乐酸苦,人们只见他站在高处风光无限,却不知他一样必须努力奋斗,也曾在困境中挣扎求生,哪一次不是最终凭着永不放弃的信念,挺过来了。 况且,被伤害的责任不在被害者,虽然身心受创难免,但沐慈不会自厌自伤,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美好的记忆也有,并不多。 最美好是在五岁之前,原主母亲谢宸妃还活着的时候,虽然母子两个在冷宫里日子过得苦,却因为有人相互温暖,并不那么难熬。 后来谢宸妃生病离世,临死之前,只抓着小儿子的手,唤着小儿乳名:“雁奴,若你生在百姓家,我盼你似大雁,在天空中获得自由;可惜你生在这一堵宫墙里……也许不能出去是件好事,至少能留下一条性命。不要怨谁,平静过完一世吧。终归是母亲对你不起。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遇见我们。” 那绝色女子十分倔强,不肯承认“错误”,不哀求,不低头,也是个宁折勿弯的骄傲女子。骄傲到——临死也不肯见皇帝最后一面,不肯把孩子的身世告知。 天授帝难道就不骄傲?于是一气之下把血统存疑的小儿子丢在冷宫里,也不肯看一眼。 此后的十多年,才几岁的小孩一个人在冷宫生活。 沐慈不理解,谢宸妃看起来是个十分爱孩子的母亲,为什么会不澄清皇帝的疑心,甚至好似还有点故意,让皇帝见都不愿意见孩子一面。其实只要见一见,看相貌也该知道九皇子是亲生子的。可这位母亲却宁愿让孩子呆在冷宫,算是毁掉了孩子的一生。 难道只为了让孩子在冷宫中,苟活一世吗?那么,当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最终也没逃过后宫的算计,甚至因在冷宫而无力求援,被折辱致死……这位母亲会后悔吗? 不知道。 也许,在所有沐慈该帮忙了结的因果中,原主最需要知道的,是这个答案吧…… 不过,沐慈本人不甚在意这些因果,他本就缺乏主七情六欲的魂魄,连最终的死亡他也看得淡然,心境稳固。一切爱恨嗔痴……又怎么能动摇他的心志呢?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沐慈很快平静下来,调整呼吸进入深层次的冥想状态。 在外人看来,这两天沐慈一直昏迷不醒,实则沐慈大半时间的确因体力不支陷入昏睡,睡眠能更好恢复体力。小半的时间则一直在冥想,收拾因重生冲击而有些紊乱的情绪,不仅慢慢控制好了精神力,更试着借鉴紫微星君给他的人级功法,结合他自己修习灵术摸索出来的体悟,竟然很快产生了一丝微弱的气感。 这个身体太弱,在体术上难有突破,倒是罕见的对灵气十分亲和,更适合修习灵术的体质。 沐慈每天还会花一点点时间,从原主的记忆中整合对自己有利的信息,从中还发现了两个潜在的盟友。 第一个是朝阳郡主。据说她很受定王宠爱,年幼时常跟随定王入宫,男人议事不方便带小孩,她就被送至重华宫,与谢宸妃关系极好,连带心疼原主。小时候她只要入宫,必定在侍卫帮助下偷偷到冷宫,爬在墙头一棵树上,陪伴墙内的小沐慈,给他带来吃穿玩具,讲宫外的事,带给他许多温情的记忆。后来她长大嫁了人,就来得少了。 第二个就是被封洛阳王的三皇子沐念。小时候他不敢做爬树这么高调的事,只敢躲在宫墙下,隔着高墙和冷宫内的小弟弟说话,教他各种知识。几年前他封王出宫,因为不常入宫,也很少过来。 特别是太子在之后三年里,几乎封锁了冷宫,阻绝了小沐慈与外界的任何联系,两个人才一直没发现问题。而天授帝这两三年身体不好,一直在行宫修养,很少回宫,太子才敢肆无忌惮。 不过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沐慈搜寻记忆,试图整合有利的信息。但一个冷宫的孩子,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很少,唯一信息来源是洛阳王常给他念的邸报,也说起过一点沐家皇族发家史,也就是大幸史。 前朝大周动乱,藩镇割据,一些称臣的外族也背叛,宣布独立,分出了北戎、西凉、高蕃等国。大幸大祖沐投在北方幽州起兵,遏制了北戎侵略步伐,夺取了北部四州,于百年前建国,国号为幸。 大幸大祖是个英才,目光长远,并不急于扩张,而是整军练卒、招抚流亡、休养生息,其他藩镇逃难的百姓都避到大幸,人口和各种产 业都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 大祖虽然只是个木匠,却有野兽般的直觉。 打仗打的是什么? 钱! 什么士农工商的等级分野,在大祖这个暴发户面前都是个渣,他只认“谁有用,谁有钱”。 大祖与士族联姻,注重理财,爱做生意,获得了大量资金和人才,才开始继续征战。让所有人跌破眼镜的是,大祖并不优先南下,而是一路向北。 这让南方的割据势力都松了一口气,纷纷认为这是自取灭亡——谁都知道,西凉人早就和北戎人眉来眼去,这两个邻居可都不好惹。偏沐投选了最难啃的两块骨头去咬,可不要咯了牙。 此时,南方割据势力纷纷建国。后梁后周后燕纷纷冒出来。 在这些“皇帝”幸灾乐祸中,大幸的祖沐投倾尽全力,经过艰苦卓绝的战斗,控制了北戎人称为“母亲河”的北定河流域,把北戎人赶过了昆仑山。又一路西进,直取凤翔府,逼得小半西凉人逃过西河,离开西河平原,翻西凉山与阴山,朝更西方退却。另外四十多万来不及逃走的西凉人选择了再次臣服华夏。 自此,大幸大祖西面倚靠阴山,北面依靠昆仑山脉的天险,借助燕国古长城,稳固西北防线。中原也有了西北的防御屏障。 更大的战略意义在于,以产马闻名的西河平原,尽数在大幸掌握之中。 大幸朝在北方站稳了脚跟,有兵有钱,有马有粮,还有“勇悍善战,冠绝西北”的西凉兵源,奠定了南下统一中原的基础。 沐慈觉得这位先祖很有远见,是个真英雄。 之后太宗皇帝骁勇善战,统一南北,巩固政权。第三代世宗昌平帝和第四代兴宗永和皇帝,都英明勤政,仁爱百姓,让中原大地得以休养生息,开创了“昌和盛世”,延续至今…… 现在的天授帝,是第五代,却是从哥哥手中接过政权,以皇太弟身份登基的五代第二任皇帝。在洛阳王明显简化、美化过某些事实后,沐慈还是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而关于第六代,未来的皇位之争……沐慈想到洛阳王借用他打击太子,又想到太子对冷宫把控严格,洛阳王又是怎么在天授帝难得回宫的这一天,这么“巧”发现了“真相”,还有机会去朝堂上告太子一状呢? 宫斗、夺嫡的阴谋气息扑面而来啊。 …… 沐慈昏睡的两日,对外界 也并非全然无感,他知道天授帝每天上午、下午会过来两趟,看看情况,算是比较关心的了。剩余时间都是那个叫牟渔的大统领在照顾他,亲力亲为,不假手他人。 沐慈在迷迷糊糊中,依稀感觉牟渔抱他,给他换衣擦身涂药……虽然牟渔尽量小心,放轻力度,还是很痛!药油味也十分难闻。 牟渔还会给他喂食,沐慈忍着不适,稍微配合吃了一点流食。 端来的苦药,沐慈也配合着喝了一些,但那药在沐慈的胃里一阵翻涌,他察觉身体内微弱的灵气会变得躁动不安,更加难受——沐慈知道,这是身体对药性的排斥反应,虽药物有治疗作用,但是药三分毒,现在这身体已经虚弱到连一点药性都扛不住了。 喝药,反而更毁坏身体,只能慢慢引导外界温和的灵气入体,耐心温养身体。 沐慈当机立断,把喝下的药都吐了出去,再喂药,就咬牙不喝了,强灌下去的也会全数吐出来。但那灌药的家伙力气挺大,也很有耐心,不肯放弃,一双大手钳住他下巴,天天照三餐给他强灌,吐了又灌…… 真是没死都要被折腾死了。 沐慈想抗议,但身体本就弱,被这么一灌药折腾,真是连睁眼力气也没有,实在是……让人十分无语。 好在身体虽差,有缓释原液支撑也死不了,就这样折腾着躺了两三天,沐慈感觉身体上的痛都能承受了,身上涂的伤药味太冲,实在影响休息质量。灌药的家伙又太执着,搅得他不安生,就睁开了眼睛。 把一个正在给他“望闻切”的白头发老太医给吓得险些跌到地上。 这个太医面生。 可见詹院使一定是被x掉了,那家伙犯了如此重大的欺君之罪可不是那么容易脱身的。 第12章 杀鸡儆猴 沐慈并不挂心帮凶命运,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殿下……您……您醒了?”震惊的崔院使问。 这不是很明显吗? 沐慈从不回答任何没意义的问题。 喂,人家崔院使明明震惊的是——你怎么可能前一天就要死了,没过两天活过来,还醒的这么快? 沐慈不但醒了,还试图坐起来。很费劲,额头上被传国玉玺砸出的伤口更是让他头痛,只怕有脑震荡,难怪这两天昏沉的厉害,根本无法集中意识。但沐慈从不把痛苦摆在脸上,他强行忍痛,面无表情掀开被子,牵开自己的衣服,看看身体…… 惨不忍睹! 裤子没穿,沐慈在昏睡中能感觉到身体各处的疼痛,却感觉不到这里的。他果断掀开腿间沾染了污迹的厚棉布垫,又伸手去摸自己双腿之间的本根——真的不痛,一点感觉都没有。 确认了!组织局部坏死,神经坏死! 崔院使急问:“殿下怎么了?很痛?” “不痛!”沐慈道。 崔院使松口气。 “不痛才更麻烦,说明连身体都放弃了这一部分。”沐慈用极平淡的语气,说着很严重的话。 崔院使愣了,视线慢慢移到沐慈手掌握住的,声称“被放弃”的那一小截肉体,颜色青紫,小而萎缩。崔院使的面色十分难看,他支吾道:“那个……殿下……您……别太担心……这……” 沐慈面如无波古井,细细看了受损情况,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好似被抓着的小小东西并不是男人最重要,也最脆弱的器官一样。 ——受损真的很严重,根部长期套了一个金环,现在虽取下了,但海绵体因常年供血不足有了损伤,又错过了青春期的发育……反正在记忆中,不管太子怎么弄,这地方就没发挥过正常功用。 虚岁十六,连初勃、初精都没有过。生理上和心理上也没感觉到有过快乐。 真造孽! 另外,双股间括约肌也一直钝钝疼痛,无法自主控制,这代表一件事——大小便失禁。 难怪用上了棉布垫,还弄脏了…… 不过,对于性器因人为损伤发育不全,大小便失禁这种对常人来说,打击巨大,几乎让人无法承受的惨事,沐慈并没因此产生太大情绪波动。 对心志坚定,理智到近乎冷血的沐慈来说,这只是一 点微不足道的小麻烦。 崔院使战战兢兢想找话来安慰:“殿下……您年纪还小,还能长大……这里……也会慢慢长大……会好转的。” “哦,无所谓的。”沐慈淡然回答,将来试试灵气温养,再看被大大缓释的玉髓原液有没有作用了。最后不如人意也只能接受现实,怨天尤人是没意义的。 崔院使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本打算承受莫名怒火波及的,谁知这少年,居然连眉毛都没抖动一根,淡定到……简直无动于衷了。 这……是真不在意,还是年纪太小,没有人教导,所以不懂这……代表的意义啊? …… 沐慈语气平淡问:“您贵姓?” 这里的官话类似普通话,但带口音,身体自有记忆,难不倒沐慈,省了学说话。 “老夫姓崔,是太医院新任院使。” “老崔,是你给我开的外伤药方?”沐慈问。 “是。”崔院使说,种种原因,九皇子只有他一个太医在照顾。 沐慈抽鼻子闻闻,语气平和却强硬道:“换个药方!” “这是最好的伤药。” “这味道不好闻,换药!”沐慈道。 崔院使:“……” 味道不好闻!不好闻……这重点没跑偏吗?这少年是什么脑回路,好容易捡条命回来,居然不问身体恢复,那地方都不甚关心,先嫌弃伤药的味道…… 崔院使为难说:“殿下,药自然会有药味。” “太子在冷宫就是给我用这个药的,我闻了三年,很恶心,不想睡觉做噩梦。”沐慈道。太子是个变态,使劲折腾原主,又不肯让人死,于是总用最好的伤药给原主医治——就是这个味儿。 不过沐慈折腾换药,更多还是因为这伤药既然号称效果最好,明显药性就更强。而沐慈这个新身体……哪怕是涂抹在皮肤上,日积月累之下也一直在增加这身体的负担。 崔院使:“……” 沐慈道:“老崔,药味难闻,心情不好影响康复,你知道吧?” 崔院使:“……知道。”不知道也得知道。 “我作为病患,在伤药影响康复的前提下,是有权要求换药的。至于怎么换,换成什么药,就是你的专业问题了。”沐慈很客观道。 崔院使:“……可是……” “没有可是,你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就换人。我想皇帝已经换了一个院使,不会介意再换一个的。”沐慈并没有疾声厉色,只轻描淡写地看一眼崔院使。 幽黑的双眸,深不可测。 这不见怒火蒸腾的一句话,淡淡的不带一丝人间情感的一个眼神,叫崔院使感觉到一股庞大而沉重的威压,背后出了一背冷汗。 …… 没有谁比崔忠年更了解天授帝那威严面孔下的心黑手狠。 前任詹院使,被刑四千三百多下,那一杖一杖,犹如凌迟……将人的腰、臀、腿、手,甚至肚腹都慢慢敲烂,让人痛到极致,却能不流一滴血,还不让人死……最后一杖,才敲在天灵盖上打出伤口,整个身体碎掉的血肉骨渣才从头顶,流淌而出…… 谁也没看过这种恐怖的画面! 而前任院使,竟然微笑着咽气——终于解脱了。 你知道,当行刑成了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艺术……这有多么可怕吗? 真心觉得赐鸩酒,赐白绫,都要十分虔诚跪下“谢主隆恩”的。 那么,回到正题——前任为什么被这么残忍被杖毙? 是因为九皇子这一身不能说的伤,而那詹院使竟然敢瞒着皇帝,一瞒三年。 别的人背叛皇帝可能没这么严重,但太医院是个十分敏感的部门,掌握皇族人的生死,绝不允许任何形式的不忠诚。 这是杀鸡儆猴! 这是这位三十年来杀伐果断的皇帝,在向众人宣告——他所掌控的皇权,不容觊觎,不容挑衅! 这次杖毙,外界即使没亲眼看见,也惹出一场轩然大波。 不要以为这年代“欺君杖毙”是常态。地球上华国电视里“全国人民都是奴才,跪来跪去”的辫子戏,才有“抄家灭族,杖毙虐杀”的事。那是几次蛮族南下统治中原搞出来的糟粕。 在这个时空,不论前朝大周,还是如今大幸朝,华夏民族都十分尊重个人,特别是士大夫阶层的尊严与权利,根本没有廷杖这回事。皇帝别说想杀个把大臣,就是语言侮辱大臣,都会遭到指责,被御史的谏章淹没,被士林口诛笔伐,在历史上还要留下一个“不听忠言,刻薄寡恩”这类不太好的名声。 史笔如刀! 在大幸朝做百姓,做官,可以说是比较轻松的,因为大祖夺取江山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得了民心——他在建国时就 勒石为凭,给子孙留下三条刻在石碑上的训诫,每任沐氏皇帝继位,都要凳社稷坛,拜读石碑遗训,严格遵守如下三点:“善待万民,勿犯其性命、财产。” “刑不上文武有功之臣,若犯谋逆,则狱中赐尽,不市曹刑戮。” “不因言论罪。” 这三条大祖遗训,更是基本国策,奠定了人民群众拥护沐氏皇族的基础,也让无数文武精英投入了沐氏怀抱,为其开疆拓土,保境安民。 毕竟天下绝不缺少英雄和枭雄,这些人最怕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皇帝继位功臣倒霉——历史上每朝每代都从不缺少此事。 得人心者得天下!沐氏就靠这三条,得了人心,得了天下。 这也意味着,在大幸朝,不论官员还是庶民,连皇帝不可以随便剥夺人家的财产乃至性命,宫女内侍犯错也是发往有司审讯问罪,皇帝宫妃不得私刑。 而天授帝为什么不遵祖训,敢廷杖虐打从二品官员致死。是因为天授帝一贯以来,手腕就十分铁血。 这又要从三十年前“五王之乱”说起,天授帝胜出登基的手段不那么干净,为了得到皇位,天授帝把自己“暴虐残酷”的暗属性加满,各种阴私鬼魅的技能点都点了满点,手段用尽,阴谋诡计一环扣一环,且没有底线…… 自己亲兄弟都不介意弄死的人,更别提打死个把外人了。 虽然登基后天授帝一直试图隐藏暗属性,但大家又不是没眼睛没脑子,这位陛下表面再装作纯良无害,实际上……反正没人敢死死得罪这一位。 天授帝有的是阴私手段,叫人生不如死。 这次天授帝都懒得掩饰了,直接举起屠刀。 一个从二品的太医院使,不经审问定罪,天授帝擅权下旨,廷杖打死,在大幸朝百年历史上还没发生过……话说,也就当今这位敢这么干。 好比一场十二级地震,震动了群臣们脆弱的小神经(在他们还不知道行刑的具体过程的情况下。) 大祖遗训啊,说好的不乱杀大臣的呢? 群臣生怕天授帝一旦开闸就收不住手,继任皇帝跟着学……礼法就是这么崩坏的。 要是未来的皇帝都这么跟着这么学…… 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这是要亡国啊。 虽说打死的是别人,但此等不幸遭遇,谁能保证没有一天会降临在自己头上?御 史言官上疏的劝诫奏章堆满了案头,指责天授帝无视祖宗成法,擅杀大臣。当然,语气还是比较婉转的,引经据典,字上开花。 端出了大祖,天授帝也只好一本一本回复“知道了。” 群臣拿回被批复的奏章,一看二看,三看揉眼! 虾米?竟然不是“知错了!” 是我眼神不好,还是陛下笔误? 汉文如此之博大精深,差一个字,中心意思和思想层次上差好多的。群臣私底下找了几个关系好的,拿出奏章盖住内容对回复,一对照……这下不是眼晕,而是头晕了。 都tm是“知道了”,一个错都不认? 能留在政治中心,天授帝愿意在朝堂上天天见到的臣子,都是十分聪明,能摸出几分帝心的人,因为不“聪明”的都被天授帝远远打发了。 大家结合天授帝三十年在位的行事作风……哪一次他乱来,认过错? 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一时间曾倒向太子的大臣人人自危。 坑大臣啊。 可真心不怪他们啊——大幸皇帝因为勤政,少有活过五十的,现任天授帝也勤政,虽然善保养,但他已经五十六了,算长寿了,这两三年身体渐渐不行,基本都在嵠丘行宫修养,叫太子在京监国,代理朝政。 一为了保养自己身体,二也有磨砺太子之意。 太子努力夹起尾巴,一脸忠厚样貌(长得像大祖),脾气温和肯听忠言(脑子不是很灵,又性子懦弱,好忽悠),群臣觉得这太子好,没在天授帝手下干活压力大。 勋贵官员向下任皇帝投诚,这很科学,很符合历史发展的规律。 可惜,天授帝用詹院使的鲜血,愤怒地告诉大家——朕年纪再大,身体再差,请的病假再多,只要一天没死,一天还是皇帝。 勋贵群臣纷纷收起了小心思,夹起尾巴做人,不敢开罪天授帝。 是谁说陛下老了糊涂了不管事的? 天授帝杀鸡儆猴好吧?这只“鸡”的人选,也选得十分巧妙? 太医院选人,一般都选和世族宗室牵扯比较少的寒门,要么就是中医世家出身,虽也是世家,与士族的大世家比,却是鱼目与珍珠之别了。 换句话说,詹院使是没有大靠山的,不会惹到大麻烦。 天授帝才敢按住他,一顿廷杖敲死了。 怕了吧? 怕! 简直太怕了。 …… 所以沐慈一说叫皇帝换人,崔忠年就怕得心肝胆肾都在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 大祖三条石碑遗训,是仿照大宋弄的 “勒石三戒”。王夫之说: 太祖(被口口的都是这位)勒石,锁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读。其戒有三:一、保全柴氏子孙;二、不杀士大夫;三、不加农田之赋。呜呼!若此三者,不谓之盛德也不能。(《宋论》卷一《太祖三》) 宋叶梦得《避暑漫抄》曾记载道: 宋太祖于建隆三年(962)密镌一碑,立于太庙寝殿之夹室,谓之誓碑。平时用销金黄幔遮蔽,门钥封闭甚严。太祖命令有关部门,唯太庙四季祭祀和新天子即位时方可启封,谒庙礼毕,奏请恭读誓词。 届时只有一名不识字的小黄门跟随,其余皆远立庭中,不敢仰视。 天子行至碑前再拜,跪瞻默诵,然后再拜而出,群臣及近侍皆不知所誓何事。北宋的各代皇帝“皆踵故事,岁时伏谒,恭读如仪,不敢泄漏”。直到靖康之变,金人将祭祀礼器席卷而去,太庙之门洞开,人们方得看到此碑。誓碑高七、八尺,阔四尺余,上刻誓词三行:一为“柴氏(周世宗)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一为“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一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大幸的历史背景,仿照大宋的文化与风俗。大幸是个很温柔的朝代,不乱杀人,很尊重人特别是士大夫,并不抄家灭族。(抄家灭族是鞑子南下带来的恶习,他们抢劫惯了,原先抢华夏人,入主中原自然是放开了抢,但曾经抢劫的对象都变成了治下的臣民……于是,就抢抢治下所有臣民。) 本文是个宏篇,上百万字的。交代背景很有必要。 第13章 铁血的温柔 詹院使原本极受皇后、太子看重,大家曾经羡慕他,如今太医院众人终于知道他为何“受青睐”,以前不入太子眼的太医,从前多郁闷,今日就有多庆幸。 太子和皇后被天授帝软禁之后,太子的母族鲁国公府郑家,妻族永禄候府王家,从前被踩破门槛,今日就已经门可罗雀。 政治风向,变幻莫测;命运走向,更是叵测,但变来变去,不过全凭皇帝一句话而已——皇权的魅力,尽在于此。 天授帝看群臣都乖了,至少看上去乖了,也退了一步,散朝后就撑起仪仗,大张旗鼓去太庙对着大祖画像斋戒静坐,拜读三条遗训,表示对大祖之法的敬重之意。 多少安慰了一点士大夫们脆弱的小心灵。 这次事件,被史官在大幸史册上又重重记下一笔。 但天授帝并不后悔,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干。再说,他被史官记载的黑历史也够厚了,不差这一次两次。天授帝从谋划皇位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是向天借胆,与天争命的人。要是怕死后名声,怕这怕那,还成得什么大事? 以天授帝这心性手段,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成为一代巨枭,一方霸主。 因为最近清查到许多与太子过从甚密的官员,天授帝的心情很差,脑门上乌云罩顶,周边十里地都是雷区,谁碰谁倒霉。 崔忠年三十年前站错过队,知道的宫廷秘密太多,在天授帝面前挂过号的。他怎么还敢送把柄上门?一个搞不好,前任的昨天就是他的明天,崔院使忍不住发抖。 沐慈目光淡漠,看着崔院使。 他的额上因为受伤,裹着渗血的纱布,脸上却没有任何伤痕,完美无瑕,白皙光滑得能泛出淡淡莹光,只是过于消瘦,没有一丝血色,这种病态的美丽更让他有一种惹人怜惜的魅力。 但崔院使半点不敢抬头看。 因为沐慈的眼睛。 这是一双极美的凤目,双瞳是极深极纯的黑,比水洗过的黑曜石更黑;眼角又微微上挑,本含三分春光,三分妩媚,若灵动起来,便会有无限风情…… 可沐慈的目光太平静,静的无法泛起一丝波澜;那双瞳也太黑沉,沉得似一个无底的深潭,吸引着人想要看清,于是坠入那波澜不兴的沉渊,再也无法自拔。 这样的目光,无论如何算不上凌厉,甚至有些平和但农,但当着双黑瞳凝凝定定地看着一个人,就有一种魔性的力量……像 是能穿透一切红尘虚妄,洞察人心! 叫人莫名胆寒,无地自容。 崔院使年纪这般大,见得太多,本能从中还感觉到一丝危险。因为他知道,往往底气不足之人,才需要疾声厉色,摆出凶恶的姿态来,犹如恶犬吠吠。而真正的天生威势,笃定自己有能力叫你去死上一死的人,就如那睡狮,轻描淡写的瞥人一眼,就给人巨大的压力。 到底是皇家龙种,天生的尊贵,叫人不敢反抗。 他并不知道,这种谓之“气场”的东西,按后世的科学解释,是一种强大的,更高层次的精神力,给普通人造成的压迫感。犹如磁场,是玄之又玄,看不见听不见,却真实存在,能被人感知的。 沐慈上一世的精神力太过强大,便练就了根植于灵魂深处的一种“气场”,无需厉色,只淡淡看人一眼,就饱含上位者的威压,叫人无法生出反抗之心。 崔院使哀怨啊,天家的人,绝对没一个是好惹的,想逼死人啊? 可崔院使想起前任,更怕“想死不能”的绝望,他呐呐道:“老夫……尽力而为,呃……老夫下去……换伤药……” 沐慈矜贵淡然地略点一下头,崔院使才恭敬走出房间,还是同手同脚的。 一个瘦小黑黄,才八九岁的小内侍战战兢兢走过来,声音略有点抖,说:“殿下恕罪,小人名唤‘和顺’。” “恩。”沐慈淡淡看着他。 和顺身体也微微发抖,道:“殿下,您的被褥……被褥要……要换了……” 沐慈看向身下,垫子果然黄湿了,还带着淡红血迹,他却没感觉到自己便泄过……这身体就这样了,他没有挫败与羞窘,淡然点头,视之平常。 沐慈想起身,却因体力不支,眼前一黑又栽回了床内。和顺太过瘦小,扶他不动。 很快牟渔听见声音进来,接手照顾。 沐慈认得这个高大的男人,在紫宸殿上曾帮过他数次,这两天也一直是这个男人在照顾他。 牟渔很年轻,不到三十岁,剑眉浓直,双目凝而有神,五官普通,并非让人眼前一亮的英俊,但组合在一起也英朗耐看,但连一根头发丝都透出一股子很man的英武之气。 他的神色冷峻,双唇紧抿,性格刚毅,堪称铁血。 他的肤色是浅麦色,身材高大修长,猿臂蜂腰,穿一身丝绸的青色劲装,没有任何绣花装饰,简单大方 。沐慈眼睛毒辣,透过衣衫,看出牟渔全身肌肉十分凝实,蕴藏强大的力量,行动间更是像随时能出招,是个高手。 牟渔神色看似冷酷,却懂得尊重人,见沐慈是清醒的,先询问一声:“殿下,可否容卑职查看您的伤处并清理上药?” 沐慈没有点头,道:“不要这种伤药。” 刚才牟渔一直守在外头,听见了沐慈与崔院使的对话,他也只当沐慈是孩子气,劝说:“药味难闻,可也有效,在新伤药呈上之前,殿下暂忍一忍。” 沐慈一点没有“一醒来就发威整治御医”被抓包的尴尬,他很坦然,因此沐慈说话行事向来光明正大,不怕被人知道。他想了想自己目前和牟渔的武力值相差太大,牟渔又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顽固派。再一想外伤药擦一擦,能缓解疼痛,没有喝中药那么大的排异反应,就点了头。 牟渔暗松口气,掀开薄被查看沐慈光洁的下半身,将人抱到干净处,拿和顺递来的温热湿巾把那软塌塌的小鸟擦了一遍,又轻轻翻过沐慈让他趴在自己腿上,掰开他的臀缝,轻柔小心清理了污物,用小指沾药,插进小菊花里均匀涂抹伤药。 动作十分轻柔小心。 沐慈平时不喜欢陌生人接近,却安静温顺地任由这个男人,靠近自己,翻来覆去的给自己做清理,还那般侵入上药。 沐慈因精神力强大的原因,对人的善恶有一种直觉的感应,此刻,在这个男人怀里,他不觉得害怕与抗拒。即使这个男人的武力值强大,随便两个指头能把他捏死,却让沐慈感觉到一种让人忍不住接近的暖意,一种能让人放心依靠的安全。 且沐慈现在是真虚弱,像初生的小猫儿一样,挣扎两下就要歇菜,何必浪费体力?沐慈索性就把自己完全交给了这个男人照顾。 牟渔处理完后,找了个柔软的披风将沐慈裹起,一个公主抱,动作熟练无比把沐慈稳稳裹进他壮实有力的怀里。微抬下巴示意那小内宦换掉垫被和床单。 沐慈靠在牟渔怀里,抬起头,平静注视他。 这个男人做事专注认真,神色严肃得近乎冷酷,连脸部的线条都透出几分刚硬。可这男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却是平和、客观的,没有隐忍、没有厌恶,没有不耐。当然,也没有讨好,没有爱怜……就像例行公事,认真把自己当做一个物件,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目标。 只是一项,需要认真执行的任务。 沐慈看得清 楚,不会因此生气,这远比当面笑,嘴上抹蜜,背后戳刀子的人可爱多了。 沐慈体力严重不济,抬一会儿头就累了,放松下来,把脑袋轻轻依靠在牟渔温暖厚实的肩窝,感觉到他颈脖处血管强有力的搏动,感觉到通过皮肤传递来的热意。他更闻到这个人干净清爽的,略带一点厚重檀香味的男性气息。 沐慈轻轻说一声:“感谢你这两天对我的细心照顾。” 沐慈应当说这一声感谢,无比真诚。因为这个男人虽然话不多,不会说好听的,却没怜悯他可悲的处境,也没有嫌恶屎尿的腥臭,抱他之前还知道问一问,懂得什么叫做“尊重”。动作虽干练,却十分轻柔,怕把他弄疼。 沐慈一贯喜欢从细节上看穿本质。 ——这个男人,外表再铁血冷酷,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第14章 完美身体 实际上,真正强大的人,往往会拥有更良好的涵养。沐慈受人照顾,理应说句“谢谢。” 声音轻柔平淡,如三月的微风拂面。 小内侍和顺刚才眼看沐慈势压崔院使,他一直沉默在角落伺候,不免被龙子的余威波及,不免战战兢兢。却不想这位殿下其实是个讲道理,好脾气的人。 小孩子不懂得掩饰,什么都表现在脸上,手上动作停下,张大嘴一脸惊讶看着沐慈。 牟渔冷峻下令:“干活。”不留情面,声音都是极强硬冷厉的。 小和顺缩缩脖子,低声应:“是,大将军。”熟练迅速换了床褥被子,又铺上新的,因为他个子瘦小,春被又略重,换起来十分吃力。屋内却并没有第二个内侍来帮忙,而牟渔也没对此质疑什么。 偌大一个皇宫,不可能连伺候的人都没有,只能是……避之唯恐不及。 一个大将军,一等一的红人,被皇帝派来做这种伺候人还有点肮脏的事,没有怨言,一直亲力亲为在很认真照顾自己,不打折扣执行命令。 越发显得牟渔的难能可贵,,难怪他年纪轻轻,就成了皇帝的头号心腹。 因着下雨,天有点凉,沐慈光着的腿有点凉飕飕,就问:“我能穿裤子吗?” “殿下想穿?”牟渔问。 “嗯。” 和顺不等吩咐,小蜜蜂一样勤快捧来一条宽松的白色长裤,丝绸质地的不会磨到伤处,小心讨好问:“殿下,这条行吗?” 沐慈点头。 牟渔掀开薄薄披风,把沐慈的腿和下处都露出来,到处是狰狞可怖的伤。牟渔瞳孔微缩,很快恢复正常,小心托着沐慈的pp,避开伤处,让和顺帮着给沐慈穿好裤子。 这种无法启齿的伤,这样让人无助的窘境,牟渔能理解沐慈想穿裤子的心态——没有遮羞布被人看光摸遍,换成普通的小少年,只怕早窘迫到不行,愧疚闪躲了。 那个……其实这是个误会。沐慈是谁,这么点小挫折还不足以动摇他的心境,且他不会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大家都是男人,他还是病人,于是十分坦然。 他只是单纯的,不习惯裸睡而已。 不过,很快牟渔发现了沐慈这异于常人的平静,略有点诧异。 任何人遭逢大难,挣得一命,又刚从冷宫被放出来,没见过世面,对环境,对一切的人都会感到陌生不 安的,可这个少年却没有不安。他不哭不喊,不愤怒不委屈,不窘迫不惶恐,不歇斯底里,甚至连喜怒哀伤都好像没有。 他一直把人抱住怀里,能听见这个少年的心跳和呼吸,十分平稳,可见不是装出的自然,他是真的……对一切都淡然处之。 这不寻常。 沐慈一直看着牟渔,自然没忽略牟渔眼中一闪而逝的诧异。沐慈知道他的诧异什么,却没打算做任何伪装。 他不会为了生存,装出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去哀求人的怜惜,挣得生存空间——尽管他如今的外表,真的很适合走“白莲花”风格。 装一次就得装一世,累! 沐慈上辈子不是没有经历过灾难,在他最风光无限的适合,他被暗杀摘除半边大脑,成为植物人,他依然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克服了无数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重新站回了人生的巅峰。 一路走来,沐慈只习惯靠智商碾压对手,靠意志克服困境,从不需要攀附谁,哀求谁的可怜。永远是真诚无畏,顶天立地,活得恣意自在,从心所欲的。 而且,在这坐冰冷危险的深宫,装“白莲花”小可怜,只会让人鄙夷,让人觉得好欺负,惹来更多的践踏……完全是自己作死的节奏。 沐慈淡定(光棍)地任由牟渔与和顺合作,帮他穿上了长裤,然后他阻止牟渔想把他放回床里,说:“躺累了,我要坐会儿。” 牟渔依言,把沐慈放在榻上,很注意避开他股间的伤,斜斜放着,却不放手,而是扭头对那个有点呆的和顺说:“拿软枕。” “啊?……哦……”和顺后知后觉去拿了软枕让沐慈能斜靠着。 牟渔安顿好沐慈,就出去了。 真是细心温柔——沐慈正式给牟渔盖个这个戳。 沐慈从窗口往殿外看,牟渔并没走,守在了门口。屋檐下两个如雕像的禁卫叫了一声“大统领”,态度极其恭敬,目光充满敬仰,仿佛看到偶像。 可见牟渔应该是个很有威望的头领。 沐慈又注意到一个细节——禁卫都穿着甲胄,而牟渔没穿,只是穿着普通的柔软细绸衣服。 是怕甲胄冷硬,硌痛他吗? 沐慈的身上仿佛还残留着这个温柔的人,透过薄薄的一层衣服,带给他的柔软的温暖。 和顺在屋里忙来忙去,抱着弄脏的被褥出门,屋里就剩沐慈一个。廊下 站着几个内侍,见和顺出去,有一个赶紧过来抱走了脏被褥,也不敢看向沐慈,恨不得缩小到不存在,匆匆离去了。 再看其他内侍,也是这模样,看来是真的躲远了。 只有和顺没有任何躲开的想法,忙完就立即进来,凑到沐慈面前,试图扯出一个微笑,但并不很成功,面容扭曲地问:“殿下……您……还有什么吩咐?” 沐慈指了指窗外标杆一样站着的牟渔问:“给我八卦一下他。”并没有压低声音,光明正大打听。 和顺愣了:“八卦……小人……小人不会奇门遁甲之术。”、沐慈:“……”重新说,“给我讲一讲牟大将军的一些事。” 和顺听明白了,换上见到偶像的崇拜表情:“牟大将军是宫里御林军的大统领,受封镇国大将军。传说他也是江湖第一高手,武功高强,忠信仗义……”他偷看一眼窗外,压低嗓子说,“殿下,您别看大将军面冷,大家都说他是个好人,连小人这样的……他都从不作践。” 沐慈故意说:“他凶你好几次了。” “是小人笨……”和顺扭捏地垂头,“大将军是为我好,不是每个主子都……”抬眼看看沐慈,决定昧着良心小拍一下马p,“都像殿下这么和气。” 这么拙劣的吹捧,沐慈笑都懒得笑话,指着外头:“说他,别转移话题。” 小孩脸红红,继续崇拜道:“能帮着大将军照顾殿下您,真的我的荣幸。大将军照顾您很细心呢,否则小人这些天根本没办法把您伺候好。” 沐慈当然知道,照顾他的主力是那位牟渔大将军,否则凭这小内宦的小胳膊小腿,照顾他自己都有点悬。 沐慈看人从不出错,果然和顺是个八卦的人,开始讲他知道的关于牟大将军的光辉事迹,什么在原江湖第一高手的刺杀下保护了陛下,三招就将那刺客毙命当场,自动晋级“第一高手”殊荣(参照神仙,还是战神);什么一个人在奉皇命巡边的时候,凭一个人阻挡了北戎十万大军(参照《三国》的赵子龙在千军万马下杀得三进三出);什么每次出门小姑娘丢给他的果子都要拿十个大筐装回来,(参照谢安、卫玠) 越说越离谱,要变成玄幻的节奏。 沐慈在心里算着——这位大将军听到哪里才会转身。 一直等和顺说到大将军和隔壁寡妇不得不说的二三事,牟渔才忍不住转身,冷冷瞥了小内宦一眼,带着无形的威压,把小内宦压得缩 头!闭嘴! 沐慈作为打听八卦的,被正主发现,一点也不害臊,坦然对牟渔淡淡点头。 牟渔:“……” 这少年不是心态好,是脸皮厚吧? 可他拿这个脸皮厚的少年一点办法也没有,打不得骂不得,吹不得碰不得,只好装没事,回了一个点头,然后掉头看外面,继续守着。 和顺吐舌,偷眼看向沐慈,发现沐慈如古井般不起波澜,幽黑沉寂的双目中隐隐有流光一瞬即逝。和顺看得呆住,半天才回神,更殷勤问:“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沐慈摸摸自己的脸,连小孩都能看呆,这张脸据说很漂亮?就不知道古今审美有没有差别? 沐慈说:“弄片镜子来。” “啊?” “我说话不喜欢重复第二遍。”平淡无怒,沐慈却说得字字铿锵。 “哦……哦……”小内宦浑身抖了一抖,慌忙出去了。 宫里宫女多,铜镜自然也多,很快小內宦就小跑步回来,双手恭敬递上一面小镜子。 镜子看来是某女子的爱物,打磨得很光亮,足以让沐慈看清他的新皮囊。 整张脸只有巴掌大,因常年被关,不见天日,脸上的皮肤白得几近透明,血管纤细得看不见,没有一点瑕疵斑痕,仿如最上等的白玉。白皙的脸上五官明晰艳丽,一对长眉斜飞入鬓,曲线优美;睫毛黑长浓密,似假睫毛;鼻子小而挺翘;唇形精巧优美,苍白的唇色和略凹陷的脸颊没有减色半分,反而平添几分脆弱的凄美。 最特别是一双凤眼,狭长而微微上翘,略有一点内双,睁大时清纯无辜,微眯时妩媚风情,上翘的眼角天生含着的三分春情,眼波一漾,便微光滟潋;一对瞳仁更是点睛之笔,黑如浓墨,有水洗过后的光泽,又极纯净剔透,黑白分明更显无辜澄澈,轻易直击人心! 只微微露出一点委屈来,就足够惹人爱怜,所以说,更适合装“白莲花”。 但此刻,因这皮囊内里蛰伏了一个强大的灵魂,沐慈此刻的双瞳,隐约的冷冷波光似被凝固,封印了无尽的魔力,成了吸人的黑洞,带一丝与外表不相称的诡异的美丽,叫人忍不住想要探究……凝望进去了,就是永远的沉沦。 …… 沐慈再看这一双修长如玉的手,指尖掌心略有薄茧,却不影响双手的纤美,一看就爱,让人忍不住要抚摸再抚摸。 沐慈又估量一下身体,是比较完美的身短腿长的比例,骨骼纤细,肌肉筋骨也长得很完美,适合练习体术,就是俗称的“骨肉清奇,根骨极佳”的体质,可惜因常年缺乏营养和锻炼,后来又被虐待伤了元气,气血凝滞,能恢复健康就不错了,想要在体术上有突破……十分艰难。 虽然沐慈更喜欢原本他上辈子那种高大劲健的体格,却真不能违心说这具皮囊哪里不好。反而是好到逆天,如果没有十几年的磨难坏了身体,完全足以体灵双修,真正突破,达到人类进化的巅峰。 沐慈叹气,上辈子是大脑不全,这辈子身体脆弱……不过他早习惯了,人生不如意事太多,很快沐慈就把这一点遗憾抛诸脑后。 他只是为这长相有些头痛。 他一点不奇怪这好皮囊的出现是作弊,紫微星君被就是真神下凡,投胎投得身体不好,也会被灵魂携带的力量蕴养完美,是应有之意。 唯一缺点就是太美丽,太娇弱,太娘炮了,半点不威武,叫人一眼看到就想压在身下承欢,也难怪叫太子不顾一切的癫狂。 这长相,对沐慈来说不是助力,正相反,在很大程度上,会时不时让沐慈栽跟头。 如何在以后避免因外表太漂亮而产生的麻烦呢? 武力值不行,只能靠智商弥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攻受,大悦不固定攻受。端看两个人之间的技术,还有你情我愿。 沐慈此人可1可0,攻受兼备,几十年情场纵横,两方面技术都绝佳。 一个娘炮的外表,装着一个很man的灵魂,做什么都很带感的。 第15章 搜集信息 和顺还以为沐慈照镜子沉思中,是因为额头的伤,讨好地笑:“殿下,您额头的伤,很快就会好的。” 沐慈无所谓,道:“这一身都是疤痕,也不在乎这一点了。”沐慈喃喃自语,留疤最好,留疤毁了三分颜色,倒也省了很多麻烦。再说哪个男人身上没一点疤痕? 不过呢,那只限于征战沙场,留疤才是男人的功勋。他身上这些疤,完全是耻辱。 小内宦不确定要怎么回答,于是不说话。沐慈就知道这是个“拍马哄人太过直白产生喜剧效果”的老实又口拙的笨小孩,反而放心。 笨小孩果然愣,指着沐慈股间,小心翼翼问:“殿下,要更衣吗?” 刚穿的裤子又湿了,依然是腥黄中带一丝淡粉的血迹。 沐慈叹气,这身体……他再次努力试图控制便溺,却还是感觉迟钝,伤势太严重,却连痛都不明显。 沐慈十分能忍痛,因为他为人理智,知道疼痛的意义——你还活着! 这种伤而不痛,才是真麻烦。 牟渔的耳目灵敏,听和顺说话声就已经进来了,两个人合力帮沐慈更衣。 沐慈安心靠在牟将军壮实的胸前,没有冷硬的甲胄,虽然薄薄衣料下的肌肉群也坚韧紧绷如石块,却足够温暖。 沐慈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看人家大将军这么温柔体贴,沐慈就不好麻烦人了,见小内宦又拿来一条丝裤,摇头说:“我还是不穿了,没一会儿可能又要麻烦你们。” 牟渔酷酷地说:“无碍,再换就是了。” 沐慈在“温暖的胸膛”和“会麻烦人让人讨厌”之间,很快做出选择,说:“算了,我有点累,抱我去床里躺会儿,起身再穿。” 折衷即是兼顾。 牟渔不坚持,依言安顿好沐慈,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用他认为和缓轻柔,其实还有点冷硬的声音说:“会慢慢好起来的。” “恩?”沐慈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个将军很少安慰人,才会语调生硬,可却让人感觉更真诚。沐慈认真看了眼这个冷峻下藏着温柔的年轻大将军,觉得他英朗的五官越来越耐看。 沐慈也很诚恳道:“好不好我都能接受,但还是谢谢你的安慰。” 这反应平淡得出乎预料,好像连男人的本根受损也不在意,连一点应该有的低落情绪都不曾有。牟渔眉头微蹙——这是不懂?还是真一点都不 在意? 如果是前者,单纯的少年可不适合在深宫生存;若是后者……牟渔觉得更棘手,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句“连死都不怕了……” 他根本想不到少年皮囊下,是一个成熟理智到近乎妖孽的灵魂。 “事已至此,除了接受现实,别无选择。”沐慈看懂了牟渔的疑惑,难得解释一次,态度依然平静地诡异。 牟渔忽然觉得不论多少安慰的话,在这个似乎能看透一切的少年面前,只怕都作用有限,他深深看一眼沐慈,才转身出去了。 沐慈稍微调整躺着的角度,让自己舒服点,才招了小內宦过来,声色和缓问:“还没问你,你多大了?来宫里几年?” “小人十三岁,进宫才三个月。” 难怪被推出来照顾他,才进宫三个月的小孩子,看起来营养不良,又瘦又笨又老实,刚好推出来顶缸。 沐慈哄着说:“那你一定记得宫外的事,跟我讲讲。”他在这深宫并不安全,必须搜集尽可能多的信息。 和顺虽然对宫里还不熟悉,路都经常走错,但他有着八卦的本质啊,早知道九皇子是在冷宫里长大的,根本没见过外面的世界,顿时觉得他比自己还可怜。自己是家里遭灾没活路了才让他跟着人牙子出来做工,辗转流落到宫里。 知道他被净身,父母还哭了好久。 可沐慈是一个皇子啊,多么高大上的存在,跟他这棵草可不能比,居然过得比他还可怜。可见人的命好不好,和会不会投胎是两码事。 和顺就开口讲了他知道的东西,大抵只是一些乡间见闻,要么就是小孩的眼光再用想象加工的夸张流言。 沐慈躺着听了一会儿,从这小孩乱无章法的话语中拼凑了个大概。 这时代生产力与文化水平,与唐宋差不多。乡民生活还过得去,有田有地,虽讨生活艰难,可若无大灾不会活不下去,不会让孩子做太多活,大多数孩子还可以上学。可见国力至少维持在中上,乡民也不愚昧,学风浓郁。 只是大幸的灾情蛮多,好在朝廷都会救灾,可见皇帝不是个昏君。但有些地方没遇到好官,或一时间灾难太大顾不上,百姓还是要倒霉,和顺入宫就是因受灾。 最大的暴力冲突,是偶尔有山匪出没。大幸与周边邻国并不常打仗,小小有一些边境摩擦……总之,还算太平安乐。 和顺说的很凌乱,沐慈要从这些讯息中 整合有用的,太废脑子。他孱弱的身体无法支撑这么久,精神倦怠,头开始发晕。 沐慈估摸天授帝是时候下朝,得知他清醒的消息,可能会过来。恰在此时,耳力敏锐的沐慈听得御林军恭迎问安的声音。 皇帝上朝的地方距离这个重华宫并不远。 沐慈已经很疲惫了,不想应付皇帝,费力费脑。他用“拖”字诀,一手扶额道:“头好晕……” “殿下?小人去叫院使……”和顺小心扶沐慈在床上躺下,还体贴给他盖好了薄被,然后才急忙要出去。 沐慈叫住他,叮嘱:“我不喜人多,就你伺候,不要再叫旁人进来。皇帝问你什么都照实,但旁人问你什么都说不知道,明白吗?”他尽了提醒义务,至于小孩听不听,就看小孩自己了。 和顺还算乖巧,点点头。 沐慈躺下,放松身体,调整呼吸……他长期冥想,很容易控制大脑进入了θ波,是冥想波段,身体状态和睡着没两样。沐慈保留一丝意识,感知周围。 这是装睡的最高境界。 在沐慈“入睡”后,就听牟渔与和顺分别说“陛下万安”。这么大的雨皇帝还过来看他,应该是在意的。 看来,这真是亲爹……血缘上的。 天授帝踏进门,摆手阻止和顺通禀,悄悄进了内室,看到沐慈睡下了。 天授帝看着这个死而复生的小少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漂亮地惊人,可唇色苍白,呼吸轻浅,几不可闻,仿佛一碰就会碎掉。这么美丽又脆弱,很自然勾起一个父亲的爱怜之心,父母疼弱儿,更何况天授帝本来就十分愧疚。 天授帝怔怔看了小儿子半晌,什么天上龙神下凡都是忽悠吧,哪个天龙会把自己历练成这鬼德行? 那老道一定使了障眼法,差点把他骗过去。 天授帝想起这孩子一身的伤,还有本根处的惨不忍睹,更涌上心疼和愧疚,胸口一阵窒息钝痛。 三年前,这才是个半大孩子,就要承受那种痛苦折辱。 他到现在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是太子的罪孽。 太子是他从小养育长大的唯一嫡子,资质平庸了一些,还有些唯唯诺诺,常让天授帝觉得无能,好在大幸国力雄厚,勉勉强强让太子将来做个守成之君,不败坏祖宗基业就成。 却不知道,太子内心住着魔鬼——就算不知道这是亲弟弟,也不能这样 禽兽不如,对一个小孩子下手啊,还折磨成那样。 简直丧心病狂。自己差点把国家交给这样一个疯子。 天授帝伸手想摸沐慈的脸,可手心有湿气,他刚刚伸出就收了手,只给沐慈拉了一下被子。 “不是说九郎醒了?”天授帝问。 和顺不是第一次见皇帝,还是怕得腿直打哆嗦,战战兢兢回话:“殿下……说头晕……就……躺下了。” 天授帝一皱眉,卫终就知道要坏,他作为皇帝第一内侍,十分有默契,扬声唤:“传唤太医。” 卫终三十八岁,中等偏胖的身材,因为是内侍,面白无须,显得年轻几岁,始终挂着笑容在脸上。他从前也是随先帝上过战场的人,只是如今养尊处优,养的白白胖胖,一点寻不见曾经金戈铁马的英伟,软绵绵的一团和气。 崔院使很快来了,可怜的顶缸人。 崔院使诊治一下,说:“殿下并无大碍,只是身体弱,气血两亏,额头又曾遭重击,所以不会久醒。” 是天授帝用传国玉玺砸的沐慈,闻言有些小愧疚,恼羞成怒之下,看向近身伺候的和顺,再看周围一眼,脸色就沉下来了。 卫终不愧为心腹,立即问和顺:“怎么就你一个伺候?还有人呢?” 卫终脸色很不好看,他选了八个人过来,都是口舌不多只会做事的笨人,谁想到笨人也有“聪明”的时候呢,居然会看风向,觉得不妙竟然不敢近身伺候。 还以为把脑袋埋沙子里就天下太平呢。 笨是笨了,就是笨得太过了。 卫终正想怎么撇清关系,抓其他人开刀,谁知和顺低眉顺眼答:“有大将军守着呢。殿下说不喜人多,让我一个伺候就行了,不让其他人接近。” 卫终:“……” 天授帝:“……” 第16章 初步试探 天授帝幼年在宫里不受宠,过得并不恣意,对宫里逢高踩低,明哲保身之道心里门清。不过他发作宫人,也只是心中积郁,想找个借口发泄发泄……谁知碰到个又蠢又老实的孩子,一句话撇清了其他人。 而且这孩子一看就缺心眼,说这句话绝对没想到后果,完全无心的。 “陛下,您外衣湿了。”卫终提醒。他私下给和顺点赞,不管和顺多笨,总算给了一个台阶下,不然另外七个人倒霉,他是负责选人的,也落不着好。 且再让天授帝“顶风作案”又发落宫人,御史进谏的奏章又会堆成小山。 喵了个咪的,从来没人知道,不管谁进谏个啥,这类奏章天授帝都是一眼不看直接丢给他的,连上头的“知道了”,全是他模仿陛下笔迹回复的好吗? 上回詹院使那事,他手都快写断了。 话说,他总算明白为啥他模仿霸气凌厉的皇帝手书,只有“知道了”三个字最得神韵,叫人完全看不出是代笔……绝壁是勤练的功劳。 卫终在心里盘算,为了自己的手着想,一定要给大家紧紧弦了,不然再有下次,没这次运气了。 天授帝知道卫终会处理,少两个人知道沐慈的隐私也好,于是不耐烦挥挥手:“不喜欢人多就别再叫人进来了。”又看向和顺,“你好好伺候。” “是。”和顺还是一脸无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乖乖的应了。 天授帝转到屏风后换衣,看到来不及收走的裤子,上面有湿迹血迹,拧眉问:“九郎的本根还没好?”伤迟迟不好,哪里像天龙下凡?皇帝越发怀疑紫毛老道是不知道怎么闯入的江湖骗子。 …… 听到皇帝的问话,崔院使叹口气…… 九皇子能活下来算运气了,男人最精巧不过的那处儿受伤,哪有那么容易好?但话不能这么说,他斟酌着,隔着屏风小心翼翼回话:“……殿下沉疴已久,内脾不调,血气虚无,肌体损伤,元气不足恢复起来就略慢……须得好好调养……” 天授帝和太医打交道多年,知道“小病说严重,大病说轻飘,快死没救就慢慢调养吧”这类的太医院诊治潜规则,一听就明白这意思是好不了了。他也是男子,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一件两件事都太堵心。 天授帝的怒火上扬,几乎不能自控。可再怒,又能对谁发作呢?只能自己憋回去,险些内伤。到底是他自 己先做错了,才叫人有机可乘,导致今日恶果。 卫终屏息着,轻手轻脚换好了皇帝的外衣,天授帝才控制好情绪转出来,问和顺:“九郎刚刚可说了什么?” 和顺把刚刚的对话模仿了一边,磕磕巴巴的,天授帝居然也很耐心听着。听到沐慈要了小镜子来看,一时更加难过,觉得这还是个孩子呢,身上那么多伤不管,只问留不留疤。 天授帝叹口气吩咐:“掌院,你用最好的药,帮九郎……总之务必尽全力。还要想想法子,把九郎身上的伤痕,疤痕消除了。” “这……” “嗯?”威严地释放龙威。 崔院使苦着脸出原委。他觉得天授帝和九皇子不愧是两父子,一个要除疤一个要味道好闻。 天授帝一听自家孩子只是要求换个药,哪有不答应的,就霸道吩咐:“把药换了!” 崔院使脸色更苦:“其他药方的药效……” “嗯?”又是一道龙威。 崔院使一把老骨头今天连番被威势所压,有些扛不住。卫终也是伺候人的,物伤其类,这个八面玲珑的人也喜欢处处结一点善缘,只除了一个人。他瞥一眼牟渔,才进言:“陛下,牟大将军是江湖第一高手,也许有好伤药。” 江湖人嘛,受伤是家常便饭,伤药方肯定大大的有,卫终也不觉得祸水东引有什么不妥,反正牟渔大将军本就十项全能,什么困难的任务都能完成,什么奇怪的东西都能弄到,什么棘手的问题都能解决,私下大家都喊他“万能大将军”。 “临渊,你进来。”天授帝对自己的心腹下属的能力也是很有信心的。 牟渔是身为八千御林军大统领,管理整个皇宫的戍卫,他领了八千御林军中又挑出来的一千羽林卫,高手中的高手,每天都守在皇帝身边。 牟渔是天授帝心目中第一可信之人,身份能力又能震慑小人从而护住九郎安全,皇帝才叫他去守护照顾。而且牟渔也是个能守口如瓶,从不多事的人,领了任务一定会做的尽善尽美。照顾九殿下就做得处处细心周到,让皇帝很放心。 牟渔就守在门口,很快进来,再次对皇帝抱拳见礼。 天授帝问他伤药的事。 牟渔是练武之人,耳聪目明,早在九皇子刚醒和崔院使说话时,他就听了个完整版。当然牟渔不会多事,只在心里琢磨:一般没人能办到的事,来来去去最后一定会落 自己头上,早想好了对策。 他冷冷瞥一眼卫终,见卫终垂头不敢与他对视,才说:“药方有一份现成的,名为雪玉回春膏,可调伤止痛,驻颜消疤,效果神奇且气味清新淡雅,只是入药材料珍贵难寻。”而且一般是女侠,女仙子才比较喜欢用。 天授帝的药库什么珍奇的药没有?立即叫崔院使问了药方去,配药不提。 沐慈“听”到这里,才真正放松下来。 他嫌弃药膏味难闻,一是真难闻,他不想做噩梦降低生活质量;二来是药方效果好就毒性大,这脆弱的身体撑不住。三来也是顺带手试探一下皇帝是不是有心。现在看皇帝为了换药方不惜劳师动众,还是有一点慈父心肠的。 看样子是的确是亲爹,至少皇帝是这样认为。 如今试探到了皇帝的态度,沐慈就知道往后怎么办了。 这身体容易疲累,他就放松真睡着了。 天授帝在沐慈身边坐了许久许久,盯着沐慈的小脸,透着他的脸看向了不知名的地方,眼中缱绻与温柔,悔恨与痛苦在交织……最后还是朝臣有事求见,他总不见沐慈醒来,就叮嘱太医牟渔等人好好照顾,然后离开了。 因为有陌生人一直坐旁边,沐慈睡得并不踏实,但他依然一动不动,没有人能从神色上看出他并不安稳。 睡到一半,他被跨间的凉意弄醒,就挣扎起身。牟渔听见响动进来,给沐慈清理上药,与和顺两人合力,给他换了衣裤,又抱着人,让和顺换被褥。 也许是多少恢复了一些,麻木消散,感觉敏锐了一些,平时还能忍,一旦折腾换衣上药,那痛就叫嚣着折磨他的每一根神经,痛到无言。沐慈就抱着牟渔,脸埋在他的颈脖处闻着安定心神的檀香味,很压抑地试图做放松痛苦的深呼吸。 牟渔察觉了,心知不该多事,特别是对方是个皇子,但这少年的颜值实在逆天,不是一般人能抵挡,牟渔也有些心疼。 而且这少年并非又软又娇,哼哼唧唧,若如此牟渔还可以嫌人家娘气。可这少年偏十分硬气,能忍人所不能忍,要强倔强不露半丝痛苦之色。 军伍之人最喜欢这种面不改色的好汉,饶是牟渔多年来心硬如铁,心底也一时柔软,忍不住关心一下:“九殿下,很痛吗?” “嗯。”沐慈说不出话,类似呜咽地应了声,便再没哼唧。他不装柔弱,却也从不是为了脸面强撑说“不痛”的人,他一贯真诚 坦然。 “那叫崔院使开一剂镇痛的方药来?”牟渔询问。 “不,不吃药,还能忍耐。”沐慈拒绝,“减少换衣裤的次数,弄一些细棉布来垫一垫,免得大家折腾。” 牟渔有些犹豫,十几岁少年用这种东西伤自尊的。 沐慈说:“之前我没醒,你们也是这么做的。” 牟渔想要张口解释,安抚这个小皇子免得自尊心受损,但沐慈却抢先开口:“我知道我的状况,这是最好的办法。在冷宫早就这样了,习惯了,不算什么。” 原主留下的记忆中,最近可能到了帝位新旧交替的当口,太子越发情绪波动大,弄原主就比较狠,前后失禁这种事已经持续有一段时间了,明显被玩坏了。也不知道太子什么口味,这样也能下得去手。 牟渔听着少年用无所谓的语气说着悲惨的遭遇,一贯冷硬的心觉得有点闷闷的,再看怀里的少年说话不似作伪,才吩咐和顺去准备。 和顺如释重负,脱口而出:“前两天就一直用尿布,这不是怕殿下您不喜欢么,所以……呃……”这笨瓜被牟渔利眼一瞪,总算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 沐慈:“……” 尿!布!真是够直白的。 牟渔一脚踢向和顺的屁股,把人差点踹趴下,才对沐慈说:“殿下赎罪!这孩子是个笨嘴拙舌的。” 沐慈无力地挥挥手,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懒得计较。 牟渔再三确认沐慈的情绪,见他面色依旧淡漠,目光平静,眼底没有藏着戾气更无悲哀,知道这小殿下大概真没往心里去。 心宽?还是什么都不在意的万念俱灰? 但不管哪个原因,牟渔都松口气,为和顺,也为他自己。自古以来,知道主上阴私之事的人都不会有太好的下场,更何况这种对男性来说最大耻辱的隐私。 这位小殿下不在意,不迁怒,是最好不过的了。 和顺把床铺好,牟渔将沐慈放下。沐慈刚才痛得狠,手臂又有些僵麻,就没放开牟渔的脖子,让他无法起身。虽然牟渔可以轻松挣脱,可他并没有动,维持几乎趴下的姿势,双手撑在两侧,安静让沐慈抱着自己。 沐慈道:“手麻,气血不畅,有办法吗?”因为抱着人觉得舒服,沐慈惯常不委屈自己,索性抱紧点,把脸再次埋在了牟渔的颈窝,深吸了几口混杂淡淡檀香的温热气息。 挺好闻的男人味。 牟渔斟酌一下才说:“应该是淤血积塞,等殿下外伤都结痂愈合,可以试试推拿。” “你来推拿?”沐慈等手臂针刺般的痛觉过去,才慢慢放开牟渔。 牟渔没说话,这得看天授帝安排。 沐慈道:“我会问皇帝,你能给我推拿最好,我不喜欢陌生人碰我。” 牟渔能理解这少年不喜欢被人碰的心理,忍不住心软,点点头,没有说自己其实对这少年来说,也不过是没接触过几天的陌生人。 牟渔地位特殊,听人示好的话听多了从不放心上,可沐慈这种“非你不可”的亲近话,让他觉得莫名愉悦,因为这少年说话的时候,眼睛会凝凝地与人对视,幽深却清澈,没有阴霾。 很平静,却能让人感觉到其中的坦然与诚实。 牟渔见沐慈没其他吩咐,就提溜着和顺出门,叮嘱了几句,才让他去找织造司再拿一些细棉布来。 待和顺回来,牟渔便与他两个一起给沐慈垫好了棉布。 整个过程沐慈都很配合,但目光更加幽深,把情绪都藏在了眼底。牟渔看了他两眼,没有多问他在想什么。 沐慈在想什么呢? 他盘算着如今这身体什么都干不了,只管埋头睡容易做噩梦,虽说他不会被噩梦困扰却到底不算愉悦的体验,且睡得头痛,就想找点事情做,免得长日漫漫生活无聊。 他如今当务之急是要赶快了解自己到底在什么样的环境里,看淡生死不代表想死,更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能通过什么了解呢? 宫人肯定不行,他们接触不到太多朝堂上的事情,那么只有…… “和顺,去帮我找这三年的所有邸报来!”邸报刊载的是所有朝堂上的信息,全国的动向。 和顺:“……殿下,邸报是什么?” “鼻子下面长了嘴,自己去问。”沐慈也不管和顺能不能理解,闭眼睛继续入睡。他知道,只要和顺去问,自然有人能满足他的愿望。 和顺:“……”殿下您要求为嘛一个比一个奇葩?他求助的目光看向了牟渔。 牟渔从“这个冷宫小皇子不仅漂亮,意志力坚定,行事沉稳,还挺聪明,政治敏感性更高”的吃惊中回神,刚要想一想这少年还有什么深意,就看到和顺求助的目光。 牟渔忍住 扶额的冲动,冷酷地说:“我会禀告陛下,你直接去中书省取。” “哦……”和顺抬脚走了两步,又回头,“大将军,中书省在哪儿?” 牟渔:“……” 卫终你个猪,难道是以你的原型为标准挑选人来伺候九皇子的吗?真是在任何时候都不忘给他下绊子。 不过牟渔并不记恨卫终,他们两个人都是天授帝心腹,为圣宠自然就有个竞争,虽然替皇帝办事的时候经常互相合作,但更多时候是在不影响任务的情况下互相拆台——这也是生存之道,他们不和,皇帝反而更放心用他们两个。 帝王之术,不过是平衡之道。 第17章 真心触动 和顺还不断迷路,不断问路,然后迷路中循环……皇宫对一个乡下孩子来说太大了,且凭他的智商是永远没办法自己找回去的。 好不容易和顺才在好心禁卫指点下找到回重华宫的路,他吃力搬着一大筐的旧邸报在移动。春雨绵绵,下了许久都没有停歇的意思,邸报不能淋湿,于是和顺把自己的蓑衣细心盖在邸报上,好好护在了怀里,自己长时间逗留在外,淋了个透心凉。 重华宫在望,和顺一个激动,左脚绊右脚,跌了个狗啃泥,却还死死护着筐子,免得邸报散落打湿。旁边的宫人都垂着头假装没看见,不敢多事帮忙,守卫重华宫的御林军——羽林卫第二营副指挥使安庆过来,扶起了和顺,还给他撑了把伞。 已经湿透又弄了自己一身泥的和顺都没来得及道谢,忙不迭查看邸报。好在存档邸报都用的绢丝书写,也没有打湿多少。和顺才松口气,憨憨笑着道谢。 安庆:“……” 想糊这蠢表情一脸的冲动是怎么回事?(参照缩小版王x强招牌笑脸。) 安庆嘴角抽抽地把人送到廊下,就收了伞,回去继续巡视。 因沐慈用上了细棉布垫着,不需要时时更衣换被褥,牟渔就能掐着时间走动一会儿,所以这会儿并不在门口守着。他身为御林军大统领,掌管整个皇宫的防务,又是皇帝心腹,另外掌管一些职司,位高权重,相应要处理的事务就很多。 门口,一身泥水的和顺被几个人拦住了。是和他一起分配过来的內宦宫女。虽然卫终问责了这几个人,但沐慈的确发话只叫和顺一人伺候,卫终也没有罚得太狠,打了几下罚了点钱,继续让他们好好伺候……也没强调要进屋。 陛下不想叫太多人知道沐慈的伤。 几个人也知道是和顺一句话把他们摘干净了,又听闻一个从二品院使因为伺候九皇子不尽心,都被陛下说杖毙就杖毙,才知道后怕。于是堵了和顺,拿出“诚意”塞给他,一是谢谢,二也是希望他继续发挥助人为乐的精神,把近身伺候九皇子的活包干到底。 和顺不敢收“顶缸好处”,又没办法推脱那些人的钱财,十分着急。 沐慈睡个饱,耳力敏锐听得争执,躺床上慢悠悠地唤:“和顺……” 把送礼的內宦吓得把东西往和顺怀里一扔,面无人色低头跑走了。 和顺也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回一句:“小人着装不整,殿下稍等。”得到一声淡 淡的“嗯”,和顺才飞快去换了衣服,搂着一大筐邸报,战战兢兢进来。 和顺讨好的笑:“殿下,您醒啦?” “没醒能跟你说话?以后不要问没意义的问题。”沐慈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的,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是!”和顺低眉顺眼不敢反驳,放下大筐。 沐慈看还算干的邸报,再看和顺的湿头发和还没换的有泥点子湿鞋子,就知道刚才和顺为什么着装不整,淡淡说:“去喝几碗姜汤。” “啊?哦,好,殿下!”和顺笑眯眯点头,殿下会关心人呢。他掀开被子先摸了一下沐慈身下的床单,见没湿,又认真观察沐慈的下处,鼻尖只闻到了新药膏的淡淡清香,没有腥味,就知道沐慈那地方好些了,才憨憨地笑说:“殿下,不用换裤子,尿布也没湿。” 沐慈忍了忍才没翻白眼,这要是心眼小一点的皇子,和顺这种知道皇子丢脸事的小内宦就是个死。这缺心眼的小子还总这么口没遮拦,还笑…… “喝姜汤去,你病了谁照顾我?”沐慈说。 “哦。”和顺浑然不知自己在鬼门关绕了一圈,憨憨笑一个,出去了。 沐慈继续躺床上闭眼,冥想中牵动身体内微弱的一丝“气”,游动全身感觉身体状况,虽然在恢复,身体有了痛觉,但暗伤极多,骨折和损伤的神经肌肉不少。本根处依然没感觉,情形不是很乐观,可见玉髓原液不错,但缓释效果实在太“逆天”。 这也教育了他,宁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和臭道士。 不过沐慈想想,那位紫惑大概也在告诉他,不要依赖外力,靠别人终究不如靠自己——这一贯也是沐慈的处世哲学。 为了更快恢复,沐慈开始参详紫微星君给他的许多安神健体的功法,结合自己上辈子多年练习体术的感悟,从中总结出一套最适合自己现在这身体的…… 良久,沐慈睁开了眼,双目十分清明。 他总结的一套功法,以恢复机体功能与健康为主,动作轻柔舒缓,作用与瑜伽有些类似,又有华夏功夫的元素。最重要是配合了一套吐纳调息的法门,能够更好调和元气。 沐慈身体还虚弱,下不了床,只好先调息,好他原本就天天做冥想,几十年如一日,倒也驾轻就熟。 和顺悄没声息回来,见沐慈“睡着”了,乖乖等在一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沐慈才从吐纳调息中幽幽转醒。和顺立 即凑上去问:“殿下要喝水吗?” 沐慈摇头,不想尿多,折腾。 “那您饿吗?” “不想吃。”沐慈道,没有一点食欲。 原主本来食欲就不好,被折腾出问题后,为了不出丑更是不愿吃,貌似得了厌食症,饶是沐慈意志坚定能克服,身体也需要时间。 “那喝药吧。”和顺手里端了一碗一直温热在炉子上的药,递给沐慈。 之前沐慈一直昏迷不醒,牟渔大统领每天照三餐努力给他灌药,可根本灌不进去。后来沐慈醒了,仍然没办法给他喝药——这家伙一到喝药的钟点,一准是睡着的。 两三次后,不仅是牟渔和崔院使,连和顺这个迟钝的人都觉得不对劲,却不敢猜沐慈是故意逃避喝药——这不是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么? 不喝药,好的慢,皇帝就要发脾气。崔院使一合计,就把药炉搬来,把药一直温在炉子上,总能等到沐慈清醒。 果然等到了。 和顺满以为沐慈会拒绝。 沐慈却爽快接了碗,然后对和顺勾了勾手指,指着一个花瓶说:“把花瓶拿过来。” 和顺不懂为什么喝药需要端花瓶?难道要一边欣赏一边喝?但他不敢问,听话拿了花瓶过来。 沐慈直接把一碗药,一滴不剩倒进了花瓶,吩咐已经目瞪口呆的和顺,语气仍然不愠不火:“抱出去,倒掉。我不喝药的,以后别弄到我面前,难闻,还叫我多费一遍手脚。” 和顺的下巴都要掉地上了,他终于有一点点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愿意近身伺候九皇子了。 沐慈并不理会和顺的惊愕,指指他的襟口:“发财了?” 和顺合拢嘴巴,把怀里一个小玉牌,三个玉戒指,两个金戒指和一对银镯子摆在了九皇子床边,嗫嚅说:“殿下,小人知道不该收,可是……” 沐慈淡淡说:“收下吧,不收他们会送更多,当然,如果你想要更多,现在一定要推辞。” “不敢要,不敢要……”和顺推脱,偷眼看九皇子不像生气,松了口气。 看,九皇子多好的人啊,又漂亮又和气,还十分……好吧,是有点不太好伺候。 “嗯?”沐慈伸出玉指,矜贵从容指一指邸报。 和顺赶紧捧着一张邸报,送到九皇子面前献宝:“这是昨天的邸报,筐子里是近半年的, 更多的需要去中书省的库房寻找。殿下要容小人一点时间。” 沐慈看一眼那一大筐丝绢,淡淡“嗯”了一声,仍然趴回床上,漂亮的手指捏了邸报的两角,拿在手里看看。 他看惯了英文和数字的精确报表,这么一堆文言文加繁体字且采用竖行排列没有断句的模糊描述,看着就眼晕。 沐慈叹气,放下邸报,指了指他床边那一堆零碎财物,示意收走。 和顺明显还没与沐慈建立默契,还以为是询问,他还把东西摆摆整齐,忐忑问:“殿下,这是其他中官和女官交给我的,我收这些真的没关系吗?”这个穷孩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财。 “收着吧,难道你想要更多?”沐慈头都没抬。 和顺惊喜将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塞进怀里,拨浪鼓似的摇头:“有这么多就够了,哪里能要更多?” 真是容易满足,沐慈上辈子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从未对外物动过心,对这种小家子气的行为不以为然。和顺却踌躇了一下,忽然把东西取出来,一件一件摆好,然后把其中一半,小心翼翼推给了沐慈。 沐慈侧过身,单手撑头,神情慵懒:“给我的?” 和顺还小,被这极为诱人的风情震了一下,很快恢复,因他更心疼钱财。他一张黑黄且瘦的娃娃脸上,露出不舍又坚定的复杂表情,真难为他能让脸部肌肉不抽搐,说:“是……殿下,这些……都给您。” 沐慈挑眉。 和顺想了想,又添了一些,自己只剩一对银镯子,其他都推给了沐慈,说:“这些都给您,殿下不要嫌少。” 沐慈:“……为什么给我?” 和顺下意识抚摸手里银镯子的花纹,呐呐道:“您别生气,宫里……需要使银子的地方很多,您刚从……”冷宫里出来,什么都没有。 但这后半句话,和顺还不敢说。 和顺见沐慈面色淡漠,不说话,一咬牙把手里的银镯子也放过去:“要不,这个……这个也给您,都给您。”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视线都快黏在银镯子上了。 “你都给我?自己不要?” “嗯。”和顺认真点头,别开了脸,撕下黏在镯子上的目光。 “不后悔?” “嗯。” “那以后你收到了更多……” “……也……也全部都给殿下!” 沐慈不动声色,淡然惯了的心头有一丝暖流涌过。 他活了一大把年纪,人生七苦,生老病死通通尝了个遍,阅尽世情之后,真正淡定坦然。 但人么,一颗心不论如何沧桑,只要继续跳动,在某一个美好的瞬间,还是会被触动的。 面前这孩子,是把他所有的,他认为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出来,其中的一颗真心,远比这些零碎东西的价值,珍贵多了。 沐慈不吃软不吃硬,不为外物、外人所动,平时也少有人间七情,却永远学不会抵御一颗真心。 这一个傻孩子。 第18章 皇帝读邸报 沐慈侧躺,单手支额,用纤长手指随意拨弄银镯,慢悠悠问:“这个,打算给谁的?” 和顺看起来不爱财,舍不得银镯,可见是有特殊意义的。 和顺有些害羞道:“这个,本来想留给小人的妹妹,给她攒嫁妆,让她嫁个好人家。” “他们都把你……”沐慈随意抬手比着和顺裤裆,做个“切”的动作,“你还想着你妹妹?” 和顺下意识捂住下档,都快哭了:“殿下……小人的娘也没法子,一家子遇了灾,爹被水冲走了,大哥要维持一家生计,我和妹妹都小,做不得活儿,人家不肯白养着,只肯签终身契。妹妹还小呢,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只好卖了我。而且是人牙子贪宫里银子多,小人才被……娘为小人,眼睛都要哭瞎,大哥一直在攒钱想把小人接回家,可惜……呜呜……” 入了宫可由不得和顺想走就走了。 沐慈无语,估摸就是和顺人傻好骗,才被骗进宫的。这种惨事沐慈见的多,但见多不代表看惯,不然他也不会不留私产,所有财富都用来创立“慈记”的各种慈善机构。 沐慈把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一对银镯都扫进了自己枕头下,对和顺说:“别哭了,既然给了我,哭死了我也不会还给你。” 和顺恋恋不舍看一眼枕头底下,别开脸,把眼泪收了回去。 “念!”沐慈把邸报丝绢丢到和顺怀里,自己又趴下了。 和顺抖开丝绢,结结巴巴说:“二……至……山……呃,这个……之……” 沐慈淡淡瞟他一眼。 和顺顿觉压力山大,红着脸垂头:“殿下,小人……只认识几个字。” 沐慈:“……” “小人没用,没办法替殿下分忧。”和顺又开始掉眼泪,简直一个哭包。 沐慈安慰道:“没关系,我也看不懂。” 他一直是理科奇才,偏科偏得文理两科不是倾斜,而是基本竖直,又看惯了外文和数字报表,没怎么接触过繁体字,更读不通没有标点断句的古文,很费力。 和顺立即误会了,以为九皇子在冷宫没人教导,是不认字的,同情道:“……殿下,您好可怜。” 沐慈又淡淡瞥他一眼……他倒许久没尝过被人可怜的滋味了,还是被个呆萌的小孩子可怜。 反正呢,两个人都看不懂,于是大眼瞪小眼。 沐慈无奈,拿了邸报研究一番,最终叹气:“算了,我另外找人来念。” “不如叫大将军来?”和顺建议。 沐慈想了想,摇头,不适合麻烦人家太多,人家明显事务繁忙。 天授帝在大黄伞的严密遮挡下,走到合欢殿门口,就看沐慈正趴在床内,扯着一张邸报,颠来倒去地看。 和顺见到皇帝,诚惶诚恐躬身问安。 沐慈只是扭头,淡淡扫过来一眼,看陌生人一样,又淡淡收回目光,继续看邸报。趴在床榻上也没有一点起身问安的打算。 和顺挤眉弄眼提醒他——这是皇帝,要行礼哒。 沐慈眼角余光都懒得给他一个,一个字一个字研究邸报。 ……这是天授帝第一次见到清醒状态的小儿子,细细观察幼子的气色——虽然苍白,但一双眼乌黑清透,神情专注,并没有昏沉颓丧之色。他只觉得高兴,也不在意小儿子没行礼,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比较和蔼,走过去问:“九郎,你醒啦?” 无意义问题一,答案:忽略。 “感觉好点没有?” 无意义问题二,答案:忽略。 “呃……要叫临渊来干什么?朕……父皇能不能帮忙?” 无意义问题三+无意义自称一,答案:忽略+忽视。 天授帝一直没得到丝毫回应,他从没被这样无视过,可他莫名生不出气,面对小儿子那苍白的脸,瘦弱的身子骨,额头上包扎的伤口,他就没有立场去生气。 天授帝很尴尬,就问和顺:“九郎怎么了?” 和顺很实诚道:“殿下看不懂邸报。小人没用,也不认识几个字。殿下又不想麻烦牟大将军……” 满是同情神色。 殿下,真的好可怜啊。 天授帝闻言,差点踉跄一下,卫终赶紧扶了他一把。 是了,忘记了。他把小儿子关在冷宫十六年,从没派过任何老师去教导他。小儿子五岁后母亲也去世了,看来是不识字,看不懂邸报的。 天授帝推开卫终的手,一时间心中五味陈杂。一个他沐家最尊贵的皇子,却在冷宫蹉跎,什么都没学过,居然被一个穷人出身的小内宦可怜了。 天授帝艰涩无比,继续问和顺:“这样啊,九郎……身子好些没?” 和顺一脸喜气洋洋对皇帝报告:“ 殿下今天好多了,都没尿床。” 天授帝:“……” 沐慈:“……” 尿……床……我们没听错么? 卫终太阳穴“突突”跳,觉得和顺的智商是硬伤,真没救了。眼角瞥见天授帝叹口气,略掸了掸手,知道这是屏退人,他就招呼和顺退出了房间。 合欢殿只剩两父子。 “雁……雁奴?”天授帝走到床边,为显得亲近,特地称呼自家小儿子的乳名……应该是这个吧? 沐慈语调微凉:“恩?你叫谁?” “不是……你的小名吗?”天授帝有些不确定。 沐慈想了想,淡淡道:“应该是吧,十多年了,还是母亲这么喊过我,我都快忘记了……她曾希望我生在农家,像大雁一样自由。” 天授帝:“……”他被挤兑的,怎么也喊不下口了。 “九郎,”天授帝改了称呼,柔声道,“别趴着,胸腹……有伤。”主要是根处有伤。 “背后也有,一样的。”沐慈无所谓地回答。 天授帝:“……那……还疼吗?” “很痛,不过习惯了。”沐慈毫不在意。 习惯了? 过得什么日子啊,连痛苦都能习惯?天授帝心疼又悔恨,却不愿意叫幼子看到自己失态,努力控制情绪,留意到空了的药碗,转移话题问:“你喝过药了?” 沐慈保持缄默。 天授帝以为是默认,又问:“饿不饿,用过膳了吗?” “不想吃。” “为何?”刚问出口,天授帝忽然想到了小儿子尴尬惨烈的伤处。他忍着心内猝痛,耐心道:“父皇叫御膳司煮了粥来,你用一点可好?” “不要,尿多。” “……”天授帝心痛加头痛,不知道能给小九郎吃什么。 “煮烂一点的米饭,加点盐就行了。”沐慈想着迟早要克服厌食症,就不逃避。 这是沐慈第一次表达意愿,天授帝很高兴去吩咐了,然后得寸进尺坐到沐慈床边,轻轻抽过邸报。 “你想知道些什么?”天授帝问,声音柔和地他自己都有点敢不相信,“父皇听说你叫人去取了半年的邸报?” “你知道的,我叫他拿的是三年的。”沐慈淡淡陈述事实,他清楚,如果没皇帝的首肯,他拿不到 邸报。 “嗯,我知道……是谁……让你拿这些的?”天授帝承认,却有点疑惑一个关在冷宫的孩子如何知道邸报这种东西?还知道这上面的信息很关键。 沐慈淡淡解释:“洛阳王曾给我读过几份,说全国的信息都可以在上面找到。” 他不再称呼沐念为三哥,而是疏离的“洛阳王”。天授帝从一个称呼,立即想明白了一切潜台词——沐慈知道自己被利用了。 天授帝已经调查过,三郎的解释是:因为这三年他无法接近冷宫,心中挂念担忧,想尽办法潜到冷宫墙外蹲守,结果在清晨听见太子施暴的现场,一时激愤,不管不顾冲上朝会大殿,为九弟鸣冤。 话一出口,自然如泼出去的水,收不住了。 洛阳王揭发算救了九皇子,否则以九皇子的惨状,不需多久就会悄无声息死在冷宫,那时可能天授帝已经大行,太子做了新帝,真相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 而洛阳王当众揭发,肯定也有一点私心的,否则完全可以在私下告诉天授帝,而非弄得人尽皆知……把小弟弟的伤口,也扒给天下人看。 这一切,都叫小儿子看穿了。 这孩子在冷宫里长大,竟也很敏锐聪慧。如果从小好好教育的话…… 天授帝强压下心头难言的滋味,不敢再想,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温声说:“你要多少年的邸报父皇都可以给你,只是你都……”看不懂啊。“要来干什么?” 天授帝心疼又爱怜,看沐慈柔顺地趴伏,他忍不住伸手想摸他黑软的发顶。 沐慈立即偏头侧身,躲开了天授帝的手,平淡回答:“看不懂就慢慢看,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十分轻描淡写的语气,单纯地,仅仅陈述一个事实,语声中没有丝毫怨怼,也没有希望,仿佛只是这么一说,并不在意能否实现。沐慈漂亮的小脸上也没有任何向往的表情,一双沉黑眸子,寂定无光。 若说万念俱灰,却又不是,那至少也是七情中的一种“哀”,可沐慈的眼里却空空落落,连哀都不见,无悲无喜,无波无澜。 这种比死寂更空漠的的眼神,出现在一个本该鲜活的少年人身上,只让人觉得诡异。仿佛神殿中高绝至美的一个神邸那俯视苍生的眼神,空灵缥缈,平静悲悯……但是,却只是一个玉石雕刻的像,不是活的,没有人间七情。 天授帝的手又开始哆 嗦。 这孩子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和他最爱的女人共同孕育的孩子,融合了两个人的血脉,连容貌都结合了两个人的优点,漂亮到惊心动魄。 这本该是他最疼爱的孩子。 可被他亲手摧毁,成了最可悲的一个孩子。 十几年来,这孩子到底过的怎样的日子? 孤独、寂寞、痛苦,被欺负也无处申诉……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在控诉这些年他遭受的不公。到最后,失去一切希望,连健康和生机都失去了,他死去了……若非诡异的道人来救,只怕早已玉殒魂消。 天授帝心痛无言,想要摸一摸,抚慰这个孩子。 “不要碰我!”沐慈又躲开了,他并不在意天授帝的情绪变化,躲洪水猛兽似的,往床内挪了挪,靠着床壁尽可能远离,才动作迟缓再次趴下。 天授帝现在才知道,小儿子这是在拒绝自己。 坚定地拒绝。 天授帝没有立场责备这孩子的无礼,强迫自己收回手,没有再去碰。 沐慈慢慢趴下,丝质的充棉软枕,很滑很软。沐慈从不在生活上委屈自己,靠在软枕上舒服地用脸蛋蹭了蹭。 十分孩子气的动作,叫天授帝看得呆了。 不过这并非沐慈故意卖萌,沐慈做任何事一贯只随心顺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看他人脸色。他瞥天授帝一眼,很直白问:“你看得懂邸报上的信息?” “自然能看懂。” “那你念给我听。”不是询问,沐慈指使得理所当然。 天授帝居然笑着答应:“好……” 作为一个权势滔天的父亲,他满足过自己孩子的很多合理和不合理要求。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放下身段,只为叫小儿子满意,做任何事都愿意。 于是天授帝做了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会做的事情——堂堂九五之尊抢了七品侍讲工作,给别人念报纸。 “辛丑年二月甲戌,皇帝于紫宸殿亲封还赏赐……”并不显苍老的中年人浑厚嗓音,在合欢殿内响起…… 殿外,廊下。 卫终看了几眼垂成千万条线的雨幕,再看了一眼和顺。这小孩没有低眉顺眼装自己是没生命的木桩子,而是抓耳挠腮,探头探脑想看内室的情况。 还真是个孩子,刚入宫,还没有学到宫里的生存法则。 卫终想:这没心没肺的孩子,在宫里只怕活不长。可是,关他什么事呢?宫里每个人,明哲保身尚且来不及,哪里愿意理会这个必死的孩子? 但他到底没忍住,轻声吩咐:“你去茶房里催个茶。” 他恍惚记起三十年前,他也是年幼入宫,也曾好奇不小心弄出了响动……似乎是一个白头宫人,也如此吩咐一声“去催个茶”。 他走了,白头宫人站在了他的位置。 然后呢? 他催完茶,听说那宫人却永远消失了,他却连那宫人长相如何都没有记清。 这让他变得谨小慎微,才有命活到懂得如何在皇宫生存,最后机缘巧合,在战场上舍命把御驾亲征的天授帝救下,又兢兢业业多年,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 “是,大总管。”和顺有事做,感激笑一下,欢快跑走了。 他一路开心地想:九殿下苦尽甘来,连陛下都亲自给他念报纸听呢。有消息灵通的宫女內宦,把和顺堵在路上说话,借着袖子的掩盖,再次撸下自己更值钱的大戒指新镯子,悄悄递在和顺手里。 这次,却是要进内室,近身伺候九皇子了。 和顺没说答应不答应,他做不得主,但“礼物”都一概笑呵呵收下了。 这是给九殿下攒家当呢。 第19章 别碰我! 天授帝念完了邸报上的三则信息,一抬眼,却见沐慈趴在床上,双目微闭,呼吸绵长,已经睡着了。 睡着的沐慈显得很放松,毫无防备,一张巴掌大清瘦到极点的小脸,枕在娟红的丝枕上,脸色苍白,嘴唇上都不见一点血色……这种带着脆弱的美丽,让人心脏揪疼。 而且,和谢宸妃一样,外表看着柔软脆弱,实则内里坚硬如铁……母子两多相似的神韵! “阿期……”天授帝魔怔了一般,想到了最爱的女子,伸出手去摸这张无瑕的小脸。 沐慈似有感应,瞬间惊醒,睁眼的一刹那,纯黑的眼眸似笼着一层薄雾轻纱,完全没有恢复清明,显得空茫而无辜。 但他的本能比意识更早清醒,脑袋朝里飞快缩去,躲开碰触。却因为实在太靠近床壁,“咚”一声闷响,撞在了木质的床壁上…… 天授帝只觉头皮一麻……连听见的人都替他疼。可沐慈却没有正常人该有的表情,不说龇牙咧嘴,连皱眉都没有……面无表情,似乎没有正常的痛觉。 天授帝心头震动,是不是那几年残酷的对待,才让一个少年连痛的本能反应,都失去了呢? 原来…… 痛苦,真的能被习惯的。 之后,这个少年眼中微露的一丝迷茫,在刹那之间褪净,看清想要碰触他的人是谁后,那目光依然平静地可怕,不见惊怒,面无表情道:“第二次说!别碰我!” “父皇只是……”天授帝试图解释,但在对凝黑澄澈的双瞳注视下,想到他可能因为某些遭遇而讨厌人的碰触,莫名弱气了,呐呐道,“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别害怕。” 沐慈慢慢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又躺回了原位,声如古井无波,静而微凉:“我不是害怕,我也知道我的性命捏在你手,任你宰割,但这并不影响我表达自己的意愿——别碰我!” 那对黑宝石的双瞳,注视着天授帝,映出一张苍老、痛苦的面容,虚浮在幽黑的表面,没有办法印进去……这双本该漂亮而充满灵性的,属于少年人天真纯粹的眼睛,没有任何光彩的跃动,甚至没有情感波动。 注视着他,犹如注视死物。 天授帝再次别开脸…… 从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仓皇,几次不敢与之对视。 当年的太皇太后卫氏也没有做到。 “你……”天授帝讪讪,实不知应该,或 还能说些什么,只好转移了话题,“邸报的消息……还听吗?” “没听懂。”沐慈第一次觉得自己枉为华夏人,他精通多国语言,听个华夏的文言文而已,之乎者却犹如听天书,竟然睡着了。 “什么?”天授帝诧异。 沐慈细细搜寻了一下记忆,才说:“洛阳王不是这样念的,他念的简单直白,我能听懂,你照着念的,字音都懂,可意思没听懂。” 天授帝好一会儿才消化了沐慈的意思。沐慈能听懂的是大白话。邸报上“之乎者也”的书面行文他听不懂。 看不懂文字,连听都听不懂……这又是沉重的一击,告诉天授帝他剥夺了多少本该属于这个少年的东西。 天授帝感觉自己的心脏再也承受不起,苦笑着说:“现在不急看这些,等你好些,朕派几个有学识的人做你的老师,好好教你。你以后就能自己看了,好不好?” 语调温缓柔软地似在诱哄一个无知小儿,生怕幼子因抗拒他这个父皇而拒绝。 沐慈淡然应了一声:“嗯!” 同意了。 无爱就无恨,他对天授帝只是无感,用不着矫情拒绝这个提议……这么好的了解现在世界的机会。 天授帝就有点把不准小儿子的脉,一会儿拒绝碰触,一会儿接受好意…… 这孩子,到底是以什么来衡量,接受和拒绝的标准呢? 天授帝试探问:“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这里买东西用银子的?” 天授帝眼睛亮了:“不用银子,不过你这么些年月银、食邑都没有领,我让内库足额给你送来。” 小儿子也不是不染红尘嘛,喜欢银子一点也不俗气,真的,太接地气了。 “我无所谓,不知能活几天,要银子没用。” “别说这种丧气话。” 沐慈不搭理天授帝,从枕头里拨出那一堆零散小饰品说:“这是和顺给我的,那孩子担心我没银子花用,把自己有的都给了我。我孑然一身,没什么能回报他,所以我想让你看在他做事用心的份上,奖赏他一些银子,不用太多。” 天授帝这个父皇直接捂住了心口。他老沐家最尊贵的皇子,居然要个仆从给他攒钱财,宝贝似的藏在枕头底下,还只那么点零星的……破烂儿。 这是打他的脸呢。 谁都知道, 他掌管有天底下最富有的皇宫内库。 心脏病? 沐慈问:“要叫太医吗?”死在这里就不好了。 天授帝摇手。 十六年了,自己欠小九郎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多到他不知道还能不能补偿回来。 “朕会赏他,也会叫内库把你该得的都补足。”天授帝大方补偿,反正他有得是钱。 沐慈神色淡淡,不置可否。 天授帝急于补偿,又问:“还有什么想要的?你说,父皇都能做到。” “洛阳王呢?” “父皇罚他在家闭门思过。”天授帝说。 “哦。” 天授帝软了语气:“如果你想见他……” “不见!”沐慈恩怨分明,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 “好!你不想见就不见。” 许久过后,沐慈安静趴着,慢慢闭上眼睛…… 天授帝抓心挠肝,还有人怎么不问? 他轻声唤:“九郎?” 沐慈没反应。 “还有别的想问的吗?” 沐慈不说话,闭上眼睛仿佛无知无觉。 天授帝等了半天,怕小九郎睡着,支吾道:“父皇说了……你……别生气,那个……太子……被软禁在东宫……他受了刺激……有点……情绪不稳定。” 沐慈依然没睁开眼睛,呼吸频率也没有变化,没有担忧,也不愤怒,更没有对“没惩罚、罢黜太子”这样的结果表示抗议。 天授帝知道幼子的反射弧和正常人……有点不一样,不哭不叫不表示不痛,不声不响不代表能随便对待。 天授帝有点没底,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该怎么做才能让大家都满意。他无奈道:“父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出生起就封为太子,做了三十多年……” 即使知道面前是身心饱受摧残的幼子,可太子却是他重点培养了三十年,国家臣民承认的继承人,母族妻族也有势力,且朝堂上,军中还不知道多少人已经倒向太子。 就算皇帝忌惮太子,恨太子觊觎皇位,可三十年太子,没有合适罪名,也不是想动就能动的,尽管他是皇帝。 而太子最大的罪名……凌虐亲弟弟,事涉皇室丑闻,却是不适合昭告天下的。 再说,太子……到底是自己亲生儿 子。其他孩子都资质普通,他没多少时间去手把手培养下一个了。 这几天,天授帝冷静下来,一直在犹豫——作为太子,对帝位有想法,是肯定而且自然的。另外,太子对幼弟病态的执念……说实话,太子首先不知道这是亲弟弟。再说,幼子委实太美丽,又太倔强了些,为了得到他的感情而发个疯什么的,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 天授帝还想再看看……除却私德有碍,太子作为江山继承人,是不是真的不堪大用。 第20章 不再辜负 沐慈多么通透的一个人,瞬间明白天授帝的意思。 他这才睁开眼睛,漠然扫了天授帝一眼:“我不是小孩子,被欺负了,不会哭着喊着找大人替我做主,所以我不会要求你一定要拿他怎样,替我讨个公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太子犯下的罪恶,不是小孩子的打闹,显然已经触犯了刑律,本该有国家法度管着他,制裁他。但你显然没有这个意识,认为是兄弟之间的私事,认为皇权可以凌驾律法,可以包庇他,原谅他所犯的罪行……我实在不明白,你凭什么这样做?凭你是皇帝……别人都是傻瓜?” 天授帝:“……” 的确啊,凭他是皇帝! 这话听在别人耳里,简直一针见血,无言以对。可是……他是皇帝,听在耳里却是十分逆耳。毕竟是皇帝管着律法,而非皇帝被律法管。 但是,天授帝看向九郎剔透的目光,认真的神色,不知为什么,竟然无法理直气壮,说出这样反驳的话。 沐慈自然看懂了,不过他的目的不是说服皇帝,只是表达自己的观点,继续道:“至于沐恩是不是能继续做太子,能否继承这个国家?那是你的衡量与处置,要给个交待的是整个国家与臣民,不用对我交代。” 天授帝:“……” 沐慈有些恹恹,闭上眼睛,清冷道:“不过我觉得,你其实不用这么纠结。太子登基以后会怎样……反正你已经死了,看不见,还操的什么心?” 天授帝:“……”差点噎死有没有? “至于我……太子能想到的花样都在我身上玩过了,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我是死是活,最后会落到什么境地……都是我在承受,你更不用为此操心。” 天授帝:“……”他觉得心绞痛发作了,沐慈没有一句话是中听的,可偏偏他找不到一句话来反驳。一股无明业火直冲天灵,却硬是发不出来……他只得狠狠咽下一口浊气,大有火气道,“你放心,我绝不会……” 沐慈忽然打断:“把和顺叫进来。” “嗯?” “我没工夫和你分辩这些没意义的问题,我现在需要清理一下。”沐慈道,慢慢转身。 天授帝因年老而不甚灵敏的鼻子,闻到了一股异味,恍然……赶紧唤来和顺,卫终也跟着进来了。 和顺对皇帝见礼,天授帝不耐烦:“快去看看九郎。” 和顺飞快查看,道:“殿下,都湿透 了……您没感觉吗?” “没有。”沐慈回得理所当然,半丝不觉应该羞愧。 和顺叹气:“衣物床褥全部要换,我一个人不行,得去喊大将军。” 卫终哪里肯放过这个表现的机会,立即撸袖子:“小人可以帮忙。” 沐慈没发表意见,很冷淡,很睥睨地……那么瞥了一眼天授帝。 天授帝立即就明白了那眼神的意思,斥退卫终:“你哪里会照顾人,一边去,赶紧把临渊叫来。” 牟渔是已经在外头等的。他估计沐慈到更换衣物的时间了,已经过来,得知天授帝在里面,一直没叫人,他就没打搅。他耳力好,听得那小少年一句一句直接顶着天授帝的肺在说话——从没人敢这么和天授帝说话。即使……那小少年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正确无比的真话。 牟渔在心里替那少年捏了一把汗,天授帝可不是个多宽容的皇帝。然后……沐慈打断了天授帝,时机、方法真是极好,一点不着痕迹,不仅让天授帝有气无法发作,还引出了他的愧疚之心。 牟渔不知道沐慈是故意还是无意的?他是操纵人心的高手?还只是个懵懂无知,有点好运气的少年? 天授帝示意牟渔上前去。 牟渔心中情绪复杂,却并不让人从他冷峻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褪去沐慈衣裤,对这腥臭的一片狼藉也早有心理准备,半点不嫌弃,手上动作轻柔又熟练,给沐慈脱掉衣裤,又细心用温热的水给沐慈清洗掉污物,然后上药。 尽管牟渔十分轻柔,但因为身体恢复了几天,腐肉去除长出新肉,上药时沐慈觉得更痛了……他尽力忍着,面色苍白若鬼,额头冷汗淋漓。可那表情依然空白,倔强地一声不哼,任由牟渔翻来覆去折腾。 在换上干净的衣裤后,沐慈才似活过来,近乎虚脱还不忘记道一句:“谢谢……”,修养极好,只是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 天授帝怔怔看沐慈腿上股间狰狞的伤,看着换下来的一大堆沾血和污物的狼藉,根本没办法想象幼子承受这些凌虐的情景——还真是不能再坏到哪里去了。 他也似力气被抽走,虚弱无力道:“叫崔院使来。” 卫终为难道:“院使出宫了。” “什么!”天授帝暴怒。 “平南侯夫人朝阳郡主递牌入宫,说是小儿病了,点名请院使过府。” “谁答应的?” “……贵妃娘娘。” 天授帝更无力地挥挥手:“这次就算了,不要再有下次,以后没我的谕令,崔院使不能出宫。” “是!”卫终应。 料理完,牟渔见天授帝没有出去的意思,显然还要留下说话。牟渔给沐慈下处垫好厚布,给他盖上新的薄被,趁着大家没注意,飞快用手捏了一下沐慈肩膀。带沐慈看向他时,牟渔眯着眼,不赞同地飞快摇了摇头,意思是——别乱说话了! 沐慈看懂,淡定地……眨了一下眼睛。 牟渔看不出来端倪,但不能再有更多小动作了,告退下去。 等所有人又出去,天授帝再次坐到沐慈床边,担忧问:“很痛吗?”伸出手想给他摸一摸……又不敢乱碰。 不只因小九郎表达过‘别碰我’的意愿,更因……这孩子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皮肉,皇帝怕摸一摸,会弄痛他。 沐慈深而缓地调整呼吸,做着放松,试图调动体内微弱的一丝元气与痛苦对抗,没有说话。 天授帝知道今天的谈话不会有结果,面对这么惨烈的伤痛,他也无颜要求幼子去原谅谁。他叹口气,无奈道:“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事……父皇会好好考虑。你若还需要什么只管对父皇说,对父皇没什么不好说的。不舒服就叫崔院使多看看,父皇……以后再来看你。” 沐慈睁开幽潭般的黑眸,静静凝视天授帝,声音有些虚浮,却很坚定地表达自己的意愿:“我什么都不想要,你也没有过来看我的必要。” “什么?”天授帝不知道哪里惹到幼子,又这般抗拒。 沐慈道:“你如果因为愧疚,想补偿我,那也大可不必。” “九郎!你……”实在太倔强了。 沐慈不温不火地陈述:“无需愧疚,不用补偿,你不曾将我当做儿子,我也没想过将你看做父亲,我对你没有要求,就无从怨恨。充其量我们只是两个陌生人,谈不上什么亏欠补偿。” 天授帝:“……” 从来没有人!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大胆,这么直白地、近乎挑衅地和他说这样的话。他压抑在心里的恨怒和挫败情绪,叫他脑子“嗡嗡”震响,眼前金星点点…… 但他是不能生气的,他没立场对这个儿子生气。 儿子恨他怨他,都是应该。 天授帝再次压下火气,无奈道 :“九郎,你是朕的儿子,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都是你母亲与我孕育的亲生骨肉,拥有天底下最高贵的血统。” “十六年消磨,还无法抵偿那一点血液吗?”沐慈问。 天授帝紧紧闭目,别过了头。 “你看见我,其实并不愉快,我也不想见到你,与其相看两相厌,不如这样……你放我出宫去,让我自生自灭……”沐慈虽知道出宫的机会渺茫,却还是想试上一试。 天授帝立即打断:“想都别想!”他很快发现自己语气太凶,软化下来道,“你现在身体不好,出去就是个……谁来照顾你?” “死在宫外也是好的。”沐慈很坦诚。 天授帝的脸瞬间黑了,深呼吸半天,才咬牙说:“父皇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别总想着出宫,更别总想着用死来威胁我!” 沐慈便不说话了。 “听到没有!”天授帝不依不挠。 沐慈慢慢闭上眼睛,表示抗拒。 “说话!你以为我不会……不会杀你?”天授帝威胁。 沐慈感觉到杀气,睁开眼睛,幽黑的眼全无畏惧:“我不怕你,更不会害怕死亡。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没有用死亡来威胁你……死,只能威胁到在意我的人,既然在意,我不会这样伤他的心。而不在意我的人,我又何必做出丑态?所以,我不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天授帝:“……” 沐慈继续道:“还是你觉得自己如此‘纡尊降贵’,迁就我,忍耐我,所以,我一定要摆出‘感恩戴德’的姿态来,否则就是不识抬举?” “我……” “不,我不需要这样的‘抬举’。我不会对你摇尾乞怜,但凡我肯那样违心地放下尊严,就不会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沐慈几十年红尘沉浮,生死他早已看透,十分漠然道,“你用刀斧、白绫、鸩酒弄死我都行,我等着。或者你别收走这座殿室内的利器,也别叫人天天盯着我,好让我有办法自己解脱,免得将来受尽折磨,求死不能!” 天授帝:“……”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气疯了,对一个宁折不弯,心如死灰,根本就不怕死的孩子说这样威胁的话。 九郎与太子……是无法共存的? 只能择其一了? 天授帝看着幼子沉沉的眼眸,毫无悲喜的空洞神色,一瞬间心中的怜惜疼 痛占了上风,有了取舍,咬牙说:“你别总想着出宫。” “朕会保护好你,不会让太子登基,不会让他再伤害你。” “所以,你好好活下去。” “九郎,父皇……不会再辜负你!” 可回答天授帝的,只是沐慈一个平静淡然的眼神,连冷嗤,不屑都没有。 第21章 真话少年vs作死高手 天授帝一个人在呆坐在垂拱殿的书桌前,手上拿着一份最新邸报,但他根本没看,已经发了许久的呆。大幸的皇帝一贯勤勉,天授帝也如此。这种一坐快大半个时辰,只是呆坐,政事不理朝臣不见,连奏章都不批阅的情况……只在谢宸妃死在冷宫的时候发生过一次。 随之而来的是天授帝长达三年的“零容忍度”。內宦和侍中近臣都不敢出声提醒天授帝理政,天授帝积威甚重,垂拱殿静极了。 许久后,殿外略有些喧哗,惊动了天授帝。卫终冒出冷汗,匆忙出去,不用一会儿,外头就再次恢复安静。 “何事?”皇帝问卫终。 “回禀陛下,是仁明殿使。”仁明殿是皇后寝宫。 “他来干什么?” 卫终察觉皇帝有一丝怒意,斟酌说:“皇后娘娘病体沉重,已经两天滴水未进……” 天授帝把书桌上所有的笔墨纸砚都扫到了地下,怒意蓬勃。他刚刚在小儿子那里碰壁,这会儿真出来一个以死相挟的。他小儿子是真不怕死,但郑皇后不是真想死,一哭二闹三上吊。 可惜这女人在他身边这么久,却不了解他的性子。 ——你要真想死,我说不定还不肯让你死呢! 天授帝深呼吸良久,才讥讽一笑说:“既然吃不下就别勉强,吩咐下去,准备皇后大行的殡仪。把太子叫去,让他好好伺候他的母后最后几天。也叫她看看她不问对错只知袒护,养出来了一个多‘好’的儿子。” “是!”卫终应。 殿内的内侍和侍中听出这几句话的意思,无不心惊肉跳,却毫不怀疑真实性——天授帝再装得仁和温良,但能近身伺候的都是心腹,都知道皇帝狠起来能有多狠。 天授帝想揉眉心,发现手里还捏着绢丝的邸报,递给卫终:“就这么刊印,这张给九郎送去。” “是!” “临渊在哪?” 卫终说:“将军又到时间,去重华宫伺候。” “哦,”天授帝这才揉一揉眉心,“他一贯尽忠职守,让他忙完就过来……其他人,都出去候着。” 内侍和侍中官员都松口气,鱼贯退出,连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舍人也不敢留下,只给皇帝记了一笔:上见牟统领,密之。 反正天天要记这一笔的,他已经很习惯了。 牟渔给沐慈再次清理污物,换 过衣裤,观察了换下的东西,安慰道:“殿下,出血少了一些,会好转的。” 沐慈轻声道谢。 沐慈道:“谢谢……以及……刚才。” 牟渔知道,是谢他之前的提醒。 每一次,沐慈总不忘记说这一句谢,礼多人不怪,就是牟渔再铁石心肠,这么一个境地悲惨的少年,又是这样漂亮,有礼貌,总是容易激起人的怜悯之心。 牟渔犹豫了一瞬,还是说:“我本来不该过问,可是……殿下,宫外不见得比宫里好。也别总和陛下针锋相对,如果能活着……还是活着更好。” “你在外头听见我说的话了?”沐慈问。 “是的。”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但活下来也分很多种情况。我若不是真正‘活着’,自由自在地呼吸着……生与死,对我来说没区别。况且,这深宫里,我自己对自己的性命都是最没有发言权的,实在不觉得留在宫里有什么好。”沐慈说,明明是带着讽刺的话,他的语气依然淡漠,听不出丝毫讥诮,像是说别人的事。 “出宫可不容易。”牟渔道。 “我知道,问问而已……”沐慈无所谓道。 牟渔:“……”那个“问问”还真是火爆十足。 他沉默了一会儿,扫视左右,即使其他人都是他的下属,距离也很远,他有把握他小声说的话没有人能听到。他伸手又抓住沐慈的肩膀,捏了捏,用极小的声音说:“您只需要稍微顺着点,陛下会心疼您的,毕竟您是宸……” “唔……”沐慈忽然闷哼一声,脸上虽依旧无痛苦神色,但身体微微蜷缩…… “怎么了?哪里痛?”牟渔为是自己捏痛了人赶紧松手。 沐慈并不回答。 牟渔未出口的话被打断,也不再说下去。 在宫里说任何一句话都要小心,劝说沐慈态度好点的话可以说,但诸如后面半截未出口的,是透露皇帝某种偏好、倾向的话,就不能说。 牟渔看着沐慈,眼中带着一丝探究——这少年太能忍,从未痛哼过,那一声闷哼打断的时机非常微妙,是无意还是有意呢? 他是从来不相信巧合的。 牟渔压下疑虑,换个安全话题:“殿下,陛下这两日心情不好,注意些,别尽顶着来,对您也没好处。”就算不能顺从,非要说点真话,可也别那么直白……简直哪里痛往哪 里戳刀。 沐慈却还是不愠不火:“多谢提醒,心意领了,不过我虽无法掌控自己的性命,但应该怎么说话,发出什么样的声音……我还是可以有自主意愿的。” 如若违心,不如沉默。 牟渔只能叹气,总算有一点点体会到天授帝那种无法、无措、无力的感觉。 这个少年的尽管身体柔软脆弱,语气平淡少有火气,可他发现这少年内里有一个棱角锋利的灵魂,只是棱角被他很好地隐藏在了平静到不起微澜的外表之下。 若有人伸手去触及底线,便能感觉到这些锋利棱角的硬度。 若用力压下去,不但弄疼了他,双方都会被刺伤。 极软!极硬! 极柔!极锐! 完全相反的特质,偏在这少年身上融合地理所当然……真是很奇妙,让这少年拥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吸引力,越接近,越容易给吸住,沦陷下去。 外头有內宦传召,牟渔心知自己也不过是少年口中——“深宫中性命不能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的人,能帮助这位小皇子的实在有限,也就不去表白什么,不作出自己都无法保证能做到的承诺。 他揉了一下沐慈的头,帮他把散落的黑发捋顺,然后收回手,转身离开。 走到院门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回头,就看到和顺那小孩苦着脸把花瓶里的药汁倒进了树根下。 不是吧…… 之前的药? …… 因天授帝召唤得急,重华宫就在旁边,牟渔不能耽误,只好控制冲回去打某人一顿pp,再灌十大碗药的冲动,努力绷着训练有素的冰冷表情,去见皇帝。 天授帝先问:“九郎怎么样了?” “刚换了衣裤,好像累了,没什么精神。”牟渔说。 天授帝一阵心疼:“我听说他为了不弄脏身上,很少吃喝,这样身体怎么吃得消?”当然他对牟渔的人品信得过,知道绝不是牟渔为了少干点脏活不准那孩子吃喝,应该是那孩子自己不想吃。 “属下也劝过,但殿下没什么胃口。”牟渔说。 “你……想想办法,总这样下去不行,他太瘦了。”天授帝忧心忡忡,这么弱的身体再不肯吃东西,只怕…… 牟渔应下,心里在想:要不要告诉陛下其实那比顽石还固执的少年,还把药倒了没有喝? 又怕少年惹恼陛下没好果子吃,说不定两父子又要杠上。可他知情不报,皇帝会追究隐瞒责任;更不能推说不知道,那是失职。 他瞒下来是有风险的。 衡量再三,最后牟渔还是决定冒风险暂时瞒下。 天授帝不知道一贯百分之百忠诚于自己的心腹下属内心的小九九,只问:“临渊,你监察百官,楮无满、杨宏颉、郑维青三人可有不端之处?” 说到牟渔监察百官,得先说说牟渔所管辖的一个隐藏在暗处的部门——夜行卫。 历代大幸皇帝的八千御林军,分了五个卫,为羽林卫、龙骑卫、虎贲卫、神弓卫和宣仪卫共八千人。在天授帝手里,他还创立了一个游离在五卫之外的一个并不记入档案的,人员和制度都超越编制的独立第六卫——夜行卫。 夜行卫的人员都是机密,在外都有一层正式身份,也许是某个高干子弟,也许是一个走街串巷的挑货郎。 平时他们不显山不露水,但在接到任务,有需要的时候,就要负责通过自己建立的渠道、势力,渗透进了国家的每个角落,负责监察宗室、百官、各地名望甚至普通百姓。 触角还伸到邻国,成为跨过间谍,搜集情报以备枢密院、兵部和皇帝做禁军调度的决策。 夜行卫早在天授帝年少时在边关就开始组建,到“五王之乱”时,夜行卫已经发展起来了,夺嫡之时,功不可没。后来为了巩固有点不那么名正言顺的皇位,天授帝扩大了夜行卫的数量,基本国内国外动向,天授帝都门清。 朝臣勋贵虽隐约知道有个夜行卫存在,颇多诟病,可天授帝对外一致否认有这个编制,况且夜行卫虽对内监督百官百姓,对外搜集邻国情报,但一般只负责调查记录,然后把情报归档,夜行卫大统领整理好,以备天授帝查看。 夜行卫从不现身人前,也不抓人审判,行事低调甚至旁人无所察觉,所以并不似某朝东厂、西厂那样,没有掀起什么大的风浪。 夜行卫现在的大统领,就是牟渔。 牟渔每天跟着天授帝,知道问话的目的,于是回答:“楮丞相庶子出身却对嫡母不敬;杨太尉曾被人揭发贪腐,克扣兵饷等不法事,引发过西山大营兵变,却被他血腥镇压,谎报兵丁叛乱;郑国舅经常让夫人私下送东西进宫。”其实这些问题,夜行卫早就在皇帝记过档备过案。 但皇帝喜欢你,只要不吵到明面,再大的问题都不 是问题,一旦被皇帝惦记,这些都要翻出来,罗织现成的罪名。 天授帝又问:“他们和东宫呢?” 牟渔很中立地回答:“楮丞相是东宫之师,平日教导太子,规劝太子行止,为此还被气病过几次。” “无能!”天授帝评价。 “杨太尉在别院养下私兵,属下曾报备过,但近日发现数量增至两万,且郑国舅乳母之子送去大笔银钱,用于购买粮食,还有……太尉自军器监下属小作坊私截了三千张强弩,不知意欲何为。” “国贼!”天授帝咬牙。 牟渔很专业地继续汇报:“国舅夫人送过一次疑似‘钩吻’之物入宫,因皇后阻挠之故,卑职没有拿到确证,不敢随意上报。” “可诛!”天授帝的手开始哆嗦。他虽然惯常搞这种暗搓搓的事,却最讨厌别人对他搞。 牟渔垂下目光,不能看皇帝的老态,也不忍。 牟渔十六岁时因战争破家,被亲征的天授帝所救,于是投诚,因无牵无挂孑然一身,背景干净,又有练武天赋,能力也强,被天授帝看中,一手提拔到今天的位置。 十几年两人信任无违,即使在亲父子之间,也是十分难得的。他与天授帝不仅是臣君,更情同子父。 至少他把天授帝当做父亲一样尊敬爱护。 天授帝是有理由生气的,被亲生儿子背叛,谁都会生气。他对楮丞相的能力不满,但对他人品还是相信的,不然不会将他点为太子的老师;可杨博,郑通两个人……一个养下两万私兵,偷偷截留武器,是为了谁,想要对付谁还用说吗?而郑通居然敢送毒药入宫,是为了毒杀冷宫中的小九郎,还是为了……毒杀他? 查到的是‘钩吻’,也许之前还夹带了别的毒物……天授帝想起九郎曾说的话:也许你每况愈下的身体,不是天命,而是人为! 多么恐怖的认知!!! 天授帝本有点不忍伤害太子,刚才还厚着脸皮向幼子讨人情……可太子私下做的事,太让他失望了。 不疼爱弟弟就罢了,又哪里把他当做父亲呢? 杨博,郑通两个的行事,太子不可能不知道,竟然还是这样做了……简直当他是“老而不死”的“贼”,是不是盘算着……? 幸好,幸好,三郎告发太子,让他起了警觉,否则…… 天授帝花了许久才平复情绪,将颤抖的手缩回 袖内,才说:“给朕把那两万人剿了……”想了想,忽然冷笑一声,“等等,先不动,不要打草惊蛇,给朕盯紧了他们,让朕看看他们还能翻出什么浪花儿来。” 牟渔应是。 天授帝放心了,点头说:“这么点小事,还不用你出宫,外头跑腿的事情交给天枢、天机几个七夜使做,九郎那边最重要,好好照顾他,让他吃饭,你……辛苦些,朕念你的情分。” 牟渔道:“陛下言重,这是属下应该做的。” “行,去办吧。” 牟渔应是,退下干活,亲自去夜行卫密档库翻档案,搜集黑材料,装在有锁的密匣差人给皇帝送去。皇帝那有开锁的钥匙。 他又去了重华宫,在心里盘算怎么让沐慈吃药。嗯,快到午餐的时间,要先让沐慈多吃点东西…… 但在牟渔达到重华宫之前,被他的副手——御林军的左统领何秋军拦下了。 “茂实,出大事了?”牟渔公务的重心在贴身保护皇帝和夜行卫,禁宫中不是大事一般都让何秋军、易青两个左右统领自己处理。 “是……东宫……”何秋军十分踌躇。 真是大事了。 牟渔深吸口气:“怎么了?” “陛下问责并撤换了原东宫戍卫,又下令把太子……这两天是我和易统领轮流亲守东宫,但是刚刚……”何秋军觉得棘手,支吾道,“易统领已经亲自带人将东宫禁严了,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牟渔知道让两个左右统领如临大敌的,就真是大事件了。 太子又做了什么? 他别是传说中的作死高手吧…… 第22章 申饬太子 垂拱殿 天授帝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最终下定了某种决心,沉声吩咐:“宣赵至祥。” 天授帝叫的是他的第一秘书赵瑞,表字至祥,今年六十一,长相是时下最符合审美的修长高健,英俊儒雅的人,头发全白,面容倒红润有光,皱纹极少,看起来只像四五十。 赵瑞的学问极好,是天授帝登基时开恩科亲授的状元,如今是众多大学士中最高资历的翰林学士承旨,总编国史玉牒、经筵日讲,最主要是起草皇帝颁布的最重要诏书。 赵瑞对庶务不是很通,做地方官员或一部主官很吃力,天授帝扶他都扶不起。好在这位曾经的状元郎,有一手生花妙笔,写官样文章是一把好手,一直就做了皇帝的贴身秘书,经常值宿禁中。 如今他年纪大,虽然身体健朗,可天授帝不忍心操劳他。加上之前太子监国,有些不大喜欢用旧人,所以赵瑞被冷落了几年。天授帝瞧着他面放红光,脚步轻快的样子……居然过得不错…… 天授帝有点羡慕,想着自己每况愈下,日渐沉重的身体,越发怀疑自己精心保养后还这般衰老,肯定不是正常的天命。 赵瑞并不天天值班,只在撰草任免二品以上大将与重臣、册立太子、册封宗室,宣布征伐或大赦等重要文告时,才被皇帝宣召。 天授帝从前有疑虑不决的事,也喜欢问赵瑞。赵瑞是不折不扣的“内相”,但一般他很少发表意见,庶务不通么……天授帝反而很喜欢用这个“废话少说,认真执行”他命令的第一秘书。 一般的旨意,中书舍人撰写就行,一旦皇帝特地召唤了赵瑞,就表示皇帝这个总boss要发大招了。 因这几天风声鹤唳,天授帝再握皇宫大权,赵瑞伺候老了的人能摸到天授帝的脉,就乖乖把铺盖卷打包到了偏殿,日夜值班。他很快进殿,对皇帝见礼,麻溜地取了白麻纸的空白圣旨,提笔准备写直接从禁中发出的“内旨”。 皇帝很少发内旨,这是不经过处理政务的中书省商议的,一般负责审查政令的红门省也不会驳回,可以直接下发。御史台若没有进谏,就必须遵从。 天授帝却沉吟半天没说话。此时夜行卫夜使之一的天机就被牟渔指派过来了,牟渔被称为“万能将军”,因他办事一向让挑剔的天授帝都十分放心,效率奇高。 天机送过来装有夜行卫密档的匣子,天授帝用钥匙打开,看过了正是自己需要的三个亲太子重臣的 黑材料,就示意卫终直接把黑材料递给赵瑞。 赵瑞三十年秘书生涯,不止一回看过夜行卫密档,看到那标有七星徽记的卷宗,能评“七星”,不是王爷就是一品重臣。 赵瑞知道——有人要倒大霉了,天京城的天要变了! 赵瑞看完,只觉得手中轻飘飘的纸张十分沉重,满头大汗不敢擦。天授帝才慢悠悠说:“拟旨,申饬楮无满不敬嫡母,罔顾圣人教诲,其立身不正,罢免右丞相位,贬为荆州牧,即刻出京赴任,不得延误。” “是!” “杨博所犯贪腐及引发兵变之罪,革职,送交大理寺、枢密院与兵部三司详查。” “是!” “郑通违反宫门禁令,与皇后私相授受,其心可疑,暂停一切职司,回家闭门思过,接受调查,静候处分。”一点都不怕带累皇后。 “是!”赵瑞挥笔。 作为资格最老的第一秘书,赵瑞很容易从细节上判断天授帝的喜恶偏向,比如一个称呼。 当天授帝称呼人的时候是只称表字不加姓,表示心中看好此人,有亲近之意,果然这人不久要升官;当天授帝称一个人“姓+表字”的时候,表示对这人感官一般般,前程啥的完全碰运气;但当天授帝称呼“姓+名”的全名时,就已经怒了,此人就得歇菜。 比如郑通,平时天授帝喊他表字“维青”,就是郑家有人犯错,皇帝最多称一声“郑维青”,从未称过“郑通”,弄得赵瑞差点点反应不过来—— 郑通是谁?与皇后私相授受,艾玛,好一顶超级绿帽子,十恶不赦……哎,不对,郑通……这不是郑国舅,皇后兄长吗? 还有个杨博,这下也坏大了。 楮沛倒能逃过死劫,不过听天授帝的语气,又发配到了最苦寒的西北边州,要吃苦头了。 三个重臣要倒霉,这可是朝堂的大动荡,不过天授帝三十年威严极盛,在朝廷上是说一不二的,大臣只有听命的份。赵瑞心里念头闪过,脸上依然不动声色,很快收拾心情,提笔写下润色过的三道内旨。 天授帝看向恭立在一旁的卫终,拧眉吩咐:“内侍省要整肃一下宫禁,怎么能容许后宫与外朝私相授受?” 卫终“扑通”一声跪下:“小人该死!” “也不怪你,这两年你跟着朕在行宫里,也没有常留皇宫,以至于出了这么许多事。太子监国,宫里变成这 样……真是该死!”天授帝语气很重,所有人“扑通”都跪下了。 天授帝看周围宫人、近臣都战战兢兢,叹口气:“好好整治一下!看还能查出来点什么,要把一切不利因素都剔除。” “是!”卫终应下,知道该怎么做。 “嘱咐临渊加强宫禁,特别是重华宫,没有朕的手谕,谁都不能进去。任何吃食,要三个人以上试吃过才能呈上去,你亲自盯着。” “是!” 天授帝这才又问赵瑞:“工部尚书王正论考绩如何?” “王尚书任事勤勉,颇有智谋,连年都是优等!”赵瑞说。 王又伦,表字正论,二十多年前中探花,那年正是赵瑞主考,主考与那一榜的进士都有师生的名分,所以他才可以直呼王又伦的表字。 王又伦才四十多岁,从小县丞做起,一直到尚书,升职速度堪比火箭,叫赵瑞都有点眼红。 但王又伦的确有才干,还有个好妻子。王夫人是谢家五娘谢望,宫里谢贵妃的庶妹,已故谢宸妃的同母亲姐,长得与谢宸妃最相像,是皇帝十分关注,甚至说得上很照顾的夫人。每年的正旦,春秋节皇后给命妇的赏赐,王夫人这个二品诰命夫人总是比旁人厚上两分。 旁人只以为王夫人得厚赏,是因为宫里谢贵妃的原因。亲近的人却知道,是皇帝无法对已故谢宸妃忘情,以至于爱屋及乌…… 但这真相不可说。 啥?为嘛不可说?皇帝惦记臣子的妻子,这话能往外说嘛?虽然天授帝做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当年的宸妃,可不就是皇帝看人家长得漂亮,从臣子手里…… 哎呀,不可说,不可说。 反正,王又伦因妻子的关系,颇受皇帝关注。他人又有才干,品行端正,从不违法,做官又足够聪明,少有树敌,兼之办事牢靠,十分有建树,再加一点运气,所以王又伦升职速度快一点,也是别人羡慕不来的。 谁叫你不会娶老婆? 果然,天授帝亲热喊王又伦的表字,不加姓,赞道:“正论素有干才,难得是为人清正,踏实务本,精明练达。”天授帝心里加了一句:最重要他是九皇子的亲姨父,才吩咐赵瑞,“升正论为参知政事。卢太师病了,让他权理丞相事,进侍中,特进观文殿大学士。” 经过九皇子的事,卢太师就病了,一直在家中休养都没入宫,他的事情没人处理,天授帝索性就 把王又伦升职上来帮忙处理。 赵瑞心道:王正论这是要升官了,天……真的变了! 观文殿大学士,一般都是宰相预备役,相当于资格证,可见权理丞相事的“权理”很快就能去掉了。 赵瑞咂舌,某人官运还真是叫人羡慕不来,他踌躇一下,进言道:“陛下,正论年轻、资历略浅了些,只怕难以服众,任命会被给事中封驳。”大幸历史上,从没有不满五十为宰相的。 “无事,古有吕罗十二岁为相,本朝历代主张任人唯贤,不讲究论资排辈,朕破格用他,自然也是可以的。”天授帝很坚持。 天授帝发了这话,尽管会有人不服,但现在这样的氛围……基本没哪个门下省的给事中敢不开眼,封驳这道旨意。赵瑞写旨不提。 天授帝又叫卫终取了一份只有封王才用的金箔镶边的黄麻纸空白圣旨,吩咐赵瑞说:“封九皇子慈为长乐王,授辅国大将军,加封太傅,禄米、食邑、仪仗皆按嗣王例,因长乐王体弱,仍许住禁中,府邸另赐。” 年轻皇子一般初封,都从国公、郡王起,免得后面加恩没办法封赏,九皇子初封可够高的。赵瑞心道:陛下只怕在替太子擦pp,对九皇子进行补偿。但他脸上不动声色,手下飞快拟旨不提。 牟渔办完事过来,却没有进殿,只对卫终耳语几句。卫终脸色变得晦暗莫测,几乎有些阴沉了,恶狠狠横了牟渔一眼,见牟渔老神在在,并不打算进来亲自说的打算,还道:“哎呀,到时间要去重华宫了,这事就劳烦卫总管了。” 卫终知道此事不能耽搁,只好对牟渔咬牙切齿一阵,自己进殿上前,对皇帝原样耳语几句。 赵瑞看到天授帝的手紧握成拳,颤抖不已——他赶紧垂下目光,伴君多年,知道皇帝最近有些老年人都会有的毛病,比如手抖……但这么严重的抖法,是极其震怒,又不能发作的表现。 赵瑞低着头,心提到了嗓子眼,有一种很不详的预感。 这预感果然应验,皇帝总boss最后一个大招发出—— “下旨申饬,太子不孝,于母亲病期侍奉不尽心;太子不仁,孽杀宫人;太子……”说不下去,皇帝用力闭上了眼睛。这毕竟也是他的亲生儿子。曾寄予厚望三十多年的唯一嫡子。 作者有话要说: 【参知政事】官名。简称“参政”,是副宰相,是唐宋时期最高政务长官之一,与丞相、同平章事 、枢密使、枢密副使合称“宰执”。 “权”是代理的意思。 第23章 同坐用餐,心思各异 天授帝本还顾念一点父子亲情,因为当年他自己夺位,兄弟阋墙,都被他杀光了的。如今年纪大了,总觉得当年做得太过分,就比任何人都想要自己的孩子兄弟和睦,想要保全自己所有的孩子。 就算刚才他知道杨博和郑通两个狗东西私下的勾当,但他还在心里安慰说:太子是好的,三十年都等了不差这两年,必不会冒险,一定是被奸人挑唆。太子本就耳根子软,性子懦弱不是很有主意,所以……都是别人的诱哄,不是自己孩子的错。 可刚才牟渔回报,说太子东宫发现两具尸体。 因天授帝下令软禁太子,又换掉了东宫戍卫。那两具尸体没办法悄悄运出,就放在了冰窖,时间长了还是有异味散出,就被并不亲太子,而是绝对忠于皇帝的御林军截获了。 是两个被凌虐致死的东宫宫女。 牟渔同时还查到——这两年,已经有十几个漂亮点的宫女,甚至三五个清秀的小内侍,对外说因一些小错被皇后或太子妃罚出宫,可根本找不到人,都莫名失踪了,不知去向。 这种失踪人口,下场还用说么? 谁有胆子在东宫下这样的辣手,更不用说了。 天授帝更气愤的是——皇后掌管后宫,弄得乌烟瘴气。教养孩子,也更是三十年如一日,从不问是非对错,只知道帮太子掩盖。 当年太子读书无用,被天授帝罚抄,皇后就私令心腹模仿太子字迹帮他过关。天授帝不是不知道,却念皇后到底是个母亲,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可是,这种凌虐他人,无辜杀害他人,已经不是小孩作弊那么简单了……天授帝就想起九皇子说的——太子这种行为,已经触犯了刑律,当由国法严惩! 这话虽不中听,也藐视了皇权,皇帝觉得逆耳,可实在是……最正直坦白不过的道理了。 自己作为皇帝,天生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也觉得太子过分。可皇后呢?更加纵容,东宫这种事……凭太子一人,多少会露出行迹。而能够把一切痕迹抹除,隐瞒这么多年的……只有把持后宫的皇后有这能力。 不知规劝儿子,甚至帮助遮掩,无视国家律法,连基本的人性都丧失了。 这样的母亲,溺爱出这样的嫡子,能有什么大用? 这样的皇后,怎样母仪天下?? 难怪自己严格要求,亲力亲为,几乎是手把手的教自己唯一的嫡子……竟然教出了个这 样的东西来。天授帝觉得自己十分可悲可笑,他还想着狠狠教训一顿太子,期望太子改好…… 幸好,发现得早。 若太子在他有生之年,装个知错改错的样子,等他百年后…… 他的儿子,他的九郎……会怎样? 他的国家,万里江山,万万臣民,又会怎样? 天授帝想都不敢想。 九郎,只怕早就看清楚了太子的本性,看穿了一切。 …… 赵瑞冷汗湿透了衣背。 这道旨意下去,太子品行就有亏,储位危矣…… 赵瑞才惊觉,楮丞相、杨太尉、郑国舅几位都是亲太子的老臣啊,此番中枪,九皇子又高封,只怕不光是为了安抚九皇子…… 难道…… 变天了啊…… 赵瑞心情复杂,他是皇帝近臣,又常在宫中走动,这两年冷眼也看得清楚,一直不是很喜欢看似忠厚好说话,实则有些蠢钝,还有点自以为是,被反驳了常在背后还悄悄辱骂朝官的太子的。 有事当面说,发脾气也好啊,怎么能人前喏喏应好,背后生气骂人呢?不是君子所为。 但废太子可不简单,一不小心,操之过急就是整个朝局动荡,甚至可能危及国家安全。而皇帝的身体……他还有从容布置,以及……再调教出一个合格继承人的时间吗? 要知道为了巩固有些平庸的太子的地位,避免三十年前“五王之乱”,天授帝一直刻意打压其他皇子,从没让其他皇子插手过朝政的。 赵瑞躬身,跪倒伏地:“陛下,望陛下以国事社稷为念,慎而重之,慎而重之……” 天授帝摆手:“就是要慎重,有些事才必须做!” “陛下……” “拟吧,拟好用印,后日……”顿了顿,一咬牙,“明天一早,就明发下去。” “陛下……” “卿无需多言,朕意已决!” 赵瑞抖着手,写废了几张,才写好了申饬太子的内旨,好在皇帝也没多加责难。然后赵瑞直接晕了过去,被抬出皇宫。引得人们纷纷猜测皇帝到底发了什么大招。 可惜,赵瑞一回家就关门谢客,一直称病躲在家中,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天授帝看着一大叠新写好的奏折发呆,卫终过来提醒到午膳时间了,天 授帝问卫终:“重华宫叫膳了吗?” “叫了。” “嗯,尽心点,看九郎最喜欢哪道菜,朕有赏。若让九郎不虞,哼……”脸色转阴雨。 卫终忙不迭点头。 有了作死的太子比照,冷宫出来的那小皇子虽说话……一句比一句不中听,可句句都戳痛皇帝神经上了,偏偏人家还是说的大实话。 这番一比,陛下心里会偏向谁,还用说吗? 卫终心里嘀咕:说不得九皇子极有可能是半路杀出的一匹黑马。 但他作为天授帝的第一内侍,不能下注太快太明显,便遵从圣旨,下去亲自盯着九皇子的膳食了。 御膳司也惯会看风向,开足马力表现——谁都知道,九皇子能劳动陛下亲自给他读邸报,只怕一朝翻身了。 很快,御膳被送到了合欢殿,大多是软烂好消化的蒸煮食物。因有郑国舅疑似送毒入宫,卫终亲自过来盯着人试毒。 卫终见牟渔还在合欢殿,像是根本不记得刚才牟渔甩包袱,让他去做坏人,报告太子的坏消息了帮他挡风顶雷的小过节,还和牟渔寒暄了两句,笑眯眯回去复命。 牟渔也不给卫终没脸,在天授帝手下做事,大家都不容易。 牟渔把沐慈小心抱到一个铺得极软的椅子上,帮他把一头披散的乌发细细捋到肩后用丝带扎起来,第一次没从膳厅离开,而是站在了沐慈身后。 沐慈没回头,淡然问:“皇帝叫你盯我吃饭?” 牟渔冷脸点头,发现沐慈看不见,便“嗯”了一声。 沐慈不置可否,拿筷子戳戳蒸煮地稀烂的食物,尽管他已经饿得手脚发软,可看到这种食物就一点胃口也没有。 沐慈也想硬撑,不顾鼻子味蕾的抗议咬牙吃点东西填补空荡荡的胃,可这身体的厌食症很顽固,也真的很破败,心肝脾肺肾都不太好,胃也早坏了,不吃闹腾,稍微吃点也闹腾。 沐慈正在盘算怎么调理,牟渔看他久久不动,忍不住夹了一块米糕放入沐慈的小碟子:“殿下,别和自己身体过不去。” “你站着,我更吃不下。”沐慈说,招牌式陈述语气,非抱怨,但这本身不是什么好话。 牟渔:“……” 不知好歹! 他现在很体谅天授帝和这少年说不了两句话就怒气值爆表的感觉。 牟渔这 一瞬间生出怒火,一张脸冷似寒冰,一声不吭往外走。 吃不下,那我走总行了! 这么多年因牟渔是皇帝心腹,大家只有拉拢的,拉拢不到也从没谁敢对他不敬。且就算是天授帝吩咐,因他的位置机要,皇帝也会尊重他,不会因为他没盯着沐慈一顿饭而随便发作。 天授帝“宽”与“严”的界线在哪里,他最清楚不过。 “站住!”沐慈命令,虽他声线清润,语调也平平,却很是清晰、坚定,让人无法抗拒。 牟渔也过了逆反的年龄,且两人在身份上有差别,沐慈一声“站住!”的命令他是要听从的。 牟渔于是站住了,但没转身。 “回来!坐下!”沐慈说。 牟渔慢慢转过来,神色冷凝,并不动。 “你站着,我吃不下。能不能坐下陪我一起吃?”沐慈并不在意牟渔的高手威压,把刚才的半句话说完。 牟渔冷硬的神色微不可查地缓和了一点,这个少年是要找人陪伴?他慢慢走过去,却不坐,说:“殿下,我站着就行,坐下于礼不合。” “我这个人不习惯自己坐着,别人站着。”沐慈神色恹恹,很没礼貌用筷子敲一下碟子,发出脆响,慢悠悠说,“我没胃口,把这些收走;要么你坐下陪我,看我会不会有点食欲。”在牟渔说话之前,沐慈把筷子竖直举起,平静说,“不是威胁,二选一。” 没办法选! 牟渔衡量了一下,这少年每天吃的东西太少,迟早饿死,他这个照顾人脱不了干系。且就算没有天授帝嘱托,他也有那么点心软和心疼,想尽一点力。再加上……这少年在冷宫是没人陪伴的,也许是孤独久了,想身边有个人而已。 牟渔脑补了一路,最后还是坐下了,用眼角余光看看窗外有什么人……都是自己人。 “不用担心,是我的要求,你只是尽你的职责。”沐慈轻描淡写地说。 牟渔并不解释,他不是担心坐下吃饭被人告状,而是在宫里处处得谨小慎微,上午莫名心软他差点就说出不该说的话,这会儿坐下一起吃饭……太亲密了些。 天授帝本性就多疑,再加上他继位并不自然,兄弟都被他杀光,注定他无法百分之百信任谁,牟渔十一年来谨慎小心,控制得非常好,不仅是他的“万能”让他走到今天,更因为他只对天授帝一人交付百分百忠诚的态度。 再说,他掌控夜行卫,知道太多天授帝的秘密。他不必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只需要做天授帝让他做的事,并且什么话都不要说。 一旦多疑的皇帝对他失去了信任,后果他自己也无法预料。 膳厅里就沐慈和牟渔两人,和顺受不住牟将军的冷气压,早躲出去了。 牟渔自己拿了一套碗筷,就将超大的膳桌上比较靠近的几个小碟划到自己面前。大幸是分餐制,并不与人共食。 沐慈才坐一会儿就觉得累,撑着下巴看着牟渔进餐。 这个御林军大统领虽长相不算俊俏风流,但健拔英朗,越看越有男人味,耐看。沐慈挺喜欢这种从里到外都散发成熟自信魅力的型男,无关情爱,只是纯粹欣赏。且这个男人,面上虽冷,心却温柔。 家境教养也好,举手投足有一种内蕴的高贵优雅,出身应该良好。他在天授帝身边应该呆很长时间了,常年为睥睨天下的皇帝处理事务,也养出了赫赫威风。 不是狐假虎威。 没本事的人,即使有再强硬的后台也撑不起架子,例如扶不起的阿斗。天授帝给了牟渔生杀予夺的权柄,他也得有本事将之化作自己的硬实力,一个冷冷的眼神,就叫旁人低下头颅。 最终,他成为了连天授帝都要倚仗的心腹重臣。 ——这个男人,很有能力,也很聪明! …… 牟渔知道沐慈在打量他,评估他。 他神色不动,面色冷肃,借着用餐埋着头,并不抬头与沐慈针锋对视——他始终清楚这一个看上去软萌无害,实际棱角锋利到让人无法抵御的少年,是真正的龙子,天潢贵胄。 且是天授帝目前放在心上,还觉得新鲜的幼子。 身份上,不能与之对视,更因为…… 牟渔脑子灵活,心里在想:若这小皇子评估了他的价值,想拉拢他,他应该怎样拒绝? 伤脑筋! 别人不清楚,牟渔却知道,能让天授帝开始打压自己手把手教养长大的太子,还是唯一嫡子的。不仅因为太子及身边的人都做得一手好死,更因为……面前这个少年,在缺少信息,没有助手,一无所有甚至身体病弱的情况下,居然好似能洞察一切,看穿人心,然后……不动声色的,只略动动嘴皮子,就让天授帝狠下决心! 让整个天京城即将天翻地 覆,甚至可能血流成河…… ——这个皇子,太过聪明,近乎妖异! 牟渔甚至觉得这个少年,也许还会妖术。自己多年以来被坚冰包裹的层层心防,面对这个少年的时候,也开始松动了,会忍不住心软。为避免自己被面前谜一般的少年影响到,莫名其妙对他心软,犯下不该犯的错误,牟渔决定……等一下一定要强硬拒绝他! 小皇子为了生存,拉拢个把人,特别是他这种身份地位的,谁不想拉拢。牟渔倒不会因此觉得小皇子势力啊什么的……只是自己却不能动摇!天授帝在太子和小皇子之间难取舍,自己一个属下和一个儿子,却是很好取舍的。 他若犯错,这小皇子可能无事,他却…… 沐慈开口了…… 牟渔心道:来了! 可沐慈却只是凉凉说:“我看你吃得这般心不在焉,显然是不好吃了……” 牟渔:“……” 他冷静下来,心无旁骛一筷子一筷子把食物塞进嘴里,一张脸虽然扔沉肃着,但很努力很努力,做出“很好吃,我吃得很香”的样子来,迅速咀嚼吞咽,试图唤起沐慈的一点食欲。 少想少说少做少错! 先完成我的任务!记住自己的职责! 牟渔心里对自己说。 不过……这小皇子,什么时候才肯赏脸,吃东西啊?! 第24章 请你活下去! 牟渔见沐慈不动筷子,就用公筷重新给沐慈夹了一块容易消化的红豆米糕,再挪了一碗熬得浓浓的小米肉糜粥过去。 沐慈看对面的大将军为了让他吃点东西,也实在不容易,才夹起自己碟子里那块米糕吃。 一点一点用门牙刨,比吃毒饼还磨叽。 牟渔身为武官系统的大将军,用餐一直是行军速度,看对面那“小鸟啄食”实在看不惯,可“食不言”呢,险些没憋死。 沐慈米糕才吃了小半块,就放下了筷子,盯着一大桌食物又不动了。 牟渔吃完,一抹嘴,让冷脸温和一点,音量也尽量放轻放慢,找回他八百年前就丢掉了的“温柔”,柔声问:“殿下,怎么不吃了?”。 “凉的,不好吃。”沐慈平静直述,而且他现在这肠胃弱的……生的、凉的吃进去就闹腾。 牟渔:“……”多么简单的答案?! 就是太简单了,所以很意外,这让牟渔一头黑线,他这才知道沐慈不肯进食的问题出在哪里了。这少年挑嘴,特别挑,而膳房的膳食送过来的路上就冷了,又被试吃……因怕是慢性毒药,试吃后也要等许久才能呈上,算是彻底只能看,口味大打折扣了。 牟渔是吃惯了野食的,为了执勤有时候甚至吃不上,囫囵吃起来只要能填饱肚子,口味什么的根本没工夫计较。但这样的食物,只怕根本没办法入这位尊贵的小皇子的口。 还真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都不肯委屈自己。也不对,委屈自己了的——这应该是个“宁肯饿死,也不吃难吃的食物”的奇葩。 牟渔算开了眼界,在有生之年见着一个实在是……无语。 话说,你一个冷宫皇子,有的吃不饿死就不错了,这是怎么惯出来的毛病? 不这么任性你会死啊? 不,更正,这么任性你不怕死啊? 可牟渔暴躁归暴躁,总不能掰开沐慈的嘴,用锤子往里捅食物吧!所以只好一边叫人去请示天授帝,一边吩咐御膳司的人带好家伙什,到重华宫的小厨房……开!小!灶! 天授帝自然是一路绿灯,很快御膳司几乎一半人被派过来,热火朝天做上了饭菜。万幸,即使通过试吃,这现做的食物也仍然保留了一丝热乎气,牟渔才见沐慈勉强吃了一点,虽然吃得不多,但这一顿抵得上昨天一天的量了。 看来,真是不知道怎么惯出来的毛病。 牟渔一直以为沐慈是任性,沐慈也不辩解是脾胃问题……他从来没有事事同人解释的习惯。 饭后,和顺端了一直温着的药过来,见到牟渔就有点愣,一张脸红通通的啥秘密都藏不住。牟渔也不啰嗦,直接接过药碗,锐利如冰的目光,带着谴责盯着罪魁祸首沐慈,似要把这少年盯个冰洞出来。 “殿下!该!喝!药!了!”一字一顿,从齿缝里蹦出来。 和顺还不算笨到底,眼见自己偶像要发飙,再看看一脸淡定,半点没有被抓包的尴尬的殿下,浑身打个哆嗦,很识时务退走了。 “哦,我不喝,倒掉!”沐慈依然坦然到……可气。 牟渔忍着脾气,问:“殿下为什么不喝药?药苦?”他算抓到了一点这少年奇葩的脑回路了。 “嗯,药的确太苦。”沐慈竟然点头! “良药苦口利于病,我想殿下不至于这点道理也要人教导。所以,请殿下忍一忍,把药喝了。”牟渔冷着脸,拼命压抑胸口攒动的怒火。 天知道号称冰山大统领的他,已经有七八年没发过火了。因为在宫里,他不能对顶头上司天授帝发火,而他手下的人,只要他拿眼睛凉凉一瞥,就很自动自觉的好吗? 沐慈没正面回答,只侧头看他,黑葡萄似的双眼沉沉,慢慢把牟渔从头看到脚,不急不缓说:“你这是……第二次生气了。你看起来惯于隐忍,不是会轻易发脾气的人。为什么总对我生气?” 面对这种奇葩都没脾气,是死人好吧?牟渔压抑火气,近乎咬牙切齿:“殿下请喝药!” 沐慈一点不受高手的威势影响,缓缓摇头:“我不会喝的。” “那我只好强灌了,殿下恕罪。”牟渔面对这少年,总有点无处着力的感觉,因这少年软硬不吃,不怕天授帝,连死都不怕,所以也实在没好办法能制得住他,只能用强硬手段。 牟渔不是没想过不管,可不管不行,一是他职责所在。二是,若让天授帝来管这事,看沐慈油盐不进的样子,父子之间一定起冲突,怕把天授帝气出个好歹……是的,没看错,这父子俩斗法,每次都是天授帝完败。 所以……牟渔说服自己,为了父子俩都好。一定要先给沐慈灌了药……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沐慈还是摇头:“你心平气和一点,不要这么粗暴。再说灌药也没用,我脾胃太弱一定会吐出来。不怪我……身体其实是 有自己的意识的,它在抵抗这些药物,说明我身体真的很差,是药三分毒,我连这点药性都不能承受。所以……我才不喝药。” 牟渔:“……”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可是,什么鬼?这是什么奇葩理论? “太医这么说的?”牟渔故意问,肯定不是了,否则手里这碗药哪来的? 沐慈一脸理所当然:“老崔这个太医吧……医术不是那么蛮好……” 牟渔:“……”感觉这少年为了不喝药,真是什么梗都出来了。 牟渔不是轻易退缩的人,想要完成一个任务,是无论如何,破除万难都要达成的。他目光锐利盯着沐慈:“殿下,能活着就努力活下去,这么找死可不好看!” 沐慈有些无力。上辈子他因脑域进化,摸索出人类开发自身潜力,修习体术、灵术的道路。所以他上辈子病了也很少吃药,更信奉自然疗法,调理、激发身体的潜力对抗外界侵害。别说西药,连中草药都极少吃。 没道理换个身体,竟然离不开药了。 就算这身体受损严重,可有气感,他相信自己能调理好身体,可这话……说出去总是匪夷所思的,沐慈也不习惯于解释。于是依然摇头:“不要用激将法,我不喝就是不喝。再说,在冷宫喝药太多,这身体已经不是第一天,不能接纳任何药物了。” “这不是……不是冷宫里的虎狼之药,院使说有温养内腑的功效。” “真会吐出来。”。 牟渔:“那就再灌,总能喝下去一点。” 沐慈:“……” 牟渔面色沉冷,端着药碗靠近沐慈。 沐慈仍然安然坐在椅子上,并不闪躲,眼中也没有惊恐,镇定得吓人,问:“能不能等一个时辰,我刚刚吃了点东西,呕吐可能会有异物呛入气管,造成危险……” “您在拖延?” “不,我在和你讲道理。我理解皇帝派你照顾我,你有你必须完成的任务……请心平气和一点,请冷静理智一点……不要用武力,要讲道理!”沐慈道。 牟渔摇头:“我觉得您无法讲得通道理。” 沐慈无奈,高声唤:“和顺,进来!” 牟渔利眼一眯,喲,小家伙还知道叫人,可一个和顺能干嘛?。 和顺进来了,看牟大偶像一张脸如千年寒冰,实在止不住双腿哆嗦,战战兢兢走到沐慈身边。 沐慈说:“你去找一找皇帝身边那个心腹内侍,叫……他叫什么?”看向牟渔。 “卫终。”牟渔回答。 沐慈点头,吩咐和顺:“你去找卫终,就说我喝不下药,药都被我倒掉了。”沐慈安抚吓得脸色都白了的和顺,“别怕,不会有人为难你。但不管是谁问你别问题,你都不要说话。只说牟将军发现了我不喝药,怎么劝都没用,他打算给我强行灌药。” “不能去。”牟渔制止。 和顺看一眼牟渔,再看沐慈,拿不定主意。 牟渔问:“卫终知道,陛下一定会知道,殿下想过后果吗?” 沐慈平淡说:“无所谓,我既然倒药就没打算瞒着谁。倒是你,和顺说你看到他倒药,而皇帝却没过来……这说明你隐瞒了皇帝,想过后果吗?” 牟渔眯眼,这是威胁?果然,不喝药也许就是给他下套,利用他的同情心好拉拢他。牟渔开始唾弃自己极少泛滥的一点同情心,真够浪费的。他冷冷道:“那么殿下打算拿捏这一点,逼我放弃灌药,继续隐瞒您不喝药的事?然后,好拿捏我?” “你会吗?”沐慈问。 牟渔冷笑,笑这个少年太天真,手段也太拙劣。也许一句一句戳痛天授帝的神经,让太子倒霉……并非这小皇子的算计,只是运气而已。 “你不会,”沐慈被鄙夷了也不恼,淡淡说,“所以我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些心思。相信我,现在灌药容易出危险,很有必要对皇帝报备一声。”然后对和顺挥挥手,“去吧。” 和顺咬着下嘴唇,看看沐慈,再看看牟渔,见两个人都没表示,就飞奔着出去了。 牟渔衡量了一下这少年说的话有几分真实性。想来想去,发现这些理由,不过都是逃避喝药而已,殊为可笑。 牟渔了解天授帝的性子,他灌药是为了九皇子好,行动出格天授帝也不会太责怪。牟渔自认能够承担后果,端着手里已经变温的药,最后一遍问:“殿下,我建议您还是一口气喝掉的好。” “不!”沐慈拒绝。 喝个药也这么费劲!!牟渔无名火升腾,干脆利落捏住沐慈的下巴把他压在椅子固定住,冷声说:“即使殿下责怪我,也必须把药喝下去。” 沐慈被捏无法说话,只是抬起一只手在牟渔的手臂上拍了拍,神色依然平静,黑色双眸无情无绪。 牟渔狠狠心,捏开 沐慈的嘴朝里面倒一口药,然后合拢他的嘴,放下药碗,开始捏沐慈小小的喉结,让他咽下去。 沐慈被药味冲得几乎要昏过去,又被呛住,咳嗽了几声,喷出药汁。牟渔趁机继续罐……他在沐慈昏迷的时候就锲而不舍灌药,水准是练出来了的,很快就这么简单粗暴,撒了一半,把另一半药都灌进去了。 沐慈不停咳嗽,喘不上气,带动胃部一阵翻搅,急忙要挣脱牟渔的手,想要吐。 “别吐,已经受苦吞下去了,就忍着别吐!”牟渔温声安抚,一手按住沐慈的喉间穴,一手按肚子的穴位,不让他吐出来。 沐慈清楚牟渔强健双臂的力量,知道挣扎无用,他不多的体力也随着咳嗽迅速流失,软在椅子里,不住喘息……他试图控制自己的呼吸,这么快的呼吸频率,身体更难受。 “对,就这样!”牟渔给沐慈灌了一口清水,又塞了一个酸酸甜甜的乌梅进沐慈嘴里,“压压味道,就不恶心了。” 沐慈生不如死地看着牟渔。 “难受吗?殿下要是肯自己喝,也不用这么受罪。”牟渔说,自己都没察觉语气缓和得不行,不含一丝讽刺,满满是心疼。 沐慈听他声音,却是“嗡嗡”一片,脑子一片空白,浑身发软。他用最后的力气,用舌头顶走嘴里的异物……忽然就无法喘气了。他张嘴努力喘息,如离水的鱼儿,大口大口喘气,眼角甚至被逼出了一点生理性的泪水。 那点泪光顺着眼角滑入乌黑的鬓间,凉凉的一道轨迹,让牟渔冷硬的心肠变得更加柔软。他叹口气,抱一抱着这个精致脆弱的少年,轻轻抚摸他的肚子,声音温和哄着:“乖啊,难受也忍一忍,一会儿就好了。” 沐慈想忍,一直在忍耐。可实在忍不住,身体的确是有自己的本能意识的。就像吃坏了东西,上吐下泻,不过是为了将不好的东西加速排出体外。 沐慈的喘息一直没有平复下来,反而有越来越急的趋势,这不对劲。牟渔看看怀里的人,发现他的双眼似覆了一层死水薄膜,灰败溃散。 “怎么了?很难受?忍一忍,很快就好……”牟渔话还没说完,见沐慈想吐,飞快把他压在椅子上,伸手去掐沐慈脖子上的穴位,他想要止吐。 却忽然看见这少年的下巴颈脖已经因他的捏挤而浮出了一圈狰狞的青紫。就这么一迟疑,沐慈已经仰着脸,喷射状吐出了褐色的液体,混杂刚刚吃下去的食物。 一直吐,一直吐…… 沐慈像是要把身体里的内脏都一并吐出来,酸腥气充斥整个房间。 牟渔靠得很近,两个人身上都脏了,狼狈不堪,可牟渔并不管这些,一直抱着沐慈,试图帮他顺气让他好过些。沐慈却是真背运,因为喘气频率太快真被异物呛住,又是一阵咳嗽。 因为体力差,又被折腾,咳嗽都没什么力气,整个肺似破风箱“嗬嗬”响着,异物根本咳不出去……牟渔苍白的小脸迅速泛出不详的青紫,在牟渔担忧的目光下,忽然之间,沐慈身体挺了一下,然后…… 所有的动静都消失了…… 沐慈的胸口没有了起伏! 牟渔忙搭了脉,发现沐慈的脉搏虽然微弱,但还有,可摸到鼻翼间,呼吸却已经停止了。 牟渔大喝:“传院使……叫院使来!” 崔院使本该在一旁边待命的,可这会儿他被请去了平南王府,还没有回宫。立即有一个禁卫过来回话说院使不在,要不要去太医院请人? 太医从那么远跑来,黄花菜都凉了。 牟渔看着沐慈双目紧闭,白皙的小脸已经转成深紫,脑子“砰”一声炸掉了,第一次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冷静。 他真的没想到,这个少年……竟然脆弱至此,灌一碗药啊,就能把他弄死? 牟渔第一次感到害怕,恐惧席卷全身,让他的手指忍不住发抖。在千军万马中陷入绝境他都没有慌过,没有害怕过,现在却真正感到了害怕——不是怕天授帝,不是怕自己的下场。 而是怕沐慈就这么死了! 从冷宫那个无间地狱都能爬出来,一直一直努力活下来的人,就这么死了?…… 他无法接受,自己辛辛苦苦,小心翼翼照顾了多日的小少年,就这么轻易没了。 ——你甘心吗? ——你这么努力,想要活下去的啊! 有个羽林卫大叫一声:“啊!九皇子死了?”所有人都被惊动了,九皇子出事他们每个人都不死也要脱一层皮的,于是全部涌过来看。 一个羽林卫有一些医术底子,见九殿下吐了一身一地的情形,大叫:“没死,是呛住了,大统领,人还没死,放倒给殿下拍出来啊。” 牟渔的双眼一亮,对!沐慈自己也说过,他吃的食物会呛入气管,造成危险。刚才他太恐惧,以至于大脑一片空白,没想到。 他立即恢复了往日的训练有素,冷静利落把沐慈放倒在自己腿上,然后用力给他有节奏地拍背,拍了一会儿才听到细细的“嗬嗬”声…… 这声音极微弱、嘶哑破碎,可从未有一刻,牟渔觉得这声音仿如天籁。 别死,不要死! 不吃药,太挑嘴,脾气又臭又硬,一张嘴也那么毒,可是……就算你除了一张脸就没别的讨人喜欢的地方。 也请求你…… 好好的,努力的,拼尽一切力量的……活下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 好可惜,牟渔不是cp,但他将来还是阿慈最亲密的人。 第25章 还疼吗? 沐慈险些死了,这么大动静,不可能不惊动天授帝,只是因为卫终一听和顺的“告状”,就像抓了牟渔“把柄”似的飞快向天授帝报告过。 天授帝多少有点心理准备,但一听孩子差点就没了,心里还是悸痛如绞,像当年听到那孩子的母亲宸妃的死讯时一样。 要是这孩子又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死后真没脸见阿期了啊。不过好在牟渔处理及时,太医也飞快过来用针灸保住了沐慈的性命,没有大碍。 因为崔院使离岗,牟渔到底是行事不当,差点就出了大事。天授帝发了好大一通火,所有相关的人都受了责罚,牟渔被杖责了二十棍,又派人去追崔院使回宫,和顺本也要被罚,却因为报信有功(九殿下喊他来告状,搬救兵),还受了嘉奖。 天授帝坐在床边,盯着幼子那苍白如雪还带一点残余青紫的小脸,心疼他下巴上捏青的几个指印,手里抓着他瘦弱无力的手,放在掌心里怎么也暖不回来,单薄胸口的细微的起伏几乎看不见。 差一点…… 天授帝的手又开始发抖,这症状属于肌体老化而失去控制,就好似他对他的王国,他的皇宫,对一切都开始失去控制一样。 他要加快速度了,不能……连一个小孩子都保不住。 天授帝努力平复心情,手的颤抖才略好些,看到沐慈下巴脖子上一圈青紫,很不满地又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牟渔。 牟渔跪着,神色肃穆,目光冰凉。但即使被杖责,即使被皇帝怒瞪,他仍然脊背挺得直直的,身形在午后射入房间的光线里,投出一片棱角犀利的剪影。 他也有他的骄傲,有错,认错,受罚,即使跪下,也能挺直了脊背扛起一切。 不需要奴颜媚骨,低到尘埃里去乞求原谅,逃避责罚。所以牟渔没有开口求饶的。 天授帝十分信任、倚重牟渔,也欣赏他这种傲骨,真正“心腹”就似自己的臂膀,并不是单纯的下属,不是宫里随便哪个可以舍弃的阿猫阿狗。即使今天牟渔差点让九郎出事,可天授帝还得保持理智,掂量着罚的程度,不能叫心腹与他离心,特别是在多事之秋。 天授帝叹口气,问:“你一贯行事稳妥,今天怎么这么莽撞?” 牟渔沉默。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面对这少年时,自己多年的修养常常破功,总被这个少年挑动情绪,导致判断失误,举止失措。 其实,按沐慈说的,等 上一个时辰灌药,也不会被异物呛到导致危险,可当时他就是火气大。 天授帝知道心腹爱将的性子,办他吩咐的事一定会尽全力,这回虽然方法过激但也是职责所在。天授帝也理解,面对沐慈气得牙痒痒却拿他没办法的感觉,他叹气道:“你是有功夫在身的,九郎却……他的身体如何你不是不清楚,哪里禁得起你的折腾?” “属下知错。”牟渔低头,不做辩解。想着那小少年也说不要用武力,要理智冷静……真的是自己做错了。 “你如果不愿意照顾九郎,那朕换其他人来。” “属下没有不愿。” “你站起来吧,你的事情本来就多,还是算了。” 牟渔站起身,走到天授帝身边,再次单膝跪下:“陛下,殿下不喜他人碰触,唯一属下能……不如等殿下醒了再做安排。” “知道是你照顾精心,九郎信你呢。”天授帝说,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牟渔道:“属下并没有……” 天授帝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是个忠心的。好好照顾她,把力气收着点,再小心一些,九郎的身体太脆弱了。” “是!” “九郎真不愿喝药,就算了,要么换方子,要么想别的法子。” “是!” “把自己清理干净,再给九郎清理一下,小心些,别弄疼他。”天授帝吩咐。 “是!”牟渔刚才只是换了衣服,身上味道还是难闻。他领命飞快洗了个战斗澡就来照顾沐慈。因沐慈身上有伤口,并不能洗澡,牟渔只能用湿巾子小心翼翼给沐慈擦洗清洁,换衣不提。 崔院使几乎是被御林军轮流背着回宫的,他先被天授帝炮轰了一通,成了皇帝怒火的直接宣泄者,然后被限制人身自由,不允许再离开合欢殿一百步范围。 崔老头那个汗啊,好在九皇子没事,不然他死定了。他也愧疚,后怕,怕自己一时疏忽这个无辜可怜的少年出了事,他良心不安。 他顶着巨大的喷火状态下的龙威,还有牟渔散发的冷气压给沐慈诊脉,然后流着冷汗说了一堆车轱辘话,总之就是不敢讲“没有大碍”。 ——小殿下的脉象,虽然轻浅但绵长有规律,不会有事,只是底子差身体太虚弱了又窒息了一下才昏迷不醒。 老头又去开药,天授帝一拿到药方又是一通骂:“这么苦的药,想毒死人呢 ?” 崔院使真心给跪了,这都是什么奇葩父子嘛?药不苦还叫药么?没办法,他只好下去用这些药材,苦思冥想,填填减减做成了蜜丸,才让牟渔给沐慈喂进去了几颗,效果就没有那么好了。 不过误打误撞,减轻了药性让沐慈的破身体能接受,蜜糖也让沐慈身体补充了一点能量。 就是沐慈太挑了,昏迷不醒中,有药味的蜜丸也不肯多吃,好险没又全部吐出来…… 还来灌药? 这么一折腾,就把沐慈折腾醒了。 沐慈脑子晕晕,声音嘶哑模糊:“水……” 牟渔十分惊喜:“您醒了?”然后小心把沐慈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和顺赶紧递水,牟渔慢慢给沐慈喂水。 沐慈咽喉很痛,小心咽了几口,才轻声问牟渔:“又给我吃了什么?一嘴怪味。” 牟渔:“……”手痒想把人掐死,怎么办? 到底牟渔记得自己和对方身份,更怕碰碎这个水晶玻璃人,努力压抑想要暴走的情绪,维持稳重冷硬的声线,问:“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抱着人的姿势更小心翼翼。 “饿,叫厨房弄一碗加盐,一碗加糖的粥来,别混在一起。”沐慈有气无力说。 牟渔:“……”这张嘴,得有多刁钻? 沐慈还有更刁钻的,鼻子动了动说:“难闻,我要洗澡。” “殿下身上有伤,不能洗。” “洗澡,不干净,对身体更不好……” “我再给您擦擦?” “洗澡,难闻,难受!” “……” 沐慈能为了洗澡,嚷一晚上就是不睡觉,好险没被牟渔掐死。到底牟渔心疼他不睡觉撑不住,也多少肯听听他的道理。就把已经睡下的崔院使挖起来诊治一番。 崔院使表示九殿下身上的伤口大多结痂,洗澡应该没大碍,就是股间那地方不能浸水。 最后妥协的结果……当然,是牟渔单方面妥协的结果,是牟渔把沐慈抱到合欢殿的净房,小心扒光了他放自己腿上,然后和顺用水瓢舀水,牟渔帮着擦身,给沐慈做了淋浴。 某人还得寸进尺,要求洗发,牟渔也只好耐心地帮忙清洗那一头如黑缎的长发。 沐慈自己洗干净了浑身舒爽,弄得牟渔与和顺两个全身湿的落汤鸡似的,好在抱沐慈进去洗 浴之前牟渔就吩咐下属给他拿了衣物,不然这么湿哒哒的,就是第一高手也得患上风寒。 他这会儿事多,天授帝也需要他,他不能生病。 沐慈让和顺给他擦了头发,喝了半碗粥恢复了一点力气,不再浑身绵软,但折腾这么久他累了,趴在床上昏昏欲睡。 牟渔站在床边看着他,目光带着探究。 沐慈没办法在这种视线下入睡,他也没力气睁眼,有气无力说:“你有事忙就离开,但不要再叫人来接替你,我可以照顾自己。” 牟渔拧眉:“殿下怎么知道我要离开?”又想到这少年聪明得近乎妖孽,能猜到也不算什么。 “就算不出意外,你又不是专业照顾人的,迟早要走。”沐慈慢慢把自己翻过来……牟渔赶紧帮忙让他仰卧。沐慈声音仍然有点哑,微闭的眉目带着几分慵懒,柔软地躺着,还有些潮湿的黑发披散在侧,衬得他那小脸更小,更加苍白,看上去无辜且无害。 牟渔眼神闪了闪——不要被他的外表迷惑了,这少年的外表绝对是伪装,内里其实聪明又强硬!可他的手却有自己的自主意识,接过和顺弄来的小熏笼用棉巾包好,让和顺退下,自己坐在床边,轻柔给沐慈熏干头发。 沐慈伸手抓了牟渔的手,放在脸上小猫似的蹭了一下,声线慵懒,近乎呻吟地说:“真舒服……你真好……” 牟渔心软了一下,想着自己马上要走,心里终归放心不下,也许是差点弄死这个少年心里有愧,总觉得这少年过得不好,自己也要承担一点责任。他有些话就不想忍着,细细给沐慈烫干头发,轻轻摸着沐慈小巧精致的下巴上他留下的几个青色指印,又滑下来,摸一摸沐慈的脖子上的青紫:“还疼吗?” 这少年是从不拒绝他的任何碰触的,对比天授帝的待遇,自己显然是特别的。是人都有一点虚荣心,希望自己是最特别的一个,也多少让牟渔觉得有些小骄傲,又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有点疼。” “对不起。”牟渔说。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别自责了,是意外。”沐慈说。 牟渔回忆之前少年淡淡地说:“相信我,有必要对皇帝报备一声的。”那神色,那笃定的语气,仿佛所有的情况他已经料定在心。 牟渔试探问:“你怎么知道会有危险?执意让和顺去对陛下事先说明,是为了减轻我的罪责?” 牟渔知道 如果不上报,他今天就不止是二十棍,可能会去掉半条命,即便他是心腹,也只是天授帝的属下而已。 这少年是真有点“料事如神”的本事吗? 第26章 欲擒故纵 沐慈又伸手去抓牟渔轻柔给他揉捏脖子的大手,抓着不放,依然倦怠闭目,等了一会儿才感觉牟渔反手也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双手紧握,沐慈才轻声说:“我只是算了一个概率,为了方便灌药你会让我保持仰面,危险值更高,万一没救过来就很糟糕了。你尽心照顾我这么多天,不论发生什么我不也想连累你。” 牟渔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他道:“对不起,当时没相信你。” “没关系,你为了我好,也是职责所在。”沐慈说。 同样是性命威胁,沐慈对他轻易说出原谅…… 牟渔想到沐慈顽固得对某些人“永不原谅”,心里觉得这少年倒分得清好歹。 他没办法对这样的少年硬起心肠,无奈握一握沐慈柔软无骨的小手,带着一丝心疼问:“殿下,能不能对自己好一点,不要这么的任性倔强?” 沐慈不说话,却睁开了眼睛,那一泓幽幽的黑潭,明明黑得应该能照出世间万物,却偏偏好似什么都印不进去,无法投驻在他心底。 整个人间,都没有可以映进他眼里,装进心里的东西吗? 牟渔压抑着,低沉的嗓音几乎暗哑:“真的不行吗,为了你自己,妥协一点不行吗?” “为什么要妥协?” “你把自己搞成这样,不痛苦吗?” “痛苦的。” “药苦也逼着自己喝下去,食物难吃也逼着自己吃下去,为了快点好起来,就妥协一点,对自己好一点啊。”牟渔听出自己一贯沉而稳的声线,已经开始颤抖。 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要让人心疼? “妥协是为了什么呢?”沐慈幽幽问。 “活下去!” “活下去啊,我也想啊。可我试过,不行,做不到。”沐慈说,“身体,和心灵,都是有自己的意识的,它们都不没办法妥协。况且……活下去就要忍受我不想忍耐的食物,人,还有事情……忍受我不愿意的勉强,又有什么意思呢?” 沐慈摇了摇头,面容平静放开了牟渔的手,轻轻扯开自己的领口,露出胸膛上那些新新旧旧青青紫紫的可怖伤痕,“我肯妥协,就不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太子能让我过的很舒服你信吗?” 信,这个少年有这个姿色,有这个资本,有这个头脑,能够让人把天下最美好的一切,用双手捧到他面前,甚至挖出心脏来,捧给他。 只要他肯妥协一点点,只要他肯给出一点点的柔软,露出一点点的笑容。 “但那种生活是我想要的吗?”沐慈问。 不是,这个答案连牟渔都能回答。 沐慈淡淡说:“其实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我还不知道能活几天,何必勉强自己……” “你会活着的……”牟渔忽然压下身体,把沐慈抱在怀里,在他耳边轻声说,“太子……” 沐慈侧过脸,用双唇抵在了牟渔的唇上,堵住他的话,然后一触即离,轻声说:“不要说,你不该对我说这些。” 牟渔的双唇上忽如其来接触到了一片柔软,一股混合了皂味的清爽气息和淡淡雪玉膏的清香味道飘进鼻腔,融合成很舒服很暖专属沐慈的体香,一时间有点受惊,反射性想要退开。 沐慈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了牟渔,让那刀削般线条严厉,但异乎柔软温热的嘴唇再次贴在他的脸上,声音清润却平静:“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你的忠诚是你的立身之本,不要把自己陷入险境。我从来没想过拉拢你,我从来没打算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我也不需要你为了做什么……” 牟渔微微抬起身,探究般看着沐慈,直接撞进了他那双淡定无波的黑色深渊中,尽管沐慈吻了他,这两片软嫩苍白的嘴唇优美地一开一合,说着柔软的,让人心头一片潮湿的话。可他这双眼却比寒冰更冷,分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虽然映着他的影子,但……进不去! 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进入他的心底。 他也没办法进去! 牟渔把沐慈仍然抱着他脖子的手抓下,将那双纤细的手腕扣住,压在沐慈的头顶,因一瞬间被迷惑而柔软似水的目光渐渐凝结成冰,恢复了他往常冷静沉稳,酷若玄冰的样子。 “不想拉拢我!什么都不想从我这里得到!嗯?”牟渔冷然问,这一瞬间莫名又升腾出蓬勃的怒火,焚烧了他最后的一丝理智,可也让他觉得清醒。 “不想。” “知道我掌控了什么吗?知道得到我的一句话,一个态度,代表什么吗?” “知道。” “即使这样,还真的什么都不想要?” 沐慈摇头。 “你撒谎!你觉得你很漂亮,很聪明,就可以把我,把所有人玩弄在鼓掌之间?” “没有!” “那你在干什么?一边引诱我,一边又在对我欲擒故纵?”牟渔尖锐地问。 牟渔掌控夜行卫,做了天授帝的刀锋许多年,每天接触黑暗面不知凡几,贪恋嗔痴,红尘翻滚,他见过太多太多的诡计手段……忽然他才醒悟过来,意识到也许沐慈是玩家中最高端的一种——欲擒故纵。 摆出一个无欲无求的姿态,然后……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牟渔心底冷笑。他根本不该相信一个在地狱里三年,还能活着爬出来,绊倒了太子的皇子是单纯无害的。也不能相信,一个无依无傍的冷宫皇子竟然这般无欲无求。 难道沐慈不应该抓紧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来改变命运吗? 他不是想要出宫,寻的自由的吗? 那么,为什么自己主动送上了门,这个皇子,还要拒绝他的帮助? 这是正常的心态吗? 不,十有八九是这个少年手段高明,嘴上说着“不要”,其实是以退为进,软化他,引诱他,让他愤怒,又让他感动,一颗心起起伏伏,所有的爱恨喜怒只为了这少年轻轻的一个眼神……自己的心弦,轻易被他掌控在手。然后,不需要少年提出要求,他便自己主动咬钩,把一颗心亲手捧过去。 然后,就骗的自己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成为他挣脱皇宫这个泥沼,甚至腾飞的踏脚石。 而且,一切还是他这个笨蛋“自愿”的。 牟渔已经能确定,第一次他提到宸妃,沐慈那一声痛哼是有意为之。 牟渔不得不深想,也许这少年第一眼睁开的时候,就已经对他布下了天罗地网,所以才不拒绝他的碰触,让他觉得自己是特别的。然后被这少年的吸引,被他的脆弱打动,为他心疼,为险些弄死他而愧疚,最后一步一步踏入陷阱,被他的“温柔”虏获…… 然后……最致命的一招来了——你的忠诚是你的立身之本,不要把自己陷入险境。我从来没打算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多么体贴,简直让人感动落泪,差点要把整颗心都挖给他。 玛淡,以为他是雏儿么? 牟渔放开沐慈,直起身冷笑:“你知道你的破绽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你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沐慈道,脑补是病,咱们光听字面上的意思不行么? “你太聪明了,太过完美,可我最明白不过,这世上根本没有完美的人,我也从来 不相信,这个世上有谁是真正无欲无求的。” 牟渔说。 “是吗?我是什么人你就能下定论?”但沐慈并没有继续解释,对一个已经先入为主给他判了死刑的人,只会越描越黑,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我感念你这几日的照顾,不想与你反目,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走吧。” 承认了吗? 牟渔被胸中怒火烤得全身颤抖:“你不想对我解释一下吗?” “没意义了,你已经将我定了罪。” 还在演戏? 牟渔觉得自己的怒火也好,被背叛的痛心也罢,都是自己愚蠢的证明。他不能再愚蠢下去了,会把自己拖入深渊。他尽忠最后一次职守,摸一把沐慈的头发已经干了,再给沐慈检查了一遍衣裤,见没染上脏污,就给他掖好被角,说了一声:“保重!” 强行割舍心头涌出的一丝诡异的不安和不舍,他毅然决然,掉头离开。 沐慈耳朵里听到本就轻悄的脚步声慢慢消失,他叹了口气:“聪明但智商还达到最高数值的人,总是有一个通病——容易想太多。活得这么复杂不累么?” 和顺见牟渔出去,立即进来守夜,听沐慈说着什么,赶紧问:“殿下,您说什么?” “没什么,记得明天去拿邸报。” “是!” 沐慈慢慢翻身,躺向里侧,喃喃说:“笨蛋,你不过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我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呢?皇帝要我活着,我想死也死不了,皇帝不想让我活下去,你又能干什么?你的一切权柄都来自于皇帝,能够为了我与他对抗吗?” “我要的讯息都可以在邸报上分析判断出来,再不然我可以直接问皇帝,要你多嘴干嘛呢,今天说一个消息,明天透一句话,后头做一件事,迟早惹得皇帝怀疑,好玩么?到底是谁活得更不耐烦一点啊?你是怎么在皇宫里爬上大统领位置的?靠面瘫神功吗?”沐慈继续碎碎念。 和顺又凑过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我说梦话!你快点去睡。”沐慈说。 “哦。”和顺应一声,打好地铺,把自己裹好闭上眼睛,然后忽然反应过来——咦,殿下睡着了吗?就说梦话。如果是说梦话,那么就睡着了吧,怎么还能做出那么清楚的回答? 于是和顺问:“殿下,您睡着了吗?” “睡着了吧。”沐慈道,“也许我一直就在 梦里。” “啊?”和顺疑惑。 “睡你的,别吵我!” “哦!”和顺没纠结两秒,就呼呼入睡了。 沐慈叹气……所以说,其实有时候头脑简单,活得糊涂死得莫名,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第27章 皇后和贵妃 天京一环,平南王府。 为什么就说“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呢,同样是穿过来的王梓光,就在朝阳郡主精心的照料下,又顿顿吃崔院使精心配制的药膳,这些天他小米虫一样吃了睡,睡了吃,脸颊已经破天荒地挂上了软肉,气色红润了许多。 这天清晨,连日的阴雨初歇,天刚蒙蒙亮,朝阳郡主就起身了。王梓光一直跟着朝阳郡主睡,虽然不是一个床,可也从不好意思到习惯了。王梓光听得朝阳郡主起床的动静,揉揉眼睛起身:“娘……这么早,有事么?” “恩,你接着睡。”朝阳郡主看儿子又躺回被窝,才道,“前两日也不知怎么了,宫里一直不接见命妇,今日才允入宫觐见,娘得去一趟。” 这些天她忙着照顾儿子没出门,她的侍卫长安华也没什么新消息告诉她。至于宫里的异状,她问自家父亲,也只得了个“乖乖在家带孩子,有些事你别掺合”的吩咐,朝阳郡主觉得很奇怪。本来一个小妾的处置倒不用专程入宫,差人说一声就行了,但她这两天总有些隐隐的不安,决定还是入宫一趟。 王梓光这两日小心翼翼不敢问,这时候才问:“娘,双鸿园……是怎么处置的?”双鸿园是他那个至今没见过的便宜爹最宠爱的小妾左氏的居住地。 朝阳笑着瞥他:“你是想问娘,娘杀人了没有吧?” 王梓光傻笑。 朝阳的四大侍女,平岚、平枝、平真和平莞一边给朝阳弄进宫的行头。平岚泼辣些,便一边对小公子绘声绘色描述道:“那么个东西,哪里值得脏了郡主的手?安华统领只不过从咱们王爷那请了三百侍卫,将院子一围,搜了认证物证,定了左氏的罪名,就把人关着了。” “哦。”王梓光恍然,自家美女娘本来就彪悍,又有个手握十几万兵权的定王亲爹,对付个小妾自然是手到擒来。 平真接着道:“郡主为了小公子您,已经在佛前许过愿的,一生茹素,不杀生害命,所以只是……”平真爱笑,就笑了起来。 朝阳郡主接着说:“娘只是把他们身边伺候的人,包括洒扫婆子都带走了,一个不留。” 王梓光刚开始没觉得这惩罚有什么,因为他是普通小市民,从小都是自力更生的。眼角瞥见笑得幸灾乐祸的平真,再看自家美女娘穿个衣服四个人伺候……他忽然福至心灵。在古代,贵族连喝个小茶都要一堆人伺候的,如果有一天伺候的人没了,什么都得自己做…… 但凡动手能力弱一点的贵族保管能活活饿死,是真饿死的那种。 左氏还有庶出的三个孩子要照顾呢。 朝阳郡主知道儿子明白了,穿好衣服走过去,弯腰摸儿子的脸:“锁儿,对付敌人,不光只有杀人这一种手段,污了自己的手。知道怎样让他们更痛,更受折磨,才是最解气的报复。” 左氏害过她早产,她今天不过是让左氏自己照顾照顾孩子,劳累劳累她罢了。至于左氏能不能前两日吓得小产,还没足月的刚生下来的孩子带大…… 朝阳郡主表示,那完全是左氏自己的问题,朝阳郡主很快抛掉自己的妇人之仁,左氏害她,可从没手软过。 而朝阳郡主选择告诉自己儿子一些阴暗面……她教养孩子深得自己父王定王的真传,如果一直把孩子当小绵羊养大,那么等他长大了,只有软绵绵待宰。 …… 朝阳郡主最后穿上朱红二品郡主服,头簪七尾凤钗,带着侍女平岚,手捧一叠安华、太医、左氏身边一干涉案人员的供词,进宫告御状去了。 大雨初停,路面有些湿滑,朝阳在宫中青石路上慢慢走着,越发觉得宫里气氛很诡异。 朝阳郡主没有去直接找她的皇伯父,后院鸡毛蒜皮的纠纷是不好呈到日理万机的天授帝跟前的。朝阳请见的是一国之母。宗室女的家庭纠纷,一直归皇后调解,调解不成才交给皇室的大宗正寺处理。 天授帝已故的先皇后姓杨,是西北威远候家的嫡女。 天授帝沐智在登基前只是个庶出皇子,封为郡王,原配王妃虽出身西北威远候的将门杨家,却只是一个旁支嫡女。但这位杨氏十分有才干,精明果敢,能力了得,或打或拉,阴谋阳谋,暗地里将大半个杨氏都陪绑到了沐智的战车上。这才让沐智能在最短时间内掌握军中势力。 后来沐智凭借种种手段,登基为天授帝,本来杨皇后凭借和皇帝年少共患难,又自身能干,十分受宠,帝后和谐要谱出一段佳话的。可偏偏杨氏没福气,生子时难产,好容易挣命把孩子生下来,已经胎死腹中。 杨皇后虚弱又遭逢打击,没两天也跟着走了,临走留下遗言,不让杨氏女入宫为后为妃,只指着比她早半个月生出了长皇子的郑贤妃做了继后。 朝阳郡主私以为杨皇后是个极聪明的女人,知道天授帝最讨厌把持了两代朝政的太皇太后卫氏那样的女人,不喜欢后宫及外戚干政。杨氏知道自己家 族功劳太高,有威慑皇权之嫌,任何一个杨氏女没她与天授帝的少年结发的感情,也没她的手腕,入宫后的下场都不会太妙,说不定会带累整个杨家。 杨家再厉害,也是没办法和皇权抗衡的。 正如开国五大异姓王之一的“钱袋子”东兴王卫氏一族,因出了个能干的卫皇后,在第三代昌平帝身体不好的时候,帮助理政。昌平帝死后,卫氏成为太后,扶持了年幼的永和帝登基,自己垂帘听政,之后把持朝政几十年……险些又出了个女帝。 三十年前的外戚卫氏一族,何其显赫,在帮助卫氏,帮助两代皇帝开创“昌和盛世”之后,自身家族也富可敌国,与其有关系的势力,几乎占了大幸半壁江山…… 可如今呢? 天授帝斗倒了太皇太后卫氏,登基为帝,而整个卫家……不过是繁华一梦,镜花水月,烟消云散了。 杨皇后多了解天授帝,一番苦心,没有携恩叫天授帝到杨家再找个嫡女封为继后,倒叫天授帝对杨氏一脉感到愧疚,坐稳皇位后没有鸟尽弓藏,反而更加信重杨家。 西北威远候的爵位给了杨皇后的父亲杨涯,杨皇后的弟弟,威远候世子杨南怀的发妻故去,续娶的是琼山县主。杨家女里又出了一个七皇子妃,一个定王府世子妃。 杨家真是简在帝心,十分显赫的家族。 再说现在入主仁明殿的郑皇后,虽没先杨皇后那样长袖善舞,有谋略有胆识,却也容貌端方,心性淳厚,有文采识大体。身份也比较高贵,来自真正的百年世家,荥阳郡郑氏,对天授帝登位也曾有一点助益。 说到荥阳郑氏,他们在大幸朝刚建立时就十分俊杰,飞快投入新皇帝的怀抱,至于气节是什么?如果有这东西,就不可能有绵延几百年还繁盛不衰的“世家”了。没看鲁晋时期显赫一时的“汪”“谢”两家,就因为“不俊杰”,不和寒门皇帝联姻,所以灰飞烟灭了么? 联姻,是古代比较可靠的拉关系抱团的手段。郑氏投靠就投靠地十分彻底,竟然不顾体统,与出身寒门的开国大祖联姻,送了最优秀的直系嫡女入宫,而且做不成皇后也没关系。 众世家大族嘴上谴责“世风日下”,手却不慢,纷纷效仿,送了自家优秀女孩给沐家联姻。反正有郑氏打头阵,给大家挡掉了口水。郑氏真是活雷锋啊。 当时大祖沐投就是个木匠出身,不过当时的智囊左军师“偶然”从大祖家倒掉的老房子的墙根出挖 出一个大坛子,大坛子里装了一大摞的族谱,从族谱里一直追溯,竟然追到了一千年前的超级圣贤,文化源头的“孔子”身上。 原来沐投其实是圣贤孔子的弟子端木赐的后人,为避战祸才改了木姓,后来被大祖自己又改成了沐。 这“族谱”也就哄哄无知老百姓了,世家大族的人都知道是咋么回事——话说他们玩这一手,可都是黑带八段的。不过,好歹有这么一说,勉勉强把沐家从寒门直接拔高到了世家大族那一拨的,于是世族送起女儿来,耻度就越来越低了。 开国大祖沐投当然喜欢有相貌、有文化、有底蕴、有家财、的“四有”世家大族的闺女了,不仅能得到更多财力物力人力支援,还可以提高后代子孙的素质和底蕴。 来者不拒,通通笑纳。 大祖的原配万氏只是个农妇,在战乱中去世,大祖追封了原配,就迎娶了有从龙之功,坚定跟着他搞“农民起,义”的世居幽州的百年大世家——范阳卢氏之女为继皇后,将第二个投靠的世家郑氏之女封为贵妃。 大祖给皇子们也都选了世家直系嫡女为妃,一次性提高了沐家的全体档次。最重要的政治意义是——古代遵从嫡长继承制,这意味着所有的皇位继承人的人选,都有一半世家血统,彻底将世家的利益绑在了皇族沐家身上,利于巩固统治,更利于社会和谐稳定。 以至于后来大幸皇帝选后,都有了潜规则——非世家嫡女不得为后。 这也导致了天授帝的父亲,永和帝无法立真爱罗氏——一个婢女出身的女子为皇后,最后导致罗氏所生的天授帝愤然夺位,斗倒太皇太后卫氏,在三十年前生出那场“五王之乱”悲剧的源头。 永和帝胳膊再粗,也拧不过世家的大腿,且有个太后卫氏在…… 说远了,言归正传! 荥阳郑氏,在大幸朝短短百年历史,六任帝王中,就出了两位皇后,两位贵妃,四妃十八嫔无数。现在的皇后郑氏,就是太子的亲生母亲,天底下最尊荣的女人。 如果不出意外,这种尊荣会一直延续到她做太后,然后薨世。 可偏偏出了意外。 但即使太子德行有亏,天授帝也不能乱动郑皇后,甚至因为顾及郑氏……顾及世家,不敢随随便便下达废除皇后,废除太子的旨意。必须一步一步巧妙安排,更得有一个十分重大的,能说得出口的理由才行。 只一句“朕不喜欢了 ”是绝对不允许的,有些丑事又属于皇家辛密,不能到处说。 另外,荥阳郑氏太庞大,嫡系支系,在各地做官的子弟太多,想要一下子连根拔起是不可能的。一个不好,弄得世家大族人人自危,开始反弹,就会出大乱子。天授帝的统治手腕虽比先祖们更强硬,更铁血,也不敢随随便便去和世家大族硬碰。 …… 朝阳郡主递腰牌,被告知郑皇后生病不见外人,由谢贵妃接待她。 再说这位谢贵妃。 她和谢宸妃都出身陈郡谢氏,也算是大世家,据谢家说他们就是鲁晋两朝都十分显赫的谢家的后裔,族谱里还有大丞相谢硕、古代第一美男子谢安这样的大名人。 如果这是真的,那谢家都有上千年历史了。 不过,族谱的事儿……大家懂的。只因为皇族沐家珠玉在前,就没人敢指出这“皇帝的新衣”是怎么回事。 谢家却比之其他世家命苦了点,他们站错了队。 前朝大周灭后,皇族李氏一个后裔跑去南边建立了一个后周朝,被大幸朝定为违法小朝廷。而谢家正是后周小朝廷的铁杆粉……也不能怪谢家不识时务,实在因为谢家以“多出美人”闻名,是前朝大周很有名的后族,专出皇后——谢家后族的利益和皇族李家是绑在一块了的啊。 大幸朝崛起,后周不肯立即归服,三两下就被太宗皇帝给灭了。李家傀儡小皇帝被带到天京城,太宗为显自己大度,让李家小儿做了世袭罔替的荣养公,小孩的母族谢家作为扶植傀儡小皇帝,居心叵测的外戚,却被太宗大力打击——总得有个替罪羊。 谢家被迫南渡躲避,本来因为大周灭亡而凋零的家族更加落魄。 后来还是以温柔仁善著称的昌平帝,锐意改革,广纳贤士,心胸宽广,既往不咎,谢家才敢派子弟参加科举,慢慢谢家才恢复一点元气,从南方回到了天京城,重回了政治舞台的中心。 谢家崛起比较快,当然不是因为一个夸张的族谱。谢家最大的优势是——颜值高。 可能的确有那么点鲁晋大世家谢家的血统,那可是出过晋朝第一美男子谢安的,所以谢家不论男女,个个都极漂亮,而且每代都会有一两个绝世美人出现,嫁得比较好。所以谢家联姻比别家更有优势,崛起自然快捷。 诸君算一算:别人家养个儿子,二十多三十好几岁中举封官,到小地方历练,等混到高官厚禄,又得花二三 十年,到老了都不见得能在三、四品上退休。 谢家呢?生女儿的基因比较好,养漂亮女儿只要十几年,一茬一茬往外嫁,就把人家养的好儿子笼到了手心,坐等收获。连宫里的皇帝、皇子都能笼到手,这是其他的家族不能比的。 如今宫里的谢贵妃就是谢家女,貌美非常,二十多年圣眷不衰,但她为人低调,脾气温柔,是皇宫里一等一的好人。 她生育有三个孩子——二公主永嘉,被封为洛阳王的三皇子沐念和被封为临江王的五皇子沐意。 接见朝阳的,就是这位谢贵妃。 皇宫里看似一切照旧,可朝阳郡主从内侍宫女们紧绷的面孔和丝毫不敢发出声音的脚步中,察觉了整个宫殿的外松内紧,凝重的气氛。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变故。 下附大幸历代皇帝人物表,很有意思的,欢迎拜读。 作者有话要说: 人物表(1)——大幸历代皇帝设定(紫微星有三个月亮,无法用月农历,只采用太阳历法纪年):一代太祖,天圣帝:沐投(“投”下面加个“天”字),(生1355年,卒1404年) 1389年起兵,1395年登基,时年41岁,年号:天圣。1399年出兵向西,1403年赶走北戎征服西凉,1404年死于西凉复叛的战乱,导致西凉一分为二,享年50岁。 出身寒门,贫农,父早亡,作为大哥肩负起养家重任,脑子活,走南闯北做过生意,见多识广,大胆敢为,骁勇善战。 元后:万氏(原配追封) 继后:卢氏 贵妃:郑氏 夭折不计,育有8子,养子11人,女2人,养女9人。亲子养子俱在征战中死亡,仅剩庶五子为太宗。其英年早逝嫡长子闵王曾为太子,为本文定王先祖。 二代太宗,大统帝: 沐(木勋),(生1379年,卒1424年) 生母郑贵妃,1404年登基,时年26岁,年号:大统;是太祖仅存亲子,用17年四方征战,六次亲征,真正完成统一南北霸业后,因伤痛难以为政,43岁禅位,做了3年太上皇,46岁去世。 卢氏为东太后,生母郑氏为西太后。 皇后:郑氏 继皇后:王氏 生7子,3女。 三代世宗,昌平帝: 沐罄,(生1396年,卒1430年) 为大统帝嫡长子,生母郑皇后,1421年大统帝禅位后登基,时26岁,年号昌平;在位9年,从小体弱,但又喜欢事事亲力亲为,不到35岁就过劳死。性情温柔,多为怀柔政策,受万民敬仰,立志改革,所以政事繁多十分劳累,压力大,病痛缠身。 皇后,卫氏。 卫氏为奇女子,帮助体弱的昌平帝处理政务。 卫氏无子,庶出2子,沐乫、沐喏,1女为卫氏所出临安公主。 四代兴宗,永和帝: 沐乫,(生1423年,卒1467年) 生母管贤妃,后被卫皇后认在名下,1430年8岁即位,年号:太和。太皇太后王氏和太后卫氏共同摄政,直至兴宗18岁大婚后亲政,亲政后改元永和,亲政27年,继承乃父遗志,勤政爱民,建立“昌和盛世”,死于一次漏液批复奏折,享年45岁。 元后:李氏 继后:柳氏。 继后:寇氏。 唯一的妾,珍嫔罗氏,才是真爱。 永和帝9子,缺失为夭折,不列出。 庶长子沐春,文武双全,惊才艳绝,常有忧国忧民之志。生1442年,卒1460年,享年19岁,疑因其太优秀,被卫氏毒杀。(生母珍嫔罗氏);嫡二子沐景,后为元宗,生于1443年,坠马瘫痪后禅位,卒年35岁(生母元后李氏);嫡四子沐曘,生于1445年,1474年死于“五王之乱”,卒年30岁(生母继后柳氏);庶五子沐智,生于1449年,1476登基为真宗,“五王之乱胜利者”(生母珍嫔罗氏);嫡七子沐曦,生于1450年,1474年死于“五王之乱”,卒年25岁(生母继后柳氏);嫡八子沐晖,生于1453年,1474年死于“五王之乱”,卒年22岁,(生母继后柳氏) 嫡九子沐易,生于1458年,1475年死于“五王之乱”,卒年18岁,(生母继后寇氏) 嫡十一子沐暄,生于1460年,1475年死于“五王之乱”,卒年16岁(生母继后寇氏) 庶十二子沐晴,生于1460年,1476年被封为寿亲王,(生母珍嫔罗氏) 庶十四子沐昶,生于1467年,是永和帝遗腹子,后封为长陵王(生母肖美人) 4女。 嫡三女宁国公主(继后柳氏)性格彪悍,嫁了三回,最后一次嫁给兴国公孙幸峩。 庶四女静和公主(珍嫔罗氏)性格懦弱,胆小怕事,嫁安远国公方士仲。 嫡五女康泰公主为双生,嫁东兴国公府世子卫亦棠,后卫氏一族被处谋逆,卫世子被鸠杀,所生独子受惊过度夭折,康泰终生发誓不再嫁,在皇宫庵堂出家,自称忘尘居士,陪伴永和帝遗后寇氏与光启帝遗后梅氏(生母继后寇氏)。 嫡六女平安公主为双生,嫁信安公唐儒扬,生子唐郁洲(继后寇氏) 五代元宗,光启帝: 沐暻,(生1443年,卒1478年) 生母李皇后,1469年登基,时年25岁,年号:光启。沐景为光启帝嫡二子,母李氏难产亡,被太皇太后卫氏亲手抚养长大,性情敦厚,纯孝宽和。在位不足5年,意外坠马瘫痪,3年后经历“五王之乱”,所有嫡出弟弟死亡,封庶出五弟沐智为皇太弟,于1476年禅位,做了2年太兄皇,于35岁死于寝殿。 皇后梅氏,后出家为静安真人。 所出2子俱夭折。 五代第二位真宗,天授帝: 沐潪,(生1449年,卒1496年):生母珍嫔罗氏,1476年登基,时年27岁,年号天授。在位30年,与前几任仁爱怀柔的皇帝不同,沐智手握重兵,性格铁血,又因登基颇有些惹人诟病之处,所以执政手段也十分强硬。 在位30年,努力维系“昌和盛世”的成果,奈何自然灾害极多,拆东补西,国力开始走下坡路。天授十九年更有四邻国联合入侵的大型战争,惨胜,边关人口锐减,民生凋敝;边军十不存三,战力减弱。 元后杨氏。 继后郑氏,由贵妃生长子进封为皇后。 所出6子,不计夭折。 嫡长子沐恩,太子,生母郑皇后,太子妃王氏。 庶三子沐念,洛阳王,后登记为仁宗,生母谢贵妃,王妃梅氏。 庶五子沐意,临江王,后贬为安顺郡王,母谢贵妃,王妃蔡氏。 庶六子沐想,乐成王,跌断手骨有残疾,出继给留亲王,进封为忠亲王,生母敏妃公羊氏,王妃公羊氏。 庶七子沐悠,淮南王,生母美人姜氏,王妃杨氏。 半嫡九子沐慈,长乐王, 后进封楚亲王,生母谢宸妃,后追封为皇贵妃,沐慈成为半个嫡子。 第六代仁宗,德光帝, 是谁先不说,差点剧透。 第28章 朝阳闯宫 朝阳郡主从小生活在皇家,耳濡目染就有了足够的政治敏感性,她想了很多。 郑皇后真病了?但太医院不像多紧急的样子,毕竟昨天她请太医,很容易就请到了院使,虽然崔院使是个生面孔,还一问三不知的。 那么,是皇后遇到了麻烦? 应该是了,很可能事情大到太子都不稳当了,才有人去敢找“背后有大族支撑,有太子儿子傍身的天下第一尊贵女人”的郑皇后麻烦……朝阳想深一层,能找郑皇后麻烦,天底下也唯有她那个皇伯父了。 谢贵妃要上位了吗?天授帝生有九子,嫡长子夭折,太子行二占嫡,之后便是三皇子,虽是庶出却占了长。 朝阳郡主进了贵妃居处仁安殿,收起心思,装个温婉的样子面见谢贵妃,行礼问安。 谢贵妃四十多岁的人了,因精通保养之道,看上去才像二十多岁,又是温柔仁善的性子,脸上总似挂着微笑,有一种岁月沉淀的宁和之美。 不过朝阳对她感官一般。因为在皇宫里,活得长久并滋润的女人,绝不会是真正的好人。这让朝阳郡主想起谢贵妃的庶妹谢宸妃。幼年那个美到“不似人间”的姨姨,才是这个宫里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好人。 可惜,好人都不长命。 整个告状过程,如朝阳想象中一样顺利,谢贵妃供词都没看,就搂着朝阳郡主,心疼地滴了几滴眼泪:“我的儿,你受苦了。” 一个手握殿前六军十二万兵马,拱卫天京城安全的实权王爷——定王的爱女。 一个出身不高的小妾左氏,傻瓜都知道该站在哪边了。 谢贵妃知道朝阳口中,小妾左氏的来历。虽先祖是开国异姓五王之一的定西王,可左家早没落了,降至县男,最低一等的爵位,快连天京三环都住不起了。真心不用被放在眼里。 定西左家的男人不思进取,还想效仿谢家的成功范例,靠“多纳小妾多生女儿嫁掉笼络人家儿子”的方针政策,试图曲线救族,复兴左家。可惜,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谢家女儿个个貌美,但规矩是极严的,做人媳妇广受好评。谢家更有“宁为贫民妻,不做富家妾”的规矩,除了送宫里的争不了正位,其他女儿宁可剃发出家,也不送去做妾。 左家画虎不成反类犬,并没讲究,只要是高门做妾也行,无形中拉低了自家女儿的身价,稍要点脸的人家,哪愿意三媒六聘娶个有姐妹在 别家做妾的女孩子为嫡妻呢?而且女儿都没教好,为妾者个个会兴风作浪,搞得家宅不宁。 反正,天京城没一个看得上左家的。 开国五大异姓王,最惨的人家除了过于煊赫,触犯皇权而覆灭的东兴卫家一系,混得最惨的就是这个定西左家了。 …… 朝阳郡主道:“按理说,犯了谋害嫡子的过错,我禀报了大宗正令,将那贱婢打杀了也不为过。可夫君不允,况且我早吃斋素戒,不想造杀孽,便饶她一命,将她关起来了。只请贵妃娘娘做主,赐下两个静业寺的师父,好教教她佛理,修身养性,许能弃恶从善也未可知。” 平南侯王重戬宠妾灭妻,早成了天京城八卦姐茶余饭后的笑料。谢贵妃生的永嘉公主,年纪与朝阳相仿,两人互别苗头二十多年,最爱看朝阳郡主热闹。 谢贵妃哪有不知道的,于是搂着朝阳郡主掉眼泪:“我的儿,你这么宽宏良善,怎么平南侯就看不见你的好,不知道疼人呢?” 朝阳郡主:“……” 这话有水平,看似温柔关心,其实……完全戳着心窝子啊,偏还不能发作,不然就是自己小心眼了。 好在朝阳早不指望王重戬了,就是实在有点受不住谢贵妃鬼知道有多少真心的眼泪。但在宫里,伪装是必备技能,所以两人从善如流演了一会儿“情深意怜”,各自都恶心到不行,默契地打住了。 朝阳怕再被谢贵妃“我的儿啊儿”的下死力乱拍,赶紧道:“左氏的孩子都不肯跟我,我自己也是个母亲,不忍心使人骨肉分离,就也让左氏亲自照顾孩子们了。” 谢贵妃点头。心道:朝阳郡主果然不是个善茬,这是一箭双雕啊,即关了小妾,又把庶子女都丢开。那左氏是犯了谋害嫡子重大过错的,她的孩子绝无继承爵位的可能。郡主还饶了她一命,旁人说起来,还要夸一句郡主仁善。 朝阳继续争取“仁善”积分,说:“我们爷被迷了心窍了,不说左氏有错,只说我善嫉。我一个妇人天天在后院倒没什么,最怕候爷在外头行走有人闲话,我就想着,不如搜罗十个八个美人,送给候爷解闷,又怕侯爷生我的气不肯收。我就想先把美人送宫里来教养几日,再由宫中赐下,侯爷总不好拒绝。” 说完,朝阳郡主眼巴巴看着谢贵妃。 谢贵妃:“……” 宫里的确有给功臣赐美人的传统,宫中还有一处是专门培养这种赐人 的“宫女子”的地方,宫女子个个出身平凡却良好,相貌上佳,品行才学都会认真教导,专为拉拢功臣的心。 可问题是,第一,得是功臣;第二,每人最多送一两个。 这么十个八个搞批发…… 亲,这不是犒赏,这是要直接把“功臣”弄死在床上的节奏啊。 …… 不过,想拉拢定王,这么点不值钱的要求,谢贵妃答应也就答应了,反正肾虚的不是自己丈夫。 朝阳郡主也见好就收,婉拒了谢贵妃的留饭,就借口小儿体弱不能离人,要告辞。 谢贵妃关心问:“你家四郎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娘娘记挂,上次崔院使开的药膳方极好。”朝阳回答,“我就想着,过几天再让崔院使过府看看。” 谢贵妃就露出为难神色:“昨日我放崔院使出宫,就被问责了,我实在做不得主……”顺便讨人情。 “多谢娘娘担待。”朝阳郡主心里打了个突,面上不动声色问,“皇后娘娘病得严重了?” “皇后姐姐并无大碍,是因为陛下指名让崔院使专门照顾九皇子……” “九皇子?”朝阳很吃惊,“他不是在冷宫吗?” 谢贵妃比朝阳更吃惊:“他前几日就出冷宫了,还当朝确认了皇子身份。只是冷宫清苦,他一出来就病得很严重。怎么?发生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你不是与九郎关系很好吗?” 朝阳脑中心念电转。她以前常回去冷宫探望,与九皇子关系极好的事不是秘密。谢贵妃才会故意对她提起的。 偏偏这么些天,九皇子的事她竟然一无所知。 朝阳想来想去,应该是自己的父王故意瞒着她,难怪叫她专心在家带孩子,别的事少掺合——是不想她和九皇子扯上任何关系。 朝阳郡主不知道该为那个钟灵毓秀的弟弟高兴还是担心。高兴他终于从牢笼中出来,又担心单纯年少的他会成为这座禁宫的牺牲品,还不如不出来,至少能保一世平安。 朝阳也不知道九皇子在冷宫受了什么折磨。 谢贵妃又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那孩子受了大罪了,呜呜……我对不起我的六妹,一直没办法把那孩子带出来……” 朝阳郡主:“……” 扯淡吧! 就你还把九皇子弄出来?就连你儿子沐念, 从前偷偷去冷宫看他……阻止最多的就是你了。当谁是傻子呢? 朝阳郡主不耐烦再和谢贵妃说什么,也不想控制自己关心九皇子的倾向,忙问:“九皇子现在在哪儿?” “在重华宫里。”谢贵妃道。 朝阳郡主立即告退,不顾谢贵妃假意挽留,赶紧离开了仁安殿,半点都没犹豫,一边抓了一个路过的小宫女去帮她给皇伯父禀报,一边和平岚一起直奔重华宫。 朝阳幼年,和谢宸妃的关系极好的,曾经一度把宸妃当做自己的母亲。 定王生了十多个儿子,就生了朝阳一个女儿,真是千娇万宠,入宫都舍不得丢下。大人办公十分无聊的,小孩子又坐不住,定王就将她送到住得最近的重华宫,让谢宸妃照顾。 定王不放心把女儿交给别人,倒相信这位宸妃。 朝阳小时候有些顽劣,谢宸妃对她却不一位纵容,但也不严厉,常会用一些生动的故事,有趣的东西来教导她。 那时候三皇子沐念因种种原因,也交由宸妃教养。两个孩子非常喜欢温柔美丽,尊重孩子,肯耐心聆听孩子说话,会带孩子玩各种有趣游戏的这个漂亮“姨姨”。 朝阳和宸妃相处好几年,可以算是除父母外最亲近、喜欢的人了。 宸妃忽然被打入冷宫,朝阳为此还和定王甚至天授帝大闹过几次,可她人小言微,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宸妃死在冷宫。 小时候,朝阳不懂大人的世界有多复杂,她才不管冷宫是禁地,经常会爬冷宫墙头的大树,找谢宸妃说话。后来宸妃亡故,她有常去陪伴长得比瓷娃娃还漂亮的小弟弟。 小小的阿慈长得极漂亮,朝阳虽知道他是男孩,却总叫他小仙子。陪小仙子说话,给他送好吃的好玩的。定王和天授帝越阻止,朝阳就越去得勤快……朝阳从小就是不让干什么偏要干什么的主儿,逆反期比较长。 定王和天授帝也不舍得打骂朝阳,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直到朝阳长大嫁人,后来又寸步不离守着病弱儿子,才很少去冷宫陪伴沐慈了。 主要是朝阳也长大了,明白了一点当年的事。其实她不信宸妃会背叛皇帝,坚决认为沐慈是天授帝的亲子,但天授帝不是个好脾气的皇帝,朝阳大了,不能能像小时候那样仗着年幼无知耍赖。 会给家里招祸的。 但此刻,朝阳心里无比后悔……不管什么原因,她把小弟弟独自一人丢在冷宫, 不闻不问这么多年。小弟弟会多么的寂寞?现在他从冷宫出来,身边一个可靠的人都没有…… 朝阳郡主还不知道小弟弟在冷宫里遭了什么罪,不然她得悔死。 她现在只是自问:能不能看着九弟孤立无援? 答案是,完全做不到! 所以,不论如何,她都必须去看望九弟,还要将他们的亲密关系展现在大家面前,让所有想动九皇子的人,考虑一下惹恼朝阳郡主,惹恼她的靠山定王的后果。 当年没救回“姨姨”她已经很痛苦了,现在怎么也不能放着阿慈不管,她不想在将来又抱着更多悔恨遗憾终身。 她尝够了悔恨的滋味。 重华宫的道路,朝阳郡主是走熟了的,所以并不需要小宫女引路。一个守卫重华宫的羽林卫见到有人闯来,低喝:“什么人?” 这莽撞汉子马上被自己的长官,能御前持械的虞侯大人用剑鞘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后颈:“瞎了你的狗眼,没看清这是郡主?” 莽汉委屈,他没瞎眼,但真心不认识这个郡主,然后他看到在自己面前威风八面的虞候大人,竟然点头哈腰问候闯入者:“郡主,您怎么有空来玩啦?”语气熟稔亲热。 朝阳郡主冷着脸哼:“安庆,你还认得我?” 安庆怎么能不认识旧主,在朝阳郡主嫁人之前,他可是“为虎作……”啊,不,是“伸张正义”的朝阳侍卫头领“四安”之一。 安庆汗都下来了:“哪能啊……不认识谁都不能不认得您啊,您这是……” “我要进去看看阿慈弟弟。” 安庆的汗下来地更多了:“这个……陛下说,长乐王殿下需要静养,没有陛下的命令,连只苍蝇都不能飞进去……” 平岚大喝:“大胆!敢把郡主比作那污物?” 安庆赶紧抱拳弯腰,脑袋几乎要拱到地上去了:“郡主明鉴,您知道卑职就是这么一张贱嘴,不小心污了您的耳。”心里奇怪,当年他跟着朝阳郡主,打遍天京无敌手的时候,郡主什么荤话素话没说过,怎么嫁了几年人,这么磨磨唧唧了呢? 朝阳郡主也不客气,轻轻一掌推在安庆的肩膀上:“皇伯父问起来,知道该怎么说吧?” 安庆顺势倒下,夸张大叫:“郡主身手不凡,卑职等都不是对手……”说罢,在自己的肩上用力一捶,技巧性地捶个看上去青青紫紫又不伤害筋骨的伤痕, 一副被揍无力还手的样子,躺地上不起来了。 他扫一眼重华宫门口的御林军中羽林卫第二营,这些羽卫都是他的心腹,正所谓什么将带什么兵。众好汉知机,在朝阳郡主路过的时候,也依葫芦画瓢,自己打自己一拳,惨叫一声,往地下一躺…… 只剩最先那个莽汉还愣愣站着,嘴巴张得能吃下十个鸡蛋。 安庆无声咒骂一句,跳起来,狠狠一脚把这莽汉踹飞,摔在宫墙下起不来,才施施然自己再次躺倒。 地上其他羽卫捂脸……知道了吧,知道他们这么机灵是怎么磨练出来的了吧? 平岚是朝阳嫁人时在到身边难伺候的,看朝阳郡主一个人就这么……就这么……闯进了“守卫森严”的重华宫大门,身后齐齐躺倒一片,惊讶得下巴都掉地上了。 她一直知道自家郡主威武……却不知道能这么……这么威武! 还有……躺地上哀嚎的这些人……真是……,演技好浮夸……等会儿皇帝陛下问起来,真的没关系吗? 第29章 你怪我吧 重华宫是与皇帝寝宫太和殿距离最近的一个建筑群,位于后宫,却相对独立,原本是天生的给他最爱的女子谢宸妃的独立居所,让她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又能远离后宫纷争。 爱过一个人,就会想把世上最美好的一切捧上去。重华宫是宫苑中修建得最漂亮的一座独立小宫室,包含主殿含光殿,两个偏殿合欢殿、长庆殿,还有一片茂密的林地,以及一个大花园。 含光殿曾是天授帝与宸妃住处,合欢殿曾是三皇子沐念住处,长庆殿本预备给宸妃所出的小皇子居住,殿后一大片的林子,也是为了给更多小皇子修宫苑所预留的……想法极好,偏偏造化弄人。 自谢宸妃被打入冷宫,天授帝就封了这座宫殿,一直不允许别人入住。 朝阳快步行走在林荫斑驳的青石路上,左右看……除了树木大些,依然是记忆中的温馨家园。美轮美奂的花园,期间假山怪石,奇花异草无数。一道清澈的小溪从花间穿过,汇成一汪清池,池中栽种了荷花,上有一座赏花高亭,称为荷风亭。 正值春季,一汪清池中已经有莲叶钻出,大片的碧色的荷叶被雨水冲刷过后更加青翠饱满。 朝阳心中一动,特地拐了一个弯,上了通往含光殿的主路,看两旁共十八棵桂花树,比记忆中更加高大粗壮,枝叶繁茂。这种本属于南方的树种,能在北地存活并生长茂盛,比较难得,可见护园人的精心。 她微不可查叹了口气…… 宸妃去世了这么多年,她本以为这宫殿早已荒芜,树木大多枯死,可如今看来,竟然一直被人精心养护着,丝毫没有衰败的样子,反而一片生机勃勃。 朝阳恍惚似回到了幼年,永远记得自己走在含光殿的路上的心情,去的时候欢欣雀跃,满怀期待,回来的时候总是哭闹不肯,依依不舍……朝阳不知不觉顺着两排桂树中间的青石大道,一路通往含光殿。 十八阶的白玉台阶上,含光殿的殿门被一把大锁锁住,拒绝了任何人进入。 朝阳恍惚一下,眼眶潮热,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到底……还是物是人非了。 …… 朝阳收拾好了心情,才走向了合欢殿。 西侧的合欢殿外人来人往,宫女和內宦踮着脚尖,端着各色的器物,在走廊穿梭来往。却并没有人进入殿内,只将东西递入,直接退走。 朝阳进来,这些宫人更低垂了脑 袋,不敢吭声。崔院使刚好从合欢殿走出来,见到朝阳郡主,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但很快掩住了。 他是知道曾经的朝阳郡主的黑历史的——这位郡主,年少时在皇宫里行走就跟逛自家后花园一般。 崔院使收起惊愕,凑过来见礼:“郡主安好。” “恩,院使给小儿的几个调理方子极好。” 崔院使当然不会认为朝阳郡主是为了感谢自己特意过来的,只谦虚了几句:“小公子身子骨会越来越强健的,郡主请放心。” 朝阳笑道:“这样我就能放心了……九皇子是不是在里面?” 崔院使在三十年前算太皇太后卫氏的人,因此得罪天授帝,好歹保了命在太医院晒了三十年药材,但不代表他对这些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他知道朝阳郡主和谢宸妃比较亲厚,当年这丫头为了给宸妃鸣不平,可是持剑差点把冷宫的宫门都砍塌了的。后来更是十分关心冷宫中的这个弟弟,所以朝阳郡主不是来找麻烦的。但崔院使还是有些犹豫,他出宫给朝阳之子诊治时,被定王的人提醒过,不可以透露任何宫中消息。虽然不提醒他也不会多嘴多舌,但这足见定王态度。 不过朝阳郡主人都走到门口了,难道还能挡着她不成? 朝阳看崔院使犹豫,以为沐慈不太好,目露关切追问:“是九弟不太好吗?我要进去看看!” 崔院使做个“请”的手势,说:“殿下精神还不错,但身体还虚弱……”受脸上有一点不自然的扭曲。 朝阳郡主更加担心,还以为是不好,立即闯进去,然后就知道崔院使吞吞吐吐的原因了。 合欢殿内,主厢也有个小厅,面积颇大。沐慈正穿着白色的丝绸中衣,下摆被他在腰间打了个结,一身衣服穿得不伦不类,却并不显得难看。 他正在做一个十分奇怪的动作:双手举高在头顶,身体保持正直,左脚稳稳站立在地上,另一只脚的膝盖高高抬起,保持这个姿势,眼睛平视前方。 不知是累的还是虚弱,他一头大汗淋漓,随意扎起的发丝有几缕黏在脸上,瘦到面颊凹陷的小脸却不见一丝绯红,苍白到透明,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都微不可见,衬得额头一道暗红的伤口更加狰狞可怖。 沐慈正对大门,见了来人,唇角微扬,绽放一个十分轻浅的微笑:“你好,朝阳姐姐。” 这一笑,把崔院使看愣了。 九皇子自从清醒,一直是冰封一样的冷漠,连目光都没有什么波澜。他还是第一次见九皇子情绪外露,而且……还是在笑。 笑容缓和温暖,眉目灵动,造物神奇。 朝阳郡主被迷得神色恍惚,然后赞叹,这一张叫女人都嫉妒的脸是怎么长出来的呢?怎么看都那么漂亮,叫人无法不心生爱怜。记忆中,年幼的沐慈也是粉糯糯的小团子一个,可爱得让人恨不得揉怀里捏捏捏,可惜一直都看得到摸不着。 几年不见,小粉团已经抽条成了小少年,眉间还有点稚嫩青涩,却更有了一种倾世的风情。就是瘦得太厉害,看上去身体就不好……弟弟这些年,到底吃了多少苦。 “怎么哭了呢?不是应该笑吗?”沐慈收了动作,眉目温柔,伸出玉雕般的手指,用指腹轻轻给朝阳擦眼泪。 朝阳才知道自己流泪了。 “小仙子……”朝阳一时想到弟弟已经大了,不适合幼时的诨号,又称,“阿慈……”她哽咽着,伸手……又怕会把弟弟碰碎。 沐慈微笑拉过朝阳的手,放在脸上:“没关系,姐姐,想摸,想捏都可以。”声如花间一支浅溪,清泠悦耳,让人通体舒泰。 朝阳先摸了摸沐慈的脸,入手滑如凝脂,比剥开壳的鸡蛋更润一些,鼻翼间还能闻到沐慈身上的淡淡清香。朝阳忍不住轻轻掐了他的脸一把,因为瘦,皮肉不多,她心疼极了,又摸了两下。 “怎么这么痩?”朝阳心疼,轻轻一摸就能摸到他皮肤下支棱的骨架。 沐慈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说话。 朝阳知道许多事不好说,更是心痛,她又抬手,想摸摸沐慈额头上结痂的伤口……这可不是随便的磕碰,而是很深的伤口朝阳只能用手指轻触额上伤口周边皮肤:“疼吗?” “现在已经不疼了。”沐慈道。 朝阳见他的下巴和喉间还残存一点青痕,依稀是手指印,被人掐出来的。朝阳忍了忍,没忍住问:“是谁欺负你了?” 沐慈还是没有回答。 “阿慈,你怪我吧,我这么多年没去看过你。”朝阳又想哭。 “不怪,别哭了,我会心疼的。”沐慈轻轻的哄着,他的美貌,配上心疼专注的眼神,让人深溺其中,无法呼吸。 这么漂亮的人,却受那么多苦,朝阳更加想哭:“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不管不问的。” “你幼时的陪 伴已是情谊深重,我怎么能为此责怪你?好了,都过去了,不说了,你现在不是来了吗?”沐慈说,这个朝阳郡主在原主在冷宫时就给过温暖。如今境况不明,她也不怕得罪人,立即过来看望他,表明态度。 这种不掺杂任何功利的感情,沐慈会很珍视的。 朝阳见弟弟如此懂事,只能叹气,苦笑道:“现在好了,你从冷宫出来,被封为长乐王,算是苦尽甘来了。”这说明天授帝认了这个儿子,承认沐慈是他亲生的,想来不至于再狠心对他了。 “希望吧。”沐慈很无所谓的语气。 朝阳看沐慈没什么鲜活气,想着冷宫苦,弟弟又被冤屈,就算承认了他,也迟到了十六年。再说宫里这环境,出了冷宫不一定是“甘”,他一无所有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也许会有更多苦难。 “以后我……”朝阳刚想表明立场。 “知道知道,”沐慈打断她,拍拍她的手臂,“有空入宫来看看我就行了。” 朝阳:“……”她有些讶异于沐慈超然平静的态度,再看向他漆黑通透,仿佛沉淀了无尽智慧的目光,只觉面前这小少年熟悉却陌生,但莫名让她有一种安心感,便不再有许多担忧,没有多说什么。 两个人叙旧之后,沐慈去了一趟净房,良久才出来继续活动筋骨,换了动作,将另一只脚抬起,抬到一半……崔院使赶紧过来劝阻:“使不得使不得,伤口……” 沐慈只好保持在一半,做简单版的动作。 朝阳郡主皱眉:“伤口?还有哪里伤着了?”就像动手拉开沐慈的衣服看。 沐慈赶紧抓着领口,微笑:“姐姐,我长大了呢。” 是啊,都是半大少年了,朝阳便不好意思收了手,追问:“哪里伤着了?” 沐慈淡淡瞥一眼说漏嘴的崔院使。 崔院使:“……”· 崔院使无奈极了,只好隐晦对朝阳郡主说:“膝盖上有点……这么动来动去,容易牵扯痛处。” 朝阳郡主将信将疑,看两人的神色却知道不适合再追问,反正沐慈现在活着,能动弹能说话,就比什么都好了。便转开话题,问:“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健体回春功。”沐慈介绍说,“是一套激发肌体活力,恢复健康的功法,不重攻击,只适合作为基础练习用以提高体能,柔韧筋骨,将来要习武也可打底子。” 沐慈多 年练习体术,融汇中国古武精髓,结合星君给的一些功法的优点,凝练出来一套最适合他现在这种受损体质的锻体功法。他目前的身体太弱,到处是伤,这种轻量级的恢复性运动也有许多动作不能做。 因为朝阳有个体弱的儿子,对这类功法很感兴趣,问:“能不能教教我?”朝阳郡主模仿抬腿的姿势,却有点找不到平衡。 沐慈眼明手快托住朝阳的腰。 “可以,这些动作可以舒展筋骨,强健体格,又不会太累,适合病弱的体质。刚开始筋骨硬,有点困难,慢慢练,坚持下来就好了。”沐慈体贴地说。 这个适合锁儿练,朝阳郡主来了兴趣:“就一个动作?还有吗?” “一整套。” “教我!” “好,不光你的孩子,你也可以做一种‘凤形柔身功’,更适合女性。可健体柔身,焕发肌体活力,会显得气色红润,更年轻有朝气。” “这更好,我都要学。”朝阳很高兴,女人都热衷于保持青春。 “恩。” 朝阳学着,觉得这些功法动作流畅,极富韵律,比她年轻时习武练过的一些功法感觉都好,练起来更有一种舒展自如,通泰清爽的感觉,明显很高级。 但是,冷宫有谁教沐慈这种高级功法?小时候也没见他练啊,朝阳有点疑惑:“你怎么会这些的?” 沐慈顿了顿,然后摇摇头,温和道:“我不想说谎,所以……你练着就是了,其他别问!” 其实撒个小谎对沐慈来说很简单,完全可以做到天衣无缝,但沐慈是个从不说谎,不假装的人,他不屑于。所以沐慈干脆叫朝阳不问。 朝阳郡主想一想,果然不再追问……谁没有自己的一点小秘密呢?特别在皇宫这个到处埋藏着秘密的地方。 …… 第30章 你的魔障 天授帝叫赵瑞写的几道升降旨意,并不能直接下发。而要经过尚书省议决,红门省核查,不红封封驳,才由中书省下发,天下人照章执行。 大家对高封长乐王的旨意并不深究,都有补偿心理,那孩子颜值太高,命运又太惨,稍微有点良知的人都要怜惜他。处置三位重臣的旨意,都有理有据,这个有异议也只能交给相关部门进行调查。 唯一有分歧的是——申饬太子的旨意。 政事堂的宰执们,还有学士房当值的学士们(相当于秘书),加上红门省负责劝谏的御史与给事中,大家为了申饬太子的旨意到底要不要通过,险些不顾体统打一架。 不过天授帝明显手段更高,首先就拍死了楮丞相、杨太尉、郑国舅。因有三道处置旨意,三人一个回家称病,一个直接关天牢待审,还有回家关禁闭的,太子系重臣真就这三个,以至于群龙无首。一两个太子系的御史想封驳旨意,却被天授帝单独请去“谈话”,之后立即改变了想法。 据说谈话时,天授帝身边伺候的不是卫终,而是名声更响亮的御林军大统领——牟渔牟大将军。 于是,天授帝的旨意全部明发,没有封驳。 官场上,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立即就有大臣揣测圣意,弹劾楮丞相等的过失,又因为杨太尉犯的是贪腐军费案,是天授帝逆鳞,没人敢为太尉辩解,还牵连了好几个和杨太尉关系好的武将,一同被发往三司调查。 天授帝申饬太子的圣旨,本还应当登入邸报通传全国的,却遭到其他亲太子派官员的拼死抵制。不抵制不行,这一登报太子距离废除就差一张纸。他们都是与太子母族妻族有关系的家族,荥阳郑氏太庞大了,不仅与皇家联系紧密,与其他世家也多联姻,早已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家都不可能抽身独善。 天授帝也不能一下子逼死这么多人,他只将这些与太子有关系的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最后稍微妥协了一下,虽还把申饬太子不孝的信息登入邸报,却不再提其他,不涉及证据确凿的虐杀宫人事件。 御史大夫上本抗议,天授帝依然不看。王爷们还是集体装聋作哑——这代表整个大幸上层领导的态度。 一些曾对太子表示过亲近的大臣才恍然,再看天授帝如刀锋的视线扫过,立即缩了脖子——陛下虽然老了,身体差了,却依然是三十年前在“五王之乱”时凭兵权上位,把整个皇族宗室都辣手“削”掉十之六七,风 格强硬执政三十年的一国之主。 再说,申饬太子的圣旨是实情,太子的确孽杀了宫人,不止一个。这两年皇宫非正常“失踪”的宫女数量多了些,因为有皇帝授意,夜行卫并没有刻意制止流言,这消息隐瞒不住,宫外消息灵通的臣子勋贵多少知道了一点,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太子做得对。 太子和郑皇后,此刻都被软禁在仁明殿,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仁明殿,皇后居处 御林军神箭卫八百人,一半人背着一张半人高的大硬弓,一半人手臂上绑着巨大黑沉的强弩,箭袋里插满了箭矢。 他们面无表情将仁明殿守得如铁桶般,但他们只是守着,不进入,也不离开。仁明殿时时传出惊叫与绝望的呼救,也无法撼动他们冷硬的表情。 宫中御林军,每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都是见过血的,且大多是武将功臣之后,有足够的政治敏感,在宫里不该管的就不能管。即使有人泛滥出同情心,也记得忠诚执行上官的命令,不敢有多余的好奇与同情。 只是对太子的行径,越发不屑。 郑皇后这两天是真没进食,吃不下,身体虚弱面色憔悴,她撑着一口气,在一个老內宦的搀扶下,看着儿子从一个赤,身果体的宫女身上起来。 那宫女是她最贴心的人,瞪大的眼中已经失去了生机,身上伤痕累累体无完肤,被血色浸透,看不出一点肌肤的原色,只一张脸满是屈辱和不甘,但还算保存完好,白皙清秀…… 对比诡异,像个恐怖血娃娃。 “恩儿,你疯了?”郑皇后全身都在哆嗦。 沐恩并不在意,从最初被发现的震惊和惶恐,到现在的肆无忌惮的麻木,其中付出的,是数个宫女年轻而鲜活的生命。 沐恩慢条斯理穿好衣服,对他母亲笑一个:“母后,我没有疯,是你们都不懂。” 世人只看到他作为太子的风光无限,却不懂他承受了多少压力——父皇的期望,朝臣的寄托,母后的荣耀,还有他自己的骄傲,都逼得人要发疯。 他也想好好表现啊,可他的父皇从小嫌弃他资质平庸,经常流露出失望的眼神,每天都要训斥他。小时候他怕得要死,以为长大了就能不怕了。可如今他都三十多了,可以监国了,还经常被父皇当做小孩一样厉声呵斥。 别人可以躲开,可以退缩,他不行,他是太子,再怕再难也要撑下去。他已经站在了顶 峰的边缘,前进一步就是风光无限,后退一步,是万丈的悬崖。 他也想,也必须让所有人都满意,于是每天他加倍努力,不敢有一刻放松,可是没办法,他脑子是真不灵光,于是只能更加努力……这种压力长年累月下来,几乎将他压垮。他却不能对任何人说,对母亲说“太累太辛苦”,母亲也只是劝他上进,再上进…… 没有人能理解他。 而他的弟弟,一个一个又飞快长大…… 他怕,但他甚至不敢露出害怕的神色来。 他父皇天授帝,就用三十年前“五王之乱”的亲身实践告诉他——在夺位斗争中,太子从来不是好用的护身符,而是竖起的靶子,吸引人争相攻击的目标。一旦失败,那下场……绝不可能是什么童话故事的结局。 他每日犹如被绷紧的弦,不得半丝放松。在他最压抑时,仍然要装个谦卑和气的样子,不能发脾气,只有靠酗酒才能暂时忘记烦恼压力,直到有一天他喝了加料的酒,被带到了冷宫…… 冷宫里,他看到了一个绝色的仙子,一时间惊为天人,以为是妖狐成精。他并没有脑子去想——这么破败冰冷的地方,怎会会出现一个姿容不凡的人儿。 然后……酒精与药物的双重刺激下,太子轻易抓住了无处可躲的美人,尽管撕掉他全部的衣物才发现这是一个男孩,也没有停止征伐与掠夺,恣意强要了美人。 他忍够了,忍耐了一辈子,为什么在这个无人的地方,还要忍耐? 那是多么荒唐,又多么放松,多么舒服的一夜……第二天他从一片血色狼藉中清醒,看着身下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美人……才发现其实还是个孩子。 多年正规教育的太子,不是没有负罪感。然后他知道,这破败冰冷的地方是传说中的冷宫,这个姿容不凡的孩子是谢宸妃与其他男人生的孩子,为他父皇所厌弃。 一样是被嫌弃的孩子啊,又这么美丽,欢好的感觉又是如此美妙……太子蓦然产生了一丝柔情,想着要如何补偿他。 只是,太子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这孩子清醒过来,才十三岁的半大孩子,竟然不哭不闹,只用那种冰冷仇视的目光看着自己,审视!批判! 太子放下身段哄了许久,竟然得不到那小野种的一丝软化,甚至在太子表明身份,发誓会带他离开冷宫,给他富贵荣华之后,也只遭到无情唾弃。 ——什么时候,连一个小野 种也可以看不起他,他是太子啊!! 太子失去了理智,不……他是不想控制了,这里没有其他人,没有父皇失望的眼神,没有盯着他一举一动的窥视的眼睛,他不用谨慎小心,如履薄冰,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任何事! 为什么要压抑? 又不是没做过,这个孩子也根本反抗不了自己。 恶念一旦打开闸门,有了第一次,那么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很多次…… 看着这个美丽到罪恶,让人沉沦的小人儿痛到无言,却拿他毫无办法,无力反抗,任他宰割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很强,产生一种无法言喻的征服之乐。 就像……他已经把全世界都踩在脚下,他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在这个美人身上驰骋,在他那无暇到叫人不忍亵渎的身体里肆意冲撞,任意玷污时,那感觉真是美妙绝伦。只要尝过,别的任何人都无法再满足他。即使虐杀了这么多个宫女,也无法浇熄他小腹内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一瞬间的极乐,本身就是一种诱惑,叫他忘乎所以,不用去想未来。 …… 郑皇后身边已经没有人服侍了,她心腹的宫女全完了,略长得清秀的小內宦,她也叫他们都躲起来了,希望能躲开。 造孽啊! “恩儿,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郑皇后试图触摸自己的儿子,却有点不敢碰他。 沐恩笑得苍凉:“母后,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呢?”他了解他的父皇,他已经没有被原谅的可能了,索性抓紧时间,最后狂欢。 郑皇后的表情似要哭出来:“恩儿,你这样……让母后很担心。” 沐恩面色诡异变幻一下,才挤出一个缓和的笑容:“没事,母后不要担心,只要再见到美人儿,我会平静下来的。” “他是你的魔障,你还不醒悟?”郑皇后咬牙。 三年前的事一出,她就打算无声无息弄死冷宫里那位。可惜詹院使阻止,因为那位皮肤娇嫩,被凌虐后满身痕迹十分可怖,若活着,皇帝从来不见他,瞒过也容易。若死了,皇帝若起意要追查死因呢?就像谢宸妃,丢在冷宫从不见上一面,死去后却查得天翻地覆,让整个皇宫风声鹤唳。 万一若看出端倪,追查到太子又不难,就不好办了。 皇后让詹院使想方设法治好冷宫里那位,然后弄死他, 可谁知道她儿子鬼迷心窍,一次又一次去找他……痕迹不仅没消失,反而越来越重。 后来她无法,甚至想过一把火烧掉冷宫,全部烧成了灰总查不出什么。 可是……她亲儿子拆她的台,真个被迷了心。太子甚至以死相挟,要保住冷宫那位的性命,就这么一拖二拖,拖到现在,给了人可乘之机。 沐恩摇头,露出一个痴迷的笑来:“不,他不是魔障,他是我最心爱的人。” 郑皇后:“……” 郑皇后想不透,爱一个人有为什么伤人至深? 也许,自己的儿子,早就疯了。 ——没有谁会这样去“爱”一个人。 “母后,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事的。”沐恩仍然在笑。 郑皇后闭上眼睛,流出眼泪:“恩儿,母后知道你心里苦,是母后的错。” 郑皇后内心无比后悔。 当年先皇后杨氏指她为后,大部分原因是她生了天授帝的儿子。 那时候天授帝多年无嗣,有人私下说天授帝为了夺位,让光启帝坠马瘫痪,一手促成“五王之乱”,趁混乱之机杀死几个亲兄弟,做下太多恶事,有伤天和所以老天要让他绝后。 所以,当年她与杨皇后几乎同时有孕,简直意义非凡。 而她为了争宠,为了增加儿子分量,不占嫡,就想让儿子占个“长”,偷偷找了药催产,早杨皇后半月产下儿子,成为长子。 谁料杨皇后会难产,母子俱亡,叫她百忙一场。 催产药是虎狼之药,不仅让她险些送命,再无生子可能。儿子先天也有些不足,三岁还不会说话。郑皇后每次见到小小的儿子因为不够灵秀而被他父皇训斥,天天哭着回来,郑皇后就会后悔当时的鬼迷心窍。 可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唯一的指望,就算看到天授帝吼儿子,儿子怕得要死,嚎啕哀求着不想见父皇。可她还是要狠狠心,叫儿子不能哭,再难也要扛着,亲手把他送出去。 日积月累,过多压力无法宣泄,竟然让儿子变得疯魔了。 沐恩拍拍他母后的手:“我不苦,母后,不需要多久,我就能……总之,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受苦的。天下第一的权力和天下第一的美人……”沐恩还带着血迹的双手紧握成拳,笑而不语。 他的语气太笃定,让郑皇后心惊:“恩儿,你想做什么 ?” 沐恩看了一眼窗外的神箭卫,冷笑:“我被关在这里,这么多人守着,能做什么?”然后他像小时候那样,用依恋的眼神看向他的母后,“我饿了,母后,有什么好吃的吗?” 郑皇后叹口气,母子俩总不能现在饿死,就传了膳食,强迫自己开始进食。 她的儿子变成这样,她更不能倒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幸:尚书省,中书省,红门省的设定。 参考唐代的三省。 为尚书省、门下省和中书省。 中书省是决策机构,负责草拟、颁发皇帝的诏令,其长官为中书令。 门下省(因大幸是用红封封驳,所以改名红门省)是审议机构,负责审核政令,驳正违失,其长官为侍中。 尚书省是执行机构,负责贯彻执行重要政令,其长官为尚书令,副长官为左右仆射。 三省为中央最高统治机构,三省长官同为宰相,共同负责中枢政务。 六部即尚书省下属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分别掌管官吏的考核任免、户口和赋税、礼仪制度、军政、法律、刑狱、水陆工程等。各部长官为尚书。 三省分权削弱了相权,加强了皇权。 三省六部职司划分明确,提高了行政效能,加强了中央统治力量。 第31章 不想习惯 散朝后,天授帝立即接到报告,说太子在皇后的仁明殿又杀了一个宫女,皇后没人伺候了,问怎么办? 天授帝能怎么办,仁明殿的原有的人都是郑皇后的嫡系,被她自己的亲儿子杀死,还能如何? 天授帝只吩咐:“不用添新人。”宫女也是一条人命,连他也不能随便打杀,不能再把人送进去赴死。又问牟渔,“你怎么看,太子是不是真疯了?” 牟渔肃容道:“属下不敢妄下断言。” “太子现在胆子大得有些异常,不管是真疯了,还是假疯想降低朕的警觉,你都要盯紧了。”天授帝冷哼,在他面前耍手段玩阴谋,简直不够看。 “是!”牟渔应。 “太子都见了哪些人,私下有没有和谁联络过?” 牟渔回报说:“只有五殿下去看过一回,两个人在窗口说了几句闲话,太子并没有私下提到谁,或联络谁。” 天授帝点头:“朕知道了,太子和五郎一贯亲厚,看一看也无妨。仔细盯着他们都说了什么,别松懈了。” “是。” 天授帝冷笑一声又问:“那两万私兵,你怎么安排的?” “杨太尉一下天牢,郑国舅便连夜派人将一万八千人化作农夫,转至京城东南方向百里外的仰化县,那里有太子妃娘家永禄候府名下千余顷田庄林场。只留了两千人在庄子上。我派人将那两千人剿灭了,装作没发现其他兵力的样子。但把仰化县通往京城的交通要道都守住了,这么多人若要调动不可能不惊动人。” “果然是狼子野心。”天授帝额头上乌云密布,越发气愤,还真是一点没冤枉太子的母族妻族啊。 牟渔道:“我们明面的人手,也许太子那边的人已经有认识的,不宜调动,请陛下调动嵠丘行宫守军。”行宫守军都是孤儿,且守在山上不与山下交流,“准,你去办。” “是!” 卫终这时候过来报告:说朝阳郡主闯入重华宫。天授帝条件反射觉得头更痛了。第一次有“太纵容朝阳,如今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只希望朝阳不要看出任何端倪。 天授帝匆匆摆驾合欢殿,没有见到“亲人泪眼,委屈诉苦”的情节。他家小九郎没有哭过,站在朝阳背后,伸出双手几乎环抱住朝阳,扶持她做着奇怪的动作,两个人还不时脸对脸,眼对眼,说两句话,相视一笑。 天授帝震惊了,他从没 看过小九郎笑,不,应该说他还没见过九郎脸上产生过表情,他还以为这孩子伤心太过,进而心灰若死,才无知无感。或因九郎从小在冷宫太孤寂,以至于不会哭不会笑,不懂爱不会恨,失去了正常人的情感表达。 可九郎那双寂定无澜的双眼,如今在看向朝阳时,竟然露出一种能让让冰雪消融的温暖柔和目光。嘴角微勾,笑容愉悦真诚。 心无纤尘,眉目之间毫无阴霾。 原来,小九郎是有属于人类的情感的,他会微笑,会喜悦,那样温暖专注的目光,让人只想溺在其中,觉得幸福。 只是,从来不对陌生人绽放。 是的,陌生人。 就像九郎说的“你没有将我当做过儿子,我也没有把你看做父亲,无所求自然无所怨……”哪怕他这个坏父亲,将亲儿子幽禁了十六年,他甚至没得到一声恼恨,九郎只将他看着是陌生人,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的必要。 陌生人! 所以,无怨无恨,视如微尘,入不得他的眼底…… 恍然间天授帝好似见到谢期重生,当年……他的阿期,也是这样爱恨分明的性子,爱也浓烈,恨也分明。伤心了,说不再放在心上,就真的不放心上了。说不再相见,就真的……真的……临死也不再见他一面。 …… 沐慈和朝阳郡主,动作亲密,更让天授帝神思恍惚,与十七年前的一个场景重叠——他的阿期和别的男人相拥。 天授帝的怒火几乎凝成实质,声音都变了调子:“你们在干什么?” 朝阳有些被天授帝的怒火吓住,马上放下手脚,立定站好,对天授帝福身一礼:“见过皇伯父。”并没有就自己私闯的行为做解释,反正她做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 从后面几乎环抱朝阳的沐慈,浑不在意地慢慢放下手臂,懒得看天授帝一眼,只柔声对朝阳郡主说:“还有几个动作,等你下次来我再教你,每天练练,要坚持,时间长了就知道好处了。” “好”朝阳点头,看沐慈这么淡定,也平静下来。 沐慈没理会天授帝,就好像没进来这个人,他气定神闲退后两步,又换了一侧腿,慢悠悠做其他的动作。 朝阳偷偷使眼色。沐慈当没看到,呼吸绵长舒缓,按自己的步调做健体术。 天授帝胸中怒火本来高昂,可沐慈与谢期相似的容貌,同样淡漠的态度,犹如一盘冷 水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他想到自己当年暴怒之下犯的弥天大错,一时间对沐慈,对他母亲的双重愧疚占据心头,哪里还有气? 况且只怕怎么说小九郎,也会被当做穿堂过耳风。自己又不能拿这孩子如何。难道打杀了?没用的,这孩子是不会受生命威胁的,所以才敢明目张胆不把他这个九五之尊放在眼里。 不放在心上。 天授帝深深叹口气,哎,这两天他的白头发明显多了许多。见场面被自己弄尴尬,下不了台,天授帝只好找崔院使开始话题:“九郎恢复得如何?” “回禀陛下,殿下已然能下地行走了。” 天授帝:“……”有眼睛的都看到了,不过,有外人在,不好再细问九郎的伤处。 天授帝又问:“九郎还是不肯喝药?” 沐慈坚持不喝药,不论是谁,软硬兼施仍一滴都喂不进去。自从沐慈被灌药差点出事,也没谁敢给他灌药。 崔院使想哭,他伺候的到底是啥人啊?死都不怕,却怕喝药?说出来都是泪,长乐王是史上最不配合医生的患者了。不难闻甚至带香气的外用药的解决了,可没有药味又不苦的中药……我也想发明出来啊。 这年代,还没有浓缩提取再包裹胶囊皮的技术好吗? 天授帝找到话题点,对沐慈充大尾巴爹,用人贩子的连哄带骗语气说:“九郎,不喝药不行的,喝药才能好得快,你看你的……你的身体有些弱,得好好调养调养啊。” 沐慈只当没听见,无视中…… 天授帝再接再厉:“喝药后含两颗糖,想吃什么都依你,如何?” 沐慈继续做健体术,眼神都不看过去一个,纯粹把皇帝当空气。 天授帝耐着性子:“良药苦口利于病。” 无视…… 天授帝近乎恳求:“怎样才肯喝,你说!父皇一定做到。” “能保持安静吗?”沐慈轻描淡写指出,“你打扰到我做恢复运动了。” 天授帝:“……” 沐慈淡淡说:“这世上只有一种东西,难闻难喝我也会喝下去。” “是什么?” “鸩酒。”沐慈不咸不淡地瞥一眼天授帝,“真到那时候,也容不得我拒绝。” 天授帝:“……” “现在,你还不想给我喝鸩酒,那就不要多说。我不喝 药自有我的道理,至于你们怎么想是你们的事,与我不相干。”沐慈的声音轻缓,却不容置喙,“不光是喝药,不要打着关心的名义,来干涉我的行事!” 天授帝:“……” ——不要打着关心的名义,来干涉? ——看来九郎知道我这是在关心他,可是……拒绝了,很彻底! 天授帝怒火上扬,真的气疯了。从来没有一个儿子敢……或者说会拒绝他的关心,哪个不是受宠若惊,只盼他多关心一下,哪怕只是言语宽慰两句呢? 可他却不能发作。发作没用,这个小儿子软硬不吃,只能让自己下不了台,也正如小儿子所言,自己还不会杀他。 天授帝压抑火气,瞟一眼朝阳。 朝阳上前哄着:“阿慈乖,药虽然苦,但仰着脖子一口气灌下去,习惯了就不难受的。” “可是我为什么要习惯?” “身体是你自己的啊,怎么能不好好的对待呢?” “对啊,身体是我自己的,所以……我不喜欢,不想习惯,怎么就不行?” “……” “我被迫习惯了很多东西……足够了,我不想再勉强自己去习惯更多我不需要,不喜欢的东西。”沐慈说。 朝阳劝慰无果,没有生气,更多是心疼。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沐慈的话语里满是悲凉,让她的心一阵颤抖般的痛。悔痛自己丢下弟弟,让他独自在冷宫习惯孤独和寂寞。 天授帝更知道,这孩子还习惯了痛苦。 他看见朝阳射向他的带着谴责的目光,竟不敢与之对视,别开了脸。 第32章 江山继承人 冷场 沐慈的脸色平静到荒芜,继续按自己的步调做健体术,不时变化的动作,缓慢却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动作做完,沐慈已经一身的冷汗,很痛,却有舒展轻松,还活着的感觉。 和顺取了棉巾,沐慈自己擦了汗,脸色很白,却还记挂着问和顺:“今天的邸报呢?” 和顺取了,手熟地将邸报直接呈给了天授帝。 天授帝感觉自己心力交瘁,摆摆手交给朝阳。上面的信息,虽然是他下发的,但他也实在不愿意再念一遍。 朝阳接过邸报,很懂业务,自动转成大白话,念给了沐慈听。天授帝下意识观察沐慈的表情,见他不论听到封王还是申饬太子的消息,都无悲无喜,似乎听到的不过是平常信息。 看样子,是真的什么都不在意,不放心上。 …… 的确,沐慈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即便是生死大关也经历了,已经少有什么能触动他的情绪。再说,不过是申饬而已,还没到最后的输赢,沐慈也不想知道天授帝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针对邸报上一则在春季种下种粮,缺粮的当口,敦促各地平抑粮价的讯息。问询了皇帝:“平抑粮价就是一道政令吗,还有没有别的具体措施?” 还真就如他自己所言,不懂的就直接问皇帝,而非暗搓搓收买人心,向人打探……反正最后天授帝都会知道。沐慈五感敏锐,早就发现了暗中隐藏的许多道气息,应该是这个皇帝派来监控他的。 与其暗中行事惹人生疑——这个皇帝本就多疑,倒不如光明正大。再说,就沐慈本身而言,凭智商就可以在不动声色间搜集、整合他需要的信息,压倒性碾压,根本无需行那魍魉手段。 这么坦然直白,略有涉政的问题,让朝阳郡主暗暗为沐慈提了心。要知道经历了三十年前的“五王之乱”,未免子孙也重蹈覆辙,天授帝出了让太子涉政,其他儿子都没让接触过政务的,问一句都是犯忌讳,要被天授帝教训的。 天授帝听了也是一愣,帝王对政治只有更敏感的,看向沐慈的目光带着审视。却见沐慈神色平淡,目光明澈,只是单纯的“我不懂,所以问”的坦然。 天授帝果然放下心防,十分大度地回答:“各郡县都设有常平仓,丰年高价收购粮食以备不虞,荒年再低价抛售储粮以压低粮价。” “能保证各地常平仓都发挥功用吗? ” “应该能,每年春耕后,朕会派出巡查御史,汇报各地情况。”天授帝道,而且各地的夜行卫也不是吃素的。 “除了平抑粮价,常平仓还有助于灾年赈济,战时充作军粮,对吗?”沐慈道。 天授帝点头:“的确如此。” 沐慈道:“是个不错的政策。”之后便不再问,继续听朝阳郡主念邸报,遇到不懂的也立即开口问天授帝,从不知道什么忌讳,坦然地反让天授帝放了心。 更有些在朝阳和天授帝眼里都是常识性的东西,沐慈也不懂。天授帝知道是缺失了十六年的教育造成的,又为在没人教的情况下小儿子也有如此灵秀感到骄傲,更多是愧疚心疼,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态度堪称温和,让朝阳郡主都有些侧目。 …… 最后,朝阳陪沐慈和皇帝陛下一起用午膳。 “不喝药”事件能看出沐慈的胆大和坦白,他直接对天授帝说:“我不要和你一起用膳,御膳不好吃。” 朝阳暗暗点赞:说得好,这是所有参加宫宴,吃过御膳的人共同的心声。端过来都冷了,外表看着漂亮,可口味根本就不对,基本都属于“看碟”。天下闻名的皇家御膳,还不如普通世家吃得好。 不过她有点担心这么诚实的沐慈会不会惹恼天授帝啊? 天授帝居然都不生气,好像很高兴孩子无理取闹一样,笑眯眯说:“父皇让人在重华宫小厨房做,是热的。” “热的也不好吃,我想吃炒菜。”沐慈这几天要么喝点粥,要么尝两口蒸煮的东西,嘴里淡出了鸟,肚子也好饿,无比想念炒菜。 他是不会委屈自己的……或者说,于味蕾上,是不怎么都不肯委屈的。 但大幸朝根本没炒菜,之前只偶尔有人用韭菜炒过鸡蛋,但由于还没有开始种植油菜,油产量不丰,百姓也少有余粮养猪,所以民间一年都难得吃上几回油,自然还没有出现炒菜。 天授帝是见多识广的,知道啥叫炒菜,立即叫御膳司的人进来,问什么人做过。 “回陛下,小人秦山,曾做过几道炒菜。”立即有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出列,胖乎乎圆滚滚的身材,是个做厨师的专业体格。 天授帝纵容地看向沐慈:“九郎想吃什么炒菜?” 沐慈指示秦山:“所有的菜色都试着炒一炒,用一口薄胎铁锅,倒上油,将油烧得热热的,先入荤, 再入素,进行翻炒,加入盐椒蒜姜末调味,最后浇上浓浓的鸡汁提鲜。” 秦山点头,双眼晶亮。 沐慈又说:“素炒用猪油,豆油;荤菜可用茶籽油,但不要用羊油,膻气重。” 宫里各种油还是有的,秦山去小厨房折腾……很快呈上新做出的炒菜,虽然没有后世大酒店做的色香味俱全,却热气腾腾的,比蒸煮的冷掉了的御膳好吃多了。 沐慈的嘴巴挑剔,对着面前的菜色,逐一指点了秦山掌握火候和技巧,让他再去炒,一直炒了好几次,午膳快要变成下午膳,才勉强几样还能入口。沐慈才吃了一些,并不多,可总算没有继续饿肚子。 天授帝和朝阳吃得很新鲜。 朝阳赞问:“阿慈,你很厉害,炒菜都会,谁教的啊?” 天授帝也用探究的目光看向沐慈,他早有点怀疑了——小九郎太聪明,简直有些妖孽。 沐慈不动声色,看向朝阳时,目光才略微柔软:“姐姐,你想听我编个谎,给你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吗?” 朝阳听这语气,才知道自己大概又问错了问题,太不应该。 沐慈并不介意,视线又平平对准天授帝,幽深目光凝结成冰,一片冷寂,一字一字清晰道:“我不屑于编谎,也不会对任何人走出解释。” 沐慈的语气很平缓,却有不容置疑的力量,就好像翻江倒海于他不过是翻掌之间,沧海桑田于他不过是白驹过隙,一切尽在掌控,一切却又渺如微尘。 所以…… 他说: “有些事,我做了有做的道理,不做也有不做的道理,不需要给谁一个交代。” “你们不要发问,也不需要知道太多!” 朝阳双目圆睁,很努力才压下心底的惊疑,幼时的阿慈只是个聪明一点的娃娃,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叫他变得如此强硬,有了这等威势? 天授帝的面色不变,但内心惊涛骇浪。 你们不要发问,也不需要知道太多!=天机不可泄露? 难道!那紫毛老道说九郎是天龙下凡……都是真的?所以一个什么都没学过的冷宫皇子,不知道许多常识性的东西……都属于凡间。却知道很多别人都不知道的东西……也许都属于上界。 每天九郎除了做健体术,还会花很长时间静坐修炼(冥想)。 所以,在面对他这个人 间帝王时,一点都不曾畏惧,甚至说出“无需给谁一个交代”这种强硬至极的话,有毫不逊色于他的强大气势。 他身为皇帝,威势深重,最能看出面前的人是真正强大,还是强装镇定。沐慈显然是前者,已经到了无需色戾声疾来武装自己,只轻描淡写的一眼,平淡坦然的一语,就足以震慑众人。 这种坦然无惧,淡定从容的姿态,这种轻轻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让人无法忤逆的气势,必须是一个人身处上位多年,手握权柄,生杀予夺,拥有真正强大的能够顷刻间翻云覆雨的力量,才能培养出来的。 绝不是冷宫可养成。 而且,这种强大气势,从不是无根的,是需要支撑的底气的。 九郎的底气,是他的头脑?还是因为他本不是个凡人? 天授帝一瞬间涌上一股杀意。 皇权是至高无上的,此时他的绝对领域——皇权,被“怪力乱神的天龙”挑战了,天授帝无法克制自己“清除掉一切对皇权的威胁”的本能。 沐慈……不,他不是龙,他如今是肉体凡胎,很脆弱。 “你想杀我!”沐慈说,他聪明又极其敏锐,少有人的想法能瞒过他,更因上辈子也过了在生死边缘游走的日子,对杀意更加敏感。不过沐慈能理解,一山都不容二虎,更何况容下两条“龙”。那紫毛老道的天龙说法,不知是害他还是帮他? 天授帝被沐慈的敏锐震了一下,他看向沐慈,直直撞进了那一双美到妖异,却无光无尘,剔透沉凝,似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里。 这双眼的眼角微挑,天生含有三分婉转的风流,七分惊心动魄的艳丽,可却从来都冷冷淡淡,红尘不侵。那双瞳极黑极深,犹如潭底有一个神秘的黑色空间,将一切汹涌都藏在了至深处,无论谁好奇地望进去,都无法看出一丝端倪,反而自己沉沦其中,无法解脱。 此刻,这双拥有一种魔性力量的眼睛,平静与天授帝对视,在那庞大的杀意和皇者的威势面前,不落下风,没有丝毫闪避,气息也没有丝毫紊乱。 天授帝越看越可疑,这不是一个十六七岁少年该有的单纯、灵动的眼睛;这不是一个备受折磨的少年该有的悲伤、绝望的眼睛。 更像一个经历千万年时光旅程的智者,拥有囊括宇宙天地奥秘的智慧,所以对这一隅一地的风云变迁视若等闲。又似汇集天地灵气产生的妖物,拥有魅惑人心的外表和可怖的力量,却敛藏气息 ,不动声色诱惑于人,静待时机致命一击。 天授帝杀意更盛。 他是智者?还是妖孽? 朝阳被天授帝的杀意激得简直心惊肉跳,不理解自己随口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引发一场“血案”,努力“呵呵”一声,意有所指劝道:“阿慈,皇伯父是你的亲生父亲(重音),不会伤害你的。你别总和皇伯父犟着来。” 提到一句“亲生父亲”,天授帝的杀意顿时锐减…… 沐慈却浑不在意,道:“姐姐,别担心,我无所谓的。若不能顺心而活,现在死了,倒也不错。”沐慈从不想死,能活下去谁都会活着,但沐慈早已看淡生死,不会强求,更不会为了活着,违背自己的心意。 上辈子的沐慈,脑域进化灵术突破,心智早过了开悟、空明的境界,不会囿于外物外因。且按自然规律,他本就是个苍老的亡魂,如今多活一世,更不必执念,所以沐慈一直平心静气,清润的嗓音似春日流水般和缓,神色更是坦然旷达,衬得他那张本就不平凡的面孔,更有几分飘渺离尘的味道。 是了,这少年是如此灵透毓秀,圣洁清华,流落在这红尘浊世本就是一种委屈,如今能得解脱,便会放下一切,欣然而往。 是他辜负了这孩子太多太多,让这孩子生来只感受过苦痛折辱,从而封闭了内心,不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心上,对这尘世也从未有过一丝留恋。 又有什么资格指责这孩子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 伤害了这天地的灵物,我一定会受天道清算的,天授帝心想。 天授帝更想到…… 即使他不肯面对,也必须承认——他老了,快死了。 他原先的继承人,太子的资质从未令他满意过,现在更是陷入疯狂,居心叵测。 他急迫地需要一个继承人,这时候,有一个天龙下凡的儿子,拥妖孽的头脑,不属于这个世间的非凡见识,强大的气势,不是更完美吗? 天授帝心头巨震。他最终发现——不是沐慈不舍得死,其实是他自己,不舍得让沐慈去死。这个孩子,不管是什么来历,终归是他最爱的女人给他孕育的骨血。这孩子更是天龙下凡,是上天赐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他有什么资格忌惮? 我应该留下他,培养他,补……不,不是补偿,而该……疼爱他的。 天授帝看向沐慈 的眼光,慢慢的,有了一点微妙的不同。 第33章 五王之乱(番外) 崔院使名叫崔忠年,出身太医世家,因有“吃货”属性又家学渊源,喜欢研究药膳,颇有成果。他作为特殊性人才,三十岁不到就被点入了太医院。 那时还是光启元年,也就是35年前,还是如今天授帝的二哥——大幸五代皇帝,元宗沐暻在位。 元宗年号光启。 光启二年,崔忠年就凭一手好药膳调理太皇太后卫氏的身体,竟然让快80岁的卫氏重生乌发,精神健朗。 被太皇太后卫氏一手带大的光启帝,对卫氏一贯诚厚敦孝,大大赞扬了崔忠年,破格简拔年纪轻轻的他做了太医院副院使,在一群胡子头发花白的老头中,他的一头黑发十分醒目。 光启帝也被温补药膳调理得身体康健,他又爱骑射运动,而且他继位时正值“昌和盛世”,国家稳定繁荣,他不需要像父祖那样头疼国家,与政务死磕。所以他完全有望打破大幸皇帝太勤政,年不过五十的传统。 谁知老天爷偏不配合。 光启三年,不满三十,正值青春壮年的光启帝突然坠马伤了脊椎,瘫痪在床不能理政。 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光启帝出事,朝政谁处理呢?作为唯一性的最高职位,又不可能有什么“代理”“权”这种临时性任命出现。 太子? 光启帝的两个幼子都夭折了,根本无子。 怎么办? 光启帝的亲母李太后生他时就难产去世,被奉为太后的寇氏是第四代皇帝永和帝的第三任继后,生有两个亲儿子在当闲王,她必须避嫌,日常生活都是以“吃斋念佛生生病”为主题的,这种敏感时期,她哪里敢对朝政发表意见? 寇太后“生生病”的业务已经很熟练了,果断病了,痊愈无期……总之,为了两个亲子的安全,病死也不出头。 快80高龄的太皇太后卫氏只好挺身而出,视朝理政。大家竟然都没异议,因为卫氏这不是第一次视理朝政。 说到卫氏,她作为后宫女子,是一个很传奇的女性,在大幸威望极高。 她的政治生涯要追溯到她的夫君,元宗的祖父,第三任被称为世宗的昌平帝。 昌平帝登基那会儿,大幸朝才立国不足三十年,前两任皇帝都忙着北战南征,一个驱逐北方外族,一个打击南方的无数违法小朝廷。统一全国后,大幸太宗伤痛难以为政,飞快溜……呃,禅位了,把一个战 后需要重建的国家丢给了太子。 国家百废待兴,问题多多。有武将需要解兵权荣养;管理型的文臣和地方能吏匮乏;百姓吃不饱穿不暖,简直一穷二白,还时不时有违法小朝廷残余的零星叛乱。 昌平帝从小身体就不是很好,偏接手了这么个烂摊子,他又想有所建树,让战乱的中原恢复生机,因太过劳心劳力,常导致病痛,拖着病体处理理政。皇后卫氏与昌平帝感情甚笃,十分心疼昌平帝,就时常帮着他处理奏折,慢慢也摸出一些门道,显露出在政治上的天赋。昌平帝囿于身体,便慢慢开始倚重卫氏。 后来昌平帝35岁就在朝堂上猝死,一句交代都没有,还是卫氏撑起了朝纲。 皇后卫氏所生嫡长子已经夭折,只有一女。昌平帝猝死后,她悲痛欲绝又生子无望,就将才7岁的庶二子沐乫认到自己名下,就是第四代皇帝,称为兴宗的永和帝。 卫氏作为太后垂帘听政。 卫太后一个女人理政,竟然没有人反对。不仅因为她是太后,名正言顺的国母,更因为她有政治才华和治国经略,不仅体弱的昌平帝对她多有倚重,连朝臣都信服她。 卫氏用高爵厚禄荣养武将,封妻荫子,不至于功臣寒心,也不会尾大不掉;又不拘一格选拔贤臣,知人善任。鼓励农商,休养生息……她做出许多利国利民的好决策,使得昌平年间时局渐渐稳定,战后的南北大地很快恢复生机。 因世宗年号昌平,便是史称“昌和盛世”的开篇。 卫氏作为一个女性,在政治上能如此出彩,稳定国家局势,繁荣南北,是因为她背后还有个娘家在支撑。卫氏出身于号称大幸“钱袋子”的开国五大异姓王的东兴王系,传了三代降爵至国公。 俗话说的好嘛——有钱能使磨推鬼。东兴国公府对卫氏鼎力支持,才有卫氏稳坐太后宝座,垂帘视政。 卫氏治理国家有一套,更将永和帝当亲子,尽心尽力教导。又不贪恋权势,永和帝一满十八岁大婚,卫氏就立即撤帘让永和帝亲政,平时只指点永和帝,不再亲自插手朝政,其道德之高尚,精神之高洁,为万民敬仰。 让许多以为会出现第二个凤天女帝,社稷倾颓的人都大松口气。 永和帝受卫氏影响颇深,继续实施从昌平帝时期就制定的各项方针政策,让国家经济繁荣,人民安居乐业。 这一段时期就称为“昌和盛世”。 这盛 世,说实话大半的功劳要归太后卫氏,所以卫氏是大幸朝威望最高的女性,没有之一。 可惜永和帝也没活过五十,在一次漏液批阅奏章时,累倒后猝死驾崩,太子沐景继位,成为大幸朝第五任,光启皇帝。 光启帝能成为皇帝,也是卫氏之功。 那啥,各位看官,我们又要往上追溯了。从光启帝的亲爹永和帝的爱情史说起。 永和帝虽对“昌和盛世”的贡献颇大,却也有许多叫后人诟病的地方。 首先就是永和帝宠爱一个他年少时的宫婢罗氏,拒绝礼聘妃嫔入宫,也不宠幸其他宫女,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什么才叫“帝王真爱”;就是集三千宠爱在一身。 可这个“情种”虽然除罗氏外没有妃嫔,却先后立了3位皇后,所出之子十四个,除去夭折,存下10子就有6个是嫡子,也为昌平帝出了意外之后的“五王之乱”埋下了隐患。 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真相。 第一:罗氏绝壁是永和帝的真爱。 第二:三个皇后都不是永和帝想立的,是各方妥协的结果,当然,其幕后都有卫氏的影子。 大幸朝有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皇族沐氏出情种。 譬如昌平帝,他心爱的人是皇后卫氏就没什么大问题,反是一段佳话。若专情的目标是其他人,自然要掀起一阵风浪。 永和帝虽然不纳妃嫔,可册立皇后是必须的,这可不能按永和帝的个人喜好来办,“一国之母”是皇族私事,更是国家需要。 大幸朝还有另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皇后必须从世家中择选,保证继任皇帝拥有世家高门的血统。 永和帝到底还有点理智,不敢提出立罗氏为后。卫太后做主给他聘了元后,出自陇西世族的李氏。 大婚做了皇后的李氏虽然不受永和帝喜爱,但一个月中皇帝初一十五都归皇后的。 啥?永和帝竟然睡在榻上,不碰皇后? 卫太后笑眯眯,吩咐太医院继续煮避子汤给罗氏喝,因为有规矩的人家是不能先生出庶长子的,皇家一定要做万民表率哟。 永和帝:“……” 人权在哪里? 为嘛我同哪个女人睡都要被监管? 可惜大幸朝的皇帝是最没人权的,按潜规则,他必须得生出个带有世家血统的嫡子来。大家只好各退一 步,相互妥协,永和帝睡了皇后,罗氏的避子汤也停了。 李氏先有孕。 罗氏紧跟着发现怀孕,却因早产生庶长子沐春。 李氏只晚了两天生了嫡二子沐景,因胎儿太大又推迟了产期,李氏拼命生下儿子后难产而亡。 永和帝略有悲痛,但一过皇后百日就对太后说:妇人都是一嫁随父母二嫁随自身,我一婚听了您的,二婚要立罗氏为皇后。 理由都是现成的:她生了我的长子,有功。 卫太后笑眯眯,不语。她虽然亲自养育了永和帝,但到底不是亲妈,所以有些事真的不好太直接。反正黑脸有人抢着做…… 永和帝被御史和管大宗正寺的王叔一起给“pia~pia~”打脸了——你有嫡子啦,庶长子也是庶,不值钱。若立罗氏为后,庶子就变成了嫡子,以庶为嫡——这是皇家,乱了纲常事小,乱了国祚就是大祸了。 罗氏女并非出自名门,奴婢出身,也不配做嫡妻,更不配做皇后,且从无“以妾为妻”的规矩。 皇家要做万民表率哟。 永和帝知道他立身未稳,抗不过有太后卫氏支持的世族。 沐氏本是微末寒门,就算编了个天花乱坠的家谱,也改变不了血统里的寒碜。想要被一直拥戴,沐氏就必须世代与世族联姻,生下嫡子成为皇帝,这样才能平衡各方势力,巩固皇权,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世族这才容了寒门做皇帝,毕竟沐氏代代联姻世族,血统稀释到现在,还是世族血脉占多数。自然容不下真正的寒门,连家谱都编不出来的罗氏做皇后压在头顶上。 永和帝虽然亲政,可到太后卫氏及背后的东兴国公府卫家影响力巨大,不是永和帝一言堂,根本没办法挑动这个规则。只好抱着罗氏和庶长子哭得稀里哗啦。 最后一咬牙,咱不能立心爱的女人做皇后,就不立后了。 卫太后实在不理解,永和帝怎么就这么喜欢罗氏呢?罗氏有点小漂亮但不是最漂亮,人有点小聪明但不够太后卫氏一指甲弹的,也不知道永和帝看上她哪里了。 卫太后还不知道有个词叫“逆反”,因为卫氏过于强硬,导致永和帝本能地喜欢罗氏那样温柔可人的小娘子。 永和帝刚开始只是难舍初恋,可大家越是反对——啥?朕喜欢谁还要听你们指挥? 逆反的少年就越觉得罗氏好。 卫太后不能理解,但不妨碍她……果断病了。 她一撒手,只将还在襁褓里的嫡二皇子沐景挪到身边养育,后宫不管了。可怜罗氏被卫太后压着,只升到美人,连看一眼凤印的资格都没有。结果……永和帝左手一个玉玺,右手一枚凤印,管了前朝要管后宫,没几个月就一团乱,逢年过节寿诞内命妇入宫朝见,都没个接待的人。 啥?罗氏? 别开玩笑了,那些内命妇都是有品级的诰命夫人,每一个都是尊贵的世族女,正经的嫡妻,由一个为奴的妾室接待……皇帝官再大,他的妃子也是妾。只要罗氏敢出现,就彻底得罪了所有的勋贵官宦,到时候永和帝没事,罗氏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是去结仇啊亲。 永和帝扛了两年,最后实在无奈,只得妥协,请卫太后出面,聘娶继后柳氏。 柳氏家族没有元后李氏那么显赫,性格温和,姿色能力都平平,就是一点好——柳氏女都超级能生。 永和帝只不过初一十五完成任务一样宿在皇后处(不睡就给罗氏喝避子汤),柳氏这样都能一个接一个,生了四个嫡皇子两个嫡公主。 后来柳皇后病亡,可怜的“真爱”罗氏才生出两子一女,爬到嫔位。 柳氏一死,卫太后再次极其巧合的生病了……永和帝怕她再“病”几个月,反正业务也熟练了,就让卫太后飞快聘了一个继后寇氏。这寇氏和柳氏一样,也能生,所出三子两女。 小剧场: 卫太后暗中吩咐大宗正:罗氏不是能生吗?给皇帝聘一个更能生的。 罗氏:…… 说好的生了长子就当皇后的呢?说好的多生几个儿子,就让她当皇后的呢? 难怪别人说:男人能相信,母猪都上树。 第34章 五王之乱(番外) 永和帝所生之子,其中罗氏只有三个,三任皇后留下六名嫡子,埋下了“五王之乱”的隐患。 皇子都挺大了,皇帝还没立储的意思,朝臣纷纷请立太子。 永和帝私心里,只属意他手把手亲自教养的庶长子沐春。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沐春从能力、性格到长相都比永和帝更优秀。这少年长相俊美,风姿绝世,从小聪敏却并不自傲,为人宽和,细心体贴,处事周到地叫人打心里感到熨帖,一张嘴又甜又真诚,又爱笑,简直让人如沐春风。 连太后卫氏都忍不住喜欢他,直可惜他不是皇后所生嫡子。 说句良心话,卫太后甚至是嫉妒的,珍嫔罗氏能生出这么个孩子,实在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 天地灵气都叫沐春给占去了,多么钟灵毓秀,风光霁月的一个少年,在政务上有见地,军事上有天分,还胸怀天下,旷达济世,温和仁爱,绝对的惊世天才,最好的一个皇家继承人。 好多大臣都超级爱沐春,甚至有人认为他是大幸的“希望之星”。太后卫氏亲自教养的嫡二子沐景其实也挺优秀,可和沐春一比就被比成了渣渣。偏偏连沐景在内,所有弟弟也都敬佩沐春,真心喜爱这个大哥,不止一次说过不与大哥争……真的是真心的。 沐春搁现代就叫做“男神”、“人生赢家”。 永和帝想立沐春为太子,是为了国家能更好,其实私心里还有个不能说出口的想头——凭沐春的本事,一旦继位必是英明无敌,绝对要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任君主的成就,将来凭功绩大家也得给他面子,让他追封生母罗氏为太后,也算做到了永和帝立爱人为后的承诺。 因罗氏生了沐春,一生受宠也从没骄奢跋扈,得意忘形的时候,一心一意和永和帝过民间夫妻的普通生活,只围着丈夫孩子打转,从不理会朝政。罗氏是孤儿,也没有外戚为祸,更得永和帝的真心爱重。 可惜,理想很丰满,衬托得现实更加骨感……永和帝刚露出属意沐春的意思,又被御史和大宗正给“pia~pia~”打脸了。 “有嫡立嫡,无嫡才立长。”话说永和帝,您老人家嫡出的皇子一大串,轮也轮不到庶长子做太子哇。 永和帝又抱着罗氏和庶长子嚎啕大哭了。 艾玛,还给不给皇帝一条通往“情圣”的道路走了? 要说沐春的性子还真是好,一个少年,年纪轻轻竟然想得开, 不生气,反倒劝永和帝不要违背祖宗传下来规则,立嫡子才好,以免动摇国之根基,让大幸的嫡庶乱了分寸。 庶子心大,于自己,于家族,于国家都不是好事。 沐春更叫罗氏宽心,命里无时不强求,不是自己的不要想,反正下任皇帝不管是谁,都是他的亲弟弟,将来弟弟需要,自己会尽力辅助,做个贤王。若弟弟不需要他,他就做个闲王,到处赏花游水,甚至出海钓鱼,还把罗氏接出宫一起去玩,多么逍遥快活? 把永和帝羡慕到不行,直说不如自己立即禅位做太上皇,一家人一起去才真叫逍遥。罗氏其实也不在乎位份,立即答应了。夫妻两还真动了心思,只想带着三个儿女,早日离开皇宫,走遍天下,饱览大好河山的壮美,逍遥自在过安生日子。 沐春是真的好,就是太好了,好得过分,让卫太后心里打鼓,怕沐春不是大忠,就是大奸之辈。毕竟对皇位能真不动心的还是绝少数。 不,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 立储风波没过多久,一家五口正在计划出逃……呃,是禅位出游。已经长到19岁的庶长皇子沐春竟然出天花,那么风华绝代的漂亮人儿,长了一身可怖的红疹烂疮,痛苦而死。 谁也说不清这是阴谋还是巧合,罗氏搂着已经比她还高的儿子僵硬冰冷的尸身,哭都不知道哭了。 遭受丧子之痛,罗氏对皇帝丈夫是真的彻底失望,乃至绝望了——这一辈子所做的承诺,丈夫就没有一次能兑现的,最后还因皇位害死了儿子。 作为一个母亲的敏感,让罗氏不相信太医的话,不相信这只是一场病症。罗氏求生之意全消,不再吃喝,没几天也离世了。 罗氏所出的庶五子沐智当时才14岁,看着“偶像男神”亲大哥惨死,看母亲绝食发疯,临死竟然用双手抠下自己的眼珠子,说自己一生识人不清,害己害子,诅咒所有害了沐春的人,全家都要遭报应。 那惨景,让沐智痛苦却无能为力,最后连母亲临死嘱托——查明大哥死因都不能如愿。沐智心灰意冷,自请北上去边关,远离伤心地。 永和帝也亲眼看着爱子惨死,爱妻悲亡,他这个皇帝却无能为力。连遭打击,他本想跟着爱妻爱子去了。只是为了护全剩下的真爱结晶,保护罗氏所生的沐智、沐晴和静和公主。永和帝心灰意冷,应朝臣的建议立了嫡二子沐景为太子,让沐智这个才14岁的单薄少年远赴边关,只当是流放了他,定了边关将 门世家杨氏一个不入流的旁支嫡女为妻,然后不再过问。 不闻不问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罗氏去后,卫太后很紧张,好在永和帝看不出有殉情的苗头,伤心没几天就该吃吃,该喝喝,也不拒绝纳新的美人了,见到漂亮宫女也肯宠幸了……就是每晚宠上三四个,夜夜不落空,个个都是第二第三……第n个“真爱”。 永和帝的“回头”,换来了卫太后的妥协,她将罗氏所出的不足周岁的庶十二皇子沐晴养在了身边,算是一种补偿……或威胁? 这结局,表面上看,也算皆大欢喜吧。 至于是不是真的个个都欢喜了? ……谁知道呢? 永和帝暗伤在心,快四十的人每夜连御几女,还服用药物助兴,更喜欢通宵批阅奏章。卫太后知道这不是长寿之兆,可劝了也不听,她总不能一直盯着永和帝的房里事,况且她不是嫡亲的母亲。 最后永和帝四十五岁短寿猝死,也是应有之意。 嫡二子沐景能成为太子,不仅因为他是嫡出的最长者,也因为他一直被卫太后教养长大的缘故,要不然一个没妈的孩子,即使占了嫡出的名分,只怕也拗不过偏心到没边的老爹。 卫氏推沐景做了光启帝,自己做了太皇太后,却也清楚沐景就是个守成之君。不仅光启帝常会在政务遇到麻烦,需要帮手时感叹一句“若是大哥在就好了”。太皇太后卫氏有时也会忍不住可惜,常会想起沐春那个惊才艳绝,光风霁月的少年。 可惜…… 唉! 沐暻其实并不笨,只是比沐春缺了点灵气而已,他心里清楚若不是卫太后精心教养他,他在皇宫这个少有人情味的地方,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呢。所以光启帝对一手带大他,保护他长大成人,教导他成才的太皇太后卫氏的感情是很深的。 卫氏也真心疼爱光启帝。 若不是光启帝因意外坠马瘫痪,说不得祖孙之间也是一段佳话。 第35章 五王之乱(番外) 光启帝坠马瘫痪后,追查不到这是人为,便当做意外处理。太皇太后卫氏八十高龄再次垂帘,一边帮光启帝守住皇位,一边命太医调理光启帝身体。 崔忠年一辈子没对人说起过:光启帝其实已经有了一些起色的,他腰腿恢复了一点知觉。 可惜,没有人会给光启帝足够的时间,耐心等他康复。 光启五年,光启帝瘫痪两年后,崔忠年因精心照料光启帝被升为院使,结果迎头就撞上了“五王之乱”。因光启帝两个幼子早夭,没有继承人,,他剩下的五个永和帝嫡出子,光启帝的嫡出弟弟争夺皇位。 “五王之乱”是一贯讲究温柔执政,平和更迭皇权的大幸朝历史上的一道狰狞伤疤。 光启帝无子,本可从宗室中过继,可没有足够强大又忠心的辅政人员——太后李氏早亡,寇太后不能信任,也为人病弱不管事;光启帝的皇后梅氏又十分年轻,虽有才学却不能服众,也没有卫氏钱袋子的背景;太皇太后卫氏有威望,但毕竟老了。 所以,光启帝5个嫡出的弟弟心思就浮动了。 有沐春的倒霉例子在前,光启帝的几个弟弟们分封为王,本来都很安分,很中庸,很闲王的。他们各自都培养出了很和平的爱好,在琴棋书画,戏曲歌赋等领域都有不小的造诣……就算没造诣,贡献还是很大的,比如推动收藏市场繁荣发展,推出经典传世戏曲,捧红个名角啥的。 光启帝为了皇位稳当,很慷慨地从内库掏钱多加封赏。以实际行动支持弟弟们各种“高尚”的爱好,叫弟弟们想不起来自己屁股下坐的椅子的大小型号。 光启帝表示:咱不差钱,他背后就是“钱袋子”东兴国公府卫氏一族。内库经过几十年积累,足以买下周边所有国家。 可光启帝偏偏瘫痪了,又无子嗣,五位有嫡出血脉的王爷心思就活动开了。 那啥……他们最近看中了好多古董字画,可手头紧啊,内库封赏虽然没减少,可是……每回都伸手要钱,多不好意思啊,不如把钱变到自己口袋里,掏摸起来才方便啊。 皇位顺位继承人,他们都有份。 渐渐的,五王争位演变成大幸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血腥残酷的混战,大臣也因此被迫站队,一时间宫廷和朝堂的斗争简直白热化。 而且还是一团乱战,无分敌我,今天谁谁联姻,明天说不定又反目…… 好像有一只幕后的手在暗地里 搅浑水一样。 太皇太后卫氏一边查探幕后之人,一边大力弹压争夺,才不至于搅乱民生,动摇国本。 五王争位乱象让卫氏很看不惯。 大幸朝不比华国的辫子朝,在皇权更迭的时候,流血事件是很少的,大家毕竟是受儒家贤德教育熏陶长大的文明人嘛。但卫氏也清楚她年纪大了,人是抗争不过时间的,她不可能保得住光启帝,只能尽力控制武将,让边军不敢妄动,才没有演变成国内内战,叫西北“邻居”们得利。 卫氏为结束乱象,力排众议立了永和帝嫡四子沐曘做皇太弟,因为他是最名正言顺的——元宗最大的嫡出弟弟,也一贯有贤名。 最妙的是,沐曘的王妃,那么巧就是卫氏的嫡亲侄孙女小卫氏。 可惜一切部署还没实施,太皇太后卫氏就因过于操劳中风偏瘫,不能行动,口不能言。 两个大boss都倒下了,沐曘成为了靶子,情况就更混乱了……崔忠年毒药都碰到好几种,有害光启帝的,有害太皇太后卫氏的,更多是害皇太弟的,他都悄悄化解了,也悄悄换了几次不太好的宫中膳食。伴随崔忠年食性药性相克和辩毒水平直线上升的,是他的父母妻儿一个接一个横死。 再后来,嫡四皇子沐曘也吐血猝死,在多猝死的皇族并不算很奇怪。在“五王之乱”的当口,大家只有额手称庆的,并不认真追究死因。 其他嫡子的争斗就更陷入白热化,手段也越来越没下限。后来都死的死,疯的疯,全部完蛋。沐姓宗室传承百年,生子生孙,数量庞大,可在“五王之乱”,许多宗室因为站错队也死于非命,到天授帝登基,已经十不存三。 没有了足够强大的对手,根据“无嫡立长”的规矩,排行第五,永和帝“真爱”珍嫔罗氏所出的庶皇子沐智成了最长的皇子,自动胜出。生动演绎了一番啥叫“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还是太皇太后卫氏亲自把沐智从边关叫回来的——因为沐智挺好,没掺合五王之乱,还帮助卫氏弹压边军不得参与夺嫡,稳固了边境防线,不允敌国寸进。 不愧是沐春的弟弟,人品贵重,心有国家大义,遂立他为皇太弟。 光启五年,沐智被封为皇太弟,人们才惊觉五王相争到最后,竟然只有沐潪和他的好基友沐斐明得到了最大的利益。 沐斐明就是定王,朝阳郡主之父,他的先祖是大祖曾经立为的太子的闵王,闵王死于战火,留 下一个独子传到五代后就是沐斐明,本只是沐氏皇族一个旁支小郡王。沐斐明从小投军,凭着一手好枪法和军事谋略,在军队系统有了最年轻一代战神的称号。 玛淡,这俩家伙把大家都骗了——这十几年,两人在西北边军中谁都不服谁,根本是水火不容的好吧?有沐斐明牵制沐智,才叫卫氏放心的。 结果呢? 沐智一做皇太弟,沐斐明第一个站在了他的背后,成了沐智的第一金牌打手,配合不要太默契哟。 太皇太后卫氏有多年宫廷斗争经验,心头起疑,虽然躺着不能动,但她还是有很庞大的势力的,找人开始暗中调查沐智,竟然发现这庶出五皇子从十几年前就开始在边关布局,甚至天京城中也有许多属于沐智的势力,甚至“五王之乱”也有沐智和沐斐明的身影。 最擅长隐忍的人,果然是最可怕的。 可惜就是没直接证据。 太皇太后让最信任的太医崔忠年辨识几款将嫡出几位王爷致死致疯的毒……可崔忠年还没全部研究完(喵了个咪的,他是玩药膳的啊,不是五毒教的)。 卫氏又慢了一步。 皇太弟沐智和沐斐明以光速,立即收拢了大部分势力。 他们极聪明,懒得管朝堂上群臣是不是投诚——一群文人有啥好怕的?他们第一时间调换了所有将领,安插了自己的心腹,把京中二十多万拱卫皇城的禁军都掌控在自己手里。西北四大军事家族,镇北公、兴国公、威远候、永宁侯都表示投诚。 至此,全国几十万禁军,全部握在了皇太弟手中。 群臣:“……”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如此迅速掌管全国的武装力量,这个皇太弟至少蛰伏了十多年还不叫人发觉,绝对不是表面上看起来温和无害。 真理永远在弓箭的射程之内。 皇宫的禁卫也被瞬间换了个底掉,皇太弟沐智就成了皇宫的实际掌控人。 卫氏眼睁睁看着心腹一个一个被拖走,再也没回来过。 然后,沐智给她看了几十份弹劾奏章,个个都举报东兴国公府的各种罪名,甚至有人举报卫府曾让自己府中织娘赶制过女款的龙袍——卫氏和东兴国公府,想效法凤天女帝登基,改天换月,必有不臣之心。 卫氏:“……”你才是有不臣之心的那个吧。 可有什么办法呢?她已经躺着不能 动,人手全部清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所以当沐智紧接着拿出有传国玉玺盖章的光启帝沐暻禅位的诏书时,卫氏口不能言,选择了不点头……但也不摇头。 她怕,怕下一道诏书不是禅位,而是光启帝“遗”诏…… 沐智立即自己翻到了卫氏的凤印,自己盖章。 卫氏:“……”传国玉玺的章也是这么来的吗? 沐智高调登基,为方便避讳,皇帝名字一般给文人让路,自己改名沐潪,成为真宗,年号为天授。 崔忠年被天授帝沐潪派遣,调理太皇太后卫氏的身体,保证她不要那么容易死掉。 风波却没有平息,有更多人举报东兴国公府谋反,说东兴国公受太皇太后卫氏指使,害光启帝坠马,又毒害其他嫡子,最后还流出一张似模似样的“光启帝禅位诏书”,只是诏书禅位对象是太皇太后卫氏。 又有卫氏一名随侍了六十多年的贴身女官倒戈,做污点证人,说卫氏的确想效仿凤天女帝登基做女皇。 朝堂大哗,凤天女皇登基就发生在前前朝大郧。曾掀起全国范围内的腥风血雨,当时凤天女帝几乎把大郧皇室子弟一网打尽,亲生儿子都全部亲手杀死,世族也牵连极多,简直暗无天日,血流成河。最后还是凤天女帝老死,一个大郧旁支的郡王兴兵讨伐才得以恢复正统,不过国家也紧跟着衰亡,被大周取代。 这比沐潪莫名登基更叫一朝堂的男人的神经敏感。 还是天授帝沐潪动情入理,为卫氏辩解才保住她一世英名。而且卫氏已经中风,再远大的抱负也只能趴下,群臣才彻底放松下来。大家心想:虽然新皇登基有那么一点突然,那么一点点名不正言不顺,但总比出个女皇好。 沐潪就这样,在大家默契的妥协下,坐稳了皇位。 卫氏:“……”她在政治中沉浮一生,自然明白天授帝的禅位诏书,和诬陷她的“禅位诏书”都是怎么来的。 天授帝实在太腹黑了。 卫氏妥协了,以为凭此就能止息干戈,不然怎么办呢?难道两个躺在床上连翻身都不能的太皇太后,和一个太上皇兄还能做什么吗? 但沐潪并不打算放过卫氏的娘家,也是她最大的倚仗东兴国公府。 喵了个咪的,你家那么富,这股势力不为朕所用,还给朕添乱,差点害朕不能登基,不是“不臣之心”是什么? 而且……卫氏毒害他大 哥沐春的内幕,就是东兴国公府提供!! 第36章 五王之乱(番外) 可怜东兴王一系,在中原商界上百年经营,产业遍布全国和邻国,富可敌国(是真正的可以敌国),为大幸朝繁荣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却因为太富有,叫皇帝忌惮,更叫人垂涎三尺,谁都想从卫家身上咬块肉下来。 于是,有天授帝率先表态“跟我干有肉吃,没肉吃也有汤喝”,佞臣就纷纷拿出“证据”举报东兴国公府,然后在家等苦主上门“意思意思,不成敬意,高抬贵手”。直臣也被人利用,被“找到”的越来越多的“证据”误导,认为东兴国公确实想谋逆,推出卫氏做女皇。 好吧,就算卫氏年纪大了,不会做女皇,可是又有证据表明,光启帝坠马不是意外,而是东兴国公干的。为什么呢?是为了让嫡四皇子沐曘登基。 沐曘的王妃,正是东兴国公的嫡二女卫约。 太皇太后卫氏在光启帝瘫痪后,的确立了嫡四皇子沐曘为皇太弟,这又是一个侧面的佐证,让大家深信不疑。若是卫家阴谋得逞,又出一个卫皇后,外戚再把持朝政几十年,出下一个女王的日子还会远吗? 卫氏:“……”说好的我默认你登基,你就到此为止,放过东兴国公府的呢? 沐潪:还是你们教育朕的——男人能相信,母猪都上树。 在真的在卫家“找”出了一件女款的龙袍后,所有人都相信了卫家想谋逆。 太皇太后卫氏在禁宫生死不知。寡居的四王妃卫约也被大宗正寺带走“配合调查”,一个是亲姑姑,一个是嫡亲女儿,东兴国公哪里敢反抗? 再说,东兴国公府只是钱多,却没兵,就算用钱砸,临时召集……难道能打得过拥有几十万正规军的天授帝吗? 自古已来,外戚势大被皇帝忌惮,迟早要倒霉。大家都看懂了天授帝打击卫家的跟有,都袖手旁观,不敢沾惹。东兴国公府钱的确多,只好用金子宝石砸,砸得京城一时间金轻珠贱,把风向砸得偏向了一点卫家。 群臣:“陛下,卫家挺乖的(有钱),没有不臣之心(说好话还会给我更多)。” 沐潪:“……” 你们真是眼皮子浅,下个金蛋让你们就满足了?难道不想要整只,不,一整片山头的金鸡? 沐潪不得不亮出他的暗属性,“善用阴谋,不择手段”,他避开三司,又摸出从他二哥光启上皇那枚传国玉玺,盖印下旨。这是下的太上皇兄的圣谕,叫瘫痪在床的光启上皇背黑锅。 做出了大幸史上针对有功之臣的最残酷的判决——东兴国公府谋逆案,证据确凿,卫氏成年男女腰斩,未成年男女绞刑,株连九族。 群臣哗然! 犯规!违反大祖遗训第二条! 不能叫天授帝……呃,光启上皇这么干,就算是卫家害你坠马瘫痪也不能这么干,这是往暴君的道路上狂奔啊。 可沐潪更奸诈,在谏官反弹,撞柱子死谏前,他白捡了个好人做,说:朕充分领会了大祖皇帝遗训第二条的精神,所以已经劝服了上皇放下个人私怨,功臣及功臣之后,可上交巨额罚金抵扣刑罚,减轻罪责。 群臣才松口气,原来新皇帝不是要害命,而是为了谋财。 太阴……呃,太高明了! 东兴国公:“……” 得,看来他对大头“孝敬”的还不够。 东兴国公一咬牙。 新皇帝不是怕咱太有钱,忌惮么?那就把咱家的钱都交出……咱家穷逼的都掉底了,总该放过可怜的全家老小吧。 天授帝果然很高兴,一面接收商队产业交给心腹,一面加紧赶工多盖了几座超大的内库库房,据说把一座山都掏空了。 可惜,自古皇帝这一种生物,特别是天授帝,三观是没有下限的。等天授帝把内库都塞得快爆掉了,转脸就摸出了传国玉玺……这个腹黑心机帝,他又弄了个上皇圣谕,把卫氏嫡宗判了个成年男女狱中赐尽,未成年男女官卖的下场。 卫氏旁支仍然株连九族,成年男女全部官卖,未成年男女充作匠户。 东兴国公:“……” 说好的“花钱消灾”呢? 沐潪耸肩:我减轻罪责了啊,没有全部处死,还赏你们一个全尸。 东兴国公:“……”你还照不照剧本演了?我对这服务不满意,能不能“有理由退货”啊? 早知道…… 可惜,早知道也没办法,难道他们全家真的谋反么?现在的皇帝可是手握重兵的,不是软柿子。 禁军带着锋利的刀剑,给东兴国公一家送来了鸠酒。 你是想要全尸呢?还是要兄弟们免费送你们一程呢?后一种就不保证入殓的时候能找全身体了。 东兴国公不愧是商人,他端着鸠酒,第一反应竟然是——这是史上最贵的一杯酒了,没有之一,能不能申请不加料? 显然不能。 卫氏其他旁系宗亲也被天授帝刮了个清洁溜溜,成年人通通流放到了崖海,一个最偏远的东南蛮荒地区监管,未成年贬入匠户。没几年,卫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煊赫一时的超级商业大世家,东兴王系自此烟消云散。“钱袋子”与“第一奸商”的称号,通通让给了天授帝沐潪。 话说,这应该是民族史上第一次反垄断判决吧? 一时间,勋贵世家也觉得“陛下,过分了啊!”他们物伤其类,怕天授帝也如此对待自家,纷纷上奏章给卫氏求情。 可天授帝不为所动。 卫氏和他结的仇太大了,杀兄逼母之仇啊,他忍耐了十几年,一个都不会放过。 沐智本不会做得这么绝,他开始的目的只是做皇帝,完成母亲的遗愿,追封她为皇太后而已。他虽然忘不了母亲临死挖眼诅咒,可他也认为大哥不是被害死的,只是病死,他的母亲只是迁怒。 他对卫氏的仇恨并不大,卫氏有她自己的立场。 他母亲罗氏的悲剧,更多是造化弄人,这世间规则就是如此,他母亲没有好出身,做不了皇后也没什么好怨恨的。 沐潪年少起就开始在边关为了登基而慢慢布置,王妃杨氏也是大幸百年将门之女,虽是旁支,却十分有助益,帮他暗中一点点掌握兵权。 待沐智手握兵权,成为皇太弟之后,竟然从自己亲妹妹嘴里得知——他的大哥沐春并非死于天花,而是毒杀,正是卫氏的心腹之人给沐春送去的毒药。卫氏的人哄骗说只是出痘留疤的药,并不致命,沐春若饮下,就信他没有野心,将来放他和罗氏自由。 一般皇族继承人,是不能选择有残疾或面上有疤防碍瞻观的皇子的,不然有损大幸威仪。 当时才十二岁的静和小公主正躲在房内的橱子里,与大哥玩躲猫猫游戏。小姑娘很喜欢黏着温柔的沐春哥哥,却撞见了这样的事。 沐春为了不让人发现静和,示意静和保持安静,根本没有丝毫考虑的时间,就飞快饮下毒药,送走了卫氏的人。 沐春饮毒后,卫氏使者离开,沐春放出静和,让静和发誓在不能保护自己的情况下,永远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免得害死自己和兄弟。之后送静和悄然离开。 后来沐春不是病了留疤,直接被毒死了,静和公主很害怕,一直到沐智在西北掌控兵权之后,成为皇太弟之后才敢说出真相。 这可捅了马蜂窝了,沐智本不想用阴私手段弄死那么多兄弟,他虽然是挑拨“五王之乱”的幕后黑手,可只是挑拨啊,提供点毒物、死士之类……真正下手对付兄弟的还是五王自己。 沐潪成为皇太弟后也没有对三个或疯或残的兄弟下手的意思,不论真疯假疯,也不想要光启上皇的性命。可卫氏竟然先使用这种阴险残忍的手段,伤害一个无辜的少年,把规矩坏了,把事情做绝。 沐智觉得和这样的人讲什么情谊,简直是对不起自己,所以他不想再容忍其他兄弟,包括光启帝,给卫氏提供毒计和毒药的卫家也全完了。 可叹……一大群沐氏皇族和东兴卫氏族人冤死,即使知道是卫氏埋下了祸根,也没机会抗议了,只能找阎罗王诉苦。 沐潪虽然手段毒辣,也知道不能树敌太多,收拾完卫氏,立即对其他家族多家抚慰,广纳妃嫔,提拔重用。一手大棒一手萝卜,挥舞地十分漂亮,稳定了局势。又有天授帝好基友,被封为定王的沐斐明掌管着数十万禁军,明刀明枪支持皇帝。 一时间,群臣虽物伤其类,却敢怒不敢言。 天授二年,禅位的光启上皇郁郁而终,虽然死后极尽哀荣,却仍然叫人惋惜。光启上皇多敦厚啊,被御史喷到头上都笑呵呵擦干净脸,继续讲道理的。现今龙椅上这位,你敢溅个唾沫星子试试? 群臣开始怀念起旧主来,却不敢露出一点神色。也有光启上皇和其他皇子们旧部暗地里开始联系卫氏,可任何消息入了后宫,如泥沉大海,没有了回音。 卫氏呢? 即使家破人亡,太皇太后卫氏也一直不死。崔忠年尽心尽力,将卫氏照顾地十分周到,卫氏精神渐好,竟然能说几句话,坐起身了。 天授帝羡慕嫉妒恨,他们老沐家从没活过五十的皇帝,卫氏真是活得够久,都成老寿星了。 第37章 五王之乱(番外) 卫氏虽与天授帝有杀兄逼母之仇,天授帝也逼死了卫氏重视的人,但这一切都不足为外人道,所以表面上看天授帝会每天刷日常做任务——散朝后去看望卫氏,做足孝顺的模样,能气死卫氏更好。 这一日,天授帝去看她,发现卫氏精神出奇的好,穿着正式的大礼服,戴着头冕,坐在慈明殿正院正堂的椅子上,像是专程在等待天授帝。 不愧是风云一生的人物,卫氏的脸已经一片褶子,因为最近身心受苦,脸色枯黄还长满黑斑,可表情还是一贯的冷肃,双目锐利,似能看透一切。她只那么静静坐着,周身就自动环绕着“高贵尊崇”的王霸气息。 天授帝从小看着自己的父皇被卫氏弹压,多少有些心理阴影,心中“咯噔”一下,直觉今天有点不对劲。 卫氏难得口齿清晰,吩咐崔忠年:“掌院,你下去吧。” 这一两年,崔忠年一直寸步不离守着卫氏,闻言只是摇头。 “去吧,上天有好生之德。”卫氏想保崔忠年一命,所以还是别知道的太多。 崔忠年还是摇头,露出一个“终于解脱”的旷达微笑:“臣孑然一身,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天授帝知道崔忠年,即·使用他的全家老小威胁,也不能令他用本该救人的医术去伤害他人。在天授帝上位,卫氏倒台后也不肯“另投明主”做“污点证人”,“举报”卫氏毒害王爷。 大难最容易检测一个人的品性,这个人认死理,足够忠诚,虽然对象不是天授帝,却依然让人起敬。 天授帝说:“他如果能管住嘴,朕就叫他平安终老。” 卫氏不是很相信沐潪,但也没什么办法,而且她自己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心里叹口气,保持庄肃,说:“你追封罗氏为太后的诏令,孤可以下手诏,命大宗正令同意,只是封号不能越过前三位先皇后。” “可以。”天授帝木着脸,但心情是有点激动的,他虽做了皇帝,可是追封母亲罗氏为太后的旨意频频被驳回,甚至有文官死谏,他都想杀人了。可只怕他大开杀戒,也没办法压服臣子的硬骨头,反而成就其清名。 现在能得到这样的结果,沐潪很高兴,立即答应。 卫氏试图动之以情:“五郎,不要再牵连无辜,当年你母亲不能封后,你大哥……身亡,你要怪……只怪孤,孤不想再叫他人代为受过。” “你到底承认了!”天授帝虽知道沐 春被毒杀,今天确是第一次亲耳听卫氏承认,滔天恨意简直无法掩盖。 当年他大哥多么惊才艳绝,风光霁月的人物,竟被可耻地毒杀,死得凄惨又毫无价值,简直让人痛心遗憾。 更加冤枉! 他是受沐春照顾指导,从小带大的弟弟,沐春的行事想法从不瞒他,大哥是真的无心皇位,喜爱自由,打算做个闲王游历四方,逍遥一生。如果有一个心宽的弟弟继位,他也愿意贡献力量去尽心辅佐。 可偏偏,有人容不下他! 卫氏叹口气:“不管你信不信,当年我真没打算杀大郎。” “人已经死了,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天授帝冷冰冰质问。 “你大哥太优秀,孤怕他……引得国局动荡……孤只是想让大郎的脸上出痘疹留疤,也是想保全所有孩子的意思,不成想大郎他……怎么就体质敏感,就这么……去了呢?”卫氏当年得知沐春死讯,也是不可置信的。 “这么说,还是我大哥的错?是他太倒霉了,还是身体太弱了?”时隔多年,天授帝仍然忍不住哽咽,“能不能别再把责任推到已死的人身上?大哥自己想死的吗?” 卫氏无言以对。 天授帝留下泪来:“太优秀了,也是罪过吗?” 天授帝无法接受,沐春被杀,最大的,也是最荒谬的罪名——竟然只因他太优秀了! 提到这个,卫氏也没有脸继续说下去。 沐春的死,的确只因他太过优秀。 当年虽说永和帝有六个嫡子,沐春身为庶长子想做太子,是名不正言不顺,可架不住那孩子实在灵慧,模样俊美,文武全才,心性旷达,仁爱无私,又颇善言辞。政务上面面俱到,很得老臣喜爱;连军事上都展露了才华,更有容人之量,大赞武将卫边之功,从无忌惮,被老将军赞不绝口。 任何与他相处的人,总没一个说他不好的。 即便用皇位继承人的,最苛刻的眼光来看,沐春也几乎没有缺点。很快就有人说沐春生有异象,是罗妃梦龙入怀,当日霞光万丈,瑞气千条,有帝王之象。古代人迷信啊,许多臣子内心本就倾向于沐春,而不是忠厚敦实,资质相对来说比不上沐春的沐景。 最后悲剧发生,源于卫氏自己的私心。 虽说都是自己的孙子,虽说她也承认沐春比沐景更优秀,可二郎沐景是她一手带大的,自然有偏向。她把 控了这个国家几十年,太习惯了把一切握在自己的掌心里,让所有人听她的话。 年纪越大,越偏执,更因为年老力衰变得有些多疑,总怕庶子继位,她带大的嫡二皇子沐景,还有其他嫡皇子不得善终——皇位只有一个,是容不下任何对皇位有威胁的人的。 虽说沐春一直表现寄情山水的志向,可她怕沐春藏奸。不藏奸,怎么可能对所有人都那么和善体贴,从不红脸呢?你结交这么许多人,又是为什么?又是为什么,让所有人都说你好呢?不知道避避嫌吗? 卫氏有些担心,沐春越表现得好,她越觉得沐春内心所图极大,现在她还活着,能压着,才不敢露出本性。 但她已经老了,而沐春太过年轻,他的弟弟也没一个对他有戒心的,万一哪天沐春撕破温柔的面具…… 于是卫氏就相差了…… 但卫氏知道,这都不是推脱的理由,人总是有太多“身不由己”,“万不得已”。可再逼到绝境,有些事不能做还是不能做的,比如说——用阴私手段谋取利益。 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用阴谋伤害一个无辜的孩子,以阴谋获得利益,开了这个恶头,所以才有了今日之祸。 天授帝的面色霜冷,声如寒冰:“卫氏,别人被你蒙蔽,朕却知道,你不过是贪恋权欲,不过是想将所有人都掌控在手,按你的想法行事。朕与大哥,其他兄弟,哪个不是你手中棋子?连父皇,也是一辈子被你握在掌心,耍得团团转。” 卫氏看向天授帝,试图辩解:“孤并没有……” 天授帝一声冷笑:“可惜,凤天女帝不是人人当得的。” “我没……” “你发誓你没想过?哼,你只是还没有凤天女帝那么心狠。” “我……” “好吧,就当做你没想过,可谁会相信你?” 卫氏:“……”她气闷,一口血想吐又吐不出,胸口起伏,“嗬嗬”出气。 天授帝讥讽道:“被人冤枉的滋味如何?再说我可能都没冤枉你。当年我大哥的话,你们又有谁相信了?在权力面前,谁能保证自己永不动心?” 卫氏无话可说。 天授帝却带着哭音,颤抖道:“我相信,我相信大哥……当年他虽是怕静和被发现,可也算毫不犹豫喝了药,几乎算是……以死明志!谁知道那碗药,是不是见血封喉呢?” 卫氏也是一脸泣容,她在沐春毫不犹豫喝下毒药时,也知道、相信了沐春。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 “我都想不通,大哥到底为了什么去死,为了大幸的稳定吗?他甘愿,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要叫所有伤害过大哥的人不得好死!”这一刻,沐潪的面容扭曲如厉鬼,眼中闪动幽暗的火星。 卫氏沉默了,等待天授帝自己平复心情,才说:“孤的书房第三排书架上有一个暗格,里头有东西你去取了来。” 天授帝并不自己去取,怕有陷阱,玩阴谋的人看别人,事事处处都是阴谋。卫氏对崔忠年示意,崔忠年就去取了暗格的东西。 天授帝叫崔忠年打开,翻给他看……越看越心惊,这是一份调查资料,上面写的都是他和定王沐斐明如何如何布局,如何如何买通马倌不着痕迹令元宗坠马,挑拨嫡出王爷自相残杀的手段。 虽不全,却也中了七八分。 沐潪出了一背的冷汗,哪怕没有人证物证,他本身登基就够惹人怀疑了,这东西只要一流出,绝对会造成很坏的影响。若弹压,不知道还会再流多少血……“五王之乱”已经伤了这个国家的元气,到极限了。 沐潪虽然要报仇,却不想这个国家真在自己手里败亡。 卫氏看沐潪一脸戾色却眉目微蹙,十分担忧的样子,显然还是担忧万里河山和百姓的,也有一丝宽慰。这个年轻人又叫她想起惊世天才沐春,如果这个国家在沐春的手中,也不知会有怎样的好光景。 也许,她一手养大的景儿,还有那么多孩子也不用死。 沐潪,这个与沐春从小相处,耳濡目染的嫡亲弟弟真不是庸才,就是走上了歪路。这歪路还是她给带歪的。 卫氏一生除了沐春外,可以说对沐家,对整个大幸都无愧于心。现在说这些的确没意义了,江山落入沐潪之手,她想补救,化解掉沐潪的戾气,于国于民都是好的——也是她唯一能够为自己的过失做补救的地方。 卫氏语气缓和:“我这些天想了很多,也在默默观察你的行事,你虽手段狠戾一些,却也是心中有百姓的,江山交予你也不算所托非人。” 天授帝冷静下来,卫氏叫他看那些调查,而不是想办法流传出去,就表示还有商谈的余地。他问:“直说,你有什么条件?想赦免卫家的人?” 卫氏浑浊的眼忽然亮了一下,看着天授帝。 天授帝冷笑,灭掉对方眼里的那一丝极微弱的希望:“不可能,别逼我斩草除根,也许当年就是卫国公换了药。” 这答案卫氏早有预料,她又在心里叹口气,再次垂下眼帘,周身萧杀的气势弱了下去。对卫家,她也是有愧的,明明知道娘家站得太高,迟早摔得越重,可她依然有私心,不想削弱家族权柄。 卫家被她捧得太高太高了,终于付出了代价。 况且卫家的大人死的已经死了,被卖出的未成年孩子已经遭遇了最悲惨的事,即使得到赦免,那一群孩子无田无地无着落,没有人保护,也许会有更惨的事情发生。 天授帝不是个好说话的人,甚至都无需他亲自动手,只需一个倾向,自然有人帮他把那些孩子用最残忍的手法抹杀掉。 卫氏只能带着一丝乞求说:“我恳请你,别再磋磨他们,留一命罢。” “哼,几个小娃娃我还没兴趣。” 卫氏看天授帝眼中满是戾气,根本不可能让步,她嗫喏道:“孤这段时日躺着不能动,一直在回顾自己的一生。人老了,最近的事情记不太清,以前的事反而记得更加清楚了。孤……是做错了的。” 天授帝等了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一声“知错”,他却不为所动,人已经死了,又有什么用?他静静站着,没有问话。面前的这个老妇人也不需要他的回应。 她风光一世,曾经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他的父皇永和帝和他生母的头上,现在……他终于打败了她。 大山在自己面前轰然倒塌——她快死了。 卫氏双目浑浊无神,口齿却异常清晰,说:“什么门户之见,出身尊卑?往上数一数,你家祖上是木匠,卫家祖上不过是个货郎,都是下九流……你母亲的事,是孤过于执着了。” 卫氏经常会想:如果当年抬抬手,哪怕不让罗氏做皇后,也别摆布永和帝叫他娶了三个皇后,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大郎那个风光霁月的孩子,还有嫡出的几个孩子,是不是都不用死了? 可惜,没有回头路可走。 她种下了因,先染黑了手,就要吞下这毒果。 天授帝只是冷然看着,对这个掌控国家六十多年的女人没有丝毫怜悯。她为大幸的确贡献颇大,可年老昏聩,贪势弄权,刚愎自负,将沐氏皇族玩弄于鼓掌之间——在她耍手段控制永和帝的情感婚姻的时候,在她用阴谋毒杀清除她的障碍时,她就已经成为 了沐氏皇族的敌人。 她比凤天女帝,只是少了个登基大典而已。 卫氏的眼中,有一抹凌厉一闪而逝,道:“十二郎也一直在我身边教养,与我亲孙无异……” “住口!”沐潪打断卫氏,冷声道,“朕不会因你几句话就与自己的亲弟弟离心,收起你无用的挑拨花招,你真的老了。” 卫氏忽然大笑…… “哈哈……哈哈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卫氏忽然觉得这没什么好笑,收了笑,喘匀了气才继续说,“后来孤没有伤害你,做不到斩草除根,以至于有了今日之祸,既然现在木已成舟,那……索性……保全你到底。” 卫氏忽然看向崔忠年吩咐:“掌院,劳你搬个火盆来,把这些废纸都烧干净了。” 崔忠年不敢犹豫,照做。 天授帝不知道卫氏到底演的哪一出,只好不说话,冷着一张脸叫人看不出他的思绪,盯着跃动的火光吞没那一叠厚厚的调查宗卷。 也许这老妇人有后手,现在在麻痹他? 卫氏嘴角浮起讽刺的冷笑:“五郎,孤并没有什么后手,这场悲剧该到此为止,这个国家也再经不起风雨。皇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应该成为万民的表率。所以孤不想让你的德行有亏。” 卫氏也是无奈,沐潪已经做了天授帝,他之下就剩两个小的皇子,一个与沐潪一母同胞的亲弟沐晴,被封为寿王;一个是永和帝在罗氏死后,大大临幸后宫,与一宫婢留下的遗腹子,目前不足六岁。 她已经没有了任何选择的余地。 如果御座上皇帝德行有问题……群臣不答应,沐潪也是不会退让,最终……她一生为之努力,贡献青春和全部热情的国家,会陷入内战,血流成河,变成人间地狱。 “所以,一切都是东兴卫氏的阴谋,孤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卫氏忍着心痛,将黑锅交给自己和家族背负,叮嘱沐潪,“永远不要再对别人说出真相。不要让世人认为依靠阴谋和残忍,靠诡计和毒杀可以获得成功。” 天授帝冷笑,这是在指桑骂槐吗?不过他的确做过,没什么不敢认的,只讥讽:“五十步笑百步。” “五郎,孤并非指责你,孤没有这个立场。是孤先开始的,就由孤结束,好吗?”她希望能解开沐潪胸中的郁结,减轻他的残暴。 沐潪考虑了一会儿,点头:“朕不会杀皇兄弟们的子孙… …如果他们还安分的话,朕也会善待他们。” 卫氏一贯肃静冷硬的脸上,却露出一个称得上慈和的微笑。 最后一张宗卷被火光吞没,崔忠年站起身,走到卫氏身边,恭敬说:“娘娘,您该休息了。” 卫氏怔了怔。 “说了这么多话,您累了吧?歇着吧。”崔忠年说。 累了,是啊,不只现在说话累,她这一生,从来没有过不累的时候。 卫氏闭上了眼睛,放松身体。 她想休息了。 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却又已经尘埃落定,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一瞬间,犹如大山的崩塌,她迅速腐朽了下去…… 卫氏发出“赫嗤赫嗤”的呼吸声,努力吐出最后一句话:“五郎……想办法……解了……定王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卫氏闭上眼睛,她不知道她的低头能够消除沐潪多少恨意,希望他能放下执念,做个好皇帝。这也是最好的尽可能保全更多人,保全这个国家的做法。 希望,一切到此为止。 最后,卫氏已经失去了神志,迷迷糊糊之间,只喃喃低喊:“君家……君家……临安……临安……” 这个叱咤风云的女子,生命的最后一刻,最挂念的,也只是她已经去世多年的丈夫,还有因为得知她毒杀沐春,与她决裂,再也不肯见她一面的女儿。 天授帝冷冷看着,面无表情,也没有让人通知临安长公主的意思。 崔忠年想了想,最终没开口恳求,目光平静对沐潪说:“陛下,娘娘要休息了。” 天授帝嘴角冷笑,以胜利者的姿态,毫不留恋转身离开。 当夜,催忠年来报:卫氏驾崩了。 天授帝心里并没有报复的快感,反而有些失去目标的茫然。他想起那一堆被火焰吞没的调查,如果现在,卫氏还年轻,没有中风瘫痪,他能赢得了吗? 他不知道。 ——也许我终究没有打败她,而是岁月没有饶过任何人。 但很快沐潪收敛心绪,翻开手中奏章,平静吩咐:“丧钟齐鸣,举国致哀。” 崔忠年对皇帝行了个稽首礼,三跪九叩,表示非常非常尊敬,非常非常诚心的企求。 “请陛下赐臣殉葬。” 天授帝:“……”这么奇葩 的要求,他还第一次听说。 “朕既然应了留你性命,你就别想着自尽了,管好嘴,去太医院里安养到老。” 天授帝本不打算留崔忠年的性命,可t他思考了许久,觉得卫氏毕竟掌控这个国家几十年,一些话还是有道理的。一个安稳的国家也有利于他的统治,他决定做个宽厚的好皇帝。崔忠年也的确不愧一个“忠”字,于是逃过一劫。 但就像一个杀人魔要拿起绣花针……天授帝的处事较前几任皇帝还是要强硬许多,又极擅长玩弄阴谋权术,而且这魂淡基本没下限,反对派总是不知不觉被他玩死了,还憋屈地没办法辩白自己。 天授帝玩阴谋十分高明,很擅长让道理站在他那里,永远是别人没道理。 ……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卫氏死后,当年的知情人士全部死的死散的散,卫氏烧掉了宗卷,崔忠年闭了嘴,一切真相就埋进了尘埃里,不再重提。 崔忠年免于死亡,很识时务,绝不肯再出太医院,去戳皇帝的眼。他一辈子不再娶妻生子,孑然一身,一直在御药司后院翻晒药材,从不踏出太医院的门,也很少说话,相当于终身监禁。年纪大了,就在太医院挂名,专职打瞌睡,混混日子等老死。 可惜,九皇子事件,皇帝亮出隐藏已久却仍然锋利的爪子,詹院使倒了霉。太医院众人吓住了,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皇帝发威,为了绳命安全,又不知道当年的旧事,一合计就推了他这个老家伙来顶缸,反正他曾做过院使,资格也够了。 崔忠年:“……” 他这么些年自我监禁,叫皇帝放了心,忘了他,容易吗? 这坎坷的宽面条泪的人生,到老了都不叫人安生。 第38章 亲外甥 天授帝昨夜睡得不安稳,他一贯睡得就不怎么好,失眠多梦。昨夜竟然梦到三四十年前的事,更梦到了他惊才艳绝的大哥沐春。 有时候,九郎沐慈给他的感觉真的很像沐春。别看当年他大哥总是温文有礼,实则也是个很有原则,有自己的坚持的人。只是沐春聪明,又很为人着想,说话婉转,提醒也是点到为止,轻易不会让人下不来台。 沐慈也聪明,有自己的坚持,却是那种完全不顾及任何人,任何事,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的直来直去的性子,坦白毒舌,冷硬固执。 不过……说起来沐慈这样坦诚无伪,至情至性的样子,反倒比当年大哥沐春那样事事忍让,样样周到,没一点脾气的人更叫人放心。做了三十年皇帝,天授帝才有点理解当年的太皇太后卫氏。 沐春那模样性情,又是那种好脾气,真有点大奸似忠,让人不得不多想了。 天授帝摇摇头,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想大哥沐春。他叹口气,梳洗用膳之后准备上朝,一边问询重华宫的情况,叮嘱人看着点那边的吃食,都精心伺候。谁让长乐王能多用点,就重重有赏。 朝会后,天授帝留下了定王,寒暄几句就进入正题,道:“九郎这几天精神见好,朕看他一个人在重华宫,未免太孤独了些,就想让朝阳有空多入宫陪陪他。” 定王昨天第一时间就知道女儿私闯了重华宫,却还没来得及召唤朝阳郡主回娘家。见天授帝这般请托,不好拒绝,再·说自己拒绝也没用,朝阳这么大人了,总不能绑着她的腿吧。 定王便答应下来,只道:“朝阳从小被臣弟惯坏了,骄纵跋扈,所以若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皇兄不要和她计较。” “哪能呢?朝阳挺好的,人也大了懂事多了,又重情重义,朕只有喜欢的。”天授帝道。 定王赶紧谦虚两句。 “你也不用太谦虚,咱两谁不知道谁?你是个好的,家风正,养育儿女也尽心。”天授帝说出今天找定王的第二件正事,先问,“你家嫡长孙,那个叫阿松的小子,多大了?” “十六了。”定王报的是实岁,算起来沐若松虚岁有十八。但天授帝忽然提起他的嫡长孙,肯定有用意,这么大的小子,问也就是问前程和婚姻,定王不想自家孩子的婚事又被天授帝拿捏,是以故意报小。 天授帝果然皱眉:“年纪不大啊?”有点疑惑,感觉不像这么小啊那孩子,但这些小事是挡 不住天授帝的意志的,他做出头痛的样子道,“是青阳候,他家嫡出四娘已经十六(虚岁)了,千娇万宠长大的小姑娘,舍不得让她吃苦,便想找个会疼人的好小子,入宫央求贵妃掌眼。贵妃说谁家小子好不好她不清楚,只有朕最清楚,就拜托了朕。朕就觉着你家嫡长孙挺好,宗室里这么大的小子他也是最拔尖的。”然后笑看定王等他决断。 定王肚子里把所有的利害关系都翻滚了一遍,面上半点声色不动,只笑道:“劳烦皇兄惦记阿松,谢家女孩风评都极佳,四娘也是出了名的贞静柔顺,堪为良配。” 意思是答应了,却也没把话说死。 天授帝笑得一团和气,两兄弟又聊了几句时局和闲话,之后就散了。 定王得天授帝请托,名正言顺找了朝阳郡主回家,父女俩和世子沐希贤三个人举行王府会谈。王梓光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朝阳,朝阳立即就妥协了,带了他一起见外公。 定王已经五十多岁,但依然保养得宜,白发很少,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正是男人魅力最佳的时候。身高腿长,腰健背硕,有着沐家人特有的北方人的高大,又有从无数世家嫡女身上遗传下来的端庄优雅俊美样貌,高贵清华的气度。 因他曾有过“战神”称号,在边境二三十年征战,是天授帝最倚重的领兵元帅,有一种沙场锻炼出来的杀伐果断的铁血英武,横看竖看,现在还是英气优雅老帅哥一枚,惹无数男女爱慕于他。 但定王很自律,尊重嫡妻,精力大部分放在外头,后院里纳妾蓄婢的事极少,更从未在外风流过,不好男风,弄得一堆痴男怨女一边爱慕他的人品清正,一边又为没机会接近偶像而扼腕。 定王见朝阳带来个小拖油瓶,明显一愣。 贤世子心宽体胖,皮肤很白,脸色红润,因为个子高,壮得像座大肉山,他也有世家嫡女传下的优良基因,虽然胖,仍然是眉清目秀胖帅一枚。 他乐呵呵地上前,摸摸王梓光的发顶,力道很轻,笑着说:“小家伙,你才多久没见到外公和舅舅,就把我们给忘记啦?” 王梓光接收了原主不多的记忆,知道这是王爷外公和世子舅舅,他还有三舅舅四舅舅五舅舅……一大堆舅舅与舅妈,这些人和朝阳关系都好,经常会去平南侯府看望。 王梓光脆生生喊:“外公!二舅舅!” 定王淡淡颔首,做威严大家长模样。 贤世子笑眯眯:“ 哎,这小子心里清楚谁是亲人呢。” “我娘的亲人肯定也是我的亲人啊。”王梓光大大方方说。 这话透着亲近,逗得娘舅两个人都笑了,威严惯了的定王也牵牵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定王爷吩咐左右:“把小公子抱下去,寸步不离守着,明白吗?” 侍从应了。 王梓光赶紧抱住美女娘的脖子,一副不肯下地的架势。 侍从一时也不敢乱动。 朝阳讨饶似的,对她亲爹笑:“让他留下吧。虽然这是在家里,但没见到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总不放心。这孩子病了这么些年,虽然不爱说话,其实心里明白着呢,不会出去乱说。” 定王也是会抱着撒娇的小女儿进宫和他皇帝哥哥密谈的主儿,所以也不是那么坚持,又有朝阳郡主一再保证孩子不会乱说,王梓光才被允许旁听的秘密会议。 王梓光没见到电视上的密室,三个人只是挪到了一处琴阁,这琴阁四面都是大大的窗,王府护卫将窗户支起,能轻易见到前后左右,都是空荡荡的草坪,很适合会谈,不用担心有人藏身偷听。 侍从退下,留下三个半主子。 定王疑惑:“你给我的口讯语焉不详,锁儿的身体怎么忽然康复了?” 贤世子也露出“求解惑”的表情,他们父子两个半月前才看过外甥,一直是那副半死不活躺着的虚弱样。 朝阳怀里抱着仍然很小只的儿子,爱怜摸摸儿子的头,把所有的情形都细细说了。定王见多识广,一时也猜不透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王梓光迅速康复,于是一双眼睛探究般把王梓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王梓光半点不露怯,当做没看见那如有实质的探究视线,只是勾着美女娘的袖子,露出“我没事,我很好”的笑脸,摇一摇袖子安慰他亲娘。这种单纯的孺慕之情,打消了定王心底的一点疑惑。 定王看自己如珠如宝养大的女儿,九年的婚姻几乎没过过好日子,女人最美好的时光都过去了。现在看她一脸有子万事足的幸福表情,他真正替女儿高兴起来。 定王摘下腰间的美玉,递给王梓光:“见面礼,以前你病着不敢挪动,这还是你第一次来外公家。” 王梓光一点都不见外,不等美女娘示意就直接伸手接过,看一眼美玉,笑得天真可爱:“谢谢外公。” 贤世子也欣慰。他曾经很担心小外甥哪天 撑不住,他那个傻妹妹说不定也会跟着去了,如今总算有了盼头。他也摸出怀里一块挂了红绳的红色美玉,递给妹妹:“这是我千辛万苦弄到的暖玉,温养身体,常戴好处不尽。” 朝阳从小到大不知从亲哥手里弄到多少好东西,一点没有客气一下的概念,直接接过,摸一摸玉质果然温润,满意点头:“锁儿,谢谢你舅舅。” “谢谢舅舅。”王梓光眼珠子灵活地在眼眶里转了转,盯住了他世子舅舅腰间挂着的好几块玉佩中的一块圆形白玉,看上去就玲珑通透,是好东西。 他笑嘻嘻伸手指一指那玉玦:“舅舅,我第一次来,您见面礼还没给我呢。” 贤世子:“胡说,刚刚不是给了吗?” 王梓光赖皮道:“那是舅舅您送给我娘的,我娘再转送我的。” 贤世子佯怒:“那也是我送的。” 王梓光一脸委屈告状:“外公,娘,舅舅忒小气。” 朝阳居然也配合着点点头,对自家哥哥笑得不怀好意。 定王看王梓光一副小孩子的天真烂漫模样,最后一丝怀疑都消除了,嘴角含笑说:“阿贤,莫要眼皮子太浅,什么好东西呢?值得你和才几岁的小外甥相争。” 险些没把贤世子委屈死。从小到大他爹都是这样,一颗心都偏得没边了。他每次得了什么好东西,只要朝阳多看一眼……多好的东西,在怀里没捂热就换了主人。小丫头嫁了人,他总算存了点家当,谁知,居然生个小外甥和她小时候简直是翻版,都是见不得好东西的小财迷样儿。 贤世子能如何呢? 他一票对三票,只好一脸肉疼地,把腰间刚搜罗到的白玉玦解下,郑重强调这是“见面礼”,才给了小外甥。 王梓光也没小气,“吧唧”在贤世子胖乎乎的肉脸上亲了一口,甜甜道:“谢谢舅舅,舅舅你真好。” 还没等贤世子找他爹显摆自己被亲了,有人没被亲……他就听见王梓光扭头问他的美女娘:“娘,咱们能多来几趟外公家吗?舅舅腰上还有好几块呢。” 天真的童言童语,把大人都逗乐了。 贤世子赶紧用袍脚一卷一裹,把腰上好几块玉藏起来,说:“见面礼只能第一次来做客才有得给,下次来就没有了哈。” 王梓光又告状:“外公,娘,舅舅真的好小气。” 面对自家老爹和自家老妹不善的目光,贤世 子一身肥肉抖了好几抖。 老天爷,难道他又要过妹妹没嫁人之前那种“回家看不到几样值钱的古董字画”,“出门都找不到档次高一点的配饰”的苦逼日子吗? 贤世子咬牙:这可真是他的亲外甥啊。 第39章 一部分真相 定王的疑虑尽去,怎么也怀疑不起来和自家女儿小时候简直一个德行的外孙。 王梓光松了口气。 他觉得脑仁疼,老王爷一看就不好对付,他不得不遍寻记忆,找到美女娘曾经与病中的儿子分享过的童年敲诈兄长们的记忆,依葫芦画瓢,小小敲了他家舅舅一笔,才蒙混过关。 不过这种“敲诈”风险小,回报高,貌似可以多多进行。 (^___^)y喔耶~! 定王有问过朝阳对小妾左氏的处置。朝阳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犯不着为了她脏了我的手,只把她关在后院,调走了全部伺候的人手,再入宫请了女尼布置佛堂,好好教导她怎么做人罢了。” “王重戬怎么说?”定王提到这个名字,他和贤世子的眼底都是厌恶。 朝阳也是冷笑:“进宫让谢贵妃赐了他十个美人,我倒要看看,他对左氏的‘真爱’能撑几天。” 定王提起他就是嫌恶,道:“既然过不下去,不如直接和离了。” “反正我也没遇到合适的人,锁儿还小呢,不提这个了。”朝阳道,不想总提自己的黑历史,便说起别的事,“我不想继续住在王家,想住到旁边的开悟园去。”朝阳说的开悟园,是定王将自己偌大的王府独立出去,自成一个院子当做陪嫁给女儿的庄子,就在定王府东边。 定王点头:“原先给你,就是为了这一天的,你搬过来就是了,伺候和护卫的人手直接从王府调动。” 朝阳应下,贤世子表示很欢迎,对这个妹妹,全家怎么疼爱都不觉得过分的。 谈过私事后,密谈进入正式阶段,定王讲了最近宫里发生的事,主要和九皇子沐慈有关,道:“谢宸妃所生的九皇子已经出了冷宫,入住重华宫,被封长乐王。他确是你们皇伯父亲子,当年我也不信宸妃会与外男有染,如今总算是拨云见日。” 贤世子不清楚朝堂的事,问:“可有确证?”这种事嘴上承认没用的。 定王想起在那种境况下,依然沉稳淡定到不像个十六岁少年的九皇子,道:“当年皇兄做得狠绝,宸妃没有侍寝记录,长乐王也没有出生记载,皇家玉碟更无相关信息,便是名字‘慈’,也只是皇家备好的一些字,按顺序取用而已。”从没见过这么出生潦草的皇子。不过再潦草,也架不住九皇子属性妖孽,“不过那少年倒敏锐聪慧,当着众臣的面先是逼着皇兄认下,又要求凭证,靠滴血 认亲不但坐实了皇子身份,还揭发了太医院与外人勾结,欲玷污皇子血脉的阴谋。” 想来有这种强大的证据,其他凭证,天授帝也会赶紧给他补齐的。 朝阳最关心沐慈,闻言提了心,问:“父王,我只知道阿慈出了冷宫,具体为什么皇伯父把他叫出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他还……好似受了不轻的伤,一切还请父王言明。” 定王不言语了,有些事他连说出口都觉得污糟,实在不适合被大家知道,不光是为了保护那个漂亮脆弱又妖孽的少年,更是因为……不忍污了自家儿女的耳朵。 朝阳郡主一看他父王这表情,就知道情况比她想象的复杂和严重,一想到小弟弟的委屈,忍不住泪盈于睫,上前抓着定王的手:“父王,别让我乱猜,我常会入宫看望他,也得知道一些禁忌……” 这倒是真的。 定王只道:“我已承诺对一些事保密,就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说。”大幸人重诺,应下了的一般都会做到,定王只能对女儿说,“九皇子这些年受了很多苦楚,你想入宫去陪陪他,我也不阻拦你。至于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受伤……他愿意告诉你你就听着,不愿意你也不要问。其实我建议你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有些事,忘记了其实对大家,对九皇子来都是好事。” 朝阳郡主从没见过他父王这种讳莫如深的态度,这只能说明一点——沐慈这几年所受的伤害,对定王这个沙场征战见惯生死血腥的老将来说,也是惨绝人寰的。要么就是污秽不堪,让他不齿于提起。 朝阳郡主并非生活在象牙塔的人,更因她不能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难免用女人丰富的想象力……朝阳简直不能承受,手上的茶碗跌在地上,碎的狼藉,脸上的表情也一片狼藉,呼吸急促却又似后继无力,整个人都在哆嗦…… 她几年寸步不离照顾儿子,许久没去看望小弟弟,竟然…… “娘,您怎么了?”王梓光着急了,抓着美女娘的手拼命摇。 贤世子赶紧抓住妹妹的肩膀安抚:“不管发生什么,都不是你的责任,无需自责。长乐王已经出冷宫,太子也被幽禁……”话音未落,贤世子就意识到说错话。然后就看到他许久没哭过的妹子,眼眶里的眼泪汹涌而出…… “真是太子伤了他?”朝阳问。 定王和贤世子别开脸,其实已经是很好的回答。 朝阳下意识不往某种污秽事上面想,她怕承受不起。 便只当是太子去冷宫欺负他,虐打他……光这样也足够让人心痛了,朝阳心中涌上无边自责,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呢?这么多年我都没去看过小……阿慈……我竟然不知道他一直被伤害,真的很该死对不对?该死……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让你受这样的苦……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她不知道,那么漂亮精致,灵透又无辜的少年,谁忍心会伤他呢?朝阳其实在沐慈教他健体术的时候,偷偷看过沐慈身上的伤,他手臂、肩膀、锁骨上到处都是伤痕……被衣服挡住的地方,伤痕肯定更多。 她想象着小小的阿慈,被太子抓住,被伤害着……一定很痛。那种时候,他才多大,该是怎样的脆弱无助,痛苦绝望。 是否曾经期待过她的出现,去救他呢? 最后却……根本没有人知道,没人去救赎他,只有他一个人,小小的一个人在最深最恐怖的地狱里,独自忍受痛苦。 朝阳光想一想,就痛苦颤抖,愧疚几乎要将她淹没。 ——今天上午在重华宫,为什么,在你经历过折磨后,还能云淡风轻,若无其事?阿慈,你是怎样说出“我不怪你”这样的话的?在看向我的时候,目光依然如幼时那样,温暖而柔软,还能对我绽放微笑。 你心在滴血吗? 为什么不怪我呢? 你该怪我的,怪我啊,这样我心里还好受一点。 还是说,你不在意了?什么都不在意,连同自己的生命也不在意……是对我,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了吗? 朝阳脑子里纷纷乱乱,尽是沐慈那双幽黑慑人,洗练成灰的死寂眼神,连灰烬都吹散了,已然空无一物,不染尘埃。 才会那般的平静吧! 才会对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一丝的留恋! …… 定王看着女儿,心想:不告诉她所有的真相是对的,不然一贯心地善良,重情重义的女儿,会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就像这傻姑娘把老大沐希贞的死亡责任也背负在自己身上一样。 所以她才不和离,不去追寻新的幸福,用一种自我束缚的方式,将自己的心关在了愧疚的牢笼里。 贤世子抱着妹妹的肩膀,轻声哄着:“妹妹,已经过去了,现在他挺好的,以后会更好的,我们的眼睛要朝前看。” 贤世子一只手不停抚摸朝阳的后背给 她顺气。贤世子性格随和,有些事朝阳可能会瞒着严肃的老爹和较真的大哥,但心里话几乎都会跟他说,妹子小时候三天两头偷跑冷宫去陪伴九皇子,回来都会对他讲“小仙子如何?”“小仙子多么多么可爱……”,一直持续到她嫁人生子后才去得少了。 贤世子知道自家妹子对谢宸妃的感情,也是把九皇子当做弟弟的。 王梓光也双手握住娘亲的手用力摇:“娘,娘……别哭,会好的。” 儿子的呼唤惊动了朝阳。朝阳怔怔看着儿子,再看看贤世子,然后又看向自己的父王。 朝阳看到她父王那双睿智冷静的眼睛,依然闪动冰冷的锋芒,脑子里一道光闪过…… “父王,您对宫里发生的事总是了如指掌,所以阿慈被欺负,您肯定一直知道,对不对?所以,这些年我总是没办法进宫去……”朝阳想起来,这几年她虽然照顾儿子不暇分身,但也有那么几次有空,打算入宫看看沐慈的,结果总会被这样那样的事绊住,无法成行,现在细细想来,许多次都是定王手笔。 这世上没有这么多的巧合,可惜朝阳一直没有对疼爱自己的父王生出丝毫的怀疑。 定王很坦然点头:“是,我知道。的确是我阻止你入宫。” 因为定王一早就知道,太子不仅是虐待,还对弟弟有那种龌蹉……定王不愿意自己的女儿被牵扯进这种肮脏事里。以女儿的个性,一定会管到底,而为了冷宫一个血统不明的杂种去对上太子,明显不是划算买卖。 若因此事被记恨,将来太子登基…… “为什么不制止?为什么阻止我进宫去啊?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救他?”朝阳声声控诉。 “因为我要保护的人是你,我不能让你卷进宫里的是非当中,你已经陷得太深了。”定王说,“本来,今天你也不该去看长乐王的,竟然一点也不考虑会拖累家里吗?” 朝阳爆炸了,冲上去揪着父王的衣襟摇晃他:“说什么保护我,不过是为了摘干净您自己,怕被我拖累罢了。明知道我心疼阿慈,竟然眼睁睁看着阿慈受苦……父王,为什么您这么冷血?” 定王无动于衷:“我冷血?朝阳,你是我女儿,你最没资格这样指责我。而他是我什么人?我有什么义务要保护他?真有趣,他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幽禁,被自己的亲哥哥虐待……他们哪个不是罪孽深重?我最多算个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宫里哪件事是我能够去‘拔刀 ’的?你倒来指责我?” 贤世子赶紧去把朝阳弄下来,抱在怀里安慰:“小妹,父王也有苦衷的,我们一大家子人呢,宫里的是非被牵连进去可不得了。” 朝阳明白,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这样的她还被沐慈温柔对待,她不配! 定王恨铁不成钢:“你今天狐假虎威,借着我的旗号站在那孩子身边摆出了姿态,现在倒来指责我的不是?朝阳,再怎样我也是你的父王,我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你!” 天下父母心,别人都可以指责定王冷血,唯独朝阳不能。 第40章 太子不能留 贤世子两边灭火:“父王,妹妹心情激动是能理解的,您别这么说她了。” 定王叹口气,到底是自己疼了二十多年的宝贝女儿,他缓和了语气,对朝阳说:“你看看你的样子。我就是怕你冲动,不管不顾去大闹,得罪了人很麻烦,但平白做了别人手里的棋子,更加愚蠢。你想想看,洛阳王也喜欢跑到冷宫去的,为什么三年了他也一次没去成,一直没人发现?” 朝阳看着定王。 定王说:“因为有人阻止洛阳王。哼,偏等着算计你,叫你做出头鸟告发太子,有人好坐享其成,不沾染是非呢。我偏不让!” 朝阳的脑子立即转过筋来:“你是说,阿慈能从冷宫出来,您也插手了?” “对,我帮忙的,我让人引着洛阳王去冷宫,发现太子正在……虐待长乐王,他就直接上朝堂状告太子了。”定王道。 太子去冷宫的阴谋,找不到证据,可最大嫌疑一定是洛阳王的生母谢贵妃。毕竟若朝阳知道沐慈受苦,一定会闹上一场,就可以利用冷宫的事让太子的品德出现污点,然后曝出更多不堪……洛阳王不用沾染污秽,就可直接可凭“长”字继承大统。 但是定王警觉,不让自己和女儿做人家手里的枪,才一直没让谢贵妃得逞。而且这两三年天授帝很少回皇宫,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揭穿机会——谢贵妃手段再高,能调动的力量还是有限,不比定王。 之前定王不动太子,是因为太子一直表现出对定王的善意。定王也觉得太子懦弱好拿捏,不愿意为了个庶出皇子去动这个被天授帝教养长大的唯一嫡子。 而现在定王揭穿太子,却不是出于好心,可怜沐慈这个冷宫皇子,即使他心里清楚这孩子必定是天授帝的亲生子,可又不是自己的儿子,犯不着没事找事。 根本原因,还是太子自己作死。 也许是天授帝身体越来越差,太子就越来越得意,得意就容易忘形。一次醉酒,太子竟然向心腹吐露,说登基后必定收走定王兵权,让他全家不得好死,以偿他堂堂太子,这么多年还要在定王跟前做低伏小的恶气。 作为天授帝的好基友,伴君三十年都没有被天授帝打压下去的实权王爷,手中一支牢牢掌控“御前六军”这个大幸最强大的十二万禁军的王爷,定王绝对聪明,能力也绝对强大,他能调动的力量可不是一般二般的。 皇宫基本没什么事能瞒过定王,东宫也在宫内,自然就让定王听 到了风声。 翅膀还没硬就想着跳悬崖,定王就毫不客气成全了太子,一把将他直接推了下去。 本来定王的计划,是洛阳王与太子两败俱伤,然后他从中观察,对胜算更大的一个伸出橄榄枝。有拥立之功,不论是洛阳王还是太子,他就足可以拿捏,能让他安安稳稳继续做定王,保一家人富贵绵延。 却不想冷宫出来的九皇子太妖孽,竟然懂得审时度势,更洞悉人心,只凭三言两语,在朝堂上演了一出大戏,给天授帝心中种下猜忌,父子离心。 太子更是自己作大死,一堆小尾巴,最终让天授帝狠心断臂。 要知道,天授帝是父,但在父之上,他还是一个合格的“君”,一个儿子的分量,怎么也重不过他的江山社稷。 后继有人,是每个上位者在最后时光里的祈愿。不仅是天授帝,定王也是如此,只是他看着胖胖的,成天乐呵呵的贤世子,又看看女儿,眉头紧蹙,刚想继续教育几句,却看贤世子拼命摇头暗示。 最终定王心疼女儿占了上风,缓和语气,宽慰道:“不用再担心,九皇子被封为长乐王,皇兄又明旨申饬了太子不仁不孝,又软禁皇后,还整治了郑通在内的几个太子系的文武大臣,说明太子已经完全失去了圣心。所以,长乐王在宫里暂时是安全的,至少在你皇伯父还活着的时候,会保护好他。” 朝阳摇头:“难说,你是没看沐慈那性子……冷宫里没人教导他,他说什么话都是直来直去的,能噎死个人。今天皇伯父还动气,想杀他。” “杀他?不至于啊……”定王问,“是他嘴上这么说说,还是你看出来的?” 定王教过自家孩子,天授帝想杀人的时候会做个小动作——右手的拇指会下意识搓动食指中指。 朝阳想一想,摇头:“没看出来。”并没有看到那个小动作。 “那就不用担心,你皇伯父并非真起了杀心。”定王清楚,不管天授帝嘴上怎么厉害,至少潜意识里,天授帝没做那小动作就是不想杀的。 朝阳松口气,心里盘算要把这个天授帝的一些小习惯,小禁忌告诉一下沐慈。 定王看女儿就知道她想什么,道:“我劝你多看多听,少说少做,你皇伯父生性多疑,必定派了人盯着重华宫,你想陪伴长乐王就去陪,谈天说地都行,只是千万别做什么小动作,不然累人累己。” “可是,父王,”朝阳认真,诚恳地 请求着,“阿慈在宫里太危险了,我知道你在宫里有……能不能告诉我几个人,我想帮帮他。” 定王:“……”合着刚才的话白劝了?定王有些气闷,怏怏不乐道,“你放心,就算没任何人帮长乐王,他也死不了。”语气很笃定,这是一种强者与强者之间的莫名感应。 朝阳拧眉。 定王冷笑:“朝阳,你以为你嘴里的‘阿慈’还是当年那个甜甜叫你‘姐姐’的单纯小娃娃吗?你们都别小看了他,他刚出冷宫,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懂,就能一步一步逼得皇兄厌弃太子,醒来之后看似不动声色,其实却做了不少,小事不计,有两件事做得叫我都觉佩服。” 说到关键处,定王竟然清了一下嗓子,端起茶碗来喝茶…… 大家:“……” 见所有人都目露探究盯着他,朝阳也要暴走,定王才继续说:“一是他凭着自己娇弱漂亮的外表,不知怎么勾得牟渔心软,差点犯错,却又能当机立断与牟渔划清界限,不触动天授帝的底线;二是他要了三年邸报,借口看不懂,倒有本事叫你皇伯父亲自读邸报给他听。遇到不懂的还敢当面问,叫人生不出疑心。” 这些事,定王都知道。 贤世子对宫里宫外一些弯弯绕的东西看得不少。立即明白长乐王果然厉害,手段高明——牟渔那个人十年来作为天授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面冷手狠心更黑,软硬不吃百毒不侵,对皇帝死忠到底,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又是个孤儿,没有把柄可拿捏,功名利禄亦无法撼动他。长乐王刚出冷宫就让牟渔心软,可见手段高明。 长乐王更聪明,知道从邸报中获取信息,迅速熟悉宫内外的环境,特别是政治环境;更使手段让皇帝都肯替他读邸报,心思更灵透,不私下做小动作,而是有疑问光明正大问天授帝,反而让人放心。 这少年在冷宫蹉跎十六年实在可惜,否则早不知道宫里是谁的一片天了。 定王看儿子已经明白了,女儿却因为与长乐王有旧,不够客观,决定直接点拨,道:“朝阳,你皇伯父向我开口,央我让你时常入宫去陪伴长乐王,你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不如少说少做,多看看……看看长乐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看看他是否需要你的帮助。既然我们已经撇不清脱干系,我们家也不再见容于太子,只有一条路走到底了,倒和长乐王有共同目标——太子是不能留了。” 贤世子看朝阳还抿着嘴生气,抢先说:“父王,其 实这样也好,太子从前看着忠厚,如今看来是内心藏奸,行事更和疯子无异,就算我们没得罪他,在他手下过日子也难。” 定王点头。换做是手握兵权的他,也不愿意有个残暴又蠢的太子登基,谁知道哪天轮到自家倒霉呢?逼到头上,反还是不反呢? 朝阳一听太子没好下场,情绪平复一些,才把今天在宫里,天授帝不忍读有申饬太子的邸报的情况一说,然后说:“你们不要太乐观,觉得皇伯父还有犹豫,皇伯父虽然也杀过……” 贤世子握拳掩嘴咳嗽几声。 定王眼皮都没动,对贤世子说:“嗓子疼,一会儿去灌几贴药,多加点黄连败火。” 贤世子哭丧着脸。 定王说一不二,叫他喝黄连水,他就必要去准备一罐蜜糖了。 定王对朝阳又换回了温和样,说:“没什么不好说的,当年你们皇伯父那么些兄弟,很有几个是死在我们的计策下,成王败寇,如今他们不过是黄土一坯,无需忌讳。”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是不敢摆出来说。 朝阳才说:“皇伯父是不愿意当年兄弟相残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的,毕竟他不仅是一个皇帝,还是一位父亲。” 王梓光也点头。 贤世子笑指:“你个小毛孩,知道什么,就点头。” 被点名的王梓光脆生生回答:“舅舅,外公和我娘肯定也不愿意看到舅舅们打架的。” 定王倾身,也摸摸王梓光的头:“话糙理不糙,还算通透。乖乖,你嫁了那一个浑蛋,就生了锁儿最值得。” 乖乖? 原来是美女娘的小名吗? 王梓光看向美女娘,怎么也没办法把她和“乖乖”联系到一起。 朝阳给父王扔去几个白眼,继续说:“皇伯父不见得会杀太子,说不定还想着保住所有儿子,让‘兄弟和睦’呢。” 定王点头:“朝阳说得不错,你皇伯父年轻的时候还算杀伐果断,现在年纪大了,就有点黏黏糊糊,儿女心重了。”说罢,定王嘲讽一笑,“他却是有些当局者迷,其实,他的儿子又有哪个会领他这份‘慈父心肠’呢?” 其实,天授帝是自己没看清,或者说他不想看清——他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了。 第41章 联姻的深意 定王其实是一个相当全才的人物,不光会打仗,各种宫斗更是手熟无比,毕竟他和天授帝都是当年“五王之乱”的胜利者。所以贤世子和朝阳郡主,还有王梓光,几双眼睛都滴溜溜盯着定王,等他把肚子里的“腹黑”都掏出来。 定王对朝阳道:“你们皇伯父年纪大了,难免会慈和一些,盼着儿女有个好下场,是每个做父母的心愿。不过现在的情况容不得他犹豫了,我们必须推动他一直往前走。” 众人点头。 贤世子有些忧虑:“只怕不容易,毕竟是三十多年的老太子,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可不是皇伯父无缘无故一张圣旨就能废除的,一个弄不好,许多人家都要受牵连。我们家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是这样,所以我帮了他一把,把太子这两年培植的势力,不着痕迹透给他知道了。让他先一步一步剪除太子羽翼,等事态平息,局势稍微稳定后再进一步行事……” 如今定王是不得不下注了。押了注可能会输掉,可也能赢。但一直不押的话,旁人或许没事,定王却不行。因为他掌控兵权,任何人登基都不会轻易放过定王。虽然定王与天授帝相斗三十年也没落过下风,可他总不能活一万年,得为儿女孙辈打算一二。 哎,他惊才艳绝,文武双全,智谋出众的长子沐希贞若在,就不用他这么头疼的。 …… 王梓光虽是个成人灵魂,却是个普通小市民,被“慈记”慈善资助才能获得治疗,根本没接触过权力中心的勾心斗角,所以听得跌宕起伏,津津有味,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十分有趣。 贤世子见小外甥滴溜溜转动的黑葡萄般的眼睛,透着一股机灵,一时喜爱,就笑问:“锁儿有没有听懂?” 定王教育子女是个虎爸,不会打造一个象牙塔给儿女挡下一切风雨,反而从小就让孩子了解这个世界的残酷。所以贤世子问出这话,他不但没阻止,也看向王梓光。 王梓光有些紧张,问出心中疑惑:“皇帝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吗?” 为什么换个太子这么麻烦?直接宣布废太子又改立不是更好? 这个,其实是电视里的辫子戏坑爹,啥皇权至上,生杀予夺,动不动抄家灭族,在大幸朝却是没可能出现的。就是强硬如天授帝,搞点“杖杀”的擦边球也要小心,挑个没啥权势的,这样也被群起攻之…… 定王“呵呵”了一声,不 说话了。 王梓光:“……”说话不说一半藏一半,不会便秘啊。 贤世子还是笑眯眯,摸王梓光的头:“外甥啊,我这么跟你比吧。我是这王府名正言顺的世子,这么多年,我帮忙处理王府的各种事务,大多属官和指挥使都与我交好,把将来的前程都押在了我头上,而且我又是嫡子,母族清贵,妻族强势,并没有犯重大过错,或者犯了重大过错,却不能说出来……你说,你外公能不能随便就把我换了?” 他腿上挨了定王一脚。 “哎呀”一声,贤世子愤愤地嘀咕着,连人带椅挪到了角落。 王梓光恍然:“那肯定不成,我娘都不会同意的。” 贤世子狂点头。 这才是自己的好妹子,好外甥。 定王也是点头,道:“所以不能心急。现在京中势力分为几大块,兵力上,一是我掌的御前六军十二万人,二是寿王所掌十二万侍卫六军,三就是常山王与西北四大将门所掌边境二十八万兵马。寿王是皇兄的同母亲弟,常山王也是皇兄在这十几年里一力扶植上去的,四大将门更是皇兄拥趸,所以说宫里的局势虽紧张,却不会出大乱子。” 正是天授帝一直牢牢把控兵权,他离开皇城在行宫休养了两三年,基本不问政事,才能一回来就把太子一党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牢牢掌控京中局势,不至于出大乱子。 贤世子生得白胖,对武学和打仗不太感兴趣,却有个灵活的脑子,道:“只要皇伯父牢牢掌控兵权,文官就翻不出大浪来。太子如今失了臂膀,又遭厌弃被幽禁,翻不了盘,这世上也从不缺少逢高踩低,落井下石之人,废除是迟早的,不足为虑。现在我们要关注的重点是……皇伯父会选择谁当下任太子?” 定王一直观察王梓光,见这孩子滴溜溜的眼睛乱转,像是听懂了,故意问:“锁儿,你来说说你皇爷爷会选谁?” 朝阳不同意:“父王,你干嘛问锁儿这么难的问题?” “胡说,一点也不难,锁儿这么聪明,一定知道。”定王鼓励道。 王梓光小胸脯挺了挺,眼珠子动了动,想了一想,刚要开口,又忽然缩回去,一脸泄气地说:“我不知道,也不敢乱猜。” 他的确不知道哈,他对宫里的那个皇帝又不了解,不了解皇子们,更不了解如今天京盘根错节的各种势力。 要么有其他嫡子立其他嫡子,要没有嫡子就选 长子,不过听他外公说现在的天授帝夺位不怎么光彩,大概更可能会像电视剧里那样恶斗一场。总之,都是各种势力之间博弈,妥协的结果。区别只在于——流出的鲜血是多是少。 如果他随口说一个,影响了外公的判断,造成不良后果,那他美女娘也会受很大的牵连。 朝阳又对父亲翻个白眼,搂着儿子亲了一口:“回答地好。” 定王夸赞:“不会不懂装懂,这么小年纪就能知进退,倒是好事。”又叮嘱朝阳,“把锁儿送来王府教养,以前他身体不好,你没狠教他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如今他康健了,可不要浪费了他的资质。” 朝阳郑重点头:“我心里有数,父王。” 王梓光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饶是他人嫩心老,也有些hold不住他腹黑外公一阵夸啊。 定王逗过外孙,才气定神闲分析道:“元皇后杨氏亡故,所出嫡二子早夭。现今郑皇后只有一子,三岁封为太子。若废除后,宫中再无嫡子。自古以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洛阳王是三皇子,就占了‘长’,他的生母是谢贵妃,身份也算贵重,况且洛阳王一直表现的忠诚淳厚,外表庄重,是个好人选。” 朝阳立即不同意:“洛阳王竟然利用幼弟打压太子,品性淳厚只怕是装的,皇伯父不是禁足了他吗,怎么会选他?” 定王说:“别的不说,太过老实敦厚的你皇伯父只怕不喜,这样肚子里有点权谋的,继位后反倒不好糊弄。只要你皇伯父中意,什么利用幼弟,最多算点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了。” 朝阳郡主嘟着嘴,一脸不服气。 “不管怎么说,总比五皇子临江王好点。临江王虽也是谢贵妃所出,但幼时在郑皇后手里教养,被骄纵坏了,不学无术行事轻佻,又自以为聪明,才五六岁的时候就能因嫉妒而伤害亲兄弟,更不堪造就,你皇伯父斥责过他多回,无论如何不可能选他。六皇子乐成王身有残疾,无缘帝位。” “淮南郡王没机会吗?”贤世子问,他和被封为淮南郡王的七皇子是连襟,两人的妻子是堂姐妹,都是皇帝赐婚的西北威远候杨家女。 朝阳张张嘴,想问九皇子沐慈没机会吗?可她自己也清楚,年纪最小的这个,是机会最小的。 定王不看朝阳,今天盯住了王梓光问:“锁儿,你说七皇子有没有机会?” 王梓光想了想,问:“你说皇帝陛下休养了好几年,是说他身体不 好吗?” 定王点头:“如果安养不惊怒,也最多能活几年。”他连这么私密的事也摸清楚了,可见他对宫闱渗透之强。 皇帝这份工作不好做,想“不惊怒”几乎不可能。王梓光想了想,淮南郡王只封为郡王,可见恩宠不足,母族不显,身份上就不如三、四皇子。但一个小孩是不会想到这个的,所以他十分浅显地说:“‘无嫡立长’的意思,我大概是明白的,因为选个年纪小的会被欺负对不对?” 王梓光心里腹诽道,特别是有定王这样的叔叔在,选个小皇子做皇帝,这是要诱惑他外公往摄政王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吗? “连小孩子都明白。”定王赞赏地看向王梓光,在世子的肩上拍一掌。 贤世子嘿嘿讪笑:“我就随口问问。” 定王抛出自己的猜测:“我认为洛阳王机会最大,他现在只是被禁足在府中,但没有进一步斥责贬爵的旨意,应该只是给他一个警告,让他反省一下动心思利用兄弟,打压兄弟的过失,若说完全失去圣心还不至于。” 定王心道:留给天授帝的时日也无多,他已经没有选择了。而且还有另一个佐证。定王看向朝阳:“你知道为什么谢贵妃会告诉你九皇子的事吗?” “不清楚。”朝阳知道谢贵妃故意告诉她九弟的事,固然是因为这事没什么好隐瞒,她迟早要知道,但亲口和她说也不会出于纯粹的好心。 定王道:“她知道你一定会去闯重华宫,而我最疼你,这是逼着我和她统一阵线,与太子对立。” “她不怕惹恼你?”朝阳拧眉。 “不怕,谢贵妃的亲弟弟,青阳候谢逊对皇兄透了联姻的意思,说是看中了我们家的嫡长孙。” 朝阳疑惑:“看中阿松?他家独子才九岁,孙女没出生,难道要把女儿许过来?” 定王点头:“嫡出四女。” 贤世子嗤笑:“好算计,能同我们家拉上关系,叫谢贵妃洛阳王都得到助力,又得了实惠——我们家的嫡长孙的分量可不轻,人也优秀,差点辈分算什么,反正贵族从来不讲究这个。” 的确,辈分这种东西,在贵族世家乃至皇家都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君不见有几个皇帝还直接娶自家亲外甥女做皇后的么? 定王道:“不得不说谢贵妃和谢逊聪明,这是一个很好的试探借口。谢家与其说是看中阿松,想要联姻,不如说是借由这事试探皇兄的意思。 若皇兄不同意,不过是给女儿挑女婿,算不得什么大事,不会有罪。若是同意,代表皇兄是倾向于选择洛阳王的,才会默许谢家与我们家搭上关系,让洛阳王得到我们这一助力。” 谢家的这任家主谢逊,谢贵妃都算是聪明有眼色的人,在这风口浪尖,竟然用儿女婚事来探天授帝的底。 “皇伯父应该能想到这一层,居然同意,那这意思是……”贤世子问。 “是属意洛阳王的。以前他为了稳固太子的地位,避免‘五王之乱’再度发生,皇兄一直刻意打压其他皇子。这会儿太子不堪大用,皇兄才发现打压太过,三皇子势单力薄,有点拿不出手。” 王梓光听到这里,秒懂:这是给儿子拉强力外援的意思了。 相较于政治平衡,朝阳更关心大侄子婚事,问:“父王应了没有?” 定王无所谓道:“这婚事挺好,为什么不应?谢家四娘可是天京第一美人,谢家教养出来的女儿也不错。” 不过定王并不因这个原因应下,他心里更想得深一层,天授帝与他之间看似信任无间,却相互不是没有防备,“天家无父子”,更没什么兄弟情谊。天授帝这么多年一直试图找他的错处,解他兵权,可到底一是没可信的人掌兵,二是他也不是软柿子,天授帝不好做太过分,免得把他逼急了,做点什么不太好的事。 天授帝默许他与谢家联姻,也是为了安抚,让他不要在关键时刻捣乱,站错队。更为了给洛阳王造势,因为以他定王之势,站在洛阳王背后,足以让废太子到扶植新太子的这段空白时期,不会产生太大风波。 而天授帝也认定,定王会同意。因为新君崛起,定王需要一个‘拥立之功’来保子孙平安。 合则两利的事,为什么不答应? 不过就算种种迹象表明,天授帝在考虑更换继承人,但毕竟太子没有被正式废除,洛阳王还在禁足——这种禁足,只怕还是天授帝敲打大家,让大家不要着急站队。 ——让谁继位,将天下权柄交给谁,只有皇帝一个人说了算! 定王道:“朝阳入宫好好陪陪长乐王,少说少做,有些事是你皇伯父该考虑的,你就算有心也使不上多大力气,反让他有个私营结党的罪名白遭忌惮。” 朝阳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便应下了。 定王又吩咐贤世子:“联姻的事既然应了,就认真操办起来,毕竟是阿松一辈子的大事。他 只有个寡母,不好交际,你和你媳妇多担待,多和谢家人走动走动,了解一下谢四娘品性。至于洛阳王,反正皇兄还能支撑几年,慢慢看吧,不着急。” 他犯不着急着去给洛阳王鞍前马后,而是制定了未来三个月的方向和策略——静观其变,顺势而为。 贤世子应下了。 一次密谈,让王梓光受益匪浅。 千万不要小看土著们,他们玩阴谋诡计,争权夺利,是从小就浸淫其中,智计百般的。没看一个简单的联姻,都能牵扯出背后这么多的意思来?他这个纯良社会长大的小白兔,还是乖乖装个聪慧小孩吧。 王梓光决定,一定要从现在开始,发扬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优良品质,认真学习古代各种文化知识,阶级斗争知识,及阴谋阳谋的各种用途和方法。 以期在古代保命,如果可以,顺便活得风生水起。 握拳! 加油! 第42章 丞相老师 上任才半个月的代理丞相王又伦回想起自己前半生,只觉得有一半真实,一半又像做梦。 他幼年失去父亲,靠寡母帮人洗衣缝补,辛苦供养读书,在科举试中一朝得中探花。他却并没有留在朝堂,而是自请外放,从一个小县丞做起,一路做到一方知州、知府……又因政绩突出,回到天京中枢,当了户部侍郎。 没几年原工部尚书告老,他升任权工部尚书。因屯田、水利政绩突出,没到一年就去掉了“权”字转正,又做了两三年尚书,就升级为二品参知政事。 坐火箭一样的升职速度,纵观整个大幸,只他一人而已。 最近他又走了狗屎运,原右丞相被贬谪,卢太师这个左丞相又称病,他升为权知丞相事,就成为了丞相,朝堂上实质性的第一大臣了。 他才四十多岁,是大幸朝史上最年轻的丞相,时常被人拍马为王少相。不是没有人眼红他,可谁都知道,他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如此升职,不过是皇帝喜欢他……的妻子。 恶意的人,总是怀着恶意的揣测。 王又伦也听过风声,说他飞快升职,又坐上相位,是因为他有个极其漂亮的妻子,与皇帝最心爱的谢宸妃是亲姐妹。谢宸妃故去后,皇帝看到容貌肖似心上人的王夫人,爱屋及乌……私下的传言更不堪的也有,不知道他“被戴”了几顶绿帽子。 反正当今天授帝,又不是没做过“夺臣之妻”这种出格的事,业务熟练,不是第一次了。 王又伦出身寒微,从小遍尝人间冷暖,人情世故早看的通透,并不在意这些流言。他确实有个好妻子,与他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值得尊敬。并没有与天授帝有任何不堪。 但无可否认,这次升职,只怕和他的妻子与刚出冷宫的九皇子脱不开关系。 王又伦想的不错,天授帝正为了保护九皇子,增添几道护身符,看中他是九皇子的亲姨父,为人也不错,才破格提升他做了丞相。 沐慈出冷宫已经半个月了,天授帝每天都要崔院使上交的脉案,知道九郎身体好些了。崔院使再三保证沐慈头部和身上的伤已经好转,虽因为元气大伤身体十分孱弱,但下地走走,看报读书这样的事还是能做的。 最主要,是经过崔院使不懈的治疗,沐慈自身的积极配合,“嘘嘘”之类也能够稍微控制一下了,定时提醒他去净房的话,就不会便溺在身上,床单上…… 这是很大的进步啊。 天授帝很高兴,沐慈不会在人前失礼,不会当众出丑,就意味着可以读书了。所以天授帝在朝会后留下了王又伦,派给他一个差事——每日朝会后,入宫教长乐王读书一个时辰。 皇子的老师有固定的,也有不固定的,经常由朝臣客串一把,这种友情客串虽然没有加班补贴,但做得好有赏赐,且是最有投资潜力的一个兼职工作。 理论上,只要是皇子,都有继承大位的资格,只是机会大小而已。如果你和某位皇子的关系好,而最终运气好押对宝,那么将来就是x太师、x太傅,飞黄腾达也不远了。 好比卢太师,他虽出身陇西卢氏,却只是个不受重视的庶子,靠努力科举得中,因没有背景没有人提携,只做了个小小的翰林编修,被指定为当时还是五皇子的天授帝的经史老师。当时五皇子风头被他的惊才艳绝的同父同母大哥沐春盖过,基本是皇宫小透明,又不是嫡出,并没有任何投资的价值。 但卢太师并不介意,很认真耐心教导五皇子。 后来风云变幻,五皇子变成皇太弟,继位成为天授帝,卢太师这个做了十几年翰林编修的小官,就一路坐火箭升职成了太师,三十年伴驾,简在帝心,地位一直是超然的。 当然,机遇越大,风险也大,如果押错了…… 冢中枯骨,不提也罢。 如今天授帝身体已经显露颓败之兆,时间不多了。长乐王是年纪最小的皇子,才十六岁,上头好几个兄长,于大位基本是无缘的,也不具备投资价值。 但王又伦不是为了政治投资才答应教长乐王的——他是为了自己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老妻谢氏。 老妻四十多岁,都做了祖母的人了,还会时常对着一支亲妹妹谢宸妃送的发簪落泪,在听闻九皇子离开冷宫的那一天起,已经对着烛光,连着几夜赶制了两双软底鞋,熬得眼睛都红了。 经过天授帝的首肯,那两双鞋,已经被他揣在了怀里,准备送给长乐王。 …… 重华宫的南侧门热闹非凡。 因重华宫刚好在前殿与后宫中间的位置,王又伦要避着皇帝的后宫走,只能在内侍总管卫终的带领下,挑了一条前殿直往重华宫南侧门的偏道走。 又因内库的位置就在前殿的南部,所以从内库往重华宫搬东西,走南侧门最近。王又伦就刚好遇上了一条长长的,搬着无数箱 笼进重华宫的内侍队伍。 值钱的珍宝,流水似的往重华宫抬。 王又伦想:传言长乐王一出冷宫,就深得帝心,并不是空穴来风。 也许是箱子太重的关系,一个內宦不小心跌倒,导致箱子倾倒,撞在了后面的箱子上。两只箱子里的东西哗啦啦散了一地。 平时威风八面的内藏库使包源,却像忽然换了个人似的,轻声细语指点那几个肇事的內宦,赶紧收拾。 王又伦不着痕迹看了一眼。 洒落在地上的一箱子珠宝,有好几串龙眼大的东珠,另一箱子是字画,有几轴散开了在地上,太远看不清内容,但看那纸张和轴承,都是几百年前流行的制式,是有些年头的古物——皇宫里的收藏,都是顶好的。 王又伦庆幸,还好这两天晴了,地上并没有雨水,不然糟蹋了。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细棉布做的两双鞋…… 还不知道合不合脚呢? 能入长乐王的眼吗? 内侍总管卫终曾舍命救过皇帝,精明能干,又最忠心,极得天授帝信任,是宫里第一得意人,又管理整个禁宫的常务。他在宫里是“爹娘都可以不认识,但一定要认得这位”的人物。所以卫终往南侧门一站,像莫西分海,乱糟糟却诡异安静的抬箱队伍,从中间分开。 內宦宫女们分立两侧,垂头恭敬等卫终带人路过。 卫终领着王又伦进了重华宫。作为优秀的内侍总管,卫终脚步一贯没有声音。他压低嗓子解释:“殿下喜静。”王又伦也下意识也放轻了脚步,秒懂:冷宫长大,早就习惯了安静到寂寞的环境。 卫终又多叮嘱一句:“殿下性子有些……疏淡,丞相多担待。” “自然,自然,多谢中贵人提醒。”王又伦知道这个提点已经算是人情,立即道谢。他倒不会看不起阉宦。 卫终笑得似朵花:“不敢当丞相一声‘贵人’,唤我卫常侍即可。” 大幸皇帝比较英明勤政,朝臣也普遍有点看不起阉宦,所以內宦谄媚弄权的并不多。卫终是天授帝面前的红人,但也并不能弄权。 不过因卫终也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在战场上拼死救过天授帝,虽面白无须,却较之旁的内侍更有英气和血性,相貌又周正端方,受到的歧视比较少。 朝臣高官是从不屑于內宦为伍的,可大家对卫终的印象都比较好,只因卫终此人有个特点—— 对天授帝待见的,也就是亲切称字的这种大臣,他都会“与人为善”,提点几句。 不过这不代表卫终能被拉拢——他是个极其聪明又油滑的人物,他与谁都笑脸相迎,不见倨傲,不与人为难,只与人为善。但他十分谨慎,那一张嘴能说出一大串话,句句说到人心坎里,让人觉得通体舒泰又不觉谄媚。 可有脑子的人细细一分辨……你都找不出一句干货。 且他这样处处逢源也不被天授帝猜忌,单凭这点,就说明此人不简单。 南侧门距离合欢殿比较近,没多远就走到了。卫终悄声超前走几步,迎向一个看起来呆头呆脑站在那里的黄瘦小內宦,声音压得极低问:“殿下呢?” 和顺指了指林荫之下。 卫终瞬间收声。 王又伦随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 在一棵上百年的梧桐树下,用粗麻绳垂吊了一支大号藤椅秋千。秋千上盘腿坐着一个白衣人,黑色长发随意披散在脑后,清风微拂,发丝飞扬。他的双手垂放在两膝,双目微闭,极其精致的五官舒展放松。 他静静坐在那里,呼吸绵长,人随着秋千微微飘摇…… 阳光穿透树叶的间隙,斑驳的光影投落在他身上,也随风吹拂,轻轻悄悄改变光影的形状…… 他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又似与周围区隔开,自成一个小世界。 静谧安祥,宛如嫡仙。 让看着他的人也丢开了杂念,这一刻,心绪平静,只能感受到风拂过发梢的祥和宁和。 不需要介绍,他就是长乐王。 王又伦从他与老妻极相似的和光同尘的美妙神韵中,看出了一丝微妙的血缘联系,立即有了好感。细看,还能看见他额头上仍然有撞柱留下的触目惊心的伤痕。 美人儿总是更容易让人心软,更何况他身份高贵却命运多舛,更添叫人唏嘘的凄美。 静静凝视这个误入凡尘的仙灵,很容易让人忘记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 沐慈调息兼冥想完毕,慢慢睁狭长微翘的双眼,目光已然清明透亮,却不流光影,是勘破了红尘,无悲无喜的寂淡。 沐慈轻轻挥开和顺搀扶的手,自己从秋千架上下来,回了合欢殿,行动间如行云流水,风华绝代,白色细纱衣随风摇曳,飘然欲仙。 …… 王又伦 看得呆了,恍惚似当年第一回见到谢宸妃的惊鸿一瞥…… 美人如斯,且叹且怜。 卫终将已然倾心的王又伦引进合欢殿的书房。 沐慈去了净室。 卫终只能陪着王又伦等,等了许久才见沐慈从净室出来。一行人进了书房,沐慈直接在水盆里清洗那一双如玉雕琢的手。 白白胖胖的天授帝的内藏库使包源已经等着了,躬身行礼把一本册子交给和顺,回话:“殿下,这是陛下送给您赏玩的物件,还有银十万斤,金十万两,东珠十斗,宝石二十匣,您看怎么处置?” 沐慈目下无尘地说:“我无所谓,你自己看着办。” “是!”包源退下,心道:陛下给您的东西都是内藏库最好的,全国独一份,这长乐王如此淡漠,目无欣喜,是真视外财如无物?还是冷宫出身的土包子不懂东西的价值? 尽管心里嘀咕,可不知怎么,包源一到长乐王面前,被那双无情无绪,凡俗皆不入眼,红尘也不过心的微凉目光扫过,就自动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怠慢,脸上哪里敢表现出任何一丝情绪来? 王又伦一辈子认真做人做官,见多识广,看人自认为还有几分眼光,见长乐王这已然是“不为外物所动”的境界,好感再深了三分。 作者有话要说: 王又伦,亲姨父,是沐慈为数不多的母族亲戚。 第43章 丞相姨父 事实上,沐慈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早没有概念了,只觉得这些“古董”有历史传承价值,代表华夏文化,应该好好保管,至于作价几何,他并不在意。 对包源命人摆出来一些,也并不阻止,从古至今大环境如此,人人都需要身外之物才能提升身价,不然沐慈连摆一些出来做装饰都是可有可无的。 沐慈张开手让和顺用细白棉布擦干手,然后才走到书桌前。和顺端着水盆出去了。 卫终一直守在一旁,见长乐王得空了,才上前见礼,对这位陛下明显捧心上的皇子,用极温和甚至带点小心的语气作介绍:“殿下,这位是王相公,是陛下差遣来教您读书的大学士。” 王又伦上前躬身行礼:“微臣参见殿下。” 沐慈心道:不过是认字学知识,天授帝干么杀鸡用牛刀,叫个丞相来给他开蒙认字?其中必有缘故。 但沐慈一贯心绪平静少有波澜,面上更是不动声色,旁人永远无法从他的神色中查知他的想法。他躬身拱手一礼:“见过老师。” 天授帝已经派了司礼内监教了他一点古人礼仪,以他的身份,对老师不用跪拜,只需执礼。 沐慈也观察到大幸不流行跪下行礼,以鞠躬为多。除非犯错才会跪。甚至和顺作为一个宫中内侍,相当于奴才,见了天授帝也只是头一次跪,后来都只弯腰执礼问安…… 沐慈心中有疑问,直接问了司礼内监。 长乐王的性子,与他有接触的人都有些了解,性情淡漠,缺点人情味,翻脸比翻书还快,气势十足让人不敢冒犯。但也许是冷宫简单的环境,让长乐王性格单纯,直白坦诚,有什么说什么,才不管人家噎不噎死。有问题也直接开口询问,一点没有什么“私下找人打探”“旁敲侧击”这类弯弯绕的心思。 这样的主子,不好伺候,却让人放心,因为好不好人家会直说,不用担心被暗中记恨,什么时候给你好看。 司礼内监也得了天授帝的嘱咐,对长乐王普及常识。 沐慈才知这时空,跪礼虽有,但只在正式场合才有九拜,平时都不需要跪拜。因为华夏传统文化中,古代都是席地屈膝而坐,也就是相对跪坐,很平等的互跪。 跪礼还没被草原蛮族发扬光大,没有把所有人都当做奴才那么变态,为了区分个上下尊卑而让低位者动不动就给高位者跪拜,甚至在辫子朝,老师上课是要给皇子跪下上课的。 在大幸朝,只需要在正式场合跪拜君王;在祭祀的时候跪拜天地、先祖,婚嫁跪拜高堂(父母),学生第一次拜老师…… 平时都不用跪拜。 华夏的脊梁与膝盖,自古以来,就是直立于天地之间的。 这让沐慈比较满意,他是来自人人平等的现代社会,也一贯宣扬公平。不爱跪人,也不喜欢叫人动不动跪他。便是天授帝,沐慈也没打算对他低头弯腰下跪。 不仅因为那皇帝对原九皇子,一个无辜的小孩子做的那些事,犯的那些错,已经不再值得他弯下膝盖。更因为他并不觉得天授帝有什么值得自己膜拜的品质——是皇帝又怎样? …… 王又伦很喜欢沐慈眉宇间的平静淡定,行动间的坦然从容。 但凡遭遇横祸屈辱的,少有不偏执阴郁,心理扭曲难伺候的,而面前的少年虽然性子寡淡,眉目却舒展平和,并不阴郁。 他心底松口气,自在了一些。 作为老师,他本来也可以受学生一礼的,但因为身份关系,他躬身回了半礼。 沐慈侧身受了。 一番见礼,双方落座。 沐慈身边伺候的人少,所以和顺去倒水,卫终很自觉,马上接过伺候的活,给两人奉了茶。 沐慈看一眼加盐加香料一锅煮的茶粥,对任何味道奇怪的东西,他是半点兴趣也没有的。卫终很有眼色,立即撤了那杯茶,改倒了一杯清水。 沐慈喝了一口清水,没有污染的水十分甘甜,让他神色缓和了一些。看在王又伦眼里,他立即脑补了一通——冷宫孤苦,大概无茶只有清水的凄惨,心里更添了一分心疼。 王又伦自己也换了一杯清水。 沐慈自然没错过王丞相的“体贴”,眼底有了一丝缓和。 卫终又给长乐王取了几本书,放在了书桌上。 王又伦压下惊讶神色,竟然只是一些蒙童的读本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的,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小心询问:“殿下都读过什么书?” 沐慈淡淡指那一叠书:“都没读过。” 王又伦心疼啊。 五岁小儿都读过《三字经》,至少会念几句诗了,而一个皇子长到十六岁头上,竟然没读过书? 王又伦又问:“认得多少个字?” 沐慈抿唇,不说话 。这里的字是繁体,且与华国的古文字有一部分的不同。 王又伦立即以为他是不认字,冷宫只怕也无人教导他,不再询问,怕伤了这少年的自尊。心里真感觉到一阵难过。王又伦喉咙上下滚动几次,才勉强控制情绪,装作什么都没问的样子。 他想起天授帝请他来授课时,欲言又止的表情,语重心长地说:“正论(王又伦的字),朕亏欠九郎良多,你教导九郎的时候,要……耐心一些。” 还真的是,亏欠太多了啊。 沐慈脑域进化,尽管这破败的新身体才刚开始修习灵术,气感微弱,但他曾经灵术六级的底蕴还在,看人少有看不透的,早就发现王又伦一直在心疼他,事事处处都体贴,不伤及他的自尊心,心里受了这份好意的同时也有点疑惑——他们算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这个丞相对他哪里来的这么多温情? 难道能爬到丞相位置的,是天生心地善良的老好人不成? 王又伦取了一本《三字经》,打开书本正对着长乐王,自己反着看,用手逐字逐句开始指读:“人之初,性本善。”怕长乐王记不住,又指读了几遍,像对待家中刚三岁的小孙子。 沐慈的脸上的淡漠松动了一些,他伸出手指,逐字开始往下指读:“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朗朗上口,并不像没读过的人,一直指到,“养不教,父之过……” 沐慈才收回嘴角的一丝温柔笑影,回复了面无表情,收回手指不再继续往下读。 卫终微不可查皱了眉头——长乐王不是说不认识字吗?他在骗陛下?为了哄陛下给他读邸报吗? 王又伦却只有惊喜,像自家三岁小孙背出一首新诗一样,轻快鼓励道:“殿下,读得挺好的啊,这不是读过吗?” 沐慈想了想,道:“我不是一个字都不认识的,况且这本书,好像小时候母亲教我背过……已经十多年了,我以为已经忘记了,没想到……有些事情不是忘记,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原来如此。 卫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下意识松口气。 王又伦心说:宸妃娘娘是个好母亲,就像他家里的老妻一样。当面却不敢夸,因为宫里的妃嫔不能在臣子口中妄议。他又摸了摸怀里的两双鞋。 沐慈面色淡漠,指着王丞相怀里鼓嚷嚷的一坨,问:“怀里有什么?” 王又伦不料长乐王有此一问,一贯 发应敏捷的大脑呆滞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沐慈说:“你从进门起,已经摸了五次。很重要的东西?”顿了顿,才又说,“如果是给我的,你可以拿出来了。” 王又伦恢复了头脑敏捷,略带笑意问:“殿下为何如此猜测?” “老师来讲课,怀里藏了东西,衣服都鼓囊变形……衣衫不整是为不敬,您不会如此失礼。您几次摸怀中的东西,又看向我,神情犹豫,可见是在犹豫怀中的东西是不是要给我。” 王又伦惊喜于长乐王敏锐的洞察力,笑容更大,说:“请恕老臣无礼,这是臣的老妻连夜赶制的两双鞋,托我赠给殿下。”说完,从怀里把厚底鞋摸出来,呈上。 沐慈并没有接,眼神淡漠,幽黑似寒潭:“您夫人为什么给我做鞋?” 王又伦说:“家内谢氏,未嫁时闺名一个单字‘望’。” “望?”沐慈搜寻记忆,喃喃说,“阿望,母亲的胞姐,我的姨母?” 王又伦含笑点头。 沐慈又问:“这是姨母做给我的?” “是,此物寒酸,怕不入殿下的眼内。” 沐慈为人干脆,毫不扭捏,马上接过那两双鞋,站起身,对王又伦躬身:“外甥见过姨父。”如此,一个丞相被派遣来给他开蒙,又莫名对他充满感情的奇怪状况,就都有了解释。 原来有姨父这层身份。 王又伦没料到长乐王认亲如此干脆,慌忙站起来,嘴上说:“不敢!不敢!”却受了那个家礼,脸上的笑意更盛,像看着自家懂礼貌有出息的后辈。 长乐王,容貌俊丽,聪慧敏锐,可惜美玉从小没好好雕琢,荒废了,可惜了可惜…… 沐慈不再淡漠,双眼溢出淡淡的惊喜——他生来缺少七情,又红尘沉浮几十年,已经少有什么能触动他。可也并非不能触动,这世上一些纯粹美好的东西,还是能让沐慈感到愉悦的。 所以,沐慈的淡漠是真淡漠,愉悦起来也不会敛藏情绪。什么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的喜好或弱点来对付自己……沐慈没这个概念,那是弱者才需要具备的技能。 沐慈神情放松愉悦,将两双黑色细棉面料的厚底鞋拿在手里研究。鞋面是黑色细棉布。沐慈不知道这个时期还没普及种棉,细棉是很少有的东西。鞋面绣了一小圈平安万字花纹,鞋里面再缝了一层细布,以免绣花纹磨脚。鞋底厚厚的,针脚细密,可 见是下了功夫的。 王又伦略不好意思,虽然他在家中也喜欢穿布鞋,合脚又舒服,可这东西粗鄙,哪里能入皇子的眼?于是含羞说:“殿下不要嫌弃,这鞋略有些粗鄙,棉布缝制,不登大雅之堂,王爷……”刚想说不用穿,就见沐慈对他微笑了一下……这美丽圣洁的神灵,纯粹欢喜笑容真是勾魂摄魄,让人目眩神迷。 只怕为了让他露出这样的笑,把一切捧给他,把心捧给他都愿意的。 虽然,沐慈不一定看得上。 “我很喜欢!”沐慈道,不用人伺候,自己脱了织锦缎面的便鞋,一穿,一绷,就把一只布鞋套上了脚。 金尊玉贵的皇子,是不需要自己亲手穿鞋的。卫终飞快伸手想从沐慈手里夺鞋:“殿下殿下,小人给您穿。”却被沐慈挥开了。 又是一穿一绷,然后沐慈站起来,走了几步。他笑着赞道:“布鞋穿起来就是舒服。” 王又伦看他收了两双布鞋,立即欢喜穿上,比收了天授帝无数宝物都开心一些,可见这孩子知道谁才是真心的,一颗赤子之心,真诚无伪。 王又伦对长乐王好感升到十分,愉快说:“家内正是如此说法。家里不是没有锦缎,我叫她做了云锦的靴子给殿下,家内说,厚底布鞋最舒服不过,况且是送给自家子侄,不图面子好看,只要自家舒服。” 沐慈点头:“是这个道理,宫里什么鞋子都有,就是没这么舒服的家常鞋子。” 王又伦想:他老妻做鞋也如此说:“宫里什么鞋子都有,但就是没一双鞋,比布鞋更舒适自在。” 血缘可真是奇妙,不愧是姨甥两个,布鞋理论如此相同。 一时间,王又伦这个官场老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也被触动,好感全部化作真心,温情脉脉地问:“可合脚?” “合脚。” 王又伦替老妻高兴,也不枉费老妻每次做客,见别人家有十五六的少年,个个要用力盯着人家的脚看,又因为他家有个十四五岁的女儿还没定下婚事,搞得人家还以为他们王家相看女婿有怪癖,专门看脚。 和顺倒完水进来,就被沐慈吩咐:“快拿了这双鞋,好好放起来,留着慢慢穿。” 和顺接了另一双布鞋,憨笑走了。 王又伦忙说:“殿下,如果您喜欢,家内会一直给您做的。” 沐慈摇头:“别累着姨母,做这个费眼睛也最伤手。 这一番心意,我记在了心里,姨父先替我谢过姨母,若以后……” 可两个人都不知道以后如何。沐慈没有百分百把握能做到的,一般都不说,所以就没再往下说。 王又伦是心知肚明长乐王的处境的,心里更柔软了一些,微笑看着长乐王并不在意。 刚好和顺放好鞋过来,轻轻扶沐慈的胳膊,提醒:“殿下,去净室吗?”算算时间,再不去怕要…… “嗯。”沐慈点头。 王又伦心下奇怪。 长乐王去净室的次数频繁了些,时间又长,且净室距离书房不远,他没听见什么放水声。但宫里的事再奇怪,也不是他能问的,只好装什么都没发觉。 第44章 倒太子序幕大开 沐慈每次入净室,必要花费很长时间,实在因为身体被弄坏了。不过因沐慈一点不见着急,心态平静,安之若素。 上辈子他曾被暗杀,摘除半边大脑,瘫痪了两年。现在这种手脚能动的状态,可比他当年从零开始,一点一点做复建恢复身体的时候好太多。 沐慈对便溺的控制力训练也算驾轻就熟,配合他自创的龙凤健体术,一步一步恢复身体的活力,并不是难事。最麻烦还是因为暗伤无数,导致筋脉淤塞,体术上难有突破了。 那个……对于男子本根的恢复,说实话,在沐慈的计划中还排不上号。 不着急! 天授帝派出看着沐慈的明线暗线,每日都要汇报他的情况,包括精神状态。所以天授帝对沐慈的沉稳平静,表示了极大的赞赏,甚至感觉有些妖异——还真的不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倒像个饱经世事,风霜沉淀的年老智者。 不过,有时候,沐慈又任性得像个小孩子。 沐慈又一次从净房出来,崔院使端了一托盘满满的食物进来。最近崔院使就折腾这种没什么药味又能补气补血的膳食给沐慈吃。这一回是红枣淮山饼,五仁健脾粥,还有其他的各色点心,通通都是益气健脾养胃健体的。 沐慈闻了闻,挑了几样尝了,没什么怪味,才肯吃一些——挑食挑得天授帝都没脾气了。 沐慈邀请王又伦一起品尝。 王又伦是个婆妈性子,看沐慈只吃那么点就放下勺子,他家养的猫都比沐慈吃得多,忍不住就劝:“你正长身体的时候呢,好歹多吃些。” 一旁伺候的卫终立即提了心——别惹恼了这小主子啊。 “哦。”沐慈却应了,真从碟子里捏了块点心吃。他一贯不拒绝真正的关心,再说崔院使最近做的小点心味道还不错。 王又伦看沐慈乖巧,又劝,沐慈又乖乖吃了个点心。 王又伦真是喜欢极了,好想把这个乖小孩揉怀里搓两下,却见沐慈伸手揉腹,忙问:“怎么了?” 崔院使就在旁边,赶紧过来,望闻问切之后,面色古怪道:“相公还是莫劝了,殿下这是积食了。” 王又伦:“……”这才多吃了两个,就积食? 倒是沐慈劝:“没事的姨父,揉揉就好了。”他专挑的含水分比较多的点心吃,没吃干的,所以并不怕点心吸水膨胀撑坏十分娇贵的胃,不会有危险。 沐慈不管做什么,不动声色,却永远心中有数。 王又伦却被这个外甥的体贴,善解人意给感动了,多好的孩子啊,多听话啊,谁舍得让他受苦呢?还真是瞎了眼。 被人腹诽瞎了眼的天授帝,在接到眼线的报告后,才知道沐慈并不总是冷漠尖锐,也有这般乖巧柔顺的一面,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愧疚心酸,更有点对王又伦的小嫉妒。 …… 吃过上午点心,姨甥两继续上课。气氛比刚才更亲近,王又伦真把沐慈当做自家的孩子了,教沐慈念完了整本《三字经》,又教了其他的书。发现沐慈只用教一遍,全部都能记住。 沐慈是真正的过目不忘,不但能把字认出来,才过一遍,整本书也可以背出。甚至复杂一些的字也不需要想,很快能正确认出,毫厘不差。 真的,只需看一遍! 这种神资质,王又伦再次:可惜了可惜……有人真是眼瞎~!! 卫终一直按天授帝的吩咐在旁边伺候,免得和顺人小力弱又不够机灵,怠慢了王相。这时一个皇帝跟前的小内侍战战兢兢过来,道:“总管大人,陛下让您回去,太微殿都要打烂了。” 卫终虎着脸,呼了小内侍的脑勺一巴掌:“小心说话!”然后忙对沐慈和王又伦告退,匆匆走了。 沐慈不怎么搭理卫终,更从不在意他的去留,直接问王又伦:“太微殿是哪儿?” 王又伦道:“是陛下召内阁,处理批阅奏章,处理政务的地方。” “出什么事了?”沐慈问,要用到“打烂”这种词,可大家都习以为常不慌乱,能是什么事? 王又伦老神在在对沐慈解释,原来这个打烂并非宫变,也不是有人胆敢大闹宫殿,而是内阁朝臣因为理政的观念不和,在太微殿互殴。 王又伦还道:“今天上朝,三十多名文武在紫宸殿已经打了一场,没成想内阁在太微殿还能打得起来。”一脸“不累么”的表情。 朝臣互殴,听起来匪夷所思,在大幸却是习以为常。因为天授帝动作频频,朝堂今天破纪录,至少三十位文武官员因为政见不合参与群殴,肯定无法理政了。天授帝只好请了宰执道太微殿理事,结果几个宰执也不顾体统,挽起袖子开揍,差点连脑浆子都打出来了。 不过说到这里,王又伦有了一丝警觉,怕沐慈继续问“为什么打架。”他该不该说?涉及政务呢,因天授帝历经“五 王之乱”,除了太子之外,其他皇子都不让涉政。实在不好回答。 好在沐慈没问,只从这么几句话推测:“大幸定都北地,就连朝堂上的尚武之风都如此浓厚,是不是北部边境不太平?” 轮到王又伦愕然了——这个没接受过教育,很多常识都不懂的小皇子,竟如此敏锐,见微知著吗? 沐慈看王又伦表情,就知道推测没错,便又问:“边境是什么情况?” 王又伦更不敢回答了,边境事务还涉及军务。 王又伦担心沐慈涉政,引得天授帝不满就危险了,只好劝:“殿下……” 沐慈没有读心术,却能轻易从一个人的语气神态,结合环境背景,看穿一个人的心思,便摆摆手:“我知道你的意思,上课吧。”不再为难王又伦。 之后两个人继续上课。王又伦看了沐慈几眼,心里有些嘀咕:长乐王这般资质,又是个什么都不懂,不知道顾忌的性子,到底是好是坏? …… 王又伦在考虑要不要劝诫一二,又不知道从何劝起,显得心事重重。沐慈却气定神闲,该干嘛干嘛。 至于朝堂为什么起冲突,爆发大规模群殴? 沐慈没问,因为他能推测到——他一直在看邸报,邸报上没有登载大灾大战,没大事的话,能让朝堂震动,只能是与皇帝猜忌、厌弃太子,欲剪除太子及其党羽有关。 沐慈不问,也因为他根本不关心这事。 如他所说,太子是谁,是天授帝的事,只需要对国家和臣民交代,不用对他交代。他只和那个叫沐恩的人有私怨,废除他的太子位,不过是降低他讨回公道的难度,并不能勾销一切;不废除,沐慈也会自己想办法,只是稍微费点事而已。 …… 沐慈的推测没错。 今天打架的起因,是因为御史大夫李元江提交了一份揭发《太子母族鲁国公府郑家,和太子妻族永禄侯府王家诸不法事》的弹章。加上之前几天,几位御史中丞也提交了弹劾郑国舅和郑家子弟,永禄候子弟不法事的弹章,如强占农田、打死聘用的良家使女、恶性压价用三贯钱收购一家酒楼、指使商队里通外国越境走私,未报备在家中烧纸(防火严令,不允许私自在家中烧纸。)等事件,林林总总,有十多件。 这世上没有完美无瑕的人,更何况两个家族太庞大,总有那么几个不肖子弟会干那么一点不法事,拔出萝卜 带出泥,把两个家族都牵连进来了。 而且为了稳固太子地位,很需要钱财支持,这两家又各自有私心,为牟利的确做了许多不法事,黑历史还不是普通的厚。只是之前东宫稳固,谁也不愿得罪未来的皇帝,未来的两大外戚罢了。 果然,支持太子的人立即质疑,为什么之前不说,集中在这几天提交弹劾,分明是有意构陷。 的确,很多事情时间地点人证物证都有,显然不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之前不弹劾? 御史们:“……” 那是因为被太子和皇后联手掩盖,郑家太庞大,太子又是未来的皇帝,谁敢得罪啊?御史也是人,只有一条命,如果不是前几天皇帝处置了太子一党的领头三人,御史看帝心变了,风向转了,他们还不敢提交弹章的好吗? 但这话御史不能说啊。 一个御史中丞做出牺牲,把太子属官送来的礼物如数列表,江南美女若干,奇珍异宝若干,威胁书信若干……然后跪地,说:“老臣畏惧权贵,尸位素餐,不适合做御史。” “臣有罪!”其他几名御史也缴纳了御史敕告,摘下银鱼袋,辞去台职,回家等待处分。 只有御史大夫李元江被天授帝恩旨留任。 御史不惜拼掉前途,那就说明弹章上的事情确有其事了,这些罪名如果坐实了,对太子皇后大大不利。 太子与郑皇后被幽禁在仁明殿。太子妃和两个小皇孙是幽禁在东宫,一点消息也传不出来。鲁国公就是郑通郑国舅,被罚闭门思过,其实就是被幽禁了。永禄候王潞年纪挺大的,经此一吓真病了没有上朝。 但两个家族的姻亲无数,利益捆绑比较紧密的权贵朝臣若干,好些是有资格上朝议政的重臣,他们再怎样也无法与太子撕开关系,索性硬撑到底,开始与反太子一系,也就是死忠帝系唇枪舌战,最后当然发展到打架了。 天授帝向来不阻止群臣互殴,况且这最有利于他看清谁是太子那一边的。 作为皇帝最痛恨什么?最痛恨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受到挑战,太子有不臣之心是有证据的。他还没开始处置太子,只处置皇后与太子妃两处外家,就已经有这么多人跳出来——不是结党是什么? 而且是皇帝最忌讳的太子与群臣结党,势逼皇权,是天授帝最忌讳的。 看来,太子这两年并非兢兢业业监国,果然经营了不少势力。 只是可惜! 哼! 朕还没死!! 第45章 真猛士也 树倒众人推,大理寺卿吕秉辰又来掺合一脚,提交了一些禁军家属状告太尉杨博的状子。这些家属言之凿凿,称他们的儿子(丈夫)在军营中被扣上哗变的罪名被斩首,实在是因为杨太尉截留军饷太厉害,弄得家中生计艰难,活不下去才……但禁军只是向上峰讨问军饷,并没有哗变,却被安了个扰乱军心,聚众哗变的罪名砍了,实在冤枉。 这些家属从前不敢告发,也是因为杨太尉手段血腥残忍,但凡谁露出一点想要告状的迹象,便总会有“匪盗闯门”,杀害全家,弄得大家不敢来告。如今听闻皇帝圣明,发现了杨太尉的不法事,才敢来告。 这些家属似早准备好了告状材料,认证物证都搜集了许多,半个月之内就汇集到了大理寺。其实这事,绝对是有人在幕后操作,结合天授帝的态度,把杨太尉打入天牢不正是“截留军饷,致使哗变”的罪名么? 吕秉辰并不难做出选择,很快把状纸整理一下,过来揭发杨太尉。 天授帝看到这些家属陈词,得有上百份,厚厚一大叠,脸都是黑的。 这件事的性质十分恶劣,因御前六军是定王掌控,杨博伸不了手。而管着侍卫六军的寿王是出了名的“闲王”,他的梦想是做一个园林专家,天天在家里倒腾他家后院那个已经扩展到六七千亩的似锦园,把一个后院花园生生打造成了天京四景之一。 侍卫六军的事,寿王基本是丢开手的,所以杨博把寿王供奉好,又在天授帝的默许下,接管了侍卫六军的日常管理。除了天授帝一个叫白霖的心腹所领的龙骑军,其他五个番号,截留军饷的事十分严重。甚至引起京郊西山大营驻地的几次哗变,杨博将带头闹事的兵将都关起门来屠杀干净,血腥镇压了,又立即从军户选人补充了人丁,把事情抹平。 天授帝是知道一点风声的,但他也对禁军喝兵血这种潜规则无可奈何,他是靠军伍才得的皇位,知道这个潜规则的厉害,不好轻动,所以不闹大天授帝就不会狠管,这两年他身体不好,更没理会。 还有一个不能出口的原因——这种事个个将军都涉及,算天授帝控制将军们的一个把柄,若皇帝想整治谁,只要把截留军饷的事翻出来,就是现成的罪名。 只是,天授帝不知道杨博这么狠,情况这么严重,哗变就有五次,杀死了近千人,甚至包括一名指挥使。天授帝的手都气哆嗦了,京郊一个西山大营,一个东林大营是整个京城的守卫力量,若有变故没及时弹压,让乱兵冲击京 城,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最可恨,连皇帝都瞒着,这说明连夜行卫都被杨博找出来并收买了! 这绝对不能忍! 天授帝要把杨博一撸到底,要直接“咔嚓”了他。 面对天授帝再次辣手,不仅文臣,连武将都有意见好伐?因为杨博是西北威远候一系的旁支出身,有战功在身。按潜规则,功臣可立功或缴纳罚款折罪,所以杨太尉并不用死,流放看管就行了。 喝兵血这种事,再场的武将没一个能摘干净的,若判杨太尉死罪,有了这个例子,其他的武将将来被翻出来算账,就不好被开恩赦免了。 武将反对,倒和亲太子的官员站在了同一阵线。 杨太尉妹子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外甥女是太子侧妃,育有太子的长子,将来……因为这层关系,杨太尉是太子派握军权的代表人物。他若被判死罪,太子就失去了最大的倚仗。 太子一系官员不甘心束手待毙,甚至有一个威胁撞柱自杀要求启动三司会审再次审理杨太尉案——交给枢密院,同为禁军机构,枢密院多少会留一线香火情。喝兵血所得,杨太尉会上下打点,枢密院也不干净。 吕秉辰也不是吃素的,拿完了状纸,这才慢悠悠拿出他“收集”的一大串证据,把杨太尉罪名坐实。太子一系官员的脸打得piapia响。 不过,吕秉辰不怕得罪太子,他敢提出“黑杨太尉,黑太子,黑皇后”的三黑奏本,表示他背后是有人撑腰的——天授帝。 吕秉辰私下也有自己的立场。 他的大女儿嫁给了承恩侯府梅家的嫡长子梅寰,而梅寰的嫡亲妹妹梅宜,正是三皇子洛阳王的王妃。前几天他的大女儿带儿子回了娘家,女婿梅寰避嫌没有过来。但是嫁出去的女儿和夫婿早就是一条心了,大女儿在书房与他密谈了许久…… 整个天京,就是由一张姻亲故旧织出的关系网,你永远不知道牵动这根丝线,会带动多少张网随着一起震动。 于是,双方一言不合,也不知道谁先出手,就打了起来。因为太尉是武将,今天武将也被扯进来的不少,文武一齐挥拳,天授帝劝不住,也不想劝,冷眼看着朝堂爆发一场大混战。 这么乱,也刚好。若有人想死谏,刚好归咎于这场混战,免得把逼死官员的罪名安到皇帝头上,所以天授帝看朝堂乱了,就甩袖离开了,喊了宰执到太微殿理政。 谁知道 ,宰执们到了太微殿,一言不合继续混战,拉帽子扯胡子,一点形象都不讲了。 宰执都是一品重臣,天授帝都要尊重他们的意见,结果么……朝中一品重臣,也有好几个向着太子的,叫天授帝是在无奈,一甩袖子又走了。 这些重臣可不比太医院院使,是不能随便弄死的。而且,说实话这种斗殴,只要别冲上御阶伤害皇帝,皇帝一般是稳坐钓鱼台,不太管的。 ——斗殴总比结党好,要是文武都抱成一团,皇帝才要担心了。 …… 卫终刚跑过来,满头大汗的,就迎上了气闷走出太微殿的天授帝,正斟酌该怎么说话,就听天授帝道:“摆架,去……”然后卡壳,发现他这种时候,竟然没地方想去。 去哪里都烦。 卫终恭敬等着。 天授帝最后叹口气,道:“去重华宫。”虽然心里知道去了重华宫,在小九郎那里也得不到抚慰,说不定那狗脾气的熊孩子能顶得他更疼,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想去看看他。 卫终恭敬伺候圣驾去重华宫。 天授帝深谙养生之道,不常坐御辇,步行前往重华宫,一边问卫终:“九郎第一天上课,是个什么情形?” 卫终有个本事,口才好又擅模仿,十分细致入微地报告了王丞相授课,长乐王听课的情景,表情语气动作,都模仿地惟妙惟肖。 天授帝在听到卫终说:“娘娘原教过九殿下读《三字经》,十多年了,殿下仍记得一字不差,只是读到……‘教五子,名俱扬‘之后,就不会读了。” 天授帝挑眉看看机灵过头的卫终,心里叹口气,“教五子,名俱扬”之后,正是“养不教,父之过”。这是九郎心里怨我,还是阿期怨我,才不教了呢? 卫终最会揣摩天授帝心思,赶紧说起有趣的事:“殿下为人聪敏,竟然从王相鼓囊的胸口和一些小动作,推测王相公怀里的东西是拿给他的。”把当时的情况演示了一遍。 天授帝笑了:小九郎真是敏锐聪慧到了极点。 等听到卫终说:“殿下接了王夫人的一双鞋,脸上露出欣喜表情,马上就亲手试了试,笑着说既舒服又合脚……” 天授帝想:那笑容,一定让牡丹都黯然失色,可惜从不对自己绽放。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得九郎一个笑脸(做梦呢吧?)。 天授帝心里抽痛了一下,却愿意知道更多 ,追问:“还有呢?” “吃点心的时候,王相劝了殿下两句,殿下居然听着了,多吃了两口。”至于后面积食,不算什么大事,卫终就不说了,免得惹得天授帝心疼。 天授帝笑道:“其实九郎……是个孝顺的孩子。”可惜自己误了他,天授帝叹气,又问,“就这些?” 卫终欲言又止,不敢再说。天授帝拧眉,招了一个隐在暗处的夜行卫过来,才知道九郎还问了朝堂和边境的事——这妥妥是犯忌讳,天授帝细细追问了当时的情况,便拧眉不语,目光复杂。 卫终忍了忍,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劝道:“陛下,九殿下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懂,问了些不该问的,应当也是无心之失。” 重华宫距离前殿很近,已经在望,天授帝对卫终摆摆手,卫终收了声,忐忑跟着神色莫测的天授帝进了合欢殿,心里暗暗祈祷小殿下可别再犯禁忌,惹得天授帝厌弃可不是玩的。 …… 到了重华宫,天授帝便见两姨甥认真在学字,王又伦那表情叫一个与有荣焉,天授帝瞬间觉得自己脸上也有光——自家孩子被别人真心赞美,做父母的都会很骄傲的。 王又伦对皇帝躬身见礼,见沐慈还拿着书本端坐不动,给他猛使眼色…… 沐慈容色漠然,眼神都没飘过来一个。天授帝知道他家小九郎不待见自己,在大臣面前略有点小尴尬,赶紧道:“免礼免礼!”并解释,“九郎身子骨弱,不用行礼。”算圆过去,又转移话题,“你们在读什么?” 王又伦果然十分骄傲:“启蒙七书都读完了,已经讲到《礼记》了。殿下有过目不忘之能,聪慧异常。” 关于这点,天授帝不是太意外,他之前就感觉到小儿子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且他大哥沐春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天授帝见小儿子资质绝佳,只有高兴的,坐在案前翻翻书,本想考考小儿子,就像他平时考察其他儿子读书一样,可忽然看到沐慈清冷淡漠的侧脸,想起这个儿子可不会给他面子,极可能懒得理他。 天授帝不想在王又伦面前下不来台,便称赞道:“还是爱卿教导得好。” 王又伦谦虚几句。 天授帝面色柔和,语调堪称温柔,看向沐慈问:“还有什么不懂的吗?没关系,都可以问父皇。” 沐慈似开恩般,施舍了一个眼神,睥睨淡漠,用平静直白的语气问了一个尖锐至极的问题:“我 的确有许多疑问,但你是真的会回答,还是在试探我?” 天授帝:“……” 王又伦不敢在皇帝跟前说什么,拼命给沐慈使眼色,眼睛都要抽筋了。 “试探就不用了,我不想说的,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你别问,同样,你觉得不合适让我知道的,也可以明说。”沐慈道。 天授帝的确有一点试探之意,如今被沐慈直接指出,莫名被他的气势所慑,忽然有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微妙感觉。他收起了试探的心思,面色正肃道:“好,朕知道了,会认真回答。你有什么问题?” 沐慈拍拍桌上的启蒙读物,道:“我认字会意已经无碍,这些书已经没有作用,我现在需要阅读大量书籍,能否对我开放书楼,我知道皇宫必定有许多藏书。” 这个天授帝很大方:“可以,朕让人送藏书目录过来,你想要什么书都可以拿。” “多谢。还有,我想了解大幸的整个社会结构与其他地域的文明情况。” 天授帝:“……”表示没听懂。 沐慈做出了解释:“我的意思是,我想要了解大幸的政治、军事制度,律法以及民俗风情。” 天授帝:“……” 王又伦:“……” 卫终虽第一次听到政治、军事制度二词,却很快明白意思,冷汗都下来了……他真想给这个小祖宗跪了! 有哪个皇子敢直接问皇帝这些啊,个个都要表现出“闲云野鹤”的志向,连太子之前都战战兢兢,生怕碰到一点禁忌的好么? ——这可是真猛士啊! “我不能理解王相对此讳莫如深的态度,军政制度、律法是见不得光还是怎样?有什么不适合被我知道的?”沐慈一点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震撼的话,那淡定的神态语气,仿佛知道这些是天经地义的。 其实呢…… 军政制度还有律法,的确是社会常识的一种,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在皇家,有些简单的东西往往会附加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弄得很复杂。 天授帝目光越发深邃,带着一点审视看想沐慈,沉吟一会儿,才道:“这些没什么不能说的,可以让王卿家告诉你,只是……现今朝中局势不稳,官员任免频繁……” “不,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沐慈打断天授帝,“我只想知道军政部门组成,文武官员品级和职位,每个职位在 国家管理中的作用。我不关心具体是谁任职,谁又和谁有关系。”沐慈看几个人还一愣一愣,道,“简单一点解释,是应国家需要产生职位,职位赋予官员权力,而非个人拥有国家权力。我对随时能换掉的个人不感兴趣。” 天授帝恍然,感情小儿子只是要了解国家的军政组成,而非借此搜集信息认识官员。他下意识松了口气,发现小儿子还真有很多地方与众不同。 他总有一件事归一件事,有一种特别的清醒理智,一张漂亮完美,略带点脆弱稚嫩的小脸上满是认真,目光沉稳平静……反差本来会比较萌,但沐慈通身的气势,总会让人忘记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对他产生一种放心,信任感。 天授帝语气轻松许多,吩咐王又伦:“王丞相告诉九郎,无碍的。” 王又伦应了,危机解除,他只觉得背后的冷汗凉飕飕的。 “还有……”沐慈道。 还有?王又伦眼巴巴看着沐慈——小祖宗,消停点吧。 “我看你的文武官员都十分彪悍,边境是不是不太平?”沐慈直接问。 卫终佩服到五体投地,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大幸的整个社会结构与其他地域的文明情况。”这会儿问的就是其他文明情况了吧。 第46章 大幸军政 沐慈之所以推测边境不太平,其实不是敏锐,而是因为任何一个国家的边境总不会很太平的。这点认知,对一个拥有几十年阅历的人来说不难推测。可对一个十六年没正常教育,连正常交流都缺乏的冷宫皇子来说,却是很厉害的。 当然,沐慈没有对任何人解释的必要。 脑域进化后的智能,可以从细节洞察人心。沐慈懂得怎么消除一个多疑皇帝的疑心病。况且沐慈行事一直是光明正大的。 当一个成功者,可能会运用一些必不可少的“小手段”,但成为真正的大成者,却必须至信、至诚、至坚、至慧、至善。萤火之光或许会被黑暗吞噬,可太阳照耀大地,只会驱散一切黑暗与寒冷。 沐慈在华国的成就,毋庸置疑是一位大成者,他的思想境界,早已经把天授帝这样的人间帝王甩开了八条街。所以,他不会,也没必要做什么小动作。 他想知道的,只需要直接问关键人物——天授帝。 的确,边境情况没什么不好说的,天授帝道:“在大幸边境,西边有西凉,北边有北戎,东边海上有两个较大的岛国,西南有高蕃,南有南理、南趾和三泰。大幸百年前立国,就是把北戎与西凉打出了中原领土,修缮加固了古长城,依靠昆仑山,天罗山天险,形成了稳固的昆罗防线,把这两国挡在了长城西北。不过边境几个国家并不安定,十一年前,北戎、西凉、高蕃及南理四国曾联合,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入侵战争,险些动摇大幸根基,幸而被朕亲征打败……”天授帝下意识看沐慈的神色,却没发现小儿子有什么崇拜,热切的眼神,不由有些失望,继续将边境情况娓娓道来。 大幸的领土面积大,边境防线太长,不提十一年前大战,只说小规模的摩擦,每年都会发生好几次。北戎是草原、西凉更是大片荒漠,生存环境恶劣,十分垂涎大幸的万里沃土,锦绣河山,丰富物产。每到秋冬,两个蛮国只要日子过得紧巴,就会南侵,试图咬下大幸一块肉来好过冬。 大幸朝以武开国,因为西北两个国家虎视眈眈,所以并不像其他朝代那样忌惮武官,反而很重视军备和西北防御,整个国家唯一的一支正规军——大幸禁军十分强悍,边军与轮值到边关御敌的守备京师的番号,在边关和北戎、西凉是你来我往,打得十分热闹。 沐慈点头:“我明白了,那么大幸定都北方,也是因为要抵御西北蛮族的入侵?” 天授帝目中带出点惊艳,觉得这个孩子是在 太敏锐聪慧了。 “的确如此,大祖立国后曾言:‘将士开疆土,天子守国门’……”天授帝继续解释…… 为了守住国土,大祖本想定都最北边的幽州,老家嘛,又是起兵的根据地。 可幽州实在距离西北边境太近了,基本能闻到“草原邻居”家今天烤的是乳羊还是肥牛,武将倒乐呵了,有仗打就表示有军功,升官有钱赚。可广大人民群众特别是士大夫不愿意啊,他们要去歌舞升平的南方,定都前周朝的大都梁安。 梁安已经在战争中凋零了,旧城改造还不如造新城。多方协商,大祖把位于梁州的梁安定为陪都,把大都定在了燕州,选了有山有水的历史名城燕回城为大都,后被定名为天京。 天京城距离幽州大祖的老家也不远,不过是南下五百里的位置。 这仍然是一个危险的位置,一旦被北戎冲破昆罗防线,草原骑兵一天就能兵临城下。 大幸朝是北人所建,以武立国,国都又直接顶在了北方,真正是“守护国门”,这让天京城所有人都十分有危机感,尚武之风百年未灭。特别是天京城的男人,练武属于日常必做的事,哪怕是文人也练武骑马习射,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废话,若真有那个万一,破了至少能逃跑)。 沐慈觉得开国大祖有先见之明,若定都在南方,只怕百年后的男人都是人手一把折扇,只有调戏美人的力气了。 尚武风气浓,人就彪悍,所以大幸朝的朝会,群臣就经常因为某些事情,一言不合开骂。这种分歧一般是文官与武将之间居多,武将嘴皮子不利索,骂不过就挽袖子上,打一架再来说话。 沐慈又问:“武将征战沙场必定武力惊人,在朝堂上打架为何能一直势均力敌?其中必有缘故。” 这问题,沐慈纯粹是好奇。 天授帝也起了兴致,考校般问:“你怎么知道双方势均力敌?” “一方若被另一方完全压制,时日长久就会失去反抗之心,打不起来。而且一方压制另一方,也不是你愿意看到的情况。”沐慈道,帝王最喜欢平衡之术,特别是和平盛世的帝王。 这话太直白,王又伦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对沐慈使眼色。 天授帝已经有点习惯沐慈顶得人肝疼的说话方式,不以为意,道:“王相公想说,那你就说吧。” 王又伦只得接棒普及常识:“其一、再如何殴斗,都不允伤人要 害,所以武将下手必留余地;其二、武将大多轮流在外戍守,站班上朝的人数比文官少一半。” 第三点,王又伦没好意思说——默认的潜规则是,文官可以两三个群殴一个,武将武力值高,若两三个围攻一个文臣,妥妥的欺负人,所以武将从不群殴。 再说,皇帝不想看文武抱团,更不愿看到的是武将抱团。 “轮流戍守?”沐慈提出疑问。 王又伦看向天授帝,天授帝点了点卫终:“你日常负责与枢密院联络,便大致和九郎说一说。” 卫终巴不得有个表现机会,立即解释起来…… 大幸只有唯一的一支正规军,归皇帝统辖,所以称“禁军”,共计24个番号,每个番号定额2万兵员,加上统领和指挥使等职务,共计五十万人。 禁军分为四个部分,拱卫京师安全的称作御前六军,侍卫六军,是守备京师的力量。戍守边境的有戍勇八军,番忠四军。 御前六军:捧日军、拱圣军、龙威军、神威军、骁胜军、破敌军。 侍卫六军:龙骑军、鹰扬军、广胜军、广捷军、崇捷军、崇锐军。 戍边八军:云骑军、云翼军、勇毅军、勇武军、雄威军、振威军、忠毅军、忠节军。 蕃忠四军:西河忠骑、破戎勇骑、蕃部直骑、南林鬼骑。 每个番号根据需要,步兵马兵各有侧重,还有水军的存在。 采用轮换防区戍守的制度,其中御前六军、侍卫六军,其实每年各只有4个番号驻扎在天京城,各有2个番号是轮换到边境打仗去了的。一是为了让各军,特别是京备两部十二番号见见血,增强实战经验。以免天长年久,京师两部禁军娇气软弱,实力降低,打不过边军,还怎么守备京师?二来,也将边境几个伤亡较大的番号从西北战场撤下来回京休整,让边军能喘口气。 将领也随之轮换休养,防止边军将领拥兵坐大,所以站班上朝的是留守京备与换防回京休整的武将,再除去坐镇各地的,只有一小半在朝堂上。所以文武两边全部开打,能打个旗鼓相当。 值得一提是番忠四军又有不同,其中西河忠骑是被打败的西凉人组成的,防区永远在北边,用来对抗北戎。一般戍守在北部边境对抗北戎。破戎勇骑则是原北戎中亲大幸的部落兵员组成,守在西部边境对抗西凉。 蕃勇直骑是高蕃人和一部分其他部族的人组成,守在南理国 边境。南林鬼骑是南部密林中的部落兵员,属于丛林骑兵,守在高蕃边境。 这种穿插,为的是保证各自的忠诚,防止面对同族不忍下手产生的叛变。更用以加大几个国家,种族之间的矛盾,防止几个蛮国变成“亲密无间”的“兄弟之邦”,像十一年前那样共同对付大幸。 不得不说,定下这种轮防制度的太宗皇帝,还有把穿插防守发扬光大的天授帝,实在是非常聪明,有远见的帝王。 沐慈也不吝惜赞美,道:“这种轮换穿插制度,的确很有远见。” 天授帝笑了,露出志得意满之色,心情大好,高兴道:“这是军事制度,另外你想制度政务……” “不,只是政治制度。”沐慈纠正。 “好,政治制度,这个可以让王爱卿细细和你说,如果你有精力,身体休养得好些了,朕可以安排其他宰执,六部官员过来,你有想问的也可以问他们。” 天授帝之所以大方,是因为沐慈这个孩子,别看年纪小,却意外比任何人都清醒,应该不会越界。而且他也在沐慈身边安排了人,随时报告他的动向——孙猴子再厉害,跳不出五指山。 沐慈心里清楚天授帝的想法,心绪宁静,接受了他的安排。 王又伦和卫终:“……”他们有点被吓着了,居然让三省六部的官员都过来……呃,授课!这代表几个意思啊? …… 沐慈精神不济,上完课就倒了,天授帝嘘寒问暖都被无视,只好略带郁闷离开重华宫,回到垂拱殿召见臣子,批阅奏章,处理政务。 有无数谏章请表,都是为了赦免杨博、郑通以及相干人等的,天授帝让人把相关人名记下来,然后把枢密使和刑部等三司主官都叫了过来。 这次,天授帝不为任何人所动,态度十分强硬,因为赵瑞称病,他就叫中书舍人拟旨,处斩杨太尉,流放他有涉案的亲兄弟与子侄,还牵连了太子侧妃的娘家也跟着一起被发往三司审查——算是彻底打散了太子一系在军事上的中坚力量。 为了安抚,天授帝火速将兵部尚书一职让同出杨家一脉的另一支系子弟杨业暂代,又给几个和杨太尉有一点不和的杨家其他脉系的年轻一辈升职加官。威远候杨家在西北植根不止百年,在前朝就已经是地头蛇了,杨家树大根深,十分庞大,不好因为杨博一个人动整个杨家,好处也有——不愁找不到人替代。 还是九郎说的对:是 国家职务赋予人权力,而不是个人拥有国家权力。对于一个随时能够换掉的人,连小小的九郎都不在乎了,他这个一国之君,还需要顾忌什么呢? 不合格的人,换掉就是了!! 西北威远候杨涯最识时务,这个正筹备要过八十大寿的前国丈大人,险些连大寿都没心情过了,立即为“对家族督管不严”而上表谢罪。天授帝宽宏表示不计较,赏赐了好些东西给前老丈人杨涯贺寿,还给前大舅子威远候世子杨南怀加了封爵,提拔了几个前小舅子。 这样一打一拉,给几个甜枣,果然并没有引起西北边军大的反弹。 文臣反对,就是毛毛雨了,天授帝兵权在手,一点也不怕。 太子最强大的助力被剪除,天授帝放松下来,就可以好好谋划,找个契机废除太子。这个契机却不容易找,三十年太子,在民间也有威望、地位,一般二般的理由动不了他。 虐弟丑闻?皇帝自己掩盖还来不及,哪里会说出去?况且,九郎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他已经亏欠良多,不应该再和丑闻扯上关系。 宫外,得到所有消息的定王捏皱了情报纸条,目光复杂,陷入了长长的沉思。 贤世子啧啧惊叹:“这个长乐王,我都不知道该说他是聪明至极还是单纯无知了。”又想到另一个可能,问,“父王,您说他知不知道自己一句话,就让杨博再无翻盘余地了?” 那这种多智,也太妖孽了吧! 定王摇头:“不知道。”从出冷宫以来,这个小皇子,就做了太多出人意料的事了。 但有一点很肯定! 此子,确非池中物!! (下附:大幸军制设定,有兴趣可以看一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幸军制设定: 三级军制。 最基层各县,各郡厢兵。 优秀者进入各州府为府军。 府军优秀者选入禁军。 禁军是大幸唯一正规军。从中选择优秀,充天子二十四营,其中最精锐者,充御林军,入宫戍卫。 正规军——禁军共五十万人,分24个番号,采用轮换防区戍守的制度:拱卫京师安全的为御前六军,侍卫六军,都是守备京师的力量。 御前六军: 捧日拱圣龙威神威(包含5千水军)骁胜破敌 共12万。 因禁军轮防制度,其实只有4军驻扎在天京城,有2军轮换到西北边关去打仗,1年两番号出去,于是3年一轮换。为的是保持守京军队的战斗力,免得打不过边军,还怎么守备京师? 侍卫六军: 龙骑鹰扬广胜广捷崇捷崇锐 共12w。也每年2番号与边军换岗,3年一期轮换。 戍边八军: 云骑云翼勇毅勇武雄威振威忠毅忠节,马军步军各有侧重。 共16w。因为伤亡相对较大,每年3个番号从西北战场退下休整,或在京城或去其他府郡,所以2~3年一期轮换。 蕃忠四军: 西河忠骑破戎勇骑蕃部直骑南林鬼骑 共九万,都是骑兵。 其中西河忠骑是被打败的西凉人投降的一部分人成为了大幸子民,从中选优秀兵员,用来打击西凉,一般戍守在北部边境对抗北戎。 破戎勇气是原北戎中亲大幸的部落兵员组成,守在西部边境对抗西凉。 蕃勇直骑是原高蕃人和一部分其他部族的人,守在南理国边境。 南林鬼骑是南部密林中的部落兵员,属于丛林骑兵,守在高蕃边境。 采用穿插防守,为的是保证各自的忠诚,防止叛变,也为了加深例如北戎、西凉人的仇视。 每年四个蕃忠军不轮防,每军只分三分之一下来休整。 不得不说,当年定下这种轮防制度,还有穿插防守的太宗皇帝实在是非常聪明,有远见。 这24个番号,会选出最优秀的300~500精锐,进皇宫组成天子二十四营。天子二十四营每3年考核一次,去掉不合格的补充优秀的。特别优秀得到皇帝信任的,就会回到自己的番号去,然后就是升官。 所以,到天子二十四营来,是为了镀金,因为禁军系统默认——如果有两个好人选都可以升职,那做过二十四营精锐的优先。 另有军队官职设定(从上往下): 天下兵马大元帅:皇帝。禁军都归皇帝节制,他是最大的官。皇帝不管在战时还是非战时,在宫里还是亲征,都要自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兵马左右元帅:平时不设,只有在战时领兵的总将,才能封个“兵马左右元帅”。人称x左帅,x右帅兵马大都督:例如侍卫六军,总领1 2万兵马的就是“侍卫六军兵马大都督”,人称x都督。 兵马左右都督:大都督的副职,人称x左督,x右督。 xx军大将军(军帅):例如侍卫六军,领导2万龙骑军的,就是龙骑军大将军,人称x军帅。 xx军左右将军:大将军副职。人称x左军,x右军。 xx军上卫大统领:每个番号又有上、中、下、前、后卫军等,每卫3000~5000人不等,(一般骑兵3k,步兵5k一卫),领军为大统领。一般人称x都统。 xx军上卫左右统领:大统领副职,人称x左领,x右领。 指挥使(旅帅):三、五千人一卫,又分为骑兵300,步兵500一个指挥(一营),领兵为指挥使。因《周礼》五百人为一旅,也称x旅帅。 左、右虞候:指挥使副职。人称x虞候 校尉:100人一校,人称x校尉。 队长:10人一队。 第47章 不能这样惯孩子 一连好些日,因为沐慈身体差天授帝还是只让王又伦每天过来上一个时辰课的基础常识课。 王又伦本来还提着心,怕沐慈问些尖锐敏感的问题,可是并没有。后来好几次涉及,那少年并没有追问,他才反应过来这少年在刻意规避。 的确,沐慈不想让王又伦为难,他都是等天授帝过来直接问他的。 天授帝最近来重华宫越发勤快,有时一天要来两三次。上午沐慈上课还好,他有机会回答几个问题,偶尔被这少年尖锐认真的顶回去,还让他有点启发。但更多时候,沐慈精力不济在休息,养出点精神就看书,做健体术,从不会分出一丝心力搭理天授帝。 完全没有闲聊一二,培养培养感情的打算。 天授帝自己也政务繁忙,坐不得多久就要回去理政,大半个月过去,父子关系……根本还是原地踏步。 这样肯定不行。 这天,崔院使交脉案,说沐慈的男子本根有了点感觉,能自如控制,好好将养一定会有起色。天授帝十分高兴,算算时间刚好是王又伦在授课,他兴冲冲要去看儿子。 今天当值禁中,协助理政的参知政事李康追在天授帝后头:“陛下,这些都是紧急要务……”最近天授帝理政总有些神思不属,所以积压了不少亟待处理的政务。 天授帝就随口吩咐:“把奏本都送到合欢殿去,那里光线不错。”特别是他爱看自家小儿子认真专注于学习的隽秀侧脸,让人感觉岁月静好,心宁气和(忽略他顶着肺说真话的时候)。 自己处理起政务应该不会烦躁了。 卫终和李康看着天授帝健步如飞而去的背影,面面相觑。 李康是心腹近臣,他曾是天授帝的伴读,知道许多内幕,知道重华宫里住着长乐王,否则天授帝这容光焕发,两眼发光的状态……和找到了“春天”,“从此君王不早朝”那啥差不多。 最后还是卫终喊来牟渔,道明原委。 牟渔:“……”他故意保持距离,不在长乐王跟前出现,所以……这大半个月那少年做了什么?一贯多疑,不轻易付出信任的陛下,竟然放心到要把政务都弄去合欢殿处理? 这事可大可小,外人是长乐王有可能被人认为“涉政”而产生麻烦,成为众矢之的。牟渔当机立断道:“我会命人把奏本都悄悄送去重华宫,其他就是你的事了。”在宫里怎么遮掩消息,是卫终的职责。 只能如此了,卫终点头答应下来,飞快去了重华宫伺候。 好在因为沐慈性喜安静,内侍只一个和顺能进入书房和卧室,外围都是天授帝的心腹羽林卫,倒不担心消息在短时间内泄露。 卫终吩咐人在合欢殿书房里加个大龙案——再怎样也不能把奏本放长乐王桌上处理吧。牟渔带着心腹,悄悄把奏本都送过来,随之而来的自然还有李康。 王又伦吃了个大惊,好悬看到李康的眼色才没有失态,飞快瞥一眼沐慈。 李康还是第一次见传说中的长乐王,一时被那完美到没有一点瑕疵的侧脸更惊艳到。见沐慈依然神色专注看……呃,哗哗翻书,好似没有因任何事情受影响,瞥都没瞥天授帝这边的动静。 李康还以为是这小少年故作沉稳,只有王又伦知道,沐慈学习也好,做任何一件事都是认真专注的。而且,沐慈的确是惊世奇才。 不多时,沐慈手里一本书已经翻完。 王又伦收敛心神,拿起书问:“殿下有什么地方不懂的?” “解释一下43页第二行到第七行。”沐慈道。王又伦已经习惯,翻开相应页码,解释起来沐慈认真听完,提了两个问题之后,继续看……哗哗翻书。 那速度,还真是手能翻多快,他就能“看”多快。李康一直在猜——长乐王到底有没有看懂啊? 天授帝和卫终却已经习惯了,因为王又伦测试过,沐慈是真的懂啊! 的确,沐慈的学习速度极快,他翻开书页,内容只要入眼就能一目十行记住并理解,从中分析信息,过目不忘已不足以形容他的资质。就连天授帝当年的大哥沐春,也没有他这种智能。 而最值得称道的并非沐慈的智能,是他的学习态度——无比认真专注,并深层思考,追根究底。 天授帝忽然想起栽倒在“太过优秀”的大哥,即使四十年过去,天授帝还是十分揪心,且有种刻骨的惋惜——若沐春仍在,登位成帝,此时的大幸朝必定会更好。 现在出现一个个比大哥更惊才艳绝的九郎,天授帝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决不能让任何人再伤害九郎,不能再一次把这种天地精华孕育的灵物给毁掉。 李康整理好了奏本,小声提醒:“陛下……” “恩!”天授帝看沐慈认真学习的样子,自己也收敛了心思理政。李康和卫终已经把堆积如山的政务分门别类放好。因不能带更多的 秘书丞,牟渔暂时没事,也留下来帮忙,顺便观察沐慈。 …… 一个时辰到了,王又伦问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沐慈揉一揉眉心,神容有些疲惫,不徐不疾道:“还是老问题,书中没有断句,影响我看书的效率。” 王又伦:“……” 所有人:“……” 原来这少年看书的速度能够更快的吗? 可大家并不觉得沐慈在骗人,因为这少年虽面容稚嫩,身体孱弱,可神色淡然,目中是永恒的平静,清润如珠玉落盘的嗓音也总是不高不低,听不出什么情绪……像一个超然世外的智者,无所欲求,不被红尘侵扰。 这样一个少年,行事坦然至诚,目光淡然明澈,怎么可能为了什么目的,俯下他的腰,去惺惺作态,说一些很容易被戳穿的谎言? …… 王又伦告退了,今天不是他当值帮助天授帝处理政务,就得去政事堂处理政务。一些国家常务,不是很重要的事务,或者还没达到呈交陛下批阅状态的政务,必须他领着政事堂的人处理。 王又伦走后,沐慈又去了一趟净室。 牟渔看看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便也告退。天授帝摆摆手,也不留他,道:“这些时日你多费心,别出乱子。” “是!”牟渔应下,就离开了,然后就没看到沐慈接下来惊人的举动。 沐慈出来后净了手,就命和顺道:“行了,你去把卧室好好打扫干净了,一会儿我要休息的。” 和顺领命出去了。 支开和顺,沐慈便直奔皇帝的龙案而来,还指挥卫终:“你去把我的椅子搬过来!” 众人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卫终带着询问看天授帝,见天授帝点头,才敢搬椅子。沐慈一点都不在意旁人眼光,施施然坐好,伸手放在一本红色封面的奏本上。 但只是放在上面,没有拿,更没翻开,目光平静看着天授帝问:“这些能不能给我看看?” 不是哀求,也非下令的颐指气使,只是一个沐慈招牌式的平淡陈述,好像“看看”就像看几本闲书那样,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天授帝很快掩饰了愕然,条件反射看一眼室内的人,还好都是可信的心腹,还有一个天天登记天授帝行为言语的起居郎。这个官虽小却很敏感机要,已经被天授帝严密监控,一般不会漏出任 何消息。 天授帝放下心,才意味深长看着沐慈,问:“你想看?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奏本,大臣进言陈事的文书,刊载在邸报上的内容有许多都出自这里。”沐慈道,看了一眼各色的奏本,拍一下那本红的,“这是属于你的东西,我想看,必须经你允许。你觉得不合适,我就不看!” 天授帝微眯了眯眼,藏起目中一闪而逝的锐芒,把问题推回去:“那你呢?你觉得自己适不适合看?” “这得看你怎么想,是你的东西。”沐慈道。 天授帝不想浪费时间在车轱辘话里,一语双关道:“好,如果你觉得自己可以看,那我就给你看!” 沐慈点点头,容色坦然地翻开…… “啪!” 沐慈刚翻开一指宽的奏本,被终于忍不住的李康伸手压住! 李康这个留了两髯美须,白发比较少,保养得还不错有些像道人的老臣,面色涨红,不知是惊是气,声音都哆嗦了:“殿下……自古唯有……唯有……监国的太子才……”一边说,一边给同样任性的天授帝使眼色。 天授帝清清嗓子,当做啥都没看看,装模作样看奏本了。 李康都要给跪了。 陛下,您老别乱来啊! 就算你很喜欢这个孩子,但惯孩子不能这么惯啊,您不是普通人家,孩子不是普通的孩子啊,有些规矩……有些规矩……一丁点也不能乱啊…… 允许一个不是太子,将来也没什么几率成为太子的小皇子随意翻看奏本,这政治意义…… 好吧,长乐王被关在冷宫,什么都不懂,可陛下啊……您不可能不懂啊! 这是几个意思啊? 第48章 都是明白人 天授帝却不在乎李康,只盯着沐慈,看他家小九郎打算怎么应对。 沐慈不悲不喜,淡定问李康:“这些都是国家机密?” “呃……这倒不是!”李康很诚实,这些政务,在皇帝批复后都会登载入邸报,而国家机密都是私下找皇帝谈的,密折放在另一处,不可能带到重华宫来。 沐慈追问:“有什么法律条令,规定我不能翻看?” “呃……没有!”李康道。其实按规定,皇子王爷都有义务帮助皇帝治理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只是因皇帝忌惮,天授帝更是手段强硬,这条令几乎等同废除。皇子都该明白看奏本这种行为的政治意义,除了监国的太子被允许,其他皇子碰都不敢碰。 李康心道:长乐王您怎么这么愣头青,这么胆儿肥呢?缺乏常识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地步。 “我既获得允许,就可以看看。”沐慈放开手中这本,去拿了另一摞的一本紫色的,直接翻开。 李康盖了一本,真做不出继续盖的事,看长乐王这不罢休的架势……最后他总不能跟一个皇子打一架吧。只好放手,颓然坐倒,看着沐慈,神色流露悲哀。 觊觎皇权,这位钟灵毓秀的皇子的下场…… 沐慈淡淡瞥他一眼,并不隐藏自己的明白通透,问他:“你知道,这里是哪里?” 李康颓丧道:“重华宫,合欢殿。” “对,合欢殿的书房。”沐慈又轻描淡写扫一眼天授帝,“你们把这些奏本带过来,说我没看过,有多少人相信?” 呃,好像是摘不干净了。可您也不能“破罐破摔”真的看啊。还是当着皇帝的面……不过也幸好当着皇帝的面。 李康忽然福至心灵——长乐王神色淡然,少有情绪外露,可不表示他迟钝无知。这少年肚子里有货,明白通透到极点,只是不动声色而已。 李康只能哀怨看一眼天授帝——罪魁祸首! 天授帝面无表情,他是绝对不承认自己刚才为了早点见到儿子,让人把奏本带来合欢殿,是老糊涂了一时没想到后果。不过,也许是下意识的一种心态——竟然这么信任九郎了吗? 天授帝看着沐慈的目光更加柔和。 而且,他虽带了政务过来,却没想过这孩子的反应会这么出人意料的……坦诚又有趣。 不虚此行! 天授帝饶有兴趣,见沐慈看过 那本朱紫色的,很快盖上,然后翻看那一摞的第二本扫两眼,又盖上,不再拿第三本,声色不动换了另一摞。 天授帝忍不住问:“看过了,觉得如何?” “废话连篇,毫无意义。” 天授帝:“……” 他拿了沐慈看过的两本一翻,都是勋贵给他上的请安奏折。因这些人不上朝,就不定期写这样的奏本给他刷存在感。因这些人都有爵位,身份高贵,所以都呈给他亲自阅看。 通篇的确是废话,但说毫无意义嘛……也不至于。 沐慈像是有读心术,率先道:“联络感情,维系上层势力的稳定。我能理解,但这种奏本,应该属于私人范畴。” 聪明人也不用多说,天授帝吩咐卫终:“以后问安的奏章都放到下午或晚间呈上来,不要占用白日理政时间。” 卫终过于惊骇冒的一头冷汗不敢擦,诺诺应是,再看一眼坦然翻看奏折的长乐王,再看看平时凌厉多疑,此刻却无比和气纵容的皇帝,仿佛发现了某种天大的秘密…… 天授帝的心思终于放到了政务上,但他都只拿沐慈翻看过的奏本看,还总要问一问沐慈“如何?” “看着费力,不太懂,不过……可以抓重点。”沐慈拿了一本,“这一篇用了七百二十九字,有意义的只有五十四字。”又指了看过的几本,“且所有数据都不精确,竟然出现‘约’‘余’这种字眼。你这是国家最高权力机构,这些奏本承载的政务影响全国,不应该更有效率,更严谨吗?” “哦?”天授帝心思却歪了:七百二十九字,扫一眼就算出来了? “你们最高级的行政公文都是这样的?” 天授帝道:“差不多……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成熟的想法,我需要更多资料,了解更多情况,在此之前我没什么可说的。且这问题也不该问我,你的政务是你处理的,怎样做才能更好,更有效率,应该是你们自我反思,完善的事情。”沐慈幽黑双眸,无波无澜看向天授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说‘看看奏本’,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只是看看,没有其他。” “如果父皇允许你发表意见呢?”天授帝道。 “即使你允许,以公事来论,我无权干涉一个皇帝陛下的公务,只有一个普通民众都应该有的建言之权,但在对你们的社会体制和运行规则不熟悉的情况下,我无法确定建言被采纳后对国 家的影响,就不会发表任何意见——那是不负责任。”沐慈收回目光,将手中一本奏章盖好,放下,站起身来。 “若以私人身份论事,我对你……没有任何话想说。”沐慈语气微凉,转身……只是到时间上厕所啦。 天授帝在一瞬间变了脸色,目光复杂看着沐慈单薄的身影缓慢消失在净室门口…… 李康偷偷窥探天授帝脸色,有惊有喜有悔有痛有疑惑和探究,但并没有不满,李康松口气。 他觉得长乐王太冷傲——皇帝已经软化了,连奏本都给你看,那么和气问你的意见,你顺着杆子下,服个软,父子相亲,再好好表现一番,将来才…… 就算继位无望,好歹日子好过得多么。 不过,李康是眼见九皇子刚出冷宫,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在崇政殿一步一步将太子逼向绝路,气势十足的。也知道少年本就是一种“宁折勿弯”的性子。 怎么可能为了点好处,就对天授帝摇尾乞怜呢?转个念头想一想,这孩子曾遭遇过什么……如今他无怨无恨,对天授帝不过是态度冷硬,已经算是好脾气了。 卫终飞快过来打圆场,道:“陛下,参政,午膳时间到了。” 天授帝道:“叫重华宫小厨房上膳。”并留了李康,“朴人,重华宫新出了炒制的菜品,你留下也尝一尝吧。” 李康应是。 卫终下去吩咐摆膳。 虽然有不请自留的吃客,但并不影响沐慈吃饭的心情。可能是最近崔院使命人做的红枣淮山饼之类的健脾开胃,沐慈胃口好了一点点,午膳自己取了筷子开吃。 大幸朝是分餐的,沐慈面前摆着七八样冒着热气的炒菜,装在小碟里,也不用他起身夹菜。 秦山现在是长乐王的专属御厨,经过指导,炒菜的味道越来越好。可惜辣椒还不知道在这个星球的哪个角落,不过古人智慧无穷,茱萸味辛,代替了辣椒的辣味。 沐慈喜欢吃辣,却不习惯茱萸的味道,只尝了一口就打算放下。而且他现在的身体,也受不住这种刺激性食物。 天授帝看到了,关心道:“九郎,你的伤没好,少吃点辛辣发物。” 沐慈没回答。 天授帝看沐慈面前不过是些普通家常素菜,指挥卫终:“把朕这道灵芝鸡汤端过去,九郎,多吃些益气补血的食物。”他年纪大,重养生,平日的膳食都是带温补疗效的。 “不吃!”沐慈闻了一下就把头撇开,药性太重。 天授帝闻一闻:“没什么味儿啊……那这道松茸蒸鸽吃不吃?味道还行。”皇帝示意卫终端过去。他再三闻一闻送过去的膳食,没什么怪味。当然他还是忽略了自己年纪大略有失灵的鼻子和沐慈那五感敏锐,堪称狗鼻子之间的差别。 “不吃!” “那这道……” 沐慈看着自己点的菜被换掉,又被天授帝的行为弄得倒足了胃口,他放下了筷子,慢条斯理用清水漱了口,取了棉巾擦了嘴,起身离席。 天授帝忙问:“你去哪儿?”刚刚不是去过净室了? 沐慈懒得理会,直接往门口走。 天授帝这下看明白了,一拍筷子豁然站起,威严大喝:“你给朕站住!” 沐慈身形都没顿一下,一步一步缓慢却稳定往摆膳的偏厅门口走,卫终只好大着胆子,张手去挡,才让沐慈不得不停下。 天授帝对沐慈真的没辙了,硬得不行,软的这孩子也不见得肯吃。 自从天授帝心境有了微妙变化后,就一直在观察他的小九郎,越看真是越顺眼,各种骄傲、自豪、与有荣焉。又想着这是自己和最爱的女人的亲生孩子,愧疚中,一腔的爱意更是汹涌而出,总想把最好的捧到小九郎面前,要补偿,要对他加倍的好。 他关心九郎的身体,虽急切了些,却是好意。但九郎才不和你讲这个道理,他只好投降:“好好好,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父皇不劝你。回来,坐下再吃一点。” 沐慈内里住着一个成年人,早已经可以为自己的每个行为负责,无需他人以关怀的名义干涉。他转身,淡漠直视皇帝,目光微冷,神色恹恹,声调没有什么起伏和温度,平直陈述:“你是这个皇宫的主人,这里一草一木,一宫一室都属于你,我无权也无法拒绝你来,所以我才从不白费力气。有些我不明白的东西,旁人慑于你的威严不敢告诉我,我才不得不向你问询。这似乎给你了误导,以为迟早有一天能软化我,干涉我。” 天授帝呐呐:“九郎……” 他的确想软化沐慈,他以为也是能有那一天的,但他不承认是干涉。父亲关心儿子,怎么就是干涉呢? “我不和你争辩太多,目前来说,我没有自由,甚至我的性命都在你一念之间,但是,我活着一天,那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心跳都只属于我自己。我已 经十六岁,不是三岁小儿,我头脑成熟,有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行事准则,知道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无需长辈监护。所以……”沐慈语调微凉,“我不需要你以关怀的名义来干涉我的生活,你也早已失去了任何可以干涉我的立场。” 天授帝:“……” 沐慈又指着书房方向:“我看奏本,只是为了多一个了解世界的途径,不要用你们的心情来揣测我的目的。你允许我看,我感谢你,但不要认为这是施恩。皇权是你天赋的权力,也是你对这个国家肩负的责任与义务,它不是你手中的蜂蜜,散发甜香来诱惑什么人蜂拥而至,折腰低头。如果你抱着这种想法,那我觉得我‘不可以’再看。” 李康后背都要被冷汗打湿,怕沐慈说出什么更惊世骇俗的话来,赶紧圆场:“殿下,陛下是您的父皇,是关心您的。” “我知道,但大家都清楚这父子关系是怎么一场缘分,已经错过的,何必再强求?”沐慈说,没有怒意怨怼。 面对一个陌生人,不会有要求,就无所谓爱恨。 天授帝只觉得小儿子连骨缝里透着一股冷漠,他一颗心被冰的麻木,一番心意犹如打进棉花里。原来,错过了的,不是他想弥补就能弥补,当做一切美好如初的。 “我要求不多,只想过几天自在、简单的日子。”沐慈道。 天授帝内心无比艰涩。 “不要再干涉我!”沐慈穷追不舍。 天授帝艰难道:“好!” 沐慈点头:“这样大家都好,你我都是明白人。”但胃口已坏,他头也不回离开了偏厅。 天授帝目送幼子决然离去的身影,捂着胸口慢慢坐下来,制止了卫终去唤太医。 他没事,没有被气坏,他只是老了,他能够感觉到自己苍老的肌体正在超负荷的运转,眼花了,手抖了,连站起来都能听见关节吱吱咯咯的响声,脑子也开始一阵清醒,一阵糊涂。 所以,就有一点承受不住心中的绞痛。 他想要伸手抓住这最后的光阴,尽量弥补从前轻狂的过错。到头来才发现,不论他付出什么,他的小九郎对一切都淡然处之,毫不欣喜,更无愤恨,半点反应都不给你,只觉得扰人清静。 这样的拒绝,真的很彻底。 甚至连他故意表现出某种偏向……他是皇帝啊,一个眼神一句温言就足以让人,甚至让他那些高贵的儿子都飘然到忘乎 所以的皇帝啊。 可真的有人,对皇帝的宠爱,对宠爱背后的那种可能性……都不屑一顾。 …… 最终沐慈还是没再回到饭桌上,弄得大家都没了胃口,一顿午膳草草收场。 天授帝让和顺端了两盘崔院使特制的食补点心进了卧房,沐慈已经休息了,什么人都不理会。 下午明亮的光线照进屋内,明明虽一天当中最光明的时候,照得这少年昳丽的脸庞越发明晰优美,可却怎样也照不清他的灵魂,似一个游离于红尘的幻影,无形无质,充满了迷一般的吸引力。 可是,既然是幻影,就无从接近,伸出手去……也抓不住他。 恍惚中,这个少年与当年的阿期重叠! 不爱,不恨,不喜,不怒,没有人间情绪,什么都不甚在意。无法拒绝,便不挣扎,但他们也从来不曾屈服过,日复一日,让生命如水般漠然流走…… 虐,宠;吼,哄;狠心,关心…… 通通无动于衷。 不知要怎么做,不管怎么做,都不能叫她眼睛里看到你!! 不知要怎么做,也不管怎么做,也无法打动他!! 前尘往事如残破秋叶,枯黄萧索,在眼前随风散落,袅袅不知去向…… 原来……若无其事,才是最狠的报复! 天授帝捂着心口,离开合欢殿,简直落荒而逃。 …… 第49章 思之如狂VS淡然于心 第二天一下朝,天授帝又来报到。明明被冷淡得近乎惨烈地拒绝,天授帝居然更加留恋,抓心挠肝就想接近九郎。 也许人人都是有逆反心理,不论多大年纪。 不仅卫终、李康两人侧目,天授帝自己都觉得自己有毛病,可是某种“思之如狂”的情绪,一旦开始,就像荒烟蔓草一样在他的心头疯狂滋长…… 他还又把奏章带去了重华宫,明晃晃的讨好意味。 这事不好叫太多人知道,天授帝就再点了李康随侍。 李康:“……” 欲盖弥彰啊,您以为皇宫是个有秘密的地方么?就算是牟渔继续压阵,心腹羽林卫封锁消息,短时间内不曝光,可迟早…… 王又伦继续每日一时辰的教习,其实就是辅助沐慈看书,解答他的疑问。天授帝坐在自己的龙案边,没心思处理政务,目光贪恋又复杂盯着小儿子专注的侧脸,一直怔怔出神。 李康默默整理奏章——这病犯的,比昨天还严重。 王又廷和李康关系还不错,听李康昨天含糊其辞,虽没把沐慈看过奏折的情形说出来,但意思想让王又伦劝着点小外甥。 王又伦当然是不明白要劝什么的,但心里存了事,又有天授帝比昨天还灼热的目光,不免有些提心吊胆。好在沐慈一脸云淡风轻……这种大气沉稳的态度,影响到王又伦,也渐渐心安。再说,他一个四五十岁的代理丞相,总不能比少年人更沉不住气。 这个年代,是极好的年代,因大祖的遗训,大幸朝是一个对治下臣民极其温柔的朝代,皇帝尊重每个人特别是文武臣子的人权、物权、生命权。绝不会像某些朝代,动不动去找借口去臣子家抢劫,杀头抄家。 就算天授帝有兵又强硬,当年整治一个卫家,也成了他此生一个极大的污点,现在的史官已重重给他记了一笔,只等后人了解真相给他千古骂名。 所以并没有臣子怕皇帝怕得要死那么严重,有些大臣连皇帝亲笔盖章下的圣旨,如果觉得不合理也能当面封还,拒不遵守的。 大臣只是尊重皇帝,而不是奴性的畏惧,当然遇到天授帝这个打破了一点规矩的,大臣会更小心谨慎,生怕他黑化。 …… 古代学文化,有一项必学的东西——书法! 王又伦觉得沐慈看书会意的确无碍,除了不太擅长断句之外。于是今天的课程是——习字! 和顺在一旁准备笔墨纸砚,他没读过书,对写字存在一种天然的敬畏,更加诚惶诚恐,手忙脚乱,连镇纸放哪个位置都不知道。卫终看不过去,他伺候惯了皇帝,这些事是做熟的,就拍开和顺,也不叫他走开,让他站一旁学。 卫终摆好纸,开始磨墨。 王又廷取了一份字帖,翻到一个“永”字,指着这个字说:“殿下先习这个字,这字具备楷书的八法……”想到沐慈根本没基础,就算说了也听不懂,就指着上面的一“丶”,说,“殿下先习这个笔画。” 然后王又伦取笔沾墨,亲手写了一笔“丶”,一边像教自家三岁小孙子那样,耐心地解释如何起笔,如何落笔,如何收笔。 卫终将蘸好墨的毛笔,恭敬递给长乐王。 沐慈:“……” 你知道么,叫一个理科精英男天天抓着软不拉几的毛笔写字,就像叫举重运动员来跳个芭蕾舞一样,是很不人道的。 沐慈抓了笔,研究了一下,在纸上试了一下,看着一团晕开的不成形状的墨迹,果断问:“姨父,有没有硬笔?” “啊?” “这种叫软笔,我用不惯。”沐慈道。虽然他能很快掌握软笔书法的要诀,写得不会差,但这种笔,缺乏效率,沐慈不想使用。 可问题是,这个时代只有毛笔是唯一的主流,王又伦没硬笔的概念,试探问:“初学的蒙童,有些家境不好的,会用竹枝加沙盘……算硬笔吗?” 沐慈:“……” “毛笔挺好……”王又廷从书法的起源开始,一路讲到了前前朝书法大家欧阳牧,又讲到了前朝的书法世家唐氏四文杰,又讲到…… 沐慈提醒:“一个时辰快到了。” 王又伦:“……”他只好总结,“书法是我华夏族最为璀璨的艺术明珠,被誉为:无言的诗,无行的舞;无图的画,无声的乐。所以,学好书法,是很有必要的。” “嗯,说得很精彩。”沐慈表示赞同,看着自己写出的一团墨迹,把毛笔搁置在笔架上,问,“有硬笔吗?我还是习惯用硬笔写字。” 王又伦和偷偷关注的众人:“……” 合着刚刚一大堆话白说了啊摔。 王又伦苦劝沐慈用毛笔,无果!几乎要撞墙,读书认字那么快,一目一页,过目不忘的良才美玉,为什么拒绝练习书法呢? 好可惜啊 。 但沐慈身体不好,一张稚嫩绝艳的小脸太具欺骗性,大家都不好强逼他……主要也是怕太过强硬,又惹毛沐慈启动“淡漠模式”无差别攻击。而且这节课时间也快到了,最后折衷,按照沐慈的吩咐,叫宫里的匠作坊去制备银霜炭的细炭条加木板绑扎的“硬笔”。 …… 王又伦郁闷结束教习后,沐慈照旧去净室,出来后就看天授帝对他招手,示意让他去龙案旁边坐。旁边已经加了一个椅子,铺得十分柔软。 沐慈看那个苍老黄瘦的老人,没有端着皇帝的威仪,只做着似招财猫的动作,褶子脸上满是温和的笑容与期待。沐慈漠然的神色有了一丝松动,缓缓走过去,在那一看就是特地给他加的椅子上坐了。 天授帝把一本红色封皮的奏折递沐慈手里:“看看!” 沐慈侧头打量天授帝,一语双关问:“你觉得我可以看吗?” “可以的,”天授帝语气也十分温柔,“父皇年纪大了,眼神不是太好,你帮父皇看看嘛。”带了点撒……呃,是哄小孩的腔调。 李康:“……”真有种日夜颠倒,瀑布倒悬的错觉——儿子奴,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病? 沐慈:“……”我也想知道。 他默默翻开了奏章…… 沐慈刚翻开,天授帝忍不住问:“这本多少字?” “三百三十八!” 天授帝看了一下背面的一个小纸签——三百三十八。 天授帝笑了。 李康眼睛都睁大了……陛下,你这是什么奏本新玩法? 原来昨天天授帝注意到沐慈报出的奏本字数,没吃饱也觉得撑得慌,叫卫终把那本七百多字的奏本数了,果然字数相合。又极其无聊的叫卫终把今天几本红色的奏本字数都数了,过来问沐慈。 竟然也一个数值都不差。而且,还只是看一眼,瞬间就数清楚了,这是什么级别的智商? “九郎,要不要父皇再请个术算老师教你?”天授帝讨好般问,好天赋浪费可惜。 沐慈换了一本,头也不抬反问:“他教我,还是我教他?” “……” 这回答太不谦虚了,可听到的所有人都觉得——简直再正常不过。 沐慈翻过了几本,指着封面的颜色,却是问李康:“红封面代表什么?” “二 品以上官员使用。” “紫色?” “二品以上勋贵使用。” “所以,金色属于王族,黄色是皇族使用?” “是的。”李康回答。 “颜色只是为了在礼法上区分尊卑等级?” “是。” 沐慈便不再说话,默默摸了一本青色的,这种颜色的数量极少,是低品级的人使用的。 天授帝凑上来刷存在感:“九郎,颜色有什么不对的?” “没有,颜色的使用是你们的风俗,也是社会的礼法规则,本身并没有对错。”沐慈说完又沉默下来。 天授帝总觉得沐慈应该还有话说的,再接再厉:“九郎,对父皇没什么不能说的,想说什么就说啊。”十足诱哄小盆友的语气,连李康都想掩面了。 沐慈平静道:“我刚开始以为,颜色是区分奏本陈事的种类。后来我看这位大臣分拣奏折,每一本都翻开看看才能确定归类,且每一摞颜色都有好几种,才知道不是。分拣奏本这道手续,可以免掉的。” “哦?”天授帝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鼓励道,“是不是不用颜色定品级,用来区分种类?九郎,你说说看!” “已经形成社会制度的颜色使用,没有必要更改,随意更改会造成大家认知上的混乱,”沐慈道,“但你们可以尝试在封面上贴标签。” 具体什么标签,怎么做,沐慈并不觉得古人会蠢到什么都要教。有时候,欠缺的,只是微微的那一下闪光。 且他只是建言,不能越俎代庖。 天授帝和李康对一眼,李康沉吟一会儿,才微微点头。 沐慈翻到一本黑色封皮的,问:“黑色代表什么……上面列了两百四十三个名字,是……秋决?”再看看,疑惑,“秋天处决的人员名单?” 天授帝看看,点头:“对。” “皇帝还管刑案?” “不管细务,但全国刑案中被判死罪者,都要御笔勾红,才能在秋日处决。” “皇帝不勾不能行刑?” “是的。” “挺慎重哈。”沐慈指着一摞黑色的奏本,“这十五本也是?” “是,全国十六大洲,共十六本。”天授帝嘴角忍不住微扬,刚刚小九郎是不是……夸咱了? 沐慈对天授帝期待的灼灼目光 视而不见,手指在黑色的奏本上划过,沉吟一下,道:“你们理你们的政务,我不能事事询问你们耽误你们处理国家大事的时间。关于秋决,谁比较熟悉,叫他来和我讲一讲。” 牟渔刚好拿了几份夜行卫的密档走进来,便见那绝色少年又一次悠然坐在龙案边,侧头与天授帝说话,神色平静。 其实少有人敢正视天授帝这个杀伐果断,手段强硬的天子那一双仿佛洞悉人性,威仪无双的眼睛。可沐慈从来都是抬起头来,平等的,直视天授帝的眼睛。 每一次正视,不卑不亢,目光从未游移、犹豫过,那一双漂亮的剪眸,似轻轻拂去灰尘,露出了清澈而微凝的,犹如黑色水晶般的明亮与质感。 无喜无惧,无求无欲,只是单纯地,平静地,注视着…… 这是内心修炼到了无可撼动,无坚不摧,才从骨子里流泻而出一种从容、优雅的姿态。 淡然于心,自在于世间。 第50章 秋决问答 牟渔看到沐慈手里拿了一本奏本——心中的惊怒简直翻江倒海。 他一直知道这个少年大胆,却没料到他胆子能这样大。现在亲眼看到,简直是一种震撼。 牟渔再观察天授帝神色,他是多年伴君,对天授帝的性子不说了解通透,至少也能摸清八成,看天授帝脸上的温柔和期待,就明白这是他自己主动送上门,给长乐王看奏本的。 这个少年到底做了什么呢?竟然稳坐在钓鱼台上,不动声色,就让天授帝这样冷硬铁血的皇帝,主动送上门了?真是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沐慈的态度。 想当年太子第一次捧着奏本,是那样诚惶诚恐,若不是在人前,太子只怕会喜极而泣。可这妖孽般的少年翻看奏本却像拿着一本普通书册,手稳心静,目光悠然到让旁人都觉得他看奏本是很正常的事。 正常吗?不!奏本不是这个少年该碰的,他会不懂这背后深层的意义吗?不,他不是这么单纯愚蠢的人。而且有李康那个直臣在,不会不劝诫,所以,只能归结于这少年手段高超。 牟渔忍不住在心里又自嘲了一下。 这些天他一直强迫自己不靠近沐慈,不去想沐慈,而且最近事情的确很多,他忙得团团转。可在忙过之后,夜深人静之时,他总会想起沐慈,总会担心他……过得好不好? 可事实打了他的脸! 谁都不用担心他吧?这少年不论在怎么的境地里,总能掌控局面,将人心操纵在他的五指之间,如鱼得水。 可是,一个帝王的“爱”,总是太过单薄,易变又危险,当年天授帝能把谢宸妃宠上天去,可一旦不信任了,她又是怎样的结局呢? ——能过跃过龙门的鱼儿,凤毛麟角,绝大多数都搁浅在了半路上。 牟渔心潮如涌,面上不露端倪,收敛神色,捧着密档进了书房,走到了天授帝的右手边,将装有夜行卫密档的匣子放在了皇帝右手边。 这是距离沐慈最远的距离。 天授帝并不着急用钥匙打开密匣,看了一眼牟渔,扭头问坐在自己左手边的沐慈:“九郎,临渊对秋决是熟悉的,让他与你讲上一讲如何?” “好。”沐慈点头,放下手中奏本,站起身领着被抓壮丁的牟渔回到自己的书桌。 天授帝才有心处理朝政,在李康辅助下解决掉龙案上的奏本,君臣二人默契十足,一直没有动那一 摞黑色的。 沐慈的声音轻缓清润,为了不影响皇帝办公,还有意识压低音量提着各种问题——这只是基本的礼貌。天授帝却越发觉得儿子贴心。 牟渔受环境影响,也将自己磁性的嗓音压得又轻又低,像是直接从胸臆间发出的大提琴的回响,为沐慈普及常识,回答各种或没常识,或古怪刁钻的问题。 沐慈问:“对于刑案,审理是个什么流程?” 牟渔很专业回答:“由州县初审后,具名报送知府、按察使、都督三部复审,提出定罪量刑意见,如无异议,即由都督起草,三部联名向皇帝奏报,并抄送副本与刑部分管司。陛下收到都督奏报后,交三法司,即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复核,无异议后依律拟罪。若无赦免的情况,即定为死罪,则由刑部拟奏,三司联名上奏陛下,御笔亲勾后才能于秋季行刑。” 沐慈问:“皇帝是刑案的最后一位判决者,但他是无法从这一个一个名字当中判断谁应该被赦免,谁应该被处死,那么,他以什么为依据进行勾决?” 牟渔摇头:“陛下会发还多次复审,这是第一次请奏,还有二奏、三奏,为‘秋决三复奏’,秋日行刑前还有一次请奏。死刑是严酷且无可挽回的,所以必须‘恤刑、慎刑’,陛下珍惜百姓的性命,十分仁德。” “最后会有多少人被勾决?” “我不能断言今年如何,但往年情况不一样,若有大赦,可能‘三复奏’后无一人被勾决;若无大赦,数量多时可能有一半人被勾决。” 沐慈沉吟一会儿,才说:“我明白了,皇帝其实无法判断,御笔勾决到了‘慎刑’作用,但象征意义还是多过实际判决。” “殿下请慎言!”牟渔下意识用眼角余光注意一下天授帝,估摸天授帝这年纪的耳力应该没听见。 沐慈无所谓,道:“我暂时没问题了,你还有补充吗?” “没有。” “那多谢牟将军为我解惑。”沐慈对他点头致谢,然后起身。 见沐慈起身,和顺赶紧过来:“殿下,去净室吗?”要扶沐慈。 其实这段时间,沐慈不是已经能自如控制便溺,而是他的生物钟强大,总是很准时去净室,才免了人前失礼。 牟渔挥退和顺,道:“我陪殿下过去。” 沐慈不置可否。 牟渔照顾过沐慈一段时间,这样的举动并不突兀,天 授帝只是抬头扫了一眼,又继续理政。 …… 净室里,沐慈坐在净桶上,脸色平静,目光凝然。 牟渔的手掌一直扶在沐慈的腋下,也不离开,只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打破了安静。 “你能控制了,身体好些了?”牟渔问。 “正在恢复。”沐慈应,又再次恢复沉默。 …… 许久后, “你……”牟渔察觉沐慈好像不想和他说话。是呢,上回两个人算不欢而散。结果自己挂心,可这小少年还在生气、记恨吗? 有一种上赶着倒贴人冷脸的感觉,可牟渔还是忍不住会担心。他只得叹气,问:“是因为我的拒绝了你,所以你只能铤而走险?” 因为我拒绝被你收伏,没有人帮你,所以逼得你不得不铤而走险,干预政事来表现自己吗? “不是,”亏得这种话沐慈能理解,不温不火说,“你想太多了。” “那是为什么?” “我不想做的事,不勉强自己去做;我想做的事,当然就会坚持去做。”沐慈道牟渔:“……”这话听起来,回答和没回答一样。 牟渔本有一肚子话想问,这会儿卡了壳。 他本想问‘你想得到什么?想要做什么?’可看沐慈的样子,不会回答了。且他问一个皇子这么多问题,到底是一种逾越。最主要,就算回答不是他想听的,那他是否有能力劝服这个不肯妥协的少年? 不可能! 最后牟渔倍感无奈,压低嗓子,沉肃又郑重道:“不论你想做什么,请一定,谨言!慎行!陛下……不是一个宽容的人,皇宫里……也不是个宽容的地方。” 沐慈转过脸,凝凝正视牟渔:“皇帝再不宽容,不会连一句真话都容不下。” 牟渔:“……” 是啊,他随侍十一年,知道天授帝痛恨欺骗,喜欢诚实。可皇宫恰是一个“真诚”无法存身的地方。这少年,才用十几天时间就摸清了陛下的喜好,善加利用了? 沐慈站起身,拒绝牟渔,自己清理自己,却没拒绝牟渔帮他整理衣物。靠的近了,沐慈又闻到了牟渔身上幽淡的檀香气息……沐慈踮起脚,勾着牟渔的脖子凑上去,轻轻嗅了一下牟渔颈侧,又抬起牟渔的手臂,在他的腋下也闻了一闻。 牟渔不动声色,任他作为。 沐慈轻声说:“原来你不熏香的。” “不熏。”牟渔更加奇怪,依然神色不动。 “那……你身上的香味,从哪里来的?”沐慈问。 牟渔偏头闻一闻,微蹙浓眉:“没有味道啊,我的确不熏香。” “哦,这样,那我有句话要劝诫你。” “什么?” “谨言!慎行!皇帝不是个宽容的人。”沐慈不徐不缓道,“以后不得他的允许,你不要在任何情况下和我私下见面,单独谈话。今天这样的事,我希望不要再发生。” 牟渔眉头拧得更紧,他想不出熏香和皇帝近臣,私下见面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沐慈说得是对的,他掌控御林军及夜行卫——皇帝最亲密、秘密、紧密的两股力量。 他不应该与任何势力,任何一个皇子沾染上丝毫关系。哪怕天授帝已经表现出了对幼子偏爱的苗头,可他是一丁点也不能“偏”的。 天授帝喜“至诚”,包括真诚、诚实,以及……忠诚!百分之百不打折扣。 沐慈道:“你也不要把事情想的太复杂,我的头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没什么事情会严重到无法估计,更没什么后果是沉重到我不能承担的。” 他说完,头也不回,慢慢地走出净室。 牟渔看着沐慈单薄消瘦的背影,若有所思,然后抬抬胳膊,闻了闻身上的味道……真闻不出来。他的确不熏香的——一个武者熏香,不是告诉敌人自己的位置么? 可沐慈为什么纠缠这个小细节?这妖孽少年不是没事找事的人……牟渔压下心中怪异,薄如刀锋的唇抿成一条线,紧走两步追上去,扶住沐慈。 他扶握住的手臂依然纤细脆弱,轻盈到没有分量,似乎轻轻一捏,就会碎掉。即使知道今天的举动实在危险,可嘴巴还是像有自主意识,忍不住说:“你要多吃些东西,身体垮掉了,不管你想……都没意义。” 沐慈没说话,牟渔打开门。 沐慈的身影一出现,正在讨论的君臣二人停下说话,视线都汇集过来。沐慈才回答牟渔:“我会努力多吃点东西的,谢谢关心。” 牟渔知道这是沐慈故意维护他,他神色如常,暗地里握了一下沐慈的手臂,才把人交给和顺,然后就走到天授帝的龙案前。 天授帝因沐慈最后那句话,一丝疑虑都没产生,还对牟渔露出一个三分欣慰,七分赞赏的 眼神,和颜悦色道:“难得九郎肯听人劝,你以后多劝着他一点。” “属下一定尽力!”牟渔道,语调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天授帝才用钥匙打开密匣,拿出宗卷道:“今天就只有这些了?” “是!” “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牟渔恭敬回话:“请陛下亲自阅看。” “那好,你有事忙去吧!”天授帝挥手。 牟渔躬身:“属下告退!” 牟渔将其他密档处理好,把应该封存的都封存好,出门见他的副手——七夜星使之一的瑶光正在一旁忙,对他招手。 瑶光过来,牟渔闻了闻他身上的味儿,问:“你熏香吗?” “哪能呢,有死规定,身上不能有异味。”老大,咱是夜行生物,暗搓搓行事的,熏香不怕被人发现啊? “你闻闻我,身上有味道吗?”牟渔问。 瑶光闻一下,摇头。 “凑近点!” 瑶光道一声:“恕罪,”就凑近了,闻了闻,拧眉,“大统领,好像是有点,呃……檀香……”忽然恍然,“哦,檀香味重,大统领每天伴驾,在陛下那沾上了些许,天长日久就留下了点余味。” 牟渔忽然脸色一白,确认般问:“怎么我自己闻不到?” “灯下黑呗。”瑶光几乎没见牟渔变过脸色,有点担心问,“有什么不妥吗?其实也不是很重的味道,不凑近仔细闻,闻不到。” 牟渔摇头,脸色还是不好。 瑶光迅速安慰道:“没关系啦,不算犯规。您是靠陛下太近了没办法避免,谁叫您是陛下心中的……这个。”竖起大拇指,“旁人想沾点龙气,都沾不到呢。” 牟渔挥挥手:“行了,没事……你忙去吧。” 瑶光疑惑地继续回去忙了。 牟渔看着合欢殿的方向,良久,才喃喃道:“真是的,什么狗鼻子啊,这么点味道也能闻见。谨言!慎行!你……还真是比任何人都清醒啊。” 他,是天授帝心腹,亲近到身上都沾染了无法消散的檀香味。而沐慈正是借由香味,十分隐晦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与……忠诚,不要私下做小动作。 真是的,作为一个毫无依傍的冷宫小皇子,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真正把他往外推……欲擒故纵玩到这个程度,玩脱了吧? 他到底怎么想的啊? 牟渔此刻,心绪复杂到自己也无法理清。 作者有话要说: 州府最高行政长官。掌一府之政令,总领各属县,凡宣布国家政令、治理百姓,审决讼案,稽察奸宄,考核属吏,征收赋税等一切政务皆为其职责。 按察使:主要任务是赴各道巡察,考核吏治,主管一个省范围的刑法之事,相当于现代的省级公、检、法机关。由宋代提点刑狱演变而来。 各州都督:地方军事长官,兼管民政,刑法中主管拘役,刑监,流放等。 第51章 到底有没有干政? 因为天授帝开始处理密档,李康适时告罪一声,出去稍作休息,去一趟外面的公用净室,也是避嫌。 传说中夜行卫的公务呢。 天授帝一边拿着密档看,一边对沐慈做招财猫动作:“来!来!九郎坐父皇身旁来,父皇很快就处理完了。” 沐慈施施然在龙案边就坐,翻开黑色的秋决名单。天授帝手里抓着一份密档,身体斜过来问:“关于秋决,都了解了?” “初步了解。”沐慈并不抬头,语气微凉,“你身上香味太冲,离我远点!”顺带密档也离我远点——沐慈现在的作为,相当于走钢丝,最清楚不过,什么能碰,什么最好不要越界。 他没有阴暗的心思,并不好奇密档的内容。 天授帝只以为被儿子嫌弃,郁闷挪远了一些,闻闻身上:“不冲啊,这是檀香,静气宁神的。”天授帝讨好问,“你不喜欢?那喜欢什么香?我叫人给你也熏一熏,龙涎香好不好?” “没兴趣,”沐慈很冷淡。 提到香,沐慈身上的淡淡雪玉膏的香味十分清新,天授帝鼻子有些不灵了,又凑近了一些…… 沐慈将奏本轻轻放下,直接站起身…… “好好好,远点远点……”天授帝真是算怕了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幼子,赶紧站远,“你坐下!坐下!”他又叫卫终牟渔把他的椅子挪了一下,对卫终不满道,“今天熏的香气怎么这么浓?” 卫终:“……”是您说味道淡了,让加量的么…… 天授帝看小九郎又坐下,松口气,匆匆看完几分密档,对牟渔说:“行了,就这样,你看着办。”他的兴趣点已经转到了沐慈身上,隔着一点距离问,“父皇处理完了,咱们来说说秋决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沐慈道:“我不知道具体的审理办法,但听起来层级上报,再三复审,已经很慎重,的确仁德。” 天授帝嘴角微扬…… 沐慈葱白纤长的手指,滑过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说:“但从概率上看,任何个人、任何机构与制度都无法保证所有的审判都是百分之百正确的,所以,一定会有冤假错案产生。” 天授帝收起笑容,辩解道:“数量极少。” “概率再小也不会是零,一但发生,对勾决掉的某个人来说,就是百分之百。” 天授帝不得不点头。 沐慈看着奏本上那 些名字,有些怔怔…… 牟渔新接到了一份密档,是关于嫁给郑通长子福清公主的事。福清公主生母只是一个美人,难产而死,从小就是被郑皇后抱养在身边的,哪一样都不能耽搁,赶紧送来给天授帝过目。 天授帝看过,拧眉:“郑家好大胆子,竟敢威逼福清入宫求情!”福清因为不是郑皇后亲女,所以没养成跋扈性子,胆小懦弱有些像天授帝的同母亲妹静和大长公主,所以颇得天授帝怜惜,会多看顾她一点。 被郑家逼着入宫求情,立场肯定很为难,天授帝一时儿女心肠柔软,赶紧道:“让人把福清带回宫,与郑家和离。”又吩咐,“生下来的两个孩子也带回宫来。” 内侍应下,去办了。 天授帝下意识看看沐慈,道:“福清是你五姐姐……” 沐慈摆摆手:“我没兴趣。”继续研究名单。 天授帝正是心软的时候,看沐慈如此,只认为是这孩子和他母亲一样心善,就指着那一摞黑色奏本道:“你若觉得不忍,那我找个名目都宽赦了所有人,好不好?” 沐慈直视天授帝“求表扬”的期待眼神,平静如水道:“我只当你在说笑。一家有一家的祖宗成法,一国有一国的法律规则。你作为最高级别的刑讼判决人,凭自己一时喜好,想赦免谁就赦免谁,将国家法规置于何处?不觉得……” “啪啦……嘀铃铃……” 话音戛然而止,大家条件反射看向发声的来源,却是牟渔将之前的密档收好,放入密匣时,不小心带到了笔筒,白玉的笔筒落在地上摔成一地碎片。 满地狼藉。 牟渔躬身歉然道:“陛下恕罪。” 天授帝有点意外一贯行事妥当稳重的心腹竟然也有失手的时候,但又觉得这个小意外时机恰好,看牟渔的目光更温和,宽容挥手:“以后小心点,你出去吧。” 牟渔很郑重将密档装好,当天授帝的面用特制的钢锁扣紧——这锁的钥匙只有皇帝一个人有,另有一把就放在存放密档的密室内,是不允许带出的。 这样做,即使让别人送密匣来,也能保证在运送密档的路上,不会泄密。 而密室的钥匙,也只有牟渔与天授帝才有,密室,只有牟渔和皇帝两个人能进,其他人靠近一点,都要被当场射杀。 足见天授帝对牟渔的信任。 牟渔躬身抱密匣退出,见到在门口 的李康,礼貌问安,道:“陛下有请!” 李康刚刚听到好大一声响,问:“没事吧?” “无碍!”说完就头也不回走掉了。 李康进去,却看天家父子俩相对沉默,互相凝视。长乐王不闪不避,天授帝半眯威目。 那小火花“噼啪”的…… 李康嘀咕:这叫无碍?咱处变不惊的本事跟牟大将军还是没得比啊。 天授帝揉揉眉心,道:“朴人,你回来得刚好,快来评评理。” 啊?评理? 天授帝指着一摞黑色奏本,道:“你说朕能不能赦免这些人?” 李康点头。 沐慈淡定解释:“但皇帝的理由只是因我不忍,便全部赦免这些人。但我认为‘天子无私情’,作为皇帝,徇私情而枉法度,不是仁德,会破坏国家的法规,降低国家信誉。哪怕一个小家,也应依家法赏罚分明,家长凭私偏爱,会造成兄弟冤仇;若为大国,任何人的功过赏罚都应按国家律法规则执行,国主若随性私纵,会造成……”沐慈脑子里忽然响起那一声玉片碎裂的脆响……他微叹口气,才道,“后果你们比我更清楚……即使秋决中有冤假错案,也应当去完善体制,想办法尽量降低这个概率,宁纵勿枉与宁枉勿纵都是错误的。” 李康看看长乐王,又看看皇帝陛下,一梗脖子,走到沐慈身后,一脸歉意对皇帝躬身下拜:“微臣……附议长乐王所言。” 天授帝:“……”真是的,好心当成驴肝肺那? 李康偷窥天授帝脸色,他作为幼年开始就陪伴天授帝的伴读,最能从细微之处判断天授帝的心情,见天授帝有愤然有尴尬还有一点哑口无言,却目中涌动更多欣然,更多激赏,更多喜爱…… 李康再看向不骄不躁,不退不避的长乐王,下意识松了口气,微微点头,嘴角扬起,开始捋他的两髯美须…… 过得两日,轮到王又伦当值,在皇帝身边协理政务。他下朝时发现李康也跟着一起走,两人目的地是相同的——合欢殿。 “朴公这是……” “君家让我也过去。” “哦。”王又伦恍然,忙问,“陛下他……还在合欢殿?” “是的。”李康也是啧啧称奇。这么多天新鲜劲还没过去,天授帝这几天红光满面,喜气洋洋,一下朝就迫不及待去合欢殿的,跟要去见新婚娘子的新郎一样,一 刻都不耽搁。 王又伦有些诧异,但压下心思与李康说话,道:“还未请教朴公,您今天在廷议上的改革刑审制度的疏奏,是怎么想到的?” 今天李康提交疏奏,因死刑的严酷与不可逆,为了不至于冤枉一人,也不放纵一人,建议:在州县初审时,地方上的长、贤者,都可到庭观审;(公开审理) 知府、按察使、都督三部复审,须延请至少十名本地名望到庭观审,其可对庭审发表一定意见。(陪审团) 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复核,也一定要多方征询意见,甚至可以形成驿报,通传地方,广纳言论,有疑义者可发还重审。(公示) 另外,监察御史代表天子,巡视地方,一定要重视刑案诉状,有疑义者可先行糊名,不呈报陛下御览,并督查案件审理。(检察官) 李康捋着他的美须,迈着小方步,悠然道:“高人提点,灵光一闪矣。”他是绝对不会说自己昨晚和幕僚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的。 王又伦看同僚眼眶下两个青眼轮,知道李康私下用功,倒不好细问“高人”是谁。不管是哪个朝臣,想在朝堂站稳脚跟都不容易。光靠谄媚博恩宠就成了被唾弃的佞臣了,且天授帝这个人向来看不起没本事的。所以大家都会有一把两把的刷子的。 李康端了一会儿架子,等半天没等到王又伦问,自己忍不住小声说:“正论,得佳甥如此,你有幸啊……” 李康这个人性子直,轻易不夸人,真夸了,就一定是有本事的。 可我哪个外甥这么好啊?得你一顿夸。王又伦老妻谢望的娘家青阳候谢府,虽说男丁不旺,可出嫁女所生的别姓外甥好几个呢。 李康把美须一甩,对前面的合欢殿拱了拱手。 王又伦本要维持喜怒不惊的君子风度的,看这暗示,却忍不住脸色煞白,吓得声音都抖了:“他……他敢……干政?”他是知道天授帝把奏折带过去的,却不以为长乐王一个性命都难说的冷宫皇子,有那么大胆子敢看。 李康又是个从不把与皇帝见面、议事的任何情况说出去的,不管大小。 现在一联系……秋决奏折,刑审制度改革,中间夹个在合欢殿的高人…… 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所以这会儿王又伦真被惊吓到了…… 非太子,也没可能做太子的小皇子……干政,就是个‘死’字啊。就算现在天授帝纵 容,将来的…… 完了! 王又伦也顾不得李康资历比自己老,揪住他一把胡子:“朴公,你没对别人说过吧?” “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李康抢救自己的胡子。 王又伦讪讪放下,帮他把胡须理好,微笑:“朴公,我一直知你才是君子,敬你品德高洁,敏于行而慎于言……”一定不会说出去的哦? 李康矜持地抚须大笑:“妙!妙!你这姨丈,亦上佳也。” 王又伦真想一剪子绞掉这两把碍眼至极的胡子,一甩袖往前走了。他是知道李康人品的,应该不会说出去。 只是…… 纸包不住火,皇宫里,没有任何秘密能够永远不被人知道。 李康紧走两步,追上去和王又伦并排,道:“正论放心,干政一说,是莫须有的谣言。” “啊?”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所以人人都应对时局,对朝政,有建言之权。” “是这样。” “今天本也是你在禁中当值,不如留下一观。” “好吧。”王又伦点头,虽然不说干政,只说是建言,但这两者本身区别又不是很大。他心里还是忧心不已。 …… 第52章 极软与极硬 合欢殿,天授帝难得眉目舒展,正哈哈大笑,和小九郎一起坐在龙案前。 王又伦一进来,看沐慈正拿着一本疏奏边看边点头。他吓得脸都白了,还要努力装作没看见,团团见礼,才试图稳定自己的声音提醒:“殿下,授课时间到了。” 乖外甥,快到姨丈这里来,别在那是非之地搅和了。 天授帝对王又伦摆摆手:“哎,不急。”欣慰看着李康,“朴人乃能……”怕儿子听不懂,改口,“是个能臣。” 沐慈也点赞:“的确,是国家和百姓的福气。” 李康笑眯眯对沐慈拱手:“不敢当,还要谢过殿下建言。” “我不过才说了两个词而已。”沐慈道,没成想大幸的能臣,能够有这么好的表现,果然古人不可小觑,这个时代,也是个很开明,很人性化的时代。 大幸那些勤政短命的皇帝,功不可没。 沐慈看向天授帝的目光也缓和了,能看出一点点能称为温暖的情绪。 可把天授帝高兴坏了,心里美滋滋的。 “‘公开!监督!’二句建言,恰是精髓。”李康夸赞道。 “不是我的功劳,我该上课了。”沐慈站起身。处之淡然,更得李康的欣赏。 王又伦憋了一肚子的话,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也不得不憋肚子里,已经确定今天会消化不良。 所以在授完知识课,要进行习字课的时候,王又伦见沐慈拿起了炭笔,很不客气地直接从沐慈手里抽走了那破笔,把一支毛笔硬塞进沐慈手中。 也懒得劝,起身去握沐慈的手,手把手教他。 天授帝恰在此时抬头,心念一动,又开始怔神……连手中的御笔掉落,朱砂溅红了一本奏章也不知道。 这上奏的臣子只怕会吓死,还以为自己惹得陛下暴怒……呃,找个什么好借口搪塞过去呢? 话说,陛下病得更严重了…… 李康把自己飘飘悠悠的心沉淀下来,不敢打扰,默默收拾残局。 天授帝确有心病。 他眼前飘过了他幼时经常看到的一幕…… 那画面,如今也时刻会入梦,让他心里又酸又涩又喜又悲。 那么巧,重华宫内的主殿,正是永和帝与罗嫔的居所。南侧合欢殿,恰是当年,他的大哥沐春所住。 天授帝也在这里, 度过了他此生最为快乐无忧的童年时光。 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细碎地洒满书房…… 也就是在这个书房,同样的书桌。 那一年,他的父皇永和帝还年轻,打造盛世,意气风发。 那一年,沐春还年幼,却已经聪敏灵秀,过目不忘,时常有一两句叫大人都深思的言语。 父皇最爱手把手教导沐春读书习字,便是在那书桌旁,把沐春抱到膝上,大手包裹那还稚嫩的小手,握住同一支笔,“点横撇捺”笔走龙蛇…… 父皇目光中的温柔与爱怜,激赏与自豪,几乎满溢而出…… 他的大哥沐春,精致的小脸上,笑容无忧无怖,在父皇鼓励的目光下,神情专注,心无旁骛写出端正的一笔一划,笔触稚嫩,却内蕴风骨。 而当时,自己只一二岁,躺在母妃罗氏温暖的怀里,抬头看他母妃安静的脸上,笑容温婉而幸福。 这画面,温暖到让一个懵懂小儿记忆深刻,的确深刻,深深印刻进了他的骨血与灵魂中,一闭上眼睛,就时常入梦。 叫他流泪…… 多么美,多么温馨,是天授帝一直想得到,却得不到;想抓住,却抓不牢;想重温,却重温不了的,关于“幸福”的全部记忆。 他也曾希望父皇手把手教他习字,可他父皇将一腔心血都倾注在了大哥身上,很少关注过他。 童年的渴望,只是渴望,得不到,于是遗憾终生。 后来,他一个一个失去,“幸福”都长眠在地下。 再后来,他为人父后…… 也曾手把手亲自教导太子,可有沐春的珠玉在前,他对太子真的……真的……爱不起来。 想爱,也应该爱,但……爱不起来! 每次他兴冲冲开始,都会在恨铁不成钢的训斥中结束,太子在他的咆哮下犹如鹌鹑般瑟瑟发抖,甚至黄湿地面,失礼人前……简直叫天授帝丢脸,甚至恶心。 父子间毫无温情可言。若不是太子是他唯一嫡子,他早把人掐死。 其他孩子,也没一个优秀到叫他生出亲自教导的心情的。 慢慢的,天授帝就熄了手把手教儿子的心思,于是遗憾永远是遗憾。 如今,沐慈出现了——多么精致的一个小人儿,多么钟灵毓秀的慧根,多么让人惊艳的资质…… 这触动 了天授帝的心! 不,我不会再有遗憾了,我要教导他,亲自教导他,手把手……九郎一定会成为一个让父亲自豪的,天底下最优秀的孩子,让我被所有人羡慕嫉妒恨。 这执念,似一支从心口里伸出的蔷薇花的藤蔓,一瞬间就爬满了整个胸臆,开出无数花来,散出诱入至极的甜香…… 天授帝不知怎么,已经推开了王又伦,站在了沐慈的背后,伸出手……握住了小儿子的手。 手不小,却瘦,轻易被抓握在了掌心里,整个包裹住了。 大手领着小手,同握一支笔,同写一个字。 父子连心。 可惜,沐慈却并非沐春,天授帝也不是从小就对儿子倾注心血与爱护的永和帝。 所以沐慈抽开了手。 天授帝再次抓住他的手,用“怪蜀黍”诱或小盆友的腔调,哄着:“九郎乖……不要乱动,墨水别沾得到处都是……父皇教你习字……别怕啊……” 沐慈面无表情,缓缓用另一只手抽掉毛笔,也不管会弄得两人一手一身墨汁,慢慢的,一点一点试图将自己的手从天授帝的掌心里掰出来,力气小,无法撼动,却坚定地掰开…… “放开!别靠近我!” “父皇今天没熏香,味道不冲的!” “不要碰我!” “九郎……” “不!” 沐慈不肯妥协。 王又伦和李康两个急得不行,却看天授帝状态不是很对,都不敢说话。 天授帝毕竟是皇帝,哪容人三番五次拒绝,他头脑一热,直接用另一只手牢牢揽住沐慈的腰,将人紧紧固定在胸前,几乎整个人罩住这个瘦瘦的少年。 腰不及一握,太瘦了。 沐慈开始挣扎…… 天授帝不想放开怀中的人,却也心疼他身上有伤,温声安抚:“九郎你乖嘛……父皇真的只是教你习字。你别动了,别伤了自己,身上会疼……别动了……” 饶是沐慈七情六欲沧桑沉淀,少有什么波动,但耳听这仿如大灰狼诱拐小红帽的声音,也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演什么慈父呢? 有病! 但力量太悬殊了,沐慈被勒痛,就停了下来,不再做无用挣扎。 天授帝满意了。 鼻尖萦绕着怀中少年身上的淡淡清香——终于闻到了,是新药膏的味道。 很清新,很适合这个灵透的人。 九郎的身量并不高,他母亲是南人,又在冷宫长期缺乏营养和锻炼,又悲苦无依,所以这孩子个头只到高大的皇帝的胸口,还瘦得叫人心疼。可这孩子却一直背脊挺直,俊拔如一杆玉雕翠竹,已经展露倾城风姿与傲人风骨。 天授帝看着小儿子完美得无可挑剔的侧脸,掌心下的手白皙修长,瘦到骨骼分明,却仍然如玉雕般好看,手背的肌肤柔软细腻,微凉。 可手指掌心有一层薄茧,是从小吃苦的见证。 领口处,满是狰狞的伤痕…… 天授帝的心脏收紧,蓦然锐痛,下意识根根细细抚摸沐慈的手指,抓起自己明黄龙袍的袖子,帮儿子擦掉手上沾染的墨迹…… 无瑕无染,无垢无尘,九郎身上,本不该有任何一点的污浊。 …… 沐慈每一根骨骼,每一处肌肤,每一个内脏都在抗议这种禁锢,但他却能感觉到天授帝的心疼,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你心疼了,我就要被你心疼。不过天授帝也并没有猥琐的意图,所以他也不想为了摆脱天授帝,而恶心他而说什么“你想流氓我我只好躺平”这种自己也会恶心到的话。 沐慈只是平静却坚定说:“我这是最后一次重申:不要碰我!” “父皇只是要教你习字。” “我不想习字,也不要你教。” “为什么?” “不想,不愿意,还需要别的什么理由吗?” “可是……” 王又伦和李康急得要死,可又不知道该劝哪一个?该怎么劝…… 沐慈突兀说:“其实,你和他是一样的。” “什么?”天授帝怔愣,哪个“他”? “你们有权,我没有;你们有兵,我没有;你们有强大的力量,我没有;所以,你们就可以凌驾于我之上,罔顾我的意愿,禁锢我,压制我,强迫我,对我为所欲为。” “我无法反抗,只好承受……”沐慈的语气寂然,“但是,记住!我不愿意,我不会给出一丝一毫的回应。” 一个字一个字,犹如冰锋,冷而利,却是没办法去杀伤,只好……彻底把自己融化掉,全部。 天授帝终于反应过来——那个“他” 是太子? 他和太子是一样的? 不,不是一样的。 天授帝温柔至极:“九郎,别怕,父皇不会伤害你。” “够了,我已经……受够了……”沐慈全身放松下来,缓缓,闭上了眼睛…… “九郎……” 没有回应了。 “九郎,你要怎样才肯……” 依然静默。 “儿子……”天授帝摇了摇怀里的人,发现自己需要更用力,才能抱紧他,否则这个孩子,会像个没有筋骨,没有生命的布娃娃一样,从怀里滑落在地。 天授帝抱着孩子,自己无法抑制得开始颤抖…… 心间疯长的蔷薇花在刹那凋谢……那枯败的毒素一瞬间注入他的心脏,叫他只觉得木然,连痛都似乎感觉不到了。 为什么这么倔强? 为什么这么骄傲? 为什么……要这样无言的抵抗,连一丝丝的柔软都不肯给我? 你像你母亲,用清淡平静的极软外表,掩盖你们冷似冰霜,心如铁石的极硬本质,根本没有一丝一毫能够被温暖,被软化的希望。 孩子,我只是想教你习字啊。 我只是……想要接近你,拥抱你…… 想要……爱你啊。 可偏偏,造成这一切罪业的,是他自己。 怎么办? 难道,永远没有亲近的可能? 天授帝觉得自己陷入了无法突破的僵局,忽然他看到了李康和王又伦焦急的神色转至……惊愕至极。 他顺着两人的目光,把沐慈翻转,上下打量,就看到了沐慈无动于衷的面容与双腿间……黄湿的水迹。 那位置……那颜色……这是…… 那什么了? 第53章 出色的继承人 一阵兵荒马乱…… 天授帝让两个老臣先回去,当然相信他们会守口如瓶。然后他试图把沐慈抱到房内的床榻上,却被沐慈挥手拒绝…… 沐慈明显受伤,身体摇摇欲坠,却还是死撑着,自己进了净室…… 天授帝心疼的要死,却只能迭声喊太医,喊牟渔。 牟渔有事忙并不在宫里,天授帝帮不上忙,只能指挥和顺。也被沐慈拒绝。 沐慈咬紧牙关,给自己做清理,稍微动一动就满头冷汗,唇色惨白。天授帝在一旁心疼,卫终也急得不行,可他不敢靠近。没见陛下都不让靠近么,他可不觉得自己有多大脸。 长乐王一贯不喜他不喜欢的人接近。 崔院使人老腿脚慢,耽搁了一会儿才来,天授帝急得不行,劈头盖脸就问:“不是说九郎好了些,能控制吗?” “啊?”崔院使缩缩脖子,发生了什么事他还不知道。但看和顺捧出去染满污物的衣物——已经挺久没看见了。他立即反应过来,拦住和顺道,“容老臣先看过……”也不顾腥气,细细翻检,喃喃道,“还好没有血色。” 天授帝脸都有点白了。 沐慈在净室呆了一会儿,牟渔飞快赶了回来,看到沐慈这样子,心中也是止不住心疼,接过清理的任务,然后将人打横抱起,放进床里。 崔院使赶紧翻箱子,找出了银针包给沐慈扎了好几针。天授帝看长长的银针……他宁可自己遭这份罪。 但这个沐慈也拒绝了,他推开崔院使,伏在床边呕吐不止,因腹部压力大,下面又有淋漓……简直是一片狼藉,差点折腾掉沐慈半条性命。 最后还是牟渔,将人抱在怀里,听崔院使指挥,细细给沐慈按揉穴位,才稍稍止住了他的呕吐,也止住了淋漓不尽的状况。 大家才擦擦额头冷汗,松了口气。 天授帝紧张问:“怎样了?” “……有些反复,还需要观察,若有尿血,只怕……”崔院使不敢说。 “你到底会不会诊治,怎么这么多天,还这么……”轻轻一碰,就……他真觉得就是轻轻的……那么轻…… 崔院使:“……” 他本就不精通医术,更不精通男科,最近他找这方面的医书做研究,六七十岁的老头看得眼都花了好吗?结果天授帝总来拖后腿,天天跑来撩人、气人,现在不知怎么又弄伤了人。 天授帝看沐慈已经睁开了眼睛,可只望着帐顶,双目无神,漠然空洞。他想奔过去问儿子好些没有,可又怕再靠近惹恼儿子,忍着站在一旁问:“九郎,感觉好些了吗?” 沐慈没回应,一动不动。 牟渔还抱着人,给他不停地轻轻按揉……他猜出导致沐慈出状况的罪魁是谁,可他却不能将人揍一顿,很是郁闷。 崔院使叹口气,问:“殿下,现在如何?” 沐慈有气无力回应:“无大碍,应该没伤到脏器,缓缓没事的。” 崔院使看沐慈的眉毛都没抖动一根,平静淡漠,好似并不在意身体频出的状况。这要换了别人,早歇斯底里,绝望阴郁了。 他不由叹口气。 天授帝更是愧疚。 若非他刚刚用力箍住了小九郎的腰,试图用武力禁锢他……沐慈怎么会伤着,这么难受呢? 崔院使也想揍人,可又不能动手,也是郁闷——再这么折腾了,别说凭他从药膳起家的医术,就是神仙都救不了啊。 崔院使摇头晃脑出去开药——怎么开药也是头痛的事。天授帝也跟着他一起出门,刚走出去就拧眉问:“崔忠年,为什么九郎只是轻轻碰一下就……你给我说实话,九郎的伤……能不能好?” 崔院使看天授帝一脸担忧,心道:早干嘛去了?然后一脸沉痛,这不是装的,他一张悲苦的老脸不用组织表情就足够沉痛,说:“陛下,殿下本就体虚,脏腑疲弱,旁人养得回来,殿下只怕……若用力太过,就容易……再多来几次,可能……”然后摇摇头。 说全乎行不行,说一半留一半,留着就酒下饭啊? 天授帝立即脑补出最严重的后果,心里悔得不行,又按捺问:“本根呢?情况到底怎么样,说实话,能不能好?” 崔院使沉默,让天授帝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男子那地方多么娇嫩脆弱,天授帝身为男子,最是清楚不过。他绝望到近乎恐惧,揪着崔院使的领子摇晃:“怎么办?崔忠年,你倒是想法子啊,不然我留你一条命有何用?” 崔院使直接跪地,垂头,不再说话。 他死如果有用,为了这个还年轻,未来还很长的可怜少年,死一死也不怕什么,反正他早就该死了。 天授帝飞起一脚踹倒了这个没用的,好在脑子还有最后一丝清明,怕踹死了一时之间没可信的 人给小九郎诊治,没有下死力。 他看着趴一旁的崔院使,愤愤然吩咐卫终:“息戎,太医院谁擅长这种男子症候的,你去……”又想到整个皇宫就他一个真男人,他没这方面问题,改口说,“你……去宫外寻访一个来。”又看到挣扎着跪好的崔院使,“然后把这个废物处理掉。” “处理谁?怎么处理?”沐慈听见声音就挣扎下地,被牟渔扶着,站在了门口。 天授帝讪讪一笑:“没什么……” “有老崔一个倒霉就够了,何必再拉无辜的人来陪葬?”沐慈只穿着白色中衣,但依然傲直,用淡淡然的目光看着发火的天授帝,语气微凉说,“我还要叫什么人来?” 天授帝忙道:“叫更好的人来医治你,父皇一定要把你治好。” “不必了!”沐慈看着崔忠年,“老崔,你起来,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用跪着。” 崔忠年垂头丧气:“我是真的无能……” 沐慈道:“从来没有因‘无能’就判决一个人死刑的,便是误诊也不能随便让医者去赔命。你站起来!” 崔忠年不敢。 “我不换太医,不需要什么治疗。”沐慈一贯崇尚自然疗法,相信激发肌体自身潜力才是正道,所以他很少依靠药物,这没撒谎。他又看天授帝,道:“擅长这一科的医者给你弄进宫来给我,是想闹得天下皆知?” “九郎……” “我不在意旁人眼光,但你一定会介意,”沐慈凝凝直视天授帝,“那么,你打算杀多少人,来堵这悠悠众口?” “……” “皇帝,不要用你手中的权力,随意去剥夺无辜者的性命。” “九郎,你需要更好的治疗。”天授帝道,“父皇会尽量小心一些的。” “真没有这个必要,弄来了,我也是拒绝的。”沐慈一语双关。没必要诊治,也没必要弄得满城风雨。会好的终究会好,不会好也没办法强求。 天授帝从这淡淡的没有多少烟火气的语调中,听出了毫不妥协的强硬,他再一意孤行就又会惹翻这个幼子。 他无奈地对崔忠年挥手…… 滚走! 崔忠年颤巍巍试图站起来,可是脚软。沐慈给一直呆在角落不敢说话的和顺一个眼色,和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过去扶崔院使起来。 沐慈这时候已经体力不济 ,只能放松身体,几乎被牟渔整个抱在怀里。但身体的虚弱并没有让他的威势打折扣,脸上也依旧是红尘不扰的淡然,定定对天授帝说:“以后,你也不要在我面前抖威风。” 天授帝:“……”没说错了?对一个皇帝? 沐慈没说错,他的手指在崔院使与和顺两个身上点一点:“这两个人,是近身照顾我的人,算做我的下属。他们没犯错,你不能动!就算犯了错,也自有我在,有律法规矩在……尽管你是皇帝,是这个宫室的主人,也要先找我这个责任人来说话,不能越过我直接发作我的下属。” 天授帝:“……” “我个人不喜人碰,身边的小猫小狗,也不喜欢被别人碰一指头。” 天授帝:“……” 果然是我老沐家的种,这超强的领地意识,这护短的霸道劲,简直是融入了骨血的天性。 牟渔只觉得再受震撼,抱着沐慈的手臂下意识紧了紧。 崔院使与和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他们是真没有语言可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了。 他们两个,一个垂暮老朽,一个弱小呆笨,这组合怎么看怎么糟心,完全算不上得力人手。本来他们过来伺候九殿下,就已经没想过能活多久。 只没想到,沐慈自己都难保,却还要挺身而出,为了护着他们两个,和天授帝呛声。 天授帝立即抓住难得的表现友好的机会,立即点头:“你的人,你的人……父皇不碰。”说完还笑了,老怀大慰的样子。 沐慈:-。-! 这皇帝就是个蛇精病,抖m。 那个,天授帝当然不是神经错乱了。 所谓“虎父无犬子”,他一直自诩为英雄,真龙天子,绝不想会要个孬种的爬虫儿子的。 多次相处,他发现自己的幼子是真的太优秀了,即使外表柔弱的仿佛一戳就碎,可他的内里实在……实在坚定强大到,不可摧毁。 而且,沐慈绝不仅仅是那一身让人敬服的傲骨,他更具备一个优秀领导者的潜质。 九郎聪明睿智,擅长学习,总是能抓住事物的本质,直击重点。 九郎宽容仁厚,却又理智冷静,懂得“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不以个人喜好影响判断。 九郎心中藏有锦绣万千,却从不自矜自傲,而是自律自控,信人善用。 天授帝就是知 道,关于李康的刑审改革,明明九郎已经有一肚子的主意,甚至可能会更好,却只化作“公开,监督”两词建言,便能轻轻放下,不再贪恋。 谁在面对“可以掌控权力”的诱惑面前而不动心呢? 天授帝已经把奏本捧过来,事事询问了。可这孩子就是……说“看看”就真“看看”,最多“建言”,且还真不以“建言”为名,去涉权干政。 这个儿子,叫天授帝这位人间的皇者也生出了敬佩。 九郎更有担当。 即使在他力量还弱小的时候,也知道挺身而出,用小小的肩膀扛起自己应该扛起的责任来,用瘦弱的胸膛护住自己应该护住的东西。 若是让小儿子掌控一点力量…… 不,掌控天下所有的力量…… 很期待啊,他会带给大幸什么呢? 还有什么比发现一个可能很出色的继承人,更叫一位年迈的的皇帝开心的? …… 作者有话要说: 牟渔不是cp,别站错啊。 第54章 犯二少女(朝阳番外) 王梓光在后来才了解到他美女娘为啥会嫁他那个渣爹,对他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吐槽不已,从此更不将他那个把鱼目当宝,珍珠丢掉的便宜父亲放在眼里了。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 追溯到定王娶老婆。 定王妃钱氏虽然身份不是很高贵,只是江南一个书香世家钱家的嫡女,但温柔婉约,还能生养,嫁过来六七年里就生了好几个公子,可惜就是没一个小丫头片子。 定王纳的小妾不多,侍婢也少,但这些人也只包生儿子。 定王听着人家说“子息繁盛有福气”等语,心里一边对自己“战斗力”感到骄傲,一边对着别人家的小姑娘流口水。 好容易钱王妃肚皮争气,总算生了个姑娘,喜得稳婆回家对家人伸出两只巴掌一翻一翻一翻一翻……显摆:“定王府就是手面大,生个姑娘都给了我这个数……” 定王的儿子多,不论什么多了,就真心不值钱。定王统共就这么一个小女儿,简直是手中的掌珠,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摔,有求必应,哪怕是无理要求。 久而久之,王府里形成了——老子打儿子,儿子求妹子,妹子瞪老子,老子不打儿子改哄女儿的循环。一大串哥哥们都知道,犯了错首要不是“做个诚实的孩子求原谅”,而是赶紧回屋收拾了值钱的好东西,哄了妹妹好脱罪。 后来就养成了朝阳“我说一没有人敢说二,说二就打死你”的主观“不能动”思想,而且别的小姑娘说“我叫我爹打死你”或“我叫我哥打死你”之类的话,十有八九是威胁。朝阳郡主说出这句话,女儿控的定王,一堆小尾巴抓妹妹手里的定王府小郡王们,必然会告诉某个倒霉鬼——这不仅仅是威胁! 定王疼爱女儿,简直到了疯魔状态,一刻钟看不见就想得抓肝挠肺,神情恍惚。恨不能什么事都不管,回家陪女儿玩去。连天授帝都看不过眼,直接让他带了女儿,进宫值班理事。 若不是盯着的眼睛太多,说不定定王还会抱着女儿上朝议事。 等朝阳略长大了点,不适合随身携带,王爷就拨了几百个禁军中的好少年,保护并陪玩。 一玩,朝阳就越玩越野,一发不可收拾,十四五岁的小小少女,就成了有名的天京胭脂虎,霸街小女王。 天京是个“一砖头砸到两个一品大员三个勋贵侯爵”的地方,勋贵多如狗,官员到处走。很有几个被她欺负了的小公子,不是 老子有权,就是老娘有势。 可惜,他们都碰到了定王,那可是连天授帝都要给足面子的主儿。 敢告我女儿的状?敢告我治家不严养儿不教? nnd你牛。 左右!给我收集一下某某某的黑历史!什么?没有?不可能,这世上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势,可没有完美无瑕的品德。 所有得罪了朝阳郡主的人,都被查出诸如“贪腐”、“学历或学术造假”、“偷隔壁寡妇的小内内”之类的经济问题、能力品格问题或生活作风问题,多大的官都会被降级,调到偏远山区,甚至直接罢免或获罪流放。 于是,被朝阳k——告状——被查出xx问题,降职或罢免——百姓拍手称快——朝阳继续k人……成为了天京日常。 久而久之,朝阳郡主就化身——正!义!使!者! 于是,再也没人敢对自己被朝阳郡主修理而提出抗议。被修理了,还会第一时间反省自己的错误,打点好奇珍异宝,去定王府给小郡主赔罪。 老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九年前的某月某日,郡主日常巡街之时,忽然遇到了大股流民冲击天京城,身边的禁卫好汉们都是有守土之责的,必须保卫天京城的安全,于是纷纷加入到维护治安的部队中。 郡主身边侍卫就不多了。 她看到流民可怜的样子,不忍心伤害他们,还好心给他们钱财。 谁知就是这一时好心惹了祸。 流民都是红了眼睛的疯子,没得到钱财的流民开始暴动,都想从这位相貌不俗,衣着华丽的小公子身上(男装比裙装活动更自由,大家懂的),得到更多,为自己身后的家人求得一线生机。 等到侍卫发现朝阳郡主被困,呼朋引伴叫来更多人驱散暴动群众时。郡主已经被抢得清洁溜溜,只剩内衣裤一套,鞋子都被拔走了。还有胆大流民发现这是个小姑娘,偷偷摸了两把。 朝阳郡主从出生起就没吃过如此大亏,正坐在地上,惊慌失措。 在这历史性的时刻,风流倜傥平南世子王重戬走到她身边……侍卫们不止一次后悔自己不够敬业,只驱散了破衣烂衫的流民,而没有动这个明显一看就是有钱人的公子,以至于漏他进去接近了自家可爱的小郡主,导致小郡主所托非人。 当时还是世子的候爷,一身锦衣,面容俊秀,举止高雅,看有人落难,露 出一个和熙而善意的微笑,伸出白皙修长温暖的手,将人轻轻牵起来,解下了外衣,披在可怜的小少年身上,自己穿内衣;脱了靴子,让少年穿上,自己光着脚。 然后世子一摇扇子,装个做好事人人有责的样子,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地址联系方式,微微一笑,飘然而去…… 朝阳郡主身边,都是五大三粗的莽汉(定王怕女儿被拐走,陪玩的人手对面貌是有要求的),被她修理过的公子哥颜好,可她又看不起人家软骨头。忽然有个俊美的少年在自己最尴尬,最落魄的时候,拯救了她,还是如此的无私,宁愿自己没衣服没鞋子穿…… 可想而知……天雷滚滚。 当年世子:冤枉啊,我也不想招惹她啊,但我一直被老爹拘着读书,从没遭遇过霸街小女王,并不认识她,又看漂亮的小公子那么可怜,如何能与胭脂虎对等?而且我见那么多侍卫保护,一定很牛b,只有“多个朋友多条路,一起偷偷喝花酒还多个人帮忙付账免得叫我爹查账被揍”这样的念头而已。 朝阳郡主被护送回家,并不知道关于她被“xx”,被“xxx”,被“xxxx”的流言,已经在某些怀恨已久的人的推波助澜之下,飞快传遍了整个天京城。 强大的定王第一时间就什么都知道了,将幕后的坏嘴通通缝住,却挡不住流言已经长翅膀一样,飞遍了全城。 女儿的名节已坏。好吧,本来就不太好,现在只是更坏了。 再看女儿跪在自己面前,面带欢喜,眼中涌动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爱慕疯狂。 定王,也只能习惯性妥协了。 而且嫁给平南世子,是最好的保全女儿名声的方法。虽然那个世子在他眼里实在连个绣花枕头都不如,但女儿喜欢,只好由她。 可婚事却并不顺遂。 老郡公是举手举脚赞成娶个实权王爷的受宠郡主的,这是极好的保住爵位不降等的机会。却不乐意娶一个名声本来不好,连清白都存在疑惑的郡主,即使她有个实权的老爹,并拍胸脯保证他平南公府能平级袭爵。 这个需要考虑,考虑一下,毕竟老郡公就一个嫡子,这么一根独苗。 平南世子知道自己被一个郡主仰慕,刚开始有点小害羞,和友人炫耀一下,就被友人科普得知“霸街小女王”真相,直接就不乐意了,根本都不考虑。 况且人家已经有了一个小亲亲,和小亲亲玩“人约黄昏后,爬墙去 幽会”玩得好好的,连小小世子都种进人家肚里了,正打算让老爹上门提亲,奉子成婚。 你个母老虎来瞎搅合啥啊搅合?人家是斯文人,真不好你那一口啊,嘤嘤嘤…… 老、小两个都不同意,定王更不可能去死皮赖脸硬塞女儿。他们沐家除了公主,其他女孩名声再不好也不愁嫁。定王就想了个委婉的理由,对朝阳说“你俩八字不合”,父母兄弟齐上阵,各种安抚。 朝阳装个伤心样,掩面,躲回了自己的小院。 为人父母,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处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会有怎样的“二”病的。 朝阳这个少女的嫁人过程,就是这少女犯二的全部过程。 朝阳就犯了“二”,她手下的人那么多,偷偷找人弄到了平南世子的八字,找了好几个高僧,塞了多多的银子,再配合“砸招牌”等动作,得到“天作之合”的批语。 然后朝阳不顾父母反对,连夜爬墙出去,带着人跑到宁南王府,端了人家的老窝,把宁南世子给五花大绑了,带回了永宁王府,还给老郡公留了一句话:“哎,我看上你儿子了,我们八字合拍,你去我家提亲吧,人呢,我就先带走了。” 天京的女人都很彪悍,抢老公是传统。要知道每三年一次的科举,都流行榜下捉婿,看中的状元探花进士郎,直接麻袋一套,弄回家成亲。 现在,人抢走了,平南郡王不想娶这个儿媳妇,也要考虑考虑是不是有这么大的胳膊能拧定王家的大腿了。 第一时间,定王也知道了宝贝女儿犯的“二”,但女儿被他放养得行动能力超强,他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女儿已经把人抢回来,还直接塞自己香闺的大床上了。 如今的情势,再闹下去,怕女儿越闹越大。 王爷看女儿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还说什么呢?与其让自家女儿哭,不如让别家的儿子哭。 定王的左右,就在平南公府亮了刀剑。 平南老郡公想哭,不想娶如今也必须娶了。 啥?世子不乐意?虽然我就你一个嫡子,但你要是真让老子没了命,那你也不用活了。 世子是哭着迎娶、拜天地的,入洞房时,还哭晕了过去,被抬到了书房。 家中母老虎坐镇,让他怎么活? 当夜,他偷偷从书房溜出,取了一根麻绳,又溜到父母的院子,在自家爹娘屋里表演“ 上吊”。第二天,在平南老郡公睁只眼闭只眼的情况下,已经怀孕八九个月的左氏,从左家接出,偏门纳进了府里,成了二房。 丫的! 朝阳郡主的大哥,贞世子在王府用一杆长枪打碎了十八个木傀儡。 你个混蛋王重戬,纳就纳呗,就不能多等几天?居然还把我为了妹子从野外辛辛苦苦活捉的两只大雁,当做纳小妾的礼送到左家,胆子可真够肥的。 原来,成婚时男方的聘礼需要两只活的大雁,为“情挚”祝福。因为雁是鸟类中“情挚”的典型:母雁失去公雁,或公雁失去母雁,再不会去另寻新偶。 贞世子为了妹子的婚礼好看,又知道准妹夫是个手不能提的软蛋,根本打不到大雁,于是自己辛苦打了,偷偷送了去平南府,叫他们下聘那天一定用上。 结果那混蛋准妹夫说:大雁死掉了。搞得他不得不连夜喊工匠,用金子重铸了两只金雁充数。 那两只“死”雁,虽是金的,却是妹妹盛大完美婚礼的唯一败笔。 哼,现在,贞世子知道自己抓的两只大雁,到底“死”哪儿去了。 贞世子想杀人。可更了解女儿的定王阻止了他。两人把一切情况都和朝阳交了底。但朝阳实在太年轻了,犯“二”的少女因为恋爱,智商也直线下跌。 当时还没有战死的贞世子,在他准妹夫纳妾之前就问妹妹,要不要干掉左氏,把恶心人的左家全都赶出天京? 犯二并犯蠢的少女,一心想着讨好心上人,只说杀了心上人的心上人,会让心上人不再将她当做心上人,于是左氏留得一命,生了大公子王栋光。 却不知朝阳郡主留错了人。 丈夫不与她同房,朝阳想着,丈夫喜欢温柔的,那我就温柔些,就是铁人的心日复一日捂着,也该捂热了。 于是霸街小女王成了后院小妇人,不再上街,解散了身边近千禁卫好汉,只留下安华一个领着二十多人保卫安全。 她努力学着做一个温柔识大体的妻子,管理侯府,侍奉公婆,照顾丈夫,善待二房与庶子,只希望心上人能看自己一眼,发现自己的好,然后一起回房,爱上自己。 但可怜的朝阳,十多年的教育啥都学了,唯独“温婉贞静”“柔顺解语”“妩媚娇羞”这类的关于“如何做个后院受宠的女人”的教育都缺失了。 不管朝阳怎么学,怎么做。 在二房左氏的对照下,都被比成了渣渣。 人家左氏,是定西王一系左家的淑女。左家是个有娶无数小妾传统的家族。这个左氏在左家后宅那个女人靠“白日里做个温婉贞静、温柔解语的女人,夜里做个妩媚娇羞,放荡魅惑女人”而争宠上位的地方长大的,从小耳濡目染,把“做女人”刻到了骨子里,否则也不会把一个平南世子,哄得开大门纳个有孕的妾了。 这不仅是打郡主的脸,打了皇家的脸,也打了平南郡公府自己的脸面,一时被传成了笑柄。 …… 说句良心话,妻子这个职业虽然朝阳没做过,但她有个备受宠爱的亲娘和专业级别的大嫂、二嫂做参考,所以依葫芦画瓢也做得很到位,至少已经尽她所能。 她放下郡主的身份,尽心尽力侍奉公婆,每天晨起伺候,晚上问安,把侯府(除双鸿院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家业兴隆,(废话也不看郡主有多少家底?)把公婆都感动得真心喜欢上了她,把她当女儿看,经常替她不值。 可惜两老就是猪队友。 朝阳越好,老郡公夫妻越怪儿子不懂事。 老郡公想,当时娶郡主,定王都拍胸脯了:不仅世子平级袭爵,以后的小世孙仍然平级袭爵(定王自家外孙嘛)。 如此优厚的条件,老郡公自然早早写好了退休表,趁儿子娶郡主当天就送到了皇帝的案头。本来第二日平级是板上订钉的了,谁知皇帝圣旨还没到,他儿子威胁上吊,闹了个偏门纳妾。 太打脸了,皇帝震怒,追回平级的旨意,把老郡公拎皇宫训了一顿。 我们皇家的郡主,千不好万不好,你都要受着,特别是朝阳,连朕都舍不得动一指头,却被你们家一张擦屁股的纸盖在了脸上…… 这是天授帝的原话。 吓得老郡公当时就不太好了,但想收回退休表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只能承受降级袭爵的恐怖后果。 本来天授帝还想连降三级的,却被心疼女儿的定王制止了。 女儿不肯休夫,于是这女婿再锉也已经暂时没选择了,若降得没边了,女儿以后怎么办?连一环都住不上,他想看女儿都要绕天京好大一个圈呐。 于是,老郡公越想越气,一回府,就把被降成侯爷的儿子抓来,吊起,打了一顿,险些要了他的命。 老郡公夫人就抱着儿子哭,一边哭一边说话。其实她的确是好心想帮朝 阳刷印象分,于是大声哭嚎:“儿啊儿啊,朝阳多好啊,你对朝阳好一些吧,免得命都没了啊……” 印象分果断刷负! 于是,候爷更恨朝阳郡主了,都怪她这个母老虎,扫把星,不嫁过来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朝阳躺枪,果断被猪队友坑。 后来,老郡公一生气,就会把候爷打一顿,老郡公夫人就哭一顿,好心帮朝阳,刷负分都变成刷日常了。 朝阳郡主就被两公婆这一对猪队友坑了一次又一次。 王重戬根本不进正院的门,只在双鸿院辛勤耕耘,二房左氏接着生了二公子,肚子又怀了一个。搞得老郡公夫妇也有点不清楚该站在没子嗣甚至没圆房的媳妇这边,还是看在终于摆脱三代单传的好几个小孙子的面上,对儿子这种宠妾灭妻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 清官难断家务事,天字号第一王爷——定王也管不了女儿的房里事。看女儿过这样的日子,实在难过得没边,于是与家中大小儿子商议,决定对女婿好一点。 就算王重戬没有用,但大家有一把力算一把力,帮忙把他撑起来,让他功成名就,从而感恩戴德,对他们的心肝宝贝朝阳好。 很明显,定王和世子、小郡王们不会是猪队友。 定王于是像小时候带女儿一样,把唯一的女婿带在身边,大小舅子们也啥都教他,甚至连一些秘密的会谈、行动,都带着他以示信任和亲近。 旁人都会看人下菜碟。 于是,王重戬身边一堆人蜂拥上来拍马,他获得了他从未有过,站在顶峰被人膜拜的滋味——这就是手握权力的感觉,像吸寒食散一样飘飘然,美妙极了。 为了权力,他也的确对朝阳好了一点。于是,朝阳在嫁人一年后,才成为了一个女人,很快怀上王梓光。 那几个月,对朝阳来说,也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如果一直持续下去,这个番外,就会以童话故事的形式结尾,可惜,童话永远只存在于美梦中。 候爷王重戬,是真正的猪队友中的猪队友,歼击机中专歼自己的战斗机。 一次定王针对北蛮建国后自称北戎而开展的分化各部族的秘密行动。王重戬被敌方安插的人灌了两杯马尿,拍了一大串马屁,拍得浑身舒畅,连p都放了好几个,顺便也把自家岳父,千叮万嘱叫他不能泄露的行动计划透露了。 直接导致了——当时风仪俊美、文 武双全、胸襟宽广、智计出众、惊才艳绝……可以用一万字好评来打5万分的,几乎称得上完美的领导者,史上最优秀的继承人,生了一个就要偷笑一百年,连天授帝都嫉妒恨不能是自己儿子的——定王的大儿子,沐希贞,贞世子,战死在异国他乡,至今都没找回尸骨。 不用王重戬如何。 朝阳郡主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找到躲在双鸿院不敢出来的候爷,将他狠狠揍了一顿,把他双手双腿每根骨头,根根打断。如果不是看在肚子里孩子的份上,不想让孩子还没出生就有个杀了他亲生父亲的亲生母亲,朝阳郡主是绝对不介意同时打断他的颈椎骨的。 在打完人,恩断义绝之后。 朝阳气冲冲走回正院。因为一夕之间,她痛失所爱——失去她最爱的亲人,还有她曾期待过的爱情。她实在情绪激动,一时没有警觉,因为是雪天,被左氏派的人在道路上浇水凝冰,弄得滑倒早产。 让她的孩子出生起就病痛缠身,没机会长大。 朝阳一直认为,是自己罪孽深重,才害了最疼爱自己的大哥,才害了她的儿子。 于是她吃斋念佛,从失去所爱的那天开始,一直一直,在心里忏悔自己的罪孽。 哪怕她娘家的每个人,包括牵着大侄子,抱着大侄女的大嫂也说:并不是你的错。 她也从来没有减轻过自己心中的愧疚。 哪怕所有人都原谅了她,她也知道若贞世子在天有灵,也会原谅她的。 但她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 第55章 孩子读书好费心 天授帝刚起了心思,觉得九郎是个十分优秀的继承人,还没开心两天,就觉得有一个外表柔弱,内心强悍的儿子有多么让人头疼。 你说么,就写个字能有多难?可不管什么方法,沐慈都不用毛笔写字。 说不写,就是不写。 王又伦每天都会温柔劝解,大意是说:大家都习字,人如其字,有一笔好字才不会被人看扁。 沐慈轻轻松松就顶回去了:“练字是需要持之以恒的,‘一日不练倒退三天’,可我并不愿意把每天有限的时间花费在练字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我练字的时间可以用来做别的,创造更大的价值。”沐慈转一转手中改良过的炭笔,“再说,我真的习惯了用硬笔。” “哎呀,殿下龙章凤姿,一定能很快练好的,至少练得能看啊……” “一旦去做,就不能敷衍,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去做。” “那您以后要写一点方略……” “用硬笔,若不行,偌大个大幸能找不到人替我写?” “可是……” “……” 王又伦又劝:“我知道您每日冥想,其实练字一样可助人静气宁神。” “冥想的作用不止如此,无法用练字替代……”沐慈不想解释他是在修习灵术。 “殿下……” 天授帝就远远看着两师生针对练字问题在“讨论”,谁也说服不了谁。对小九郎能这么耐心和王又伦说话,怎么劝都不生气而感到……羡慕嫉妒恨。 然后他就听小九郎所言:“我不符合主流价值观,不练字,并不代表这就是错。我们在根本的价值观上没办法统一的话,能不能求同存异?我想这个世界还是能够容忍不一样的人存在的。” 天授帝都不忍苛责,看向一样听得很有滋味的李康,问道:“当年你我君臣,练个字有没有这么费力?” 李康捋须道:“陛下忘了,您当年……微臣刚做您伴读的时候,年纪还小,有些不敬。当时您宽和没计较,发奋练字,才后来居上。” 天授帝想了想。是了,小时候他为了让父皇教他写字,写得并不用心,企图引起父皇注意,也好手把手教他。后来父皇没空,是他大哥沐春抱着他教他,而当时……自己挺犯二的,嫉妒大哥能得父皇的宠爱,不让他教,写得越发难看,之后……被自己的伴读嘲笑了。 后来他 发愤图强,才练出一笔好字。 天授帝看看李康,又看看孤单单的幼子,抚掌一笑:“是了,不如给九郎也找几个伴读,好相互督促着。他也不会这么孤单。” 李康赶紧劝:“陛下,七八九岁的蒙童不合适,十五六七的官家少年,学识优秀的都入了太学,或举试,或荫官,如何能耽误人家大好前程?”这是结仇啊亲。 天授帝:“……” 有一点李康还没说:宫里正是皇权更迭的敏感时期,九皇子明显缺乏竞争力,谁会让自家重点培养的优秀子弟入宫趟浑水呢?不上赶着送菜么? 但天授帝不这么想,他家儿子,天潢贵胄,合该拥有天下最好的东西,包括拥有天下最好的伙伴。天授帝固执问:“十五至十八的少年,谁家的更优秀?若尽心尽力辅佐九郎,朕又不会亏待他们。” 荫官荫官,靠父祖荫恩,难道比不上他这个皇帝的荫恩? 李康有个长孙,刚好十五,看天授帝这表情,只怕没办法脱开身,于是李康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态,道:“九殿下乃真龙之子,能入宫相伴的确是天大的福气,只是……九殿下的性子,并不喜欢陌生人……呃,打扰。若选些官家子弟,怕是不能入殿下的眼,不若陛下从宗室里寻一些年龄相若的子弟,毕竟是小殿下的兄弟,殿下多少能容忍一二,兄弟相伴岂不更妙?” 这话说到天授帝心坎去了,他立即想到更多——九郎是一丝根基也没有的,选几个官家子弟也拉拢不了多少力量,若从宗室里找就不同了。就算最后不选择九郎继位,那他也不是一无所有好欺负的小皇子了。 父爱泛滥的天授帝开始认真为幼子的后路打算,心内盘算:定王算一个,他掌控御前六军,恩,他家嫡长孙沐若松今年十七,温良恭谦,勤奋上进,是宗室里数一数二的优秀少年,颇有其父贞世子的风范,极佳! 寿王,名义上掌管侍卫六军,子嗣艰难,唯有嫡出一子沐承瑾,年龄刚好十六,很乖巧可爱的一个小少年,甚好! 齐王,管宗正寺的社稷宗庙,他算一个,他家孙儿多,让他选个最优秀的来;清河王,文臣领袖,他的长子也是文采卓绝,潇洒风流,可惜年纪有些大,都二十四五了,不妥当;庶子没分量,不考虑。 常山王,一年到头在西北边境控制边军,虽为庶出,可对嫡出幼弟沐永清十分宠爱,十九岁的年纪稍大,人却机灵,可以考虑。但常山王还在边关,不如等他回来再 商量。 哦,还有个广陵王,天授帝最小的弟弟,大幸最会做生意的王爷,天授帝内库一直如此充盈,有广陵王一点贡献。好像他有个嫡子沐永新,年纪小了些,也有些不着调,但胜在纯真可爱,没有花花肠子,应该能逗九郎一乐,可以! 其他宗室,没实力,又没有十分优秀的子弟,不在天授帝考虑范围内。 就这样思定,天授帝吩咐卫终:“把定王、寿王、齐王叔与广陵王都叫来。” 卫终深深用眼角瞥了祸水东引的李康一眼,不知道这会引发什么后果,脚下生风,分开出去吩咐人传召了。 天授帝心情大好,道:“九郎身体没有大碍了,他不是想了解大幸各种体制么,恩,就从六部开始吧!”又吩咐内侍,“去问一声,看九郎最近想了解哪方面的情况,相应的六部主官下朝后就去给九郎上课。” 李康愣了……这么了不得的大事,还说得和长乐王一样轻描淡写,理所当然。什么“就从六部开始吧”“下朝后去上个课”,说得好轻巧。 陛下让长乐王看奏本不算,还让他接触朝廷要员……这是几个意思啊?唯一让李康欣慰的就是沐慈人挺好的。每天看奏本,真如他自己所言只是“看看”,极少发表意见,真的从不涉政。 难得的不骄不馁的好孩子!! 沐慈本尊却是一点不在意旁人眼光的,迅速适应了宫中的生活,建立了良好的生活规律。一直看着他的暗卫发现,这个小少年根本不像……不,是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人。每天清晨都会在同一时刻起身,无需人叫起。每天都进行冥想,然后上课,用极快的速度阅读丰富书籍。下午必会锻炼身体,一套健体术下来常累得满头大汗,摇摇欲坠。也从不停止,更不喊苦叫累。 一整天的生活规律近乎刻板,且每天做什么事都在固定时间,不早不晚,像是他身体里安了一个记时器物一样。如此一天两天坚持倒没什么,若天天如此,风雨不改,就不一般了。 谁家十六七的少年,会有这样的大毅力? 长乐王,真是一个清醒到极点的人,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必须做的事情又是什么,任何外物,都不能影响到他。 天授帝在心里吧王爷家的优秀少年扒拉了一遍,敲定了几个入宫侍读的人选,就移驾到重华宫。 天授帝已经不用问“九郎在干什么了。”看看天时,就能知道现在这个时间段,沐慈应该在干什么 。果然,接近午膳十分见到沐慈,他必在合欢殿的书房内看书。 天授帝今天没拿政务过来处理,心情大好走近沐慈问:“九郎在看什么书?” 沐慈眼皮子都不带夹他一下的,继续“哗哗”翻书,自从请了学士院的讲读博士给沐慈看的书都用符号进行断句,沐慈看起书来的确有更快的速度,“哗哗……”就翻过了……薄薄一本书很快看完。 天授帝对沐慈爱理不理的态度,不以为意,伸长脖子看一眼发现是《天工格物》,一本专门记载各种奇技淫巧的书籍。 “看这个书干嘛?”天授帝不懂,皇家书楼上万本藏书,好像沐慈比较偏爱这种旁门书籍。 沐慈开恩般回答:“这本有意思。” 天授帝其实不在意沐慈看什么书,坐在他身边,还记得稍微保持点距离,才道:“我打算给你挑了几个伴读,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与你同龄,你就不会再这么孤单了。” 沐慈头都没抬,语气微凉道:“没必要!” “你一个人读书很寂寞的。”天授帝道。 沐慈翻完一本又去拿下册,道:“不觉得,宫里现在就是个看似平静,实则淹死人不偿命的深水潭,何必让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天授帝:“……”这话太直白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说真的,我并不需要侍读。”沐慈道。 天授帝强笑了笑,道:“他们这两天就会入宫,至少你先看看再做决定。都是宗室子弟,是你的堂兄弟和子侄。”他根本没考虑王爷们会不答应的情况,谁敢不答应? 沐慈对亲兄弟都没感觉了,更何况堂兄弟,但他没说什么。已经说了两遍也没改变天授帝的想法,他就不会再浪费口舌说第三遍。 天授帝一腔热情被泼了冷水,有些讪讪,很快就走了。 …… 长乐王在宫里读书,王梓光也在定王府的家学里入了学。定王家的家学很出名,因为定王很重视孩子的教育,请的老师都是一方大拿,随便一个出去都是某领域的权威。可惜定王府家学不对外开放,只让自家和几个亲戚家小孩读书。 为了方便王梓光读书,免得“身体娇弱”的孩子天天城南城西的跑,朝阳郡主从善如流带着儿子,住到了她陪嫁的园子——开悟园。 平南侯王重戬不同意? 哼,谁问你意见了! 平南老郡公也有些犹豫,本想把唯一嫡孙送到宁远国公府方家的家学去的。方家近——当年开国五大异姓王,封的府第都在一块儿。 而且方家家风正,要求子弟个个靠自己科举出身,不允许靠荫蒙。所以方家家学在天京都是出了名的,教学很严格,还请了几个有名望的老师,专门给5岁到12岁的方家蒙童讲课,已经出了好几个十二三岁的小秀才了。 但又有些舍不得定王府的家学。那可是皇城第一王府,不是说进就随便进的。虽然方国公的家学很不错,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定王府,就像省级重点和国家重点那样,首先就不在一个档次上,师资力量是王府更好。 而且同窗将来都是人脉,是关系圈,方家孩子和定王府孩子一比……根本没有可比性。 朝阳郡主又扔出一个诱人的胡萝卜:“父王说,如今在府里讲经史,教书法的是曾任太常寺卿的苏砚。”也只有这样的实权王爷,才请得起做过正三品官儿的人做蒙童的先生。 老郡公瞪大眼,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可是光启三年状元及第,写一笔好欧骨,后任太常寺卿,却因揭发当时的丞相贪腐,被陷害遭流放,后来平反的那位?” 朝阳郡主点头。 王梓光:“……”这一听就命运坎坷啊。 老郡公年轻时也是要上朝的,与苏砚曾同朝为官,很仰慕他的才学,想要交个朋友。可人家是有才学又有傲骨的正经读书人,根本看不上他这个靠祖荫袭爵的文不成武不就的勋贵。 也正因为苏砚清高硬气得罪的人不要太多了,后来被陷害流放,根本没人帮他说话。 老郡公抚掌大笑:“苏砚是有真才实学之人,一手楷书颇得欧阳风骨,是先皇都赞过的。可惜过刚易折,受尽磋磨。不过有他教导锁儿的经史,书法……甚好,甚好!” 有山珍海味,谁愿意去吃糠菜?老郡公哪里舍得让自家孙子放弃如此好的学习条件呢? 苏砚啊…… 一般人请不起,那个硬骨头,也请不动。 于是朝阳顺理成章,带着儿子搬进了定王府东侧,独立开辟出来的大宅院开悟园里。 第56章 入住开悟园 定王府在皇城里。 皇城,和皇宫不同。 皇宫在整个天京城的中心区域。皇宫外环绕着护宫御河,之外便是皇城,是一大片高档办公、住宅区。有宗庙、社稷坛,三省六部九寺等国家最高级别的行政机构、设有皇家常平仓,皇宫禁卫所等,以及供皇帝与民同乐的园林苑囿。 这里是全国的行政中心、权力中心。位置和风水最好的大片区域,修建有王府和公主府邸。 皇宫共九道宫门,大正门朝南,叫南德门,整个南面有一个超级大广场,广场外为南御坊,三条街道林立京城三省六部等各级官署。 从南御街走,再往南,大片的位置,修建有两处府邸——定王府和寿王府。 两座王府,一左一右,似拱卫皇宫。定王府在更尊贵的左侧,与皇帝唯一同母亲弟寿王做邻居。昭示两人是天子最信任的人。 他们一个掌管殿前六军,一个掌管侍卫六军,两人掌控着拱卫京城的兵力,还必须协同京畿城防司,经常调兵过来帮忙——协管整个天京城的安全警备,关防城门,街面巡逻,抓捕缉盗,市容整治,火警救助,下水道疏通……还有上树抓不听话小孩等任务。 公安、消防、城管、门卫和保姆等职能,样样齐备。 …… 朝阳郡主要搬去的开悟园,就是定王疼爱女儿,从定王府硬生生划出来的独立府第。 平南侯府的八卦一贯是大家最爱,当然要打听朝阳为什么搬走。卖菜的婆子就把小妾谋害嫡子的故事一说,又明示暗示,说“我家郡主如此仁善,只是让罪妾吃斋修佛,连孩子都没从罪妾身边带走。又为着独子的前程,要去定王府求学,好把公子培养成才,光耀侯府门庭。” 一时间,市井的八卦界再次热闹起来。 朝阳就光明正大领着儿子,后面跟着长长一串马车,几乎要把全付家当都带走的架势,大张旗鼓从平南侯府搬到了紧贴着定王府东侧的小院。 有人混在人堆里,故意说:“侯爷夫人这是要把侯府搬空啊?”意指她谋夫家私产,贴补娘家。 但马上就有知情人士反驳说:“胡说,你是没看过郡主嫁过来的时候,那才叫十里红妆。王爷心疼女儿,是真的把王府都搬空了。眼皮子浅的东西,现在这么点家什,才值多少呢?” 说得开始那个人,灰溜溜走了,马上就有两个便装的好汉,悄悄跟了上去… … 朝阳在王府边的这处小院,说是陪嫁小院,但占地面积十分广大,本是朝阳郡主未出嫁前的住的东仪院所在的位置。 定王在女儿嫁人的时候,就大手笔地把自家王府的整个东边,几乎占王府三分之一的面积,以及后头一整座花园都围了起来,砌了墙隔开,在南边郑重开了个大门,装了两头大号的石狮子,形成一个独立的府第。 还挂了个朱红匾额,请皇帝御笔提名:“开悟园”。 单独立了地契,塞进了朝阳郡主的嫁妆单中。 送嫁时,定王不顾礼法,和当时还没战陨的贞世子一起,亲自将朝阳送到了平南郡公府,他没有祝福女儿,只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对女儿说了一句话:“我沐家女儿二嫁三嫁都是常事,要是在这里住不惯,开悟园随时欢迎你回来。” 定王真知灼见,已经预见了女儿一意孤行的婚姻里,并不美好的未来。 不过没关系,他的女儿,不愁嫁。 所以说,彪悍的女儿必须有个更彪悍的父亲。 定王的做法也没有受到卫道士的口诛笔伐,大幸朝还没有令人发指的残害妇女的种种限制和规矩,虽说也有男女大防,可女人还是有一点人权的。 分走了王府三分之一面积的开悟园,真心不算小。比被削减了等级的整个平南候府还大许多。 王梓光最喜欢从马车的车窗往外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大幸大祖经过商,知道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是财政,所以历代皇帝都重视“理财”,在开国和建设国家的道路上,也一直有商人参与的身影,特别是开创“昌和盛世”更少不了商人贡献,又有大幸“钱袋子”之称的东兴卫家曾把持过大幸半壁江山。 虽然“士农工商”千年来根深蒂固,商人仍排在最次,但因为皇族重视商业,又有十分宽松的商业环境,上行下效,天京城的商业十分发达,街市就十分繁荣。 皇城内的店铺有很多,最繁华是明丽街。不过因为那地方人太多太拥挤,马车不好走,今天就没走那里。从另一条人稍微少些的大街拐入皇城,进入皇城内最繁华的丽景街。 丽景街两边都是高档店铺,有丝绸店,金玉楼,奇珍古玩店,高档书画店之类。这些高档店铺雇人打广告,都比较文明高雅,弹曲唱词,并没有喧闹的舞蹈杂耍,所以不算杂乱吵闹。 王梓光一路兴奋地看,马车拐个弯,进了一条更 加安静的街道,很宽敞,两边都种了漂亮的树木,看上去似一条绿荫长廊。 “真漂亮。”王梓光感叹 朝阳答:“这就是王府大街。” “这么漂亮的地方,怎么没店铺了?” 朝阳笑说:“周边是几个王府,两侧都是王府院墙,不能设商铺的。一路到南御坊,都没店铺。” “哦。”王梓光知道南御坊,是国家行政中心,都是官署,没店铺也不奇怪——古代就是官、商不能在一块儿的,商为贱业,官员觉得降格调。但官员也要吃喝啊,于是就有有诸多小贩穿行其中,编一些朗朗上口的俚语歌谣,沿街在王府后门叫卖。 游街的青衣货郎都穿得很干净体面。乞丐是没有的,因为大幸有专门的免费收容之所。 朝阳郡主说:“锁儿,待你身体大好了,娘带你出门去明丽街玩,那里更加热闹。” “好啊。”王梓光很开心。 王府大街极宽,又很长,绿盖成荫,还有奇石小廊,各色不同的花丛,有些更宽敞的地方,还有小桥流水……王梓光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叹道:“真美!”花草树木,简直无一处不美,又没有多少人工雕琢的痕迹,和后世那总剪得齐整却过于匠气的街心花园一比,就似仙境。 朝阳笑道:“当然美,这可是寿王叔筹建的道路,再往前走就通向寿王府的似锦园,以后有机会娘带你去看看那著名的天京四景之一。” 王梓光被说得心动,已经开始向往起来…… 他前世身体弱,从未离开过病床,只能从杂志电视里看到各种美景,没机会亲自到祖国各地去看看,去感受。现在有机会了,他就想要好好的体验他从没有得到过的一切。 母爱! 健康! 无忧无虑的童年! 还有饱览华夏壮丽河山的景致…… 重生成王梓光,他好像一瞬间就圆满了。 …… 一路过了定王府,朝阳并没有停下,只是派人去问个安,才带着王梓光到达开悟园。 王梓光看到门口站一个高壮的中年人,挑个捏面人的担子,国字脸,眼神很稳,肤色黝黑,看着年纪不大但双鬓已经有些泛白,一身洗得白了边的青衣,并不符合王府周边高雅华丽的气场。 显然是特意过来的,也没有人赶开他,说明也是旧识。 王梓光十分开心,喊着要一只大老虎。 朝阳郡主招了人来,一张嘴就喊:“安远,可有老虎?”显然是认识的。 安远肩上挑个担子,走过来时尽量平稳,仍然看得出腿略有点瘸,脊背却挺得很直,双手对朝阳郡主一抱拳:“郡主,老虎待我下回做了来,这里只捏了一套八仙,贺郡主回家。” 朝阳郡主却并没有多叙旧,要过了那一套八仙过海,塞给王梓光:“少吃点,免得午膳没胃口。” “能吃?”王梓光很惊奇。 平岚在车旁笑说:“这是糯米做的果食,自然能吃。”然后去付碎银。 安远微笑摆手不要,朝阳也不坚持,对他颔首致谢。 安远唱着带点方言韵味的官话卖货词,就扛着面人架,一瘸一拐,慢悠悠地走了,他看上去生活并不富裕,脸上的笑容却只有一点苍凉,并不见多少悲苦。 王梓光一路过来,看这座古代大城市里的普通民众,大多表情舒展,朝气蓬勃,而且还……约会呢。可见现在的生活其实很好,大家感到很满足。 王梓光看面人,张不下口,有点舍不得吃那栩栩如生的八个人物。 朝阳轻点王梓光的头:“又小家子气,若不是糯米积食,我定叫人天天给你做百八十个,叫你吃到撑。” 王梓光就不客气,嗷呜一口,咬掉了最胖的钟离权大半个身子。 嗯,味道不错,甜甜的,带着天然的糯米香气。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慢点吃,没人和你抢,可别噎着了。”朝阳给王梓光拍背。 平岚闻言上车,从马车车壁打下一个暗格,拿出银瓶装的水,还是温热的。朝阳很自然接过,喂给王梓光喝。 王梓光按照这段时间耳濡目染学到的礼仪,保持贵族优雅的咀嚼姿态,将好吃的面人吞下,喝口水,才开口问:“安远是和安华一起的?” 安远的气质和别的小老百姓不同,看着像军人。 “他与安华、安庆、安征是我当年的四个指挥使,后来安华留下,其他三个都编入禁军。安远被调入侍卫六军,因为作战勇猛做了前锋营虞候,前锋的伤亡率一直很高,他的腿脚在一次任务里受了伤就退了役。因他做不了繁重农活,又不愿白白受王府供养,就在京里做点小营生。” 王梓光皱眉:“没有抚恤金吗?” “有啊,朝廷发的还 挺多,但总有一些克扣,到手才多少个钱?” “朝廷也不管?” “管当然会管,可……”朝阳摇摇头道,“别问太多了,和你讲你现在也不会懂。” 王梓光懂,潜规则什么的,只怕管也管不住,在哪朝那代都没办法绝迹,现代都不行。 “就算多也不够吃用一辈子的,还得自己出来谋生。”朝阳叹口气,“而且他们自己也不愿毫无用处的白吃等死,总要做点什么才能安心。不止是我的禁卫,军中许多因伤因病退役之人在市井中谋生,若遇见了必须善待,可记住了?” “记住了!” “他们世代为军户,子弟都继续在军中效力,是最忠心不过的人,以后你若有什么不便,可向他们求助。” “知道了。” 王梓光原本不过是一个看书多过吃饭,立志做个安静的学霸的病弱属性年轻人,并不觉得自己适合搅和到皇族中复杂的关系和算计中。 所以他不用表现的太逆天——他美女娘和外祖父都挺逆天的,也用不着一个七岁小孩出头。目前他是“头顶有大树,给他遮风挡雨”,开心做个米虫过日子就成了。 所以,王梓光觉得自己首要任务就是过几天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管不了大人的事,反正要让他知道的会告诉他,不让他知道的,他问了也使不上力气。 第57章 父女分歧,兄弟翻脸 开悟园正门的石狮子,只略比王府的小了一点,但仍然气势十足,威武庄严。 这个园子,有点像夹心的巧克力,被两座大王府完全夹在了中间。当然,饼子和夹心,都很大很厚。 这是除皇宫外,这是皇城最大规模的一个建筑群。当年“五王之乱”后皇族宗室十不存三,皇城里空出一大片府第,这里的所有地段,都被天授帝赐给了定王与寿王,让两个王府成了名副其实的巨无霸。 开悟园成了独立的府第,占地也很广大,园子里增建了好几处院落。走过前厅花园,经抄手游廊,就进了新建的正院,是接待客人的地方,名“省心院”。 正院后面又是一个小花园,还有一处假山小池,池中有鱼,后面一片翠竹。翠竹林之后,打开一道门,才是朝阳原先住的东仪院。 东仪院更靠东的一侧,就是王梓光的住处,王梓光亲自取名问“三昧居”三昧,止息杂念,使心神平静。 王梓光十分高兴,哎呀,这是属于自己的第一处房产啊。竟然是一片亭台楼阁,充满古典风格,比小别墅还漂亮,还有个超大的前庭和游廊,后带一个大花园,起码占地上千平方米,在现代社会,简直是做梦。 朝阳的侍卫统领安华过来,回禀朝阳说:“在候府外头嘴碎的,是永嘉公主和左家的人。” “嗯,知道了,永嘉那边,找个貌美有才情的女子,悄悄送去给她的新姘头。安华,你去三环的大庆街,把闵记长生库(当铺)弄到手。”然后朝阳郡主对面带疑惑的王梓光解释,“那家长生库是左家产业。”又吩咐说,“安华,铺子弄来了就放锁儿名下。”又吩咐她的心腹大侍女,“平岚,你哥哥以后就帮着小公子做外管事。” 王梓光忽略了他高贵典雅美女娘嘴里冒出来的一些不雅词汇,很高兴自己有了产业,不过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安华是赌斗高手?”大幸赌斗成风。 朝阳郡主点头,安华谦逊地笑一笑。 王梓光现在还不知道他娘有天京胭脂虎的凶名,年轻时领着四个安,赌遍天京无敌手,全盛时好几条街都被他们赢在手里的。朝阳郡主当年虽是官方性质的黑社会团伙,但从不干打架滋事,收保护费之类没品的事,玩都是玩得很高级的。 王梓光瞪大眼睛:“娘,赌斗不犯法吗?” 朝阳郡主咯咯笑,平枝微笑回答:“小公子还小,所以不知道。百姓们卖酒,卖菜甚至从乡下摘了几个 梨儿来卖,都可以进行赌斗。掷骰子、关扑、双陆、斗草之类的游戏大家都喜欢玩,宫里都爱玩,小赌怡情,但大家都有分寸,一旦闹得人家倾家荡产出人命,才会犯法。” 王梓光感叹,这大幸朝的风气,实在太开放了。 朝阳搂着儿子说:“锁儿,这些游戏你都要跟安华学着玩起来的,一会儿娘给你银子,以后和王府里的表兄弟们玩的时候,不论输赢,都不要太小家子气了。” 王梓光:“……” 被自家亲娘公然教赌,是如何奇葩的一种感受啊? 朝阳已经找安华说起了其他的事,问:“安庆你最近见过吗?” 安华爽朗地笑:“那小子前两天还找我喝酒,说郡主比当年磨叽多了,像个娘们似的。” 我娘本来就是娘们啊!王梓光翻白眼,这个安华大叔,还什么都敢说。 朝阳却不介意,反而很喜欢这种荤素不忌,像回到了过去的峥嵘岁月。 安华继续说:“那小子如今做了虞候,管两百多人,但那他一营的指挥使上月被调离,一直出缺,实际都是他在管理,应该不久就会升职。那小子还是一样的心细胆大,虽看上去嘴巴坏鲁直,关键时刻人忠心嘴严又机瑾,不会惹祸。我并不知道他如今在哪个番号当值。他也没说,反正是在京里。” 朝阳心道:那小子的番号说出来吓死你!竟然混到了最高级的御林军,还是御林军中最精锐的羽林卫二营,可不简单。 不过朝阳相信,其中一定有定王的功劳。 …… 王梓光不打算管大人的事,带着定王给他的四个贴身侍卫,名云起、云定,安康、安泰在开悟园游玩。云家两兄弟来自江湖最大门派雪见峰。安家两个是朝阳侍卫统领安华的儿子。 开悟园的花园真的很大,若是平整一下,绝对能跑马,里面假山怪石,奇花异草无数,郁郁葱葱,显然是一直有人打理的。 花园有一处活泉流过花草山石,没入墙根,流进了隔壁的寿亲王府。 寿王府啊,传说中有天京四景之一的地方——自家后园已经很美,那寿王府似锦园能美到多么逆天呢? 王梓光指着墙头,招呼身边随侍的云起:“给我架个梯子。” 云起:“……” 云定笑说:“小公子,不行的,寿王府规矩森严,您这里一冒头,那边就可以以‘窥探王 府’的罪名,射杀您。”不会被追责的。 王梓光:“……”一个园林专家,把自家后园当军事重地防守干嘛?建了园子不就是让人看的么? 有病! 不过还是熄了心思,他又不是真正的熊孩子。 下午定王过来关心女儿安顿的情况,还一挥手送了五百精锐给朝阳充当护卫。郡主这个级别,按规矩只能有五百,不如定王只怕还能再送些来。 王梓光玩得满头大汗去见外公,定王比朝阳还紧张些,生怕王梓光吹风生病,喊了太医来给王梓光诊脉。人家太医看定王紧张的样子,都不好说“小公子就是看着瘦弱,实际壮得似头牛。”只好开了几济四平八稳的调理方子。 定王略懂药方,还不满意,凶了太医几句。被朝阳不耐烦拍了下去才消停。 王梓光十分敬佩看着他美女娘,竟然把定王都吃的死死的,可见彪悍,也足见定王就是个女儿奴。 定王仍不放心:“锁儿这么弱,明天起一早来跟着我们晨练,也好增强体质。” 朝阳心里有点不舍,也知道是为了儿子好,忙点头答应了,问起定王其他的事:“我原先的四个“安”,安庆你最近见过吗?” 定王当然知道朝阳在哪里见过安庆,点头道:“知道,宫里御林军,有好些曾经是你的部署。” 定王当年给女儿的侍卫有五百,是他能练出来的最厉害的人手,跟着朝阳胡闹了几年,反比他自己训练出来的兵头脑更灵活。当年女儿嫁人,解散了侍卫队,定王接手后吧这群人的关系清理了一下,总之怎么查都查不到与定王的关系,然后通过种种渠道,送了有超过三百人入宫,这三百人比较灵活,都爬到了高位,其中以安庆为最。再加上他从其他渠道送入宫的……这也是他对宫内动向了如指掌的原因。 朝阳道:“我打算把安庆介绍给阿慈,阿慈身边一个可信的人都没有,我实在不太放心。” “你总是感情用事,能不能理智一点……” “如果理智,就是像父王您一样事事只考虑利益,冷血无情的话,那我宁可不理智!”朝阳站直身体,郑重道,“父王,就算你,就算天下人告诉我我做错了,我也一样会选择站在阿慈身边。” 在知道他受苦,担心他在宫里再出意外,更会站在阿慈身边。 定王揉一揉太阳穴:“我没有说你错了……” 定王恨自己 女儿总是感情用事,却也爱极了她这种不在意前程得失,重情重义的性子。这也是为什么他独宠这个女儿的原因。因为这个女儿总是以感情为先,内心充满了柔软而丰满的爱,让他永远不用担心来自女儿的背叛与伤害,可以放心倾注自己的所有情感。 以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地位,能得到一个孩子全心全意的感情,其实是一件奢侈的事。有时候定王会想:他这辈子和天授帝暗较长短,争锋一辈子,在儿女缘分上,终究是他赢了一步。 想起曹操曹操就到,宫里来了人,宣他入宫,定王这会儿还不知道皇帝惦记上他家嫡长孙了,叮嘱朝阳不要在宫里轻易有动作,但内心里,是准备把安庆这条线放弃的——好在,他从没有私下和安庆有什么联系。 定王从不短视,他暗搓搓送了许多人入宫,也不是全为了利用。后来安庆能力强,混到了高位,他爱惜羽毛更是不不找安庆——关键的人,要在关键的时候发挥作用,不为了谋什么……只为多个在天授帝身边有个倾向自己的人。 至于传递个消息,定王能找的人不少,所以并不联络安庆。 定王的这个“好观念”,没有让他陷入更大的麻烦。 …… 宫里,定王和天授帝闹得不欢而散。回府就十万火急招了朝阳和贤世子开会,说起天授帝的奇葩要求,气咻咻道:“岂有此理,他儿子是金贵的宝贝,我的嫡长孙就是棵草。竟然要阿松入宫给长乐王做伴读!” 贤世子听完定王讲述,甚至来不及安抚定王,一直擦着额头的冷汗:“父王,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什么鬼预感,哼,你皇伯父和我斗了三四十年,以前一直不敢与我反目,现在他欲废除太子,储位人选还没定,洛阳王被禁足在府中,又忽然宠爱起了最小的儿子……他是在玩火,这种时候,他更不敢和我反目。”定王多了解天授帝,所以有恃无恐朝阳拧眉,道:“阿松不能入宫。” “这还要你说?”定王道,沐若松是他已故长子沐希贞唯一的男丁,为了长子,他也必须把阿松保护好,决不能送他入皇宫那个龙潭虎穴,还是在冷宫出身的长乐王身边——那少年自己都朝不保夕的,所倚仗不过是天授帝的一时愧疚与仁慈——皇帝的感情,保质期极短,没了天授帝庇护,又被宠爱过一段时间,下场肯定不妙,那做他伴读能有什么好? 就算长乐王表现出来的种种,都说明他是个厉害角色,可定王太了解天授帝,生 性薄凉又多疑敏感,能得他的长期关爱并不容易。 贤世子很忧虑:“父王,您直接回绝皇伯父,只怕也不好。” “反正我拒绝了!”定王道,他当场就回绝了天授帝,当然,是等其他王爷走后才说的。天授帝不敢动他,也和他一直掐着天授帝的底线,绝不当众给他难看,绝不惹毛他有关——不过这次事涉嫡长孙,定王就顾不上天授帝会怎么想了。 朝阳还在想天授帝此举,对阿慈的影响。 贤世子一咬牙,道:“不如送阿柏进去。”沐若柏是贤世子所生的嫡子,在王府孙辈里排行第二,和沐若松就小了九个月,是个温润如玉的小君子,比沐若松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认死理的性子好多了。 定王还是很生气:“谁都不送!” 贤世子就开始劝定王。朝阳是不好说话的,两个都是她侄子,都不舍得。 …… 宫里,天授帝也气得半死,把牟渔喊来,就是一大通抱怨,历数定王桀骜不逊的种种劣迹,从当初他刚去边境就被定王揍了一通说起……一路说到刚才定王胆敢拒绝他。其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三十四年时间,无数小事积累起来就可观了。 而且,定王手握兵权不肯放松,一直让天授帝如鲠在喉。 天授帝大骂:“朕还没死呢,就敢不把朕放在眼里了,等朕闭眼……”新继位的小皇帝还不给他玩死?天授帝想到这个就心惊肉跳。 卫终和牟渔都跪下了:“陛下慎言……陛下千秋万载……” 天授帝也知道自己气头上说过了,拍了几下龙案泻火,但并没有什么用,反把手打疼,他看着牟渔问:“安庆查得怎样了?他真是朝阳的旧属?定王的人?” 安庆和朝阳熟识,故意装受伤放入入重华宫的事,天授帝一早知道,只是当时没怀疑。此刻却见什么都不对劲了,若安庆真是定王的人,就太可怕了。安庆是羽林卫二营的虞侯,指挥使出缺之后他这个副手很快会提正。 有一就有二,保不齐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天授帝想到这个,晚上觉都睡不好,看身边羽林卫的目光都透着一股子怀疑。 牟渔看天授帝的眼神就道“不好”,心神一凛,用最沉稳郑重的声音小心应对:“他是从御前拱圣军中调过来的,此前也的确是朝阳郡主的侍卫之一,这并未隐瞒。但多年来没显示他和定王爷过从甚密,偶尔出宫与旧友喝个酒,也从没 往外通过任何消息。” 开玩笑,不说八千御林军,只说这五百羽林卫——是近身保护天授帝的最后屏障,每一个人都是重重筛选上来的,武力值极高,且都是夜行卫关注的人,若有异动,早发现了好么? 这种有点瑕疵又没掩饰的做法,反倒让天授帝放心,对夜行卫和牟渔他还是很信任的,气消了些,只道:“今天朕就和定王扛上了,你想想办法,坑蒙拐骗都行,给朕把沐若松弄进宫来!”之前还是可有可无,但定王一拒绝,皇帝就非要把人弄到手了。 ——你不是心疼小的吗?把小的揪在手里,不怕老的不老实。 天授帝也没问牟渔怎么完成任务,反正把疑难杂症交给牟渔,他总能想方设法办好,而且这个心腹爱将……心冷,手更黑。 牟渔本来觉得天授帝把宗室子弟弄来做个冷宫皇子的伴读,还都是实权王爷家的最优秀子弟,人家没有意见才是见鬼,区别只是嘴上肯不肯说出来而已。 但天授帝是皇帝,才不和人讲道理,所以牟渔作为天授帝坐下第一金牌打手,万能将军,不应也要应下的,还必须做好。 牟渔只能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ps:定王沐斐明,嫡王妃钱氏,侧妃无,妾婢五人。 嫡长子沐希贞:九年前战陨,追封为忠勇王,留下一子一女,大郎沐若松、二娘沐如栀。 嫡二子沐希贤:今年31,封为世子,有三子一女,二郎沐若柏、五郎沐若棠(庶)、十一郎沐若枆,三娘沐如榧。 庶三子沐希则:30岁,受封淮阳郡公,有二子一女:四郎沐若杉、六郎沐柳(庶),四娘沐如柳。 嫡四子沐希赐:28岁,受封兴国公。有二子:八郎沐若榆,十郎沐若枫(庶)。 庶出五子溺亡。 嫡长女朝阳郡主:25岁,嫁平南侯王重戬,子王梓光。 嫡六子,夭亡。 嫡七子沐希赞:23岁,受封安国公。有两子:十四郎沐若椿,十七郎沐若梅。 庶八子沐希赋:21岁,受封江安候。只有一子,十三郎沐若榛(庶)。 庶九子,病亡。 庶十子沐希贽20岁,受封信阳候,有一子一女,十六郎沐若檀,六娘沐如桃(庶)。 嫡十二子沐希赢刚刚17岁,已经议婚,定了户部侍郎石家的大姑 娘,还没有完婚。 古代医疗水平有限,婴幼儿夭折率高。 王府几个小公子的也有戏份哦。 第58章 舅舅表哥一家亲 定王强横却聪明,和天授帝之间的基情一直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上,如今因为天授帝突发奇想要给幼子找几个伴读,居然把打主意到定王嫡长孙头上——这个已故长子留下的根苗,一贯是定王的心头肉,怎么可能扔皇宫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呢? 长孙几次提出想去西北自己都没同意呢!决不能被大灰狼叼走了,还可能吃得尸骨无存。 这使得两个将合作了四十年的好基友,忽然有点关系破裂的危机了。 当然,日子还是要过,朝阳带着儿子在第二天晨曦未明时,带着儿子去参加定王府的传统活动——晨练。 定王从前只是旁支的小郡王,后来投身军武在西北边境奋斗二十多年,之后回京也保持了操演的习惯,王府里说是晨练,其实就是一次小规模演武操练。而非王梓光想象中校园级别的广播体操。 王梓光就看见一群人或绑或背负重在跑圈,有个人竟背了一个超级大石坨。因为大家经常跑,花园的外沿都被踏成了一个凹陷的跑道,刚下了几天大雨,也不见跑道多泥泞,可见路面结实到了一定程度。 定王年纪渐大,在皇权更迭的动荡时期还有些韬光养晦的意思,上不上朝本来就看心情。昨天和天授帝不欢而散,他就不想上朝了,就在家里带人晨练。 贤世子更不用上朝了。他自诩为智慧型的世子,必须武力值为渣,但每天他都要被永不放弃的父王与媳妇,悲催地叫醒,然后迷迷糊糊跟着大部队晨练,好不可怜。 贤世子一见朝阳,赶紧停下跑步,慢慢走到朝阳身边。听朝阳在告诉儿子:“晨练不规定多久,能跟上就跟上,跟不上就歇着,没事的……”见了贤世子,朝阳脸色颇有些古怪,指着他对王梓光说,“你第一回来,就跟着你二舅。” 王梓光就看贤世子穿一身显眼的金黄色短打,慢悠悠的步子也抖得脸上腰上的肉一颤一颤……光看他被腰带勒出来的腰围,就知道这是一个专业打酱油的。 王梓光心里暗喜,脸上很认真地点头:“我一定会紧跟二舅哒。” 路过的人都善意地笑了,知道小姑奶奶的孩子身体不好,没谁强求他。 贤世子半天才哼哧哼哧过来,居然夸张得很,停下用手撑着腿喘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对王梓光招手。 王梓光:“……” 朝阳把儿子委托给贤世子。 贤世子高兴了,道:“跟着我 跑啊!” 王梓光乖巧点头,愉快的跟上,没跑几步,就看他二舅装模作样跑了几步……定王刚好路过,对朝阳王梓光打招呼,继续往前跑了。 贤世子才做贼似的探头探脑,见没啥危险,一屁股坐在旁边一块大石头上继续喘气。 王梓光:=.=!!他才跑了两步哎……可这会儿也只好跟着坐下。 贤世子好容易喘匀了气,才摸摸王梓光的头:“锁儿,舅舅这会儿可没带金啊玉的(很累哒),不过你搬新家的礼物我准备了,今天就派人送过去。” “好,亲舅舅你最好了。”王梓光在他还有点汗津津的白胖大俊脸上亲一口。 贤世子笑呵呵地,指着路过的一个妇人说:“这是你亲舅妈。” 王梓光:“……”赶紧乖乖叫,“亲舅妈。” 几个舅妈经常去侯府看望,所以他记忆里有印象,可是这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和记忆中那个高贵端庄的淑女不符合啊? 古代女人,不应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女人,风吹就倒若杨柳吗? 他的二舅妈杨氏也一身暗红短打,居然也负重,她一路匀速跑,路过贤世子,停下来并不怎么喘气,可见身体素质极好。 杨氏出身将门世家,当然不比其他世族的小姑娘那么娇养了。她扔给贤世子一个大白眼:“怎么又坐下了?” “肚子痛!”贤世子做西子捧……胃状。 王梓光:“……” 杨氏啐他:“叫你大早上的少吃些。”又变了和气脸色对王梓光说,语气柔和了好几个档次,“大外甥,一会儿去舅妈院里,有许多好吃的哦。” 明晃晃的区别对待。 贤世子:“……” 王梓光乖巧点头:“舅妈,我禀过我娘就去哦。” “乖孩子,一会儿我和你娘说。”说完,横一眼贤世子,自己跑走了。 明显妻强夫弱,但感情不错,王梓光鉴定完毕! 一个一个的军汉路过,都仿佛没看到金光灿烂的贤世子,对他这种明晃晃的偷懒熟视无睹,或者说习以为常。 贤世子指着另一个高大男子和后面紧跟的一位暗红色短打的女人介绍:“你三舅和三舅妈……” 王梓光:“……三舅,三舅妈。” 沐希则点个头,严肃认真地一路领先,走了……三 舅妈钱氏犹豫了一下,最终停下,与王梓光也说了几句邀请他去自己那玩才跑走,拼命紧追想跟上丈夫,看着就有点够呛。 看起来三舅太强势了,感情待定,王梓光鉴定完毕! 又一个路过,这次是个小孩,体格却有两个王梓光大,又胖又壮,穿一身紫色短打,吭哧吭哧迈开两条小胖腿。 跑啊跑……跑啊跑…… 难为贤世子能一把拎住他,介绍:“这是你十一哥,我的第三个儿子沐若枆。你毛毛哥就比你大十天。” 王梓光……一看就是亲生的,但他面上无比乖巧:“表哥好。” 沐毛毛脆生生招呼:“表弟好。”小胖腿挣扎,对贤世子说,“爹,娘说我如果不跑三圈,回家不给我吃饭,还要揍我。” 贤世子马上把胖娃放下,胖娃就对王梓光摆摆手再见,吭哧吭哧跑远了。临走给王梓光的目光,似乎充满了同情,让王梓光十分不解。 是不是说自己不努力啊? 摸鱼中的王梓光有点脸红,贤世子嘿嘿笑,摸摸鼻子站起来:“走吧。下一圈被你舅妈看到我,我回去也没饭吃,会被揍。” 王梓光:“……”这么大咧咧说自己气管炎,真不影响您光辉形象吗? 贤世子忧伤地说:“哎,天天叫我这个智慧型的美男子晨练,这是怎样的折磨啊。” 王梓光:“……” 他有点理解为啥舅妈会揍人了。 两人继续跑圈,慢慢的…… 跑了一会儿,前面又有一个石墩子,贤世子眼睛一亮,又坐下了。王梓光也有点喘不过来,就跟着坐下。 结果后面路过的是一身明黄短打的定王,虽然光线十分昏暗,但并不妨碍他看清前面那一大坨金黄色的身影。王爷直接飞起矫健的一脚,把贤世子一座大肉山踢了个四脚朝天。 王梓光:“……” 也不知道哪个这么缺德,给贤世子准备这么一身衣服,不然穿一身灰的黑的,在微曦的晨光里谁看得清是谁啊。 贤世子索性躺着控诉:“父王偷懒,一圈这么快跑完了?” 王梓光:“……”合着二舅还算着定王跑圈的时间呢?这偷懒的境界…… “为了逮你,我就跑了半圈。”定王理直气壮道。 王梓光:“……” 贤世子:“……” 然后定王笑眯眯对王梓光说:“锁儿,你好好歇会再跑,别累着了。”说完也不等回话,扭头跑走了。 王梓光:“……” 贤世子:“……” 贤世子半天才爬起来,都要哭了,不带这么偏心眼的,都偏的跑出胸口了。 不过幸好他肉多,也没受什么伤。反正定王跑远了,半圈也有点时间……偷懒。贤世子继续歇着,对路过的人一一介绍。黑暗中并不好分辨面目,所以贤世子教王梓光通过衣服颜色辨认。阶级不同衣服颜色也有严格的限定,明黄的只能是王爷,金黄色的是大肉山世子,其他舅舅们都穿朱红,女眷穿暗红,表哥表弟们穿朱紫,军汉是青色褐色灰色居多。 王梓光数了数…… 艾玛,除了大舅战陨,几个舅舅夭折,他目前还有4个亲舅舅,3个庶舅。 大幸朝封王仿旧唐,亲王之子,承嫡者为嗣王,诸子刚出生就是郡公,长大成年加恩封郡王;孙辈除袭郡王、嗣王者外,封国公。每一代都降一等,庶出子孙再降一等。 因为定王是亲王,又是皇帝好基友,打江山有份坐皇位没份,为补偿或安抚,他儿子成年后天授帝给的封爵不低,封号也好,等定王百年以后子嗣分家,皇帝还会进一步加封,以示加恩。 要说除了皇家,天底下最牛掰轰轰的就是定王家了,荣耀得有些……烈火烹油的意思。王梓光就算没宫斗心计,也知道这么显赫,必被皇帝忌惮。当然,事实也是如此,若非定王把着兵权不放,让天授帝有所忌惮,他又聪明得很,压着天授帝的底线紧跟天授帝的脚步,让往东绝不往西,一直是天授帝的好基友,背锅侠。 说不得天授帝不会顾念什么往日情分了。 定王府第三代因没有分家,所以几个舅舅的孩子不论嫡庶一起按年纪排序。王梓光算一算,自己有8个表哥,4个表弟,舅妈们正值青春,所以表弟的数量还会增加。 艾玛,只怕管家的世子妃头都要愁白了,一定会爱上计划生育制度的——这么生下去,家族倒兴旺了,可养起来,嫁娶一番,多大一笔开销啊? 不过显然,王梓光没常识,不知道宗室所有人都是归皇帝养着的,每个孩子从出生起的花销,甚至包括下人、侍卫的工资补贴,都是皇帝内库出,根本不费王府几个钱,就是嫁娶的时候,自家贴补贴补就成了。 沐家生儿子的基因比较强,男女比例总是严重 失衡,还喜欢传给下一代。定王府第三代女孩们还是比较少,王梓光只有2个表姐,2个表妹。表姐因为要嫁人,七岁后得规避一点男女大防,就被守寡要避嫌的大舅妈带着,在后院里晨练。2个小表妹还在吃奶。 贤世子一路跑,一路歇,一身金色就像个灯泡走到哪亮到哪,连带王梓光都十分显眼。幸好没再遇到定王,和朝阳倒是打了一次照面。 朝阳见自家儿子果然还受得住,于是对贤世子的偷懒神功越发无奈了“二哥,你再这么下去,非胖成肉球不可。” 贤世子半点不在意,回答:“那也是最英俊的肉球。” 王梓光喷笑。 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大家才停下跑步,却并没有离开,而是脱了负重,在几个水站喝了水,又跑到青砖铺的超级大演武场,开始上器械,有吊臂力的,有练拳的练腿的,也有三三两两对练的,还有三个排成阵列,操演进攻防守的百人队伍。 有一队十几个人大概是值日,像少林寺里那样,双手平举两个水桶,水一滴都没泼洒出,一路给各个水站加水。 朝阳在和女眷显摆刚学的凤形健体术,做得那叫一个优美好看,吸引了一大票人的目光。 男人这边都被定王吸引了目光。定王拿了长枪,正和功夫最厉害的三舅舅沐希则对打,两个人犹如蛟龙,身形灵活交错。定王老当益壮,三舅沐希则也没有让一让父亲的想法,一时间难分胜负。 贤世子对武学没一根毛的兴趣,早已经溜了,王梓光被云起接手。 王梓光被云起架在了肩头,看得远,一会儿看看美女娘的英姿,一会儿看祖父和三舅交手,他不是内行,就看个热闹,看到三舅一个摆抢,把他外公逼退两步,马上在云起肩头拍手叫好。 云定在一旁解说:“这一记‘神龙摆尾’炉火纯青,三爷已经练出来了。” 因为定王还在,王府二代都没搬出王府,为了和第三代“公子”区分,下人都口称“爷”。 最后还是定王的经验老道,一个假招式,把三舅沐希则骗了,趁机直捣黄龙,没开刃的枪尖恰恰抵在了三舅喉咙上,力道十足,直接抵上了喉结才停住。 王梓光吓了一大跳。 云起说:“别怕,王爷和三爷都是战场上历练过的,这点阵仗都是小意思。” 王梓光呐呐道:“刀剑无眼。” 有个低沉中略带清越 的嗓音在背后说:“无眼的人都死了,活下来的,都是能控制手中的刀剑,而非被刀剑控制的人。” 王梓光回头,见是他的大表哥沐若松,赶紧从云起肩膀上下来,乖巧喊一声:“大表哥。” 云起云定恭敬行礼:“见过大公子。” 沐若松是王府的嫡长孙,出生起就被加恩封候,后来贞世子战陨追封忠勇王,皇帝加恩进封失去父亲的沐若松为乐成郡公。云起云定是家将之子,用家中排行称他“大公子。” 沐家人特有的高大俊美,傲气尊贵,在沐若松挺得直直的身躯上越发明显,只是沐若松爱板着脸,装个严肃模样,少有笑的时候,可能因为年少失去父亲,所以十分老成,浓眉英气,目光坚定,坚定得近乎锋利,似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剑。虽然脸上和嗓音里还残留了一点青涩稚嫩,可看他的神色,却半点没有一个十六岁少年的烂漫天真。 沐若松是王府第三代里,不,他是整个沐家皇族同龄少年里最优秀的一个,文武双全,假以时日,就会像他的父亲贞世子那样成为一个极其出色的男人。 王梓光上辈子身体差没想过找个伴儿,不确定自己是直的弯的,在心里忍不住想:要自己是个女孩,这大表哥堪称最佳国民夫婿了。不过他小小年纪就要逼着自己上进,从不肯稍微放松,不知道会不会很辛苦,很累? 沐若松即使关心人,声音也透着一股子威严劲儿:“锁儿,第一次参加晨炼,可还撑得住?” 王梓光道:“我一直和二舅舅在一起。” 沐若松秒懂:“原来一直跟着二叔的人是你,我说哪个那么大胆。不过这样不好,你现在身体弱,更需要坚持锻炼,不可懈怠,懈怠一日就会有二有三,慢慢变得懒散。” 王梓光什么最佳民国女婿的印象飞了,只觉得像面对威严班主任,打起十二分精神,抬头挺胸小心回答:“……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沐若松看王梓光态度还好,也不好多说,下场去找人对打了。他的身手很好,反正王梓光没看出门道,只看到沐若松凌厉地攻势把对方逼迫地手忙脚乱。 沐希则不知何时到了王梓光身边,道:“看出什么来了?” 王梓光乖乖喊了声“三舅”,然后道:“挺好看的。”他个武盲,就只能看看架势了。 沐希则:“……”然后点评,“只重攻击,少有防护,每每攻人要害倒没错,可惜看似收放自如,实则 有些心慈手软,不下死力。”就差没说“一看就是娇养长大,没真正见过血的公子哥”了。 相比铁血大叔,王梓光更喜欢小鲜肉大表哥,弱弱道:“……下死力,把人打死怎么办?” 沐希则一脸不为所动的冷硬:“那是自己和对方都技不如人,再说,训练的时候死几个人又不是什么大事。” 王梓光:“……”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红旗下长大的小老百姓,真学不来这样的人命观,于是闭嘴。 沐希则好似发现自己的话超过了一个小孩子的承受能力,但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跟……这种外星生物一样的瘦弱小孩相处,他自己儿子可皮实了,怎么摔打都没事。于是……沐希贤很轻柔的摸一摸王梓光的脑袋,险些把孩子压个大马趴,赶紧收手。 “……多吃点饭。”然后……他走了…… 王梓光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三舅这是干嘛来了,送温暖吗?艾玛有点承受不来啊。 云家两兄弟也很怵这个“三爷”,这会儿才敢说话,目中不乏仰慕崇拜:“不愧是仅次于贞世子的战将啊。”这气势…… 王梓光问:“三舅很出名吗?” “是啊,不仅是我们王府,当年整个禁军中除了贞世子丰神卓绝,为一代帅才,往下就数三爷最优秀了。”云定感叹。 王梓光立即脑补了一个被掩盖在嫡长子闪瞎眼的光环下的优秀小庶子的悲催血泪史。这不活脱脱一个晋江里庶子逆袭的好梗么? 云家两兄弟一点也不知道自家小公子脑洞开得那样大,已经脑补到贞世子死亡真相的狗血梗去了——据说贞世子就是为了救身陷敌营的沐希则才死的。那么尖锐评价大哥留下的儿子,不就是暗藏不满么? 王梓光狗血沸腾,决定旁敲侧击:“三舅这么评价大表哥,对么?” 云起评价道:“说得没错,大公子到底还欠缺了一点火候。他样样都要拔尖,太想赢,反把自己逼得太过了,过紧易断,过刚易折。” 云定也点头。 王梓光:“……”表示自己完全看不懂了,他还是乖乖打酱油顺便看热闹吧。 沐希则走了,二表哥沐若柏,四表哥沐若杉勾着不情不愿的十一表哥沐若枆的胖脖子过来。 几人见礼。 沐若杉十四岁,半大不小,正是爱玩爱闹的中二病年纪,他个子也挺高,放开沐若枆, 伸个手轻松勾住王梓光脖子,把他拖远十分自来熟地说悄悄话:“我爹找你说什么了?” 不难听出声音里的一点孺慕和小害怕,王梓光心道:我有这样的爹我也怕,面上装乖,十分无辜道:“就是让我多吃饭。” 沐若杉放松下来,勾着王梓光的小脖子晃:“你是该多吃点饭。”又开始比王梓光的身高,十分自豪,一点没有他比王梓光大六七岁,他们其实是第一次见面的自觉。 王梓光:“……”他弱弱反驳,“我还小呢!” 沐若杉嘻嘻哈哈道:“不吃饭,不锻炼还是长不高,我看到你跟着二伯偷懒了,被大哥教训了吧,大哥和我爹一样,最爱板着脸训人了。” 王梓光:“……”一二三四……这一句话得罪了四个人……还是对着一个才见面的外人吐槽。你是怎么活到十四岁还没被家长打死的? 行二的沐若柏一巴掌想呼沐若杉的后脑勺,可中途转向,改拍了肩。因为十岁以上的孩子就应该被看做是半个大人,不能摸头打头了。可见十分有兄弟爱。 沐若柏十五岁,也有半个大人样了,但他显然看上去更懂事,也不故作威严,兼之他不论长相还是身材都肖母,十分清逸俊俏,很有点“谦谦君子,温润如有”的风范,声音也和气温柔:“别听你三哥胡说八道,他嘴巴没把门的。”话锋一转,也说,“不过想偷懒也别一直跟着我爹,我们都不会跟着他。” 王梓光秒懂——贤世子那一身金色配上他那体格,太显眼了。 胖胖的沐若枆小大人似的插嘴:“会被娘揍。”又一脸羡慕看王梓光,“表弟,你娘真好,还让你跟着我爹跑。” 王梓光看着这个不论长相还是身材都和贤世子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小胖子说:“那是因为我以前身体不好。” 沐若枆老成地点头:“我听祖父和爹娘说起过,不过他们说你已经好了?” 王梓光点头:“已经好了。” 沐若枆又问:“表弟,你饿了吧?” 王梓光很实诚道:“还好,不太饿。” 沐若枆很肯定道:“你身体不好,又跑了这么久,一定很饿了。”一脸你别骗我的神色。 王梓光福至心灵,看着小胖子殷殷切切的眼神,十分没立场改口道:“那个……不说还好,一说好像……真有点饿了。” 沐若枆欢呼一声:“那我带表哥去吃东西啦!” 沐若杉还有点呆,道:“可现在又没到用早膳的时间。”必须等大人完事才有吃啊。 沐若柏一巴掌呼到他的后脖子上,推他走几步道:“小表弟刚来,还不认识路吧,我带你们去哦。” 王梓光懂了:故意的吧,都是躲晨练的吧?这样舅舅舅妈们为了不驳我和我娘面子,还不好惩罚你们。 果然个个是人精。 第59章 爱与责任 晨练过后,朝阳带儿子留下来吃早饭,王梓光已经和家中的表兄弟们相处熟了。朝颜看孩子们之间打打闹闹,便放心了。 朝阳费尽心机回开悟园住,是因为王梓光没兄弟,那几个庶出的还是算了吧。兄弟们从小打闹长大,感情好,将来有个帮衬;也免得把儿子养得娇气,王府对男孩从不娇养,都是打跌大的。再说兄弟多了,竞争也多,免得养出个井底之蛙,闯了祸也有人一起背黑锅。 世子妃杨氏更是把朝阳和王梓光照顾得样样周到,事事妥帖。她是西北威远候家出来的嫡支小姐,和她姑姑先杨皇后一般大方明理,最聪明不过的人。而且朝阳出嫁的时候嫁妆丰厚,不会再惦记家里的东西,没厉害关系。朝阳受宠,和自家丈夫关系更好,是一大助力。 她傻了才会故意开罪这个小姑子哦。 …… 饭后,朝阳找人把儿子送去王府的家学闻知院上课,就递了牌子进宫,但只被获准于早朝时间或午后入宫。不能在沐慈“上课”的时间打扰,人家要正经上课还要“看奏本”,比较忙的。 朝阳知道沐慈被太子欺负受了苦,虽然不知具体情况,也根本没往那方面想,但她却是知道自家父王“见死不救”的,所以她心里有愧,觉得自己这几年没入宫,也要为此承担责任,于是越走近重华宫,越有点情怯。 对安庆的暗中调查已经结束,好在并没有影响什么,他依然在重华宫外值守。因朝阳已经得到批准,就没再次出现“打倒闯宫”的事。朝阳把平岚留在了外面,单独一个人进去看沐慈……再愧疚,还是得去看他。 安庆不是个弱手,早感觉到夜行卫对他的监控增加,他看着朝阳进入重华宫的背影,目中掩藏了一丝不安的情绪。 …… 因这时候还在早朝,天授帝和王丞相都没有过来,沐慈冥想和晨间锻炼都结束了,正一个人斜倚在卧室软榻上看一本书,翻得极快。和顺伺候在侧,端着托盘,放着点心,沐慈却没工夫吃。 听见通传声,沐慈抬头看向朝阳,刚刚汇集在唇角的笑意在见到朝阳的表情后立即消散,疑惑问:“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嗯?”朝阳有些愣,“什么……什么事?”她心里有愧,强笑一下说,“没事啊,我没事。 “姐姐,不想笑就不要笑了,不会掩饰也别在我面前掩饰,眼睛里……为什么有这么浓的哀伤?”沐慈问。 “啊 ?有么?”朝阳摸摸脸,这等同默认。她本来想好了,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何必总提起以前的事呢,又无法改变,不过是让阿慈再难过一次罢了。现在只能默默补偿,对他好,更好一点…… 可一照面就被沐慈戳穿,面对如此关怀地询问,朝阳的眼眶无法抑制地热辣了起来…… 沐慈叹口气,放下书,撑着软榻小心起身。 朝阳飞奔过去扶着沐慈,拧眉:“上次看着还好,怎么你身体又差些了?”还需要人扶着起来。 沐慈被天授帝伤得不算严重,他只是怕忽然起来会失礼,道:“没大碍,起来急了头晕。”这也是实话,这身体气血太差。 朝阳扶着轻飘飘几乎没什么重量的沐慈,摸着他身上一把骨头,就掉了眼泪…… 沐慈再叹口气,他虽瘦,到底是个男子,身高还比朝阳略高了那么一点,将朝阳抱在怀里,拍拍她的背:“姐姐,虽然我不想看到你的眼泪,可是如果你觉得哭出来好过一点,就痛快地哭吧。” 朝阳再忍不住,抱着沐慈泪如泉涌,一直喃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越哭越想哭,控制不住,索性哭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仿佛把积攒在身体里这么多年的委屈悲苦,这么多的歉疚伤心都哭出来。 我真的很没用,是个失败者,害了大哥,养不好儿子,明知道你一个人在冷宫孤单,竟好几年不闻不问,让你受苦,我不配被你这么温柔的对待。 对不起…… 朝阳哭了许久才慢慢歇声,沐慈让和顺打了凉水过来,拧了棉巾亲自给朝阳敷眼睛。朝阳抓着沐慈凉凉的手,握在手心里,用红肿的眼睛哀伤地盯着他看。 沐慈用另一只手帮朝阳把一缕散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很平静地问:“我在冷宫的事,你知道多少?” 朝阳没说话,又开始流泪。 “你父王告诉你的?” “不用他说,我也能猜到啊。”朝阳小声应,沐慈出冷宫,一身伤痕,太子同时被幽禁了……即使她父王不说也能联想到的。 “都过去了,别哭!是太子的错,不是你的错!”沐慈劝,带点试探。 朝阳愤愤不平:“那个魂淡,看着忠厚老实,可实在太坏了,你这么可爱,他怎么忍心欺负你、伤害你呢?好好的你又没惹他……” 沐慈松了口气。看朝阳义愤的样子就猜定王还没告诉她全部事实,他倒 不是在意脸面,只是没必要拿那种龌蹉事污了朝阳的耳朵,他也不喜欢因为那种事被人用怜悯的目光看着。 沐慈就不再说什么了,只轻柔给朝阳擦泪。 朝阳好一会儿才控制住情绪,不好意思说:“我真没用,反倒要你来安慰我。” “好受一点了吗?” “嗯。”朝阳应,其实怎么好过的了,只是不想叫阿慈反而来担心她罢了。 沐慈让和顺出去,才问:“我只是受了点伤,你怎么比我还难过?” “之前我不知道,父王没告诉我。”朝阳扯了个借口,也不敢说她父王“知道”沐慈在冷宫受苦却“见死不救”,但她显然不是隐藏情绪的高手,至少在沐慈面前还没谁能隐藏心思。 沐慈结合他各方搜集到的信息,一推测就明白了。心道:定王的势力和能力都可以提一个档次,他明显对宫中情况了如指掌,还手段高明,让朝阳几年无法入宫。就不知道他在洛阳王告发太子一事上扮演了什么角色? 沐慈声色不动,劝道:“我受伤的事,皇帝下过封口令,你父王不告诉你才是对的,你别怪他。” 朝阳愤愤:“他怎么能看着你……” 沐慈飞快打断她,有些哭笑不得:“行了,现在说什么也没意义啊,又不能改变过去。再说,你父王泄密若被皇帝知道,也不好。”这已经是明示了。 “应该,不会有事……吧?”朝阳情绪稳定下来,智商就上线了,若被皇帝发现他父王三年前就知道许多事了,肯定会生出疑心病。她有些忐忑,左右看看见卧室里没人,放了心,又暗道:幸好没多说什么。又觉得凭她父王和天授帝的情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答应了不能说的事就对谁都不要说,不应该做的事不管有无监管都不要去做。不要觉得事小就无碍,点滴累积的不满,最终毁掉双方信任的事还少么?姐姐,你太感性,有时候这是优点,可这是在皇宫……你还是少来为妙。”沐慈轻声说。 “不行,我再也不会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傻话,你难道能天天呆在宫里?你也有你自己的事要做的,还有个身体不好的儿子要照顾呢。放心,我这么大的人了,会安排好自己的生活的,没时间伤秋悲怀。” “阿慈,你怎么……怎么能这么……”朝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沐慈太豁达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平静吗?” 沐慈问。 “阿慈……” 沐慈的确很平静,问:“你觉得,我满腔愤怒,阴郁残忍,痛恨所有人都负了我,要把所有人都拖进来陪葬才能平息怨恨……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吗?” 朝阳:“可……”可也不应该这么平静啊,你不生气吗? 沐慈却云淡风轻:“平静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我从不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那样永远走不出来,最后被困死在仇恨里。发生的已经发生,过去的终究会过去,没必要陪葬掉未来。”沐慈又拧了一把毛巾,给朝阳敷眼睛,“所以,姐姐你也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你自己,好吗?” “是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没关心过你……阿慈,你怪我吧?”你责怪我,我还觉得好受一点啊。 沐慈搜了一下记忆,才叹口气,摇头:“他不怪你……” “什么?” “真不怪你,虽然有时候……会期待你出现,但也不是为了求救,那样会将你拖到险境里,不是……想看见的。只是想听一听你的声音,感觉到一点人间的暖意,在冰冷的地狱里获得一点支撑的力量。虽然一直到最后,你还是没有出现,曾经有一点点失望,但……不怪你,从未怨恨你。因为你没有这个责任义务做些什么啊。你来是情分,不来是应当,所以……你没有伤害谁,谈不上辜负的。” 你真正爱的那少年,心里是明白的,所以从未责怪过你啊,我又有什么立场来责怪你? “阿慈……”朝阳更加无地自容,她怔怔看着这样平静豁达,温柔宽仁的沐慈,眼眶里的眼泪滑落下来都不知道。 沐慈轻轻拭去那晶莹的泪滴,对朝阳柔和一笑:“你对我的感情,弥足珍贵,所以,我更不应该把你的感情变作武器,来怨恨你,刺伤你的心。” 朝阳的心一瞬间变得柔软,露出了最深处最柔软鲜红的那一尖血肉,轻轻戳一下就痛彻心扉……这么可爱的拥有一颗水晶心灵的澄澈少年,只想让人放在心尖上疼爱,怎么有人舍得伤害他啊? 沐慈起身去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朝阳:“喝一点水,女人真的是水做的,再哭下去眼睛没办法消肿,人家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朝阳看沐慈神色淡然地说着冷笑话,倒觉得自己再纠缠,再提伤心事反而不太好,还要沐慈反过来安慰她。 于是朝阳努力收了眼泪,左右看看,小声对沐慈说:“阿慈,你别担心,你会没事的, 太……”她本想说自己家,还有许多人盼着太子倒下,却被沐慈摆手打断。 沐慈无奈说:“姐姐,这里是宫里。”不是你家里。 “阿慈……” 沐慈伸出手指,放在自己的唇上“嘘……” 朝阳明白,咬住了下唇,要是欲言又止。 沐慈失笑:“姐姐,我想要什么,能靠自己的力量去获取,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叫你张开羽翼来保护我?” “阿慈……”可是,你这么弱小……我是姐姐,想要保护你啊。 不得不说,沐慈现在这漂亮娇软脆弱的皮相,总能激发人心深处的保护欲。 “我喜欢你,希望你入宫陪伴,可却不愿意将你牵扯进来。”沐慈决定把话说明白,“你应该清楚,皇帝一直纵容你,是看在谁的脸面上?” 朝阳:“……” “任何情分都是有底限的,皇家的感情更易磋磨。你享受了你父亲这种程度的宠爱与支持,却任性到让所有爱你的人跟着冒风险,真的好吗?” 朝阳无言以对。 “相伴深爱而来的,不应该是任性,而是责任。”沐慈道。 朝阳更是无言…… “我领了你的情,知道你的心,足够了。以后你入宫来看我,只能是很单纯的姐姐来看望弟弟,不是定王的女儿朝阳郡主来看望长乐王,明白了?” 这么明白,朝阳又不傻,还能不明白么?只能点头。 沐慈露出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其实,姐姐如果能一直进宫来看望弟弟,就算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这本身就是一个态度,对吗?” 朝阳如果能一直进宫,说明局势是有利于自己的,否则定王就会干涉女儿的行动,所以沐慈才有此一说。 朝阳立即心领神会,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沐慈妖孽一样漂亮的脸蛋,含笑小声表白自己的决心:“我懂了,所以……我会努力能一直一直过来看你的。”抓着沐慈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了“安庆”两字。 沐慈经常散步的,认识安庆,简直无奈极了——这暗搓搓行事的风格,难道是沐家传统。 沐慈没等朝阳写完,握紧了自己的掌心,道:“姐姐,没有必要。外面这些禁卫,属于皇帝的私人武装,他们只能有‘忠于皇帝’这一种立场。他们不属于你我,我们就无权要求他们的忠诚。否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 很危险的事。” 朝阳:“……”这种想帮一点忙,可是都被拒绝,使不上力的感觉,很糟糕。 最糟糕是……她找不到话来反驳。 沐慈笑看朝阳,似长者一般包容:“当然,我们也没必要改变他们忠诚于皇帝的立场,因为我从没有任何损害皇帝利益的想法。基于我对你的信任,安庆可以获得我的信任。” 朝阳:“……” 她怎么觉得面前这个小小娇嫩的少年,身上好像有一点比她父王还要像个长辈的气息?感觉像包容她的犯二。 “好了,小顺……”沐慈召唤他的内侍,“去问问哪个叫安庆,请他进我的房间来。” 和顺过去请人,安庆听见长乐王召唤,觉得有点意外,却又在意料之中,结果……但还是在意料之外。 他首先意外,是因为长乐王是从不允许任何人进他的房间的,忽然叫他进去,这种表示信任的态度让他意外。但一想到他的旧主朝阳在里面,又觉得意料之中。 刚才朝阳进来,他就担心朝阳会“卖”了他,果然…… 但……这种事不应该是暗搓搓进行,私下里表个忠心,甘为驱策啊……之类这样子的吗? 居然不怕被人发现,光明正大叫他进去…… 真是意外又意外。 沐慈智商高啊,已经认全了每个在合欢殿外巡视的禁卫,对这个长官更是熟知的。当然,他并没有兴趣打听这些人的名字,也没有套近乎的行为。现在他才知道这个面容平凡,带点痞气的禁卫长官叫安庆。 到这地步,朝阳只能光明正大解释:“他叫安庆,字贺之,是我年少时的旧属,我了解他,为人很好,值得信任。” 安庆郑重行礼。 沐慈对安庆点头:“你好,请不要担心,我知道你是皇帝的下属,我要差遣你会先经过皇帝同意,不会私下吩咐你做任何事情。只是朝阳姐姐说你很不错,她信任你,我也会信任你。” 安庆:“……”对这个直白到让人无语的长乐王,还真是无语啊,好半天他才干巴巴一句,“卑职……谢过殿下信任。” “嗯,你出去当值吧。”沐慈并不多说什么,打发了人出去。 安庆恭敬退下……虽有些意外长乐王殿下这种坦荡的行事,可说实话他是松口气的。他原本是朝阳郡主旧属,被定王安排到御林军,多年来定王从没找过他做什 么……真正的权术高手不会太短视,并不会真需要暗线做什么,只需要略带一点倾向就好了。 这就如同一个定时炸弹,若被发现就会完蛋!譬如他刚刚就很担心,担心朝阳携旧恩要求他转换立场,忠于长乐王什么的。 开玩笑好么?郡主大大你知道有多少暗线在监视长乐王一举一动么? 他答应不行,不答应也不行哒,十分为难啊。 只没料到,长乐王倒光明正大,把一场麻烦消弭无形,还直接表明不会动摇他对皇帝的忠诚,却会信任他。 安庆瞬间涌上一种——想要拜倒在长乐王布鞋下的冲动,相比定王,这一位,简直就是玩弄权术的终极高手高高手啊,还tm坦然光明,不讨厌还很高兴,简直让人无法用语言描述自己的敬仰之情。 朝阳却是再次惊叹!这少年到底是怎样长大的?在冷宫那种环境,被欺负了还成长为今天这种行事磊落,心无尘垢的样子的? 她觉得今天碎了一地的三观需要赶快回去重新补起来,朝阳趁天授帝还没过来,就从重华宫离开——因为心中对天授帝有怨,她并不想看到自己那个皇伯父。 沐慈站在卧室的窗口,看到朝阳回过头来,对他璀璨一笑,眼睛里的悲伤化成了浓浓的情感,沉淀进了内心里。 姐姐, 还有弟弟。 姐姐来看望弟弟,许多事本来就很简单,何必弄得那么复杂? …… 定王称病没上朝,直接甩脸给天授帝看,天授帝气得呀,有招了牟渔来一通发脾气,在听见牟渔说:“事都办好了,定王嫡长孙必会入宫。”之后,脸上才放了点晴。招人来问九郎如何了。 负责暗中保护……当然是保护!的夜行卫就把一大早合欢殿发生的事说了,也是十分佩服的语气。 天授帝都无语了,他确认般问:“九郎真这么说的?” 那夜行卫道:“殿下说御林军是忠于陛下您的,他无权,也没必要改变御林军的忠诚,只是叫了安庆进房间,表示自己因为信任郡主,就信任安庆,但不会越过您,私下吩咐安庆做任何事情。” 天授帝咀嚼了几遍小九郎的话,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心事,一下子微笑,一下子摇头,又忽然哈哈大笑,眼角却诡异浮现了两点可疑的水光…… 在一旁伺候,却避嫌没上前听的李康,看天授帝的模样,心道:又犯病了? 天授帝没犯病,他对李康招手,嘴角的弧度满满释放着“我很得意,我很自豪”的讯息,让夜行卫复述了一遍,询问:“朴人,九郎行事,你如何看?” 饶是李康,也没见过这种从不按牌理出牌,却每每都让人高山仰止的神人,斟酌一下道:“非大忠,即是大奸;非大善,即是大恶。” 这种人若真的忠善,那就是所有人的福气,若本性奸恶,就说明藏得比旁人更深,看起来挺正直叫人卸下心防,于是杀伤力更加巨大。 天授帝问:“你觉得九郎是哪种?” 李康想说是前者,也希望长乐王是前者,可他没办法打包票么,于是说:“愚臣不敢妄加揣测。” 天授帝拍腿大笑,把胸中所有的郁气都纾解出来,觉得浑身舒泰。 “朴人,你知道吗?朕这辈子有幸,在几十年前见过一个这样‘以至公无私之心,行正大光明之事’的人,只是可惜,当初……不肯相信他。谁知我如此幸运,又见到一个……”天授帝笑得十分自豪欣慰,“我想相信他。” “臣也想相信。”李康从善如流,表明敬仰之情。 天授帝看一眼李康,眼底的光明暗不定:“朴人,你……觉得有转世这种事吗?”沐慈横看竖看,根本不像个十六岁,在冷宫长大的少年,更像个阅历丰富,智深如海的妖孽。 可若是沐春转世,他大哥当年那叫一个温柔若春风,可没九郎这犀利到爆的一条毒舌。 李康没办法说什么,皇帝一言一行都是表率,不能被神鬼怪谈误导的。 天授帝也不要回答,道:“我相信他,且不管是不是转世,善恶忠奸,他这么聪明,只要一直行的是至公无私,正大光明之事,就是所有人的福气了。走,去重华宫。” 李康咀嚼天授帝的那几句话,觉得还挺有哲理么。 第60章 学堂有八卦(番外) 早膳完,王梓光直接去王府前院东厢的闻知院上学。 闻知院以前是贤世子等人读书的小院子,现在王府第三代一个接一个生下来,数量又多,年纪相差又不大,定王索性把闻知院扩建了,开辟成一个真正的大书院,而且把整片区域半独立出来,成为单独的小院,开一扇门直接与外界连通。 书院前半部分是主楼,用来上课,主楼后有一个小竹林,竹林里是几个独立的微小院落,是闻知院的先生们的住所。王府请的先生都是有来头的人物,他们虽在外头有自己的家,王府也会分给每人一处小宅,做日常休息之用。 先生们多数下课就回家,直接从东门出去,因为整片区域从王府半独立,先生并不需要经过王府大门报备,出入比较自由。 也有如苏砚这样无家可归的。 他在三千里流放中家人挨不住苦病,纷纷离散,只活下来一个小儿子苏岷。两年前苏砚平反回到了天京,做了王府西席,因没有钱财购置宅院,又心灰意懒不愿入仕,没有御赐的官员福利宅子住,索性就住在了闻知院里。 他的小儿苏岷今年十九,要考后年的科举试。闻知院是个适合读书的好地方,在主院北角,王爷专门修了一个三层书楼,命名博采楼,里面放了整个王府几十年来搜集到的所有书籍。 苏岷如鱼儿入了水,每天除了去国子监上课,其余时间都泡在博采楼,几乎要在楼里打地铺。 …… 只要不是病得爬不起来,王府五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第三代都必须到闻知院上课,一起上课的还有几个亲戚家的小孩。所有迟到、旷课、不交作业,不尊敬老师的小孩会被家长揍,家长不揍,那定王就会揍家长。所以……王梓光的表兄表弟,亲戚家熊孩子到得很齐。 主楼第一层就是一个很大的读书厅,名为求真厅,窗户开得很大,现在都撑开了,光线十分明亮。里面摆了五横六竖,共三十张长形书桌。另一边用纱帘隔开,是女孩子上课的地方,男孩子不能进入的。 大幸朝男女大防没那么变态,女孩子也能一起上课。 王梓光注意到,每张桌下摆着一个小的矮墩,还是上大下小的锥形,并没有舒服的椅子。 据四表哥沐若杉所说,曾有某个舅舅抗议凳子不好坐,不舒服,被定王弄了个底下尖得能戳死人的那种正宗圆锥形凳子给他坐,从此后……再没人抗议这种至少下头还有点面积,能放得住不倒掉 的矮墩不好坐了。 定王言:来读书又不是来享福,犯不着用靠背的椅子,这种锥凳,就是要求坐上头的人下盘稳当,坐如钟。 认认真真给老子上课! 王梓光:“……” 这绝壁是为了防止犯困啊。一瞌睡→坐不稳→摔一跤→被老师发现→被揍……敢打瞌睡才出鬼了。 王府三代熊孩子,亲戚家熊孩子们都坐在锥凳上面,按身高排座位,从矮到高一溜往后。年纪小个子小的坐前面,年纪大个子高的坐后面,不管辈分和嫡庶,也不论成绩好歹。 王梓光新来,论年龄在第二排。六个位置坐了四个人,沐若枆和十郎沐若枫,十二郎沐若榛,还有个世子妃杨家的一个小侄子都往旁边移了一个位置,空出二排1座让给了王梓光。 1座是光线和风景最好的位置。 6座也靠窗,但面向王府后院的登临楼,定王最爱跑上登临楼偷看孙辈们读书,定王那可是个带兵的,箭术极好,视力嘛…… 所以,6座是做小动作最容易被发现的位置……就好比教室靠近走廊的位置,你们懂的。 王梓光道谢,坐下时往后面扫一眼,表兄们果然都在,加上亲戚家孩子有二十多个人,因为先生还没来,有人拿出书在看,也有人交头接耳,嘻嘻哈哈,还有一个趴桌打瞌睡。 王梓光乍一眼觉得一股熟悉之感扑面而来——这情景和他原先读书的班级好像哦,忽然才反应过来,多看了那个补眠的家伙好几眼…… 打瞌睡真没啥。 锥凳+瞌睡=神功,妥妥的,不打折。 最坐不住的就是四表哥沐若杉,他是庶出三舅沐希则的嫡长子,母亲钱氏是王妃的娘家侄女,因为是亲上加亲,所以钱氏在府里性子很活泼。 沐若杉就是个孙猴儿托生,因为兄弟们怜惜他三天两头被定王修理完又被亲爹修理,双打之下还能活到十四岁简直不容易,所以让他坐在第五排1座,别被看见了。他屁股上像有钉,抓耳挠腮个不停,往前面座位的兄弟背上扑,被甩开了,又去扑,再被甩。 二表哥沐如柏就坐在沐若杉身边的2座,正在看书。时不时用手里的书轻轻抽沐如杉的肩背一下,但也没让他老实多久。 大表哥沐如松的年龄超过了,所以他并不在闻知院读书。 趁先生没来,沐若杉又被旁边的人嫌弃得要死,没人和他玩 ,于是猫着腰往前溜,一屁股挤到王梓光的小矮墩上。可怜的小矮墩本来就只能承受大半个屁股,还是不稳当的,现在被他一挤,险些没把王梓光挤到地上去。 沐若枆小大人似的,板着脸:“四哥的座位不在这里,请不要来打扰表弟。” 沐若杉才不怕他,事实上他谁都不怕,他白了沐若枆一眼说:“毛毛,我才发现你板着脸的时候,跟大哥真像,你们才是亲的吧。” 沐若枆也不生气,继续板着小脸:“我与四哥,和这里所有兄弟都是亲的。四哥怎么能如此说?倒显得兄弟生分了。” “真是受不了你,我道歉,我随口说说的行了吧?”沐若杉不耐烦摆摆手。他的母亲钱氏与钱王妃是姑侄,性子活泼交游广阔,在王府里消息是最灵通的一个,所以他随口说出了最新的消息,“好不容易大哥要入宫去给长乐王当伴读,我还以为能松快点,谁知道却显出你来了。毛毛,你饶了哥哥我吧。” 沐若枆嘟着小嘴。 王梓光听见长乐王,心里留意了,问:“大表哥都十六了,怎么还去做伴读?” 沐若枆也竖起耳朵。 “你不知道吧?”沐若杉左右看看,显摆他知道得多,特别得意地说,“长乐王就是宫里的九皇子,16岁才从冷宫出来,没读过书,写一手……”他用手在桌上挠挠,“写得一手烂‘狗爬’,皇祖父手把手教都没多大用,只好给他选几个年岁相仿,字写得好读书认真的子弟,进宫陪他。皇子么,个个都有伴读的,这没啥,但因为长乐王年纪大了,大臣家哪个肯把自家十五六岁准备科举谋前程的优秀子弟送进宫呢?只好在宗室里找,反正宗室子弟都靠恩萌,谁个科举?不是我自夸,咱家大哥是所有宗室十五六岁子弟里,顶顶优秀的人了,文武全才,所以第一个被皇祖父点名,准备要入宫了。”这些消息是他昨晚抓蝈蝈,不小心在墙根下偷偷听到有人议论的。他还以为这消息连下人都知道了……少年人正是爱显摆的年纪,根本不懂得有些消息来历诡异,更是不能随口乱说的。 大家听得入神,纷纷议论说:“不可能吧,一个皇子怎么可能写不好字……” 王梓光好奇心起,正想打听更多。 沐若柏在末座,很斯文地慢悠悠说:“阿杉,祖父也该给你找几个伴读,看你写得一手‘狗爬’。”眼角却饱含笑意与宠爱。 大家哄笑。 沐若杉十分没面子,瞪一眼二哥,可 他拿二哥没半点办法。 王梓光安慰道:“没事儿,四表哥,多练练就好了。” “阿杉,听见没?”沐若柏说。 沐若杉做个鬼脸,问题是他根本不喜欢练:“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沐若杉一把箍着王梓光的可怜小脖子,比了比,转移话题感叹道,“姑姑不肯给你吃饭怎地?看你瘦地,和十四弟差不多。” 第一排被躺枪的那个,是刚刚满5岁,上学没几天的十四郎沐若椿。他转过头,对四哥的痞赖很无奈,又扫一眼表哥王梓光,的确瘦小,和他的身板差不多,表哥都七岁了。 沐若椿很有点小骄傲地挺挺小胸脯。 王梓光无奈,一指头捅在沐若杉的胳肢窝里,还挠了挠。沐若杉受不住,闷着声笑躲开了,然后一脸小受伤,无辜看向王梓光。 王梓光才不会愧疚,坏笑着伸出自己的食指,做个继续捅的姿势。 沐若杉吐吐舌头,不情不愿又猫腰溜回去,被坐后面的二哥拿书对着肩膀狠敲了一顿。 不知谁喊了声“先生来了!” 就像王梓光听惯了的“老师来了”的效果一样,求真厅里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趴桌睡着的人也飞速醒来坐起,捧着一本《论语》努力瞪大眼在看,让自己不显得那么睡眼惺忪。 王梓光:“……” 这感觉实在太熟悉了,他一瞬间有了一种莫名回到课堂的归属感——他喜欢这里。 王府第三代和亲戚家熊孩子都如此“怕老师”,是因为定王重视子孙的教育,最看不惯不尊师的行为,读书好不好是资质问题,认不认真听讲就是态度问题了。 谁敢在课堂上不听话,顶撞老师,那不需要老师动手,王爷会把不听话的小子按住就是一顿好打,还是当众脱裤子打屁股那种。 痛倒其次,关键是羞死个人。 苏砚皮肤黝黑,因为流放后的劳作,让他完全变作了一个沧桑农夫样,背都佝偻了,半点没有当年的人物风流。他为人刚直,学问极好,是士林公认的有真才实学的人,可以称得上“大才子”,特别他写得一笔好字,颇得欧阳风骨,端严清正,字如其人。 王梓光因病没读过书,除了朝阳偶尔指着认几句《三字经》、《千字文》,啥都没学过。定王、贤世子还特意交代过苏砚,说这孩子病刚好,头两个月上课,不要太严格了。 王梓光第一 天上学。 苏砚先给中间两排表哥们讲解《论语》,让后两排表哥做一篇策论,让王梓光与前面一排五六岁的表弟们一道背《声韵启蒙》上卷的“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篇,嘱咐王梓光,若有不懂的字词可以问表弟们。 王梓光繁体字认得磕磕绊绊,只好不耻下问,好在表弟也知道他以前的身体状况,并不嘲笑,认真给他讲了。 王梓光总算把三篇对仗认了个七七八八。 王梓光前世读书,虽然聪明却不算十分灵透,在这小身体里也没有大开金手指,得到“过目不忘”的本事,他于是更加耐心听话,刻苦努力。 他反反复复把《声韵启蒙》的三篇,认真小声背诵。前排三个小表弟都觉得自己背诵流利了,但看王梓光第七八遍头上背熟了,还在背第九遍第十遍,也跟着又继续小声背诵。 苏砚暗自点头。 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并不是一句空话,一时能背诵出来并不难,难的是肯静下心,认真“书读百遍”,把内容印刻进脑子里,在用到时根本不需要想,自然涌现出来。 所有“灵光一现”的背后,都有庞大的知识积累为基础。 苏砚一天就两节课,一节经史,另一节书法。 所有人都不允许带伺候的人,大家自己摆弄笔墨纸砚。王梓光在读书之前被朝阳特训过,所以并没有闹笑话。 耐心磨好了墨,也静下了心,王梓光提笔学写字。 苏砚对王梓光的认真留了心,把王梓光摊开的字帖盖上,自己亲笔在王梓光铺开的纸上,写了一个“永”字,并没解释,让王梓光照着去练习。 王梓光伸长脖子,见其他表兄弟都是按字帖习字,有点搞不懂。但他一贯是听老师话的好孩子,属于班级里用来做对照组的“勤奋范例”,所以他并不多问,提了笔开始写字。 提笔收笔都似模似样。 这类基础运笔,朝阳也在上学之前提前教过王梓光。 苏砚肯定不会从点横平竖直开始教起。 基础中的基础,苏砚是不教的。他如果是个放牛娃,绝对是把牛绳一松,然后“放牛吃草,能吃多少看牛腿脚勤不勤”的这种先生。 牛勤奋,比拴住要吃得更饱,也更自由欢脱一点。懒一点的话,那就饿着,他不会加饲料。 练了一上午的“永”,王梓光不是没 心痒痒过写个“一”啊“百”的,可最后因为习惯听从老师,还是乖乖写那个“永”。 苏砚摸着下巴一小撇胡子,喜欢他这份稳劲儿,点头道:“每日一百个‘永’字,练完可再写其他字。” 王梓光点头。 不就是像达芬奇画鸡蛋,勤练基础么,他能做到。 他不知道,王羲之也是写这个“永”字,一写就写了好几年,最终成为书法大家的。 第61章 华夏的文明(番外) 大幸朝很多风俗惯例,沿袭了旧周的制度,又因为很多文人推行复古,崇尚古礼。所以大幸朝培养孩子,不光读经史,还学“礼、乐、射、艺、书、术。” 作为大幸朝的最高等教育机构——国子监,主体是进行儒学教育,同时有国子、大学、广文四门、律、书、算,凡七学。书生们不仅学文,学经史,学书法,还要学法律,学算术,学常识,学民生庶务等,还可以凭自己兴趣学若干杂学——学医学武都行,甚至可以学木匠学打铁学修锁。 换句话说,大幸朝的书生,是素质教育下的多样性人才。绝对没有某辫子朝“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培养出无数纸上空谈,不通庶务,甚至手无缚鸡之力的百无一用弱书生。 苏砚的经史、书法课过后,大家中场休息一下。 王梓光以为下半场也差不多是读书写字,谁知沐若枆问:“表弟可有《大幸律典》和筹码算子?” “啊?”王梓光疑惑。 沐若枆说:“巳时4刻(上午10点)是律学(法律)与朝闻(最新新闻),午时(11点)开始学算学(数学)。” 王梓光嘴巴张得更大了,话说,古代人要学这个的吗?书生不是连加减法都不会做,出门买菜就被骗的吗? 他美女娘也没说哇。那什么……朝阳郡主没说,是因为在她的三观里,这是常识,才没有特意交代,结果让某个“电视剧毁三观”的小穿吃惊了一下。 “姑姑应该有准备,你出去问问你的仆从就是了。”沐若枆说。 王梓光出去问,果然杨延年已经准备了,杨延年因为年纪大比较稳重,已经成了照顾王梓光的侍者里的老大。律典并不是那部典籍,而是一份供学习用的极厚的手抄书册,上面有注释案例等,有点像现代法律学的教科书。 厚厚十几本放在一个超级大书匣里。 杨延年抽出了一本,递给王梓光:“小人打听了,先生已经讲到了斗讼律。前面的‘名例、卫禁、职制、户婚、厩库、擅兴、贼盗’篇,公子可以自学,有不懂的记下,先生转头又会重讲一次。”也就是“循环教学”。 王梓光接了书翻看,《大幸律典》除十不赦才有死刑,一般犯事都是杖刑、罚款再流放。这年代,少有死刑,也基本不判监禁白吃牢饭,因为每个人口都是一个珍贵的劳动力啊。 王梓光看着一堆的“罚多少杖多少流多少里”,有点眼晕 和pp疼。 …… 筹码算子就是一堆小棍棍。 王梓光:“……”这一年级用的吧。 然而一节算学课后,他完全推翻了算筹就是一年级十以内的概念。那些算子的使用方式,花样繁多,横摆竖摆,多一根少一根,代表的数字,作所的运算都不同。简直比小时候背个乘法口诀更艰难。 王梓光知道,其实他就是不习惯,就好比刚入学的小孩,必须“1像铅笔2像小鸭……”记个半天才记住那些阿拉伯数字一样。他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大幸朝的……小棍棍。 对于他那些表兄弟在课间,拿算筹当做赌具,进行赌斗……先生看见也只当没看见,偶尔有个谁算错了,先生还会做赌斗的裁判。王梓光表示很无语,他觉得……还需要再适应适应。 但表兄没打算放过他,很快让王梓光适应了——在他身上那个装满了零食甜点肉干的小袋子输得空蔫蔫之后。 午间,是接风宴,虽然是家宴,但由于王府人口众多,一顿家宴也吃得十分热闹。 朝阳郡主问了几句王梓光上学是不是习惯,王梓光都说好。朝阳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既然把人交过来,就要放心,不能多干涉闻知院的授课。 王梓光不舍得美女娘,有点疑惑美女娘眼眶怎么红红的,眼睛也有点肿,难道哭过了?谁欺负她了?可看美女娘并不想让他担心,王梓光又不好问,只一双黑葡萄眼睛滴溜溜盯着王府众人观察,想找出哪个胆儿肥敢气他娘亲。 朝阳说:“你去和兄弟们一起吃吧。” 王梓光勾着娘亲的袖子轻轻摇一摇,小心没把她的衣服弄皱,才笑一个说:“娘放心,我大了,会照顾自己。”然后放下心里疑虑,自觉去了沐若枆身边的空位置,免得叫美女娘伤心的时候还担心他。 王府的吃食很精致,大家虽然坐在长型的饭桌前,围成一桌,却仍然是分餐。 为照顾他的肠胃,他面前都是刻意做的软糯食物,还有一蛊太医院崔院使开方炖的药膳汤,闻着就一股药味。王梓光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下,面不改色,很爽快将那一蛊汤都喝完了。 (ㄒoㄒ)不一气喝光,他美女娘就要一小勺一小勺喂哒。 然后他以茶代酒,敬了各位舅舅舅妈一杯,结果得了一个大口袋的见面礼,简直是大丰收。当然,他的美女娘也用筐装了礼物,分给王府里她的侄子侄女们,人真多 啊……哎呀,当年美女娘搜罗来的东西,如今都要被侄子侄女们弄回去了。 十几个孩子啊,而自家,收礼的才一个。以后还有过年过节,过生日,成年礼结婚红包…… 哎呀,难怪一大群舅舅舅妈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吃过午饭,王梓光也没回去,在贤世子院里分享了沐若枆的半边床,险些没被他一条大肥腿给压死,眯了一个伴随着“被一堵倒下的墙压扁”这样噩梦的午觉,大概两点多,又要去上课。 下午是琴棋、骑射。 分了小班和大班。 10岁以上的表哥们都是大班,主要练功夫和骑射。 一般都是在晨练的校场内练习功夫和站桩射箭,但有时候运气好,如果哪个大人有空,会带他们去西郊的跑马场,练习马上动态射箭。 其实……主要还是去玩的~( ̄▽ ̄)~。 今天大班运气就好到了极点,碰到三舅沐希则要去御苑猎场打猎,沐若杉撒娇打滚抱大腿,得以跟随,走一个带一串……大班的人都跑猎场去了。 让留下的小班羡慕不已。 王梓光羡慕归羡慕,也知道他现在的小身板,根本不是去骑马,完全是给马骑。 艺术课是分开上的小课,在闻知院的二楼有一大排厢房,相互独立,基本每个小孩都能分到一个独立的练习室,艺术练习不会互相打扰。 琴艺,请了极有名的奚约教习。 奚先生十分年轻,容貌普通,气质却十分飘逸出众,难怪说艺术最陶冶情操,这人虽然一张大众脸,可往人群里一站,一眼就能看出不同来,由内而外都散发出超然的气质啊。 江湖人称“高岭之花”! 奚约是大幸朝艺术世家之一奚家的嫡传子弟,据说奚家是俞伯的后裔。 因奚约本身多才多艺,他也负责教绘画和棋艺。 按常理,几岁的蒙童其实不用这么好的老师,可王爷认为,艺术关键不在于技艺,而在于内涵的蕴养,请最好的老师,是为了从小耳濡目染,获得这种滋养。王梓光觉得他外公简直能当教育家了,理念多先进啊。 当然,请个好老师并不代表教出优秀的学生。因为——学生,也要分为受教和不受教的。 棋艺课上。 王梓光对黑白子无爱,但沐若枆十分喜欢,拉着王梓光下棋。一个臭棋篓子,拉 一个连规则都不大懂的新手下棋,把时不时过来看看的奚先生气个好歹。 “我先下!”沐若枆抢先。 “好” “你让我一子,这一次你不下。”于是,沐若枆强迫王梓光弃子若干…… 王梓光:“……” “不行不行,我刚才手滑,放错了一个位置……”于是,沐若枆得以悔子若干…… “……” “你把自己连死了,我吃!”沐若枆把王梓光的白子拿掉一片,顺手把一旁明明不能拿的白子也捡走了…… 奚先生吸气……呼气……把王梓光挤开,接手白子。去他个“观棋不语真君子”,这不能忍。 沐若枆不敢耍赖,大概是十个落子后,输赢已定。 奚先生说:“毛毛,你输了。” 毛毛表哥:“……” 奚先生指着几处黑子的位置,继续打击他:“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看似一大片黑,其实都是死棋。” 王梓光:“……”老兄,你这么下棋法,都能自己把自己下死,臭棋篓子这种生物,到底是怎样奇葩的存在啊? …… 就好比现代的孩子,正统的首选乐器是钢琴。 艺术课,最正统乐器是学古琴。 王梓光的美女娘真的啥都准备了,杨延年居然也带着古琴,还变戏法一样掏出洞箫,长笛,甚至一柄胡琴。 王梓光:“……”我怎么没看见老兄你大包小包提来?这么多东西藏在机器猫口袋里吗? 他还不知道,在闻知院的侧院,修了一排厢房,里面有个房间打了许多超级大的柜子,给学生放东西用。朝阳更牛x,她独占了一整个房间,专门给儿子放学习用具,很早就把要用的和或许要用到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 古琴有个单独的授课间,独占了闻知院顶楼的小半面积,也是奚先生私人的琴台。这琴台从四楼东面延伸出去,一眼能看尽王府超美的后花园,偶尔还能看到女眷们采花扑蝶的靓丽身影…… 这年头男女大防没那么bt,只要不是偷看人家老婆洗澡,一般远距离看看人家的女眷游游园,扑扑蝶,荡个秋千啥的,是被允许的。 女眷也喜欢被人看,毕竟美丽是用来欣赏的,不是用来埋没的。 琴台挂着白色丝帐,轻风微微鼓动 ,丝帐在空中翻飞出优雅的弧度,一瞬间就提升出了文艺范。 琴架是上等的紫檀木。 “焚香净室坐定,心不外驰。”讲得是弹琴之前有很必要的仪式:焚香、净面、更衣。 让人能够静下心来,弹奏古琴。 精致古朴的青铜香炉里,已经点燃了上等檀香,香气厚重安宁。琴童端上一盘水,奚先生在水盆中洁面净手,擦干后整整衣服,在琴前跪坐,探出手指缓缓抚摸,挑拨琴弦,先行醒琴试音,调节音准。 那架琴大概是古物,漆是旧的,有许多历史的沧桑印记。奚先生抚摸琴弦的样子,似对待最心爱的情人,专注又温柔缱绻。 王梓光注意看了,奚先生绝没有分心瞧一眼花园里有没有美人。(小孩你到底在想啥?) 学生纷纷跪坐,凝神安静。 奚先生几近虔诚做完准备工作,才郑而重之,拨出第一个音…… 古琴的音色是沉而悠远的,一连串悠沉琴音,平缓滑入,悠扬邈远……但很快,琴师指尖一转,便金戈铁马,铿锵激越的一连串音符,似狂潮般一浪接一浪拍击胸臆,震动心魂王梓光忽然闭上眼睛,他不想让人看见他眼底被琴音挑动的震荡与恐惧。 在陌生的星球,陌生的世界,王梓光即便掩饰得再好,他依然受到了许多的惊吓——这里不是地球。 这里采用太阳历,虽有12个月,但每个月有31甚至32天;这里一天是12时辰,但明显比地球时长;这里一年四季寒暑分明,日夜交替,却温差大到让人心寒;这里每一种植物与动物,都与地球有那么点相似,却又细微不同……许多许多,有许多他看似熟悉却极其陌生的东西。 甚至,王梓光还发现天空上有两个……甚至三个月亮,一明月,一暗月,还有一隐月,因为民间流传“天狗食日,三月映辉”的故事…… 琴音在激越过后,渐渐和缓下来,如浪潮退却,江底的流水,表面看不出席卷的浪潮,缓慢却沉稳有力地在寂寞的河床上流淌千年,沧桑低语。 便如他身边的这些人,这华夏民族……不管在地球还是这个星球,都在浪潮中适应下来了,沧桑却强韧地传承了千年。 王梓光放松下来,自来到这个世界,惊惊吓吓,忙忙乱乱,纷繁复杂的情绪被一一抚平,沉淀。 他真正融入这个时代。 他想:自己何其荣幸,能够听到琴 艺大家演奏的真正的古琴曲,这是千年来,失落在地球华夏文明星河中极其璀璨的一颗明珠。他亲历了这个世界文明最辉煌的时代,这文明还没有毁于蛮族的铁蹄之下…… 他一瞬间泪流满面…… 下午散学,王梓光饿得前胸贴后背,刚想掏腰间的束口袋摸东西吃,奚先生叫住了他,说他赤子之心,孺子可教……一堆巴拉巴拉的,总结就是王梓光哭了,被认为有感悟,有乐感,有一颗属于艺术的心,要认真学,说不定可以做他关门弟子之类。 王梓光:“……” 好吧,他刚才是哭了,他是感性了,所以……一直五音不全的他终于有了一颗属于艺术的心了吗? 囧! 等奚先生心满意足走了,王梓光饿扁了,一边走一边解开杨延年束口袋掏零食,发现沐若枆和几个表兄都在等他。 沐若枆一把抢走了束口袋,把零食都散了。 王梓光:“……” 还让不让人好好吃点零食了?见面分一半什么的华夏传统,实在太不好了。 还有,他好想要士力架哦。 沐若枆也不是吃白食,手里托个圆球,问:“表弟,玩蹴鞠么?” 啥?王梓光看自己瘦小的胳膊腿,真不是蹴鞠玩他么? “去不去一句话,是不是男人啊?”沐若枆学着大人一样问。 王梓光:“……去!”这问话是给人回答的吗?谁能说自己不是男人吗? 不过大家都有点让着他的意思,暴力足球没出现,还传球给他。王梓光很高兴,最高兴是他四表哥还算有点良心,给他留了两块肉干,吃了就有劲儿了。 大家玩了一会儿蹴鞠,出了一身汗。天公不作美,蹴鞠比赛输赢未分,雨又哗啦啦浇下来,才真正散学。 王梓光拿到沐若椿友情提供的功课表一张,上面列了后面五天的课程安排。 上面有接近10种不同功课。 王梓光:“……”这里真是古代吗?如果横平竖直列个表格,这根本就是赤果果一张小学一周功课表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幸是华夏族在另一个星球的传承,就好像一个家族,两个分支在不同地方繁衍这样,文化内涵,神话,还有许多东西都类似。 但因为星球不同肯定有一些差异,力求真实。 关 于月亮:有两个月亮,一个明月一个暗月,其实都是这星球的卫星,真有第三个卫星,比较远。只在日食出现。所以大幸是没有月亮历,没有阴历的。只有太阳历。所以很固定,每年12个月。 关于1年:星球公转时间略长,每个月31~32天,一年378天,每隔三、四年有一日,就是12月多1天,是闰日。因为四季变换时间差不多。 关于1天:星球更大,自转时间就略长,每天有地球30小时那么长,依然分为12时辰。日长夜长,夏日的中午会很热很晒,温度高。半夜变得比较冷,昼夜温差极大,这是自然规律。当然生活在这个星球的人早就适应了,冷热都适应良好。(这里狐狸毛,各种皮毛都非常丰满厚实。) 关于节日(华夏传统,这个没大变化): 正旦, 上元节,就是元宵:一月十五,明月暗月永远都是圆的 赏春日:三月初三~初五,踏青春游、也是惊蛰日,有24节气、清明节:四月二十日,祭祀端阳节:五月初五, 乞巧节:七月初七,女孩们的节日,男女幽会的日子。 仲秋:八月十五 重阳:九月初九。 冬至日:十二月二十,冬至被大幸朝当作一个较大节日。皇帝在冬至日受万国及百僚称贺……其仪亚于正旦。 祭天祭祖。邀请好朋友举行宴会。 然后是除夕。 第62章 永嘉公主 朝阳郡主带着儿子在开悟园安定下来,因挂念沐慈,基本每天抽时间入宫看望这个弟弟,两个人只聊些没什么意义的闲话,一起开发新的炒菜种类,吩咐人在小厨房弄好吃的,每次都挺开心的。 天授帝乐得叫小九郎多吃些东西,多露出几次笑脸,像个正常的少年那样。就继续纵容朝阳把皇宫当自家后花园逛的习惯,还给她御赐令牌,准宫内行走。 当然,不能在沐慈“读书”时间打扰。 和朝阳郡主同样有把皇宫当后花园逛的习惯的,还有永嘉公主。 她是谢贵妃所出,排行第二。 但天授帝的长女,先杨皇后所出的大公主寿春,因身体不好性子也闷,是宫里的小透明,早早嫁给当年裴相爷的嫡长子,却没两年就病死了,天授帝没来得及释放多少父爱。 永嘉公主则很外向,从小就玉雪可爱,胆子大嘴甜会撒娇哄天授帝开心,满足了皇帝播撒父爱的心情,又不是儿子需要很严格的要求,所以永嘉公主虽也不爱读书,但依然很得宠。 这天清晨,永嘉公主照例给母妃请安,从仁安殿出来,忽然听得走廊尽头有两个在绣花小宫女随口说闲话。 “哎,你听说没?王美人的脖子都有一尺长了。” “胡说,哪个有那么长的脖子?” “嘻嘻,据说她每天天一暗就开始盼着前头……脖子还不伸那么长?”因天授帝在前殿办公,所以用“前头”代指,后宫用“后头”。 宫女嘴里的这个王美人,是之前天授帝从行宫带回来的,样貌绝美,据说和谢宸妃有几分相似。 永嘉刚想斥责敢传主人闲话的宫女,却听一个宫女说:“呸,我们贵妃娘娘都没份,她算什么东西?” 永嘉公主一听涉及自家母妃,竖起耳朵听。 那明显是她母妃殿里的宫女说:“我听前头一个小子说,‘前头’有空就往合欢殿跑,许久没到过后头了,哪个娘娘处都没去。” “合欢殿?没听说啊,是哪个娘娘做主位?” “嗤……你在绣房都呆傻了,那没有娘娘,只有长乐王殿下。” “啊!冷宫……” “嘘,噤声,你想进掖庭狱吗?可不要再说这个称呼了,被听到就惨了。现在君家天天都陪着他读书写字,据说还……”耳语几句…… 另一个宫女小脸都吓白了…… “那位小殿下就是这么得宠,谁知道将来……莫要得罪了。” “知道了。” …… 永嘉公主怒而斥责两个宫女,问:“你们说的什么悄悄话?” 那说悄悄话的宫女被逼问不过,哆嗦道:“有人说……说是君家把奏折都带去了合欢殿,交给长乐王处理了……” “什么?”永嘉的嗓子都因为受惊而变得高亢了。 两个宫女指天立誓道,只是听别人说的,现在宫里都这么传。 永嘉公主年轻的时候易冲动,可因为在朝阳手里吃了好多亏,总要涨两个经验点的。她压抑了火气,想了想——那小野种才十六呢,又是冷宫里出来的什么都没学过,据说连邸报都看不懂。 就他还处理政务?也不知道是谁瞎扯,想叫我出头去找人麻烦呢? 不过父皇一有功夫就去陪伴他……时日长了,万事都说不准。 她找个理由把这两个嚼舌头的宫女拖下去整治,就急匆匆带人回仁安殿,见她母妃还没心没肺在看她仁安殿侧殿两个美人赌叶子牌,气得直接把两个美人赶走。 谢贵妃顺手把身边人都屏退了,才笑呵呵问:“阿薇,你这是怎么了?谁气你了?” 永嘉公主问:“母妃是不是许久没见过父皇了?父皇是不是都陪那个小野种?” 谢贵妃一听是问这个,并没有露出不甘的神色,很温柔地说:“那是你九弟,别在外头乱说。那孩子刚出冷宫,什么都不懂,身体也不太好,君家多教导宠爱他也是应当的,你可不要眼红。” “父皇一直都没来看您?” “我都这么老了,看了二三十年,有什么好看的?”谢贵妃开玩笑般自嘲,妃嫔年龄大了,要靠儿子。如果不是为了给儿子添分量,皇帝的宠爱神马的,对她本人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我听说……父皇教那小野种理政……”谢贵妃吓得捂她的嘴,横一眼自己的心腹宫女白芨,白芨立即出去看,然后摇头表示没有人听到。谢贵妃庆幸自己和永嘉说话的时候,一直都有清退身边人的习惯。 谢贵妃放开女儿,道:“没有的事,宫里的传言,大多不可信。” “我知道不可信,那小野种也没那本事,只是时日长久,难保父皇不动心思……他可是那狐媚子生的……” 谢贵妃又去堵嘴:“我的小祖宗,别乱说话了… …” 永嘉公主抓下母妃的手,翻个白眼说:“母妃,在您这儿说话是安全的,我心里都快憋死了,就让我松快点吧。” 谢贵妃也心疼女儿,叹口气说:“宫里到处是眼睛和耳朵,你小心一点,别闹出事来,你三弟这会儿不能再被牵连了。他好了,我们母女才真正有松快的一天。” 永嘉公主努嘴:“您就这么躺着继续做梦吧啊……那小崽子,据说长得很漂亮,只怕也是个会迷惑人的。父皇若有心,怎么还让三弟禁足,不叫他上朝学着理政呢?偏天天跑去陪那小……” “好了,永嘉!”谢贵妃脸色也白了,道,“别越说越离谱,太子还在呢……再说,你父皇也不至于……九郎那孩子不占嫡,也不占长的……” 永嘉冷哼:“那又怎样?您别忘了父皇当年也不是……再说,我了解父皇,他要是偏起心来,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狠。” 谢贵妃自嘲一笑——女儿,对于这一点,我比你更了解。 谢贵妃只能摸摸女儿:“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小声道,“别怕,阿薇,三郎不会有事的,定王府答应你舅家的婚事了。” 定王府一家子都那么奸猾,若不是有点投资潜力,不会应下婚事的。 “什么?怎么可以?我不是说了朝阳是我死对头吗?这亲事不能结。” 谢贵妃在永嘉额头上点了一下:“我教过你多少回了,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我们也实在需要定王府的力量。你以后见到朝阳,给我客气点,别坏了你三弟的事。” “叫我给朝阳低头?” “她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能有多大能耐?沉住气,只要……好日子在后头呢,到时候不都由你说了算?” 永嘉公主不甘不愿,到底也知道重要性,只能闭嘴。 永嘉眼珠子转了一圈,问:“母妃,听说那小野种身体极差……” “是啊,上回喝个药都险些呛住没救回来,好在没事。”谢太妃一脸庆幸的样子。 永嘉勾唇微笑…… “你在想什么?阿薇,别去碰他,想一想也不行,明白吗?”谢贵妃太了解女儿了,不放心又加一句,“至少现在不行,你给我忍耐一点。” “知道了知道了……”永嘉公主不耐烦,现在不行,以后只怕更不行了……她没继续说,转身告退了。 谢贵妃吩咐心腹宫女白芨:“你去, 送公主出宫。” …… 可永嘉哪里是让一个宫女摆布的人?她一出仁安殿范围,就直奔重华宫。她十分清楚重华宫的道路,是因为那宫室的景致极美,她少时曾撒娇着要住进去,可她父皇没有允许。 白芨着急,低唤:“公主,娘娘吩咐……” 永嘉公主柳眉一竖,并不理会。 …… 永嘉还没到达重华宫,天授帝已经收到讯了。 所有关于长乐王的消息,都是排在第一优先的,即使天授帝正在上朝,也有內宦通报卫终,卫终当庭给天授帝递了条子。 天授帝还不至于为了这个离开朝会,飞快派了卫终先去看情况。 天授帝也有一点私心,并不阻止永嘉去看望小九郎。 九郎喜欢朝阳,看来是期待亲情的。天授帝很希望自己的亲生儿女们和睦相处,他叫卫终去看着点,主要是担心小九郎的态度,怕一贯娇宠的永嘉会受不了。 天授帝这些时日算越来越了解小九郎,怎么看怎么觉得小九郎从头脑到行事,从脾气到秉性,各方面都和他大哥沐春十分相似,天授帝一度怀疑他是沐春转世。 可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要是九郎性子也和“温柔体贴,让人如沐春风”的沐春一样就更好了。 所以他能肯定——以小九郎的本事,绝不会受气,被欺负的一定是永嘉。 就是天授帝自己对上九郎,都是败阵的时候多。他那二女的脑子,对上九郎,只怕不够用。 哎,两个孩子的母亲,都是谢家姐妹啊,不知道为什么差这么多。 …… 重华宫正门,永嘉公主被门口的羽林卫挡了驾。 因为有卫终站在门口,笑吟吟看着永嘉。永嘉在这笑面虎手里吃过好几次暗亏,而且吃了亏她还没觉出来,还是她母妃分析给她听才明白过来的。 喵了个咪的,弄得她面对卫终总有些怂,心里想着:哼,等三弟将来……有你好看。可这会儿还真不敢乱来,只好做个有礼貌的样子,请一个羽卫进去通报。 这个时间段,是沐慈锻炼后又冥想时间段,没有人敢打扰,那个羽卫进去了,只好站在一旁等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不过羽卫表示,看看美人练功啥的,简直是一种享受,时间并不难捱。 门口的永嘉觉得被怠慢,积了一 肚子的不满,看卫终一直守着不走动,知道是父皇给九弟撑腰的意思,更加生气,却不能发作,在心里给沐慈记了一笔、哼,等三弟以后…… 恰逢朝阳每天吃过早饭,专门找儿子上课,天授帝上朝的时间段入宫。 朝阳回家心情大好,晨练了一些时日,儿子又康健了,整个人容光焕发,十分有精神,漂亮了好多。害得像永嘉公主这样等着看她笑话的人十分郁闷。 朝阳郡主和永嘉公主不对付,这在整个天京城都不是秘密。两个人招呼都没打,眼神都懒得碰一个,就当没看见对方似的错身而过。 朝阳目不斜视,进了重华宫。羽林卫直接放行。 永嘉公主眼睁睁看她走进去,门口那个门神一样的指挥使,一见朝阳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十分友善。 永嘉公主愤愤问:“为什么她能进去?喂,朝阳你给我出来,我们说清楚。” 朝阳听到挑衅,只当没听到,脚步不停进去了。 “郡主有特旨。”卫终笑眯眯,很技巧的把责任推给了皇帝,并没有说别的,如果说‘长乐王殿下喜欢朝阳郡主,不喜欢公主您’,就有挑拨姐弟关系的意思了,犯皇帝忌讳的。 “什么特旨?给我看看!”永嘉明显能听懂,但故意找茬。 卫终不卑不亢道:“陛下的口谕,公主如果有疑问,可以待陛下散朝后,亲自问过陛下。” “你敢拿父皇压我?”永嘉眯眼。 很明显,是! 但卫终可不会和一个公主逞口舌之利,只是口称“不敢!”微笑不语。 永嘉只好对羽林卫的那个指挥使发脾气:“哎,你叫什么?” “卑职安庆。” “安庆,你再去问问,顺便看看刚才那个笨蛋是不是死在里面了?” 这可不是好话,安庆却只能忍下,进了宫门,刚好遇到之前那个羽卫走出来。 那羽卫脸色很不好,他是练武之人,禁军中层层选拔的顶尖高手中的高手,自然耳聪目明,听到了刚才永嘉公主毫不掩饰的那一声抱怨。 老子进去站了半天桩,陪了半天小心,居然就这样的回报? 玛淡,神仙打架,遭殃的都是小鬼。 第63章 不想见,就拒绝 八千御林军中两千羽林卫,即使在皇帝禁卫嫡系部队中,都属于第一梯队的,最接近皇帝,最得信任,个个都是皇帝叫得出名字,说得出身家背景的人物。 他们在皇帝身边攒够圣眷,就要作为皇帝心腹进入各个军队番号,至少是个一个营的虞候,前程最是远大。 平时这群羽林卫都用鼻孔看人的,连皇帝都不能无缘无故发作他们,更别说辱骂了。旁人巴结还来不及,他们牛13惯了,哪里肯受一个骄横跋扈的公主奚落? 安庆很理解,拍拍属下的肩,对他摇摇头。他们再得帝心,和皇帝比较宠爱的亲生女儿不能比。且这位是以“蛮横跋扈”出名的,还是别惹为妙。 羽卫怪笑点头——我不能收拾,还怕没人收拾她? 安庆的右眼皮跳了两跳。 羽卫走出去,见到永嘉公主,立即恢复面无表情行了礼,恭敬地说:“殿下说:不认识什么永嘉永减,也不知道自己有姐姐,不见!” 永嘉公主绝对是目瞪口呆,愣愣问:“他……真的这么说?” “一字不差!” “不对,他真的敢……真的敢这么说?”永嘉再问,玛淡啊,谁才是冷宫放出来的可怜鬼啊?里头那位可够牛x的。 站一旁的卫终是最清楚的,长乐王当然敢这么说。 “御林军自有规矩,卑职一个字都不敢传错。”羽卫说。御林军荣耀,但规矩也最大,他们若传错话,会受罚的。 永嘉公主还有一点理智,在考虑是不是要当着卫终的面爆发。 那羽卫又扭头对安庆说:“殿下还吩咐:以后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想求见都进去通报,这里不是茶肆酒楼等公开场所,他没有接待的义务。” 安庆揉揉自己的右眼皮,无奈地点头。 “我今天就要进去,看谁敢拦我?”永嘉爆发了,抽出一贯系在腰间的软鞭,对门口站着的羽卫抽过去。 羽卫对这种情况很有经验,双手背在背后,迅速集结在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用自己的身体堵门。里头的內宦也飞快掩上了重华宫大门,业务极其熟练。 大家都不敢伸手去拦,被抽鞭子只不过破皮,若不小心冲撞到公主的哪个身体部位,或者没碰到,但被公主诬赖说碰了……不掉脑袋也会被流放三千里。 卫终并不靠近,看鞭影乱飞,还退开了几步,免遭池鱼之殃。只在永嘉觉 得抽人不过瘾,丢了鞭子,去抢安庆腰间那柄特许御前佩戴的长剑时,大声劝诫:“公主,这是禁宫,不能持刃行凶。” 罪名很大的。 永嘉公主总算清醒了点,且她根本抢不到安庆的长剑,本打算放弃了,谁知眼睛一扫,瞥见那个回话的羽卫勾起唇角在嘲笑她,她一瞬间脑袋空白,抽出自己藏在靴内的匕首,当胸朝那个羽卫捅过去…… 捅死个禁卫,又不是没干过,总不会叫我赔命! 安庆眼角一抽,迅速挺身挡了过去。 “住手!”天授帝赶到时,就看到这乱七八糟的一幕。 天授帝一声吼,吓得永嘉手一抖,那一匕首划在了安庆的肩膀上,虽有流血,却只是轻伤。 宫里羽卫都穿铠甲,可进内殿是不能甲胄在身的。所以刚才去通传的羽卫脱了铠甲还没来得及穿上,根本挡不住锋利匕首的一击。安庆就用自己的身体挡了这一下,才没有让那羽卫当场毙命。 在原先的指挥使高升后,众羽卫以安庆马首是瞻,并不是没原因的。御林军都是同生共死的袍泽,如何肯受这样的侮辱,但对方是公主,只好低头,掩藏了喷火的眼睛。 卫终赶快上前,对天授帝把前因后果不偏不倚说了。 天授帝头痛,责备道:“阿薇,进宫不能带利器的。父皇真是太纵容你了。” 永嘉公主楚楚可怜地撒娇:“父皇,这是您送我的匕首啊。” “下回别带进来了。”天授帝叹口气问,明显转移话题,“你真想见你九弟,就不能等一等,等父皇过来再说?” “那小……”她反应还算快,隐下‘野种’两字,改口,“九弟说不见我。我就有点生气么,他为什么不见我啊?我听说他受伤了,好心来看看他啊。朝阳都进去了,为什么我不能进去?”然后祸水东引,指着羽卫道,“他通报了半天,叫我干等许久,出来了还说出许多挑拨我们姐弟的话。” 羽卫跪倒:“卑职不敢有半句假话。” “那你是说九弟敢这么对他姐姐说话?”永嘉反问。 羽卫:“……”看天授帝已经黑了的脑门,怎么回答都不对。要么担上假传的罪名,要么担上挑拨天家姐弟的罪名。 倒是天授帝心里门清,知道小九郎绝对敢说出这样的话,但对那个传讯的羽卫很不满——他家小九郎可以这么说,但作为下属,绝不能照直这么传。委婉一点 ,美化一点,不能挑起矛盾,给他小九郎拉仇恨值。 就像卫终就做的很好,每次朕在咆哮暴怒状态中吩咐的事,就是他居中转圜,美化一下婉转说出去的。 天授帝拧眉,指着羽卫说:“拖下去,杖责一百,要打实。”杖责有专门的好手,花头很多,深谙放水之道。 一百杖打实了,这羽卫再厉害,不死也要脱皮。 众人都不服气,可跟天授帝不能硬来。安庆刚想要跪下求情,却看卫终挤眉弄眼的对他暗示,才拼命忍下了,直挺挺站着不敢说话。 其他人都看安庆,也不敢动。 卫终是知道的,“挑拨天家姐弟关系”妥妥地算踩了天授帝逆鳞,这个时候求情绝对是拱火找死的节奏。卫终很识相,把“御林军不归他的内侍省管,不能越权杖责”的话也咽下去,对安庆使眼色,用嘴型传个讯—— “牟” 召唤你家牟大将军去。 一边找人摆好杖责的阵仗……内侍们也领会了卫终的某肢体暗语……拖!慢慢儿来…… 永嘉公主得意洋洋,挽着天授帝胳膊撒娇:“这种没用的人就该打死。父皇,我们一起去看九弟吧。” 天授帝:“……” 因为沐慈发了话“不见”,他哪里敢带永嘉进去,惹恼了女儿好哄,惹恼沐慈难收拾。他只好温言抚慰永嘉公主:“阿薇,你九弟身体刚好一点,还在养着,这几日只怕是真不方便,也没这个精神陪你说话。” 看,他说的多婉转,多艺术。 “父皇~~朝阳都进去了……”委屈。 天授帝也无奈,可人小九郎就喜欢朝阳么。他只好答应种种条件,安抚永嘉,叫她先出宫回家。永嘉受宠不光因为她会撒娇卖痴,也懂得什么时候该听话。她见没机会进去,就是进去也不能干嘛,就不情不愿走了。 天授帝才进了合欢殿,脸色仍然不太好。 早有机灵的羽卫,见势头不好跑进合欢殿来向沐慈讨情……毕竟是帮他传话呢。 “知道了,下去吧。”沐慈波澜不惊,即使被人打到了家门口,也看不出喜怒。 朝阳语带嘲讽:“永嘉就是这样的性子,被宠坏了。”又担心,“你好好和皇伯父说,别犟着,反而自己吃亏。” “我心里有数,姐姐,你和永嘉不对付?” “从小就不对付。” “那你说话容易带出立场来,待会儿不管看见什么听到什么,都尽量别出声。” “可是……我怕你吃亏啊。” “这是我这‘一家子’的内部矛盾,你插嘴会起反作用。放心,我没事的。咱们继续看曲谱,别扰了兴致。” “哦……” 天授帝进门,就看沐慈正拿着一本琴谱,朝阳在一旁“宫商角徵羽”帮他做解说,然后沐慈哼唱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天授帝一看到九郎舒展的眉目,听见他清润平静的声音,就打心里涌出愉悦。 不满和怒气就不翼而飞。 有时候天授帝也觉得自己有病。沐慈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疏离冷漠极了,要是九郎生性如此,倒能理解,经历过磨难总会有负面情绪产生嘛。可这少年一转脸就能对朝阳笑得舒展,目光温柔带着暖意。 像有变脸绝技,面对不同的人,瞬间切换,从不出错。 可他就是自虐一般喜欢招惹九郎,哪怕九郎对他冷脸,对他冷语,反驳他,甚至反抗他,用平静外表下尖锐的棱角刺伤他…… 不管怎样,即使是痛,因为看得见碰的着,于是内心欢喜。 天授帝一看到沐慈,乌七八糟的心情都平复了,怎么看九郎怎么好,立即变超级好爸爸,自动开启讨好模式:“九郎,你喜欢琴谱?父皇叫人拿你母亲心爱的琴来,教你弹奏可好?” 自从天授帝想手把手教幼子练习书法,被惨烈拒绝后,就时时找机会,诱哄儿子让他教习。他对于能“手把手”教小儿子,已经入魔,抓心挠肝想要试一试,看看到底是什么滋味。 沐慈冷淡拒绝:“免了,我住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哪里能静心弹琴?” 天授帝略尴尬,但该说还是得说:“永嘉是你姐姐,想来看看你呢。” 沐慈无动于衷,只当没听见。 天授帝试探:“九郎,永嘉是你二姐,还有五姐福清,六姐端敏,八姐静乐,静乐只比你大一岁,很温柔的。除了三郎,你还有五哥阿意、六哥阿想和七哥阿悠,我让他们来,你见一见?” “不见。” “你们是兄弟姐妹,不能一直避着他们……” “不是避,是不想见。”沐慈见天授帝还要劝,打断他,“我知道,没有你默许,什么永嘉永减是不可能走到这座大殿门口还闹上一场的……我很不喜欢这种麻烦,请你不 要再这样做。” “什么永嘉永减的,”天授帝瞥了一眼沉默装壁花状态的朝阳,意有所指,“姐姐来看弟弟怎么是麻烦?九郎,你太没礼貌了。” 沐慈目光深黑而无光,凝凝地盯着天授帝看了好一会儿,才道:“视角不同,我们对礼貌的定义看来有分歧,我觉得你没礼貌——你想让我见,是你单方面的想法。作为当事人,你有没有征询过我的意见?” 天授帝:“……” “是哪条律法规定,她想见我,我就一定要见她?对不想见的人,我没有拒绝的权力吗?” 天授帝:“……” “我不想见,就拒绝!”沐慈也不见怒火,清清凉凉的目光不闪不避,迎视天授帝,“我不是你的新玩具,不是你想给谁看就给谁看的。我也没办法因为‘要有礼貌’这样的理由而违心去见一个我根本不想见的人,对着她笑出来。” 天授帝脸色有些青白……他觉得再让幼子说下去,又要不妙,可他真的没办法放弃说服,因为…… “九郎,你们是亲生的……兄弟姐妹啊……” “亲生?又如何?皇帝,血缘上的关系无法抹灭,我承认,但这并不代表我就必须有‘父子同心’,‘兄弟情深’的义务。你的那些孩子,除了与我有一半相同血缘,其他的……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明白吗?” 天授帝:“……” 因为……还是没有把我当做父亲吗? 天授帝双拳紧握,缩进袖子里不让人看见那无法抑制的颤抖…… “当然,你可以压制我,硬逼着我见。但我不想,依然会回答‘不见!’”沐慈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外面说,“如果我们的矛盾无可调和,外面的禁卫将十分为难。他们不能违背你的意志而转达我的意愿。我不喜欢连累人,请你现在去告诉你的禁卫们,以后合欢殿都敞开大门,谁想进来就可以直接进来……没有必要再来征询我的意见了。” 天授帝干巴巴解释:“九郎……父皇不是这个意思……” …… 附上: 大幸皇宫守备力量——禁卫军设定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幸皇宫守备力量——禁卫军设定 皇宫里3种守卫力量,分为三环。 以保护皇帝,距离皇帝的空间距离来算,从中心往外…… 第一环: 御林军(大统领牟渔),8000人,皇帝心腹,贴身保卫。 分五卫: 御前羽林卫(没有统领,归牟渔直接领导)。 分5营,一营、二营至五营,共2千人。从五十多万禁军中挑出来的,绝对的文武双全,相貌好,武术、骑术、箭术都绝佳。 御前龙骑卫(牟渔大统领,左统领何秋军分管)。分5个营,共1500都是骑兵,是大幸最强的一支骑兵队伍,机动力量最强。 御前虎贲卫(牟渔大统领,右统领易青分管)。3个营1500,步兵,但武术骑术也不错的。 御前神箭卫(牟渔大统领,左统领何秋军分管)。5个营1800人,(包括弩营,弓营。) 御前宣仪卫(牟渔大统领,右统领易青分管)。3个营1200,负责守宫门,作为皇帝的仪仗队(和羽林卫一样,颜值平均比较高,身材更好,相对来说武力值比前四位算垫底,但还是秒杀其他人的存在) 每个营300~500不等,领兵为“指挥使”,也称旅帅,营级副职为左、右虞候。文中安庆为二营左虞候,后升职为指挥使。 御林军的每个人,最低都有从五品的官职或授勋在身。这些人是天授帝心腹,将来都准备放入禁军系统,准备做将来的军官,甚至做大将军的。 第二环: 三亲卫,4600人。总统领是皇帝本人,平时归牟渔和何秋军分管。 亲卫(三品官子,二品官孙) 勋卫(四品子,三品孙) 翊卫(五品子,四品孙) 都是优秀的16~22岁百官勋爵子弟。武力值还算可以,但和御林军比就被秒杀了。但他们的身份前程是不同的,多少都有家族背景,是未来大幸朝的文武官预备役,中流砥柱。 三卫,是为了表示皇帝恩宠,也是为了笼络朝臣。说句不好听的,将来有什么冲击皇宫的事,这些人多少还发挥质子的作用。 朝臣肯送子弟进来,也是为了在皇帝跟前混个脸熟。但三卫一般守在皇宫外围,只有被皇帝看上的,或父祖被皇帝看重的,才允许和御林军一起贴身保护。 第三环: 天子二十四营,7200人。总统领是皇帝本人,但平时归牟渔和易青分管。 从各番号选拔300精英,为捧日营,拱 圣营等等,领袖为各营指挥使,左右虞候。 平时天子二十四营不能进入皇宫,是皇宫外围,皇城里的守卫力量。 第64章 有错就罚 天授帝被这么一双“我什么都看透”的幽黑眼睛凝凝盯着,渐渐气弱,尽量让语气和缓:“九郎,你别生气好吗?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父皇不会勉强你。” 沐慈只是盯着天授帝,并不说话。 “我只是想……一家人为什么就不能……不能试着了解一下?至少……不要连一个了解的机会都不肯给。”天授帝无奈极了。 不要让父皇连一个爱你的机会都不给啊。 “没兴趣。”沐慈拒绝,尽管一个九五之尊,语调中带着一丝恳请,一张褶子脸怎么看怎么衰老可怜,但那又如何? 他没享受过为人子,为人弟的福利,就没有去了解,去接受的义务。 天授帝渐渐摸清了一点沐慈的性子,软的不一定吃,但硬的是绝对不吃的,只好继续放低身段说:“我知道你怪他们没关心过你,可当初是我下令不允许他们接近冷宫的,你怪就怪我……让我一个人承担。九郎,父皇真的希望你们兄弟姐妹们之间……能和睦相处。” 沐慈不予理会。 “他们没恶意的……” 沐慈木着脸反问:“她在靴子里藏了一把匕首……你拿什么保证,她在我门口试图闯入,喊打喊杀的,是没有恶意,打算与我‘和睦相处’?” 天授帝:“……”干巴巴道,“她不是伤害你的,就是比较冲动,毕竟你……” “是,因为我拒绝了……”沐慈停顿了一下,无喜无怒,连声调都是平直地,陈述着,“所以,因为我拒绝,不顺从,就是‘太没礼貌’,就应该被欺凌、被虐待,被打杀……” 天授帝急道:“不……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你说。” 天授帝:“……” 他说不出来,他已经被小九郎的言辞绕死了。 拒绝,是没礼貌,可人家不想见,的确有拒绝的而权力。你不能因为人家拒绝了,以“不礼貌”这样的理由冲上来揍人,拿刀杀人。 天授帝只能叹口气,说:“好吧,算了,你不想见,就不见吧……” 沐慈并不放过,走回来,撑住书桌慢慢倾身靠近天授帝,目光微凉,将人往死角逼:“今天来闹的那个永加还是永减,你打算怎么处罚?” “她叫永嘉,小字阿薇,你姐姐……” “不要顾左右而言它,私藏利器入宫,擅闯禁宫,持刃行凶… …怎么处罚?” “九郎……”天授帝对小儿子的赶尽杀绝不赞同拧眉……真是一点情分都不讲啊。 “又没处罚吗?”沐慈问,“传话的羽卫要被杖责?” “他挑拨天家骨肉……” 沐慈平静的点点头:“我知道了,”他慢慢合上桌上的曲谱,递给朝阳,“姐姐,你今天回去吧,这几天我心情都不会太好,你暂时别进宫来。” “怎么了,阿慈?”朝阳听出沐慈语气中一丝疲惫。 “听话,你先回去。别担心,没什么大事,并不是我承担不了的。过几天我开心些了,再喊你入宫来玩。”沐慈道。 朝阳看看沐慈,又看看天授帝,尽管担心,可她知道自己能做的有限,就拥抱了一下沐慈道:“你要好好的,知道吗?” “嗯。” 朝阳一步三回头走了,沐慈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像是失去了力气,撑着桌沿,十分缓慢地坐在椅子上。谁都不再去看,垂着眼皮,平静地盯着上午艳阳穿过窗外梧桐的碧影,洒落在书桌上的一片斑驳光影…… 跃动的光影却似无法印入他的眼睛。 目光中一片虚无…… “九郎,你怎么了?”天授帝也上前两步,伸出手去,却又不怎么敢碰沐慈。 “我活不了几天,不想再看见你,你也走吧。”沐慈淡然道。 “胡说!”天授帝脸色变了几变,“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传太医来……” “不用叫老崔,救得了病,救不了命。”沐慈那双黑玉的双眸映着光影,却又似什么都没印入眼内,连语调也有些恹恹了,“皇帝,你知道我没有危言耸听,你站在权力的最顶峰,沉浮一生,难道会想不通你这一纵一罚之间,会造成的后果吗?” 天授帝:“……” “今天,有人在我的门口试图闯入,深藏利器,恶意杀人,半点惩罚都没有,你还怪我不够有礼貌。挡住她保护我的侍卫险些无辜被杀,却因此要被杖责……明天,就会有人藏着刀剑,进来杀了我,因为不用承担责任。门口那些禁卫,又有谁敢?谁会舍命去拦?” 这种陈述的语气,平直而不起波澜,可个个字都似敲击在点子上,在天授帝心里掀起风浪。 “犯了错,不该惩罚吗?太子犯错,你要保。现在你的女儿又不追究……原来不顾他人意愿,恣意妄为;不顾律法规矩, 肆意行凶的坏毛病,源头在于你。”沐慈轻轻抚着自己的额头,似有些无力承受,声音也轻浅了下来……“你做为一家之长,只凭自己的好恶,喜欢的,觉得有用的孩子,就没有原则和底限的私心纵容……” 天授帝:“……”他觉得自己很悲哀,他希望把好的都给孩子,满足他们,可是所有人都不满意。 “你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家长,倒来指责我没有尽为人子,为人弟的义务。” “九郎,不是这样。”天授帝急忙解释。 “如果我不是足够优秀,让你觉得有趣、有用,只怕也活不到今天,”沐慈嘴角微微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眼睛里漾出是一丝浓到化不开的哀伤,“我不相信你是对的,不应对你抱有哪怕最微小的期待。” 天授帝这是第一次在幼子身上感受鲜活的人气,即便是讥讽与哀伤,总比无动于衷,游离于红尘之外的样子有一点进步。可就是这么一点情绪,也转瞬又消散了,漆黑的眸中再次一无所有…… “无所谓了,我计较什么呢?倒像是我在争宠……真是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天授帝忽然想抱一抱这个再次将自己与尘世隔绝的少年,他立即这么做了,轻轻将沐慈抱在怀里:“九郎,莫伤心,是父皇疏忽了,以后再不会了。” 从不认错的天授帝,第一次说出这种抱歉的话语。 “别碰我!”沐慈挣扎,虽然力道小,却是绝不妥协。 天授帝感觉到好不容易最近放下防备的,可以接近一点的幼子又摆出了疏离冷漠的姿态,他不想放开,可又怕又像上次那样伤了他,到底还是放开了。 他吩咐卫终:“让宗正下申饬令:永嘉公主在禁宫私藏利器,持刃行凶,降为郡主,缩减一半食邑,罚她在家禁足半年,不准再入宫。再申饬贵妃教女无方,派几个女官好好教导永嘉礼仪,不要再做出格的事。” 是他欠考虑,习惯性纵容永嘉,却忘记了宫里宫外眼睛这么多,如果永嘉持刃伤了长乐王的侍卫,不仅没惩罚,侍卫还被杖责,的确会让人产生“长乐王好欺负,还不用负任何责任”的错觉,作为一个没有半点势力傍身的小皇子,这是致命的。 天授帝无奈问:“现在可以相信父皇了吗?九郎?” 沐慈摇头:“不相信!你为人做事没有原则,我没办法相信你。也不要和我谈感情,你的‘爱’很可怕,我的母亲死在了冷宫之后,不止我,只怕 再也没有人敢和你讲感情。” 天授帝:“……”你可真直白到让我痛心。所以……你还是会怨恨我的是吗,孩子? 沐慈又说:“我的生死,在你一念之间,皇帝。我不相信你,也不原谅你,但我能依靠的人也只有你。” 天授帝被说得心头又酸又软,爱怜地把这个单薄脆弱少年再次拥抱在怀里。 这个帝王虽然停止熏香,但身上的檀香味已经根植入髓,厚重稳定,怀抱温暖。可沐慈无动于衷:“放开!无论什么理由,我不想让你拥抱。” 天授帝酸软的心添上一抹苦涩,他却只能哑巴吃黄连,自己默默吞下,缓慢不舍放开怀里这个瘦小却倔强的孩子。 沐慈面无表情,问:“替我传讯的羽卫呢?” 天授帝刚要说话,一个羽卫进来小小声通传:“陛下,牟将军求见。” 卫终一直装壁花呢,看皇帝难看的脸色没有变更难看,立即和稀泥说:“牟将军素来公正,又掌管御林军,不若请他来处置那羽卫,也叫人心服口服。” 他虽然总给牟渔下绊子,却也知道整个御林军是不能得罪的,不然他真怎么死都不知道。再说真叫天授帝杖毙了那羽卫,又会引发文官反弹让他又去写“知道了”。 况且现在是多事之秋,陛下引起御林军不满也不太好,要知道不光太子,其他皇子最近动作都频频,收买个把御林军简直是必修课。 天授帝的安危,不能冒一丝风险。虽说御林军是最忠诚的,但如果没有正当的叫人心服的理由而辣手杀羽卫,这忠诚值就难说是满的了,毕竟再忠心,他们也是有血有肉会思考的人。 天授帝招了牟渔进来。 自从上次牟渔打翻了一个白玉笔筒,沐慈有一段时间没见牟渔了,见他进来后一眼都不看向自己,沐慈的目光也并不多流连。 “陛下万安……”牟渔对天授帝行礼被叫起后,又对沐慈行礼,“见过殿下。” 沐慈矜贵地略点头。 牟渔今天穿了甲胄,高健威武,神色冷峻,目光坚定。虽然年纪不到三十,却已经做了十几年天授帝的心腹,忠心不二,前途无限。 没牵扯,最好。 牟渔首先请罪:“属下御下不严,惹祸的羽卫,属下一定秉公处置,还望陛下赎罪。” 天授帝却道:“这个不急,临渊,羽卫二营被分了来合欢殿,你 把名册整理一下,都交给九郎。以后这些就是九郎的直属禁卫,让他们忠心为主,不要有二心。” “是!”牟渔也不反对,每个王爷名下都有仪卫的,宫里赐下去一些高手充抵王爷仪卫人手,也是常有的事。 一旦办理交接,就不再算御林军了。将来长乐王出宫,这些人要跟着走。只是长乐王在禁宫里生活,还没出宫建府,所以这些人暂时还需要留在宫里。 沐慈很真诚道:“虽我没想过得到这些人,但你给我,一定程度保障了我的安全,我不会拒绝。谢谢你。” 天授帝上回拿奏本来听过一回九郎的“感谢你”,但这还是第一回九郎当面,郑重的一声道谢。他嘴都笑咧了,索性做个顺水人情:“既然是你的人,那个羽卫的事就算了……” 沐慈却顶着天授帝的肺说:“我不是你,我虽然护着我的人,但不是没有原则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做对当奖,有错就罚,并不以我个人喜好宽纵或严惩。”也不理会神色尴尬的天授帝,对牟渔道,“牟将军,规矩我不了解,你按照御林军的军法办。” 牟渔松口气,照规矩也不用大办。倒不是他护短,那羽卫并没有传错话,又没有规定说“上头的人说话不中听,就一定要婉转、美化”,所以军法罚不着他。 牟渔知道那羽卫是遭了池鱼之殃,但这种“拨乱挑祸”的性子也不好,真不适合再到麻烦不断的长乐王身边蹚浑水了,于是说:“按律典与军法,那羽卫都未犯错,只是不会说话。既然陛下嫌他嘴臭,不如那将他发落到五谷轮回所去值守,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天授帝说:“你问九郎。” 所有人都看着沐慈。因天授帝的态度,不知不觉,沐慈的意见也越来越受到重视了。 五谷轮回所……就是宫里所有马桶的集中倾倒点,你们懂的。 沐慈不喜欢有人扯他的旗子惹祸,他不迁怒算好的,也不会因这人给他办事,就收买人心去而私纵。但明显杖责一百是过分了,不能放着不管,于是点头:“你现在仍是他的上官,就照这规矩办。” 天授帝没意见,牟渔示意把倒霉羽卫带走。 事情处理完毕,众羽卫知道这处置是长乐王坚持按规矩办的,有理有据,很是中肯,都对这个新领导心服口服。 嗯,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的归属权都被天授帝划归长乐王了。 众羽卫都是顶尖的精锐,没几个 蠢的,心知一个事事讲规矩,不以个人喜好区别对待的领导者,虽不好讲情面,却更好在他手下办差——只要自己不行差踏错,忠于职守,不需要去花心思讨好谄媚,只用心把事情做好,自然有功得赏,没做错也不会倒霉。 至于宫内的风云变幻,众羽卫也没啥想法——他们在被调到重华宫的时候,就和长乐王脱不开关系了。 宫里的小纠纷处理完了,李康和王又伦才被通知进殿,也不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认真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 教习过后,王又伦早一步走了。 沐慈继续看看奏本,并没有受任何影响,该说什么说什么,不该管什么就不管什么。 午膳时间,沐慈问李康:“参政,今天留下来午膳吗?我发现了几种海外香料,做烤羊肉可以除膻,我叫秦山都准备好了。” 李康抱歉摇头:“老臣茹素多年,不沾荤腥。” 沐慈也不勉强,又吩咐和顺:“那一会儿给朝阳姐姐送一些出去,”问皇帝,“能送吗?” 这是表达自己已经没事的讯号,免得朝阳担心。 “可以的,”天授帝很理解小九郎举动的含义,一时欣慰他体贴又重情;一时又心酸自己这一家虽比朝阳血缘上更亲近,却连老带小都不受幼子待见;又一时心疼小九郎吃饭孤孤单单,没有人陪伴。 天授帝自己是很想留下陪伴,可忍着没有这样做。 因天授帝发现,他每次留在合欢殿用膳,九郎虽不赶人,却恹恹地,吃得很少甚至不吃……有时候天授帝自己也很挫败,他从不知他一个万万人之上的皇帝,居然是一个倒胃口般的存在。 天授帝到底心疼儿子身体,所以从不留下用膳,免得父子俩相互折磨——看九郎厌食,他自己胃口也不会太好。 刚好牟渔拿着已经整理好的羽卫二营名册过来,交给沐慈过目。沐慈看了,把安庆召进来,将名册交给了他。 安庆作为二营虞候,在指挥使出缺的情况下,又有威望,再考虑到他因朝阳郡主的关系而被沐慈信任,就被牟渔升职,做了二营真正的指挥使。 这500号人,这会儿都成了长乐王的私人禁卫了。安庆拿到名册,心里五味陈杂。虽不用再纠结自己的忠诚问题,可他们这五百人的将来,就已经和长乐王的将来绑定到一起了。 在这风雨欲来的深宫…… 罢了,事已至此,多想 无益,只能去相信长乐王的本事了。 牟渔办完事,就要告退。 沐慈心里叹口气,这个照顾过他多日的男人的确是想通了,冷静了,形同陌路了…… 简单一点,也好。 天授帝似乎看到小九郎眼底一闪而逝的失望,心中一软。他想让这孩子柔软下来,却并不想看自己喜爱的,强硬的儿子对别人露出这样软而弱的神色,便心疼问:“九郎,要不要临渊留下陪你一起用膳?” 现在知道要事事询问了。 沐慈摇头:“将军公务繁忙,不好打扰。” “没事,饭总要吃。”天授帝问,“临渊,还有要紧的事吗?” 牟渔回答:“并无,都是一些常务。”这是实话,并不是他想留下用膳,而是他不会对天授帝有哪怕最微小的一点谎言。 “没有要紧的事,你就留下陪九郎用膳。”天授帝吩咐,反正不是第一回。 “是!”牟渔应。 天授帝走了,他回头看一眼留下来,没有被九郎拒绝的牟渔,不承认自己是在嫉妒。 烤羊呢…… 九郎这里的吃食,一贯是顶美味的…… 作者有话要说: 《论语》中,有一段。 子曰:“吾十有五而至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沐慈也早到达了七十而从心所欲的状态,但不逾矩。 不要说沐慈事事讲规矩,人活在世上,本来就应该奉公守法,以特权谋特例,不是个性和厉害。在一些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上位者也必须“天子无私”,是不能凭一己喜好而任性胡为的。 第65章 收牟渔为义子 卫终跟着一脑门黑云的天授帝回到皇帝寝宫太和殿,小心地问:“陛下,传膳吗?” “朕是不是真的错了?”皇帝忽然问,他是一个父亲,自然会尽力给孩子自己能给的一切,尽量满足孩子,希望所有的孩子都满意,可惜现实一次又一次打他的脸。 到头来他发现——谁都不满意。 他哪里做错了呢? 是因为“天家无父子,皇家无兄弟”?还是真像九郎所说,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没有原则,总是徇私偏纵,导致兄弟怨仇? 卫终不敢回话。 天授帝也不指望回答,叹口气问:“阿薇是怎么想到去重华宫的?” 卫终知道皇帝要问,一早调查了,便道:“公主殿下从仁安殿出来后,直奔重华宫。” 天授帝眯一眯眼,他一贯温柔贤淑的贵妃也不安分了?又问:“三郎最近如何了?” “殿下在王府闭门不出。” “他倒乖觉,”天授帝想了想,才问,“我记得谢亦谦对朕说,他看中了定王府嫡长孙沐若松,说他是少年英杰,打算把四女许给他?” “是。” “下定没有?” “还没有。” “没有的话,就不用急,我要留阿松几年。”天授帝勾唇冷笑,很快脸色又柔和下来,“九郎今天练了字吗?” “还没有。” 天授帝无奈地揉自己眉心:“我也不能天天盯着(盯也没用),丞相也有很多政务(那位也没办法)……我点的几个侍读官,什么时候到?” “明日就进宫了。”卫终回话。 天授帝高兴了一点,吩咐卫终:“明天你直接带人过去合欢殿,看九郎喜欢谁就留谁下来,若都不喜欢就全部打发了,我再给他找。” “是。” “叫他特别留意定王家的嫡长孙,那孩子不错,看得过去就优先留下。”天授帝道,既然牟渔说明天沐若松一定入宫,那就是板上钉钉的。 天授帝非要他来,不仅是和定王怄气,更因为沐若松从小就是所有家长嘴里“别人家的孩子”,要外在美有外在美,要内在美有内在美,德、智、体、美、乐全面发展的文武双学霸,颇有乃父贞世子之风。 当年贞世子的风采风流,让天天训斥太子愚钝的天授帝羡慕嫉妒恨,口水流满地,却也没办法可想 。他是皇帝,别人家的儿子抢过来也没用——皇位继承权是不能乱来的。 但抢个孙儿给他儿子做个侍读官,就无碍了。 所以天授帝毫无心理障碍,耍手段也要弄沐若松入宫做伴读。反正宗室子弟的前程……都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另外,天授帝还有私心。他点的几个优秀子弟都是姓沐的,不是堂兄弟就是堂子侄,若能接受他们,小九郎说不定也会接受他亲生的几个兄弟姐妹的……吧? 卫终都不敢劝了。 艾玛,大幸开国以来就没有叫宗室小王爷,小王孙做伴读的先例。那群预备役小王爷个个娇生惯养,眼高于顶,平时被人伺候都嫌烦,哪里会伺候别人呢? 也只有天授帝觉得那些小家伙乖得像小猫……废话,皇帝面前,亲生儿子的爪儿都得好好收起来哒。天授帝到底年纪大了,只怕当真以为他给自家小儿子领了几只漂亮温顺的“小猫”。 看皇帝正在兴头上,卫终真不敢浇冷水。 …… 牟渔熟知天授帝性子,在合欢殿用过午膳,就火速赶来太和殿复命。 天授帝神色复杂盯着牟渔。 牟渔心里没鬼,没有半点不自在,很坦然任由天授帝那种能将人看透的目光上下打量。 天授帝看不出什么来,很郁闷直接问:“九郎喜欢朝阳,因为他们幼时就有情义,朕能理解。可为什么九郎待你总这么特别?你对九郎做了什么入了他的眼?”天授帝问。 这话听在牟渔耳里似一个响雷…… 他飞快单膝跪地:“属下对陛下忠心耿耿,谨遵您的吩咐,精心照顾殿下,除此之外,并未做任何逾越之事。” 的确没有逾越过。连同刚才的午膳,只有牟渔和沐慈两人一桌。尽管是天授帝吩咐,牟渔依然告诫自己一定要保持十二分的“清醒”,一直“食不言”。 而沐慈呢?与他一桌用膳,两两相对,也没和他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怎么看他几眼。 一路沉默,平静到冷漠,吃得仍然不多。 既然不期待我留下,干么不拒绝呢? 沐慈远不是外表那样美丽柔软、青涩稚嫩,这是一个连“皇帝的御林军统领的心软与偏向”这样诱惑都能拒绝,而且拒绝得很彻底的少年。 这种取舍,牟渔自问凭他如今的阅历,都不可能轻易做到。 那沐慈的心思,到底深沉到了什么程度?冷静、狠绝到了什么程度? 牟渔看不透,弄不懂,不知道沐慈到底在想什么,感觉不是一个层次,只好避开。 “别紧张,朕不是怀疑你。”天授帝清楚,合欢殿的任何风吹草动他都门清,自然知道自己的心腹大统领没有小动作——没有和小九郎有过私下接触,更不会对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投诚什么的…… 当年太子都没打动过牟渔。 天授帝不仅信任自己心腹的人品,更觉得九郎也不是私下搞动作的人。那孩子妖孽的头脑,一身傲骨也让他不屑于弄什么阴谋权术,而且他也没表现出对权位很渴望的样子……真正对什么都不在意。 无欲则刚。 外表柔弱内里刚硬的,更有一条毒舌的九郎,虽把天授帝气得要死,却反比嘴甜温柔的孩子更让他相信,更放心,什么都肯主动给他。 大抵所有稍有些钱、权的长辈都是如此——我想给你的,你能要;我不想给的,就不喜欢被人盯着,更不喜欢被抢。 太子就是触到了这个逆鳞。 天授帝和气道:“你起来,朕只是想知道九郎为什么喜欢你?” 原来是亟待被儿子认可的悲催父亲想找个参考,看看到底怎样做才能被九郎喜欢。 喜欢吗? 牟渔站起来,神色冷肃回话:“属下不知,不敢妄自揣测殿下心思。” 天授帝摸摸下巴:“你照顾九郎的确很细致,朕心甚慰。”心里却一直泛酸:九郎都不让我碰他,而牟渔不管怎么碰,怎么接近——清理、洗浴、换衣,坐一桌吃饭,九郎从未抗拒过…… 到底谁才是亲爹啊? 天授帝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牟渔虽是他的下属,却是江湖闻名的第一高手,御林军大boss,去做一个小护工工作,最脏最累,牟渔也没嫌弃没挑剔,精心细致,是个人都要感动的好吧? 而他的小九郎,冷淡、不妥协是针对陌生人和敌人的,看他对朝阳的态度,便知他恰是个重感情,知恩义的人。 许是九郎明白牟渔的可贵之处,另眼相待也是自然。 卫终喜气洋洋的跑过来,手里举着一个盖了盖的盘子,眉开眼笑说:“陛下,您猜猜九殿下给您送什么好吃的来了?” “啊?”天授帝愣了,赶紧招手,“快快!给朕看看是什么?”卫终打开一看 ,是一条烤好的羊腿,膻味极淡,飘荡着肉与新调料的香气。 天授帝深深闻一闻,口水都下来了,问:“真是九郎送来的?” “当然,别看殿下嘴上不留情,心里还是记挂着您的,这不特意给陛下您送了条羊腿来么?” 天授帝虽然高兴,还没冲昏头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真不对! 九郎如果是个普通的少年,他说不定还真信了卫终,可问题是——九郎就是个心里想什么说什么,说什么就做什么的人,从不口是心非。 天授帝冷了脸:“说清楚,羊腿怎么来的?是你派人要来的?”玛淡,该不是卫终仗着他的势去欺负九郎了吧。 卫终冷汗狂飙,本想讨个好,这会看败露了,就直接把兹兹冒烟的“羊腿炸弹”丢给牟渔,说:“是牟将军带来的,说给陛下您尝尝,小人当然以为是殿下托他送来给陛下的了。” 天授帝:“……” 牟渔:“……” 这什么人啊,刚刚借羊腿讨好的时候,可半个字没提人家牟渔的功劳。牟渔向来是个嘴闷的,要不是天授帝敏锐,这会儿功劳就给昧下了天授帝最了解自己的两个心腹,牟渔本事高,有傲骨,说话不喜拐弯讨巧,性子又冷硬寡言——这性格好,管夜行卫就得嘴紧。他什么苦活儿累活儿也不挑剔,答应的事总能踏实去办,全面细致,从不掉链子,还不喜欢邀功,属于埋头苦干,关键时刻哪里需要都能顶上去的好心腹。 卫终呢,做事虽也能干,办得漂亮,但总有法子咋呼地大家都知道他的功劳,那张嘴想哄住个把人,舌头都能翻出花来。可能和他身为內宦,生存比较艰难有关,不过卫终的为人还是可信的,至少天授帝自信能压得住他。 牟渔很少往九郎跟前凑,上回灌药差点把人折腾死,也并不妨碍他得九郎的缘法。而卫终最会看脸色,看自己在意九郎,就爱抢一些往九郎跟前凑的差事,说话讨巧,做事讨好,却从不见九郎对他另眼相待。 天授帝是个英主,对比了一下,自己也觉得相对来说,他更加信任牟渔。 看来,九郎是个真正的明白人。 想讨好九郎,不看说了什么,得看做了什么。 天授帝想通了,心情就好多了,更信得过牟渔人品,脸色缓和下来和气问:“这是怎么回事?” 牟渔冷酷说:“因一只羊有四条腿,属下就切了一条 说给陛下带过来。”他真直接说的。 “九郎说什么了没有?”天授帝紧张问。 “殿下什么都没说,应是默认。”牟渔理所当然的说。事实上沐慈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干得好! 天授帝拍拍牟渔的肩:“好,你是个好的。”吃饭还记挂着朕,天授帝心里熨烫地很,看牟渔怎么都很顺眼,肚子里心思一转,说,“临渊,朕早就看中了你的人品,这么些年对你也十分了解,朕打算收你为义子,你可愿意?” 因大祖开国,所收义子功劳大,所以大幸风气,收义子真和收养个儿子是一样的待遇,也是能上家谱,分家产的,是很重要的一种关系。 卫终的眼睛都嫉妒红了,玛淡的,原当牟渔是个嘴憨心也憨,有能力却只知埋头干活的老黄牛,谁知道却是个心有七窍的,平时不拍龙p,关键时刻懂得抓时机,一拍就直接拍到了点子上。 不知他暗地里下了什么功夫,竟然得了九殿下的福缘,叫陛下都动了收养义子的心思。 卫终又不蠢,牟渔跟在陛下身边多少年了,也没见陛下动一动收养的心思,这会儿猛地说要收为义子,肯定是为了讨好九殿下啊。 牟渔也不傻,拒绝道:“属下何德何能,不敢妄攀天家。” “你很好,十几岁就跟在朕身边,这么些年劳苦功高。这事就这么定了,朕写一道内旨叫齐王叔给办了,登入玉碟,进封你为忠毅伯。”天授帝拍板。 他口中齐王叔就是齐亲王,掌管大宗正寺。 其实皇帝收养义子是很流行的,特别是大幸开国皇帝,收养义子十几个,可惜太拼命,全战死了,只有几个义子留下血脉,当然被皇家善待了。 昌和盛世之后,皇帝收养义子才渐渐少了。废话,和平年代,又不需要忽悠谁去拼命,何必多养着一票人?当然,大祖当年也并非光叫义子卖命,亲儿子也在战场死得只剩一个太宗,可见当年的境况,实在步步艰难。 天授帝看九郎和自己关系一直冰封不前,好容易接近一点,就又不知哪里得罪他,倒退三步,父子亲密度怎么也刷不上来,心里不是不着急的——他自知时间不多了。 这会儿见牟渔得了九郎眼缘,牟渔为人不错,也很关爱自己——吃饭都记得给他打包外带。自然就打上了牟渔的主意。 收养义子,牟渔就是九郎的义兄了,一则九郎不再孤单;二则牟渔可以 更好保护九郎;三则叫九郎体验体验有兄长罩着的感觉,应该不会那么抵触与兄弟接触了;四则有牟渔这个润滑,父子关系不知道能不能破冰。 天授帝说:“临渊,如今你是九郎的义兄,有空就多往合欢殿走动,多陪陪他,照顾他,保护他,别叫人欺负了他去,知道吗?”最主要得多说我的好话,像今天这样弄个羊腿来也不错……天授帝心道。 “属下遵旨。”牟渔道,虽知道天授帝犯病抽风,但看天授帝很认真的样子,牟渔也知道不能再拒绝。 天授帝抽风上瘾,纠正道:“要叫父皇,自称儿臣。” 牟渔:“……”憋出一句“父皇……儿臣……遵旨。” 虽然陛下的年纪做父亲刚好,两人相处时间长,他也有点把陛下当父辈尊敬,可怎么就是这么别扭? 但也有点可怜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皇者,为了讨好小儿子,也是蛮拼的了。 天授帝吃了义子从小儿子手里拐来的羊腿,愉快的用过膳,开始批阅奏章,本来好好的,忽然,天授帝脑门上乌云重新聚拢…… “哗啦啦……”天授帝把桌上所有的奏章都扫到地上了,笔墨纸砚也遭了秧,一旁辅助的侍中大臣吓了一大跳,赶紧跳到一旁。 卫终看天授帝手里握着一份黄封的奏章——这是皇族宗室专用,也不知谁写了大不敬的话,惹毛了皇帝。卫终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不会是哪个宗室敢拒绝皇帝给他小儿子找“小猫咪”……呃,找侍读官的吧? 陛下才生了一场气,好容易平息了,这是撞枪口上,赶着找死的节奏啊。 天授帝把手里奏章都捏变形了,才忍着气吩咐卫终:“去,给定王家的嫡长孙,赐一顶爵弁,另外叫齐王叔看着赏赐一些物件下去,恭喜那孩子冠礼成年。进封爵位的旨意叫齐王叔看着办,略升半等就行了。” 卫终迟疑:“陛下……” 定王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天授帝再有权势,也实在不好意思叫一个成年男子入宫做小伴读的。 天授帝冷笑:“赏赐丰厚点……朕倒要看看,沐斐明到底想怎么折腾?”又吩咐卫终,“叫临渊!让他带着‘丁’字最新的几分密档过来。” 因事出紧急,临渊很快带着密档过来。天授帝把几分密档逐一看过,问:“这些消息,哪份最可信?” 牟渔抽出最新的一份:“这份渠道 最可信。” “关键是……沐斐明会不会相信?” 牟渔反应了一下,才想到“沐斐明”是定王全名,这名很少出自天授帝的口,看来他真惹翻了陛下,牟渔不动声色道:“王爷会相信的,当年贞世子的事……已成心魔。” 心魔难消,这点天授帝最有体会。 天授帝满意道:“临渊,再加把劲,想办法让他相信,朕……父皇要让他没那个精力,去想什么联姻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事。老老实实把人给我送进宫。” “陛下……这么做……”牟渔忍不住提醒,这不是私人恩怨了,一个不好会造成天下局势不稳。 “去办,朕还顾念当年情谊,不忍……可他有什么不好跟朕讲的,私底下竟敢耍手段来对付朕了。”天授帝眉头夹得死紧,“以后……谁能对付得了他?” 牟渔:“……” 卫终:“……” 他们两个都无力吐槽了,定王明明再三当您的面明确拒绝,说长子陨落后,不舍他的血脉离开身边,是您硬是耍赖皮,还玩手段,非要人家送孩子进宫来的么。 不过,定王的权势也委实大了一些……如今,尾大不掉了。 天授帝在都没办法压制,若……太子被废除,从他往下数可没几个厉害的皇子了……九皇子倒厉害,可年纪太小。 哎,不对,之前陛下不是打算让定王府和谢府联姻,平稳过渡的吗?两个心腹当时都猜到了皇帝的意思,是将洛阳王当备胎了……怎么变卦?难道…… 卫终以为发现了天大秘密,忍不住偷偷瞧了一眼牟渔,见牟渔依然不动如山的冷酷,心道:我能猜到,你早我一步就猜到了,倒稳得住。赶紧自己也收敛心神。 天授帝继续吩咐:“把三郎最近的动向,青阳候谢逊的动向,见了谁说了什么,都搞清楚。” “是!”牟渔应。 “太子那两万私兵,御前六军在东郊大营的八万精壮,都盯紧了。” “是!” “再去趟寿王府,让寿王别一天到晚泡在他那个园子里,得空也去西山大营练练兵,别到时候八万侍卫军顶不上事儿。” “是!” 等牟渔把天授帝那一大堆命令都执行得差不多,才接到定王给他家嫡长孙加冠的密信,只有摇头。 旁的时候,这么试探天授帝不会怎样,但在这种皇权 交接,皇帝心里人选没确定的敏感时候,如此手段想留嫡长孙,又相传要和青阳候谢家联姻…… 谢家可是三皇子的母族呢。 人家皇帝都没说属意谁,您老人家这么快就打算下注…… 找死呢吧? 定王,难道真是老糊涂了吗? 第66章 冠礼成人 沐若松双腿跪地,双手扶在母亲的膝盖上,让方氏用玉梳给他把头发束起,做冠礼前的准备。 古人二十而冠,但也有提前到十二岁就冠礼的,所以定王决定要给十七岁的沐若松举行冠礼,这个决定虽然很突然,但也不算太突兀。 方氏每梳一下,眼泪就一滴一滴落下,滴在沐若松的手上。冠礼后,她的儿子真正是个男子汉了,终于……长大了,能够顶立门户,可以娶妻,开枝散叶了。 沐如栀的眼睛也红红的,在一旁劝:“母亲,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方氏哽咽道:“我儿长大了,这么优秀,母亲总算没辜负你们的父亲。只是苦了我儿,小小年纪就要这么努力……” 方氏一阵心痛,做父母的宁可孩子单纯些,也不愿意用苦难催生孩子迅速成熟。 贞世子战死后,母弱妹小,她的儿子几乎一瞬间长大,小小肩膀扛起了本属于父亲的责任。以贞世子为榜样,懂事,稳重,努力,能干,符合一个王府嫡长孙的一切标准。 从七八岁起,沐若松就再无需人督促,自己鞭策,百倍努力,努力到……她这个母亲看着都于心不忍。 沐若松用手捏了捏母亲的腿,声音稳稳的:“母亲,努力上进本是应该,是我承担的责任我也必须承担,并不以为苦。” “儿啊,母亲没用……”方氏是有歉意的,如果丈夫不死,王爵就是自己儿子的啊。如今…… 沐若松知道母亲虽没争夺之心,却依然耿耿于怀,安抚道:“母亲,我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将来我的爵位会凭自己的双手去挣。母亲,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嗯。”方氏破涕为笑,给沐若松梳发,道,“我知道你想进讲武学堂,我耽搁了你两年,如果你还是想……就去吧。” “这个再说吧。”沐若松神色微凝。他两年前就不去闻知院上课了,一般人会进入国子监,但他们家是从军的,所以沐若松想入讲武学堂,像父祖一样去西北,驰骋疆场。可他母亲方氏却不同意,坚持要他学文做官。不希望儿子像他父亲那样,战死沙场。 沐若松不能不顾及母亲的想法。这个小家,只有他一个男丁撑起门户,照顾母妹,所以他不能中二,不能任性,一来二去,就耽误了两年。 如今母亲松口…… 可是,他听说自己被天授帝点召入宫,要让他去做长乐王的侍读官,尽管他自己不乐意陷入内宫泥 沼去伺候人。但他却明白,定王府再显赫,一个嫡长孙的分量在真正龙子面前是不够看的,这就是天家威严。 宗室,更不能反抗皇命,因为姓沐,怎能有不臣之心? 但这事还没最后确定,所以沐若松没告诉方氏,束好发,就和母亲一起进了定王府的宗祠。 王府里所有能进宗祠的人都到了,他的外祖父,叔婶,还有弟弟们。连朝阳姑姑都在列,只是没有王梓光这个外姓。 沐若松一一见礼,大家都喜气洋洋。 定王说:“阿松,我请钦天监看过,今日是个好日子,适合举行冠礼。” 古代冠礼,男子最早十二,最迟二十岁,冠礼与女子及笄一样,表示男子长大,可以婚娶,从此作为家族中的一个成年人,参加各项活动。 贤世子笑眯眯拍手:“大侄子,你长大成人了,二叔先恭喜你。” 大家也纷纷祝福。 沐若松双眼亮闪闪,努力压抑心中激动,一贯端起的肃脸也柔和下来,嘴角微勾,郑重一一感谢。 在五十好几岁的定王眼中,长孙沐若松虽然很努力做个“老成持重”的样子,但到底还是个少年,还带点稚嫩。至少,还无法在得失之间,处之泰然。 但定王眼底都是笑意。足够了,长孙与其他同龄少年相比,已是极为优秀,将来必成大器。不过老三沐希则能看出来,定王也能看出来,沐若松虽能干有天赋,可到底在王府长大,欠缺了真正的风雨历练。 如今给沐若松冠礼,便应该放幼鹰展翅,搏击风雨,在外多长见识,多经些事,用自身毅力顽强,战胜困难,挺过挫折与磨练,才能褪去最后一丝绒毛,长出强悍身躯与钢铁利爪来。 定王欣慰说:“阿松,我总算对你父亲有了交代。因你是嫡长孙,便由我亲自加冠,你姑姑做赞者。” 冠礼一般由家族长辈依据传统举行仪式,才能获得承认。沐若松是嫡长孙,所以王府长辈齐聚,定王亲自加冠,更加郑重。 定王又道:“我已将你加冠一事上报了大宗正寺,宫里亲赐了爵弁,进你为右千牛卫将军,授汝州防御使,进封汝南郡公。” 身边一个内侍模样的人,上前宣读圣旨。 沐若松叩拜谢恩。 仪式才正式开始,由定王给沐若松加冠三次。 先加折上巾,表示从此有治人的特权。 定王一加唱祝:“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然后加远游冠,表示从此要服兵役。 定王二加唱祝:“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最后加爵弁,表示从此有权参加祭祀。 定王三加唱祝:“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加冠后,日常却并不穿戴这些,方氏将三套冠服都郑重收好,以后交给她的儿媳妇保管。 定王又亲手将一顶成年男子用的精美白玉发冠,戴在沐若松的发髻上。用一支玉簪把发冠别好,感概说:“这发冠,还是你父亲成年时,我特意为他定做的。” 父亲的旧物,沐若松更喜爱,对定王行礼:“谢谢祖父。” “我给你取字子韧,望你像松树一样坚韧挺拔,顶天立地。”定王叫沐若松再次跪到贞世子的牌位前,“来!告祭你父亲与祖辈!继承父祖之志,不堕家风。” 沐若松神情严肃而郑重,一一拜祭祖辈,看着父亲的牌位,犹如立誓道:“大祖神功圣德文武皇帝第七代嫡孙沐若松沐子韧在此立誓:继承父祖之志,不堕家风。”这十个字一直是他的目标,此刻在这庄严肃穆的地方,被庄重提出,他更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 …… 仪式后,所有人都给了沐若松礼物,沐若松都接了,一一道谢,大家才散了。 还是世子妃杨氏道:“阿松,你表弟锁儿也有礼物送你。” 把王梓光一个冷落在外不好,但到底他是外姓人,没入定王府祠堂的规矩。沐若松很明白,就去外头见了王梓光。 王梓光有礼貌地行礼:“大表哥,恭喜你。” “谢谢。” 王梓光打量了几眼大表哥,真是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一个,模样俊美英气,有点介于少年青涩与青年成熟之间的特殊魅力。身材也好,窄腰长腿,高峻挺拔如修竹…… 这位传说中的大表哥不仅颜值高,还文武双全,又上进努力,妥妥一个古代封建主义“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好少年啊。 可惜,小鲜肉要入宫去了。 王梓光这人就是个颜控,实在忍不住凑上去关心一句:“大表哥,你真要进宫做长乐王的侍读官啊?”他这个宫斗渣都知道,宫里如 今是个暗流漩涡。 沐若松愕然:“你怎么知道的?” 这事他也是不经意得知,定王还没来得及与自己商量,连他母亲都不知道呢。 王梓光瞪大眼睛:“表哥表弟都知道了啊……呃……”难道……四表哥的八卦是不能听的? 沐若松眉头拧紧:“是谁说的?” 很有威严,王梓光有点小害怕不敢说。 沐若松眉宇松开,无奈道:“想也能猜到是谁,老四那孩子……算了,这闲话不要再传,更别让祖父知道了。好了,你上课去吧。” “好,”王梓光觉得这大表哥人其实挺好的,才笑着说,“大表哥别担心哦,我听我娘说长乐王为人不错,而且他喜欢美食,喜欢美食的人都热爱生活,应该好相处,最主要……你有口福了哦。”一脸好羡慕的语气和表情,争取让大表哥能心情好一点。 沐若松装个被安慰到的缓和表情,目送王梓光一步三回头走了,才心情复杂进了垂训堂。 定王已经移步到了垂训堂,这是家族商议正事的正堂正厅,一般不是大事并不常用。贤世子与朝阳郡主也在。定王让沐若松入坐,表示从此在定王府,不论大小事情,都有了沐若松的发言权。 定王平等的,将沐若松当个大人,温和直视他说:“阿松,青阳候谢府的四娘容貌姝丽,蕙质兰心,幼有贤名,堪为良配。你若没意见,我就请了媒人上谢府提亲。” 这事沐若松的母亲和他提过,所以他并不惊讶,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不在,一切但凭祖父、母亲做主。”他很努力控制不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但耳根子还是泛红了。 “你母亲同意,只待你点头,然后将你的随身命玉交给我,做定亲信物。” 沐若松绷着脸,微不可查点头。逗笑了贤世子和朝阳。弄得沐若松耳根子都红透了,可脸上还力图镇定,叫人看不出他在害羞。他自己却不知道,他的年纪摆在这里,少年青涩的轮廓还没褪尽,再怎么努力绷脸,都有一点装大人的既视感,叫人更忍俊不禁。 “那我就定下了。”定王又说,“还有一件事,需要你一起参详。” “祖父请说。”沐若松道,其实心里清楚大概就是说入宫的事。 定王示意贤世子对沐若松解释,这事得贤世子说,才显得贤世子心无芥蒂。 贤世子点头,稍微介绍了一下背景详情,道: “长乐王从冷宫出来,宫里要给他选老师,再选几个侍读官,也是应有之义。只是陛下虽点了你,但父王已经回绝了,我们从来不打算送你入宫。” 沐若松的眉峰微蹙,直觉这样好像有哪里不好。 贤世子接着分析:“长乐王已经十六,姓喜安静,阿杉年纪小了些,性子跳脱并不适合。我想将二郎送去。阿柏性格谦和,清静淡泊,是好人选。” 第67章 小鲜肉送上门 定王只是不答应送沐若松入宫,却不能真一个孩子都不送进去的,天授帝的面子怎么也要给一点,不然惹恼了真的很麻烦。定王又没想过谋反,所以一般他不会往死里得罪天授帝。 天授帝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三十年前的“五王之乱”,天授帝做过一次大清洗,皇族宗室十不存三,许多站错队的王系甚至被连根拔除。在内库发宗室恩俸的时候,天授帝觉得一点都不心疼;但到用人时才恨人少,可选的宗室子弟,来来回回就这么几家的小孩。 定王作为天授帝最忠实的铁杆粉,好基友兼背锅侠,必须第一个做出表率。这也是之前天授帝堵回定王,必须让他送人入宫的理由——你家不送,别人家怎么肯送? 所以定王就算不想送沐若松,也必须另外再挑一个送入宫。 还得挑个优秀的。 所以贤世子提议二郎沐若柏。 不光因这是贤世子的亲生儿子,他理应自荐,不能把别个侄子推出去顶缸。也因为作为世子,世子的嫡长子是第三代王爵继承人,分量比嫡长孙也不差,好过送四郎只会闯祸和得罪人的猴儿去凑数。 而且沐若柏性子温柔不争,文韬武略也是极好的,只是他很体谅大哥处境不易,一边都十分低调,甘愿让自己的光芒掩盖在大哥之下,在外从不博名显声。 沐若松却摇头:“祖父,二叔,姑姑,我愿入宫,不要换成阿柏。” 在皇权更迭,继任者不明的情况下,他作为嫡长孙,作为大哥,不能让弟弟代替自己去皇宫里沾染是非。沐若松知道自己的祖父定王就是靠五王争位,在血雨腥风中博得富贵。可世人只见他人前风光,不知道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定王摆手:“阿松,你已冠礼成年,没有叫个成年男子去做伴读的,再说你还要议婚,不能一直住在宫里。” 沐若松之前是猜,如今真正明白定王忽然提前给他举行冠礼,还有一场忽如其来的婚事的用意——他祖父打算用这两个理由不让他入宫,换成别个。他能体会家中长辈对他的爱护,所以他更加不能要这种保护。 沐若松摇头:“皇祖父已经点了我入宫,祖父不可为我而触怒皇祖父。” “我们关系好,你皇祖父不会计较些许小事的。”定王嘴上这么说,其实也摸不准天授帝的脉,最近因为横空出世九皇子,他那个九五之尊好基友行事更急迫,手段也更强硬狠辣,朝堂上的 大臣几乎去了八分之一,下场没几个好的。另外好些也上了天授帝的黑名单,只等合适的机会…… 但天授帝再狠辣,沐若松也是不容有失的,这是他长子留下的唯一独苗,若有个万一……他死了没办法面对阿贞啊。现在耍手段留人,冒点风险也值了,他也自信,自己硬顶一下天授帝的能力还是有的。 他不打算谋反,却也不会坐以待毙,天授帝想动他,还得好好斟酌。 且沐若松很优秀,定王很小就带他去东郊大营,跟着老将学习战阵兵法,在军事上早已展露了天分,颇有乃父之风。 而贤世子脑子聪明,却只精通庶务经营与人情世故,行军打仗只怕够呛,不说那八面玲珑四处交好的性子根本严肃不了军纪,光那体型也没办法在战场上撑下去。 若有阿松将来带兵,到时候,一个管军伍一个管庶务,叔侄俩可以相互扶持,保证定王府的未来。 沐若松也是个行事磊落的人,并不会对爵位有想法。 所以沐若松是定王看好的掌管军务的希望之星,自然不愿意把潜力值巨大的长孙送入皇宫加菜。 玛淡的,一个女儿赔进了皇宫里,还要搭上一个嫡长孙不成? 自家孩子太差太挫,要发愁;太优秀了么也要发愁……优秀的孩子总是容易遭贼……呃,遭人惦记。 沐若松站起身,对定王鞠躬,真诚地说:“祖父为了我,用心良苦,孙儿心领了。”在这种敏感时期,定王冒着失去圣心的风险,不能不叫沐若松感动。投桃报李,沐若松更加坚定了:“请祖父允我入宫。” 这是挽回圣心的最佳方法——看,我家大孙子即使加冠也送进宫了,多支持皇帝您那! 贤世子呵呵笑,把沐若松扶起来,拍拍他的肩:“大侄子,大家懂你的一片心,别担心,不会有事,我们已经在讲武学堂报了你的名字,可不要耽误了自身前程。还是让阿柏去,他是最合适的。” 朝阳不能说话,她知道沐慈其实处境危险,上回永嘉持刃闯入,虽然最后沐慈扳回一局,也送了羊腿给她“压惊”,可一直没再召她入宫。 其实她哪个侄子都不想送去蹚浑水,万一将来跟着阿慈没好下场……哥哥不怨,嫂子也要怨的。 她自己也不想再失去哪个亲人了。 “弟弟们已经知道我将入宫的事了……”沐若松道。 定王也是无奈了。在沐若 杉大嘴巴的时候,定王就已经知道了,也迅速查到了是牟渔授意夜行卫搞的鬼。但自家蠢孙子随随便便就信了,上了当,叫定王有点恨铁不成钢,已经叫三子沐希则好好教育他那个不省心的猴儿了。 定王安抚:“无事,祖父会解决的,到时候只说阿杉说错人选就是了。” 沐若松郑重道:“祖父万万不可,我不能让阿柏去顶缸。去进武学堂也好,入宫也罢,我为之努力的,从来不只是我个人的前程,更是为了我所肩负的家族责任。我是嫡长孙,不论遇到什么事,必须由我带头扛起来,如何能叫弟弟顶在前面替我承担?让我变成一个‘遇事缩头’,还因退缩而欺天、欺地、欺心的虚伪大哥?将来弟妹怎么看待我?别人又会如何看待我?” 沐若松说得很有道理,定王和贤世子对视一眼,仍然在犹豫挣扎。 “祖父,我不能让我父亲为国……还要为他的不孝子蒙羞。”沐若松起身,脊背挺得很直,朗声说,“既然我已经冠礼取字,那我已经成年,请祖父、二叔与姑姑将我当做一个成年人,尊重我的决定。” 定王:“……” 他怎么也想不到,今天给长孙冠礼,竟然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被自己的大孙子一句话顶到了屋顶。 而且还是很合理的话,他根本无法反驳。 看样子,今天要是不同意,就说明他们从心里并不尊重这个已经成年的长孙,这对阿松来说,也确实是打击。定王叹口气,将沐若松扶起来,拍拍这个刚成年的少年。这少年长大了,不知不觉,已经长得与他齐耳高了。 定王郑重问:“你想好了?” “无需去想,旁人能退一步,我却不能。” 是啊,这孩子肖父,聪明懂事,又勇于担当,定王叹口气:“那你入宫打算怎么应对?” “我只做我该做的事,闲言不听,外事不问,以不变应万变。” “不,最重要是保住自身。”定王捏了捏长孙已经变得宽厚的肩膀,也许沐若松比同龄人更加成熟与练达,是最适合进宫的人,于是吩咐,“阿贤,你叫你媳妇告诉你大嫂这件事,好好安抚她,再让她帮着你大嫂准备阿松入宫的东西,都要挑好的。” 贤世子还想反对,但三票对他一票,朝阳也很欣赏沐若松的这种担当。 朝阳与九皇子比较熟悉,就细细把沐慈的性子喜好和忌讳说给大侄子听,以免自家侄子举止失措。朝 阳又隐晦说:若看到沐慈身上有伤,不要大惊小怪,不该问的就不要问。朝阳又嘱咐大侄子:“阿松,不论见到阿慈在怎样的境地里,都不要做出同情可怜的神色。阿慈并不是个需要别人同情的人,你与他相处过就知道了。” 这是赞美。 沐若松点头,他也自有一股傲气,最明白不愿被当做弱者的心情。 朝阳说的都是好话:“阿慈虽然对人淡漠,脾气无常,又有点小小任性,一张嘴开口就不饶人,可他为人明辨是非,很有原则,坦荡本真,从无欺骗。你若能与他交心,便知道他这个人是最值得付出信任的。” 沐若松点头。 朝阳又不放心叮嘱:“还有,别与他对着干,凡事如果他强调了两遍,就表示一定有他的道理,也没有转圜余地,你顺着点……他也不容易。” 定王一直听朝阳这种明显带了立场的叮嘱,若不是为了维持一家之主的威严,早不知翻了多少白眼。 他对沐若松直说:“你姑姑说得实在片面,实则长乐王淡漠冷血,反复无常,翻脸无情,但你也不是地上的草任人踩,你不用去忍他让他,若过分了,你也只管翻了脸,自有祖父去找你皇祖父说话。”他巴不得翻脸,赶紧把沐若松弄出来。然后,定王说出他一贯教孩子的原则,“当然,你要想办法让道理站在你这边,如果实在没理,也别叫人捉了把柄。” 沐若松:“我明白。” “别担心,你入宫意思意思几天,也算遵从了圣意,然后寻个机会翻脸出宫,相信这个机会不难找到的,长乐王难伺候得很。”定王道。又补了一句:“且你外祖母是静和长公主,你是她唯一的外孙,倒时候请她入宫周旋一二,一点不会有后患。” 静和长公主虽然性子温吞了点,但她来头不小的——天授帝唯一的同母胞妹,皇帝放心坎疼的。而沐若松的母亲方氏,是静和长公主唯一的女儿,被破格封为晋江郡君。 沐若松:“……” 他是个要么不做,做就做到最好的人,心里想着既然去了就好好与长乐王相处,听他姑姑与小表弟所说,长乐王并不是不可取的人,如果抱着离开的心思,还不如一早就不进宫。 且他一个大男人的,让他的外祖母为他出头,入宫去扯皇祖父的袖子一哭二闹……他还想要点脸。 哈!定王不会读心术,要不他一定会说:笨蛋,就是叫你找个理由赶紧出宫,别在里头淌浑水。 他家嫡长孙入宫,和朝阳不同的。 朝阳是出嫁女,代表的是夫家平南侯府,万一有啥牵连,定王也可以双手一摊——不关我事,女儿是别人家的人了,名分大义上都找不到定王的麻烦。 但其他人也不蠢,再怎么也不敢真动朝阳的,嫁出去了她也是定王最心疼的姑娘唉。 这属于实惠得了,黑锅给别人背。 且定王在宫里收到的消息,长乐王不仅没利用朝阳的意思,甚至还教导了朝阳不要渉入太深,和朝阳也就讨论讨论美食曲谱之类,说一点闲话。 这么个好少年,定王也不禁止朝阳与他交往。 可沐若松不同,嫡长孙分量甚至重过定王的几个嫡出的小儿子。是能够代表定王府一定立场的。且他也不舍得让长子那一脉有断绝的风险。 所以,定王真不愿意让沐若松入宫。 而且看长乐王才几天功夫就拢得皇帝为他掏心掏肺,做这做那的,对三皇子的心思都淡了……丫也不是省油的灯好吧。 自家嫡长孙是他看着长大的,聪敏有才干,努力又懂事,但心软善良,胸怀坦荡不工心计,绝对不是那只长相和心计都妖孽到爆表的小少年的对手哇。 他怎么有种——把自家上好的小鲜肉,自动送上门的赶脚? 第68章 子韧入宫 为了给嫡长孙撑腰,表示看重,定王亲自将沐若松带进宫,迎面碰到了一样送孩子的广陵王,广陵王的嫡长子夭折,他带来的是他的嫡二子沐永新。 两个王爷熟识,一边走一边交换最新的资讯,比如边关最新动向,哪个升官了哪个发财了,最近做什么生意利润最高……总之都是大人的话题,就好似华国男人在一块儿都谈的股票基金,谁买了私人飞机之类。 沐永新对大人的经济话题一点都不感兴趣,赶紧走慢几步,往沐若松方向蹭一蹭,不着痕迹拉一下沐若松。宫里经常开宴会,皇族宗室里年纪相仿的孩子都是见过的,相互也略有些了解。 沐若松慢了两步,距离前面两个王爷有些远,才看向沐永新。 沐永新和定王府嫡长孙虽然年纪相仿,但并没有在一起玩……人家不带他玩的。沐若松以懂事稳重,严肃上进出名,总被拿来做对照组,是他父王母妃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沐永新看他不苟言笑,一脸严肃,心道这个人还是像往常一样一点意思都没有,不好玩。可惜前面两个大人更不好玩,只能退而求其次。 沐永新爱笑,沐家特有的狭长凤眼总是弯弯地,相貌又漂亮,年纪小,看上去很可爱,很萌。他小声说:“松儿,你也来啦?”按辈分,沐永新虽然只有虚岁十五岁,实际十四刚到,却是叔叔,所以他特别喜欢充长辈,叫辈分低的人小名。 沐若松不好反驳,只沉吟不语。 定王没表示,辈分摆那儿呢。 广陵王却回头笑对儿子说:“新儿,子韧已经冠礼取字,是大人了,不可再叫小名儿,不礼貌。”他的消息也是很灵通的,但并不点破这是定王的小伎俩,只是奇怪“冠礼不是为了把人留下么?怎么还送入宫了?” 话说,齐王家也换了个人选呢。本来他告诉天授帝送嫡四孙沐广孝来的,谁知那孩子在这节骨眼上“病”了,齐王只好换了嫡五孙沐广悌来。 天授帝也没多说什么,因沐广孝是天京城出了名的纨绔,虽说写得一笔飘逸的行书,但那完全是为了出门装逼,追个有文化的花魁娘子啥的。沐广悌也不差了,虽说年纪小了一点,书法一般般,但人据说挺聪明懂事的。 沐永新听父亲的话,乖巧点头,对沐若松赔礼:“子韧莫怪。” 沐若松回礼:“王叔不用介怀,我本是小辈。” 两个王爷相视一笑,又继续聊天。 沐永新憋着没多久,又故态复萌叽叽喳喳:“子韧,你觉得有意思吗?长乐王到底是什么人啊要我们这么大的人来给他做陪读。” 沐若松低声回应:“慎言!该知道的总会知道的。” “你可真没劲,跟大人一样。”沐永新又想到,可不已经是大人了?跟他都不是一起的了,就嘟着小嘴,开始说别的话,比如他又得了什么新玩具,又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新发现。 沐若松:“……”怎么十五岁的少年,和五岁小儿一个德行? 广陵王都忍不住脸红,又回头说:“新儿,忘了父王来之前说的话了?” 沐永新才吐舌,伸手捂住嘴,在背后挤眉弄眼。 四人跟着內宦进了垂拱殿,见过皇帝。 天授帝看到沐若松,果然笑得极其开心,连夸奖了他好几句,还亲热留下送子弟的王爷们,让卫终把沐若松和沐永新带去合欢殿。 合欢殿内,安静地只能听到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仿佛并没有人居住。卫终走路无声,沐若松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可沐永新故态复萌,开始叽叽喳喳找沐若松说话,在幽静的合欢殿显得十分突兀。 卫终只好停下,认真对沐永新说:“小候爷,殿下喜静。” 沐永新被封为宁海候,所以卫终称他小侯爷。 沐永新笑一笑毫不在意地说:“一天到晚不说话多无趣?放心吧,我会让慈哥哥变得开朗一些的。” 卫终:“……”他怎么有一种——找了只麻雀来陪伴游鱼的感觉。 这位宁海候和大家伙是在一个频道上的吗?卫终只好更直白一点说:“小侯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秉性,如同你爱热闹,殿下却受不得吵闹。殿下有自己的行事方式,小侯爷请求同存异,勿横加干涉。” 就你这小家伙还想让九殿下改变?陛下都没辙好吗? 卫终作为一个內宦,对一个未来准小王爷说这样的话算重的,但卫终之所以没有用他一贯婉转捧人的说话方式,而是如此直白,绝对是好意。因为那位殿下可是连皇帝都不给面子的主儿,可不是好拿捏的软柿子。 陛下还以为这些孩子都是“乖乖小猫咪”,他只好做这个黑脸,防范未然,给这些天之骄子好好醒醒神,以免最后与小殿下闹得无法收场。 别看这些宗室子弟都封候称王,在百姓眼里是天潢贵胄,但在天授帝心目中是绝对重不过他心 爱的小九郎的——那才是真正的龙子。最终吃亏还是这些高贵伴读,所以他卫终现在的告诫,落到这些子侄的父辈耳里,绝对会感激他的。 沐永新知道内侍总管卫终是天授帝身边的红人,卫终本身也文武皆通,更舍命救过驾,很得天授帝信任,经常被外派代表天子巡视。天授帝的所有事情,基本卫终都清楚,有人私下说他是隐形的内相,甚至能够影响天授帝的决策。若不是他内侍的身份是天然的壁垒,只怕已经成为重臣,封阁拜相的日子也是有的。 好吧,上述的这些话有些夸张,但足以显示卫终的分量。广陵王三令五申此人不能顶撞,沐永新吐舌笑一笑,点头称是,不知道心里做什么想法,表面上倒安静了。 …… 沐慈学习能力超强,自从能看懂书籍奏本后,天授帝就叫了朝中重臣,开始给他普及常识,讲一些更深入的知识。 官员下朝会后,天授帝指了权户部尚书卢定国来给沐慈上课,主讲大幸的民生经济。朝堂二品以上官员几乎都被天授帝派了任务,轮流去给长乐王上课。 这种情形只会出现在太子头上,却……好吧,长乐王漂亮又惹人怜爱,需要补偿,可也补偿太过了,不禁叫人浮想连篇。 原管钱粮的户部尚书被杨太尉案牵连,已被贬谪到了崖海,那是大幸最偏远的西南蛮荒,终年戾瘴遍布,蛮族横行,而且与内陆隔海,是一座面积很大却十分荒凉原始的大海岛,这意思就是彻底被大幸主流放弃,不要再想起复了。 暂时由卢太师的大儿子,原户部侍郎卢定国代理户部尚书,所以加了个“权”字,品级还是正三品。 卢定国的这个“权户部尚书”的“权”可不容易摘掉,因为官场潜规则——为防结党,二品以上朝官不能有两个直系亲属。卢太师虽然称病却没有彻底告老,不算退出,所以卢定国资历能力足够,却不能顺利升迁。 卢定国四十五岁,头发已经全白,很黑瘦,脸上的皮打了褶子,额头更有深刻的抬头纹,看上去像五六十岁,比他父亲还显老。据说此人喜欢下地干活,体验稼穑之艰难,他还做过司农寺少卿,这次司农寺卿也受到牵连,称病在家等发落,天授帝又叫卢定国兼任司农寺,掌管粮食积储等事务。 沐若松等人到的时候,齐亲王的嫡五孙,被封为新兴候的沐广悌。寿王唯一的嫡子岐郡公沐承瑾已经在书房外等着了。 如果按势力等级排位置,天授帝一家排 在金字塔最顶层,毋庸置疑。那么大幸就有六位王族,就在第二层。 除了被点名送孩子入宫的四个王爷,同阶层的还有个以“诗画双绝”著称的清河王,可他的两个儿子都超过二十,年龄不合适。常山王是后起之秀,除了一个纨绔嫡出弟弟,家中没学文优秀的子弟。 这两家最后都没被天授帝点名。 但点名的四王家的孩子分量就已经很重了,若作了长乐王的伴读,是利益捆绑的。走到哪都会盖个戳——该子(该孙)是长乐王侍读,若这些少年的长辈态度再暧昧一点,说不定整个家族都会判定成亲长乐王一系。 这种站队,在皇权即将更迭的敏感时期,是很受人瞩目的。 不仅是定王,其他王爷不得不多想一想天授帝如此安排的深意——这么大一股潜势力,作为玩了一辈子权术的天授帝不可能不知道,偏还要以“不忍耽搁朝臣家的子弟前程”这种理由,把宗室子弟“耽搁前程”,难道不知道,长乐王势力过大,会犯将来新皇的忌讳? 自古以来,皇帝就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 莫非……天授帝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属意长乐王? 不能吧?成功几率也太小了。 九皇子最小啊,他前头那么多兄长怎么办?总不能又来一次“五王争位”都死干净吧……想到当年波及的宗室,那叫一个血流成河,如今这么零星几家宗室,可禁不起折腾了。 他们还是及早脱身的好……几位王爷打定了主意。 第69章 黑与白的辉映 沐慈正在上课,众人不能打扰,都在与书房相连的待客的小厅内候着。因门是开着的,众人很轻易看到里头的情景。沐慈这个学生姿态悠然,反是授课的卢定国额头不停在冒汗,一看就在紧张,像是师生掉了个方向。 沐广悌饶有兴趣地抱臂,倚在桌边安静看着;沐承瑾一脸不耐烦,在一旁的客椅上坐着,眼睛却不由自主看向书房,怔怔看了一会儿回神,又似很不高兴一般扭开头,但没多久,又不自觉转回头,把目光落在了书房里。 沐永新刚一进门,就双眼放光,发出了一大声惊叹 “哇……” 这一声在很安静的小厅内十分突兀,大家目光都本能看向发声处,发现沐永新一脸惊奇,狭长的凤眼都瞪得溜圆,盯着沐慈像见着绝世美人般。 好吧,就是见到了绝世大美人…… 好悬卫终拉住了沐永新,不然他现在就能扑上去……真没办法形容那饿狼见了肉的小眼神,但这少年性子单纯,瞪得圆溜溜的黑葡萄眼黑白分明,澄明干净,十分无辜可爱,不觉得猥琐。 里头授课的卢定国都被这一声惊为天人的“哇……”给弄得走神,不自觉回头看了一眼。沐慈却并没有被打搅的不悦,或说他没有任何情绪,波澜不惊地扫过来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白皙的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两声,把卢定国的注意力拉了回去。 卢定国冒汗更多了,却并不见沐慈发作,看上去他也没有被冒犯的愠怒,神色依然平淡到波澜不兴。沐永新那一声虽然没有多少恶意但显然已经很不礼貌的“哇……”,像叶落水面那般泛了一圈淡淡微澜,一切就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不,也许,是根本没打扰到这个美少年那沉在深潭底部的平静。 卢定国定定神,授课继续。 …… 这是沐若松第一次见到沐慈。 他很能理解沐永新那一声“哇……”,若不是他自认定力够,只怕也要把惊讶挂在脸上。 沐慈穿着一袭白衣,光亮似缎的黑发没有束起,如瀑披散。 他的眉目精致,漂亮地无法形容,脸色却苍白到极点,连本该微粉的双唇也白得没有任何一点血色。人也极瘦,白色的袍子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生生给他穿出一种轻灵飘逸的仙气来…… 黑! 与白! 这个人全身上下,黑就极黑,白就极白。 黑白之间的视觉效果极富冲击力,就像人们抬头看夜空,第一眼就会注意到那一抹皎洁如水的月华。 沐慈身上这两种单纯的甚至不能称为色彩的颜色,却组合地比夜空月华更美,一眉一眼,一举一动皆可入画,简直……惊心动魄,叫人不由自主会被吸走心神。 寂静深邃中,只有极黑与极白的辉映,却是……永恒! …… 明明是堪称享受的画面,沐若松也不明白胸口为什么,忽然有一瞬间微痛的心悸。 他已经无法理会旁人是不是同他一样的失神。只对这种“极美、又极脆弱”的反差,生出一种莫名的心疼与不忍,想要将这个苍白的少年捧在手心里,用心护着,不能让哪怕一丝风吹过来,把人给吹疼了。 但更加矛盾的是——沐慈那么弱,却看上去并不需要被人呵护着。他的神色与气质,完全不能与娇、软等任何一个脆弱的词语相联系。整个人散发一种红尘不扰,风雨不侵的岿然平静,沉稳淡定…… 便是这么多人的视线盯在他身上,或是沐永新的不礼貌,也没从他身上感觉到任何七情六欲波动的痕迹。 这世上少有人能修炼到真正“一心不乱”的境界。 更引得沐若松好奇。 …… 沐慈坐在书桌边,白玉雕琢的修长手指正捏着一枚稻米的穗子,桌上还摆着麦穗,一堆黍米。 他官话说得很好,清润如珠玉的嗓音却平缓、沉雅,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镇静:“卢尚书,促进农业的手段,只是减免赋税,鼓励垦荒?须知人力是有限的,地力也是有限的。你们有没有想过提高亩产,寻找更好的稻种,改进农具,兴修水利,用最少的人力地力,获得最多的产量?” 师生换了个位置,长乐王这并不厉声,甚至不夹杂丝毫烟火气息的声音,卢定国却不敢不重视,被问得皱眉沉思。 “国家鼓励改进农具的制度可有?鼓励提高产量有什么措施?知不知道去哪里引进更优质种子?合理灌溉,防虫减灾的措施呢?遇到灾害减产如何平安渡过有什么方案?” 卢定国又想擦汗。他今天第一次来,本来只打算教长乐王分辨麦、稻,黍就够了。想不到一个冷宫皇子不但分得清稻、麦,对农业发展有更深的见地。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当然这些措施都是有一些的,只是十分 笼统,不成体系。长乐王却并不听笼统的回答,总会针对具体的实例和数据进行追问,要求事实客观,数据具体精确,直接把卢定国问倒了。 因为卢定国自己都没有具体的数据啊摔。 卢定国表示,他需要回去准备,下次认真给长乐王解说。 沐慈并没有生气,平静注视卢定国:“卢尚书,你是一部主官,掌控国家的户部,要管理的并非自己脚下一亩半,而要管好天下的土地、赋税与财政。” 卢定国点头应:“是的。” “一个国家的财政,连数据搜集统计都如此粗疏,如何能做参考,保证国家的决策是正确的?”沐慈诘问。 “这……”卢定国觉得长乐王一连串追问都掐在点子上,感觉压力山大。 他面见天授帝都没这么大的压力,至少天授帝不会听到“约”“余”就反感,要求数字精确,精确不到个位也至少精确到十位。好似不精确就是极大的犯罪,对整个国家都不负责任。 大家不都是含糊着,差不多就这么过来的么? 面前这个哪是啥都不懂的内宫小皇子,简直像一个站在山顶,高瞻远瞩指点江山的领袖,又像个锱铢必较,十分接地气的精明大商人。(你真相了。) …… 沐慈不再提问,他知道在度量衡都不能统一的古代,要求像现代那样精确很困难,他高抬贵手说:“下次上课,希望卢尚书能给我尽可能详细精确的数据、案例,另外我还想听一听整个国家的财政情况,请你提前准备,数据必须精确。” “是。” 沐慈站起身,对卢定国行礼:“感谢授业,老师。” 卢定国耳听一个‘老师’,这才露了一点笑影,也不介意自己被问得无力招架,反而觉得长乐王这么认真,是真的关注民生经济,又心有万千锦绣,若能……实在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可惜了…… 送走卢定国,沐慈继续研究卢定国刚才说的一些内容,又观看手边的稻穗,手里拿着木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动作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卫终带人走上前,弯腰轻声细语:“殿下,陛下为您请的侍读官来了。” 沐若松有些惊讶卫终的态度。 卫终是皇帝宠信的内臣,很忌讳结交外臣,所以尽管卫终一张嘴能说,对谁都是笑脸相迎,骨子里还是不卑不亢的,除了 皇帝和皇帝看中的人,谁面子都不卖。对王爷们和皇子们,卫终更是小心不沾因果,说话行事漂亮,却滑溜地叫人抓不住,少有如此温和到近乎讨好的态度。 可沐慈面对卫终的示好,只随意“嗯”一声道:“我说过不需要,请他们离开。”然后头都不抬继续写画,仿佛根本没有多出来四个人。 沐若松觉得这长乐王架子真大,可他不知道,对皇帝,沐慈也是这种爱搭不理的冷淡,叫人“销魂”。 沐承瑾是寿王唯一嫡子。寿王在子嗣上有点艰难,三十多岁才生出这个一个宝贝疙瘩,而且沐承瑾资质不错,有个神童称号,从小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如何受得了这种冷落?他走上前就一掌拍在沐慈正写的纸上,不满道:“哎,沐慈,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要太目中无人了。” “手拿开,挡住了。”沐慈只是用木笔,隔空点点那只手。 “挡着又怎么样?”十分的挑衅。 沐慈抬头,视线越过沐永瑾,平静看向卫终。 卫终冷汗都下来了,赶紧去拉寿王家的小祖宗。 “我和你说话呢!”沐承瑾从小被人捧着,哪受过这种冷遇?一肚子的火气立即爆发,从沐慈手里拔了他的木笔,扔出老远。 卫终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挡了,又怕寿王家的伤了长乐王,又怕伤了寿王家的宝贝疙瘩。 便是这样,沐慈依然波澜不惊,淡淡扫过了发怒的少年一眼,仿如仙人瞥见蝼蚁,根本没看入眼内,只对卫终淡淡道:“这种情况归谁处理的,赶快处理一下!” 仿佛在说,这垃圾该谁倒的,要记得倒掉。 沐承瑾第一次被人彻底无视,这比轻视还叫人感觉屈辱,他情绪激动地推了沐慈一把,将沐慈连人带椅推倒…… 沐若松不知何时站在了沐慈背后,连人带椅扶住了沐慈。 他与沐承瑾不是第一天认识,早知道这小霸王的为人,在大人面前装乖,私底下却十分骄横。刚才他下意识地站在了沐慈身后,果然护住了人,不忍心让这个一看就身体极差的少年受到伤害。 当然,只是护住,他也不敢动寿王唯一的嫡子。特别是两家的关系有些微妙,他不想给家里惹麻烦。 沐慈很自然与沐若松对视了一眼。 沐慈的凤眼形状很漂亮,睫毛浓密纤长,斜飞的眼角天生含三分春情,却并无半丝媚态。 他 的瞳仁极黑,没有丝毫杂质,犹如最剔透晶莹的黑水晶。可偏偏这样一双应该会说话的眼,却并没有一点光影在跃动,仿佛将所有情绪隐在了最深最暗处。 无波无澜,无光无尘! 即便被冒犯,也不见惊诧,更无一丝怒火蒸腾。 沐若松忍不住心口微滞! 他想不透,这个比他还小半岁的少年,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双看淡一切生死虚妄,平静到荒芜的眼睛。 沐若松忽然很想看一看,这双漂亮的眼睛,如果散发出光芒……会是怎样一种绝丽的景致? 黑、与白! 沐慈似黑夜中的月,却不是明月。 他更像是孤高淡漠地藏在夜空最深邃处的那枚隐月……让人无法接近,连看都看不通透。只在百年难得一遇的天地俱黑时,才惊鸿一现,光华粲然…… 他忽然……很想……很想…… 让这黑与白的辉映,爆发出七彩的光芒,哪怕短短一瞬,一定会成为永恒…… 沐若松看得痴了…… 沐慈轻声道谢,从椅子上站立,往后退了三步。 沐永瑾已经被安庆制住了。 因为永嘉公主擅闯的事件,沐慈在得知又将有陌生人到访,他没有办法拒绝的时候,就把养好皮外伤的安庆调到了身边,作为心腹近身保护。但刚才上课,安庆是不允许旁听的,所以一直守在殿外。 冲突爆发太快,安庆进书房需要时间,没来得及制止沐承瑾。 沐慈看安庆不畏惧沐承瑾背后权势,临事并不犹豫,忠心护主,就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能做指挥使了,也真认定了这个朝阳姐姐推荐,天授帝划拨给他的心腹。 沐慈赞许对安庆点头,微凉如水的目光淡淡盯着神色尴尬的卫终:“你要明白,左右……” 卫终无可抑制地颤抖,单膝对着沐慈弯了下去…… “站直!”沐慈轻道。 这不高不低的声音却如擂鼓,让卫终凛神,努力挺直了膝盖。 一个天授帝的心腹内侍,对着长乐王几乎跪下,让所有人感到极度的吃惊,甚至没想明白,为什么长乐王话还没说完,就能把卫终吓成这样。 虽然,看上去长乐王刚才淡淡盯着卫终说话样子,威势十足,让人不敢反抗。 卫终想哭了…… 不,他想死! 让长乐王把“左右”后面“逢源”两个字说出来……他知道沐慈身边有暗卫的,他就真的就死定了,你造吗? 他是天授帝的心腹,奉圣命带着几个伺候人的侍读官,好吧,不管侍读官多么尊贵,都是来伺候长乐王的。结果,他不仅让伺候人的直接无礼到了长乐王头上,还动上手了…… 他虽然只犹豫了一下,没敢按住寿王嫡子。 可是,你造吗?这罪名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不过是兄弟闹脾气,打打闹闹磕磕碰碰常有么,大人用不着当真管;往大了说,就是他卫终想左右逢源,对寿王……不管是忌惮还是别的,天授帝都会埋下猜疑的种子;再往大了,往天大说——要是沐承瑾有恶意呢?袖子里藏了一把匕首呢?不用推的直接捅人呢? 沐慈依然平静盯着卫终,却抬起一根手指,按在了自己的嘴唇上——我保持缄默,我不想要你的命! 卫终简直感激涕零……然后眯着眼,看向了罪魁祸首,寿王家的小子。 你以为就是小孩打闹,玛淡,差点害死老子你造么? …… 沐承瑾却不懂这么多弯弯绕,喷火的双眼瞪向沐慈,一张嘴来不及咒骂就被安庆给堵住了。沐承瑾拼命挣扎……凭他的父王对他的宠爱,寿王又是天授帝唯一的同母亲弟,他并不需要害怕一个冷宫皇子。 沐慈不问安庆,只云淡风轻问卫终:“这种情况,怎么处理?” 卫终哪里敢推脱,立即说:“以下位犯上位,宗室当发往宗正寺处置,杖责二十至四十。” “你敢!”沐承瑾大吼。 沐永新想求情,被沐广悌拉住了。 沐若松想劝,寿王有兵有权,又是皇帝同母胞弟,与这样的实权王爷对上都不明智。 沐慈却不等这些人开口,问卫终:“他多大?” “十五岁。”卫终小小耍滑头,报了个实岁,这熊孩子虚岁得加两岁哒。 “还没成年,罪减一等,把人押到外头去,通知皇帝叫他家长来领人。不听话就捆起来,但不要伤了他。”沐慈道,又指使卫终,“羽林卫不好碰他,你去!” 沐承瑾不知道这纯粹是少年犯待遇,只以为这个冷宫皇子怕了他父王,他心里得意极了,鄙视的小眼神如利剑,险些要把沐慈扎成蜂窝。当然也只是险些,沐慈只是像拂开飞灰般,摆了摆手,让安庆 和卫终把人押出去。 沐若松看冲突消弭,以为沐慈也是明白利害关系的,就没有开口说话,静观其变。 沐承瑾被押出去,能听话才有鬼了,安庆没办法,找了绳子给卫终。卫终摸摸鼻子,只好认了,去捆人。 沐承瑾哪里受过这种侮辱?几乎要跳起来,可惜没办法挣脱卫终和安庆联手,三下五除二,果然被绑起来,还绑在了重华宫门口的大树上。 在场几人个侍读官候选人都不是笨的,简直就是惊奇了。 卫终和安庆是什么人,一个皇帝心腹,一个御林军羽林卫,不是成精就是精锐,居然肯为了长乐王,一丝犹豫都没有,就得罪了手握兵权的寿王? 卫终是有苦说不出。他哪里想得罪人哦。 得罪长乐王的人下场都不好,一个两个倒罢,可所有人都吃了亏,就一定不是单纯的运气问题了。 他衡量一下,相对寿王那个园林专家,他更不敢得罪的是皇帝心尖上的长乐王啊,尽管长乐王没病没权,可人家有脑子,说话总占理,嘴里喷毒皇帝都肯听。且卫终刚刚才逃过一劫,十分难得一贯什么都敢说的长乐王居然肯保持缄默,卫终哪里敢再去挑战长乐王的容忍度呢? 且只是制服寿王的嫡子,并没有伤害他,卫终估摸寿王是懂事的,也不会发大火,就赶紧去通知天授帝,叫陛下去通知家长。 一连串的冲突有点像默剧,刚刚爆发就迅速结局。候选伴读的几个小侯爷小郡王还年轻,一时之间也没看懂之下的暗流涌动。 这些小侯爷、小郡王因为身份高贵,平时都是被其他人捧着的,哪里耐烦看别人脸色,体谅别人心情?自然习惯性仗着家里的势,骄横跋扈想干嘛就干嘛了。只是他们被长辈叮嘱过,不能得罪,至少不能明面上得罪长乐王。 他们就不懂了,沐承瑾最喜欢面上装乖,怎么对刚见面的长乐王连样子都不装一下了?私下里挺横的,但没这么横啊,偶尔还是能说说话的啊,怎么对着长乐王这般无理,两句话不到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了? 沐承瑾以前没这么蠢啊。 剩下三个侍读官,思来想去,就归结于这少年还是被宠坏了……寿王就这么一个儿子,一根独苗苗,宝贝着呢。也因此,叫寿王入宫领人,肯定不舍得宝贝儿子受罚,天授帝也会给面子。 长乐王到底是一个冷宫皇子,叫家长,看样子也是打算这样摸摸鼻子自认倒霉 ,小事化了的……吧? 他们这样想,只是并不了解沐慈的性子。 沐慈是连天授帝都直接顶肺的主儿,一根毫毛都没碰到他,就伤了个禁卫的永嘉公主都倒了大霉,怎么会看在这些侍读官背后的长辈面上,随随便便就容忍退让呢? 沐慈是有根深蒂固的“少年犯罪责减等,直接找监护人说话”这个认知的,且他聪明敏锐,轻易看出沐承瑾没多少恶意,虽然目中的鄙夷轻视来得奇怪,但只推一把不用太计较,才抬手轻轻放过罢了。 可偏偏,沐承瑾还不领情。 当然,以沐承瑾的立场心性来说,是根本不觉得有什么“情”可领的。 第70章 鸡飞狗跳 沐慈已经很照顾中二期少年脆弱的小心灵了,让和顺去叮嘱安庆:“把他嘴堵了,绑偏僻点的地方,别让人过来看见。” 他倒不是怕寿王怎样,只是没必要去刺伤一个中二少年脆弱的自尊心,会影响其成长。而且自己确定没得罪过寿王和这熊孩子,所以熊孩子目中莫名的鄙夷轻贱,让沐慈直觉不太妙。 因沐慈不喜吵闹,不好把人绑在屋里,刚好合欢殿北侧有个面积颇大的树林,一般没人过去,安庆把沐承瑾带远点,才和卫终一起把人绑好,嘴巴赌好等家长来接。 之所以不把人绑着往外押,是避免更多人看见,就成示威了。既然长乐王表示不和小孩计较,就没必要刻意去羞辱人,激化矛盾。 安庆跟着朝阳干过好几年的天京街霸,对这些个分寸把握极精准。 小树林少有人经过,重华宫人口少,规矩严,并没有宫人敢过来探头探脑。连一旁的守卫的羽林卫也站得远远,背对着也不交谈。可怒气值已经到顶点的沐承瑾,一辈子都没有过这种奇耻大辱,羞恼到想死,连风吹树叶声都能听成有人对他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安庆也没在意沐承瑾喷火的目光,把禁卫也调远一些,只守着合欢殿各个大门,不允人进出就行了。 沐承瑾快气死了,挣脱半天没挣开,感觉手腕火辣辣痛,也不挣了,只等父王来救。心里把沐慈和安庆等人,还有看热闹几个的名字都念了一遍,想着一千一万种找回场子的办法。 可寿王被天授帝差去西山大营练兵,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赶回来的。 卫终匆匆去汇报了天授帝。 天授帝扶额,对“碰到小九郎就一定有麻烦”的现象免疫了,听到消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要是没问题,一下子就和那四个少年相处和睦,才叫有问题。 他知道自家小九郎态度不会怎么友好,不过……九郎也的确说过不需要,是自己硬塞的么,九郎没把人堵在大门口已经算给面子了。这还是王又伦和李康轮番劝说,沐慈才答应“看看是否得用”的。 阿瑾那孩子平时挺懂事的啊,怎么会挑衅九郎呢?九郎可是好欺负的? 九郎处置还算得宜,没有伤了阿瑾。 天授帝叹气,想做个和事佬。 九郎是自己最疼爱的幼子,沐承瑾又是寿王弟唯一的孩子,他希望自家亲兄弟的两个儿子将来也和睦,虽然知道沐承瑾有些娇惯,却还是 点了他过来的,不成想闹成这样。 话说,阿瑾那孩子一向乖巧得很,嘴又甜,常常把自己哄得很开心的。(拜托,您是皇帝好么?)怎么这回脾气这么差? 天授帝就向卫终问计。 卫终刚得罪了那小家伙,自然不敢揽下做和事佬的差事,当然,也不好叫天授帝这级别的亲自去向小辈赔小心,关键是寿王家那小子一看就是愣的,这会儿又在气头上,要是撅到皇帝脸上就不好收拾了。 思来想去……难办的问题么,都丢给牟渔好了,“万能将军”的称号不能白叫,且牟渔如今鸟枪换炮,成了皇帝义子啦。 至于怎么劝,那小家伙听不听,就不关我事啦。 卫终就很爽快把牟渔又给卖了一次。 天授帝却摇头:“临渊有要紧事。”问道,“五郎他们是不是到时候来问安了?” 卫终算算时间,点头。几个皇子封王出宫,五日一次入宫问安。难道天授帝打算让年长皇子去说和?有用么?卫终张了几次口,咬咬牙提醒:“今天小殿下受了委屈,只怕心情不太好……” 恩?九郎有“心情”这种东西么? 好吧,刚才发生的不是好事,九郎也明确表示过不愿见旁人。天授帝怕又惹恼九郎,激化矛盾。他直觉自己几个大点的儿子,揉一块儿估计都不够九郎一把虐的,最后叹口气,摇头:“算了,还是等临渊来。去通知寿王了?” 卫终松口气,道:“已经去了,寿王世子怎么处置?人还绑着呢。” “绑哪儿呢?” “殿下叮嘱别让人看见,我们怕他吵着殿下,就将人堵了嘴绑在重华宫北门内里,那是大片树林,平时也没人走,小人还命人把北边的门守好了。”北门正对后宫位置,后宫没人会从那进重华宫,基本处于封闭状态。 “嗯,那就给阿瑾点教训,多绑会儿,就说是朕的旨意,让他反省反省。”天授帝道,他觉得自己给儿子撑腰是必须哒,且他是最讨厌有人对他两面三刀,当面甜蜜背后欺负人,小孩子的狡猾也不行。 小时候就这么狡猾,长大了还得了? 再说,按他的想法,小孩子么,打一打,关一关就老实了。又盘算着,等临渊来了,叫临渊说服九郎,然后九郎给求个情,亲自去放了阿瑾…… 自然就哥俩好了。 盘算是挺不错的哈。 等到牟渔 从宫外办事回来,已经是日悬高天了,要做午膳了。按照沐慈的口味,新鲜的,刚刚摘取的菜蔬,都是这个时候送入重华宫的,还带着湿润的泥土呢。 本来送菜的队伍,都是从西边角门入的。 但今天是四月初四祈丰节,天授帝在前殿进行了小规模的祭祀庆祝,后宫里也要搞一次农桑仪式,这回是冬天种的麦子收割,搞了个收割仪式,收获的许多新鲜冬麦磨成麦粉,按规矩每个宫室都派发一点。 长乐王对新鲜的食物很卖面子,都会多吃两口,为着这两口,送菜的内侍得了消息,想讨好长乐王,顺带拍皇帝龙p,就拐了一点路去趟后宫拿麦粉……为了赶时间,领头的内侍就直接从最靠近后宫的重华宫北门入了。 守在北门的羽林卫虽知道里头还绑着人,可并没听见声音,不知道人还绑在北门内——人家是寿王唯一子嗣,还能一直绑着么?所以羽林卫只当人早放了,外加给长乐王做饭耽误不得,就不好计较内侍走哪个门了,况且上面也没明确说北门不能走。 所以,羽林卫只对送菜队伍进行了检查就放人…… 于是,忽然出现的内侍,拿着菜蔬流水一般经过,对绑在大树上的沐承瑾纷纷行注目礼。还有个胆大的认识他的内侍过来,大惊小怪道:“哎呦我的小王爷,您这是怎么啦?谁欺负你啦?”飞快扯下来堵嘴的布巾,还想动手放人。 羽林卫赶紧把内侍拉开,想重新堵沐承瑾的嘴。 沐承瑾见羽林卫又过来,厉声道:“你再敢过来碰小王,我咬舌自尽了!” 没遇到挫折,被捧大的娇娇子,必不舍得自尽,可谁不能打包票啊,羽林卫一时不敢动。 沐承瑾得意了:“你给我松绑,快点!我不追究你们,不然我叫我父王弄死你们!” 羽林卫也不动,担心放了他,他一时激愤冲进去伤了长乐王,到时候场面更难收拾。赶紧命人去通知安庆。 安庆并没有一直看着沐承瑾,担心以沐慈惹麻烦的本事,他身边不能离人。 这变故谁都没想到了,不仅天授帝没想到会搞成这样,连沐慈也没算到居然会没人来把那孩子领走——还是信息搜集不全面,沐慈并不知道天授帝居然叫寿王那个园林专家去西山带兵了。 任人用亲不用贤,带兵都成了儿戏——这思路对沐慈来说挺奇葩的。 沐慈后来知道天授帝自己也没让人过来把沐承瑾领走,是为 了让那熊孩子反省。沐慈简直要叹气了——皇帝抽风越发严重了,我都明确表示不和小孩子计较,去喊家长,你说你一五十多岁的大人了,该管不管,要让你撑腰的时候得费尽心机;不让你计较了,你偏和个小毛孩子过不去是怎么回事? 更年期会影响脑回路么,也太诡异了。 且说现在,沐承瑾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觉得人生都是灰暗的。居然被这么低贱的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以后还怎么在天京城混,别人看到他会怎么笑话他啊? 玛淡,我不活了! 临死也拖个垫背的。 沐承瑾也顾不得是在宫里,又羞又恼又难受,一腔怒火怎么也控制不住,开始咒骂不已,什么难听骂什么,骂沐慈是“野种”“谁知道是哪个生的?”“疯子”“竟然敢欺负我?”“一会儿叫我父王打死你”……这些都说出口了。 这些话么,其实是小孩子口舌,不值当真的,可问题是……这熊孩子是在宫里,当着这么多羽林卫,内侍们的面骂的,而且“野种”可涉及天授帝的帽子颜色了,是男人都忍不了,更何况是九五之尊。 性质就比较恶劣了。 ——看来,长乐王让堵住他的嘴,很有先见之明。 偏安庆卫终都不在,羽林卫不敢再次动手堵嘴,沐承瑾一路骂,一路骂……就骂出了更不堪的话来,说什么“长得太妖孽太勾人,活该压床上被人给……”这种话的时候,牟渔正好带人过来控场,劈手就弹了一个石子,把乱骂的沐承瑾给打晕了。 …… 沐慈得到消息的时候,正被沐永新用小鹿斑比一样天真无辜的黑眼珠子死命看着,一脸“跪舔男神”的兴奋,就差扑上来求抱抱摸摸了。 呃,一般人哪受得住这种视线,可沐慈偏能不受影响,该干嘛干嘛,拿着一份邸报看,也不理人,也不应声,当所有人空气一般不存在。 一脸与世隔绝,无波无澜的样子。 可沐永新不计较,男神啊,高冷一点才符合人设啊。他就是哈这一款的啊……正确说来,是有颜值代表一切。唯一郁闷就是每次他想靠近一点,都被安庆挡住,看得见摸不着……简直太不人道了。 5555…… “慈哥哥~~哥~~”语调一波三折的,浓浓的让发抖的撒娇腻味,“你在看什么啊……那么认真……好看么……给我看看好么?” “哥~~ 好哥哥~~别不理我啊,我陪你玩么……我真的好喜欢你啊~~”委屈无辜的腔调,好委屈的。要是能靠近沐慈,早窝人家怀里,摇尾巴求抚摸了。 “哥哥~~” 沐慈手里的邸报看的快,一张一张换,这速度让人以为他只是在整理归档,根本没认真看。当然,他们不懂,这才是沐慈看东西的速度,因邸报没标点,还影响了点速度嘞。 一直看到了最后一张,才在所有人“到底有没有在看啊?”“这少年是真淡定还是在装啊?”“心也太狠了。”之类的目光中抬头。 沐慈环视一圈,见人都在,心里叹口气,目光总算聚焦对上了沐永新小鹿一样圆溜溜的黑眼睛。 “哥!哥!”沐永新简直惊喜,赶紧蹦了两蹦好让沐慈更看清楚他,高兴道,“哥~~让我天天陪你一起看书吧……”甜得要腻死人。 沐若松和沐广悌搓搓胳膊……上头的鸡皮疙瘩就没消下去过。玛淡,一直知道沐永新这小子是个不着调的缠人精,却没见过他这么缠人的样子。 由此可证,长乐王的颜值,果然逆天! “你想留下?”沐慈开恩般,搭理了沐永新。 “恩恩!留下我吧。”尽管是冷淡的目光,微凉的语调,也让沐永新幸福地要晕过去……男神和我说话了,真的吗?没做梦吧? “除了发痴卖……萌,你还会什么?”沐慈吞了个“蠢”字,语调没有丝毫起伏。 被学霸嘲讽了一脸,沐永新一副“我被男神深深伤害”的小模样,努力更加萌一点,表现道:“我会玩很多游戏,会讲故事,会……” “我不玩游戏,故事会自己看,听人讲是浪费时间。” “我有好多有意思的玩具……”有点肉疼,但他还是一咬牙,“都送给你……” 沐慈:“……”心软了一咪咪。 沐永新追加了一句:“我们可以一起玩哦。”深深佩服自己的智商,眼睛都亮了。 沐慈哭笑不得:“我没时间玩。”语气却缓和了。 “我还会唱歌……” “没兴趣。” “我还会翻跟头……” “没……” “哥~~”沐永新哭了,是真的嚎啕了,一边嚎一边跺脚,“不带你这样欺负人的…… 沐慈:“……”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火星人。 他把人弄哭了,却一点不在乎,只悠然用手撑着脑袋,斜靠在桌上,安静盯着沐永新耍赖般哭泣…… 不急不躁 不愠不火 就那么安静地,目光中没有丝毫感情地看着…… 一直把沐永新看得总算把自己比作猴儿,对看猴戏的人觉得不好意思,把眼泪擦干,带着一点点卑微和小心问:“慈哥哥……怎样你能留下我嘛?我天天逗你开心还不成么?”又走近几步,双手合十,虔诚祈求,“我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你,真的。” “我知道啊,但那又怎样?” 沐永新受到会心一击,捧着心说:“我是这么爱慕你啊……” “谁规定你爱我,我就要回报给你同等的爱?我不爱你,你也逗不了我开心。”沐慈无心无情,道,“我不是奶妈,不带小孩,你除了浪费我时间,没有任何意义。” 好绝情! 连旁边听的人都不忍心了。 沐永新一脸震惊大受打击的样子…… 敢不敢再狠点? “自己回家去,还是要听我继续说?”沐慈问。 “别!”求别说,看男神这架势,一定还有更难听的在等着我。 算你狠! 沐永新捧着快要裂开的心…… 男神 为嘛你外表那么可爱无害,内里居然这么毒舌心狠? 我好幻灭…… 沐永新捧着一颗破碎的心,丧气想走,但还是不舍得,一步三回头,蹭啊蹭,还是蹭回来了,蹲墙角继续用无辜的眼睛,看着心目中的男神。 实在太漂亮了……就当养眼睛,给补心增加一点营养了。 只要沐永新不吵,沐慈倒不理会,继续拿了几本书……翻翻翻……一直到外头嘈杂的声音传入。 安静的重华宫,出现杂音往往都代表——有麻烦! 安庆到窗外吩咐人:“去看看怎么回事?”来报信的羽林卫才过来,告诉了他沐承瑾那边的情况。 沐慈听后:“……”这个世界的外星人,都太不讲道理了。 …… 牟渔拎着昏迷的沐承瑾进来报告一声,就要把人带走。 沐慈现在才明白这熊孩子目中对他的轻贱鄙夷从何而来……竟然得知了那种事,天授帝下过封口令 的,这可挠了龙之逆鳞。沐慈打哑谜一般对牟渔道:“大人不懂事,叫皇帝别对一个小孩撒气。再说,有些事我并不在意,知道就知道了,藏着掖着只是骗骗自己而已。” 然后继续淡定翻书看。 牟渔虽说成了沐慈的义兄,但不过是天授帝一时兴起,他依然不会在私下里和沐慈有什么对话,就带着这句类似求情的话,拎着人回复天授帝去了。 …… 牟渔对天授帝是不会有任何隐瞒误导的,一五一十说了初步了解的情况和沐慈的话。 天授帝立即嗅到了阴谋的气息,吩咐卫终:“把那一队乱走的内侍都抓了,好好审一审,还有谁知道那小子一直绑着的,也审一审。”又吩咐另一个内侍,“去叫将作院砌墙,北门封住,路堵死,把重华宫与后宫彻底分开,并入前殿范围。” 那内侍应声去了。 牟渔问:“小世子怎么安排?” 天授帝本来就不高兴,现在一看到这小子就更来气,原来这小子乖巧伶俐,嘴甜如蜜,还真是装的啊。私下里这么刻薄。居然敢骂我的宝贝九郎——我自己还不舍得骂呢。 血统问题,妥妥踩了雷区,直接打天授帝的脸呢。小小王府世子懂什么,一定是父母私下就这么说的。寿王真是不懂事,这种荒诞的话也乱说。 牟渔又雪上加霜,回复说:“寿王可能把那事……也告诉了小世子。”他不敢替人遮掩隐瞒,那件皇室丑闻,一不小心没处理好,爆了出去,会出大事的。 天授帝:“……” 雷区瞬间整片爆炸! 他这个皇帝下过封口令的对吧?一个两个都说出去是想闹哪样?他早先以为定王告诉朝阳了,后来看出朝阳并不知道。朝阳和九郎关系还好的,不会有恶意,定王都没敢告诉她,但即使这样,天授帝心情也坏了好些天,有事没事找定王敲打两句。 顺便揪着所有知道的王爷与宰执们,狠狠敲打了一通。 现在好么,居然是寿王家的小子露底,知道了那种事……大人嘴不牢靠,小孩的嘴更不牢,敢当众那么骂九郎……还不知道这小子私下里嚷得多少人知道了九郎不堪的过去。 那臭小子被九郎整治了,若放了,只怕会变本加厉去宣扬丑闻,就真掩不住了啊。 这是要惹他爆一颗核弹头的节奏啊! 现在怎么办? 棘手!! 天授帝得知牟渔制止了那小子胡说八道,大松口气,拍他的肩:“你这个义兄,做得不错。” 牟渔就重复了沐慈那句:大人不懂事,别对一个小孩撒气。又说有些事知道就知道,藏着掖着只是骗自己。 天授帝:“……” 看来九郎心里也清楚后果,才会说自己不在意,让他别对付小孩子。 ——九郎多懂事!多识大体啊!! 天授帝因为儿子懂事,火气小了点,叹口气对牟渔道:“九郎还小,也没踏出宫见过外面的世界,他不懂,一个男子背负了那样的名声……且他长得太漂亮了,更容易受非议……叫天下人怎么看待他、怎么尊重他?” 牟渔也不忍心叫沐慈这个命运多舛的无辜少年,受这样的非议,但想想那少年淡然如水的模样,只怕……真的是无所谓的。 然后,牟渔低垂的视线发现了天授帝做了个搓手的习惯动作。 这是……动了杀机? 天授帝的确起了杀意,不过死死压抑住了。 这要换成其他熊孩子,天授帝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死了……但因为沐承瑾是他亲弟弟寿王千盼万盼,好容易生下来的唯一血脉。 天授帝连声吩咐:“临渊,把那小子嘴先堵严实了,再乱说给我灌哑药。问问寿王什么时候到。”气归气,他也知道目前只能补救。算算时间,寿王应该快到了。 不能杀,那要怎么让那坏小子不要到处乱说?把那小子的嘴封住?准备哑药让他不能说话……还要挑断手筋,连写字也写不了? 反正保了命,不断弟弟的香火就是了。 卫终效率也高,来回禀审理结果,道:“主持割麦仪的是贵妃娘娘,因麦粉本是各宫各室都得一份的,娘娘行事并不算出格。那内侍也的确是得了贵妃娘娘懿令,才去拿麦粉的。回程走北门是有个小子说时间不够,抄近路才如此。”又道,“那小子正是放了小世子的人,却并不招供,只说是自己临时想到,想卖个好,并不知道会出这种事。他见着了也很惊讶,没想太多就去放人了。” 至于沐承瑾被绑在小树林,知道的人挺多,绑的时间还挺长,羽林卫换了一次防,内侍也进出过好几个,所以也不知道是谁漏的消息。 天授帝并不满意:“还真是巧合了?朕偏不信这个邪,这是有人故意想让九郎,甚至是朕和寿王反目呢。临渊,后宫的事是月璇 在管?” 后宫的事,天授帝之前交给郑皇后,最近交给谢贵妃。但暗地里也有夜行卫的人手。后宫,牟渔也不好管,所以交给了夜行卫七夜使中唯一的女性月璇,立即就召了她来问。 月璇回禀:“谢贵妃主持割麦仪,这是五天前递的请表。”盖了凤印的后宫请表,不是紧急要务天授帝不看的,都是月璇这个掖庭局女官在处理。 天授帝拧眉:“贵妃最近什么动向?” “回陛下,贵妃娘娘最近都没有异动,不过倒是有人听王美人对贵妃言:麦粉人人有份,不要忘记了重华宫。” “王美人?”天授帝当然不是忘记她了,只是更觉得头痛,这个王美人因长得与谢期有几分相似,性子却不似谢期冷傲,十分温柔可爱,所以这两年很得宠。天授帝也不想相信那个很单纯的爱撒娇的小女人会卷入后宫纷争。 天授帝道:“贵妃和王美人关系不错啊……” “贵妃娘娘仁善,对美人颇多照顾。” “谢家……”天授帝沉吟一会儿才问卫终,“济度那边,把事情办好了吗?” “已经办好了。”卫终答。 济度是弘法寺主持大和尚的法号,是天授帝听佛讲经的御用大和尚,也最擅长合八字,常常会给天京上流世家保个媒。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济度说哪个哪个八字相合,就是天授帝的授意,算一种暗搓搓的赐婚,用以平衡各方势力。上流权贵都学得精乖,若看中了谁家一定会去找济度合八字,合适就最好,不合适要么是八字真不好,要么就是天授帝觉得不合适,两家就不再提。 上回谢家敢和定王提婚事,就是济度接到天授帝授意,给点的鸳鸯谱,怂恿谢家来问皇帝意思。这一回天授帝非要把沐若松弄进宫,就让济度对定王和谢家说两孩子的八字虽是天作之合,但这两年有点冲克,不宜着急婚娶,把这场联姻拖了下来。 天授帝点点头,吩咐月璇:“查清楚,这段时间王美人接触了什么人。” “是!” 卫终就一拍腿,想起来道:“小人记得,那提议走北门的小子,好像认了个干姐姐,就是留春阁的宫女。”留春阁是王美人的居所。 “王美人不可能……”天授帝眯眼,吩咐月璇,“给朕把王美人带过来,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当了谁手里的枪。” “陛下息怒,”月璇犹豫了一下,才道,“属下发现王美人已经有 第71章 中招了! 寿王是天授帝同母亲弟,比天授帝小了十二岁,可看着比天授帝还显老,身形极瘦,脸色蜡黄没光泽,双目暗淡,眉间有个长期拧眉造成的“川”字纹,一看就愁苦,嘴角还是耷拉着的。 因他是天授帝亲弟,天授帝对别的兄弟还稍微有那么点客气,对自己亲弟向来不客气,想骂就骂的。可这回天授帝却心平气和与寿王谈,还回忆往昔打感情牌。 寿王最清楚自家亲哥的尿性,就知道这下他自己,他儿子的祸都闯大了。 他做人家弟弟几十年,十分清楚天授帝狠起来能狠到什么程度,又喜欢装白莲花让人觉得他才是受了委屈,尤其使得一手好“甜枣+大棒”组合拳。 这会儿不骂他,安抚给他吃甜枣……大棒就要落在他儿子身上了。 这可不是打一顿能了事的。 等天授帝说道:“十二弟,王妃多年才生出这么一个,也太少了。你还年轻,选看两个侧妃,也好给你开枝散叶。” 寿王愁眉苦脸道:“弟弟不是没想过,可连阿瑾也是千辛万苦才有的……难那。再说,我都四十多了……” 时机刚好,内宫里就有喜信了,卫终喜气洋洋来报:“美人有孕息了,之前是没足三个月,有些坐胎不稳,贵妃娘娘不敢上报,只令美人修养,坐稳胎了才好让君家得知。” 宫里的确有这个规矩,在生下来的孩子都容易夭折的古代,一般没足三个月坐稳胎,是不当做喜信上报的,免得一个不好,叫皇帝失望。且后宫女子也怕前三个月胎不稳,被太多人得知而增加风险……你们懂的。 天授帝那个嘴啊,都快笑咧到脑后跟了,盯着自己亲弟弟道:“十二弟,你啊……哥哥我五十多了也不说老,一样能有儿子。”拍着亲弟弟的肩膀一直笑,“放心吧,咱选几个好生养的,保管给你多生几个聪明伶俐又懂事听话的大胖小子。” 寿王也挺羡慕,就点头同意了多纳两个侍妾。又表示回去重惩不听话的儿子,把他和王妃远远送走。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自己都忍不住哭了…… 然后和自家皇帝亲哥回忆往昔。从小时候和兄长分离起,一直说到现在又要骨肉分离……就差没哭晕过去了。 天授帝心里也是有愧的,被弟弟哭得也心里难受。知道弟弟是不舍得儿子,毕竟是唯一的血脉,还娇养到这么大。他也不好太逼迫寿王,倒不担心弟弟和自己反目,只心疼弟弟,怕万一是弟弟身子真有问题才 子嗣艰难,弄死这个,断了香火,他就没办法给弟弟交代了。 天授帝只好再三叮嘱事情的严重性,有些事千万不能弄得人尽皆知啊?懂? 天授帝又说:“十二弟,这是有人想让我们两兄弟反目呢,你可别上当。且今天这事真不怪九郎。”把当时的情况,九郎的处理还有求情的话都说了。 这回真没沐慈的责任,他虽然绑了人,却已经很低调了,也没计较。连那种事险些被公开都不计较,还说……别和孩子过不去。 寿王听了,脸都红了,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谁更成熟宽容,高下立判。寿王知道是自家不谨慎才闹出事来的,也没脸责怪别人。 天授帝又问:“你怎么什么都告诉你儿子?” 寿王冤啊,但是他不能说实话,只说:“大概是哪回喝多了。”寿王一喝酒就胡咧咧,这毛病真有。 天授帝就信了,道:“以后别喝酒了。” “恩。”寿王应下,也没脸出现在重华宫,派了心腹的两个侍卫去赔礼道歉,送了很多礼物。 赶紧把沐承瑾提溜回家,据说亲自动手,把沐承瑾打了个半死,杖责四十绝对不止。还罪及溺子的寿王妃。 寿王真冤枉啊,他就把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告诉了寿王妃而已,谁知道妻子居然那么不警觉,说给了沐承瑾听。早知道,连王妃也不告诉了。 寿王亲自给晕过去的儿子上药,寿王妃就在一旁哭。寿王也不好总责怪她。 寿王妃也觉得自己委屈。她也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就这么一个宝贝么。谁叫天授帝抽风,居然点她的爱子去做什么侍读官,宫里是什么地方?儿子又哪里是伺候人的料?再说长乐王身份那么敏感,又不是好相与的,她怕唯一的儿子什么都不懂犯了忌讳,她才说的。 谁知弄巧成拙,倒叫沐承瑾看不起被那样对待过的沐慈,无法容忍一个“脏”东西在自己头上撒野,才在父母千叮万嘱一定要忍耐的情况下,与沐慈起了冲突。 寿王妃还抱怨:“长乐王也真是的,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推就推一下吧。”她就没想长乐王也只比她儿子才大了不到一岁,真论起来,也是个小孩子呢。 “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你当长乐王是个普通人呢?”寿王指责道。立场不同,他是不信长乐王就没一点责任的,自家亲哥哥偏心眼的毛病是很严重的。 不过,宫里有人想要他和亲哥反 目,倒是真的。寿王只好叹口气:“这回瑾儿能捡条命回来算好的了,我跟你说,你也别怨谁,宫里这一回……算神仙打架,想拿我们一家当枪使,你可别真的跟着犯傻。” 寿王妃又开始哭:“你既然知道宫里不安全,长乐王不好惹,怎么就不拼死拦下来?何必叫儿子遭这份罪?” 寿王拧眉:“这不是皇兄一番心意么……等等,我没说过,是谁跟你说长乐王不好惹的?” “都这么说。” “都有谁?” “多了,女眷们在一块儿,几乎都要说几声长乐王的闲话,特别是皇兄发落永嘉之后,那些话……我就不说了,反正听着就是个飞扬跋扈,狠心绝情的。”寿王妃擦眼泪,“我开始不信,才多大的孩子呢,身世又可怜。谁知道……无风不起浪。你看永嘉,还有我瑾儿的下场就知道了,长乐王就是个灾星。你皇兄他……心眼偏着呢。” 寿王虽然醉心园艺,但到底在权力中心多年,立即嗅到了阴谋气息,把王妃和瑾儿的性子摸透了。只叹口气对妻子说:“我不知道长乐王是什么性子,也不敢掺合宫里的事,惹不起只好躲开。你在外头也别多说关于长乐王的任何闲话,不要有怨言明白吗?还有……最近我看风向不太对,你带瑾儿……去你娘家在雒县的庄子上住一些时日,就当做是我打发了你和瑾儿。” 寿王妃就顾不上儿子了,去抓寿王的手:“郎君,雒县太远了,我不走。” “瑾儿必须得走,不然性命难说。他得有个人盯着,你严格点,须知现在心软就是害了他,叫他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别往外蹦。我会请皇兄派一些人跟着的……” “郎君……” 寿王拍拍妻子的手:“你放心,你们到了雒县,那儿靠海,如真有变故,我们还可以……总之,等我的安排。你把府里的现银都带走,也没多少,我再卖些浮财……你们娘俩,一定要保重。”顿了半天,才沉声说:“等我!京里不太平,我会想法子脱身。”透着一股子坚定。 “郎君,你……要小心!” “没事,听话,收拾东西去。” 王妃就走了。 寿王心烦就想喝酒,又想起刚刚应了天授帝的话,就压下了只图一醉的心思。 他想着,如今皇兄老迈,继任者不明,他和几个侄子都隔了一层。说实话他亲哥哥对他都说不上多么掏心掏肺,将来怎样……还真不好说。 连定王,比他这个亲弟弟和皇兄关系还亲密些的好基友,都要和谢家联姻,赶紧选一边站队,好继续荣华富贵呢。 不过听说两家的婚事也搁置了,据说是弘法寺的济度大和尚说八字有问题。 屁,那济度根本就是他皇兄的应声虫…… 难道是皇兄又改了主意? 长乐王! 不可能吧? 寿王又想到了长乐王,从天授帝只字片语中也听不出那孩子的秉性,不过应该是个极聪明的人呢,知道四个宗室弟子不可能都留下,刚巧他儿子冲动,撞上去叫长乐王杀鸡儆猴,告诉大家他的确是不能招惹的。 不过中肯点说,长乐王自己应该也不想闹这么难看,所以说“堵好嘴,别让人看见”等语,还是有可信度的。 他自己不要脸么,会让那件丑闻被揭发么? 大概谁都没有料到,寿王妃居然把这种极隐秘的事告诉了一个嘴上不牢,被娇宠的小少年。 等等! 寿王把事情前后一串…… 玛淡啊,真的是中招了啊。 先是女眷暗地里败坏长乐王名声,恰逢天授帝点召了他的嫡子入宫,又有永嘉倒霉,女眷就越发妖魔化长乐王,引得他的王妃紧张,就要多加叮嘱,不小心就告诉了儿子一些不应该说的事…… 也许,其他三家的孩子,也有知道的。 配合长乐王冷淡到销魂的态度,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小郡王、小世子们,特别在得知那种丑事后,怎么能忍?八成就要起冲突。 就是他儿子特别娇惯,起冲突的几率更大。 好么,今天只怕什么割麦仪式,是早准备了的。就算不看到绑树上的人,也可能会看到其他状况,只是今天特别倒霉,一下就不可收拾了。 谢贵妃,你好样的,我倒不知道你有这样的手段,这么大的能量。 咱们走着瞧! 他能想到,只怕他宫里那个阴谋家哥哥早想到了。 但事到如今,他儿子那嘴的确要管,不然…… 看来,只能哑巴吃黄连了。 第72章 多一点信心! 话说,天授帝既然留下月璇在后宫盯着,只要稍微查一查,并不是没有蛛丝马迹的。毕竟,夜行卫是天授帝最重视的监控力量。 月璇和卫终顺着各方线索,查到做那引路小内侍“干姐姐”的留春阁宫女,那宫女招供,说是贵妃身边的白芨装个好意帮忙,告诉她北门入重华宫距离最近,不会误事。 她才去建议她的“干弟弟”走重华宫北门的。 白芨百般狡辩说只是好心,不知道会有麻烦…… 可天授帝不听这些,谢贵妃就倒了霉,手上没捂热的凤印,被天授帝给收走了,把管理后宫的事都交给了月璇。 然后转身,就去看王美人了。 王美人千盼万盼,皇帝终于去看她了。 555555555…… 那梨花带雨的委屈,小意殷勤的温柔,初为人母的喜悦,就不提了。天授帝也高兴啊——是男人,到五十多了还能得子,说明啥? 哈哈哈哈…… 天授帝看王美人是怎么看怎么好,立即将她升为嫔位,赐“温”,为温嫔。 一高兴,天授帝就留下陪温嫔用膳。因温嫔孕期快到三个月了,正是害口的时候,面对一桌子丰盛的膳食,却根本没胃口,小脸儿忍着恶心都变白了,一看就十分可怜,还一直赔罪。 不过这也没挡住天授帝的开心,想着是他的“小十郎”在折腾,怎么都没办法生气。叮嘱太医小心伺候,还叫月璇派了几个有经验的老宫女过来,就满面春风的走了。 …… 重华宫。 沐永新没个长性,坚持了一会儿,发现他心目中的男神真的好冷淡,也不大敢继续纠缠。 不过美人怎么看都没个够,不知怎么,看着看着……就打了一小会儿瞌睡。然后被沐慈派人通知广陵王,直接把睡得呼呼的小家伙接出宫去了。 广陵王见寿王家孩子倒霉,心知他儿子也不是个消停的,更不着调。他一颗心本来提到嗓子眼了的,发现自家儿子全须全尾送出来了,居然睡得没心没肺,可见没受罪,心里就很感激沐慈了。也给了许多礼物,表示谢意和歉意。 沐慈却不觉得他做了什么好事,不死狗和小孩——这是最基本的人性!但他还是收了礼物,没浪费时间推辞,反让人不安心。 因着今天侍读官过来,天授帝也有喜事好高兴,就没有带奏本来给沐慈“看 看”。一直到午膳时间,也没见一天到晚跑重华宫的天授帝过来。安庆还担心沐慈难受,却看他根本没受影响,很淡定看完书,吩咐开饭。 安庆看沐慈这么淡定,也就不东想西想了。 沐慈很礼貌地请了沐若松和沐广悌入座:“一起坐下用膳。” 这态度堪称温和,对比被送走的两个人,沐若松和沐广悌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不过沐若松知道,藏在沐慈淡漠外表下的,是一颗柔软善良的内心,至少这不是一个有坏心眼的少年,对沐慈的印象就更好了。 牟渔在宫里呆着,午间一定来陪膳,今天他也奉了皇帝的命令过来的。沐慈也请他入座。四个人不太熟,互相打招呼,都没寒暄,保持安静用膳。 吃完了,沐慈又去书房,牟渔拉着沐慈道:“殿下,出去走走,总坐着不好,消消食。” “不去!”沐慈知道他有话说,不打算去。 “陛下有话,让我和您说。”牟渔道,手里钳着沐慈纤细的手臂,根本不放。 沐慈几乎被他半架出去,两个侍读官还要跟,被安庆制止了。 到了外头,沐慈淡淡说:“阿兄,我自己会走。” 牟渔才放手,两人一路并排,走向北边的小树林……这回这地方是真没人敢过来了。牟渔还是保险起见,走的够远,见沐慈走的辛苦,额头上汗都冒出来了,脸上却依然苍白,一点运动后的红润都没有。 牟渔拧眉道:“殿下,刚才怎么又不肯好好吃饭?” 沐慈闲适地看着左右的风景,淡淡回头看牟渔一眼,才回答:“能吃这些已经很好了。” 牟渔眉头拧得更紧,直觉再说肯定没效果,可只要看到这少年白得透明的脸色,还有那尖尖的小下巴,瘦到只剩骨头的手臂,就是没办法铁石心肠不管。 也不知道自己操的什么闲心! 最主要,操心了人家根本不在意,不需要。 牟渔只好安慰自己,我这是在奉旨关心呢,于是继续劝:“殿下,要是吃腻了小厨房的膳食,想不想吃宫外的?我下回出宫可以给您带。” “谢谢,但不用,你外带进来都冷透了。”沐慈觉得在自己没胃口的时候聊美食,只会觉得胃里更难受,不想继续聊,摆摆手道,“说正事,我有点累想回去休息。” 牟渔才收了心,把寿王世子的处理告诉了沐慈:“寿王说要把王妃和世子都送 去雒县的庄子,还请了五十御林军保护。”意思就是已经派人盯着了,不该乱传的消息,一个字也蹦不出去。 “嗯,”沐慈问,“雒县在哪?” “东边魏州境内。” “远吗?” “距离天京城一千八百里。” “哦,够远的。”沐慈随口应一声,好似不放在心上。 牟渔又道:“陛下让我知会殿下一声:他有些事,脱不开身,上午就没过来。” “嗯。” “下午有时间陛下可能会过来。” “无所谓,他是皇帝,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是他的自由,用不着对我交待。”沐慈背靠树干,平淡道。 牟渔观察了沐慈半天,没发现他脸上有任何怨怼或失望的痕迹,依然是平静到冷漠。他对这个少年异于常人的神经也算无语了。又为他这种什么都不在乎,一点都不积极去抓住点什么的态度着急。 后宫都欺到你头上,让你死死得罪寿王了,你知道吗? 少年,你这么聪明,争个宠实在太简单了,服个软能为难死你? 沐慈淡淡瞥了欲言又止的牟渔几眼,道:“阿兄,皇帝没让你说的,你不用说。” 看,被嫌弃了,牟渔的眉毛拧得死紧,脸上寒得能刮下几两霜。 “你到现在还是‘陛下’‘殿下’的叫,表面上是已经喊习惯了,可也说明你心里是清楚的。”沐慈道。 牟渔心里一想,的确如此,潜意识里,他还是没办法把自己,当做“子”,“兄”看待。 “阿兄,不该管的你就别管了。”沐慈道。 牟渔开始瞪沐慈……冒风险管你,真的一直被嫌弃啊。 沐慈转个身,道:“回了,我看你这马上要忍不住的模样,替你难受!你看我这性子,心里也不舒服。” 对,不舒服极了! 牟渔扯着沐慈手臂,就把他按在了旁边一颗树上,单手撑在树干上,把沐慈困在双臂间。 他面对沐慈,总没办法冷静,轻易就被挑动情绪。或者说没有一个人能在面对沐慈这奇葩性格,这张毒嘴的时候,能保持淡定。 ——你出格的事干的也不少,怎么就不知道给自己争取一点利益呢? 牟渔恨铁不成钢,咬牙道:“你知不知道……” “知道!” 牟渔被打断,十分不爽,继续道:“你知道什么?陛下他……” 沐慈用手指点在牟渔的双唇上……被牟渔一把抓开,继续说:“又有了……” 然后牟渔嘴又被堵了,这回……唇间的触感柔软温热,是沐慈软软的唇……混着一股清淡的香气。 沐慈很快退开,用没有沾染到任何一丝情绪的幽黑双眼,看着牟渔,平静道:“老毛病改不了,非要这样,才能堵住你的嘴!” 牟渔:“……”他简直要抓狂,冷冷瞪了沐慈半天,见他一点不怕自己的冷气压,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咬死这个少年。 “这里没有人我确定,不会有人听见!”牟渔憋屈道。 “我会听见,你会听见!”沐慈依旧是没有烟火气的淡定,“我不想让你面对皇帝的时候,会觉得心虚。阿兄,你可以对着皇帝跪下,但我不想让你对他低下头来。懂吗?” 牟渔只觉得冰封的心,被一种很柔软的东西给击中了! 沐慈道:“所以,不要总莫名其妙为一点小事,越过一些不能越过的界线。” “不是小事!”牟渔。 可沐慈的逻辑是这样的:“你还有这闲心拉我来散步,可见都是小事。” 牟渔:“……” 感情还是自己不够镇定! “我这里哪天没有事?你也管不来这么多,好好做你该做的事就可以了。”沐慈叹口气,忽然柔软下来,双手抱住牟渔的腰,倚靠在他怀里,把一半的重量交给牟渔,叹息般说:“我有点累,借一点温暖,让我能继续往下走,阿兄。” 阿兄? 牟渔第一回听到这个少年还有这么柔软的强调,只觉得比自己更铁石心肠的人都扛不住,反射般把人抱在怀里。 沐慈很满意,又软软地说:“阿兄,揉揉背,撞痛了。” 牟渔心软,一口令一动作,给沐慈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这是在干嘛? 沐慈声音清冷,低而轻缓地说:“我都知道,心里有数,你真的不必多说。” “嗯?你知道什么了?” “后宫有人找我麻烦,天授帝给我撑腰,反而让局势对我更加不利。因为你一脸‘我要到霉’的表情……说真的,我今天见到你这样子,差点没胃口,好在小侍读官长得还挺可口。” “……”还是我影 响您老人家胃口了? “放松点,我喘不上气。” ——我想掐死你,你知道么?但牟渔还是放松了点。 “至于具体原因,你没必要说,皇帝自己会来说,他憋不住的。” 牟渔心道:憋得住也能被你三言两语,弄得憋不住了。 “我迟早会知道的。你提前说等于泄密,你只是成了我的义兄,却还是皇帝的人,并没转成我的唯一所有人。”在牟渔有反应之前,沐慈离开他的怀抱,“而且,早说晚说,我也什么都不能做,所以……真的没关系,都是小事。” 牟渔放开怀里的少年。 沐慈问地一针见血:“别为我担心,我不至于掉价去跟后宫的女人争宠。再说,皇帝的宠爱,管什么用?” 牟渔无法反驳,因为天授帝的宠爱一贯不靠谱。 “一碗米饭人人需要,是因为必不可少;金银珠宝人人争抢,是需要提升价值。”沐慈摸一下牟渔的脸,道,“我不瞒你,皇帝需要我,不是需要感情,而是需要我本身的价值。我也从未把自己定位在后宫争夺上,那是浪费时间和精力。我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我只要在皇帝心目中的价值足够大,就能站得足够稳当,即便我什么都不做,他们也未必能撼动我,你明白了?” 是的,牟渔明白,沐慈对上谁,谁都要倒霉,只是因为在天授帝心目中有天平——沐慈是必需品,沐慈的价值大于其他,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其他小伎俩都没太大作用。 牟渔这才惊觉,这个少年简直一眼就看明白了如今局势,看穿了天授帝的本性,善加利用。他从一开始的所作所为,都有明确目标与计划,将一切掌控在手,不动声色见竟然走到如今这一步。 天授帝看上去,已经没办法舍弃沐慈了。 沐慈道:“当然,我还是要谢谢你,尽管你经常不够理智,总给我惹麻烦。”沐慈对牟渔招招手,率先往前走。 牟渔都快气笑了,他……居然被评价不够理智,惹麻烦? 玛淡,关心一只狗也比关心你好! 沐慈似有读心术,头也不回说:“下午皇帝来,憋不住爆出来的消息,我都不知道要不要装惊讶了?这世上也只有你会造成我这种困扰。” 牟渔“?” “不惊讶的话,皇帝会觉得:临渊那家伙居然先告诉你了,都不留个惊喜吗?后来就会怀疑,临渊怎 么什么都跟你说?我表现出惊讶的话……皇帝又会觉得:临渊没告诉你吗?怎么可能?你们中午在林子里独处,是纯散步的?”沐慈转身,一步一步退着走,难得脸上出现了一个半含纵容,半含无奈的极清浅的笑,“阿兄,你说!我装还是不装?” 牟渔:“……” 他没办法回答,在沐慈面前,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多余,还有点……愚蠢。真是……十几年万能将军做下来,没尝过这种犯蠢的滋味了。 “你不笑吗?”沐慈问。 牟渔:“……” “看来我真不是说笑话料。”沐慈无所谓地耸肩。 啊?刚才在讲笑话么? 眼见沐慈要撞树,牟渔赶紧出声:“树!” 沐慈却似背后长了眼睛,一个错步准确绕开,对牟渔说:“阿兄,来玩个游戏!” 牟渔:“……” 他总是没办法适应沐慈跳脱的思维,各种的神转折。 “你们这里流行赌斗,不然我们打个赌,我倒着走,在不碰到任何障碍物的情况下,顺利走出这个小树林。而你,盯着我,但不要做出任何提示。” “别拿自己开玩笑。”牟渔拧眉,怕沐慈受伤,这树林不小,他还可以带沐慈走得比较远。 沐慈在牟渔开口前,又精准绕过了一棵树,道:“你缺少对我的信心,而我……很需要你的信心,在我遇到任何问题,甚至险境的时候。我需要你要因为相信我,相信我的头脑而保持绝对的冷静。这对我和你,都是最好的。” 牟渔依然担心。 “最坏,不过是我跌倒罢了,能坏到哪里去?这一点风险,你也无法承受?”沐慈意味深长问,“你这么心疼我?” “激将法?”牟渔还是拧眉。 “不,说出一个事实。不用否认,我知道你在关心我。”沐慈不待牟渔回答,道,“现在是激将法,你敢不敢赌?” 牟渔没应,却也没有冲上去抓住沐慈,只任由沐慈一步一步,倒退……用并不慢的速度,走出了树林。 一路上,他强忍着,不给出任何提示。 可奇迹般,沐慈一棵树都没有碰到,连脚下的枯枝,树叶堆,一些乱窜的藤蔓荆棘,都精准地跨过了…… 就像背后长了眼睛。 牟渔确定沐慈没有朝后偷看,他甚至连扭头想看看后头的动 作都没有,镇定自若,成竹在胸,游刃有余。 牟渔瞪大了眼睛,感觉自己脸上的冰层都一点一点裂了:“你怎么做到的?” 沐慈没回答,宠辱不惊地……伸出一根手指,十分有范儿地,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牟渔眯眼:“你……小树林来过几次?” “今天第一次过来。” “你能……是不是能记住……所有的……地形……”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吧。而且这少年能算出自己踏出的每一个步子,跨到了什么位置——这是什么技能点?bug? “走过的地方,都能记住。”沐慈问,“现在,你可以给出你的信心了,对我……”又指了指头脑,“……的信心。” 牟渔仔细地,认真地研究了一会儿沐慈,最后摸了一下沐慈的头,前后都摸了一下,有点想撬开看看了……良久,才点点头。 然后告退,离开。 走出了重华宫的门,牟渔才把手按在剧烈跳动的心口上……忽然从鼻腔里“呲”笑一声……玛淡,难怪自己一个江湖第一高手,精明强干御林军大统领,办事从来都十分牢靠的人,在沐慈面前,却觉得自己老在做些蠢事。 原来,不是自己智商降低。 而是,面前的那个人……只怕和谁站一块儿,都会让人觉得自己……很单蠢。 第73章 踩进一个叫“沐慈”的坑 天授帝果然没忍住,而且像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似的大肆封赏,一时间整个后宫前殿的知道了——宫里新晋的温嫔,有孕息了。 这倒省了沐慈的麻烦,也理解牟渔为什么露出“你要倒大霉”的表情,担心他到又失去了冷静。 因为在旁人眼里,的确是场麻烦。 温嫔据说和谢宸妃很像,超级漂亮,性子却好,这两年受天授帝专宠,如今又有了更小的孩子。父母疼幼子,那么天授帝心里对谢宸妃的爱恋愧疚会剩下多少?对沐慈的喜爱,又会转移多少到更小的孩子身上? 毕竟连沐慈自己也知道,他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是天授帝。 沐慈也觉得这招挺不错,如果自己是个小弱鸡,整天哭哭啼啼哀哀怨怨,纯粹靠皇帝有限的一点愧疚和宠爱过活,说不准这一出还真能给他造成点麻烦。 不过很可惜,他与天授帝之间的维系,从来不是感情,而是他的价值,是双方共同的利益。只要天授帝觉得他的价值超过任何人,天授帝会清除掉一切障碍。因为他先是一个合格的皇帝,然后才是父亲,是足够冷血的存在。 不过连牟渔都没明白,开始担心,需要沐慈点醒。大部分更是从“皇帝宠爱长乐王”的表象上看不透本质。 …… 所以,去看望谢贵妃的五皇子沐意觉得自家母妃这一手玩得好。虽然自己吃了点小亏,但又让长乐王得罪了寿王,又转移了父皇的关注重心。 等父皇对那小野种的兴趣消减……哼! 谢贵妃有苦难言……儿子,这回长乐王倒霉我虽然挺开心的,但真不是我。我就是再蠢,也不会做的这么明目张胆好么?忍了快三十年了,一直在忍,没道理这么几天都忍不了。 可谁信那,白芨是伺候了谢贵妃八年的心腹之人啊。 为着三皇子和永嘉公主,贵妃您也有动机。 连亲儿子都不信,笑笑地说场面话:“我知道母妃是冤枉的,父皇一会儿就会想明白了。”可那表情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然后告退。 沐意又去了趟被重重守卫的仁明殿,皇后一直称病没见到。沐意和太子在窗口说了几句闲话,没涉及宫里任何事,才离开。 沐意和太子的关系极近,连同母的亲哥沐念都要靠一边去。也只有他一个,会在这风口浪尖上去看望太子了。太子见到他,也会多少正常一点,说一些话。 在暗 处监控的夜行卫并没有搜集到有效信息,对天授帝报备一下就了事。 …… 天授帝下午也没去合欢殿,似乎真把疼爱的九郎丢到一边去了。沐慈没表现出任何的不满,也不像是要等谁,连安庆都忍不住往门口张望了几回,沐慈却淡定如常,该干嘛就干嘛。 他午睡起来,锻炼了一会儿,就一直拿历年的邸报、一些闲书在看。 沐若松已经听说了皇宫的喜事,惊叹了一下天授帝的老当益壮,就没多想。他发现沐慈看邸报的速度,有时候非常快,掠过去就放下了,有些邸报看的速度就……相对来说有些慢。 像是……看不懂? 联想到他冷宫出身,没受过正规教育,就不觉得奇怪了。 沐若松很真诚问:“需要帮忙吗?” 沐慈只是摆了摆手,就再没了任何回应。 沐广悌比较主动,一直在忙,忙着拿拿衣物,收拾书本杂物什么的,话倒不多,却喜欢用这种句式:“阿慈,不能披散头发,该束起来,要注意仪态。” “阿慈,不能把药倒掉,应该喝药。” “阿慈,不能……应该……” 沐慈放下邸报,轻描淡写瞄一眼他,问:“谁请你来规定我应该如何行事的?皇帝吗?” 沐广悌闭上了嘴,有点尴尬。 事实上,卫终提醒过他不要过多干涉沐慈,可龟毛性格这种东西,不是想忍就能忍住的。而且……他不想留下的,有点故意。 虽然沐慈很冷淡,却并非外界传说的那么恐怖,蛮有礼貌,心地也不错,但是……他祖父齐王并没有要求他一定要出宫,可是他自己觉得跟着沐慈没前途,他父亲早亡,一切都得靠自己,没必要把前程赌在一个冷宫小皇子身上。 沐慈又是意味深长的一眼:“我们还没有熟到叫名字的地步,你作为侍读官,要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只是来辅助我,成为臂膀而不是头脑,记住不要越轨。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行事和态度,可以离开。” 沐广悌被说得脸儿涨红,又没话反驳,更不敢翻脸。 “我并不需要侍读官,很抱歉,其实是我给你们添了麻烦。”沐慈不是不讲道理的,他诚恳说,“我会对皇帝说明,你可以放心离开。” 沐广悌想了想,还是抓紧机会走了,临走的时候,看了仅剩的沐若松一眼,眼神闪烁,意蕴不明。 沐若松对他摇摇头。 他与沐广悌都没有父亲,因为惺惺相惜交情还不错,不用多说,他都懂。 沐广悌叹口气,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去了。 沐慈拿着木笔在纸上勾画什么,头也不抬对沐若松说:“我知道你是朝阳的大侄子……” “我要留下!” 沐慈并不意外,看向沐若松的发冠,问:“你这是冠礼了?” “是!” “什么时候?” “昨日。” “定王倒心疼你……取了什么字?” “子韧。” “韧?好字!沐子韧,入宫是你自愿的?”虽是问话,却有三分笃定。 “是!” “你做得很好,是个好孩子,那我更不能留下你了。宫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皇帝那边我会解释清楚,你离开不会给你的家族留下隐患。”沐慈一贯通透。 沐若松却摇头,郑重道:“王叔,我不走,虽然我从前没做过侍读官,但我会学会如何辅助您的。” 沐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王叔?” 沐慈淡漠挥手:“走吧,你太单纯了。” 沐若松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人了,按辈分是叫王叔不错啊。啊……难道,是叫王叔把他叫老了?沐家人的确不太喜欢被人说老,而且这少年比自己还小半岁,所以……是称呼错了。 可沐慈还没取字,又不够熟悉到叫名字,只好…… “我自愿留下的,殿下!”这个称呼,叫得极其认真又恭敬。 沐若松也不觉得伤自尊什么。 虽然他们都姓沐,是皇族,可还是差别很大的——皇子未来都是亲王级别,最差也是个嗣王,他却与现在的皇帝隔了几代,快出五服了。定王若不是有从龙之功,哪里混得上亲王级? 未来的新皇如何对待定王府,还未可知。 他只是个小小嫡长孙,又不承爵,若没有大功勋,了不起一个国公到头,能唬住老百姓,可在真正龙子龙孙面前,并不多高贵。所以他与长乐王之间有差距,叫声“殿下”丝毫不为过。 沐慈抬头,波澜不兴道:“你无法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还可能遭遇不公的对待,甚至危险。” “我并不想得到什 么,也不怕危险。”沐若松回答。 沐慈觉得耳熟,这种油盐不进的回答,他常对朝阳、牟渔说。说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被人无意间这么回敬一下,还真是……有点招打。 沐若松脚下生根站在那里,打定主意不走。 “随你,你什么时候想走都可以离开,我不勉强人,皇帝那里有我来说,不会为难你。”沐慈说完,低头继续写画。 …… 谁都没想到,最后竟只有沐若松留下来了,天授帝还以为他会是第一个“惹恼”小九郎被请走的。 家长不懂事,孩子懂事也很不错的,必须嘉奖。其他几个孩子和家长都太不懂事了,敢在他面前耍小聪明? 虽然他小九郎宽厚,表示不计较,但也必须敲打一下! 天授帝敲打了那三家,降了各府食邑规格等种种小小惩罚,总之叫三家特别是寿王胆战心惊。天授帝又大张旗鼓给了定王府许多赏赐,任命沐若松为长乐王的侍读官,加封他为右散骑常侍,授中奉大夫,爵位仍然是郡公,却特赐了“信义”两字称号,比普通郡公更尊贵,又增加了两成的食邑俸禄,特许佩金鱼袋。 定王心道:这么点小恩小惠想买走我家嫡长孙不成?你家小儿子那脾气,我家阿松是受不了几天的。定王已经准备好了,就是被天授帝白眼猜忌,也要把长孙摘出宫来……反正又不是他一家这么干,凭什么人家就损失点食邑恩赏,我家要损失我长子的独苗,还要带累全家? 反正和谢家的婚事搁置了,或者他也把阿松送走,嗯,送到西北去。 天授帝目前打算废太子,就得求稳,还不敢逼他太过。 他只等着长孙在宫里受委屈,就出手将人弄出来了。 …… 天授帝一直到第二天下了朝才到合欢殿来找小九郎玩耍。找了个理由把沐若松支出合欢殿,依然拿了奏本过来,连昨天的也押着没发下去,让小九郎“看看”。 沐慈神色平静,看奏本。 天授帝整个人容光焕发,褶子都抻平不少,时不时露出傻笑,看着沐慈道:“昨天,父皇有些喜事,就没过来。” “嗯。” “你不问问是什么喜事?”太高兴了,天授帝亟待和人分享。 “恭喜!”淡淡的,没多少喜,当然,也没有怨。 “哎,你知道了?”天授帝傻笑,忍不住用 手指戳了一下九郎的手臂,“你要做哥哥了。” 沐慈不说话。 天授帝又戳他一下:“九郎,别担心,父皇一样会对你好的。” 沐慈淡淡瞥皇帝一眼:“能安静点吗?” 天授帝觉得儿子这么冷淡,一定在吃醋,又忍不住露出一个傻笑。想象了一下抱着正太版肉肉的小九郎,手把手教他写字……可忽然想到自己只怕等不到那时候。不过,能有孩子,自己的身体应该不太坏吧,说不定能多活几年,活过六十……七十…… 真到那时候,九郎也会软化了吧……天授帝又傻笑了起来。 沐慈看完奏本,天授帝差人收拾的时候,才欲言又止……看沐慈根本不搭理他,不递梯子来,只好直白开口道:“温嫔……有点害口,说是膳食没味,想吃点……” 沐慈刚拿起木笔准备写点东西,闻言头也不抬:“秦山不外借!” 天授帝被堵得有点愣神,摸摸鼻子,好脾气地又说:“她身体弱,吃什么吐什么,父皇……这年纪得的孩子,太医说多少会有点不稳当。” “我不喜欢一件事说两遍。”沐慈道。 天授帝被断然拒绝,眉头微皱,心里有点不痛快了,道:“只是让秦山过去伺候几天……他是宫里的御厨。” “是,所以你如果执意要带走秦山,我没办法,但是……你会后悔!” 天授帝心里更不痛快,本来很高兴的,像是兜头一瓢冷水下来,拧眉高声道:“九郎,那才是个多大点的孩子,不会动摇你在父皇……” “是么?”沐慈淡淡打断他,“那你冲我发脾气是什么意思?” “我……”天授帝被堵得心口疼,真疼。 “还是那句话,秦山不借。你不想让我给你那个还没出生的小婴儿陪葬,就不要带走秦山或者任何与秦山有关系的御厨,也不要让我和那孩子有任何牵扯。” 天授帝双眼微眯…… “我奉劝你,最好查一查是谁让你,或者让那位有孕的妃嫔想起来,要秦山过去的。”沐慈说完,对天授帝摆摆手,“还有,不要盲目希望事情会往最好的方向发展,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后一句,一语双关,天授帝被说得……一颗心直接丢进了冰窖里。 天授帝忍不住怒火高涨……任谁刚刚志得意满飞向高空,就面临被打落在地的可能,感觉都不太好。他抓着 沐慈的手腕,龙威释放…… “你知道了什么,把话说清楚!” “放手!”沐慈试图挣脱手腕。 “把话说清楚!”更用力钳住。 “你知道你的年纪,你的身体……” “你说那孩子不是……” “不!”沐慈忽略几乎捏断手骨的痛,平静打断天授帝,“妃嫔天天在宫里呆着,你没有任何证据,就不要随便怀疑自己孩子的血统。” 天授帝:“……”这话戳到了他的软肋,他细细观察,却依旧没见沐慈眼里有怨怼。他底气不足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冷静两天就能想清楚我的意思,就是不知道你还有没有两天时间……放手!” 即使两人这算是在吵架,可沐慈清润的声线依旧稳而平静,不带一丝烟火激动,让天授帝从小九郎身上感觉到一种惊涛骇浪中依然不动一片衣角的镜台清明,这两天上下起伏的心情,也跟着平复了下来。 天授帝放开手,见九郎瘦瘦的手腕已经红了,忍不住又抓过来,轻轻揉了两下,心疼道:“捏痛了怎么不说?你啊……总这么犟。” 沐慈漠然把手收回去。 天授帝忍不住叹口气,告诫自己别再对九郎发火,完全是给自己找不痛快,温声问:“父皇这两天是有些……你想到了什么说与父皇听听。” “你的后宫什么样的,现在又是什么局势,你清楚。这种事被人利用,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你现在太高兴了……”沐慈抬手制止张口欲言的天授帝,“不是问句,不需要回答。” 天授帝:“……”把嘴闭上了。 “越高兴,出了意外,就会越伤心,这样大的情绪落差很容易摧毁一个人的意志。”沐慈说着这种话,依然是无法被撼动的平静声线。 “再捎带上陷害我,简直是必然。大家会说我嫉妒那小孩抢走了你的宠爱,我百口莫辩。”沐慈平静看着天授帝,淡淡道:“一下就失去两个……你年纪不小了,这两年身体也不好,受不得这样大悲大喜的刺激。” 天授帝想一想,就能理解,大起大落,正常人都受不住,更何况他身体不是太好。然后他实在忍不住笑了……九郎知道父皇重视你么?这是在关心父皇么? “没必要笑,我不是在和你谈私人感情,只是哪怕作为陌生人,我也有人性,有做人的基本良知,不想看到一个老人家 这么大年纪遭这份罪,不想看到有人为了对付我,拿一个无辜的小生命作牺牲品。” 再嘴硬也还是关心,天授帝破天荒没反驳——对,我是老人家。 九郎心地真好,见不得老弱病残孕受罪。 天授帝这两天只是高兴,这会儿让九郎弄得冷静下来,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忍不住问:“该怎么办?” 沐慈凝凝地盯着天授帝的脸,好一会儿,才凉凉道:“你可真有脸问,你的女人,你的孩子,自己保护不了要来问我该怎么办?” 这又是一句顶得人心肝脾肺肾都痛的话,可叫九郎说出来,天授帝怎么都觉得像是在拍龙p,说得自己浑身都舒坦,形象瞬间更加高大……是啊,我自己女人孩子,得自己护着。 天授帝的大男人自尊爆棚,把卫终和月璇都发动起来:“快!把温嫔送到行宫去,路上慢慢走,要小心。” 这回效率奇高,温嫔本来就是从行宫带来的,回去也没啥,三两下就把人弄上舒服的马车,浩浩荡荡护送回行宫了。 那里就温嫔一个妃子,不会有问题。 天授帝觉得自己安排挺好,忍不住作死(找虐),又去抓九郎的小手:“父皇也会保护好你的,永远不会让人伤害到你。” 沐慈面无表情看了天授帝一会儿,黑白分明的漂亮凤眸没有丝毫喜怒,也看不到任何光影的跃动。 沐慈慢慢地……却坚定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 “九郎?”天授帝有点急,为什么……怎么都无法打动沐慈呢?他一直都太冷静,太理智,太淡定,仿佛无法撼动分毫的钢玉做的假人。 沐慈淡漠收回目光,视线望着前方未知的一个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目中是幽沉的黑,没有光芒,脸上仍是红尘不侵的清冷圣洁。 没有丝毫期待,对他这个父亲! “九郎!”天授帝忽然有些慌,他怕会失去这个孩子……不,或许是一直都没有得到过,他忍不住伸手去抓他的肩膀。 “放手!”声音平静,依然是毫不妥协的抗拒…… 天授帝有些怕他,赶紧放了手,慌忙道:“父皇不对,以后不会冷落你了,九郎……真的,父皇以后……”天授帝想解释什么,挽回孩子的心。 “没必要!”沐慈漠然道,“好听的话,我从不会当真。我也不会难过。因为我对你的感情从未心生期待,不会尝到 失望的滋味。” “我……我……”天授帝心中痛苦,却无可奈何,手又试探性伸前,想搭在沐慈肩上。 沐慈侧身让开了,用行动表示态度,却没有任何话想说。 说什么呢? 说我不敢相信你的感情! 还是说:不要承诺你不见得能做到的事,承诺的话语永远是那么的苍白。 何必呢?懒得吵架,愧疚多了也会麻木。 沐慈坐久了,腿部气血运行变差,撑着龙案缓缓站起身,慢慢走出了书房…… 慢慢…… 走出和合欢殿…… 天授帝看着那瘦弱却傲然的小小身影,似带着一种黄尘散漫的萧索,消失在了合欢殿的门口……他无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空落落的手,却抓不住掌心残留着的……凉而空虚的触感。 保护你,永远不让人伤害你。 我没做到。 你是不是恨父皇,说这话……说晚了十六年?恨父皇现在又为了别人,而忽略了你的安危? …… 沐慈并不恨,只是觉得没意思,腿也麻了需要走动走动,如此而已。 他的心绪万分平静。谁都没理会,也不管是谁跟在他身后,慢慢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一路走到了北侧的小树林,然后在力气用完的时候才停下,随便找了棵树背靠着缓缓坐下。 沐慈没有情绪失控,他很少有情绪波动,只是如今他毫无倚仗,全凭自己一步一步的斟酌小心,算计人心,脑子每天要收集、处理、分析太多信息,虚弱的身体无法给大脑供给养分,经常感觉心力交瘁,需要劳逸结合,放空思绪好好休息一下。 …… 沐若松站在远处,怔怔看着那个坐在大树下,平静地将自己与整个世界分离的人。 心口微痛…… 这个少年,如此苍白瘦弱,连健康的身体都没有,一切都要仰人鼻息……就像是被抛弃在了茫茫的大海上,连个小舢板也不给。风暴、寒冷、饥饿、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 到处都是敌人,时时都有危险。 他一定过得很累,很辛苦吧?? …… 许多日子过去后,沐慈曾问他:“子韧,你明知道留下了没好处,为什么还会留下?” 沐若松嘴上要强地说:“因为这样离开 ,会很没面子。” 心里却想: 为了你眼中……浓到化不开的孤寂与荒冷。 …… 然而这只是个美丽的误会。 沐慈真没多少负面情绪,只是放空了思绪,显得与世隔绝而已。不过这会儿沐慈没关注沐若松,不然一定会告诉这个爱脑补的热血小少年,我其实并没有觉得很累很辛苦,就是需要多休息。 是的,沐慈在宫里处境危险,无所依傍,但这种让普通人焦虑、窒息的压力,他并不怕,就算遇到一些小风浪,依然游刃有余,应对自如。 这就是有个聪明大脑的好处,能够从搜集到的资料上分析出利弊、因果,把人心也一并算计清楚;在资料足够的情况下,大部分意外都能事先预估,不动声色间掌控事态的发展。 而且沐慈从不会把一切结果想得太美好,会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结局,沐慈也不是承担不起,所以无所畏惧。 作为体术、灵术双修,在人类进化史上快人一步的沐慈来说,他的眼光早已跳出局限,思维高度近乎上帝视角,别人想不到的他能从蛛丝马迹上推测而知,早已经立于不败。 最大的困扰不是怎么从深宫出去……他必定会出去。 也不是情绪上的困扰。 沐慈少动七情,心境不易受影响,脑子太聪明把一切都算计得太清楚,想得长远,不会被一时的得失困扰。但这也有后遗症——好也不惊喜,坏也不惊讶,赢了不会笑,输了不生气,被伤害也不会恨。像是一个旁观者,指挥一具躯壳在玩一场游戏,连自己都毫不犹豫算计进去。 冷静到……冷血。 现在最大的困扰,还是最根本的——这身体实在太差,没办法给他的大脑运转供给足够养分,时不时需要休息,太影响效率了。 沐慈放空思绪,却还是留了一线在思考——怎样提高这个战力值为负的渣身体的素质?健体术已经能做完整版的了,是不是要增加训练量?可脾胃弱吸收的营养又跟不上消耗,身上也没脂肪层可用,没能量给他消耗,容易晕倒。 身体素质提高不了,灵术提高快也没用,甚至因大脑增加的消耗而拖垮身体。看来灵术修习也不能过快。 得徐徐图之…… 好吧,作为沐若松,一介凡人没办法理解“智神”的烦恼,所以……一个理智充斥头脑,一个感性占 第74章 大洪灾来临 自从长乐王不高兴,天授帝把有孕的温嫔都被送到行宫后,大家真正见识到了长乐王的得宠,再加上卫终和月璇联合整治了一下内侍宫女爱八卦的这个坏毛病。 整个皇宫重新安静下来。 合欢殿更是安静到寂寞,甚至一整天都听不到什么人声。 这几天沐慈的心情……看不出好还是不好,他整个人常处在一种游离于世界之外的状态,脸上依然是波澜不兴的荒漠,连平时“顶着天授帝的肺说话”的活动都恹恹的,一天下来都能做到一言不发。 其他人以为他是心情不好,实际上……好吧,沐慈只是在让大脑休息,让脆弱脾胃能吸收的能量供给给身体进行运动修复的消耗。 天授帝依然带奏本来给沐慈看,沐慈也很少说话,只在遇到问题才开口。其他时候不管天授帝怎么百般勾搭,他从不发表意见,更不和天授帝进行私人聊天。 什么话都不想说,浪费能量。 …… 沐若松的任命诏书已经下发,开始了他作为侍读官的职业生涯,主业是辅助沐慈的学习。不过目前这个辅助,也就是整理一下书本纸笔,再没有其他的活可做了。 沐慈很小心,写的任何公务问题都会销毁,甚至连木笔写字的痕迹都不落到下面的白纸上。因为他没打算一直留下沐若松,就不想他知道任何不该知道的东西。 沐慈很少说话,一天下来,只要沐若松没碍着他,沐慈可以把人当透明,看都不怎么看一眼。 沐若松每次想帮忙,开口就被拒绝,渐渐也少开口了。 而且,更让沐若松挫败的是天授帝对他的不信任。刚开始天授帝过来,还会找借口让沐若松离开合欢殿,让他熟悉环境。后来借口都不找,直接清场,毕竟沐慈看奏本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沐若松能被天授帝看中,自然不是平庸之辈,知道天家父子两个之间有秘密,不让他知道,因为他是外人! 这种彻底的漠视,不信任,犹如有形的壁障,将他隔绝在外,他只能静静站在一旁,无法融入,无能为力。 我为什么留下? 纯粹找虐,可就是……不想离开沐慈。 沐若松一想到离开就不舍得,每天即使受尽客居的委屈,可只要看到沐慈,感觉到沐慈的存在,心里就有一种诡异的满足。哪怕不说话,哪怕受尽委屈,他也有一种想要一直呆下去意愿。 因为他时刻关注沐慈,就他注意到沐慈有很高的智商,可读邸报,看书,遇到大长篇,阅读的速度相对较慢。 沐若松想帮助沐慈,可开口会被拒绝。他就在收拾沐慈看过的邸报,书本时,留了心,发现沐慈会用木笔在一些词语上勾圈,在某些断句的地方标注一些符号,许多断句处还标错了。 ——原来沐慈是不知道该怎么断句。 是的,古文体没有标点,通篇千字都没有,十分坑爹。沐慈其实是需要有人辅助的,但给文章断个句,随便找宫里识文断字的什么人都行,犯不着把不相干沐若松拖进皇宫漩涡,那孩子背后是定王,会让人两边为难,又是何必? 但看书看邸报多了,还是会遇到没标注断句的,沐慈只能不断找重点,这很费脑力。遇到一些想要细看的文字,也越看越头痛。 他是理科学霸,但有时候古文真没办法用理性去理解。 沐若松讶异于这么聪慧的人居然被这么简单的问题绊倒。可想到沐慈从冷宫出来,没有系统的学习,又十分心疼。他自己闲得发慌,就研究了沐慈那些符号的规律,悄悄给沐慈第二天计划要看的书本上没断句的,用这些符号进行断句。 果然沐慈第二天拿到邸报,都是断句过的,阅读效率高多了。沐慈知道是沐若松的帮助,并没有惊喜的样子,依然淡淡然,只“谢谢!”一下,再也无话。 沐若松有些小失望,却不生气,为自己能帮上沐慈一点小忙而高兴。自此后,沐若松常主动帮些小忙。沐慈虽说依旧冷淡,可不再拒人千里之外,偶尔也会叫沐若松帮他拿个东西,找个资料什么的。 沐若松终于打开突破口,十分高兴,更是细心殷勤,希望两人的关系慢慢升温。 …… 沐若松在辅助沐慈之余,又发现了新的乐趣——他很喜欢看沐慈完虐大臣。 天授帝每天都会叫不同的大臣来给沐慈上课,上课时间沐慈表现还算正常,该问的问,该指出的必一针见血指出。 沐若松是要在一旁随侍的,他发现沐慈这个人么,太聪明,很较真,又细致,要求更严,问的问题虽然很没常识,偏能问到点子上,经常叫人措手不及。且记忆力好得人神共愤,任何话听过、说过一遍都记得;又啥都不怕,什么话都敢出口。 简直大杀器! 沐若松经常就在一旁看那些大臣被驳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的。 许多大臣是很认真负责,又以君子之道要求自己的文化人,并不怪沐慈难缠,只怪自己业务不熟练(沐慈有一点好,从不问任何业务外的问题。)他们都会回去精研业务,完善自身,下一堂课争取扳回面子。 比如卢定国就属于认真到执拗,越挫越勇型的,坑爹的户部是管国库税务,天下钱粮的,天天和数据打交道;更坑爹是沐慈那个诡异的脑子——他能记住卢定国说的每一个数据,包括什么时候说的,是什么方面的数据,都记得一清二楚,还能把所有数据连成一片数据网。卢定国有时候马虎一点,前后有一点出入,沐慈就会发现,并毫不客气指出。 沐若松好几回偷听到卢定国趁沐慈上净室的时候,偷偷翻袖子里的小抄,背一些重要数据来着,渐渐被诘问住的时候就少了。 也有大臣被问得多了,被问住的,比如管刑部的一个石姓侍郎……人家不可能把厚厚一本《大幸律典》背出来么,且石侍郎也是从集英殿修撰破格升上来的。刚从文转刑律,当然就被问住。他也不想着回家去背律典提高业务水平,恼羞成怒,用文化人的富有深意的语言对着沐慈抗议了好久…… 沐慈当然没听懂,但看那管侍郎的激愤,还有沐若松有点小惊恐的表情,大概是在骂自己了。 沐慈就要求皇帝,让讲律法的换个人来。 石侍郎还不乐意,振振有词狡辩说谁都背不出那么大本律典啊,结果被沐慈完虐……沐慈只翻一遍就把一本律典全背下来了,连第几页第几条都记得清楚。沐慈只是针对一些完全没有逻辑的律条感到匪夷所思,提出问题而已。 结果是确定的,连有孕的妃嫔都要在长乐王面前退避三舍……天授帝直接让刑部侍郎换了个人做,石文人就回到集英殿,继续做回老本行——看守书楼。 课后,是每日日常——天授帝过来找沐慈,抬着(装奏本的)箱子。合欢殿就会戒严,沐若松这个侍读官会以各种理由被请出去。虽说他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长乐王帮助皇帝处理朝政什么的…… 但他是不相信的。 …… 时光如流水般逝去,很快进入六月入夏,但今年北方连日下雨,几乎少有晴朗的日子,也不觉得多么热。 沐慈的每日日常,冥想和锻炼等是必须的,每日依然“看看”奏本,但很少发表意见,更不干涉。要说最大的改变,就是给他上课的朝臣本是为沐慈普及常识的,后来被沐慈 完虐,就变成沐慈调教朝臣了,让六部官员处理政务的能力与效率有了大幅度的提升,且常有建设性的意见和有效改变。把天授帝乐得这段时间红光满面,年轻了好几岁。 沐慈也默认了沐若松做他的侍读官,两人相处还算和平。沐若松是个体谅人的好孩子,总能适时帮助沐慈,让沐慈得以提高工作效率。 大量阅读,大量问询之后,沐慈已经把大幸背景,天下大势,都理了一遍,算有了个初步的了解。 大幸从文化和科技发展上看,与唐宋时期很像,且华夏民族还没被蛮族打压,仍然底蕴深厚,风骨傲然。 大幸朝文化繁荣,经济鼎盛,如今还处在“昌和盛世”的余荫中,国力强盛,大概是这个星球上gdp最高的国家。 因北方人建国,民风彪悍,京都又顶在了北方,武备上比较重视,不像宋朝那般被欺负。 大幸还能欺负人呢。北戎、西凉、高蕃和南理四个周边国家,十一年前大举入侵,结果被天授帝御驾亲征打败了,禁绝贸易,日子过得真不怎么滴。 用《新闻联播》体来说,就是……大幸的国内和平稳定,民众生活富足,而外国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 不过呢,沐慈看过邸报,统计了一下大幸各种天灾的数据,发现天授帝这皇帝做得实在……水深火热! 天授帝在位的三十年,天灾频发,几乎每年都要受几次小灾,两三年要来一场全国范围的大灾,导致民间私下流传说是这皇帝无道,老天爷给他惩罚。 谁叫天授帝继位,有那么点名不正言不顺啊。 不过沐慈知道,天授帝是不把老天爷放眼里的人,不然他不会用头脑双手抢下皇位,一路铺满鲜血与死亡。自然不相信是他触怒上天,只认为人定胜天。 天授帝处政还算勤勉,手段强硬,贪官污吏被严肃打击,朝局政局十分清明。可天灾人祸不会看谁面子,这三十年天授帝奋力救灾,不过拆东补西勉力维持。国力无法避免的开始走下坡路,看似太平的年景,国库常常没有结余,一个不好,整个国家就要破产,衰微下去。 难怪天授帝喜欢沐慈这种有头脑,有胆略,有才能的人。因为他百年后,下一个接手的皇帝是要继续收拾这个充满天灾的国家的,没有个极优秀的继承人,够呛。 可从太子往下数,还真没一个皇子能扛大梁。 所以说,沐慈搜集信息迅速分析形成的 一种直觉能力,真的神准。 他正是利用了天授帝这种心理,所以从不抱朴守拙,而是战力全开,表现出足够优异的才能,让天授帝越看越喜欢,有“正瞌睡碰到枕头”之感——就缺个好继承人,这就送了一个到他身边。 …… 此时,合欢殿书房。天授帝正用看顶级美味的眼神笑眯眯看他的小儿子,就差没流口水,已经好些天没放过假的李康怨念了:又犯病! 不过他也超喜欢长乐王的,如果这妖孽少年不是喜欢提一些刁钻问题,就更好了。 沐慈对两道视线视若无睹,翻了一大叠上面有【急】字标签的奏本,问:“大部分讲雨频水急,恐有洪水……进入夏汛期了?” “是的,殿下,往年也差……”因为沐慈不喜欢听笼统词,李康梗着脖子把个“差不多”往肚里咽,道,“都是这个时候。” 沐慈问:“有没有各地每天的气候,水文记录?” 李康瞪着无辜的眼睛…… “我换个问题:去年到今年,气候有没有异常的地方?” “呃……去年……好像比往年更热。” “好像?”沐慈凉凉瞄了李康一眼。 “是热,老臣家中,亲友家中的窖冰都不够用,确定!”李康咽了下口水……我老人家五十多啦,说习惯了么……(ㄒoㄒ) “海面上呢?” “呃……” 沐慈忍着扶额的冲动:“再换个问题:我看过地图和地理志,北部的西河、临河,南方的楚江、晋江四条,属于全国范围的主要四支大河脉,它们的发源地在哪里你们知道吗?” “呃……” “拿地图来,子韧……”沐慈反应一下,才察觉他不知不觉已经开始召唤的人被戒严出去了,也不好说什么,只道,“你们自己回去研究地图……一个国家的地理志都不够精确,地图也没几张详细精准的,搞什么?” 李康眨眼,地图已经很详细了啊,哦,若以沐慈的bt标准,的确还不够详细。于是,李康看向天授帝。 天授帝……默! “那我只能大胆猜测,四条母亲河均发源于高蕃的雪山,皇帝……”沐慈看向天授帝,“你让阿兄查一查,有没有高蕃国雪山积雪量的资料,如果积雪比往年多,去年天气又更热……今年有超过七成的几率,会发生全国范围的大洪灾。” 这个位于东部大陆的大幸朝,地理上看和华国有那么点相似之处。 所以,厄尔尼诺现象也是一样的啊亲。 “……”李康忍不住道,“殿下,这个不好这么猜的……您……是根据什么判断出这个七成的?” “你们什么资料都没有,让我判断什么?只能靠猜了,我从没做过这种不靠谱的事,你知道么?”沐慈轻描淡写地顶了回去,险些把李康给噎死。 天授帝目露同情看向李康,嘴上却说:“是啊,连张详细地图都没有,爱卿怎么就没想到完善完善?”又讨好对沐慈说,“九郎,父皇让临渊送一些详细地图来。” 夜行卫有啊。 李康:囧,我咋觉得我就是个顶雷兼背黑锅的存在? 沐慈并不放过天授帝,道:“皇帝,超过七成,概率已经够高了。哪怕只有三成,你们也该当做有十成来处置,这种事有备无患的好,国家最多损失点钱粮。这其实不叫损失,肉反正都烂在自家锅里。防灾措施做到位甚至做得超出,也是国家应该做的。总比到时候措手不及,发生灾害叫百姓承担后果更好,那样国家的损失会更多,不仅仅是死一些人,经济、国力,甚至未来二三十年都会受影响。” 是这个道理,天授帝和李康本是国家领导者的思维方式,最近被沐慈洗过一段时间的脑,三观和沐慈的三观越来越接近了。 天授帝问:“就当做有大洪灾,九郎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言?” “你们平时怎么处理的?” 李康就说了一些处理办法,沐慈也从邸报了解过:大幸久经灾难,太宗起就有了一整套成熟的应对政策,有点像现代的救灾——各地建了紧急粮仓常平仓,发放赈济食品物品,安置百姓;朝廷紧急调拨救灾款项,用于安顿百姓,灾后重建。大灾后也知道防大疫。 其实已经很好了,不过都是灾后措施。 “灾前呢?”沐慈又问,翻开一本奏本,上面有皇帝红笔朱批,让各地固堤防汛,常平仓满仓,做好应对工作。 沐慈又听李康讲了个详细版的,和皇帝的批示一致。 沐慈摇头:“各地官员真会固堤,满仓么?” 李康:“……会的,陛下已经派出了巡查御史。” “以人治人,没有保证的。”沐慈道。 卫终小壁花在一旁,心里嘀咕:艾玛,小殿下您可真什么都敢 说。内什么,皇帝在位,丞相治国,都是以人治人的一种好么? 不过天授帝和李康都习惯了沐慈的说话方式——人家真这么想,就这么说,没什么贬低暗讽的意思。再说,跟沐慈计较会先把自己气死,且绕来绕去,你会发现……玛淡,道理都站到了沐慈那一边。 两人只当没听见,天授帝笑眯眯问:“九郎有什么建言?” 沐慈扯过来一张纸,用木笔写下几个词:责任到位,主官上堤,沙土装袋,普及自救常识。 李康一拿到,先感叹:字的框架极漂亮,笔画劲利有风骨,天资还是很好的,咋就不爱用毛笔呢?然后再看内容,稍稍推敲一番,脸都有点白…… 其他都先不说,那个主官上堤…… 是他想的那意思吗?这不是要逼死个人么? 道理的确是站在沐慈那边的:“是吗?主官怕死?不是说会做好固堤工作么?堤坝既然牢固,怕什么死?” “事有万一,若是洪水极大,便是堤坝再牢固也挡不住……”李康都要擦额头冷汗了。偷偷瞄天授帝——这皇帝可是个辣手的,看他眯眼的样子,说不定真在盘算。 沐慈道:“那就是堤坝还不够牢固。” “哎呀,殿下,真不是您想的这么简单的……” “是吗,参政有亲戚在做州府主官?” 是有,他亲弟弟就是江州牧,可李康不敢说啊……又偷瞄天授帝,见皇帝的利眼已经盯住他了——江州牧是皇帝亲点的,当初还恭喜过他来着——你弟弟高升啊!江南鱼米乡啊! 李康:“……”你们父子两是想联手,要逼死人啊? “上堤好,”天授帝道,“只怕不用朕派出巡查御史,他们就会认真固堤了。”筑堤这种事,搞点猫腻,弄点面子工程对有些人来说是拿手绝活,一般巡查御史都看不出来,到洪灾来了就垮了…… 若“主官上堤”,那么个大活人,有没有在堤上——这可是赤果果能被看见的,做不得假。 李康:“……”这当然。性命交关呢。 不过……不是……不对……不行啊…… “陛下……这……要慎重啊……” “也对,各地主官的性命很重要的。”沐慈道。 李康猛点头。 “所以,百姓被淹就被淹吧,反正性命不值钱。”沐慈道。 李康:“……”/(ㄒoㄒ)/~~我就知道您没这么好说话! “九郎是什么意见?”天授帝问。 沐慈轻描淡写道:“上不上堤的,我就提个建议。你的政务,你的官员,你的国家和百姓,具体怎么做你肯定也有自己衡量的标准——孰轻孰重,倒不用我说。就是不管做什么得有两手准备,总之,各地的正常工作不能没人处理。” “嗯。”天授帝思量了起来。 李康知道,若天授帝决定了什么,他一般二般是扭不回来的,且他亲弟弟……他得避嫌,不能再发表意见了。 李康只好问其他问题:“普及自救常识,这个如何行事?” “就是告诉大家在洪水来临的时候怎么做危险,怎么做能自救……朝廷又不是没有能人,你们多问问逃过洪灾的人,且大部分臣工也治理过洪灾,大家集思广益,讨论一下,写成小册子下发各地。尽量用大白话,目的是让每个百姓都知道该如何自救。” “那沙土装袋,这个……” 沐慈提笔画了个简笔画:“用粗麻做一些大麻袋装沙土,封牢,放在堤坝附近,堤坝有险情可以及时投入补缺,这样土石不容易被水冲散。具体数额你们自己看着办,反正若主官在堤上,沙土袋少了意味着什么……不要我说吧。” “恩恩……” “别怪我们心狠,既然做了官,享受了不尽的好处,怎么能一点责任,一点风险都不去承担?各地主官本就应该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没做好还好意思抗议朝廷不给他活路走?这算什么,百姓就应该去死?去承担官员失职的后果?” 李康:“……”忍不住擦了擦汗…… 汗颜啊! “且你们读书人,不是标榜自己“为国家,为百姓,为皇帝”尽忠,死而后己么。”沐慈语重心长道,“现在,考验你们的忠诚的时刻,到了!” 李康:“……” 天授帝这些时日老来得子本就高兴,又得了个聪明至极,在政务上有本事的儿子,本来还有点担心儿子被后宫欺到头上不思报复,只想着保护无辜小生命,会妇人之仁,心慈手软呢,谁知这孩子在关键时刻也下得了狠手。 好样的!咱天家父子就应该这么干! 天授帝又指出一份人事调动的奏本,像是要考验沐慈任命官员的能力,里头有几个职位很机要,甚至有掌控全国兵马调动的,枢密院枢 密使这种相当于丞相级别的人员调动。 沐慈道:“这个我不能管。” 天授帝为难道:“目前局势父皇不说你也明白,这关系到你我,整个禁宫甚至天下安危,也不叫你点将,九郎你帮父皇做个参考。” 沐慈只好重视起来,听天授帝说明这些备选的特长,就给皇帝画了好几张优劣选择表,让天授帝参考。 天授帝高兴极了,当场就用他的朱砂御笔在沐慈的纸上勾了几个心仪人选,打算再斟酌斟酌。 …… 问题都解决,天授帝志得意满,脸上的褶子都抻开了不少,背后跟着一个愁眉苦脸的李康走了。 沐若松远远看见,心道:又不知道殿下怎么折腾大臣了。 一般牟渔如果在宫里,都是亲自带人来收拾奏本,秘密运回的。而沐慈则拿自己刚才写画“建议”的字纸准备浸入水盆……防火需要,是不允许烧纸的。 牟渔安静看沐慈把“主官上堤”的纸张浸湿毁掉,要浸那张枢密使人选的时候……牟渔忽然上前,握住了沐慈的手,把那张纸放下:“放着吧,我找人来收拾。” 沐慈淡淡看他一眼,敏锐问:“谁收拾?” “总有人来收拾,别管了。”牟渔道,牵着沐慈的手拉他走,“散散步,天天坐着看东西,要活动一下。” 沐慈不走,似笑非笑看着牟渔:“等我的侍读官来收拾?皇帝让你来试探他的?”他还奇怪天授帝干么问他什么枢密使人选,原来不是为了问政,而是为了钓鱼执法。 定王是有兵权的,一定关心这个人选,甚至天授帝给出的几个备选,可能也有和定王有牵扯的。而作为定王嫡长孙,沐若松自然会关注这消息。 ——当沐若松收拾的时候,看到“遗漏”没收拾的这份名单,自以为得了“内部”消息之后,会怎么做? 就是一种考验! 牟渔也没有被揭穿的尴尬,和面前这个聪明到妖孽的少年就不绕弯子:“给您收拾,替您守密,本是您的侍读官的责任……今天不收拾,迟早要收拾的。”一语双关。 “他还小……不相信他,送走就罢了。” “他若通过考验,您正需要一个侍读官……别否认这点。而且,有些事对他瞒不住了,走这一步是必然的。”牟渔索性把沐慈打横抱起来往外走。 沐慈不做无用的挣扎,在牟渔怀里轻轻叹了 第75章 主官上堤 沐若松目送牟渔把殿下抱出去,怔怔看他们消失在拐角,说不清心里酸酸闷闷是什么滋味,半天才回神,进入合欢殿书房,给沐慈收拾书桌,然后他看到一本书下胡乱夹着的一张纸。 大概是不注意夹带进来的。 沐若松拿起来看看是什么,才好决定收纳到草稿里还是丢掉。细看,是枢密使人选分析表,上面有两个人名是沐若松很熟悉的,和祖父关系好,却没有被红笔勾上——这种朱砂笔,只有皇帝才允许用。 而纸上分明是沐慈苍劲有力的字迹,用的木笔,字还是缺笔少画的……等等!这名单?沐若松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呼吸都变得粗重了,手开始发抖差点拿不住这张轻飘飘却重若千斤的纸…… 他想到的不是这种人事任免会对自家祖父造成的影响,而是想…… 沐慈……真的……在涉政吗?还接触到了……一品枢密使这种级别的。最不可思议是沐慈竟然已经能影响皇帝的重大决策了? 该怎么办?这张纸不能被别人看见,甚至不能留下……沐若松看到放置在一旁的水盆,已经浸了一些纸。 沐若松权衡一下,沐慈有个过目不忘的大脑,不需要字纸存底,便将纸张丢进了水盆里,搅烂,把这盆水处理掉。 然后沐若松勉强自己镇定下来,把书房收拾好,坐在书桌旁边,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勉力稳住手臂不颤抖,继续给沐慈看的邸报、书本标上他完善过的一套标点…… 因近日雨水多寒气重,沐若松的外祖母静和大长公主受了风寒病倒,说十分想念外孙,想见一见沐若松。本来按惯例,皇子侍读每过十天可以出宫,回家休息一日,但天授帝怕沐若松跑了,一直压着不肯让他出宫。 这回是自家亲妹妹思念外孙,天授帝只能勉强答应,派了人暗中跟随。事实上,他是早知道妹妹病了,又知道妹妹一贯疼爱沐若松这个从小失去父亲的可怜外孙,才故意选了今天,让牟渔“钓鱼执法”的。 静和大长公主当年亲眼见沐春被毒杀,吓破了胆,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让她惶惶不可终日。静和的夫家方家和天授帝就达成了默契,不对她说任何有关朝堂纷争的事,所以沐若松入宫一事,不真到万不得已,连定王都不敢轻易惊动静和。 怕吓到静和,更怕天授帝的怒火。 沐若松成为侍读后还是第一次出宫,直接到方家见了静和大长公主。静和虽是公主,却是皇家少有的温柔贞静不 跋扈的女子,并没有住公主府,一直住在方家似普通女子一般侍奉公婆,养育子女。 所以方家也十分尊敬静和,并不以她温柔胆小而有任何轻忽。 静和大长公主并不知道沐若松入宫去做了皇子侍读,拉着外孙的手问东问西,都是生活琐碎,还帮着方氏劝沐若松别进武学堂,读国子监走科举,做文臣。 沐若松对这个疼爱自己的外祖母十分耐心,可惜回答的十句里却有五句谎话,心头惭愧又不能直言。好容易哄外祖母午休睡下,他又被心疼、担忧他的母亲方氏逮住,翻来覆去念叨的主旨就是劝他离宫,沐若松险些被她的眼泪泡软。 这种情况,沐若松依然执意留宫,心头的愧疚更浓。定王的侍卫统领风一过来问安,支开方氏,代表定王单独对沐若松说话。 这会儿定王是不好出面的。 话说定王为这个长子留下的唯一男丁真是操碎了心。四家宗室子弟,其他三家的都出宫了,唯独自家嫡长孙真做了侍读官,让他几天没睡好。开始定王还以为是天授帝坏,吓唬他家阿松了;要么就是长乐王看中他家背景实力,哄住了阿松想添助力。后来才知道两样人家都没干,自家嫡长孙竟然是自愿的。 定王于是命风一过来探听情况。 风一乍一见沐若松,总觉得这个大公子在短短时间内有了极大变化,绷着脸依然表情肃穆,却是从内心而外,真有些稳重了。 风一恭敬问安:“大公子,近来可好?” “挺好的!” 风一知道沐若松从小就是报喜不报忧的,继续问:“宫中可有为难的事?” 沐若松犹豫。他在沐慈书房里看过的那一份名单在眼前闪过。关于枢密院人事大调动,若事先告知祖父,就能占据一定主动,就算不能为家族谋利,至少可以避过风险。 他是从小被灌输“家族至上”的世家子,多年本能让他想提醒祖父,可眼前晃过沐慈那张清冷淡漠的昳丽面孔,他压下了心思,并不提及那名单——怕被人发现沐慈涉政。否则有人问他名单来源,他一个长乐王的侍读官是怎么接触到这种机密的呢? 最终沐若松维护沐慈的心态战胜了世家子的本能,沐若松只胡乱应:“我挺好的,没有什么事。” 风一看左右无人,低声说:“王爷的意思,也是让您别再回宫了,此次机会正好,您留下为长公主伺疾,王爷那边自有方法帮您脱身。” 沐若松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道:“我……要回去的,宫里……长乐王……挺好的,他……需要我。” 这语气掺杂了太多复杂情绪,目光深沉得让人无从分辨。 大公子,心思深了。 风一叹口气,才两个月,这一个看似老成,实则单纯的少年人,频频露出复杂到他都看不透的眼神,的确长大了啊。 ——宫里果然是个锻炼人的地方。 风一四十多岁,原是跟随贞世子的副将,后来能力出众才成为定王的侍卫统领,他是看着沐若松出生长大的,将他当自己的子侄疼爱,真心规劝:“大公子,宫里不是好出去。王爷打算直接送您去西北,入镇北公李国公麾下。” 就算去边境,也比陷在宫里好。 边军里,镇北公李启信威望最高,为国捐躯的李姓子弟无数,又是直臣,祖训规定必须一门心思守护边境,不掺合党争。入李国公麾下就代表受庇护从朝堂争斗中脱身,天授帝也不好追究,这点面子会给李国公。 想来定王为了这个嫡长孙,欠李国公的人情欠大了。沐若松也一直崇拜镇北公,双眼里微光连闪,但那璀璨很快隐没,他摇头:“我过两年再去行不行?” “只怕不行。”京中局势,也根本等不得两年啊。风一隐晦地压低嗓子问:“您得了什么许诺?大公子,说句不中听的,您跟着的那一位连性命都不是自己的,能给您什么?” “别误会,我是自愿留下的,并不是因为……想得到什么。”沐若松说,眼中掠过一丝黯淡。沐慈不但没许诺,甚至对他并不很亲热。 还真是自愿? 风一颇不可思议:“大公子,您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不是有人……迷惑了您?”据说长乐王长漂亮,堪称妖孽。风一也见过太多为了得到权势不惜出卖自己的人。 沐若松闻言,面色不虞:“不要胡说,他不是那种人。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很清醒。” “如果这样,那……王爷让我带话给您,说……”风一犹豫。 “你说吧,我听着。” “王爷说,若您执意留下,不论您有什么理由,以后都不要再回王府。您的日常用品都会直接送到宫里,短了什么请直接问宫中,不需要回家问。府里会妥善照顾大夫人与大小姐,请您放心。” 沐若松脑子发懵,太过震惊,倒退了两步…… 以后都不要再回王府 不能回家了? 为什么? ——我只是想要……留下来陪伴一个人。却弄得里外不是人,沐慈不待见我,现在,连家里都不要我了?背弃了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 风一看着这少年眼底流露出“被背弃”的震惊,却还是强装震惊不叫人察觉。、风一叹气,他是能理解定王的,为了家族必有所取舍。只怕这个被护着长大的小王孙,没见过风浪,更少接触阴暗面,并不了解某些争斗有多残酷。风一有些于心不忍,道:“王爷也是没办法,现在局势不明,要顾虑的太多……大公子您要体谅王爷的难处。” 沐若松不是笨人,也知道自家祖父不容易,抿紧了唇,好一会儿才艰难道:“我……知道了,请祖父和母亲……不用担心我。” 罢了,这样也好。 他原本任性留下,也一直在担心会牵连家中。祖父现在这样安排挺好的,就算不可能真正划清界限,但至少……不管他留在谁身边,就不再代表定王府的立场。 沐若松压下心底一丝被背弃的黯然…… 留下,是他自己选择,就得自己承担后果!沐若松从小知道——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想通这点,沐若松的目光渐渐沉着坚毅,带着义无反顾的决心。 风一看大公子“执迷不悟”,只能叹气,离开了。 …… 因静和大长公主再三挽留,沐若松就在方家多住了两日,就听闻朝堂上因夏汛降至,出台了近乎严苛的几项措施,引得一次官场大地震,甚至各地许多主官都递交了辞官奏本。 天授帝命令:每个有洪灾风险的河域,各地文、武、监察三部门的主官都要负全责,全部加固堤坝。又请厢军出力,在夏汛期开始就加固河堤,并在有风险的,特别是崩过口的区域,准备不下于一千的沙土麻袋。 一旦有风险,就提前撤离百姓,准备好足够的救灾粮。 还有一份据说是长乐王所著的《洪灾自救法》小册子下发到各地,请各地官员配合乡里,宣传到每个人知道。获得更大的生存几率。 一时间这个平时并没听说过的长乐王,被所有百姓交相称颂——这位小殿下实在是仁善爱民啊。然后,就有一句童谣开始在大幸各个角落传唱——“紫雷落,微星降,佑我大幸万万年。” …… 这些防汛措施对百姓来说极好,能最大程度保障百姓的安全,自然广受好评。可被官员称为“苛政”的,却朝廷新规定:各县郡,各州府的三部主官,全部都要住到河堤上去。觉得河堤上风大,年老体衰者可住在最靠近河堤的村落民居中。 拒不执行者,通通贬官夺爵,吏部记档,永不叙用。不上堤导有严重后果的,比如决堤,要从严追究责任,千里流放算好的。空缺的官位,由各副官权任,或就近另派能吏继任。 不想死,就抓紧最后的时间补堤。 当然,天授帝也并不一味的狠绝,他还给了各地足够多的银两——前事不计,快快!去购物资,请劳工,请厢军,给朕用心补堤。 国库一下子就空了,卢定国含着眼泪,在天授帝的内库借了两千万两白银出来,当然,是以国家名义,打了欠条的。 内库,是皇帝私人财产哦。 大幸朝连老百姓的财产都不能剥夺的,加赋的情况很少——加赋也是一种夺财。所以国库更不可能去抢皇帝的私人腰包了。 不过天授帝也不逼着还就是了。据说天授帝手里,有至少两个亿白银的欠条——国库总还不上啊摔。 沐慈说这个国家都是烂摊子,主要还是从财政赤字上看——这是恶性赤字。 良性的财政赤字,国库也空虚,但在可承受范围内,有计划地用明天的钱拿去做国家建设,完善国家福利,让整个国家产生有益的更大价值,是可以持续发展,也值得提倡的。 但恶性赤字就不好了,先不说导致恶性赤字的原因,只说后果——国库捉襟见肘,只要一环出问题,资金流跟不上,比如说打仗没军费啦,谁饿肚子给你拼命?发生大灾难啦,没钱谁给你物资拯救百姓? 百姓死得多,国家损失劳动力,明年的收成也难说了。紧接着就是国家信誉受损,民众对朝廷失去信心,然后整个国家说不定要破产……恶性循环,最终政局崩坏……百姓活不下去,就要起义……懂? 大幸的确够幸运,天授帝也的确厉害,十一年前把周边比较有威胁性的四个邻国打趴下了,最近几年都没有发生过大型战争,军费支出就省了,不然早撑不到现在了。 …… 再说,这么多主管递交辞呈,天授帝也hold不住,赶紧拿了名单来合欢殿问计,肯定还有一些偏远地区的主管辞呈还在路上呢。 这么多人辞官,政体会瘫痪的。 这也是官员联手给皇帝颜色看,集体罢工逼迫皇帝撤销主官上堤的旨意。 在大幸,大臣撅圣旨是传统,也不会因抗旨杀头。抗旨的官员多了,皇帝有时候也得考虑退让。 沐慈看着一长串的上百个名字,气定神闲道:“看样子有问题或怯懦的官员还不少。” 天授帝也气啊,却知道不是抱怨的时候,问:“该怎么办?” “别慌,在发布新政令的时候,我们都料到了这个局面。我先评估一些数据再来讨论怎么办。你这个名单,也太笼统了。”沐慈并不多抱怨,道,“丞相、参政,请先把这些名单的级别标上去,不要详细,只分州、府、郡……县级应该不会呈上来,但比例是可以预估的。再按照河域区分。例如西河流域的官员,归纳在一起。” 天授帝看九郎胸有成竹样子,心也跟着安定了,不再着急。 ——九郎总有办法的。 跟着天授帝一起过来的,是焦头烂额的王又伦和李康两人,简直拿这个搅风搅雨的长乐王无法,不过“主官上堤”的政令能在他们那里通过,他们也要担责,就按捺心思,开始给名单标级别,统计数据。 沐慈还悠悠然加了一句:“以后这种名单,都最好分级或按其他属性归类,做成表格。今天就算了,你们报,我默算出来填个简单的。” 然后画成一张表,等两位重臣来报。 怎么说呢,反正长乐王一个少年,面对这种“一个没处理好就是举国动荡”的事情,是这么举重若轻,气定神闲,也让几个老头子安稳不少。 混了一辈子的人精总不能比一个少年心理素质还差吧?王又伦稳了稳心神,就开始念:“鲍欣,西河流域,东留郡郡守……”一个一个名字报出,沐慈就用一些符号在表格上计数。 都标好后,沐慈扫一眼,道:“西河流域是不是年年洪灾最严重,决口次数最多?” “是!”李康回答,看一眼,也的确西河流域辞职的人最多。 沐慈道:“昨天,刚好是吏部李尚书上课,我问过各级各地主官的总数,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出入。”沐慈报了附近州郡的几个数字,见王又伦默了片刻,点头,才看着新挂在书房墙壁上的一张比较详细的大幸地图,用木笔在纸上画了几张地图的草图,把数据全部填入。 沐慈道:“西河流域,辞职者占 比三成以下,临河流域辞职者占比百之十五以下……两江占比低于一成,当然还要计算辞表在路上的……情况比我预估的要好很多。要是超过一半,还真不好办,只能撤销‘主官上堤’的政令,硬扛下此次大灾,再徐徐图之。” 天授帝听他说法,三成以下不用退缩了?连忙问:“现在呢?” “不忙。”沐慈神色变得郑重,认真看着天授帝和两位重臣:“一个蛀虫或无能怯懦者都没有,是过于理想的状态,根本不可能。但在危急局势,严苛政令之下,在最危险的区域能有低于三成的退缩者,说明这个国家的政体十分健康。皇帝,您是一个值得尊敬的皇者。” 沐慈双手抱拳,郑重对天授帝弯腰鞠躬,表达尊敬。 天授帝简直惊喜。 这是沐慈第一次对他表现出敬意,主动行礼。以前这孩子对他都是爱答不理的高冷范儿。天授帝根本没反应过来这会儿主动权都被九郎拿走了,他就跟个被表扬的下属似的,还沾沾自喜。 李康看天授帝笑得脸上都能开花……忍不住掩面。 天授帝赶紧把沐慈扶起来,抓着人家的小手就不放了。 沐慈也没计较,话锋一变,很严肃问天授帝:“尊敬的皇者,您打算继续用国家和百姓的鲜血惯着这些蛀虫,还是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职责与忠诚’?” 天授帝冷笑:“父皇当然需要能吏忠臣。”然后又拧眉,“只是,一下流放这么多官员……”也依然会造成政局不稳,特别在洪灾即将到来的时候。 沐慈却摇头:“不能流放。忠者死,奸者纵,不应该!” 几个人都没理解他的话。 沐慈解释道:“这些请辞的官员,堤坝决口的可能会很高。您流放了这些退缩者,却是变向保住了他们的性命。而且这时候肯继任的,大多是忠臣勇者,却在给退缩者承担风险。因为继任者成了主管,不论是谁,一律也要上堤的,他们就要用性命为前任买单,而退缩者虽然被流放,却保住了性命,遇到赦免,就抱着金银美人,回家享清福去了。” 这的确很有可能,而且根据《大幸律典》,流放者只罚款,哪怕诛灭九族,也只罚没非法所得,并不抄家的。 沐慈又说:“这时候也掰扯不清,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更换官员上面,洪灾不等人。” 是啊,其实天授帝倒不是流放不起这么多人,严打的时候流放的官员人数也不少,只 是不会这么集中,又正处于洪灾来临的急迫阶段,需要人主持工作。 其实,就是怕洪灾来临没人工作,这一点最为难。 沐慈早就防着了,就建议皇帝…… “派兵吧!” 王又伦的心脏都吓得漏跳了一拍,李康直接揪掉了几缕胡子。 天授帝都有点吃惊:“派兵?派什么兵?” “没时间去掰扯,雨下得太多了,随时会有危险。尊敬的皇者,您不是掌控兵权么?就用您的兵去镇压。” 沐慈在三个人恐怖的目光下,在那张上百人的名单上,写下:军事管制,主官必须上堤,退缩以逃兵论罪,斩立决! 沐慈写着鲜血淋漓的计策,面上依然淡定,没有丝毫人间的感情,平静道:“以事态紧急为名,宣布国家进入救灾紧急状态,暂时实行军事管制,特别是西河流域。您派出巡查御史,再派出禁军为督战队,代表您的最高旨意。现在,包括以后,都不允许在灾时辞官,不上堤也要押着上,病了抬上去,殉职给抚恤并恩及父母妻儿,抗命逃避者以战时抗命、逃兵罪论处。” 这都是要砍头的。 退缩辞官的官员是打算现在死,还是尽力修固堤防,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就很好选了。 天授帝一辈子铁血,都有点被儿子的铁血狠辣手腕给震住了:“这也太……朝局会动荡的……” “不,不会!三成以下只是局部混乱,不会造成全国动荡,如果速度够快控制住主官,连局部混乱都不会有。若什么都不做,大灾之后,民不聊生,才会举国动荡。”沐慈道。 这道理还真是,让人无法反驳。 “皇帝,您还有邸报,更有人才,想办法引导舆论,让本来就公正的道理压过怨恨之言,您就全面赢得了这场战争。”沐慈道。 天授帝是个优秀的皇者,细细想来,发现沐慈的方法是最有效的,可手段却太……让见惯风浪的皇帝都有些震惊,然后,心里涌出一点激动…… 越来越激动! 说实话,天授帝暗搓搓玩过的手段加起来也没今天玩的这么大手笔,还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玩大了,天授帝也不是怕,只有点犹豫:“牵扯太大,若真是大洪灾还好说,万一不是……” 他就算是皇帝也会被大家,被后世子孙骂死。 “大洪灾的概率已经上升到了百 分之八十五。”沐慈很笃定,随着资料越多,越发肯定。 天授帝也不由得重视起来,站起身,郑重问:“父皇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你如此笃定有大洪灾的理由!” 沐慈双目依然平静直视天授帝:“您不会相信!” “你说,只要是你说的,父皇就相信!”天授帝看看左右,“你们都退下!”又释放龙威,“不,退到一旁,远一点,今天在场的谁也不允许离开朕的视线。” 所有人退散,退到足够远的角落,不敢交谈。 沐慈缓缓站起身,道:“这是一种异常的全球自然气候变化。在大海比较热的区域,如果第一年海水温度异常地持续变暖,就会让第二年整个世界的天象发生异常,造成一些地区干旱而另一些地区降雨过多,旱灾与洪水的危害也更大。在我们那边,每4年发生一次。你们这里……我没有数据,推测不出。但今年,一定就是一次。我预估今年下半年到明年,还会迎来一次大旱灾。” 天授帝却没听到旱灾,脑子里嗡嗡作响,有点站不稳,几乎是跌坐在椅子上,深呼吸一会儿才很虚弱地问:“你们……那边?……你……从哪里来?” 沐慈:“……” 这重点抓的…… “你从哪里来?”天授帝却穷追不舍。 “我不想说,也不想骗您,所以请不要问。”沐慈道。 天授帝指了指天空:“是不是那里?” 天授帝想起紫惑道人曾说自家九郎是“天龙下凡”,他一直不相信的,今天却不得不信。因为九郎的言行从来不像个关在冷宫十几年少年,他聪慧至极,甚至可称睿智,知道的东西也早已超脱了这个世界应有的认知。而九郎,也没有怎么装傻掩饰过。 沐慈看出天授帝有所误会,却还是没开口。 古代人相信人有转世,能够接受所谓“天龙下凡”,却不见得能接受某个异星的灵魂“鸠占鹊巢”,尽管他本是星君灵魂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说是同一个人,但那种事太玄乎,怎么解释得清楚?但沐慈更不屑于说谎,所以保持沉默。 而且,许多事沐慈但求问心无愧,他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对每一个人解释。 天授帝以为沐慈默认。 果然…… 是真的,这个孩子,从天上来…… 这一瞬间,皇帝看着沐慈的目光,复杂到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第76章 大仁至善 沐慈精神力强,直觉敏锐,并没有感觉到天授帝的杀意。他站起来,走近天授帝,低下头,看着这个满头白发,面容沧桑,目光悲哀的皇帝。 沐慈的视线微微低垂,那双黑如无底深渊的幽眸,似神邸般注视脚下的芸芸众生,圣洁无垢,明察秋毫,却没有视人如蝼蚁般的轻贱,只有一种悲悯众生的平静,包容着人间的一切功过善恶。 “我怎么会想不到建议派兵的风险?但我还是建议了,因为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肩负相应的责任——您即为一国帝王,就必须为全国百姓负责;官员即为一方父母,就必须为治下百姓责任,绝不能在危难之时,因任何理由退缩。” “这只是一次水灾,若大家都因怯懦退缩,不管百姓死活,那么真到了国家存亡之际,就不会再次退缩吗?那国家养这样的官员有什么用?培养出一些国家蛀虫,一些软蛋,还是自以为“俊杰”的卖国贼?” 沐慈所言,振聋发聩,让天授帝挺直脊背,倾身聆听。 沐慈继续说:“同样,我若在国家危难之时,因个人安危退缩,不去管,不去提议。那我存在的价值是什么?一个养在深宫乞求一点垂怜的怯懦皇子?不,我是这个看似繁华,实则内忧外患的国家的希望,必须做我应该要做的事。” 以沐慈之能,对自己的定位也十分清晰,从未将自己当做谁的儿子,去乞求父爱,祈求垂怜。 他是……这个国家的希望! 沐慈说出这种自夸的话,眉目间无一丝自矜自傲,像是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清润的声音平缓笃定:“而您,是一位优秀的皇者,所以不会杀我,不会扼杀掉这个国家的希望。” 天授帝:“……”若是旁人这样说,他早呼一巴掌扇飞了,可九郎这么说,他却觉得再正确,再合理不过了。 他心境平和问:“这么自信?” 沐慈无悲无喜:“看走眼也无妨,我不过是魂归故里,不用在意身后是否洪水滔天。” 天授帝:“……” 这话也没错,相信即使面对洪水滔天,这少年也依然不会眨一眨眼。 天授帝目带欣赏看了沐慈许久……许久……才缓缓的,三分自嘲,三分欣慰,又带着四分无奈的笑了,对沐慈招手:“来,孩子!” 似一个长辈充满慈爱地召唤一个后辈。 沐慈走近了两步…… 天授帝试探着伸出手,见沐慈并没有缩手,就轻轻的,轻轻的……握住了沐慈的手,笑得欣慰:“让我好好看看你,孩子。” 沐慈顿了顿,慢慢的……弯下腰,单膝跪地,神色平静与坐在椅子上的天授帝齐平对视。被握紧的手也没有抽出,而是放在了天授帝的膝上。 天授帝更欣慰,伸手,苍老的布满皱纹的手慢慢摸向沐慈的脸,没见沐慈抗拒,就用依然带茧的手指,爱怜地摩挲着……额头……眉……眼……鼻子……嘴唇……还有耳朵。 细细描画。 然后,这位老者笑了,笑得眼角有可疑的一点闪光,万般沧桑都沉寂下来,温情脉脉道:“不管你是谁,如今你只是我的儿子,我和宸妃之子。” 沐慈没回答。 “是不是?我的孩子?”天授帝慈爱问,毕竟沐慈从未承认过。 沐慈沉默。 天授帝笑容慢慢消失,双目变红,语调前所未有的严厉,或者说凄厉:“是不是?九郎?是不是!” 沐慈用他特有的,可以安抚心魂的平静音腔道:“瀚海苍穹,人海茫茫,你我不论是什么缘分,总修得够多才有如今的因果羁绊……” “是吗?哈哈……难得,居然会哄人了。”天授帝不吃这套,笑容苍凉悲哀,最后无法自控地咳嗽起来…… 沐慈的眼底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动,想动手给天授帝顺气……在怎么说,这也是个老者。可他动一动,天授帝就抓紧了沐慈的手。沐慈就放弃了抽出手。 天授帝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疲惫地闭上眼睛,抓着沐慈,有泪滴从眼角滑落:“我到底……还要怎样对你,你才肯原谅我?说个‘是’就这么难?就当做是哄哄我,能要你的命还是怎样?” 沐慈怔怔看着情绪起伏的天授帝,天生缺乏七情起伏的沐慈,内心依然没有悲喜,却感觉到了一点点,淡淡的,钝钝的……不忍和无奈! “你还真是,怎样也不肯低头。”天授帝拿这个孩子从来没有一点办法,勉强不了。 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他听到那轻柔到犹如叹息的一声…… “是!” 天授帝瞬间睁开眼睛:“什么?再说一遍。” 沐慈没什么犹豫,道:“是!” 身体是天授帝的血脉,灵魂也不能说完全和原主没关系,这是事实,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哈,真的?儿子!”天授帝乐开了,把沐慈扯到怀里,强忍分寸不伤了怀里这个纤瘦的人儿,抱了一下就放开,然后抓着沐慈双肩,高兴轻晃着,“儿子,儿子……” 沐慈身子却软绵绵往下倒…… 天授帝抱着人惊问:“怎么了?” “头晕……腿麻……”沐慈道,蹲跪久了。 天授帝虽然年迈,但抱个轻飘飘九郎的力气还是有的,赶紧把人抱到旁边椅子上坐着。 “头怎么晕了?” “起身急了就会这样。” 天授帝:“……”他只好又问,“那是哪条腿麻?” “都麻……” 天授帝对九郎这风吹吹就垮的身体真是无语又忧心。很是心疼,亲自蹲下给儿子捏捏膝盖和小腿。站在大殿边缘的几个官员,眼睛都瞪圆了…… 天授帝需要亲自给谁捏腿吗? 天授帝却不觉得自降身份,只心疼儿子,按照宫人给他捏的方式,细心温柔给沐慈捏了一会儿,问:“好些没?” “恩,缓一缓就好了。”沐慈道,忍耐腿上的刺痛。 天授帝继续捏,一边认真道:“儿子,从现在起,洪灾的事,派兵的事你一概不要再管,也不要承认是你建议的。” 天授帝见沐慈依然云淡风轻的样子,忽然笑了。 “你这个倔牛儿,真是……让父皇怎么说你好,肯定不会撒谎。” 沐慈默认。 “那就给我保持沉默,明白吗?儿子,真的,这事牵扯太大,让父皇来办,你别再管了。”天授帝认真的神色中竟然带出一点乞求,“倔牛儿,千万别叫任何人知道是你的主意。” 这可是超级大招大大招,拉的仇恨值太多,天授帝自己都要小心,而沐慈是绝对扛不住文武官员的集体怒火的。若一个处理不好,致使全国动荡……肯定要找人背黑锅。 谁敢找天授帝麻烦,必然会把沐慈顶到风口浪尖上。 天授帝摸摸沐慈的头:“乖,儿子,你有一件事说得很对,父皇不愿意毁掉你,毁掉这一个国家的希望。所以,你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沐慈没想到天授帝用自己说的话来堵死他,慢慢点了点头,却说:“我不是不知道厉害,只是,这世上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瞒不住。而且若有人故意要找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天授帝眼睛瞪得溜圆,似兽王般低吼:“谁敢!!让父皇看看,哪个活腻味了的敢动你!”恶狠狠盯了所有知情的人一眼,见李康和王又伦都可信,对卫终和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舍人说:“管住你脖子上扛的脑袋。” 卫终喏喏不敢抬头,真冤枉,他什么都没听见呢。 起居舍人本来就选得嘴严的,闻言赶紧伏跪下去。话说他写的皇帝言行,都是封存的,皇帝授意能说出去的才会曝光,一直到下一任皇帝才会看这些记录,选择一些成册公开,编成史册。 天授帝又大喊:“叫临渊进来,出动夜行卫。” 所有在场的人都脊梁骨一阵发麻,这是天授帝第一次亲口承认有夜行卫的存在。 …… 牟渔的确一直在殿外守候,耳力敏锐的武者也听到了天家父子两的许多对话,新潮起伏,却也认同天授帝的做法,保护沐慈是应该的。 所以天授帝不用怎么交代,牟渔也知道该怎么做。 之后天授帝才笑眯眯看着沐慈,邀功般:“倔牛儿,父皇会护着你,可不是嘴上说说的。” 牟渔乍一听到天授帝这么称呼沐慈,在外人面前像万年玄冰一样冷酷的脸,都有点裂了。 沐慈面无表情:“……” 沐慈恰好属牛的,所以,倔牛儿神马的……让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 大殿还是挺大的,王又伦等几个文臣耳力不算敏锐,也没敢细听,只觉得天家两父子看起来越发亲密。长乐王竟不知说了什么,能让天授帝亲自给他捏腿……这可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 谁都没见过天授帝如此……温情的一面。 不过这会儿,大家都没心思猜长乐王用什么方法折服天授帝。因为情势危急,天授帝雷厉风行,当天就叫枢密院下了调令,派出精锐禁军奔赴各地……这个以阴谋起家的皇帝还专门抽调的定王的御前六军。 谁叫你的兵才是真正精锐啊好基友。 定王正想把嫡长孙从宫里摘出来,又真没想过谋反,只能咬牙切齿答应执行这个国家任务,派出了东郊大营几乎一半的兵力出去。 定王看飘飘荡荡出了天京城的,代表御前六军的“御”字龙旗……心知这回又要帮皇帝那死基友背黑锅了。 定王本想再劝一劝沐若松的,谁知那孩子这天一大早,不知怎么心急火燎 回宫去了。 定王:“……”他最郁闷不过,自己一直是天授帝的金牌背锅小能手不说,前段时间才赔进去一个宝贝女儿。现在,难道连嫡长孙也要填进去? 赔本的买卖能做吗?必须不能够啊? 定王能安插人手入宫,夜行卫自然也有他的人渗透进去。所以定王知道天授帝让牟渔用枢密院人事任免做文章,试探沐若松一事。定王就想办法捅给自家嫡长孙知道了真相。 让沐若松好好看清楚,沐慈对他的不信任。 沐若松回了宫,才从“效忠定王的人”口中得知他看到的名单是假的,枢密院根本不存在调动一事。若沐若松告诉定王,一来他自己就成了可耻的泄密者;二来定王若依据名单有所行动,妥妥和现在的枢密使翻脸,多少要吃点亏。 沐若松连遭打击,感受到了来自宇宙深处的恶意。但他第一反应不是气氛,而是伤心。他想留在沐慈身边,结果被家族背弃不说,沐慈对他如此不信任,这样试探。 值得吗?沐若松首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 …… 沐若松既然进了宫门,已经没有退出去的可能,只能回到合欢殿,有些失魂落魄。 沐慈听闻他回宫,有些微吃惊,问送资料过来的牟渔:“阿兄,他没说出去?” “没有。”牟渔道。 无所不在的夜行卫已经掌握了沐若松在方家的一切言行,牟渔早报告给了天授帝。天授帝并不意外定王的动作,因为这次定王派兵干脆,他打算睁只眼闭只眼的,反正宗室的优秀子弟还有一些,总能挑到合意的。 不过沐若松没有泄露宫中任何消息,居然还回宫来,放弃了去西北镇北公麾下。这种做法很让人意外,特别是天授帝知道沐慈根本没对他另眼相待,更无笼络之举。 真是耐人寻味。 天授帝是直男思维,根本没往私情上想,他也下意识不想让九郎再沾染那种事。所以天授帝想破脑袋,也不知道沐若松是掉进了一个叫沐慈的坑里爬不上来。所以他只命令牟渔把情况告诉沐慈,让沐慈自己决定。 毕竟沐若松是沐慈的侍读官,而沐慈很护短。 牟渔就对沐慈把沐若松在方家的言行都说了。 沐慈拿了资料看,一边悠长叹口气,心知那傻乎乎的,情窦初开的少年,哪怕众叛亲离也要回宫来,是为了自己。他最无法抵抗就是真 心,不禁为之触动,不过也就是一丝触动,不至于人家爱他他就立即有什么回应,不然他上辈子后宫数量会极其庞大。 沐慈只叹:“我没看错人,一直知道子韧的人品秉性都极好,是值得信任的好孩子。” 牟渔奇怪:“那你为什么一直这么小心,不怎么理会他,还从不给他看到任何有妨碍的东西?” 其实对沐若松的试探,本该在入宫几天后就进行,偏偏沐慈主动小心防范,什么都不让沐若松接触,简直滴水不漏,根本没有让牟渔“钓鱼执法”的余地,才有了当沐慈的面故意留下一份名单试探的事发生。 牟渔还一直以为是沐慈不信任沐若松的缘故。 沐慈道出真相:“我不是不信任他,只是必须让他保持干净,那他想离开就可以随时离开。”从寿王沐承瑾一事上,就能看出天授帝为人薄凉自私,不干净点不好讲条件。 牟渔心头一动,这才注意到一个细节——合欢殿的书桌一直都是沐慈亲手整理的,不仅很少让沐若松动,也从没有让和顺整理过。平时和顺也只在寝殿伺候的多。天授帝来了,书房磨墨也是卫终在伺候。 所有人都以为沐慈不信任沐若松,嫌弃和顺笨手笨脚。连和顺自己都偷偷哭过几回,怪自己没用被嫌弃。 现在才明白,这其实是一种保护。 就是牟渔自己,沐慈也从没有明里暗里拉拢过,甚至在他心软,主动想要帮沐慈之时,沐慈也毫不犹豫拒绝——不想让他越过一些不能越过的界线,在面对皇帝时会心虚,动摇皇帝对他的信任。 皇帝的信任,是牟渔这个御林军大统领,夜行卫大统领安身立命的最大依凭。 原来,沐慈在自身都不是太有保障的时候,所想的不是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为己所用。而是凭自身努力获取皇帝的信任,然后一直不动声色在保护身边的人,尽可能降低所有人的危险程度。并且他从没解释,让人领情,甚至任由旁人误解自己。 这是真正的大善至仁。 牟渔看明白了,一时间感动不已,可习惯摆出冷酷内敛姿态的他,一时说不出什么感性的话。只伸手用力揉了一下沐慈的脑袋,露出一丝疑似笑容的表情,语气温柔:“我出去了,有事再让人叫我。” 沐慈点头,低头继续看资料。 牟渔帮沐慈收拾一下桌子,把一些机密的应被销毁的东西扔进水盆里,伸手搅了搅,之后才离开书 房。一出门便见到站在不远处,盯着书房门口发呆的沐若松,态度也温和许多:“回来了?静和姑姑还好么?” 他是皇帝义子,可称静和为姑姑。 沐若松点点头,不是很想和这种背后捅人刀子,面上还能与人话家常的人说话——少年人还没被磨平棱角,爱恨总是太分明。 牟渔不以为意,示意道:“殿下在忙,你进去帮一下。”然后走了。 沐若松踌躇了一会儿,最终担心沐慈的情绪占了上风。 朝廷忽然出了“主官上堤”的政策引得群情激奋,他祖父又应天授帝所命兵发各地,镇压主官上堤。这事怎么看都十分凶险。沐若松直觉是沐慈在背后出主意,怕他玩脱了,心里着急。 沐若松进了门,就见到沐慈正低头看资料,神色专注。上午斜晒的光线打在他身上,晕出一圈柔和的光芒,高贵圣洁,美得不太真实,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幻象。 沐若松想上前抓住这一片朦胧却充满吸引力的光……最终没用足够勇气,不敢靠的太近,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拳…… 沐慈抬起头,目光清明却温和,道:“回来了?”语气平常到仿佛沐若松只是出去散了会儿步。 沐若松感觉沐慈对他好像有些变化,变得亲近了些,一时无法理清头绪,但这无疑让他觉得高兴,露出一个过于灿烂的笑容,应道:“恩,我回来了。” 回答完后觉得有点傻乎乎,又找不到其他的好听的话说,最终他沉默下来,但低落的心情一扫而光。 沐慈用下巴示意一旁洪灾资料道:“时间紧迫,我也不与你客气,麻烦帮我注译和断句,然后按照不同流域,整理在一起。” 这还是沐慈第一次主动吩咐他帮忙。沐若松笑容更大,朗声应:“是!”帮助沐慈处理公务。偶尔沐慈指点一下,让他提高效率。沐若松自身受益,心情愉快,更是积极主动。 而且,之前两个多月,沐慈和他说的话加起来也没今天这一会儿多呢,这是不是代表……认同自己了? 为什么呢?因为自己被试探合格了,还是因为自己选择回来?沐若松没问,有些委屈他想忍下,不想提起来将沐慈和他之间好转的关系,再次弄得尴尬。 一上午的时间飞快流逝,到了午膳时间,沐慈依然亲自整理桌面,沐若松一时不知该不该帮忙,就暂时按捺,等沐慈全部收拾好,坐在椅子上休息。沐若松才端起销毁资料 的水盆,出去倒掉。 沐若松一直知道,在宫里应当谨言慎行,不该好奇的不能好奇。他发誓他真不是好奇,只是端着水盆,视线总会下意识去看一看水盆里晃动的东西。 沐若松就看到了一些字迹。 他居然还努力分辨了一番水中尚未被绞碎模糊的字迹,看清那一行字:军事管制,主官必须上堤,退缩以逃兵论罪,斩…… 是沐慈的字迹,缺笔少划的错字。 最主要,这些字迹所代表的意义……原来,主官上堤真是这少年的主意。军事、逃兵罪……沐慈这个看似娇美脆弱的少年,竟有撼天的胆子,煞气的心肠,雷霆的手段…… 沐若松脑子响起一道炸雷,各种纷杂的情绪揉进脑子里,又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他木然直走,连撞到了屏风都不知道,水盆就“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溅了他一裤腿的水。 若是情报老手,这时候必镇定得多,可沐若松太年轻,立即反射性扭头看向沐慈,目中的愕然、震惊、恐惧和愤怒……根本瞒不住人。 “该死!”沐慈立即意识到了沐若松这神态,必是看到了水盆里的字迹。他飞快走过去,先伸手遮住了沐若松的眼睛道,“别怕!”脚踩在地上那些纸上,彻底碾烂。 与此同时,门外的禁卫冲进来查看! 沐慈和沐若松是高位者,都没有对禁卫解释这一次意外的必要,所以沉默。没看出异状的禁卫,把地上的一片狼藉收拾干净,才退了出去。 安庆巡防回来,进来问情况,沐慈道:“没事,打翻了一盆水,你忙你的去。” 安庆为人机敏,看出沐慈不想他在场,立即退了出去。 沐慈牵着沐若松的手,让他坐在椅子上,与他对视,语气温和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回来。所以‘你不该回来’这种话,别人说得,我说不得,不然我就是不知好歹了,对你也不公平。” 沐慈温和包容的语气,让沐若松愤恨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些许,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力气似被抽空,手一直在颤抖。 沐慈叹口气:“别怕,不会有人伤害你。我让人叫定王把你接走。” 沐若松知道沐慈这是猜到他看到了,好半天才反应过……这是要放他走? 他又不蠢,当然明白他看到的东西意味着什么——主官上堤还罢了,军事镇压啊。他本来一直以为是天授帝所为,谁能想到这种疯狂的主 意居然还真是沐慈的。 疯了吗?涉政还罢了,军事镇压,得罪所有文官,这是……找死啊! 沐若松看着沐慈那双幽黑平静,试图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却没有看清楚。那深潭般的目中没有一丝光影跃动,平静到极点。 他忍不住问:“为什么?” 沐慈叹口气:“不为什么,别管了,该忘记的就忘记。” 沐若松有些激动,声音大了点:“我是问你做……是为了什么?” “冷静,小声点。”沐慈轻抚沐若松的胸口,安抚他,“我知道你问什么,谢谢你的关心,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沐若松心知自己不该再问,他试图忍耐,再忍耐!可他到底年轻,受到的冲击太大,没忍住,双手钳住沐慈的手臂,摇晃他:“那你知不知道……这里面的……” 沐慈道:“小点声。”伸手去捂沐若松的嘴。 沐若松武力值比沐慈高多了,拉开他的手,声音小点,咬牙切齿问:“这里面干系有多大?你知不知道?试探我就算了,为什么用这样的……?上回的枢密名单,以你的缜密,牟将军的小心,绝不可能会漏掉那张纸让我看到的,你们是故意的。是我傻,我早该想到的。不过我没说……我怕影响你,让人知道你涉政……我什么都没说。”沐若松语无伦次,带了浓浓的委屈,“你为什么又要……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没有不相信你。”沐慈道。 沐若松十分悲伤:“不相信我就算了,不想留下我,我走好了,我走好了,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种事?” 沐若松是真的后悔了,不该留下。他有点恨沐慈,更为自己悲哀……到现在,他还是下意识先考虑沐慈的安危,怕曝光出去沐慈会危险。 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又蠢到真是无可救药。 “不是试探,我不想让你知道这种事的……你放松点,我不会伤害你。你是个好孩子,乖,别再乱说话了,冷静点!我让人通知定王,你走了别再回来了,今天就走。”沐慈怕被天授帝知道蛛丝马迹,沐若松就走不了。 沐慈站起来往外走…… 沐若松追上去,又抓住了沐慈细瘦的双臂,激动之下晃着沐慈:“走什么走?你知道我看到……你再放我走的风险吗?” 他搞不懂,正常情况下,不应该将他死死盯在宫中,留在身边才更放心吗,甚或直接杀死他,才能 第77章 巧合与阴谋 外头牟渔拿着资料过来,见安庆在外头,拧眉说:“怎么不在里头守着?” 沐慈简直是个“麻烦”吸引器,而监控沐慈的夜行卫已经撤走,安庆不巡查的时候就会呆在沐慈身边,就近保护,防止发生突发状况。 安庆道:“信义郡公在里面。”然后小声说,“他打翻了浸资料的水盆。” 牟渔一听,脸色凝重,飞快走进书房,就看沐若松一脸惊惶抱着沐慈,而沐慈双目紧闭,软软的明显失去了意识。 牟渔立即吩咐:“把崔院使叫来!”赶紧上前将沐若松拍开,把沐慈抱在怀里上下检查,见沐慈只是昏迷,没有生命危险,才松了口气。 牟渔锐利的视线盯着沐若松:“怎么回事?” “我……我……”沐若松脑子里响起沐慈晕倒前最后叮嘱他别乱说话,要冷静。就尽量镇静道:“我不知道殿下怎么忽然就晕倒了。” 牟渔当然能察觉沐若松有事隐瞒,尽管这少年已经极力装镇定,担心和意外也不是假装,可紧握成拳,不断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情绪。 牟渔初步脑补了前因后果——沐若松发现自己被试探,一时激愤,打翻了水盆,沐慈关心他却被认为假惺惺,然后质问……把人弄晕倒。 以沐慈的缜密,牟渔一点都没怀疑沐若松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牟渔用眼神示意安庆注意沐若松,就把沐慈抱进了寝殿,崔院使就在合欢殿内,立即过来给沐慈诊治一番,扎了针,道:“老毛病,血气两虚,身体底子不好,所以才力竭心衰晕倒。”又拧眉问,“老头子我不能问你们到底在干嘛,只是殿下这身体,不能忧思,不能有丝毫劳累。” 老头子真看不惯沐慈每天看那么多资料,劳神也伤身,偏偏他劝了沐慈不听。 牟渔也劝不住。 “殿下什么时候能醒?”沐若松问,他跟进来,没有人驱逐他。 “不确定,让殿下好好休息一下,养足精神了应该会醒。”崔院使道。 崔院使出去开药,牟渔吩咐人去报告一声天授帝,再叫人打热水来,给沐慈脱去外衣,擦脸擦手,让沐慈更好休息。因沐慈一身不能启齿的伤痕,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退,就没全身擦,只撩开袖子擦拭手臂……然后牟渔就发现了沐慈手臂上新出现的青紫抓痕。 五个指印赫然在列。 牟渔双目一眯! 沐若松倒抽口凉气,这才知道自己无意中伤到了人,那触目惊心的青紫……自己手劲那么大吗?沐慈被抓的时候一定很痛,可他却没说什么,一直在安抚自己。 牟渔瞥沐若松一眼,却不急着质问,细细检查并没骨折,只是皮外伤。牟渔默默绕过那新伤没擦,然后拿了雪玉膏,给伤处上药。 安庆看看情况,道:“我出去守着。”见牟渔点头,赶紧遁了。 牟渔坐在沐慈床边,对站着的沐若松肃声冷道:“试探你是我的主意,和殿下没关系,他不同意的。” 沐若松咬牙抿唇,瞪着牟渔。 牟渔冷嗤:“你当宫里是什么地方?留下是你自己的选择,就必须有心理准备,面对考验,绝对忠诚。” 沐若松因为伤了沐慈,自然没脸挑剔牟渔的坏脾气,只问:“力竭心衰……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沐慈身体不好,却没机会太接近,并不知道他身体这样差。 牟渔道:“他身体很弱,最近又劳累思虑……”并不打算解释太多,责问沐若松,“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摔盆掼碗,这样莽撞,也就殿下脾气好能容你,换成……”然后他发现沐若松的表情不对……目中的惊悸与怒火是怎么回事? 牟渔掌控夜行卫,见惯阴谋黑暗,接触到的间谍刺客不知凡几,怎么会看不懂其中有猫腻。更何况这个少年自以为掩饰得好,可在牟渔面前,那小心思都是摆在脸上的。 他站起身,逼近沐若松,利眸直刺人心:“水盆里……你看到了什么?” 沐若松被这威势压得下意识倒退一步,再忍耐不住爆发:“我看到了什么你不知道?不是殿下的话,那不就是你故意留下给我看的?”他冷笑,“这次又是为了试探什么?” 饶是见惯风浪的牟渔也有些懵神:“你……不可能,那种消息……” 牟渔似乎想起什么,一阵风一样冲了出去,没过多久又回来,把沐慈平时画一些谁都看不懂的鬼画符的纸片丢进了水里,搅了搅…… 然后,牟渔道:“我知道了,殿下用木笔写字,纸是好纸,更柔韧不易糊烂,木笔字也不会因水晕染糊掉。” 沐若松将信将疑,可看着在水盆里绞不碎的纸片,字迹依然明晰,他……无语了。 所以,只是误会了? 牟渔看向沐若松,眉峰紧蹙:“是我销毁的资料,大意了。” 纯粹是一次后 果严重的巧合。但是……牟渔道:“事已至此,你就绝了出宫的心思,不仅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你的家族。” 就算是定王,也只知道天授帝让他派兵镇压,却不知是沐慈的主意。天授帝是下过死命令的,让夜行卫严密监控,不允许任何人将沐慈与派兵一事有任何的联系,抓到就要倒霉,哪怕只是随口乱猜。 想沐若松这样,亲眼看到真凭实据的,又做了沐慈这么久侍读官,说出去更可信。所以他知道了,更是一个“死”字。 开诚布公的说,沐若松明白,反而不生气,到底是定王家长大的,耳濡目染之下更懂权力政治的规则,牟渔这样做才是对的。沐若松点头道:“我本来也没打算走。” 躺着的沐慈动了动,挣扎着清醒了过来,费劲才聚焦目光,看到一脸着急关切的牟渔,没看见天授帝,于是放松下来,有些气虚问:“子韧呢?” 站在牟渔背后的沐若松凑过来:“我在,”又道,“捏痛你了,对不起,以后会小心。” “没事,让安庆送你出宫,在我身边你是大材小用了。”沐慈道。 牟渔摸了一下沐慈的额头,道:“他不能出宫,我已经知道了。” 沐慈看着牟渔。 牟渔立即解释道:“他不太会掩藏情绪,我看出来的。不过这回真不是预谋,不是试探,更不是为了强留他下来而……” 沐慈已经点头:“我知道的,只是巧合,阿兄,你是知道轻重的人,不会利用这种消息。只是……”沐慈看着沐若松,“是我连累了他,宫里的事本来和他没什么关系的。” 沐若松蹲在沐慈床前,近距离看着沐慈深邃平静却包容的眼睛,轻声问:“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恩,你说!” “聪明如你,难道不懂放我离宫的风险吗?万一我到处乱说呢?我做了你这么久的侍读官,人家更相信的,为什么还要送我走?” “我不论做什么,都问心无愧,不怕被人知道的,所以你去说也没关系。不过我相信你不会乱说。”沐慈声音有些虚弱,却依然温和平静,能安抚人心,“离开吧,你还年轻,这里不应该是你的归宿。” 沐若松呼吸一滞,他知道沐慈是真心所想,而非故意说给他听以收买人心。他看着虚弱躺着的沐慈,脆弱苍白的样子仿佛一碰就碎,可他却有一个博大而包容的灵魂,散发一种人性的光辉。 明明自己虚弱伤痛,却还记得照顾别人。 沐若松看着沐慈,只觉得自己每一次的心跳都变得慌乱又疼痛。 一跳! 一痛! 沐若松道:“我不会走的,” 对一个已经下定决心的人,沐慈也无法勉强,只能叹口气,重新闭上眼睛,身心疲惫,沉入黑暗。 牟渔等了一会儿确定沐慈这次是睡着了,才招沐若松出来,让安庆进去守着。对他道:“这回是我的失误,我会对陛下解释的。” 沐若松有些犹豫:“……不能……不告诉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牟渔只是摇摇头,语重心长道:“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而且,永远不要忘记自己身份与立场。” 牟渔忠诚的对象,是天授帝,而且……牟渔道:“以殿下的脾气,也不会让我对陛下有所隐瞒。放心,你不是故意刺探消息,殿下会护着你,没事的。” 这点沐若松相信。 牟渔最后叮嘱:“我们习武之人不能恃强凌弱。殿下身体弱力量小,你就更应该小心,别伤了他。” 沐若松不是不知好歹,虚心接受这些提点,诚恳道:“我知道了,谢谢……还有……对不起!”为误会牟渔道歉,也为惹了麻烦道歉。 牟渔摆摆手,出去了。 …… 天授帝今天在早朝发威,拖得晚了,卫终不敢打扰,没敢去说。所以沐慈晕倒,天授帝没及时过来看望。 天授帝把御前六军调走一半之后,不用担心大灾动荡之余被背后捅刀子。而且定王如此配合,让他的忌惮少了许多。 后方安稳,天授帝才在朝会上大发脾气,当庭把那些辞表扔到了一些朝官脸上……都是与辞官者有那么点亲戚或朋友关系的。 天授帝沉痛道:“朕顾念家国百姓,相信大家也是如此,以后遇到灾时不想做官了,不要再递辞表,直接把自己和全家绑了,上京来面君谢罪。” 朝官不敢说话。 天授帝更加沉痛,说自己之所以让主官上堤,是因为:“朕并不是不体恤大家,只是朕前日梦到了上天示警,今年必有大洪灾。” 在大家惊疑不定的时候,天授帝又变了脸色,双目射出凌厉的光:“既然这么多人准备弃家国百姓于不顾,朕也就不顾念旧情了。朕宣布现在进入紧急状态,全面实行军事管制 ,抵抗此次百年难遇大洪灾……” 众臣哗然…… 天授帝利眼扫过,让大家安静下来,才道:“朕已经把禁军派出去“协助”各地主官上堤抗洪了。希望他们加紧固堤。” 这下立即有几个激动的,觉得武人犯到文人头上的朝官越众而出发言,御史弹劾,还有一些激动的伏地大哭。整个朝堂乱七八糟。 天授帝这么点场面都控制不住,就枉他三十年建立的威信了,轻描淡写道:“众位要是替各地主官义愤,可以去替换他们,上堤去加固堤防。” 朕一点都不介意哒。 天授帝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朝堂上一下子哑了,真没人敢当面说什么了…… 天授帝发狠的时候,最好不要去惹。 然后就是舆论造势。邸报上赵瑞写了一份声情并茂的《官军抗洪喻》,把天授帝怎么感梦,上天示警,为什么让给主官上堤,为什么派兵……啊,不是去镇压,而是去帮忙哒。然后大加赞扬官员们主动上堤的精神,把他们忧国忧民的思想,文人风骨啥的,传唱全国。 这篇喻文,随着邸报飞向各地,一时间士林和百姓都对上堤的主官大加赞扬,许多百姓还提着煮熟的鸡蛋,上堤去找主官表示慰问之意。 要是在堤上没找到……就一直找到为止,咱老百姓都是很热情哒。 真是我们大幸的好官员,请吃蛋! 撑着病体来听政的左丞相卢太师也加入了,自己和手下的学生都写了好多赞美的文章…… 赵瑞和卢太师两人在士林的声望,排名都是前五。 舆论一边倒的表扬主官上堤这种事的正确性,高尚性,死而后已的奉献精神,可歌可泣,名传千古…… 其实吧,在大幸,真正有风骨的官员,就算天授帝不强制,也会上堤巡堤的,比如说王又伦就是这样的。 他是大幸排的上号的水利能臣,他的治辖之地从未有过决口,这也是他政绩的一大加分项。究其原因,就是防汛工作做得到位甚至超出……每一次春汛、夏汛,他都是住在堤坝上,誓与百姓共存亡的。 后来,天授帝抛出“以后有洪灾,主官都要上堤,不允许在灾时辞官”这种政策,大家也没有任何异议——应该的么。只是之前朝廷没硬性规定,全凭为官个人自觉。现在大灾当前,却不是计较个人得失的时候,都得上堤。 朝臣没办法针对“主 官上堤”说什么,只好针对天授帝派兵去镇压,表达不满……明显不尊重大臣啊,说好的重文轻武呢? 朝臣另一个不满,是因为此次洪灾虽然有了端倪,但还没开始,鬼知道是不是大灾,需不需要这么劳师动众啊? 搞得民心浮动就不好啦。 不过天授帝再三强调“上天托梦”,又派兵,弄得大家情绪紧张,许多大臣也做了大洪灾、决堤被冲走之类的噩梦,更是印证无误。 在古代,迷信都是摆在科学前面的。 这年头,你要按沐慈的科学解释去科普,人家反倒会说你怪力乱神。 当然,这都是后话。 …… 早朝散得晚,都快到午膳了,天授帝才听说九郎晕倒,刚要去看望,牟渔就过来了。 得知沐慈并无大碍,只是劳心劳力,累得睡着了。天授帝道:“那就让九郎好好歇歇。”忍住了去看望的想法,免得打扰。 牟渔又报告了自己的失误。 天授帝听完,也没计较,道:“你做事要更谨慎些。至于阿松,倒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以后会成为九郎心腹,知道的只会更多,无碍的。派人多看着点就行了。” 就算为了讨儿子欢心,他也不会轻易动沐慈的人,谁叫儿子护短?天授帝忍不住笑了,还真像我。 牟渔又问:“那么,北边的消息……还要让定王知道吗?” 天授帝认真考虑了一下,最终点头,却道:“不用悄悄告诉他,直接派人去说,然后让他来找我。” 牟渔点头。 …… 定王告诉了沐若松被试探的事,结果等了半天,也没听说他和长乐王反目,根本就是打定主意要留宫了。 贤世子看定王黑如锅底的脸色,大气不敢喘。朝阳虽受宠,也是心里打鼓,小心翼翼说:“父王,没这么严重吧,阿慈为人很好,不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您不让阿松回家,会不会太狠心了?阿松和大嫂会有多伤心啊……” “你把人心,想得太简单,太美好了。”定王叹气。 他大半辈子拼死拼活,死死握紧手中十几万御前军的兵权,难道只是恋栈权势吗?他是为了这个家,也多少有些不甘心——自己双手沾满血腥,凭什么是别人享受一切,而自己要交出一切,像杨老将军一样,守着骊山一座别院侍弄花草,安心养老呢? 他是一个有理想有能力的大男人,为什么不可以征战沙场,笑饮美酒呢? “父王,你别也把人想得那么坏,阿慈若贪图王府权势,有我还不够啊?”朝阳肯定会倾尽全力帮沐慈的。 定王看着这个胳膊肘往外弯的女儿,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傻女儿,你真当长乐王是个单纯的人呢,瞧他把你皇伯父一颗心都攥手里的本事,有孕的温嫔都远远送到行宫去了,两个月没让她回宫。据说还……”涉政的这些事,没明朗化之前定王不能说,倒不是他不敢,而是为了儿女着想,不该让他们知道的还是少知道为好。 定王道:“总之长乐王绝不是省油的灯,心里明白着呢,定王府嫡长孙才是真金白银,你呢?就是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关键时候顶什么用?” 生个女儿不但赔钱,还是个坑爹货。 朝阳气鼓鼓瞪了定王好几眼,才气馁了,定王说得都是事实,她是王家妇。 “我嫁妆都搬回来了,明天就去和离,回家里来把家里的粮都吃光。”朝阳赌气说。 贤世子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眼睛都亮了:“妹子,有新欢了?” “没有。” “没新欢你和离个什么,怎么也得找到下家再一脚蹬了那蠢猪的。”定王恨铁不成钢,语重心长教女儿,“我不是怕你被笑话,二嫁三嫁都不算是个事儿,只是现在是多事之秋,平南侯府虽破败了,可也什么关系不沾,避风头正好。”定王怕女儿这时候回家,,若万一……不就一锅端了? 大幸律法不算严苛,诛九族的大罪也是罪不及出嫁女的。 朝阳:“……”虽然感动,可是感觉怪怪的,好像定王这会儿在算计身后事一样。 贤世子为了自家好不容易攒下的珍品古玩,也在一旁谆谆教诲:“乖乖,没找到下家别和离了,这样你不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算账都算不到我们头上,也不用丢我们的人。王家的脸,随便丢。” 朝阳气得下死力捏了贤世子腰眼子的肉几把,不能揍父王,还不能揍你吗? 贤世子哎哎乱叫,求饶。 定王看充满活力的儿女,心情好了些,道:“阿松既然自己选定了路,就自己朝前走罢,那孩子虽说从小上进,毕竟在王府里长大没经过风浪……人那,不离开家,不经点事,没办法真正长大。我还能多活两年,不管将来怎么变化,保下他性命的能力还是有的。朝阳你进宫就多教 教他,别那么实诚,对谁都掏心掏肺的。”想想不靠谱,自家女儿也早对沐慈掏心掏肺了,这不白送么? 可他也拿这两个傻孩子没办法,只好叮嘱贤世子:“把家里的人都约束好,别私下见阿松,就是做样子也得做出来,不光为家里避祸,也是为了阿松好。叫你媳妇多安慰安慰大媳妇,别太记挂。” 定王现在禁止沐若松回家,也是不得已。 一是摆出姿态,叫天授帝知道他心里有气,别总把他当软柿子捏。二是让所有人相信定王府放弃了沐若松,表明自己不偏向九皇子的中立立场。三也是为了沐若松好,降低他的分量,免得遭“贼”惦记被利用。 现在“放弃”,其实是一种“保全”。 “哦……”贤世子应得勉强。 他大婶知道定王不让阿松回家,这会儿还在哭呢。没了丈夫,对唯一的指望怎么可能不记挂? 定王也清楚,他也不舍得放弃他长子的唯一根苗,认真说:“为母心慈,反而害了孩子。你媳妇是个懂事的,叫她掰开揉碎了和你大嫂把利害关系讲清楚,长乐王不能沾。” …… “你们太有偏见了!”朝阳气愤,不信至诚至性的沐慈会有龌蹉心思。 “乖乖,你太感性,你不懂……当年五王乱斗有多惨烈,并不只有敌人在流血,我们流的鲜血也不少,你们两个叔叔……我不能为了阿松一个,给一家人招祸。”为了铺就通天之路,定王手下的冤鬼太多,但胜利与幸运不会永远眷顾一方,所以……定王这边流的鲜血也不少。 定王神色凝重:“长乐王想出头,很难。当年你皇伯父,手里握了兵,花了十多年时间精心布局才侥幸……可长乐王有什么?凭你皇伯父的宠爱如何能长久?就算他厉害,他能!凭什么我们一家做完老子手里的刀,又要被他儿子当枪使?” 朝阳根本驳斥不了。 是啊,凭什么呢? 定王之前选过三皇子,毕竟占了个“长”,比较靠谱。现在天授帝又偏爱长乐王,肯定拗不过礼法规矩与朝臣……就算拗得过,天授帝的时间不多,不可能从容布置。 定王是不看好长乐王的,怕掉进泥沼里去,谁知道自家长孙被迷了心窍呢? 定王最后叮嘱儿女:“现在御前军调出去一半,意味着什么我不多说,总之你们行事都小心一些。防人之心不可无。” 贤世子和朝阳应 了,走了出去。 定王一个人在议事厅,盘算下一步的行动,忽然风一带来了一个人请见……定王吃了一惊。这个人是他安插在夜行卫高层的暗探,居然被发现了吗? 但那暗探面上不露端倪,对定王隐晦摇摇头,拿出一个小纸筒,公事公办道:“这是陛下命我送给您的,请您过目。” 定王不动声色,拿了小纸筒里的纸片打开看,然后瞳仁猛缩,心脏猛跳,但压抑住了情绪,定定心神,考虑了好半晌才问那暗探:“消息是否可信?” 那暗探点头:“北戎人虽逐水而居,可王庭已有百年未动,但是今年北戎父河桑纳河忽然改道,王庭周边水域即将干涸,被迫迁都。所以……一直被存放在王庭冰窖内的忠勇王的尸身会被天葬,消息属实。” 忠勇王就是已故的贞世子。北戎在王庭冰窖“存放”一具尸身倒不是变态,而是“镇压”。北戎大萨满利用具有皇族血脉的贞世子的尸身,在王庭冰窖做法,以图“镇压”沐家皇族的气运。虽然作用不明,却足够恶心,用心险恶。 不说定王要发疯,天授帝也不舒服,偏北戎现在的王庭距离比较遥远,无力征伐。 定王一锤桌面,咬牙切齿:“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那暗探道:“陛下问您的意思,若有什么办法,可入宫一晤。” 定王看暗探并没有特别表示“危险”的意思,便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暗探退走,定王问带人进来的风一:“你觉得呢,这事是巧合,还是一场阴谋?” 风一曾经是贞世子最信重的心腹,也是心痛气愤,红了眼睛道:“迁都一事,不是小事,不可能胡编乱造。只是世子的……”风一哽咽了,十多年他们不是没努力想把人带回来,办法用尽都不成,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已经这么多年了,定王早过了悲痛欲绝的那个坎儿,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一动不动,好似化作了一个沉思的雕像。 第78章 洗发和切磋 因为沐慈晕倒,第二天德光帝并没有带政务过来让他劳累,只有李康拿了一本《洪灾自救法》的小册子给沐慈过目。 朝堂上的官员,大部分都在各地担任过主官的,多少有治水经验。因为作为灾害中的大幸,治水方面不突出的臣子,或常常犯错的臣子都倒在了半路,绝不可能进入大幸朝的核心层,所以弄出这个小册子的效率很高。 沐慈看了册子,指正几个小错误,然后说:“百姓喝生水是疫病的主要原因,特别是夏日高温,有动物和人的尸体在水中腐烂,会导致更多疫病发生,生水更不能喝。不信你们可以叫太医院做一次验证,弄一些鸡鸭,把腐肉丢入鸡鸭的饮水中,看会有什么后果。” 李康已经十分信服长乐王,问:“那该如何?” “把水煮开,食具用开水煮沸消毒。” 天授帝带军打过仗,知道水土不服的坏处,有时候水食不洁是导致非战斗减员的罪魁,但是他说:“百姓平时也没有喝开水的习惯,灾后衣食无着,更没办法顾及着烧开水。” 天授帝并不是个被圈养的皇帝,很知道百姓疾苦。 沐慈道:“各受灾州府会设粥棚,在旁边兼设一个开水棚;有些富户施米施药也可一并施水,想要保命,光填饱肚子还不行。预防疫病也比病了吃药更管用。”古代的富贵人家和官眷,都会在灾时做这种慈善活动。至于每家每户,就没办法一一针对性消毒了,百姓的习惯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变的。 但若宣传了相关知识,百姓生疫病吃了亏,总能一点一点改变卫生习惯的。 天授帝把那一句“预防比病了吃药更管用”回味了几遍,点点头。 沐慈退一步说:“若实在没有办法喝开水,就将饮用水和其他水体尽量分开,将石灰粉撒入饮用水源做消毒。” 天授帝又点头。 沐慈指出了其他细节,李康去完善不提。 有些大臣对喝什么水并不以为然,李康也没费劲说服,只按照长乐王所言,让太医做了验证……鸡鸭真的都病死了,事实胜于雄辩,大家就心服口服了。 最终《洪灾自救法》印刷成册,按天授帝的指示,朝臣放弃署名权,著作人只写了“长乐王”一个人,免费发放给各州府,宣读给百姓听。 迷信的力量!又有舆论导向,“主官上堤”这好政策就随同长乐王所著的《洪灾自救法》在全国传开。士林和百姓一边倒 的称颂皇帝仁德,赞美长乐王贤明,心有百姓。 在感恩戴德的主流呼声中,那些“义愤”的主官基本没泛起多大浪花,还被人说成“心中有鬼”。 就是文人自己,不管是为了清高风骨,还是眼红人家前途好官位高,亦或是真的忧心百姓,也齐声赞美这个好政策。 更随着御前六军进驻各地,掌控了各地厢兵,局势就更是让天授帝高兴了。 …… 前朝各种纷扰,沐慈是不知道的。因为天授帝担心他此番大动作会联想的沐慈身上,更怕他劳累晕倒。他就以事态紧急之名让大臣停了去合欢殿授课,毕竟沐慈能力卓绝,能在大臣身上所学已经十分有限了,反是大臣受益更多,停课也没关系。 天授帝自己也减少了去看沐慈的次数,不再拿奏本过去,还把被禁足的洛阳王,没事可做的五、六、七等几个皇子叫来干活儿,让他们各自负责一片区域,落实派兵镇压的“主官上堤”一事,拉走仇恨,给小弟弟背黑锅。 天授帝担心沐慈会有想法,不成想沐慈安之若素,每日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一点不受影响,让人佩服他的这份从容。 …… 牟渔最近不知道忙什么,一天到晚不见人影,近身伺候沐慈的只剩个和顺。然后沐若松发现……沐慈的头发都要被和顺给撸秃了。 沐慈有一头黑亮如瀑的秀发,可惜他更习惯短发,对长发无爱,嫌长发碍手碍脚还不好打理,总嚷嚷说要剪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随意动剪刀,可和顺又是个笨手笨脚的,不太会洗,揪得凶了,沐慈自己脸上一贯没表情,不露痛苦之色,倒是沐若松替他觉得疼,很是心疼。 沐慈看似淡漠,实则相处久了会发现他性子宽仁慈和,小事不会计较。沐若松打定主意留下后,与他相处就亲近许多,看和顺这么拉扯着给沐慈洗发,沐若松也不顾自己一个侍读官要不要做这种使女的工作,就上前道:“不如……让我来试试吧?” 沐慈这会儿穿着白色中衣,躺在特制竹椅上,闭目仰头让人洗发,听见有人自荐,他睁开眼打量一下沐若松,知道沐若松这个小王孙肯定没自己洗过发,在宫里也有四个宫人伺候他,只是闲杂人等从不出现在沐慈跟前罢了。 沐慈知道沐若松是好意,便道:“先把手伸给我!” “啊?” “双手,伸出来我看看。” 沐若松 伸出双手给沐慈。 沐慈抓沐若松的手细细查看,这是一双武者的手,双手很大很有力,指节修长,蜜色皮肤上有两三道小伤疤,摸一摸还能发现掌心有薄茧。 沐若松也盯着沐慈动作。发现沐慈的双手纤长细巧、白皙莹透,极瘦,骨节却并不突兀,漂亮柔软,指尖不干不潮,也略有些薄茧——冷宫的生活只怕不容易。 两只手放在一起对比,一大一小,一蜜一白,一硬一软……沐若松却觉得放在一起,意外的和谐。 温暖柔软的触感从沐若松的掌心传来,一阵一阵痒麻……沐若松知道沐慈不喜人碰,肯主动抓他的手已是破天荒,所以他忍着没敢回握,没敢把沐慈的手抓住,握在掌心里……虽然他很想这样做,却不敢。 他耳根开始发烫,努力严肃表情,试图当做这种事很平常,没话找话问:“您手臂还疼吗?” “不疼了,小伤。” “哦,那……对不起!” “你已经道歉过了,没事的。”沐慈捏了一下沐若松的手,问,“你习武吗?” “习武的。” “刀法?剑法?” “枪法。”定王府的绝学。 “弹琴吗?” “略有涉猎。” 沐慈点头:“应该可以,你试试吧。” 这是被允许了! 沐慈不喜欢陌生人接近,能允沐若松近身洗发,表示一种认可。不容易啊,两个多月了关系终于有了一点进步。 沐若松检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尽力掩藏心里喜悦,马上又唾弃自己:洗个发有什么好喜悦的?但还是止不住愉悦,唇角飞扬的摸到了沐慈的头发。 长如海藻的头发果然是想象中的丝滑柔顺,和顺端了早准备好的皂角水过来,沐若松照着使女给他洗发的程序,极其小心温柔,慢慢帮沐慈清洗头发。其实沐慈比较宅,头发不怎么脏,沐若松只要耐心一点就可以洗好。 “顺便揉一揉头皮。”沐慈躺着,沐若松小心翼翼按揉,让沐慈觉得很舒服,就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沐若松:“……”这应该是说他技术好……吧?然后,从他这个角度,能从沐慈中衣微开的领口内看到他突出的锁骨,很漂亮,可是……上面遍布伤痕,狰狞可怖。 他身上怎么这么多伤?难怪身体弱……不对,他怎么受伤的呢 ?冷宫有人虐待他吗?而且……像是有……牙印? 牙印!在锁骨上!沐若松自问和人打架互咬,咬手臂比较多,怎么会扯开衣服故意咬到哪里?不穿衣服的话……沐若松不敢继续往下想,只觉得心头有一阵压抑的窒息感,手指按揉沐慈头皮的力道就重了。 沐慈“恩”一声醒来,看到沐若松痛苦神色,顺着他的视线看看自己的胸口,然后……很自然掩好了领口,伸手弹了一下沐若松的手臂:“洗完了冲冲,赶紧擦干。” 和顺在一旁早着急了,又不敢打扰沐慈休息,这会儿赶紧说:“是啊,时间太长,殿下容易受凉的。” 沐若松立即收回了奔涌的情绪,给沐慈冲洗头发,然后用棉巾擦得半干。 沐慈起来,也不说伤痕的事,只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出了净室回卧室,让和顺弄来熏笼给他把长发蒸干。 …… 天授帝虽不带奏本过来,但还是经常过来看沐慈,汇报各地抢险固堤的消息。天授帝在忙,群臣在忙,沐慈也没闲着,在沐若松的协助下,用更高的效率整合不同的资料。很快把二十年来大幸与周边地区的水文天气资料都整理成册。 沐慈把往年的大灾找出来了做对比,还让牟渔找了京城承恩侯梅府的人问询海上气候。 承恩侯梅府的三公子梅容,正是大幸东南沿海最大的海商,人称“海神”。他航海十多年,写有十几本航海志,听闻是用来做大幸灾情评估的资料,便毫不吝惜,无偿把这种本该称为机密的航海志贡献了出来。 沐慈对照航海志,把二十多年来能找到的所有海水高温,各地天气情况之类的资料都找出来,又画了新的表格,有统计用的柱状、线状图等,全部教给夜行卫,让他们学会这种新的记录分析法,帮着他统计,然后对比…… 结果…… 还真是。 虽然资料不怎么详细,天授帝也不理解为什么去年天热,高蕃积雪厚,大海温度升高,就容易发生超级大洪灾。但从统计上看,这一回还真是很吻合历年大洪灾发生的条件。 天授帝拿到统计资料,还有资料后面厚厚一大叠分门别类的相关资料,证明有大灾,却是松了口气,又欣慰又忧虑,欣慰九郎大局为重,为了抵抗大洪灾,不惜说出身世来历,冒风险提出这么危险的“建议”,还劳心劳力,认真做了资料搜集,真是一个为国为民,不计个人安危的好孩子。 又忧虑,这孩子也太大公无私了,不怕得罪人不说,为了找资料,废寝忘食的。他找到沐慈劝:“我相信你的,很用不着你再做这些。” 沐慈道:“我也不光为了对你证明。我建了一个数据模型,你以后让人搜集情报时,把相应一些资料的数据填入,可以帮国家建成系统的天时记录,便于预测一些大灾,多少能避免人员和财产的损失。” 德光帝更激动欣慰,把册子给卫终,卫终如捧着神赐圣物,毕恭毕敬。可不就是神仙手段么?只有神才能对来年的天时做预言呢。他看沐慈的目光有点敬若神明的意思。 德光帝拉着儿子的手心疼道:“你身体弱,还是要好好休息,多多保重啊。”却知道自己的劝告,对沐慈这种认真的人来说,效果有限,于是示意沐若松,“你也是个好孩子,要好好照顾王叔,知道吗?” 沐若松点头:“微臣必会悉心照顾殿下。” 沐若松因为父丧,失去倚靠的关系,来不及学会跋扈就开始懂得看人脸色,所以尽管他少年老成,严肃认真,却是宗室子弟中少有的会体谅他人,懂得迁就妥协的小王孙。 沐慈是个外表看着高冷,但只要被他接纳就容易相处的人。 两人相处越来越融洽。 …… 不知不觉又过去大半个月,沐慈的日子过得太平静了,总会弄些幺蛾子出来。 在练习两个多月健体术,做各种锻炼之后,沐慈感觉体能好了一些,开始体术锻炼,打了一套形意拳。 因这拳法短打直进,适合战阵,无花俏招法,长劲也最快,还曾把大枪术化为拳法,融合进来。再加上沐慈上辈子是有实战的,一套拳法打出来可不是花拳绣腿,而是有真材实料的。 沐若松在一旁练习定王家用于战阵的家传枪法,自然能看懂沐慈的拳法,不由见猎心喜,两个少年人也没什么家传武学不外传的规矩,就讨论起来,顺便切磋一番。 沐慈的技巧没的说,是从实战鲜血中锤炼出来的,只是现在的身体很差,力量欠缺。而沐若松力量大基本功扎实,却没有经历过战阵,没见过血。 双方切磋起来,沐慈所得不多,力量不足是客观因素,不是想练就能练出来的。其实还是沐若松占便宜,他所有花俏的,浪费力气的动作都被沐慈一一指出、改良。 沐慈是有指导资格的。上辈子他的体术达到六级巅峰,在华国与无数隐士高手切磋甚 至生死搏杀过,是顶级高手,有敏锐的眼力,丰富的技巧,指导沐若松这个只能算体术四级中期的武者,并不困难。 切磋时,沐慈能避开身体素质的短板,把沐若松的动作分解,在沐若松刚刚发力时,就预判动作轨迹,从而避开,趁机还能做出反击……可惜力量赶不上,攻击速度也慢,沐若松也能很轻松避开。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许多羽林卫就看出了沐慈出手的高明之处,纷纷过来围观。所以当牟渔得知两人居然在两人在花园里切磋得旗鼓相当,而非沐若松一边倒的碾压,这就让人惊奇了。 他一直以为沐慈不会功夫。 天授帝得知,就是惊吓了,赶紧叫牟渔去看看。 牟渔到时,沐若松正好一腿横扫向沐慈的下盘,沐慈身法灵活却后继无力,无法避开,安庆在一旁立即用手格挡,赶到的牟渔也一个飞跃过去,将摇摇欲坠的沐慈揽在怀里。 沐若松的腿震得麻木,却不顾上管自己,惊恐看着沐慈,脸都吓白了。他没收住,若没有安庆格挡,他这一下必然踢在沐慈身上,能把人踢出内伤。 可是,之前沐慈能避开的啊。 沐若松忙问:“怎么了?” 在牟渔怀里的沐慈看着很不好,全身绵软,面色煞白,胸口起伏,喘息不止,不过细看,沐慈的每个呼吸都深远绵长有节律,并不紊乱,这说明状况还好。 牟渔将人打横抱起,没有指责沐若松,只道:“没大碍,只是脱力了。” 他也没有责怪沐慈乱来的想法,看沐慈的样子,说明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应该给他足够的信心。而且,两人切磋时安庆一直守在一旁,这就是保护措施。 沐若松跟上,一边感谢安庆救场,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牟渔也跟着酷酷地点评一句:“小郡公激进有余,内敛不足,还不能收放自如。” 沐若松是个虚心接受批评的好孩子,回想沐慈刚才的几个指点,的确在教他如何收放自如。他不禁感叹道:“原来殿下会武,而且是个很厉害的高手。”然后就生出了疑惑……沐慈的一招一式都十分老辣,收放自如,但是在冷宫里有谁教他这么厉害的功夫呢? “他厉害的地方多了,”牟渔意有所指,冷声道,“不过,一些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不该好奇的也别好奇。” 沐若松就闭上了嘴。 崔院使又来扎针,反正沐 慈不喝药却不怕痛,一般都是给沐慈扎针。沐慈恢复了点体力,对牟渔道:“阿兄,会不会推拿?” 作为第一高手,练武自然是下了狠功夫的,练脱力的情况常有,知道若不推拿的话,明天肌肉酸痛动都动不了,可有的受。而且沐慈问对了人,牟渔的推拿功夫也是顶好的,只是极少有人能让他服务。 沐慈不问,牟渔也是想动手的,沐慈问了,牟渔当然义不容辞,将他抱去了净房,吩咐人烧了热水,要给沐慈做一次热水浴推拿。 沐若松也跟着进了净室,牟渔想到沐慈一身的伤,本想让他回避,沐慈却无所谓:“没关系的。” 牟渔见沐慈真不在乎,也不好太刻意,就解开沐慈的衣服,把他泡进热水里。借助水温做推拿,揉散疲惫,也揉开伤痕下筋脉深处的淤血。 沐若松看到沐慈背上,胸前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都是那种可怖的伤痕……还有牙印。这明显是被人凌虐的伤痕! 是谁对一个弱小少年如此残忍? 沐若松心疼,觉得牟渔的每一下按揉,都仿佛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一下一下替人痛。他忍不住道:“大将军轻一点……轻一点……” 沐慈瞥他一眼,语气平静道:“别把我当女人!”又扭头看牟渔,“阿兄你根本没用力,推拿效果会打折扣。” 牟渔叹气:“我有点下不了手。”他真的已经很轻了,这一身的伤痕,还有突出的骨头,瘦胳膊瘦腿的,感觉随便捏捏就会“嘎嘣”断了。 沐慈轻笑:“我真没那么脆弱,你可以用点柔劲。” “行,但如果你痛了得喊出来。”牟渔最怕沐慈明明痛极了也什么都不表现在脸上的淡定。 沐慈点头:“当然,我知道我能承受的程度在哪里,受不了我会说的。有些必要的痛苦,需要承受的就不能逃避。而且会痛其实也是好事。” 牟渔才知道为什么沐慈根本不怕痛,意志力果然足够强大。 不论古今,这世上永远是美人更占便宜。 如果沐慈是个五大三粗,皮糙肉厚的壮汉,伤了就伤了,给他治疗推拿,他哼唧一声都不算好汉。可偏偏沐慈是个漂亮精致的小玉人儿,又瘦弱可怜,十分凄美。偏沐慈又忍耐着,并不喊痛,连痛苦的表情也收敛了,只面色煞白,一双手紧紧抓着浴桶壁,指节泛白…… 这么漂亮脆弱,又倔强骄傲,叫旁人看着,更替他揪心! 推拿完毕,沐慈觉得全身虚脱,却有一种脱胎换骨的轻松感,整个人放松下来。牟渔直接把没了力气的沐慈从浴桶里捞出来,用干布裹了抱回卧室,飞快给他换了干的底裤,没让沐若松见到更多伤,然后取了一大罐雪白色的药膏出来。 和顺进来道:“大将军,陛下传召,询问您殿下的情况呢。” 牟渔把药膏往沐若松手里一塞,叮嘱沐慈一句:“练习武功可以,要循序渐进,量力而行。” “知道的。”沐慈应下,他今天难得酣畅淋漓能打一场,精神不错,只是有点不习惯这病娇身体。 上辈子他体术六级巅峰,是打遍天下根本没有敌手的,连军神都常被他压倒。 是真的压倒,然后……嗯…… 要和谐…… 现在这身体,只怕难有体术上的进展。 …… 沐若松拿着药膏,只好细细帮沐慈全身上药,当然他不比牟渔亲近,沐慈股间的伤处他不知道,也不敢擦到脐下部位去。然后他闻着外用药的淡淡清香,才知沐慈身上一股浮动的暗香的来源。 从前以为一个少年竟然爱用花香,现在才知,竟然是药。他再也不觉得这香气显得女气,只觉得与这个剔透美丽的人儿相得益彰。他细细涂擦,揉散药物,用指尖更近的感觉到沐慈温热的皮肤,还有皮肤上无数伤痕的纹理…… 近距离直观感受,让他倍加心疼。 沐慈趴在床内,叹气:“子韧,我并不需要谁的同情。” “不是,我只是……”沐若松不是同情,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大概……是……心疼吧。 第79章 书笔之争&紫微与天龙之别 男人之间的交情,是喝酒喝出来的,也是打架打出来的。 羽林卫的武力值都超过五级,只有沐若松这种四级中期的,更适合被沐慈拿来练手,进行锻炼性质的体术修习。于是两个少年每天在一起切磋,沐若松也恰好用“身娇体弱”的沐慈来练习收放自如。 沐慈毫不吝啬指导沐若松,而沐若松更尽心竭力辅佐沐慈。两个少年的交情更好,相互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 沐若松的主要职责是帮助沐慈学习,于是应下天授帝的委托,要肩负起……引导沐慈练毛笔字的重责大任。 问题是沐慈写字追求速度,根本不碰毛笔,只爱抓着一根木笔写写画画,容易弄脏手不说,还有若干缺笔少画的错字。沐若松看在眼里,早想劝诫,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劝诫的话,天授帝和王丞相翻来覆去说,都没新意了,沐慈也不搭理。 人说言传身教,既然说没用,那就做吧。 沐若松试图带动沐慈写字,就在沐慈看航海志、看闲书的空挡,坐在专门给他加的一张书桌上,铺开字纸,提笔练字。 英俊帅气的少年,认真专注练字,笔走龙蛇的潇洒样子,很风雅,很养眼。沐慈有时会看沐若松一眼,很快就敏锐发现——这个英俊美少年其实并不专心,分了一只眼睛在关注他,在他视线飘过去时,会下意识微微挺直脊背,几乎就差明晃晃在脸上写着“练字真是一种高级享受,整个人都有贵族文艺范了……”这个样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哈,小孩儿有心计了,这是想勾搭他练毛笔字吧? 沐慈智慧无双,将一切功过得失都算计得清楚,又天生七情难动,所以很少为什么事产生情绪上的波动起伏。 人呢,总是会向往自己欠缺的。所以沐慈很喜欢沐若松身上一种新生的,鲜活的生命能量,喜欢看那孩子自以为是掩饰地很好,其实一天三变的各种情绪。 这才是人类正常的喜怒哀乐,凡心嗔痴。 所以沐慈没理会沐若松,看那鲜活少年试图“勾搭”自己又要装认真练字的样子,只当一乐。心道自己没表示,这小孩玩了几次没意思,总该消停了。 但沐若松是有一股子执拗劲儿的,好几天都这样练字。 侍读官的心思,沐慈懂,但是……不应该是这样的。沐慈虽不练毛笔字,但艺术都是想通的,唯有简 、真、纯、朴,专注本身,抛开杂念,通过勤奋才能拥有艺术的灵性。否则不如不练。 沐慈认为自己对沐若松负有责任,为了自己天授帝把人弄进宫,又不小心给他看到不该看的信息,弄得人有家不能回,宫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而且沐若松很优秀,品行好,心正意诚,可比内蕴钻石的原石,唯一欠缺就是时光的切割与打磨。沐慈上辈子对后辈也常有提携,虽然他现在还不能给沐若松什么承诺,但在这少年人成长的关键时期,指点一二还是可以的。 ——少年,你练字是因为你喜爱,沉浸其中不辜负美好。不能含有其他目的,哪怕为了我。 沐慈放下看得津津有味的“海神”梅容手写的《航海志》,站到沐若松身后起身看了他写的字,分析一二,然后夸了一句:“写得挺好。” 沐若松再早熟也是少年心性,对肯定的评价当然会高兴,但很努力不表现到脸上,依旧抿唇肃脸,很正经说:“殿下,多练习您也能写得很好的。” 沐慈:“……”果然是这样。 沐若松还以为终于奏效,更加表现得认真在练字……其实笔画已经变形,风骨全无,连沐慈这个门外汉都看出来了。 沐慈好笑,忽然伸出手,轻柔握住沐若松提笔的手,道:“知道我为什么不用毛笔写字吗?” 沐若松板着的脸几乎石化,整个人都僵硬了。沐慈在背后靠的太近,热力几乎贴到背上,温热的气息喷在他敏感的耳后根上,让他半边身体都麻了…… 沐慈没等到回答,侧头看一眼,发现这这少年耳根红得滴血,察觉现在姿势暧昧。沐慈没说什么,很自然放开沐若松的手,道:“因为效率。” “啊?”沐若松还没回神。 沐慈离开,搬了椅子坐到沐若松对面,道:“不解释,我更习惯用事实证明。” 沐慈取了两张同样大小的白纸,拿一张递给沐若松,道:“我用木笔,你用毛笔,我们两个同时写一样的内容,看看谁的效率更高。之后我再对你说明。”他又取了这少年最爱看的《尉子兵法》,翻了几页,把打开的兵书递给沐若松,道,“就这本书,从第一个字开始,我记下了,你可以看书。” 沐若松立即压下脱缰的心思,不想被沐慈看扁,道:“我也记得的。”又记起自己的职责,带着点小心问,“若我赢了,您就练字吗?” 这孩子……沐慈露出一个极浅 淡,略有些无奈的微笑:“行,我答应你。若你输了,就听我的话。” 沐若松被那昙花一现的淡笑摄走了心神,愣愣应:“好!”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 …… 一刻钟后,两个人几乎同时写完一张纸,但时间并不是这场比拼的唯一标准。沐慈将两张纸并排,道:“在同样的时间里,同一张纸上,我写了724个字,而你只有352个,少了多少你算算。” 少了近一半。 不需要沐慈再解释,沐若松知道什么叫做“效率”了,就算沐慈许多字简化了笔画,可字数多出太多,沐若松也不好意思抵赖。 沐慈道:“木笔是一种硬笔,好控制,写字速度快,还能把字写小一些,所以同样一张纸,能写尽可能多的字。”他点点自己的白纸,又点点那本兵书,问沐若松,“若是印书也用硬笔字体,可以节约纸张,用尽可能低的成本传播更多的文化,这就叫做‘效率’!” 不要小看这一点效率,扩展到整个社会就是极大的一股能量了,毕竟在古代,一本书最大的成本不在雕版,不再印刷,而是在纸上。 沐若松想了想,道:“我懂了。” “当然,软笔书法也有独到的艺术价值,我并不是让你放弃书法。你若喜爱书法,那就应该静下心来,不能浮躁,也不该带有任何功利,好好的把它练好。”沐慈很认真说。 沐若松明白这是在教他,便站起身来,对沐慈抱拳,深深鞠躬:“子韧谨受教,多谢了!” “好孩子!”沐慈摸摸沐若松的头。 沐若松:“……”明明他比沐慈还大一岁,却被当成小孩子什么的……他还没有多少违和感,觉得沐慈的确有一种睿智长辈的风范。 …… 用木笔写字也不是多好的选择,沐慈就常染一手的炭粉,有时候进了指甲缝还不好洗。沐若松最看不得沐慈胡乱洗手,就抓住他的手,轻轻用肥皂搓揉,耐心细致。 这双如白玉雕琢般的双手,十指修长灵巧,指尖尖尖,十分秀气,皮肤白皙,细腻滑嫩。沐若松不想承认,他有些爱不释手,所以洗得更慢,未免气氛诡异,一边找话说:“殿下,您每天用炭条写字,手多脏啊。字迹也容易模糊,不好保存。” 沐慈点头:“说的有道理。” 沐若松一看有门,试图最最后的努力:“毛笔字其实也有优点,比如写在纸上不容易模 糊,能保存很久。” 沐慈没说话,偏着头,目光迷离,盯着不知名的某个点,思绪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每次他露出这样子,天下总要发生动荡。 也就是这副模样……明澈的黑眸看似懵懂无害,却是平静的深海,潜藏无尽的智慧;绝美的小脸看似脆弱易碎,却有强大的灵魂,不动声色间就洞悉一切,操纵天下局势。 这让沐慈整个人充满一种矛盾的吸引力,谜一般的魅力。 沐若松被深深吸引,又正洗着沐慈那双柔软滑腻的双手,弄得他掌心发痒,这种痒意渐渐从手臂蔓延至全身,引发了他下腹处的一股陌生却汹涌的躁动,让沐若松有一股冲动,想伸手下去……去抚慰,去感觉更多…… 更想抱着沐慈,将他抱进怀里,揉进身体里…… 这想象太美好,却也把从未识得情滋味的少年给吓坏了——不,我怎么能在这样羞耻的时候想到沐慈?想那样对沐慈? 不,想一想就是对他的亵渎,我怎么能这么肮脏? 沐若松陷入自我厌弃中,渐渐压下了身体里的躁动,极其艰难,把自己的视线从沐慈那越来越诱人的漂亮脸蛋上撕下来,别开脸。 沐慈没注意沐若松,只在考虑硬笔的问题:炭笔容易模糊,总不能一直用炭笔。 他问:“宫里有能工巧匠吗?” 沐慈清润平和的声音,让沐若松的心绪安宁了些许,他强自镇定道:“朝廷有将作监,宫内设有将作院,有许多匠人。”这话题转换太快,不过沐若松已经习惯了沐慈跳跃性的思维,问,“殿下这是要找工匠?” “是啊!”沐慈召唤和顺进来,道,“小顺,你去问问卫终,我想见见将做院的院使,如果可以,顺便把给我做木笔的工匠也叫过来,我想做新笔。” 沐慈所有的要求,在天授帝那都是排第一优先的,很快将作院的晏院使,领着做过木笔的工匠过来。 沐慈不喜欢人靠近,晏院使就领着人站在了外厅的门口,并不进去,指挥工匠对着坐在厅内的主位上的长乐王跪拜行礼。 沐慈道:“免礼,我不喜欢看着人的后脑勺说话,你们都起来,站直了。” 众人站直,却都低头,不敢看长乐王。匠人,即使是宫里的,也属于下等阶层。 沐慈也没寒暄的习惯,开门见山道:“把你们招来,是要赏赐你们。你们把炭笔越 做越精致,我很满意。但炭笔有许多缺点,你们作为制造者,就不需要我多赘述。我直接提我的要求……我想麻烦你们做一种使用墨水,在纸上写画的硬笔。” 沐慈刚一讲完,就有个年纪才十三四岁的小个子少年“啊!”一声轻呼,还抬头看向沐慈。 晏院使赶紧飞扑过去,把那小孩子的脑袋往下压。膝盖不着痕迹对着小孩子的膝盖一顶,把他弄跪下,赔笑:“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殿下。” 玛淡,要不是制笔这种事大家都不爱做,全靠这小子动手,怕长乐王问起来旁人答不上,他绝对不会把这小子带来的。 果然……晏院使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沐慈淡然道:“站直了!我没时间一件事强调两遍。” 晏院使又赶紧把那小孩提溜起来,笑:“殿下恕罪。”就不再敢多说话,他不了解长乐王,只听宫里传说这小殿下冷漠狠绝,翻脸无情,怕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人。 沐慈看向那小孩,问:“你叫什么?”晏院使刚要帮着回话,却见长乐王背后侍读官对他微微摇头。话说他做了将作院院使多年,也经常和宗室打交道,这个小王孙也是见过几面的,知道他很受定王看重,最近也很得长乐王的信重,虽面冷但心思不坏,就闭嘴了。 沐慈当然发现这互动,回头瞧了沐若松一眼。 沐若松双唇紧抿,面皮绷着,却因为背后动作不是君子,心有点慌,就露出一个带着三分讨饶的无辜眼神——我可不是为了帮别人哦,只是不愿意殿下您为一点小事心情不好,再说总和晏院使掰扯,也浪费时间么。 而且……您这性格……这毒舌…… 哎……在宫里不好处处得罪人的,这些个小人物看着容易对付,可盘根错节,难斩草除根。若有人在暗地里使绊子……当然,虽然殿下您不怕,但会觉得很麻烦的。 殿下您是做大事的,就别在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在沐慈眼里,沐若松的心思很好猜,他淡淡然收回了目光,问那小孩:“小孩,你叫什么,自己回答我。” 那半大少年偷偷瞟了晏院使好几眼,见院使不说话,才战战兢兢回答:“小人无非,没有姓,是无是非之意。” “无非,名字不错。你刚刚惊呼什么?”沐慈看无非又去看晏院使脸色,追加一句,“晏院使你往后站一站。” 晏院使无奈地后退一步,目光隐晦地狠 狠刺了无非一下。 无非就更加紧张,总想朝后看。 沐慈道:“无非,你别怕,好好的回话,说了实话,即使不中听我也不会怪你。不要说假话。” 无非就开始偷偷瞄长乐王的脸色,见这漂亮到让他不敢直视的传说中高傲冷绝的九皇子,看上去不像大家传说的那样可怕啊。且他的声音语气堪称平和——从没有宫里的贵人这么说过话呢,虽然他也没遇到过几个贵人。 无非稍微放心了一点,才说:“小人惊呼,是因为您一说用墨水写字的硬笔,小人就想起小人的师父……”又想朝后看。 沐慈轻哼一声,无非才不敢看,硬着头皮说:“我师父用过一种羽毛笔,蘸取墨水写字,不知道是否符合殿下的要求?” “哦?羽毛笔?自己做的?” “不是,师父说,好像……是海外胡人带来的一种笔,我师父就研究了制法,做来用过。小人看过,真能写字画图,十分神奇,但……”又偷偷看后头,再不肯开口了。 “嗯,”沐慈吩咐道,“晏院使,把无非和他的师父都送过来,就叫他们两个给我制笔。” “这个……”晏院使汗都要下来了。 沐慈又召唤和顺:“小顺,你去问问卫终,我调两个工匠过来制笔,有没有违规的地方?” 很明显,没有! …… 卫终亲自去提人,便是下着暴雨,也阻挡不了他的脚步。他很喜欢做这种在长乐王面前露点脸,捞点好感值的活计。 晏院使心里没底,据说那九殿下冷漠狠绝,翻脸无情,睚眦必报…… 他不知道有没有得罪人,急巴巴地追上卫终,看左右无人,雨幕中能见度也不高,拉着卫终从滑了一个玉佩进他袖子里,才说:“总管大人,那哑巴不能出将作院的,他……” 卫终撇嘴:“得了得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事的。” “陛下那里……” “自然是恩准了的。” “可那哑巴他是……陛下记得吗?”看卫终脸色,明显皇帝是知道那工匠身份的,挣扎道,“陛下怎么还答应呢?” 看来真的很宠爱长乐王啊。 “禁言!圣意不是你我能揣测的。”卫终认真道。 得了吧,装! 天底下就你最擅长揣测圣意了,晏院使腹诽, 又滑了一个玛瑙手串进卫终的袖子里,赔笑脸道:“小人不知九殿下性子,今日略有些冲撞,您可多替小人美言几句。” 卫终很和蔼笑着:“没事,殿下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晏院使还是略忐忑:“那……殿下会不会为那哑巴和小子……”听说长乐王超级护短。 卫终肚里冷笑——依长乐王目下无尘的性子,有没有把你看在眼里,爱不爱管这种事还不一定呢,不过卫终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只语重心长道:“早知今日,这些年就少磋磨人家,以后也记得与人为善,知道么?” “知道知道……”晏院使点头。 “行了,放心,你没把柄落人家手里,他们告状也没用。只要你在公务上不犯错,位置稳当的很,不用怕。”卫终道。 他算是也有点能摸到长乐王的脉象了,没罪名,即使是长乐王很讨厌的人,他也是不发落人的。那小殿下看着高冷,实际比其他皇子公主好伺候,不用怕无缘无故倒霉。 晏院使还是忐忑,将作院负责所有“工”有关的差事,大到宫室建造、修缮,小到做点首饰,笔什么的。油水最为丰厚,若不是他女儿给临江王做了宠妾,他又肯拿大头去各处打点孝敬,还弄不到这职位呢。 卫终也知道,却不会去戳穿——什么叫潜规则,就是大家都知道,却没有人会去把它暴露在阳光下的处世法则…… 他自己也拿了不少。 说话间,人就到了将作院,卫终也不多说,在工坊里找到角落里干活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道:“斐知,你的好日子到了,跟我走吧。” 那老头一双眼是麻木的,闻言只是默默起身,跟在卫终身后走,并不问去哪里,也一点都不关心自己是什么“好日子”到了。 …… 沐慈的确没那个闲工夫去管尽天下事。他就只想要两个能做硬笔的人。 沐慈让和顺收了卫终给的两人名册,正式将人纳入了合欢殿体系,又见了人,问了几句。因斐知木木地,是个哑巴,都是他徒弟无非代答。沐慈就知道羽毛笔是异国的海商带过来的,用于在羊皮纸上画海图和记录航海日志。 看来没错了。 真是意外之喜。 沐慈也没想到会遇见一个会做羽毛笔的工匠。 沐慈吩咐和顺去把人安顿好,又问沐若松:“羽毛的话,宫里养鹅吗?鹅羽比较粗硬。” 沐若松答:“名士和贵族家都养鹅,宫里也有,因为那是王公贵族家养的看家鸟。” 沐慈就吩咐和顺:“去给我弄一些活鹅来。” 和顺照吩咐去做,很快有一群宫人双手捧着被扎了嘴,不敢让它“轧轧”乱叫吵闹的鹅来了合欢殿,都不敢进去,只站在廊下。 沐慈道:“直接送去给我的制笔匠。”又吩咐和顺,“你去问问阿山,会不会做烧鹅?” 和顺笑着出去了,难得沐慈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秦山在小厨房施展浑身解数不提。沐慈很快就用上了新的羽毛笔,这东西制法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实在不是随便做做能苏出来的。 羽毛笔和钢笔的书写方式有相似之处,沐慈沾墨写了写,很快掌握了技巧,在纸张上龙飞凤舞,结果……划破了纸。 沐慈:“……”又道,“去问问我的两个工匠,会不会造硬纸。” 这不是短时间能弄出来的,沐慈就小心一些在薄薄的宣纸上写画,又召沐若松:“子韧,你来试试!” 沐若松虽觉得新鲜,可到底没接触过,有些犹豫,并没有动。 “殿下,我……还是习惯用毛笔。”他用沐慈常用的“习惯用硬笔”的理由堵过去。话说……他被天授帝私下叮嘱过,要想尽办法让沐慈拿毛笔写字,喜欢上书法的。 可看这架势,他觉得自己不仅没办法完成任务,而且……还要被殿下拐到坑里去。 /(ㄒoㄒ)/~~ 沐慈目中柔和退散,神色带上一丝凝重:“你用毛笔,我不强求,不会要求你放弃书法。但这不和你练习羽毛笔有冲突,既然你要留下做我的侍读官,就要明白自己的职责,把我交代的事情办好。你做我侍读官一日,书写习惯就必须与我同步,否则后面会跟不上我的节奏。” 沐若松:“……” “子韧,私人交情归交情,在公务上,你觉得是该让我适应你,还是你来辅助我?” 这变脸太迅速,气场又太过强大,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叫人无法不从内心里生出敬畏,怎么也生不起抗拒的心。 且沐慈说得总是有道理的,并非纯粹威势压制。 沐若松忍下某种怪异的,好像有点委屈的情绪,收敛心神道:“是我应该辅佐您,殿下。”然后,壮士断腕般,去拿羽毛笔…… 太和 殿,天授帝批阅完奏本,在寝殿更换轻便的衣服,拧眉看着窗外暴雨如瀑。 一边听牟渔汇报。 “信义公没有任何异动。”牟渔说得是沐若松。 “嗯,也要仔细盯着,”天授帝话锋一转,问,“九郎还是每天早上和阿松切磋?如果力道够,阿松还不是九郎对手?” “是。” 天授帝与有荣焉,可忽然心就一痛,九郎身体垮掉,也是自己造孽。叹口气道:“希望他多动动,身体会好些。你们注意点,别叫九郎又受了伤。” “应该不会,殿下有分寸,且有安贺之盯着,儿臣也会经常过去看看。” 天授帝叹了口气,本来想叫九郎不要做危险的事情,可一想九郎也不会听自己的,且他心里有数,就不再劝。换了个话题:“你还称呼九郎为‘殿下’?” 是不想做他的义兄么? 牟渔凛神,道:“叫习惯了,且……” 天授帝看一眼为难的牟渔,忽然哈哈大笑:“你觉得九郎太厉害了点,这个‘阿弟’总叫不出口?” 牟渔默认,还真是这样。那漂亮娇弱的少年不说话不作妖,乖乖的时候,真的很让人怜惜心疼,可一旦他开始搅风搅雨,又实在……谁都hold不住啊摔。 天授帝更是大笑,点点自己的心腹义子,道:“我看九郎喊你‘阿兄’喊得挺起劲,可见还是看重你喜欢你的。你别总想着他的雷霆手段,其实他啊……就一倔牛儿,人虽固执了点,但是心里有数,懂恩义,是最值得放心信任的人。” 天授帝最近才看明白了一些事。 因都是惊才艳绝的人,他总会把当年自己大哥沐春和幼子沐慈放一块儿比较,发现如沐春那样智计出众,样样优秀的人,对谁都好脾气,说话温和从不得罪人,与他接触过的人没有不说他好的……实在太完美,完美到有点虚伪。 天授帝做了皇帝三十年,如今站在至高的立场上看——沐春的确让人不放心,像是心里藏了什么一样,毕竟一个人怎么能没一点脾气呢?又像是故意交好所有人,是想干什么呢? 也难怪当年的太皇太后卫氏不放心! 再看幼子沐慈,以智慧论比沐春还牛,也不是不讲道理,就是一张嘴太毒了,心里有话就直说,绝不藏着掖着,也不会在肠子里打个滚然后说得婉转好听,甚至狠起来手段堪称毒辣——是沐慈不会为人处世吗?并不, 第80章 十年与百年 天授帝当然知道这羽毛笔是啥。他是见过海外过来的人用的,两个工匠也是他点头才能被送到合欢殿的。自从“猜到”九郎来历后,天授帝就对他常有的新念头不以为怪,只以为奇,想知道九郎又会给他什么惊喜。 话说那紫毛老道说我家小九郎是天龙下凡,与众不同一点,知道的奇怪东西多了点,也不奇怪了。 天授帝慈爱地笑,凑到九郎跟前,指羽毛笔问:“九郎,你的新笔做出来啦?” “嗯。”沐慈态度温和。 虽然这回应简短,但是从前沐慈对这种显而易见的无聊问题是懒得回答的,最多高冷地瞟过来一眼……看来关系真的好多了,天授帝再接再厉:“羽毛笔好用吗?” “嗯。” “怎么用?父皇还没用过哎……” 不让父皇教你,那你教教父皇吧……亲儿子! 沐慈摇头,有礼却绝情道:“您没必要用它,您年纪大定型了,没有少年人容易接受,再去改书写习惯会很困难也造成您的困扰,没有太大意义。” 天授帝:“……”父皇关键不是想换笔啊,是……咱亲父子啥时候能练出“心有灵犀”的技能啊?另外,我不老,年纪一点也不大真的。 郁闷的天授帝只好在一旁看沐慈手把手教他的侍读官写羽毛笔字,把小委屈的眼泪往肚里流。 沐慈不写毛笔字,可一手硬笔字倒很能看,虽然仍然有缺笔少画的情况,但框架方正,笔锋圆融中带着内蕴的强硬,笔力苍劲,正气浩然。 最主要,沐慈颜好,又手握一根羽毛写字,那姿态……说不出的飘逸出尘,邈邈如画。 天授帝十分着迷,万分欣慰——我儿子做什么都比别人强,比别人好看! 再看旁人,也都是十分欣赏的目光。 天授帝觉得与有荣焉。 沐慈流传出的两套健体术,因姿势优雅美丽,一吐一纳,一动一静都极符合天地规则,效果自然也是极好的。配上名流世家普遍比较高的颜值,那姿态简直……不要太美。 又确有健体之效,十分适合上流人士装逼又强身,沐慈也不禁止朝阳教习他人,于是龙凤两套健体术迅速流传开来,成了天京上流社会的最新流行。 现在,看沐慈写字的飘逸风流…… 只怕这小小一支羽毛笔,又将掀起上京新的流行之风。 天授帝自然对小儿子成为掀起流行之风的风云人物而感到欣慰,一心想着要把小九郎的美名传扬到全国——父亲的心情都好理解,是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生的儿子就是这么优秀哒。 哈哈哈…… 最主要,有了名望人气,要做什么,阻力也小点。 天授帝肚子里绕了一圈的主意,觉得自己开始给小九郎造势,光靠一两个童谣啊,传言啊……不是长久之计,得让九郎做更多比较有说服力的事迹,才好支撑自己的造势,相辅相成…… 嗯,看来可以这样……那样…… 他又忍不住靠近点,说:“九郎,你要有什么新的想法,想要做什么,只管和父皇提,父皇一定帮你实现。” 沐慈不再教沐若松写字,忽然站起身……走开了。 天授帝身上过于浓重的檀香气最近淡了许多,本来掩盖住的一种……腐朽的味道,被沐慈的狗鼻子闻到了。说实话他对这味道是熟悉的,上辈子他活了七十多,最后将死,身上也是这种气味,这是自然规律。 这个皇帝,日子不多了。 沐慈不想闻到这个味道,于是走开。 天授帝以为儿子避他如蛇蝎,带着一些讪讪:“父皇真没熏香了,味道不冲的。” 沐慈保持沉默。 真话伤人,不如沉默! 天授帝眼中闪过失望…… 沐慈心里叹口气,道:“您喜欢熏香就熏,没必要为了别人去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别那么浓就行了,对身体也不好。” 对于小儿子难得的柔软,甚至称得上是一种关怀的柔软……天授帝简直受宠若惊,脸上的皱纹笑得更深,眼中闪烁可疑的微光,含糊地:“嗯……嗯……”两声,就强忍着喉头哽咽,去看沐若松写字。 明明是转移注意力的动作,却看那些字迹,渐渐看出了一点门道。 小九郎不教,天授帝就自己拿羽毛笔写了几个字,虽然别扭,却马上发现了价值,赞道:“这笔迹细,笔小,倒适合外出或紧急情况使用,比如行军战时画图做记录使用,方便携带。” 天授帝是靠军队才坐稳皇位的,所以考虑问题首先想到军事。 沐慈答:“这本就是海商航海的时候,做记录画海图用的笔。” “这笔实用,倒可以普及推广一下,就定名为长乐笔如何?”天授帝提议,这种和文化搭界 的创造发明,能为小九郎的名声获得很大加分。 沐慈都不考虑,摇头说:“不,这不是我的首创,我没有命名权。” 天授帝道:“那两个工匠都属于你,自然是你的功劳。” “我还不至于夺下属之功,且也不算他们的首创,这是海外传入的。我无权命名,不要再提。” 天授帝又碰了一鼻子灰,不过倒不觉得尴尬,只觉得自己的小九郎行事磊落,好是好,就是过于磊落,让他忧虑——都不知道为自己谋算一下。 那我这个做父皇的,只好努力为这个倔牛儿谋划了。 沐慈又道:“至于推广,也没有必要。毛笔是传统,羽毛笔是新兴,两者没有谁优谁劣,只有使用习惯与用途之分。朝廷要做的事情太多,这些细务不需要样样过问。将来不管大家用毛笔,还是转向羽毛笔,都是一种自然选择,都是符合社会大众自身需要的,不要干涉。” 干涉也没用。 天授帝点头,若不是为了九郎,他本来就懒得管这种微末小事的。 天授帝又看了沐慈这两天的学习成果,练字的纸一张没有,倒是看完的邸报和书籍又增加了一小摞,效率提高不少,可见沐若松这个侍读官虽用了心,就是……真不是他家小九郎的对手。 不过,这也是天授帝意料之中的。 天授帝随手翻阅沐慈已经阅过的邸报,发现上面有一些标记符号,很有规律记在了断句处。有的是个小圈,有的是几个小点。 天授帝问:“阿慈,这又是什么?” “断句符号。” “断句自有章法,如何还用符号?”天授帝说得没错,古文的语感、之乎者也的语气助词,词牌名规定的每句字数等语法结构,都可做断句之用,每个读书的孩子,从蒙学起就学习。 沐慈回答很实诚:“我看不懂,与其花时间学习断句,而且断句不同句意完全不同,低效又容易出错,影响阅读速度,不如一早标上符号。” 沐慈是实用主义者,从不在不感兴趣,没效率的事务上浪费时间。 天授帝觉得小儿子说得有理,深思起来。 沐慈又说:“皇帝,请您帮个小忙。” 天授帝很高兴小九郎像正常儿子那样对父亲提要求,纵容地笑说:“九郎,你想要什么,父皇都能为你做到。” 志得意满,睥睨天下的语 气,惹得沐慈淡淡瞥他一眼。 天授帝立即抬头挺胸,正经起来:“你说吧!” “这些断句符号,是子韧标注,不过每次送来的邸报,书籍他都要加注一次,很是繁琐也耽误工夫……耽误的也是我的时间。”沐慈扬一扬邸报,说,“你手下文人多,把这项工作分担出去,以后送来我这里的邸报,书籍,都按子韧的标记方法,帮我提前标记好再送来。” 天授帝当然能做到,于是说:“我会吩咐下去,如果这套符号堪用,不如顺便叫政事堂诸宰执、学士们议一议?” “这个我不管,人文教化自有体系。因是子韧草创,你们要先征得他的授权,才好拿去用,也可以继续完善。”有对比就有提高,沐慈也不强制大家用上标点,任何新事物被广泛接受,都有一个过程,也是自然的选择。 天授帝爽快点头,肚里转主意…… 沐慈淡淡瞥他一眼,道:“这是子韧草创,是他的智力成果,请您不要和我有一点相关,就想着冠上我的名头。” 他的确没有将华国的标点符号告知沐若松,只是自己标过几回,后来都是沐若松自己完善的。 沐若松果然文武全才,很快就掌握了规律,弄得有模有样,形成了体系。 沐若松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对皇帝和沐慈拱手为礼,道:“这都是殿下提点,我才能做出这套符号,不敢居功。” 天授帝也道:“他是你的侍读官,得你启发、提点,自是你的功劳。” “《洪灾自救法》呢?明明是各位朝臣集思广益,我不过提了一些意见,怎么就成我所著的了?”沐慈目光转冷,指责“这是盗窃,皇帝。” 天授帝:“……” “天下人不是傻瓜,那些朝臣不说话,并不代表他们情愿功劳被他人强占,您欺骗不了所有人,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天下。”沐慈难得表达情绪,握拳在桌上锤了一下,“您让我暂时得到了一些虚名,却让我本质的信誉受了影响。将来我不管做出什么,首先会被旁人怀疑是贪功和剽窃。” 天授帝:“……” “虚名与信誉,得失之间,孰轻孰重?” 天授帝有点汗颜…… 沐慈又诘问:“皇帝,您是一国之主,当为天下表率,请您告诉我,于个人,于国家来说,个人得失与公理正义,孰轻孰重?” 天授帝张了张嘴,找不到话 来反驳……最后只是摇头失笑:“父皇这么劳心劳力,到底是为了谁?” “我知道,为了我。” “知道还这么说,真是倔得没边了,怎么就不肯为自己想想?” “我就是在为自己想,您做的是十年,我修的是百年。我不想为十年毁百年。” 十年立贤名,百年却可打造金字招牌。 天授帝爱怜地摸了一下小九郎的后脑勺,语气纵容宠溺:“傻吗?倔牛儿,十年立不住,有百年吗?” 沐慈坦荡自傲:“十年、百年,我都能做到。所以,请您在为我做任何事之前,想一想我的意愿,我的百年。我将十分感激。” 天授帝简直无奈了,简直要愁死来,因为这明显增加了他想做的事情的难度,也增加了九郎的风险。但又喜欢九郎的这种傻傻坚持原则和自信满满的傲然,到底还是他又一次退让。 “好,百年!百年!” 毕竟,道理是站在九郎那边的。 忽然天边传来几声震耳欲聋的雷声,紧接着风云变色,刚刚还只是倾盆暴雨阴霾天空,几乎变成了黑夜般的浓黑。 未几,更大的雨势,犹如瓢泼般倾泻下来…… 简直像是世界末日。 天授帝脸色很差。 已经连着几天,雨水稀里哗啦一直不停,现在下得更恐怖了。天授帝已经确信今年的确是大洪灾,夜行卫也找到了关于高蕃雪山的资料,上面记载的去冬今春,他们遭遇雪崩的次数明显比往年多。 还好有九郎,冒风险提醒,让这个国家提前做好了所能做的一切措施,现在只能听天命了。天授帝忧心忡忡看外面,沐慈没有再说什么。 沐慈估摸这个年代,应该是小冰河时期中出现的一个短暂回暖期,气候最异常,厄尔尼诺现象频发,水患干旱也最为严重。 …… 雨幕中,一个內宦跌跌撞撞跑过来,人还没进合欢殿就开始嚎:“陛下……” 天授帝简直心惊肉跳,喝道:“嚎什么,哪里决口了?” 那內宦赶紧收了哭嚷,哆哆嗦嗦道:“不是决堤,是行宫……” “温嫔!”天授帝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 內宦带着刚哭腔要张口。 沐慈忽然大喝:“来人,堵嘴,把他押下去!” 立即有安庆上前堵 嘴拖人,一气呵成把人弄下去了,简直手熟地不得了。 天授帝:“……” 刚刚升起的不好的预感顿时消散掉了许多。 有点……哭笑不得。 卫终都没反应过来。 沐慈问已经傻掉的卫终:“你去审问,问他是怎么过来的,行宫的消息应该先通过你,才能报备的吧。”又眯眼看卫终,“你今天倒有意思,根本不阻止……嗯?” 卫终吓得“扑通”一声伏跪下:“冤枉啊,小人刚想制止,实在机敏不过殿下……” 这马p拍的…… 天授帝忽然笑了,知道卫终是被一连串变故弄蒙了,他看小九郎维护自己的样子,心情一下子愉快起来。就笑着又坐回椅子里,道:“不怪他,是父皇说前朝任何消息都赶紧差人来报,却不知道有人钻这个空子……温嫔,后宫,哼!” 又看向沐慈:“九郎,你做得好。” “我怕你忽然得到坏消息,会情绪剧烈波动中风,你现在做好心理准备吧,一会儿听到什么坏消息,都别激动。无法挽回的事情就不值得痛苦牵挂。” 天授帝:“……”简直无奈了,九郎你别这么直白好吧? 中风神马的…… 你还是第一个敢这么诅咒皇帝的嘞。 天授帝没办法和九郎纠缠这个,吩咐卫终:“你差可信的人去行宫看看,你义父镇守行宫应该会立即追查……但朕今天不想听行宫的消息了,好不好的,已经是事实了,无法挽回就不牵挂了。” 话虽如此,但天授帝还是觉得刚刚情绪波动了一下,这会儿手脚发虚,全身脱力,心道:都没听到消息就成这样了,要是让那居心不良的內宦随便一嚎,还不知道会怎样呢,说不定真的中风。 九郎还真是福星啊。 天授帝欣慰又开心,对沐慈慈爱招手:“九郎,到父皇这里来。” 沐慈看天授帝一脸期待的样子,且这个老人刚刚差点……他叹口气,走上前,蹲跪在天授帝身前。 天授帝拉起他:“别又麻了腿……”他坐的椅子都比较大,往一旁挪了挪,牵沐慈坐旁边。 沐慈可没有什么不能和皇帝平起平坐的概念,坐下了。 天授帝用力抱了一下瘦瘦的沐慈,道:“父皇总觉得,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能长命百岁。”又看了一眼容色平静的儿子,叹口气, “要是你别总拿话噎父皇,就更好了。” “您别总踩我的底线,就不会。”沐慈淡定答。 天授帝失笑:“倔牛儿……”又摸了一下沐慈的手臂,忧心道:“多吃点东西,总是这么瘦,还说要百年呢。” “尽量。” 天授帝又叹气:“倔牛儿……” 沐慈:“……”叫上瘾了?他凉凉问,“是小名儿吗?” “是啊,你啊……父皇给你取个贱名儿,好养活,尽量活到一百岁。” 沐慈面无表情问:“可以不要这小名吗?” 天授帝最开心就是终于噎到了儿子一回,笑得开怀:“那你什么时候叫一声‘父皇’听听,别总‘皇帝’‘皇帝’的,听着不顺耳。” 沐慈沉默。 天授帝倒不计较,父子两个能走到这地步,已经超出他预期了,又笑着摇头:“倔牛儿……” 沐慈:“……” 父子两个还是头一次这么没有烟火激越的说话,但好气氛没维持多久,就有內宦来报,却被卫终赶紧挡住,问了几句,才过来回禀:“陛下,是西河的消息……” 天授帝脸色还挂着笑,悠长叹口气:“已经尽人事了,说罢,朕有心理准备。好不好的,补救就是了。” 卫终缓缓道:“西河与临河下游有决口,梁州会昌郡与扶风郡,豫州仁里郡,都被淹了。” 天授帝呼吸也难免急促,问:“百姓都迁至高地了?伤亡如何?” 沐慈心中微动,这个皇帝的确是个好皇帝,第一反应就是问百姓。 “陛下莫急,百姓无碍。因钟府君措施得当,命沿河各地将百姓提前引入高地,伤亡并不大,钟府君及几位郡守却下落不明。在仁里郡驻守的厢军因抢修河堤,救助百姓,决口时并未撤离,伤亡过千,团练使曹庆已经确认落入洪流,九死一生。” 天授帝不笑了,沐慈察觉他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伸手按在他胸口,轻轻抚摸:“别急,我们该做的都做了,着急也没用。你不能有事,不然都完蛋了。” 天授帝知道,试图站起来,沐慈站起来去扶他。 天授帝看九郎这么瘦弱的肩膀还想帮他,怎么忍心叫儿子担心,咬咬牙,也不知道从哪里涌上来的一股力气,自己站了起来,拍拍儿子的肩膀。 “父皇没事,撑得住。”然后对九郎笑了一下,走 出去了。 “等一下!”沐慈追了出去。 天授帝以为小儿子来相送,说:“不用送了,下雨风凉,你快回去。” 沐慈说:“我想帮忙,能不能去旁听?” 天授帝有一丝犹豫,皇子如果不做太子,一般的结局都是闲散王爷很少会参与政事。他拿奏本给小九郎看,毕竟做得隐秘,旁人知道也没办法。真正把九郎带去了朝堂上,这么大个活人,就无法遮掩了。 将来若九郎能上位还好,若自己时间不够,无法铺排好…… 可现在事态紧急,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不仅是西河、临河,全国多地连日暴雨,只怕各地情况都不乐观。天授帝正色问:“父皇得去主持廷议,大部分朝臣都在,你懂不懂即将面临的局面?想好后果没有?”他已经不再把小九郎当做无知小儿看待了。 沐慈平静地说:“我既然开口,必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且不论后果如何,国难当头也不是计较个人得失的时候。” 的确! 天授帝面对这样的小儿子,没办法拒绝,也因为心中隐秘的想头,根本不想拒绝。 “那好,你随我来。”天授帝为人十分决断,吩咐卫终,“雨大,准备御辇。”才牵起小儿子的手,道:“九郎,答应我,在朝会上什么都不要说,等我们父子两个的时候,有什么你可以说什么。” 天授帝怕九郎这个倔牛说些不该说的话。 “好!” 天授帝放心了,只要九郎答应了的,他就一定会做到。 天授帝郑重道:“儿子,别担心,不论会有什么风雨,父皇……会好好的,不会有事。因为父皇要留着这条命,多活两年,好好地护着你。” 沐慈顿了顿,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道:“说实话,我很需要您的保护,十分感谢您。” 天授帝笑得真正开怀,一股力量开始支撑他,什么都不怕了。 “父子俩个,不说谢不谢的……倔牛儿。” 第81章 义商救灾策 垂拱殿是皇帝紧急召集官员议政的地方,这紧急时刻,天授帝居然带了九皇子来……大家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看天授帝把人安置在自己身旁临时加的椅子上…… 并排的啊,紧挨着的啊…… 要命! 那俊美得不似人间的小皇子,居然也施施然坐下,半点没见紧张惶恐,好似他本就是这座宫殿的主人般——理所当然得有点……可怕。 这是…… 准备听政? 朝臣都在心里打小九九——从前被带来的,只有太子。太子还是和朝臣站一块儿的,就是监国那几年,也没敢碰过龙椅。 天授帝这意思是……? 不可能吧! 其实,之前大家就隐约在猜天授帝的意思。 因为天授帝要废除嫡长子的心思昭然若揭,可也不见他培养年长的三皇子,只天天围着九皇子打转。把几乎一二品掌中枢的宰执大臣都叫去给长乐王上过课。 这是除太子外,其他皇子都不能享受的待遇,而且说实话,这么多高位的“老师”,连被软禁的太子都未有过的此等殊荣。 且更难得的是——长乐王把这些“老师”折腾了个遍,居然还能提高各位“老师”的参政理政的业务水平,也因此获得所有“老师”的一致好评。 长乐王的资质才华不是好,而是太好了,好得近乎妖异。一点都不像被关了十几年的少年,倒像红尘历练了几十年,眼光老辣,见解独到,心有千秋。 而且他自身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像没有阴影的阳光,普照大地,无私仁善;像皎洁无暇的月华,指引灵魂,澄澈干净。 只要接触了他,都会被他吸引…… 喜欢他, 相信他, 敬服他。 绝不光看在颜值上…… 唯一缺点,就是性子疏淡,变脸速度快了点(且大家还经常不知道哪里惹翻了他),嘴巴又毒,什么话都敢说,偏他还是照实说,你连脾气都没办法发。 不过这也说明长乐王是个坦诚无伪的真君子。 抛开性格上的一点“小缺点”,这个皇子堪称完美,被软禁的太子也是监国两三年的,朝臣暗中将两人放在一起对比…… 太子直接被比成了渣,被甩了好几十条街好么? 有个超级bug般的高智商皇 子在,其他人的智商都觉得不够用了。-。-!! 其实天授帝偏爱他并不奇怪,就是朝臣也没几个不偏爱他的。民间也开始爱长乐王了,已经有传言,说几个月前皇宫那道紫色闪电是紫微星降世,传出“紫雷落,微星降,佑我大幸万万年”的歌谣。 这直接影射到了当时从冷宫出来的长乐王身上。 天授帝也不解释为什么带九郎过来,咳嗽一声提醒:“事态紧急,各位!” 所有与会的官员都心神一凛,把心思放在了当前的要务上——西河、临河下游的主流支流多处决口,大家讨论的重点就从护堤转移到了抗灾救灾上头。 垂拱殿人来人往,宰执们工作繁忙,內宦将各路加急的快报提交上来,一直汇报不停。 因为信息是靠驿马传递,八百里加急却因为连日暴雨,许多桥梁道路被冲毁而又有延迟,所以决口的讯息到达朝廷,其实已经过去许多天了。 甚至有些根本无法送达。 天授帝黑着脸,措辞严厉发布各项命令。 天授帝越听脸越黑,再次严令还没有决口的流域,人心不能慌,命令当地最高长官一律上堤,禁军护堤,临阵脱逃者以谋逆论,处以极刑,祸及九族。 “朕也坐镇京师,不移往高处。”天授帝带头以身作则。 天京城附近也有两条河属于西河的支流——子牙河与真定河,如今都大浪滔天,也有几处面临垮堤的风险。若是水淹天京,那真属于超大事件了。 大家都忙翻了。 李康看向长乐王的表情都不对了——各地汇报今年夏汛比往年更凶险,真是百年难遇,这小殿下还真“猜”着了啊?他实在忍不住回味那句关于紫微星降的传言…… 沐慈说是听政,就是听着,也不插话,只安静坐在天授帝的龙案边。天授帝也不管大家的眼光,很自然把堆放在龙案上的奏本,加急信报等递给他,由着他翻阅。 沐慈接得也自然,半点没有诚惶诚恐。 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回。 沐慈对旁人心思是洞若观火的,却并不在意。只结合讯息,对照垂拱殿新挂起的最详细的地图,拿一支他刚得到的小羽毛笔,在一叠空纸上写写画画,分析当前局势,预估严重程度。 天授帝在理政之余,瞥了一眼小儿子的字迹,发现笔迹还是很苍劲有力,可都是看不懂的歪歪扭扭的符号线条。 若王梓光在,他就能看出这并不是英文。 沐慈前世今生,都有个极其缜密的大脑,拥有丝毫不差的照相机记忆,特别是对数字敏感,所以他曾被吸纳做过情报人员。 职业习惯,保密需要,沐慈养成了写东西时用自己自创的一套速记字符及密码符号的习惯,而且过一段时间变更一次,反正他自己记得,从无错乱。 也就是说,除了沐慈自己,任何人都看不懂他写的东西,破译起来都极其困难。 因为他答应天授帝,不能说话,那么写的字也不能被旁人看懂。同时,他习惯于写东西保持足够的速度。密码字符、高速书写,是他不愿使用毛笔的原因。 可这些字符在旁人眼里就神奇了,在天授帝和路过的几个大臣看来,小九郎(长乐王)真是紫微星下凡么? 小羽毛为什么能写字,太神奇了有没有? 而且那些字符,看不懂,像天书……这是在写……天上的文字? 沐慈五感敏锐,却并不在意那些探究的目光,该怎样就怎样,这淡定从容的气质,还有手拿羽毛笔的飘逸,不凡的美丽面孔,让他犹如仙人。 真是紫薇帝君下凡么? 不过大家不敢多看,认真于本职工作——天授帝顶悬黑云,表情不善,还是别踩雷了。 众臣和天授帝探讨灾后救助,安置,不能出现流民、暴民,引发大乱。 其实大幸灾害多,朝廷处置有经验,这回不过是严重了一点,不过因为之前禁军压着主官上堤,皇帝又给了银钱,大部分人选择了迅速补救,加固河堤,所以虽洪水大,可按比例算,决口的已经不算多了。 朝廷的各项举措都是良好的,但各州府的抗灾救灾工作,就要仰赖官员的治理水平,好一点的亲民官,救灾及时,百姓也能多活下来几个,若碰到贪腐或无能的,赈灾款吞掉不说,各地赈济仓的粮食都敢拿出去卖光,无粮可赈,商贾大户又抬高粮价;甚至有些受灾后或隐瞒不敢报。百姓就会饿死无算。 宫里可不止和顺一个是遭灾被卖的。 廷议一直忙到夜半才散,天授帝亲自送沐慈回去。 半夜,仍然风雨飘摇。 天授帝一脸阴郁,带着从头到尾没开过口的宝贝九郎,坐能够遮挡风雨的御辇回去。 天授帝凭军队称帝,也御驾亲征过,算个马上皇帝,很少坐御辇 ,在宫内也是快步走,倒符合了养生之道,寿命也长一些,他是整个大幸在位时间最长,年纪最大的皇帝。 只是今天下雨,天授帝怕沐慈受寒生病,才动用御辇。 御辇极其华贵,并不是那种八人,十六人抬动的轿子,是一个加了华盖的马车,有宣仪卫在前牵着八马慢行。 沐慈眸光微闪,他记得曾有人对他说过——看古代是不是尊重人权,只要看这个朝代有没有人抬人的轿子。 大幸朝,并没有人抬人,把人当牲口使的习俗,皇帝也不例外,只坐马车。他对大幸朝皇帝评价又好上了一点。 这的确算是个极好的地方,沐慈开始有点喜欢这片土地,这个王朝,这里真正的华夏民族了。 御辇有遮挡,没有风雨侵袭,行进平稳,天授帝看坐在他身边的幼子,那披风裹住他护在怀里:“冷不冷?” 虽然是七月的天,但昼夜温差大。 狭小空间,天授帝身上的老人味更重,沐慈却并没有挣扎,只道:“现在不冷了。” 天授帝把人抱得更紧一点,问:“九郎,听了一日,可有想法?” 沉默一天的沐慈才开始发表意见:“已死的百姓,尽快打捞,建议火葬,可防治疫病进一步扩散蔓延。” 大幸朝受佛道文化影响,高僧坐化,老道登仙后都是火化,火葬不仅没有那么抵触,还很流行,所以并不难实行。天授帝对旁边的内侍下令:“命各地佛寺道观,为无主的尸骨收敛,保存有用物件以备亲人认领,及时火葬。” 立即有人下去传口谕。 佛寺道观一般不向朝廷纳税,所以朝廷叫佛寺道观做点事,也是应当的。 沐慈又问:“救灾的钱粮,是国库出?” “国之灾难,自然是国库赈济。”又解释流程,“但各地方不会等银两到达才赈济,会预支一部分。” “有没有官员截留赈济款的情况?”沐慈想到某著名朝代的“火耗”,下拨一级就要扒皮两成,真正到百姓手中就不剩多少了。 沐慈也不相信所有官员都能无私到不垂涎巨额款项,看之前朝廷要求主官上堤后引发的辞官潮,沐慈就不会太天真。 “会有监察御史一并过去。”天授帝眉头拧得死紧,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皇帝,自然知道这种顶风贪腐的事即使有监察御史也是发生过多次的。但他总想着,这种时候,敢贪渎 不做事的官员还是少数……吧? 沐慈秒懂,说:“哪怕一州一县出问题,对那里的百姓来说也是灭顶之灾。想要做好一件事,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寄望于的实施者的良心,而应该有更好的规则和制度。” 更好的规则和制度? 天授帝虽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却并不意外,因为九郎一直是个讲规矩的人,且他也想听听九郎的道理,饶有兴趣问:“什么规则制度,你有更好的方法?” “让商人来做赈济,有没有忌讳?” 大幸朝商业发达,各任皇帝都重理财,并不鄙视商人,没有商人做善事搏名而被皇帝忌惮的情况——除非像卫氏那样大到居然试图控制皇帝。 且大幸朝商人子弟可以科考,就是明证。 “忌讳倒没什么,只是商人重利轻义,越到灾时越是囤货居奇,坐地涨价,怎么可能叫他们还来做赈济呢?”天授帝说,有时候朝廷都被逼着要高价购买他们的物资。 御辇到了合欢殿,天授帝被卫终扶着踩脚凳下来,然后他伸手要扶沐慈。沐慈并不伸手给他,道:“我还没娇弱到爬不下个马车。” 也避开卫终伸出的手,自己扶着车缘,踩脚凳下来。 天授帝失笑,真是拿这个倔牛儿没办法,看卫终故意做出极尴尬的样子,只是无奈摇头。 沐慈走入合欢殿书房,因谈话还没结束,天授帝也跟进了书房。 书房中仍然燃着灯火,这时候只能是沐若松。他等得太久,在书房伏案睡着了,一旁是他帮着沐慈做标点的资料。 沐慈对天授帝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想退出去,又折返,轻手轻脚进了书房,拿了一旁的披风给沐若松盖好,却惊醒了他。 沐若松双眼布满红丝,迷蒙着说:“殿下,您回来了……” “嗯,”沐慈的声音从未有这般柔和过,“在等我?” “是啊……”沐若松回答地理所当然,又有点急切,“听说您去了……” “去了垂拱殿。” “您怎么能去呢,您知不知道……”十分惶急又很担心的语气。 “好了,别激动。”沐慈摸一摸沐若松的脸,“没事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 “没有可是,相信我。” 沐若松也没办法,人都已经去了,半夜才回来,他 心里再急再担心也无用,无奈得咕哝两句,因睡姿不好,身上酸麻,就动了动肩膀和手臂。 沐慈伸出手给他揉肩:“以后太晚了就自己去睡,别等我了。” “没事,不累。”沐若松被沐慈这样捏,多少有点不自在,可捏肩膀的手力道适中,很舒服……他没享受多久,就看到了一直隐藏在暗影深处的天授帝,吓了一大跳,赶紧起来行礼。 天授帝心情复杂得无法言说…… 刚刚相处没多久的侍读官,都能得到九郎那么温柔的眼神,那么体贴的对待……他这个父皇,现在才刚刚跨出第一步,还没得到一个“父皇”的称呼,好挫败。 而且,即使沐慈不再拒绝他的牵手、碰触,可目光依然是无风无波的淡然平静。 什么时候,这么温柔的眼神,容纳的是父皇呢? 既然吵醒了沐若松,沐慈就示意天授帝坐下。 父子两坐在一块儿,沐慈拿了一支羽毛笔,这次却是用缺笔少画的中文开始写字,对皇帝道:“首先,方法不重要,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救助百姓。” 天授帝点头:“是的!” “以后赈灾,可以不要再等朝廷。各地都在第一时间行动起来,先开仓平常,若不够,就将赈灾所缺少的粮食、衣物、药材,以及后续重建所需物品等的确切数据统计出。由各地州府、县郡张贴榜文进行官买。商人自愿售卖物资,各地三部主管或代理主管,与监察御史共同署名,盖官印发放‘收取要验’。详细记载物品种类品相数额以及款项多少,但并不付现银。商人可用‘收取要验’,至天京城的户部结算银钱,可选获得现钱,也可抵扣未来应交税款。国库现银不用出库,就少一些贪渎状况。最主要,百姓也能在第一时间获得物资,生存下去。” 简单一点说,就是凭国家信誉来作保,开出先物后钱的收据,然后到户部领钱。 一般有点规模的商户,在天京城都有办事处,即使没有办事处,沐慈也有办法叫他们来京城。 “这么麻烦,商人更不肯做。”天授帝摇头。 沐慈自有后续:“‘收取要验’中各物资的涨价幅度越低,若抵扣税款,可按相应更大的税收优惠政策核算。嗯,税收优惠政策的事情下一步再讨论。另,不论拿现钱还是抵税,都按每两银一个贡献值计算,涨幅不超过一成售卖物资的商户双倍计算贡献值。贡献值前十的商户,都由 朝廷亲封为义商。在皇宫门口张榜,金殿唱名,登入邸报,叫义商天下闻名。” 这算中央台的广告,商人一定会很开心拿着“收取验要”赶来京城的。 天授帝略思索,点头:“这样既不亏本又有名令,商人倒会来做。只是唱名不必了。” 沐慈不明白,从前他的慈记参与慈善,一般都举行仪式,若有大型慈善,政府大肆宣扬甚至上华国一台进行报道的。 沐若松在一旁给沐慈科普了一下常识——金殿唱名一直以来是读书人殿试得中后的殊荣,是天底下最荣耀的时刻。这一条只怕在中书省,红门省通不过——文官都是读书人,当然要维护自己独一无二的超然地位。 沐慈懂了,并不纠缠,商人更重实利,登入邸报的信息就更详细一些吧。譬如出个详细介绍商户经营范围及联系方式之类的专版副刊就更好了。 沐慈又说:“为让商人更加踊跃,义商的贡献值可命户部单独记档,设‘天下义商册’,但凡官方专卖产业,如盐、茶、酒类专卖,矿山开采等,不仅需要商户的信誉资历,还要参考贡献值的大小,同等条件下,贡献值越高的义商优先考虑。” “如此,商人必定踊跃。”天授帝知道商人言利,这么多好处的事情绝对肯做。 沐若松一直在旁边伺候,欲言又止看向沐慈。 沐慈问:“子韧,你有什么想说?” 沐若松说:“陛下,殿下勿怪,臣以为,有许多商人会捐款捐物,何不直接鼓励商人捐赠,让其善德闻名天下?” 沐慈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故事,是‘子贡赎人’?” 沐若松摇头。 沐慈想,这世界毕竟不是他原来的世界,就讲了一下子贡赎人的故事,才说:“若叫一个商人捐赠了,不要钱,别人都说他高尚。可叫其他的资本并不雄厚,无法支持善举的商户都不敢卖商品得钱财了,这样对灾民是无益的。” 沐若松对沐慈的大智大慈十分钦佩,还是忍不住纠正道:“殿下,这故事应是‘子澈赎人’,讲得是孔子的弟子端木溪的故事。” 沐慈:“……”他觉得有必要多看看书,了解一下这个与华国同宗同源的民族的历史了,虽然许多故事的人名不同,但传承的东西,真的太相似了。 天授帝听到这里,觉得这样赈灾法很好。有名有利,商人必定踊跃,可以在第一时间救助到百姓,又能在很 大程度避免赈济款流失。天授帝还不懂后世一个词叫“多赢”,这“多赢”,便是沐慈在商界呼风唤雨,地位岿然的法宝。 第82章 玉泉春酿 天授帝把沐慈写画的方法流程及沐慈设计的收取要验表格带走,也不等第二日,半夜又召集大臣到垂拱殿开内朝会议,商议此策。 需要被救助的百姓一分一秒都不能等。 大臣都没有回家休息,所有的宰执,三品以上官员全部加班。称病的赵瑞也来了,卢太师是真受不住来不了。 大家传阅用羽毛笔写的救灾策,又听天授帝复述沐慈的方法,思考可行性。 大家虽是读书科举出身,却并不是不懂民生经济的老迂腐,不然也爬不到朝堂的顶层,自然都发现了这新颖方法的好处。 王又伦更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为自家外甥的才华感到骄傲,虽然这法子看似麻烦,但若形成体制习惯,那么只要一地受灾,天下商人都不会再有“屯粮涨价”这种遭骂的赚钱方式,为趋更大的利,又有义名,都会蜂拥而至参与赈灾。这样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最大程度上救助到更多百姓,几乎不用朝廷费多少力。 而且直接到户部结算,国库出的钱大部分用于灾民,不会有层层下拨产生的“火耗”。 立即有户部卢定国出列,问:“若官商勾结,虚出‘收取要验’,百姓没有得到衣粮,倒叫官商非法得利。” 另一个参知政事雷岳就是商户子弟,马上看出自家可以又得利又得名的好处,想着立即通知家里拿粮食去救灾,因而反驳:“即便有此事,也只是少数,此‘义商救灾策’对百姓来说,实为良策。” 李康也觉得可行:“关键是要救助到更多的百姓,至于其他,都可以容后计较。” 王又伦和沐慈呆得时间最长,受其影响最大,又非年老迂腐之辈,想到李康当年改善刑部审案制度所言“公开,监督”二词,开放发散一下思维,出列说:“陛下,‘收取要验’可做得更详细,物资由各村里正按人口领取,官府文书出具各乡,各村‘收取凭证’,一式三份,里正清点核对无误画押,一份归档,一份作为‘收取要验’详据交给商户,一份在乡、村祠堂口张贴,方便监督。‘收取要验’也一式三份,一份本地归档,一份上缴朝廷领钱记贡献值,一份在各州县的官衙门口放大张贴。请天下商户在自家的粮袋、衣物上做自家标记,百姓有没有得到那些衣粮,都会心中有数。朝廷和各州县都将‘收取要验’及详据依次存档,以备任何时候的核查。臣认为如此一来,官商勾结要收买的人就更多,想要做的天衣无缝更难,总有败露的一天。” 其实也就是增大犯罪成本,这也算民众监督的雏形了。 众臣纷纷赞同,“收取要验”看似繁琐,其实都是官员做惯的事情。国库出赈灾款,也是要有赈灾款都用到哪里的文书详据的,但以前只是各地方官员自己写,舞弊空间太大,也不由得官员不动心。 “善!此法甚善。若此次推行无阻,他日其他地区受别种天灾,也可施行此义策。且就算官商勾结,不过是朝廷多费点钱粮,总体来说于百姓还是有利的。”赵瑞作为皇帝第一秘书,也是能发表意见的,他也同意。 于是这决议多票通过。 此时的大幸朝仍在“昌和盛世”的车尾上,属于一个朝代比较富有活力的时期,天授帝执政强硬却也清明,朝官的文人风骨还保持着,百姓自然摆在了第一位。 因有更好方法解决危机,众臣的士气高涨,夜半不睡也不觉得疲惫。 王又伦却有点忧虑。 这个外甥实在聪慧,又无私仁爱,心怀百姓,虽然有天授帝偏爱,可惜就是年纪太小,前头哥哥好几个,大位难得,实在可惜。 也因此,他越能干,就越有被新皇忌惮的风险,该不该提醒一下外甥呢? …… 这时代,君王受命于天,如果君王不能顺天意而行,有错误和过失,那么上天就会以怪异天象和异常天灾,给予警示和谴责。由于此次水灾比往年受灾地区更多,被认为是上天示警. 天授帝斋戒、素服、废乐、退避正殿,并举行了祭天等一系列活动,自责反省,还进行了大赦、求直言等活动。 说实话,天授帝在位三十年,是在“一年三小灾,三年一大灾”的水深火热中度过的,这业务也算做的精熟。在朝会上,天授帝请臣子们畅所欲言,指出自己和他人的过失,被点名的都去修身养德,平息上天的震怒。 这就是求直言。 臣子也是做得精熟的,于是没一人敢说是“陛下您不仁德才引发灾难”,御座上那位虽然看上去老了病多,可最近又发威了,依然不是好拿捏的,积威甚重。 御史和官员开始相互攻击政敌,忠皇派是最能体察皇帝心意的,纷纷说是太子不仁,引发灾难;太子系还有残余,抓住机会攻击代理丞相选得不好——瞧,一上任就有了天灾,要求罢免王又伦;还有两个大臣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竟然说长乐王不好,说他搞什么商人赈灾,有辱斯文……巴拉巴拉…… 天授帝本就被灾难搞得头痛,好不容易得了一些好方法,以后的灾难都能把损失降到最低,却听有人攻击给他出主意,保护百姓的小九郎这不好那不好,火气就上来了。 但“求直言”时装也要装个虚心纳谏的样子,不好斥责那两个大臣“妖言惑众”,心里想着要找一找牟渔,搜集一点他们的黑材料,贬他们到崖海去。 因为天授帝手握兵权,在朝堂极有威严,又先发制人削掉了太子系的头领,朝臣看一看皇帝的脸色也能摸准脉了,越来越多的臣子集中火力攻击太子,天授帝顺水推舟叫赵瑞草拟了太子的罪己诏,让一个东宫内侍代替太子去太庙宣读了,登入邸报才作罢。 沐慈并不管君臣之间的暗流涌动,依然每天去听政,当然,只是去垂拱殿小朝会,崇政殿的大朝会他是不出现的。 在垂拱殿,他受到了所有朝臣的欢迎。对这个美丽聪慧有无私仁善的皇子,大家是越来越喜欢了。也有几个皱眉的,却不是不满,而是怕长乐王盛名之下,将来被新皇忌惮。 王又伦趁着沐慈去净室的时候,也告个罪处理一点个人问题,装个巧遇的样子堵住了沐慈,心疼地看到本来就很瘦的外甥如今只剩一把骨头,脸色也更加苍白。 王又伦婆妈却真心道:“殿下要保重身体啊。” “没事的。”沐慈直接问,“姨父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王又伦:“……”能不能别这么敏锐?但没时间给他拐弯抹角,他直接问,“殿下,是陛下带您来这里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要求过来的。” 王又伦小小惊讶了一下,有点忧心问:“殿下……您到底是怎么想的?您应该明白……” 沐慈摆摆手:“我懂,我知道姨父的意思,希望我什么都不管,做个闲王安享荣华富贵,平安终老。” 王又伦的确是这么想的,可这话从沐慈嘴里说出来,语调虽平淡,但怎么听怎么别扭。 那您到底怎么想的? 沐慈摇头:“我做不到,百姓正在遭难甚至横死,我明明可以帮忙,如果为了个人安危,什么都不去管,不敢管……我又怎么能躺在由大幸千千万万百姓缴纳赋税而撑起的富贵里,心安理得享受一切呢?” 王又伦满以为会听到一些高大上的理由,什么心怀天下,心中有百姓啊巴拉巴拉的……却不想听到这种类似“付出与回报”的奇妙理论。 可是,您是天生的皇子,皇族不是本就应该享受百姓供奉的一切吗?不,或者说天下百姓供奉的不就是皇族一家吗? 为什么会不安呢? 而且为什么他觉得,这样的理论才是对的,才是应该的呢? 三观崩坏了啊。 这样的外甥更加充满魅力呢。简直光芒万丈,让人有一种想不顾一切,倾心追随的冲动啊。 王又伦好不容易才按捺激动心情,不能耽误太久,离开了。 李康很欣赏长乐王,雷岳因为自家因义商策得利,对长乐王也有欣赏,都关心长乐王的命运,在等王又伦的消息,听王又伦激动地如此这般把沐慈的话一说……李、雷二人都双眼放光,最后却还是只能一声叹息:“可惜了……” 晚出生了这么许多年。 天授帝也从旁的渠道知道了那姨甥俩说的话,总算知道一贯聪明到爆表的小九郎,为什么跟着他来垂拱殿议政,做这种“傻事”了。 还真是,傻得无比可爱啊。 小倔牛儿。 他恍惚想起他的大哥沐春,其实也是这样一个因为内心拥有信念,所以傻到可爱的人。这更坚定了天授帝保护好小九郎,不要让当年的悲剧重演,让这个国家失去一个希望,再次遗憾了。 …… 天授帝握拳,效率极高处理完政事,把儿子送回合欢殿,磨叽了一会儿见九郎只顾看资料,根本不理会他还嫌烦,自己也觉得九郎忙着自己闲着,有点不地道,就回到了太和殿。 在寝殿也可以处理政务的。 卫终在一旁汇报…… 天授帝冷哼:“嗯?你问问你义父,是不是不想干了?就调查出这么个结论?” 卫终擦汗。 卫终的义父卫易,就是行宫的内侍大总管。 天授帝敲桌子上的调查:“所以,是九郎派他的羽卫李新阳,趁休息时间出宫,找到行宫的宫女如佩,谎称朕忧思过度病了,让如佩告诉温嫔,导致温嫔下雨天跑出来想要回宫,结果雨滑摔跤小产的?” 卫终冷汗如瀑,他就劝过义父,出这么个调查会让陛下爆掉,可义父不听啊。 说来说去还是利益,因为温嫔是行宫的宫女出身,是他的义父卫易寻到的一个容貌似谢宸妃,性子又温婉单纯的女子,如果这温嫔产子得宠,卫易当然水涨船高。 真是利益害死人。 天授帝又问:“提审李新阳没有?” 卫终道:“小人不敢擅自做主惊动九殿下,是以只请大统领出面,将李羽卫请出来,配合问询。他……的确前两日去找过如佩,有人指证。” “他认了?” “认了去过行宫见如佩,说两人有私情,却并没有认其他的。” “动刑了?” “呃……还没有……”不敢呢。卫终不确定陛下这么问,是要动刑还是不动刑。 “如佩怎么说?” “如佩认了,指证李新阳,然后咬舌自尽了。” 天授帝冷笑:“啧,死得够利索的,卫易眼睁睁看着人死啊。朕发现你们一个个的……都有点……活!腻!了!” 天授帝的语气冰冷到极点,手指无意识搓动。 卫终双瞳收缩,凝成针尖……陛下,对谁动了杀机? 不可能是长乐王,那么……是义父吗? 天授帝忽然又笑了,道:“朕前两日,才在九郎跟前拍胸脯说要护着他……卫终,你说说,朕若现在去告诉九郎,是他派人害了温嫔……九郎会怎么回答朕?” 卫终听到自己的全名从天授帝嘴里蹦出来,整个人抖如筛糠…… “他会说‘哦,这点小事该谁处理的谁去处理,别来打扰我。’然后继续做他应该做的事。”天授帝一边笑,一边无奈的摇头。 小倔牛儿,真是吃定父皇了。 卫终:“……”还真是长乐王说话的风格。 天授帝无奈叹气:“行了,叫临渊来处理吧。” 卫终头皮发麻,却只能去把牟渔叫来。 天授帝把事情一说,问:“给李新阳动刑的话,会屈打成招吗?” “极有可能会,”牟渔毫不犹豫道,羽卫二营五百人,不可能个个贞烈,解释道,“他骑射功夫好,善钻营,赌品不太好。且能被一个宫女诱得触犯禁令,可见不是意志多坚定的人。” “看来幕后之人也算准了这点。”天授帝扶额,“一旦用刑,九郎就会很麻烦。”不动刑也麻烦。 牟渔想了想,冷然道:“这世上每件事都有因果,父皇,反过来推论呢?若九殿下失去圣心,会是谁得利?” 天授帝考虑了一会儿,道:“李新阳与宫女有私,该怎么处置就 怎么处置。”又吩咐卫终,“让温嫔好好在行宫调理,别想着孩子的事儿了,没缘分。”天授帝年纪这么大,风雨经历不少,不至于看不开。况且孩子已经没了。 “是!”卫终应。 “宫里,玉泉春酿还有没有?”天授帝忽然问卫终。 “有!” “给太子,三郎,五郎,六郎和七郎,都送一壶过去……”天授帝说完,卫终就“扑通”一声瘫软在地上,双目惊恐大张。 玉泉春酿…… 宫里御赐之酒,别看它名字好听,它还有个别称——鸩酒! 天授帝冷眼看看卫终,目光寒凉,吓得卫终抖如筛糠,才对牟渔道:“临渊,你带着李新阳,亲自去送。嗯,皇后,贵妃处也别漏了,去打声招呼再送到各处。给我盯着他们,全部喝下去,一滴不剩。” 牟渔眉毛都没动一根,冷然应:“是!” 卫终瘫软在地上,好半天也没办法爬起来……这是……天要塌了啊!! …… 沐慈回合欢殿,并不休息,又叫沐若松弄了好些治水防汛的资料。沐若松抱了一大叠资料进来,却见沐慈靠在椅子里已经睡着。瘦瘦小小的身体缩在椅子里,越发可怜可人疼。 沐若松轻轻放下宗卷,拉过来一条毯子给他盖一盖,这样也没惊醒他。 这几天殿下太累了…… 沐若松看着沐慈已经支出棱角的髋骨与下颚骨,小脸更苍白如纸,眼眶下是一片淡青色的眼圈。 心疼与帮不上忙的焦灼扯痛了他的心。 我还能帮你做点什么,帮你分担点什么呢?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 …… 牟渔不急着去办新差事,长乐王交代的事一般都优先处理——他从夜行卫密档库拿了许多沐慈指定想看的资料去合欢殿,满满两个上锁的大箱子,虽然沐慈擅长抓重点,看宗卷的速度极快,这么多却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看得完。 牟渔一进合欢殿的书房,就看到沐若松站在沐慈身边,一脸担忧的神色,见到他进来,就立即摆手示意不要吵醒沐慈——好不容易睡着的。 牟渔脚步更轻,可不知道怎么,沐慈却睁开了眼睛。 沐慈每次醒来,一睁眼那目光就已经足够清明,可这一回却迷迷蒙蒙,涣散着,犹如一个迷路到了另一个世界去的懵懂孩童 ,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处何方。 让人心疼。 好半天,沐慈的视线才慢慢凝聚,嗓音有些沙哑:“阿兄,资料拿过来了?” 牟渔直接把沐慈抱起来:“别管资料了,您需要睡一觉,好好休息一下。” “嗯,是有点累了,资料都找全了?三十年间所有涉及到西河、临河流域的宗卷?” “是的,殿下!”牟渔应。 沐慈已经习惯了牟渔那无滞转换的称呼,可以对天授帝叫“父皇”,自称“儿臣”,叫他就一定会称呼“殿下”,哪怕当天授帝的面。 “记得再找一下军用马匹的相关资料,有关的都弄来,记得都要事先征询一下皇帝,不能给的就算了。”沐慈道。 牟渔:“……能不能忘掉资料?” “不能,”沐慈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可能关系到大幸百年国运,生死存亡。” 牟渔:“……”能不能不要用这么平静的,像“今天吃米饭吧”这样平常到极点的语调,说这么危言耸听的话啊? 牟渔无奈地把沐慈安顿到床褥里,摸一摸他的小脸道:“殿下,您对自己好点吧。再这么下去,就是关系到您自己的生死存亡了。” “嗯,好吧……”沐慈伸手握住牟渔的大手,蹭了蹭道,“帮我擦个身,推拿一下再走,资料太多又不精确,我时间又不够,都没工夫洗澡,做得久了身上僵硬。” 牟渔:“……”认命地在沐若松的配合下,给沐慈擦身,然后推拿。 沐慈舒服地几乎睡着,还记得问:“带走的羽卫怎么说的?” 牟渔给沐慈擦脸:“别管了,我和父皇会处理的。” “哦。” “午膳吃了多少?” “没胃口。” 牟渔今天午膳没过来,抬头看沐若松。沐若松拧眉,忧虑摇头,就是没吃多少的意思。 “这么下去怎么行?”牟渔担忧,摸了一把沐慈身上,就从来没有过肉,只有骨感和更骨感的区别。 “弄点牛乳或者羊乳给我喝,不要人乳啊……”沐慈闭着眼睛道。 “好!” “我尝得出来,别糊弄我。” “睡吧,殿下,我还有任务得走呢。” “你走吧。” “不行,不 盯着您睡,一会儿又得爬起来看资料。” 沐慈叹口气:“好吧,奶奶……”认命开始默背《元素周期表》。 牟渔:“……” 沐若松羡慕看着两个义兄弟的斗嘴互动,总觉得两个人真是很默契,自己有点无法融入的感觉。其实连牟渔也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面对沐慈,他在人前的冷面总会不由自主缓和,说话也变多,变温柔。他虽然意识到这种“柔软”和他冷酷拽的形象不合,却没办法控制自己。 全自动的。 …… 晚膳时分,牟渔办事回来,回复天授帝…… 玉泉春酿,皇子们都喝了…… 太子装疯卖傻,不肯喝,打碎了一壶,好在牟渔有备份,亲自抓着太子强灌下去的;三皇子不拒绝也不悲伤,对着皇宫方向磕了三个头,叩谢了皇恩,只问了一句“九弟身体好些没有?”牟渔回答“挺好。”三皇子就主动喝了下去;五皇子也打翻了酒,哀求哭闹一番想见父皇,最后也被牟渔抓着,把备用的一壶给灌下了。 六皇子哭着,主动喝到一半,吐了,被强灌下了另一半。 七皇子也哭,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不敢也没力气喝,后来也是强灌下去的。 天授帝思量了一下儿子们的反应,冷笑:“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有人认了?” “认了!” “查清楚了?” “是的。”牟渔把查到的事情一说。 “行!”天授帝笑道,“朕总算有脸去见九郎了。摆驾重华宫。” …… 合欢殿,晚膳时间。 沐慈手里拿着羽毛笔:“放着,我一会儿吃,你们去吃吧,我现在没胃口。” 沐若松急死了,可沐慈吃不吃真不是他能劝得了的。 可是还是要劝。 沐慈无奈:“我手都占着,你喂我吃吗?” 沐若松看沐慈一手资料一手羽毛笔,忙到飞起,还真拿筷子喂他。 沐慈也不客气,张嘴就吃。 沐慈胃口还是不好,勉强吃一些就不想再吃,沐若松试过各种方法,到后来沐慈实在缠不过,又逗他,凑上来风流婉转说:“你换一种方式喂,我再吃点。” “怎么喂?” “这样……”沐慈扣住沐若松的后脑勺凑近,几 乎和他嘴唇相碰,“嘴对嘴,你喂不喂?” 沐若松:“……”连脖子都红了。不敢。 因为没办法让沐慈多吃点东西,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失去胃口,一点一点苍白消瘦下去…… 沐若松干脆把筷子一放:“殿下,从今往后,您吃多少,我吃多少,您想把自己饿死,那我陪着您。” 天授帝过来,就是听到小侍读官这么一句宣言,再看到没动多少口的晚膳,心里给小侍读官点了个赞。 “吃多了也不舒服,真吃不下。”沐慈道。 原主就有厌食症,但心理疾病沐慈能够克服。但这身体是真破败了,好转的速度很慢,脾胃失调,虚不受补。就是说胃早坏了,强迫吃下去,也没办法吸收营养,反而加重肠胃负担。 “那就少吃多餐。”天授帝走过来,摸了一下小九郎的脸,“倔牛儿,到底忙什么,饭也不肯好好吃。听临渊说,你发现一个问题关系到国家生死存亡?” 沐慈道:“还没出结论,给我八天到十天时间。” “不行,你受不住!”天授帝招手,卫终端着一杯牛乳过来,天授帝接过给沐慈,“牛乳,喝不喝?” 沐慈拿着,看也不看就直接灌了下去。 天授帝看九郎这么信任自己,或者说看得清形势,比他的其他儿子强太多,就笑了:“先不忙,父皇和你说个事。” “无碍的,你说我听。”沐慈又去拿纸笔写画,才画了两笔,忽然手中羽毛笔戳破了纸张,轻微一声脆响……笔头折断了。 然后,沐慈吐了,喷出乳白色带着血丝的液体…… 然后捂着腹部…… 缓缓倒下…… “九郎!” 破碎的纸,折断的羽毛…… 掉落,在空中翻转着轻盈的弧度,飘飘荡荡,坠入了尘埃之中…… 第83章 无妄之灾 室外风雨飘摇,室内一灯如豆。 沐慈睁开眼睛,面前就是牟渔担忧的脸。可沐慈发现自己连说一声“没事”的力气也没有,身上虚得难受,腹部依然绞痛难忍。 沐慈觉得身上黏腻难受,一直在出虚汗,痛的。 牟渔看这少年漂亮的眉目依旧淡然,没有任何痛苦神色,连颤抖都没有。若不是脸色更白,冷汗更多,更听出他在有节律地调整呼吸缓解疼痛,只怕没人知道他的痛楚。 牟渔佩服这少年的意志力,一般二般的死士都不如他,更多却是心疼。 打从第一次见这少年,就没见过他露出过痛苦之色……不管多痛,这少年总是忍,也能忍。 牟渔在心里暗暗叹口气,温暖而略粗糙的手在沐慈的腹部按摩,温声说:“痛就出声,别忍着。” 沐慈没出声。 牟渔再叹口气,摸到一手黏腻,喊了和顺给打热水,帮沐慈轻轻擦身,再拿热巾子热敷他的腹部。热敷之后,又按照崔院使的医嘱,用了药膏,揉沐慈腹部。 沐慈只觉得一阵暖意,缓解了一点疼痛,腹部咕噜噜一阵响动…… 牟渔照顾他很手熟,道:“我带您去净室。” 沐慈依然一声不出。 牟渔把人抱去净室,处理完了把人抱回,更换衣服。想了一下,把人半抱在怀里,继续给他揉小腹。 暖暖的,就是药膏的味道…… 算了,沐慈没力气抗议。 崔院使一直在外面待命,半夜听见动静就进来诊治,沐若松跟着进来了,端着一碗米浆,小和顺帮不上忙,在给崔院使提药箱。 崔院使诊治一番,松了口气:“无碍,肠胃不适导致呕吐,泻痢,不是中毒。” 牟渔就问:“怎么有血丝?” “殿下肠胃本就弱,有一点轻微出血也是正常的,吃个药会好。”崔院使拿出一瓶子蜜丸,递给牟渔,“止泻温胃丸,为了这没药味的药,老夫已经尽力了。” 牟渔才不问沐慈吃不吃,直接自己尝了一粒,就把蜜丸一粒一粒往沐慈嘴里塞:“味道还行,吃点就不难受了。” 蜜丸还真不难吃,相信药力也不强,身体能承受,沐慈就权当吃糖豆了。 牟渔又接了沐若松手里的米浆:“按您要求的,加了盐的。” 同样不征询意见,直接灌。 沐慈这会儿任人宰割,被灌了半碗米浆,又欲呕吐,牟渔才停下来……沐慈难受加倍,眼角都含了泪光,别提多可怜了。即便如此,他的神色依旧是平静的,不显丝毫的软弱。 一旁的沐若松几回想要上前制止牟渔的暴力“照顾”,可看牟渔冒着寒气的脸色,又不敢造次。 沐慈强忍下不适,努力调整呼吸,觉得牟渔硬灌手法倒比原先好了许多,行事比往常更霸道三分,大概冰层下的火山喷发了…… 沐慈决定配合一点。 他还不至于不知好歹,去故意作对,惹恼一个明显因为关心他而怒火中烧的人。 牟渔的确即将爆发,但没办法对个病人发作,看沐慈意外地配合,火气也消散了些,继续给沐慈揉腹部。 沐慈疼痛缓解,又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过来发现外头天微微亮,自己躺着,牟渔在一旁枕着手休息,另一只手一直在他的小腹上揉。 大概揉了一晚上,绞痛就不明显了。 牟渔察觉沐慈醒了,也睁开眼,眼睛里有淡淡的红血丝。也没多说,冷肃着脸,先带沐慈去净室,出来后又强行喂了一瓶子止泻蜜丸,灌了一旁温着的加盐的米粥。 沐慈有点力气了,声音暗哑道:“阿兄,你强灌的手法有提高。” 牟渔:“……” 是啊,昨天一下午灌翻了好几个皇子呢…… 不对! 少年,你每次关注的重点怎么都这么奇怪? 沐慈关注的重点回正,问:“我上吐下泻,是吃坏了东西的症状,你们怎么会怀疑我中毒?” 牟渔道:“这个,我要先对您说一些事……”他立即申明,“被获准了的,父皇本打算对您说的那件事。” “哦。”沐慈想起身。 牟渔把沐慈抱起,抱在怀里给他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给沐慈揉小腹,道:“行宫那里,给出的调查说是您指使李新阳去找温嫔身边的宫女如佩,设计温嫔小产。”牟渔看一眼怀里的沐慈,这少年依然八风不动,永远稳得住,就继续说,“父皇不相信,但线索中断,又不能提审李新阳,万一屈打成招就不妙了。所以……我建议父皇追本溯源,由果倒追因。” “嗯。” “您出事,得利的人都数得着,父皇就命我给所有皇子都送去了玉泉春酿。”牟渔顿了顿,解释,“宫里御赐鸩酒 ,只用玉泉春酿,因其用一种曼佗罗花酿制,能让人昏昏如醉,飘然欲仙,不觉痛苦。” 沐慈:“……”这算什么?人道主义的安乐死? 他摸一摸腹部仍然在轻揉的手:“阿兄,不肯喝的皇子,你亲自下手强灌了?” “是!” 沐慈没力气,脑袋在牟渔肩上轻轻蹭蹭:“皇帝不地道啊……你可真不容易。” 牟渔:“……” 沐慈没再多说,牟渔也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沐慈问:“谁是幕后黑手?” “为着护住太子,皇后招了。”牟渔道,“上回寿王嫡子那件事,是皇后所为,而贵妃身边的白芨是她的人。这回温嫔实际已经胎死腹中。如佩虽是我们的人,可家人被皇后母族之人所制,如佩便引诱了本对她有意的羽卫李新阳,与温嫔合谋……温嫔也招了,是因怨恨,觉得是您不容她,去行宫路上颠簸,之后又被冷落情绪不好才致使滑胎,认为只有除掉您,才有可能重得帝宠,再结龙胎。便打算用一个死胎,嫁祸于您。” 沐慈没说话。 牟渔道:“您不必挂怀,不是您的错失,温嫔坐胎本就不太稳当……父皇的年纪……” “我知道。”天授帝身上有腐朽的味道,能让人有孕已经是极为难得的,出这种情况也不难理解。 沐慈又问:“谢贵妃是什么表现?” “一直喊冤……” “连你说皇帝御赐玉泉春酿给洛阳王,临江王,她也只是喊冤?不肯认?” “是!” “两个儿子……她很聪明,也能忍人所不能忍。”沐慈道。 牟渔微微一惊,也沉思起来……刚开始还以为谢贵妃是真冤枉,没往深处想,可一般做母亲的,听说两个儿子要御赐鸩酒,居然……不像皇后那样自己站出来认。 两个儿子啊,母亲为保儿子,不管怎么被冤枉,都会飞快承认是自己的吧? 还真是……能忍人所不能忍。 沐慈打个哈欠,道:“天亮了,洗漱一下,我有很多事情要做。” 牟渔:“……”你淡定得过分了吧,还有问题不问吗? 沐慈还真不问,有读心术似的道:“皇帝警告了一番,那些皇子后妃的,该消停了吧,我总算能清静两天了。” 牟渔:“……您怎么猜到只是警告的?” “你一直说玉泉春酿,又没说鸩酒,可见是没放毒的。”沐慈伸个懒腰,松一松筋骨道,“真要一下子弄死好几个皇子,皇帝也交代不过去,且宫里不会这么安静。” 所以沐慈说谢贵妃聪明,她也能忍,是在赌,赌天授帝不会同时弄死两个。而郑皇后不是不聪明,只是她一个儿子,又是被软禁待罪的太子,当然会相信天授帝想鸩杀她儿子。 牟渔揉了一下沐慈的脑袋,这少年是真聪明。 沐慈又道:“皇帝的做法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粗暴,到底都是他亲生儿子,他也不怕父子生怨。你提醒他别总这么狠,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沐慈顿了顿,叹口气,“算了,做都做了……也是为了我。” 牟渔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的确,做都做了。 沐慈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动动肩膀:“阿兄,给揉揉肩背,躺久了难受。” 牟渔认命给他揉。 沐慈道:“所以,因为赐酒,你们一看我这样,就以为是有人给我下毒?” “嗯。”牟渔应。 当时所有人都吓得半死,真以为沐慈中毒。天授帝大发雷霆,让牟渔把一干涉及的人从养牛的,喂饲料的,挤奶的,清洁杯子的……甚至连卫终,全部扣下审问。 牟渔拧眉道:“我也觉得奇怪,按理不会有毒,因为乳牛是我让人从宫外随机弄回的,卫常侍与三名可信之人亲自盯着挤出来的牛乳,确信没做手脚,他还亲身试喝了。杯子也是可信的人清洗准备的……也不知道怎么您喝就……又吐又泻的。” 沐慈:“……”一听这过程,就很无力问,“你们不是给我喝的生牛乳吧?”他本来以为这破身体对牛乳蛋白过敏。 牟渔:“……是。” 沐慈:“我说怎么味道特别腥,还以为……”是古今奶牛有区别,才忍着喝掉的。结果一忍就忍出问题了,看来以后真不能忍着,这破身体不接受的味道一律要坚决拒绝。 “所以……”牟渔有点不敢猜。 沐慈不徐不疾道:“无妄之灾,生牛乳就和生水一样,要煮熟,不然有脏东西会让人生病。特别是我这肠胃弱得很,平时我喝的水,杯子,都是煮沸消毒过的。” 牟渔才知道,完全是做事不够缜密,闹了一场乌龙,致使沐慈生这场病。果然是无妄之灾。 沐慈也不怪谁,古人一直喝生水,没有煮沸 喝水,煮熟喝牛奶的概念,练也练出免疫力了。生牛乳不干净,卫终这个土著喝了没事,可偏给沐慈这个肠胃娇弱,平时又过于干净卫生的人喝了,就受不住了。 人都不用给他下毒,直接一点生水就够他受得了。 这破身体,好好歹歹的,也不知道缓释的什么原液能不能撑住。看来还是不能指望外力,必须得加强健体,从内部养好身体。 牟渔都很无语,总算找到了一杯小牛乳把沐慈弄倒的原因,喊了一个羽卫进来,去向天授帝报告乌龙事件。 因天光大亮,牟渔扬声喊和顺,和顺和沐若松根本没睡踏实,早候着了,飞快进来一番忙,给沐慈洗漱。 沐慈对两眼红血丝,显然一晚上没睡的沐若松说:“吓坏了吧?” 沐若松心有余悸:“大家都吓坏了。” “真的很抱歉,我也不想,”沐慈解释了自己生病的原因,道,“这破身体你看到了,真不是我想多吃多喝点什么就行的,受不住。” 这一点大家都很无奈,沐若松只能道:“慢慢调理应该会好的。” 沐慈想了一下,道:“我尽量。” 牟渔也趁机劝:“药如果不难吃,也尽量吃一点。” “嗯。”沐慈道,“我说尽量,是会真的会尽力。”身体已经是自己的了,会好好保养的。 沐慈不想吃早膳,还是勉强自己用了点容易消化的。沐若松和牟渔陪着吃。沐若松看沐慈这样,真没办法用自己的身体去要挟沐慈,明摆他是真接受不了。 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所以也没委屈自己,吃了挺多食物的。连带沐慈看他都觉得胃口好,多吃了两个点心。沐若松就吃得更多了。 餐后,沐慈又去看资料。 “休息几天,别看了。”牟渔劝。 沐慈摇头:“你过几天就明白了,我发现的问题太严重,真没办法放着不管。” 沐慈不是不知道自己状况不好,虽说他练了一段时间健体术,还和侍读官切磋锻炼身体,可毕竟这身子的底子是掏空了的,这些天休息不好吃不好,又折腾这么一回,真顶不住。 可他也不愿意白活着,来了一趟就不想白来,想做点有意义的事。他是彻头彻尾的华夏人,不愿意华夏的灿烂文明,傲人风骨,在一次又一次的朝代更迭中被消磨殆尽……到最后,连自家文物都要去别国的博物馆花钱看。 这是华夏人心中永远的痛。 而华国历史上的无数次朝代更迭,文明被毁灭倒退,与一次一次的自然灾害紧密联系。 沐慈想要做点什么,想让大幸推迟甚至阻止这种毁灭。 …… 很快,得到消息的天授帝匆匆下朝赶了过来,一脸焦急的模样。身后还跟着明显被磋磨了,十分憔悴的卫终。 天授帝忧心问:“真的就是因为牛乳没煮熟?” “是啊,喝生水会病,生牛乳也一样。”沐慈道。 天授帝:“……是父皇没考虑全面。”坐到沐慈身边,爱怜地摸摸儿子更瘦的脸,“你不是倔牛儿么,父皇给你什么你就喝什么啊?问都不问。” “问什么?您给我喝什么我不都得喝吗?”沐慈平静地看着天授帝,道,“生在帝王家,也挺倒霉的。” 嘴上说倒霉,目光依然没有什么悲喜。 天授帝:“……”这孩子就是太通透。他只能讪笑,当没听见,道:“那父皇让你喝药你怎么不喝?” “怎么没喝,是受不住那味道,肠胃也不接纳,懒得折腾不肯喝的。你非要找人强灌,我不是也没反抗吗?” 牟渔:“……”记忆力太好的熊孩子什么的,神烦。 天授帝:“……总是你有理。” 但九郎肯解释,不像从前那样冷冰冰,天授帝就勉强接受了,听说沐慈肯吃蜜丸,就去小厅内看崔院使的蜜丸药方。 卫终诺诺在一旁随侍。 天授帝瞥他一眼:“怎么?心里对朕有怨气?” 卫终五体投地跪下:“小人不敢!” “这回是朕错怪了你,但非常时期,朕也不得不小心。” “小人明白!” “朕希望你真的明白。”天授帝道。 卫终不敢回答,心里五味陈杂,他只明白了“关键时期陛下信任牟渔,不信任他”,其他的都已经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明白。 天授帝道:“念你也跟着朕十多年,朕就让你彻底明白一下。今天我若给九郎端来的不是生牛乳,是一壶玉泉春酿,九郎也会毫不犹豫灌下去的,他不会哭,不会怨,不会反抗。” 卫终不敢点头,跪着把头埋得更低。 天授帝半含无奈半含宠溺,笑了:“不是因为九郎相信我,只因他是个明白人, 看的通透——他是皇子,所有的生死荣辱,皆来自于朕的一念之间。哭?怨?反抗?有什么用?谁叫他没生在百姓家,还有个官府能求告。既然生在帝王家,连求告都无门……”天授帝想着自己冤死的大哥,自己悲催的少年时代和机关算尽的青年时代,可不是如此么,只叹道,“朕那几个儿子,也就三郎稍微明白点儿。” 卫终总算明白了一点。 天授帝冷冷瞥他一眼:“你总觉得朕信任临渊超过你,眼红他成了朕的义子,那朕让临渊去赐酒,他毫不犹豫就应了,去做了,你呢?” 卫终才醍醐灌顶般,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当时,他,害怕了。 为什么会害怕? 怕得罪皇子——未来可能的继承人。 想要留个后路。 直到此刻,卫终才心服口服,牟渔能得天授帝信任,实在是应得的。 牟渔只忠于皇帝,甚至……一点后路都没给自己留。 哦,不,留了一条的。 卫终低着头,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合欢殿的寝殿,眯了眯眼。 …… 天授帝看了药方,药性比较温和,又尝了几粒……味道还行,吃不出药味,心道:看来小倔牛儿的确是嘴刁,也受不住药性,不是故意不喝药自伤身体。 愁死了,这么个娇孩子,怎么养活啊! 第84章 遮风挡雨 十几日过去,雨势小了,洪峰已经退了,危机过去了。 天京城周边河川都堤防稳固,并没有发生险情,天授帝坐镇皇宫,严令臣子也不要有出逃的行为,天京城秩序井然,并没有出现恐慌。 再看各地,这回的夏汛太猛,共有十八处河道决口,这已经算好的了,去年一场小夏汛,决口都有十一处。所以此次朝廷几番组合拳下来,的确降低了洪灾的危害与损失。 且有“洪灾自救法”,又颁行“义商救灾策”,百姓联合自救,又得到及时的义商救助,没有死太多人。 政事堂此次效率极高,下发的“义商策”规章很快到达各地,斟酌人选,各灾区都派了机敏能干的两个官员,一做“义商策”督查使,一做监察御史。更兼牟渔这些天忙到飞起,动用了整个西河线的夜行卫暗桩,行暗访之责。 尽量避免第一次实施“义商策”出现登记混乱和手续缺少或官员耍手段抵制引起麻烦或损害商人利益,叫良策变成坏事的情况。 如果叫商人吃亏,那么下回救灾,就无人敢出头了。 救灾和灾后重建也交给了商人,周边的反馈说商人十分踊跃,夜行卫也反馈各地都没有出现多少流民,这就是“义商策”实为良策的铁证。 长乐王所画的“收取要验”表格,被政事堂改良,更符合各地所需,按各地执行的反馈又进行修改,更加完善,照表填入就是了。 这也是第一次大幸朝堂引入表格这种新奇的公文样式,因画表格的好处显而易见,首先户部的卢定国开始使用长乐王设计的适合户部结算的表格,还学会了柱状统计图,折线与圆形统计图的,很快提高了公文效率。 最主要,卢定国觉得背数据,不容易记混,思路更清晰了。 三省六部闻风而动,也各凭本事找了长乐王要表格,沐慈也是来者不拒。有些没门路的,头脑灵活之辈,就照着表格开始自己动脑筋……掀起了制用表格的热潮。 连沐慈都忍不住敬叹古人其实十分聪明又很有创造力——只需要给个灵感,就能直接能翘起星球啊。 他又叹这时代没版权意识,他都不能管六部要设计费、专利费和版税啥的。 …… 不过沐慈也没功夫计较什么专利,他看着各种资料得出的结论,面色微凝。 这十几天,沐慈依然撑着精神,在众人忧心的目光下,看资料。每天白天, 去垂拱殿请教朝臣,朝臣都会耐心回答他。每天到了夜半,他也不停,查看资料,拿一支羽毛笔写写画画,用秃了几十支。 若不是崔院使制了蜜丸,被天授帝一顿夸。沐慈又给面子并不拒绝吃这种药丸,直接激发了他事业的第二春,开始制作各种各样带有温和疗效的却没有太多药味的小点心,小补汤之类。沐慈真尽量吃了,不然还真撑不住。 …… 天道酬勤,沐慈这么用功,自然叫他确认自己发现的的确是一个大问题。 大幸朝非常重视治水,但还处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程度。只看到中下游容易出问题,就卯足劲治理江河中下游去了,疏通开渠,筑堤防汛是常用方法,还没有人重视上中游水土保持。 这治水法,根源上就错了。 但不算大问题。 大问题在—— 西河平原。 西河上中游一块地区,大幸唯一的产马地。 这回大洪灾,十八处决口,就有十二处在西河下游及其支流,临河只有四处,南方的楚江,晋江下游只有两处。 有南北河域对比,有同处北方的临河对比,西河决口数量,比例严重失衡。沐慈又拿到户部关于西河、临河两岸中上游开垦种植情况的资料;三十年西河的各项数据;大幸用马的三十年数据…… 这些资料多又杂乱,数据模糊,沐慈忍着头痛提取关键点,测算出边境所需战马数额每年需要五万,皇宫和贵族所需的贡马也在三万,压力都在西河平原。 这些年产出的马匹数量不少,可质量越来越差。为了应对朝廷硬性的马匹所需数额,养马的官员就会加重对西河平原的盘剥,生态破坏就更加严重。 沐慈估计西河平原荒漠化已经出现,所以近几年来西河的水越来越黄,并导致水患多发易发。 若继续下去,二三十年后,会发生什么? ——如果西河平原,唯一产马地出了问题,大幸没有战马,就要重蹈大宋灭国的血泪,用步兵的血肉之躯,去对抗钢铁骑兵的冲击了。 所以,沐慈说这是一个关系大幸生死存亡的大问题。 …… 沐慈喜欢用事实来增加说服力。 沐慈拉着沐若松及和顺,指挥安庆带羽林卫二营,在合欢殿外的花园里模拟环境恶化,大兴土木,整座小花园夷为平地,挖得沟壑纵 横。 …… 沐慈和朝臣都忙翻天,天授帝也没闲着,在朝堂上奖励了抗洪表现好的官员,奖励、抚恤十分丰厚。又发落了一些与太子妻族母族有关系的朝官及地方官员,且把抗击洪灾表现不好的,特别是辞官退缩的那些,先找典型人物,一一发落,降职的降职,有问题的发往三司审查,然后流放…… 顺便一点一点清理掉太子监国两三年间,安插的人手。不过这些都是明面上的,私底下还有多少亲太子的官员,天授帝只能派夜行卫严密监视。 朝政处理完,牟渔过来提交了夜行卫的最新调查报告。 天授帝看过汇报,冷笑三声。 果然在“求直言”那次,攻击长乐王的两个人有问题。要求主官上堤,军事管制,天授帝是把黑锅自己背了的,完全没说是长乐王的主意。 所以能得罪官员的,只有义商救灾策。 唯一损害到的,只怕就是那些蛀虫的“利益”了。而夜行卫调查更加深入,发现这些人的背后,都有亲太子一系官员的影子。 三十年太子,树大根深,并不容易拔除。天授帝不想弄得时局动荡,只能慢慢来。 天授帝指示牟渔:“搜集足够的证据,交给大理寺和吏部,给我重重处罚。”虽然大祖有成法,臣子不能乱杀,但可以把这些人都发落到最边远最穷苦的边区,比如崖海去。边区蛮族最多,有些地方还是戾瘴之地,到时候这些被打发的臣子…… 哼! 牟渔又把自己告诉沐慈温嫔及玉泉春酿之事,沐慈的反应言语都一一说了。 天授帝听着小儿子说自己“简单粗暴”,又听到“哪里有压迫,哪里有反抗”等语……他不是不明白,做之前也想到了,根本不担心,只道:“要是不明白什么叫‘以父为天’,朕生这么多儿子有什么用?” 牟渔没答话。 天授帝对儿子们也不是没感情,不然真一人一壶加料的玉泉春酿下去,就不用烦恼了,叹口气道:“把他们都召入宫,朕好生抚慰一番,再让他们明白一些为人子,为人臣的道理。” 牟渔问:“是!” 天授帝又问:“三郎这些天还安分吗?谢家与定王府联姻之事不成,他什么反应?” 牟渔道:“洛阳王奉皇命督建皇陵,敦促西部四州主官上堤一事之外,空闲时间都在府中闭门不出,并未与太多人接触,更没问 过谢家的事。” 天授帝欣慰微笑,道:“他倒耐得住,就是不知道是真明白,还是和他母妃一样能忍人所不能忍。” 也没人敢回答。 天授帝又问:“四个皇子,各自分管四个州的主官上堤一事,你看可有可取之处?” 牟渔把夜行卫的调查告知皇帝。洛阳王管的是西部四州,灾情最严重,这次却没造成大的灾害,与洛阳王认认真真敦促地方有关。其他几个皇子,特别是五皇子临江王,却是借机伸手,对交上大笔银钱的主官,睁只眼闭只眼。 好在临江王只管东部四州,并没有大的灾情,天授帝一直知道老五不堪用,倒也没多生气,只把被贿赂的禁军名单交给定王,之后吩咐牟渔:“叫洛阳王认真督造皇陵,上朝就免了。”把洛阳王打发了出去。 天授帝既然想要推幼子上位,三子占长,还是别在这个时候让他议政,以免势大,成为有力竞争对手。 内侍适时来报:“洛阳王入宫谢恩。” 天授帝摆摆手,道:“不见!”吩咐牟渔,“无诏别让任何人靠近重华宫,给父皇多盯着几个皇子行事,不要放松,大小事务都来报备。” “是!” “命月璇多关注贵妃。”天授帝就是个善忍的人,知道善于隐忍的人都不能小看。如同毒蛇也爱蛰伏不动以期一击毙命。一个连儿子有性命风险,都能忍的母亲,的确很可怕。 牟渔应下。 一旁听着的卫终对沐慈更忌惮三分,玛淡,不动声色就给人母子两个都上了眼药,还让人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不小人——这可不是一般二般的本事。 天授帝又问沐慈身体,牟渔也无奈:“这些天殿下依然看资料,废寝忘食的,又在后园开沟渠,说是做水利实验。” “别动桂花树,其他地方由他折腾,他总有自己的道理。临渊,九郎很看重你,你有空多去几趟重华宫,劝他吃喝休息,他比较听你这个义兄的话。”天授帝道。 牟渔应下。这些天沐慈还真挺听他的话的。 “不仅是牛乳,以后九郎的吃食,都必须彻底煮熟。”天授帝特意叮嘱,实在怕了沐慈出事。 “是!” 天授帝一贯放心他办事,心情很好,看着各地统计的伤亡情况,觉得这次虽然灾大,却是伤亡最少,朝廷最轻松的一次,户部度支司估算了一下,说国库有现钱支付商人, 况且多数商人会选择抵税,此次大灾国库从内库借到的两千万两白银,竟然还有余钱,破天荒头一次啊。 都是小九郎带来的好运,他一定是上天给大幸朝的福星,将来把国家交给他,一定不会错的。 天授帝估摸着:星宿论也好,紫微星也是帝星,借着此次洪灾,还有“义商策”,小九郎也算深入了政治核心,获得了肯定。 下一步,要给小儿子掌一点实权了。 实权什么最重要? 唯有钱粮与兵权。 天授帝正在愉快地想计划,思考如何才能加快扶植小九郎,又不犯九郎的忌讳……真是的,喜欢小儿子讲规矩有原则,又着急他太讲规矩太有原则,一点都不肯损害公利,为己谋私。 他时间不多了,没办法按规矩一点一点来。 卫终眼尖看到沐慈身边唯一的内侍和顺过来,知道一定有事,赶紧迎过去,没多久就一脸喜色,传讯说:“陛下,殿下请您移驾合欢殿,说有要事相商。” 虾米? 天授帝讶异极了。 小九郎最近才给了他一点好脸色,但也是谈正事的时候,私下里并没有多热情。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还会请他过去? 难道是牟渔的劝说有效果了?这回是吃烤羊腿吗?他终于不用再厚着脸皮,让牟渔偷偷摸摸外带了吗? 一想到被小九郎主动邀请去蹭饭的可能性,天授帝坐不住了,飞快奔重华宫,结果一进合欢殿,没见好吃的,只被人指到重华宫那个被他精心维护的花园里。 沐慈在斜飞的细雨中站立,牟渔撑伞陪伴。 天授帝飞快抢了身旁內宦举的伞过去,不顾自己打湿,将伞盖了大半到沐慈头顶,箍着他更加细瘦,简直形销骨立的小身板往回拖,不乐道:“九郎,你站多久了?会着凉生病的。”又瞪牟渔,“你是兄长,也不知道劝劝?” 沐慈挣扎脱身:“阿兄刚来,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他指着面目全非的花园,“我请您过来,就是来看这个的!” 天授帝:“……” 看一眼沟壑纵横,再没有从前模样的花园,这是啥?水利实验? 沐慈指着一处被拔去所有植被的黄土地上,说:“我看了你们治理西河的方略,疏通河道,加筑堤坝,还有人认识到江河为患的主要原因是下游河道的行载洪水能力不够,主张多开支河分流。这 些方法都是有一定作用的,但是你们都忽略了水患的根源——江河上中游……”沐慈指着拔光了草木的裸露地面,因为没有草木,“河道”浊水横流,沟渠纵横,改道频繁,简直一塌糊涂。 “中上游才是根源?”天授帝蹙眉思索,还真没有人想到过。他还不忘记把伞往沐慈方向再送一送,不顾自己的半边身子都露在外面,在斜飞的细雨里渐渐打湿。 沐慈看着那一身明黄渐染上湿晕,眸中有一道光闪了闪,又很快隐入了浓黑的幽暗眼底。 就算是个陌生人,他也做不来叫一个五十多岁身体不好的老人让伞给他。他伸手把那伞推了回去,还推了一把天授帝免得他被牟渔撑的伞沿滚落的雨水淋湿。 天授帝只以为自己又被小九郎嫌弃了,自觉往旁边退了一步,又把伞撑给九郎,自己全露在外头。 沐慈无奈给他扶好伞,道:“谢谢,但您自己撑着吧,别生病了。这个国家有太多事必须依靠您才能做好。” 天授帝心中喜悦,还是担心儿子会受寒。 牟渔把一切看在眼里,把沐慈单薄的身子整个搂在怀里,撑着伞,给他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天授帝才放心了,赞赏对牟渔点头。 沐慈也对牟渔轻道一声谢,才指着一旁有草木的小溪水对天授帝说:“有草木覆盖两岸的河道,你看看不同之处。” 天授帝果然看出不同来,有植被的河道,即便水流很急,水体浑浊,却依然乖驯通畅,沿着原有河道奔流,不容易产生大洪水。 沐慈解释:“两岸草木可吸收一些水分,减少雨季流入河道中的水量,并且能护住泥土。若无植被,泥土被冲入河道,致使河道淤塞,就会让河床中下游增高,甚至渐高于两岸,一到雨季就容易有水患,怎么疏通都是无用功。” “所以……”天授帝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原因,于是细细观察黄泥纵横的花园。 “河道两岸不能过度垦荒放牧,要植树造林,特别是上游,要保持足够浓密的植被覆盖,减少水土被雨水冲入河道。” “很难做到。”天授帝叹气,说,“沿河两岸都是人口聚居区,两岸都是良田。” 沐慈知道的,人类生活需要水,自然都聚居在水旁,人口增多,都要吃食,很自然在取水更容易的河岸边恳林种植,对两岸生态造成破坏,是加重洪灾的元凶。 但沐慈还是要说:“西河平原 也得保持浓密的植被。” 天授帝觉得应该让儿子接触一点军务了,说:“你知道西河平原对大幸的意义吗?我们的战马都来源于那里,若草场都种了树,到哪里去养马?” “那您想过以后吗?继续加重草场负担,百年后,或许不过百年,西河平原养殖过度,又不重视水土保护,让西河决口更多倒是其次。流水会冲走土壤,长不出草木,西河平原就变成了荒漠,而再也无法供给国家哪怕一匹战马。” “什么?真的?你确定?”天授帝悚然而惊,他是相信沐慈的。 小九郎预测此番夏汛将有大灾,“未卜先知”,又有连番手段控制事态,化灾劫于无形——这种“多智近妖”已经给他烙下了“小九郎说的一定是对的”的概念。 九郎这些天看资料,废寝忘食的,得出的结论再耸人听闻,天授帝也相信。更因为西河平原太过重要,由不得他不重视。 “资料不详实,数据不准确,我说再多也没个定论,我建议您派人去看看。我估计西河平原的草场已经开始退化,北边已经变成荒漠了。放任不管,不用百年,二三十年后,子孙后代会为此承受他们根本无法承受的损失。” 荒漠形成容易,治理极难。没有战马,大宋朝的悲剧将在大幸重演。 天授帝当机立断:“传旨枢密院,派人去西河平原考察马场,”又吩咐牟渔,“你把手头所有的事都放下,亲自带人过去看看,西河平原是国家的命脉所在。” 牟渔也变了脸色,应下来,把伞递给走过来的沐若松,就要离开。 “阿兄,等一下。”沐慈抓着牟渔的手,递给他一张早准备好的绢布,“我知道这差事八成又要落到你头上,这是一些注意事项。” 牟渔接了就塞到怀里:“谢谢你。” 这一刻,因为掌控夜行卫而看惯了阴私毒计,人性黑暗的牟渔,再没有用阴暗复杂的心思来揣测这少年什么智谋,什么手段,什么目的,只是简单的道谢,接受了这番好意。 沐慈忽然给了牟渔一个拥抱,却因为身高体型差距只能抱住他的腰,拍拍他宽厚的背:“阿兄,荒漠看似平静,却有极大凶险,不要意气用事,不要深入。那不是你一个人的能力可以挽回的局面。” 牟渔拍一拍沐慈,看天授帝在一旁面带欣慰看着自己这“两兄弟友爱”,更因为怀里这个少年,真诚地叫人心头柔软,就收紧手臂,用力拥抱沐慈:“我知 道了。” 他将这个单薄到骨头有些硌人的少年暖在怀里,摸摸他脊骨支棱的背,温声叮嘱:“别太劳累,多吃一点东西,对自己好一点,再好一点!” “我尽量。” 沐慈放开人,平静直视牟渔的眼睛,真诚道:“保重!” 牟渔神色缓和看向这漂亮的少年,恍然记得,他也曾郑重对沐慈道过这么一声“保重!”然后头也不回离开。如今被原样奉还,没有怨气,只有切切的关心,这一瞬间牟渔想:为什么我会忌惮这样一个人呢? 真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吗? 不管你是真的这么坦诚无伪,还是将目的隐藏得极深,从我照顾你的第一天起,从我成为皇帝义子,给其他皇子送去玉泉春酿之后,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所以,不管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想要,还是想要的东西大到逆天,我既与你牵扯不断,生死捆绑,就没必要再逃避了。 那……就用我这一双手,一条命,给你遮风挡雨,死而后己罢了。 阿弟! 作者有话要说: 西河平原,是仿照大宋的河套平原。 那地方是大宋的产马地,结果在大宋手里丢掉了一直没拿回来,导致产马地尽在蛮族之手。 产马地丢了意味着什么呢?大宋用鲜血的教训对我们说明了。 宋朝从始至终只能在平原以步兵的血肉之躯抵挡蛮族铁骑的冲击,所以宋朝的胜利一般都是击溃战而不是歼灭战,因为即使用惨痛的代价胜利了,也追不上人家的马,没办法全歼敌人啊摔。倘若一段时期宋朝对外胜率低于60%,那基本就意味着亡国了。 大宋的氛围很宽松,大宋的皇帝很温柔,所以大宋有当时世界最高的gdp,有最先进的城市,有最好的社会福利体系,还有最灿烂的文明以及科技的创新。 一句话说不清,大家有空去度娘一下,很美好,却很悲惨,让人扼腕的一个朝代。 大幸,是仿照大宋的,本来阿悦让端木慈穿到大宋,但考据什么我不擅长……对情节的影响也太大……虽然没写大宋而是架空,但大家可以代入一下大宋。 第85章 治水新策 因西河平原重要,确如九郎所说:是一个关系大幸百年国运,生死存亡的大问题。 在牟渔与他告别的时候,天授帝感到不安,叮嘱:“临渊,你行事要隐秘,一定要仔细小心。如果九郎的推断是真的,就是大幸的祸事了。” 因为西河平原的战马,他们才能有强大的骑兵,在面对北戎,西凉的时候,才有强大的机动力量与两个生活在马背上的游牧民族抗衡。 而且小九郎说的不是没有端倪,他在位三十年,的确从前西河决堤没有如今这么多次数。且西河平原的战马也在减产,质量也越来越差,他还以为是腐败滋生,为此责难了好些兵部御马司的官员。 原来,有环境因素存在。 只怕官员们没意识到自己对环境的掠夺,为了达到皇帝对马匹的要求,更加过度的放牧养殖。 恶性循环。 天授帝惊出一身冷汗,如果没有了西河平原……他不敢想。 牟渔领命,带着心腹人手,秘密离开。 待牟渔离开,天授帝上前握着九郎的手,认真看着他道:“大幸有你,幸甚之至!” 沐慈被夸奖也不见得意,一贯是“宠辱不惊”的淡然,对天授帝说:“我只是在做我觉得应该做的事,您不用挂怀。” 天授帝握着小九郎的手,欣慰到了十二万分,只觉得有子万事足,也不在意九郎淡淡然的态度。 真的,不能看九郎说了什么,只看他做了什么。桩桩件件于国于民,于他这个皇帝都十分有益,从无阴谋私心,甚至宁肯为公而承担个人风险。 便是他性子冷淡疏离,一张嘴从不饶人,却是个至诚仁善,可爱可敬的人。 …… 天授帝把小九郎带回寝殿,两个人都更换了衣服。沐慈发梢微湿,和顺与沐若松合力帮沐慈的长发熏干。 卫终也用有点淡淡檀香味的熏笼给天授帝蒸发。 天授帝半躺在榻上,放松下来,问:“九郎,若西河平原果如你所说,有治理之法吗?” 沐慈靠在椅子里假寐:“很难,自然之力很难抵御,治理之法更不能纸上谈兵,这是影响百年千年的国策,不是谁一拍脑门就能决定怎么做的,我没有把握,不会乱说。” 天授帝抬手揉自己的眉心,能难住九郎,的确是难办。 沐慈道:“但有一点您做得很好,继续做下 去是没错的——首先要保证百姓都能吃饱,才能去退耕,退牧来保护环境,否则强制推行退耕引发的后果很严重。” 天授帝叹气:“正是如此。”逼得百姓没活路,就有层出不穷的“农民起义”,放哪个朝代都是动摇国本的,哪任皇帝不得不小心翼翼,避免发生。 “所以,说到底,还是得提升国力,有了钱,万事好说。”沐慈十分接地气道。 其实看沐慈的样貌,总觉得他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天授帝乍听他来了一句“有钱好说”,又想起九郎折磨卢尚书的事来,只觉得这人啊,端得起架子也放得下身段,简直没缺点,只是笑:“有道理。” 沐慈又道:“西河平原放牧过度,关于战马,您没想过开辟另外的来源吗?只是西河平原一地产马的话,很不保险。” 天授帝摇头:“北地还有一些马场,却不成气候,没有更多养马的地方了。” 沐慈说:“叫百姓家家养马,或与有马的邻国互通有无,也是渠道。” “马政原在太宗手中就实施过,却险些叫无数百姓家破人亡,于是停了。有马的邻国……因十一年前一场大战,禁绝贸易已经多年,不提也罢。” “南方呢?” “不行,只有北方的军马才高大神骏,南方都是矮脚马,不适合打仗。” “战马都阉割吗?” “阉割,战马在战场上发情,会很麻烦。” 沐慈无语了。 天授帝看沐慈神色平静,试探问:“你有办法的吧?说说看。” “思路是有,但目前做不到,这涉及到很复杂的国家战略,要做的事太多,一环扣一环。而我的资料太少。”沐慈说,“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能办到的。” 天授帝喜上眉梢:“我知道你有办法。九郎放心……”他挥手让几个伺候的人都走掉,剩下父子两个。 天授帝才目光灼灼,意味深长道:“父皇会助你做一切你想做的事。” 沐慈平静看向天授帝,道:“您别误会我的意思,不管我在什么位置,一个人都不行,必须依靠所有人群策群力。这个国家能人辈出,只需要让才有所用,劳有所得,名有所归,自然有千万能者为国谋策。 天授帝侧头打量沐慈:“‘才有所用,劳有所得,名有所归……’所以你不愿意侵占他人之功?” “是的,一时虚名不是我想 要的,致使上下有怨,世道不公是其次,最主要是出力而无所得,会无人肯再出力,万事难办。便是我个人的智慧精力有限,而群体的智慧是庞大且无穷无尽的,就像万千溪流汇聚成江河汪洋,千万血脉汇集在心脏维持鲜活……我不能以一己私利,堵死哪怕任何一条小小的脉流,才能让一个国家保持健康活力,长久存续。” 天授帝听到“长久存续”眼睛都亮了,哪个皇帝不想千秋万代? 天授帝看着面前这个儿子,小小年纪……不,这个不知道多少岁的来历不凡的儿子,他的心胸,眼光和智慧,是有资格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甚至他一些想法远远超越皇者的高度,超越了这个时代。 天授帝更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虽然是最难的。 …… 沐慈并不理会天授帝炽热的眼神,现在说这些还不到时候,只做没看见,起身去拿了书桌上的一个小册子,递给天授帝。 沐慈道:“我这段时间也不光发现了西河平原的问题,这些天也看资料,请教了许多老师,归纳了一些治水护林之法,整理成册。” 他曾经的“慈记”,就有关于荒漠治理,水患治理的基金,他接触过许多相关资料,因他有个过目不忘的脑子,便将那些资料整理出来。 天授帝赶紧翻看。上书沐若松的毛笔字《治水策》,翻开一看,便知内容是沐慈口述,沐若松整理的,更符合这时代人阅读习惯的古文体,却又描述简练,数据准确,浅显直白。 沐慈道:“这是草案,方法也不知道是否适应这里的体制,我想请一些治水能臣过来,大家一起商讨,制定更好的方案。” 天授帝点头:“父皇把治水能臣叫过来。”心里默那些大臣擅长治水。 实际朝中官员大多是水利能臣,谁叫大幸灾难多呢,辖区经常决口的官员,大多半路落马,根本混不到朝堂上叫天授帝看见。 天授帝越翻越觉得好,立即被内容吸引。这本小册子与他看惯的公文不同,有理有据,有实例有数据,更偏重与解决问题的实际操作性,而非泛泛空谈。 沐慈又问:“有些数据,实例的宗卷,我希望也能够公开。您搜集这些资料消息,应该发挥更大作用。” 沐慈对这些秘密档案怎么来的,一点都不好奇。 “都可以!”天授帝爽快应,因为送过来给沐慈看的所有资料,都是没很重大机密的。他忍不住抱了 抱沐慈表达自己的愉悦与喜爱,还亲了一下小九郎的额头。 在惹恼小宝贝儿被拍之前,天授帝飞快放了手,又牵着小九郎,匆匆回了垂拱殿。 …… 很快,被天授帝点名的治水能臣齐聚垂拱殿上,沐慈一看,嗨,都是之前管夏汛的那批老熟人。 天授帝传阅了《治水策》。 大臣们一听说是长乐王写的,都伸长脖子看是什么内容。王又伦先拿到,李康、雷岳等人过去看,四五个脑袋伸到旁边阅读。殿内掌管礼仪,纠正礼法错失的司礼监内侍只当没看见这不顾体统的动作……他也好想看哦,可惜不能看。 十策包括清淤疏浚、除礁、裁弯取直、建堤开渠并采用工程终身责任制,水土保持,两岸流域禁止伐林并植树造林,河道整治,建拦河坝或活动坝,治理河流支流河岸,防止垮山、滑坡和泥石流等十策,是全方位立体的治理水患的策略。 长乐王注重实际可操作性的,大家都知道,所以十策并非空泛清谈,后面列举了许多当做参考的具体实施办法,难怪厚厚一本呢,还用上了断句标点以防曲解。 比如建立筑堤责任制,采用当年、三年、五年、十年至终身阶梯递减权重,一旦某堤防有事,按权重追究所有官员及属官的责任,以避免有些官员存在侥幸心理,在任期内侵吞河工款项,不重堤防,等卸任调职后不再承担责任。 关于这一点,大臣并无异议。 另外,朝臣不明白的就提出问题:“明明是下游决口,为什么两岸,特别中上游要保护草木。”脚痛医头吗? 沐慈也给了细细的解释。沐若松还抱来了相关的资料增加说服力。 官员又在天授帝带领下,一起去重华宫后院实地考察,看了微缩版的“西河荒漠”形成记。再对比沐慈整理归类的往年资料,地图和周边流域情况,发现水患根源果然在中上游,两岸流域的林木保护,是迫在眉睫了。 大家又提了一些细节问题,沐慈都一一耐心回答。 王又伦本身就有治水经验,大部分官员也都做过治水工作,修炼治水技能点,是必须的。 王又伦就提出:“两岸百姓多仰赖那几亩薄田糊口,都植树造林,百姓无以为生,该当如何?” 长乐王也知道叫农民用良田种树很不乐意,就附上了一个设想:“两岸虽不能垦荒种粮,但可以种植经济树种或草木,并在林间放养 畜牧等,木材果子和畜牧收益所得归百姓,朝廷免税,还补贴种子树苗钱。” 卢定国立即反对:“河道万千,一一免税、补贴的话,国库没有这个预算。”“预算”一词是他从长乐王那学来的。 “也许这十年,二十年,国库在贴钱,我们把这些钱都算入治水成本。但是二十年,三十年后两岸水土保持良好,减少洪灾危害,那么国家将不再付出大笔的救灾费用,也不会减损人口,这样,不仅收回成本,且在未来,治水上头,国家、国库没有损失就代表一直盈利。” 其他朝臣不是很懂,可卢定国被长乐王折磨过很长一段时间,立即听懂了,两眼都放光。道:“的确如此,所有……这实是百年国策啊。但设想虽好,实施起来,还需要更细致的方案。”国策啊,可不是一拍脑门就能决定的。 沐慈道:“治水的确是百年国策,我们不能只看眼前之利,必须想到未来的百年甚至千年……如今不过是勒紧裤腰带,先行花费一点银钱进行治理,总好过百年后望河兴叹,拿出钱来都无法挽回的好。且即便难如上青天,有些事情我们必须做的,就有义务去做它。花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一百年,一百年不行,一千年后总能见成效……只要是在变好,于国家来说,就是有益的。” 沐慈知道洪水是自然现象,在科技发达的时候都无法避免,现在他能改善一点是一点。 这一条过了,又有人提出:“建拦河坝或活动坝简直异想天开,江河滚滚,洪流滔滔,如何能阻?” 沐慈只说:“我们现在做不到。但是……什么叫百年国策,百年后,后世子孙是可以做到的。” 众人又针对其他的策略,一一提出自己的问题,沐慈也虚心纳谏,集思广益,进行修改,更符合大幸的国情。 …… 这样的会议接连开了有五六次,针对沐慈的十策,几个治水能臣展开了激烈讨论,越来越多的人被说服,站在了沐慈那一边。沐慈也并不固执,不愠不火地与大家沟通讨论,只要有道理便虚心纳谏,《治水策》也修改得越来越完善,更具有可实施性。 天授帝很少发言,着迷地看自己的九郎成为了聚光的焦点,越来越多的朝臣,还都是成了精的老臣,围绕在九郎身边,对九郎心悦诚服。 便是自己当年,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有几十万禁军威慑,手段强硬才让这些个成精的老家伙们臣服的。 九郎没有 兵,没有权,完全凭他的能力才干,和自身魅力…… 连天授帝自己都有一种,想成为慈粉的冲动。 唯一缺点就是身体太弱,得好好给他调理调理。 …… 讨论到最后,大家没什么要补充的,就定了初稿,天授帝就叫宰执们明天把《治水策》提到大朝会上商议,群策群力,再行定案。 沐慈道:“在未来在实施过程中会有反馈,我希望大家不要拘泥教条,可根据实际情况添减更改,使之成为良策而非恶政,所以此策就定为《治水策》第一版试行案。 众人觉得这样更灵活,可行,于是同意。 沐慈又道:“因治水人人都受惠,人人也都需出一份力,所以可版印成册,公开发行全国。广开言路,完善此策。” 这个也有道理,附议。 沐慈又问:“你们谁比较会写文章,我想让人写一篇关于‘人与水’的抒情之文做序言,以情动人,以理服人。我们有必要让更多的百姓知道——与我们的母亲河和平共处,才是民族长期繁衍,长盛不衰的保证。” 大家的眼睛就看着赵瑞。 天授帝也笑眯眯,对赵瑞道:“爱卿多劳神了。” 沐慈却道:“这位是写圣旨的大臣吧,你写的圣旨说实话我都听不太懂。所以……因为是给百姓,给后世子孙看的,没意义的废话,还有看不懂的用词、典故之类,请少用。” 大家:“……”您可真直白。 赵瑞一脸被看扁的委屈,天授帝这个做亲爹的只好给毒舌的幼子收拾残局,好言抚慰一顿。赵瑞才脸色好转,一挽袖子,准备发奋出个大招,叫长乐王刮目相看。 沐慈抬头看了一圈,记下所有人的面目姓名,从皇帝的龙案上抽出一张空白的纸,道:“与会的众臣,都来签个名,此策就由各位联名上本,我就不具名了。” 众臣反对,王又伦道:“这本就是殿下的方略,如何叫我们夺其功劳?不是君子所为。” 沐慈道:“先前《洪灾自救法》,也是诸君所得,却被我独占功劳。具体我就不多说了,这算是我还了各位的欠债,不然我于心不安。” “不可……不可……”朝臣真是十分感动,可还是推辞。 天授帝脸色都不好了,可他已经挨过一顿训,实在拿自己的宝贝倔牛儿没办法。 李康道:“前事不 论,只论此策,是您的功劳,让我们夺您之功,又把我们陷于何地?天下人得知真相,又如何看待我们?说我们联名,欺一个弱冠少年吗?” 雷岳和卢定国也道:“帐不是这么算的。” 沐慈只说:“这治水策我只是总结归纳,各位都是水利能臣,我有任何问题,各位都能耐心回答,并提了许多有用的建议。后来我又与大家廷议,大家实在没有私心,倾囊相助,都提出了完善之策,实在已经不能算我个人所得。我不过站在巨人的肩上摘到果实,并不敢居功。必须由诸君联名,才算公正。” 这感恩推功,名利淡泊的……真是叫人汗颜。 有个别大臣之前被占了功劳,心里不是没怨气的,如今看长乐王行事光明磊落,并不是那种独吞功劳的小人。也不敢偷瞄天授帝,只在心里把记得大家伙功劳的长乐王感激、喜爱到了十二分。 真到了署名阶段,所有的大臣就真心的推辞了,说啥都不肯居功署名。 还是天授帝拍板,道:“此策大家都有功劳,就由九郎署名,各位爱卿附署,如何?” 众臣你看我,我看你,都知道这名字签下去意味着全部与长乐王绑定……可因是天授帝的提议,不用担心被打为朋党,又觉得《治水策》若颁行,千秋万世的名声啊。 衡量一番,都签下了名。 沐慈的名号就放在了第一位,却因他年少,还没有取字,于是就署名:长乐王慈。 沐慈也知道完全推拒不可能,就说:“之前的《洪灾自救法》,也可修订成册,由各位署名,以正视听,遏制流言。” 众人点头,王又伦说:“您也有好的建议,也可附署。” 沐慈点头,又道:“不止洪灾,火灾、地动等灾害,也可请专业人士编撰自救法,与洪灾一同,修订成大册,帮助百姓在灾难中生存。” “善!” 天授帝真是欣慰又感叹——便是朕当年,也没小九郎这么会收买人心那。 第86章 群起而攻之 沐慈拿到一长串的名字,想了一下,索性把沐若松的名字也列了上去。 他的小侍读官的确帮了许多忙。 因宰执和其他臣工心情激动,天授帝也没下封口令,《治水策》的消息和一些内容就已经长翅膀似的飞遍了整个天京城,飞向了更远的地方。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幸全国上下,被水患困扰多年,若《治水策》颁行,真因此出了一点成效,遏制了水患,那长乐王的声望……将再无皇子能望其项背。 这可是实打实的功绩。 自然有人坐不住。 …… 定王自有渠道,在家翻阅他搜集到的《治水策》的主要内容,还有那份署名的名单。朝阳也得了消息,飞奔过来和她父王凑一块儿看,与有荣焉道:“阿慈把阿松的名字也加进去了。”立即拍腿点赞:“这好,阿松必能流芳百世。” 定王却是忧虑:“好是好,但两个人算是彻底绑在一块儿了,是生……是死……也一块儿了。” 朝阳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该说什么才好。 定王又看了一遍名单,道:“知道这些名字列在长乐王慈后面,代表什么嘛?” 朝阳知道,代表这些人与沐慈是一个派系的了。 天京城新出现的一股不容人忽视的大势力——长乐王系。 定王似笑非笑:“王又伦代表寒门官员、雷岳代表商系官员,李康是世家,张怀勇是南徐扬一系,还有西北派系……一网打尽了。长乐王让出了一个署名权,所有文臣不是不知道会被明晃晃划归为长乐王系,但还是抵不住流芳百世的诱惑。这少年……比他父皇还会收买人心,还收买得这么……光明无私又彻底利落。除了攻击他无职涉政,谁都说不出什么来。” 朝阳马上反对:“阿慈绝不是为了收买谁才……” 定王打断女儿,摇头:“乖乖,看事情看不明白的时候,只需要看结果……我有时候虽看不懂这个少年,却是真佩服他。只一点——什么都能舍下,不被诱惑的人很可怕。他让出这绝大的好处把人都捆在一起,与他达成一线,对他死心塌地。哎……文臣之后,下一步就该轮到武将了,我真不愿和他对上。” 朝阳又想说话,定王再摆手:“阿松也署名了,他是我们家嫡长孙。”他算看清楚天授帝的心思了,这已经明摆了,叹道,“我得好好想想了,下一步该怎么办,不能等被那两父子 逼到头上,到时候就由不得我选了。”就失去主动权了。 朝阳扔了个白眼给父王:“您放心吧,都说了阿慈不是惯耍心机的人,我说您脑子里一天到晚都转着阴谋,不累啊?” 定王被自己最亲近的女儿这么说,怔了一下。 朝阳讪讪:“父王,我不是那意思。” 你明明就是那意思。定王看了朝阳几眼,很深地,近乎留恋地看着她,才幽幽道:“你没说错,善泳者溺于水,父王这辈子……成也阴谋,可能……败,也将败在阴谋之下。” “呸!”朝阳不满,“好好地说什么丧气话。” 定王欲言又止,但到底没说什么,捏了捏了女儿的肩膀,递给她一个牌子道:“这是府里定风卫的调兵手令。” “给我干嘛,我都是嫁出去的人了。” “还生气啊,嫁得再远,也是我宝贝女儿。朝阳,父王最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了。” 贤世子吃得红光满面进来,朝阳十分尴尬去推辞那手令,像是抢了娘家的东西一样。 贤世子只当没听见那个“最信任”,对朝阳道:“拿着拿着,父王总有自己的道理的,给你的你就收着。”将手里提着的烧鹅递给老爹,“爹,儿子孝敬您的。” 定王不喜欢吃油腻腻的烧鹅,朝阳又是吃素的,所以根本没市场,贤世子推荐道:“真的好吃,我一路护着过来的,还热呢,凉了就不好吃了。” 定王恨铁不成钢:“吃吧吃吧,你都帮我们吃了。”又把手令给朝阳。 朝阳还是不好意思:“我一个女人家的……” 贤世子也不客气,飞快“咔咔”啃完一块,趁间隙说:“女人怎么了?我的手令不也是你嫂子收着,都她在管。”抬眼看看父亲脸色,见定王已经是一种“我已经完全放弃这个儿子”的无奈神色,嘿嘿讪笑,“我不是天生没带兵的这根筋么,是父王您说的。” 定王也不苛责,事实上贤世子真不是带兵的料,他心软。但他也有自己的优点,因他庶务管得好,王府财政状况蒸蒸日上,且他八面玲珑啊,整个定王府完全没有因为手握仅次于皇帝的实力,而被大家忌惮,反而名声十分的好,人缘也好。 大家都爱亲近定王府,或者说亲近心宽体胖的贤世子。 其实,和平年代,不需要一个强硬的定王府,是需要贤世子这样的润滑油一般的存在的。 贤世子对天京城的盘根错节的关系、势力,也洞若观火,又“咔咔”啃完一块骨头,道,“谢家二房的大郎今天请我在聚德斋吃饭。” “嗯,谢家是什么态度?”定王问。因谢家生儿子少,如今长房的青阳候谢逊生的大郎,才七八岁,所以一般代表青阳候外出交际的任务,是十七岁的二房大郎。 “上回不是济恩大和尚不是说这两年有冲煞,婚事搁置了吗?谢府就不敢再提这一茬。”贤世子欲言又止,也因为阿松入宫成了长乐王一系,不适合现在拉拢,不然谢家不肯放弃这么好的联姻机会的。 定王知儿子有些话不好说,就拿手中的《治水策》给了他看。 贤世子苦笑摇头:“我已知道,今天有人恭喜我,说阿松列名了。我还听见几个孩子传唱歌谣,酒肆茶坊的新段子都是‘紫微星君下凡,贤王治水济世’。我估摸谢家大概是坐不住了,冒风险也得抓棵救命草。谢家大郎私下与我说,他们家四娘小时候算过命,会给与她同岁的闰月生的人带福添寿,旺夫多子。”贤世子撇撇嘴,“咱们家的阿柏刚好与她同岁,是闰月生的。” “哼!奇货可居,真不知谢家四娘有多漂亮呢。”定王冷哼。 朝阳也愤愤:“这样朝秦暮楚,卖女攀附权势的人家,不理会也罢。” 朝阳对谢府是有意见的,当年谢家为巴结天授帝,强送有夫之妇谢宸妃入宫一事,虽然天授帝极力压下了议论,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知道的人还是很多。 朝阳又问:“二哥,你怎么回的?” “我说我儿子恰是闰月生的,我也想啊,可惜太遗憾了,王府有王府的规矩,只好等家里给我家大侄子物色好人选,定下婚事,才好和你提二郎的。现在不仅二郎,整个王府的男孩子都被压着了,不好年纪小的还越到前头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怎么苛待大侄子呢。” 朝阳拍二哥一下点赞:“二哥你总算聪明了一回。” 贤世子:“……什么话,你二哥我啥时候不聪明了?”妹子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啊? 朝阳只是笑。 贤世子心宽,也不和妹妹计较,又说:“坐席上还有其他人,故意引着我想问阿松和长乐王的消息,我都没接茬,只说不知道,说‘我家大侄子一直没回过家,我也挺想他的,可……’”贤世子看着定王,“父王,你给阿松提个醒,我看这情形,有人要对付长乐王。阿松如今与他一荣俱荣,一损 俱损的。” 定王点头:“我早知道了,”忽然又是一声冷笑,“倒不用我去提醒什么,以长乐王那脑子,只怕早想到了这点,会有应对的。” …… 第二日,《治水策》刚提出来,还没来得及讨论,沐慈就受到了多方人士的猛烈攻击。 帝官商民齐力抗灾的时候,有一些人因义商策受损失,比如观望“义商策”而不肯卖粮食换一张“纸”的商人。有尸位素餐,一心巴望朝廷下拨赈济款好捞好处,结果被挡财路的。还有隐藏的太子系官员,齐齐使力来泼冷水。 御史大夫李元江一本《弹劾长乐王无职听政,违反祖制》的弹章直接在朝会递交,几个御史中丞也上弹章,弹劾长乐王作为无职宗室随意干涉朝政,于理于法都不合适。还有说长乐王都快十七岁了,成年了,要开府另住,搬出皇宫了,总住在后宫算怎么回事? 重华宫属于后宫的一部分,就算天授帝砌了墙分隔,那也属于后宫。 甚至有人危言耸听,说是“五王乱政”的征兆。 天授帝的几个皇子虽然被打压长大,但在朝堂上也不是没个姻亲故旧的,因为“长乐王得分就是其余皇子失分”的潜规则,各皇子系的官员也纷纷加入抗议的行列。 五王都不说话,定王是没人敢逼着他表态的;寿王被折腾过一回如今看着更显老,在装鹌鹑;齐王又见机称病;常山王是只关心打仗的主儿,对西河平原还表示了一点关心,但这是机密不适合放朝堂上议论。 广陵王实际上是个生意人,“义商策”让他的商队能够得利,本来想站在长乐王立场,帮他反驳攻击的,可是那些人太狡猾了,并没有针对两个良策弹劾,而是拿“长乐王无职,随意干政”来说,可真不好反驳。 朝官撒泼耍赖的架势,不逼皇帝处置了长乐王,根本不会罢休。天授帝一个人扛不住这么多朝官围攻。 天授帝一开始是气得眼都是黑的。我家亲亲小九郎为天下,为百姓,都累得瘦脱了形,你们竟然还…… 后来转念一想就冷静了。 话说今天有御史来攻击九郎,天授帝通过夜行卫监控,是知道的,也通过多种渠道试图压制。本以为压下了,却不想除了一二品已经在《治水策》上列名的官员,其他官员倒有一多半,不约而同来对九郎发难。 天授帝看得分明。 这些人暗中筹谋,有备而来? 不,只怕还是九郎风头太盛,枪打出头鸟,有人巴不得他立时死了才好。 天授帝冷眼看着朝堂上嗡嗡吵闹,思索对策。 和顺脸色青白,不顾体统跑进来,对卫终招手。卫终过去,和顺凑在卫终耳边说了几句,卫终脸色都变了,眼珠子一转,连滚带爬冲到御座前,大声奏报:“陛下,长乐王殿下今早无论如何都叫不醒,高烧不退,恐因近日连出两策,为百姓殚精竭虑,伤了身体,有……有性命之虞了。” “什么?”天授帝懵了。 朝堂安静下来。 卫终想再复述。 天授帝觉得心跳都停止了,急问来报讯的和顺:“崔忠年呢?” “掌院已在诊治了,说……说……”和顺紧张了,磕巴了。 天授帝拍桌大喝:“说什么?” 和顺吓得两股战战,他虽然没帮上殿下的忙,却一直看着殿下为了百姓操劳,这些人竟然……他咬牙,拼着一丝不甘的心气,飞快说:“掌院说……殿下本就体弱,这段时日思虑过甚,劳累过度,又因在花园里摆弄河道模型,淋了雨感染风寒才会高烧不醒。如今殿下的脉象时有时无,若一直高烧昏迷,恐是不详之兆。” 众臣赶快垂下头,不论心情如何雀跃,都做个哀痛状。 王又伦等大臣急得不得了,他们是真喜欢这个王爷外甥啊。 天授帝眼前一黑,也要晕倒了。 卫终赶上前扶了一把,暗暗捏着天授帝手掌的虎口,小声说:“陛下,您不能倒下,小殿下还靠您呢,他只能指望您了。” 这句话比灵丹妙药还管用,如果这会儿他倒了,他的小九郎肯定晚他一步也会下去。小九郎够依靠的人,只有自己这个不称职的父皇了。 况且太子即使幽禁,还没有把势力彻底铲除而废除呢。 天授帝气得浑身哆嗦,转而心灰意懒,说了一句:“众卿家不用进言了,朕的九郎,受不了这么大的‘福气’。”他冷冷地笑,“都散了,回去好好摸一摸自己的良心,被狗叼到哪儿了。”然后一声冷哼,匆匆在卫终的扶持下,甩袖走了。 …… 第87章 梦境徘徊 沐慈知道这破身体底子太弱,一忙起来胃口差休息不好,这么折腾自己,肯定要生病。这几日他还是撑着一口心气做事,最后功成,身心放松下来,自然就倒下了。 他需要休息。 自己的身心需要好好休养,目前已经到达危险值的局势,也需要好好的冷却一下。 这场病,以沐慈的聪明,足以避免,但是……没有什么比病遁更好的功成身退之法了。也不怪牟渔说,沐慈对自己也足够狠。 可在沐慈眼里,能达到目的就行,而且这病症看起来凶猛,实则就是疲惫感冒,不至于要命。 …… 天授帝到合欢殿的时候,就看到心爱的九郎头上身上扎了无数银针吊命,面如金纸,毫无活力软绵绵躺在床榻里,整个人纤瘦脆弱得不像话…… 他心里恨不得代替儿子受苦。 崔院使汇报说:“气血两亏,元精早伤,操劳过度,思虑过甚,又外感风寒……”没一个好词,结论是即使撑过这次,以后也必须精心安养,否则就是早亡之兆。 听得天授帝心尖一阵乱颤。虽然崔院使没有明说,但天授帝心知肚明沐慈体弱的病根在哪里。是太子加害了他,也是自己……亲手将心爱的小九郎关在冷宫,彻底摧毁。 我到底一手造了什么孽啊? 老天爷,我只是想要一个优秀又健康的继承人,我只是想爱一个我早就应该疼爱的孩子,你玩我吗?刚刚给了我希望,就要把这个希望收回去? …… 因牟渔已经出发,西河平原的事有关国家生死,十分重要,不可能现在把他追回。根本没人能给昏睡不醒的沐慈喂药——他牙关紧,连水都不肯喝,撬开牙关往里灌药汁也吞不下。 天授帝亲自去喂,也是一样。 只靠崔院使紧急制的一些蜜丸吊命。 怎么办? 不喝药怎么办啊? 怎样才能救活他? 活下去啊…… 孩子! 天授帝要疯了! 老天爷…… 我拿天下给你换啊,我拿我所有的东西给你换啊,拿我的命和你换啊! 天授帝视线越来越模糊,落了泪下来都不知道。 …… 沐若松看着沐慈安静躺在床榻里,苍白虚弱的可怕的 小脸连高烧都不见红润,那小小胸口的起伏也越来越微弱……他的心口不知道为什么似破了个大洞一样痛得疯狂,痛得迷茫。 他真的很怕沐慈就这么没了,根本没想起自己的命运如何,只难过地恨不能代替他死去……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 沐若松从内心深处涌起一阵无力感……他忽然想起沐慈曾经的玩笑——你喂我啊,嘴对嘴这样喂啊…… 沐若松一个冲动,一咬牙,就含了一口药汁,真个嘴对嘴开始哺喂……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大家发现——喵了个咪的,沐慈这个被牟渔大将军灌死也喝不下药的家伙,这样子嘴对嘴的喂倒肯喝下去了,虽然也会吐出来,但估摸那个量,还是能吃下去一点的。 众人:“……”这什么人那? 都无语了。 崔院使这个专业人士是明白的,一老头似小孩一样高兴拍手说:“好,太好了,虽然殿下依然会吐,可这些天勤练身体,又吃蜜丸调养,脾胃比之前略好些了,能受得住药性,慢慢来能喝下更多药,就有转机。” 是这样吗?大家选择性忽略了这种特别的哺喂方式。 沐若松再接再厉,又喂了一碗,就算是沐慈又吐了大部分出来,至少吞了一点的。 有一点算一点啊。 沐若松为能挽救沐慈而高兴,不顾上什么礼法体统,日夜都不休息,勤奋喂水,哺喂温补的汤药粥膳……给了沐慈与病魔抗争的药物与能量。 大家欢欣鼓舞。 …… 天授帝守了沐慈一夜,他年纪大,熬不住,又有卫终在一旁劝他。他想着自己不能倒下,才不得不回自己的寝宫修养。留下沐若松一个照顾沐慈。 …… 过了两三天,沐慈依然发烧昏迷…… 天授帝的脸黑得能调墨汁,把一腔怒火全部喷到了朝堂上。反对的大臣真怕暴龙状态下的天授帝,再不敢,也不忍心对一个病人找麻烦了。 说实话,长乐王这个样子,能不能活到天授帝宾天都两说呢,还忌惮个p。 不用谁想办法对付,即使长乐王熬过这回,只要睁只眼闭只眼让长乐王这么涉政下去……迟早殚精竭虑,加速死亡。 …… 天授帝十分煎熬,化悲愤为工作量,头顶 黑云,小皮鞭甩起,把所有三品以上的朝臣都鞭策地工作效率极高。才三天,就把预计要扯皮三年的《治水策》修改好了,更加细致,更加符合实际情况。 啥? 建拦河坝或活动坝,这个建不了? 没关系,现在做不到,不见得以后做不到,十年后做不到,百年千年后总能做到的。 治水,是百年国策,千年国运之基石,慢慢做,总有一天可以做到的。 《治水策》飞快刊印发行,成为了官方治水指导书,朝廷要求各地州郡认真执行。不求毕其功于一役,但必须有所作为。每个官员日常围绕治水策,多做政绩,户部会进行考核。 因扉页上赵瑞写的序言,让这份本该枯燥无味的小册,感动了无数人。 也不枉这位认真的秘书赵大人,写一份就召集家人拿出来念……没哭?再写……一直写到最后,所有的家人都热泪盈眶……嗯,不是烦我才哭的吧?……他又拿到街坊上去念一念,有了催泪效果,才算定稿。 为此硬生生让自己的头发白了一半。 …… 至于治水费用,还是老规矩,地方负担一半,国库负担一半。 权户部尚书卢定国脑子聪明,马上仿照“义商策”建议引入民营资本参与,提供物资,政府买单,可以防止贪渎,节约国库支出。但治水的预算数额仍然十分庞大,皇帝和户部却拿得心甘情愿,反正遭灾也要赈济,要免赋,灾害有损失,灾后重建都是钱。 这就是长乐王关于成本,收益的理论。前期付出一些必要的成本,后期享受收益,才是保证国家长期延续,繁荣下去的基础啊。 眼光要放长远。 且人口损失是国家最大的损失,是无法用金钱弥补的。 有了“一切为了保护百姓”这个基本基调,很快数份灾害自救手册,也下发至各地,普及给百姓知道,降低了百姓在自然灾害中的伤亡率。 一时间,天下大声赞,百姓齐欢呼,到处都是拍皇帝龙屁,赞长乐王仁德,歌功颂德的声音。天京城百姓知道长乐王为了百姓重病濒死,纷纷开展封建迷信活动,点长明灯,祭祀祈愿,心诚无比。 …… 不论外头风雨如何,合欢殿是平静的。 沐慈并非全然失去知觉,迷迷糊糊感觉到唇间的温热柔软,闻到淡淡薄荷与栀子的清冽之气,知道是沐若松 在哺喂药食。 沐若松因他的母妹不喜欢世家流行的浓重香气,喜欢栀子淡香,而他光用栀子略女气,便加了薄荷。 沐慈并不反感这个曾牵动他一丝情绪的少年的哺喂,生理性的厌药反应减轻了,便配合吞入食物与药物。他心知自己生存把握更大,且凭自己的意志力这点风寒病症不至于要命,便放心陷入沉睡。 反正有人喂,不如多睡几天,睡眠是最好的恢复!!且他从未睡得这般香沉,他陷入了一个梦境里,觉得有点意思,并不着急挣脱清醒。 他梦到了自己在华国的七十多年人生,一幕一幕犹如电影,难忘的画面飞速闪过…… 他梦见自己重活一世,在初恋军神因公殉职的瞬间,将爱人救回,两个人继续为了上下问题大打出手,打了六十年,垂垂老矣……然后一起烧成灰不分彼此,埋在一颗树下,灵魂也变成了那颗大树,坐看风云变幻,生死不分离。 场景转换,他又梦见了那场在凯德大教堂的盛大婚礼,他的又一个爱人因婚前恐惧症逃跑,他这一次没放手,讲个p的风度啊怕爱人枯萎在自己手里给他自由……他亲自抓住爱人,逼着交换戒指,爱人逃他就追,纠缠一生…… 都很有趣,比他孤独终老的结局好多了。 ——原来,理智退却,在潜意识的梦中,我是会留恋,有遗憾的。 一个人太聪明,又过于冷静,就会将世事看的通透明白——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生中也会有无数人来了又走,连他自己,也不过是时光中的匆匆过客。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所以,他从不会像这个梦境一样,试图去抓住什么。 去留无意,宠辱不惊。 人人说“慈记”掌舵人端木慈是个矛盾综合体——心慈也手狠,温柔又无情,深爱却从不挽留,失去也从没眼泪。 只因沐慈有情,却从不被情感左右头脑。 他一生收获的真情也不多。 他是孤儿,没有父母亲情;因看的太明白,朋友对他的忌惮崇拜多于赤诚;便是军神深爱自己,自己在收到他殉职消息后,亦没有痛苦太久,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因为他太理智,知道哭泣、痛苦,并不能挽回什么,按自己的步调,做自己该做的事才正确。 不要旁人斥他无情,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冷血到可怕 。 后来的爱人逃婚,也是恨他无情。 ——只怕我死了你也不会流一滴眼泪,爱上这样理智到无情你,是我此生最悲惨的事,却偏偏又无法停止爱你,于是更加悲哀。 罢了! ——既然我过于理智的爱,让人如此痛苦,那我索性更理智一点,不再动情,免得我长风万里,破浪前行,回头却看到有人将一颗心留在原地,痛苦心碎。 端木慈也好,沐慈也罢,最公平不过,不肯辜负任何人的。 哪怕最后,一个人孤独终老。 …… “有时候我也很佩服你,谋略、运势、未来、人心,样样都能算个清楚,为你所用。连自己的生死也从不在意,感情都能控制,七情不动,真正忍人所不能忍。你这样心如铁石的人不成就大事业,老天爷都看不过去。”有人说。 沐慈在梦境中,忽然听见这个略带戏谑却并无恶意的熟悉声音,并不惊讶,只道:“许久不见,紫毛。” 来人:“……请称呼我紫惑真人,谢谢!” 沐慈略有兴趣:“紫惑,我一直认为宇宙广大,什么样的生命都有可能存在,所以……你是修炼出超强能力的高等文明智慧生物?” 紫惑:“……我是人,和你一样。” “地球人?还是来自其他星体?你的主人‘星君’,是这片星域的守护神?”沐慈问。 紫惑:“……”他觉得自己进入的方式不正确,好像进入了玄幻模式,还是被扒掉马甲的玄幻模式。 紫惑咳嗽两声,道:“年轻人,好奇心别那么重,以后你会知道的。” 沐慈推测这个紫惑真人的寿命一定很长,并不介意自己七老八十还被称为“年轻人”。 沐慈也不多问,不到足够的高度,知道得多没好处。 紫惑很欣赏沐慈的通透,且这是星君的灵魂之一,按理说是他的上司,紫惑脾气好了许多,道:“你一直在梦境徘徊,让人间帝王惶恐不甘,竟要用自身寿命及天下气运换你回去。还有无数祈愿之力汇集,我才过来看看你的。” -。-!早知道你根本没事,就是想趁病的时候好好睡觉做个美梦,我就不好奇了。 沐慈在梦里也是警醒的:“我并无生命危险,随时能醒,所以不必你出手。若折了皇帝的寿或动了天下气运,我可扛不起这天大的因果。” 紫惑:“……”不甘不愿道,“你如今境况,我有一部分责任,我一时顽皮,胶囊皮包多了些,效果释放极慢。你灵魂本就不全,身虚神弱,药石罔效,才一直没什么起色。” “你倒老实。”沐慈道。 紫惑更不甘愿:“你如今功德金光又比原先大了那么多,已是天道宠儿,有气运加持,我对着你说谎或起坏心眼,会倒大霉的。” 沐慈听了也并不激动,只道:“所以你是来修正错误,助我恢复的?” 紫惑为难:“嗯,可我不能再给你更多灵药,会打破天地平衡影响你的命数。” “所以,用其他办法?”沐慈问。 “是,星君让我再传你几套适合你练习的人级心法,强健神魂。因为这些都只是初级功法,最后还是要靠你自身领悟修习,自创方法,不属于我们作弊帮忙,就无碍。你配合健体术康复身体,勤练不缀,慢慢能改善体质。”紫惑头疼道,“但我看你折腾自己也下得去狠手,反反复复只怕一生都难脱‘病弱’状态,不过我要劝你悠着点,别把自己折腾死了,我又不能守着你。” “我心里有数,不会弄死自己。”沐慈道,“病弱就病弱吧,事有两面,有时候看上去像坏事,未必就不是好事。” 紫惑翻白眼:“最讨厌和你们这些聪明又够狠的人打交道了。” 一挥手…… 沐慈感觉脑子里又印入了一些东西,不像健体术都是立体动作影像,心法是些玄之又玄的古文,还没标点,光理解都要花一点时间。沐慈这个古文无能星人就问:“给个有标点的。” 紫惑无奈挥手标注了标点。 沐慈看了两遍记住了所有,又道:“我还是看不懂,能告诉他人吗?” 紫惑:“……”扶额道,“可以,但这些心法不一定适合所有人,乱练要命的。且不到境界,知道亦无法修习,到了境界,这些倒可以作为辅助参悟,之后自有路走,不必强求。”就是他们那地方,功法传承什么的也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我明白了。”沐慈道,他本打算让可信的人一起修习,如今看来暂时没用。 沐慈看得开,就不强求。 第88章 感情要问心 沐慈又恍惚感觉到唇间温热柔软,随之哺入了异味药汁……沐慈无力抗议,被动吞入药汁,再次入梦。 紫惑还没走,很八卦地说:“这少年很心疼人啊。”给沐若松算了一下命数,更加兴味,“不错,将星临世。” 沐慈淡淡道:“一个小孩罢了,什么将星不将星,若自身不努力,便是帝星临世也没用。” “这倒是。”紫惑又戏谑地笑,“他见你第一眼就红鸾萌动,你知道的吧?” “知道。”沐慈的确知道,那少年自以为掩饰得好,却不知一举一动都被沐慈看在眼里。之前不想留他,也是怕惹上麻烦,后来不得不留,相处还不错……只能说是孽缘。 “极好,他心悦你,你好好收伏他,他会成为你不小的助力。”紫惑建议。 沐慈波澜不兴道:“他肯上进,我就尽我所能培养他,最后他能有什么成就,还是得靠他自己。我做事但凭一心,不是为了要什么回报,更不会为收拢一个所谓‘将星’对一个小孩暗施手段。” 紫惑却道:“你对他越好,他越会情根深种……就不怕他失望?” “他是个好孩子,值得我对他好。他对我真心实意,有时会让我感动,但感动不是感情,我不误导,亦不欺骗,一直谨守礼数不会给他任何错误的暗示。但我也不会为了怕他失望,就刻意对他不好。”沐慈淡淡道,“就算失望又怎样,感情的事只有当事人自己能走出来,我不可能为此就给出什么承诺。而且我现在在皇宫,连自身都无法保障,更不愿意带累他。我只问你,帮星君了结因果,要做到什么程度?” 紫惑想想沐慈也没说错,见他转移坏他,叹口气回答:“星君这一世历练留下了执念,若是怨恨你就想办法化解,若是愿望就实现,执念也是一种精神力,化解后与你心魂融合,会有许多好处。” 沐慈搜了一遍记忆,执念是想知道被禁冷宫的因由;还想变得强大,掌控命运;又盼着出宫获得自由,亲眼看看这大好河山,实现每个男儿志在四方的梦想。 与他自己的目标并不冲突,可顺手为之。 紫惑看沐慈明白了,道:“我也该回去了,你善自珍重。” 沐慈道:“我也该醒了,再会。” 紫惑心道:最好以后都别再见。他这才在梦境里显出身形,是一个很年轻的紫发锦衣青年,星目粲然,一手指自己的心口,还是多嘴了一句:“梦是心之镜,你既 会留恋前世,说明还是在意感情的,就别总用理智控制自己,徒留遗憾,像上辈子那样孤独终老终归不好,也不利于灵魂补全和修行。理性归理性,感情的事,随心即可。” 沐慈点头:“我知道的,我真的动心了,也不会因为外因而轻易放弃。”又似笑非笑看向紫惑,“你废话这么多,这一句虽不中听,却最恳切,是不是切身所感,肺腑之言?” 紫惑:“……”这家伙一开口就让人想揍他一顿,是怎么回事?星君把拉仇恨的属性都压缩进这一块灵魂碎片里了吗。 …… 因为沐若松精心照顾,也因众人祈祷被“上天”听见,总之沐慈撑过来了,高烧在第三日的黄昏退了,脉象沉稳,情况稳定了。 天授帝和关心沐慈的大臣都松了口气。 因九郎无碍了,大boss一开心,把看不顺眼的攻击九郎最厉害的几个打发了,就开始批发升官。 长乐王加授太尉兼侍中,再兼领护国镇国军节度使,都是虚衔,不做事纯领工资补贴的。皇帝为了降低他的威胁性免得被人攻击,就没怎么在名份上升职,只把自己的内库搬了好多好东西装满了合欢殿小库房,还加盖了一间更大的小库房,继续填满中…… 王又伦做代理丞相没几天,就直接提升为一品,去掉“权”字被任命为右丞相,坐火箭还没他升职快,但这次没有人敢针对王又伦的资历说什么。其他有贡献的官员都有升职,特别是《治水策》上署名的。 现在的帝臣都不知道,《治水策》颁行百年后,水患问题虽然不能彻底根治,但改善良多,西河平原也没有重蹈黄土高原的覆辙,沟沟壑壑没有形成,算大功德一件了。 …… 一个“义商救灾策”,一本《治水策》,长乐王与定王家嫡长孙,还有王丞相和三个参政,后面一长串的大臣,都名动天下,堪比古代先贤,特别在庶民眼中是如此,因为各地人口密集区都在水边,谁没有受过水灾之苦呢? 真是心怀百姓的好皇帝,好皇子,好官啊。 又因长乐王再次逃死复生,堪称“连老天爷都舍不得收”的神话,又因他俊美不似凡人,大幸朝追星之风很盛,借着“紫雷落,微星降,佑我大幸万万年。”的民谣传唱至大江南北,长乐王迅速变成全民偶像,被奉若为天上的紫微星下凡,来拯救黎民苍生的。 天授帝如今也觉得“星宿论”更合适——小九郎风吹吹就倒的 身子骨,只怕“天龙论”站不住脚——哪条龙这么娇弱的?花花龙吗? 天授帝又想:也别便宜了找九郎麻烦的幕后之人。 夜行卫在牟渔之下,还有七夜使,天枢,天机,月璇,星魁、星钺,开阳,瑶光。牟渔离开,就是副手天枢留下掌控夜行卫。 天枢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 很快,几个弹劾长乐王的家伙都被抖露了出去,这些人一下子就变成了压迫全民偶像,压迫百姓的全民公敌,被天下士子和百姓的唾沫淹死了。 逛街的人和卖货郎路过这几家,绝不是来参观或做生意的,而是来吐口水的。这几个官员家的大门,这几天都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了,远远就闻到一股腥骚臭味。 天可明鉴,御史们冤啊,他们没有说善政不好啊,长乐王的确无权干政嘛,他们没错啊。 为什么会这样呢? …… 天枢也拿出了幕后之人的调查,三、五皇子的母族谢家,六皇子的妻族齐家都有叫关系户参劾长乐王,其他被阻财路,或阻官运的官员也有。而太子母族妻族却因为上回郑皇后与温嫔合谋陷害长乐王一事,大部分男丁被宣判流放,反而没有参与。 天授帝暗暗记下,只是如今风雨刚歇,不好发作。 …… 沐慈在睡眠中恢复了一点精神,清醒过来,却仍然动不了,浑身酸软无力,是病后体虚的症状。他艰难睁眼,见到灯火跃动中沐若松朦胧的侧脸。 这少年坐在踏脚上,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 一个千娇万贵的王府嫡孙,只怕从来没这样睡过觉。 沐慈心头一丝柔软的情绪被牵动,看了沐若松一会儿,才艰难伸手去摇他。 ——口渴。 沐若松忽然惊醒,脸瘦了一大圈,下巴隐约有青色胡茬,面容十分憔悴,黑眼圈像只熊猫。他醒来,眼神还很迷茫,绷着的千年岩石脸也松动了,变得又迷蒙又可爱。他反射性摸沐慈的额头,松口气似孩子一样满足地笑了一下,又去掖被角,迷瞪瞪晃去桌边取了温水,一口含了,俯下身对沐慈哺喂。 嘴对嘴喂了好几口,喂了好几口啊……这少年才发现有点奇怪。 沐慈的眼睛是睁开的? 睁开的! 两人眼对眼,鼻对鼻,嘴对嘴,瞪看许久,都变斗鸡眼了。沐慈伸出舌头,舔了 舔沐若松贴着他的嘴唇…… ——口渴,还给不给水喝啦? 沐若松吓得飞快弹起,一点水呛到肺管,惊天动地咳嗽起来…… 沐慈舔舔自己的嘴唇的水迹。 沐若松看着那粉红的舌尖舔过湿润润泛着亮光的漂亮双唇……他只觉得燥热上涌至头,又下涌而去,耻感爆棚,根本不敢看沐慈,飞奔着跑出去了…… 沐慈:“……” ——少年,我真的很口渴啊,再喂两口行不行?药也行,至少有水分。 沐慈虽然醒了,仍然浑身无力起不来,只好眼睁睁看沐若松跑掉,见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怨念着“好渴,为嘛你和我没心电感应”又昏睡过去,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醒过来。 悲催的,渴醒的。 天授帝已经接了消息,在床边守着了,沐若松也回来了,害羞的少年一脸“昨晚发生了啥?我睡糊涂了不记得了”的假装很镇定的表情。 沐慈挣扎起身。 沐若松赶紧与天授帝合作,帮沐慈背靠软枕半坐起来…… “水……” 沐若松赶紧拿个小勺一点一点给沐慈喂水。 沐慈一直喝,喝了好几杯,天授帝怕他撑坏了本来就娇弱的胃,不让他喝才作罢。 大家松口气,总算沐慈撑过来了。 只有崔院使有经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清醒后沐慈更难搞好吧? 果然,给沐慈喝水喂粥,喂味道清淡的补食,他都很乖地吃下去,却再也不肯喝任何一滴药汁,最多吃几个蜜丸,把天授帝和身边几个人急得什么似的,却无可奈何。 总不能又强灌,也没有谁再提议叫沐若松哺喂。 沐慈是清醒哒,人家子韧小少年会不好意思的好伐? …… 合欢殿外,木鱼有节律的敲击,梵音祝唱;还有“天灵灵地灵灵”的声音合着铃声隐约传来,有一种古朴苍凉的气息,的确有安神作用,但沐慈怎么听怎么觉得喜感。 和尚、道士都弄一起了,不会打起来吗? 他心知是天授帝急病乱投医,召集了皇宫的供奉——几个高僧和道人,开坛做法祈愿,只盼能把他的魂儿拉住,不要让他离开。 古时候,科学手段无用,迷信顶上是常事。 沐慈再看自己的寝殿,挂 满了鬼画符的黄纸,床柱上用红绳挂了许多玉葫芦,祛病的;多宝架上的东西都换了,不是“福禄寿”的摆件,就是玉如意,玉桃……还有桌上摆了一个玉盆,挺透亮的,有一只小乌龟的身形在爬啊爬……小脑袋还伸了出来…… 龟,归,又代表长寿。 沐慈:“……”这奇葩的装饰风格。 沐慈能理解天授帝的心情,看向他的目光缓和,道:“抱歉,让您和大家担心了。” 天授帝能听到儿子说话,虽然声音低哑虚弱听着心疼,但他已经很满足了。至少救回来了,他露出放松的笑脸,忍不住摸一摸儿子苍白的脸:“慈儿,你没事就好,以后不能这样吓唬父皇,别再病了。” 沐慈没办法保证,所以沉默。 天授帝也知道是为难,叹口气。 沐若松上前要给沐慈洗漱,沐慈乖乖配合洗漱,之后,沐若松手拿玉梳,给沐慈梳理头发,将一根红丝编制的长带绑住那一头青丝,丝带两端还缀着长瓜和花生,代表长生。 沐慈:“……” 他还察觉自己脖子上挂着东西,摸出来看,是一根红丝绳坠住的白色玉质的长命锁,丝线编织很难看。 天授帝道:“这是枚玉髓雕刻的长命玉锁,我已经找高僧开供奉开光过,会护着你。” 沐慈:“……” 他抬手还发现手腕上也有东西,右手是一串古朴的骨质佛珠,左手绑了红绳,缀着小小葫芦、蝙蝠、小桃、花生之类。 脚上也有…… 沐慈:“……” 话说他昏迷的时候,到底被怎么折腾了? 天授帝看沐慈总盯着手腕,慈爱解释道:“这一串是佛骨舍利子的念珠,天宝寺的镇寺之宝。” 沐慈:“……”我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个好么? 卫终又拿着一个托盘上来,有一串六帝钱,蝙蝠玉玦,五宝兽玉佩等,天授帝道:“济恩法师说你八字轻,要戴些重的、坠的压一压,这些你轮流佩戴,若有其他喜欢的福禄样式,告诉父皇,父皇做更多的给你。” 皇帝给的玉佩,玉质和雕工都极好,就是穗子挺糙的,对比明显。 卫终知机,赶紧道:“殿下,这些丝绳穗子,都是陛下亲手编织的。” 天授帝啐道:“你一边去,”又对沐慈道,“正一天师说,亲人亲手做来,念力要强些, 父亲给儿子这些本是分内,不需要表白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因为这些,本该是母亲给孩子做的。 沐慈摸一摸手腕的红绳,想象一个金尊万贵的皇帝,用掌控无数人生死的手,抓着红绳细细编织的情景……又知道这皇帝为了让他活命,竟然肯用自己的性命和天下气运来换回他。 沐慈觉得自己千年古潭般的平寂内心,有一丝暖流注入,泛起微澜…… 天授帝看儿子手指在穗结上抚摸,有点小尴尬:“那个……手生,做得不好,你要是不想戴……” 感情要问心。 好吧,问心吧。就算被伤害,痛苦也是值得体尝的生命的一部分。 沐慈理智上不迷信,但一想到这些东西背后的感情,就随了自己的心,温声道:“挺好看,我会戴的。” 自己的好意被儿子接受,把天授帝高兴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沐慈道:“叫外头的僧人道人回去吧,我没事了。”他本不信这些,尽管有紫惑那种神叨叨的人物出现,他还是不信。 天授帝看出儿子不喜,自然答应。 这一场病,让天授帝更重视沐慈的身体,不管沐慈会不会抗议,他严格限制了沐慈的三餐饮食,每日作息,不允许他再上朝去,每天连读书学习都不能超过两个时辰,午膳只要有空皇帝会亲自来盯着,盯沐慈好好吃饭,饭后陪儿子百步走,之后必须午睡。 午睡醒了,才可以有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看奏本的时间,时间长短,视今天乖不乖的表现来定。 沐慈从来不拒绝真正的关怀,不逞强犯倔,乖乖服从天授帝的安排,每日晨起健体术,冥想时摸索体会心法,努力吃下食物,乖乖遵守皇帝定的作息,餐后一定午睡,下午还要做一点轻量级恢复运动,夜里早早就睡下,从不熬夜。 花了十多天,身体才渐渐缓过来。 …… 太和殿。 天授帝再次问过崔院使,得知九郎如今身体已经恢复,才算松了口气。 卫终进来道:“陛下,济恩法师与正一天师正在殿外听宣。” “哦,好,让他们进来。” 很快,一脸慈祥的白发和尚济恩法师,鹤发童颜的道人正一天师进了太和殿,拜见不提。这两个代表的是大幸朝佛教和道教的两大宗教势力。 天授帝首先表扬了两 个宗教在抗灾时很给力,寺庙放粥施水赈济收敛浮尸,道教的道长则用自己会的一点岐黄之术,帮着防疫,救生病的百姓。 天授帝又赞他们为救长乐王而出了力。 两个世外高人当然高兴,脸上做个仙风道骨,嘴上还要谦虚,又各自拿出供奉了足够时间的小吉祥物品献上,有玉质的,琥珀的,琉璃的,紫檀木的,桃木的……什么品种的都有,还都很有来历。 济恩法师将一串七宝佛珠献上,道:“佛骨舍利不宜长期佩戴,这是方外人的师父传下的七宝持珠,经历代先师在佛前佩戴已有五百年念力,定当佑九殿下百年长康。” 天授帝这会儿热衷收集一切让九郎健康福寿的东西,更爱这一串的寓意,就大方同意,道:“待朕给九郎换下,即恭送佛骨舍利回舍利塔。” 济恩矜持微笑点头。 正一天师也拿出一串八十一颗的朱砂手链,缀着一个小小的玉质的太极轮,恰是天然的黑白两色,中间还有两个黑白点,十分难得。天师道:“这是本教圣物‘两仪流珠’,传至老道手中已有千年历史,佩戴者无一不福禄双全,无病无灾到百年。” ——大和尚,你的五百年历史,老道我这个就上千年了。 天授帝也收下了。 一僧一道还表示想看望长乐王。天授帝心知九郎不信这个,就温言打发了人回去。一僧一道是皇宫的大供奉,有敏锐嗅觉,心知长乐王连兄弟都不愿见,他们也不指望一下就被待见,并不失落。 来日方长嘛。 天授帝如今串这些有寓意的小东西已经很手熟了,用浸过神水的红丝线串好后,带着奏本,去了合欢殿。 沐慈对这些小东西无所谓,依天授帝,把手腕的佛骨舍利手链褪下,让天授帝亲手给他戴上了七宝佛珠的手链。 天授帝觉得自己宝贝儿子病了一次,倔性少了许多,老怀大慰……但他私心里,却宁可倔牛儿活力十足顶他的肺,也不愿儿子病恹恹的听话。 沐慈看了那一堆奇奇怪怪的装饰品,还有那突飞猛进的编绳串穗的手法,不想拒绝好意,只问:“有象牙的吗?” 天授帝看卫终。 “有,”卫终找出一块象牙雕的小宝塔。 天授帝道:“你喜欢,就叫他们多做些象牙的给你。” 沐慈摇头:“我不要象牙,从动物身上弄下来的牙、骨、皮毛,谁 知道会不会覆上几条冤魂,我都不爱。” 天授帝道:“好,慈儿心善,不如朕下个禁猎令,算给你积福。” “那猎户就没活路了,算积福还是败德?有些事千万不要硬性干涉,潜移默化改变风气才更好。”沐慈道。 天授帝被顶,只觉得浑身舒服,眉开眼笑道:“依你,都依你。” 沐慈瞥这个莫名其妙的抖m一眼,就不理会了,继续和沐若松凑一块儿破译几种心法。因为过于古朴,还是小篆书写,幸亏沐慈记忆力好,连字带形都默了出来,沐若松把小篆写成欧楷,一看! 文武双全的他也看不懂,一头雾水,还在研究中。 天授帝看了一会儿,觉得拗口且云里雾里,问:“这是什么?” “新得的几份口诀。”沐慈并不回避。 天授帝对儿子神神叨叨的新东西已经很习惯了,只觉得奇怪:“你的东西,你自己看不懂?” “看不懂。” “……那就多读读,书读百遍其义自现。”父亲终于找到教导儿子的机会。 沐慈想一下,也只能这么办了,就让沐若松收起了心法,转而去看奏本。 他病后容易疲惫,看了一会儿奏本就闭目扶额。沐若松一见,赶紧放下手里的事,过来给沐慈揉太阳穴和捏肩。 患难见真情,沐若松得到了沐慈和天授帝的认可,看奏本活动也不避着他了,话说沐慈已经去了小朝会,不怕被人知道他涉政了。 沐若松手上的动作温柔,语调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殿下,出去走动一会儿再来看。” 天授帝也道:“多活动也好。” 沐慈就被牵出去溜……那个走动了,真是乖顺不少。 沐若松牵着心上人,无比满足。如今沐慈不管做什么都和他在一起,两人同进同出,亲密无间。 只偶尔,沐若松和沐慈说话,会看着沐慈依然一点血色都没有的双唇,目光会恍惚一下…… 第89章 苏砚入宫 王梓光已经学习了两个多月,天资虽然不逆天,但也属于上佳,老师们更对他的勤奋交口称赞。最主要,他能耐得下性子。 苏砚最喜欢他虽然年幼,却很稳得住,起了爱才之心,想试试——王梓光能坚持多久? 王梓光已经习惯了闻知院的课表,每天回家还要在自己的三昧居书房里写半天大字。一天100个“永”字,王梓光认真执行。因为苏砚每天都要检查,写的不好的用朱砂笔叉掉,如果一张纸上全部是红“x”,多不好意思啊。 连每个月逢八的休息时间,王梓光也会写字,练字纸上的红x越来越少。他不知道,他每天习字的练字纸,被苏砚按日子每天一张收齐了,准备带进宫里。 八月初八,桂花飘香。 说到苏砚进宫,又是另一番官司。 苏砚与王又伦是同榜的进士,苏砚是状元,王又伦为探花,两个人同朝为官,虽然偶有政见不同,但私下关系比较好。王又伦的书法曾受过苏砚的指点,可以说两人即是友人,又有半师之谊。也难怪叫学生写“永”字的习惯一脉相承。 王又伦成了长乐王的老师,对那少年叫一个又爱又恨,最爱他绝佳的天资,又恨他的任性。那么惊才艳绝一个人,偏生与书法不对付,就爱写硬笔,宁肯折腾出什么羽毛笔,还不肯摸毛笔…… 哪怕试一试呢,说不定会爱上啊…… 说多了都是泪…… 王又伦早就知道苏砚一直在定王家坐馆授课,心里存着爱才之心,也想叫好友苏砚重新入天授帝的眼,再次启用进入朝堂。而且苏砚这耿直性子,最好做个御史。王又伦怎么都忘不掉御史们联合攻击长乐王的情形,他就想着至少弄一个真正中立的人做御史才好。 便是要攻击长乐王,也必须中肯,论事不论人。 王又伦就红着脸皮对天授帝说自己教不好学生,向皇帝提了一提苏砚,建议可宣召书法大家苏砚来教长乐王。 天授帝已经许久不去后宫了,日日除了理政,就是围着小儿子转,成了传说中的二十四孝好父皇,好在两个寝殿离得近,否则他一定天天宿在重华宫。 另外值得一提是,天授帝也怕了群臣围攻小九郎的事情,为了分散火力值,天授帝解除了洛阳王的禁足令,让洛阳王上朝参与议事,经常会问一问洛阳王的意见,也开始让他办事了。 首先一个差事,就是让洛阳王做了皇陵使—— 负责修天授帝的皇陵。这可是无上荣光的差事,非可信的人不能担任。 以前这职务是太子的。 天授帝的想法是——你不是利用弟弟吗,如今父皇也用用你做个挡箭牌。 至于将来,难道九郎还收拾不服帖? 众臣就不知道天授帝肚子里几乎要打结的弯弯绕了,表示有点看不懂风向,只好收敛起来,哪边暂时都不投,反正忠于皇帝,是最稳当保险的做法,不管谁当了皇帝,都不会被找麻烦。 天授帝很满意群臣的状态,让天枢盯紧了洛阳王,一般被打压的皇子,骤然受宠,有了某种希望,又有无数人逢迎拍马……总会得意忘形,举止失措,叫人看出端倪的。 之后王又伦就求见,说了政务之后,就提了一提请苏砚的事。 天授帝现在恨不能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通通捧到他家小九郎面前,怎么爱都爱不够,想将人含在嘴里呵护,又怕含化了他……天授帝看九郎身体略有好转,就又动了心思,想最后努力一把,让小九郎爱上毛笔字。 小九郎你不摸毛笔,父皇这一手广受好评的皇书劲楷,怎么手!把!手!教你呢? 最近九郎对他的态度简直不要太好,他终于体会到了一点点父子情分,心中最大的渴望……说不准就能实现了哇。天授帝都等不及和他的好基友定王商议,就叫內宦去宣召了苏砚。 苏砚却并没有像后世的草民那样屁颠屁颠就去宫里,而是与传召的內宦说:“我是王府西席,的首要责任是在闻知院授课,去宫里必须等到逢八我休假的日子。”也就是初八,十八,二十八三天。 天授帝都习惯了自己的旨意被臣下撅回来,大幸朝甚至有许多官员以撅皇帝旨意为乐,当然,必须理由充分。 文人都有风骨,苏砚因为重信诺,坚持职责,不畏强权拒绝皇帝,在士林内的声望再次升高。不过苏砚本身拒绝皇帝宣召,并不是为图这个名声,而是他本性方正,堪比顽石,便是遇到大浪头也从不带转弯的,更何况这种明显不会掀翻他的圣旨。 等到八月初八这天上午,苏砚一大早入宫。天授帝因为记挂这件事,很早就下朝,更因为刚才在朝堂上又贬谪掉了几个曾经攻击长乐王而暴露了背后派系为非保皇派的官员,心情不要太好。 天授帝高高兴兴见苏砚,却看他一副被磋磨而伛偻衰老的模样,笑容就有点小小的不自在。 因苏砚原本就是 他的臣子,说实话天授帝很爱苏砚大才,却不喜欢他过于耿直的性子,因天授帝自己行事总是喜欢打擦边球,出一点小格,所以老被这个臣子直接顶着肺指责,没几天就要被他噎一次,还要承认他说得是对的……别提多憋屈了。 你又不是御史,干嘛老抢御史的工作? 可官员都有谏言的义务啊,天授帝还真不能堵他的嘴。 苏砚这个人,连天授帝的面子都不给,自然在朝堂上树敌无数,当年他因揭发贪腐的丞相被陷害,天授帝虽知道他多半是冤枉的,可没一个人肯为他说句公道话,自己也神烦,于是选了个稍微好点的地方流放了他。 至少让朕清静几年呐。 谁知道这一家子也实在奇葩,别人都能保全一家的流放地,偏苏砚能把自己搞得家破人亡。这老头太耿直,人家求一幅字,都求到他面前了,他也能一家子对着空米缸把送银子的打出去。 骂人家用银子侮辱了他的字。 虽说苏砚破家,差点断香火大部分原因是自己作的,也不是天授帝的本意,可到底是他故意流放人家,心里不是没有愧的,所以他对苏砚那叫一个和气啊……旧君臣两个相互感慨一番,天授帝很诚恳地替小儿子拜师,苏砚也没当即就应下,只说先看一看是不是可教。 天授帝也不能强按着人家当老师,就亲自领着苏砚进了合欢殿。 两人在合欢殿却没见到人,只沐若松一个人守着。 天授帝瞥一眼卫终。 卫终汗都下来了,他发誓,昨天他真的已经通知了长乐王的,况且今日王丞相来授课了,王丞相是知道的,两人不应该跑掉啊。 沐若松就是留下来当传声筒的,他告诉天授帝——长乐王与王丞相上课上到一半,闻到桂花飘香,于是相携逃……呃,是去了庭院里体验生活,顺便摘一摘桂花。 天授帝就不意外了,这种顺意妄为的事,还真是他家小九郎的行事风格。 因北方桂花不易成活,天授帝极其重视重华宫的二十八颗桂花树,派了专人打理,冬天的时候还要给桂花树取暖越冬,所以这些树的长势还算可以,八月也盛开了许多桂花。 天授帝怕把桂花树折腾坏了,急匆匆去庭院,见到沐慈站在院内荷风亭的二楼一处用来登高观景的高台上,正对那些桂花。 沐慈一头莹黑的长发依旧披散着,纤瘦颀长的身子罩在一件白色纱衣里,显得纱 衣宽大,黑发与白衣不断随着微风飘摇着…… 因他容貌绝美,气质淡然,周身总像萦绕一种飘渺出尘的风华,一眼望过去,就似他要乘风归去,羽化成仙…… 天授帝注意到他没有扎发,身上也没有任何坠饰,怕压不住他的命,控制不住大声喊:“九郎,别站那么高,快下来!” 他忽然有种恐惧——不!不能让这孩子站的太高,不能让老天爷看见他,发现这个遗落人间的灵物,不能让任何人带走他…… 沐慈身边站着王又伦,王又伦早看见皇帝,想下来行礼——臣子可不能居高临下看着皇帝。 天授帝却惊恐道:“正论,你别下来,拉住九郎……” 沐慈站得高,早看到了天授帝的影儿,目光掠过他便不再关注。指挥和顺爬树摘桂花,道:“摘顶上那几丛,见得阳光雨露更多,香味更浓郁……小心别把人摔了。” 一群宫女內宦对皇帝行礼后,就赶紧张开手,在底下准备随时兜住上面的和顺。 卫终知机,飞快叫附近的禁卫跑到高台下,护着长乐王殿下别把他给摔了,这宝贝疙瘩更加金贵。 王又伦听天授帝刚才嚎那么一嗓子,感觉皇帝好似很害怕,听话地不下去,还拉住了外甥的袖子。再看看自己和外甥的站位——陛下是怕长乐王从高台跌下去吗? 但这又不算很高,还有小护栏的,又有禁卫在下面护着……陛下真是越来越婆妈了,但他还是扭头对长乐王说:“陛下来了,咱们该下去问个安。” 沐慈只道:“姨父去吧,这风景好,我再待一会儿。” 王又伦:“……”他奉命要拉住外甥的,只好站在高台上对天授帝歉意一笑。天授帝听见儿子说的话,早习惯了他的抽风+任性,只好自己往高台走。 沐慈对王又伦是不疏淡的,围着桂花飘香,微勾唇角,眼中蕴了淡淡笑意:“母亲最爱桂花,虽花小色淡又素雅,外表不是很美,可小小的一朵能散发如此浓郁的花香,实在是造物的神奇。” 王又伦笑着回答:“可不是。家内也最爱桂花,她们的庶母是南方的罗宁郡人,那是桂花之乡。可惜北方桂花难种活,便是这几颗陛下养护地十分精心,可惜还是不若南方的馨香。”他在罗宁附近做过郡守,知道妻子的生母的情况。 沐慈点头说:“难怪了,家乡的味道总是好的。母亲说,新开的桂花还有点涩意,必须晒干了,一层干花 一层糖霜,在罐子里铺好了闷上一两个月,才能香甜,煮小汤圆最好吃,又糯又香……母亲小时候不仅教我做桂花糖,还酿桂花酒,可惜冷宫没有桂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么香,叫母亲一直念念不忘。” 天授帝听到这几句,瞬间回忆起:难怪阿期不爱牡丹不喜青莲,最爱桂花这种俗物,原来是因为生母。他又想起这些桂花树都是阿期亲手种的,精心照料,上百颗才活了这么二十多棵,每到秋季,阿期总会叫人摘了最好的几丛桂花,酿桂花酒,还会自己亲手做桂花糖酿小汤圆吃,真香啊。 宫里什么漂亮复杂的膳食没有呢? 可只有当年阿期亲手做的一碗普通的桂花小汤圆,曾带给他许多温暖,如今佳人不在,徒剩回忆,更显苍凉…… 高台不大,只能容纳两个人,王又伦行礼后就松了手里的袖子,换了天授帝过去。天授帝就站在沐慈背后,直接抓住他的双臂,道:“乖,你不能站太高,跟父皇下去。” 沐慈也不问为什么不能站高,听天授帝很担心的语气,并不固执,就被天授帝拖着往下走。但这不影响沐慈的谈兴,他还问一旁的王又伦:“姨母会做桂花糖的吗?” 王又廷又对天授帝歉意一笑,才和沐慈继续话题:“家内会,可北地少桂花,也有好些年没做过了,只年年叫老家人做好了送几罐来,的确很香很好吃,家内每年都会留下两罐,视若珍宝,一直念叨这是给您留的,也许有机会给你呢。可惜宫外吃食粗鄙,那两个罐子我一直没能通过宫禁带进来,为这么点小事请特旨,怕惹御史参劾。” 因为郑国舅就是栽在私下送东西进宫(大家还不知道他送的什么),宫里狠狠整治过一番,如今管得严,不能像平时那样塞点银子给内侍黄门就把什么东西都送进宫。 王又伦因是长乐王姨父,现在做事更加谨慎,就怕给长乐王招致非议。 天授帝赶紧道:“朕准了丞相,正论你把桂花糖带给九郎。” 王又廷赶紧应是。 “多谢!”沐慈竟然微微勾唇,露出一个轻浅至极的笑容来。因他侧头与王又伦说话,这个让百花失色的笑靥,一时叫天授帝看见,险些左脚拌右脚从楼梯上滚下,好在记得怀里有个宝贝疙瘩,才拼命稳住了…… 天啊,九郎原来会笑的吗? 这笑容也昙花一现般绽放,又敛去了,沐慈道:“过一两月,姨父也带一些我做的桂花糖出宫。我第一回做, 也不知道好不好吃?给姨母尝尝,看是不是一样的味儿?” 天授帝赶紧说:“我也可以帮你品品,看是不是一个味儿。” 沐慈:“……”您该不会想蹭吃吧? 天授帝厚着脸皮当做没看见儿子的目光,愉快地决定帮儿子品尝他亲手做的桂花糖的味儿。然后才半抱儿子往下走。 沐慈轻轻挣脱道:“您先放开,这样走楼梯有些危险。” 天授帝只好放开他,牵着沐慈往下走。 一个皇帝那么小心翼翼牵一个皇子走楼梯,所有人都看到了,却只装作没见到,对这种事十分的习以为常。 沐慈走下来,不论是路过禁卫还是宫人,大家都对他更加恭敬,恨不能五体投地。沐慈对这“狐假虎威”现场并没有丝毫得意,因此刻他只是那只借势的“狐”。 而沐慈的个性,是只肯做“狐”背后那只“虎”的。 他会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达到目标,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 当然,无需摇尾乞怜。 软弱与哀求,从来得不到自由…… 第90章 纠缠不放练书法 沐慈进了合欢殿,就看到坐在苏砚对面的沐若松。这侍读官面红耳赤,一脸愧疚的样子。 这倒奇了,这少年一张脸一天到晚板得似块面具,老成持重的样子,今天怎么露出了大受打击的小媳妇的可怜样儿? 沐慈不知道的是,刚才苏砚过来,因重华宫原属于后宫范围,苏砚是要避讳不能乱走的,于是就没跟天授帝去院子,而是留在了合欢殿的书房内。一眼就看到沐若松放在案上用毛笔给沐慈抄的资料。苏先生微微摇了个头。 沐若松做了苏砚多年学生,哪有不知道这位老师的意思的? 这段时间他天天和沐慈呆一起,总会不由自主被沐慈那两片柔软的唇吸引,身体里涌上陌生的清潮,想要……想……想抱着他,亲吻……让那张不沾一丝烟火气的美丽脸庞染上媚态……小嘴里发出让人羞耻的呻吟。 沐若松最近常做的事,是一遍一遍冲冷水,试图冲刷,压抑掉那股罪恶的青春躁动。好在夏日的水温凉,不然他肯定要病。 这种让他觉得亵渎心中男神的羞耻冲动,一次一次更难压抑…… 更销魂是,他甚至不止一次做春梦,梦到自己抱着沐慈,这样那样纠缠……一醒来发现自己弄脏了裤子。罪恶感差点把他淹没! 沐若松更觉得害怕,知道自己不对劲了——怎么会对一个少年,有这种欲望?可性别与身份还不是让他最纠结的,他更害这种陌生的心潮哪天压不住,真对沐慈做出什么来…… 他每天提醒自己,和沐慈保持距离,可又总忍不住更靠近沐慈,贪看沐慈的一举一动……然后更想要……他终日与莫名的冲动对抗,陷入自我纠结的死循坏里,哪里还有心练字? 而且他为了跟上沐慈的节奏,最近他都在勤练羽毛笔字。 刚刚苏砚先生一摇头,是在说:你毛笔字退步了哈。 晴天霹雳啊! 所以说:珍爱书法,远离长乐王。 可问题是,舍不得离开怎么破? 天授帝就屁颠屁颠追过来问沐慈:“父皇给你做的福禄配饰呢,怎么一个都不戴?” “不习惯,累。”沐慈道。 “多戴戴就好了,你八字轻,要拿这些东西压住才行。” “我不信鬼神。” “别这样,倔牛儿,宁信其有,信一信也没坏处。”天授帝想起刚才儿子轻飘飘要仙去的样子 ,就怕压不住他真飞走了,又絮叨,“就算为了让父皇放心呢,好吧?少戴几个也不要一个都不戴,只当心疼父皇了?乖……” 沐慈:“……”一个老男人怎么这么墨迹? “父皇真的很担心你啊。”天授帝抓着儿子的肩膀摇一摇他,撒娇ing——我儿子其实很心软哒。 沐慈无奈扶额,懒得理他,拨开他的手直接去了净室。 王又伦看着发急,外甥率性,陛下啰嗦,他怕两个父子一言不合又吵起来。有心劝外甥别在小事上和天授帝僵着,虽知道陛下这会儿眼睛和心都偏到底了——可皇帝现在在兴头上纵容你,万一哪天惹毛了他,就都是现成的罪名。 皇帝这种生物,是最诡秘难测的。 其实王又伦多虑了,天授帝爱的就是小九郎的坦荡率性,哪里舍得生气?天授帝虽被捧惯了,心里却明镜似的——他家小九郎行事言语出自本心,不会因他pp下的龙椅而改变态度立场。 是个好孩子。 天授帝被九郎无视,甚至鄙视,都觉得这很正常。(所以沐慈说他是抖m,具有潜在被虐属性。) 天授帝也习得了一个新技能——用行动对小九郎好,亲密度就能刷上去,九郎对他的态度会改善。 同时遵循三个原则——脸皮厚,脸皮厚,脸皮要厚! 瞧!九郎对他已经软化许多了。 王又伦白着急一场,一扭头就见到了坐在合欢殿书房里指点沐若松写字的苏砚,顿时汗都下来了——我的娘丫,我怎么就一时兴起跟着小外甥胡闹,忘记了今天是初八,苏砚要来? 这苏砚可不是个会看脸色的,只怕要对殿下的不懂礼,晾着皇帝和老师什么的上纲上线了。 不过人家苏砚因为多年流放,家破人亡,好歹改了一点狗脾气,虽然内里还是那么刚直,但表面上至少知道什么时候要保持沉默。 苏砚也有点震惊,看天家两父子的互动,心道坊间传说天授帝宠爱长乐王倒不是空穴来风。 他对长乐王也久仰其名的,他虽对一个国家太过仰赖商人而不以为然,但也不得不承认长乐王的“义商策”挺好。对《治水策》十分感兴趣,虽说现在还看不到效果,可里头的一些理论实在新颖,且十分有道理。 他还特地通过定王的渠道,买到一本(现在《治水策》一印出就卖空,是一本难求啊。)他读了好几遍,细细研究,还 找了好些人思辨讨论……虽然大家众说纷纭,但都觉得似乎很有道理。 且这是试行版,还言明“广纳意见”,将来改版会越修改越好…… 不论如何,能够组织那么多元老重臣,写出这么详尽全面又有可行度的策略来,已经证明了长乐王具有经世之才。 他也还听说了长乐王推辞功劳,让所有参与过的朝臣署名……长乐王这胸襟,这气度,这仁人君子之风,叫人叹服。 就是身体不好…… 自古以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长乐王为了百姓推出两策,险些病亡。只希望他不要似四十年前的留王(沐春),昙花一现,徒留一声长叹。 苏砚压下心思,见王又伦过来,两个昔日同年和同僚相互见礼。苏砚对坊间传说王又伦靠裙带关系上位是不相信的。他从未怀疑过这个曾经的同僚,知道王又伦不论人品还是能力都十分出色,是个能臣。 苏砚从不对他做小人揣测。 王又伦却领教过苏砚的啰嗦,脸色刷白,匆匆结束授课,去政事堂忙本职工作了。 沐慈从净室出来,和顺上前帮他将纱衣脱下,换了比较郑重的白色锦衣,落座。 沐若松得天授帝示意,上前用一根鲜红色的长丝带把沐慈的黑发扎在了脑后,又给他挂上长命玉锁,抓着他白皙的手腕套上红得滴血的朱砂手链“两仪流光”,腰上佩上古钱串…… 一套动作很是手熟,显然不是第一回做了。 一个喜欢习武练兵的大少爷,如今细心理青丝,伺候人戴配饰,一点都不觉得委屈。那温柔的眼神,小心翼翼的动作,让苏砚多看了好几眼。 …… 因沐慈精神头不是很好,时间有限,天授帝飞快进入正题,亲自介绍了苏砚的身份,要求沐慈对他行见师礼——这是来教你写字哒老师。 沐慈却只见了个平常的礼,并不拜师。 苏砚也不一定要收这个学生,并不计较,只拿了沐慈的练字纸翻看,很少,只有寥寥几张,惨不忍睹。又翻了他的羽毛笔字,苏砚很委婉地评价羽毛笔字基本横平竖直的框架结构还不错,也颇有风骨,就是起笔落笔还有提高的空间。 心里嘀咕:这是什么笔写出来的字?不是小楷,感觉十分不同。 最后结论:长乐王有灵性,可以学好毛笔字。 天授帝笑开了,不过……首 要的教导工作,是劝服长乐王用毛笔啊。 天授帝来之前就和苏砚通过气,于是对苏砚挤眼…… 苏砚心里叹口气,他从没做过这种基础中的基础教育……不过是皇帝请求,他只好勉为其难。况且他也有准备了,果断拿出王梓光的练字纸,说:“殿下,这是老夫的一位七岁学生所写,也是新练,老夫着他练了两个月“永”字,他并无一丝不耐,日日勤练不辍,进步明显。” 沐慈淡淡“嗯”了一声,接了那一大叠厚厚的练字纸慢慢翻看,看了许久,许久……很认真的,前后左右,甚至对比着,反复地看。 沐慈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一串鲜红朱砂太极链,因的确有些年头,那鲜红的朱砂上因佩戴而摸得圆润晶莹,泛动红色流光…… 白皙的手腕,唯一这一点红,红得鲜明,近乎妖冶,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过去,盯着他那修长玉指翻动白纸黑字。 沐若松看的呆怔,他最喜欢沐慈戴这一串手链,简直艳丽到无法形容。 这个人外表只有黑与白的两个极端,抓人眼球。性子也是如此——慈与狠,软与硬,温柔与无情,似流光链上的两仪太极,相伴相生,相容相克。 唯有朱砂的一点艳红,才能增添一点鲜活的异色,叫人忍不住就被吸引…… 沉沦! 朱砂的颜色,红滟滟…… 沐若松神使鬼差,看向沐慈依然苍白的双唇……什么时候,这两片漂亮又柔软的唇,也能沾染上一点莹润的红色呢? 亲吻之后吗? …… 沐慈早习惯了旁人的视线,更忽略小侍读官那灼热到要把人扑倒的视线,安之若素。 他翻了好一会儿,才把练字纸放下,说:“字的风骨、韵味我看不太懂,只好对比每个字的数据……”这个理科学霸是古文渣,是真看不懂,看起来字都差不多,但没关系,他可以用二维几何分析法,道,“每个相同笔画的形状差别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后面这个差距在缩小,说明笔画越写越稳定。后面的字明显框架比例上更趋于完美分割比例,这应该是在进步不错。” “……”看那么久,居然就这个结论啊摔——奇怪的话挺多了表示很淡定的天授帝。 “……”数据控什么的,伤不起啊——被虐久了稍微能听懂的沐若松。 “???”怎么我一个词都没听懂?——文科学霸出身的苏 砚苏状元,也一样是理科渣。 沐慈是真懂,所以他在很短的时间内,给每个字建立了二维模型,分析了字构,比例,笔画的图形,才看出好坏来……所以,这些文人是怎么看出,同一个人在相同的时间写同一个字,哪个字比哪个字好的? 这叫做术业有专攻,还是熟能生巧? 沐慈神补了一刀:“嗯,我还对比分析了每天的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差别也不超过百分之五,这说明——你收的这个学生很好,心稳手稳,的确在认真练习,不是敷衍着完成任务!” 第一个字写得好能理解,最后一个字也写得好,不因马上写完而心思浮动,实属难得。 苏砚:“……”这句听懂了,可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辈子他从来只管噎人,还是头一回被人噎住。 我们在同一个频道说话吗? 沐慈决定用辩证的方法看待问题——字好不好,也许正是一点点的差别,就好似人类和许多动物的基因差别也就那么百分之几,却有着天壤之别。 沐慈虽被古文折磨得头痛,但他依然很尊重每一种文化,很诚恳道:“每天进步一点点,坚持不懈下去是练习书法的不二法门,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所以很抱歉,我每天的时间极其有限,要做的事情又太多,所以并没有时间用来练习毛笔字。” 众人:“……” 苏砚一手好字,走到哪里都是人家争相请教的对象,就是被流放那几年也有人专程上门请教。从没一个学生会这么有理由,有数据的,直白的拒绝他。 苏砚一时架在半空,他是耿直的脾气,在他很得意的书法领域里,什么“适时保持沉默”的生存法则都忘光了,清清嗓子,开始说:“殿下可知……学习贵在……”巴拉巴拉…… 苏砚口才蛮好,讲大道理一个一个都不带重样,若是旁人听了,早心悦诚服了。可天授帝、沐若松和卫终三个人一起心道:坏了! 长乐王最不耐烦别人对他讲大道理,觉得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但今天破天荒了。 苏砚一直在叨叨叨……叨叨叨…… 沐慈竟然没发作,他神色淡漠,一言不发,视线定在那一个又一个的“永”字上,矜持而不动声色,看不出任何情绪。 居然忍耐住了? 沐若松听着听着,慢慢放心了:老师您文化造诣太高,旁引博征,非常精彩, 可是——殿下能不能听懂还两说呢。 内什么,沐慈还真没听得太懂。 他只是对有优点,有特长,而且特别执着又较真的人十分有耐心。苏砚刚好占全了四点,沐慈就安静听着,没有任何抵触厌烦的情绪,态度极好。 天授帝对儿子今天对外人的容忍,小小吃惊了一下。 苏砚一直长编大论,沐慈听着听着,有些睡意,就撑着自己的额头靠在桌上。 天授帝赶紧制止苏砚叨叨……关心问:“怎么?是不是头痛?” 沐慈道:“没事,你们说完了?” 天授帝看儿子不像有事,做最后努力,用非常温柔带点诱哄的语气道:“九郎,书法一道是正统主流,你将来……”看有外人在,把“批阅奏本”几个字隐去,道,“信件往来,总不能别人写毛笔,你一直用羽毛笔回复。” 苏砚耳尖,抓到了“羽毛笔”这个关键词。 沐慈瞥这个没事找事的罪魁祸首一眼,道:“有何不可?我从未对您说我有练毛笔字的计划,请不要来打乱我的步调。” 天授帝:“……”父皇手把手教你的愿望还没实现啊,不想成为一生遗憾啊。 天授帝只当没听见,心中默念:脸皮要厚!继续诱哄:“你还没开始接触,花点心思试试,许会喜欢上毛笔书法呢。苏先生在书法造诣上,堪称翘楚,一手楷书,颇得欧阳精髓……” “苏先生高才,值得敬佩。不过……”沐慈看苏砚那老先生眼睛发亮盯着桌上小墨水瓶里插着的几支羽毛笔,道,“其实,并不止有毛笔书法一途。” 说罢去拿羽毛笔……在纸上刷刷写字…… 沐慈正经地用羽毛笔写字,那一个一个的字,不管从笔画还是框架,若进行二维建模,都是完美的数据比例,且不论有没有风骨,看是十分好看的,跟印刷的一样。 ——就是依然许多字,缺笔少画。 天授帝、沐若松心里,心里涌起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苏砚拿到了这一张硬笔书法,眼睛里满满的求知欲,简直要溢出……话说,硬笔书法,简直是新的一道大门在面前敞开啊。 作为书法骨灰级人物,见到新的书法形式——就好似色、中恶鬼见到美女,咳咳,这个比喻虽然不怎么滴……但就是这么个意思。 沐慈道:“这是我的工匠,学习海外人士做出的羽毛 笔,用这种笔,可以创造新的书法形式。” 苏砚极有求知欲,抓了羽毛笔写,但不太好掌握。 沐慈把桌上笔墨都递给苏砚,道:“先生可以拿回家研究,有需要我会叫工匠做新的笔送到府上。我到时间要看邸报了,请便!”沐慈问沐若松,“子韧,今天的邸报呢?” 沐若松是知道沐慈的性子的,说一不喜欢别人做二,尽管沐若松觉得他把自己的老师也拐到了坑里,十分不好,但他如今直接听命于长乐王,所以他根本不敢看众人的表情,一掩面,去拿邸报了。 第91章 清毫 沐慈接过沐若松递来的邸报,说声“抱歉”,把书纸全部拨到一边,铺开邸报来看。 若是其他儿子如此“不上进”还油盐不进,天授帝早打屁股了,可面对他家的小九郎,那叫一个没立场,没脾气,实在没办法理直气壮去管他。 苏砚拿了羽毛笔很不习惯,沐若松看自家殿下已经进入了阅读邸报模式,不能去打扰,就很自觉开始指导自己的习字老师握笔,写字……并把自己被沐慈洗脑之后的一些东西说了。 “老师,羽毛笔获得容易,制作简单,携带方便,废墨少,字小也节约纸张,降低了贫家子弟读书习字的成本。您不是一心想要惠及更多贫户子弟读书吗?” 大幸识字率达到了60%,但显然不能让许多文人满意,而苏砚除了做个正直的文科霸,他更希望大幸识字率达到100%,所得的很多钱财都拿出来捐给义学,连给唯一的儿子攒老婆本这件事都要靠后。 苏砚作为一个书法大家,才穷得如此彻底,在精神上和声望上,才如此富足。 沐若松是最明白,最尊敬这个老师的,才有上面那一番话。 苏砚写了几笔,陷入沉思——这羽毛笔的优点的确很多,若能普及推广,就可以让更多孩子读书习字。但他担心人们若更习惯用快捷好控制的羽毛笔写字,书法会慢慢失去传承。 他觉得有必要好好琢磨琢磨。 不得不说,苏砚在书法一道上很专业,具有超前意识,他真相了。华国发展后,水性硬笔大行其道,书法没落,大部分人都写得一手狗爬,的确一代不如一代,后来书法竟变成了官场腐败的方式,在位时几千上万一幅,倒台后,几块钱卖不出一幅……才真正侮辱了书法。 天授帝在一旁看着,骄傲又心酸。 (ㄒoㄒ)/~~侍读官被拐走还可以说人家“年少无知”,如今连老师都被拐走了。又很骄傲也就自家儿子,能把臭顽石一样的苏砚都拐坑里,按他的思路走。 恰此时,和顺端了一个茶托上来,悄没声地将一壶茶放在沐慈手边,倒了一杯茶。 几个人都闻到了一股清甜的茶香。 沐慈端茶,喝了一口,微微点头,评价道:“有八分了,叫阿山自己多品品,自己去摸索改进。” 和顺点头下去传话。 沐慈喜欢喝茶,不仅会品,还与浸淫此道的朋友交流过炒制方法。他实在受不了大幸一锅 煮的茶粥,味儿太怪,无法入口。只好告诉秦山一些炒制方法与注意事项,叫秦山拿新鲜茶叶试着炒制。 天授帝难得见到儿子喝清水以外的饮品,凑过来问:“九郎你在喝什么?” “清茶。”沐慈道,也不故意馋天授帝,问,“您要不要喝一杯?” 这一定要的,天授帝立即点头。 沐慈看苏砚也看着他,问:“先生也喝一杯如何?”也不待答复,吩咐,“子韧,拿一套茶具,一壶开水过来。” 沐若松赶紧拿了开水和炒制好的茶叶,用一个大竹托呈了上来。天授帝看合欢殿委实冷清了些,连那个茶具都要侍读官亲自动手,下意识拧了眉。 卫终飞快捕捉到了这一个瞬间,打算上前表现。 却见沐慈亲自拿了茶叶茶具开始泡茶,天授帝眉目舒展,唇角微勾,卫终就飞快把手缩回去了。 大幸流行茶道表演,沐慈泡茶有点像茶道,但他做起来却与众不同,动作没那么繁复,但闲适自在,赏心悦目。 在他拿开水烫杯的时候,天授帝忍不住叮嘱一句“小心烫!”沐慈看他一眼,回了一句“不用担心,我有分寸。”并没有像平时一样冷淡。 很快,沐慈高高扬手提壶,茶水细细一线倒入杯中,并没有溅出多大的水花。微白透着一点翠的南窑青瓷的茶杯里,装着淡色的茶汤,怎么看怎么漂亮剔透。 香味也清新。 沐慈端一杯给皇帝:“您请用!” 天授帝急忙说第二句“小心烫!”飞快伸手去接茶杯,意外并不烫手,才明白九郎最后将茶壶提高倒茶,细细的水线已经将茶水弄得并不烫手了。 第二杯才端起来给苏砚,沐慈又给自己,顺便给沐若松倒了一杯。 天授帝品完一杯又叫儿子给他倒,沐慈轻声说:“还是有些烫,别喝太快。”又给天授帝倒了一杯。 天授帝简直受宠若惊,有点搞不清儿子在冷淡与温和之间随意切换的关键点在哪里,细细观察,发现沐慈轻嗅茶香,微抿品尝时,眉目舒展…… 天授帝终于发现自己这个不为红尘所动的儿子,竟然有喜欢的东西——清茶。 这是好事,儿子渐渐在自己面前打开了蚌壳,露出了一丝缝隙,能够让他看到一点微红的软肉了。 苏砚也觉得长乐王稍微还是有点可取,至少懂得尊父尊师,愉快地品茶。他 半点也不承认是被长乐王的外表折服了——光看着他漂亮的样貌和动作,就是一种视觉盛宴啊。 茶也好,还有几枚一叶一芽的茶针在微碧的茶水中浮沉,汤色清亮,幽香扑鼻,入喉微苦,却渐渐自喉间涌出一股甘甜。 不错。 沐慈道:“我喝不惯味重的茶汤,就喜欢这样简单的清茶,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天授帝立即道:“好喝,清淡幽香,回味甘甜。” 苏砚作为文科学霸,虽然家穷买不起好茶,不过会茶道是文人必备技能,看也看懂了,对沐慈的好感就翻番了。 苏砚问:“这是什么茶?” “还没名字,我叫人从骊山采摘的秋茶,御厨阿山炒制,今天也是头回制出可入口的茶叶,先生是第一个品茶的人,不如取个名字?” 苏砚摆手:“不敢当,命名还是由殿下来更好。” “我没那么风雅,实在取不出好名字,先生就别谦虚了,茶好,也得有个相得益彰的好名字才更好的。”沐慈道。 天授帝知道九郎不是个爱说场面话的人,也赞同苏砚取名,一个士林中最有清名的文人,给他家九郎炒制的新茶命名,这是一段佳话——可以刷声望! 苏砚没想那么多,文人都有点附庸风雅,想了一下,提笔挥毫,写了“清毫”两个字。 沐慈拿了字,又叫苏砚盖自己的名字印,才招呼沐若松:“叫我两个工匠依照这两字和章,刻出雕版,印在纸上,以后如此做出的茶叶,都用这样的纸包装。” 推不推广是一回事,但必须有品牌意识。 沐若松去了,很快回来,很有眼力界的带来两包茶叶。 沐慈接过来,一人给一包。 天授帝今天大丰收,他第一次喝小九郎亲手泡的茶,得九郎孝敬茶叶。虽然只是顺带,他还是高兴得不得了,喝光茶,一包‘清毫’抓在手里宝贝似的不肯放。 苏砚迫不及待打开茶包,抓了一把茶叶,竟然是散茶。 大幸朝最流行是喝类似普洱茶一样压制的茶饼,丢水里加花椒,胡椒,八角等香料煮成一锅粥,叫做茶粥。散茶是喝不起茶的人家才买去的边角料。 但手中散茶与平民家中散茶又不同,每一根都只摘取了一芽一叶,粗细均匀,干燥却有韧性,散发悠淡清爽的茶香。 苏砚感叹了一番好特别的 茶!“清毫”这名字真心不错,却不好开口问怎么炒制。 在大幸,煮茶方法,制作香料,都属于一个世家传家的秘方,属于几百年世勋世禄的真正世家慢慢沉淀的底蕴,是不外传的。但凡懂事一点的人都不会去问这种秘方。 可有一点很疑惑——长乐王一个冷宫皇子咋会炒制这种清茶捏?他的母族谢家也没听说有这种清茶啊? 那就是宫里流行? 宫里的秘密,苏砚更不能问。 沐慈洞若观火,便说:“我并不在意炒茶的方法被人学去,一会儿炒制方法过程会送到您府上。” 苏砚立即拒绝,拿人秘方是一份很大的人情,不好还的。 沐慈无所谓道:“我得了您的题字‘清毫’,就用一个炒制方法换取,二者都不是能用金钱衡量价值的,姑且算作等值,您不算占我的便宜。” 苏砚也反驳不了,顿时明白为什么大家喜欢这个少年了——与他打交道,永远都不用担心自己会吃亏,谁不喜欢这样的人啊? 沐慈又道:“煮茶的香料喝多了,对身体并不好,所以我建议你们也喝清茶。” 天授帝立即点头:“好,九郎,方法也给父皇一份,父皇让人给你制更多品种的清茶来。” 沐慈可不喜欢“一骑红尘妃子笑”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立即恢复了淡漠的神色,道:“请您不要为我个人的爱好而劳师动众。” 天授帝看儿子并不喜欢,也考虑起影响来。 沐慈知道天授帝也是好意,便道:“不如公开‘清毫’的炒制方法,作为一个引子,您可以鼓励更多人尝试制作清茶,有好茶可以购入一些来品尝,赐‘贡茶’称号……如何?我想这样,才是对个人、对世族甚至对整个国家来说,都是一件有益的事。” 茶,是大幸的支柱产业之一,沐慈也从没打算过吞下整个茶产业,他更希望引导古人把什么碧螺春,雨前茶,清明茶都开发出来,天然有机无污染的茶叶,一定会带给他惊喜。 且这是一定能开发出来的,因为华夏人的智慧谁都不能小觑。 苏砚绝对同意,连天授帝都肃容听着。 说实话,小小一杯清茶,一包清毫茶叶,他们都没有联想到国家利益上面去,偏长乐王总能想到。如果真的公开方法,大家开发了更多茶叶的种类品种多了,那么茶叶的贸易就会更加繁荣,这更涉及到海外邻国的外贸利 益。 国库的税收也会增加,一切都是良心循环。 天授帝深深看着自家九郎。 也许苏砚不懂,但天授帝却明白——他家九郎向来是站在领导者的立场,不论是一件多小的事情,他总能想到国家层面的利益上。 多好的儿子! 苏砚却没想太多,只是很喜爱、欣赏这个少年,想做他的老师……他并没有下注的意思,只是单纯的一种喜欢。 他做最后的努力,认真说:“殿下,您既然喜欢茶道,那它与书法都是华夏文化的精髓,我想知道您为什么一点也不打算尝试练习书法呢?” 因为苏砚又开始劝说,沐慈放下茶杯,做出专注倾听的样子,以示尊重。 认真的样子,真的更美了,沐若松又是一阵恍惚…… 苏砚还在劝:“要知道书法不仅是美丽的,更是极为公正的——不管身份地位,只论付出与努力,您只需要每天付出一点点的时间,不管是皇子,还是市井里屠夫之子,只要坚持不懈,日复一日的勤奋认真练习,总会有写出书法神韵的一天的。” 天授帝:“……” 躺枪的全体市井屠夫:“……” 沐慈:“……” 沐慈平静问:“您的父亲是屠夫?” 苏砚:“……”这关注的重点,为什么总是有偏差?但他还是很诚恳点头,“我的父亲曾是同德坊的苏屠夫不错。” 沐慈看他并不以寒门出身为耻,还经过自身努力有了如今的声名地位,十分佩服,对他抱拳行礼道:“失敬!” 苏砚并不自傲,很矜持地询问:“殿下是否……” 沐慈做事有自己的步调,并不是谁劝说一次就行的,却也犯不着在这样的事情上去置气吵架,他决定开诚布公,先对皇帝说:“我理解您的苦心,但我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更适合什么。以后我在学习及生活上有需要,会开口对您说,您有任何安排,也请事先征询我的意见,可以吗?” 天授帝早已经把九郎当做成熟、睿智的优秀领导者来尊重,面对九郎平静的目光,堪称温和的语气,根本没办法拒绝,只能点头。 沐慈才看向苏砚:“劳烦先生来一趟,只是很抱歉,我不是不尊重书法艺术,但我更追求效率与便利。用硬笔比用毛笔便利,这一点您很快会了解到。同时,硬笔的书写速度更快,更符合我的需要。” 苏砚承认,羽毛笔的书写速度的确比龙飞凤舞的行书都快。 沐慈坦诚道:“我不评判哪种书写形式更好,只有谁更适合。我不会屈于社会主流的压力而练习毛笔字,也不会在没兴趣的情况下,敷衍着去做任何事。这样平白浪费的不仅是自己的时间,耗去的也是先生的大好光阴。先生的时间有限,应该去教导……”沐慈指那一叠王梓光的练字纸,“懂得并珍惜的人。” 说道这份上,苏砚知道没用了,叹了口气。 天授帝也忍不住叹气,抓着沐慈的一只手:“九郎……” 真是一点机会也没有吗? “不用再劝,我意已决。”沐慈神色平静看向天授帝,“生命由父母赐予,年少懵懂,由父母教养长大,所以,做父母期待中的孩子是应该的。但我已经不需要对谁的期待负责了。”沐慈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天授帝的手背,“我并没有抱怨的意思,只是再次陈述一个事实——不论我喜欢和不喜欢什么,想做什么和不想做什么,只有自己我能决定!明白了?” 天授帝:“……”md。 大家:“……”你牛! …… 苏砚走了,不过老人家很有研究精神,不仅带走茶叶,还带走了桌上大肚子瓷瓶和几支鹅毛笔。 天授帝也有自己的朝政要处理的,离开时还不忘抓着茶叶。回到垂拱殿,他不仅有奏章等待批复,还有天枢拿着上锁的夜行卫密档等待天授帝过目。 天授帝打开密档,一份一份看过,看到其中一份却眯了眯眼,指着问:“君逢是怎么回事?君逢怎么可能在练兵的时候跑到翠红楼为一个歌姬争风吃醋?这不对劲……更不对劲是他怎么可能打输,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君逢是白霖的字,目前是侍卫六军中广胜军的大将军。但白霖之前的身份很牛,他是牟渔之前的那一任御林军大统领,天授帝最信重的人之一,因为寿王一心扑到他的园林事业,无心带兵,所以侍卫六军的几个大将军都是天授帝亲自指派的。 白霖虽做的广胜军大将军,实则是整个侍卫六军的领导者,因为他能力够强,背后站的人又是皇帝。 天授帝了解白霖的性子,还有他的武力值挺高,怎么可能争风吃醋还被打败? 天枢道:“白将军当时孤身一人,还喝了很多酒,歹人在酒中下了迷药,是以中计。” 天授帝眯眼:“嗯?歹 人都抓到了?” “抓到了,认了罪,但有些麻烦……那主使者是外地过来的义商之子,来户部领银刚刚被赐为义商,因家中娇宠,他为争一口气,所以使了阴私手段。” 涉及到义商,天授帝也觉得麻烦,道:“义商之子不要动刑,再仔细查一查,朕总觉得事情蹊跷。” “是!”天枢回答,他也觉得蹊跷,想了想才将一个不敢入密档的消息告知,“调查时,有人说白将军在受伤前,与寿王殿下起了争执。” “哦?” “但寿王殿下……” 天授帝对这个唯一的同母亲弟很是纵容,更信任,是不叫夜行卫去暗中监察的,反正寿王也只是天天和石头树木花草打交道。 于是天授帝只问明面上的事:“寿王最近在侍卫六军练兵?” “是!” “他练得怎样?” “属下不知。” “算了,叫他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外面一个内侍通传,说寿王求见。 因着上回两家孩子的摩擦,天授帝这个有儿子在身边能心疼的人,有时候将心比心也觉得自己那么逼迫亲弟弟送走独苗,做得太过。可为了九郎的声誉——他越来越不想自己的儿子身上有污点。所以他又不得不这么做,就只能加倍对寿王和气,补偿一二。 相信弟弟能理解的,亲兄弟么。据说送过去的小娘子给力,已经有了身孕,亲弟有后之后,之前的破事就揭过去了。 寿王的确是为了白霖一事来的。顺便诉苦,说:“五哥,我真不是带兵的料,您还是别逼我去练兵了,我不去还好些,一过去……白霖那小子竟然说我胡搅蛮缠……现在西山大营都乱了套。” 其实也是如此,西山大营几乎要反营——几个大将军焦头烂额在压下军中因为寿王瞎指挥而出现的矛盾,白霖出事是最后一根稻草,直接引发了一场躁动。 将军怕落寿王面子,不好意思直接说,你歇歇呗,尽瞎指挥、帮倒忙,还差点弄死白将军。 寿王叹气,道:“我下不来台,呵斥了白将军几句,解了他的将军印信让他回家反省几天,本打算过两天还的。他可能心情不好,结果就和人在翠红楼争执,中了暗算,重伤昏迷。哎……都是我不好,如今白霖的亲信都对我有意见,我再不敢去西山大营了。”怕什么时候被套了麻袋。 “反了他们 了,敢对你不敬?”天授帝怒道。 寿王摆手:“五哥你别发火,这回是我理亏。” 天授帝也知道亲弟弟不是带兵的料,没办法,好言抚慰寿王几句,就答应让他暂时回家也休息两天。心里转着主意——要不要叫九郎去试试,可惜西山大营距离天京城也有一段距离,九郎只怕受不住来回奔波。 寿王又说:“我觉得似锦园一些景致,时间长了看着烦,五哥能不能从西山大营借些壮丁给我,让我修缮一下园子?” 天授帝哭笑不得:“你年年修你那园子,让你练兵不成,如今居然要拐走一些。” 寿王不好意思地笑:“这不是他们都比较壮实么,干起活儿来一个顶两。况且操演也不过是摔摔打打,不如到我园子里扛扛活儿,也是摔打么。” “行,都是你有理,要多少?” “五千……三千也行,加上我自己的人手,差不多够了。我那园子大么……”寿王不好意思地笑。 “行!行!别误了正事就成。”天授帝也拿这个弟弟没办法,又问,“我给你指的两个小娘子,有孕息了?” 说到这个,寿王一张比天授帝还显老的褶子脸笑开了,道:“五哥,您点的小娘子就是不一般,我府里的太医说有一个已经怀上了。” 天授帝点头:“那是,哥哥专门挑的好生养的给你的,你觉得好,就扶做侧妃,生个儿子也是半个嫡子。将来我也好,我儿也罢,必不在承爵上减等,都原样袭亲王爵。” 寿王更开心:“这可是五哥您自己说的,不行,口说无凭,您白纸黑字写给我呗。” 天授帝是一言九鼎,就怕儿子……索性写了一份圣旨,寿王拿着宝贝似的塞怀里:“可好,五哥可不许反悔哦。” 寿王也没打听到底是谁继位,反正都得叫他叔叔,他也没实权,不用被迫站队。 天授帝笑:“必不会。” 兄弟俩高高兴兴说了一会儿话,芥蒂全消。 卫终端上泡好的清茶上来,天授帝献宝似的说:“这是我新得的清毫茶,请你尝尝。” 寿王也觉得清茶挺新鲜,从天授帝那里硬是匀走了半包清毫——天授帝悔死了,不过是自己亲弟弟打劫,于是忍了。 寿王看天授帝那心疼样,取笑道:“五哥,您可真是越来越小气了。” 天授帝和亲弟弟没必要端着,一脸肉疼道: “这是我小九郎头一回孝敬我呢。” 寿王提到孩子,特别是宫里那个九郎,笑容就有些勉强。 天授帝叹口气,到底不忍心,拍拍弟弟的肩膀:“真不怪九郎,九郎是个好孩子,聪明仁善,将来不会叫你吃亏的……” 寿王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装作没听懂这个爆炸性的暗示话语。 天授帝还在那里感叹:“五哥我算体会到了,儿女啊,都是债。你要这回生了个女儿,就把……把阿瑾接回来,我一样守诺叫他做个亲王。我是看九郎面上,给他积德。不过你好好儿教育阿瑾,别太溺爱,别叫孩子长歪了,也别害我九郎啊。他遇到那种事也不愿意的,不是他的错,只怪我!孩子那么小,什么都不懂,也没办法保护自己……我也后悔呢。” 天授帝语无伦次说着,眼眶红了。 寿王眼泪也下来了,道:“我知道……知道……五哥……”喉头哽咽难言,拉着亲哥哥的手只是点头。 送走寿王,天授帝心情好了一些,觉得给自己孩子积了一些福报。他把剩下的半包清毫放龙案的抽屉里,对卫终道:“九郎给的东西都是好的,别轻易拿出来。”免得遭惦记。 这小气的。 天授帝刚想叫卫终给合欢殿添人,可想一想,还是算了,等牟渔回来再说,西河平原距离天京城也不算太远。 他今天是真高兴,闻着阵阵清茶幽香——他小九郎的第一次真正的孝敬呢。 每次牟渔悄悄打包的食物都不算。 也不知道牟渔在西河平原调查得如何了? 第92章 失败的准备 西河平原。 牟渔领着七夜使之一的开阳,带着十个曾来过西河平原的夜行卫好手,扮作行脚商人,深入了西河腹地。根据官方地图,这里本该有一条西河支流纳多河,但已干涸,只剩河床。 黄沙漫天,没有林地,没有草场,没有牛羊,没有人烟。 一片死地。 再往前就看不到河床了,开阳一脸满脸络腮胡,不安问:“大统领,我们的水不多了,再走进去若迷了方向,可能就出不来了。” 牟渔也胡子拉碴,头上戴着西凉人喜欢缠在头上的布帽子,神情冷肃,心情沉重。 他问:“为什么没有人报告过这里的情况?” 开阳说:“报告过,但这种情况并非紧急军务,所以没有引起重视,先封存了。” 牟渔拧眉:“查一下西河平原的讯息都是谁归档封存的。” 开阳回答:“因九殿下要西河及西河平原相关宗卷,我登记了,所有归档人都署名‘姜回’,但此人已经在半年前因公殉职。” 牟渔掌控的夜行卫就专门暗搓搓搞阴谋,对这种飘荡着浓浓阴谋气息的“巧合”再熟悉不过,他揉揉太阳穴,吩咐:“彻查此事,把现在的归档人与‘姜回’相关的人员都调查一遍。” 开阳道:“已经在查了,回去应该有了结果。” 牟渔在眺望一眼黄色荒漠,眉间的郁结更重,最后……他咬紧牙关,从齿缝里蹦出一句:“回去,任务完成了。” 包括开阳,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要是按首领以前“拼死完成任务,决不放弃”的硬脾气,说不定要深入腹地,把情况都摸清楚才行的。 不入黄沙,不知道沙漠的凶险。 没有万全准备,容易迷失方向,再也不能回来——这时代还没有指南针。 但好在有沐慈事先的叮嘱,牟渔放弃了深入的打算。这里的境况也的确不是他领着十个人就能改变的,所以他必须留下性命,回去对天授帝做出预警,调动国家的力量,来拯救西河平原这个国家命脉。 牟渔看着属下庆幸的表情,心想:长乐王不仅挽救了他们这一行人的性命,更因为一个《治水策》,遍查资料,推测了西河平原的环境恶化,及时补救,那他挽救的是千万条被荒漠影响到的西河流域的百姓的性命,更挽救了整个大幸的国运。 没有西河平原,没有战马,如何能抵挡西北异 族的入侵呢? 牟渔想都不敢想。 也许,“紫雷降,薇星落,佑我大幸万万年。”这一句出自天授帝示意,经他手改了改,流传天下的民谣,并不仅仅是一场造势,说不定冥冥中早已注定,沐慈就是天下大势,就是守护之神。 …… 沐慈还不知道自己被遥远的人惦记了,苏砚走后算提前结束授课,难得浮生半日闲,他拿了一本有标点的书,半躺在窗边的榻上翻阅。 沐若松赶紧过去给他垫上柔软的靠枕,才去忙自己的事。 他将桌面收拾干净,看看苏砚忘记(故意忘记)带走的王梓光的练字纸,那个小表弟每个字都写得很认真,的确每天都在进步,反观他自己……沐若松下意识看一眼沐慈,没见他召唤,就自己铺开字纸,收敛心神,磨墨练字。 沐慈气血不足,容易四肢酸麻,坐一会儿就要翻身。动一动的时候他会看一眼沐若松,见那少年一脸严肃认真在练字,就差在额头绑个“奋斗”布条,就放轻了翻书的动作,不打扰他。 沐慈爱看杂书,正统的四书五经他是不碰的,只看农工技艺类,比如《万民要术》、《九宫算术》、《历法记年》、《盐铁论》等;还看神话、诗集、游记、医书类。 农工技艺类的书的用语比较直白,容易理解;神话和游记可以帮助沐慈了解这个时代,最重要是沐慈还抱着“古代人真聪明,给灿烂的文明跪了”“我何其有幸能看到这些书,捡大便宜了”这样的心态。 不过现在沐慈最爱看的是“海神”梅容的航海日志,记录了梅容十二年来在海上停泊与航行的种种见闻和所遇到的各种情况,有危险遭遇也有奇遇。还有梅容为了保证航行安全所做的各种航迹推算和船位测定的记录。 就算在现代,这样一份航海日志也堪称精彩绝伦,让沐慈看的爱不释手,想象梅容在海上的惊险日子,更佩服他的智慧与勇气。打算若能得自由,一定要交一交这个朋友。 …… 久雨后的晴天分外明朗,沐慈端书,闲适地半躺在榻上,微勾的嘴角含有一丝笑意,眼角眉梢透出一种慵懒和满足,目光潋滟,冲散了淡漠,平添了生气。又衬着大开的窗外悠远的蓝天白云,金色的阳光洒在他消瘦却依然完美的轮廓上,像给他描绘了一圈淡淡的光边,让他整个人都光韵灵动,宁静隽永。 一景一人,皆可入画。 沐若松一抬头,见 到如斯美景,一时失神,心予魂授。 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直到沐慈变个姿势,抬头看过来,目光是平和而包容的。沐若松才恍惚回神,耳根红透,一边唾弃自己不专心,埋头练字,可过了一会儿,不自觉抬头又盯着沐慈发痴……再被沐慈淡淡盯一眼,才能回神…… 如此往复,沐慈最后翻个身,背对着他,沐若松也没办法专心,只觉得沐慈连背影都太过优美,腰线性感起伏,忍不住就浮想联翩…… 亏得沐慈心定,并不在意这灼热视线,只觉得小侍读官还年轻,易受表象诱惑,可以理解,但无需生气,更没必要当一回事去特意指出,免得年轻人面皮薄。于是只做不知。 沐若松这状态怎么练得好字?只好手腕发力,越发多写,写着写着,连基本的握笔都变了形,不小心就伤了手腕。吃饭时,沐若松的右手就抽了,拿筷子像中风病患一样微微抖手,根本夹不住菜。 沐若松:“……” 沐慈神色平静,淡定递给他一个汤勺。 饭后,沐若松努力板着脸做若无其事状,拉着沐慈的手去散步,回来后他又照顾沐慈吃了餐后水果,把人安顿在寝殿睡,盖好薄被,又出去。 书房就在寝殿隔壁,沐慈听到铺纸声,非常无奈,为了练好字,这少年也蛮拼的。 “子韧,来一下!”沐慈唤。 沐若松听话过去,手里还抓着毛笔。 沐慈单手支额,姿态慵懒,漫不经心地看一眼那支被沐若松捏在手里还有点轻颤的毛笔。 沐若松羞窘到耳根发热,返回放下笔,才回来绷着脸问:“殿下,有什么吩咐?” “困过了头,现在睡不着。”沐慈说。 沐若松:“……”他只知道沐慈饿过头就不想吃,可困过头也会不觉得困的吗? 沐若松还是问:“那怎么办?” “过来说说话。”沐慈拍拍床沿。 沐若松坐过去,问:“要说什么?”就被沐慈扣住了右手手腕的脉门,他有些疑惑,看向沐慈,就撞进了沐慈那凝黑沉静,似乎容纳了整个宇宙的广袤而深邃的双眼中。 “手疼不疼?”沐慈轻声问。 “不……”沐若松看着沐慈没有波光滟潋的平静眼睛,最终承认道,“有点疼!” 沐慈是不喜欢任何意义上的谎言的,哪怕为了强撑。 沐慈果然神色缓和,幽黑凝结的眼一点一点融化,眼角染上了一丝笑意……沐若松再次被诱,脑子空了一瞬。 然后,他感觉沐慈的手指动了,不轻不重替他揉捏起来。 沐若松身体瞬间绷直,触电般缩回手……心跳快得几乎从胸膛蹦出来。 沐慈并不在意,伸出手,一副“你最好自己自觉一点,把手放回来”的架势。沐若松考虑一下,只好慢慢把手放进沐慈的掌心。 “放松一点,你再错误用力,这手臂会酸痛好几天。”沐慈说,再次按揉。 沐若松才知道沐慈是要给他放松手腕,他努力控制,配合放松。所有的心神感觉都集中在了这亲密的接触上,低头看沐慈,只觉得近看这一张小脸更是精致白皙得犹如艺术品,连一个毛孔,一点瑕疵都看不见,就是不知道触感是否如想象中一样嫩滑。 沐慈温和问:“苏先生批评你了?一脸‘天都塌了’的样子。” 那么明显吗?沐若松羞窘极了,紧紧抿唇,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沐慈轻笑:“的确会退步,这么些天没见你练字了。”慢慢按捏到了沐若松的手掌和手指。 沐若松心神都放在手掌的触觉上,心笙摇荡,根本来不及羞窘。沐慈气血不足,指尖微凉,却柔软干燥,不轻不重的揉捏恰到好处,有一点痒…… 沐若松耳根忍不住发烫,蔓延到脸上,火烧火燎的。 殿下……其实很温柔…… 其实,这么点小退步,平时多练练努力赶上就好了,完全没必要看得太重。从细节上也能看出沐若松没经过风浪,一点小事这么在意。侧面反映定王府家风正,十分爱护他,没让他受磋磨。 侍读官耳根烫红,眼神飘忽,沐慈发现了,但他并无挑逗之意,只给沐若松用专业放松手法揉捏放松,道:“我觉得你写得挺好看的,架构不错。” 沐若松:“……”你个门外汉,能看出来才有鬼。 “你打算下午继续练字?”沐慈又问。 “嗯。” “晚上也练?” “嗯。”沐若松不好意思,更用力绷着脸。 沐慈好笑,怎么感觉像小学生没有考到100分,只得了个99,所以很不高兴,发奋努力的样子。 沐慈真的笑了,嘴角微微上扬,止不住的乐。 这侍读官实在有趣 ,少年人装成熟大人,不经意露出可爱本性,超萌的。 沐若松很喜欢看沐慈的笑容,眉目舒展,梨涡浅浅,黑沉的眼也似微风吹皱了一汪春水,漾漾荡开,一层一层染上点点微光,灵动漂亮的叫人心弦为之震颤。 沐若松一时心魂失守,反手握住了沐慈的一只手。 沐慈没立即缩手,怕动作大了让沐若松羞窘,反而像有什么……他很自然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道:“看不出来,你是完美主义者?” 沐若松立即回神松手,看沐慈没有怪罪的意思,才愣愣“啊?”了一声,没听懂。 “就是做什么都要做到十全十美?”沐慈又抓了沐若松的手按揉。 沐若松仔细想了一下,点头:“是这样啊,不管做什么,自然是要做到最好。” “难怪。”所以略有点不完美,就会焦虑,然后花费十倍二十倍精力补足,这样逼着自己,沐慈感叹:“凡事都想尽善尽美,很累,很辛苦吧?” 沐若松愣了一下,没料到有人这么问。因为旁人只会夸他“很懂事!很好!”,从不问他累不累,辛不辛苦,连母亲也没问过,最多叫他注意身体。 而且,他是不可以觉得累的。 “还好,不累。”沐若松答,他早习惯了拼命努力,在他父亲殉国后,二叔成为世子,他失去了继承爵位的资格。为了家族的荣耀,母妹的后半生,自己的前程,他也必须努力做到最好。特别在入宫成为侍读官后,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甚至连祖父都不允许他回家后,他更想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如果叫家里知道自己入宫反而退步……任何一点退步,都让沐若松脸红。 他只能拼命,怎么有资格喊累呢? “练了半个上午,有什么收获?”沐慈问。 尽管沐慈的语气听不出半丝责备,但沐若松只觉得心口中刀,鲜血横流——我能说美色误人吗? 忽然又开始忐忑,殿下应该知道我在偷看他……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年轻人,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并为之努力。你有敏锐的洞察力,心正意诚,有责任感,重信守诺,脚踏实地的做事,又比同龄人更自知自律。优点挺多,相信你足够理智,能安排好自己的学习、生活……至于要怎么去练字,更不用我来教。我只是想告诉你,人呢,不可能十全十美,懂吗?” 沐慈宽容平和 的目光,指尖传递过来的温暖,轻缓的嗓音安抚了沐若松,让他慢慢静下了心。话语中的肯定与真诚,让沐若松只觉心情明媚,岁月静好。 “你很优秀,只欠缺积累。成功不是一天能达成的,需要慢慢的努力沉淀,在通向目标的道路上也会面临许多挫折与失败,甚至跌得头破血流。” “嗯。”沐若松应,心中略忐忑,殿下……为什么要说这些? “子韧,你怎么看待挫折和失败?”沐慈问,这是今天他心灵鸡汤的目的。沐若松选择留在宫中,爱上了他,都不是一条好走的道路,要做好承担失败的准备。沐若松如果还像现在这样,遇到一点小挫折就焦虑、导致行止失措,并不可取。 你怎么看待挫折和失败?沐若松反射性皱眉。 没有人喜欢失败。 沐慈立即看懂了沐若松的心思,却并不指责——这才是正常的十六七岁少年的真正样子。他宽容轻语:“就连喝水也会呛到,好好走路也会摔跤。人生路那么长,不可能一路都是鲜花赞美,顺风顺水。一定会经历许多困难挫折,有时候我们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却并不一定能得到结果。你要先认清这个客观现实,不要把一切想的太美好。做一个决定之前,必须先做好失败的预计,并看看自己是否具有承担后果……不论好坏,都要承担的勇气。” “道理我懂。”沐若松明白,可理论谁都懂,现实又是一回事。 “阳光也有照不到的阴影,可有光,有暗,才能构成我们立体的,鲜活的世界。”沐慈像个哲人,“先承认失败一定会存在,承认我们不完美,‘求’并不一定能‘得’,才能够做好心理准备,用平常心看待失败,扛起压力,把它变成动力,奋进努力而非一蹶不振。” “嗯。” “你走的每一步,便是跌倒流血,也都是的一个足迹,可以从中汲取宝贵经验,当你一步一步蹒跚前进,年纪渐大,再回头看看,就会明白从前的许多失败,其实并没有多怕,它会成为你生命中同样精彩的一部分……岁月沉淀风霜,才是真正成熟。” 沐若松听着清润悦耳的劝导,觉得心灵满满是能量,着迷地“嗯”了一声。 沐慈抬手,弹了一下沐若松的下巴:“乱‘嗯’什么,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知道,让我接纳不完美,承认失败,把挫折化成动力,挺直脊背,在风雨中前行,才是真正成熟。”沐若松道。 “ 对,要记在心里。”沐慈也不指望一两句话就让沐若松成神,先说一遍,以后遇事儿再继续教育。好好一个顶天立地大男人,一颗“将星”,该散发更多光彩,不应该毁在儿女情长上。 沐若松点头:“我记住了。” 沐慈道:“要不要另给你一间小书房,我们分开各自行事。我不想过于影响你,子韧。” 沐若松的耳根爆红! 殿下果然知道我心神不属,少年人为自己隐秘的心思可能被发现而忐忑,心几乎挑出嗓眼…… 沐慈心里叹气,沐若松还是经事少,为一副漂亮皮相心动,不过这样莫名的一往情深,才是真正的少年心思。 沐慈回想自己当年十六七,却从没有这种心跳失速,忐忑的甜蜜。 当时他已经成为某基地的王牌科研、情报人员,一脑袋只装着各种实验数据和高端情报。和自己的搭档,号称军神的青年确立关系,也仅仅是因为他到了青春期,荷尔蒙分泌过剩,需要适当宣泄以稳定激素水平,避免影响他大脑的判断。 后来更进一步肢体接触,上床……一步一步发展他其实都在心里列出了计划的。亏得军神竟然相当配合,一点不挑剔他少有七情,不惊不喜的性格。反而用深情感动他,教会了他什么是爱…… 可惜幸福太短,爱情反而让他们相互有了弱点,最后生死永别。 所以这种一见钟情,由激素变化产生,莫名灼热到晕头转向的爱情,对于理智到极点的沐慈来说,他能理解,却不可能被轻易感化。特别是在自身安全都无法保障的情况下,他不会对谁动感情——那是不负责任。 很多意义上说,爱上自己的人还真的挺惨的。 沐慈道:“需要给你一个书房吗?”沐慈又问。 沐若松立即摇头:“不用!” 不行不行!看不到殿下的,他留在宫里,就是想要呆在沐慈身边。 沐慈也不勉强,慢慢定下心来不受外物影响,也是一种锻炼。他就不再劝,认真给沐若松按揉。 沐慈的揉捏手法好,沐若松手上的僵硬酸痛渐渐消失。可他一点都不想从沐慈手中抽出手来,就那么任由沐慈继续揉捏。 心头涌上甜甜蜜蜜的暖意。 不过沐慈清楚按揉的程度,收了手,道:“好了,我该休息了。” 沐若松关心道:“能睡着吗?” “睡不着。”沐慈叹气。 沐若松心念一动,爬上了床,将沐慈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的腿上,然后按揉他的太阳穴,语气从未如此温柔:“我小时候睡不着,我母亲就是如此。”他生怕沐慈拒绝,道,“殿下帮了我,我也帮您,就算是礼尚往来。” 沐慈轻勾唇角,并不客气。他也不反感这少年的碰触,便躺在沐若松大腿上,汲取他身上温暖,闻着淡淡薄荷栀子的清新,闭上眼睛。 不用背《元素周期表》催眠,在一下一下的按揉之下,慢慢入眠。 沐慈会和陌生人保持距离,但他从没告诉过别人,因为他是孤儿,太聪明又没朋友,缺乏拥抱和抚摸,皮肤接触的缺失导致他有肌肤饥渴症——这是一种人类都会有的本能需要。 沐慈从不是个否认身体、心理问题的人,他永远都正视问题,用强大的意志力克服。当然,不代表他就会拒绝这种真心实意的关怀。 如果能与自己信任的人相互碰触,交换体温,能睡得更踏实。 沐慈可不是个委屈自己的人,能够被他信任,放松沉眠的人,太少了。之前还有个牟渔偶尔可以抱一下,现在有侍读官,也挺好。 难得能睡个更好的觉。 …… 沐若松温柔凝视躺在自己腿上的美少年,长长的睫毛似蹁跹的蝶,停驻在白玉无暇的脸上。放松沉睡的样子,看上去软萌无害。 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坚定强大,同时又这么柔软可爱? 沐若松心也跟着慢慢平静下来。 为亡父争光,母亲期许,祖父厚望,弟弟们的崇敬,妹妹的未来……是动力,也是压力,让他一直奔跑,不敢稍停,害怕跌倒。 从没有一个人会像沐慈这样,让自己接纳自己的不完美,力有不遂,便是失败也不可怕,化为动力,也是人生所得。 沐若松一开始的确被沐慈的皮相所惑,但越相处,他越被沐慈这种悲喜看淡,胜败浮云,淡定自若的自信成熟所吸引。 沐若松看着沐慈,目中不仅是爱慕,更有欣赏与崇敬。 一室静谧。 他不再纠结身世,不再在意立场,不再有被家族放弃的不甘,不再害怕未来会如何。 他有了一个更高的目标,有了一个需要努力追赶的背影。沐若松知道自己必须更努力了,却不再觉得辛苦,因为他知道前方有美景,他有了奔 跑向前的冲劲。 是啊,放下身外烦扰,心中只有自己的目标,真好! 沐若松温柔注视安详入睡的沐慈。 ——其实,我们同病相怜呢。 人们从不知道在我们高贵华丽的外表下,掩藏着怎样的千疮百孔。 就像我,拼命努力,追求完美,不敢失败,没有人知道我每获得一个赞誉,要付出多少寂寞的汗水。 就像你,身份高,人美丽,犹如上苍的宠儿,没有人知道你命运坎坷,为了挺起脊梁,昂起头颅而遍体鳞伤,在朝不保夕的深宫中步步为营还要坚持原则,保护身边的人,多难! 但越难,越见高贵! 让我总是忍不住,把这样的你,凝望珍藏进心里。 最重要…… 这样高贵至诚,强大智慧如一个谜一般的你,竟然是信任我的吗? 沐若松为这个发现,心头柔软潮湿,在他意识到之前,已经伸出手,在沐慈的脸上轻轻抚摸…… 既然你信任我,那我,必不相负。 既然王府不需要我,那就让我一直这样陪伴着你…… 我的殿下。 就算你可能……不会把我放进你的心里去。 第93章 扫榻以迎 天授帝在垂拱殿处理政务,发呆时间明显增多,值班的参政、侍中都不敢打扰,只以为他年纪大了,神思恍惚……却不知道天授帝脑子里又在想他的小九郎。 他家的小九郎看着平静冷淡,内里霸气侧漏,喜欢和不喜欢什么,想做和不想做什么,一直都是自己做主,恣意任性到谁都无法奈何他。 不受影响,不屈从,亦很少为谁改变。 天授帝有点羡慕。 人生在世,总得向什么人或事妥协,有几个人能真正做自己的主呢? 他这个九五之尊,太多时候都不能这样自由,想怎么就怎么样呢。 天授帝看着桌上郑皇后用血写的表章,字字血泪,痛陈自己的疏忽和爱子之心,又说家族不争气,又说自己德行不够,自请退位让贤,不再做这个皇后。 自从上回给太子灌下玉泉春酿,让皇后说出阴谋之时,废后,废太子,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天授帝把朝中、地方官员清理的差不离,但军中还不知道谁是亲太子派的,特别是西北边关,已经入秋,正是北戎、西凉例行“打草谷”的日子,天授帝不敢轻动。 真急不来,得从长计议。 而且,太子上回被一壶玉泉春酿吓病了,一直半死不活。天授帝又犹豫了,就算废太子,他也不想亲手杀死太子,毕竟是自己亲生的,还手把手教导了三十年。 其实太子资质不算太差,但因为天授帝要求高啊,有他大哥沐春的珠玉在前,又喜得小九郎这个蒙尘珍宝在后,再看自己唯一嫡子“背个书都得十几二十遍倒腾还出错”的资质(其实这才是普遍情况),就有点看不上了。 其实太子发疯,变精分的蛇精病,专业坑爹一百年,也不是没原因的。天授帝太严厉了,动不动斥责,目露失望,从重惩罚。孩子多敏感呢,小时候太子被训得还吓尿过,被给他换衣裤的内侍宫女在私下嘲笑,对小孩造成了心灵上不可磨灭的伤害。 长大了他依然被训斥,三十岁了还不被尊重,即使是监国那两年,朝中老臣也压制他,太子很少能坚持自己的意见。 这必会让太子觉得压力大,憋屈……他又生活在东宫,一举一动都处在众人的视线中,根本没放松、发泄的时候,性子渐渐扭曲、暗搓搓在比他更弱的人身上找自尊,也不奇怪。 天授帝却不是心理医生,也从不认为自己会犯错。他认为自己这个“严父”很合格, 问题就出在郑皇后身上。慈母多败儿,没原则的溺爱,太子犯错只知道尽力遮掩,包庇纵容,才让太子变成这样的,绝壁是当妈的不合格。 什么自请退位让贤,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威胁我吗?以为他会在废太子的事上考虑,犹豫? 哼,天授帝冷笑。 沐家人都有点“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子。现在看郑皇后,真是哪哪都不顺眼。 天授帝的龙案暗格里已经写好了废后,废太子的诏书,决定加快军队整顿,把与太子有关的人都清理掉。 就可以抛出这两份诏书了。 时间! 天授帝自知时间不多,要做的事却很多,就懒得和皇后掰扯,让御林军盯紧了,就把郑皇后的血书丢到一边,冷处理。 …… 过了四五日,留亲王因年老逝世。 留王是天授帝还存世的唯一亲叔叔,血缘极近。天授帝就休朝三日,命赵瑞写了辞藻华丽的祭文,拟了恩旨,一大早就亲自去器祭这位王叔,追封了一大堆头衔给他。 虽是亲叔,天授帝对他并不亲近,不觉难过。 留亲王是永和帝唯一的弟弟,前半辈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作为侄子的元宗光启帝也要重视他的意见。可惜他站错队——留亲王与永和帝从小就是被太皇太后卫氏一手养大的,自然站卫氏一边。 卫氏败了,天授帝上位,留亲王当然被清算。当时宗室十不存三,留亲王两个儿子都是支持嫡四皇子的,于是妥妥上了黑名单,成为被抹掉的七成。若不是留亲王忽然中风,人事不知,只怕天授帝也不会放过他。 登基后天授帝要怀柔,要施恩,即使留亲王一直拖着不肯死,天授帝也没再动手。一个没儿没女没孙子,吃饭都拿不起筷子,屎尿都在身上的老王爷,不用怕他。天授帝还施恩,把留亲王唯一的孙女收做养女,交给郑皇后教养,长大封个熙宁公主,十五岁就远远送到南理国和亲去了。 这样折腾,留亲王小日子悲催得可以,偏还死硬拖了快三十年不肯死,天授帝也蛮钦佩他活着的毅力了,就经常送药材送礼物派太医慰问,把他当npc,刷了很多贤德仁厚、尊敬长辈的声望值。 现在,留亲王死了,天授帝当然也不觉得多高兴,当年的恩怨早淡了。他乐得在留亲王身后事上多刷一点好声望,并没有在封号和葬礼规格上有什么克扣,让留亲王风光大葬。 可惜这些都是虚的,大家都清楚留亲王可怜,连个捧灵摔盆的人都没有。 天授帝多仁义呢,立即割肉,把手有残疾的六皇子过继给了留王,成为了留王嗣孙,叫老留王不至于断了香火。因是皇子过继,按规直接封为忠亲王。 如此,天授帝又大大刷了一把仁德声望。也给自己比较弱的孩子找了个好去处,合理继承了整个留王府的产业。话说一个亲王,再寒酸也有限,而且也只是相对其他小门阀来说。实际留王府财富不少,至少他从内库给的赏赐从没小气过。 而且天授帝一直记得攻讦九郎参政的人里,就有六郎母妃,德妃焦氏的娘家人。 一箭双雕,同时断了六郎的念想。 天授帝虽然没大笑,大家却能看得出来他连日脑门上的阴霾一扫而空,重见晴朗了。 留王病重有些时日了,天授帝原打算把小九郎过继的,这样可以保护九郎——失去了皇子身份,继承权就远了,再能干新皇也不会忌惮,还可以倚仗他做臂膀。 可越到后来他越喜欢小九郎,不论资质才干,还是性格行事,天授帝都爱极了,这么一个优秀继承人,怎么舍得轻易放走呢? 且一想到他的小九郎要搬出宫,从此他和小九郎叔侄相称,听一声“父皇”就永远是奢望了,死后也享受不到小九郎的香火,他就难过得要命。 心肝肉一样的宝贝小儿子啊,前十六年都没疼到,这才心疼了几天?就要送去做别人的儿子? 绝对不行。 现任的大宗正令齐王也来了,肥胖的体格叫他需要人搀扶才能安稳行走。 留王与齐王是一辈的,感情还不错,齐王十分悲伤,哭得稀里哗啦,拜倒在地上不能成言。 天授帝才有点触景伤情。 不为留王,而是感怀自身——不知道自己死后能不能有个人为他这么真心哀哭?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只怕撑不过多久。 天授帝心情低落,摆开仪仗出了留王府,走在东王府大街上,就见到一架青布小车迎面而来,旁边有一队头发都白了的七八十岁的老禁军在守护。 一看这些招牌式的白头和虽然苍老却依然挺直脊背的老禁军,就知道青衣小车里的人是谁了——天授帝的姑姑,临安大长公主。 太皇太后卫氏唯一的亲生女。 卫氏死后,临安大长公主就是 大幸朝最有声望的女性,被称为正义贤德公主。 临安大长公主见到皇帝仪仗,并没有出马车跪迎,甚至没有避让,反而是天授帝的仪仗队,训练有素似的赶紧避到一旁,让出了道路。 天授帝也没说什么,旁边的人看到也一点不惊讶。 这世上能让皇帝在人前退避的,就这么一位而已。不是因为她是亲姑姑,也不是因她是卫氏亲女,只是因为真心的敬重,甚至有点怵她。 这位公主当年的丰功伟绩,数不胜数。 当年太皇太后卫氏,一介女流掌权,一大半仰赖娘家银钱支持,一小半要仰赖这个宝贝女儿从小帮忙刷声望。 临安大长公主十岁起,就牵头,利用卫氏一族的资金,在全国开了无数给穷孩子上的义学、让大幸识字率从8%直接翻上60%。还开了给穷人看病的义诊药铺、照顾孤儿老人孤的慈养院,收留乞丐无居者的惠民所……基本大幸朝的福利政策,都出自她手。 这公主虽是一名女子,却比大幸任何一位七尺男儿更有成就。 太皇太后卫氏去世,临安就搬到位于北固山的皇家静业寺吃斋安养,三十年来依然不忘主持义学义诊,慈养等事,所得钱财、赏赐都捐了出去。 她更十分正直,眼里不揉沙,当年她发现母亲卫氏与沐春的死有关,就能与生母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真的连卫氏死都不肯再见母亲一面。 当年天授帝登基不那么和谐,她就能一辈子不见天授帝,不行礼,不避让。 真不愧“正义贤德”公主。 说实话天授帝有得是阴私手段把人暗搓搓玩死还自己不损声誉。但他真的从没想过对临安下手,不光因为这位姑姑在他年少时帮过忙,更因为他下不了手……连他也不得不生出敬重之意。 天授帝只好忍让临安大长公主对他无礼,虽然很打脸,甚至一度导致他地位不稳,但天授帝就像是保留了内心里最后一丝光明一般,一爪儿都没碰过临安。 他不想一路堕落到暗黑地狱里去。 今天倒很特别,青布小车停下来了,这位“正义贤德”公主身边的白头宫女走过来,叩见皇帝陛下,直言道:“陛下万安,公主殿下托我带几句话给您。” “姑姑有什么吩咐?”天授帝十分惊喜,破天荒那。 “公主说:您虽不是什么好人,但生了个好儿子。” 天授帝 :“……” 这说话的风格……一股熟悉之风扑面而来啊。 那白头宫女都快八十了,牙齿掉光,说话漏风,还怕个什么龙威,更直白道:“公主还说:若长乐王小殿下一直‘以无私心,行光明事’,公主殿下必扫榻以迎。” 天授帝眨眨眼,消化了一下内容,立即狂喜起来…… 嗨,话说这位“正义贤德”公主虽然只有几百个一生忠心跟随的白头禁军(念旧),身无分文(都捐了),无兵无权还没有钱,可你知道她在朝堂,在民间,在全国甚至邻国,有多高的声望值么? 天授帝刷一辈子都赶不上这位姑姑一个零头啊。 九郎能够被她看中,还“扫榻以迎”,天授帝都要高兴疯了……这下子,都不用他苦哈哈弄啥“天龙论”,“星宿论”了,只要这位一发话,他家小九郎妥妥一个“正义贤德”跑不了。 将来行事…… 真正顺畅了。 哈哈哈哈……九郎你牛的,居然让这位刮目相看,你亲爹我一辈子都没做到啊。 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作者有话要说: 扫榻以迎,【解释】:榻:床。把床打扫干净以迎接客人。对客人表示欢迎的意思。 话说中文多少字词被玩坏啦? 临安大长公主:临安(世宗女),卫太后所出。嫁青州书香世家的嫡支子弟朱原,年轻守寡。 独子:朱熙,字子明。 太皇太后卫氏过世后,她进入皇家静业寺吃斋,如今年过七旬,身体硬朗,一直关注义学义诊等事。当年卫氏谋害沐春,被她查知,虽然没举报但立即与母亲反目,老死不相往来,临死都没去看过卫氏一眼。 虽说天授帝谋害兄弟还把罪名推出去自己“不沾”是非,可临安又不蠢,她与天授帝也不说话,不见他一面的。 能够被临安大长公主看中,邀请去做客的,一般都是正直,清明的人,比如苏砚就曾是她的座上客。能过被她邀请,声望值就能一下子刷很多的。 她是标杆,是一座道德丰碑哦。 有点像华国的端木慈。 第94章 变乱之兆 天授帝回到宫里,觉得有点高兴坏了,笑脸怎么都收不住,一回宫就条件反射去寻他可爱的小九郎念叨。 只要看一看小九郎漂亮的小脸,哪怕得几个冷眼呢,也甘之如饴。 本该上完课在看闲书的沐慈却又不在合欢殿,天授帝扑了个空。 合欢殿只剩下沐若松小侍读一个人留守,正在书房窗下屏气凝神练字,天授帝进合欢殿都不喜欢喧嚷,九郎喜静么。所以这点小动静根本没影响到这个已经沉浸在书法世界的少年。 天授帝看着沐若松,总觉得这少年有一点不一样了……嗯,不再是流于表面的沉稳了,是真沉下了心。 这个少年人品正,心眼好,难得是对沐慈真心,九郎学习多亏他帮忙,九郎病了他衣不解带的尽心尽力照顾。关键是夜行卫一直没有他的任何负面报告,这位定王家的嫡孙,虽然挂念家人,但从没有往家中递宫里的消息,实属难得。 天授帝难得有点小内疚,把人家孩子抢来,弄得他几个月都不被允许回家,虽知道是定王故意撇清关系,为保全沐若松,但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这并不足以让天授帝放过人家。 九郎和他相处融洽,有个伴也不孤单,天授帝是不会放他走的,心里盘算再提拔一下,好好补偿他。 沐若松专注练完一张,换纸的时候才发现天授帝,对他歉意抱拳一礼,禀告:“陛下,殿下在含光殿。” 进退有度,不卑不媚的态度,坦荡从容的眼神,让天授帝更加欣赏。从前这少年装严肃,在天授帝眼里,这种装本身就很稚气,但现在再看,这孩子浮躁激进已经没了,变得从容自信。 其实谢家选他做女婿,真有眼光。可惜了,这姻缘挡了路九郎的路。 谢家……阿期…… 糟了! 小九郎在哪?含光殿?阿期的住所? 谢宸妃原先的居所——充满两个人甜蜜痛苦回忆的含光殿绝对是天授帝的痛脚,已经被封存了十七年,连他都从未进去过……没有勇气。 天授帝不知道九郎要闹啥幺蛾子,赶紧去了含光殿。 沐慈并没有撬锁进入殿内,而是站在含光殿门口的白玉台阶上。他仍然穿着白色的外袍,外面罩一件白色丝绸薄衫,眉目清淡,傲如冰雪。 他又没有梳发,如黑缎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微风拂过,撩起几缕青丝飞扬,白色的广袖也随风鼓荡,美如 仙临。 好在他腰间佩了玉玦,手腕戴了两仪流光,天授帝才没有担心。 沐慈神色平静地看着禁卫在含光殿院子的桂树脚下乱挖,树下已经挖了很多个洞了,几乎没把桂树挖倒。 这两排二十颗大桂树,树干极粗,郁郁葱葱,此时仍然桂花盛开,一股浓香沁人心脾。 这是谢宸妃的爱物。 天授帝对禁卫轻喝:“你们在干什么?” 禁卫们停手,抱拳行礼退到一边。 沐慈淡淡看一眼皇帝,吩咐:“继续挖。” 禁卫们左右为难。 安庆这个人十分光棍,他们可是天授帝金口玉言交给了沐慈的人马,他只当没看见天授帝的脸色,拿起锄头,继续加深树下的大洞。其他禁卫也跟着动手,战士的使命就是服从长官,是就算皇帝找麻烦,也有安庆指挥使顶缸。 哦,不,长乐王护短,他下的令,就会护着安指挥使的。 天授帝被撅着撅着,都很习惯了。 他瞪罪魁祸首:“你知不知道,这是你母亲亲手栽种的桂树?” 沐慈看都不看他一眼,波澜不兴道:“我知道。是你不知道,母亲在园子里埋了两坛桂花酒,本想来年八月十一,挖出来和您共贺她的生辰,谁知却再没有机会品尝。” 谢宸妃爱桂花,不仅是因为她的生母,也因为她自己就是在桂香中出生的,如果不是生在谢家这个自命有底蕴有文化的士族家庭,谢宸妃的名字就会叫成“桂枝”、“桂香”这样子。 天授帝:“……” 今天? 是啊,他几乎忘了……不,是刻意不去想这一个生辰。 “我今天把酒挖出来,完成母亲遗愿,与您共贺。”沐慈虽这么说,可语气平淡极了,无怨,也没有喜悦。 天授帝看好不容易软化的儿子,在母亲生辰日恢复了对待陌生人一般的淡漠,心口一痛,小心翼翼问:“九郎……挖到了吗?” 沐慈摇头。 他只是在记忆中寻到谢宸妃的口述,时间太久远,久远到物是人非。 沐慈又说:“朝阳姐姐知道,当年是她和母亲一起埋下去的。” 天授帝吩咐:“宣召朝阳郡主进宫。” 等待的功夫,天授帝看着含光殿那一把大锁,对卫终说:“打开吧。” “是!”卫终从怀里拿出那枚十几年没用过,他却一直从未离身的钥匙,打开了含光殿。 天授帝牵着小儿子的手进入,沐慈挣了一下,没挣脱,就由他牵着了。 含光殿里布满灰尘和蛛网,十几年都未打扫过,可在天授帝看来,一切还是昨天的样子,摊开的一本书,画到一半的山水画,还未收官的黑白棋子,都摆在原位。 倒地的琴台,还是那般狼藉的样子,让他恍惚。 他的记忆回到了那一天,什么事情都还未发生的那一天。琴台没倒,谢期跪坐在琴前,纤纤素手,流泻出一首动听的乐曲。 正是一曲《凤求凰》,谢期很少抚琴,就算勉强应天授帝的要求抚了一曲,也只是吟风弄月的曲调,动听,并不含情。可那一天…… 阿期坐了琴台前,破天荒给了他一个微笑,饱含爱恋与不舍的琴声,淙淙从这架古琴中流淌而出。 那一天,天授帝以为——我终于打动了她。 打动了这个不喜不怒,不爱不恨,不拒绝不抵抗,却从未将他看入眼内,放进心里的女子。 第二天,他却发现……她和别的男子拥抱在一起,两个人那样激动地亲吻,相拥哭泣,述说衷肠,饱含绝望。 原来你是有心的,原来你也会露出这样或喜或悲的激动情感的——只因你昨日知道这个男人要来……带你走! 《凤求凰》不是弹给我听的! 天授帝冲进去,一剑刺伤了那个奸夫,第一次打了谢期,力气那么大,让她扑倒在琴台,撞翻了琴,额头流血。 地上、琴上的血迹都没有来得及清理,已经干涸褐沉,却依然刺目。 天授帝忽然眼眶发红,飞奔着冲出了含光殿。 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和儿子说。 他不知道,该怎样说! 他是个失败男人,失败的父亲。 没脸说。 沐慈被遗留在了含光殿内,揉着差点被天授帝捏碎的手,无悲无喜地看着那仓皇逃走的明黄背影。 这个男人,真的老了。 看来不能逼得太紧。 …… 天授帝独自在垂拱殿发呆,虽然因为留亲王的葬仪,朝会停了,但奏章还是要批复的。但没有人敢抬头看皇帝泛红的眼睛。 卫终凑上来,低着头道: “陛下,忠毅候回来了,在殿外求见。” 天授帝没反应。 卫终只好再次提醒:“是牟大将军。” 天授帝才反应过来,忠毅候,就是他的义子牟渔。他去调查西河平原这个国家命脉的。天授帝立即把儿女情长压在了心底,恢复了明君模式:“把临渊叫进来。” 西河平原距离天京城并不遥远,快马加鞭只需三日,牟渔心里急,只用两天半赶回来,匆匆忙忙洗去了一身尘土,换衣再随便刮了个胡子,露出胡子下麦色的肌肤,可没胡子的地方晒得黧黑,一张脸两种色,差了几个色度,且粗糙起皮,一脸沧桑到极点的落魄模样。 不过大男人的,也不在乎外表,面君不失礼就行了。牟渔进殿见礼,天授帝叫起,关心了他两句,才切入正题。其实他一见这个心腹的神色,就知道情况不妙。 天授帝多年倚仗他,君臣之间有默契,当即他的心就阴沉了下去。 牟渔把调查到的情况一说,西河已经有十之三四成了黄沙漫天的不毛之地,当然这只是估计,他没有深入荒漠进行测算。 比天授帝预想的更严重,简直怒发冲冠。 天授帝怒极反笑,丢出两份奏本:“临渊,你看看!” 牟渔拿了奏本看,是天授帝明面上那一组御使,在巡视马场后发回的奏本,大概被马场的人忽悠着看了个皮毛,写了个花团锦簇,天下太平的奏章。说荒漠虽有,却是在西凉境内,大幸有祖宗庇佑,根本没事。 君臣两个十分惊心,同时还感到庆幸。 还好九郎从治水的资料上,看出了西河平原的异状,否则再过十年二十年,大幸唯一的马场不保,国运不保。 “西河平原是什么地方,这么重要的情况,为什么一直没人给我汇报上来?这群蛀虫,给我查!”天授帝很生气,西河平原与天京城并不远,谁能将他瞒得死死的? 牟渔提前回来,已经去了夜行卫问了调查结果,把有人渗透进夜行卫,故意隐瞒情况的事说了。 牟渔道:“已经查到,姜回用了假的户籍资料,他的父亲是从天罗山偷渡过来的西凉人,一直干着走私货品及情报的差事。因他父亲行事隐秘,也早死,据说就是死在我们的西北边军手中。姜回长相似他的大幸母亲,不是高鼻深目,改了户籍也没被怀疑,实际做了西凉密探,伺机报复。推荐他的保人和上线、下线都控制了。” 话说,夜行卫有渗透进邻国的,邻国也有反间,并不难理解。 阴山山脉,天罗山脉位于西凉与大幸交界,虽说阻隔了西凉骑兵南下的脚步,但天罗山有一段的地势并不那么险峻,且再险峻也挡不住偷渡的人群,每年都会有上千个过不下去的西凉人从翻越天罗山。 原本皇帝还挺得意——我们大幸就是好,西凉人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才会偷渡过来啊。 转眼就被甩了耳光,原来不光是混不下去的西凉百姓,还有奸细啊。 天授帝还吩咐:“把夜行卫中所有负责北戎、西凉事务的人都刷一遍,悄悄的别给了人可乘之机。西凉马场的人也都筛一遍,不论职务高低,但凡有一点牵扯的都给朕解决了。” 国家命脉,可不容许任何人出卖。 “是!” “西河平原的消息先别漏出去。”天授帝怕造成民众恐慌,又对卫终道,“去把丞相,参政叫来,就他们几个。朕要尽全力把西河平原给国家,给子孙后代保下来。” 卫终应是,出去了。 天授帝也叫其他人,包括起居舍人也出去了,起居舍人又记下一笔:帝招忠毅候渔,密之。 天授帝才问牟渔:“知不知道西凉那边,是谁主使?”这么大的情况隐瞒下来,可不是小事,必有人主持。 牟渔摇头:“还没查到,但在西凉,谁的目光长远,手段厉害,也能猜到一二。” 天授帝冷哼一声:“不错,你和父皇想到一处了,一定不是那个酒色财迷的西凉王,也不会是好勇斗狠的西凉国太子,他们还想不到这么狠毒长远之计。” 这计太毒,简直是给大幸来了一招釜底抽薪,想毁掉大幸的战马来源,毁掉大幸国基命脉。 “儿臣也认为,必是西凉国的五王子拓跋应阔。”牟渔道。 天才并不是只有自家才会出现的,西凉国的五王子早早就显露了他的经世之才,只可惜他母族虽也是西凉大贵族,可到底比不过世代做西凉皇后的西壁氏的家族势大,拓跋应阔就一直被皇后和太子拓跋宁哥忌惮、打压,空有才能却总被猪队友毁掉。 十一年前给大幸造成巨大损失的四国联合入侵,正是这个五王子左右连横,说动其他三国。好在临门一脚时,他被西凉太子打压下去。西凉太子好大喜功,胡乱指挥战局,致使四国利益冲突,阵线崩盘,才让大幸能抵住入侵。 若让 这个五王子彻底得势,给大幸带来的麻烦远不止这么一点。 天授帝头痛地揉着眉心:“还好我们也有了九郎,否则大幸危矣。” 牟渔深以为然。 国家与国之家间,也像家族与家族一样,不光比人脉比资源比财富,比家主的治家水平,最主要是要比一比优秀子弟,谁更后继有人。 这样,一个家族,一个国家才能子子孙孙,繁荣下去,不会被别的家族,别的国家给吞没。 “如此一来,父皇是一定要废除太子的。”天授帝对牟渔明确表态,谁上位都比心里有问题的沐恩好。 牟渔早就意料到了,并不惊讶。 “这个国家,看似繁花似锦,实则烈火烹油,一不小心就……哎……”天授帝叹气。他不可谓不努力,却知道他的国家正在走下坡路,这个看安详平和,歌舞升平的繁荣国度,实则已经处处漏洞,内忧外患。 不能行差踏错,否则一个不慎就要风雨飘摇,国将不国。 而他已经年老,原先的太子不堪造就,无法撑起这个国家不说,甚至可能加速败亡。如今出了西河平原一事,有西凉国五王子掺合,更坚定了天授帝废太子另立,力保九郎的决心。 你看别国,不是没有优秀人才的,而他若不能让最优秀的儿子继任掌权,力挽狂澜,一定会满盘皆输。 就是他中意的人,年纪太小了,又没有根基,身体还弱。 ——好糟心!! 天授帝沉重地,拍一拍牟渔的肩膀:“我们父子尽全力,帮助九郎,站稳脚跟,力图……”他没往后说,与牟渔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牟渔紧紧抿唇。 他也想,但太难了! 太难了,你知道吗? “嫡长继承制”的祖宗成法不会答应!其他皇子及背后势力不答应,宗室不会答应!朝臣不会答应!士兵不答应!天下人都不会答应! 因为“主少而国疑”,沐慈太年少了。 虽然他的确优秀,可他根基全无,他甚至没有健康的体魄,没有那份精力。你让他那瘦弱的肩膀,怎么在所有人的质疑、抗拒之下,保护自己,还去撑起一个国家的未来? 天授帝却并不那么忧虑,比较乐观,心道:凭他家小九郎的能力,想要坐稳那个位置一点也不困难。他笑着说:“临安大长公主,已经表态了。”他把已经在天京 城都传开的“扫榻以迎”的话,也说给了牟渔听。 牟渔神色缓和了一些,这的确进了一步,也表示旁人想动沐慈得掂量着,因为很容易名誉受损。至少明面上的中伤就会少许多。 天授帝又道:“朝中大臣都会支持九郎的。” 牟渔没那么乐观,又问:“定王和寿王呢?” 也就是说,兵权呢? 这是最主要的,没有兵权,沐慈越是声望值高,越是被朝臣拥戴,他死得越快——陛下,您别忘了,您当年是怎么继位的。 天授帝被问住了,九郎的两个王叔……寿王的兵权还好收。寿王天天忙着造林建园,实际兵权在自己手里。不过暂时不能把侍卫六军的大都督换成九郎,九郎还是太年轻,不能服众。寿王和他又有嫌隙,关系会很微妙。 且侍卫六军本是弱旅,白霖又出了事,更不能发挥战力了。 定王手里的御前六军,更不好动,万一逼得定王起兵,谁挡得住啊?总不能不顾边关安危,调动边军吧。所以,天授帝暂时不能打破如今的平衡,哪怕是表面上的。 天授帝快纠结死了,时间啊,多给他两年就够了啊。 目前只能吩咐牟渔去调查白霖的事,只怕还有阴谋。 牟渔应下,其实他还有个问题没问出口,他不敢问,而且连天授帝自己都在逃避——所有排在九皇子之前的年长皇子呢,他们又会如何? 会甘心吗? 这种事,只怕没有任何皇子会甘心的。 那么,不甘心,又会如何? 难道像天授帝当年,都想办法弄死么? …… 卫终还没把王又伦领来,就一脸惶然的跑进殿来。 卫终伴驾十几年,大风大浪都见过,脸上更喜欢端着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很少有这样的慌张,天授帝就知道他有重大的事情回禀,却不知道竟然如此重大。 卫终近乎嚎啕地说:“陛下,定王在御苑行猎时,遇刺了……” 天授帝与牟渔对视一眼,牟渔摇了摇头——我刚回来,不知道。天授帝才问:“性命可有妨碍?” “中毒,昏迷不醒,还有……” “还有什么?” “定王世子在追踪歹人的过程中,下落不明。” “阿贤?” “是的,贤世子 失踪了。” 定王府出事,天授帝该高兴的,脸上却一定要维持震惊,难过的神色。 且他是真震惊。 他的确想动定王,可一直投鼠忌器,只对定王透露了“北戎王庭要迁都,贞世子尸身恐不保”的事。他想让定王找到自己帮忙,然后他好趁机提出点什么要求……定王和他才刚刚开始谈,怎么就…… 是谁动作这么快? 天授帝自己,是绝对没动过暗杀念头的,且不说定王自身警觉性太高,万一失败,惹恼定王,国家必陷入动乱,所以天授帝只想过,却从不敢付诸行动。 天授帝挥退卫终,问牟渔:“这事是不是你派人干的?” “不是!”牟渔道。 那么,是谁先动了手?看来,不仅是时间对他吝啬,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也不打算给他从容布置的时间。 虽然定王出事对他来说是好事。但超脱掌控的事一定要搞清楚。天授帝吩咐牟渔:“让天枢和天机尽快查清楚这件事。” 牟渔应下。 天授帝叹口气:“摆驾重华宫,临渊,你跟我一起过去,现在开始,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守护九郎。其他的事都叫下面的人办。如今再没有比九郎的安危更重要的事了。” “是!”牟渔应得无不真心。 第95章 将门虎女 时间倒退,回到定王遇刺之前。 因为苏砚好心,入宫教习长乐王,却拒绝不说还被拐进坑里,天授帝心中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儿子惹得麻烦,当爹的就是要负责擦pp,他就听从王丞相的意见,给苏砚补了一个翰林直学士,任命他为御史中丞…… 虽然天授帝私心里真不愿意让苏砚做御史言官——那老头,不仅管的宽,还太能说教,一般二般的人都说不过他。 可九郎在看到任命奏本时,点赞过了,说:“‘天子无私情’,皇帝任命臣子,就应该忘却个人好恶,论人论才论事,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中肯公正才好。” 说实话,苏砚不做御史也简直是浪费人才,尽管没几个人喜欢他,但对国家却是有利的。 苏砚的才学资历也足够,所以虽然反对者众多……你懂的。但还是挡不住天授帝就要任命,长乐王在一旁敲边鼓。 ——我这个父皇得儿子点个赞,容易么? 苏砚本不想出仕,他灰心了。只是王又伦口才也好啊,他还不是引经据典那种口才,而是锲而不舍,絮絮叨叨的婆妈劲,险些没把苏砚给磨死。 但架不住御史中丞这职位是苏砚的梦想啊,本来他熄了的为民之心,在最近长乐王颁布的一些好政策的吸引下又有点心痒。而且他唯一的儿子苏岷也劝他:“大丈夫存身立世,当为国为民,何惧风霜雪雨?” 这是年轻人的理想化。简称愤青,和他年轻时一样。 不过正是这种血性傲骨,才是华夏民族真正的脊梁。他不能叫儿子看扁以为他失去了血性。再说除了小儿,他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也不怕什么了,于是接了任命的旨意,走马上任了。 苏砚辞去西席一职,定王给了丰厚的酬谢,爽快放人。 八月十一这天,苏砚上任,其他西席去贺,定王府的孩子们就放假了。 事情就出在了放假上。 10岁以上的小王孙们晨练后看这几天天气都很好,就要求再次去御苑猎场行猎。但今天沐希则没在家,以沐若杉为主的几个半大小子就去求了贤世子。 贤世子心宽体胖,出了名爱偷懒,也是出了名的好说话。被几个小孩纠缠不过,就答应了。 定王晨练后也没走,目光在贤世子的腰围上绕了几圈,鄙夷道:“你多久没正经跑过马了?也不知道去了猎场,是你溜马还是马溜你。” 贤世子嘿嘿笑:“答应了小子们了,怎么好意思反悔?” 定王一直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祖父,子孙都知道他是面恶心软的。果然,定王又踢了贤世子一脚,才说:“我跟你一道去。”他实在不放心贤世子的那体格,哪里是去教骑射,分明是去示范怎么毁“骑”。 且贤世子管不住在这群活猴儿,还没沐若松那做大哥的一个眼神管用。 于是,大班的哥哥们,又一次得以去御苑猎场练习骑射,还是传说中身手最厉害的祖父亲自带去。 把沐若枆羡慕地不行。 还是王梓光安慰说:“等过几年我们也大了,外公也没老,一样能带我们去。” 沐若枆这才流着口水消停了一点。 几个月相处,王梓光和沐若枆简直像亲兄弟。因为沐若枆亲生的一个嫡出,一个庶出两哥哥,都比他大了好多岁,实在玩不到一起。王梓光又觉得“自己好歹二十来岁是个大人就要让着小孩子”,于是对沐若枆十分容让,所以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的关系就越来越好。 朝阳上午忽然被召唤进宫,沐若枆就把王梓光留在了王府里用午膳。 云起云定把王梓光送到了贤世子的闲适院,两个青年护卫不适合进别人家的后院,于是守在了外院门口。 王府里的钱王妃性子绵软,立不起来,因为年纪有点大还生了十二郎,身体不太好,一直在骊山的别院疗养,早就不管事了。不,她一直没管过事,现在王府管事的是世子妃。 许多人羡慕钱王妃的福气。定王府里从前是定王一手抓外事,一手管内帷,一个大男人两头都照管,还照管得很好的,后来贞世子娶了世子妃方氏,才把内帷移交给方氏管。 贞世子战陨后,方氏地位尴尬无心理事,就推脱了。贤世子上位,自然是杨氏管家。现在不比当年人口简答。 定王虽妾婢少,但钱王妃能生,繁育到现在,第三代都陆续长大到说亲的年纪,家大业大,事情比从前多太多了。 好在定王府家风正,妯娌和睦,如果忙不过来,杨氏会请方氏帮忙。方氏也会认真帮忙,毕竟还没分家,还是一家人。帮过之后也不争权,十分融洽。 今天比较忙,王梓光就看到大舅妈和二舅妈都在。下面一堆人回话,桌面上摆着长长一列单子,比较少看到的两个十岁左右的大表姐沐如栀、二表姐沐如榧正在帮忙登记算账目。 大舅妈方氏,是宁远国公方士仲的二女,她的母亲是静和长公主,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子,十分受宠。本来宗室女所出子女都不再有爵,但方氏出生就封为县君,出嫁时受封晋江县主,贞世子战陨后又称为了郡君,可见天授帝爱屋及乌的程度。 方氏的性子随母,虽身份高贵,却是出了名的贤惠温柔,知书达理,直白一点说就是针刺都不出声的软面人。 贞世子与方氏,天授帝亲自牵线定下的婚姻。贞世子对亲娘的软性子有阴影,本喜欢泼辣点的,可到底娶了方氏,没办法,只好学着他亲爹,敬爱嫡妻,手把手教方氏照管王府,夫妻两个感情渐浓。也因此在贞世子战陨后,方氏一直不肯再嫁。 方氏的面色素淡,不施脂粉,穿得也简朴,都是素色衣裙。因为守寡她很少出门,只在自己院子里养花种草看看书,照顾一双儿女。王府规矩好,他们孤儿寡母并没有受委屈,日子也过得平安和顺,所以方氏眉目间略有轻愁,却并不见多少郁气。 现任世子妃杨氏,比贤世子还大两岁,端庄淑静,面容姝丽,看上去窈窕青春如年轻妇人,半点看不出她丈夫儿子口中“挨揍”的彪悍。 她就是典型的泼辣货。 杨氏,是西北威远候杨涯的嫡长孙女,出身武将世家,一门忠烈。 杨涯就是天授帝原配杨皇后的父亲,本是一个旁支宗亲,因会站队,就在天授帝得势后,打败了原先的中立的家主,成为新族长,然后继承了威远候爵位。 被太子牵连斩首的杨太尉,就是被夺爵的主宗成员,两人虽同出一脉,却在三十多年前就分作两宗,因为爵位,两宗私底下反目成仇。 天授帝两宗的人都用,也不过是为了平衡,免得杨涯一系势大。 一屋子人互相见礼,男女大防还没那么变态,见过礼,两个表姐继续留在屋子里看账。 世子妃杨氏性格爽朗,搂了一把王梓光,笑说:“看你瘦得……刚好,舅妈这里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多吃些。” 左右侍女知机,捧上来数盘点心。 除了第一次晨练,王梓光再没跟过金光闪闪大肉山贤舅舅,他身体康复得差不多,想要习武,当然会认真锻炼了。一早上折腾,的确饿了。 他腰上系的一口袋食物按惯例又被表兄弟分光了/(ㄒoㄒ)/~~。发育期的少年的胃口,个个都如狼似虎,伤不起啊。 王梓光刚伸手 ,沐若枆挤过来就急吼吼先捏了一块豆糕一口吞了,梗着脖子说:“水……” 侍女飞快给他喂水。 “你还是哥哥呢,和你表弟抢东西吃。”杨氏在他背后狠捶两下,“咚咚”听得王梓光背疼。 王梓光也饿惨了,却知道自己肠胃还有点弱,不敢狼吞虎咽,只斯文捏了一块酥糖吃。 方氏十分喜欢王梓光的斯文乖巧,微笑着对他说:“你母亲把你教得挺好。” 因都是贵族宗室那一块儿的,方氏和朝阳关系一直很好。 是耶,说到美女娘,王梓光问:“我娘怎么被急匆匆召进宫了,没事吧?”每次他美女娘入宫,他就有点担心会出事。 “没事,是因为已故宸妃娘娘在重华宫埋了两坛桂花酒,长乐王不知道地方,是你母亲小时候帮忙一起埋的,就召她进宫去挖酒了。” 方氏因为母亲是最受宠公主的关系,不仅消息灵通些,因她又不再是定王府世子妃,而成了边缘人,说起皇族禁宫的事也没多少顾忌。 杨氏露出点馋相,感叹:“算起来,都十几年的陈酿了,不知道怎样的香醇呢。” 王梓光腹诽:又是炒菜又是烤羊腿,这会儿还去挖什么酒,穿来的那个,难道是个吃货? 杨氏又对王梓光说:“我和你大舅妈在准备中秋节庆各处走礼,家里的饮宴也要备起来,我这里忙乱,你和毛毛去他屋里玩吧。” 沐若枆拍胸脯保证:“我一定把表弟照顾得好好的。” 杨氏啐他一口:“你把自己照顾好我就谢天谢地了。行了,点心也带去,别吃太多,一会儿午膳要吃不下了。” “知道了!”两人答应。 两人还没走出去呢,就听一个小厮慌慌张张来说:“世子妃,世子妃,大事不好了……” 王梓光拉着沐若枆站住了脚。 杨氏柳眉一竖,沉声轻喝:“没规矩,慌慌张张做什么?给我站好了慢慢说。” 小厮不知道是怕得还是跑得,直接软腿,坐在了地上,略带哭腔说:“小公子们在御苑猎场,惊了马……” 沐若松在宫里当伴读,并没有去猎场,所以方氏只是吃惊,并不太急。 去猎场的有四个小公子,其中就有沐若柏,杨氏的亲儿子。 杨氏急问:“是哪个小公子?” “是二公子。” 正是沐若柏。 杨氏眼前一黑,身子歪了歪,被方氏扶了一把,沐如栀、沐如榧也过来搀扶。 杨氏努力自己站直了,推开搀扶的手,强撑着说:“大嫂,我撑得住。”又问报信的小厮,“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小厮哭丧着脸继续说:“小公子们提议赛马,不知怎么二公子就惊马入林,王爷和世子爷去救二公子,谁知另有埋伏,王爷他遇刺受伤。” 天真的塌了,杨氏反而诡异地冷静了:“王爷现在怎么样了?” “昏迷不醒,已经有随行御医在诊治了。可是……世子爷去追踪歹人,下落不明……” 杨氏身子又晃了一下,这次自己稳住了,对外大喝:“来人,取世子手令,点齐所有定风卫兵马!” “是!”外头传来一个女性沉肃的声音。 每个王府都有保护用的侍卫,数量从几百到几千不等。定王府就叫“定风卫”,总数三千,每人可得辅兵两人,刀马弓甲胄人手两套,装备一流。武力值也很高,都是从御前六军中选拔出的精锐中的精锐,当然,比起皇宫的御林军就弱了一点,不然天授帝哪容得下? 杨氏是女流之辈,可世子不爱带兵,这手令一直是她在管,也幸好如此,在王爷和世子不能理事的情况下,她才可以调用王府定风卫“三千”兵马。 杨氏又问:“王爷在哪里。” “在御苑行营,宫里传出消息,说已经派了人马,带着宫里的御医赶去了。” 天授帝只能派遣御林军去。那可是精英中的精英,大部分从御前六军中选拔,与定王有一丝香火情,会尽心尽力保护定王。 足见天授帝对定王的重视。 可杨氏闻言其实更加紧张,她心里千万个念头打转。 天授帝虽嘴上没说,面子上也颇为信任礼遇定王,看起来两兄弟比亲的还亲,可少数几个人还是知道天授帝其实一直想收定王府兵权的。这也不奇怪,哪个皇帝不想集权统一,才好高枕无忧? 杨氏出自西北将门世家杨家,政治和军事上的敏感性还是有的。 但定王太强,天授帝还不能如何,现在定王昏迷,天授帝下一步会怎么做就难说了。 派御林军,绝不是几个,肯定上千。 杨氏不得不多想,这是真保护?是挟持?还是威慑?态度很微妙啊。 贤世子的性命,在定王府即将面临的巨大危机下已经位列第二了。虽然杨氏牵挂丈夫,可丢的已经丢了,现在最主要的是保住王爷,才能保存王府。 王爷在,王府就不会散,兵权就不会丢,旁人就要掂量掂量,有所顾忌。她的丈夫贤世子,不是她看不上……至少目前还没能力在定王倒下后,撑起整个王府。 所以,尽快派定风卫接手保护定王安全,是最重要的。杨氏立即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定王府的定风卫说有三千,实际算上辅兵、辎重队、马奴,共有一万。 反正也没谁规定辅兵、马奴不可以选用武力值比较高的,所以这些人的战斗力也十分可观,除了出身比正规军差一点,比如说犯罪充军,或战场俘虏,或昆仑丑奴等。 但上了战场,真拼杀起来……谁还先摸出个身份证明,比一比谁身份尊贵,然后比较不尊贵的那个就洗干净脖子,站着等杀呢? 这一万人,才是定王府真正的精锐和心腹,这种危机时刻,只有他们才值得信任。 “三千”兵马的十个指挥使很快到了6个,其余4个正在守卫王府的岗位上,是不允许擅自离开的。 杨氏先吩咐四个指挥使:“风一、风二、风四、风九、你们点齐兵马,去御苑猎场行营就地保护王爷和小公子。情况不明,暂时不要移动王爷,以免路上给人可趁之机。”又指另外两个,“风三、风六,你们点齐兵马,与京兆及城门卫据守八门,搜查世子爷下落。一边选探查追踪的好手,暗中行事,不要轻举妄动,一切以世子的性命为先。” “是!”六个指挥使都领命去执行了。 风一风二不是他们的名字,只是称号。不论指挥使怎么变,领着“定风卫”的第几营,就以“风几”为称。 杨氏又吩咐:“去通知,王府里现在就开始禁严,侍卫换班取消,每个院里加强巡视,但凡有胡乱走动的,先射杀了再来报。” 定风卫领命。 杨氏静下心,扭头问王梓光:“锁儿,我知道你娘给了你几个身手好的护卫,现在有几个在身边?” “有两个。” “舅妈有事吩咐他们……” 王梓光点头:“舅妈,我分得清轻重缓急,舅妈有事但请吩咐。” 杨氏点头:“好孩子。”然后叫人把云起云定传进来。 等人的一小会儿,杨 氏安抚了几个孩子一番:“不会有事的,你们爷爷和叔伯们什么仗没打过?多少风浪都经过,今天这么点事,真的只是小事。” 几个孩子点头。 王梓光问:“我娘和大表哥在宫里,会不会有事?” 杨氏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孩子,想了想才说:“很安全。”不安全也鞭长莫及了,所以不要再去吓唬孩子。杨氏对王梓光说:“别怕啊,你娘没在身边,有我呢。我哪儿也不去,就守在家里,守着你们。” 云起云定进来。不等行礼,杨氏风风火火说:“别闹虚的,免礼。你,”指云起,“快马加鞭去宫门口求见,叫朝阳和大公子别出宫。” 两个人已经在宫里,如果要死早就死了,不死的话,呆在宫里反而更安全。天授帝再阴狠,面上也会做得好看的。 云起点头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杨氏又摇摇头,指云定:“你,去开悟园通知安华,我估计朝阳会执意出宫,你们去保护她。但一定要把大公子留在宫里,让大公子务必寸!步!不!离!守在长乐王身边。” 曾经以为是催命符,如今成了保命符。 云定担忧看一眼王梓光。 杨氏说:“若我出事,那整个王府都不复存在了。真到那时候……锁儿姓王,我会想办法把他送到平南老郡公手里的。” 王梓光也说:“别管我,正事要紧!” 云定想了想,点点头,飞快去办事了。 杨氏放松下来,脚软被大家扶进了卧室,她已经尽她所能,首先把王府守得如铁桶一般,然后去保护王府最重要的人——定王,其次才是寻访世子下落,最后连朝阳都想到了。 方氏自认在儿子丈夫都出了意外的时刻,做不到如此冷静。杨氏竟然连沐若柏,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没多问过一句。 方氏因为丈夫身死,丢了世子妃的名头,让儿子也无法袭王爵,原还有些意难平,如今遇到了险境,倒觉得有杨氏这个将门虎女在,就像有了主心骨,心里安定了许多。 第96章 出宫下副本 这一天,沐若松觉得自己在一场大梦里,一场噩梦。刚刚他才幸福地偷偷决定,永远陪伴、辅助沐慈。 就变成了让他痛苦的一天。 他的姑姑朝阳郡主被召入宫。这个女子身上仿佛永远带着温馨且欢乐的活力,会嘻嘻哈哈和沐慈玩笑,也只有她,会用这么放松的姿态来与沐慈相处。 只因沐慈对朝阳,总是无比纵容,从无冷脸。 朝阳郡主对沐慈回顾当年和谢宸妃的趣事,银铃般的笑声一直在合欢殿回荡,把清寂驱散。沐若松喜欢姑姑到来,会让沐慈清冷绝丽的脸上时不时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温柔又和悦。 甚至偶尔沐慈还会说些冷笑话,开一些小玩笑。 朝阳一边与沐慈说笑,还不忘指挥安庆等禁卫,三两下就在桂花树下挖到了一坛酒。第二坛因为实在年份太久,没找到,正在挖洞寻找。 和顺笨手笨脚,只负责打水,沐若松和安庆两人洗那个泥巴坛子,都不用打开,就闻到了馥郁的桂花酒香。 很快,朝阳挖到了第二个。 她都不嫌脏,用白布包着带泥土的坛子,说要带泥土藏起来,留着以后喝。因为寻好地方藏酒,她走到了合欢殿的书房——只有这里橱柜多。 一眼就看到了苏砚忘记带走的,王梓光的那一叠练字纸。 朝阳当然要问:“锁儿的练字纸,怎么在你这里?” “锁儿?”沐慈挑眉。 朝阳把酒坛子放在书桌底下,拿着那叠“永”字:“锁儿是我儿子,我每天都要看他练这个字。” “哦,苏砚的学生?” “是苏砚在教他没错,他的字怎么在这里?” “苏砚被皇帝找来教我书法,他拿着这叠纸来做示范,要求我和你儿子一样努力练字,我懒得练,就拒绝了。” 朝阳:“……”这么大咧咧说自己懒,真的不毁形象吗? “当然,我很佩服能静下心,每天坚持枯燥练习的人,他在做他认为值得的事情,这很好。” 朝阳小骄傲地说:“那是,也不看是谁生的。” “那是。为什么叫锁儿?” “大名叫王梓光,他小时候身体弱,怕养不住,就叫了个贱名好养活。” “哦。” 朝阳不怀好意地取笑:“据说皇伯父叫你倔牛儿?挺形象的 。” 沐慈无所谓道:“好在我属牛,若大上一岁就糟糕了。” 大一岁,就属鼠哎。 朝阳脑洞大开,一个人笑得前俯后仰。 沐慈只能无奈地看着她。 朝阳笑够了,才摸一摸沐慈的后脑勺:“好啦,不闹你了,雁奴。姨给你的小名儿更好,希望你像大雁一样自由。”朝阳觉得手感超级顺滑,和谢宸妃一样乌黑如云,爱怜地摸摸又摸摸,“雁奴,你母亲很疼爱你的,只是当年的事……她没办法,你不要怪她。” “人死帐消,事情都过去了。”沐慈道。他是不懂的,若九皇子不是天授帝的种,在冷宫苟且偷生还说得过去,明明是天授帝的亲子,为什么谢期就是死不承认,宁可孩子被毁灭? 朝阳还在摸头:“乖,以后姐姐疼你。” 沐慈唇角微扬:“你说的哦,那现在就来疼一个。”一把搂住朝阳,把脑袋埋进朝阳丰满的胸口,“母爱满满的。” “滚!”朝阳把沐慈的脑袋毫不怜惜蹂躏,手指捏着沐慈脸颊的一点嫩肉,往两头一拉,怒斥,“吃老娘豆腐啊,臭小子。” 沐若松本在一旁笑着看沐慈难得撒疯,这下被欺负了,他飞快过去,又不敢动自家姑姑,急急劝道:“姑姑,别捏,殿下会痛的。” 沐慈一身伤他姑姑只是猜到,根本不知道能有多严重。他真不愿沐慈再受一点伤痛,哪怕开玩笑的也不成。 朝阳也没多用力,就放开了,可沐慈皮肤嫩,已经红了一片,朝阳也心疼,给沐慈揉揉……还不忘记丢个白眼给自家吃里扒外大侄子:“他自己都没喊痛,要你喊?” 沐若松不敢反驳:沐慈太能忍,还真是个不会主动喊痛的。 朝阳问沐慈:“痛不痛?” “小事,你怎么对我都没关系的。”沐慈一脸“躺平从了”的乖样。 朝阳心里熨帖,面上还是对他龇牙:“我最多是姐姐爱,哪来的母爱?我有那么老?” 被人说老这是沐家人的死穴,比被吃豆腐还纠结。 沐慈笑着抱抱朝阳的纤腰:“宝贝,你不老,我们走出去就是姐弟俩。” 朝阳:“……” 沐若松:“……” 你们本来就是姐弟俩,好么?您是智商变负,还是没点过开玩笑的技能点,于是冷笑话打开方式总是不正确? “桂花酒今天喝吗?”朝阳觉得根本不能和沐慈愉快的开玩笑,吃货转移话题。 “喝,今天是我母亲的生辰。姨父送来了姨母做的两罐桂花糖,我们做酒酿桂花小汤圆吃。”沐慈是有吃货属性的,在可以的范围内,他从不委屈自己分毫。 两姐弟一边讨论今天的食谱,一边召唤小厨房的秦山来,继续改良他的厨艺。 这时候,天授帝带着牟渔与卫终,过来了。 大家还以为他是闻着味儿,踩着点儿,来蹭吃蹭喝的。 一番见礼不提,因有外男,朝阳低头避到了屏风后。 沐慈见到脸上颜色差了几个明度,弄得有点阴阳脸的牟渔,嘴角浮出一个极淡的笑:“阿兄,你平安回来了?” “是,还要多谢殿下提醒。” “应当的。” “九郎,一会儿再叙话,父皇有事要说。”天授帝看向屏风后的朝阳。 大家才发现他的脸色很不好。他本来就不是很健康,极瘦,髋骨突出,脸色蜡黄,再露出这样如妣考孀的表情,比僵尸还吓人。 天授帝说:“朝阳,你听到一定不要慌。” 朝阳被点名,心忽然沉了下去。 “你父王遇刺受伤昏迷,阿贤也失踪了。”天授帝说。 沐若松再沉稳持重,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他刚好拿着酒坛站起来,一听说,立即懵掉了。 和顺:“小心!” 安庆飞扑,好险堪堪接住掉落的那坛桂花酒。 但现在谁都没工夫理会那坛酒了。 朝阳飞奔出屏风。 沐慈怎么可能放朝阳这种状态出宫?他飞快将朝阳拦腰抱住,就算他体弱,但男子的力气总是大过女子,且朝阳手脚发虚。 沐慈盯着朝阳的眼睛,低沉缓慢地催眠说:“朝阳……冷静,你很冷静,你的敌人正在看着你……朝阳,不要让你的父王在与伤痛战斗的时候还要担心你……你听,你的敌人在嘲笑你,你自乱了针脚,怎么保护你的家人?” 沐慈一双眼睛漂亮至极,黑白分明,此时熠熠有光,似宇宙最深处照耀而来的星辉,充满无尽的智慧。 但他的眉目依然清冷,不染因果的平静,又似幽潭中微凉的水光,清清泠泠地包容、抚慰所有的焦灼与不安。 朝阳被这双略带魔性的眼睛 吸引了心神。 沐慈身上是有魔力的,他心如磐石,从不为红尘所扰,宠与辱,爱与恨,甚至生存与毁灭,都撼不动他眼中近乎冷漠的平静。对他来说,斗转星移,天崩地裂,也不过是弹指一挥,沧海一浪。 这是一种穿越生死,看透一切的淡定从容。 朝阳被这种绝对的平静感染,迷蒙的双眼,渐渐恢复清明;心中的惊怒悲喜,都平淡下去,狂跳的心率稳定下来,大脑运转,理智回归。 ——朝阳,你总是容易感情用事。 ——朝阳,今天,你不能再感情用事。 朝阳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她的声音甚至不带一丝怒火狼烟:“阿慈,我没事了,我不会让父王担心!更不会让我的敌人得意。” “很正确。”沐慈带着赞赏道,“调动你的力量,去寻找你的敌人。” 朝阳的眼神变得坚定。 沐若松声音发虚,努力镇定着问:“殿下,我们应该怎么做?” 沐慈看向朝阳。 朝阳冷静说:“先要搜集最详尽的情报,清点值得信任的人手。” “必要的时候可以寻求帮助,利用你能利用的一切力量。”沐慈认真对朝阳补充,“同时,你是一个主导者,不要去冲锋陷阵,任何时候保护好自己,才能稳定局势与人心。” 朝阳点头。 情报技术哪家强,皇宫大内找皇帝。 朝阳立即寻找外援,利用她能利用的一切力量:“皇伯父,请告诉更多详细情形。” 天授帝示意卫终。 卫终恭敬简练地说:“回禀郡主,今日清晨王府小公子柏、棠、杉,柳四人,请求贤世子领他们去御苑猎场练习骑射,王爷随行。后四公子提议赛马,柏小公子惊马,王爷去救,事发突然,王爷又骑着最好的马,禁卫随后跟上距离也有上百丈。惊马入了密林,里面有埋伏,王爷遇刺。幸而王爷武功高强,等禁卫来救时,只是受了轻伤。” 朝阳急问:“为什么昏迷?现在如何了?” “歹人的武器淬了毒,王爷中毒昏迷,御医正在会诊,现在还没传来不好的消息,王爷应该能撑过去。” “父王!”朝阳几乎咬碎银牙。 “郡主不必担心,陛下已经命御林军去护卫王爷了。”卫终说。 朝阳下意识松了口气,而沐慈却意味深长 瞧了一眼皇帝——动作挺快呢。 沐若松又问:“小公子们如何了?” “只有柏公子跌断了腿骨,已经正骨了,其他小公子无碍。” 朝阳收拾好情绪,问:“我二哥呢?有下落吗?” “贤世子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陛下已命人驻守了所有内外城门,全城搜捕,有消息会及时报告的。” 沐慈缓缓说:“姐姐,别担心,贤世子没死。” 朝阳问:“你怎么知道?” 沐若松也看着他。天授帝是明白人,目露欣赏看向自家宝贝小九郎。 淡定帝沐慈说:“不会有人带着尸体躲避全城搜捕。” 对!不过尸体什么的,好不好在人家的家人面前这么直白? 沐慈又不徐不疾地解释:“当时没杀死贤世子,而是掳走,敌人就有更大的图谋,所以贤世子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朝阳恍然。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沐慈看向天授帝,“你要加强皇宫守卫,御苑……是你的猎场。”人家居然伸手进御苑猎场,下一刻,图谋皇帝,也不是不可能。 天授帝立即吩咐:“叫枢密院严密监控所有军队的动向,无兵符不允许私调兵马。传令寿王,领精锐替补御林军差额,再增选一千御林军,加强禁宫防卫。” 定王出了问题,自然要天授帝最信任的寿王顶上了。 朝阳又说:“皇伯父,我想从军中调回我从前的人手。”她嫁人后,解散了上千人的嫡系陪玩部队,因为禁军是终生制的,到死或致残才能退役,她从前的人此时正值壮年,经验丰富战斗力强,脑子又灵活,一部分被挑选入了御林军,一部分在御前六军,只有极少在侍卫六军。要归拢,御前六军好说,只是御林军中的需要天授帝的首肯。 牟渔拒绝了:“父皇已经派出两千御林军去了猎场,若再派出,差额太大,恐禁宫防卫有疏漏。” 沐慈说:“不当值的应该无碍。” 天授帝对儿子的要求没有拒绝过,当即拍板:“安庆,你都认得,去把不当值的归拢来,不要声张。” 天授帝知道每个御林军的根底,所以知道安庆原也是朝阳的陪玩。 安庆却看向了长乐王,他已经是长乐王的嫡系了。安庆虽然嘴巴臭,但心眼明亮,知道忠诚的对象只能有一个,况且长乐王多么挑剔善变的 人那,如果他听了别人的话,哪怕是天授帝和朝阳的话,却没问过长乐王,那么……他就不需要回来了。 沐慈点了头,牟渔就把他御林军大统领的调兵信物给了安庆,安庆才飞快出了合欢殿。天授帝也不在意被撅,反而更放心安庆这种表现。 朝阳牵住沐慈修长漂亮的手:“皇伯父,请把阿慈也借给我。” 天授帝瞪大了眼睛:“……”这也能借的吗? 第97章 阴谋与阳谋 朝阳郡主原先陪玩的人手都是定王给的,万里挑一的精锐,因为太优秀就有一部分选入了御林军,颇受重用。天授帝有夜行卫监控这些人,也不怕这些人反叛。若是隐藏了从前履历的,他反而不会信任。 安庆拿着大统领的调兵信物找他们,得了积极响应。 这些人本是跟着朝阳,爱闹的性子,在宫里值守,天天风平浪静都能在头顶种蘑菇了,如今有大统领调用信物,说明是陛下首肯,这叫啥?这叫奉!旨!陪!玩!这可是比公款吃喝更爽的存在,怎么能错过? 也有几个爱阴谋论的家伙,认为是天授帝开始借由朝阳的手,清除异己了。但他们这些陪玩人手大多认识,不出头反而让人怀疑,便也加入了进来。这些人又带了心腹,汇拢起来,有四百人。话说报名那叫一个踊跃,可惜只批了这么点名额。 …… 朝阳要“借”沐慈,天授帝虽不放心,可九郎毕竟是男子,没有养在深闺不让出门的道理,就叫牟渔这个第一高手随护,允了沐慈出宫。 沐若松当然跟着,几人又在宫门遇到了安华、安康。他们说了世子妃的安排。 朝阳知道这个二嫂处事一贯妥当,很放心王府,也怕沐若松出事,让人留在宫中。分散风险,留个香火。 沐若松一脸坚定,摇头:“不,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不管祖父让不让我回家,我都是定王府嫡长孙,如今长辈遇险,我当第一个挺身而出,如何能让姑姑一个女子冲在前面,我一个大男人怕事躲起来?” 大家没话能劝,沐若松已冠礼,是大男人能顶起门楣了。 沐慈拍拍他的肩膀,表赞许。 “父王没想过放弃你,阿松,你别意气用事。”朝阳仍犹豫。 沐慈道:“无碍,他在我身边更安全。” 朝阳想一想,觉得有道理:“也好,我们两个不至于护不住他一个。” 沐若松:“……”我不是想被保护啊。 安华也不反对,世子妃吩咐让大公子寸步不离跟随长乐王,可谁知道长乐王竟然要出宫,沐若松当然要跟着。 “锁儿呢?”朝阳挂心儿子。 云定回话:“小公子在世子妃处。” “这样好,”朝阳对二嫂是很放心的。保险起见,还是吩咐,“云起你们回王府去。” 四人的职责本来就是保护王梓光,领命去 了。 朝阳和沐慈都坐马车,沐若松骑马跟随在旁边。 安华坐在车头,一边报告情况。 三百个开悟卫护在旁边,另两百看家,也方便随时支援隔壁的定王府。 朝阳听从沐慈的建议,将三百开悟卫放在明面,做保护联络之用。宫里借来的四百人化整为零,由安庆统管,融入市井之中,秘查消息。还能迷惑对手,不让躲在暗处的敌人看清朝阳的虚实。 这些人大多是九年前跟随朝阳的精锐。定王总可惜朝阳是女儿身,因她虽是女子心肠软,可带兵颇有天赋,脑中少有兵法战阵条框限制,怎么有效怎么干,哪怕出格——反正有父王和皇伯父兜着。 所以,朝阳的人手,冲锋陷阵、迂回游击、侦查摸底、甚至偷鸡摸狗,赌斗坑人,都是一把好手,行事之诡异,作风之淫1荡,真的走到哪里都是让人头痛的存在。 他们本跟着朝阳霸街,在市井中混过,一番乔装,汇入了天京百万人口中,没泛起一丝浪花。 …… 朝阳怜惜沐慈第一次出宫,尽管心情不好,但还是强撑精神,掀开车帘对沐慈介绍宫外的情况。 沐慈抓着朝阳的手,放下车帘道:“姐姐,以后我有得是机会出来,不麻烦你了。再说我也不是客人,不用特殊照顾。” 朝阳想想就没客气,放下车帘,情绪低落。 沐慈却也不喜欢朝阳陷入低潮,便引着她说话:“定王是个好父亲,好祖父。” 朝阳有了些精神,欣慰浅笑:“是的,父王对儿女,孙辈都很好。”因朝阳想起父王的好就更揪心,叹口气道,“之前不让阿松回家,是因为……” 沐慈拉着朝阳的手拍一拍:“我知道,子韧是个好孩子,他明白的。” 朝阳又叹口气。出了这种事,她觉得自己老了十岁。 沐慈问:“你家里这情况,会叫子韧回家吗?” 朝阳拧眉:“王府里目前是我二嫂在撑着,她虽有才能,但毕竟是个女人……我也不确定阿松的意思。”朝阳知道沐若松是自己不肯回家,也知沐慈挺看重阿松的,试探问,“如果他要回去,你放人吗?” “我没什么意见,他是成年人,可以自己做决定。”沐慈道。 朝阳还是忧虑:“皇伯父那边……”可是皇帝把人强行弄进宫的。 “没事的。”沐慈并不在 意,只不放心道,“子韧很优秀,他应该有更大的发展空间,我也不愿他陷在宫里。当然,他也不应该成为王府争权夺利的牺牲品。若你们不懂珍惜他的价值,那我不介意把他强行扣在身边,让你们一根头发丝都摸不着。” 朝阳看了沐慈一眼,这家伙居然正大光明开始撬定王府的墙角,完全是一副“子韧是我的人,谁都不能欺负”的护食架势。 但初逢剧变,她没有那么多心气吐槽,也明白沐慈是在表态,若王府有个万一,他会尽力保住阿松,也算在最坏的情况下,保住了王府的一个希望。 马车外的骑马随侍的沐若松,一颗心跟着沐慈的话起起伏伏,听到最后,悄悄红了耳根。 随行的还有牟渔领着的五百长乐王私人卫队,原羽林卫二营。几百人虽然没有撑起仪仗,但都骑着高头骏马,甲胄威仪,一路静街戒严,出了天京城,往御苑猎场行进。 沐慈听完了所有已知的情报,才问朝阳:“定王和什么人有不死不休的仇怨吗?” 朝阳想了一下,道:“不好说。”定王位高权重,树敌肯定不少,三十年前更是腥风血雨,但朝阳这个出嫁女,一般定王不会专门给她说这些,就不清楚。 “那就只能逻辑推理可能人选。”沐慈道,“探查太子母妻族及党朋;洛阳王、临江王母妻族及党朋;新晋的忠王也别放过。我相信以你父王之能,会安插人手,你找到负责这一块的人就够了,搜集到的信息宁可鸡零狗碎,也不要放过任何可疑。至于齐王、寿王等,你没能力更没资格去探查他们,不要犯忌讳,打草惊蛇反而不美,自有皇帝会查他们。” 沐慈已经了解了天京的基本势力布局。几个月时间,看了那么多邸报资料,看的一个偏科严重的理科生都能看懂文言文了,不是白给的。 朝阳想了想,说:“洛阳王应该不会。青阳候谢逊一直想与父王联姻……” 谢家把女儿当做“可居奇货”,一直盯着她家里,看阿松不行就瞄准阿柏,为了巴结上有兵权的定王府也蛮拼的了。但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好名声,朝阳没好意思说。 沐慈本就聪敏透彻,简直秒懂。 现在的局势微妙,天授帝欲废太子不是秘密,之后还得立太子。若按“嫡长继承制”,是占“长”的洛阳王几率更大。偏偏天授帝这几个月来独宠沐慈,虽解了洛阳王禁足,让他参政,可给他的任务却是督建皇陵这种看似荣耀,实则不接触实权的 。 这么看来,天授帝是一直在防着洛阳王的。还不如给沐慈的扶持更多,至少天授帝给沐慈看了奏本,让朝臣都给他上课,甚至带他去了大殿与朝臣一起议政,让沐慈出了许多“政绩”,广受好评。 傻子都会产生危机意识吧? 天授帝不想当年“五王之乱”重演,给太子选的妻族好一点,其他儿子的妻族都不显赫,更无实权,洛阳王指望不上妻族,只能靠母族青阳侯府给他增添一些实力。 但青阳侯府能帮的也有限,谢氏虽是世家,在天京城也不过二流,谢家男丁不旺,文治武功更平平,顶多裙带关系多一点——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资本。 混最好的是谢贵妃,虽比皇后只差一步,却是天渊之别。谢氏都不算正经的皇家外戚。 让谢家与定王府联姻,可以说是洛阳王翻盘的唯一指望,所以青阳候谢逊死死巴着定王府的粗壮大腿,很好理解。他们断然不会自毁城墙,刺杀定王。 而且,把洛阳王和谢家揉一块儿,也没那能力搞这场暗杀。 这里顺便提一句:虽然沐慈的母亲谢期同样来自谢家,但谢期因那种罪名被打入冷宫,谢家怕被牵连,动作迅速把她从宗族除名。 严格说来,沐慈已经和谢家没关系了,不算舅家。 …… 沐如松在外面听到一耳朵,他严肃的表情纹丝未变,不让人看出他的心绪起伏。 定王不允他回家,他也断了联络。沐若松还不知道联姻的事黄了,甚至朝阳常入宫,因不想进一步打击少年心,也没对沐若松说这事。 到现在,提到联姻,沐若松还一直以为说得是自己。 在宗法制度下,个人很难与家族割裂,沐若松身为王府嫡孙,在享受锦衣玉食的同时,早就知道自己的义务是为家族做贡献,包括交出自己的婚姻。 可是,为什么从前有些期待的婚约,现在却只剩不情愿?更一想到这婚约被沐慈得知……他莫名心虚和忐忑,想要解释,可又无从解释。 …… 马车里的谈话在继续,朝阳吩咐人去安排探查任务,并对安华道:“再联系一下安远,在市井中谋生的退役禁军处探查一些消息。”如今任何一点力量都要调动起来。 安华吩咐心腹去办。 朝阳心里没底,不确定问:“要不要再扩大一些探查范围?” 沐慈摇头:“不必,就在这群人中。” “你怎么如此肯定?” “权势!利益!” “啊?” “权势不够大,就没能力进入御苑并谋划一场刺杀。且做一件事,利益一定要大过风险和事后的报复,才有人会铤而走险动一位手握重兵的王爷。” 是这个道理。 朝阳被沐慈笃定的态度说服了,觉得安心不少。 她虽有一点领兵天赋,又凶名在外,可毕竟是个娇宠大的女子,不经铁血历练,就少了一份杀伐果断。以前她有父王,背靠大树好乘凉,忽然一天大树倒了…… 朝阳不是不害怕,不彷徨的,又攸关父兄性命,只怕自己判断失误,能力不足,害了亲人。 所以朝阳找沐慈做帮手,不仅因他一贯智慧与冷静,有“一切尽在掌控的”的自信从容,更因他和所有势力毫无牵扯,真正让人放心。 …… 朝阳的不安,沐慈都看在眼里。 其实他说的嫌疑对象还可以缩小范围,可沐慈没有弄险,也好让朝阳有事可做,安她的心,她才不会胡思乱想出昏招。 另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嫌疑人,沐慈与朝阳都有默契,不会去提。因为没办法反抗,提了存粹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定王府势弱,谁的益处最大? ——天授帝! 天授帝能趁机收回兵权——这是他想了三十年却一直没做到的。 只是也有几个疑点,才不能完全肯定是他。 第一,时机不对,天授帝第一金牌打手牟渔在西河平原,侍卫六军的大将军白霖又出事……天授帝没万全把握,不会在要废太子,新继承人不确定的敏感时期轻易动定王,一不小心会把整个御前六军推到对立面去。 第二,地点也不对,天授帝不会选在皇家御苑猎场动手,太露痕迹了,不是天授帝那种爱装白莲花的阴谋家会干的事。 他出手,必会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 也许天授帝自己也被嫁祸了,等他和定王一系咬起来,幕后人可坐收渔利。 …… 在更多证据被搜集到之前,以上种种都是猜测,谁都有嫌疑。 朝阳问:“除了查这些人,还能做什么?” 沐慈想了一下,道:“能做的就这些。可以 重点查一查太子,他败得太快,这不合理。”沐慈不认为太子会坐以待毙,但天授帝对太子一系的打压太顺利了。就算郑家、王家不敢抵抗,可连申诉、抗辩都没有,就不合理了。 不止牟渔喜欢由果追因,沐慈也会这样推理。若天授帝与定王一系相斗,两败俱伤,最有利的是太子,他才好浑水摸鱼。且定王倒了,三皇子抱不上大腿,就好对付。 其他皇子都不在话下,便是天授帝偏爱的沐慈,也根基浅薄。 朝阳没想到那么多惊讶道:“他和皇后不是都被……”软禁了? “三十年的太子,三年监国,总有人是必须与他共存亡的。且只是软禁,人还没死,总有一种人想着‘富贵险中求’的。”沐慈说,哪怕胜率小,也总有赌徒会押注,毕竟回报太诱人。 朝阳还没修炼到家,不够镇定,下意识掀开马车的帘子,想要提醒牟渔大将军。 皇帝义子,第一高手,被天授帝派来寸步不离保护沐慈,不仅为沐慈安全计,更是在变相告诉大家——长乐王很尊贵,要给点面子哦亲。 牟渔二十七岁,正是男子性格成熟,力量又处在最巅峰的时期,虽他的长相不是一眼夺目的英俊,但气宇轩昂,英朗有型。 他的目光冰冷深邃,透着自信坚定,修长健拔的身躯里蕴含磅礴的力量。同时,真正的高手,到达一定境界就懂得内敛锋芒,没有侵略性的凌厉。似一把入鞘的名剑,在绝杀时才亮出锋刃,释放冰冷而强大的威压。 当然,若有人因他不露锋芒而觉得可欺,都用很悲惨的结局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牟渔在西河平原晒了一些时日,人黑瘦了,却多了一点与众不同的粗矿硬朗。 很man。 朝阳刚才心绪起伏,没心情细看这第一高手,如今乍一眼看过去,只见一个成熟沉稳的男子娴熟控马,英挺矫健,威风飒飒…… 一时呆了。 她见惯天京城里风流优雅,甚至面白敷粉的世家子弟,有点被这种磅礴的雄性荷尔蒙的气息给煞到,都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 牟渔耳聪目明,当然听到了马车里的对话,见朝阳发呆,他也不问,只是镇定地看她一眼,就透过她看向车内的沐慈,见少年安稳,就酷酷地回头,直视前方,稳稳前行。 惜字如金,不解风情。 沐慈洞若观火,心如明镜,吐槽:难怪阿兄都奔三了 还没解决个人问题。但此刻不适合风花雪月,他只做不知,对朝阳说:“如果是太子,皇帝早就会想到,你不用急。” 朝阳才恍惚回神:“啊?” 沐慈只好重复一遍。 朝阳想想,也明白了。 天授帝作为一个阴谋家出身的皇帝,对阴谋气息最是敏感,就像猎人擅长挖坑,自然也能分辨别的猎人挖的坑在哪。太子一系暗搓搓行事,不过班门弄斧。 沐慈不屑于阴谋的,不代表他不懂,只是凭他的智商去玩阴谋,存粹浪费时间精力还降格调。 在沐慈的三观里,那种“赢不了就在肉体上消灭敌人”的暗杀,简单粗暴,缺乏技术含量,而且只是眼前之利。敌人,其实就是竞争对手,依靠阴谋手段弄垮竞争对手,当全世界都没有天敌时,就代表失去了“优胜劣汰”的机制,无法刺激自身发展,长期来说是对己无益的。而“从一个锅里拿到另一个锅里”的恶性掠夺,整体利益不会增加,甚至会产生仇怨而让整体利益受损。 所以,沐慈不玩阴谋,没意义。 沐慈喜欢玩阳谋——以正大光明的手段,尽力让整体益处最大化,让大多数人都满意,于人于己于整个社会都有积极的意义。 所以沐慈行事坦荡真诚,依靠智慧,摆明车马请君入瓮。又因他兼顾私利与大局,于是所有被沐慈盯住的人都被聚拢在共同利益之下,自愿配合沐慈的阳谋,达到沐慈的目的。 不仅个人得利,更于国家有利。 同样,阳谋比阴谋难玩多了,但却符合沐慈的三观,有挑战性,且有趣。 比如《治水新策》,沐慈就在玩阳谋。 他一早就没打算自己一人署名,集合众臣商讨完善新策,以“大家都出了力,就该劳有所得”这个正当理由,让大家一起署名。 与他一起署名的高官,涵盖世家、寒门、商户和沐若松这样的宗室子弟,几乎一网打尽,足以保证所有署名者及背后的势力,会尽心尽力让《治水新策》得以颁行,并落到实处。 因为谁都想流芳千古,不愿此策胎死腹中,或在将来因实行不利而背上骂名。 沐慈也达到了他的目的——实施新策,减少水患,保住华夏元气。同时,他顺便也刷高了自己的声望,收买了人心,实现多赢与共赢。 若沐慈一人署名,与群臣生怨事小,很可能会导致新策颁行不顺利,大家相互扯 皮,扯个三年五载是常态,甚至可能让好策胎死腹中。根本不会出现三天时间就颁行全国的速度。即使颁行,若在实施上搞点小动作,于国于民不利,别说刷声望了,他还要背黑锅。 所以,沐慈利用一个小小署名,把所有人都拖下水,且《治水新策》本就不是他一个人能下好的一局棋。 想以天地为棋,就必须有大智慧与大局观,一点小名小利,不足挂齿。 沐慈就在不动声色间,利用一个小小署名权,搅动风云,玩了一场绝妙阳谋。所以,虽然沐慈从不表白自己,从不展示自己是如何运筹帷幄,高瞻远瞩。可别人看不懂,天授帝作为国家领导人,是能看懂的,所以他才觉得沐慈很适合做江山继承人。 这个小阳谋家,比他这个大阴谋家高端洋气多了。 马车出了城,路面没有再铺青石板,开始有些颠簸,沐慈的脸色发白,手撑在硬板座椅上,试图减轻不适。可没过一会儿,沐慈就坐不住了,面色煞白。 朝阳看着,忙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沐若松在外头听得这句,赶紧掀开车帘,见到摇摇欲坠的沐慈,忙问:“怎么了?” 沐慈摆摆手,虚弱道:“没事,还能行!” 牟渔在外头皱眉,让马车停了,道:“许是道路不平,颠簸坏了。” “怎么办?”沐若松问。 朝阳一时懊恼,她没想到沐慈身体能虚弱成这样,随便颠一颠都受不住。她都要哭了,道:“能撑着吗,撑不住咱们回去?” 沐慈摇摇头:“都走到这里了,不能半途而废。” 沐若松一咬牙,直接从马上翻身下来,都没踏地,直接跳上了车踏,潇洒上了马车。 一旁的御林军还叫了一声“好!” 沐若松黑线,当看杂耍啊? 朝阳还以为沐若松过来查看,谁知沐若松蹲在沐慈身前,道一声:“事急从权,得罪了,殿下。”就直接把沐慈抱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腿上。然后将天授帝亲自给他系上的披风裹好,道:“这样应该没事了。” 有个人肉垫子,能减轻颠簸。 朝阳:“……” 牟渔衡量一番,道:“也好,抱紧了。启程,继续赶路。”意味深长看一眼沐若松,就放开了帘子,守护在侧。 沐慈挣扎一下,刚好马车启程,沐若松下意识做出了保护的 姿态,将沐慈抱得更紧以防他摔下去。 沐慈看绷着脸故作严肃,实则不敢看他眼睛的沐若松,心里叹口气……他也的确需要帮助,就没有一个人逞强,免得没到地方就倒下,根本帮不上忙,还添乱。 朝阳眼角有些抽抽:“阿松,你也……好歹问一声。”就这么自作主张把人抱怀里了。 沐若松刚才是心急了,这才反应过来他小姑姑全程看着,耳根立即烫红,脸上还要强自镇定,道:“还有好长一段路,殿下……不能颠簸的。我作为侍读官,这是……职责!” ——嗯,就是职责!然后收紧手臂,给沐慈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减少颠簸的位置。 朝阳:“……” 沐慈也不是个矫情的人,只好说:“辛苦你了!”然后放松下来,脑袋靠在沐若松肩膀上,蹭一蹭枕好,闭上了眼睛,一头黑色长发只用红丝带简单束起,发尾散在沐若松的手臂上。 沐若松还很自然地帮沐慈把几缕散发拨到了耳后,柔声道:“不辛苦,应该的!”眼睛注视沐慈,满满是“为你做任何事都甘之如饴”的似水温柔。 朝阳:“……” 你们两个还能不能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高端的谋略,就是以正大光明的手段,让所有人和国家都得利,于是所有自己需要的人被聚拢在共同利益之下,主动出力,达到目的。 从肉体上消灭敌人,虽然最终会赢,可……并不是胜利。不知道这句话大家能不能理解? 前文《治水新策》的署名,大家猜到沐慈的用意了吗? 蛮简单又挺复杂的。 沐慈眼里,自己的私利与国家的利益,从来都不冲突,也是一荣俱荣的。他能给国家带来好处,他在天授帝眼里才是更有价值的。 这才是阿慈,一个在前世就有庞大的事业,有慈记慈善的人。 因为他永远懂得,多赢,共赢,才是制胜根本。 所以他成为九皇子阿慈才能获得皇帝和众臣喜爱。 所以,阿慈才得到了我,还有大家的喜爱。 另外,沐慈从一开始就在以天地为棋,玩一场大的,他根本就不在意后宫的勾心斗角。当然,也不要担心他在后宫这种小事上跌倒,不在乎不代表不防范。只是聪明如阿慈,他的防范不是安插几个人啊,下个毒先毒死你,亲自动手曝光你啊这 第98章 装沉稳和真淡定 一行人进入御苑猎场,因有牟渔这个人形通行证,并没有受盘查阻碍。还打旗语通知了箭塔上的禁卫解除警戒。 整个猎场,已经被御林军控制。 朝阳的侍卫长安华一双利眼扫视全场,分析御林军的数量、组成及布防,并试图从蛛丝马迹中看出天授帝派遣他们的真正目的。 牟渔目如沉冰,酷拽道:“陛下派出御林军两千,一千龙骑卫,一千神箭卫,轻重双甲,剑盾弓弩。每人配三马,两辅兵,一马奴。另配厢车一百,载攻城弩五十。定王很安全!” 安华:“……” 两千正规军绝对战斗力爆表,且辅兵、马奴的战斗力是谜,搭载顶级豪华武器配置,还都是远程、机动力量,可包围可阻击可打阵地战可游击,还有攻城厢车,倒墙劲弩。情况不对能风紧扯呼——飞奔去搬救兵,简直……陛下太够意思了。 所以牟渔直言相告。 一表诚意,还不想撕破脸;二也是个警告,别轻举妄动。 不管陛下想干嘛,你们都最好给我老实点! …… 朝阳和沐若松等人的表情都十分难看,只沐慈神色平淡,并不干涉天授帝授意牟渔行事。 作为皇帝,将局势稳定摆在第一是无可厚非的。而且他目前的能力也干涉不了,更无精力。沐慈正在和脆弱的身体做斗争,一路有肉垫保护还颠簸到不行,浑身酸痛手脚无力,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沐慈难受从不哼哼唧唧,也很少发抖,沐若松被牟渔指点过,学会从沐慈的脸色和呼吸判断,知道他难受,索性抱着他下车。 牟渔站在车外,很自然伸手要接人。 第一高手气场强大,有力量的成熟男人总容易带给羽翼未丰的少年比较大的压力,刚才这把“皇帝御用杀人刀”还亮了一下他极其锋利的“刀刃”。沐若松打心底有点怵他,不敢不给。 沐慈又躺进了牟渔的怀里,乖顺放松。沐慈虽硬气却从不逞能,也不觉得自己一个男子被公主抱会丢面子。 话说,面子这种表面的东西,对沐慈来说是没意义的。 他只追求实效,心无旁骛。 牟渔的怀抱他更熟悉,胸膛宽阔舒服。檀香味淡了,就突显他身上厚重沉稳,带点健康汗气的独一无二的男人味,暖暖的体温,脖子上血管奔涌的生命热力,加上第一高手散发出来的安全感,让沐慈翻涌的脏 腑也平复了一些。 沐慈索性伸出双手环住牟渔的脖子,不打算换人抱了。 牟渔本有事要处理,想把沐慈递还给沐若松,可被沐慈忽然抱住了他的脖子。 牟渔低头看向沐慈。 怀里的少年一双眼清透而平静,好似赖在他身上是那么的天经地义。牟渔心里叹口气,沐慈是个聪明人,从不做无意义的事,让他不得不多想——这少年是不是为了维护朝阳郡主和他的侍读官,故意的,好降低他的压迫感。 虽然抱着人,的确让他的冷酷和威慑力打了折扣,可他还是很认命把人在怀里抱牢了。 沐慈用小脸蹭了蹭牟渔的脖子,赞扬某人的听话识时务。牟渔忍不住又看了一下沐慈,怀里人儿这会儿真像只小猫咪一般柔顺,享受地把眼睛都眯起来了。 ——竟然有这么软萌可爱的一面。 这个少年总是矛盾得让人无法捉摸,明明硬气狠辣,可有时又乖顺到不行,也从不强撑脸面,做一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对人对己都很坦诚。 自己的怀抱真让这少年觉得舒服,不光为了压自己的气场,牟渔心气才顺了,眉目不自觉地缓和下来。 沐若松则心情复杂地收回了自己想把人接回来的手,只觉得手臂上失去了那一点并不多沉的重力,空落落的很难受。 再看看成熟英朗的牟渔,对比自己……沐若松的双手不自觉在体侧,紧握成拳。 牟渔一直把沐慈抱进猎场。御林军左统领何秋军自觉没上来打扰,只等牟渔有空再汇报情况。 御林军龙骑卫、神箭卫都在外围,这是牟渔一早吩咐过的,免得压迫太紧逼得定王府诸人神经崩断做出不好的事情,所以近身护着定王的是定风卫。 朝阳也不等沐慈,飞奔着去了定王处。 定王第三子沐希则也到了,他试图接手王府里两千定风卫,但他没有王府手令,一时间风一等四个指挥使十分犹豫。 沐希则是庶子,但他母亲是钱王妃身边的使女,生他时难产过世,沐希则就一直在钱王妃身边长大,几乎当做嫡子在养,和嫡兄弟感情很好。 沐希则本人又文武双全,比贤世子能干多了,很得王爷器重。他也曾跟着战陨的贞世子出生入死,在边关立过赫赫战功,所以一个王府庶子本是“开国县伯”爵位到头,他却能破格封为淮阴候。 沐希则在御前六军中都素 有威望,王府定风卫操演,审核,如今也是沐希则在做,风一等四个指挥使才在他没有手令的情况下,不能断然拒绝,而是犹豫。 可惜他是庶子,不然贤世子地位没这么稳当。 “且慢!王府手令在此,众将听令!”朝阳飞快举起她手里父王给的一块令牌。不是她不信任三哥,而是非常时期,她更信任自己。 四个指挥使验过手令,确认是真品,就听朝阳的了。 没有谁质疑一个外嫁女为什么会有王府手令。大家都知道,定王最疼就是这个女儿,简直比贤世子占的分量还重些。定风卫也是自己人,没有不开眼的对一个嫁出去的女子把控局势提出异议。 曾经有异议的,都被定王亲自下手解决了。 朝阳迅速控制了王府定风卫,直接下令:“所有人没有我的允许,不能靠近。沐若柏留下养伤,把其他小公子都送回王府。”沐若柏是骨折,不好移动。 定风卫遵令,火速将小公子们护送回去。 朝阳又对沐希则说:“三哥,辛苦你了,你回王府吧。” 沐希则火气很大:“朝阳,我也是父王的儿子,我想留下照顾父王。” “三哥,父王有我和御医照顾就行了,你先回去,王府只有二嫂在,很需要一个男人顶门户。”拼命给他使眼色,三哥哇,东郊大营也要人去看看啊。 沐希则看一眼外头,喊道:“我不回去,哪怕不能进去照顾,我也要在这里等着,等父王醒过来。” “那就不要大声喧哗!里面还有病人。”一个少年说,清润温和,淡然若水,没有一丝烟火气。 沐希则确认没听过这么特别好听的嗓音,顿了一下才带一点怒气问:“谁在插嘴?”就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进门,把怀中一个身量单薄纤瘦的少年放下地。他家大侄子飞快上前,为那少年脱下大斗篷,露出少年一张清俊逸美,不似人间的绝色脸孔。 沐希则被美色恍惚了一下,旋即恢复神智,怒火也被压下了。他认得天授帝第一金牌打手牟渔,瞬间知道这少年的身份——能叫第一打手和他家大侄子一起伺候的人,颜值又超限的,是谁还用猜吗? 但沐希则连定王都没服过软,沉声道:“我们自家人说话,哪有外人质疑的份?” “大胆!不得对殿下无礼!”沐慈身后一干禁卫从刀鞘内亮出一半刀身。 牟渔双唇紧抿,冷若玄冰, 杀气锁定了沐希则。 沐希则十分忌惮,因为牟渔已经成了皇帝唯一的义子,足见他被天授帝信任的程度。沐希则收起了对长乐王的轻视之心,也明白天授帝的态度,他眯了眯眼,脑子里闪过若干念头,但最后……他低下头,对长乐王行礼道歉。 如今有朝阳掌控局势,偏信外人。长乐王狐假虎威,他没必要留下,一挥手,带着属下离去。 牟渔侧身让开,冷冷说了一句:“枢密院已派使督查六军,无兵符不可调动一兵一卒,非常时期,淮阳郡公万勿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沐希则的脸色彻底黑了,看了朝阳一眼,沉痛道:“妹妹,父王和二哥出事,谁最得利,你不要脑子不清醒!远近亲疏,也望你还能记得起来!”瞟一眼沐慈,才又对朝阳道,“父王的安危交给你了,好自为之……” 朝阳皱眉瞪了牟渔一眼,才想起来这是代表天授帝的,不能露出不满,可实在笑不出来,只好转身到内室去看定王。 确定御医忙着救她父王,定王也看起来呼吸平稳,才放了点心,退出房间以免打扰诊治。然后在营房外厅踱步,越来越烦躁,晃到沐慈眼花,才被沐慈抓住,按坐下。 其实朝阳能坚持到现在,对一个虽有能为,却被封建礼法束缚在后院的女子来说,她做得已经算好了。但沐慈还是得提醒:“姐姐,你沉下心,就是装,也要装出‘智珠在握,从容不迫’的样子来。所有人都看着你呢,你要安定军心。” 朝阳:“……知道了。” 朝阳盯着沐慈,试图看出这少年一贯的沉稳淡定,是不是装的? 结果当然是看不出来。 沐慈教朝阳一个镇静呼吸法,才把朝阳焦躁的心安抚下来。 沐慈看一眼沉默的牟渔,道:“阿兄,别和定王府的人起冲突,容易激发矛盾。至于皇帝吩咐你做什么事,我不过问,你自去。” 不管是御林军还是暗处的夜行卫,除以及给了他的羽卫二营外,其他的沐慈都不能沾手。 牟渔对沐慈的敏锐并不惊讶,也知道是支开自己,免得朝阳有些话不好说,于是点头出去了。 营房只剩自家人,朝阳看了沐慈半天,觉得他压制牟渔,也算自己这边的,才拧眉问沐慈:“你是不是怀疑我三哥?” 沐慈说:“我只是觉得这事发生的时间地点都太巧合,没有内鬼是做不到的,所以御苑猎场的人要查,熟 悉定王行事的人也要查。至于你的兄弟们,你自己考虑查不查。” 朝阳心里难受,可回想刚才沐希则试图控制王府禁军的事,忍不住有点怀疑。又不相信自己的哥哥会做弑父的事,想起刚才三哥说的远近亲疏,一阵烦躁头痛。 沐若松说:“叔父们应该……” 沐慈打断他:“没有证据百分之百肯定他们没关系,就不要说这种感情用事的话,容易误导,影响判断。” 沐若松就闭嘴了。 沐慈开始做龙形健体术舒展筋骨,缓解酸痛。 朝阳烦得开始揪头发了,沐慈摆出了起手式,缓缓开始动作,淡定道:“没办法决定,就换个思路,由果追因,记住一个东西——利益!” 朝阳想了一下,道:“父王和二哥出事,看上去我三哥的确最得利。” 沐慈过目不忘的,他记得沐若松偶尔透过两句,便找朝阳确认:“他不是庶子吗?” “啊?好像……是哦。”朝阳险些忘了,因为沐希则是钱王妃带大的,和他们嫡兄妹关系十分亲密,根本没区别。 “《大幸律典》户婚律,规定了嫡长继承制,庶子不得袭爵,不分祖产公田,如果是他,不过是为人做嫁衣。” “我四哥?他是嫡子。三哥不成,只有他了。可也不对啊,我四哥可没这个胆子……”朝阳也糊涂了,四哥比她二哥还……说好听是庸碌,说难听点,根本就是无能。 定王府的第二代爷们儿虽多,可贞世子战陨后,定王愣挑不出个十全十美的继承者,这可不光因为他被贞世子养刁了眼光。也是因为几个儿子都不完美。 贤世子这人吧,懒,心软,只遗传到定王聪明的脑袋,无心军务只爱庶务理财;老三沐希则倒是文武双全,比贞世子也不差,可惜是庶出,母亲还是奴婢出身,被王妃带大却连记到名下都不可能;老四沐希赐呢,纯属造人的时候开了小差,啥优点都没遗传到,脾气又像钱王妃,软得扶都扶不起。其他几个小的也看不出多优秀,又不占长,几乎是小透明。 朝阳道:“我准备查!” 沐若松双手握拳,神色冷肃:“叔父们若知道的话,心里会不会难受,王府如今已经……” 朝阳郁闷低声咆哮:“我管不了那么多啦!” 沐慈依然淡淡:“我一个外人,不适合插嘴。但建议你们不要让感情影响判断。” 朝 阳怒吼:“你既然不受影响,帮我们分析一下会死啊?” 沐慈无奈道:“分析一下的话,定王掌兵多年,对下的控制力应该很强,你那些兄弟的力量大多来源于他,所以,他们若有什么异动,定王心里应该有数,不可能控制不住。” “那就不是他们了?”朝阳是松口气的,其实她这么问沐慈也有点试探沐慈,若沐慈一口咬定她的兄弟有问题,她就要怀疑一下沐慈是不是有问题了。现在沐慈这么说,反而不让人怀疑了。 “也不能排除,因为的确有内鬼,太熟悉你家里的人和事了。可以查一查他们谁接触过更有权势的人,其他方面查不查,看情况再决定。” 朝阳:“……你有一句准话没?” 有啊,沐慈的准话就是:“没有客观数据和多个第三方情报,那一切怀疑只能是怀疑,不能下结论。” 朝阳:“……”说了和没说一样一样的,是要闹哪样? 朝阳是关心则乱,她又做了镇定呼吸,才道:“查!管不了他们的心情,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你决定就好,自家人还是更熟悉自家人,我会叫义兄绕开,不掺合。”沐慈道。 “也好。”自家孩子自己打,朝阳也不愿叫别人去查自家兄弟。 沐若松嘴巴开合两下,最终没再说话。 沐慈看朝阳脸色很差,叹口气说,“你既然‘借了’我出宫,我会尽心帮你,但你们要百分之百相信我。” 朝阳点头:“不信你就不叫你来了,我家这点事……”朝阳还有点歉意,沐慈本没干系,是没义务帮她的,不帮着天授帝踩她家就不错。 “那好,我就帮你安排一下,免得你这样一看就是没见过风浪的,万一举止失措,打草惊蛇,最后还是让我头痛。” 朝阳:“……”真毒舌,说得好像你经历过多大风浪似的。但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朝阳说把四个王府指挥使叫进来。 “你们两个负责保卫。”沐慈指两个王府指挥使,像是指挥千军万马那样理所当然,气场很强。 风一风二直觉应:“是!”又奇怪,这漂亮少年是王府的哪个上司? 朝阳说:“长乐王的命令,如同我的。” 风二恍然,这就是长乐王?他们竟然看到了全民偶像?果然漂亮聪慧,如果不是情况不对,肯定要一个签名的。 风一应诺,低头 掩下一切情绪,出去布防。 “探察现场,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沐慈对另一个指挥使下令。 “是。”风四应声下去。 沐慈又问:“当天,除定王府,还有哪家子弟在猎场?” “安全起见,父王在猎场有单独的活动区域,此区域不接待其他人。”朝阳回答。就是搞特殊化,vip,也因为此,才让刺客能在偌大的猎场设伏成功。 沐慈点头,对风九与安华说:“把上午在场的所有人都拿下!已经离开的进行追捕。” 安华不是安庆,有些犹豫地看向朝阳。 朝阳疑惑:“已经拿下了所有人。” 沐慈追问:“全部吗?包括追随王爷进入密林的侍卫?” 朝阳:“……” 风九比较年轻,忍不住反驳:“王爷的近身侍卫,都是最忠诚的勇士。” 沐慈淡淡瞥风九一眼:“这世上从没有绝对的忠诚。” 风九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沐慈不理会他破碎一地的玻璃心,看向朝阳:“无条件相信我。” “相信!照办!”朝阳说。 安华才应:“是!”扯了一把风九。 沐慈又对他们说:“不用刑讯,只是让他们配合询问。”又问安华,“有多少人?” “三百左右。” “猎场营房多少间?” “大小一百七十间有余。” 沐慈眉头拧得死紧,他最不喜欢“约、余”这类的模糊数字,吩咐:“把人数和可用营房数字计算准确,营房全部征用,不够的就地搭建行军帐篷,把三百多人全部隔离开单独关押,防止串供。找人手……最好找大理寺和天京府的人手过来询问,他们是盘问老手。先不用刑,隔离审问,不允许互通消息,不允许吃喝移动,叫他们说清事发之前、事发之时、事发之后,自己所在的位置,身边人的位置以及眼中能看到的人的位置,必须诚实,尽量详细,然后对照他们的供词。” 安华领命下去布置。 沐慈做完健身动作,缓缓收了姿势,盘腿调整了一会儿呼吸,心中默念了好几遍心法口诀,其中一篇《问心诀》沐慈最有感觉,已经倒背如流,安神作用超越了《元素周期表》,能让他的精神力场按照一定线路运行,十分神奇。 冥想完收工,沐若松 已经拿了热毛巾过来给他擦脸。沐慈才觉得身体缓过来了,扭动脖子对朝阳说:“现在只能等,你耐心点,就算不耐心,脸上也得端着,多看看你大侄子的脸就知道该怎么摆了,别乱了阵脚。” 朝阳:“……” 躺枪的沐若松:“……” “我饿了,都下午茶时间了你们都不饿吗?不吃午饭吗?”他催促沐若松,“我们去吃饭,吃过了我还想睡个午觉的。姐姐,不奉陪了,我养精蓄锐一下,有事再去喊我。” 朝阳:“……”想一爪儿挠死这家伙,怎么破? …… 有时候和顺是很贴心的,他已经踩好了点,在猎场行营征用了专门接待显贵的一个又大又敞亮的房间,把屋子收拾好了,饭菜都从宫里带出来了,还有点热气,恭迎沐慈。 沐慈赞了和顺,忽然又停住脚对朝阳说:“你留在这里的侄子,还有府里刚刚送回去的几个,记得也单独询问一下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朝阳:“……你不早说。”人都送回去了。 沐慈摆摆手:“没关系,叫人去问就是了,他们又不用隔离。”然后走掉了。 沐若松看了看长乐王气定神闲的背影,又看了看焦躁中却听进了劝努力端着严肃脸色的小姑姑。他纠结了一会儿,暗暗咬牙,最后还是一握拳,跟上了长乐王。 进了营房,沐慈已经洗了手,拿了筷子自己夹菜,因为保温影响口感,他吃得不多。沐若松也知道他这是累着了,坐下哄着沐慈多喝了两口汤。 沐慈吃完不想溜达消食,只想躺一躺。 “刚吃完,还不能睡,先靠一会儿。”沐若松尽量用一种和自然的姿态,张开手贡献怀抱,让沐慈靠着他。 沐慈真坐不住,就靠在沐若松怀里,问:“影响你吃饭吗,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 “不会影响,还有……那个,我家的事,谢谢你。”沐若松被关心,耳根子已经泛红,脸上还要绷着。 “没事,我刚好出宫散心,你吃饭吧,我歇会儿。”沐慈在沐若松怀里闭上眼睛。 沐若松就护着人,单手吃饭,还要注意声音仪态,吃得很是辛苦。心里却有点甜又有点酸,还要胡思乱想:一到关键时刻,他和真正成熟稳重的男人比差距明显,靠“装”是不顶用的,也不怪沐慈更喜欢牟渔的怀抱,更信任他。 沐若松暗暗下决心,一 定要更加努力了,不要感情用事,更沉稳,更理智,让殿下更信赖自己。 其实沐若松从少年走向青年的成熟过程,比平常人更有优势,他有生父做为标杆,有牟渔作为超越的目标,又有沐慈这个伪正太少年看似随意却有意识地引导,疏解。 所谓近朱者赤。 沐慈这种淡定安然,一切尽在掌控的自信;不惊不怒,谈笑间让敌人灰飞烟灭的高明手段;以及真诚无伪,说话做事都光明正大的坦然。让他身上总有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让人信赖的魅力。 有一种人,可以被消灭,却永远不会被打败。 说得就是沐慈。 不仅让天授帝等人信重欣赏,也潜移默化影响了沐若松,给他带来了心境的提升。 …… 一顿饭吃完,沐若松将怀里已经睡着的人抱到床榻上,让他更舒服午睡。沐慈却没睡沉,略有些迷糊道:“有新消息了叫我。” “好!”沐若松给沐慈拉被子。 沐慈眼角瞥见一抹红痕,一个擒拿抓着沐若松的手腕,让他无法挣脱……果然看到沐若松掌心里因握拳太用力而刺破的血痕。 沐若松有些囧:“我……” 沐慈却十分温和,从腰间小袋子里取了雪玉膏给他涂抹,道:“不光要控制脸上的表情,再练练手掌的控制,别一紧张就握拳,旁人容易从这些细节瞧出你的破绽。” “嗯!”沐若松觉得自己有点挫,忍不住带出了了点心思,“我不如牟大将军。” 沐慈一贯是宽容的,温言道:“他比你大十一二岁,也有一个成长的过程才能成就如今的他。你与同龄人相比已经好太多了,不要妄自菲薄。还有,我不觉得一个人应该和另一个人比较,都是独一无二的人,有各自的优缺点,比不了。” “恩。”这一点沐若松觉得有道理,心里被安慰到了。 沐慈抹好药,放开沐若松的手道:“三岁的孩子丢了一颗糖都会哇哇大哭,三十岁连丢了金山都不见得会哭。你还年轻,多经些事,慢慢能变得真沉稳,不着急。”沐慈说。 沐若松点点头,看沐慈一张嫩嫩的漂亮小脸出神——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这么安稳淡定,简直和他十六七岁的年龄与娇柔软萌的外表不相应,却诡异地没有任何违和之感。 沐慈看出沐若松的疑惑与探究,并没有解释,且他十六七岁时因为智商碾 第99章 惊马真相 定王府因为有世子妃坐镇,外松内紧,所有王府人员都很安心,好似根本什么都没发生,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并不慌乱。从这里可以看出,杨氏的确有些手段。 王梓光挂心美女娘,和沐若枆吃过午饭,都没心思歇午觉。沐若枆的小厮从外面飞奔进来,大嚷着:“公子,四公子他们都被送回来了。” 沐若枆急吼吼问:“我二哥呢?” 小厮说:“二公子跌断了腿,留在猎场治伤。” 王梓光担心这里落后的医疗条件,一不小心就会留下残疾。在现代残疾人都要受歧视,在古代更严苛,一残疾会把继承权丢掉不说,也不可以当官,一个虚衔领点恩俸到死,娶老婆要降档次。 王梓光心里难受,那谦谦小君子一样温润的二表哥若真的残疾,很可惜的。 沐若枆却没想到这个,只问:“要紧不要紧?” 小厮摇头,本来意思是不知道,被解读成不要紧,粗心的沐若枆就不理会二哥,只说:“我们去找四哥。” 沐若枆爱模仿沐若松装小大人,其实是个很毛躁的急性子,拉着王梓光就跑。 沐希则的院子距离贤世子的闲适院很近,王梓光让一个使女去禀告了世子妃,才进了院子去找沐若杉。 沐希则的妻子钱氏,是定王妃的娘家侄女,因为是亲戚,王妃又颇受定王敬重,连带她也有脸面,性子又胆大活泼,一天到晚笑呵呵,爱八卦,在定王府过得很滋润。 她此刻却正在院子里抹眼泪。 沐若枆惊问:“三婶,四哥怎么了?可是受伤了?” “没有受伤。” “那我们进去找四哥啦。” 三舅妈阻止:“姑奶奶派了人在你四哥屋子里问他当时的情况。” 王梓光松口气,如果是他美女娘送人回家,让人来问询,这说明他美女娘已经控制了局势,总之不论什么阴谋阳谋,他那彪悍的美女娘战斗力还是有一点的,不会让局势继续恶化下去。 王梓光又觉得奇怪:他三舅妈不是爱抹眼泪的人啊。 莫不是四表哥有什么不妥? 钱氏还没说什么,里面派来的人就出来了,因为出入王府后院,被派来问询的是两个使女,并不娇弱,应该是平莞那一类带功夫的。使女说:“回禀夫人,并没有问出什么,四公子似有些不妥,请尽快找大夫来诊治一二。”说完, 一福身就离开了。 钱氏赶紧吩咐了人去找大夫,自己急匆匆进门去看沐若杉。 沐若杉是个活泼好动的猴儿,现在却像只受惊的小鸟,卷着被子,在床里面发抖,额头都是冷汗,双目无神,显然是吓坏了。 钱氏哭得更凶了:“儿啊,你这是要我的命啊,你倒是说话啊。”沐希则比较忙,并不是个喜欢流连在后院的,她就生了这么一个嫡子。 沐若枆直接跳上床,跪在沐若杉身边,使劲摇他:“四哥,四哥,你别怕,我们回家啦。” 王梓光看钱氏哭得不像话,也觉得沐若杉这个样子十分异常,多了个心眼,对钱氏说:“三舅妈,我们和四哥说会儿话,也许他能听进去呢。” “嗯嗯,你虽然来府里没多久,但阿杉喜欢你,你好好劝他别怕。” “会的,舅妈去找大夫吧,不过府里戒严,最好先回禀一下二舅妈。” “好!”钱氏亲自去找世子妃,心里琢磨最好找个御医。 王梓光把沐若枆揪下来,示意他安静。自己细细观察沐若杉的眼睛,一边开始说话:“四哥,你回家了,是我娘,你姑姑派人送你来的。” 没什么反应,仍然双目无神,身体抖动。 “祖父没事,御医正在救他……” 双眼大睁,有了一点反应。 “二哥受伤了,跌断了腿……” 反应更大,特别提到“二哥”时,沐若杉几乎身体一震! 王梓光眼珠子一转,继续说:“御医说,二哥会残疾,以后走路会一拐一拐,变成瘸子……” “啊……唔……”沐若枆着急张口想询问,被早有准备的王梓光一把蒙住了嘴巴,使个眼色,示意他看沐若杉。 果然沐若杉双目一凝,又抖动得更厉害,嘴皮翕动,轻声呢喃,声音太小听不清。 王梓光凑近了,听见他说:“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王梓光问:“害了谁?害了二哥?” “是我害了他。” “你怎么害了二哥?”耐心问了几遍。 沐若杉开始口吃不清地说:“二哥骑了我的马……” 王梓光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问题,练骑射时,兄弟换换马骑,就好比现代人换车开开,没什么大问题啊。 王梓光只好说:“四哥,惊马是 意外,不是你害了二哥。” 沐若杉瞬间跳起来,抓着王梓光的细脖子就开始摇:“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那匹枣红马是我的马,是我赖着二哥要换马的,二哥才出事了,本来是我的马,本来是我摔马的,是我害了二哥。” 王梓光都被掐得翻白眼了,好在沐若枆赶紧把他救下了。 脖子都掐青了。 王梓光咳嗽了好几声,才找回声音,说:“只是意外,二哥不会怪你。” 沐若杉又抖着身子往床里缩:“不是意外……不是意外……” 王梓光双眼瞳孔瞬间收缩——沐若杉一定知道了一些什么,但他美女娘刚才派来的使女,显然没问到这个可能十分有用的线索。王梓光觉得不能放过,他“啪”地甩了沐若杉一个巴掌,把人打蒙了。 沐若枆大吼:“四哥都吓死了,你还打他干嘛?” “他是孬种,我当然要打他。” “胡说,四哥才不是孬种。” “哼,遇到一点事情就吓得要死,话都不敢说,还说自己不是孬种?”对着沐若杉的耳朵大喊了好几声“孬种”。 “你胡说,你胡说……”沐若枆先急了。 王梓光轻蔑地说:“真替外公给他丢脸,真替二表哥不值,他们一个生死不知,一个残疾了,而这个人……”又打了几下沐若杉,“只知道在家里发抖,什么都不敢说,孬种!” 沐若杉大吼一声:“我不是孬种,”扑上来要打王梓光。王梓光一小身板,刚刚差点被掐死,当然不可能坐以待毙,直接灵活跑开了,在小屋子里绕圈。 因御医大多在猎场,钱氏只带着府里常用的大夫回来了,一脸惊异:“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沐若杉停下来,身体站得笔直,也不抖了,目光凝聚有神,缓缓变得坚定——他刚才只是一时无法接受,吓坏了。 “娘,我不需要大夫,您先出去,我有事和弟弟们说。” 钱氏看儿子果然没事,只有欢喜的,带了大夫走了。 沐若杉拧着眉,对爬上了大柜子的王梓光说:“表弟,你快下来,别摔下来了。” “那你不能打我。” “我不打你,真的。” “骗人是小狗。” “是小狗。” 王梓光慢腾腾爬下来,一落地,就被沐若杉按 住了。 沐若杉揪着王梓光衣领,恶狠狠瞪他:“我骗的就是小狗,小狗你敢说我是孬种?” 王梓光不服气:“你骗人才是小狗,孬种,你哪里像定王的子孙,一点都不像。” 沐若枆也回过味来,感情是激将法呢,也跟着点头:“嗯,孬种四哥,小狗四哥,你不是我哥。” 沐若杉:“……”毛毛墙头草,你到底是站哪边的啊? 大家心里都有事,没继续打闹。沐若杉放了王梓光,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力敲自己的头。 王梓光拦住他问:“四哥,你怎么说惊马不是意外?” 沐若杉左右看看。 王梓光说:“别怕,这是咱们自己家。” 沐若枆还跑门口看了两眼,点头:“没别人。” 沐若杉才小声说:“在猎场我尿急,来不及跑去如厕,就拐到马厩里解决,恍惚听到有人说话……” 王梓光眯眼:“什么话?” 沐若杉更小声说:“我听到有人说‘那匹黑尾巴的枣红马,脚力最好,别弄错了’。” “就这一句?” “那匹枣红马是我爹送给我的,我还从栅栏缝里看了一眼,说话的人是给我牵马的马倌,另一个我不认识,看打扮是一个王府的一个定风卫。” “他们没发现你?” “没,他们比我先离开。” “那你当时怎么不说?” “帮我牵马的马倌说这样一句话,我只以为他们是为了给我作弊,因为当时我们兄弟几个提议要比赛跑马。” “所以你央二哥给你换了马?” “嗯,我才不要作弊得来的第一。”沐若杉哭丧着脸,“后来二哥不知道为什么惊了马,爷爷也遇刺了,我才知道……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他们有预谋的,而我……我和二哥换了马。他们本来要害我,结果……是我害了二哥……” 王梓光明白了,当时马倌说“黑尾枣红马脚力最好”是因为枣红马惊了跑得更快,王爷肯定骑着一等一的神驹,这样去追才能把后头的禁卫甩开。 王梓光又问沐若杉:“那你敢不敢去指认凶手,把害爷爷和二哥的坏人找出来,帮他们报仇?” “嗯,我敢!” 沐若杉紧接着站起来,一拍胸脯说:“我不是孬种,我是定王的子孙。” 王梓光点赞:“好样的。” 叫上了云起云定,安康安泰四人,只悄悄禀过了世子妃一个人,然后在世子妃秘密的安排下,几个人被平岚带着,悄悄被塞进了给王爷送药材的车队,被护送到了御苑猎场的行营。 …… 御苑猎场。 因为人手充足,牟渔像是也被天授帝嘱咐过,全力配合调查。事情比想象中查地更顺利,越来越多的情报经过初步筛选,汇总到了朝阳手里,情况也渐渐明朗起来。 根据调查,黑尾枣红马受惊,是因为马鞍下放了一个被布条包裹的小号铁蒺藜,只小指甲盖大小,人坐上去后,因为铁蒺藜的尖刺被布条包裹,马只觉得硌,并不疼痛,随着奔跑,布条松动,尖刺露出,马儿被刺受痛,开始乱跑。 沐若柏按照惊马后的教育,抱紧马匹,夹紧马腹,使得马匹更痛,更加发狂奔跑…… 密林设伏地点找到四处,大概因为无法控制惊马方向,所以采取了多重保险。都设置有绊马索,第二处绊马索用上了,放过了发狂中的沐若柏的马匹,却绊倒了王爷的马匹,可见目标直指定王。 定王的马速快,直接跌断了脖子。当时情况凶险,若不是定王当机立断,纵身跃起抓住了头顶的树枝脱险,说不定当时随马跌死。 埋伏的人都是死士,四个点共八人很快汇集在第二个设伏点,不防守自身,拼命围攻定王。定王因为手抓树枝本就受伤,很快落在下风。待定风卫赶到,活下来的五人全部逃走…… 定王当时只是受伤还没有昏迷,贤世子以为定王无碍,哪里肯放过歹人,就去追敌。死士如何会为活命逃跑,不过是引他入瓮。追着贤世子的定风卫受到五个死士的阻击,贤世子就被潜藏在河道的小船劫走,不知所踪。 一切都布置得天衣无缝,看来早有预谋。 有斥候经验的禁卫说,这些死士是从昨天夜里就潜伏下的,他们身上都有秋蚊叮咬的痕迹,藏身的草窝里也没有夜露的湿气。可见,死士提前藏了一夜。 这是皇家使用率最高的猎场,平时的防卫十分严密,弄出这么一场刺杀,果如沐慈所说,没一定实力做不出来,而且一定有内鬼,提前得知非逢八的日子因为苏砚上任小公子休假,孩子们必来猎场,且定王与贤世子必会跟随。 时间,地点,人心,一切掌控地如此精妙,幕后人不容小觑。 朝阳找人辨认 ,都说没看过这些死士,看样貌是中原人士,不是外族人。 检查尸体谁哪家强? 天授帝发话彻查此事,大理寺的仵作也来了,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 死士的手指掌心有最新磨损出血的痕迹,像抓握钝物,指甲里有碎石砂。初步推断,他们是从猎场边缘一处悬崖爬上来的,才能不惊动任何人。 那里是天险,几乎不可能有人爬上来,所以防卫约等于无。 立即有人去悬崖边探查,果然发现了悬崖边缘有两处麻绳磨损的痕迹。牟渔得信,仗着第一高手的本事爬下悬崖,发现被遗弃的长麻绳和攀爬痕迹。 这些长绳并没有记录在案。御苑猎场的护卫,伺候的仆从都是有名有姓,有迹可查的,每天带来的东西也要盘查。但潜规则处处有,连皇宫里都可以悄悄递一些东西,违规操作弄点长绳进来也不稀奇了。 但好歹是个线索。 安华、风九带人不动声色,把昨天傍晚到今天事发时,所有中途离开的人,也都带了回来。清点了一遍,有人报告说,马厩那边一个马倌不见了。 这引起了朝阳的注意。 因为这个马倌就是伺候包括沐若柏惊马的那匹黑尾枣红马的人。 所有出口没有报告有马倌出去过,所以这马倌要么被灭口,要么就是躲起来了。猎场再大,也要掘地三尺,把人找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朝阳调了禁卫中最擅长刑讯问供的人手,还从大理寺借用了人手。 因这是一件超级大案,大理寺卿吕秉辰放下手头工作,亲自带着所有大理寺人马,进驻了御苑猎场。 这里因距离天京城最近,景致也好,是王公贵族比较喜欢来消遣的地方,贵族女眷也有些爱到这里踏青玩赏,骑马游猎。 天京城在北地,女子很有些彪悍的。 所以,在这里发生了刺杀案,简直踩到所有高层贵族包括天授帝的底线——定王都敢刺杀,下一次,刺杀的是谁呢? 因长乐王吩咐过,猎场所有人,包括保护定风卫都十分配合问询。供词基本能前后串联,只偶尔有些细节出入。大理寺卿吕秉辰有着多年问案经验,也找不出供词的重大错漏之处。 三百多份,光看完头都大了。 朝阳看着供词,头痛欲裂,问平莞:“长乐王呢?在做什么?”她叫了有自保能力的平莞近身伺候,平 真平枝留在开悟园,平岚被派去照顾王梓光。 平莞回话:“刚睡下,大公子说不能打扰。” 朝阳揉太阳穴:“他真是沉得住气。”沉得太住了,生平第一次出宫,居然没兴趣到处走走看看,只是吃饭和睡觉。 若王梓光在,一定吐槽这长乐王就是死宅属性的吃货、睡神综合体。 “阿松在干嘛?”也不来帮忙。 平莞一脸怪异,道:“说是怕长乐王睡不安稳,要陪着。”大公子被美少年当抱枕什么的,那画面太美(是真的很美),平莞不敢细说。 朝阳:“……” 她家大侄子平时看着挺能耐的,居然被沐慈吃得死死的,还真是……有了老婆忘了娘。 奇怪,怎么会想到这个形容?一定是午饭没吃好的错觉。 平岚就在这时候带着王梓光、沐若杉、沐若枆过来了,还带来一个比较重要的信息。 朝阳听后,说:“阿杉,猎场的确有个马倌失踪,我叫其他马倌都集齐了,你认认,是不是在其中。” 沐若杉很快认完了,摇头——失踪的马倌,就是给他牵马的那个。 果然是重要线索,安华加强搜索力度,希望能尽快找到那个马倌。 另一个和马倌说话的人,沐若杉只看到一个背影,只知道是做定风卫打扮,很高壮。朝阳才明白,长乐王让拿下所有人来问询,包括王府侍卫是有道理的。 因定王绝学是霸王枪,枪是长武器,想耍得好必得个头高,不然施展不开。于是定风卫大多是膀大腰圆的高壮汉子,背影很相似,线索可以说暂时中断。 只等沐慈醒了,让他再看看有没有新线索。 朝阳带王梓光等人去看了一趟定王。 定王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之后御医就束手无策了。定王中的毒很不同,并不凶险,他呼吸平稳,脸色比平时更红润,就像睡着了。可不论御医想了什么办法,都没把他弄醒。朝阳心痛又觉得欣慰,至少性命保住了,看着也没受什么痛苦。 一行人又出来,到另一间营房看沐若柏。 沐若柏还在昏迷,头部,身上多处受伤,手臂也缠了绷带,一条腿已经上了木板固定,但鲜血还是不断渗出。 王梓光松口气,这会儿骨折知道上夹板,那残疾的几率就降低了一点。就是看四表哥面色潮红,冷汗淋漓,像感染后的高烧。 不太妙。 御医在想办法降温喂药,一行人退出,沐若杉却执意要留下照顾沐若柏,大家只好由他,希望他能减轻一点愧疚。 朝阳明白这种愧疚的感觉,虽然不是有意的,但的确是他的错。就像她害了她的大哥贞世子,这种自责愧疚,能吞噬掉一个人的所有幸福。 …… 大家回到充当临时指挥所的营房,朝阳头痛问:“长乐王还没醒?” 这会儿是平岚伺候,她出去问平莞,平莞还是摇头。平岚回话,朝阳又开始揉太阳穴,暗暗做镇静呼吸。 王梓光好奇问:“娘,长乐王在这里?” 现在长乐王简直成了全民偶像,大幸男神,据说他是“来自星星”的紫微星下凡,被传得神乎其神。王梓光对这个老乡十万分好奇,可惜人家养在深宫,而他美女娘却从不肯带他进宫一睹天颜。 “嗯,在午睡……”朝阳的语气十分怨念。 沐若枆思路要跳脱些,问:“大哥是不是也来了?”他是长乐王的侍读官呢。 朝阳点头。 “哦,我去找大哥!”别看沐若枆比较胖,但随了他爹,动作矫捷无比,“嗖”一声窜出去。 朝阳与平岚都没拦住。 王梓光“怕”他闯祸,飞快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