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出陷阱》 第一章 江凯国放下电话就想骂娘。海顺公司涉嫌走私的那个案子到现在还没有批下来。 今年春节刚过,江凯国收到了一份揭发海顺公司走私的信件。收信人是市公安局刑警队,发信人是“一位知情者”。虽然没有署名,但信中列举了海顺公司的种种走私行为,并表示会在适当的时候配合公安拿出相应的证据。早就听说过海顺公司的手脚不干净,在货物出入境时有猫腻,一见这么一封内容丰富的检举信,江凯国顿时来了兴趣,觉得很有干头,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要触碰海顺公司,竟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首先是来自局里的。当时他拿着这封来信找局长请示,局长却笑笑,从抽屉里取出了同样的一封信,并告诉他,几位局领导错前错后都收到了这样的出自一人之手的检举信。局长不以为然地对他说:“这种无凭无据的东西你也信?你一个刑警队长要是整天跟着随便的一封检举信去立案破案,还像是一个严肃的执法者?” 严格地说,这是一封匿名信,其内容虽言之切切但详尽不足,同时让人明显地感觉到,写信人躲躲闪闪似乎底气不足。一是没有留下任何地址或联系方法,就连自己的日常活动半径也未露出丝毫的痕迹,因为发信的邮戳来自外地的一个城市,而且几封信均发自不同的邮政所;二是写信人使用的是极为普通的a4复印纸,并且从信封到信瓤所有文字都采用了电脑打印;三是信的末尾写了句“在适当的时候我会主动配合公安出示有关的详细证据”,但何为“适当的时候”?是对公安的信心不足,一时不敢贸然地暴露自己,怕以后遭到打击报复?还是根本就子虚乌有,只是因为跟海顺公司存有私人恩怨,而借助公安之手搅一趟混水?但与刑事案件打过几十年交道的江凯国,第一反应就是:此信乃知情人所为,应立案侦查。 江凯国直视着局长说:“我从没把刑侦当过儿戏。这是一封匿名信不假,但你琢磨过没有,照现在的社会环境,有几个检举人敢署上自己的大名?能胆大妄为集团化走私的人,哪一个没有深层的社会背景?他们往往先抱住一个什么人的粗腿,然后就有恃无恐了。如果你是检举人,而且是一个小小的百姓,敢写上自己的大名?我觉得能写出这样的检举信就已经很勇敢了!” 江凯国是局里公认的“炮筒子”,这几句话也切中时弊不无道理,把一个四平八稳的吴局长噎得只有狠狠地瞪着他。 海顺公司的全称是海顺电子有限责任公司,民营工贸企业,本市调整经济结构和产业结构中的一面旗帜。起先做国内电子成品生意,后又发展成专做来料加工的外向型企业,而且越做越大,近几年又增加了一项成品燃油的保税业务,不但每年的纳税额在本市的私营企业中名列前茅,与日渐衰退的原国营外贸企业相比,创汇能力也日益凸显。但是近两年,老百姓对这个赫赫有名的企业却颇有微词,私下里有涉嫌走私的传言。这种传言,不但江凯国听到过,相信局领导也听到过,市委、市政府的大小官员估计也有所耳闻。据说海关也曾做过稽查,但最终却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结果。一位抓管私企发展的市府要员在年终表彰大会上,给海顺公司颁发“优秀企业”奖状时,感慨万千地说了一句话:“树大招风啊!”亲自上台领奖的海顺公司郝董事长,乐呵呵地回了一句话:“人怕出名猪怕壮嘛,很正常。”从此,海顺公司便彻底得到了定论,无论海关还是公安对此事再也无人提及。 但江凯国一直在心里对海关先前的稽查结果很不认可。无论依照工作经验还是生活经验,他都觉得社会上对海顺公司的传言应该不会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传言固然颇具夸张的色彩,但同时也具备了事出有因的属性,正所谓无风不起浪。老百姓在张长李短锅大碗小的鸡毛蒜皮上,或许会三人为虎以讹传讹,但一触及社会民生大事大非,往往三缄其口谨言慎行,更不会口出浮言。多年的刑侦工作告诉他,许多案件的线索就来自于周围的人群之中,这封信应该是事出有因。他认为这正是公安介入海顺走私案的一次良机,并预感到将有大鱼可捕。第二天在中层干部参加的业务例会上便拿出了自己手里的那封信,当众宣读。江凯国知道吴局长顾虑的是什么,但他一个刑侦队长却用不着想那么多。 第二章 往往有些事情,无论大小,只要有人强捂硬遮,天大的事情也会跟没发生过一样,悄无声息;相反,只要有人将其公开,再小的事也不能不算个事。尤其在公安这个行当,如果有谁对触律犯科且尽人皆知的事情视而不见置若罔闻,严格地说,便有袒护之嫌,便是违规。 江凯国念完之后盯着吴局长问,该怎么办。显然吴局长对他的突然袭击非常恼火,但还是微笑着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予理睬。理由还是先前所说的那样,诸如此类的信件见过得太多,且大多不可信,在他当秘书时就有所领教,各分局也常常可以收到。只要信以为真立案侦查,往往会白费精力,最终会弄得办案人员十分狼狈难以收场,而且也影响了方方面面的关系。既然海关已经做过稽查,也有了结论,公安自然也就毫无必要画蛇添足,狗尾续貂。 吴局长是铁了心地要捂下这个案子了,江凯国不由自主“腾”的一下跳了起来,他不能眼看着一个有干头的案子泡了汤。坐在他对面的梁副局长是他的好朋友,此时一看他如此卤莽,直给他使眼色,要他冷静,克制,注意策略,而在会前知道他要将检举信有意公开的时候还特意给他打过“预防针”。可是此时的江凯国已经不知冷静和克制为何物,或许在吴局长对那封信表示不可轻信之时,就已经被他扔到了爪哇国了。他拍着桌子问吴局长:“对此等大案立与不立,你能做主还是我能做主,或者是在坐的哪一位能做主?”此言一出,不大的会议室立刻“嗡”的一下,失去了原有的安静,大家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这句话击中了要害。对于一个重要而且知名的企业,公安局要立案必须报请上级有关部门批准,这是规定。反言之,接到举报不立案,公安局也同样不能自己做主,而必须如实向上禀报。立与不立,最终由市政法委说了算。 其实,江凯国对此规定原本挺有意见,因为感觉到有时束缚了公安的手脚,在法制不断的完善之中,最终应该走向司法独立才对。不是警服都跟国际接轨了么?可是此时此刻,只能以此堵住吴局长。善于运用规则的人,才是好样的。他常给手下这么说。 这句话犹如突如其来的重磅炮弹,顶得吴局长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愣在了那里。 会场的气氛有些紧张,一阵议论过后便进入了鸦雀无声的状态,全场的目光全部落在了吴局长的脸上。 事情弄到了这个程度,吴局长只好尽量保持着一局之长应有的风度。虽然脸色发白,白得几乎见不到血色而且嘴唇在微微颤抖,但依然保持着从容大度的微笑,运了运气说:“干吗来不来发火?这是正常的事务嘛,作为局长当然要比一个刑警队长考虑得周全些。来不来拍桌子踢板凳的,像什么话!” 尽管局长的口气丝毫不软,但存在着明显的让步,江凯国自然闭口不言,等待着最终的结果。吴局长最后的一句话是:“那好,既然如此,大家就议一议吧。” 江凯国高兴得差点要冲出会议室,跑到空旷的院子里可劲地兜上几圈。大家的意见当然是按有关规定如实上报,让市领导定夺。从那以后,江凯国一直盼望着上级的好消息。可是转眼过去了两个多月,他却什么都没有听到。只要思维健全的人都能猜得到,立案申请肯定在市领导的某张办公桌上搁浅了。 刚才红色电话机骤然响起,那是专门用于内部传递指令的专线电话,他一听是吴局长的声音,以为是通知立案申请终于获得了批准,命令他迅速准备行动。但通过话筒传过来的,却是让他放掉几个刚刚被刑警队抓获的嫖客。他问海顺公司那个案子到底怎么样了,吴局长只送过来蜻蜓点水的几个字:“市领导日里万机,得耐心等待。”江凯国气得将话筒狠狠一摔。 大案子你放到一边推三挡四拖延不理,不该干的事却这么上心用力。凭什么刚抓了几个嫖客还没有带回局里你局长大人就命令放人,一到关键时刻就打这种电话下这种命令?说起来这次算是比较慢的了,好歹人已经带到半道上。上次更绝,刚把几个嫖客和妓女集中到饭店大堂,准备拉出去塞进警车,电话就过来了。为了避免这种骚扰电话,今天特意没向局值班室打招呼。只要是日常工作,打不打招呼都过得去。没想到还是让这位局长大人知道了,说那几个人在本市有经济合作项目,必须立即放人,而且还堂而皇之地说是不能破坏投资环境,更不能影响本市的经济建设。 他越想越气,给内勤打了声招呼便摔开房门几步蹿下楼梯跨出了刑警队,然后从楼下的车棚抓过一辆摩托,头脚踩着,二脚便噌的一下跳上去,朝着市局办公楼呼啸而去。 第三章 论年龄,江凯国今年已四十有九,但跟年轻警员相比,体格毫不逊色,不论摔跤、擒拿还是打沙袋,他都不会输给谁。除此之外,枪法也绝对一流,手不抖眼不眨,五发子弹从不低于四十八环,让那些刚从刑警学院毕业的高才生看得咂舌。粗活行,细活玩得也不笨,除了电子游戏打不过年轻人之外,基本的电脑操作样样不落伍。有一次一个犯罪嫌疑人的模拟画像因为目击者叙述得不够清楚,弄得几个电脑高手始终拿不下来,结果江凯国熬了一个通宵,硬是给弄出了个眉似眼像,逼真逼肖。当时那位目击者指着屏幕上的拼图,连说了几声“像、像、像”。前段时间好几个案子凑到了一起,凶杀案、爆炸案、大额诈骗案还有两个抢劫强奸案同时压到市局刑警队,而且定了破案期限,虽说不是第一次但也算得上比较少见。江凯国似乎生来就喜欢时间紧、任务重所营造出来的紧张而且紧迫的气氛,一时间就像吃了兴奋剂。翻阅资料,查看现场,调查取证,审讯嫌犯,出来进去,楼上楼下,里里外外全是他的脚步声,几部电话再加上他的手机响个不停,一会是询问情况,一会是下达指示,一会又是探讨案情,把刑警队上上下下连天累夜忙得人人脚后跟都踢到了后脑勺。结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全部提前结案。 一溜轰鸣绕过大院中间的花池,转眼来到了局办公大楼的门口。楼内走廊里亮着灯,吴局长不在办公室,里面也黑着,他唰唰几步跨到了梁副局长的办公室。 梁副局长是江凯国的老搭档、老朋友、老知己,同一年入警校,毕业那年又同时被选进了市局刑警队。虽然俩人的性格有所不同,一粗一细,一急一缓,但特别合得来。工作后的第二年俩人开始作搭档,粗细互补,急缓搭配,多年来破获的难案、险案不计其数,出生入死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去年秋天梁副局长坐进了副局长的办公室,江凯国才备感孤单地一人担起了刑警队负责人的重任。 今天是梁副局长值班,江凯国知道他肯定在里面,因为梁副局长在警校上学的时候就特能坐得住,心态总是超过自己的年龄。当了刑警之后,无论遇到什么事,碰到多么棘手的案子都显得很静,喜怒不形于色,哪怕心里没底在屋里急得团团转,脸上也挂着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只有江凯国摸得准,一眼便能识别出他是真有底还是假有底。 江凯国“呼”的一下推门而入,顿时从外向里扯起了一溜风。梁副局长正在写东西,因为十分投入,被突然闯进来的江凯国吓了一跳,板起脸抱怨道:“你这家伙,进就进呗,干吗跟个暴徒似的把门推了这么狠?就差用脚踹了!” 江凯国一屁股夯到离梁副局长最近的沙发上,气狠狠地说:“本来是想用脚踹的,只是步点儿不顺趟。抱歉!下回一定踹。”说着,掏出香烟扔过去一根,然后给自己点燃一根猛咂起来。 “瞧你这样子,准是又憋上气了。”梁副局长离开办公桌,走过来坐到他的旁边。 “我还真一肚子气呢!” “气(汽)大蒸包子。想撒就撒吧,别憋坏了肠子,不管你今天的气有多大,我全接着。不过得声音小点儿。夜深人静,声音传得远。”梁子说着离开沙发关上了门,才又坐回来。 江凯国的声音更大了:“我怕什么!本来就是来找他的,他不在我才来了你这儿。哎,梁子你说,海顺公司那案子,怎么现在还没批下来?” 江凯国一直称梁副局长为梁子,在刑警队如此,现在也如此,总也改不了口。因为“梁副局长”这几个字他叫起来别扭,同时梁子听起来也觉得生分。他俩的关系凡是熟悉点的人都知道,按省厅边副厅长带有调侃意味的话说,就是货真价实的生死之交。 江凯国把刚才接到吴局长电话的事说了一遍,满以为梁子听过之后也会气不打一处来,满腹牢骚地跟他一起说一说,但梁子却神秘地笑了起来。江凯国立即怨骂道:“哎,我说你笑啥呀?你说咱好歹也是专门负责大案要案的市局刑警队吧?前一段的几个案子刚忙完,我想让大家好好喘口气,回家跟老婆腻腻,哄巴哄巴再来接手新的案子,估计到时候海顺公司的涉嫌走私案也就批下来了。现在倒好,放着重案不上心去好好争取争取,弄得咱都沦落成整天干起扫黄这种小不溜的了,哪儿还像个专干大案要案的刑警队?我清楚,‘人大’再过俩月就要召开,市政府也准备调整领导班子,我们的局长大人想借此机会往上爬爬,把他局长前面的那个‘代’字去掉,凡是敏感一点儿的问题这段时间一律不碰,能捂就捂能拖就拖,生怕得罪了哪路神仙。什么‘全市扫黄战役’,也就是个‘面子行动’,做做样子罢了。” 江凯国一针见血,说中了吴局长的要害,但梁子并不接茬,依然笑着,说:“我知道,你这几天肯定是浑身觉着不舒服。你只要一天不接触案子,就像丢了魂。” 江凯国瞪大了眼睛说:“废话!干了大半辈子了,搁谁能舒服?还眼睁睁地看着有个大点儿的案子就是不能办。瞧你,一当官就啥都变了,也不把咱刑警队的事当回事了。” 梁子不温不火,不急不躁:“你说说你,每次一接到案子都是咬牙切齿,眼睛瞪得要吃人似的,急三火四地就上了手。知道的说你是疾恶如仇,不知道还以为你贪图安逸,嫌那些犯案的家伙搅了你的好梦。可是一旦又快又准地抓住了嫌疑人结了案,你就心慌无聊得不知道该咋打发从早到晚的那点儿时间。我说,该缓缓的时候就好好缓缓,别老想着连续作战,伟人不是还有另一句话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眼头有个大案不假,特别有吸引力,可是上面没给你批下来,你着急还不是白着急?就算你火发得大,把房子都烧着了,又能咋样?莫非上面愿不愿立案全随着你的火气行事?你现在应该正是养精蓄锐的时候。”梁子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从办公桌上抓过他刚才正写着的东西递到江凯国手里,“看看吧。看过之后准能消消你的火。” 江凯国接过来扫了几眼,立刻转怒为喜:“哟,催案报告。”说着,噌的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使劲地拍着老朋友的肩膀,叹道:“还真有你的,到底是从咱刑警队上去的,知道咱心里的路路道道,悄没声地就想起办法来啦。瞧这些词用的,迫切、坚决、有准头!” 梁子说:“你以为就你一人惦记着这个案子?我要也像你一样成天光知道发脾气,这案子还能有救?前两天我就打听过了,政法委没问题,刺儿出在了市府首长的身上。虽说政法委归党委管,但市政府的意思也不能干脆不考虑。可是我就不信,它海顺公司就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反正我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别人不催我催。已经跟政法委商量好了,拿一份言辞重一点儿的报告递上去,他们找机会再跟那位首长说道说道。我估计,在这种情况下再死命地坚持着不立案,权利再大恐怕也有点儿说不过去了。我趁着今晚值班没人打扰,连夜弄好,明天一早就亲手送过去。” 一桩心事有人操了心,江凯国心头云去日现,一阵豁亮,高兴地说:“海顺这个案子真是太有挑战性了,干起来肯定过瘾。哎,检举人不是说有详细的证据吗?你说会是啥?我看肯定是海顺公司的一些机密材料。” 梁子点点头,说:“从检举信上的口气来看,很可能都是些有一有二的东西。” 江凯国忽然想起了什么,双手将报告郑重地还给梁子,说:“你明天一早肯定要送上去的,是吧?我也不能闲着吃现成啊!”然后快步走出梁子的办公室。 他没有直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先让内勤找到了那封已经存档了的检举信,自己模仿着检举人的口气在上面加了这么一句话:“据大家私下议论,海顺公司之所以大规模地长年走私,是因为市府要员将其当作自己的政绩而左右维护,充当着保护伞,但我宁愿相信那是无稽之谈。如果能挖出这个挂羊头卖狗肉的走私集团,将无疑还人民公仆一个清白,彻底消除群众的猜疑、误解。” 看了看觉得还行,有激将作用,江凯国便让内勤用电脑迅速打出几份,同时照着寄信人的做法在信封打印了收信人地址,这才踏踏实实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几封信是准备寄给市党委书记、政法委书记、市纪检委还有市人大的,江凯国打算一大早就送到邮局去。可是一根烟尚未吸完便有些等不及了,将半截香烟伸进烟灰缸呲了几下,然后抓起信装进兜,又按了按,三步两步跑出刑警队,跳上摩托车冲向大街,一口气将几封信分别投进了这几个部门挂在门口的检举箱。 第四章 方胜男今天下决心要打开这个包了,打开这个装得不是很鼓,但摸上去却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内容物一沓一沓且棱角分明的旅行包了。她蹲下身,手指触到拉链末端小巧的不锈钢锁时,禁不住再一次犹豫起来。 这是田芬的包,是寄存在她这里要她好好保管,并且吩咐她不得让其他人知道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包。 田芬是她最为要好的朋友,大学四年她俩一直是上下铺,这学期你在上我在下,下学期又我在上你在下,有时冬天遇上暖气出了问题,寝室里冻得被子冰凉,钻进被窝不由得不打颤的时候,她俩就干脆同睡下铺,紧紧地裹在一起,相互取暖又相互温暖着对方。 毕业以后,她俩没有返回原籍,都在当地找到了工作。田芬在海顺公司上班,经济效益一直很不错,除薪水高之外福利和奖金也非常好。方胜男则走进了一家国营仪表厂,虽然工资、奖金不是太理想,但在工作的第四个年头当上了财务科副科长。财务科长顶半个厂长已是人们普遍的共识,倒也觉得春风得意。然而好景不长,半年之前她竟遭遇了下岗。仪表厂的产品跟不上市场需要,又没有新的自主品种,最糟糕的是这个厂在万般无奈之际模仿生产了南方一家的磁卡家用电表,一投放市场便很快被人告到了法庭,最终在对方的不依不饶之下赔偿了五百多万才算了结了这场知识侵权案。咱国家都进入wto了,谁还能容得下偷窃他人专利的行为?下岗是上级领导的说法,其实职工都明白,就是失业。方胜男从此便无事可做,暂时窝在了家里。 那段时间,正是股票市场热火朝天的时候,股指天天攀升,股价时时上涨,无论垃圾股还是绩优股,也不论小盘高价科技股还是低价大盘国企股,只要开盘时间一到,一个个便争先恐后地往上蹿,听别人讲,简直都要涨疯了。于是,方胜男走进了股市。在尚未找到新的工作之前,到离家不远的证券营业部散户大厅上上班倒也自在。 一天中午,方胜男从股市回来刚要做饭,田芬手里拎着一个旅行包走了进来。方胜男问她是不是又要出差。她说不是。看她说话的样子,好像很不愉快,而且显得有些疲惫。方胜男问她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她说没有,只是想一个人出去到外地转转。她俩说说笑笑一起做了饭又高高兴兴地一起吃过之后,田芬便留下了这个包,说暂时放在这儿,过段时间来取。问她里边是什么东西,她说也没什么,但要方胜男务必保管好,同时也务必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当时方胜男就觉得里边的东西很重要,因为田芬在她面前从来没有如此神秘过。田芬走后,她把包塞到了极不显眼的一个角落,然后在包的上下左右摞上一些书,直到认为别人根本看不出书的中间藏有任何东西时才罢手。 田芬一直没有来取。股价起起落落、涨涨跌跌,股市里群情激昂人声鼎沸,方胜男的脑袋里除了股指就是股价,装满了阴阳交替的k线图,也就渐渐地把它抛在了脑后。一晃三个多月过去,方胜男的炒股利润达到了五成之多,但就在她为这不俗的收获欢欣鼓舞且准备再接再厉之时,股市却突然变了盘。报价牌上往日红太阳般的笑脸不知去向,代之而出的则是一片绿色的阴霾,股价狂跌猛泻。方胜男后悔自己没有做到见好就收,结果最后一笔吃了套。直到股价在短短的两周之内跌去了她步入股市以来所有的利润,她才从股评文章里得知,那叫多头陷阱并且陷入者将难以自拔。她想从这个陷阱里跳出来,在股评家预测的一波反弹到来之际抄底自救,但她的积蓄已经全部投入了股市,留在存折上的那点零头简直是杯水车薪,手头根本就拿不出可以自救的资金。于是,她想起了好朋友田芬留下的很可能装有钞票的这个旅行包。有一次打扫房间的时候,她挪开周围的书,两只手在上面仔细地摸了摸,感觉到里面好像就是钱。也想过跟男朋友借一点,但自己失业在家,本来就觉得好像比对方矮一截,如果再开口借钱,岂不太没自尊了。况且男朋友家在山区,负担不轻,几万块钱绝对不是一个随手可拈的数目。最后,方胜男还是把主意落到了这只包上。 包锁是大学时用过的,钥匙她手里也有一把,因为上学时她俩钱物不分,东西往往就混在一个包里。本来从田芬的包里自行拿一点儿钱来做应急之用也算不得什么,但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这只包是田芬明明白白要她认真保管的,从一定程度上讲,说成是看护才恰如其分。失信于友,显然不妥。她想等田芬来,当面借一些,但等了三天之久也没有见到田芬的人影,打她的手机,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根本联系不上。今天的媒体普遍预测明日会出现强烈反弹,要抄一把,就必须在明天上午九点半开盘之前把抄底资金存入户头,否则将会坐失良机。如果不摊低成本而执意死逃,只有赔本一条路了。可是谁愿意在有可能不伤毫发的情况下去忍痛割肉呢?!情急之下,方胜男觉得只能先斩后奏,以解燃眉之急了。心想,如果此时田芬知道她目前的处境和心情,肯定会比她还要急,而且会毫不犹豫大义凛然地伸出援助之手的。 方胜男感觉心里踏实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将旅行包从书堆中提溜出来,放在卧室的桌子上,然后把本已合上的窗帘又一丝不苟地往严拉了拉。本来是履行诺言给朋友保密,为的是不让别人看见才这样做的,方胜男却突然间觉得像是惟独在挡着田芬的眼睛。顿时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脸部发烫,接着两只手也凑起了热闹。眼睁睁地盯着锁孔,可捏在手里的钥匙却硬是插不进去,好不容易插进去了又颤颤抖抖得怎么也打不开。 正当心急火燎的此时此刻,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方胜男撩开垂落在耳边的长发拢到脑后,支起耳朵细听。 第五章 屋门发出的声音好像很陌生,小心翼翼、蹑手蹑脚、似叩似弹,很有可能是找错门的。 这是仪表厂的宿舍楼,还是厂子没有倒灶的时候分给方胜男的,虽然面积不大,倒也说得过去。幸好还落下了这么一套住房,要不,辛辛苦苦、兢兢业业的,还不全都白干了。此楼共有三个单元,原来用油漆标明的单元字码早已风吹日晒脱落得痕迹全无,除居委会的老太婆、邮递员和本楼住户之外,初来乍到者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一下弄不准一单元和三单元到底是哪一个,进错单元找错门是常有的事。方胜男屏住呼吸、四肢静止,想等这人敲一敲之后自己走掉,但这人像是知道屋里有人,今天有意跟她作对似的,极富耐性又坚韧不拔,不停歇地把防盗门弄得叮叮直响。本来就心神不定的方胜男,一时间心里有些发毛。看来不把这人支走,今天说啥也甭想安安静静、从容不迫地从这包里拿出一张钞票的。她只好把手从包锁上松开,直起身,走过几步,打开屋门。 万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田芬。方胜男的心头猛不丁就“咯噔”一下。 田芬没有发现她的不自在,进来之后先是轻轻地将防盗门碰紧,然后又关好了里面的木门,才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干吗哪?脸咋这么红?”田芬笑道。说着便熟惯地走进客厅,陷进沙发,斜躺着看着她。 方胜男一时心虚嘴拙,不知如何应对,看田芬今天进门时轻手轻脚有些反常也不敢问。此刻的心脏简直就变成了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嘭嘭、咚咚”瞎跳乱撞。脸就越发地烫,一直热到了耳根,并且大有向整个脖子挺进,不让她血压升高造成大脑急速充血决不罢休之势。 “渴了吧,我去沏茶。”方胜男使出全力尽量稳住自己,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不等话音落定,已转身窜进了厨房。 避开了田芬的视线,方胜男浑身乏力地喘口长气,似乎刚才忘记了呼吸,这一下才觉得从上到下通透了些。接着,再做几下深呼吸,希望自己能够平稳自如。已经干下了,慌也没用,还不如装个没事人似的,或许会更好些。但是往杯子里放茶叶的时候,两只手却死活不听使唤,作贼一般地抖个不停,比刚才开锁时还较劲。好不容易放完了茶叶,她又不得不两只手抱住暖水瓶,才勉强将水准确地倒进了杯子。 “你怎么啦?”田芬从她手里接过茶杯,刚呷了一口,突然一脸严肃地盯着她。 田芬一贯脑子好使,反应极快,往往在其他人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尚处于懵懂之中,谈论的兴趣停留在表面现象的时候,她就已经可以看到埋藏于表象之下的要害了,如果需要选择,便能在一分钟之内作出决断,而且经事后验证,十有八九都是正确的。方胜男对此深有了解,也因此对好朋友田芬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没有想到,今天会在田芬的这一优点面前如此尴尬。 方胜男觉得,很可能是自己不大自然的表情让田芬看出了破绽,所以努力地开启双唇,准备如实交代,但嗫嚅着,一个完整的句字尚未出口,额头上的汗珠却先冒出了一大片。 “你喝口尝尝,苦得简直搭不上嘴。放了多少茶叶,啊?”田芬笑着举起茶杯说。 一听是这个意思,方胜男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立刻回到了原位。因为田芬一向快人快语,从不会拐弯抹角,也就是说,今天她并未觉察到什么。冷静一想,自己不应该如此紧张啊!念头是动了,可并未付诸关键性的行动。锁还是锁,包还是包,不是还原封原样好好的吗?再说,包在另一个屋子,从客厅根本看不到。 “没啥事吧?看你心神不定的。”田芬的确没有觉察到什么,大大趔趔地伸出手,一把将她拉到身边,挤在一个沙发上,“来,咱一块儿品尝这杯苦乐人生。”说着就把茶杯送到方胜男的唇边,喂上一口,然后看着方胜男苦得呲牙皱脸的样子,嘻嘻笑闹。 然而此刻的方胜男却无法跟田芬一样地笑个不停。虽然紧张是消除了一些,但不知不觉,惭愧又占据了她的心头。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贼。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更何况田芬还是自己的交心朋友,现在有何脸面跟田芬如此亲热地坐在一起!方胜男巴不得这时能突然出现一个日全蚀,让自己躲在黑暗中,再也不要出来。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想为朋友去重新沏杯茶,田芬却不让她再忙活,站起身,三下两下跑进厨房,拿过暖水瓶,将茶水兑成了两杯,然后抬起食指,亲昵地点点她的额头,玩笑道:“瞧你呆的。” 如坐针毡,勉强地往嘴里嘬了几口,方胜男便再也熬不住了。她还是离开了客厅,匆匆抓起围裙,准备择菜做饭。为朋友摆上一桌香喷喷的饭菜,是她此时觉得最最应该做的事。 双手忙活着,心里却不停地嘀咕:田芬最好一直坐在沙发上,千万不要来回走动,否则一旦走进了卧室,见到包被提到了桌子上,就太难为情了,自己的这张脸真不知该往哪搁!幸好田芬并没有问起那个包,自己也正好装个糊涂。她开始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急!多等一天,跟田芬当面借一点儿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何至于现在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不过,她刚才有意打开了电视,但愿哪个频道的节目现在能好看些,吸引住田芬,让她定在沙发上别动。 然而,此时的电视节目并没有吸引住田芬,方胜男真切地听到了从客厅传来的脚步声,并且,这串脚步正在迈出客厅。方胜男慌忙停下手,但一时又不知如何才能挡住田芬的两只脚。她呆呆地立在那里,活像一个街边的雕塑。 “哎,胜男,我的包你放好着呢吧?”田芬走了过来,还是问起了那个包。 方胜男顿时手足无措,但使劲地挤出一副坦然无事的表情,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紧张。她本想应答一声:“好着呢呀!”但说出口的却是:“怎么啦?” 只要田芬向前再走几步,就可看到敞着门的卧室,就可看到那个包了。田芬的旅行包,此时正毫无疑问地表露着被人刚刚动过或者准备打开的痕迹。方胜男真后悔刚才没有随手带上卧室的门。 幸好这时田芬的手机突然唱了起来,是一段电子音乐。是在校期间,她俩时常挂在嘴边的一首小夜曲。田芬从小巧的真皮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看,销了音,然后对方胜男说:“时间到了,我该走啦!把包给我看好,啊?” 平时,田芬只要一来,都是吃过饭才会离开的,有时手机唱了一遍又一遍她就是不理不睬,甚至索性把开关一摁,无论什么事情都挡不住她俩在一起的融融惬意。但在今天,却给自己设定了时间提醒,一定是有非常要紧的事得马上去办。方胜男不禁松了口气:正好! 方胜男赶紧将田芬送出门外,一直送到楼院旁边的小道。 田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叮嘱方胜男一定要多多保重,如果心情不好,可以回老家住住,到外地走走也好。仿佛她要出远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或许她俩从此要永别一样,同时又好像方胜男眼下不是一个赋闲在家的失业者,而是一个悠闲自得的富姐,想上哪就可以上哪去散散心似的。直到坐进出租车,她的嘴也没有停下来。 田芬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随着车体的向前移动,整个上身都向她扭了过来,似乎有更多的更重要的话要说但又难以开口。方胜男不由自主地联系起了那个包,心头一抖,四肢也跟着颤栗了一下。 这时的出租车吐着白烟,很快将她与田芬之间拉开了一个很大的距离,接着奔到了小道的尽头,拐了弯,楼群随即挡住了彼此的视线。 方胜男如释重负,终于透过一口宽松的长气,但愧疚得直想哭。 第六章 同意立案的批复终于下达了,当梁子拿给江凯国看时,江凯国高兴地横着抱起梁子转了好几圈,最后双臂一展,扎扎实实地将老朋友扔到了沙发上。梁子疼得“哎哟”一声,吁着气叫道:“我的老腰。”第二天,江凯国便带着几个精兵强将一大早跨入了海顺公司的大门。 海顺公司的董事长不在写字间。一听说是公安局的,一位姓白的秘书将他们引进了会客室,然后叫过来一个小姑娘赶紧上茶。 会客室高雅别致,布置考究,高雅之中透着富丽,别致之中带着恬静,窗明几净,清爽舒适。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注重自身形象,且管理十分严格的企业,从一定程度上讲,体现着该公司首领的喜好和性格特征。 白秘书白白胖胖,看起来在五十岁上下,跟江凯国的年龄差不多。短发齐肩,身着藏蓝色套裙,脚登一双黑色坡跟皮鞋,发胖的身体裹在西式衣裙里显得有些臃肿,但倒也不失一位职业女性应有的形象。但一开口,却把江凯国吓了一跳。她的嗓门很大,音调也高,送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嚷,让江凯国不禁联想到身宽气足、声音的穿透力极为强劲的小摊贩。 她先是笑容满面地做了自我介绍,继而诚恳有加地向江凯国一行表示欢迎,然后又像老熟人似的抱怨江凯国事先也不打个招呼。一脸的歉意。江凯国却感觉到,这个人似乎提前就知道了他们的到来,包括人数、时间以及具体目的。坐下之后,江凯国按照办案程序,做了自我介绍并说明了来意,果然对方表现出了明显的过分惊讶状。 江凯国看着她做作的表情,严肃地说:“白秘书,我们得跟你们董事长会个面。” “哎呀,真是不凑巧!”白秘书将一杯热茶从小姑娘手中接过来,亲手端到江凯国面前,微笑着说,“江队长,我们郝董事长昨天刚出差,到省城去出席一个会议,顺便也办点儿事,估计半个月之后才能回来。” 江凯国说:“听说你们董事长跟总经理是一个人,那是不是说,在我们展开调查之前与你们公司负责人的会面,一时半会儿是没法进行了?” “不、不!”白秘书连忙否认,“郝董事长在与不在都没关系,您对我说了,也就等于对我们公司说了。该咋查就咋查,绝对不能耽误您的工作。公司的日常接待事务,都由我负责,去年冬天还接待过海关稽查组呢。” 江凯国一听就知道,这是那位未曾谋面的郝董事长兼总经理先生,特意安排的小卒子过河试探深浅的把戏。于是故意问:“这么说,郝董事长不在的时候,由你负责喽?” 白秘书点点头,说:“是。这类事情就是由我负责,郝董事长在家也这样。当然,其他的事情就由各部门经理自己负责。” 江凯国接着说:“既然如此,现在也算是给你们公司做了正式通知。我们这是执行公务,耽误不得。一般在着手调查之前,我们都要求对方出具一份书面说明。很简单,有啥说啥,走私了就说走私,怎么走的私,没走私就说没走私,几句话就成。你能代表郝董事长写这份需要承担法律责任的书面声明吗?” 一般来讲,被幕后人推在前面的小卒子听到这么严肃的问话,都会觉得事关重大,绷不住的。万没想到,这位白秘书却无所畏惧,痛快非常,笑容依然洒在脸上,说:“没问题。我们海顺公司是规规矩矩的企业,还是市里私企的一个标志,党政领导一直对我们很关心,可以说关怀备至。至于走私,那是有人嫉妒,散布的谣言。树大招风嘛,是不是?我们不怕查,也绝不能因为这点儿事耽误您的工作。您先喝茶。”话音刚停,白秘书便几步走出会客室,没过一会又几步走了回来,手里捏着纸和笔坐回原位,就着宽宽的沙发扶手写了起来。 一份保证书很快递到了江凯国手里。 白秘书字写得不错,笔画就像她的嗓门一样,无拘无束自由抻展,刚劲有力,有点像出自男性之手。但文字水平太差,一张纸上总共没写几行就出现了好几个错别字,真不知道一天到晚她怎么当着这个秘书。尽管如此,写在上面的话却句句钉卯分明,铿锵有声,基本意思是:本公司无走私行为,如若本人有意隐瞒或有不实之词,本人及本公司愿负法律责任。 办案原本不存在让被调查者出具保证书这道程序的,之所以如此,完全是想摸摸对手的情况,看看海顺的脾性、胆量和做事特点,看看这位白秘书在海顺公司到底充当着何种角色,同时也有把海顺公司的董事长从幕后逼到前台的意思。然而此刻,看着签有白秘书大名的保证书,江凯国多少有些吃惊:这位白秘书大有铁杆跟随者的意味,并且无所畏惧,似乎为了她的郝董随时都可肝脑涂地。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应该说海顺公司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再联系到先前海关的稽查结果,江凯国确切地感觉到,随后将无疑是一场波谲云诡,竭尽全力的大比拼。 江凯国郑重其事地将这张纸折好,装进兜里,严肃地盯着她说:“既然这么自信,那就带我们到各处走走吧,白秘书?” 第七章 白秘书笑笑,应道:“没问题,这就走。不过想跟您商量一下,您和您的手下能不能别穿警服?怪吓人的。警察天天走进走出的,弄不好,社会上又该对我们流言飞语的了。” 江凯国真想戗她几句。我们穿什么衣服你管得着吗?穿警服行,穿便服也行,高兴穿什么就穿什么,哪有被调查者要求警察该如何着装的?海顺公司真是太狂!别人怎样捧着你我管不着,但我一个堂堂正正的刑事警察也非得尿你不成?不穿这身警服,检举人怎么能知道我们的到来?何时才能拿到那些详细的证据?但一想到梁子在他临来的时候对他的提醒,也就没有将呛人的话扔出去。当时梁子特意指着批复对他说,上面写的不是“侦查”而是“调查”,得准确把握,千万不要因为一时冲动给他人送上去一个撤案的理由。能客气的地方就客气些,表面上的一些小小不言的事情不必计较。江凯国知道那一字之差意味着什么,也知道面对如此有背景的对手该怎么办。 于是他强行压住心头之火,随和地答应道:“今天就这样了,明天我们换成便服。”心想,只要你海顺公司干出了走私的勾当,我穿不穿警服都一样会将法律的绳索套在你参与者的脖子上。 听着他的话,白秘书高兴地点点头:“太谢谢了!我还担心您不会答应呢。”说到这,她脑袋向后猛地一扬,让因为点头而垂落到眼角的短发重新回到了耳后,“江队长,我从小就挺敬佩人民警察的。真的!” 江凯国对这种恭维之词懒得搭理,心里却突发奇想:如果这位白秘书穿一身男人的服装,会怎么样?虎背熊腰加上高声大嗓,保准谁也看不出她是一位女性。再瞧她那甩头的动作,简直不男不女,估计她的自我感觉还一定很酷呢。 海顺公司占地约一千亩,有两个生产区,两区之间是一个宽阔的隔离带。隔离带装点着花草树木和几尊雕塑,还有一个很大的喷泉,看上去就像一个街心花园。两个区内,共有十个生产车间和八座大型储油罐。生产车间在一区,集中在一栋大楼,每层一个,面积均为五百平方米。每个车间装有四条生产线,一天三班,日夜不停地装配着一种外国品牌的手机和手提电脑。储油罐在二区,输油管与两公里以外的码头相连,专门给外轮加油。 其实,生产车间就在写字间的楼上。这是一栋办公与生产车间合为一体的高层建筑,一至三楼办公,四至十三楼为生产车间,江凯国几个人跟白秘书走进电梯,上到四楼就算到达了一区的生产地。 车间里的设备当属一流,自动化程度很高,工人只管低头工作,几乎见不到有谁抬头看人。江凯国带着警员,一层一层地挨着十个生产车间走了走,然后下来,到每一层的写字间也看了看,与尽量多的职员都照了面。 写字间十分漂亮,齐胸高的天蓝色隔档将一个个宽大的写字间划分成许多个独立的个人小间。大多数职员就在这些隔档内工作,见到他们时都礼貌地点点头。部门经理则安置在用玻璃围成的房间之内,不但安静而且还便于监督手下的职员。二楼三楼大致相同,一楼有一个大堂,大堂的两则设有两个接待室、一个会客室还有三个商洽室。商洽室是新词,按老说法就是谈判间。 从这栋大楼走出来,坐进汽车直奔二区。二区的储油罐每个高为二十米,直径二十米,看上去就是八座庞然大物,日常储油量均在千吨以上。粗细不同长短不等的管道纵横交错、平竖相连。 江凯国几个人仔仔细细刚看了一半,便到了中午时分。白秘书要请他们吃饭,被江凯国拒绝了。江凯国和警员一起在离海顺不远的一家小饭馆简单地吃了碗面,然后返回海顺继续观察。 对这类案件的侦破,必须循序渐进,观察是第一步,尤其是第一天的初步观察十分重要。初步观察决定着初步印象,初步印象又决定着侦破方向和突破口的选择,也最终决定着侦破速度和侦破结果。 然而,一天的时间飞速而过,直到太阳西沉他们看遍了生产过程的每一个细节,也未咂摸出个子丑寅卯。江凯国感觉到,如此下去,无论耗去多少时间恐怕也难以找出海顺公司走私的任何蛛丝马迹,况且对方已经有所防备。次日起,江凯国派两名年轻力壮且皮肤粗糙的警员化装成进城务工的农民混入码头暗地侦查,另请了一位资深会计师随两名做事细致的警员一起走进了海顺公司的财会部,梳篦账目。他则坐在会客室,一个接着一个地与各部门的正副经理细谈慢聊,甚至谈天说地,以期在对方的不经意间洒漏出一些有用的线索。 第八章 送走了田芬返回单元楼,方胜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个旅行包款款地放回原处,用书重新遮盖好,恢复到先前那种让任何人都不会发现的状态,并且决定,从今往后再也不许自己打那个包的主意。 然而钱套在股市里,心里还是很着急。方胜男每天走进证券营业部前,总要把门前的停车棚瞅上一眼,看看里面的自行车比昨天的多,还是比昨天的少。多了,说明股市在涨,因为股民来到交易厅,一见股价上涨心情自然舒畅,总想多看几眼,一轮一轮地盯着自己的股票,时间也过得飞快,一时半会都不愿离开,门口的自行车便会越积越多;少了,则表明股市在跌,因为思涨心切的股民一见股指下跌满盘皆绿,情绪必然不高,看两眼便想走掉,所以自行车也就稀稀拉拉,留不下几辆。 今天的停车棚好像满了一点,方胜男顿时来了精神。她三下两下将自己的自行车找一个空隙插进去,上了锁,然后迫不及待地转身跑进交易厅。 果然不错,高开高走,股指已经上涨了二十多点。 平时没有行情的时候,交易厅里的座位空得可以一人占三个,简直可以躺下打盹。一位她常称呼为梅姐的中年股友,患有风湿病,经常在坐累了觉得下肢有些肿胀的时候将脚搭到旁边的椅子上跷跷腿。今天股价大涨则挤得哪都是人,眼前尽是阻挡视线的人头,除了显示牌上最高一行的指数、时间和成交金额以外,方胜男什么也看不见。梅姐也被人挤在后面,方胜男便拉着她一起向前挪动。 位置是挤到前面去了,股价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没过多久大盘突然掉转了方向。先是上涨速度有所减慢,同时分时图上表示成交金额的黄线也随之缩短,接着指数明显地露出了疲态,像是不忍心让今天的股民大失所望,硬撑着向上顶了顶,然后便力不从心地倒栽而下,眨眼间,那二十多个点数荡然无存。 方胜男顿时傻了眼,刚刚因股价上涨而燃起的希望顿时像遭到了倾盆大雨。她大气不敢出地盼望着指数能就此反身向上再次飘红,但是空方得势不饶人,只在平盘的位置稍稍喘了口气,便霸气十足地将大盘继续下砸,一直砸得所有股票由红变绿,让刚才还人声鼎沸的交易厅变得鸦雀无声。 如此凶狠的下跌令人心惊肉跳,方胜男感觉到此时与她紧紧站在一起的梅姐在微微颤抖。 时间一晃就是三个交易周,行情一直没有起色,手里的股票跌得惨不忍睹,又被套去了三成。痛惜蚀本之余,方胜男也感到了一种庆幸。庆幸的是,那天田芬的到来使她的预谋没能造成事实,否则,补仓之后也得连同那包里的钱一块跌进去。何时才能跳出陷阱,解套还钱?幸亏没有!这段时间,除了多方的微弱抵抗能让日k线偶尔画出几根小阳线之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空方的天下。大盘绿了又绿,股价泻了再泻,方胜男的炒股资金大幅缩水,眼看着就只剩下了四成半。 终于有一天,方胜男洞察到了股市的筑底迹象,她是从一本书里得到启发的。这本书介绍了世界级证券大师的各种投资理念和分析技巧,她一直读到了深夜。 巴菲特告诉她,股价一旦低于股票的内在价值则跌无可跌,涨升将一触即发;索罗斯让她知道了市场经常犯错,不是把股价炒得过高,就是把股价砸得过低;最让她兴奋不已的是江恩理论。她按照这位炒股天才发明的分割比例,把沪指按照不同的设定计算了十多遍,每种算法的结果都在指明着,此时的股指已经到达了底部,至少,正在近距离地接近着底部,换言之,颓势已尽,升势将起,一轮新的行情即将展开。兴奋之际,“物极必反”和“否极泰来”这两句颠扑不破的千古真理也跳进了她的脑海。犹如一个囚徒突然接到了特赦令,恰似被洪水围困多日的难民在奄奄一息之际听到了解放军冲锋舟的马达声,方胜男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随之兴奋了起来。 借着这股兴奋,带着定赚不赔的信念和预期,有着此举绝不会坑害朋友的道德底线,方胜男再一次想起了那个包。她义无反顾地从写字台抽屉摸出钥匙,坚定地插进了锁孔。 “乓当”一声脆响之后,紧接着便是急不可耐的一声悦耳的“刺溜”声。随着链头将拉链节节划开,旅行包的内容物全然敞开在了她的眼前。 第九章 包里果然有钱,而且是十万块。十沓钞票非常整齐地安置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方胜男解开袋口,“伟人像”便清清楚楚地跳入了她的眼帘。于是,兴奋的双手将这些可以救她于水火之中的钞票一沓沓从塑料袋里请出来,小心翼翼地码放在桌子上。每放一沓,心头就欢快地跳荡一下。 钱在桌面上逐沓加高,她浑身的血液也随之加速流动,将要翻本的喜悦滋润着她的心脾。她仿佛看到了炒股资金随着行情的到来在成倍地增长,五位数变成了六位数,六位数又变成了七位数甚至八位数。方胜男的眼前一片光明,此刻的血液简直要沸腾了。 十沓钞票一个不剩地很快裸露在她的眼前,然而她方兴未艾的目光又探进了旅行包里的更深处。那里有一个更大的塑料袋。 塑料袋颜色很深,是墨绿色的,比较厚,好像还是双层,肉眼根本看不透。 里面装的会是什么呢? 观其形,也是方方正正;触其体,有棱有角、硬硬梆梆;用手掂掂,分量不轻,可以说旅行包的大部分重量,都来自于这个严严实实的物件。 不会又是钱吧?如果不是,那又为何物?她想打开看看,但又觉得实在过分,马上制止了这个得寸进尺的念头。如此贪得无厌地干下去,还怎么好再见田芬? 念头止住了,然而好奇心却是一个难以驱散的东西。方胜男将这个东西从包里掏出来,抱到桌子上,双眼凑到跟前仔细端详。左看看,右瞧瞧,用手指扒开个小缝让视线往里再探一探。东西包得非常严实,什么也看不到,她又费力地举起来,挪到灯前,透着光往里看。四十瓦的白炽灯让她隐隐约约地看出塑料袋的确为两层,但裹在这两层塑料之内的东西依然看不清。由于看不清,便不知不觉产生了些许的神秘。 方胜男一直对田芬很羡慕,羡慕田芬能效力于一个知名企业,此时随着这包东西在她的心里越来越感到神秘,那份羡慕则更加强烈起来。 海顺公司工资高、福利好,人人皆知,田芬经常将一些东西给她送过来。自从她下岗之后,田芬更是送得勤。鸡鸭鱼虾、油米瓜果,甚至还有洗发液、洗衣粉,一堆一堆地往她这里拿。田芬上班刚有一年的时候,海顺公司就给她发过一台电脑。方胜男一边看着这包东西一边猜测,里面会不会是一台笔记本?但又觉得好像不可能。因为田芬一贯大手大脚存不住东西,如果真是笔记本电脑早就用了起来,根本不会塞到包里等着它下崽。 方胜男小心翼翼地将这包东西放回到桌面,用手向下摁摁,又从两头挤挤,觉得确实不是笔记本电脑,好像就是一摞一摞的东西。突然,她觉得田芬安顿她好好保管并且不能让他人知道的确切用意,十有八九就是指这包东西,因为田芬对于钱一向不太在乎。 到底会是一摞摞的什么样的东西呢,这么重要?方胜男琢磨了好一阵也没猜出个子丑寅卯,便不知不觉沉入了甜甜的熟睡之中。 阳光透过窗帘钻进屋里,涂亮了每一个角落。方胜男一睁眼就见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指向了上午九点。她连忙起身,发现自己竟趴在桌子上过了一夜。 匆忙跑进卫生间,一阵忙碌之后又赶紧奔出,带上钱,冲出屋门,骑上自行车,向证券营业部急速而蹬。 没有认出底部的时候,悲叹着股市何时才能止跌企稳,昨天收市时她还带着这份望眼欲穿的企盼,可一旦觉得大势将要反转,行情随时都会由弱变强并且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抄底资金之时,则又开始担心股市开盘即涨,使自己错过了抓抢廉价筹码的大好时机。 方胜男不顾一切,一路狂奔,引来了路人许多惊奇的目光。还算好,赶到证券营业部时,股市刚刚开盘而且并未高开。 方胜男暗自庆幸,连连叫好。最紧要的是把钱先存入保证金户头! 梅姐今天来得比较早,见她救火一般地跑进营业部,想问问她怎么回事,她根本顾不上搭腔。 不过她在保证金存单上只填写了两万块。昨天她考虑再三,发觉自己过于贪婪,而且贪婪得有些疯狂,几乎不近人情。本来只打算弄一点点的,干吗非得要狼吞虎咽的呢?于是将其余的八万块又放回了田芬的包里。手续一办好,她一秒钟都不耽搁地扑向股票委托机,飞速地做完买入委托又查看一下成交回报,确认补仓成功之后,才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地步出营业部大门,准备回家去补做一个女儿家每天面对梳妆台不可马虎的功课。 梅姐追了出来,问她是不是有内部消息。她如实地告诉梅姐,没有内部消息,是从世界级的投资理论中得到的启示。然后哼着歌,拧开车锁,不紧不慢地向家里骑去。 第十章 原以为细细致致的摸查肯定能发现点什么,即使对方诡秘得如同一只老鼠,也不能不存在着爪踪趾印,但江凯国带着手下忙了十几天却收效甚微,几乎一无所获,既没有在账本中看出一点点的破绽,也没能从商品流转过程中攫取到一丝一毫的证据。 派到码头的两位警员装扮成可怜兮兮的民工,求爷爷告奶奶地泡了整整一个星期才被海顺的燃油中转站录用。具体工作是拽油管、扛垫板。油轮来了,需要中转站的进油管与油轮的输油管对接;给外轮加油时,则正好相反,将中转站的输油管与外轮的进油管连在一起。轮船的靠岸位置有近有远,或左或右,油管拉伸时则必须随之或东或西,或长或短,每次还少不了以极快的速度在某些部位垫上木板,以保持油路的畅通和流转的快捷。死沉死沉的油管在马达的驱动下虽可自行伸出,但行走的方向却需要十来个壮汉牵头拖肚,全力引领。三人拽住管头,向接口处挺进,其他七人则随着油管的不断伸长依次用肩膀顶在不同的部位,顺势前移。作业完毕,按照消防安全规定,还得原路送回。无论拽头还是顶腰都不轻松。码头繁忙,船只如织,每天像这样的来来回回需二十多次。 头三天也没觉得什么,后来便累得他俩直咬牙,浑身简直要散了架。油管压在磨出了血泡的肩上,钻心地疼。血泡破了一层又一层,终于生出了老茧,他们硬是坚持了下来。江凯国看到他们双肩,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乐滋滋的:咱刑警队的小伙子,个个都是好样的!但是吃苦归吃苦,硬棒归硬棒,海顺公司走私的证据却丝毫没有得到,甚至连走私成品油到底使用了何种伎俩也没能发现。 卸油、输油,输油、卸油,燃油中转站所有的事情加起来就这两件,而且无论向站内卸油还是给外轮输油,都有海关关员在场,每一笔都履行了海关的手续。 查账的警员虽不用受那些筋骨之苦,但资金账、库存账、商品流转账加之总账、分账、明细账,等等等等种类繁多不一而足的一摞摞账本,堆起来就像一座座小山。大家搬了一座又一座,翻了一摞又一摞,从早到晚像警觉的狐狸盯在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数字上,不但没能抠出任何蛛丝马迹,却弄得双眼发酸,脑袋发昏,食欲大减,挨着枕头就睡,外加会计师的对那些账本的赞不绝口:“清晰、干净、少见、素质不低。” 暂且抛开走私不论,业务量大而且员工在千人以上的企业,无论管理得多么有条有理严谨无疏,都会或多或少存在着难以避免的瑕疵,但这家却光洁如镜完美无缺,不能不让人感到一种虚假还有刻意的粉饰。这种光滑的外表向江凯国确切地指明着,虚假和粉饰的背后肯定藏匿着一个阴暗的领地。 从警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江凯国所接触过的案件和涉案人可谓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和奸佞狡猾的人物成堆成摞,他已见多不怪习以为常,但像海顺公司这样头尾深藏滴水不漏的,还真是少有。在以往的案件中,他总能找到对方深藏暗匿的漏洞,总能在真真假假纷乱不堪的头绪之中快捷而且准确地理出一个清晰的脉络,然后摸准他们的软肋奋力一击。 他去了燃油区,也去了电子成品储运区。油库分汽油库和柴油库两类,汽油又按不同的标号分别存储。八座巨型的圆柱型储油罐就像一座座坚不可摧的超级地堡,神秘而且霸气十足地傲视着一切,也傲视着前来查案的江凯国。库区的员工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伙,有的是中专毕业,有的还是大学生,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因海顺公司是一个外向型企业,所以趋之若鹜,在这里干起了用不了多少文化的粗活。 尚未走进油库控制室,江凯国便听到了从一个富有青春活力的喉咙跳跃而出的歌声。他们各就各位,坐在现代化的控制室里,盯着一对对红、绿两色指示灯,随时摁动操控按钮,开启或者关闭连接在各种粗细不同的管道上的油泵还有阀门。指示灯与外界相连,显示着远处发来的进油或者输油的指令。见到江凯国,歌声依然飘荡着,他们也依然忙活着,似乎进来的不是一位素不相识的警察而是一个老熟人。江凯国问什么,他们便答什么,可以说有问必答,没有半点的怠慢或者迟疑。凡是跟油库或者油品有关的知识,他们回答得都非常流利而且详尽。江凯国对那些指示灯很感兴趣,心想海顺公司的燃油业务并不复杂,除了从油轮加油就是给外轮输油,一进一输有几对指示灯也就够了,怎么会需要这么多,竟然有一上一下长长的两溜?数一下,共有二十对之多。他问这么多的指示灯都派什么用场,他们微笑着回答说,船有大小,管有粗细,指示灯也就自然会多一些。江凯国觉得这样的回答很牵强并且大有环顾左右而言他之嫌,想进一步再问,他们却谦虚地笑笑,说生产上的事情由业务部掌管,他们只对油库负责。 虽然一个现代化企业最大的特点就是流水作业,但也不至于工作在某一个环节的员工对整体情况如此不闻不问,况且他们还是具有一定文化素质的年轻人。他拉住一个面相老实些的库管员到门外盘问,库管员皱着脸说,他真的不知道除了外轮之外,这些油还会输送到哪里去。来海顺公司上班的第一天,业务部经理就告诫过,只需按照指示灯操作,红灯表示进油,绿灯表示输油,准确地摁下相应的按钮就是控制室的全部工作,除此之外一律用不着闲听闲问。江凯国问他,这段时间业务部经理又安顿些了什么?库管员说,业务经理要求他们对来查案的警察有问必答。 作为一个企业,对员工最起码的要求应该是精通本业眼观全貌,既要熟练掌握所在环节的各项技能,又要全面了解整个企业的生产过程,只有如此才能前后兼顾相互配合,使企业蒸蒸日上稳步发展。可是这个海顺公司为何顺道不做,偏取旁门呢?当然,一些技术超前,每有产品问世便蕴涵着最新知识产权的特殊行业,为了高度保密,不至于在产品上市之前被他人窃取,会有意对所有员工采取分段管理,即不要求各环节之间的配合而只要求每一位员工和每一个部门直接对总裁负责,随时掌握这种高端机密和生产全貌的只有总裁和总工程师。那些分段产出的中间产品汇集在一起,便是一个崭新的可以夺得大块利润蛋糕的成品。而海顺公司只不过是一个从事来料加工和兼营保税燃油的企业,并不需要那种极端的保密性,何至于如此?凡是明着搞一套,暗地里搞着另一套的犯罪团伙都具备着这样的特征,前不久被外省的同行们破获的一桩制毒案就是如此。那个制毒窝点在外人看来像是一个小小的化工厂,只让招进去的工人知道各自每天手底下忙活的那一点点事情,其他的一概不许乱说乱问,说是涉及技术诀窍需要严格保密。被蒙在鼓里的工人们直到犯罪头目被戴上了手铐才惊讶地得知,原来他们生产的不是什么化工原料而是把一桶桶的麻黄素转换成了一件件的冰毒。或许这些成天操控着阀门和油泵的库管员们,真的对那些燃料到底有多少个去向一无所知,但在他们看似轻松的脸上,江凯国透视到了躲在微笑后面的一份紧张。 储运区在海顺大厦的北面,大厦的后门与之相连,仓储和发货都在这里。一排排的集装箱占据了货场的半个场地。一辆辆电瓶式搬运车从海顺大厦的后门将已经下线了的电脑一批批地转进仓库,做过入库登记,负责发运的员工再凭着出库手续,一件件地将它们从仓库取出,轻手轻脚地装入海运集装箱,然后再由大马力平板车带着那些装满了货物的集装箱,经海顺公司大门奔往码头。每一部运输车辆的进出,在大门口都有着严格的手续,而且每一次都必须接受门卫的检查,做到单、货一致。在这里,除了一派繁忙的景象之外根本看不出与走私有关的任何迹象。江凯国带着几位警员追踪观察,一路上没有看到他们有中途掉包的行为,装船时也没有发现其他的可疑迹象。若在码头装船前掉包,以空代实,集装箱在离开地面被高高地悬吊在空中越过船舷之时,应该会因为缺少重量而显得飘晃,但江凯国和他的警员们瞪大了眼睛也没有看出什么来。 江凯国突然意识到,此次调查如果依然如此这般地按照常规走下去,最终肯定会陷入死胡同。既然对手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欺三瞒四掩人耳目,上一次连海关都能骗得过去,那么作为新的调查者,就应该调整思路相机行事,而绝不能继续按常理出牌!于是,他想出了一个新主意。 第十一章 昨天,江凯国有意延迟了离开海顺公司的时间,直到天色全黑了下来才带着所有警员坐进汽车,不紧不慢地驶出海顺公司的大门。看见站在自动栅栏门一侧的门卫,还笑着大声地打了个招呼。 汽车沿着每天回家的路线行进。刚开出一段路,他便让大家在半道下车,只留下今天驾车的警员,他自己则蜷缩到后排坐椅的下面,让汽车原路返回。进门时,那位警员按照他的指示,对门卫说忘了一样东西,然后便将车停在了海顺大厦旁边一个光线较暗的地方,煞有介事地跳下车,跑进楼内,打开查账的房间,在里面呆了一分钟,接着又锁好房门急急忙忙地跑出来重新跳进汽车,开出海顺的大门。这时的车里,已经没有了江凯国。 趁着夜黑,江凯国溜进了那个电子成品储运区。 来到海顺公司的第一天,他便注意到了这个储运区有一个刚能容得下一辆卡车进出的小门,离仓库很近,从那里进来的汽车一转身便可开进离门最近的一间大仓库。从那天到现在,从未见那扇门打开过。一般而言,在库区开一扇后门很不安全,何况在仓库里储藏着的都是些高档商品,这与海顺公司严谨的管理方式极不相符。既然大小车辆的进出都必须通过公司前面严格把守的大门,那这扇小门到底做何之用?总不会是专给偷盗之人特意留下的一个方便吧! 他曾到跟前观察过,铁门上有两把大号铜锁,门的下沿还有一个粗粗的插销顶在地面上一个与之配套的圆孔里。圆孔很结实,是固定在地下的一截钢管。离这扇门最近的那间仓库是储运区内最大的一个,而且上面没有窗户,下面没有通风口,也从未见打开过。有一次他问起了那扇门和那间仓库,储运部经理告诉他,那扇门是海顺公司早先的大门,自盖起来海顺大厦之后开了新的院门,那扇门也就失去了原有的作用。本来想砌道墙把它堵起来,但郝董事长不允许,要留着它作个记念,所以便加上几道锁,紧紧地锁了起来。至于那间仓库,跟那扇门一样,也是最早的。当初盖的时候经验不足,没留窗户和通风口,现在基本不用了。因为有同样的纪念意义,也保存了下来。好在储运场很大,新建的仓库基本够用,不碍事。 依这样的解释,那位郝董简直不是一个机警、周密以赚取利润为己任的企业领导人,倒像是一位松散、浪漫的诗人。大千世界的确存在着一些儒雅的商人,但江凯国很快发现,储运部经理话里有谎。因为那间仓库上的以及那扇铁门上的锁和插销并没有锈蚀的痕迹。锁杆上没有,锁孔内外也没有。可以肯定地说,是经常被人悄悄开启的,换言之,门和仓库一直就没有停止使用过。 厚厚的铁门和严严的仓库,沉重而且神秘。江凯国潜入储运区,就是想摸一摸它们到底存在着怎样的秘密。 江凯国环顾四周没发现有何动静,便轻轻地摸过去。夜里的储运区安静而且空旷,一点轻微的声音都会扩散得很快很开。他弓下腰,一边警觉地观察着前后左右,一边伸手脱掉脚上的皮鞋,别到后腰,然后抬起两只脚的后跟,脚尖着地,轻点着向前靠近。太阳烤了一天的水泥地此时烫得难踩难挨,虽然此种行走方法可以将脚步声压到最低,很难被人察觉,但也烙得他呲牙咧嘴,好不容易才忍着痛到达了一个便于观察也稍稍凉一点的位置。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揉着已被烫红了的脚掌,禁不住在心里骂道:这贼头贼脑的海顺公司,你他妈已经是本市最大的企业了,赚着老外的钞票还嫌来钱慢。捞那么多钱干吗?买水晶棺材呀?害得你大爷挨这个烫。往回算个几百年,非让你知道知道烙刑的滋味不可。 这个储运区在夜里是不用人巡视看护的,也没有为着一点点轻微的响动便会汪汪乱叫的狼狗,那种方法对于一个可以生产电子产品的企业未免显得过于土气,而早已被海顺公司废除。他们使用的是电子狗,正规的名称叫做光电报警器。每一座仓库从里到外安有三套,一套在库内,一套在门框,另一套则在库外的房檐之下。它们的形状跟通常所见的自动玻璃门上安置的那个黑色的小玩意儿差不多,白天的时候看得很清楚。一般情况下,员工下班之后这种光电感应装置便处于工作状态,发射出肉眼无法看到的紫外光。房檐下的电子狗监护着仓库门外十米以内的区域,它所发出的光线并不是一条或几条,而是散射状的一束,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不太标准的椭圆,像一只怒睁着的巨大的狼眼,隐身匿形地横躺在仓库的门前。只要有人此时接近,踏入了这个狼眼,由于阻断了细如发丝的紫外光,报警器便会立马开启,在储运区和护卫值班室响起刺耳的尖叫,同时会给护卫人员明确地指出有人接近了哪一间仓库。门框上的电子狗发出的紫外光则是一条条呈人字形的直线,从上到下像是挂了一条看不见的门帘,即便狼眼般的头一个关口发生了故障或者被人机巧地躲过,那这道关口无论如何也很难蒙混过去,何况还有一个更大的电子狗在仓库之内等待着每一个不速之客。不但如此,电路中还接有断电警示器,如果有人试图掐断电源使电子狗失去作用,护卫值班室的警示灯则会突然亮起,频频闪烁,并且发出急迫的鸣叫。 江凯国耐心地等了一会,确定了此时的储运区确实没有其他人,便从兜里掏出一个香烟盒大小的东西快步走过去。这是一个小巧的测试仪,也是一个光电感应器,不过它不是用来报警的,而是专门感应紫外光的。每一只电子狗所辐射出的光波都有着特定的频率,即使型号相同、产于同一个批次,也都不会完全一致,总是存在着微小的差别。正如一位哲学家说过的,世界上没有两个相同的叶片。这叫个体特征。 江凯国先从测试仪的一侧抽出一根拉杆,然后摁下开关,双手抓住这根拉杆将测试仪向前平伸,像一只加长的手臂向那间仓库慢慢探去。 海顺公司所使用的监护系统具有非常精确的智能性,一只乱窜的老鼠或者一片被风吹过来的树叶、纸片以及被人有意抛过去的一块砖头,均不足以引起任何反应。只有人体闯入时,同时阻断了许多道紫外光,它才会发出应该发出的警报。江凯国完全可以放心地测试。 果然有感应。测试仪的指示灯突然亮了起来。这就是说,这间所谓废弃的仓库也装有电子狗。 测试仪进入了电子狗的覆盖范围,江凯国立刻改变方向,让自己的行走路线与仓库的墙面平行着慢慢移动,测试仪始终与仓库保持着等长的距离。令他十分惊讶的是,那个发着蓝光的小灯管在移动过程中竟然闪动了三次。三次闪动说明这间仓库的房檐之下一共安装了三个电子狗。可是白天的时候,在这里根本没有见到过那种黑色的小玩意儿。 是何等贵重的东西储存在这个空间之内?又为什么要极力掩盖,将其说成是一个已经多年闲置而只是用来怀旧的老仓库,并且将电子狗安装得如此隐蔽? 此事诡秘,且一时难以琢磨!他收回测试仪,从后腰取下皮鞋蹬到脚上,飞一般地跑向铁门,腾腾几下一越而过,轻轻地落在了外面的马路。然而令他更为吃惊的是,今天一早他让储运经理打开了那间仓库,里面却空无一物,地面干净得像一间餐厅。 种种迹象表明,海顺公司的确存在着欺天瞒地之事。明知其谲诈鬼奸却拿不到直接的证据,此时检举人以及检举人手里的证据则显得异常重要。 第十二章 其实,自进入海顺公司以来,江凯国一直就没有停止过对检举人的寻找。从那封信中可以清楚地得知,写信人握有关键的证据,最起码也能指出一条揭穿海顺公司走私的直接途径。一只黄鼠狼在天天偷鸡,检举人就是熟悉那只黄鼠狼的知情者。只要有了检举人的协助,肯定会事半功倍,侦破加速。他仔细地琢磨过,能清楚海顺公司底细的,应该是海顺公司的职员,而所有的职员当中,在财会部工作的可能性最大,或许还担当着财会部经理或副经理的重要职位。可是在这十几天的时间里,那位检举者却始终没有出现。 起初,看着几个人有点像,心里也暗暗地做了“圈定”。这些天多次出入财会部,也有意地借请教财会知识的机会与他们单独谈过话,但在反复的接触和试探之中又不得不一一从圈内划去。依照多年积攒的办案经验,那几个只是见到前来办案的警察有些紧张,表情不大自然,或者有的天生一个见面熟,显得有些热情,乍一看有点像,但又的确不是检举人。迷茫之时曾做过检举人不是海顺公司职员的假设,但很快便被自己否定掉了。因为那种可能性极小,甚至不可思议。如果不是海顺公司的职员,如果不是在财会部这个掌握着全企业核心机密的部门工作的人,又何以掌握海顺走私的内幕?黑道上将走私与贩毒并列,称之为“上前线”,有哪一个走私者会将这种掉脑袋的事情泄露给局外人? 江凯国企盼着检举人能主动出现,同时也开始了新一轮观察,仔细搜寻。突然,一副不冷不热的面孔跳入了他的脑海,那就是田芬。记得此案开始调查的第一天就见过她,当时她正在接电话,见到一帮身着警服的人走进财会部时愣了一下。确切地说,那一天海顺公司的所有员工在江凯国所带领的刑警面前都出现过短暂的愣怔,江凯国也就没能将她的那种瞬间出现的表情从众多的相同表情中摘拣出来。过了两天,江凯国带着请来的会计师再次来到财会部要清查账目,迎面碰见了她。看她的样子,像是正要出门。江凯国冲她礼貌地点点头,想随口说一句“我找你们部门经理”,但田芬却先开了口:“你们来啦?”接着微微一笑,说:“我们经理在里边。”说着朝财会部经理的单间轻轻地扬了扬脸,话一落音便匆匆地离去了。江凯国立即对她发生了兴趣,因为在她得体的举止和文雅的微笑中带着一种亲近感,也透着一股明显的被有意控制着的热情,只是囿于查案组刚刚介入海顺公司不便过早地亮出自己的身份。 海顺公司是本市赫赫有名的企业,如日中天,备受市级领导青睐,正红得发紫,海关缉私专案组都未能撼动其一根汗毛,检举人谨言慎行,有意遮掩,应在情理之中。再者,检举人通常在心理上都很矛盾,即想协助公安将犯罪之人早日绳之以法,又特别担心自己的行为会惹来祸端,面对一个强大的对手则更会如此。 看着她走进电梯的背影,江凯国便决定了要找她好好谈一谈,首先对她的身份做进一步认定,进而打消她的顾虑,争取在她的配合之下早结此案。但那天等他与财会部经理谈了话,将查账人员安排到一间会议室,又将所有应该注意的事项对手下做了安顿之后,却已经到了海顺公司下班的时间。职员们争先恐后地涌出了海顺大厦,田芬也回了家。次日一早江凯国便来到了财会部,但田芬的那张写字桌却没有人。保护检举人,不暴露检举人是办案的基本准则之一,于是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起了田芬,这才知道田芬随公司的一位副总经理乘头天晚间的火车出了差。江凯国耐心地等了几天,见她一回来便让一位警员将她请到了查案组办公室。但出乎意料的是,当与她面对面地坐在一起,说起要彻底查清海顺公司的走私行为时,她的表情却是一脸的冰冷。 那是进入海顺公司的第九天下午,她进来坐下之后,警员按照江凯国事先的安排退了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房间里只有她和江凯国两个人。江凯国先是端过一杯茶,热情地放在她的面前,然后坐回到桌子的另一头,她的对面。 “本来是早就想找你谈谈的,结果你出差了。” “为什么一定要找我谈话?” “你放心,我们已经找过了很多人。我是想问问,据你所知公司所有的成品都是按照来料加工协议和海关的规定发往境外的吗?”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次来调查海顺公司,直接的原因是寄给我们的检举信。” “哦,这我听说过,是有人揭发了公司,你们才来的。” “不知道你清楚不清楚,检举信不止一封。检举人没有署名,只说是在适当的时候会出来协助,提供详细的证据。可是我们的调查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星期,这位检举人还没有出面与我们联系,甚至连一点点暗示也没有。” “是吗?那你们得好好下下功夫。检举人是绝对不会轻易站出来的。” 那天的谈话很不顺利,无论江凯国怎样地告诉她对于这次调查警方已经下定了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的决心,他以及他手下的探长还有警员们绝不会对此案半途而废,更不可能将检举人陷于不利的境地,但她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与先前的印象判若两人,那种亲近感和压抑不住的热情似乎出了趟差便在路途中随风飘逝了。 其实,江凯国一时也很难认定田芬就是检举人,单凭一两次接触的确不好下结论,后来随着另外几个人进入了他的视线,也就渐渐地淡化了。然而今天想起来,再反复而且仔细地琢磨琢磨田芬前前后后的行为和言语,却觉得她与检举人十分吻合。首先,她的那种亲近感和有所按捺的热情是在其他海顺公司职员的脸上没有见到的;其次,那次谈话时虽然她变得冷漠,原有的友善一扫而空,但她所说的那些话却耐人寻味,有点藏头露尾的样子。会不会有人也看出了她,在那次出差时给她施加了压力,原本就提心吊胆的她便不得不缩了回去?否则对查案者的态度绝不会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 第十三章 江凯国越分析越觉得田芬就是检举人,只是前两天田芬又出了差,要不非将她立刻请到刑警队不可。 江凯国想,等田芬回来一定给她安排一个特殊的住所,秘密保护起来,让她的后顾之忧和所有的对海顺公司的惧怕统统甩到脑后。如此一来,此案必将顺利拿下。 江凯国抽空返回局里,来到了梁副局长的办公室。他要跟老朋友交流交流。两个人的智慧总比一个人的强,也会更周全些。每当对一个棘手的案子产生了新的想法或做出关键性推断时,他都喜欢跟梁子在一起唠唠,以查漏补阙。 他故意轻敲几下门,待屋内传来沉稳的一声“请进”,才故作斯文地走了进去,没有带起一丝风。 梁子正在看书,抬头一看是江凯国,便忍不住笑起来,说:“我还以为是那位大姑娘呢,啥时候变得这么文绉绉的啦?” 江凯国说:“文绉绉有啥不好?哎,你别光顾着笑啊,到你的庙里了,怎么连个座都不让?像个四平八稳的弥乐佛。” 梁子一听这话,不但不让座反而索性把上身挺起来往后一趔,靠在了椅背上,说:“这么多的沙发、椅子,软硬俱全,哪个顺眼就坐哪个,或者哪个不顺眼就压哪个呗,让的个啥劲儿?我看你今天是有喜要报。” 江凯国故意反驳道:“谁说的,我还没吭气呢,你倒成算命的了。能得不行了,把你。” “这还用你吭气?”梁子止住笑,站起身走到他跟前,使劲往旁边一拉,俩人同坐到三人沙发上,“瞧你的脸上,正放着光呢。” 江凯国落座的一瞬间,借势照准梁子的大腿狠劲一拍,说:“哟,还这么了解你老大哥。”梁子被这突然一击弄得猛吸一口凉气,疼得直呲牙,说:“不就是早跑出娘胎三天半吗?瞧你这巴掌恶的,倒好像是我多造了几天粪。”说着,瞅准空当就是反手一击。江凯国早有防备,伸手一垫,让偷袭过来的手掌落到他的手心。梁子随机应变,五指在进攻之中迅速收拢聚成一个锥形,直冲而下,顶得江凯国像被火灼了一般,哎哟哟地紧甩手腕。 “快说说,有啥好事?”梁子迅速躲开,急切地问。 江凯国回答说:“我好像发现检举人了。” 江凯国虽脾气暴躁,有时不注意小节,看起来显得有些粗糙,但没有把握的事一般不会轻易出口,尤其一进入侦破状态更是一字千金。 梁子睁大了眼睛赶紧问:“叫啥名字?怎么是好像?” 江凯国答:“叫田芬。不过还得进一步确定。本来想有意接近接近她,可上个星期她出差了。自我们进入海顺公司到现在,连这一次算上她已经出了两趟差,所以一直没有找到恰当的机会进一步细摸。”然后将田芬这段时间的情况以及他的推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听过之后,梁子也很兴奋,说:“我同意你的分析,但是我觉得,要想让她站出来,估计还有一定的距离。” 江凯国点点头,说:“我知道,关键是让人家知道,咱是真来打鬼的。” 梁子笑道:“这几天鬼打得怎么样?摸出点儿眉目了吧?” “眉目还说不上,但完全可以断定海顺公司的确有猫腻,因为有些地方很不正常。现在的问题是,明明看着对手在玩把戏,欺天骗地,可就是忙活了这么多天怎么也拿不到证据。你想想,那么大的一个企业,竟然在各项财务上都特别完美,先撇开走私不说,就说各种开支还有收入,居然没有一点点违规或者不合理,简直就像从教科书和财务制度上原模原样地搬过来的一样。光凭这一点,是人就能看得出,全他妈的是假账!” “你是说,有账外账。” “没错。这都已经不新鲜了。凡是搞名堂的,哪个不做两套账?一明一暗,而且明着的那套账一般都是循规蹈矩,完美无疵。可是伪装得过了头,就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总有一天我会把那份暗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江凯国上下两排牙齿咬得咯咯响,“不过给你说句实话,我现在还有点儿猴子吃刺猬,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呢。” 梁子站了起来,说:“这么多天没听到你的消息,前天晚上想去你家,又怕影响了嫂子的休息,走到半路就拐到了你的一个得意探长的家,才知道进展不顺利。这两天我也在想,咱关键是没有抓住对方的要害,或者说没有找到最为有利的突破口。” 江凯国说:“我今天找你,就是想跟你一起琢磨琢磨下一步的事情。听你的口气,好像已经有点儿啥了,是不是?” 梁子不紧不慢地举起他正看着的那本书,将封皮对着江凯国,说:“我正从书里找办法呢。”梁子一边说着,一边重新坐到江凯国旁边。 江凯国一看,是一本关于燃油经营的书,连忙问:“琢磨出啥来啦?有啥想法?快说说!” 梁子把书往旁边一拍,严严肃肃地说:“还真有了点儿想法。就成品油而言,这次出师不利,是因为咱们对成品燃油不熟悉。你承认吧?” “承认!我也有一种外行让内行耍了的感觉!”江凯国诚恳地点点头,“你说,我听着呢。” 梁子接着说:“实际上,看了这本书也没直接学到啥有用的东西,但是受到的启发很大,好像一下把自己过去对成品燃油的知识突然给集中了起来,思路忽然就变得很开阔。你看,海顺公司的成品油来自外籍油轮,有专门的保税油库和中转站,所以我们就把目光盯在了给轮船的加油上了,看有没有私自给国内的轮船加油的情况,似乎那些油只能船上来又船上走似的,或者说,海顺公司只会在他们的中转站与轮船之间输出、输入。对不对?实际上,我们忘掉了一个我们每次出门几乎都能见到的东西——汽车加油站!管道能从码头铺到海顺公司的油库去,就不能从油库铺到远处的加油站?” 江凯国一拍大腿,不过他这次拍的是他自己的,没把巴掌落到梁子的腿上,茅塞顿开地“哎呀”一声叫了起来:“臭死了、臭死了!这么简单的事我怎么都没想到。一辆汽车的油箱虽然不算大,但多辆汽车的油箱加起来就是一个了不得的数字,一天多少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又是多少辆,蚂蚁搬家了不得。哎哟梁子,我说梁副局长呀,你早该亲临现场指导工作了嘛,啊?” 梁子一笑,说:“啥局长不局长的,少来这套。该去的时候我肯定会去。给你好好地提个醒,你倒挖苦起人来了,好一个白眼狼。再说了,要是跟你一起从早到晚地呆在现场,咱俩还不一起陷进死角?” 江凯国收住嬉笑,说:“这话有道理,旁观者清。那这样,我一面派人去摸摸加油站,对可疑的加油站做个记录,看每天给多少车加油;同时让码头的那俩人也暗地记本账,把每天进出的油量全给记下来。” “好啊!”梁子高兴地说,“这就等于咱亲自给它做个库存账,到时两边的数字一对,就全清楚了。” 江凯国继续说:“还可以再派人到海关去蹲蹲,摸摸那些电子产品的出口情况。这就需要你的副局长身份了。” 梁子说:“没问题。你把人定了,我就去跟海关联系。” 江凯国笑呵呵地站了起来说:“只要咱们的侦破方向对路,检举人肯定会站出来把那些材料交到咱手里,助咱一臂之力的。好啦,没啥说的啦,该走啦。” 梁子笑道:“你这个家伙,老是这么风风火火的,事一说完就想走,连句家常话都没有。哎,我还想问你,最近嫂子的身体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江凯国说:“还那样。慢性病嘛,每天出去转转,进家就躺躺。前一阵子拿了几千块钱投到了股市,说是好多人炒股都赚了钱,她也想试试。赚了还是赔了,我也没问。有时候晚上看完了股评节目,还跟股友在电话里聊一聊,人家‘梅姐’、‘梅姐’的,叫得她挺乐呵。心情好点儿,兴许病也就会轻点儿。”说着,江凯国的双脚已经迈出了房门,最后几个字也跟着他跑到了走廊。 第十四章 自那天从方胜男那里离开之后,田芬再也没有跟这位贴己的朋友联系过,不但再没去过她那,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她实在不愿让自己的事情使朋友受到牵连。那个装有海顺公司走私证据的旅行包就已经让方胜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替她保管着,心里很过意不去,真怕有一天给方胜男带来祸端。 当初一得到那些证据,便想着尽早地交给公安局,但鉴于海顺公司的势力,实在不敢轻易从事。公安已经派人进入了海顺公司,初次见到领头的江队长,觉得还可以,看样子很正派,虽年近半百但一举一动都散发着秉公执法而且天不怕地不怕的一股年轻人才有的虎劲,可是面对海顺公司这个以本市第一长官为后台的强硬对手,真不敢肯定他的那种正义之气到底能坚持多久。上一次海关来查的时候,一开始也是一副一查到底的样子,然而最后却拿出了一个与事实相反的结论。看得出来,那是迫于市府的压力,不得不草草收场而出现的结果。那么公安这一次呢?他们也同样是在市政府领导之下的一个部门,能顶住压力将那股虎劲坚持到底,弄出个真实的结果来吗?田芬将信将疑,但她宁愿让信任的成分多一些,怀疑的成分少一些,因为她不想过早地对这次调查失去信心。她准备再看一看,只要江队长他们能扣准郝董一伙的要害,并且咬住不放,就将那些账本及时地送上去,火中添薪,借势推墙。 其实,弄到那些证据的第一天起,心里便一直没有安稳过。曾打算过主动走进公安局刑警大队。听说有个叫江凯国的,人好业务能力也强,凡是经他之手的案子没有一个不了了之,挂起来的,但她好几次在临出门的时候都有些犹豫,心想这可不是一般的刑事案件,他一个刑警队长能撑得起来吗?他也有家庭、有妻儿,真的就不会瞻前顾后,依旧如同办理其他案件一样真枪实干,追查到底吗?有一次好不容易跨出了门槛,提着包走上大街,叫过一辆出租车奔到了公安局,但下车之后该走进那座高高的大门时,却又突然觉得双脚特别沉重,腿也好像绑上了沙袋,紧紧地拎在手里的那包东西则更是奇重无比,难拖难移,而且心脏像受到了惊吓一般,猛蹦急跳,简直要挣出喉咙。 回想当初刚进海顺公司的时候,心里是多么的兴奋啊!当时海顺公司只聘三个人,但前来应聘者却多达上百人,她就是在那种多少有些令人望而生畏的阵势中最终胜出,成为了本市头号企业的一名员工。方胜男也参与了那次应聘,但在第三轮测试中就被淘汰出局。接到聘书的那一天,田芬觉得自己很幸运,同时也为方胜男感到难过。但在今天想起来,当时所感到的幸与不幸,不过是一种懵懵懂懂的理解罢了。 报到上班的头一天,她便使出了所有的精力,认真对待每一项工作。认真记账,仔细核对,头一天的工作决不拖到第二天,哪怕加班加点废寝忘食也要将自己经手的所有账目和所有单据归理得清清楚楚整整齐齐,不出丁点的差错,在企业内部每年一度的抽查考核中,连续位于前茅。出色的表现使公司领导对她刮目相看,两年之后便被提拔为部门协办,只要部门经理出公差或有事请假,她这个协办则可全权代理部门经理的职责,打理所有的事物。当然,能让她接触到的都是规规矩矩的来料加工的那一部分,与歪门邪道有关的一点都不会让她看到。但是后来,无意之中她却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一天晚间,她像以往那样因为白天的账目没处理完,自己悄悄地留在写字间加班,干了有一半的时候,觉得眼睛有点累,便闭上双眼轻轻地揉一揉。本想做做眼保健操的,但想起包里有一部中午在街上从一个新疆人手里买来的望远镜,便掏出来举到眼前远远近近地乱看起来。正着看,远处的物体拉到了眼前,似乎伸手可触;反着看,则将近处的东西一下推出了很远,仿佛遥不可及,总之挺好玩。她的性格从小就有点男性化,别的女孩子对布娃娃、发卡和花头绳一类的东西感兴趣,她却喜欢跟男孩子一起玩弹弓、玩木枪还有骑马打仗。大人小孩都称她假小子。 看着看着觉得室内空间狭小,不过瘾,于是走过几步对准了窗外。买的时候那人对她说,这是前苏联的高倍军事望远镜,有夜视功能,她还将信将疑,没想到镜头一旦对准了黑色的夜晚还真的看了个清清楚楚。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种从未见到过的景象,既让她感到神秘又使她特别兴奋,宛如发现了一个前人未曾发现的星系。她左瞧瞧右望望,突然一个令她迷惑的图像闯入了眼帘。电子储运场紧挨着后墙的那座仓库,正有人将一箱箱的东西搬出来,装进海运集装箱。从箱子的大小看,像是海顺公司的电子成品,而且就是她所见惯了的那种纸质包装箱。她想,那座仓库不是已经废弃不用只是作为纪念的吗?因为工作关系她常到储运场去核对数字或追补单据,对那里的情况很熟悉。接着她又看到了那扇同样也说是闲置不用的后门敞开着,装满了的集装箱从那里被拉到了外面,然后下一个集装箱又凑到了仓库的门前。也许当时的兴奋点集中在望远镜上,尽管觉得很奇怪但也没有太在意。半年之后的一个晚上,也是在财务部,也是晚上加班,远处传来了卸沙石的声音,虽然声音不是很大,但在安静的夜晚耳朵里灌进这种声响就有些扰心搅神。她站起来,透过窗户循声望去,那种声音竟来自于储运场,而且大致位置也是那间仓库。怀着好奇,她第二天过去看了看,但那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基本看不出卸过沙石的痕迹。她细细一瞧,仓库门的枢纽处有几颗未被扫净的沙砾。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间仓库到底有着怎样的秘密?一会存放了电子成品,一会又变成了沙石的储放地,精密的电子产品怎么会与颗粒细小的沙砾同储于同一间仓库?况且,据她所知的海顺公司所有的业务均与沙石无关。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海顺公司与走私有染。 这仅仅是猜测而已,虽然后来又多次见过这种现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便渐渐地有些见怪不怪,没有将海顺公司与走私明确地联系起来。然而,身置鬼窝不可能看不到骇人的獠牙。一天在孟经理的写字间里,因为孟经理不在,也因为她是贸然进入,竟然看见了几张电子成品的发货票。计价货币为人民币,购买方是国内的一家企业,而且是上面已经加盖了货款收讫图章的财务记账联。不但如此,她清晰地听到了从里间传出来的算盘声。那是熟练的只有财会人员才会拨拉出的声音,而且不下三个人。看来,海顺公司除了她所效力的那个财务部之外,还有一个秘密的小财会室。 第十五章 宛如一只美丽的孔雀让她看到了丑陋的屁眼。田芬惊讶了!海顺公司的确在将本应运往境外的货物暗自售到了国内。 尽管发现了海顺走私的秘密,但她一介小职员知道自己的位置,更知道该如何对待,她赶紧轻轻地退出了孟经理因一时疏忽而让她偶然发现了隐情的那个神秘的写字间。 她想装糊涂,反正自己与那些事没沾边,只管每个月拿自己的薪水就是了。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容不得她一直“糊涂”下去。不久,郝董召见了她,告诉她以后不用到财务部上班,而直接归孟经理领导,工作地点就在孟经理的写字间。从此,她便天天在那个神秘的里间写起了让她心神不宁的账目。这时她似乎明白了,当初应聘的时候,为什么性格泼辣的她会被选中而表情腼腆的方胜男却在口试中被淘汰出局。 记得上学的时候看过一本书,书中说外表泼辣的人未必内心就一定会无拘无束胆大妄为,现在想起来的确如此。自从进入了小财会室之后,薪水翻了一番,但她却不止一次地在熟睡中惊醒。恶梦连着恶梦,惊险套着惊险,醒来之后看看安静的四壁,觉得只不过是大难临头之前的宁静,随时随刻都会有人破门而入,给她戴上冰冷的手铐。她想到了躲避,她想到了辞职,但已经接手了那样的差事,接触了海顺公司的机密,突然提出辞职郝董他们肯定不会放过她。她又想到了装病,但装了没几天便觉得那不是个可以彻底救她于惶恐之中的好办法。最后,她咬咬牙,给海关发出了一封检举信。趁自己涉足未深的时候让这个走私集团早一些败露,也不至于将来纸包不住火的时候连自己也一块扯进去。信发出去了半个月不见海关的动静,于是又给海关总署发出去一封。这一次起了作用,当见到海关稽查组出现在海顺公司时,她觉得总算有了盼头,睡了几天安稳觉,但后来海关的稽查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如果不是突然出现了一次机会,重新点燃了她揭发海顺公司的愿望,也许她就从此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走到哪步算那步,今生便听天由命了。 那是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孟经理不在,其他几个人在做下班前的准备,一个个都要上洗手间。写字间里的洗手间很小,只能容得下一个人,她抢先一步钻了进去,其他人便离开写字间跑到了大一些的楼层洗手间。她解完手,背上包想等着大家一起走,但那天也怪,左等右等也没见一个人回来。这时楼道里一阵下班回家的脚步声响过之后静了下来,最后是郝董的关门声和一步一步走向电梯的声音。可以说,此时这层楼里只有她一个人。就在这时,她突然萌生了将那些账本和一些主要单据复印下来的念头。写字间里有复印机和成包成摞的复印纸,很方便。她坐在那里一时还不敢动手,因为孟经理常有下班之后来写字间给老家打长途电话的坏毛病,她怕孟经理会突然打开房门,出现在她的面前。于是她坐在里间,静静地等了好长时间,一直等到夜幕全部覆盖了天空,楼外寂静得无一点声响。 那天真是出奇的顺利,不到两个小时便复印好了她想得到的所有东西。在以后的几天里,她分作几次将那些东西带回了自己的住所,后来借着春节放假,跑到外地发出了新的检举信。因为材料一直放在自己的住所心里很不踏实,怕不小心被他人发现,于是又悄悄地转移到了方胜男那里。 刑警队到来之后,她发现郝董和孟经理的眼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目光随时都在搜寻着什么。她心里明白,那是在急切地挖掘着检举人。现在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个包。日子长了,处于好奇,一般的人都会打开看一看的。方胜男千万不要那么做,千万不要因为知道了其中的秘密而无辜地卷入这个旋涡。但愿方胜男不要落入一般人的群体,但愿一贯忠诚老实的方胜男断断不会辜负了老朋友对她的信任。虽然自己准备这次出差回来就将那包东西交给江队长,但以后将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还很难说。然而她哪里知道,方胜男已经打开了那个包,不但打开了那个包而且将其中的一些钞票投入了股市,正在股市的泥潭和陷阱中越陷越深,备不住在某一天输红眼的时候,也要将那个墨绿色的塑料袋拆开看一看的。 股市不可思议地再次出现了暴跌。股市有谚语:跌得快,起得快。犹如一只摔到地面的皮球,弹起的高度与下砸的力量和垂直距离成正比,砸得狠,弹得高,砸得越深便会弹起得越高。人们还把这种因暴跌而产生的大幅扬升叫做报复性反弹,有时这种反弹甚至可以引发一拨不小的行情。可是这一次,蕴涵着丰富哲理的报复性反弹并没有出现。暴跌持续了两天,股指丢掉了七十多点,接下来让方胜男见到的,竟然是有悖常理的继续下跌,而且是接连不断的无量阴跌。股市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砸到哪就瘫到哪,毫无血性,丝毫看不到反身向上的欲望。 面对惨重的损失,方胜男痛感时乖运滞,更怨自己弄巧成拙。运用超级大师的技术分析时,自己为什么理论脱离了实际,偏偏忘记了基本面,忘记了中国特色,忘记了咱中国的股市是一个政策市?未见利好,未闻政策暖风,生搬硬套那些洋玩意儿简直就是盲人摸象刻舟求剑,不越陷越深才是奇迹。 市场清淡,交易缩量,大盘老谋深算,不慌不忙,连连的阴雨使方胜男备受折磨,烦乱和焦躁之中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田芬的那个旅行包。多日来手里的股票价值在不断降低,已经削去了很大的一截,如果在这个时候再补补仓,降降成本,肯定要好一些。 其实,那天将剩余的八万块钱放回包里的时候,她便给自己下了一条戒律,往后再也不许打开包锁,再也不能动用里面的一分钱。可是股价处于低位的诱惑力和急切的求胜欲动摇着她的决心。将空空的五个手指伸进朋友的包里,然后捏着厚厚的两沓钱抽出来,方胜男感到了不自在。在做出这个只需一眨眼的工夫即可完成的动作之时,有一种活生生的行窃之感。尽管如此,先前已经有了第一次,自然而然地也就出现了这第二次。正如坚实的堤坝一旦决口,汹涌的河水将倾泻而下放浪难收,几天之后,方胜男又拿了第三次乃至第四次,每一次都是两万块,直至那十万块钱的绝大部分淹没在了颓势难改的绿浪之中。 股市是无情的,也是特别能戏弄人的。接二连三的失算和毫无生气的股市使方胜男除了焦躁,又多了份沉重。细细算来,不仅自己的资金已经蚀去了七成,而且在接而连三补仓的这段时间里,从包里拿出的那八万块也缩掉了三万七。她悄悄地问自己:如果这时田芬来取那只旅行包,自己该如何面对?做何解释? 方胜男千般自责,万分沮丧。然而,就在她为自己的错误痛心疾首追悔莫及之时,一则消息正无声无息地向她靠近,剧烈地震动着她的耳膜: 田芬死了!在海边游泳时遭到了鲨鱼的袭击! 这个消息让方胜男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第十六章 田芬死亡的消息令江凯国大为震惊。 早晨刚到海顺公司,就见海顺大厦前面的平台上摆放了一些花圈。平台的下面也有一些,几个员工正沿着高高的台阶送上去,往一块集中。他当时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因为海顺公司雇佣的并不都是年轻人,也有几个年岁大的。等车停稳,不慌不忙地下去,然后凑到跟前好奇地瞭了一眼,才看见挽联上写着的竟然是“田芬女士安息”几个黑洞洞的毛笔字。 他顿时愣怔了!待问清了死亡原因,一瞬之间便有无数个疑问、无数个念头、无数种推理和万般的自责蜂拥而至涌上了心头,并且剧烈地上下翻滚。 田芬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意外?而且还是遇见了鲨鱼?自从跟梁副局长交换了意见,使用了新的侦查方法,现在已经摸到了一些有用的线索,正是可以取得田芬的信任,从而得到她的配合,加快侦破速度的最佳时机。为什么就像通向山顶的绳索突然被人砍断,令人猝不及防,希望尽失?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如果是另有原因,那么对手是怎样发现了田芬写检举信的秘密?如果仅仅因为一封检举信而杀人灭口,显然与对手的特点不符,因为海顺的领班人物不是莽汉,不是小孩,更不是感情用事、善于冲动的性情中人。除非他们见到了检举信,或者了解了其中的内容,知道了检举人握有他们走私的证据,同时从文笔以及习惯用语中琢磨出了那封信到底出自谁人之手。找出检举人,对于刑警而言如水中摸鱼,而对于熟悉每一位员工的对手来说,则如探囊取物。那么,是谁泄露的机密,抑或主动送上了那封信? 原本,田芬是不是检举人,在江凯国的心里只是一个大致的判断,可是此刻看着面前的花圈便使他得到了准确的认定。于是,另一个问题随之跳出:那些证据呢?现在握于何人之手?既然是作为证据的材料,一般不会被随身携带,肯定是藏在一个安全之处,起码是让郝董一帮人一时想不到的地方。不知田芬说出去了没有?或许,因为田芬守口如瓶,没有被他们的淫威所屈服,所以他们才起了杀人之心,以期让那些证据永不见天日? 此刻的江凯国从心底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歉意还有懊悔。既然已经觉察到田芬像是检举人,为什么犹豫不决,为什么没有抓紧时间做进一步的证实,同时也没有给予密切的关注?以致于让对手抢先了一步?海顺公司是一个很有背景的企业,事前应该能想得到会有人通风报信,况且在走进这幢大楼的第一天就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自己为什么没有产生足够的警觉,没有采取任何应该采取的行动?对于一个从事了多年刑警的人,这是丢人,这是失职,这是一个最不应该出现的错误。 事态严峻,不可轻视,江凯国给同车而来的赵探长交代了一下,自己驱车直奔市内。快到市局的时候,见一只手臂在路边紧向他晃动,他转脸一看,正是他想马上见到的人。 车未停稳,梁子已经拉开车门跳了上来,关上车门的同时腾出一只手抹了抹嘴。 “出啥事了?这么热急慌忙的,连我都看不见?”抹嘴的动作一结束,梁子开口便问。 “正要到你的办公室找你呢。”江凯国认真地回答,“田芬死了!” “什么?田芬?就是你说有可能是检举人的那个田芬?”梁子也十分惊讶,一对目光锁定在江凯国的脸上,等待详文。 江凯国三言两语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梁子立马把手一挥,说:“走!回去细说。” 汽车继续向市局疾驶,江凯国忙里偷闲地说:“哟,梁子,你怎么也到街上吃早点了?弟妹可是局里有名的贤妻良母哪。光看你家那个一尘不染井井有条的劲儿,就不知教多少人羡慕。” “嗨,甭提了。老婆今天‘罢工’啦。”梁子笑着说,“为孩子上学的事。” “我说呢,甜蜜的温情不好好享受着,怎么跑到街上觅食来了呢。闻得出来,是豆腐脑就油条。也好,换换口味。不过该跑的一定得跑跑,分数线以上各显神通,你又不是不知道。肯定是你把弟妹给惹急了。” 梁子说:“七月考学生八月考家长,如今当父母的没有不清楚的。可提着猪头也得找着庙门呀!干我们这行的,认识谁?” “认识谁,厅长你总该认识吧?”说着话,车已开进了市局大门,江凯国加一句,“你那办公室恐怕上午不会消停,老有人找,还是到队里吧。” “行。”梁子答应了一声,接着说:“你是说上公安大学?这办法早想了,老婆不同意。说是我们家不能出第二个警察,当初嫁给我就已经把肠子都悔青了。咱们这行忙的时间多,闲的时间少,老把家当旅馆,来不来还挺危险。” 江凯国笑了,说:“抽空我去做做弟妹的工作。大半辈子都过来了,你不还好好的吗?缺胳膊少腿啦?再说了,现在人家学的都是高科技,要是学个网络安全之类的,还不跟科技工作者一样嘛,有啥危险?毕业了还包分配,工作不用愁,多好的事!” 梁子说:“行。你得抓紧啊,就这一两天,后天就该报志愿了。咱可说好,要哄就得哄出个天花乱坠,趁她晕头转向的时候我让儿子把志愿给填了。” 江凯国哈哈大笑,说:“看你刚才冲我把手招得跟见到救星似的。放心,没问题。” 到了刑警队,江凯国给内勤安顿了一声,不让任何人打扰,俩人便走进江凯国办公室的内间,锁紧了门,同时也关掉了各自的手机。 第十七章 听完江凯国对田芬突然死亡的分析,梁子想了想,说:“你的推断我基本同意,这件事也正好证明了海顺公司的确有问题,查它没错。另外,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要过多地自责,毕竟你对田芬是不是检举人,先前只是一种猜测,还没有完全认定。你是神仙,能先知先觉?当然,如果你已经弄清楚了田芬的身份而没有采取必要的保护措施,那不等你自己责怪自己,我这就饶不了你,先给你个处分再说。就此打住,不提啦,说案子。我听着你对那些材料的下落,有点儿吃不准。也就是说,他们是既拿到了材料又杀死了田芬,还是因为没拿到材料才下了毒手,依你的判断到底哪一种的可能性大?” 江凯国说:“两种可能性都很大。要说他们从田芬那儿没得到材料才杀死了田芬,这说得过去。因为他们是商人,尽管不法也还是钻在钱眼儿里的商人,而且在一块儿优秀民营企业的招牌下,钱正赚得欢实呢,为啥要轻易地杀人?除非别人握住了他们的把柄,捏住了他们的命脉,否则,绝不会轻易采取那种极端的手段。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靠着歪门邪道以正人君子守法商人的外表干着走私勾当的人。如果从田芬那儿已经夺走了对他们不利的证据,还用得着杀人,给自己埋个地雷吗?没有了证据,检举人就成了空口说白话,如有需要,把检举人说成是造谣诬陷,简直轻而易举。也许到不了这一步,检举人就已经缄口不言了,因为无凭无据地再干下去,肯定会弄个头破血流。所以说,他们是因为没得到材料才杀的人。 “但是再一想,又好像他们拿没拿到材料跟杀不杀检举人,不应该存在着必然的联系。田芬的突然死亡让我们感到意外,就是因为我们低估了他们的胆量和狠劲。你想,贼胆大到了敢产业化走私的人,会有啥事做不出来?夺回了证据就不杀人,没夺回证据才不得不杀人吗?假如他们只要找到了对他们不利的证据,就可以放检举人一条生路的话,那岂不是给他们自己留下了一条尾巴?哪怕他们有千条妙计,给检举人制造出一个多么糟糕的处境,不还得打麻烦吗?再万一出个纰漏呢?他们肯定能想到这一点。所以我认为,两种可能性都有。也许,他们已经夺回了那些账本;也许,他们什么也没得到,甚至连放在哪儿目前都不知道,当然这也是我最希望的。” 梁子看看江凯国,笑着说:“有道理。考虑周全点儿对我们随后的行动有益无害,更重要的是,进一步认识到了对手的心狠手辣。我倒倾向于前一种推测,也就是他们因为没有得到材料才恼羞成怒地杀了人。他们毕竟是商人,杀人也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虽然材料究竟在哪儿他们也不得而知,但杀死田芬就等于切断了田芬与我们的一切联系,就有可能保住他们的秘密,从而尽可能地使我们的行动无果而终。当然,那些材料依然是他们的一个心病。” 江凯国点点头表示赞同:“墙缝里的蝎子,又贼又狠!” 梁子接着说:“按照咱们现在的判断,应该说我们跟对手现在都处于想抢先一步拿到材料的状态,就像前面有把刀,谁都想拼命地扑过去攥到手里,谁先攥得到,谁就占据主动。现在唯一对我们不利的是,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你得多加小心。” 江凯国说:“办案子,我们总是在明处,对手总是在暗处的,我早就习惯了,无所谓。咱就磨随驴转,将计就计吧。” 梁子问:“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干?” 江凯国答:“借水行船。他们只有找到那些材料才能算是彻底消除心头隐患,也才能睡个安稳觉。我就派几个人踩着他们的脚印往前走。有他们指路,不愁找不到证据。从今天起,就开始跟踪、监视。” 梁子说:“没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该用啥手段就用啥手段。不过,要做黄雀就得紧紧盯住螳螂决不眨眼,还得顾及全盘。” 江凯国说:“这是一条大鱼,我准备动用全部的力量打好这一仗。码头和几个加油站按原来的部署继续进行,丝毫不丢松;另派几个人分别跟踪他们的主要人物,包括监视、监听,二十四小时不歇气;至于他们财会部的那些账目,查与不查一个样,那都是专门做给人看的假账,我就煞有介事地接着弄弄,当个烟幕弹使使。你看怎么样?” 梁子说:“行。另外,你还得派人弄清楚田芬的死亡地点和死亡经过,调查、取证。我就不信找不到他们的命脉。上监控的事,我马上去找局长签字,你快填个表。只要上了监控,一切都好说。” 江凯国顺手拿起一张申请表,一边填一边说:“梁子,这可是个惊天的大案,往后的日子肯定很紧张,够刺激,很过瘾,你不想过来也享受享受?”说话间表已填妥,递给了梁子。 梁子接过表,说:“咋能不想呢?这么诱人的案子。不过得先想好个理由,别让吴局长给一口回绝了。就上监控这事,还不知道他愿不愿签字呢。不行我再往上找,反正得想办法让他非签了不可。就这样,我走了。” 梁子一脸的凝重,但刚走到门口又转回了身,问江凯国:“哎,光说公事了,你啥时候去我家?别把指定接班人的事给耽误了啦,啊?” “哟,啥事?我咋想不起来啦?”江凯国诡秘地一笑,看梁子瞪起了眼睛才停止了撩逗,“不就是你儿子上公安大学的事吗?记着呢。后天给学校送志愿表,我就后天上午去。你装病别上班,我装着去看你,等把弟妹哄转了,就让你儿子马上填志愿,填好了志愿立马出家门,即便弟妹中午或者下午明白过来,也生米做成熟饭了。只是你得做好迎接再次‘罢工’的准备,想好咋样赔礼道歉,顺利过关。” 梁子离开之后,江凯国拿起电话赶紧跟赵探长联系,想问问海顺那边有没有值得注意的情况。赵探长告诉他海顺已经通知了各部门下周举行追悼会,看样子规模很大,姓郝的要亲自致悼词。员工们显得很平静,即便田芬工作过的财会部,也没有出现因一位同事的突然死亡而引起的闲谈杂议,很不正常。另外,后勤部的所有人员一直忙出忙进,好像死去的不是一个普通职员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也不正常,显得有点过分。赵探长问正在忙活的人,公司有人死了是不是都这样?被问到的人都奇怪地看着他回答说,作为海顺的一员,应当一切听从公司的指示,而不该问为什么。 赵探长所汇报的情况证实了江凯国对田芬死因的判断,于是他放下电话奔出刑警队,跳进汽车,“嗖”的一下冲出了市局的大门。他想过去实地观察一下那里的气氛,找找感觉,看看能不能得到更加细致、更加直接的发现。 天气晴朗,阳光充足,正好此时早晨上班的车流高峰刚刚过去,他开大马力向海顺公司一阵狂奔。刚开出去一段,手机响了。他腾出一只手连忙接听。是在一个加油站蹲坑的警员打来的。 “江队,这儿今天的情况很奇怪,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 第十八章 “啥事?快说。”江凯国急切地问。 “这个加油站来了十辆油罐车,看样子不是来送油而是来灌油的。” 听到这个消息,江凯国一阵兴奋:“你是说,他们不再像平时那样零打碎敲,现在开始大批卖油了?” “是,一点儿没错。下一步该咋办?” “别急,灌满十个油罐且得一会儿呢。你先记下他们的车牌号,我马上就来。注意,千万别让他们发现了你。” 自从对几个可疑的加油站蹲坑观察以来,十多天的时间里,只见加油站日夜繁忙地给各种车辆加油,而从未给自己的油库补充过一次,显然有地下管道随时输送。今天碰到这么一队油罐车,可以说终于等来了一个大线索,顺藤摸瓜定能得到海顺公司大批量出售走私燃油的重要路径,这么多天的守侯总算有了可喜的进展。 收了线,江凯国随即改变了行车的方向,赶到加油站时,油罐车正通过一只粗大的皮管哗哗地装着油。 加油站装饰豪华,高高的顶棚,宽展的场地和一排排进口加油机都显示着雄厚的势力。顶棚上有一个装有合叶的圆形挡板,打开挡板则是一个不小的输油口。此时挡板开启,一个大号输油管从这个圆形输油口直伸而下,一直插入油罐车顶端的进油口。输油管因管内液体的快速流动而频率极高地在微微抖动。身穿工作服的一个年轻小伙,手端一个小巧的开关盒控制着流速还有流量,还有一个则在车顶,蹲在罐口前,轻轻地扶着输油管并观察着装载的情况。一个红光满面、绷着一身笔挺西装的人站在一块阴凉处,与一个满脸风尘、衣衫不整的中年人在得意地闲聊。一看便知,一个是加油站的头目,另一个则是运输队的领头人。 江凯国将车停在一个背弯处,装作闲人瞎逛的样子走过去看了看,然后才折过头拐到了蹲坑的位置。 警员看他来了,赶紧将详情向他汇报:“那十辆油罐车是半小时之前来到加油站的。来了之后,先是领头的同那个加油站的小头目在路边说了几句话,接着俩人一起走了进去,一看就不是来推销汽油的。作为商品,非买即卖,所以我就立即打通了你的手机。车牌号都记下来了,全是山区贫困县的。” 江凯国接过警员递过来的记事本看了看,说:“有这些车牌号码就成,只要有必要,啥时候想把他们提溜到审讯室就啥时候提溜,小菜一碟算不了啥,只是今天还不能动。我估计这是山区运输公司出来揽活儿的,最多也只能交代出一小段销赃的线路,除此之外也许就一问三不知了,很可能连他们拉的是不是走私油都懵懂不清呢。这帮人只有到了咱们对海顺公司结案的阶段,作为一个环节补齐全部走私证据时才用得着。” “那先让他们走掉,还是我跟上去?”警员一边请示着,一边盯着加油站的动静,“你看,好像装满了,最后一辆都装满了。” 这时蹲在油罐车上的年轻人已经从罐口处拿开了输油管,正在用力地扣着罐盖;那两个人也停止了闲聊,车队的领头人低下头在加油站小头目递过来的一份票据上签了一下,撕下一张装进兜里,然后转过身招呼着正蹲在一边喝水的手下,赶快上车。 江凯国说:“你争取贴上去!这些人肯定不是把油直接送到最终目的地的,而是交给下一站,然后再由其他人完成剩下的路程。你的任务是一路同行,弄清所有的中转点和最终的接货地。立即行动!” 警员遵照江凯国的指示,装作有急事的样子凑了过去,向车队领头人央求了几句,然后又从兜里掏出一张钞票递了过去。只见那个领头的偏过脸看一眼捏在他手里的钞票,苦笑着摇摇头,向驾驶室挥了挥手,接着警员便坐进了驾驶室。 贴身成功。江凯国远远地欣赏着手下的表演,看着蛮像那么回事的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直想笑,放心地回到了自己的车里。 今天的收获不可谓不大。加油站的所有举动都直接反映着那位郝董事长的意愿,那么今天这种现象,是因为杀死了田芬觉得已无后患,所以猖狂无忌了呢?还是因为这段时间接受调查不得不收敛了一些,而赚惯了黑钱的他又终于憋不住了呢?或者,这两种猜测都不成立,而仅仅是海顺公司目空一切想以此试探警方的能力?无论那种原因,狐狸终于露出大大的尾巴,总归是一件令人高兴的好事。 江凯国随即用手机通知在另外几个加油站蹲坑的警员:如果所观察的加油站也出现了大批燃油发送,立即跟踪。走私集团的贩卖线路一般多为几条甚至许多条,每一位警员必须各负其责,查清各自跟踪的线路。挨个通知完毕将手机别回腰间,江凯国感到很兴奋也很急切,多日来海顺公司藏头匿尾装模作样,可以说只见其影却难捕其身,没想到今天显身现形踪迹毕露,江凯国恨不得一箭中其软穴二箭夺其命脉。犹如盼望已久的战斗即将打响,发出了冲锋命令的指挥员必然精神亢奋,信心百倍。 然而,这种兴奋和急切只是一带而过,下一个步骤中所应有的具体细节在他脑袋里又盘算了起来。下一步最重要的当属对海顺公司主要人物的严密监控,于是他想起了梁子对局长会不会在申请表上签字有些担心的话。案子进展到这个当口,如果不能实施下一步的监控手段,无疑会拖延此案侦破的时间。摸清走私品贩卖的路径是一方面,获得其主要人物的动向则是另一方面,双管齐下方可稳操胜券速战速决。现在,对手的外围动作已在视线之内,进一步掌握其核心机密则显得尤为重要,如同追捕猎物,须步步紧逼。原本被猎之物已十分狡猾且具备极快的逃窜速度,只要给它以喘息之机,最终的结局十之八九都会将行猎之人累得气喘吁吁而它却逍遥自在,甚至会对筋疲力尽的猎人肆意耍弄。想到此,江凯国立即打消了去海顺公司的念头,就地转弯,沿着最短的路线返回市局,走进了局长的办公室。 第十九章 此时的梁子果然很不顺利。他首先向吴局长简短地说明了情况,然后将申请表递到了跟前。然而吴局长却没有接过去的意思,抬起一只手轻轻地在空中摆了摆,语气平淡地飘出了两个字:“撤案。”声音虽然很轻,但在梁子听来,不啻一声炸雷。 梁子诧异万分,就像刚听到检举人田芬死亡的消息一样,既意外又震惊。他的目光仿佛钉在了吴局长的脸上,一动不动,一眼不眨地等着那张薄薄的嘴唇会送出来何种撤案的理由。 “你别这样看着我。”吴局长的双眼在回避着他的目光,“你自己看看。”说着从办公桌上捏起一张纸,朝他晃了晃,“这是收到上级指示的电话记录,机要室刚送过来的。” 梁子一把拿过那张纸,首先撞入眼帘的是摘要栏里的几个大字:撤销对海顺电子有限责任公司进行走私调查的通知。内容栏里记录着百十来字的简短理由,无非是调查已经一月有余但并未查出任何证据,鉴于目前应以扶持非公有制企业发展经济为首要任务,经研究决定,撤销此项调查,以减少对该生产企业所造成的各种干扰。 梁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这项决定,瞠目结舌,五官顿时走了形。他退回两步,坐到一边,强制自己平静下来,待理一理思路再跟局长摆事实,说道理,争取把案子救活。 吴局长知道刑警出身的他不会轻易地俯首听命,倒了杯冷饮轻轻放到他旁边的茶几上,说:“不用再琢磨了,这是上级的指示。案已撤销,再查下去就是非法。你是知道的。” 梁子的心里很难过,为自己,更为江凯国。他觉得,今天要不争辩一气,简直有辱自己二十多年的警龄。他喘口粗气,刚要开口,突然响起了“嗵嗵嗵嗵”急促的敲门声。未等局长的一声“请进”悠然落定,来人已经“哗”的一下推开了房门。 江凯国的突然出现,梁子和吴局长都很吃惊。一个觉得此时江凯国来得不是时候,就凭那暴脾气,肯定会将也许还存在的一线希望彻底烧掉;另一个则极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见到江凯国,因为肯定会出现一番大吵大闹甚至拍桌子踢板凳的举动,很难对付。因此,两个人同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江凯国感到气氛不对,先是礼貌性地向局长问个好,然后才尽量语气平和地问:“局长,您给签了吗?” 吴局长端稳了自己,说:“你是说对海顺公司的郝董实行监控的事吧?”说完,目光收回到办公桌上四处扫了起来。 梁子知道他在找那份电话记录,问:“是这个吗?”说着扬扬手中的那张纸。 局长抬起头看了一眼,说:“哦,就是它。梁副局长,你给江队长看看。”然后对着江凯国补充道,“那可是市领导下达的最新指示。” 江凯国一看,两只眼珠差不多要蹦了出来,脱口而出:“这不是釜底抽薪吗!”不过他并没有喊叫,显然因为事态过于严重非同一般而尽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吴局长,这不行!不能说撤就撤啊!我们这么多天不分白天黑夜的,还不都白干啦!” 吴局长似乎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最有效的说服江凯国的办法,说:“上个星期到市里汇报,你也去了。当时你说还没有得到充分的证据,市领导本着以促进经济发展为中心的战略思想,自然不能让这件事拖得太久,况且海关曾经也查过,所以只能做出撤案的决定。” 江凯国说:“没有充分的证据不等于没有证据。对我来说,在一些证据还没有取得进一步认定之前,怎么能随便说出去呢?这是我们办案的基本原则,你是知道的呀!” 吴局长顺水推舟:“这是上级的决定,我,还有我们大家,都得坚决执行。” 这句话有明显的以上压下的意思,江凯国历来不吃这一套。 第二十章 梁子眼看着江凯国憋不住了,赶紧插言:“江队长,你先坐下,有话慢慢说。”然后和风细雨地对局长说,“我觉得上级领导是不是性急了点儿?想想看,这么大、这么复杂的案子,总得有个调查、取证、再调查、再验证的过程嘛,咋能说破就破,要不就说撤就撤呢?只要您不反对,我们现在有充足的理由,请上级重新考虑。” “什么理由?除非拿到了无可辩驳的人证、物证。” “检举人死啦!”江凯国说。 “这个刚才听梁副局长汇报过。可是你并没有跟她实际接触过呀,怎么能那么肯定检举人就一定是那个叫田芬的人?” 江凯国耐着性子,将这段时间所发现的情况和自己的分析、判断详细地说给吴局长听,梁子在一旁也适时地在关键处做着补充。但是吴局长听完之后,只是淡淡一笑,说:“听来听去,田芬到底是不是检举人还只是一种猜测,或者说感觉,并没有得到证实,这个人的突然死亡又使这种感觉强化了而已。于是,把调查对象跟她的死紧紧地连在一起,并且产生了种种推测。可是你冷静地想过没有,你所有的分析也好,推测也好,都缘于对田芬检举人身份的认定。但是在这个认定在没有得到证实之前,所有的一切只能是一种假设。田芬的检举人身份是假设,接下来的推测也还是假设。这我就不明白了,你的推理就应该建立在假设了再假设之上吗?对于田芬的死,为什么不可以理解成与本案无关的一种意外,而偏偏要认定成海顺公司杀人灭口呢?” 梁子说:“在时间上,在与我们的侦查节奏上,实在是过于巧合,不能不引起怀疑。” 吴局长反驳道:“如果能拿得出实实在在的东西,谁也无话可说。可是东西在哪儿?证据在哪儿?活了这么几十年,耳闻目睹的各种巧合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要不怎么会有‘走运’和‘倒霉’这俩词呢?是不是都一定得跟什么联系起来,都得牵扯出个前因后果来?光凭主观臆断行事,显然是不成熟,起码是不够周密的表现。没有哪一位领导会容许在见不到实际进展的情况下,让你凭着性子查下去!” 江凯国说:“局长,我一直不敢自诩成熟,但周密性我想我还是具备的,就算没有多年的刑侦经历,那也会在活了这么几十年的时间里,受着风吹日晒,看着寒来暑往,天天消耗着五谷杂粮,思维自然而然地变得周密起来。” 吴局长略显尴尬地摆摆手,说:“江队长,不是那个意思,对你的能力我一直很赞赏。你粗中有细是众所周知的,独自或者与他人合作破了不少大案、要案,甚至有一些还是非常非常棘手的无头案。我只是想说,对于这件事,你是不是应该冷静一些?” “那好,我就冷静地说一说,这些天来我们已经掌握到的一些数字和让人莫名其妙的现象。这些数字,因为不太完整,本来是不应该这么早就向领导汇报的,今天也只好拿出来,请领导指点迷津。”江凯国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一,截至今天凌晨六点,一个多星期的时间,码头成品油的输入量是1000吨,输出量只有480吨,增加库存520吨,但据我实地观看,海顺公司几个储油罐的标记都一直在满仓的位置,这是第一个不正常;二,被观察的加油站共有五个,截至昨晚十二点,给各种汽车加油的输出量是320吨,输入量为零,这是第二个不正常;另外,一个加油站刚才为十辆油罐车灌了油,每个罐的标准载量应该是5吨,一共就是50吨。难道一个中型加油站的油库能有这么大的储藏量?”说完,江凯国“啪”的一声合上了黑色硬皮笔记本,静等回答。 听到了这些数字和新出现的情况,梁子急着问江凯国:“盯上了没有?这可是个销赃的大线索。” 江凯国说:“已经盯上了。我非把海顺公司的走私和销赃这一条线彻底摸清楚。” 吴局长对他俩的对话并不感兴趣,沉吟了一下,说:“先说头一个数字。你的意思是说,多出的几百吨油悄悄引到了别处,是吧?我看下这个结论有些草率,因为储油罐的容积很大,那标记上下移动一点儿,就是百十吨嘛,是不是?再说第二个。加油站的情况的确值得怀疑,可是你能判定那些油就一定来自海顺公司的储油库吗?换句话说,那些加油站就一定是海顺公司的销赃点?” 梁子忍不住了,说:“吴局,是案子就得一个一个查。既然已经有人检举了海顺公司,那自然就从海顺公司入手了,这顺理成章。不查,怎么能知道谁走了私?您也知道,这家公司是我们这儿最大的一家保税企业。” 江凯国接过来说:“不但成品油,而且海顺公司的电子产品部分,我们也在查,只是因为这一部分他们做得更隐蔽了点儿,目前还没有发现值得警惕的迹象。不过,最终会有答案的。” 吴局长看看梁子,又看看江凯国,琢磨了一气之后,问道:“我有一个问题不明白,也许脑子没有你们反应快。凡是做保税商品的企业,都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定期向海关做核销手续,并且接受海关检查的,他们怎么会有把保税油私自卖给境内企业的机会?” 江凯国斩钉截铁地答:“作假!凡是鸡鸣狗盗,就必定偷偷摸摸,弄虚作假。具体是怎样蒙混过关的,我还没弄清楚,也不好猜,但他们总有他们的办法,要不,怎么会有形形色色的走私呢?” 局长不愿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肯定会被这两位刑侦老手辩得无话可说。于是,抬起手,举着那份电话记录犹如举着一个撒手锏,说:“我不管那么多,上级有指示,我们就理应照办。江队长,如果我们调个位置,你当局长,我当刑警队长,我想,我也会跟你一样抓住这个案子不松手的,也许比你的理由还要多。因为越是一时理不清的案子,就越是有吸引力,就越是觉得有趣、过瘾、有干头,是不是?可是,不知你站在我这个位置想过没有,海顺公司是本市很有影响的企业,只要跟这家企业沾了边,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在别人的眼里变得很敏感。查了半天,一旦查不出什么来,是很不好收场的。说句粗话,到时候,这个屁股很不好擦!” 江凯国轻蔑地看着局长大人,说:“干我们这行的,还想给自己留后路?脑袋里装上这么多杂念还咋干警察?难道听到狗叫就不敢上路了?实话告诉你,自从穿上警服干起了这种差事,我江凯国就不知道啥是自己的了,给这身臭皮囊喂进去的全是冒险饭!这么吧,也不能太为难你,我去找上级部门说。” 江凯国的话让吴局长的表情立马变得很不自然,但吴局长还是坚持着自己的态度:“江队长,如果在你的努力之下,能得到上级的支持,我还有啥不乐意的呢?如果真能破了一宗走私大案,也是给我们市局添光加彩嘛。但是,想让上级领导刚下了指示就改变主意,收回自己的决定,可能吗?” 江凯国一时语塞,看看梁子。此时,梁子面色铁青,双眼盯着窗外的阳光发愣。一看梁子紧闭着双唇不再言语,似乎也一时没了主意,江凯国索性放开喉咙激愤地吼叫了起来:“上级要撤,我服从命令,但是谁也休想让我给它海顺公司一个无走私嫌疑的结论!怪不得海顺公司今天突然不藏不掖,不躲不闪,不他妈装孙子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恰在这时手机叫了起来,一听是另外几个加油站也出现了大批燃油发送,他气得手指发抖,声音发颤,猛力咆哮:“停止行动!啥?听不懂?我说回家抱娃娃去!” 第二十一章 郝董事长放下电话就想来上一杯。自从提前得知了公安局要来查他的走私,他便做好了一切准备。查吧,让你们查个够,老子已经让能停的都暂时停了下来,安排好了所有的细节,莫非你是神仙不成?我少了一两个月的赚头无所谓,关键是看你们能不能耗得下去。只要你一两个月之内拿不出什么证据,我就得让你灰溜溜地滚蛋!海关稽查组我都能对付得了,又何惧你们这些“土八路”?也曾安排过一次与江凯国一行的见面会,那不过是应付应付场面而已。 他忍耐了一段时间便按着原定计划开始了下一个步骤。先是到市领导面前装熊,愁眉不展地问问何时才能结束对海顺的调查,然后再渲染一番,说自从公安开始调查以来,弄得整个企业人心惶惶,极大地影响了公司的各项业务。说话时,他的五官组成着一个既无辜可怜又身正不怕影子邪的综合表情。当得到一阵诸如相信领导、相信公安、正确对待调查的一般性安慰之后,他便不失时机地来上另一段:海顺公司是在各位领导的关心爱护还有严格要求下才得到快速发展和健康成长的,现在调查的时间已不算短了,可什么也没查出来,公安总不能因为得不到他们所需要的证据,就一个劲地查下去吧。 当然,只凭这些话完全不够,还必需真金白银地对关键人物下工夫。 有些官员利欲熏心以权谋私,似乎专门就架不住这一招,从而使不法之人得以安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不加细说也罢。 接着,在一次非常重要的党政联席会议上便出现了一段措辞激烈的发言。大意是,海顺公司是本市非公有制企业的一个标志,从小到大,从弱到强,能发展到今天这等规模是市政府以经济工作为中心而呕心沥血的结果也包含了在坐各位的心血,怎么能因为一封来路不明,说是海顺公司涉嫌走私的检举信,就让有些同志对我们的这一工作成绩发生了怀疑,甚至想一否了之?当时我就不赞成公安立案,可是为了把海顺公司是一个守法企业证明给大家看,也就没投反对票。结果怎么样呢?到底查出什么来啦?既然查不出什么,干吗还要继续捕风捉影?别忘了,海顺公司是我市的利税大户,差不多占我市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一。人家给我市辛辛苦苦老老实实地创造着财富,我们却在查人家,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让人心寒啊!郝董来找过好几次,我都故意躲了起来,不好意思见人嘛。说句直截了当的话,有些同志应该本着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顾全大局,拿出随时矫正自己工作失误的勇气! 这是市府一位最高官员的讲话,自然一字值千金,既点明了海顺是本市的利税大户,又敲明了那是他亲手培植起来的一面旗帜,也是现任领导班子的政绩所在,惟有精心呵护使其不受风吹雨淋永远鲜艳大家才脸上有光。 刚才的电话就是这位官员的秘书打来的,话很简单,只有几个字,让他专心经营,继续为地方经济作出贡献。 领导说话历来留天留地留边留缝,郝董对此深有所悟,有全套的解码,一听就知道这是已经下令公安撤出的好消息。于是,他立刻向货运部发出命令,马上恢复一切运作。就像一个干渴多日之人终于见到了清澈的水源,此刻郝董的感觉就是一个字:爽! 味道复杂的“人头马”,每一次喝起来都像是在重复着人生,只有在细饮慢咽的过程之中,才能咂摸到其中的美妙,还有其中的韵味,而每一次回想起自己的经历,都会从心底升腾起一股自豪的感觉。 二十年前结束了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生活返城之后,他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古建筑物前支起了一个不大的招牌,干起了摄影个体户,名曰海顺照相点。当时父母受单位的照顾,已经给他弄到了一个招工指标,但他不愿去。父母的单位是社科研究所,他说他在乡下忙惯了也野惯了,坐办公室受不了那个约束。于是,白天拿着自家的一台旧相机为旅客拍照,晚间窝在一间蒙得严严实实的小屋子里冲洗,心想着风吹日晒的能自己养活自己就成。万没想到,头一个月下来,竟赚了三百多块。一个刚工作的大学毕业生,月工资不过六十多,而像他父母那样的老知识分子,也就是八九十块。实际利润远远大于先前的愿望,大喜过望之中更加坚定了他沿着个体户之路走下去的决心。接下来,在不到两年的时间之内,便成为了人人羡慕而又鄙视的万元户。 一个经历了关心国家大事,参与了为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对修正主义群起造反,之后又落入穷困山乡吃了不少苦的人,对别人的态度自然置若罔闻,“实惠”二字在他心里最最重要。又过了几年,他的存款奇迹般地达到了五万多元,在他父母以及邻居们的眼里那绝对是一个梦幻般的天文数字。然而与此同时,照相点如雨后春笋狂增猛长,那个景点由原来他的独一家很快变成了二十多家。于是,他迅速转行,在市内最热闹的街区开起了海顺照相器材商店。结果,当市面上所有照相点的利润遭到了大面积的均摊,谁的口袋也装不满的时候,他的商店却红火了起来,钞票像着了魔似的更加急切地往他兜里哗哗地钻。 依照同样的思路,摄影器材这一行的利润也日见低薄的时候,他又一次转移阵地,干起了一个小型收录机组装厂。租下一家街道工厂的旧车间,稍事整理、粉饰,一个电子厂就算成立了。他出资金,广东人供应元件并负责技术指导,一个月之后市场上便见到了他的产品。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管理一个工厂跟管理一个商店远不是一码事,加之电子产品的更新速度令人眼花缭乱,随着铁路以及公路交通的迅猛发展,商品的流通节奏一日快过一日,各种令人新奇的商品如春潮一般,一浪接着一浪地汹涌而来,电子厂很快陷入了窘境,短短两年之内,便飞快地走完了兴而盛,盛而衰的全过程,不但过去多年辛辛苦苦积累的骄人的财富所剩无几,而且壮着胆从银行贷来的大笔资金也消耗怠尽,从起点出发又回到了起点。 他现在的手下干将孟经理,当时是银行信贷处的一名干事,专门负责催讨贷款,见到海顺电子厂日渐衰败,便天天上门,日日紧逼。私人企业的老板,谁敢放得下心!那段时间,只要一听到孟信贷员的脚步声他便头皮发麻,心跳加速。终于,他再也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精神压力,拿着难过了好几个晚上才写出的财产转让书,还有办厂时从政府各部门申领到的各种批文、证件,不等那个催命的脚步声出现,便主动上门全部交给了银行,以资抵债。 万没想到,就在他备感凄惨万念俱灰之际,难以置信的事情出现了。 一星期之后,信贷处长来到了厂里,先是到车间看了看生产设备,然后又在财会室翻了翻所有的账目,最后才像是摸清了底数一般坐到了厂长室,双眉一扬,结论般地说:“你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嘛,啊?” 他一听立马慌了。跟在人家的屁股后面,在车间和财会室转的时候,看着自己亲手支撑起来的虽然规模不大但也样样俱全的电子厂,简直就是在做最后的告别,心里痛楚得一股一股的眼泪直往肚子里咽,有一分奈何也不会眼睁睁地将其归入他人之手。他连忙解释:“我真是走投无路,赔得精光了!”心里在想,难道这世上还有兜里掖着钱,硬是将自己亲生骨肉般的企业抵给别人的么?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了黄世仁逼杨白劳还债的那个叫作《白毛女》的故事。下乡的时候,公社搞文艺演出,他还扮演过解救白毛女于水火之中的杨大春。真不知道面色从容的信贷处长会要他怎么样。总不至于认为他有钱赖着不还,拉着他去坐大牢吧? 双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赶紧将十个沉不住气的手指装做挠痒放在了大腿上,也就藏在了桌子下面。 难以置信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刻发生了! 第二十二章 信贷处长突然松展了一直严肃紧绷的面孔,露出淡淡的笑意,说:“如果再给你放点儿款,你能不能把厂子救活?” 听到这句话,郝董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弄不懂处长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脑子里楞是浮现出了《智取威虎山》里杀人之前一定会放声大笑的座山雕,他曾在那出戏里演过低三下四又冤枉可怜的小炉匠。但几乎在同一时刻,他又立即明白了过来,银行是怕出现不良贷款,想用新的资金挽回不想看到的结果。宛如思维在脑海里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激荡的程度不亚于被巨浪掀到半空的小船,突然又奇迹般地落在了风平浪静的湖面,他的心头一阵天旋地转又一阵欣喜若狂,忙不迭地使劲点头,鸡叨米似的吐出了一连串的“能、能、能”。 两星期后,用银行新的贷款在郊区买下了一片荒地,接着又盖起了厂房,海顺电子厂以新的面貌矗立了起来。这一次,他认真总结了失败的教训,增加了一条通用组装线,又从国营电子厂用高薪挖来了几个经验丰富的工程师和技术员,市场需要什么,他便做什么,并且专派一人常驻深圳兼顾广州,时时追随着最新的潮流。 企业活了,生意旺了,失去的人民币又回来了。与此同时,他也深切地体味到了什么叫“虱子多了不咬人”。尽管在当知青的时候,身上经常有大量的虱子陪伴,但无论如何也没有这一次体味得深刻、透彻、涵义丰富。于是再接再厉,继续贷款,不断扩大生产规模。但这并不是说,只要他想贷款就都能随随便便如愿以偿的,需要既认真又灵活地开动脑筋。要么立一个新的生产项目,将可行性报告放到信贷处长的办公桌上,必须将项目前景表述得美妙而且恰到好处,诱出贷款;要么,递上一个补充贷款的申请,理由是项目预算不足而现时出现了资金断链,需要银行继续支持,以避免半途而废,造成对前期贷款最终无力偿还的不良后果。无论采取哪种方式,他都会让账面上的赢利或者亏损按照具体需求,当变则变,分寸得当。但大多情况下,都是拿着亏损向银行告急,迫使银行为挽救前几笔贷款而一笔接着一笔地支出数额越来越大的新款项。多年来,海顺公司所赚取的利润全部以各种合法方式划入了他和其他人的私人账户,要让其中的一点点转为固定资产投资,那简直如同让他割肉放血,不但疼痛钻心而且会觉得不可思议。毫不夸张地说,今日海顺公司的资产几乎全部来自于银行这个取之不尽的元宝池。 当然,要玩转这一切,将银行吃得如此漂亮,吃得如此游刃有余,绝非他一人能力可为。自新的海顺电子厂成立以后,郝董试探着给孟信贷员一些好处,使孟信贷员的双眼渐渐褪去了冰冷还有严厉,生出了友好还有热情。郝董每一次从银行抓一把,都离不开孟信贷员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精心指教。当然,得手之后,郝董总是要出手大方地给弄钱有功的孟信贷员奖励一笔。 要说真正开始大张旗鼓地吃银行,还是在结识了市长大人之后。当时他联系了一家港商搞来料加工,港商对他厂里的基础设备基本满意,认为稍加充实即可投产运行,只是觉得厂址离港口过远,运输成本太大。经再三衡量,选中了现在这座城市离一个深水港码头只有两公里之距的开发区。 如此一个外向型企业的到来,使当地政府顿感天外来喜。主管经济的副市长专程跑到省城,迎接两位尊贵的客人,并且亲自批地,亲自主持现场联合办公,在郝董跟那位港商落脚之后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内,便签妥了所有的办厂手续。 郝董乘兴与之亲密接触,投其所好且心细如发,多年来下足了工夫做足了功课,交情与日俱增,牢不可破。后来,那位副市长去掉了“副”字,升为了市长,满面春风,踌躇满志,郝董做起事来更是鱼跃宽海,鸟飞高天。只要郝董开口,政府各职能部门必定大开绿灯,不但电子产品越做越大而且还增加了一项成品燃油的保税业务。这些年,郝董从当地银行陆陆续续贷出的款项当以亿计,但自从傍上了这位本市的首位政府官员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正儿八经地踏进过各银行信贷处几次。 此次得知了公安进入海顺公司的消息,在弄清了原委的同时,郝董想方设法弄来了一份检举信的复印件,然后和孟经理一起反复琢磨,暗地排查,目光很快锁定了田芬。 无庸置疑,走私一旦暴露,必定人头落地,生死将在转瞬之间。遵照郝董的指示,孟经理已经灭掉了这一祸患。然而近忧虽除,远虑仍在,田芬所藏匿的证据始终是压在郝董心头的一个沉重的阴影。下周将要举行的追悼会非常重要,一定要办得隆重,办得铺张,办得如同丧失了一员可爱的干将。这场戏只能演好不能演坏,努力做到生动、逼真、催人泪下。 第二十三章 从追悼会回来,方胜男一头倒在了床上,只要一闭眼,就是好朋友田芬表情各异的许多张脸。有抿嘴莞尔的,有开怀大笑的,有怒目圆睁的,也有潸然落泪的,而更多的是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她的。呆呆的眼神一直盯着她,好像在表达着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表达,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又什么也不想说。最后,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惟独留下了这对目光,在她面前游来荡去。她坐卧不宁。 追悼会场面庞大而且隆重,同班同学差不多都参加了悼念,许多人是从外地匆匆赶来的,还有几个是其他班级的熟人。前几年同学聚会的时候,做了一本通讯录,人手一份,现在好多同学的工作单位和联系地址都已发生了变化。据说是郝董在田芬写字间的抽屉里发现了这本同学通讯录之后,让后勤部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将大家召集到一起的。 海顺公司的员工,身着统一的工作装,黑鸦鸦地站满了殡仪馆。所有的人,胸前戴着白花,脸上带着哀痛,在悲乐的哀鸣之中,气氛静穆而且凝重。 田芬的母亲已经过世,父亲还在,但身体一直欠佳,而且生活在另一个城市,听到女儿的噩耗之时,他正因为肝硬化躺在一家医院的特护病房,只能让田芬的一个表妹出现在令人悲痛欲绝的追悼现场。方胜男轻轻地挽着田芬表妹的胳膊,一直陪伴在左右。 花圈的中央,没有田芬的躯体,只有一幅跟真人同样大小的彩色照片。灰色的西装,翻着白色的衬领,脸上绽放着清淳的笑容。那是田芬被海顺公司录用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特意到照相馆拍下的一张纪念照。记得那天为了到底去哪家照相馆,田芬颇费了一番脑筋,直到吃过午饭才像终于做出一项重大决策,定了下来,然后午觉也不愿睡地拉着方胜男就往街上跑。一路上,得意而且满足的笑容始终在脸上荡漾。方胜男建议她连拍两张,以比较满意的一张为准,她笑眯眯地点头称是。后来,她在不同的背景前拍摄了四张。这是其中的第三张。 田芬的双眸闪烁着无限的憧憬,因进了一家知名企业而兴奋无比的样子依然清晰可见,然而此时却多了一圈令人心碎的黑色边框。 郝董事长亲自致了悼辞。之后,买下殡仪馆最大最豪华的一尊骨灰盒,又亲手放进了规格最为高档的存放间。 这一切结束以后,郝董立刻将田芬的表妹让进他的宝马牌汽车,让白秘书陪同着到宾馆休息,并叮嘱司机一定要把车开得既快又稳。然后走过来,跟所有的同学一一握手,又将同学们送上了海顺公司的大轿车。 郝董给方胜男的印象是精明、能干而且重感情。方胜男曾经听田芬说起过,董事长和总经理一肩挑,很有魄力,也十分新潮,有时思维比年轻人都活跃。这次为了田芬的丧事,他在一家宾馆专门预订了两层客房,供同学们食宿,并且负担了所有外地同学的往返路费。 方胜男没有在宾馆开房,因为心里有愧,因为心里发虚,因为没有勇气跟往日的同学住在一起。看着满载着同学们的大轿车徐徐开出了殡仪馆,她才快步走出大门。她一分钟也不敢在放有田芬骨灰盒的地方多留。 方胜男疲惫地朝一辆出租车招招手,郝董的“宝马”却无声无响地停在了她的面前。不知何时,郝董的汽车将田芬的表妹送到了宾馆已经返回,此时坐在车里的是郝董本人。 郝董摁下后座玻璃,向她示意,请她上车。前面的司机随即跳下,紧走几步打开后车门,做出一个热情的手势。 一路上,话题自然离不开田芬。郝董意味深长地说:“昨天晚上跟同学们闲聊,才知道你是田芬最好的朋友,而且住在本市。见到你,我的心里就更不是个滋味。”方胜男除了愧对田芬,心里发虚之外,失去朋友的哀痛自然很重。她抹着眼泪不想言语,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郝董的话语之中充满了称赞还有惋惜:“田芬是公司上下一直看好的财务骨干,我对她一直很重视。董事会已经讨论过,准备明年年初提拔她为核算部副经理兼资金运作室主任,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年纪轻轻的怎么偏偏就命运不济,出了这种意外!唉,遗体没能找到,今天只能摆张照片。”郝董的表情极为痛苦,充满了歉意。说到这,从上衣兜抽出面巾纸,在眼角上难过地擦擦,然后发出一句悲怆万千的感叹:“多好的一位职员哪!”接着,热泪纵横,像漏了底的水壶,一滴滴一串串直淌而下。 郝董终于止住了喷涌而出的眼泪,问她:“如果请你到公司来上班,不知你能不能给个面子?”问得真诚,问得谦虚。 方胜男自听到田芬的噩耗起,耳朵一直在轻微地嗡嗡作响,此时她以为出现了幻听,愣愣地看着郝董,没有丝毫的反应,直到郝董又问了一遍,才醒过神来。郝董和蔼地对她说出了具体的工作安排:“最好能尽快到公司上班,等业务熟悉之后,希望你能接替田芬生前的那一摊。可以吗?”方胜男临下车时,郝董既信任又自信地补充道:“你知道吗?请你来,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人以群分,我有理由相信,田芬的知心密友一定会干得跟田芬一样出色!” 久旱喜逢及时雨!失业在家,炒股又赔了本的方胜男,目前最为迫切的就是能有一份合适的工作,况且海顺员工的薪水比其他企业的要丰厚得多。然而一想到田芬,她又思绪纷乱,心神不安。那对目光一直在盯着她,她连忙睁开双眼,翻身下床,突然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就像走在了棉花包上。不!不是棉花包,似乎是踩在了好朋友田芬的尸体上。 方胜男病了,一躺就是二十多天。去过两次医院,除了说她有一点贫血之外,再没有查出任何问题,倒是带回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营养药。生病的第二天,郝董就来过电话,问她到海顺公司上班的事决定了没有,她说她正卧病在床,等病愈之后再说。这期间,郝董派人来看过她几趟,两次去医院都是白秘书和孟经理硬把她拽到车上的,并且替她支付了所有的费用,专家挂号费还是孟经理自己掏的腰包。方胜男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没有为海顺公司效力过一天,却让人家如此地破费,真是很难为情。孟经理说,这是郝董的指示,他们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就算是帮他俩完成任务吧。并且告诉她,郝董历来看重人才,尤其对她当过财会科负责人的经历很感兴趣,因为海顺公司最需要的就是具备实际才干的人。 盛情难却,方胜男也只好依了他们。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不需要就医的。因为并不是四肢或哪个脏器出了问题,而是心里有病。他们越热情,她的心里就越不是个滋味,就越是不知所措,就越感觉到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她多次在夜深人静之时,搬开书堆,看着那只包发愣。愣发够了,再把散乱的书籍一本本按原样码好,然后用一个旧床单遮在上面,将其覆盖得严严实实。 方胜男特别想把田芬的这份遗物去交还给田芬的父亲,但左思右想都觉得很难为情,实在拿不出手,更张不开口。这只包,原本鼓鼓囊囊,现在却少了八万块钱,她有何颜面去见田芬的那位重病在身的父亲?! 田芬,容我等到股市起死回生,找回来那八万块钱之后,一定如数奉还,你看行不?田芬,你不会不同意的,是吧?方胜男一天不知要这样乞求多少遍! 田芬没有回应,梦里也未曾晤面,只有那对难以说清的目光时时刻刻地注视着她。 第二十四章 生存,是人的最低需求,更何况还背着八万块钱的欠账。方胜男最终还是走进了这家公司。 海顺大厦巍峨挺立,正前方敦敦实实伫立着的“海顺电子有限责任公司”几个金色的大字,在阳光的照射下灼灼闪亮。这行字的下方是相应的英文名称,一溜舒展、自由的圆形体显得豪爽而且奔放。抬眼望去,整个大厦宛如一艘远航的巨轮正破浪前行。 几年前田芬刚到这里上班时,方胜男跟着来过一次。初次见到这座大楼时,曾禁不住为如此独特的建筑造型拍手叫绝,今天看到它则添加了一份自豪,同时从内心深处对郝董涌出了油然而生的崇敬。踏上汉白玉台阶,跨进高大的自动玻璃门,置身于宽敞明亮而且富丽高雅的公司大堂,方胜男顿觉心舒神爽。在这里必将才华尽展,前途无量。 第一天上班,白秘书接待了她。先是给她安排了写字间,接着领她到各个部门逐个做了介绍,然后乘电梯到四楼以上看了看。 偌大的生产车间,到处都是埋头组装电子产品的繁忙景象。白秘书非常自豪地介绍说,这是无烟工厂,低耗能、无污染,备受当地政府青睐,海顺公司已经是上级部门认定的本市乃至本省未来工业发展的标志。 午餐后方胜男急忙返回写字间,以便尽快开始头一天的工作。这是一个独间,初来乍到的她既感到兴奋又多少有些不安:如此地受人抬举,也不知接手的头一份工作能否干得漂亮,真怕辜负了公司的一片厚望。然而,她兴冲冲地在里面独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竟没有任何人与她照面,桌上的电话也死气沉沉,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这个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存在的空间是用玻璃钢围隔而成的,透过百叶帘的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他人忙碌的身影。整理单据的、核对账本的、写写划划的,反正找不出一个人像她这样专门压在椅子上的,即便是打电话,也都好像有时间限制似的几句话便放下了听筒。快到下班的时候她终于忍耐不住,要通了秘书办公室的电话。心想,是不是白秘书把给她安排工作的事忘记了,或是因为太忙没顾得上。但是电话里传来的却是一腔的不紧不慢:“不着急、不着急,先到各处看看,对公司有个直观的了解也好。再不,可以把公司的介绍材料仔细地看看嘛。哟,快下班了,先说到这儿好吗,方小姐?” 这满含笑意的客气话让方胜男不得要领。要知道,那份薄薄的材料在这百无聊赖的四个小时之内她已经翻过了不知多少遍。不过,方胜男还是尽量寻找出一种合理的解释。听说有的企业招进新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磨练新职员的性格,以期达到祛除浮躁定神静心的目的,备不住海顺公司就恰恰喜欢这种育人的新方法,也许几天之后就能挨过这段寂寞期,正式工作了吧。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寂寞期竟一挨就是一个星期。 在这几天里,除了看看书就是转转生产车间,再不就是打打股市咨询电话。本想能听到股市上涨的信息,在精神上会多少得到些调剂,可该死的股票价格只是偶有反弹,绝大多数时间依然处在弱势整理之中。来海顺公司上班的前一天,她还特意到证券营业部看了看,见着了梅姐,正好也告了个别。梅姐一听她要到本地知名的企业工作,直夸她时顺运佳年轻有为,之后还给她留了家里的电话号码,说替她把股票盯着,要想知道涨了还是跌了可以随时打个电话。股民之间的交往非常单纯,仅限于股票,除此之外别无他顾。想起来真是一个既无是非又无人际间烦恼的世外桃源,值得留恋。 白秘书有时会过来坐坐,但同她谈起的却是工作以外的一些家常话,说哪到哪,信嘴闲聊。逐渐地,方胜男对她的看似杂乱无章的话题觉察到了一个清晰的脉络,那就是田芬,以及与田芬有关的一切事情。 白秘书的谈笑之中隐蔽着不易察觉的专注,这种专注让方胜男明显地感觉到对方正在摸探着什么而且很急迫,还有由此而产生的神秘。联想到自走进海顺大厦以来一直坐着冷板凳,方胜男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自己在这位白秘书以及她的上司郝董事长的眼里并不是他们口头所称的非招纳不可的人才,之所以能坐在这漂亮的写字间里闲拿着薪水,完全是另有原因。田芬才是他们真正的兴趣所在。那么,田芬本人或者田芬与他们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如此紧要的秘密? 田芬生前的收入不可谓不高,包括年终奖金,这些年在二十万块钱左右,但除去各种开销,她的积蓄最多不应超过十五万。白秘书拿出一份存款证明给她看,是海顺公司通过合法手段从银行得到的,上面标明的金额为四万五千元。 当她看着盖有银行确认章的证明书时,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只旅行包,想起了包里的十万元现金,还有一直未敢拆开的那个更大的塑料袋。存款加包里的她所看到的现金基本与田芬平日的节余相投,可那个塑料袋呢?莫非田芬生前与贪欲有染?但是不知为什么,当白秘书问到田芬有没有什么东西放在她家里时,她毫不犹豫地说了声“没有”,而且口气出奇的平静,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旅行包,被方胜男打开了!这一次不是为了再拿些钱,而是想看看里面的那个厚厚的塑料袋。 第二十五章 方胜男觉得必须打开,只有打开才能揭开心里的谜团!墨绿色的塑料里裹藏着的,究竟是些什么? 同样不知为什么,在把这个重重的方方正正的东西从旅行包里掏出来,继而抱到桌子上即将拆开时,她又深信里面一定不会再是钱! 墨绿色的外衣剥开了,露出一个黑色的印有某一名牌服装商标的手提袋,估计是田芬随手取用的,田芬平时就喜欢逛名牌专卖店。手提袋的外面封了四道胶带纸,一一撕去之后,打开袋口,内容物便无遮无拦地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天哪!原来是一本本的账册! 方胜男惊呆了。尽管她事前就认定里面一定不会再是钱,也意识到一定是非同一般而且极为重要的东西,但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会是这些记录着财务往来的账册。 自不待言,所有的至关重要的秘密肯定就在一行行的数字之中。她拉紧家里所有的窗帘,然后将这些东西抱到一个即使有人从窗外窥探但其目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触及的一个墙角,移过台灯,一本一本、一页一页地翻阅起来。 账册是复印件,比一般的账册小很多,大小跟两张并排在一起的百元钞票相仿,显然在复印时田芬将原件做了缩小处理。字迹密密麻麻,但并不模糊,每一笔每一划都清晰可见。性格一向粗放的田芬不知付出了多大的耐心才使一摞摞高高的账册变得像现在这样便于携带又易于藏匿! 方胜男凭着她的财会功力将所有的账册很快浏览了一遍,但没有看出什么。账面除了各种电子元件进货时垫付的杂费,就是成品出货时所得到的加工费和委托方还付的运杂费,还有日常开支,完全符合一个来料加工企业的正常财务账目。她接着又看了第二遍,依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世上绝对没有对毫无价值的东西如此煞费苦心的人,田芬不会庸人自扰,海顺公司也绝不可能无中生有假借聘用之名行诡秘之事。于是,她又开始了第三次查阅。 这时,门外的楼梯突然传来了脚步声,脚步轻轻却清晰可闻。这是一种蹑手蹑脚的行走声,并且沿着楼梯一下一下逐级摸了上来,离她所住的这一层越来越近。夜晚出现这种声音本来就让一个女儿家心跳过速,而在刚刚发现了一个意外之物的当口则更是让她头皮发麻,后背渗冷。方胜男不知道这个人要去哪一家,猜测之间却猛然发现脚步声停在了自己的门前。接着便安静得出奇,任何响动都不复存在,以致于令她怀疑起自己的听觉。但没等方胜男的心脏恢复正常的跳动,门外又出现了手指接触铁制防盗门的摩擦声。制作防盗门的铁皮很薄,任何轻微的触动都会发出明显的声响。方胜男感觉到自己的头发根立刻竖了起来。会是什么人?莫不是冲着这摞账本来的?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她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心慌手颤。 第二十六章 接下来,手触铁门的声音没有了,似乎那个人改变了主意,收回了手指,但并没有响起离开的脚步声。此时已夜深人静,楼下乘凉者的谈笑声、“哗哗”的麻将声还有时缓时急“噼噼、啪啪”的象棋声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逸尽,只有路灯下兴高采烈的蚊、蛾依然在乐此不疲地转圈飞舞,欢快地发出着时强时弱的“嗡嗡”声。孤身一人的弱女子方胜男不知所措,终于她鼓足了胆量站起身,轻轻地挪到门口,侧起耳朵。她似乎都听到了屋门之外的呼吸声,想必门外那人也听到了她紧张的喘息。 两种呼吸声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仅仅只是几十秒种,门外响起了转动脚步的声音,似乎听到屋里有人,放弃了闯入的打算。 方胜男灵机一动,大吼一声:“谁!” 安静的夜晚,这一声大吼似陡然蹦出的一声炸雷,既响亮震耳又传得很远。随着这一声吼叫,门外立即响起了急速下楼的脚步。 方胜男无论如何也不敢打开屋门,探出头去看个究竟,她赶紧跑到窗前向下观望。站在窗口,紧贴着右边的玻璃可以看得见楼下的出入口。借着路灯照射过来的一点点光亮,她看见一个黑影飞快地一闪而出,紧接着躲进了黑暗之中。唰唰的脚步声告诉她,那人疾步逃离了这栋宅楼。 方胜男惊魂难定,拿起钥匙从里面给门锁加上保险,又喝了一大杯水才逐渐安定了下来。她不知道那个黑影是一个小偷还是其他的什么人,更不知道与这些账本有关还是无关。好奇心和探密欲驱使着她继续查看账本。 这一次,她从抽屉取出一沓纸来,先将账目中收支较大的金额正正规规地用蓝、红两种颜色一一摘录,然后盯着简化了的账目细细寻找。然而,几页纸在她眼前翻来覆去过了无数遍,那些数字在她的脑子里上上下下琢磨了多少回,简直快把它们背下来了,可是依旧毫无所获,甚至连一点点苗头都未能捕捉到。她感到了疲倦,无意间抬起头,发现挂钟已经悄没声地指向了凌晨四点。 忘却了时间的情况下,尽管有点累但好像还能坚持,可一旦知道了时间已经很晚,始终做着圆周运动的那几根指针便立刻变成了催眠棒,使她顿时困倦难捱昏昏欲睡。心里想着,不可以呀,还没把账册弄出个所以然呢,可双脚已经把自己的身体带到了卫生间去做睡前的准备。 天气闷热,浑身的汗水结成了黏黏的一层。她脱去衣裤,拧开淋浴器,沐浴在飞落而下的清爽之中。 也许是冲去了全身的疲乏,也许是受到了浴液沫在下水口漂浮着不停打转的启示,忽然间她茅塞顿开,惊叫着跳出了卫生间。接着,兴奋的手指拿起“摘录”举在眼前,另一只手则从挂在衣架上的挎包里抽出海顺公司的介绍材料。两相对照,眼前顿时一亮。 发现了,终于发现了!问题就在庞大的间接费用上!一个不可能制造任何污染的企业,为何每月的用水量会在几千吨?同时,为何会经常购进大量的细砂?将所有的利润加在一起,再将所有的成品数量累计一下,每件成品的加工费收入竟达到了同类商品国内市场零售价的五分之二!这可能吗?绝对不可能! 海顺公司的两种业务所涉及的都离不开“保税”二字。所谓保税,就是海关为了方便来料加工业务,免去了出入关时繁琐的缴税、退税手续。这类企业俗称“洋打工”,赚的应该只是加工费。但是,如果这类企业行为不轨,将应该运往国外的成品偷梁换柱,悄悄在境内销售,则可获得来料加工业务无法想象的横暴之利。就海顺公司而言,既不是建筑公司,又没有任何一笔购进其它建筑材料的记录,经常买这么多细砂干什么?即便是搞建筑的,难道只用这种单一的材料就修了路或盖了楼不成?会不会用这些细砂顶替了应该运出国境的电子成品?方胜男又查看包装费用,果然得到了佐证:海顺公司每年用在成品包装上的费用大得出奇,细细算来,其纸箱数量除去合理损耗恰恰是实际所需的两倍。再没有比这个更清楚的了。一边将本应返回境外的成品暗销国内,同时一边又瞒天过海将印有电子产品标志但盛着一些细砂的纸箱填进了运往国外的集装箱。再琢磨琢磨那么大的用水量,又很可能与保税燃油走私有关。如果在储油罐里有意注水,那自然就是油在上而水在下。随着水量的逐渐增加,燃油将会随着走私者的欲望不断地流入罪恶的通道,同时从外观上依然保持着应有的数量并未减少的假象。否则,每月几千顿的用水量又该如何解释?基本可以认定,海顺公司走私。 田芬的性格一向耿直,一定是她发现了这些名堂之后,才把账本悄悄复印了下来,也一定是有所不便或者尚未找到合适的机会才把这些证据暂时藏匿了下来的。她在海顺公司的处境真是很尴尬。一边拿着这家公司的薪水,一边又深知这家所谓的市级乃至省级的标志性企业是一个怎样的货色,而且还要帮着他们作假账,整天处在担惊受怕和良心与行为的矛盾之中。怪不得刚到海顺公司的时候,她显得意志高昂,而近一年来,则时常流露出难以遮掩的郁郁寡欢。记得刚上班那会儿,田芬经常趁出来办事的机会到方胜男的办公室坐一坐,只要一看屋里没有其他人,便麻利地紧走几步,一下陷入到方胜男的高靠背皮椅,两脚一蹬,就地转上几圈,然后微闭双眼来一句感叹:“科长的感觉真是不错!”有时会抬起一只手,似乎有气无力地轻轻地挥上一挥,或者翘起食指在方胜男的脑门上轻轻一点,拿腔捏调地吐一句:“去,沏杯茶来!本ceo我累得够戗,得润润嗓子啦!”每至此,她俩便抱在一起,开怀大笑。但是后来,田芬变得寡言起来,渐渐地,干脆一句话也不愿说,有时甚至连一个字也蹦不出。那张副科长的椅子还是照例要坐一坐的,但明显地失去了以往的兴奋和无忧无虑的嬉闹,把自己摔进那张软椅里就算了事。问她哪不顺心,她轻轻地叹口气,虽然目光从近处移开落到好友的脸上,但也只是摇摇头,一言不发。当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总以为田芬的个人问题不顺利,但今天看来远不是那回事,是与这些账本有关。 那么,现在自己该怎么办?交给公安局显然不合适,如果合适的话,田芬早交出去了,何至于藏在这里。也许海顺公司有很硬的后台,交出去了反而坏事,或者田芬只是想留下这些证据,免得海顺公司走私之事一旦东窗事发,受到牵连。但无论怎样,当务之急是将这些东西藏得更安全,更隐秘。 第二十七章 翌日上午,方胜男刚踏上海顺大厦的台阶,白秘书便一脸焦急地从自动门里奔了出来,冲着台阶下面的她连连招手,让她快一点。看得出,白秘书站在里边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而且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门一直在翘首张望。 “小方呀,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到?咱是九点上班,你看现在几点啦?整整迟到了一个小时!”白秘书抬起手腕,另一只手点着腕上的手表,冲着只差两级就能走到她跟前的方胜男低声嚷道。 凭感觉,白秘书脸上的焦急之色似乎并不是因为一个新员工的迟到,而是另有原因。 方胜男稳住神,抱歉地笑笑,一边走上平台一边说:“昨晚太热,睡得晚了点儿,不好意思。您说啥事?” “还问啥事呢,郝董等你都一个多小时啦。” 方胜男的心里顿时有些忐忑,试探道:“怎么,我有事做了?” “别问那么多,还不快上去!” 方胜男暗忖:不会跟昨晚的事有关吧?但转而一想,他郝董是人又不是神,应该不会。 她急步走进大厦,没过几分钟,轻轻叩响了厚重的散发着绝对权威的雕花木门。随着门内一声沉稳的“进来”,她的双脚第一次迈入了宽展而且豪华的郝董事长办公室。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张枣红色的的老板桌,足有她那张办公桌的五个大。此时郝董正端坐在这个硕大的老板桌后面,微笑着朝摆放在一边的沙发扬扬下巴,轻轻送出一个字:“坐。” 郝董的神情以及坐姿,辐射着令人不敢抬眼正视的威严,似乎那扇门的权威之感就是从他的身上照出去的。 方胜男将自己慢慢地挨到沙发上,目光投向六七步之遥的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桌角,细声请示:“郝董,您叫我……” 没等她说完,郝董接过来安排道:“是让你陪陪公司的客人。”语气中带着一脸的严肃。 方胜男不得不抬起头,看着他问:“陪……” 郝董又一次打断她的话:“就是同远道而来的客户一起逛逛街,用用餐。”说完这句话,语气舒缓了些,不再那么急切,“不要这么拘谨。看你,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你不是一直着急着要点儿事做吗?这不就给你安排上啦?只要心里始终装着海顺公司,时刻记着公司的利益,我相信,你会干得越来越好。” “我知道……”方胜男刚说了半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但这一次郝董并没有打断她的话,她又接着完成了下半句,“该怎么做。” “瞧你,我说过不要过于拘谨嘛,怎么话都说不连贯了。你是说你知道该怎么做,是吧?”这时的郝董显得和蔼了些,并且带着一种特别关怀的笑意。他伸出手指把桌子上的一个物件摁了一下,“回头你随孟经理去。” 话音刚落,孟经理推门走了进来:“郝董。” “你就带她去吧。” “郝董用人有方。”孟经理向郝董殷勤地哈哈腰,然后将笑脸转向方胜男,“真是太合适不过了,咱们这就走。这会儿那几个客户兴许都等急了。”在他满脸可掬的笑容里,方胜男读到了一种从肉皮深处渗出来的圆滑。 方胜男马不停蹄地陪着客商的太太在“富人街”的各个名牌商店逛出逛进,返回酒店时,两个人的四只手上勒满了大大小小的装着名贵服装的提袋。当然,所有的货款都是经方胜男送进收银台的。事前孟经理掏出一张信用卡向她叮嘱过,不能让对方花一分钱,她也着实地体验了一把刷卡购物的那份豪爽的挥霍感。 陪客人用过午餐,孟经理让她回了公司。一个下午都非常安静,白秘书也没有过来“闲聊”,从昨晚开始她一直悬在半空的心也就逐渐地平静了下来,只盼着快点下班,好回到家里美美睡上一觉。一整晚没有休息好,今天又不带喘气地忙了大半天,像这种冲锋打仗式的应酬她还是第一次,的确有些吃不消。 下班的电子音乐终于唱了起来,但没等她走出写字间,桌上的电话却响了。孟经理让她先别回家,到楼下等着,晚上还有活动。半小时之后,一辆“奔驰”和一辆“宝马”把宾主一起带到了“不夜城”,然后便是共进晚餐。觥筹交错,山珍海味之后,孟经理摁下了ktv开关,于是又开始了卡拉ok。 尽管个个撑肠拄肚,屁股一粘沙发就不愿再立起来,但大家的兴致依然饱满,或悠扬动听,或鬼哭狼嚎,一直忙到了午夜。方胜男累得精疲力尽,回到家里的头一件事就是急不可耐地换下弄得她脚后跟生疼的高跟鞋,紧接着就是赶快打开所有的窗户。 每当出门时她总是关紧屋内所有的窗户,无论春夏秋冬一概不变。田芬过去总是笑她神经细胞里的谨慎因子过剩,然而今天,却多亏了这个多年的好习惯。 当她趿上拖鞋准备开窗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是那种有人吸过香烟之后,余烟闷在房间里有些发馊了的气味。过去在电表厂工作时,会议室里或有的旅店的房间里,都有这种难闻的味。 她愣怔了。奇怪!怎么会无端地生出这种怪味?男朋友出差广州,这几天不在本地。方胜男的第一反应就是有盗贼潜入。一旦做出这样的判断,伸向窗户插销的两只手顿时便吓得停了下来。头皮发麻,两脚打颤。 第二十八章 的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窃贼的胆量与日俱增,不但大白天就敢入室行窃,而且完事之后还像是干了件正经事,吸上几根烟,喘口气之后才离开他们的“工作”现场。近几年,这种事情在各种媒体上已屡见不鲜。 因为门窗紧闭,所以才留下了这种无形的痕迹。方胜男想拉开屋门跑到外边,敲醒已经熄灯入睡的邻居,帮她抓贼,但自从厂子倒灶之后许多人都赴外地谋生,守在家里的只有女人、孩子,而有的女人带着孩子也回了娘家,将原来的住房租给别人,得些收入,此时敲谁家的门恐怕都无济于事。她害怕得要命,强烈的求助欲催促着还是敲响了对面的屋门。对门毫无反应,驱散了她所有的幻想。她只好返回屋里,抄起茶几上的花瓶,以最快的速度拉开了屋里所有的电灯,心跳不止、一步一停地探进自己的各个房间。最后,微微发颤的手指猛然打开衣柜,壮着胆子大吼:“我都看见你啦,快出来!再不出来我这东西砸下去你就没命啦!” 衣柜里没有回应,整个屋子里也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直到完全确认潜入者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之后,她才瘫软地倒在床上,一口接一口地喘起了长气。 呼吸稍稍均匀了一些,她翻起身,小心翼翼地再一次把脚步逐个移进各个房间。她得看看窃贼偷去了什么东西,给她造成了多大的损失。 整个屋子跟她早晨离开的时候一样整洁,光凭眼睛丝毫也看不出家里曾在白天被人侵入过。先看存折,存折还在。不过上面只有几千块钱。她想,像这样的行窃高手也许根本就看不上眼,再说不知道密码拿去也没用,说不定还正好给警察留下了抓捕的线索,他们绝对不会这么低能。再看首饰,首饰也一枚不少。她好纳闷,又翻起床罩,拉开床下的一个暗屉。没有用完的田芬最后的两万块钱就藏在这里。可是更加奇怪的事情出现了:两万块钱好端端地呆在里面,并没有被拿走。她将这两沓钱掂在手上,看了又看,实在无法理解。听说一些追星族时常会跟踪他们所崇拜的人,有时也会悄悄溜进名星们的房间,到处摸摸、看看,然后带着极大的满足感惜惜而别。可这又算哪一出呢?就在方胜男不明所以,把两沓钱放回暗屉的时候,终于发现了问题的真正所在——压在下面的东西被人翻动过。 那是她的股票买卖交割单。 本来,这些交割单是按照买卖的时间顺序,依次顺着一个方向码在一起的,处理惯了财会单据的她把它们安放得十分整齐,每摞上一张都要习惯性地把所有的拿出来,在桌上磕一磕,直到整齐得宛如一个整体才放回去。可是此刻,方胜男看到的却是明显的边角不齐。对于潜入者来说,也许已经做到了细致入微,认为这摞纸条归复了原样,但是在方胜男眼里,简直就是纷乱的一堆。可以肯定地说,不但动过而且还翻来复去仔细地看过,因为有几张出现了“面面相对”。 是什么人对自己的股票交割单感兴趣呢?难道世上还有不为钱财只想偷看这些交易凭证的梁上君子?当今人们的窥探欲肆意膨胀,擅长登一些花边新闻的小报比一本正经的大报卖得又快又多就很能说明这一点。不过,一个小散户的交割单又有什么值得如此苦心一窥的呢?应该另有原因。 方胜男杂乱的头绪很快集中到了那几张“面面相对”的交割单上。当她把这几张交割单抽出来,一字摆放到眼前时,不禁睁大了眼睛,顿时毛骨悚然,凝住了呼吸。 这恰恰是她擅自打开了田芬的旅行包之后买入股票的交割单。在这几张不大的纸条上,记录着她挪用了田芬的八万块钱所发生的全部交易!这是她需要终生保守的秘密,自田芬去世以后,又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惟盼着趁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尽快补齐那些钱,还给田芬的父亲。可是,今天摸进来窥探这个秘密的人会是谁?一般的人知道了这个秘密也没什么用处,当下与此关系紧密的到底会是什么人呢? 方胜男想起了昨天晚上出现的那个黑影,不禁走到门口,隔着屋门侧耳细听。今天的门外并无任何响动,她又来到窗前,贴着玻璃极力地向外观望。 就在她内心惶惶,忐忐忑忑之际,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在夜深人静之时,在她神经极度紧张而且愧疚不安的时刻,电话的铃声简直就是突如其来的巨响,格外震耳,令人惊怵。方胜男的双腿,神经质地“嘣”的一下惊跳了起来。待弄清了不过是自家的电话所发出的声音之后,才稍稍缓和了一点儿,但依然有些心惊肉跳。 她飞快地抬起一只手,伸向电话机。此刻最为急切的是,让这种给人带来恐惧的声音立即消失掉。然而,握住话筒的一刹那,另一种恐惧又侵入了她的心头。 是谁在这个时候会打来电话?此时此刻已经是深夜两点,同时又是她刚刚发现了潜入者目的的时刻。是潜入者打来的吗?抑或是其幕后指使者?在一些惊险小说和影视剧中常常可以见到这样的情节:掌握了别人秘密的人得意洋洋,以非常轻松的口吻在电话的另一头说出一些出人意料的话,带着威胁和恐吓的敲诈,使人毛骨悚然。 铃声四平八稳,一声接着一声不停地尖叫着,催得她发紧,催得她如虎在前,如狼在后。 不接是不行的,对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方胜男壮壮胆,颤抖着抓起了话筒。 第二十九章 高靖是一年前经别人介绍认识的,俩人很投缘,一去二来便像掉进了蜜缸,甜美得难分难离。只是突然遭遇了下岗,方胜男不想做一个靠男人养活的人,同时高靖在事业上也立足未稳,所以俩人一直处在恋爱阶段,尚未走进婚姻的殿堂。高靖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不是做民事纠纷的代理律师,就是为刑事案件嫌疑人出庭辩护,有时做辩前准备一忙就是好几个通宵,而且还经常东西南北地飞来飞去,每一次短暂的分别都使两人日思夜念,团聚之时又将这种恋情推向一个更加火热的程度。这次出差之前,高靖说他再也等不住了,不管方胜男找没找到工作都得结婚,而且一回来就去选家具。 “我刚从广州回来,飞机晚点……”高靖解释着这个时候打电话的原因。 方胜男等不及他说完,赶紧安顿:“你赶快过来,我这儿出事了……”话没说完,便像孩子般地哭出了声。 “啥事?要不要报警?” “不用!我只要你赶快过来!” 虽然处于热恋之中,但方胜男同他呆在一起从未超过晚上十点,他对方胜男所固守的这一传统色彩由衷地赞赏,因为心里觉得踏实、可靠。干律师的常常身不由己地满世界乱跑,娶这样一位谨慎、自重的女性为妻最为合适,也是难得的好福气。现在一听这么晚了要他过去一趟,高靖顿时觉得事态严重,未婚妻此时不是一般地需要他。 他顾不上旅程的劳顿,对着电话安慰了几句,随后冲出住宅楼,叫辆出租车,直奔而来。给他开门时,方胜男的脸上依旧挂着两串泪滴。 他问过刚才发生的事情,大松一口气。心想,不过是屋里被人翻过一通而已,只要人没出什么事,怎么着都好说。当然,他也觉得这件事很蹊跷。想了想,对方胜男说:“你一定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要不费劲钻进来的人啥也没拿,只是看了看你的交割单,没道理!” 方胜男本来不想把账本的事说出来,但经他这么一问,也就和盘托出,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详细地说给他听,正好借助律师的脑子分析分析。 听完之后,高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究竟是谁会对你突然冒出的炒股资金感兴趣?” 方胜男不敢作答,只是愣愣地看着高靖。 高靖接着便说出了下一句:“海顺公司!” 刚才因为想到了海顺公司才毛骨悚然,惊恐不已的,本以为高靖来了之后会做出另一种判断。方胜男顿时有些撑不住了。 高靖看出她有些发软,连忙扶她上床,让她平稳地躺下之后,又给她盖上了毛巾被,看她呼吸均匀了一些才接着说下去: “如果今天这事的确是他们干的,那毫无疑问,他们不为别的,就是来找那些账本的。找到了,自然就拿回去点把火,一毁了之;找不到,就尽量搞到一些线索,以便做进一步推断。” 高靖的脑子一贯很快,对这事的分析绝对有道理。方胜男一边听,一边感到了一种阴冷:海顺公司的秘密搜查达到了一个多么老练、多么一丝不苟的程度,非一般人可为。郝董还有那个孟经理今天对她那么热情,让她应酬了一天的客户,并且一直持续到了午夜,原来是制造着派人悄悄潜入她的住所,行非法翻查之事的一个充足的机会。想不到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他们,竟然能干出如此下作的事来。方胜男感到了一种阴森森的狡诈,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时,好像高靖在问她什么,但她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忙问:“你说啥?” 高靖说:“我在问你,那些账本是不是让你给藏起来了,没让他们找到?” 方胜男答:“是,他们啥也没有得到。” 高靖说:“我想也是,要不他们干吗要琢磨你那几张交割单呢?”高靖这时的表情,既兴奋又严肃,“幸亏没有得到,要不现在你究竟怎样了,是不是还能这样好好地躺在自家的床上,都很难说。” “你是说……”方胜男不明白高靖后一句话的意思,忙问。 “我是说,如果东西从你这儿落到了他们手里,那他们说不定就会……” “就会咋样?”方胜男屏着呼吸,急声追问。 “杀人灭口!” 第三十章 “啊?”方胜男根本想不到这一层,听到“杀人灭口”这四个字,惊得像受到了电击一般,跳着坐了起来。 高靖连忙安慰几句,让她重新躺好,接着说:“你想,哪一个走私集团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们的秘密?从根本上讲,如果你没有打开那个包,还好一些,就是今天被他们搜去,对你也不会存在什么危险。因为他们一看,不但账本在,而且里面还有一些钱,就自然会认为仅仅是田芬把那些东西寄存在了你这里而已,你不过是代人保管,并不知道其中的奥秘,因此也就不可能生出那种恶念。可实际上,你不但打开了那只包,而且也拆开了那些账本。你想,要是今天他们拿到了已经被你翻过的账本,能放过你吗?” 方胜男听得魂飞魄散。昨天晚上,自她看懂了那个秘密的那一刻起,心里便不由得七上八下,难以入眠。她了解田芬,那是一位善良、正直而且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人。有一次宿舍的水桶丢了,田芬一步跨到空着双手返回宿舍的方胜男面前,拉起她的胳膊,一边嚷着“咱去找回来”,一边拽着她就奔了出去,直冲男生宿舍楼。结果,不出半小时,便在一间盥洗室里从一位正在得意洋洋地擦着澡的蛮壮实的男生面前夺回了那只桶。直到她俩走过长长的楼道转身下了楼梯,那位失败的盗桶者也没能吭出一声气来,惊愕得只剩下了呆楞。不但如此,田芬天性活泼,性格开朗,是非分明,遇到任何事情都能自做主张,妥善处理。田芬的直率、田芬的仗义执言在全年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些调皮捣蛋或品行不端的男生从来不敢当着她的面随心所欲。然而,社会不是学校,这令人眼花缭乱的大世界不知要比学校复杂多少倍,而且各种因素以及由这些因素所产生的各种利害关系,盘根错节,极尽诡秘,仅凭并不丰富的社会经验一时很难将各类人物分出个生旦净末丑。田芬把复制的账本暂时藏起来而没有交到执法机关,也在情理之中。 昨晚她抚摩着厚厚的账本,不知如何是好,觉得自己好为难。如果将田芬未竟的事情接着干下去,刚刚得到的一份工作就会不翼而飞。不但如此,或许还会招致很大的麻烦。如果让这件事就此终止又于心不忍,既违背了自己一贯的做人准则又对不住朋友。就田芬的本意,是不愿让她的好朋友沾染这件事的,无论自己多么无奈多么孤立无援,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把那包东西存放在她这里,只是一个暂时的不得已的做法,如果没出意外,田芬肯定会很快取走。但是那场意外,的确来得过于突然。 方胜男觉得田芬是那么的可亲可爱可敬可佩,同时也觉得这件事是那么的遗愿难违。她进退两难,莫衷一是。最终,一贯胆小谨慎的方胜男还是选择了自保,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先把这件事搁置起来。 她深知自己惹不起他们,但无论如何将田芬苦心获取的东西好好保存下来是不能不做的。 主意拿定之后,她着实地从心底里对田芬告了三声“对不起”,乞求田芬的在天之灵能够理解,念她智勇双无的实际能力,原谅她、宽恕她。她一定将账本藏在一个更隐秘而且绝对安全的地方。 可是哪个地方更隐秘,又绝对安全呢?她一时又犯了愁。 先想到了阳台,觉得不妥,太容易被人发现;又想到床底,觉得还是不妥,思维过于大众化,无论谁都会想到那个地方。她移动双脚,在几间屋子里仔细搜寻,希望能发现一个绝好的藏匿点,但转了好几圈,感到藏在哪里都不牢靠。 门的夹层倒是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将一本本的账册填了进去肯定安全,可自己不懂木匠活,揭不开包在门板上的五合板,即使揭得开,又怎么恢复原状,让人看不出任何痕迹呢?最后,她想到了卫生间,确切地说,是想起了卫生间里的浴盆。 浴盆是椭圆型的,其前后两端与侧面墙壁的拐角形成着两个空闲之地,黑洞洞的,而且位置很低,极不显眼,也很干燥,洗坐便器的刷子和洁厕灵还有其他的几样有碍观瞻的东西,平时就分别塞在那两个地方。 走进卫生间拉开电灯,蹲下去看看,觉得还行,只是空间小了点,得把账本一分为二,分别塞进那两个黑洞。她立即找来一个塑料袋,从原来的袋子里掏出一半,装了进去,然后摞在一起,抱到了卫生间。她从另一间屋子的抽屉拿出手电筒,将那两个地方照得亮一点,腾出所有的东西,又用笤帚扫了扫,这才小心翼翼地将两个塑料袋藏了进去,而且尽量地往里推了推,一直顶到了墙根。接着,将刚才腾出来的东西又一件一件地堵在了外层。 一切做完之后,她站起来仔细地看了看,拿不准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效果,于是离开卫生间,关上门,两分钟过后重新走进,将自己假设成一个初来乍到的人,看看那两个已经藏进了账本的地方,会不会引起注意。 推开门首先进入眼帘的,是墙上的一面镜子,其次是挂在另一面墙上放置着五颜六色化妆品的一个的白色小柜,然后是锃亮的不锈钢毛巾架还有浴盆上方的扶手。如此地来回反复了好几次,每一次的感觉都十分良好,才安了心,上床睡觉。可是躺下之后,怎么也睡不着,忽然又觉得那种藏法以及刚才的试验方法过于幼稚,因为只要打定主意来找账本的人,根本不会对墙上的东西多加注意,即便是一个智力发育不全的小孩来找东西,也知道专门往下看,对墙角旮旯多盯上几眼,而且还会用棍子之类的玩意儿捅一捅、搅一搅。 她立即翻身下床,按照这个思路,把目光投向了一进门就能看到的地方——镜子。安镜子的地方原本是一个深进墙里的小壁柜,装修房子时觉得位置不合适,便将壁柜门钉死,然后在柜门的外边镶了这面镜子。既然来人不会对上方尤其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感兴趣,那么,账本藏在此处就必定最隐秘、最安全。 她从阳台找出一个匣子,搬进屋里,翻出大小两把螺丝刀和一个尖嘴铁钳,试着摘取那面镜子。但沿着镜子的边框看了半天也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左边没有衔接点,右边也没有衔接点,下边更是紧贴墙壁,严丝合缝。搬来凳子站上去,再仔细地在上边寻找,依然没有任何发现。 这镜子到底是怎么安上去的?记得当初装修房间的时候,两个工人没费多少时间便弄得妥妥当当。好像先钻了眼,然后再怎么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无奈地从凳子上下来,把抓在手里的工具放到一边,愣了好半天。她觉得自己很无能,连一个想藏的东西都藏不好,同时心里叹道,这天生就是男人干的事,一个女性怎么能懂得这类事?自己根本就不适合腾挪躲闪地与人周旋,这需要集胆量和机巧于一身,这需要过人的智慧,这更需要让自己的智慧变为现实的手段。 无奈之中退出卫生间,无力地坐到椅子上,拉开写字台的抽屉。在这个时候,她特别想看看田芬的照片,还有她俩以前的合影。 翻开影集,一个闪亮的东西跳入了眼帘。她顿时眼前一亮,愁云立即被驱赶得一干二净! 此刻,躺在床上,听着高靖的分析,回想着昨晚的情景,心里觉得自己真是躲过了一劫。她不禁把目光投向原来藏匿账本的地方,看着被人翻动过的恰好已经提前从中移去了账本的书堆,一股有惊无险的庆幸感在她心头轻轻抚慰。 然而庆幸过后,心慌意乱又占据了她的心头。她连忙坐了起来,问:“他们今天在我这儿没找到那些账本,你说他们还会猜疑我吗?会不会死缠着我不放?” 高靖想了想,说:“好像不会。因为海顺公司并不知道那些东西就一定藏在你这儿,今天的做法不过是一种摸探,由于没有发现他们想得到的东西,所以才翻得很细很彻底,不管是啥东西,都想看一看,希望从中能找到一星半点的线索。结果,乱翻了一气一无所获,很可能会放弃了原有的猜测,不过,这还要看他们是咋推断的了。不管咋样,只要你拿稳一点儿,就像啥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让他们看不出你有任何异常,估计就能过得去。” 方胜男的双手不知不觉地捂到了胸口上:“老天保佑!” 这时,高靖轻轻地坐到床沿,伸出手臂拢住她的肩膀,一股暖人心脾的热量顿时渗透了她的全身,惊恐不安还有心慌意乱随即淡去了许多,她安逸地靠在高靖的怀里,默默地享受着自己的恋人所给予的这种感觉。 高靖轻声地责备道:“不过你也真是,朋友的包放在你这儿,你咋就动起了歪脑筋?居然擅自动用了人家的钱,简直有点儿不像你。你平时不是这样儿的。” 方胜男低声埋怨道:“就知道训人,为这事我已经无地自容,臊得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了。” 高靖的嘴唇贴到她的耳边,说:“是不是在股市上赔得太惨,失去了理智?” 方胜男转过脸来,将一侧的面庞轻轻地挨到高靖的脸上,说:“也许是吧。以后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这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失信于友,也一定是最后一次!” 突然,她又想起了那个黑影,身体向高靖的怀里缩了缩,将昨天晚间的事情详细地叙述一遍。高靖紧紧地抱着她,等她说完只是微微一笑,爱怜地抚摩着她的脸庞说:“要发生的现在都已经发生了,该分析的咱们也都已经分析过了,接下来是你按照我说的话去做就成,用不着再琢磨黑影不黑影的。兴许是你翻看账本的时候,因为感到神秘而且心里觉得紧张,听觉和视觉一时出现了偏差。即便不是幻觉,那今天也一定来过了。你说是不是?” 方胜男一向佩服高靖的智慧,此时微微抬起脸来,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高靖的双眼,然后软软地重又缩进那宽大、结实而又可以依赖的怀里,撒娇地说:“人家害怕嘛……”话未说完,高靖的嘴唇便冲了过来,方胜男迎合着将下半句话变成了如饥似渴的吮吸和安心而又娇柔的呻吟。 第三十一章 就在方胜男感到大祸临头的此时此刻,郝董在他的住所正目光冷峻地盯着孟经理,训斥着:“你看看你用的那几个人,简直是饭桶,连这么点儿芝麻粒的事儿都办不好。” 孟经理站着,一直不敢坐,面对着陷进沙发跷着二郎腿的郝董,轻声细气地说:“他们说到处都翻遍了,连一张碎纸片也没敢放过……” 郝董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费了一个白天和一个晚上的时间,足足有十三四个小时,居然啥也没找到,还有啥好解释的?那几张交割单能顶屁用!你说钱是田芬给她的,我还说原本就是她自己的呢。区区八万块钱,说明不了啥问题,严格地说,证据根本不足。” 郝董对孟经理说话历来就是这种口气,虽说态度显得不够尊重但在心里还确实给这位副手留有着一定的位置。当初尝试着吃银行的时候,身为银行信贷员的孟经理曾给过他精心的指点,在这种行家里手的指点之下弄到了不少的贷款。同时,短短的两年之内,孟经理从郝董手里也得了不少的酬金。按当时的工资计算,就相当于一辈子的收入。后来随着兜里的钞票越来越鼓,这位孟信贷员便产生了新的欲望。既然生活已无后顾之忧,何不设法去滚动自己的经济雪球?终于有一天,孟信贷员抛开了那种偷偷摸摸且仰人鼻息的生活,辞职下海,奔向了刚刚建省的海南。对于他的突然出走,郝董深感遗憾,觉得自己的发财之路突然出现了坍塌,是关乎海顺电子厂前途的一大难以弥补的损失,但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几年之后,就是这个孟信贷员,给郝董的电子厂带来了一个历史性的发展良机。 当时,孟信贷员满怀希望地扑向了南方那片热土,经过一番实际操练,才知道了什么叫做生意。这位在国家开的银行里养尊处优,又在私人企业捞到了一些外快的小干部,过去对一些企业的生产以及销售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容易,觉到的只是那些人赚钱特别快,可自己一亲手干起来,而且只是做一点点低进高出的小生意,都感到头绪繁杂,难梳难理,甚至一头的糨糊,不到两年便赔了个底朝天。就此认赔回家,一来有些不服气,二来也似乎丢不起人;可硬着头皮呆下去,兜里已经所剩无几,不但不够做生意的本钱,甚至连吃住都快成了问题。 愁绪满腹,不禁心情烦躁;心情烦躁,便不由得满街乱串,宛如一只饿了三天的野猫。 漫无边际地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不远处锣鼓喧天,鞭炮震耳,走近一看才知道那里正举行着一个招商引资的洽谈会。洽谈会的气氛很是热闹,进进出出的人流简直就像逛庙会。他随着人群走进去,见到了许多外国来宾。高鼻梁、蓝眼睛的他不懂外语搭不上话,但长相特征跟他一样的香港人他自然能说上几句。有几家电子公司的老板,来内地寻求合作伙伴,可以合资,也可以做进料加工。他灵机一动想起了郝董。虽然海顺电子厂的科技含量并不高,只会将现成的元器件组装成一个个产品,但或许外商需要的恰恰就是这样的土伙伴。他咬咬牙,下注般地从几乎空空如洗的内衣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押到了附近一家邮电局,要通了千里之外的郝董的电话。郝董一听觉得有戏,当天晚间便等了张退票飞到了海南。 凑巧的是,郝董跟其中一位香港老板一见如故,只接触了一次彼此便产生了吸引力,随即将会谈地点从洽谈会所指定的谈判间转移到了宾馆,接着便一同飞到了北方。没过多久,一个外向型的企业便宣告成立了。 郝董很相信缘分,尽管看着孟经理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但还是回报式地给了他一个副总经理的头衔。好在这个人办事灵活,善于交际,三教九流都有熟人,有些事情交给他办倒也省心。孟经理知恩图报,从此便死心塌地,为郝董当起了马前卒。 此时,孟经理挪动了一下,微微地向前凑了凑,说:“郝董,我已经派人把方胜男的收入了解了一下,是从她参加工作一直到下岗的全部收入。” “说!” “她的收入并不多,虽然是财会科副科长,只比一般职工每月多拿四十块,总共算下来,加上奖金、零碎补贴什么的,全部收入也就是九万多,不到十万的样子。她得有吃穿用度,她也得有其他方面的开销。前年分到了一套住房,虽然装修简单了点儿,那没有个万儿八千的也下不来,再配上一套家具又得不少钱。还有,女人的化妆品常换常新,跟着广告跑,那也是日常生活中一笔不小的数目……” 郝董皱起了眉头,堵住他的罗罗嗦嗦:“甭给我算细账,快说结果。你今天是怎么啦?突然跟个老娘们似的,这么磨磨叽叽的。” 孟经理低头认罪似的点点头:“好,我长话短说。这几年她所有积蓄绝对超不过三万块。也许会有误差,但我敢保证,误差仅在正负两千块以内。另外,我把她炒股的情况也摸了一下,她先前投进股市的资金,刚好就是三万。也就是说,她除了那三万块,手头基本没有什么活钱。她的父亲是事业单位的一般干部,母亲是退休工人,不可能有来钱的外路,可以排除那八万块钱来自于她父母的可能性。” 郝董问:“你不会是说,就此当面锣对面鼓地逼问一番,她就会无言以对,如实全招了吧!”孟经理说:“当然不是。郝董,你是了解我的,我总不至于愚笨到那种程度。我是说,那八万块钱肯定是田芬给的,因为她俩的关系一直很密切。既然田芬能给她那么多钱,那我们要找的东西就肯定在她手里。这也正好证明了,您从田芬的新朋旧友中,一下就拎出了方胜男是特别正确的,而且是超乎寻常的准确。” “我现在想听的不是这些拍马屁的话,不过也很顺耳,蛮中听的。但是说句实话,我也有我的失误,当初把田芬看走了眼。现在最后悔的就是错用了那个丫头片子。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究竟她的哪根神经出了毛病,给咱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郝董离开沙发走到孟经理跟前,手搭在孟经理肩上,接着刚才的话题,“我还是觉得你主观猜测过多,而客观证据太少。现在我想的是啥,你是应该知道的。” 第三十二章 孟经理见郝董露出了笑脸,而且亲切地搂住了自己的肩膀,原本因为紧张不安而硬挤出来的算不上笑容的笑容,顿时也松弛了许多,变得纯正、灿烂了起来。他向郝董回答道:“我当然知道,您的心思除您之外,最了解的就一定是我了。虽说在您的运作下公安撤了出去,一时半会儿谁也休想找咱的麻烦,可是那些东西的确还是个事。您是想早一天弄到手就早一天消除心头之患,而且想悄没声地把这事一次性地彻底了结。” “没错!”郝董转过身,从小冰箱里取出两听罐装可乐,递给孟经理一听,然后将自己手里的打开喝了一口,说:“这么要紧的事,瞎猜乱蒙可不行。既然已经认定了方胜男,那就抓紧干,不弄个水落石出决不可轻易罢手!不过我可得警告你,不管用什么方法,再也不能随便出人命了,知道吗?”见孟经理把饮料抱在手里,认真地听他说话,没顾上喝,便和蔼地补了一句,“喝,打开喝,愣着干啥?不耽误说话。” “我知道。”孟经理打开罐口,执行命令般地喝上一口,“上次的确是个意外,本来只是想教训那黄毛丫头一顿,谁知她那么不禁淹,还没怎么着呢,人就沉了底,让水冲走了。” “想掩盖自己的过失不是?”郝董苦笑了一下,严肃随即回到了脸上:“以你一贯的思维方式,那事儿不是你有意干的才怪。你以为咱有靠山就可为所欲为?走私可以,因为不但有靠山,而且那座靠山让咱给套着呢。只要我们海顺公司运转着,就是他的政绩,就是他的功劳。就算他对咱的事情也有所发觉,也只能给我们包着、遮着、盖着,而且还得护卫着,不许别人对我们怎么样。况且,我们躲掉的是关税,属于国税,与地方财政无关,而地税,从账面上讲咱可是一分钱也没少交,是不是?他又那么贪,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啥叫鱼水情?你只听过‘军民鱼水情’,是吧?咱这也叫鱼水情,官商鱼水情,更有紧密性和互惠互利性,相依相存,谁也离不开谁!可是你却犯了一个最不该犯的错误,而且还荒唐地冒出了个什么‘大鲨鱼’。即便忍无可忍想下手,你也得动动脑筋呀,弄个车祸啥的,多简单!对不对?再说了,关键的东西没有得到就杀了条人命,值当吗?说不定哪一天,坏事就坏在你的‘大鲨鱼’上。你应该知道,那些当官的贼着呢,动动嘴以权谋私行,真要碰上了难缠的人命官司,你就看着吧,保准都他妈的跟泥鳅似的,一个比一个滑。” 孟经理诚恳地点点头,说:“倒也是。前些日子有一个写字楼倒塌的新闻,我专门盯着看了看。先是报道了大楼倒塌,十多天后又报道了调查结果,说是所有的问题都出自那个房地产商。说他非法占地、非法设计、非法施工、非法出售,而且说是大楼盖好之后都没有经过监理部门的验收。简直是笑话,那又不是摆地摊,一个大夯夯的玩意儿杵在那儿,还搬进去了那么多的公司,每一道环节拿不到相应的批文,盖不上那值钱的大红印,那楼说啥也折腾不起来呀。一看出事了,全都一推六二五,装傻充瞎子,洗了个利索。” 郝董盯着孟经理一字一顿地说:“明白就好。我想提醒你的是,虽然那是外地发生的事儿,但你得记住,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往后那种莽撞的事可不能再干了。再干,谁也救不了你!” 孟经理一愣,乞求着说:“您放心,那样的错误我以后再不会犯了。不过,不吉利的话,咱忌忌口行吗?” 孟经理的后一句话让郝董忍俊不禁,一口饮料噗的一下喷到了地毯上。郝董擦擦嘴和下巴,可劲地笑着:“我相信唯物主义,对封建迷信的那一套从来不认。只有信心不足拿不定主意的人,才从言语上还有不相干的现象上找先兆,看凶吉。记住,事在人为,重在行动,现在的关键是想好下一步!” 孟经理尴尬地笑着:“我也就顺嘴那么一说,您还以为我真信了迷信不成?” 郝董收住笑,进入了下一个问题:“以你的判断,方胜男会把东西藏在哪儿?” 孟经理说:“不是藏在她家一个特别特别隐秘的地方,就是转移到了外边。” 郝董摇摇头,笑道:“我的孟大经理,你这话,说了跟没说有啥两样?” 孟经理忙解释:“我想说的是,我有几个银行的熟人,塞点儿钱,悄悄把保险箱摸一摸。” 郝董点点头表示同意,但又不放心地说:“你可别想得过于简单,如果查不到啥呢?” 孟经理说:“如果保险箱的名单里真的查不到,那还得直接在她身上打主意,因为眼下还没有一个比她嫌疑更大的人。”郝董不作声,盯着他,等待下文,孟经理接着说,“还是老办法,先套住她,然后再来点而软的,软的不行就上硬的,反正非让她把东西交出来不成。” 郝董拉孟经理并肩坐下,感慨道:“这种方法古已有之,看来咱们说啥也超不过几千年前的古人喽!不过截至目前,也还是行之有效的最佳套路,就看你怎么运用了。”顿了顿,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咛道,“具体咋干,还是老规矩,我不加干涉,充分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当然,必要时我可以出面给她施施压。” 孟经理似乎找到了底数,响亮地答道:“明白!” 也许因为嗓子眼儿用劲过大,响亮的回答刚一落音便是连着几声的干咳,孟经理立即张开大嘴,猛灌几口饮料。 第二天上午,方胜男若无其事地跨进海顺大厦,坐进自己的写字间。不但如此,她还鼓足勇气给孟经理打过去一个电话,玩笑般地问他那么晚回去有没有受到老婆的责问。语调中尽量流露出虽只经过一天的共事但已产生了下级与上级之间的一种熟惯和亲密。听着自己的声音效果,她对自己的控制力和表演技巧打了个满分。 孟经理在另一头随和地笑着说,自当上部门经理之后,上班下班就没了钟点,家人早就习以为常了。然后问她那么晚回家路上害怕不害怕,并且告诉她再遇上这种情况别对出租车司机说要回家,就装出一个警察便衣执行任务的样子,保证没问题。话语间始终带着愉快的笑声,笑得爽朗,笑得非常和蔼。 放下电话,方胜男的心里踏实了许多。还是高靖说得对,至少他们目前还没有认定账本就在她的手里,否则绝不会这么客气,恐怕一上班就会气势汹汹地逼她把东西交出来。说不定这压根就是一场虚惊,对于账本是否被人复制过,复制者到底是不是田芬,他们还仅仅是贼人胆虚的一个猜测呢。再说,他们并没有拿到直接的证据。只要没有证据,就不能做出最终的判定。换言之,自己完全有可能躲过一次轻重难料的伤害!眼下的最佳之策应该是以柔克刚、以静制动,只要打消了他们的猜疑,则可顺利避险。因为身后不存在退路,如果现在离开海顺公司,就等于自我暴露,危险更大。 白秘书忽然走了进来,笑道:“想什么哪,这么专注?像个哲学家似的。”白秘书同往常一样,进了门不等落座便大大咧咧地开口说话。不过今天的她,两只眼睛却多了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第三十三章 方胜男连忙起身让座,但明显地感觉到,今天的白秘书突然变得有些拘谨。方胜男让座的手势收回来了好半天,并且已经转过身拿起纸杯顶住纯净水水阀的时候,才见身着白领黄套裙的白秘书顺着她随意指向的一把椅子慢慢地坐了下,坐稳之后对她又是一笑。 方胜男很不习惯别人对她这样,同时也很诧异。印象中风风火火的白秘书怎么忽然间像是换了一个人?她们两人的位置似乎从这一刻起让这位白秘书给对调了一下,并且从言语到肢体动作,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讨好的意思。 没等她愣过神,白秘书借着伸手接水杯的动作前倾着上身,尽量将嘴凑过来,压低了嗓门说:“孟经理夸你啦!”见方胜男一脸的迷惑不解,又进一步说,“他可是轻易不会表扬人的。”这似乎是对她今天这种变化的一种诠释。说完,随即恢复了原来的坐姿。 方胜男依然不理解,确切地说,根本弄不懂白秘书的用意何在,暗忖:这话是什么意思?孟经理夸我做什么?为什么要夸我呢?没理由。于是,她淡淡一笑:“怎么可能呢?我一个刚来的,快别拿我穷开心。” “瞧瞧,还不信?这不,郝董让我请您来啦。”白秘书对她用了多少天的“你”这时换成了“您”,并且离开椅子,快移两步,靠得更近一些,“郝董不用电话而是让我来叫一趟的人,以后都是担大任的。”说着一只手轻轻地拍在她的肩膀上,“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看着你不一般。有前途!” 方胜男当然不会相信白秘书的这些甜言蜜语,相反,却紧张了起来:郝董这么郑重其事地要她过去干什么?与账本有关还是无关?是不露声色地旁敲侧击一通,还是会直截了当地要那包账本?或者,干脆粗暴地施行非法拘禁?连走私这种事都能干出来的人,还有什么不敢干的!从白秘书此刻的表现来看,备不住他们会拿出一种很友善的样子,甩出几沓钱,然后再绵里藏针地说些至关利害的话,软硬兼施地让她交出账本……那么,交出了账本之后呢?方胜男想到的只能是那四个字:“杀人灭口!” 拍在她肩膀上的白秘书的这只手,白皙、柔软,此刻的方胜男却感觉到它正发射着一种险恶。这种险恶随着看似亲切的一拍很快刺入了她的肌肤,继而变成恐惧,迅速浸透了她体内的每一根神经。她的心骤然一紧! 不!决不能承认账本就在自己手里,更不能交出去,这一点必须清楚!无论面对哪种情况都得挺住,否则,非但对不起朋友而且更害了自己!方胜男刚刚从电话里讨来的那份自我得意之感在这一瞬间被搅得鸡飞狗跳。 她跟着白秘书来到了雕花木门,随即屏声静气地站在了枣红色老板桌的前面。听得一声“你可以去了”,就觉得白秘书的双手箍住她双臂,将她转了一下,又向下一摁,她便陷落在柔软的沙发里。随着一声沉闷的关门声,走廊里响起了白秘书由近而远的一串松快的脚步。 方胜男猛然打了个激灵。她发现,自进门之后到坐在这里,她还一直没有正视过这间经常策划着鬼主意的办公室,倒像自己犯了什么法,被人审讯似的。不,不能这样,至少不能让这位道貌岸然又阴险狡猾的郝董看出些什么来。于是,她果断地抬起双眼,把这间屋子不紧不慢地扫视一遍。 这间屋子的四道墙壁贴着一层高档装修材料,上面凸现着各式各样的人物图案。仔细看看,还尽是一些西洋名画的浮雕作品。整个屋子的基调为淡淡的咖啡色,给人一种安静而且凝重的感觉,体现着这间房子的使用者所拥有的权力还有威严。窗帘是淡蓝色的,在这幽暗的色调里添加了一分动感,似乎在提醒着别人,屋子里充满着强劲的活力。射进屋子的阳光被窗前薄薄的纱网割得散乱,闷头闷脑地匍匐在猩红色的仿古手工地毯上。地毯上有几朵荷花图案,因为过分夸张,荷叶显得十分懒散,漫不经心地向四处伸延。靠进门口的地方有一座近两米高的落地式鱼缸,禁锢在里面的热带鱼正抖动着双翼和宽大的尾巴游上游下,展示着它们斑斓的色彩。鱼缸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照片,照的也是浮雕,不过不是单个人物的而是一组。方胜男觉得这个浮雕作品很眼熟,而且是多次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把目光落在了四周的沙发上,一个挨着一个的米色沙发此时很冷清,除了她坐着其中的一个之外就是孟经理肥胖的身体压着的一个。堂堂的郝董当然坐在他的老板椅上,藏蓝色西服和雪白的衬衫配着一条打得非常认真的蓝底白点真丝领带,看上去不但整洁而且显得十分有教养。此刻,他上身挺直,虽属端坐但一只小臂放在桌面上,让上半身自自然然地带着一定的偏转角度,将微侧一点的身体对着方胜男。如果拍照的话,摄入镜头的将是一幅最佳半身像。一目了然,这位郝董非常注重自己的仪表,就连坐姿也很有讲究。不过,使方胜男感觉最强烈的,还是从这尊坐像的骨子里透出的一种高高在上的骄横和颐指气使。她心里明白,一出剧情不详、结尾难料的大戏即将开场了。 其实,她原本也想到过可能会有这么一天的,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这一天真的会来,而且如此之急。虽然她将扫视状的目光做得随意而且平静,可此时的脑袋里却开了锅,不断地跳跃着各种各样的应对之策,但又好像哪一种都抓不牢,总觉得周密不足疏漏多多,一个个都经不起仔细推敲,就像一份怎么也配不平的财务报表,借与贷的数额总是难以相衡,周身的血液直往脑袋里涌。她努力地而且不停地叮嘱自己:胆怯和紧张无济于事,车到山前多虑无益,况且“半身像”的那一双眼睛正在沉稳地对着自己,现在需要的是冷静、再冷静,决不能露出任何慌乱的迹象。可是,不自我叮嘱还好,当一旦意识到需要冷静而且不该慌张的时候,心里却加倍地不安起来,觉得怀里像揣了一窝小鸡,七蹿八跳,拢也拢不住。 第三十四章 要是高靖在身边就好了,那家伙脑子灵,肯定会拿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高招。 最终,方胜男还是硬着头皮把目光停留在这半身像上,使出全身的勇气做出一个还算自然一些的微笑,主动开口道:“郝董,啥事,这么正经八百?” 郝董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依然保持着似笑非笑的亲切威严状,不过嘴唇动了起来:“工作嘛,哪儿有不正经八百的!我们海顺最大的特点,就是我一贯提醒大家的四个字:勤奋、认真。” 郝董停顿了一下,但眼睛并没有离开方胜男。显然,正题将紧随其后。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瞬间,方胜男那颗嘭嘭乱跳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呼吸也随之步入了均匀,眼神则真真正正地坦然自若起来。 “小方哪,你看孟经理也在,今天要跟你谈一件要紧事。事关重大,所以就只能在这儿谈,而且也只能有我们三个人在场。”郝董说着扫一眼孟经理。一直低头翻阅着一沓材料的孟经理立即抬起头来,冲董事长会意地笑笑。郝董随即把目光收了回来,继续盯着方胜男。 这双眼睛,简直就像锋利的闪着寒光的尖刀。 方胜男的目光没有因此而产生丝毫的移动,连微小的颤动也没有,一直死死地迎着逼人的寒光,顶了上去。 郝董接着说:“经过慎重研究,准备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 方胜男不露声色,安安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郝董这时的嘴巴却停了下来,左手拿起桌上的“黄金叶”烟盒,右手抽出一根来,然后左手轻轻地放下烟盒,再将右手上的那根香烟夹到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腾出的右手捏起镀金打火机。前期动作一切就绪之后,这才“啪嗒”一声,摁出了蹿着蓝光的火苗。一切都不急不促,一切都有条不紊郑重其事。早先听田芬聊起过,郝董对“黄金叶”情有独钟,不管兜里的钱胀得有多鼓,日常吸的就是这种档次极低的香烟。至于为什么,她也不清楚。不过此时,点烟的动作实在是造作得让人发急。这还不算,点着之后他吸烟的动作更加慢斯条理,轻嘬慢吐,这种悠闲自得的举止让方胜男不由自主地有点头皮发麻。 方胜男终于耐不住了,她不想在这无言的气氛中被对方压制住,在郝董吐出一口青烟似乎还在仔细回味的时候开口问道:“您是说,要给我一个重要的任务?” 郝董的表情很快活,似乎“黄金叶”给他带来了无限的享受。他冲方胜男摆摆手,说:“别急,听我说完。这件事,由孟经理负责,但你得尽心尽力,丝毫不能耽误。”说到这,又停了下来,他的嘴开始吸下一口。待斯斯文文又恋恋不舍地吐尽了烟雾之后又接着说,“就是进一批配件。外商很喜欢咱国内生产的这种配件,不仅价格低廉,而且质量也过关。主要是为了降低成本。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就这些?”方胜男忍不住问。 “就这些。有啥不明白的?” 方胜男简直不能相信,今天的事竟与账本无关!她极力稳住自己,轻声说道:“听明白了,就是孟经理带着我,去购一批国产零件。”见郝董点了点头,她接着说,“哦,还有谁?” 坐在一旁的孟经理接过来说:“再没有啦,就是你跟我。这批货很急,一周之内必须提供给装配线。” 郝董的笑容明确了起来,嘴角向两边咧开了一些,眼睛也稍稍眯了一点:“具体怎么做,你就全听孟经理的。” 一般来讲,这是领导谈话的结束语,看来真的与账本无关。她的心头一阵兴奋! 方胜男想站起来,然后跟着孟经理去听候具体安排。这时的孟经理同她一样,两只手已经撑到了沙发两边的扶手上。然而就在此刻,方胜男觉得脑袋突然像破了底,一股接着一股的东西在往下漏,而且速度极快,顷刻间漏得一滴不剩,脑袋里一片空白。接着,眼前发暗,金星乱窜,景物模糊,搞不清自己究竟身置何处,唯一残存的感觉就是两腿发软并且越来越软,怎么也使不上劲。随即,这种疲软遍布了全身,两条胳膊、两只手腕以及浑身上下的每一条肌肉跟着就不听使唤起来。用尽全力刚刚撑起来一点的身体又重重地摔回到了沙发上。 神志恢复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方胜男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白秘书一副关切的脸,然后是静滴架和医院的白墙。 看她醒了,白秘书又是端水又是削水果,同时还忙不迭地跟她说话。先是说她有贫血怎么不多加保养,做女人的十有八个都会多多少少地带点这种病,然后问她刚来公司不到两个月就受到了郝董的器重,是不是一时心里承接不下,高兴得晕了过去。方胜男只是笑笑,不便言语。 其实,一大早上班的时候,虽然装得若无其事但心里毕竟不是很踏实,可以说是壮着胆子走进海顺大厦的。要么被他们追要账本,那绝对是场灾难;要么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一切平安无事,那将是一场幸运。同孟经理通完电话之后,觉得离幸运很近,伸手可触,但是一听郝董要让去一趟,又觉得灾难来临,难以躲避。在那间办公室里,郝董探囊取物般的眼神和成竹在胸的语调以及不紧不慢的举止还有语速,使她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要命的是,这里已经调动了所有的力量做好了极力抵抗、严防死守的准备,对方却没有发动任何进攻,不但如此,还将一份非常重要的差事交给了她。 在很短的时间内,情绪如此地起起落落,一个弱女子的神经哪能经得起这般折腾?在完全弄明白了平安无事的一瞬间,犹如千军万马在同一时刻撤出阵地,生理系统顿时便发生了混乱。 此时方胜男再一次觉得很庆幸。心想,又是一次有惊无险,看来有时让人提心吊胆的事情,未必就真的那么可怕。 第三十五章 自撤案那天起,江凯国就一直没有顺过气来。 那天晚上跟踪油罐车的警员一回来,便急着向他汇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线索:那趟车队是受一家公司雇佣,固定在那家加油站接货,长年运油。他装作准备到外地打工的下岗工人,跟司机聊了一路,断断续续地摸到了这一情况。至于受哪家雇佣,司机没有漏出半个字。 因为运的是易燃品,车队一路开得很慢,下午三点多钟到了邻市的一个运输公司停了下来。当时他跟司机道声谢,下了车,装作找活干的样子缠着一个领班模样的人,在那家运输公司的停车场多逗留了一会儿,因为他觉得一定有密可探。这家运输公司与那家加油站不算太远,只有五十多公里,要给自己的油库添油,包一辆油罐车来回多跑几趟是最划算的,干吗要一次动用这么多?不一会,他便看见那十辆车上的汽油果然没有卸进油库,而是全部转到了早已等在那里的另外十辆车上。看样子,是接着运往下一站。他正琢磨着如何接着跟踪下一个车队,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一看是要他立即返回的短信,便跑到远一点的地方,拦了一辆过路车,赶紧回到了警队。 江凯国听着警员的汇报,心里却在叹息:这真是一个绝好的线索,只要沿着这个线索继续摸下去,定能将这条暗销通道查得清清楚楚,举一反三便可掌握所有的线路。至于司机不愿透露的那家公司,肯定是海顺公司的一个长期买主,或者直接就是他们专门负责销售的一个部门也未可知。诡秘的运输过程,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当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两位混进码头的警员接到了命令,以为有了新的部署也回到了队里,走进了江凯国的办公室。江凯国看着他们被太阳晒得跟煤球已差不多的面庞,还有从暗兜掏出来的已经密密麻麻地记下了海顺公司许多犯罪数据的笔记本,不知该对他们怎么开口。于是,拉着辛苦了多日但绝不会露出丝毫疲惫之态的警员,坐进附近一家海鲜酒楼,要了几道好菜和一箱啤酒,以命令的口气只说了一个字:“喝!” 两天之后,吴局长向全系统下达了网上追逃任务,这是公安部统一部署的全国性协同行动。江凯国一马当先,依据网上资料一口气抓住了三个在逃杀人犯和一个隐姓埋名了十年之久的抢劫、强奸犯。本市面积不大,人口也少,加之各分局、派出所的人口管理一直抓得很细,没用多少天,全市的公安干警便将各个角落像篦子捋过的一样,弄了个蚂蚁无存。 本市已无逃犯可追,但在全国范围内这一行动尚未结束,其他案件暂且不便介入。江凯国难得有这样的空闲,便天天回家,享受着伺候老婆的快乐。 吃过晚饭,江凯国和妻子坐一起看电视,耐着性子好不容易等妻子看完了一部拉拉杂杂无病呻吟男欢女爱的电视剧,想换到体育频道,妻子却非常连贯地让电视机画面变成了一位操着南方式的普通话手指着k线图预测着股市未来走势的人。 自去年孩子到外地上学之后,家里突然就变得特别冷清,看电视似乎是妻子在家里的唯一乐趣。江凯国大多时间回来得很晚,甚至有时就住在警队忙案子,久而久之妻子便养成了一人宽宽展展地躺在长沙发上,手握遥控器,随心所欲摁频道的习惯。 江凯国着急地要看意甲联赛,趁着插播广告的机会抓过遥控器,赶快换到了中央5台,但尚未看清两队的阵容,也不知齐•;达内和罗纳尔多是不是首发,妻子便将遥控器要了回去,说插在股评节目中间的广告只有两三条,根本不像电视剧那样逮着个机会不播个十几二十分钟甚至半小时的就饶不了观众。说着便摁了回去。果然,那位股评家开始兴致勃勃地点评个股。 江凯国办起案子来凶猛无比,凡是栽到他手里的嫌疑人,一提起他的狠劲,无不畏惧,但他的惧内情结,也毫不含糊,局里的同事一聊起家常,“模范丈夫”就是他的雅号。 他无可奈何地笑笑,对妻子说:“你看那人连舌头还没长好呢,想说‘幸福股份不幸福’,听起来立马就成了‘杏核股份不杏核’,不成句嘛。这家伙胆子可真够大的,醋溜普通话就敢上电视。你听,‘蓝有表性’,打死他也说不出个‘难有表现’来,有啥好看的?” 妻子目不转睛,耳不旁闻,对他的话连头都没有动一下。 他不甘心,故意问:“赚了,还是赔了?” 妻子依然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不作答,只是朝他摆摆手,意思是让他别打扰。他装作不明白的样子,逗趣道:“赚就赚了呗,干吗像受苦人那样,手摆得跟‘八年了,别提它了’一个样子的?” 这一下很奏效,妻子的眼睛立刻离开了屏幕,抱怨道:“知道人赔了,你没说安慰安慰,倒挖苦起人来了。”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将两只手捏成两簇轻柔的面团,雨点般地反复落在丈夫的肩上。 这时,梁子突然跨进门来。 第三十六章 见到这一景,梁子嘻嘻笑道:“哟,老夫老妻的,这是玩啥哪?先声明一句,我可啥也没看见。” 妻子立即收回了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捂着嘴傻笑。江凯国则遇事不慌,沉着应对:“哎,你是咋进来的?门也没敲,就悄没声地拧开门锁,站到人眼前啦?” 梁子说:“敲啥门呀?你们家的门开了那么大。哎不对呀,你啥时给过我你家的钥匙?” 江凯国嘿嘿一笑,连忙让座。梁子发觉自己被江凯国引到了岔路,盯着江凯国看了一眼,然后以十分惋惜的口吻说:“先不进来就好了,你看看,硬把一部言情直播生活剧给搅了。请恕罪。” 江凯国说:“我的肩膀有点儿酸疼,让你嫂子帮我敲敲。怎么,还让你看了个稀罕?” 梁子绷着脸说:“自编、自导、自演、自观,蛮温馨。” 江凯国一拍他的肩膀,说:“词儿还挺多。” 妻子这时已经离开了沙发,装着什么也没听见,只顾忙着沏茶。梁子每次来都不会是闲串门,她一般都是沏两杯茶,一杯端给梁子,一杯放到丈夫跟前,然后退到卧室关上门,对他们工作上的事绝对不闻不问。这是刑警家属的基本素质。 这时电话响了,江凯国赶紧接听,以为是队里打来的,但听到的却是一个陌生女性的声音:“喂,你好!梅姐在家吗?”江凯国客气地应答一句,随即将电话递给妻子。 这是一部无绳电话机,妻子也刚好沏上茶,放在了茶几上,对梁子说了声“你们哥俩好好聊”,然后接过电话,向卧室走去。 “哟,是小方呀,咋这么长时间才想起来打电话?我给你说,这两天的交易量特别小,简直是地量的地量。你的股票呀……”她边走边对电话另一头的方胜男说着股票的涨跌,随着卧室门轻轻一磕,她和她的声音便一同移到了另一个空间。 梁子笑道:“看嫂子还挺忙活的。” 江凯国点点头哈哈一笑,说:“成天就是涨啊跌啊的,简直是泡到股票里了。白天炒股,晚上看股评,外加电话交流,多半还是打给别人的。我问她整天忙忙活活,都接触的是啥人?她说啥人不啥人的管那么多干啥?股市最大的特色就是股友间只谈论股票不牵扯其他,相互交往既简单又纯洁。还说我有职业病。可也别说,一天挺乐和,气色也有好转。” 说完这些,江凯国便进入了正题,问梁子:“啥事?” 梁子说:“也没啥事儿,就是看你这段心情不太好,想跟你谝谝。” 江凯国说:“咋能好呢?线索攒了一大堆,证据举手可得,但眼睁睁的,就是不能上手。” 梁子宽慰道:“是个钉子迟早都能拔出来。别急,以后准有机会。” 江凯国说:“还提啥以后呢。我最着急的就是田芬留下的证据,那对海顺公司肯定是致命的武器。要能知道在哪儿,或者咱已经抓到了咱手里,即便迟点儿下手我也用不着在乎。你想想,万一趁这个空当,让姓郝的那帮人弄去了咋办?现在的我呀,真是吞进了一把毛毛虫,百爪挠心。” 梁子叹口气,说:“我担心的也是这个。不过,急也不顶用,顺势而为可能会好一些。” 江凯国问:“怎么个顺势而为?” 梁子看看江凯国,说:“对方想让我们停下来,咱就彻底停下来呗。嫂子的身体不太好,虽说是慢性病,一时半会也没啥妙方,但也不能干挺着呀。该去医院看看,就去看看。顺便见见师傅。” 江凯国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追逃还没宣布结束呢,咋能走得开?” 梁子说:“那是全国还没结束,咱这儿不是已经扫了好几遍了嘛。我就扬言嫂子的病情突然加重,给你一个特批假!再说,嫂子的病也该全面系统地诊治诊治了,最好去省城最大的医院,找个好点儿的专家,平时想去看看,你也未必能腾出时间。也许见了师傅之后,你我的心病立马就除,正好一举两得,还不会招人注意。你走之后,队里的事情由我代管,你尽可放心。” 梁子所说的师傅是省公安厅的边副厅长,他俩刚来刑警队的时候边副厅长是刑警队队长,由于工作非常出色,被提拔为副局长、局长,后来调到了省厅任副厅长。边副厅长很喜欢他俩,关系一直很不错,可以说亲如父子。 “好主意!”江凯国高兴地看着梁子,“我这儿正好有瓶好酒,冰箱里还有两盘今天没吃完的凉菜,咱哥俩好好地喝几杯。” 翌日,江凯国和妻子踏上了奔向省城的火车。 本来梁子想派局里的车送过去,但江凯国没让那么办。一来,追逃行动没有结束,按要求,全体干警都应随时待命,此时用车显得很不合适;二来,汽车要跑七八个小时,一路的颠簸,江凯国担心妻子吃不消。 三个小时之后,夫妻俩抵达省城并走进了省城最大的一家医院。遵照大夫的指示到住院部排了队,等了两天便住进了病房。一切都消停了下来,江凯国有些坐不住了。妻子看他尽愣神,问是不是有案子放不下,他说没有,只是想去看看边副厅长,顺便让边副厅长帮帮忙,看看能不能找个过硬一些的专家。妻子笑了,说:“想去看你的师傅,就说看你的师傅呗,我还不知道你?”江凯国嘿嘿一笑,妻子又说,“反正我这儿也没啥事,吃喝拉撒又用不着伺候,快去快回,早去早踏实。别忘了替我问声好!” 江凯国给暖壶装满了热水,又给妻子剥了一个香蕉,然后到值班室给医生、护士打了招呼,这才高高兴兴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透过公共汽车的玻璃窗,看着省城繁华的街景,江凯国不由得想起多年以前逛省城的情景。记得追对象的时候,时任刑警队长的边副厅长对他特别照顾,只要忙完一个案子,就给他两天假,安顿他带着对象多到省城逛逛。那时,好多新电影都是俩人依偎在省城的电影院里欣赏的,头一次抓妻子的手,就是趁黑咕隆咚没人留意的机会,一把捏上去的。当时《追捕》里的冷面男主角高仓健简直让妻子入了迷,江凯国陪着她连着看了两遍。自那以后,俩人的恋情就上了一个崭新的台阶,迅速达到了颠峰,没过多久,便点响了喜庆的鞭炮。 但是自过门以后,就几乎很少如婚前那样带着妻子来省城逛逛了。因为自己提了干,先是探长,后是队长,肩上压了担子,而且越来越重,同时随着人们物欲的不断增强,犯罪率比以前高出了许多,手里的案子一个等着一个,怎么也忙不完,也因为孩子出生之后,生活忽然就变得远不像以前那样轻松自在,往日的那种闲情逸致在不知不觉中似乎渐渐地被日复一日的繁杂琐事无声无息地吞噬掉了。 妻子原来是城西派出所的户籍警,文静大方,工作也特别认真,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年年都是先进。后来,患上了风湿病,来不来小腿肿得跟大腿一般粗不说,还经常心慌气短,有时憋得半张脸都青紫青紫的,工作起来很吃力。去年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便在他和边副厅长的劝说下,申请了提前退休。回想起来,多年来忙于工作,欠着妻子欠着儿子欠着这个家的实在太多,虽说到省城逛逛不方便,可陪着妻儿到公园转转也没有几次,尤其是孩子大了能自己出去玩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跟妻子一起走进过公园的大门。要命的是妻子从来不要求什么,温顺贤惠,相夫教子,没有埋怨过一句。今年妻子说想到股市玩玩,他也就满口答应,为的是让妻子自己能解解闷,反正只投进去了两三千块,赔了赚了也大不到哪去,图个舒心自在。 急着想见边副厅长,确实有工作上的事需要请教,但刚才说想通过边副厅长找个过硬的专家,也绝对是心里话。缠在妻子身上的那种难愈的疾病,一直是他心头的隐痛。 第三十七章 省公安厅有一站,下了车走不了几步便见到了宽展的大门。江凯国已经好久没有走进这里了,自那年师傅由局长升为副厅长的时候给师傅送行来过一次,之后来厅里开过两次会,便再也没有与师傅碰过面。 厅办公楼已经不是从前的模样,不但是一栋高高的新建筑而且从里到外都显露着现代化的风貌。 按照一楼大厅的指示牌,乘电梯来到边副厅长所在的楼层,然后盯着悬挂在门框上的标示牌,江凯国很快找到了边副厅长的办公室。他先悄没声地弄一个门缝,见边副厅长一人正抽着烟在琢磨着什么,便索性将门推开,洪亮地来了声:“报告!” 这声“报告”将边副厅长从沉思中惊醒。一看是他,边副厅长高兴地离开办公桌,张开双臂向他拥来。 双臂张得很开,仿佛江凯国又一次出色地完成了一项任务刚刚凯旋,高兴得要将江凯国抱起来。但从略显僵硬的步态中,江凯国看到了苍老,看到了岁月的无情,也忽然发觉,自己也早已不是刚从警校毕业,初次站在师傅面前的那个江凯国了。 “小江!”边副厅长叫着,想将两只手伸到他的后背,与他紧紧地拥在一起,但抡圆了架势也只抱住了他的两个肩膀。江凯国一阵激动,迅速伸出手臂托住了边副厅长的的后腰,亲热地回应道:“师傅!” 边副厅长看出了他的用意,不以为然地将他的手从后腰掰开,笑道:“老是老了点儿,但还不至于让人扶腰搀背。梁子给我来过电话,说你要过来,我就哪儿也没去,上午有个会都没去参加,估摸着你随时都会出现。” 边副厅长高兴地将他按到沙发上坐好,然后快步返回办公桌,弓下腰伸手拉开一侧的柜门,取出两瓶饮料。 “小江,大热天的,茶就不沏了,喝这个。”边副厅长说着,将两瓶饮料一起塞给江凯国,“这还是年初开总结大会的时候,悄悄往大衣口袋塞了几瓶弄来的。我的牙已经外强中干不顶事了,你来。”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江凯国毫不犹豫地张开大嘴咬住了瓶盖。只听嘎嘎两下,两只瓶盖随即掉在了米黄色地瓷砖上。 “行!不错!还跟当年一样!”边副厅长兴奋地说,“喝,还愣着干啥。” 喝过两口,边副厅长关切地问:“近来不顺?”江凯国点点头,边副厅长笑笑接着说,“我都听说了,可我要劝你一句,千万不要急,我正在想办法。欲速则不达嘛,是不是?现在方方面面都很复杂,远不像早先那么单纯了,你得学会绕弯子才行。” 江凯国委屈地说:“我就是不明白,那么明显的走私嫌疑,硬给撤了案。那海顺公司到底抱住了什么人的大腿,这么逍遥?” 边副厅长说:“你们那儿的事情给人的感觉的确不太正常,但到底是怎么一档子事,恐怕谁也一时说不清。凯国,以后不管做啥事,得多留个心眼。” 江凯国掏出笔记本,准备将侦破过程和侦破线索详细地说给边副厅长听,边副厅长却摆了摆手,说:“不用了。你所掌握的材料我这儿都有记录。”江凯国愣了,边副厅长笑着解释,“自打案子被撤之后,梁子已经来过好几趟了,凡是跟案子有关的事情我这里都清清楚楚,而且向厅长做了汇报,所有的记录也都存了档。” “怪不得最近梁子来不来就不见他人了,原来是往你这儿勤跑了几趟。这么说厅里也知道了这个案子啦?”江凯国兴奋地问。 “没错。只是在一个很小的范围。” “准备咋办?有计划吗?” “看你急的!在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之前,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啥问题?您说。” “你愿不愿意放弃这个案子?” 原以为边副厅长会问他对海顺公司的了解程度,或者是对侦破此案有多大的把握,没想到道竟问起了这么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江凯国顿时觉得有些发懵,愣在了那里。 第三十八章 边副厅长看着他一根筋的样子,也不做解释,笑着等待着他的回答。 边副厅长的笑容很诡秘,江凯国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脱口而出:“愿意!只要能继续查下去,不管谁负责这个案子我都愿意,并且保证全力配合!” “转过弯来啦?好,愿意放弃就好。你可能忘记了,不光是刑警队有查案办案的权力,省厅也有啊。厅里决不会让一个走私集团在地方势力的保护下永远逍遥下去。通过你们的侦察,知道了那是一条大鱼,既然是一条大鱼哪有不吃的道理!你有办案的瘾头,我的瘾头更大。”边副厅长大笑起来,“对不起,我这儿有点儿趁火打劫了。” 江凯国说:“真没想到省厅已经有了想法。行,谁挑头干都行!那您看我该咋配合,就下命令吧。” 边副厅长又笑了,说:“别急,我得先跟你这个在第一线搜索到各种线索的人好好聊聊。” 师徒俩就目前掌握的情况讨论了一番,边副厅长的笔记本上记了密密麻麻的好几页,然后合上笔记本,说:“你看看,咱一见面就是案子案子的,好像都成警察机器人了。说点儿别的,换换脑筋。小江啊,你知道我一看见你,就想起啥来了吗?” 江凯国摇摇头,嬉笑道:“您想起来啥,我咋能知道呀?脑子在您的脑袋里长着呢,想起来啥就是啥呗。”说到这,江凯国突然收住笑容,绷住了脸,“您是不是想起我有一次拿着一个假证据,蒙诈嫌疑人的事?可您也别说,那次还真蒙出了东西,没冤枉那小子。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您还提那干啥?我可以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向您保证,自从那次您给了我一个处分,我就再也没那么干过。” 边副厅长哈哈大笑起来,说:“我想起那个干啥?看你做贼心虚的。告诉你吧,刚才你一开门进来,我就想起了你那次身上让人绑了炸药包的样子。实际上,我每次一想起你,脑袋里就会出现那个情景。” 边副厅长说的是十几年前的一件事:一个人要债,几次未果,于是带着炸药和雷管逼着一家公司还钱,结果把那家的财会科长当了人质。他们赶到之后,那人的情绪已经极度膨胀,失去了控制,劝说根本无效,炸药随时都有可能引爆。为了给狙击手争取时间,当时还是刑警队长的边副厅长让江凯国进去佯装谈判,但那人什么也听不进去。就在“谈判”无法进行,那人即将拉响炸药之际,江凯国只好以换人质的方式争取时间。于是,那位财会科长跌跌爬爬地走了出去,炸药就绑到了江凯国身上,并且被安上了定时器。最后,歹徒被击毙了,但炸药还在江凯国的身上。江凯国遵照队长的命令走到一个空场地,等待解爆专家的到来,然而不巧的是,专家的汽车偏偏在半路上抛了锚。看着不断转动的计时表,听着滴滴答答的响声,梁子憋不住了,拽也拽不住地冲了上去,理由是他在警校学过也见过如何解炸药。当时所有人的心,都揪到了嗓子眼儿。 边副厅长回忆着:“那个情景印在我的脑子里实在是太深刻了,你居然吹着口哨,而且还是一种节奏舒缓、悠扬的小调。从那以后,你临危不惧的样子,就扎扎实实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 江凯国嘿嘿一笑,说:“原来是这个呀,小菜一碟。怎么,这么长时间了,您还记着?当时吹的是啥,我早就记不清了,好像是我小的时候我奶奶拍我睡觉时唱的催眠曲。其实我当时就像坐到了火山口,也怕得要命,想着老婆还没追到手,咋这么快就要告别人世呢?主要是见梁子一开始还可以,可过了一会儿他就有点儿撑不住了,头上开始出汗,大冷的天,居然从头发根冒出了热气,直扑我的鼻子。我不装成那个样子咋办?反正那些炸药随时都会因为操作不当瞬间爆炸,还不如扛着沙包舞水袖,故作轻松,让梁子镇静下来,看能不能把命拣回来。” 边副厅长说:“说实话,我当时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梁子一贯做事周到,有章有法,谁知道当时竟那么冒失。出了事,撤掉我那个刑警队长理所应当,可我说啥也不能失去两个好徒弟呀,你说是不是!” 江凯国说:“命大。可能阎王爷那阵正忙着睡午觉呢,顾不上收咱俩。” 边副厅长感叹道:“真是情急智生,他竟然款款地解下了炸药!事后,我让他当着专家的面模拟一遍,结果反复弄了三次,咋也不会了。” 俩人哈哈大笑。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到了下班的时间,楼道里响起了嘭嘭的关门声和踢踢踏踏匆忙的脚步声。 边副厅长拍着他的肩膀,说:“走,去医院,我要请你们小两口吃饭。好多年没见小梅子了,还是那么爱跟你撒娇吗?” 江凯国说:“不了,都是半大老婆子了,已经没娇可撒了。她常念叨您,还让我给您带个好呢。不过,让您破费就没有必要了,要请也得我请……” 边副厅长笑道:“你啥时候在我跟前变得客气起来啦?当初,你和梁子还是单身汉的时候,可没少蹭我家的饭。我知道你这会儿惦记的是啥。这就给你吃个定心丸:我已经把大夫给你联系好了。一流的风湿病专家。” 江凯国高兴地说:“真的?” 边副厅长说:“这事还能开玩笑?前天放下梁子的电话,我就抓紧联系了。人家不但在本省,而且在全国都有名儿。我跟人家约好了要吃顿饭,就今天晚上吧。你看行吗?” 江凯国既感激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说呢,中午刚住进去的时候,一个身后跟着好几个人的老大夫到病床前问了问,我们觉得挺奇怪,还傻不愣噔得不知道咋回事呢。” 说着话刚要出门,这时进来了一个穿着警服的小伙,从肩章和脸面上看,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手里拿着一盒影碟。 “边厅长,您还没走,明天上午有个刑侦研讨会,我们想请您做个报告,您看有时间吗?” 边副厅长推辞道:“算了吧,我那一套恐怕早过时了。” “边副厅长,您别客气。无论刑侦手段进化到何种程度,基本的职业操守和刑侦思维方式都不会变。这也是我们请您的理由。” 边副厅长笑了,说:“既然如此,我一定到会。” 江凯国插言:“《无间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小伙子反应很快,礼貌地笑笑,说:“我就喜欢看这类文艺作品,不管影视剧还是小说,挺好玩的。您一定也是干刑侦的吧?” 边副厅长冲小伙子说:“眼力不错吧!老刑侦了。你的碟捏在手里,让手指遮住了一大半,他就看了这么清楚。是吧?”小伙子点点头,边副厅长又转过头对江凯国说,“我正准备给你介绍介绍这位公安大学的高材生呢,正巧在这儿碰上了。你恐怕还不知道,这小家伙手脚特别快,拳击、摔跤还有擒拿都挺利索。哪天找个机会试巴试巴?。” 江凯国眼前一亮,应道:“行啊!我一听说有高手就爱比试比试。” 小伙子也点点头,表示同意,但刚要开口作自我介绍,边副厅长立刻做出一个暂停的手势,笑道:“别忙,到时先认识认识对方的拳脚,再互报姓名。” 第三十九章 夜以继日的采购工作开始了。 方胜男随孟经理来到了一个新兴电子城。这个电子城并不是一般概念上的以“城”为名的电子商店,而是一大片电子元器件制造区,真正意义上的城。 这里原来是一个小渔村,祖祖辈辈靠打鱼为生,改革开放后,随着近海区域鱼量的减少渔民们难以赶得上社会日益增长的财富水准,便悄然兴起了手工制造业。起初做麻将牌,后来搞低压开关,近几年又演变成了大规模的电子产品制作。价格低廉,品质可靠,销售半径波及毗邻的三省九市。 孟经理制订了一个七天工作计划,其中只有五天用于采购。在把具体日程告诉方胜男的时候,他狠狠地猛咂了几口烟,半是感叹半是提醒道:“五天的时间的确太紧,不过除去运输、向装配线分送,还有半天机动之外,也就只有这五天了。你是头一次出来办货,我就多说两句。这种活儿最要紧的就是两条:一是质量,二是货款。只要把握住这两条,基本就算完成任务,出不了大错。”他看看正在认真聆听的方胜男,接着作了一个细致的安排,“质量我负责,你跟我到处看看,长长见识就成;货款还是我说了算,让你给谁你就给谁,没我的指示不能划出一分钱。你负责把财会手续走全了就成。当然,按照公司规定,财会有监督业务的权利,不见进货单和质检合格单,你死活不能付款,哪怕我把嘴说破了你也不要付。” 方胜男笑着听完了孟经理的这段话。心想,看起来孟经理还是个细致人,一切安排得不但条理清晰而且中规中矩,没有一丝圆滑的痕迹,这与过去的印象大相径庭。真是难以想象,他会与走私有染。 头三天,孟经理带着方胜男整天在几家大一些的厂子里转出转进,东看西瞧,看看谁家的产品更合乎要求。所有的老板对他都毕恭毕敬,但他声色不露,既不表态也没有接手一批货,而且根本不吃请,谁摆了酒宴都不去,而且来不来在夜里搞个突然袭击,冷不丁出现在生产车间抽查质量。就这样不停地走啊看啊,直到第四天的深夜,孟经理才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几个厂家的名字,随即让方胜男打电话,告知对方即刻备货。第五天一大早,孟经理与这几家厂长同时谈判,在已经摸清了厂方底细的前提下,当然拿到了最低价。两小时之后便开始了货物交接。 看着孟经理圆熟、精明的业务能力和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方胜男不禁联想起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国营仪表厂,心生感慨:如果供销科和技术科的那些人都能有孟经理的这种认真劲和有条有理勤奋严谨的办事作风,那怕只有一半,也不至于厂败人散,害得多少人失业在家,生活无靠。 时间很快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因为太忙,中午只是就着可乐吃了几片面包,此时的方胜男觉得很疲惫。虽然孟经理已经明确过并且一再劝她不用上手,只要她管好财务,不要在付款的事情上出了差错就成,但她怎么也不可能清闲地坐在一旁,闲看着孟经理左右繁忙,一箱箱地清点货物。 最后一批货正在装车,方胜男目不转睛,认真监装,当最后一辆车也装满了之后,发现还有部分货物无车可装。她立即向孟经理汇报。孟经理走过来,细细估算了一下,然后要供货方再提供两辆货柜车。这家老板抱歉地摇摇头说,厂里的货柜车都用上了,实在帮不上忙,南边的几家运输行或许会有。孟经理让方胜男先回宾馆休息,说他去去就来。方胜男不放心地看看载满了货物的车辆,又看看那些待装的货物。孟经理冲她眨眨眼,拍拍手中的皮包,说:“放心,所有的货柜钥匙全在我这儿,一箱也少不了。不怕!码在地上的那些不用管它,只要没装到车上,咱就不认,让他们自己操着心去。” 孟经理笑着离开了,在烈日下忙了一天的方胜男也就头晕脑胀地返回了宾馆。一进房间,浑身的骨头就像散了架,躺在床上直喘虚气。 那些老板们可不觉得累,后脚跟着摁响了门铃,索要货款。方胜男只得打起精神,翻身下床,让他们坐下,然后从挎包里找出孟经理签过字的进货单和质检单,挨个把事先准备好的小额汇票给他们分别拼齐。好不容易这拨人高高兴兴地刚刚走掉,总算可以躺一会了,却又进来了一个毛头小伙。 这个人个头不高,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还有些腼腆,进了门来也很有礼貌:“您好,方姐。” 方胜男:“请问您什么事?” 年轻人:“取货款。” “哪家的?” “‘科发’的。” “你们老板怎么没来?” “我们张老板有事,刚出去了,安顿我来找您取款。要现金。” 方胜男拿出单据看了看,孟经理已经在上面签了字。再看看站在面前的年轻人,年轻人面带微笑,坦坦然然地对着她。她详细地将品名、数量还有金额询问一遍,结果一一吻合。 按理应该付款了,但她突然间萌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个年轻人不太可靠,似乎随时都会有事情发生,至于原因或者理由,她自己也找不出。也许这是一种直觉吧。于是,她想到了拖延,准备一直拖到孟经理回来。 她对年轻人说,付现金得孟经理在场才行。年轻人答,可以等。然而两个小时过去了,孟经理始终没有回来。天色一点点暗淡下去,房间里已经看不清依在沙发靠背上的那张富有耐心的面孔。 这时,小伙子好像跟她一样地有些坐不住了,在她摁亮台灯的时候,走到桌前,商量道:“方姐,老板让我来取钱的时候,说他跟孟经理打过招呼的。您看能不能这样:您给孟经理打个电话,核实一下,如果没啥问题,再把款子给我,好吗?因为我们厂实在急着等钱用。不好意思,您就麻烦一下好吗?” 方胜男想想也是,拿起电话打通了孟经理的手机。孟经理告诉她车不好找,估计回来还得一会儿。不过,科发厂的老板的确跟他说过,让一个年轻人来取款,而且要现金。然后问她来人戴没戴眼镜,还详细地问了个头、胖瘦等等。几个特征与这位年轻人完全吻合,孟经理便再没有说什么。 但是,她刚让年轻人签了字,拿走了一提包的货款不到两分钟,桌子上的电话却紧迫地叫了起来。是孟经理打来的。 孟经理的声音就像火上了房:“小方,刚才的款付了没有。” 方胜男答:“付了呀,刚付过。” 话音未落,便听见孟经理在另一头“嗨呀”了一声,嚷道:“糟啦!那人是个骗子!张老板我刚碰见,人家说晚上要请客,准备在饭桌上才拿钱的!” 第四十章 方胜男一听,脑袋“嗡”的一声,顿时胀得头重脚轻,心里一片茫然。 孟经理在电话里继续发问:“那人走了多长时间?” 方胜男说:“刚走,估计还没走出宾馆大门。” 孟经理大叫:“还不赶快去追!” 方胜男似乎被这一声大叫从懵懂中突然惊醒,跌跌撞撞地就往下楼跑。然而此刻,那位年轻人早已踪影全无。 天哪!三十六万! 惊慌失措的方胜男两腿发软,气息难连,头晕目眩地一头栽倒在宾馆大堂的地毯上。 货物顺利地运到了海顺公司并且分发到了装配线上,那几十万元现金却压得方胜男精神委顿,茫然若迷。 郝董冷静而且详尽地询问了全部过程。虽然孟经理训斥她的时候暴跳如雷,但当着郝董的面却一直站在一旁为她说好话,尽量掩盖她的过失,夸大那人的骗术。最后,郝董看了看她,没说什么,只是让她把前后经过写出来,以便配合公安侦破。退出郝董的写字间时,她听到了一声低沉的满是失望的叹息。 方胜男愧疚万分。面对如此巨大的损失,郝董没有指责,更没有呵斥,自始至终都很平静。眉宇间虽然透射着严峻但根本没有怒目以对的神色。方胜男感觉到,郝董极力地把愠怒按捺在平静之下。她不禁在心里感叹:一位公司老板,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多大的涵养和克制力还有对属下的爱心啊!同时,她对孟经理也充满了感激。 其实,方胜男对这件事也曾怀疑过。从电子城回来的路上,仔仔细细地回忆起前前后后的每一个细节,觉得好几个环节都存在着一定的疑点。孟经理业务很熟,从这次采购来看,他真是一位老手。货物的总量他是知道的,可是为什么连总共需要多少部车都没有算准?难道他不了解一部标准货柜车的装载量?再者,从一到达电子城就能看得出,他对那里各方面的情况都很熟,估计跟运输行的人也不会陌生,况且他是经常到那儿购货的大买主,然而为什么去找区区两辆车竟会用去了那么长的时间,直到天黑以后才回来?还有,当方胜男电话请示他该不该给那个年轻人付款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劲地在电话里询问相貌特征,为什么不直接跟那人通话?他认识真正的取款人,说上几句话,是真是伪不就一清二楚了吗?更让人不好理解的是,货款刚被骗走他就回来了。既然这么快能回来,为什么不让她等一会呢?可是方胜男转而一想,又觉得这些疑问有些苛刻,不尽情理。自到达电子城起,孟经理就非常忙,从早到晚几乎马不停蹄,而她又是个新手,根本帮不上什么。一个人,尽管是个老手,在忙乱之中一时少叫了两辆车也应属正常,哪有做什么事都严丝合缝的呢?再说,出门在外总会遇见一些意想不到的事,那天下午找车不顺利,费的时间长了点,也应在情理之中。事后孟经理不是还一再抱怨自己因为找车误了大事,当着她的面向郝董做了检讨,并且要求公司扣发他当月的奖金吗?另外,电话请示的时候,孟经理正在为找不到车着急,电话里问问那人的相貌,一听基本都能对得上号便让她付了款,应该说也能顺理成章。再说,那天货柜车太紧,什么时候能找得上很难说得准,也许就是刚放下电话偏巧就找上了呢?自己是负责支付的,既然已经预感到那人有问题并且自己也准备拖到孟经理回来,为什么就没有坚持到最后?应该说,责任全在自己。 方胜男恨不争气,自惭形秽而无地自容。 她跌跌撞撞、恍恍惚惚地走向自己的写字间。她不敢抬头,更不敢跟人打招呼,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背。 今天周围的人好像特别多,一双双眼睛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好不容易熬过了长长的走廊,躲开了过来一双又过去一双的眼睛,却又落入了电梯里更多的眼睛的包围。这些眼睛好像都在瞄着她,都在嘲笑着她,都在围着她要看个究竟,即便有的人背对着她在跟别人聊天,可那一颗颗一动、一动的后脑勺也好像都在指指点点。直到仓皇逃进自己的写字间,置身于只有自己一人存在的空间之时,她才算是透过一口长气。 烦乱和自责催促着她,让她一刻也不敢懈怠地拉开抽屉拿出稿纸,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个标题:受骗经过。 那天的情景一直圈在她的脑海里,一刻也未曾离开过,来来回回、正正反反复演了无数遍,所以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在她的笔下都得到了详尽的描述。不知不觉,这份报案材料便划上了最后的一个句号。 署了名,写了日期,她迫不及待地想一分钟都不耽搁地送给郝董,好尽早与公安部门联系,赶快破案,但刚离开椅子却又坐了回来。她不太放心,生怕漏掉了什么,或者有些地方写得不够清楚,反而欲速不达。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下班之后带回家,好好看看,再修改修改更为妥当,赶明天早晨一上班就交到郝董的手里。 一想到郝董,方胜男的心里不由得特别杂乱,近段时间以来的每一件事情在她眼前过起了电影。一会是那些记录着走私的账本,一会又是郝董庄重、沉稳而富有修养的面孔,还有孟经理那匆忙、认真的身影…… 他们真的会走私吗?他们像干那种勾当的人吗?他们能做出派人潜入他人住宅非法搜查的事情来吗?就那些账本而言,就自己发现的那些问题而言,细细想一想,到底有多少实实在在的根据?那些细砂还有大量的自来水就一定是用来走私的吗?这其中到底存在着多少经得起推敲的成分?所有的推断会不会仅仅是一种根据不足的猜测? 一个疑问接着一个疑问,就像一把把快刀,将方胜男心里在他们与走私者之间勾画的那根连线不停地削刮,越刮越细,最终发生了断裂。 方胜男感到了内疚,内疚得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双手阻隔了光亮,眼前是黑色与红色的混合体,方胜男似乎在一个茫茫的彩雾中飘浮。 田芬的那对目光出现了,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地方直对着她。她想说,田芬你是不是误会了郝董,误会了海顺?也许你我都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海顺大厦好像不是一个令人恐惧的牢笼,因为所有的恐惧或许都源自我们的主观臆测。然而话未出口,田芬的眼睛却突然不见了,只有彩雾在上下翻滚。其实,方胜男还有更重要的话要对田芬说。她想说,那些账本有可能是别人对海顺公司的陷害,或许海顺公司根本就没有那些密账,是别人编造了之后故意放在了你的视线之内,想利用你达到中伤海顺公司的目的。一个非常出色的企业免不了会引起别人的嫉妒,糟到别人的暗算,而一向耿直的你,在不知不觉中就被别人当成了过河的小卒。现在应该是消除误解的时候,应该将那些账本交到郝董的手里,表达你我对郝董还有孟经理的深深歉意…… 白秘书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轻手轻脚地立在她的面前,她从眼前拿开两只手,发现白秘书正默默地看着她。 白秘书笑着打趣道:“啥事这么苦思冥想的?” “没啥。”方胜男遮掩道,“有点儿累,揉了揉眼睛。” 白秘书的目光指着方胜男压在胳膊肘下面的材料,说:“写啥呢,还挺厚,长篇大论的?” 从表情上看,白秘书对这件事尚未耳闻,方胜男却难以启齿,只好搪塞道:“迟早你会知道的。” “能不能给白大姐早点儿透露透露?”白秘书一边说着一边兴致勃勃地往前凑,笑眯眯的眼神完全是在打听一件喜事,“肯定是计划书啥的。受领导器重又不是啥坏事,说给白姐听听。” 看来白秘书真的一无所知,方胜男依然摇摇头,说:“白姐,别打听了,这事你迟早会知道的。” 白秘书反而更加兴致昂然,双眉一挑,说:“兴许,白姐还能帮您出个好主意。” 方胜男惭愧地低下了头,说:“不是啥好事……”话没说完,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刷、刷落下两串。 白秘书收住了笑意,说:“啥事,怎么伤心起来啦?都怨我这张嘴。不问了,不问了。” 方胜男却憋不住了,说:“我把货款给人骗走了,小四十万呢,我对不起郝董,对不起孟经理……”说着,方胜男扑到桌子上,将脸埋进胳膊弯“呜呜”大哭起来。 白秘书呆呆地看着她,说:“白大姐吹牛了,这还真帮不上你。以后你得小心!”说着长长地叹口气,“唉!咋都犯的一个错误呢?” “有人犯过同样的错?”方胜男惊奇地问。 “是呀!倒不是让人骗过,是丢过。” “也是公款?” “可不是嘛,也是出差的时候。” “谁?”原来还有跟自己犯过同样性质错误的人,方胜男极想知道公司是怎样处理的。 “田芬呗!她没跟你说起过?” “什么?你说田芬?!”方胜男不禁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白秘书。 白秘书更加惊讶地看着方胜男:“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她没跟你提起过?那阵子,她人一下子就瘦了好几圈!一对好朋友,偏巧又倒霉在一个点儿上。咋就这么不小心呢?”白秘书的目光充满了同情。 方胜男的眼泪立刻停止了下落,先前对孟经理的怀疑瞬间回到了脑海。 方胜男沉默了,原来这真的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刚才还傻乎乎地以为冤枉了海顺公司,想把账本交到郝董的手里,幸亏还没来得及那么做!顷刻间,一切懊悔、一切歉意还有对郝董和孟经理善意的理解,全部飞到了九宵云外。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象到他们会如此阴险,接下来,他们肯定会更加阴险、毒辣,令人促不及防。令人震颤的惊惧迅速占据了方胜男的双眼,又猛烈地钻进了她心脏的最深处,并且不断扩散,抽紧了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经。 她直愣愣地看着白秘书,觉得自己被一只魔爪从地面举到了半空,又从半空摔回了地面,继而跌进了深渊。看来自己陷入了一个难以解脱的圈套,灾难随时都会降临,当务之急是找出一个可以躲而避之的巧妙对策,但脑袋里忙忙乱乱,忙乱之后依然是一片空茫,始终不知所措。 方胜男呆呆地坐着,白秘书何时离开的,她丝毫也没有察觉。直到下班的音乐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她才从呆楞中惊醒过来,急步走出了魔窟般的海顺大厦,又赶紧跨上了自行车,逃也似地冲出了海顺公司的大门。 第四十一章 今天的自行车好像生了锈,任凭双腿如何快踹急蹬,方胜男都觉得慢不可耐,心焦意躁。她索性在半道把自行车停在一个存车处,随即叫住一辆出租车向高靖的住处飞驶。她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马上见到自己的主心骨。 马路两边的高楼迅速向后闪去,自行车道上的人流在急急忙忙地往家里涌,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无忧无虑地在相互打闹、嬉笑追逐,推着三轮车的小商贩放开了喉咙高声叫卖,交通警站在每一处十子路口,动作利落面带威严地疏导着南行北往的大小车辆。 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初次来到这座城市时,目光所及是一片无边的平房,间或出现的几栋三四层的楼房,十分引人注目。机动车和自行车混合在一条条狭窄的街道,且人少车稀,丝毫没有拥挤之感。四年之后大学毕业,许许多多的高楼拔地而起,犹如一夜春风吹来了这座城市的日新月异。马路拓了又拓,宽了又宽,然而陡增猛长的各种交通工具却使之总也摆脱不了喧闹和手忙脚乱。繁华起来的新兴城市让方胜男和田芬流连忘返,不愿离去,工作的快乐又让她俩称心快意,乐不思蜀。谁知,福薄灾生,快意难存,那一切现已变成了昨日的记忆,恍若隔世。 方胜男自哀自怜,愁绪万千,只觉得扑朔迷离,胸口涌满了愁云惨雾。 高靖的住处到了。这是一栋租赁式公寓,每套房间的实用面积只有十六七个平方米。房小屋矮,身高一米八的高靖不用伸直胳膊,指尖便可触到天花板。卧室兼客厅、小厨房和一个凑凑合合刚能磨开身的卫生间,都挤在这个碰手碰脚的空间之内。 方胜男来过两次,每一次都有一种曲膝弯肘,直不起腰的憋促感。但高靖不然,他认为这种房间紧凑、实用而且租金低廉,非常实惠。 她急急忙忙爬到六楼,敲响房门,但没人应。她想,可能高靖还没有回来,或许正在下班的路上。于是她离开几步,靠近走廊窗户,向外张望。高靖见多识广,通晓法律,是她唯一的希望,今天必须见到他。 忽然,几声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到耳边,像是来自于高靖的房间。她不禁一愣。愣过之后,放轻脚步走过去,贴紧门缝仔细辨听。 这一下听得十分真切,是整理床铺的声音,的确发自于高靖的房间之内。万没想到,恐慌意靡与翘首期望之中,竟会遭遇如此的意外! 方胜男愤怒了!她想猛击房门,进去看个究竟,然后在高靖狼狈不堪、呆若木鸡之时傲然离去。但是,举过头顶的拳头却不会撕破脸皮地猛敲狠砸,而是渐渐伸开五指,只是稍稍加重了一点,拍了拍。 如果高靖依然装聋作哑,仍不开门,软弱的方胜男只能愤愤然但又默默然地带着这种意外的伤痛悄然而去。 她想起了田芬。自己要有田芬那样刚硬的性格、那样健壮的体魄、那样男子气的能力,一定会带着满腔的愤怒一脚踹开这扇薄薄的木门,然后甩开手臂,伸展五指,对准那个薄情寡意见异思迁之人,狠狠地抽他几个耳光。 这时的门里传来了一句应答:“谁?”听起来,明显地带有胆虚和底气不足。 “我!”方胜男虽然不会将愤怒泼洒到门上,但声音却理直气壮。 门开了,方胜男却倒吸了一口凉气!进入她眼帘的,竟是另一副景象。房间之内凌乱不堪,像刚遭过入室抢劫。房间里除了高靖再没有第二个人。 抽屉脱离了书桌,衣柜离开了墙壁,吊柜所有的门都大张着;暖气罩出现了一个不小窟窿,一片被撕裂了的五合板歪歪斜斜地耷拉在地;桌子里的和桌子上的书籍,以及柜子里的衣服、床上的被褥,还有所有的原本整整齐齐地呆在各自位置的东西,无一幸免,被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 高靖站在床边,缩着头,余惊未散一脸沮丧地看着她。 方胜男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忙问:“这是……这是咋了?” 高靖探着脚,跨过来,先关好了门才低声答道:“有人趁我上班不在的时候,进来乱翻了一气。” 高靖的回答证实了方胜男的猜测。她不便再问什么,从心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歉意。她连忙弯下身,默默地收拾东西。 高靖已将床铺整理妥当,恢复了原状,方胜男抱起被子,抖了抖又拍了拍,整整齐齐地叠到上面,然后转过身,整理衣柜。衣柜由轻型材料和装饰布组合而成,她先将它靠墙摆正,再一件一件地拣起散乱的衣服,打打灰,轻轻地挨个挂回去。 本来是想找高靖出主意的,看看下一步该怎么办。自己陷入了一个新的圈套,如同掉进了一口深井,如若得不到任何帮助,只凭自己的力量真是不知道怎样才能爬出去。但是一见高靖受到了牵连,方胜男不由得产生了犹豫。惊慌也好,恐惧也罢,压在自己的身上只是一份,如果让高靖和自己一起承担,自然就变成了同样的两份,既然爱着高靖,既然是自己引来的祸端,就没有理由让高靖无辜地跟着自己一起担惊受怕,甚至让生命处于危险之中。想到此,方胜男立即改变了主意,对被人骗款的事决定只字不提,并且暂停跟高靖的一切来往,等屋子一收拾好赶紧走人。方胜男感到了一股悲凉。 高靖依然是一脸的沮丧,说:“胜男,东西我自己会整。” 方胜男尽量拿出遇事不惊的样子说:“男人哪会干这个?得女人办。你还是歇着的好。你说是不是,我的大律师?” 然而高靖并没有因她的轻松而轻松起来,又说:“胜男,你是知道的,我是从山区挣出来的,我们老家的缺衣少食你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我是我们周围几个村,好几辈子唯一上了大学的人,能从那儿奔出来,再熬到今天这个份上,实在是很不容易!” 方胜男不明白高靖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些,不解其意地看着他。因为高靖的身世是她早已知道的。 第四十二章 高靖极其认真,而且语调急切,带着几分乞求地进一步说:“你应该明白,他们显然是追到我这儿,来找那些账本的。” 方胜男带着对海顺公司的愤恨和对高靖的歉意,说:“一进门,我就反应到了。那些人真是太险恶了,不过我说啥也没想到,会把麻烦引到这儿来……” “光是麻烦倒也罢了。”高靖打断方胜男的话,一字一顿地说,“确切点儿,应该是灾难!” 方胜男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娇嗔道:“瞧你把人吓的。啥灾难不灾难的,不让你说这俩字……” 高靖却坚定地摆一下手,再一次截断她的话,更加明确地说:“不是我胆小,也不是我没有正义感,更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这种事太难对付了。关键是势单力薄,又没有可以依仗的背景,惹不起呀!这事要从根子上说,都是你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引起的。你现在进退两难,我能帮你什么?” “你是说……”方胜男终于听出了高靖的意思,但又难以置信。这些话,是从高靖的嘴里说出来的吗?方胜男惊诧了! 然而高靖的嘴并没有停下,难以置信的言语继续打击着方胜男:“我是说,我孤身一人在这个城市闯荡,本来就荆棘载途,不能再有其他的什么事情了。” 方胜男的喉咙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用尽了力气只蹦出一个颤颤微微的字:“你……” 高靖锁着眉,皱着脸,一脸的哭相:“我真的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只是请你以后不要记恨我。” 方胜男再也不能不信眼前的事实了,心里无比震惊,比刚才一进门时的震惊、比突然发现自己被人圈进了那三十六万元的陷阱还要震惊,而且强烈的程度要超出十倍、百倍,宛如天崩地裂!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高靖会突然出现了如此的变化,那天晚上不是还全心全意地帮她分析,帮她出主意呢吗!一向阳刚十足的男朋友在这个时候怎么会如此懦弱、如此自私,而且是如此的直截了当,像是换了一个人?原来的柔情蜜意呢,怎么会如此虚弱?! 方胜男的手停了下来,呆呆地揸在胸前。她控制住自己,和风细雨地说:“高靖,你知道你说了些啥?” 她想劝导自己的恋人,挽留住两个人共同点燃、共同加柴添火,而且烧得炽热的爱情。 “我知道我在说啥,也知道我在干着啥!”高靖斩钉截铁,镇静地看着方胜男,完全是一副壮士断臂忍痛割爱的样子。显然在方胜男来到之前,他经过一番利弊权衡,已经做出了这个关乎自己前途和命运的重大抉择。 方胜男不知自己是怎样离开的这个房间,又是怎样有气无力心颤手抖地倚着楼梯扶手下的楼,也记不清是如何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只记得街上川流不息的车灯和张扬四射的霓虹灯是那么的晃眼;汽车的喇叭声,店铺的音乐声,还有小贩的叫卖声以及人们闲聊的说话声,合在一起,噪杂而混沌,刺耳而令人心灰意冷焦躁不安;除了灯光和声音之外,还记得有一些气味:一会是西式糕点铺的面包味,一会酱菜店的盐油味,过一会又是麻辣串的草果、胡椒味,还有飘荡在空气之中潮湿的海腥味夹杂着汽车尾部排泄出来了汽油味,路过一个农贸市场时,窜过来一窝令人气塞难忍的臭鸡蛋味。 方胜男神情恍惚,沿着街道机械地返回了自己的住处,掏出钥匙,拧开门锁,瘫软地倒在了自己的床上。忘了吃饭,忘了睡觉,眼睛大睁着盯着吸顶灯发愣,直到夜晚过去,朝霞将一天中最美的光亮送进了卧室,她才似大梦猛醒,找回了神志。 父亲多年以前对她说过的一句土话,此时跳进了她的脑海:“丫头,啥时你鼻子钻了烟,才算是真正成人了呢!” 第四十三章 郝董舒舒服服地坐在大班椅上,得意地斜靠着高高的椅背,一边看着监视器,一边独自发笑。 监视器的屏幕上显示着方胜男在写字间里的图像。只见方胜男一会站起来,走几步,一会又坐下去,两只手托着下巴发愣,然后再站起来,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如此反复,就像一只走失的小鹿,心绪慌慌,无着无落。 这时孟经理走进郝董的写字间,凑到郝董旁边,伸长脖子,偏着头也看看,眉开眼笑地对郝董说:“您看这次办得咋样?还算漂亮吧?” 郝董沉稳地笑笑,肯定道:“漂亮!你看她这两天呆呆愣愣,两眼发直,坐立不安的,越看越像藏东西的人,而且看着比田芬好对付。别说,你还真看得挺准。不过你得注意火候!要在她眼看绷不住的当口,掐准时机,软硬结合,估计费不了太大的劲儿,她就会把东西乖乖地交出来。到时候,你的年底奖金又得加一成了。” 孟经理赶紧应道:“谢谢董事长!” 郝董摆一下手,说:“谢啥呀?都是自己的事,有啥好谢的?你我是一条船上的探险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到这,郝董笑笑,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哎,你把保险柜查得咋样了?” “不太顺利。”孟经理一脸夸张的为难相,“银行的几个人说,不太好查,因为按照高度保密的原则,既不询问顾客的姓名也不查看保存物,只是过一下小型安检机,取东西的时候就凭一把钥匙,只认钥匙不认人。” 郝董摇摇头,说:“是吗?不问姓名如何收费呢?跟谁要去?存东西的人一辈子不来,银行就一辈子给人白存着?” 孟经理抠抠头,解释道:“倒是有身份证号码,只是那个单子在保密室呢,一般人根本看不着。除非哪个存物人犯了事儿,让立了案,公安凭介绍信才能查。” 郝董说:“一句话,你的那些狗屁朋友一个也用不上,是不是?能随便弄清谁到银行存没存东西,还用得着费事找他们吗?你那都是些八成人,有钱愣是不知道赚,就是金元宝到了跟前,估计都得躲着走,胆子小得就跟浮来浮去的灰尘,天生的穷命。” 孟经理说:“郝董,您别着急,我准备跟一个信息服务部联系一下,就是私人侦探所,啥事都难不倒他们。只要告诉他们被调查人的姓名、身份证号还有调查项目,就能很快见到结果。” 郝董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那可是非法的,咱们国家可没认可那个行当。你以后少跟那些下九流来往。好歹也是本地一个大企业的副总,干吗那么不自重!告诉你吧,我就知道你那些哥儿们不顶用,早已经跟有用的人联系了,第二天就有了结果,存物人的名单上既没有方胜男也没有田芬。” 孟经理难为情地笑笑,说:“要不我咋就只能当个副手呢。这么说,东西没藏在银行?” 郝董点点头,说:“那还有假?不过也绝对不会耽误咱的啥事。你再接再厉,在她身上给我再好好下点儿工夫!再做得细一点儿,不要麻痹大意,说啥也不能让这个小丫头片子坏了咱的菜!”郝董长叹一口气,沉思了片刻,自责道,“咱也得吸取教训,以后再也不能记那种账了,有什么开销和收入,我用个笔记本记个流水账,大致能知道个盈余也就行了。” 孟经理发自内心地点头称是。郝董抬起手,拢拢乌黑的头发,接着说:“让公安给咱耽误掉的那些利润,自从他们撤走之后现在差不多已经找回来了,下一步,我准备加大力度,发展几个大买主,成品燃油和电脑方面的都得增加几个,最好是大一些的单位。同时把销售通道和销售对象也理一理,小不拉嚓的买主立马清理掉,停止供货。要尽量做到不声不响地让燃油作为生产资料用在大客户的生产上,电脑零件也用于电子厂组装成品机上。如此一来,既增加了销售量,又可以隐蔽一些。过去,我们是有点儿过于张扬了。” 说完这些,郝董离开大班椅,站起身,透过落地式玻璃窗,先看看他的领地,然后极目远眺,望着天边的白云,似乎感慨万千。 孟经理不知他在看什么,而且那么有兴趣,于是也将双脚挪到窗前。看了看没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便着急地问:“在哪儿呢,我咋看不见?” 郝董反问:“什么在哪儿呢?” 孟经理咧嘴一笑:“能把一个男人这么吸引的,一定是个特别漂亮的妞。” 郝董忍俊不禁,拍拍孟经理的肩膀说:“我啥时候像你那么没出息过?你这家伙,以后得收敛点儿,你可是本市头号私企的‘二把手’,再让人弄住,罚款事小丢人事大,你得给我记牢喽!我就不明白,咱自己娱乐楼里的小姐还不够你消魂的?告诉你吧,我在看我们厂和远处的白云呢。” 孟经理尴尬地笑笑,又连忙掩饰道:“知道您在思谋着前景呢,我不过是想逗个乐。” 郝董接着刚才的思绪,感慨道:“时不我待,现在正是加速发展的大好时机。真有意思,先是海关,后是公安,把咱里里外外查了个遍。幸亏咱朝里有人,都他妈给敷衍了过去。有首歌是咋唱的?‘不经历风雨,哪能见彩虹’,是吧?咱经历了风雨,而且还是连续的两场,现在不可劲儿地见见彩虹,能说得过去吗?也不符合自然规律嘛,是不是?天不灭我,人奈之我何?” 孟经理敬佩地看着郝董,说:“您是天生的生意人,而且有气魄,不过有句话我想说说。” 郝董不耐烦地说:“有话就说,别这么吞吞吐吐,今天趁着我高兴,快说。兴许改天我就听不进去了。” 孟经理问:“郝董,这些年咱赚得也不在少了,十几辈子恐怕都用不完。我想说的是,您没想过刹车吗?” 郝董定定地看看孟经理,像是突然发现了一个新人,将他这位助手打量了好半天才开口道:“孟经理,很有头脑嘛。不错,有长进。你说的这个,是干我们这行的,最应该想到的问题,我还以为你就知道赚钱,啥也不会想呢。我何尝不想从某一天开始,渐渐地退出这种营生。但你看看,我们能停得下来吗?”郝董说着转身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红皮本,举在手里,“这个本子你是知道的,记的全是我们所供奉出去的银两。我们要停,他们这些偷嘴的老鼠愿让我们停吗?一旦上了快车道,速度慢了都不行,更别说刹车了,后面的十轮大卡还不把你撞死、碾死?!身不由己啊!当初,我也想着干上几年,快速地捞上几大把就算了,可一干起来才知道,那都是不黯世事的白日梦!” 俩人陷入了沉默。连着吸了几根烟之后,郝董打破了这种伤感的气氛,说:“咱说点儿有用的。我准备组织一个自己的保安队,保安公司的那些人全给退掉。其实,我们早就应该用自己的人看门护院了。你说呢?” 孟经理回答:“对!是应该弄一些自己的保安了,严实一些。当忙了兴许还有其他的用场。” 郝董说:“我正是这么想的。这两天,不是先把那个姓方的晾一晾吗?你就抓紧这段时间,穿插着把这件事给办了,弄上十几二十个就成,编上三个班。还有,广告打出去之后,肯定来应聘的不会少,你就一轮一轮地筛选,但在最终选定之前,我要挨个跟他们谈谈话,就算是最后一轮吧。” 孟经理严肃地说:“我立刻去办,保证让您放心、满意!”说完便雷厉风行地跨出了郝董的写字间。 第四十四章 电子城派出所的调查结果很快下来了:查无此人。找遍了整个电子城,根本不存在方胜男所描述了那个年轻人,而且也没有任何新线索。方胜男则更加清晰地认识到,田芬的‘公款丢失’和她的‘上当受骗’,的确是落入了同一只魔手精心设置的圈套。这个圈套会牵制着你,而且压抑着你,让你寸步难行!你不是掌握了海顺公司的秘密吗?给你安个把柄捏着你,看你还有多大能耐!这也许就是田芬手中明明握有那些记录着海顺公司罪恶的账本,却又不得不将其藏匿起来的原因还有苦衷吧。 自高靖无情地跟方胜男分手之后,方胜男似乎在一夜之间明白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过去无论做什么、看什么、体会什么,都凭着一种感觉,正所谓‘凭着感觉走,抓住梦的手’。而现在,她懂得了思考,懂得了分析,学会了动用自己的理性,努力挖掘着理性思考的潜在能力。父亲曾经告诉过她:“人的本事都是逼出来的。”其实也听到别人这么说过,但过去听到这句话总觉得只是一种概念,宛如离她很远的一朵浮云,从未像现在这样与现时的她联系得如此紧密。当然,在海顺公司的威逼之下,日后到底能不能长本事,还得不断努力,但起码从现在开始,必须学会冷静而且客观地对待眼前和以后所发生的一切。 经过反复琢磨,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在她的心里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首先,海顺公司如此煞费苦心地给她下套,说明他们已经准确地摸准了那些账本就在她的手里,而并不是一种尚未确定的猜测。高靖先前帮她做出的判断,显得赖于侥幸,实不可取。其次,自己正处于一个恶狼戏羊的危局之中,必定凶多吉少,在敌强我弱的状态之中,硬拼或者无所防备以及听天由命蒙混过关都将是死路一条。下一步,逃跑应该是最为简单的解决办法。常言道,三十六计走为上,正表明了无论哪种办法均比不过一走了之来得简单易行,而且在受到饿狼围困之时,处于弱势的绵羊唯一的生路只能是想尽办法夺路而逃。 然而,出逃就得备足干粮,可翻翻存折,上面只有几千块钱,加上没有被她用掉的田芬的那两万块,依然显得后劲不足,出逃之后将不会维持多久。如果不顾盈亏,将股票全部卖掉,可以再凑两三万,可是不言自明,自己的一举一动肯定早已在他们的监视之下,只要去卖了股票取了钱,便无异于自露心机,与直接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他人没什么两样。方胜男咬咬牙,愤愤地想,少点就少点,节省着用。干粮少点不要紧,关键是如何出逃,以及出逃之后如何使自己彻底摆脱这种危险的纠缠。能逃出去,就是跨出了决定性的第一步,就是初战告捷。然而,若要确保成功地跨出这一步,必先麻痹对方,然后乘其不备,溜之大吉,其中‘麻痹对方’是成败的关键,必须下足工夫! 出逃的决心已定,但出逃的方向却让方胜男举棋不定。就情感而言,此时她最想回老家,回到父母的身边。一人在外,蒙受挫折,对父母的思念与日俱增,有多少辛酸的泪水需要在二老面前流淌!但是理智告诉她,此举显然不妥。因为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面对背景非同一般,具有强大势力的海顺公司,他们不但无法与之抗衡,而且也将遭到无辜的牵连。个人的遭遇和危险决不可殃及父母。尽管那里还有自己许许多多的亲友,许许多多的同学,许许多多的邻居、熟人,可是曾经发誓要与自己风里雨里陪伴一生的恋人都在自动退却,还有什么人能靠得住?! 方胜男顿时感到自己很孤独,孤独得无人可依,四方无助,但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一旦逃出虎口,首先要做的应该是摸摸公安的情况,找到一位完全可以信赖的警察。助纣为虐的腐败分子的确存在,但不辱警徽、尽力维护着民警尊严和使命的好警察也应存在。 几天之后,郝董假模假式地让孟经理陪着方胜男一起去电子城自行查寻那个骗子。临行前,郝董看似亲热地轻轻拍着方胜男的肩头说:“别怕,公安查不出来并不代表这个人就不存在。我相信你。” 这句话跑进耳朵里轻飘飘的,方胜男将计就计,装作依然蒙在鼓里的样子说:“我恨死那个骗子了!查找这种狡猾的东西,我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孟总,待会儿往我家绕一下,我再拿几件换洗的衣裳。” 半小时后,孟经理的“别克”停在了方胜男家的楼下。方胜男下车走了进去,没过几分钟便拎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购物袋返回了车内。坐好之后,她将这袋东西轻轻放在自己的腿上。 汽车立刻向电子城方向飞速行驶,但刚一出城孟经理便“呀”了一声,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一个急刹车。方胜男措手不及,两只手顿时离开了购物袋,扑在了前面的工具匣上。与此同时,随着尖利的刹车声,购物袋像听到了命令一般飞落而下,“噗”的一声扣在了她的脚背上。 第四十五章 孟经理的动作敏捷而且连贯,立刻伸手抓住向上撅起的袋底,迅速一提,一个空袋便高高地离开了衣物。 脱离了约束的内容物向四面散开,顿时变成了纷乱的一片。孟经理依然十分连贯,一边带有歉意地说着“瞧我、瞧我”,一边似乎像弥补过错一样一件一件地将散落的东西拣起来,抖一抖,然后再放回购物袋。当方胜男稳住了身体腾出手时,孟经理已经飞快地结束了应该完成的所有的动作。 “哟,全是衣服呀,这么多,都给弄上灰了。”孟经理似乎抱歉地冲她笑笑,但方胜男却听得出,干笑之中含着明显的失望。 “没事儿,洗洗呗,又不费啥事。”方胜男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从孟经理手里接过购物袋,“哎,孟经理,您想起啥来啦,这么一个急刹车?” 孟经理解释道:“好像我把笔记本忘到写字间抽屉了。”同时,作出认真的样子匆忙弯下腰,拿起他的黑色老板包,“我先看看,先看看这儿。”说着划开拉锁,一只手伸到里面翻动起来。煞有介事地捣鼓了一气,终于抽出一个软皮笔记本。于是,他使劲地拍拍自己的前额,拿出一副自嘲的样子说:“瞧我这记性,明明带上了嘛,还骑着驴找驴。唉,脑袋不中用喽,瞧我这记性。” 方胜男静静地看着他,尽量让脸上出现些附和的笑意。孟经理把笔记本塞回老板包,拉严了拉锁,自语着“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便让汽车重新恢复了行驶状态。 孟经理的举动透着一股阴气,方胜男不由自主,轻轻扶了扶挎在右肩头的小坤包。 剩下的路程,孟经理没搞什么名堂,汽车一路不歇地奔到了电子城。宾馆客房登记处的服务小姐问明了情况,从一个透明塑料夹里取出一份客房预定单,核实之后请他们做住房登记。 然而,预定单房客姓名一栏里填写着的不是两个人而是四个,方胜男发现除了她和孟经理之外,还有两个根本不认识的人。 她不解地看看孟经理。孟经理冲她微微一笑,然后转身向后,抬起一只手,将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向上微微一挑,说:“过来吧。” 这时方胜男才发现,身后不远的地方赫然站立着两位彪形大汉。 “来,我先介绍一下。”孟经理看看三两步跨到跟前的两位彪汉,又看看方胜男,“他们是公司新招聘的保镖,啊不,应该说是保安,他们一路上都在护送着我们。” “一路都跟在我们后面?”方胜男惊讶地问。 “是呀。他俩的任务就是保护我们的安全。这么大的事情,没人保护怎么得了!”孟经理得意地笑着说。 两位保镖面无表情地冲方胜男微微点点头,其中脸形稍长的一位开口道:“方小姐,收人钱财替人免灾,我们会全力以赴的。”说话间,这人本来背在身后的双手移到了身体的两侧。铁勾般的指头、青筋凸起的手背还有肌腱分明的双臂,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副杀人的机器,似乎它们随时都会猛伸过来钳住她的喉咙,要么让她乖乖地交出账本,要么让她即刻气绝身亡。方胜男惊出一身冷汗。 从次日开始,方胜男跟着一本正经的孟经理早出晚归,跑遍了电子城的每一个角落。那两位保镖与他们同进同出,紧随其后,寸步不离。四只大脚发出着砸夯般的脚步声,就像万吨汽锤紧顶着她的脚后跟,似乎只要后脚收得慢一点,那万吨汽锤便会砸过来,不腿断骨裂也得鲜血淋淋。 方胜男不敢放慢自己的脚步,心脏也随着这种节奏紧张地跳动。她不止一次冷静地判断过:他们的目的是要回那些账本,未达目的之前他们断然不会对她的生命采取极端行为,目前应该是相对安全的时段,用不着骇怕。尽管如此,她的双腿依然忙乱,心脏也总是难以控制,“突、突”乱跳。 几天的忙碌在预料之中匆匆度过,当然不会见到那个年轻人的踪影。这天清晨,孟经理敲开她的房门,皱着眉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只顾吸烟,而且一根接着一根,似乎正处于万难之中。房间里处处飘荡着呛人的烟味。方胜男想打开窗户透透气,刚起身却被他一手拦住。 “小方,你坐定,我有话要跟你说。” “您说,我听着呢。”方胜男应答着,重新坐好。 孟经理作出一脸的苦相,叹口气说:“小方,咱这两天该跑的跑了,该找的找了,可就是网网下去网网空,你说该咋办?” 方胜男意识到,孟经理真正想做的事情这才开始,前两天不过是个铺垫。她理理思路,说:“我也不知道。孟经理,您说咋办就咋办,只要能找到那个骗子。” “我看八成是找不着喽!”孟经理头也不抬,一副愁绪满腹的样子,摆摆手。 “他还钻进了老鼠洞不成?” “真钻进了老鼠洞倒好了,起码他人还在。”孟经理这才抬眼望着坐在他对面的方胜男,“我担心,这人早跑了,不知去向喽。” 方胜男说:“那就请公安部门通缉呗!这事简单,现在不是各地都在追逃吗?” 孟经理挥挥手,不容反驳地说:“你可真是幼稚!追逃?追逃靠的是啥?靠的是钱哪!公安一向缺少办案经费,让他们给你追逃,还不让你搞个赞助啥的?满世界地跑下来,还不要你个十万八万的?就这,追回来追不回来还两说呢。追不回来,这钱看着就打了水漂;追了回来了,咱还不再搞个感谢啥的?再说了,追逃追逃,追的是人,就算把那小子抓了回来,你能肯定还是谁能肯定,那三十多万能如数退回?早就给你糟践得肉尽骨头光,能剩下点碎皮烂毛就不错了。想都不要想!” “不会吧。人家公安有专门的办案经费,而且听说这次搞的是异地配合,只要把罪犯资料输进电脑,就能通过网络就地逮捕,几乎用不了多少开销……” 孟经理忽地站了起来,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说:“得了!说你幼稚,你还真幼稚得缩回到幼儿园了。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啥不知道!还是动动脑筋,想想管用的吧。” 方胜男问:“您说啥办法管用?” “你问我,我问谁?想想吧,啊?好好想想。你是个聪明人,咋能没办法呢?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孟经理笑了,笑得狰狞,笑得露骨,“小方呐,二十六七,风华正茂,可千万别太死心眼儿啦,啊?郝董催得很急。这么大的事,搁谁都得急。就这么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地耽搁着,郝董那儿根本通不过!我是怕你吃亏,误了前程!”孟经理把手里的烟头呲灭在烟灰缸,转身就走,刚到门口把门拉开又回过头来意犹未尽地冲她瞪瞪,“该说的都说了,好好掂量掂量,啊?” 这些话的用意十分明确:拿出账本,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那就别怪我姓孟的不客气!方胜男知道,这不明不暗的摊牌就是施恶的前奏,自己如果继续像现在这样被动地应付下去,肯定对自己不利,只有出逃才有希望揭穿他们的伎俩。要么通过公安抓住那个年轻人,让他交代出事实真相;要么能够查看到海顺公司近一段时间的资金往来账目,肯定可以找到那三十六万元的流转踪迹,也应该是揭露海顺公司罪恶的突破口。然而,眼下的状况比自己事先的想象要糟糕得多,走到哪就有人跟到哪,就连晚上睡觉那两人都紧盯不放。孟经理特意给她安排了一个套间,她睡在里间,那两人就躺在外间的沙发上。 如何摆脱这两个壮汉,方胜男一时怎么也想不出个好办法。 孟经理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的外边,搭在门边的那只手也跟着滑到了走廊,门锁随之被轻轻扣上。方胜男站起身,想趁此时那两个保镖不在的机会,走近窗口,看看窗外的地形。 这间客房位于二搂,如果模仿一下惊险影视剧里通常出现的情节,等到晚上,趁着夜幕,抓着用床单拧成的绳索滑落下去,纵然是弱女子一位也并不是没有可能。现在她必须查看一下宾馆的外墙,还有通往人迹稀松的宾馆后门的路径。 抬起手,摁下窗卡,推拉式塑钢窗应声弹出一道缝隙。她刚想把窗扇开大然后探出头去,背后却响起了急促的“喀哒”声。 第四十六章 这是门锁拧开的声音,接着便是铁锤敲击楼板一般的“嗵嗵嗵”闯入的脚步。方胜男的四肢顿时被这粗暴的突如其来的响动惊吓得凝固了。 “方小姐,要开窗吗?”脚步声停在了屋子中间,但粗声粗气的问话却继续冲击着她的后背。 四肢虽然僵固但脖子还能转动,她掉过头看着来人。 是那个脸型稍长的保镖。他的目光紧盯着方胜男。 方胜男想说室内烟味太浓,打开窗好通风换气,但此时的声带却失去了灵巧,不知所措地只能发出最最简单的声音:“嗳,嗳、嗳。”她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一声紧赶着一声的“嘭嘭嘭嘭”的乱跳。 “你让开!”长脸保镖发出了指令,同时右手向旁边一挥,做出一个让她站到一边的手势。 窗户打开了,长脸保镖又几步走到门口,将门敞开,然后冲着走廊偏了一下头,另一个保镖便出现了。他俩互相谦让一下,坐在了椅子上。从他们的坐姿看,好像很疲乏,显然这两个面无表情的机器人,一直站在门外。 长脸保镖的目光又落在了她的脸上,先是瞪瞪她,然后抬头看看天花板上的火灾感应器,说:“放放烟也好。再不放,那玩意儿可能就要发生误会了。” 在方胜男听来,这简直是没话找话,不愿搭理。但那俩人却满不在乎,竟旁若无人地闲聊了起来。 方胜男没心听他们说话。这时的她已经恢复了正常,抬腿便向门外走。 “哪儿去?”声音还是那个长脸发出的。 方胜男回过头,侧视着他:“走哪儿不走哪儿,你跟着就是了,问那么多干吗?请你们来是保护我的,你不知道?” “对不起,方小姐。确切地说,是郝董和孟经理派我们来的,从现在起,请您最好不要离开这个房间。”长脸的口气不容反驳。 方胜男的脚步并没有停止,长脸一步跨到她的前面,挡在门口,粗壮的身体占据了大半个门框。 “你要干什么?”方胜男质问他。 长脸尽量让五官拼出一副友好的表情,放缓了声调回答说:“方小姐,不要难为我们,好吗?这是孟经理的指示!”口气虽然软了一些,但听上去依然冰冷生硬,不容抗违。 方胜男知道,硬拗是根本拗不过的,该忍的就应忍一忍。她退回来,甩身走进了里间。 昨天还只是身后跟着两条令人生厌的尾巴而已,没想到今天竟连自由活动的空间都被强行限制,方胜男越发感到了出逃的必要和迫在眉睫,同时也体会到了出逃的难度非同一般。她先在床上坐了一会,听见那俩人在可劲地闲聊,后来这种闲聊逐渐变成了海阔天空的神侃,似乎专门是来练嘴的而不是正在干着非法规禁的恶行。 她轻轻地脱掉皮鞋,悄悄向里间的窗户靠近。光脚踩在地毯上没有任何响声,而且这扇窗户是双开式的,比外间的更方便。窗户的下方摆放着一张圆形咖啡桌,她把一只脚慢慢地搭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双手扒住窗台,毫不费力地站在了咖啡桌上,高高的窗台立刻降到了她的腹部。 她压抑着兴奋,停下来,静静地听听,那两人依然在天南海北之中你吹我侃滔滔不绝。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划开插销,缓缓拉开窗扇,上半身便自然而然地探到了窗外。 窗外,墙壁之上贴有一层装饰性瓷砖,远看上去很亮,似乎特别光滑,尤其在太阳的照耀下反射出十分眩目的光,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今天近处一看,才发现这种材料的表面并不是那么细腻。她伸出手掌在上面试试,果然发涩,可以蹬踩。她想,沿着这道墙面,抓住一条绳索小心地溜下去,一定很安全。 真是一个意外的发现!她高兴地收回上身,只等天黑以后把床上所有的能结在一起的东西全部连成一体了。然而,身后的两个窗扇不知什么时候向内回拢了一些,就在她收回身体时,胳膊肘碰在了玻璃上,发出“匡堂”一声惊响。 两位保镖随即闯入里间,神色凛凛又虎视耽耽。这一次,尽管砸夯般的脚步声同样出现得突然,但方胜男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手足无措,反而十分镇静了。 一个姑娘家站在咖啡桌上不免有些尴尬,但她挺直着身体,沉稳地俯视着两个凶悍的男人。对付这种人,拿出一定的威严来或许会更好些。 “快扶我下去!”方胜男随机应变,不屑一顾地看着他们,“有几个蚊子叮了我好几个晚上了。” 长脸的表情稍稍有些松懈,说:“打蚊子呀,说一声不就行了嘛。打着了吗?” “打没打着说不准,反正是玻璃让我打得够戗。”方胜男说着迅速关上了窗户又插好了窗栓。 长脸跨前一步,伸手托住她的一只胳膊,见她刚一沾地,立即探出一条腿,将远在床边的皮鞋划到她的跟前。 “我要拖鞋!”方胜男白了他一眼,口气充满了不满和厌烦。另一个保镖立即奔到床的另一侧,飞快地提溜起一双拖鞋,送到她的脚下。 长脸对她的态度丝毫没有在意,似乎早已习惯了被人磕碰,继续着他的职责,说:“太危险了,方小姐,这样太危险了,我们实在担不起。” “有啥危险的,蚊子跑都来不及呢,还能再咬我一下?”方胜男故意打岔。 长脸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然后好像是不放心似的,走进卫生间也看了看。 “没事了,你们出去吧!”方胜男命令道。 两个保镖顺从地回到外间,一切又归复了平静。方胜男拿起床头柜上的“宾客夹”随意乱翻,里面除了信纸就是信封,还有一张“住客须知”。她烦躁地扔到一边,摁下安装在床头柜上的电视开关。电视里正演绎着一位男人和一位女人的感情纠葛,既浪漫又纯真。换个频道,又是一部黏黏糊糊的言情戏。她现在已经对这类曾经让她感动至深又陪着男女主人公流了不少眼泪的爱情肥皂剧丝毫提不起兴趣,因为她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一个男人、一个年轻力壮看起来朝气蓬勃的男人,怎么会在自己所爱的女人遇到了危险而急需他出手搭救的时候,竟然选择了逃遁?! 索性让电视里的人物自行表演着,她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脑袋里很乱,乱得瞻前顾后,莫衷一是。 这两个彪汉,虽五大三粗听觉却很灵敏,人在门外竟然连房间里摁下窗卡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眼也很尖,一进里间就发现了鞋子不在她的脚边,而且贼眉鼠眼的,哪都少不了扫上几眼。晚上从窗户出去的时候,如何才能瞒过他们的监视?今晚睡觉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依旧守在外间不走,不走也得把他们赶出去。或者,到时候把里间的门锁顶死,即使贼耳听到了异常也一时难以闯进来。不,不行!他们完全可以分头行动,一个找钥匙开门,另一个飞快地跑到楼下奔到窗户的下面。二楼的窗户虽然不算太高,但从上面滑下去自己还是第一次,肯定不会太快,到时不是被人抓着床单拽上来,就是被人等着在下面截获。要有田芬的本事就好了。上学的时候,有一次宿舍的门锁出了问题,几个同学都困在了里面,只有外边用钥匙才能打开,而门头上的一扇小窗为了防盗被保安科的早已钉得严严实实,无法将钥匙递出去。当时田芬就让大家把床单结在一起,然后拴紧在靠近窗户的一条床腿上,她就攥着长长的床单,沿着墙壁很快滑向了地面,打开了房门。当时围观的人群一片喝彩,掌声经久不息。可惜自己生性胆小,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要不,把电视的声音开大一些,干扰他们,让他们什么也听不到,等他们有所察觉,已人去房空,踪影全无。不,这样也好像不妥。行动早了,会被别人看见;晚一些,也就是夜深人静之时,电视台又没有了节目,即使有,那声音还不响得到处都是,楼层小姐或者宾馆保安非找到这里不可。突然,她睁开眼睛,盯向天花板,目光“嗖”的一下直奔火灾感应器。 天哪!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第四十七章 夜晚来临了。 晚饭后方胜男依然呆在里间,她半躺在床上若无其事地看着电视。两位保镖也依然坐在外间闲聊,他们一边剔牙一边吹嘘着各自江湖上的故事,一切与前几日别无二致。 刚才在餐厅的时候,方胜男要了一包香烟,侍应生殷勤地送上了打火机。她点上一根“摩尔”,顺手将打火机放进了坤包。幸好今天菜上得很快,她装作老练的样子轻嘬了两口,便将那呛人的玩意儿丢进了烟灰缸。返回房间,她顺手将放在外间茶几上的晚报拿过来,塞进了卫生间。 渐渐地,外间的谈话声细弱了下去,代之而起的是粗鲁的鼾声,此起彼伏,跟他们兴致勃勃的闲聊一样起劲。 此刻,万事俱备。方胜男看看表,已是午夜十二点十五分。她拿出打火机,轻手轻脚地走进卫生间,将门关紧,然后卷起几张报纸,用打火机点着。待火燃旺之后,向上适当地淋了一些水,这几张报纸立即半燃半灭,冒起了黑烟。接着,她踩着坐便器爬上洗漱台,点燃了另外几张,并且举过头顶,燎烤那个小小的感应器。 真得感谢这家星级宾馆,消防设备时刻处于常备不懈之中。头几张报纸尚未燃尽,报警器便发出了急迫的尖叫。接着,水雾像泉涌一般喷洒而出,一道道水帘刹时将卫生间变成了水的世界。 墙壁湿了,地板湿了,她的头发、她的脸庞也湿了,她的浑身上下全湿了,一切尽在预想之中。她兴奋地弯下腰,手扶着洗漱台往下跳。不料,上来容易下去难,加之此时到处都湿湿滑滑,很难撑住劲,结果“窟嗵”一声,她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坚硬的地板上。右腿膝盖立刻鼓一个大包,脚腕也崴了一下,同时下巴磕到了洗漱台的边沿。因为微张着嘴,舌尖被上下牙齿咬了一口。 刹时,几股疼痛直钻心窝。但是此时,她什么也顾不上了,根本来不及看看自己受伤的部位,更没有时间抚慰伤痛,她硬忍着,跳着脚,还不停地吐噜着舌头,一瘸一拐地赶紧拉开门,跳出了卫生间。 卧室和客厅同样遭了水灾,电路因水而断,借着窗外远处射进来的微弱亮光,她看见电视机正冒着淡淡的黑烟。烦人的鼾声已不复存在,两位彪汉也不知去向。房门极力地敞开着,这是他们争先恐后往外窜的痕迹。走廊里,在尖利的火灾警报的催促下,房客门惊慌的叫喊和潮水般杂乱的脚步混在一起,不顾一切地向楼梯涌动。 一切尽在预想之中,但一切又都超出了原有的希望,没有想到今天的举动竟会引起如此剧烈的反应,不啻于一场灾难。眼前的一切惊得她目瞪口呆! 本来仅仅是为了调开那两个碍事的家伙,哪承想却使这么多的人惊慌失措,说不定就因为这一时的混乱,会让无辜的房客在拥挤中受伤或者发生其他的不测。她想对这些逃命的人群喊一声:这里并没有发生火灾,过一会你们就会知道这不过是一场虚惊。但是,她终于没有喊出一个字。她强忍着深深的歉意还有不安,背好自己的小坤包,掺进逃命的人流之中。 快到楼梯口了,方胜男扭头看看四周,没有发现那两位彪汉的身影,她禁不住一阵欣喜若狂:果然他们自顾逃命了,那一定比兔子跑得还快。像猛然间被松了绑,方胜男感到身轻如燕,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楼梯转弯处一盏应急灯给大家指明着方向,男女老少衣冠不整你拥我挤,明亮的灯光下满眼是散乱的头发和忙乱的四肢。一位先生的花裤衩被挤到了胯下,他毫无察觉或者根本就顾不上腾出手提一下。一位女士后背的挂钩不知何时脱了节,脖子上像吊着一片遮布,在胸前拼命地煽上煽下。人顶着人,肉贴着肉,还有惊恐的叫喊,一起沿着楼梯向下攒动。 也许是受到了这种气氛的感染,她的心里突然七上八下:是不是真的发生了火灾?于是她不顾一切地随着仓皇的人群更加奋力地向前挤进。只要转过这个淤塞的拐角便可到达宽敞的大堂,然后直奔宾馆大门,趁乱逃向茫茫的夜色之中了。 突然,她的肩膀受到重重一拍,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抓住了她一侧的肩头,没容她叫出声,更不容她掉头看上一看,另一只手已经捂住了她的嘴巴,几乎遮住了她整整一张脸,忽悠一下将她拽离了人群,随即便是“啪”的一下迅雷般的关门声。 第四十八章 方胜男知道,自己被人拖进了一间屋子。 来自门外的叫喊和嗵嗵沓沓的脚步声不绝于耳,门缝可以让她感受到外面的光亮,但屋里的一切让她什么也看不清。 “别出声!”那人命令她。声音很熟! 接着,“哒”的一声,出现了一束火苗,微光中显出的脸庞让她瞠目结舌! 果然是他,那个可恶的长脸保镖! 长脸保镖胸前握着打火机,五官组合出一副得意的微笑,显示着一切尽在他的预料和掌握之中。方胜男的心境顿时跌入了谷底:完了,从起点出发又回到了起点。 “没想到吧!”长脸问。 方胜男无心答复,只有仇恨的目光盯着他那副长长的此时正自鸣得意的嘴脸。 “别害怕。”长脸收住了得意的神色,“坐。” 方胜男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一把椅子冷冷里立在一个墙角,旁边有一个旧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些食品和几瓶纯净水。方胜男猜度不出长脸保镖的用意,胆怵地站在原地不敢挪动。 “坐吧!”长脸重新做出一个让坐的手势,而且看上去很有教养,活像一位绅士。 方胜男一阵恶心,趁他不备转身便跑。此刻的她,早已忘记了刚刚负伤的疼痛。 但是给她让座的那只手似乎早有准备,呼啦一下划了过来,紧紧抓住了她的后背,没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拉回到屋子中央。 “小方,我是来救你的!”长脸突然低声叫道。 “什么?你说什么?”方胜男的脸上充满了讥讽和极度的厌恶,虽然只是两个简单的问句,但听起来却像在说:瞧你这副德行,人模狗样装善充好,敢有他图我就立马拼死在此。 坚实的身体挡在她的面前,封堵着通向门外的出路,长脸笑笑,小声说:“这是杂物间,没有自动灭火器,不会朝下喷水,你可以暂时安心地呆在这儿。当然,你很清楚,这里并没有发生火灾。” 方胜男无言以对,只是惊讶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疑问。 “我叫戴辉,三级警司,正在执行特殊任务。”长脸说着扬一下头,让垂在前额的黑发飞向了脑后,然后诙谐地又补充一句,“相信我,没错的。” 方胜男依然怒目而视:“你算什么东西,我干吗要相信你?你是公安,我还是法官呢。” 长脸并不在意,低声说:“田芬你认识,我说她的死跟海顺公司有关,你不会反对吧?”一边说一边将她往椅子跟前轻轻地推了推。 方胜男硬是不坐,依旧直挺挺地站立着,目光一刻也不敢从这个人的脸上离开。 “再说你。他们早就注意到了你,并且查清了你的股票账目,认定你后来的那八万块钱是田芬给的,由此推断,是你保存着田芬留下来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这个东西对他们极为不利,所以说……” “你这是威胁、恐吓。”方胜男厌恶地打断他的话,“告诉你,死也不会给你们交出账本!交出账本你们就杀人灭口,跟死有啥两样?” “不,别这么冲我说,只要账本还在你的手里,我的努力就不算白费。你现在很危险,我现在的时间也非常有限,马上就得离开。这么你看好不好,如果我不是来帮你的,那你今天的行动就已经算是失败了,对不对?相信我一次,给自己留点希望不是很好吗?” “可是我并没有跟公安联系过,你的行为是不是……” “事出无因或难以理解,是不是?”戴辉截断她的话,解释道,“这得从田芬的死说起。坦率地讲,那件事很复杂,也有一个意外,一些情节实在不便现在跟你细说。这次我混进海顺公司当保镖,正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为的是田芬的悲剧不在你的身上重演。我是凭着我的武功,豁着命跟几十个壮汉猛打硬拼才被招进来的。顺便跟你说一句,经过我的调查,你被人骗走三十六万块钱的事,完全是海顺公司下的圈套。” 方胜男觉得再也问不出什么了,轻轻地说:“姑且信你一次。”语气中不知不觉去掉了些怒气,“其实,要不是你,我早就跑得不见人影了,现在不听你的又有啥办法?” 戴辉笑了,笑得很顽皮:“只能说你不算太笨。” “不算太笨?”方胜男像是受到了藐视和压制,生气地看着面前的这位卧底警察。 “我只向报警器看了两次,你就受到了启发,也应该算是聪明的吧。晚饭的时候,你买了烟,又把火机装进了小坤包,我真是很高兴,知道你已经改变了原来的主意,琢磨出了一个正确的出逃方法。” 方胜男眨巴眨巴眼睛,想反驳几句但又说不出什么来。她的出逃之策的确是受到了戴辉的启发。这个人今天两次在她面前把目光投向火灾报警器,难道真的是有意而为? 戴辉接着说:“你在这儿多呆上一会儿,等宾馆弄明白了并没有发生什么火灾,大家都抱头大睡的时候,才好离开,到时我会通知你。记住,不管什么时候硬干是最笨的办法,永远达不到预期的效果。你可能不知道,孟经理和那个保镖,这会儿就在宾馆门外,正找你呢。” 不知不觉,方胜男对面前的这位年轻人产生了信任。想想自己,也确实琢磨得简单了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谢谢你安排得这么周到!” 戴辉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我刚从警官大学毕业不到半年,还是个新手,这是头一次单独执行任务,特别需要你的配合,让我干得漂亮些。这间房子是我早就准备好,以备不时之用的。” 这时,外面的音箱发出了声响,噪杂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整个走廊还有楼梯顿时安静得出奇。 “各位旅客朋友请注意,各位旅客朋友请注意,本宾馆没有发生火灾,本宾馆根本没有发生火灾,是报警系统发生了错误……” 戴辉说:“不能跟你多说了,我得马上离开,出去之后尽快把资料送到市局刑警队,一定要亲手交给一个姓江的队长,江姐的江。”然后又告诉她电话号码,让她记牢。 方胜男默诵两遍,说:“记住了。” 戴辉接着安顿:“这是专线电话,保密性很强。用心记,千万不能写在纸上!这两天我不便跟江队长联系,全靠你自己送过去了。呆会儿,一定在得到了我的信号之后才能行动,谁敲门都不要理!”接着,他给方胜男简短地交代了行动信号,还有出走路线,然后通过猫眼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情况,随即拉开门,闪进了走廊。 第四十九章 戴辉的确是公安的卧底。那天江凯国在边副厅长的办公室第一眼看见他时便喜欢上了这个精干的小伙子。他的举止言谈、他的一对机灵的眼神一直在江凯国的脑袋里转来转去。好在医院离公安厅不算太远,妻子的病也由最好的专家接了手,第二天中午看着妻子吃了午饭又安顿着妻子躺下好好睡个午觉,江凯国便趁着这个闲空跑了过去,让边副厅长引领着,一头扎进了练功房。 这么急着去公安厅的练功房,江凯国并非只想跟戴辉过过拳脚,而是有着一个非常重要的意图。那天看见《无间道》光碟的一顺间,他陡然萌生了一个派人深入海顺公司秘密卧底的念头,一听拿着光碟的戴辉对那类影视剧特别感兴趣,又听边副厅长介绍说小伙子的拳脚不错,他立刻对面前的这位年轻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他的生活阅历和观察力,只需一两眼便可对一个人的品质、胆识做出一个大致的判断。从戴辉的举止言谈,他读到了刚毅、认真、好强还有灵敏这八个最为关键的大字。 换上练功服,拳击、摔跤、擒拿、格斗逐项展开,没用几个回合他便从心里彻底认定,戴辉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满身大汗地从练功房出来,戴辉回了刑侦处,江凯国则兴奋地走进了边副厅长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正有几个人跟边副厅长谈工作,江凯国刚要退身准备到门外等一会,边副厅长却摆摆手说,没关系,并让他坐到沙发上稍事休息。那几个人很快结束了话题,走了出去,江凯国顺手关上门,“嘎噔”一声将门锁死,然后几步跨到边副厅长的办公桌前,庄严地挺直了胸脯,将自己的想法请战般地说了出来,请领导指示。 没想到,边副厅长“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略带调侃地说出一句让他意想不到的话:“英雄所见略同。” 江凯国惊讶了,直愣愣地盯着边副厅长。深深浅浅的皱纹显示着生活的阅历和成熟的智慧,在边副厅长那张笑脸上正四处迅速蔓延。 江凯国好半天才愣过神来,忙问:“师傅,原来您早有打算?” “没错。不过,现在我倒想听听你的理由。”边副厅长收回笑容,沉稳地说。 江凯国竹筒倒豆子,将自己的所有想法一口气倾诉而出:“念头是昨天下午突然蹦出来的,说实话,来省城之前还一点儿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所以,我昨天晚上我琢磨了一夜。一,海顺公司确实存在走私嫌疑,这是大前提,梁子已经给您做了详细汇报,我昨天也跟您好好地交流了一下。但是他们在市府有人,利用某些腐败而且喜欢浮夸的官员,硬把案子给捂了下去,弄得我们只能不了了之。如果现在坚持再次立案,显然不合适,顶牛费力不说,结果也不会太好。即便用您专管刑侦的权力,直接下达继续侦查的指令,恐怕也不太好办,因为行政上的还有公安与地方之间的关系很难应付,毕竟司法还没有独立。二,他们不是有背景吗?不是有人保护吗?暗查则是最好的办法。一来可规避正面冲突,绕开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事,二来也正好避免了有些人给海顺公司通风报信这种对侦破极为不利的因素。等我们掌握了一定的证据,达到了可以动手抓捕的程度再公开立案,则会给那些人蒙头一棒,让他们措手不及。到时候,想制止或者想玩花样隐瞒犯罪事实,也根本来不及了。” 边副厅长点点头,说:“这是卧底侦察的理由,再说说为何看中了戴辉。” 江凯国接着阐述用人的理由:“一,他是一个新人,刚从学校毕业不久,家又在外地,认识他的人绝对有限,到了我们那儿,除我之外估计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是谁了。二,小伙子有朝气,头脑灵活,一举一动透着一股刚毅,语言表达也很流畅,适合卧底。三,武功好,手脚快,关键时刻估计不会吃啥亏。四,刚参加工作,热情饱满,一旦让他亲身走进《无间道》或当一回杨子荣将会深受鼓舞,一定会竭尽全力完成任务。简单地说,就这些。” 边副厅长听他讲完,问道:“你考虑过没有,对于一个新手来说,完成这样的任务,存有几分把握?我是指圆满地完成。换句话说,你对他的信心有多少?” 江凯国答:“考虑过了。你提醒的正是让人有点儿担心的那部分。他刚从学校出来,带着一定的学生味,似乎不适合卧底,因为还远远不够老练。但要换个角度看,倒觉得这恰恰是能够让他顺利进入海顺公司,并且有可能进一步靠近管理层的最佳条件,因为谁也不会把一个稚气未脱的大学生猜测成卧底警察,那过于突发奇想了。何况海顺公司的郝董,自我们撤离到现在,估计得意得恐怕连自己姓啥叫啥都要快要忘记了呢。就在撤案通知下达的当天,他的走私贩运就立马恢复了,猖狂得厉害!所以咱就瞅准这个空,让戴辉像楔子一样地打进去,正合适。” 边副厅长笑了,风趣地说:“基本正确,但只能给你六十分,因为吃我们这碗饭的,理论性的论证永远是纸上谈兵。我得提醒你一句,一旦行动开始,别忘了随机应变,及时调整思路。你是老刑侦了,我想不必多说。”说到这,边副厅长从抽屉取出三部手机,一字摆到办公桌上,“来,拿一个,另外两个是我和戴辉的。上午刚买的三个新号,专机专用,跟卧底无关的事情绝对不能沾边儿。” 江凯国又一次惊讶了,说:“师傅,您已经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原来从昨天到现在,您一直在考我呀!” “不但考你,我还观察了戴辉好长时间呢。”边副厅长弯下身,又从侧面的柜子里拿出两瓶饮料,沿着桌面往江凯国跟前一推,然后接着说,“一个多月前,知道了海顺那个案子之后,我就开始琢磨这件事,同时也帮你物色人选了。” 江凯国一边咬瓶盖一边问:“是梁子特意让我带老婆来省城看病的,他还说让我正好跟你谈谈,是不是您跟梁子商量过这事?” 边副厅长接过江凯国咬掉了瓶盖的饮料,先喝一口,然后诡秘地看江凯国一眼,得意地否定道:“自作聪明。我让他给你安排时间来给小梅看病不假,当然他肯定能意识到我会跟你谈起海顺的案子,但至于我有啥想法,或者说厅里有啥计划,他就一点儿都不知道了。实话告诉你,截至此时此刻,知道这次行动的,只有仨人:你、我,还有厅长,戴辉还啥也不清楚呢。前段时间,我跟厅长谈过这事,相关的材料也给厅长看过,并且我们还一起研究过多次。实话告诉你,一星期之前这个计划还有具体人选就已经秘密敲定了。现在只要一瞅准了机会,就立马给戴辉下任务。记住,手机要在全天二十四小时始终处于待机状态,随时准备配合。他跟你单线联系,有事才叫响你的专用手机,没事你不要轻易给他去电话,以免出岔子。我这部备用,在特殊情况下负责你俩的协调。另外,你必须在队里留两个精干的警员,不要外出,作应急之用,一有不测就立即行动。当然,只有你一人明白就成。” 江凯国“啪”的一声做出一个标准的立正,行庄严的举手礼,铿锵有力地答道:“明白!” 边副厅长笑着问:“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我知道你的点子多,肯定想说点儿啥。” 江凯国说:“能不能尽快让戴辉接近目标?可以装作刚毕业去找工作的大学生,先到海顺公司溜上一圈,预先熟悉熟悉环境。” 边副厅长点点头,说:“可以考虑。” 说来也巧,短短几天之后,在全省大小报纸的显要位置上,登出了海顺公司招聘保安的大幅彩色广告。边副厅长立即将江凯国和戴辉叫到一起,让江凯国详细地介绍了案情和一些背景材料以及郝董的经历,戴辉一一默记在心。一切安排妥当,戴辉声称家里有事需回去照料,随即登上列车,绕了一大圈之后,才正式向目标进发。 第五十章 刚过了一个星期,江凯国便收到了戴辉的第一个消息,当然也是一则喜讯:“叔,工作找到了,当保安,一切都好,您放心。” 因为戴辉的拳脚出色,又因为会开车,有驾驶执照,更因为最后一轮测试时,戴辉恰当的言谈在郝董面前留下了良好的印象,编班时被指定为一班班长。海顺公司将招来的保安编为三个班,一班属于机动班,执行特殊任务,二班和三班负责燃油区和电子区的日常巡视,看家护院。 本来这次到电子城并未安排戴辉,而是另外两个人,但本着尽可能多摸探一些内部情况的宗旨,他觉得不能眼睁睁地丢掉这次机会。因为侦查海顺公司的日常活动机会很多,只要谨慎从事不被他们辞退掉,尽可施展自己的侦查本领,但像这样能够将触角伸向与海顺公司有关联的外延部位,却机会难得。于是,在得到了江队长的许可之后,他趁着那俩保安在职工餐厅吃晚饭的当口,悄悄摸回宿舍,给俩人的饮料瓶里下了巴豆。第二天就是启程的日子,那俩保安轮番着跑了一夜厕所,四肢乏力又昏头胀脑,眼看到了出发的时间才硬鼓着劲,勉强从床上爬起来,见着孟经理刚问了早安,便又急不可待争先恐后地窜进了厕所。 孟经理一看这种情形,安顿他俩去卫生室,带上止泻药马上出发。作为一班之长,戴辉则尽职尽责地建议换人,理由是虽然腹泻为夏季常见病,但即使服药,最快也得一天的时间才能见好,今天去执行任务,肯定会因为不停地解手而耽误工作。 孟经理冲他一笑,点点头,表示采纳。让戴辉感到特别顺利的是,他正想以主动接受外出锻炼为由毛遂自荐,却见孟经理挥一下手,说:“你带一个人跟我走。坐后面那辆车,你开。最近一班也没啥要紧的事儿。” 戴辉忍住兴奋,答道:“是!我去班里安顿一下,马上就来。” 跟着孟经理的汽车来到电子城之后,孟经理才明确了任务,说是查找一个骗子。戴辉一听便觉得其中有戏。 查找一个涉案三十六万元的诈骗嫌疑人,应该是公安的事,即便当地公安一时未破此案,受害人最好的办法也只能是提供线索,辅助公安,凭借执法部门的权力和便利,继续侦破才对。一个有头有脑的人怎么可能会如此幼稚,想起自己来干呢?况且,近四十万元的人民币不是一个小数目,骗子一旦得手,肯定会尽快逃逸,而且会马不停蹄走得越远越利索,这是一般性常识。难道一个大公司的堂堂二老板连这点智商都没有!戴辉不由得对当事人方胜男多了些留意,以尽快弄清此事的来龙去脉。方胜男的神情一直处于紧张和忧郁之中,情绪低落。另外,酒店里的侍应生几乎都认识她,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有一些异样、微妙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每当她从大堂经过或者到餐厅用餐,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并悄声议论,如果迎面走来,那些人的双眼多有回避之意,那些躲躲闪闪的眼神明显地隐含着一段故事。 于是,戴辉利用各种机会凑上去与他们“闲聊”,但无论在大堂还是在餐厅或是在楼层服务台,只要话题一引向方胜男,他们个个就变得吞吞吐吐,半露半藏。不过,戴辉从东一鳞西一爪的只言片语中,也逐渐弄清了事情的全貌:诈骗案纯属子虚乌有,方胜男不过是中了孟经理的圈套。出事那天,几个楼层的服务员都看到了孟经理鬼鬼祟祟地给一个年轻人指派着什么,接着在傍晚时分,宾馆的大堂便出现了方胜男因公款被骗而晕倒在猩红色地毯上的一幕。 刑侦学老师在课堂上曾经讲过,侦破案件的过程有时如同做游戏,侦查者挖空心思找线索,嫌疑人想方设法躲侦查,与捉迷藏毫无二致,但无论嫌疑人做得如何周密、巧妙,也总会露出痕迹,而首先看见这些痕迹的,往往不是侦查者而是周围的人群。 理清了那三十六万“诈骗”事件的大致轮廓,戴辉既感到惊讶又感到幸运。惊讶的是,海顺公司为什么要对这样一位弱女子设圈套,施控制?幸运的是,才卧底没几天便发现了一个重要人物,而这个人物或许就是攻破海顺公司走私案的重要门径。他瞅准孟经理和另一位保镖不在身边的空隙,给江凯国做了汇报。江凯国同意他的分析,表扬了他的成绩和职业嗅觉,并告诉他,方胜男一定是海顺公司的新员工,因为在海顺财会部查账时并未听说过这个人。然后约定,两日之内务必通话一次,可能会有相关的背景材料向他提供。 江凯国收起专用手机,立即找到一个僻静处,用另一部手机与梁子联系,让梁子争取在一天半的时间里,将方胜男的基本情况做一了解,至于缘由,暂时保密。梁子与江凯国存在着绝对的相互信任,而且有求必应,第二天晚间,便回了音信。 第三天下午,约定的时间一到,戴辉急不可耐地悄悄摁下了一串号码,高兴地听到了江凯国稳重老练的声音。江凯国将方胜男的基本情况做了简要介绍,并认定,这个人极有可能是田芬所留之物的保存者。最后,江凯国指示他“磨随驴转”,继续根据对手的所作所为捕获线索,同时力保方胜男的安全,若有合适的时机,必须设法营救,并且只许成功不可失败。如有困难或需要配合,可随时请求增援。另外,完成营救之后万一造成身份暴露,可不必请示,自主择机撤离,此次卧底行动即告结束。得到了方胜男,就等于得到了主动,得到了九成的胜券。 戴辉信心百倍,心里狠狠地叮咛自己,必须做到既营救了方胜男又不暴露身份,继续留在这个走私集团获得更多的线索和有力的证据。从那天起,他有意跟孟经理套得火热,从中又摸到了与方胜男有关的其他信息,并且趁楼层侍应生不备,配了一把杂物间的钥匙。 今天的晚饭桌上,戴辉看见方胜男买了一包香烟并且将侍应生递上去的打火机塞进了包里,就知道她是为了得到一个打火机才买的香烟,因为专门买火机的话,很容易暴露意图。心里高兴地想,看来方胜男得到了他两次故意抬头观看火灾报警器的启示。连日来,尽管方胜男气色不佳,一副被困羔羊的模样,但戴辉的双眼却觉察到了她准备出逃的心思。 返回房间的时候,戴辉借故离开了一会,给江凯国预报了当晚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还有他准备做出的行动。得到了江凯国的认可,他便买了一些吃食,将面包和矿泉水悄悄放进了那个杂物间。于此同时,江凯国也赶紧请边副厅长临时指派了一名女同事帮他照看妻子,然后坐着边副厅长的小车赶回刑警队。 戴辉一走进方胜男的房间,便掏出两包花生米,同那个保镖边吃边侃起来。腕上的手表指明十点半钟的时候,他又拿出一瓶“二锅头”。那个保镖一见白酒便吹嘘起自己的酒量,并且贪婪地大口大口显示着自己的能耐。待大半瓶酒进了那个保镖的肚子之后,戴辉佯装不胜酒力斜靠在椅子上打起了响亮的呼噜。没过几分钟,那个保镖也身子一歪,倒在了沙发上,真正地睡了过去。 第五十一章 戴辉的耳朵一刻也没有从里间离开过,十二点之后他听到了方胜男走向卫生间的脚步声和随后异常小心的关门声。他等了一会,脚步轻轻地移进里间,想给方胜男通个气,但并未见方胜男从卫生间走出来,却听到了卫生间里捏动报纸的“哗、哗”声和用打火机打火的声音。知道方胜男已经开始了行动,于是他赶紧回到外间,一把拉起那个保镖,叫道:“着火啦!那个小妞跑啦!快去追!我去保护孟经理!” 那个保镖被猛然弄醒,迷迷糊糊脑袋不清,一听说失了火,又听说让他去追,没等戴辉的话音落定便“嗖”的一下窜了出去,三步两步冲过长长的走廊,奔到了楼梯口,“刺溜”一下顺着光滑的扶手溜到了一楼大堂。 此刻的戴辉比他还快,已经跑进了孟经理的房间,进门前顺手砸破了走廊里的消防柜,迅速将里面的红色按钮捅了一下。这时火灾报警器的叫声骤然大作,同时水雾喷淋而下,戴辉背起半睡半醒的孟经理,以最快的速度下到一楼,又冲出了大堂。 孟经理的脑袋还算清醒,双脚刚一沾地便急嚷着不能让方胜男跑掉。 戴辉说:“是不是已经跑远啦?得赶快追!” 孟经理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情多少也被弄得有点儿懵头懵脑,连忙点着头命令:“追!” 此时,楼里楼外早已没有了灯光,漆黑一片,戴辉没跑出几步便快速绕到了那个杂物间的窗下,沿着雨漏,手足并用,“噌、噌”几下攀了上去,然后从窗户一越而入。 戴辉琢磨着,这时的方胜男应该在走廊里,因为从火灾报警器发出响声到戴辉背着孟经理冲到楼外,再到戴辉从二楼的窗户返回,总共不过五分钟,而这个时候正是各房间的房客跑到门外,将不宽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的时候。方胜男一个弱女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走出多远。 穿戴整齐的方胜男在狼狈不堪的人堆里特别显眼,戴辉刚拉开杂物间的房门便看见了她。 戴辉将方胜男安顿好之后,跑到了对面的一个房间。一片混乱之中各个房间的门都大敞着,想进哪个门都非常方便。他翻过窗户,溜到楼外,一路小跑从后门绕到了前门。 孟经理和另一个保镖,根本没有发现戴辉的行迹,甚至连一点觉察都没有,只是死死地把着宾馆的大门,一见气喘吁吁的戴辉,忙问追上了没有。戴辉拿出一副刚刚结束万米长跑的样子,一边弯下身吐着口水,一边摆着手说,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清,倒是见着有几辆汽车跑远了。 此时,方胜男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毫无睡意,一直焦急地等待着那个信号。 正是农历月初,窗外没有月亮,看不见楼外的一人一物,更听不到丝毫的动静,也没有任何人来敲过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发觉天色稍稍变浅,她忍不住站起身靠近房门,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看看自己的手表,才知道已经是凌晨四点十分。她想出去但又怕自己太冒失,只好摸黑坐回到椅子上。 终于,门外响起了清脆的电子打火机的声音:连续三声,间隔三秒,又是三声。这正是她所盼望的可以离开的信号。接着听得门外有人说话,一个问:“干吗哪?”好像是另一个保镖的声音。戴辉答:“火机怎么这么快就瞎了,才几天呀?”“现在的东西嘛,有几个耐用的?”“可不是嘛。” 随着简短的对话,脚步声渐渐远去,好像走进了孟经理的房间。 打火机的节奏和这消失了的脚步声在告诉着她,此时正是出逃的最佳时段。方胜男拿好坤包,拉开房门,抓紧时机,轻手轻脚地向楼梯急步行走。 这时的宾馆像死去了一般,没有一丝动静。下了楼梯,她按照戴辉的叮嘱没有直奔大堂,而是转到了楼梯的后面。那里有一扇小门,通向宾馆的后院,每天黎明都有送菜送肉的车辆停在那里,货一卸完便会返回火车站附近的批发市场。她几步跨到小门,伸手便拉。她真想如一支离弦的飞箭,瞬间穿过这个剥夺着她自由空间的最后一个关口。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那扇铝合金小门纹丝不动,怎么也拉不开,她一连试了几次,使尽了浑身的力气,但几次都毫无结果。 戴辉不是说一切都暗地安排好了吗?难道姓孟的有所察觉,让人卡死了这道门?或者戴辉有问题,根本就不是警察而是一个骗子,识破了她的动向之后并不急于下手,而是在玩着一个猫逮老鼠欲擒故纵的游戏? 绝望迅速占据了方胜男的全身,她再一次发现自己非常弱小,弱小得任人玩弄于掌骨之中。焦急、无奈的汗水遍布额头,顺着两鬓流进了眼眶,蛰得她两眼又酸又疼。 绝望的终极或许就是无畏,她忽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无论最终的结果有多残酷,也决不能窝在这里,被人像可怜的小鼠一样轻蔑地捏拿,让他们看到预期的笑话! 方胜男狠狠地抹掉混合着汗水的眼泪,挺直腰杆,抬脚向那扇门猛然就是一踹。 来吧,一切都尽管来吧! 意外,又一个意外出现了:那门经她一踹,竟然张开了一道缝,足可以让她挤身而过。 原来门是向外开的,门与门框之间,在外侧套着一把链锁,并且套得很松。方胜男破涕为笑,可笑自己紧张得失去了智慧。记得田芬在一次灯谜晚会上曾出过一个脑筋急转弯,当时难倒了不少同学。大意就是一个人急着上厕所,可厕所门怎么也拉不开,但是这人最终还是打开了门,进去解了手。问:这人到底施展了何种高招。答案自然是一个字:“推”。真没想到,一个把人肚子都能笑疼的问题,今天却在自己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制造了这么一场虚惊,差点还冤枉了冒险相救的卧底警察。 方胜男连忙弓下身钻出去,然后把门轻轻关严,不露痕迹。接下来十分顺利,司机看她是个女孩子家,爽快地让她上了车。 坐在汽车里,看着一点一点被甩在身后的电子城宾馆,她轻松自由得就像树梢间飞来飞去的小鸟,但也忐忑地盼望着,千万不要出现任何意外,老天保佑她顺顺利利地见到江队长。 第五十二章 手机的铃声将郝董事长从美梦中惊醒,熟悉的《军队进行曲》刚唱了两声,他便迅速伸出手去抓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三更半夜的电话,一般都很重要。 市里正举行着“两会”,他参加的是政协会议,天一亮就是投票选举和隆重闭幕的日子。上面安排他书面发言,他临睡前把发言稿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遍,还对着镜子练了练,不知不觉便忙到了午夜。躺下之后一直很兴奋,好不容易才刚睡着。 他闭着眼睛,手指熟练地摁下通话键,一声“喂”字尚未落音,便传来了孟经理哭丧着的声音:“郝董,方胜男跑了!” 一听说方胜男跑了,郝董不由得心里一惊,不但猛地睁开了双眼,而且“嗖”的一下坐了起来。然而他定定神,送出去一串神定自若,处变不惊的话:“慌啥呀?瞧你这点儿能耐!有啥可慌的?不就是一个小丫头跑了吗?追回来不就得了?快说,到底是咋回事?” 孟经理说:“她制造了一个假火灾,乘乱跑出了宾馆。她逃跑之后,我和两个保镖就赶紧冲下楼,堵住了宾馆的大门。那个姓戴的保镖还追了出去,费了好大的劲儿也没追上。然后我们两辆车一起出动,分头追,可沿着公路一直找到了现在,也没有见到她的影子。我怀疑是有人接应,要不然,说啥也不会跑得那么利索。” 孟经理有意隐瞒了听到火灾之时,他手脚发软,懵懵懂懂,更不敢说出他两腿发软是被戴辉背下楼,而且主意全无的事实。实际上,是在戴辉的引导下,他才想起了那两辆汽车,分头在公路上猛追一气的。 郝董打开床头灯,伸脚套上拖鞋,焦急地在精致的木地板上走来走去,追问道:“依你观察,接应她的有可能是啥人?” 孟经理说:“我也没法确定,应该是外边的人。我担心,会不会是公安?” 郝董果断地否定了他的猜测:“不可能!谁有天大的胆,敢私自立案?据我所知,那个牛哄哄的刑警队长,正蔫蔫地带着老婆在省城住院看病呢。” 郝董这么自信自有他的道理,因为在此次政协会上,他将担任新一届委员,明天中午之前便可在入选名单上见到他的大名。那个发言,就是代表几位刚入选的工商界人士上台表示今后继续努力地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贡献力量,同时向所有与会代表和上级领导表示衷心感谢的。他想,哪个警察敢在这个时候对他造次?除非吃了豹子胆,不想穿那身警服了! 孟经理说:“那会是谁?是方胜男她家里的人,还是她的男朋友?可这两天没见她跟啥人接触过呀!” 郝董问:“那俩保镖有没有异常?” 孟经理答:“没有发现那俩保镖有啥异常。那个叫戴辉的,就是一班长,还特别能干,跑前跑后,开车追出去了很长一段路,现在还没返回呢。” 尽管火灾是一场虚惊,但冲着戴辉在关键时刻没有自顾逃命,反而能主动地前来搭救,虽说不上心存感激,但也产生了强烈的好感。人从娘胎出来那天起,就天生喜欢他人的关照,所以此刻他为戴辉说着好话。 郝董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连个人都看不住,简直是废物一双,留着他们有啥用?” 孟经理说:“郝董,不过那俩保镖现在还不方便辞退,正需要他们在这儿到处跑着找方胜男……” “谁让你现在就辞啦?这点儿小事还用我教你?”郝董打断他的话,思索了一下指示道,“我想,既然怀疑有接应,那你们这样在路上追,显然是徒劳的。听着,按我说的去做:你马上停下你的满路瞎追,到电子城派出所找找,看看有没有收获,然后立马赶回公司。同时我这边让公司人事部经理连夜翻印方胜男的照片,天亮以前就发到保安手里,让他们迅速分布在这边公安局的周围。我想,她跑到这边公安局的可能性很大。” 孟经理立刻符合着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从法律的角度讲,那是事发地,她要是把东西交给异地公安,不是多绕四十里嘛。” 郝董立即训斥道:“啥事发地不事发地的,以后少说!”尽管郝董一贯声称自己是唯物论者,从不信迷信,但到了紧要关头也还是有所忌讳,对某些不祥之词根本听不得。 “是、是!瞧我这慌不择言的……” 虽然从路程上估算,方胜男最快也在天明上午九点左右才能跑回本市,但郝董觉得此时每分每秒都很重要,没时间跟听他做自我检讨,随即打断他的话,指示道:“就这么办吧!” 听郝董有收线的意思,孟经理在另一头急着请示道:“那我就回到公司之后,再辞退那俩保镖?”郝董嗯了一声,孟经理接着又说,“要是在这儿找回了方胜男,是不是可以将功补过,等于啥事情都没有发生?”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在孟经理的眼皮底下跑掉了,郝董心里本来就有气,一听他还在如此简单的问题上磨磨叽叽优柔寡断,顿时火冒三丈:“你说了半天,全是废话!” 结束了孟经理的电话,郝董立即拨通了人事部经理家里的电话,除了命令在公安局周围布人之外,灵机一动又下了一道派人到方胜男的老家搜寻的指示。待一切安排妥当躺回床上,便再也睡不着了。辗转反侧,心里就像钻进了无数个跳蚤,上下乱蹦。 方胜男这一逃,非同小可。本来双方像是在捉迷藏,要账本和藏账本都若明若暗,表面上似有似无,实际上暗流激荡,自设置了一个被骗案之后,方胜男明显地处于瓮中之鳖的境地。这次让孟经理带她到电子城,就是准备给她最后一击,彻底击溃她的精神防线,让她乖乖交出账本,然后一灭了之,连苗带根铲除这一心头之患。但智者有失的是,如此循序渐进文火炖鸭的游戏竟意外地产生了激化,非但未能使她全线崩溃,反而刺动了她逃离的神经。这小丫头是感到了一种威胁,也知道了她自己处于一种多么危险的境地才落荒而逃的,心里肯定是抱准了要么鱼死要么网破的决心。这一跑,说不定会将一潭已经平静了的水面搅起不小的波浪,使费了好大的劲才平息下来的局面再次风起树响。好在电子城离这里不算太近,有充分的时间给她布下罗网,容不得她走到公安局门前的那条马路,便可截道而捕,万事皆销。 郝董点燃一根“黄金叶”,坐到仿古圆型小桌旁,在心里仔细回查起刚才的安排有无疏漏。 多年以来,同方方面面的人打交道,他养成了一个自我回查的习惯,凡事都爱仔细琢磨,琢磨透了才会做出相应的决定,遇到急事必须当机立断,但事后都得查查是否周全,是否妥当,如有漏洞,当填则填,当补则补。至于这件事,他觉得倒也并不复杂,方胜男跑了,追回来就是,但是积习难改,若不坐下来静静地想一想,总觉得有所缺失,宛如一个本应完整的东西少了一个螺丝钉或者一个螺丝帽。 屁股刚一沾座,他又不由自主地连忙站起来,挨个打开所有的电灯。近年来,他特别怕黑,尤其在自己家里更见不得一片黑洞洞的样子。 偌大的豪宅虽金碧辉煌,却空空荡荡,自从将老婆和儿子以投资移民的方式送到美国之后,他就一直忍受着这种孤单。不过利弊同在,比如日常起居就随意了许多,甚至有些随心所欲,何时睡何时起,可以全然不用担心对妻儿有何惊扰。事事顺利,无忧无虑时,可一觉睡到大天四亮,早餐午饭合而为一;心有烦扰,需细谋慢算时,便睡睡醒醒,醒醒睡睡,通宵不宁,昼夜颠倒。 返回圆桌,伸手摁下咖啡摁钮,没过两分钟,值夜的佣人便从楼下端上来一杯浓浓的提神饮料和配套的方糖。其实,只要他吩咐,一份精致的夜餐也会轻轻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也许是走私这种活计就一直没让他心里踏实过,想了半天没找出任何遗漏之后,他打开藏于墙壁之内的暗柜,取出一把手枪,装满子弹,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老板包,接着把发言稿又看了看,也放了进去,这才合上双眼,准备安安稳稳地打一阵盹。大会发言时,决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困倦之色。然而刚将四肢平展地挨到床上,却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主意,于是又匆忙翻起身,拿起了电话。 第五十三章 方胜男逃出来之后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戴辉的嘱咐,把田芬留下来的账本复印件以最快的速度送给市公安局刑警队的江队长。 太阳渐渐地照亮了大地,远近所有的景物已经失去了夜色的庇护,清清楚楚地暴露在人的视野之内。虽然在戴辉的帮助下已经出逃,但方胜男余悸未消,总是盯着倒车镜向后窥视。只要有车从后面赶过来,心里便禁不住“嗵嗵嗒嗒”地打鼓,直到那辆车超到了前面并且速度不减地渐渐远去,才稍感安稳。繁忙的国道上大车小车穿梭不断,方胜男的心则一会揪起来,一会放下去,始终不得消停。 司机师傅见她这个样子,以为她坐不惯货柜车,便主动跟她聊了起来,说了许多笑话。告诉她不用怕,能把车开得比他快的都是好手,绝对不会胆大妄为不计后果地来亲他的车屁股。货柜车的驾驶仓的确比一般的汽车要高出很多,初次乘坐都有些不习惯,好像悬到了半空,不过不要紧,仔细想想,这种车最安全:底盘高,车体大,分量重,谁撞上来谁倒霉。 说着话,方胜男觉得松快了些,但猛然间却发现一辆相同的汽车跟在了后面,心头又一阵紧缩。不会是孟经理发现了什么,也搭乘了这样的车追上来了吧? 司机师傅也看见了那辆车,接着刚才的话茬笑着说,这辆车要豁着命撞上来,就不一定还是别人倒霉喽,恐怕得两败俱伤。方胜男一听,简直傻了眼。姓孟的会不会狗急跳墙,制造一起恶性车祸?自己现在才二十八岁呀,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早就离开人世! 方胜男决定逃生,想打开车门跳下去,躲过这场致命的灾难,但车速太快,路边的树木和脚下的地面,看上去尽是一道道飞速而过的直线,吓得她不由自主地缩回了准备打开车门的手。心慌气短,束手无措。 然而,正不知如何是好,进退两难之际,却听那司机又开了口:怎么,怕啦?你也真是,瞧瞧那车的牌号,跟我的连着呢,是一起的。货卸得慢了点儿,刚赶上来。再说了,真要刹车失灵,从后面撞上来,吃亏的还是后面的车,你放心,咱安然得很呢。坐稳喽,我得加速了。 司机师傅的这个大喘气,如果时间再拖得长一点,方胜男恐怕就撑不住了。 心里一旦恢复了平静,方胜男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孟经理有高档小轿车,还是德国名牌,速度要比大货车快得多,开起来飞快。要追的话,怎么着也不可能用这种又大又笨的车。瞧瞧自己给自己弄的这场虚惊。 随着时间的推移,电子城宾馆离她越来越远,而火车站则越来越近,方胜男的心,像一架飞机准确地落在了跑道又缓缓地滑到了停机坪,坦坦地安稳了下来。 然而,心里不再慌乱,脑袋里负责思维的细胞却极度地活跃起来。 也许是一路受了大大小小惊吓的缘故,思维之中不觉得就多了些警觉和周密。她忽然发现,自己在刚刚逃脱的当口就这么着急地去找江队长,似乎欠妥。一个被全力规禁的大活人突然不见了,那位孟经理肯定会急得暴跳如雷,虽然不知道出逃的确切时间,也没能半路将她截回去,但一定不会等闲视之。郝董诡计多端,手下有不少的跑腿,他们埋伏在那边车站和市局附近,守株待兔的可能性极大。戴辉处境特殊,一时无法将她一路护送,如果她这时就直奔公安局,岂不送给人家一个以逸待劳!田芬早先曾多次指教过,凡事要多个心眼,戴辉也安顿过,不管什么时候硬干是最笨的办法。这一次,说什么也得聪明一些了。 方胜男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可是忽然又觉得有些杯弓蛇影,似乎过于胆小,万一在此关键时刻绕了弯路,其结果必将事与愿违。火车站高高的大钟已进入了眼帘,渐渐地,候车室也露出了全貌,方胜男终于拿定了主意,坚定地下车。 司机很和气,听她说要下车便立即将车靠在了路边,但她打开离地面足有一米高的车门,踩着脚踏刚要往下跳,司机却一把拉住了她。她心头一愣,惊讶地扭回头看着这位面相忠厚而且一路上都十分友善的司机。 第五十四章 司机的脸上依然挂着憨厚的微笑,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方胜男没听清楚。那声音似乎发自喉咙的深处又打着转,并没有送出口腔,一对目光简单而又含混。方胜男突然明白了过来,弄懂了其中的含义,不禁抒口长气,如释重负地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递过去。但司机有力的大手并没有从方胜男的后衣襟松开,而是伸出了另一只手。五个手指展得很开,像一个耙子冲着方胜男,脸上的笑容也张扬了起来。原以为司机是好心帮忙,不会要钱,即使要钱也不会狮子大张口,十来公里的路程伸手就是五十块,何况还是一辆没有客运执照的货运车。但方胜男没有时间表示惊讶还有愤懑,更没有时间感叹人心不古,与之争辩或讨价还价,只好收回那两张“大团结”,然后从包里抽出一张“高山流水”递过去。司机接过五十圆大钞先是搓捏一下,继而对着阳光仔细看看,待确认了那不是一张伪钞之后,才一边将钱迅速塞进衣兜,一边松开了抓着方胜男后衣襟的那只手。方胜男厌恶地瞪着他,他却嘿嘿一笑说:“一看你就是个懂事的好闺女。哎,身上的钱可得装好啦,现在乱着呢,女儿家一人在外可得小心!”方胜男顾不上搭理,赶紧扶着车门跳下去。 下车的地方离火车站尚有三百来米,之所以在这么远下车是方胜男有意的选择。下车之后她并没有立即向火车站靠近,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到了一个公共汽车站。看有车开了过来,便赶快登了上去。她要模仿惊险影视剧里的情景,决不在任何一处留下被人追杀的线索。这辆公共汽车开向哪里,她根本不知道,但也没有必要打问,看看贴在车门上方的价目表,拿出一块钱递给售票员了事。 电子城火车站是一个小站,每天只有四列途经客车停靠,她想乘坐中午十二点的那一列。现在是早晨七点不到,她决定在登上火车之前的五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借助于公共汽车让自己处于移动之中。或许,这是制造假象,躲过对方追缉的最好办法。于是,除了在公共汽车的终点站附近消消停停地吃了一顿早饭之外,大部分时间她都消磨在了电子城的几条马路之中。 时间熬到了十一点四十分,方胜男结束了这种移动式隐蔽,来到了火车站。心想,就算你孟经理不停歇地一大早跑到了火车站来找我,但这一上午的时间估计也早把你磨得没了耐心,或者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无功而返了。 方胜男感到很得意,不过依然不敢放松警惕。下车之后先看看周围,再远远地望望进站口。经过仔细观察,确实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后,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火车站接近。她从小在铁路边长大,知道每一个火车站除正规的进站口和出站口之外,往往还有另一个进出通道,而且行走方便,直通站台,像电子城这样的小车站更会如此。不一会,她便顺利地找到了那个通道而且走上了站台。 火车站的信号灯已经亮出了火车可以进站的指示,喇叭里也对车站工作人员响起了有关接车的各种通知,一声长长的笛鸣由远而近,接着便传来了令人兴奋的车轮声。方胜男站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只等着火车停稳之后以最快的速度一登而上。 火车准确地驶进了站台,候车的旅客立刻分散着奔向一个个车门。因为是小站,上车的人并没有多少,每个车门前只是稀稀拉拉地围了两三个人。 车门打开了,此时她的位置正对着最后一节客车箱的车门。在这个车门下车的只有一个人,她看得很清楚。心里估算着,等这一个人下来,下面的人再上去,最多不过一分钟。这一分钟过后,她便可以完全摆脱孟经理了。换言之,从昨天半夜开始的出逃,至此将彻底成功! 她从肩膀拉起小坤包包带,越过头顶,放到另一个肩头,让小坤包稳稳地斜挎在身,并且一只手紧紧地按在包上,以避免行动时产生不必要的晃动。这时,她不知不觉地弯下了腰,像是准备百米冲刺。其实,车门离她不过五米,但此刻在她的眼里却远不止这三两步便可跑过去的距离。自从发现了海顺公司的猫腻之后,她一直处在一种紧张、惶恐的状态之中,无时无刻不盼望着甩脱掉压在心头的那块重石。这次来到电子城,明知道是郝董和孟经理耍弄着套人的手腕,逼着她交出朋友用生命保护着的证据,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提心吊胆地应对。现在好不容易在戴辉的帮助下脱离了孟经理的控制,就剩下跨上火车这一步了,一旦跨上这列火车,将与坚决置海顺一伙于法网之中的江队长越来越近。这一步她等得太久太久,似乎足足等了一个世纪,而这五米左右的距离,多像奋力奔跑在百米线上那最后的冲刺!尽管上学时百米成绩一向不达标,每一次都要在田芬的掩护下做一点手脚,蒙混过关,但此时此刻她,心里却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急切和百倍的信心!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车门。此时门前最后一位旅客的双脚已经踩上了门梯,再往上迈一步便可转身走进旁边的车厢,让开车门。她憋足一口气,见那人刚一离开车门,抬脚便冲。 然而,刚冲出去两步,眼看要跨进车门之时,侧面一个离她很近的地方突然发出了一声大喊:“方胜男!” 这声大喊,虽然发自人的喉咙,但简直就像晴天霹雳! 第五十五章 方胜男掉头一看,是孟经理,脑袋里顿时“嗡”的一声。她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选择,身体猛冲向前的惯性带着她依然向车门跨进。可是,一个柔弱女子哪里是强壮男人的对手,即使在一瞬间爆发出所有的力量并且让这所有的力量都积聚在两条腿上,也无济于事。 孟经理“噌”的一下蹿到了她的面前,挡住了车门,同时伸出了鹰爪般的大手。此时硬往车里冲已不可能,即使冲进去也已毫无意义。她一时不知所措,但人的本能促使着她急速转身改变方向,避开了孟经理扑抓过来的手指,同时不带停顿地撒开双腿拼命奔跑。跑出了一段她才忽然发现,此时奔跑的方向对自己十分不利。本来应该沿着刚才进来的那条路跑出去才对,那条路不但路宽人稀而且无人把守便于快速离开,可是现在跑下去的唯一出路就是一个窄窄的而且并不通畅的检票口。出站的旅客大多已经离开,检票口虽算不上拥挤,但检票员忠于职守,依然挺立在窄小的门前,查验着最后几位旅客的车票。那几位旅客正挡在门口。 孟经理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声紧追在后,方胜男只能拿出全身的力气加速奔跑,容不得丝毫的犹豫,如若此时折身返回将无异于自投罗网。她盼望着通过检票口的旅客能快点离开,或者神话般地突然消失,让那扇窄窄的小门为她一人张开。她的大脑又似乎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盼,只是感觉到因为奔跑而带起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 两条腿在疯狂地倒换,不停地倒换,转眼之间已经接近了那个依然被人堵塞着的检票口。 孟经理一直大叫着戴辉的名字,让截住方胜男的出路。方胜男没看见戴辉,但能听得见飞奔而来的脚步声。戴辉箭一般地从一侧急速而来,“嗖、嗖、嗖、嗖”抢先一步冲到检票口,突然像是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全身往前一栽,双手猛力一伸,将站在检票口的两位旅客连同那位检票员一起推向了一边,他自己的身体展展地扑在了坚硬的水泥地面。着地的瞬间,方胜男清晰地听到了从骨骼发出的生疼的撞击声。 方胜男心领神会,但来不及感谢,更来不及亲手扶起这位聪慧、尽职的年轻警官,她立刻抬脚一跳越过戴辉紧贴在地面的身体,顺利地冲出了狭窄的小门。 她继续跑、继续跑,一直跑出车站,将孟经理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刚出站口,恰巧过来了一辆车顶安有出租标记的小车,方胜男匆忙招一下手,没等车停稳便拉开车门一钻而入。 “快!快开车!随便去那儿!” 汽车即刻起步,向前移动。惊魂未定的方胜男回头看看那个被抛在了后面的小站,浑身简直像散了架。她万分疲惫地瘫坐在车里,一口紧接着一口地喘着长气,目光在窗外警觉地扫视。 待呼吸稍稍平稳了一些,心跳也不再那么急促,她却忽然发觉车好像开得很慢。车站人多,车速一下起不来说得过去,可是现在已经离开了站前的广场开上了马路,怎么还是这么慢?这万一让姓孟的追上来了怎么办?于是她催促道:“师傅,快一点儿!越快越好!” 开车人却放声笑了起来,问她:“这么快是准备去哪儿呀?是不是返回电子城宾馆?” 这一问使方胜男好生奇怪,转过脸定眼一看,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时坐在她旁边的开车人,竟然是跟戴辉一起来到电子城的那个圆脸保镖! 方胜男目瞪口呆,拼尽了力气刚刚跳离了一个黑洞,没想到却随即掉入了另一个陷阱。方胜男顿觉天旋地转,骨软筋疲,但她死命地支撑着,决不让自己的精神发生溃散。 圆脸保镖掏出手机,得意地摁下一串号码,显然是要给孟经理通气。这时的方胜男不知从哪鼓起了超乎寻常的力量,抬起手掌飞扑过去,照准圆脸的手机就是狠狠一击,手机立马蹿出了圆脸的手心。脱离了圆脸的手机“嘭”的一声砸在了方向盘,随即弹起,旋转着跳向了此时正好打开着的车窗,伴着一声脆响摔到了窗外的马路。方胜男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如此之大的气力,在为自己的动作及其异乎寻常的效果感到惊奇的同时,也看到圆脸瞠目结舌,惊讶地看着她,像是见到了天外来客。 惊奇过后,方胜男突然意识到,这一掌不仅打掉了圆脸的手机,切断了圆脸与孟经理的及时联系,而且赢得了一次意外的良机:圆脸一定会停下车去拣他的手机,正好借机逃离,跳出这个险恶的陷阱! 但是圆脸并没有停车去拣那个手机,而是继续前行,并且驶向了通往电子城宾馆的公路。火车站人员密集,维持治安的警察掺于其中,来回巡视,他自然不敢在此做过多的逗留。 方胜男希望尽失,手足无措,不由得扑向车窗,手臂伸出窗外焦急、狂乱地挥舞起来,向着车外的行人疾声大呼:“救命——”、“救命呀——” 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己的出逃行动毁在这个圆脸的手中。她不停地喊,不停地叫,不停地叫又不停地喊,街边的行人纷纷好奇地向这辆出租车张望,但没有一个人前来阻拦,脸上的表情麻木得令人费解。有的人也并不麻木,五官组合出兴奋的神态,他们在给同伴或者路人指指点点,似乎欣赏着一场活生生的而且是免费的惊险好戏。 圆脸将她拉进去,她又扑出来,再拉进去,再扑出来。她不能停歇,不能因为孤独无助而放弃努力,这是她唯一能够自救的方式,也是她最后的一线希望。 随着离火车站越来越远,公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方胜男求人救助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小车、大车来来往往,呼啸而去,尾部喷出的废气和毒辣辣的阳光掺和在一起,仿佛置方胜男于一个巨大的烤箱,一股股的热浪直扑而来,焦急、恐慌的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她的全身,但她的心却像掉入了寒冷刺骨的冰窖。 第五十六章 凄惨失声不顾一切的喊叫终于惊动了远处一个骑着大功率摩托车的人。那人正在可劲地兜着风,听到了喊叫扭头看了一眼,立刻改变了飙车路线,迎着这辆汽车飞了过来,在马达的轰鸣声和一溜蓝烟的伴随之下,眨眼之间冲到了车前十来米远的地方。 那人一个急刹车,纹丝不动地挡在了道路中央,圆脸见此情景赶快制动。速度不低的汽车吱吱地叫着,四个轮胎在地面上擦出了两道黑印和两缕焦烟。 那人跳下摩托车,三步两步跨到车边,“哗”的一下拉开车门,一把将圆脸拖了出去。圆脸奋起反抗,但刚一出手便被照准膝盖的一只脚踹倒在地。圆脸翻身跳起,连贯地左脚飞踩到汽车的前盖,并以此为支点急速转身,右脚则闪电般地飞向了对方的前胸。然而那人似乎早有准备,侧身一让,先使那只飞来之脚踏空而落,然后借力一拉,圆脸的身体便“吧唧”一声重重地夯在了结结实实的马路上。 那人看圆脸已无还手之力,将其搁置一边,绕过车头,来到了方胜男这边。方胜男从未亲眼见过如此专业而且凶狠的对打,一时间竟愣在了车里。这时,那人拉开车门,示意她赶快下车。 此时的方胜男仪容凌乱,一头的长发前散后披,早已没有了形状,衣服的纽扣也绷开了几颗。她慌忙低下头挨个系上,然后拢拢头发,从车里找到发夹准备重新夹好。那人没等她做好这一切,也不容她说一声谢谢,便伸出铁钳般的大手将她拉到摩托车旁,两手将她轻轻一举搁到后座,然后自己抬腿一越跳到前面,一溜烟离开了那辆出租车,飞向了另一条马路。 得救之后的方胜男心存感激,但又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庆幸之余不免添了一分担忧。会不会又是一个陷阱,刚出虎洞再钻狼窝? 摩托车风驰电掣,方胜男紧紧地抓着身后的扶把,耳边灌满了“唰唰、唰唰”的风声。她从未坐过摩托车,更没有领受过如此之快飞一般的速度,吓得她一路双眼紧闭,不敢向两边张望。 摩托车终于停了下来,方胜男睁眼一看,是一个热闹但又陌生的地方。路边是一个关帝庙,四下全是熙熙攘攘的游人。她懵懂迷惘,不知所以,无法料定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事。那人让她下车,她下了车。那人说自己走吧,她便移动了脚步,但走出去几步却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一看,竟吓了一大跳。 此人虎背熊腰,肩宽臂长,长发披间,胡须满腮,上身紧绷着一件黑色无袖汗衫,下穿一条棕色的真皮长裤,脚上套着一双美式战地靴,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游手好闲的流氓恶棍。刚才因为心头慌乱,只顾着怎样脱离圆脸保镖的控制,根本没看清楚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此时一见竟是这等模样,方胜男的心不由得再一次紧缩起来,呆愣着停下了脚步。 方胜男想,这种人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无论与海顺公司有关还是无关都不可能这么轻轻松松地放过她,让她就这样白白地走掉。可是如何才能摆脱此人的纠缠?跑肯定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可以说毫无成功的可能。人的两条腿怎么也不会跑不过那两个被大功率汽缸驱动着的车轮。方胜男心慌腿颤,手足无措。 那人摘下头盔,捋着头发,也许因为头盔憋闷,想透一透清爽的空气。见方胜男看着他,竟然只是淡淡地一笑,抬起手潦草地挥了挥,然后从兜里掏出香烟,叼到嘴上,背过身悠然自得地吸了起来,似乎只是碰见了一个熟人随便打个招呼,又似乎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或者说几分钟前奋力解救这位可怜姑娘的事情与他毫不相干。 这又是一个意外,一个令人欣喜但又一时难以置信的意外。呆楞地站了好一会,方胜男才意识到,今天碰见了一个好人,一个外表粗下但内心善良的好人。她情不自禁地一步一步返回来,站到了那人的对面。那人见她走了回来,无奈地摇摇头,苦笑着说:“怎么,让我这么个人给救了,心里不踏实?快走,我可不管饭。” 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方胜男顿感劫后余生,万分激动。她赶紧跑进一家烟店买了条高档香烟,放进了挂在车把上的那个大大的头盔。那人推让一番,见她心意诚恳也就不再拒绝,然后帮她叫来一辆出租车,目送着她渐渐远去。 所有的观念、所有的察人观貌的经验似乎在这个时候都翻了车,需重新辨认,重新整理,重新归类,重新装载,方胜男感慨良多! 第五十七章 江凯国自戴辉在电子城通过专用手机告诉他当晚将协助方胜男出逃,他便乘坐边副厅长的小车返回刑警队之后,就一直守在值班室没敢离开,可是电话机里始终没有传来方胜男的声音。 遵照边副厅长的指示,他有意给两个最得力的警员不安排任何任务,同时将队里的日常工作也交给了赵探长全面打理。他说他最近身体有些不适,想缓缓。赵探长劝他去医院看看,或者在家里躺躺,他说他闲不住,人呆在家里脑袋里还是队里的事,不如在值班室给大伙接接电话,搞搞后勤,与公与私两不耽误。 梁子听说他回来了,到刑警队来看他,他也没给梁子留出俩人单独说话的机会。因为他和梁子相互之间太熟悉、太了解了,稍不留神就会被老朋友觉察出所有的秘密,况且在此之前他让梁子调查过方胜男的身份。另外,梁子身为副局长,熬到这一步不容易,尽管这次秘密侦查是上一级领导布置的,但碍于本市方方面面的复杂因素,江凯国认为梁子还是不要染指为好。一旦让他明确地知道了此事,很难保证他不会掺进来。 戴辉并没有告诉江凯国营救方胜男的具体方式还有确切的时间,因为匆忙之中戴辉不可能在电话里说得那么细,更不可能预测出行动将在几点几分开始,得见机行事。江凯国估算着,如果一切顺利,最迟应在半夜三点左右可以听到成功或者失败的消息。一般来说,夜间十二点到三点之间,是人们睡得最酣的时候,是营救行动的最佳时间段,但他一直等到五更时分也未听到半点音讯。既没有方胜男打来的联系电话,也没有接到戴辉的行动汇报,那部专用手机静静地躺在他的包里没有半点响声。 行动失败了?戴辉暴露了?方胜男的处境更危险了?要不要采取紧急解救手段?一连串的问号轮番地在他心里搅动。 按规定,为戴辉的安全起见,他不能与戴辉主动联系,只能等。但江凯国琢磨着,如果真出了意外,如此纹丝不动地一直等下去,岂不贻误时机!他想请示边副厅长,但又怕打扰边副厅长的休息。万籁俱寂之时,电话的铃声犹如挥锤砸铁,尖利刺耳,上了年纪的人被这样的声音吵醒,将很难返回梦乡,早晨起来一整天都将昏昏沉沉。江凯国好不容易熬到凌晨六点,跑进他的队长办公室。他知道边副厅长有早起的习惯。 第五十八章 关紧了门,拿起电话刚要打过去,专用手机恰在这个时候有条不紊地唱了起来。 戴辉高兴地向他报告:“行动成功,一切顺利!” 江凯国一听就明白,此次行动不但救出了方胜男而且戴辉的身份也未暴露。于是他简短地应答道:“知道了。收线。” “等等,先别急,今天可以多说几句,我现在说话很方便。”戴辉兴奋地说,“我正一人开着一辆车,跟在姓孟的车后边在电子城派出所和附近的其他几个派出所之间瞎转悠呢。这会儿,我把详细情况给您汇报一遍。” 听戴辉讲完详细的营救过程,江凯国从心底佩服这位年轻的后生,连声叫好。最后安顿道:“前面都做得很好、很顺利,不过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换句话说,整个营救行动还算不上完全结束。比如,万一方胜男现在还没有离开电子城,万一她打算去坐火车,而姓孟的又决定去火车站‘钓鱼’,又万一偏偏在火车站狭路相遇……” 戴辉听江凯国说了这么多“万一”,立马感到了事态的不可轻视性,不等江凯国说完,便表决心般地答道:“万一这些‘万一’都成了现实,那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全力解救!请您和厅领导放心!” 江凯国满意地收了线,下午又接到了戴辉的电话。戴辉在电话里简短地报告了中午在火车站所发生的事情,说方胜男再一次成功脱险,而对他自己的奋不顾身只是一带而过。尽管听到的是好消息,但放下电话江凯国却禁不住对方胜男担心了起来。你独自一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别急着离开电子城,而是找一个本分一些的人家呆下来,打个电话告诉你的落脚处,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前去安全地接你回来。即便电话不方便也不当紧,那就住上几天,躲过了他们狼急虎忙的追踪再说。实际上还有更多的好办法都可以选择,怎么就偏偏采取了最差的一种做法?接下来,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样的意外发生。江凯国想主动到电子城去,但又担心方胜男会随时叫响值班室的电话。这次任务高度保密,安排其他人等这个电话又很不合适。江凯国走也不是,等也不是,直到下午五点,边副厅长打来了一个电话,才使他悬在半空的一颗心安稳了下来。 边副厅长告诉他,刚刚接到戴辉的最新报告,姓孟的放弃了在电子城追踪方胜男的行动,领着戴辉和另一个保镖正在离开电子城的路上,方胜男目前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 边副厅长一向对江凯国很严厉,说完这些之后问他:“在你因为没有接到消息而着急的时候,有没有收到戴辉的求救信号。” 他如实地说:“没有。” 边副厅长笑道:“那你急个啥?戴辉赴命之前,我给戴辉安顿过,每完成一项行动,都必须注意停顿。只有停顿,才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手段。当时你也在场,一着急啥都忘拉?” 他顿时连红心跳,虽然隔着电话线,也不免有些难为情,说:“我确实着急了点儿,可是……” 边副厅长说:“知道,不用你解释我也知道。你是担心万一行动失败,不但此案难破,而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就会眼睁睁地看着海顺公司走私,你却无能为力,另外还牵挂着戴辉和方胜男的安全。可我就不明白了,炸药包绑在你身上的时候,你都可以气定神闲,视死如归,怎么戴辉还不一定怎么着呢,你就跟个新刑侦似的,这么沉不住气?” 他嘿嘿一笑,说:“人家小伙子一肚子学问,装的全是现代最先进的刑侦技术,才毕业刚参加工作,要真有个好歹,多不合适。不像我这样的,今天跟您说句交底的话,有时真还觉得有点儿跟不上趟了。” 边副厅长笑道:“怪不得呢。听说就是你鼓捣着梁子,让他儿子也上了公安大学,梁子媳妇不同意,你就把人家蒙了个五迷三道。” 江凯国嘿嘿一笑,说:“哪儿呀,我只不过是看着有人想上网,帮着安了个‘猫’,协助了一下,主谋还应该是梁子自己。” 收了线,江凯国向局门房值班室安顿了一声,说有个亲戚的孩子可能要来找他,到时一分钟也不要耽搁,立即领到他的办公室。一切安排妥当,江凯国胸有成竹地趟在刑警队值班室的小床上打起了呼噜。呼噜虽然打得震天想,可听觉神经一直在电话机上。多年紧张的刑侦工作练就了他瞌睡和案子兼而顾之穿插进行的本事。熬了一夜,趁这段空闲抓紧休息,但只要情况一来,哪怕鼾声正浓也保准会立刻醒来,而且毫不拖泥带水,绝对不会有一点点的迷瞪样。“休息是为了更好地工作”这句话,在他身上可以说体现得透透彻彻,淋漓尽致。他常给手下说,干刑侦的如果没有这点本事,那不等你破案,案子一准先把你给破了。三天三夜没吃没喝好扛,但三天三夜不睡觉,非把老婆认成丈母娘不成。 然而值班室的电话响一次他醒一次,每一次传来的都不是方胜男的声音。其实,这个电话不只江凯国着急,方胜男更着急。她谢别了那位见义勇为者之后,乘着出租首先到达了一个偏僻的小邮电局,她要给江队长挂电话,为的是赶快得到江队长接力赛式的救助,为的是不再出现偏差。但拿起电话却怎么也想不全戴辉告诉她的电话号码,连打几次都不对,急得抓耳挠腮。自己当时过于惊慌,这么重要东西竟记了个乱七八糟,她怨恨了自己好半天。然后查询114,但得到只是公安局的总机号。她没有把这组数字摁出去,因为担心这个至关重要,甚至关系到她自身安全的电话,出现意外,使自己再次入险境,要不戴辉也不会安顿她打专线电话。海顺公司能够两次化解执法部门对他们走私行为的调查,这就很难说公安局里没有他们的眼线。想了想,她摁下了高靖的电话号码。 虽然在紧要关头高靖的自私和怯懦令她大感意外而且震惊,更伤了她的心,但客观地说,高靖并不是一个奸佞害世之人。方胜男想请他来一趟小站,准备把保存那些材料的钥匙交给他,再告诉他材料的存放地点,让他转交给江队长。 海顺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她的身上,如果这时让高靖跟刑警队联系,肯定会出其不意而且非常顺利。江队长一旦见到了那些材料,不但她的处境会发生反转,而且高靖所担心的对他自己的种种不利也会消失逸尽,最起码海顺公司再也不敢肆无忌惮地去他的住处乱翻或者给他添加新的麻烦。 然而,令方胜男彻底失望手脚冰凉的是,跟高靖的哪一部电话都联系不上。手机销了号,估计是换了新的号码;办公室倒能拨得通,但他的同事说他不在;高靖的住所有人接电话,传过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这个声音告诉她,根本不知道高靖是谁。这个人是两星期前搬进去的新房客。显而易见,高靖在极力地躲避着她,像躲避着灾星一样神速而且周密地切断了与她的一切联系。 方胜男想哭,想大哭一场,哭自己宛如一只孤独的秋雁。同时也恨,恨自己曾经爱过的那个人竟是如此地软弱而又冷漠。 唉!男人啊,像高靖这样的男人啊! 当她无奈地步出电信局大门之时,原本存于心中的那股憎恨,已经变成了怜悯。她忽然发现自己曾经深爱过的那个人十分可怜,是让任何一位女性都无法瞧得起的那种可怜,而身为女性的自己应该庆幸才对。幸亏这种令人伤心的事情发生在现在,发生在仅仅是准备婚嫁而不是已经结了婚的时候。一旦结了婚,便如同购入了一支弱势股票,将无疑会被这种男人深度套牢。 此刻不容许细思慢想,更无时间抚痛自疗,必须尽快地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躲过海顺公司穷凶极恶的风头。方胜男灵机一动,想到了夕明湾。 第五十九章 美丽的海滩宽阔舒展。蜿蜒的海岸,蓝蓝的海水,明媚的阳光将天与海融为清澈的一片。这是一个无风的季节,温柔的浪花悠闲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金色的沙滩静静地反射着热情的光芒,白色的贝壳点缀着灿烂的海岸,远处的涛声使这里愈加静谧而且安祥。 这里是好朋友田芬遇难的地方,方胜男料定姓孟的不会想到她会躲在这里。她踟躇在柔软的海边,见景思人,禁不住心潮翻滚。 对田芬的死,她一直心存疑问。田芬在校时是有名的游泳健将,年年拿第一,有一次还捧回来一尊华北地区大学生四百米泳的银质奖杯。她的体魄和她的水性绝非一般人可比,即便真的遇到了鲨鱼,根本不至于其他人安然无恙,而她却成了鲨鱼的腹中之物!听郝董说过,当时就死了她一个人。这怎么可能呢?田芬的死肯定与他们有关!她脱掉皮鞋,席地而坐,用手揉着还有些疼痛的受了伤的膝盖,面对着阳光灿烂的大海发愣。 从今早开始,她走访了海边的渔民,问这里有没有鲨鱼,渔民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她,直摇头。她再问:是没有还是不知道?渔民依然摇摇头,只顾忙着手里的活儿。问急了,一个个便冲她瞪起了眼,好像碰见了一个世代仇人。 她走进村委会,村长把她看了好一会,似乎要研究一下面前的这位问话人是否出了毛病,直到把她盯得心里发毛不得不低下了眼皮,才开了腔:“你们城里人是不是很想见见大鲨鱼?到水族馆去!” 她连忙说:“只是问问,想游泳,怕不安全,并不是希望这里出现大鲨鱼。” 村长笑了,说:“想游泳我不管,但一定要自己注意安全,不要遇到了什么不测就说大鲨鱼。” 好像村长话里有话!但接下来,无论再问什么,也不管怎样乞求,村长都冲耳不闻,一言不发,手拿毛笔忙着往一张大纸上誊写休渔解除通告和渔猎规则。 她找到派出所,所长外出办案不在家,只有一位值班的户籍警。最终得到的情况是:几个月前,来了一帮城里人,穿得挺有身份,说他们在海边游泳,一个女的死了,又找不到尸首,嚷嚷着一定是被大鲨鱼吃掉了,让出个证明。所长没有答应他们的要求,其中的一个便掏出了一沓钞票。所长当下发了火,把他们推出了门外。 方胜男忙问:“后来呢?” 户籍员说:“这种东西哪是随便出的?不过,倒是看见一个人怀里抱着一堆女人的衣服和一双高跟鞋。事后跟渔民打听,说他们下水的时候的确是五个人,上了岸的只有四个,一个姑娘不见了。”“那渔民们还看到了啥?” 户籍员说:“大家都忙忙乎乎,谁能留意到底发生了啥事儿?” “掏钱那个人是啥模样?” 户籍员说:“啤酒肚,招风耳,个头不高,一米六左右,基本算是一个胖矬子。鼻子有点儿塌,两只眼睛倒挺有神。” 户籍员的描述与孟经理的长相、体形极为相似。果真田芬不是遇到了什么大鲨鱼,方胜男不寒而栗! 坐在田芬遇害的地方,想起在殡仪馆见到的那套衣物,上面渍着的一些白色的海盐,带着淡淡的海腥味,似乎现在还能闻得到。面对四个强壮男人的袭击,田芬不知遭到了怎样的毒手!田芬的妹妹将那套衣物装进行李箱的时候,方胜男要下了田芬的皮带,留作纪念。那是方胜男和田芬今年过春节时一起买的姊妹带,一条红、一条蓝。从那以后她就把田芬的那一条一直系在腰间,现在伸手摸摸,随时都能感觉到田芬留在皮带上的体温。 小坤包静静地躺在她的怀里,存放着那些材料的钥匙一直就藏在这只小包的夹层,多少天来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肩头。包里还有两万块钱,也就是没敢全部投入股市的那最后的两万块。那天去电子城的时候,她说要取一些换洗的衣物,让孟经理绕道去她家一趟,其实就是为了装上这些钱。这些钱虽然不算太多,但从现在看,足够维持到将钥匙交给江队长的那一天。这把小小的钥匙,就是揭露海顺的罪恶,为田芬报仇的利器。 夕阳西下,晚霞将海面染得通红。这里的晚霞消失得很慢,太阳的余晖也持续得特别长,那深红色的残阳多像鲜血,它洒落在涌动的海面上,如同一个冤魂在焦急地上下翻腾。方胜男再也坐不住了。 惶惶然回到渔村宾馆,餐厅里已经人清客稀,小姐们有的在收拾桌椅,有的在拖拭地面。 方胜男拣一个干净的小餐桌坐下,简单地点一份四川担担面和一份地方小菜。餐厅不算很大,但也像有的大酒店那样,竖着四个贴有镜面的立柱。这张小餐桌就在一个立柱的旁边。小姐拿着菜单走进了厨房,方胜男端起茶杯,润一润因炎热和心绪烦乱而干渴的喉咙。 然而,正当她很快喝完一杯接着举起第二杯,也顺便照照镜子理理仪容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闯入了她的眼帘。这个身影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一个拐角。 是白秘书!镜子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第六十章 白秘书身穿藏蓝色薄料西装,正半低着头,看着自己刚用过餐的碗碟,琢磨着什么。虽然一只手拄着额头遮住了半张粉白色的脸,但身体的一侧在镜面的反射下一览无余。 白秘书怎么会在这里?白秘书怎么会来到夕明湾?方胜男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好似自己就是罩在网里的一条至死也难以重新获得自由的鱼。 心里一阵慌乱之后,方胜男很快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心里提示自己,得赶快想办法。小时候,邻居家的一个男孩给了她一只花绿色的大蜻蜓,她把它装进一个纸折的盒子里,蜻蜓在里面左飞右扑,怎么也逃不出那个小小的空间。透过纸盒上方的小洞看着里面不停扇动的翅膀,真是很好玩。她问妈妈,蜻蜓会不会从洞口爬出来?妈妈说,不会的,它看见外面有人,哪敢呀!后来看累了,躺在床上,听着蜻蜓的身体撞击着纸盒发出的“唰唰”的声响,她渐渐睡着了。谁知醒来之后,发现纸盒被她压在了身下,成了扁扁的两层纸,那只色彩斑斓的蜻蜓早已断碎了翅膀,全身被挤压出来的内容物紧紧地粘在了白纸上。后来,爸爸给了她一只小麻雀,并且带着一个用冰棍棒和硬纸板做成的鸟笼。她天天看着小麻雀在笼子里跳上跳下,既不怕它飞出去也不用担心挂在墙上的鸟笼会被她熟睡时压扁。但是有一天,她手提鸟笼站在院子,在一群小朋友羡慕的围观之下,用几粒米饭逗喂小麻雀,没想到竟被狠狠地啄了一下。可能是那天的麻雀特别饿,抑或是胆量有所增长,啄得她非常疼。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进攻和难以忍受的疼痛惊得手足无措,“呀”的一声松掉了鸟笼。鸟笼即刻落地,摔得七零八落,呈现在眼前的只有散乱的冰棍棒和两张暗灰色的粘着鸟粪的纸板。这时,小麻雀已经机敏地飞到了对面的屋檐,唧唧喳喳地环顾着四周,选择着将要飞去的方向。此时此刻,也许只有像那只麻雀一样,以攻为守才是唯一可能奏效的办法。 她佯装无任何察觉,依旧按原有的节奏喝水,只是每一次吸入口中的茶水减少了许多。必须将这种姿势多延续一段时间,不露声色地仔细观察,看看自己究竟处于何种境况。 餐厅里的顾客更加稀少,连同她和白秘书在内只有四张餐桌尚未撤去餐具。左前方是一张同样的小桌,坐着一男一女。男的身体粗壮、魁武,上唇有一道黑硬的胡须,咀嚼时下颌部以及额头两侧的肌肉时隐时现,上下有力,似乎将瓷质筷托放进嘴里,他都可以迅速嚼碎,然后一咽而下。女的则玲珑小巧,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细嚼慢咽的同时,随着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整个身体都流动着可以融化一切的柔情。这对男女似乎正沉醉在忘情的烈焰之中。 左后方,是一张大餐桌,坐着一圈衣冠不整的年轻人,他们正比着往肚子里灌啤酒。一扎一扎浮着白沫的淡茶色液体,随着一声声口令,以最快的速度泻入他们高高撅起的口腔。喉咙忙不迭地发出起劲的“咕咚、咕咚”声和混杂着胀嗝的喘气声。 细琢磨一下,那对男女离她较远,中间还隔着一张大餐桌。尽管那位忘情的壮年男子因为发达的肌肉看上去很凶猛,又因为上唇的一抹胡须增加了几分粗野,但可以排除在威胁之外。因为此时的他,双眼正添加着欲火,巴不得这只有女人才会沉湎于此的浪漫晚餐早一些结束,快些步入真枪实干的私人空间。看起来这俩人似乎与自己无关。那些酒徒却离她很近,与她最短的距离不过两米。他们个个年轻力壮手脚敏捷,只要白秘书一声令下,随时都有可能突然扔下酒杯一涌而上,不费吹灰之力将她一举拿获。现在唯一稍稍有点余地的是,她这张餐桌是在餐厅的边上,准备下班的小姐们将一把把椅子收拢在桌子下面,在墙与餐桌之间形成了一溜长长的通道,并且一直延续到餐厅的大门。 记得在一部电影里看到这样一个情节:一个人为了对付一群流氓的追杀,也是在一家餐厅,眼看着对方围成一圈,步步逼近,主人公急中生智,突然端起饮料,拧下离他很近的一盏装饰灯,将一大杯液体倒向灯座。餐厅刹时漆黑一片,等明亮恢复时,早有准备的他已经溜之大吉。现在,餐桌旁边的立柱下方也有灯,而且是好几个。于是,她将身体移到餐桌靠墙这一边的椅子上,为下一步动作争取便利,同时那帮酒徒的位置也就转到了她的左前方。面对着他们总比侧对着他们要好一些。 她装作系鞋带的样子,弯下身,伸长胳膊,手指摸向离她最近的一盏奶白色灯泡。动手之前,她先翘起眼角,从桌子下面迅速扫视一下此刻的状态。 酒徒们仍在狂饮猛灌,一只只光脚丫担在椅子上,或得意地抖动或享受着手指对它们忙里偷闲的搔挠;那对情人依然沉浸在缠绵之中,而且越来越腻,汗毛粗长的糙腿与细腻光洁的玉肢在桌子下面互相蹭磨着,女人的一只小脚鸟儿般地安卧在男人的大腿上。整个餐厅无任何变化。 机不可失,有时胜败就在眨眼之间。她急切地收拢五指,握住灯泡就拧。然而,电影里的细节在这里出现了偏差,使她大感上当。此时的灯泡烫得灼人,根本搭不上手,指尖刚一触及未等旋拧,便不由自主地抽缩了回来。 方胜男无计可施了,宛如一根可以将她救出井底的绳索突然发生了断裂,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条纸糊的冥品。怎么办?如果此时撒腿就跑,沿着墙边的通道直奔大门,那他们会跑得更快,即使先于他们冲出门外,估计也无济于事,最终被他们追而擒之的结果仍不会改变。 方胜男心急如焚,片刻的呆愣之后,硬是从自己的脑袋里抠出了新的希望:虽然电影上的细节出现了问题,但电路见水之后会发生短路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现在的电闸已经告别了保险丝的年代,都安装着具有漏电保护功能的空气开关,非常灵敏。记得有一次用电水壶烧水,忘了时间,结果家里的空气开关便跳了闸。原因是水开之后冒出的热气使厨房里充满了水雾,这些水雾遇冷之后变成水珠浸入了插座。记得上面标明的漏电限度只有三百毫安。那么此刻,尽管灯泡烫得拧不下来,但如果用茶杯砸下去,卸灯泡和倒水的动作不就合而为一了吗!而且,将更加简单、迅速! 没错!今天说啥也能完成这个比动作片上还要出色的智慧! 事不宜迟,她端起茶壶很快将茶杯加满,然后将椅子向后轻轻挪一挪,拉开一点自己与灯泡之间的距离。这样,既可加大动作的力度又可适当避开短路之后可能会迸出的电火花。一切准备就绪,将目光转向白秘书,做行动之前的最后一次观察。 不看还好,一看竟使她大惊失色——那个半老徐娘不见了! 怎么回事?莫非她已经发出了捉拿信号,而她自己藏到了一边?方胜男迅速盯向那帮酒徒。 “小方!” 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如同一声炸雷直逼她的脊梁,与此同时一只肥厚的手掌也稳稳地落在了她的肩头。 第六十一章 方胜男半天不敢扭过头去看一眼。不知白秘书是在什么时候悄没声地摸探了过来,而且已经立在了她的身后。 白秘书无声地笑笑。因为笑而冲过来的气息打在方胜男的脖颈上,冷飕飕,好似出自一个阴暗的山洞。 “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白秘书小跨一步,坐在方胜男先前坐过的椅子上。手掌依旧压在方胜男的肩头,似乎那是一个须臾不可离开的支点,或者是根本不可放弃的要害。 方胜男半天才呼出一口气来,慌乱地将盛有满满一杯茶水的杯子搁回到餐桌。 白秘书笑了,然而她此时的笑容没有一丁点狰狞的成分,反而看上去很和蔼。从这张笑脸上找不出丝毫的虚伪和暗藏于心的歹毒,方胜男更加毛骨悚然。心想,任剐任杀快着点,别这么装模作样地折磨人。 “这么巧,我是来这儿带儿子看病的,把你给碰见了。”白秘书像往常那样热情地说。可掬的笑容依然荡漾在容光四射的脸上。 方胜男惊魂未定,没有言语。她既不知道白秘书有个儿子,也不知道有啥病,更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到这个偏僻的渔村来找大夫。 “你见过的呀,肯定见过的,你不知道?”白秘书的笑容停顿了,代之而来的是疑问的眼神和一脸的暗淡,声调也顿时变得很低,“天天在一楼大厅转悠的那个。” “哦,那是你的儿子?”方胜男应付一句。 海顺大厦的一楼大厅里的确有那么一个人,年龄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经常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走来走去,常常双手紧握拖布专爱擦拭清洁工一般不易擦到的地方,跟一些犄角旮旯死命地较劲。有时像冲锋打仗一样,大汗淋漓地忙完了这一头即刻又跑到另一头接着挥汗如雨,直到有人叫他一声“儒鹏”,或者冲他喊一声“ok”,他才会停下来,对人笑笑,用袖子蹭蹭额头和脖子上汗水,然后扛起拖布挺直腰板,一二一地走到电梯门口,将肩上的东西立在身旁,来一个标准的立正,守于电梯的一侧。如果有人走过来,他便伸出最方便的那根食指点一下触摸式按钮。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立正的姿势始终保持不变,也绝不偏过头去看按钮,但无论站在左、右哪一侧,每一次都会准确无误。更有趣的是他的面部表情,竟然是一脸的旁若无人、目不斜视,直对前方的玻璃大门。有一次方胜男乘电梯的时候,门口没有他,但抬起手刚要伸向按钮,门却自动打开了,开启的门里伸出一张笑眯眯的脸,直通通地盯着她呲牙:“哈哈哈,哈哈哈……”方胜男吓了一大跳,待回过神来正迟疑着该不该进去,他又摁亮了三楼的按钮,微微弯下腰,做出一个请进的动作,开口道:“迟到了,方小姐,我知道您在三楼。哈哈哈……就是三楼,我知道。”说完,一步跨出电梯,笑声也戛然而止,旁若无人和目不斜视的表情随即回到了脸上,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那天,方胜男走进了写字间心里还“扑嗵、扑嗵”地乱跳。事后想问问,一个声望不小的公司怎么雇了一个八成人,但后来因为别的事打扰,也就没再提起。细想起来,好像白秘书每次到他跟前都会慈祥地笑笑,他也转过眼珠,温顺地看看白秘书。真没有想到,他竟然是白秘书的儿子。 白秘书点点头,似笑非笑地咧咧嘴:“你真不知道呀?” “真不知道。多大了?”方胜男问。 “二十四啦!”白秘书回答着,又像在自言自语,“倒不显老,看起来就像十八九。”从她的目光里,方胜男看到了一个母亲的隐痛还有无奈。白秘书继续道:“这不,听人说夕明湾来了一个专治神经性行为障碍的,就向公司请了假,过来看看,下午刚到。大夫说要留他一个晚上,观察观察,试试轻重,明天才好下结论,能治还是不能治。” “那您应该陪着儿子呀,一人呆这儿干吗?”方胜男丝毫不敢被她的母爱所感染,更不敢受其迷惑,冷眼问道。 白秘书解释道:“人家不让陪床,尤其不能让亲属在身边,要陪也得过了今儿这一宿。这不,把他安顿好,到这儿吃了个饭,买了单刚要走,就见你进来了。” “这么说,是碰巧喽?” “是啊,我还以为看错了呢。心想你不是跟孟经理去电子城了嘛,结果还真就是你。”白秘书似乎并不在乎方胜男的冷淡还有敌视,热情饱满地说,声调又回到了原有的高度。她的嗓门跟她肥胖的体形一样难以令人愉悦,此时填满了整个餐厅。 担担面和小菜上来了,方胜男稍加客气便只管低头享用。她不想跟这个女人再说什么,吃饭正好是最佳的回避方式,无论接下来发生何事、何情,吃饱肚子应该是最最紧要的。这段时间以来,方胜男已经变得做什么事都多了几分理性。 第六十二章 方胜男吃得很慢,心里不停地琢磨着下一步的应对之策,反正不甘心就这样被这胖女人带到姓郝的面前邀功,更不愿就此认输。白秘书非常有耐心,好像料到了一根根面条不会很快进入方胜男嘴里似的,索性细细地摆起了她儿子的事情。她说她儿子叫曹儒鹏,起名的时候她爱人可费了老劲,这个字典那个词典翻来找去,就差动用《辞海》了。她说她和她爱人老曹三十岁时才有的孩子,当时一看是个带把的,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可说啥也没想到,那动了几天的脑筋才定下来的名字竟然跟他儿子就像两极一样,永远沾不上边。她说她跟老曹是小学一直到高中的同学,一起插了队,一起回的城,一想起呆呆傻傻的儿子,她这个做妻子的心里总是觉得对不住即是发小又是丈夫的老曹。她说她儿子小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很正常,而且还特聪明,八岁那年因为淘气从一道两米多高的墙上掉了下来,磕了后脑勺,才摔成了这样,智商也就一直停留在了那个年龄。她想申请个指标再生一个,老曹就是不同意,说她这么大年纪了,怕她身体受不了,落下病根。 白秘书的絮叨方胜男根本就不往耳朵里装。心想,跟我扯你儿子、扯你老曹干什么?她越发细嚼慢咽,为的是多一些思考的时间。然而下面的话却使她不得不留意了起来,而且越听越细,甚至连一些“咦、哟、呀、唉”之类的语气助词都不愿错过。 “说起来呀,我这儿子多亏了郝董。郝董可是个好人。没有他,我儿子上哪儿能找上个吃饭的地方哟!他跟我们是同插一个大队的知青难友,他在一队,我们俩在二队,两队邻着,常做着伴儿来回跑上二十多里路看电影。黑黑的山道不好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危险。郝董胆子大,人也热情,总是在前面给大家引路。他爸爸是‘右派’,妈妈是‘反革命’,他人又好打抱不平,只要有看不过的事儿就坐不住。为这,他穿了队干部不少的小鞋,吃了不少亏。我们俩的家庭成分还不错,家里也常托人带来些吃的、穿的,就是全国粮票呀,钱呀,劳动布工作服什么的。他可没这个福分,老曹就每次都给他分上点儿,趁收工的时候塞给他。他也实在,从不假模假样地推辞推辞,是吃的,就揣到兜里,是穿的,立马套在身上,不过哪一次都忘不了正儿八经地说声‘谢谢’。他从小就有教养,谈吐、举止都透着一种气质,不管多愁多苦衣服老是比其他人整洁,就是在哪儿打个补丁也规规正正的,看着就跟其他人不一样。” 方胜男一边吃一边听,还必须得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动向,尤其是那帮酒徒的一举一动,一丝一毫也不敢放松。这时,只见酒徒们突然站了起来,呼啦一下全立在了地上,身后的椅子在防滑瓷砖上蹭出粗野、刺耳的尖叫,此起彼伏,响作一团。 他们是一下离开椅子的,好像是听到了某种号令。方胜男的头发根一下竖了起来,禁不住迅速溜一眼脚边的那三只灯泡,同时放下筷子,拿起了茶杯。 茶水依然是满满的,她一直未动,凉面里的花椒麻了她好几次,她都没舍得消耗掉一口,哪怕是浅浅的半口。只要一出现异常,就立刻把茶杯砸下去。方胜男做好了一切准备! 那帮人举起了酒杯,接着一饮而尽,连杯沿上的白沫也一滴不剩地嘬到嘴里,发出的声响如同“抓、抓、抓”。 那帮人穿起了衣服,潦草地系上纽扣。那帮人套上或趿上鞋子。那帮人离开了圆形餐桌。那帮人鱼贯地向门口走去,前前后后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几乎撒满了半个餐厅。如果此时他们同时转身包抄过来,将必然形成一个可以封锁住通往餐厅大门任何一个路径的包围圈。 方胜男紧张到了极点! 然而,那帮人并没有转过身来,走在最前面的居然跨出了餐厅大门,接着最后一个也走了出去。不但如此,期间他们连方胜男这边看都没有看一眼。 奇怪!方胜男不敢轻易地放松警惕,目光依然跟着他们。他们的背影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窗外飘荡起半醉半醒的怪笑,而且越飘越远。 方胜男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一时很难将那帮酒徒彻底拎到局外去。她转过脸盯盯白秘书,白秘书此时的谈兴正处于高涨之中,犹如一个塞阀刚被拔掉的泔水桶,里面的液体急切得非流淌干净不可。只听她叨叨着:“唉,最后才返了城。” 由于一阵紧张,白秘书的后半段话方胜男一个字也没听见。只此一句,很难将前后连贯起来。但她还是努力地串连起来,应付道:“成分不好嘛。那个时候,也难怪。” 方胜男平时喜欢看名人回忆录,从那些文章里多少知道一些过去的事情,对“文革”也有个大概的了解,面对白秘书所说的往事,来上这么一句应该没有什么不妥。但是话一出口,白秘书却睁大了眼睛,像是面里的花椒被方胜男挑进了她的嘴里,愣愣地看看方胜男,好一会才有所失落地说:“你没听啊!” “没、没!你说,我听着呢。”方胜男发现自己接错了话茬,连忙掩饰,“这儿的人,好像是种花椒的,放了这么多,来不来就把人麻一下。” 白秘书的眼睛又回到微笑状,说:“看那颜色就是生的,也不知道拿油炸炸,看把我们姑娘麻的。喝点儿水,我接着说。” 方胜男装作顺从的样子喝口水,但依然不敢多喝,因为那一男一女还没有离去。此时,最大的不安全因素就落在那个粗野壮汉的身上了。 白秘书继续着:“我说我们闹返城的时候,可费了很大的周折。郝董属‘黑五类’子女,根本不敢抛头露面,只能背后出出点子,什么事都得我们这些革命后代去当面鼓对面锣地折腾,直到听说云南的知青都回了家,我们那儿的公社干部才有所松动,顺应着形势给我们办了手续。当时多亏了郝董,要不是他出谋划策,恐怕就得晚上几年。那时是要返都返,也没人再问成分。当官的嗅觉没有不灵的,一个个贼着呢,哪儿有傻不愣登捏着老黄历不撒手的?” “郝董也跟你们一起返了城?后来呢?”方胜男敷衍着问。 “别急嘛,听我给你接着说。返城是返城了,可到了城里之后,没想到一切都跟我们的愿望差得太远——找不到工作。我和老曹都是在父母的单位先干临时工,然后才熬到了转正。郝董可就与众不同了,返城时他父母刚平了反,本来他可以受到照顾,到他父母的单位上班,以工代干。就是从编制上讲是个工人,实际上呢,干的是坐办公室的活儿。一杯茶,一根烟,一张报纸看半天。这种轻松差事上哪儿找啊!可你猜郝董怎么着?他不干,他死活不干!干啥呢?他干起了没有几个人能看得起的个体户。就连我们两口子……哦,我和老曹返城后第二年就结了婚。就连我们俩都理解不了他。可一晃这么多年过来了,事实证明,郝董是正确的。可以说,他天生一双慧眼,能看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去。我和老曹前两年都下了岗,实在没办法就试着找找他,看能不能给咱帮个忙,谁知道当时我们两口子还没把话说完,他就给了我们一个干脆的:‘全家都过来吧。一个到车队开车,一个当办公室秘书,儒鹏干个简单的,当个干清洁工,你们看行不行?’你瞧,他还问我们行不行。老天爷啊,这么好的事情上哪儿找哟!后来我们全家就搬了过来,他还让我们住进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单元房,房租也是象征性地只收一点点儿。不过老曹觉得全家人都猫在人家那儿实在难为情,坚持着没进公司,在街边摆了一个修理自行车的小摊。哎,小方,咱俩接触的时间也算不短了,今天就给你说个实话。我这个秘书哪,说穿了就是一个高级打杂的。你想啊,我原来是个工人,写个啥、算个啥的根本就拿不起来。一些不当紧的事儿跑跑腿还可以,稍微上点儿层次的,我简直就是粗人绣花,郝董也不会使我。不就是当初接济过人家几件衣服、几样吃的吗?你看这人多仁义、多念旧情!” 方胜男对她和郝董之间的关系及其渊源不感兴趣,但显而易见,如果关系不铁,哪会跑到这里来,坐在一旁充当这种不光彩的角色? 她问白秘书:“郝董是怎么干起来的?怎么就干了今天这么大?”白秘书先是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下:“咦——,说起他的事业来,三天三夜也给你唠不完。总之,是个人物!”然后站了起来说,“你的面也吃完了,咱也该走了。” 方胜男心里“咯噔”一下。这句话是不是说:“你也吃饱了,得跟我走了,省得路上再麻烦!” 她尽力稳住神,警觉地溜一眼那个壮汉。壮汉依然在与他娇媚的野花卿卿我我,但恰在此时,一对贼唧唧的眼珠竟忙里偷闲地朝她瞟了一下。 第六十三章 是行动的时候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方胜男又一次抓起了茶杯。 尽管如此,在这一触即发、千钧一发之际,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到底出于何种原因,此刻的脑袋里出现了这样的猜想:也许,在这里遇见白秘书真的是个巧合;也许,有些事情郝董一直瞒着白秘书,而白秘书并未参与也不知道他所干的那些勾当;也许,那个男人仅仅是一个婚外恋者,与此事无关。 猜想归猜想,行动归行动,她慢慢站起身,紧紧地捏着玻璃杯,回应道:“好吧,到你房间聊,更好。”然后,沿着墙边的通道向门口抬腿快走,刚一离开身边的立柱便加大步幅尽快靠近下一个,在那里也同样有三盏灯。靠过去之后,她果断地扭回头,看看那个壮汉的举动。此时体态臃肿、笨拙的白秘书已经不重要了。 壮汉只是微微动了下身子,所有的精力依旧倾注在原有的兴趣上,旁若无人地沉浸在二人世界,直到方胜男紧绷着神经走出餐厅大门,也没有再动一下。 方胜男哑然失笑,原来并没有自己预料的那么危险,弄得一盘川味凉面也没吃出滋味。 白秘书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此行的目的是否如她所说尚不能过早地下结论,但无论怎样,一个走起路来都微微有些摇摆的胖女人没什么不好对付的。相比之下,方胜男为自己的年龄优势感到自豪。 但转而一想,又觉得白秘书今天来的可能是软招,自己得做好充分准备,今天就是说出个惊天地泣鬼神来,也休想把人绕进去。不过此时也绝对不是可以彻底放松警惕的时候,怎敢肯定白秘书的房间里不会有埋伏!大庭广众地绑架一名弱女子动静太大,而在一个避开了他人视线的房间内下手,岂不正好恣行无忌! 方胜男有意放慢了脚步,落在白秘书的身后,并且与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白秘书让服务员打开了房间,方胜男一步慢似一步地跟着白秘书向里挪动。然而,急速地扫视一圈,房内竟然空空无人,卫生间敞开着,里面也无任何埋伏。 方胜男如释重负,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和每一处肌肉都松了一口气,顿时松弛得跟刚刚泡过热水澡一样,万分疲惫。 这是双人间,方胜男毫不客气地甩掉皮鞋,躺到一张床上。心想,今天就索性详细了解一下郝董的情况,或许以后能为戴辉他们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在侦探小说里,罪犯的背景材料对案件的最终破获往往至关重要。 她问:“白秘书,郝董是不是很抠门?咋不见他抽好烟,专抽‘黄金叶’哪?” “抠门倒说不上,不过为啥离不开‘黄金叶’,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白秘书得意而且自豪地笑笑,不紧不慢地打开一罐饮料,递给方胜男,“这就是郝董的根本所在。来,喝点儿。这还是郝董硬塞到我包里的呢。”然后,将肥胖的身体轧在另一张床上,“说起来很简单,就是一个字:‘穷’。” 方胜男不解地偏过头,盯着她:“穷?他要是穷,那我们不都成要饭的了?” 白秘书大笑:“不懂了不是?是说早先。早先的老百姓哪个不穷?他又是穷中之穷,还不如要饭的呢。五岁的时候,他父母就让关了起来,他和他姐还有一个弟弟,每月靠着他姐的学徒工工资过日子。你想,一个月十六块钱仨人过,还真不如要饭强呢。所以上山下乡报名的时候他特别积极。下去之后总能混个饱吧?正好也能让姐姐和弟弟手头宽裕一点儿。我们的上一代,差不多都抽‘黄金叶’,一毛五一盒,再困难点儿的,就是‘经济’烟,九分钱。他爸在劳改队里一般连‘经济’都抽不上,就是烂树叶子。下乡前,他去看他父母,算是告个别。给他妈妈带了斤饼干,给他爸爸揣了几盒‘经济’。去两个地方一来一回坐长途车得两天,可他用了三天。那天回到家,又饿又乏,就跟瘫了似的。你猜咋回事?你们这代人,恐怕死也猜不着。事后,我们老曹问他,他说他把钱丢了,两个眼眶湿汪汪的。他才不是爱掉泪的人呢,凭着一起玩大的熟分劲,老曹当下就猜出了个大概。过了二十多年,郝董发达了之后,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他专门提起了几十年前的那件事。原来他把回来的车钱给他爸买了一条‘黄金叶’,自己徒步走回来的。他说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父亲见到那条烟时的样子。手捧着过年都沾不着边的‘黄金叶’,看着自己的儿子,就跟看着财神一样,同时作为父亲又愧疚地埋下了头。也许是刻骨铭心吧,他说他什么好烟都享用过,但都觉得没什么特色,就是‘黄金叶’能抽出滋味来。当然,他现在抽的是硬盒精装。” 方胜男不知不觉受了感动,不过还是冷静地问一句:“这么说,是因为一个‘穷’字激发了他不断赚钱的欲望?” “也不完全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情感和思维方式,你是搞不清楚的,就像我们搞不懂我们父母那一代人的死板和凡事全信报纸的一样。在我们那个时候,经常开这么一种会,叫‘忆苦思甜’,就是让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或者老工人给大家伙控诉万恶的旧社会,然后让大家上台发言,表达表达今天的幸福生活是多么地来之不易,又应该怎样珍惜、怎样热爱,决不容许阶级敌人搞复辟,让劳动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对今天的郝董来说,‘黄金叶’有忆苦思甜的意味,但又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那是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估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挺复杂的,也挺简单的,反正就是说不清。也许,只是一种感觉。比方说我吧,小时候吃油条也没觉着什么,吃就是吃呗。可是下乡的时候,有一次得了重感冒,发高烧,整整一天一夜才过来。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吃东西。当时老曹和郝董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根油条。那玩意在我们下乡的地方可是稀罕物,我就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从那以后,我就特别喜欢油条,直到现在一吃那玩意,就觉得特别踏实,特别满足,挺幸福的。” 说到这,白秘书突然从包里掏出了手机。 方胜男的神经跟着紧绷了起来,忙问:“你要干吗?”话出口的同时,她的身体已经蹭下了床。 第六十四章 白秘书低着头忙着摁号码,并没有发现方胜男的异常,叹着气答道:“唉,问问我们儒鹏呗!”说着,电话已经接通。问了大夫几句,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来,白秘书便一脸茫然地收了线。 方胜男看着白秘书黯然失色的样子,不知不觉受到了感染,神经也再一次回到了松弛的状态,劝慰道:“只要有人能治,总会有希望的,不要愁。”说话间,不禁联想到田芬,“你儿子是来夕明湾是治病的,不管时间长短都能跟你回去,可是有的人,就永远呆在这儿,再也回不去了。” “你是说田芬吧。”白秘书呼地坐了起来,“一提起这事我就来气。活活的几个大男人竟把一个小姑娘给弄没了,怎么着也能把她拽到岸上吧!光顾自个逃命!” 方胜男试探道:“真的是遇见了大鲨鱼?” 白秘书狠狠地说:“谁知道呢,到底是喂鱼了还是淹死的,别人咋能说得清!一群窝囊废!” “郝董信吗?”方胜男追问一句。 “不信也没办法。没有尸首,不随着他们说咋办?跟人家里没法交代呀!结果,只好拿出了一笔重重的抚恤金,然后还想尽办法找全了所有的遗物和存款,送到了田芬家里。” “哦,怪不得您问过我,田芬有没有东西放在我那儿。” “是呀,这是郝董特意交给我的任务,让我一定要认认真真地问问你。”白秘书的表情十分坦诚,没有丝毫的狡黠。 方胜男迷惑了,白秘书好像对海顺公司的那些事情真的一无所知,而且此行也没有带着任何不可告人的任务。但是,这又怎么可能呢? “哟,都十点多啦。”白秘书忽然抬起手腕看看表,“明天还早起呢。小方,要不你就别过去了,睡我这儿吧。” 方胜男站起来告辞:“不、不,我还是过去吧。屁股太沉,该回去睡了。”说着走到了门口。 方胜男已经走出去顺手带上了门,白秘书像是才意识到应该关心一下自己的同事,敞开嗓门热情地喊一句:“你在那个房间?明天还在吧?”白秘书一贯如此,想起一搭是一搭。方胜男模糊地应一声:“在楼上。明天下午走。” 方胜男走后,白秘书冲了澡便躺进了被窝。关了灯,又想起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三言两语地交代完孩子在夕明湾看病的情况刚要收线,他爱人老曹在另一头叫住了她:“哎、哎,慌里慌张的,干吗呀?你猜谁和我在一起呢?我俩正喝着呢,一瓶酱香型茅台。你等等。” 这时,电话里响起了郝董的声音:“我不是老曹。不好意思打断了你俩的夫妻蜜语。”私下里他们总爱开玩笑,最起码也带着几分的诙谐。 白秘书说:“烧成灰都能听得出来。哎,我跟你说,大夫已经见着了,真该谢谢你!怎么,又带瓶高级‘敌敌畏’比肠胃来啦?”白秘书喜欢把白酒说成敌敌畏,因为她所见过的饮酒者,在下咽的瞬间几乎没有一个不呲牙咧嘴,呈痛苦状的。 “瞧你这话说的。住下啦?” “住下了。哎,你猜我碰见谁啦?我们俩还聊了好一会儿呢。” “那儿就一家旅馆,到了那儿的都能碰得见。谁呀?” “方胜男。刚走……” “走哪儿啦?”郝董的口气明显有些急,但在白秘书听来,这正是郝董对员工的一种关心。 “回她房间了。哎,不是孟经理带她去电子城了吗,怎么到这儿来啦?”白秘书打着哈欠问。 “几号房?”郝董此时只对更加确切的信息感兴趣。 “没问。她明天下午离开,回电子城吧。” “好好给儿子看病,啊!没事儿啦,我就替你的老曹放下电话啦,没意见吧?”郝董的声音很兴奋。 白秘书抢着说一句:“瞧你把‘敌敌畏’灌的,音都岔了。” 郝董的确有些声颤音岔,但绝不是因为酒的缘故。 电子城火车站截捕方胜男失败之后,郝董的心便一直悬着再没有踏实过。政协会议开得很顺利,一切都在原定的计划中运行,他不但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政协委员,而且有可靠消息说,那位市长在半个月之后将要召开的党代会上出任市委书记,到时党政大权一肩挑。可以说,局面对自己越来越有利。可是直到晚宴结束,他匆忙赶回公司,却也没能听到有关方胜男的任何可以让他放心的消息。 孟经理带着两个保镖已经回到了公司,分布在公安局周围的人马从早到晚盯了一天,也未发现方胜男的人影,同时在其他方面,也丝毫没有方胜男与公安部门已经发生了联系的任何迹象。一大早派往方胜男老家的人,乘早晨九点的航班于中午抵达,其结果同样令他失望。方胜男的父母一听说是女儿的同事,不停地问长问短,还热情地拉着他们的手总也不让走,最后塞给他们几包当地的土特产,让他们带话给方胜男,好好工作,家里一切都好,别老惦记着。要命的是,方胜男父母的言谈举止,丝毫没有装傻充愣,瞒神弄鬼的成分。 这个黄毛丫头,似乎突然从人间蒸发了,犹如一场明枪明炮的战斗已经开始,进入了你死我活的关头,对手却神秘地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郝董的心里一阵一阵地烦躁不宁,一种隐隐约约的不祥之感不时地击打着他的神经。 多年来,海顺公司凭着本市第一私企的地位,借海关缉私之剑,逐个灭掉了大大小小的其他走私帮伙,一步步实现了独霸一方的愿望,那些翻了船的小沙弥们也曾以其之道反治其身,向海关多次举报过海顺的走私行为,但海顺公司历来做事严谨并且早有防备,每当缉私队突然出现时都能蒙混过关,化险为夷。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海顺公司的霸业日渐稳固,那些人因为一次次的失败而不再与之较量,似乎也失去了报仇解恨的决心,但谁能肯定,他们不会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信念逮住这次机会,利用方胜男来彻底扳倒海顺公司这艘正春风得意的巨轮呢!本来以为,走上层路线,糊弄好地方官员,将要紧的几个人物伺候舒坦了就万事无忧,尽可为所欲为,哪承想,这帮小沙弥们也是一股不可小视的暗器。方胜男出逃如果真是他们策划的话,那受到威胁的就不仅仅是海顺公司,而且还有他的性命。 郝董打了个寒噤,苦思冥想却无计可施。因为他们藏于暗处,不知是一小帮还是几小帮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伙成了一大帮,更不知道他们下一步将如何出拳。这些仇家比公安要难对付得多,而且差不多都是亡命之徒。 次日清晨,带着这种恐惧他刚走进写字间,白秘书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先是一番祝贺,然后就说要请几天假,带她儿子去看病。他说,市里的省里的医院不是都跑过了吗?别给医院白送那冤枉钱啦。白秘书双眉一扬,说这回可不一样,听说夕明湾来了位名医,治好了不少人。人家是巡诊,机会难得! 听到夕明湾这三个字,郝董的心头顿时一颤,但接着又豁然一亮。夕明湾对他来说,是个敏感的地方,他曾让孟经理在那里对田芬施展过阴谋。这两天,挖空心思地琢磨着方胜男所去之处的时候,并不是没有想到过夕明湾,只是觉得不太可能。方胜男到夕明湾去能干什么?再说,那可是她朋友丧身的伤心之地。即便她人小胆大,无所畏惧,但也不可能无所忌讳。此时一听白秘书要去夕明湾,他觉得正好是个证实的机会,因为连方胜男的人影都摸不着的当口,应该说任何的不可能和任何的可能都存在着很大的不确定性。撒开的人手一时有点不够用,白秘书一去正好拾遗补阙。于是,他立即给白秘书准了假,而且小从冰柜里取出几筒饮料,装进一个袋子,让白秘书提着路上喝。 只要能抓回方胜男,无论有多少危险和恐惧都将烟消云散,万事无患! 他一边关照着白秘书马上动身,一边让手下准备了一些下酒的熟食,当晚便带着这些东西和一瓶“茅台”走进了白秘书的家门。他计算着,傍晚时分白秘书肯定到达了夕明湾,所以一边跟白秘书的丈夫老曹对饮,一边等待着消息。平时闲暇的时候,他也常跟老曹这么喝,不过目的十分单纯,就是叙旧,而今天的注意力却在老曹家里的那部电话机上。方胜男不在夕明湾则已,如果在,白秘书就一定能够碰见她。只要能碰见,心快嘴快的白秘书在给老曹的电话里肯定会提起。即使不提,他今天也要问一问。 果然,他的猜测得到了非常绝妙的效果。尽管沉稳老练,也难以抑制住自己的兴奋而显得有些声颤音岔。 放下电话,他立马告辞,说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改日再饮。他钻进自己的小车开出去一段,见老曹转身回屋并且关上了门,便掏出手机,要响了孟经理的电话。 “孟经理,你多带几个人快去夕明湾宾馆,那个姓方的在那儿!还有,那个姓戴的你辞了没有?还没有,是吧?好!让他半小时之后到我的写字间来。” 第六十五章 自回到海顺公司之后,戴辉一直没能得到有关方胜男的任何消息。其间跟江凯国联系过几次,每一次都因为没有方胜男的音讯而让他心急如焚,也不知方胜男到底又出了什么事。检讨一下解救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戴辉觉得自己有些地方做得实在是不够井井有条,完美无缺。最失算的就是让方胜男一个人独自离开电子城宾馆。江凯国曾经说过,掌握着海顺公司走私证据的方胜男是此案的关键人物,是双方全力争夺的对象,为保证营救行动的绝对成功,如有必要可以与方胜男一起离开,此次卧底即告结束。可是当时自己一心想既救出方胜男又要继续卧底下去,以期两全其美得到更多的收获,忽略了一个弱女子的实际能力,缺乏一个客观的评估。方胜男的脑筋怎么能转过那个孟经理?何况孟经理的身后还有一个老谋深算的郝董在远程指挥。幸亏方胜男遇见了一位见义勇为者,要不这次任务真是执行得很糟糕。 几天来,他一直紧随着孟经理,捕捉着方胜男的消息,但并没有发觉新的动向。心里暗忖:会不会海顺公司对他起了疑心,使用了障眼法?海顺公司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显得束手无策,而暗地里却已经采取了行动?他不停地揣测着,进一步试探着,更加细致地观察着,仍然一无所获。所幸的是,今天终于知道了方胜男的下落。 孟经说要快速赶到夕明湾,并且告诉他半小时之后去见郝董。他一听孟经理要去夕明湾,而且带了四个壮汉,就知道是得到了确切的情报,奔方胜男去的,心头一阵惊喜。他耐着性子将孟经理送上车,看着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开出了海顺公司的大门,赶紧掏出手机给江凯国报信。但刚一接通,传来了江凯国的一个“喂”字,便听得不远处响起了一溜急速的脚步声。因为天黑看不清楚,却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是冲着他这边来的。他立即把另一只手遮到嘴边,压低声音,将所有需要传递的信息浓缩成精练的七个字,话一落音立即收线,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将手机揣进裤兜。 来人是三班的一个保镖,急着跑向门房,像是去取东西,对他一人站在黑灯瞎火的院子里并没有在意。他立即离开,朝着位于两个生产区之间的小花园走去,准备找一个僻静之处重新联系,将方胜男的消息作详细禀报。然而刚走出去一段又听见有人在大声地叫他。这时他正经过一盏地灯,十有八九是那人看见了他的身影才冲他喊叫的,他只好应答着改变了方向。那人火急火燎地告诉戴辉,娱乐楼里的一个客人嫌小姐没有伺候好,正在发脾气,谁也劝不住,给他换一个他也不干。这种突发性事件归一班负责,戴辉又是班长,无法推脱,只得抓紧时间向娱乐楼的贵宾间跑去。等处理完这事再跟江队长联系。 海顺公司的娱乐楼是专为地方腐败官员服务的,不对外营业,一般能来到这里而且能发这种脾气的都是权势不低又骄横放荡的人,但戴辉知道怎样对付。一个偷偷摸摸的寻欢者,无任何理由在这里撒野。对这种借职务之便当贪婪老鼠又搂着下一代做多情馋猫的东西,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先给他几句不软不硬又语中带刺的话,如果不知趣还想闹下去,便可将更加猛烈的言语毫不客气地飞过去。那种人在公众场合都像模像样,端着一副居高临下且尊贵文雅的架势,但到了这里,一遇见丝毫不给他面子的情形往往都会蔫下去,尴尬地收回那套咋唬人的臭脾气。在打入海顺公司的这段时间里,戴辉算是看透了那些人的嘴脸。 事情处理完走出来,想急着跟江凯国再联系,娱乐楼的领班却叫住了他,说是郝董打来了电话,要他赶快过去。戴辉看看表,发现这位郝董不是半小时而是在一刻钟之内就回到了写字间,可见此走私头目不但狡猾而且多疑。戴辉不便耽搁,立即向海顺大厦里的那间豪华写字间走去。 从电子城回来之后,孟经理曾跟他说起过,由于方胜男的出逃,郝董有辞退他和另一个保镖之意,同时从孟经理的眼神和语气中他感觉到了一种不情愿的意味。那么郝董这时叫他见面是何用意?如果仅仅是为了对他说一声让他回家,根本没有必要由这位董事长兼总经理亲口面告。戴辉一时猜不透,但也做好了一切准备。面对一个奸佞多疑之人,必须做到镇定自若,灵活应对。 晚间的海顺大厦办公层安静得出奇,脚步声回荡在楼内光滑的墙壁之间,四处流动,不知被放大了多少倍,一个轻微的响动都会传得很远,本想在行走的过程中将电话打出去,也只好作罢。不过,他还是利用这暂短的时间,发出了一则短信,随后在手机上做了删除。 江凯国接到戴辉的电话,听到了“叔,人在夕明湾旅馆”这么一句话,还想知道得更详细些,戴辉却已收了线。显而易见,戴辉是在极度紧迫的状况下,见机而作报来的信息。尽管只有七个字,江凯国也听懂了所有的一切,于是给内勤打声招呼,说有急事要出去一下,随即向夕明湾进发。 江凯国跑出刑警队钻进汽车,刚要发动,却见吴局长走了过来。 第六十六章 吴局长一般不来刑警队,但只要一来就会罗罗嗦嗦事无巨细地问这问那,而且一定要让人陪着到每个办公室看一看。问完了看完了也就了事,像是在局长办公室一人呆闷了,过来逛逛,换换脑筋散散心,具体的问题一个都解决不了。如果谁想借机提出一两个实际困难,请领导就地拍板拿出个办法,准会大失所望,因为听到的只有两个字,四个音:“研究研究。”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这位局长大人有时也很利索。比如“你们办公室的抹布一个个也太脏了嘛。用了多长时间啦?明天去总务上领几条毛巾来,换下的旧毛巾当抹布。没有一个干干净净的环境怎么工作呀!”、“哟,走廊里的厕所味也太大了,赶紧组织人力打扫打扫。去总务领一瓶清洁剂来,就说是我说的,要最新配方的那种。”江凯国最见不得他来视察工作,在这急急忙忙的当口则更是怕跟他照面。 江凯国装着没看见,故意低着头,准备火一打着松开离合器就窜出去。但吴局长眼不花耳不聋,一眼便看见了他,直冲冲地来到了车前。 “哎,我说,你这发动汽车怎么不开灯啊?黑咕隆咚地瞎捅咕啥?” 江凯国只好抬起头来:“哟,是局长啊,过来看看?” 吴局长不紧不慢地笑着说:“今天晚上是我的班,顺便翻了翻各部门送上来的追逃总结报告,发现你们刑警队的太简单了,字数不够,显得随便了点儿。” 江凯国说:“不是该写的都写上了嘛,简明扼要点儿,不是也正好少占用领导的宝贵时间,节省精力嘛。” “瞧你、瞧你,尽给我耍嘴皮子,文字上的事儿你向来就不当回事儿。我可要给你好好地说道说道。” 江凯国抬起手腕看看表,从接到戴辉的电话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分半钟,戴辉肯定是见到了海顺公司的人开车去了夕明湾才算得到确实情报,找机会打来电话的。公安与罪犯之间原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竞搏,如果将今天这件事比喻成汽车比赛的话,那么对手则无疑享受着提前起步的特权,自己只能对因此而带来的种种不利想尽办法加以弥补,可以说分秒必争。现在无论在时间上还是距离上都已经落在了对手的后面,如果再耽误下去,不但见不到方胜男得不到海顺公司走私的证据,而且连方胜男的生命都有可能发生危险。 见吴局长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江凯国立刻退让:“明天一早我就让内勤去您那儿把总结拿回来,重新写。这次一定让您满意。”说着让汽车开始向前移动。 “你先停下来,别急着走。我说,就这么简单?我看哪,你得先重视起来才成。该干的工作都干了,干吗在文字上撒懒?” 如果不是急事在身,江凯国早跟他顶了起来。此刻的江凯国只好停下车,连连赔不是:“局长,您算是把我看得挺准。我这人过于粗放,东奔西跑可以,跑完之后往往缺乏一个像样的文字材料,虎头蛇尾,不周全。一定改,这次保证让您满意。” “那就好!你这就跟我去拿回来。” “好,我去拿。” 耐着性子去局长的办公室将那份总结报告揣到兜里,又赶紧跑回来重新发动了汽车,江凯国这才算是上了路。 我们在一开始就知道了江凯国一直对队里的代脚工具不太满意,除了几辆微型车就是一辆半新不旧的国产卧车。因为使用的年头过长,又缺乏足够的经费去好好保养,每次年检都是靠着同穿一身制服的关系,求人家车管所贵手高抬,蒙混过关的,但一遇见像今天这种急行夜路的硬活,求谁都无济于事,也无人可求。前年的冬天,梁子带了几个人追捕毒犯,眼睛看着几个家伙就在前面,但怎么也追不上,人家还故意左晃右摆耍弄了一阵,然后才加大马力,一溜烟窜了个无影无踪。当时把梁子气得直骂那几个毒犯的祖宗。 江凯国最怕的就是这辆“老爷车”半路抛锚,但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也许是因为心急,开得过快,出了城没跑出多远汽车便有点想歇息的意思。江凯国只好停下来,打开前盖鼓捣一阵,然后又钻到车下边左拧右紧一番。 还算体谅,此车再也没有玩什么把戏,但速度显然跟不上趟。这时又接到了戴辉发来的短信,告诉他孟经理已经离开了海顺公司,直奔夕明湾。江凯国越发地着急,心想,照这个样子跑到夕明湾,恐怕得到次日中午。海顺公司可都是进口车啊,到那个钟点也许人家早已抓住了方胜男,要么行进在返回的路上,要么找一个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岭下了毒手。正在他琢磨着挡一辆好点的汽车,借用一下的时候,一辆高性能进口越野车飞驰而来,一阵风似的打着喇叭呼啸而过,但刚超过他这辆“老爷车”又迅速地停在了前面,有明显的阻挡之意。 谁这么横?江凯国一看是民用牌照,立马来了气:如果是海顺公司的,今天有几个就铐几个,就不信你还这么嚣张!他随即跳下车,咬牙切齿地冲了过去。没想到,从那辆车上下来的竟然是梁子。 梁子笑着开口问道:“怎么,兜风呢?” 江凯国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梁子拉开车门,说:“你不进去试试?这就是赵探长他们昨天从一个偷盗集团缴获的那辆。来劲得很!150迈放出去,都一点儿不带抖的。” 江凯国知道这辆车,但没顾得上看过。这时梁子一手抓住他胳膊,另一只手顶在他的后背,将他塞进了驾驶座。嘴里说着:“试试、试试。主油箱和备用油箱都是满满的。” 江凯国灵机一动,“砰”的一下关上车门,接着放开手闸踩下油门,越野车便像一匹脱缰的烈马,“刺溜”一下窜了出去。窜出一段,手机响了,是梁子打过来的:“凯国,我就把你的‘老爷车’开回去了。那辆车的车主,三天之后才能赶过来。不着急。” 江凯国一听全明白了,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第六十七章 窗外下起了阵雨,方胜男被雨点击打窗户的声音所惊醒。睁眼一看,已经是上午十点,她赶紧翻身下床。 昨晚一直没睡好。本来准备连夜离开这里的,即便白秘书没有参与郝董的一系列勾当,在这里与她仅仅是巧遇,但这个时候小心一点总归安全些。可她悄悄到外边转了一圈,夜间的夕明湾小街黑咕隆咚,寂静得无一点活力,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搭乘的交通工具。跟旅馆的值班老头打听,得知每天早晨五点之后才有开往其它地方的汽车。她本想徒步离开这里,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可一个女儿家又怕遭到其它的不测,后来只好返回了旅馆。心想,无论出现何种情况,早晨六点之前应该算是安全的,因为从海顺公司到这里最快也得十个小时,到时早早走掉就是了。躺下之后,腕上的手表已经指向了十二点三十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脑袋里尽是琢磨不完的事情,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阖上了重重的眼皮。哪承想,一睁眼竟然到了这个无论如何也不该睡过头的钟点。 她蹬起裤子,套好上衣,从枕头下面抽出坤包背到肩上,快步奔到门口,对着门后的镜子潦草地用手理理睡乱了的头发,然后拉开房门直奔公用卫生间。 按理说,此时先走出这家旅馆然后再解决其它事宜是最最合理的,但是一泡小便实在憋得她无法加快步伐,加之昨天的那盘凉面可能不太净洁,此时小腹里的有些东西直想往外窜。刚才之所以能突然醒来,跟这拨内急不无关系。 几分钟后,方胜男松快了许多,迈着一阵猛泻之后稍感疲乏的双腿揭开了印有“讲究卫生便后洗手”八个大字的灰白色门帘。 还好,楼道里静悄悄的,没什么人。该出去办事或者看大海的大多已离开了旅馆,无事可做准备呆在房间里的则沉浸在懒睡的惬意之中。 她一溜小跑奔向楼梯,沿着一层层水磨石阶梯从四楼盘转而下,很快来到了一楼。小旅馆没有酒店那样的大堂,在楼梯与大门之间只有一个不大的前厅。前厅的左边是来客登记室兼值班室,右边是一排沙发,沙发的上方有一面贴在墙上的镜子。方胜男并不急于跑出去,她收住脚,站在楼梯通向前厅的转弯处,眼睛从一楼顶端与楼梯扶手之间的缝隙向下窥探。 沙发很空,只有一个小孩和一只旅行背包。登记室的窗口站着一个妇女,正在办理住宿手续。一切都显得很安静,除了小孩吃雪糕咂嘴的声音和那个妇女与值班员几句简单的对话,再没有其它的动静。她放轻脚步走下几阶,从那面镜子看过去,反射在镜子里的大门之外的状况也无任何异常。阵雨已经停息,门外的阳光撒进前厅光洁的水泥地面上,自在而且舒展。方胜男松了口气。 穿门而入的阳光有些晃眼,方胜男迎着带有海咸味的湿热径直奔向敞开的大门。门外忙碌的鱼商和渔民在讨价还价,汽车和手扶拖拉机在狭窄的路面上来来往往,时紧时慢的马达声和急切的喇叭声混作一团,熙熙攘攘的人流夹在大小车辆之间自行其路。方胜男恨不得一步跨出旅馆,插入人群,淹没在人头攒动的街市之中。 “是方胜男吧!” 此时,身后突然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她掉头一看,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孟经理正得意地从楼梯下面走出来。 方胜男像猛然遭到了电击,呆立在离门槛只有两步之距的位置。 站在楼梯之上是看不见孟经理躲藏的那块地方的。那是楼梯与地面构成的一个三角形空间。一般的小旅馆都是把它封闭起来,作为杂物间,这家旅馆却没有那么做,而是在那里摆放着一把长条竹椅。看样子,孟经理一直就龟缩在这把长椅上,等待着她的出现。 方胜男后悔自己忽略了这块足可以容纳两三个人的隐身之处,忽略了这个可以彻底避开下楼人视线的死角。然而,后悔无用,呆楞更无济于事,瞬间的惊怵和后悔一闪而过,方胜男拔腿便跑。 她一步跨到门槛,准备第二步蹿到旅馆门外的台阶,紧接着第三步跳下台阶奔向马路。不想,两个壮汉突然堵住了她的去路。 膀大腰圆的身体一左一右塞满了门框,立在方胜男面前简直就是一道休想逾越的墙。奋力向前的方胜男撞在他们身上立刻被弹了回来,趔趄着到退了好几步。 “小方,你是飞也飞不掉的!”将方胜男带回到房间之后,孟经理笑着坐在她的旁边,“跑什么哪?想把那三十多万不了了之啊?看来,到底是被骗还是另有原因,得重新认识喽!” 方胜男不想言语,更不愿跟这种人坐得这么近。她站起身,移到对面的椅子上,冷冷地看着窗外。 孟经理一副很大度的样子,笑眯眯地站起来,得意地说:“说起来,还真有缘分。我们刚刚问清楚了你的房间号正要上来,就听见了你一脚催着一脚的下楼声。吃过午饭我们就回公司,要么内部消化,要么交给公安部门处理。到底怎么办,还得你回去当着郝董做个选择。不过,今天你就再别打制造混乱借机逃跑的主意啦,我可是里里外外都做了安排。” 孟经理两只手端在胸前,捏住西装翻领狠狠地抖一下,盛气凌人地走了出去,留下保镖守在门口。那俩保镖像兵俑一样,既无表情又目不转睛地愣愣地瞅着她。 方胜男怒斥:“滚到走廊去!把门关上!” 听到她的吼叫,孟经理收住脚倒退几步,探回上身,一手把着门框像观察着一个怪物似的看看方胜男,调侃道:“嚯,火气还不小。是不是又琢磨出啥高招啦,啊?我今天倒要见识见识,你还能捣出什么鬼!”然后命令两个保镖,“关上门!反正她也自由不了几天了,到时候自有看守所和监狱收拾她!”后面的话显然是说给方胜男听的。 方胜男在心里愤愤地骂道:“就怕你不敢那么做。真要交给了公安,倒是本小姐我求之不得的事呢。” 然而此刻的方胜男心里明白,骂归骂,那终究还是以后的事情。迫在眉睫的是该如何应对这个新的意外!这一次,他们肯定不会像上次那样,采取软中带硬的办法,而很可能图穷匕首见,只硬不软,硬中夹黑了。如果他们下午在半路上,或者在返回海顺之后下毒手怎么办?方胜男心乱如麻。 孟经理的脚步声进入了旁边的房间,保镖按照他的指示也关上了门。这两个保镖都是生面孔。 重陷魔爪已成现实,然而见不到戴辉的身影却使她产生了一种挂念。 戴辉到哪里去了?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不测?是不是在电子城的行动让姓孟的看出了破绽,把戴辉辞退了,还是戴辉遭到了什么不幸?如果仅仅是辞退,倒还好一些,起码身体不会受到伤害,只是再也没有机会完成这次卧底任务了。如果是遭到了不幸,那戴辉现在怎么样了?是在家里,还是住进了医院?伤情严重还是不严重?或者……方胜男不敢想下去了。 自己犹如一只刚刚挣脱了竹笼的小鸟又被重新捕获,在这凶多吉少的紧急关头,没有了戴辉该怎么办? 第六十八章 初次看见戴辉时,以为他是打手,看着那肌肉发达的四肢,感到的是凶狠,然而从电子城出逃之后一想起戴辉,便与健壮二字连在了一起。那天晚上,杂物间的光线虽然很暗,但戴辉沉稳、灵活、严肃、诙谐的样子,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子里,而在火车站那奋不顾身的一个假摔,则又添加了敦厚、可敬的成分。这些天来,戴辉的身影总是在她眼前浮现着、晃动着。健壮魁梧的体魄,就像一道可以让人依赖的铜墙,又像一个可以遮蔽风雨的屏障,让人安全,让人安心。他是那么的机敏、能干,而且富有朝气…… 方胜男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落下了眼泪。一阵难过之后,她擦干泪痕,打开纱窗,望着外面车水马龙的街市发呆,幻想着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能忽然出现戴辉的身影,只要在她的视线之内有一个高大而结实的年轻人,看上去就很像戴辉。 眼睛看酸了,她合上纱窗,学着戴辉的机巧,开动起自己的脑筋。 小旅馆设备简陋,没有自动防火装置,即便有,也不可能让姓孟的再次上当。她努力地琢磨起新的办法。 旁边的客房有一个阳台,离自己很近,而且有一个不窄的外沿与她这个房间的窗台相连,如果能爬到那里该有多好! 一部惊险片里,曾有过这么一个情节:一位逃命者的居所已经暴露,密探及打手追至而来,并且正在拼命地敲门或在撬锁,危急万分。只见那人爬上窗台,探出身去,脚踩着楼房的外沿,一下一下移到了邻屋的窗前,然后一翻而进,化险为夷。方胜男决心要试一试。 这是位于四楼的房间,离地面至少有七米之高,此举的危险程度不言而喻,但与其被人害死,不如自己摔死,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还真能抓得住一条生路,再次出逃!想到此,方胜男信心百倍,心中燃起了强烈的希望之火。然而兴奋之余却突然发现,那正是孟经理刚才走进的那个房间。顿时,一场冷雨无情地浇在了刚刚燃起的火堆。 她倒退两步,坐到床边,好不垂头丧气,但转而一想,那家伙瞌睡多,爱打盹,是全公司有名的睡虫,或许,躲进他的阳台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于是,火焰重新燃起,她轻快地跨到窗前,满怀希望地打开了纱窗。 她先站在床上,把坤包从肩上转移到脖子上挂好,然后伸腿移到窗前的桌子上,随后右手紧攥窗框,侧着身将左脚探出窗外,稳稳地踏在外面的窗台。这时心跳有些过速,她停下来稍稍喘口气,接着脖子一歪,上半身也就移到了窗外。这时,除去一只抓着窗户上沿的右手和一只依然靠桌面支撑着的右脚之外,身体的绝大部分已经来到了房间之外。她忍不住下看了一眼,没想到窗外的一切刹时涌到了自己的脚下,楼房也似乎在这一瞬间突然发生了倾斜,即将倒向十几米以外的停车场。她知道这是眼晕,是一种心理作用,或者说自己对此不太适应,其实大楼并未斜,也不会倒塌。于是,放匀呼吸,壮着胆告戒自己,再也不要往下看,如同小时候学骑自行车那样,抬头紧盯前方的目标。 此时的目标就是那个阳台,只要心不急,气不虚,稳步前移,最终就一定能抓住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窗扇。窗扇是打开着的,只需往前挪动三五步便可伸长手臂稳稳地抓住。然而不知是眼晕还是心慌,方胜男忽然觉得那个救命的窗扇像悄然移动了一般,怎么比刚才看见的远了许多,一眨眼的工夫就变得那么遥不可及,远不是只需几下便能伸手摸到的。仿佛自己站在了百米比赛的起点,遥望着终点线上的细绳,是那样的模糊不清。 正当她茫然若失心慌气短之际,脚下却偏偏又突如其来地传来一声急切的刹车声。声音短促、刺耳,尖叫着使方胜男猛然一颤。她两腿一软,“哎哟”一声,斜倒在屋里的桌面上。 心惊肉跳,虚汗长淌而下。所幸的是,手还有劲,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方胜男宛如死里逃生,浑身乏力地坐在桌上,呆呆地看着那辆使她失魂落魄的汽车。 车里下来两个人,一高一矮。个高的胖一些,是个中年人,矮个的略显细瘦,是个年轻小伙。他们下车之后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匆忙离去,而是站在车旁抬头看着旅馆。 中年人从腰间取下手机摁了几下,贴在耳边,目光一直在四楼的这个高度扫来扫去,随后又一头钻回了汽车。那个瘦小的年轻人依旧站在车外,而且纹丝不动。很明显,他们是在等什么人,或者准备着干什么,并且一定与四楼有关。 看着看着,方胜男发现那个年轻人好像在哪见过,但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姓孟的那家伙带来的?海顺大厦白领、蓝领上千人,每天上下班尽是一张张匆匆忙忙的面孔,彼此之间也很少搭话。她来的时间不长,除白秘书等少数几个人之外,几乎跟谁都不认识,遇到节假日,即使在外边碰见了海顺的员工,也不一定能认得出,仅仅是觉得有点面熟而已。刚才姓孟的不是说里里外外都有他的安排吗?这两个家伙是不是专门守在外边,防止她再次逃脱的? 方胜男发现自己如同坠渊之后又遭到了乱石,没有了一点生路。她一阵愤恨又一阵失望,随着这种情绪的凝聚,终于绝望了!眼泪像破堤的洪水夺眶而出,流淌着冲过她的两颊,再垂落到她的衣襟。她跳下桌子,像一个被激怒了的狮子,怒不可遏,抓起桌旁的椅子,举过头顶,使出全身力气向窗户砸去。 窗户的中间是一块固定的玻璃而且很大,经她猛烈的一击,立即出现了一个破碎的大洞,同时发出震耳的响声。 屋里的巨响惊动了门外的保镖,他们一冲而入。 方胜男蔑视着神色紧张的他俩,淡淡一笑,挖苦道:“赶快去请你们的主子吧,就在隔壁,你俩做不了主。” 两个保镖的确不知道面对这突发事件该如何应对,只是本能地冲过几步抓住方胜男,阻止她出现进一步的行动。作为保镖,此时他俩最怕的就是被禁者自杀。 方胜男厌烦地一甩胳膊,顺势扬起一只手掌,死命地朝一个长满了粉刺的疙哩疙瘩的脸上抡了过去。这位保镖毫无防备,“啪”的一声被打个正着,一个个小疙瘩顿时愈加红亮,同时半张脸上泛起了四个清晰的指印。 方胜男愣怔了,她因自己的举动和这种举动所产生的效果而愣怔了!就像那次在电子城车站打掉圆脸保镖的手机一样,她弄不清楚自己哪来的这么大的劲,弄不清楚自己煽过去的嘴巴子会如此迅速、准确,更弄不清楚自己如何就做出了连田芬也未必能做得出的如此男式化的动作。但无论如何,奋力煽打可恶之人的感觉真是不错,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一种快感,一种积郁之气和满腔怒火一爆而发的畅爽。早知如此,当初对懦弱、薄情的高靖来这么一下该有多好,也不至于让自己苦闷了那么多天,直到现在自己的心灵还在隐隐作痛。 也许是这边的动静太大,孟经理走了过来。问明了情况,但并没有发怒,只是轻轻一笑,依然用看着怪物一样的眼神盯盯方胜男,轻轻吐出几个字:“走,该吃饭了。吃完饭上路。” 第六十九章 方胜男被保镖推着跟孟经理向外走,刚下到三楼就见冲过来两个人,挡住了他们去路。其中一个拿出证件给孟经理看了一眼,说:“我们是警察。谁刚才打碎了房间的玻璃?” 走在前面的孟经理回答道:“不是有意的,是不小心把玻璃碰了一下,我们认赔。” 方胜男伸头往前一看,心里顿时吃了一惊:这不是楼下停车场的那两个人吗?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中年人嗓门很大,等孟经理的嘴刚一停下来马上反驳道:“不行!哪是不小心啊?椅子腿还卡在窗框上哪,分明是一种暴力行为!谁干的?” 没人言声。 那个年轻人绕过孟经理,向后面的三个人厉声问道:“谁是405房的?” 那个中年人则显得很不耐烦,说:“没啥可罗嗦的,谁是房客就带谁走。”然后指着方胜男,“那个女的!” 就在这个时候,方胜男猛然认出了那个年轻人。她在夕明湾派出所见过他。昨天去派出所的时候,他正急急忙忙从里面走出来,方胜男只看见了他的一个侧脸,当时他穿的是警服。 有救了!只要能让这两位警察把她带出这栋楼,哪怕只是暂时地单独离开一会,就会有很大的希望,躲过孟经理的毒手,不至于死在荒郊野外或某一个深渊之内。方胜男心里一阵欣喜。 现在的方胜男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的表情,强忍着硬是没有让这种兴奋从脸上露出去,反而装作特别害怕的样子,朝着警察挪动了几步。 然而,此时从楼下又跑上来两个人,方胜男以为也是警察,但他们上来之后,先是向孟经理看了看,随即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站在了两位警察的后面。显然这俩人是一直守在宾馆门外的打手,只要孟经理一个眼色,他们就会发起进攻,拳脚齐上,与另外两个同伙前后夹击。 孟经理目空一切,口气强硬地对中年警察说:“不是已经告诉过你,认赔嘛。还带人干啥?你们会不会办事?” “光赔就了事啦?” “不就是罚款嘛,认罚。你说个数吧,我绝不还价。”孟经理依然想用钞票解决问题,因为此时自己的人再多,也绝对不宜节外生枝,当务之急是将方胜男顺利地带出旅馆,塞进汽车。 “你以为这是谈买卖哪,啊?得到所里备案!”中年警察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口气比孟经理的更强硬。 “备案也不能随便抓人哪!” “谁告诉你这是抓人?不到所里怎么备案?事一了,立马让她走人,想呆我们还不留呢。” “那也不行!人你不能带走!”孟经理的口气依然不容反驳。几个保镖也跟着嚷:“牛气啥、牛气啥!你们这号的,见过的多了。”“小心吓着了你,你们上边的跟我们还称兄道弟的呢,你又算老几!让开!”说着,站在警察前面的一个保镖,抬起手狠狠地落向了年轻警察。 年轻警察十分机警,只见胳膊一挥,挡开了保镖的进攻,同时灵巧地向旁边一闪,借势让那只猛冲过来的手掌扎扎实实地落在了孟经理的身上。 “哎,你怎么打人?”孟经理冲年轻警察大吼。 此时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四周围了不少人看热闹的人。 中年警察正色道:“胡搅蛮缠!你对他们喊才对。” 孟经理知道这样下去非耽误事不可,况且这警察的身手也非同一般,于是拿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甩出一句明显让步的话:“哼!我这就给你们上司打电话,我要你怎么带走的,就怎么给我送回来!” “别扯那没用的,我们那儿又不是收容所。”年轻警察轻蔑地瞪瞪孟经理,然后目光转向方胜男,“走吧,小姐。” 方胜男立刻跟着年轻警察就走,但故意让双脚迈得拖拖沓沓,好似自己真的像孟经理咋呼她那样的有案在身,见了警察不免战战兢兢。 中年警察对走到跟前的方胜男说:“事情其实很简单,只要好好配合,你马上就能回来。” 孟经理接过话茬说:“实际上,我们也知道没那么严重,主要是位女士嘛,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是不是?同志,您看能不能让我们跟个人,好有个照应?” 中年警察说:“照应不照应的,用不着,是派出所又不是其它地方。不过,既然你说得这么客气,要跟就跟上一个吧。”说着,向前挥挥手。 “太好了。”孟经理冲他点点头,然后给一个保镖使个眼色。 楼梯上顿时响起了方胜男和两位警察还有一个保镖这四个人“哒哒哒哒”的脚步声,转眼便到了二楼。 “慢着!” 突然,孟经理发出一句低沉的声音。 第七十章 他们四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转回了头。 孟经理跟着到了二楼,先看看那位保镖,保镖正冷静地望着他,等待指示。接着,他脖子向一侧够了够,盯盯走在警察前面的方胜男,见方胜男低着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这才匀口气说:“警察同志,得多长时间?要不,我去吧。” 中年警察哈哈一笑,说:“用不着。哪能劳您的驾?芝麻点小事。一看你就是位领导。登个记,再交个款,用不了多长时间。” “那好!”孟经理再次把目光落到保镖的脸上,扬扬手,“快去快回!” 下了楼,警察让方胜男上了汽车,那个保镖也跟着坐了进去。门刚一关好,汽车便像离弦之箭驶出了旅馆停车场。 此时的方胜男怎么也不可能想得到,这两位警察是专门来解救她的。 昨晚,江凯国驾驶着梁子送来的越野车一路狂奔,若能超过那姓孟的,赶前一步抵达夕明湾旅馆见到方胜男则好,即便没能先行抵达,也必须后脚截住他们的去路。赶到夕明湾时,他发现海顺公司的汽车已经停在了旅馆的停车场。鉴于此次行动仍在保密之列,尚不可与姓孟的公开接触,于是他连忙与夕明湾派出所联系。夕明湾派出所所长是他警校的老同学,一见他单枪匹马地来找一个证人,就知道是一项特殊任务,于是什么也不多问,立即派人把住通往外地的公路出口,同时指定两名拳脚好思维又十分敏捷的手下赶快到夕明湾旅馆救人,想尽一切办法将方胜男带到派出所。 此时因为车里同时还坐进来了一个海顺公司的保镖,这两位警察也一时不便与方胜男说什么,只是和蔼地冲她一笑,说声“别怕”。然而方胜男却根本领悟不到其中的含义,坐进车里之后,她一路不停地琢磨着这俩警察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品质,是正正派派尽职尽责值得普通老百姓信赖的那一种呢?还是假公济私以敲诈钱财为乐的腐化变质分子?如果是前者,今天倒是一个求救的好机会。一想到向警察求救,她突然又觉得要说明自己的情况和目前的危险处境着实有些有些不容易。一来,有些东西不便张扬,即使毫无顾忌详叙细说,恐怕人家也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怎么会作为对立面与一个庞大的走私集团联系在一起?这些天来,连她自己一想起这些都觉得好似在梦里一般恍恍惚惚。再者,还跟上来了一个讨厌的家伙,就坐在自己的旁边,一言一行要躲过那一双贼眼,又是一个不容易。如果他们属于后一种,那么今天说什么也不能将自己的事情泄露出去,否则,他们见钱眼开为虎作伥,将会使自己陷于一个更加危险的境地。但愿他们属前一种,伸出正义而且有力的手臂救她于危急之中。其实,也不需要他们费太大的力气,只要能帮助她安安全全地见到江队长就成。 方胜男的心里嘀咕了一路,真是既喜又忧。不知不觉,夕明湾派出所到了。两位警察将她和那个保镖一并带进了所长室。 比户籍室宽敞一些的所长室里正坐着两个人,一个身着短袖警服,另一个则穿着米黄色短袖衫便装,两人都在五十岁上下,见他们进了门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穿警服的问道:“怎么样,还顺利吧?”看样子,他是这里的所长。 中年警察答道:“小菜一碟,没出什么意外。” 所长看一眼那个保镖问:“他是谁?” 中年警察笑笑,说:“硬要跟我们一起来的。是个保镖。” 这时,身着米黄色短袖衫的那个人猛地将桌子一拍,圆睁怒目,盯着那个保镖大吼一声:“魏学文!你跑得够远呀!啊?” 被称作魏学文的那个保镖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够戗,眨巴着眼皮,不知所以地看着此刻对他怒目而视的人,同时习惯性地立刻双腿并立、两臂垂肩,惶恐不安地半低下头。 “好啊,窜到这儿来啦!你以为跑到夕明湾来,就没人能认出你是谁啦!啊?”穿米黄色短衫的人一步一步逼到了跟前,魏学文就像脖子断了一样干脆就彻底垂下了头。训斥继续着,“我问你,狗三的鼻子是不是你打塌的?两个月前一帮赌徒斗殴,是不是你挑起来的?输了钱想赖账,小六子不依,你就大打出手,啊?一直想抓你,你小子像钻进了老鼠洞,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今天正好,送上门来了还有啥客气的?来!先给我铐起来!” 方胜男看得目瞪口呆,不得其解。心想,不是因为她砸了旅馆的玻璃才被带到这儿来的吗,怎么把她放到一边不管,倒先收拾起了那个保镖? 这时只见年轻警察“嗖”的一下从后腰解下一副手铐,“啪、啪”两声紧紧地套在了魏学文的两只手腕上。 魏学文软了,连忙主动蹲在地上,不过还是壮了壮胆,想问个明白:“您是……” “不认识我,是吧?告诉你,我是江凯国。” “您是江队长?”魏学文的脸顿时煞白。江队长远近知名,谁若栽到他的手里,甭想有好果子吃。 “弄不明白,是吧?我告诉你,你屡教不改又畏罪潜逃,案子已经由派出所转到我们刑警队啦!” “哎哟妈呀,这咋还升级了呢?”魏学文彻底软了,随即被年轻警察带出了所长室。方胜男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听到“江队长”三个字,眼前顿时一亮。 这时江队长微笑着走到她跟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说:“你就是方胜男吧!” 一听江队长知道自己的名字,方胜男激动地答道:“是,我是方胜男。您就是戴……”她本想说:“您就是戴辉所说的江队长?”但被江队长的话截住了。 “没错,我是带着专门的任务来接你回去的。”然后,将在场的民警一一给她做了介绍,最后指着中年警察说,“方胜男,也许你还不知道,他和那个年轻点儿的,今天就是专去旅馆解救你的。所长大人下了死命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所长问中年警察:“是按原计划进行的?” 中年警察笑道:“没有。不过比原计划还要顺利。我们刚到那儿,正准备上去找茬带人呢,她房间窗户上的玻璃突然给砸碎了。我们不知道发生了啥事,赶紧往里跑,谁知,刚上到三楼就见她跟着几个人走了下来。我想,正好以破坏公物坚决带人。” 江队长高兴地叹道:“真是芝麻落进了针眼儿,一个巧劲儿!”然后问方胜男,“小方,到底出了啥事?” 方胜男答:“啥事也没出。”说着就有些不好意思,“我好不容易逃了出去,结果又给他们逮住了,我气得不行嘛,心里也感到很绝望,就把玻璃给砸了。” 江队长高兴地夸奖道:“砸得好,砸得正是时候!” 方胜男激动地弯下腰,向各位民警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救了我……”说着,双眼含满了感激的热泪。 江队长从包里取出纸巾塞给方胜男,劝她不要哭,准备上路,然后向所长和其他各位一一表示了谢意,最后抱歉地说:“我这拍拍屁股一走了事了,可给你们留下了尾巴。那帮人过不了多一会儿准会来问你们要人。老同学,那就多担待,多麻烦了。” 所长不以为然地看着江队长,说:“说啥呢,你?这点儿小事算个啥呀?好对付。你放心地走!”同时轻松地拍拍老同学的肩膀。 随即,江凯国把那个保镖铐到汽车的后座,带着方胜男赶紧离开了夕明湾。 第七十一章 连日来颠沛流离,精神紧张,今日终于见到了江队长,方胜男顿觉重负尽释,疲惫袭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困倦。汽车沿着单调的公路行驶,方胜男不知不觉沉入了酣睡之中,一觉醒来,已经回到了她所熟悉的城市。 汽车开进了一个派出所,江队长打开后门放那个保镖下去,带进值班室,不一会便一人回到车里,向送他出来的几位同行挥挥手,又继续上路。 方胜男问江队长,是不是该送她回家啦?江队长摇摇头告诉她,现在还不能。海顺公司的走私案尚未了结,主犯及从犯也未绳之以法,她一人呆在家里很危险。最好先到省城,听听省厅的指示再做安排。 方胜男一听要离开这里去省城,急忙拿过压在身后的小坤包,拉开拉锁,手指伸进了包的夹层。她要抠出那把钥匙,当下交到江队长的手里,让田芬留下来的那些材料快些派上用场。 钥匙藏得很深,几次都没能抠出来。她上下嘴唇一边随着手指在一噘一噘地用劲,一边对江队长说:“里面是那份材料的钥匙。本来上车之后,我就想掏出来交给您的,可是车后边铐着一个海顺公司的保镖,不方便,再加上您安顿我好好睡一觉,我也就真给睡着了。哟,这次勾上了,就出来啦。” 江队长安慰道:“应该睡。神经嘛,总是需要放松放松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瞌睡比你的还多,只要一个案子刚办完,等都等不及地随便找个地方就能睡过去。呼天响地的,就是一个炸雷劈过来都别想让我挪窝。” 方胜男说:“那也不能耽误正事啊。”说话间,一把闪闪亮亮的小钥匙出现在方胜男的手指上。 江队长单手握住方向盘,腾出另一只手接过来,两面看看,双眼掠过一丝惊讶,说:“这把钥匙,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殡仪馆的。那些材料就放在一个特大号的盒子里,顶替着一个人的骨灰。” 方胜男顿时睁大了眼睛,惊奇地说:“神啦!您咋知道的?” 江队长笑笑,说:“神啥呀?是这上面的编号告诉我的。你看,这种编号方式,字头一个字母,字尾还有一个字母,只有我们这儿的殡仪馆才有。再联想到田芬,就知道你把材料悄悄放进她的骨灰盒里了,因为田芬的遗体并没有找到,骨灰盒里也就没有骨灰,是空置在那儿的。” “真了不得,一猜就中。”方胜男的目光里充满了钦佩。 “干了二十多年的刑侦,脑袋里储存了不少信息,这点儿小机灵算不上啥,倒是你的做法让我觉得很新奇。”江队长一边说着一边从座位旁提起一个塑料袋递了过来,里面是面包、水果还有几瓶饮料,“是不是又渴又饿?从中午离开夕明湾到现在已经七个多小时了,快吃。半路上买的,看你睡得挺香,没忍心叫醒你。” 一见这些吃食,方胜男顿觉饥肠辘辘,若从早晨起床算起,几乎一天的时间没有进食了。刚才由于兴奋忘却了饥饿,经江队长这么一提,又见到了有软有硬的好东西,方胜男也顾不上客气,顾不上一个女性在他人面前应有的矜持,便麻利地打开提袋,一手拿着面包,一手举着饮料,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江队长看她吃得很香,笑了笑,说:“能不能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想起那么做的?” 方胜男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得先问你一个问题。” 江队长双手调整一下行驶方向,说:“可以。现在咱们就去殡仪馆取东西,有段路呢,你问吧。” “我想问问戴辉。他现在怎么样啦?没出啥事儿吧?那个姓孟的这次去夕明湾怎么没带他?” “哟,你一张口就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戴辉现在的情况我还真是不太清楚。至于为啥没有跟着姓孟的一起到夕明湾,我一时还真的答不上来。昨天晚上他给我报信的时候,好像很仓促,先打过来一个电话,急急忙忙地只说了一句话就收了线,后来又发过来一个短信做补充,显得不如前几次跟我联系的时候那么从容,不知道他那里究竟出了啥事情。总之,卧底是个危险的差事,随时都会有意想不到事情突然冒出来,我也正为他担着心呢。” 第七十二章 “会不会有生命危险?”方胜男急切地问。 “这很难说,不过要有的话,我应该能收到紧急信号。”江队长回答道。 “那就好。”方胜男松了口气,“可是江队长,您对这个问题回答得不太肯定,我得重问一个。”不等江队长表态,方胜男便带着强烈的探密欲提出了下一个,“就是在夕明湾派出所,我们刚走进去的时候,您怎么就劈头盖脸地把那个保镖收拾了一顿?刑警队不是专管大案的吗,您怎么会认识一个痞子,而且还那么了如指掌?” 江队长笑道:“你这小姑娘,脑子好使,什么马虎眼儿都绕不过你。我的确不认识那种街沿上的小痞子。没杀人放火的,只是打打架、斗斗殴,我哪有闲工夫跟他们打交道呢。其实,这又是戴辉的作用。那些人鲁莽得很,闲下来唯一的嗜好就是吹大牛、比霸道,看谁更凶、更狠、更有歪门邪道的资历。戴辉是个有心人,在他们滔滔不绝的时候,记下了那些保镖的所有谈话内容,找机会报给了我。我这里呢,也就去伪存真,顺理成章地弄清了他们的基本情况,而且从派出所得到了他们的照片。当然,有一部分是学了点儿武功去当保镖的,并不是痞子,自然不在我们的记录范围之内。那天,那个姓魏的跟着你们一进门,我就认出了他,立刻把他的相貌和劣迹对上了号。当下给他个下马威,为的是把他带出去,咱们好说话呗。再一个,顺便把那家伙押回来,交给派出所结案,也算是这些天没有白麻烦人家一场。好啦,该你回答我了。” 方胜男说:“戴辉真了不起,跟他一比,我那事儿就简单得不值一提了,一点就破。反正东西放在家里不安全,就想办法藏呗。先想着把墙掏个洞,又担心动静太大,再说自己也没那分力量,后来就想着存到银行的保险箱,但又觉得思维方式太大众化,没有独特性,就像买股票,只要自己跟大多数人一致了就非赔钱不可,最后就想到了殡仪馆的思念楼。正好上次田芬的表妹临走的时候,把殡仪馆交给死者家属的钥匙放在了我这儿,说她在外地不方便,让我时常去照看着点儿。刚藏进去的时候心里也没底,后来就一天比一天踏实了,因为他们一直就没有对我放松过。如果他们已经得到了那份材料,就用不着在我身上费那么多的心思了,又是设圈套又是劝我‘将功补过’的,您说是不是?” 江队长眼盯着前面的马路,笑着夸奖道:“聪明!不过你可能没有意识到,过一会儿咱们从骨灰盒拿到了那份材料,就等于掌握了海顺公司的主要走私行径,送他们上法庭的日子就为期不远了。” 此时已临近傍晚,太阳的余晖恋恋不舍地在天边徘徊,烧红的云朵像轻柔的纱巾,一绺绺、一簇簇、一片片地自由自在地轻飘漫舞。方胜男想起当初跟着孟经理离开这里的时候,是那样的忐忑不安,凶吉难卜,然而此刻,看一眼坐在自己旁边手握着方向盘的江队长,心里则如燕归巢,安逸踏实。 马路两旁的店铺、楼宇还有人流匆匆地向后闪去,路灯亮起的时候他们来到了殡仪馆。江队长将车停在院内,然后跳下车,和方胜男一起快速向思念楼走去。 思念楼上着锁,进不去,他们只好返回来走进了业务值班室。夜间值班员一听他们要看望一位死者,待问清了是存放于豪华间的,很是热情,让他们做了登记,然后到另一房间取了钥匙便陪着他们走过去,给他们打开了思念楼,又摁亮了里面的电灯。江凯国见值班员还要陪他们一块上去,便面带笑容地谢绝了,说他们知道具体位置,不用再麻烦了。一般晚上是联系殡葬的密集时间段,值班员也就停下了脚步,将存放间的钥匙交给他,回值班室忙去了。江凯国让方胜男引领着急步匆匆地进了思念楼,沿着楼梯上到三楼,很快来到了田芬骨灰盒的存放间。 当初,郝董事长为遮人耳目,不但买下了体积最大、价钱最贵的骨灰盒,而且不惜重金购得了这个为数不多的独立、豪华存放间,每年支付的守护费就达五千元。 存放间的门头镶一黑色小牌,写有“七号贵宾安息室”及“田芬”几个白色的字样,江队长拧开门锁,摁亮顶灯,和方胜男一起走了进去。 迈入这个孤独寂寞的空间,方胜男禁不住泪如泉涌,松开了因为感到阴森可怕而一直紧抓着江队长衣角的双手,嚎啕着扑向了田芬的骨灰盒。 骨灰盒是用一整块白玉切凿而成的。三面雕有花纹,前面是一棵松柏,松柏的上方有一用碎小的花朵围成的相框,相框里镶着田芬的半身照片,两个侧面是展翅的仙鹤,仙鹤行游在云朵之间,虽左右对称但显得寂寞而且孤单。方胜男哭泣着,悲叫着,喷发着一腔的思念,五味蛰心,百感交集。 骨灰盒的外圈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防尘罩,江队长一边轻轻地拍着方胜男的肩膀安慰着,一边用另一只手将方胜男交给他的那把钥匙插入锁孔。只听“啪嗒”一声,锃亮的玻璃钢门一弹而起,然后缓缓上升,他们的目光便无阻无碍地落到了田芬那静静的骨灰盒上。江队长双手将其端出,轻放到一旁的小供桌,然后立刻揭开盒盖。 然而,当移去盒盖,盒内的一切进入眼帘之时,他俩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骨灰盒里的东西不见了。 方胜男地停止了哭泣,她满腹疑问地抱起骨灰盒,左左右右、里里外外看了又看,并且伸手在里边摸了又摸,在不得不接受了里面确实空无一物之后,才抬起焦急而且迷茫的双眼对着江队长,近似疯狂地喊道:“是我亲手放进去的,亲手放在里面的!谁也不知道!” 江队长立即扑向灯光控制板,急速打开所有的电灯,目光在地面、墙壁以及每一个角落来回搜寻。然而,在这十平方米的房间之内,除了骨灰盒、防尘罩和那个小供桌之外,就是倚墙而立的几个精致的花圈,直对着骨灰盒的墙脚摆放着一个单人沙发。 方胜男双膝跪地,半边脸贴到地面,极力将目光探到沙发下面,然后又站起身扳倒沙发,一阵摸、敲、抠、捏。江队长冷静地劝慰道:“不用找了。我相信那包材料你确实放在了这里,但也不得不相信有人发现了这包东西,而且已经顺手牵羊了。” 在这里呆下去已毫无意义,江队长盖上骨灰盒,放进防尘罩,摁下玻璃钢门,照原样放好小供桌,又将沙发仔细地摆到原来的位置,然后关了灯,锁了门,带着方胜男步出思念楼,再次走进了值班室。 账本的不翼而飞不但使方胜男大感意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像一桶夹杂着冰块的冷水,从头到脚一滴不剩地浇向了江凯国。原以为找到了方胜男便等于找到了证据,便可以稳稳地捏住郝董一伙的命脉,没想到方胜男费尽了心思巧妙藏匿起来的账本,竟会被人悄悄携走。 殡仪馆对豪华存放间有一套完整的管理制度,凡是前来祭祀死者的都必须做一详细的登记,除了姓名、性别以及与死者的关系之外,还有日期和具体的祭祀时间,甚至开没开防尘罩都记录在案。除此之外,清洁工每周一次进去拖地、掸灰、擦拭防尘罩时,都必须两人以上在场。同时进去,同时出来,关好窗锁好门。由于里面的骨灰盒都是高档品,价格不菲,也由于每年收取着高昂的守护费,每一位工作人员人都十分精心。 自追悼会之后,来过七号贵宾安息室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方胜男,另一个是自称为田芬的哥哥的人。可是田芬根本就没有哥哥,既没有表哥也没有亲哥哥。曾经有一位堂哥,但于两年前因一次车祸离开了人世。这位“田芬的哥哥”极有可能是携走账本的人。 他是半个月前来到殡仪馆的,那天不但让管理人员打开了第七号贵宾安息室,而且也让打开了防尘罩。一般而言,当管理人员应来客的要求做完一切之后便会立即退出,给祭祀者一个独自释放感情的空间。此人趁这个旁边无人的空当窃去账本,不但时间充裕从容不迫而且无人知晓。为排除他人作案的可能,江凯国问值班员,有没有不做登记便可进入存放间的可能。答复只有三个字:不可能。因为存放间和防尘罩的钥匙都有专人保管,未做登记保管员是不会拿出钥匙的。发现账本不在骨灰盒里的时候,江凯国细心地观察过门锁和防尘罩,没有见到被人撬过的痕迹。看来,此人就是账本的窃取者。在与值班员的交谈中得知,凡是祭祀者都会带着一个包,而且有的还是大一些的旅行包,里面一般都会装着馒头、水果还有酒、肉之类的东西。“田芬的哥哥”也不例外,据值班员回忆,那天肩上也背着一个包。此人既具备了作案时间,也具备了完整的作案方式,显然是从骨灰盒掏出了账本,然后装进挎在肩头的背包,不慌不忙地带出殡仪馆的。 江凯国详细询问了此人的长相、身高、穿着及其他外貌特征,对窃物者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然而在给此人一个确切的定位,与海顺公司联系在一起时,却又觉得很纳闷,产生了不小的疑问。 围绕着被田芬复制下来的那些账本,海顺公司可以说绞尽脑汁铺谋设计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先是杀害了田芬,继而又对方胜男软硬兼施恩威并用,耍弄了太多的手段。就此判断,这个“田芬的哥哥”应该是郝董的手下。可是这人假祭盗物的时间是在半月之前,而这段时间以来正是孟经理紧抓方胜男不放,将步步升级的伎俩玩弄到登峰造极的时候。当初他们请方胜男到海顺公司上班,就是为了诱出账本,以销心头之患,那么既然已经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为什么还在劳心费神死死纠缠,继续对方胜男施诱行迫而没有就此终止?方胜男与田芬最大的区别是,她只藏匿着账本而对海顺公司的走私细节并不详知尽晓,换言之,刚进海顺公司不足三个月而且没有接触到核心机密的方胜男本人,对海顺公司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应该说海顺公司一旦账本到手,应立马对方胜男失去兴趣才顺理成章。 此事费解,江凯国的脑袋里闪现出许多假设,但哪一种假设似乎都难以成立,很快被自己否定掉了。 那位窃物者究竟是什么人? 第七十三章 江凯国手握方向盘,双眼盯着前方的路面飞快地行驶在奔向省城的路上,思维却像进入了迷魂阵,不知所向。脑袋里塞满了猜测、推断还有疑问,一会东一会西,一会阴一会晴,一会云又一会雾,在账本被窃与海顺公司之间总也理不出个头绪,急得在心里直骂自己:江凯国你他妈的是干啥吃的?干了大半辈子刑侦,破过的案子和攒下的经验比吃过的盐都多,怎么今天一个都派不上用场,弄得脑筋大伤还没整出个所以然?骂过自己又骂起了对手:别看你贼心狗胆,以为账本不见了就拿你没办法,老子迟早有一天会收拾了你,不把一肚子坏水给你捏出来,老子就不姓江。心里发着狠,脚下也就用起了猛劲,油门一踩到底,两边的路灯连成了白线,逃也似地向后躲闪而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忽然想起了坐在一旁的方胜男,转过脸一看,却见方胜男正发着愣,一对疲惫的目光漫无所视地飘忽在车窗之外。想想一个女孩子家在短短的几个月之内经历了那么多一般人不曾经历的事情,的确可怜。本想满心欢喜地拿出账本,好早日将郝董一伙缉拿归案,彻底解除海顺公司对她的纠缠,可万没想到竟然出现了这等意外。于是,江凯国调整情绪,同她扯起了家常。 其实,方胜男并不觉得自己可怜,而是可悲,所有的一切都缘自于对好朋友田芬的失信。招惹在身的麻烦,均为咎由自取。自刚才发现账本丢失的那一刻起,她便一直很紧张,不知为什么就联想到了曾经出现在她家楼下的那个黑影。那个黑影一段时间内天天在她的周围时隐时现,只要天一黑,她似乎就能看得见。下楼出去买东西能看得见,回来时也能看得见。黑影躲躲闪闪,时常缩在某个角落,隐没在黑暗处。起初以为是来找什么人的,也以为是偷偷摸摸要回避什么人的,有些受到父母的反对但仍处于恋爱之中的男女,就经常采取这种遮遮掩掩的方式寻找着彼此见面的机会,方胜男曾不止一次地碰到过他们在黑暗中拥抱、接吻的情景。有一次因为光线实在太暗,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凑上前去想看个究竟,但在探明了实情的同时却弄得自己很尴尬。从此以后,她对楼下犄角旮旯所出现的异常动态再也不好意思过多留意。至于那个黑影,也就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有与自己联系起来。直到打开了田芬的那个深色塑料袋,发现了里面的账本并且细细翻看的那天夜晚,才不得不感觉到那个黑影像是与自己有关。当时她清楚地听到了外面有人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她的门前,接着便听到了手指摸防盗门的声响,似乎准备着一闯而入,但随着她壮足了胆量的一声大喊,那人才停止了原来的企图,响起了急速的下楼声。通过玻璃窗,她真真实实地看到了在楼梯口一闪而过的那个黑影。后来她将那个黑影给高靖说起过,但高靖认为那是她翻看账本时因精神紧张所出现的幻觉。然而今天,账本的不翼而飞使她再一次想起了那个黑影,而且越想越觉得那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并不是幻觉,总觉得黑影与账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 听了她的讲述,江队长也觉得蹊跷,问她:“除了这个黑影之外,你还见到了啥?” 方胜男摇摇头说:“再没见到啥。” 江队长说:“这个人能从骨灰盒盗走账本,应该说早就注意上你了,那天在追悼会上有没有见到啥反常的情况?” “反常的情况?好像没有。” 江队长开导道:“所谓反常就是跟当时的气氛不协调的现象,不管你意识到还是没有意识到那是个问题,都应该算在内。比如我们正在机动车道上行驶,来往的车辆都很快,如果这时有一个人在路边行走……” 方胜男很快明白了江队长的意思,抢过话茬说:“知道了,知道了。您是说,不要判断只要指出来就行,或者说,不管有用没用先摆出来再说。” “没错。”江队长说,“人的脑袋里都有一个用意识组成的过滤网,之所以有时会漏掉一些有用的信息,都是这张过滤网在起作用,它往往会把一些自认为是没有关联的东西挡了回去,并且逐渐地吞噬掉,最终消失在人的记忆中,似乎那些东西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您这么一说,我就更明白了。是不是这时候就把自己当傻子一样,见到啥就说出啥,说出来之后再把自己恢复正常,去分辨去判断?” 江队长笑道:“也可以这么说。你还一点就透。好好想想,那天有啥跟追悼会不和谐的事情?或者是出现了什么人?” 方胜男一时也想不起来那天在追悼会场到底有没有反常的情况,只好将追悼会的详细经过说一遍。江队长听得很认真,时不时插话问一两句。说到最后,方胜男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说:“那天我还看见一个傻子,穿得破破烂烂,长长的胡子又乱又脏,把嘴都遮住了,整个一张脸就剩下了眼睛和鼻子。别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只有他站在那儿露着几颗白牙傻笑,好像见到的不是一个让人悲痛的追悼会,而是一个喜庆的婚礼。那种笑还是似有似无的,田芬的表妹离开会场坐进郝董的汽车里的时候,他还挤到跟前像瞧新娘子一样看了看。” “是个男的?” “是个男的。” 江队长又问:“还干了啥?” 方胜男想了想,说:“好像还跟着我们进了思念楼。” “还有呢?” “再没有了。噢不,还有。来参加追悼会的同学坐上海顺公司的轿子车,离开殡仪馆的时候,他站在门口像是指挥交通一样挥了挥手。我步行走出大门的时候,他突然向前跨了一步,吓了我一大跳。那人好像很壮,他套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脏风衣,但依然能看得出胸肌很发达。” 江队长对这个人很感兴趣,但问完之后并没有立即做出判断或者猜测,只说了一句话:“也许,这是你在那天所见到的最值得琢磨的一个人。”随后,看着方胜男依旧有些发呆的样子,又安慰了几句,“账本丢了,但海顺公司的走私案照样能破,只是个早晚的事儿。你现在啥也不用想,啥也不用怕,在这个案子破获之前你一直会受到我们的保护。可以这么说,那种让你成天提心掉胆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方胜男不无忧虑地苦笑了一下,心里觉得消消停停的日子离自己恐怕还有一段距离。 第七十四章 赶到省城的时候已临近午夜,江凯国也顾不上边副厅长休息了还是没休息,急促地摁响了边副厅长家的门铃。 边副厅长打开屋门,一看江凯国领着一位小姑娘,连忙打开客厅的大灯,让他们坐在沙发上,然后紧走几步关严了卧室的门。 看着边副厅长轻手轻脚关门的动作,江凯国突然发现自己过于粗心、莽撞,不但吵醒了师傅而且也打扰了师娘的睡眠,不禁面带愧色。 “这位姑娘一定就是方胜男了吧?”边副厅长转回身,神色若定地问。 江凯国压低了声音将方胜男和边副厅长互相做一介绍。边副厅长面带喜色地握住方胜男的手,说:“总算是见到你了,丫头。” 跟着江凯国走上楼来的时候,方胜男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心里神秘地猜测着可能是江队长他们在省城的一处住所,因为一般的惊险影视剧上,警匪双方各自都有一个便于神出鬼没的据点,直到屋门打开才知道是一户人家。更没想到的是,给他们开门的这位精干的穿着一身睡衣又披着一件毛衣的老人,会是省公安厅的领导。自己一个因一时贪心糊涂卷入了海顺公司旋涡的小人物,竟受到了省厅领导的直接关注,心头不禁热浪翻滚,此刻又听到出自厅长之口的如此家常的父辈般的话语,顿时鼻头发酸,眼泪便像决了堤的河水夺眶而出。 “我也特别想见到你们……”方胜男应答了一句,便呜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哭、不哭。甩掉了海顺公司的纠缠,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嘛,应该大笑不止才是。哭是啥意思?不想甩呀?那就再还回去?”边副厅长坐到方胜男的身边,递上一杯水,以调侃的口气安慰着方胜男。 边副厅长的这句话十分奏效,方胜男立即停止了抽泣,“扑哧”一声破啼为笑。 边副厅长从放在茶几上的纸盒里拽出一张面巾纸递给方胜男,说:“累了吧,今天先休息。现在已经安全了就好好睡个安稳觉,不管有啥事明天再说。”然后领着方胜男走进一间屋子,“这是我女儿住过的房间,现在已经出嫁了,一般不回来住。你拉开被子睡。” 安排方胜男睡下,边副厅长返回客厅连忙问江凯国:“出啥事啦?” 江凯国先没说事,客气了一句:“您看深更半夜的,连师娘的休息都打扰了。” 边副厅长脸一板,说:“罗嗦啥呀,这还不是家常便饭?门关紧了一点儿响动都传不过去。一见你两手空空就知道出岔子了。快说吧,是不是材料出了问题?” 江凯国将前前后后的经过以及方胜男所提供的那个黑影还有那个“傻子”的情况详细地叙述了一遍,边副厅长处变不惊,一直认真地听着没有插话,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着香烟。 “你认为是啥人干?”江凯国的嘴刚一停下,边副厅长便发问道。 江凯国回答说:“在殡仪馆一见账本不见了,脑袋里‘呼啦’一下,冒出了很多假设,但经过一路上的仔细琢磨,觉得能说得过去的,归结起来也就是这么两种:一,这人是姓郝的手下,或者是临时雇来的私人侦探。虽说我国现行的法律不支持私人侦探这个行当,但半藏半露的也确实存在。我估计这人把账本弄到手之后,并没有如实地交给海顺公司去领取报酬。是海顺公司的人肯定会得到奖金,是雇来的私人侦探就该去要事先约定的酬金。这人把账本暂时握在了自己手里,可能是想敲得更高的回报。二,大胆地设想一下,这人有可能既不是海顺公司的爪牙,也不是受人雇佣的私人侦探,而是海顺公司的对头。要么想以那些账本要挟海顺公司,最终得到单凭自己的势力在黑道上难以争得的某种利益,比如说活动地盘、走私的品种还有数量啥的。要么就是看着海顺公司日进斗金财源滚滚,觉得心跳眼红,瞅准了机会敲诈一笔,发一趟横财然后远走高飞。如果这种假设成立的话,那这个人就是在追悼会上出现的那个‘傻子’。” “就这些?” “就这些。” 边副厅长的双眼没有出现完全肯定的神色,似乎在思索着另外一种可能。江凯国急着问:“师傅,您觉着不周全?还是不对路?”边副厅长笑笑,冲着墙壁指指挂钟,说:“你也不看看几点了,天大的事明天再说。你小子恐怕近三十个小时没有合眼了吧。我去给你拿条毛巾被,今天就在沙发上凑合一宿。” 第七十五章 刺眼的阳光毫不客气地从窗帘的边缝闯进来,熏到了江凯国的脸上。他睁眼一看已经是上午九点,边副厅长家的厨房飘荡出一股浓浓的羊肉和山菇混合在一起的香味。透过客厅与厨房之间一尘不染的窗式隔档,他看见边副厅长和方胜男正忙活着什么。 这种香味江凯国非常熟悉,是出自师娘之手的羊肉面。过去他和梁子经常到师傅家,最爱吃的就是师娘做的这种美味,有时简直就是为了这碗面,专门凑个饭口去敲师傅家门的。 他离开沙发,跑进厨房,诚恳地表示道:“师傅,还有啥?我来。咋能让您忙活呢?” 边副厅长看他揉着眼睛跑了进来的样子,笑着说:“瞧瞧,还是把你吵醒了。本来想让你多睡一会儿的。实际我也啥都没干,刚从外边练了练腿脚回来。” “师娘呢?” “她比我起得还早呢。知道你来了,特意做了羊肉蘑菇汤,擀了面,切好了放在这儿就出去晨练了。” 这时一直站在煤气炉前的方胜男叫道:“锅开了!边伯伯,下面吗?”说着揭开了锅盖。 “好,下面。”边副厅长一边让方胜男煮面,一边指挥着江凯国将靠在墙边的餐桌往外拉拉,然后摆好筷子和小菜。 不一会香喷喷的面条上了桌,借面条尚未出锅的空当跑到卫生间匆匆忙忙洗漱了一下的江凯国,赶紧坐到了桌前。他先不急着抄起筷子往嘴里喂,而是双手扶碗,将鼻子凑到碗边,先深吸一口香味,然后再撅长了嘴唇嘬一口汤,可劲地咂巴咂巴几下,感叹了起来:“就是这个味!师傅,自从您到了省厅之后,我就多年没有这种口福了!在家里也试着做过,可咋弄都差着那么一点儿。看来,师娘的这门专利,我这辈子恐怕想偷都偷不来喽!” 他的动作还有说话的语气逗得边副厅长和方胜男忍俊不禁。 狼吞虎咽地刚吃了几口,江凯国似乎突然想起了一件要紧事,问:“师傅,都九点多了,您今天不上班啦?” 没想到边副厅长抬起手,照准他的后脑勺就是一拍,说:“看你忙的,脑袋里都灌上糨糊了。今天是星期六,到哪儿上班去?又没第二职业。” 说笑间,碗里的面条已所剩不多,边副厅长端起碗,边扒着碗底边对江凯国说:“别心神不定的,这么好的面条都拴不住你。给你交个底吧,已经把技侦员给你准备妥了,就住在顶西边那个单元的五楼,呆会儿我打个电话,你就带着他一起到殡仪馆去采手印。” “真的?”江凯国高兴地抹抹嘴,“您可是啥都想到我的前面了。说实话,我就想今天去取点儿印记呢。,一时弄不清楚那个窃手到底是那种人还不算当紧,当紧的是先找出这人来。刚才听您一说厅里星期六休息,我还真犯了嘀咕,要等到星期一就得耽误两天的时间,想让您用用手中的大权,给我立马派一个技侦专家,只是没好意思马上说出口。只要能采到几个清晰一点儿的指纹,再加上戴辉的配合,我就不信那账本能找不回来!” 这时,一直慢慢地往嘴里塞着面条,不敢随便插话的方胜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向边副厅长开口打听:“边伯伯,戴辉怎么样了?他安全吗?” 边副厅长笑眯眯的,双眼发射着慈爱的目光,回答说:“他现在好着呢!”说到这,转向江凯国,“凯国,也许你还不知道呢吧,戴辉现在已经是姓郝的贴身保镖了。昨天早上六点,趁着姓郝的晨练的时候给我来的电话。”边副厅长的目光又收回到方胜男,“因为你在电子城宾馆突然不见了,他们又哪哪都找不到,那个姓郝的就觉得很奇怪,总以为是他的哪个仇人策划的,而且接应了你,目的是想扳倒他。凡是干非法生意的人,始终就像惊弓之鸟,从他们干那种勾当的第一天起,就在心里种下了惊恐不安的种子,惶恐得很哩。于是他不但满世界地派人找你,同时也担心起了他自身的安全。他这么多年,黑吃黑,坑过的人实在是太多,所以在这个时候急需物色一个身手好脑袋又灵光的贴身保镖,好日夜保护他。虽然因为你的成功出逃,他对戴辉和另一个保镖很不满意,想辞退掉,但事后听说戴辉遇事不慌,而且在火灾警报响起的时候,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主动把那个姓孟的背下了楼,始终没有忘记保护主人的职责,所以对戴辉产生了兴趣。前天晚上经过一番刁钻古怪的提问和测试,就把戴辉安排到了他自己身边。他走哪儿,就让戴辉跟到哪儿,甚至晚上休息都让戴辉睡在他卧室的外边。说起来有点儿可笑,不过细想起来,倒也挺符合逻辑。你们想啊,那人本来就疑神疑鬼的,再加上这段时间提心吊胆,心里不踏实,又因为不久刚当上了政协委员,心里很狂妄,根本不会想到我们在对他施行密查,更不可能料到他亲自选定的贴身保镖会是卧底的公安。所以,他越是自认为周密、安全,自然就越是愚蠢。” “哟,戴辉倒升啦!”方胜男禁不住高兴地叫了起来。 江凯国听着也很高兴,既感到兴奋又觉得意外,同时还有些得意:“重要的是,对下一步工作会带来很大的便利。” 方胜男忽然收住了笑容,说:“不过,我可知道卧底是一种随时都有危险的任务,小说里还有影视剧上都见过。戴辉他可得时刻小心,姓郝的那家伙,贼着呢!” 江队长摆摆手,说:“瞧你说的,我们的戴辉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而且还升格了呢。你放心,戴辉是个细心又有胆有谋的人,他不但让他们发现不了任何破绽,而且还会让那个郝董越来越信任。况且,这次卧底高度保密,知道的人没几个,就连这次协助我救你出来的夕明湾派出所,我都没给他们漏一点儿风。嘿嘿,说起来有点儿像捉迷藏。” 方胜男一想也是,好多事不就是点破之后都觉得简单,而在不明就里之时就懵懂、就迷惘,甚至深陷其中吗?比如炒股。想到这,她放心地笑了,但还是追问一句:“戴辉真的不会出什么意外?” 第七十六章 边副厅长看看方胜男,忍不住哈哈大笑,敏锐的目光在熠熠闪耀,安顿道:“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要是真有了意外,这会儿早有消息来了。” 就在江凯国吃过早饭,准备与省厅的技侦员奔赴殡仪馆去采集印记的时候,夕明湾派出所正应对着一场闹斗。 一切是昨天中午自江凯国带着方胜男离那里之后开始的。起初,孟经理看着两位警察要将方胜男带离夕明湾旅馆的时候,心里就有些犯嘀咕。本来他想全力阻止的,但看着警察气势汹汹得理不让人的样子,又生怕将事情闹大,也只好没敢硬来。对一件很小的事情,如果显得过于在意,势必引起警察的猜疑,不如举重若轻或许会来得好一些。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方胜男到了派出所之后可能会向警察求救,于是要求跟一个保镖,一是对方胜男是个威慑,防止方胜男乱说乱动,二是一旦出现了意外会很报出信来。后来觉得这也似乎不妥,便提出自己也跟着一块去,但被警察半是抬举半是拒绝的几句话,弄得也不好再坚持。然而人走之后一个多小时也没见回来,不但方胜男一去不返,竟连那个保镖也不见了人影。孟经理实在等不住了,带着另外三个保镖,驾车直奔派出所。 那两位警察一见他们,很是热情,又是沏茶,又是让座,嘴里还不断地表示着欢迎主动与派出所联系,有困难找民警等等。当孟经理问到他们带来的俩人怎么没见回去时那俩警察同时表现出了不解的神色,说早就让走了,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回到旅馆?出门时那一男一女还有说有笑的呢。 孟经理一听就知道坏了,这中间一定有猫腻,但不知猫腻究竟出在了何处。是公安在搞鬼呢,还是郝董所怀疑的几个仇家在作怪?莫非跟方胜男一起到派出所的那个保镖,是仇家安插进来的钉子? 他几步跨出派出所,背着人赶紧掏出手机向郝董汇报。郝董一听,顿时火冒三丈,骂他吃得欢干得糟,饭桶一个,骂他是神蔫气衰连只羊都咬不住的苟喘病狼,指责他肯定是逮住方胜男之后并没有立即塞进汽车离开夕明湾,而是大模大样地开了个房间先歇息了一阵,所以才出现了如此不该出现的后果。最后告诉他,方胜男此时已显得非常重要,如若找不回来,就不要再回海顺公司了,是开着汽车坠崖自尽还是带上护照逃亡国外,自己定夺。 孟经理顿时傻了眼,哪一条路对他来说都不好选。坠崖自尽,他缺乏那份胆量和勇气,况且老婆孩子将因为他的自杀而永无抬头之日,剩下的日子该怎么活?再者,自己死后,若老婆改嫁,多年来积攒的财富不就便宜了他人?然而,逃亡国外又不具备长期生存的实力,因为自己的钱财主要都放在家中的暗柜、暗屉还有一些犄角旮旯,只有一小部分是为了出差在外时用钱方便,才存在了银行。郝董曾建议他存到国外银行,但他觉得很不可靠。那么多钞票一旦送进了外国的银行,立马就变成了一个个数字,连国内存折上的数字他都感到很抽象,更不要说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的了。闲暇之时,关起门来,哗哗地点点那些硬嘎嘎的一沓沓数也数不完的钞票,那才是实实在在的富有。但是现在,要一下子提着背着那些钞票,找钱庄转到国外,显然动静太大,很不方便,可以说既不安全也不现实,万一被公安知道了,就等于断了他活路。 死不甘心,远走高飞也不好办,孟经理似乎被逼到了绝路。他咬咬牙,横下一条心,三步两步返回派出所,歇斯底里地大嚷了起来,声言如不交出他的两个人,就跟派出所没完。三个保镖随声附和,添柴加油,一时间大吼小叫,房震屋颤。 这时夕明湾派出所所长有事刚出去,不在所里,那俩位警察一看这种撒泼立马来了火。心想,一帮与秘密案件有关联的人都不是什么好鸟,要不是牵扯的事情过于重大,早该依照治安条例将这些乌龟王八蛋送进拘留所了。所以,劝说一番不见效果,也只好用尽忍耐之力,冲耳不闻,视而不见,由着他们造。 一见所有的警察无动于衷,孟经理随即改变了策略,喊着要见所长,说着便冲进了所长室。所长室里空无一人,他往一条长沙发上横身一躺,说躲过一时躲不过一世,所长不露面他坚决不走,交不出人来他誓不罢休! 其实,夕明湾派出所已经通过手机向所长做了汇报。所长想,让他们在派出所多纠缠一阵对江凯国有好处,他们在夕明湾滞留的时间越长,江凯国带着方胜男就离得他们越远,所以坚持避而不见,并且做出了给他们提供饭食的指示。 孟经理一伙在所长室折腾了一个晚上,天亮之后仍不见所长出面以为小地方的警察都是窝窝囊囊没见过世面也没什么胆量的土包子,气焰则更加嚣张。一位保镖竟大声呵斥所里的警察:“去!给老子们买早点去,傻不愣登地杵在那儿干啥!” 所长终于出现了,慢慢悠悠地走进办公室,站在了孟经理面前。 孟经理一帮正横七竖八地赖在沙发上,椅子上,甚至办公桌上,把一个所长室弄得活像一间收容所。所长却面带微笑,态度和蔼,和声细语地请问他们是谁。 孟经理以为闹斗成功,呼的一下从沙发上一挺而起,其他三人也由卧姿变成了立姿,而且得意扬扬,挤眉弄眼,嘲笑着所长的软弱无能。不料,所长突然长臂一挥,等在门外的警察一拥而上。只听手铐喀喀作响,眨眼间这几人便被轻松拿下,塞进了拘禁室。 所长拍拍拘禁室的铁栏杆,大声地告诉手下:“先关上三五天,看看他们的表现再说。对这种无理取闹者,不必客气!”然后转过头看着孟经理,“你是老熟人啦,半年前咱们见过,是不是?这一次不会是又来要意外死亡证明的吧,啊?”所长说完,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要通了江凯国的手机,悄声将所里发生的一切说了一遍,问怎么办合适。意思是既想治治那几个人又不与江凯国的特殊任务产生冲突。 此时,江凯国和厅里的技侦员已经上了路,在车里随即答道:“罚款!所里的经费不是不足吗?有些老同志的医药费不是都没法足额报销吗?这可是个特别有钱的主,狠狠地罚!重罚之后请务必开闸放人。” 边副厅长在电话里听到了江凯国的汇报,指示江凯国注意保密,将那个从夕明湾顺手抓回来的保镖送到看守所单间,不能让他与外界有任何接触。 铐进了拘禁室,孟经理才知道了害怕,他最担心的是夕明湾派出所将他送回海顺公司所在地的公安部门。只要一送过去,私自控制方胜男的事情肯定会暴露,如果公安由此顺藤摸瓜,接下来的事情将很难对付。郝董在政协刚捞了一官半职,虽说不是什么实权,但也牛气得很,是一种身份,加之郝董的办法多,计策也灵活,市府要员已经跟郝董形成了荣辱与共的利害关系,无论风浪多大也会得到强劲的保护。而他自己却很难说,如果郝董丢卒保帅,任由公安处置,他也只有锒铛入狱一条路了。想到此,孟经理心慌意乱,痛悔自己不该简单、卤莽,弄得如此狼狈。 正当他懊悔莫及不知所措之时,听到了派出所对他和那三个保镖实行罚款处理的决定,顿觉死里逃生,高兴得差一点要蹦起来,于是赶紧给郝董打电话。郝董一听他跟派出所闹了一通,气得骂他是蠢猪。站在郝董一旁的戴辉也听出了事情的大概,插嘴道:“郝董,要不我把钱赶快送过去,免得生事。”郝董冲着话筒连骂带喊:“你他妈的老老实实地呆着,我这就派人把钱送过去。你说你,啊!明明觉得是哪个仇家捣的鬼,可你跟一个外地的小派出所较的哪门子劲?脑袋进水啦?” 第七十七章 江凯国和技侦员很快从殡仪馆取到了所需的印记,返回厅里之后立即进入技术处理,不到一天的时间便分离出了许多个指纹。 戴辉从海顺公司以改版员工证件为名,巧妙地得到了一些人的照片还有自自然然地留在了照片上的指纹印迹。戴辉是挨个上前收取的,所以每张照片上的指纹都很单一而且清晰易辨,江凯国戴着手套打开装有这些照片的信封时,心里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另外根据戴辉传来的情报,那位郝董以及孟经理与私人侦探并无瓜葛,关于窃走账本的人有可能是私人侦探的猜测可以排除。 技侦员将所有的指纹和照片输入电脑,接着便开始了仔细的对照、辨认。尽管现代化技术可以将这种烦琐的工作交给电脑,但江凯国担心非常死板的电脑有时会错过只有人脑才能捕捉到的某种信息。从田芬的骨灰盒采集到的指纹非常凌乱,分离出来之后自然会存在一些不可避免的缺损,电脑只会一对一地比照,对得上就发出鸣叫,对不上便一闪而过,而人脑则比电脑灵活得多,不仅能够一一比照而且还可将缺损之处适当忽略,取其八九而略去一二,然后再做进一步分析。技侦员说可以让电脑采取模糊辨认,但试了几次结果都驴唇不对马嘴,令人啼笑皆非。唯一让人能轻松一些的是,小小的指纹在显示器上可以放得很大,省点眼力。江凯国说,想省把力气,看来只能是软件升级之后的事喽,反正这次是没轻巧可图。 江凯国参照着现场指纹在戴辉所提供的那些指纹里仔细搜寻。然而,不分白天黑夜忙了一个昼夜,竟没有找出一个完全或者基本吻合的来。江凯国觉得很失望,但转而一想,又发现这是一件好事,似乎在他的潜意识中一直盼望的就是这个结果。因为这正好说明了那个窃走账本的人不是海顺公司的爪牙,而是海顺公司以外的人,同时也证明着他那个大胆的猜测。只要是海顺公司黑道上的死对头所做的手脚,那账本一时半会便不可能落到郝董一伙手里。这种带有敲诈性质的事情一般在敲诈者与被敲诈者之间很难在短时间内达成一致,往往敲诈者所提出的条件都会很高,并且态度强硬不容拒绝,而被敲诈者的第一反应则是惊怒万分,觉得对方开出的条件过于欺人,难以接受,然后使出浑身的解数以各种手段摸查对方,寻机扭转被动局面,最不济也会想方设法软化对方,争得折扣,使赎金压到尽可能低的程度。那种你来我往的拉锯战,短时间之内不会结束。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找回账本。 边副厅长从下属各部门调集了大量的指纹档案和相应的照片,凡是溜门撬锁、街面扒窃,还有乔装行骗、惯于敲诈者,尽在其中。江凯国开始了新一轮的海底寻针。 一幅幅地查,一张张地验,江凯国不知不觉在显示器前又盯了二十多小时。头晕脑胀,天昏地暗,眼球劳累得就像滴了红药水,刚一做完最后一幅指纹的比较,便窝在椅子上没了言语,随即鼾声大作,如雷炸顶。他是带着疑问和恼火被疲劳拖进酣睡之中的。 毕竟心里有事,半小时之后他从熟睡中惊醒,揉揉眼睛,捏捏鼻根再狠狠地按按太阳穴,快步流星地跨入了边副厅长的办公室。 江凯国很纳闷,从海顺公司的可疑人群中找不到那个窃手,怎么从海顺公司之外也会找不到?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人懂得反侦察,行窃时戴了手套。可是细细一想,却觉得有悖于逻辑。 如果是海顺公司的人,他的目的就是想得到被田芬复印去的账本,只要账本到手就完成任务,然后交给他的主子最终付之一炬,至于指纹不指纹,痕迹不痕迹的根本无需在意,况且在郝董的意识中,江凯国所带领的调查组已经败阵而归,现在唯一跟他过不去只可能是黑道上的那些赖兵痞将。如果是打定主意要敲海顺公司一笔的人,则更应无所顾忌,因为账本到手便有了敲诈海顺公司的筹码。人都露了面,又何需掩盖偷窃之手在骨灰盒上所留下的指纹?那么,这个窃手到底是什么人? 他向边副厅长汇报了查验结果,也谈了自己对此事的迷惑不解。边副厅长毫不客气地指出两点:要么是先前的推断有问题,故而查验范围出现了偏差;要么就是指纹采集得不够细。应该说戴辉搜集到的和指纹库里的指纹不会漏掉什么,唯一有可能出现遗漏的环节,就是在现场指纹的采集上。 江凯国觉得边副厅长说得有道理,仔细回忆着采集指纹时的每一个细节,突然大腿一拍,叫道:“师傅,我明白了。骨灰盒外边的防尘罩不是很大,骨灰盒与防尘罩之间的空隙非常小,要想取出骨灰盒里的东西就必须把骨灰盒从防尘罩端出来,这是先决条件。要不甭说取东西了,就连盒盖都揭不开。我想说的是,那个骨灰盒很重,分量在十斤左右。”他一边说一边比画着,“骨灰盒与防尘罩之间的空隙刚能容得下左右两只手伸展了从两边插进去,挪动骨灰盒全凭着两只手的挤劲儿,中学上物理的时候,老师管这个叫摩擦力。我就是这么用俩手硬挤着把骨灰盒拿出来的,放回去也一样。可是我拿的是一个空盒,如果再加上账本的重量呢?方胜男跟我说起过,那摞账本至少有十斤重,也就是说,窃手端出来的应该是一个二十多斤的东西。这么重的分量光用两只手挤着,恐怕很难拿出来。一般来说,最合理的方式就是把手指伸到骨灰盒的后边,抠着骨灰盒先移出半截,然后腾出一只手从前边拖住骨灰盒的下沿继续向外移,直到大部分离开了防尘罩,再变换个姿势,让两只手伸到左右两侧的下沿,端出来放到旁边的供桌上。我见到的骨灰盒是空着的,不用换手就一直把它取了出来,所以就没有想到底部还会有指纹。现在想起来,底部的指纹恰恰是我们最需要的,并且很有可能还是一套完整清晰的指纹印记。” 边副厅长同意江凯国的分析。走出了误区的江凯国兴奋不已,两步奔到放在墙角的脸盆前,从脸盆架上拿起毛巾闷到水里,然后将脸凑上去,也不管边副厅长说些什么,唏哩呼啦就是一通猛洗。洗完了,擦净了,才听见了边副厅长的劝阻声:“那是抹布,水也是早晨刚擦过办公室的,洗脸毛巾在你头顶那个不锈钢架子上呢。看你毛手毛脚的。” 江凯国嘿嘿一笑,自嘲道:“怪不得一股土腥味呢,我还正纳闷着厅长大人的用品怎么这么特殊?” 边副厅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走过来端起脸盆说:“你等着,我去打盆新水,你从新洗洗。” 江凯国连忙抢过脸盆放回去,说:“打这麻烦干啥?我这张脸咋洗不也跟李逵一个样?白不起来。”说着,一只手已经抓在了房门的拉手上,“师傅,我得马上走,把盒底的指纹弄回来,将功补过。” 第七十八章 江凯国拉上技侦员再次来到了殡仪馆,做登记时却发现那个自称为“田芬的哥哥”的人昨天刚刚来过。江凯国好生奇怪,立即向思念楼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殡仪馆正举行着一个追悼会。这一场尚未结束,下一场的送葬者已经到来,站在一个角落等候。一些久未谋面的老熟人、老朋友相互热情地打着招呼,关心地问候着对方的身体状况,或互相吹捧,或轻松地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不大的场地乱乱轰轰得到处是黑鸦鸦的人头。他和技侦员左钻右拐穿过密集的人群,好不容易才走进了思念楼。 一进安息室,江凯国便发现了异常。他让技侦员关上门,然后指指骨灰盒,问技侦员看到了什么。技侦员说骨灰盒被人动过,摆放的位置比他们上次放进去时稍稍靠里了一点。江凯国严肃地点点头,俩人的目光也警觉地对视了一下。 如果那个“田芬的哥哥”就是窃走账本的人,为什么还会回来,而且还要再次触动那个已经被掏空了的骨灰盒?或许,不仅仅是触动过,而且也打开过,放进去了什么东西。 技侦员迅速从工具包取出一个小巧的测试仪,慢慢地伸过去。红色探测灯如同一枚机警的眼睛,在防尘罩周围谨慎地移动。直到仔仔细细扫过了几遍,没有听到警示性鸣叫,技侦员这才示意江凯国可以打开防尘罩。玻璃门缓缓升起,技侦员则开始了再一次探测。这一次,测试仪伸到了里面,紧贴着骨灰盒更加谨慎地细走慢移。测试仪一直默不作声,探测灯也一直没有闪烁。笼罩在技侦员脸上的一层厚厚的疑云渐渐散去,卸去了凝重,代之以轻松的笑意。 原以为有人安放了爆炸物,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严重,江凯国急不可耐地戴上手套,将两只手伸向骨灰盒,但刚一挨上去便感觉到了明显的变化,以致于只挤住两侧很难将它弄出来。 里面确实有东西,江凯国的脑袋里瞬间闪过多种猜测,但无论怎样,移出骨灰盒再揭开盒盖,一切都将一目了然。 原准备只接触两个侧面,将骨灰盒款款端出,继而倒扣在供桌上采集底部的指纹,但现在已很难做到。他停下手,琢磨了一下,让技侦员从包里找出一个夹页板,拿在手里做好准备。他依然从两侧入手,硬挤着将骨灰盒抬起一道缝隙。这时技侦员迅速将夹页板从下面伸进去,垫在了骨灰盒的底部。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在移动骨灰盒时,由于摩擦而有可能对指纹所造成的损坏。江凯国轻轻松开骨灰盒,两只手抓紧夹页板,拖着骨灰盒慢慢地向外挪动,待骨灰盒大半被请出了防尘罩,便松开夹页板将手指伸向两侧的下沿,端起来放到供桌上,急不可耐地打开了盒盖。 天大的意外出现了,呈现在江凯国眼前的,竟然是一摞厚厚的账本! 账本依然装在墨绿色的塑料袋里,硬硬绑绑地填满了整个骨灰盒。当边副厅长见到这包东西并把方胜男叫到办公室确认了它就是先前丢失的那些账本之后,眉宇间也不禁露出了莫名其妙的神色。 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窃手以此敲诈海顺公司未果索性将其放回了原处,还是谈判正在拉锯之中敲诈者担心郝董一伙狡猾多端生出意外而暂时放回了殡仪馆?但不管怎样,既然记录着海顺公司走私内幕的账本已经失而复得,下一步就应该是以账本所载内容为基本线索,继续对海顺公司的调查,将这个走私集团弄个水落石出。至于账本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那个窃手到底是谁,可依据新采到的指纹同时摸查。 边副厅长请来一名高级审计师和一名资深会计,对账本仔细过滤,结果不但发现了方胜男以前所发现的那些走私成品油和走私电脑的明显痕迹,而且还查出了直接走私电子元器件的事实。另外,一些项目的支出也很不合理,尤其是现金的提取,存在着很大的疑问。按照多年所积累的核查经验,一般而言,凡是不合理的而且数额巨大的现金支出,都与行贿有关。就这些账本所显露的金额,可以断定海顺公司的行贿面广人多,而且个别受贿者的职位绝对不低,起码是在一定的范围内说一不二,把持着绝对权利的人。 边副厅长笑着问江凯国,鉴于海顺公司的走私行为已基本掌握,此时可不可公开立案?江凯国不假思索地说,不可以!仍需秘密侦查。理由如下: 姓郝的现在根本没有觉察到我们正在对他秘密侦察,既然他正处于错觉之中,就没有任何必要让他清醒。现在需要的是尽快获得相应的证据,互为补充,构成一个完整、充实的起诉依据。如果此时将账本向当地有关领导出示,极有可能被他们以证据单一、不够充足为由坚决拒绝。如此,非但不能顺利地公开立案,反而有可能泄露机密,使下一步行动陷入不利,重蹈上一次查案的覆辙,再一次半途而废。 边副厅长赞许地看着江凯国,点点头补充道,“戴辉已经成为了他的贴身之人,想得到更多的证据应该是轻而易举。我们得不急不躁,从容行事,逐渐让所有的证据组成一个无懈可击的炸雷。今天你立即返回刑警队,全力配合戴辉的工作。为方便起见,可以带上方胜男,但你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说完,拿起电话打到了厅宿舍楼。 方胜男这几天住在戴辉的宿舍,按边副厅长的叮嘱哪都没去,一听要她赶快过来便高高兴兴地走进了边副厅长的办公室。 边副厅长迎上前去,郑重地跟方胜男握握手,告诉她马上跟着江凯国回刑警队。说话间,边副厅长从办公桌一侧的柜子里摸出一瓶饮料,不过这次没让江凯国拿牙咬瓶盖,而是从茶几下边的小抽屉里找出了一把启子。江凯国想接过来,但边副厅长摆摆手说:“我亲自来,我亲自来。”然后轻轻地打开瓶盖,又拿过一次性纸杯,斟满了递到方胜男手里。 此案得到了关键性证据,无论边副厅长、江凯国还是终于摆脱了魔爪并受到了公安保护的方胜男,此时都感到特别的轻松惬意。犹如长途跋涉,展开地图发现已经走过了大半的路程,而且最艰难的路段也被甩在了身后,不由得心情舒展,喜上眉梢。 “渴了吧,多喝点儿,有的是,管够。一会儿就上路了。”边副厅长坐到方胜男身边,关心地说。 方胜男有些好不意思,连忙说:“大家喝,大家一起喝。” 边副厅长笑道:“我们喜欢喝茶,对这种舶来品用不惯,还是茶最解渴。”然后扭过头,对江凯国说,“凯国,是吧?劳你的驾,给咱沏杯茶。” 江凯国知道边副厅长的小柜子里没几瓶存货,就这还是趁着厅里搞活动的时候攒下来的。他想笑,但还是硬憋了回去。 说笑一阵,江凯国站起身准备出发,边副厅长郑重地看看他,提醒道:“接下来到底会不会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顺利,还应该说是一个未知数。越是到最后,越是要多加小心!” 第七十九章 方胜男回到了她所熟悉的城市,住进了江队长精心给她安排的地方。海顺公司的案子一天不破,对她的保护便一天不能解除。方胜男以为只要呆在房间里,一直等着案子告破就成,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并非她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是市公安系统的单身宿舍,与市局一墙之隔,有一扇小门两边互通。房间内共有两副高低床,其他三人都是巡警,其中俩人是公安厅派下来接受基层锻炼的,而方胜男则是江队长的一个来本市找工作的“亲戚”。 女警巡逻现在已是本市的一道亮点。她们上午下午两班倒,只有在晚上十点之后所有的人才能聚齐。正是豆蔻年华,下午上班的往往要在上午去逛商场或会会男朋友,上午执行任务的两点钟一回来就忙着梳洗打扮,换上便装,风姿秀逸地又出了门。晚十点是规定的归宿时间,房间里这才有了生气,不再像白天那样冷清,可是持续不了多久,训练有素的女警们一个个又迅速进入了梦乡。好不容易盼到了周末,但她们比平时还要忙,不但巡逻时间延长了许多而且下了班还要参加每周一次的警务会议和体能、技术训练,不要说在房间里清清闲闲地跟她聊聊天了,就连会男朋友的时间都不可能挤得出。本来,方胜男是怀着几分新奇、几分窥探欲走进这间女警宿舍的,可她们竟然是再平常不过的女人,跟方胜男自己以及方胜男所见过或接触过的女人毫无二致。也化妆,也打扮,也爱笑,也喜欢穿时髦衣服,也是为一点点小事就大惊小怪,同样也需要寻觅一个可以依托终生的好对象。没过三天,她的新奇、她的窥探欲便百无聊赖地打道回府销声匿迹了。江队长一直住在队里,一边配合着戴辉取得更多的证据,一边根据从骨灰盒底部采到的指纹和从殡仪馆管理员那里了解到的大致情况寻找着那个窃手。过来看过她几回,有时也打个电话跟她聊聊,但绝大多数时间,方胜男都是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度过的。不能上街,不能出门,真是很憋闷。 案情在一步步向纵深挺进,戴辉常有新的消息传给江队长,方胜男则一天天变得无事可做。她向江队长表达过要回家的意愿,江队长非但不允许而且更加严格地要求她不能随意出门。在海顺的案子没有了结之前,还是应该注意一下人身安全,以防万一,田芬的悲剧一定不能在她身上重现。江队长对田芬的死一直觉得很愧疚,他说他最不该的是忽略了海顺的背景还有势力,如果上一次就不要公开立案,采取现在这种暗查的办法,田芬一定不会失去年仅二十七岁的生命。 好在宿舍有台电脑,而且可以上网,于是方胜男整天与网络为伴。先是看网上新闻,后来发现还可看到股市盘面。此时的股市已经由熊转牛,她买的股票也脱离了底部,日益攀升,眼看便可到达解套的价位,可以将田芬的那些钱还给田芬的老父亲了,只因早先没有办理网上操作手续,此时只能干瞪两眼。中国股市历来熊长牛短,k线图表明着这轮行情已经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如果再次被套,又不知熬到何时才能盼来如此难得的良机跳出陷阱。给梅姐打过几次电话,想问问她的股票卖了没有,但白天晚上都没人接。真是折磨人!于是,眼不见心不烦,她每天起来吃过早饭便一头扎进聊天室。聊天室名目繁多,千奇百怪,密密麻麻地分布在一个个网站,随时都向她敞开着色彩斑斓的大门。她十指不闲,忙弹紧击,从这个出来又从那个进去,随心所欲,畅所欲言,渐渐成为了网上的熟客。只要“绵羊”一出现,随即会有热情的网友向她问好。 “绵羊”是她第一天上网自报家门时的即兴之作,实际上就是她大学的绰号。想起来就觉得好笑,为什么当时就敲上去了这样一个网上昵称。然而,此时她哪里能想得到,有一双眼睛已经悄悄地盯上了她。 这一天,她像往常那样匆匆忙忙扒过早饭,洗净碗筷,便急不可耐地打开了电脑,兴致勃勃地进入了昨天下午让她乐不可支的那个聊天室。因为她刚结识了一位新网友,叫烈日伴月。这名字看起来就有趣。从两点问好到六点886(意即再见),她与烈日伴月私聊了整整一个下午。烈日伴月思维敏捷,口若悬河,谈今论古,妙趣横生,并且自谦为青蛙(意即丑男人)。网络这玩意儿的最大优点就是让每一位上网者感到无限的宽松,无论谈得来还是谈不来,面对着的都是一台现代化机器,全部靠手指击弹而出的文字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屏幕上神侃,彼此之间也许远隔千里抑或近在眼前,但谁也搞不清。如果真有一天亲密的网友在街上碰个面对面,也会互不相识。如此一来,便彻底甩脱了人们面对面交谈时原有的那种矜持、那种字斟句酌、那种话到嘴边留三分的自我控制,那种对于思维的自我干扰。 此刻,方胜男带着昨天的乐趣进入网站。刚一进去便见到了烈日伴月。 方胜男立即问好。烈日伴月以同样的热情向她致意。于是,屏幕上出现了如下字幕: 烈日伴月对绵羊说:“我等了你好长时间了。” 绵羊对烈日伴月说:“是吗?这倒也挺浪漫的。我今天好像是专为了你才上网的。” 烈日伴月对绵羊说:“我能肯定,您是一位女性。” 绵羊对烈日伴月说:“何以见得?” 烈日伴月对绵羊说:“因为您提到了浪漫。比如鲜花,假定为槐花吧,纯情女子看到的是美丽,闻到的是芬芳,而男人则会想起上一次吃槐花时的清爽、微甜的滋味。因为这个外来语,一般不会录入男性的思维范畴。” 绵羊对烈日伴月说:“有道理,深沉而有哲理。女人注意表象,男人注重实际。我想,您一定是一位善于观察又勤于思考的人。” 烈日伴月对绵羊说:“过奖。真想见到您。” 绵羊对烈日伴月说:“您很聪明。我就在家里,看您能不能像在网上一样,几个小时之内找到我。” 烈日伴月对绵羊说:“不对!您此刻不在家!能否对我讲实话?!” 方胜男有些诧异,这位不知何方的网友怎么会知道她不在家,而且这么肯定,像是经过了一番调查似的? 她问:“您怎么能肯定我不在家?” 对方答:“反正我能肯定,并且十分清楚您现在的处境。” 她再问:“何种处境?” 对方再答:“一只小羊被圈进了羊圈不能自由出入的处境。” 方胜男彻底惊讶了,惊讶得几乎透不过气来。这个烈日伴月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正在干着什么?怎么会对自己目前的情况一清二楚?她下意识地环顾一下四周,着重盯了盯左边向外面敞开着的窗户还有右边对着走廊的门缝。 窗户的对面是市局的行政楼,虽然隔着一道墙但也能看清市局院内的一切。市局的停车场,有几辆汽车和几辆摩托车,除了两位刚从车里下来的警察正缓步走向行政楼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什么人;宿舍的走廊里很安静,听不到半点的响动,跟平时不到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一样,静谧无声。四周的这种毫无异常,使方胜男不寒而栗。一阵凉风越窗而入,吹在她紧绷的脸颊和瘦弱的肩膀上,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她立刻离开电脑,穿上外衣。此时烈日伴月的又一句话出现在显示器上:“我一定要找到你!” 方胜男不敢再跟这个人纠缠,也顾不上关掉电脑,推开房门,一气冲下楼梯冲出宿舍楼,钻过小门,急速向刑警队跑去。 第八十章 烈日伴月是半个月前出现的。起初,烈日伴月言语不多,进入聊天室除问好之外再没有其它的话语,方胜男几乎注意不到这个人的存在,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位少言寡语的入场者。一般刚接触网络的人都是这样缩手缩脚,谁也不会在意。后来,这人开始参与了,不时对别人的言论插入几句自己的观点,再后来便充当起聊天话题的引头者和主要谈论者,其活跃度一日胜似一日,而且渐渐显露出了一种潇洒还有幽默。 与如此健谈又如此令人开心的网客聊天,简直就是一种享受。细细想起来,烈日伴月似乎特别爱接她的话茬,有时甚至宁可放弃正在谈论的主题也要随着她走下去。只要她一开口,这人就像熟练的线路工,从中找出恰到好处的茬口,接得自自然然,接得光洁无痕,并且趣味横生。昨天,方胜男索性向这位多日以来对自己抱有浓厚兴趣的网友敞开了话匣,但怎能料到,今天竟出现了如此直露、如此令人心悸的一幕。 江队长听了她的汇报,略加思考,将一份正在阅读的案卷锁进抽屉,叫上一名技侦员快速走进单身宿舍楼。 烈日伴月并未离场,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方胜男的回应,似乎已经做好了死缠硬磨的准备,而且有恃无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看过所有的对话,让人不能不联想到海顺公司,至于他们怎么认定了“绵羊”就是方胜男,目前还是个一时捉摸不透的谜,也有可能他们尚处于试探之中,并未完全确定。 江队长问技侦员,有没有办法查出这个人的所在位置。技侦员轻松地说,完全可以。然后简要地解释几句。 江队长琢磨了一下,让方胜男敲上去这么几行字:“对不起,刚才有事打扰,对您怠慢了,请不要介意。您的想象力非常丰富,不过哪位女性不是圈在圈里的羊呢?其实,许多男性就是关在笼子里的狼。此刻,我的心在嗵嗵乱跳,让我平静一下好吗?下午两点,我会准时在这里等待您的到来。” 方胜男心领神会,这是有意干扰对方,同时也为下一步行动创造时机。她将这段话一字不落地送上显示器之后,末了又加上一句礼貌用语“886”。 经过一个中午的忙碌,方胜男坐在了刑警队指定的电脑前,准时进入了那个聊天室。她的任务就是稳住烈日伴月,给技侦员拖延出查找对方所处位置的时间。 烈日伴月已经提前进场,见到绵羊二字立刻问好。如此肆无忌惮的举动让江队长怒不可遏。一刻钟后,技侦员的电脑上清晰地出现了一个电话号码,江队长命令方胜男马上退出。方胜男迅速道别,并按照江队长先前的指示,约定烈日伴月晚上七点再见。吃过晚饭,烈日伴月守约如故,依然提前到达,而且口气越来越硬、越来越急,监测屏上显示出的电话号码也与下午的完全一致。 这个电话号码是邻省东州县的,从编码特征来看,不是小灵通而是一部固定电话。江队长一边让方胜男继续“聊天”,一边通过电话与该县公安局联系。正好那里的技术科有一位曾经跟他一起办过案的熟人,江队长几句话说明了查询目的,对方也三下五除二报出了查询结果。令人高兴的是,这部电话并不是网吧的,而是在一栋居民楼里。 只要地点固定、有街有号,就不愁控制不了你!说不定还可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加速对海顺公司走私案的侦破进程。江凯国立即向边副厅长汇报此事,并请求增加办案人员。边副厅长认为目前对海顺公司的密查已经取得了很好的成效,而且线索日益丰富,头绪也逐渐繁杂,的确需要增加办案人员。现在厅里已经派出去了好几个人,根据戴辉提供的线索在暗地收取证据。现在可以考虑从刑警队就地增补人员。当然,关于戴辉和方胜男,在最终结案之前只字不可泄露。戴辉继续秘密卧底,方胜男依旧是江凯国的本家亲戚。 事不宜迟,江凯国找来了梁副局长和赵探长。梁子认为江凯国对案情已有通盘的掌握,适合坐镇指挥,当即表态,特案特办,忽略原有职务,一切听从江凯国的安排。江凯国也顾不上客气,随即命令他们二人立即出发。 做完布置,江凯国回到电脑机房,方胜男正按照他的指示在与烈日伴月全力周旋,引对方上钩: “您的话令我心动,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想见到您!不知您是否愿意光顾寒舍?我随时都会回到家里等您。”这是方胜男打出的字幕。 “您终于答应了,我也总算是有机会见您一面了。不过,第一次面晤就上您家,显得不够慎重。我是说,我俩毕竟还没有见过一面呢。您说呢?”看来,烈日伴月不想自入罗网。 “那您说个地点吧,我随时赴约。哟,还不知道您在哪里呢,全国这么大。” “我离您不算远,长途汽车大概需要十个小时。您啥时能来,到时我去车站接您。”烈日伴月的确对方胜男很熟悉。 “干吗非得我过去呀,一个女孩子家的?您就不能来一趟吗?” “事太多,脱不开身,这学期的功课太紧。” “这么说,您真的是位教师呀!太好了!我一定去您那儿。后天行吗?” “完全可以。我在东州县,您早晨七点上车,我下午在长途车站接您。我的心也开始了嗵嗵乱跳。” “好的。我明天一大早就去买票,最迟十点与您联系,886。”方胜男遵照江队长的指示,敲完了最后一句话。 关掉电脑,她大汗淋漓,上衣紧紧地贴在了后背。 原以为住进了市局宿舍楼就不会再有新的麻烦,可以安安稳稳地等待着郝董一伙最终落入法网,哪承想又不依不饶地跳出来个烈日伴月。尽管相距遥遥,可面对显示器还是有一种让人气息难连又无法抑制的惶恐,她觉得自己很难再经得起那种日惊夜怵的生活了。她问江队长,是不是真的要她去东州?江队长点点头告诉她,如果东州的事情不顺利就得让她作诱饵,不去不行。她的心顿时紧缩了一下。 半年来,各种意外,各种刺激,实在经历得太多、太多,全身的神经简直都快要绷断了。先是想挪用田芬的钞票,正想打开那个旅行包时,田芬敲响了她的家门,结果面对着田芬,她羞臊慌乱得不知所措;接着是田芬的突然死亡,使她难以置信又因为一时还不上那八万块钱而愧疚难当;进了海顺公司以为是时来运转,却很快发觉其实是跳进了一个非常险恶的圈套;家里被人暗抄,让她经历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充满了惊恐的夜晚,那晚心神不宁又心存侥幸,黑暗与光明混乱地交织在一起,此强彼弱又彼弱此强,反复击打着、折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没过几天又被人暗算,落入了三十六万元的黑洞,而恰在此时,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男友的帮助之时,男友却畏于海顺的淫威,无情地斩断了热恋的情丝;在戴辉的协助下好不容易跳出了海顺的控制,但没过几天又重落魔掌;如今被公安彻底解救,备感幸运,可马上又得绷紧神经,去承受那种紧张的生活。跌宕起伏,吉凶交替,那种时而在冰里时而在火里的滋味,的确让人身心疲惫,气衰力竭,难以支撑。 从刑警队出来,四肢无力,心慌气短,视线模糊,觉得前面的道路还有周围的建筑物都在微微晃动,火辣辣的阳光也特别熏眼。她扶住门框,缓缓地坐到檐下的台阶,借这一块阴凉让眼前的景物安静下来。 刚坐下就见一辆喷有“公安”字样的微型汽车开了过来,停稳之后两位民警架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下了车,然后从她身旁走进刑警队。年轻小伙的目光飘忽不定,左右乱窜,像一只昼伏夜出的老鼠,贼溜溜的目光还瞥了她一眼。医院看病的多,站台等车的多,公安局里则人渣“挂号”的多。一张不大的脸盘,灰一滩白一道,眉眼脏得让人一看就觉得恶心。 头还是有点晕,所有进入眼帘的东西依然在不停地晃动,方胜男索性闭上了眼睛。眼皮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挡住了晃动的景物,也似乎挡住了纷乱的一切,带着她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此时,周围十分静谧,偶尔传来的鸟鸣更让她体味到了片刻的清净。 忽然,她觉得刚才看见的那张脸有些面熟,好像在哪见过,并且清晰地在她的眼前晃动。她惊叫一声,睁开双眼,像是受到锥刺一般急速起身,踉踉跄跄跑回了刑警队。 第八十一章 那人不知被带到了哪个房间,楼道里空无一人。方胜男三步两步冲进江队长的办公室,连声叫道:“那个骗子呢?刚才被抓进来的那个骗子呢?他人在哪儿?” 江队长被她突如其来且一反常态的这一举动吓了一跳,同时也被一阵旋风似的火急火燎弄得着实摸不着头脑。江队长站起身,跨前几步,不解其意地地看着她。刚才是带进来一个人,到底涉嫌哪种案件才刚刚开始审讯,怎么一口就让你说成了骗子?再者,手头的案子是不可以向局外人随便透露的,这是纪律。 此时此刻的方胜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仔仔细细地看看那个人,面对着江队长先是诧异后又转为宽容的目光,她才发觉自己过于唐突,什么话也没有说清楚。 听清了缘由之后,江队长告诉她那人是昨天夜里从火车站抓到的一个行迹可疑的人。当时车站派出所的联防队正在例行查夜,刚拿过身份证对他多看了两眼,他便撒腿就跑。审了半宿,除偷鸡摸狗之外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但他坐卧不宁的神色明明白白地表露着远不是小偷小摸那么简单,极有可能与某一桩大案有牵连,所以便转到了这里,现在已经被带进了审讯室。 方胜男请求江队长,能不能让那人洗把脸。江队长点点头,让手下递进去一条湿毛巾,出来时再故意把门松开一条缝。 一条不宽的门缝正对着那人的脸。脸盘的主要部分基本去掉了污渍,露出了本来的眉眼。那人坐在一把椅子上,皱着脸,正将一副苦相对着审讯台。站在门外的方胜男认真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表情。当看清了也终于认准了这副丑恶的嘴脸时,方胜男高兴得真想跳起来。做梦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巧事,居然能碰到这个十恶不赦的家伙而且又在公安局!兴奋过后,心里又委屈得直想哭。 “他就是电子城的那个骗子!” 方胜男看得真真切切,并且要求当面指认! 此人与海顺公司有关,江队长将那骗子带进自己的办公室,单独审问。 年轻人一见怒气冲冲的方胜男,当即垂下了头,供认自己曾经参与过的一场诈骗,被骗者就是站在他面前的方胜男,然后一五一十地交代了骗走那三十六万元的前后经过。 果然是海顺公司的阴谋,果然是孟经理的指使。当方胜男随着孟经理高高兴兴地住进电子城宾馆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那天,方胜男发现货柜车不够用,孟经理说是去运输行找车,实际上根本没去,只是打了个电话。那里的运输行多如牛毛,根本不需要货主亲自跑,只要给一个招呼,他们就会按时把货柜车开到货主指定的地点。当然,缺两辆货柜车是孟经理的有意所为,或者说是设置那个陷阱的第一个步骤。孟经理佯装去找车,实际上没走出多远便躲在了一个拐角处,见方胜男进了电子城宾馆,他立刻原路返回,钻进了这个年轻人的房间。这个房间是孟经理在几天前悄悄给他开的,在另一层,他一直按照孟经理的要求独自住在那里,吃饭也与其他人错开时间。孟经理用电话联系车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钱到手后,年轻人走出方胜男的房间刚下楼梯,一直等在那里的孟经理便接过了钱箱,轻轻走过去放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让他回到原来的房间等候。没想到,还不到一刻钟,孟经理便过来给了他两千块钱,要他立即走掉。当他经过大堂离开宾馆的时候,见门口围了一堆人,探头一看,方胜男正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他心里一慌,赶紧叫辆出租车溜之大吉。 从那一刻开始,他便一直担心自己卷入了一场命案,并且总觉得自己已经处在了警察的追捕之中。今天被带进刑警队的时候,见方胜男正坐在台阶上,心里禁不住就“咕咚”了一下。受害人已经坐在门前等着了,恐怕今天是在劫难逃了。可是他又发现方胜男看他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反应,甚至连一点点惊讶或者仇恨的神色都没有,只是好奇地望了望。他马上意识到事态并非那么严重,很可能方胜男是来办其他事的,碰巧在这里遇见了而已。他的心跳随即恢复了常态。从方胜男身边走过的时候,心里忍不住骂了声“倒霉鬼”。可是万万没有料到,方胜男会突然站在他的面前,这下真的在劫难逃了。 第八十二章 听完了这个骗子的交代,该明白的一切都已经明白,该证实的一切也都得到了证实。纵观整个过程,那个阴谋是从那天下午让方胜男点货装车的时候开始的,确切地说,郝董在写字间里通知方胜男跟孟经理到电子城采购之时,他们就已经迈出了险恶的第一步。 一桩心事就这样在不经意中轻松地卸去了,方胜男既庆幸又惭愧,她为自己不愿去东州感到惭愧难当。第二天上午,与烈日伴月约定的时间未到,她便提前来到了江队长的办公室,抄起墩布就拖地,拿起抹布就擦桌,把脸盆架上的毛巾和抹布也搓了好几遍。不一会,里外两间便魔术般地变得明洁无尘,光亮照人。干完这些,方胜男给江队长沏上一杯热茶,恭恭敬敬地端到江队长面前,轻轻地放在办公桌上。方胜男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劲,要为可亲可敬的民警多做点事。一看还有时间,又方兴未艾地说要去给刑警队的所有办公室打开水。 江队长连忙问她:“你是谁?” 方胜男答:“是您的亲戚呀。” 江队长说:“既然是我的亲戚,就该老老实实地在我这儿呆着呀,干吗跑到别的办公室去那么张扬?安顿过你的,要尽量少让人看见你。” 方胜男顿时红了脸:“哟,我咋给忘了,光顾着高兴了。” “你也别过于不好意思,没有受过专业训练,能做得像你这样算是很不错了,以后多注意着点儿就成。”江队长笑着安慰安慰她,然后看看表,“今天的事情很重要,我们的人已经到了东州的预定地点,能不能顺利抓住那个烈日伴月,就看今天干得咋样了。咱们早些到机房,等着去。” 江队长带着方胜男刚要走,吴局长却推开门走了进来。江队长暗自叫苦:这人怎么总是在人忙三迭四的时候来刑警队,也不知又有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把人缠得走不开。 这位局长现在已经不是代理局长,而是一个纯纯粹粹的局长大人了,随着“代”字的取消,过去每当见到人时常常挂在脸上的那种特有的谦和也一扫而光。这时他衣冠整齐,挺着笔直的腰板,一见江队长要离开办公室的样子,高声地说:“哟,这是要去哪儿呀,江队长?” 江队长耐着性子先向他行一举手礼,然后答道:“局长,我正准备上趟街,买几件衣裳。” 江队长忽然想到了街上的网吧。如果因为这位局长的干扰而不便在队里的机房与烈日伴月准时见面,就以上街买衣服为名,到某一家网吧的包房去。 局长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右手简单地抬到耳边算是回礼,目光盯着方胜男提出一个新的问题:“这个姑娘是谁?” 江队长刚要说,这是我的一个亲戚,方胜男却抢着开了口:“我是来找我大哥的,想让他帮我找个工作。”一边说,一边以非常亲昵的动作抱住了江队长的一只胳膊,并紧紧地依偎着,“局长,我认识您。您不是那天去过我住的地儿了吗,这么快就忘啦?” 尽管方胜男根本不清楚市局的内部情况,但见人就以江队长给她规定的身份出现,是最起码应该做到的,况且刚才明明是准备去机房,而江队长却说去街上买东西,她就觉得更应该如此。 江队长对方胜男的表现很满意,但同时又是暗暗一惊:原以为这次做得够机密,没想到却让这位局长大人注意到了,而且还摸到了宿舍。 第八十三章 于是江队长装作十分随意的样子,拿出兄长的腔调责备方胜男:“瞧你这张嘴,快得了不得,咋说都改不了。” “没关系,没关系。”吴局长拍拍脑门,“噢,我想起来了,你是和省厅那两个来基层锻炼的女同志住在一个房间的。对、对、对,你跟我说过你姓江,瞧我这记性。” 方胜男莞尔一笑,没说什么,江队长则单刀直入:“局长,有何指示?”心里想,无论你说出什么来,我都必须找个理由立即出门,等抓住了那个烈日伴月再来让你纠缠。 吴局长绷着脸,说:“也没啥事,就是来问问9。12那个案子咋样了。死者是个律师,事务所和他的家里人来打问过好几次了。有没有进展?凶手的线索找到了吗?” 江队长说:“目前还没有得到多少有用的线索,在高靖的房间里也没发现什么。” 方胜男听到高靖二字,愣了一下。心想,是她过去的男朋友高靖吗?还是同名同姓,或是音同字不同?尽管高靖的薄情寡意在方胜男的心里终生也不会得到宽恕,但高靖毕竟是她过去的恋人。此时的方胜男,在心里产生了无数个问号:高靖怎么会与刑事案有关?他聪明能干但又胆小怕事,什么时候变得敢触犯法律啦?莫非高靖就是那个死者?到底是怎么回事?方胜男想问个究竟,但又不敢随便插言,万一因一时的不理智而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岂不坏了大事! 江队长觉察到了方胜男的异常,因为方胜男在发愣的一瞬间出现了轻微的抖动,挽着他的那只手也紧缩了一下,而且变得有些僵硬。他以为方胜男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这位局长不可信,随之想到了抓捕烈日伴月可能会不太顺利,她还得去东州做诱饵,因此觉得很紧张。 这个异常虽然不太明显,但说什么也不能让此时站在对面的吴局长有丝毫的觉察。江队长随即将身体轻轻一转,挡住吴局长的视线,同时双手自然地放到方胜男的两个肩头,面对面地说:“你先到沙发上坐着等一会儿,我们有工作上的事要谈。”说着将方胜男轻轻向墙边的沙发一推,然后转回身,将吴局长让到里间。” 吴局长今天似乎是专门来提问的,刚一坐定,立马转变了话题,问道:“梁副局长上哪去了?” 江队长笑笑,说:“不是他老家有事,回去了吗?怎么,没给您请假?” 吴局长又拍了拍脑袋,说:“咳,一见你就想起来梁副局长,你俩是好朋友嘛,结果就把他请假的事儿给忘记了,以为在你这儿闲聊呢。” 江队长笑笑,没吭声。心想,看你再问个啥?下一个问题,我回答你,再下一个我就不陪了。 没想到,吴局长停了下来,站起身说:“我是随便来这儿走走,不打扰了。” 此时的方胜男已经控制住了自己,见吴局长从里间出来要离开,热情地说了声“再见”。 江队长一直看着吴局长走出了刑警队的大门,才轻声地对方胜男说:“你刚才愣啥呢?去不去东州还不一定呢。” 方胜男说:“不是因为去东州的事。刚才您和局长说的是哪一个高靖?我过去的男朋友也叫这个名儿,不过他绝对不敢干杀人的事。” 江队长笑了,说:“原来是这个呀,真是个女孩子。那你说说他的情况。” 方胜男将过去的事情说了一遍,江队长一听方胜男的男朋友果真是案子里的高靖,而且住处也被海顺公司暗地搜查过,顿时吃惊不小。他对方胜男说:“你说对了,高靖没有触犯法律,也不会杀人,而是被人杀了。” 当方胜男从卷宗里看到死者在案发现场不同角度的照片时,不由得两腿发软,赶紧用手死死地撑着桌面。江队长看她脸色发青,额头渗汗,身体歪斜,立刻伸出两只有力的手臂,将她安置到旁边的椅子上。 “没事儿,江队长,没事儿,我只是有点儿吃惊。”方胜男轻声地说,“我可以听听详细情况吗?” “可以。看来你是一个很重感情的姑娘。”江队长同情地看着她,“或许,这又是海顺制造的一起命案!” 高靖是一个月前被人杀害的。一位老农清晨去山上拣羊粪,在沿山公路走了一会,看见路边山坡的半中央趴着一个人,紧贴着一块凸石。他冲那人喊了两声,说早晨风寒,小心着凉,但那人没有丝毫的回应。老农再一细看,那人的穿着不像山里人,而且趴在坡上的姿势很死,顿时觉得不大对劲,连忙招呼来几个同村的人。大家一看,都愣住了——那分明是个已经死了的人。于是,赶紧报警。 刑警队接到指示,立即赴现场勘察。勘察的结果是,此人的脖颈有明显的勒痕,身体的突出部位有严重擦伤。衣着整齐,裤兜里有一钱包,钱包内有少量钱物,经查验,钱包内外均无他人指纹。可以断定,此人为他人所杀,并且可以排除杀人者图财而害命的可能。死者的钱包和衣兜内,分别装有身份证、律师证和几张完全一样的名片,其身份当天中午便得到了证实:高靖,男,二十七岁,死前为天问律师事务所律师。他的同事说,他手头并没有需要到达现场附近的案子,也不需要乘车经过沿山公路,因为他正忙活着一宗有关房地产的民事纠纷案,再过两天就要开庭。种种迹象表明,发现死者尸体的地方不是第一现场。换言之,高靖是被人勒死之后,被抛至沿山公路旁山崖下的。山沟很深,是那块凸石挡住了他,而那片山坡上像这样的凸石并没有几个。由此可以断定,凶手是趁着黑咕隆咚的夜晚,将尸体由第一现场运至第二现场,然后抛尸的。由于此案的线索实在太少,而且基本与案情的实质内容无涉,所以至今未能找到凶手。 方胜男不寒而栗,愣愣地看着江队长,说:“从时间上看,这个案子就发生在我被你们从夕明湾救出来的第三天。” 江队长接过来说:“对!这恰恰又是孟经理大闹夕明湾之后回来的那一天。他中午回来,晚上高靖就遇了害。现在知道了高靖是你的男朋友,而且他对海顺公司的事情也知道一些,这就不能不让人产生某些联想了。” 方胜男唇颤声栗地叹口长气:“太可怕了!真没想到,他那么怕事,但可怕的事情还是落到了他的头上。” 江队长骂道:“这帮丧心病狂的狗杂种!” 第八十四章 与烈日伴月约定的时间到了,方胜男将所有的力量集中在指尖上。她打开电脑,利利索索地走进了聊天室。此时,梁副局长和赵探长已经“蹲”在了烈日伴月的楼前。 据当地派出所介绍,烈日伴月的窝居之所是一位退休老太婆的住宅。老太婆孤身一人,呆在家里心慌,现在去了深圳儿子家,至于何时离开的以及住宅租给了还是借给了何人,尚不清楚。戴辉那里也没能提供出有关烈日伴月的任何信息。不过梁副局长和赵探长从凌晨抵达“蹲点”位置到现在,一直没有见到那个房间有任何人进出。江队长告诉他们,紧紧盯住,随时准备行动。 然而,烈日伴月今天一反常态,方胜男按照约定的时间已经进入了聊天室,却迟迟见不到这位网友。 方胜男觉得好奇怪,看看江队长。江队长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正不紧不慢地品尝着香茗。茶叶朵朵直立,绿润似矛,幽香从口而入,沁一番心脾又从鼻孔悠悠而出,江队长舒坦得闭上了眼睛。方胜男不便打扰,但急得手脚不安。 江队长注意到了她的焦躁,开口道:“鱼已经上勾了!这人比你还急,过一会儿准来。”江队长说得很轻很轻,像是怕惊跑了幽香似的,然后继续品茶。 方胜男不解地捋捋头发,说:“怎么就是上钩了?半个小时都过去了还连个人影都不见呢。” 江队长则一边品茶一边解释道:“这充分暴露了对方的胆怯和心神不定。” 借着这个空当,江队长向边副厅打过去一个电话,将吴局长刚才突然出现在刑警队的事做一详细汇报。他担心那位无所事事的局长大人刚才看出了点什么,说不定在关键时刻会坏了什么事。 边副厅指示江凯国,更换方胜男的住所,同时让江凯国放心,他会以省厅的名义马上发一份传真,命令吴局长即刻动身到省厅报到,开会一周。厅里原本就有这么一项安排,要求下属各局长到省厅述职,现在索性提前会期,看他这些天还能干些什么!如果时间不够,到时还可找其他理由,让他在省城继续滞留。 边副厅长三下五除二做出决断,压了电话,江凯国的精力则全部集中地放在了抓捕烈日伴月上。 过了一会,烈日伴月果然出现了,依旧是原来的上网电话,依旧对“绵羊”抱有同样的热情,只是打字的速度慢了一些。江队长一边让方胜男以闲聊栓住目标,一边离开机房,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开始了远距离指挥。 方胜男信心百倍,与烈日伴月说东道西谈天说地,而且尽量表现出惬意还有缠绵。心想,如果今天抓不到这个烈日伴月,那明天她就心甘情愿地去做诱饵,跟着江队长一起去东州。同时不断地想象着,抓捕这个家伙将是怎样的一个情景。 一到车站便能得手的机率极小,因为这种人心怀鬼胎,一般都要更换好几个地点,影视剧和小说里都是这样,直通通落入法网的几乎见不到。这人肯定会隐蔽在车站的某一个角落,盯着站口,看准了是她之后便开始兜圈子。也许,这人并没有直接抓她的指令,只是想看清楚周围跟着些什么人,拍些照片或者录像拿回去向郝董汇报;也许,这人会多次变更见面地点,同时另有一人在暗暗行动,很可能会是一个雇佣的杀手,迅速摸清情况之后,趁人不备伺机下手,要么把人抢回海顺公司逼要材料,要么就地行凶,像对付田芬那样杀人灭口;当然,最有可能的就是,正当这人施展诡计之时却把自己暴露在了刑警的视线之内…… “小方!”一个声音打断了方胜男的遐想,她扭头一看,江队长正严严肃肃地立在她的身后。 “江队长,是不是不太顺利?”她连忙问。 江队长笑笑:“我得先问你一个问题:真的要你配合我们去一趟,你现在还怕不怕,或者说,怕倒不怕就是有点儿心慌?” 方胜男脱口而出:“心慌是免不了的,但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不过跟你们在一起,我想应该是最安全的。” “那好!请关掉电脑,准备出发!” “是!”方胜男一个立正,不过又随即弓下腰,双手伸向键盘,向烈日伴月告辞,“好啦,时光不早了,我得准备行装,明日见面好好再聊,886。” 江队长哈哈大笑,夸奖道:“行,素质见长,临了也没忘了把对方再蒙一把。”说着,江队长的五官收拢到不苟言笑的状态,“方胜男同志,本队长向你传达一个最新情况:烈日伴月于两分钟之前被我方捕获,现已在我牢牢控制之下!完毕。” 什么?人已经抓住啦?方胜男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问:“您是说,那人落网啦?这怎么跟玩似的,还没感觉到什么呢!” 江队长再次笑了:“没错,行动已经结束了!就在这人跟你私聊的时候,我们的人装成有线电视台的做用户调查,叩开了屋门,就这么简单。比原来预想的要顺利得多,基本没费什么周折。现在他们已经上了路,估计晚上十二点之前就能带回来。” 方胜男放开五官,绽开了笑容:“原来干这一行也挺容易的,不一定事事都惊心动魄、危乎殆哉的嘛。”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敬佩。 江队长拍拍她的肩膀,安顿道:“小方,快回去睡个安稳觉吧,这两天你可没有休息好。自有了这事儿之后,你连着两个晚上都躺在床上不停地烙饼,还起好几次夜。这下估计不会再有啥事打搅你了。” 方胜男愣了,随即又捂上了脸:“您咋把人啥都知道了呀!干你们这一行的真没劲!” 江队长轻松地笑笑,说:“好啦,先送你回宿舍,然后我得去趟车站接老伴。老伴住院我也没顾得上好好照顾,现在出院了,再不去车站接接真有点儿说不过去了。就这样,你收拾收拾,准备晚上搬家。” 第八十五章 本想半夜十二点就爬起来去看看那个烈日伴月的,毕竟自己参与了侦破,正像一个猎人想尽早地看到被击中的猎物,但一睡过去便由不得自己,直到有人使劲地摇她的肩膀,她才勉强睁开了睡意惺忪的眼睛。 从省厅派下来的那两位女警跟她一起搬到了新的宿舍,而且从今天起不再去街上巡逻,随时对她尽保护之责。其中的一位按照江队长的叮嘱,准时叫醒了她。 估计前两夜的情况就是这位警察妹妹透露给江队长的。也许是受了刑警的感染,方胜男现在无论对什么事都想来一个判断。这个判断一闪而过,她也就利利索索地翻身下床。 此刻是早晨七点整,随便洗巴洗巴梳梳头,也耐不住性子一口馒头、一口小菜再一口稀饭地进早餐,她便奔了出去。出了门才想起昨晚换了住处,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一时不知该怎么走才能到达刑警队。昨天晚上挪动的时候,江队长让那两位女警忙活着,叫上她到她家里看了看,离开的时候要了她几个茶杯,返回来便把她进了这个新的住所。 那位警察妹妹紧跟着她出来,让她上了汽车,开了好长时间才来到了刑警队的门前。 进了刑警队,方胜男直奔位于墙角的铁栅栏。一般刚抓来的嫌犯都关在那里,但是眼前的栅栏里却空空如也,除了一条长椅和几张脏兮兮的硬纸片之外再无他物。 方胜男好生奇怪:是事关重大押到了别处,还是在回来的路上发生了意外?这些天蹲在警察窝里,多少也听到过一些有关押解的故事。有些罪犯狡猾得很,知道自己罪责难逃,在押解途中会用尽浑身的解数,或蒙或骗或冒死一博,警察稍有马虎,肯定上当。有的案子就是在押解这道环节上发生了不该发生的错误,结果延长了结案时间,本该得到的嘉奖却变成了批评甚至处分。 方胜男转身到审讯室,审讯室里也空无一人。继而走到江队长的办公室,但刚要敲门,门却自动打开了,露出江队长的一副笑脸。 “小方啊,就知道是你,急巴巴的。”江队长并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跨出双腿随手带上房门,“知道叫你来干啥吗?还先跑到笼子那儿,再瞧瞧审讯室。让你把头想烂了恐怕也想不出来。说实话,这件事连我们都很吃惊。” 江队长向刑警队的大门挪动着脚步,方胜男紧随其后着急地问:“那人是不是跑啦?是不是用别的招再抓一次?” “瞧你聪明的。”江队长得意地笑着,“先上车。” 汽车离开刑警队,出了市局的大门,跑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在一家私人诊所停了下来。诊所的卷帘门关得严严实实,江队长掏出手机说了一句话,接着里面便有了响动,卷帘门随之开启。 江队长让那位女警呆在车里,然后冲方胜男笑笑,说:“这是一位老法医开的诊所,烈日伴月就在里面,进去吧。到里间瞧瞧,别吓坏了也别高兴坏了就成。” 诊所的外间放着一张诊断床,床的一头有一摞卷起的被褥,显然昨晚有人睡过。床的旁边立着一把椅子,坐着与方胜男住同一室的另一位女警,一见她就冲她显得特别高兴地笑笑。方胜男纳闷,昨晚不是一起搬进新宿舍的吗,她什么时候跑到了这里? 纳闷归纳闷,此时烈日伴月才是她最感兴趣的。方胜男从江队长的言语和表情感觉到了点什么,但又不敢相信。长期以来,一直有个猜测或者说一种愿望在她心里存放着,从未消失过,不过一直处在恍惚之中,始终没能得到一个证实的机会。此时,眼前的一切使这种猜测再一次活跃起来,变成了飞跳而出的感觉,而且瞬间膨胀到最强烈的程度。然而她又觉得几乎不可能,烈日伴月怎么可能是…… 第八十六章 方胜男迈开大步,三下两下奔到里间的门前,等不及伸手推门,整个身体已迫不及待地扑了进去。 进入眼帘的先是透着晨光的窗帘,方胜男连忙转身,才见另一头的墙边摆放着一张单人床。床上躺着一个双眼微闭的女人,此时开门的响动使她努力地抬起了眼皮。 果然是田芬! “田芬!”方胜男哭号着扑向床头,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好朋友,如同在梦里一般。 “胜男!”田芬泪如泉涌,淌过两腮,也染湿了朋友的面颊。 多少天难熬的时光,多少天生与死的折磨,多少天精神与肉体的劳顿,多少天担惊受怕又如醉如痴的期盼还有多少天梦牵魂绕的牵挂,顷刻间一一汇成了百感交集。两人抱在了一起,哭在了一起,眼泪流在了一起,悲喜交加的心情紧紧地重合在了一起! 生死重逢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有滚烫的热泪倾泻着彼此的思念、彼此的关爱。 一旁的女警陪着这对患难知己默默抽泣,江队长这位五尺男儿也忍不住擦擦潮湿的眼睛。 一阵抱头痛哭之后,方胜男发觉田芬气弱声细,双臂软乏,整个身体都显得筋弛力懈。一抬头,才注意到床边立着一个静滴架,上面挂着一个输液瓶。里面的液体已经滴完,输液管和针头缠绕在挂钩上。 江队长向方胜男简要地说起了这次行动的经过。 梁副局长和赵探长奔赴东州之后,当地的派出所协助他们很快找到了烈日伴月的住所。他们从当天晚间开始蹲守到次日上午十点,见到那套住宅一直无人出入。十点刚过,他们接到了来自江队长的信息,方胜男已经上网,等待着目标的出现,让他们时刻准备行动。半小时之后传来了目标已经进入聊天室的消息,并且无任何变化,要求他们立即抓捕。他们随即诈开房门,一涌而入,不容对方来得及有何反应,手铐已经卡在了一对手腕上。 屋里没有其他人,电脑也正开着,烈日伴月对绵羊的最后一句话显示在最下一行,新的应答绵羊还没有发过来。此人为烈日伴月无疑。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烈日伴月竟然是个姑娘。此前,任何一个人也没有把如此刚烈的名字与一位女性连在一起。 带出房间,塞进汽车,他们发觉她的身体十分疲软,几乎连走路都很费劲,一直推着她才完成了这个过程,似乎用力稍稍大一点她即刻就会瘫倒在地。途中审讯的时候,她的声音非常小,说话也很吃力,一句话中间必须停顿一下或几下才能说完,最后气虚声弱得每吐一个字都很艰难,甚至叹口气都显得力不从心。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先是咬住嘴唇不吭气,后来才说她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 于是,梁副局长让赵探长将车停在了一家餐馆。饿了多天的人是不能够突然吃干稠食物的,得由稀到稠逐步恢复正常饮食,所以给她要了两碗稀饭。等她喝下去,又接着赶路。中途经过一所公安医院,梁副局长和赵探长又扶着她,走进了急诊室。经检查,确认除饥饿之外并无其它问题之后,他俩才算是松了口气。大夫开出了营养处方,其中有葡萄糖、多种维生素还有复合氨基酸。随后,一边静滴一边继续赶路。赵探长让她躺到后坐,然后跟梁副局长俩轮流开车,轮流高举着药瓶。快进市区时,滴完了第一瓶,进了这个诊所,大夫给她换上了第二瓶。 其实一开始,她就说她是田芬,可梁副局长和赵探长都没有见过她,所以一路上也就将信将疑。带回来之后,江队长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在前一段公开调查期间,江队长觉得她像检举人,找她谈过一次话。为保密起见,江队长没让她躺在局里的医务室或其他医院,而是住进了这家由老公安开立的诊所。这位老法医是梁子和江凯国的良师益友,对刑侦事业无比地忠诚,曾经是局里有名的“不怕死”,多次冒着被恶臭和细菌感染的危险,做出了精确而又准确的法医判定,为许许多多的无头案做出了明确的指向。 方胜男抽泣着,淌着止不住的眼泪听完了整个经过,前襟被泪水浸得透湿,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两张脸再一次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她想问问可怜的田芬是怎样逃脱了海边的那场谋害,又是怎样挺过来了这一段含辛茹苦的日日夜夜,除此之外,还有一肚子的话要向田芬倾诉。 江队长上前劝开了她,因为此时的田芬需要好好休息,应尽量使她的情绪趋于平稳而不能有过多的激动。江队长说,两天之后田芬便可正常进食,到时一定会让她俩住在一起好好再聊。 方胜男听话地站起来,离开床边,向门口走去,田芬却叫住了她:“绵羊,你过来,有件小事。”田芬亲昵地称她的外号。 方胜男转回身,走近田芬。田芬伸手拉住她衣服的前襟,小声说:“扣子开了,我帮你扣上。” 方胜男低头一看,是最下边的扣子跟扣眼分了家,可能是刚才扑在床边绷开的。 田芬说着抻长了两只胳膊,一手捏扣子一手拽扣眼,方胜男也尽量往前凑,不让田芬太费力气。 昨晚,经江队长介绍,田芬得知了方胜男几个月来所经历的各种事情,很后悔当初把那个旅行包放在了方胜男那里,惹出了那么多的磨难。田芬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好朋友,就想为她多做点事。 方胜男低头看着她,看着自己的衣襟被拽得老高,看着疲惫的手指正努力地将右边的扣子塞进左边的扣眼。 这时,田芬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她惊奇地看着方胜男,挣扎着坐了起来,像发现了什么。 第八十七章 田芬问方胜男:“你系的是我的皮带?” “是。”方胜男点点头,但不知道田芬的反应为什么如此强烈,“跟你妹妹要的,想留个永久的纪念。” “快!快取下来!”田芬笑了,笑得非常开心,“把我这条换上。我躺在这儿一时用不上。”说着将自己的腰带从放在一边的裤子上抽了下来。 “怎么啦?”方胜男愣愣地接过田芬的皮带,不解地问。同时,江队长和那位女警的目光也充满了莫名其妙。 “取下来交给江队长。”田芬郑重地说,然后目光转向江队长:“把那条皮带两边的针线小心挑开,里面有很关键的东西。” 江队长接过方胜男从腰间解下来的皮带,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钥匙链,用串在钥匙链上的瑞士军刀,他小心翼翼地挑开了一溜结实的缝线。 这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细皮双层腰带,随着一点、一点地被慢慢拆开,皮带里露出了一圈折成条状的白纸片。挨个抽出来打开一看,是一张张销售发票的复印件。售货方为裕隆贸易公司,购货方分别为名称各异的十多个贸易公司。商品名称是电子产品,而价格要比同类进口产品便宜得多。 田芬拿过一张,指着上面的售货章解释说:“这其实就是海顺公司,‘裕隆’只不过是他们另外注册的一个营业执照罢了,除了开开发票,什么业务也没有,就是一个开票公司。价格便宜,是因为躲掉了进口关税。” 方胜男吃惊不小!不但方胜男而且江队长也目光直愣愣地对着田芬!尽管田芬说过了里面的东西很关键,但他们还是惊讶地呆张着大嘴,愣了好半天。谁也没有想到,田芬既复制了一摞账本又拿到了相关的销售发票,掌握了海顺公司走私的全套证据。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发票竟一直系在方胜男的腰间。 这段时间,戴辉对海顺公司的商务往来基本有了一些了解,有几家与之过往甚密的已经进入了秘密侦查的范围,省厅的几位同志正在为取得有力的证据而日夜辛劳。由于对方的隐蔽性极强,进展一直不是顺利。从这些发票上看,有几家是已经注意到的,而更多的几家却是至今未被发现的。 真可谓雪中送炭,途中加油,江凯国觉得公开立案的时机成熟了!任凭海顺狡猾如狐、诡秘如鼠,只要有了这些硬邦邦的证据,看我老江怎么把你掀个人仰马翻! 江凯国看看田芬,看看发票,再看看方胜男,目光在三者之间不停地游移,一时竟不知怎样感谢这两位姑娘才好。这时他从手提包里拿出几张纸,一张上面有几个指纹,另一张上也有几个指纹。他将第一张拿到田芬跟前,说:“这是你在方胜男家的水杯上留下的指纹,因为端水杯时女性的小指是翘起的,所以没有小指指纹。”然后指着第二张说,“这是我们在你的骨灰盒盒底采到的,因为端骨灰盒时拇指是顶在侧面的,所以没有拇指的指纹。”说到这,又拿出第三张纸,“这是两套指纹的鉴定结果,方胜男家水杯上的指纹跟骨灰盒上的指纹完全吻合,出自一人。” 田芬笑着看看江队长,说:“给你们添麻烦了。”方胜男却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你是拿走了账本又送回来的那个人?”田芬点点头,说:“我就是那个‘田芬的哥哥’,回头再给你细说。” 第八十八章 省厅以无可反驳的材料,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便得到了公开立案,侦破随之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省厅和市局刑警队联合办案,所有的工作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戴辉依然是郝董的贴身保镖,不时给江凯国传递着重要的内部情报和郝董一伙的最新动向。方胜男几乎天天都能听到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田芬的身体很快恢复了健康,江队长让她跟方胜男住在了一起,这对患难姐妹又成了上下铺。那两位女警依然与她们同居一室,行保护之责。 “哎,你咋知道我把账本藏到了骨灰盒?你咋拿走了又送回来了?你在夕明湾到底是咋脱的险?还有,在我家周围转悠的那个黑影是不是你?是你的话,你干吗不进来呀?”方胜男跟田芬挤在一张床上,迫不及待地提出了一连串的迷惑不解。两位女警也在一旁听。 “胜男,瞧你一下问了这么多。咱得从夕明湾脱险说起。”大难已销的田芬哈哈一笑,“说起来,在夕明湾脱险,实际上也没啥,你忘了我在五省区游泳比赛上拿过牌的?”田芬还是田芬,依然像过去那样伸出食指在方胜男的额头点一下,“那天一到海边我就觉着不大对劲。因为姓孟的是个“旱鸭子”,非但不会游泳而且一见水就怕。有一次年终联欢,会餐过后公司后勤部没有把大家带到歌舞厅,而是包下了酒店的室内游泳池,见女的就发游泳衣,见男的就递游泳裤头。不一会儿,会游泳的都跳进了水,不会游的也都顺着池边的梯子慢慢地往下溜,最后只有他一个人在上边磨来磨去,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旱鸭子。几个小伙子嘻嘻哈哈爬上去,抓胳膊抱腿闹着硬是要把他往水里扔,没想到他死命地抱住固定在池边的饮料桌,吓得失了声地嗷嗷乱叫,就跟宰猪一个样,最后还是白秘书过去给他解了围。可是在夕明湾他却一反常态,那天三下五除二脱掉了外衣,第一个站到了水边,像是急于在波浪起伏的海水里一展身手似的。一个旱鸭子急于下水干什么?肯定不是为了游泳。而且我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我,必定行恶无疑。下水之后先是打水仗,接着他们的动作就进入了实质,几双手同时把我往下按。我一看他们果然图谋不善,用心歹毒,就使出全身力气猛然跳出水面,弄得他们满脸都是水。然后我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立刻钻了下去,摆脱了他们要置于我死地的纠缠。” “后来呢?”方胜男着急地问。 “后来我就潜泳,我潜泳的水平你是知道的。我憋足了劲儿,游到远处一条渔船跟前,才巴着船边的木缝露出了头。这时我与他们的距离有三十多米。我看见他们呆在原地,几双眼睛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近一下远一下地四处乱瞅,还互相议论着什么。他们根本不知到我的水性会这么好,目光只在十米之内的地方打转,连我这边望都没有望上一眼。这边并排停着五条船,每条相距二十米左右,我就继续潜泳,一条船一条船地往前游,巴住一条船就换一次气,一直游到了最远的那条。到这个时候,我已经甩开了他们足有一百五十多米。恰好最后的那只船小一点儿,船边上还拖下来两张网,我就连抓带蹬地爬了上去。我躲在船上悄悄看着他们,过了大概二十多分钟,就见他们渐渐地失去了寻找的兴趣。我心里很高兴,只盼着他们快点走掉。这时一个小伙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面带怒色,要我立即滚下他家的船,嘴里不停地骂着“晦气”。我马上赔礼道歉,然后请求他能不能把那几个人赶走。他冲我瞪瞪眼,说人家在那游泳又没有碍他的什么事,凭什么赶人家走?最应该赶走的应该是我。我说,他们是流氓团伙,今天想害死我,请他说什么也要帮帮忙,救我一命。也许是我的哀求和我脸上恐慌的神色唤起了他的恻隐之心,他一边要我下船一边蹬上了船沿准备往下跳。我想,他这样去过于简单,很可能会暴露了我,我就赶紧拉住他,给他出了个主意。他听完之后,面无表情地看看我,像是需要琢磨琢磨,然后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这时我根本放不下心,万一这小伙子出卖了我或者说漏嘴了怎么办?万幸的是,我看见他游上岸走到他们跟前,说了几句话,向远处指了指,然后就见他们就穿好衣服,让其中一个人抱着我的东西急急忙忙地走掉了。” “你出的什么主意?”方胜男问。 第八十九章 田芬得意地说:“我让那小伙子对他们说,附近海域有鲨鱼。” 方胜男抱住田芬笑了起来,坐在旁边的两位女警也听得大笑不止。 “怪不得呢。”方胜男止住笑,接着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小伙子的母亲给了我一身旧衣服,让我搭上一辆拉海鲜的汽车,离开了那里。再后来我就到了东州。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渔民,临走时我安顿他们,以后不管谁来打听都不能把实情说出去,要不就会出人命的!”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穿着游泳衣下的水,身上又没有钱。” “我的钱,恰恰就在游泳衣里。”田芬得意地笑笑,“本来,去夕明湾说是度假的,当时姓孟的通知我的时候,我就觉得其中有诈。一是只安排了四个人,并且那三个人都是海顺公司的得力爪牙;二是,自从公安开始调查海顺的时候,我就发现郝、孟二人表面上态度非常坦诚,似乎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背地里却在分秒必争地寻找着什么。好像他们知道公安手里还没有什么证据,换句话说,就是他们内部有人,非常清楚检举人还没有把重要的东西交给公安,所以他们要尽快找到检举人。还有一点就是,公安开始调查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就安排我跟姓孟的一起出了趟差,结果,我莫名其妙地丢掉了公司的四十万块进货款。当时钱就压在我的枕头下面,房间里只我一个人,可一觉醒来那些钱就像长了翅膀,不见了。一开始我还挺纳闷,搞不清小偷怎么会知道我带着那么多钱,梁上君子的手段怎么那么巧妙,一个劲儿地怪自己怎么睡得那么死。但后来我就想,是不是他们已经摸到了我就是检举人,想用这件事套住我?接下来这种猜测就得到了证实。他们抓住丢钱这事大做文章,软硬兼施,一会劝我不要与公司为敌,搞垮公司就是砸自己的饭碗,一会又板起脸来说那些公款丢得很蹊跷,难以置信,贪污四十万轻则可以让蹲二十年大牢,重则可以判死刑。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了自己很危险,也一时弄不清他们到底是怎么就认定了我。你想,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安排我去度假,我能不多个心眼儿吗?至少,这也是他们对我施加压力有意采取的一种手段吧。 “夕明湾是非去不可的,他们到底要玩什么花样我也一时猜不透,但无论如何我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反正不想把材料交给他们。我特意买了件游泳衣,是有一道道皱折的那一种。它最大的好处就是里面塞点什么进去,别人很难看得出来。我就买了一件大号背心,改成了一个带有很多小兜的连裆内衣,然后把百元钞票十张一组缝死到兜里。其实我准备这些的时候,是想万一情况不对就假借游泳逃脱掉,即使不需要那样,把钱藏在内衣里也比较安全。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提议下午游泳,我回到房间穿游泳衣的时候就把它套在了里边,结果还真的有备无患了。” “嘿,还真有你的!”方胜男不禁感叹道。方胜男一直很佩服自己的这位朋友,感叹一句便立刻收住双唇,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恢复到屏息静气的状态听下去。 这时田芬叹了口长气,接着说:“虽说事前也有所准备,但一人在外,有家不敢回,东躲西藏的日子真的很辛酸。那天下水前,我脱掉了罩在外边的衣服,外衣里装着我的身份证和信用卡。从缜密的角度讲,把这两样东西也一起缝到内衣里才对,可是出差在外又时不时地需要拿出来用,很不方便,再说我事前也没想到会在那天下午,在那种情况下会被迫离开。辗转了几个地方,稳定在比较安全的东州之后,身份证就成了最需要的东西。住店要,租房要,在车站或公共浴室缩上一宿也得要。幸亏对女的查得不是太严,一般严厉地问上几句也就算过去了。在气味熏人、人员复杂的那些地方混了几天之后,总算是找到了一位急于出租自家住宅的房主。房间不大,开价也还可以,可房东老太太见我拿不出身份证来,立马就要我预交一年的房费。我说能不能先付半年,六个月后再付半年?她看看我,就是不同意,那口气丝毫不容商量。没办法,我只好把兜里的一半钞票交到她手里。我想,能有个住处总是件好事,况且人家能把房子租给我这个没有身份证的人,也算是帮了一个大忙。再说,水、电、家具还有灶具样样齐全,另外还有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应该说蛮不错。 “安稳下来之后,我特别想做的第一件事就给殡仪馆打电话,因为我能料想到那帮虚伪的家伙肯定会给我开追悼会的,所以就想问问在哪一天。果然从电话里打听到了他们要举行追悼会,而且规模还不小。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放下电话就闪出了到追悼现场去看一看的念头。可能是出于好奇,还是想把那些人的嘴脸看个清清楚楚,我也说不清。我这人块头大,体格接近男性,所以就弄了一身破烂衣裳和假发假胡须,买张长途车票就上了车。到那儿之后,我躲进一个离殡仪馆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公共厕所化了装,然后就一步一颠地走了过去。” 第九十章 田芬接着说:“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你,你是打着的过来的,当时我就站在殡仪馆的大门口,后来又看见了大学同学们坐着海顺公司的大轿车也进了殡仪馆。见到那么多老同学,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可以说百感交集,难过得不是个滋味。 “起先我还有点儿担心,怕被人认出来,可是你下了出租车往里走的时候,只是随意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一掠而过,连一个短暂的停留都没有,当下我的自信心一下子就从百分之九十迅速提高到了百分之百。你想,最熟悉我的人都没认出我来,我还能在谁的面前露出破绽?我的表妹和你哭得很伤心,其他同学也都泪流满面,但我必须强忍着。一见到那个郝董和那个孟经理装模作样近乎悲痛欲绝的丑态,我又直想笑。原打算追悼会一结束就准备离开的,但又想多看同学们几眼,见他们坐在车里经过大门口的时候,我突然犯了个错误,竟情不自禁地冲他们招起了手。手刚举过头顶,我就意识到这样不对,立刻就势改成了像交通警那样准予通行的手势。我当时还有一个打算,就是想趁人都走光的时候,跟你悄悄说句话,安顿你一定保管好我的那个旅行包,因为包里有我弄来的海顺公司走私的账目,要想摆脱困境,结束躲躲藏藏的生活,就靠那些账本了。看你走了过来,我刚朝你挪动了一步,没想到竟然吓着了你,当时你猛地往旁边一跳。更没想到的是,那个郝董把你让进了他的小车。不用想我就知道坏了,他猜到了账本在你那儿,盯上了你。幸亏当时我没跟你说上话,要不让他看见了,发现我没死还不再害我一次呀!我想,你肯定会走进那家伙的圈套,所以我就特别想悄悄地接近你。当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到你家里,说明所有的事情。但是我每次一到你家的楼下就很犹豫,一来因为你胆小,怕吓着你,二来也怕万一被海顺公司的人知道了,连累你。在这期间,我在东州与这里之间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有一次我都上了楼梯,手挨到了你家的铁门,但还是犹豫得没敢敲。当时你听到了动静,喊了一声,一听就是以为外边来了盗贼,壮着胆子咋呼一声。我当时特想应一句“是我”,但不知为什么竟被你那声喊叫弄得就像自己真的是一个不轨之徒似的,拔腿就跑。从那以后我也就再没来找过你。” 方胜男听得入了神,一会想哭,一会又想笑,最后还是笑了起来,但她的笑声却近似于哭。 田芬继续说:“在东州呆了好长一段时间,安安静静的生活似乎让我明白了许多,一个小小的百姓想扳倒海顺公司那棵根深叶茂的黑树,真有点儿异想天开,只盼着你不要再沾上那件事。所以我就想着,如果他们连哄带骗地让你把那个旅行包原封不动地交给了海顺公司,或者他们在你家发现了那个包,一切就算结束,我也就死了心。另外从安全的角度讲,对你也是一件好事。可是话说回来,我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而且还有过那么一场隆重的追悼会,想彻底忘掉过去的一切简直不可能。后来我就挑了一个我的‘忌日’,去祭奠祭奠自己。祭奠自己的过去,也咒咒海顺公司早日倒楣。这次我没有用假发,而是去理发馆理了一个板寸,假胡须照样贴到了脸上。这一次,我穿得干干净净,而且把假胡须也洗得干干净净还抹了点儿魔丝,到了殡仪馆就说自己是自己的哥哥。既然已经到了殡仪馆,我就想把所有的东西都仔细看看,尤其要看看我这个大活人的骨灰盒,而且还想从里到外地亲手摸一摸。当时真没想到骨灰盒会那么重,好不容易才搬了出来。可是打开一看,就给愣住了,里面竟然装着我复制来的那些账本。一看就知道是你藏进去的,同时也知道了你打开了那个包,而且看懂了账目的秘密。你知道吗,我当时看着那些账本,心里真是很激动,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你,一边掉眼泪。我想,肯定是你觉察到了什么才这么做的。但是我不放心,怕东西继续放在那儿会被海顺公司发现,所以就掏出来塞进我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了殡仪馆。也许是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的缘故,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怕海顺公司追着我不放,会有一天摸到东州,找到我的住处,于是又跑回来把账本放回了骨灰盒。谁知道来回这么一折腾,倒给正在暗查海顺公司的江队长他们,添了不小的麻烦,开了一个大玩笑。” “心神不宁呗。”方胜男插嘴道,也像是在给自己的那段时间下着简短的定义,“后来呢?后来钱花得咋那么快,梁副局长找到你时,你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田芬的眼神黯淡了下来,说:“在外的日子真是很辛酸。住处解决了之后我就想到了打工赚钱,以免坐吃山空。要打工赚钱,身份证就成了最最重要的东西,我必须想方设法先搞到一张身份证。过去买身份证这种事也听说过,以为只要花点儿钱就成,谁知其中的猫腻还真不少。按照街上的喷字广告找过几个人,但那几个人都让人觉得诡诡秘秘言辞闪烁得特别不可靠。最后总算是见到了一个看上去多少能给人一点儿信任感的人,哪承想,这人正经是个骗子高手,骗术绝对炉火纯青。那一下,我兜里的钱又少掉了三千多。从东州到这儿来回跑了好多趟,也花掉了不少。我只得省吃俭用,把所有的开支严格紧缩在刚能维持基本需求的水平,一直盼望着能从网上看到这儿能有个好消息。钱一天比一天少,半年的时间真是过得很辛酸,有一天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只数出了百十来块。就在困窘不堪的这个时候,电和水又偏偏双双用尽。没水不行,没电更不行,因为这个时候刚在网上发现了你,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但也绝不可放弃。从网名看,跟你的外号相同,从谈吐上找找感觉,也很像你。按规定的最低数量买完电和水,所有毛票凑在一起,也只有十块五毛钱了。这十块五,维持了足足一个星期,接下来就只有挨饿了。还算不错的是,电话费没来凑热闹,离规定的最晚交费时限还有半个月,要不,后面的事情就很难说了。” 方胜男心里发酸,抹着眼泪问:“你在网上是咋知道我不在家的?” 田芬说:“打电话知道的呗。本来,我既不给家里打电话也不给你打,免得给你们惹麻烦。可是挨饿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头一天心里发慌,第二天不但心慌而且气短,一到第三天就开始头昏眼花,连神志都有些恍惚了。” 方胜男挂在眼角的眼泪,沿着两腮流淌了下来,呜咽着叫道:“田芬……” 田芬却笑了:“都已经过来了,还有啥哭的。你听我说,越是如此我就越是急于想知道网上的‘绵羊’到底是不是你。号码拨了过去,听到的是电话提示,说你的电话因为欠费被暂时停机。停了机的电话还能上网吗?所以说,你不在家嘛。我当时猜测着,你一定是被我连累了,而且极有可能被海顺那帮人把你弄到了什么地方,限制了出入自由。手里拿着电话,我吓出了一身冷汗,特别后悔当初把那包材料放到了你那儿,无缘无故地把你给坑了。同时也非常敬佩你,宁肯自己受折磨也没有把账本交给他们。因为账本就在骨灰盒里,我知道的。后来我就横下一条心,不管是不是你,都必须坚决约你见面。起初找你是想让你给我送些钱来,这个时候就完全不是那个念头了。我想,如果真是你的话,我就应该把你换出来,反正我也活不下去了。真没想到,这个“绵羊”不但就是你,而且正安安全全地住在公安局的宿舍里,还有这么两位身穿警服的好妹妹陪着呢。” 方胜男慢慢地低下了头,靠在田芬的肩膀上,说:“要是当初我把你的包好好地放着,不打开它,即便打开了也没有私自把你的钱送进股市,那我就不会受那么多惊吓了。咳,丢死人了!按时髦的句式说,都是贪心、失信惹的祸。” 田芬点点方胜男的脑门,说:“瞧你,不是已经过来了吗?还提它干啥?”说着,和方胜男紧紧地搂在了一起,惟有这样才能抹去那段流离的日子在心灵上刻下的阴影,惟有这样才能体味到阴霾散去之后重逢的喜悦。 第九十一章 海顺公司走私案终于告破,证据确凿,事实清楚,上至郝董中至孟经理下至一批喽罗旁至其他公司的涉案嫌疑人,一个不剩地被江队长他们关进了看守所,等待着法院的开庭审理。那位市长及一批大大小小的行政官员,有的同郝董、孟经理等一起进了看守所,有的则被实行了“双规”,等纪检委先行审查之后再移交司法部门处治。 面对一副冰冷的手铐,郝董无奈地叹口长气,看看江队长又看看戴辉,低声说:“如果所有的警察和所有的国家公职人员都能像你们这样,整个社会都不可能出现太大的阴影,我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既像狡辩又像发自内心的感慨。 白秘书还是风风火火又缺心少眼的样子。由于对郝董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她的那位老同学在她心目中一直是令人尊敬的顶顶了不起的人物,当看见江队长将郝董押进警车时,她惊讶得两枚眼珠简直要蹦了出来。她扑到车前,拉住江队长的胳膊拼命地摇动着,嚷道:“你们搞错了,你们一定搞错了,他可是个好人哪!” 警车铐着她的“偶像”开走了,一对湿漉漉的眼睛顿时陷入了一片空茫。 江凯国忽然心血来潮,想陪着妻子去看场电影,重温一下年轻时的浪漫。他专门跑到电影院,选了一部爱情故事片,买好了票,然后开着车,带着妻子一阵猛窜。可刚窜了一半,又突然想起有件事应该通知方胜男和田芬,于是掉转车头改变了方向。 晚上要举行庆祝舞会,可不能少了这两位姑娘。行动已经结束,警备也已解除,如果通知晚了,说不定她俩随时都会离开现在的住处,回到各自的家。她们现在的住处没有电话,只能抓紧时间当面相告。 方胜男和田芬都在,江凯国三言两语安顿完便急忙要走,他怕耽误了看电影的时间。她俩热情地送江队长出来,同时也好奇地想目睹一下江队长妻子的风采。 然而当方胜男和他妻子的目光相接之时,都禁不住叫了起来。 “梅姐!” “小方!” 真没想到,梅姐竟是江队长的妻子。方胜男顿觉哭笑不得,发现自己曾经为找到一位足可以信赖的警察,绕了一个天大的弯子。 曾苦苦找寻那些证据的江队长,也觉得老天爷跟他开了个大玩笑,藏匿着那些证据的人会是自己妻子在股市里的好朋友。记得有一天,梁子来到他家跟他一起猜测着田芬留下的证据会在哪里时,他妻子正好接到了一个方姓股友的电话。当时还是他拿起电话,一边笑妻子这类电话实在太多,一边将无绳话机递给妻子的。庆祝舞会上,戴辉拥着方胜男在舞池里尽情尽兴。方胜男依偎着宽阔坚实的臂弯里跳了一曲又一曲。直到江队长宣布晚会结束,这对年轻的男女才不得不松开了传递着温情的双手。江队长笑呵呵地逗趣:“小戴呀,看来这次头功非你莫属呀,收获就比我们多一份嘛,啊?” 方胜男的心里甜滋滋的。她带着戴辉手上的余温,回到了久别的家。 同样久别的还有在她心里一直惦记着的股票。第二天一早,她便拉着田芬,让戴辉陪同着,走进了多日不见的股市。 田芬不解地问:“我又没催着让你还钱,热急慌忙地来这儿干吗?这可是一个噩梦开始的地方!” 方胜男说:“干吗那么凝重啊?有句老话是怎么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哪,我现在的股票已经涨得老高老高了,要让我好好发一笔呢。” 田芬扑嗤一下笑出了声,笑道:“做梦吧你,一个小散户。” 戴辉说:“那可备不住。一切皆有可能。走!进去看看再说。” 方胜男说:“对!咸鱼还有翻身的时候呢。”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