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万交易》 第一章 尽头没路。 头顶是天,发动机发出绝望的啸叫,心脏抵在喉咙口,扑通、扑通。她微松油门,随即毫不犹豫踩到底。 即使最终陨落,也要飞出漂亮的弧线。 她睁大眼,努力记下最后的美景。 心头有丝奇异的轻松,终于结束了么? percrescisautdescrescis stabilis …… 哦,挺有意思的梦,不知道掉下去会不会坠落海中,像所有传奇一样遭遇奇迹。 按掉手机的闹铃,徐陶没磨蹭。上午八点半要面试,现在已经八点,提前五分钟到,减去五分钟汽车路程,有二十分钟用来洗漱和吃早饭。如果不考虑昨天一千公里自驾,凌晨三点才睡下,这点时间足够。而现在,浑身骨头像勉强扎成捆的柴。 幸好世上还有咖啡。 徐陶倒了两袋速溶咖啡粉,冲出半杯厚重的液体,一饮而尽。 到楼下电话来了,她用下巴和肩膀夹住手机,一边打开车门一边接电话,“对,我知道……是吗?……没事,我知道,见见无所谓。哈哈,不会,不介意,小气的人才能当老板。开车了,挂了?” 车子穿过空旷的马路,两旁景物纷纷后移,未完工的楼房,挂着开业条幅的广场。按gps指示向右转,路边出现三三两两行人,卖煎饼的早点摊。徐陶用舌头舔了下齿间的口香糖,不过用脚趾头想也不可能:一个精英,怎么能带上满身油味去面试。 希望-快些,她喜欢痛快。 六月天孩儿脸,从天色转黑到大雨打下来只有半小时。窗上有层水帘,清洁阿姨收拾桌面,用方言低声交谈,站在旁边看她俩打扫的徐陶听懂了大部分-小老板来了没?没。 这个信息,徐陶已经从人事部那里知道了,她被安排在会议室等待小老板接见。 程清和,大老板程忠国的独生儿子,28岁,去年初被公司委任以总裁之职。 很有意思。墙上的铜牌,“拥军先进”、“优秀基层党组织”,想必是大老板的手笔,那么,小老板的风格呢?玻璃柜里的金杯、长方形会议桌、青花瓷茶杯、……似乎没哪样对得上他的年纪。但也难讲,徐陶脑海浮起不少形象,新时代的杰出青年们,不少芯子里可还是旧的一套。 不过不管怎么说,程清和算高富帅。 用过的茶具被收走,桌面也擦过,清洁阿姨退出去,把空荡荡的会议室留给徐陶。 一个听话贴心的下属,应该坐哪个位置? 徐陶笑笑,拉开椅子坐下。手机在包里,但她不需要用它打发时间。 从小学棋,童年无数个夜晚,徐陶把复盘当消遣,尽管后来不下了,但习惯也已养成,遇到事情喜欢在心里琢磨,走一步看三步。这会闲着也是闲着,她把程老板的发家史又拎出来。 退回三十多年前,长原化工是集体制企业,产品不是今日那几样,一度差点因为滞销而倒闭。直到程忠国被工人们推选为厂长,带领下属甩开膀子干,才有现在的风光。十年前长原化工在香港成功上市,水涨船高,元老们拿着员工股,跟着程忠国一起发了财。 大半年前按城市规划需要,长原化工总部整体搬迁到新兴工业园。由于生产基本已转到外地各分厂,本地仅剩两条旧生产线,所以不但没损失,外界估算长原在重建新生产线后还能有盈余。有人因此觉得程忠国财气旺,不做都能赚钱。也有人认为是程清和精明,毕竟拆迁事宜由他负责。 有意思的是,甚至有人形容程清和虽然年纪轻轻,为人处事却好比新媳妇放屁-零揪,就是不能一次来个痛快。 徐陶瞄了眼腕上的手表,九点半,离约定的八点半过去一小时。想必,外头那个煎饼摊该收掉了,她离一份打两个蛋、整根油条、咸菜榨菜末要多的煎饼越来越远。 “嘭”的一声,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徐陶侧首,刚好和推门者打了个照面。那人见房里有人,转身就走,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匆匆忙忙追上去。他们的声音不大不小,够徐陶听个热闹。 “我批准了,让他们走,今天就走。” “程总,董事长不会批的,他们是元老啊。” 程总?应该就是程清和,倒有把“好”嗓音,徐陶喜欢低哑暗沉的男声。 可惜那把男声吐出的字句很不动听,“元老,又圆又老?可以滚了!” “何必呢,总经理,”跟着的人苦口婆心,他们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走廊那头。 徐陶看过程清和的照片,他属于不上相的。真人很高,一米八二,还是一米八三?面容出乎意料的年轻,凤眼凌厉,头发剃得很短-敢于露出额头的才是真正的帅哥,徐陶想起网络评价的标准,不由一笑,程清和又不靠脸吃饭。而且他“认真”读过大学,虽然是小本,但自己考取的,又是国内名校,在同类富二代中很不错了。 外头热闹不断,不停有人走来走去,但程清和似乎被下属们哄得回心转意,没再传来他的声音。这让徐陶有点失望,她还挺想再听听他说话的。窗外的雨停了,也让她失去另一个乐子。 徐陶喜欢狂风暴雨。 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来的是刚才接待过她的人事部主管。让她填了履历表,他问她明天是否能来上班,还告诉她是程总的意思。 呃,徐陶说,“可以。”她问,“好了?” 人事主管答,“好了。” 好歹应聘的中高层职位,见都不见就定下,徐陶服了。值得庆幸的是,那个煎饼摊子居然仍摆在路边。 “敲两个蛋,整根油条,多放点咸菜榨菜末。”徐陶点了份厚实的煎饼,站在路边大嚼。 也许她的吃相诱人,一辆疾驰而过的出租车在前方减慢车速,调了个头回到摊边。司机跳下车,大大咧咧一指徐陶的煎饼,对摊主说,“像她那样的,来一份。”他颇为自来熟地问她,“味道怎么样?油条有没有太老?” 徐陶咽下嘴里的,“还行。咸菜不错,很香。” 等出租车司机吃上了,很赞成她的意见,“咸菜不错。”他嚼得很来劲,含含糊糊地问,“你的车?” 徐陶点头。 他一竖大拇指,“不错!” 徐陶心里一动,“这……附近有房出租不?” 出租车司机摇头,“好房子得去城里,这里是工业园,哪是你能住的。” 徐陶乐了,“我怎么不能住?” 他笑着摆手,“别逗了,一个月一两百,合用卫生间的你能住?” 徐陶叹口气,“那你觉得我应该住哪呢?”她指指不远处旅馆的招牌,“昨晚我住在那,除了隔壁打牌的闹了通宵,也还行。” 司机被她的样子逗得也是一笑,“等着,我帮你问下。”他掏出手机,叽哩呱啦一通,方言和普通话切换飞快,“一个月二千,一次预付半年?”见她点头,他又是一阵叽哩呱啦,间中换成普通话,“家具齐全,交点押金?”徐陶说行,他茫然地自言自语,“交多少?”大概电话对面的人也没数,他一拍大腿,“押一个月房租吧?” 见徐陶说行,他又一竖大拇指,笑意满满的目光里尽是赞赏,在一阵叽哩呱啦之后结束了电话。他把手机往裤兜里一塞,“你开车怎么样,会跟车不?” “我试试。” “那行。”司机想了想,掏出手机,“手机号码报给我,要是跟丢打我电话。” 徐陶从善如流。 其实也还好。这位司机小哥低估了她开车技术,一路车速始终控制在40到60码,拐弯更是早早打转向灯,徐陶轻轻松松,跟着他到了城里的一个住宅小区。 一前一后把车停在外来车辆停放处,两人各自下车。司机小哥对她又是一竖拇指,“帅!长得漂亮,开车也漂亮。”徐陶被他赞得快要上天,想想觉得好笑,“你经常这么夸人?” 他得意地点头,引着她往前走,“这房是我一个弟兄的,钥匙在我这,一会你手写份租房协议给我,再去物业办张出入证。” 小区环境不错,绿树红花,雨后石榴更盛。房子更不错,简单的两室一厅,全新家具,买床床上用品就能住。司机小哥口述租房协议,过了会忍不住夺过纸笔,龙飞凤舞挥就一张协议,顺手还签了个大名。 徐陶有点呆,这地方的人……未免太痛快了点。 司机小哥翻了个白眼,“怕什么,你还能扛着房子走?”他手一伸,“钱!” 徐陶回过神,赶紧拿包,才想到随身没带那么多钱。她拿起手机转账,“不好意思,你的账号?”司机小哥报了个账号,伸手跟她一握,“赵从周,你是?” “徐陶,乐陶陶的陶。” 徐陶在房租上加了点车费,“耽搁你做生意,我的一点小心意。” 赵从周看了看到帐金额,“太客气了。那车不是我的,刚才和朋友在玩,有急事就开了他的车。”他挠了挠头,“其实这房子是我家的,刚才没跟你说实话,不好意思。估计你猜到了,能理解的吧?” “嗯,防人之心不可无。”徐陶再次感觉浑身骨头在造反,根根都在嚷累。她要找家饭店睡一觉,睡到天昏地暗才起来-她记得来的路上离小区不远有家饭店。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她睡得很熟,直到第二天早上被闹铃吵醒才想到:今天要上班! 天!没正儿八经上班有多久,半年,一年?其实也没多久。 抓着电吹风大力吹干头发,徐陶对镜中人做个鬼脸,“加油!” 第二章 把父母替自己准备的婚房以白菜价租了出去,赵从周毫无心理负担,轻轻松松去还车。 他和好友乔军合伙在城郊开了家洗车店。做生意讲地段,乡下地方客流小,店门口空有好大一块场地,来的人却不多。不过乔军白天看店,晚上开出租,小日子过得去。 初夏午后,又下过雨,店里一如往日没生意,赵从周远远瞧见场上的躺椅,就知道乔军又在睡大觉。他不但没减速,反而故意退到四档,重重踩下油门绕着躺椅走八字。 发动机灌满了油,受宠若惊,吼得震天响,乔军睁开睡眼,发现是赵从周作怪,抓起盖在脸上的毛巾就往车身上招呼。赵从周一边笑,一头甩开乔军,车子走了个漂亮的弧线,“唰”的急刹停在场边。等乔军追过来,刚好来得及接住赵从周扔来的车钥匙,还有一小叠钱。 “什么意思?”乔军太清楚老朋友的家底,皱着眉头把五张红纸头点了遍收在口袋里,“你家老头怎么样?闹起来没有?” 赵从周往躺椅上一靠,摊开手脚,长舒口气,“没进去,程平和又打电话给我,说没事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几个老头子作起来倒像女人。老乔啊,将来咱们拆伙可别这样,兄弟一场,好聚好散。” 乔军早已习惯此人嘴里掉不出象牙,波澜不兴地继续问,“钱又是怎么回事?” “路上接了个生意。”赵从周把事情经过简要地讲给乔军听,“小姑娘出手大方,我也不客气了。”乔军关注的重点却在房子上,“房子租给别人,到时你拿什么结婚?” 赵从周提起腿,轻轻踹了乔军一下,“我要冰可乐。” 乔军瞪眼归瞪眼,还是去拿了,另外带回张板凳。在赵从周身边坐下,一人一瓶冰可乐,他忍不住说,“程平和今年二十五,你要是不想和她结婚,早点找个人定下来,免得她等。” 赵从周一气喝光可乐,打了个格外长的饱嗝,才摸着肚皮斜眼看乔军,“关你屁事。” 乔军面不改色,“路见不平。”他也知道这事不能怪赵从周,双方父母两厢情愿想要结亲家,程平和也有那么点意思,但赵从周不愿意。赵从周当面拒绝过两次,可只要一天没固定女朋友,长辈们总觉得他不过年少冲动,早晚有天会从了。 “你那些好妹妹,没人跟你谈谈婚姻大事?”乔军不理解程平和,更不理解跟赵从周嘻嘻哈哈的那些女孩子们,就算赵从周长得不错,然而!女人不是都想要归宿吗? “你懂个屁。”对此赵从周表示异议,“我风流但不下流。”都是普通朋友,他体贴关怀女孩子,但不会模棱两可让人产生误会,“只是朋友!” 嗯,乔军的思路转向另一个方向,“你不会不行吧?” 咳咳咳赵从周被好友的奇思妙想给呛了。对于这种恶毒的人生攻击,他唯有报以老拳,揍完再说话,“尊重,懂不懂?我很尊重女性。” 乔军满脸鄙夷,“你那是没作案地点……”赵从周生于此长于此,连大学都读的本地一所二本院校。而作为长原化工二把手财务总监赵刚的独生子,赵从周这个城中小名人如果行差踏错,他那到处都有耳报神的老娘,肯定要他对别人负责。反正在老一辈看来,都上床了还不结婚?那是耍流氓!他思绪一跳,“你说程清和还是童子鸡不?” 赵从周没好气地说,“我又没钻他床底下,怎么知道他是不是。不过以他那点能耐,大概也没精力干别的。”这下轮到乔军失笑,好大一份“公鸡”,从小到大赵从周的父母拿着程清和做参考,逼得赵从周鸡飞狗跳,也难怪两人互相看不惯,“上次我在你家吃饭,你还说他年轻有为,让你爸别跟人闹,早点考虑退休,这会怎么变了?上次你故意找打?” 赵从周双手交叠放在脑后,看着天空幽幽叹口气,过了好一会才说话,“我是不愿意看老头子碰墙,他这把年纪,吃不消了。”程清和进公司后推出系列措施,老臣子如赵刚等看不过眼,表面上程忠国谁有理支持谁,但只要从元老层渐渐势微,明眼人就能知晓他的实际想法。而去年程清和接任总裁之位,更证明如今的长原已不是过去的长原,早晚它会完完全全变成程家的。 “不可能,公司有股份的人有二千多个吧?”乔军一愣。长原总部,以及它的关联企业牵涉到本地几千人的就业,再加上这些人的家属,可以说小半个城跟长原脱不开关系。早年长原艰难的时候,程忠国发动员工集资,赵刚也曾为此负债累累,总不能事过境迁就变天? 赵从周冷笑,“对啊,那时候我家老头是付出了,可他得到回报了啊,房子,车子,差点连他儿子都能沾公司光吃干饷。比学历,他比不过年轻人,比精力,他一累就犯老病,凭什么赖在公司不走?整个集团像他这样的人近半,老的不肯走,年轻的呆不长,再这样下去,长原早晚垮。” “新人为什么呆不长?”乔军听得稀里糊涂,赶紧抓住最后一句发问。 “抱团太厉害,本地人容不下外地人;本地人里,十年以上的员工又容不下十年以下的。”赵从周简单说明,“工资结构不合理,工龄工资和岗位工资比例太大。干同样的活,新人到手才两三千,老人六七千,相差太大。” 乔军喃喃道,“可老人也是从新人过来的,等新人熬成老人,不就有了吗?” 赵从周恨铁不成钢,狠狠一脚踹在板凳上。 乔军啊哟一声跌倒在地,哼哼唧唧的。看见赵从周伸出的手,他一把握住,猛地使力把赵从周拽倒。两人歪七倒八躺在一起,互相挥了几下王八拳,这才心满意足地爬起来。 “你不肯进长原,是因为怕被人排挤?”乔军意思意思地拍了拍身上的灰。 “不,我只是不想和程清和在一起。” 乔军随手在他身上一拍,“怕被他比下去?赵从周啊,我今天才知道你是孬种。” 赵从周往他身上回了一下,“胡说八道,早晚给你见识我的厉害。” “我等。不会等到头发胡子白吧?” “你小子!” 到了晚上赵从周才知道白天出的事,他妈把他拉进房,“别去惹你爸,他今天气得饭都吃不下。” “又为什么?” “还不是清和要改工资结构,他们几个老的怕下面的工人闹,在会上反对。你知道,清和也是倔脾气,两边互不相让,吵起来了。”赵从周的妈连连摇头,“他什么都不肯说,我打电话问平和的,说起来平和真是好姑娘,性格真是好,从来没有和长辈顶嘴的时候。今天幸亏她从中两头劝,才把事情平息。” 赵从周不以为然,“劝什么,早点闹开早点好,捂着藏着只有更坏。”没说完,他被自己母亲轻轻拍了下,“你啊-不识好人心。别说了。”赵从周只好把后半句话吞回去,程家想改,下面不让改,就看谁扭得过谁,等工人知道了,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呢。 而第一天上班的徐陶,生平头回见识到如此盛况。 上夜班的工人、白班下班的,穿着工作服的工人,已经换掉工作服的,涌进办公楼,堵在人事部办公室的门口,口口声声要求见总经理,请教工龄工资变动的原因。 这天,徐陶临时被安排在一间独立办公室,早上跟着开了一次厂部晨会,另外开了五六个小会,参观了一圈厂房,开通了公司邮箱,领到了工卡。跟各中层各自握手一回,跟无数同事打招呼无数次,唯独没机会和程清和单独谈话。 在下班时分,她被闹意见的工人们堵在楼梯上,听到了他们的喊声震天,“我们要见总经理!” 徐陶饶有兴味地打量他们,这个长原,竟然不是用脚投票? 第三章 长原的办公楼虽然新,却不是时下流行的开放式办公,仍旧各部门各安一室,人事部在二楼第一间。汇聚而来的工人们占据了一楼到三楼的楼梯,嚷嚷着要见程清和。人事部主管探了个头张望片刻,突然缩回去,把门又关上了。 隔着玻璃窗,徐陶发现那位主管回到自己座位,既没请示上司处理方案,也没召集下属商量对策,他只是坐在那对着电脑,面无表情。而其他人,也是如此。 有意思。 外头的人喊得虽然响,却没有一个冲进去,里面的仿佛突然集体患了失聪,完全听不到,也没想过到时间可以下班。 徐陶乐了。她刚才就发现,长原的企业文化可能默认自动加班,除了她没人离开办公室。至于上班,人事部提醒过她,需要提前十分钟到岗,但这十分钟不计入上班时间。 迟迟没人出来处理,工人渐渐交头接耳,徐陶隐约听出“怎么办”、“不能走”、……不安如同风中火苗,东摇西摆,没有一定,直到“干脆闹大点”的呼声越来越大,终于有人去推人事部的门。 门锁上了,在不知道的时候。 冷水溅进热油,炸开一片议论。 再没人出面,就闹太过了-徐陶心想。她扬起嗓子,“该上班的去上班,有事的进培训室坐下说。”人事部对面有间培训室,有讲台有桌椅,徐陶暗自估算了一下,觉得应该能容纳楼梯上的人。 几个一直在偷偷打量她的工人互相看了眼,几乎同时摇了摇头。其中一个大声说,“你算什么,我们要见总经理!” 徐陶举起工卡,“副总。够不够管你?”她向前一步,大声说话的那人露出一丝惊慌,抬手试图遮挡自己的工卡。这举动引发一阵轰笑,一个笑得尤其夸张的粗喉咙冒出整串粗话,嘲笑那人见了美女就软,“黑毛,上啊,送上门还不吃?” “黑毛”跟吃了壮胆药似的,挺胸把工卡送到徐陶面前,“我在长原做了十年,够不够资格跟你说话?”他口沫横飞,“你新来初到的还没搞清情况,少管闲事!” 工卡很旧,徐陶要仔细看才辨清上面的名字,“杨兴鑫,二号罐区操作工,入厂时间嗯确实有十年了。”她嗓音清亮,夹在笑闹声中格外不急不缓,“我记住你了。” “黑毛”猛地夺下工卡,“关你什么事。”他往后退去,消失在人堆中,而不知不觉的笑声低了下来,直到程平和出现在四楼楼梯口,才又往上一蹿。他们七嘴八舌围住程平和,“小妹,干吗调我们的工龄工资?”“要动都动,凭啥只动我们的?”“小妹,你哥呢?” 程平和-程清和的堂妹,财务副总监,徐陶抬头往上看,脑海泛起程平和的资料:25岁,大专学历,未婚。 “我也不清楚,唉你们回去上班,总经理在开会,等他空了再说。” 显然程平和人缘不错,这些人让出一条路让她下楼-徐陶仍站在原地,“程总,麻烦你通知他们的主管来领人。不想走的去培训室,有话坐下说。” 程平和没料到徐陶会对她发号施令,微微一愣,脸上露了出来。但她什么也没说,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近十个电话,始终用的方言,看来管理层非常本地化-徐陶默默想,安静地等待。第一天上班,她穿得比较正式,衬衫半裙、半高跟鞋。相较程平和身上的车间工作服,徐陶肯定,在长原自己是一个另类。 程平和收起手机,看向徐陶,而徐陶并没跟她客气,“麻烦你请总裁抽时间……”徐陶的视线从左转到右,“和他们谈谈。” 随着她视线所到,“黑毛”的脸又隐入人群。 这回程平和没一下子答应,“总经理在开会。”她的视线跟着徐陶的,滑过一张张脸,这些脸不太年轻了,但也还说不上老。工龄工资,动的是工龄十年以下的,他们有的已经做了七八年,有的眼看就要满十年。 她说,“我试试。” 电话还没接通,人群先动了起来,“总经理来了!” 来的不止程清和,还有好几个管理层。生产总监当先喝道,“黑毛,下班了在这儿晃,老毛病又要犯了?上个月我遇到你老娘,她问你在厂里怎么样,我还帮你打掩护。”“黑毛”嘿嘿笑了两声,“三叔,我看看热闹,马上就走、马上就走。”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下了楼。 生产总监又点了几个名。徐陶注意到,刚才那个粗喉咙也应声而退-管理层有威信,但跟人事架构关系不大,还停留在大家长的模式。人事那边的人钻出来了,和管理层凑在程清和身边,小声解释眼前的事,“方案还没定,不知道谁泄露出去的,他们换班时听说了,一时冲动过来打听。” 没她什么事了-徐陶朝程平和挥挥手,打算走人,她得去买点被褥之类的生活用品,再拎包入住也得购置日用品。 一个低哑暗沉的男声越过众人,落入她耳中,“徐总,进来开会。” 叫我?徐陶回过头,一眼看到程清和-他还真高,站在人堆中跟鹤似的,偏还长了那么张年轻脸。 程清和没说第二句话,然而徐陶确定,是叫她。 徐陶走进培训室,在靠前找了个位置坐下,从包里拿出纸笔。她挺好奇的,他会对工人们说什么。 培训室很大,但前三排没人坐,坐不下的工人们都站在后面。让徐陶吃惊的是管理层,在程清和身后,他们齐刷刷坐成两排,却和他隔得远远的。 这样,诺大一个培训室,两头挤满人,中间却只有程清和跟徐陶。 也太……好笑了! 徐陶低头,在纸上写下时间,地点,事件,嗯,“导火线”:工龄工资。不,也许还不至于成为导火线。无论财务总监,还是生产总监,中层们,他们脸上毫无表情,不过能肯定一点:他们还愿意选择程清和这边。 那么,什么事情会让他们彻底决裂?徐陶思绪跳到长原的股权结构。标准的国企改制后的上市公司,一层套一层,最高一层是大股东程忠国,小股东是高管层和员工们。严格说来,程清和虽有总裁之名,手头却没股份,是替身后这批人打工的高级经理人。 难办! 徐陶的思绪被程清和的话语拉回来。 “他们跟你们干一样的活,却比你们拿更多的钱,这样公平吗?” “请先从他们的工龄工资改!”法不责众,还有人敢反驳,“我辛辛苦苦做了九年,眼看马上到十年,突然宣布说工龄工资没有了,一年五十哪!我受不了!” “胡小调,”程清和叫出反驳者的小名,“你能不能有点志气,不就一年五十块!这件事我已经定了,工龄工资一定要改。”他的斩钉截铁激起众浪。程清和把手往下用力一压,“可是,我会补偿你们!减掉工资,加奖金!谁做得好谁就多拿奖金!” 一个声音低低地浮出来,“说得好听!” “谁?!”程清和喝道。 没人应。 “今天,到此为止。”程清和站起身,扔下一屋子人,程平和追了出去。 前后十分钟。徐陶看了看表,挺干脆利落。她收起纸笔,飞快往外走,免得又爆出事走不成。 可惜天不从人愿。 那把低哑嗓子的主人跟了上来,“我有两个小时,想听你说一下工作安排。” 这样啊,“不如一起用个工作餐,边吃边说?” “也行。” 徐陶伸出手,“徐陶,乐陶陶的陶,公司还没启动的贸易公司的副总经理。”基于各种因素,程清和想用他个人名义开设一家贸易公司,以处理和长原的往来,凑巧她被推荐应征这个“重要的”岗位。 他双手抱在胸前,并没接受握手这一要约的意思。 徐陶收回手,面不改色心不跳,好像被拒绝的不是她,“附近有合适的餐馆吗?我还不太熟。我开车,你带路?” 他没回答,一马当先走在前面。 徐陶偷偷吐吐舌头,还挺……讨人厌的嘛。 他突然回过头,“你是哪里人?” 徐陶差点咬到舌头,含含糊糊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算哪里人,从小到大搬来搬去……”然而他并没要听的意思,“那就吃广东菜,女孩子喜欢清淡的。” 嗯,如果老火煲汤白灼菜心盐焗鸡的份量再多点,大份,超大份,那就马马虎虎过得去了。但,显然对方并无此意识,“我今天胃口不太好。” 他可真对得起“零揪”这形容,徐陶感慨着,微笑着,“我也是。” 第四章 和老板吃工作餐,是打击胃口的有效办法之一。 好在程清和容貌上佳,这顿饭还是值了。无论微微上挑的眼尾,还是黝黑的眼眸,光这双眼就值九十分,更别提他五官精致却英气逼人,不,也许是冷气……徐陶在心底对自己摇头微笑,不能因为老板长得好就当他不发威,要知道熊猫看着萌,实质还是熊。 食不语,程清和吃饭时不说话,全心全意对盘中餐。放下碗,他才注意到徐陶的倦色,“黑眼圈很明显,高兴得没睡好?” “是啊,”徐陶认了,给程清和杯中斟满茶水,开始拍马屁这项很有前途的事业,“前天我还在千里之外,今天能够坐在这,感谢总裁给机会。” 为徐陶那句自称副总,程清和有意话里带刺,不过没想到她不但“荣辱不惊”,甚至顺竿而上,此境界他不是没见识过,但出现在一个年轻漂亮有钱的女孩子的身上……程清和倒也有些无语。轻轻咳了声清清嗓子,他问,“高铁不是更方便?” 她的车让他惊讶过,此时不由产生怀疑:她的钱来得很艰难? 闪念间他又收回微微的好奇,不管怎么样,他想找的人需要玲珑剔透,满足这点即可。 “当时我在外地,想尽快过来,相较之下开车最快。”徐陶一边笑,一边给自己也倒了杯茶。茶水滚烫,她小心翼翼啜了口,舌尖清香满溢,店里送上的是好茶。“而且我喜欢开车。”徐陶一本正经地解释,“独自开在高速,夕阳西下,有种穷途末路的美感。” 形容词是这么用的么,程清和需要喝口水定定神,“刚才的事,你怎么看?” “人员构成过于稳固,不利于管理。”徐陶不假思索,“总部的管理层和一线员工近半工龄超过十年,证明我们公司留得住人,员工的忠诚度高。但另一方面,适当补充新人,有助于调动员工积极性。”就像没看见程清和眼中的嘲弄-你在替自己说好话吗,她继续侃侃而谈,“恕我直言,安全感过高不是好事,对公司是,对个人也是。” 程清和打断她,“你没做过贸易相关的工作,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用你,千里迢迢赶来?” 徐陶很想说,事实胜于雄辩,她确实被留下了。然而转念之间,脱口而出,“有一线机会我都会抓住,这就是我。” 他淡然道,“公司的试用期是三个月。” 徐陶无所谓,“我建议晚点和我签合同,”她扬眉一笑,“会给你意外的惊喜。” 程清和看了看表,招手叫来服务员。签完单,他看向徐陶,后者很及时地抱拳拱手,“谢谢老板!” 程清和一饭三无语,数秒后才想起要说的,“公司有宿舍给外地员工,你可以去人事部申请。”司机已在门外等他,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提前结束她的试用期,请她从哪来回哪去。 奇葩,他忍不住回想她的履历。其实她的履历十分漂亮,名牌大学博士-读的时候已经在职,就业于知名公司,一年前才离职。长得美,学历高,他想不通她来长原的理由,虽然长原规模不小,却不具备吸引力。 车子平稳地行驶,程清和翻开手机,找到徐陶的号码拨出去,“你为什么离开原来的公司?” “做太久了,感觉没有挑战,考虑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决定辞职。”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清晰而坦率。“需要推荐信吗?我可以联系以前的老板。” “那倒不用。”他听到一点不应该有的动静,不觉意外,“你在哪里?” 她顿了下突然笑起来,“不好意思,我还在刚才的餐馆,点了些吃的,正在吃。对不起,我说胃口不太好是真的,现在想吃也是真的。你-不会生气吧?” 徐陶不知道程清和是否生气,他挂掉电话,并未作答。不过跟试图掩饰相比,她宁可说实话,欺骗总不太好,何况不过无关紧要的小事。 独享过蜜瓜虾球和干炒牛河,徐陶感觉所有的疲倦已被食物一扫而光,她已有足够精力去解决像买被子、打扫卫生这样的小事。 深夜到来前,一切应该都能解决。徐陶双手互握,活动了一下手指。 赵从周做了几个滑步,活动了一下拳脚。他刚快跑过20分钟,现在浑身发热,额头也有薄汗。他的对手,同样如此。他俩举起戴着拳套的右手轻轻一碰,开始今晚的游戏,规则是谁先把谁击倒。 刚从动感单车教室出来的人迅速围住护栏,嘻嘻哈哈讨论里面的两人谁更有赢相。有认识赵从周的,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周周多吃点!你这身板不行!” 和对手块块凸起的身形相比,赵从周虽然也是满身肌肉,但明显属于纤长型。他个子又高,很有花架子的嫌疑。随着开场他就挨了几下的阵势,已经有人嚷嚷“中看不中用”,不过这些赵从周都听不到。 汗如雨下,热血在澎湃,他紧紧盯住对方,努力从对方抬手举足找出轨迹,躲闪,还击。 “第一眼我看到她就不再犹豫 无法自控的激情要主动出击” 一记侧踹踢倒对方,赵从周也倒在地上。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挨着踢打的地方辣辣生疼,但又有种说不出的淋漓尽致感。 只是歌词露骨,喘息撩人……什么鬼!他双手撑地爬起来,整个上身伏在围栏上,对服务台大吼,“带坏青少年!换!” 服务台那边,工作人员对他吐吐舌头,不过还是换了首歌。 “hey是的亲爱的来我这里 在这里我们两人一起度过美好的夜晚 yohbaby 你为何如此美丽来我这里相信我绝对不会后悔 你那性感的眼神再次凝视着我 眼神相遇的瞬间我无法呼吸 你真是上天赐予的真正的honey ……” 还能不能来点正常的了,赵从周翻了个白眼,有气没力地摆摆手。 他那衰样,招得围观的人全都笑起来。 “周周乖小孩,哈哈哈哈哈。”“周周还未成年……”“周周你是不是练多了,那个地方不行?” 是可忍孰不可忍,赵从周直起身,作势要跳出围栏,“刚才说中看不中用的是不是你?过来,保证不打死你!” 众人知道他不会真的打人,但热闹也看过,玩笑也开过,笑着一哄而散去浴室。 赵从周一屁股坐在台上,和躺着看好戏的对手轻轻一击拳。他抓起台边的水,扔给对手一瓶,自己开了瓶大口喝起来。 又热又渴。 一口气喝光,来不及咽的水沿唇角滑到脖间,掉落在胸口,和汗珠交汇,顺着肌肉缓缓流淌。 轻轻的几下鼓掌。 赵从周回头,徐陶站在围栏外。 她的半长发扎成马尾,穿着工字背心和紧身七分裤,大概才运动过,几缕散发被汗粘在脖颈上。从赵从周的角度,刚好看到她的锁骨,还有饱满的胸。 他猛地侧过头,脸腾地涨得通红。 “第一眼我看到她就不再犹豫 无法自控的激情要主动出击 ……” 见鬼!刚才的歌有毒,怎么办?竟在脑海中魔性地单曲循环了。 第五章 夜深。 也就是半个小时,等徐陶吹干头发出来,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大厅已经空荡荡,音乐早已停了,一台台电视机的屏幕仍闪动着无声的画面,娱乐、新闻、电视剧、……应有尽有。 徐陶走过去依次关掉电视,直到最后一台,那里正在播放本地新闻,“长原化工董事长程忠国先生设立助学金,资助贫困生完成学业”,“多年来程忠国先生一直热心公益,多次捐款建设学校教育楼、图书馆,更为众多学子提供就业机会,……”。程忠国的影像一闪而过,他五十多岁,早年入伍当过工兵,如今退伍多年,却仍然腰背挺直。 国字脸,大眼,方下巴-程清和应该像他的母亲,一位早已逝世的美人。 徐陶关掉最后一台电视。 “呯”,楼下传来球落袋的声音,随之响起数声欢呼,男女皆有。 徐陶下楼刚好看到赵从周在向围观者收钱,他满面笑容,“多谢各位赞助,祝各位花好月圆心想事成马到成功万事如意……”赵从周说得溜,两个前台姑娘笑得欢,“周周你与其在这里卖口乖,不如讲给程老板听,他老人家稍为提拔,你就是个‘总’。到时拉我们一把,我们不贪心,随便安排个什么总经理助理总经理秘书就行。” 赵从周刚要还嘴,一个眼尖瞧见徐陶,赶紧放下球杆迎上去,“吃夜宵去,怎么样?” 前台见是客人,老老实实回岗位收手牌还会员卡,笑盈盈地问徐陶整晚下来感觉如何。一起打球的男人,见她一个年轻女子,难免对赵从周挤眉弄眼。背着徐陶,赵从周狠狠用口型回了他们几句粗话。等他俩出门,身后传来哄堂大笑,他们大声用方言说,“总算有用武之地,周周,恭喜啊。” 赵从周自我安慰,不过看徐陶含蓄的笑也知道她全听明白了,破罐子破摔双手一摊,“没办法,我做人太好,朋友太多。” 这话说的,徐陶哈哈大笑,赵从周也笑。 随着霓虹灯渐渐熄灭,夜幕露出沉静的真容,空气中有栀子花的甜香,夜跑者从容不迫越过他俩,消失在下个路口。 徐陶长长舒出一口气,几乎与她同时,赵从周也叹了口气,他俩相视一笑。 “你-还好吧,徐总?”赵从周调侃地问。 徐陶失笑,“你已经知道,我已经成长原的笑话了?消息传得真快,有什么好建议?”话是这么说,她神态悠然,赵从周收回目光,“日久见人心,相处多了别人自然知道你的为人。” “是吗?”徐陶又是一笑,“刚才在更衣室,有人建议我一个新来的先搞清楚情况再开口,为讨好老板硬出头,没有好结果。” “谁?”赵从周皱眉问。徐陶没回答,他没再追问,“谁推荐你来的?” “管委会的马主任,程总托他物色管理人员,他推荐了我。”见赵从周努力思索,徐陶拍了拍他的胳膊,“别想了,我不担心,这不是还有你罩着我,赵二少。” 赵从周张了张嘴,好半天吐出句,“你怎么知道的?” “小城无秘密。”徐陶大笑,“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看了眼手表,“一个多小时以前,有五个还是六个人,跟我说你叫赵从周,是长原二把手的独生子,人高马大一表人才,也有些小聪明,但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不过,谁叫你会投胎,所以有资格玩。然后我才知道,原来我这么幸运,居然租到性价比最高的住宅。” 赵从周哭笑不得。也难怪,时代虽然变了,但小城岁月慢,长原建的住宅小区,连附属健身房都是长原的产业,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藏不下秘密。 徐陶揶揄地看着他,“既然不想进长原,为什么不出去闯?” 欲诉无从起,赵从周干笑,“至少有人比我更惨。” 赵从周心目中比他更惨的那位仁兄,进家门见到的亲人是堂妹。程平和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东奥的《财务成本管理轻松过关》落在地上。 程清和帮她捡起书放在沙发上,虽然他已经放轻手脚,但程平和睡得并不熟,一下子清醒过来。尽管睡眼惺松,但她没忘记重要的事,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责备,“哥,不是叫你赶紧回家,大伯要跟我们开会。” 程清和没接话,“时间不早,你快回家。” 程忠国发达后仍住在乡下的老宅,和他的亲弟弟,也就是程平和的父亲,老弟兄俩比邻而居,互相照应。 程平和看了看楼上,那里始终没有动静,低声飞快地说,“一是贸易公司,大伯不同意开。还有,昨天赵伯伯他们闹辞职,今天工人闯到人事部,他问了事情经过。”她担忧地看着堂哥,“他出门刚回来,也不知道谁跟他通风报信。还有,他喝了酒。” 说到最后一句,她克制不住情绪埋怨道,“你应该早点回来。” 程清和拿起她的包和书,塞进她手里,“知道了。”把程平和推出门,他整整衬衫上楼。 才走两步,程清和突然觉得饿,晚饭菜太少,清汤寡水没有油,不能怪徐陶没吃饱。想到她那通直白的话,他心底微弱的疑问被推翻了:只有没受过苦的人,才能无论做什么都理直气壮地理所当然。 他缓步走到书房门口,抬手敲了两下。没人应,他轻轻一扭把手,门随手而开。 正如所料,程忠国劳累之后又喝酒,此刻伏在桌上睡着了,满头的花白头发随着鼾声起伏不定。 程清和走过去,程忠国的胳膊下压着一叠纸,当先入眼的是事项:关于程清和经手采购原料的比较表,递交者:赵刚。对内容程清和并不好奇,他做了什么,他自己很清楚。 程忠国既抽烟也喝酒,房内气味浓重,程清和打开窗,又打开门。乡间的夜风穿堂而入,程忠国打了个寒颤,猛地醒来,抬头看见站在窗边的儿子。 程清和背对室内,抱手而站。 程忠国坐直,抓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水已经冷了,喝在嘴里格外苦涩。 听到动静,程清和回过身。 程忠国指了指地,低头只管喝茶。 程清和走到所指的地方,毫不犹豫就地跪下。 他越是老实,程忠国的心越是凉,肩膀腰间膝盖几处一起闹哄哄地疼起来。推开椅子,程忠国大步走到程清和跟前,挥起巴掌往他头上背上招呼,“我还在你就要作怪?!去年你怎么答应我的?你说你要把长原带上新高度,就是这么个带法?” 越说越气,他提起脚就踹,“说!你那个贸易公司,是不是打算从公司捞更多钱?” 程清和看着面前的地板,“是,因为我想做两手准备。长原已经老化,每个人想的是如何从公司拿到更多的好处。”他抬起头,声音冰冷,“今天的长原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人人出力的长原,以权谋私泛滥成灾,连搞卫生的清洁阿姨都在想办法捞好处,多拿一卷纸巾就是钱。我讨厌这样的长原,如果不能改,那就干脆抽走它的血液,重建一个新的-” 他的话被打断了。 程忠国抓起手边的报纸夹,劈头盖脸打下去-儿子用言语打他的脸,那么他也可以打回去。长原是他的心血,也是他的所有。他失去许多,才建出这个辉煌的企业王国,任何想伤害长原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早就知道会这样。 程清和双手扶地,竭力稳住自己不倒下。 不能求饶,不让步,任何示弱都会让父亲的怒火来得更大,男人只能流血不能流泪。 雪片般的纸屑中,程清和昂起头,“我要收回所有员工股!” 第六章 有意思。 徐陶走进会议室,明显感受到“不欢迎”三字为何物。昨天白天,长原的中层和高管视她为程清和的嫡系,保持表面礼貌,有说有笑。而经过傍晚的事,他们干脆否定了她的人品。在他们眼里,她“狗仗人势”,“踩下迎上”? 从做实习生开始,徐陶还没领教过如此简单粗暴的不欢迎。她坐下,旁边像避病菌般往两边挪;她看谁,谁就移开目光;她加入聊天,别人闭嘴转头。太有趣了,多年来徐陶以为成年人的世界是鸭子浮水,所有功夫都在底下,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批人能直接表达“我不想跟你玩”。 她很想大笑三声,为“世外桃源”。 程清和迟迟未到,众人颇有默契,自动开始每日例会,生产和销售关注产成品、出货量和物料配置,人事要求车间控制加班,财务请各部门配合年中盘点,行政谈及参加开发区游泳比赛的人选。 公司的运转早已成型。 徐陶顺手记录会上谈及的内容,心思却飞到长原的股权结构,在座者多数都是股东,名副其实的公司“主人”。她研究过长原的公告,如今已看不到当初转制、上市一波三折的痕迹,然而复杂的架构表很有趣:程忠国受托代管员工股,连他所持份额在内,占持股平台长原投资的85%,剩下的15%股份由赵刚为代表的高管分别持有。长原化工在香港上市,长原投资是它的最大股东;融资成功,长原化工在国内数处买地建厂,频频建设生产基地。 程忠国放过豪言:“只要有100元利润,我们也做。” 长原的营销战略就是如此简单粗暴,可今天的市场变了,不知道在产能过剩面前程忠国是否仍那么坚定。徐陶微微走神,不知不觉停了笔,在座的不是没有怨言,但他们离不开长原,不提股份,多年来在公司养尊处优,早已失去搏杀的机能。昨晚她跟程清和说的真心话,安全感太高没好处,可惜他眼里满是讥嘲,浪费了他那双有星光的眼睛。 “小妹,赵总今天病假,我们不问你难道打电话去问他?你身为财务部副总监,拿点气魄出来行不行!你可是我们的财务大臣。” 徐陶笔一顿,从围攻程平和的言语中摸索出事情概要:有笔煤款,热量值尚处于争议中,财务部却已经付清。 “小妹,钱在谁手谁厉害,你倒好,钱付了省得被人追款,我们可就惨了。” “小妹,放一句话,免得我们错怪你。” 处于软硬兼施的中心,程平和肩膀耷拉,睫毛下垂,却抿紧嘴不开口。不过她这付打死也不说的神气,早就把事实摆上台面,财务部哪会自作主张,绝对是程清和的安排。那些明知故问,要的也不是她的答复,而是如何把这事捅出来。 “各位。”角落里传出一个清朗的女声。 有事没事每天召集这么多人开会,难道不知道开会的诀窍-徐陶暗骂程清和,尽管她知道应该不是他的本意,而是“继承”到的架式。但要帮程平和解围,就得面对二十多张非常不友好的脸,她真心不愿如此高调。 “对方已向法院递交起诉书,”她站起来展示检验报告,“这是第三方检验所出具的热值报告,证明该批煤符合合同要求。有合同,有证据,供应商一定会赢,一旦法院判决书下达,款项将从我们银行账上自动划拨,作为上市公司,我们得考虑社会影响。” 要怪就去怪程清和,徐陶默念,谁能比他狠,自己告自己。 这群人当然不会听她三言两语就服气,但程清和来得正是时候。他面无表情,*往那一坐,杀气腾腾。 前方高能预警,非战斗人员速速退散,连徐陶都有点扛不住,赶紧缩回角落当透明,各中层更是低头不语。只有生产总监,一双眯缝眼总算半开了。简洁报告完会议要点,他收起本子,向程清和打了声招呼,“今天还有批急着出货,我先走。” 好个老滑头。有他带头,销售、行政一个个见状不妙,找理由溜得飞快,片刻间会议室只剩程清和兄妹和徐陶。 徐陶有意观察他俩以印证自己的猜想,等发现已经落在别人后面。她也不慌张,朝程清和点点头便打算离开。可惜程清和不放过她,“你别走,我有事找你。”他同程平和在会议室门外小声交谈,但基本都是他说,程平和低声应了几个“嗯”。 不妙-徐陶很想抓住程平和的肩膀使劲摇晃:这位姑娘,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差的沟通方式! 跟程平和说完话,程清和的脸黑得快滴墨,回身进来时反手扣门的动静特别大。 “拿来。”他手一伸,目光落在徐陶的笔记本。 徐陶递给他,他抽出夹在里面的纸,其中一张就是检验报告复印件,看了眼随即扯成两半,“谁给你的?” 从徐陶的目光他得到不可思议的答案,“我?”他想起来了,昨天他让徐陶熟悉公司运行,给了她几盒文件,没想到她真看了-只是她哪来的时间?他确定,昨天她的时间排满大大小小的会议。 “我整理文件,找到感兴趣的先看,没想到今天会说到这件事。”徐陶很想严肃认真地汇报自己的心路历程,但程清和的目光让她控制不住想笑,她也真的笑了,“对不起,程总,你这么看着我,我有点压力。我全招了,其实昨天我发现几份文件颇为有趣,顺着找下去,发现更有趣的是您在一家‘作坊’身上投资不少。” 程清和目光冰冷,“不可能。” 越这样,徐陶越想逗他,类似破冰的快乐,“对,没那些文件,但我最擅长就是拼图,把内部的、外部的资料一片片拼起来,最后得到总图:您单枪匹马的在研发新产品,谁都不理解你,也不支持你。唉别!程总,别生气、别生气!”眼看程清和的眼快瞪到自己脸上,徐陶怀疑她有可能成为被老板扔出会议室的第一人,“冷静,我只是想了解你,帮你,就算马屁拍得过头,但也出自真心真意。” 徐陶曾经觉得程清和眼里有星光,但现在星光靠得太近,快变黑洞了。他的声音很低,“打算帮我做什么?” “收回员工股。”徐陶毫不犹豫。她拿起笔记本,轻手轻脚抱在胸前,“您看,这会议室虽然只有两扇窗,走过的人也不多,但万一要是谁走过,还以为您……那多不好,本来您在公司也没帮手,再有流言蜚语什么的……” “星光”猛地退后,徐陶眨了下眼,为自己的恶趣味悄悄抹把汗。玩笑时刻过去,该认真了,“长原曾经是好公司,现在也不错,但是时代变了,一味靠产量占领市场,劳而无功。如果再不寻找新的出路,拖着那么大的负担,……” 程清和毫不客气,“关你什么事?” “那就是我的另一个优点,除了特别会争取,哪怕有一线希望也要努力之外,我还特别喜欢挑战,越是艰巨的任务我越喜欢。程总,你可以向马主任了解,如果我不是特别优秀的一个人,他也不会向你推荐我。” 程清和再次毫不留情地打断她,“昨天说的报告你做好了吗?” 徐陶答得飞快,“昨晚已经发到您的邮箱,我还发了条短信请您注意查收。” 昨晚程清和不想接电话,关了静音,更没注意到有短信。他哼了声,“调整工龄工资的事你知道吗?做个方案。” “明白,马上去做。”徐陶转身要走。 “回来。”程清和叫住她,“你是我贸易公司的人,工资由我私人支付,跟长原没关系,不用穿工作服。”他目光掠过她,“原来怎么穿就怎么穿。” 徐陶没提醒他,既然如此她不应该插手长原的内部管理,尤其劳资这种敏感的事,她只痛痛快快地答应,“好,我明白了。” 她去财务部找程平和,“我想要这次工资调整的资料,程总让我也做个方案。” 程平和的眼皮透着哭过的嫣红,勉强打起精神,“等等,你在公司的邮箱是……”徐陶提醒道,“昨天我给全体管理人员群发过报到邮件。文件大不大?要不拷给我?” 从笔记本封套掏出u盘,徐陶抬头发现程平和在哭,幸好程平和跟赵刚合用一个小间,此时办公室里除了她俩再无别人。徐陶在心里叹口气,扯了两张纸巾递给她。 程平和慌慌张张擦眼泪,“对不起,我马上就好。” 徐陶手指竖在唇上做了个小声的手势,过去掩上办公室的门,又拿起桌上的杯子,替程平和倒了半杯温水送到她手边,“喝点水。” 程平和喝水时,徐陶把几张纸巾折成厚厚的一叠,往上淋了点冷水,交待给她,“敷在眼上。”做完这些,徐陶轻声说,“等你空的时候我再来,不急。” 这算什么事,老虎、狼、狐狸较劲,逼急了兔子? 徐陶退出去,帮程平和关上门,忍不住摇了摇头。 第七章 绿荫深处有一只知了,扯着嗓子叫得很单调。黑背白腹的飞鸟,扑腾着翅膀,没头没脑地扎入枝间。 天上会掉馅饼吗? 程清和从不相信。在邮件的海洋中找到徐陶的报告,关于开办新公司的进度安排,他没打开附件,反而点开网页开始搜索“徐陶”。 世上有无数个徐陶,教师徐陶,房产中介徐陶,徐陶商行。 他在关键词中加进徐陶毕业的院校,跳出来干巴巴的几个字:“财务模型在公司估值中的实际应用”。嗯,世界经济学的博士原来还研究财务?程清和草草掠过那些文字,目光最终停在网页下角的照片。像素很差,她笑得非常证件照,半长发循规蹈矩披在肩上,米色小西装,几何图样的丝衬衫。 一点都不像她。 程清和认知中的徐陶,是等候在会议室,目光笃定的她;直言和他吃饭没胃口的她;故意招惹他的她。活色生香,闪烁不定。 也许每个人都有两付面孔。 管委会马主任用了许多赞扬词推荐徐陶,程清和总结为两句“既能干利落又很领会公司的需求,能吃苦不计较”。马主任在招商引资中认识的徐陶,那时她还在原来的公司,后来听说她辞职了,立马想到可以引荐给程清和,“你跟我要人才不是一天两天,这是个人才。要是申请得到编制,我都想把她招进来。” 公司整体搬迁时程清和跟马主任打过无数次交道,这位老好人难得的没在公务中失去朝气,说话办事有一是一,他说好,徐陶应该真是好。而且既然他开口,不管怎么样程清和都要给面子,这个人起码得用上几个月。好比男女相亲,拒绝也得有具体的理由,不能轻易否定介绍人的热情。 见怪不怪,其怪自灭。程清和关掉网页,不管徐陶为何而来,在长原这潭深水,她翻不出花。拭目以待,三个月后她还能保持鲜蹦活跳,他会给她相应的待遇。至于徐陶为何知道他的研发实验室,多半马主任告诉她的,毕竟租地找人都是通过马主任做的。 冤家路窄,徐陶在罐区遇到“黑毛”,后者见到她就往罐后跑。 “杨兴鑫!再跑扣你工资!” 一记奏效,杨兴鑫气鼓鼓地停住脚步,“最毒妇人心,干吗记我名字,想整我?” 徐陶慢条斯理,“对,小心别被我抓到过错,累积两个警告,开除,公司连补偿金都不用付。” 杨兴鑫举起拳头,徐陶指指监控探头,“行了,逗你玩的,我又不管生产,没资格管你。再说就算我要整你,你三叔也不会答应。” 想到生产总监的叮嘱,杨兴鑫收回拳头,警惕地问,“你不管生产,到这晃什么?” “了解公司。”徐陶仰头看向罐顶,“不了解生产的管理就是无水之鱼,早晚渴死。你是巡检,日常工作是定时检查仪表读数?”杨兴鑫见她态度温和,绷紧的弦松了下来,“嗯。你从前也在化工厂工作?” “没有,所以挺有兴趣。”徐陶收回视线,对他笑了笑,“你们很厉害,整个厂区搬迁没多久,就能正常生产经营。” “那是。”杨兴鑫得意地说。他拍了拍罐身,“一万立米一个!我们把能用的都搬过来了,中化的施工队说从来没见过我们这样爱厂如家的。” 工人对厂有自发的凝聚力-徐陶在心底记下这条,“那你还闹?不怕老板把你开了,你去哪爱厂?” 杨兴鑫撇嘴,“就他?我开始在厂里上班的时候他还在做他的大少爷!”话这么说,到底被徐陶的话打击到了,“你别捧他的臭脚,他那人,我们早看穿了,嘴上一套,做的另一套。干活有我们的份,好处统统他拿!搬迁前说得好好的,搬完屁都没放一个。”他越说越气,“光土地赔偿就够他发财了,什么好处都不给人,撑死丫的!看着好了,你再替他卖力也没用,反正都是应该的!他是老板,我们是拿工资的打工仔!” “你三叔没帮你们争取?” “他……”提到长辈,杨兴鑫没精打采,“年纪大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悄悄打量徐陶,“你是新来的财务?” 徐陶摇头,“不是告诉过你,我是副总,嗯?” 杨兴鑫翻了个白眼,“你是程家什么亲戚,表的,堂的?还是程清和女朋友?”最后一个猜测点燃了他的熊熊八卦之心,“怎么认识他的?董事长同意不?嗳我告诉你,别跟他们来虚的,奉献啊奋斗啊,先要一大笔聘礼,房子车子首饰,真金白银拿到手再说。” 徐陶哈哈笑道,“我跟程家啥关系都没有,靠本事吃饭,打工仔一个。” 杨兴鑫摇头,“不像,你这么洋气,跑我们厂里来打工?别骗我了,外头花花世界,大把可以挣钱的地方。” “那你还留在这里?” 杨兴鑫的脸泛红,难得地扭捏了,“这不是书没读好,家里想办法让我进了厂……”他声音越来越小,“你是大学生吧?”看徐陶点头,他有几分失落,“难怪,又神气又好看,我那会就是读不进。” “现在也不迟。”徐陶安慰他两句,“厂里大学生多吗?” “赵总一个,程清和一个,技术部有几个,中控室比较多,小妹马马虎虎也算。”杨兴鑫一一数给她听。徐陶失笑,“什么叫马马虎虎也算?” “她啊-没考上,程家给学校捐了笔钱,让她旁读。”杨兴鑫嘟囔道,“有钱好办事,天大的事情,地大的银子,没摆不平的。” 徐陶若有所思,难怪,众人对程平和亲昵中带着轻视。程忠国这个人,自己没什么学历,对儿子的管教却很严,程清和顺利考上名牌大学,脱不开父亲施加的压力。到了程平和,可能没顶住,一时考试失手,程家虽然想办法安排了后路,但落在他人眼里就是话柄,但以她的性格又无法脱离家庭,只好一直默默承受。 把程平和放在那个位置,不知道谁的想法,拔苗助长不是好事。 徐陶在厂区里走了一圈,回到办公室已经午饭时间。长原的规矩,工人比办公室人员提前半小时用餐,所有人在同一处窗口排队打饭打菜,没人有特权可以插队。因此她也不急,扫了眼邮箱,再去拿自己的碗筷。 行政部提醒过她,碗筷自备,可以自己带菜,办公区有微波炉可以加热。 程平和这天带了梅干菜烧肉、红烧狮子头,正在加热的当口徐陶进来了。 “一会一起吃饭,我们聊几句工资的事?” 程平和愣了数秒,“好。” 徐陶没想到,即使规矩定了,但到哪都会有执行的差距;即使程清和也得亲自打饭,但他和程平和吃饭的地方不在大食堂,是在一间小会议室。程平和从柜里拿出一次性杯子,倒入紫菜蛋花汤的汤料,“我哥吃饭得有汤。”她又解释道,“一起吃饭的还有生产的杨总监。” 好吧,入乡随俗,也不能看着程平和一个人做这些。徐陶往杯里倒开水,“如果他吃饭得有汤,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小事,顺手做了。” “错!别小看泡一碗汤,去超市买汤料包,加上路上来回、结账时间得20分钟;烧滚一壶水,打水倒水2分钟;拿杯子倒汤料搅匀3分钟。25分钟你可以多看一章书,完成两张报表,和下属开三个短会,回复十几个邮件。一天25分钟,一个月12.5个小时,一年150个小时。以每小时80元工资计,这件小事花费了你12000元。对了,买汤料的钱是不是你贴的?” 程平和听见算出这么个数字来,已经惊呆了,下意识地点点头。 “所以,还是件小事吗?” “每个月工作日是24天,你算多了25%。”程清和拉开椅子坐下,老实不客气拿起汤就喝。 当面被程清和抓住,徐陶仍是落落大方,“我们厂不加班?”一边说她一边把一杯汤送到生产总监杨卫华那边,“杨总,喝汤。” 程平和打开餐盒,犹豫了一下,把菜放在徐陶面前,“尝尝,我做的。” 徐陶老实不客气,狠、准、快,挟起最大一块五花肉,“真香,刚才已经闻到香味,你手真巧,长得好看,又温柔,可惜我不是男人,只好嘴头上表扬你,否则还能搂搂抱抱亲两下。” 噗!杨卫华被汤呛到。 程清和端着杯子喝汤,不动声色,“现在也可以,我们公司不歧视同性感情。” 徐陶正忙着尝狮子头,不错,七分瘦三分肥,肉是手工剁的,先切后剁,应该还加了鸡蛋,高汤吊过,吃起来鲜而不腻,闻言反驳道,“那不行,就算我愿意,平和一看就是传统型,肯定接受不了挑战世俗目光。再说我偏好男人,尤其长得帅又有钱的。” 这下连程清和也无语了。 徐陶还记得插刀,“你看,我的总裁大人,才说到这你就觉得挑战三观吧?所以放话前先想一想,是不是真的做得到。万一你话出口了,我们当真了,结果全变了,悲剧收尾怎么办?别看我长得像娇花,狠起来比谁都狠,武力值虽然不高,大招还是有两个的,到时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就不妙了。” 程平和再也忍不住,无视程清和森森的目光,扔下筷子趴在桌上大笑。 徐陶向程清和一挑眉,抬了抬下巴,“程总,我可是牺牲自我形象让你开心,会给我加薪吧?” “会-”只是怎么听,都像牙缝里挤出来的。 玩笑归玩笑,吃过饭程平和把文件拷给徐陶。 “打算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 “啊?”程平和吃了惊。 徐陶递给她一颗薄荷糖,自己也吃了颗,“提神醒脑,必备佳品。” 程平和接得勉强,吃得为难,一股强力牙膏味,她忍不住皱眉。徐陶看在眼里,“再做也不会比你和人事商量的方案好,我还没你们了解情况,何必白费功夫。” 那你怎么向我哥交差?程平和想问,却又觉得交浅言深,不由自主咬了咬唇。 “告诉他实话,而且依我看问题不在方案,而在于执行。生产和销售是企业的重心,财务把控和监督,这三块程总都做不了主。据我看来,尽管董事长放话退居二线,实质掌控仍在他手里。” 程平和抬起眼,猛地否认道,“没有,大伯已经不管公司日常。” “自己打下的江山,哪有那么容易放手。何况总部这些高管,哪个站在你哥那边?恐怕你哥跺个脚,立马有人小报告打到董事长那里,就连你,也是董事长放在公司的眼睛和耳朵。” 程平和脸涨得通红,嗫嚅道,“董事长是关心则乱。”她越说声音越小,好半天才又开口,“你和我一个朋友很像,什么都敢说。” “赵从周?” 程平和慌乱地移开视线,“你也认识他?啊对不起,我还有点事。”然而徐陶说的话将她钉在原地,“不就是他把房子租给我?不能提吗?他出于好心,难道你相信流言却不相信他的为人?” 她的耳根都快滴血-有瞬间徐陶觉得自己是不是逼得太紧。 讲完租房经过,徐陶说,“我个人非常希望能和每位同事保持友好的合作关系,尤其是你。我不想你对我有所误会。” “为什么?”程平和问,但随即反应过来,“对不起。公司里对新同事有点抵触,但是相处久了知道你的为人就会好的。可能我昨天也不是太友好,不是故意,就是事情多了心烦。”她坐下来,靠在椅背上长长叹了口气,“徐陶,我特别羡慕你,没有任何事能让你烦恼吧。” 徐陶想笑,大概在大小姐眼里没考上大学、没得到同事亲友尊敬就是大事,“我当然有我的烦恼,不过就当修炼,人生在世哪能尽如人意。说说你的,看我能不能帮上忙?”徐陶拿了一张白纸,推到程平和面前,把一支笔塞进她手里,“试试一样样写下来。” “早上开会提到的那笔煤款,夹在当中我很为难。” 徐陶点点头,“程总怪你了?” “他怪我不够理直气壮。还有工资调整的方案,不知道谁漏出去的,他也怪我。” “估计是谁干的?” “所有中高层都参与了讨论,我真的不知道是谁跟工人说的。但方案做好,总不能捂着藏着突然执行。” 徐陶提建议,“有没有想过只找两个倾向你们的人先讨论?把这几个说服。再召集所有中高层一起开会,起码有人是支持你们的,有的人□□脸,有的人唱白脸,可能效果会好些?” “找谁才好?” “杨总监?我看他挺滑头,拿点好处拉住他。还有,赵总?” 被徐陶对杨卫华的评价逗得一笑,程平和脸上的愁容也淡了些,“赵总不行,他不会参与拉帮结派。”徐陶不同意,“谁说的,人有血有肉就有弱点,正直的人有正直的办法,想要名利的用名利去打动,只要找准方法。对,我觉得你最好打动,所以从你着手,争取融入长原。” 程平和忍不住想笑,能把手段说得这么坦荡荡的人会坏到哪里去,大家都不容易,“用不着,你的顶头上司是我哥,我们的意见不重要。马主任跟你说的时候,没跟你提过我哥的脾气?” 徐陶喃喃低语,“公司还真是没秘密,连这都知道了。” “什么?”程平和没听清,追问的时候分机响了,程清和叫程平和去开会,财务部的人打电话来找。 程平和兔子般拔腿就跑,那张纸还留在桌上,徐陶捡起来,上面写了1234567的数字,几个潦草的中文,“煤”、“工资”、“杨总”、“回”。 徐陶的视线落在“回”字上,是“回购”?恐怕这才是程平和最烦恼的事情,员工股那么多,员工同意回购吗,用什么价钱回购,钱又从哪里来? 第八章 傍晚时分天色渐阴,是大雨来临的前兆。到下班钟点,办公楼的人顾不得考虑老板想法,一个个悄无声息地撤。程平和往常总是最晚走,但白天和徐陶聊过那么两场,多多少少受了点浑不吝的影响。加上事情仿佛永远做不完,她心累,身体也累,突然之间不想再加班,拎起包踩着大队人马的尾巴也走了。 到厂门口雨滴掉下来,啪嗒、啪嗒敲在头发上脸上,带着土腥味。程平和把包顶在头上,加快步伐跑到车站,但不知道是不是换班的关系,公交车迟迟没来。倒是遇到了徐陶,她虽然走得早,但被杨兴鑫缠住,反而比程平和还晚出厂门。 程平和坐在副驾驶位,看着杨兴鑫骑摩托从车边蹿过,顶着大雨和徐陶挥手作别,颇有几分摸不着头脑,“他找你麻烦?” “约我吃饭,说有个地方烧烤很棒,还可以喝点酒。” ...... 传说中的癞□□想吃天鹅肉,不不不,怎么能这么说人,无论如何追求是一种表达赞美的方式,但是,也轮不到他吧?程平和满脸纠结,瞬间思绪起伏,既诧异又惊讶,“你……会去吗?” “不会。”答得很干脆。 程平和垂下眼帘:果然如此。 红灯,徐陶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她,“头发湿了。怎么不开车?” “拿到驾驶证后就没再开过车,我是本本族。”没等到鼓励,程平和有几分意外,“我以为你会劝我多开车,习惯了就好。” “很多人劝过你吧?有用的话就轮不到我来劝。再说不开车也没什么大不了,最多用个司机,你家用得起。” 程平和忍不住想笑,压在心头的阴霾消散不少,“我才想说可惜我不是男人,好像没办法不爱上你。” 徐陶用力一点头,“那是。新鲜,年轻,不缺钱,不会带来负担,很容易激发荷尔蒙。不过作为朋友,我还是劝你不要爱上外来人,你不知道我的底细,也不知道我为何而来,轻易付出,说不定会被伤害。” 煞有介事么,程平和嘴角一直弯着,“那么,你为何而来?”徐陶跟她确认地址,这才回答,“多年前我在这住过,前阵子辞了职没事干到处晃,既然有个机会可以来这边,我就来了。” “是吗?是什么时候?那时候住哪?哎呀,那你听得懂我们说的话?” “听得懂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徐陶用方言笨拙地说,“狮子头好吃,梅干菜烧肉好吃。”奇怪的发音让程平和笑得合不上嘴,“下次再烧。今天早上睡不着,我五点多去菜场买的猪肉。”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我能……去你家吗?” “现在租的房子?当然。”徐陶在下个路口调头,“你家没买那边的房子?” “没有,大伯说那是给员工的福利,我们不要跟别人争。” “听上去董事长真是个好人。” “他真的很好,一直帮别人,几十年来一直如此。就算现在厂里有钱,他也没有变,还是穿以前的旧衣服,不喜欢应酬,不买房不买车。但对和他一起奋斗的老弟兄,他又特别大方。我爸跟他闹,他给我们做思想工作,日子比从前好多了,为什么不把目光放远些。我们公司按基数缴足五险一金,外头像我们这样的民企,很少。” 徐陶好奇地问,“他年纪也不大,怎么不在公司坐镇?” “几年前集团的副总,也是公司的一位元老,自己走不算,还带走大批技术骨干。董事长气得病了很久,我哥回来帮手,直到去年正式接任。”程平和摇摇头,“不提了,说起来都是我没用,不但帮不到他们,反而经常做错事。”她长叹一声,“我要是像你那么能干就好了。” 徐陶笑道,“我要有你说的那么好就好了。” 程平和问,“你有什么地方不好?” 徐陶笑而不语,过了会才说,“要是我把公司老员工辞掉一半,还觉得我好?” 程平和犹豫着,“你应该有你的理由,我听完再决定?” 她俩有说有笑,没多久就到了小区。经过健身房时,徐陶指给程平和看,“赵从周一三五在那里玩自由搏击,观战的人很多,要是你喜欢看肌肉男,很值得过来看。” 赵从周的那套房子,程平和还是头回见到里面的装修,她参观的当口,徐陶弄晚饭。等一样样端出来,程平和才发现这一天被震惊的次数未免太多了。 “晚饭?” 真空包装的鸭锁骨,鸭舌头,小鱼干,金针菇,还有花生米和……酒。各种各样的酒,黑啤,预调酒,红酒,梅酒。唯一的饮料是热茶,“一口鸭锁骨一口铁观音,又辣又烫,交织在一起,特别刺激。” 程平和在餐桌前坐下,面对一排五颜六色的酒,毅然决然挑了瓶粉红的,“收回刚才车上的话,确实,我还不了解你。” 她还以为,像她这样的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雨越下越大,程平和酒量不济,两瓶下肚就嚷着醉了,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差不多近晚上十一点,程清和找上门。 小区没车位,他把车停在外头马路上,走进来的一路被倾盆大雨淋得够呛,雨水顺着头发睫毛衣服滴滴嗒嗒往下淌。 落水凤凰不如鸡。 徐陶的第一个念头。她赶紧捂住嘴,但晚了,已经笑出声。 “人呢?”程清和懒得理她,拖泥带水往里面走,在地板上留下两行湿漉漉的脚印。他俯身去叫堂妹,“醒醒,回家了。” 程平和艰难地睁开眼,发现是他,又闭上了,“不回家!” 徐陶艰难地忍住笑,“刚才她也这么说。放心,我没有那种倾向,要是你不放心,可以留下陪她。”她收到凌厉的一眼。 程清和试图抱起堂妹,但半梦半醒的程平和挣扎得特别厉害,还一声又一声叫徐陶救她,“我不要回家!我不回家!!” 徐陶不敢再站在旁边,万一程清和恼羞成怒,愤起揍人。 她去绞了把热毛巾,出来时程清和已经放弃带走人,坐在餐桌边盯着那排空瓶。 徐陶连忙撇清,“只有两瓶预调酒是她喝的,其他都是我喝的。”万一这位小哥以为她不怀好意灌醉程平和,要知道这年头,真是……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衬衫湿得紧贴在肌肤,再也无法掩饰背上、胳膊上一条条红杠,有些地方破了,鲜血在布料上缓缓渗开。 她不敢再看,因为他回头了,她怕他发现她发现了。 “你厉害,才来几天,这个那个都认识了,人人都喜欢你?”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博士?高管?我看你不如去卖笑。”他厌恶地看了一眼她的t恤,仍是白天那件,但失去工作服的遮挡后,它现出庐山真面目。徐陶的肩膀完全露了出来,雪白圆润。 疯了!不就喝醉了吗,值得发这么大火?徐陶盯着地板上的脚印看,男人的,肆无忌惮的,毫无顾忌的。 “晚了,请你走。”她淡淡地说。 “你以为你是谁-”他提高声音,但没能说完,迎面而来一条毛巾。 “滚!”徐陶退到卧室门口,“再不走我打电话叫人了。”但她低估了程清和的怒火,他腾的跳起来,几乎两个箭步就冲到门口。幸好在那之前她见势不妙,已经跑进卧室,只是来不及锁门。 把背靠在门上,双手双脚撑开防止门被推开,徐陶没余力打电话。有那么一刻,她痛恨男女体力的差距;但那也只是瞬间,她清醒地意识到必须想办法。 突然松开所有的抵挡,她侧身靠墙而站,脸、胸、腿被门板重重撞了下,同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踉跄跄冲进来。她顾不得身上被碰痛的地方,飞快地跑出去,飞快地躲进另一间屋子,并且上了锁。 摔倒如同慢镜头,前一秒程清和在纳闷,他疯了吧,跟女孩子说那种话,后一秒,他已经倒在地上,无处不痛。 梳妆台的镜子清晰地映出他的狼狈和不堪。 他吸口气,脱掉鞋,扶着家具爬起来,去浴室找到抹布,慢腾腾抹净自己留下的痕迹,水,还有血。 等退到门口,眼前出现一双秀气的脚。 脚的主人蹲下身,往他嘴里塞了片药,“吞下。” 她小心翼翼撩起他的衣服,他痛得微微哆嗦。 “活该。”他听到她小声说。 体无完肤,她不知道他是如何撑过一天工作的。 轻轻脱下衬衫,温热的毛巾贴上皮肤,她拆开包装,往他胳膊的伤口上倒了点药粉,“先试试,没有过敏反应再抹。” 他转过头,免得和她靠得太近。 她脖颈间有颗小小的红痣,随着她的言语行动,那颗红痣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惹人烦。 第九章 雨过天晴,赵从周起早去买油条和豆浆。 老头子在家孵病假就有这个坏处,见不得他闲。 赵从周小时候,赵刚一天到晚在厂里忙,跑贷款做电汇,月底盘点、结成本应收应付、做报表。厂欠了一屁股债,从程忠国、赵刚到杨卫华,所有元老为厂也是各欠了一屁股债,节假日恨不得躲起来,免得被讨债人抓个正着。因此,从程清和、程平和到赵从周,没一个和父亲亲近的,实在是见得太少,没法培养感情。 赵从周拎着油条豆浆打算穿过马路回小区,突然发现程清和的车停在线外,被城管或者交警看到是要贴单罚款的。然而他一摸身上,竟没带手机,那么这桩闲事管不管。 不管了。 赵从周拎着油条豆浆回到家,服侍老头子吃早饭。整根油条撕成四小根,剥一只皮蛋放入酱油碟,再切两只尖头青椒,过水即捞起,和皮蛋、酱油拌匀。豆浆要重新煮透,加糖。 爷俩对坐着喝豆浆吃油条。老头子其实只是小毛小病,上了年纪很容易找点病痛,颈椎不好腰也不好,可以挺挺过去,也可以当作理由请病假在家休息,免得心里不高兴,呆在公司跟程清和闹矛盾。 赵从周一直认为男人千万不能学财务做会计,一天到晚和数字打交道,很容易把人磨成碎嘴。比如他家老头子,一顿早饭的功夫,把他从头批评到脚,头发太长,没有程清和爽利;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有程清和聪明;坐没坐相,没有程清和有规矩。 既然程清和那么好,干吗不去上班,那样每时每刻想看就看得见? 完全相爱相杀,一种扭曲的感情。腹诽有害,赵从周祸从口出,“程清和的车停在小区外马路上,没在线里,要不您老打个电话通知他挪车?”他被撵出去,“盯着点,要是交警城管来了,告诉他们马上就走,不拍照上传就不会罚款。” 赵从周站在马路上,享受初夏的清风晨曦。这次他带了手机,然而他没有程清和的号码,老头子有,但不肯给-给了就等同他去通知的程清和。老头子奇怪的逻辑,但考虑到他莫名其妙的怒火,赵从周理解为男性更年期。据说男性更年期发作起来,比女性的更厉害。 闲来无事,赵从周靠在程清和的车身上,摸出手机打游戏。 直到手机铃响,是乔军,“傻站在那干吗?”他出车时经过看见了。 赵从周把事情原委告诉给他听,乔军给建议,“拨110,告诉他们有车堵在路口,他们会按登记的号码打给车主通知挪车。” 赵从周打过电话完成任务,施施然地走了。 再过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徐陶从梦里惊醒,气愤不已。都怪程清和,害她梦到不愉快的往事,无休无止的争吵打闹。她曾经发过誓,有生之年绝不让这种情形在自己身上或身边再演,然而竟然因为他而重温。 一线亮光穿过窗帘的空隙,徐陶盯着它发了会呆,才意识到手机的闹铃没响,睡过头了! 反正已经迟到,破罐子破摔,她揉了揉脸,慢腾腾爬起来。程平和在沙发上拥着条薄被睡得正香,另一个……她没兴趣管。草草冲了个澡,刷过牙,徐陶继续梦游般在厨房缓慢行动,热牛奶,泡了半碗麦片,然后她才想起:昨晚她给程清和吃了一颗泰诺,止痛防感冒两全其美。他怎么还没醒,不会出事吧? 徐陶动作猛然加快,翻出药盒,没错,吃的是泰诺。她松了口气,但且慢,虽然很少人对泰诺过敏,但万一他碰上了呢。 程清和睡在另一个房间,徐陶轻手轻脚进去一探究竟。 还没醒。 他睡相很好,鼻息绵长。 徐陶用指尖触了触他黑鸦鸦的长睫毛,眼尖的她在微光里发现,顺着他那上挑的眼角竟有几条细纹。 操心多,老得快,她摇了摇头,替他拉紧被套-昨晚薄被不够用,她翻出条被套给他当被子盖。这个人哪,气势汹汹时固然可恶,那一身新伤旧伤却也可怜。还有,这个人太会给别人添麻烦,徐陶替他熨衬衫长裤袜子的时候,默默嫌弃了一百遍。 客厅传来程平和“啊”的一声尖叫,接着是滚落在地的动静,她也醒了。 徐陶把程清和的衣服塞给她,“拿进去给你哥。”程平和蹑手蹑脚进去出来,他还是没醒。 要说这个人,不就吃了一颗泰诺,能睡成这样,徐陶也是服了。 确定徐陶跟程平和出了门,程清和才敢坐起。他飞快地穿上衣服,到浴室想搓把脸就走,却发现牙膏已经挤在牙刷上,牙刷柄上还挂着个小纸环:“你的!”好像怕他看不到,感叹号打得特别大。 “我哥最讨厌人喝酒。”程平和忐忑不安,“我也不知道我酒量这么差,两瓶预调酒就倒。” “你们家没人喝酒?” “有……一位。” 徐陶明白了。然而这世界就这样,没有完美也没有糟糕到底,每个人领到的包裹不同,有的好东西多些,父母的宠爱,身体健康,富贵荣华,儿女成双。有的差些,但既然已经被派到,也只能拿起简陋的包裹上路。 乔军第二次从小区外经过,看到程清和的车仍停在原地,车窗已被贴条,赶紧打电话问赵从周,“你打去时110怎么说?” 赵从周刚被老头子嫌弃第101遍,年纪老大,事业无成,婚姻无望,垂头丧气地接电话,“还能怎么说,会通知车主呗。什么,被贴条了?我去看看。” 他还没奔到车边,就发现车主本人已到,正对着罚款单发呆。 昨晚程清和想好找到人就走,所以停得不太妥当,但后来,后来就全忘了,要怪只能怪那颗小红痣晃来晃去,乱了他的心志。 “赵从周?”他不太确定。 “程清和。” “赵叔好点没?”程清和场面上的礼貌从来不缺,虽然他并不喜欢赵从周。因为平和的关系,他按下性子决定和后者谈谈,“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松松垮垮的老头汗衫,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脏兮兮的球鞋。程清和目光在以上三样一掠而过,“要是有兴趣,公司还有个法务的位置。” 赵从周同样暗暗打量程清和。把头发剪得那么短,又不是彪形大汉,瘦生生的那张脸看着也不像特种兵。除此之外,还有哪种人剃这种发型?吃牢饭的。再看那付身板,穿衣显瘦,脱衣估计还是显瘦。最后说规矩,站在那眼睛乱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贼相! 他一笑,“不用了,你知道我,一直不是那么上进。” “男人有男人的责任,到年纪就明白了。”程清和最讨厌赵从周那付论调,他知道他以什么为生,在城郊的一家洗车店,生意淡得可以拍苍蝇;还有玩桌球,据说赵从周中学时曾有玩遍南城无敌手的名号,现在可以靠玩这个赚钱,估计水平更高了。只是可怜赵刚半生要强,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唯一可以一提的,也就这个长相,程清和暗暗摇头,父亲和叔叔有意把平和嫁给赵从周,其实何必委屈她。 朽木不可雕,他懒得和赵从周多说,上车绝尘而去。 程清和车子刚进公司,便感觉到气氛不同。他把车停在高管停车位,大门保安已经跟上来,附在他耳边低声道,“程总,董事长来了。” 程忠国现在很少来,但每次来,公司总是有点跟平时不同,程清和步入办公楼,隐隐约约感受到这种不同-所有人都像上了发条。人事主管看见他的踪影,迅速追上,“程总,董事长和所有管理层在开会。” 程清和嗯了声,回身往大会议室走,却被人事主管拦住,后者摆出满脸为难的样子,“董事长说了,迟到的人不准进会议室,您也不例外。” 程清和不怒反笑,继续往自己办公室,“帮我请徐陶徐总出会议室,说我有事和她开会。”人事主管愣了下,“董事长也说了,所有人不准擅自离开会议室,否则以旷工论。” 好,好,…… “程总,还有其他事吗?” 程清和停下脚步,“你选择自动离职还是由公司炒掉?炒掉虽然没自动离职好听,但有补偿。”人事主管一愣,“员工手册规定,累积两次警告才能炒,我现在一次都没有,公司不能炒掉我。”程清和盯着他的脸看了数秒,突然觉得毫无意义,挥挥手,像赶走苍蝇一样。 董事长来了,尽管所有中层高管都不在自己座位,他们管理的部门员工却很老实,程清和走过他们也没抬头。没了串岗的,倒水的,走廊比平时空旷,程清和听到自己的脚步缓缓响起落下,跟着他的只有它了。 这场会开了很久,程清和从车间回来,见到会议室的门仍是紧闭,他们还在里面商议讨论。他走得有些出汗,卷起袖子又放下,臂上的伤痕未褪,但毕竟用过药,比昨天好得多。调低室温,程清和打开桌上的待阅文件,审批签字,倒是找回了心静。 午饭时会议还是没结束,程清和自顾自吃饭,自顾自回办公室。他这才发现手机没电已经关机,难怪上午特别安静。充上电,各种消息争先恐后跳进来,他看见徐陶的名字一晃而过,想点开,却已有新涌上来的。好不容易停下,他翻过两页才找到那条短信,是昨晚发的:“程总,关于股权回购的方案已发至您的邮箱,请注意查收。” 咦,他让她做的是工资调整,不是股权回购。不过相较而言,程清和确实更关注后者。他打开邮箱,找到那封邮件: “致:我亲爱的总裁大人 感谢三天来您的盛情款待,为此我特意提供股权回购方案以回报,在此仅作简述,具体细则详见附件一、附件二。 1、回购分三期完成,原则上每5年一期。股权价值与长原化工的股票价格挂钩;第一期价格打八折,第二期价格打九折,第三期价格不打折。 2、受益人将自签署相关文件之日起不再享受及自动放弃其他任何常规的信托收益归属、分派及/或支付的权利; 3、公司股份回购所需的资金均来源于公司的自有资金,为公司于上市公司取得的年度分红。 以上。 徐陶” 原来,昨晚她在做这个。程清和想起她桌上摊着的笔记本电脑,她在键盘上十指飞舞,偶尔停下对瓶喝上几口。问她忙什么,她挤眉弄眼说在作怪,还把他轰去睡觉,“别看,小黄文,偷看长针眼。不过,你懂么?” 一个二十八岁的成年男子,会不懂?姑娘,有你这么小看人的吗? 差不多到下午两点会议才结束,开完会程忠国直接回家,程清和从车间回来时才知道。 程平和等在他办公室,面色苍白而疲倦。 “怎么了?”程清和给她厚厚一叠纸,是回购方案的打印件,“昨天下午我和你讨论过回购的事,这是徐陶昨晚做的方案,你看看,看完给我意见。” 程平和一动没动。 “是我迟到错过开会吗?没事,我错了也该罚。”程清和以为她在担心他的心情。说实话,确实有点生气,但大半天下来,老是生气也没无意思。 程平和在他身后轻声说,“今天大伯一到公司,就把徐陶赶走了。” 程清和一愣,过了会才说,“她是我私人聘请,跟长原无关,明天我在外面租间写字楼,供贸易公司办公用,你也帮我留意。” 程平和的声音黯淡无力,却清清楚楚,“大伯赶她走的时候,只有我在场。大伯打电话给赵总,叫他收回那套房子,不准外租,房子是供员工用的。要是用在别的用途,公司有权收回。大伯还对徐陶说,长原不欢迎她。” “她怎么说?” “她说她由你私人聘请的,董事长无权干涉,不过看在他是你父亲的份上,她愿意离开。她还说,让你保重,凡事想开,皱纹多了会影响美貌。” “她做错了什么?”程清和想到员工手册的规定,“累积两次警告?” 然而程平和干巴巴地答,“大伯说,他讨厌她,不需要理由,这里他说了算。” “还有呢?” “董事长说,以后实验室所需资金人员统统可以从总部支取和调遣,费用在无形资产中列支,算科研投入。” 程清和低声笑起来,“所以,这是交易?平和,我怎么觉得还挺值的。我们还需要什么?还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易?”他越笑越响,窗外枝上的鸟儿听到,扑楞楞振翅飞起,初蝉用尽力气,挣出一声长鸣-知了。 程平和微觉害怕,“大哥,你没事吧?” 程清和摇头,“我挺高兴,以后你用不着为付款两头受气,我也可以甩开手脚只管做。” “你-要不要打她的手机?至少说两句?” 程清和仍是摇头,“平和,就算我在场,也会选择现在这样,我的人生早已定在这。” 第十章 长原化工的股价在三到四元间波动,目前市值130亿港元,第一大股东长原投资持股比例在31%,按三期的计划回购员工股,第一期起码得有十亿资金,而账面的年度分红是1个亿。 一个打十个。 程清和怎么做?许多种可能,但都会激起千重波澜,长原无宁日。徐陶在想,自己给程清和的方案,是帮了他,还是把他推上风浪?可注定要发生的,终将发生。人的心真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东西,人工智能可以算到全局输赢的概率,却无法准确译出一句话背后的潜台词。勉强可以和人心并列的也就只有因果了,何为因、何为果,循环往复,环环相套。 为了解除思索迷之命题的压力,徐陶越跑越快。以跑百米的速度跑完一公里多的长街,到红绿灯时她终于双腿一软,扶着膝盖大喘气。 要吐了!要吐了……她盯着路面,努力压制,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正在走来的赵从周。 他递给她水。 她接过去,拧了两下没开。他夺过去,示威般一把拧开,水流出来,滴滴嗒嗒淌了一手。 徐陶一边喝水,一边摊开手。见赵从周假模假样装“不懂你什么意思”,她大拇指在食指和中指上搓了搓,做了个点钱的动作。既然她都搬出来了,这个月不算,其他五个月的租金赶紧退给她。 “下个月还。”赵从周眼看避不过,连忙说了个期限。那笔房租刚到卡里,还没捂出小钱,就被拿来还了欠账,他是真的没想到会有这种事,“今天请你吃饭当利息。” 作为长原投资的显名股东,赵刚名面上几千万身家,赵从周却是这么个德行,徐陶把喝空的水瓶往他手里一塞,“打算请我吃什么,不会是烧烤吧?”看着赵从周尴尬的脸色,她乐了,还真是烧烤,好诚意的“利息”。 赵从周百思不得其解,“程老头也更年期?”按理,徐陶是管委会主任推荐的人选,学历高又能干,她屈就到长原上班,正常来说公司应该捧着她才是。刷的裁掉她,程老头和儿子闹的意气也太大了。他摸了摸后脑勺,自己家老头最多嘴碎了点,绝对没这么“刚烈”。 徐陶停下脚步,“这里改成小吃一条街了?” 暮□□临,没有城管的干涉,烧烤摊的桌椅摆出来占住了人行道。烧烤摊旁边的龙虾馆、串串店不甘示弱,也把各自的招牌横在路上。猛的看上去,很有误入酒池肉林的风范,足以让人忽略店面的陈旧。 “是啊,以前厂里的员工有很多住在这,等长原小区造好,大家分到房子都搬走了,老房子租给做小生意的。后来有家卖麻辣烫的生意旺,带动周围都做起饮食买卖。”赵从周打量破旧的店面,“现在不行了,从前这里还是不错的。我记得有户人家很讲究,阳台上一年四季都有花,还用大缸种了棵一人高的白兰花。” “你小时候经常来?” “也不算经常。城里孩子和乡下的是两帮,我爸泥腿子一个,靠书包翻身,平时讲得来的还是农村出来的。”赵从周拉开塑料凳子让徐陶坐,自己跑去点了一堆烤串,拎着桶可乐回来。 倒满两杯可乐,赵从周端起杯子,“敬你。” 徐陶跟他碰了碰杯,意思意思喝了口,“怎么觉得你打算赖账,一付特别高兴我要走的模样。” “不高兴又能怎样,会为我留下吗?”赵从周摇摇头,“不可能。” “我没打算走啊。”徐陶的指尖在杯壁划圈,突然露齿一笑,“至少得等你还钱,不过谢谢你帮我找的新地方。”赵从周嘀咕道,“为什么笑得这么碜人……我也就能帮这点忙,没好好工作没钱,在家里没地位说不上话。” “赵从周,那你就好好工作好好挣钱。” 赵从周毫不犹豫,“如果你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从周,好好工作,我就听你的。” 徐陶无语。 “就当日行一善,你也没损失,还为社会挽救了一个有为青年,说不定我爸妈送块锦旗给你:妙手回春。”趁徐陶在笑,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试试?” 她的指尖刚碰过冰可乐的水汽,有一点潮有一点冷。他用双手把她的指尖包在掌心,“看着我,对我说。” 赵从周笑起来嘴角朝左歪,看上去略带坏相,但严肃起来还真是浓眉大眼。被他一眨不眨地盯得难受,徐陶想缩回手,却被他合得更紧,“就只说好好工作也不行?” 徐陶垂下眼帘,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他的喉结。那里轻微一动,她看向桌面,但那里也不安全,他的手骨节匀称,手背青筋分明。 “陶陶……” 她忍无可忍抬起头,却发现他满脸恳切,咬着下唇一付想说又不敢说的少年样。 然而洪钟之声由上而降,“老板,你点的烤翅好了。” 赵从周深刻领教金钱的重要,始自此顿饭-钱不是万能的,但万万不能没有钱。请吃烧烤也可以,毕竟诚意无价,但结账时才发现涨价了,他在那里摸口袋凑钱的功夫,徐陶已经付掉。 十块钱难倒大男人。 作为“常立志”,赵从周下定决心从明天起奋发向上,争取下顿请个小康版的饭。回家路上,在去长原上班、还是在所里从跑腿做起之间,他想了很多,包括对自己发誓,这一次是认真的,要好好做事。 然而世界太残酷。当他回到家想找老头谈话,才发现有人捷足先登。 赵刚有客,程清和来了。 “他来干吗?”赵从周团团转,不管肚里憋的是话还是别的,都不好受。 “跟你爸道歉。”赵从周妈在追剧,随口道,“董事长下午来过,他也得摆出姿态,总不能和董事长唱对台戏,他有的还不都是董事长给的。” “哟-”赵从周摇头啧啧有声,“又不能带了去,除了给自己儿子还能给谁?” 赵从周妈捧着平板换个地方看,免得儿子在耳边嗡嗡作响,“吃光用光捐光!免得被讨债鬼惦记。” 赵从周蹲到她面前,“程老头多久没来我家了,今天贵足踏贱地,老头特感动吧?” 赵从周妈伸指一戳他额头,“对长辈尊重些,不要老头长老头短。”话虽这么讲,她还是压低声音跟儿子透风,“你爸就是别人给三分颜色要开染坊的料,别人都变了,只有他还当厂里离不开他,苦口婆心两头劝。厂里员工认定他是董事长的人,董事长么,又嫌他总帮工人说话,没站在公司的立场上。” 赵从周嘿嘿一笑,“你不就喜欢他这个样?” “没大没小。”赵从周妈弹了下他脑门,“乐陶陶难过不?” “徐陶,不是乐陶陶。”赵从周纠正道,“开总裁叉子车的人不在乎挣那几个工资,最多被程老头闹得有点没面子,她哪会跟我说心事。” 赵从周妈不知道总裁是哪款,但众所周知玛莎拉蒂贵,不由被勾起好奇心,“那她干吗来我们这?” “你去问她。” 在被母亲大人的巴掌拍到前,赵从周一个箭步蹿开。他光顾逃,没留神和从房里出来的程清和碰个正着。两两相撞,都人高马大的,火星碰地球般声势浩大,差点吓着赵刚。他立马对儿子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要不是程清和在场,恐怕又得从赵从周高中逃课打桌球骂起。 赵从周被抓差,灰溜溜地去送程清和,而程清和坚拒无效,只能享受这种隆重待遇。 两人相对无言,再看生厌。 等走到车边,赵从周忍了很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徐陶的事,就这么算了?”程清和低头自顾自去拉车门。赵从周按住他肩膀,“怎么,没听见?” 程清和拍开他的手,拉开车门往里坐。 赵从周一把拉住程清和衣领,把他拽出来,“说辞就辞,说赶就赶,有钱了不起?我告诉你,程清和,现在是法制社会,你们那套行不通了!”话音刚落,赵从周肚子上挨了一拳,疼得他松开手,这下反而是程清和揪住他的汗衫领口,“赵从周,你以为你是谁!” 借着路灯一点光,赵从周仍然看到程清和眼里的鄙夷。头里轰的一热,他左手握住程清和的手腕,右手一个勾拳揍了上去。 谁怕谁啊。 此场混战持续约半小时。 因为怕惊动他人,他俩默不做声,于夜色中展开一场65公斤级别贴身搏击。程清和初生牛犊不怕虎,凭勇气试图乱拳打死老师傅,刚开场赵从周就又挨着两下。然而赵从周浑身肌肉,年轻力壮灵活性好,体力更久经考验。程清和无奈之下,使出“缠”功,熊抱赵从周,以避免身体受到更多攻击。 “咦,周周?小老板?” 一声晴天霹雳,两人同时一震,以闪电速度勾肩搭背,并排而站。赵从周替程清和整理衬衫,程清和帮赵从周扯平汗衫,异口同声,“什么事?” 赵从周妈嘀咕道,“我下楼扔垃圾,老远看着像你们,走近一看真的是你们。” 赵从周拍了拍程清和的胸,啪的作响,“小老板听说我经常去健身房练练,他挺有兴趣,我陪他玩两下。”程清和用力,压着赵从周的脖子,把他的头扳向自己,“对,我们在玩。” 斜眼瞪,回瞪。 “他找你干吗?”第二天找着机会,赵从周问自家老爹。 赵刚不耐烦地答,“还能有什么,聊厂里的事。” “他跟你聊?”赵从周深信,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第十一章 刚销假回来上班,程平和悄悄松口气。赵刚看着古板,却是高管中最好说话的,堪称财务部的□□,足以挡掉外头的风风雨雨,让财务部自成小天地。可以做到这点,除了赵刚的个人能力外,跟他和程忠国几十年的交情也分不开。当年程忠国一声召唤,赵刚辞掉事业单位的工作,跟到长原受苦受累。程忠国遭遇最大风险时,曾把独生子托付给赵刚,而赵刚慨然接受安排,绝无推诿。 因此,程平和特别不想自家堂哥和赵刚闹翻。她那时年纪小,但已有记忆,家里乱惶惶的,赵刚四处奔走,还不忘宽慰程家老老小小。她记得,别人自然也记得,要是程清和忘本,只怕会被人戳穿脊梁骨。 有赵刚在,程平和也可以大胆在例会上开小差。昨天董事长突然来公司,徐陶的离职造成风言风语不断。不少人跟她打听,是否董事长瞧不上徐陶做媳妇,趁他俩感情未深时出手铲除。程平和真服了这些围观群众,能拿短短三天的相处虚构出一长篇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故事。甚至有人咬定程清和通过马主任找到徐陶不过是幌子,实质两人相识早在大学时候。要不是程清和凶名显著,恐怕连孩子抱腿叫爹的情节都能编出来。 这个早上,徐陶在做什么? 对她,程平和十万分内疚。大伯因为她跟程清和的夜宿在外而责怪徐陶,这是他们谁都没想到的。然而程平和的妈再三告诫,程忠国找到借口发作,是他们父子间的事,无论跟他们再亲,毕竟隔了一层,少管为上。程平和懂,只为没做成显名股东,父母嘴上不说心里却不满已久。然而当年出钱出力的是那批元老,父母又有什么资格强求。 散会后程平和走在最后,前面的人三三两两,聊什么的都有,甚至有含沙射影嘲笑程清和的,笑他年纪轻轻不会做事,只知道折腾公司上下,“他懂个屁,还不是有个好爸爸。”应和的人不少,还有人怪声怪气地笑。 程平和犹豫了一下,放慢脚步,看着他们嘻嘻哈哈走远。如果他们看到那份回购员工股的方案,会怎么样?她摇摇头,把这念头甩走。 下属的嘲讽程清和也听到了,但并没放在心上。他发短信给徐陶,请她吃晚饭做赔礼。 “能吃饱吗?”她回。 “地方你定。”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哪都行。” “那……不客气了。” 她还真不客气。看到环境,程清和最先反应是这里最低消费多少。落英缤纷,潺潺流水,湖石后的小楼,这些哪会白送,全都算在餐费里。 “按说好的工资,三天你该付我四千,咱们公司每个月的工作日是24天。我这人生性大方,不计较五险一金,年底双薪、绩效奖金之类的福利。”徐陶笑眯眯地说,“就拿这顿饭抵了,你身上带的钱够不?” 程清和被小石道绊了下,一个趔趄。跟她谈报酬,她说不急,等干满一个月再定,免得定高定低彼此不满意,根本没说具体数字,没想到这会说得跟定过似的。 “要是没带钱我们就撤,”徐陶满脸惆怅,“昨晚赵从周说请我吃饭,吃完发现他没钱,我付的账。今天要还是这样,我亏大了。” 程清和站稳后从牙缝挤出三个字,“我有卡。”拿他跟赵从周那种无业游民类比…… 徐陶不贪心,也就随便点了两个当家菜,空运来的海胆刺身,半尺长的富贵虾椒盐做,蒸了条青斑,一碟蔬菜,再加个和牛炒饭,每人一盅老火例汤。 “你倒是会吃。”看着上面的标价,程清和心道,而且也挺会算,合起来差不多就是她刚才说的金额。 徐陶谦虚得很浮夸,“哪里、哪里。怎么样,方案你还满意不?”不等程清和回答,她抢着说,“我的第三个优点是特别能替雇主考虑,想雇主未想,做雇主想做,可惜我们有缘无份,否则等接触久了,你就能深深体会。” 程清和拿起杯子喝了口茶,一付“你说,我听”。 早该记得她的奇葩特性。 “怎么了?”她挑起眉。 “你还有项优点。”在她期待的眼神中,他慢吞吞地说,“脸皮特别厚。” 她瞪大眼睛的假让他看不下去,一言戳穿,“我看你不但不委屈,反而认为脸皮厚很光荣。” 徐陶笑了笑,也拿起杯子喝茶,竹心映得一盏皆碧。有瞬间程清和觉得她变陌生了,尽管仍是这张脸,可坐在面前的不是他认识的徐陶。好在也就瞬间,等她扬眉一笑,那个熟悉的徐陶又回来了,“就当是吧。还有第五个优点,想知道吗?”他刚要点头,她飞快地说,“不告诉你。” 海胆很甜,富贵虾鲜美,牛肉入口即化,然而太贵了。每次服务员彬彬有礼报菜名,替他俩倒茶泡水换骨碟,程清和都会在心里默默计算,到底有多少附加在菜金上。 徐陶握着杯子,“你啊-”简直不忍心说了,程忠国怎么在养儿子,明明一个有钱人,却斤斤计较,十分损坏高富帅的形象,很有必要给他洗洗脑。她清清嗓子,“去年,我辞职后,过了段没有目标的生活,每天睡醒了吃,吃饱了睡,直到买了那辆车。” “我走进店里,售车顾问是位漂亮的姑娘,她说,诶你不要碰。” “我觉得她的态度有问题,我很生气,偏要碰。我拍桌子叫她的上司来,说我要买车,你们赶紧炒掉她。” “你……神经病啊,要面子不要里子。”程清和绝对不赞成这种行为,“她自己能有多少钱,还看不起人。你跟她去吵?所有贵品店都势利,区别只在于有的露出来有的装得好。” 徐陶一摊手,“管他呢,反正后来我又找到目标,金钱的意义。我那会的举动那么讨厌,可他们拿我没办法,只能哄着我,我特别高兴。” 程清和看着她,像看不可救药的患者,她看回去,“清和,你不开心。” “可怜我?” “是挺可怜的。有没有很想做的事?我陪你。” 他突然记起那颗晃来晃去的小红痣,殷红的一点,在脖颈后面,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她,关于它的存在。 她目不转睛看着他,偶尔睫毛微微一颤。 他猛地侧过头,敲了敲桌子,“买单。” 服务员试完三次,满是歉意地笑问,“不好意思先生,这张卡可能消磁了,暂时刷不出来。” 程清和心一沉,钱包里有钱,几百块。他不用抬头,也能猜到对面的她的表情。事实上,被她不幸言中了。他认为还可以努力一把,“我是长原的程清和,能签单吗?” 服务员仍是满脸歉意,“不好意思,我们和长原没协议。程总如果有合作意向,我们的营销经理明天可以上门拜访,但是今天真的不行。” 他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想法了,也不敢去想,只听到她拿出卡,结了账。 走到外头,又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程清和才又开口,“把你卡号给我,明天打到你账上。” 徐陶轻轻一拍他的背,“得了,别计较这些,你跟我,谁跟谁,你请我请都一样。别放心上,啊?” 她跟赵从周也这么说?程清和闷闷不乐。 “昨晚赵从周说下次他请,不过,天晓得他什么时候能有钱?”她抬头对他一笑,“也许明天我就要走了,那顿饭也就说说罢了。” “你-什么时候走?” “还没定,千里迢迢跑来,总得容我玩几天。虽然我们的缘分尽了,但我还是祝你心想事成,一尝大权在握的滋味。”她朝他吐吐舌头,“看得出来,你挺想重用我,没事,会有机会的,我们还年轻。” 算……是吧。只是不知道几时能够说服赵刚,第一个突破点特别困难,以后的应该会容易些。人跟人不一样,对待君子有君子的方式,对待爱财的、贪权的,也有对他们的方式。最难的在最后,那是一座大山,沉重得足以压垮他。 她停下脚步,他不明所以,也跟着停下。 星光下她的脸格外柔和。 他以为她要说什么,然而她却没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好半天,她才一跺脚,“蚊子!” 她把胳膊伸给他看,那里有个蚊子咬出来的包,花草多的地方无法避免。程清和安慰着她,却有些怀疑,难道-她在暗示他去吻她?而他,竟然没有领会?可是,怎么可能?他很想问她,但怎么问?那么,她生气了吗? 第十二章 程忠国是个什么样的人? 能人。他把长原从连年亏损的小厂拉扯成行业中响当当的前三,全无后台背景,其间的辛苦和劳累,凡有社会阅历的人都料想得到。 好人。长原转制,却没变成他程家一言堂,持股员工多达两千人,更不必说因长原而衍生的第三产业安置了多少家属。发了财,程忠国也没变,衣着朴素,从不大吃大喝,丧妻多年没传出桃色新闻,简直是企业家中的异类,清心寡欲到了极致。 “烦人。”赵从周啧一声,“他老人家的控制欲非一般的厉害。不说别的,我小时候成绩中不溜秋,他一直怂恿我爸实行棍棒教育,说男孩不打不成器。我爸跃跃欲试,幸亏我妈镇压得住,说要敢动我一根头发,跟他没完。到现在我爸还时常觉得我妈误事,影响我成为杰出青年。可说良心话,我哪里比别人差?” 徐陶真心实意地认同,“你是挺好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赵从周没挣大钱,可该有的他都有,个人收入虽然少,勉强糊口也够。有父亲打下的基础,他只要不发神经去玩投资,这辈子靠利息养得起家庭。 他俩穿行在公墓中。徐陶提及要给爷爷奶奶扫墓,赵从周自告奋勇前来相陪。 不是扫墓的季节,公墓里静悄悄,地面积满枯枝败叶。风吹过,青松翠柏呜呜有声,温暖的光斑透过树枝摇摆不定。徐陶多少年没来过,要到公墓管理处查登记才知道具体位置所在,还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只为风吹雨打,墓碑上的名讳早已褪色。 赵从周折了根柏枝,认认真真打扫完才放下白玫瑰。按理徐陶才是本家,但赵从周力气大,把她按在旁边,把事情抢在前面做了。徐陶扪心自问,绝做不到他这样不怕脏不怕累,也只能送给他几个微笑当谢礼。 等徐陶行完礼,赵从周也上前鞠三个躬。他端详着墓碑,低声和她说,“现在才感觉你跟我们一样,是在这儿生活过的人。” 徐陶无语。 “总觉得你特别能干,人又洒脱,连程老头那么对你,都能忍住不生气,简直不像人。”赵从周说,“像仙女,从天而降。” 徐陶更无语,好半天才迸出一句,“多谢夸奖。” “伯父伯母呢?他们搬到外地后没回来过?”在赵从周认知中,扫墓祭拜之类的传统仪式都是父母辈的事,他作为小辈只需要跟在后面就行。 “是。”徐陶也有两分感慨,“他们很早就分手,各自有了新的家庭,我跟母亲。分得不太愉快,多年没有联系,我也不清楚父亲如今在哪里。”收到赵从周同情的眼光,她笑着摇头,“没事,我宁可他们分开,免得每天吵架闹得谁都不开心。”她又看了眼墓碑,“对我来说,抓住当下才重要。赵从周,我没有明天,只有今天。” “明日何其多”先生上前,伸开双臂搂住她的肩,把她的脸按在自己胸口,一言不发。他俩一路找来,他身上出了薄汗,这会汗是止了,但胸膛暖烘烘的,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徐陶啼笑皆非,“我不是诉苦……喂你真的不用这么慈祥。” 赵从周松开怀抱,做了个伤心欲绝的表情,“慈祥?我这么英俊的人?” 徐陶忍不住要笑,她一肘捅在他腹上,不动声色看着他捧腹做无声呐喊状,“赵英俊,得了吧你-像我这样爱财的女人,才不会看上你这种穷光蛋。”“赵英俊”的脸皱成一团,可以代言何为“苦”,“亲爱的,你再考虑考虑,我会发财的,我绝对是支潜力股。”徐陶憋着笑,“不,我现在就要钱,我喜欢珠宝,我要大房子。” “赵英俊”捧着她的手哀求道,“别,我会有出息……”话没说完,他看到有人来了,终于玩不下去。那人大概是公墓区的杂工,看到这有对年青男女,好奇地打量个没完,还是徐陶比较淡定,没事人往外走。赵从周追上去,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说,他会不会以为我们是狐狸精?” “是有一只公狐狸。”徐陶一本正经地说,“还挺会寻开心的。” “晚上请你吃饭?欠你一顿饭。” “别-欠什么的太隆重了。程平和约了我,想一起吗?”徐陶看着赵从周的为难,“以你们两家的交情,婚姻不成也可以做普通朋友。多了解一下彼此也不是坏事,说不定会发现优点。” 赵从周心知徐陶总是要离开的,能聚到一起吃饭的机会不多了,而且每次赵刚同程清和闹矛盾,都是程平和通风报信加调和,他欠她不少情,即使为这个也应该请她吃饭还礼。他咬咬牙,“今晚我请,你们想吃什么?”徐陶报了几个餐馆名,赵从周心惊肉跳,“停!停!请问你从哪知道这些地方的?那些地方是吃饭的吗?错!它们是吃钱的!我知道有个好地方,包管你们吃得放心又满意。不过,陶陶,你能不能发次脾气?受了委屈发脾气是应该的,在遇到无理责难时,我们都没帮你。” “发脾气能扭转事实?” “不能。”赵从周飞快补充,“可人有七情六欲,闷在心里多难受。” 徐陶停下,赵从周立马跟着停下,一脸倾听状。她说,“我是商人,逐利而行,无利不为。”他听得稀里糊涂,下意识接上一句,“晚上我带你们去个性价比最高的好地方,想吃什么都有。” 这个好地方是乔军跟他合开的洗车店,想吃什么都有是指他买的几十样菜,“山药、土豆、红薯、青菜、白菜、豆苗、鸭血、鸡蛋、……凡是菜场有的菜我都买了。”赵从周给客人们看他的双手,整个下午择菜、洗菜、切菜,泡在水里时间太长,指尖皱巴巴的。 “肉呢?”徐陶迅速发现问题。 “有!汤底是肉骨头炖的。”赵从周用汤勺在锅里搅了下,众人努力睁大眼睛,看到一点肉渣,不由同时切一声,这也叫有肉! 程清和掏出手机,打算预订晚饭,拉大队换地方。赵从周反应也很快,“怎么,看不起我的辛勤劳动?”他抖了抖双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乔军帮腔说,“来了就是客,坐坐,喝什么?我们这有可乐雪碧粒粒橙。”见状程平和上前帮忙,摆开一次性杯子,“徐陶,你喝什么?” 只为欠了一顿饭,程清和过意不去,原是要补给徐陶,但她执意一起吃,他也只好勉为其难跟了来。徐陶当先坐下,他无可奈何也跟着坐下,随即被发到手里的筷子惊了下,两根不同样长短也罢了,还各向外弯,能挟菜吗? 赵从周早有安排,一人一把“不锈钢”大汤勺,采购自菜场地摊。做工之粗糙,材料之可疑,也是程清和生平第一次见。赵从周还在那里热情介绍,“十块钱五把,我洗过了,还用开水烫过,保管干净。” 乔军咳了声,“今天我们聚在一起,主要是因为徐陶的到来,那个……”他求助地看向赵从周,后者接口道,“她给我们这小地方带来了活力与快乐,让我们敬她一杯。” 大家举杯碰了碰,不管怎么样,吃火锅的气氛就是比较欢快。虽然环境不怎么样,全靠一台旧空调声嘶力竭地打低温度,但提到徐陶,连程清和的嘴角也泛起了一丝笑意。 “徐陶,你怎么想到来我们这?”乔军从赵从周嘴里听过几百遍徐陶的名字,今天见到活的,还坐在一起吃饭,对这位漂亮能干的“女博士”好奇大增。 “闲着没事干,有人介绍工作就来了。”徐陶笑答,“来后发现挺有趣,也算找到一点工作的感觉,还挺高兴,脑袋没生锈。” 程平和说,“哪里,要是你的脑袋会生锈,那我的不知道是什么了,石头?生铁?” “我也没什么厉害,就是干活的时间长了,见过的比你多一点。” 程平和不语,只看着她笑,还是赵从周插嘴,“一个个太谦虚,按你们说的,公司不用发绩效奖金了!反正不是生锈的就是石头、生铁。程总,你说我说得是不是?你们都不合格的话,别人更不合格,省好大一笔绩效奖金。” 程清和一直试图拉直两根筷子,听到他的话刚要开口,啪的一声筷子断了。乔军连忙去拿了双新的给他,程清和道谢接过来,发现这双新倒是新,但有毛刺。他脸微微一抽,第二次开始今晚筷子修理工程,过了会才道,“这是公司内务,外人不必操心。” 乔军咳了声道,“来来来,这个红薯下在肉汤里挺好吃的。”他捞了块,想放到程清和碗里,谁知后者眼明手快伸筷一挡,红薯掉在一次性台布上。乔军一愣,徐陶泰然自若挟起吃了,“根据三秒理论,细菌在三秒内还没来得及污染食物。” 程清和哼道,“歪理。” 徐陶哈哈一笑,“行了,程清和,别端着了。这里不是你的堂妹就是你的老同学,就我一个外人,你们好意思抛下我光顾自己斗嘴?我又不是你的下属了,肯跟你吃饭已经不错,还肯帮你打圆场-你简直应该偷笑。” 程清和不语。 程平和一个机伶,端起杯子,“我敬你。”和徐陶轻轻碰了碰杯,她问,“徐陶,依你看,我们公司的管理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 “长原没有管理。”徐陶说,“特别有趣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它竟然运转得还不错。”见程清和兄妹和赵从周都在“瞪”她,她更觉得有趣了-被长原束缚着,他们气闷,但遇到外来的批评却又受不了,“好吧我错了,它还有管理的,过去的、老一套的、家长式的。” 乔军又咳了声,“吃菜吃菜!” 程清和扔下筷子,“感冒的人自己注意!” 乔军愕然,迟迟艾艾地说,“我没感冒,这不是不知道怎么办,干咳一声好分散大家注意……”赵从周笑道,“别解释了,情商低的人没办法理解你的苦心……”程平和连忙接话,“对,吃菜吃菜。” 大家闷头吃菜。 好半天程清和突然道,“既然你觉得长原没管理,干吗不立马走?” 徐陶正在捞里面的红薯,闻言道,“但是长原的人很可爱,我舍不得马上走。而且,”她沉吟着说,“世上的事有难有易,我很想试试自己能做到哪步,可惜董事长出手更快。” 其余四人想到程忠国的雷厉风行,徐陶是受害者,顿时闭嘴。 只有徐陶仍兴致勃勃,“我是帮人的小天使。” 给缺爱的以温暖,给怯懦的以勇气,给爱财、贪权的以金钱和权力。到晚上,徐陶好事做到底,见了当天的第三批客人。 杨卫华略为不安,“素不相识,董事长来那回也没帮你说话,好像有点……无功不受禄。” “小事情,对我来说还是比较容易办到的,正好有个朋友在做留学咨询。”徐陶微笑,“如果杨总过意不去,那帮我一个忙好了。” 杨卫华清楚这笔钱不小,徐陶也不会无所求,但听她这么说出来,心里还是一凛,她要干嘛? 徐陶跟没注意到他的变化似的,轻描淡写地说,“下次小老板和高层起争执,杨总帮忙做调解。这个忙可以帮吗?” 杨卫华松口气,想起那些流言,徐陶跟程清和早有恋爱关系,也许这还是程清和的意思,只是青年人面嫩,下不了台自己开口。他笑道,“什么话!我看着程总长大,我应该做的,哪说得到帮忙。” “那就好。” 第十三章 程清和的肠胃跟赵从周提供的食物不兼容,回到家就开始拉肚子,整晚往返在床和厕所之间,第二天挂着黑眼圈吃早饭。 程家的规矩,三餐都得正常吃。 程忠国爱做面食。上年纪的人不贪睡,清晨五点起来和面,到程清和起床,两人份的手擀面已经完工。 面条筋道,肉丁、豆干丁拌的卤,红艳艳铺满一层辣油,面上洒了点碧绿的小葱。 程清和感觉到肠道在不争气地胡乱收缩,对这份重油浓酱的美食,它是拒绝的,而它对清粥小菜的呼喊被硬压下去。他拿起筷子,和父亲面对面享用早餐。 程忠国青年时期过于操心劳力,面容早被风霜侵蚀,但他在任何场合都身板挺直,十足的当家人风范。相较之下,程清和尽管相貌俊美,看着却太嫩,大部分时候不得不沉着脸,免得被人看轻-刚到长原上班的第一年,很多供应商和客户当他是新来的实习生,绣花枕头一包草可以任使唤的那种。 程忠国大口吃完,若有所思打量儿子。赵刚参观完程清和的“实验地”,赞不绝口,“有样子,有规范,我看能行,可以考虑量产。”程清和跟一个留美归来的博士签了合同,研发超纯洗剂。博士以技术入股,程清和负责场地、设备、等等。 这事程忠国早就知道,但总觉得不牢靠,毛头小伙能干出啥?多半被所谓的留美博士给骗了。见过的人多了,美国大学任教过?说不定就挂个幌子,蒙他们没喝洋墨水的。他没认真阻拦程清和,都从年青过来的,怎么不懂燃烧在血液里的对建功立业的渴望。不过,如果赵刚说行,说不定还真行。 程清和长得更像妈,但宽厚的肩膀,唇形,处处又有父亲的痕迹。除了脾气稍显暴躁,其他样样要比同龄年青人要强,程忠国想起赵刚的儿子,那坨糊不上墙的烂泥,不能不庆幸自己早早发现苗头,果断把程清和从小送去全寄宿学校。老话说得好,不严不出材。他创下的小王国,不是给人败的。 程清和艰难地往嘴里塞面条,胃也开始作反。额头后背都是汗,装着被辣到去倒了杯温水,程清和背着父亲做了个深呼吸,暗暗警告自己万万不能吐。 在程忠国眼里,吃不下也得吃,吃了才有力气干活。 “是不是还在怪我炒掉那个姓徐的姑娘?”冷不防程忠国问。 程清和握紧杯子,下意识地回答,“没有。” “我跟马主任打过招呼,不是她不好,是我们公司里老员工太麻烦,容不得新人。而且像她那种人才,落到我们这里太委屈。”程忠国缓缓道,“当然这是表面的原因,实情你也知道,对原料采购大家都窝着火。过去一年,光在煤的采购上你就拿走集团两个亿,等于该进股东口袋的分红少了两个亿,他们能不急?再搞贸易公司,还派专人负责?把大家逼急了,没好处。” 程清和站在原地,低低应了声,“嗯。” “买地建厂,先不急,这几年冒进的企业倒了多少,把市场摸清楚再动。” 市场……不会等在那里。程清和垂下眼帘,又应了声。该说的都在那晚说过,厂里对员工的福利太好,养出一批懒汉,迟到、早退、假加班,仗着彼此是亲戚什么都敢。管理层呢,也没有以身作则的想法,好处不能少,出力的时候缩在后头。要动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太难,他才有了别的念头。 程忠国觉得该说的都说了,现在的世道,反是老子向儿子解释。他皱眉道,“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吃完快去上班。” 没等程清和回答,程忠国已经离席而去。直到楼上传来一声关门声,程清和才扑到水槽边大吐特吐,胃抽成了一团,他忍得太辛苦,满背的冷汗。 上午是程忠国看文件办公的时间,基本上在房里不出来,但也说不定听到动静会下来察看。程清和抹掉睫毛上的泪花,抓紧时间收拾“现场”,把吃剩的大半碗面也倒掉。扔掉垃圾,他快步走向车子,经过公交站台时捎上了程平和。 “你的脸色很差。”程平和建议,“不如休息一天?” 程清和摇头,只要看程平和的样子就知道她没被简易火锅打倒,但话说回,昨晚数他吃得最少,为什么生病的是他,难道是赵从周的心不甘情不愿不知不觉无形地发散到菜里? 这想法太离谱,程清和默默笑了下,近墨者黑,和徐陶打多交道,他竟学会了胡思乱想。 还好不像她那样想到什么说什么。他高兴得太早,下一刻就发现自己正在胡说八道,“赵从周这小子,一眼又一眼瞪过来,在汤里下了眼毒专整我?” 程清和刷地闭上嘴。 程平和听说他上吐下泻,虽然她没症状,但难保徐陶没事,发了条短信去问候,想了想,又给赵从周也发了条。 “我没事,你们保重。”徐陶的回复来得很快。 赵从周那边如石沉大海,无声无息。 勤快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勤快,而懒散的,春夏秋冬都宜眠。 徐陶一早已经起来和人开电话会议,“对,这事不好办,还不止钱的问题。我说过,他们目前的矛盾仍是内部小矛盾,一旦有事,他们就会放下内部矛盾一致对外。” 她一边活动手脚一边听电话对面的议论。 “不用管,我们做我们的,等时机成熟,一步步来,不急。”徐陶笑了笑,“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目前:等。不是我的功劳,他们的性格决定走向。对,都写在自己的脸上。他?不用告诉他。不怕,遇到就遇到,又不是做贼,我不怕。” “是-他比照片上还要英俊,本人不上相。行了,这边的事讨论结束,热身完毕,该谈正事。”她看了眼屏幕上的表格,“按照昨天的进度表,华盛那边……” 会议很简短,20分钟后结束,徐陶意犹未尽,闭眼靠着椅背沉思。还不能动,她擅长等待,就是这点耐心支撑她度过漫长的求学期。她从来不怀疑花在每项学习上的精力和时间,那些都是磨砺和积累。 想到短信,她嘴角泛起笑意,不知道那个可怜的人怎么回事,明明别人都没事,难道赵从周的眼睛还会下毒,单独针对他?而赵从周,瞪谁谁倒,厉害! 第十四章 当年,程忠国和他的朋友们壮志满怀,热血奋斗,为的是挽救一家濒临倒闭的厂,让厂里几百个员工不至于下岗失业。而他们确实做到了,不管长原有多土气,它已成为庞然大物,给几千个员工安定的生活,工资,奖金,分房,股权,分红,还有种种隐形福利。 徐陶合上电脑,伸了个懒腰,时光流逝,该说过去的人思想境界高呢,还是现在的人太看重眼前利益?她在心中虚构前景,假如,只是说假如有天由她来做长原的主,那该做些什么?她能给公司原有员工的,绝对比不上程忠国,甚至连程清和都不如。 只为他们爱公司,并且爱得深沉。 徐陶被自己的想法酸得脸皱成一团。她在房间里踱步,不时做几个伸展运动,思绪却飞出十万八千里。 如果有可能,她想采访程忠国,得到他真实的答复:你和你的朋友们,还跟以前一样吗?或者,你对你的朋友们,还跟以前一样吗? 咸吃萝卜淡操心! 徐陶丢给自己一个评语,换双鞋踢踢踏踏出了门。别说程清和麻烦,就吃的口味上,他带她去吃的那家馆子还真不错,材料新鲜,服务态度也好。想到那天的蜜瓜虾球,蜜瓜的清甜和虾球的鲜嫩交织在一起,徐陶简直急不可待。她已经想好要吃什么,砂窝云吞鸡,汤也有了,肉也有了,主食也有了。 不过,等她到了店里,砂窝云吞鸡没有,倒有一个程清和,还是病倒的。 据服务员说,程清和来得有点早。那时她们刚开过餐前饭,正准备开餐,他就推门进来。因为是老顾客,主管立马分出一个服务员和厨师专门照应他。程清和气色不好,听服务员的建议只点了一碗清粥,厨房帮他配了碟萝卜干。 粥上来时,他已经趴在桌上。服务员叫了两声,他说知道了,服务员就退了下去。等过了半小时再去看,发现他睡着了,满脸通红,像在发烧。徐陶到之前,主管、服务员凑在一起商量处置办法,最理想的当然是通知厂里来人把他接走。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声音太大,程清和蓦地坐起,厉声道,“闭嘴!” 随着他一声怒喝,此方案自然不敢执行了,众人又聚到收银台处商量,徐陶来的时候正好听了个全,自告奋勇接下这个活,“我通知他妹妹。” 程平和没接电话,徐陶也不急,点了几个菜边吃边等。 没有云吞鸡,改个椰子炖鸡;一个人吃饭,乳鸽的份正好;咸鱼茄子煲,吃不完打包。至于绿叶菜,在昨晚吃了近二十种蔬菜后,徐陶暂时不想碰了。 程清和长得好,哪怕病倒饭馆也是秀色可餐。他的睫毛不算浓密,但纤长秀气,眼尾微微上挑。徐陶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背轻轻试了下他额头的温度,火热,真是病得不轻。这兄妹俩也挺有意思,一个醉后不想回家,另一个用尽最后一点清醒强调不回去。 徐陶听说过关于程清和的妈去世的传言:程忠国忙于工作,她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还经常有人上门追债。本来产后失于调养,几年后她支撑不住病体,就此离世。除此之外还有个版本,程清和的妈是自杀的。鉴于她常年累月不想说话,可能得了抑郁症。那个年代,都不重视精神疾病,程忠国嫌她太作,娇滴滴的无病□□,没想到最后她真的作死了。 即使退后二十年,也没有小病致死的,所以徐陶更倾向于相信后一种说法。都说男孩像妈,只不知道具体到程清和是怎样了。不过,按照他身上那新旧伤的样子,他应该没那么弱,何况就算心里有火,天天发也差不多了吧。 程清和的唇形生得也好,可这会白得像纸。 徐陶有点不好意思,人家病得歪歪倒倒,自己却大吃大喝。她又打了个电话给程平和,仍是没接,短信也没回。这点羞涩等菜送上就没了,该吃的还是吃。 叮的一声,好不容易程平和回了条短信,“麻烦你照顾他。” 是又跟公司的谁吵架了吧?徐陶心下了然,清和兄,太能招仇恨了,帮你打了圈招呼都架不住你这么折腾。她伸出两个指头,轻轻地弹程清和的下巴,“喂,程清和,醒醒。” 他醒了,怔怔地抬头看着她,眼睛水汪汪的。 徐陶眼明手快,往他手里塞了杯茶,“喝点茶。”程清和木然地举起杯子喝了口茶。 “送你去医院?” 他呆滞地摇头。 “回家?” 继续摇头。 “公司?” 仍然摇头。 徐陶没辙了,“想去哪里?” 还是摇头,过了很久他说,“随便。” 随便?要不要上天?徐陶招手叫人来结账。就那么一转头的功夫,程清和端起粥喝了半碗。徐陶哭笑不得,把粥碗从他手里夺下-好歹也加热了再吃啊,“身体不舒服不能吃冷的。” “不冷,扔了可惜。”他一字一顿。 徐陶真服了,“吃了冷的你会不舒服,挂号费、医药费、误工费算过没?哪个不比一碗粥更贵?” 他的眼尾弯弯向上,“你很会算账。” 徐陶哼哼道,“对,我算的都是大账,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不计一朝一夕之荣辱。” 程清和看着她付钱,等服务员走开,突然冒出一句,“你跟这个说得来,和那个也好,是因为都没放在心上?”这话说的,徐陶不敢认同,“谁像你,能得罪的一定要得罪,一定要往深里得罪。” 他缓缓点头,“色厉内荏,我是个笑话。” 认得清自己,不错。徐陶安慰性质地拍拍他手背,“不怪你,你那位置不好做。” “换你怎么做?” 她不假思索,“拉一派打一派,耗掉一批再下手,识相的杯酒释兵权,不识相的赶出去。” 程清和眼皮跳了下,“……” 她不以为意,挑了挑眉。他俩注视着对方,也沉默着。 “走,不去医院就去我那吧。”打破闷局的是徐陶。 程清和目光闪烁,到上了车终于忍不住,“你经常邀请别人去你住的地方?”徐陶盯着他,直到他移开目光才开口,“没有。”程清和的心不明所以猛烈跳了两下,只是不好意思问赵从周有没有去过。 他得偿所愿,徐陶自动自觉地介绍,“房子是赵从周介绍的,他外地朋友的。”她朝程清和做了个“你我心知肚明我为什么从原来的房子出来”的表情,“非常漂亮,非常舒适。” 等绿灯放行时,程清和说,“对不起。” 被电台音乐影响,徐陶没听清,转头看他。他又说了一遍,清清楚楚的,“对不起。” 他俩对视着,直到后面的车不耐烦地嘀喇叭。 徐陶一边开车,一边漫不经心地吹口哨。她吹得不太好,程清和耳朵深受荼毒,皱眉抱怨,“幸亏车上没孩子。” 徐陶因祸得福,第二次租到的房子是套小独院,靠墙根一棵粉色的千叶石榴开得正艳。程清和也看怔了,“这里很贵。”从地段到屋型都好,没啥可挑剔的就是贵。 徐陶蹲在矮柜前翻药,咕咕哝哝的,“按理拉肚子不该吃抗生素,也没必要吃抗生素。不过你又在发烧。”说时她站起来从程清和腋下拔出温度计,摄氏三十九度,高烧了。“还是得吃抗生素。” “干吗囤药?”程清和是第二次见识她的药箱,堪称琳琅满目。 “有备无患。”一个人住,难免要考虑到连买药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必需品得备。徐陶调了一大杯水,加了点盐,又加了点糖,搅搅给程清和喝,“这个可以保持体内电解质平衡。” 程清和抿了口,辨了下滋味,不太好。 “快喝。”徐陶朝他瞪眼。 程清和调皮心起,飞快地摸了下她的头,又飞快缩回来,老老实实捧着喝,又把徐陶帮他准备的药都吃了。夏风轻盈,他坐在那,慢慢的睡意上来。 徐陶半拖半抱把他放到床上,累得两条胳膊抬不起来。看着程清和的睡颜,她气不打一处来,“你-话里有话说我随便,自己到处都睡得着。还说睡就睡,招呼都不打。” 程清和的睫毛微微颤了下,翻了个身,拉起薄被把脸蒙上了。 “唉-你!” 下午程平和总算回电话,她陪程忠国去外地参加活动,当天不回来。 坏处是无人认领程清和,好处是,“大伯家没其他人,没人知道他没回去。” 所以,他是存心赖上她了?-徐陶朝全身上下钻在被子里的程清和遥远地挥了下拳头,接受现实照顾病号。 说是这么说,谁知道会不会有人通风报信给程忠国,到时他的脸色一定十分好看。徐陶想象了一下,已经乐不可支。光为了程忠国可能怒火中烧,她也得收留程清和。“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没办法治我的样子”,也是病。 徐陶淘米煮了粥,本来想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但可能午饭吃得太饱,也可能睡意会传染,她呵欠不断,靠在床边上也睡着了。 程清和醒过来,有数秒不知道自己在哪,但徐陶缩在床边睡得正香,入眼就是她眉眼舒展的睡脸。唯一不协调的是她的睡姿,侧睡,全身蜷成一团,双手抱在胸前。 像胎儿在母亲的子宫内。 有趣,程清和想推醒她,但两人隔着一臂多的距离。他懒得爬起来,借着越来越微薄的暮色看着她睡得香甜。 percrescisautdescrescis stabilis …… 早晨徐陶定的手机闹铃响了,她睁开眼,看到另一双眼,才想起半夜醒来,见他仍在沉睡,于是自己也又睡了。好像做了一场接一场的梦,幸亏有闹铃能把她拉出梦境。 过了一会,程清和才意识到自己竟和一个不算熟的女人同床没共枕了一夜。 徐陶自顾自的洗漱似乎有种安定的作用,他慢腾腾地爬起来,唯一好奇的是昨晚数次醒来时,她始终那种睡姿。不累么?平躺才是最正确的休息方式,然而他和她没熟到可以讨论的地步。 是怕他侵犯吗?程清和不敢多想,他自认是君子,并不是故意装睡。 吃过早饭,徐陶宣布,“赵从周在门外,他会送你。” 为什么叫他来?难道在她心目中,赵从周才是真正的可亲近的人?她知道他有多少好妹妹吗?程清和的心里像有虫咬,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他知道这些话一出口自己就输了,然而说不说也不影响什么,她并不在意他的看法。 这念头如同敲击在心房的大锤,他有气没力地接受安排,倒是十分符合病号的身份,恨不得负荆请罪的赵从周没注意到反常。赵从周拼命回想也记不起到底是哪种食物害惨了程清和,难道内心的嫌弃也能干倒一个人?那也太神了吧。 第十五章 走到将近一半路程,赵从周酝酿着开了口,“对不住,真不知道哪样出了问题。” “不能怪你。”这点气度程清和还是有的,五个人一起吃,只有吃得最少的他上吐下泻,要怪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他的视线落在赵从周的右手上,指关节有明显的青紫,难道是那次打架造成的?吃饭时倒没在意,否则就能确定是否自己的责任。 赵从周发现他的目光,解释道,“不是你。我跟人玩自由搏击不小心受的伤。” 程清和沉默片刻,“我记得你小时候有点娘娘腔。”没想到现在玩起了自由搏击。程清和童年时在赵家住过一阵子,那会赵从周的脸圆滚滚,有点小胖子的倾向,还喜欢撒娇,动不动扑向他妈怀里要这个要那个,学习也不怎么好,偶尔还要逃学,属于慈母多败儿的典范。 闻言赵从周也沉默片刻。不知道程清和从何得出的结论,明明他从小到大是条坦荡的汉子,没少打架,还逃过学。程清和作为惯会在长辈和老师面前装腔作势的“好学生”,哪有他阳刚。 事实胜于雄辩,他翻起老头汗衫的短袖,给程清和看二头肌,还有青筋突出的小臂,又微微运气,撩起汗衫下摆,露出八块整齐的腹肌。 摆完这些事实,赵从周幽幽道,“我是让着你,不然能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程清和“被欣赏”了一个肌肉男,并不愉快。事情确实如此,然而也不是无话可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点赵从周绝不认同,但程清和脸色苍白,今天还是放他一马算了,因此只是付以大度的微笑,反正来日方长。 车里继续无话,快到程家时程清和清了清嗓子,“昨晚我和徐陶……”他想解释,等开了口才发现不好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谁信没事?赵从周信,很坦然地接口道,“我知道,你病得厉害,她在餐馆捡到你,带回去照顾。” 程清和,“……”你用这种语气?!好像有多了解她似的,她才来几天?他忍无可忍,“你们以前认识?” “最近才认识。”赵从周微笑,缘妙不可言,若干年前也许他曾和徐陶擦肩而过,哪个雨天也许合过一把伞,也许扯过她的小辫。按徐陶的说法,童年的她毫不起眼,家境普通,学习一般,没任何才艺,更不是老师的宠儿。所以才更有可能,尽管没有记忆,却在某个点交汇过,毕竟世界很小。 程清和哼了声,“你挺会结识新朋友。” 赵从周欣然点头,“朋友们都很信任我。” 程清和被这种听不懂言外之意的人快要气出老血,明明讽刺他见漂亮姑娘就上前勾搭,居然被当成称赞,真的头脑简单。 赵从周放缓车速,“你一个人能行吗?要不我陪你进去?”程忠国几十年亲力亲为,没用钟点工或者住家佣人,程平和又出差,程家没人可以照顾程清和。 “不用。” 程清和拒绝得很干脆,赵从周离开的时候倒有点不放心,生怕这位仁兄要了面子没有里子,病了却连口热水也喝不上。他放慢车速,看了眼后视镜,程清和低头在开门。车子快转出路口时,赵从周又看了眼,发现不知何时蹿出两个人围住程清和。 其中一个,看着有点眼熟。 赵从周一脚刹车,想起来了,昨天被程清和开除的人事主管。 有几回赵从周去接赵刚下班,让他搭过车。昨晚听说他被开除,赵从周还感慨程清和终于实质性地硬气一次,从前尽打雷不下雨,脾气发了无数场,却连个屁的结果都没有。人事主管是公司执行董事的妻子的表外甥,读了个野鸡大专的经济管理,自以为是人才,却连做人都不会。赵从周免费让他搭车,他每次大大咧咧往后座一坐,还必须送到指定的地点才肯下车,连赵刚也烦他,不是看在执行董事的面上,他连试用期都混不下。 开除了才好!就不知道执行董事怎么没跳出来反对,也没联合老家伙们在背后作怪。 赵从周把车靠边一停,三步两步冲回去,一把拍开人事主管的手。 后者本来抓着程清和的衣领,要和程清和拼了,“长原不是你程家的,凭什么你能做总裁,我做个小主管还要看人脸色!” 赵从周一把推开他,“凭你不是程清和!”有多少付出有多少收获,对长原的贡献要数程忠国的最大,论资排辈还轮不到你这种小角色。 “赵从周!你们一丘之貉!”人事主管跳脚骂。 赵从周抱手看着他不说话,胳膊上肌肉凸起,坚实有力。加上他的个子,站在那比人事主管高出大半个头。 人事主管带来的黄毛朋友,把他扯后半步,凑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 赵从周依稀听见几个字眼,“练过”、“常打”、“搏击”,笑了笑,不慌不忙地两手一握,开始掰手指,关节依次发出咔咔响。 人事主管退后半步,“你……你们只手遮天,不让人讲理。” 赵从周迈前一步,“公事公办,堵门口欺负病人算什么?”跟赶苍蝇似的,赵从周一挥手,“走,再不走我打110。” 人事主管白着张脸,想了想,终究不敢再闹,和朋友灰溜溜地走了。等他一走,赵从周跟被什么追赶似的,朝程清和胡乱地挥挥手,头都不回往车那边跑,“不用送,好好休息,有事打电话,我走了。” 后视镜里程清和进了家,关好门,赵从周松口气,加油门回徐陶那。 “唉你不知道,他特别要面子,恐怕在他心里宁可挨几下也不愿意被我帮。”赵从周摇头,“狗脾气,没准在家摔东西大发雷霆。其实论我们两家的渊源,他和我抵得上半个亲兄弟,比如我和程平和,处得就跟兄妹似的。” 徐陶心想,那也得程平和把你当亲哥才行。不过看程平和,又不是特别喜欢赵从周的样子,她那点醋意不是担心被抢走心上人,倒更像地盘闯入陌生人、暂时没想好如何应对。 “她……”赵从周有点看出徐陶的意思,但涉及程平和,他又吞了回去,嘀嘀咕咕开始讲程清和闲话。讲程清和他没有心理障碍,大男人怕什么被说,“昨天我们这位总裁,病是病了,只上了一上午的班,但干了一件事,就是炒掉了人事主管,理由是现成的,遗失重要文件。”他看向徐陶,“猜猜,是什么重要文件?” 徐陶心思一动,“既然让我猜,肯定跟我有关,是我的工资吗?” 赵从周竖起大拇指,“了不起,猜得准,一是工资没结算,哪怕试用期,该付的工资还是得付。二么,人事主管找死,闯进他的办公室问他有没有你的资料,说人事部文件归档时发现你唯一填过的资料-履历表不见了。你是程清和招来的,他问程清和要你的资料。这下两错齐发,程清和立马让人事部其他员工开出两张警告通知,累计两个警告就开除。” “换成别的公司,虽然有劳动法,但真的要开除员工,还不是头说了算。但在长原,有那帮老高层盯着,并不是那么容易,闹来闹去往往闹到董事长那里就不了了之,程清和的命令还是头一次执行得这么迅速。”赵从周嘿嘿一笑,“大概是大家早就不想看人事主管,众怒难犯,再有后台也没用,何况他不过是拐弯抹角的亲戚,执行董事也不想因他太得罪人。” “那倒是。”徐陶认同。 “别看长原不是国企,很多时候比国企还国企,养得一群人都懒了。”赵从周叹气,“我也不懂董事长的想法,他既然把位置让给程清和,何必时时接收老部下的报告,动不动驳回程清和的决定。一次两次也算了,时间一长,谁都知道程清和做不了主,谁还把他认真当领导?说是总裁,其实不过竖在公司当招牌,太上皇还是董事长。” 徐陶想说少年你怎么懂中老年不甘心被洪流甩下的心情,而且还有一句话,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对近于白手起家的程忠国来说,他还没到老得不能理事,怎么肯放下手里的权力。只要想一想英国那位等得已秃头的老王子,就知道放下有多难。不管程忠国当时是何想法,反正现在他还是想把决定权握在手上。 没等她说点什么,赵从周想起另一件事,“这里住得怎么样?” “很好。”徐陶由衷之言,明亮开阔,再好不过。 “你会留下来吗?” 对着赵从周期盼的眼神,徐陶点点头,“短期内有这个打算。” 赵从周笑得大白牙都出来了,“太好了!这房子的主人近期会来,长租的话签个租约,我们可以把这布置下,免得楼上空关着可惜了。” 徐陶只知道房主在外地工作,不会受程忠国影响或控制,还不知道房主的具体情况。 “他叫沈昊,在会计师事务所工作,也是偶然起意在这买了房,一直空置。” “他啊-”徐陶说,“可能我们认识。” 第十六章 房里一片狼藉。 青花瓷茶杯碎成大大小小的七八片,两本大部头专业书东倒西歪,满地是文件,白花花得触目。 程清和跌坐在椅上,左手捂脸,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摔东西解决不了问题,残余的神智冷冷地提醒他,另一个声音很大:那又怎样,痛快!我喜欢!冷静的声音并没被压服,缓慢而又清晰:深呼吸,调整,然后把这里收拾干净,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嚣叫又响起:不!我不! 然而身体首先服从冷静,程清和深深吸入一口气,缓缓吐出,反复数次。 心口仍然痛,但他可以冷静地思索了。她现在还不是你的,你无权管她喜欢什么人,和谁来往。他只是想帮你,无论有多不喜欢他插手,他总归是好意,你的狼狈与他无关。 嚣叫发出一声哀号:干吗要那么理智!人生在世,还能不能痛快一场了? 因为不想变成疯子。 程清和放下手,房里的狼藉冲入眼帘。他站起来去捡起书,抚平折痕,放回桌面,按原来的次序收好文件,再拿垃圾袋把杯子碎块收起来扔掉。 他平静地洗澡睡觉,虽然行动有些缓慢,那也是生病的缘故。 迷梦连连。程清和知道自己在做梦,他的梦总是黑压压的,这次也不例外。 他站在人群后,他没看到他们的嘴动,却清楚地听见议论声,嗡嗡作响:她脑子有病,作,作死了自己。作孽,扔下男人孩子。 男人能干,孩子聪明,别人想不通她寻死的原因。就算男人顾不上家,那也是为了工作,又不是在外面花天酒地,多少家庭不是这样过来了,男人工作女人管家,为什么她不行?一定是她的问题。不就是胃溃疡,吃吃药就好的事,多少人得这病,怎么只有她寻死? 让清和见她最后一面。 人群突然让出条道,他们注视着他。他仍然能听到他们的议论,不是吓傻了吧?哪有死了妈不哭的?这孩子铁石心肠。 去!一只大手按住他肩膀,他开始挣扎,不去,就不去! 议论声猛地变大,作孽啊,儿子像娘,将来也是怪人。 他挣不脱那只大手,肩胛骨钻心地疼。被拖着往前,他闭上眼睛。 “我要跟清和到外面去,就要,就要~~”他睁开眼,是小胖子赵从周,扯着他妈的手臂,跟猴子似的一会儿从赵家伯母的胳膊里钻出来,一会又蹿到了她背后,灵活得不可思议,“我要嘛,这里人太多,我想跟清和到外面去!” 好好好-小胖子拉住他的手往外走,狡黠地对他一笑:你看,我就是有办法。 又在显摆。他用力一甩,摆脱小胖子的拉扯。 小胖子求救地看向身后的赵家伯母,从她的目光中得到鼓励,掏出糖要塞到他手里。 乖,吃颗糖,甜甜的。 他把手放在背后,就是不肯接。 梦境摇晃,那个哀哀哭泣的孩子换成了小胖子。他抬头四顾,周围的人却全都不见了,只剩他俩。小胖子越哭越惨,他不耐烦,很想给他一巴掌叫他闭嘴。他也这么做了,但刚举起手,小胖子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 我心里难过,为什么你还要打我? 他一震,举起的手怎么也打不下去。 好像有人说,乖,吃颗糖,甜甜的。他四处找糖,终于找到一颗,塞进小胖子手里。小胖子含着眼泪抿嘴笑了,笑得好像小姑娘。也确实是个小姑娘,他一惊,什么时候小胖子变成了瘦弱的小姑娘! 程清和从梦里醒来,窗帘被风吹起,斜阳照进房里,是下午时分。 窗前有人。 即使在家坐着,也是身板挺直,花白头发剃得很短。 爸,程清和无声地张了下嘴,喉咙又干又涩。 窗前的人回头看来,程清和猝不及防,和他的目光碰个正着。 “醒了干吗不说?”程忠国审视儿子的脸色,是真病了,脸色灰败不算,嘴唇裂出两条血口子,“肠胃不好,还在外头乱吃,要教多少次你才改?平和说你又拉又吐,还发高烧。”他伸出手,程清和下意识地一侧头,“干吗!我看看你还发不发烧。” 手背贴在程清和的额头,过了片刻,收了回去。 “没发烧。”程忠国下了判断,“起床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程清和恹恹地说,“吃不下。” 老人并没把他的反对放在心上,边走边反驳,“没胃口也得吃,吃下去就好了。快起来,如今的世道!哼,老子服侍儿子,还像不像话。害得我搁下正事往回赶,这年头!”程清和扯起薄被盖住耳朵,可惜老人自带胸腔共鸣的话语声坚强无畏地冲破一切阻碍,物理的、主观的抵抗都是一捅就破的纸老虎。“程清和!是不是要我端上来侍候你吃?” 传递消息的“罪魁祸首”,程平和,此刻坐在餐馆包间,代表程忠国和赵刚招待沈昊,陪客还有赵从周和徐陶。作为东道主,她拿着餐牌犹豫不定,“东坡肉会不会太肥?银鱼炒蛋怎么样?” 沈昊笑道,“客随主便,我没忌口的食物,程小姐只管点。”就怕是客气话,程平和掌握不好度,如果点鱼翅鲍鱼似乎太隆重,沈昊不讲排场,但尽是家常菜,他会不会觉得简薄?她看向赵从周,后者没心没肺,“东坡肉好啊,我喜欢吃肉,再来个尖椒牛柳,叫他们炒得带生,太熟就老了。” 好哇,叫你作陪,你倒认真当自己主力吃客。 程平和在心里小声埋怨,还好徐陶帮她解围,“我这位学兄最喜欢吃鱼,红烧清蒸两相宜,糖醋葱烤也不错,给他来条鱼就行。我要个汤,平和你点自己爱吃的,再来个蔬菜,一个点心,主食来个炒饭。咱们四个人五菜一汤一点心一主食,应该正好。” 解决掉点菜,程平和才好奇地问,“你们在学校就认识?” “她进校时我已经毕业多年,”沈昊摇头笑道,“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小师妹。”徐陶给程平和解释,“师兄本科在我们学校,硕博去了香港读,我土哈哈的一直在本校。大家专业不同,本来没交界,不过圈子只有那么大,一来二去就认识了。老实讲,才听到师兄大名时我吓了跳,要是别人以为大名鼎鼎的‘清盘王’沈昊亲自带队盘点,准以为长原要出大事,股价起码跌一半。幸好不是,沈兄只是来休假,顺便跟我收房租。” 长原在香港上市时沈昊尚初出茅庐,辅导上市期间在现场和程忠国、赵刚打过多次交道。晃眼间长原上市多年,他也早已独当一面,说起来不由得有几分感慨,“岁月不饶人,在四大工作是加速折旧,吃的青春饭,现在不是不想带队,是带不动,没有小朋友的干劲了。还是小师妹专业好,早知如此,当年我应该转专业,免得做变态的会计佬。” 长原上下吃够盘点的苦头,每次程平和都要提前知会,再三恳求,各部门才肯配合,背地里把负责审计的事务所工作人员称为变态。沈昊这么一说,赵从周先笑了,“长原的人喜欢放嘴炮,说是这么说,还是很配合审计的。”沈昊点头称是,“尤其程小姐,在沟通和协调上辛苦了,小朋友们回来都说得到您的照顾,合作愉快。” 程平和脸一红,低头道,“我应该做的。”过了会她又道,“叫我程平和吧。” 菜品一一上来,赵从周把鱼放到沈昊面前,“来来来,认识这么久我还第一次知道你喜欢吃鱼。你和陶陶很熟?” “也没有。她很细心,任何蛛丝马迹别想逃过她的眼。”沈昊看向徐陶,后者只是笑,他回以一笑,“打算在这呆多久?我那房子反正空着,只管用。” “两年,够不够?”徐陶慢腾腾地说。 听到她要呆两年,赵从周一喜,又是一忧,“除了长原,我们这里没像样点的大企业。要不考公务员?可就算考取,每天跟一堆人朝夕相对,尽是些无聊的人和事,浪费时间。”程平和忍不住,在桌下给他一脚,哪有这样损公务员工作的,安逸,舒适,怎么不适合徐陶了?徐陶笑道,“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多个玩乐的伙伴,没想到帮我在考虑找工作。” “你跟我不同,我看得出,你是做事的人。”赵从周认真地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喜欢做事的就得有做事的环境,勉强一个喜欢做事的人玩乐,被勉强的人不会快乐。人吧,多种多样,有的人内心自有驱动力,不为钱,不为别的,自然而然想去做得更好,这样的人天生会成为强者。” 见其他三人停下筷子,看着他侃侃而谈,赵从周赶紧打住,“吃菜,吃菜,别听我废话。”徐陶举起茶盏对他远远一敬,赵从周连忙拿起自己的回礼。以茶代酒,两人各喝一大口。徐陶半开玩笑半当真,“赵从周,你这人还挺好的。” 赵从周一扬眉,露出口白牙,“那是!” 饭后程平和尽完地主之谊,跟着他们去了沈昊的房子。赵从周跟程平和在院里看那些花草,沈昊楼上楼下走了圈,看见徐陶在厨房,进去倒水喝。 徐陶边切水果,边跟他开玩笑,“打算休假多久?怎么,ipo停滞,四大也愁生意?” 沈昊稳稳笃笃,“听说你跟华盛签了对赌。筹集资金是打算收购长原?” 尽管早已猜到他的来意,徐陶还是佩服他的敏锐,“真厉害,市面上知道这事的人不超过十个,你怎么得到的消息?” 沈昊转动了下杯子,“关心一个人,总能得到她的消息。” “我算朋友?”徐陶看他,他点了点头,“朋友。”他问,“为什么是长原?” “基本面好,做投资不错;大股东持股比例低,容易下手。”水果刀稳稳地挥动,芒果金黄色的果肉一片片落入碟中,散发出香甜的味道。“为什么不是它?” “难度太高。”沈昊看着她的手,那双手没丝毫迟疑,“它的盘子大,要取代目前大股东的位置成为第一,起码得有60亿资金。而且,尽管大股东是相对控制,但如果有谁增持超过它的比例,就将触发要约收购,到时得向所有股东开放收购所有股份,想悄然入主的打算不会成功,付出的代价也不止60亿。” 最后一块芒果落下。 徐陶对他一笑,“以你和长原的关系,最好的立场是旁观,是吧?我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和华盛的协议,也不想知道你知道多少。作为朋友,最好的尊重是保持距离,对不?如果你一定想要个理由,正如赵从周所说,我是条黑鱼,一定要搅事才会快乐。”她摆好盘,插上水果签,递到沈昊眼前,“来,尝尝。祝假期愉快!” 沈昊不接,“徐陶-何必冒这么大风险?” 徐陶没收回果盘,“我给自己放了一年假考虑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有答案。”见沈昊满眼关切,她笑了起来,“别这样,他们会以为我们在吵架。也许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但至少尊重我的选择,好吗?而且我有两年时间。” 沈昊无可奈何拿了块水果,“你想瞒他们到什么时候?” 徐陶看向院子,赵从周跟程平和明显有意避在外面,估计他俩发现她和沈昊在谈事,“希望到时仍然是朋友。”不过以他们对长原的感情,想来不可能。沈昊也看向院子,“最关键的一点,程忠国绝不会让别人取代他的位置,他是长原的主心骨。” 徐陶笑起来,“确实。不过,时代变了。” 何况,事在人为,徐陶乐观地信任程清和。同为搅事的一把好手,他需要的只是一点信心、一点支持。 第十七章 “经过个人奋斗,我终于从一无所有转为极端贫困。”-投资者格罗克·马克思 行道树被一一抛在身后,徐陶不由自主加快步伐。对,她知道慢跑应该放低速度,但人就是人,本性也许一次两次可以压制,终究只是暂时。之所以她是她,而不是沈昊,正因为她本性为贪,迷恋冒险的刺激。按照科学的分析,所有令人快乐的事物都能让大脑某处释放多巴胺,让人获得快乐;大脑同时也会记住这个导致多巴胺释放的事件,以再次获得快乐;而现在她的大脑应该在分泌多巴胺,她已经预测到接下来两年自己会快乐。 绝大多数投资者的宿命,一次又一次以小搏大,风口浪尖乐此不疲,无法收手,直到彻底输光。 为什么不可以?有人喜欢安稳,有人喜欢谈情说爱,有人喜欢拯救世界,只是获得快乐的方法不同。 大脑构造决定的,即使一件小事也会不知不觉地刻下印记。正如此刻她停在红绿灯前,不由自主想起曾经递水的人。更不用说那样一件大事,只要拿下长原的可能性超过51%,她就会出手,这是她和沈昊对数字的不同理解。也许她追求金钱与权力,俗不可耐,但又如何,万里独行不过如是。 徐陶扶住膝盖喘气,这阵子玩得有点过,该收心了。 黯淡的灯光下冲过来一个人,同样扶住膝盖大喘气,好半天迸出句话,“跑那么快干吗?” “你!”那人嗓音低哑暗沉,正是程清和,徐陶惊得往旁边一跳,“你不是在生病?” 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一公里多,病号程喉咙满满的血腥气。他不敢抬头,生怕徐陶被自己此刻狰狞的尊容吓到,有气没力地摆手,“没听见我叫你?”手机丢在徐陶那,他停车时看到徐陶从车边呼地跑过,连忙下车,连喊带追,跟着跑了一路。 “没。”徐陶诚实地说,“你-没事吧?” 程清和摆手,又喘了两口气,勉强站直,“没事。陪我走走?” 被沈昊的到来提醒了良心,徐陶正在忏悔,过去几天里她把人生当戏场玩得有些过。不论程清和,还是赵从周、程平和,他们或多或少但都是真心把她当朋友,虽然她也是真心,可毕竟-他们不会理解收购,不管友好还是敌意,且慢,或许在他们看来何止敌意,分明是恶意。 走走就走走。 程清和沉默不语,徐陶也是。走到路口,他俩同时叹口气,抬头互看一眼就笑了,倒是打破了寂静。 “吃饭那次,你说会陪我做很想做的事?”他试探着问。 徐陶心里一跳,浮夸地双手抱肩,“老板,你不会是想潜规则吧?” 黑暗里程清和突然记起她脖颈间那颗红痣,晃来晃去惹人心烦。他随口说,“是又怎么样。”说出口又后悔,硬撑着不改口,“你愿意吗?”看着他满脸尴尬又别扭的样子,徐陶心里惨叫一声,天晓得她只是-放假太久不会跟人打交道了,为什么要把话题往这上扯!简直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两人艰难地又沉默了。 一二三。 “开玩笑的。” “开玩笑的。” 他俩同时开口,徐陶忍不住先笑出声,“我似乎比你小一点?”程清和点点头,借着一点光徐陶能看到他侧面的轮廓,俊美的、单薄的。“跟你比起来,我似乎有些……弱?”他寻找着措辞,最终选中“弱”字。 徐陶轻拍他的胳膊,“你只是没我想得多。不过论到雁过拔毛我肯定没你厉害。”上天给程清和一个富裕的出身,如果不那么苛求,混着、混着也就过去了。所以人太有追求,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程清和,“……”是安慰吗?算安慰吗?为什么听上去很像损人的话?“你一直忙着读书、工作?” “对,挣钱。”所谓的事业是跌大大小小的跟头,能力小的时候跌得也小,跌倒了爬起来。 他手插在裤袋里,不由自主地握成拳头,“我的意思是……”话到嘴边,说出口却变了,“我在开发区的实验室,有兴趣去看看吗?” “花了两亿研发费用的?有,很有兴趣。” 程清和略窘,但忍不住替自己辩护,“大部分钱用在土地上,还有一些用在设备上,你知道现在地越来越少,每亩单价很高,制造业很难,真的。”徐陶喜欢他的声音,“是的,我知道。”她看了许多份报表,才选中长原,有些甚至不用看就知道不行,至少长原是在做事。 徐陶低头开门,“你记得手机放哪了?” 程清和有点紧张,又有点雀跃,“我刚才说谎了,手机没丢在这。”他只是听程平和说她和沈昊很亲密,又听说她要留两年,鼓起勇气想问清楚。 徐陶夜跑前给自己留了灯,这时灯光从她背后照过来,把他眼里的忐忑看得清清楚楚。 玩火者终惹火上身,玩笑过头就不好。 徐陶心头猛跳两下,“不……” 是真的拒绝,还是女孩子的矜持?比她更慌忙的是他,他急于在她脸上找到真意,逼近了一步,他的眉眼因近而放大,乌黑的眼睛满是渴求。她退后,背已经碰到门,抬手抵在他胸口,把自己和他隔开距离。 她的掌心下,他的心跳得很快。 他仿佛得到奇怪的鼓励,俯下头越来越近。 不能让他以后更恨我;另一个声音,管它呢,以后是以后,你不是说要顺从本心。 徐陶竟不知道如何抉择了。 离她的唇一寸,他停了下来,是最后的征询? 她侧过脸,和他堪堪只有三公分的距离,近到无法隔绝他肌肤传来的灼热。 “不,”她低声说,“不公平。” 他不解,她的解释随即而来,“我知道你,但你不知道我,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他说话的声波通过空气传送到她耳中,微微震动,“是你,是因为你是你。” “你每个样子都很有趣,狐假虎威的,振振有辞歪理十八条的,厚脸皮的,喝酒的,认真工作的,开玩笑的。不需要想象,你活生生在我面前。” “我觉得你喜欢我。” 呵呵。 她猝然发力,一推之后闪身而出。 程清和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可即使再笨,也知道被她拒绝了。 徐陶作势关门,“跟你说实话,那些有趣的样子是我故意装给你看的,我知道你们喜欢什么样,咱们从原始人老祖先传来的基因就是喜好更有活力的。为了一份工作我也是拼了。” 程清和伸手一挡,没料到徐陶并没用力,门重重地碰在墙上,声响在夜色中传出老远。 徐陶不吃眼前亏,换了付表情,“老板,我错了。咱们有话好好说,你看你今天也没恢复过来,还是回去休息吧。啊?” 程清和被自己弄出的动静吓了跳,连忙申辩,“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我理解。”徐陶慈祥地说,拉起他的手,“来,我送你上车,不早了。”她还真把他送上车,“路上小心,慢点开。” 完全不明白,突然之间气氛全变了,程清和气鼓鼓地拍了记仪表台,谁知道无意中碰到喇叭,“嘀”的一声鸣笛。他回首,和徐陶的目光撞个正着,她朝他挥挥手,嚷了句“注意安全”,加快步伐往回走。 程清和跳下车。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他张开双臂,从后面拥住她,“对不起。” 炙热的吻落在她脖颈间的小红痣上,他虔诚地吻了一下,又一下,才松开双臂,转到她面前,“我觉得我没错,你是有点喜欢我。” 徐陶,“……” 来个雷吧,劈死他算了。 好不容易送走固执的自恋狂,徐陶刚坐下喝杯才泡的热茶压压惊,又来客人。 “我看到了。” “啊?” “刚才你跟程清和。” 徐陶掏出钱包,拿出张百元大钞“啪”地贴在沈昊额头,一定是今天邪气浸人,连最斯文、最绅士的沈昊也跑来作怪。 “徐陶,为什么要选长原?”沈昊安静地收起钞票,重复了那个问题,“虽然长原不错,但比它更有价值的还有很多。如果你想做投资,我可以帮你安排一些会面,友好合并不是更好?” 徐陶掩嘴打了个小呵欠,天哪,再这样下去她会以为沈昊在追求她,一天见两次面谈这么深,“那样多没劲。你知道的,我喜欢刺激的玩法。” 沈昊正色,“我只知道上次,你很不开心,甚至考虑过隐退。” “你想说我错了?” “不是。” “上次我做得不够,事实上可以避免那个结果,所以这次我会小心,在商言商,努力给所有人安排好退路。”这样应该够了吧?徐陶看着沈昊,试图从他的神情中挖出他的想法。他没让她费力,直截了当地说,“我打算把你的计划告诉程忠国,在那之前先知会你一声。” 这还是最守口如瓶的沈昊吗?最不多管闲事的人去哪了? 第十八章 “我第一次驻现场是在长原,从程忠国那我学到很多,勤奋,努力,敢做敢为,他算得上是我社会大学第一课的老师。这种基础化工产品的实业没办法满足你需要的融资周期和高利润,要来无用,对他却是全部。” “自有资金5元,就敢做60元的生意,杠杆12倍,能不替你担心?想撬起一个地球?小心杠杆断掉,赔不出12个地球。” “与其等你触发要约收购、资金不够进退两难,不如我现在提醒程忠国。” 沈昊不徐不缓,徐陶想起别人对他的评语:展昭脸,包拯心,正气浩然。 不偏不倚么,很好,非常好。 徐陶拿出电脑,翻到工资表给沈昊看-二千多人,密密麻麻的关系网,没关系的反而成了少数;各项补贴,从子女的少儿医保到天然气初装费,长原对员工不薄。然而企业存在的目的是盈利,至少在她看来,企业不是保险箱也不是善堂,只有实现自身利益才是唯一目的,其他都是附带。 公平?长原分公司,享受不到这些福利的恐怕不会这样认为;更别提没关系进不了长原、或者虽然进去却又被排挤出来的。 沈昊乐了,“所以你横空出世,替他们打抱不平来了?”看着详细到不行的工资表,他很清楚徐陶的操作手法,不以为然,太无顾忌,早晚出事。 徐陶并不替自己辩白,“给我三天,三天后你想说就说。” 沈昊哪有那么多假期,“一天。”他已经拿定主意,一定不被徐陶劝转。但他也相信她绝不会放弃,自己的此举最多只能打乱她的步骤。早在六年还是七年前,他已经见识过她的固执与能耐,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大学生,却是一个炒美股失败导致背负20万人民币债务的学生,并且执迷不悟。 时光荏苒,随着阅历的增长,她能闯的祸越来越大。沈昊很想知道她怎么长成这样的,让他这个理智派无法自拔。 “一天就一天。”沈昊知道,这是她给他的面子,也就仅仅于此。想到刚才的一幕,他真觉得自己竟从未年轻过。她丝毫未发现他的异常,兴致勃勃地问,“程清和约我参观他的新厂,一起去怎么样?” “不太方便吧。”他淡淡一笑推却道。 徐陶合上电脑,“你一心维护的程忠国,目前打算注资程清和的项目,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可以看到它成为长原的一部分,所以去看看,帮他盯着点。” 沈昊失笑,摇头抗议,“必须申明我想维护的是两个人,他跟你排名不分先后。”“我也劝你一句,尽早做出选择,世上没有两全齐美,中间派的结果最差。”徐陶牙尖嘴利地回,“要不帮我拿下长原,要不帮程大老板送我去吃牢饭。” “别胡说!”沈昊脸色微变,“你不会有那天。” 他神态凝重,徐陶不忍心折磨他,转话题道,“以我看来程清和那个生产基地,倒可以考虑上新三板,融到资金扩大生产,没准能突破壁垒转到ipo,面向社会公众招股。我看过一点资料,它的主打产品毛利率高达70%。当然,公开的报表决不可能这个数。” 沈昊被勾起一点兴趣,“做什么的?” “提纯,买入化学洗剂,经过提纯处理做到超高纯再卖出去。针对的市场很窄,但在这块市场中它做得最好。”徐陶在心里默估一个数,“年营业额应该能有3000万,上新三板筹到资金扩大生产,应该能达到5000万。” 沈昊动容,毕竟以程清和的年纪能够有这种成绩,又是实打实的制造业,很够看了,“与其折腾长原,不如投资他,新三板虽然规模小、限制多,但小有小的好处。” “不。” “为什么?” “规模太小。” 规模虽小,五脏俱全,车子开进厂区,迎面便是一大片长草,大群白鹭扑翅而起,缓缓滑过半空降落在草地的另一侧。没有工业气味的风景很像湿地,要不是刚才在大门口见过厂牌,徐陶和沈昊会以为到了哪个湿地公园。 程清和的合作伙伴,那位留美归来的博士,已经等在办公楼门口,“欢迎欢迎!”他熟络地和沈昊握手交谈,“听说领导大驾光临,我从前台妹妹那里抢过接待任务,自告奋勇招待两位。”说是两位,和沈昊聊了一串话题,天气,航班,休假,他才转向徐陶,满面笑容地说,“这位漂亮的姑娘,一定是徐副总。” 自以为幽默地和徐陶开了个玩笑,他哈哈大笑,作个手势请程清和先走,自己领着沈昊,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论美国,香港,求学生涯,学成回来报国,以及此地的土气,还时不时问程清和的意见。 他们仨走在前面,徐陶并不急于赶上,她打量着办公楼。和长原一样,大堂挑空,布置却不同,底楼中央种了一棵树,联同刚才的草坪,程清和打的应该是环保牌。事实上她已经听到留美博士自豪的话语,“零排污!我们是零排污。前阵子有人举报,说我们偷偷往外排污水,环保局接到举报半夜抽查,根本没有的事!我带他们参观工艺流程,根本不可能产生污水,环保监查看完直竖大拇指。” 嗯-最早一批留学生,已近知天命,不管他是何原因回国,也不管言语有多不讨喜,毕竟有把刷子。估计和寻找出路的程清和一拍就着,一个提供技术,一个有资金,算是合作愉快。尤其眼下产品刚能量产,两人正在蜜月期,从彼此的身体语言就能看出-博士呱呱大谈,程清和是上身靠向他以方便倾听的姿态。 几乎在同时,他俩回头看。程清和眼里无声的问题,“你闷不闷?要我陪你吗?”沈昊则是无声的示意,“对不起,要我提醒他吗?”徐陶回程清和一个眼神,“不。”回沈昊以微笑,“我懂。” 办公楼只开放了一层,别的空关着。办公室有九个员工,两个财务,一个报关兼船务,其他是销售。博士身兼多职,研发,生产,销售,程清和放缓脚步向徐陶解释,“售前售后的工作也是他在兼,他占33%股份。” 嗯,标准的头脑和资本的合作,用股份将两者维系在一条船上。 徐陶懂。 生产全程自动化,全厂连扫地的在内共三十个人。 皮薄馅大。 沈昊又朝徐陶投以目光:好生意,不如投这个? 徐陶坚决地摇头:不。 “你跟他眉来眼去要到什么时候?”徐陶转过仪表柜时被程清和一把拽住,他低声问,“我看在你的份上才让他进来。” 徐陶思索了一下,并没有,她的兴趣更在于控制屏上那些数字,它们代表的产出等于金钱。于是她坦然道,“我没有。” 他恶狠狠地瞪着她,像要用这种表情拷问出真实。 但徐陶问心无愧,她平静地迎接他的目光,“做得好,小老板。” “这里我是老板。”他松开手,“我还没接受长原的资助。” 徐陶很想指出,没有用,你起家的本钱是从长原刷出来的。不过面对程清和她把话又吞回去,不管怎么样,找到合适的项目、勇于用人,还是应该被鼓励的。 他绝对看出了腹诽,“我会在五年内还清,连本带利的。” 有志气,然而徐陶并不是道德专家,她欲言又止,免得程清和被自己染黑:还什么钱,赶紧扩大生产! 不幸的是他又看出来了,笑得不怀好意。他凑到她耳边,刚要说话却又收了回去,但眼神已经全交代了:别装,你跟我一样满肚坏水。 冤枉!徐陶认真觉得,自己可能还要更坏一点。 第十九章 傍晚。 “程清和这个王八蛋!” 沈昊意味深长地看向徐陶,后者接收到他的目光,立刻提醒杨兴鑫,“当他的面别说程家坏话,他是你家董事长的老朋友。” 杨兴鑫并不卖帐,一口气喝光杯中啤酒,“就算程老头坐在这,我也敢说。我怕他?哼!当年要不是我三叔,他能有今天?!过河拆桥,我看好了,他暗搓搓躲在幕后,和程清和这王八蛋一个做好人,一个做坏人,一吹一唱一搭一挡,好的坏的全是他们说了算。以后,长原就是姓程的!” 徐陶招手要了瓶橙汁,“酒够了,喝点饮料。”她跟沈昊解释,“程清和停了他的职,让他回家反醒,没说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上班。” 杨兴鑫仍然气鼓鼓,“我知道,枪打出头鸟,上次工龄工资的事他记住我了,留到现在抓到把柄就动手。我跟你说过,他那人我们早就看穿,阴着呢!算啥男人,小鸡肚肠没气量,我不就是迟到两次。哪个班组长不迟到,我料他没那个胆量抓,法不责众,闹得厉害大家停工,看他怎么完成订单。上次我三叔在家打麻将,他老老实实上门求我三叔从中调解,不然谁都不去上班,剩他做光杆司令。” 徐陶哈哈一笑,“别这么说,我要是他,宁可停产也要重新找批工人,免得一个两个都是刺儿头,他也不容易。”她也喝了点啤酒,暮色中脸色娇艳,杨兴鑫顿了顿,立马找到可以同仇敌忾的理由,“干吗帮他说话,上次程老头赶你走,他连个屁都没放,算啥男人!” 沈昊插话,“他为什么赶你走?” 徐陶轻描淡写,“可能是程清和留宿我家,彻夜未归老人着急上火了。” 劲爆!杨兴鑫听说过一点,但跟当事人亲口承认的直面感受是不同的,当场握着杯子愣住了不能动,好半天才回神,兴奋地问道,“那你真的是程清和女朋友?怎么样,老头出多少钱?千万别跟他客气。”沈昊镇定得多,但显然这件事完全出乎他意料,徐陶看到他的嘴微微动了下,像是硬把话又吞了回去。 徐陶云淡风高,“那晚程平和也在。” “你-说话能别大喘气吗?”杨兴鑫十分失望,过会告诉徐陶,“老头管得特别严。我们差不多年纪的都听说过,有回程清和放学没直接回家,跟别人在校园撅着屁股打弹子,被老头抓个正着,第二天面条腿来的学校,据说跪了整晚搓衣板,两个膝盖全都是青紫。”他怕徐陶不知道搓衣板,比划着描述给她听,“我们不敢找他玩,怕他回去受罚。他妈早死了,没人护着他。”说着又气愤起来,“这么个变态,我们那会白同情他了。” 然而徐陶明察秋毫,绝不会被蒙骗,“得了吧,狗也嫌的年纪懂同情别人?你们不笑他才怪。” 杨兴鑫吐吐舌头,“算是吧。没准他早就记恨在心,如今终于找到报复机会。” “老话说得好,莫欺少年穷。”徐陶视线掠过街面,不轻意间落在某处,却也仅停留一秒,便已回到桌上,“我喜欢烤鸡翅,可以一下吃五串。”说到就做,她连吃了三串才停,心满意足喝了一大口饮料,“年纪大了,胃口比从前差。” 这种老气横秋的语气,沈昊还好,杨兴鑫听得直笑,立马自告奋勇,“是不是书读得多错过结婚年纪了?嫁给我,我不嫌你年纪大。”沈昊淡淡道,“追求她的人,可以从这里排到江边,恐怕还轮不到你。” 杨兴鑫大大咧咧地一拍沈昊肩膀,“有数,你也是其中一个。大哥,你都奔四了,还带她来吃烤串,你……这个经济上有点困难啊!”沈昊居然还能保持镇定自若,“你比我强?”杨兴鑫拍胸,“我有房。别看我现在停职在家,过两天等我三叔发话,早晚程清和得请我回去,给我安排个更好的岗位。哼,杀鸡给猴看,他搞错对象了。” “你故意把我带来吃路边摊,就为了让我见他?”沈昊对徐陶的目的心知肚明,回去的路上两人边走边聊。 路灯把徐陶的影子拉得越发纤长,“不是特意安排,是凑巧遇到,就算不是他,也有别的人。像杨兴鑫这样的,长原多的是。”她把那场工龄工资调整引发的哄闹说给沈昊听,“你遇到的是长原最好的时间,可惜当发展到一定阶段,无可避免将走上下坡路,长原如此,程忠国也如此。从某种意义上,他和他的老伙计们开始妨碍公司的发展。” “交到你手上,难道会变好?” “不一定。”徐陶看着自己的影子,它正稳步向前,“但至少会有变化。” 沈昊嗯了声,换了个话题,“干吗让他言语占你便宜?” 徐陶笑道,“我利用别人,还不让别人说?不过多谢你挺身而出,仗义相救,我很有自知之明,什么追求者排到江边,是讨债的才真。别人都怕沾上我被借钱,只有你给我介绍工作。” “不用谢。”沈昊只怪自己强迫症,回校探老师,听说有个小师妹负债累累,穷到吃不起饭,托人帮她安排兼职。他没见过本人,也没跟进后续,要到数年后才知道徐陶一天都没去。她的成功与他无关。“我没帮上忙。” “可是我很感激。”徐陶安静地说。 尽管人生来孤单,注定不得不一个人走完生命的路,但沿途每点阳光仍值得珍惜。 “这次也是,我很感激。” 所以-是好人卡?沈昊看着地上的人影,偶尔交织,又即分开。也许该提醒徐陶不要玩火,跟程清和接触越多,将来对彼此的伤害越多。不过这也是他的想法,他不是她,如何能用自己的准绳判断她。 “最近有没有去看老孙?判下来了,应该可以探访了。” 徐陶沉默许久,直到沈昊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打破寂静,她才开口,“没有。”她侧头对沈昊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意,恨不得我悬崖勒马,过上安稳的幸福生活。可是我喜欢冒险,每次挑战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兴奋剂,几乎能感受肾上腺素在滋滋分泌,加速,然后跃出。如果没事可做,我会很难受,那种闲到发绿的日子不是我过的。” “能够有今天,我最应该感谢的就是自己,正是我不甘心,永远保持在状态,才有现在的成果。所以不要劝我,也不要激我,更不要吓我,反正我不会回头。” “我说过,我没有明天只有今天。” 和知道自己过去的人聊天,是很辛苦的事。 跟沈昊在路口分开各走各的路后,徐陶大感轻松,谁说一定要找伴,有时候关心也让人累,她一点都不喜欢对别人有所交待。还是周周好啊,有趣,好玩,什么都明白,也什么都不勉强。至于程清和,嗯,好的时候当然很好,她想到那个印在脖颈上的吻,心里微微一颤。 跟沈昊、赵从周不同,他不懂得注意分寸。 是从哪个时候变的呢,他对她的态度?他说了喜欢她的很多方面,但她更相信,只要哪天不顺他的心,他翻脸的程度肯定是暴风骤雨。 好怕啊-徐陶被自己的变态程度吓得要笑。老实讲,她觉得这个游戏变好玩了,几乎有点迫不急待盼望下面一步,当一切摆上台面,厮杀想必激烈非常。 再想想,接下来会怎样?程清和跟程忠国父子间的较劲,谁会赢? 徐陶决定押程清和,因为年轻的更无情。 她抬头看向夜空,不知何时重重乌云掩上天际,但没有风,注定今晚最多是阴天。 第二十章 程平和下楼时看到办公楼仍有一盏灯亮着,她犹豫片刻,回了上楼。 程清和站在窗边,听到脚步声才转过头,“审计结束了?” 程平和看了看时间,“他们应该已经到机场。”这帮会计事务所的“小孩子”,每次都让她自惭形秽,他们的世界是她还未到达的。 “怎么?”程清和感觉她有话要说。 话确实已经到嘴边,出口却变了,“今早开会时你对赵叔叔说的话,可能让他伤心了。” 程清和不以为然,“觉得我的话难听就别听,他可以退休,我送他一块光荣退休的金牌。”他原打算从赵刚处突破,却没料到老家伙们态度转化,变得好说话,反而赵刚仍然跟茅坑石头似的又臭又硬,处处不肯让步,说不定又给老头打了不少小报告。想到这,程清和就有些懊恼,早知道不把小实验基地的真实情况暴露给他,本以为看到自己的潜力他会投过来。又是一个没料到,老家伙居然不为所动。 堂兄态度强硬,程平和心知一时无法扭转,但也不甘心就此放弃,僵在那发呆。还是程清和存心缓和气氛,“你刚才似乎不是想说这个?” 程平和鼓起勇气,“我想再去读点书。”被程清和锐利的目光一扫,她反而说话流畅许多,“我的职位以我目前的知识和阅历都不能胜任,以前只是装作若无其事。现在我装不下去,也考虑了很久,家里只有你可能会支持我,所以我想和你商量。” “什么时候开始的?”程清和走过来,他比堂妹高一头,然而这回程平和竟然没避开他的俯视,虽然睫毛颤了两下,但还是挺住了,“想了有两年,一直不敢说,怕辜负你们。”浪费了家人的好意:女孩子,家里又不是没办法安排,何必到外面吃苦。可是尊重必须靠自己去争取,别人给的终究只是“照顾”。 程清和仔细打量她,颇为意外,但又有几分莫名高兴。公司里最能体会他想法的是堂妹,虽然也会向老头通风报信,但大部分时候站在他这边,唯一可惜的是确实见识弱了些,如果自己能够想变强,三五年后倒是好帮手。 “其实工作中不缺磨练的机会。”他沉吟着,一下子要离开,除了公司有些事情缺不得程平和,程家的长辈恐怕也不会答应,尤其程平和的父亲,肯定反对得很激烈,把这当成她被排挤的结果。在他的计划里,如果顺利,赵刚离职,那就需要有人顶上,而这个人最好是程平和,她是最顺理成章的对象,所有人包括赵刚在内都视她为财务接班人。 程平和目光渐渐黯淡。 “还有,你和赵从周到底怎么想?”一个28,一个25,在普遍早婚的小城里已经不算年轻。 “我们彼此都没结婚的想法。”程平和坚定地说。闻言程清和若有所思,她不由自主握紧拳头,生怕暴露内心的真实念头。 “你不会是喜欢那个会计佬吧?”可惜,她从来在家人面前藏不住秘密,她的表情说明他没猜错。程清和顿时恼怒,*地要断了她的念头,“想都别想!”开玩笑,如果他没记错,那人比小妹大十岁,不明来历的外地人,跟徐陶又那么稔熟,这种油嘴滑舌的老男人,不行! 许多细节突然跳进脑海,程清和一把握住堂妹的手腕,厉声道,“他这几次来休假,都是你代表公司去接待他,他对你干了什么?” 程平和竭力挣脱,未果,眼泪掉下来,“什么都没有,公事公办,是我觉得他好。” “前几天他走的时候,你跟车去办事,也是想跟他多相处?” …… “你想读书,也是因为他?” “不是,我很羡慕徐陶,我想学她。”无拘无束,来去自由。“你不是也很喜欢她?她写的方案,你让我学,我也想和她一样。” 人跟人是不同的,程清和缓缓松开手。如果换作徐陶,他会毫不留情取笑她,但这是小妹,跟在身后摇摇摆摆一路一起长大的妹妹。 “你是你,用不着和她一样。”他不知道徐陶怎么长成现在的样子,但用脚后跟也能猜到,肯定不是鲜花坦途。以她的聪明也许走得不难,可世上聪明人多的是,她也不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程清和定了下神,立马做出决定,绝不能眼看小妹尝单恋的苦涩。不能逼,年轻人说不定会逆反,得慢慢来。相较之下赵从周还算不错的人选,两家知根知底,赵从周本人除了好逸恶劳之外也没听说做过特别坏的事。他放和语气,“那么沈昊知道吗?” 摇头。果然。 他语气更柔和,“不值得吧,人家都不知道,你一头扎进去,说不定他早就有妻子有儿女,岂不白白浪费感情。”程平和低头不语,过了会轻声说,“我没有想让他知道。” 程清和很想仰天长叹,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这不是傻瓜吗,可叹还是自家的妹妹,说不得更不能骂。那就只能把气出到别人身上,沈昊不在,最好揍一顿赵从周。这么好的女孩子,不懂得珍惜,难道别人会看上他那个游手好闲的样。 心情极其沉重的程清和,在堂妹走后,独自在办公室深思。 本来公司的事很顺利。找到理由把那几个看不下去的家伙开的开、停职的停职,老家伙们也没替裙带关系进来的这些人求情讨饶;经营一帆风顺,仓库没压存货,回款也都很快;“实验地”那也敲定了固定客户,出一吨货就有一吨的钱。反正称得上事事如意,他也找到不少总裁的感觉,多少有点令行禁止的意思。按着原先的设想,老头会有两种反应,一是真正把管理权交给他,这样最好,由他直接解决问题。另一种是下策,但为长久发展还是有必要:老头发现老家伙们越来越不听他的,尝过一次被背叛的他一定会想办法扭转,到时正好吹风,加固他收回股权的决心。 作为程忠国的儿子,要用离间老头跟他的老伙计的办法夺回公司控制权,程清和也觉无奈。可他不愿意容忍他们盘踞在公司,就只能应用一切手段,即使有些不那么光明正大。 桌面有两套文件,一套是工资结构改变的方案,明天要正式施行。 想必耳根将有数日不清静。 程清和厌烦地皱了皱眉,这帮入职近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难道没发现身边的同事没有真正的年轻人。他们一味排斥新人,但等他们脑袋固化、体力退却时谁来接班?长原给的福利太多,已经拖得企业迈不开腿。 另一套是员工股回购方案,除了平和知道部分,他还没把完整的给人看过。 老家伙们最近的软化,也许是种表态,但那是没触动他们根本利益。而要动他们,先得把他们跟自家的老头剥离,否则,不可能成功。 有的人喜欢管事,有的人喜欢逍遥,程清和只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他注定要挑起长原的担子。他曾经的挣扎,在父亲病倒时轰然消散,他必须接管父辈的“事业”,也必须将之发扬光大。 谁知道这么难呢。 不知何时窗外下起了雨,刷刷有声。 程清和收起文件,最后一个离开办公楼。厂区灯火通明,他站定了。 不难理解父亲对长原的感情,从无到有的建设过程足够一个人放不下。 雨水打在程清和头上身上,保安从门卫室出来,替他撑起伞。 这是权力的好处。有些关心不是出自喜爱,而是恐惧,程清和看了眼保安,后者对他展开一个讨好的笑,想必又是谁家的谁,因为没受过大学教育、职业培训进不了车间,只能在三线的门卫上工作。虽然清闲,但不是叫得响的岗位,薪水待遇也比不上一线部门,所以逮到机会就上前讨好,说不定投到老板的缘一步登天。 保安打伞送他到车边。 无须嘱咐,电动大门缓缓打开供他出行。 雨刮不慌不忙地摇摆,开发区的道路上更多的是货柜车、拖车,它们载满负重奔在路上,提不起速,却也不肯让路。 程清和被堵得无可奈何,打开电台,歌声是把呐喊, “我还踮着脚思念, 我还任记忆盘旋, 我还闭着眼流泪, 我还装作无所谓, 我好想你好想你, 却欺骗自己, 我好想你好想你, 就当作秘密……” 略尖细的嗓音撕心裂肺,程清和向来不能理解类似有话不说的思路,顿时不耐烦,随手换个台,是首清淡的吟唱, “一切欢乐和不如意瞬间逝去 现在只是孤单的我和遥远的你 也许你我时常出现在彼此梦里 可醒来后又要重新调整距离 ……” 又是情啊爱啊,除了这些还能不能有点新意思。 车道依然拥挤,程清和抬手关掉电台。他不小心碰落手机,而在它掉下的时候又不知道被触到哪里,清晰的拨号音从车载蓝牙中传出来。 没等他挂断,那头已经被接起来,“晚上好。” 是她,略带调侃的笑语。 他听到自己的心别的一跳,见鬼,怎么是她。偶然的背后是必然,等红绿灯的时候他想过给她打电话,她的号码被调了出来,却因绿灯放行而未打出去。 “晚上好。”他干巴巴地说。 “刚下班?我的总裁大人,你也太勤奋了,请恕我等小喽啰双膝一软。” “你又不替我工作。” “以后说不定有合作的机会,你不是说过让我等你。”她语声轻快,背景不知道在放什么音乐,闹哄哄,然而喜气洋洋。 他问,她把手机放到音箱前给他听, “hey是的亲爱的来我这里 在这里我们两人一起度过美好的夜晚 yohbaby 你为何如此美丽来我这里相信我绝对不会后悔 你那性感的眼神再次凝视着我 眼神相遇的瞬间我无法呼吸 你真是上天赐予的真正的honey ……” 他无语了,还能不能来点正常的,人生啊理想之类的。 她哈哈大笑,“你和赵从周还真像!能不能不要这么……嗯,乖?” 他脱口而出,“行啊,我来了,你敢不敢?” 安静片刻,她爆发更大的笑声,“我没问题,你来吧。”大概是听到他恨的咬牙声,她笑个不停,“我是不怕的,关键在你。” 前方有事故,程清和放慢车速,缓缓刹停,冷静地再次确认,“我说的是真的,你呢,肯定?”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听到他那头轰的一声,随即电话挂断。 “喂?喂!” 第二十一章 开发区交通要道发生多起连环车祸。 雨夜,两车追尾造成车道堵塞。一辆超载货车见前方事故紧急刹车,所运输的钢材因捆绑不牢随惯性飞出,砸中对面车道等待通行的车辆,一辆轿车,一辆小面包。其后在十分钟内,又发生一起五车追尾事故。 程清和隐约知道车外的世界:警车来了,救护车也来了。他们商量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车里:消防到哪了,车被工字钢压得变形,打不开车门,无法解救困在车里的伤者。 雨越下越大。 手机响了几次,他被卡在座位里不能动,始终相差那么两三公分就是够不到。 大概是徐陶?突然中断电话,她担心了? 血从额头淌下来,糊住眼睛,程清和努力动了动,相随而来的是疼痛,痛到两眼抹黑心发虚。不幸中的大幸,车子的后半截被砸得更厉害,幸好后座没人。 过度压榨价格的恶果,降低运输成本就是超载,羊毛出在羊身上,一分价钱一分货……程清和思绪散漫,最后又回到手机,它没声音已经有段时间,大概-她以为他在开玩笑,既然不接电话,也就不打了。他叹了口气,但这举动不知牵到哪根骨头,竟也爆出一阵痛楚。 去你的! 恨其不争,程清和对不听话的身体很火大。他咬牙再一次伸手去探手机,完全无视它的抗议。他如愿碰到了手机,但也就是那么轻轻的一触碰,它滑过指尖,掉到更远一点的地方。 还不信了! 程清和闭了闭眼睛,放任黑暗占领全身,然后鼓劲准备再来。 有人拍打车窗。 徐陶很狼狈,喘着粗气,*的发丝粘在脖颈里。为了看清此刻的他,她的脸贴在玻璃上,变形得有些可笑。程清和忍不住笑了,尽管只是嘴角弯了弯,但徐陶知道他在笑。她撇撇嘴,看在他受了大罪的份上,不跟他一般见识。 路被堵得严严实实,消防队员背着工具跑了一公里,程清和总算被解救了。他躺在担架上,觉得今晚像场梦,但是场清晰的梦。梦里有警察的抱怨,雨夜,出了特大车祸,整晚别想休息;还有医护人员简洁有力的探查,他们喊他的名字,问他紧急联系人,他努力抬起手,指向旁边跟着跑的徐陶。 雨仍在下,所有人烦躁不安,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身上,徐陶真心实意觉得程清和有句话没说错,她是有那么点喜欢他。不然,她就是个大傻瓜,在这种天气跑出来找他,她本来应该舒舒服服地呆在家里,吃点喝点,哪怕随便上上网,也好过现在。 徐陶怒气冲冲,一脚踩进水坑,啪地溅起半身泥水。躺着的那个交待完她,倒是心安理得昏了过去,对接下来的烂摊子不管不顾。 到救护车跟前,医务人员奋力把伤者放上车,然后一句话打发掉徐陶:坐不下。 家属得自行前往医院,缴纳费用,随时候命,看护伤者。 救护车打着灯渐渐远去,剩下徐陶拖泥带水站在原地发愣:跟,还是不跟?虽说好人做到底,但她怎么去?出来得匆忙,光拿了车匙和零钱包,够付个打的费。再说,这是国道,不是城市的马路,扬手……招得到货车。 徐陶认命地往长龙尾巴走,打算跟后面的车子好好商量,出点钱请别人跑黑车送她去医院。她倒是开车来的,可眼见堵车,靠边停在非机动车道,离此刻的位置一东一西差着两公里。叉子车虽然贵,但没长翅膀不会飞,就算会飞,也越不过两公里。 尾巴是辆小载货卡车,司机看着生嫩,一问才二十岁,刚拿驾驶证正在兴头上,跑出来开着玩。徐陶问他送她去医院得多少钱,小伙子一个紧张,“不要钱!”过了会小声说,“开得不好你别骂。” 谢谢你,小雷锋。 车子歪歪斜斜调了个头,s形扭扭捏捏地往城里去。徐陶佯装淡定,暗暗思索一个重要的问题:按理论c1证可以开蓝色车牌的小货车,可实际她从未摸过货车方向盘,那么,是由她冒险开车呢,还是冒险坐着看这位小弟开车呢? 在得出结论之前,她还得打电话跟程平和说起一声,毕竟后者才是程清和真正的亲人。 手机关机。 想也是,都什么时候了,深更半夜,谁也没义务24小时手机开机。 那么,打给程忠国?徐陶按下三个键又一一删除,半夜吵醒一位中老年,还要告知一个坏消息。她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程清和,也就马马虎虎吧。当下徐陶毫不犹豫,拨电话给赵从周,跟程家有关的人她只认得他,不打给他还能打给谁。 于是赵从周犹豫再三,觉得也不方便吓唬程家伯伯,还是自己先去医院看情况行事。大风大雨里他赶到医院,停好车去急诊室,刚巧和小货车打个照面。 停停停!!!徐陶嚷。 那辆小货车堪堪停在垃圾桶前,徐陶抹了把冷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和司机道了别。她三步两步跨上台阶,刚要进门,听到身后哐当一声,小货车终于碰翻了垃圾桶,险颤颤的往外开。 徐陶服。她去扶垃圾桶,有人比她快一步,抢在前面扶起垃圾桶。 徐陶心里一松,好歹有人挡在前头。 他俩寻过去,今晚车祸伤者多,一时间也不知道程清和被放在哪里。刚要问护士,门口又进来一群血淋淋的,是吃夜宵时打架助兴。赵从周扶住徐陶肩头,轻轻用力,避开了那伙醉鬼。 徐陶刚要道谢,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听着像是程清和。他俩对视一眼,赶紧循声而去。 急诊医生听到家属来了,不慌不忙指派护工推程清和走绿色通道做ct,让赵从周跟在旁边帮忙,又把单子塞给徐陶办入院手续,“小伙子飞来横祸,不过后面那辆小面包的车主更惨,送来的路上就不行了。” 生命有时就是那么脆弱。 徐陶用赵从周的信用卡给程清和办入院,然而周周穷得连三千块的信用额度都没有。面对收银台后质问的眼神,她灵机一动,“他爸是程忠国,长原的董事长程忠国。” 手续倒是办好了,可消息也传开了。 “真的?” “真的。我妈在长原后勤部,刚才我把他的照片发过去,说真的是他,长原的小老板。”护士环顾左右,猛地压低声音,“等在ct室外的那个叫赵从周,长原财务总监的儿子。帮他办手续的女的不知道什么人,她脚可能踏两条船,我看见赵从周亲了她。” 如果赵从周听到,肯定大喊冤枉,他只是想安慰看上去情绪低落的徐陶,所以送上一个安慰性质的轻吻。 “徐陶,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他凑近她耳朵。 “嗯?”她稍稍转向他。 他在她腮边飞快地一吻,飞快地退回原地,“别担心。” 他可不是趁人之危,也不是混水摸鱼,就是很想安慰她。她,看上去既狼狈又沮丧,还……挺像落汤鸡的。 借着现代科技,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急诊室门口传来刹车声。 “长原的董事长来了。那个车祸受伤的真的是他儿子。” “刚才陪在这里的是谁?” “长原财务总监的儿子,还有一个估计是朋友。” 见,还是不见? 站在自动售货机前背对大厅的徐陶,犹豫了。 有一种对决,叫堂堂正正。阵前各自交换姓名来历,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刀一枪,输赢成败自有公论。 罐装咖啡缓缓地被推到最前面,“哐”的一声掉进出货口。 在徐陶弯下腰去拿速溶咖啡的时候,程忠国大步流星走过去了。 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打交道,徐陶心不在焉抓起咖啡,在医院门口招了辆出租车,回去拿她的车。 雨还在下,星星点点,雨刮器很久才动一下,吱嘎做声。听她说完要去的地方,司机立马说得涨价,那里很少有客,回程多半得空车。徐陶喝了冷咖啡,胃暗暗牵痛,她有气没力地表示可以,但路上不准再搭别人,想都别想拼车。 司机嘿嘿干笑,呱啦呱啦说车祸,“那些超载的货车都是凌晨两点左右上路,今天下大雨,路边检查的岗收掉了,他们提早出动,结果闯大祸,撞伤我们这边一个上市公司大老板的儿子。” 徐陶打断他,“不是有辆面包车的驾驶员,当场死亡,比起来-撞伤还算小的吧。” “美女你不懂,人和人不一样。有钱人不在乎钱,说不定为出口气就请这位仁兄坐穿牢底。那种破破烂烂的小面包都是穷人开的,赔个几十万,再多点百来万,一条命也就摆平了。说起来还是货车的车主最倒霉,怎么用这种马大哈司机,打工的能有什么钱,还不是车主赔。12米工字钢啊,飞出去一砸两辆车。”司机咂咂嘴,“到底要好车,老款奥迪还是可以的,和小面包天上地下。” 徐陶按着不听话的胃,无可奈何听他口沫横飞灌输“开车千万不能跟的三种车”。什么运钢卷的大平板,拐弯时没减速,钢卷飞出好比保龄球,沿途碰翻、压扁若干车辆;公交争道,挤得小车翻个四脚朝天;外地牌照越野车不识路,边开边找路,一不留神和水泥槽罐车合作,把小轿车夹在当中做成奥利奥。 …… 徐陶也算“老”司机,头一回听到如此生猛、又极其丰富的真实故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手机响起,她才想到自己光顾听讲,忘记跟赵从周打招呼。 “我知道你不想见他,可你也不能一溜了之,害得我连女厕所都想办法找过了。”赵从周对她这种行为致以痛心的谴责。静了片刻,然后徐陶听到他在那头压低声音,“长原那帮元老都来了,他们什么时候变的,居然关心程清和了?” “相处久了就有感情。”徐陶随口说。 不过赵从周的震撼不小,一下子还不能接受,“我原以为他们是看在董事长份上,瞧着又不像。要说他们是来看热闹的,好像冤枉了他们,每个都挺真心,还说即使他休病假,他们也会保证他那个工资结构改动方案按原计划执行。” “董事长呢?” “他-”赵从周又静了片刻才说话,“我长这么大,头一次看到他眼睛红了,差点以为他要哭。”徐陶不得不提醒他,“程清和的妈去世时,他应该哭过吧?” “不记得了,我那时年纪小,烦他,觉得他老对我家的事指手划脚。”毕竟背后说人坏话,赵从周颇为心虚,“他控制欲很强,你看程清和、程平和就知道,他家小辈不好当。” “程清和醒了没?” “醒了。”要不要告诉她?赵从周只有一秒的迟疑,立马合盘托出,“他一直在找你,没跟我说,但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找你,连我看着都不忍心。我是不是……晚了?”他说得诚恳,徐陶拿出良心说话,“都是朋友,他也是,我不会考虑其他。” “为什么?” 车里很安静,不知何时司机关掉的收音机,徐陶怀疑他正竖着耳朵屏气凝神努力挖掘更多八卦。也许到下一个乘客,他就能够聊点更适合午夜的话题。 但她得把话说完,“我更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赵从周到底是赵从周,释然得很快,当然也有可能他本来就仅仅有一点好感而已,“那样是不错。做朋友也挺好。” 徐陶还想说点什么,但前方的一幕让她打住,“先挂了,回头再聊。” “快,追上去。” 天,警察叔叔,您们太敬业了,徐陶理亏得想哭,谁让她把车随便停在非机动车道。 违停,拖离! 第二十二章 徐陶交罚款、付拖车费,并且吃了顿教训才拿回自己的车。 虽说法律不外乎人情,可她随便乱停车,制造了潜在危险,给交警们增加了麻烦,确实该罚。 大半夜仍在忙碌的交警本来借数落发作郁气,但听到这么深刻的自我检讨,倒也不好意思继续损她,改作慰问,“淋成这样,赶紧回去洗澡休息,嫌姜茶麻烦就喝点热可乐驱寒。” 徐陶对上自家浴室的镜子才发现自己脸色苍白,小腿沾着泥点子,披头散发的说不出的狼狈。她吃了一颗泰诺,冲了个热腾腾的澡,一头栽到床上,才后怕起来。 就差那么一点。 这晚漫长得不像话。雨打在窗上刷刷有声,浴室的淋浴龙头缓缓滴水,花树在风中摇摆。徐陶做的梦很单调,已经到收官,她似乎要赢,但又恋恋不舍怕棋局结束。梦里她一直低着头,没看清对手的面目,想必在对手眼里自己也是如此。 有遗憾,但能赢不错,做人不可以太贪心。 程清和意外受伤,长原内部有不少员工在背后笑骂是报应,可原先定下的方案仍然按原计划执行了。这一点出乎员工们的意料,按理董事长回公司坐镇,听了那么多诉苦,多少也会缓缓吧?怎么石沉大海,毫无动静。他们没想到,同样颇为意外的是程忠国,元老们表面和睦,私下却有心结,比如财务的赵刚就瞧不大上生产的杨卫华,而以杨卫华为首的几个又觉得赵刚过于板正。就在一个多月前,他们还分别写了报告给他,投诉因为对方的缘故造成的损失,没想到短短一个月,他们竟和气团团共同推进工资结构改动。 程忠国能理解赵刚对方案支持的动力,他反映过多次,公司的工资以及相应福利已经远远超过社会水平。外地新建项目数次迎来结算工程款的高峰,公司不得不增加贷款金额,随之而来是数字庞大的银行利息,然而众人只关心工资不能晚发,分红怎么还不下来。在长原当了多年财务,赵刚就像管家媳妇,有时常思无时苦,恨不得能省几个是几个。这阵子程清和新项目的毛利率招得赵刚一阵阵激动,自然站在那傻小子那边。 倒是杨卫华的表现颇为奇怪。 和赵刚一样,杨卫华和程忠国也是从小起的朋友。杨卫华聪明,还有点小滑头,但肯干,在车间里人缘好,就是一点,动什么也不能动他的利益。安排员工股时,明面上所有元老股份相同,实际上杨卫华比别人要多,长原投资中两千多股东中有几个名字的背后是他。这事程忠国知道,赵刚也清楚,但杨卫华就是那么个人,生产上少不了他,所以他们仨默默守住秘密。 程清和要动工资,涉及最大的一块就是车间员工,杨卫华肯替他担着,不知道背后有啥交易?反正吃空饷的事他都做得出,只要有利益就能交易。 把公司交到儿子手上,程忠国说不担心是假的。说起来还是当初因为有元老出走,急怒攻心埋下的隐患,病倒时都交付出去了,总不能病好后全部收回来,那把儿子当什么了!程忠国做了半辈子义气人,即使这个是自己儿子,儿子也不会跟他计较,但别人看在眼里难免落下话柄,还不如干脆退居二线,也算成就美名。 只是,还是不放心。赵刚和杨卫华合作的背后,必有缘故,他们瞒着他,必定怕他知道了阻止。 程忠国扔下当天晨会的会议纪录,摘下老花眼镜,深觉一日扛起重担,一辈子放不下。而清和,也是让人不放心的因素,好好的怎么会出车祸,有什么事非得留在办公室处理。也说不定他和赵从周、还有那个被辞退还不走的年轻姑娘晚上去了哪里吃喝玩乐。 虽然到医院时没见着徐陶,但程忠国已收到众多耳报,连做事故笔录的警察都说程清和认定她是亲属,而她竟敢接受认定,出这么大事也不打电话通知程家,到底居什么心? 估计她在奇货可居,大概觉得只消捏住没见过市面的年轻人就够了。 程忠国冷笑,尽管他向来待人以诚,但不代表没见识过魑魅魍魉。任它们变化多端,他自有处置办法。 过道传来脚步声,在门外停下,过了会才响起叩门声。 从小心翼翼的动静中,程忠国已知道来者是程平和,他扬声道,“进来。” 尽管程忠国日常在家办公,但最大的办公室仍留给了他。平时他不在的时候,程平和定时抽查卫生,连文件柜顶上都没积灰-程忠国每次回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伸指摸文件柜顶上,清洁工深知他的习惯,不敢怠慢。 程平和推门入内。 程忠国戴上眼镜。程平和越走越近,血缘的关系她和程忠国颇多相似之处,大眼,高鼻梁,但她是圆脸,脸型让她看上去颇为甜美,是众人眼中的“小妹”。 自从那个叫徐陶的来了后,程平和多多少少也变了,程忠国惊觉。 一直乖巧的孩子,突然异想天开说要去读书,。 程忠国向来把侄女当女儿一样看待。她高考失利他一句话也不说,赶紧替她安排学校,换作程清和,哪可能轻描淡写,程忠国信奉儿子要打、女儿要疼。实习期就安排进公司,毕业后直接放在财务的重要岗位,不是不给她机会,只是程忠国认为人要有自知之明,如果平和有那份头脑,有这两年早该摸到工作的门路,而不是还在给赵刚打下手的阶段。 读书,早干吗去了?正常读书的年纪都没读好,难道现在反而能行? 不是程忠国不看好侄女,只是女孩子家家,都25了,也该考虑结婚生孩子了。 程平和送上待签字文件,都是平常程清和处理的,他不在就由程忠国代签。 程忠国签惯大名,程平和又在该签字的地方贴了标签。他随手翻看,边问边签,写得飞快。 到水电费单据时,程忠国抬头问,“清和那里这种开支大不大?” “不清楚。”程平和脱口而出。她知道,但程清和说过,他不想程忠国知道太多,不过他没说如果问到该怎么回答。说完她才想起,自己下意识撒谎了。她看向地上,生怕对上老花眼镜后锐利的目光,那种能看穿一切的目光经常让她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在说谎。程忠国轻而易举得出结论,可又怎么样,年轻人总是站在年轻人那边的,总以为长辈会责难他们,总觉得他们才对。他也从年轻过来的,都懂。 他低头签完最后一份文件,把所有文件拢到一起装回文件袋递回给程平和。 程平和局促地笑了笑,出去的时候连转了几次把手才把门打开。 程忠国冷眼旁观,她从小就胆小,没有人怂恿绝不会提出奇怪的要求。年轻人总以为前方机会更好,却不珍惜握在手中的。程平和那个职位,离开容易,放到人才市场随时有新人可以补充,总能找到好的替补。可两三年后她再想回来,难道还指望他再顶一次“用人唯亲”的恶名,用平庸无奇的她挤掉别人? 侄女的改变,跟那个徐陶有关系。 徐陶打了两个喷嚏。一个是有人想,两个是有人骂,面对手机上的信息,她正在想,要不要回条干脆利落的,一闷棍打翻程清和? 他问,“你怎么不来医院看我?” 好笑,她跟他有关系吗? 有。徐陶决定要诚实:普通朋友关系。 朋友受到天外飞祸的打击,需要去探望吗? 需要。徐陶再次诚实。不要说朋友,连点头之交只要有过接触的,她都会尽量安排时间去探望。无他,出门靠朋友,做人得细水长流,雪中送炭,在别人需要的时候出现,好过有求于人的时候才想办法来往。 但是。 重点往往在但是。与其说害怕将来伤害到程清和,还不如徐陶认熊,她以为她可以冷静地处理彼此的关系,但关心则乱的现实告诉她,不是那么容易。那么,早点停止,避免被吃掉一大片子,就是眼下该做的。 “我有事出门了。等回来联系你。”她回了条不冷不热的,收拾行李,真的出了门。 上了高速她拉大油门,路边的夹竹桃不停刷新,渐渐的脑海只剩下:投资者华盛那边还有些手续要她亲自到场来办;上回沈昊代为保密,需要买件礼物寄过去以示感谢;手下那几个,得跟她们刷刷恩威并重的老板腔;…… 有什么办法,比起平凡的恋爱她更爱手握大权的滋味。 “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摸了摸脖颈,程清和总是注视那里,难道有什么蹊跷? 很光滑。慢,似乎有点什么。指尖通过触感慢慢寻找,她摸到稍微一点凸起,恍然大悟,那里有颗痣。她记得,小时候父母还拿来开过玩笑,说哪怕走失了,也能够通过这点标记相认。 她的笑凝固了。 其实,人心易变,纵有标记又如何。 第二十三章 香港机场。 沈昊穿过拥挤的人群,找到位于一角的咖啡店,或者该称作咖啡铺?其狭窄的铺位已经称不上店。他排队,打包了一杯咖啡两件点心,然后向后180度转身,向前直走,下楼。 边走边找。 楼下安静多了,几个机械师边走边交谈。沈昊顺利找到徐陶,她在开电话会议,单手捧着笔记本电脑,右手飞快地敲击键盘调出数据,语声低而快。 看到沈昊,她百忙中对他歉意地一笑,示意马上就好。 沈昊识相地走远。 从远处看她,居然有两分陌生感,沈昊想起这还是头回见她处理公事,以前相见总是在吃喝的场合,她也总是开朗而随和,不像现在严肃得有些吓人。不过等挂断电话收起电脑,她把包一背,大步向他走来时,又回复活泼的女学生样了。 “多谢。”听到沈昊说她像大学生,徐陶很一本正经地点头认可,“无论如何听上去是年轻的。”她随身行李只有一只背包,牛仔裤板鞋,沈昊至少还拖着只商务型的拉杆箱。 相遇来得非常偶然,沈昊一条简单的聊天,收到回复却是“我也在这,急需咖啡与食物,请求支援。” 她老实不客气一口咖啡一口点心,两腮鼓鼓囊囊跟松鼠似的动得飞快。 等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徐陶直了直脖子,“早饭午饭一起吃了。” 沈昊真服了,“你在忙什么?都跑哪去了?”她离开长原有一个月,也不知道蹿哪里去了。这一个月里每次长原股价上涨,他都怀疑她是不是出手了,但又觉得她不至于仓促到时机还未完全成熟就出手。 “到处去看厂,把长原在各地的生产基地都看过了。”徐陶不瞒他,“做了个详细的报告给华盛。”她朝他无奈地摊手,“没钱就得小心行事多沟通,免得积压多了后勤起火。” “我想你也不是急性子。”沈昊把自己的猜想告诉她,“看来是市场正常上涨。” 徐陶的手按在心口上,做了个痛苦不堪的表情,“我的心在滴血,每涨一分就意味着我要多出三千块。”沈昊失笑,“活该,谁让你想动它。”她摆了摆手,有气没力地说,“别!黑鱼天生要吃小鱼,投机者的本性就是寻找机会,你让我怎么办?袖手旁观市场潮起潮落,将来告诉别人,我闲了几十年什么都没做?” 沈昊忍不住掏出手帕,想替她抹掉面颊上一点点心屑,“别叫屈了,我说过不会插手,就真的不会插手。” 徐陶微微后仰避开他的手,接过手帕按他的指示抹了脸,随口评价,“你真像我大爷,用手帕,还是格子的!” “你有大爷?” “这不你么。”徐陶笑道,“我开玩笑的。”她对他挤挤眼,“你懂的,我这种人经常会趁机跟人拉近关系,假装自己很有趣,达到利用别人的目的。”沈昊动了动嘴,还没出声音,她摆手道,“别!不用解释,我知道你心里有把秤。” 沈昊只好也摊摊手,郑重申明,“我还是见识过尔虞我诈的。” 他俩缓步走向登机口。 “长原现在怎么样了?” “乱。”徐陶说,“程清和得到程忠国支持,打算收回员工股。他跟职工开了个退股动员会,推出退股方案。职工不乐意,闹得不可开交。” 沈昊吃了惊,长原上市他有份经手,程忠国信誓旦旦的话还记忆犹新,他说只要他在一天,长原就是大家的,一起奋斗一起发财。没想到竟然撤消了,他记得程忠国不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 “是么?”沈昊对程忠国的评价,徐陶听了只是淡淡地反问。 “你做了什么?” “我可以推理给你听,程忠国发现过去的兄弟们开始听程清和的话,他产生了类似离职老干部的恐慌,不放过所有能搅事的机会。但这是我的猜测,具体情况如何你可以向那边了解,还有了解完别忘记告诉我,我猜的离事实有多远。” 沈昊噎了下,凭对程氏父子的了解他觉得有可能。“老朋友”自作自受做出打脸之举,还真是…… 徐陶用胳膊轻轻碰了下他的,“怎么了,感慨?其实是好事,有变动好过死水一潭,慢慢的都没活力。” “话是这么说。”沈昊沉吟着,“我总觉得你跟程董事长过去就认识,说不定还很不愉快。”他知道徐陶不说假话的习惯,说对了,她最多不说话,却不会昧心否认,她的理由是怕谎言积多了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圆。“但奇怪的是你对程清和又不全然反感,也不像近期积累的。他虽然不错,但你也不是那么容易接受别人的人。” 徐陶叹了口长气,“我的大师兄,对我绅士些。等你把所有碎片拼出来,我就全露馅了,您给我留点余地吧。”她摇头笑道,“你的关心有些可怕了,嗯。我告诉你,你别再问,行不?不过你确定你想知道?” 沈昊犹豫数秒,终是坚定,他没资格查探一个人不想说的秘密,“不。”他道歉,“对不起。” 徐陶没趁势接受道歉,“我的登机口到了。”她站定,抬眼看向沈昊,“是的,我讨厌程忠国,你说我们有仇也未尝不可。我同样不喜欢现在的长原,所以我要改变它。” 年纪相差那么大,是什么仇?如果讨厌,岂不是离得越远越好?沈昊心中有许多疑问,但都被迅速收回,“谢谢你告诉我。” “干吗那个表情?” 沈昊老实地说,“既不想看见你被所谓的仇恨困住,又没立场劝你,我们是朋友。” 徐陶看着他,慢慢的笑意越来越多,“行了,又不是生死对决,最多输的人退场。”她用食指压在沈昊唇上,“别说了,我一直记得你对我的好处,在我负债累累的时候只有你想帮我介绍一份工作。”沈昊想说可你还是没去那里上班,所以不算。徐陶看出来了,“我收下心意了。” 她收回手,悠哉游哉。 只要看航班的目的地,就知道她这回又去长原,沈昊吞回想说的话,改为,“路上小心,多联系。” 如果程清和也能这么理智就好了,目送沈昊离开,徐陶又想长叹。不知道是不是事故受伤的缘故,他的情绪似乎不太稳定,发了不少短信给她,可内容不敢恭维,抱怨她说话不算话,说过呆两年却两个月都没呆满。她回以普通朋友别那么执着,他又不高兴,一口咬定当她奔向他就足以证明对他有情。 我错了,我改还不成? 徐陶深知一失足成千古恨,但明明刚开始这位看着也是蛮……冷酷的,倒没料到他还懂得缠,冷酷的人不是应该干脆利落?居然学会送礼了,一盆盆玫瑰往那幢小楼送,按赵从周所说,彼处香飘整条街,谁都知道他在等她回来。 她很想冷酷地同他说,我不喜欢你。又很想劝他专心事业,加快步伐搞乱长原。不过,恐怕那样想撕碎她的人就多了,长原愤怒的感觉受了程氏父子欺骗的职工们,程清和,程忠国……所以那句话想想就可以,还是不要说出口了。 而正如她所料,眼下的程清和四面竖敌,日子并不好过。许多人把怨恨用来针对程清和,仍寄希望于程忠国出面主持大局,撤消回购员工股的方案,他们总觉得这些事是程清和一个人的决定,只要程忠国不看在父子亲情面上保持沉默,就能解决掉。至于程清和在动员会上所说的分红将优先用于退股,他们更加不服,这钱不是他们股东的么,凭什么拿自己的钱回购自己的股份,还不是一次到位。 在这样的混乱中,最先倒下的是程平和,她连发了数天高烧,但也不能逃过亲友和同事的围攻,“小妹,你和小老板最亲近,你去劝他不要一意孤行。” 知道和经历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她知道会掀起轩然大波,却害怕被推到风口浪尖。她想象自己是徐陶,遇到这种事该如何处理,平静、冷淡的?徐陶对她说过,以职业的态度面对工作,就事论事,公事公办。 她不能,那些人是她成长的布景墙,伯伯叔叔阿姨姐姐……她没办法狠下心肠告诉他们,如果不签协议就等着被辞退。他们在长原呆了多年,大部分人已失去重新开始的能力,她有数。 程平和恨自己的软弱,也恨堂哥的强硬。 第二十四章 如果说程忠国是长原的大家长,那么十多年前参与集资的老员工们,一直都视自己为大家族的一员,在公司最需要资金的时候倾囊相助。对他们的仗义程忠国一直铭刻在心,尽管这批人渐渐的油了、疲掉,他也没下狠手整治:谁还能不犯点错?改了就是。 共艰难,也要共富贵。公司上市,在职的员工或多或少都有股份。老员工和新员工吵架时最牛的一句话便是,“你算老几?!这公司我有份。”除了荣誉也有实质回报,每到年底,分红最少也有一万元打底。 谁都以为这日子就这么下去了,却一朝之间晴天响霹雳:程忠国要收回股份! 能答应吗?不能。 徐陶去探望程平和,开了下眼界:一客厅的伯母阿姨,围着个歪歪倒倒的程平和。 “小妹,你跟清和小时候东家吃一顿西家吃一顿,我们嫌过你们没有?那时候大家穷,扣下自己的,把最好的放到你们面前。红烧肉你们吃三精三肥,我家那小子只有拿肉汤拌饭的份。可怜他也馋,闹着要吃,只有竹笋敲肉的份。”说到动情处,不止一个人含着泪花,程平和更是掉下泪。“好不容易日子转好,仍旧你们吃肉我们喝汤,董事长的付出我们看在眼里,大家也不争。但讲句实在话,红花也要绿叶衬,没我们还有今天的长原吗?就算董事长,也不会否认我们对长原的贡献吧?” 句句在理,听得徐陶很感动,“您贵姓?您家哪位在长原?哪个岗位?” 小老板那点事谁不知道,徐陶想不出名也难,进门坐下没多久就听到后面好几个人在议论她-那个外地来的年轻女人。 伯母脸色突变,话说得很不客气,“我和小妹说话,你插什么嘴?” 徐陶满脸真诚,“汇报给小老板,好让他知道今天的日子有多来之不易。”伯母们阿姨们脸色全变了,这个女人跟程清和关系非浅,谁晓得她会讲些什么。她们交换视线,徐陶看在眼里暗暗好笑,故意再加把火,“程总一定会好好记住的,他记性还不错。” 此话一出,在座的都坐不稳了,她们给程平和压力,是知道她不会直接告状,所以说得无所顾忌。但程清和不同,那个小混蛋专会“记黑账”“打闷棒”,被他记上,不知道啥时候被报复了,生产总监杨卫华的侄子都呆家里多少天了,仍然没能回去上班。 十分钟后,客厅只剩程平和跟徐陶。 徐陶把程平和按在沙发里,快手快脚收拾出干净的环境,这才搬张凳子坐下。程家是旧式装修,开阔的厅堂摆着全套红木家具,徐陶搬的凳子,入手沉甸甸,一张有普通的两三张重。墙上挂着好大一幅十字绣,锦绣花开、富贵满堂,不知道是自家绣的还是别人送的,花的时间少不了。 程平和挣扎着要给徐陶倒水,又被她按了回去。 徐陶用手背在她额头上一探,“还在发烧。吃的什么药?”她给程平和倒了杯温水,“家人呢,上班?”程平和的父亲常驻外地分厂,母亲在长原附属的一家公司做办公室主任。 程平和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包括她脚上那双俏皮的猫头平跟鞋。徐陶注意到她的目光,把脚送到她眼前,“喜欢?”程平和脸一红,感慨地说,“你总算回来了。” 将来还能这样想就好了。虽然徐陶在加速长原的分裂上出了把力,但也微微地佩服程清和的效率,要是每个节点都提早的话……她把念头扔到脑后,真心实意地关心程平和,“他知道他们每天都来吗?” 程平和没跟堂兄讨论过,但以消息散布之快,她觉得他应该知道,但即使知道又如何,连她的父母也希望程清和收回。他们有数,长原的股权回笼,也是到程忠国父子手里,到时还不如现在。对程忠国宁可捐款给外人,却不肯多分股份给自家兄弟,两人早对女儿抱怨过。程平和的薪酬是同等职位中最低的,也是他俩的不满之一:学历不够又怎么了,既然坐在这个岗位上,就要享受这个待遇。 讲完这些,程平和胸口的郁闷去掉不少。不过说完立马后悔,她似乎对徐陶讲太多了。 “忠诚,可靠,能做到的人已经是老板需要的人。”徐陶倒不看轻她,虽然家族企业往往用人唯亲,但另一方面来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像程平和这样的,已经给了程清和想要的支持。以他的个性,也许程平和类型的下属才好。 “他欣赏你!” “欣赏吗,或许,但时间一长就不一定了。”徐陶对程平和眨眨眼,“我的锋芒你们还没领教,等见过我歇斯底里的发作再说是否欣赏。”程平和想笑,想想终于笑了,“为什么你总把自己说成很……”徐陶接口,“垃圾。” 程平和笑不出来,又是徐陶安慰她,“心肠要硬,宁可被人骂,也不能委屈自己。” “那也用不着这么说自己。” “开玩笑的。”对顶真的程平和,徐陶无可奈何。她站起身,“我也该走了。” 不过程平和又一次证实了她作为下属的忠诚,她给程清和通风报讯,而后者接到消息后来得很快。 “你-怎么了?”徐陶注意到他下车时的动作缓慢。 “肋骨的伤还没好。”程清和简单地解释,“你去哪了?” 那是现在肯定不能告诉你的。徐陶把头一侧,“就不告诉你。”连她都被自己的举动给恶心了下,程清和竟若无其事,“想说的时候告诉我,我等你。” 秉承对一个大好青年的真心爱护,徐陶决定要和他好好谈谈。关于徐陶,千万不能被她和善、友好的表相迷惑,不,对没侵犯她的利益的人,她很和善友好,但她绝不会爱别人。 徐陶说完觉得可能措辞让人误会,紧赶着补上,“也不会爱上女人。” 程清和被她的奇葩给憋了下,嘴角不由自主上翘,咳了声才收回去,“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徐陶很想往他嘴上贴张封条,以为自己是十万个为什么吗。至于为什么,还用说吗,在他出车祸时她发现不妙的苗头,她竟然真的有些喜欢他,但是没关系,她擅长平仓。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徐陶走向自己的车。 程清和跟在身后,“但是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够了。” 在良知与任性之间犹豫片刻,徐陶恋恋不舍选择良知,“你喜欢我什么?”狡猾的对手没直接回答,“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他的眼神在警告她,“别装,要是不喜欢我,你不会帮我洗衣服熨衣服,不会收留生病的我,不会在车祸的那个晚上冒雨过来找我。我到底是哪里好,让你喜欢我?” 好吧,真诚地面对自己,直面不那么美的真相。 在程清和的注视下,徐陶说,“你有点可怜……”这理由,她简直不敢看他的脸色了,幸好他开口时语音语调尚属正常,想必鼻子还没气歪,“行,至少我没说错,你是喜欢我。那么干吗躲我?”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肋上,那里缠着绷带,“现在,我不是更可怜了?你的爱心去了哪里?” 两人靠得太近,药膏的味道缓缓传过来,他是程清和,没想象中那么无害。徐陶想抽出手,没成功;她用力按下去,成功,他皱起眉头松开手。鉴于某人的暴力“前科”,她小心翼翼地跟他保持距离,“现在你还喜欢我吗?” 程清和咬牙切齿地说,“是的。” 可怜的娃,得有多寂寞,才对一点点好意产生这么大的反应。 闪念之后徐陶才意识到,陷入他的包围了。高个的他手长脚长,把手往车上一放,足以构建一个小型牢笼,把她困在狭窄的空间里。她和他只隔着一手,几乎可以看到他眼中的她,但他并不得意于他的强势,相反有些忐忑,一种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的茫然。 她也不知道。 两人面面相觑,直到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和铃声差不多同一时间,程平和拿着手机冲出来,“哥!他们吵架了!” 这回,和元老们发生冲突的是程忠国。 程平和来不及注意程清和的反应,惊慌失措地说,“赵总说胸闷,倒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 蝉声连绵一片。 赵从周又困又累,把头抵在床沿补眠。他怕错过输液换瓶,在手机设好闹钟。每隔一刻钟手机在裤兜无声震动,他睡眼惺松地抬头看药水滴到哪。 元老抱团质问程忠国,赵刚同样反对程忠国的做法,又觉得不应该直通通地大闹,结果两边都冲他嚷。他恨不得把心肝剖出来给老兄弟看,激动之下便过头了,心口绞痛当众倒下。赵从周得到消息直奔医院,结果赵刚醒是醒了,有片刻失忆,除了自己妻子谁都不认,拉着她不放手,刺激得赵从周妈又哭又笑,血压猛升。两人倒是凑了个特级床房,一起挂上药水,只苦了赵从周,长这么大还头一回学着侍候病人。 赵从周只怪赵刚,为长原鞠躬尽瘁半辈子,到老有啥不能放手的,健康是自己的,拿退休工资趁身体还行,跟老伴儿吃吃喝喝,学时髦中老年四处旅游不好,何必跟公司死磕。赵刚薪酬不低,生活却简朴,多年来积蓄不少,怎么样也不会有生计问题,既然程家父子有意抓回大权,退就退,让给他们算了。 刚过去的晚上,赵从周被监测仪器吓得整夜没敢合眼。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半夜里仪器报警,吓得他冲到门口厉声大叫医生护士。等医护人员赶到,才发现是误报警,同样被吓醒的赵刚夫妇在各自床上无力地眨巴着老眼,不用他们骂,赵从周自个也讪讪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怎么没想到先看下老爷子就冲出去喊救命。 到了早上,赵从周眼袋耷拉、胡子拉碴。他胡乱刷牙洗了个脸,出来又吓一跳,日光下两张床上躺的是谁?轮廓是父母的,但脸色蜡黄,面颊下陷,显得鼻子特别大。赵刚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赵从周妈的头发常年染,倒没那么刺眼,可发根泄露真实,而且染出的发色怎么看怎么别扭。亏他一直觉得亲妈年轻相,这么一看,确实是到做祖母的年纪了。 赵从周手足无措。 别人喜欢拿他打趣,问他工作,他不在乎,嘻嘻哈哈不当回事。家人催他婚事,他也不在意,年轻,没必要急。 一夕之间,世界展开了另一付面貌。 门外的脚步声停下。 赵从周蹭地抬起头,从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有这种潜力,睡着了还能听到轻微的动静。可他就是有,就像此刻察觉到门外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同程清和的视线碰了个正着,而后者确认没走错地方,推门入内。 程清和拎着鲜花和营养品,再加一个装着钱的信封,是程忠国的授意,对赵刚的慰问。 赵从周收下花和营养品,把信封推回去。程清和推回来,他又推回去。 两人无声地推来推去,赵从周一个不耐烦,手上的力就大了,连信封带手碰到程清和肋下,然后看着程清和脸色转白头冒冷汗,这才想到这位从车祸中捡回条命,肋骨的伤还没全好。 该!赵从周心里骂,长原这出折腾,多半程清和脱不开关系。自从那些元老们收起指点的嘴脸,改为关心爱护,跟程清和相处融洽,赵从周就觉得不对。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反常即妖,守成享受的老前辈,对正想开疆拓土的年青人,宗旨不对,能走到一路才怪。而董事长,一个一直很有想法的人-不然也不会有今天的长原,已经从上一场被兄弟背叛的伤害中恢复,差不多也该回到幕前了,他就算老了,心还没老。 赵从周妈先醒,“清和?” 程清和走过去,拉过椅子在她床边坐下,把信封塞到她枕下,“我爸爸的意思,好好养病。”赵从周在他背后冲自己母亲使眼色,但她跟没看见似的,谢过董事长的好意,跟程清和有说有笑聊了会。其实翻来覆去也就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让董事长担心了之类的,赵从周听得直翻白眼,满心不信程清和愿意听这些。但他又怕程清和不耐烦耍脾气,到时自己揍不揍人是两难,人家可是伤号。 好在程清和尽管寡言少语,毕竟尽了小辈探病应有的礼仪,没让赵从周的煎熬成真。 赵从周妈让儿子送送小老板,赵从周满心不愿,年纪轻轻的送什么送。可他拗不过,只能礼貌地陪程清和下楼。 “都说儿子像妈,我看你和伯母不是很像。”程清和若有所思。 果然这家伙离了别人的眼就要作怪,赵从周没好气地说,“管好你的事,我家的不劳费心。”等回到病区,还没进门他就听到父母的争执。 “人都来了,你在那里装睡不理别人,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上门都是客,一把年纪,城府到哪去了?” “我不想说话。”他爸很累的样子,声音比往日更显苍老。他妈不以为然哼了声,低声道,“还不是放不下面子,觉得他们都不理解你的苦心。讲穿算什么,真当自己也是公司的主人。” 赵刚咳了声,“一会让从周把钱退回去。” “你当我眼里没见过钱?还不是给董事长一个面子。”赵从周妈怒道。 赵刚连咳数声,她闭嘴不言,过了会问,“要不要给你倒杯水?” 赵从周悄声静气地退出十几步,才重新走过去。 果然他们以为他刚回来,还悄悄交换眼神,庆幸没被儿子发现他们的争执。赵从周心里一酸,借绞毛巾躲进浴室静了静。 傍晚程平和来了,拎着汤汤水水。赵从周还以为她亲手做的,“你不是在生病,做这些太累了。”程平和摇头,“徐陶让餐馆特意熬的,没加味精,全是好材料吊的鲜,很清淡。”赵从周有些意外,“多谢她了。” 程平和悄悄笑道,“她说她就不来了,免得伯父伯母有想法。她还说,这是纯友谊,千万不要误会。”昨天冲出去太慌张,事后程平和才想到当时两人的样子,不由得暗暗高兴,她欢迎徐陶做程清和女朋友。 赵从周悄悄地问她回购股份的事,“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程平和声音更低了。她也没想到,程清和跟元老们开会说公司资金全用在购买土地建设新厂上,因此一分钱也没多的;不肯签字退股的,以后也不享受分红,分红要先用在回购股份上。元老们拍桌而起,找上了程忠国,谁知这次董事长站在儿子那边,反而劝他们大局为重,说服员工答应退股,职位越高、相应责任越重,将用退股比例对高管进行考核,不合格者降职减薪。 “谁说工资只有加没有减,事情没办好,自然要减。”董事长说。 他们一齐去找董事长,赵刚反对,他认为这种事还是私下谈为好,人一多有些话被挤出口,再收回就不容易了。但谁也不听他,昨天要不是他摔倒,还不知道如何收场。今天双方正在冷战,估计各自酝酿大杀招。 赵从周会意,“暴风雨之前的平静。”他尖声怪气地说,“海燕,高尔基,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程平和噗地一笑,又飞快地收起笑容,“你啊。”她叹了口气,总是不那么正经。大事临头,还开这种玩笑。 赵从周不以为然,替自己辩驳道,“正是大事临头,才更要放松。再说闹不出事,依我看那帮没用的胳膊扭不过大腿,最终还是会退股,最多双方谈好条件,一方漫天要价,另一方坐地还价。”眼看前面快到病房,程平和不说了,她和赵刚都清楚,公司没现金,付不起回购员工股的代价。 赵刚见到程平和挺高兴的,问了些公司的事。赵从周妈只关心汤的来历,当听到是一个朋友安排的,小有失望,她真心希望程平和能跟儿子走一起。 “您别担心。”程平和劝赵刚,“不会有事的。” 大概好的不灵、坏的灵,又隔了一天,程平和接到电话,厂里有人扯着条幅去管委会门口“静坐”,要求上级领导出面解决,他们反对退股,还要求分红。如果不马上解决,他们还要去市委大楼“散步”,直到有人管。 厂房搬迁过程中,管委会的工作人员跟程平和打过许多次交道,彼此很熟,这会说得也很温和,“我们先稳住他们,不过这个事情肯定还是得解决,你们赶紧研究下,到底如何处置尽快有个说法。” 程平和噢噢应了,这事是瞒不过的,她汇报给程忠国,请他指示下一步的做法。 她原以为程忠国会比程清和更冷静,谁知还没说完,程忠国就把程清和叫进来,劈头盖脸地骂,“这帮吃里扒外的!” 他是动了真气。程平和看出来,大伯觉得闹到外头丢了他脸,所谓家丑不可外扬。 可再气,也得有个处置。 她低头看着地上,不知不觉走神了,如果她是真正的财务总监,该如何替老板解忧呢。 程平和没想到具体的办法,好在在场的另两人也没指望她,片刻间已经做出决定,先安抚,但该做的还是得做。 程忠国可不会被人一闹就停手,既然想好了,就一定要做到。越闹,他还越想做成。 第二十六章 飞跃而出。 一切变得缓慢。悠悠天地无比静谧,碧蓝的海水一望无垠,海鸟嘎声鸣叫,成群结队振翅掠过。 握变速挡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那只手修长,却过于瘦削而谈不上俊美。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凝视前方,那里是未知。 徐陶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满室阳光,空调不慌不忙送出清凉。不知从哪飞来的夏蝉,已在院里安营扎寨,时不时发出一点动静以标志它的存在。 任何事情只有到运转那步才知道焦头烂额是什么,不知道程清和以后是否会后悔,轻易打破长原的平衡,让它脱离“世外桃源”的状态。不过,眼下恐怕他是高兴的,员工闹得越欢,越是证明收回股权的必要性-程忠国吃软不吃硬,越是形势不妙,越不肯低头。 也许有命运这回事,但徐陶更相信性格决定命运,每个人面对的高山是越不过的自己。拿她来说,跟程清和拉拉扯扯可不是好事。知道却做不到,更糟。 徐陶唉声叹气,觉得自己在造孽。她煮了一大碗面做早餐,什么雪菜酸笋都往里面加,又打了两个蛋,到堪堪溏心的时候起锅,坐在电脑前一边浏览网页,一边大吃大喝。 自有好事者拍下长原员工的“静坐”照发上网。照片上一群七老八十白发苍苍者,搬着小板凳,自带遮阳伞白开水扑克牌瓜子花生。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管委会还派人发了冰棍和绿豆汤,生怕哪个吃不消中暑了把事情搞大。入夜后这帮老人才带着随身杂物和发到的桑菊饮,互相打招呼,依依不舍离开管委会的大门。好事者还配了文字,他们约好明日再战。 有意思。 徐陶可以想象管委会马主任的表情,这个温厚的老好人一定试图两边劝说,然后两头碰壁。在她被程忠国赶出长原后,他想过要帮她说项,解除程忠国对她的误会,她费了点功夫才谢绝这份好意。他还想帮她介绍别的工作,被她再三婉拒才罢手。 如果没有上次元老离开长原之事,恐怕程忠国不会那么冲动;而那些去管委会反映情况的员工,也正是有“榜样”在前-强硬如程忠国,也不能拿“背叛者”如何,气得病倒的是他自己。 所以杀一儆百不是没好处。 一顿饭的功夫,电话来了两个。华盛那边讲完正事,抱怨她总是公差在外,只能电话会议,徐陶半真半假地答,自从她多年前不熟悉美股市场,鲁莽进入大败而出之后,就再也不冒那种险,“我们得知道每分钱花的地方,对不?” 还有一个是她正在等的消息。“不,不用发给我,直接寄过去。收件人是……对,不用签收。没事,没关系。谢谢,效率很高。不,暂时没有。”挂掉电话,徐陶对窗外出了会神。院里高高低低放满玫瑰,招蜂引蝶,其中一只晕头转向的蜜蜂,孜孜不倦地撞向透明的玻璃,一次又一次。 这个可怜的家伙,它知道在做无用功么。 手机上几十条消息,大部分程清和发的,有转发的东西,也有他随手拍的图片,还说了点长原的事。徐陶想象了一下他板着脸默默掏出手机在办公室、在车上、在家里发这些,画风十分违和,顿时哈哈笑了起来。还有些来自程平和、赵从周,他俩代为转达两老的感谢。 徐陶昨晚埋头做事,根本没打开社交软件,反正真正有急事的都会打电话,这会一一回复。才发两条,程清和新的信息接二连三进来,对她把程平和的放在他前面回复,他表示很不满。 徐陶想了想,回道,“据说最后出场的才是重头戏。” 他好半天没动静。后来传来张照片,看背景是去了管委会,被好事者拍下照发了出来,备注是“年轻英俊的总裁”。 徐陶想象他表面淡定、暗搓搓偷着乐还转给她,自恋得可以了,忍不住又是大笑,戳他短处,“吃霸王餐的总裁,或称霸道总裁。”不过她保存了照片,他高而且瘦,衬衫西裤颇有精英气息。大太阳下他皱着眉头,有点冷漠,其实并不适合这种场合,也许会被人砸砖,但对不相干的……比如她,好看就够了。 没回。 傍晚有人送餐上门,居然来自上次那家昂贵的餐馆,说程总安排的,钱已经付过。海胆、富贵虾、清蒸青斑、和牛炒饭、清炒时蔬,一小罐老火汤。和那天的一模一样,只是份量少了三分之一,据说程总叮嘱的,钱可以不减,菜量没必要那么多。徐陶记得,那天剩的菜不少,不过扣除她努力发挥的余地,差不多是三分之一的量。 有必要这么精细么。难怪要被人嫌弃小气。 程清和到得有点晚。太阳已经落山,只有天际的余光,徐陶坐在院子里自斟自饮。没开灯,她在暮色中仿佛剪影。玫瑰、茉莉、白兰花的香气交织在一起,重重叠叠,漫无边际。 程清和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徐陶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她喝了不少冰酒,自己都能感觉到脸在发热。 “你来晚了。”她把空盒子给他看,“我都吃光了,一样都没剩。”还真是。她拍拍他的胳膊,“下次别这样,乖,最多剩菜打个包,也不算浪费。” 甜美的酒气,他心中微动,凑近她的脸印证他的猜想。她向后仰,趔趄了一下,幸好被他扶住免于摔倒。他最讨厌喝酒的人,即使是她,也不能减轻反感,“平白无故喝酒。晚饭呢?我午饭还没吃。”说着他莫名其妙地有丝委屈,尤其在她用那么欢快的语调讲述,“和你开玩笑,饭菜都在桌上。” 她吐了吐舌头,水果特有的香气更浓,“桃子配冰白,人生的享受。” 坐着还好,稍微一动额头冒汗了,徐陶突然一个恶作剧,拉着他的胳膊把汗往他衬衫上蹭。程清和更无语,眼看着她脖颈上那颗小红痣晃动个不停。 “行了。”他终于开口制止,声音比平时更哑,“别这样。”她抬头,笑得不怀好意,“难道你不知道酒壮怂人胆?程清和,”她拍了拍胸,“我这是欲拒还迎,不,欲擒故纵,不不,……”他头脑一热,“你确定?” 徐陶侧过脸,不看他的眉眼,“你啊,叫我怎么说……” 他确定了,有些事情不需要太多确定。 他俯头吻在那颗小红痣上。 这举动也不过于冒犯,她小小挣扎着,火热的脸擦过他的,像火星蹦入热油,熊熊燃起属于他的。他紧紧箍住她,毫不犹豫往她唇上吻去。 略带生涩的吻带出轻微刺痛,她下意识感觉到危险,向后避开唇齿的接触,含糊地叫道,“别!”但晚了,“你喜欢我。”她骄傲,而且谨慎,然而他早就明白的,隔着车窗看到她那苍白焦灼的脸就确定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害怕,甚至怕到要逃脱,但既然回来就证明放不下,她只是借着洒脱掩饰那些不敢。 人生之苦在求不得、放不下。 他以为自己明白她的忧虑,在亲吻之间一遍又一遍安慰她,“别怕。”他的嗓音低沉暗哑,如同香醇的咖啡,让她沉醉。她怔忡地看着他,“我不是……”然而没等她说完,他用另一个亲吻盖住她的言语,试探的,辗转的,断断续续,渐至深切。 她只是…… 她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就这样吧。 有的人喜欢得寸进尺,“说,你喜欢我。” 也许。不然也不会说那些暧昧的话。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肯罢休,一边亲吻她的脖颈,一边执着地问。她也有对策,伸出手,用力地,一弹。 忘了吗?你还受着伤,胸口还绑着绷带。如她所料,突然袭击的疼痛让他低呼。但也就是一声,他忍,无论如何作为男子汉大丈夫,他还是想保持形象的,只是行动和说话有些僵硬,“吃饭吧。” 管委会的调整并不成功,长原的部分职工打着横幅又去了市委,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加多了一条要求,“管委会偏袒长原负责人,官官相护”。 不伦不类,程忠国哭笑不得。即使从前长原也不过集体制企业,又不是国有制经济实体,他算哪门子官,至于长原党支部,那是基层组织,三个正式党员就能成组。 这帮人,在公司呆这么久,养废了。 也有老实人,最早的一批工人里有部分退还了股份,程忠国按市价私下补贴给他们。有的还不要,说安排个岗位给孩子就行,当年不过出了几千,这些年下来房也分了,工资年年涨,早就还本,利息都够几倍成本了,差不多就行。 听到暖心话,程忠国才觉得好些。本来他想人心肉长,长原是他创立的,就算他想回收股权,跟原先的说法不同,可此一时彼一时,还不是为了公司发展才变。他是年纪大了,也被他们蒙了多时,但趁早收回,免得这帮人利用职权使劲往自己家里搂钱。 他过去太信任他们,是时候纠正了。 第二十七章 赵刚家访客不断,惹恼了赵从周。 白天不来晚上来,刚捧碗要吃饭,来了;刚煮好夜宵准备填肚子,来了。也不约齐了来,一个个跟做贼似的,瞅着楼道没人时,嗖地蹿上来。说来说去,无非打听股权那点事,问赵刚怎么想,打算怎么做;告诉了他们,他们又不信,“真的?赵总您真的打算退回去?董事长跟你有约定吧?” 自家老头子实心眼,赵从周故意拉长脸,坐在客人旁边,“不信拉倒。” 赵家儿子出了名的浑,客人也不想跟赵刚闹翻,笑笑道,“信。我这不替赵总抱屈,长原不是他程家的,赵总出钱出力,哪样少了,凭什么说收回就收回。” 当客人面赵刚不想骂儿子,等客人走了不客气了,“越大越不像话!没礼貌!”赵从周妈给儿子撑腰,“这帮人一肚子小九九,拉你出头,自己躲在后头捞好处,我都不想听他们废话。”她讲着气上来了,“董事长也是,难道他怀疑你跟他们一伙?自从那天清和来过一次医院,公司没派人来看过你!” “我又没大病,再说平和不是来过好几回,你也没少喝她送的汤。” “平和那孩子性格好,你算得上是她师傅,小辈探望长辈,跟公司的福利没关系。” 赵刚抚着心口,很吃力地说,“分那么清干吗。” 无奈老婆儿子不让他蒙混过关,赵刚不说,他们早从别人那知道,那天两边争起来不止回购股权,还有几位元老以权谋私被董事长拿到把柄。赵从周妈恨恨地说,“他们干的那点事,想瞒过谁!你不说,别人当你也有好处,说不定董事长就是这么想。”赵刚摆手,“水至清则无鱼,他们也就小打小闹。不过没汇报给董事长知道,确实我的错。” “说了又怎么样?难道董事长能把他们全部炒掉?到头来反而你得罪了老弟兄,还要不要做人。不过按理他们做得隐蔽,金额又不大,连清和也没发现,董事长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难道谁打了小报告?按理那几个把他们下面的人笼络得挺好,有谁跳出来做这个坏人?” 赵刚没精打采,“管那么多干吗。”说是这么说,想想还是觉得奇怪,“要是清和得到的消息,早闹出来了,他也是暴脾气,前几次都没甩桌上,那肯定没有。”话说回来,公司里信服董事长的人也不少,人在做、别人在看,拿到证据直接交到董事长也是正常的。他看了眼儿子,终究有些不放心,“我已经想好了,股份退还公司,我退休,请董事长安排个工作给从周。” 赵从周听着就想炸,但看到老头憔悴的脸又吞了回去,硬生生忍出满腔火气,烧得五脏六腑生疼,“不用,最多我去考公务员,你们不用担心。” 笑死人了!还以为是上个世纪,一个饭碗一代传一代! 这件事上,赵从周妈同意丈夫,“一码归一码,考公务员也不是一天办得到的。周周,我们相信你有能力才想你进长原,好歹那里有你爸的心血。你对长原应该也有感情,你们年轻人可以团结把它发展到更好。” 赵从周服,是不是还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可只要看见他俩的白发,说不出口了。他闷头闷脑站起来,“出去走走。” 健身房的霓虹闪烁,动感单车的音乐依然震耳欲聋,赵从周却没了进去的心情。一样的年纪,程清和,不论他做了什么,相信这回事后他在长原的影响力将变大;徐陶,虽然不知道她的过往,但看她的谈吐,猜也猜得到她的优秀。哪怕是最要好的朋友,乔军,也踏踏实实经营洗车店和出租车,最近相亲成功,忙于谈恋爱准备婚事。只有他,考是考到资格,挂靠在事务所,一年去个两三回也不是为业务;感情?喜欢过徐陶,显然她没看上自己。 走在小区的道上,赵从周低着头。理性上他知道,到长原工作是条路,父母也不指望他功成名就,生活安稳就可以。感性上他不接受,他是成年人。他一直不想营营役役只为糊口,然而,他任性的基础是父母的爱。 “赵从周?” 他抬起头,有些意外,是程平和,“刚下班?”接过她手里的水果,“你也太客气了。” “应该的。” 年青人仗着视力好没开灯,转眼现时报。程平和被楼道的杂物绊了下,赵从周眼急手快扶住她,“小心!”她的发尾拂过他的脸,他一个冲动,既然都不小了,双方又没别的合适人选,家里又希望,“我们结婚吧。” 幽暗中她静静地问,“不喜欢徐陶了?” 赵从周一窘,硬着头皮答,“她已经拒绝我。” “噢。”在她的回答中赵从周听不出不满,也没有欢欣,她只是平静地说,“从周,在我心里你既像哥哥又像朋友,有好感,但从来没到可以结婚的程度。我很抱歉,直到现在才告诉你。”他苦笑,“没关系,至少现在告诉我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好像有点找不到方向。” 程平和没追问为什么,这让赵从周感觉好得多。他定定神,“没事,走吧。”是他错了,不知不觉中每个人都在变化,他不该指望程平和将就。 走上两级,程平和停下脚步,小声道,“对不起,一直以来我没想明白,把你当作备胎。” “唉,别提了,彼此彼此。”她的笑颜在黑暗中闪亮,让他心“呯呯”跳快了些,不过迅速收敛,不管怎么样他还不想让她瞧不起。 程平和除了探望赵刚,还带来了公司的新消息,“除了反对退股,他们还要求分红,董事长说分红好说,该发的钱就发,账上不够他拿自己的钱先垫。” “这又何必。”赵刚摇头,“公事公办。” “董事长说了,他的是长原的,长原不止他一人的,即使股权回购,公司每一位员工仍是主人。他还说,如果谁认为不公平,想想自己为公司做了什么,得到了什么,而他为公司做了什么,又拿走了什么。他希望大家多讲奉献,少谈回报,工作是事业不是做生意,不是付出一分就要拿回三分。”程平和的声音低下来,“他说的人中不包括您。”然而无论赵刚还是赵从周,都很明白这仅是程平和个人的体贴,程忠国并没有把赵刚排除在外的意思,没准他还觉得在这个节骨眼上赵刚病得不是时候,不管是无心还是有心,都属于添乱。 “我的病也养得差不多了,明天就回去上班。”赵刚打起精神,不顾赵从周妈的眼色阻拦,“董事长和总经理都在公司?” “都在。董事长基本不离开公司,总经理往外跑的时间比较多。”程平和不知道堂哥跟徐陶的进展,但对他的变化略有察觉。她含蓄地说,“总经理在忙跟员工谈判,董事长留在公司处理文件,有看前两年的账。” “他这是在查你?”等程平和走后,赵从周妈也不避开赵从周,直截了当地问赵刚。 “想太多。”赵刚没好气,“我有什么好查的,这两年清和、平和都在公司,每笔支出,特别是大额的,他俩又不是不知道。”见到妻子的表情,他挥挥手,像要挥走阴霾,“我立得正站得直,就算查也不怕。睡觉,我明天回去上班。” 他的话并没能让家人放心,赵从周妈忧心忡忡,“你爸得罪的人不少,他两边不靠,别让人找到把柄给整了。” “没事的,明天我再去问程平和。她要是知道,不会不跟我们说。”赵从周只有尽力安慰她。“再说他跟董事长几十年交情,要是信不过,董事长病倒那会就不会把公章和合同章都交给他保管,连程清和手上都只有董事长私章。” 赵从周妈没好气地说,“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他家没准早记恨上我们了。” “为什么?”赵从周奇道。 “谁让你回报婚事的。程老头嘴上不说,其实觉得失了面子。”赵从周妈在儿子额头上一戳,“也就是你这种愣头青不懂人情世故,不答应也别拒绝,拖上一阵子女家自然明白意思。”赵从周向来自以为坦荡,没想到有可能因此替父亲竖敌,诧异不已,“不可能吧,程老头做大事的,还记挂这种?” 赵从周妈哼了声,“你倒是这么想!三年前程老头有意安排他弟弟接班,你爸反对,程老头晚上过来,谈完倒是改了主意,仍然留他弟弟在外地分厂。可后来你记得不,他只上过一次门,以前隔三岔五过来谈天说地。你们啊,不会做人。程清和为什么跟你打架,还不是因为你不娶平和。他未必瞧得上你,也不是非要你娶,但是你不娶就是对不起他家!” 赵从周无语,好半天迸出一句,“他也打不过我。”随即被他妈手里的报纸打得抱头鼠窜。 正如程平和所说,程忠国修改了回购员工股和分红的方案,派发红利放上日程,大致在当年中报后;回购员工股改为用钱回购,资金由他私人筹措,周期也改为每三年一期。在员工庆幸胜利之时,程忠国的怒气也到了一定程度。 春江水暖鸭先知,徐陶无意间知道了这个秘密。 “别。”程清和避开徐陶的魔爪,躲在墙角,双手抱胸,誓死保卫“贞操”。不,保护大热天衣冠楚楚权。徐陶的武力不如他,但论到智力值却不低:昨晚程忠国宴请众高管、程清和作陪-宴上众元老痛饮之后畅谈往事,一解近日来的低气压-程忠国醉了-然后没有然后了。 她去厨房拿西瓜。 程清和偷偷抹汗,有急出来的,也有痛的,后背有几条被晾衣架抽出来的伤痕,可能胳膊上也有些,实在不宜给她看到。 西瓜是徐陶最近发掘的水果店的“镇店之宝”,据说专门在云南开辟西瓜基地种的,瓤红籽黑,又甜又脆,水分还多,每个重达十几斤。她抱着半只挖着吃,“有小时候西瓜的味道。那时候睡完午觉,可以一边看电视一边吃西瓜,怕小孩子吃了冰西瓜对肚子不好,只敢泡在水里。” 没想到学霸的童年也不过如此,程清和委婉地表示,他还以为都是从小培养起,琴棋书画无所不学,数学语文门门通。 “才怪!”徐陶笑得倒来倒去,“我家城市户口,又没书包翻身的需求,那时也不讲究学历,随便学学。我在学校很普通,成绩一般,体育一般,长得也一般。” 是吗?大热天她把头发扎成丸子头,露出脖颈,眉淡睫长,鼻子嘴唇无一不美。程清和猛地凑上去,在她唇上一啄,果然正是意料之中的柔软。她即使翻个白眼,也是俏皮得不行,连同那颗跳动的小红痣,活泼泼的如同荷盘清露,闪烁晶莹。 “后来呢?” “后来么,”她拖长声调,突然一笑了之,“不告诉你。” 第二十八章 大热天里几个人聚起来又在乔军店里吃了回火锅。 程清和给自己准备了一碗醋,凡挟起的食物都扔进去泡着,等醋入味了再吃。 这次多了乔军的女朋友,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把赵从周的活抢了,从买菜洗菜择菜都是她和乔军去办的,弄了一桌丰盛的。锅底是小排萝卜汤,荤菜有黑鱼片、虾仁、牛羊肉,还特意提前自制了冻豆腐。连碗碟都是她从家里带过来的,秀气的金边细瓷。 话却不多,小姑娘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吃,时不时帮他们倒饮料,天热喝的酸梅汤。说起来她和长原也有渊源,杨兴鑫是她的远房表哥,不过她家没人在长原工作,“家里做小生意,虽然挣的钱不多,但比较自在,反正只要肯干,总有碗饭吃。”杨兴鑫是生产总监杨卫华的侄子,被程清和抓到差错后停了职,家里呆了一阵子,转去长原名下的一个饭店学厨了。 “这个夏天特别漫长。”赵从周说。 程平和也有同感,好像所有的事都挤到这个夏天。工龄工资结构改动前的波澜,回头看只觉微不足道,启动回购员工股方案、程清和车祸、董事长回归办公,桩桩件件挤在一起。至于程清和跟徐陶的恋爱,反而顺理成章,他俩看上去就相衬,而要不是徐陶,估计程清和无论如何不可能坐在这里吃火锅。 “我?”徐陶从堆积如山的菜肴中抬起头,程清和生怕她被“毒害”了,一个劲往她碗里放“消过毒”的食物。“别把我说得美色惑人,是他也需要朋友,所以才会到这里。” 赵从周脱口而出,“他?”想要交朋友就得对别人好点。 “圈子。”徐陶对长原这帮人的圈子真是多有感慨,“虽然你们从小到大一起长大,但也分了几个圈子。你和乔军是一个,在你们的圈里不止你俩,肯定还有别人,基本上都是开朗,爱说爱笑的。他,”她一指程清和,“是另一个圈子,但他的圈子比较狭窄。平和大部分属于他的圈子,小部分属于你们的圈子。然后,我是外来者,你们部分接纳我。目前看不出区别,一旦有纠纷就清楚了,我不在你们的圈子里。” 赵从周第一个不同意,“别把我们说得跟封闭的小社会似的。” “确实是小社会。”徐陶笑着说,“只要我脸皮略薄,早就被排挤出去。其实不用在意,人活着就是孤独的,偶尔有段路能找到伙伴,其他大部分时间都只能独自前行。”她笑眯眯拍拍程清和的胳膊,“不用羡慕他们,你有妹妹,有公司,足够建立你的支撑体系。” “那么你呢?” “我么,终将离开。” 程平和大吃一惊,看看堂哥,他镇定的表情让她以为他俩有所约定,谁知他说,“她是指人生路,早晚有分别的时刻。”乔军的小女朋友打岔,“我怎么觉得我们聊的内容特别高大,都快对不起这火锅了。”徐陶笑,“是,是,珍惜眼下,快吃。” 等吃过饭,程清和才有机会收拾徐陶。在车里他抓过她的手,用力地打下去,啪地巨响。徐陶疼得差点掉眼泪,捧着手呼痛。 “你去哪里我也去。”他斩钉截铁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后来又聊过很多话题,徐陶都忘了这回事,没想到他小鸡肚肠地记在心里,居然事后算账。她嘀嘀咕咕地抗议,用脚指头也知道程忠国不会答应,用手指头算也明白对程清和来说,更重要的是工厂。何必掩耳盗铃,装作没那些外界因素,扮出一付天长地久的模样。 “不是还没发生,干吗预料会发生?”他脸色不太好,“你的想法呢?一直是你在想离开。” 真是冤-或许也不冤。程清和横过一眼,“我早就明白,没有……”他顿了下,“没有董事长的干涉,你也打算要走。你给我写的那份回购股份的方案不是巴结上司的工具,而是临别礼物。”做人这么敏锐,还会有朋友吗,她苦着脸,“事实上我早已找到终身伴侣-”在他快要杀人的目光下她完全不敢大喘气,“就是我喜欢的专业,它迷人,不是那么容易被追上,有时候还会耍脸色,甚至找到机会就对我发脾气。” “怎么觉得说的是我。” 自恋狂,徐陶服了,“让我以专业的眼光提醒你:你父亲打算从哪筹措回购员工股的资金?”程忠国不至于两袖清风,但他拿的薪水不高,又时常捐助大学生,也算不上有钱人,大概能想的办法也就是掏空公司,像程清和曾经做过的那样;或者找帮手,他在这行干了多年,还是有些朋友可以依靠的。等融到资金,先解决掉眼下闹得最凶的那批人,把事态平息。 “他没和我说过。”程清和不想聊这个,“在他眼里我和普通的员工没区别。” “至少他没给你找后妈。” …… “那倒是。” 徐陶想叹气,她是怎么了,果然跟不懂事的人说话容易把自己的怒火推上一个新高,“对不起。” …… “嗯。” “我发奋图强努力读书的原因是要离开家。我爸爸新建了一个家,我妈妈也有一个家,但是哪个家都没我可以呆的地方。在我爸爸那,阿姨嫌我没教养,成绩不好,笨。有回我爸让她顺路带我去学校,在电梯里她抬手就打。不重,就这样用手掌打在后脑勺,我刚抬起头她又打下来,我只能低着头。于是我改跟妈妈。我妈妈的家有两室一厅,我在那里呆了几年,一直睡阳台,睡一张他们捡回来的托儿所的旧木床,那种一米长,四面有栏杆,可以防止孩子掉下来的床。幸好,我很快就长大了。” “喂?你怎么了?我脸上开花了?” “喂你盯着我看什么?我一点都不难过,就是说出来让你高兴一下。” “喂!” 程清和紧紧抱住她,他的唇压在她脖颈的红痣上,徐陶哭笑不得,“小心别被过路人看见,保证今晚就有闲言碎语,你跟我在车里怎么怎么了,你不怕我怕?行了,我说真的行了,我不需要安慰,现在你心情好点没?” 他轻轻吻了下那颗红痣,又吻了吻她的耳垂,她的面颊。他早该想到,她那个睡姿,分明是长年累月睡在小床中的结果。她被困在一张幼儿床中,即使长大后再风光,有部分也回不来了。 “行了。”徐陶在他胳膊上拍了拍,“我本来想说个笑话想让你高兴,你这么难过我后悔了,以后再也不讲这些。” 他不肯放手,把她的脸按在他胸前,一下又一下抚摸她的头发。 “一个人总得往前看,就算被亏待,还有自己可以弥补自己,总牵挂失去的部分没有意义。事实上我很少回忆这些,我说过我没有明天只有今天,只有眼下才是我想抓住的。” 程清和回到家,悄声静气上楼,经过程忠国的房间时被叫住了。 “上次吃坏肚子,还敢再去?”老头的声音透着怒气,“不长记性。” 即使在家他也穿布鞋而非拖鞋,衣服半旧,但总是整整齐齐,衬衫扣到最上面一个扣。他教他在公司不能太客气,该骂就得骂,别顾忌那些人是他的长辈。然而他对他也是该骂就骂,上手就打,当然,在他眼里儿子永远是儿子,为他好才打骂他。 这个夏天真长。他毫无表情地想起平和说过的话。 “不知道看书,一有时间就聚到一起吃吃喝喝,我在你这个年纪,恨不得学习再学习,怕追不上别人。” 父亲的话比从前多了,连没喝酒的时候都有点啰嗦。他毫不动容地想。 他和他都没意识到,从头到尾,他俩都没提到公司的事、还有徐陶。那两个像是不能碰触的按纽,彼此小心翼翼,生怕释放出收不回的东西。 “无论说什么你都是这张脸,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哪怕放个屁,也比我说什么你都没反应要好!” “嗯。” “这算什么?!”他气坏了。 巴掌扬起,本想打在脑门上,落下却是脖颈间。他和他同时意识到,他已经高大到不是他想打哪就能打到哪。 “有时间多花在正事上。” 程清和突然开口,“我想结婚。” “和她?”程忠国反应也快,“我不同意。找个知根知底的。” “我只想跟她结婚。”他仍然垂眼看着地上。 “不行。”程忠国干脆利落回身进房,门在程清和面前关上了。他不觉得气愤,反而意识到她是对的,存在障碍,然而她小看了他的决心。有决心就肯定可以想到办法。 第二十九章 立秋。 闹轰轰的一团蝉声,嚷得程清和一头是汗,他刚从车间回来。桌面有堆文件,需要批阅的没多少,大部分仅是抄送。公司的文件、报销单,最终审批人是董事长,与其交总经理批完后再交董事长,不如直接送到董事长那里审批。虽然,审批流程原先定的传递路径是从总经理到董事长,但不知何时,哪份紧急文件一时间没找到总经理而跳过他直接审批了,后来“聪明”的下属们找到捷径,每每有“紧急”文件需要立即批阅,都直接送到董事长那里。 上个月的报表也在其中,是申报完从税务局网站上直接打印的。 明晃晃的减号,长原账面出现亏损。 程清和翻看了一下,内部的财务说明比这两张报表详细多了,不止数字,还给出了百分率和原因。这会他只是按照习惯复查传递到外部的文件,免得有失误-只要是人,难免有失误,这是多年前程忠国定下的规矩,所有事情都需要两人共同知情。 其实不需要看报表,程清和也明白上月亏损的原因,无他,每个月都需要掏出部分,也就总部这边因为搬迁最容易下手。别的分厂,成熟产品有毛利率曲线在那,一下子跳水太多,容易引起外部审计的警觉。四大那些年轻不知疲倦的审计员们不是吃素的,他们可能不够经验,但流水线般的操作流程和规定把人为的失误减少到最小。 程平和敲了敲门,听到他的声音便推门入内,看见他拿着那份报表心下了然,“不习惯?”别说别人,他们自己都不习惯,虽说随着市场调整生意难做,但利润再薄也是利润。长原曾引以为傲的“哪怕有一分利润也做”的豪言,恐怕不能维持下去了。 谁也不是傻瓜,前几天的例会上就有高管提出财务部得重新核查,“销售和成本都没巨大变动,怎么会出现亏损。”谁都心知肚明,但不能冲着董事长去,财务部成了顶罪羊。跟程清和那会不同,现在抽得太厉害,把某些见不得光的摆到桌上了。但不这样做,很难筹齐回购员工股份所需的资金;即使如此,也是不够的,程忠国正在跟他的老友商量,通过转让股份的办法引进帮手,只是一时间还没就股价达成协议。 程清和把报表随手拍回桌上,一哂,“关你我什么事。”大刀阔斧的是程忠国,他俩最多是执行的小喽啰;而且随着程忠国这次返回,一批新的管理层渐渐冒出头,他们或是公司老员工的子弟,或是曾经接受程忠国援助的学子,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程清和不在乎,说到底他是程忠国的独生子,不管现在如何,将来总是他的。 程平和默默地把报表放回文件袋,“上次我同你说过的进修的事,有了点眉目。” 程清和抬了抬眉,看来堂妹是真下了决心,在短短的时间内居然折腾出了结果。 一抹嫣红从耳根那升起,渐次弥漫到脸,程平和有些难以启齿,她这是又一次学力不够钱去凑,“朋友帮忙,替我找了个英国的a留学课程。” 程清和意外了,“可靠吗?朋友我认识不?” 程平和尽量放松语气,“是沈昊。我向他咨询,他帮我找了中介,语言什么的都出去补。” “钱够吗?” 程平和点头,“够。”她笑了笑,还是觉得不好意思。事实上完全没必要跑到海外读这些,可她真心想过一种单纯的学生生活,所以下定决心奢侈一把。“不够肯定向你开口,我们家的小财神。”程清和那个实验基地的财务状况,她早有耳闻,“反正学成了还是帮你打工。” “不去他那?”程清和问,这个“他”不说,程平和也知道指的是沈昊。 程平和脸更红了,替自己申辩,“我是喜欢他,可他不喜欢我,我也没必要凑上去。再说我是程家人,怎么也得为自己家出力。”沈昊出力,但接触得越多程平和更明白,他帮她仅仅因为他是绅士,不存在别的原因。 程清和不愿看堂妹拘谨,转移话题问道,“婶婶知道了么?” “唉,跟我一通闹。”说起来程平和还是心有余悸,“一会说我都这年纪,一会说早知道就早点嫁掉我,免得胡思乱想,一会又说将来决不会跑到那种地方替我带孩子。我心想我连男朋友都没有,哪来的孩子,她联想也太丰富了,难道我生下来就直奔结婚生孩子一条路么。” 程清和知道他婶婶那样子,人不坏,就是传统的妇女,有点唠叨。他忍住笑,“叔叔呢?” 程平和翻了个白眼,程清和觉得这样子跟徐陶有点像。 “他!说一个钱都不会给我,别指望他们出学费生活费,以后也别求他们。” 程清和揉揉她的头发,“不用管他们,有我支持你,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别在乎钱,吃好住好,注意安全,就当我对你的投资,将来做我的财务大臣。” 程平和欢快地应了声,又想起一件事,“我还没和赵叔说,他最近烦心事多。辞职,董事长不答应。”她朝文件袋那边呶呶嘴,“不辞职,他心上过不去,而且别人也不放过他。董事长,这是拿他当靶子。” 背后议论程忠国,程平和觉得是自己的失礼,对长辈的失敬,但这些话她忍得难受,也只能跟程清和说。 程清和对赵刚倒没那么深的感情,谁教他是程忠国最好用的帮手,替领导挡灾是难免的。再说从前他向赵刚示好多次,也没见赵刚投过来,那么现在就别指望他会帮忙。 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兄妹俩讲完正事,差不多快到午饭时间了,有一搭没一搭聊点别的等开饭。 “陶陶姐去了哪里?” 程清和摇头,“不知道,她不愿意跟我说这些,说不想被我管。”这是他俩最大的争论,找个性太强的女朋友,就是麻烦,他略为不快地想。程清和自认无论去哪都会预先向她报备,要求同等待遇也无可厚非,谁知徐陶的反应是:你是你,你愿意怎么做是你的自由,我决不会拿我的标准要求你,你也别想用你那套来管我。 好在徐陶的外出,最长也就两三天,大部分时间她呆在那套小院里“修炼”。他问她每天在忙些什么,她答他为“修炼”,“修身养性,争取早日得证大道”。 明知她在胡说八道,可有什么办法。他问得多了,她告诉他,她在做一些杂活赚生活费。 谁要她去挣。程清和有气,包括那套房子,难道他没有?要自己的女朋友住在对她狼子野心的男人的房子里。可她不肯搬,说签了两年的租约,没必要改变。 所谓相爱容易相处难吧,他若有所思,绝非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就能解决所有问题。还没到谈婚论嫁,已经有不少需要磨合的地方,还真是麻烦。但是,看着她兴兴头头的样子,好像天塌下来也有高个顶着的没心没肺,他又喜欢得不能再喜欢。 外面有纷乱的脚步声,程清和跟程平和同时一惊,就在这个时候,桌上的电话猛地响起来。程清和自己接电话,示意程平和察看走廊。拿起话筒,他被保安的大嗓门吼得一时没回过神,拿远些才听到对方的重复,“总经理,警察来了!” 警察?! 多半派出所的治安例行调查,新来的门卫大惊小怪,程清和不耐烦地问,“哪里的警察?” “市公安局的,”保安对着登记条上的字读给程清和听,“经侦大队。” 程清和知道再问他也说不出什么,赶紧搁下电话出办公室,纷乱停在财务部那边。他已经听到程平和的声音,可能是惊恐过度,她的嗓音听上去有点尖厉,“不行!你们不能带走他!”警察可能解释了什么,她并不接受,几乎在嚷嚷,“不可能,他做了几十年财务,不可能知法犯法,你们弄错对象了。”这念头给了她新思路,她厉声道,“你们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你们有逮捕证吗?我不相信!这里是长原,我们是上市公司,利税大户,你们别想栽赃陷害!” 程清和挤进人群,意外地发现被捕的是赵刚,一个念头闪进脑海,难道是父亲嫌弃赵刚挡路了?然而这念头对程忠国太过不敬,他完全不敢再想下去,内部矛盾何至于闹到外面,要赵刚走,同意他辞职就行了,何必把他送进去。 经侦大队的自然清楚长原在本地的影响,一直温和地跟程平和解释,“要是查清没问题,会尽快释放。这次我们也是配合外地兄弟单位行动,程总,请你不要阻挠我们执行公务。”程清和迅速察看逮捕证,格式公章无误,肯定不是有人冒充,罪名却是语焉不详,“赵总监是我们公司的高管,你们带走人,最好还是给个理由。” 程清和身居长原要职,既然问到,经侦大队的人互相看了眼,还是轻声告诉他了,“被人举报,涉嫌虚开用于抵扣税款□□罪”,举报人具体是谁却不能告知。 怎么可能! 程清和不信,然则不信也只能尊重法律。程平和急得眼泪淌了一脸,被程清和拉住,她突然想到一个人,拿出手机就拨号码。手指抖抖索索几次都按错键,还是程清和看不下去,接过来拨出去,“赵从周,赶紧到公司,你爸有点事。” 他跟赵从周解释的当口,听到程平和向警察交涉,“他身体不好,不久前发生过心梗,你们……别这样……” 这丫头要哭了,程清和想。周遭的环境成了慢动作,围观者的窃窃私语,程平和的放声大哭,“他受不了这些,肯定是冤枉的!”还有,董事长怎么还不来?他是法人代表,全国人大代表,他出面会不同,法律不外乎人情,何况这种经济犯罪,取保候审比较容易。 一个念头死死盘踞在脑海,怎么也赶不走:难道举报赵刚的人,是董事长安排的? 在公司他和别人一样,都叫程忠国为董事长,在家也时常如此,但从没有这一刻让程清和更为震惊,难道是他?!为什么?!是什么时候,可以托付儿子的兄弟竟成了被捅刀的对象。 赵刚始终没出声。他像灵魂出了壳,留下一个漠然的外表留在原地。 “怎么可能!”赵从周的怒吼从手机中传来,格外清晰,“你们在整他!他干什么了,他就是个老古板老头!” 他也要哭了,程清和想。向来懒于向人澄清的程清和,忍不住说,“不是我,我也不知道。你……不要急,会水落石出的。” “被抓了……” “监守自盗偷了长原……” “是赵刚……” 那些嘁嘁喳喳的声音让他心烦,他回过头,瞪着那些围观者,“滚!” 总经理发火了,眼睛都红了…… 他妈有神经病,别遗传了…… 那些声音没消失,只是四散而去。 我喜欢你,不为什么,就是因为你是你。 她说,一个人总得往前看,就算被亏待,还有自己可以弥补自己,总牵挂失去的部分没有意义。 他深深吸了口气,朝那些便衣经侦走过去,“赵总是我们公司的元老,我拿我的职位担保他不会对社会有危害。你们要带他去外地候审,看在他身体不好的份上,还是缓缓,至少等他家人来,路上有个照应。我陪你们一起等。” 对方应得很客气,“上面派下来的任务,人是一定要带回去的,不过确实有健康因素,可以酌情考虑。” 程清和拉过程平和,“让人准备茶水,工作餐,”他凑近她耳朵,最后一句说得很轻,“还有钱,多准备些。”赵从周那个傻瓜,绝对想不到,他得帮他。 程平和点头应了,猛的回过神,“董事长呢?” 都闹成这样了,董事长不可能不知道。 她在堂哥的眼里看到同样的猜想,突然间手脚全都软了。她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打架,“我去……准备。” 不会的!她告诉自己。然而尚余的理智告诉她,有可能,不然,为什么堂哥的表情如此可怕。 第三十章 最终赵从周还是没赶上,经侦大队的人给程清和面子,但也仅坐了片刻,连口水都没喝就带着人走了。 蝉声依旧。 直到开车前最后一秒,程平和仍在劝说他们带上食堂准备的午饭,笨拙地试图拖延多一秒。然而没有什么用,他们礼貌而客气地拒绝,车子缓缓开出公司大门。 程平和孤零零站在门口,眼看着自动门慢吞吞伸展,最后合拢。 日头毒辣,她猛的回过头,玻璃窗后闪过许多脸,又似乎并没有。办公楼的午休时刻,吃饭的吃饭,小憩的小憩,谁会特别关心别人的事?太阳穴那嗡嗡作响,她抬手抵住额头以阻止闷痛四下延伸。 刺耳的刹车声,在离自动门还有十公分时一辆出租车堪堪停下,副驾驶侧的车门打开,赵从周飞奔而至,“人呢?” 程平和打了个寒颤,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好,理智而平静,“从周,你别急,赵总被带走了。” 程清和在董事长办公室门外停下,敲了敲门。 “进来。” 他走进去,身后两扇门无声地合拢。这是整栋楼最有派头的办公室,足足占了小半个楼面。实木门,进口的羊毛地毯,大班桌的另一侧是整组会议桌椅。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整个厂区。赵刚的主张,他坚持董事长办公室要做得豪华,因为董事长该有和其身份相应的体面。赵刚的办公室在财务部,甚至还没程平和的大,他说自己有颈椎炎,不宜长时伏案,所以用不到太大的桌子。 程忠国从桌后抬起头,“什么事?” 言语早就组织过,程清和简短地汇报刚才发生的:总部的财务总监在办公室被捕;一边停不下猜测:他知情吗?他知道谁举报的吗?他到底想做什么? 当了两三年的“家”,程清和见识过不少糟糕的场景,比如临时受命,以刚毕业的大学生身份面对一厂老员工,再比如手下齐心协力当众推翻他的决定。他时常硬碰硬,用怒吼表达内心不满,用言语挖苦嘲弄下属。但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奇异,他清楚地意识到执法者无情的力量,也从来没有哪个时候比现在更明白:在公司他也不过是打工者。他希望下属以该有的态度对他,就得以同样的态度对自己的上司,尽管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程忠国听完他的汇报才开口,“知道了。是我安排的。” 程清和对上的是一双锐利的目光。后者感受到他的质问,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件递给他,“自己看。” 程清和飞快地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封快件,再打开快件的信封,是一叠打印出来的图片,文件的标题刺目惊心:申请解除信托托管关系。 和赵刚等显名股东不同,程忠国没有自己单独的股份,他执掌长原信托,管理所有员工股。长原信托是持股平台长原投资的最大股东,长原投资是上市公司长原化工的第一股东,程忠国通过长原信托实施自己对公司运营的想法与理念。 一旦这份申请得到法院支持,程忠国就不再是长原的头号人物。 程清和迅速地翻阅纸张,略显模糊,但已经够看清员工们的意图。他们打算解除程忠国的代管权,到时持股最多的赵刚将取代程忠国成为长原投资事实上的第一股东。他看到一个个熟悉的签名,还好,没有赵刚,也没有杨卫华,但不到那时候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做。 没想到,在他以为股权回购已定局,这帮人另开蹊径。 “谁寄来的?”程清和检查快递单,文件是谁拍下寄来的?法院绝不会留下明晃晃的把柄,最多口头提醒。闹到省里,中央巡视组得到风声没?一系列想法闪烁不定,他试图理出脉络,在震惊之下却无法成功,腮上火辣辣,如同被甩了无数个耳光:这帮人,你以为他们不懂,以为他们不敢?你以为的呆滞封闭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时代在进步,他们并不傻。只是这么多人,他们什么时候商量的对策? 程忠国摇头,“没留姓名,不知道谁寄的,但肯定是真的。那边来过电话,说最多只能压两三天。” 既然法院传话,那事情是一定的了,图片绝非伪造,程清和把它们放回原处-所以,釜底抽薪么?搞走赵刚,既能暂时缓解眼下局势,又可以给众人一个震慑。又一个念头闪过,赵刚知情么?汗糊得满背都是,衬衫紧紧贴在身上。赵刚未必不知情,那么多人去过他家,肯定有人想找他联盟。赵刚也肯定知道自己的被捕脱不开程忠国的关系,假如有人握有证据,除了程忠国之外还能有谁? 在空调送出的冷风下,汗水逐渐冰凉粘人。赵刚又不是私营小业主,虚开□□的好处与他个人何干?他为的是谁还用说? “我家老赵站得直立得正,不怕。” 赵从周妈比赵从周意料中的要镇定。面对别人或关怀或好奇的慰问,她腰背挺直。 她甚至没破口大骂程忠国,还跟儿子开了句玩笑,“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快帮你爸在那找个好律师,不是信不过你,实在是人生地不熟,当地律师更了解情况。”审查期间不能探视,只有律师可以替家属带话。“路上小心。” 好友家出事,乔军打算陪着赵从周赶去。他俩年轻力壮,路上可以交换开车,遇事也有商量。 千言万语赵从周不知道从何说起,一时之间只道,“妈,你别担心。” “放心吧,我这把年纪,事情也遇着不少,哪有那么容易倒下。”反是赵从周妈宽慰儿子,“你也不用太着急,吉人自有天相,我倒不信好人没好报。” 过去的一个小时,可以用马不停蹄形容乔军。他把赵从周送回家,自个也稍微收拾了点随身行李,好在从前也出过长途,跑远路不是问题。和家人说起一声,把洗车店交托给女朋友,还有接了程平和好几个电话。 到上高速又接了一个程平和的电话,她问他们身上带的钱够不够,让他们到了发条短信。 “你说-谁举报的她知道不?多半是程家安排的,不然还能有谁知道。”乔军一一应了,挂了电话却问赵从周。 赵从周心乱如麻,闻言条件反射摇了摇头,“她不是那种人。” 乔军觉得也是,那么,“程清和呢?” 按理他不该不知情,可赵从周想起电话里他的声音,“他也不是那种人。” 乔军一笑,“你倒信任他。” 赵从周叹气看向车窗外,好半天道,“我好像在梦里,这是怎么了?”话语在嘴中绊了下,“董事长……”多年的尊敬,最终他还是没能说出“狗急跳墙”。乔军说,“人老了都会糊涂,谁也不能幸免,大概退下来的时候没想到人走茶凉,等时间一久尝到滋味就受不了要发作。” 他?人走茶凉?赵从周没法把退休老干部的形象和程忠国挂钩,反而想到曾经有段时间程清和很狼狈,然而那也是过去了,后来不是跟元老们相处甚欢?赵刚在家也常夸程清和终于步上正轨。 到底怎么了,总不能程忠国还跟儿子斗?父子俩不是齐心协力要把股权搞回去么? 赵从周抹了把眼睛,突然想到徐陶,从所未有地想听到她的声音。他掏出电话,想打给她。但她关机了,想必在哪个航班上。毕竟不是真正的闲人,她近来很忙。 “我女朋友说她有个长辈觉得徐陶面熟。”开长途高速容易倦怠,为了解困,乔军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她说哪家孩子脖子后也有颗小红痣,小时候大家都拿来开玩笑说这孩子丢不了。” “她小时候在我们这住过,我还陪她扫过她家长辈的墓。” “咦,都进展到这程度了你还输给程清和?”乔军的话脱口而出,随即安慰好友道,“不过我看姓程的对她有意,她却未必把他很放在心上。” “为什么?”话一出口,赵从周苦笑,半天里他有无数个为什么,父亲为什么知法犯法,程忠国为什么针对父亲,现在又是为什么。“那还用说。”乔军微微得意,“女人么,要是真爱一个男人,怎么会放下他不理,自己东奔西走。” “她不是围着男人转的人。”赵从周又想叹气,也许徐陶没那么喜欢程清和,但更大可能是她的世界大,所以才能温和地对待所遇到的,无论友情还是爱情。亏自己沾沾自喜多年,自以为看透现实,乐得轻松逍遥,实际上...... 乔军以为他在为感情伤感,极力怂恿道,“要是喜欢就加把劲追,我告诉你,没哪个女孩子不喜欢温柔。程清和脾气暴躁,时间一长徐陶就知道还是你好,撬过来气死他,谁让他家老头整你家老头。” 赵从周越听越不对劲,不由痛心疾首,三观呢,人与人最基本的信任呢?第一,他不会撬别人女朋友,除非别人已经分手;第二,他喜欢徐陶,并不因为她是程老头的儿子喜欢的人,跟程赵两家的事也没关系。 “你-”乔军不理会没志气的他,嘴角却浮起丝微笑,在努力的胡说八道下赵从周总算由面无人色变得有点正常了。 赵从周也懂,随手一拍乔军肩膀,感慨道,“你小子……” “别动手动脚,我开着车呢!”乔军“色厉内荏”,朝他喊道。 赵从周哪管,把他头发一顿撩,撩成乱毛才心满意足。 差不多与此同时,千里独行的徐陶下机后打开手机,短信们一窝蜂地冲进来。她当机立断关机,就算有什么事也等回去再说。 程清和一遍又一遍拨打她的手机,那边却一直机械的女声表明已关机。 需要的时候她却不在。他一拳打在墙上,施于身体的疼痛让其他感觉暂时退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手机铃声响起,他才意识到自己已发了很久的呆,而墙上染了淡淡的血印。 “总算还知道回来。”他冷哼。 “是是是,我错了。” 说得好听,程清和并不信,这不是他第一次为类似的事生气,以她的态度想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去哪了?” “不告诉你-”徐陶倒在长榻上,面无表情盯着天花板,语气却仍然带着调侃,“就不告诉你。” 他咬紧牙,好半天才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她嘻嘻哈哈散漫的声音即使是通过手机也仍然清晰无比,“因为不想。” “即使我想知道?” “嗯-哼。”她带着笑,话却不客气,“程清和,我没吃你喝你用你的,你管不着我。我有我的事,没办法二十四小时配合你谈恋爱。” “有什么事?我能帮忙吗?” 徐陶的火气熄了小半,“行啊,给我来个一亿,也不用美金欧元英镑,人民币就行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一亿?” 她爽快地答,“是的。” 无数念头如同钻天猴上天带出的金丝银缕似的,发散得满脑袋都是,他迟疑着,帐上能抽出多少钱?百来万。再贷点?自家的厂小贷不到大钱,要不用长原名义替厂里担保做信用贷款,只要把厂里的经营状态给父亲看,他肯定不放过拿下做分厂的机会达成有条件协议。即使这样,一亿仍然不是随随便便能凑到的,哪家公司会让资金闲着? 难道她去赌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他想劝住她,狠声恶气地问,“要那么多钱干吗?” “花。”她答得倒简单,“唉我累了,不跟你说了,有就给,没有别教训人。” 电话被挂了。 他愣住,没错了,如果不是赌,怎么可能这么累,一付没睡好的样子。她到底欠了多少?会有什么危险?又是无数个可怕的念头。然而这个女人,她不接他的电话,还拉黑了他。 徐陶在淋浴头下冲了很久,借热腾腾的水流带走压抑。 她在和华盛的对赌协议中曾经承诺今年的业绩,如今时间才过半,对方却以业绩没达半拖延第二期款项的到账。眼看风云骤起,如果因资金影响到收购的速战速决,对彼此都没好处,然则她这趟亲身前往,却吃着了闭门羹,对方不见。 “估计又要讲什么附加条件,先来个下马威。”她沉吟着。 隐约有敲门声,不,敲门声越来越大。 等徐陶匆匆擦干冲出去,程清和已经差点要破门而入。他的眼睛快喷火,徐陶喜欢的那把声音吐的全是短句子,“你还有没有心?你能不能有点女人样?你太让人担心了!” 徐陶摸摸自己*的头发,莫名其妙。 这样子更激怒了他,他恨不得打醒她。 徐陶更莫名其妙了,看着他在院子里疾步如飞地转圈子。 干吗? 他停下脚步,脸色阴晴不定,“过来。” 她很想说就不,但脚下还是动了,走到他面前。 他皱眉看着她,徐陶快可以替他配音了,“不省心!” 下一秒,她被拉进他的怀里。他紧紧拥住她,轻吻她的头顶、额头。她听到他的轻声话语,“别担心,会有办法的。” “我-”他不会以为她真的跟他要一亿吧?她有不妙的预感。 他用吻封住她的话语,很久才松开,又在她耳畔低语,“放心,我来想办法,你到底需要多少钱?” “什么?” 他的表情,既严肃又无奈,“告诉我,到底欠了别人多少?不要怕,我不骂你。” 她想笑,然后真笑了,好吧再有二三十个亿,她就无忧了。 难得好心人,不,有心人,谢了! 她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第三十一章 夜色撩人。 小院里没开灯,地面的热气一阵阵上涌,蒸得满头满脸的汗水,不经意间从哪飘来一点清香,似乎是轻风做的好事。 起初他吻得很克制,如同一个小男孩子,用积累已久的零用钱买到心爱的冰淇淋,小口、小口地品尝,不肯让甜蜜瞬间冲上顶峰,那太奢侈了。然而愉悦如同潮水,前波未歇后波又起,催动难以铭说的渴望,还要,再多一点。她的呼吸,她轻声的呢喃,处处刺激他的每一处感官。他的指尖停留在她脖颈的红痣,潮湿的头发裹住掌背,沉重和柔软交织在一起。 她微微的有些透不气,在间隙中小声地提醒,“别-” 他闭着眼仰起头,让自己脱离美味的甜点。 那样子让她心生恻然,可她同情他,又有谁来同情她?于是理智在片刻间回归,她冷冷地看着自己,随即心头另一个声音冒出来,不要太苛刻,随意。 徐陶放下乱七八糟的念头,终究又冲了个澡,站在窗边吹头发。 程清和在院子里接了两个电话,回进来正好见她弯着腰,举着个小吹风机,把长发拨在前面慢吞吞的吹。看得他替他累,忍不住接过吹风机,把她按在椅子上替她吹干头发。 “干吗不买个大功率?”他学着理发店的模样,把她的长发分出一络,握在手里细细地吹干。她没回答,真把他当美发店的小弟,一付“我是来享受”的模样。 房里静悄悄的,谁也没开口说话,只有吹风机枯燥的声音。就在程清和以为徐陶快睡着的时候,她突然冒出来一句,“今天出了什么事?”他的手顿了下,若无其事地说,“没有。” 她的手指轻敲扶手,“你来的时间,证明你来之前还没回家,是从厂里直接来的。敲门声很暴戾,除了担心外,可能是因为心情本来不太好。最后,前倨后恭,难道……我成了某种证明?比如,你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噪声停下来,她的头顶一痛,他安静地说,“有根白发,我帮你拔了。” “拔一根长十根。”徐陶不满意他的做法,“长在我头上,关你屁事!”眼前一黑,高大的他转过来,站在她跟前挡住了灯光,他还是安安静静,“女孩子家家,少说那些字眼。”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你这么聪明,不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喜欢?” 她拖长了声音,“嗯?”他在她额头敷衍地亲了下,“你是第一个为我担心的人。”他半蹲下看她的眼睛,“和你在一起很愉快。”“可我怎么觉得……”她故意放慢语速,目光却狠狠地戳进他心里,“我们的董事长做了件不怎么聪明的事,他把我赶出公司,反而触动他那个儿子的叛逆心理,越是不允许,越是要做。而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以至于那个儿子恨不得把我捧上天?” 他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冷下去。 她饶有兴味地看着,好奇而残忍。 程清和站起身,“晚了,我走了。” 徐陶坐在原处,把头发往脑后随便一挽盘起来,关门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她舔了舔上唇,好像说得很难听,其实人的感情哪能简单而论。程清和跟他的父亲,明明彼此是世上唯一的亲人,伤害对方却毫不留情,可真有那么多恨吗?至少目前为止,他们不会允许来自外人的打击。而她,也不愿意如同长原那样,让他俩自己把摇摇欲坠的父子亲情踩得粉碎。即使有那么一天,那个人也不能是她。 有了程清和的打岔,徐陶打算挑灯夜战。她打开手机和邮箱,逐条处理。 赵从周的来电-她回拨过去,他的声音有点闷,像睡梦中刚醒来,听清是她的声音后才明亮起来,“陶陶,我爸被抓了。” 真没想到,程忠国收到那封信件后迅速出手,竟把矛头对向老友兼老下属赵刚。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比赵刚更合适的人选。即使有怨,他也不会把程忠国拉下水,人品和性格放在那,徐陶能看到的,程忠国更看得到。 “谁干的?”她问。 “不清楚。”正在她的意料之中,标准的赵氏回答,在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前赵从周不会指向该怀疑对象。 “路上小心。”她叮嘱,“住下给我回条短信,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开口。”在事态平息前程忠国不会让赵刚出来增加浑水的立方数,徐陶猜想。赵刚有此报也是应得,然而她不会插手让他的处境更糟。她这话说得不违心意,只看在赵从周份上,可以帮的她都会帮。 赵从周嗯嗯应了,过了会才又开口,“徐陶,我讨厌老头,他这人太古板,又把长原看得太重。要不是我妈和我想得开,恐怕早被他气死了,凡事都以程老头为首,凡事都以长原为重,我们的位置在哪?”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闷,“可是,上次他生病,还有今天他被带走,我又很难过,一想到就很难过。我……宁可像从前一样,每天听他几句唠叨。” 他和她都沉默了。还是赵从周勉强笑道,“瞧我说的。没事,乔军在开车,下午我开了两小时被他轰下来,说把专业的事让给专业的人去做。” 徐陶也笑了,“是的。” 结束电话,赵从周给乔军点了枝烟,替他放到嘴上,自己开了瓶可乐,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抹了抹嘴吐出口长气,“哥们,辛苦你了,放下女朋友陪我一路往北。” 乔军打眼角瞄了他一眼,“得了吧你,别想少付一分车钱,咱们回去结算。程平和给你转了多少钱?” “十万。”赵从周说,“希望用不到就把事情解决。” 乔军嘿嘿笑了声,“那是一定的,肯定用不到。你小子女人缘不错。”从下午到晚上,妹妹们电话来了不少,都是慰问的。福尔摩斯乔很笃定地说,“我说你还有机会,对吧?要是你徐妹妹这会跟程清和在一起,哪能跟你聊那么久。他看她跟看住贼似的,吃顿火锅都恨不得把你隔离出去。” “是吗?”赵从周没精打采地说,也没放在心上,“他家都这个性格,乌眼鸡似的盯着。幸亏平和跟我没成,否则我跟谁打电话之前先得跟她汇报。” 乔军笑道,“程老头盯着他那一亩三分地的劲,比他们都强,恐怕连亲生儿子他都不舍得给。他这是有病吧?” “谁知道。”赵从周喝了口可乐,“程清和的妈死那么早,他没另娶,也没听说有什么爱好,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上班的时候还行,退下来就不舒服吧。” “他干吗退下来?” “有个元老带了一大票技术骨干投到竞争对手的厂里,他气不过大病一场,前后躺倒一年多。元老们谁也不服谁,觉得还是让程清和接手的好,后来你也知道了。” 乔军啧啧两声,“他身体好的时候可以再出来,干吗不直说?”赵从周失笑,“谁知道。估计面子上下不了,总不能用完儿子一脚踢开。要我看,元老们也看出这点,捧着他跟程清和作对。” 乔军仍然觉得不可思议,“程清和太没眼色,他老子想要,他还出来不就得了,反正早晚是他的。”赵从周摇头,“话不是这么说,估计他有他的想法,想把长原搞上去,也不是那么甘心退出。” 乔军下了评语,“都是能人!要像咱们,赚得多是好事,赚得少也不在乎,够过日子就行,只求不伤脑筋。哪像他们胸有大志,忧国忧民的折腾来、折腾去。你爹觉得你没志气,现在估计不那么想了,要是你成天跟他对着来,也不是滋味。” 说到赵刚,赵从周没了开口的劲,许久才应道,“是啊。” 赵刚的境遇并没在长原激起太久的风波,转眼员工们又被新的事情吸引走注意力。在车间,在仓库,在办公楼,都有人悄悄地议论。 “有没有人找你谈话,关于撤回申请的?” “有。说不撤回就先停职。” “谁?这事不是车间主任打头的么,他先软了?” “不是,副主任说的。副主任是董事长那边的,一路拿助学金读完中学大学。”声音低了下去,“我听说,董事长打算把收回的股份发给他们那批人。” “啊?!当初我进长原的时候,这帮人还不知道在哪。有本事开除我,我倒要看看无期限合同他们怎么开人!要是真敢下手,大家劳动局见。” “你别激动,那么大声干吗。”声音更低,“咱们的头怎么说?他不会拿到好处就扔下咱们吧?” “不会。当初那个谁想挖走他,他不也没走,后来程老头还奖了他格外一套房子。” “还有这回事?分房时怎么没看到?” “怎么可能让你看到。我们等他给个说法。” 厂里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有心人,程清和也是之一。然则这时候他不过是个旁观者,不知不觉中他被摒弃在场外,唯一能做的,大概只有安慰情绪低落的程平和。而后者几天来沉默寡言,一点也没有终于被推到财务部第一张位置的觉悟和喜悦。 程清和觉得,是时候和她谈谈了。 第三十二章 程清和知道堂妹怂,但没料到她怂到这个地步。知道她近来工作多,他让她下班后到他办公室,谁知等来等去不见人,打电话才知道她已经溜了。 程平和带着没做完的工作,静悄悄上了公交车。 然而下车时,她一眼看到程清和的车等在路边。 也好,至少拖延了半小时。程平和淡定地想。她甚至想到近墨者黑,和赵从周接触多了,变得也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哪天要能够练到徐陶目前的级别,大概就能无所畏惧。 程清和一言不发,把车往回开。程平和以为他要回办公室,但又没有,他把车停在后门,那里还是工地。长原打算建一个煤场和码头,现在一边在等码头方案的审批,一边在做设计。 场地空空如也,杂草丛生,保安见是他俩,呆在门卫室里没出来干涉。程清和带着她往江边上走,一脚高一脚低,不时有绿色的小虫飞起,弹在他俩的身上衣服上。走到防汛堤上,程清和才停下脚步,程平和随着他的视线,一起看向厂房。 这里是新厂,从接到拆迁通知到选址、基建、搬迁,绝大部分事情程清和起了主导作用,程平和是配合,其中甘苦彼此都很清楚。 风猎猎吹过,吹得头发乱蓬蓬的,但谁也没顾上整理,他俩只顾看着厂区。那里曾经也只是一块平地,第一次过来的时候程平和怀疑自己将在工作量前倒下,她从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完成。期间磕磕碰碰,和管委会,和附近居民,和相邻工厂,更多的矛盾在内部,可不管怎么样,最终还是完成了。 程清和参观过许多大厂,有的除了厂区还有开阔的生活区,甚至还有自家企业的大学。和它们相比,长原资历浅起点低,土气得不像一个上市公司,可它居然在同行业中跑到前列,他不自夸厉害,可确实做过实事。 他恨过长原,因为它占去父亲的精力和时间,直到他进来,每天为它的运转营营役役,才明白一点父亲的心情,平地而起的成就感非同寻常,足以抹杀日常生活的快乐。 “读书的事,还继续吗?”回到车上程清和才问堂妹。她摇了摇头,“暂时走不开。”赵刚这一被捕,财务总监的人选产生了和当年程忠国病倒时类同的困局,想上的人大把,但各自牵扯,反倒程平和成为最合适的人选,她是程家人。 车子进了市区,街道两边热闹多了。要说多美也谈不上,无非绿荫茂盛,多了跑步和骑车的行人、大型的综合商场。 “不要走,我也不走。”程清和说。 程平和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程清和眼下的处境一点都不好。下面的审批和报销都绕过他,生产和行政凡有事情都直接汇报给董事长,中高层只有她仍然拿他当总裁,但她名义上的下属,财务部也有两个人蠢蠢欲动,试图有所作为。在这种情况下,他还不如去他自己的生产基地,乐得轻松。 程清和看到她的表情,“你觉得厂里现在的状态怎么样?” 她避开他的视线,看向后视镜,镜中一个超市正在越来越远,“挺好的。” “真心话?”他嗤笑道。 好,要听真心话!她又不是真正的股东,去掉程忠国侄女的身份后只不过一个打工的。程平和气鼓鼓地说,“当然不是真的,赵总被抓走了,员工股回购的事还没完,又在闹解除托管,能好到哪!”她咬了咬牙,“可我们管得着吗?” 她承认她怕了,从赵刚被捕的那天起她一直处在怀疑和惊恐中,对人性的失望。 程清和没直接回答,反而又问道,“春天时你报了注册会计师考试,复习了吗?几时考?” 这是熟悉的话题,程平和勉勉强强恢复平静,“如果今年顺利通过的话,就只剩综合阶段考试了。”程清和揉揉她的头,“厉害。” “谈不上。”从大学时开始考,考五六年了,真正厉害的一年搞定第一阶段。程平和每次只报一门,比别人进度慢很多。 “能够坚持去考,而且通过了,哪里比别人差?”程清和反问,“慢有慢的好处。” 程平和笑了笑,“什么时候起,你变得和徐陶姐一样擅长安慰人了?”这下轮到程清和沉默,不过也就是一会,“厂里现在的状况有部分要怪我,是我没想到,……”他说得有点沉重,被吐出来的每个字敲打着,但终于还是说出来了,“我想得太简单。”以为请动程忠国出手回购员工股,能够收回公司控制权,谁知事情变化多端。 他苦笑,“连累赵叔。” 程平和垂眼,睫毛刚好遮住她的眼神,“谈不上连累,赵叔让赵从周带话给我,说做了错事要受罚是难免的。你也不用在意。” 再归为自己的错,程平和未必想听。程清和问道,“他还好吗?” “不清楚。”程平和摇头,“赵从周没说。你和徐陶姐闹了矛盾?” 这次的沉默更久,他说,“没有。”语声刚落,程平和突然叫道,“徐陶姐!停车。”他靠边停下车,程平和匆匆下车,“我去叫她一起吃晚饭。” 她会来吗? 几分钟后,徐陶在车窗外对他一笑,“晚上好。” “晚上好。一起晚饭?” 她穿着白t恤牛仔裤跑步,这会汗水浸湿胸口的一小块地方,他不敢多看。 程平和拉开车门,不由分说把徐陶推进副驾驶位,“走吧,陪我们吃点。”她自己坐在后座,“哥,开车。” 程清和探过身,拉开副驾驶位的安全带,替徐陶扣好。后者光顾抹汗,为他的举动小小吃了惊,连声道谢。 他看了她一眼,“不客气。” 她跟程平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赵从周那边的情况,程平和的工作和学习,但谁也没提赵刚入狱的真正原因,以及程清和眼下的处境。 程清和调高空调出风口,免得寒气直接打到徐陶身上,徐陶注意到,对他笑了笑说谢谢。那天闹翻后他俩还没见过面,不知为何程清和觉得她瘦了,下巴尖生生的。他又觉得有些解气,不管她为什么原因烦恼,总算让他看到她也有无能为力的一面了。 徐陶小小猜到他的心理,不由又是一笑。 说到看守所,徐陶近日刚去探访过一位从前的朋友,于是挑挑捡捡的把过程部分讲给程平和听。 程平和听完放心多了,好奇地问道,“你那位朋友因为什么事进去的?” “□□交易。”徐陶轻描淡写地说,“他情节比较严重,判了八年。” 程平和只从书上接触过证券方面的知识,闻言大吃一惊,“这么重?!” “转眼也过去两年了。”徐陶解释给她听,“判下来后,前面被拘留的时间也算服刑期。再过两年如果表现好,还能申请减刑和假释。我这朋友头脑很活,跟别人处得不错,应该没问题。” 程平和点点头,这才注意到程清和的表情,他紧紧抿着嘴,盯着前方,表情极其严肃。她心里一动,“你这位朋友,他家人常去看他不?” “朋友都有去看过。他父母生他气,当初可以判得轻些的。”徐陶想到往事,很有几分感慨,“是他自己觉得一定要受罚,而且得是重罚。” “为什么?难道他对所作所为后悔,然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程平和难得地开了句玩笑,逗得徐陶笑了起来,“有点那个意思,他认为对不起一个人,不如此不能表示他的悔意。”光看程平和表情就知道她很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徐陶继续道来,“他是收消息的,那个人是卖消息的,想不开自杀了。” 程平和大吃一惊,眼睛瞪得滚圆,徐陶对她安抚地一笑,“一条生命。这事给几个朋友的震动都很大,所以,我们都觉得-对别人,得饶人处且饶人,留一条后路给别人。至于对自己,也放过自己。” 程清和插嘴问道,“你和他很熟?” “很熟,我们同一所大学,他比我高两届,读书时是风头人物,帮过我。他出身很好,有些傲气,但不让人讨厌。” “他追求你?” 不知为何程平和觉得堂兄的脸色越来越黑,要不是在车上,她都想踢他一脚提醒他,要是成功了,就没他什么事了;既然没成功,何必吃天外飞醋。幸亏徐陶姐没介意,“没有。” 往事何必再提,徐陶也不认为那是追求,与其拿男女之情来定义,还不如说她和他有类似的爱好:学以致用,把积累财富当作游戏。而两年的牢狱生活后,他已经走出阴霾,恢复大半往日的干脆利落,还有雄心壮志,是个可以合作的伙伴。 程清和轻哼一声,骗谁,眉梢的轻松也就程平和看不出来。 “为什么不找我?”好不容易捱到吃过饭送走程平和,他终于有机会问她。 “不敢。” “钱的事,解决了?”不想问,但还是得问。 “还没有,不过有点眉目。我去看那位朋友,是想说服他跟我合伙做生意,他答应考虑。”徐陶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说,“你放心。”也不知道她让他放心什么,没去赌?还是和朋友仅仅是朋友。 他装作没听出她的弦外之意,“想做什么生意?我也有兴趣。” 她笑笑看着他,不用说,又是“就不告诉你”。 他深深吸了口气,按捺住怒火,“也许在你眼里,我在拿你作为工具。但哪怕嫌疑犯也有替自己辩护的权利,你听听我的。可能我潜意识里有那点想法,但我喜欢你也是真的,从你替我盖好被子的那天起我就喜欢你。不怕你笑,但说的是真的,我的选择范围很小。即使长原在本地有影响,我长得也不算差,可我能找谁?聪明厉害的未必看上我,太过平凡普通的我又不能接受。如果做个数学模型,我遇到的、能够满足我条件的又喜欢我的,在本地能有几个?既然你来了,难道我就不能学会珍惜,我也不是那么年轻了吧?机会错过绝不会再来,我不需要更好的,你正是我喜欢的。既然我想要你,那钱又算什么?别把我想得那么市侩,也许我斤斤计较,抠得让你没面子,但我还不至于把钱看那么重,至少不会比你重。” 在见到她之前,他没想过要说什么,但一旦开口这席话又像在心里积压已久,自动自觉地滔滔而出。 一口气说完他才在她脸上眼里寻找她的心意。 可惜,没有痕迹,她像什么都明了,又什么都不肯说,很久才选择好措辞,“对不起,我不能。” 为什么?!汹涌而起的失望、悲伤、还有愤怒,差点淹没他,可他还是控制住自己,“好的,我明白了。” 第三十三章 面对华盛的拆台,在即将拼弹药的时候突然粮草断供,徐陶恼火在心,面上却没带出丝毫。商场上利益为先,如果她不能证明实力,对方反悔也不是不可以。就算是她也曾经做过半路收兵的挫事,所以没有可怨的。 该做的都做了,徐陶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然而她不去找事,事情找上她,赵从周回来了,有事想和她商量。 徐陶大清早的被赵从周堵在家里,呵欠连天。她连下两包咖啡粉,调成一杯“浓郁香甜”的饮料,喝下去才觉得回神,脑袋开始正常运转,可以认真听他的讲述。 赵从周昨晚刚到家,半夜被人堵在家里,早上连胡子都来不及刮掉就来了,下巴上好大一片青郁郁。 她一手托头,一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他们被人事部威胁,如果不签辙诉通知就‘回家呆着’?以他们的年纪回家很难再找到同等的工作,也不想到外地工作?他们有老有小,靠他们的工资养家糊口,而且人到中年,疾病缠身,用钱的地方很多?” 她翻了个白眼,口出不逊,“那还闹个屁啊!”以经济为基础,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话不是这么说。”赵从周挂着两只大眼袋,嘴唇干裂。他顶着徐陶鄙视的目光,艰难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能干,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轻金钱,我们……还是要*律的,用这种手段威胁员工,也太……无耻了。” 行,受过法律熏陶的执业律师觉悟了,徐陶懒懒散散地问,“法院那边怎么说?” “调解为上。”赵从周笑得很干巴巴,“你也知道,长原是利税大户,程忠国又是全国人大代表,地方上不希望闹大。” “行啊,那就闹闹大,多纠集些人跑去找说法,不给说法就不走,打地铺睡法院门口,直到裁决书下来。” “有用倒好了,他们去过几次,接待得还算客气,但又把皮球踢回来,要求劳资双方对话解决问题。”赵从周悻悻道,“能对话就好了。我庆幸老头子在里面不知道,否则我家的门又得被踩塌了,也不知道他们抽什么风。好了,现在把他弄进去了,省心了。” 没有,他们找上了你。徐陶在心里帮他补上一句。 “开头我和你想法相同,可来找我的人太多了,一遍又一遍听他们诉说,我真想说,难道就没天理了?股东们当年支持长原,到头来这股份却要被剥夺,不答应就要被开除,算什么事?” “劳动局不会答应。”徐陶摆手打断他的话,“他们可以去劳动局申请仲裁,以他们的工作年限,拿着赔偿金坚持到找着下一份工作不是难事。”她站起身,摆出送客的姿态,“而且以我看来你最好少插手这事,赵总的案子还没判下来,你是专业人士,这方面应该比我懂。这样一个案子,始终没拿到保外就医,其中的缘故再清楚没有。我劝你别卷进这趟浑水。” 赵从周坐着没动。 “陶陶,我想接这个案子。”他说。 徐陶把手竖到耳侧,示意说大声点,赵从周提高声音,“我想接这个案子。”第二遍他说得流畅了,“最主要的原因,我想一战成名。我已经这个年纪,作为律师从没接过案子,算得上无能。” 几天里第二个人表示年纪到了,行,同龄人徐陶表示你们狠,请问那些碌碌无为的38、48、58、……怎么办呢?闹点中年危机吗? 赵从周有愧色,“他们不是特别想找我,只是除了我之外没有律师肯接这案子,长原的工作很‘到位’。从某种意义来说程清和赢了,这招釜底抽薪玩得很好,普通人经不起一次两次三次的折腾,拖得时间一长齐心协力的人少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他出的主意?” 赵从周点头,“我问过他,是他。” “换作我,我也会这么干。”徐陶说,“不管黑猫白猫,能解决问题就行。不过看来效果不大,有多少人打算继续维权?” “五百多个。” “不少。”徐陶客观地评价,“想接你就接。” 赵从周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手,“可我想赢。” “赢了又如何?”徐陶反问,“群龙无首?企业无论谁做最高管理者,都不会得到百分百认可,他们没想好,你玩一把就算,太执着输赢只会让你自己苦恼。” 他固执地看着她,“我会赢的。” 那你去啊。徐陶同样看着他,你会碰壁到头破血流,被猪队友连累,被狐队友出卖,年纪轻轻,却尝试到各种挫折的滋味。 “我想认真做点事。”他不想长篇大论跟她解释。这段时间在外面遇到的,既有自己无知造成的,也有别人的因素,而最难受的还是无能为力感。他时常想到,假如自己早早接受磨练,是否就不会有眼下的苦恼。可如果再不抓紧现在,由现在铺就的将来就会继续今天的挫败。 她看着他,“别在这起诉。” 他没明白意思,她说得更明白些,“走出去,长原投资在香港注册,去香港打官司。” 赵从周豁然开朗,对。 他一口喝下自己杯中的咖啡,举了举空杯,“谢谢!”走到门口,他想到什么又回过身走到她面前,“我好像没有以前可爱?” 她哼哼,“有点。” 太执着就不够放松。她用指尖轻轻按按他的胸膛,“别忘记锻炼,煎饼吃多了会胖。”他目光一亮,贪婪地看着她的脸。她任由他注视,“也不用太谢我,我有我的目的,将来别怪我就是。” 他笑着摇头,“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等赵从周走后,徐陶的睡意也早就没了,在玩乐和工作之间她还是选择了后者。好在,工作也是玩乐的一种方式,除了过度用脑会让白发来得更快。 对着电脑奋战一上午,中午徐陶才出门吃饭。 长原的内哄已闹得街头巷尾皆知,连餐馆服务员都在闲聊,到底是程忠国背信弃义,试图把公司变为程家的资产,还是高管们贪图私利,不肯放弃已有利益,屡屡调动员工不满情绪跟程忠国作对。谁也说不清,各有各的立场,毕竟程忠国的贡献放在那,谁敢完全否定他的付出。而程清和,自然是丑角,他一个富二代,上蹿下跳,专门针对可怜的员工。 徐陶要了两菜一汤,埋头奋战。 吃完结账时叫过大堂经理,她把手朝其中一个服务员一指,“我要投诉他。在我吃饭的……”她看了下手机,“38分02秒中他没停过聊天,而且多次冒出粗言秽语,十分影响我用餐的情绪。”大堂经理刚要说话,徐陶指向手机上的图标,“这是视频,可以作为证据表明我没有冤枉他。我们也可以请媒体来评评理,看大众认为谁是谁非。” 大堂经理的话全噎住了。那边那个服务员还不知道被人投诉,仍在呱啦呱啦痛骂程清和,为投诉做了活证据。 徐陶摊摊手,“请不要把我的投诉泄秘,否则我会投诉你。我下次还会来用餐,到时再问你处理结果。” “你想要怎样?” 徐陶笑了笑,“你们的员工手册怎么说就怎样办,我只要结果。” 她扬长而去,被热腾腾的太阳一晒才感觉到自己内心的阴暗。对,她不打算住手,所以不能接受他的爱,但不代表不能替他小小出口气。 程清和。 此刻他在做什么?办公楼里冲别人发火?还是刚吃完平和做的菜? 我也没你想象得那么受欢迎。她踢起一颗小石子。假如有那么一个模型,能够满足我的也就只有一个人,早早来到,始终未变。我也没你想象得那么矜持,只要一颗糖,就轻易地被收买了。 不敢。是真的不敢,怕有一天会无法面对你的失望。一个生命中短暂过客所造成的伤害,少过被情意缠绵的爱人背叛。 “你叹什么气,刚整了别人还不够得意?”他那把低沉暗哑的声音,“那个服务员被辞退了,你满意吗?” 她认真想了想,“无所谓。” 她就是那么一说,并没有真的打算回头再去检查结果。 他嘴角露出一点笑意,“那个服务员没被辞退,但是被调去厨房做杂工。我刚刚做了把好人,身为被辱骂的对象,很大度地表示没关系,解救了那个服务员。失望吗?被我利用了。” “无所谓。”她还是那么觉得。不过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真是有道理,看来做人不能高调。 他穿着车间的工作服-淡绿t恤和同色卡其裤,难怪服务员有眼不识泰山,当着和尚骂贼秃。可即使穿成这样,他仍然是英俊的,像刚出学校的大学生,凤眼凌厉,修长清瘦。 他陪着她晃晃悠悠走过长街,“最近还在忙?好像吃得不少。” 嗯-其实是香辣牛筋什么的太下饭,不知不觉吃多了,她瞄了眼自己的腰腹部,扁平的,没有赘肉的。果然被抓现行后特别心虚,她咽了口口水,“你呢,在忙什么?” “整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他冷哼一声,目光落在她脖颈的红痣上,害得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脖子-拜托,将来你就知道我是为你好。 到路口他停下脚步,“不送你了。” 他低头看她,刚好和她的视线碰在一处。他笑了笑,“谢谢你帮我出气。” “应该的。”她说。 阳光照在他脸上,她想起第一天见到他的情形,终究有些不同了,尽管只是一个夏天。 下午她得到消息,程忠国在寻求帮手,并且找到了,一家企业被作为第二大股东被引入。 机会将至。 第三十四章 程清和反而在几天后才得到消息。 那天他走出控制室,迎头遇到生产总监杨卫华。后者刚从质检过来,一脸的不高兴。高层变动,下面的员工受影响,品质不稳定,被客户投诉了。 杨卫华算不上很胖,但脸圆圆的,又有个将军肚,常年老好人样,难得有这样怒形于色的时候。程清和叫住他,两人边说边走。杨卫华的火气渐渐消除,等进了程清和在车间的办公室,他已经恢复常态,又是个话不多的神闲气定样。 虽然过了立秋,因雨水少的关系气温没降,程清和一圈走下来,出了一背的汗。他给杨卫华倒了杯水,自己站在饮水机边喝完一杯又倒一杯才回到座位。 自从程忠国回厂办公,要求所有高层必须深入车间,每天早晚要下基层,程清和干脆搬到车间,原来的改作了董事长办公室。按程忠国说法,干部不能脱离群众,高高在上坐在豪华的办公室,还能知道下面的情况吗?老头会上狠批了几次管理层的官老爷习气,自己又以身作则一日数回下车间。上行下效,群众的目光是雪亮的,早晨例会变成了找问题会,哪段路卫生不够、哪个部门的员工违反厂规抄近路都拿到会上申讨,连打多了饭没吃光都发了通告:不能浪费粮食。 好是好,风气突变,迟到早退溜号的没了,只是暗里的抱怨也多了。杨卫华喝口水,笑笑问程清和,“车间加薪的申请董事长批了没?” “批了的话人事会安排。”程清和心道这老狐狸到底想说什么,兜来转去不肯直奔主题,但近来杨卫华帮忙甚多,拿他侄子杨兴鑫杀鸡儆猴没出声,回购股份也没表态不同意,不管用意如何,至少给他面子让他说完。 杨卫华又问了两件事,原材料的库存,运输车辆的招标。这两样如今都被董事长按下,要求重新计算运营周期和标底,杨卫华新写的报告程清和虽是核查过数据,定夺却在董事长。 好在杨卫华并不在意,“三十年前,董事长刚接过长原时也是雷厉风行。”他微微的有些感慨,“要没这股劲,也就没今天的长原。那会他一下子开除了好几个科长换上我们,老赵,我,都是那批上去的。”说到往事杨卫华嘿嘿一笑,“厂里厂外差点闹翻天,任人唯亲都出来了。幸好也就个破厂,争个屁,穷得工资都快发不出,每个月每个人拿一百元勉强糊饱肚子。我那时还没孩子,家庭负担轻,老赵他老婆能干,其他人有老有小的压力大了,技术骨干差点全跑光。” “我们以为够糟的,谁知道后头还有更难的,滞销,压在仓库里没人要。银行贷款到期,嚷着要来封厂保全债权,董事长到处借钱,连我们都跟着欠了一屁股债,好不容易糊弄过去。”杨卫华摇了摇头,“都以为不行了,老赵他老婆豆腐心刀子嘴,说要跟他离婚,免得孩子跟着受罪。谁知道峰回路转,董事长讨回一纸国营大厂的合同,帮他们做代工。十年风水轮流转,现在那厂早不知哪去了,我们长原倒在香港上了市,大家还有了股份。” 程清和垂眼听着,终于要说到正题? “说真的我也舍不得把手头股份还给公司,可怎么样呢?厂里对大家还不好吗,房子车子,该有的都有了。”杨卫华自嘲地笑道,“那回你一提我就找了董事长,还给公司没问题,但我不想被下面的人骂,暂时不能表态,反正等事情差不多了我随大流办手续。我杨卫华说话算数,先写个保证也行,董事长说信得过我。清和,你觉得我是墙头草,卖乖做好人么?” 程清和笑笑不言。 杨卫华也笑,一边叹道,“做人难哪。退股会是你主持的,按理我应该跟你说,跟董事长是越级。可有什么办法,厂里的情形你也知道,要不是有人带头,下面的员工能闹成这样?董事长是被气着了,他最要面子,他们出去说长原亏待员工,他不整顿才怪!我跟他几十年老朋友,多少还是知道的,他吃软不吃硬,越是闹他越是不给。” 说到这里杨卫华又笑,“你们爷俩一个脾气。你咻的搬到这里办公,跟自己老子赌什么气。他就是一时之怒,连你也怪上了,父子哪有隔夜仇,你*的他也不会先向儿子低头。”他扯了扯自己的脸,“年纪大了放不下面子,年轻人多担待。” 程清和不得不开口,“杨总你误会了,到车间办公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制造业企业的重心无非生产和销售,销售那块我大概已经了解;生产我是外行,多花点时间是应该的。” 闻言杨卫华笑道,“技术更新换代快,我也早就跟不上趟。长原生产的是基础产品,听说你那边高科技含量很高?什么时候带我去参观学习?” 程清和道好,又聊了会海归博士,杨卫华随口问道,“听说董事长有意引进大股东,他们那边会派人过来吗?” 引进大股东?! 程清和心头一震,他竟丝毫没得到消息。 “也有可能误传,那边有我一个老同学,最近聊道说两边有合作意愿,说要趁开会的机会过来蹭我家的饭。”杨卫华解释,“那是家央企,他小子运气好,当年毕业分配进去的,娶了个好太太,被他爬到现在的位置。” “董事长没跟我说过,可能需要保密。” “那边的董事长跟咱们董事长也是老朋友,据说当兵时结下的交情,老战友。”杨卫华哈哈一笑,“不提了,我去看看出货那边,昨天说管槽有点问题。” 杨卫华扔下个炸弹,程清和不愿被瞧出心里震荡,当下前后脚离开办公室,找了件事外出办公。 算是挖了个坑自己跳了进去。 把车停在隐蔽的地方,程清和看着前方,一时之间思绪混乱。接手长原,不满员工们的懒散,他想收回员工股,重新打造一个新长原,朝气蓬勃的,富有生命力的,不能躺在功劳簿上吃饭的。他势单力薄,所以交好众元老,以为父亲发现老部下脱离控制时会选择他作为合作者。谁知姜还是老的辣,在他自以为是的同时,父亲已培养出一批新人手新部下,重起炉灶。 也是他想得太简单,他要人没人,要钱没钱,何必跟他合作。 董事长未必没看到长原在走下坡路,然而不动,自有人鲁莽行事搅乱公司,如今他老人家可以出马收拾乱局,连新的合作者也找到了。 程清和,你一定要留在长原吗? 不是第一次,但没有哪次比此刻自问得更伤人,他看着前方,突然觉得日头白茫茫的刺眼。离开长原,做你自己的事去,把你的小厂经营好,拉到投资,发展生产。放下长原那些,从此不再过问集团内部的任何事务。 可他又不甘心。在他手上收购过别家公司的厂,都聘请了专门的职业经理在经营,运转良好。也有失败的,他还想扭转乾坤,如同父辈当年所为,转亏为盈。那两处,如果他不管就没人管,恐怕会被卖掉以及时止损。 数年来他从一个初出茅庐者,接过一张难答的试卷,战战兢兢试图做到最好。谁知刚完成选择填空,还没来得及做大题,提前交卷的铃声已响,他将被取消资格? 尽管空调仍在运转,程清和仍是出了身汗,额头涔涔的。 他反感过父亲说是退下,却安插无数耳目,事无大小恨不得样样都要知道,控制欲之强简直不可理喻。原来要到自己失去,不,将要失去,才会感受到离开那个位置的不甘。他已经习惯那些日常,例会,见供应商,见客户,和政府部门、银行等打交道,听他们客气地叫他程总,巨额的资金调拨,庞大的基建项目。而那些,是他那家尚稚嫩的小厂无法提供的。 果然,人内心的贪欲是一样的吗,得到了就不想失去。 他才三年,程忠国在长原已三十年! 程清和闭上眼睛,用衬衫的袖管胡乱擦去额头的冷汗。 前面的路如何走,想好了再来。 与此同时,徐陶在等候一个答复。 短短几天,她跑了七八个地方,从一个城市飞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会议室到另一个会议室,见完一批人又见另一批人。在努力的时候不觉得累,仿佛打鸡血般,她尽力呈现最好的一面,不停的说服,不停的证明。 努力过后只能等待。 她一直讨厌这种感觉,无能为力,只能让别人的决定左右自己。 徐陶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何时可以摆脱被人左右。尽管财富在增长,这种无力的感觉却与日俱增,她一天比一天更清楚,有些事注定做不到。 手机铃声大作。 percrescisautdescrescis stabilis …… 第三十五章 “在等重要的电话?”沈昊察觉到徐陶的心不在焉。 “没事。”电脑开着,屏幕下角不时跳出新邮件的提醒,但不是她在等待的,“还没多谢你,帮我引荐那几位私募的基金经理。” “不客气。就是你跑得比兔子还快,本想请你吃饭,没想到机会瞬间消失。”沈昊开了句玩笑,“我见到一位熟人,赵从周来香港了,你给他出的主意?” 一只俊俏的小鸟飞过,停在院中花木上,开始啄食枝间的果实。徐陶走到窗边以看得更清,“是啊,我建议的。”她低声笑了,“我们都清楚在这儿做不到,只有跑出去,借助不同的司法系统也许有成功的机会,毕竟以小搏大不是件容易的事。赵从周怎么样,他习惯不?” “他是新手,但学得很快。我也没什么可以教他,最多帮他查找信息。可是徐陶,你觉得值得吗?” 长久的沉默在无形中弥漫,沈昊等待着她的回答,却迟迟未到。 她还是开口了,“这个问题我很难答,但如果你问我要不要做?很久以前已经说过,我足足考虑一年也没能打消念头,所以顺从心意。放心,我不会把事情做绝,只是求财。我刚去探过吴业伟,他得到的教训我还记着呢。” “上次他不是已经答应你了,把名下资产交你代管?”沈昊无意中说漏嘴,立刻被徐陶抓到。她可没向沈昊汇报行踪,那么只可能是见面的另一方本人告诉他,“你知道了?你做的说客?难怪他对我好声好气,还为他骂过我的话道歉。” “刚出事的时候是冲动,在里面一呆两年,也该沉稳了。”沈昊并不居功,“他本来和你性情相投,而且这事也不能怪你,迁怒过后当然会后悔。那么现在问题是什么?他父母不同意?” “是的,他父母反对。”她碰的一鼻子灰和她的低声下气,徐陶都不想告诉他,“不过他们答应考虑。”不用沈昊开口,她也感受他深深的“何必呢”,“不用担心,有一家私募和我签了协议,燃眉之急已解,而且华盛答应尽快到第二期款。” 阿弥陀佛,她只是小小地隐瞒了一点小细节:和私募基金的协议同样有条件,而且条件严苛。他们设定的期限也较短,仅仅半年,而一项不小的投资项目,半年又岂能达到预期目标。华盛那边她心里有数,如果不给他们看到点明显的业绩,他们真能厚着脸皮把协议黄了。反正他们手上握有她部分资产,按眼下市价两者相较还是他们小赚。 徐陶觉得自己正在挖坑,还是好大一个坑,是飞跃而过,还是掉进去一一蹶不振,难说。 “投资者格罗克马克思说,经过个人奋斗,我终于从一无所有转为极端贫困。”她说给沈昊听,“有一分要花一万,没救了。”然而他悠悠地说,“十年前你负债累累,我自认即将出人头地,用贷款在这买了套小到不能再小的落脚地,自以为踏上锦绣路,从此走上人生巅峰。现在你有五亿资产,我换了套大些的房子,至今仍在还贷款。你-你干吗笑成这样?” 徐陶扯了张纸巾抹掉眼角泪花,“听你一个精英说穷光蛋的台词,挺有趣的。” “精英又怎么了?不是还有段子说,我们所以为的精英生涯,不过是时代的进步、劳动方式的改变,实际上跟五十年前工厂的劳作没啥区别。甚至我们在网络上的发帖留言,也跟凑在一起接头接耳的聊天本质上是一样的。” 俊俏的小鸟扑闪翅膀飞向围墙,徐陶目送它离去,安静地说,“行了,我知道你在安慰我。我没事,就算吴业伟父母最终还是不答应,也有备选方案,最多是时机不到,以后再说。” “你押在华盛的资产、已经投进长原的资金怎么办?” “唉说大师兄啊你真是哪疼你就往哪儿下刀-还能怎么办呢,我又变穷了呗。你不是说过我做那么高的杠杆,风险太大,一不小心就会血本无归。到时没准我还得向你借钱,你可别不接我电话,……”徐陶连笑带说,挂掉电话时脸上还留着略带夸张的笑容。她明白沈昊的好意,他变着法子提醒她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至少眼下长原的涨势能够弥补违反协议的损失。 她不怕变穷,只怕来不及,钱可以再赚,只是机会过去也许就不再来,程忠国的年纪注定不允许她慢慢地重新积累财富。 徐陶苦中作乐地想,也许没等到她出手,程忠国不愿意再这么辛苦,趁此机会把股份转让出去,乐得拿着到手的钱退居二线,反正他的精神在长原永存。没准像某些名人一样,娶年轻的太太,闲来玩些富翁的游戏。 然而她也知道不可能。程忠国是程忠国,他不会放弃灌输全部精力创造的产业,连亲生儿子都能当成隐形对手,又怎么肯让外人取代。 一想到程清和,仿佛条件反射,脖颈后微微一麻,就像他的唇覆盖在上面一样。 徐陶竭力排解脑海中的胡思杂念,然而这东西不请自来,竟跟野草般四下蔓延。不但脖颈那里始终有点发热,连心头也跟着扑扑跳,渐次耳根热了面颊热了,每个细胞都在呼喊,渴了,饿了,它们需要拥抱和亲吻! 作反了你们!徐陶愤然,既然久等的邮件不至,那么她总可以找点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无奈这人类的大脑,一旦养成惯性倒是停不下来,不是想到程清和如今的尴尬处境,就是想起一些许久往事。 果然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徐陶拿起手机,却迟迟地停在那个号码上,拨出去容易,可说什么呢? 想你了-肉麻得她的脸酸成一团,这辈子还没这么丢过人。 然而这是实话,世界上唯有真实最为无敌。她还是点了下去,房里拨号音的嘟嘟声格外慢条斯理。 他没接。 徐陶松了口气,理直气壮地给自己叫声好,反正她打过去了,是他不接。可不知为什么,心里越发焦躁,这个时间段按理公司没会议啊,难道出了紧急事务他赶去处理了?呸!她啐了自己一声,哪有那么多紧急,多半是跟人谈话不方便,或者工作很多把手机静音了,谁没事干整天守着手机。然而一个冷嗖嗖的声音从脑海中冒出来,不让她自欺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现在的状况,并没有很多工作等着他去做。 另一个更冷的声音提醒她,当断则断,如果不想伤害他,那么她能做到的就是不要再去招惹他。浓重的倦意袭来,她不得不问自己,一定要吗?往事已矣,无论做什么都已追不回来逝去的。她可以劝别人抓住当下,却不能自医。 手机震动了两下,铃声响起,徐陶看了下号码,是她名下办公室的下属。 长原的股价有波动,请示是否继续买进。 买买买。 电话一个接一个,才结束一个又来,这回是华盛。 漫天要价。就地还价。讨价还价。 温和问候。毫不客气。忽笑忽骂。 彼此并不动真气,无非为着利益谈到一起,互相有利便合作,否则分。 下一个电话,徐陶不想接。 她静静地等提神铃声过去,甚至挥动右手打着节拍,百听不厌的曲子。 打电话者却不死心,直到自动跳掉。刚停两秒,同一个号码又打来。如是者三。 捱过后总算来了个令人愉快的,赵从周打来,谢她帮忙安排的住处和一些小东西,电话卡,八达通,以及推荐的律师行。 “将来你会不会后悔?”徐陶提醒他,“也许你爸是心甘情愿付出。”不然扯萝卜带出泥,赵刚很有可能做到把程忠国拉下水,他俩实在太熟,熟到赵刚怎么会不知道程忠国商业上的机密。既然他没捅出来,不管是不是看在旧日友情份上,多少有些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意思。 赵从周想过,“总得有人提醒他,这世界还没到他只手遮天的地步!”他随身带去许多材料,员工们递交给地方法院的文件,一次次谈判的会议纪录,执意不肯撤诉的员工现在的处境。“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就让我来做头一个。”赵从周的声音变得更加严肃,“我说过是为了赢官司后能得到的名利,但做着、做着,这件事本身已足够吸引我去努力做好。徐陶,我很想改变。”他放轻声音,“我也想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 嗯-这个问题,徐陶听到有人敲门,重得让她无法忽略,只能匆匆挂掉电话。 门外是他。 几乎是同时。 “和谁打那么久电话?” “你敲门还能再重点?” 两个重叠的抱怨,不知道是否相差了八度,意外的和谐。她先笑了出来,然后是他,也不知道为何笑得格外来劲。他的眼睛带着轻微的红,她没去追究那是劳累后的红血丝,还是其他。他却盯上了她脖颈间的红痣,那个让他安心的标志,轻轻地盖上吻。 她微微颤了下,却没避开他的吻。 他温柔地亲吻她的唇,轻柔的试探,一点、一点的攻城掠地。 她突然想起刚才那只俏丽的小鸟,是如何缓慢的吃掉枝头殷红的果实。 “你走神了。”他在她耳侧抗议,低沉而微哑,仿佛晨曦初明时的呢喃。 手机毫不作美,在房里响个不停。 “别管它。”他说。 她听进去了。但再次响起时他轻轻放开她,“去吧。” 徐陶匆匆忙忙跑进房里抓起手机。 在此同时,她看向屏幕,等待已久的邮件到了!不知道跑得太快还是激动,竟连电话中传来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模糊,“无方那边已经签字,钱也到账了。” 她抬头看向院中,那个一无所知的人站在树下,正在仰头打量枝间。 那只觅食的小鸟不知何时回来了。 他侧首对她一笑,并指竖在唇间,生怕惊走那只小鸟。 第三十六章 整个下午程清和没回去上班。 他卷起袖管清理了露台。沈昊这幢房子从建好到徐陶住进来,若干年空关,室内有赵从周帮忙打理还算好,室外却有些陈旧,尤其露台,风吹雨淋的有些老化。 程清和拔掉露台上生出的杂草,铲去沉积的泥土,又不知从哪里找到根长木片通了雨水管。多年来刮来的尘土快堵满管道,沉重的份量把落水口拖离墙面有数公分,再不清理得闹水漫房顶。 露台上也有花。当初不知道沈昊是怎么想的,一角隔出个花坛,种了株玫瑰。花季已过,枝头孤零零开着朵花。但就是这一朵已经花香四溢,招来一只蜜蜂嘤嘤嗡嗡地围着飞。 程清和清扫出两大包杂草和长满青苔的泥土,瞧准下面没人,朝院子里一扔,免得拖泥带水从室内走,沾脏了楼梯。 塑料袋“呯”的着地,徐陶的骂声随之而来,“程清和,你乱扔东西!” 程清和得意地笑。 这些打扫屋顶的活,他从小干惯了的,对怎样做才能又快又好摸得门清。从露台望出去,可以看到一点街市,车辆,行人,还有行道树的绿荫。到底秋天,虽然太阳下晒着仍是热,但无论吹来的风还是屋檐下,都能感受到凉意。 灰白色的鸟扑愣愣飞过,大模大样停在屋顶上,侧着头看他忙活。过了会飞走时并没有不留痕迹,空中袅袅地飘落一根羽毛,算是它到此一游的印记。 等把露台收拾干净,程清和从储物间找到灯泡,把楼梯上不亮的换下来。 楼梯口探出半张徐陶的脸,盯着他看了会才道,“注意安全。” 他脱掉衬衫,上身只穿着背心,跨骑在栏杆上。他的肌肉属于细长条的型,不显,但很好看。 程清和当然不知道徐陶在转瞬之间把他的肌肉和赵从周的做了个对比,他俩都不是大块、大块的肌肉,但讲到实用肯定是赵从周胜,毕竟他经常去练几下。然而程清和的也不难看,而且他皮肤白,哪怕楼道间光线不那么好,也能让人注意到他肌肤的自然光泽。 “不是说有急活要赶,去吧。”程清和朝她挥挥手,“不用招呼我,我是不问自来的恶客,进了门就赶不走。” 徐陶看着他,心里有一点怀疑他今天受了刺激,是哭过的。但哭?好像程清和这样的人又不会哭,砸东西发脾气倒更有可能,他就是有硬生生把自己从被同情被怜爱对象扭转成被嫌弃者的能耐。 是不是时间太久有些忘记?徐陶在脑海里捣腾一番,确认记忆无误,遇到那么大的事他都不会哭,更不用别的。不提远的,近的他受伤那回,生死一线,也没见他哭哭啼啼,按理那刻他是痛的。 程清和一手抓着两个灯泡,嘴里还含着个灯泡,利落地跳下栏杆。 “好地方,可惜我没早点想到买一幢。”早年也不贵,也就这两年缓缓起来的,说起来离不开长原的功劳-有分红、员工收入高、需要消费掉,然后带动了一部分地方经济。程清和环视周围,“还有哪需要整理的?” 徐陶缩回她的卧室兼临时办公室,同样把手一挥,“你看着办。” 程清和去把垃圾扔了,拎回两袋子蔬果,蹲在厨房老老实实择菜切瓜。 “原来你还会做家务。”徐陶神出鬼没地钻出来,盯着他削哈密瓜的手法,刷刷的不比她的逊色。“亏你整天差使平和,忍心吗?” 程清和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瓜,“我没差使她。” 徐陶翻了个白眼,对,全是她自动自觉自己去做的。这模样看得他直笑,示意地张开双手,“不抱抱我?” “不!”开玩笑,刚才还见他出汗,一抱不全蹭自己身上了。 然而他不放过她。她走到东、他跟到东,她走到西、他跟到西,张着双手挡在她面前,像只长脚杆大鸟。 “不-我决不会迫于淫威做违心的事。” 说是这么说,慢慢的她被逼到墙边,他抬起双手用手肘支在壁上,围出个小天地。 这不是耍流氓? 他低下头,彼此的眼睫近在咫尺,呼吸也是。 徐陶脸发热,她知道肯定红到脖根。但他也不比她好多少,面颊的热量已经发散到她脸上。亏他还撑着凑到她耳边,“老是开小差,你这活是怎么干的?” 冤!徐陶不是做贼心虚么,坐在房里对着电脑挂着耳机十指翻飞发号施令对付他老子。外头他上蹿下跳,做完这样做那样,凭谁来都不好意思吧?她进进出出的都觉得自己快分裂了,一个在严肃地处理公务,另一个对着美好的身体流口水、不、提心吊胆,生怕被他抓到现行。 那会怎样?她暂时还不敢想。 他俯下头,在她唇上迅速地一啄,解除牢笼,“去吧,专心做事,不要分心。” 她讪讪一笑,刚要离开,却发现他动也不动,没有让路的觉悟,“干吗?” 他扬了扬头,她秒懂。 咳,怎么能够用武力强迫女性!此种行为需要受谴责!严厉谴责! 她踮起脚,在他眉心一吻-别装,以为我看不出你的烦恼。 猝不及防,他猛地抬起头,刚刚巧把唇送到她嘴边,然后迅速粘上,不肯放开。 这样不好,太不好了! 恋恋不舍地放开彼此,徐陶整张脸都快烧起来了。不行,她刚才竟紧紧抱住他,双手按在他背上,恨不得没有一丝缝隙。这种虚幻的幸福像偷来的,让她有种即将窒息的沉醉。 她知道无法长久,然而眼下又舍不得放弃一点一滴的甜蜜。 他的眼中闪动着光芒,哑着声音,“真的必须工作?” “真的。”该死的失控,两个字她说得很艰难。 他转过头,做了几个深呼吸,“有时我觉得自己似乎早就认识你,大概在梦里,你哭了。” “我?哭?”徐陶瞪大眼睛,一付“你说的是我”的模样。 他低头笑道,“我也觉得不可能是你,所以梦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我哭得漂亮吗?” “不知道,没注意。”他笑着按着她的肩膀把她转向房间,在背后轻推一把,“去吧,别在这引诱我了。警告你,不准跟别的男人单独呆一起,你太不注意,很容易让别人误解你对他有意思。像赵从周、沈昊他们,更加严禁!” 徐陶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不要在心里顶嘴,不要背着我翻白眼,我能看到听到。不要觉得不公平,我也不会跟别的女人单独呆一起,更加不会跟她们说说笑笑,说些容易让人误会的话。” 徐陶用很大的耐力才克制住,大哥,固然同等标准是对的,然而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本人就是爱说爱笑,您老天生不喜欢,但不能拿你的性格要求我啊。她欲哭无泪,那啥,不用家仇国恨,小小的性格不合足够。要不是他长了这么付讨人嫌的模样,她早就丢开手,哪像现在湿手沾面粉弄不清爽。 “不过看在你性格开朗,不知不觉吸引到别人的份上,我马马虎虎同意你继续跟赵从周、沈昊等保持普通的朋友关系。”后面那个拎不清的,还不知道他已经从被嫌弃转到看来还是可以挽救的等级,若有其事地宣告他制定的界限。 “去吧,不要一步三回头,赶紧做完出来吃饭,今天我露一手,让你知道我比赵从周强的地方。” 等徐陶闪进房里,程清和才放松下来。她太聪明,他真怕自己露出端倪,被自己父亲当枪使了,事后又被过河拆桥。他不停做事不停说笑,就是不敢停,一旦停下心口一阵阵的绞痛。原来没有任何器质性疾病,也会感觉到疼痛。 阴霾缓缓聚拢,以后的路怎么走? 房门被推开一线,徐陶探出头,“那个,我不吃葱蒜,调味可以,但不能太多。” “知道。”他早就发现了,遇到饭店送到的菜肴有葱花,她能一点、一点挟得干干净净,但就算多了这步工序,讲真也没影响她吃菜的速度。 程清和做饭比赵从周强的地方是大概不会吃坏肚子,毕竟高温加热过,菜叶子都黄了。 徐陶捧着碗摆出难以下咽状,“我还是更喜欢餐馆的饭菜。”说到这里她想起冰箱里存着的好东西,酱牛肉脯,一块块鲜浓入味。“吃这个我能喝两瓶酒。” “哪来的?”无包装、无商标、无生产厂家,包在简单油纸中的深色肉脯能吃吗?程清和有理由怀疑它比赵从周家的火锅更能放倒自己。不过病了也好,他转念一想,至少暂时不用面对公司上上下下。而杨卫华和自己讲这番话,是出于父亲的授意,还是他的同情?无法知晓。程清和向来不擅长猜测人心,只喜欢直来直去。 “尝过就知道。”徐陶把纸包推得离他更近,“最多拉肚子,保证不毒死你。” 有这么说话的吗?轮到程清和忿然,他大义凛然挟了块送到嘴里,咀嚼之下居然颇为美味。徐陶抢过他的饭碗,帮他往饭里埋了好几块,才把饭碗还给他,“吃吧,我请客,不收你钱。” 肉脯变热后口感更好,“哪买的?” “不告诉你。”她得意地重复,“就不告诉你。”忘了,这阵子东奔西走,不记得在哪个机场见到顺手买了,飞机上吃掉一半,剩下的放在冰箱。用它喝过一次酒,也没醉,心里有事的人醉不了。 她现在想开了,人生来烦恼,就像今天早上醒来她在愁钱,此刻晚上倒是不愁钱,可又愁情了。所以何必呢,没准明早醒来发现股票跌停,借来的身家少掉一半,到时回头再看这会,那叫什么事!有什么好愁的! 她豪迈地举起饭碗,“来,为我们的友谊!” 对手的对手是朋友,在此时此刻程清和跟她算是一条船上的。 程清和冷淡地看她一眼,并没接受将就的干杯,“我们之间没有友谊,只有恋情。” 她点点头,“算吧。” 什么叫“算吧”? 就是“也不用太爱,见面的时候开心,不见的时候也不用太想,该做的事仍去做,该还的账仍要还。” 他没听懂,皱眉问,“你到底有没有欠别人钱?” “没有!”徐陶赶紧的一摇头,那样子说有多乖巧就有多乖巧。 可能这天是手机日,饭还没吃完程清和的手机响了,程平和找他回去,董事长找他们开会,关于接待合作新伙伴的事。 “大伯打算引入他们做新的大股东。”程平和的声音又累又诧异,“你也不知道?” 程清和不由自主握紧了手机,是的,他也只是粒小棋子。就算他一千遍一万遍替父亲寻找理由,这个真实仍是灼伤了他。 第三十七章 程清和到时会议室还只有一个程平和。她面前摊着本笔记本,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无意识地转动着笔。 这间会议室是程忠国最喜欢的,从墙上“拥军先进”的铜牌,到玻璃柜里的金杯,都是他引以为豪的军人生涯的回响:一日当兵,终身是兵。 程平和回头见是程清和,脸上露出点喜色,一边站起来迎接,一边轻声道,“还在车间。” 程清和知道她指的程忠国,“车间有事?” 程平和摇摇头,简单地说,“开会。” 程清和会意,拉开椅子坐下,顺手拿过一瓶水拧开喝了几口。徐陶买的酱牛肉脯好吃是好吃,但味道太重,吃多了未免口渴。他随口问程平和,“吃过晚饭没?” 她把笔记本推到程清和眼前,“没有。律师在路上。打算定向增发,价格还没定,差不多在这个区间。”程清和目光掠过相应数据,微微心惊,“现金支付?哪来的豪客?”程平和侧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才悄声告诉他,“部委推荐的,说强强联手。不知道董事长什么时候联系上的。”最后一句几近耳语,低不可闻。 程清和看了她一眼,实事求是地说,“如果要求解除托管的申请被批准,董事长个人所持股份只占13%,引进大股东一来可以用足够的现金回购员工股,二来两者联手可紧握控制权。”就算他不满董事长,但这种时候不宜再添乱,程平和对程忠国已产生隔阂,发展下去离心离德,只有百害无一利。 程平和沉默不语,程清和也不多劝,自顾自把几个重要数据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我一直在想没有任何背景,读普通大学毕业等于失业,到处递简历却因为学历和能力平常而被拒会是什么滋味。” 程清和头也不抬,“在你身上不存在那些假设。” 程平和自嘲地笑了笑,没再说下去。是,在程清和看来,既然已经有高起点,他和她要做的就是如何利用平台。然而她资质普通,担不起。 “家里又不是付不起‘学费’,怕什么。”程清和猜都猜得到她的想法,她这妄自菲薄的毛病好不容易好了些,又被突如其来的一串事情打回去。 程平和顺从地嗯了声,盯着窗外继续出神。除了怀疑自己的能力,她还有许多杂念,然而不能向别人倾诉,哪怕是哥哥般的程清和,他的回答无非是让她不要多想,专心做好手头的事,只在过程不问前程。在他看来,过程达到要求就会有美好的前程,可对这点程平和越来越怀疑,她只觉得不是所有努力都会有好结果,而不忘初心又有多难。 走廊传来脚步声,程忠国和别人的交谈声也越来越近。会议室里的兄妹俩交换了一个眼神,来的人除了程忠国、律师,还有车间两个刚提拔起来的副主任,显然他们聊得很高兴,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新合作方的人明天到,打算用两周时间谈合作,券商那边也会过来处理具体事务。当中对方也会派人去几个效益好的分厂实地考查,但不过是门面功夫,有部委牵头,双方董事长又有老交情,一切好说。 会上程忠国把大部分工作交给新中层,程平和看在眼里替堂兄难受。散会后程忠国和律师还有话说,程平和见堂哥跟那两个副主任有说有笑,不由得不是滋味,他向来心高气傲,然而近来变了不少。 程清和注意到程平和的眼神,对她笑笑示意无妨。 程平和刚松了口气,程忠国却去而复返,当着他们仨的面对程清和道,“出去办点小事要那么久?整个下午不见你,今天算了,再有下次我叫人事记你旷工!” 他脸色不善,一付呵斥的语气,顿时其他人齐齐发窘,恨不得不在场才好。程平和更是提起心,生怕程清和倔劲发作,跟程忠国当面争吵。幸好程清和没有,给她个安抚的眼神,泰然应道,“是,我知道了。” 程忠国不是十分满意,盯着程清和又训道,“不要以为自己是总经理,就不把公司的规章制度当回事,我在公司几十年尚且不敢迟到早退,你算老几!我告诉你,我这里的位子能者上,做不好的下,你好自为之!” 程平和垂眼看着地面,听到程清和又应了声,“我明白。” 何必呢,如今连面子都不给了吗。她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想到自家跟父母的关系也没有好到哪,更加黯然。上一辈的父母大多如是,程平和心道,给予儿女生命的同时也视儿女为己有。 程忠国又训了几句,转向程平和,“今天股价是多少?”听到她报的数字他有几分意外,“最近跌了?” “有点波动,不过大行情也是这样。” 程忠国并不在意,只笑骂一声,“便宜那帮家伙。” 他一走那两个副主任说要回车间也走得飞快,程清和抹了把脸,对程平和笑了笑,“骂得我跟孙子似的,我脸都僵了。” 还能开口说笑,程平和放下心来,“董事长是严肃得吓人,去年车间有个新来的工人,见到董事长吓得转身就跑,一头撞在柱子上。我还听人说,从前董事长刚做厂长,下面工人打架,他去叫停,那帮人还不服气,冲他嚷嚷,‘大哥,闪一边去。’董事长说‘你叫我大哥我就能管你’,挥起拳头和为首的打了场架。” 还真是人人都从年轻过来的,两人同时笑了。 “谁告诉你的?” 程平和迟疑片刻,仍是说了实话,“赵总。” 想到赵刚眼下的处境,他俩不是滋味,但也无能为力。程清和问,“赵从周呢,还在那里?有没有说需要什么?” “他回来过一次,大概又去了。”程平和只知道赵从周神出鬼没,来去匆匆,“我打的钱他退回来,说家里有积蓄。”赵刚薪水加分红过百万的年收入,家里确实不缺这点钱,程清和安慰堂妹,“心意到了就是。” 见她仍是满脸怅然,程清和揉了揉她的头,“别想了。你刚才吓得都快哭出来的样子,是担心我跟老头子吵架?”不等程平和回答,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不会。以前我是幼稚了些,以后不会了。” 程平和抬眼看着堂哥,吞吞吐吐地说,“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我觉得大伯有点针对你。” 程清和愣了下,笑道,“胡说八道,他是我亲爹,说我是为我好。我前两年是大胆大妄为了些,那次他查到我在采购的事上动了手脚,揍得我大半个月只能趴着睡。可能就是这件事让他生气,不过我改还不行。” 他俩说说笑笑收拾好东西离开办公楼。 此刻长原只有晚班工人在忙碌,但灯光勾勒出整个厂房的轮廓,从远处看去比白天更美,连少下车间的程平和也看得呆了,“真壮观。”程清和提醒她,“它的竖立,有你一份子功劳。”程平和仍然趴在车窗上,“微不足道的一份。我看了一些很久以前的档案,最早我们替别的厂代工,后来我们变大,反过来合并了那所国营大厂,那边的不少资产和技术人员到了我们这边。” “所以呢?”程清和很冷静地问。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程平和抛了个书袋,回头笑道,“这一想觉得现在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变化在所难免,连厂都有兴衰起伏,何况我们小小人类,大不了不干了。” 这丫头故作深沉,程清和失笑,“没点留恋?” “舍不得。就像对大伯,我既感谢他照顾我,又不喜欢他在某些事情上的做法。去哪里?”程平和发现车子不是回家的方向。 “买夜宵、送夜宵。” 程平和被迫当了回旁观者,看着自己那个对外人常抱冰冷态度的堂哥买了夜宵,小心翼翼地拎着打包袋去敲门。 不能看。 这两个难道不知道灯光会暴露他俩的举动? 门廊微弱的灯光把那一小块地方打成仅仅属于他俩的舞台。 程平和坐在车里,看着两个人影渐渐重合在一起,然后高大的那个俯下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分开。 他俩又有说不尽的话,程平和还看到她抬手轻轻拍了下堂哥的胳膊,像是嗔了句。 堂哥笑得有点傻。 程平和忍不住撇撇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他也会跟二傻子似的。 徐陶收下夜宵,催着程清和走,“要不你跟平和一起进来坐会,要不赶紧回家,让她等在那算什么。” “不了。”程清和恋恋不舍,有平和在总是不方便,还不如回去。 “走走走。”徐陶把他押送到车边,对程平和打声招呼,“早点休息。” 车开出一段路,程平和还能在后视镜中看到徐陶站在原地的身影,她替堂哥高兴,又有些担忧,大伯那关可不太好过。 “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你发傻?” 程平和不理堂哥的指责,还说我,瞧你那翘得高高的嘴角,谁傻谁知道。 经过洽谈,长原定向增发的股价定在两元多,算是综合考虑资产和市场价的结果。而没过多久,指数上涨,大行情利好,长原的股价也一步步升了上去。无论对程忠国,还是新合作的大股东河中化工都是件好事,毕竟身家看涨。连那些员工股持有者也有了新的盼头,新股东入驻,将带来巨额现金,假如手头的股份一定要被收回,至少有个好价钱。 而徐陶,她看着新发来的资产报告,想到一句有名的话:炒股炒成股东。 再有十天她将是长原最大的股东,要是无法找到合适的买家,那她同时是负债累累的大股东。 拿不出现金还债,可是说不定会要命的。 第三十八章 “忙、忙、忙、……”程清和弯起双指,在徐陶额头上轻轻敲了记,白天晚上都说忙,要不干脆去了外地,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问了她也是“就不告诉你”。连饭都顾不上吃,整整半个月简直是肉眼可见的消瘦程度,眼下的青色阴影都比眼睛大了。硬拉她出来吃饭,等上菜的时候头一点、一点,这付硬撑的模样让他怎么忍心瞧下去。 “快睡,能睡一会是一会。” 他把她横抱在怀里。徐陶挣扎了两下,发现他的怀抱温暖且坚实,加上自己的眼皮抹胶水般粘在一起,实在无法拒绝睡神的召唤。她口齿不清地说,“就一会。”片刻功夫已经呼吸沉沉睡着了。 她睡着的样子十分可爱,就像平时调皮捣蛋的小家伙,一旦睡着立马恢复天使的本性,修长的眉毛,俏生生的鼻子俏生生的嘴,完全不是平时的伶牙俐齿。 程清和敲完立马后悔,用掌心在那慢慢地揉。她哼哼两声,却没醒。 猪。 程清和用口型无声地说。 包间的门被推开,他赶紧竖起手指示意,机灵的服务员轻手轻脚地上菜分菜,又悄无声息退下去。 程清和一手揽着徐陶,一手翻看手机上的日程表。他在长原算是被架空,但形式仍在,多多少少有些不重要的事情需要他知晓和批复。倒是他的那个小厂,近来被管委会瞧上,几次三番建议他可以上新三板。程清和知道他们,无污染、相对同等规模的厂来说利润又高,如果能上新三板,对管委会是一项实打实的政绩,拿出去好看。 可他不想赶得太猛,企业有自己的生长规律,拔苗助长并不是件好事,目前还是宜打好根基。 程清和低头亲了亲徐陶的发顶,他早就注意到她有洁癖,再累再忙也不会妨碍她搞个人卫生。她时刻带着点儿好闻的香气,大概来自洗发水或沐浴露,很清淡的柠檬味。 把一绺长发缠在指上,松了再绕紧,程清和继续想长原的那档子事。他近来很“老实”,然而程忠国仍然把他搁在一边,想想也是好笑,亲生的儿子还不及一个公司重要。父亲的大半辈子算就这样了,他可不想,他想要有喜欢的人,以及婚姻、家庭。 程清和深知不尽责的丈夫和父亲在一场婚姻中能造成多大伤害,然而假如那个妻子是徐陶……他觉得肯定不会产生类似悲剧,她有种镇定,不知道来自先天还是后天,反正让人安心。 菜一样样端进来摆在桌上,从热腾腾到温热,程清和用指尖轻挠徐陶的下巴,她闭着眼睛,仅靠直觉侧过脑袋以避开骚扰。某人执着地继续叫醒服务,她逃无可逃,皱着张脸摇头晃脑,逗得程清和笑了。 兔子逼急了也跳墙。 她突然伸手抱住他脖子,猛地仰头寻找他的唇。也不知道哪来的方向感,这个吻准确无误落在他唇上,并且迅速演化成一场甜蜜的探索。程清和大学时交过两个女朋友,但他不知道自己性格问题还是怎么回事,明明交往前还好好的,过了短短一段时间女方就会提出分手。他隐约听到一点传言,她们在背后说他看着不错,接近后才明白实则冷淡无趣,而且土气。她们列举了一些例子,比如大冬天的不懂邀请女孩子泡咖啡馆,在女孩子暗示冷的时候指出是不穿秋裤的后果;也不会在每个节日送花送糖,就算女孩子挑明,他只晓得买德芙和金帝。 她们嫌他?程清和还嫌她们呢。在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前拔不出眼睛,哪怕只是路边摊;一边嚷着要减肥不肯吃饭,一边不断往嘴里送冰淇淋、巧克力;平时跑个八百米惊天动地,逛起商场却可以八小时不停不歇;……近年他也相过几次亲,那些女孩子倒没表现出明显的嫌弃,然而他知道,在她们以及她们背后的家庭眼里他不是他,只是“程忠国的儿子”。 一想到这些,他就对谈恋爱索然无味。直到徐陶出现,假若程清和对女性有过遐想,那么她完全满足:聪明、漂亮、勤快、温柔、勇敢、……对于亲热,她生涩却不吝于探索,在她面前他无需担忧表现,只要分享。他明白自己是深陷进去了,却又清醒地知道她还没有,也许是程忠国那次毫不留情的驱逐,也可能对她来说重要的事太多,以至于轮不到他做第一。 但现在,程清和扶着她的后脑勺吻她,满心的蠢蠢欲动,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满腔的燥热鼓动他去抚摸她的背她的肩膀。她的心跳得也很快,隔着两层衣服他都觉出来了,这也给了他勇气,她和他是一样的。 隔壁包厢散席,零乱的脚步、响亮的告别把他俩从迷梦中惊醒。 额头抵着额头,程清和捧着她的脸,努力平伏呼吸,“快吃饭,我答应只占用你两个小时,时间快到了。” 晚上徐陶抓着大杯清咖继续奋斗。她把头发胡乱扎成一团,面容憔悴双目发光。 谁能想到会有这种好机会?! 长原的内斗在她的意料之中,当然也有她出的一分力,然而程忠国引进河中化工却是意外之喜! 太好了! 长原化工的第一大股东长原投资持股比例在31%,没有超过50%,属于相对控制。但这个比例很安全,徐陶如果想拿下第一大股东,就必须拿到超出31%的股份,可一旦持有超过30%,就会触发要约收购,必须向所有股东开放收购所有股份。另外还有一堆子繁文缛节等着她,事先要向证监会报送收购报告书,在有效期限也不得撤回收购要约。 长原化工原有的股权结构中,除了长原投资外另有一家同行业公司持股15%,其余是公众股。只要长原投资拿定股份不动,别人很难超过它。而面向河中化工的定向增发摊薄了原有股东的股份,长原投资持股比例降到25%,这意味着徐陶不必超过31%、不必触发要约,就能够拿下第一股东的位置。 还能有更好的利好吗? 徐陶理解程忠国,他真是急了。 员工们向法院提交撤消托管的申请,没了托管他只是个小股东,完全没法控制长原。他把显名股东赵刚送进大牢,做完这桩还不保险,再引进大股东,有部委背书不存在竞争的风险,还能拿到大笔现金以回购员工股。 本来多好,多妙,就算撤消托管又怎么样?在长原,程忠国仍说一不二。 可他想不到,还有一个她,坐等时势变化。 徐陶觉得很有趣,倒不是幸灾乐祸,资本游戏就是好玩。她还注意到,除她之外市场还有人在扫货,长原的股价节节升高,可没谁向程忠国发出警报。他注重的是生产、销售、以及一切人与人之间可见的管理实务,却很少关注到资本市场的变动。无他,长原是非常典型的资本运作的产物,所有的功夫都是券商和律师、事务所完成的,长原自家人马只需根据要求去办理相应手续,却不明白一系列手续背后代表的东西。其实严格说起来,长原化工在这些手续后已不再是原先的长原,它的注册地是英属维尔京岛,摇身一变成了外企。 她在房里边踱步边思索。即使拿下第一大股东,程忠国也不会坐视股权旁落,到时他又会出什么招? 她曾经用一串事实向沈昊证明程忠国已经对长原无用、在相当程度上甚至妨碍其发展,可换成是她又能好到哪?她只是一个习惯资本运作的小生意人,并不悲天悯人,对弱者毫无同情心。等长原到她手上,也许会更糟? 如果不转手卖掉股份,她会砍掉亏损的部分分厂,像修枝一样只留下盈利的主干;不能胜任现任岗位的员工会被清除出去,不管他们是谁的谁。在徐陶的认知中,企业第一是盈利,其次再谈到社会责任,交纳丰厚的利税才是企业最基本的社会责任,福利是对社会的,不该是具体的哪个人。 或者,用一个最合适的人来管理? 徐陶脑海浮现一张俊秀的脸。 不,不可能是他。 她微微的有一点悲哀,托他家老程的福,她比他更早领会世间炎凉,也比他更早明白,有些东西不是自己想丢下就能丢下。她确切地知道,一旦他知道她目前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投向他父亲,帮老程一起对付她。谁让她已经经历过呢。 程清和小小地打了个喷嚏。他跟旁边的人说了声对不起,那是河中化中派过来的人,商量收购员工股的合作事宜。至于晚上开会,在程忠国看来有必要的话二十四小时随时都可以开会。 会议中途休息,程清和走出去倒水,回来听到他们在高谈阔论最近颇为热闹的收购事件。比起收购,他们更关心的是处身事件中心的人物背后的故事,发妻,年轻而张扬的小妻子,野蛮人。 程清和心不在焉地坐下,也许来日肚腩和他们类似时他也会关心同样的话题,但眼下他有些厌恶他们的语气和神态。 “你们公司以前有个乐工,退休了没?”他旁边的人问,“我们是大学时的同学,一晃多年未见,三十年同学聚会就缺他一个没来。” 乐工? 程清和努力想了会,不记得公司有这个人,按年纪和学历应该是元老级的工程师,不可能还在基层。 问的人看他表情,补充道,“他是本地人,原先在国营厂,后来被你们公司并购了。” 这个姓略为特殊,如果有这么个人应该不会一无所知,程清和仍是茫然,看向和别人谈笑正欢的杨卫华。后者没听到他们的对话,和别人一起发出欢畅的笑声。 程清和说,“明天等我问问人事部。”问的那人见他神色猜出大概,“不用了,也就随便一说,程总每天事务繁忙,不用把这个放在心上。说实话,虽然是同学,从前关系也不紧密,不然也不会失去联络。就算找到,可能也找不到聊天的内容,不见也没所谓。” 程清和礼貌地笑,深以为然,性情相投的朋友怎么会多年无音讯,从前都没说到一起的人以后也不太可能说到一起去。 第三十九章 程清和经过财务部,见里面亮着灯,敲敲门没人应,推门而入。 程平和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新近事情太多,下狠心把长发剪到刚刚垂肩的长度,以节省洗头需要耗用的时间。此时碎发四溅而出,毛茸茸、乱蓬蓬。 程平和睡得很香,脸色红润,唇角还带着丝笑意。 程清和看看手表,晚上十点半,刚才的会议理所当然由程平和做会议记录,而每个人跟她都很不客气,要水、洗手间在哪、还有纸笔吗。程平和做惯小妹,并未意识到自己身为财务总监,即使只是临时的也可以拒绝这些打杂。他打开手机选了条吉他弹奏的轻音乐,然后把手机放在桌上,乐曲轻巧地流淌在室内。 程平和猛地抬起头,见是程清和不由松口气。她垂头,定了定神,“他们都走了?” “走了。”程清和关掉音乐,“走吧。”他站起身走到门口,程平和却没跟上,坐在那里仍是刚才那付模样,“没意思。”她自言自语地说了一遍,提高声音又道,“没意思!” 刚得到程清和的鼓励时,她确实打起精神决定起码撑过这段时间。不管内部矛盾还是闹到外头,至少公司正在进行的工作是实在的,离开长原决不会再有同样的机会接触到这些。股权变更、定向增发,原本离她很远-长原的运营已经上正轨,财务的工作有例可循,只要翻老账就能得到相应的答案,反正一贯性原则嘛。但因为各种变动,这些事务突然变成摆在案头需要完成的工作,她接触到新工作内容,作为财务负责人理所当然相关的每个会议都要参与。 可忙过一段时间后,程平和发现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她奉陪末座,兼职打杂。算出来的数据毫无作用,跟儿戏似的,双方的头头脑脑已经定好框框,所有的谈判只是走过场,看厂的来宾也不在乎他们的意见被忽视,仿佛谈笑才是会议的重点。 “你想要怎样的?” 程平和胆怯地看了他一眼,声音虽低却说了出来,“真正的,寸土不让的谈判,各自坚持自己的立场,替自己的利益发声,不达到目的不罢休。” 程清和笑道,“刚才梦到什么了,顾维钧?”顾维钧被誉为中国近现代史上最卓越的外交家之一,程平和明白堂哥在开玩笑,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我觉得你变了。” “嗯?” “我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但如果放在从前,你肯定会跟大伯当面争出长短是非,而不是……”程平和咬了下唇,“现在的你有点可怕,也许什么时候会爆发,或许把不满藏在心里,直到有天想到对付大伯的办法?” 程清和的脸色渐渐阴沉。 程平和既然说了个头,就放开了,有点不管不顾的意思,“我很怕你慢慢地变成另一种人,从前的你虽然经常发脾气,但我知道你真实的想法,而现在……”她顿了下,仍然做不到直言长辈的错误,“我怕得罪你却不自知。” 她虽然没提程忠国,可言下的意思程清和已经很明白,他沉吟着,“在你眼里我没发脾气努力配合工作反而是错的?” “当然不是!”程平和赶紧辩白,“最近的事情谁都明白,我懂,赵从周也懂,更不用说陶陶姐。”她努力组织语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程清和有点好笑,“你觉得她认为我受委屈了?”就算她会安慰他,但也不影响她在同样的处境做同样的事情。他毫不怀疑,徐陶会想尽办法改善处境,在她眼里能屈能伸不是事。 程清和在办公室走了几步,突然回过神,“回家。都什么时候了,明天还得上班,想那么多干吗!等你在我这受了委屈再找人哭诉去。” 程平和哑然。 回家的路上,程清和避而不谈刚才的事,有一搭没一搭聊些不重要的话题。赵刚那边的律师说有阵子没见赵从周了,这人不会消失在人海吧,你去问问他那个开出租的朋友,要是他也不知道,说不定真的被拐去哪,我们早点找人解救他。今天有人问起一个姓乐的工程师,这个姓氏,人员名单上从没出现过,不知他从哪里得到信息以为在我们公司。 “乐工?”程平和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但一天的工作和会议下来,脑袋跟灌浆糊似的搅不动,车辆轻微的颠簸又有多让人睡意缠绵,舌头也不听使唤,直愣愣的发不出音。她越来越困,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程清和关小电台的声音,免得音乐吵醒堂妹。车子经过上次出车祸的地方,他一边等红绿灯一边庆幸自己居然没被吓破胆,还敢走在这条路上。其实他至今仍记得那天的痛楚,可当她的脸出现在车窗外时真的好像不痛了。他光顾着注意,原来多漂亮的女孩子淋成落汤鸡都不会美观,尤其她的脸几乎全部贴在玻璃上,瞧上去变形得可笑。 路面不平,程平和发出一声轻呼。她的头撞在车窗上,痛得醒了过来。 程清和伸手揉了揉她撞到的地方,嘴里却不肯放过,“笨!” 程平和愤然推开他的手,“我笨而自知,不用你说。” 程清和笑道,“自己的妹妹也不能说,我还算当哥的吗?”他随口道,“难道就是小时候被我骂多了骂笨的?” 程平和气鼓鼓地说,“对。”她性格温和,但真被惹恼了也会发点程家一脉相传的脾气,这会就是程清和碰到她火头上了。 程清和不说话光笑,发火也好,总比把那个念头挂在心上来得好。他确实有沉静下来慢慢找机会的打算,但这次不打算把她卷进去。 车里安静了片刻,程平和突然开口道,“我现在体会到哥哥有女朋友后的滋味了。” “嗯?” “做哥哥的开始有事也不会再跟妹妹说,他已经找到更好的倾诉对象。” 这回轮到程清和替自己解释,“我现在很少跟徐陶说公司的事,她也不会问。” “不问,她就不知道了?她那么聪明,长原那么多长舌头,有什么瞒得过她?”程平和反驳,“而且我指的不光指遇到事情,还有其他的。不过不用担心,我喜欢她。” 程清和失笑,却没再说话。倒是又过了一会,程平和对自己的不依不挠有些看后悔,讪讪地问,“你刚才说姓乐的工程师?”她凝眉想了会,突然失去耐性,“想不起!” “那就别想了。”程清和从谏如流,“改为想徐陶姐为什么不迷恋我哥?” 程平和笑了起来,“因为她不是肤浅的只看外表的人。”她记得在程清和十七八岁时,厂里家属中有好几个同龄女孩子对他有好感,还扬言说只要长得帅就行。十几岁的小姑娘哪会想以后那么远,程清和学习成绩优秀、长相俊美,其他都可以不管。后来程清和读大学时减少在家时间,那批小姑娘变心比变脸还快,改去喜欢跟赵从周打打闹闹。 程清和靠边停车,“到家了,进去吧。”等程平和打开车门时他才又开口,“小妹,好好做,会有前途的。” 他说得很安静,目光却十足的哥哥,是劝解开导也是鼓励,程平和使劲点了点头,“嗯。” 等程平和开门进去关上门,程清和发了条短信再走,“为什么你不迷恋我?” 发给徐陶的。时间晚了,他也不指望她回复。 但“叮”的一声回信来得飞快,“你猜,猜到有奖。” “这么晚怎么还没睡?”他没在意她的挑衅,注意力落在另一点。 “想你。” ……程清和心情荡漾,尽管明知道可能只是徐陶的玩笑话,她经常喜欢逗他玩。 “快睡。”正义战胜黑暗,他义正辞严地说。 可能徐陶已经准备入眠,也可能在做其他事,她没再回复。程清和回到家又打开手机确认了几遍,还是没有,但害人精搅得他有些失眠。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他坐起拿过手机,打下自己认定的一条条理由。 优点:长相尚可,敢于任用下属。 缺点:脾气不好。 在她面前发脾气也没用,他很久没发脾气。程清和划掉缺点,然后很惊异地发现自己原来没有缺点,堪称完人。完人该是谦逊的,所以他继续冥思苦索缺点在哪里,外部的不以他个人主观转移的当然也不算。 所以,为什么总觉得少了一点,在哪里? 手机进来一条短信,程清和以为是徐陶的回复,皱了皱眉,打开却是程平和发来的,“想起来了,乐工曾在国营大厂技术科,跟我们公司合并时留在技术科做过几年,后来辞职搬走了。我那天翻从前的会计档案,看到给他的赔偿以当时的物价来说挺大,估计他在职时是董事长很看重的员工,不然不会给他那么一笔钱。” “现在几点钟?”程清和只关心这个钟点为什么她还没睡。 女朋友跟妹妹都不省心,他好累。 第四十章 第二天的日子还是如常。 有再多的不甘心,外头的世界照样转。程清和时常感觉到痛苦,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失落、焦灼、愤恨、……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时不时钻出来在心头咬上一口,让他瞬间需要强打精神才能挺过。 但程清和不屑于把这面露给别人,他努力学着像真正的职业经理人去处理目前的状况,撇除和程忠国、长原的关系,尽量冷静,尽量称职地安排日常事务。 当天的例会没有照常开。程清和从车间出来走到办公楼时,发现整幢楼气氛古怪,所有人的忙碌带着装出来的味道。他皱了皱眉,直接走到自己原来的办公室、现在已经改作董事长办公室。 里面已经有人。 公司外聘的律师朝他笑了笑,“程总,员工们向香港法院起诉要求撤消托管。” 长原投资的注册地是香港,程清和瞬间想到,依照属地原则可以由香港法院审判。他看向程忠国,后者表情淡然,把桌上的文件推向他,“坐,看了再说。” 他飞快地浏览,目光在掠过某个熟悉的名字时略顿了顿。 原来他去了香港。 倒是想不到。 律师道,“我这边会准备应诉,从书面陈述书的呈交、开庭到判下来得有一两年,不过公司最好和员工们好好谈谈,让他们撤回诉讼,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和气生财。毕竟香港的法庭人生地不熟,我们尽量在本场解决问题。”程忠国点头称是,律师又道,“还有赵总那边,董事长如果方便的话和他家属联系下,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香港那边是没有公民代理的,具体事宜必须具有香港律师资格的律师才能代理,不过赵从周对我们内部情况太了解,这点对我们不利。” 程清和也觉得。 送走律师,程清和再回到董事长办公室,发现他父亲站在窗边正在看那片厂房。他默默站到后面,以同样的姿态看着那里。 “578个签名。”程忠国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他被伤到了。程清和默然,不由自主地猜测父亲此时的心情,该做的都做了,运用关系打回员工在国内法院的起诉;现金回购部分员工的股份;釜底抽薪让赵刚入狱。不能做的也做了,在人心动荡之际换掉管理人员,加重原来那批人的危机感。578个员工股持有者申请取消托管,程忠国的威信貌似牢不可破,其实也就如此,个人有个人的利益。 “我们那时候……”程忠国说了半句,又收了回去,“这些老话你也不爱听。” 确实,程清和听多了,如何的破落旧厂找到一条生路,如何负债累累,如何白手起家。父辈的青春是精彩,然则作为被忽视的子辈,无论他还是赵从周,对父辈只剩尊重。过去的已经过去,现在应该变换市场策略改变经营方式,但只要他们在,就不可能顺利进行,多年的安稳已磨去他们的锐气。 “赵从周跟你熟吗?”程忠国问道,他还记得有回程清和得了肠胃炎,是因为跟赵从周一起吃火锅。 “一般。我去他家看看?”程清和会意。 程忠国想了想,“不用。”他转身回座,“让平和去,她比你更适合。” 把这难题交给程平和?程清和不同意,“我去。” “你?”程忠国锐利地看了他一眼,“除了会得罪人,你还会做什么?在你手下,他们闹了几次集体辞职?” 说得也是……程清和垂眼,“我去告诉平和。” “赵从周?!”同程清和一样,程平和翻看复印件时吃了一惊,“怎么是他?”她越看越沉默,合上最后一页,“大伯会以为是赵总指使的吧。” 难说。程清和觉得很大可能。 “不过如果我是他,说不定也会这么做。就算不能成功,出口气也好。” 好笑,天真的想法。程清和笑了,“厂里一施压,恐怕一大半人立马撤诉,剩下的观望一阵,终究因为人少成不了气候。” “施压?”程平和疑惑地问,“五百多个,不少是车间的技术骨干,不好弄吧。” “不签撤诉通知就回家。”程清和指向那些名字,“都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四五十岁,老人要治病,孩子要上学,日常每项开销都要用钱,回家没收入日子怎么过?厂里的活他不干自有人干,有的是想升职的。留出的空缺,董事长已经联系劳务公司,让他们带人过来试工。” 完全是威胁,程平和咬住唇,却没说出口。在这种时候关键是平息事态,无论董事长还是堂兄,都是不惜用手段的人。程清和压服车间,也是开除了数位元老有亲戚关系的员工。 她沉默着收起文件。 “要是……”程清和犹豫着。 “不会的。就算给我难堪我也受得住。”程平和头也不抬,“没事。”感觉到程清和的目光,她勉强笑了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反正被人叫惯小妹,也不是头一回。你心肠变软了?” 程清和嗯了声,“确实以前有点疏忽,是徐陶提醒才发现,没尊重过你的想法,现在改还来得及不?” 程平和停了手里的事,定睛看着他,“来得及。”她放下手机,“这段时间我心里上上下下,想走觉得不好。大伯和你对我很好,不能一走了之。我能力不行,可要是走了,也没更合适的人坐这个位置。”因为赵刚跟程忠国的关系,又因为程平和的身份,长原的财务部一直负责保管和处理公司保密等级最高的文件。“不走,我又觉得不开心。”她飞快地盯了程清和一眼,“你别硬撑了,最近你在想什么我还是猜得到的,不会比我好受到哪。” 嘴巴变厉害了嘛。程清和笑道,“不学好。”没学到徐陶的本事,她那套啥话都能讲的样子倒有七八成。还有赵从周,难得做了回正事,居然被他跑到香港找到律师起诉了。 程平和明白他的意思,低着头也是笑,过了会想到一件事,打开抽屉取出两张纸,“这是你问起的乐工的资料。” 程清和有些意外,“进步。” “什么?”程平和没听清。 “进步很大,总算知道上司提起的东西都得准备好,以备索要。”程清和接过那两张纸,随手夹进文件袋,“不过我也不是很想知道,所以下次献殷勤时多长点眼色。” 跟程平和开了几句玩笑,程清和走出办公楼时心情还不错。 当走到罐区他回头看了眼,深秋的日光照在办公楼上,是片灿烂的金黄。 风穿过空地,呼啦啦的作响。程清和又一次想到程忠国刚才的脸色,大概他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阳奉阴违继续起诉。接下来的日子,从阳历年到农历年,正是一年之中报酬最丰厚的时间,过年过节的福利,还有辛苦一年的年终奖。那些单上有名的,恐怕这个年不好过。 程清和冷静地思索,如果是他,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别让这种情况出现不就得了。”徐陶不以为然,“保持员工流动性,别养懒人,也别把员工养得太有安全感。”她说了两句不肯再提,“不说了,吃饭!” 在二级市场购买长原股份的事出了点小岔子,没准要拖到明年二月去了,徐陶在懊恼完后又有些放松,也好,她暂时挺喜欢程清和。 饭菜还是那家贵价餐厅的,店里特意给他配了套好看的餐具,衬着菜肴色香味俱全。 几天没见,见面就谈公事,程清和也觉得没意思,可也不知道聊什么好。 他慢吞吞地拨着碗里的米饭,“你家在哪?”徐陶当初留的履历不知所踪,他印象中记得她留的地址是不知名小城的不知名小区,“要是你跑了我也还能找到你。” “这就是我家。” “租的房子不能当家。” “那怎么办,我爸有个家,我妈也有个家,哪都不是我的家。” 程清和心里一动,徐陶白他一眼,“不是暗示你送房子给我。” “又不是买不起。”程清和算了算自己手头的钱,长原给他、还有程平和的薪水都不高,一个月也就万把元。他比程平和强些,年终奖基数高、拿得多。除此之外他没股份,无从谈起分红。但程清和自己的厂投产后产量稳定,利润丰厚,用钱已经不是难事。 否也否也,现在收下倒容易,将来分的时候麻烦了。 徐陶决定不惹这麻烦,她看着程清和英俊的面目小感慨,“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大方。” “我?”程清和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长原上下,连附属企业,从客户到供应商,他的小气出了名。 “对我不小气。” “我?”最多吃顿饭,送了几盆花,连首饰都没送,也太好打发了吧? 徐陶一点头,“是你。不过就不告诉你。”闷坏你,就不告诉你。 “前天打你电话,怎么一直不接?” “忙啊-”徐陶当时没听到,等看到时已经是半夜,不忍心打回去影响他休息,“忙挣钱!” 程清和就知道她又要来这套,瞪她一眼。他最近忙了起来,整天和员工谈话,劝他们打消和公司作对的念头,名声简直一落千丈。从前虽然差,好歹不至于人人憎恨,想拍他马屁的人仍有。如今么,估计个个都嫌。 反正他也想开了,成家立业都是一起来的,也该花点心思谈恋爱了。 可惜对象不配合。趁他收拾碗碟,她居然又闪去房里弄了会工作,也不知道在她心中哪项更重要。 狠心人建议他,“你也可以多花点精力在事业上,比如考虑下增产。” “要做环评,暂时不想。”程清和一口回绝,上上下下打量她,“你拿了马主任什么好处替他说话?” 徐陶淡定地笑,“怎么可能,他是那种人吗。” “那你是哪种人?” “但求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过总体尚算温和,会给别人留条路。”她走近程清和,一把蒙住他眼睛,凑近他在他脸上轻轻一吻,凑在他耳上道,“虽然我在忙挣钱,但很想你。” 是真的。当她发现没办法加快时,郁闷之外却暗暗地松了口气。 还能够再相聚一阵子。 徐陶习惯对自己诚实,既然心意如此,干脆顺应心意。 她把胳膊架在他脖子上,笑嘻嘻地加大一点力道,“怕不怕?” 她感觉到他笑了,“怕。怕你跑得无影无踪,不知道到哪找你。” 第四十一章 纸包不住火。到十二月中,原先被程忠国用办法压下来的报导,终于被某个媒体报了出来,随后一发不可抑止,以燎原之式漫延开来,有天正式跳出财经新闻上了社会新闻,长原的内部矛盾统统被摆到世人眼前。 总经理与元老们的不和:元老们多次集体辞职,财务总监在厂被当众拘捕,至今未释。 总经理试图不花一文回购员工股,连同他制定统一采购计划,却在其中动手脚中饱私囊的旧事。 总经理逼迫员工撤回起诉。在国内他只手遮天得逞了,如今578名员工已重新在香港起诉。在巨大的生计压力下,曾有四百多人发出信函,声称终止诉讼;但经过思考,三百多人又撤销了通知书,发出继续诉讼的申请。 程清和的照片附在新闻里,是夏天他处理在管委会门口抗议事件时的。被拍得面目模糊,记者添油加醋指责他的冷漠。 “关我什么事,关你什么事?” “是吗,有录音为证吗?” “你问我,我问谁?” 一付不好打交道的口吻。 也有从另一面角度出发的报导。 元老们年薪百多万,却仍对经手的每项事务雁过拔毛,有的人连采购集团内部的中秋月饼都要揩油,所以才有集团的统一采购制度变革。 员工股持有者只顾自己分红,总是阻挠新产品的研发,也反对内部正常的变动。 越闹越凶,各有各的理。 徐陶放下手机,注意力被电视中的财经报道吸引去,港股行情看涨,全面飘红。长原化工在不知不觉中涨到近五元,已脱离它原来的价格曲线,然而两派人马的注意力陷在对骂中,还没谁发现这一事实。或者有人发现了,却仅仅庆幸自己持有的股票增值了,或者惋惜还没能拥有公司的股票。港股对长原员工股持有者来说涨跌只是纸面富贵,不像a股易于自己进行操作交易,所以关注点更在于分红上,后者才是摸得到、拿得着的利益。 也就是那么随便看看,她低下头又把注意力放到手机上,“法官说,被告如此举动,是在对原告施压,足以令人担忧,这是一场精心策划。从职工写给法官的信件中可以看到职工顶着巨大的压力,如果不按公司要求撤诉就会停职回家。被告做了手脚,希望吓跑起诉者,如果成功,被告会成为这场策划的受益者,更放开手脚并获得压倒性胜利,妨碍到司法公告。”法官还说,“不要自欺欺人地以为在别的司法辖区也能施展出那套东西:官官相护,小民求告无门。” 最重要的是托管令。 “在最终判决之前,参于诉讼的员工股,将由独立第三方的会计师事务所托管。” 拿到这个,赵从周要回来了。 赵刚还被扣押在看守所。曾经一度检察院下达过通知书,认定他“没造成社会影响,不予批捕”,但还没把人领出来通知书又被撤回。赵从周白跑一趟,得到的消息是仍在被捕中。 当中的角力,徐陶作为旁观者也能感受得到,然而在国内,毕竟程忠国更占上风。一道道无形的关系网中,除非毫无破绽,否则其中能够运作的地方太多了,更懂规则者胜。 徐陶把频道按到地方台,正好在播放一条关于长原的新闻,本市的香港上市企业长原化工日前又因一起前高管携款私逃事件引起公众瞩目,总经理程清和答本台记者问,云:公司大了什么人都有,不会因为一两个害群之马改变公司的管理制度。 采访是在长原厂门口进行的,程清和还穿着车间的工作服,表情尚可,算是平易近人,大概只有极其熟悉的人才知道他的一些小动作已出卖他的心情。 地方台的记者功力并不到位,问题无聊,镜头晃动,但他仍是英俊的。 徐陶看着他,也就半年的时候他变了不少,只有最熟的人才最懂得如何打磨他。不管程忠国的想法如何,程清和变得更适合这个世界。古往今来,无论冷兵器时代的战场,还是近现代□□时代,到如今无形的经济之战,细到股权之战的战场,从来容不得任性胡来,沉着冷静才是应战之道。而兵不厌诈,有些该用上的还是得用上。 她恹恹地关掉电视。 窗外是十二月的阴天,灰蒙蒙的天空让徐陶心情不好。 怎么赵从周还没到? 徐陶刚拿起手机,这玩意便在她掌中铃声大作,一个陌生的号码来回滚动。她盯着上面显示的地方看了一会,终究还是接了。 “女儿,你手头有没有十万?借我一下,情况紧急,我急需这笔钱!” “没有。” “你问朋友借一下?我保证等我有了马上还你。” “我没有朋友。” “同事?领导?你不会还没找到工作吧?好歹也是个博士,难道会找不到工作?”电话那头的声音苍老而语无伦次。 “我也没有同事或者领导。” “那你去找工作啊!闲在家里你还有理了你!……” 徐陶把手机举得远一些,注视着那个传来突然失控的责骂声的屏幕,听了数秒,然后手指轻轻一划,中断了对话。 可悲,现代人既可以天涯若比邻,也可以随时断掉联系。 老套路,她知道借给他十万后会发生什么事,音讯全无,直到再次必需有一笔钱。 他虽然还活着,但跟死了也没有区别。 她安静地看着院里,程清和送来的那些玫瑰已经进入休眠,满布尖刺的枝条被修得短短的。其他花草也是如此,还有绿色的是墙角的一架金银花,叶片已转为深碧色。但尽管冬天将至,仍有花木不惧寒冷,腊梅的花苞从只有那么一点萌动,到现在一天比一天饱满。 冬天的到来,是好事还是坏事? 徐陶知道,只要一到来年初春那些花木就会复苏。也有冻死、冻伤,但那只是少数,天地万物的生命力超过凡人所能够想象的。 远远传来敲门声,赵从周来了。 徐陶跳起来,跑过院子给他开门。 他穿得很厚实,长羽绒服,瘦了,脸的棱角比从前分明,笑容倒没变。他张开拎着东西的两只手,示意要一个拥抱。 徐陶退后一点看着他,摇头表示不从。 他哈哈大笑,上前硬是抱了抱她,“想死你了!” 得了吧,其实也就上个月才见过,匆匆忙忙一起喝了杯咖啡。他太忙,跟勤力的小学徒一样拼命吸收香港法律,毕竟香港律师的费用可不像国内的那样万事好说。徐陶也忙,尽管有些事可以交给别人,但还有更多的需要她亲自处理。 赵从周打量着院中的花草,得出一个评论,“怪亲切的。”他每次回来都是忙着跟授权给他的员工们见面,解惑,加强他们信心,收集更多的证据,又得经常跑去赵刚那边跟进官司,积了一堆三地之间用过的机票、车票。 “你瘦了。”进屋放下东西,他对徐陶的评语。 徐陶朝他晃了晃瓶子,“茶,还是咖啡?” “咖啡。”赵从周毫不见外,在沙发上坐下,“这半年喝太多咖啡,搞到现在不喝点就觉得没精神。你呢?靠什么打起精神?” 徐陶也喝,但不是特别需要。她实事求是,“我有工作就够。” 赵从周目光停留在案上的一盆水仙,那棵水仙亭亭玉立,“我还是不知道你具体做什么工作。” “沈昊没说过?”徐陶反问,“律师行也没人提过?” 赵从周把手搁在沙发背上,侧过头回答她,“他们的德性你还不知道?不问绝不会说。当然他们肯定也会在背后议论,人总是人,不可能不说长论短,但绝不会说给我这个外来者听。” 徐陶把咖啡放到他面前,自己坐到他对面,一语揭穿,“你是想当面问我。” “是的。”赵从周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想你来是有目的的。” 徐陶笑而不言,过了一会,“过阵子你就知道了。” “我父亲的事跟你有关系吗?” 徐陶摇头,“没有直接关系。但可能是间接造成的。” 赵从周的目光黯淡了一下,“我猜也是。”他低头笑道,“没办法,一个人呆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想得比较多。在你来之前,我们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吵场架当了不得的大事,一眼能够看到退休。你来之后,变化挺大的,我也想不到自己会东奔西走。”他把剩下的话咽下去,“其实这样挺好,我觉得挺有意思,就是我爹吃苦头了。不过他也不算特别无辜,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承担责任。” “半年老了十岁?” 赵从周想了想,“有点。”他又笑起来,“嗳我为了省钱,在香港睡在一个鸽子笼里。”他比划给徐陶看,“就这么长这么宽,跟牢笼似的,但是便宜。有时半夜醒过来,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神经病啊放下家里好好的床不睡,跑到这里吃苦。有时候简直要疯,”他骂了句粗话,“人家大律师财源滚滚,我呢,活都是我干的,材料都是我准备好的,他做个递上去的工作就日进斗金。这还是幸亏有你介绍,不然都不知道该找谁,钱被蒙了事没办成也不是没可能。那个时候,我又恨你,又觉得你一定有你的原因。” 徐陶迎着他的目光,“我就是为钱。” 赵从周的目光贪婪地在她脸上停留许久,“后来我想到你是谁了。我们见过,亏我一点都不记得。” 徐陶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上个月喝咖啡的时候你一句都没露,厉害了啊你,藏得真深!” 赵从周调开目光,“我这不是想你会不会主动告诉我……”要是你在意我,会主动告诉我,他在心里说,然而你没有,你甚至没有故意隐藏自己的信息。“你也太胆大了,在这个地方有很多事他家说了算。虽然程老头还不至于下作到要威胁到你的人身安全,可……总归不太好,只要有心人就能从你给出的信息查到你的来历。” “这样我可以自欺欺人,我没有骗谁。”徐陶打断他的话语,“我们干吗不聊你拿到的托管令,谁会来?沈昊?” 赵从周点头,“挺好的,我相信他的职业操守。不过我今天早上得到一个消息,程老头要出新招。具体是什么我还不知道,只能到时见招拆招。” 现场回购。 程清和在做会议纪要,刚才开的会议太重要,参与者只有四个人,程忠国和他,河中那边也是两个。 除了定向增发,河中化工还计划收购长原投资的15%股份,加上程忠国所持的部分,只要超过50%,就拥有长原投资的话语权,不必再在意剩下的员工股持有者。掌握长原投资,再加上河中化工所持的长原化工定向增发部分,两者联手能够达到对长原化工的绝对控股权。 用现金作为现场回购的筹码,只要撤诉成功就直接拿钱。 什么托管权! 不是瞧不起大部分员工,他们闹来闹去还不是为的钱。 程清和仔细审查过会议纪要,把电子版抄送给另外三位,请他们尽快核查。 他揉了揉眼睛,最近睡得太少,眼睛发涩。 本来在等回复的时间可以休息片刻,但不知怎么又睡不着,程清和认命地打开抽屉,开始清理文件,该扔的扔,该粉碎的粉碎。 他不经意地检查每份文件,有一份毫不起眼,像是谁的人事档案。 乐东,家庭成员,妻子徐稚蓉,女儿,乐陶陶。 第四十二章 乐陶陶。 有趣。程清和把那两张纸扯成两半,又两半,团成一团随手扔进垃圾桶。 看着就像陈年往事,谁还在意许久以前一个普通员工的档案。 这个名字还挺有趣的,像在哪里听过。 在哪里。 乐陶陶的陶。 他停下手,脑海中某条神经突然连上:徐陶,乐陶陶的陶。 不可能。 万事皆有可能,另一个声音更响,瞬间铺开:想一想,自她来后出了多少事?她像一条黑鱼,带起池塘多少水花? 和她有什么关系?是你自己想要理清长原内部,是你父亲想要重新拿回控制权。 她的行踪从来不告诉你,她喜欢吃的那种肉脯在本地买不到,只有南方有。 她能做什么?她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她能做什么你不是很清楚,你喜欢她也是因为她能干,你见过比她更能干更能吃苦的人吗?你别傻了,她甚至没刻意隐瞒你,你好好想想她说过的话。 她为什么?她想做什么? 那得你去问她了。 程清和弯身捡起那个纸团,展开。照片复印后只能依稀看出面目,是位眉目清秀的男士。字迹刚劲有力,毕业于化工系,早年的本科生有多吃香不用说了。家庭住址,那里已经成为小吃街,曾经是长原的员工住宿区,在更早之前属于一家国营大厂,直到那家厂被长原吞并。 她能有什么来意?国营厂,又不是私人的,合并也是地方的意思。国营厂福利好负担太重,渐渐运营不佳,还不如集体企业盘得活。两者合并可以把人力、技术发挥得更好,强过让国营厂倒闭,员工不得不下岗待业。 他对草木皆兵的自己笑了,戒心太重。 然而太阳穴那一跳一跳得疼,不肯放过任何一点疑点。 如果她没有特别的意思,为什么她从来不提这些,她完全可以跟你叙旧。可她会提到家庭,会讲到童年,却从来不提这些。 她能做什么?就算她有点钱,一个年轻女孩子能有钱到哪里?她要是真的特别有钱,还会替别人打工? 他拨通管委会马主任的电话。 “小徐?记得。没事,她和我吃过两顿饭,我说要帮她向董事长解释,她说不用。哈哈,小姑娘能力强,气量也大。对,她老家也是我们这的。原来的公司?我想想,想起来了,她是那公司的合伙人之一,好像另一个合伙人出了点事,她辞职休息一阵子。小姑娘厉害的,我听人说她读大学的时候开始做投资,有无数失败的经验,后来成功就来了。她闲着也是闲着,不为钱,就是找点事做做。程总,不是我说,要是有她帮你也不至于现在这么多事。” 程清和不知道怎么结束的电话,好像谢过了马主任的推荐之情,又答应考虑上新三板。 长原,和我有什么关系? 另一个念头油然而起。管她为何而来,他不信那些关心都是假的,他不止是程忠国的儿子,更是他自己。离开长原,做程清和,跟她在一起的快乐是装不出来的。如果没这点眼力,他还能做到今天吗? 为什么你觉得她是为长原而来? 蛛丝马迹中透露的信息。 她骗了你这么久,你丝毫未觉,还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她没有骗,她只是不说,如果你问,恐怕她就会告诉你,但你就是没问。仔细回想,她最后一次跟你讨论长原的公事是什么时候?是她从公司被赶走的前一晚。她发了那个邮件,那个口吻,你记得吗,就像她将要离开一样。即使没有董事长出手,她也会离开,因为她已经拿到她想要的。她进的不是长原,而是你自己想成立的公司,她也没收过一分钱报酬,能怪她什么?指责她偷取商业情报?她没有,是你送上的。 你在明她在暗。然而是你自己没看到。 那些关心不是假的,不管她有什么目的。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为方便处理公务,程清和暂时借用赵刚的办公室,这里狭窄得多,光线也没其他办公室好。 “我刚改了几个字,你再给河中发过去。”进来的是程忠国。他戴着老花眼镜,手里拿着程清和刚才发过去的会议纪要。 程清和不动声色地把纸团放在电脑主机上,赵刚用的还是一台老款台式机,他说他日常也就收发邮件,用不着笔记本电脑。 程清和打开邮箱,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迅速修改刚才的会议纪要,打印出一份给程忠国确认。等文件缓缓推出时他才发现忘记用废纸,违反了程忠国一向以来的原则:不重要的文件用作废文件的反面打印。 为这件事,行政特意整顿过所有部门,凡违反者罚款。不过这会程忠国没注意到,他推起老花眼镜,眯着眼仔细读了一遍。是真正的读,一个个字的读。程忠国年少参军,无论是方言还是普通话带着点南腔北调,这会的发音也是,有种可笑的认真。 “行了,给他们发过去,让他们尽快确认。”程忠国读了两遍,认定绝对无误才交还给程清和,看着他把邮件发出去。 “你这里乱七八糟的,还不快点整理干净。”等邮件确认发送成功的回复收到,程忠国才发现脚下的纸团,皱眉抱怨,“连内务都做不好。” 程清和应了声,视线从他的手上移开,董事长居然长老年斑了。 “收到签字确认扫描件就打印出来给财务,让平和先把款项准备好,上千万现金,一定要提前和银行沟通。”程忠国叮嘱道。 “是。” 程忠国又看了眼地上,“快整理。” 他快走到门口时程清和突然开口问道,“董事长,你记得一个叫乐东的人吗?” “谁?” “乐东,多音字那个乐,乐陶陶的乐。” 程忠国皱眉想了想,还是没有头绪,“不记得,谁?做什么的?” “没事,我随便问问。” 目送程忠国离开,程清和又打开那个纸团,乐东,技术二科科长,拟提拔为生产副厂长。 是什么缘故离职的? 他打内线电话给程平和。 “没提,只说对公司有贡献。”程平和那头也是一桌子的事,“怎么又想到他,还是河中的人问?” “没事,我随便问问。一会等河中的确认回来,我转发给你,先把现金准备好。” “明白。” 程忠国打算在厂区堆一堵现金的墙,谁答应撤销起诉,谁就能享受现金回购股份的待遇。 正式文件的签字扫描件回来得不是那么顺利,程清和打了两个电话才催到,一收到他立马转发给程平和,还给她打了电话确认,以免遗漏。他又打了个电话告知程忠国,后者去了车间。 老头爱厂如家。自从恢复上班后连早饭都改到食堂吃,程清和已经很久没吃到他做的面条。也不知道他不得不退居二线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程清和隐隐地有些同情,既然要,又忍着不说,如果自己四平八稳按照过去的规矩管理,恐怕老头找不到由头回来,还在继续憋着。万一完全失去对公司的控制权,恐怕他这个人也就废了。 程清和心里一动,上网搜索“长原、乐东”。 没有有用的信息。 他又用乐东的学校名搜索,倒是找到一条,“听说乐东那年出事后就不肯见老朋友了?” 没头没脑,也没人回复。 能出什么事?程清和猜不到。 手机就在桌上。 打啊,打去问她有什么目的,她会告诉你。就算她回答你“就不告诉你”,那也是一种答案:她有目的,但不能告诉你。 徐陶常说有首歌最欠揍,“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偏偏儿童音乐摇椅经常选用这首歌,魔音贯耳,听两遍都会哼了。每次她哼着这歌的调子,嚷着“就不告诉你”,他有再多不满,也在她的笑容里化了。 内线电话响起来,程清和接起,还是程平和,“已经和银行沟通过,等选好日子,当天他们派专车押款。保安那边也已经通知加强人手。”公司领导一个想法,下面的人跑断腿。 “刚才遇到杨总,我想他是生产上一把手,问了问他乐东这个人。他说很早以前的技术骨干,有回生产事故发生爆炸,当场死亡三人,重伤好几个,最后查实责任在他,蹲过两年牢。公司看在他曾经出过力,又在这次爆炸中受了伤,安抚性质给他一笔钱。这人大概觉得羞愧,出狱后连家带口搬到了外地,也没再和同事有联系。”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对上了。 程清和问,“他受了什么伤?” “刚才杨总有事,没来得及细问。怎么,你对这人挺上心的?是有什么事吗?我再找杨总问问。” “不用了。”程清和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他也想起来了,那次事故他有印象的,那阵子乱轰轰,还有人说他爸要去坐牢了。程忠国也确实做好打算,已经把他托付给赵刚。那段时间他基本呆在赵家,由赵从周的妈妈照顾,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讨厌赵从周,因为赵从周享受着父母的关怀,又笨又呆。赵从周的妈妈,一个能干又有主见的女人,即使赵刚忙于公事,她也能把家庭打理得舒舒服服,还有余力挣到钱供赵刚花在长原。 如果徐陶是那个乐陶陶,他应该还见过她。有一晚有个妇人带着孩子来找赵从周的妈妈,越说越急,说着、说着大人哭起来,那个小女孩反而比大人冷静,一直安慰她妈妈不要哭。他帮着赵从周妈妈把小女孩引开,别让大人说话吓着孩子。他去拿糖果,回到房里才发现那小女孩咬着唇,无声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那时,是一个瘦弱忧伤的小女孩,一点也不乐陶陶。 第四十三章 对程清和来说,这不算特别难,他虽然没经过大风浪,但也不至于脆弱到不能听真话。 但她呢?他忍不住会想她的反应,委屈吗?如果一切只是他的臆断。然而他清醒着,即使身体疲倦到了极点,但也不妨碍他进行推断:她来得不怀好意。 漫长的一天。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西北风呼啸而过,把他身上的外套吹成薄薄的一层壳,寒气浸人。树梢沙沙作响,身后的来路漆黑一片,眼前只有屋檐下的孤灯,洒落有限的光芒。 如果他装作不知道,那扇门之后是温暖的厅室,她的笑颜足以抚平所有辛劳。她是那么机警,谈天说地无所不知,却不会让话题走向无法控制。 程清和第二次抬起手,坚定而缓慢地敲门。 进屋后他一直在看徐陶,奇怪,怎么他从来没把她和那个瘦弱的小女孩联系到一起。那晚对他或她来说都是难忘的一夜,他们打了一架,为各自的父亲。她说她父亲是替罪羊,要替他爸顶锅了。他又气又恼,他爸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所有人都知道,程忠国大公无私,连自己的家庭都没顾上,说不定要去坐牢,居然被一个小女孩在背后这么数落。他也后悔,早知道就让她误会到底,随她把他当作赵家的孩子。 别看小女孩哭起来那么一付惨兮兮的模样,到动了手真不是省油的灯,而他不好意思跟女孩子对打,暗暗地吃了不少亏。 他俩在别人的家里打架。幸好那一晚赵从周不在,否则作为好脾气的小胖子肯定又要出来劝架。 一个好男不跟女斗,一个体力跟不上意志,最后还是歇了菜。她喘得很急,然后又开始哭。他措手无策,乱七八糟说些安慰的话语,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睡着的,反正早上醒来她已经不在,大概被大人接走了。 她说得那么坚定,害他偷偷地怀疑过自家父亲。直到判决下来,有过错的人被判刑他才松了口气,看,法律是公正的,你冤枉了他。 他找过她,但就是找不到。他不好意思问大人,然后慢慢的也就忘记了,毕竟只见过一面,好男不跟女斗,随她怎么想吧。 难道她还抱着那个想法? 他抬起眼。 客厅以及卧室仍保留着租来时的样子,简单的原木家具,除了一盆葱郁的水仙,房里的摆设几近于无。但他知道不是她舍不得,无论是车还是其他的细枝末节,都出卖了她对金钱的态度。她更在意金钱带来的方便,而不是赚取的艰辛。 这些年她怎么过来的? 固然她很聪明,也很能干,但在可以凭智慧挣钱前,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她的睡相被凝固在一张儿童床里,即使已经离开那个环境,仍然全身蜷成一团,双手抱在胸前,如同孩子般。 他的视线落在茶几上的东西上,各式各样的零食,花花绿绿的杂志书籍。 他问,“谁来过?” “赵从周。”徐陶靠在沙发里翻一本杂志,漫不经心地说,突然想到他仍饿着,“店里送来的饭菜都在,还没动,你随便吃。”程清和拿起打火机,点燃液体酒精,小小的一蓬火焰,简直不敢相信它可以加热满满的一锅酸汤鲈鱼。他转动着打火机,让它在掌心中一会向上,一会又翻了个身,“我说过要你别单独见他。” “可你后来改口了。” “是吗?我不记得。”程清和冷然道,“他在香港替那帮人起诉,申请撤销托管,给公司造成很大的麻烦。”她没心没肺的回答捅着他的心肝肠肺,“又不是你的公司,倒是那帮人的公司,他们是股东。”他五指一握,打火机停在掌心,“我以为你跟我才是我们。” 她笑了下,把杂志丢到旁边,“你怎么了?想说就说,别闷在心里。” 长窗外北风掠过,呜呜有声。室内空调打得很足,徐陶穿了件宽大的毛衣,此时盘膝坐正,露出一点脚踝。她坦然地看着他,仿佛已经知晓他的秘密,只等他说出口。 水汽顶着锅盖,发出轻微的声响。程清和猝然转身揭开锅盖,“他在怪董事长?” 徐陶跳下沙发,走到他身旁,“你们把动力都归为恨?赵从周是那种人吗?” 他就是。程清和不服气地哼了声,在心里对自己的胆怯比了下小指:借着赵从周不痛不快地旁敲侧击,程清和你是小狗。 一股苦涩弥漫开来,他沉沉地想到,在她眼里自己到底算什么?以尽可能平淡的语气,他还是开了口,“我想到了,多年前我俩曾经见过,那次见面我们相处得不算愉快。现在你来应聘当我的副手,我尽给你活干,既没付报酬还让你被赶走了。你为什么还要对我那么好,帮我出谋划策,尽心尽力,又替我着急,我也没给过你钱。” “现在给也来得及。”徐陶早已料到今天的来临,但没料到比事先预期的还要早。但既然他有勇气来问,她就能配置出相应的勇气来答。 他舀了一碗汤递给她,却没开口。 她接过啜了口,酸辣直奔舌尖,一路向下,淌出一路的有滋有味。 “你对我也不错。” 不错吗?他一个恍神,也许吧,从她替他拉被子熨衣服那天他就认定她,天真的、可笑的把她的一点同情当□□情,傻头傻脑地用许多事印证她先爱上他。可直到此刻他还是觉得她心里有他,只是每个人的追求不同,在她心里有更重要的事情超过他的份量。 “为什么,你觉得是他的错,想惩罚他?”他问,又自己答,“可你动不了他。他在商场纵横多年,就算解除托管也有办法把握大权,到时候那些没撤诉的员工不会有好果子吃。”仿佛已经看到维权员工的团结在现金攻势下四分五裂,程清和摇了摇头,“我查过资料,你爸作为现场负责人在动火申请上签了字,以他的学识本来可以避免这场灾难发生,但他没有,所以承担责任的是他。” “首先,你查的资料不对。如果再往下细查你可以知悉,那张动火票是后开换上去的。现场实际开具人是谁,”她笑了下,“不消我多说。知情人部分仍在世上,包括我父亲,因为各种利益关系选择闭嘴不谈,但不代表假的可以取代真的。” “其次,我不恨董事长。承担事故责任是我父亲主动要求的。” 程清和吃了一惊,“为什么?” “你的为什么真多。一念之差,因为……”她的眼神闪了下,“因为当时如果你父亲进去,就不会有今天的长原,从集体的利益出发,元老团开会一致通过,必须由另一个人承担责任,集体会对其做出足够的弥补。而这个时候,我父亲因为已经残废,被大家视作适合的对象,由赵刚做说客,说服他接受集体的安排。我父亲为了钱答应了,所以与其说我恨董事长,不如说我厌恶这种做法,是谁?给了他们权利来决定别人的人生!” 程清和恍然大悟,一时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从利益最大化来说这种处理无可厚非,甚至乐东自己也接受。从徐陶的角度来说,可能前后生活变动太大,造成她对程忠国的愤恨。她说不恨董事长,但恨整体元老成员,跟恨程忠国有什么区别?他们是一体,都是长原的一部分。 所以-她恨的是长原? 程清和被这念头吓了跳,恨归恨,她又能怎样?只要程忠国跟河中合作又把员工股买下,谁也动不了长原。她再能,也能不过牢固联盟的合作。 徐陶放下汤碗,她默不做声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 他犹豫片刻,环住她的肩膀,“别闹了。”就算她上蹿下跳,挑动元老们和程忠国的关系,怂恿员工们和程忠国作对,也动不了长原的根基。“我跟你走。” 她轻笑,“你放弃了?” 他赧然,是有点想放弃,夺回长原的控制权又如何?它太大,想掌控它,必须花费更多精神,而人生除了这个之外他还有很多想要。从他还是孩子开始,程忠国,每位元老都教育他将来要成为长原的一份子,建设长原。他努力过了,继续“努力”的结果恐怕不是他们想要的。 她的话语出奇的镇静,“可我不会。经过这么多年它没有变,反而比从前更□□,而且看不到希望。我喜欢你,但这个喜欢没有超过对它的厌恶,我不会为你放弃。” 他的心仿佛受了重重一击,腰身却挺得更直。 她想起多年后重逢的第一面,人前他年少气盛、英俊不凡,人后他伤痕累累。可不管怎么样,她生命中更重要的从来不是感情。 “抱歉。”她说,“我不能。” 他轻轻放开她,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拉开她的双手,僵硬可挺直地走了出去。 桌上的菜肴只是动了一口,火苗发出微细的哔啪声。 她面无表情看了会,伸手拨动风门,火苗摇晃了两下,熄了。 第四十四章 杨卫华被程清和堵在家里。 “乐东?”他揉着眼睛,刚睡下就被叫醒,还没回过神,“就那点事,白天都说完了。” 杨家是典型欧式装修的大平层,客厅满满撑撑,顶天立地的电视墙,水晶大吊灯,弯脚扶手椅。程清和在心里冷笑一声,都嫌他拿走采购权,还不是为了动到他们的利益,谁也不比谁高尚。杨卫华在生产用的原材料这块,没少拿好处! 杨卫华的妻子也是看着程清和长大的,这会替他俩泡了热茶,犹犹豫豫地不敢走开。大半夜的找上门,程清和“凶”名在外,她怕他要闹事。 杨卫华同样觉得来者不善,程清和向来一张板脸,但今晚尤其不对劲,沉沉的透着寒气,两只眼睛雪亮,唇角的笑也带着冷意。但杨卫华日常跟工人打交道得多了,什么情况没见过,当下笑微微的让程清和喝茶,转身间给妻子一个眼色,示意她只管回房,“那时我是跟着乐工的徒弟,他正儿八经科班出身,我野路子,成人高考出来的大专。”他叹了口气,“后来他那样我替他难受,可又能怎样?都是命哪。” 程清和未置可否,唇角微弯,“前天发出去的那批货,质检单谁做的?我拿了点抽样,明天出正式报告。”600元/吨的一等品,出厂成了480元/吨的次级处理品,当中的猫腻谁经手谁知道。 杨卫华讶然,“有问题?”他站起四处翻找手机。 程清和冷眼旁观,直到杨卫华从卧室找到手机,将将拨通总机才制止道,“我只想知道那次事故的实情。” 杨卫华说,“这又何必,那事也不是机密,公司几个老家伙都知道,长原少不得董事长,乐东扛了事,公司没亏待他。”他干脆把前因后果跟程清和说了个详细:长原合并国营大厂后,程忠国对技术人员十分看重,对乐东尤其不错,打算提为主管生产的副厂长。 乐东不擅交际,一直坐冷板凳,得到重用后不免感恩图报,计划改造生产线。改造完成试运营,部分管线没通过强度打压试验,补焊时发生爆燃。现场人员伤的伤死的死,赶来阻止的乐东也在受伤者中。 究其事故责任,似乎谁都有:施工队没等打压气体排清就急于补焊;施工队的压力来自程忠国的急于投产心理,而工作单上的签字也是程忠国的;乐东审施工图不细,本该用无缝管的管线用了螺旋焊管。 然而再遗憾也没用,重大生产事故已经发生,不是厂里出钱可以解决的,必须有人作为企业负责人承担刑事责任。为了改造生产线,长原压下大批订单,又欠银行高额贷款,刚刚坐稳的头把交椅再次摇摇欲坠。所有人都看着程忠国,工人,供应商,银行,一旦程忠国入狱,凭他个人能力凝聚起来的长原也就散了。 “那么大个国营厂,说倒就倒,千把下岗工人闲在家里,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杨卫华叹道,“大家都怕啊,要是长原倒了,我们能去哪?银行也不答应,给我们贷款时看董事长面子给的信用贷款,我们也没别的东西可以抵押给银行,厂房、土地、设备,能抵押的全抵押了。要是董事长倒了,后面接任的人不认,银行用什么来填?清和,你办厂没后顾之忧,长原可以给你背书。我们呢?谁能帮我们?” 肩负着几千人的生计,程忠国走不得,那么就得找人来扛事故的刑事责任。 “真没亏待他,每个月给家属的抚恤金,一次性补偿,还可以安排工作。是他自己不愿意再呆在长原,又染上了赌,十赌久输,无底洞一样,长贫难顾!” “他怎么会喜欢上赌的?” 杨卫华不假思索,“闲的呗,又不肯上班,天天喝酒玩牌,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等到老婆孩子都走了,日子更加难熬,赌得更凶。” 要他看,那笔补偿金反而害了乐东。乐东一拿到钱,自有一帮人跟闻到臭鸭蛋的苍蝇似的围上去,陪着他说说笑笑。开头玩个五角一元,等玩出趣味就有人跳出来要求加注,让乐东赢过一阵子,开始收网,等输光了哄着他可以借钱翻本。 十赌九输。人废了,家也散了。 “这事能怪谁?乐陶陶那小丫头不服气,清和,你别跟着她闹。”杨卫华点穿到底,“我开头没认出她,到你追着问乐东,还能不明白?她小时候长得不起眼,只有乐东拿她当宝贝,说自家闺女脖子上有红痣,永远丢不了。”见程清和的脸色仍是冰凉如水,他自嘲地笑道,“你们年轻人想法自然跟我们不同,但我老杨把话放在这里,那个时候大家没私心杂念,只想厂里好,只有厂里好了才有大家好。要是厂倒了,乐东连看病的钱都没有,哪还能玩!他原来的厂,千把下岗工人撑到正式退休每个月有一千多块收入,已经高兴得像发了财。再看看我们长原,不提厂里的正式员工,那些三产上养活的得有多少人?牺牲小我成全大局,就算轮到我牺牲,我仍是这句话。乐东自己把日子过坏了,怨不了别人。” 程清和默然。杨卫华以为说通了,正要趁热打铁再劝两句,程清和却开了口,“董事长还记得乐工吗?” 杨卫华呵呵笑道,“哪能。董事长经的事多,比这凶险的多的是,哪会记得多年前一桩小事。” 也许对他是小事,然而对乐家来说,对徐陶,是改变原有人生轨迹的大事。 程清和的来访,往事也随之泛起。其实人的自愈能力远超认知,在徐陶回忆往事的时候早就没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她甚至还能庆幸,事情本来可以更坏。父亲没死,然后用一段不长不短的日子磨没妻女对他的感情,省得她们为过早失去亲人而伤心;母亲再婚后生活幸福,无需她牵挂;而她,有快乐的童年,度过很不快乐的少年期,找到喜欢做的事情,也赚了一点小钱。 不然,说不定她是长原的一个普通女工,面对董事长独生子的青睐,没准欣喜若狂,患得患失。 徐陶不由自主要发笑,程清和喜欢她,是因为她的能干。还以为他是多年前的孩子?笨拙地试图用一颗糖安慰另一个孩子。 多好,她喜欢英俊的、有钱的,而他都有。作为一个乡镇成长的富二代,不但没有吃喝玩乐的嗜好,还满身心扑在发展生产的事业上,除了缺乏情调这种小缺点外,连拧巴的样子都很可爱。 她忍不住逗他,胡说八道讲什么最佳员工的一二三四五。 她不恨程忠国,但她讨厌毁掉原有生活的长原。 徐陶清晰地记得在那之前的岁月。她瘦弱矮小,却深得父母宠爱,他俩生怕她少吃一口会饿,少穿一件会冷。从小跟着父亲学下棋,又去少年之家学。但那个时候的她实在平凡,棋虽然在学,却只能说普通。学业也普通,不好也不坏,老师经常会忽略她的存在,任由她上课打瞌睡,在教科书上画小人头。班里学生那么多,只要没影响别人,随她去吧。 那时的生活有花。阳台虽然小,但花花草草种了不少。她喜欢初夏,从茉莉到栀子、白兰花,都香气袭人。 就为了那么一点钱,付出清白、自尊以及自信,把日子过成了连狗都不如。 徐陶不同情她爸,但感谢他,多谢他的自毁,让她在一张小床度过长身体的数年。她想离开那里,必须不停地想挣钱的法子,必须把那些法子化为行动。像一条不知疲惫的黑鱼,她游进不同池塘,搅乱满池混水,挣到应得的。 多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只要她觉得累了,他总是跳出来刺激她继续往前游。他的无耻不停刷新她的认知,他说是他给予了她生命,养育了她。 谁有权决定他人的生命? 没有。 她怕自己有天也会忘记。为了提醒不忘,所以她要解决掉旧式的长原。 人多嘴杂,长原打算用现金在现场回购员工股的消息不翼而飞。从用分红无偿分批回购,到新任大股东掏现金现场回购,进展不是一点点,不少人动了心。与其和董事长闹僵,被总经理穿小鞋,不如趁目前股价高来套现。 但现金回购员工股有条件,必须向香港法院提出撤回解除托管的申请。 “程老头急了。”乔军给赵从周背上来了一巴掌,“厉害么,能把咱们的程老头逼急。” 赵从周不认,“哪能呢。” 他想不出办法,正苦无对策。这条件相当诱人,如果员工们同意,长原投资的股份将由程忠国和河中化工把持。根据程忠国和河中化工高层的关系,长原投资岂不是恢复到一言堂? “先撤诉再变现!”程忠国讲得斩钉截铁,“不用担心变卦,我程忠国要脸,决不违约!” 第45章 番外:卖糖-乡镇富二代的浪漫 经过认真考虑,程清和把蜜月地点定在欧洲。 巴黎。 历史之城,美食之都。 作为一个在国内读完小本就参加工作的土鳖,投资考察去过山西、内蒙的青年企业家,程清和想到同徐陶在异国他乡度过十来天浪漫之旅,有点激动。 他在网上找了不少攻略,郑重下单购买了自由行套餐,连签证、房费、机票、保险等一共花了三万八千元人民币。然后掏出黑卡,打电话给航空公司,打算升级舱位。 对,传说中的黑卡。 程清和有张黑卡,是银行主动送来的。平时没有使用的机会:衣服由集团附属的服装厂供,常去的餐馆可以签单,短距离出差坐公司的车,长距离的由行政部负责订票、订房。而他没有独自出差的机会,司机、助手会打点好路上的费用开销。 那些都是公务,而私下的两人世界,程清和坚决、主动地要求承担男人的责任。安排行程、拎行李、陪吃陪聊陪玩以及……□□,他已经都想好了。 航空公司的电话一直打不通,程清和知道是常态。无论航空公司还是银行,它们的热线电话宛如迷宫,在不停选择数字进入下一关后,终点往往是“请等待”。他按了免提,一边等待一边开始准备签证材料,把相应的□□之类的交给行政小妹去复印。 在若干次“您是否继续等待”选择等待后,终于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人声,“上午好,我的工号是xxx,很高兴为您服务。” 程清和把电子客票号报给客服,片刻后客服为难地说,“抱歉,先生,无法升舱。”她热诚地为程清和进行了一番科普,关于经济舱的票等级的区分,像r、x的舱位无法升舱。如果想要升舱,就得退票重买;如果退票,就有相应的退票费用。总结为,“先生,您这两张机票的价格非常优惠,退票重买的话划不来。您很年轻,可以选择靠近逃生门的座位,那里空间比较大,相应来说更能忍受飞行过程中的不适。” 在心里默默衡量一番,程清和接受现实,安于经济舱的现状。 他不得不庆幸,徐陶不讲究,她可以站在路边吃煎饼,也可以坐十几个小时的经济舱。 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她没有天凉王破的冲动。 行政小妹拿着复印好的材料进来,战战兢兢把最上面一张递给他。 什么东西?黑糊糊的一团。 程清和皱眉。 行政小妹小声解释,“信用卡的复印件。复印机供应商已经来人帮忙复印,但是不管如何调参数,复印出来仍是黑的,这是最好的一版,能看清数字。” 程清和,“……” 他双眼视力都是2.0,怎么看不清复印件上的数字? 行政文员的岗位很难招到好用的人:薪水不高,升职空间小,工作内容太琐碎。现在的小姑娘也不能骂,多说几句含着两包眼泪就要哭,好像他有多穷凶极恶,招得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不敢正眼看他,怕他下一秒把无名火发到自己头上。 “我有那么难说话?”他气哼哼地问徐陶,把身份证复印件给她看,让她评理。 徐陶仔细地看完复印件,表示绝对不是他的错,大使馆绝不能从这团面目模糊中认出他英俊的本质。 她就是喜欢他长得好,尤其他这双眼,眼梢微微上挑,再加上修长的个子。一眼看到,就此沉迷。 听完她的话,程清和的怒气早就冰消雪融,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我哪有那么好。” 她才是真好看哪。那么一回头,连古板的会议室都突然亮了起来。 美好的记忆活动起来。 两个相貌协会的资深会员,不屑于用言语表达对彼此容颜的赞美,身体力行“诉说”了“心向往之”的爱慕。 爱不止是说,更多在于行动。 早晨,徐陶在程清和的臂弯里醒来,突然觉得这一刻地久天长,仿佛那些跋涉的日子都是为了此时此刻。这个人未见得完美,然而他真真切切地想帮她遮挡风雨。她把脸贴在他胸口,感受那片肌肤的好弹性,任遐想野马般无拘无束。 傍晚六点,飞机降落在戴高乐机场,碧空万里,阳光灿烂。 一出抵达口,出关时还有半飞机的中国人,这会全都消失在人海中,机场里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尽是高鼻深目。程清和叫徐陶坐下休息,自己跑去买法国的手机卡。 和法国大伯言语不通。 好半天程清和只听懂其中一句,“你是不是英语不太好?” 大学时六级是优秀的程清和,“……” 闷闷不乐上了层楼,程清和找到家超市,手机卡、水、巧克力。他拿去结账,黑卷发黑皮肤的收银员问清停留天数,向他推荐另一种手机卡,更适合短期的游客。 就是,一定不是他的问题。 程清和的信心值迅速回升。当他和徐陶会合,扯开包装拿出说明书。 嗯。 一个文字也不识。 纯法文的。 还好,数字是阿拉伯数字。 巴黎的夜晚来得特别慢,程清和站在露台上俯视楼下,临街的小餐馆欢声笑语不断,还有人抱着吉他自弹自唱。将近晚上十点,灰蓝的暮色仍然恋恋不去,每间窗口鲜花怒放,这是另一种人生。 不用活得那么用力的。 鲜奶一元多一大支,红酒每瓶两三元,牛排鲜嫩多汁。 最晚晚上八点,必须准时下班。周末休息。 鸽子飞落,肆无忌惮漫步在街心。 西装革履推着童车赶去上班的男士;大步流星,抽烟姿势十分洒脱的女士。 百货公司工作一个暑假便挣够一年生活费的中国留学生。 万恶的资本主义。 塞纳河面的风大,程清和把自己的衣服披在徐陶头上,免得她的长发被吹得零乱不堪。她出神地看着不远处的桥,船渐渐将行到,桥上的同心锁也越来越清晰。 “如果世上每个人只有唯一的真爱,那相遇的机率是多少?” “我们在眼神交汇的瞬间并没有认定彼此。虽然我喜欢你,但没有到非你不可的地步。你也没有,你只是觉得我是一个还不错的人选,到世俗认定该结婚的年龄可以考虑的对象。” “是什么让我们决定在一起?” 程清和,“……” “可是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他试图讲理。 “那个梦。尽头没路,我踩下油门,车子飞出断桥的那个,现在变了。”徐陶由着程清和拥她在怀里,“前面的还是一样,但飞出去的时候我扑在你背上。”她抬头看向他,“这种傻事我是不会做的。” 他把她的散发拨到耳后,亲了亲她的额头,“嗯。” 徐陶说,“你没发520红包,不开心。” 程清和,“……” 真的还是假的?“那些晒大红包的,到底家里谁在管钱?”他要做有逻辑的男人,决不被绕进沟里。 游船缓缓前进,桥上没有乐队,没有鲜花,他俩坐在游客中,如同一对普通的夫妻,趁假期享受一场普通的旅游。 程清和握住徐陶的手,感觉她往外抽了下,赶紧用力握住。 她的手有些凉,他用掌心温暖她的,“去哪里吃下午茶?卢浮宫的好不好?时差倒过来没有?晚上吃龙虾怎么样?我看到攻略上有家专吃龙虾的馆子,喝点香槟?” 不要指望一个在退伍军人艰苦朴素思想培养下长大的孩子突然开窍…… 也不要指望一个勤工俭学吃苦耐劳的投机者突然懂得…… “将来孩子最好学工商管理,我们早点退休,把公司交给他。我们整天吃喝玩乐,四处游玩,我想去阿拉斯加看捕鱼。”程清和想得很美。他吻了吻她的长发,把一绺绕在指尖,慷慨许诺,“你想哪里?我陪你,先去你想去的。” 徐陶想了想,“哪里都行,你去哪我也去哪。”她曾经独自开车经过半个中国,漫长的旅途见过天际的朝霞,也领教过黑夜车流的点点灯光。她不怕孤独,甚至肯用金钱换取孤独的自由,但有他陪伴也不错。 在多年前一个夜晚,她哭累了,闹够了,对无能为力的世事第一次感觉到绝望,是他守在她身边,轻抚她的背,低声细语劝她不要哭。他老练地说,“想哭就哭一会吧,但别哭太久,会有办法的,哭多了就没力气了。” 她一抽一抽地打嗝。 疲惫中他的声音越来越遥远,“我就不会哭,把哭的力气省下来,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人。如果有命运,这就是我的命:不认命,想要的我绝不放手。” 而现在,她想起他偷偷摸摸的那些小动作,以她名字为买主的巴黎房屋购买合同的洽谈进行中,他求婚时的那些豪言,不买钻戒不买车,他要在所有国际都市给她买屋。 是不是傻……那你得到什么时候才能退休。 她靠在他的肩窝里微笑。 加油,看好你。 第四十五章 成品仓竖起三堵粉红色的“墙”。 成捆成垛的百元大钞好像衣衫单薄的美女,火辣辣的直钻眼睛。路人忍不住要看,却又怕看得太多会招事-没看见“美女”身边全副武装的“卫士”么? 几千万现金摆在厂区,安保措施一下子提到最高等级。除银行派两个押款员长驻外,保安公司也安排了一队人手。人眼、电子眼,盯得紧紧的,连一百米外的苍蝇都别想逃过监控。 但这些“美女”并不是高不可攀,只需在“撤销‘申请撤销托管关系’的申请”上签字,就能够把“她们”带回家。 不少人的心思动了,胳膊扭不过大腿,有河中化工的支持,董事长如虎添翼。如果硬要跟大老板作对,前车之鉴仍在,没见赵刚还被关在外地看守所?赵从周再折腾下去,恐怕他家老爹会坐穿牢底。由不得他们不动心,当初集资的成本早在历年分红中收回,回购后虽然不能再享受分红,但以市场价计到手也是笔不小的款子。 厂里的员工分成两派,一派打算见好就收,另一派仍在犹豫:如今他们是股东,长原有他们的一份子,等董事长把股份都回收了,厂不成他程家的了?还有别人说话的余地吗?以后要在程家人手底下吃饭?共患难有他们,同富贵没份?钱是一码事,这口气怎么下? 不好说。 赵从周心知肚明,他的手机被打爆了,一个个全来问他的意见。他完全明白,无论他说什么,别人听听而已,真正的决定早已在他们心中。他所能做的只有提供专业意见,不偏不倚,直面现实说清风险-当程忠国购回大部分员工股后,仍握在员工手上的那部分等同作废,这次说不定是股东证派上用处的最后一次机会。而且没准程忠国记恨在心,以后不但不再有提升机会,还可能被穿小鞋,调离原来的岗位甚至失业…… 都是有家庭的人,赵从周也怕,“他们会对他下手吗?”赵刚在看守所,只有律师可以替家属带消息,但也不是那么方便,赵从周只知道父亲不反对他现在所作所为。 赵从周妈要比他镇定,“不怕,该做的你只管做。不把程家扯下来,他们真当都他们说了才算!”涉及到现实问题,她还是得问儿子,“现在怎么办?” 办法不是没有,赵从周打不定主意。好几次他拿起手机,想打电话给徐陶,问她对此的看法。然而这个电话始终没打出去,打了的话跟打电话给他的人有什么区别,同样自有想法,却想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是你说…… 他替她捏着把汗,涉及到上市公司的信息都公开,她的动作那么清楚,缓慢却一直未停的增持。尽管隐藏在机构后面,然而有心人去查就能知道,到时她该怎么办? 炒股炒成股东? 她大概会这么说。然而这段时间他学得太快,懂得越多越担心,她用在收购上的资金不是自有的,长原却不是一支适合做短期投资的股票。当资金成本大于投资收益,又承担不起时,本来属于她的就会失去,还要背上大笔债务。那个金额,他只要想到就开始焦虑,多少人一辈子都挣不到那个数。 起码六十个亿。 皇帝不急太监急。 赵从周自嘲。比较起来他那点事简直都不是事了,最多能怎样?他父亲并不急于出来,理由是犯错该罚,在赵从周暗搓搓想来,觉得他家老爹还是无法面对程忠国,干脆躺倒不干也是种选择。至于他自己,既不在体制内又没拿长原的钱,程忠国能奈他何? 然则,客观地说,对他来说目前这件事还是得尽快解决。 赵从周冥思苦索,在做还是不做之间摇摆不定,最终一拍大腿,决定:做。 他不能眼看着程忠国破坏起诉,妨碍司法公正。 说是这么说,具体怎么做又是个问题。空口无凭,证据怎么来? 赵从周第二次天人交战,找谁来准备证据?如今的长原戒备森严,大门保安绝不会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放他进厂。更别说靠近那堆钱,白天黑夜最少二十几双眼睛睁着,只怕他还没靠近已经被抓起来,万一挨上几棍子就更不合算。人家打有偷钱嫌疑的人,没错啊。 别看那些员工股持有者私下说得热络,让他们去拍照? 就算他们愿意去,赵从周还不敢交给他们去办。万一被抓住,把他的意图竹筒倒豆子给程忠国一说,这事也就彻底歇菜了。 除非找……程平和。 “什么?我不干。”程平和断然拒绝。见他满脸憔悴,她微微心软,“赵从周,放弃吧。”曾几何时,逍遥自在的赵从周变成了如今的模样:眼下有青影,眼角嘴角的细纹也明显了。程平和叹了口气,“我都明白。”明白他的不甘心,父亲被当成弃子抛出去,无论是谁都不会好受,“可这事不行,别闹大。” 赵从周明白,可除了程平和他找不到人,信得过的也就她。她最多不答应,却不会出卖他。 “我知道,太勉强你。”他笑道,只是这一笑皱纹更明显。 做了个投降讨饶的动作,赵从周说,“当我没开过口,啊?送你回去。”他是在路口堵到程平和的,“你这加班时间也太离谱,都半夜十二点了,明天还不能迟到。”大冬天的,赵从周为了堵人,被冻得够呛。他嘀嘀咕咕地说,“给你升了职,薪水加没加?我跟你说,同岗同薪,你也别太好说话,我爸拿多少你也要求拿多少。” 程平和看他一眼,“那怎么行。”赵刚跟程忠国苦过来的,本身又有能力,她不过是占着亲戚关系。哪怕没有非议,她也过不了自己的关。“赵总什么时候能出来?” 说到赵刚,赵从周不由得沉默,过了会才道,“不急。” 将将走到路口,程平和看了看前方,家里给她留着盏小灯,然而除了那点灯光别的也没有了。每天都是同样的生活,上班加班,她被钉在程忠国侄女的标签上,不问对错,只论亲友。 “我试试。” 面对赵从周脸上立时弥漫开的喜悦,她瞪他一眼,“不一定行。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手机和钱合影,我还没那么爱钱。” 赵从周双手合什做了个拜托的姿势,“多谢!” 程平和别开头不看他,“不是为了你。”是非曲直总得有个说法,她心里有把秤。 答应是答应,做起来不容易。程平和试了几回,借检查安保的机会进成品仓,但再进一步她就做不到了。只要想到掏出手机拍照,把编造好的理由丢给安保人员,她那颗心就“呯呯”乱跳。 一定会露馅。 到时,大伯会很失望吧…… 程平和忍不住想道。就算程忠国对不起赵刚,可对她很好,也正是这份好让她歉疚:她的能力和职位的不对应,足以证明程忠国的私心,他没有众口所说的那么高尚。然而,她下不了决心自己走。 人啊就是复杂,既感激又惭愧,既胆怯却也无法若无其事。 整整一天程平和都没找到机会。幸好赵从周没催促,正如他所说,“要是为难就算了,是我的要求过分。” 程忠国没发现侄女的异常,他的办公室始终有人,车间的,行政的,不停地向他汇报,然后把他的意志贯彻下去。程平和跟他们一样,一天内无数次进出董事长办公室,偶尔她会冒出不怎么恭敬的念头:董事长的回来把长原的制度全打破了,他重视基层,谁都能向他打报告,什么事都他说了算,那管理层存在的意义呢? 程平和被自己的念头吓住,她悄悄看了看其他人,幸好,谁都没发现她的走神。她又看向程清和,后者面无表情,平静地听着程忠国的训斥。 她垂眼看向地上,这里原是程清和的办公室。她还记得程清和跟她商量股份回购方案时的表情,她不反对,也会按他的意愿去做,但没想到最终是这样的。 办公室不大,站满人后其实很容易隐匿自己,不像董事长办公室,那里大。 董事长办公室! 程平和心里一动,从那能看到成品仓,应该也能拍到照片…… 散会后她不动声色上了楼。 扭开门,她看了看身后,走廊里没人。闪身入内,果然,能够看到成品仓。 这里是视野最好的地方。 她连忙掏出手机。 室内空荡荡的,拍照声动静特别大。程平和看向门口,还好,这门隔音效果不错,外头即使有人走过,应该也听不到。 光光两张照片能说明问题吗?她举起手机开始拍视频,从写着现金回购的横幅到活动在周围的安保,还有过来打听的员工。 “平和,你干吗?”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被发现了!她大惊失色,手机直直落向地上。 第四十六章 手机在地毯上翻了个身,静悄悄趴在那。 程清和弯腰捡起,目光在屏幕停留数秒,把手机递还给她。 程平和的心快跳出来了,尤其被他这么若有所思地看着,由不得心中狂喊:他发现了! 然而程清和没再问什么。他侧过头看向窗外,虽然不近,但因为视野好,成品仓的动静清清楚楚,两个老员工在跟行政部的同事说话,大概在询问退股的操作流程。 程平和接过手机,指尖颤抖着按停录像,飞快地将其塞进口袋。她偷偷瞄了他一眼,发现后者全神贯注看着窗外,并没注意她的举动,但程清和怎么会猜不出她的所为何来。她咽了口口水闭了闭眼,几乎横下一条心,打算硬着头皮听训话。 等待已久的训话迟迟未来。 程平和抬眼看堂哥,刚好碰上他的视线。她哆嗦了一下,想要给自己的行为找点理由,脱口却是干巴巴的三个字,“对不起。” “别用手机直接发。”程清和淡淡说了句,说完觉得语气颇为生硬,又道,“做事要胆大心细,别叫人一看就知道你心里有鬼。”程平和脸涨得通红,呐呐地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程清和说得都对。她也知道,即使有谁见到她上楼进董事长办公室也不会疑心,但不知怎么付之行动时就止不住的慌慌张张。 不是那块料。 她垂下头。 “走吧。”程清和猜都猜得到,准是赵从周那家伙,花花肠子动到他家堂妹身上,也只有程平和才会心软。至于背后是否有徐陶的手笔,他估计没有,要是有的话她准会给程平和安排周全,省得程平和一惊一乍的。 她啊,他近乎自虐地想,他白长了眼睛耳朵,却直到现在才明白她的来意,想通她的言语行为。 程平和没动,低声问,“你和徐陶姐怎么了?” 他笑了笑,“管起我来了?走了。” 程平和没动,固执地看着他,“你最近很低落,都不像你了。”她的大哥程清和不是特别擅长隐藏情绪的人,生气时会爆发,从来不吝于让人知晓他的喜怒倾向。可现在他越来越沉郁,尤其这几天,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程清和哑然。 “一直都是你开解我,偶尔咱俩换一换也可以,虽然我未必说得好。”程平和鼓足勇气试图捅破程清和不快的缘由,“你们分手了?” 程清和看向窗外,成品仓此刻有小小的骚动:程忠国带着几个中层去了那里,在亲自回答老员工的咨询。 他移开视线。不用向杨卫华证实,他也知道徐陶所说的事是真的,只是不经第三方,他总抱有幻想。无论作为儿子,还是作为长原的总经理,他都无权批评他父亲在当时的决定,如果是他,应该也会如此选择,把企业的损失降低到最小。然而他仍是人,处在变动中才格外明白小人物身不由己的痛楚,如何选择自己的位置?当牺牲具体到个人,那个承受者的感受又是怎样? 程忠国也是这样过来的,他的腿有旧伤,曾经在冬天淌过河流冻坏了。尽管他腰背挺直,时刻保持军人的风范,但过去的经历已在身体刻下道道痕迹,而他的牺牲又何止身体上的。 “也许还有挽回的机会?”程平和没放过他。 程清和回过神,“走了。” 他俩一前一后走了出去,董事长办公室的两扇门悄无声息地合上。 到楼梯口程清和看了一眼程平和,她明白他的意思,是再次提醒她别用自己的手机发,点点头表示记得。 还是年轻,所以会打抱不平。他心里轻叹一声。 那么自己呢? 也该做出选择了。 入夜后飘起雨丝,路面湿漉漉的,车轮滚过,比平常的摩擦来得大,碌碌作响。 程清和锁车时抬头看了眼天,泛着红气。 从停车的地方走到徐陶家门口就百来米的距离,可雨丝肆无忌惮,随风四扬。徐陶开了门,门外站着的程清和头发上脸上身上已经染上点点雨星。他眨眨眼,凝在睫毛上的小水滴顺着面颊缓缓淌下去。 “你-”徐陶愣了下,“吃饭了吗?” 她没料到他还会来。 “还没。你呢?”他老老实实地说。晚饭时食堂给程忠国煮了碗面,来问过他要不要,他记挂着早点做完手头的事早点走,拒绝了。 都什么时候了,光听外头马路上的动静就知道,少说晚上□□点。徐陶边腹诽,边实话实说,“刚打算吃,就听到有人敲门。” 那,就一起吃点吧。 “不准嫌弃。”餐桌上摆着一碗粥,一罐肉松盖子开着,还有一小碟酱瓜。抢在程清和开口前,徐陶用话堵了他的嘴,“锅里还有一碗粥。”她进厨房把粥盛在碗里,想了想打开冰箱搜罗可吃的东西。 没有。 刚巧库存已净!别说鸡爪子鸭掌之类的,连豆腐干都没,一颗柠檬光秃秃地呆在第一格里,然而它既不能拿来过粥、更不能抵饿。 “叫外卖吧。”屋里暖洋洋的,程清和脱掉厚外套,把毛衣和衬衫的袖子往上一撸,走进厨房打算帮忙,却被冰箱的空空如也给惊着了-除了一颗黄澄澄的柠檬孤单地呆在那,每一格都没有实质性内容。 徐陶跟他面面相觑。咳,太忙了顾不上吃喝,以至于积存物品消耗一空。她清了清嗓子,“今天不想吃洋快餐。”冬天的雨夜,恐怕只有洋快餐还能保持送外卖的速度。 程清和同意,他饿的时候什么都能吃,但凡能够讲究自然想吃好些。掏出手机,他打电话让人送餐,不知何时风大了起来,呼啦啦卷过。视线余光中,徐陶在厨房翻箱倒柜。 让她失望了。 她苦苦想了会,怎么可能,然而就是发生了,这段时间竟没发挥买买买功力添置食物。 程清和打完电话,帮她把抽屉一个个复原,“说要大半个小时。我们先吃点东西垫饥?”他蹲下去的时候,肩胛骨特别明显地形成八字形。本来是偏瘦形的身材,如今越发刺目惊心,从肩到腰成了明显的三角形。他小臂的线条好看,肌肉不多,但透着男性的利落。 徐陶磨磨蹭蹭的把那碗粥端出去,想想不死心又在放零食的老地方找了圈,连半包饼干都没有。整个家里只有大米、半罐肉松,半瓶酱瓜。 这叫什么事啊。 其中真正的原因,不敢多想,她徐陶拿得起放得下,怎么可能为了一份不算深的感情废寝忘食。无非近来太忙,一旦失败即负债累累,怕得不得了,所以压力山大,连饭都吃不下。 嗯,就这样。 他俩对坐着喝粥。 太安静,咀嚼酱瓜的声音变得太大。 简直跟第一次一起吃饭一样难捱,徐陶慢吞吞喝了口粥,心思没放在吃的上。从前的程清和言语带刺,但最多只能算熊,现在呢,他倒是和和气气,可外圆内刚,谁知道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唯一没变的大概是容颜,他瘦了些,眼睛却仍然那么漂亮,亮晶晶的如有星光。 其实就是黑白分明,所以看上去亮。 以她的立场再问厂里的事很不妥当,不说点什么气氛总有些怪。总算找到个安全话题,“下雨天受伤的地方还痛吗?”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肋骨,“不痛。”年轻人受了伤恢复也快,伤势对身体的影响估计到中老年才会察觉,像程忠国那晚就是旧伤复发,心脏一时间承受不住。 聊了一句,程清和的脸色更差了。 徐陶不明白自己哪里捅到他的痛处,决定闭嘴不言。她其实想跟他说来了就不能后悔,或者想好了再来,这样的话又说不出口-她自己也没想好,要是他表白了,接受还是不接受,普通的恋爱跟伤筋动骨的恋爱是不同的。前者是生活的调料品,后者弄得不好会大伤元气。 如果程清和不是程清和…… 她迅速否定了这个想法,假如程清和不是程清和,也许她也不喜欢他了。 有人敲门,程清和跳起来,匆匆奔出去。 徐陶站在窗边,看他点收送来的饭菜,居然还有一小罐汤,如今的餐饮业也够讨好的。 他大包小包的回进来,徐陶迎过去想接过汤。 程清和没放手,“小心烫。” 徐陶找了个垫子放在桌上,程清和这才把汤放上去,“百合红枣炖蹄膀,你吃肉不?” “吃!” 盖子揭开,热腾腾的水汽奔涌而出,香味也随之飘散。他在打包袋里找到汤匙和碗,帮她盛了碗,“我让他们每天送晚饭来,一会你看看菜单,不喜欢的菜可以换掉。” “不用。”她脱口而出。要是他天天来吃晚饭,她可受不了,还没想好该如何对待他。 他看了她一眼,“我可能没时间来,你自己注意吃饭。”说到这里,他突然来了气,把满满的一碗蹄膀放在她面前,几乎恶狠狠的,“多吃点,瘦成什么样了!” 自己的事自己知道,徐陶的心事太多,吃下去的化成了动力,支撑着她把想法变成行动。 她哼哼地说,“你不怕?吃饱了我更有力气对付你们。” 他不说话,过了会才出声音,“我不管,公归公,私归私。” 他一退居十八线的过气总经理,管那么多干吗,理好自家一盘小生意,长原的事……能人多呐!又不是十八世纪,恩恩怨怨的,钱的事用钱解决,反正他不管,谁对谁错,成年人还不兴个灰色地带啊? 第四十七章 “你说什么就什么?” 无论程平和、赵从周,还是程清和,徐陶总觉得自己在欺负小屁孩,胜之不武。家乡的土地有种神奇的力量,放缓时光,他们并不进取,即使其中最为尖锐的程清和,也仍然保持着相当的天真。和他们相处日久,她怀疑她也要变老天真。 “你不了解我,以后看清楚了别哭天喊地叫冤,我从来没想过骗人。”她必须警告他。 他爱她什么? 每个人离不开背后的家庭,他和她也不例外。 程清和看着她,一言不发,她突然词穷。 努力想了想,徐陶简单明了,“我没有那么喜欢你。” 餐馆细心地准备了相应的调料,密封在小食品袋里,他起身进厨房。徐陶回过神,跟在他身后,“我来-” 语音未落,程清和已经准备无误拉开装碗碟的抽屉。拿出三只小碟子,他抬头问她,“要用开水烫吗?” 好记性。那么多抽屉,看一遍就记住内容了。 徐陶点点头,他举起电水壶,“开水?” 她又点点头,他细心地烫过碟子,把调料倒进去。他的手指长而灵活。 程清和扔掉倒空的调料袋,拿抹布擦掉不小心溅落在外面的点滴,拧开水龙头搓洗抹布,拧干后平铺在台面。 徐陶抿唇,生怕万一心软,说出不该说的话。 “这种事情让男人主动吧。”他抬眼看向她,“我最近做错许多事,除了喜欢你。” 能不能不要用那样的声音说那样的话。 徐陶扭过头不看他,“你想清楚。” 他端起碟子,经过她身边时在她脸上一啄。她遭受突然袭击,往后一缩,猛地想起他手里的调料,身体瞬间僵在那。他轻声道,“吃饭。” “你恋爱过吗?” 刚要过去的徐陶被他的话问住了,这是要查历史吗? 他没察觉他的话的歧义,仍然在那摆菜,“我不相信单纯的爱,起码我做不到,我喜欢的人要漂亮、能干、善良。我可以忍受她其他的不完美,因为我也没有那么好。”他顿了顿,“认识那么久,你应该已经看穿我。我要求回报,经常发神经,也斤斤计较,认识我越久你应该越清楚。但是我喜欢你。”对着盘里直瞪眼的鱼,他苦笑,“你符合我向往的女朋友的所有条件,如果我不抓紧机会,恐怕会后悔。” 徐陶动了动嘴,发现有点干涩,立马又闭上。 他转过头,“吃饭了。” 徐陶食不知味,汤里除了百合还有莲子,入口即化,随即淡淡的苦。 等吃完她放下碗,刚要说话,程清和眼明手快,用掌心封住她的嘴,“不用那么急,想好了再说。” 徐陶无语,一把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扯了张纸巾,在他掌心用力擦拭,直到她确认肯定已经抹掉被沾染的油腻。 “你恋爱过吗?”她没好气地问,互查历史。 他直楞楞地答,“大学的时候。” 好哇,想当年她的大学生涯整天缺钱-弄钱-欠钱-弄钱-还钱-缺钱,哪有时间风花雪月。追求她的人是不少,可她没时间啊,总不能让男朋友承担她的学费、生活费,那成什么了。 “没有成功的。”他沉默下来,“大概我不太讨人喜欢。” 程清和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现在我明白了,追求这件事还是得男人主动,爱自己喜欢的,比被别人喜欢感觉要好。” 徐陶,…… 时间不早,程清和走的时候想吻她,她双手交叉做了个no的手势。 确实得想好了再说。 半夜风雨大了起来,刷刷地打在窗上,徐陶醒过几回,总觉得快赶上夏天的阵雨。她小时候睡在阳台的时候,最怕打雷,清清楚楚一道道劈下来。她不怕传说中的雷公电母,就怕万一触电,死掉倒也算了,就怕不死不活。不过大风大雨往往来得快去得也快,烦人的是无止无休的绵雨,阳台上晾满没干的衣服,躲也躲不掉的酸臭味。 在一季又一季,她的心养出一层层硬壳,让她可以笑着面对不那么愉快的现实。 程平和把照片和视频交给赵从周后,就开始等那一刀落下来。 煎熬。 她深刻地体会到这两个中文字的含义,架在火上烤,搁在水里慢火细炖。 还好工作上很忙,总有不停的会议要开,不停的事要处理。可难免也有闲下来的功夫,尤其是晚上,从前头挨到枕头就睡着,现在翻来覆去,明明困得连做梦都是做睡觉的梦,偏偏大脑还有一丝意识清醒:她做了对不起公司的事。 想到就吓醒。 没几天她眼下的青色阴影快赶上熊猫,本来眼睛就大,现在更大了一圈。 有个早已退休的老员工来办退股,老花眼没看清楚,见到她就劝,“小妹啊,咱们不赶时髦,别学电视里把脸涂得乌漆抹黑,年轻人得有年轻人的气色。” 行政部两个小姑娘笑到肚子疼。 这天早上她又经过一个失眠的夜晚,赶着上班的点出门,结果错过公交,还得打电话让程清和捎上她。 “厂里还有辆旧车,平时也没人开,总比等公交好。” “我?”程平和不敢想象自己开车的样子,她是标准的本本族,路试勉强通过,学车时的师傅给她四字建议:胆子大些。 “你胆子还小?”程清和淡然反问。 程平和一滞,果然做不得亏心事,她现在恨不得自己没做过。 “我是表扬你。”程清和放软声音,知道堂妹经不住折腾,“挺勇敢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会怎么样?”程平和扭着手指。 “不知道。”程清和也不清楚,如果放在国内,那肯定会有商有量,法院把双方人马找过来,彼此让步,左一场会谈右一场会谈,没准拖上两三年都判不下来。但是在香港,程忠国鞭长莫及,“可能法院会下禁止令,毕竟这看上去不公平。”然而哪有那么多公平,商场难免尔虞我诈。 程平和继续扭着手指。 “镇定点。”程清和看不下去,“做了就做了,别怕。” 不怕就好了。程平和苦笑,“我没那么好的心理素质。”她怅惘地看着道路两边的建筑,“要是能够回到两年前就好了。”那时董事长卧病,工厂要搬迁,忙是忙,但凡事有人顶着,她只要做执行的小螺丝钉。 程清和不忍但不得戳穿她的幻想,“你还不如多练练,如果有人怀疑到你身上你怎么回答。” 需要吗?程平和咬咬唇,“不问我不说,如果董事长问我,我就告诉他。” “要是董事长很生气,却又不骂你,你好受吗?叔叔和婶婶会怎么说你?” 程平和双手互握,好半天下了决心,“那也是我应该接受的。” 程清和知道堂妹老实,但……他需要她,她是他最可信任的帮手。 “好了,别多想了,没事的。”他安慰道,“你也别自责,如果放不下就怪我,是我让你去做的。多想几遍,就会当成真的。” 程平和愣住,侧头看他,冬天黯淡的晨光中他毫无表情的脸有些冷漠,但熟悉的感觉回来了。她后知后觉地问,“你和陶陶姐和好了?” 他不置可否,“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程平和回过头看向前方,唇角却翘了起来,从小到大她是堂哥的跟屁虫,遇到他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就是这句话,其实他才大她几岁。 她诚心诚意地说,“你也该结婚了。” “你呢?”他并不客气,不慌不忙地问回去,“还在想那个人?” 程平和目光躲闪了一下,“我没有经常想他。”随着突如其来的变动,离开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她自己清醒地知道。“他永远不会知道。” 车里一时安静。 长原的大门遥遥可见,程清和开口打破安静,“如果你想要,得让他知道,他知道后怎么样那是他的事。而且不试过怎么知道成不成。” 程平和摇头笑道,“别说这个了。唉-”她注意到厂门口聚集的人群,“咦?出什么事了?” 程清和放慢车速,到大门口时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让他的车缓缓驶入公司。停车场里,程忠国的专车已停在老地方,程清和估计他早上五点多就已经到厂。 保安快步追到车边,“总经理,他们是听到消息来打听情况的。” “什么事?”程清和做个手势,制止程平和发问。 “香港法院的公文到了,禁止公司用现金回购员工股。” 来了!程平和的心一抽。 程清和警惕地盯了她一眼,把她钉在原地沉默着说不出话。 “董事长知道了?”程清和随口问。 “知道了。高层在开紧急会议。” 程清和心里淡淡一笑,果然是退居十八线的过气总经理,这么大的事没人跟他通报,还不如门口聚集的无关人众。 他仰头看向办公楼,那楼是他建的,却是程忠国的偏好,坚固、厚重。 第四十九章 董事长发了火。 “他们懂个屁!我是土霸王?这么多年害谁了?害得别人发财了?妨碍司法公正?虚伪!他们那套还不是表面文章?” 在场的管理人员不敢吭气,在他们看来确实香港法院管太宽,一个愿买一个愿卖,不让回购后不少人急得跺脚,这种变现机会难得啊。员工多,众口难调,为了不想卖股份的,不让想卖股份的卖,岂不是另一种不讲理的强制? 再说回董事长,长原上市多年,他仍住在乡下的老宅,衣食住行朴朴素素,手头的钱都花在助学上。土霸王这名词用在董事长身上,很不恰当。哪怕总经理年轻气盛,也跟那样的行径远着呢。 然而谁教长原投资注册在香港,不得不受其辖制。和判决一起来的还有托管令,在最终判决下来之前,参加诉讼的员工股,由独立第三方-会计事务所托管。 上市时长原的人不懂资金运作,所有流程都在律师和券商的指导下完成,怎么会想到埋下今日的祸根。明明一个土生土长的企业,从管理层到普通员工都是大陆人,从生产到销售都在大陆完成,却要受特区的法律制约! 自己犯的错,捏着鼻子也得认。 董事长头回当众发这么大的火,一场会开到中午十二点。程平和心神恍惚,好不容易撑着回到办公室。午饭时间,走廊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她扶着头,目光落在桌上,定定的好久才一动。 程清和敲敲门,没听到动静。他扭开门把手,果然程平和在。她抬头向他投来一瞥,却又像什么也没看见,连声招呼都没有。 程清和原是想叫她一起去吃饭,见状干脆推门入内,随手反锁了门。 程平和低下头,继续盯着桌面的任意一点。 “内疚?”程清和走到程平和身边,低声问道。 她一动不动。 也太经不住事了,虽说程清和对堂妹的性格有数,但这时忍不住暗叹。他看了眼桌面,除了文件还是文件,“今年还考试吗?” 程平和摇摇头,很久没摸过书本,即使勉强上场也不会过关。 她试过摆脱目前的生活,努力进修,想尽力成为名副其实的财务一把手。可眼看着希望越来越渺茫,好几次她觉得一切都是命,如果中学再努力一点,高考发挥正常,可能就不是现在的样子。明知道现在也不晚,只要下狠心,谁也不能逼她留下。可不知怎的,似乎一天又一天就过去了,而且这样的一天又一天恐怕会持续下去。 程清和微微地心疼,她是他小妹,性格软懦,谁也无法让一只小鹿去做老虎。 他放缓声音,“公司的事要紧,可自己的事更要紧,我还指望你以后给我帮忙呢。” 程平和抬起头,“嗯。” 程清和看着她的眼睛,“别想,如果一定要想,就告诉自己,是我让你干的。”他伸手放在她肩上,一字一句说服她,“那天我没有阻止你,是因为我觉得这是对的。有些在发生的事情,每人所处的位置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同。对我们来说,可以帮亲不帮理,但没人规定我们必须帮亲,对吧?世上总得有个规则,这规则是人订出来的,叫法律。既然法律不允许,我们还是要*律的,对吧?” 程平和迷糊的脑袋被程清和快绕晕了。 她瞪着程清和,后者缓缓地说,“反正你只要记得,这事就算不对,也是我的主张,不是你的,你只是听了你哥的话。” 程平和一哆嗦,回过神,痛苦却又无奈,“是我自己的决定。可以拒绝的,没人强迫我。” 跟在屁股后面的小妹有了独立主张本来是好事,但在不需要她思考的时候,程清和很想给她一小巴掌:少废话,听我的。 他对她笑了笑,“难道因为董事长是你大伯,是我父亲,我们就不能说他的不是?回购员工股是我挑起的,但要不是他也有想法,能执行下去吗?老员工不听话就停职待岗,是我的主意,可如果他反对,能让我宣布?平和,我们只是执行者,主动权在他手上,我们只是牵线木偶,随他的心意而动。难道我们就不能按自己的想法做点事?” 程平和看着堂哥的眼睛,在那里有肆意的狂放,也有直白的同情和鼓励,她想他说的是对的。她帮赵从周有各种自己的理由,在动手之前想过无数遍后果,现在只是其中一个后果变成现实了。 “哦。” 程清和拍拍她的肩膀,“得了,要是你再撂担子不干,你哥我完完全全成光杆司令了。嗯?看在我对你这么好的份上,也该帮帮我。快去吃饭吧,再不去食堂要收工了,难道你想饿着肚子干到晚上九十点?” 程平和被他逗得微笑起来。就在这时,程清和凑近她,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知道你很想逃走,我也是。可是,没到最后一刻不能认输。” 她不由自主点点头。 长原纷乱的局面,徐陶也感受到了。无论在餐馆还是超市,到处有人在议论香港法院的判决,“厉害-程忠国威风一辈子,前阵子那些上诉的都被劝回来,这回遇到辣手事了。”这是幸灾乐祸看好戏的,也有人不同意,“董事长是好人,要不是他撑起来,本地没这么旺。”又有人低语,“听说他儿子跟他不对付,快要被赶出公司了?”“那不可能,老程只有一个儿子,家产不给他给谁?”“他那个儿子,基因不好。”意味深长的重音,“有病!”又是嘁嘁喳喳,“我和他小时候同学,他那会就……” 在她面前,程清和决口不提厂里的事,正如他所说公归公私归私。 倒是外头的传言又有变化,据说年轻的总经理在负责一个新项目,在海外竞标,亚非拉具体哪个地区说不清。毕竟是董事长的独生子,怎么可能不培养。 项目具体怎么样,徐陶不清楚,依她看他倒是居家的一把好手,尤其擅长修修补补,把关合不灵的窗修好了,水流一直略小的水龙头修好了。有天他拎来一大包书,趴在餐桌上看得津津有味。徐陶一看,《化工基础》、《化工热力学》、……之类的,还有一本英文小说。 吃人的嘴短,每天晚上徐陶收到一份丰盛的送餐,又承蒙关照不必操心水电之事,程清和来得也不算勤,再要赶人未免过于无情。时间一长形成默契,在同一个屋檐下各干各的,遇到彼此都有兴趣的话题就聊得久些。 因为又将年终,海外项目又拖拉得厉害,程清和接到的电话还是以结算款项的居多。他那个小厂盈余丰厚,海归的博士狮子大开口,要走了一大笔款项,这钱还不能直接放到应付工资,会计别无他法,急中生智挂在往来账目,算解了燃眉之急。 “不是长久之计。”不是长原的事,所以程清和拿来和徐陶说,听完后徐陶说她的个人意见,“税务那边的警戒点一旦达标,会要求企业配合审计。再说,你打算上新三板不?如果要上新三板,那是绝对要把账目做清。” “不上。”程清和想过了,他那个产品毛利高是高,但有一个问题,面对的市场过于狭窄,要说走出国门又有一定难度。如今经济不景气,拿到资金又怎么样?发展生产?还不如保持目前的精而纯,厂虽然小,利润是保证的。 “可以投资别的。”论实业,徐陶不感兴趣,但她挺想到别的泡沫里分一杯羹,只是所有资金全用在长原,对那些新事物只好看看。不能跟程清和什么都聊,她含蓄地举了些网上找得到的例子。 可那些,程清和不信,他只喜欢制造业,实实在在有产出、有经营,来龙去脉清清楚楚的东西。 徐陶讲了一会,见他努力捧场,识趣地动不动接一句“然后呢?”,实则两眼放空,心思早就不知飘到哪,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不想听就别听。” 程清和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就是喜欢看那些厂房设备从无到有,一样样建设起来。” 徐陶拿了一只橙子在手里把玩,天冷,水果摊上最常见的便是橙子和苹果。这还是程清和带来的,长原发的员工福利。徐陶偶尔好奇,他要不加班,要不在她这,程忠国不管吗?然而这样的问题,她没把握是否会触到程清和的隐痛,只好选择不问。 程清和拿过橙子,说要给她表演完整地剥掉橙皮。 左按右按,最后仍是剥了个满手汁水,并没有如他所言呈现完美的剥橙法。徐陶忍住笑,拿了手巾给他擦手,一边把橙肉塞进他嘴里,烂糊糊的她没胃口。 程清和很不死心,又拿起一只跃跃欲试。 他嘴里满满的都是橙肉,不方便开口说话,只好用手比划给她看。比到一半,他自己也觉出可笑,终于停了下来。 徐陶又想笑,他却探过身,轻轻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 橙子的香气染在口齿之间。 新年之前,第三方的代表终于定了下来,立马进驻现场办公。 沈昊是和赵从周一起回来的。 他作为第三方的代表,故地重游,工作内容却不同。 第四十九章 沈昊头一次到搬迁后的长原新址。 董事长派了两个车间副主任陪他,他在办公楼遇到程平和,但没机会交谈。程平和还是老样子,工作服,有些疲惫,但看见他还是高兴的,“欢迎指导工作。”问了两句关于他临时办公地点的事,别人催着她去开会,她神色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但没发作出来,匆匆跟他说了声便跟别人一起进了会议室。 “程总呢?”沈昊想起竟没见着程清和。 “他常驻车间。” 程清和是化工门外汉,虽说当了几年总经理,但也没见他特别关心技术,怎么会搬到车间?沈昊有些好奇,但负责接待他的两人滴水不漏,他也不好意思揪着问。 一路上有认出他的老工人,沈会计长、沈会计短的叫他。陪他参观的人纠正,“这是沈董事,独立第三方代管员工股的。”沈昊倒无所谓,工人不懂事务所的工作职责,以前为上市准备他驻现场办公时,他们都以为他既然是会计事务所派的,自然是会计。 沈昊让老工人只管叫他沈会计,老工人脸上便多了几分得色,大有“我跟他认识时你还不知道在哪”的神气,说话声格外大三分,明摆着故意气两个车间副主任。那俩年轻人涵养尚好,并不动气,笑微微地提醒沈昊,该抓紧时间参观完厂,董事长还在办公楼等他们。 然而回到办公楼,程忠国却不在,据说外出办事,沈昊这才能回自己的临时办公室,打发走相陪的人,得片刻耳根清净。他俩嘀嘀咕咕一直在念叨董事长是如何辛苦、而工人又是多么只知道往自己袋里搂钱,香港法庭对董事长的误会又有多深。 误会吗? 沈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他不觉得程忠国会压榨工人,但也不认为其中没有问题,只是双方立场不同,想法自然不同。清官难断家务事,这长原内部的事情也不好说。都在变,程忠国做了多年董事长,不像从前平易近人,而元老们、工人们也有自己的想法,一旦利益有冲突,矛盾就锐化了。 他被派来,所承担的使命比较简单,任何事情从公司利益出发。 到下班时程忠国也没来得及回来,那两个倒是很热诚地过来邀请他外出晚饭,说董事长关照过,要招待好沈董事。沈昊笑归笑,坚决拒了,这笔招待费肯定会在长原的账本中记一笔,他身有职务,必须避嫌。 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他们抱着任务来笼络他,就是想利用他性子好,拉他去吃吃喝喝结个交情,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没想到沈昊一直笑微微的,说话也是平和,拒绝起来却毫不含糊,理由也透彻得光明正大。如果他俩坚持,岂不是故意害他? 其中一个灵机一动,“沈董事,我私人请你,绝不回公司报销餐费。” 沈昊做了个手势婉拒,“领情!但真的不行,两地职场习惯不同,就请谅解。” 要说铁板一块,那也不是,沈昊老实不客气和几个“老”朋友吃饭去了。 地点在徐陶“家”里,不用她下厨,只需一个电话,每日送餐的多送来几道菜。 赵从周先到,帮着把菜摆到桌上。他一边摆,一边偷吃,被徐陶捉个正着,啪地一巴掌打在他偷菜的手上。 “饿了。”赵从周满脸委屈,“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他看了看手表,“天都黑了,没人性。” 徐陶找到两袋薯片,跟他薯片就红酒,刚好。 “沈昊怎么会答应接手?”徐陶不明白。沈昊此人宽于待人,严于律己。长原对他来说有特殊感情,她和赵从周又跟他有朋友之谊,按说是他向来避忌的事务,怎么到最后来的是他? 赵从周举起杯子,自发自动在她的杯上一碰,抿了一口。任由酒液在口中散开清香,他长长舒了口气,无比轻松地作了回答,“不知道。” 徐陶笑出声来。很好,那个“苦大仇深”的版本二赵从周,在达到阶段性目的后开始退去,留下来的还是散漫松弛的原始版本赵从周。 赵从周不介意,“他不想说的绝不会说。”和沈昊接触机会多后,赵从周多少摸到他的脾气,“我个人觉得他是最好的人选,既了解长原的情况,他的职业道德又决定他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他看了一眼徐陶,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包括你。 自虐,找罪。 她到底知不知道沈昊对她的感情? 赵从周看向徐陶,她举起杯回敬地碰了下他的,“你说得对。” 徐陶仰颈饮下杯中酒,赵从周吓了跳,连忙放下杯子,冲进厨房倒了杯温水递给她,“空腹喝酒别醉了,我们聊点别的。” 等程清和他们三个到的时候,徐陶不知从哪里翻出付飞行棋,正在和赵从周在下棋。 靠运气的游戏,不知为何,幸运之神只照顾徐陶,她的棋子都快到终点,赵从周还有两架没起飞。 赵从周愁眉苦脸,见到战况程平和第一个笑出来,连程清和的嘴角都忍不住弯得颇为可疑,类似于鄙视和嘲弄。 “输给她是难免的。”沈昊揭徐陶的底,“她练过,掷骰子想要几就是几。” 赵从周满脸受伤的表情,“你干吗练这?” “玩呗。”徐陶做个洗牌的姿势,“你们没看过一些赌场的老电影、老电视剧?我有阵子特别迷,直到发现那是特制扑克,故意做的效果。倒是骰子,市面上普通的骰子制作工艺不佳,重量不均,容易控制。不过现在不流行那些,改玩别的了。” 程平和见到红酒好个心惊肉跳,“我不能喝,一喝就醉。” 刚好,她不喝酒一会可以开车送他们回去。 程平和摆手,“我不行。”驾驶证在包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带着,可能潜意识里想试试。 “不行也得行。”赵从周不由分说,“多上路就会习惯。” 程平和头脑一热,居然答应了。 这顿饭的酒,差不多徐陶和赵从周分着喝的,沈昊跟程清和略沾了几下唇。 都有默契,谁也不提工作上的事,赵从周的话最多,关于过年的风俗,春天的花秋天的树,从童年的零食到大学的好坏。还有乔军,他最好的朋友,在成家后跟他“渐行渐远”,“有家室的人,哪怕他家属再好说话,也说不出口叫他出来吃喝玩乐。” 确实又回来了,赵从周。 “没谁能够保持不变。”吃过饭程家兄妹和赵从周走后,徐陶步行送沈昊回饭店。在路上,他悠然道,“你看见的赵从周也许跟以前没有区别,但实质上肯定有变化。” 徐陶把下巴抵在围巾上。她喝了点酒,面颊热哄哄的,双手插在短大衣的口袋,倒是没觉出冷。 “即使是我,这把年纪了,也仍然在变。” 徐陶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突然发这个感慨是什么意思。他回视她,“我一直不习惯给别人压力,更不喜欢勉强别人,最近发现等别人做决定确实很难熬。” “啊?”徐陶没回过神,难道沈昊主动申请到长原驻现场,却不得不等派遣?但对他那帮事务所的同资历同事来说,长原绝对不是肥差,应该不会有人跟他争。 看徐陶眼神,沈昊就明白她不懂他的意思。他坦坦荡荡地说,“我觉得是时候解决一下个人问题了。” 这下徐陶立刻明白了。该如何应对?数秒内她闪过几个念头,迅速做出决定,也是回以坦荡的笑,“多谢你的美意,但我已经有男朋友。” “程清和?”沈昊并不意外,“他确实有迷人之处。但是我不看好你们。” 徐陶挑挑眉,“怎么说?” “他不适合你。” 徐陶低头,但还是没忍住笑,难得,沈昊也会说这种话。她笑道,“没关系,我不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在路口他俩停下脚步等绿灯放行,“但我在乎,我怕你受伤。”沈昊思索了一下,“我觉得他在诱惑你离开你的壳,当你习惯有他的生活,会不自觉放松对自己的保护。万一,我是说万一,他的目的没那么纯,你会受伤。” “何以见得他的目的不纯?” “他的变化,他是那种人吗?轻易想通,轻易放弃?我对他了解不深,但我知道程忠国性格坚毅,绝不轻言放弃,挫折对他来说只是促使他更加努力的兴奋剂。这样的父亲,会教出什么样的儿子?” 嗯,棍棒教育,徐陶脑海浮现程清和背上那些鲜血淋漓的伤痕。不过程忠国的教育并不失败,程清和是徐陶见过的最认真的富二代。他成长的环境,他的性格,注定他不会轻易认输。 她对寒风呼出口气,“你说得对。” 第五十一章 真是一个不怎么样的话题。 “意外?”沈昊看向她,“你可能误会了我,我并不是好好先生。” 红灯转绿灯,他俩谁都没动。 徐陶笑,“怎么会。”她说的真心话,沈昊能够稳扎稳打坐到现在的位置,怎么可能是单纯的好好先生。只不过她同样真心地希望他不要卷进来,眼下的局势无论什么结果,一旦牵涉太多对他来说损失远远大于益处,“你我更不适合。我们认识多久了?”以他的聪明不至于听不出来,如果要谈情说爱何至于等到现在。 沈昊承认,“是我不好,我不能确认心意,一直拖到现在。直到听说你和他的消息,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就是传说中要等到失去才懂珍惜的蠢货。”他哈哈一笑主动结束,“别送了,有时间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徐陶站在原地,目送他越走越远,快到街角要转弯的时候她终于下定决心,拔腿追了上去,“沈昊!” “嗯?”他停下脚步。 “还是朋友?”她伸出手。 沈昊失笑,伸手和她一握,“你啊。”他凝视她,“难道还相信口说无凭的东西?” “因为是你说的。”她目光坦然。 “放心,公归公私归私。”沈昊真想长叹一口气,到底什么执念,让她非跟老程作对?以至于生怕任何轻微的失重影响到正在进行中的收购。他忍不住说道,“他-也能做到?” 这个“他”,他指的是程清和。 徐陶说,“那是他的事。走吧,我还是送你到饭店。别怪我非逼你作保证,我啊,就是这么小气。反正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你是知道我的,钻在钱眼里出不来,整天钱钱钱,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 “是吗?”沈昊不冷不热地反问一句,“对他也这样?” “你知道,我们人类对最初喜欢上的很容易保持好感。”她沉默片刻,随即又道,“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有阵子因为生病回来呆了两三个月。那段时间机缘巧合,和他接触较多,算是最初。” 沈昊惊讶地看着她,“他没认出你?” “我那时还是黄毛丫头,他怎么会记得。后来一年长了十几公分,变化很大。”徐陶摸摸脸庞,“不要说别人,我看着自己都觉得陌生,好像从一棵豆芽长成了……番茄?” 沈昊笑出了声,“没你这么黑自己的。什么时候会觉得钱够了?” 徐陶认真想了想,“恐怕有生之年都得为钱忙活。”她看向前方,已经能看到饭店的霓虹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这句话恐怕有许多人不爱听,可是即使有钱仍然有许多事不能解决,何况钱永远不够。我的能力也就这样,心有余而不足。” “在你心里什么是有钱也不能解决的?” “生老病死,时间,爱情,多了。”徐陶毫不在意地说,“只要想到还有那么多钱能解决的问题,我就觉得与其担忧那些,不如操心怎么多挣点钱。” 钱到用时方恨少,徐陶觉得人生的乐趣无过于此刻这样拼命地花,眼睛一眨又往里面投的感觉太好了。幸好农历年终于近在咫尺,而她以及她的小团队,总算可以暂时歇息,要有事也等来年。 她是早就不回她妈妈的家的,在别的地方也没有房产,人在哪、哪就是她的家。既然现在有一个固定的住所,也就意思意思买了些吃的用的打算过年。程清和把厂里发的年货都搬到她那,水果、冷冻汤圆包子、瓜子果仁之类的,很有几分过年的气息。 这天她叫上一干人在家里做火锅吃,赵从周嘀嘀咕咕跟乔军说程清和生病的那次,招得听者都笑了,只有程清和沉着脸,忍无可忍说是赵从周收拾的菜不卫生。 赵从周反驳,“对,里面的细菌都长了眼,直奔你的肠胃去。” 正在这时,外头有人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