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者之书》 序 九月的清晨,浓雾笼罩着卓尔。扎曼这个极北之地的小村庄。天还没亮,周围的大山和森林还都沉睡在黑暗母亲的怀抱里,村子里的晒谷场上就传出了熙熙嚷嚷的人声。这里竖立起了高大的火刑台。 “真见鬼!拉曼,你不觉得今天天冷的有些过分了吗?”士兵扎斯一边扛着木头,一边不住地停下来搓手。他的手在冷雾里冻得发红,大拇指和小指肿的像熟透的胡萝卜。 “别大惊小怪的!你们这些南方佬就是多事!受不了可以滚回南方去。”旁边一个同样在忙碌的汉子浑身正冒热气。他已经脱去了厚重的鹿皮外套,只穿着一件破旧的衬衣。看见扎斯停下来搓手,没好气地说,“使点劲干活,就不冷了。俗话怎么说来着——冷天冻死懒汉!” 呸!蛮牛!扎斯啐了一口。硬着头皮继续干活。不对劲!这天气真的很不对劲!他瞥见自己呵出的团团白气,它们一离开温暖的人体,就立刻变成了白茫茫的雾气,和周围飘荡的冰冷白雾一样。 扎斯来北方已经六年了,这个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虽然他还没像北方人一样习惯这里冬天的严寒,可至少在这个时候,还不会冷的直打哆嗦,手脚上也不会长冻疮。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他停下手里的活计,望着灰色天幕下高高的火刑台,心里一阵发毛。自从光明教会从东方传来,一个自称真神之子的神秘人物将这种信仰传播开后。五百年间,这个原先只有十几个门徒的小教会经历了迫害、屠杀、反抗,越来越庞大。当初只有妓女、屠夫才参加的小教会,如今成了国王、皇后的礼拜圣堂,于是,他们也开始迫害别人了。 三百年前,南方的瓦斯曼大帝国皇帝柯文纳斯一世宣布光明圣会为国教,并让出伊斯伦布城作为教宗的御息地后,这种迫害立即变本加厉。各种心怀叵测的人借口真神的圣战扩张土地,屠杀其他宗教的信徒和祭司,焚烧书籍,控制文化,愚化百姓。不到一百年,亚斯兰大陆原先的信仰已经有八成都消失了,先是瓦斯曼帝国的周边国度和地区,后来,连这遥远的北方联盟也受到了影响。而且,这还成了大多数不光彩的战争的借口。 借着神的名义谋取私利,是人类惯用的做法。它的好处是,让一切难以启齿的鄙俗行径,变得堂而皇之。 这种情况下,北方联盟的选帝侯们需要一个平静的宗教氛围,来缓解政治与领土上的争端。他们聚集在一起,下达了著名的“科伦敕令”——完全放弃这里世世代代对‘旧神’,他们称之为‘瓦拉纳斯’的神明的信仰——他是冬天,大地,精灵和生命本身的保护者。 旧的信仰被连根拔起——这也是扎斯来到北方的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是贫穷)——追捕那些旧神的祭司和信徒。 这会触怒旧神的!扎斯不安地望着村庄北面如同铁壁般的密林,那里是王国北端的边境,是冰之海的起点,是旧神的圣地。我们的巴掌已经挥到这片土地主人的脸上了!他摇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出脑袋。虽然改信了光明圣会的真神,扎斯从骨子里还算是旧神的信徒。 “快点!快点!烧完这最后一个我们就可以回去了!”远处传来托利教士的声音。他是个五十岁出头的男子,瘦的活像根葱,一双小眼睛闪烁着比毒蛇还要阴冷的光芒。跟在他身后的是这里领主的幼子,艾格爵士,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三个月前刚刚受封为骑士。火红的头发,一脸未脱的稚气。扎斯觉得他更合适做一个跟班,而非贵族。 “真见鬼!”老教士低声骂道,甩去了黏在脚上的一坨牛粪。 “你们这些肮脏的!不信神的!没教养的!”托利教士像个老洗衣妇那样咒骂个没完,一边吆喝着像托斯这样的士兵赶快忙手中的活。 天色渐明,村民们陆陆续续地来到晒谷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三三两两,步履沉重。扎斯注意到每户人家都没有生火做饭,他们的手里都攒着冷面饼。他们本来是要参加收获节的,可他们在哀悼,扎斯想,他们在乞求旧神的宽恕。和他一样,这里的人对真神其实没什么好感,只是畏于国王的铁骑和刀剑的冷酷,不得不做出唯心的顺服。 他叹了口气,将手头的最后一根木头搬上火刑台。木头‘啪’地一声从肩头落下,扎斯觉得自己的心也落下了。这是最后一个,希望别是最后一次!这个高达八尺的巨大火刑台终于完工,伫立在阴霾的天空下,好像一只狰狞的怪兽。 托利教士得意地望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点头。他是瓦斯曼人,教廷裁判所的法官,受到教宗的直接委派,前来推行真神的荣恩。与其他执行法官比起来,这位托利教士法官尤其尽职,这点集中表现在他对于烧人的热情中,仅仅在鲁瓦地区的二十个村子里,就烧死了不下五百个异教徒,其中的一大半,都是女人。 今天,要被焚烧的这个女人是旧神的最高祭司中的一员。这个高尚的群体全部由女性担任,而且母女相传,她们被世人称为‘卡瓦那拉’,是智慧的象征。在平常人眼中,她们神秘而不可预测,离群索居,绝世独立。她们不住宫殿,不披华服,不敛钱财,云游四海。她们是学士,是医者,是旧神在世间的化身。 “这会触怒旧神的……这会触怒旧神的……”呢喃的低语声在村民中回荡。他们的眼中满是不安,但是看到士兵手中明晃晃的刀剑后,人群又沉寂下来。 托利教士伫立在火刑台前,宽大的衣袍遮蔽着瘦骨嶙峋的躯体,像极了田地里用来驱赶鸟兽的稻草人。艾格爵士如同傻子似的站在老教士身后,扎斯觉得他今天来这里完全多余。 “你们这些亵渎天主的蛮族!该受诅咒的异教徒!你们生活在不誉之中,饱受女巫的蛊惑,沉沦在魔鬼的地狱里,与畜生和恶鬼相伴。今天,真神将拯救你们的灵魂,你们将沐浴着他的荣光,远离堕落,远离邪恶,远离灾难,回归他的教导,如同迷途的羔羊知路而返。” 一阵冷风从森林那边吹来,寒冷无比,锋利的尖刃切进托利教士衣料精致的袍服,叫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哆嗦。 “啊湫!”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皱起眉头。 原来他也很冷啊!我还以为这些得了真神守护的仆从毫不畏惧旧神的力量呢!扎斯揶揄道。 “把那女巫带上来!”他大声喝道。 二十多个士兵推搡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瘦小女人从东边走过来。那女人最高祭司的灰色祭袍已经破烂不堪,式样难辨。袍子上不仅沾满了泥迹,还有血迹,不少地方几乎看不出布料的纹路。她原本乌黑油亮的长发凌乱地纠结着,脸庞也损毁得厉害,嘴角上撕裂的口子凝固成了黑色。但她的眼睛却是碧绿的,像春天的新叶那样青翠,闪烁着永远坚毅的光辉。她像猫一样机敏,又像虎一般威严。虽然身为囚徒,却不失女王的高傲。 “瓦拉纳斯会为今天的亵渎行径而复仇!他会用严冬驱散南方恶魔走狗的火焰!他会用诅咒代替背弃之地的祝福!天将不会施舍阳光!地也不会产出食物!你们得到的只会是冰雪!寒冷!饥饿!”女祭司剧烈地扭动着身躯,大声地咆哮。扎斯望见,她的每一句话都有如寒风一般在人群中扫出一阵寒噤,让他们像海里的波浪那样起伏。 “快叫她闭嘴!”干瘦的教士挥舞着拳头,两个士兵粗暴地从她衣服上撕下布条,塞进她的嘴里。女祭司发出呜呜的声音,用脚在地面上刻画出旧神的徽号。风刮的比刚才更紧了,穿过林间空隙的时候犹如千军万马在奔腾。 “真神保佑,真神保佑。”托利教士哆嗦着嘴唇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似乎这样魔鬼就不会拖走他的灵魂了。他摆了摆手,让士兵们把女祭司拖上火刑台,捆在中间的石柱上。 布条仍然塞在女祭司的嘴巴里,她无法开口,便无法歌唱旧神的临终圣歌。“教士大人,按照传统您应该让囚犯开口,让所有人聆听他的遗言。”扎斯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这里是没有他说话的权利的。 他疯了,扎斯听见旁边传来这样的议论声。 果然,老教士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激动得脖子上青筋直冒。 “放肆的东西!”他的声音都变了,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愤怒,“她是女巫!对待女巫还需要传统吗?”他的唾沫星子乱飞,挥舞着鸡爪似的枯瘦双手,那架势恨不得当场掐死扎斯。 托利教士忘记了这是北方人的土地,是旧神的土地。 扎斯把手放在了剑柄上,准备等待战斗的一刻。他注意到,其他的士兵也这样做了。 “教士大人。”刚刚一直都没开口的艾格爵士突然转过身来,“聆听遗言,这是北方人的传统,您也应该遵守。”他大概注意到了下面的气氛不对劲,提醒一下气昏了头的老教士。 想必老头儿也注意到了,他愣了一会儿,接着改口道:“那好吧……就按传统。” 扎斯的手松开了剑柄。 另一个士兵抽去了女祭司嘴巴里塞着的布条。女人大口地喘着气。 “你应该感谢真神的恩德,女巫!是他赐予了你这个权利。” 女祭司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以洪亮的声音宣布道:“强盗们!旧神将以另一种姿态面对世人,直到收回她原本的付出。让南方的魔鬼和他的走狗们都接受惩罚!在此之前,灾难将以意想不到的姿态降临世间!” “快点火!”老教士的声音几乎同时喊出。 一个士兵将手里的火把塞(插话)进火刑台的柴薪里。红光一闪,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后,火苗就像一群欢快的红鼠从浸满了油的木条上窜出,它们迅速跳上其它的枝头,在树杈间跳跃,张大贪婪的嘴巴舔食更多的木条,同时放射(插话)出难以接近的热量。它们扭动着,旋转着,争先恐后地往上攀爬。红亮的光辉,照亮了阴霾的天空。它在向云层示(插话)威。光明的真神朝着阴冷的旧神发出了挑战书。 “亵渎……罪孽……”人群里回荡着这些诅咒的字眼,像北方的风一样强烈。 天色缓慢暗沉,阴冷的朔风仿佛回应似的,一阵紧似一阵,从森林的彼岸吹响温暖的大地。扎斯觉得自己的后背被泡进了冰水里,刺痛和麻木缓慢地从四肢向身体爬行。 这混蛋的真神!拿这么多木头烧人!给大家烤烤火多好!每年冬天就不会冻死那么多人!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灰中带黑,好像葬礼上悬挂的帘幕。远处,森林和天空相接的地方,已经倾颓至地面,随时都会坍塌。不好!要下雪了!或者更糟——冰风暴!如果是冰风暴,可真是个坏兆头。在北方,雪和其它寒冷的事物都是旧神的侍者,它们会把这世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报告给旧神。它们也是旧神用来复仇的工具。今天肯定会冻死人的! 火越烧越大,好似无数萤虫飞向天空。橙红的火苗跳动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死亡之舞,它们在每一根柴薪上开出无比绚烂的赤炎花朵,现在又向女祭司的破旧衣襟拂去。 火刑台上的女人开始放声歌唱,高亢,尖锐,充满愤怒与痛苦。她拖着长调的尖叫声传出很远,飘向鬼影憧憧的森林那边。回声在天空中回荡,云层翻滚起来,低得可以触及远方的群山。 寒风吹得更紧了,打着哨子在天空中滚过。 一点冰冷尖利的东西打在扎斯的鼻尖上,仿佛虫子轻微的噬咬。 冰雨!下冰雨了!扎斯惊恐地望着灰黑色的天际处出现许多灰色的斑点。它们很小,却是冬天的死神。这些冰冷的小雨滴一黏上物体就立刻冻成冰,把一切压在一层透明的棺材盖下。 烈焰吞没了火刑台上的一切,一道数十尺高的火柱夹杂着浓烟旋转着飘向半空,爆裂的柴薪逼得周围的人群节节后退。火焰中传来女祭司断断续续的哀号声。她还活着!扎斯无比惊讶。突然,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又一口气,呜咽声停止了,随后是一声可怕的嘶号,尖锐得可以刺穿耳膜。扎斯立刻堵上耳朵,但是这声音能刺透一切,扎进脑海里。 求求你!停下!停下!扎斯的脑袋在啸叫,眼前一片漆黑。但声音比锥子还要尖利,使劲地扎进他的耳朵。那痛苦就像有人使用一根细线,在他的脑血管上来回牵拉。头痛欲裂。 该死!再下去会晕的!他两只眼睛泪如泉涌,一片模糊,整个人摇摇晃晃,几乎蹲在了地上。 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自己立刻死去,以求摆脱那个声音。 他看见了黑暗,还有光明……漂浮在火刑台的火焰之上…… 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吸进了稀薄的空气中。扎斯睁开眼,发现其他人也和自己一样,难以忍受那超自然的声音。火刑台上再也没了动静,只余火焰炽烈燃烧的爆鸣声。 旧神来过了,带走了他的女祭司。扎斯明白,所有人也都明白。 火势不断减小,火焰和浓烟向天空飘去,活像一群冲向天空的渡鸦。更多的冰雨点被火的热度从云层中催促下来,它们伸展着冰冷的死亡的触手,拥抱地面的一切。 村民顾不上士兵的阻拦开始四散躲避。凡是在北方呆过的人都清楚,这种冰雨是冰风暴来临的前兆,再等下去,不是被冻掉手脚胳膊,就是活活被冻成冰条,变成冬之死神的玩偶。 冰雨吮吸着空气中仅有的热度,一切开始附上一层死亡的白霜。很快,地面就变得像镜子一样可以反光了。人走在上面,几乎一步一个跟头。 温度在短短几分钟内降到了凡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就连火刑台上最后的余热也被冰雨毫不留情地压灭。一个白色的冰球砸向地面,发出一声脆响。没等反应过来,更多的冰球砸向地面,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它们打击着每一寸地表,尤其是火刑台。巨大的冰雹似乎要把每一点残存的焦黑木屑砸进泥土里去。 四周传来了惨叫声,一些人来不及躲避,或者躲错了地方,被碗碟大小的冰雹砸倒,很快就不动了。扎斯不断地转换着藏身的地方,他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看见了艾格爵士,那个十六岁的少年,脸朝下趴在泥土里,后脑勺上有一个很大的洞,红发混着泥土和血迹粘成一团。 希望你能找到去天堂的路。扎斯吻吻挂在脖子里的护身符,暗自向旧神祷告。 冰雹奇迹般地躲开了他。 扎斯和其他五个幸运的士兵找到了一个结实的木梁仓库,虽然不大,却能抵挡巨大冰雹的打击。他们进去的时候发现这里还躲着一个人,正蹲在大木桶的拐角处打哆嗦,两只手抱在头上。 “出来!”一个胡子拉碴的小个子兵抽出了自己的宝剑,用缺了口的剑刃在那人的脊背上使劲敲了一下。 “饶……饶……饶……命!” 尖细的声音,枯瘦的身影。 “是托利教士啊!误会!误会!”小个子兵插回自己的宝剑,向后退了一步。 “派克!过来!这里可没有什么教士大人!”叫他的人扎斯认识,就是那个壮汉拉曼。 小个子兵一听见叫自己,就立刻过来了。 看见一群士兵站在自己面前,尤其还是受过自己气的士兵,托利教士立刻浑身筛糠似地抖索起来。“各……各位!”他好不容易挤出个笑脸来,五官扭曲地搓在一起,像个破了的布偶。嘴里还不停地小声叨念着,“真神保佑……真神保佑……真神保佑……” “滚一边去!”拉曼根本不想和他浪费口舌。 托利教士立刻躲进了角落里,能缩多小就缩多小。一个人蜷缩在那儿,像只被赶出门的老狗,又瘦又赖。重复念叨着‘真神保佑’那句话。 “这头教会的驴真麻烦!老是哼哼!把老子闹烦了,就宰了他!”拉曼抽出自己的大剑,那玩意儿比一般的剑要长一倍,几乎有成年男人手掌那么宽。他举起剑重重敲击在身边的大木桶上,声音震耳欲聋。托利教士一惊,顺着裤管流出了很多黄色浑浊的液体,一股尿骚气。 孬种!拉曼鄙夷地撇过眼神,脸转向一边。其他的士兵也都掩鼻后退,好像躲避瘟疫一样。 “叫哪位姑娘伺候教士大人换裤子呢?”小个子兵派克打趣道,“冰姑娘?还是雪姑娘?这里就这两样!” 士兵们顿时哄堂大笑,嬉闹着开起粗俗的玩笑,并且用手比划起来。 扎斯也跟着乐个不停,老家伙!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还要害得我们跟你一样被困在这里!他从窗口向外撇去,外面下雪了。 细密的雪花像盐粒一样从天空中抛洒下来,织成了一张密实的纱网。它们无孔不入,借着风的力量朝最隐蔽的地方飘去,迅速地改变着地面上原本高低起伏的线条。一切都在雪的作用下变得平滑,闪现出天堂才有的虹彩。 “喂!喂!下雪了!”扎斯招呼其他的士兵过来。 几个人堵在狭小的窗口,向外望去。雪已经淹没了外面的大部分建筑的轮廓,让它们全都发福了。 “糟透了!”派克嘟哝了一句,“死神的棉被!”倏地缩回脑袋。 扎斯看见大汉拉曼的脸发白了,额头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最坏的情况!我们必须动起来!这儿不能呆了!”他吆喝着扎斯和其他的士兵赶快动起来。可大家都留恋这里仅有的温暖,不愿意离开,任凭扎斯怎么吼道,都无动于衷。 “我说蛮牛!这里很好!难道你想我们出去冻死?”托利教士插嘴道。他的话,正中其他人下怀。 拉曼冲着他一瞪眼,老教士顿时一个哆嗦。 “教士说得不错,这里很好,我们就在这里等着雪停。”派克身边的邋遢男子嘴里叼了根稻草,正把玩着匕首,“要是再来壶酒,有个女人暖床,就更妙了,大家说,是不是?” 他的话又逗起一阵哄笑。 然而,雪不会等待。它们以难以匹及的速度覆盖着地面,碾碎一切。 “吱吱吱——嘎嘎嘎——”木梁发出叫人心寒的呻吟声,像个不堪重负的劳工那样颤抖起来。虽然极其轻微,却牵动着每一个躲在它下面的人的心。 这是悬在弓弦上的一把锉刀,随时都会割断那根救命稻草。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都会死的!”托利教士带着哭腔喊道,他一边发抖一边祷告,乞求完真神后又开始向旧神祈祷。 真是他妈的骑墙派!我要是那些个神,就一脚把这些家伙踢出我的教会,才是王道!扎斯突然觉得,那些神也不过如此,只要有人举大旗,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神明不就是国王的影子吗? 呻吟声越来越大,从屋顶向四周蔓延。 “喀嚓!”巨大的响声从外边传来,令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仓库颤抖不已。 “我们必须离开!房子承受不了雪的重量!”拉曼吼道。 “我们会被冻死!”一个年轻的,脸上长满雀斑的士兵跟着吼回去。 “那也好过房子塌了被压死!跟我走的举手!不想走的留下!”拉曼低沉的声音隆隆作响,如同打雷,盖过了外面狂风的呼啸声。几个士兵齐刷刷地举起手,就连刚才不停发抖的托利教士也举着他干枯细瘦的手臂,在宽大的袖管里晃荡。 “你呢!”他指着雀斑脸士兵大声问道,对方瞥了一眼其他人,识相地举起手臂。 “好!动作要快!”他又把声音提高了一倍,震得狭小的仓库沙沙直响。几大块伸出屋檐的雪掉了下来,在墙根叠起高高的小丘。 士兵们迅速搜寻了仓库里所有的食物,御寒物,和可以燃烧的东西——两张旧毛毡;一块没有硝过的鹿皮,边缘已经发霉腐烂;一捆干草;还有一些满是蠹洞的碎布条,就是没有一点可吃的。拉曼把其中一个空木桶劈成了碎片。“我们可以做几支火把,但是没有油。” 他扫视了一周,看见托利教士缓慢地从袍子里取出个漂亮的小瓶。“我还有点,做圣礼时的油膏。”这种油膏用料名贵,平时只有贵族老爷们才用得起。拉曼这些士兵只有在领主们的婚礼,葬礼,或者骑士的册封仪式上才远远地见过,根本别想碰。 他从教士手上夺过小瓶,打开瓶塞,一股清爽香甜的味道冲了出来。妈的!我们的葬礼上就只能用臭油膏,这帮见钱眼开的势利小人。扎斯把脑袋伸过去,又使劲嗅了一口。 “干嘛呢,南方佬?”小个子派克问。 “好好闻闻贵族老爷们的味道,这样的机会难得啊!” “你小子恐怕是想闻闻贵族太太和小姐的味道吧!”嬉笑声立刻又传开了。 拉曼仔细地将油膏涂抹在碎布条上,香味更浓烈了,弥漫在仓库狭小的空间里。“教士,这是什么做的?”他问道。 老头儿咽了口唾沫,他双手紧绞,一脸的不舍。“从阿瑟尔,遥远的南国,三百年才开一次的风暴花花瓣里提取出来的,六百朵花才能提取一克芳香油,每一克都可以用同等的黄金来衡量。加入上好的羊脂中,再加入麝香,没药,柑橘皮,还有很多其他名贵的香料,药材,装在沉香木雕刻的坛子里,埋入地下整整一年,才能取出来使用。你问这个干什么?”末了,他才想起问这么一句。 “看看我们的这几支火把值多少钱,能活着出去的话一定给卖了。恐怕寻遍整个大陆,也没有哪家贵族可以奢侈到用这样的油膏来当柴烧的地步。兄弟们!我们是这个世界最大的贵族!” 士兵们的嘴巴都笑得扭曲起来,雀斑脸捂着肚子,鼻涕从两个鼻孔中喷出。只有托利教士没笑,脸色煞白,表情扭曲,好像摆了几天的死尸。 扎斯只觉得眼泪多得可以浇花了。想不到这个大老粗也这么幽默,完全不像他的外表。 房子终于不堪重负地剧烈摇晃起来。几个人刚冲出去,身后就垮了。伴随着一阵巨大的声响,冰冷的雪末被激起数十尺高,呛得人一阵咳嗽,鼻子,眼睛都冻得通红。 暴风雪正达到它最狂暴的顶峰。铺天盖地的帘幕从高空罩下,就算是戴了面罩也不能阻止它们钻进你的口鼻和耳朵。这些闪亮如钻石的冰冷粉末正忙着掩埋卓尔。扎曼和它的一切,把这里变成一个巨大的冰冻棺材。 “旧神保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说话的老兵已经七十岁了,稀疏的头发,略显佝偻的腰背,被岁月的重担压弯。 火把的光辉在风雪中显得那样暗淡,莹莹抖动如同烛光。五名士兵手拉手在低矮的枞树丛中穿行,它们现在臃肿得跟草垛似的。托利教士同他们拉开一节,走在最后。他平时坐惯了驮轿,骑惯了毛驴,怎么耐得起这样的长途跋涉,走个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 “啊!——啊!——我要死了!真神可怜我!我要死了!——”老教士喘息着,有只看不见的手已经扼紧了他的喉咙。 “这头教会的驴,真是烦死了!希望雪吞了他!”派克扭头报怨道。 “别理他!这些个教士们饱食终日惯了,才走这么点路就叫苦连天!”拉曼大声吼道,他走在第一个,顶着烈风,扛着暴雪。这个自小在北方长大的汉子很清楚,现在这种情况下,第一不能的就是停下脚步。 更多的雪花冲着托利教士席卷而去。它们好像个顽皮的孩子,塞满他的鼻孔,涌进他的嘴巴。一旦接触到温暖,这些雪就变成了无情的钢刀,扯裂开柔软的皮肤,肌肉。托利教士干瘦的躯体因为痛苦而颤抖不止。“呃!呃!”他发出细小的呜咽声,头向身后仰去,像个被拉扯变形的木偶娃娃。 “这头驴……”派克恼火地一跺脚。刚回过头,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格尼丝 薄雪在南特城的屋瓦上轻轻撒了一层,像绢纱那样细腻,既没有完全遮住建筑原本的颜色,还让它们在阳光下发出丝绸般的亮丽光泽。道路旁,花园里,树木依然青翠,冬天的严酷还不曾触及这里,这些快乐的花草全都流连在夏日的柔情中,不曾褪色。 天空中的云层十分浓厚。阳光正忙着伸展它光辉的手臂,拨开这些黑色的棉被,把点点金光洒落在勃瓦第女公爵艾格尼丝。那瓦迪二楼房间的阳台上。公爵的宫殿处在南特城的中心大区,这是一片典型的古埃诺风格建筑,有着宽敞的窗棂和带有常青藤雕刻的圆周穹形屋顶。洁白的廊柱,粉红的墙壁让它看起来有如少女般优雅,因此,这片宫殿也被称为‘少女宫’。 今天,它的主人——女公爵艾妮就要离开家乡,去遥远的他乡完婚了。 自从三个月前父亲在边境小镇东特意外亡故之后,时间似乎加快了它的脚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先是萨克文思叫嚷着要收回勃瓦第在暖水湾南面的领地,后来又传出要与瓦斯曼结盟,共同对付北方诸国的消息,叫人应接不暇。因为理查德公爵没有合适的男性继承人,于是,他的女儿艾妮就成了整个勃瓦第公国领土和家族财产的主人。不过瞬间,这个身材矮小,黑眼睛,平胸脯的女孩成为了整个亚斯兰大陆最富有的女人。求婚者趋之若鹜,从刚出生三个月的婴儿到已近九十的残年老者,种种人色,目不暇接。最终,艾妮女公爵选择了一位合适的夫婿,一位国王,一位传闻中的勇士,能够帮她维护国家和领土的夫君。 阵阵欢笑声从艾妮女公爵宽敞的房间内传出,显得极不协调。 “啊!真漂亮!”说话的是侍女爱莎,她正从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里取出女主人艾妮的新娘礼服,将之抖开,平展在房间的地毯上,裙摆宽大得盖住了二十尺见方的地面。 这件礼服由四十尺以上的白色波纹平绸制成,上面点缀有数千颗从风暴洋里采来的五彩珍珠,胸前的两排更是大如蚕豆,交织成一只凤凰的形状。礼服的领口和袖口皆缝有极北之地的银狐尾,蓬松柔软,细致光亮。这种动物的毛皮极其珍贵,一般只在国王的加冕礼服上才会用到,这次破例给女人的婚服使用,算是极大的体面。 “公主,不试试吗?您的未婚夫阿苟斯国王真下得了本钱呢!瞧这礼服,做工多精致!” “他得到的更多!”艾妮没有一点心情去观赏这件奢华的礼服,她仰望着窗外阴霾的天空,一只鸟儿也没有。“蠢爱莎!他这是在卖我呢!” “公主……”爱莎不开口了,默默地望着她。 在侍女的记忆中,艾妮女公爵从来就不是个快乐的人,她的心情总是灰色的,就像今天的天空。 艾妮叹了口气,离开窗口,低头沉思。我会生活在没有窗户的世界里,她想,他要娶的是我的土地和头衔,而不是我。没有人会真的去爱我。她见过国王的画像,还算得上英俊。可他已经四十多岁了,而且之前已经结过两次婚,还有个十七岁的女儿,是第一任妻子留下的。最让艾妮不安的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是被他亲自斩首的,听说那个女人是个信奉旧神的女巫,蛊惑了国王。 我不管她是不是女巫,但一个王后被斩首,简直闻所未闻。她皱紧了眉头,强迫自己对这件事表现得若无其事。 “公主!菲丽安小姐求见!”门突然被推开,侍女拉亚匆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个子高挑的红发美女,步伐匆匆。她根本没有敲门,也没有问安。 我父亲的私生女!艾妮厌恶地瞪着眼睛,双唇紧闭,极力寻思着尖刻的词汇去教训她。她来干什么? “艾妮——”菲丽安一脸微笑。她叫得好假,艾妮想,“你要结婚了,怎么也不告诉姐姐一声?父亲临终的时候可是把你托付给了我——”无耻的女人!她母亲是个连公山羊都上的魔女,竟然妄称父亲的名讳,和我攀亲来了。 “滚开!你不是我姐姐!你只是个下(插话)贱的私生女!见到公爵大人应该懂得下跪!”艾妮厉声喝道,整个房间里的侍女都吓得停下手里的针线,不安地退至一边。 气氛僵硬如铁,好似冰冻一般。 菲丽安的绿眼睛里立刻透出淡淡的红色,她喘了一大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然后,笑容重新爬上她的脸颊。“怎么不是?他也是我的父亲。我们的父亲都是理查德。那瓦迪公爵大人。况且,他已经在教堂里承认过我的身份,和我母亲的遗骨举行了婚礼。我怎么不是他的女儿?他还给了我财产和封地,我现在是多利亚斯女伯爵。” 她的脸真厚,艾妮觉得自己的脸在抽筋。我的私生女姐姐永远伶牙俐齿。她母亲在世时也是如此,让我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可我不会!不会在她面前哭泣!我要让她哭泣! “这算这样,我也是你的领主,就是你的主人!你永远也别想拥有南特城!它会是我儿子的!然后是我孙子!你要向我下跪!你的后代也要向我的后代下跪!” 艾妮本想叫她难看,没想到菲丽安先是一笑,随即沉下脸来,那神情让她本能地朝后退却。 艾妮管不住自己的脚,胆小鬼!她骂道。 “大人,我本来就没想要南特城。”菲丽安脸色阴沉,这样子让她看上去很像发怒的雌虎,“您也没必要总是把您的那个位置挂在嘴边。坐稳它,要凭您自己的本事,而不是嘴上的口号。您现在不是把南特卖给了您的国王了吗?很快,它就不再是您的了!那瓦迪家族的天鹅将被卡佩特家族的凤凰压(插话)在身下!就像那个国王骑你一样!” 艾妮只觉得有股气从小腹一直冲到头顶,叫她站立不稳。 没有必要和她打嘴仗!你是公爵!这里的主人!拿出点气度来!艾妮告诫自己,弄清楚她想干什么!“菲丽安女士,您今天专程而来,应该不是就为了和我说这几句没用的话的!想说什么,就说吧。” 私生女姐姐眨眨眼睛,她这样子漂亮得叫艾妮嫉妒。上天真不公平!他只给了我父亲的头衔和土地,却给了我私生姐姐获得这一切的资本。菲丽安聪明,漂亮,有着让男人们神魂颠倒,言听计从的魅力。更要命的是——她有野心,并且像男人那样果断,坚定,不达目的不罢休。 艾妮闭上眼睛,她讨厌看见菲丽安站在阳光下的样子。窗外的金辉斜斜地洒落在她那头金红相间的浓密长发上,让每一根发丝上都抖动着太阳的火光,仿佛落日的余晖。她和圣坛上的神灵一样美,这个念头真是亵渎。 轻微的的皱纹在红发美人的嘴角和眉心出现,它们在她那张美丽的脸上留恋地欣赏了一会儿就消失了。菲丽安以她清朗的声音说道:“您快要当王后了,可是父亲临终前很担心您,他嘱咐我要照顾您。我要跟着您去阿苟斯的宫殿。” 哈哈!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她要去阿苟斯的宫殿!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艾妮觉得自己可以去做御前调查官了。做你的白日梦去吧!带你去阿苟斯的宫殿,不就等于给干柴堆里添上一把火吗?那熊熊的火焰足以烧毁一切男人。你这个魔女! “不行!”她拒绝得很干脆,“姐姐要男人,家里的就足够了。难道,你还想阿苟斯整个宫廷的男人都把你给操(插话)一遍?” 侍女们掩着嘴巴窃笑,却捂不住她们发出的咯咯声,就像一群母鸡在抢食。背后的嘲笑声比什么刀剑都更伤人。 艾妮得意地望着菲丽安,心想着她会有怎样的反应。最好暴跳如雷,这样我就可以找个借口关你几天。没料到,她只是屈膝一礼,接着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迈出房间,金红相间的长发在身后飘扬起来。 贱(插话)人!她咬牙切齿地想,你永远都不回来才好呢,最好就此死掉!艾妮望着那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的拐角处。我要是有她一半的美丽就好了,她转身看看那件豪奢的新娘礼服,怎么也没心思穿上。 太阳在云隙间走动,时而收敛起光辉,时而又将它们泼洒下来。远处,传来了低低的号角声,湮没在风中,若隐若现。 “公主。”侍女莱拉小心翼翼地进来,“阿苟斯国王的御前首相柏德堡公爵瑞卡德,还有他的一大群宫廷幕僚已经到达南特城南门,准备迎接您前去完婚。” 到时间了,艾妮有些难过,我必须离开生我养我的故土,前去远方。也许,我将永远也无法回到这里,除非是最后的远行。她有个不好的预感。外面的雪光十分刺眼,反光映在墙上,雪亮一片。“公主,您应该多穿一点。”侍女提醒道。 南特这个地方极少下雪,每年北方联盟大雪封冻,绵延千里的时候,这里还是温暖如春。即便下雪,也只是偶尔飘那么一点,绝不会积下来。可今天不仅积在了屋顶上,连地面也披了薄薄的一层。现在只是九月,这个时候本该热浪炽人。 天气也不正常,艾妮想,老天也和我作对。她顿了顿,“请伯纳伯爵去接这位大人,请他们去圣艾琳大教堂广场等待,我们将从那里启程。” 临行前去圣堂祷告,这是光明教会信徒的一项传统,主要是祈求真神保佑一路平安。艾妮很清楚,这次与阿拉尔王国的联姻将会引起大的动荡。我以一生的幸福换取我的国家免受战争的洗劫。母亲,要是你,你会同意我的做法吗?康斯坦察夫人于十二年前就去世了,艾妮已经不太记得清母亲的容貌,唯一记得的,就是她的哭泣,还有她的哀伤。这种哀伤也传染了艾妮,她总是带着种难名状的忧郁。了解的人会觉得她很温柔,不了解的会认为她很清高。 艾妮披上侍女递过来的毛皮斗篷,走出宫殿大门。这次联姻的牵线人,阿拉尔的财政大臣卡特公爵从迎面而来。 “艾格尼丝公主殿下,您准备好了吗?” “走吧。” 艾妮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家,朔风吹到脸上,如此冰冷。我的国家时刻受到南方的瓦斯曼,以及西边的萨克文思的威胁,我必须寻求一面强力的后盾,这样才能获得安定。这是我的职责和义务。 阳光仿佛要拂去艾妮最后的犹豫,将温暖的金辉洒满她的肩头。 当马车队抵达圣艾琳大教堂的时候,天终于放晴了。融雪的反光让整个南特的屋顶都笼罩在一片圣洁的光辉中。真是个好兆头!艾妮喜出望外,仁慈的真神听到了她卑微的女儿的祈祷。道路两旁传来了人群的欢呼声,好似海浪拍击崖岸。他们在为我欢呼!她轻轻掀开马车的窗帘,冲着人群挥手。 欢呼声更响了,排山倒海,震耳欲聋。几乎全城的人都拥挤到不算宽阔的街道里,朝着艾妮车队驶来的方向翘首高盼。街道两旁所有的窗口都被人租赁,屋顶也被拆除,楼上楼下,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脑袋。几个胆大的家伙甚至爬上了横栏在街道上空的彩条绳,坐在上面,两条腿晃晃悠悠。 这可累坏了公爵的卫士们,他们手执长矛挥舞,才能把堵在道路上的人群从艾妮的马车前赶开。 他们在为我欢呼,是啊!我迎来了和平。艾妮放下窗帘,不再去看街道两旁的人群。和平是他们的,面对阿苟斯的却是我。 迎亲的队伍已经先一步到达圣艾琳大教堂前的鲜花广场。瑞卡德公爵一共带来了三百五十名幕僚,由引以为傲的封臣,骑士,誓言骑士和自由骑手所组成。他们的旗帜像云朵一样在鲜花广场的人群上空飘扬。 艾妮的马车没有直接走向他们,她要先去真神的圣堂。 圣艾琳大教堂已经伫立在鲜花广场上四百年了,以前是侍奉旧神的圣殿。两百五十年前,勃瓦第家族的费恩公爵娶了一位瓦斯曼公主为妻,不久,他跟着妻子该信了光明教会的真神,这里也就奉献给了这位救世主,成为整个公国里最神圣的光明圣殿。历代公爵的婚礼和埋骨之地也都选择这里。艾妮到这儿来,不仅是要向真神祈祷平安,更是为了向已经过世的父母道别。 “请下车,殿下。” 侍女拉开车门,艾妮弯腰离开马车。外面很亮,亮金色的雪光让她不得不用手遮住眼睛。天宇下的大教堂极其巍峨,十二根高耸的尖角塔楼直插云霄,顶端浸沐在金色的阳光里,明亮如炬。 我将成为第一个不在这里成婚的公爵。艾妮仰望着天空,也许也不会埋葬在这里。就像圣艾琳一样,她把一生都奉献给了真神和光明教会的信仰,济世救人,到头来却被信奉异教的丈夫烧死。 大主教早已站在教堂的门口等待艾妮的到来。这位主教大人已经七十有余,花白的胡子被精心梳理过后抹上了香油。肥胖松弛的面颊同下巴上的肉褶交叠在一起,和当地的一种拖下巴的狗很相似。他头上戴了一顶超过三尺的黄金冠冕,上面镶嵌着各种宝石,在阳光下发出彩虹才有的七色光彩。 “殿下!”身宽可比木桶的大主教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每一下都把手里的雕花法杖在地上锤得“笃”地一声响。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修士,四个圣童。修士们披着银线穿织的法袍,圣童手里则捧着芬芳的玫瑰花。 他的年纪太大了,得想办法找一个合适的候选者。艾妮有些担心主教会不会从台阶上面摔下来。她快步向前,侍女们紧跟其后。 “父亲,女儿请求您的祝福。”艾妮按照传统低下头,将一块洁白的披纱盖在头上,以示谦卑。主教大人则把一滴清爽的香油滴在她的额头上,以示祝福。 “抬起头,真神的荣光与你同在,女儿。” 艾妮揭掉披纱,交给侍女。主教已经转身面对教堂。就在那回头的一瞬间,艾妮无意间瞥见自己的私生女姐姐正挤在侍女群里。她脱去了刚刚穿着的那件华丽的衣裙,打扮得和其他侍女一样朴素——麻色的裙服,洁白的头巾。 “等等!”艾妮叫住了大主教,老人眯缝着眼睛,显得迷惑不解。 “殿下,真神的圣礼可不允许拖延。”他提醒道,生怕怠慢会引起什么不祥。 “主教大人,假如有一只狼混进了真神的羊群里,该怎么办呢?”艾妮的心因为窃喜而狂跳。这回看你怎么收拾,贱(插话)人! “什么狼?”大主教被弄迷糊了。 他的年纪真是太大了,艾妮想。“主教大人,这儿有一个亵渎真神的女巫,一个魔女的野种,一个下(插话)贱的娼(插话)妇要进他的圣殿,您看怎么办?” “什么?”大主教极力睁开被赘肉遮挡的眼皮。顺着艾妮手指的方向望去。私生女金红色的头发连侍女的头巾也包不住,几缕灿烂的发丝在阳光下如同火焰一样炽烈。 “我父亲的私生女,她母亲信奉旧神。听说您在我父亲的吩咐下安排了他与那女人遗骸的婚礼?有这回事吗?”艾妮贴着主教的耳朵低语道。 “怎么会?是谁胡说?”大主教激动得下巴上的肥肉不住地抖动起来。他咳嗽两声,伸出一只手来。“你不可以进去!你是娼(插话)妇的私生子!妓女!小偷!巫婆!私生子的存在都是对真神的亵渎!让他们进入圣殿是对真神的羞辱!” 菲丽安的脸突然间变得煞白,然后又火烧般的红。她的手指不自主地握紧了,手臂直颤。艾妮看到了她绿色瞳孔的里愤怒,故意把头一转,视而不见。 “主教大人,我们进去吧,时间不早了。” 她扔下姐姐独自面对整个广场民众嘲弄的目光,走进圣殿大门。 在她身后,每个从菲丽安身边经过的侍女和侍从都会扭头望上这个美丽的红发女人一眼,然后发出窃笑或者低语几句,直到全部离开。 艾妮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高兴。她听见外面传来的喧哗声,想象着私生女姐姐站在广场上的表情,四周的指戳的手和鄙视的表情,或者更糟。婊子的女儿!还妄想成为真正的公爵小姐,做梦去吧!今天,整个南特城的臣民,以及阿拉尔来的使臣都知道你是个下(插话)贱的女人!看你以后还怎么像只孔雀那样趾高气昂。但她却想起了那次婚礼,那时她还很小,只有四岁多一点。父亲和一具女人的骸骨在这大圣堂举行婚礼,众多的贵族和主教都在场。她瞥见了从新娘礼服下伸出来的发黄的骨节,褴褛的枯发,还有那个可怕的骷髅头和它深陷的眼窝。他看见父亲吻那具骷髅的手,叫她爱妻和夫人。她害怕极了,然后教母把她带离了那个可怕的地方。 那是梦!那不是真的!我父亲没有和那个女人举行婚礼。 阳光被大教堂的彩色玻璃窗漏成了斑斓的织锦,陈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四十名唱诗班的小天使歌唱起赞美真神的长诗《光荣与奇迹》。艾妮跪倒在圣坛前,仰望着高耸的真神圣像。“万能的主,你谦卑的女儿只求能得到一个儿子,不要让勃瓦第公国如秋叶般飘落。” 钟声齐名,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之上。 真神能听见我的祷告吗?艾妮有些忧郁,但随即把这些想法赶出了脑袋。你不该亵渎真神! “该启程了,公主。”努瓦修女,她的教母,把她从垫子上扶起来。“别害怕,孩子,我将与你同行。” 她在教母的搀扶下走出圣堂。阳光明媚如火,驱散满天乌云。蓝色的天幕下,一群群鸟儿在天空盘旋飞翔。如果我会飞,该有多好!她冲着天空露出微笑。 已经等候许久的瑞卡德公爵从广场另一端走来,他身后随行着长长的扈从队伍。阿苟斯国王的黑底火凤凰旗和公爵本人的翠绿色独角兽旗交相辉映。骑士们的马匹打着响鼻挤在广场的最北端,正让各家的马房小弟们手忙脚乱。 瑞卡德公爵现年二十六岁,不仅是阿苟斯王国的国王之手,还是国王的亲侄。他穿着一件缀满绿宝石的黑天鹅绒织金礼服,胸前绣着和旗帜上一模一样的带翼独角兽。金色的长发打成卷儿披散在身后,脸庞刚毅饱满,蓝中带绿的瞳孔中充满了自信。他的斗篷极短,刚及腰肢,上面用一只漂亮的金色独角兽别针别住,斜扣在肩膀上。走动的时候,公爵就把它整个儿掀起来撩到身后。 如果我要嫁的是他,该多好。可能不会有这么多顾虑吧。艾妮盯着瑞卡德公爵的眼睛痴痴地想,一度忘记了自己下面该干什么。 “参见殿下。” 他的眼睛真漂亮,比风暴洋中的珍珠还要明亮。 “参见殿下。”瑞卡德见她没反应,又叫了一遍。艾妮的眼睛还盯着他的脸,可眼神早已不知移向何方。 他的身姿多轻盈,正如传说中优雅高贵的独角兽。 “公主!公主!”努瓦修女凑在她耳畔低声提醒道,“您得接见国王的使者!” 哦!艾妮缓过神来,脸顿时火烧似地通红一片。她怯生生地把手伸过去。“很高兴见到你,公爵阁下。”瑞卡德微笑着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抬起那双迷人的眼睛望着她。 “国王陛下正在静候您的到来。下面请允许我介绍这次随行的高贵骑手,您将是他们仰慕的王后陛下。” 公爵的扈从早已站立两旁,他们按照家世地位排列出自己的位置。这次迎亲,非比寻常,公爵几乎带来了王国一半的大贵族和廷臣。艾妮注意到,那个说媒的卡特公爵也加入他们当中,并且站在第一个。 “这位,您已经认识了。”瑞卡德公爵在卡特。内维尔面前顿了顿,艾妮注意到他们之间不如表面上那么和谐。 公爵走向第二个瘦高男子,他长了一把浓密的胡须和一个掉光头发的锃亮脑门。对方一见到她就躬身一礼。 “安都斯侯爵加尔达文。普索。”公爵道。 如果他的头发和胡子换换,他会比现在美得多。艾妮怪异地想。“很高兴见到你,侯爵阁下。”,她按照礼仪伸出右手,让那男子亲吻她的手背。 “这位是加勃伯爵克莱特。韦德。”公爵继续介绍,“这位是卡尔斯堡伯爵维克多。图利;波堡伯爵史蒂夫斯。卡特文森;萨里斯堡伯爵马特。罗达……”不一会儿,艾妮就觉得自己的手背上有些湿了。 “这位是科林城的艾米拉伯爵夫人。”这是一个满脸雀斑的五十多岁女人,脸上扑得粉多得可以往下掉,油亮的假发和她枯黄的真发交结在一起,浑身散发出一股带着甜腻味道的酸败气息。 琼安 “这么说?我父亲要娶一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做老婆?”琼安。卡佩特公主‘啪’地把手里盛满葡萄酒的酒杯掷向正在她面前发抖的信使。信使头一偏,酒杯砸空了,在石头地面上摔得粉碎。里面猩红的酒液溅在地上,宛如凝血。 信使是个十六岁的男孩,有着一头枯草般的黄头发,下巴上的毛发只是细细几根,尖细的脸孔上嵌了一双泪汪汪的小眼睛。他早已说不出话来,木鱼般地杵在那里,亦不敢再移动半分。 “婊子!婊子!”琼安厉声吼叫,把那封还没有拆开的信撕了个粉碎,站在桌子另一边的几名侍女立刻退到了边门旁,随时准备离开。“你说!是谁出的这个馊主意,撺掇着我父亲再娶!”声音之大,连门外狗舍里的狗都被惊动了,凶狠地吠叫起来。 “我……你……嗯……嗯……是卡特公爵,代伦城的卡特。内维尔公爵。”男孩勉强挤出这几个词的时候近乎虚脱。原来是他?难怪如此迅速。我父亲的财政大臣不仅盯紧了他的钱袋子,还盯紧了他的私生活!真是忧君忧民啊! “还有呢?你离开的时候我父亲的表情是什么样的?”琼安的脸在议事厅摇摆不定的烛火下忽明忽暗,加上她凶狠的表情,像极了外面滴水檐上的石像鬼。 “我……我我……我……”小信使几乎不知道话该怎么说了,“公主殿下,您就饶了我吧!” 饶了你?饶了你我还是被父亲赶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如果你不想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叫你再也说不了!”琼安压低了声音,大厅里的火苗忽地黯淡下来,无数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 信使开始绝望地抽泣。 孬种!琼安望着他的鼻涕也拖出来了,厌恶地一甩手。“好了!滚出去!不要让我见到你!”不到一秒钟,男孩就从议事厅里消失了。 又来了一个!上一个死了还不到三个月,你就这么着急,父亲?难道你的那些情妇都生疮了?啪啦!琼安一脚踩进了打翻的酒水里,红酒溅上了她华丽的象牙色金边丝裙。 “侍女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几个抖索的身影从边门那里闪来。“公……公主……” 连你们也是如此势利!认为我失宠了!被丢在这鬼地方腐烂!“我应该每人赏你们一百鞭子,这样你们才知道什么叫做尽心尽力!来人!”琼安喝道,门外的卫士应声而至。“把她们给我拖出去,每人一百皮鞭!” 侍女们开始哭叫。 “怎么了?是谁惹我们的公主生气了?”声音从二楼楼梯口传来。议事厅里顿时鸦雀无声,侍女们连声大气都不敢出。琼安一愣,也呆立在原地。 是谁去告的密?琼安越想越恼火,她用眼睛环顾四周,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烛光摇曳,将那些可怖的影子放大。 “琼安,你应该注意礼貌,你是公主,是贵妇人们的表率。”说话声伴随着楼梯的吱嘎声响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从楼梯上缓慢踱步下来。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礼服,胸前缀着无数颗细小的珍珠,好似斑斑泪迹。额头上佩戴着公主女王才有的金冕,巨大的蓝宝石嵌在冠冕正中。布满皱纹的脸颊上一双眼睛如山鹰般锐利,枯瘦的双手戴满了戒指,中间的一个上面镶了个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她矮小而干瘦,和外面山林里的猫头鹰十分相像。 真是大麻烦!琼安畏惧地咕哝了一声。“晚上好,埃莉诺姨妈。”究竟是那个混账,找出来一定要绞死他!她凶狠地盯着侍女们,叫她们几个的身影又矮小了一圈。 “埃……埃莉诺姨妈,没什么的……我……我正和父亲的使者说话……”琼安一边搪塞,一边悄悄地往偏门那儿溜,准备逃出议事厅。 “站住!到哪儿去?”埃莉诺夫人已经下了楼梯,宽大的衣裙在她身后荡开,每走一步都涌起一个大浪。门近在咫尺,琼安却不得不停下脚步。“回来,我有话要说!”那声音仿佛是块磁铁,吸引着琼安的脚步子往回头走。“想去干什么?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吗?” “姨妈——”琼安拖长了调子转过身。老妇人已经走到长桌边,弯腰从地上拾起摔得粉碎的酒杯残片,丢到木桌上。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在你父亲面前应该表现出应有的顺服。不要让他对你发怒!你应该学一学怎样做一个乖巧的女儿。”火焰噼啪爆鸣,投射出许多猩红暗淡的光。埃莉诺夫人在其中的一张橡木椅子上坐下来,蓬松的裙服盖满一块十尺见方的地面。 “可我父亲要结婚了!”琼安尖叫着争辩。 “闭嘴!你父亲是国王。就算是个草民,结婚也是天经地义的事,轮不到你来干涉!”老妇人干咳两声,双眼并没有盯着琼安。“娜丽,给我倒杯水来。这阵子怎么回事,总是口渴。” 四名瑟瑟发抖的侍女中,一个扎着红色丝巾的女孩飞也似地跑出去。这个时候,外面刚下过雪的庭院也比这燃着炉火的大厅来的温暖。 “可是……可是……”琼安极力寻找着理由来争辩,“那女人很年轻,他们会……他们会生下儿子。到时候我就真的成了弃民了。那男孩会成为名正言顺的王太子,由他的母亲辅佐,我会连个子儿也捞不到。好一点外嫁他国,或者随便给父亲嫁个哪个封臣……” “可你起码能保得住脑袋!”埃莉诺夫人粗暴地打断她的讲话,“你忘记了你是怎么来这里的了?看来你父亲得让你在这里多反省些时日。” 那个婊子!琼安觉得自己的每根骨头都在作响。终有一天,我要把她的脑袋插在城楼上,让她的那条毒舌喂乌鸦。 “一个卖笑出生的妓女都能把你这么个公主赶来这里反省。要知道,你现在无异于流放!”侍女已经到来了一杯水,把它递给老妇人,然后像个影子退到一旁。埃莉诺夫人喝了一口,伸手在桌子上敲了敲。“记住,他是你的父亲!亦是你的君主!如果你不想在这个小地方待下去,就得管好你的嘴巴!你父亲现在已经对你不满,不要让他动了另立他人的心思!” 我现在如履薄冰,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谁都可以来教训我!谁都是他妈的大话连篇,其实一点用都没有的吹牛大王。渐渐地,琼安的眼神散开了,她想象着自己头戴王冠,站在赞布拉城楼上接受朝拜的景象。埃莉诺夫人似乎变成了一个虚幻的影子,她的话一个字也听不清。 “看着我!”老妇人恼怒地大喝一声,琼安一个激灵,她觉得自己从城楼上摔了下来,梦碎了。 良久的沉默,谁也无意开口。空余火炉里柴薪的爆裂声。 琼安低着头,她不敢看着姨妈的眼睛,那双眼睛太像猫头鹰。而它们是引导亡魂的鸟儿,光听见叫声就够瘆人的。何况现在又下雪了,才九月多一点就下雪,山谷里冷得像座冰窖。 她是六个月前被父亲送来这个位于北方边境,偏僻荒凉的小猎宫的。给御前会议的理由是作风不正,和一个贵族子弟勾勾搭搭。其实是因为她干涉父亲和一个情妇往来。那个情妇是一位侯爵夫人,盛传她出生风尘,是个迷惑男人的好手,凭着高明的床上功夫嫁给了行将就木的安诺侯爵。婚后四个月,老侯爵就一命呜呼,这个女人理所当然成了侯爵夫人,继承所有财产领地,出入于宫廷,也缠上了她的父亲。 琼安认定她会在乌莱雅王后掉脑袋后戴上后冠,所以先发制人,秘密给光明教会的教宗写了一封信,希望教会出面阻止这桩可耻的婚姻。不想走漏了风声,书信被扣,国王一怒之下绞死了送信人,挂在城墙之上,紧挨着一个星期前被砍头的‘后党’沃里伯爵一家。她自己也被打发到这里来反省。值得庆幸的是,那个女人因此而失宠了,国王再也不想见她,也不准她进宫。 至少我还没有输得彻底。琼安透过狭长的窗户向外望,又开始下雪了。 这座小猎宫位于大山的环抱之中,僻静优雅,风景迷人,四周连绵的群山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橡树,枫树,桦树和栎树。在不同的季节中,这些树木的叶子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绚丽色彩,形成了一幅幅天然的织锦地毯,披满整个山头。 在这些山林里骑马打猎,放松心情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对于琼安这样,离不开政治与宫廷的人来说,呆在这儿与呆在赞布拉城最深,最黑的地牢里没什么区别。 猎宫地方不大,仅由主堡,山鹰堡和树塔组成,巨大的花岗岩筑成了堡垒的基座,让它在地面上生生拔高了十尺。上面再由麻岩,砾岩交叠垒成。墙壁仿若从顽石中生长出来一般。这虽然看上去不太美观,但是住在里面很是舒服。不远处的温泉水由地下甬道引至城堡下方,让整个建筑都沉静在天然的地心暖流中,即便外面风雪交加,这里始终温暖如春,可以不穿毛皮或者夹棉的斗篷行走,女士们也可以尽其所好地穿着轻柔的丝衣和薄纱。 琼安的房间在主堡三楼的南面,有一个宽敞的大阳台和一个国内很少见到的温泉洗浴池。琼安非常喜欢这个浴池,尤其是在心情烦闷的时候,洗浴能让她想起南方瓦斯曼温柔的海滩,明丽的阳光。她觉得这是最好的放松心情的方法。 但是今天,她连洗浴的心情都没有。 “有些事情不合适在这里谈。”埃莉诺夫人拢起裙子站起身,“我看,你得上楼去冷静冷静,最好洗一洗。同时也洗洗你的脑子!免得那上面也积满了尘垢,变得迟钝!” 洗澡?她现在竟然要我洗澡?狼都进家门了,她还有闲心叫我洗澡?“对不起姨妈!没有什么水能洗去我心中的不满!”琼安握起拳头捶在桌子上。老妇人霍地转过身,斜着眼睛盯着她,那样子尤像一只正要扑向猎物的猫头鹰。 我不能认输,我认输了一切就完了!决不能低头! “贝莉!亚娜!娜丽!威特!过来!”埃莉诺夫人高声喝道,她年纪一把,嗓门却像个传令官。三名侍女,一名侍从应声而至。“把你们的公主带回楼上去!她已经醉得和下(插话)贱的市井泼(插话)妇别无二致了!” 侍从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然后在老妇人眼神的胁迫下一拥而上,大厅里顿时充满了琼安的咆哮声。“滚开!别碰我!你们这些奴才!我要……我要把你们统统吊死!统统吊死!”她一边跺脚,一边极力扭动身躯。想要挣脱开侍女抓住她的手。 “闭嘴!你这蠢货!”埃莉诺夫人抢步过来,推开侍女亚娜,一巴掌抽在琼安脸上。 啊? 大厅里立刻安静下来,琼安也不闹了,脸上红了一大块。老妇人出手并不重,但琼安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直响,心也七上八下的。 “上去!” 侍女们拖拉着被打懵了的公主去她的房间,埃莉诺夫人紧跟其后。 楼梯在她们脚下‘嘎嘎’直响。听见议事厅里的动静,不少干活的仆役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伸长脖子朝这边观望。 “看什么?还不快去干自己的活?”埃莉诺夫人突然停下,大声喝道,仆役们抬起的头又低下了。 “进去!”老妇人拧着琼安的胳膊往里一推,然后转身冲着几个侍从说道:“今天的事谁也不许透漏出去半个字!如果他还想留着他的那个脑袋和那根舌头说话的话!”她声音不高,但可以看出来起效果了,侍从们的眼中闪出难易名状的畏惧之色。 ‘砰!’地一声,她进去后随手带上了门。 “你今天闹够了!”老妇人摘下头上的金冠,丢在梳妆台上,抖落开银丝夹杂的棕发。“这玩意儿真不舒服,可还是要戴。你不也是吗?不论多不舒服,你现在都得忍。要是叫哪个饶舌的去你父亲面前告一状,添油加醋地说上一番。恐怕在这里再呆上十个月就是轻的了,重一点一辈子都别想回宫。或者,叛国罪!你今天的行为够得上叛国罪了。到时候就只能是你的脑袋回赞布拉城,挂在城墙上了!” 琼安听着她说话,心情依旧难平。“忍……忍!我们除了忍就无事可干?”她摊开双手,“等着别人上门,打落我们的牙齿?等那个女人生下儿子,一切就都晚了。女人们心肠都软,可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她们可以变得比母狮子更凶残!” 埃莉诺夫人‘咯咯’地笑起来。“看来你还没蠢到让我失望的地步,我那妹妹一直都不太聪明,而且又异想天开。”她完全不理会琼安的表情,继续往下说,“当然不会无事可干。唉!我又有些渴了,麻烦倒杯水给我。” 琼安拿起桌上的银杯,倒满一杯温泉水,递给埃莉诺夫人。如果我把这杯水泼到她脸上,会怎么样?她想象着那样的场景,想冲着这老太婆吐口水。然而,她平静下来,想听听她的那个“不会无事可干”。 “说来听听?”完全是命令的口吻。她不相信姨妈,任何人都不相信。埃莉诺姨妈精明了一辈子还是一个老寡妇。她做过一次大公妃,一次侯爵夫人。到头来还不是像条老狗一样蜷缩在自己的小空间里,纵然有钱,可能守得住多少年?照这样子,她还不如我母亲。 “你现在担心的是那个女人很年轻,能生儿子?” 废话!我刚才蹦了半天不就是为这个?老太婆就是啰嗦!“是的!她生了儿子,我在老爸眼里就一文不值!”琼安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很有耐心。 埃莉诺夫人又笑起来,但是她的眼中却没有笑意,那是种阴冷的光,猫头鹰眼睛的光,象征着死亡。“结婚又怎么样?生儿子又怎么样?谁能保证,结婚就一定生儿子?生儿子就一定能长大成人,继承王位?不——太多的如果了!等你父亲老了,有些东西就由不得他了!”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裙摆向着四周荡开,音调也加重了,“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改变你父亲对你的看法,让他对你委以重任。我们还要得到那女人的继承权,难道你不想得到勃瓦第公国那肥沃的土地,丰饶的海岸?我想你父亲也是这个目的。所以,不要给他搅黄了。否则,那女人就算不生儿子,也是铁定的王太后。” 原来姨妈是这个意思,看来我不得不反省一下自己的作为了。琼安觉得自己舒心了不少,她踱到窗口,向外张望,雪下得很大,灰白的雪花在黑暗的夜空里仿佛许多细小的麻点。 “原谅我今天的失态,姨妈。” 老妇人冷笑一声。“你要学的东西很多。首先,你得去请求父亲的原谅,原谅你的冒失,准许你回宫。我扣下了那个使者,警告他不许出去乱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写一封信,让他带回去。信上要表明你支持父亲再婚,并且尊重他的新夫人是你的——” “母亲?”琼安接过了姨妈的话,厌恶地皱起眉头,“还要去参加他们的婚礼,然后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叫那个女人——母亲?”天哪!她比我还小! “正是!你是父亲顺服的女儿!他的希望就是你的希望!他的命令你要无条件遵从!”埃莉诺夫人又加上一句。 窗棂上的雪已经积成了一条白线。 “这——”琼安望着姨妈,忍了半天还是说出口来,“我做不到!要我叫那个女人母亲,我做不到!”她觉得这屋子里太闷热了,叫人浑身冒汗。 埃莉诺夫人的眼睛像把剃刀,不停地擦刮着她的内心。“做不到也得做,这是你的机会!也是你能保得住你的继承权的手段。我想她一定不会喜欢你。你要做的,就是让你父亲知道,那女人是多么仇恨他的亲生孩子。他娶了她是个错误。你是怎么击败乌莱雅那个贱货的,就怎么击败她!” 琼安闭上了眼睛,她根本没想过自己是怎么熬过那段时日的。乌莱雅把她视作眼中钉,欲先除之而后快。对呀!那女人就是输在太急切上了,我父亲是个何等精明的角色,眼睛底下飞过一只苍蝇他都能辨出公母来。谁耍鬼花招他都知道!但是!我不能因此而改变我的信念!也决不能叫那女人母亲! “姨妈,您的提议很好。但是,我只能叫她王后陛下。叫她母亲——万万不能!” 埃莉诺夫人立刻站起身,离开的时候丢下一句话:“听不听由你!如果你还想保住你的位置的话!” 她几乎跺着脚离开房间,关门的声音大得吓人。狗舍里的狗再次被惊动了,全体加入狂野的吠叫中,惹得附近的野狼也掺和进来,哀声响遍整座山谷。 我该怎么办?琼安跌坐在床上,太阳穴也不合时宜地疼痛起来。混蛋!她使劲地拉扯床垫。那床垫产自遥远的西兰多斯,是上等的羔羊毛,柔软得像婴儿的肌肤。但今天琼安不仅觉得扎手,而且扎心,比荒野里的荆棘还要粗糙。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得想个办法才行!她拉响了床头的铃铛,侍女贝莉很快就从隔壁赶过来。 “公主殿下,有什么吩咐?”瘦弱的女孩很是害怕,不安地点着步子。 “走进一些,贝莉!我不会打你,也不会骂你!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琼安从桌上的首饰盒里拿出一对珍珠耳环,塞进侍女手里。 “不!不!公主!我不能要!”贝莉更害怕了,双手齐摇。 “必须!这是命令!”琼安沉下声音,侍女默默地接过耳环,手臂仍然不住地发抖。“听着!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回去装扮一下,明天跟着厨房的老妈子一起出去!不要叫我姨妈认出来!” “现在——” 她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羊皮纸,匆匆写下这样一行话: 致吉多港阿德沙文公爵,千万不要让天鹅渡河,凤凰的女儿会给你加倍的报酬。 琼安。卡佩特 她把这张纸塞进一个信封,滴上蜡,盖上了卡佩特家族的凤凰纹章。 “拿着。”她把信交给侍女,“交给吉多港的阿德沙文公爵。如果你被抓住,千万不要让这封信落到别人手里,毁了它!” 侍女点点头。 “去吧!” 琼安目送侍女离开,然后关上门。我这样做妥吗?会不会叫人发现?她大声叹了一口气,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希望你在途中死掉,女人!这样我就不要花这么多心思了。 她又拉了一次铃铛,这回是侍女丽娜匆忙进来。“公主?” “丽娜,去!告诉我姨妈。还有那个信使。我同意去参加父亲的婚礼。还有,去告诉宫殿总管,准备好出发的一切物资,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鬼地方,回赞布拉!”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许多飘散的羽毛。夜空下的黑色山岭渐渐泛起一层青白的冷光。下大一些吧!让南方佬见识一下你的威力!琼安突然打开窗户,拉起窗帘,让冷风猛地灌进房间。 现在不怎么热了,她抬手关上首饰盒。外面雪安静地下个不停,一层层地披上山脊,披上树梢。已经数十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琼安把手伸出窗户,望着那些飘落在手上的白绒花慢慢融化。明天又该是个好天了,她愉快地想。 菲丽安 冷风骤然吹过南特海瑟大区的小巷,菲丽安不得不裹紧身上厚重的羊毛斗篷才能抵御寒冷。她走得很快,脸庞全都躲在兜帽的阴影下。这一带是城市的下层区,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妓院,赌场,小酒馆。建筑像鼠窝那般凌乱,居住着形形色色的小偷,妓女,乞丐和掘墓人。 街道非常狭窄,到处是低矮的棚屋。白天这里很热闹,是这一地区最大的露天集市,聚集着城市中一半以上的贫民。到了晚上就成了皮条客们聚集的场所,一派灯红酒绿。今天这里非常冷清,寒冷驱赶走了所有的人,只留下偶尔从角落里飞窜出来的老鼠的身影。 折过一段深不见底的下坡路,菲丽安走到了穿城而过的银流河边上。河岸上风很大,泛着银光的河水即使在没有月亮的夜晚也宛如绸缎般闪亮。不过一些漂浮在上面的垃圾倒是大煞风景。这些垃圾基本上是两岸居民的生活垃圾,偶尔也会从上游漂浮过几具尸体,浮肿,残缺,生满绿色的尸斑。总之,这条河绝不像她的名字那样美丽。 菲丽安不时停下脚步,仔细辨别应该从密如蛛网的岔道口中选择走哪条路。河的另一边,隐约传来妓女的浪笑声,“这儿!这儿!这儿!这儿!哎呦!加油!加油!加油!嗷嗷嗷嗷嗷嗷嗷嗷!我……我要飞了!让我飞!再高点!再高点!”附近几条坐月子的母狗被被这吓人的呻吟声惊动,狂野地吠叫着,狗声很快就淹没了人声,河两岸又是一阵喧闹。 向前走了大约有一里格路,菲丽安突然向右弯,钻进另一条狭长黑暗的深巷。她小心地提起裙服,通常这样的小巷总会有一些不太雅观的东西留在地上。 走了不到十尺远。“哗啦!”一样东西从前方窄楼的窗户里被扔出来,在巷子的石头地面上摔的粉碎。菲丽安一愣,停下脚步,小心地贴着青灰的石墙往前走,唯恐还会有什么东西掉下来。 激烈的吵骂声在小楼里炸响。“婊子!我再叫你去偷野男人!不要脸的烂婊子!愿真神的怒火把你们统统烧死!”男人的叫骂和女人的哀号交织在一起,还伴随着棍棒的抽打声和东西被摔烂的声音。 贫民们就是这样,总是为了一些锁事吵个天翻地覆。可贵族又怎么样呢?这样的事情恐怕要血流成河。人就是这样,没事的时候找事做,做了之后接着后悔。菲丽安望见四周熄灭的灯火又都亮起来,不断传出抱怨声。看来这家人应该自觉一下自己的行为了。她小心地躲开那扇二楼的窗户。刚走几步,又一样东西飞了下来。这回是张破旧的板凳,砸在地面上登时粉身碎骨。哎!如果被砸到,散架的就是我的脑袋。菲丽安迅速穿过去,把那对吵骂的夫妻抛在身后。 他们应该等急了,我耽搁了太多的时间。哦,又有些下雨了。看来,那个时间是临近了。 她加快了脚步。 也不知绕了多少个弯,走过多少黑路,前面突然敞亮起来。这是一片不大的空地,铺路石在隐约泛着幽深的青白色,加上刚下过一阵细雨,湿漉漉的,凭添一分寒意。这里三面都是墙壁,连窗户都没有,只有对面有一扇小门嵌在石壁的阴影下,小门里隐约透出些昏黄的光。 菲丽安抓住门上的青铜环扣了三下,里面传来脚步声,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裹着头巾的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 “快进来吧,他们在里面等着你。”开门是一个皱皱巴巴的老妇,头已经全秃,脸上布满粉红色的老人斑。她的手上提着一盏摇摇欲坠的油灯。萤火虫般大小的灯火只能照亮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其它的地方都沉浸在如水一般的黑暗中。 两个人跨进门槛,走进一片漆黑的房子。这里比外面暖和多了,空气干燥而清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没药香味。老妇人一伸手,门闩“喀哒”一声锁好。 “跟我来。”老妇人提着灯走在前面,穿过幽深漆黑的回廊。这里的天花板很低,高个子的菲丽安不得不稍稍弯下腰。拧开一扇小门,两个人钻了过去,眼前豁然明亮。 房间不大,温度高的吓人,红热的火光在橙色的墙壁间抖动。炉火旁围坐了八个人,都是男子。他们脱去了来时所穿的长斗篷,将它们悬挂在入口处的架子上。老妇人领着菲丽安进来后,这些人全都从羊毛垫子上站起身。 “殿下。”他们称呼道。 “这不是我该享有的称呼,先生们,注意你们的措辞。”菲丽安警告道。她冲着老妇人使了个眼色,后者退出房间。 “都坐下吧。”她在一张古旧的橡木椅子上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故意和几名男子拉开一段距离。厚重的羊毛斗篷已经被她扔到一边,露出里面所穿的月白色羊毛长裙。她注意到其中的一个男子正贪婪地盯着她的胸。 装作没看见,菲丽安。她告诫自己。洛斯特侯爵是你忠诚的拥护者。 “先生们。”喝了一口放在桌子上的热牛奶,她扯下挂在椅背上的一条巨大的丝巾,披盖在身上,遮去了胸部的线条。现在应该是谈正事的时候,老色鬼!菲丽安斜着眼睛扫过去。对方不是木头,立刻收回自己的眼神。 “今天让各位在这里等我,真是过意不去。遇到些麻烦。不过你们应该对昨天发生的事情有所耳闻。我妹妹她——呃,比较冲动。”说到最后的时候她哽咽了一下,看看这几个人会有怎样的反应。果然,冲动的乔拉爵士立刻跳将起来,差点把身边坐着的老迈的温斯特伯爵掀翻在地。 “殿下!”他的声音隆隆作响,“您已经忍的够多了!像艾格尼丝这样愚蠢的小丫头不配……” 菲丽安只一个眼神就让他闭住了嘴巴。虽然和自己的异母妹妹素来不和,但是菲丽安不喜欢外人当面这样评价她。况且艾格尼丝只是高傲,却不愚蠢。现在这种情况下,实在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但是她竟然答应去赞布拉成婚,这完全是送羊入虎口。“爵士,我们是她的封臣。而且,您摔了温斯特伯爵,他老了,身子骨不行,不该扶一把吗?” 其他几人切切地笑出声来。乔拉爵士的脸像被烫过的龙虾一样通红。 这样的人只配走在队伍前面拼杀。菲丽安摇摇头,乔拉爵士武功虽高,不足以托付今天的重任。 “那么你的意思呢?瓦罗斯伯爵?”菲丽安把脸转向最右边的尖脸男子。他眉眼细长,头顶的金发已然稀疏,淡的出奇的眼睛灵活地转动着,脸上仿佛戴了一个面具,不露一丝感情。据说这位伯爵有着可怕的嗜好,关于他的种种恐怖传闻流遍整个维斯地区,菲丽安期望那些都是空穴来风。 细瘦但精干的伯爵咳嗽了一声,提起自己尖细的声音说道。煞那间,菲丽安发现连火焰也失去了声音。 “小姐,不是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艾妮公爵的这次决定是莫大的愚行,她将自己和公国都至于极其危险的境地。这种联姻完全是敲诈,和土匪抢亲没有什么区别。” “那么阁下有什么高见?”菲丽安问道。自从昨天早上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到那样的羞辱,她就对艾格尼丝完全失望。我只是为了我父亲的土地不受侵犯。她一直靠着这句话才能强压怒火。 瓦罗斯转动着他的眼珠,根本没有回答的意思。 这家伙还是这样,每次都会等别人说完才发表自己的意见。菲丽安有些冒火,但她现在要做的不是激怒他,而是尽可能地得到这些封臣的支持。一旦艾妮公爵出了意外,我就要把父亲的秘密公布于众了,到时少了这些家伙的支持可不成。 “看来瓦罗斯伯爵也没有办法。那么其他人呢?” 菲丽安耐心地等待着。炉火噼啪爆燃,细细的汗珠很快从鬓角,手心不安分地渗出来。在场的领主谁也没有开口。瓦罗斯。萨顿眼睛盯着地面,浅白的眼珠似乎定住了,不知在想什么。乔拉。卡文玩弄着手中的匕首,脸上的红晕犹在。从他那番用力的摸样可以猜到他很生气。 爵士,你是自讨没趣。菲丽安很想再嘲他一把,又怕把他真的惹恼了。温斯特伯爵已经打起了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跟他说一定没用!菲丽安想。全都是这样的货色,难怪艾格尼丝做出那样的选择——阿苟斯至少听起来是个勇士。而且,他的军队,这可是货真价实的。 “先生们,如果阿苟斯的军队要进驻勃瓦第,各位应该办?” “这是艾妮公爵弄来的,你应该去问她。”伏伦。瓦德尔开口了,他是南特城守备军司令,掌控者整座城市的防卫。“菲丽安小姐,请您不要忘记图因塔尔家族的使命,还有我们的使命!” 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图因塔尔家族和他们的帝国已经灭亡了两百年,瓦德尔大人。我不希望勃瓦第重蹈覆辙。况且,我妹妹的这个决定不是叫各位胁迫得吗?你们总是叫她找个丈夫嫁人。”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菲丽安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现在这城里的眼线太多,有萨克文思的,有瓦斯曼的,有阿拉尔的,说不定还有北方人的。我可不希望在这个当口节外生枝。 在场的男子全都拔出佩剑。菲丽安则躲到了厚重的黑松木桌子旁边,刚好遮挡从门口来的攻击。 门开了,一个脑袋钻进来。 乔拉爵士手中的重剑几乎同时间挥劈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住手!”凯恩爵士大叫着去抓乔拉。卡文的手腕。他是伯纳伯爵的二弟,勃瓦第水军总督,海岸守护。 收不住了! 乔拉爵士将剑一偏,擦着那颗脑袋斜劈进门边的木头架子。“哗啦!”一条木腿应声断成二节,整个架子摇摇晃晃倒向一边,被手快的伏伦爵士一把托住。“看来,老板娘得买个新的了。”他把架子推向墙角,靠在那儿。 看着满地泼溅的酒水,滚得到处都是的鸡蛋,还有热气腾腾的炖羊肉,全都和在泥水里,一块也吃不了,乔拉爵士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哝声。 老太婆被吓得不轻,两只手像抽筋一样抖动,嘴唇也上下颤个不停。菲丽安走过来安慰她几句后把她打发出去,让她再去拿一些吃的来。老妇身边跟着的一个小女孩则拿来扫帚,扫干净一地的狼藉。 这是乔拉弄出来的狼藉。菲丽安摇摇头。“先生们,我们的夜宵得等一阵子了。这样吧,我们先等来酒和肉再说。” 几位领主收起佩剑,又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这次洛斯特侯爵率先打破沉默,抢在别人前面发言:“各位,我认为还是让阿拉尔的军队进来。毕竟这是艾妮公爵通过联姻的来的,不让他们进驻似乎不好说。再说了,让他们进来也好威慑不安分的瓦斯曼和萨克文思——” “你来招待他们!这简直是扯淡!”杜伦伯爵没等他说完就捶着桌子站起来,“养军队又不是养宠物!几个子儿就打发掉了!我们没事撑着招待这些外国人,说不准他们还不晓得有什么目的呢!艾妮那丫头做蠢事!你也一样!像个娘们那样什么都不懂还指指点点!” “你说什么?”洛斯特侯爵跳将起来,大声叫骂。被身旁的卡根爵士扯了一下,又跌坐下去。 房间里充满杜伦伯爵的高谈阔论:“让他们待在身边,恐怕你一天吃几顿饭,上几个女人,出几次恭都有人汇报给阿苟斯。我可不想要这么多眼睛盯着我。我干女人可是不分时间的,你喜欢,就把他们都要去,让你太太也跟着沾沾光。” 领主们叽叽喳喳地吵开了。 伏伦爵士和凯恩爵士争得面红耳赤;杜伦伯爵几乎要和洛斯特侯爵拔剑相向。温斯特伯爵夹在他们中间,一会儿劝说这一个,一会儿安抚那一个。就连一直都没开口的卡根爵士此刻也唾沫星子飞溅。乔拉。卡文的大嗓门则盖过了所有人的争吵声,像号角那样嘹亮。 诸神保佑!菲丽安盯着坐在旁边,面无表情的瓦罗斯伯爵,祈祷着争吵不要变成又一场混战。 “各位!”瓦罗斯。萨顿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混乱的局面安定下来。刚刚还争吵不休的诸位领主都闭上嘴巴,仔细听他要说什么。“我想——”他慢吞吞地努努嘴,“我们的夜宵到了。”边说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门,菲丽安这才听见微弱的敲门声。 开店的老妇刚才被乔拉爵士吓得不轻,敲门的声音就像鸟儿啄豆子。 在场的人人表情震惊,如同鱼刺在喉。但是,仅仅一转身的功夫,杜伦伯爵就哈哈大笑起来。他的行为也传染了其他的领主,他们似乎立刻就忘掉了刚才的不快,围坐在一起,准备享受即来的美食。 刺和花永远共生,也永远只在一线之间。菲丽安安心地吐了一口气。 门被推开了,老妇人带着一个小女孩端进来一大锅热气腾腾腾的豌豆煮羊肉,一盘子腊猪肠,还有些鸡蛋,冷肉丸子,以及一大壶上好的耐斯特产的葡萄酒。 “没有杯子?”乔拉爵士接过那壶酒后抱怨道,“拿九个来,要大些的。” “我不喝。”菲丽安接道,“拿杯白水给我就可以了。” 老妇人领着小女孩转身离去。 “菲丽小姐这是怎么了?嫌喝多了酒醉,分不清我们和侍女吗?如果这样,就让我代为效命。”洛斯特侯爵从后面挤过来,将一只手搭在菲丽安肩膀上,眼睛斜盯着她的领口往里看。“我们的‘仙子’小姐真是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这色狼真是三句话不离老本行。菲丽安被他的挑逗话语惹得非常恼火,不客气地回敬道:“大人,这个你不用担心!即便是我醉了,还是分得清狼和羊的。倒是你,恐怕会把癞蛤蟆当成天鹅,这点我深表同情。上次你和那个‘美人’扎塔的事,全城尽知。难道这次还想再闹一次?” 侯爵‘呵呵’一笑,悻悻地坐到一边去了。 酒水,肉食,很快就发挥了神奇的功效,不大的房间里传出愉快的嬉闹声,让这个本是秘密的会面变得不怎么像个秘密了。不少人双颊红润,嘴巴咧个不休。菲丽安心思不在上面,没吃多少。同样,洛斯特侯爵忙着欣赏她的美丽也表现出明显的胃口不佳。瓦罗斯。萨顿则几乎没动那些菜,他喝了半杯红酒,剥了一个鸡蛋。那双浅色的眼睛让人心烦意乱。 一个人是什么脾性一看便知,乔拉爵士的“木桩”之名绝不是别人随意乱取的。他的酒已经灌到第十二杯,双目涣散,嘴角流延,正搂着卡根爵士哼起一首淫词小调《哎,你悠着点!我的丈夫!》。他身边的两人听得起劲,和着拍子点头晃脑。 我的天!他们把这里当成什么了!菲丽安从座位上站起来,踱了两步。“乔拉爵士醉了,哪位愿意带他出去凉快一会儿?” “对……呃……不起!”乔拉。卡文笨拙地冲着菲丽安挥手,挣扎着站起身,“菲……菲丽殿下,我没醉……我……呃……还能喝它个……十杯……八杯……”他咧嘴一笑,喷出来一股可比下水道的恶心气味。 菲丽安简直想给他一拳,或者一盆冷水,好叫这醉鬼清醒清醒。“卡根爵士,就麻烦你了。” 于是,卡根。戴尔和杜伦。威利斯安一人一边把乔拉爵士架了出去。直到这时,他还不停地傻笑,嚷嚷着没喝够,当身旁的两人是青楼里的婊子,开着各种下流的玩笑。菲丽安听了频频皱眉。 这种会议不应该让这种人参加!她望见瓦罗斯。萨顿开始吃他面前的那盘子腊猪肠了。 从刚才开始,幽影堡伯爵就一语未发。既不说笑,也不议论。他一直都只是在吃东西吗?菲丽安很想知道,如果她是瓦罗斯。萨顿接下来会怎么做。 她必须等待,等待这里领主们的真实意图。 幽影堡伯爵慢吞吞地吃完面前的那盘猪肠,推开盘子,用他那双比牛奶颜色深不了多少的眼睛望着菲丽安,淡金色的瞳孔活像传说中的蛇怪的眼睛,深不见底,无比灼人,似乎能穿透灵魂。 “菲丽小姐,还有各位。我倒有个想法,可以让双方都满意。”他声音很轻,但菲丽安注意到所有人又都安静下来,几乎是竖着耳朵听他讲话。 “首先,我们绝不可以拒绝阿苟斯派来的军队的进驻,不能给他人以口实,咬住我们有反叛之心。否则,再大的神通也救不了自己。下面就是,如果让他们的大军进来,该安排在哪里。我想艾妮公爵一定不会有什么说法,阿苟斯倒是会,他应该会在意南特城,毕竟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这里,一个不错的战略地点,富有,便利,而且舒适。他会以为手里握住南特就卡住了勃瓦第的喉咙,应该是这样。”瓦罗斯。萨顿虽然面无表情,但是菲丽安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得意,“我们就把南特给他!”他的眼睛兴奋得简直要冒出火来了。 四周响起一片嘘声,伏伦。瓦德尔第一个表示反对。“让他们进驻南特城,不是硬拉我这个守备军司令下马吗?丢掉南特,会让别人唾骂我们是胆小鬼,跟在阿拉尔屁股后面摇尾乞怜的狗。” 瓦罗斯。萨顿鄙夷地瞥了他一眼。“爵士,你是在担心南特,还是在担心你这个守备军司令的位置?你觉得,阿苟斯会蠢到让你独自担任南特守备军司令的地步吗?我想,很快就有一个你惹不起的家伙来分上一杯羹了,你会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战战兢兢地做事,还不如一条看家狗。” “你!”伏伦司令的脸涨得跟茄子似的,他冲着幽影堡伯爵挥舞了几下拳头。 “爵士!请你注意!”菲丽安喝道。她很想知道瓦罗斯。萨顿怎么让这些领主心悦诚服。 在这儿,空耍嘴皮子可是毫无用处的。 门突然被推开,卡根爵士和杜伦伯爵一路抱怨进来。两人的毛皮外套上都沾上了不少污迹。“这家伙,还没走出去就吐了,搞糟了我们身上,他身上也一塌糊涂。” “人呢?”菲丽安关心的是这个。 “酒馆的老板娘的娘,就是那个老太婆,帮他醒酒换衣服去了。”两人大大咧咧地在菲丽安右手边坐下。他们身上的气味,混合了呕吐出的酒味、酸味,直冲脑子。 “嗯——”这味道实在是太恶心了,“刚才两位不在,瓦罗斯伯爵是否把意图再说一遍?”我宁愿坐在厕所边上,也不想挨着这两个男人坐。菲丽安觉得自己头昏脑胀,好像有几十只蚊子在耳畔嗡响。她强忍着冲之欲出泪水,继续这个会议。父亲的话在她耳边响起:“你必须耐心听每一个人的意见。但到了最后,你要把他们都抛开,因为最终做出的决定是你。你要仔细去衡量,凡是听从自己的心,不要因为别人改变而改变,或者引诱,或者威胁,你都必须保持自己的清醒。” 我必须保持自己的清醒。父亲不在身边了,一切当由自己决定。 幽影堡伯爵仍在继续他的发言:“你,伏伦爵士,现在首要的是把城中的一部分物资运到南特东北十里格的旧城废墟里隐藏。阿拉尔的军队应该由他们自己来养,勃瓦第的诸侯们只出地方不出钱。他们如果没钱,没粮呆不下去,就会自动滚蛋。刚才说的那个地方是个迷宫,易守难攻,又有很大的地方可以用来储藏物资。而且,它刚好在银流河上游的第三梯瀑处,一旦遇到危险,我们就可以开闸放水。” 水淹南特?菲丽安眼前扫过了上次银流河决堤的惨状——原野上,城市里到处都是河水携带的淤泥,杂物。漂亮的花园变成了烂泥塘,被河水冲回的房屋摇摇欲坠。淹死的人和家畜的尸体混合在一起,在烈日下曝晒,肿胀的好像渡河的皮筏子。更可怕的是苍蝇,死亡的使者,它们围着尸体打转儿,黑压压的一片乌云,驱都驱不散。这些长着翅膀的小恶魔只要在你不注意的时候舔你一口,就有可能让你患上无可救药的恶疾。患上黄热病的孩子肚子肿得像鼓,胳膊却比柴棒还细。人们每时每刻都在死去,动物们也是。大街上,无论你走到哪儿都会闻见那股丝丝缕缕的臭气——尸体的臭气,死亡的味道——再多的香料也无法掩盖。 “我反对!”菲丽安叫道,“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许开闸。更不许动水淹南特的念头!” 幽影堡伯爵出乎预料地点了点头,菲丽安很是惊讶。 “这是最后的不得已之举,小姐。我们都不希望看到那一幕。”菲丽安从他眼睛里读出了对仁慈的鄙视,“但是,如果真的打仗的话,还是必要的!” 看来那些传闻绝非空穴来风,这是一个毫无怜悯之心的家伙。 菲丽安躲开了伯爵淡色眸子的凝视。“还有呢?”她觉得即使背对着他,那眼神也能穿透身体,看穿心灵。 “我们还要在魂沼和幽灵隘口这里各布置一路精兵,只要打起来,我们就可以轻易切断阿拉尔和勃瓦第之间的所有道路,把他们都卡死。” 他是个战争天才。不!他是个战争疯子!菲丽安如此评价到。 领主们渐渐臣服于瓦罗斯。萨顿的布置下,没有人再表示反对。 火炉中的柴薪即将燃尽,天色也逐渐蒙明。领主们陆续离开后,菲丽安倒在了羊毛毯上,她觉得自己从未有过如此疲惫。以前都是父亲在处理这些事物,我觉得那好简单。她叹了口气,回忆起那个充满血腥的夜晚。我能扛起这样的重任吗?它太沉重了,压得人喘不过起来。 不!你必须顶着!勃瓦第需要你的坚强,还有艾妮……她一个人扛不起。父亲的话语始终萦绕在耳边,你行的,菲丽安。那瓦迪,你是图因塔尔神鹰的最后传人。 “对……对不起,菲丽殿下。我昨天……醉得不成样子。”乔拉爵士突然出现在眼前,他的衣服已经换掉了,脸上还带着酒醉之后的憔悴。 “我没有生气,爵士。”至少他是忠诚的,她想,这样的人值得信任。 “那就太好了!”乔拉爵士傻乎乎地笑起来,黑熊般的身躯前后晃动。“菲丽殿下,我们下面要怎么做呢?昨天晚上我一个字也没听见。” 你在呼呼大睡,当然没听见!菲丽安突然觉得乔拉。卡文没那么令人生厌了,至少要比洛斯特。泰拉夫林,瓦罗斯。萨顿还有伏伦。瓦德尔可爱得多。 “我们——去阿拉尔的赞布拉城,去参加我妹妹的婚礼!”朝阳缓缓升起,映照着她的红发一片辉煌。 埃兰 暴风雪一连下了整整十四天,把整座兰登城压的喘不过气来。屋顶上的雪已经超过了六尺,像一副全套的铠甲,将每一座建筑围了个严严实实,就连灯光也遮(chahua)蔽了,只映出点晕黄的光。 火炉里的柴薪爆裂,伴随着‘噼噼啪啪’声响的是浓浓的暖意。十一岁的埃兰伸直自己的两条腿,把弯曲得僵直的双脚靠近炉火,好享受更多的温暖。这样的天气太少见了,稍微离开火堆一会儿,人就冻得不行。冷虫子无处不在,它们总在等待时机,把更多的生命拉向严冬的怀抱。可就是这样的寒夜,埃兰的父兄,还有他们的部属,好几十个人,却要顶着严寒,冒着风雪在野外生活。十多天前渡鸦带来的那个消息太糟了,埃兰记得父亲刚读完信脸就变了色,然后带着大哥罗格里斯,二哥维克托,以及兰登的侍卫队长马斯林。诺恩,十几名侍卫匆匆骑马出城。一去就是十几天,了无音讯。 整座城堡变得空荡荡的,最近都是如此。再往前一个月,布朗歇公爵夫人带了唯一的女儿,埃兰的三姐,十四岁的伊内丝小姐前往南方的图林根娘家探亲。据说图林根的伊斯德公爵病情又加重一层,希望能在最后见女儿一面。布朗歇夫人收到信后,立刻启程,并且带上了自己的女儿,她想借这个机会说上一门好亲事。埃兰两个哥哥的亲事已经够让她烦恼的了。自此,埃兰常常一个人呆在冰冷空荡的城堡里,望着不多的几个侍女、仆役发呆。还有莱曼学士,一个头顶斑秃,讲什么都像历史书的老书痴。 房间里火光亦渐昏暗,低矮的木椽宛如筋络交织在屋顶。一只灰色的大猎狗蜷缩在一边的地毯上,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灰色的毛垫子,只是这毛垫子会不时地蠕动,伸出个黑色的小鼻尖来。炉火温暖,埃兰有些昏昏欲睡了。 就在昨天早上,鸦巢里又飞来了一只带着书信的乌鸦,信上盖着一只黑色凤凰的蜡封。总管望见后就立刻放出乌鸦通知埃德公爵回来。照理说,应该收到了。 他们说父亲今天就能回来。埃兰从早上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现在。外面黑黢黢的,一切都在严寒中泛起一层薄薄的烟,灰蒙蒙的,就像透明的纱笼罩在上面。姆拉下楼已经好一会儿,怎么还没回来?埃兰用手抠去窗户玻璃上厚厚的冰花。讨厌!外面也是,结了厚厚的一层。透着玻璃往外看,朦朦胧胧,只有模糊的影子在晃动。 火光摇曳,埃兰的上下眼皮直打架。那些大人们谈及的事情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早上,路过马房的时候,看见马房小弟正谈及发生在遥远北区,冰霜森林附近的恐怖事情。据说那里的雪比兰登下得要大得多,而且还会吃人,整整一个村庄都没了影儿。那个满脸雀斑的男孩说的绘声绘色,把几个厨房里的小女佣吓得哇哇大哭。 谣言什么时候都是最快的,它们像风一样,刮向四方。那么多的传闻,一个比一个可怕,光雪会吃人的说法,埃兰就听到了不下十三个版本。 “咳!咳!好冷!”埃兰突然发现火炉失去了温度,连空气也充满冰雪的味道。什么回事?笨蛋!你的毛毯掉了!他看见裹在身上的毯子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了下去,痴痴地傻笑起来,伸手去够。 “旧……神……生……气……了……” 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低沉,清晰,仿佛流水淌过洞穴。 “谁?谁在那儿?”埃兰只觉得脖子后面嗖嗖冒凉气,针刺似的扎人。你是男子汉!不要做胆小鬼!他咽了口唾沫,伸长脖子。炉火抖动得很厉害,无数影子重叠在一起,不停地舞动,哪儿都像有人。 没有人回答。 埃兰拉紧毯子蒙在头上,从椅子里站起来,只露出两个眼睛的缝隙在外面。 “谁?是谁?如果你再装神弄鬼!我就要父亲吊死你!”他提高了声音。一定是哪个淘气包,想吓唬我!我可不是胆小鬼! “旧……神……生……气……了……”那声音哆嗦着哼出来,尾音飘上了屋顶,在上面萦绕,又长又凄惨。 “哇!”埃兰尖叫着缩回温暖的火炉边,再也不敢应上一声。以前听过的老故事里的妖魔鬼怪仿佛一下子全部跳到了眼前,蛰伏在火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伺机夺取活人的生气。 你是男子汉,你不是胆小鬼。埃兰拼命给自己鼓劲,腿却不住地发抖,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似乎随时都会跳出来。“吱嘎——吱嘎——”门外传来木头楼梯被踩的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它们来了。埃兰把毛毯上最后那条缝隙也堵上了,兜头蒙在毯子下面。牙齿打架的声音自己听得一清二楚。被一口吞掉怎么样?总好过被一块一块地撕碎了吃吧。他反复思考着这样的问题。 门“吱——”地一声开了。埃兰抖得更厉害了。不……不……不要……不要进来……寒冷攀上四肢,令身体僵硬如铁。 “埃兰少爷,你冷吗?” 是姆拉!埃兰的心一下子掉回到肚子里去,又暖又热。他猛然掀开头上的毛毯,正打在黑发、矮胖的妇人的鼻尖上。他的手心都湿透了,额角上也全都是汗。 “哎呦,吓死我了。少爷,你还是这么调皮。”奶妈一边收起扔在地上的毛毯,一边唠叨个没完,“少爷,你的牛奶,我给你温好了。哎?”埃兰蹦蹦跳跳地在房间里跳起自己舞,他是家里的幼子,父兄对他一向都很宠爱,仿佛他永远都是个孩子。 埃兰的舞步不小心踏在了待在火炉边睡觉的大猎狗的尾巴。狗儿吃痛,“呜哇——”一声,嚎叫着窜到一旁,夹起尾巴头也不回地逃出房间。 “哈哈哈!”埃兰还在跳,旋转中,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比刚才更清晰,也更近了。 “旧……神……生……气……了……他……要……离……开……了……” 舞步戛然而止,埃兰的心狂跳不已。“姆拉,你听见什么了吗?” 矮胖的妇人正忙着整理被埃兰弄乱的家具摆设。“少爷,你是饿昏了吧。快!喝完牛奶就好多了。” “不是。”埃兰的声音也害怕的颤抖了。只有我能听见,又是只有我能听见,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就连莱曼学士也一样。埃兰记得,上次为这个事去请教莱曼学士,还被他骂了一通。说什么小孩子就爱胡思乱想,应该静心学习才是。不要老把精力花在哪些毫无根据的故事传闻上。“我没有饿,我不饿。”他最后几个词几乎听不见,只是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声音又消失了。 他再听,没有,还是没有。 城堡下面的场地上传来了马儿的嘶鸣和人大声说话的声音。马斯林队长。埃兰从乱哄哄的说话声中清楚地辩出了这个长着一把黑色大胡子的侍卫队长的声音,他说起话来就像是在开战车。 父亲回来了,埃兰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刻到楼下去。 “姆拉,我不饿,牛奶你喝吧。”他匆匆跑出房门。把肥胖的奶妈和她的那声“少爷,等等!”统统甩在身后。十几天不见,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瘦。 埃德。维利文公爵是北方联盟的七位选帝侯之一,他的家族古老而神秘,血脉源自传说中的上古人类之王英格拉杜姆。这位传说之王来自大海的西方彼岸,有着另一个神秘种族的血统。在他原本的故乡沉入冰冷的海洋之后,他带着往昔的荣誉和智慧来到亚斯兰大陆,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国度。据说他活了六百岁,在他统治期间,人人安居乐业,事事风调雨顺。他的贤明甚至远播遥远的南方和东方,那里的人敬他如同神明。 如今,英格拉杜姆的名字伴随时光一同消逝,成为神话。 在经历了数千年的岁月之后,这古老的光环已消失殆尽,留给维利文家族的只有这北方的贫瘠土地。在七个联盟国之中,他的领地最为偏僻,北面边境紧靠可怕的冰霜森林,那里终年冰雪不融,太阳底下,森蓝的冰川闪烁着比刀剑还冰冷的光芒。在老人的故事里,那里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只有预言中的获选者才能在末日来临时通过,寻求诸神的帮助。 领地西面是浩瀚的冰雨洋,这片海洋究竟有多大,只有诸神清楚。冰冷洋面上经常刮起风暴,大雨瓢泼。传说英格拉杜姆就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带着族人的七艘航船,登上了亚斯兰的最西边——拉莫斯昂岬角。直到现在,那里还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盐碱荒地,起风的时候,石头满地乱滚,风沙铺天盖地。在岬角海湾的一处高地上,伫立着一块球形黑石,光滑如同玻璃,隐隐可照人形。据说那是英格拉杜姆登陆时带来的一块指路石,透过它的眼睛可以看见一条连接海底和天空的道路,那条路通向遥远的西方。 唯一比较繁华的是南面与勃瓦第接壤的部分,那里有着肥沃的黑土地,成片的苹果林,榛树林。每到收获季节,遍地金黄,风吹起麦浪,层层叠叠,有着“黄金海”之称。再往东面,是一大片雾海沼泽,那是个比冰雨洋还要危险的地方,蛇虫出没,瘴疠滋生,鲜少有人涉足。沼泽的另一边是永冬之地边境灰山山脉的三座高峰,与南面幽影山脉的四座山峰遥遥相对,宛如擎天的利剑。 数千年来,维利文家族一直统治着这片北方的土地,从未改变。但是,随着光明教会的极度扩张,北境同其他联盟国,以及周边国度间的关系越来越微妙。他们所信仰的古老神明,渐渐从民众的生活中退去,但是并不是所有北境居民都很欢迎这种变动,首当其中的就是“卡瓦纳拉”的女祭司们,她们公开反抗光明教会的传播,召唤来了远古诸神中的黑暗力量——火雨夹杂着浓烟从天而降,焚毁了半个伊斯伦布城。 战争一触即发。在这种境况下,北境为了维护联盟的统一,不得已让光明教会的搜捕手和教廷裁判所的法官进驻,围捕那些纵火焚烧光明教会圣地的“卡瓦纳拉”女祭司。 就在四周前,极北之地边境的一个小村庄遭了灾,据说所有的居民都被活活冻成了冰雕(当然这是那份书信上的陈述,至于事实谁也没见着),同时失踪的还有当地领主达顿伯爵的幼子艾格,一周之前刚被册封为骑士,是那个地区唯一的骑士,他父亲的骄傲。(信中只字未提同去的二百五十名士兵们的情况,在贵族老爷的眼中他们就是可以用来消耗的柴草)最最糟糕的是,还有一个来自教廷的教士法官也失踪了。埃兰见过他一面,记不得是叫托德还是图利了,总之,这人才是麻烦中的麻烦,他的安危直接影响着北境和光明教会的关系。至少现在,埃德公爵还不希望打仗。埃兰刚走到议事厅通往后庭的拐角口就听见大哥罗格里斯的抱怨声:“父亲,我早就说过了,那帮教廷的猪只会要钱,然后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罗格,现在不是谈教廷那件事的时候。维基,农夫们今年的收成怎么样了?” “父亲,我们问过了。该收的全都收了,没收的全都烂在了地里。” “我问的是收回来了多少?”公爵显得很急躁。 “嗯——不到一半。有些收是收回来了,但是没工夫晒,还是会烂掉的。” “这才是最糟的!而不是那些教会的猪的情况。” 沉重的橡木门突然被拧开,发出极其痛苦刺耳的呻吟声。埃兰转过拐角,父兄们的样子几乎吓了他一跳。 进来的二十几个人从头到脚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白花花的,挂在头发,衣服,以及胡子的末端。身上的衣服也湿漉漉的,就像是掉在水里那样,连布料的空隙里都结了冰。埃德公爵瘦了很多,让他那张狭长的脸愈发地长,眼窝也深陷下去,两个颧骨突出老高。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渡鸦般的黑色眼睛,像冬天的土地一样沉默。 “爸爸!”埃兰放声大喊,他要让城堡里所有的都听见。 “罗格,维基,看!是我们的小埃兰。”埃德公爵高兴地拥抱小儿子。 “他都十二岁了。还是孩子?”埃兰不知道是那个哥哥嘟哝了这么一声。他不在乎。 “爸爸,你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们不是骑马么?”父亲的衣服不仅外面是湿的,连里面也都湿透,而且全结了冰,脸也冻得发紫。 “傻瓜。”二哥维克托没等父亲开口就接口道,“要知道下这么大的雪,就不骑马了。刚开始还好,走到冰流溪的时候,马腿陷在雪里根本动不了,那些马全都成了累赘,有几匹还摔断了腿,叫我们给宰了。有一些我们留在了丘岭城大劳勃那里,这几匹我们用来驼物,是一步步牵回来的。路上在雪堆里不知滑行了多久,才弄成这副模样。” 埃兰望着二哥湛如碧空的蓝眼睛,一时语塞。兄弟之中,只有他拥有母亲家族的眼睛,其他的孩子都像父亲。“我……我……我到姆拉那里要些热牛奶来。” 他跑得很快,听见后面‘哈哈’的笑声。我不是孩子,告诉他们,我不是孩子。 奶妈还在忙着整理他的房间。 埃兰进来后,端起桌子上的那壶牛奶。“姆拉,还有没有了?” “什么?” “热牛奶,父亲回来了,他们需要些热牛奶。” “别操心了,少爷,大人们需要的是酒。牛奶是孩子和女人的饮料,男人们不喜欢这个。” “我不是孩子!”埃兰倔强地辩解道,丢下那壶牛奶,跑开了。 等到他回到议事厅的时候,父亲,哥哥们还有其他的大人已经围坐在火炉边了,他们脱去了潮湿的斗篷,换上干爽的外套。侍女们送来了热的葡萄酒和栗子,还有一些厚重的干酪。姆拉说的不错,牛奶是孩子和女人的饮料,男人们不喜欢这个。可我不是孩子了,我十二岁了。但是你不会喝酒,你在大人们的眼中还是个孩子。一个难听的小声音在他耳边嘀嘀咕咕。 埃兰低着头走进议事厅,贴在墙角边,一副斗败公鸡的模样,垂头丧气的。 “是谁惹你不高兴了?”王座上的埃德公爵放下手中的酒杯,饶有兴致地望着家里的小儿子。他的脸色好多了,血液凝结的青紫色慢慢褪去。 “姆拉说我是小孩,可我不是小孩子了。” 哥哥们爆发出哄笑声,长着大胡子的侍卫队长马斯林。诺恩也是。埃兰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 “原来是这么回事。”埃德公爵意味深长地说,“埃兰,要想别人把你当做男子汉来看待,不是靠嘴巴说说就行的,你得用行动来证明。有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是大人,因为他能做大人们的事。有的大人活了一把年纪还是个小孩,因为他连自己也养活不了。埃兰,被别人看做什么,得先看你能做什么。好了,我们接着谈刚才的那件事。” 父亲把脸转了过去,埃兰找了个位子,站在凯若。欧文爵士的旁边。他是一位从南方城市瓦尔纳来的自由骑士,效忠于父亲,是兰登城卫队中的一员。人长得很帅气,不少侍女都对他或明或暗地表示过爱意。 公爵轻咳了两声,继续说道:“我同意瓦迪斯。姆林爵士的意见,觉得我们应该赴约。一来我想见见那位艾格尼丝女公爵,把一些事情说清。不是我们北方人做的事就不应该替人背黑锅,更何况这件事关系到她父亲死亡的事实。再者,光明教会的教宗也会来参加这场婚礼,我们去就表示我们的诚意。我不想再在那些女祭司的事情上把局面搅得更糟。” “教宗也会去,父亲?他不是从不出伊斯伦布城的吗?”罗格里斯刚开口就发现自己说了句蠢话。 “哥哥,我们的“卡瓦纳拉”把伊斯伦布城给烧了,教宗要重修自己的屋子,当然需要钱。总不至于让真神给他变出来一些吧。”维克托毫不客气地反驳自己的大哥。 “听说,那个阿苟斯国王为了请佩罗七世教宗来赞布拉主持这场与艾格尼丝女公爵的婚礼,花了不下二十万塔托的金子,这可是笔客观的巨款。”说话的是兰迪斯。姆林,今年刚刚十六岁,瓦迪斯。姆林爵士的四弟。 接着,莱曼学士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估计那些还是古埃诺帝国图因塔尔家族的遗产。当年埃诺帝国崩溃的时候,图因塔尔家族的人可连一个子儿的金币也没带出城。那个家族两千年来积累下的巨额资金,少说也有四千多万塔托的数目,这还不算那些珍贵的艺术品,那些东西是无价的。” “这就是关键,阿拉尔王国的实力不下于瓦斯曼帝国,我们不能和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交恶。北方人少地薄,耐不起战争的拖累。所以,能够以婚床与合约解决的争端就无须动用刀剑。而且,现在北边的情况越来越不稳定,我担心会有事情发生。我们的祖先曾经留下一些残缺的只言片语,似乎努力向我们表达什么。可惜——” “可惜我们看不懂。公爵大人,那些文字就连英格拉布大学士们也都看不懂,那是个无稽之谈。”莱曼学士不喜欢有人拿那些老故事和他的学术相提并论。 门突然被打开,一股冷风骤然吹进大厅,连炉火的红热也稍稍褪色。纳伦总管步伐匆匆地走进来,身上还沾着尚未融化的雪花,他的手里攥着两封信。 “大人。”总管将信直接交给埃德公爵,“刚到的,一封信似乎飞了很久,带它来的鸟儿受伤了,我得去看看。” “知道,先去吧。” 纳伦总管转身离开。 埃德公爵仔细地拆开第一封信,读了片刻。埃兰几乎可以从父亲的神态上知道那是谁写来的了—— 一向严肃的公爵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 “各位,夫人的来信,她说她也要去参加这场阿拉尔国王和勃瓦第女公爵的婚礼,代表他的父亲图林根公爵。并且,她想借此为我们的女儿伊内丝小姐和国王的外甥瑞卡德。昂格里安公爵的婚事跑一腿。” “父亲,外公的身体仍然不好吗?”维克托问道。埃兰的两位兄长当中,二哥维克托比较精明,考虑问题也更周到。 “恐怕是的。”埃德公爵点点头,“但你母亲的信里没说。” 他接着拆开第二封信,埃兰注意到父亲的脸色慢慢变了。 “各位。”埃德公爵的神态失去了刚才的那种自在,凝重得如同暴风雪来临前的阴云,“来自瓦斯曼帝国的信。凯特琳皇太后的亲笔信。” 这句话犹如一记重磅投石机投出的巨石,在众人中炸裂开来。埃兰有些奇怪,父亲和他的臣属反应为何如此激烈。 “毒蛇夫人!”有人叫道。“瓦斯曼的蝎子女士!”“那个女人从来就没安好心。不要理她!” “恶毒的婊子!不知道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众人均大为不满,他们或咒骂,或争执,彼此大呼小叫。 埃德公爵神态疲惫地用手顶着额角。“各位!”他高声喊道,大厅里霎时间安静下来。 “请听我说,这次凯特琳皇太后书信来此是为了瓦斯曼公主克丽丝。 图拉努斯和北方联盟弗里德斯王国的王子佩特罗。提里斯的婚事,邀请所有的北方联盟选帝侯参加。同时她也邀请了所有周边国度的王族,领主,总督。我看她不会耍什么花招。” “这个难说。”瓦迪斯爵士小声嘀咕了一句。埃兰肯定父亲是听见了,可他当做没听见。 “我们不太好拒绝啊。”埃德公爵疲惫地仰在王座上,“北方联盟的一每份子,都必须参加,这是义务,也是礼数。” “大人,听说这位克丽丝公主才四岁,难道毒蛇夫人这么等不及?佩特罗王子会如此没眼光地娶一个四岁的女孩?”洛克。戴德笑起来,“这要等多久才能上床呢,望眼欲穿呀!” “洛克。”埃德公爵伸出一只手轻轻摇晃,“不是现任皇帝的克丽丝公主,是他的妹妹克丽丝公主,凯特琳皇太后的第九个女儿,就是那个克瑞,瓦斯曼‘无刺的玫瑰’公主。” “我的天!”凯若惊呼起来,“他们竟然把瓦斯曼的大娼妓嫁给佩特罗王子。” 埃兰不清楚这位公主为何会有如此的恶称,反正从大人们的语气和眼神中都看出来对这个‘无刺的玫瑰’的极度厌恶。 “这简直是对北方联盟的侮辱!这个克瑞,上过她的男人简直多到一支军队。据说她每天晚上没有男人就不能睡觉。”侍卫队长马斯林气呼呼地吼叫,仿佛要娶这个大娼妓的人就是他。 “别这么激动,马瑟。说不定有人就是对这种破了身子的女人感兴咧。”兰迪斯。姆林呆在旁边奚落他。“口味不一样嘛!” 话语渐渐变得污秽不堪,在场的每个男人看起来都像是在上那个大娼妓。 埃兰望见父亲使劲用拇指揉着太阳穴,一脸烦恼的表情。过了许久,激烈的争论才渐渐平息下来。 莱曼学士睁开他日渐昏聩的睡眼,用几乎比耳语大不了多少的声音絮叨着:“埃德大人,前几天,卢格主教的使者来谈了关于今年赎罪节的捐款。我回答他大人出去了,我不能做主,要等大人回来再说。现在,您看,和各位商量一下怎么办吧。” 刚刚平静下来的议事厅又骚动起来。瓦迪斯爵士用一种半是讽刺,半是诅咒的语调朗声道:“哈!这暴风雪还真是帮了大忙,我们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告诉他们,我们很快就要别人救济了。” “瓦迪斯爵士,你想得太美了。跟教会提救济款还不如跟狮子提借皮呢。以前的教会能让穷人吃饱,现在的就会连贵族都能饿死,他们的算盘只进不出啊。” “是啊。” “就是的。” 洛克。戴德的话很快就找到了响应者,议事厅里的说话声此起彼伏。 埃兰望着大人们彼此争论不休。渐渐打起了瞌睡。毕竟他才十二岁,这样的会议时间又长又枯燥。神智慢慢离开躯体,声音也渐渐平息,埃兰昏昏沉沉,脚下像踩了云朵一样轻飘飘的。 “埃兰,你吃不消就先回去吧。”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面前,还叫来了奶妈姆拉和侍女爱娃。没等他答应,奶妈就拉着他离开议事厅。 “少爷,那是大人们的事情,等你再过几年,就不会打瞌睡了。”姆拉对他说,埃兰早已困得神志恍惚,只是一味地点头,像个木偶那样被人牵着走。 “钱的事暂且拖一拖,就以暴风雪这个借口。”是父亲的声音。“……参加佩特罗王子婚礼那件事,我们应该看看其他联盟国的意思……”噔!噔!噔!姆拉拉着他朝楼上走。“阿拉尔的阿苟斯不知道会站在哪一边,北方联盟,还是瓦斯曼?” “我们应该亲自去看看,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又拐过一道弯,声音被抛在身后,听不见了。 “姆拉,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鬼魂啊?”埃兰始终忘不了那个声音,想了想开口问道。 胖乎乎的奶妈吓了一跳,“少爷,你怎么想起来问这种事呢?”她黑色的牛眼吃惊地瞪大了。 埃兰停下脚步,正站在城堡二楼东边镜廊阿莱莎。维利文女公爵的肖像前。画像上的这位夫人两百年前带着自己的长子,北境的继承人埃兰德前往南方后便一去不反。当时埃诺帝国的“疯子”皇帝索伦特二世借着和谈之名强行拘禁了包括封臣在内的四十多位诸侯,一个接一个地将他们烧死。在焚烧阿莱莎夫人的时候,还先割掉了她的舌头和乳房,并且强迫她的儿子吞咽。一天之后又砍掉了孩子的头,插在城墙上。 后来,她的小儿子‘复仇者’阿拉赫尔号召所有人联合起来反抗埃诺皇帝的暴政,同周边的十四个国度结成了选帝制的北方联盟,即和平的时候各自为政,一遇战事,便选出一位皇帝作为最高统帅。经过十四年的鏖战,埃诺帝国最终被它的一个旁支卡佩特家族夺取了政权,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图因塔尔皇族则于那个刮 永夜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埃兰浑身似被凉水浇透,从头到脚都燃烧着寒意。 “因为永夜降至!” 风突然掀开窗户,吹起窗帘,细密的雪花陡然涌进房间。一个灰色的影子落在了西面的石墙上,它是那样高大,头一直够着天花板。 “我不管你是什么!我不怕你!” 寒冷猛地缠上埃兰,灼得他浑身汗毛倒竖。影子在西墙上停留了一会儿,抖动了几下,像阵风似地朝门外溜去。“别跑!”埃兰胡乱地披上几层外衣,握紧匕首,紧跟其后,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恶作剧的家伙。 影子带着他在城堡里乱窜,奇怪的是,竟然没有遇见一个人。那些卫士,似乎都凭空消失了。就连经常会偷偷藏在角落,同情人幽会的女侍们也没见着一个。偌大的城堡,就只剩下飘荡的影子和追逐着它的埃兰。 一口气跑过好几条走廊,埃兰发现自己正朝着城堡的后方跑去。那里是整座兰登城最古老的部分——渡鸦塔的所在,从渡鸦塔的小门里进去,就可以到达家族的地下墓室。千百年来,那里埋葬整个维利文家族浩瀚的历史,数千座坟墓沉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远离光明。 灰色的影子走走停停,似乎等待着埃兰来追它。穿过一路阴冷的石头甬道,它从前方一个不起眼的小门缝隙里溜了出去。埃兰跑到门前,发现这道门完全锁死了。他使劲地拉扯了几下,震得经年的灰尘簌簌地往下掉,呛得直咳。 我就不信打不开!埃兰握紧匕首,对着锈死的门锁直砍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咔哒’一声,门锁断为两截,掉在地上。他推开小门,弯腰爬出去。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黑夜中的渡鸦塔格外阴森,尖端完全消融在漆黑的夜色里。四周冷白的雪光微微勾勒出它残缺的轮廓。风变得更大,呼啸着从北面吹过来,穿过渡鸦塔上没有玻璃的窗户的时候,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埃兰不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关于渡鸦塔的可怕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古埃诺帝国还未建立,维利文家族还坐拥北方的时候。有一位北方之王,被叫做‘灰狼’埃兰德,他很大年纪才有了儿子。在他去世之后,王位本该由他的长子埃德尔继承。但是国王的弟弟棱斯大公却跳出来质疑哥哥的婚姻。他驱逐了自己的嫂子维罗妮卡王后,并且从这位母亲那儿夺过埃德尔和他的弟弟罗格里斯的抚养权,自立为北方之王。后来,两个孩子神秘失踪。篡夺者棱斯也被自己的另一个兄弟维克托击败,死在雾海沼泽南边的磐石荒原上。于是,王国的继承权交由这位维克托继承,他活得比他的哥哥还要长久,被称为‘长寿王’。 但是,两个孩子再也没有了下落。国王维克托苦苦寻找了数十年也渺无音讯。就在所有人放弃的时候,有一种恐怖的说法渐渐流传开来——因为惧怕侄子长大后复仇,狠心的棱斯把他们两个活活埋进了渡鸦塔两米多厚的石墙里。在之后的数千年时光里,有不少侍女、侍从都声称见过这两个孩子的幽灵。他们身穿灰色的旧衣,在月夜下手挽手从渡鸦塔西面的尖角处出来,走到东面的高地上,遥望母亲离去的方向。 咯吱,咯吱。希望他们今天不在。埃兰的心在打鼓,他知道遇见幽灵意味着什么。回去吧!不要逞能! 咯吱,咯吱。他转过身,蹑手蹑脚地往回走。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埃兰停下脚步,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诸神保佑!另一双脚步声! 寒冷透过积雪迅速冻结了埃兰德脚步,击打得他的牙齿咯咯地响。他们就在身后,死人们就在身后。埃兰不敢转身,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它们冰冷的呼吸。 “不要……去……” “对……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不要理他们!幽灵们总是很寂寞的。他们会缠上那些能听见他们说话的人,并把他带走。 埃兰强迫自己迈开步子,朝着城堡的方向走。 “不要去……不要去……”风呼啸着,“不要去……不要去……” 步子越来越快,那道小门近在咫尺。 “滚回坟墓去!”埃兰猛地转身,嘶吼着。他瞥见了阿莱莎那双流血的眼睛,同她的尸衣一样鲜红。他瞥见了手挽手的兄弟俩,他们胳膊细瘦,眼窝深陷,牙齿暴露在外面。 “不要去……”他们全都呼号着,“不要去!不要去!”风也跟着呼号着,“不要去!不要去!” 埃兰再也受不了了,他使出最大的力气飞快地钻进小门,然后迅速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喘着粗气。与外面比起来,这里的空气干燥而温暖。 也不知过了多久,上面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奶妈那臃肿的身体挤进了这个狭窄的甬道。 “少爷,你到哪里去了?公爵大人一早上就四处找你。快,快,把衣服换上,时间来不及了。”说着便把手里的衣服往他头上套。 “怎么了?”埃兰问道。 “你还不知道吗?公爵大人要去南方,参加阿拉尔和瓦斯曼的两场婚礼了。” 艾格尼丝 刚刚离开南特不到两天,风向就变了。未及入夜,风一阵紧似一阵。不久,雨便被催生下来,丝丝散落。原本以为这样的小雨下下就停,没想到,老天还真发了狂。车队行驶到勃瓦第埃莫塔附近的时候,雨点就像筛豆子似的泼洒下来,一波接着一波,将整个车队都堵在了路上。 这里离平静的瓦伦河边境还有大约五天的路程,是整段旅途中最荒僻难走的部分。狭长的道路一边是海岸山绵延起伏的山岭,一边则非常靠近那片萦绕着无数恐怖传闻的幽影森林。更远处的幽影山脉主峰黑色的卡拉斯拉的三角型尖端直插在灰黑色的暴雨云中,如同妖魔的利齿撕破了青天。道路泥泞得无以复加,虽说艾妮一行驾乘的是便于行驶的双轴马车,可在这样的路上行驶,遇着个石子还像是在爬山。这还不提轮子随时会陷进烂泥塘里,一遇到这种情况,任你是何等高贵的淑女,都得下来推车。 车队走得比蜗牛还慢,常常走一里格路要花上八,九个小时。时间一长,怨声载道。不少人都停下来不愿意往前走了,尤其是艾妮从勃瓦第带来的臣属,他们中的一些本来就对这次联姻大为不满,此刻正好找到了借口。弄得瑞卡德公爵左右为难,索性安营扎寨,原地待命,反正雨大也走不了。 这里荒芜的可怕,半人多高的草已显出枯黄的迹象,好似一片灰绿色的海洋。草甸连着远方铁壁一般的森林,四周连个农居都没有,更别说像样的城堡了。连日来的阴雨让每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湿漉漉的,冰冷地贴在一起。好几个人病倒了,还有一些无所事事的家伙开始没根没据地乱嚼舌根子,闲言碎语像蚊虫一样滋生繁育。 一连几天,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不少地方都变成了一片灰茫茫的水世界,原来只有胳膊粗细的山溪,现在变得拥有了江河的气势,水流‘哗哗’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连打下的木桩都能冲走。许多路不见了,瑞卡德派出的前往吉多港的好几个信使都没回来。 不和的气氛正悄悄蔓延。 “公主,又有人嚷着要回去了。”侍女爱莎忙着斟满艾妮面前的玻璃酒杯,借机插嘴道。她发现艾妮今天的脸色有些不对劲,苍白中透着青黄,好像五月的麦子。“您不舒服吗?”她连忙问。 “爱莎,就让他们去说吧。要回去的就回去。”艾妮叹了口气。世界之大,又有谁能懂我。父亲,希望我的选择没有错。 她喝了一口葡萄酒。“爱莎,你见过真正的战争吗?” 侍女愕然。 “我见过战争,真正的战争,还有屠杀。”艾妮的眼睛凝视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帘,声音轻得像风中的雨丝。“那个时候我还是个无知的孩童,跟着圣艾格尼丝修道院的修女们去帮助南凯特地区受伤的士兵。那时候我父亲正和萨克文思打仗,争夺整个南凯特省。一天,我看见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被送了进来,浑身是血,她右耳朵上面的一块头骨被砍碎了,人却还活着。修女们竭尽全力去医治她,可带来的只有痛苦。她苟延残喘了两天之后死去,死得时候充满了恐惧。她一定恨我们,是我们让原本半个小时的死亡拖延了整整两天。爱莎,你了解那样的感觉吗?” “公主?”爱莎欲言又止。 “这就是战争。不论你是否胜利,都必须付出代价,沉重,血腥,还有无数的眼泪和怨恨。输是悲哀,赢也是悲哀。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联姻了吗?” 艾妮突然握住侍女的手,吓得她‘哇哇’大叫起来。 天鹅绒帘帐突然被掀开,瑞卡德公爵浑身湿漉漉地钻进来。“我们被困住了,艾妮殿下。”他里里外外全部湿透,金黄色的头发耷拉在前额上,不住地往下滴水。脸在冷雨里冻得发青,嘴唇的颜色几乎变成了酱紫。可以看得出来,他在不住地发抖。 “大人,这话怎么说?”艾妮放下手里的酒杯,“爱莎,生火,瑞卡德大人很冷。” “不必了,我还要出去。不过——”他脱下外面滴水如溪流的斗篷,“能帮我换一件吗?这件太糟了。哦,对不起,我弄湿了地毯。”他移开脚步,刚才站过的地方,鲜红的西兰多斯地毯已经染成了黑色。 艾妮报以一个微笑表示她不介意。 “坐吧。”她凝视着瑞卡德的脸。他很英俊,即使在这种狼狈的情况下。但是艾格尼丝你是将要成为王后的人,你应该忠诚于你的婚姻,不该想入非非。真神不喜欢水性杨花的荡妇,也不会给予她们祝福。她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开,这时候,她才发现这个简单的动作不那么容易完成。 “大人,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我的人又在说什么了?”艾妮眼下担心的就是这个。 瑞卡德迟疑了一下,细微的皱纹出现在他的嘴角。他一定有什么事不愿意说出来刺激我,艾妮断言。“殿下……恐怕我们无法南下,要另寻其他路线了。” 话刚出口,不仅是艾妮,在场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边的活计,一个个瞪大吃惊的眼睛。 “什么?” “很抱歉。”瑞卡德绞着手,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来缓和气氛,“我是说……南下的路都被冲毁了,我们去不了吉多港。” “那怎么行?这可怎么好?难道要我原路返回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派出的斥候刚刚回来了,他说诺林溪的水现在涨得有瓦伦河那么宽。您想想,哪个渡口,哪条船能载我们渡过水流湍急的伊格底斯河,那里可是三年淹两次的地方。” 艾妮沉默了,她原本犹豫的心思再次动摇起来。真神啊,是不是您要阻止我完成这次联姻。如果是这样,请给我明示。 你忘了,还有另一条路的……昏暗的烛光下,预言巫姬满是皱纹的枯黄老脸遮掩在破旧的兜帽下,黄色的眼睛像猫一样闪烁。她的凝视让艾妮感觉芒刺在背——这是艾妮在离开南特之前,在几名心腹侍女的纵容下,悄悄地去拜访了一位据说很灵验的预言家,请求她预言自己的未来。“你只有只有跟着影子的脚步才能平安,才能顺利地到达阿拉尔。小心你身边的人,你认为的敌人是你的朋友,你认为的朋友是你的敌人。”巫姬裂开她掉光牙齿的嘴巴,阴森地笑起来。莫非她指的就是这个? “大人,我们还有一条路可以选择——幽影隘口。” 瑞卡德骇然。 当命令被下达的时候,几乎整个营区都沸腾了。原本窃窃私语的交谈变成了公开的嘲骂。 “她疯了吗?”阿拉尔的一位贵妇一脸惊骇地望着自己的女伴,“她不知道那地方是死人走的路吗?” “我说妲娜,省省吧。谁叫那女人是我们的王后呢。这种事情,我们只有服从的份。”满脸疙瘩,穿了一身俗气的绛红色裙服的肥胖女人甩甩嘴唇,一脸的不屑。 “不行,那女人自己不想活了,也不能拉着我们一同陪葬吧。”妲娜明显对同伴这样的答案不满意。 “呦,你还能自己走不成?不是说了吗?南下的路被冲毁了。”胖女人再度抖动嘴唇,吐出一连串话语。 “这女人还真是灾星吔。”另一个瘦得跟葱似的尖脸女人挤过来,压低了声音。“你们不知道吧,我们这位新王后在家的时候并不受宠爱。他的父亲喜欢的是一个魔女,当年是给老太爷逼着才娶了她的母亲的,为这事不是打了一阵子仗吗嘛!” “有这回事?” “当然啦!难道我骗你们不成?还有啊,新王后并不是在宫里长大的,她很小就被送到了修道院,是在修女们中间张大的。你看她那拘谨的样子,像极了那帮老处女。我说呀,她的那个地方该不会也像那帮老女人一样又干又硬呢?要是这样,我们的色鬼国王铁定不喜欢。” “咯咯咯”几个女人想笑又不敢笑,发出母鸡那样打鸣声。 “怪不到呢,原来是在乡下的修道院长大的乡下丫头,土里土气的。我要是女公爵,肯定比她不知气派到哪里去呢!说不定,我就是王后啦!”妲娜骄傲得像只公鸡,完全忘记她那张长满雀斑的马脸和一对大得不成比例的招风耳。 “想得美!”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地奚落起她来。 这些话全都被艾妮的教母努瓦修女听在耳里。她把它们一字不落地都告诉了艾妮。 嚼舌根子的女人,真的遇到大事一个字也不会说了,跟这帮长舌妇没什么可计较的。“教母,就让她们说去吧。至于走哪里,由不得她们。” 整肃好营地后,艾妮下了马车,她坚持要骑马走在前面,免得让那些无事之徒又找到新的话柄说三道四。 “殿下……”瑞卡德公爵希望她再考虑考虑。 “不要劝我,别人能骑马,我就能骑!”她走到一个骑栗色母马的骑士面前,叫他下马。 “卡德利!”望见骑士还在犹豫,瑞卡德一声高喊。 “殿下,您小心。”骑士翻身下马,扶着艾妮骑上去。母马也许是换了主人的缘故,不满地晃了晃,朝着右边踱了几步。 连这畜生也欺负我!她使劲地揪着马的鬃毛,母马大声嘶鸣起来,几乎尥蹶子,吓得旁边的骑士连忙伸手拉住缰绳。“殿下,您可要坐稳了!这畜生脾气大得很。” “不必!我知道!”艾妮狠狠瞪了骑士一眼。 我不要在这帮子小人面前怯懦。“我们去幽影隘口!”艾妮猛地一夹马肚,栗色母马顿时岔开四蹄飞奔起来,在场的众人个个目瞪口呆。 他们先折回去大约有十二里格的路,回到前一天走过的那个岔路口。那里伫立着一块高达十尺的黑色巨石,顶端透着一抹血红。巨石上雕刻着许许多多漩涡的纹路,因为年代久远,加之雨水的冲刷,纹路大多模糊不清。但是巨石的形状非常骇人,就像一只染满鲜血的人手,手指正指向东北方黑色的卡拉斯拉峰。 从这里调转车头,走上另一条通向森林的路,就可以北上直达位于银色的伊拉德斯峰北面的下幽影隘口。艾妮一行将从那里翻越幽影山脉,进入阿拉尔的西部林地。然后向东走上皇家大道,越过一望无垠的大平原,到达伊伦内海畔的赞布拉城。这虽然是一条近路,比绕行吉多港的那条路短了大约十天的路程。但是除了那些最为大胆的商旅,基本不会有人去走。除了传说中的精灵古怪,幽影森林里还有一些真实的恐怖存在,伺机杀戮那些胆大妄为的过路者。 最初的两天,艾妮一直坚持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弄得教母努瓦修女担心得要死,生怕出个什么闪失。 但随着不断靠近幽影密林,路慢慢从可以并行两辆马车的大路变成了崎岖蜿蜒的小径。唯一庆幸的是,雨变小了,灰蓝的天空重新出现在头顶上。空气潮湿而清新,透着树木的芳香。湿滑的地面让每匹马和它的骑士都心惊胆战。艾妮的骑术并不精湛,在这样的环境中骑马,只会摔断马腿或者摔伤自己。于是,在侍女们的规劝下,她又回到了马车里。 森林渐进,奇形怪状的树木出现在道路两旁,起初是三两棵并生,后来逐渐成片成片地绵延不断。交结的树枝上丝丝拉拉地缠绕着老人须这类的寄生植物,有的多达数十层,仿佛一张张密实的蛛网,遮去了从枝桠间勉强透进来的天空。光线渐暗,虬结的树根不断侵蚀着路面,把泥土拱得这儿突起一块,那儿突起一块。有些树根干脆来了个拦河坝的架势,横担在道路中央。马儿们跨过这些障碍倒不算困难,可是十几辆马车就成了大麻烦,每过一次车上车下的人都得累的满头大汗。 四天之后,他们到达了幽影森林的中心,这里完全笼罩在高达数十尺的树木的阴影之下。路不见了踪影,脚下是千百年来积累下的一层厚厚的腐殖质。一些古怪的黑色石柱排成长条在树林中弯曲延伸。 当马车靠近其中一根石柱的时候,艾妮注意观察了一下——这些黑色石头的表面像玻璃那样光滑,隐隐的绿色从它深处透出来,好似喷薄的绿色火焰。许多旋转的螺旋纹路刻画在它的表面,有些看上去就是眼睛的形状。 刻满眼睛的石头柱子? 艾妮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恐惧。这片古老森林的历史超越了亚斯兰大陆上任何一族人类的历史,没有国家,没有纷争,没有刀剑。在黎明纪元来临之前,它们就矗立在这里了,在这幽影山脉的脚下。 “大人!瑞卡德公爵大人!”骑手的声音从前方飘来。 怎么了?艾妮挑起窗帘,把头伸出去。马蹄声很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了? 这是个年轻的骑士,他的棕色长发因为飞奔的马而飘扬。“前面……前面有一处废墟,还有……还有……”骑手大口地喘气,说话声结结巴巴的。 “科林,慢一些。你发现什么了?”瑞卡德公爵替他扶稳了马,年轻人一跃而下,草率地敬了个礼。 “大人,前面是一座城市的废墟,还有一座奇怪的黑色高塔,仿佛从地下生出来的岩石。我怕有意外,没敢进去。” “好的,我们就去那儿看看,说不定今天晚上的宿营地就是那儿了。想必大家早已厌倦了露天住宿的生活。” “要是能找到什么宝贝就更好了!”人群中有人喊出声来。 希望别是个幽灵之城。艾妮倒没那么兴奋,她对真神的虔诚令她一向不信那些精灵鬼怪。只是这片林子,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哀气氛。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还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马车的轮轴使在柔软的腐叶之上,发出悦耳的吱吱声。味道也不对劲,酸中带腥,尾巴上还扫过一丝腐臭。艾妮只想揪鼻子。 走了大约半里格路,前面豁然开朗,森林在这里退去,形成一道密实的环形树木围墙,古城的废墟就在这片空旷地上。残破的城墙好像被一个顽皮的巨人孩子肆意推倒过,大量的黑色石块随地丢弃,散落得到处都是。艾妮发现它们和刚才森林中的石柱是同一种石头。她让侍女下车捡了一块放在箱子里。 城市的规模很大,足可媲美如今亚斯兰的任何一座帝国都城。宽阔的大道皆以一种白石块铺成,仿佛一道白色的丝带。黑墙白路,这座城市的居民还真够奇怪的。艾妮附思道。 奇怪的还不止这些,这里所有的建筑虽然经历过火焰的烧灼,但是依然可以分辨出上面雕刻出的精致花纹,大多都是植物的纹路,有百合,有风信子,有七日兜兰,还有桦树,栎树,橡树,更多的是一种白色树皮,金色树叶的怪树,它们被染上了绚丽的色彩,这些色彩很奇特,只有在特别的角度才能够看出来,其他情况下一概都是黑色。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雾很快从四周的森林里升起来,丝丝飘荡。废墟变得更加神秘莫测。 科林刚才提到的那座奇怪的黑色高塔就在城市废墟的最北面,黑色的卡拉斯拉的山脚下。从这里开始,往上曜拔一万八千尺,卡拉斯拉金字塔型的峰顶湮没在天空厚厚的云层里。黑色的塔身呼应着黑色的山峰,仿佛一对情侣,相伴厮守了千万年时光。 刚才在远处的时候,艾妮还感觉不出塔的高大,但是随着愈来愈靠近它,这座将近五百尺高的庞然大物如同另一座山峰伫立在这里。塔身漆黑如墨,和城市里的其他建筑别无二致。三重塔基表面光滑如镜,几乎找不到一丝裂缝。这些石头就像从地底下生长出来的一样,它是一座岩石尖峰,一个岩石小岛,黑森森的,闪烁着耀眼的光。十二根多面体的巨大石柱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在尖端融为一体,宛如一把劈天的长剑。 所有人都为这座建筑的壮观而惊叹。 “我的天!这绝非出自凡人之手,唯有诸神才能创造。”艾妮听见有人群中有人这样叫道。她在侍女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想靠近了去看看这座非凡的建筑。 塔的西面,离地面大约三十尺的地方,有一道巨大的青铜门,光滑的燧石台阶直通到它面前。两扇高高的门板上雕刻着一金一银两株神木,金树的每一朵花都是一轮太阳,向外放射着光和热。银树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一轮月亮,向大地泼洒着雨和露。在门的正上方,是一只生有三只眼睛的神鸟,正展开它七色的翅膀,将许多透明的影子洒向大地。 “这是——失落的伊希尔斯城。” 艾妮转过头,看见一位身穿灰衣的老者正拨开人群走到前面来,他有着长长地花白胡须和缠结成辫子的长发。靠近喉咙的地方别着一枚精致的羽毛徽章。 “您是?” “来自英格拉布的希尔曼学士,目前为阿苟斯国王效命。”老者微微颌首。 “原来是一位博学之士,您说这是——” “失落的伊希尔斯城。”希尔曼学士答道,“殿下,这是一座死者之城,史诗《英格拉杜姆吉斯》里是这么讲的。精灵们的城市伊希尔斯为北方的黑暗势力所毁灭,从此只有黑影和鬼魂居住在这里,他们孤独而贪婪,渴望着活人的鲜血。” “是嘛,”艾妮转过脸去,“学士也相信啰?” 老者笑起来,“有很多东西谈不上信不信,而是当它来临的时候能不能及时应对。” 呜哇——呜哇——呜哇—— 一只乌鸦从高塔的窗沿上振翅高飞,很快就在乳白色的浓雾中没了踪影。 艾妮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推青铜大门。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门不费吹灰之力——开了。 几千只栖息在塔内的乌鸦受了惊动,全都扑楞楞从石梁上飞起,黑色的翅膀拍打着,争先恐后地从狭长窗户里挤出去。 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 天空中充斥着鸟儿的聒噪,黑色的羽毛如暴雨般落下。 乌鸦,讨厌的鸟儿。艾妮又闻到了那股奇怪恶心的味道,唔,更浓烈了,似乎味道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她走进古塔,抬头仰望。狭长的窗户透进些许稀薄的清光,让黑黢黢的地面变得更加幽深莫测。 高塔内的柱子均雕成了大树的模样,下面是树根,上面是树冠,无数颗宝石在高深莫测的石塔顶端闪烁,好似满天繁星。 一切都是奇迹。艾妮由衷地赞叹。 可这里总有些说不出的东西,不仅仅是那些讨厌的气味。 叫艾妮不舒服的是,这里的石壁不再是从外面看到的纯粹的黑色——光滑,明亮如同镜面。它里面透着一股绿莹莹光辉,绿光从黑色的石头中吐出来,把这里的空气也渲染了一遍,连闻起来都有股腐烂泥沼的味道。 八幅壁画天衣无缝地镶嵌在高塔八面光洁的石壁上,也都透着淡淡的绿光。 艾妮好奇地走近观看。 这些画以及其简练的线条在坚硬的石壁上浅浅地勾勒出来,绿色的光顺着线条流动,然后像水面的油一样漂浮在其上。画上的内容奇异而绚丽,描绘了很多在这个世界上早已绝迹的动物和植物。画面上提到了龙,凤凰,极北冰熊,雪狼,还有一些艾妮根本叫不出名字来。但是,不论哪幅画中,都会有一只三眼乌鸦,它从天空飞向大地,羽翼之后跟随者许多透明的影子。 乌鸦,还是乌鸦,这些报丧的黑翅膀鸟儿。艾妮是真神的信徒,在她的信仰中,乌鸦和它那些以死尸为食的同类都是亡灵的引路者,不详的代名词。 呜哇!呜哇!呜哇!呜哇! 乌鸦们愤怒地在窗台上尖叫,撑开它们黑色的翅膀,用爪子和锋利的喙互相扭打成团,到处都是羽毛。 天色奇怪地暗沉下来,雾更浓了,仿佛一层裹尸布把整座废墟遮盖得严严实实。刚刚还扭打不休的乌鸦们全都缄默不语,瞪大或黑或红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风也停了,四周一片死寂。 艾妮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和别人的心跳声,如同大锤在敲击地面。 一股可怕的味道自雾气中弥漫开来。腥膻,腐败,催人呕吐,像陈年浸泡在泥沼中的尸体……艾妮找不到一个词可以确切地形容它。马儿不安地嘶鸣起来,有几匹抬起了前腿,坐在上面的武士高声叫骂,才让它们重新安静下来。 “殿下,这味道不对呀。”恐惧明显地写在了希尔曼学士的脸上,“危险。” 咔嚓! 一声枯枝折断的声音从远处的森林传来,乌鸦们全都扑打着翅膀飞上天空,在塔顶上盘旋。浓雾煞那间从乳白色变成了灰黑色,未及出塔,艾妮就听见南面马队的尾翼爆发出阵阵惨叫。 “保护公爵殿下!” 十几名卫士全副武装地从外面冲进来,把艾妮和她的几名侍女团团围在中间。人人长剑出鞘,警惕地注视着大门。外面早已乱成一团,人喊,马嘶,响成一片,不断有骑手被坐骑掀下马来。马匹几乎被这股恐怖的味道熏得发了狂,一辆马车失控冲进浓雾后很快就传来了巨大的破碎声。 无数的黑影在浓雾中飞舞,当它们靠近血肉之躯的时候便会扬起一阵血雾,猩红夺目。“真神保佑。”她听见教母虔诚地祈祷着,手指飞快地拨动念珠。 真神保佑,艾妮从未怀疑过自己的信仰,即便是在生死攸关的档口。 贵妇们尖叫着逃进高塔寻求保护,有一个身穿绛红裙服的肥胖女人刚刚离开马车,便被从右边窜来的影子撕掉半个喉咙,喷溅的血雨完全洒在她同伴象牙色的裙服上,好似绽开了片片花朵。一些骑士翻身下马,背靠马车或者石墙,挥舞着钢铁的刀剑劈砍黑影。一旦砍中,顿时便会响起一声哀号。那声音似乎被压抑了数千年之久,凄婉绵长,久久不绝。山谷间充斥着这些从已经消失的时间长河里传来的回声。 黑影和鬼魂!艾妮想起希尔曼学士刚刚说过的话——精灵们的城市伊希尔斯为北方的黑暗势力所毁灭,从此只有黑影和鬼魂居住在这里,他们孤独而贪婪,渴望着活人的鲜血——想不到这么快就应验了,这老家伙还真是乌鸦嘴。 不断有惨叫声从外面传来,每一声都会在高塔里带起一阵惊恐的尖叫。侍女爱莎咬着手帕,牙齿咯咯地打颤,“公公公公主——,我我我我们——” “向真神祈祷!”艾妮粗暴地打断她的话。 瑞卡德公爵带着几个亲卫忙着指挥留在外面的人进行有效的反击。一队弓箭手闯进高塔,顺着石柱往上爬,站在窗台上朝着外面射出致命的箭矢。‘嗖嗖’的箭羽声刺破浓雾的死寂,同武士们手中的利剑一样有效,给予黑影毁灭的打击。 真神保佑,艾妮看见了胜利的希望。 “火!”希尔曼学士高叫着,“冰冷的黑影畏惧火焰!” “对!火!火!火!”大家跟着高叫着。“火!火!火!火!” 盘旋在塔顶的乌鸦兴奋地呱呱大叫着,翅膀扑打着空气,寻找那些垂死的生命,然后一拥而上。 几十支火把被点燃,弓箭手们在箭头上沾上易燃的油脂后,引燃了箭头射向浓雾中的影子。黑雾翻滚起来,刺耳的尖号扎的每个人的耳膜都要穿孔了。每个人都在用火焰对付黑影,它们开始慢慢向后退却。 艾妮瞥见一个马房小弟将一支火把掷向黑影,黑影猛烈地燃烧起来,好似一支活动的巨大火把,在雾气中上下翻飞,还不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他高兴地向后跳跃,却忘记了另一只黑影从后面窜上来。看不清的黑色爪子一下子撕开他的后背,把他从脖子下面劈成两半。内脏伴着血液湿漉漉地滑落到地上,血腥的气味立刻引来了好几个黑影兴奋地大吃大嚼。 “烧死它们!”瑞卡德公爵冲着站在窗户口弓箭手喝道。十几支火箭宛如流星 死 焚烧尸体的火光映得天空一片通红,‘噼噼啪啪’的声音老远就能听见。四个老妇如同影子一般盯着艾妮,不许她离开马车。努瓦修女和另几名侍女随后上来,老太婆一样盯着她们,片刻都不松懈。 “殿下,史蒂夫斯。卡特文森伯爵的侄子死了,还有安都斯侯爵加尔达文。普索的外甥。他们两个都是优秀的骑士。”修女絮絮叨叨地念叨着那些死者的名字,“除此以外,还有艾米拉伯爵夫人的一个表姐,亦是她的侍女;我们这边则损失了……” 不要告诉我那些死人的名字!艾妮的心在尖叫。 “教母,我累了。”她疲惫不堪,“我想休息。” “那好吧,我告退。” 幔帐被放下来,四周一片漆黑。艾妮的眼前始终晃动着死人的影子,难以入眠。马车缓慢前行,渐渐驶离城市的废墟。到了第二天清晨,他们已经走到黑色的卡拉斯拉的北坡,一条蜿蜒的马道自西南面折来。这才是我们应该走过来的路,而我们走了一条错误的绝境。 道路在这里分成两条,一条直伸向北方,通往北面银色的伊拉德斯峰下的下幽影隘口。还有一条更狭窄的,崎岖而上,宛如一条飘带,末端消失在黑色的卡拉斯拉峰顶的某个角落,这就是难以逾越的上幽影隘口。据艾妮所知,历史上成功通过上幽影隘口的事只有三次,一次是史诗《英格拉杜姆吉斯》中提到的英格拉杜姆驰援伊希尔斯,一次是古埃诺开国皇帝米拉西瓦和弟弟达纳艾斯摆脱北方七国联军的追击,还有一次是‘复仇者’阿拉赫尔奇袭柏伦第堡,除了最后一次,前两次都是老故事里的传奇,不足为据。 马车‘嘎嘎’作响,车队在岔道口停留了片刻便向北面驶去。就在背过脸去的一瞬间,艾妮似乎瞥见了那团飘如火焰的红发在通向上幽影隘口的小路上闪动。 菲丽安?她怎么会在这里? 艾妮遥望笼罩在紫雾中的峰顶小路,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阳光从东面照过来,给山巅的一角披上一层绚丽的赤红色霞光,灿烂夺目。 天,终于放晴了。 扎斯 记不得冰雪是何时凝结上来的,留下的唯有火烧般的灼痛。 漆黑的时空不辨方向,扎斯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不断下落,速度之快,令他的心狂跳不止。风呼啸着吹来,彷如钢刀,一寸一寸地削刮着肌肤。 他看见下方闪动着翠绿色的亮光,便不自主地向下遥望。家乡,他看见了家乡。那儿有着肥沃的黑土地,一望无垠的金黄麦田;清澈的河流从墨绿的森林中穿过,好似飘向远方的银色丝线;低矮平缓的丘陵地,一片连着一片,仿若倒扣在地面上的褐色大面包。我要回家了吗?扎斯的心急切地飞去,这些年头,除非是在梦里,他几乎忘却了家乡的模样。 风更猛烈了,吹起尖锐的哨声。 绿光穿透下方的黑暗,照亮漆黑的天空。云,灰白色的云仿佛纱线在天空中流动。 家,我要回家了吗。 扎斯愉快地闭上眼睛,使劲地嗅。家乡最美妙的就是那些奇异的味道了,希望能闻到家的味道——有炉子里香喷喷的烤面包,有酒窖里甜丝丝的蜂蜜酒,还有,还有俊俏姑娘头发上编织的薰衣草——晴朗夏日的味道,没有严寒,没有饥饿,没有恐惧。 家,我终于要回家了。 云在天空中奔跑。 不,不要去! 声音如鞭子破空,击碎了扎斯沉醉不醒的梦。 “为什么?”他从心底发出嘶吼,为这粗暴的行为愤怒。 细语自云层中传来,云朵自天宇间流动。 那是亡者才会向往的世界,你——不能! “为什么不能?”扎斯执拗地问道。如果死亡仅此而已,我将义无反顾地选择。“我累了,这些年来,生命给了我太多的劳苦,我真的累了。”他不想再听什么劝告,任凭自己坠落下去。温暖,严寒,欢笑,哭泣,还有家的影子,家的味道,只要拥有就已足够。 不!不!一只鸟儿拍打着翅膀自云层中飞来,它有着苍白如雪的羽毛,却是只不折不扣的乌鸦。它刺耳地大叫着,你若过去,你所希望的一切就会如水中的泡沫,镜中的幻影,破碎成一千片,一万片,消失不见。就像这样—— 乌鸦收起翅膀,俯冲直下,爪子扑向扎斯的面庞。 “滚开!滚开!你这只臭乌鸦!”他挥舞着手臂,被撕裂的衣袖在烈风中‘扑扑’直响。 喀拉! 一道惊雷划过黑色的天际,突如其来地照亮沉睡在黑暗中的景象,接着整个世界旋转起来。 “不!不!”这次轮到扎斯放声大叫。 他试图闭上眼睛,但是乌鸦啄着他的眼皮,强迫他睁开。 泪水夺眶而出,在风中凝结成霜,冻住了扎斯急切跳动的心。 “那就是我的家乡?” 是的,那就是你的家乡!还有其他许许多多人的家乡,它们都会因为你的选择变成一个样。 看! 乌鸦扑打着翅膀,顶着强风飞翔。扎斯还是止不住地下落,地面正以可怕的速度向他接近。他扭过头,地面上的一切正急速在他眼前展开,宛如一幅瑰丽无比的画卷。 他清楚地看见‘幽影四姐妹’的尖峰直插云端,暴雨云在黑色的卡拉斯拉峰顶酝酿。奔腾的伊格底斯河仿佛山巅流下的汗水,曲折地流过阿拉尔丰布大平原平坦的沃野,注入寒冷的冰雨洋。他看见一队长长的马队在幽影隘口曲折难行的山路上颠簸,一个身份高贵的女人正为了国家的和平而牺牲自身的幸福,乌云笼罩在她的前方,她却浑然不知。在他们的前面的不远处,几匹快马正在日夜兼程地赶路,为首的骑手顶着落日般的红焰,太阳仿佛自她胸中升起,黑暗的山路因为她一片雪亮。 他把目光投向南方,狼烟正在那片和平的土地上重新燃起,一条大毒蛇盘踞在美丽的宫殿之上,正虎视眈眈地张望四方。它已经抓住了一只可怜鸟儿,正打算用它来引诱更多的鸟儿落入魔掌。长长的队伍自北方而来,他认出来了埃德公爵和他的孩子们,他们中的两个人失去了自己的影子,还有一个空余下残缺的肢体。唯一健康的那个,却失去了阳光,变得漆黑一片。 更远一些的东南方向,一座半是焦土的城市中,身披金色大斗篷,头戴七层冠冕的男子正站在广场上布道,他长了三个脑袋,一个是鸡,一个是蛇,中间的那个是驴,冠冕正戴在那颗驴脑袋上。左右两边,鸡和蛇彼此争咬不休,驴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的身后,即将建成的圣堂之上,仰卧着两个不知廉耻的娼(插话)妓,她们浑身一(插话)丝(插话)不(插话)挂,争夺着向每一个前来朝觐的人展示她们那对垂挂在胸前的白色大奶(插话)子。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云雾,穿过烟波浩渺的伊伦内海,雄伟的艾拉索山雪峰连绵。他看到了山脉另一端辽阔的西兰多斯大草原,一望无际的青草地仿佛另一片大海,每有清风拂过,便会迭起千层波浪。他看到了东方那些神秘的城市,如同珍珠般散落在浩瀚的风暴洋沿岸,红色的,白色的,甚至蓝色的墙壁,排列成行的青铜雕像,鳞次栉比的各式屋顶,溢满芳香的美妙花园。他还看到海洋的对面,地火正在喷涌,阴影密布天空,红色的闪电在云层中跳跃。曙光之下,一对长了翅膀的黑色身影正从烈火中冉冉升起。 最后,他向北望去,茂密的森林在下方褪去,横亘在北方边境之上的灰山山脉晶蓝如同天空,数十条蜿蜒的冰川张开利齿,等待着噬咬那些试图穿越它的不幸旅人。山脉那边,冰原苍茫无边,延伸至世界的尽头。蓝光在那里闪耀,生命业已绝迹。在那没有温度,没有光明,没有一丝感情的寒冬之心里,一个身影在黑暗寒冷的天际之间走动,风卷起她的长发,雪拍打她的衣裙。她吹响手中的号角,呼唤千万年徘徊在这里的幽灵。 时间到了!扎斯听见风中吹过这样的声音。 是的,时间到了! 扎斯的眼睛猛地对上了那个身影。啊!他失声尖叫起来。眼泪竟然不由自主地顺着两颊流淌,瞬间即凝成冰。 知道了吗?知道你必须回来的原因了吗?因为因为永夜将至!。 乌鸦栖息在他肩头,睁大它的三只眼睛。它一只眼里燃烧着火焰,红如旭日,一只眼里凝结着冰霜,蓝如碧空,还有一只,竖生在额头上,张开漆黑的洞,吹出无尽的风。 看着我!乌鸦呱呱大叫,你必须竭尽全力才能逃离亡者的呼唤。现在,张开你的羽翼,同我一起飞翔。 “可我没有翅膀!” 翅膀每个人都不一样! 乌鸦朝着天空冲去,云朵在它脚下徜徉。 飞起来,就像这样。 地面越来越近,以无以伦比的速度朝着扎斯飞来,他望见地面上那些灰色的影子正挥舞着手臂等待着他。每个影子脸上都挂着残酷的表情,他们的爪子又尖又利,他们的牙齿又薄又长,从他们口中吹出的,是回响在已经被遗忘的历史中的点点尘埃。 看清楚了吗?还不快飞! 扎斯张开手臂,风在两腋之下呼啸。我飞起来了!他冲着天空大叫。乌鸦盘旋在他头上,也在呱呱大叫,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他们在天空与大地之间翱翔。 “为什么选我?”扎斯好奇地问乌鸦。 勇气,还有正义! “勇气?正义?这两点都与我毫不相干。”扎斯打心底嘲笑着,乌鸦,你选错人了。 不!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回响,说了别人不敢说的话,就是勇气。做了反抗不公的事情,即为正义。扎斯,这两点你都有。 “可我——”扎斯还想争辩。 你该醒了,回去吧!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找,去找寻我眼中所示的预言,去吧! 一团火自那只红色的眼睛中跳出,一团冰自那只蓝色的眼睛中跳出,还有一团黑暗,刚离开广漠的空洞便透出点点绿光。天地忽然旋转起来,乌鸦同身后的云朵一起模糊。 “你是谁?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混沌中,分不清上下左右。 声音自虚空中传来,空洞,冷漠,充满回忆。 我是瓦拉纳斯之眼,我是卡瓦纳拉之魂,我是末日的哀戚者,我是亡魂的引路人,回去吧!在你寻找到眼睛之前,死亡也将拒绝你的到来。 看不见的大锤突然击中扎斯,他被生生平抛进漆黑的空中。疼痛再次攀附上每一寸肢体,连骨头都不听话地咯咯直颤。 天突然不那么黑了。扎斯看见乌鸦的三只眼变成了一张陌生而忧郁的脸,有着褐色的卷发和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弥漫的羊屎气味刺激着他的嗅觉,这里很热,可他的身体还是冰冷的,没有半点改变。 “他醒了!他醒了!”喜悦爬上那张脸庞,女人高兴地跑出去。扎斯转动脑袋环顾四周,现在就只有脖子还听得上使唤,其他的地方都硬得跟放了大半夜的尸体一样。气味实在不怎么样,闻起来活像陈年的茅厕,浓烈得连扎斯这样与肮脏为伍的士兵也觉得有些过分。屋子是用冷杉木拼成的,未作任何修饰。屋顶中间经常为篝火熏烤的地方已经变成黑色,屋角悬挂着厚重的蜘蛛网,粘结在一起,不注意还以为是晒干了的咸菜。 屋内的陈设很简陋,没有床和凳子,只在地上垫了些枯黄的干草,上面铺着老旧的鹿皮和熊皮,不少地方都被虫子蛀了,手一捏满是沙土样的细尘。墙壁四周挂着不少武器,有剑有弓,大多简陋破旧,只有一柄双面手斧,是以精钢打成,看上去是这个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 篝火烧得很旺,里面加了不少褐色的疙瘩,估计是羊屎。听老人们说过,极北之地的边民有燃烧羊屎取暖的习惯。离自己躺的地方不远,搁着一张长木板,用两块黑色如玻璃的石头作桌腿。上面放了一块雕刻过的黑色石头。 乌鸦!虽然石块雕刻得丑陋不堪,但那模糊的轮廓分明就是一只乌鸦的外形。黑色的翅膀,黑色的消息。自己八个月前正是因为一只乌鸦带来的书信才跟着那条教会的老驴离开鲁瓦首府去北方边境,结果弄成这样。 屋外嚷嚷起来。 “死亡天使要见他。” “可他还没好,还不能走。” 刚才屋里的那女人进来了,还带来了另外四个人。一个男孩,下巴上刚长出黄褐色的细绒毛。一个四十多岁有点秃顶的男人,两只耳朵只剩下半只,还布满红色扭曲的伤痕。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稀稀拉拉的白发连头顶的老人斑都遮不住,骨子里却有一股怕人的气势,那双眼睛很像北方荒原上奔跑的狼的眼睛。最后进来的是个精壮的北方汉子,岿然如同巨人。他一个人几乎占了三个人的地方,屋子里立刻变得十分拥挤。一块不成样子的兽皮披在身上,怒丛丛的金色胡须铺散在胸前,宛如狮鬃。 “如果不行,我背他去。死亡天使交代过,他一醒就立刻带他去见她。” 年轻的女人眨眨眼睛。“既然死亡天使特别交代了,那就带他去吧。可我要提醒你,今年的气温低得非同寻常,带他上雪山,得多裹些东西才行,不然还没到那里,就得变成我们刚找到他时的那副模样了。” “这个我知道,你就甭操心。死亡天使能叫我们找到他,就一定不会让他出事!” 男人掀起地上铺着的鹿皮,把扎斯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然后像提起一捆棉花那样把他轻松地抗在肩膀上。 “我们走,不要叫死亡天使等待太久。” 村庄很小,散落的锥顶木屋掩映在大片青绿色的针叶树之间,不少石柱围拢在屋子周围。虽然雪几天前就停了,可大多数地方几乎没有融化的痕迹,就连细树杈上的落雪都冻得坚实,看上去柔软,实则得用小刀去划才能弄掉。 冰雪在蓝天下闪烁着晶莹的冷光,白亮刺眼。离开村庄后不久,树木亦渐茂密,珍贵的阳光很快就被树木争夺殆尽,树林间影子密布,阴冷漆黑。扎斯注意到这里的树很奇怪,树皮白如枯骨,树叶一面金黄,一面漆黑,小如豆粒,密密层层,就似许多星星长在了光当当的树枝上。光明与黑暗?连树也在卖关子。 “这树有名字吗?”他问背着他的男人。 “你问这树啊?”男人的脚步很快,后面几人‘哼哼唧唧’落下一大节,“我们叫它‘冰榛’,或者两面树,你看它的叶子,一面墨黑一面金黄,就像人的两面。而且你若划伤它的树皮,就会流出鲜血一样的树汁。这树汁既能救人也能害人,完全凭着使用者的心情。” 扎斯觉得脊背扫过一阵寒流,所有的毛都竖起来了。“魔法?” “算是吧。”男人把他放下来,换了个肩膀,继续走。 同村庄中一样,树林子里也散落着不少黑色石柱,有时是一个圆环,有时又拉成许多长条。扎斯发现,不论怎么走,蛮人汉子绝不会走得过分靠近任何一根石柱。 “这石头——是什么?”扎斯问,他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多了,像个白痴,“穿过去不更近些吗?为什么绕路?” “石头有魅力。能阻挡邪恶或者唤醒邪恶。”男子的通用语说得并不怎么流利,有些地方发音勉强能听懂,“如果随便穿过去,说不定会带着些看不见的东西走。” 他们一直穿过树林,前方的高山伫立在眼前,这座山虽然被叫做雪山,可它的峰顶一点雪也没有,反而闪烁着红光,喷出白色蒸汽。它的背后,另外几座山峰倒是白雪皑皑,森蓝如同水晶。 男子停下来,等待另外几个人跟上来。 山坡是黑色的,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泥,扎斯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座会喷火的山。 温度慢慢升高,空气变得温暖而干燥,就是有股臭鸡蛋的味道不那么让人愉悦。 几个人爬了大约十几分钟的山路,钻进前方的一个洞口,洞壁上刻了一圈铭文,似乎是种消失了很久的文字。 洞里漆黑一片,底部闪烁着骇人的红色光芒。这里温度更高,裹在鹿皮里的扎斯只觉得燥热难耐。“放我下来吧,我不会冻僵的。” “就到了,死亡天使吩咐我背你,我不可以抗命。” 难道蛮族连脑子都是原始人的?一点弯也不会转?扎斯觉得他更像是英格拉布那些迂腐的老书痴。 悠长的洞穴越往里面走越热,到了后来连洞壁都滚烫炽人。黑暗的巨大孔穴中,三个扎斯见过的最老的人端坐在黑色的石头王座中,她们枯瘦,干瘪,几乎分不出性别。全秃的头顶上闪烁着光亮的汗珠。 “死亡天使。”蛮人汉子放下扎斯,毕恭毕敬地退到一边。 “米利亚姆,我的女儿,过来。”中间王座上的老妪伸出双臂,那个七十多岁,头发斑秃的老妇连忙走过去,站在她的左手边。同卡瓦那拉的女祭司一样,死亡天使的地位也是由母亲传给女儿的,并且只传给最年长的女儿。 枯枝般的老妪睁开昏黄的眼睛看着扎斯,声音嘶哑如同渡鸦。 “神的预示!神的预示!年轻人,你已经插上了乌鸦的羽翼,将展开翅膀翱翔天际。” “我不懂!”扎斯竟然完全忘记了恐惧,“我不懂,我也没有翅膀,我也不知道我将要怎样飞翔。” “要学飞……就连乌鸦会飞也是学来的。”老妪们一个接一个离开王座。朝着石洞后面走去,灼热的红光正是从那儿散发出来的。 热,不一般的热,这种灼人的温度扎斯只在铁匠的火炉边见识过,而且那是夏天。现在,他确信自己要去雪地里打个滚才能摆脱这可怕的热度。穿过一堵巨大的黑色岩石墙壁,前面的景象令扎斯失声叫了起来。 一个巨大的洞口深陷在地面上,里面是数千度不断翻滚咆哮的岩石熔浆,巨大的红色气泡浮现在岩浆表面,就像许多熟透了的橙子,随时都会炸裂,掀起一阵飞溅的红亮热流。 老妪们继续往前走,前方的地面上也有这样的巨大孔穴,有的大得占满整座洞窟,有的则较小,比一口行军铁锅大不了多少。扎斯数了数,一共四十五个,但是其中的大部分都熄灭了,一些只留下如冬日穷苦人火炉中那样微弱的光,只有两个还像融化的铁水般嘶鸣吼叫着。 “我在这里守卫了三十年。”看上去最年长的老妪摇晃着脑袋,每说一句话都会发出一阵心碎的咳嗽,“当年这火口还有二十多个像这样嘶鸣吼叫的,里面的岩浆炽热奔腾。这个地方的温度高得吓人,我们都害怕进来,随便在地面上撇一口锅都能煎熟鸡蛋。但是现在看看,好冷啊!它们一个接一个熄灭,我已经闻到了凛冬的味道,这座大山正渐归死寂。” “这有什么问题吗?”扎斯唐突地插了一句嘴。另外两名老妪突然转过身望着扎斯,她们黑色的眼睛彷如深深地洞穴,写满恐怖的知识。 “年轻人,这火口里燃烧着诸神的创世之火。”老妪以一种嘶哑的音调述说着,“它们同日光一样,维系着这个世界的温暖与生命。当它们完全熄灭之后,夏天就会消失,太阳就会逃走。黑暗、寒冷、还有北方嗜血的白色亡神便会在呼啸的北风中到来,翻越古老的灰山之壁,降临那些从未领略过北风的南方沃野。它们痛恨生存在阳光和温暖中的生命,它们会把他们撕碎,摧毁,碾成尘埃。年轻人,你已经见过它们一面了,是瓦拉纳斯的恩典你才能活命。想不想指导其他人在哪儿?”老妪笑起来,掉光牙齿的嘴巴裂开一道缝隙。 “哦——不——”扎斯觉得还是不看为妙,“不了。” 她是不是要让我跳下去啊?扎斯决定如果她想那样做,就把这老太婆先扔下去。 老妪们沉默地围着一个已经熄灭的空穴转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她们排成一排站在扎斯面前。 “年轻人。”左边最年轻的那个最先开口道,“把消息带去南方。” “是的,把消息带去南方。”中间的那名老妪接着道,“告诉所有愿意听你述说的人,让他们做好准备,抗拒寒冬。” “那些南方的娇嫩花朵会在第一轮酷寒来临时枯萎。到时候,国王,贵族,还有他们的军队,会像秋天的落叶般凋零。能让多少人做好准备就做好准备吧。”最老的那个最后开口,话语犹如凛冬的寒风。 “去吧,这是瓦拉纳斯将你从死亡深渊带回来的目的。” 老妪叹了口气,浑浊的双眼凝望前方,“我看到了黑暗的未来,一片寒风呼啸中,人们像渡鸦那样哀号。但,还是有希望的。拉莫夫,你随他一同去南方吧,有很多路淹没在黑影里面,我看不清。” 蛮人汉子走过来拍拍扎斯的肩膀。呦,他的手臂真有力!扎斯觉得拍打在自己肩膀上的是段大木桩。 “你们快走吧,早一分就多一丝希望,去寻找神明给你的预示。”老妪的嘴巴几乎没动,但是声音却听得清楚。 “还有多久,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扎斯问,心里忐忑不安。 两个黑眼睛的老妪望着第三个眼睛快瞎的老妪,就是她刚才作了那个预言。“这个——说不准,当火口完全熄灭的时候,黑暗就会降临。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十年之后,这一天终将到来。诸神,又要开始他们的较量了。” 离开这座炽热的雪山,还有三个阴森森的老太婆,扎斯的心情好了许多。预言,使命,他觉得这些玩意儿重得像座大山,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好久没回南方了,他站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眺望远方,一条银丝带在遥远的山峦间飘过。冰流溪,看来,我真的要回南方看看了。看看家乡炉子里的烤面包,酒窖里的蜂蜜酒,还有俊俏姑娘头发上编织的薰衣草。 “走!拉莫夫,我们去南方。” 瑞卡德 “快了,还有大约半里格路。”瑞卡德。昂格里安勒住他的红骏马,对身旁的卡特公爵说,“到了那里,我们就再催一次,叫赞布拉宫内厅快派御医来,一个希尔曼根本不够用。还要他们送一些食物来,这么一大批人,要吃要住,少了可不行。” 他望望身后一长串队伍,再想到三天前那次袭击他们总共损失了十九个人,四辆马车,其中包括那辆最重要的装运食品的大车,后来又有两个人因为伤口感染死去。现在这支队伍里有二十多个病号伤员,包括即将成为新王后的艾格尼丝女公爵——太阳穴就突突直跳。 “霍拉斯。克拉特子爵,白水河渡口领主。”他默念道,“我得把四百多号人全部塞进霍拉斯。克拉特子爵的小城堡?”光是想到这个,瑞卡德就觉得自己要疯掉了。 如果不是因为艾格尼丝女公爵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丢失了运输食品的马车,后援不足。他说什么也不会住进霍拉斯。克拉特的小城堡。 这个小贵族的领地位于幽影山脉东麓,背靠着红色的朱伊特峰,大片茂密的森林覆盖在怪石嶙峋的河谷地上。这里是白水河的上游渡口,土地贫瘠,物产稀少。而这位克拉特子爵大人活脱脱就如他的领地一样,不管你施多少肥料,就是长不出庄稼来。 长长的迎亲队伍蜿蜒曲折,绵延数里。前方,克拉特子爵的小堡垒正伫立在白水河口左边的峭崖上。一条高架石桥飞跃于深深的峡谷间,将河两岸连接在一起。两岸都有坚实的圆形堡垒和视野开阔的弧形射击孔。 这个地方是个道天然的屏障,易守难攻。瑞卡德飞快地得出这个结论。 策马沿着石头铺成的窄道行至尽头,瑞卡德望见城堡的主人霍拉斯。克拉特子爵带着他的家眷正站在石桥前的拱门处迎接。他们是昨天接到瑞卡德信使送来的信件的,一大早就做好了准备。年逾五旬的子爵大人干瘦,矮小,穿着一身御寒用的灰鼠皮大衣,十足就是个大个头的灰老鼠。他的夫人,来自萨克文思第里森家族的米妮莎夫人同样矮小,只是比丈夫要胖出两圈,像极了一只穿粉红色裙服的母老鼠。夫妇俩的身后,站着他们的四个女儿和独生的儿子。石桥两旁则挤满了城堡里形形色色的女仆,厨子和马夫。 这老家伙当我们是乞丐?连厨子,马夫都来迎接恭候?瑞卡德望着那些一身破烂,笑得或是干涩,或是痴傻的迎宾队伍,勉强挤出个微笑来。他是在告诉我们他很穷,招待不起这么大票的人马。 当他把目光再次转移到老子爵一家人身上来的时候,瑞卡德愣住了。 想不到这老家伙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儿?而且一个比一个漂亮,尤其是最年长的那个,姿容俏丽,好似熟透了的葡萄,丰满的胸脯就连黑色的丧服也掩盖不住。她是个寡妇?瑞卡德很好奇,寡妇们总是最有欲望的。唔,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他扭过头,望见队伍里不少男子的目光都黏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就像要把她一块一块地吃下去。 “首相大人。”老子爵点头哈腰,泪汪汪的小眼睛里精光四射,在眼眶里滴溜溜直转。 马蹄声从身后传来,然后是一声马儿的嘶鸣。 “哟——是约德大人的公子啊,您父亲身体可好?”霍拉斯子爵突然满脸堆笑,笑到不能再笑,目光越过瑞卡德的肩膀,向后望去。 瑞卡德扭过头,看见梅尔斯。辛利汶正大步走来,他是姑母的独子,父亲的养子,也是自己的贴身侍从之一,三个月后就要成为一名正式的骑士了。 “表哥,这是我父亲的封臣,克拉特子爵。”年轻的梅尔斯夹到他们中间来。 “先生,难道您想让我们呆在这桥头吃午餐吗?” 老子爵立刻换了副面孔,冲着身后的厨子,女佣大声喝道:“还不快去准备,今天早上的饭吃得噎着了吗?” 仆从们顿时被一阵狂风吹散。 接下的一阵寒暄叫瑞卡德不得不佩服这位克拉特子爵的马屁功夫了。他能够叫河面上的冰都长满鸡皮疙瘩。瑞卡德如此评价道。 长长的马队涌进河对岸的城堡,拥挤得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子爵夫妇让出了自己的卧室给未来的王后居住,自己则和子女们全都搬到了最顶层的阁楼里。即使这样,贵族们人手一个房间的希望仍然是水中的泡影。除了瑞卡德,卡特,加尔达文。普索,克莱特。韦德这些豪门望族的老爷外,其它的小贵族通常好几个人挤一个房间,而床就是扔在石板上的几张毛皮。至于那些骑士,誓言骑士,自由骑士,随行的厨师,马房小弟就只能挤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架子厨房和露天马棚里。 瑞卡德发现,这些身份低贱的人比贵族们要容易相处得多,仅仅几面之后,克拉特子爵的一个厨娘就和卡特公爵的一个马夫聊得火热,两人扮作领主和贵妇,出双入对起来。 梅尔斯一直跟着瑞卡德,同他谈起克拉特子爵的一些事。 “表哥,你知道吗?子爵大人的大女儿吉德,就是那个穿丧服的寡妇,很漂亮的,是我一个远方堂兄的妻子,可惜结婚才六个月丈夫就去世了。老子爵把她要了回去,一晃就是三年。这么漂亮的女人独守空闺,真是可惜了。”“是嘛,这么说这位女士在感情生活上不是很美满的啰?”瑞卡德笑道,“那她有没有情人?” “哦,这个……老子爵看得可紧了。这老家伙吝啬得出名,把四个女儿视作摇钱树。为了能买个好价钱,自然不能让她们随随便便同男人搞在一起。不过,听说这个吉德放荡得出名,她的丈夫去世以后,老子爵把她要回来之前的那段时间,在她家的每一个马夫和厨子都闻过她的味道了。” “有这等子事。”瑞卡德开始担心,这女孩会不会在哪天夜里悄悄钻进自己的被窝。他父亲可是一直希望女儿攀上一门皇亲。 老子爵安顿好了其他的事务,亲自带着夫人来接艾格尼丝下车。因为她病重,不宜随便乱动,所以本来应该放在第一件做的事挪到了最后一个。等一切都安排好,瑞卡德才允许老子爵来接艾格尼丝下车。 “殿下怎么了?” “受了些风寒而已,希尔曼学士会照顾她的。” 霍拉斯子爵在昏睡不醒的艾妮手上匆匆一吻,算作见面的礼节。 “啊?”米妮莎夫人突然叫出声来,手帕也掉在地上。 “老太婆,怎么这样没规矩!”她丈夫大声呵斥道。夫人飞快地捡起手帕,退至一边。 眼睛仍然盯着艾妮滑落在肩头的长发看,目光中写满疑惑。 “不会呀。”瑞卡德听见她轻声叨念了一句。 她究竟看出来什么了,如此失态。瑞卡德记得米妮莎夫人来自萨克文思,而艾妮的母亲康斯坦察公主也来自萨克文思,这里面会有什么问题。 小小的城堡里人声喧嚣。午餐的时候,老子爵破天荒地准备了七道大餐,最先上来的是一道鸡茸蘑菇浓汤,然后是烤至焦黄的葱香面包配上在周围森林里采来的新鲜蕨菜。随后仆人们抬上来一架火盆,放在大厅中央。火苗烧旺后,两个厨师拿来了烧烤用的铁架子和鉄钎。 “抬上来。”大胡子厨师领班冲着手下的小厮使了个眼色,一头被剥了皮,填好香料的牛从边门被推进来,两个厨师一起动手,将牛搭上烤架。 呵!烤全牛,这可要花不少钱呐。老子爵这是怎么了,被梅尔斯的那句话冲昏头了吗?瑞卡德看看自己周围,其他人也大都是这样的表情。 “首相大人,请您尝尝我家厨子做的菜,不比王宫里的御厨差呦。”坐在主人席上的霍拉斯子爵探过头来,手臂越过他左边的米妮莎夫人。“来,干一杯,这些菜可花了我好几个月的领地税款。现在,我穷得和那些脸朝泥土,背朝天的佃农没什么区别啦。” 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瑞卡德酸溜溜地想,我已经让卡特。内维尔给他拨了三塔托的金币,他还想要多少?希望这老家伙不要狮子大开口。 “大人。”老子爵一时间还没完没了了,“您知道这世上什么东西的声音最悦耳吗?”他押了一口酒,点头晃脑地叨念着,“钱,金币,崭新的漂亮的金子,这么大。”他把手举到眼睛前面,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圈,“唉,总共有二百个这么大的东西放在这张餐桌上被吃掉了,我得花多久才能把这个缺给补上。我领地上的,那都是些穷鬼,一个月也打不出几个铜子儿来的穷鬼。” 他当我是白痴!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用得着这么明显吗?“先生,我马上写一纸文书,标明十塔托的金子,你把它交给财政司,让他们把钱送来。”瑞卡德很想给这张皮厚的老脸一巴掌。 “不,不,不,不要字条。”老子爵摇晃着一根手指头,“大人,我更喜欢听金币落进钱袋里清脆悦耳的声响。” 他要现钱,我的天哪!这头老驴。现在这当口,我上哪儿去给他弄这么多钱。 “先生,您是害怕我这个御前首相赖账不成?” “哦,不,不是这个意思。您知道我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上一趟赞布拉城,老远的路哩。万一再遇到个什么不太平的事,我人少地薄,又狭又偏,不是要我的命嘛。”老头儿摇动着嘴唇,甩出一连串的话语。 原来他是嫌自己的封地少了,想让我再给他一些,这怎么行!瑞卡德竭力掩饰自己厌恶的表情,举起酒杯,“来,我们为子爵先生干一杯,感谢他今天的盛情款待。” 宾客纷纷起身举杯,把霍拉斯子爵放在嘴边的话给硬生生顶了下去。他满脸堆笑,应接不暇。 等待牛肉烤好还要一段时间,这当口上来了两道热菜,一道是香煎鳕鱼,一道是蒜味猪排。一轮敬酒之后,霍拉斯子爵终于又捞到时间同瑞卡德谈钱的事了。 “首相大人。”瑞卡德听见他的声音就头皮发麻,“今天如有怠慢之处,请您包涵,也请您的这些宾客包涵。”他又要说什么难听的话了,瑞卡德真希望自己现在是个聋子,“要知道众口难调啊。上午刚刚进来的时候,艾米拉伯爵夫人特地让她的侍女转告我,最好用餐的时候能有歌手和乐师相伴,这样才有气氛。可是请歌手、乐师要花那么多钱,而且时间也太紧了,到哪里去找呢,就只好委屈艾米拉伯爵夫人了。您看,这下伯爵夫人肯定不乐意,要记上我怠慢的一帐了。我们这儿紧靠科林城,我可不想让邻居间的关系弄得太紧张。” 这女人该死!瑞卡德恨得牙痒痒,我真应该给她一脚,叫她滚回科林城,拿她家的金子来喂饱这头大象。 “嗯——没事的,这只是件小事。”瑞卡德发现这餐桌成了痛苦的刑场,他期待着这晚宴早点结束。 表层的牛肉已经烤熟,溢出馨香的气味,一个厨子连忙割下那些满是金黄油脂,还发出‘嗞嗞’响声的牛肉,盛上盘子,端到主宾桌上,请子爵夫妇,瑞卡德公爵,卡特公爵先用。两个小跟班飞快地转动着烤架,让割完第一层肉的牛在火盆上面旋转。很快,其他的宾客也吃上了喷香的烤牛肉。 “我要嫩点的。”一个宾客叫道,厨师不等肉变色,就割下那块还带着血丝的部分递给他。哄闹声,嬉笑声,不绝于耳。几个宾客开心地哼起小调来,充当了歌手的角色。 “先生您看,我们都是有教养的绅士,淑女。不会为几个歌手,乐师生您的气的。伯纳爵士不是充当了大家的歌手了吗?” 老子爵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 “哦,是的,是我考虑得太多了。谢谢首相大人的提醒。” 晚宴一直延续到深夜,城堡外面的营帐里,骑手们围成一团,坐在篝火边,尽情地享受着美食。他们的菜肴要简单得多,只有一大锅热腾腾的杂什炖猪肉,伴着大桶的啤酒。传出的欢笑声远远比城堡大厅里的多得多。 艾妮的侍女拉亚匆匆穿过城堡,走进大厅,在瑞卡德耳边低语几句:“大人,殿下的情况很不好,希尔曼学士请您再想想办法。”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侍女未作任何停留,旋即返回。 “我们未来王后的情况不好么?”霍拉斯子爵关心地问道。 “烧退不下来,再下去就危险了。”瑞卡德语调清淡地说。如果不是她异想天开地走这条路,也不会弄得如此糟糕,女人生来就是感性的动物,千万不能由着她们的性子来。 “我们还是去探望一下吧,毕竟她会成为我们的王后。”老子爵提议道,瑞卡德点点头,心想,这老东西虽然吝啬,却还知道待客接物的规矩。他向坐在对面的卡特公爵打了个招呼,起身朝着城堡的楼梯走。 “夫人,替我招呼客人,我要去见见未来的王后啦。”霍拉斯子爵推开餐盘,在妻子面颊上轻轻一吻。 “甜心,你去吧。” 喧闹,人声,统统丢在身后,拐过两道弯以后,大厅里那种震耳欲聋的吵闹声几乎缩成了一只蚊子的嗡叫,瑞卡德惬意地呼出一口气。风从敞开的狭窗猛灌进来,刚才的那种叫人头脑昏沉的闷热被一扫而空。独角兽是高贵的动物,不合适呆在猪圈里。瑞卡德附思道。他把霍拉斯子爵的客厅比作猪圈,完全是有根有据的说法。这老子爵也不知为什么,手下的男女仆从,厨子马夫,个个丑陋无比,满身污垢,像极了圈里的猪。相比之下,他们夫妇的丑陋倒被这群人遮去了不少。 也许他本来就是打算这么干的。想到这里,瑞卡德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来大人对今天的晚宴很是满意啊,如果有机会,下次再来。”老子爵跟在瑞卡德后面,落了一大截,刚刚才匆忙赶上来。 他还真是皮厚,瑞卡德绽放的笑容当即就凝固住了,下次,下次他会把赞布拉城都吞下肚去。“好的,会的,有机会再说。” 他看见霍拉斯子爵那张牙齿脱落的嘴巴似乎被只看不见的手捶了一下,刚想张开又立马闭上了。“我们还是去见殿下吧。” 这座城堡虽然不大,但是走在里面却有行至迷宫的感觉。小小的三层主堡总共有八九个拐角,城堡依山势而建,好像一张折叠过的纸,围拢成一个扭曲的四边形,四边形的一条边镶嵌在一千二百尺的石灰质山岩中。因此,城堡有一部分完全就是未经修饰的石壁。艾妮所居住的主人房在城堡的后侧,要去那里得从两旁拐过去。城堡的中央空地上是一个很大的水池,霍拉斯子爵为了节省,根本未做任何修缮,那里本来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下完雪后又下雨,泥泞得一塌糊涂。 “先生,尊夫人今天见到未来的王后以后,恐怕有什么话要和您说吧。”瑞卡德惦记着早上那次不同寻常的失态,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他清楚霍拉斯子爵很善于利用秘密做买卖,只要你开出合理的价格。 对方先是一愣,脸色明显有些发白。看来这秘密还不小,老家伙有些害怕嘛。“没……”他结巴地搪塞着,一看就是有问题,“没事,怎么会有事呢?只是我夫人年纪大了,经不起久站,腿脚打颤而已。” “怎么会没事,先生?您当我看不出来。尊夫人可是萨克文思人,我们未来王后的母亲则是萨克文思公主康斯坦察,难道这点您不知道?” 瑞卡德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犹豫。看来这事很可能是个祸端。老家伙对于秘密通常会吊足别人的胃口再谈价钱,不会这样躲躲闪闪的。自己现在应该下一个叫他垂涎的价码,这样他就会铤而走险。 “先生,我知道你一直苦于自己的封地没有良田。如果你能告诉我这个秘密,我可以把白水河与瓦伦河交叉口处的那片肥沃的灌溉田封给你,算作交换这个秘密的代价。要知道那片原属于叛徒沃里伯爵家族的领土可是有不少人惦记着的。” 老头儿的眼睛里闪出贪婪的光,掩盖了原本的恐惧。 “跟我来,得找个没人的地方。”他左右张望,确保绝对没有人听见。 城堡的左侧,长廊的尽头,有一道小门,直通向一段深嵌于岩洞中的密道。密道可下至峡谷底部,那儿有一间观察白水河水流的石屋,除非上游大雨,洪水来临,平时绝对没有人进入。 老头儿在前面带路,领着瑞卡德走下一溜长长的黑暗的石梯,‘哗哗’的流水声自静谧中传来。石屋就建在河谷悬崖的一块突起岩石上,里面有一张守夜人睡的石床,上面铺的草早已潮湿霉变,散发出腐烂难闻的气味。 老子爵让瑞卡德摘下手上的戒指交给他作为凭证才肯讲出这个秘密。无奈,这位御前首相只得乖乖照办。 狡猾的老狐狸,我一样能叫你一文都捞不着。“先生,您现在可以说了吗?” “当然。”老子爵笑起来,嘴巴里残损的牙齿又黄又黑。 “大人,我夫人在没嫁给我之前,曾经做过康斯坦察公主的母亲萨克文思的伯莎王后的侍女。她见过年幼的康斯坦察公主,公主有一头栗色的柔亮卷发。众所周知,康斯坦察公主所嫁的理查德公爵发红如火,被人们叫做“赤炎”,他们怎么会生出个黑头发的女儿?而且,我没有记错的话,理查德公爵和康斯坦察公主的眼睛都是蓝色的,我们这位艾格尼丝女公爵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呢?” “黑色。” 无须多说,瑞卡德已经能明白这意思了。 “显而易见。”霍拉斯子爵耸耸肩膀,“再往下说很可能会被认为是叛逆。艾格尼丝就要成为王后了吧。” 这样的秘密犹如毒蛇之牙,不管是谁都得小心。 “就让它烂在肚子里,以后不许再提。”瑞卡德低声警告道。 “当然。”老子爵露齿奸笑。 “嫁她?”老子爵对瑞卡德的提议嗤之以鼻,“这烂(插话)货这些年来早已声名远播,有哪家规矩人家的儿子会要她?您不知道,她不愿意嫁给私生子,说那些不如她第一个丈夫的男人统统不嫁。要我说,还是带她去见约德大人,用火烧死她或者用石头砸死也可以。” 吉德听见父亲提出的惩罚,哭得更厉害了。 “婊子!别号了!”这回是瑞卡德冲着她吼道,望见梅尔斯木鱼般地杵在那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小子!你干得好事!这回看你怎么收场。” “表哥,你是知道的,我绝不能娶她。”梅尔斯略带哭腔地辩解道,“父亲已经为我同卡特大人的二小姐伊塞拉订了婚,如果因为这件丑事把婚事弄黄了,父亲会杀了我的。” 噢,现在想到你父亲成软蛋了,刚才骑这女人的时候不是无坚不摧,连门板都能撞破吗? “而且,而且她是个寡妇,是个破过身子的女人!” 男孩的这句话叫老头立马跳将起来,破口大骂。“小子,是你破坏了我女儿的贞操,这是我老头子叫你的吗?你难道不明白,这世上的马只有放在自己的棚里才能免费骑。你现在如此羞辱我这张老脸,我还真要去问问你那个正人君子的父亲,他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种来?” “表哥。”男孩跟着哭得眼泪涟涟,“我们上当了,这女人是自己光着身子爬上我的床的,用她那对大奶(插话)子使劲地蹭我。他们,他们早就串通好了诬赖我!” “闭嘴!你这没脑子的白痴!”瑞卡德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男孩的嘴唇被打破了,渗出丝丝鲜血,“你不脱裤子!还是她扒下来的不成?现在赶快道歉!” 老头儿被惹得怒不可遏,嚷嚷着要请诸神来才裁决,进行决斗评断。 瑞卡德把梅尔斯扯到一边,用尽办法抹平老头堵在心头的气。他想,豁出去了,不管这老家伙提什么无理要求,都先答应下来再说。 天已微微发亮,悬挂在西边天空的几颗星急切地掩去自己的光亮。深蓝的天空略带银灰,好似广袤的海洋。城堡里还没什么动静,外面早已传来熙攘的人声。 记住,有效的威胁比实际的打击更有效。瑞卡德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 “先生,如果息事宁人,我就给你一些嫁妆算作补偿,帮你嫁女儿。吉德这么漂亮,应该会有些小家族答应的。如果你坚持把事情闹大,也行。约德大人可不只会听你一面之词,我会帮着梅尔斯作证,说你女儿是个收钱卖身的妓(插话)女,是你顾来讹诈我们的,你说约德会相信谁?我?还是你?就算退一步,他答应你进行比武裁断,真神的眼睛可是能看穿一切鬼把戏的。子爵先生,不要妄称神名,否则会引来惩罚。比武若输,你除了污名和耻辱,什么也得不到。约德大人手下的武士是什么样的,你有几分胜算,我不说你也很清楚。” 老头儿的冲天怒火几乎立刻就被浇灭,连个火星也看不见。这张脸就跟面具似的,说换就换,凶恶的魔(插话)鬼立马就变成了满脸堆笑的小丑,连演喜剧的戏(插话)子都没这么快能入(插话)戏。 “既然首(插话)相大人把话说到这个份(插话)上。我老头再不给面子,就是我的不对啦!”他收起佩(插话)剑,捻(插话)着嘴唇(插话)上为数(插话)不多的几根胡(插话)须,眼珠转了又转, “不多要了,免得别人说我贪得无厌。就……就……就要瓦伦河姆兰渡口和它两岸半里内的土地,那可都是些种不了庄稼的盐碱地,不值钱的。 我是觉得它(插话)靠(插话)近刚刚得(插话)到的那片灌(插话)溉田,比较方(插话)便,就不(插话)必(插话)劳烦首相大人再为我(插话)操(插话)心了。” 瑞卡德发现自己的脸僵硬得连笑都不会了。这招真狠,老东西!你抢了连接阿拉尔东部与西部的交通要道,还说那不值钱?是啊,是啊,等这块肥肉叼上嘴巴,自然不会再来麻烦我这个首相大人。 “不行,先生。这渡口现在由国王陛下亲自掌管,您该不会同国王陛下抢地皮吧?” “哦哦哦,原来是国王陛下捷足先登了啊。”老头的笑容消失了一半,“首相大人,您该不会给我一纸空文吧?”他的手摸向口袋,手指攒动着似乎在捻一个东西。 该死!着了这老头的道了,真不该把戒指交给他,得想个法子要回来。 “先生,河渡口恐怕是没法子了,国王陛下的东西任他是谁也要不到。不过您还可以从那些叛徒的封地里选择一些满意的,比如前王后乌莱雅。辛提利家族的没收土地,瓦伦河中游紧靠着科林城的那片皇家沃土,最合适种植小麦了,每年都会有不下四十塔托金子的收益。” 老子爵沉默了片刻,飞快地计算着两者之间的利弊,末了,笑容重新爬上他的脸颊。“当然了,首相大人给的还能有假?听说你们昂格里安家族的厕所都带金边,出手真是阔绰。” “那就这样,不过我希望待会儿签署交接文书的时候换一个理由。今天的这件事实在是龌龊,上不了台面的。” “这当然。”老子爵没笑,可瑞卡德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心花怒放。吉德还在角落里捂着她肿起来的脸抽泣。 “还不快滚!难道叫女仆们都瞧见你这副狼狈的摸样吗?”老头儿冲着女儿吼道。吉德拢起裙子,从门缝中钻了出去,脚步声渐去渐远。 “首相大人。”他转过脸来,笑容立刻绽放,“什么时候签署文书?” 他的目的达到了,还精明地确保能得到,免得夜长梦多。“你把戒指还给我的时候。”瑞卡德答道。 “马上,马上!” 从霍拉斯子爵书房里出来的时候,瑞卡德脸色阴沉,梅尔斯已经穿好衣服站在狭窄的走廊里,只是脸上破损的地方没法子穿衣服盖上。 “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