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醉东风》 楔子 丹霞绝顶,天下第一楼。 深夜。 氤氲着药香的黄楼里,罗幔低垂,空气沉郁。一袭华衣的女楼主默然静坐,蹙眉望着榻前凝神诊脉的少年。眼看着沙漏里流沙渐尽,长夜将逝,她清绝的眸光终于失了镇定,忧急顿生。 少年终于起身,将那只荏弱苍白的手放回帐中,凝重了神情沉声道:“你可知你中的是什么毒?” 帐里一声微弱的低应:“知道,”声音清冷而疏离。 “那你可知道,中此毒后应自闭经脉,强运真气无异于饮鸩止渴?”少年淡淡道,“你学医术,所为者何?”话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薄怒。 帐里一声冷哼,接着便抛出十余枚金针:“我的命,我做主,还容不得你来教训!”一句话伴着数声隐忍的轻咳,含怒传出。 少年一怔默然,转身便走。 “叶飞,”莫月初华衣婉转,低声叫道,“楚寒乃我楼中股肱,不容有失……” 少年沐叶飞回目,静静道:“楼主的意思,是要我救他?”他一双清眸明澈,透着淡淡萧然之色,望向这在江湖中举重若轻的女子。 “是!”莫月初一字无悔。 “今年您能差遣我做的,只剩下一件事,”沐叶飞一字字道,“楼主可决定了吗?”当日为保桑冰,他抛却一身自由,甘为天下第一楼所用,在白楼历代楼主的牌位前立下了“一年三事”的信约,终生不悖。这几年来,莫月初要他做的,莫不是剪除异派、轰动武林的大事,“浮生剑”下亡魂几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本以为今年的最后一次任务,会是铲除天下第一楼向北发展扩张的最大隐患——洛阳温家。却不想,为了风楚寒,这睿智如斯的女子轻易地放弃了利用自己的最好机会。 她是真爱惜自己的得力部属,还是别有所图?叶飞想不清楚。不过,能不杀人,对他而言总是好的——毕竟早已厌倦了这样无休止的杀戮。于是,他右掌聚力,将散落在地的金针悉数敛入手中,再次回到榻前。 帐中的风楚寒神容清倦,冷如九天孤月,疏离尘世。在看到沐叶飞的一刹那,他冷冷道:“‘虚花悟’乃天下至毒,中者无药可解,你何必浪费心力?” 叶飞不答,十针齐下锁住他关节要穴,确定了他再也不能移动分毫,才静静道:“我要的不是解药,是药血,”看着风楚寒渐渐苍白的神容,他掉转了头,“其实你自己也知道,只有昆仑雪域的‘浮生血’才救得了你,不是吗?” “你!”素来很少动怒的风楚寒不禁一字气结,轻斥道,“风某虽然满手血腥,却从不枉杀无辜之人,否则早已自救,何劳沐雪使大驾!况且,剑圣素来节律,你是他的传人,岂能为救人而杀人……”一语未毕,有玉手纤纤,戳中了他昏睡穴。最后一丝意识里,听到莫月初柔声抱憾:“对不起楚寒,即使牺牲再多的人,我也不能让你死……” 少年叶飞看着她眸中倏然滚落的泪珠晶莹剔透,一时竟无从辨认她心意为何。毕竟,这女子并非悲天悯人的佛门信女啊!她是天下第一楼的楼主,是半壁武林的领导者,若没有一些手段,满腹心机,怎么可能在这飘摇江湖中安然驻足?又怎么可能驾驭那一干凶神恶煞、亡命之徒?叶飞知道:她的每一个决定,都是谋定而后动,她的言行举止,都必然有所图谋。即使是别人眼中一颗最普通的眼泪,在她眸里,也定然别有深意。这才是他认识的莫月初,是他如今效力的对象。 “这样的女子……”叶飞心中念过,就听得莫月初悠然问道:“沐雪使认为,此行谁最合适?”她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更加清明,宛如晨起的莹星,看到人心里去。即使禅定如叶飞者,在她的注视下,亦不能安之若素。于是,避开她的目光,他缓步踱至窗前,静观天相。 好风如水,夜色如霜。满天群星璀璨,竟与争辉,冥冥中好像有股强大的力量,主宰着苍生万物,命运浮屠。即使聪慧淡泊如他,虽能洞悉,亦无力改变。 天道不可违啊! 叶飞一声暗叹,低声道:“雪域昆仑风雪无常,天时难测,只有萧月使或能一试,不过”,他望着天边那颗晦暗的孤星,略有忧色,“他自己的本命星亦闪烁不定,此去恐怕……” “如何?”莫月初忍不住出言相询。 叶飞摇头,不答。 莫月初秀眉一蹙,沉吟道:“残衣谦恭,待人友善,恐怕不是最佳人选。更何况此去昆仑必然路经星宿海和雪域银城……”她话锋一转,“换秦伤去,如何?” 叶飞垂目,淡淡道:“此劫应于萧月使命中,可化,但不可避;可顺,而不可逆。”他无声一叹,颇有些看破世事的苍凉意蕴,“楼主要救风四楼主,只有派萧月使前往昆仑。因为只有他,才能得到‘浮生血’。” “为什么?”莫月初头一次对某件事情如此穷追不舍,眸中有捉摸不定的熠熠光辉。 叶飞却在淡泊中浮现了然的神情,一如当年离弃桑冰的心痛,话中带着倦色道:“天命难为!” “天命?”莫月初浅浅而笑,华衣缱绻衬得眼波轻柔,却沉郁如夜,深得看不到底,她笑着问道,“那要风落同去,如何?” 叶飞一怔点头,将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低叹化入风里。这有着绝艳容光的女子,对他,终究还是存了防范之心啊。 远处,深秋的风中菊花簇簇,在夜色中开得正盛。“盛处,衰时,”叶飞喃喃低语,眸中郁色千重,不曾稍掩。 第一章 林月风阳 秦淮河畔,歌笙堂。 才掌灯时分,偌大的楼子已是客流如织,人头攒动,一派歌舞升平的繁华旖旎。在这里,不管你如何寂寞凄苦,重任在肩,姑娘们总有办法要你开怀一笑,暂忘烦忧。歌笙堂,本就是江湖浪子,绿林豪侠的温柔乡、销金窟。当然,也是各路消息的来源地和发起点,是天下第一楼的秘密分堂之一。 主持歌笙堂的,是一位姑娘,一位将江南妩媚和大漠豪情融于一身的美丽女子——林出尘。她的美,不在表面,只是看得久了,便如佳酿,渐渐体察出浓浓的倦意来,带着来自尘俗的倦色直透肺腑,醇美得叫人心醉。她不是只一眼就让人记住的女子,却是记住了再难忘却。因此,歌笙堂中客如云来,多半只为一晤出尘姑娘的风采。 如果还有一半的原因没有说出来,那便是为了郁风落。 风落的美完全不同于林出尘,她是美到极处犹有过之的艳绝尘寰。正如五月里开到最盛的山茶花,将一生的灿烂融于一季,只为活得痛快淋漓,美得尽情尽兴。这二人,一如春之皎月,处得久了便觉眷恋;一如夏之烈焰,乍一相逢便能如火如荼,情难自已。为此,风月场中多情的才子便许了她们个“林月风阳”的雅号,时间久了,倒没几人还记得他们的真实名姓。 不过,这几年里,来找林出尘的客人明显少了,不是“林月”美名声誉日下,是因为楚南心的缘故。 楚南心爱上了林出尘。 试问天下间,有谁敢跟他——天下第一楼四大侍者中的“眠花使”楚三公子抢女人?要有,也早被他收拾的妥妥帖帖,缺胳膊断腿回家休养去了,没个三年五载,根本爬不进这歌笙堂的厅门。 可是,也有那不怕死的主,隔三差五得来找“林月”喝酒聊天,而且一聊就是大半天。这半天里,林出尘总是闭门谢客,连楚南心也不见,就只陪他一个人。 楚南心很是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天下间他可以阻止任何人来见林出尘,就是不能阻挡他。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萧残衣——天下第一楼的“碎月使”萧残衣,武功、人品、地位、学识、风度样样不逊于己的萧残衣。 还是,林出尘的唯一知己萧残衣! 想起来,楚南心就觉得头疼。他楚三公子人品风流,意态潇洒,红颜知己遍布大江南北,一路行来,有哪个女子不是对他百般讨好,千般卖弄?只可惜,他是温柔乡里过惯的人,宛若觅香的蝴蝶,见一个爱一个,向来不动真情。因此,这几年里他虽有过不少露水姻缘,倾心一顾的却绝无仅有——直到邂逅了林出尘。初见的一刻,并不觉得她有多好,只是在嫣红柳绿的觥筹交错中,那抹深深的倦色隔绝尘寰,浓得让人眷恋。他留连其中,不想自拔。这一留,就是整整三年。 秦淮河的垂柳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林出尘对他依旧冷冷淡淡、若即若离,而他自己,早已沉迷于那氤氲着宿世尘埃的绝代风华中,醉了眼,醉了梦,也醉了心。尽管他知道:这女子的心里只有萧残衣,绝没有他的方寸之地;可他更知道:自己的眼里只有她一个,心里也再容不得别人。 他,爱上了林出尘。 堂堂天下第一楼的“眠花侍者”,江湖上有名的风流浪子,竟然坦言爱上了别人的红颜知己,且是如此矢志不移的“非卿不娶”,别说他人不信,就是楚南心自己也觉得荒谬。 信不信是一回事,做未做又是另一回事。就像今天,他刚从岭南归来,连总楼都没回,就直接绕道秦淮,来歌笙堂见林出尘。可是,他凳子还没坐热,酒还未喝上一杯,便有小丫鬟叩门来报:“萧公子到,正在前厅等候。”楚南心心头火起,“嘭”的一声脆响,那只上好的夜光杯就这么碎在手里。 “萧残衣,你个混蛋,我……”一句话没骂完,早被春葱也似的玉手掩住了嘴。楚南心悻悻住口,回目望着身后的美人,可怜兮兮道:“再陪我一会儿,一小会儿好不好?” 林出尘一袭荷衣月笼纱,整个人像裹在烟光月色里,隔绝尘寰,就连似笑非笑的容姿也倦倦的,淡到离尘:“南心,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她的声音低柔而凄迷。 楚南心急忙摆手,连声道:“不,不是,我又没说不要你见他,只是……只是,”他小心陪笑道,“我也许久没见萧月使了,就让我陪你一起去看看他,好不好?”他的神情殷勤得带着谄媚,林出尘终是不能拒绝,低声一叹,带着淡淡无奈地笑意,点头。 楚南心受宠若惊,乐滋滋抢前带路。 后园,琴心亭。 袅袅檀香中,一着锦衣的男子背坐抚琴,放声吟唱:“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琴声婉转深情,曲调缱绻旖旎,竟是别有一番动人的韵味。楚南心风流自诩,琴棋书画、诗词曲赋这些风花雪月的玩意儿向来不落人后,可这一曲《月出》听下来,倒有几分自叹弗如。他悄悄转目,看到林出尘陶醉的神情,心里很不是滋味。 曲终,锦衣男子推琴而起,伴着余韵袅袅,温言道:“出尘,许久不见。”语音低沉,带着惑人的魅力。 伴着浅浅一笑,林出尘柔声唤道:“公子。”这声饱含情意的轻唤让楚南心很是吃味,再看到她眷恋仰慕的神情,又不禁有些黯然心灰。 琴心亭里,萧残衣转过身,向他抱拳笑道:“楚兄。”楚南心颔首,看着这在淡淡月色下俊眉星目、丰华更盛的男子,忽然一阵气闷,忍不住大声嚷道:“萧残衣,你从这里离开才三个月吧?” 萧残衣淡笑,纠正道:“不,是两个月零二十八天。” “那你又来?”楚南心偷瞥一眼林出尘,几步窜到萧残衣身边,附耳低语:“你既然不喜欢她,那就少来几次,这样我才有机会追到她,你懂不懂?” “谁说我不喜欢出尘,”萧残衣淡淡一笑几乎要融进风里去:“楚兄,你这句话应该是在下说的吧?”楚南心一怔:是啊,虽说歌笙堂在自己的管辖之内,可人人都知道林出尘是他萧残衣内定的夫人,自己要抢人老婆,还这么理直气壮要人家退让吗? “可是,可是,你……”楚南心向来口齿伶俐,惟遇到萧残衣就会变得笨口结舌,讷讷道,“你说你与她认识太久,久得如同兄妹一家,你还说,只要我有本事得到她的心,你就……就甘心退让的!” 望着他脸红气喘、全然不计风度的模样,萧残衣哑然失笑:如此率性的男子,如此一往的痴情,怎么会是江湖上声名狼藉的风流浪子、采花蝴蝶?心里蓦得一阵感动,他温声笑道:“楚兄放心,在下不会与你争出尘的……” 一语未终,早被楚南心八爪鱼般抱个满怀,连带大呼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说了可不许不算!哈哈哈,萧大哥,多谢成全!”说着,当真就要跪下行礼。萧残衣忙一把拦住他,拉了起来。 楚南心心情大好,灵眸一转,伸臂搭上萧残衣肩头,低笑道:“萧大哥既然这么够朋友,我楚三也不能不讲道义。这样吧,这歌笙堂虽不能说汇集人间绝色,却也算得美女如云,你要是看上了哪个,我便做主许了给你怎么样?” 萧残衣心头雪亮,情知他仍旧心有所虑,要用这话敲砖定脚,绝了自己对林出尘的念想。其实,他与林出尘何曾有过什么?这一点他懂,林出尘懂,唯一不懂的只有楚南心。所以,如今着急的也只得他一个。 情知今晚被楚南心缠上,非要逼自己赌咒发誓一辈子不见林出尘才算是完。萧残衣认命地摇摇头,一指亭外含嗔带怒的娇美容颜,低声道:“在下的事不劳费心。只是,你要再在这里纠缠不休,只怕出尘就不只是不理你这么简单了。” 楚南心偷目一瞥,林出尘荷衣清华,俏生生地立于月下,那般隔绝尘埃的缥缈风姿,薄怒娇嗔的生动容颜,直让他打心底里爱煞,迷恋如斯。当下再顾不得萧残衣,几步窜出琴心亭,回到林出尘身边,只愿一生一世就此相守,永不分离才好。 林出尘回眸望着他,似笑非笑道:“劳楚公子大驾,为公子奉茶可好?”楚南心猜不透她心思如何,虽不敢直接回绝,却也不想就此离去,留他二人单独相处。正不知如何应对,就听得环佩叮当,自远而来。还不等看得仔细,早有香风扑面,一团火焰近在眼前。 “好一招‘有凤来仪’!好个艳冠群芳的‘风阳’姑娘!”楚南心下大快,夸张笑赞,“风落,数月不见,你的功夫又长进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不理他的恭维,郁风落一步跃上,向萧残衣急声道:“你说,风四楼主怎么了?”语音又脆又快,竟不及掩饰心中忧急。 萧残衣一怔:自认得郁风落至今,看过她的豪情拼酒,不让须眉;见过她的果敢爽朗,雷厉风行;听过她的琴声铮铮,激越飞扬,赏过她的羽裳歌舞,仪态万千,但却从不曾看到她的焦虑忧愁、担心恐惧。 她在担心什么?风楚寒吗? 这般凛冽的女子,喜欢的竟是那孤傲绝俗的少年?一念未转,萧残衣明眸闪过异色,不等他回答,郁风落已动了手。她的“落叶悲风掌”走的是阴柔一路,如今施展开来,竟带着几分阳刚冷烈,地上簌簌落英被掌风卷着飞上半空,在兔起鹄落的两人之间翩翩旋转,很是好看。 萧残衣如穿花蝴蝶般游离于掌风之间,招招行险却并不回一招半式。林出尘在旁看得心惊胆战,连喊住手。郁风落浑若未闻,招式一变,双手幻化成千掌,凌厉中犹带杀伐。她是存心将萧残衣格杀掌下,为风楚寒报仇! 林出尘知道:半年前那十日相处,郁风落一颗心便放到了风楚寒身上。她是极骄傲的女子,一旦认定,再无更改。只是,那般决绝的男子啊,竟然在泠泠月下拒绝了她的爱慕!表面上,她看上去并无两样,依然弹琴跳舞,谈笑风生。可林出尘知道:她的心受伤了。因为她在醉得不醒人事时曾说过:“我这样的女人,怎么能配得上他?他那么干净,而我算什么?算什么!”骄傲如风落,如非醉酒,是绝说不出这番话的。 正因为这番话,她才知道风落爱得有多深;也正为此,她更加担心萧残衣的处境。 三十六招已过,萧残衣翻腕架住她当胸一掌,沉声道:“郁姑娘,住手。”风落掌掌带风,攻势更紧,口中一声冷笑:“风四楼主因你中毒,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要你偿命!”说着,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萧残衣神情一黯,身形略缓。八月十五,太湖月下,天下第一楼对决乌衣社,他因一念之仁,放过了苦苦求情的大当家步剑痕,不想反被他背后偷袭,吃了暗亏。风楚寒为救他,将以身代,挡下了天下绝毒“虚花悟”。于是,此战以风楚寒伤,步剑痕胜出传响武林。此事,罪责在他。所以,明知此去昆仑要途经星宿海,注定前事将揭,且是生死未卜之数,他也义不容辞。 以郁风落的武功,要败萧残衣并非易事。只是,他有愧于心,难免分神,郁风落趁机出招,反倒有了一半胜算。眼看萧残衣避不过她最后一掌“叶落归根”,斜刺里折扇一封,再挡,将此招化于无形。风落一怒,还未发作,楚南心的声音懒懒响起:“你要真杀了他,看谁还能跨越星宿海,寻得解药?” 郁风落一怔:“你说什么?”楚南心摇头叹道:“都说我歌笙堂搜罗情报的本领天下第一,风落,你不是想要坠我名头吧?”看她不解,再叹一声,“萧月使奉楼主命,前往雪域寻找解药……” “不行!”一声厉喝打断他,楚南心诧然转目,正看到林出尘从未有过的惊怒容颜,不容置疑道,“任何人都可以去,只有你不行!公子,你明明知道的,你怎么可以再回去?” 郁风落和楚南心齐声问道:“为什么不行?”二人语出同音,不过一因好奇,一是震怒。郁风落红衣如火,玉颜生怒道:“姐姐只关心他的安危,就一点也不在乎旁人了吗?哼,原来你也是自私的人!是我看错你了!” 林出尘花容惨淡,一时无言,楚南心看着心疼,低声喝道:“风落,不得放肆!你以为就你关心风四楼主吗?在场的哪个不为他担心?” “担心?”郁风落眸中有火焰猎猎燃烧,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除了林出尘,你也知道担心旁人吗?哈哈哈,你要懂得担心旁人,眉妩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楚南心脸色一变,说不出话来。他确实对不起眉妩,那如波斯猫一般妩媚温顺的女子,为了他,情愿以刀毁面,再不见任何男子!只是,他并不爱她啊,她的疯狂举动只会让他走得更远,躲得更快而已。 “你会担心别人吗?林姐姐,你会吗?”郁风落衣袂当风,带着嘲讽笑意,冷冷道,“你也只是关心你的萧公子吧?” “风落,”林出尘忽然抬目,眸中蕴着深不见底的痛楚,“不管你怎么看我,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能让公子再回星宿海,那里……那里……”她连说两个“那里,”原本鲜艳的唇色忽然苍白,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正扼住她咽喉,让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郁风落冷笑转身,回望琴心亭寡言的锦衣男子,讥讽道:“哈哈哈,天下第一楼的英雄好汉,原来都是些见死不救、自私自利的小人!郁风落虽是女流,也耻与为伍!”她素手如玉,一把扯下乌发上一串火红的珊瑚珠,狠狠掷在地上,转身便走。 珠子落地,摔得粉碎。林出尘怔怔看着,险些落下泪来。那珊瑚珠是十年前她为郁风落贺生,特地派人往南海高价购得。风落自得此珠,爱不释手,十年来不曾离身,今夜当面摔碎,无异于自绝姐妹之情。 她原就是如此凛冽的女子啊!眼中岂容得一粒沙子?看着她月下渐渐远去的背影,林出尘悠然而思,却没有丝毫拦阻的意思。不管如何,她绝不能让萧残衣再回星宿海。 然而,那亭中一直静默的男子忽然喊道:“郁姑娘,请留步!” 郁风落倏然转身,乌发飞扬,眸光烈烈。萧残衣静静道:“奉楼主命,姑娘需与在下一起寻找‘浮生血’。” 月下三人同时一怔。 “你说什么?”郁风落喜极而呼道,“你愿与我同去?”看到那男子坚定点头,她的心忽然一松,“我去备马!”说完,转身便走,只看见那渐渐消失于夜色中的一抹艳红,如火。 “公子,”林出尘哀叹道,“你……你为什么……”明知不可为,为什么还要强求? 萧残衣回她温柔一笑,轻声道:“别担心,我答应你,一定平安归来。”江湖中人人知道:天下第一楼的碎月使者从不许诺于人,这在林出尘,却是第一次。然而,那荷衣的女子并无丝毫喜悦,盈盈眼波中哀怨凄楚,似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楚南心在旁看着,忽然觉得自己在林出尘眼中,原来都只是个局外人而已。 他有些黯然,又有些失意。佛家说: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七苦之中,人生最苦。此刻在他看来,这“求不得”才是大苦。他生于武林世家,自幼锦衣玉食,一呼百应;后来浪迹江湖,名声鹊起,备受关注,不少成名人物都以与他结交为荣,温柔乡里更是一马平川,大得芳心。他这半生潇洒快意,所欲者无不能得;唯对林出尘,是个例外。 “人生至苦,莫过于求而不得啊!”楚南心正喃喃自语,便见萧残衣步出琴心亭,向林出尘走来。他心里一紧,生怕他们来个“离别大拥抱”,抢了心上人的软玉温香,忙几步上去,挡住来路。那锦衣男子淡然苦笑,在经过他身边时附耳低语,一句话让楚南心怔然出神。 萧残衣走近林出尘,缓缓伸出手去。林出尘抬眸,看他眼眸深湛如海,神情坚定不移,情知说什么也是惘然。于是,她含着泪轻轻投入他怀中,环臂拥住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放手。她知道:在这世上,有些人(譬如萧残衣)有些事(譬如星宿海)是挽留不得的,就像天上的云,空中的风,只可随缘,不能随性。 松开手,意识到衣袋里多了一件物事,萧残衣感激一笑,柔声道:“多谢!” 林出尘摇头,低声道:“一路小心,我……等你回来!” “一定。”萧残衣说这句话时,忽然眼中一热,当下再不敢迟疑,转身便走。当整个身影消失在茫茫月下,只听见远远的,他大喊道:“南心,记住我的话。” 一直发愣的楚南心回过神来,低应一声:“我知道,”眸光几度变换,终究带着丝异样的疑惑,点头答应。 第二章 十年客栈 山西太原。城郊官道。 连番秋雨,天气骤冷,官道上行人无几。偶或有人,也是步履匆匆,行程正紧。瑟瑟秋风里,透过稀疏的雨帘,道旁那唯一的小客栈便显得尤其温暖。 年年跃马,客栈似家家似寄。 岁岁浪迹,江湖夜雨十年灯。 客栈取名“十年”,老板便叫小灯,夜小灯——一位不知因何将风华敛尽,却在举手投足间留下媚色的豪爽女子。这女子兴致来时,会与客人豪赌狂饮,巾帼从不让须眉;怒气生处,也会砸烂座椅,驱逐房客;但大多数时候,她是沉定了心绪,静坐品茗,意兴飞扬时,便坐阵说书。 夜小灯说书,不演史传,不讲志怪,只论江湖事。她总是神容淡定,语音温雅,娓娓诉说着爱恨情仇,武林恩怨。可是,听在众人耳中,那般温雅的韵致达到极处,竟是大漠孤烟的苍茫风姿,豪情万丈;又似沧海桑田的浮生幻世,寂寥惆怅。 若非红尘之中千帆过尽,怎有如此潇洒从容? 若非微尘六识早已勘破,怎有如此云淡风清? 只是,听得只管听热闹,看得只管看笑场,人走茶凉,一拍两散,那懂得其中滋味的,又何曾有几?为此,说书尽处,她拒绝掌声。于是,总在别人的欢畅中看到她难掩的落寞,就像深冬夜色里一朵孤寂的花,秉持一贯的淡雅,默默固守着一方旅栈,无欲无求。 可是真的无求吗?除了夜小灯,没谁知道。就像今夜,所有投栈的人都看到她独自一人坐着出神,任店里喧哗嘈杂,人声扰攘,也不为之一动。这女子,动如脱兔,静若处子,一动一静之间,尽显妩媚之色。 门外雨潇潇,颇有了冬的寒意。门里却是暖意融融。几个不大的火盆分散在四周边角,烘出一室的温热气息。 投栈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占据了大半桌子,只角落里几张尚有空闲。看他们衣着打扮,竟都是江湖中人。早有那鲁莽好事的豪客开始起哄,叫嚣着让夜小灯说书来听。她却只是坐着,淡笑不语,一双乌黑的眼眸盯着门外雨帘,若有所待。 门帘轻挑,一袭白衣裹着清冷的雨丝卷进门来,带着微微润湿的空气走向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许是他的清冷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原本纷攘的客栈瞬间静寂。少年微笑着举茶环敬,乌眉灵目清光流转,如月之华,竟是这般如沐春风的明媚气质。 一瞬的冷寂之后,不知是谁先开了口,击箸歌曰:“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夜小灯循着歌声瞧去,那吟唱的男子气度雍容,神清骨秀,正是天下第一楼的“碎月使”萧残衣。而他身边艳色无双的红衣女子,自然是同行的郁风落。这二人天人仙姿,招人眼目,先前进来时引起的骚动,丝毫不亚于眼前少年。 萧残衣一曲《淇奥》意有所指,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齐望向喝茶的白衣少年。少年略有所察,再度举杯示意,这次敬得却是他。萧残衣笑着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目光交汇的刹那间,忽有些英雄相惜的惺惺之感。 郁风落一声冷哼:“看人家姑娘长得漂亮,你心动了吗?” 萧残衣一怔,继而淡笑:是啊,普天之下,哪有男子清华若斯? 沉吟之间,“啪”的一声脆响,震慑了整个客栈。夜小灯手按醒木,拂衣而起,悠悠道:“难得今日贵客云集,又逢小女子兴致尚好,大家要听什么,尽管点来!” 语音清越,气势如虹。如雷般的掌声中,有人大声呼道:“夜老板,不妨讲讲洛阳温家的大当家温晚吧,听说他这大当家的位子是弑父所得,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胡说八道!”红衣郁风落怒道,“温晚仁孝之名天下皆知,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来?你敢当众如此骂他,可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这声不甚友善的提醒让先前说话的粗豪汉子大是恼怒,可一接触郁风落艳若桃李、寒如冰雪的凛凛风姿,却将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一张脸憋得通红。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又有人道:“不如请夜老板说说蜀中一战中,唐门与金刀盟如何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尽数毁于那沐雪使手中的吧。听说这姓沐的少年是‘剑圣’传人,因着一个女子才出谷入世的,那女子是什么人?不会就是莫楼主吧?” “还是说说‘眠花使’楚三公子的风流韵事吧,”西边靠门的座位上,那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感叹道,“听说他最近迷上了歌笙堂的‘林月’出尘姑娘,并对天盟誓非卿不娶。林姑娘如此佳人,该不会就信了他吧?哎!真是……真是……” 他话不等说完,郁风落已冷笑道:“林姑娘不信他,还来信你不成?楚南心最多也不过风流好色,你云破月却是个下流坯子,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一句话惹得满堂哄笑。 锦衣公子正是江湖闻名的“寻香蝴蝶”云破月,他向来风流自诩,却在林出尘处接连三年吃了闭门羹,心中不免郁郁。今被人拿此事当众消遣,气得拍案而起,一双桃花眼四处打量,等接触到郁风落清冷的目光,一惊一叹之间竟是发作不得,转身奔出门去,投身雨中。客栈里一时哄笑迭起,难以收拾。 “江山谁与共?天下第一楼。雪衣余情剑,誓斩诸侯头!”夜小灯手中醒木再度落下,语音朗朗如清风明月。 此调朴出,嘈杂立止。 女扮男装的白衣少年双眸一亮。 夜小灯道:“话说天下第一楼的莫楼主虽是女儿身,然其才智卓越,武功高绝。她以韶华之龄统驭一干英雄豪杰,仅用短短三年的时间,便将中原半壁江湖握于掌中,天下第一楼的势力遍布大江南北,黄河两岸。试问这等胸襟抱负,这等万丈雄心,岂是寻常男子可比?” 客栈里一片唏嘘,抑或羡慕,抑或嫉妒,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一时也难以捉摸。萧残衣却留意到那角落里女扮男装的白衣少年笑意初绽放,如三月暮春的阳光,温暖如斯。 郁风落再接口道:“岂只是寻常男子,当今世上,又有几个及得上莫楼主的心机谋略!哼哼,那些个所谓的当世豪杰、英雄侠客不过浪得虚名罢了,看着就恶心!”她这般说话口无遮拦,如平地风起,招来一阵不小的议论。萧残衣剑眉一扬,欲言又止。他二人此行隐藏身份,秘密西来,就是为避免多生事端,耽误时日。可郁风落这般脾性,只怕会早早泄了行踪。 夜小灯眼角一扫郁风落,微笑道:“是啊,当今世上沽名钓誉之徒多如过江之鲫,只是,这天下第一楼中岂能容纳此等无能之辈?”她一声悠叹,拍案低吟,“风花雪月惊红叶,枯木逢春傍白衣,这‘天一七公子’啊,个个是一顶一的好手呢。” “且说那‘枯木逢春’霍惊觉,弱冠之龄独闯江湖,凭手中一柄‘长青’剑,力挫‘中原第一快剑’沈岳风、‘剑外飞仙’南宫无伤,败五岳剑派掌门于一截竹枝之下!此等武功、此等傲气当真轰动江湖,武林震惊!” “再说那‘红叶公子’南孤鸿,名剑风流,潇洒不羁。自五年前于小孤山邂逅莫楼主,二人从此出生入死,共同进退,江湖风浪中几经沉浮,丹霞绝顶数度劫难,终于换得今日云开月明,坐拥江山。” “还有那‘风花雪月’四使者,个个武功卓绝,自成一家,为天下第一楼在中原巩固势力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夜小灯侃侃而谈,神情激越,不想那女扮男装的白衣少年却在这时一声低叹:“哎!一将功成万骨枯,原来都是双手沾血的嗜杀之辈……” “这也不见得,”夜小灯笑道,“今日要说的这人虽然身在江湖,却是心地澄静;虽然双手血腥,却也只杀该杀之人。况且,他一身医术冠绝古今,罕有匹敌;一身武功更是出神入化,无人可抵……” “夜老板说的,该是那‘天一七公子’中的‘白衣’风楚寒吧?哈哈,他要真像夜老板说的那么神,就不会伤在乌衣社的步老大手里,至今生死未卜了!”有个喑哑的声音冷笑道,“夜老板对天下第一楼似乎情意深重,很是回护啊!只不知您与莫月初如何称呼?” 不等夜小灯回话,郁风落冷眸一顾,望定那边角桌旁的黑衣老者讥笑道:“风四楼主为何中毒,阁下最清楚不过了,难道想要夜老板当着天下人的面,把步剑痕那见不得人的勾当说出来贻笑大方吗?到时候只怕你那大当家的未必肯饶你!本姑娘说的对不对,余二当家的?” “你!”黑衣老者被她一语道破身份,很是尴尬,恨恨一笑道,“风楚寒是天下第一楼的智囊,他这一伤……哈哈,‘虚花悟’乃天下至毒,连大当家的都没有解药,莫月初只怕也黔驴技穷了吧?”他得意地狂笑,瘦削无肉的脸上,一双细目阴狠冷厉。 “放肆!余放舟,你这老匹夫胡说什么?”郁风落拍案而起,怒斥道,“风四楼主医术无双,区区‘虚花悟’能耐他何?你回去告诉步剑痕,还是早些准备好棺材为自己收尸吧,免得仓促之间无暇顾及!”她言辞激烈,掩不住的怒色衬着猎猎红衣,美得让人侧目。 这二人口舌之战甚为激烈,客栈里一时暗流涌动,杀气大增,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却听得一声长叹悠悠荡荡,在纷纷扰攘中倍觉清晰:“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虚花悟’虽然厉害,却也不见得无药可医。” 萧残衣手中杯盏猛然顿住,乌目一抬,冷光乍现:“夜老板,慎言!”他低声告诫,话音中犹带春意,却清冷得不容忽视。夜小灯忽然警觉,歉然一笑,住口不言。 要知道“虚花悟”乃天下绝毒,药方早已失传,更遑论解药?知晓“浮生血”能解此毒的,少之又少。江湖中人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中毒受伤无可避免,此秘一经泄漏,“浮生血”势必成为众人争夺的目标,那么他和郁风落此行将平添无数阻挠危机,如此一来,误时误事,只怕风楚寒便性命堪虞。 可惜,话已说出,再难收回。 能解天下绝毒的宝物,试问谁愿意白白放过?整个客栈忽然静得可怕,半数以上的人剑弩拔张,蠢蠢欲动。黑衣老者余放舟细目一缩,试探道:“听夜老板此言,似乎深谙内情,何妨一吐为快,让在座的朋友们也饱饱耳福?”不愧是名震江湖的“千机百变”余放舟,寥寥数语便将所有矛头指向夜小灯,他却静坐一旁,坐收渔利。 压迫的气息带着寂寞刀锋的冷意,齐齐袭向夜小灯,数十双眼中透出贪婪与狠厉,这种境遇里,即使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也为之颤然,而她却毫不在意地拢发微笑,纤纤素手轻轻打着拍子,竟然悠悠唱起了歌: “一点残釭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调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歌声清越婉转,余音绕梁不绝。众人久在天涯,惯尝离情,听着尚不觉如何,那女扮男装的少年早已听得痴了,乌目中两行清泪悄然而坠。萧残衣在旁看得清楚,禁不住心头微动,不觉又多留意她几眼。 “夜老板,你歌唱得虽好,可咱们这会儿不感兴趣!”坐在东首的那粗眉豪目的虬髯汉子大声道,“不如请夜老板赐教,能解天下绝毒的是什么宝物,也好让兄弟们开开眼界。”他这一句话,群起而响应。余放舟细目中精光一闪而没。 夜小灯眸光湛若晴空,望定了他淡笑道:“如果小女子记得不错,七日后姚狼主要带同西北一窝狼投诚潇湘不醉居。您此番大驾西来,为的是向老爷子那二十坛梨花白吧?” 山西杏花村的汾酒天下驰名,向老爷子向贪欢酿制的梨花白更是酒中极品,不可多得。这种酒只供庙堂御用,极少流落民间草莽,即使天下第一楼、洛阳温家、潇湘不醉居、长安玄隐教、塞北幽冥宗、昆仑大光明宫这等江湖大帮派,亦是求之不得,更何况是小小的西北一窝狼?本来,姚池饮并不嗜酒,自然也与向贪欢扯不上什么关系。可是,他要投靠的不醉居之主稀随云却是除酒之外再无他好,为此,他不得不勉为其难,风雨兼程赶来山西,求见向贪欢。 为免多生事端,他化名而来,却不想被夜小灯一语道破身份,还把来历查得一清二楚,当下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讷讷道:“你……你管不着。”一时再没了别的言语。毕竟,堂堂一派之主向他帮纳降并不是一件值得宣扬的事。 夜小灯虽巧言压制了姚池饮,却无法打消其他人的野心。情知一时失言招来众人觊觎窥宝之心,不觉歉疚,望着萧、郁二人抱憾一笑,转向众人道:“各位心意小女子是知晓的。虚花悟虽是天下绝毒,向无解药,可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其生必有其死,有其毒必有其解。听闻雪域绝顶的圣湖金莲乃天下至宝,有驱邪避凶、起死回生之能,或能解这绝毒也说不定。各位如有意,何不就此成行,前往一观?” 女扮男装大白衣少年双眉微蹙,若有所思。 看着群豪私语切切,各自心动,余放舟一声长笑:“夜老板处心积虑,巧言劝说我等前往雪域,可是要借大光明宫之手为天下第一楼铲除异派吗?只是,不知道莫月初许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如此费尽心力?” 夜小灯声色不动,淡淡笑道:“小女子一介弱质,不懂武功,不过开这么个小客栈勉强度日,但求温饱平安,哪有姚狼主如此心机?倒是您百般挑拨,却是为得哪桩?” 她语音轻柔,姿容秀美,楚楚可怜之态惹人怜惜,原本有些被说动的人禁不住心生疑惑,目光纷纷投向姚池饮质疑问讯。一时间,客栈里变得有些沉闷诡异,大家各怀心事,看二人唇枪舌剑,暗动刀兵。 好个挑拨离间的无耻小人!郁风落神色凛寒,向着一旁满脸得色的余放舟冷冷道:“姓余的,姑娘向来看不惯你这种巧言欺人的东西!哼,看招!”声未落,掌风已到。她与余放舟中间隔了七张桌子,这一掌打出去,劲力凝聚,声势甚强。 “落叶悲风掌!”余放舟侧身避开一掌,大声道,“你是歌笙堂的郁风落!” “风阳”艳色天下重,落木萧萧悲秋风。 郁风落唇角微弯,冷笑道:“算你有点见识!”说话间又攻出七掌。她隔空出招,距离虽远,掌风却丝毫不弱。余放舟本以为她一介弱女,功力难以久持,江湖上名头虽响,也不过是仗着一副如花容颜浪得虚名而已。可等连接十三掌,渐渐收了小觑之心,认真应对起来。他惯用短刃,一双袖刀暗藏乾坤,最宜近身肉搏,郁风落远在丈外,袖刀一时间竟派不上用场,照此下去,只怕一世英名当真要毁于此地!余放舟心头一凛,双手按凳,借力凌空前翻,身形矫若长空秋雁,袭奔郁风落。 随着身形扑近,白光耀目,刀终于离袖出鞘。 刀号明月,刀法清风。 余放舟的“一轮明月,两袖清风”刀法以刀势阴冷著称江湖,盛名颇负,与萧残衣的碎月刀并驾齐驱,不遑多让。不过碎月刀极于情,在意不在形,他的明月刀却是无情刀,重法门而轻形意。 有情邂逅无情,胜负如何? 萧残衣不敢定论,余放舟也不敢。可有一点众人却已看了出来:袖刀一出,郁风落掌风倏弱。她这套“落叶悲风掌”和自幼修习的内功心法丝丝暗合,最长远攻,以声势夺人。与敌交锋时,距离越远,往往越能发挥威力。只是客栈狭小,余放舟迫得又紧,一时间竟容不得她有喘息的机会。萧残衣双目流光,关注着场中形势,右腕微转间,碎月刀已然在手。他虽不愿泄露身份,却也不忍看郁风落只身犯险,负伤而退。 四十七招上,余放舟刀势渐沉,刀意愈冷,几个火盆里原本正旺的炭火忽然奄奄。众人情不自禁得掩衣退步,坐观战局。五十二招出,明月刀刀身流银,泠泠清光直逼眼睫肺腑,郁风落冷汗涔涔,处境勘危。 萧残衣手腕一起,只见清光流韵,碎月刀出。 女扮男装的少年眼眸忽得一亮。 碎月刀,碎月。 碎、明月。 余放舟灰白了脸色,望着地上蒙尘的宝刀,怔怔出神。半晌,才抬目望着萧残衣,缓缓道:“久闻碎月使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佩服佩服!” 情知身份再难掩饰,萧残衣不觉暗叹,淡淡道:“二当家的过奖,萧某愧不敢当。” 余放舟连连摆手道:“萧月使何必谦虚,这世上能败我清风明月刀的,除了碎月刀,也就只有那湮没许久的追情箭了,”他回目望着柜后神色淡定的夜小灯,目光诡秘带笑,“金箭银弓摄明月,一卷清词挽流光,夜老板,不知余某说的对是不对?” 夜小灯强笑道:“‘流光玉女’傅婉词因情误事,背叛天下第一楼,早已被莫楼主按律处死,葬于丹霞。此事江湖传遍,天下皆知,余二当家的旧事重提,未免无趣。”她眸光清澄,带着微微的警劝味道,“更何况,今晚的事能否善了还是未知之数,凡事当斟酌而行,是不是,余二当家的?” 余放舟何等人物,岂听不出她话中的示威之意,当下衡量眼前形势,情知难讨得好去,闻言干涩一笑,道:“如此,在下告辞,不过,此去寻宝路途艰险,萧月使和郁姑娘要好好好保重才是。”也不管外面是否下雨,他转身掠出屋去,在揭帘离开的刹那,回头望过来的目光里,却是带着诡秘和阴谋笑意的——他已看到众人流露出的贪婪和欲望。 郁风落却浑然不觉。她痛快地一声清笑,抓起桌上酒壶对口而饮。清冽的酒线划过娇美鲜艳的唇,沿着凝脂白玉也似的脖颈,落下。那般娇纵至极的妩媚,竟是挡也挡不住的万种风情。 红袖招摇,从者如流。萧残衣看着那一双双如饥似渴的眼,情不自禁又是一声轻叹。此去昆仑,怕是真如余放舟所言“险阻重重”呢。 旁坐边,那女扮男装的少年自碎月刀出手,就一直盯着萧残衣,面露喜色与崇敬,再不曾移目。 第三章 身世初揭 夜未央。 萧残衣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脑中所现俱是余放舟临去时的回头一笑,诡秘而阴沉。心知他一怒而去,决不会就此甘休,一时间却也猜不透其所图为何。这般一番思量,心绪更乱,索性披衣而起,信手推开窗子,观雨涤尘,借之定心。 夜雨潇潇,敲着院中一棵高大的梧桐,点点清脆,备觉孤清。不知谁家箜篌,声声凄切,带着空灵神秘的古韵和进雨里,砸上心头。萧残衣思绪猛断,俊容冷沉,不见他如何起势,一袭白衣早越窗而出,向着歌声起处掠去,身形疾如迅风,轻若鸿毛,竟似连雨也不曾沾上一星。 天字一号房,曲声陡止。随着“吱”的一声轻响房门大开,先前厅中那女扮男装的少年俏立门前,语笑嫣然。“恭迎少主大驾!”她合十为礼,意态恭谨,低眉敛目中犹能感觉一腔欢喜无限。 萧残衣随手掩上门,转身望着她,冷冷道:“姑娘什么人?如何知道这曲子?”女扮男装的少年飞快地扫他一眼,忙又垂目道:“小婢紫漠儿,蒙城主垂青,收为弟子。这箜篌和曲子俱是城主所赐,特命小婢携来中原,以寻访少主下落。” “你认得我?”萧残衣问道,话里多了一丝疑惑。 紫漠儿抬目看他脸色平和,才低声道:“小婢在塔亚公主书房见过少主画像,况且,小婢认识碎月刀。”萧残衣闻言苦笑:原以为碎月刀出,顶多泄露了他天下第一楼碎月使者的身份,却万万不曾料到会有雪域银城的人寻访至此,揭开他另一重藏了多年的、几乎忘却的身份。 是天意吗? 还是冥冥中自有主宰? 萧残衣随手挑动箜篌,一两声清韵跳脱而出,神秘而忧伤。“父王……他好吗?”他沉声问道,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 “城主很好,只是……”紫漠儿欲言又止。 “说!”萧残衣低声喝道。 紫漠儿娇躯一颤,忙道:“城主因为思念少主忧郁成疾,功力不比从前。大光明宫趁机来袭,境况堪危。大公子奉御前来中原寻访少主,挫敌锋锐,以震声威。”她这番话一气说来,铮如金石,清秀的小脸上隐隐有初显的华贵之气,莫可逼视。 手指到处,箜篌弦断。 萧残衣看着指尖的一星鲜血,苦笑道:“恐怕他想念的不是我,而是出尘……” “不是的,”紫漠儿忽然打断他的话,高声道,“城主说,既然少主与迦珞彼此倾慕,甚至不惜背叛族人和父子伦常也要长相厮守,他起先是很震怒,如今却愿成全你们,望少主尽早回程。” “父王,他不怪我了吗?”萧残衣喃喃道,脸上有不可置信的茫然:那手执权杖、倔强如斯的王者啊,可从不是自毁其言的人! 萧残衣心念动处,低声斥道:“紫漠儿,你说实话,到底是谁派你来的?是父王,还是大公子?” 紫漠儿脸上有片刻慌乱,很快恢复如常,低声道:“不敢欺瞒少主,小婢却是奉城主御令而来。”明知她话中有诈,却也懒得追究,此行既然必经星宿海入主雪域银城,那么谁派她来的也便不再重要了。萧残衣飘远了目光,望着窗外雨丝如织,忽然明白了楼主派他前往昆仑的用意,那莫测高深的女子啊,莫不是早已预测到了什么?此行除了寻找“浮生血”,只怕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吧? 看来,要面对的,终是躲也躲不过啊!他摇摇头,长长吸了口气,叹道:“也罢,我跟你回去就是了。”紫漠儿清亮的眸中喜色乍现,,忙屈膝跪倒,恭敬道:“是!”萧残衣一把扶住她,顺手拉了起来,沉声道:“这不是家里,用不着如此大礼。你去准备马车,我们现在就走。” “多谢少主!”紫漠儿感激地望他一眼,脸上倏然红透,转身便向外跑去。 门外雨零星。 一袭红衣艳绝,如火。 “你想去哪里,萧月使?”郁风落伸臂拦住紫漠儿,明眸带怒,冷冷问道,“你们,要私奔吗?” 萧残衣无奈而笑,闭口不答。郁风阳色艳性烈,唇枪舌剑,这是天下皆知的事,要是因她的话而生气,自己早给气死几百回了,焉能活到今天?紫漠儿却不同,闻言再度红了脸,怒斥道:“大胆!你竟敢对少主出言不逊?”袖口微动,刀已在手。 碎月刀。 萧残衣几步上前,挡在二人中间。他眸光清湛,瞬也不瞬地望着郁风落,低声道:“要去昆仑,必经星宿海入主雪域,她来,便是要带我们去雪域的。” “少主?哈!”郁风落冷笑道,“萧月使当我什么也没听见吗?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岂容你们如此蒙混!”萧残衣摇头,苦笑道:“那么,郁姑娘怎样才能相信在下?” 郁风落闻言一怔:是啊,怎么才能相信他?自得知风楚寒因他受伤的那一刻起,便在心中存了疑,再也不肯信他。如今,又怎样才能相信他呢? 一念辗转处,费尽思量。 “我相信他!”一个媚中带倦的声音低声道。郁风落回目望去,就看到了院中雨里,那芙蓉伞下人比花娇的老板娘——夜小灯。 “我相信他。”夜小灯再道,眸光清亮,仿若星子。 “你?”郁风落哧鼻一笑,冷哼道,“我又凭什么信你?” 对于她的无礼,夜小灯不以为意,紫裙摇曳,如一朵盛放雨中的夜百合,极尽妍态:“你不信我,却连莫楼主也信不过吗?”她郁笑着伸出手来,一只飞花令静静躺在莹白似玉的掌心,幽光清冷,寂意更甚。 飞花令出,律大于天。那是楼主亲临一般的权利象征,也是武林中人做梦也想得到的东西。郁风落微一迟疑,终究还是拜了下去,可眸中的惊讶和狐疑并未消逝。 萧残衣依楼规行礼之后,再一抱拳,叫了声“傅姑娘”。 夜小灯微微颔首,柔声道:“马车已在门外等候,三位请立即打点行装,连夜出城吧,风四楼主的毒伤,拖不得。”这番说话不似先前说书般干净脆落,却是带着淡淡郁色的拖音,缱绻慵倦。萧残衣也不多说,回目望一眼紫漠儿,那白衣的少女如斯伶俐,忙转身进了内室,收拾行囊。 夜小灯回身收了伞,跨进门来。郁风落目光一路追随,看她紫衣翩然,踏雨而至,带起一室清冷的雨意。“你……你是傅婉词?”她终究还是不能忍耐,出口相询。傅婉词,这在天下第一楼中最为禁忌的名字,不是同她的人一起,埋在丹霞山的碧草之中了吗?怎么可能在此出现?难道是…… “风阳姑娘久居歌笙堂,耳聪目明,岂不知傅婉词叛楼被诛之事?”那紫衣的女子淡笑道,“我姓夜,叫夜小灯,只是这十年客栈的老板娘,别的,什么也不是。”她语音低婉,,在瑟瑟秋雨中听来寂寥凄清,愁绪倍增。 郁风落久在风月场所,自有一套识人的本领,看她言不由衷,分明有所隐瞒,正要再探究竟,却听她幽幽叹道:“此去昆仑险阻重重,归期不定,姑娘若真为风四楼主着想,就该马上启程。你耽搁一日,在他,就是一日折磨啊!” 郁风落心头一凛,冷汗涔涔而落。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一阵风似的卷回房中,拿了行礼直往客栈外掠去。那样风急火燎的脾性,竟让秋雨也爽利起来,越发下得紧了。萧残衣也不再迟疑,抱拳道:“傅姑娘,多谢你!” 夜小灯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何必言谢?况且,我也只能帮到这里,前程路险,萧月使保重!”萧残衣微一沉吟,又回头道:“傅姑娘,楼主……”却见那紫衣的女子倦了眼眸,低叹道:“前尘往事,不提也罢,我的行踪望萧月使代为隐瞒。” 萧残衣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郑重点头,转身便行。只听得一声叹息倦如离枝的花瓣,在身后雨里缓缓晕碾开来,几乎扯住他的心,和急奔的脚步。 官道上,一马疾驰。 萧残衣坐在马车宽敞的乌篷里,忽然有种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十年客栈,夜小灯,”他喃喃低语,“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十年风雨飘摇,江湖浪里穿梭,看惯尔虞我诈,尝尽悲苦酸辛,此心还能永葆清明,澄静如昨吗?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那女子却做到了,不是吗? 所以,他对她满是虔敬的尊崇。 “她是傅婉词,是不是?”郁风落忽然问道。萧残衣还没能从迷蒙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邈远。 “她是不是傅婉词?”郁风落再问一句,目光淬利如剑,凛凛生寒。 萧残衣回过神来,不置可否得淡淡而笑,一撂帘子钻了出去,低声道:“紫漠儿,你歇会儿,我来赶车。”紫漠儿诚惶诚恐得连连摇头,道:“这是小婢份内的事,不敢劳驾少主,请少主回去歇息吧,我们马上就出太原府了。” 看她饥寒交促、弱不胜衣的模样,萧残衣很是不忍,佯装生气般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马鞭,轻斥道:“进去!让郁姑娘给你找身干净的衣服换上!”紫漠儿一怔,微微垂下头去,手指绞着衣角绕个不停。 “怎么?怕我中途变了主意,不肯跟你回去,要坐在这里监视我吗?”萧残衣冷哼道。紫漠儿抬起头来望定了他,一双眼瞳清澈如水晶,纯透无暇,隐隐泛着幽蓝的光芒。“少主,你在关心我?”她压抑着微微的喜悦和幸福,低声道,“你怕我淋了雨会生病,是吗?”面对如此清瞳,他竟说不出什么违心的话来,只得放下摆足的架势,柔声道:“快进去,着凉了可没空照顾你。” “我听你的,”紫漠儿狠狠点头道,“少主原来是好人,比塔亚公主还好的人。”她忽然凑过去,在他脸上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亲,然后飞快地钻进身后的车篷里,只留下怔怔出神的萧残衣拿着马鞭,一时无措——他怎么就忘了,雪域的姑娘,原是如此热情而大胆的啊。 郁风落饶有趣味地望着她通红的脸颊,问:“你喜欢他?”紫漠儿歪着头想了想,才坚定地点点头,却又很快地摇头。 “为什么?”她分明看得出,这小姑娘是喜欢萧残衣的。 紫漠儿黯然道:“少主身份高贵,而且是塔亚公主的驸马,我出身低贱,怎么能……”郁风落打断她的话,嗤鼻笑道:“都说关外的女子性情豪爽,原来也不过是愚顽的腐儒!谁说婢女就不能喜欢自己的主子了?那个塔亚公主……”她忽然住口,绝美的脸上怒色一隐而现,“好你个萧残衣,已经是什么驸马了,还整天缠着出尘姐姐不放,你是人不是?”她声音极高,萧残衣虽在车外,隔着风雨犹能听得清楚,不禁觉得有些冤枉:他与出尘之间,何曾有过什么?本欲揭帘解释,又觉得清者自清,何况过不了几天,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他又何必费这番唇舌?如此一来,心绪渐平,当下一声清啸,赶车疾驰。 郁风落虽然生气,却也并不糊涂,隐约觉得萧残衣的身份绝非一般。什么“少主”“驸马”的,竟是皇家才有的徽号。歌笙堂掌管第一楼的消息传输,人脉之广可说遍布天下,无所不至。她久居其中,对于楼中消息往来、成员身世背景多有接触,却独对萧残衣所知甚少,这不能不算是个意外。 她心有所思,侧身拿过梳子,梳上紫漠儿一头微黄的秀发,漫不经心地问道:“姑娘姓什么?”紫漠儿道:“我本是星宿海一个伺候人的小丫头,蒙大公子垂怜收归帐下,哪里有什么名姓?” 郁风落微微一怔,道:“星宿海是强盗横行的地方,你怎么会……”紫漠儿叹道:“是啊,自我记事起就在那里了,要不是大公子,我怕是早死了。” “大公子?”郁风落试探着问道,“他是什么人?萧月使的哥哥吗?”看她摇头再点头,不觉诧异,又追问道,“那到底是还是不是?” 紫漠儿抬眸望她一眼,笑道:“其实说了也没什么,反正你早晚会知道。”她轻轻叹了口气,颇有些人事代谢的沧桑感,“大公子是城主义子。我家城主本是雪域银城的嫡系传人,因为储位之争被迫避祸星宿海。那时候少主还小,什么也不懂,大公子凭着自身本事收复了一干马贼海盗,做了星宿海的主人,从此纵横海域,再无对手。” “十年前老城主薨,后继无人,致使主位虚悬,国事荒废。右夫人情急无奈,派出使臣迎接我主回宫,继任城主之位。城主在位三年,劳心劳力,渐感龙体违和,想让少主尽早继位。可那时候少主年少,又因主母之事心存芥蒂,不愿当什么城主,就连城主为他迎娶的塔亚公主他都不要。城主为此震怒,派人把他关进大牢,谁知半夜里城主新纳的夫人竟然救了他,两人从此销声匿迹,城主先后派出很多人寻访……” “啪”的一声脆响,犀牛角的梳子掉到地上。林出尘,竟然是雪域银城的女主人?那他和萧残衣……郁风落自嘲地笑了。怪不得她查不到有关他们的一点资料,原来……要不是紫漠儿说破,任她想破了头,也绝猜不到他是如许来历。 雪域银城,那个传说中以黄金为顶、白玉做栏的幻境城池啊! 萧残衣,竟是雪域银城的少主?他,竟拐带了父亲的夫人出逃? 郁风落诧异不已:这般温雅高贵的少年公子,原来竟是如斯忤逆犯上,敢冒天下大不韪的狂妄之徒?哈哈,看来真的是人不可貌相啊。 见她失笑,紫漠儿也不惊奇,只道:“也难怪你会不信,少主相貌都雅,俊朗不凡,就是城主每每看到,也颇多感慨,说少主没继承他半点豪爽之气,却把夫人的风华占了个十足十,当真是造化所及,人力难为呢。” “噢?”郁风落忽然来了兴趣,问道,“萧月使生得像他母亲吗?”那般温驯雅致该是江南女子才有的风韵啊。 紫漠儿摇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夫人去的早,我们都没有见过,只是……”她还待再说什么,车外的萧残衣却截住她的话,低斥道:“紫漠儿,你可是觉得太长命了吗?竟敢擅议城主家事!”那才整好衣装的女子吓得小脸一白,乖乖得噤声不语。 郁风落黑羽也似的眉微微一蹙,虽有不甘却也不便再追问下去,悻悻转目望向窗外。 车窗外,风萧雨瑟,暗黑一片,只有马蹄得得的声响踏着雨点,狂奔急驰,还有萧残衣带着冷郁驱赶马车的微斥声,回响在寂静的官道上。忽然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恍然觉得:这位“碎月使者”和他的碎月刀一样,未出手前,谁也看不清他的底细。 第四章 锋芒初露 天色微明,秋雨渐缓。 车上三人各怀心事,沉默中奔了一程。紫漠儿抵不住困倦,抱着箜篌打起了瞌睡,嘴角犹带着甜蜜的笑意。她自入中原寻萧残衣的下落起,就一直不曾安眠,今日才能放下心来,因而马车虽颠得厉害,她却好梦正酣。 郁风落却无这般福气,一闭上眼便看见风楚寒病容惨淡,满身是血向自己走来。她只觉心口阵痛,堵得厉害,索性撂开帘子,坐到了车辕上。 清冷的雨丝飘到脸上,她忍不住张口去接,长长的眼睫眨动,带着盈盈雨珠,辉映出冷艳凄绝的容颜。萧残衣也不看她,只低低说了句“车中有酒。”郁风落眼眸一亮,返身进去,不消片刻便又出来,手中托着个青碧的坛子。她“噗”的一声拍开坛口的泥封,仰头便倒。随着清冽的酒线入口,幽香便沁进了雨里,飘出老远。 “好酒!”她忍不住出声大笑道,“想不到这小小的十年客栈竟有向贪欢亲酿的梨花白。哈哈,痛快!痛快!”萧残衣见惯她的疏狂之性,也不以为意,任她狂饮烂醉自己消遣去。 一阵猛灌,那坛上好的梨花白足足去了大半,她才朦胧着惺忪醉眼,大声道:“萧残衣,你说,风楚寒为什么不喜欢我?”萧残衣诧异地转过头去,正对上她胭脂桃花般醉人的容颜,星眸迷离中带着浓浓的惆怅,还有一丝偏执和倔强。 “郁姑娘,”萧残衣不看她眼眸,只一味地盯着前面,柔声道,“你喝醉了,回去睡一会儿,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郁风落摇摇头,伸手扯住他的衣袖,低笑道:“我没醉,我要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喜欢我?是我不好看?还是我不温柔?你说!” 萧残衣无可奈何,只得停下马车,扶住那渐渐靠过来的软玉温香,轻叹道:“郁姑娘,你很好,只是不适合风四楼主……” “你怎么知道我不适合?”郁风落娇躯一晃,终于完全靠到了他身上,喃喃道,“只要他喜欢,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什么也依着他,怎么会不适合?”她媚眼如丝,妩媚妖娆,衣衫也不知是被雨还是酒水打得半湿,微微贴在身上,更衬地体态柔美,曲线玲珑。那般动人的风韵,在酒香与体香酝染的清冷气息中微微散开,即使镇定如萧残衣,也有些把持不住,俊逸的脸颊火烧火燎的热。 “郁姑娘,”萧残衣双手托开她身子,低声道,“寒意逼人,还是进去休息吧。”郁风落头一歪靠上他的胸口,顺手拉过他一只手臂抱着,娇笑道:“不,这里暖和,我喜欢在这里”。一句话让那天下第一楼的碎月使者半晌不敢挪动一寸。 这女子,哎!他无声而叹,沙哑着嗓子喊道:“郁姑娘,进去歇会儿吧。”萧残衣深深吸口气,压住浮躁心绪,握紧了手里的马鞭。 车顶上忽然一声轻笑,如三月怒放的迎春花,娇俏喜人。可听在萧残衣耳中,却不亚于地狱招魂夺魄的冥冥鬼音。 这人何时潜上了车顶? “什么人?下来说话!”萧残衣冷喝一声,飞快地抱起郁风落,飘身离车。退步之间,忽然想起了车中犹自酣睡的紫漠儿,心里没来由得一阵紧张。“她若遇危,岂非是我的过错?”此念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脸上神情却淡定如常,不露一丝痕迹。 车顶上琴音铮琮,一个光滑如缎子的声音低笑道:“小女子蓬莱仙岛辛莫妍,奉家师之命请往一叙。来得唐突,扰了萧月使雅兴,还望恕罪。” 听她话中强忍的笑意,萧残衣虽觉汗颜,却也暗呼侥幸。若不是她这一笑,自己几乎犯下弥天大错。如此一想,不觉又有几分感激于她,口气上一时缓和了不少:“不知宁前辈有何指教,竟劳驾仙子移步俗尘?” 车上那叫辛莫妍的女子道:“家师炼丹多年不得要领,听闻萧月使欲往昆仑寻找灵药,不胜向往,特请萧月使移尊就教。” 好灵通的消息!好快的速度! 萧残衣心中惊诧,口中却道:“蒙宁前辈垂青,不胜荣幸。只是在下现有要事在身,不容迟疑,还请姑娘代为谢罪。” 车顶一阵沉默,许久才叹息道:“萧月使不愿成全吗?” “不是不愿,只是不能,”萧残衣沉着应道,“请仙子见谅。” “如此,请恕小女子无礼。”话音朴落,芳踪乍现。辛莫妍怀抱绿绮古琴立于车顶,黄衫翠带,衣袂当风,容色清绝有出尘之姿。萧残衣有那么一刻的失神,转眼间已恢复如常,缓缓道:“久闻蓬莱仙岛宁前辈座下有瑶琴、司棋、侍书、入画四仙子,今日得以领教瑶琴仙子的高招,在下不胜荣幸。” 辛莫妍一双清眸望着他,静静道:“风阳姑娘醉酒,车中那位姑娘酣睡未醒,萧月使自问以你一人之力,可能保她们周全?”萧残衣淡淡道:“在下不信姑娘是趁机偷袭的小人。”辛莫妍神色微变,终于一声低叹道:“你若抵得过我一曲琴音,便请自便,否则请萧月使随我往蓬莱一行如何?” 萧残衣略一沉吟,点头道:“一言为定。”他将郁风落安置一旁,再转身回来,向马车内高呼,“紫漠儿,取箜篌出来。”这一声喊灌注了不少内力,别说是近在咫尺,即使远在数里之外的人,只怕也听得一清二楚。车内细细索索,就见那睡眼惺忪的少女横披了衣裳,挟着箜篌跳下车来。 天寒露重,她瑟缩着将箜篌递上,微微嗫嚅道:“少主恕罪,小婢……”萧残衣看她满脸愧疚,禁不住接口道:“这几日辛苦你了,紫漠儿,先把衣服穿上,免得着凉。郁姑娘还需要你照顾呢。”原本战战兢兢的少女猛地抬头,明媚的笑容自唇边微微绽开,再至眉梢眼角,那般如沐春风的笑意啊,竟比江南柔美的杨柳还要醉人,这让他多日来阴霾的心境忽然明朗。 辛莫妍妙目流转,深深望他一眼,道:“萧月使,请!”她眸中有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与明锐,仿佛天地洪荒、浮生世事无一能逃过她的眼目。萧残衣微一怔忡间,琴音已起。先是几声叮咚清韵,如三春之阳、六月莺飞,一扫眼前凄风苦雨,寥落残秋,听得人思绪迷蒙,心神往之。萧残衣心念动处随之附和。于是,箜篌传出的,是草原雪山的辽阔与苍茫,清明中平添几许豪迈粗犷之风,仔细听来,分明有壮志在胸的大义凛然。 辛莫妍目露惊疑之色,手指拨转间琴音忽转,变得尖厉凄绝,萧瑟中但觉惨雾愁云,杀伐阵阵,夹杂着飞沙走石,鬼哭狼嚎,让人听得心浮气躁,几欲癫狂。萧残衣念及身世,自伤心境,不由闻曲入怀,难以自持,手底箜篌弦惊,“嘭”得一声,数弦绷断,额上汗珠淋漓而落。 好一曲“流水落花春去也”! 好一个“瑶琴仙子”辛莫妍! 萧残衣曲调已不成音,心口似要炸裂开一般,压在胸腹间的一口血终于还是忍不住喷了出来,吐在地上殷红一片,随着积雨渐渐淡去。他颤着手指,勉力拨弦,脸色淬玉也似的白。紫漠儿虽在远处,眼睛却未离他半分,见他吐血,当下什么也顾不得,放下昏睡的郁风落飞奔过来,素手微动,箜篌音传。听她曲音淡淡,似是信手而挥,可那份轻灵空远与生俱来,天籁佳音,竟是偶得。辛莫妍的琴音顿时弱了下去,几不可闻。 一声叹息,琴音陡止。 辛莫妍抬目,望着对面及笄的少女,静静道:“姑娘弹曲之时,心里想得什么?”紫漠儿一怔道:“弹曲就是弹曲,哪里会想什么?不过,”她望一眼萧残衣,“起先我确实想着少主,后来便什么也忘了……” "弹曲就是弹曲,哪里会想什么?"辛莫妍一遍遍重复着她的话,抚额沉思,忽然笑道,"想不到我廿年修为,竟比不得姑娘的无心一曲,佩服佩服!"她心头瞬间清如明镜,多年来的执念竟然得破,这在修道之人而言,是何等的境界? 萧残衣平复了胸口的烦闷之气,拱手道:"恭喜仙子道业飞升,更上一层楼。"辛莫妍神情恬淡,隐隐有紫气东来的羽仙风姿。她捧琴在手,向紫漠儿道:"此琴赠于姑娘,算是谢礼。"紫漠儿不敢接手,茫然无措地看着萧残衣,见他点头示意才伸手接了过来,目中犹自懵懂,不知为何。 "此去雪域多有险阻,萧月使珍重,"辛莫妍目注萧残衣,谆谆告诫道,"不过凡事唯心而行,必能逢凶化吉,无往不利。"她再向二人微一施礼,飘身向东而去。 自此,"瑶琴仙子"绝迹尘踪,再不复出,终成道家一代宗师,翩然来去间,因着紫漠儿的无心一语,证得因果,终脱轮回。只不过,这一点,紫漠儿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紫漠儿才转过头来,讶然问道:"少主,为什么她的话小婢一句也听不懂?"望着她天真迷茫的脸容,萧残衣柔声笑道:"你的无心一语成就了道宗一代贤才啊,将来史册上该记你一笔才是,哈哈!" “可是,我没说什么呀,”她喃喃自语道,“再说,我也就只会这一个曲子而已……” 没理会她说的什么,萧残衣径自上前抱起郁风落,正要放进马车,就听得一个清冷的声音悠悠吟唱:“鸡将啼处剑先舞,酒未醒时诗已成。”萧残衣抬目,只见曙光正现处,白马银鞍,紫衣轻裘,竟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萧残衣目光凝注他腰侧晶剑,手中诗书,淡笑道:“想不到‘诗剑双绝’的王叛道王兄也来了。”少年右手揽辔,左手捧着诗书,笑道:“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双绝呢算不上,酒虫倒是真的,哈哈,萧兄有礼。” 萧残衣将郁风落安置好,抱拳还了他一礼:“王兄所为何来?”王叛道一怔,讪笑着跳下马鞍,施施然走过来,讷讷道:“那个……这个……”他将剑扛在肩上,拿诗书挠着头发,“萧兄,打个商量如何?” “王兄,”萧残衣打断他话,肃然道,“若为问询‘虚花悟’的解药而来,那请回;若为了阻止在下出关,请出招。”少年王叛道怔了一怔,打哈哈道:“这……萧兄,你平时不都是挺好说话的吗?怎么……” 萧残衣沉声道:“事关性命,容不得半点疏忽,请王兄成全。”他说着又是深深一揖。王叛道远远一跳避了开去,接连摆手道:“别,这次不同以往,我是立了军令状而来,若无功而返实在不好收场,所以,这礼我可受不起,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他将诗书塞进怀中,抬手拔剑,“动手吧,想出关就打赢我。” 深知他说打就打的毛躁性子,萧残衣黯然一叹,低声道:“王兄,‘虚花悟’的解药与你无关,何必如此咄咄相逼?”那紫衫少年无可奈何地耸耸肩,道:“没办法,谁叫我打赌输给了夏长玄?他要我给他办三件事,这头一件就找上你,哎!我也不想来的,可是出言无悔大丈夫,我不能言而无信啊。” 萧残衣心下恍然,情知此事不关王叛道,他也不过在不自知中做了夏长玄的棋子罢了。玄隐教与天下第一楼素有恩怨(详见《天音谱》)十几年来争斗不休,互有胜负。自风楚寒入主第一楼,由他运筹帷幄,主持大局,这两年来与玄隐教的三十余次交锋中,竟无一败绩,大挫其锋。夏长玄曾以教主之尊邀风楚寒入教,并许以厚利,均被他冷言所拒,如此一来,积怨更深。此番风楚寒受伤,对玄隐较而言,无疑是除去这颗眼中钉的最佳时机。 既不能为我所用,毁之何妨?只是,萧残衣想不到的是:夏长玄竟能设计邀了王叛道!这少年出道不过一年,名头之响决不逊于天下第一楼的“风花雪月”四公子,其行事诡异,离经叛道,向来不依常理,久而久之竟无人再记得他本名,皆以“叛道”代之。又因他每每出现都是腰侧佩剑,手捧诗书,剑光到处诗句迭出,因而赢得了“诗剑双绝”的雅号。 这少年秉性风流,不在楚南心之下,一年里倒有三五个月逗留歌笙堂,故与萧残衣相熟。然而,二人见面都是以酒论交,要说动手,却是平生第一次。 萧残衣不愿与他交手。王叛道虽然不羁,却无恶迹,况且私心里,自己是当他朋友般看待的。与朋友交手,失之于义,他不屑为之。可是,抬目望着王叛道坚决而执拗的眼神,此战似乎无可避免。 “王兄,”他涩声道,“可否通融一二?” “不能!”王叛道一口回绝,三月春光般温润的笑容再次浮现,“除非你胜了我的剑,或者是诗。”这两件是他成名的物事,虽不敢称天下无敌,能赢他的却也不多。 “我来试试如何?”声音起处,一只葱白的玉手掀开车帘,露出了艳丽无双的容颜,因着醉酒的关系双颊红透,有着动人心魄的妩媚风韵。 王叛道神情大变:“郁……郁风阳!”他忽然口齿不清,讷讷道,“你……你不是醉了吗?怎么……怎么这么快就醒了?”言谈间似是怕极了她。郁风落“唰”的一声撂开帘子,醉醺醺得就要跳下马车,紫漠儿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低声道:“郁姑娘,小心。” 郁风落冲她一笑,有些眩目的娇媚,而张扬。饶是紫漠儿这尚不识风情的女孩子,也禁不住心头一动,更不用说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了。 萧残衣忽然涨红了脸。 王叛道却像见了鬼一样,掉头便跑,连一向宝贝的诗书掉到地上都顾不得捡。“萧兄,我忘了还有事情要办,今天就不打了,我们……我们后会有期!”说这句话时,他人已骑在马上奔出了至少二里路。 郁风落一怔,忽然咯咯大笑,娇躯颤抖如盛放的蔷薇,着实妖娆。“郁姑娘,你可真好看!”紫漠儿由衷赞叹,再转目望一眼绝尘而去的王叛道,不解道,“可是,他为什么给吓跑了呢?” 不问则已,这一问让刚刚止了笑的郁风落再次大笑起来。萧残衣轻轻拉起迷茫中的紫漠儿,笑着解释道:“王兄自恃才高,曾在歌笙堂每年一度的‘耀文台’上连胜十余场,风光无限。后来郁姑娘怕扫了其他人的雅兴,乘酒兴登台,一言定胜负,夺了他的光彩。王兄惭愧,从此郁姑娘所到之处他都自动退避三舍……” 紫漠儿仍是一脸迷茫:“郁姑娘说了什么,有这么厉害吗?” “哈哈哈哈!”郁风落勉强忍住笑,道,“我不过是问他:‘哪一天我要是死了,他王兄也死了,烧成了两堆灰,该到何处相见?’没想到他听了,怔忡片刻,脸色倏然灰白,逃也似的跑了,从此再不敢朝我的面,哈哈,这只是个禅宗的机锋而已,我不过借来一用罢了,想不到他竟存了心,哈哈哈。” 紫漠儿不明白她说的什么,可看着她如此肆无忌惮地大笑,在雨后清爽的晨风中别样动人,心里就这么被碰触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 萧残衣却是笑不出来,他知道这次来的,将不只是蓬莱岛和玄隐教两路人马而已,只怕更厉害的对手还没出现呢。想起十年客栈里余放舟别有深意的临去一笑,他的心分外沉重起来。 第五章 群而攻之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阳关一出,风沙万里,刀子似的割在身上,让人从心底里生出寒意来。 郁风落是江南长大的女子,虽然豪爽,却禁不住这般寒气,从早到晚缩在马车里再不肯出来,扯着披风的手紧了又紧,仍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喷嚏。谁叫她走得匆忙,连件御寒的衣服都不及带上?谁又知道这阳关塞外竟是连个集市都没有? 她心里一遍遍小声嘀咕着,脸冻得通红,倒是平添了几分娇柔的妩媚。萧残衣看了心有不忍,伸手到座下木箱里抽出一件大氅,眸光掠过时,才知是那白狐裘。“怎么会带着它?”一念动转,早被人劈手夺了过去。 “有衣服也不早说!”郁风落抢了大氅,斜睨着他悻悻道。萧残衣见惯她的疏狂无礼,心中并不介怀,淡淡一笑了事。哪知她夺了衣服并不自己穿,却撩开车帘向紫漠儿道:“你不要他赶车,要他件衣服不为过吧?天怪冷的,快披上。”明明自己冷得要死,心里还存着别人,这女子,原不是那般冷心粗疏呢。 紫漠儿回头,眸光扫过那件狐裘,原本灿若春花的笑容倏然冻结,颤声道:“小婢不敢!”郁风落微微一怔,失声笑道:“瞧你!这又不是皇帝的龙袍,有什么敢不敢的?快接着!” 紫漠儿眸中惧意更甚,飞快地觑一眼车厢里的萧残衣,忙又低下头去,右手紧紧握住马鞭,努力克制着娇躯的颤抖。“不就是一件衣服吗?又不是老虎……”郁风落很是不以为然,把那狐裘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又看。 萧残衣脸色沉郁,劈手夺过扔向一边,冷冷道:“衣服是用来穿的,不是用来看的!不穿,就扔了!” 天!郁风落吃惊地望着他,偷偷一吐舌头,认识这么久,还从没见过他如此模样。这要传出去怕是没人会信:堂堂天下第一楼的碎月使者,江湖上有名的温良公子竟为一件衣服发火了?且是如此压抑不住的冲天一怒! 这衣服,有古怪! 郁风落心中想着,却绝不出言相询。她虽张狂嚣张,却并非不识时务,当下什么也不说,拖过那窝在车角的狐裘披到身上,静静坐于一旁,再不出声。片刻之间,全身便暖烘烘的,像怀里揣了只火炉般,十分受用。 “果然是件好东西!”郁风落手指抚过柔腻的皮毛,喃喃自语,“怪不得人说‘千年红狐,万年白狐’呢,原来真是有些道理的。” “你喜欢只管拿去好了,”萧残衣话里不带一丝感情,让人听不出他是喜是忧,是怒是恨。郁风落目光慧黠,嘻嘻一笑,问道:“喜欢就可以拿去?”见他点头,猛然将一张桃花玉面凑上前去,直近到鼻息相闻的距离,“那本姑娘可不可以把你一道带走?” 美人似玉,气息如兰,萧残衣飞速地瞟她一眼转开头去,俊逸的敛容倏然红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郁风落双手捧腹,笑得花枝乱颤,口中犹不忘调侃道,“萧月使,哈哈……脸红的样子……哈哈,哈哈……”这女子,真是大胆的很呢。萧残衣纵是生气,这会儿也只有苦笑的份,唯将一脸尴尬隐在车角的暗影里,半晌不语。于是,整个车厢里只有郁风落快乐而夸张的笑声。 笑声未绝,突变陡起。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整个车厢从中间断裂开来。几乎想也不想,萧残衣拦腰抱起郁风落从车顶穿出,凌空再退三丈,稳稳落地。目光转圜间,却见紫漠儿一角裙衫在大漠黄沙中已去得邈远,渐无踪迹。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说不出是因为什么。 “萧月使,好俊的功夫!”为首的老者五十来岁,黄衣皂袍,脸颊瘦削,目光阴鸷,竟是纵横大漠无匹敌的“沙漠之王”察可汗。 “汗王你也不差,”萧残衣笑着回应道,“不过两天功夫就能摆出这样的阵仗,萧某佩服!”余放舟干笑道:“呵呵,江湖道上一家亲,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兄弟们抬举罢了。”萧残衣一笑不语,目光横扫,只见右首下位十余人以姚池饮为首,个个面目狰狞,飞扬跋扈,正是纵横陕甘一带的“西北一窝狼”;左边那七人当中,有三个相貌一般无二的是一母三胞的兄弟,江湖人称“漠北三鹰”,专以抢劫过往商队和朝廷供品为生,下手狠毒,向无活口;三鹰右侧是一名手持折扇的儒生,看他相貌文雅,弱不经风的样子,只怕是没几人会把他与独行大盗廖星云扯上边。 至于站在廖星云身边穿着五彩花衣的风骚少妇,不用猜也知道是江湖上最难缠的“马黄蜂”马夫人。马夫人一侧的汉子满身补丁,又邋遢又肮脏,自然是那整天跟在老婆后面,赶也赶不走的马相公了。 这十余人手执兵器,表情不一地站在那里,饶是萧残衣身经百战,也禁不住头大如斗。这般牛鬼蛇神不同于正道中人,行事只讲名利不讲原则,为达目的不惜一切手段,是出了名的百无禁忌。以自己三人的武功,对付四五人或许勉强可以,若要群斗,几无胜算。于是,他悄悄向郁风落道:“一会儿我缠住他们,你先走!” 郁风落一声冷哼道:“萧月使要逞英雄,我郁风阳就要当那临阵脱逃的小人吗?”萧残衣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多做解释,只低声道:“风四楼主的命和他们比孰轻孰重?”那女子眸光倏黯,转瞬间又灿亮如星辰,还带着一丝狡黠:“怎么?想在楼主那里讨头功吗?这我可不依!”她朗声一笑,挥掌冲向察可汗,喝道,“喂,山羊胡子,咱们再战一场如何?” 廖星云“哧”得笑出了声,目光逡巡,上下打量着察可汗,那神情任谁也看得出是在印证风落的话。察可汗成名多年,还不曾被人如此奚落,一时克制不住心头怒火,三尺手刀一晃,落入掌中。 “汗王,慢着!”三鹰中的老大一脸猥琐邪气,悠悠开口道,“这丫头甚和老子心意,伤着了怪可惜的,不如让了给我吧,看我怎么收拾她,哈哈!”这番龌龊不堪的言语如平地风起,引起一场恶意的大笑。 郁风落秀眉一挑,努极反笑道:“收拾我?那好啊,本姑娘就站在这里,看你怎么收拾?”怒火在她灿亮的眼眸深处跳跃翻腾,显在脸上却是比花还艳的笑容,连话里也带了三分甜腻和挑逗。对面的十来人中,除了同为女子的马夫人,全都如中魔魇,半晌回不过神来。萧残衣再不迟疑,手起刀出,一道流光似月,飞向人群。 恍如梦中一瞬,不及梦醒,刀已在前。 郁风落的笑更美,更艳。她知道碎月刀和她的笑容一样,从不会让人失望。 可这次,竟是例外。 廖星云不但抵御了她的“春风一笑”,还接住了萧残衣的碎月刀——用一根乌黑的、说不出是什么的东西接住了名动天下、向不空回的碎月刀。“你……你怎么……”一时间,郁风落诧异不已,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是磁石。”萧残衣静静道,目光恍若秋日晴空,浩渺无穷。廖星云不无赞叹地望着他点头道:“果然好眼力!好见识!”他手中所持正是不久前从南海碧落宫中盗得的一块磁石,若不是这东西可以吸人兵器,省却不少动手的麻烦,他倒真懒得整天背着,怪沉的。 “不知道萧月使还有没有这样的刀?”他口中询问,手下却不停,轻轻取下磁石上的碎月刀,在阳光下细细玩赏。初时还不觉如何,越看越觉得刀色明润,光华如月,全无一丝杀人利器的幽冷气息,反倒缱绻诗意得让人忍不住亲近。 萧残衣淡淡道:“有!”一字出口,手腕凌空虚挽,廖星云只觉一股大力狠狠拉扯,手中的刀再也把持不住,离掌飞出,向那素衣男子款款飞去。就见他伸手轻轻接住,再度送出,“廖兄喜欢只管拿去!” 廖星云大惊失色,再未想到这刀早已通灵,旁人竟是留也留不住的。眼见碎月刀如飞而至,慌忙挥动手中磁石,想要依样画葫芦再把它牢牢吸住,不想那刀却在身前半尺处没入地下黄沙,再无动静。 “萧残衣,你搞什么鬼?我廖星云……哎唷!”一句话还没说完,脚底涌泉穴一阵钻心之痛疼得他再也站立不住,噗的跌坐地上。低头看时,只见碎月刀穿足而过,鲜血洒的一地,染红了脚下黄沙。他一时失控,忍不住哇哇大叫起来。 “哪位还想试试?”萧残衣目光横扫,含笑问道。他这招出其不意,先发制人,无形中将一干人等全部震住。“漠北三鹰”、廖星云、马黄蜂等人虽然凶残,却是常年滞留大漠塞外,巧借天时地利之便杀人越货,无所不为,论起手上功夫虽也不弱,倒也不见得如何高明。萧残衣看准了这点,有心以声势夺人,便先拿廖星云开了刀,指望众人知难而退。 可惜,这些人能够纵横大漠多年,名列黑道乌金榜上,就绝不是知难而退的主。只见廖星云“呼”得站起,也不顾脚下血流如注,骂骂咧咧地挥动磁石,袭奔萧残衣。其余众人心照不宣,一哄而上,将二人围在中间。 马夫人一双桃花眼痴痴地望着萧残衣,腻声道:“萧月使,双拳难抵四手,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你器械投降,我保你平安无事如何?”明眼人一望即知她心中所思,看她风骚入骨的模样,要不是马相公跟得紧,只怕早恨不得死气白赖扑到萧残衣怀里了。 郁风落虽出身风尘,却看不得这般自轻自贱的习性,当下怒火中烧,恨恨笑道:“投降?哈哈,就凭你们几个?别做梦了!”她明眸环视,目中满是不屑和傲然。 “怎么?郁姑娘瞧不起我们几个?”马相公一张驴脸拉得老长,讷讷接口道。 郁风落横目一扫,掠过众人手里的兵器,朗声道:“马行空,绰号马相公,山东济南人,父母早丧,师从神鞭李向,十年乃成,酒醉后为夺霸王鞭杀师叛门,为同道所不容,无奈中远走苗疆,结识马黄蜂。擅使八八六十四路霸王鞭法,功力霸道但不能久持,招式繁琐不利发挥,与风落较,不出百招;风月四使手下三十招,必败。” “马黄蜂,原名钟素清,苗王侄女,因行为不检被逐出族,后伙同马星空毒杀苗王于蝴蝶泉中,事后潜逃,嫁与马相公。惯用暗器玄隐针,此针随血而行,穿心乃止,然可用酒解之。” 看着二人倏然变了脸色,郁风落得意一笑,转向“漠北三鹰”,再道:“你们三人使的是解腕牛刀,一套‘庖丁解牛’刀法虽然不错,可惜一寸短一寸险,若遇到惯用长兵或者暗器的高手,必败无疑。”她兴致来时挡也挡不住,把楚南心搜集的资料如数家珍地背了出来,“西北一窝狼,总共三七二十一人,全部用剑,从不与人单打独斗,以阵法取胜。观其布阵之法,乃由诸葛孔明的八阵图演化而来,生门在北,死门东南,生门在南,死门则西北,依次顺延,则无性命之忧。” “廖星云,出身白山黑水之间,父母不祥,师从侠盗‘金燕子’,轻功绝佳,然内力不足,与之对敌,可攻其短。” “察可汗……” 郁风落才一喊出,那黑衣老者忽然出言打断了她:“天下第一楼果然名不虚传,竟把咱们的底细查了个一清二楚,如此一来,就更不能放你们走了。”他细目一扫,掠过身侧众人或白或青的脸,一字字道,“咱们兄弟的武功短处要是泄露了出去,只怕……” “对,杀了他们!”马相公喊道。 萧残衣碎月刀在手,悠悠道:“诸位以为可有取胜的把握吗?”察可汗阴冷冷一笑,道:“单打独斗或许不行,要是群起而攻之,哈哈,只怕萧月使……这样吧,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郁风落秀眉一扬就要发作。 萧残衣伸手示意她噤声,不动声色道:“汗王不妨说来听听。”察可汗沉吟道:“萧月使名震江湖,武功自然不同凡响。只要你能在咱们手下走过二百招,那兄弟们啥也不说,立马拍拍屁股走人;要是咱们侥幸胜了一招半式,就请萧月使告知‘虚花悟’之解,如何?” “放屁!”郁风落红颜烈烈,毫无顾忌地骂道,“察可汗,你到底要不要脸?这么多人打我们两个,还好意思用上二百招!哼,什么沙漠之王,叫沙漠狗熊还差不多!真是恬不知耻!” 察可汗被她一顿抢白,老脸上挂不住,一时臊得殷红如血,竟不敢正眼看她,只是向着萧残衣嘿嘿两声干笑,道:“萧月使意下如何?” 萧残衣情知今日是个不了之局,答不答应都难免一战。于是点头道:“就由萧某一人应战即可,汗王可否放郁姑娘先行?” “当然不行!”马相公高声道,“她要走了,咱们以后还不麻烦?一起杀了最好!” 郁风落冷笑道“想杀我们?哼,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看招!”她冷不丁出招抢攻马相公,掌风森森,莫可轻视。萧残衣知她断不会抛下自己独自逃生了,心中一时感动,怕她出事,只得出刀为援。 于是,大漠黄沙之中,只见人影翻飞,刀光剑影,渐渐弥漫了浓重的血腥气味。 第六章 墨羽暗骑 萧残衣身中三鞭六剑,血如泉涌,看着虽然吓人,因没伤着要害,故无甚大碍,可那肩头中的两枚玄隐针就不同了,随着他真气流转逐渐向心口逼近,每动一分都疼得肝肠寸断,连呼吸都带着闷痛。 察可汗一直不曾出招,远远站在一旁负手观战,精瘦的脸上渐露笑意。西北一窝狼排了阵势在外围掠阵,不时寻隙偷袭,攻他命门所在,这让萧残衣十分恼火。他入主天下第一楼六年,大小三百余战,什么阵仗没见过?可却从无一战如此束手束脚,转圜不开。 廖星云仗着轻功了得,不断在他周围游走,手中磁石上下挥舞,不仅把自己护得周全,还让他的碎月刀难以出手。本以为马夫人那身五彩衣衫除了色彩斑斓别无他用,现在才知竟然遍布奇毒,稍一近身就觉异香扑鼻,头晕眼花,更遑论她手中暗扣的玄隐针细若游丝,叫人防不胜防。 萧残衣刀掠外围,阻击西北一窝狼的明攻暗袭,掌走偏锋,震开寻隙而至的玄隐针和“塞北三鹰”的凌厉刀锋。目光转动间,又碰到风落遇危,马相公一根霸王鞭呼呼作响,将她围了个风雨不透,任她的“落叶悲风掌”如何刚猛,竟一时无了用武之地。她本是火爆脾性,掌出无功,登时心头火起,平空里一声娇喝便要硬闯。萧残衣大惊失色,急忙转身回援,双掌却被廖星云缠住,再不肯放松。情急中他凌空挽刀,力贯其上,只听“嗤”的一声,碎月刀穿破鞭影,钉在马相公肩胛之上!马相公负伤大叫,霸王鞭再也把持不住,掉到地上。郁风落翩然掠至,手指连动,封他十一大穴。 危难既解,她喜极回眸,再一转身迎上“漠北三鹰”的解腕牛刀。萧残衣暗暗松了口气,碎月刀不及收回,肩背上已连中三剑,一阵火辣辣的痛。风落见状一声惊呼,手底稍慢,大鹰的尖刀已然刺到。情急中她吸腹退步,变掌为爪叼住大鹰右腕狠命一甩,硬生生将这彪形大汉的一条胳膊拽脱了臼!大鹰负痛,尖刀坠地,郁风落顺势捞起,回手照颈一抹,结果了他。那脖子里喷出的鲜血正溅到她的脸上,映现出一种残酷、狠厉、决绝的美! 二鹰竟被这般神色震得怔忡,几或忘了身在何处。郁风落手指纤白,缓缓抹过满是血迹的脸颊,再放进口中轻轻吮吸着,斜睨二人道:“怎么?不要报仇吗?”她眉梢眼角俱带嘲讽,目光顾盼间异彩流光,魅惑无穷。二鹰如梦初醒,挥刀掠上,一取中路,一攻下盘,招招狠辣犀利。若说适才还有几分顾惜她的颜色,存了私心不愿加害的话,这会儿却再无半分留情,刀刀取其要害。郁风落微感不支,脸上倦色迷离,掌势也跟着弱了下来。斜刺里两剑劈来,砍上她背后空门,那件绝好的狐裘便在飞溅的鲜血中裂成两半,零落在肩。 风落负伤,却激出了烈性。她转眸,怒视偷袭的青、苍二狼,忽地展颜而笑。萧残衣从旁看的清楚,深知她动了杀机,禁不住心头一跳:这女子,分明是要拿命去拼他们的命啊!此念起处再容不得多想,碎月刀在内力的催动下银光流转,避开廖星云的磁石飞掠西北生门而去。守护生门的紫、靛、白、灰四狼眼见刀若流光,飞掠而至,急忙压住阵脚,挥剑相格。四剑交织成网,严丝密合,竟是一点破绽也不露。 碎月刀再次空回! 细细的破风之声近在眉睫,马夫人的玄隐针从上中下三路袭来,这次打得却不是他,而是郁风落。萧残衣不及接刀,抢身迎上了玄隐针。他知道那有着烈火性情的女子,杀性来时是从不顾惜自己性命的。 他不能让她受伤,因为风楚寒的解药还需她带回。至于他自己,萧残衣苦笑:既然回来了,不管父王,还是王兄,都不会再让他如七年前那样,有要挟自己然后离开的机会了。 玄隐针接到,触手冰冷,还有酥麻的感觉。 针上有毒! 萧残衣诧异转身,正迎上马夫人阴谋得逞的欢快笑容:“我可没说过玄隐针从不淬毒的话,再说,”她肆虐暧昧地笑道,“这也算不得是毒,不过是一点麻药而已,顺着毛孔钻入血脉,死不了人的……我还舍不得你死呢。” 大意了!萧残衣苦笑摇头:原以为她的玄隐针是无毒的,不幸中了顶多胸口闷痛,短时间内尚可支撑,退敌之后再想法解除,却没想到她还有淬了毒的玄隐针——即使针上原本无毒,以她的本事,临时淬毒也是可以的。自己,竟是疏忽了。 萧残衣强忍晕眩之感,猛地掷出碎月刀,于重重包围中圈出一条银光,护住郁风落,低喝道:“郁姑娘,快走!”胸口一阵尖锐的闷痛,喷出一大口血来。郁风落见了心下大急,劈空狠狠一掌挡开纠缠不休的“漠北二鹰”,回身便朝他奔了过来,背后空门大露。 察可汗终于出手。 一柄状若圆月的弯刀奔了风落背后而来,快得来不及躲闪。 她,也没想过要闪。 “噗”一声闷响,刀入后背,深可见骨。 血,喷涌而出。 郁风落惊呼出声,伸手接住他缓缓倒下的身躯,慌忙去堵那背上的伤口,颤声道:“你……笨蛋,为什么要挡?”危急关头,萧残衣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挡了察可汗的弯刀——刀下向无活口的“沙漠王者”之刀。 “我不能……让你受伤,风四楼主还……还等着你回去救命……”萧残衣苍白了脸,低声道,眸中满蕴无悔和愧疚——为她挡刀的无悔,对风楚寒的愧疚。 “风四楼主因你中毒,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要你偿命!”月余前,歌笙堂中自己语出如风,虽有怨恨,毕竟出口无心,而他,却把这话刻在了心上! 一念及此,风落忽然心乱,忙从里衣上撕了布条,帮他包扎。 察可汗挥手散开众人,缓步踱上前来,在他们身旁站定,精瘦的脸上掠过一丝阴笑,道:“158招,萧月使,你输了!”郁风落猛然抬头,红颜烈烈,怒火不可抑制得爆发出来:“不要脸的东西,你也算是武林中人……” 这话骂得够狠,也够绝,萧残衣一望察可汗阴晴不定的神情和目中阴贽之色,便知他动了杀机,忙拿话岔开道:“汗王从何得知萧某身怀‘虚花悟’的解药?” 察可汗冷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萧月使又何必多此一问?”萧残衣强吸一口气,道:“是乌衣社余二当家放出的话吧?”看众人神情,便知自己所料不差,“‘虚花悟’既是乌衣社之物,汗王为何不向余放舟讨解药,却要大费周章在此拦截萧某?” “哈哈哈!”察可汗仰天大笑道,“萧月使这是明知故问!江湖中人人得知,乌衣社前任大当家步远清偶然得获‘虚花悟’,却也因此丧命,临死前曾严令其子步剑痕不惜任何代价寻访解药。步剑痕倒也听话的很,先后拜会了四川唐门,岭南屠家,医圣毒仙等炼毒用毒的大行家,甚至是苗疆蛮荒之地也曾涉足,可惜二十年来一无所获。否则他又何必到处奔走,空耗时间?” 身为天下第一楼的护楼侍者,这段武林旧事他岂会不知?不过借此拖延时间,好寻隙逼毒,趁机逃脱罢了。萧残衣不动声色,淡淡道:“如果萧某告诉汗王,在下也并不知‘虚花悟’的解药为何,不知汗王信是不信?” 察可汗干笑道:“萧月使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在下怎会不信?不过,萧月使不远千里来此,所为者何?还请不啬赐教。”不等萧残衣搭腔,郁风落已霍然起身,大怒道:“和这种卑鄙小人啰嗦什么?我们来干什么关他何事?有本事的就跟本姑娘单打独斗,这么偷袭围攻的龌龊行径亏你们使得出来!” 察可汗目露异色,饶有兴趣地望着她道:“姑娘要跟我单打独斗?”郁风落毫不客气地回敬他道:“怎么?你可是害怕了?”明眸中满是挑衅的意味。 “哈哈哈!”察可汗仰天大笑道,“成名这么多年,还真忘了这怕字的写法。好!今天我就来领教郁姑娘的高招。请!” 眼看郁风落单枪匹马站到一干凶神恶煞之中,柳腰纤纤不盈一握,萧残衣心里一急竟然站了起来!“和妇孺女子动手算不得英雄,要打,萧某奉陪。”他右手使力,紧紧按住右腰一处剑伤,沉声道。 众人诧然转目,便看到碧血黄沙中静静站立的萧残衣浑身浴血,摇摇欲坠,在夕阳迟暮中渐倦了神情,静谧成一首诗,足可入画。然而,又分明在静谧中,有着金戈铁马的豪情壮志,冲霄凌云。这般亦动亦静的超然气韵,马夫人何曾见过,一时间看得眼都直了,目中露出强烈的爱慕。这可把那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马相公气得七窍生烟,半晌倒不过气来。 察可汗一声轻咳:“萧月使如还有再战之力,自当奉陪。”郁风落冲上前来拦阻,却被萧残衣一句话给逼退回去:“想要我死,你尽管上!”话中有极力压抑的愤怒,还有伤势——他明明拖延不得的伤势。 郁风落从未见过如此凌人的萧残衣,如匣中宝剑般光华乍现,莫可逼视。忽然觉得他即使是死,也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当下什么也不说,断然退开一旁。“汗王,请!”萧残衣微微一礼,自动站到下首,谦恭中分明有身为王者的华贵和雍容。察可汗忽然莫名得紧张起来,握刀的手全是汗。 天地间变得静寂无声,紧张而压抑。苍穹万里,掠过雄鹰的羽翼,在夕阳晚照中剪影成一幅雄浑悲壮的画。“嘎——嘎——”空中传来鹰的叫声,愈来愈近的距离,似冥冥中无声的召唤。 察可汗的脸倏然变色——为那声并不尖锐的鹰叫。再看西北一窝狼那群纵横大漠的杀人魔头,竟然个个面如土色,全身颤抖。这让郁风落诧异不已:不过是一只个头稍大点的玉爪苍鹰而已,何止于此?“萧月使,”她低声道,“你这时候不动手,还等什么?”萧残衣神思渺远,望着盘旋头上的孤鹰,似悲似喜,似怨似恨,表情十分复杂。 “喂!”郁风落急声叫道,“你发的什么愣?还不动手?”萧残衣眸光几度变换,终于缓缓垂下头去,苦笑道:“怕是不用我们自己动手了。” “为什么?难不成还等他们……”郁风落话音未落,远远地听见马蹄纷沓,一团乌云转瞬即至。凝眸望去,却是一色的纯种天马,粗略一数足有三十余匹,匹匹体格健壮,毛色黝黑。马上骑士俱为青衣短靠,黑巾罩面,马镫旁一般无二地别着长柄斩马刀。 墨羽骑! 那以“神出鬼没、横行无忌”著称的西北王者之师! 那与“血腥屠戮、杀人如麻”联名的星宿马贼海盗!为首者,竟是去而复返的紫漠儿。那姑娘全无初时的娇憨纯真,一张桃花玉面淡漠阴沉,眸光清冷,只在望向萧残衣时带着些许暖色。“察可汗,你好大的担子!”她揽辔立定,沉声喝道,“星宿海的人你也敢动?” 一滴冷汗倏然滚落,握刀的手不自知得微微颤栗:“姑娘恕罪!”察可汗唯唯诺诺道,“咱们兄弟不知他是星宿海的人,要是知道……要是知道……”紫漠儿冷笑着接口道:“知道又当如何?” 察可汗干咽一口唾液,讷讷道:“要是知道,咱们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伤他分毫!”其余众人唯唯诺诺得纷纷响应。紫漠儿一声冷哼,浑不经意般轻轻道:“如今你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办还要我吩咐吗?”她神情冷屑,眸中透着浅浅的萧然。 察可汗惨白了脸,双手颤抖着举起弯刀,凝神看了半晌,猛地一狠心横刀颈上。在场那么多人,竟无一个上前阻止。眼看顷刻间刀过人亡,名冠一时的“沙漠之王”就要血溅当场,凭空里叮当脆响,碎月刀出,碎了念想,破了弯刀之劫。 “紫漠儿,放过他们吧。”萧残衣凌空一挽收回碎月刀,静静道。 那纯真的少女一脸难色,轻轻道:“大公子有命:敢伤少主者,杀无赦。紫漠儿不过是个下人,不敢违背主人的意思,所以——请少主见谅!”她咬了咬牙,猛地向身后一挥手。墨羽骑士得令,三十余骑如风掠过,迅速冲进人群,挥刀便砍。刀光过处,只见血映黄沙,尸横遍野,惨叫哀号声连绵不绝。适才还恨不得把他们千刀万剐的郁风落却再也忍耐不住,纤掌一扬,飞身欲救。萧残衣伸臂一拦,挡下她前扑的身形,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可轻举妄动。郁风落只得按下性子,从旁观战。只见那些通身玄衣的墨羽骑士倚仗高超骑术合伙围攻,困人于阵中再飞刀斫杀。他们使用的是特制斩马刀,刀身极长,刀把有细链相连,可以飞旋而出,束敌手脚。他们六人一小组,其中四人专门飞链缚敌,另外二人挥刀来杀,其间配合天衣无缝,绝无一丝拖沓迟疑,也绝不给对方一丝可以转圜的空隙。 飞链绞杀之间刀过头落,血“呼”得从断头处喷出,染红一片黄沙,残阳映血,折射出近乎残酷的美丽。饶是郁风落如斯决绝的女子,也禁不住别转了头,不忍再看。 盏茶功夫,大局已定。 那一直盘旋头上的苍鹰正俯冲下来撕扯着新鲜的血肉,晶亮的鹰眼中有嗜血的狂热。郁风落强忍呕吐的冲动,喑哑了嗓音低怒道:“为什么不阻止他们?你……”一语未毕,却被他眸中深湛的忧郁和无奈震得说不出话来。那种深深的无力和无措,直到多年以后她回想起来,还清晰得浮现眼前,再不曾忘。 萧残衣轻轻放开她的手,望着那正指挥墨羽骑清理现场的紫漠儿,忽然觉得她目光顾盼间,那份傲视天下的气度和睥睨苍生的眼神,竟与莫月初有几分相似。这女孩子,原不是他看到的那般单纯啊。 “苍梧!”紫漠儿脆声唤道。那只俯身吃着尸体血肉的苍鹰闻声而起,一声并不柔和的叫嚣,跃上她的肩头。她赞许地抚着它颈上长羽,从怀中取出一管书信缚其腿上,一声轻喝:“去!”于是,这名唤“苍梧”的孤鹰震翅高飞,转眼消失在去往星宿海的天穹。 “苍梧长大了。”萧残衣望着天上早已渐去渐远的巨雕,不无感慨道,“它已不认得我了。”紫漠儿又恢复了先时的天真单纯,闻言浅笑道:“许是离开太久的缘故,少主不必介怀,等回了星宿海自然就认识了。” “星宿海?”萧残衣喃喃低语,忽然回望紫漠儿,上下打量着她,淡淡道,“姑娘怕不只是父王的弟子吧?”就见她在他垂询的目光中渺远了神情,竟有些莫测高深的意味。“少主想要知道什么,何不移驾星宿海?”她低声道。 抬目看她身后严整若肃的墨羽骑,眼前忽然一阵晕眩。于是,新伤旧创一起迸发出来,大有“一发不可收”的迹象。昏厥的刹那,唯一听到的,是郁风落那一声虽不大、却饱含深意的呼唤,穿过影像和时间的概念,直达心底。 第七章 星宿之主 萧残衣再次醒来时,夜色将逝,昏黄的烛光摇曳,映出一室萧然。他微微一动,彻骨的痛便自全身蔓延开来,直疼到骨子肝肠里去,压不住的半声呻吟冲口而出,冷汗涔涔落下。一条素色帕子轻轻拂过,擦去他一头的汗。萧残衣也不睁眼,只轻声道:“谢谢你,郁姑娘。”嗓音喑哑低沉,微弱至极。 伴着一声轻叹,额上的手忽然拿开。“你……你心里全是郁姑娘吗?”声音清脆,倦意里氤氲出微微失望,让人没来由的好一阵心疼。萧残衣头脑一醒,缓缓张目,淡笑道:“紫漠儿,辛苦你了。” 那一袭明黄衣衫的少女面容憔悴,倦色十足,显是多日未眠的结果。见他醒来,一时忘了适才的不快,忍不住欢呼雀跃,连声道:“只要少主安然无恙,小婢就是再辛苦也值得!”萧残衣感激而笑,目光逡巡间,神色已变:想不到事隔七年,这房间的摆设竟毫无异样,那素白色的“岁寒三友”四扇屏,那褚青色的高山雪松长条几,甚至就连那儿时玩耍的木剑短刀都摆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他知道这是谁的意思,忍不住就一声暗叹,问道:“王兄,他不在吗?”紫漠儿点头道:“银城诸事繁杂,城主一人独力难支,大公子从旁襄助,每天都要很晚才能回来。”萧残衣心弦莫名一松,痛楚紧跟着席卷而来,疼出了一身冷汗。他大口喘息着,咬咬牙猛一挺身,竟然坐了起来。 这可把紫漠儿吓坏了,忙上前扶住他战栗的身子,连声道:“少主小心!您重伤在身……”虽摇头示意自己无碍,她却仍不放心,小心地把靠枕垫到他背后,双手轻轻按上他肩头,以助平衡。萧残衣回目冲她笑道:“紫漠儿,谢谢你。”那美丽的少女倏然飞红了玉颊,忙不迭垂下头去,柔声道:“这是小婢份内的事,怎敢承少主的谢意?”说话之间眼波流转,面若桃花,极是妩媚娇俏。 萧残衣看得心头一动,又再记起郁风落,却并不开口问询,只将目光盯着窗外,看那天边渐亮,柔声道:“紫漠儿,我躺了多久了?”紫漠儿扳着指头一根根地数:“少主昏迷了三天两夜,又发了两天高烧,现在是第五天的辰时了。”她微微一顿,又道,“要不是大公子夜夜衣不解带地照料,拼了命将真气送入您体内,只怕……”她不敢再说下去,只拿一双妙目偷觑萧残衣。 “郁姑娘伤势如何?”萧残衣却只浑似不经意地问道。扶在他肩头的手猛然一颤,紫漠儿讷讷道:“她……她很好,大公子吩咐过,要少主养伤为重,别的什么也不用管。” 什么也不用管吗?萧残衣苦笑:身在星宿海中,他还能管什么;或者说还管得了什么?以王兄那般性情,只怕是不能容忍自己身边的任何女子吧?那么风落……一念至此,他忽然一阵后怕,猛地揭掉锦被,翻身下床。 紫漠儿大惊失色,慌忙拦道:“少主,小心!”萧残衣重伤在身,步履虚浮,脚才沾地就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恰被身边的女子俯身合襟,抱个满怀。晨曦微照中,依稀可见他头上的冷汗串串成珠,辉映出她灿若晚霞的羞涩容颜。 “紫漠儿,带我去看看郁姑娘!”语音虽弱,,却有不容置疑得坚定。紫漠儿看着他惨淡的脸色,慌忙摇头道:“大公子交代过,少主伤势严重,要卧床静养……”萧残衣听不清她说得什么,一时急怒攻心,胸腹间一口血压制不住,冲口而出,“哇”地吐了一地,身上再也没了一丝力气,连声咳着软倒在榻上。 紫漠儿又是着急又是心疼,眸中含了泪,为他拭去嘴角血迹,忙又转身从几上取了茶喂他小啜一口,才扶他重新躺好,低声道:“少主要见郁姑娘也等好些了再去,这样子即使见着了又有什么用?不过彼此担心罢了……”情知自己失言,她慌忙住口,萧残衣却已听出端倪,费力地扭过头去,将一双深不见底地黑瞳望上了她,轻叹道:“我知道王兄不会放过她……紫漠儿,我只是想看看她,求你。” 房里一时静寂下来,只有他的轻咳和紫漠儿急促的呼吸声。 灯花不剪,“噗”的一声轻轻爆开。 紫漠儿回过神来,正迎上他焦灼中满蕴渴求的眼眸,那般神情任谁也不忍拒绝。于是,心头一软,下了决心道:“少主当真要去?”萧残衣毫不迟疑地点头。 “好!不过从此刻起,还请少主暂听小婢吩咐,”紫漠儿深吸口气道,“少主还要答应小婢:不管郁姑娘遭遇如何,都绝不出手干涉,看过之后马上回来静养,直至伤愈!”她说得愈是郑重,就表示郁风落的境遇愈是不堪,萧残衣心中慌乱,等不及要马上见到那曾与自己生死与共的女子,只得连连点头道:“我答应你就是了。” 情知拦不住,紫漠儿一声叹息,伸出右掌压上他膻中穴。立时,一股和煦如春风的内力缓缓注入体内,护住了心脉。感于她一番好意,萧残衣笑着道谢,苍白荏弱中一股遮掩不住的秀逸丰华,如月如莲,如风如暮,让那情窦初开的少女目眩神迷,春心荡漾。 “紫漠儿……”萧残衣轻声叫道。紫漠儿蓦然回神,并不见如何羞涩,反倒大大方方展颜一笑,转身出了房门。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件银色缎子绣花大氅。她手脚麻利地将萧残衣严严实实裹了起来,口中低声道:“少主,得罪了!”说着这话,竟然双手一端,将他抱了起来,抬步就向外走。萧残衣想不到她会如此带自己出门,心中大震,竟忘了出言喝止。 跨出门来,并不强烈的光线刺得他双目灼痛,等再张眼时,才发现原来不是阳光,却是漫天的白雪纷纷洒洒,迎面扑来,片刻功夫已沾满了身。萧残衣重伤未愈体弱不支,裹在大氅中的身躯止不住微微颤抖。紫漠儿将他抱得更紧一些,大踏步向外走去。 “紫漠儿,放我下来。”当第六队巡卫投来好奇的目光时,萧残衣终于不能再视若无睹,向那犹自不觉的少女低声道。不曾想,却被她一口拒绝:“少主忘了刚才的话吗?” 萧残衣叹道:“我没忘,只是……”不等他说完,紫漠儿便打断了他的话:“既然没忘,就请少主依诺而行,”顿了顿,再道,“大公子临走前交代:不能让少主再沾这地面的寒气,除了如此,小婢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即使身处如此尴尬的境地,也不禁被这话逗得哭笑不得。萧残衣强忍胸口翻腾的气血,道:“我们可以骑马,或者坐车。”紫漠儿沉默半晌,才小心翼翼道:“自七年前少主与出尘女主挟马驾车出走那天开始,就再没有任何人能私自调动星宿海一车一马——除非有大公子令御……” “除非有大公子令御,”萧残衣喃喃自语,不觉苦笑,是啊,他怎么就忘了:王兄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呢,同样的错误他岂会再犯第二次? 如此想着,远远听见马蹄踏雪,纷纷而至。紫漠儿玉容惨变,不及转身回房,就看见如同乌云蔽日般席卷而来的墨羽骑,未到身前,早已分列两队,从中窜出一匹如火神驹,形态倨傲,及其神骏。马上男子黄衫青袍,发丝飞扬,眉梢眼角俱带笑意,却在睥睨间杀气尽显,锋芒毕露,偏又是这般丰华乍现的俊雅气度,俏煞,也傲煞。 “王弟,欢迎归来。”他并不下马,只带着融冰化雪的淡淡笑意,沉声道。萧残衣示意紫漠儿放他下来,缓缓拉紧领口的大氅,拂落身上飞雪道:“王兄,多年不见。”这一句出口,竟恍然有了梦醒春已老的倦意和寂然。 “确是多年不见,”马上男子微微颔首,话锋一转道,“不过,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你该在房里好好休息。”他袍袖轻扬,马队中一名精悍的少年迅速下马,疾步上前伏身而跪,恭声道:“请少主回房。” 萧残衣不动,迎着风雪望定他变幻莫测的眸光,一字字道:“我要见郁姑娘。”马上男子怫然而笑,笑意如风,俊傲若斯,却为什么有让人不寒而栗的冰冷气息丝丝逼迫,透体而来?“那丫头美得很,”他答非所问,手指掠过飘起的一绺卷发,淡淡道,“也倔得很。” 萧残衣气息一窒,强自镇定道:“她不过是我楼中同僚,王兄不要过于难为她。”这算什么?撇清?还是解释?这样的说辞会不会欲盖弥彰,反倒害了她? 果然,片刻的沉默后,马上男子冷冷一笑,道:“南忆,为兄记得你从来不会说谎。”萧残衣强压体内翻腾的气血,抚胸站定,静静道:“你知道,我没有说谎。”马上马下的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谁也没有再开口,任凛冽的风和冰冷的雪,还有彻骨的冷寂和清寒从他们身边穿过,直达心底深处。 “既然如此”,马上男子眸光几度浮沉,缓缓道,“我手下弟兄也许久不曾开荤了,将她送给他们快活快活也好。”那般温良如玉的气质,明明是谦谦君子的俏煞风情,偏偏有阴狠的冷厉缓缓流露。 萧残衣身躯狠狠一颤,气急而怒:“萧息楼,你敢!”伴着压也压不住的咳声,一口血跟着喷涌而出,溅在雪上刺目的红。 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从他好看的眸中稍纵即逝,萧息楼一剔眉,道:“何妨一试?”那似笑非笑的淡淡神情似要溶进三春暖阳里去,可眼眸深处分明有冰霜层层郁结,成冬。萧残衣看在眼中,心底骤寒:“王兄,不要逼我。”他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 “噢?”萧息楼眸中玩味的气息更重,“逼你又如何?”萧残衣沉默不语,只是将手掌缓缓摊开。掌心中,那一柄三寸盈许的晶润小刀正在飞扬的雪中绽放寂意和光华。马上男子瞳仁猛地一缩,神情异样道:“你要跟我动手?” 萧残衣沉默着,目中郁色千重,半晌才道:“王兄,放过郁姑娘。”萧息楼浅笑随风,笑中带着几分莫测的挑衅道:“南忆,雪域银城的碎月刀从不对准自己的族人……”一语未毕,就见萧残衣深吸口气,缓缓道:“只要王兄放过郁姑娘,我愿去银城自请责罚。”语音清冽,掷地有声,决然而决绝。 萧息楼心弦一颤,透过纷纷扬扬的雪花,看他虽无神却依旧晶亮的眸,虽苍白却不失秀逸的脸,虽荏弱却无损英挺的风骨,目中流露出纷乱复杂的情欲。缓缓抬手,撷一片雪在指尖,看它渐渐消融殆尽,幻成掌中晶莹的一滴,在手心滴溜溜打转,唇角缓缓浮上的一丝浅笑里有一种谁也看不透的意味。 “本来我可以放过她,只是,现在又不想了,”萧息楼斜睨着他,一字字道,“南忆,是你让我改了主意。”那般阴冷的神情让萧残衣脸色陡然一白,咳声止不住地溢出来。他伸手掩口,拼命咬牙忍着,仍掩不住嘴角的血丝蜿蜒而落。 “去!把那女人拉出来,剐了!”萧息楼秀逸的眉轻轻一挑,向手下的一名墨羽骑士下了这样的命令。眼见那精壮的少年领命而去,萧残衣急怒攻心,手起刀出,直追其后。可怜那少年还来不及哼出声来就已倒地,身亡。他心弦一松,气血蓦地上冲,“哇”地喷出一大口血来,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幸得紫漠儿从旁及时扶助,他才勉强站稳,大口大口喘着气。 “少主,您……您保重!”自萧息楼出现就一直噤若寒蝉的紫漠儿附耳过来,颤声道,“您不想郁姑娘受罪,就少说两句……”因心有所虑,不便说得太过直白,可这眼前的情势,任谁也看得出来:大公子是在嫉妒您对郁姑娘的好,是恨您对她的百般维护啊! 她这番发自内心的忧急让萧残衣很是感动,忍不住伸手拂过她鬓边垂下的一缕散发,目光温柔,醺醺醉人。紫漠儿一时情迷,羞红了双颊,小女儿情态表露无疑。耳听得一声冷哼,让原本沉醉的心轰然一沉,有种尖锐的痛和清醒——她犯了禁忌,不是吗? 萧息楼微眯了眼睨着她,淡淡道:“紫陌,你可知罪?”紫漠儿娇躯瑟瑟发抖,颤声道:“属下知罪。”话音未落,只见一道清光划个圆弧落到身前,坠进积雪之中。萧残衣定睛瞧去,竟是一柄墨羽骑士鞍前的长柄斩马刀。难道是……一念未转,果然见她玉容惨淡,颤手拿起了刀,猛一咬牙,狠狠往脸上剁去! “不可!”萧残衣低呼一声,想也不想就将右掌递上,抓住了斩马刀锐利的刀锋。“哧——”一声轻响,刀身入肉,立时鲜血飞溅,点点落红凄厉如梅。“你……”萧息楼一声暗呼,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压了下去,痛却在不为人知的眼底郁结成伤。 紫漠儿颤手捧起他右掌,看刀伤横亘掌心,深逾半寸,一时也说不出是疼惜,还是心痛,泪水止不住顺睫而下,又冻结腮边。“少主……”她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凑头过去,小心地吹着伤口,专注而温柔。 风雪如骤,天地不仁,然在这世间,毕竟还是存留了些许情谊的。 “南忆,你当真本事的很啊!”似不经意间,萧息楼冷冷嘲讽道,“不过月余功夫,便将我墨羽骑的右翼先锋连人带心一起俘获了去,照此下去,用不了一年,这星宿海也该易主了。”紫漠儿闻言大惊,慌忙放手,匐到地上磕头如捣蒜,连声道:“公子恕罪!此事都是属下一人之错,与少主无关,请公子降罪……” 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了,如今唯一剩下的,除了诧异,只有苦笑而已:她,紫漠儿,这纤纤弱质的姑娘,竟是统领墨羽骑的右翼先锋?怪不得她能以一人之力,在诺大的中原寻到自己;怪不得她能一曲退敌,败了蓬莱的瑶琴仙子;怪不得她能在瞬息之间,轻易调动墨羽骑……原来,她就是“血手红巾”,就是那纵横西北、威震大漠的墨羽先锋——红巾紫陌。 “红巾紫陌”萧残衣喃喃自语,一抹感动跃然眼目:尽管她曾杀人无数,尽管她曾欺骗了他,可是,毕竟在危急关头,她的心还是向着他的,在星宿海这马贼海盗的聚居地,在这杀人越货的土匪窝里,毕竟还是有不曾泯灭人性的她在,不是吗? “南忆,给你个机会,救紫陌还是那姓郁的姑娘,你说了算。”萧残衣迷惘了思绪想到这些的时候,萧息楼已暂掩了目中从未稍去的担忧之色,淡淡道。 我说了算?萧残衣神思缥缈,目光深郁如海:紫陌于我有恩,救之理所当然;郁姑娘身负重任,维护她更是义之所在,义不容辞;她们的命都比我重要,不是吗?主意既定,他的力气也已用竭。缓缓抬目,第一次如此用心、如此细心地望着萧息楼——那高高在上的星宿之主,望着他飞扬的眉眼,魅惑的浅笑,莫测的神情,萧残衣认真地、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道:“我死!” 平地风起,雪大如席。 第八章 金乌御令 刀光流银,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刺向胸口。 紫陌近在咫尺,竟连手都不及伸出,只来得及一声惊呼,绵延成悲绝彻骨的心寒,直入肺腑。然而,呼声未绝,已有青影翩若惊鸿,穿过密集的风雪飞掠而至,在刀尖入肉的刹那间并指如铁,生生夹断了那莹润通透的碎月刀。 萧残衣垂眸,看着坠入雪中的半截断刀,脸色一度惨淡。天地静默,除了他一声连着一声的咳嗽和拼命压抑的喘息,再无其他动静。渐渐的,苍白的唇角又有血丝蜿蜒如蛇。咳声越来越深,似是要将肺也咳出来才能甘心——即使他紧紧按住胸口,身躯弯成了弓也于事无补。 “紫陌,”萧息楼眉峰一扬终于开口,语淡如冰:“去,把那姓郁的丫头杀了。至于你,也陪了她去吧……”萧残衣身躯一颤,猛然抬目,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涩声道:“你……到底,要我怎样?”他这样说时,眼前晕眩得厉害,力气正一丝丝消耗殆尽,。 萧息楼凝目望着自己的手指,如望着一个绝世的美人般专注,多情。“要你怎样?”他缓缓笑道,“南忆,何必明知故问?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一直都知道,不是吗?”萧残衣狠狠一颤,努力压住一连串的深咳,挣扎道:“你……何必非要逼我?” 萧息楼弯下腰去,静静凝注着他,眸光深湛复杂,似要望进他心底深处去。“七年前你同样逼过我,不是吗?”他一字字道,“我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算不得过分吧?” 沉默了足有盏茶功夫,萧残衣猛然抬头,神情淡漠而决然,定定地望着萧息楼,道:“放了郁姑娘,随便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那黄衫青袍的俊傲男子微微一震,渐勾出一丝捉摸不透的浅笑,“这么说,你想救的是郁风落?”他似有意,似无意得淡淡问道。 “不,是两个,”萧残衣吐字很重,生恐他听不清楚般,又强调道,“我一人,换她们两条命”。萧息楼嗤的一声低笑,摇头道:“南忆,你太贪心了,一命换一命,这很公平。” 看着他飞扬的神情和诡秘的笑容,心知他是故意刁难,偏又无计可施。萧残衣气得说不出话,手抖得更加厉害,虽是风雪如骤,却有冷汗涔涔而落,紧紧咬住了唇,也克不住通身的冷彻,入骨。缓缓转目,望着身侧那一袭黄衣的娇俏女子,眸中满是怜惜的痛楚。“紫漠儿,”他静静道,“你恨不恨我?” 他的声音如斯温柔,像酒,更像夜色,醺醺醉人。紫陌沉浸其中,忽然觉得幸福——这是她从不曾有过的感觉。于是,在微微的醉意里,她轻轻摇头,道:“不,不恨。”是啊,这样的男子,能得他半分怜惜已是眷顾,何敢奢求? 萧残衣感激一笑,眸中的怜惜忽然坚定。他伸手扶着紫陌站直的一刹那,便如雪域绝顶不屈的红松,黯弱,但不软弱。恍惚间,萧息楼似乎又看到了七年前那手持尖刀的少年,在以生命相要挟时的神情,有慨然赴死的勇气和决心。“怎么?还想以死相挟?”他淡淡讽笑。 萧残衣也笑,只是笑得清倦,也清明。“不!只是,”他静静道,“紫漠儿,你杀不得。” 萧息楼一剔眉,笑得张狂无忌,傲世绝俗。他堂堂星宿之主,西北绵延数千里的统驭者,别说只是手下一个小小的右翼先锋,就算是皇亲国戚、江湖巨枭他杀也便杀了,何来“杀不得”一说? “哈!”萧息楼一声冷笑傲气尽显,袍袖轻扬,一缕光华如月,飞射紫陌。 碎月刀。 萧息楼的碎月刀。 紫漠儿脸色瞬间惨淡,不见了一丝血色。 西北大漠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星宿海萧公子的刀,就是地狱阎罗的招魂幡。在这世上,绝没有一个人能在他的刀下生还。 紫漠儿缓缓闭上了眼。这一刻,她忽然想起萧残衣的手——那适才握着自己的温暖、温存的手。于是,她又张眸,希望最后看他一眼。 只一眼,就好。为的是来世里,能有再次相见的机会。 即便,只是擦肩而过,也好。 可是,睁眼的刹那,有什么正晃了她的眼——那亮澄澄、金灿灿的东西就像一道光,折射出她这二十年的人生岁月,青春韶华。紫漠儿有些心慌,急忙举袖遮目。 “叮——”一声脆响,碎月刀坠地。 “王兄,你还要杀她吗?”只听萧残衣淡中带笑的声音,清浅而温和。 又听得萧息楼努力压抑着愤怒,沉声问道:“你不后悔?” “绝不!”萧残衣语淡,气清,神定。 半晌,萧息楼才道:“南忆,看来你对这丫头倒真是好得很呢,竟然不惜动用金乌令救她一命……为兄担心的是:到了银城,你拿什么保自己的命……” 金乌令?紫漠儿不敢置信地放下衣袖,正看到萧残衣挡在自己胸前的令牌。 一枚飞羽形状的、黄金打造的令牌。 金乌令! 紫漠儿的泪汹涌而出。为了她,少主竟然动用了雪域银城最尊贵的金乌令——那本是皇族也不能轻得的荣耀和恩赐,她怎么配?她向萧残衣跪了下去,却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三百年前,西辽王朝被灭,萧氏后人远走避祸,逃亡途中经日光指引,发现了雪域环绕的低谷中一座幽禁的硕大城池,城中金银珠宝累积成山,取之不尽。萧氏后人借此整顿兵马,击退敌军,并逐渐统一了西北诸大部落,成为一方霸主。 为报天恩,银城第一任城主萧子夜亲自动手,穷百日之力铸炼了三枚金乌令,镇于正殿之中,日日顶礼膜拜,历经数代。到第四任城主萧鸣弦时,为彰显恩德,笼络人心,首破祖例,将此令御赐有功之臣,表其功绩,并兼免死天恩。此习延用至今不改。只是,到第十一任城主萧君夏时,满城文武已无人能获此殊荣,金乌令二次被供神殿。七年前,萧君夏迎娶昆仑部落公主迦珞出尘,曾以其中一枚金乌令为聘。后来,萧残衣携其出逃,将此令带往中原。 此番为救风楚寒,发誓永不再进银城的萧残衣不得不回雪域,面临城规制裁。化名林出尘的迦珞出尘为防不测,临行前将此金乌令赠他,以策万全。可是,萧残衣却将它送给了紫漠儿!这无异于将性命也交付了出去!须知:挟主母私逃,在银城是万死难赎的大罪。若有金乌令在手,萧君夏念及父子亲情,还可保他一命;可是,金乌令一失,即使是城主,也不敢亵渎城规的尊严! 何况,还有神殿四老在。他们,可是绝对不逊私情的银城护法啊。 紫漠儿跪了下去,把头深深埋进他的指掌间,哽咽道:“少主,小婢不值得……小婢不配,少主……”萧残衣将金乌令放进她手中,柔声道:“人无贵贱,一样都是命,没什么配不配、值不值。何况,你也曾救过我,这次,就当是我还你一命……”紫漠儿心中柔情溢动,一下子蓬蓬勃勃地迸发出来,化了泪水顺腮而下,沾湿了他的衣衫,袖口。 萧息楼静立一侧冷眼旁观,森傲神情中有些捉摸不透的深意。他斜睨萧残衣,看他丰姿秀逸,如雪映初阳;看他笑容澄净,如流泉清瀑,当然,也看到了他愈见惨淡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躯。 糟糕!萧息楼暗骂自己糊涂,明明心中记挂他的伤势,不等银城事了就急急回来探望,可看他拚死维护一个丫头,又忍不住心中火大,死撑着一口气跟他较真。只是,这么冷的天气,以他如今的体力如何支持得住?冷眼望去,果见他身躯瑟瑟,不胜凄寒,明明一刻都不能坚持,偏又以莫大的毅力迎风傲雪,浅笑着和自己讨价还价,宁死也不肯稍低了头。 “哎,南忆,你非要跟我作对,是吗?”萧息楼暗叹一声跨上前去,不动声色地挥袖拂开紫陌,将萧残衣揽入怀中,柔声道:“你累了,且睡会儿吧。”手指轻动,点了他肋下穴道。“王兄,”萧残衣还欲挣扎,却被他再点一处穴道,终于不甘心地昏昏睡去。意识恍惚的一刹那,他迷离了眼目,低声道:“金乌令出,恩大于天,你……” 萧息楼望着他沉睡中犹自不能舒展的眉和微微颤动的长睫,眸中忽然绽放了满满的温柔,和阴冷如夜的危险气息。“恩大于天?哼!”那不屑一顾的冷哼哧鼻发出,紫陌的心跟着一阵战栗。眼见萧息楼双手打横抱起萧残衣,重新放回房中的暖榻上,盖好锦被,又凝目看他半晌才转身出来,并随手掩上了门。 他带着和煦如春风的笑容缓缓走近,意态风流,随和亲切。可是,紫陌却仿若掉进冬天结冰的深井般,忍不住瑟瑟发抖,连牙齿都开始打颤。跟他这么多年,心底眼里早看得明白:萧息楼从来都是以笑待人的——不管面对的是朋友,还是敌人。在朋友面前,他的笑是淡而清浅的,虽冷,然而真诚;反倒是他笑得温暖、明亮时,也正是杀机萌动、倏然出刀的时候。故而,银城城主萧君夏说他是“一笑江南生,一刀天下寒”。的确,萧息楼确有让那烟雨江南也黯然失色的丰华,而他的刀和笑一样,有震彻天下的魔力。 “紫陌,”一声缱绻如落花的轻唤让紫陌神思骤醒,慌忙抬起头来,只见萧息楼早已在不知何时备好的锦缎靠椅上悠然落座,高高擎起的华盖遮挡了漫天的飞雪,却挡不住他锐利如刀锋的迫人气息扑面而来。 “紫陌,恭喜你。”萧息楼浅笑随风,温言吐语。 紫陌知他所说为何,慌忙垂下头去,连声道:“属下……属下不敢,请公子……降罪。”她额上冷汗如雨,竟不敢伸手去拭,“属下绝……绝无半句怨言!”萧息楼唇角一勾,笑也不似在笑,倒更像是一丝冷嘲:“金乌令出,恩大于天,即使城主亲临,也不敢将你如何,更何况是我这小小的星宿之主?” 紫陌花容顿失颜色,一时惨淡如雪,颤声道:“公子……少主仁慈,不……不忍属下赴死,才……才将金乌令赐下……属下何德何能……万万不敢领受,请……请公子代为收回!”不过寥寥数语,她说来却大费周章,后背隐隐湿了一片,也不知是被雪濡湿,还是被冷汗所浸。 萧息楼又笑,笑中多了些玩味和算计的味道:“紫陌,你让我为难了。”他幽幽淡淡道,“金乌令是少主亲手赐于你的,我岂能代他收回?何况,交出金乌令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紫陌缓缓点头道:“知道。” 萧息楼道:“既然知道又怎么……” “和少主相比,属下的命不值一提。”紫陌有生以来第一次敢于打断萧息楼的话,也是第一次敢抬起头正视他,“属下有一事相求,请公子允准。” 萧息楼心中已了然,却依旧不动声色道:“说来听听。” “不管将来如何,不管发生任何事,请公子保少主周全,”紫陌一字字道,“不要逼他做不愿做的事……” “紫陌,你僭越了,”萧息楼冷冷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紫陌微微一颤,努力将背挺直,静静道:“属下知罪,属下……拜别公子。”她恭恭敬敬磕了头,从积雪中站起身来,向萧息楼身后的房中深深再望一眼,才转过身去,前行。 “哗啦啦——”二十六位墨羽骑士的斩马刀交叉成一道刀墙,阻住她前行的路。紫陌苦笑:心情激荡下她怎么就忘了,在星宿海,一举一动都要得萧公子允准的。于是,她不得不再转过身来,作礼一伏,恭声道:“属下拜别公子。” “你要去哪里?”萧息楼声色不动,静静问道。 紫陌忽然抬目,一双清眸异彩流飞,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明艳无俦。“公子心中所想,正是属下要去之所,”她凄凄迷迷地笑道,“公子想让属下去,属下便如公子所愿……”这一刻,她忽然不再惧怕萧息楼,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 “大胆,竟敢顶撞公子!”一名墨羽骑士厉声喝道,手中的斩马刀紧跟着砍下。萧息楼眉微蹙,袖一扬,碎月刀平平掠出,瞬息间取了那骑士的性命。 再挥袖,挽刀,刀身直取紫陌咽喉。 那女子,竟是连眼也不曾眨上一眨。 刀光似春梦,从她鬓边掠过。 一缕乌发悄然而落。 萧息楼狂狷一笑,掩了眸中杀机,嘬口吹去刀上血丝,倦倦挥手,放行。 紫陌再行拜过,举步前行。她知道萧公子片刻以前萌生了杀意,她也知道自己适才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可是,她丝毫未觉得害怕。一个人若连死的勇气都有了,还会怕什么呢? 紫陌低下头去,看看手心里那枚似乎还带着萧残衣体温的金乌令,忽然开心地笑了。 身后,是萧息楼极具魅力的高深一笑,似乎,融化了冰雪。 第九章 圣手邪医(上) 萧残衣陷入深长的梦魇中,无法醒来。 梦里,该是烟柳画桥的江南水乡吧?那一袭蝶衣的女子撑着伞款款行来。风吹起她百褶的裙衫,雨濡湿她纤美的绣鞋,芝兰的幽香愈来愈近,近在咫尺,却仍看不清她的面容。似乎离得越近,越是缥缈。 影影绰绰中她伸出了手,轻而温柔地叫他“南忆,”可是等他伸手拉她时,原本温柔的杏花春雨忽然化成一池碧血,将她整个人吞没,只留下一个惨淡绵长的声音在耳边回旋:“南忆,救我……南忆……救我……” 他疯了一样地跳下血池,却被一堆堆白骨团团包围,硬扯着滑进池底。四周充斥着血腥气,他拼命闭住呼吸也于事无补。濒临窒息的边缘,他终于看到那蝶衣的女子,听到她凄厉的叫声,只是这次叫得不是“南忆,”是——“儿子”。 “儿子,为什么不救我?”她这样叫着,目光幽怨——也只是目光而已,仍旧看不清面容。“儿子,娘死得好苦,你看……”她这样说着,全身的肌肤忽然迸裂开来,连皮带肉,混合着血一寸寸脱落。渐渐的,只余下一幅白骨还在汩汩冒血,喃喃泣诉,“娘的好儿子,为什么不来救救娘?娘一直在等你……”他的心疼得厉害,想伸手抱住那堆白骨,却怎么也抱不住…… 他魇在自己的梦中,却让梦外的人不知所措。 萧息楼知道他在做梦,却不知什么梦可以让人如此难受。他英挺的双眉痛拧在一起,紧闭的双眸泪水横溢,口中混乱地叫着什么,脸色惨淡而苍白,就连嘴唇也淡淡的毫无血色。他明明冷得发抖,额上却不停地冒汗,双手徒劳得乱抓乱动,表情凄惶脆弱的像个孩子,让人看得好不心疼。 萧息楼在今晚第十七次为他拭去额上冷汗时,终于忍不住低吼道:“江千月,够了!我宁愿他伤痛难眠也不想看见他现在这样子!你马上让他醒来!马上!”他的声音喑哑嘶裂,目中似隐着两团鬼火,焦灼阴郁得让人窒息。 “现在?不行——”一个懒懒的声音从对面那张榻上传来,带着大梦未醒的长长尾音道,“他服了我的‘春睡足’,没有十天八天是不会醒的。你要闲得无聊就睡觉去,别在这扰人清梦……”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电袭而来,直奔软枕上那颗头发蓬松的脑袋。脑袋的主人江千月大叫一声纵身跃起,光着脚跳下地来,厉吼道:“第七次!萧息楼,你这是第七次拿刀扔我了!哼!是可忍孰不可忍,这病——我不看了!你爱找谁找谁去……请我来又不信我,让我开药还敢要挟我……”他絮叨着回来穿上靴子,再去拿大氅时,却见鹅毛铺了一榻,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心中暗自庆幸不已。 这天杀的小子,脾气真是够坏的,若再待在这里,萧残衣的病好不好他不知道,自己被折腾出病来倒是真的,弄不好连小命都得搭上,这可划不来,还是早走为妙……心中主意已定,他匆匆披了大氅,也不束发,转身就往门外走。 “咄”一声轻响,又一柄碎月刀擦着脖颈掠过,射在门上。江千月情不自禁缩了缩脖子,抽回开门的手。他低头站在那里,双拳紧握,全身微微颤抖,到后来似乎连头发也抖了起来。终于—— 他大吼一声,恨声道:“萧息楼,你忍你很久了,你不要得寸进尺,欺人太甚!”他声音很大,像是闷雷炸开在房里,隐有风云之势,“你忤逆犯上,把我绑来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拿刀扔我?!你……你目无尊长,欺师灭祖,就,就不怕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啊……”他忽然噤声不言,因为萧息楼手中的碎月刀正晃了他的眼。 “碎月刀下无生魂”这话他是知道的,要不是顾念旧情,还有自己的医术,那八柄刀足够他死上十次八次的,哪还能活到现在?可是,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他师兄呀,(虽然有些心虚胆寒,可总归是事实啊)总不能这么不给面子吧?先是上天山来,二话不说点了自己穴道挟着就走,害他到如今还腰酸背痛的;到了这里饭也不给吃就急着让医病,还拿了十个人头来要挟自己,说医不好就和他们一样的下场;这也就罢了,可他明明是伤也看了,药也开了,病也医治了,为什么还被拘着不让走?不走就不走吧,为什么还时不时甩脸子,扔刀子的?他江千月虽不好,可也是堂堂的“医中圣手”呢,凭什么要被自己的师弟呼来唤去当跑堂的使唤? 这个,深吸口气,忍了也就算了,他大人有大量,不和这小子一般见识,但最可恨的是:那家伙竟然质疑自己的医术!太可恶了!不信任他干吗找他来?既然找来了干吗不按照他说得做?!真是不可理喻的臭小子!真想狠狠揍他一顿出出气!要不把他弄天山上去好好整治整治也不错…… 他将笑未笑之际,萧息楼适时转过头来,淡淡扫他一眼,冷冷道:“你在骂我?” 江千月不由自主一阵轻颤,连连摆手道:“哪有?没有,没有……我……我是在想怎么叫他快点醒过来,呵呵,怎么叫他提前醒来……呵呵!”他悄悄伸手探了探额头,妈啊,一头的汗,连头发都濡湿了……偷目一瞄,眼见萧息楼全副心思都在萧残衣身上,根本正眼也未瞧他,一颗心登时放下半颗,忍不住小声嘀咕:“没出息,干吗这么怕他?”说归说,仍是离他远远的,站在门口的墙根处,再拭了一把汗。 萧残衣渐渐静下来,再一次陷入沉睡。 萧息楼轻吁口气,探手抚平他微皱的眉心,理顺凌乱的发丝,再细心盖好锦被,才慢慢转过身来。他眸光清冽,虽不冷彻,却很淡,淡得无风无浪,无波无澜,无情无谊。他就用这样淡淡的目光望着江千月,直把他看得从头到脚全身冰凉,头皮发麻,才又用淡到不能再淡的声音叫道:“江师兄”。 江千月差点哭出了声,才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我的小祖宗啊,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心中这样想着,两条腿不受控制得直打哆嗦,颤着手胡乱挠了挠一头散发,含含混混应道:“什……什么事?”话音里分明带着哭笑不得的苦闷和怨艾。 萧息楼不说话,只拿手指了指自己的头。 江千月不解得摸了摸头,一下子会意过来,忙七手八脚束好头发,心虚地吐了吐舌头,讨好般望着萧息楼。刚才心慌意乱,差点犯了这家伙的忌讳,现在麻烦已经够多了,他可不想再自惹一桩。 说起来江千月就纳闷,认识二十几年了,这臭小子虽然傲慢无理,目空一切,目中无人,目无尊长……总之他虽毛病多多,忌讳多多,但也从没记着他有这么个忌讳。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七年前吧?这小子忽然特别讨厌起披头散发的人来,尤其是女人,几乎是见着一个杀一个,从无例外。 杀也就杀了吧,身为星宿之主,杀个把人还不是稀疏平常的事?可问题在于:他杀了人之后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吐,吐得连黄疸也出来了还止不住。江千月也说不清是什么病,为这个还特别回天山翻了两个月的医书,最后得出一个药方:眼不见,心不烦。他让萧息楼以后看见散着头发的人就当没看见,直接忽略就好了。 还记得萧息楼听了这话只是望着他冷笑,话也没说一句直接就扔了碎月刀过来,差点让他脑袋开花。原本还指望能得点劳苦费什么的,这下倒好,小命都差点不保!江千月吓得二话没说,兔子撵着般逃出了星宿海,一走就是七年,再也没踏足一步。从那以后江千月就知道了:要想安享逍遥快乐的时光,萧息楼的忌讳,最好还是避着点好。不只是他的忌讳,最好是他这个人,能不见还是尽量不见吧。 可惜,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呀。就像这次,他本来在天山待得好好的,一门心思要讨个媳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获得芳邻“天山玉女”何浅浅的青睐,得以近聆琴艺,一睹芳容(有机会的话,甚至可以一亲芳泽,这是他作梦都在想的美事啊)不想全被萧息楼给搅了。这家伙上得天山,话都没说两句,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直接点了穴道带人就走。江千月心里那个恼啊,打架打不过,说理他又不听,除了乖乖听话,他实在想不出还能怎么办了。 哎,天道不公啊!怎么让他碰这么个师弟? 江千月边在心里边发牢骚边束着发,看到萧息楼的背影,不由又是一阵懊恼。看这架势,萧残衣一日不好,他是绝计走不得的,至于打或者是逃出去,哈哈,他连想都不敢想。这个小煞星,整不死他才怪!于是,我们这位可爱的神医先生只好徒劳地狠瞪他一眼(还要偷偷的才敢),又一步一蹭回来,极不情愿地坐到了对面靠椅上。 理好那一头蓬乱的长发,规规矩矩坐着,江千月倒十足像是江千月了,只是跟那传说中的“天山圣手,西北邪医”实在沾不上边。江湖传闻:“邪医”江千月年过五旬,貌丑性劣,处事荒诞,行为乖张,救人只凭好恶,不辨是非对错,是武林中有名的邪派人物。可如今看来,眼前的少年不过二十三四年纪,乌眉灵目,唇红齿白,举止间还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一副俊俏乖巧的模样,哪里有传说里的半分模样?只是眸光转动间灵动慧黠,机灵可喜,倒是露出了几分顽劣的本性。 看他不情不愿地坐在那里,嘴撅老高,十足一副受了气的模样,萧息楼忍住笑,口中认真叫道:“江师兄。”心里却想:怎这么倒霉?小时候年幼无知,被骗拜师也就罢了,可这江千月比自己还小两岁,武功又不济,凭什么做自己师兄?晕死!那老家伙武功虽高到深不可测,心地却坏得不行,什么都喜欢和自己对着干,逼自己叫他师父还不算,竟故意收个年纪小的家伙做大弟子,分明是故意和自己过不去!哼!要不是自己武功稍逊一筹,早连那个玩世不恭的所谓师父也一并杀了,还能留到现在? 他心中一番思量,眸光渐冷,笑中带煞。 江千月听他叫这声“师兄,”忍不住又一阵乱颤,双手不觉抓紧了靠椅上的扶手,讷讷道:“干嘛?”每次他叫自己师兄,准没什么好事,这次又不知搞什么鬼。他低着头斜睨上去,心惊胆战望着萧息楼。 萧息楼也不看他,只淡淡道:“天亮之前我要看到南忆醒来,还要知道他做了什么梦。”盯着江千月瞬间变色的脸,他浅笑着再加一句,“是回天山,还是留在星宿海,你看着办。”说完,他头也不回,提脚就走,将这天大的难题扔给了江千月。 “你等等!”眼看他就要走出房门,江千月急忙叫道,“这正是他疗伤的最好时机,要弄醒他容易,可‘春睡足’的药效就发挥不出来了,到时候他的伤不见好转怎么办?”萧息楼一脚跨在门槛上,转回头道:“那是你的事,我——只要他好!”他忽然浅浅一笑,笑得魅惑而极具风情,话音也软软的如沐春风,“还有两个时辰,我在隔壁等你。”说完这句,他已出了门,并随手连门也带上。 第九章 圣手邪医(下) 江千月怔了半晌,软泥般瘫倒在椅上。萧息楼那临去一笑,笑得虽俏,却是把他的三魂七魄给笑去了大半。他知道那小子和别人不一样:笑意最浓处,却是杀意正盛时。也就是说,治不好萧残衣,他自己的小命也危乎哀哉。天哪,这如何是好?他可还不想死啊,他还没追到何浅浅,甚至连她的手都还没摸到,这个时候怎么能死呢? 可是,他也没办法在不伤害萧残衣的情况下让他醒来,还要乖乖说出梦中所见,并且还要保证他的伤势不再复发……唉!他江千月是人,不是神,虽说号称“医中圣手,”可也只是号称而已啊!你萧息楼怎么可以强人所难?太过分了! 江千月怨天尤人,又是叹气又是懊恼,把腿撂椅上,又跳下来来回打转,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也没什么主意,反倒是把才束好的头发又扯乱了,闲闲散散垂下来,遮了眼目。他也无暇再理,一味拉扯额前的几绺散发,心浮气躁之下用力用得猛了,疼得险些掉泪。 他伸手揉着额头,几步来到榻前,望着昏睡中的萧残衣,不断犯嘀咕:“臭南忆,什么时候病不好,非选这个时候,你存心的是不是?……好!我江千月恩怨分明,你不让我好过,我也让你不安稳……”他乌黑的瞳仁骨碌碌一转,不怀好意的笑容渐渐爬上眉梢眼角,像半夜偷腥的猫满载而归一般,满足、兴奋、得意洋洋。 他在萧残衣身旁坐下,揭了锦被,又缓缓解了他里衣,邪邪一笑道:“看那臭小子这么关心你,少不得要从你身上找回来了,南忆,你可别怪我,谁叫你大哥那么可恶!呵呵,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太难为你的……”江千月一双乌目瞬间冷凝,眸光邪魅,指间六枚金针奇准无比地刺入他胸腹六处穴道。 裂心彻骨的痛楚由针尖散向全身各处,饶是萧残衣入梦极深,也禁不住这般折腾。随着一声微弱的痛哼,睫羽急颤,瞳仁微微转了一转。眼看他正从冗长的梦魇中缓缓醒来,江千月坏坏一笑,生怕他不吃痛一般,手指微动,金针再入穴二分。 立时,痛感占据了萧残衣全部的思维感官,头脑空前清明起来,仅随而至的就是本能的呼喊。可一声痛呼不及出口,就被毛巾狠狠堵在喉咙里,作声不得。莫名的恐惧忽然从心底深处萌发出来,盖过了全身的痛楚,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双眸未张,眼泪早已夺眶而出——不是因为痛,是因为孤独。在梦中,那种被亲人遗弃的孤独和无依让他心痛,比之肉体的疼痛尤甚。 看萧残衣汗出如浆,全身吃痛,死死咬住毛巾叫也叫不出来的情状,江千月心怀大畅,在萧息楼那里憋了几天的闷气瞬间疏散了不少。他以金针刺穴,本意是助萧残衣速醒,当然也存了些许报复的心思,故意将针刺深几分,加剧了痛楚。可眼见萧残衣凄惶无助、眼眸紧闭的痛苦神情,又有些过意不去,手指拈着金针,却不知是拔还是刺了。 终于,无边无延的痛将萧残衣从那深长的梦魇中拉了出来。定了定神,他才试着睁开眼眸。眼前一个模糊的影子,虽看不真切,却隐约是愁闷的神情。 那……是紫漠儿吗?她在担心自己吗?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挂上唇边,渐渐晕染到眼目。江千月微微一怔,感受到他水气氤氲的眸子里那丝丝缕缕善意的微笑,再看看他愈见惨淡苍白的神容,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自己很不是东西。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动手拔出了金针,扔到地上。 痛楚稍减,眼前顿时明朗起来。那个,竟不是紫漠儿,那是……隐约熟悉的神情,一时竟想不起来。也不劳他费神,江千月已俯下身去,几乎趴到了他脸上,指着鼻子道:“南忆,你还记不记得我?记不记得?”看他依然迷迷糊糊,不由有些心急,伸手拉起自己耳朵扮了个鬼脸,“是我啊,江千月,记不记得?小时候爱抢你玩具,还爱偷偷揍你屁股的那个……” 萧残衣的目光逐渐温暖起来,蕴了浅浅笑意,口中“呜呜”作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江千月一双乌目灵动飞扬,迅捷地掠一眼隔壁,趴到他耳边,低声道:“你答应我不要叫,不要大声说话,我才把毛巾拿出来,要不……要不……”他不知要拿什么来要挟萧残衣了,只好又挠挠脑袋,尴尬而笑。 萧残衣看他神情已然明了,笑着点头答应。江千月大喜过望,忙挖出他口中毛巾,还不忘恭维道:“还是南忆最乖,比你王兄好上千百倍!那家伙……哼!”即使萧息楼不在跟前,说他的坏话也觉着心里发毛,六神不安的,想了想,终究还是把剩下的那半句化成一声冷哼拉倒了事。 萧残衣舒口气,淡笑道:“江大哥,是王兄请你来的?”江千月撇撇嘴道:“请?是绑还差不多!那家伙什么时候会请人了,我怎么不知道?”萧残衣苦笑,不用想也知道他是如何被萧息楼从天山带来这里的,不觉心下愧疚,低声道:“委屈江大哥了,是南忆的不是……” “算了算了,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江千月摆手止住他话,噌得一声窜上床头,在萧残衣身旁和衣躺下,挤眉弄眼笑道,“跟江大哥说,被什么梦魇住了?看起来怪难受的,说出来听听,啊?” 萧残衣神色一黯,目中愁郁深重起来,忙强笑着掩饰道:“没什么,梦里伤势反复,疼的。”江千月伸手捏住他下颌,乌目对上他一双眼瞳,那清澈中不染纤尘的眸子里,有极力遮掩的微愠、慌乱、无助、痛苦和恐惧。没来由的心里一颤,忙松了手,干笑道:“南忆,你当我傻子吗?连你是不是说谎都看不出来?哈哈,瞧你脸红的,就这样能骗得了谁?” 萧残衣重伤在身,又被他用金针好一阵折腾,这会儿精神困顿,委实没多少精力与他周旋,索性避过这个不提,只管拣心头紧要的问了出来:“江大哥,你可知道西北一带哪里有‘浮生血’?”临行前,莫月初只告诉他“虚花悟”的解药乃是“浮生之血”,除了西北昆仑,别处绝无仅有,故而遣他与郁姑娘到此寻访。他因记挂风楚寒毒伤,一刻也不曾停歇,直接去扬州歌笙堂接了风落就走,竟忘了问清楚何为“浮生血”。这十几日里,他心中所想无不与此有关,如今见到江千月这西北一带数一数二的“医中圣手”,哪里还能放过? 江千月目光怪异,将他上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才道:“浮生血?你问这个干嘛?你又没中‘虚花悟’……”听他一语道破“虚花悟”,萧残衣大喜过望,激动之余一把拉住他手,却因此牵动气血,引得好一阵猛咳。江千月忙从怀里摸出个窄口长颈的白玉小瓶,拔开塞子直接倒进他口中,再轻轻抚胸顺气。 等他终于平静下来,江千月才舒了口气,又是瞪眼又是跳脚道:“你存心让我回不了天山,存心让我追不到何浅浅是不是?你……你自己都不爱惜自己,我急个什么劲?我……我……”他气得在房里转了好几个来回,终是又回到榻前,望着萧残衣愈见苍白的脸,怒道:“看来你还是噤声的好”,说着,拿起毛巾又来堵他的嘴。 萧残衣一侧头避了开去,惨淡着神容浅笑道:“我若噤声,你如何脱身?”看他一怔住手,心知所料不差,不动声色夺下他手里毛巾,“你若问不出个所以然,又怎么向王兄交代?” 江千月认命地低下了头,再抬起时一双乌目竟漾起了水气,俨然有泪水横溢的迹象。他忽然拉起萧残衣的手,来回揉搓着,腻腻歪歪、嗲声嗲气道:“南忆,我的好兄弟,你忍心让哥哥一辈子待在这鬼地方,孤独终老吗?你忍心让何浅浅那么美丽可爱的姑娘终日望眼欲穿、相思成疾吗?你忍心让西北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从此被病魔所困,折磨致死吗?你……” 萧残衣心里偷笑,面上却绝不显露半分,冷着脸一把打开他的手,正色道:“江大哥,星宿海的房子多的是,我想王兄不会介意送你一套的;再说那位何浅浅姑娘,既然她如此年轻美貌,当然不会终日相思,为你成疾吧?”看着江千月越来越苦的一张脸,他极力忍着才不笑出声来,“至于西北的父老乡亲,从前也没听你说为她们诊过什么病,所以也不在乎少你一个是不是?” 江千月眸光微动,阴狠之色稍纵即逝,在晦暗不明的烛光下看起来,眼神犀利邪魅,竟是好看的很。萧残衣冷眼望着他,淡淡道:“江大哥,别想着什么法子逼我,我若受不住,难过的应该是你吧?”。 江千月飞快得向隔壁扫了一眼,恨恨地咬着牙,一字字道:“萧南忆,怎么以前就没觉得你这么难缠?我……我算是看错你了,哼!枉费我这些天不眠不休照顾你,还要忍受你王兄的恐吓要挟!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我……”他才说着狠话呢,突然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死乞白赖起来,“总之我不管,你是我兄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在这里闷闷不乐,抑郁而吧?我知道你不会这么狠心的,是不是?” 早知道他会有此一招,萧残衣也见怪不怪,不以为意般别过头去,眸中早已漾起满满的笑意。“江大哥,我可以帮你,”他低声道,“只是有个交换的条件。” “什么条件?”江千月迫不及待,忙跳起来问道。 萧残衣笑意不掩,任其浮上眉梢眼角去,映亮了眼眸,淡淡道:“告诉我,什么是‘浮生血’。”江千月怔忡,眼神中颇有玩味的意蕴,话中却有不可思议的味道:“你真想知道?” “是!”萧残衣一字出口,语轻,意坚。 江千月侧着头思量半晌,方下定决心道:“也罢,反正我不说你也会去问别人,”他再次跳上榻去,将萧残衣挤进里面,舒舒服服躺好了,双手垫在脑后,长长懒懒得叹了口气,才又悠悠然然继续说了下去,“化生池,浮生血,情之一字何为解?虚花悟,凝碧珠,神功血魔破天出。” “化生池,浮生血,情之一字何为解?虚花悟,凝碧珠,神功血魔破天出。”萧残衣再念一遍,仍是云水雾里,疑惑不已,只得再问江千月道,“这是什么意思?”江千月一耸肩,一歪头,抛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不知道。” “你……”萧残衣一怒,不等发作出来,就被江千月无辜的表情给挡了回去。 “我什么我,师父的书上就这么写的,”江千月好整以暇地拍拍他肩,笑道,“你那么聪明,认真想想,早晚能参悟出结果的,是不是?”见他双眉紧锁,犹自冥思苦想,禁不住又拍他两下,做个鬼脸道:“好了,等会儿再想吧。你问的我都说了,现在轮到你了。” 他那般可爱逗笑的神情怎么看怎么像个未成年的孩子,饶是萧残衣头大如斗,心倦神疲,也不忍让他失望,强自一笑道:“也罢,劳烦你请王兄过来,我自己跟他说。”江千月眉峰一挑,眼看着又要耍脾气,萧残衣忙又加上一句:“只要你请王兄过来,就有机会马上离开。” 江千月侧头略作思忖,立时眉开眼笑,连声叫好,乐呵呵得开门去了。 在他身后,昏黄的烛光摇曳,没有人看到萧残衣眸中的郁色,正如海泛滥。 第十章 兄弟情仇 萧息楼跨进门来的时候,烛芯正长。 灯花突地爆开,映亮萧残衣惨淡如雪的神容,和眉宇间抹也抹不去的倦与深愁。他闭目斜靠榻上,白衣单薄,咳声不断,间或呕出几口血来,沾在衣上星星点点,殷红如梅,他也不甚在意,随便拿白绢一抹,看也不看就拢进袖中。斑驳的烛影里,那般疏离的神情,淡到极处,竟至离尘。 屋里炭火早熄,静静中溢出一室的清冷幽寂。萧息楼缓步走来时,心开始隐隐抽痛。侧目斜睨着江千月,倏然冷笑。那家伙全身一激灵,飞也似的蹿至榻前,一把扯过萧残衣挡在身前,只露出个脑袋挤眉弄眼,一味讨好的傻笑。 萧息楼冷笑,探手一抓,早将他揪过来惯在地上,还不等再次出手,他已十分没品得大喊大叫起来:“南忆,救命啊!你不是要眼看着江大哥死吧?我……”话未说完,碎月刀已至。江千月大惊失色,翻身斜斜掠开两尺,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脚底抹油滑向门口。萧息楼凌空挽刀,后发先至,“咄”得一声激射门上,屋门受力闭合。江千月见机也快,忙收步急转,向旁侧窗子冲去。 “你要敢再动,我保证你屁股开花,三个月下不了床!”在他穿窗而出的一瞬间,萧息楼右手拎刀,用风拂堤柳的声音警告道。江千月犹豫再三,终是僵直了身子再不敢妄动。没有谁能在星宿之主的刀下逃脱,这点他不仅清楚,而且是清楚的要命。 于是,背对着他恨恨一咬牙,转过身时已换了一幅可爱无辜的表情,笑嘻嘻道:“我已经把南忆唤醒了,也照他的吩咐叫了你来,这里没我的事了是不是?那……放我走好不好?”说着,便用没心没肺、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那能决定他生死前程的俊傲男子,只盼着他能点点头,好教自己早日脱离苦海。那种殷切的期望达到及至,竟恨不能从心里生出一双手来,摁着他脑袋答应。 可惜,那脑袋的主人虽理解他这这种期望,却并不配合,反倒是轻轻摇了一下头,生怕他看不清楚般,接着再摇一下,冷冷道:“他是醒了,可是伤势重了。江师兄,”萧息楼再唤他一声,语中带笑,眼神却渐渐犀利冷狷起来,“星宿海气候虽劣,所幸风物颇佳,看上四五十年应该不会太烦吧?” 江千月的怒火飞升。他深深吸口气,猛然跳到萧息楼跟前,大声吼道:“臭小子,你……你干脆杀了我吧,我不怕你……”他气得声音也颤抖起来,复指着萧残衣继续骂道,“好啊,萧南忆,萧息楼言而无信也就罢了,原来你也一样不是东西!哼,枉我这么辛苦地救你,早知道是这样,我……”他话说了一半忽然噤声,硬是把后半截咽回了肚子,仗着怒火爆发的一时意气也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那薄如蝉翼、明若流光的碎月刀在眼前直晃,晃得他连说话的底气也没有了。 偷偷咽一口唾液,溜目望着萧息楼被刀光映现的愈见浓烈的笑意,江千月的心就凉到了地底下。一步一挪再次靠近萧残衣,抓紧了他的手低声哀求:“南忆,救我,这小子真的要杀我了,你看他笑得多奸诈……”这家伙,大难临头了还敢说这样的话?真是不知死活啊!不过,敢说这话的也只有他吧?萧残衣感喟而叹,硬抽出几乎要被捏断骨头的手,再回之一笑,让他暂时放宽了心。 安抚了江千月,他倦乏得缓缓闭目,再张开时,眼眸便一味的黑澈,深不见底,只有愁郁化成了溪,静静流入。“王兄,”他用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叫道,“你真要杀他?”萧息楼唇角微牵,勾起一丝浅笑道:“是他自找的,怨不得人。”江千月一听就急了,大声道:“明明是你抓我来的,是你逼我医病,迫我治伤……”又是只说了半句,便被萧息楼一记眼刀给震慑住了,再不敢出声。 萧残衣深吸口气,努力持平声音问道:“那你打算怎么杀他?是用碎月刀,还是,”他顿了顿,望正萧息楼的眼眸,隐忍着深痛,一字一字、吐字唯艰,“像当年对我娘亲那样,抛入化生池,永不超生?!” 萧息楼的身躯微微一颤,震惊、诧异、后悔、怨怒的神情从眼眸一一划过,稍纵即逝,最后余下的只有笑——秋尽江南,草木凋的笑。他就带着这抹残笑道:“你都知道了。”不隐瞒,也不回避,一句话直承事实,却让萧残衣的心瞬间支离破碎:“我,宁愿不知道,”他压住冲到喉咙的血,喑哑了嗓音,“为什么?” 萧息楼沉默。笑意在他俊傲的脸上缓缓漾开,像池中一朵莲的盛放。“你想知道?”他微眯了眼,反问道。萧残衣认真而郑重地点头:“我只是想要一个理由。”是啊,他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不再心痛、不让他们兄弟决裂的理由,足够。 “好!”萧息楼只答了一个字,手里的碎月刀便激射而出,飞刺萧残衣。而他,那斜倚床榻的少年竟然动也不动,甚至连眼也未眨一下。“这年头,真有不怕死的?”江千月暗忖。 刀光皎洁如月,瞬间掠至眉心。 江千月忍不住一声惊叫,正为萧残衣惋惜,为萧息楼愤怒呢,碎月刀忽然转弯,刀柄翻转,击中了他的昏睡穴。意识昏迷的刹那,他骤然明白了萧残衣不躲不动的原因:这刀,压根就不是冲他来的,他躲个什么劲?“该死的萧南忆,跟萧息楼一样不是东西……”此念在心中辗转,不及说出口,人已沉沉睡去。 萧残衣向外再挪几分,想把江千月放到床榻中间去,只是才一用力就气血翻腾,胸口闷痛不已。萧息楼冷眼旁观,也不帮忙,直到他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全身乏力得支撑不住,才勉强上前几步,横托硬拽得把江千月放好,又小心翼翼地拉他靠在床头,拿个软枕垫在腰后。 一切妥当,那俊傲的星宿之主才一声冷哼,退到梨花木几前自顾品茶。隔夜的冷茶又苦又涩,方一入口便吐了出来,连连皱眉不已,眸中的杀气再次凌厉。于是,萧残衣知道:这几日在房里伺候的那两个小丫头怕是在劫难逃了。想要为她们求情,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忽然觉得:自己与萧息楼之间,有的不只是这七年时间的隔阂了。似乎,还有更深、更长的天堑横亘其间,再难逾越。 然而,终究无法逃避。 萧残衣长长吸了口气,七年疑虑千言万语到了此刻,竟只化作了一句“为什么?”他用尽全身力气问出这话的时候,心正一分分缓缓撕裂,疼得彻骨。 萧息楼淡淡扫他一眼,再淡淡道:“这是父王的意思,与我无关。”他一双看惯血腥杀戮的眼眸云淡风情,看不见半屡愧疚负累。萧残衣全身一僵,压住灼灼如火的心境,斥道:“胡说!父王爱娘亲至深,怎么忍心把她……”他心痛如绞,一时说不下去,扶着床榻咳个不停。 萧息楼不以为然,掌中银杯翻转如人情反复,莫可预期。于是,他的眼眸也在银光流转间变得冷屑难测。他便用这般冷屑的眼神扫过萧残衣,唇边带一丝嘲讽的笑意,低声道:“爱之愈深,恨之愈切,这个道理你不懂吗?”看他依旧懵懂不开,混沌未明,萧息楼一声冷哼,再次问道:“父王专宠容夫人,十年如一日。若一旦得知她另有所爱,心不在此的话,你认为,以父王的性情,他会如何?” 萧残衣全身一震,来不及多想,就听萧息楼又道:“而我,身为一城法司,亲见城主夫人在神殿之上与外来的野男人偷欢媾和,且对城主忤逆不敬,你认为,我又当如何?” 此语一出,宛若晴天霹雳,震得萧残衣半晌回不过神来。怎么可能?他的母亲,那记忆中温婉如春水、娇柔若堤柳的清碧美人,那终日里手捧诗书,念着“江南好,风景旧曾谙”的温雅才女,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萧残衣心潮澎湃,气血翻腾,硬压下喉中涌上的一口甜腥,忍怒道,“王兄,请慎言!银城上下人人皆知:娘亲因身染重疾,不忍连累父王,故而投崖自尽。你是她的义子,不念她养育之恩也就罢了,岂能如此大逆不道,亵渎于她?” 萧息楼眉目低敛,冷笑不已。等傲态再次回到神容之间的时候,夜色已苍。他转目,静望东方晕出的第一抹红,用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讥世的声音道:“银城城主乃雪域圣王,辖下数十部落几万余众,若被他们得知城主夫人行为不检,亵渎神殿,你认为会有什么后果?” 这个不消说萧残衣也清楚的很,要不是忌惮银城的财势武功和天命所归,这三十二部早已纠结造反,自立为王。萧息楼所言不管是真是假,一旦传出去,就是他们谋逆的正当理由,如此一来,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便正大光明,无所畏惧了——即便是神明祖灵,也是决不会怪罪他们的,因为只“亵渎神殿”这一宗就是百死难赎的大罪,何况还有雪域部族最不能容忍的“行为不检”这一败行之举! 故而,为保雪域安定,父王隐瞒了事实真相,编造那般谎言来欺骗族人,也欺骗了自己。可他又实在容不下娘亲的背叛,所以震怒之下,遣义子萧息楼将她沉入化生池中消其骨肉、镇其魂灵,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这个,就是萧息楼告诉萧残衣的所谓“真相”。 可是,他并不相信。 萧残衣心绪烦乱,气血翻涌,也顾不得重伤未愈,披衣下床,提脚便走,恨不能插翅飞回银城,找父王问个究竟。萧息楼将身一晃,拦在他面前,眸光带傲,淡淡含嗔:“你想走吗?”不温不火的一句,不带别情。 萧残衣点头道:“我要回银城。”话语虽轻,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萧息楼不置可否,将眉一扬道:“怎么?不相信我的话?”萧残衣稳住了神,抬眸望着他,沉声道:“不信!一个字也不信!”那绿衣黄裳的星宿之主不愠不恼,将掌中银杯转了数转,忽然凌空虚弹,银杯直飞半空,再落下时已成银丸。他伸手接住,并不抬眸,却在敛目的瞬间霸气尽显:“我可以让你相信。”他静静说着,把银丸拈在指尖,一点点捏成了纸——薄薄的银纸。 萧残衣心下忐忑,看他将银丸如泥般玩弄于指掌之间,忽然觉得三界众生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块银泥而已。当然,这里面也包括自己,和自己的心——他一句话便将自己的心揉搓得不成形状。“你……”萧残衣想问他如何让自己相信,话到嘴边却不敢再问,他怕萧息楼的话成为事实,更怕见到能够验证事实的“证据”。 这般复杂矛盾的心绪未必有人能懂,萧息楼却似乎真懂。他噙了一丝笑斜睨萧残衣,眸中有绝对的自信和笃定。萧残衣将心一横,沉声道:“好!只要拿出证据,我便信了你的话。”话说出口,看到萧息楼成竹在胸、笑若青狐的神情,禁不住一阵后悔——他想要的,原就是自己这句话吧? 果然,萧息楼闻言而笑道:“你跟我来,”才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回头望一眼萧残衣,随手脱下自己的青绿袍子,很自然得为他披上。萧残衣心头一阵烦恶,将身一避,去榻上取了那件银色缎子的绣花大氅,低声道:“我们走吧,”浑不理会背后是如何淬厉的眼神,阴沉如刀。 出得门来,正是破晓十分,寒风冷朔,吹到脸上刀割一般。地上积雪未融,霜冻又结,更增了几分冷峻肃杀。萧残衣立于冰上,忆及年幼时萧息楼手把手教自己滑雪的情景,禁不住心头一暖,笑意渐盈于唇。其时,旭日东升,冰光晓映,他以龙凤之姿独立天地之间,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比之萧息楼多了份温雅谦和,少了些冷傲阴沉,大有“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之态。 萧息楼目中又现初见时那种纷乱而复杂的情欲,只觉全身忽然燥热,再也压不住胸中强烈似火的欲念,几步冲上前去,近乎粗野地扯过萧残衣横揽怀中,狠狠吻上他颤动的睫羽、苍白的嘴唇。萧残衣惊怒交加,伸手急推,却被他顺势拿了手腕反剪到背后,另一手已从衣领探入,抚至胸前。 记忆里最阴暗的那道闸门轰然打开,屈辱瞬间蔓延到眼眸深处,他开始没命地挣扎,反抗。萧息楼浑然不觉,双手在他身上不停的游移、爱抚,灵舌在他唇齿间流连纠结,拼命虏夺他的芬芳。有多久了?只能在梦里这样抱着他,像抱着一件珍宝,爱不释手;梦醒之后,便任由思念凝结成伤,一点点沉积心底,焦急而迫切地等待着全部释放的那一天。 这一等,就是七年。 整整七年。 或许,真是等得太久了,久到动情的此刻,竟然完全忽略了他的感受,忽略了他眸中的厌恶、恐慌和愤怒,只想狠狠、狠狠狠狠地爱他、疼惜他、甚至——占有他! 此念一起,再无他念。 萧息楼赤红了双目,一路狂吻下去,不晓片刻,青紫的吻痕已遍布他苍白的脖颈——他的挣扎无形中成了萧息楼情欲的催动剂。可是,即使如此,他却不能放弃,因为放弃意味着妥协。七年前,还是青涩少年的自己曾妥协过一次。那一次,已足够他用一生追悔。 这次,说什么也不能了。 萧残衣惨然一笑,暗中催动真气。立时,体内气血翻涌,张口便吐出一大滩血,迎着朝阳看去,雪白血红一片,触目惊心,即使早已沉入欲海、难以自拔的萧息楼也无法忽视,猛地抬目,盯上他略带讥讽的浅笑,恨恨道:“你故意的!” 萧残衣清俊的脸在冬阳下苍白的近乎透明,唇角蜿蜒的血丝却异乎寻常的妖冶。他垂目,任笑意涨满眼眸,却遮不住如波的屈辱缓缓流溢,从心底生出根来,没命地疯长,挡也挡不住。于是,羞愤、折辱、压抑、隐忍、厌恶、委屈、倔强的神情从澄亮的瞳仁折射出来,形成一种极具魅惑的神情,让萧息楼没来由的血行加速,欲火又涨。“南忆,”他喑哑了声音,低笑道,“为兄真的很想知道:若我今日非要你不可,你会如何?” “死。”这一字说来无波无澜,却是彻骨的悲凉和生不如死的绝望。 萧息楼怔忡,缠上他发丝的手微微一顿,眼神淬厉如剑,望向他眼眸深处。那里,曾埋藏多年的眷恋、依赖、信任,如今都已化作冰遁去,再不着痕迹,有的只是绝望和厌恶。心里微微一叹,竟舍不得再逼他,当下放手起身,冷冷道:“话别说得太绝,他日好有回旋的余地,况且,”他忽然沉沉一笑,将头凑向他耳边私语,“南忆,总有一天你会求我的——求我要你!”扔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转身就走,片刻也不多留。 萧残衣长长吸了口气,全身萎顿在地,任由寒风凛冽,吹散凌乱的衣衫,露出胸口深深浅浅的吻痕。他已无力去恨,也无力再动,记忆如剪切的画面,在他脑中盘旋不去,重复地倒放了一遍,又一遍。 七年了,原来,终究还是不能将他摆脱啊!即使隔得再远,再久,也不及宿命的齿轮随便一转,将他抛入命运的轮回,去演绎属于他的那段、躲也躲不开的生命传奇。 萧残衣张目,望着渐高的日头,忽然觉得很冷,那丝丝寒意从心头层层泛起,一点一点侵入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比起这地上郁结的冰霜,犹有过之。 第十一章 化生血池(上) 萧残衣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地上,不言不动,任残阳在脸庞镀上淡淡的金红,并不耀目,反倒有月光般恬淡清雅的气质,俊逸出尘。只是脸色惨淡苍白,掩不住伤后的荏弱和疲惫。他伸手抚胸,缓缓运转真气,不等体内气血平复,便听得远处脚步隐隐,轻捷稳健,片刻已到跟前。他张目,看到那老成持重的少年一幅恭谨谦卑之色,浅笑着赞叹道:“长歌,数年不见,你的功夫又精进了,我该恭喜你才是。” 墨羽骑的左翼先锋、那眉目疏朗而豪放的少年俯身而跪,恭声道:“全仗少主当年指点,长歌才有今日的造诣。”萧残衣摇头道:“若你自己不用功,我再指点也是惘然,何况少年时那点浅见,算得了什么?”他想要站起身来,才一用力胸口就是一阵钝痛,刀割剑刺般的难受,只得躺着不动,微摆手道:“你起来吧,‘碧水长歌’也算雪域一号响当当的人物,不要动辄就行此大礼,辱没了自己。” 碧长歌诧然抬目,飞快地扫他一眼,忙又垂首道:“少主是银城未来的主人,又是长歌的恩人,理当受此大礼。何况……”他欲言又止,萧残衣也懒得追问,地上冰霜冻结寒气袭人,若搁平时,在上面睡个三天两夜也不算什么,可这会儿他功力衰竭,伤重难支,虽穿着厚厚的皮裘也觉冷彻入骨,脸色不禁又惨淡了几分,愈见苍白。 碧长歌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按上他丹田气穴,将一股纯正柔和内力缓缓送入。萧残衣不自觉地导引这股真气穿行四肢百骸,全身诸穴,渐渐压下了翻腾的气血,胸口的钝痛也有所缓解。他感激而笑,温声道:“辛苦你了,长歌。”说着,慢慢站起身来,抚平衣衫,“我们走吧”。 碧长歌放心地舒口气,欣慰道:“能为少主效力,长歌荣幸之至。”他向身后拍拍手,四名墨羽骑士抬着一顶青布幔子的软轿稳步走来,到了跟前齐齐一俯身,跪下道:“有请少主移尊化生池。” 萧残衣苦笑,本欲摆手让他们下去,自己步行即可。然思及萧息楼的为人处事,是容不得别人有一丝违拗的,自己逆他的意倒没什么,却实在没必要让墨羽骑的兄弟也跟着受罪。当下什么也不说,向他们微一点头,迈步登轿。 星宿海地宽域阔,湖泊密布,仿若天上星子坠落一地,因而得名。化生池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内引水湖泊,湖中水色异常,白日里清碧如荷,到了夜晚,月下看去又是一片殷红,腥浊似血。这个时候,若将活人投入其中,一个时辰后将化身为魔,血中带毒,终身不解;不消半日就能血管爆裂,肌肉腐烂,毛发无存;十二个时辰后,除却头骨,其余骨头都化成一滩浓血融入池中,遍寻不获。因了这一条,当地人又把它叫做“血池”,“魔鬼湖”。 在化生池中心有一两尺见方的石碑,名曰“锁魂碑”,碑上有历代雪域圣王和神殿长老的朱笔印信。依照雪域部族的规矩:如族中有人犯了神明祖宗难以饶恕的大罪,就要依照族规将其投入化生池,消其骨血肌肉,镇其魂灵,永世不得超生——除非,有后代子孙能不顾一切下到湖底,将其头骨寻获,带回岸上妥为安葬,才会有来世往生的机会。只是,自此规有成之岁起,除了百年前那位名唤“虚化影”的少年英雄,为背叛了自己的情人入池寻骨,身入魔道,几乎让整个雪域陪葬外,再没有谁肯甘冒化身成魔、消肌嗜骨之险,为他人赢得来世修为的。 人多数时候,还是想着自己多些。 也因此,那些甘为他人他事失却自身性命的人更显得弥足珍贵。 萧残衣斜靠在软轿上,一念回转,忍不住又想起了“锁魂碑”上那段传闻是虚化影成魔之后留下的、也是雪域中人尽皆知的铭文:以纯净的心灵为引,洗去目力所及的黑暗;以善良的精魂为引,救赎深陷地狱的凶灵;以宽广的胸怀为引,包容无处不在的背叛;宿命中的人啊,若你亦无力承受,一切便由我负担。当圣洁亦被原罪吞噬,便由魔性,普渡世间。 还记得在天下第一楼的品茗会上,自己曾拿此话作引,惹得好一番讨论。别人说得什么已觉模糊,唯有四楼主风楚寒的话一字一句皆入了心窍,他说:“若是魔能普渡人间,成魔亦无不可,总比做个屈从命运的人要强上百倍!”他当时坐在一树寒梅下,暗香缭绕,茶雾氤氲,俊容清倦出尘,有逸仙之态。只是,这话出口的瞬间,杀气如风掠至,仙已成魔。 众人都听得微微怔忡,而各自反映又不尽相同。副楼主霍惊觉目露激赏之色,脸上却不显半分;揽雪使沐叶飞淡然而笑,不置可否;追风使秦伤击剑而起,不与苟同;至于那年轻睿智的女楼主,却只是云淡风清得一笑而过,随即转了话题。她到底赞不赞同风楚寒的话?萧残衣不知道,也无从知道,莫楼主心机智技天下无双,不是他可以臆测的。 但是,多年后的今天,他却因此明白了萧息楼的意思,和萧息楼的话:“我可以让你相信——只要你有下池的勇气。”他要说但没说的,其实是后半句;他要赌的,原就是自己的勇气啊!娘亲到底有没有沉身化生池,下去一探便知——只要,我有下池的勇气,萧残衣心下恍然,不觉苦笑:王兄,你当真以为,我还是七年前那个连雪狼也会害怕的胆怯少年吗?萧残衣唇角笑意初显,化生池已近在眼前。 夕阳迟暮,残霞似血,萧息楼负手立于池边,黄衫青袍,意态闲舒,在淡淡萌生的水气里衣袂高举,占尽冬风,直醉了浮生岁月,一度春秋。这瞬间,忽然有那么一种企望,宁愿再回到无知的幼年,再做一回被他教导呵护,宠腻疼爱的王弟,哪怕只是一天,足矣。 可是,萧残衣也知道:他们已不是兄弟了,自从七年前自己被迫离去的那天起,就不是了——尽管心里还存侥幸。只不过,他的侥幸,他们兄弟间仅存的情义,就在刚才,被萧息楼片言只行给生生扯断了,就像扯断身上的毒瘤一样,虽疼,却无悔。 “王兄,”他低声叫道,心早已纠缠如麻,就像那化生池中的水,暮色苍茫中凝碧成朱,化成一湖妖冶。萧息楼侧目,看他精神尚好,不觉舒了口气,向碧长歌嘉许一笑。那疏朗的少年谦恭施礼,挥手摒退所有墨羽子弟,自己也跟着退下。萧息楼这才上前携起萧残衣的手,走近血池,沉吟道:“你知道这里……” “我也知道虚化影,”萧残衣声色不动,挥袖拂开他手,一指那湖心“锁魂碑”道,“他是个英雄,不世出的英雄。”萧息楼冷笑:“那你可知道,英雄的代价是什么?”萧残衣眸光清明,想也不想,立时脱口道:“若是魔能普渡人间,成魔亦无不可,总比做个屈从命运的人要强上百倍!”他将风楚寒的话原封不动拿来答这一问,语音清越,掷地有声。 萧息楼怔忡,转目端望他许久,忽然朗笑道:“南忆,你变了。”笑里分明有患得患失的忧虑,或者说是不自知的喜悦。萧残衣闻言苦笑,静静道:“我没变,变得是人心,”他低首敛眉,眸中有层层化不开的深郁浓愁,“人心难测,世情如霜,总不会永如初见的。”这话说来不带伤情,却比伤情更显绝望。 萧息楼心里狠狠一痛:他知道萧残衣的感触,就像多年前的自己一样——二十年前的自己,初晓身世的那一刻,就知道此生为何而活。破败的茅屋里,在母亲的病榻前,年仅八岁的他立下重誓:“此生,为母亲而生,为自己而死”,他对着寒星冷月盟誓:要让雪域银城里那魅惑了父王的容夫人生不如死;要让他的儿子颠沛流离,饱经忧患,尝尽世间千般折辱,万般唾弃,要让他在自己的身下失却所有做人的尊严…… 二十年光阴弹指,一切都在自己苦心孤诣的部署下按部就班,悄悄进行,对付容夫人时,他不曾有半分心软,手段残酷得连自己都觉发指;可是对他的儿子……萧息楼侧目再度凝注着眼前的少年,忽然有些不忍。 第十一章 化生血池(下) 堂堂的星宿之主竟然也会心软?萧息楼自己都觉荒谬,轻轻闭眸,复张开时眼神已冷。他踱步湖边,望着湖水赤红如血,邪魅一笑道:“银城的规矩你懂,何去何从你自己决定。”萧残衣胸口一震,几乎站不住脚,努力稳住心神,颤声问道:“湖底头骨不下千百,哪个才……哪个才是娘亲?”说这话时,他能清楚地听到心头滴血之声,入耳犹新。 萧息楼淡淡道:“头顶封有三枚金针者为容夫人。”他说的轻描淡写,对萧残衣而言,不亚于又一个晴天霹雳。雪域中人信仰神明祖魂、轮回转世之说,埋骨化生池虽然得见天日的机会甚小,然终有可盼之念,有后代子孙可以期许;但是,一旦被金针封顶,灵魂将永堕阿鼻地狱,再无转世之机——即使有人能入湖中寻回头骨妥为安葬,也是枉然。 萧残衣全身瑟瑟,颤抖如风中的落叶,脸色再度惨淡,却是比雪还白。他目注萧息楼,眸中有说不出的怨恨与愤怒。若说适才还对他存有兄弟之情的话,这会儿却一丝也无。他步履踉跄从萧息楼身边走过,颤手扯下身上大氅,便往湖中而去。 萧息楼脸色一变,本能地伸出手去拉住了他。 明明想要挽留,只是这两个字太过沉重,任他心头辗转几遍,到最后,还是说不出口。只好,换另一种决绝的方式。“你要死没关系,让风楚寒陪葬可是天下第一楼的损失!”他如斯说,依旧清傲孤绝,眸光犀利。 萧残衣回过头来,淡淡扫他一眼,那眼神,就像繁华闹市里,无意邂逅的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瞬息而过,不作停留,只在言语间有微微叹息的遗憾:“有郁姑娘在,她一定有办法找到解药,回去救风四楼主。” 萧息楼冷笑道:“那丫头?哼,有没有命在还不一定!”萧残衣气息一窒,忍怒道:“你答应要放过她,岂可言而无信?” 萧息楼剔眉而笑,反唇相讥道:“是你食言在先,如何怪我言而无信?”他忽然淡笑,有如江南三月的春风,邪中带魅,“是你说的,只要放了那丫头,无论我要什么你都答应。” “可是……” “可是,”萧息楼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自顾接口道,“我要你,你却没有答应。所以,我也不算是自毁承诺。除非……” “萧息楼,你不要得寸进尺!”因为愤怒和羞辱,萧残衣苍白的脸颊涌上一层病态的晕红。他低声斥责道,“身为星宿一派之主,这种无耻无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萧息楼狂狷之态毕露,不屑冷笑道:“无耻无德?哈哈哈,当年你诱拐母妃出逃,怎么就没想到这‘无耻无德’四个字?”他清袍随风,发丝飞舞,唇边勾起的一丝冷笑足以让所有的人自惭形秽,羞愧不已。 萧残衣一时语塞,咬牙不语。当年之事虽说无愧于心,可在德行上确实有亏,若不是父王念父子之情,早在他带出尘逃往星宿海的途中,就已被银城精兵射杀而亡,哪里容得他们逃往中原,一避七年? 明知萧息楼此刻道出这段陈年旧事,心中所图为何,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理由,萧残衣心中一阵气苦。抬头望着他眸中得意若斯的眼神,忽然狠下心肠,凄凉而笑:“你不就是想要我吗?给你就是!”说着,一把扯断了腰带。 夜幕终于降临,化生池中的水早在不知不觉中化成血样鲜红。 “慢着!”平地声起,二人齐皆一怔。萧残衣明眸忽然晶亮,喜极而呼:“郁姑娘!”萧息楼缓缓转过头去,便看到了憔悴不掩明艳、倦乏不减英烈的郁风落。数日不见,再度重逢时,心里竟有一份释然和安慰。当下虽什么也不及细说,却在彼此交会的眸光里看到喜悦。 萧息楼眸光凌厉,笑中带寒,淡淡道:“你来得正好,也是放你出来的时候了。”他竟不问她是如何逃脱的,郁风落也便不说,几步走到萧残衣身旁,毫无顾忌地伸出手去为他整装,口中郎声道:“堂堂男儿岂能以色侍人?我是青楼女子也不屑如此,你……”她忽然低柔了音色,如花间一声叹息,几步可闻,“为了我,委屈你了。”这女子性烈如火,温柔时却明若春水,缱绻得让人眷恋。 萧残衣心头激动,几日来的折辱、压抑在她出现的瞬间尽皆消逝无踪。他定定神,努力忍住忽然盈溢的泪光,强笑道:“你没事就好,”两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都在眸中一一道尽。郁风落转过身去,满目鄙夷得怒视萧息楼,骂道:“青楼里龌龊的勾当我见多了,像你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倒真不多见……” “郁姑娘!”萧残衣大惊失色,疾步跃出挡在她身前,低声道,“别说了。”郁风落横他一眼,妩媚而风流:“为什么别说了?”她冷觑萧息楼,脆生道,“他既然敢做,就不怕人说,竟然逼自己的兄弟逆情乱伦,真是个怪物……” “郁姑娘!”萧残衣再道,脸色苍若皓雪,浑没了昔日的温润如玉,“你住口!”这番话,足够她死上十次了。果然,萧息楼淡淡而笑,笑容温暖明锐,却分明有暗夜如鹰的阴隼犀利。“郁风落,”他音质低沉,冷冷道,“你知道,就刚才那几句话,我可以杀你十次不只?” 郁风落不屑而笑,朗声道:“我知道,可是,”她头一扬,皓齿明眸在初升的新月下有阳光一般的艳色,明丽照人,“除了能杀我,你还能怎样?”那模样,竟是不将这威震西北的星宿之主放在眼里。 萧残衣的心已提到嗓子眼,仿佛一张口就能跳出来。 萧息楼的脸色愈来愈白,笑容愈见温暖:“那你是否知道:我有至少100种方法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的笑很是俊俏,结合了男子的英朗和女子的妩媚。只是,笑得太清,也太美,反倒虚无缥缈。 萧残衣脸色变了数变,左手死死拽住郁风落,右手已握上了碎月刀。他知道萧息楼笑得愈暖,杀气愈重。从有识以来,自己从没见过他的笑如此温暖,仿若能让苦寒的塞北变了东风,润了水气,明媚如江南。 “一笑江南生,一刀天下寒。” 萧息楼笑如江南时,刀出,血洗天下,足寒了天下人心。 “王兄,”萧残衣涩声叫道,“你不希望我们兄弟相残的话,就放过郁姑娘。”说这话时,他手心里全是汗,淡色的唇咬出了血犹自不觉。以他现在的功力,自保尚且不能,如何护得郁风落周全? 萧息楼斜睨着他,嘴角含笑,一字字道:“南忆,我要杀她谅你也拦不住;不过,我有比杀她更好的办法,保证让她生死不能,你信不信?”眼神飘忽间,化生池中水如血。 萧残衣一阵心寒,握紧了手中碎月刀,向郁风落低声道:“有机会你先走,去兰亭带走江千月,让他助你找到‘浮生血’,回去救风四楼主。” “那你呢?”郁风落问道。 萧残衣望着一池血水,苦笑道:“我不能让娘亲沉尸湖底,死不瞑目。”他是拼了命要助她脱逃,然后下湖寻找湘夫人头骨,至于成魔亦或生死,其实并不甚在意。可是,郁风落显然在意的很,她望望好整以暇的萧息楼,再望望妖冶凝丹的化生池,将微微皲裂的嘴唇靠过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不认得什么江千月,也不认得浮生血,你武功好,对这里又熟悉,还是你走,这里的事让我帮你!”她话没说完,人已往湖边奔去,红衣烈烈,艳绝尘寰。 萧残衣大惊,急忙上前来拦。可才一起步,右膝环跳穴突地一麻,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不等他站起身来,郁风落已奔到湖边。 “郁姑娘,不要!”他嘶声道。 郁风落回眸一笑,举身赴血池。 这一跳,将是怎样的万劫不复? 萧残衣迷离了双目,拎起地上那柄打上穴道的碎月刀,挥手划过衣襟。裂帛声中,他眸中云光雾影一一掠过,再望向萧息楼时,已如水般平静,淡然道:“你我今日割袍断义,愿永世不为兄弟!”这话说得决绝,就像他的眼眸,看似平静,却有藏不住的暗流如涌,直抵肺腑。 萧息楼唇角一扬,不置可否。然而,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感正从心底悄然流逝。“我们,早已不是兄弟,”他淡笑着,一字字道,“七年前就已不是。”其实,不是七年前,是早在自己得知身世的那一刻起,就不当他是兄弟了吧? 萧残衣惨然而笑,喃喃道:“如此,最好。”他起身,望着恢复平静的湖水,还不等跳下,就听萧息楼悠悠道:“你脑子要是还清醒的话,就该明白:与其两人一起死,倒不如留下一个收尸的更为划算,何况,”他望着湖水殷红,涟漪微漾,“我没让她死,她怎么可能死得了?” 情知他说得有理,却找不到可以相信的理由。萧残衣强压心底的冲动,望着圈圈水纹,忧心似焚。 湖心,冷月下,“锁魂碑”幽光黯淡,如魔神之眸,冷眼掠世。 第十二章 舍身成魔(上) 萧残衣已沉不住气。 郁风落下湖半个时辰竟不曾浮上水面换过一次气,他的内力较之高出数倍,也没有这般好的憋气功夫,何况功力浅薄的她?侧目望一眼萧息楼,那俊秀邪魅的男子始终含笑注目,不忧不急,淡定闲雅。萧残衣却再也不能等了,几步掠上,便要跳入湖中。 萧息楼错步一拦,微笑道:“急什么?再等等。”萧残衣闭口不语,脚下轻轻一滑,绕开了他。萧息楼左臂一圈,挡住他的去路,右腿抡起,一个连环纵攻他下盘,右手变掌为爪,拿他右腕。萧残衣被迫在原地动弹不得,强提真气纵身跃起,半空中双脚连点,借湖旁一棵红松脱出掌风,落在化生池边。萧息楼如影随形,后发先至,迸指点向他背心大穴。萧残衣转身扬袖,攻他面门。等一袖荡出,才知上当,欲待变招,右臂早被萧息楼使个“粘”字诀缠住,另一手顺势扣上了腕脉。萧残衣神色微变,左手屈指弹出,一缕指风无声无息攻其肩井大穴。萧息楼淡笑,侧身避过,手下微一用力,便让他半身酸麻,动弹不得。 萧残衣又急又怒,脸色惨白,低声喝道:“萧息楼,你是存心让她死吗?”萧息楼眉梢一扬,笑道:“是又如何?你阻拦得了吗?”那眸中的玩味之色让他心头火起,再好的耐性也被消磨一空。于是,这江湖中有名的温良公子终于发了雷霆之怒,冒着筋断骨折、心脉碎裂的危险,强运丹田之气,冲撞右手脉门。 萧息楼微微一震,挑眉道:“你不要命了?”边说边将自身真气沿他脉穴缓缓输入,化开他的内劲。萧残衣还不死心,又一次运功冲穴,可不等聚力就被萧息楼一指封住气穴,再也提不起劲来。 抬目近乎麻木地望他一眼,萧残衣放弃了挣扎,嘴角牵起一丝苦笑,眸光变得迷茫而绝望,几日来的隐忍和压抑在这一瞬爆发出来,几乎让他崩溃。“若是魔能普渡人间,成魔亦无不可……”风楚寒的话在耳边回荡,如暗夜之魔的召唤,隐隐有致命的诱惑。 看萧残衣瞳眸渐渐散乱,神态异常,萧息楼忽然有些害怕。“怕什么?”他问自己,“是怕——失去吗?”那感觉,就像多年前失去母亲一样,变得张皇无措,心无归处。他的眼神流露出强烈的恐惧,轻轻松开萧残衣右腕,低而轻柔得唤道:“南忆。” 萧残衣茫然转目,眸光空洞无神。萧息楼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柔声道:“我早派人查过,那丫头是湘江边长大的渔家女,水性好得好,她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相信你?萧残衣心里一阵酸楚:我还可以相信你吗,像小时候一样? 答案就摆在眼前,却为什么,总不愿承认?他,再不是年少时那疼爱自己的王兄了,他已变得如此冷血,如此残忍,还如此的不可理喻。萧残衣苦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想就此跳入化生池中,舍身成魔。 “当圣洁亦被原罪吞噬,便由魔性,普渡世间。”清辉冷月下,“锁魂碑”上字字如刃,刻在心尖,吞噬了原本清明的魂灵。“萧息楼,若郁姑娘遇危,我要你偿命!”萧残衣一字字道,眸藏深怨,阴霾密布,掩盖了温良如玉的谦谦风度。 萧息楼一笑:“很好,”他道,“为兄等你就是。”二人对视的目光中道不尽恩怨纠缠,错综复杂,在冷月清辉下暗流涌动,针锋相对。 月上中天,清明如洗。 “哗啦”一声水响,在静寂的夜晚分外清晰。郁风落从化生池中冒出头来,青丝萦绕,血水横流,高举过头的玉掌中托着一枚白惨惨的头骨,眼窟冒血,顶封金针,在这样的月色下看去,阴森恐怖,十分诡异。 “郁姑娘!”萧残衣喜极而呼,几步跃上前去。郁风落妩媚而笑,深吸口气越水而出,湿透的红衣紧紧裹在身上,更衬得体态玲珑,曲线分明。她上得岸来,双手托着头骨递上,似是怜惜、又似宽慰道:“萧月使,幸不辱命。” 萧残衣颤手接过,双眸含泪,神情酸楚。这是她的娘亲,那曾经有着玉肤花颜、青丝乌鬓的美丽女子啊,如今剩下的,竟只是这样一具头骨,甚至,连尸身也不得见!他的心撕裂般痛了起来,颤手抚过那犹带血水的头骨,就像多年前抚过娘亲乌黑秀丽的长发,轻而温柔。 “娘亲,”萧残衣将脸贴上头骨,低声轻唤,声音凄凉而温柔。“娘亲”,他再叫道,“南忆接你来了,接你回家来了,你别怕……”郁风落看他如此模样,也觉心头酸涩,凄楚难言,狠狠瞪了萧息楼一眼。可那男子,竟似不曾看见一般,依旧神情冷屑,负手望月。 “冷血无情的混帐东西!”毫无顾忌地骂他一句,郁风落走到萧残衣面前,将他缓缓抱住,靠在自己胸前,柔声道:“萧月使,我们该让令堂入土为安……”话音未落,猛觉一股大力拉扯,自己身不由己向后倒去。 “萧息楼!”萧残衣倏然回神,怒喝道,“你别伤害她!”为什么只要遇到了他,自己总是处处受制,难以大展拳脚? 萧息楼右掌扣住郁风落肩骨,看她眉尖微蹙,疼得冷汗直流,禁不住悠然而笑:“南忆,”他朗声道,“将湘夫人头骨拿来换她一命,如何?”萧残衣全身一颤,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休想!”萧息楼一扬眉,笑道:“那就怪不得为兄心狠了。”说着,青袖中寒光一闪,碎月刀落入掌心,抵住了郁风落咽喉,只等眸光一冷的刹那忽然刺进。 萧残衣的手握成了拳,牙齿狠狠咬着下唇,眼眸一点点变深,变红——那是疯魔的前兆。郁风落心里一急,只觉得血脉贲张,关口一个把持不住,魔障如流,“呼”地散入四肢百骸,全身诸穴。一种静谧的诡异流转于她周围,萦绕周身的光晕开始散发出一抹幽幽的红。 朱砂红,火焰纹。 郁风落再抬头时候,额头上显现出来的,便是那足以魅惑苍生的纹络,眼角的红艳吊起,眸光冷艳妖异,让人莫名得感到压抑。那身红衣,在清冷的月光下不见色衰,反而更显邪魅。萧息楼一怔醒觉,手中碎月刀毫不犹豫地落下,直取她咽喉要害。 “不要!”萧残衣一声惊呼,袖中碎月刀跟着飞出,袭奔萧息楼。因这撕心裂肺的一声嘶喊,他的手略停了停,郁风落便抓住这一瞬间的停滞,斜步错身,脱出了他的掌控。 碎月刀随后而至,破衣,裂袖。 萧息楼垂眸望着断袖,自嘲而笑:南忆,你终于肯对我出手了吗?不是因为湘夫人,是因为那个叫“风落”的青楼女子。为了她,你终于,像七年前一样,破了银城的誓言——拿碎月刀,对准了自己的兄弟。 萧息楼忽然一阵钻心的疼。 月下,湖边。 郁风落红衣妖冶,对月长啸,阴霾遮掩了原本清明的眸,就连那舞动春风的三尺青丝,也渐渐变成赤红,如血池的水一般。萧残衣心里一痛,刺目的红让他无比清醒得意识到一点:风落,已成魔——为了他,这不输须眉的女子,舍身成魔。 第十二章 舍身成魔(下) “郁姑娘,”他愧疚地低下头去,低声道,“对不起”。郁风落斜眸而笑,媚中带邪道:“用不着道歉,我很好,”她玉手缓缓抚过一头赤发,眼神冷狷肃煞,带着邪魅的风情,“萧月使,我该谢谢你才是,不是这样,我未必出得了星宿海!”她陡然出掌袭击萧息楼,掌风凌厉刚猛,功力之强,远胜当初。 这一点倒让人始料不及。可萧息楼并不如何慌张,脚下游移宛若蛟龙,轻飘飘躲过迎面一掌,另一手已扯过萧残衣挡在身后,淡笑道:“即使这样,你也出不了星宿海!”他话语虽轻,言辞里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傲然。 郁风落赤发红颜,肆意而笑:“哈哈哈,那就试试看!”话音未落,聚力一掌疾迅如雷,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魔障上涌的一瞬,她分明感到气流冲破了玄关,激发体内潜能,功力竟在刹那间陡增数倍,比之萧残衣也不遑多让。萧息楼手底暗使巧劲,借力打力卸了她一半功力,饶是如此,一双手臂也被震得隐隐发麻,这让他多少有些吃惊:称霸西北数年,虽有强敌无数,可像如此敌手却还是第一个。 他神情微微一冷,郁风落掌风又至,却是比适才还要强劲,大有开天辟地、裂石穿空的气势。萧息楼不再硬接此掌,足底一滑,身姿飘逸,游离于掌风之外。回头一觑萧残衣,正见他眸中愁郁深重,忧心忡忡。“他担心这丫头!”此念在心底闪过,目光忽然冷淬,右掌倏地一翻,碎月刀寒光映月,拈在指尖。 “郁姑娘,小心!”萧残衣苍白了脸色,颤声警告。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对这女子竟存了心。萧息楼却是清楚的——从他们来到星宿海的第一天,郁风落身上那裂成两半的狐裘,早已说明了一切。 “南忆,你在乎她是不是?”萧息楼忽然回头,笑问萧残衣。萧残衣不明所已,微微怔忡。然而,眼眸中那不经意间流露的担忧,早似春色里漫山的野草,如海泛滥。这般清醒的认知让他莫名愤怒,于是,笑意陡生的瞬间,杀意也生,碎月刀一点寒芒滑出指尖,挟月掠至 郁风落。 那红衣似火的女子毫无惧色,赤发当风,肆意而笑,右掌凌空掬一捧水,以十成功力击射而出,另一手化作绵掌,迎上了碎月刀。先不说她能不能接下这招,只这份傲月风情、如狮胆气就足够天下群雄为之一歌,举杯同敬! 碎月刀下,谁敢称雄? 不过红衣郁风落,而已。 刀至,掌出,血现。 对立的二人各退三步,站定。 郁风落额上的火焰纹倏忽一亮,左掌被碎月刀横切而过,随着鲜血汩汩直流,那朱砂的额纹渐渐黯淡下去,眸中再添几分妖异的赤红——这是魔性愈重的征兆。萧息楼挥手擦过嘴角的血丝,得意而笑:只要逼得她杀性大起,月上中天时魔血纵流全身,那么,她再不是如今模样了。 成魔后的郁风落是怎生模样?萧残衣连想都不敢想,他站在萧息楼身后,看着那女子逐渐变红的眼目,忽然觉得再不能坐视,一股愤懑就这么从胸口蓬蓬勃勃爆发出来,化作掌风直奔萧息楼而去。 背后遇袭,不用回头也知是何人所为。萧息楼嘴角噙笑,清冽而冰冷,就连躲避的步伐里,也不带一丝人间的暖意,凛凛生寒。“她和我,你要谁活?”萧息楼如是问道,眼神带煞。萧残衣一咬唇,摇头沉默,任谁也能从稍纵即逝的眸光中看出他内心的沉痛与挣扎。 “哈哈哈!”萧息楼眸中异光闪过,一声长笑道,“看我擒下这丫头你又如何?”说着,身上青袍无风自落,只着一身轻便的中衣,鹅黄浅淡,更显丰姿隽秀,孤标傲世。他就这样持着碎月刀,立于松下池边,神情冷狷中有一丝藏也藏不住的落寞和孤寂。 碎月刀下,无生魂。 萧残衣口中喃喃念过这句的时候,月色正苍。他本无心与萧息楼决斗,怎么说那也是自己的王兄,是十多年来朝夕相处的兄弟,若只是为自己,他说什么也不会与之兵戎相见,刀剑相逼。可为了郁风落,那便不同。这女子能为他舍身成魔,他又怎么忍心让她死于银城的碎月刀之下? 于是,萧残衣缓而郑重得行了一礼,毅然亮刀。 刀光森寒,寒不过人心。 月色清冷,冷不过绝情。 兄弟二人对峙于化生池畔,任西北凛冽的寒风划过刀刃,划开胸膛,碎了心,碎了多年手足之情。“南忆,”萧息楼本欲说什么,话出口又转而一笑,淡淡道,“我不会留情,所以,你也不必有所顾忌。” “你若胜了我,就带这丫头走,否则,……”那后面的未尽之言不必说,萧残衣也清楚得很。静静抬眸,看红衣的郁风落雪肤花貌,发若丹朱,诡异邪媚之气不绝如缕,禁不住心里一痛,渐冷了心肠。看在萧息楼眼中,却成了涩。 涩如陈砂心如铁。 铁屑成灰。 两柄碎月刀被兄弟二人分别射出,在苍月晕影中砰然撞击,只听“叮”的一声脆响,一柄坠地,一柄劲力不减,挟风掠至,深深刺入胸膛!鲜血喷涌的刹那,二人齐皆怔住。萧残衣满目的惊疑与诧异,望着萧息楼胸口的血如泉涌出,讷讷道:“你……为什么?” 萧息楼掩住眸中的痛楚与失望,以手沾血细细端望:“我不过想和自己赌一把,看你是否真下得了手?结果,”他低下头去,自嘲而笑道,“我输了。”云淡风清的一句,寥落伤情。 萧残衣只觉“轰”的一声,有什么在心底炸裂开来,眼前一阵晕眩:值得吗?为了知道在自己心中的分量,竟然疯狂到以命作赌!说不出是什么感触,他涩涩出口,低声叫道:“王兄……” 萧息楼摆手止住他话,倦然笑道:“你已取胜,可以走了。”话里倦染微尘,一拂便落了地,“他日重逢,我不会再留情。”最后一丝牵挂就这样生生被他断送,还有什么值得眷恋?那怆心的绝望涌上心头,化了怨残留躯体,挥之不去。 萧残衣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走近郁风落,哑然道:“郁姑娘,我们走吧。”郁风落斜睨他一眼,反问道:“走?去哪里?”她纤纤玉手掠过鬓稍,神情邪异,“杀不了萧息楼,本姑娘去到哪里也难消此恨!” 萧残衣心头猛震! 只听萧息楼哧鼻冷笑道:“你可以试试看!”这一男一女皆傲性之人,郁风落被囚数日,饱受折磨,此番心性为魔障蒙蔽,视听不明,念兹在兹不过杀人泄愤;而萧息楼以一地之尊,七年苦求仍不得萧残衣一顾,还因之受伤,心中恼愤悔恨不言自明。萧残衣虽在局中却深明其意:若让他二人此时开战,定是个鱼死网破、不死不休的难了之局。若要阻止,怕也是有心无力,自己尚且重伤未愈,怎么可能拦得下当世两大高手的殊死一战? 他站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正自彷徨无策,却听得脚步急促,由远而近。碧长歌手捧绢书跪倒在萧息楼面前,恭声道:“奉城主令:速召公子与少主回归银城……”他哑然失声,望着萧息楼满身鲜血,脸色陡变。 “我没事,”萧息楼不以为然,淡淡道,“你可以放心。”碧长歌施礼退于一侧,可一双眼睛却再不曾离他半分。他也不介意,自己点穴止住血,草草包扎一下,复抬头望着郁风落,冷笑道:“你很走运,丫头。” 眼看他眸中升腾的杀意渐渐湮灭,萧残衣长长舒了口气,想不到危急关头,解此急难的竟是多年未见的银城之主——他的父王。心里莫名一暖,他轻轻扯了扯杀气尚重的郁风落,低声道:“寻找‘浮生血’回去就风四楼主要紧,请郁姑娘忍耐为上。” 郁风落微怔,缓缓扭转了头,一双赤目对上他清澄的眸。 其时,月上中天,子时将届。 第十三章 互动杀机(上) 萧残衣凝视她的眸——赤练火样的妖异瞳仁,浮现淡淡的冰冷和仇恨,冰封了曾经娇媚的风情,如魔临世。心蓦地一跳,颤声叫道:“郁姑娘……”郁风落抬起妖瞳,裂唇而笑:“萧月使,我已成魔。”她的语气如斯平静,静若沉渊,带着从不曾有过的冷淡与深沉。 有乌云蔽月,寒风骤起。 萧残衣忽然感到冷,冷彻入骨。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者怎么说,只是觉得悲怆,悲怆而凄凉。“郁姑娘,”他眸中已有泪,垂首道,“是我害了你……” “错了,”郁风落目光斜睨,摇摇头道:“前途未知,吉凶难测,若没这身魔功,我岂能尽取所需,尽除我恨?哈哈,你是帮了我,怎么是害我?”她仰天一声长啸,声震寰宇,气势睥睨,眉宇之间癫狂暴戾之态如荷初显,渐露端倪。 萧息楼看在眼中眸色一冷,向旁侧悄立的少年吩咐道:“长歌,召集墨羽骑左翼,诛杀妖孽!”萧残衣变色道:“不可!”他疾步跃上,挡在郁风落身前,“你说过:只要我取胜就放我们走,君子一言,岂能自毁于前?” 萧息楼深望着他,一字字道:“她已成魔,岂能留之?”萧残衣惨笑一声,喑哑道:“那也是你逼的,不是吗?”他神色凄凉,声音低沉而压抑,“她不过一介弱质,被你所迫下湖成魔,可她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没有对不起任何一人,为什么非要杀她;你呢?你噬杀主母,无视君父,拥兵自重,悖德逆情,你所作所为恶她十倍,为什么要杀的不是你?为什么不说你自己早已泯灭人性化身为魔!” 他一番话说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郁风落禁不住击掌赞叹,眸中妖异的赤红便渐淡了几分。这女子,即使成魔,也不泯真性情里的一股浩然之气啊!萧息楼忽有所感,慨然而叹,却听萧残衣再道:“你这么想杀了她,是不是因为害怕?怕她魔功大成的时候来找你寻仇?” 萧息楼闻言大笑,目中精芒一闪而没:“魔功大成?哈哈!你当昊月是何等人物,会这么轻易将大光明宫的镇教之宝倾囊相授?更何况,”他眉梢一挑,气韵如虹道,“她学成又能如何?日日饱受魔功反噬之苦,早晚有癫狂的一天,这比起一刀杀了她有趣多了,不是吗?” 萧残衣身躯一震,黯然不语。萧息楼悠悠然道:“南忆,我今日就随了你意放她走,只是,”他话音一顿,眸光再度炙热,“你要随我一起回银城去——这也是父王的意思。” “跟你走?”一直沉默的郁风落忽然插口,冷笑道,“让你好有机会再折辱他、欺负他吗?哼!休想!有我郁风阳在,他永远是天下第一楼堂堂正正的萧月使,容不得任何人恣情羞辱!”语音清越,珠玉有声,听在耳里却如东风夜放花千树,是满满的震撼与喜悦。 萧残衣心有所感,倏然泪落。多少年了,心若浮萍漂泊天涯,既无所归,亦无可归,就这么藏了满怀心事地流浪。看惯了人性的贪婪和欲望,饱尝了人心的冷漠与无常,只好将自己层层包起,独自忍受刀口剑尖的孤寂和苍凉,看朱成碧,半世浮沉。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再回到这里——月下池边,星宿海苍茫的晚风里,会有这么一个女子,在俨然成魔的境遇里,以纤纤弱质冒死维护他的尊严与清名。 “郁姑娘……”萧残衣一声低唤,感动莫名,他只是这么叫着,没有道谢。这个时候,一个“谢”字太过轻浮,难以表达他内心的震撼与感激。郁风落回眸望他一眼,淡淡道:“你放心!”只此三字,犹胜千言万语,他的心仿若重生,是从未有过的激越和炽热。 萧息楼冷眼旁观,眸光几度变换后再归沉静,就连音色也不起波澜,淡淡道:“南忆,你要随她去吗?”萧残衣点头道:“请王兄成全。”他似乎忘了,几个时辰前已与他割袍断义,何以称呼上依旧不改初衷? 是故意为之,还是已成习惯,难以更改? 若,爱也如此般成为习惯呢? 于是,像风吹散云,寒烟笼了水般,笑意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掠过眼眸,静谧而幽远。萧息楼难得一见的纯粹笑容朗若远山葱翠,明澈清澄,让萧残衣微微一怔。因他一声“王兄”,让这隽傲的星宿之主忽然变了主意,缓缓道:“好,我便成全你一回!” 萧残衣倏然抬头,眸光清亮,不掩惊喜之色。只听萧息楼又道:“不过,为兄也要随行。”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怕,怕这女子魔性大增的一刻,会连你也不放过啊,南忆……他在心里轻轻私语,绵软温存,那是从未有过的轻柔之色。 萧残衣将探寻的眸光望上郁风落,那女子灿然笑道:“随便,本姑娘还怕了你不成!”萧息楼垂眸低笑,眼里是暗隐如潮的谋划与算计,再抬头时神情已定,淡淡道:“如此最好。长歌,”他招手叫过那身侧的疏朗少年,“去准备一应随行物品,本座与少主他们明天一早启程。” 看碧长歌敛眉垂目,应命而去,萧残衣总觉有些不妥。可究竟哪里不妥,一时也说不上来。默默转头,只见凄清月下,郁风落一头赤发随风飘散,纠缠在胸前腰上,额心的火焰纹时隐时现,趁着雪肤花貌,丝毫不觉诡异,竟是越发的妩媚妖娆,艳绝尘寰。 “风阳艳色天下重啊……”心里倏然跃上了这话,忍不住就一声喟叹。眼看着郁风落转身向着月升处而去,渐行渐远,缥缈的风姿似要融进月色清光里去,淡淡绝俗,让人不能侧目。“看来,你是真的喜欢上她了?”萧息楼闲淡一语,如石沉静水,平地生波。萧残衣蓦地回神,飞快地扫他一眼,匆匆离去。 如果,他肯回头一顾,定是可以看见萧息楼眸中的阴冷,也许会避免今后许多不必要的阻难。只是,世事就是如此啊,岂能尽随人愿?远处,化生池水红似血,吞噬落月。 次日,卯时。 晴方好。 萧残衣出门的时候,特地另取了一件银白的雀羽披风,准备为郁风落御寒。他知道那女子出奇得怕冷,可因为心急风楚寒毒伤,临行时竟没带任何行囊。哎,女儿心事啊,当真难以猜度。 推开门的瞬间,忽然怔忡:萧息楼正负手立于门前,目朗神清,似笑非笑,只是见到他手中披风时,温煦的表情忽然转淡:“南忆,你很冷吗?”他如此一问倒让萧残衣微觉尴尬,借出门的空当将披风披在肩上,淡淡道:“重伤不愈,自然畏寒。”说着,头也不回,径自往前院走去。萧息楼隐忍了眸中厉色,几步跟上,与他并肩前行。 前院里,初阳清碧。郁风落依旧红衣潋滟,闭目斜倚在一辆方方正正的四驾马车前。阳光清冷微寒,如一道金色的光圈,淡淡笼在身上,红颜赤发更觉艳烈。萧残衣心里一痛,柔声叫道:“郁姑娘。” 郁风落闻声睁目,倦色不掩。只是一夜工夫,那双清瞳已转深绯颜色,眸光隽冷,疏离而淡漠——这,还是那性烈如火、热情如火的郁风阳吗?他心头酸涩,颤手解下披风,上前替她披在肩上,低声道:“西北不比江南温润,郁姑娘珍重。” 郁风落绯眸异光闪烁,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邪魅笑道:“为什么关心我?你……喜欢上我了吗?”一句话惊得萧残衣手足无措,呆立当场。不等他有何回应,那女子已挥手扯下披风惯在地上,凛声道:“我郁风阳此生只爱风四楼主一人,你,别痴心妄想了!” 萧残衣默默捡起披风,讪讪道:“郁姑娘误会了,在下只是感念姑娘昨夜临危下湖,寻得家母遗骸之恩,有心报答而已,并无他意。”郁风落眉梢高吊,斜睨他道:“你真想报答我?”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绯眸冷笑隐含,带着淡淡的不屑,“那好,从今日起,你便入我门下,终生供我驱策,就算是报答我了,如何?” 萧残衣惊怔。 “怎么?不愿意吗?”郁风落在清晨的阳光下哧鼻而笑,满目鄙夷道,“又是个心口不一的伪善之徒!”说完,纵身一跃跳上马车,揭帘而入,只留萧残衣独立晓风,神思莫测。身后,冷眼旁观的萧息楼终于迈步,声色不动得上前来挽起他右臂,相携跃上另一辆马车,眼中闪烁的,是隐晦难懂的幽冷笑意,淡淡迷离,醉了晨光。 第十三章 互动杀机(下) “怎么?不愿意吗?”郁风落在清晨的阳光下哧鼻而笑,满目鄙夷道,“又是个心口不一的伪善之徒!”说完,纵身一跃跳上马车,揭帘而入,只留萧残衣独立晓风,神思莫测。身后,冷眼旁观的萧息楼终于迈步,声色不动得上前来挽起他右臂,相携跃上另一辆马车,眼中闪烁的,是隐晦难懂的幽冷笑意,淡淡迷离,醉了晨光。 车中很是宽敞,萧残衣斜倚车厢,怔怔出神。萧息楼随手拿起壁挂上的白虎皮替他盖在腿上,淡淡问道:“现在,你还阻止我杀她吗?”见他一惊抬头,便凝了那清皓的目,一字字说得更加清楚,“郁风落已成魔,所思所行俱失常性,你也看到了,她适才不过要你为仆,供之驱使,下一刻想干什么,谁也说不准……” “我知道,”萧残衣低声、然而却坚定地应道,“可我相信她。郁姑娘是性情中人,即使成魔,也绝不会伤害自己的朋友,她刚才不过玩笑罢了,我不会在意。”萧息楼目光灼灼,紧盯着他躲闪的眸,逼问道:“若是,她说的是真的,她真的要你随侍左右,真的魔性大增,怨念起处,说不定她会因为风楚寒的事杀你泄愤,南忆,到时候你会怎么做?” “那么,我如她所愿。”萧残衣静静答道,字里行间一片淡然,唯见清俊温雅,眸定神清。于是,萧息楼忽然就有了一种烟笼雾罩的触感,只觉他虽在眼前,却如天际流云,倏忽便逝;又似镜花水月,虚无飘渺,任自己如何努力,如何想要得到,也不过是黄粱一枕,半宿春梦罢了 而梦,总有醒的一天。 可悲的是,他不愿醒来。于是,终于果决地伸出右手,袖中碎月刀越窗而出,不急不徐,却准确无比地射向身后那辆载着郁风落的、有意控制在三丈开外的马车车轮上。 “轰”得一声巨响,车裂马亡,碎片纷飞。 不过片刻惊怔,萧残衣脸色倏然惨淡,甩开那张白虎皮,就要冲出马车。萧息楼一把扣住他手腕,沉声道:“别去了,那是江南霹雳堂的雷火弹。”没有谁能在这种雷火弹下偷得浮生,因此江湖中有人给它另外一个名字,叫做“阎王追”。 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 萧残衣紧咬着唇,目中温润的水色早已淡去,仅余的右手翻腕出招,碎月刀光华如旧,刺向萧息楼——这次,却是半分也不留情。萧息楼眸光微变,一笑松手,淡淡道:“你要不死心,尽管下去看个明白。”说着,替他打开车帘。 三丈之外,风冷霜寒。一角红衣艳烈,静静躺在车篷的碎片下。萧残衣心头猛地一紧,像有什么厄住了咽喉,窒息般的疼痛。他努力稳住心神,踉跄着奔了过去,颤手去挪那片被炸裂车篷。触手的瞬间,心狠狠抽痛起来:那看似普通的车篷,竟然是最坚硬的乌铁所制!萧息楼,他一直都没想要放过郁风落!他一直,就要置她于死地! 清眸掠过愤怒的痕迹,在缓缓回头间转作赤红。“萧息楼!”他含着愠怒一字字道,“你好狠……”那男子悠闲地倚在车辕上,玉色手指掠过发梢,听了这话不过剔眉一笑,斜目睨着萧残衣,静静道:“星宿海的萧公子‘谈笑之间,杀人逾千’,整个西北大漠都知道,你不会不清楚吧,南忆?” 萧残衣狠盯着他攥紧了拳头,目中似要喷出火来。而萧息楼却渐浓了笑意,眸灿如星,低声道:“怎么?又要跟我动手吗?只不过,”他冷眼扫过车篷下的一角艳痕,缓步行来,语淡如风,“她要还有一口气的话,怕是等不及。” 萧残衣身躯一颤,也顾不得伤势未愈,咬着牙猛一用力,掀翻了车篷。 乌铁下,竟没有人,只一袭红衣如火,随风飘缈。 郁姑娘没事!一念及此,萧残衣长长舒了口气,心头重石怦然落地。萧息楼怫然一怔,不等回神,杀伐如缕纷至,从背后袭来。心底一时了然,眸中杀意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唇边一丝淡淡魅惑的浅笑,迎着朝阳,熠熠生辉,仿若世上最美的罂粟,甚至带着几分妖娆。 生死之间,也不见他有半分慌乱,墨绿袍袖向后一翻,流风回雪,从从容容地踏步转身,淡淡道:“出来吧”。就见马肚下红影一闪,郁风落翩若惊鸿,飘然落下,拿一双绯目冷睨着他,喑哑道:“萧息楼,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她话音低沉,中气不足,显然仍是受了伤的。萧残衣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禁不住出声提醒道:“郁姑娘,小心!” “住口!”郁风落玉面含怒,厉声喝道,“别假惺惺装什么好人了,本姑娘再不上你的当!”一句话让萧残衣惊怔当场,半晌回不过神来。萧息楼不置可否地淡笑,悠悠插言道:“郁姑娘似乎误会了什么,南忆一直在帮你不是吗?” 郁风落冷笑道:“帮我?哼!他要真的帮我,怎么不告诉我那辆车里藏着雷火弹?”看萧残衣欲言又止,却不给他半分说话的机会,“想推说不知是吗?哼!你明明厌恶萧息楼,为什么宁愿与他共乘一车,也不上我这辆马车?你明知他对你存着非分之心,平日里避之犹恐不及,为什么却在今天转了性,愿意与他同行同止?还是——因我成魔,你萧月使欲除之而后快?” 语淡如菊,却字字如刀,狠狠割在萧残衣心上,疼得几乎滴出血来。他脸色苍皓如雪,嘴唇嗫嚅着,一只手紧紧压住生疼的胸口,半晌无言。如此一来,郁风落更加认定自己所想,愤怒生处怨念亦起,魔障瞬间控制了曾经的清明。她忽然仰天一阵长笑,瞳仁冷绝,阴沉沉道:“既然如此……”话未说完,身形陡然拔高,直扑萧残衣! 萧息楼何等目力,一眼看穿她所思为何,岂容之就此得逞?袖中碎月刀破风掠至,人已跟着掠出,迅急如烟尘,转眼已到郁风落身后半尺。那女子一声冷哼,身形毫不停留,回手一掌“落木萧萧”,掌风竟又强了几分。碎月刀遭受强阻力道反逆,半途折回,袭向他气海要穴。萧息楼身在半空无处可避,危急中右足脚尖一点左足,使招“平步青云”借力拔高一尺,堪堪避过,随手又将刀接住,掷出。 刀锋带啸,再次袭来。郁风落眸中红光大盛,身形丝毫不滞,纤指葱玉,一招空手抓白刃,将碎月刀挽于手中!萧息楼俊傲的脸上笑意再现——一种算计的、成竹在胸的笑。果然,刀一入手,郁风落便知上当。刀身一股暗力凝聚,触手的瞬间陡然爆出,沿脉穴钻入体内,冲撞丹田。她只觉心口一阵绞痛,真气立散,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萧息楼击掌而笑,缓步上前。不想萧残衣先他一步冲上,伸手挽起郁风落。那女子赤眸一冷,萧息楼便知不妙,忙大声道:“南忆,小心!”可惜,为时已晚。郁风落手起指落,接连封了他六处大穴,再一把拽过挡在身前,悠笑道:“萧月使不会介意与我同行吧?”萧残衣身不能动,只是苦笑:“郁姑娘想去哪里,萧某奉陪到底。” “好!爽快!”郁风落站起身,右手三指刁住他腕脉,转望萧息楼道,“萧公子自然也不会介意本姑娘借用你的马车吧?”眼看那俊傲的男子脸色煞白,杀气毕露,禁不住又是一笑,扯着萧残衣靠近马车,悠悠道:“你若想他平安,最好把沿途那些狗东西全打发回去,一个也不许跟着,否则,本姑娘可不敢保证会不会要了他的命!” 萧息楼眉峰一挑,徐徐道:“杀了他,只怕姑娘回去无法向你们莫楼主交代。”郁风落宛如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仰天大笑,半晌才敛声,冷冷道:“找不倒‘浮生血’回去救风四楼主,本姑娘也没那活着的兴致,这条命你要喜欢只管拿去,有富甲天下的银城少主陪葬,也是只赚不赔的买卖!哈哈哈……”她虽然在笑,眸中却并无半分笑意,冷而锐寒,萧然如冰雪。 若在平时,郁风落抓了萧残衣要挟自己,他也只当是两人合谋演的一出好戏,自不会受此胁迫。只是今日不同以往,那女子俨然成魔,戾气甚重,且对萧残衣心生疑窦,愤恨不已,更兼有风楚寒一事在前,久怀抱怨于心,难保她不会一怒之下杀之泄恨。萧息楼前后衡量,终是不敢冒险,又不甘如此放她离去,一时间,二人就这么僵持在西北穷冬的烈风中,各怀心机,互动杀机,谁也不肯先退一步。 郁风落成魔之后内力提升数倍,又对萧残衣心怀怨愤,这会儿擒他在手,半分也不留情,强劲的力道自腕脉涌入,冲撞全身诸穴,把他这几日好不容易聚守丹田的一点真气尽皆冲散。没了内力护体,单是这西北朔劲的寒气就难抵挡,何况还有一身内伤外患?故而,不消片刻,萧残衣的脸色已惨淡如纸,苍白得可怕,身体亦不受控制得瑟瑟发抖。 萧息楼终于沉不住气。“说吧,你要怎样?”连他自己都能听出语气里遏制不住的担忧与焦虑。郁风落得意笑道:“哈哈,果然是体贴入微啊!”萧残衣脸色一白,低怒道:“郁姑娘,请慎言!” “哈,既然敢做,还怕人说吗?”郁风落满脸鄙夷之色,嗤鼻笑道,“怪不得放着林姐姐那么个大美人都不动心,原来喜的是这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啊,哈哈哈……”萧残衣紧咬下唇,全身微颤,俊雅的脸上血色全无,却有血丝从嘴角沁出,蜿蜒而下。“郁姑娘,要是这样能泄你心头之恨,残衣甘受其辱。”他这话说来云淡风清,喑哑中带着沉重的压抑和无奈。 萧息楼已看不下去,萧残衣的忍耐让他震怒,更让他心痛。要不是投鼠忌器,他早出手结果了郁风落,还等她如此嚣张放肆?可是……终于还是忍下一口气,名震西北的星宿之主沉声道:“放了南忆,我放你走。”在他的生命中,除了母亲,还从没有谁能让他作出让步,即时挚爱如萧残衣,也是不能。 可是,郁风落并不领情。“不可能!”她垂眸望定掌心那道蜿蜒的红线,一字字道,“他是我楼中碎月使,也是我离开西北的唯一王牌,我怎么可能放了他?”萧息楼几乎气炸了肺,偏是脸上一丝也不显露,笑意盎然,“你要怎样?”语寒如冰,隐隐带着冰封尘世的杀伐之气。 “很简单,两件事。”郁风落无视他一身杀气,照旧谈笑自若,“一、放我走,不得派人追赶,也不得沿途跟踪;二、去大光明宫的地图。”萧残衣乍听之下脸色大变,急声道:“不能给她!”他怎么忍心让她去学那害人害己的功夫?怎么忍心看她日日饱受魔功反噬之苦,疯癫致死? 看萧息楼似笑非笑,若有所思的神情,萧残衣心头大骇,兄弟相处多年,岂不知他现在正想什么?于是,咬牙忍着腕上传来的阵阵痛楚,萧残衣嘶声道:“萧息楼,郁姑娘一旦学成魔功,受害的将不是她一个人,整个雪域银城都要陪葬!你身为城中司法,怎么可以……”一语未毕就被郁风落制住哑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那从眸中流露的的求恳之色,竟比话语更能动人,萧息楼盯着他的眼睛,一时踌躇。 “萧公子,本姑娘耐性不好,何去何从你可想清楚了。”郁风落冷言提醒,扣住萧残衣的手指猛然一紧,饶是他如此淡定坚强的男子,也禁不住惨然变色,疼得冷汗直流,全身瑟瑟。萧息楼感同身受,当下再不犹豫,伸手入怀,掏出一卷羊皮纸扔了过去,阴沉沉道:“一切照你所言。只是,”他眸光冷淬如箭,偏又笑得如沐春风,“若南忆有任何差池,我定扫平天下第一楼!” “一笑江南生,一刀天下寒”,郁风落心中掠过这话的时候,正看到他的眸色一点点变冷,凝冰,最后变得一丝情感也无。即使成魔后的心性,也禁不住微微震颤了一下,方归沉寂。 远处,正有苍鹰敛翼,自撞雪峰。 冬阳迟迟,风骤紧。 第十四章 雪域狼战(上) 日上中天,果然没有人跟来。 郁风落一颗悬着的心稍微放了放,把羊皮纸地图放进怀里,揉搓下几乎冻僵的手,扔下马鞭钻进车厢,赤眸掠过萧残衣,纤手一扬,解了他哑穴。许是穴道闭得久了,才一解开就是好一阵猛咳,牵动了内伤,胸口窒息般地痛。可是他却顾不得理顺气息,一旦能够开口便急忙道:“郁姑娘,风四楼主危在旦夕,眼下最要紧的不是修炼魔功,是寻找解药。” 郁风一声冷哼道:“这点本姑娘清楚的很,要找解药也得看有没有命去!”她斜睨萧残衣,似笑非笑的容颜带着几分妖媚,“萧月使,你是不是很希望看到本姑娘像你行囊里的母亲一样,只剩下一副头骨?” “郁姑娘!”萧残衣无声一叹,黯然道,“你要怎样才可信我?”这烈火性情的女子言辞如此激烈,仿若带刺的蔷薇,狠狠扎进他心里,那油然而生的倦懈里,竟连辩驳也显得多余。郁风落唇边浮上一丝捉摸不透的笑:“让我信你吗?很容易,”她淡淡道,“只要助我往大光明宫学成魔功,我便信了你。” 萧残衣一双清眸明澈如星,望定了她一字字道:“你知道我不会答应的,我宁愿你死在萧息楼手里,也不想你被魔性所侵,疯颠致死。”郁风落赤眸倏然红透,脸色阴沉得可怕:“至少在疯魔之前我会打败萧息楼,寻得解药回去救风四楼主!至于你,”她微微一顿,冷笑道,“现在我就可以杀了你!” 萧残衣垂目,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也能感觉到她日趋暴虐的性情,这跟化生池应该是脱不开关系吧?一念及此,心口又是一阵窒息的疼痛。“对不起!”微微喑哑的语音里分明带着强烈的歉疚和抱憾。郁风落怔了一怔,冷笑道:“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何不答应我的要求?”萧残衣抑制着情绪,淡淡摇头:“我不会做这种害人害己的事。” 郁风落狠狠盯着他足有盏茶功夫,眸光忽明忽暗变换几许,终于冷魅一笑道:“哼!没有你我照样上得了大光明宫,你等着看好了!”她撂下这句话,一撩车帘钻了出去。只听马鞭猛甩,马车如飞般向前驶去。萧残衣在车厢里动弹不得,被这一阵急驰颠得东倒西歪,好不难受。 这一次又走了多久他也说不清楚,只是从车帘翻卷时偶尔流泻进来的寸许光阴里隐约可见天色将暮。西北的风硬烈刚猛,不似江南,带着微润的湿冷气息。萧残衣凝神细听,似乎可以听到郁风落直呵热气的“呼呼”声,心里顿觉不忍,扬声叫道:“郁姑娘。” 郁风落一手打开车帘,一手抡着马鞭,也不回头,只不耐问道:“什么事?”萧残衣看她全身瑟瑟却依旧挺直了纤腰,一头红发淡淡蒙霜,满身地纠结着,萧索中倍觉凄冷。“拿这个披上吧,”他轻声道。谁想那女子却连看也不屑看,冷冷地扔下一句:“要你假好心!”便撩下车帘,猛一挥鞭加快了速度。 萧残衣苦笑:早知道会被她一句给呛了回来,何必还要自找没趣?不等此念消去,车帘又起,那女子探进头来,伸手扯过盖在他身上的那张白虎皮,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郁姑娘,”他藏起眼底泛起的一丝浅笑,温声道,“你进来休息一下,让在下来赶车。” 郁风落瞟他一眼,冷哼道:“怎么?想趁机逃走吗?”萧残衣欲言又止,最终无声一叹,选择了沉默。郁风落亦不复言,摸出怀中地图看清路线,挥鞭驾车继续向西行去。萧残衣极目望去,知她所选乃是通往雪山的捷径,沿这条路走,不出半日便可到达昆仑脚下。那里是雪域大光明宫的领地,也是整个西北最冷、最神秘的地方,终年冰封霜接,大雪漫天,若没有人带路,即使侥幸不迷失方向,也很难逃脱成群的雪狼和藏獒;又或者被魔宫中人擒获,成为他们修罗场中的一头“猎物”,终日过着非人非狗、生不如死的日子,到那时候,或许活着才是最大的折磨。 心里忽然泛起一丝莫名的恐惧。抬目望着帘外那纤弱背影,如血赤发,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力和无助——郁风落,那曾经嫉恶如仇的明烈女子啊,在化生池的腐蚀下正一点点、一点点地失却自我,踏上入魔的险途,可恨的是自己竟然帮不上她!哪怕只是安慰,也说不出口!萧残衣的心被生生煎熬着,一寸寸化成痛,纠结住全身的每一条经脉,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风雪,便在这时不期而至。 雪大如席,纷纷扬扬随着北风卷落,扑面而来,吹打的车帘呼呼作响,原本将暮的天色更加暗沉,不消片刻,苍茫大地已是一片皓白。郁风落抖落一身雪花,使劲再搓搓手,扬声清喝,催马儿前行。可那马儿似乎成心与她作对,只是原地打转,任她如何鞭挞也不再向前走上半步。萧残衣心知马通灵性,这般犯倔必有因由。然而不等他想出究竟,郁风落已摸出怀中尖刀,狠狠刺向马臀!霎那间,鲜血如泉迸流而出,马儿负痛一声长嘶,撒腿向前奔去! 不远处,一股狂风肆虐,席卷了地上的一切,旋转上升!“快停车!”萧残衣猛然醒觉,急声喝道,“那是龙卷风……”一语未毕,马车已被迅速而至的大风卷上半空。他在车厢里丝毫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郁风落跌落马车,艳红的背影迷离了视线……马车被龙卷风带着飞出老远,再次掉落地上时,整个车厢早摔得支离破碎,他只觉头脑一震,昏了过去。 萧残衣是被冻醒的。睁目的一刹那,忽然觉得老天待自己真是不薄,从那么高的空中摔下竟然安然无恙,落在尺许厚的积雪中,得以保全。可是,郁风落呢?心里猛地一纠,萧残衣慌忙起身,目光到处正迎上不远处那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狼群! 十几头雪狼围成一圈,虎视眈眈地望着中间那一袭红衣的女子,既不进攻,也不退后。风劲雪急,大片大片往下落,吹打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睛。郁风落狠狠甩一下头,握紧了手里一双紫色小剑。那双剑不过一尺来长,通身晶莹,色泽光润,中间一道凹槽直通剑尖,此刻正一点点滴下血来,染红了周围大片白雪。再往不远处看,早有十几头狼尸横七竖八地躺在雪地上,鲜血从东往西洒了一路。 郁风落因着红衣,看不出血的痕迹,不过从凌乱的发髻和扯破的裙衫里隐约可见适才搏斗的激烈。这女子竟然单人匹马杀了十几头雪狼!萧残衣暗暗瞠目,惊叹不已。要知道这里的雪狼最是凶狠好斗,几乎是整个大雪山所有生物的天敌。它们从不单独行动,最少时也要七只以上出来觅食,遇见小的雪兔、火狐,若不是饿得紧了,也只把它拿在爪下戏弄致死;要是遇到极地雪熊这等庞然大物,便群起而攻之,直至将其猎杀于尖利的牙齿之下。就连藏獒,这雪山里最凶猛的斗士,也不敢轻易与雪狼群正面交锋。 可是,这纤弱的女子,竟然凭一己之力,以受伤之躯剑杀了十几头雪狼!萧残衣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可也禁不住担心起来——郁风落已经没有力气了,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娇躯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累。 意识到这一点,他再不迟疑,猛一用力从雪地上站了起来。胸口一阵剧痛,喉头腥甜,吐出血来。萧残衣暗自苦笑:旧伤未愈,又添新创,这个折腾法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这要是被江千月看见了,非把自己骂个狗血临头不可。一想到江千月,他不禁又有些担心,也不知萧息楼有没有再难为他,他到底回到天山没有……如此千般心事,就这么一一涌上心头,和着狂风骤雪,在暮色苍茫中缥缈了思绪。 郁风落看到萧残衣,眸光一喜复而转怒,厉声喝道:“别过来!”萧残衣只当没听见,脚下不停,袖中碎月刀接连飞出,眨眼间将三头雪狼毙于刀下!他的刀光在风雪中竟成青色——淡青色,恍若江南九月的天空,带着淡淡的倦,静美得让人安谧。 剩下的雪狼凶相毕露,齐皆仰天长嚎,声震雪域。郁风落赤眸一黯,脸色顿时惨淡。她,实在太累了,从歌笙堂知道风楚寒受伤那一刻起,就再也没睡一个安稳觉;日夜兼程赶到西北,接连几场大战,又被萧息楼所擒,关在牢中备受折磨;等到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因为不忍看萧残衣受辱而代他入血池,变成如今人不像人、魔不成魔的模样。有时候她也想:就顺从了那个在夜里从心底不断引诱她的声音,彻彻底底化身成魔吧,至少不会像如今这么痛苦。可是,她又怕,怕成魔之后,会连风楚寒也认不出,那可怎么办?于是,夜复一夜,就这么在心魔交战中艰难度过,直扰得身心俱疲,心力难支。 一匹雪狼向她迎面扑下。郁风落不躲不毙,甚至在唇边浮上一丝浅笑,淡若流光,美不胜收。“郁姑娘!”萧残衣嘶声叫道,扬手出刀,射杀一狼。 第十四章 雪域狼战(下) 解了郁风落之危,萧残衣刚舒口气,三匹雪狼出其不意从背后向他袭来。一狼匐地取他下盘,一狼前爪上扬欲搭他双肩,还有一狼纵身跃起从头上扑落。“好狡猾的家伙!”萧残衣暗骂一声,也不回头,双手搭肩拽住狼爪,弯腰用力,将那狼从头上拽过,在空中使力一抡,狼头撞上腾空而起的那匹狼,只听“嘭”的一声闷响,两匹狼头头相撞,登时血水横流,瞬间毙命。萧残衣力道不减,脚下错步,避开咬他后腿的狼牙,顺势将手里的死狼猛力惯下,将另一狼也毙于掌下。 顷刻之间连杀四狼,萧残衣气力已竭。他本重伤未愈,又被封穴许久,气血不畅,根本动不得真气,何况是这般激烈的人狼大战?一时间体内翻涌如潮,竟是撕裂一般的疼痛。他咬紧牙关,几乎要咬出血来,仍止不住痛得冷汗涔涔,成串落下。 幸存的八匹雪狼原本生了怯意,正悄悄退去,可忽然发现他神色不对,登时警觉,不约而同地止步,远远观望。“这些畜牲,灵性的紧呢。”萧残衣苦笑:他现在是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了,如何还能对付它们?看来,自己是没有机会回银城向父王请惩了,只怕今日的狼腹,就是他的葬身之处吧? 仰起头来,看暮色苍茫如斯,雪片纷纷扬扬飘落在脸上、衣上,凉沁入骨。 “萧残衣!”蓦然听郁风落语音清越,厉声喝道,“你到底在干什么?不要命了吗?”他急忙垂目,正看到那女子呼呼喘着粗气,仗剑立于身前三米处,将一匹雪狼劈成两半。原来,剩下的七匹狼忌惮他的勇猛,不敢再犯奇险,继而改变策略攻击实力较弱的郁风落。可怜这姑娘赶了一天的车,又冷又饿,先遇龙卷风,再遭狼群围攻,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可恨的是萧残衣竟然还有闲情观望雪景! 郁风落心头火起,紫色晶剑连挥数下,逼退进攻击她的三只雪狼,冷笑道:“你是不是盼着我死了,好尽快回到你那王兄身边,与他卿卿我我,共度良宵啊?”这话说得狠绝,萧残衣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觉心里憋得厉害,手起掌落,空手劈向一匹狼的脑袋!那狼只是晃了数晃,并未倒地,反而因此激起了兽性,绿莹莹的狼眼凶光毕露,一声厉嚎,纵身飞扑萧残衣。 萧残衣一掌无功,牵动了气息,丹田里犹如烈火焚烧般痛楚不堪,双手颤抖着半跪到地上,眼看那匹狼扑落竟然无力躲闪,成串的冷汗从额上滚落。郁风落与他隔得尚远,见他遇危来不及相援,情急中右手紫晶小剑脱掌飞出,直射狼喉。那匹雪狼一声惨嚎未能出声便倒地而亡。 天色暮沉,呵气成冰。昏暗中唯见雪片纷飞,狼眼幽碧。郁风落衣衫早被濡湿,今又凝冻成冰,连长睫上也挂着冰渣。“你……怎么样?”她赤眸回望萧残衣,哑然问道,短短四个字中间断了几次才说完。萧残衣强自一笑,沉默半晌才道:“还好。”黑暗之中看不清脸,只是,任谁也能听出这“好”字中暗含的隐忍和牵强。郁风落自然也是清楚的,不过她更清楚的是:以二人如今之力,怕是无法安然身退了。大雪漫天,恍惚中似乎得见风楚寒白衣清倦,羡煞丰华,转眼又是素衣浴血,奄奄一息的模样,禁不住心里一痛,银牙暗咬:说什么也要为他寻回解药! 雪白血红铺陈一地,眨眼又被大雪覆盖,唯剩得一片白茫茫,干净无暇。二人身上积雪渐厚却是谁也不先动一下。身前六匹雪狼宛若冰雕玉塑,半个狼身都埋在雪中,只余六双绿莹莹的碧眼在外面虎视眈眈。萧残衣内力已竭,禁不住风吹雪打,咳嗽一声紧接一声,血丝沿着唇角蜿蜒而下,更显得神容惨淡,脸色苍白。郁风落眸中忧色稍纵即逝,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探手从怀中摸出个物事,用尽全力扔向天空。 萧残衣脸色微变,拿手按在胸口勉强止住咳嗽,颤声道:“你……干什么?”郁风落不以为然,淡淡道:“没什么,不过放个旗花讯号而已。”她顿了一顿,再叹了口气,“不过指望不大,这样的天气,哎!” 萧残衣抬头,看那烟花在风雪中绽了一绽瞬间便熄,不禁苦笑道:“就是侥幸有人看到,也不见得就认识我们天下第一楼的传讯方式,”他的笑里安慰的意思倒比失望多了几分,“郁姑娘,看来我们即使不葬身狼腹,也要被冻死在这大雪山中了,对不起……”郁风落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不用道歉,这烟花旗号有人认识也说不定,”她抬起头,不无可惜道,“就是绽得时间短了点,也不知会不会看得见……” “看得见!”平地一语冰洌清冷,仿若从天而降,又似破土而出一般。二人均被吓了一跳,不约而同急忙转目,便看到身后不远处那一袭青衣的少年:精气内敛,眸定神清,不过弱冠之龄却俨然有了渊停岳峙的气势。 郁风落并不见如何诧异,唇角勾起一丝浅笑:“你是谁?什么时候来的?”虽是问话,却不见得一定要有答案。那少年却是认认真真地答道:“我是迦叶,大光明宫的迦叶。”说着,他伸出手来,一股似有若无的气流游离掌端。他用力一推,气流便越众而出,打在六匹雪狼面前的地上。立时,雪花迸散,平地里多出一个三尺见方的大坑。“尔等还不速速离去,可是要讨打吗?”他一声轻喝,六匹雪狼仿若听懂一般,夹着尾巴转身去了,片刻便融入雪中,不见踪影。 “为什么不杀了它们?”郁风落问道。少年迦叶摇头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它们也不过为了生存,何必多伤一命?”说完这句,他深深望了萧息楼一眼,淡淡问候,“银城的少主,多年不见。”萧残衣长吸口气,压下久久不能平复的心境,微笑道:“好久不见,迦叶。” “你们——认识?”郁风落不禁诧然。萧残衣黯然不语,迦叶轻声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闲淡一语揭过旧事,迅速转入正题,“现在,可以跟我走了吗?”萧残衣缓缓摇头道:“你来了许久,却不曾出手援助,为得就是等这一刻吗?”迦叶也不否认:“我想知道你们能支持多久,”他顿了一顿,继续道,“能少花些力气总是好的。”言下之意,他是故意让二人耗尽气力,然后才现身出来,为得是能用最少的时间,得到最大的收获。 郁风落不禁气结,怒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一定会跟你走?”迦叶右手一抖,展开一页薄薄的丝帛,缓缓道:“星宿之主飞鹰传讯,让我助郁姑娘练成魔功,还让我——”他望着萧残衣,住口不语。 “王兄让你擒我回去吗?”萧残衣冷笑道,“想不到你们也有合作的一天,真是不可思议!”迦叶眸定神闲,一字字道:“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对双方有利,合作一次有什么关系?”萧残衣不屑而笑:“那么,你的条件是什么?让他助你得到宫主之位吗?”迦叶摇头道:“这个你无须知道。” “那么,”萧残衣决然道,“能不能让我跟你走,还要看你本事如何!”迦叶只是望着他,并不动手:“现在,你不是我的对手,这位姑娘也不会让你走。”一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萧残衣不由苦笑,转向郁风落道:“你是不是真的要上大光明宫?” “是!”郁风落一字无悔。萧残衣咬牙道:“好!”他没有再坚持,只是转向迦叶,只是要他一句话,“希望你答应我:在郁姑娘学成魔功之前,不要带我回宿星海。”迦叶想也不想,一口应道:“好!” 于是,一行三人逆风冒雪,登上雪域绝顶,大光明宫。 第十五章 大光明宫(上) 郁风落从不知道:原来在这天寒地冻的雪域之中,还能有这样明媚的所在。他们一路行来,但见泉水叮咚,百花绽放,酒池肉林,蜜果琼浆,人来人往穿梭其间的,无一不是绝色的少年少女,他们神态温柔,举止安雅,脸上挂着甜蜜满足的笑容。成群的麋鹿意态悠闲,在人群中昂首阔步,逍遥自在;数不清的鸟儿敛翅驻足,啄食树上成熟的果实;还有叫不上名字的许多珍禽异兽徘徊流连,栖山傍泉……郁风落看得赤眸流光,惊羡不已:这哪里是传说中的冥界魔教,分明是人间的天堂。“迦叶,”她用质疑的声音问道,“这里真的是魔教总坛吗?” 少年迦叶一路前行,头也不回:“这里是大光明宫,”他一字字纠正道,“是圣教的大光明宫,不是魔教。”他声音不高,但有种慑人的力量让人无法违逆。郁风落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轻蔑道:“公道自在人心,是圣教还是魔教可不是你说了算!”迦叶忽然停步,转过头来盯着她眼眸,缓缓道:“你最好求佛陀保佑,不要让宫主和夫人听到这话,否则……”他说了一半便住口不言,提脚就走,把郁风落和萧残衣远远甩在了后面。 “怎么?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吗?”郁风落向着他背影狠狠唾了一口,怒声骂道,“本姑娘说的是实话,还怕了你不成?”萧残衣听她竟然骂出这样的话,禁不住哑然:以前的郁风落,决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更何况,她身为苏州歌笙堂的头牌舞姬,天天登台献艺,本就是别人口中的“妓女”、“婊子”,对于这样的言词,她本该十分避讳才是。 萧残衣为林出尘出入歌笙堂,从而结识郁风落,久而久之摸清了她的为人秉性。这女子性情刚烈,干脆爽朗,虽然嬉笑怒骂,却于大节无碍。她虽栖身青楼,却不卖身,也不卖笑,凭本事谋生,靠自己吃饭,有的是铮铮傲骨,凛凛风姿。面对穷人,她可以倾囊相助,毫不吝啬;面对凶顽,她一身正气,不让须眉。郁风落“风阳”慷慨磊落之名响彻苏州,还因为文词风流,铁嘴钢牙,博了个“女诸葛”的美名……可是,今日的“女诸葛”竟然骂出了如此粗俗的乡间俚语,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郁风落真的变了吗?化生池真可以连人的秉性都吞噬了吗? 一想到这里,萧残衣就揪心得难受。不管怎么说,这女子是为了他才沦落至此的,他岂能坐视不理,岂能任她修习那害人又害己的魔功?于是,急忙加快步伐赶上郁风落,温言劝道:“郁姑娘,我们还是走吧,我去找西北神医江千月,他既然知道‘浮生血’,就一定知道怎么得到……”郁风落不耐烦地打断他话,冷笑道:“萧月使,你以为凭我现在的武功,即使得到解药,能把它安然带回中原吗?” “我可以求王兄放过你……”他急声道,“只要你跟我离开这里,我一定帮你!” 郁风落斜睨着他,只是冷笑:“还是帮帮你自己吧,”她不无嘲讽道,“我被他抓住,不过一死了事,你就不同了,他对你存了那样龌龊的心思,一旦落到他手里,你认为自己会有什么下场?”萧残衣一怔,惨然变色。郁风落不再理他,沿白玉雕成的蜿蜒小径,追着迦叶隐约背影,疾步跟上。 华灯初上,笙歌奏起,萧残衣恍然回神,郁风落早已不见踪影。心里莫名得一阵慌乱,急忙沿脚下玉石花径追去。可是不过行了几步,就再无路可循,唯见繁花掩映,飞瀑流泉,一轮明月当空,投影水中。萧残衣怔立当场,一时忧心似焚——以郁风落的火爆脾性,见了昊月,一言不合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吃亏的只能是她呀!如此一想,心里更乱。 正愁找不到前路,就看见有人绿衣通碧,涉水而来,仿若一支青莲,绰约风姿,婉约清华,眨眼间已到跟前。萧残衣一喜复惊:看她体态纤纤,娇喘微微,不过一副病弱美人的模样,想不到竟有“凌波微步”这样绝顶的轻功。换成天下第一楼的莫楼主,只怕也不能达到“涉江而过,履不沾水”的巅峰化境,这在中原武林,足成传奇。可这女子丝毫不见得意,反倒 有些失望般,透出淡淡的落寞。萧残衣看她不过三十几许,容色清艳,却在眉梢鬓角沾了风霜的痕迹,一双美眸毫无光彩,郁郁中微现阴冷嘲讽,怨毒和激愤。 没来由得心里一颤,不等出声,那妇人已自问道:“你是谁?”音色幽冷,语气非善。萧残衣低下头去,不与她目光相接:“在下萧残衣,”他顿了一顿,终于忍不住问道,“请教夫人,可曾见到一名红衣女子从这里经过?” “萧残衣?”那妇人喃喃自语,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倏然一变,急声问道,“可是天下第一楼的碎月使萧残衣?”她双目圆睁,一瞬不瞬地盯着萧残衣,那样忧切的神情让人费解。萧残衣虽然心中有疑,却又不知是为什么,忍不住点头道:“正是,请问夫人……”才刚暴露身份,后面的话还不曾说完,那妇人忽然暴起,冷不防窜至身前,挥手就来点他穴道。 萧残衣大惊之下急忙撤步,斜斜掠开一尺,急忙道:“夫人,在下此来……”那妇人根本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脚下挟风再度掠至,两根青白的手指又冲他胸口点来。萧残衣只得再退三步,袖中手握紧了碎月刀。 “夫人,您要再度相逼,请恕在下无礼了。”萧残衣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他本无意在此伤人,只希望能尽快找到郁风落,以防生了什么变故。可这妇人话都不说清楚,不分青红皂白,说打就打,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据他所知:天下第一楼为扩张领域,与中原武林各派结怨甚深,时有杀伐,包括西北幽冥宗,也素有争端。可是,却从没听说与大光明宫有何恩怨? “难道,这妇人竟然知道我是出身银城吗?”萧残衣暗自思量,“雪域银城与大光明宫向来不睦,她若探听到当年旧事,知道我离开银城后投奔了天下第一楼,故而纠缠不休,要擒住我要挟父王也说不定。”心中有此定论,袖中碎月刀便不再出手,堪堪避过她飞来一指,大声道:“夫人可否住手听在下一言?” 那妇人置若罔闻,攻势愈见猛烈,势要将他一举成擒。萧残衣早已察觉她内力并不深厚,只是倚仗一套诡异灵巧的步法,从想不到的部位突然袭击,攻人不备。这在平日,要胜她并非难事,可如今自己重伤在身,体力难继,如何能与之周旋?那妇人显然也看出这一点,出招更加刁钻,让人防不胜防。“夫人,您若再苦苦相逼,请恕在下无礼了!”萧残衣抑怒道。他已决定射出碎月刀——既然她已知道自己身份,那么昭示身份的碎月刀亦无须隐瞒了。 果然,那妇人倏然收手,俏生生立于一旁,眉目横波,笃定笑道:“你想不想见那姑娘?”萧残衣一怔点头。她纤手遥招,柔声道:“那你过来,我告诉你。”萧残衣微一犹豫,沉声道:“夫人但说无妨,在下还听得见。” 那妇人掩口一笑,嗔怒道:“怎么?怕我暗算你呀?哼,刚才不过试你一试罢了,呶,”她神态温和,玉指如霜,“她不是来了吗?”萧残衣关心则乱,急忙回头,但见树影婆娑,明珠光润,何曾有半分人影? 心知上当,不等转身便掷出了袖中碎月刀,指望能阻一阻她的偷袭。可那妇人是何等鬼魅的身法,岂容他如此轻易得手?于是,刀光未显,胸口已被两根青白的手指堪堪点中。那妇人浅笑吟吟,低声道:“明知有诈,怎么还会上当?” 萧残衣苦笑:是啊,明知她的话不能当真,为什么还是忍不住回头?是因为关心,还是害怕错过——怕在一念之间,错过遇见的刹那。如此以想,豁然而惊:什么时候,那女子在自己心中的分量,竟是这般重了?重到可以让他舍弃自身的安危,只为能与她一见? 念及这一层,过往种种忽成梦幻,一一浮现于前。心思骤乱,迷茫中抬目望去,正迎上那妇人盈满怒意的眼眸,听她歉然道:“对不起,委屈你了。”说着,目光四顾,确信无人得见,这才弯下身来将他扛在肩上,迅速离去。 第十五章 大光明宫(下) 郁风落紧跟迦叶背影,几经转绕,终于在一座最不华丽、甚至有些破旧的大殿前停下脚步。迦叶回头,在皓月下看来竟有些温润的气息。“风落姑娘,”他低声问道,“你是否真的要修炼我教神功?”郁风落想也不想,点头称是。迦叶盯着她看了许久,半晌才道:“那好,等会儿见了宫主,他问什么你都要实话实说,不许隐瞒。” “好!”郁风落答得干脆利落,伸手指了指眼前陈旧厚重的铁门,诧然道,“昊月就住这里吗?”她一路行来,再没有看到比这更旧更破的地方了。任她想破了头也想不通:堂堂邪教第一高手,大光明宫的昊月宫主竟然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迦叶不再理她,只是神情肃然,微微点了点头,便跨过高且宽的门槛,向大殿走去。郁风落紧紧跟上,目光四顾,但见大殿甚为宽敞,足能容下几千余众,四壁火把高燃,烈焰熊熊,好像走进了炎炎夏日,灼热难当。大殿上位不设宝座,却有不大的胡床。床上陈设及其简单,除了一张硕大的白虎皮再无他物。那男子就这么随意地靠在床头,麻衣素白,发丝微卷,划过线条柔和的脸,松松散散垂在肩上,透出一股文弱俊逸之美,淡淡的让人心安。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张目,幽蓝的瞳仁深湛如海,让看到的人沉浸其中,难以自拔。他眼眸掠过迦叶,迦叶脸上立时现出崇敬的光彩,双膝一弯就要行礼。那男子淡淡挥手,低声道:“免了,”音色中低,很是温润,只是气韵稍显不足,似乎大病初愈的模样。 “迦叶,她是谁?”那男子望着郁风落,低声问道。迦叶垂首,恭声道:“回宫主,她就是宫主前日夜观星象所说的那人。”这个看上去文弱如斯的男子,竟然就是传说中杀人如麻的邪教第一高手昊月?郁风落暗自摇头,不禁感叹流言之误,愚人至此啊。回过神来,迎上昊月探究的眼神,赤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只是很快又镇定下来,淡淡回望过去。 昊月宫主目色稍异,低声问道:“你入化生池,所为者何?”郁风落迅速望一眼迦叶,照实答道:“为了帮一位朋友捞她母亲的头骨。”昊月悚然一惊:“你可知道,一入化生池便入魔道,此生尽毁?”他紧盯着她一双赤眸,一字字道,“你,不后悔吗?” 郁风落神情坚毅,吐字如钉:“不悔!”昊月眼眸划过一丝苦笑,很快烟消云散,似是问她,又似自问道:“那位朋友是你所爱的人,所以你甘心为她成魔,宁死不悔……”“不!”郁风落打断他的话,也不管身旁的迦叶如何震惊,侃侃说道,“他自有他爱的人,我爱的,也不是他。”“噢?”昊月眼眸一亮,惊异问道,“这么说,你只是积于朋友之义,才出手帮他的?”天下间,竟,还有这样的人吗?就像,曾经年少的自己。郁风落看不透他的心境,只是再度摇头道:“也不尽然,我只是不忍心看他被自己的兄弟要挟凌辱罢了。”确实,那一刻,看到他脸上的屈辱和隐忍,竟连想都不曾想,就这么心甘情愿为他下了化生池,虽明知会有怎样的后果,只是,那个瞬间,是真的什么也顾不得了——只要他平安,就好。 这样复杂的心思,连她自己也看不透,昊月却从那般赤艳的眸中瞧出些许端倪。当下也不点破,话锋一转,再问道:“是你自己要来,还是迦叶擒你来此?”前日里夜观星相,有血光自东南星宿海冲天而起。他心中了然,知是血魔出世,借化生池降临人间,于是立刻遣迦叶下山寻访,以免被他人占得先机。这女子,该是迦叶强行虏来的吧? 只是,郁风落又一次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想。“我是自愿来的,”她淡淡一笑,脆生生道,“我来,是请宫主授我魔功。”昊月失笑——为这女子的坦率。他抿了嘴,沉下脸道:“在本宫面前直言魔功,你不觉得唐突吗?”郁风落毫不胆怯,迎着他眼眸大声道:“你是邪派第一高手,修炼的不是魔功又是什么?” “哈!”昊月终于笑出了声,好个口舌伶俐、胆大包天的小丫头。他眸中泛起丝丝笑意,语气不自觉的温润起来。“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要修炼本派武功?”郁风落也不避讳,一五一十答道:“我要打败萧息楼,寻找‘浮生血’回去救人——救我喜欢的人。”她补充的最后一句,让昊月倍觉赞赏,赞赏她的磊落与坦白——爱便是爱,不扭捏,不造作,摆在心间,置于口中,两者兼顾而得,更显至诚。 “好!本宫收了你这个徒弟!”昊月顿了一顿,提醒道,“不过,你已借化生池之血成魔,若修成魔功,只怕心性亦变,再也做不回自己,你认为值得吗?”郁风落沉默着低下头去,咬牙道:“只要能找到‘浮生血’救风四楼主,要我做什么都值得!” 昊月宫主的手猛然一抖,狠狠抓住盖在腿上的白虎皮,颤声道:“你……你说要……救谁?”他忽地一阵猛咳,半天才缓过气来,原本幽蓝的眼眸变得通红,“风四楼主……是……风楚寒吗?” 郁风落惊讶地抬起头来,望着他因激动而变红的脸,一时讷讷。昊月的情绪陡然暴躁起来,厉声道:“说!是不是?”郁风落望着他似要杀人般的眼神,胆大如她,也禁不住心头猛跳,手心里全是汗。勉强镇定心神,点头道:“正是!我来,就是为了他!” 昊月全身都颤抖起来,脸色由红转白,“噗”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迦叶大惊失色,一时也顾不得逾礼,几步跃上前去,伸手便要为他传功过穴。昊月淡淡挥手制止了他,拿巾帕拭净血,勉强定定心神,仍是不掩焦虑地问道:“告诉本宫,他……怎么受得伤?”最后那句话分明是费尽气力才能说出口来。 郁风落虽不明他为何如此,但却从眼神中察觉他并无恶意,想起进来时迦叶的话,也便不再隐瞒,将风楚寒受伤始末讲了个大概。昊月越听脸色越是阴沉,到最后已是冷寒如冰。“迦叶,”他冷冷道,“三月为限,灭了乌衣社!寸草不留!” “是!”迦叶毫不意外,恭声领命而去,临走望向她的眼眸中,黑黝黝的深湛,一眼望不到底,说不出意味着什么。郁风落心思一转,也不妄加猜测,直接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做?风四楼主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关心他?” 一连三问咄咄相逼,那大光明宫的宫主却只是笑,并不见着恼。他侧侧身,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悠悠然道:“或许你该关心的是,我愿不愿意传你本教神功?”郁风落微歪着头,带点狐媚地笑道:“会,你会的。”她细细打量他,明亮的眸中闪着智慧与狡黠的光,“因为,你也不希望风四楼主死,是不是?” 昊月沉默,然后淡笑,就像春之暮野,游兴将尽,却意外邂逅了一场杏花雨,沾衣欲湿,平添几分兴致,温柔而惬意。他忽然有点喜欢这个爽朗而聪敏的女子。“你很聪明,本座乐意教一个聪明的弟子”他如实说着,“只是,还有个条件。” “你说。”郁风落脆生生道。 昊月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笑问:“你于名节如何看待?”郁风落不用思量,正色道:“为所爱的人付出,便得其所,至于他人如何评说,与我何干?”好个直承敢言的巾帼女子!昊月禁不住要为她鼓掌,幽蓝的眸中赞赏之意更盛。“是何样男子有幸,方能得你为妻!”他如是感叹。郁风落苦笑:“可惜,落花有意,流水……”他黯然一叹,摇头道,“不说这个了,你说的条件是指什么?” 郁风落苦笑:“可惜,落花有意,流水……”她黯然一叹,摇头道,“不说这个了,你说的条件是指什么?”昊月看她神情落寞,若有所思,倒也多少能猜她几分心事,禁不住暗呼侥幸:幸亏,楚寒不曾喜欢了你,否则,还真是难办的紧。 心念转动间,迎上她些许暗淡的眼波,阴郁笑道:“本教神功始创于三百二十年前,祖师婆沉声道:“本教神功始创于三百二十年前,祖师婆婆鄢修罗为情所苦,愤而出走,在雪域绝顶建大光明宫,修成神功大法,是名‘修罗’。修罗神功共分三层,第一层‘脱胎换骨’,寓为脱离凡尘俗物,不为外情所苦;第二层‘镜心清明’,寓为天地无极,我心即主宰;第三层‘俯首’,唯我独尊。” “你已入化生池洗筋炼脉,脱胎换骨,第一层神功不修自成,可是,要修习‘镜心清明’却有些困难。”昊月望一眼郁风落,继续说道,“鄢祖师一生郁郁,气结于胸,此功成时也带着十足怨愤,阴气大盛。而你本阴柔之体,又得化生池弱水相辅,阳刚不足戾气愈重,并不适合修习修罗神功。若要强行修炼,只怕阴毒入体,五内寒僵而死!” 郁风落成竹在胸,哑然笑道:“我知道你定有法子解决的,所以我在听。”昊月凝目,看她一脸坚定之色,叹而点头道:“不错,本座是有解决的法子,只是要看你愿不愿意?”那女子微仰了头,浅浅道:“说来听听。” 昊月宫主语气阴沉,一字字道:“找一功力深厚的男子,以其童子之身为炉鼎,过尽修罗神功本身阴毒之气,然后传之于你,如此即可。”郁风落明眸善睐,巧笑倩兮:“如此,就劳烦宫主了。”她是存心坐收渔利,什么事都推到了昊月身上。昊月也不恼,只是缓缓摇头道:“在本座的大光明宫,要找功力深厚的男子很容易,可是想找个童男出来,就像去妓院找处女一样,难上加难,”他自嘲一笑,也不掩饰,“何况,以姑娘的脾气,也是不肯与陌生的男人赤裸相对,坦诚不公吧?” 饶是郁风落大胆爽直,也禁不住晕红了脸,衬着明珠烈火,更显妩媚妖娆。“呸!这么不要脸的话你也说的出口!”她怒骂道,“谁说青楼里没有冰清玉洁的女子?本姑娘就是一个!哼!趁早收起你那肮脏心思,天下女子没你想得那么龌龊不堪!” 昊月怔忡。堂堂大光明宫的宫主,武林公认的第一邪教高手,就这么在自己的地方,被一个小丫头骂得狗血临头,一文不名。可笑的是:他非但不觉得尴尬难堪,反而觉得庆幸欣慰。风楚寒,这二十年来时时掠过他心头的少年啊,何等有幸,被这样明烈的女子爱上!他嘴角噙着笑,用几乎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柔情,温声道:“本座失言,请姑娘见谅。”顿了顿,再道,“不过,姑娘要想练成修罗神功,只有此法可行,否则,只能放弃……” “不行!”郁风落截住他的话,咬牙道,“有个人可以帮我。”昊月略一沉吟,笑着猜测道:“迦叶吗?哈哈,伺候过他的女人可以用车来装了……” 郁风落横他一眼,冷冷道:“谁说是他?他还不配!”她长吸了口气,定定心神,“本姑娘说的是我们天下第一楼的护楼使者——萧月使,萧残衣。”昊月眸光忽得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喃喃道:“萧残衣……萧南忆……雪域银城……天下第一楼……”他的眼睛越来越亮,连带着整张脸也明锐起来,与刚才的文弱判若两人,“不错,或许他是最好的人选。”昊月宫主笑道,笑里有一丝难测的阴霾气息,蠢蠢欲动。 第十六章 各有所图(上) “不知这位萧月使现在何处?可否请来一见?”昊月宫主笑问。郁风落一回眸,指着大殿外曲曲折折的回廊,道:“应该快到了吧?我去看看。”也不等主人家发话,她已跨过门槛跃出殿去。 只是,她自然找不到萧残衣。 就连萧残衣自己,也不知身在何方。他被那妇人一路扛着辗转而行,足有小半个时辰,才经迷天石阵进到这间极小的密室。室中陈设及其简陋,看似不名一文,但萧残衣却知道:这里随便哪件东西拿出去,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最让他吃惊的是嵌在石壁上的那六颗并不光润的明珠,其中发着盈盈绿光的两颗竟然是雪蟒的千年内丹!这可是载入药典,百年难得一见的辟毒灵丹、疗伤圣药啊! 萧残衣心里一阵激动,或许用这个能解‘虚花悟’之毒也说不定。“夫人,”他眸光一转,低声轻咳道,“不知夫人擒在下到此有何指教?”那夫人久久望着他,喑哑了嗓音道:“你真是中原天下第一楼的碎月使萧残衣?” 萧残衣几乎不忍对上她满是渴求忧切的眼眸,不由自主点头道:“正是。”那妇人大喜过望,颤声道:“这么说,你应该经常出入黄楼和白楼了?”萧残衣讶异于她对总楼如斯熟悉,不禁提高了警觉,淡淡道:“在下身份低微,岂能随意出入本楼机要重地?夫人高估在下了。”那夫人一怔恍然,淡笑道:“怎么?怕我探听你们的机密吗?哈哈,你可真是谨慎得很呢。只是,我对这个一点兴趣都没有!”她的语气陡然冷冽起来,一双眼睛也阴沉得可怕,“告诉我,天下第一楼是不是出事了?你们风四楼主他……他好不好?” 萧残衣看她满脸忧急之色,禁不住暗暗生疑,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夫人何以有此一问?您与风四楼主有何关系?为何对他如此关心?”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那夫人忙敛定心神,灵台霎时清明,一双眸子也透着聪慧狡黠。“萧月使,”她低低唤他一声,冷笑道,“你怀疑什么?是怀疑我呢,还是怀疑你们的风四楼主?” 萧残衣温言笑道:“夫人何必明知故问?您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不是吗?”那绿衣夫人盯着他看了又看,忽然“咯咯”娇笑道:“呵呵,是啊,我心里清楚,清楚得很……”她笑声陡止,水眸含笑望着他,“那么你猜猜看,我接下来要干什么?” 萧残衣苦笑:“您若真与风四楼主勾结,又岂容在下活着回去天下第一楼?”那妇人向他伸出了大拇指,低赞道:“聪明!不愧是赫赫有名的碎月使!那么,就请恕我得罪了!”话一说完,她忽然出手,流云水袖像一朵绿云翩然飞过,卷住石壁上一枚灵蟒内丹,毫不犹豫地送入萧残衣口中,青白的右手紧跟着抵住了他丹田气穴,将一股真气输了进去。 内丹入腹,功效立显。萧残衣原本灰败惨淡的脸容瞬间红润起来,体内翻涌的真气逐渐平复,被那股外来的真气导引着运行了十二周天,内伤已自好了一半。他吐气纳息,张目看那夫人娇喘微微,细汗如雨,显是耗费了不少真气,诧然问道:“夫人为何如此?” 那夫人勉强一笑,苍白着一张脸道:“因为你是天下第一楼的人。”见他迷惑之色,不觉失笑,“还因为,我有事求你。”萧残衣从她神思中猜得一二,探询道:“夫人所求,可是有关风四楼主?”那夫人急忙点头,颤声道:“我只想知道,他……他好不好?”那努力压抑的情感即使再怎么遮掩,也掩不住目中的忧急与焦灼。 萧残衣目之所及心有所思,不觉就问出了口:“敢问夫人名讳,不知与风四楼主是何关系?”那夫人似要发怒,终于还是忍住,颇有些不耐道:“你只要知道我对他没有恶意就够了,别的无需过问!” 萧残衣摇头道:“夫人此言差矣。风四楼主乃本楼股肱,他的事情就是本楼最大的机密,楼中律令‘泄密者死’。在下身为护楼使者,怎能明知故犯?”那妇人终于沉不住气,脸上青气一隐而没:“不识抬举的东西,找死!”她一声喝骂出口,陡然提起的右掌倏然变青,仿若一枚青色的火焰,向萧残衣胸口徐徐落下。 危急关头,就听得一声大喝:“住手!”密室的石门轰然开合,麻衣缓带的昊月宫主闯了进来,一把拉住她手,低声道:“小霍,你不能杀他!”紧随而至的郁风落几步跃上,挥手解了萧残衣封穴,将他扯到一旁。 那妇人猛一挥袖打开他的手,悻悻道:“我的事,不用你管!”昊月苍颜一白黯然收手,低声道:“我从不管你的事,只有这次不行。”那妇人很是诧异地冷冷一笑,嘲讽道:“怎么?终于受不了我了是不是?”她仰天一声疯狂的大笑,“十八年了,哈哈,你终于受不了想杀我了,是不是?” 昊月低叹道:“小霍,你知道的,我永远不会杀你,因为……”那妇人打断他的话,自顾接口道:“因为二十年前你就欠我的?”她原本毫无血色的脸忽然赤红起来,声音也变的尖锐,“除了这句话,还有没有别的,有没有别的?” “小霍,”昊月宫主轻轻一叹,“你是风大哥的妻子,我不能……” “可是我早已是你的女人!十八年前就是!”她肆无忌惮的大笑,眼角却噙着泪,“你要对得起你的风大哥,可曾想过要对得起我?” 昊月的身子一阵猛烈的颤抖,咳声不断,渐渐有血溢出,暗红点点,沾衣如梅。那妇人眼眸中忧虑千重,却有怨恨万般,紧紧咬住的下唇不觉中也有血丝渗出。 许久,咳声方歇,昊月脸上忧倦的神情寥落而痛楚:“小霍,当年是我不对,可是你也知道我不是有意的,我无能克制‘相思’的毒性……” “可你却有能耐逼死了风洗尘!”那妇人冷冽而残酷得笑着,笑靥如花,却诡秘如妖,“要不是在决斗前夕看到我们做下那样的事,他决不会败在‘中原七子’的手里,也决不会自杀身亡……” “小霍,”昊月宫主的脸青白一片,强忍住剧烈的咳嗽,涩涩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那妇人一撇萧郁二人,冷笑道:“怎么,怕丢人吗?哈哈,堂堂大光明宫的昊月宫主原来也有害怕的时候吗?”她眸光一寒,凝霜带煞,“你要害怕,就让我杀了他们,省的麻烦!”话音未落,双掌已挟风而至,掌心青紫,飞快地拍向萧残衣胸口。 “不可!”昊月一声急喝,半途截住她双掌,袍袖微拂,轻易化解了那快逾鬼魅的一招,回头向郁风落一声低喝道:“还不带他走?”风落一惊醒神,忙拉起萧残衣掠门而出,眼角余光所见,唯有漫天掌影,衣袂翻飞。 出了密室,却被困于迷天石阵。 郁风落一马当先在阵中左冲右突,总不得要领,懊恼中挥手一扫,只听“哗”一声巨响,诺大的一方青石竟碎成粉末。她在焦虑之中犹自不知,萧残衣却看的分明,念及萧息楼的话,心中忧色不觉又添一层:功力愈增,魔性愈强啊! 他一声轻叹出口,密室的门轰然开阖,昊月宫主纵身越出,向二人落脚处飞掠而来,一声大喝:“走!”上前来不由分说,挽起他们手臂提气飞纵,就这么轻而易举出了迷天石阵。身后,传来那妇人阴冷的大笑和嘶吼。 第十六章 各有所图(下) 一路急行,再度回转那座破败的大殿时,月已偏西。 昊月宫主幽蓝的眼眸一度沉寂,透着忧虑焦灼的气息,郁风落知道他在担心那妇人。只是,虽从刚才的话里隐约听出了些许端倪,却依旧不明白:他们之间到底什么关系?心有疑虑,忍不住就问出了口:“刚才那个,可是你夫人吗?” 昊月瞳仁里冷光乍现,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道:“你现在该关心的不是本宫家事,而是这位萧月使会不会答应你的要求。”说着微一转目,一双蓝眸似笑非笑地盯上了萧残衣:这位就是雪域银城唯一的继承人,那敢于冒犯礼教、挟带主母私逃的小少主吗?怎么看,都不像那样的人啊! 昊月探究的眼神让萧残衣如芒刺在背,站立不安。微微转了目光,却又迎上郁风落更为灼人的赤眸。“萧月使,”她喑哑着嗓音低声道,“你愿不愿助我修炼魔功?”话里不再是一味的强硬和刚毅,却是少有的柔弱无依,绵软如春草,从心底里滋生出来。 萧残衣的心砰然一动,几乎就要答应下来,却在话出口的一瞬变了主意。“郁姑娘,萧某不能害了你。”他咬着牙一字字道,“我们在这里耽搁够久了,还是办正事要紧。”说着,转身欲行。 斜刺里衣香鬓影如风掠至,挡住他前进的脚步。郁风落就这么俏生生地站在眼前,黑羽般的眉毛斜斜上挑,唇角带笑,冷冷道:“我现在办的就是正事!”她一双赤眸杀意凛然,带着迫人的邪魅之气,直望着眼前依旧容颜惨淡的少年,“我再问一遍,你愿不愿助我修炼魔功?” 萧残衣迎着她眼眸,缓缓摇头,淡定而坚决。郁风落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她怎么从来就没有发现,这位以温雅著称江湖的萧月使,原来竟是如此外柔内刚、深沉内敛之人,一旦决定的事,即使再怎么威逼利诱也是徒然呢。 想到这里,忍不住黯然一叹,又有些不甘心的懊恼。斜目觑一眼胡床上脸色阴沉的昊月宫主,郁风落湛然而笑,悠悠然道:“或许不应该问你愿不愿,该问一下这里的主人才是。昊月宫主,”她柔柔媚媚地叫着,甜腻不堪,“你有办法让他答应的,是不是?”萧残衣微一皱眉, 沉声道:“萧某不愿做的事情,没有谁可以勉强。” “哦?是吗?”昊月宫主望着他径自一笑,“本宫倒有心试上一试。”话音才落,人已电射而出,直奔萧残衣,速度之快,匪夷所思。萧残衣本就在暗中戒备,袖中手紧紧扣上了碎月刀,见他身动立刻出刀,刀风之迅亦不遑多让。 只是,刀势虽快,在这大光明宫的宫主面前,仍然嫌慢。 仅慢一瞬。 却已足够那青白修长的十指穿过碎月刀凌厉的刀锋,如抡琵琶般拂过他的胸腹。 刹那之间,输赢立判。 萧残衣没有避开,眼看碎月刀从昊月指间划出,宛若流砂,划过岁月浮生,翩然如花落。那一刻,他丝毫不觉危险,只是失意,不过指掌之间便输了自己,也输了宿命——他的,还有郁风落的。 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悲怆,耳边传来昊月悠然飘渺的笑声,自得而自恃。“萧月使,”他低声笑道,“可还要再试上一试?”那分明是玩笑的语气。萧残衣垂下头去,缓缓道:“我不是你对手,”他这样说着苦笑起来,“但是,晚辈仍愿一试!” 原本垂头丧气的少年目中忽有锐光爆射,以刀为匕,毫无征兆地刺向昊月!那是何等迅捷的一刀啊,带着势不可挡的杀伐刺出,仿若流星曳地,光华璀璨,诗意得让人侧目。 昊月宫主神情一惊一怔,刀已贴腹入肉。萧残衣大喜过望,全身气力灌注右臂,将碎月刀又刺入六分。“对不起,”他眸中愧色不曾稍掩,随着话音流泻出来,“晚辈无心伤害宫主,只是不希望自己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他忽然住口不言,脸色一时惨淡,苍皓如雪。 那本该受伤倒下的昊月宫主麻衣如霜,挺拔依旧,淡笑着伸出手来。在他掌心,躺着十数截银白的碎片。那是萧残衣的碎月刀,只是,在刺出的瞬间,已被他用指力截截捏断,碎在了掌心里。 其实,在萧残衣动手之前,昊月就已窥测到他的心意,本想藉此反击,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也算是给萧君夏一点警戒。只是,听了他那番至诚至极的歉悔之言,这大光明宫的宫主忽然变了主意:这孩子,并不是银城里的萧君夏啊! 掌心一翻,银片尽数落地。昊月淡然一笑,再问:“还要试试吗?”萧残衣脸色如霜,咬牙不语。郁风落闻言早感不耐,赤眸幽冷,倏然接口道:“别试了!本姑娘不用他帮忙,我就不信,离了他练不成修罗神功!哼!” 萧残衣黯然一叹,欲言又止,忧虑焦灼透过澄净的眼眸缓缓流泻,一丝不拉地落入昊月眼中,激起淡淡如烟的浅笑隐隐。这浮生半世,历尽沧桑的男子啊,又怎会看不懂他眸中隐匿的少年心事?这,该是连他自己都不曾知晓的吧? 于是,藏起柔软浅淡的微笑,斜撇一眼萧残衣,昊月宫主沉声道:“姑娘就不怕阴气入体,五内寒僵而死?”果然,郁风落挺胸一句“怕什么”却让那少年全身猛地一颤,慌忙抬头惊问道:“你说什么?” 昊月淡淡望着他,耐心解释道:“修罗神功乃本教祖师一生怨气所聚,阴毒无比,修炼之时若无人从旁相助,只怕寒毒入体,瞬间即亡……”萧残衣神情骤变,也听不清昊月后面说得什么,脑中所现俱是郁风落容色凄绝、血流满面的模样,一时心口剧痛,冷汗涔涔落下。 郁风落见他半晌不语,心中更是恼怒,倔强的性子一起,当下什么也不顾,几步冲上前去,跪倒在昊月面前,大声道:“我已拜你为师,你要何时传我武功?”神色之倨,竟不将这魔教之主放在眼里。 昊月也不介意,冷眼扫过萧残衣,淡淡道:“你要不怕死,随时都可以。”郁风落赤眸一亮,也不等他发话已自站起身来,脆生生道:“那就现在吧。”雀跃欢快的神情何曾有一丝顷刻赴死的忧惧? 愈燃愈烈的火把将整个大殿照得通明,恍如白昼,萧残衣却觉得眼前一片黑暗,整个人陷在无边的冷夜中,任心一点点下沉,而自己,无能为力。 只是,无能为力。 昊月投来的眼光是探究的,似笑非笑的,甚至带着看透一切的洞然和阴谋得逞的狡黠。他看着萧残衣,将手伸向郁风落,一字字道:“你跟我来,我会教你修罗神功,让你心愿得偿,然后再死。” 郁风落缓缓伸过手去,眼看就要触及昊月的手指。萧残衣脸色一白,倏然出招,将那只葱白如玉的手攥进掌心,一双清瞳对上她绯色的眼眸,静静道:“你想做什么,我来帮你!”语淡神清,波澜不生。 郁风落任由他握着手,没有抽开,眸中满是探寻的疑惑。“你不会后悔?”她这样问道。萧残衣苦笑接口:“会!”他没有转头看她,萧萧然道,“可是,你没给我选择不悔的机会……”一句话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余下的皆化作叹息,随风而逝。这女子,总有办法将他逼得措手不及,不是吗? 郁风落赤眸一凝,异色如波,浅淡无痕。 第十七章 修罗神功(上) 光明正殿的地低,是一方药池温泉。 泉子四壁没有火把,却有十几颗硕大的夜明珠熠熠生辉,镶嵌在六副汉白玉屏风上,将整个地低照得亮如白昼。氤氲的水气蒸腾中,依稀可见屏风上彩绘的图案,任谁见了都忍不住面红耳热,心跳不已。 只是匆匆一瞥,萧残衣便不敢再看,忙侧转了目光,脸上火烧火燎的红,心里已忍不住暗暗责难:“这个大光明宫,果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一念未转又不禁生疑:他带我们来这里,究竟为了什么? 抬眸的瞬间,目光正迎上昊月宫主,看他似笑非笑、好整以暇的神情,分明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参杂其间,莫可言说。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还来不及明白那是什么,就听郁风落语音清越,高声问道:“要在这里练功吗?”她挥袖擦着汗,仍觉燥热难当,索性一伸手解了外衫,脱下来掷于一旁。 昊月眸中异彩流光,不乏赞赏的韵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修罗神功阴毒无比,即使有药池温泉也不一定能克制它的寒气,”他双目如电紧紧盯着郁风落,一字字道,“寒毒一旦反噬侵入五脏,便如坠入阿鼻地狱,生死不能。你可考虑清楚了?” 萧残衣闻言一颤。却见郁风落神色如常,云淡风清。“这个不消你说,本姑娘既然敢练,就不怕什么阴毒入体!”她不屑地挥挥手,厌烦道,“你只消说怎么练就好了,别的,不用你管!” 好个直承坦言的郁风落啊!昊月暗赞一声,手指那六副汉白玉屏风,静静道:“图绘尽皆在此,修炼成功与否一凭天意,一在人为。不过,”他凤目一转,笑望萧残衣,“若萧月使能自甘自愿全力相助,那便有八成的把握了。”话里有些许调侃的味道。 萧残衣玉面一红,讷讷不言。郁风落察觉有异,一双秀目掠过屏风上的彩绘,也不禁有片刻尴尬。只是瞬间已恢复如常,淡淡笑道:“萧月使既然答应了帮我,就不会自食其言。宫主尽管放心好了。” 萧残衣一惊抬目,欲言又止。 昊月是何等人物,岂看不出他的犹疑和顾虑?当下也不点破,朗笑道:“既然如此,本宫暂且告辞,七日之后姑娘神功大成,本宫亲自迎你出关。”他觑一眼萧残衣,迈步拾阶而上。经过郁风落身边时,附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只见郁风落俏脸一红,晕染双颊,目中却有精光一闪而没,冷笑道:“用不着!凭本姑娘的能耐,自然让他心甘情愿!”昊月一怔失笑,遂不再多言。 眼看着就要出了地低温泉,却听萧残衣大声叫道:“且慢!”昊月回头,正看到那少年脸红过耳,讷讷不敢言的稚嫩模样,禁不住悄然失笑:这孩子啊,当真不是银城里的萧君夏呢。一念及此,忽然心动,像回到了曾经也有的年少。“什么事?”他笑问道。 萧残衣局促不安,半晌才一指屏风,低声道:“这个……这个……”他也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可最终也没说出要说的话,只拿一句无关紧要的来搪塞自己的尴尬,“你是骗我们的吧?”昊月忽然觉得十分好笑,于是便毫无顾忌地笑出了声。“是不是骗你们,自己试试就知道了,”他好整以暇地望着面前脸红的少年,调侃道,“萧月使年届弱冠,这等风月之事该不是第一次吧?”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萧残衣怎么回答都不是,只地垂目望地,喃喃道:“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我……”他偷觑一眼郁风落,又迅速低下头去,“在下不能害了郁姑娘……”郁风落身入血池,心性渐变,为了修炼武功可以不顾一切。可是,他不能,他不能视她的名节于不顾。 于是,本能的又要拒绝,不想郁风落赤眸艳烈,紧紧盯着他,一字字道:“你要是不帮忙才是害了我!”她竟然无视昊月的存在,当着他的面又伸手解开中衣,当真胆大到了极点!萧残衣脸红如火,慌忙中转了目光,再不敢看她一眼。目睹这一幕的昊月宫主终于忍不住,朗声大笑着踏上最后一道石阶,掩门而去。 郁风落神色如常,脱了中衣扔到地上,只余里衣在身,又顺手脱下脚上的牛皮小红靴,赤着如霜玉足直接走到第三幅汉白玉屏风前,盘膝坐下,抬目望一眼萧残衣,见他犹自不动,禁不住冷笑道:“萧月使,是不是非要本姑娘开口相求,你才会助我一臂?”她赤眸带煞,淡淡含嗔,冷肃中别有一股凛然之气让人不能相拒。 萧残衣一咬牙,扯落披在肩上的锦缎披风,稍作犹豫,将外衫也一并脱了,这才走近郁风落,在她身旁盘膝坐下。郁风落看他身姿隽拔,一袭月白中衣不染纤尘,略显苍白的脸颊带着微微病态的晕红,双眸紧闭,长睫轻颤,显是内心紧张的缘故。心里蓦地一动,恍然涌上了“谦谦君子,温良如玉”八个字。 “谦谦君子,”郁风落低声念出这几个字时,触及屏风上的彩绘,目光忽然变得诡异。只见她轻舒玉臂,缓缓搭上萧残衣双肩,再往后环住他头颈,将一张樱唇凑上前去。这,是挑逗?还是试探? 恍惚中,感觉淡淡的香气如兰,缭绕口鼻之间,不及回过神来,一张柔软芳香的嘴唇已吻上他的脸。萧残衣全身巨震,脑中轰得一声乱了阵脚。慌忙抬手去推,却推在了最不该推的地方。一时间脸涨得通红,他慌忙睁目,触及郁风落微带揶揄探究的眼眸,不由一阵懊恼。“郁姑娘,你……对不起……”萧残衣低声道歉。 郁风落秀目横睨,明知故问:“错不在你,为什么道歉?”她朗声一阵清笑,微歪了头,好笑地望着萧残衣瞬间变色的脸,“怎么?萧月使认为,本姑娘是个轻贱的人吗?” “在下不敢。”萧残衣一脸痛惜,不无愧疚道,“是在下害得姑娘如此模样,要不是化生池……”郁风落一摆手打断了他,颇有些不耐道:“说过多少次了,这与你无关!是本姑娘自愿的,怪不得谁!”她眸色大异,妖魅而缱绻,“不过,你要真觉得亏欠了我什么,现下就可还来!” 萧残衣知她所言为何,鼓足勇气再望一眼屏风上的彩绘,触及最下面一行不易察觉的小字,目光忽地一亮,毅然点头道:“好!” 郁风落想不到他转变如此之快,一时倒有些不适应,细细打量他一番,才道:“如此最好!”她不复多言,按着屏风所书心法开始用功。萧残衣心中主意既定,也便不再彷徨无策,于是静下心来为她护法。 因着药池温泉的缘故,整个地下水气蒸腾,燥热难当。可郁风落却觉凄寒。她的脸由白转青,原本艳丽的朱唇渐渐凝成青紫,全身抖个不停,一双黛眉上竟挂了层淡淡的薄霜。许是入定已深,不能自主的缘故,这一向刚烈的风阳姑娘竟露出少有的柔弱神态,如弱柳扶风,娇花映水,看得人不由生出回护之念,倍觉怜惜。 萧残衣从旁看得分明,知道是修罗神功的阴寒之气发作了,匆忙中右腕一翻,持了碎月刀在手,毫不犹豫地划过左臂。霎时鲜血如流,咕咕涌出。他忙从药池边上取过一只药碗,注满了血,慢慢递到郁风落唇边喂她喝下,接着再滴了一碗给她。一连喝了整三碗鲜血,她的脸色才恢复如常,气息也渐渐平顺下来。 萧残衣长舒口气,随手撕块布条裹在腕上,眼前一阵微微的晕眩。试着提气调息,可是丹田内一股真气游走,始终无法聚拢。他不觉苦笑,“看来,巨蟒灵丹也不是传闻中那么神奇啊。”殊不知他如今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保住体内一股真气不散,全仗了那位绿衣夫人的一枚巨蟒灵丹。否则,以他的内伤外患,即使不死也非要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不可,更遑论割血给别人疗伤了。 自从离开天下第一楼那一刻起,萧残衣的心就再未平静过,始终处于备战状态,精神无一日松懈,进入西北大漠后更是如此。紫漠儿苍鹰传讯,以墨羽骑助他脱困,逃过一干凶神恶煞,又遵萧息楼之命,带他回归星宿海。于是,时间的轮盘悄然回转,重合在七年前的暗扣纠结中,回环反复,由不得谁来做主。任他如何逃避,如何想要逆转,到头来,仍躲不过命运的安排。 这,就是宿命吧? 宿命里,他与萧息楼之间,注定不能亲如兄弟。 那么,他与雪域银城呢?与那银城中手执权杖的王者——他的父王呢? 萧残衣一时惘然。他不知道,或者说不想知道。 只是,郁风落呢?为什么要扯上郁风落?这本是他们父子兄弟之间的恩怨,未知的将来,却是注定寥落的结局,没有谁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他如此,萧息楼如此,父王,娘亲亦是如此。 那么,何必再扯上这个女子? 萧残衣沉沉叹了口气,望着郁风落再度变青的脸,毫不迟疑地握紧碎月刀,再一次狠狠划过左臂。血涌出的一瞬间,他想,自己是愿意为这女子而死的,因为他知道:今生注定是要亏欠了她的。 第十七章 修罗神功(下) 两个时辰下来,萧残衣给郁风落灌了三次血,且是一次比一次多,等到十几碗血割出来,沿着手臂蜿蜒而下时,他已虚弱不堪,眼前晃得厉害。努力抬目望着那女子逐渐润泽如常的脸颊,他放心一笑,手里的药碗砰然坠地,人也跟着昏厥过去。 梦里,依稀冷月凄风,云遮雾绕,娘亲含泪带血的凄楚容颜眨眼间化作森森白骨,探手向他求援。他的心一阵阵抽紧,强烈的痛楚铺天盖地袭卷而至,疼得他透不过气来。猛然张目,冷汗早已浸透衣衫。待要伸手去拭,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被浸在药池温泉之中。 池水沸腾,药气氤氲,包住他大半个身子,只有双臂平展,分缚于池沿上两个突起的铁铐里。 心里微一怔忡,不禁苦笑。意料之中的,郁风落赤发红颜近在咫尺,带着惯有的冷笑嘲讽,悠悠道:“怪不得突然答应帮我练功,原来是想到了这么个法子。”她目光清冷幽深,绯色愈重,“可惜呀,你的血虽然至刚至阳,能克制修罗神功的阴毒之性,只是未免太少了点。就你现在这样子,不等本姑娘神功大成,你就一命呜呼了!”那一抹忧伤从深绯的眼眸折射出来,分明是不自知的殷殷关切。 萧残衣看在眼里微微一怔,静静道:“郁姑娘放心,在你功成之前,在下会自己保重。”这话,是不是在告诉她,自己没事?只是—— “哈!”郁风落赤目一瞥,不屑而笑,“你要能再割出一碗血来而不昏厥,本姑娘就信你一回!” 萧残衣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恍若天青。“何妨一试?”他淡淡道。那云淡风轻的浅浅一笑啊,仿若幽谷里无心邂逅的一道清瀑流泉,雅而不俗,淡极,也倦极。 郁风落忽然心乱。微微侧目,压住倏然涌上的浮躁心气,避开那双水气浩渺中的澄净眼眸,她冷哼道:“不必了,本姑娘没那闲心,等需要的时候自会来讨!”微微一顿,目光掠过他被层层裹住的伤口,不禁又是一声冷笑,“你倒是狠心,对自己也下这么重的手!哼,要是再让伤口裂开了,本姑娘可没那么多创伤药供你折腾!”她说完这话,不再理会萧残衣,竟自闭了目继续练功。 萧残衣笑了,笑得温暖而明澈,甚至有些微微的感动。郁风落,还是扬州歌笙堂那个明艳照人、巾帼不让须眉的郁风阳,还是那个快言快语、豪爽热肠的女中诸葛,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说话不留情,却是心比菩提清的善良女子啊!就算化生池的水真变了她的性情,激起她的戾气,让她舍身成魔,坠入邪道,可终究没变了她骨血里的真性情,胸膛中的浩然气!这才是郁风落,是那名动中原的“风阳”姑娘啊! 萧残衣感到一阵欣慰,笑意生处倦乏也跟着如波泛滥,原本清澄的眼眸渐渐蒙上一层水雾。郁风落入定已深,看起来境况还好,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他放心地舒了口气,决定闭目小憩片刻。自入塞北大漠,他终日忧心似焚,内伤外患,夜夜入眠不是梦魇缠身,就是伤病折磨,何曾有一夜好睡?如今,就放纵这么一次,也好。 此念一起,头便斜靠在肩上沉沉入梦。多年来他一向浅眠,这次却睡得香甜,想来是心中挂念暂且放下的缘故。人生诸事繁杂,喧嚣日重,恩怨情仇交错纠缠,功名利禄萦系于心,若非潇洒不拘、历劫重生之人怎能那么轻易说放便放?故而这世上才贤圣无几,庸人良多。 庸人自扰。 萧残衣自然不是庸人,可也常常自扰。雪域银城的少主,那传说中的黄金城池的唯一继承人,这是何等荣耀而尊贵的身份!在他,却是困扰,无休无止的困扰。他不能重名利轻生死,不能为达目的不惜一切,更不能抛却情与义,去遵循那些所谓的城规铁律……于是,在别人眼中富丽堂皇的宫殿,在他,却是冰冷的牢笼,犹如雪域终年不化的冰雪,冻结了银城里所有的人心和真情——这里面,也包括他的父王和王兄。 “王兄?”郁风落入定醒来,正听到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喃喃吐出,看到他原本安谧的睡颜忽然变得焦灼不安,水气氤氲中愁郁再起,渗合着清而倦的疲惫之色。“萧残衣,又梦到他了吗?”她冷笑着走近,缓缓蹲下身来,自言自语道,“放心,本姑娘会杀了他,救你脱离苦海!” 看他眉峰紧蹙,忍不住伸出手去为他抚平。只是,在出手的一刹那,丹田里寒气猛窜,接连打了几个冷颤。“该死!”郁风落低骂一声,颤手拣起萧残衣丢在地上的锦缎披风裹在身上,双臂抱紧了纤躯,仍抵不住那从骨髓里透出的阵阵寒气。她瑟缩着,低目望望热气蒸腾的药池温泉,再望一眼昏睡未醒的萧残衣,终于下了决心,暗里一咬牙,迅速脱衣下水。 池水几至沸腾,将她密密实实裹了起来,可是仍然觉得冷。“修罗神功!”郁风落恨恨咬牙吐出这四个字时,朱唇已成青紫。适才运功打坐,情知内力修为又上一层,禁不住有些窃喜,以为可以借此克制体内寒毒,谁知根本就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这魔功心法之中本就凝结着一股怨毒之气,功力愈强,恨意愈重,寒毒也跟着愈来愈深,三者相生相克又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更何况还有化生池魔毒纠结体内,溶于血中,岂是这么容易克制的? 郁风落寒意更甚,药池温泉似成了数九寒天的一口冰窖,将她层层圈禁,水流过处如冰棱碾身,冷得彻骨。她深吸口气,强引丹田真气抗寒,不想如此一来弄巧成拙,全身血液瞬息之间竟有冻结的迹象!郁风落大惊失色,急忙撤去内力,双手拼命互搓,藉此取暖。“混蛋!”她喑哑着声音低低骂出这句时,心中怨念已生。 怨怒骤生,魔性紧随而至。 郁风落深绯的眼眸逐渐疏离,癫狂之色愈来愈重。脑海一刻清明,倏然掠过昊月宫主临去时的附耳一语,眸光突异。她诡魅而笑,藉着水势靠近了萧残衣,一双已然青白的手抚上他的脸——带着挑逗与媚惑。 萧残衣乍然惊醒,目光方一对视,便知她又入魔,那青玉般的双手缓缓抚过自己的眉眼,继而下滑,直至头颈、胸膛,让这未经风月的男子瞬间红了脸,而更多的却是焦灼。“郁姑娘!”他用力扯着缚腕的铁铐,急呼道,“放开我,快点!” 郁风落手下一停,邪魅而笑:“怎么?你怕我?”她身上小衣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凸显着成熟女子玲珑丰韵的体态。萧残衣看在眼中,头脑“轰”得一热,忙侧目狠狠一挣镣铐,让腕上的刀伤再渗出血来,借疼痛维持清醒,低声道,“你寒毒发作,要快点疗治。我在温泉中浸泡已久,水中药性已进入血里,这药大热,正可抵御你的寒毒……” “哈哈哈!”郁风落放肆大笑,张狂无忌。她美目一瞥萧残衣,忽然将唇凑了过去,在他耳边呵气如兰,低声戏虐道,“怪不得如此敏感,呵呵,原来是这温泉的妙处!萧月使,”她呓语呢喃,双手攀上他肩,“你想要我对不对?别不承认,瞧你脸都红的……”说着,低下头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萧残衣全身一颤,尴尬地侧过头去,再不敢望她一眼,只是急而切道:“郁姑娘,放开我,要不然就来不及了!”虽隔着中衣,仍能感到她的冰冷——看来寒毒入体已深啊。郁风落却不在意,媚眼如丝,调笑道:“什么来不及?是你等不及,还是……”她手指轻轻一挑,萧残衣中衣上的盘带已然松动。 “是你的寒毒,寒毒攻心五内俱僵!”萧残衣怕她说出更难堪的话来,忙接过话头道,“放开我,让我救你!”这女子,真够大胆的!他深吸口气,压住满头满脑的火烧火燎,再提内劲挣动腕上镣铐。 郁风落赤眸凝光,神情妖媚,笑问道:“你救我?用什么救?是你的血,还是,”她低下头去,将冰凉铁青的脸贴上他胸膛,轻轻磨蹭着,“用你自己来救?”萧残衣原就被药池温泉中大补大热的药物所浸,全身燥热难当,再遭她如此戏弄,无异于火上浇油,此刻只觉全身血液沸腾,心口一把火烧着,似要炸开一般难过。他咬了牙拼命忍着,缄默不语。可郁风落却不肯罢休,变本加厉,竟拿纤臂环住他腰,将整个娇躯贴上来紧紧缠住了他,笑问道:“说呀,你想怎么救我?” 这哪里还是挑逗?分明就是邀约! 一个女子用身体做出的、最原始、最诚实的邀请——请你来爱我。 萧残衣再深吸口气,压住那来自内心深处的本能欲望,喑哑了嗓音低声道:“自然是……用血……我的血……”郁风落魔性一增行事张狂无忌,悖伦常藐世俗情有可原,可是他不能,他不能做出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她的事。于是,狠狠咬破了唇,让血来浇灌自己的清醒。 清醒了自己,却迷幻了郁风落。 那女子见了他唇边流出的血不但不躲,反而兴奋无比,拿手指轻轻沾了放进口中吮吸,赤色的眼眸更加妖异而鬼魅,带着惑人的魔性。“南忆,”她低低呓语道,“你说,你喜不喜欢我?”她眼波迷离,迷幻般叫着他的本名,癫狂之色越来越重。萧残衣努力回避着她的手指,奈何双腕被缚,无甚转圜的余地,只能把头侧向一旁,屏息道:“郁姑娘,你清醒点,快放开我!”她这模样显然撑不了多久了。 郁风落咯咯娇笑,手指缓缓下滑,挑开他中衣上最后一根盘带,笑道:“放开你做什么?再割血给我喝吗?呵呵,”她的笑如此媚惑,让人几不自持,“可是这次我不要你的血,我想要……你!”一语惊雷,震慑了萧残衣。还不等回过神来,右肩猛痛,那女子竟然,竟然咬了他一口! 萧残衣惊诧抬头,正迎上郁风落含讥带笑的容颜,不禁怔忡失神。双手握成了拳,内息运足仍然挣不开铁铐的束缚,忍不住拂然一叹,强忍血脉贲张之苦,喑哑道:“郁姑娘……”郁风落不再给他任何可以说话的机会,双臂互绕,缠上他颈肩,将樱唇迎上去,堵住了所有的尴尬和未尽之言。萧残衣全身的血沸腾了,罪恶、愧疚、理智、欲望交织在一起,将他整个人灼烧成一团火焰,也灼烧了郁风落冰冷的躯体…… 那一夜,光明正殿地下的药池温泉春光无限,情欲横流。萧残衣所有的挣扎和矛盾到最后都未抵过那女子的迷离一笑,情意殷勤。可是,当二人真地共赴巫山云雨、融为一体时,他的震撼却远比愧疚更来得猛烈和快捷:郁风落,这艳名远播的青楼女子,竟是完壁之身!自己竟是他所经历的第一个男人! 这怎么可能?江湖中与歌笙堂的风阳姑娘有过交往的少年侠客、贵介公子少说也有百八十人,人人都称曾得她一番眷顾,百般殷勤,自己造访林出尘时,也曾多次见她留客闺房,笙歌夜夜,直到次日方出。看她行止,不能说放浪形骸,百无禁忌,却也并非端礼之人,怎么可能……低下头去,看看那女子逐渐红砣的容颜,心里又是好一阵混乱。 “郁姑娘,对不起。”他在心底轻轻道,眸中柔情溢动,怜惜大盛。 第十八章 百年传说(上) 接下来的六个日日夜夜,萧残衣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理智的抗拒和情欲的需求将他夹在双重刀刃中,备受折磨。郁风落性情不定,清醒时对他冷若冰霜,全然不理,一旦入魔又热情如火,极尽温柔,让他不知所措,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 七日之期将届,郁风落魔功初成,深绯的眼眸隐隐凝成青紫,额心的火焰纹逐渐凸显出来,呈淡淡的赤金颜色,妖媚中带着冲天的戾气和怨毒。最后那一夜,她寒毒发作得特别厉害,即使身处药池温泉,深深缩在萧残衣的怀中,也止不住全身颤抖如落叶,舞乱秋风。 “萧月使,”她朦胧着一双紫眸低声道,“你爱不爱我?”那话里,竟有些许求肯和自怜自伤。萧残衣心底不由一软,默默点头。 郁风落怔忡片刻,忽然一巴掌打在他右脸上。“不许你爱我!”强自挣脱他的怀抱,异常暴怒道,“别以为我把自己给了你,你就可以爱我,告诉你,我不爱你,不爱你知道吗?” 萧残衣努力忽略右脸上火辣辣的痛楚,苦笑着点头。“我知道,”他低声道,“你只是魔毒入体,不得已而为之罢了,我……”话音未落,又是一巴掌打在脸上,就见郁风落圆睁双目,大声道,“放屁!你以为本姑娘是什么人,为了解毒就随便找个男人跟他上床吗?”她这么说,算是什么?萧残衣愣怔当场,一时茫然。 郁风落瑟缩着身子,昂首立于萧残衣面前,目光是傲然而幽怨的。相处六日,只一眼便看出她寒毒发作得厉害,不过碍于面子,拼着一口真气努力压制罢了。萧残衣无声一叹,当下不再迟疑,袖中碎月刀已搭上左腕。 “慢着!”郁风落厉声喝道,刀光晶然如玉,映亮了她紫色凄厉的眸。萧残衣手下停了一停,抬目道:“郁姑娘,你寒毒发作……”那女子一脸不耐,再次挥手打断他,冷哼道:“怎么?萧月使,在你眼里,本姑娘就如此不堪?你情愿血尽而亡也不愿与我成那鱼水之欢吗?”她又现出那般似笑非笑的讥讽神情,媚人而惑人。萧残衣气息一窒,慌忙低下头去,手中刀缓缓滑落…… 那一夜,郁风落热情如火,似要将整个身体融进他的骨血方才甘心。一宿缠绵,她的笑和泪就像她的疯狂一样,深深烙进萧残衣心底,再无一日或忘。以至多年之后想起,竟是清晰依旧,恍如昨日。 再度醒来时,郁风落犹自窝在她的臂窝中沉睡不醒,恬淡的容颜全没有适才的挑逗撩拨之态,变得平静而温柔,就连额心的火焰纹也化成淡淡的金色。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上她酡红的睡颜,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甜涩和钝痛。“郁姑娘,”他恍若轻叹的语音穿过水雾缭绕,喃喃如诉,“我该拿你怎么办?”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却无一例外的没有答案。 这次呢? 原是没有期望的自言自语,偏听得一个清清洌洌的声音决然道:“少在那儿自作多情!”伴着长叹未绝的余音,那俨然睡熟的女子星眸半开,锋芒大露,“本姑娘只把你当作练功的炉鼎来用,如今神功既成,你也没什么用处了,所以,”她冷哼一声,忽然出手点了他肩井大穴。 萧残衣对她毫无防备,也绝料不到她会于此时此刻突然发难,一时全身僵木,怔怔不能言。郁风落再将他双腕缚于池沿的铁铐里,才拂开他穴道,冷冰冰道:“本姑娘现在就去寻找‘浮生血’,至于你,”斜睨一眼他苍白的神容和一身创伤,眸中异色稍纵即逝,“还是留在这里吧,免得误我行程!”话虽说得狠绝,萧残衣却明白:她不过是担心自己的伤势罢了,那双美丽妖异的紫眸啊,不经意间流露的焦灼与忧虑,早已说明了一切。心里不由一阵微暖。 “郁姑娘,西北不比中原,没有我你根本找不到浮生血。”他一字字道,丝毫不掩目中忧灼之色。 “哦,是吗?那可不一定。”随着淡淡笑语沐春风,那石阶上的暗门悄然开合,一袭貂裘裹身的昊月宫主萧然若素,立于阶上,见到二人衣不蔽体的暧昧模样,似早有所料般笑道,“恭喜两位成就百年之好。”一句话让原本平静的郁风落眉峰一蹙,却很快又压下了怒火,整个人从药池温泉中跳起来,急急问道:“你知道浮生血?” 昊月望着眼前恍若出水芙蓉的艳丽女子,就这般将一副洁白无瑕的姣好胴体呈于眼前,禁不住有些头大,但却并不侧目,只淡笑道:“郁姑娘,或许你该先穿上衣服……”言止于此,也不见郁风落害羞难为情,随手扯了池旁外衫罩在身上,纵身跃出药池温泉,几步掠上台阶奔至昊月跟前,厉声喝道:“说!浮生血在哪里?” 昊月声色不动,细细端详着她一双紫瞳中隐隐泛起的杀伐之气,满意而笑。“姑娘可听说过雪域银城?”他如是问道。郁风落一怔点头,目光情不自禁地望向萧残衣,却见他在刹那间变了脸色。 昊月将二人神色尽收眼底,目光明暗间心机已变了几回。“那你可听说过凝碧珠?”他再问道。郁风落双眸忽灿,未及开口,药池里的萧残衣已沉不住气,大声呼道:“昊月,不要乱说!”继而转向郁风落,脸色苍皓如雪,“郁姑娘,不要听他胡说!” 那大光明宫的宫主淡淡失笑,低声道:“既是胡说,听听何妨?”萧残衣一怔无言。是啊,既是胡说,听之何妨?可问题在于,适才那一瞬间,他忽然从昊月的眼神中清楚地明白过来:这根本是一个圈套,一个早在七日前就已拟好的阴谋,等得就是今时今刻魔功大成的郁风落为他所用,成为他杀人夺城的傀儡利器! 萧残衣懊恼地垂下头去,他一心只为郁风落,怕她因修炼魔功,随便将自己交付于人,吃亏上当,所以当时也不及细想,便答应了帮她练功。可是,他怎么偏偏就忘了,这么多年来大光明宫与雪域银城之间的明争暗斗;怎么就忘了,昊月与父王之间融入血液骨髓的刻骨深仇;怎么就忘了,他是昊月,是这纵横雪域、杀人无数的大光明宫之主啊! 悔恨如荒城古墙上一脉蜿蜒的毒藤,知其根茎所在,偏偏无能拔除。萧残衣紧紧攥住拳,指甲在不知不觉中陷进肉里,掌心缓缓滴出血来也丝毫不觉得痛。郁风落目中泛紫的殷切让他没来由得恐慌忧惧,偏又没有阻止的能力,那份无奈与焦灼生生扎进心里,灼烧一般痛楚。 “郁姑娘,相信我,他是在骗你,他想利用你……”萧残衣话音未落,郁风落已接过话茬,一字字道:“他不会骗我的,他即使要害我,也绝不会害风四楼主!”语淡言轻,在昊月听来却别有一番滋味,目光转圜间冷厉骤显,低问道:“哦?何以见得?” 郁风落盯着他微微泛蓝的瞳仁,自信满满道:“因为,你关心风四楼主,你不希望他有事。”昊月乍一愣怔:那女子的一双紫眸啊,似乎有看穿人心的超凡力量,隐隐如魔。心弦狠狠一颤,借着数声轻咳躲过她的注视,也掩过自己的不安:“只要你信任本座,随你怎么想。”他这样说道。 郁风落眼也不眨,爽爽朗朗道:“好,我信你!”语音清越,掷地有声。萧残衣心里跟着一痛,苦涩难言。昊月宫主一眼扫过他惨淡的容颜,笑意丝丝缕缕盈于眼角眉梢,是一种谁也看不透的冷与戾。 “那么,姑娘从星宿海来,应该知道虚化影?”见郁风落默默点头,昊月再道,“那你可知虚化影是何许人物?”这倒是把她给问住了。歌笙堂号称天下第一楼、乃至整个江湖最机密、最专业的谍报组织,只要武林中有这号人,那歌笙堂就会有他的出身资料,大到师门武功,小到隐私胎记全都记录在册,派专人保管收藏,需要的时候一查便知。楼主莫月初倚仗这些机要文碟收服了不少巨枭侠隐,使其甘为天下第一楼所用,终身不悖。 只是,天一楼不为已故之人立传,在莫月初看来,这该是江湖闲客做的事情,至于自己,只对那些有用、或者有威胁的人感兴趣。所以,歌笙堂西北卷宗中记录了这位大光明宫的宫主昊月,幽冥宗宗主宫疏狂,雪域银城只言片语,甚至就连西北一窝狼这等不入流的角色也收录在册,但却没有虚化影,甚至连这个名字都不曾出现过。要不是曾身入化生池,见过锁魂碑,她也不会晓得百年前的雪域还曾有过这样一号亦正亦邪、至情至性的大人物。 见她一脸茫然,昊月宫主郁郁笑道:“也难怪你会不识,因为他是雪域、乃至整个武林的禁忌。”一句话引起了郁风落的兴趣,就连忧灼的萧残衣也暂时静下心来,凝神细听他徐徐道来。“诚如其名,虚化影只是化名,他的真名叫做虚夜……”昊月音调低沉,带着淡淡忧伤的痕迹。 “啊?”郁风落与萧残衣齐皆惊呼,心中的震撼远比听到风楚寒受伤中毒更来得突然、猛烈。虚化影竟是虚夜,魔尊虚夜——这江湖中再不世出的唯一神话,百年前的少年枭雄,百年后的武林传奇! 郁风落张大了眸,讷讷说不出话来。昊月目中闪着光,笑问道:“姑娘知道虚夜?”那女子闪亮着紫眸狠狠点头: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在百年前以弱冠之龄勇夺大光明宫宫主之位,又以一人之力杀入雪域圣地,盛圣王头颅于金盘的英武少年;那用三年时间统一雪域,率帮众三百穿越西北大漠,杀入河西走廊,几乎将整个中原武林纳入囊中的魔尊虚夜;那个在功名最盛、天下俯首的巅峰时期忽然退隐,下落不明的江湖倦客,留给武林的是一段未解公案和绝世之名,也是她夜里想得最多,也最是敬畏仰慕的英雄!人活一世,本该如他般轰轰烈烈,任情任性才好! 第十八章 百年传说(下) 郁风落心情激越,紫眸越发亮丽起来,额心的火焰纹又开始涌动凸显。萧残衣从旁看着暗自担心不已:显而易见,昊月不曾安什么好心,千方百计挑起她内心的欲望与魔障,让她身心俱入阿修罗道,不得解脱。接下来该是渐渐控制她的心智,为其所用吧?一想到这里,自己的心又开始火烧火燎地痛,眼见得如今无能为力,只好拿言语挤兑他道:“说了这么半天都是不着边际的话,你要真知道浮生血,何不简言告之?” 昊月一双久历沧桑的眸只是淡淡望着他,却似已望进他心里,刹那间云升水起,散了浮华,就连声音也带着寂灭的笑意,静静道:“本座不仅知道,而且可以帮郁姑娘得到。”眼见得萧残衣脸色一白,他的笑越发阴沉起来,“只不过,要看你这位银城的少主是否合作?”郁风落诧然抬目,讶然道:“怎么说?” 昊月盯住了萧残衣,一字字道:“相传魔尊虚夜谢世之后,一点精魄凝结不化,匿于明珠之中。此珠成日便嗜尽三十六人鲜血,珠身通碧,故名凝碧珠,又唤嗜血珠。此珠灵异邪魅,每逢月圆之夜,阴阳交汇之期,便需以血饲之,否则必定自出伤人,见血方归。” “这么邪气的东西留着干什么?怎么不毁了它?”郁风落眸中杀气一盛,清泠泠道。 昊月转目望着容颜惨淡的萧残衣,好整以暇地笑道:“这个,就要问一问银城的少主了。”却见那少年咬紧了唇,半晌无言,任郁风落如何连连逼问,终是不发一语。昊月眸中有凌厉如刀锋的冷意倏忽闪过:“那是因为嗜血珠虽杀人无数,却也能救人于黄泉。只要人死不过百日,拿一活人全身之血为引,激发珠子本身灵性,就能起死回生。”望着郁风落渐渐灿亮的眼眸,他的笑也跟着明锐起来,一字字继续道,“郁姑娘,都说人生一世,可有了嗜血珠就不一样了。你想,这么宝贝的东西,他们可舍得毁去吗?” 郁风落紫眸掠过萧残衣,带着几分质疑的询问。那药池中的少年容颜惨淡,似比先时的伤又重了几分,他急切地喘着气,低声道:“郁姑娘,别信他的鬼话,他与我父王多年宿怨,不过想假你之手借刀杀人罢了……” “哈哈哈,”昊月借着几声大笑打断他话,浑不经意道,“是不是鬼话到了银城一问便知,何必在此多做争辩?本座以为,只要能救贵派风四楼主,郁姑娘也不介意听些‘鬼话’吧?”说这话时,他目中算计得逞的阴冷笑意让置身温泉的萧残衣不禁胆寒,心里一阵阵锐痛不已。还不等平稳气息,就听郁风落语音清越,脆生生道:“好,本姑娘这就去银城!要是找不到嗜血珠,误了大事,本姑娘就拆了你这大光明宫!”于是,那在胸口翻腾的气血再也压不住,“噗”一声喷出口来,染红了雪白的中衣。“郁姑娘,慢着!”萧残衣急叫道。 郁风落不耐转头,眸光掠过他衣上血渍,急行的脚步不觉缓了一缓。昊月无声冷笑,目光凌厉如刀,狠狠盯着萧残衣道:“多谢少主提醒,郁姑娘缓行一步。” 郁风落霹雳火性,既得知浮生血下落如何还能沉得住气?闻言不觉喑怒。“还有什么事?”她凛凛问道,丝毫不将这邪教第一高手放在眼里。昊月也不在意,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萧残衣,淡淡道:“嗜血珠被视为圣物镇于银城神殿,有四大长老亲自看管,怕不会这么轻易送了给你,”他目中又浮现出诡秘阴沉的笑意,冷郁幽沉,“所以,少不得要用些手段才行。”郁风落玲珑心思,如何不明他言语所指?可为什么?在看到萧残衣的瞬间,忽然踌躇。 “姑娘放心,本座不是让你伤害他,”昊月何等人物,岂看不出她本能的迟疑和犹豫?心里暗自一笑,朗朗道,“你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信物,取一件即可。”郁风落不自知地长吸口气,连台阶也不走,直接飞身而下,抓起萧残衣散落的衣衫一阵摸索,终于从他随身锦囊中摸出一件小巧的金锁片,锁片轻而薄,做工极其精细,右边角上刻着米粒大的一行清秀小篆:南忆百岁,父母恩赐。 郁风落将锁片拿在手里细细端详,忽然觉得一种莫名的思绪涌上心头,躁动如夏末的蝉鸣。忍不住再转过头去望一眼萧残衣,他的脸色在药池氤氲水汽中一点点变色,直至惨淡苍白,皓如霜雪。“郁姑娘,”就听他语音喑哑,急急叫道,“那是家母留给在下的唯一遗物,请赐还。”即使心急如焚也是一派谦恭温雅的君子风范。 郁风落忽然有些微微的懊恼,匆忙转了头掠上石阶,将锁片交到昊月手中。那大光明宫的宫主不胜清寒地紧一紧裹身皮裘,伸手接过。萧残衣眸色一变,咬牙道:“昊月,你与银城多年宿怨,要打要杀冲着我来,父债子还理所当然。可是,请不要拿郁姑娘和风四楼主的性命开玩笑,他们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昊月的手猛地一颤,锁片险些掉到地上。“与我无关?”他喃喃自语,说得是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呓语,“怎么可能与我无关?楚寒,他是……他是……哈哈哈!”他忽然仰天长笑,声音沉郁悲凉,催人心肺。一声笑罢一声又起,郁风落魔功大成还不觉怎样,萧残衣却远没这么幸运,气血在胸腹间又是好一阵翻腾,直冲口鼻,虽是硬生生咬紧了牙,却挡不住血水丝丝沁出,一抹鲜红沾染了苍白的唇色。 看他咬牙强忍痛楚,郁风落忽然悸动,莫名的情愫沾衣欲湿,润了心田。“你……你没事吧?”一语出口又觉后悔,于是冷冷转目,低声道,“要是你敢骗我,哼!”劈手夺了昊月手中锁片越门而出,那份冷然与决绝一时寒了萧残衣心境,苍凉如秋暮。 昊月一直未再多言,直等他气息微微平复,才沉吟问道:“你说你回来,是为了风楚寒?”萧残衣神容凄凉,缓缓垂下头去,墨睫低敛掩了黑瞳,黯然道:“风四楼主因我而伤,我不能弃之不顾……”话音戛然而止,也不知是不想说,还是认为没有说的必要。不过,那大光明宫的宫主却已了然,蓝眸变换间竟多了些暖暖的亮色。“你好好待在这里养伤,等拿到嗜血珠本座自然放你离开。”话里有不自知的温柔。 “宫主,”看他举步欲行,萧残衣忽然大声道,“答应我,不要伤害郁姑娘,否则,”微一沉吟,还是咬牙又加了一句,“风四楼主也会伤心。”说了这话,连他自己也觉诧异。不过,或许对郁风落会有帮助的吧?就他所见,昊月与风楚寒之间,应该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牵连。 果然,昊月身形猛地一窒,缓缓转过身来盯着他,一双蓝眸似要滴出血来:“你是说,他喜欢那丫头?”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震撼与怨悔,一字字再道,“可是,她明明说风楚寒并不爱她!”所以,才传了她那阴毒至极的修罗神功,才允许她与萧残衣合体练功,才告诉她银城有能救人的嗜血珠,才忍心让她一人犯险,满足自己的私欲……可是,她竟然是楚寒爱着的女人,怎么可能? 昊月的脸色已现悔疚,开始一声接一声的咳嗽。 萧残衣努力平复心境,迎上他幽蓝如剑的寒眸,淡淡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郁姑娘以为自己是单方付出,殊不知风四楼主也这般以为?”他望着昊月神色渐变,心先就放下了一半,“他们二人都是绝傲的性子,谁也不肯先泄露心事,旁人也不好去说什么,只好由着他们自己拖沓,但总有明白彼此的那天,不是吗?”他说这话时淡定悠闲,甚至在眸中带了浅浅的笑意。可是,为什么?右胸心口处,一阵阵窒息的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第十九章 尊使迦叶(上) 昊月临去时虽竭力掩饰自己的焦虑和忧灼,只是,关心则乱,那份深埋心底的关切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这倒让萧残衣长长舒了口气:“昊月,他不会伤害郁姑娘了吧?”此念一起,紧绷的心弦一时松懈不少,整个人也垮了下来,困倦如影随形,不期而至。 微闭了眸,想要静下心来小憩片刻,然后再思脱身之策,可惜,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呢。耳听得石门暗启,有人拾阶而下,萧残衣不觉摇头苦笑:能有资格进入这大光明宫圣殿温泉的人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而知晓自己双重身份还有心打交道的,除了宫主昊月便只有那位宫主夫人和昔日好友、如今的光明使者迦叶了。 来人步伐不疾不徐,轻快敏捷,照明的珠子伴着叩石的脚步声忽亮忽暗,像一只无形巨手,紧紧抓住了萧残衣的心:“好深的功力!”他长吸口气,再张目时,眸中倦色荡然无存,依旧眉目清明,温润谦和。 石阶尽处,青衣萧然。 “果然是他,”萧残衣了然而笑,迎上那双冰封尘世的眼眸,静静叫道:“那迦。”话音里有淡淡倦意和悠悠怀念,仿若渐逝的韶华,几经沧海,变了桑田。 青衣少年止步,回望着他,一字字道:“叫我迦叶,光明使迦叶。”他话语很轻,却有种任谁也难勘破的执念,不能拗转。于是,萧残衣一笑改口:“迦叶,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青衣迦叶缓缓道,“想不到你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萧残衣淡笑道:“我说过,无论过了多久,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还是你,我也一样。”复苏的记忆里,那两个半大的孩子在银城圣战军的演武场上撮草为香,指天誓日,互许着如今看来荒唐又可笑的盟誓:愿生生世世永为兄弟。 “所以,”萧残衣双目盈彩,一字字道,“我不会不认得自己的兄弟。” “兄弟?”迦叶目光阴沉,疏疏离离。他冷冷一笑,缓步走近药池,蹲下身去,紧盯着萧残衣双目,沉声道,“兄弟有难,该当如何?出卖兄弟,又当如何?” 萧残衣心弦一颤,黯然低下头去。十年前自己无心一语,使得摩诃一族满门被诛,如今的光明使迦叶,可说是自己间接造就,虽说当年曾冒死救他一命,那也不过是为弥补自己的愧疚,怎敢奢望他就此消了灭族之恨,毁家之仇?十年光阴说长不长,于己心中所存,俱是兄弟情义,然而那迦心里有的,仅是仇恨罢了。 “那迦,是我害了你。”萧残衣歉然道,“对不起……” “那又如何?”青衣少年平静地打断了他,淡淡笑道,“还不是一样的结果。”他看似在笑,可眸中一丝笑意也无,呈现出透明的死灰色,反衬着心底的荒芜和憎恶。萧残衣不觉苦笑:原来,那迦真的不再是那迦,不再是那曾经亲密无间的异性兄弟,他的心和他的血早与仇恨一起,植根在十年前的雪夜里,何曾有一刻停止过生长? 萧残衣倦然而笑,低声道:“我本以为,你已经知道……”他话说了一半,忽然就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这个世上,有的人为爱而活,有的人因恨而生,如何抉择关乎一心,没有谁可以为谁做决定,迦叶也是一样。他既然选择了与恨为伴,那么这就是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气。更何况,知道真相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因为真相就是一把锋利的刀,割断仇恨前因的同时,也割断了人活着的希望和企冀,它会让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失去目标和方向。 一念千转,萧残衣最终选择了沉默。迦叶看他眸光几度闪烁后归于澄净深邃,便知他心中拿定了什么主意,当下也不询问,只是微微一哂道:“南忆,看着我。”他的声音忽然变得绵软低沉,如施魔咒。 萧残衣闻声抬头,对上他一双幽暗诡秘的眼眸,那双眸子乌黑但不明亮,混混沌沌如天地之初,将人拽入远古洪荒,自然造化。在那片浩渺苍茫的天地里,没有天机难测,没有世事无常,有的只是心与心之间最简单、最真诚的交汇。只要你肯交出你的心,你就会变得快乐和自由。那里——迦叶目中所现,分明是一片人间乐土,世外桃源。 萧残衣神色渐迷,心防已失。 迦叶无声一笑,伸过手去捏住他下颌,对上那双失神的眸,低声道:“告诉我,你在想什么?”萧残衣眉心一蹙,似在极力抗拒什么,双手紧紧攥握成拳,稍一用力挣动,缚手的铁铐再一次触及腕上伤口,缓缓渗出血来。“我想要……想要,”他终于不再抵制来自那双眼眸的深邃与迷惑,一字字极轻、极清道,“与那迦做生生世世的兄弟……想要他好好活着,想他活得快乐,要他……要他幸福……”来自腕上的锐痛刺激着正自失控的心智,他又开始本能的抵抗。 迦叶青衣委地,半片落在药池中犹自不觉。原以为可以利用控心术知晓他心中算计,也好制敌先机,防患于未然,再不曾想到,那少年一心所系竟全是自己!哈哈哈,他十年励志,磨剑待戮,一心要杀的仇人到了跟前,心中所念不是自身安危,竟是希望他能活得快乐、幸福!这岂不是天下最大的讽刺? 萧残衣神情一片空蒙,密长的睫羽低敛,遮掩住从来都是忧郁幽深的眼眸。水汽蒸腾中,看他渐渐沉睡的容颜纯澈明净,毫不设防,恬淡安稳一如孩童,让迦叶忍不住生出深深的妒意来。有多久了,不曾这样安眠?夜夜梦中惊醒,也是被猩红的血围着,逼得透不过气来。整整十年啊,嗜血嗜骨的恨支持他一次次从死亡的边缘挣扎过来,由地狱界杀入饿鬼界,再由饿鬼界杀入畜生界、修罗界、人界,就这样一步步用生命做赌注,赢得今日大光明宫高高在上的天界左使之位。那是怎样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呵!就像烙印般狠狠烙在心口,即使不去触及,也会时时滴出血来,染红了记忆。 “雪域银城!”青衣少年眸色赤红,恨恨低语着出手,扣上了萧残衣受伤的手腕。一声低呼出口,人也痛醒过来,不用深思也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禁不住低眉苦笑:“那迦,”他温言叫道,“你恨我不要紧,但不要折磨你自己。” “折磨?哈哈哈,放心,在摧毁银城之前我会善待自己,至于你,”迦叶面目阴沉,忽然仰天一声长笑道:“让你尝尝什么才是真正的折磨!”他扣住萧残衣的腕脉猛力一催,原本就不曾好好止血的伤口再度滴出血来,被内力迫着,却是比初时更来得疼痛难忍。 实指望能看到这高高在上的银城少主痛苦难耐、俯首乞怜的模样,偏偏就只见他云淡风轻的恬淡醉了珠光,温润柔和。迦叶是大光明宫轮回六道中历练出来的人物,见惯了血腥杀戮,哀嚎连天,故而能够看轻看淡,甚至置若罔闻。可是萧残衣不一样,他出身王室贵胄,自幼骄奢,何曾尝过世间疾苦,人生百态?他应该是最不能受苦忍痛的才对,为何竟有这般羽化的风情? “你,不怕?”迦叶略感失望,诧然问道。 萧残衣一双墨色的眸子云生水起,掠过浮生幻世。“比起你所受的苦,这算什么?”他勾唇一笑,微含歉疚道,“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所以,现在你如何对我都不过分——只要你觉得出气。”那份发自内心的真诚感人至深。 迦叶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了许久,又是一阵疯狂的大笑:“想不到十年不见,你倒硬气了不少,怎么?良心发现了,想要补偿我吗?”萧残衣静静抬目,一字字认真道:“是。你想我怎么补偿你?只要你说,我一定做到。” 迦叶笑了,笑意里夹杂着温柔的残酷:“那好啊,给你个机会,”他的笑一点点变冷,变沉,仿若雪域的冰雪般寂寂道,“取了萧君夏和萧息楼的人头来见我!”意料之中的结果,萧残衣也不觉如何,只是摇头苦笑道:“你知道,嗜父杀兄的事我做不出来……” “所以,我决定了,”迦叶打断他话,目中再现那种混沌的幽暗之色,声音冷沉沉道,“放你离开这里。”先时他说什么萧残衣都不觉意外,只是这一句太出乎意料,倒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你……说什么?”他诧然再问道。 迦叶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额心一朵金莲熠熠生辉,炫人眼目。“我说,放你离开这里。”他对上萧残衣质疑的清眸,一字字重复道,“我放你走,如何?”药池中的少年怀疑是温泉水沸,蒸昏了头脑,一时迷茫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迦叶已解开他缚腕的铁铐,还摸出怀中的金疮药为他正在流血的伤口敷上,动作轻而细柔,似又回到了十年前,彼此械斗后彼此抚慰疗伤的画面,温暖得让人眷恋。“那迦,”他茫然道,“你……不恨我吗?” 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可能清晰地感到敷药的手猛然一颤,那是来自心底最真心的答案吧?那迦还是恨自己的。明明早就知道,知道他的毁家之仇、灭族之恨早已刻骨铭心,终生难忘,怎么能企望他会忘却?他又怎么可能忘却?在这个世上,有几人能做到“宠辱无需惊,身入无情道”的入化之境? 萧残衣悠悠冥思的时候,痛就这么如丝萦绕,将自己紧紧束住了——这次束住的不是身,是心。 如此一来,反倒是空前的警醒。他缓缓起身走出药池温泉,也不顾全身湿透,一件件将衣衫穿好,认真系上每一条衣带、盘扣,这才抬目望着眼前笑意难测的青衣少年道:“那迦,无论你此举用意何在,我都要谢谢你。”说完这句,又深深望一眼迦叶,转身跃上石阶。 “慢着!”迦叶出声阻止。 萧残衣不回头,却止住步,淡淡道:“怎么?你后悔了?” 迦叶冷笑道:“我不过是提醒你,这里有一条密道直通雪域银城,可能的话会比那位郁姑娘先到一步。”萧残衣猛然回头,失声道:“什么?郁姑娘真的去了银城?昊月不是已经……”迦叶幽幽黯笑,冷而阴沉道:“宫主自然是跟去了,要不然我岂能到这里来放你出去?”萧残衣心神巨震,急声道:“那……昊月带了多少人?”迦叶目中闪过一丝冷笑:果然是父子连心啊!就不知你要是知晓了自己娘亲死亡的真相后还会不会这么关心他?如此一想,忽然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那迦,他到底带了多少人?”萧残衣再问道,因为焦急连声音也高了不少。 第十九章 尊使迦叶(下) 突然,墙角一颗明珠陡然一颤,壁上传来“嗡嗡”的撞钟声,急而促,短而杂乱。迦叶眉峰一扬,目光变得幽冷而锐利。他从怀中摸出薄薄一张素绢扔给萧残衣,道:“这是密道的地图,你快走!”一语未毕,人已略上石阶。 “出什么事了?”萧残衣扬声问道。 迦叶回头,似笑非笑望着他道:“你要是愿意跟萧息楼走,我倒是不介意送你出去。”萧残衣身躯一颤,低下了头。那迦阴忖一笑,又道:“回了银城,建议你去盘问下神殿四老有关湘夫人的死因,或许这样,你就不会认为弑父杀兄是什么罪过了……”他此言分明话中有话,暗藏玄机,聪明如萧残衣者岂会听不出来?只觉心突得一沉,像掉进无底深渊,幽幽暗暗失了方向。 光明圣殿外,风雪交加。 迦叶跨出门来,眸光冰冷地掠过脚下跪伏的青衣弟子,冷笑道:“可是萧息楼到了?”青衣弟子一怔,慌忙道:“是!而且……” 迦叶冷哼道:“说!” 青衣弟子吓得全身一抖,颤声道:“是!”他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液,好不容易才压住颤音,“萧息楼在轮回四道抓了夫人,说您要再不出去见他,就要……”话未说完,只觉疾风掠过,那位让人见而生畏的光明左使已然不见,独他一人卧于雪中,全身早被冷汗浸透。 轮回四道,修罗界。 萧息楼缓带轻裘,斜靠在熊皮铺就的卧榻上,半眯凤目,神情悠倦。墨羽三十六骑分立四周,看似散乱,实则暗含天罡术数,隐成合围之势。在他们身后的青石小路上,随处可见大光明宫的弟子尸体堆积,血流成河,将原本洁白的雪花染成猩红,妖艳而鬼魅。 迦叶的眸色正一点点变冷,渐渐凝冻成霜,可脸上神情反而愈加柔和,竟有柳色染新的微微春色。“萧大公子,”他不紧不慢、悠悠然道,“你要杀的人在银城,这里似乎不是你逞凶的地方。” 萧息楼也不张目,淡淡接口道:“那迦,中原有句话叫‘心急吃不到热豆腐,’做大事就要沉得住气,这个我十年前就有教过,你可是已经忘了?”迦叶全身一僵,咬牙道:“就因为没忘,我才有耐心等了十年……” “所以,也不差这一年半载,”萧息楼以手支颌,笑着打断他话,一字字道,“有时候,等待的时间越久,复仇时快感就会越强烈,就像猫戏老鼠一样,一口咬死反倒无趣了。”他气韵清贵,语调温柔,和煦如春风,可在这漫天飞雪中远远望去,又分明冰冷入骨,容不得俗世尘埃,半分亲近。 迦叶双目如刀,狠狠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松开紧握的双拳,轻笑道:“承教承教,如此就请萧公子先回去,过上一年半载再来接萧南忆去星宿海也是一样……” “既然如此,”萧息楼微微起身,凤目含煞,懒懒摆手道,“长歌,去把那女人的头砍下来喂狗!” “是!”身后那疏眉朗目的少年一声低应,策马向修罗场旁的斩首台而去。台子呈圆形,渐高渐窄,形成不大的坡度,到二三十米处已成尖锥形状,容不得物,只有一尊万年玄冰雕成的女子塑像迎风傲雪,风姿清拔,寂寞而孤清。想来这便是大光明宫的创始者鄢修罗了。 在圆台四周依坡势立着百十块方形条石,每一块都有个把人高下。四角凿成镂空,穿以铁链镣铐,显然是用来束人手脚的器具。条石下方的地上有一个个不大的暗格,隐隐传来狼嚎狗吠的声音。 每一块方石的对面,三丈开外都有一张生铁铸成的硕大箭弓,只是搭的不是箭,是斧头。射箭的也不是人,是机括。只要触动弓下的机括,满弦的箭身便将斧头激射而出,准确无比地砍下条石上那些待斩头颅。鲜血喷涌而出,砍下的头颅沿条石骨碌碌滚落暗格,成了狼獒的又一顿美餐。 经年累月,这里的百十块石、弓身利斧都不知被鲜血浸淫了多少次,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只是隐隐猩红,斑斑血渍处处昭示着数不清的杀伐屠戮。古来江山基业,莫不是血流成河,尸骨垒就,成王败寇是铁打的定律,从来没有谁推翻过。 大光明宫的斩首台,斩得就是败寇。轮回六道,每一道都有这样的斩首台,斩却那些不能脱出本道的失败者。从地狱、饿鬼、畜生、修罗四界再到人、天两界,那是以鲜血和生命作为代价的。结局的残酷若非亲身经历,往往不能预期。 这次,也不例外。 碧长歌跃马铁弓,手已搭上弓下机括。斧头所指,正是那曾出手擒过萧残衣的碧衣女子——大光明宫的女主人霍雪霁。此刻的她全身沐雪,苍苍郁郁,浑没有初见时的美丽清华,倒是眸中的怨毒之色依旧如昨,甚至更深重了些。 碧长歌回望一眼卧榻上的萧残衣,手指叩向弓下机括。“慢着!”那青衣的少年终于沉不住气,厉声喝道:“萧息楼,你好大的胆!” 萧息楼扬眉笑道:“这个,你不是今天才知道!”他随手绾起散落肩头的一缕乱发,唇角微勾,依稀浅笑淡淡,如沐春风,“那迦,交出南忆,我放了她,否则……”他不再说话,只是暖暖一笑,有迷醉江南的烟雨风情。 一笑江南生,一刀天下寒。 那迦见他笑得灿烂,心跟着猛然一颤。大光明宫与星宿海、昆仑部落多年来互为仇雠,实力悬殊不大,隐呈三足鼎立之势,原也没有谁怕谁的说法。可是七日前五行旗旗主已奉命前往中原铲除太行乌衣社;四大护法和七散人三月前被霍雪霁派往各地,寻访骨骼清奇的练武之才,至今未归。现在整个大光明宫可说除了他这光明左使之外,再无一人堪能大用,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萧息楼攻入轮回四道,还一举擒下了宫主夫人。 迦叶心绪微乱。 他不动声色得深吸口气,缓缓道:“萧息楼,你如果以为用她可以威胁我,那不妨试试看。”他神情冷硬,眸光如铁,竟是看也不看一眼斩首台上的霍雪霁,甚至连一分情感的波动都没有。 “哦?既然如此,”那卧榻上的星宿之主来了兴致,一双眼眸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道,“长歌,还等什么?动手!”最后二字吐出,剑寒冰裂的冷彻随着风雪,深入人心。碧长歌一旦得令,再不迟疑,手指用力叩下。 弓弦上利斧得脱,破空裂风,带着隐隐啸声箭一般劈向斩首台上的霍雪霁。这女子虽曾如此处置过不少武林中人,也算得手段狠辣,胆识过人,可此刑一旦轮到自己头上,仍不禁有些心惊胆寒。 斧头去势迅猛,挟风掠至。霍雪霁莫名得一阵心灰,过往种种就这么不期然涌上心头。风洗尘的爱与恨,昊月的愧与歉,自己的怨与悔,全在刹那间一一体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心也哀,原来,不是没有道理。“楚寒,对不起……”她喃喃低语,两行清泪倏然落下。 迦叶冷眼旁观,看似漠然,却在手心里捏了两把汗。他赌萧息楼未见萧残衣之前,断不会杀了霍雪霁自找麻烦,所以才敢大胆成言,为自己也为大光明宫争取主动。可是,他能保证看得清形势,毕竟不敢保证能算透人心——尤其是萧息楼的心。 他的心随着斧头去势提到了嗓子眼,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去,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斧头。虽然此赌稳操胜券,可也是自己猜度,万一不幸赌输,那么……迦叶不敢再想,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 漫天飞雪中,有青光如碧,掠过眼眸。 一如微风,拂过发梢。 碎月刀,已出。 迦叶唇角渐弯,笑意初绽。“萧息楼,你终于,也有落败的时候。”青衣少年看着碎月刀后发先至,在霍雪霁头颅离肩的一刹那拦下了斧头,将之击落在地,碎裂成片,禁不住快意而笑。 “你赢了。”萧息楼眸光幽冷,阴阴沉沉道,“说吧,要怎样才会交出南忆?”如此干净利索的谈话方式,还真不是这心机深灼的男子所惯用,想来是关心则乱的缘故吧?他在担心萧残衣吗?迦叶思绪如漫天的白雪,纷纷蒙蒙:“两个问题,”他一字一句,徐徐缓缓道,“只要回答我两个问题,我便放他。” “好,”萧息楼也不多言,只静静道,“你问,我答。”得他此诺,迦叶倒一时怔住,不知从何问起了。十年前摩诃世族一夜被诛,仅他一人得萧残衣相助逃出生天,几经艰苦,求存至今,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查清灭族真相,得报家仇。可现在那萧息楼就在眼前,等着为他解疑释惑,却怎么又这般心乱如麻,不知所云? 第二十章 为君解惑(上) 看迦叶瞬间茫然的眼眸交织着怨恨与迟疑,萧息楼了然而笑。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东西,一旦真到了眼前,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费尽心机想要知晓的真相,一旦给予拨云见月的机会,偏又变得犹疑难绝,举棋不定。 那迦,现在就是这般患得患失的心境吧? 十年恩怨一朝了,万般疑虑在心头啊! 不如,帮他一把,也好。 “你想问什麽,这个我知道,”萧息楼似笑非笑,一字字道,“只要你问,我一定答。”他的话恍如魔咒,带着深深的挑衅和诱惑。这男子啊,早已习惯将人置于掌心之间,玩弄阴谋权术、心机谋略如同指掌翻转,轻易使然,根本不在话下。 迦叶俊秀的脸庞渐渐扭曲,呼吸变得急促不安,人也开始焦躁难平,一双好看的眼穿越风雪死死盯住萧息楼,却在濒临发作的一刻忽然止住,怒极反笑:“萧息楼,你可知道,你已入我所设之局?” 萧息楼眸中带笑,无谓点头。此局本由他开,又岂有不知之理? 七日前他因一时大意,被郁风落乘机挟持了萧残衣进入大光明宫,迫不得已只好传信光明左使迦叶,请与合作。其实哪里是什么“合作”,只是藉此让迦叶知道萧残衣的利用价值,不会因当年旧恨杀他泄愤罢了。如此一来,萧息楼虽然受制于人,却能暂保萧残衣无恙,只要双方有可谈的条件,自己就有争取救援的机会和时间,这也不失为被动中的一条转圜之策。 果然,迦叶如愿中计,让萧息楼以七日为限,提银城城主萧君夏人头交换萧残衣。 其实双方都知道彼此目的为何,能否履约倒在其次,关键是见面之后的较量。这样一来,迦叶为谋大利自不会轻易杀了萧残衣,而萧息楼,也不得不上大光明宫,进入迦叶所布之局,处于被动的局面。 就是不知,迦叶此局布得如何之大? 萧息楼心里沉吟,表情却是闲淡,不怒不恼:“你不认为我会杀了萧君夏,同样,我也从不认为你会轻易放过南忆。这样大好的机会若不知利用,本公子倒要怀疑你是否配做星宿海的对手了。” 迦叶不曾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闻言大笑道:“如此说来,倒要感谢萧公子助我布局了?” 萧息楼淡然道:“情势所逼,不得不为,就是不知迦叶尊者将此局布得如何?”迦叶笑意盎然,如春闹枝头:“那么,恭请萧公子入局。”他双手作揖,施施然道,“想来必不会令君失望。” 萧息楼斜倚榻上,半眯凤眸,望着天上成片落下的雪花,闲闲接口道:“如此,就从你的问题开始如何?你有所问,本公子定然有答,绝不隐瞒。”言谈之间似将迦叶心事看得透彻,连掩饰的意思都没有。 那青衣的光明尊使呼吸一窒:困扰了自己整整十年的迷梦终于到了云开雾散的这一刻,他忽然有了一丝情怯,竟有不敢揭破真相的胆怯蓦然涌动。目光穿越风雪,看着自己的宿敌姿态超拔,胜券在握的模样,心里猛得就是一紧。他狠狠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方才颤声问道:“十年前,摩诃一门尽皆被诛,可是真的因为……因为我阿爹他们……谋反作乱?”这话出口,纷扰的情绪就像火山爆发一般,灼人心肺。 萧息楼两字微吐:“不是。”语音温润,简单到不能再简的回答,在迦叶听来却如惊雷,振聋发聩。他怔忡着,双手微微颤抖,似是想哭又似要笑,喑喑哑哑道:“这么说,确是为了……” “不错,正是如你所料:铲除异党。”萧息楼知他多年猜度打探,所知答案离真相已然不远,所欠缺的,只是让自己来加以证实而已。他存心险恶,意图通过此事扰乱迦叶心智,借此出局,故而言辞之间并无隐瞒,甚至刻意锐化矛盾,一字一句皆如利刃,戳中迦叶最软弱的内心深处。 “朝代更迭,江山替代,岂有易主不易臣的道理?更何况还是三代元老,先主旧部?”萧息楼语气渐寒,清凌绝尘,不带一丝俗世冷暖,“当年前任城主继位,摩诃释、摩诃阿含、摩诃阿里父子三人沆瀣一气,声称主上心怀不仁,恐有篡位之心,力主杀之。先主不忍,仅将其驱逐出城作罢。” 萧息楼笑望迦叶,缓缓道:“那迦,你以为主上是容易忘记的人吗?”也不等回答,他自顾自说了下去,“廿年风霜凄苦、颠沛流离,他是放在心里的,就像酒一样慢慢酝酿、发酵,直等到时机成熟,加倍奉还的那一天!索性这一天来得还不晚,只是二十三年罢了。那迦,你说,窖藏了二十三年的酒,算不算是好酒?” 迦叶的脸色已如苍雪,双臂紧紧抱住了头,瑟缩着弯下腰去。虽是早已预知的答案,可听萧息楼亲自说出,就像不曾成熟的茧被迫抽离了丝般,疼得入心入肺。还不等缓过气来,又听他徐徐道:“十多年前,右夫人要迎回主上继承大位,你祖父和叔伯就极力反对,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我早已重金贿赂了朝中八成权臣,凭你们摩诃家父子三人又岂能逆转大局?所以,”萧息楼眉目一敛,低头看手,似将天下大势握于掌心,雄姿睥睨,“主上继任城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铲除摩诃一族。那迦,男子汉恩怨分明,这个不算错吧?” 那青衣的少年整个人跪倒在地,目中已现痴盲之色。他该怎么答?又能怎么答?三十年前祖父、阿爹和叔伯的忠心护主竟成了多年后全族覆灭的最终因由,他们若在天有灵,可会觉得懊悔不值,可会为世代效忠萧氏一族觉得愚昧荒唐?“哈哈哈!”迦叶忽然仰天长笑,声若悲号,地底的狼獒闻声也开始躁动起来,嚎叫连连。 “公子,要不要属下去擒他过来?”立于萧息楼身后的少年低声道。这个时候的迦叶看起来全无抵备,抓他应该不成问题。可是,那卧榻上的公子偏偏摆摆手,冷寒了声音道:“长歌,你要记住:没有任何武功可以抵挡仇恨的力量。现在的那迦比任何时候都要可怕,所以,不要轻举妄动!”碧长歌没有坚持,微微一怔后默然退下。他不是畏惧,只是信服,信服萧息楼的话,也信服萧息楼的判断。 果然,漫天风雪中大地空茫,唯那青衣少年全身不沾一片雪花,无形中似有什么笼罩在他周围,将其周身护得滴水不露,外物难侵。碧长歌不见则已,一见之下大为震惊。想不到短短数月未曾交锋,迦叶的内功竟然精进如斯,果然不愧是明宫的光明左使啊!一念及此,不觉心惭。 萧息楼虽不回头,却似看到他的表情般,当下冷然道:“长歌,你的资质也算上乘,只是贪多急进,旁注过多,不似那迦一般能够术有所专,精益求精。不过,如能将你所学真正融会贯通,纳为己有,要胜他也非难事。”他这一番话随口道来,听在碧长歌心中却受益匪浅,大有茅塞顿开、醍醐灌顶的功效,忍不住惊喜莫名,俯身跪倒地上,恭声道:“多谢公子指点!” 萧息楼淡淡挥手,倦倦道:“起来吧……”话音一顿忽止。碧长歌诧然抬头,便见丈外的青衣少年已缓缓起身,通身透着股猎杀奇寒,卓然而立。再抬目望向自家公子,却见他神情依旧,只是好看的眼眸在瞬息间亮了一亮,仿若星光曳湖,深湛明灿。“你还想知道什么?”他笑问迦叶,丝毫不见如何愧疚,反有些闲看落花的悠然、恬淡。 迦叶额心的金莲忽然闪亮起来——那是怒从心起的征兆,是杀气。他狠狠盯着萧息楼——这幽雅缱绻的始作俑者,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良久才沉吟着问道:“萧南忆……他……有没有出卖朋友?” 萧息楼敛眉而笑,是暖笑,却带着草木凋零的凄寒:“看来你还是愿意相信南忆的,是不是?”他手指轻轻揉着眉心,缓缓道,“只不过,你是相信他呢,还是相信你们的友情?”这话问得看似多余,个中微妙却是盘丝错结,若非心思玲珑当真听不出其中玄妙。碧长歌跟他多年,是深明自家公子心事的,迦叶虽也明白,这会儿却懒得追究,努力压抑了心中怒火,不耐道:“这无需你管,只要告诉我,他到底有没有……有没有出卖过我?” “没有!”萧息楼答得干脆利落,浑不理会在迦叶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 “事到如今也不怕告诉你,十年前摩诃一族被诛皆是主上一手算计而成。”萧息楼字字道来,语气无比温润和煦:“主上新登城主大位,势力未固,根基不稳,原本没有马上铲除摩诃一族的意思。可是,摩诃阿里手握银城重兵,摩诃释把持朝中人脉调动,摩诃阿含又总揽财政大权,他们的权利太大,容不得忽视,何况又有宿怨在前,心结于后,试问主上岂能心安?” 萧息楼气定神闲,凤目含笑,缓缓道:“当然,主上登位,摩诃一族也是心有惴惴,如履薄冰,但一时也没有犯上作乱之意。我受命在朝中散布消息,声称主上有削爵分权之意。果然,摩诃阿里那火爆脾气不出三天就沉不住气了,连夜召集族中长老权贵商议决策。我得到消息的时候他们也不过才刚聚齐,那时候,你与南忆这对结拜兄弟正在望归楼玩得不亦乐乎呢。” 迦叶脸色苍白如霜雪,惨淡笑道:“这就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那时候你要杀我实在容易得很,何必还要多此一举送我回府?难道你是故意要……” “放你一马吗?”萧息楼仰起头,望着空中飞雪嘲弄而笑,“哈哈,那不过是我略施小计,分化你与南忆的感情而已。” “你们俩的感情太好,好得让我这个王兄嫉妒不已。湘夫人说那是因为你俩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还说没有什么比这份友情来得重要。于是,我便很想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可以超越一切的情谊。结果,”萧息楼冷寒着笑意,一字字道,“我赢了。” “你的意思是……”迦叶不敢再想下去,手足一点点冰冷,讷讷道:“可是,管家明明说是南忆带了圣战军……” 萧息楼乌发飞扬,嘲讽而笑:“哼!你也不想想,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凭什么调动银城的圣战军?”他语淡如风,句句都陷迦叶于万劫之境,“你难道不觉得那夜回家的路比往日要长吗?”这个问题迦叶倒是从未想过,闻言不觉一怔。只见萧息楼目蕴冷光,一字字又道,“那夜雪大如席,路滑难行只是其一,重要的是,我命送你回去的轿夫要绕路而行。” 即使怎样阴毒的计谋从他口中说出都不觉如何阴险,那语气仿似江南秋夜的萧萧细雨,不经意间沁入心怀,化作愁肠万千。萧息楼便这样字字清凌,道明真相:“我派轿夫调开你,又假传消息,说你突发恶疾,派人抄近路送南忆去了摩诃王府,并让他‘正巧’听到摩诃阿里犯上作乱的大逆之言。”萧息楼的笑渐渐冰冷,眸中星光闪烁,点点都是机心暗沉的冷郁和得意,“那时候南忆倒是单纯的很,一听到这话就吓得面如土色,主意全无,任凭无伤挟他以令,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无伤?碧无伤! 迦叶灵机一闪,忽有所觉,目光不由瞥向萧息楼身后的疏朗少年碧长歌。果然如此!他的心又丝丝屡屡痛了开来,像灶上新煮的一锅水,愈来愈热,直至不可抑制得沸腾——如怒!难怪总觉得碧长歌似曾相识,难怪见到他总是难抑雷霆之怒,原来,原来他们本就是宿敌,是十年前就已注定的父债子还!哈哈,自己怎么会这么愚钝?这几年来与碧长歌多次交锋,大小不下百余战,怎么就从来没察觉他与十年前的灭族仇雠如此相似?怎么就从来没想到他们都直属萧息楼辖制,再不受任何人号令? 枉费这十年来的夜不能寐,枉费这三千多个日日夜夜费尽思量啊!原来,一直梦迷的那个人,从来都是自己,一直都只是自己而已!迦叶头痛欲裂,心智在这一刻空前清明起来,也空前得感到疼痛,撕心裂肺的痛。真相大白于此,便如这茫茫皓雪挡也挡不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竟不容有一丝喘息的机会。是非成败,王侯霸业,到头来,竟只是萧息楼手中的一局棋,所有的恩怨情仇尽在他拈指一笑间。 “哈哈哈哈!”迦叶疯狂地仰天大笑,眼前浮光掠影,年岁交叠,到最后剩下的,只有尸骨江山,权势欲望,还有满腔满怀说不尽道不得的刻骨深仇而已。十年生死,换了人间啊! 十年前的那一夜雪大风紧,自己万般不情愿地告别萧南忆,坐上萧息楼为他准备的软轿回家。一路都沉浸在适才玩耍的快乐中不能自拔,何曾察觉到路途有什么不对?直到揭开轿帘的那一瞬,血红血红的雪花飘洒下来,他还怀疑是自己沉在梦中不曾醒来。直到看见那纵横交错、累积成山的尸体,看见那血水横流、哀嚎倒下的阿爹,看见萧南忆手里的碎月刀闪着如月光芒,射向叔公的胸膛,看到萧息楼唇角含笑,大声叫好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在做梦,一个可怕到不能再可怕的噩梦。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呢?他听到碧无伤大赞萧南忆诛杀叛党有功……他没命地冲上前去……他抓住了萧南忆,不,应该是萧南忆抓住他的手扣在了自己的命门要穴上……再然后呢?不记得了,迦叶摇摇头,是真不记得了,那满眼的血红刺激着他,让他有疯狂的欲望! 第二十章 为君解惑(下) 萧息楼以手支颌斜倚软榻,看上去闲雅如梅,清幽恬淡,可那双好看的眼眸在望向迦叶时却流露出些许迷离的笑意:看来,十年磨砺,尚不曾练出你的坚忍和睿智啊,那迦。他冷飒而笑,身形猛然离榻飞出,双掌快捷如电,直攻迦叶胸前三十六大穴。那少年虽然神智失控,手下功夫却无丝毫偏差,眼见萧息楼掌风袭来,力道刚柔难测,忙转身撤步,慌乱中犹不忘退中有攻,青袖灌劲迎风飞出,袭他面门。 萧息楼一声轻笑恍若天青,身形不进反退,带着疏淡的冷意掠回,轻飘飘落在卧榻之上。这一去一回之间翩跹如鹤,连雪花也不曾惊散几片,倒像极林间飞舞的寒梅,雅意轻濯,绝迹尘踪。迦叶很是为他此举怔了一怔,眸中惊诧未散,袖中内劲已轰然泄出,硬生生砸向地面,扬起一大片坚冰雪屑。萧息楼目光所及浅笑已生,淡淡道:“刚猛有余,柔韧不足,内力虽强却不能收发由心,运用自如。”他眉目低敛,含讥带讽,“看来,你的功夫长进不大呀,那迦。” 迦叶心头一颤,猛地咬紧了牙。萧息楼一语中的,点出了他武功中最大的缺漏,这点缺漏恰恰不是靠勤学苦练所能解决的,故而,他虽有心查缺补漏,勤能补拙,也往往是有心无力,徒增困惑罢了——任他有通天只能,绝世聪敏,也无法与阅历、时间一争短长啊。迦叶心中一点不甘就这么轻易得被萧息楼撩拨着,瘙在痛处。 虽明知萧息楼用的是攻心之术,目的只在破他心房,趁虚而入,可为何总忍不住心中不忿、怒发冲冠?迦叶长长吸一口气,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心绪,冷笑道:“萧公子,你知道的,攻心术、控心术于我而言不值一提,所以。别想藉此败我心智,”他青衣凌风,笑得冷而阴沉,“不过,你要是不急着见萧南忆的话,我倒是很乐于奉陪,与你斗斗心智,看看是谁先沉不住气……” 萧息楼拈发的手指微微一颤,几丝墨发断于掌间,迎风散入雪中。他低下头去,眸光瞬息寒冽,再抬起时已如江南三月的春光,暖而明媚。“我们的游戏,到此为止。”他温言细语,一字字,“你想知道的,我已据实相告,至于两件事———你想要我做什么?”他这样说话的时候慵倦缱绻,温柔和煦,任谁见了也想不到有这般音容笑貌的男子,会是那武林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马贼之首、星宿之主。 “怎么?这么快就想入局吗?”迦叶吐字如冰,额心的金莲熠熠生辉,灼热的目光掠过卓然而立的碧长歌和他身边的墨羽骑士,恶念陡生,冷森森道,“那么,先杀了这三十六人为我明宫弟子复仇如何?”他住口不言,好整以暇地望着萧息楼,眸中挑衅与幸灾乐祸是如此的一目了然。 果然是血腥而毒辣的布局啊! 且是萧息楼不得不入之局! 原以为他决然不会如此就范,却不想那卧榻上的男子偏偏一字应承。他懒懒起身,对迦叶的神情仿若未见,既不惊诧也不怨怒,甚至连眼波都不曾动上一动,仅是和着漫天飞雪淡淡应了一字:“好。” 平地,风又起。 话音弗落,他身畔环围的三十六骑士闻声下马,齐刷刷跪倒在地,恭声道:“属下等拜别公子!唯愿公子福体康健,得偿所愿!”喊声穿越风雪,直冲云霄。整个大光明宫的上空蒙着一片从容赴死的悲壮与苍凉。 萧息楼沉默着,终于,懒懒挥手———手指如玉,缓缓落下的一刻,三十六把斩马刀森然离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向各自主人的脖颈! 好一群卓砺敢死的墨羽骑士! 好一个冷血无情的星宿之主! 刀锋过处,血光冲天,三十六颗大好头颅齐颈而断,骨碌碌滚落雪中,霎时间雪白血红,狼藉一片,惨烈烈地刺人眼目,浓烈的血腥味弥漫了修罗四道,乃至整个大光明宫。暗室里圈养的狼獒闻腥而动,嚎叫连天,空气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暗流,一触即发。 萧息楼斜倚榻上,半眯着眸,目色淡淡掠过三十六具犹自跪地不倒的亲卫尸身,看他们头颈里流出的鲜血汩汩如泉,汇成河流到脚下,转瞬凝结,刺目得红,心便一点点凝成了冰,奇寒刺骨,可神容间却不见丝毫异样,甚至还在唇边噙了一丝笑——石入江心微波漾的笑,暖如江南春色,杏花雨。 迦叶看到了他的笑,也看到了他眼眸深处稍纵即逝的一点寒芒怨毒而深冷,宛若风中一片报秋的叶,飘零舞落惊碎东风,禁不住就打了个寒颤。他与萧息楼多年敌对,数度交锋,大小不下一百余战,深知他的手段和报复:这男子,即使死,也是要拿天下来为他一人陪葬的枭雄! 不是英雄,更不是君子。 英雄气短,他不耻;君子守成,他不谑。甚至就连枭雄,他也做得不以为然,不屑一顾。 迦叶负手而立,一双肃静的眸望定了他,忽然出口相询:“萧息楼,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多年明争暗斗,饶是心机耗尽,费煞思量,仍猜不透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若只是如今日所见是为了萧残衣,别说迦叶不信,只怕萧息楼自己也会失笑;若说为了银城城主之位,这些年萧君夏一心求那长生之术,城中大事几乎由他一人把持,也不曾见他有任何异动;若说是为了称霸江湖,坐上武林霸主之位,他又断然不会有今日之举,眼看着能襄助自己得登大位的得力部将自戕于前而不加阻止。 “萧息楼,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迦叶这样悠悠问道,探究的眼神像一把刀,横越风雪,似要将榻上的青年生生割裂。萧息楼眉峰一挑,带着一丝慵懒和讥讽笑道:“这第二件事,只要我一句话吗?” 迦叶一声冷哼,眸光忽黯,仿若坠入无底深渊般冷而幽沉:“还是七日前的约定,杀萧君夏,夺银城御印!”话虽说了,其实和七天前一样,并不指望他能答应,不过是想藉此给自己一个回旋的余地,好争取更大的交换条件罢了。他深知萧息楼处事的果决精明,即使谈条件也是需要筹码相当的,万不会因小失大,自招亏损。所以,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谈判条件是什么。 可是,风雪翻飞中,分明听见萧息楼一口应道:“好!”他答应得太快,也太不可思议,倒让迦叶怔忡,半晌回不过神来。这,怎么可能?于是,隔着漫天大雪,他又一次认真地打量着萧息楼,一字一字、不可置信得再问了一遍:“你是说,你答应?” 萧息楼萧然立于雪中,丰神峻拔,秀逸如竹。“言出无悔!”他眉峰一挑,傲然笑道,“怎么?你不信我?”话里挑衅满满,藏了多少讥讽在内?迦叶也不介怀,望着地上冻结的鲜血,缓缓道:“我不信任何人!” 萧息楼再笑,玉碎冰寒:“那么,如何取信于你?” 迦叶看他眸光冷颤,凛凛杀机不掩分毫,倒从心里生出些许斗志,掌心翻转间,一粒丹丸拈于指间,沉声道:“此毒钟情绝……” 话音初起,身畔轻风盈耳,有青芒稍纵即逝,穿过风雪,归于无形。萧息楼凌空虚挽,收回碎月刀,拿起刀尖上那粒毒丸,看也不看便纳入口中。迦叶惊异于那神鬼难逃的惊艳一刀,半晌回不过神来。若然,萧息楼适才有心取他性命,或许,他也难逃此劫。 萧息楼知他心中所思,不觉一声冷哼道:“我不杀你,是因为还没到杀你的时候!”他眸光睥睨,不复多言,“南忆呢?放他出来!” 迦叶缓缓凝定了眸,悠悠然道:“承蒙手下留情。所以,我决定放过萧南忆,”他神情悠懈,笑望萧息楼,一字一字、不疾不徐道,“而且,我已经放了他。如果你轻功够好的话,或许能在暗夜之林外拦下他。” 什么?暗夜之林? 你竟然、让他孤身一人进了暗夜之林? 萧息楼神容大变,全身衣衫忽然猎猎随风,杀气不绝如缕。“那迦!”他咬牙道,“十年前我真该杀了你!” 那明宫的光明使者无辜地笑着,悠悠道:“是吗?可惜,来不及了。”说这话时,他语气沉郁若死,向着萧息楼双手作揖,“现在,才是真的要恭请萧公子入局。” 萧息楼一声冷哼,目光匆匆掠过地上横卧的三十六具尸身,一刻也不作耽搁,展开轻功向着来路掠去。在他身后,漫天的风雪凄迷,血流遍地,迦叶就站在血与雪中,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幽幽冷笑:“父子、兄弟相残该是不错的戏码,但愿你们有命回去……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再下一场红雪,就像十年前那场一样……” 第廿一章 暗夜之林(上) 暗夜之林又名鬼之瞳,是西北十大禁忌死地——“四迷六境”之首。“四迷”者,鬼之瞳、化生池、风冥苑、奈何崖。这四处险恶之地本天然造化之工,古来有之,其环境地域之恶,风物水土之毒可谓冠绝天下,绝少有人能安然出入;至于“六境”,却是近二十年来由人力陆续建成,标示六方势力的根基所在。位列第一的耶摩塔林是历代雪域圣王的坐化之地,集天、地、人三者灵气于一处,相传具有莫可预测的神秘力量;与之相对的则是大光明宫的杀戮之所——轮回六道。除此之外,还有昆仑部落的离恨九天,碧落神族的菩提仙境,塔亚公主的血祭坛和浮岚公子的葬心园。 不同的是,离恨九天、血祭坛和葬心园若得主人允可或能进入一观,唯菩提仙境是个例外。因为,自二十年前神遗部落的最后一个族人——神无月离奇失踪之后,就再也没人有开启菩提仙境的力量和方法。尽管后世仍有很多贪欲之徒垂涎于那里的不死传说,不惜冒险探寻入境之路,可前往的每一拨人马都有去无回,生死成谜。久而久之,菩提仙境便被传得神乎其神,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俨然超越了暗夜之林,成为“四迷六境”之首。如此一来,其他九处迷境,或因地势险要,并无所图,或因高手环视,教派所据,倒鲜少有人忆及,更别提是光顾了。 然而,无人忆及并不表示它不存在,无人光顾也不表示没有威胁——就像星宿海的化生池一样。雪域中人人知道化生池,但没有几个人会轻易想起它,更没几个人见识过它的邪恶与可怕,于是,因不被触及而遗失,因不被提起而淡忘,久而久之,也便退出了人们的思维防线,不予重视。只是,这并不代表消失。 萧残衣自幼长在雪域,如何不明其中道理?可是,为了郁风落,也为了银城,他不得不冒险一试。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之的。故而,他照那迦的地图出了明宫后山,几乎未加思索的,一步跨进暗夜之林。 任林外风雪交加,爽爽落落下个痛快,林子里却是难见几个雪片。抬目望去,数不尽的苍虬古木遮天蔽日,盘枝错节连在一起,高低俯就,将这头顶遮了个十足,连光也透不进几分;低下头去,触目所及便是灌木杂草,藤蔓苔藓,虽是入冬十分,却依然有不少耐寒的草木长势正旺,红实绿荆交叉错落,再有那数不清的白骨累累掩映其间,当真十分妖异阴森。更尤甚者,已是过午十分,眼前却仍弥漫着一层薄雾,和着湿冷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入得口鼻便觉压抑,让人生生透不过气来。 萧残衣屏息而行,不敢有丝毫大意。此地虽说静寂寥寥,渺无声息,却处处透着杀机。别的暂且不说,只眼前这挥之不去的丛林毒瘴就已足够他拼力相抗了,何况还有那数不清的毒草毒花,和不知会突然从哪里飞来的毒虫毒蝠。若非身临其境,当真难以体会其中凶险,如今他可算明白为什么会把这里叫做“鬼之瞳”了。 明白的同时,他开始强烈质疑自己的能力。虽说以前也经过不少大风大浪,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毫无信心,仿若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拉着出尘纵马出逃,耳听着追兵愈来愈近,纷沓的马蹄声将他们团团包围的时候,他忽然萌生的绝望感一般,悲凉而无望。如今,再度陷入那般境遇,萧残衣竟有了恍如隔世之感。若说那时的自己不过一时冲动,拼了命也想逆天一次的话,那么多年后的今天,他忽然有些相信“宿命轮回”之说了。就像浮岚——那永远带着神秘和淡定气息的男子说得一样:任你如何想要反抗,想要逃离,最终也逃不过宿命的轮盘,最终,也将回归自己早已预定的生命轨道…… 不知是不是林间毒瘴的关系,萧残衣神思恍惚,或有或无地想了这许多,渐渐觉得眼神开始迷离,脚步踉跄,忙伸手扶住旁侧的一棵大树,稍作休息。谁知,还不等静下心来,手腕上蓦得大痛,竟不知被什么东西连咬了四五口,转瞬便起了几个大大的脓包。立时,整条手臂开始酸麻胀痛,渐渐失了知觉。他心里猛然大惊,忙掏出一柄碎月刀,把已经开始泛黑的脓包一一划开,连带周围的腐肉也剜了去,黑血霎时滴得满身都是,带着腥臭的气味弥漫开来。他也顾不得包扎,忙盘膝坐下气运周身,想藉此逼出毒素——尽管是如此渺茫的希冀,却不能不试便放弃。 一个时辰后,真气行遍全身。萧残衣缓缓张目,但觉神清气爽,全身舒泰,竟是入雪域以来最为好受的一刻,这让他禁不住又惊又喜。再看腕上伤处血色鲜红,已然凝固,便知毒素已解,高兴之余又觉诧异:什么时候自己竟能百毒不侵了?这一思量间恍然明白过来:是那颗千年雪莽内丹的功劳!初入大光明宫时,萧残衣曾被那位宫主夫人抓入密室,强喂了一粒千年雪莽内丹,但当时危机四伏,没有时间好好调息,只经她真气引导在体内运行了十二小周天,并未将药效完全吸收,就此滞留在了丹田;进入暗夜之林后,四处弥漫的毒素正巧激发了内丹的潜力,再经他一番运功调息,不仅解了毒,连多日来因助郁风落练功而残存体内的寒气也一并清出,这倒是想也未曾想过的,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 林中毒物既已不具威胁,萧残衣也便少了许多顾虑,开始放开脚步前行。又在密林中走了两个多时辰,天光映雪,眼前逐渐明朗起来。似乎出林在即,他忍不住心中欢喜,一时兴起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却不想这一笑,竟引来了意外之客。 耳听得“呜哇”一声怪叫,随着头上扑棱棱一阵乱响,有个又尖又锐的声音似受了惊吓般,没命地大叫:“啊!神啊……神啊,呜哇……神啊……”萧残衣一惊抬头,正看到一团白影灵巧地穿过树枝藤蔓,急掠而去。既然有人肯带路,何必他自己费神探路?萧残衣主意既定,当下展开轻功,循着白影遁去的方向跟了上去。 跟了足有三里地,眼前更加开阔起来,树木越来越少,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纷雪明空、空茫大地了。没了林子的遮掩,萧残衣总算看明白自己追了半天的是什么东西了,原来是只十分罕见的雪白夜枭。那家伙一边顶风冒雪向前飞,还一边忙里偷闲回望一眼萧残衣,圆溜溜的眼珠乌黑透亮,除了鸟的灵动,竟还有……是了,是人的世故!它瞳仁里流露的分明是人类才有的情感:惊吓、惊喜、惊疑、还有焦灼。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初见时它是说过话的。能教夜枭说人话,足见这豢养之人的能耐了。 暗夜之林中竟然会有人迹?萧残衣忽然有了一会此人的念头。当下功力再提,向着前面的大夜枭又逼近几步。那夜枭见他眨眼间便赶了上来,与自己近在咫尺,吓得翅膀猛煽,想飞更快一点,可惜此刻风大雪疾,任它怎么努力,也快不了多少,反而振乱了雪白的凌羽。 萧残衣看着它慌乱的模样和眼中的戒备之色,宛若无知的孩童,禁不住心里好笑,脚下不觉又慢了几分。大夜枭却是丝毫不敢懈怠,一路快飞,转眼间又出去二里地,随着突兀的地势一转,失了踪迹。 萧残衣几步掠上,转过路口的拐角,眼前豁然一亮。只见白茫茫的雪地上静静伫立着两座亭台茅舍,舍前几树梅花红白相应,灼灼其华,开得好生热闹,可却不能吸人眼目,倒是墙根处一株不知名的花草,老枝浑圆,新枝扁平,毫无奇特之处,偏是雪白繁华中的这点葱茏盈碧着实可喜,叶形枝蔓间隐隐透露的祥瑞之气掩映了天地万物,甚至有莫可逼视的凛然风姿,让人侧目。 此物,绝非俗品。 萧残衣思量未定,就听得一个及其生涩的声音自屋中传来:“雪枭,你、回来、了。”话音未落,房门大开,一个紫裘披发的少年越槛而出,赤足站在了冰封的雪地上。立时,那只大夜枭扑棱着翅膀飞到他肩上立定,一双乌溜溜的黑豆眼珠紧盯着萧残衣连声叫嚣:“宵,神哇、神哇……” 紫裘少年一边抬手抚上它的羽毛,一边转目向萧残衣望来。风劲雪疾中,那目光凝然不动,清湛而专注。萧残衣自问阅人不少,却从未见过这般明澈的眼眸,恍如天地初开时模样,不染纤尘,有明月朗风、银霜皓雪也比不上的干净、澄澈。 “你、和我、一样……”他涩涩吐出这几个字,唇角弯了一弯,像是微笑,“你、是、谁……”他肤白如雪,发黑如墨,是个极其俊逸的少年,可惜笑得太僵,表情也嫌木讷,看上去很不自然。但萧残衣却能感受到他的真诚——从眸光中映射出的心之感应,让人不疑有欺。这少年,该是从未与外界有过任何的接触吧,否则怎会有如此清冽的眼神? 萧残衣这样想着,忽然觉得温暖。“在下萧残衣,请问阁下是……”目光触到他埋在雪中的双足,话锋不觉一转,笑问道:“你这样,不冷吗?”紫裘少年缓缓摇头,涩声道:“不怕、冷,”他动了动雪中的赤足,似乎想埋得更深一些,“喜欢、雪……你也来……”说着,向萧残衣伸过手去。 茫茫雪光中,他伸出的左手指节修长,莹白似玉,中指上套一枚镶有紫晶的金戒,戒口处两条极细的金链分左右垂出,延伸入袖,与腕上手环相连。那手环乃镂空雕刻,篆有上古时期的繁复图案,做工极其精美。萧残衣惊鸿一瞥,只能分辨出此物年代久远,价值不菲,似乎与银城神殿石壁上的某段图文记述有关,至于到底是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也无暇去想,只是缓缓伸过手去,与那少年把臂而立。 触手的一刻,如雪气息隐隐传来,带着冰封一切的肃杀与幽冷,脚下积雪不觉又凝冻几分。显然,这少年内功走得是阴寒一脉,体质天成,最与冰雪相合,又加禀性甚高,修为更深,只怕……萧残衣心中惊异,不觉探手抚上他脉穴。那少年既不躲闪,也不抵抗,只是闭目立于雪中,静静享受大自然的赐予,年轻俊美的脸上不染风霜,平和淡定,心性明净处不惹尘埃。 萧残衣二指一探即收,脸色隐隐苍白,心中翻江倒海难以平静。眼前少年不过弱冠之龄,怎么可能身负近百年的内功修为?要待不信,指下脉息却是万万骗不了人的。莫不是这世上真有返老还童的功法,能让人保持少年容颜,永远不老?抑或是他的易容之术早已出神入化,同莫楼主一样身怀“移形换影”的不传秘法? 此念电闪而过,萧残衣有心相试,碎月刀沿袖滑出,向紫裘少年眉心款款飞去,意态闲悠,片雪不惊。这一刀看似轻飘绵软,去势极缓,不带丝毫杀伤力,实则暗藏后劲,留招不发,伤人与否全在萧残衣一念之间。 第廿一章 暗夜之林(下) 刀离眉心一寸处,紫裘少年忽然张目,长长的睫羽沾了雪花,更显出眼底深邃的明澈,纯净。萧残衣心头一震,凌空挽刀。 “为什么不躲?”他持刀在手,沉声问道。 紫裘少年一怔,涩声问道:“为什么……要……躲?”神情间是一片无知的茫然。萧残衣紧紧盯着他双眸,一字字道:“因为我要杀你,你要不躲,只有死。”他的目光灼灼如火,有明晓是非的洞然睿智。 “我不懂,”紫裘少年眉峰微蹙,试着去理解他话中的含义,可最终还是茫无头绪,“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又、为什么、要躲?” 一问警魂。 萧残衣半晌无言,恍然有愧疚沧桑之感。他漂泊江湖十几年,看尽人心的虚伪狡诈,欲壑难填,明里暗里不知栽了多少跟头,吃过多少亏,终于学会了对人设防,处处留心。这样的做法也没什么不对,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原就应该如此,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可是,再未料到:自己已经渐渐习惯的生存法则被这紫裘少年无心一问,竟问得怔怔忡忡,哑口无言。 “为什么要杀你?”萧残衣喃喃自语着,苦笑道,“我是不是该说一句:‘杀人,还需要理由吗?’” 紫裘少年听得茫然,继续问道:“可是,为什么?”他是真的不知,还是故作懵懂? 萧残衣不语,盯着他又看了许久,然后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既然判断未明,不妨凭心而论,偶尔任性一回,或许,也不见得是坏事。 紫裘少年一字微吐:“宵。” “宵?”萧残衣一怔,笑问:“那你姓什么?” 紫裘少年澄眸蒙惑,诧异道:“姓,是什么?”他认真的表情不似玩笑。萧残衣司空见惯,倒也不以为意,很耐心得又问了一遍:“你真得不懂什么是姓?” 紫裘少年摇摇头,困惑道:“那、是什么?我、应该、懂吗?”他每次说话都吐字不多且极生涩,按说萧残衣应是毋庸思考便能对答如流才是,可那一句一个“为什么”听来简单,却是难以回答的疑问。 “或许,是我想太多了,”萧残衣忍不住抚额而笑,语音温润,暖若春风。“宵,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这少年语音生涩,心性纯净一如白纸,不似暗藏心机之人,可他那百年内功修为实在让人费解,若一朝弄不明白,只怕萧残衣终是放心不下。毕竟身在雪域,危机重重,自己一身所系数条人命,是万万大意马虎不得的。 “一个人?”紫裘少年宵重复着他的话,似在理解话中含义。半晌,才拍拍肩头昏昏欲睡的大夜枭道:“我,还有雪枭,在这里。”他的话依然不甚通顺,但萧残衣已能听得很明白了。 “宵,你的武功是谁教的?”萧残衣终究还是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他发现,与这少年说话完全不能拐弯抹角。 紫裘少年一怔,明眸再度懵懂。“为什么,你的话,我总不明白,”他一字一字说得缓慢而生涩,“武功?那、是什么?” 萧残衣不语,忽然出手一掌,将丈外那棵碗口粗的老梅树震得摇晃不止,雪落花碎,再一挥手间满地落花翩翩飞起,俱纳掌中。“这就是武功,”他抛了散花,回望眼前少年,竟带了些许紧张问道,“你会不会?” 宵看看他,看看满地落英缤纷,又看看肩上停的那只正犯困的大夜枭,终于迟疑着伸出手来,轻飘飘推出一掌。萧残衣看他出手毫无章法,指掌转圜间却浑然天成,殊无破绽;再观他掌风飘忽,似有若无,深得庄子“逍遥游”神韵,禁不住心里折服,暗赞不已。 心念未觉,掌风忽起,一道寒流堪堪划过天地,带着冰封一切的骤冷袭向茅舍前的另一棵老梅。耳听得“呼啦啦”数声闷响,几十条粗细不一的梅枝齐齐断折,落在雪崩冰裂的地上,断枝残英,狼藉一片。宵紫袖微扬,满地落花纷纷飞起,长了眼睛般向两人砸了过来,劲道之猛犹若弓弩。 萧残衣始料不及,急忙撤身回步,挥袖来挡,饶是如此,仍被不少花瓣击中,砸在身上隐隐生疼。他不恼却惊,忙转头望宵,却在回目的瞬间被眼前情形震得惊怔—— 宵立身三尺开外,漫天落花夹杂飞雪冰渣席地卷起,像海上的龙卷风,带着隐隐低啸将他团团围住圈在正中,似乎稍不留神就能被大风卷走,或被冰雪掩埋,境况堪忧。可他毫不为意,安然抚慰着肩上的大夜枭,乌发飞扬,紫裘当风,繁花纷雪间笑意冉冉,童心未泯的模样,竟是诗意得入画——极美、极美的一幅画。 萧残衣却没有欣赏的兴致。宵出手一招,威力之强莫能忽视,可他内力虽深却不懂如何运用,招式虽精却不会灵活变通,正如身怀至宝的孩童,既不识宝物价值,也不知作何用途,反而因此自招危机,徒增困扰。就像现在,他一掌击出掌力浑厚,漫天风雪为其所控,经他袖风卷带而回,来势愈猛,竟将自己生生困于掌风之中! 萧残衣心里一急,也顾不得疑惑,大声叫道,“宵,撤去内力,快!” 掌风中的紫裘少年闻声抬目,依旧澄湛清明的眸光微泛迷雾。“什么、是、内力?”顺着萧残衣的目光转向身前龙卷的风雪,唇角微动牵起一丝笑意道,“你说的、是雪吗?”这少年,分明是身在险境而不自知啊! 萧残衣心念急转,不能解释也来不及解释,出手便是一掌,欲为他除却困境,化开掌风之厄。却不料功力悬殊太大,被宵内力反震,噔噔噔”撤了三步,一口血跟着喷了出来,洒向苍茫的雪空。 “红、雪!”宵眼眸突地一亮,也不知平息内力化解眼前的的风壁雪墙,急急忙忙就是一步跨出。萧残衣待要阻止已是不及,眼睁睁看他被自身的内力反震出去,如断线的风筝落在三丈开外,口吐鲜血,染艳了好一片白雪,还有那只大夜枭雪白的凌羽。 因了宵的回护,那只大夜枭并无受伤,仅掉了数根羽毛,在地上连番几个跟头,就灵活得再度飞起,盘旋在紫裘少年的上空,嘶声叫嚣:“宵,红雪……红雪!宵……”叫声中泛着隐隐惊喜和莫名的悲凉。 萧残衣本欲上前的脚步忽然停滞。 宵已从地上站起,除了口角蜿蜒的血丝和更加苍白的脸色,竟不似受伤模样。只见他茫然抬目,望着被自己鲜血染红的雪花兀自飘舞,然后坠地,与地上的大片朱红融为一体,原本澄净的眼眸有片刻迷离。“这、就是、红雪……是、红雪……”他口中喃喃自语,原本木讷的表情竟有一瞬情感的波动。 “你、可以带我、出去、这里吗?”他忽然回头这样问萧残衣。 萧残衣怔了一怔,然后点头,“不过,”他沉吟着问道,“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你,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宵指了指雪空,又指了指地上转眼即被风雪覆盖的一片血红,道:“天降红雪、我就、要离开,去找、一个、神……”萧残衣听得又是一怔:自己没听错吧,他说他要去找一个神?忽然想起初见那只大夜枭时,它曾呼自己为“神”,那么,宵口中所说的神,应该也是人吧?心里这样想,口中却顺他话意问道:“你要找的神叫什么?” 宵缓缓道:“苍。” “苍?”萧残衣显然无忆,再问道:“那你可知他住在哪里?” 宵再度摇头,却亮了亮手上的金戒链环,道:“它会、告诉我……”这次离得近,也看得十分清楚,那链环在冰雪辉映下更显华美,瑞光生处,连天地也变得静谧祥和——好一件举世无双的至宝啊,分明有净污化垢的神奇力量!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萌动,偏就云遮雾绕看不分明,终究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觉心里正有什么悄然逝去,快得不着痕迹。 萧残衣有些头昏脑胀的感觉,索性不再去想,目光一转,望着遍地红雪喃喃自语:“红血,红雪,又代表什么?”本是不期答案的疑问,却意外得到了确切的回答。“红雪,是天谴。是天对、神的、惩罚,”宵首次现出淡淡哀伤的神情,生硬的话音也变得郁郁,“我要去、阻止天的、惩罚,这是、宿命……”他这番神乎其神、云里雾里的话倒真让萧残衣听不懂了。心念一时转不过来,正要问他,却见他落落寡欢,带着大夜枭径自向茅屋去了。萧残衣忙一步跟了上去。 茅屋粗陋,除了一几一榻,再无长物。榻上平躺着一名女子,白衣素颜,竟是绝代。萧残衣这一眼望过去,就此挪不开目——不是为她的美,是为生死。这女子气息全无,分明已死,只是容颜宛然,仿若生前模样罢了。 “虽死犹生,”萧残衣喃喃自语着,目光一转,盯紧了她身下的睡榻。这张睡榻晶莹剔透,寒气袭人,若是所料不差的话,该是雪峰最底层的万年寒冰所制吧?这样的宝物,即使富甲天下的雪域银城也不能得,而她,生前又是怎样的荣宠? 萧残衣只觉心中笼上了一团迷雾,急盼眼前的少年能为自己疏导一番。可是,宵显然并无此意。他在榻前停了步,依旧语音平平,毫无顿挫道:“你说、天降红雪、我就要、应命离开……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会听你的话、离开……”他说话越来越见流畅,萧残衣却是越听越不明白,不过,显然还不到问询的时候。只见宵伸手从她枕下拿出一串鲜红透亮的丝绦来,徐徐放入怀中,轻声道,“我会把它交给苍,只是、你要睡到什么时候、才醒……”萧残衣听得一怔,待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声一叹,转目望向屋外。 屋外,风雪骤紧。 好一场凄迷,如叹。 预告:第廿二章、将以身祭 第廿二章 五鬼血祭(上) 漫天纷雪中,萧息楼步履如飞。 他身上轻裘早已失落,只着一件鹅黄长衫,乌发当风吹得散乱,全无昔日的桀骜飘洒,倒是平添几许疏狂气韵,在风雪之中曲意横流,淡淡如暮。他一路急行,出大光明宫,绕雪山北道,直奔暗夜之林,企图能赶在萧残衣入林之前拦下他。 “哎,萧息楼,你跑个什么劲,急着投胎去吗?”身后有人没个正经得大呼小叫,带着几分调侃和幸灾乐祸。萧息楼不用回头也知是谁,心念一动忽然转身回步。 衣袂掠风的微响声过,他已在来人眼前站定,凤眸含威,似笑非笑。 来人不料他回身如此之快,吓得连退数步,拍着胸口失声叫道:“哎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你真想当鬼吓人呀,告诉你,我……我可不怕!”说是不怕,脚下却不自觉又退了几步,满脸懊悔之色,口中犹自小声嘟囔,“真是犯贱,干嘛没事找事去叫他……” 萧息楼在原处站定,看着他如临大敌、嘈嘈切切的模样禁不住笑意隐隐道:“江师兄,很高兴在此重逢。” 江千月一咧嘴,又悄退数步,摆手道:“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你……我已救活了萧南忆,你……你还……还想怎么样?” 萧息楼似笑非笑道:“萧某记得临行前并未赦出江师兄,却不知江师兄如何离开了星宿海?”江千月俊容乍红乍白,一时嗫嚅,竟不知如何作答。 萧息楼何等人物,看他神情已猜得八分,于是掩不住笑意盈眉,字字含煞道,“不用问,一定是江师兄又研制了什么新药新毒用在了萧某的部下身上,然后假装好心跑出来为他们寻找解药,是不是?”说到这里忍不住就是一声叹息,这样肤浅的逃跑伎俩只玩一次就够了,怎么可能连用数次都不被识破的,难不成真当他萧息楼是傻子?还是自己星宿海的人确实太笨了? 江千月被他识破,一时间尴尬不已,右手无措地挠着一头散发,嘿嘿傻笑道:“其实也不是了,我就是想知道你出来这么久为什么还不回去?我……我担心你呀,所以,所以……”他因为紧张也编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索性一咬牙转身向着来路飞奔而去。 萧息楼不疾不徐,右掌拈雪成珠随手抛出,只听“咄咄咄”数声连响,三枚雪珠依次排开,落在江千月身前一寸处,紧贴他脚尖没入地下,劲道虽不强,却足够让他瞠目结舌,不敢妄动了。 “江师兄,”萧息楼悠然笑道,“天冷手滑,力道不好拿捏,你要是再动一动,萧某可就不敢保证下一枚雪珠会落在哪里了。”江千月恨恨咬牙,猛地回过头来大声叫道:“萧息楼,你到底想怎么样!告诉你,今天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要再回你那鬼地方,哼!” 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若在平时少不得又要戏弄他一翻,可如今却没那么多时间。萧息楼也不再废话,抛了手里雪珠,正色道:“江师兄,你可知道暗夜之林?” 江千月怔了一怔,撇嘴道:“西北‘四迷六境’之首,学医玩毒的哪个不知?”他脸色突变,张大了眼睛望着萧息楼,“你……你不是想……想把我给……给扔里面吧?啊……”话音未落已隐隐带了哭腔。 萧息楼心念一动,随即笑道:“难道江师兄是浪得虚名,‘西北邪医’的称号也是假的不成,竟然连个小小的暗夜之林都不能应对吗?”情知他最是受不得激,便故意拿他素来珍视的名号做文章。 果然,江千月双目圆睁,大声道:“谁是浪得虚名?我……我只是……只是懒得跑动罢了……倒是你嘛,小师弟,”他竟然头一次如此大胆地称呼萧息楼,也是头一次毫不畏惧地盯着他猛瞧,“你知不知道你身中绝毒,没几日好活了?” 萧息楼一剔眉,凌傲之气显露无疑:“这似乎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他凤眸带煞,似笑非笑道,“或许,你该先想想怎样才出得了暗夜之林,好有命回天山找你的何浅浅……”不提何浅浅江千月还不生气,这一提又是满肚子的闷气,还不敢当着萧息楼发作,只好死命压住火,粗声粗气道:“哼!你少吓唬我!一个暗夜之林有什么好怕的,我江千月身上的剧毒丹药多得是,大不了全给吞下去,来个以毒攻毒,看是它林里的毒瘴厉害,还是我西北邪医的毒药厉害,我就不信……” 话未说完,眼前风过雪逝,萧息楼近在眼前。 江千月吓得一缩脖子,颤声道:“你……你真要把我扔那林子里去?你……你……” 懒得再与他啰嗦,萧息楼索性直接伸过手去,不紧不慢道:“江师兄,拿你身上所有的丹药来换你自由如何?” 江千月闻言抬头,一双乌目灵光湛然,很有些水色的温润。他有些不信地望着萧息楼,涩声道:“你……你说的是真话?不反悔?”一边问,一边迫不及待往怀中摸索,“那我是不是可以回天山去,是不是可以去找何浅浅了?” 萧息楼眸光雪亮,微微点头。 江千月如蒙大赦,把怀里的瓶瓶罐罐一股脑掏出来,塞入萧息楼手中。也不管他是不是接得下,扭头便跑,待萧息楼意识到不知何为毒药何为解药时,那家伙早已溜之大吉,无影无踪了,只风里隐隐传来几声毫无诚意的嘱托:“小师弟,自己小心,死在那里可没人替你收尸啊!到时候变鬼可别来缠着我……” 萧息楼一声冷笑,收了丹药,直奔暗夜之林。 再说萧残衣与宵片刻不停,结伴同往雪域银城。他们一路行来,两个时辰不曾歇脚。宵一马当先,奔走若飞,不现一丝疲态,萧残衣却隐有不支之感,可因心念郁风落安危,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只好强打精神,奋力赶路。如此一来,这两人一个无心,一个有意,硬是顶风冒雪一气赶出了百十里。然后,萧残衣的脚步逐渐缓慢,最终停滞不前。 “为什么、停下?”宵紧随其后倏然止步,满目疑惑不解,“你,累了吗?” 萧残衣轻轻摇头,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在眸中淡淡晕染,郁结成愁。“宵,”他转过头来,一边为眼前的少年拂去衣上积雪和发上凝冰,一边恍恍惚惚问道:“你知道‘近乡情更怯’吗?” 宵的表情认真而严肃,只是,以他单纯的认知显然不懂这话中之意:“你的话,很多我不懂,可是我、会试着、理解。”他的瞳仁黝黑明亮,带着一丝纯澈的湛蓝,那是晴好如天空的颜色,不染纤尘,干净得让人怜惜。 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眸,萧残衣觉得珍惜,又有些后悔和担忧。后悔一时心软带他踏入了俗世红尘,险恶江湖,更害怕这世情晦暗、人心污浊会使净心蒙尘,清眸纳垢,不复如今的纯彻和单纯。想到这里,他禁不住一声叹息,轻声问道:“宵,你后悔吗?” “后悔?那是什么?”宵一脸疑问,再度诧然相询,“我为什么、要后悔?”萧残衣怜惜得将他乌发捋顺,掸去衣上雪片,缓缓道:“我是问,你后悔不后悔离开暗夜之林,跟我来到这里。” 宵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道:“你后悔、带我离开、是不是?”他神情木讷,眸中疑惑不解,“你为什么要、后悔?我有我的天命,你只是、顺应了我的天命,为什么、会后悔?”萧残衣想不到他能一眼看破自己心事,闻言不觉一怔,继而是深深地叹服。这少年虽不谙世事,不通人情世故,甚至连话也说不顺畅,却能保持一点明心不灭,顺天行事,不违逆,不背驰,不强求,不怨艾,深得老庄自然之道,隐隐有超尘绝俗之态,与生俱来的清圣庄严让人敬意尤生,不敢轻渎。 萧残衣竟有些不敢看他,别转头长吸口气道:“宵,若非已经相识,我会真的以为你是神而不是人。在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有你这样的心性……” “你的话、我还是、不懂,”宵目光转动,将他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番,然后一字字道,“萧残衣,为什么你、说自己、是人?人和神、有什么分别?”半日相处下来,他还是习惯直呼其名,显然仍不能弄明白一个人何以会有多种不同的称呼。 萧残衣被宵问得一怔,继而苦笑,这个问题他没有答案,或者说他不知要怎样解释才好。抬头望一眼黑压暗沉的天空,再看看远处隐约可见的白色城墙,心中蓦然涌上一股悲怆的苍凉,又苦又涩。“宵,你的问题现在不是最重要的,”他叹口气,向眼前的紫裘少年柔声解释道,“我们应该先进城,否则郁姑娘会有危险。” 宵一怔道:“郁姑娘是谁……”话音未落,狂风骤起,席卷了地上的雪片旋飞入空,天色陡然一暗,隐隐如咒的祷念声便在此时响起,充斥天地之间,似乎有血腥气微微晕染,逐渐浓郁起来,然后在他面前一点点凝固,冻结。萧残衣神情大变,竟顾不上招呼宵,身形急展,掠向那魇在梦中整整七年的雪域银城。 第廿二章 五鬼血祭(中) 入暮十分,城门已闭,整座银城衍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唯有城墙惨淡灰白着,如死人的眼睛,晦暗阴冷。萧残衣疾奔的身形窒了一窒,宵已随后跟上,抬头望一眼银城黑寂的上空,奇怪地问:“为什么、这里没有雪?” 萧残衣脸色苍白,衣下并不强健的身躯微微颤抖,涩声道:“神坛开启时银城从来无雪……”是这样的吧?记忆里,那座沉沦在黑暗和血腥里的祭台永远充斥着神秘诡异的邪恶力量,一经开启天地晦暗,日月无光,连霜雪也不显形迹,似是遁了行藏。 这般奇异的事在宵听来并不惊诧,倒像司空见惯一般,只是抬头仰望空寂的天空,蓝郁的眼眸一片迷离惘然。夜色里那越墙而出的念咒声低沉喑哑,虔诚恭逊,带有召唤魔魇的阴暗之力,冥冥中似能感到身边暗流涌动,正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争先恐后奔赴祭坛。周围的气息瞬间变得不同寻常。 宵向来木讷的表情忽然变得沉重,呼吸也渐渐急促。萧残衣亦有所觉,眸光紧盯着他问道:“你听到了什么?”他能根据天象知晓神坛的开启,却不能臆测是何种祭典。而宵,这来自暗夜之林的少年却似知道了什么,整个身躯开始颤抖,到后来竟连站也站不稳,在雪地上蜷缩成一团,口中喃喃低语:“是血祭、五鬼血祭……冥染、红雪……” 五鬼血祭? 萧残衣心神大震,脸色顿时煞白如雪。这种祭典他小时曾见过一次,时隔多年仍记忆犹新。是将人的头颅和四肢分缚于五方刑柱上,由女祭作法祭告,招引五方冥鬼,而后献祭者自陈心愿,以身为祭,割开手足与头颈筋脉,任血流出,汇入地下冥池,血尽之时再将筋、骨、皮、肉全数剔出,连同池中鲜血一起献出,分祭五方,让冥鬼得其尚飨,助其成愿。 雪域银城因其特殊的背景来历,民众多信奉鬼神诅咒之说,故而乌塔女祭在银城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几可与皇族相提并论,城中大小祭典均由她一手把持,无人能替,而她主持祭典的神坛俨然成为全城民心聚集之所,连神殿四老都心怀敬畏,甘心顶礼膜拜,即使城主有事请托,也是毕恭毕敬,不敢稍有不尊。 据萧残衣所知,四十年前这位女祭本是圣殿四老之首,不知什么机缘偶获神恩,得开天目。后因替前城主献祭招引亡妇之魂有功,故被允准以“天授”之名在圣殿外院另起了一座祭坛,赐封神之侍者,代天传令,为鬼神之差。相传自这座神坛开启至今,大小祭典不下千余场,还没有哪次不灵验的。故而银城上下莫不敬她如神,惟命是从,即使萧君夏——这银城高高在上的一城之主,见到她也是谦恭而卑下的,不敢有一丝违拗之意。 只除了萧残衣和谋士浮岚。 因为母亲的缘故,萧残衣自幼便阅过不少中原书籍,深觉这位乌塔女祭的祭典过于血腥残忍,不似正道法门,故而对她多有不齿;而浮岚——有银城第一谋士之称的他却是敬而远之,既不过问神坛之事,也不涉足圣殿一步,他与这位女祭之间似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协议,彼此小心谨慎地遵守着,谁也不悖违,不僭越,在银城内保持一种微妙而超乎寻常的平衡。 可是,萧残衣不是浮岚,他不可能对此不闻不问。只不过那时他还太小,没有谁会将他的话当一回事——即使他是银城未来的主人,也不足以撼动乌塔女祭在众人心中神圣无比的地位。而他的父王,当年因宠爱娘亲而更加宠爱他的萧君夏,曾为此将他抱在怀中,笑吟吟道:“女祭的话便是神旨,父王不敢违背,若忆儿有心,那便等你快些长大吧……”时隔二十年,言犹在耳,只是如今他已非他,父王亦非当年的父王,那么这话,还做得准吗? 萧残衣站在银城青灰的壁下,任记忆一点点萌动,复苏,就像已经结痂的疮疤被再次破开一样,仍是入心入肺地痛,只是毕竟不复当初了。他长吸口气,拉起地上犹自颤抖的宵,低声道:“我们进去吧,或许还来得及救人……”话是这样说,至于能不能救人,他心里却是没有一点把握。 宵凝目望着他,问道:“是救、郁姑娘?”他能察觉萧残衣内心愈来愈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只是他还不懂得如何用言语表达。萧残衣摇头道:“不是,她应该还没有到……”否则,以那女子的火爆性情,怎么会让银城如此安生?只是,为什么自己却愈来愈觉得紧张、心慌?这和那献祭之人有关吗? 萧残衣有些沉不住气,抬目望一眼高耸的城墙,蓦地振衣而起,像一头美丽高傲的羽鹤直入云天,半空中双足交替连纵,稳稳落在城墙之内。宵随后凌空落下,连姿势都不曾换一换,倒似闲庭信步,曲苑观花般轻松自在。萧残衣虽然早在暗夜之林见识过他的功力,今日再见却还是忍不住心头震诧。 城楼上无人把守,二人一路畅通无阻直入内城。城内一片空寂,没有雪却冷得彻骨,北风呼啸着从身旁穿过,夹带掺杂不清的悲鸣和呜咽,更添几分萧瑟凄寒。虽才入夜十分,街道两旁却已闭门锁户,再无一星灯火,唯见各家商号布旗招展,被风刮得猎猎作响,静寂中隐隐杀伐。 宵紧随萧残衣身后,疾行中犹不忘四下张望。这一来便看出了不同,跃前几步道:“萧残衣,你说、这里会有、很多、像你一样的、人,为什么、没有?” 萧残衣黯然一叹,摇头不语。五鬼祭因为祭拜的是五方冥鬼,故而在天黑时分祭典才始,子时方结,这段时间不能掌灯点火,除了神坛弟子其余人众都要回避,为众鬼让道,否则乌塔女祭将会代天惩治,以“大不敬”罪将其拘押,成为下一次开坛的生祭。 这种血腥而残酷的祭典存于银城多年,即使萧残衣刻意回避也难免有所接触,故而年幼时常被噩梦滋扰,不敢深眠,久而久之竟成了习惯。后来他离开雪域去往中原,失眠的老毛病似是好了不少,只这一个多月来才开始反复,想是幼年的那抹惧意存留脑海,随着接近银城的脚步而复苏。 难道这一点残念会成为困扰他一生的梦魇吗? 就像,娘亲的死一样? 萧残衣心头泛苦,疾奔的脚步略缓了一缓。宵几乎是瞬间便察觉到他的异常,随之一步跃上,低声道:“你又为什么、心乱?” 萧残衣一惊抬目,正迎上宵澄澈的眼眸,忙收摄心神强笑道:“你是问为什么没人吗?现在是夜晚,大家都回家睡觉了,街上自然没有人。至于我,是因为很久没有回家,心里挂念的缘故……”这样的话已算欺骗吧?可他宁愿欺骗也不欲看这少年清心蒙诟,沾染世俗的污浊与血腥。 宵不疑有欺,了解似的点点头,他似乎还有什么要问,却被萧残衣一拉住手臂道:“走吧,去神坛看看。”萧瑟风中只听得咒念频传,一声高过一声,敲在心上像来自地狱的召唤,隐隐如魔。萧残衣带了宵疾步快行,穿过城心大道,绕御街转皇陵,抄近路直奔圣殿。 难得一路畅通无阻,仅半个时辰便抵达圣殿外围。 那是怎样辉煌的殿宇啊!黄金做顶,白玉为栏,镶金嵌玉紫檀门,七彩琉璃水晶阶,甚至就连阶旁那两棵菩提树也是以珍珠玛瑙堆砌而成,别说是在阳光下,即便是这般无星无月的阴沉夜色里,也觉珠光宝气熠熠生辉,耀得人张不开眼。 相较于它无与伦比的辉煌,旁边的神坛则显得太也粗陋,不过是一座由黑石堆砌的大殿而已,连门都没有,一条黝黑逼仄的暗道直入殿内,不见半点光亮,那一声紧似一声的咒念便由此传出。 第廿二章 五鬼血祭(下)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浓烈的连风也吹不散,像是凝固了一般,而那条通入神坛内部的暗道则像一张巨口,阴森而安静地等着猎物自投罗网。萧残衣站在入口处,迎着风长吸一口气,悄悄潜入。宵一犹豫,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意料之中的,暗道里没有任何守卫。 早在十几年前,这里已不再需要守卫,因为没有谁敢擅闯祭坛冒犯神威,即使萧君夏——这银城最高的统御者也不敢。因此,萧残衣二人很容易便穿过暗道进入大殿。殿内依然昏暗,只在壁角处点有四盏长明灯,隐约可以视物。 诡异的蓝光摇曳中,但见大殿正中是座一米多高的石砌祭台,祭台下是方形的池子,池中血气冲天,邪气污秽,不问便知是血祭用的“冥池”。冥池四周的五方主位上分立一条圆柱,柱上图案古老而繁复,柱顶镂空穿以铁链枷锁,与祭台相连。 萧残衣带宵躲在大殿暗影里,静静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只见五个身着麻衣的人手执法杖,背对他立于祭台前,诵着听不懂的咒语法门。殿内的气息沉重而压抑,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宵双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襟,全身颤抖得厉害。 萧残衣已无心安慰他,一颗心全放在了祭台上。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祭台的右侧,既不能一窥全貌,也不能看清献祭者是谁,不过,那种强烈的熟悉感让他莫名心乱。 “你、在流汗。”宵拉拉他衣襟,低声提醒。萧残衣似是想笑一笑,看在宵眼中却是惨淡的苍白。 “你在、担心什么?”宵不解地问,“要出去、救人吗?” 萧残衣摇头:“再等等。”他想知道那献祭之人到底有什么天大的心愿,竟然要用性命来交换。 祷念终于停歇,麻衣人手中高举的权杖缓缓放下,为首一人走近祭台,向台上生祭徐徐陈述:“四方幽冥已经齐聚,等不及要享用你新鲜的血液。说吧,说出你卑微的心愿,让他们为你达成。”声音虽然喑哑低沉,却分明是个女人——应该就是乌塔女祭没错了。 沉默了半刻,才听祭台上那人轻声许愿:“我愿以我卑贱的身体献祭,换银城少主一生的快乐自由。”语音平和冲淡,没有犹豫害怕,也没有紧张不安。 萧残衣的头“轰”一声炸裂开来。那个声音……那声音竟然是紫陌!是萧息楼声称早已处死的紫陌!她怎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舍身为祭?她口中的“少主”指的是…… 萧残衣不能想,也不敢去想,一时间脑海里尽是紫漠儿的身影:中原时的天真开朗,大漠上的杀人如麻,星宿海的温柔照料,雪地中的低声维护……一幕幕,一重重,点点滴滴俱在心头划过,清晰得如同昨夜。 他们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久,却已几次经历生死。 她,究竟是为谁舍身? 萧残衣惘然。 只听乌塔女祭一声冷笑,“你倒是很忠心哪,竟甘愿为你家公子舍命。只不过,这会让我伤心的,漠儿……”暧昧不明的态度,晦涩难懂的谈话。 又是半刻沉默,才听到祭台上的女子轻声道:“不是为大公子,是为少主,”她一字字徐徐吐出,如一汪平静的潭水,“为银城唯一的少主——萧南忆。” 萧残衣心口骤然一痛:果然,是为了自己!细想起来,自己并没有为她做过什么,她却要为自己去死! 心中震撼未消,又听乌塔女祭低声私语:“想不到这么多年,你还记得他,我都几乎忘了,连同他的名字和模样一起,给忘了……” “是啊,”紫陌的声音温柔而甜蜜:“原本我也以为是忘了,可再见时,在那么多人里,我仍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尽管他和以前不一样,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多么奇怪呀!他就像在我的梦里一样,一点点长大、成熟,变成现在的样子……” “啪”一声响,乌塔女祭的法杖掉落地上,激起莫大的回音:“你是说你现在见过他,不是以前?”她的声音在颤抖,几不成调,“也不是……做梦?” 紫陌甜甜地笑:“一直以来,我也认为是在做梦。他对我那么好,为我御寒赶车,为我拼命挡刀,为我忤逆大公子,甚至不惜拿金乌令出来救我的命……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丫头,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好到我无法报答……” 乌塔女祭的背影明显颤抖起来,瑟瑟如风中枯叶,摇摇欲坠,“你是说,你找到了他,还和他……他如今在哪里,你可知道?”她是如此亟不可待想要一个答案,以至忘了自己的身份,连带暗中的萧残衣也糊涂起来,不知她为何如此心急自己下落。 紫陌的声音听起来满是担忧:“他在星宿海,‘大公子’的星宿海,”她刻意强调那的主人,分明有另一层意思¬;;,“我知道这么多年您其实一直都没有忘了他。所以,请接他回来,好好待他。我知道他不愿待在星宿海,却暂时没有力量反抗……” 乌塔女祭喃喃重复她的话:“没有力量反抗,他怎么了?是受伤了,还是被萧息楼刑囚……” “不是,”紫陌急忙接话,“他受伤了,大公子救了他,让他在星宿海养伤。可是我想,他回来会更好。所以,请您带人去接她……” “哈哈哈,”没来由得一声狂笑,乌塔女祭冷冷道,“漠儿,你为了他不惜背叛萧息楼,甚至不惜舍身献祭,你可是爱上他了吗?……哼,凭你也配!” 又是好一阵沉默,许久才听紫陌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响起:“我是不配爱他,所以才请您……” “用不着你一个丫头教我怎么做,”乌塔女祭再一次打断她的话,高高举起了手中权杖,大声道,“时辰已到,恭请诸方幽冥,得其尚飨——”话音落,身后四名弟子俯首默祷一番,走近祭台。 躲在暗处的萧残衣回头对宵低声道:“我缠住他们,你去救人。”匆匆一句嘱托,身形早已如风掠出,阻在了四人之间,“要杀紫漠儿,先问过我。”语音沉郁,却是不容商忖的语气,全未将对方惊怔的表情放在眼里。 祭台上的女子乍一见他,惊喜莫名:“少主,你……你怎么来了?” 萧残衣看着她温柔地笑:“你肯为我去死,我为什么不能为你一拼?”目光掠过缚住她四肢和玉颈的锁链,蓦地就是一寒。 将他表情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紫陌一时心潮起伏,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感动,径自留下了泪,“可是,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婢女……” 萧残衣道:“我说过,人无贵贱,一样都是命,紫漠儿,别总是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我。” 紫陌哭着摇头:“没有,我从没有看轻少主,我……我只是不忍心你为了我与塔亚公主过不去……” “塔亚公主?”萧残衣一怔,愧疚从眸中恍然闪过,像阳光掉进了古井,瞬息无踪——“我没想和任何人过不去。紫漠儿,我只是要救你。” 紫陌眼眸一亮,欣慰而笑:“有少主这句话,小婢死也甘愿!倘若还有来世,我……我……” 一语未结,乌塔女祭倏然接口:“今生未卜,何求来世?”自萧残衣闯进来阻止祭典开始,她便一直低着头,既不下令抓人,也不打断二人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听着,直到听不下去,才幽幽然开了口,依旧暗哑低沉的嗓音,不带丝毫情感,“好久不见,萧南忆。” 第廿三章 麻衣女祭(上) 萧残衣茫然抬起头来,望向面前的乌塔女祭:她佝偻着背,穿一件宽大麻衣,更显得伶仃单薄,弱不禁风,整张脸隐在垂下的风帽里,看不清面容,灰白的长发从一侧垂落胸前,干枯如冬天的野草,毫无生气。 “你是……”他忽然有些不能确定: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幼年曾见过的乌塔女祭?那样颓废萎靡的气息,那样深重刻骨的怨气似乎都不应存于她——万人尊崇的“神之侍者”身上。 “她是您的妻子塔亚公主,”紫陌及时提醒他,“也是如今神坛的主人,银城第一女祭……” 什么?萧残衣疑心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说她不是乌塔女祭,是……塔亚?天祝部落的小公主塔亚?” 这次不用紫陌回答,麻衣女祭抬起了头,一双浑浊而阴冷的眼眸向他直直望过来,“多年不见,你倒是一点都没变啊,我的夫君。”嘲讽怨抑的语气,爱恨交织。 萧残衣吓了一跳——被她的脸吓了一跳。记忆里那似乎永远活力充沛、张扬跋扈的女子,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垂暮之龄的老人?满脸菊花般的褶皱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层,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看不清眉眼口鼻,只两道目光隐约可辨,依稀带有昔年的张扬泼辣,似曾相识。 萧残衣忽然有些说不出话:“塔亚,你怎么……” 麻衣女祭笑着接口:“怎么变成这样吗?哈哈,那就要问问你了,我的夫君,”她张狂大笑,却让人听得毛骨悚然,“我还以为今生都不会见到你,想不到……哈哈,那就怪不得我了,萧---南----忆!” 她咬牙切齿,一字字道出他的名字,手中权杖缓缓举起,指向了他:“去,把这扰乱祭典的狂徒拿下!”命令一出,四名弟子迅速围住了他,只听“唰”一声响,四人的手杖顶端均冒出一截刀刃,白森森亮灼了眼。 萧残衣早知此战难免,也早打算奋力一搏,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对上的不是乌塔女祭,而是自己那在新婚之夜抛下的妻子天祝塔亚。更没想到的是:七年未见,那原本美丽如花的女子竟变成这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骇人模样。 这七年来,萧残衣最感抱愧的就是天祝塔亚,她本是最无辜的人,却因为嫁给自己而陷入了银城的内部纷争,成了那次事件中最大的牺牲者。原本以为,以她的性子定然耐不住寂寞,不久就会回到自己部族中去,继续天高海阔的逍遥生活,父王即使有心留难,也必会因银城少主的过错在先,找不到任何留难的理由,或许还会因此善待天祝一族……这样,也算是不圆满中的最大圆满吧?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 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萧残衣想不通,也料不到。看着那女子苍老的脸和惨白的麻衣,积存多年的愧疚一时纷攘蓬勃起来,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占据了他整颗心。他本是善良到有些软弱的人,总想自己关心在意的人能平安喜乐,为此不惜委曲求全,舍弃自我,可为什么总是事与愿违?出尘如是,那迦如是,萧息楼如是,郁风落如是,现在天祝塔亚,亦如是。 “是我的错吗?”萧残衣苦笑,迎上女祭司仇恨的目光,禁不住心里一颤。还来不及要说什么,四根手杖已携风掠至,前后左右向他袭来,他不知是忘了躲,还是不想躲,竟眼看着杖端的利刃自上而下,向身体劈落。 紫陌一声惊叫,手足急挣,不但没挣脱五条锁链的束缚,反被勒得更紧。她重重喘口气,忍住窒息的痛苦嘶声大叫:“少主,小心!” 萧残衣似是没听到,依旧怔立当地,不躲不闪。 刀光如雪,掠起一片凄厉的美。 麻衣女祭目中闪过一丝悲哀,快得捕捉不到任何痕迹,心在刹那间跟着犹豫一下:就这么杀了这憎恨七年的人,是不是有点太过轻易? 她缓缓举起了权杖…… 要阻止吗? 一念未决,四把雪刃交错映亮眼眸,狠狠劈下。麻衣女祭全身猛一颤,扭转了头,竟不敢看那男子血溅当场的惨烈——毕竟是曾经那般深挚得爱过呀。 “少主,”祭台上的紫陌一声惊呼,不见惶急,却是劫后余生的惊喜。 麻衣女祭诧异转头,先接触到四名弟子不可置信的目光——交织着恐慌和惧意地望着五方主位上的黑石柱。再一侧目,便看到了那一袭紫裘的少年左手拉着萧残衣,右手抓着四只手杖立于柱下,衣色与夜色融为一体,契合无间。 光线很暗,她却觉得耀目,将帽檐再拉低一些,遮住那少年指间的光华:“你是谁?”麻衣女祭厉声喝道,她讨厌这少年的纯净气质,就像讨厌自己的污秽一样。 “宵,我叫宵。”他很认真地报出自己名字,然后扔掉夺来的那几只手杖,扬掌切断了缚住紫陌的五条锁链。那些锁链虽非神铁打造却也坚固异常,寻常兵刃根本无用,而他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徒手切断了,如此精纯的内力当真有些匪夷所思。 麻衣女祭低垂着头看不到神情,她的四名弟子却吓白了脸,暗暗咋舌不已。 “我们走吧。”宵拉起紫陌,再一手拉了萧残衣,向来时的暗道走去。紫陌既震惊于他的武功,更惊怔于他的举止,一时有些犹豫,见萧残衣并无反对,也便放了心。 能让少主放心的人,她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是,还未走出三步,身后的麻衣女祭冷然开口:“既然来了,何必要走?”她缓缓举起手中权杖,扬起的脸苍老而寒栗,“破坏祭典者,杀!”一字微吞,权杖上金铃忽然纷响不停,一波波传开去,在整个大殿回荡不已。 空气中弥漫着躁动的杀气,看不清人影,只见一色的麻衣从四周涌动过来,密密麻麻如春天的茧,眨眼功夫便将三人裹在中间,不留一丝空隙。紫陌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吓得再也不敢抬头。她是星宿海墨羽暗骑的右翼先锋,见惯了血腥杀戮,也见过不少惩治敌人的惨烈酷刑,自问不是胆小的人,可是看到这一幕时,仍被狠狠吓了一跳——那么多人全是惨白的一张脸,与身上麻衣一色,连眼珠也是浑浊的黄白,不带任何表情,只一张嘴是鲜红,像要滴出血来。 这些,还算是人吗? “萧残衣,他们就是、你说的、人?”宵澄澈如晴空的眸中疑虑尽显,“为什么、他们和你、不一样?” 萧残衣全神戒备,思量再三还是回答了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重:“那是因为,他们已是死人……”不知生死、疼痛、不知悲喜、忧愤,失却心的自主与方向,这样的人还算是人吗?不过是一具具供人驱使的行尸走肉罢了。 他一声低叹未及出口,麻衣女祭已晃动了手中权杖。杖上金铃随着她的动作有节奏地响起,时而低沉,时而压抑,时而急骤,时而迟缓,整个大殿陷入更加诡秘妖异的氛围。周遭的麻衣人闻铃而动,张牙舞爪向萧残衣三人步步逼近,微光下但见一双双惨白的手上尸斑点点,指甲犹闪着隐隐蓝光。 是活体尸毒。 萧残衣心头狠狠一颤,全身止不住颤抖起来。 活体尸毒是乌塔女祭的首席弟子研制而出,毒性之烈、害人之惨可谓当世第一。但因这是神坛秘法,从不外传,故而鲜少有人知晓。很不幸,萧残衣却是知道的。年少时他曾听萧息楼与江千月打赌时讲过:这种毒要先从尸体上取得尸虫,经过特殊方法加以炼制,然后让健硕的男子服下,在其体内迅速生长,逐渐侵蚀人的大脑、心脏、血液,毛发,等到毒性蔓延全身,体表便会生出尸斑,成为名副其实的“活体尸毒”。 此毒炼制及其不易,从最初的尸虫提炼,到最后的活体承载,不知要牺牲掉多少人。故而乌塔女祭穷十年之力也不过炼成十二具,可她的继承者——塔亚公主竟然有能力炼成这么多活体尸毒! 为此,她到底害死了多少人?!萧残衣的愤怒远比悲哀来得更甚,“塔亚,你真是疯了!竟用这么阴毒的方法害人!你……你就不怕天谴吗?” 麻衣女祭大笑:“天谴?哈哈,天谴?哈哈哈……”她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是神之侍,代天传令,会怕什么天谴?哈哈,真是笑话!哈哈哈,哈哈哈……” 她狂笑未歇,就听到有人用不太流畅的声音一字字道:“天理昭昭,因果、轮回,天数有他自己、运行的轨道,没有谁能、替代,也没有谁能操控,神不能,你、也不能。”平平道来,没有抑扬顿挫,也没有情感波动,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庄严与慈悲,是跳出三界看众生,不在其中反而透彻。 麻衣女祭怔了一怔,越过重重人影看过来,便被宵那双澄澈的眼眸所震慑,莫名一阵心慌,忙低下头去,掩饰自己的失常和失态。这少年不过初见,为何让她觉得恐慌不安,有自惭形秽的污浊感?就像…… 眼前慢慢浮现的人影与宵悄然重叠,竟是不可言喻的契合无间。莫非是……麻衣女祭心念急转,猛抬目迎上宵的眼眸,冷笑道:“是浮岚派你来的吗?他终于看不下去了,是吗?” 看来,雪域唯一剩下的那片净土——寂园,也终于要染血了呢,哈哈! 宵摇头道:“浮岚是谁?我、不认识、他。我们两个、很像吗?”无比认真的语气,有所期待的神情。 萧残衣却看不出,从相貌、气质,神韵,随便哪一点,他都看不出宵与浮岚有何相似之处。可塔亚为什么这么问?是她看出了什么,还是感应到了什么? 萧残衣轻咳一声,叫道:“塔亚,你是不是……” 然而,不给他任何问询的机会,麻衣女祭再度扬起手中权杖,“是说没关系吗?那很好,”她轻轻晃动了杖上的金铃,向三人冷笑道:“远方归来的旅者们,欢迎来到神坛,享用这最丰盛的夜宴!坚持到最后的人们,将得到奖赏……” 随着铃声叮当响起,周围的麻衣人纷纷露出欢喜的笑容,只是这笑僵硬木讷,怎么看都觉得诡异。饶是紫陌身经百战,也被吓得花容失色。而从来无喜无悲、平静如水的宵,竟也第一次露出紧张的神情。 萧残衣将两把碎月刀塞入二人手中,低声道:“记住,一刀砍下他们的头颅,但别让血溅到身上。”这个显然有些困难,然而唯有如此才能逃过一劫。 “为什么?”宵不解地问。 萧残衣叹道:“自救,也是……解脱他们。”这些人从变成活体尸毒的那一刻起,就已失去生命,如今存在的不过是被人利用的躯壳罢了。 紫陌虽也清楚这点,却还是有些下不去手,低声嗫嚅道:“可是,也不用砍头啊,点住他们穴道……” “不行!”萧残衣不容她提出任何其他建议,双眸紧盯着愈来愈近的麻衣人众,疾声道,“他们被尸毒控制,早已没有自主意识,只有砍下头才能阻止他们攻击,否则……就要被他们啃噬,至死为止。” 紫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偷目觑一眼离自己咫尺之遥的那张张诡异笑脸上露出的白森森的牙齿,全身忍不住又是一颤,暗暗攥紧了手里的碎月刀,脸色淬玉也似的白。身为墨羽骑的右翼先锋,这几年来她带着一干死士纵横西北,杀人无数,自问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可自从遇到萧残衣后,一切都在悄然之间发生着变化,甚至逐渐颠覆了自己以往的处世之道,连心肠也变软了。 这该算是幸、还是不幸呢? 紫陌也说不清楚,只向萧残衣更靠近了点——这让她觉得安心。然后长长舒口气,努力镇定心神,准备应对眼前的一场大战。她知道,自己是宁愿死也不想看到少主受半点伤害的。可是,眼前的这些人……哎! 一声叹息未曾出口,宵突然道:“萧残衣,我们可以、像鸟一样、飞出去,我不想、又看见、红雪。”显然,暗夜之林里血雨漫天的那一幕对他刺激颇深,本心是十分抵制的。 萧残衣苦笑摇头:“来不及了,你看,”他右手中指连弹,数道指风携微微啸响射入虚空,在两米高处撞到什么东西上,激蹦出一连串火花,好不骇人。他转目,向瞠目结舌的二人道,“整个大殿早已结网以待,我们出不去的。” 宵一怔抬头,凝目瞧了半晌,终于看出头上二尺处不知何时竟张起一张网,密密麻麻如蛛丝,罩住了整个大殿。网丝透明纤细,别说是夜晚,就是白日也不易看到。 “那要、怎么办?”宵竟也学会了叹气。 没有谁可以回答,眼前的情势,似乎只能再任那纷繁血雨,漫天飞洒。 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三人同一声叹息,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