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流水思郎落花》 第一回 破庙门前时运转 实在是,太倒霉了。 步相思慢慢腾腾地向前走着,心中委屈万分。 作为一枚标准的穿越人士,说实在,在刚搞清楚状况时,她可是着实好好兴奋了几下的,那些传说中的穿越女主,哪个不是混得意气风发风生水起,管你倾国倾城还是貌比无盐,富可敌国还是身无分文,绝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逍遥快活。 可是,这世间形形色色这么多人,为什么她偏偏就穿在了一个乞丐的身上? 好吧,很多女主都是从乞丐打拼起的,最后还不都修成正果了。 不过,有哪个女主做乞丐做了整整三年,还没见到半丝曙光的! 步相思叹了口气,抬起小巧下颔,四十五度角缓缓望天,眼中愁绪万千——作者大大啊,我tm到底是不是女主啊啊啊啊啊啊啊! “扑通!” 事实证明,忧郁是装不得的,走路是要看脚下的,作者大人是绝对不能被质疑的…… 愤愤吐出嘴中沙石,步相思阴霾万分,走个路都可以被绊倒,她前世是做了什么孽啊。 嗯?不对,似乎脚下,压到了什么东西。 疑惑扭头,相思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要时来运转了——那趴在杂草地中的绊脚物,分明是一个人。 “喂,先生,兄台,喂。”步相思一骨碌坐起身,小心翼翼伸出食指,戳了戳眼前一动不动的人形物,有些惴惴起来,莫不是已经死了吧? 好在步相思同学别的没什么,胆子还算挺大,见眼前人丝毫没有反应,便使力把那人翻了个个儿,换成仰面朝天的姿势。 美男啊。 白嫩嫩豆腐似的小脸,光光滑滑水水嫩嫩,一掐一个红印子,咳,原谅她辣手摧花,主要是这皮肤实在太好,她管不住自己的爪子。哟,这粉粉的小柔唇微抿着,还泛着薄薄水光,咬一口吧,反正人正晕着呢。哇,这弯弯密密的羽睫,这细细长长的柳眉,这小小巧巧的琼鼻,这圆圆润润的下巴,这光光绒绒的脑袋…… 嗯?这有点儿绒有点儿刺的手感是怎么回事? 步相思的视线一点一点上移,在横七竖八的杂草中,看到了一只光溜溜的脑袋,视线一点一点下移,在美男修长的身躯上,看到了一件极有特点的布衣。 什么是痛苦?痛苦就是你在喝一碗中药。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你在喝完中药后,吃到了一颗糖。可是,在那糖的外层丝丝化开于某人口中,她才发觉这tnnd是一颗包着糖衣的黄连素! 步相思翻翻白眼,坚定不移地向着晴空万里的老天,竖起中指。 拣到了一个男人,拣到了一个俊美的男人,拣到了一个光头的俊美的男人,拣到了一个穿僧袍的光头的俊美的男人。 步相思仰天长叹,泪光点点,作者大大啊,要不要这么残忍呐,少写几个形容词会死啊! 好吧,既然好歹拣着个人了,就带回去吧,虽然这种人从某种实用性上来说跟太监没啥子两样,但既然看见了,总不能继续把人丢这儿,让这半死不活的家伙曝尸荒野吧。于是,在某个万里无云艳阳高照的下午,步相思女主本着五好公民良好市民的原则,嘿咻嘿咻地把一和尚,拖回了自家破庙。 第二回 捡来之人睡不醒 “奇了怪了,这一身细皮嫩肉的连个伤口都没有,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步相思蹲在被扒地光光溜溜的和尚身边,搓着下巴小声嘀咕,目光如狼似虎,咳,错了,应该是犀利细致地扫视着地上一丝不挂的可怜孩子。 “唔,我可是清白的,我只是在给你检查而已。刚刚一路把你拖过来,自然得给你脱衣净身,而且我也得弄清楚你昏迷不醒的原因,才好对症下药啊。”罪魁祸首一边碎碎念着给自己开脱,一边拿手摸来按去:“不过奇怪,按说我刚才那拖死猪的架势,虽不会掉肉,但多少应该蹭破点皮吧?怎么却是连红都没红?可如果练了石肤功金钟罩什么的,这皮肤也不该如此细腻柔软啊……” 翻来覆去检查了几番,步相思彻底没了主意,眼前的俊和尚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呼吸均匀脉搏沉稳,跟睡着没什么两样,但有谁能睡成这般不省人事的?可没有外伤,没有骨折,没有淤血,全身上下完好无损,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让步相思束手无措起来。 “难道是内伤或中毒?”步相思皱皱眉,大感麻烦。这地方是有武功一说的,而且是类似金庸大伯笔下那种华丽丽的武功。三年里,她在街头见过无数场斗殴,不管那人是白衣长剑风流倜傥还是黑衣大刀五大三粗还是其他各种各样的装扮武器,一旦打起来,差不多都是上蹿下跳鸡飞狗叫,从地上打到屋顶,从东街打到西街……对于步相思这个信奉科学的现代孩子来说,还曾好受了一番打击的。当时她啃着香喷喷的包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一黑衣大哥从三层客栈的屋顶跳到青石板街上,生龙活虎地继续提刀砍人,完全看不出一丝震荡后遗症的时候,她可怜的小脑瓜子在整整一个白天里,就只回荡着一声尖叫——这不符合牛顿大叔的三大力学定律啊啊啊啊啊啊! “不是吧,辛辛苦苦把人拣回来,没啥好处不说,还要贴钱给他请郎中?”步相思自言自语,心中满是悲愤,“早知这样,当时就不该好奇是什么东西绊了脚,也好眼不见为净。” 郁闷了半天,步相思望了望渐暗的天色,面部好是纠结了一会儿,终是长叹一声,摸摸和尚的光脑袋,泄气道:“我去找大夫,臭和尚,便宜你了。” 可惜,辛辛苦苦请来的郎中在望闻问切一番折腾后,只捋着那修剪得挺整齐的山羊胡,摇头晃脑地说着怪哉奇哉,完全没有解决丝毫问题, 送走郎中,步相思望着自个捡来的麻烦,只觉头痛万分,本以为终于时来远转,现在看来,根本是雪上加霜。她当然知道自己最好应该跑得远远的,或者干脆把这疑似植物人扔到不远处的乱葬岗,以免惹祸上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这古代社会最底层摸打滚爬了三年,能变的差不多都变了,能见的也差不多都见了,原先生活不愁的娇娇女哪里能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一枚铜板对人摇尾乞怜,会为了一块地盘与乞丐泼皮大打出手,会为了一只鸡腿与野狗争食,原先温和有礼的乖乖女哪里能想到自己会被毫无道理地欺负然后又学会欺负算计别人,会谎话漫天飞依旧脸不红心不跳,会坑蒙拐骗却是心安理得……因为想要活下去,所以再怎么耻辱苟延,她也要活下去! 她可以憋着一口气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回去,她可以为了生计折了骄傲尊严做些小恶,可她到底只是个莫名其妙被扔到此地的女子,她还未被底层的黑暗彻底同化,也还未被自己的苦处消磨掉心中明镜——要她见死不救,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第三回 这只和尚是小受 走一步看一步吧。既然狠不下心,就做一回好人算了。步相思无奈,从如来大伯的巨大佛像后搬出一条还算干净的棉被,盖到和尚身上,然后脱了臃肿的棉衣,大喇喇地钻进被窝。小心掖好被角,步相思看着和尚莹白如玉的侧脸,嘿嘿一笑道:“臭和尚,便宜你了,本小姐长这么大,还第一次与男人睡一被窝呢。唔,不过和尚啊,你可真暖和……” 步相思向来是个脑袋一沾枕头就能立马睡着的主,没说了两句,就欢快地去见了周公,自然也就没有发现,身边原本应该昏迷不醒的男人,忽而颤了颤浓密的长睫,缓缓睁开了眼。 这是双极好看的眼,黑白分明清澈剔透,瞳仁似微微沁了丝赤金,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地流转着,让本该纯然的双眸看起来,竟有些吸人心魄的妖异。 男子瞳眸一转,目光便扫向睡得正香的步相思。许是无法移动身体,男子只是颇为费力地斜睨着,瞳中的金芒却是渐盛,一眨不眨地在步相思脸上细细逡巡。过了许久,男子眼中金芒一收,脸上依旧祥和平静,眸底却浮起淡淡疑惑,但旋即那一丝情绪也被隐去,只余细碎星光自破庙屋顶的大洞里洒落,印在那清冷眸中,恍然又一方寂寥夜色。 于是步相思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枕畔人双目大睁无神望天的恐怖景象,吓得她几乎鱼跃而起,差点以为是自己揩了太多美男便宜,让这俊和尚死不瞑目。 好在和尚及时眨了眨美眸,以示自己还是活物,才让步相思冲到嘴边的尖叫化为欣喜:“你醒了?” 和尚眉目柔和,似是想回答,可惜张了张嘴,却是没发出声音。 这可怜的娃,莫不是个哑巴?步相思颇为遗憾地上前把和尚扶起,小心地让他靠坐在柱子边,难得的拿出温柔声线,柔柔道:“你睡得久了,得坐一坐,我去外面熬点儿粥。” 说完对着俊和尚极温婉地一笑,起身去庙外生火做饭。 人既然已醒,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等他能走了,就把他送回去,说不定还能捞点儿香油钱作报酬。步相思盘坐在草地上,一边单手支着下巴盯着眼前煮粥的陶罐,一边在心底盘算着自家好处。唉,说来,这和尚闭着眼的样子就已经很诱人了,没想一睁眼,更愈发美了三分,那双眸子雾蒙蒙烟胧胧的,说不出地惹人爱怜,根本就是一天然养成的极品白兔型小受,做和尚,真是暴殄天物啊,而且似乎还是个哑巴,啧,怎么想着感觉更加楚楚可人了…… 正越想越歪,就差点要在脑海里把某和尚剥光了成大字型绑在床头,让一邪恶俊美型男主爱恨交加地扑上去的刹那,盖子与陶罐的撞击声终于把某人的意淫打断。抬头看去,沸腾的热粥把陶盖顶地直蹦跶,正有溢出的迹象,步相思惊呼一声,连忙把陶罐搬到地上,浪费是罪恶的,特别是对于她这个穷人来说,可说节约到了骨子里,就算是损失了半粒米,都能让她心痛个两三天。 端着粥进去,和尚正闭目养神,听到声响,便睁了眼向门外看来,对着步相思微微一笑,慈眉善目的,竟有些宝相庄严。 一只小受突然显出菩萨的祥和感……步相思浑身一抖,鸡皮疙瘩扑簌簌直往下掉,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和尚身边坐下,笑得好似狼外婆勾引小红帽:“我来喂你。” 第四回 是福是祸躲不过 果然古人皮薄,就算是号称六根清净的和尚也一样。步相思拿着小勺殷殷切切递到和尚唇边,满脸纯真无比的关心,红唇轻启,呵气如兰:“啊。” 于是眼前人如玉面皮上立时浮起两团晕红,一双烟雨濛濛的水眸亦是四处乱飘,再次变回水灵灵嫩滴滴的小受,某狼女大为满意,愈发柔情似水目光盈盈,一碗粥喂得秋波滚滚媚眼若丝,直让某个小和尚面染红霞,娇羞无限。 不过好看归好看,步相思自认还没饥渴到要压倒和尚的地步,所以只好沾点儿眼上便宜,倒也没啥非分之想。况且这和尚,也似乎有些不大对劲。别的不说,光是他莫名其妙晕在自家庙前,外伤内伤一概查不出,就很诡异了。再者,这和尚的眼睛,初看时觉得朦朦胧胧的煞是诱人,可如今近看了这么久,依然是雾蒙蒙一片,看不真切。唔,也不能这么说,那眸子倒是的的确确黑白分明,可不知为什么,就是让人有看不清晰的感觉,非要拿个比方的话,感觉就跟蒙娜丽莎那位美人的微笑差不多,甚是怪异。 所以步相思虽然垂涎人家美色,却很没色胆地要以小命为上,这奇奇怪怪的俊和尚,还是快点脱手为妙。 主意既定,就得开始施行:“和尚,你可是在四处云游?” 俊和尚眨巴眨巴眼,摇头。 “那就是有山门咯,这就好,等你能走了,我就送你回去。”步相思点点头,忽然想到一事:“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觉雪。纤长玉指在地上一笔一划,不急不缓的,却有着奇异的韵律,笔画繁复的两个字在指下点点显现,好似在尘土中,缓缓开出一朵花。 “好名字。”步相思眼睛都看直了,待好容易拔出眼来,顿觉面上大为无光——失败啊,竟然对着一根手指就发起了花痴,于是连忙干咳几声,张口道:“我叫相思,步相思。” 和尚波澜不惊的脸似乎有些裂缝,隐约抽了抽嘴角。既是相思,又不相思,这名字取得挺纠结。 “想笑就笑,不用憋着。”步相思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拍拍屁股,转到佛像后捧出一布包,递到和尚怀里:“里面是两个馒头,中午你吃,水在供桌上,伸手就可以拿到,我要去城里,傍晚会回来。” 抬头看了看露出半个脸的红日,步相思连忙背起手边大包,急急向外走去,如果不赶在开城门的第一波进城,就找不到好的摊位了。乞讨了三年,步相思终于有了点小本,向城里的地头蛇交些钱,就可以被允许在地头上摆摊,只不过位置好坏,是要靠自己去抢的。别看步相思穿越之前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现代独生女,其实她还是挺心灵手巧的,再加上比这古代不知超前了多久的艺术视野,用细细竹篾编出的篮子瓶子什么的,精巧细致,花样多变,很是受欢迎,从上个星期开始摆摊,几天下来倒也赚了不少,要以这个势头下去,熬个两三年,她就可以盘下一个店铺,做个真正的老板娘了。 清晨的长阳城行人还正稀少,只是街边的摊贩已开始三三两两的搭了起来,步相思背着大包裹走到一处还算宽敞的地儿,铺开麻布,开始仔细摆弄包中各种各样的工艺品。以步相思这种没背景的,就算来得再早,也是不敢占太好的位置的,不然铁定会被砸了摊子,到时连清净买卖也做不成。其实就算这块地,也是昨日步相思打架得来的,所谓打架怕拼命的,拼命怕不要命的。女人要真打起来,其实还是很有气势,抓挠踹咬踢,直打得对方抱头鼠窜哭爹喊娘,再加上有一可怜的娃还被她一脚正中命根子,那惨叫,半条街都听得到。所以今日见步相思过来,周围几个小贩也不意外,还挺友好地跟她打了声招呼。 东西卖得极好,步相思甚至被带到一家看着就很有钱的府邸中,收了一份挺大的订单,若做成了,能抵上一个月的辛苦。 但也就是为了这单大生意,步相思陷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之中。 第五回 眼前全部是幻觉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要是想要那地儿的话,让你们三五天也不是不可以。”步相思看了看挡在面前的几人,又抬头看了看渐暗的天色,满脸无奈。反正自己这几天可以窝在庙里赶工,做些顺水人情也不错。 “那块地自然是我们的。”当头一人笑得相当不怀好意:“而且,你也是我们的。” 这话有意思,很引人遐想啊。步相思双手抱臂,饶有兴趣地瞟向对面六个男子的下身,冷笑不语。 大概是昨日步相思的彪悍犹让人心有余悸,被这般意味明显地暗示,众人不由自主伸手护住重要部位,气势顿时一落千丈。 “大哥,何必呢?”收到满意的效果,步相思施施然挪回目光,露齿璨笑:“先不说我这前不凸后不翘的身板,光就一个,你们也不够分啊。再说,这事情得你情我愿才好,不然,妹妹我一个不爽,咬下了某些东西,可就不好了。” 暮色沉沉里,步相思的森森白牙格外扎眼,唬得原本恶狠狠的泼皮们面面相觑,愣是不敢上前半步。 “你们……诶?和尚你怎么出来了?”步相思正要再接再厉,却忽然瞥到一抹浅灰渐渐走近,凝目看去,却是觉雪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众人顺着步相思的目光转过头去,立时个个呆若木鸡,隐约有吸口水声和无意识的喃喃:“美,太美了。” 不是吧?步相思顿觉打击,觉雪的确有不似凡人的相貌,可好歹她是一地道的女人啊,怎么好像在这群人头猪脑眼里,她连比的资格都没有,直接被三振出局了? 本来大好的局面,被觉雪这个危险指数爆棚的家伙一搅合,便开始向诡异的方向发展。眼见几人不约而同地忽略了最初目标,淫笑着向某个摸不清状况的和尚包抄过去,步相思极为郁闷地发现,觉雪很有被推到的可能。 还能怎么办呢,一脚踹开挡路的倒霉泼皮,冲到亭亭玉立的觉雪面前,步相思一把拽住和尚柔荑,埋头就向前跑。 可惜觉雪看着柔柔弱弱,实际上,比看着的还要柔弱…… 带了这么一个巨大累赘,步相思哪里跑得过对方,没跑多远,就被结结实实地堵了回来。扭头看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觉雪,再看看摩拳擦掌的众泼皮,步相思暗自吞了吞口水,很认真地考虑是否要不厚道地独善其身。 念头方起,腰间却是突然一紧,整个人便踉跄着跌进一片火热中。 痛啊,步相思一时没防备,鼻子便重重撞上某人胸膛,直痛得目泛泪花。晕晕乎乎地抬头,正巧对上和尚垂目看来。许是被怀中人的含泪相望触到了什么,那原本雾蒙蒙的美眸里,似乎划过一丝迷茫,薄雾涌动中,隐约显出淡淡金芒。 金芒?步相思心下奇怪,正要细看,觉雪却已抬了头,目光温温扫过身前几人,依旧一派祥和的样子,手上也只是不紧不慢地搭了几个简单的姿势,轻轻吐出一字:“ 唵。” 目瞪口呆地看着四面金光闪闪的透明屏障骤然出现,轻松把众人阻挡在外,步相思似乎听到了自己某些信念轰然崩塌的声音。伪科学,这一定是伪科学,眼前都是幻觉,绝对是幻觉…… 第六回 此地倒地时何处 “上仙饶命,上仙饶命!”不同于步相思这个外来者,泼皮们显然明白自己招惹上了何种人,立时一个个面如土色地扑倒在地,连连磕头。 上仙?难道说这里不仅有什么武林人士,还有修真者?步相思只觉脑中混沌,不由抚额呻吟,自己穿越已经很神奇了,所以看到武侠故事里的情形出现在眼前,倒也没有觉得太过夸张,可这会儿,竟连仙侠文里的情节都出来了,着实考验她的承受能力。 不过显然,某人把她的头疼会错了意,急急松了结印,捧着步相思的脸左看右看,美眸中似有担心之色。 这么漂亮的人,这么漂亮的人是修佛者么?没想到平日里以为异想天开的事,竟屡屡在眼前发生,真真切切,由不得人不信。为何今日才惊觉,自己所在的时空,竟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到所有的东西都这么似是而非。 “无事,和尚,让他们滚吧,我们回去。”眨下眼中酸意,步相思抬首绽开一个大大笑颜。早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早就知道这是个全新的地方,只是人总会有些不死心的,总是尽力地找寻一些熟悉的东西,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也许好歹是住在同一个空间呢,也许只是时间不同罢了。呵,其实就算这样想,其实也没有任何意义的,但是,人就是这种念旧的生物啊。 混乱的思绪在踏进破庙后,才逐渐平复。无用的感伤消去,另一个问题立马在脑海中凸显:“和尚,你不是会说话的么?” 面对步相思轻飘飘的疑问,觉雪面上的柔和浅笑难得地僵了僵,垂下好看的睫毛,看似有些小心虚。 怎么,是以为装作哑巴,可以博得同情心,好在此处多待些时日?可是,动机呢?微微眯了眼,步相思细细琢磨眼前之人的表情,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却见觉雪莹白面颊上忽地涌起一股潮红,倏然背过身,小小地咳嗽了几声。 那是极为压抑的咳嗽。步相思沉默地站了一会儿,骤然出手拽过觉雪右手,不意外地瞥见一抹艳红。 “是因为刚才的出手?”心念一转,步相思语气愈加冰冷:“既然伤没好,为何要出来?” 可惜对面之人依旧沉默不语,只低着脑袋,全然一副被大人教训的小孩子模样,看起来甚至还很有几分委屈。 “笨和尚。”长长吐出一口气,松了钳制,步相思后退两步,松松低笑:“既然不舒服,就去躺着。” 问不出就算了,反正怎么看,自己都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唯一有点用的作为女性的价值,想来那和尚也用不着吧。坐在灶边,步相思望着跳跃的火势,冷冷勾唇。本还以为昨夜被人窥视的感觉是自己的错觉,现在看来,似乎并非自己神经过敏啊,这里果然是片浸着鲜血的土地呢,竟让自己懒了近十年的感官开始复苏,真是不祥啊。 “和尚,是你自己来,还是我来喂?”端着热气腾腾的菜粥走进破庙,步相思盘腿而坐,一手支腮,一手托碗,笑吟吟地望着神色依旧有些不自然的觉雪。 第七回 九百九十九善事 面对语调轻佻的问话,觉雪还是十分皮薄地红了脸,接过碗便是埋头闷吃,一副恨不得把脑袋低进碗里的架势。 真是有趣的反应呢,食指轻轻摩挲着下唇,步相思有些玩味地挑起嘴角,缓缓开口:“和尚,你是不是除了真言,不能说其他的话?” 眼前人吃饭的动作顿了顿,慢慢点了点头。 “那么和尚,你可是打算让我陪你回去?” 这回停顿的时间明显长多了,不过虽然迟疑,还是点了头。 “哦?”唇边的笑容加深,步相思微微眯了眯眼:“我可有好处?” 沉默,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呵,出乎意料的诚实呢。 “那么,我可有危险?” 俊美的和尚倏然抬头,大力摇首,神情恳切。 没有危险么,这和尚倒是很有信心嘛。低低一笑,步相思心中快速计较。虽然不知道为何这和尚想要待在她身边,但可以肯定他绝非普通人,那么,能把他打伤的也不会是什么好对付的人,自己收留他虽是无意味之举,但别人未必如此想,现在也不知那些所谓修真者是守法遵礼之辈还是弱肉强食之徒,不过如果不幸与他们对上,身为凡人的自己,绝对没有任何胜算,要是对方一个心情不爽,那她岂不是得转世投胎去了。可这也只是五五之数的假设,但若跟着这和尚,对上那些把他打伤的对头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既然你自认能护我周全,那随你也无妨。”左右为难的话,就挑个有趣的吧。而且选择相信觉雪,应该也不见得是件鲁莽的事。 第九百九十九件善事,没想到还能带出这等后续,呵,红豆啊,看来贼老天似乎并不甘愿让我们轻易洗脱罪孽呢。 也许本就没对步相思的和颜悦色抱有憧憬,干脆利落的同意传入耳中,让觉雪一时怔忪,傻愣愣抬头望着眼前笑意融融的女子,小口微张,美眸中满是迷蒙。 咳,这种超诱惑的小受形态……步相思顿时大感吃不消,连忙移目望向庙外深沉夜色,忽然间有些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跟着这家伙,真的不会有什么事么…… 怎么可能会没事。不爽地翻个白眼,步相思百无聊赖地叼着草茎,对着天上的白云数绵羊。问她在干嘛?她在放风。为谁放风?除了那只祸水,还有谁? 太伤自尊了,她长得也不彪悍啊,甚至还很有些江南女子的柔弱婉约感,可为毛她要给一男人洗澡时把风?深山老林,幽幽清潭,多美妙多狗血的地段啊。有多少女主是在此景之中美人出浴美人嬉水啥的,然后就有多少男主在此情精准出现大饱眼福,再然后应该是相对默默凝视,紧接着女主尖叫男主脸红,再再然后婉约派女主娇羞逃窜男主穷追不舍你躲我抓乐此不疲,或者强悍派女主意图灭口男主匆忙招架继而你来我往肢体纠缠……咳,想远了想远了。 但是,不管怎样,也不应该是这样啊!好吧,她承认这其实不是主要原因,她承认她就是在嫉妒,可任谁被忽视久了,都会怨气冲天的吧。都说红花要有绿叶来配,可鉴于某只和尚实在太过倾国倾城光华四溢可口诱人,一路上遇到的三拨强盗四群山贼五队官兵,一个个眼泛绿光如狼似虎地全往红花扑去,半点都没鸟她这片绿叶。nnd,她怎么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长得这般安全的? 不过嘛,看在钱的份上,就不计较这种小事了。步相思嘿嘿低笑,摸摸怀里的银两,心情转眼大好。有觉雪这个绝佳打手在,所有不长眼敢找麻烦的,最后无一不是痛哭流涕地跪地求饶,然后被步相思趾气高扬地搜刮走身上银两,敢怒不敢言。和尚倒是没有任何唐僧的气质,只静静立在一边,含笑看着步相思明目张胆地反打劫,半点劝阻的意思都没有。 第八回 美人沐浴惹人眼 不过觉雪到底还是出家人,也对得起他那副慈悲为怀的皮相,数次出手均不见血,路上遇到有难者,也毫不吝啬地予以布施。虽然心痛到手的银子哗啦啦地又流了出去,不过每每见到觉雪睁着蒙雾美眸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步相思撑不了多久便必定举手投降,乖乖拿出银子。唉,好歹觉雪还有照顾到她的心情,没傻乎乎地把钱全送出去,不然她肯定跟他翻脸。也幸好拦路贼挺多,钱花得快来得也快,一出一进的倒也挺有富余,就算此次拿不到觉雪宗门的谢礼,光是这些钱,也算大大赚到啦。 掂着手中的沉沉钱袋,听着耳边的淙淙水声,步相思眯了眯眼,一抹诡异笑意爬上嘴角,说来,自己虽早就看过觉雪和尚的裸体,但美人沐浴绝对别有风味,唔,如今这样的大好时机,要是错过了,实在可惜。 这世上流氓甚多,男女皆有。而且女人一旦猥琐起来,与男子也不逞多让。很不幸,步相思就是一大大的色女,觉雪把自家清白托付给她,那是标准的所托非人。 “和尚,你可别让我失望啊。”放缓呼吸,步相思极轻巧地翻过身,蹑手蹑脚爬上巨石,小心翼翼探出头去。 怨不得这水边易生情愫,美人洗浴果然惑人心智,恍人心神。只见那幽碧深潭中,一佳人柔臂纤腰,肤若凝脂,原本就白皙润泽的玉背上水珠剔透,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璀璨彩芒,远远望去,仿佛一座光晕拢住的白玉人儿,不似凡物。 步相思看得口水横流,正打算再进几步,以期偷窥得清楚些,却冷不防眼前乍起一层淡金光墙。某色女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自己犹如撞进了一大坨弹性十足的果冻,然后被毫不客气地高高弹起,带着长长的“啊”字尖叫,腾云驾雾般飞进了身后树林。 眼前是一张极柔和的脸,不过虽然依旧如往常一般含着温温润润地浅笑,但似乎隐约带了些讨好的意味。只可惜,那双水雾蒙蒙的眸子里,又偶尔有闪过抑制不住的笑意,使得这如花美面,怎么看怎么让人心中憋气。 板着小脸,步相思一语不发地侧了侧身,避开眼前芙蓉娇颜,目不斜视地伺弄手中烤鱼,那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样子,好似手中鱼儿是从那西天瑶池里捉来,食之能长生不老,珍贵无比。 奶奶的,不就偷看个洗澡么,想自己一个女孩子家家都没怎么,这和尚倒是反应激烈,竟然还用上了法术,至于嘛。要不是她身手灵活,险险攀住树枝才得以安全落地,不然这一头栽到地上,指不定这会儿她是坐着还是得躺着呢。 想到此处,步相思不由抬眼愤愤瞪向身侧之人,却正巧瞅到某人的纤纤玉指勾勾搭搭的,摆了个极为眼熟的姿势。 四方结印!凝目一看,步相思背后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第一次见到这手印,步相思同学的科学信仰轰然倒塌;第二次虽没直接见到,但手印的效果她是实实在在地尝到了;这第三次……怎么想,都不像会有好事发生啊。 第九回 横祸飞来无处躲 事实证明,女人的直觉是很灵的。 步相思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望着身畔缓缓徘徊的两条巨狼,欲哭无泪。 “觉雪师叔,修佛之人慈悲为怀,况且你我虽非同门却乃同宗,贫僧实在不欲与你刀剑相向。”一缁衣僧者双手合十,语调温吞,似笑非笑瞟了地上的人质一眼,转回头看向急追而来的浅灰人影。 觉雪立在十几步开外,罕见地收了柔和之态,冷冷盯着这头,面无表情。 那僧人大概也是被觉雪的一张臭脸给惊了惊,不由侧身细细打量地上自己顺手掳来的女子,目中微有探究。 “你们仙人打架,何苦为难我一小小凡人。”步相思被他看得汗毛直竖,连忙开口垂死挣扎:“这位大师,我看您慈悲之相,想来不会伤及无辜。” “既是无辜,自然不伤。”僧人微微一笑,面色极善:“只是,贫僧看师叔似乎颇为紧张姑娘呢。” 步相思心中一沉,知道这秃驴是不打算给她活路了,咬了咬唇,目光不由投向觉雪。虽不怎么清楚修行者的威力,但单看觉雪一个手印就能把自己弹飞,步相思纵使再没常识,也不认为她一个连内力武功都不会的人能从这缁衣和尚手里逃脱,如今,就只能看觉雪了。 可一眼看去,眼前哪里还有那俊和尚的身影。 跑了?步相思一愣,登时怒从心头起,还未转过心思,却听耳边一声惊怒交加的低喝:“你竟偷袭!” 这是什么状况?步相思傻愣愣地瞪着空空如也的丘坡,满头雾水。好好的两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不见了,这事儿也忒灵异了点吧。不过,既然两人都消失了……瞥到五步外绿光莹莹的两双眸子,步相思刚开始要活络的心思顿时又消了下去,她手无寸铁的,斗不过这俩畜生啊。况且附近坦坦荡荡的,连个遮蔽物都没有,她绝对跑不过狼的。 既然这两头被恶和尚招来的巨狼还在,那和尚也应该就在附近,可问题是,到底在哪?步相思摸摸下巴,凝目细看四周,却是毫无发现。泄气之下,只好老老实实坐在原地,苦思逃脱法子。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步相思抬头望望高悬中天的圆月,偏头看看神采奕奕的巨狼,暗暗叹气,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空谈。就算她脑子里再加上几轮沟回,都不会改变任何现状。 早知道,就应该向觉雪讨个护身符什么的了,或者也应该买把匕首防身。自己果然是幸福日子过久了,少了危机意识,堕落了啊。 唉声叹气间,忽觉面前的月光似乎晃了几晃。步相思刷地抬头,定定审视眼前,终于发现前方的空气正泛起阵阵涟漪,且越来越激荡,把那月华揉成一滩碎玉。 “觉雪,你竟为那女子甘做偷袭之举,想必她定有有用之处,既如此,”缁衣僧者的声音蓦然自涟漪后透出,估计是吃了大亏,虚弱中带着一股森然恨意:“哈哈,我就毁了她,看你如何!” 不好!步相思眼皮一跳,几乎瞬间弹身而起,挥起手中捏了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的钱袋子,狠狠打向飞扑而来的黑影。 “嗷呜!” 第十回 被逼无奈与狼斗 搜刮的银两好歹有十多两,拎在手里沉甸甸的,如今被装在袋里不偏不倚地砸到狼鼻子上,虽不一定让那巨狼眼冒银星,但到底是痛得惨嚎一声,前肢一软便翻到在地。 破绽已出,步相思当然不会放过,急急踏上一步,抬脚就向巨狼后肢踩去。 闷钝的关节脱臼声应脚响起,那头倒霉的巨狼又是一声嚎叫,凄厉刺耳。 脑后利风乍起。步相思眸中戾色一闪,也不管身后空门,猛地向前扑倒,手肘却是支起,挟着满身劲力,正正击向身下巨狼背脊。 轻微的咯嗒声响起,若不是那长长的狼嚎蓦然断裂,怕是听不到如此细小的声响。 冷冷勾起唇角,步相思趴在原地,任身下巨狼徒劳地挣扎着前肢,只直直盯着对面呲牙暴怒的另一只巨狼,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竟充斥着嗜血的兴奋和赤裸的挑衅。 脊椎断,身下的已没了威胁,而眼前完好无缺又被挑起野性的这只,倒很有些棘手。 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瓣,步相思微眯了眼,绷紧身子,全神贯注地应对。 狼其实是一种十分在意同伴的生物,更何况,这两匹似乎还是夫妻。伴侣垂死的抽搐和呜咽,显然让活着的陷入疯狂,那幽绿的狼眸里,跳跃着森冷的火焰,是无边的愤怒与恨意。 “来吧,畜生。”红唇微微开合,一声轻嗤吐出,那抹挂在唇畔的浅笑刹那加深,迸发出扭曲的残忍。 人的桡尺两骨其实十分坚硬,也许横向击打会比较容易受损,但要竖着来,就算是纤细的女子骨骼,也能承受巨大的压力。 所以,当步相思细瘦的右臂卡在口中,纵使以巨狼远优于人类的力气,照样无法让尖利的牙齿咬合,粉碎眼前看似脆弱的女子。 只是一瞬的迟疑,便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两指如钩,毫不犹豫地插入,一剜一勾,幽绿的火焰便从此熄灭,换作两道血箭和不由自主的痛号。尖利的狼牙深深嵌入上臂,倒钩的爪尖亦全然没入肩胛,伤口在巨狼激烈的挣扎中撕裂,喷涌的鲜血和裸露的森森白骨,触目惊心。步相思恍若未觉,面上却是凶戾大增,收回右手探进狼口,抓住那湿滑柔软之物,狠力向外拖曳。 伴侣的死亡,浓烈的血腥,双目与口中的剧痛,这一切显然激起了巨狼的凶性,竟仗着蛮力紧紧按住爪下猎物,丝毫不肯松口,全然一副搏命架势。 力量的比拼,步相思自是处于下风。僵持不久,便觉眼前阵阵发黑,肩胛处传来的强烈痛楚一点一滴消磨着精力和体力,让她恍惚间几要撒手放弃。 “姐姐,活下来,活下来!”耳畔似有清稚之音响起,声声惶急,带着绝望的坚定:“相思姐姐!” 不能死!步相思双眸骤睁,心中忽然涌出一股莫大执念,满身的气力也好似瞬间充盈,右手使劲一拽,那巨狼长舌便被狠狠拉出。柔软的舌底划过尖利狼齿,立时鲜血淋漓,巨狼吃痛,下意识松了力道。不过是一瞬的间隙,已足够步相思收回左手,翻身一滚,反把巨狼死死压住。 以肩抵住狼颚,膝盖顶住狼腰腹,掣肘住身下暴怒挣扎的畜生,步相思面上狠厉之色一闪,对着那脖颈致命处,毫不犹豫地张口咬下。 狼毫虽然坚硬,但到底不是鳞甲,口齿咬合间,黏稠火热的液体带着猛烈的劲力,冲入口中,步相思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咬断皮毛,切入肌肉,割开那根粗大有些弹性的生命之路。 巨狼回光返照的垂死挣扎生生撕开原就巨大的伤口,锋利的狼趾甚至抓裂了右侧的肩胛骨,难以承受的剧痛让步相思意识逐渐混沌,却依然记得用尽全力咬住口中之物,丝毫不松,直至巨狼的挣扎越来越弱,最终没了动静。 急急解决对手,匆匆散开结界的觉雪,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 一十一 业火红莲缓缓开 娇小的女子满身泥血,埋首于狼颈间,散落的青丝浸润了血腥,却也掩住了残酷的画面,让人看不真切。和尚抬眼便望见那宛如石雕般静止的身影,心中一慌,连忙向场中跑去。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原本定格的画面瞬间变幻,女子仿佛一头被入侵了领地的凶兽,倏然纵跃而起,转身恶狠狠地盯住来犯者。 这是怎样的一双眸子啊。视线甫一接触,觉雪只觉心头顿起一股森森寒意,体内真元自发流转,一瞬间竟有后退躲避的冲动。 若非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能相信,面前犹如修罗降世之人,是那个平日里笑意温温,鲜活明媚的女子。 森然到残酷,冷静到无情,明明依旧是黑白分明的清澈瞳眸,却寻不得半分人性,唯有冰冷的暴戾嗜血充斥其中,喷薄欲出。苍白的面容上,血色或蜿蜒或点滴,在寒风里逐渐干涸,凝出一副诡异的面具,原本红润的唇则在血液的润泽下愈发红艳夺目,那唇畔甚至还微微带了弧度,宛若开至盛极的业火红莲。 就在觉雪摄于眼前人的异常之处,不敢轻举妄动时,紧绷着的凌厉女子却忽然摇晃了一下,眸中瞬间焦距全无,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向前栽倒。 觉雪吓了一跳,步子不由自主地迈了开去,险险接住了步相思。 颇有些单薄的身子一入怀,觉雪就感到了不对,这简直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触手湿滑,而怀中之人纵使陷入昏迷,竟还是闷哼一声,双眉紧蹙,额头立时见汗。 目光一扫,和尚顿觉自己的一颗心直直沉了下去,僵着身子,连手都不知该如何摆放使力。 巨大而狰狞的伤口贯穿肩胛,许是流干了血,略略泛白的皮肉翻卷,清晰地露出里面已然碎裂的白骨,颤颤巍巍地连着些筋肉,似乎再稍一用力,两支胳膊就会被全然扯下。腰腹大腿上也是鲜血淋漓伤痕累累,但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势,在肩胛两处的对比下,竟让人觉得就像擦伤一般轻巧。 怀中支离破碎的人儿,呼吸微弱得几近消失,许是失了太多的血吧,竟轻得仿佛柳絮儿,一阵轻风,就能把她带走。 直愣愣地抱了好一会儿,慌了手脚的觉雪和尚才记起要先救人,忙不迭地翻出几个瓶瓶罐罐,一股脑地灌进步相思嘴里。默念心诀,白皙柔嫩的右掌包着厚厚金光,小心翼翼地按上那些惨不忍睹的爪伤。 两头巨狼虽是凡物,却也不普通,高大神骏,已接近开灵智之期,那南宗的缁衣僧又在狼爪上加持了灵力,使得伤口极难愈合。步相思又是凡人,更连护体内功都没有丝毫,觉雪亦不敢用太多灵药辅助,生怕药效太过霸道适得其反,手忙脚乱地一番救治下来,真真觉得比方才与人斗法还要累上不止三倍。 觉雪知晓自己身份特殊又怀有秘宝,才一路行来都是露宿野外,以免殃及无辜。只不过这会儿步相思太过虚弱需要静养,不得已只好就近找了户人家,借住几日。 直到把怀中之人稳稳放上床榻,细细盖好被子,觉雪才终于敢长出一口气,暂时放下心来。人一松懈,疲惫感便阵阵袭来,汗湿的衫子亦紧紧黏在身上,甚是难受。 微微皱起秀眉,某个后知后觉的和尚,终于感到不对劲了。 一十二 何时慌乱自不知 他是该内疚的,也是该紧张的。 混沌至宝莲花台现世,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作为禅宗出世子弟的修为最高人,他自然要亲去打探。 莲花台非先天之宝,混沌榜上亦是无名,但据说是混沌青莲真身化成,可攻可守不说,修炼时坐于其上,还能促进修为,威力无边,寻常修真者得去都能好处多多,更别说他们佛门中人了。事实证明,莲花台不愧为数一数二的宝物,出世之时不但声势惊人,竟然还通灵异常,众目睽睽之下玩了个金蝉脱壳,密宗损兵折将抢得的却是个分身,而真身,则被他机缘巧合之下收入囊中。 基于那分身莲花台也是威力极大,众人又不清楚莲花台真正用法,自然暂时没觉察什么异样。未免夜长梦多,他留下教中弟子跟着别家去密宗“道贺”装装样子,自己则孤身赶回师门。好在他平日里就是一副淡泊名利,四处游荡的形象,这不愿多加掺和,自行回宗门复命的态度也说得过去。可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那南宗的子海竟知真品在他手中,趁他不备出手偷袭。他凭着修为深厚才勉强逃开,但到底是伤势太重,最后昏倒在步相思的破庙门前。 按说他那伤,虽不至死,但也多少得无声无息地躺上半个多月,可丹田处的莲花台自行发动,让他竟在当天夜里就醒了过来。他自是知晓莲花台并未认他为主,当然不应该无缘无故帮他治伤,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由不得他不觉得奇怪。所以在他睁开眼看到身边女子时,便动了灵目想看个究竟。但看来看去,那女子也只是个连内家武功都不会的普通人,除了身子似乎差得出奇以外,没有任何不凡之处,更没有半点与佛家有关的地方。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看不透,不代表没问题,所以他才想要带这女子回宗门,说不定途中能查出些什么,再不济,那群活了不知多久的宗门长老们也应能多少看出些端倪。 他料想子海不会轻易放弃,过不了多时定能一路寻来,但之前他是大意才受的伤,若正面对决,以他的修为,他决计不会让子海讨得好处。所以,他信誓旦旦地说不会让她出事——可现在,他明明白白地食言了。 但问题是,他怎会如此内疚? 内疚到当他因一时不查让子海掳了她去时,想也不想就直追过去,全然不顾前方是否有陷阱埋伏;内疚到看见她被子海毫无怜惜地丢在地上时,连脸上的笑意都无法挂住,只想上前好好安慰她莫要惊慌。 更糟糕的是,他又怎能如此紧张? 所修的功法本就看淡七情六欲,他亦是天生温吞的性子,做事向来不温不火。距上一次紧张的时候,有过了多久了?怕是少说也有百年了吧。不曾想他有一天竟可以紧张到这般程度,失了冷静方寸大乱不说,还到此刻才觉察自己的失态。 怎会这样…… 原本只是微皱的眉头渐渐拧起,某只和尚不由开始细细回忆这几天来与步相思相处的情形,意图找到症结所在。 一十三 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女子好色得紧。捡到他时就轻薄了他不说,回到庙里,竟还变本加厉地把他剥光了来回翻着看,那手指毫不客气地摸来摸去,没半点顾忌——是的,他那时虽不得动弹,但意识尚在。他不是闭关苦修不涉红尘,甚至为了坚定心智也从不曾刻意远离这世间种种诱惑,自然非完全不懂风月之人。但像她这般放肆的女子,实在是少有,就连那些烟花之地的姑娘,都不见得会这般自若坦然。说起来,若不是她色胆包天偷窥他沐浴,他又怎会失了平常之心,以致让子海趁虚而入,在他手中抢了她去。 这女子又冷情得紧。嘴里念叨着他如花似玉,偏偏又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硬生生把他倒拖回家。且后来她虽时不时戏弄于他,但眸中清明,全无淫狎之态。而那日她觉察他有隐瞒之事时,眼中的冷淡戏谑,竟让他不敢说出任何搪塞之语。 这女子偏还心软得紧。明明身上钱财甚紧,还花费银子去请郎中为他看伤。嘴里唠唠叨叨地发着牢骚,可仍是仔细照看他这个来路不明不事生产的病号。甚至于那夜她本可以独自逃开,却死抓着他不放,把他牢牢护在身后。呵,记忆中,似乎第一次被人这般保护呢。 是了,是因为这个吧。一千七百年的修行,一千七百年的云游,红尘踏遍,却从不曾驻足,纵然再怎么云淡风轻的性子,也是会寂寞的。从未有人如此靠近过他,而眼前的女子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出现,毫无预警地闯入,强势且不可推拒的,却又是无比自然的——让他忘了抵挡,亦无可抵挡。 可是,寂寞吗……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吗? “唔……” 痛苦的细微呢喃打断了和尚的思绪,抬眸,床上人儿的情形惊了他的心。 小小的身子不住蜷缩,仿佛在极力躲避着什么,原本苍白的脸此刻却布满不正常的潮红,双目紧闭双唇紧抿,瑟瑟发抖着,好似见到了什么令人惊惧的事物,却又不敢出声,只沉默着尽力缩起身子,不安而无助。 可是入了梦靥?纤长十指快速交结,地结印、辟除结界印、虚空网印依次施展,祥和佛力立时在屋中荡漾开去,檀香隐约,宁心静气。可那娇小人儿却似毫无所觉,光滑洁白的额上已布满密密汗珠,身上的伤口亦开始崩裂,血在干净的麻布上迅速晕开,鲜红刺眼。 觉雪心中一惊,疾步走到床边,伸手欲要安抚。哪知指尖方触到面颊,原本还算安静的人儿瞬间暴起,五指成爪,狠狠抓下。觉雪反应不及,被抓了个正着,细嫩皓腕上登时浮出四道红线。 “啊!”带着郎中前来的女主人家刚巧看了个真切,不由惊呼出声。 这一叫,愈发刺激了状态异常的女子,灼灼明眸倏地盯向那女主人,极亮极美,却带着慑人的杀意。 此等诡异情形,莫说和尚不曾见过,就算日日看到,这会儿关心则乱,也哪里还会晓得要如何处理。要上前安抚,可眼前之人明显生人勿近,半点碰触不得;要用法术禁锢,却又担心万一下重了手,让步相思本就虚弱的身子不堪重负。一时竟只敢施了个四方结印,便呆立原地,左右为难。 “大师,这位姑娘应是受了莫大刺激,如今看似醒着,实则毫无意识。”那郎中倒是临危不乱,看了一会儿便瞧出端倪,压低了声音向觉雪道:“大师,您可知这位姑娘的闺名?若是以佛力唤她,她便能醒来。” 唤她名字? 一十四 女儿闺名轻轻唤 觉雪刹那怔忪,遥远的记忆忽然清晰。 “觉雪,你根骨奇佳,心思纯净又心性坚韧,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故此功法于你最佳。”师尊爱怜地轻拍身前年幼爱徒的脑袋,慈祥温暖:“自练此法起,除却真言,你便不可说任何言语,直至功法大成。如若破戒,则前功尽弃,永生再无寸进。” 山脚下,小和尚恭谨叩首,拜别师尊。水眸氤氲,眉如细柳,唇朱齿皓,面若满月,却是少见的秀美。 “此功法苦修无益,你需行走红尘,自行勘破。”长者雪眉微蹙,睿智的眼似望着小和尚,又似望着远远的什么,隐现担忧:“觉雪,你聪慧灵敏,悟性极佳,其余为师并不担心,可你……唉,觉雪,你须记住,情字一劫,千万慎重。” 他的确是罕有的修炼奇才,不过一千七百余年,就步入大乘,只要突破瓶颈,便可飞升极乐净土。且眼下有了莲花台相助,想必突破指日可待。 现在,为了一个凡间女子,他要放弃那触手可及的成功么? 情字一劫……师尊,您可是看到了什么?您所说的,可是指眼前情形? 一步之遥,只是一步之遥啊。一千七百多个春秋的修行,一千七百多个春秋的念想,叫他怎么能放得下! “大师,大师?” 郎中的声音让他回神,转头看去,是郎中焦急的脸:“大师,若再不把那姑娘叫醒,她怕是要从此失了心了。” 失心?觉雪一愣,望着结界里暴躁如凶兽的女子,挣扎万分。 他大可以拂袖离开的。这个世界本就弱肉强食,弱者命比草芥。于修行之人眼中,凡人更是如若蝼蚁,弱小不说,短短百年便化为尘土,实在没什么可以值得在意的。 可是,他又如何迈得开步子? 那样没心没肺却明媚灿烂的笑容,那样聒噪恼人却甜软活泼的话语,就要见不到,就要听不到了么? 那个努力快乐,努力活着,善良狡黠却同时又能残忍凌厉的奇怪女子,就要从此消失了么? 她落得如此境地,分明是他的责任。他明知此行凶险,却仍是带她在身侧,他承诺会护她周全,可依旧令她陷入险境。她一个无半点功力又赤手空拳的女子,却要面对两头巨狼,他并不清楚她是如何保得性命,但只需看当时的满地狼籍,他亦可以多少猜出她是经历了何种危险而残酷的场面。 “夏……思……”无意识间,缭绕唇齿许久的两个字,不知何时,竟已轻轻溢出。 这个声音,是自己的?微怔,心中却是忽而一松,罢了罢了,便如此吧。这所谓情劫,陷入了,便陷入吧。 “夏……相……思……相……思……”太久不曾说过话的唇舌似有些笨拙,磕磕巴巴地唤着那两个字,却是无比的认真。 “相思,相思,相思,相思……”唤着唤着,那两个字好似渐渐化开在舌尖,流淌于喉间,香香甜甜的,柔软了声音,亦柔软了胸中的那颗跳动。 相思,相思啊,你可是我这一世的劫数?既是劫数,便躲不开的,只不知,我是会破劫涅槃,还是,万劫不复。 好缠绵的两个字,一遍一遍,恍惚有什么绽开在这一室佛光檀香之中,纷纷扬扬地落在两人身上,淡淡缭绕。 原本戾气浓重的女子,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冰冷的眸中渐现迷惑,缓缓看向几步外柔和秀美的男子。 “相思!”觉雪大为振奋,忙几步走近,双手撑住结界,欣喜地观察女子的神情:“你可记得我了?” 结界中的女子静静立了一会儿,忽然偏了偏脑袋,有些茫然地弯腰俯视眼前俊秀的人儿,一只手迟疑着抬起,微微一顿,竟就穿透了淡金色的金刚墙,轻轻握住觉雪纤白柔荑,十指交扣。 “和尚。”这是听了数日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微微上翘的尾音,戏谑挑逗,配着女子唇角眉梢的明亮笑意,风流迷人眼。 还未来得及花痴,怀中却是一沉,吓得觉雪瞬间提了声:“相思!” 一十五 相思之于步相思 “无妨无妨,只是体力不支昏睡过去了,这样睡个一天,估计明晚就能醒了。”郎中上前把了把脉,刷拉拉写了张方子递给觉雪,笑眯眯道:“虽然这姑娘受伤颇重,但好在并不娇弱,喝了这药,好好休养,十日便可恢复元气。” 无碍了么。看着床上苍白娇小的女子,抬手把她微凉的左手收入掌中。只是这么松松地握着,心却是忽而静了下来。方才一直慌慌张无着落的感觉,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平和得好似从未有过波动。这便是安心么,不同于以往的淡漠无波,是安宁而充实的,胸中那颗轻飘飘的心,仿佛终于有了重量,让人无端平静。 心里装了人儿,便是这般感觉么?柔和的唇线微微弯起,丹唇含笑,一时芳华无边。 回师门把莲花台交给长老们,就带她去各处走走吧。指尖轻轻撩开女子额前碎发,觉雪心头柔软,不由暗暗许下决定,甜蜜美好。 那郎中倒是说得极准,步相思醒来时,正是傍晚时分,橘黄的夕色透过窗子映在觉雪柔嫩白皙的脸上,让和尚本就秀美的容颜拢在淡淡光华之中,恍然人间绝色。更别说,这副上佳的皮囊正挂着浓浓温柔,迷蒙水眸中满是缠骨柔情。 步相思没来由地抖了抖,不确定地开口:“和尚?” “相思,你醒了?”觉雪眸中瞬间璀璨,一张脸满满都是喜悦:“可还有觉得不适?” 这个人……真的是那个清淡祥和,安静温吞的觉雪和尚?不会被什么其他的东西附身了吧? 诶?不对。 “你怎么能说话了?”有古怪啊有古怪,莫不是真惹上了某些东西? “我能说话,不好吗?”觉雪微微一笑,明显顾左右而言他,还愈发向床上的人儿凑近了些,企图以美色诱之。 不过显然步大女主比较意志坚定,眼中略一恍惚,瞬间又清明起来,下意识就要抬手推开那张桃花美颜。 “嘶!”肩胛处骤然传来的剧痛让步相思倒吸一口凉气,昏睡了许久的脑子终于完全清醒,被一时掩埋的记忆纷沓而来。 是了,她被缁衣僧人掳去,又跟两头大狼生死相搏,然后,应是昏了过去。可混混沌沌间,她似乎又回到了曾经那段灰暗血腥的日子。 十二岁,她被步家夫妇从修道院带到了明亮宽敞的小洋房,成了可以穿着公主裙可以抱着洋娃娃,可以撒娇可以任性的步家小姐步相思。上学、交友、玩乐、恋爱,做大家都做的事,在众人的宠溺里,烂漫天真,无忧无虑。 没有人知道,十二岁之前,她是地下竞技场的不败相思。在一方角斗场上,日复一日的厮杀,与牛与狼与虎与狮与鳄鱼,还有与人,一切放到场上的活物,都是对手。看不到阳光,看不见未来,只是拼尽全力地活着,为主人赢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为看台上的人们献上一波又一波扭曲的刺激。 方才,她以为自己又重回那暗无天日的地底,面对着一群饿狼,挣自己的性命。 不过如今既然好端端的躺在床上,多半是烧糊涂了,才有的幻觉吧。 一十六 归家之路忽展现 风水轮流转,几天前还是觉雪动弹不得,被步相思一口一口调戏着喂饭,这一转眼,便成了步相思软趴趴地靠在床头,乖乖饭来张口。 倒不是说和尚乘此机会大肆报复,把之前被吃的豆腐都吃回来。恰恰相反,在外人眼里,觉雪大师只是有礼而周到地照顾着床上的伤者,虽然除了擦身如厕之类必须避嫌的事之外,可说事必亲躬——但人家大师慈悲为怀平易近人嘛,没人会想歪的。 只不过,当事人显然并不这么认为。毕竟,长时间被一双氤氲水眸温温柔柔地盯着,即便那眼里没有孟浪之色亦无任何垂涎之意,但单是这么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也一样令人颇不自在。 “和尚,你不急回宗门么?”被瞅得心有惴惴的步相思吞下喂到唇边的一勺清粥,含糊着提醒和尚别忘了此行的最终目标。 “不急。”觉雪微微一愣,继而笑得愈发祥和可亲:“你需好好休养,多住几日,不妨事的。” 休养么?步相思语塞,突然就没了说话的兴致。她不愿想之前发生的事,也不想问觉雪看到了什么。她活下来,是源于那段黑暗的过去。呵,真讽刺,她费尽心思逃离那过往,不去想,便不存在。可也正是因为那日日夜夜的血腥,才让她现在能继续活着,若换作任何一个真正娇生惯养的普通女子,都没可能在狼口下逃生的。纵使埋藏了那些记忆,纵使心无旁骛地做一个掌上明珠,但自能行走起至十二岁就从未间断过的厮杀,到底是浸入了她的骨子里,她可以恰到好处地装淑女,装个与同龄人无异的女孩儿,天衣无缝。可一旦危险逼近,她几乎是本能地便露出獠牙,凶狠而不留余地地攻击,不是死便是活,决不会选择第三条路。 觉雪看着眼前忽然就沉默下去的女子,心里不由地有些着慌。想要出声以打破这凝固气氛,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怕万一提到不该提的,惹得步相思愈加暗沉。 他不知道步相思的过往,但也明白她绝非是他先前所见的那般简单,一个住在破庙,靠不入流的小手艺为生的女子,怎可能会有如此浓烈的戾气。而且他曾暗地里仔细检查过步相思的身子,得到的结论让他万分迷惑。明明眼前是年轻的身体,内里却已腐朽不堪,似乎所有的活力都被透支,空留一具尚算完好的皮囊。若换做寻常人遇到情况,早应油尽灯枯,归于尘土,哪里还能这般活蹦乱跳,跟个没事人似的。 “相思,”他犹豫,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可想去四处看看?此星风景甚好,山水秀美……” “此星?”步相思心中一动,截口反问。 觉雪一愣,旋即想到步相思到底只是个凡人,不曾接触修真事物,于是便耐心地准备开始普及科普知识:“相思,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其实只是一个统称叫星球的居住地,其实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星球也住着人……” “这我知道。”步相思小手一挥,急急插口道:“和尚,你们修真者可以在星球间任意行走?” “多数地方可以,但有几个区域有壁障,须得飞升后才能……” “和尚,这星球叫什么名?”再次打断觉雪话头,步相思倾身盯住觉雪双目,心头忽而希望蓬勃。 觉雪狐疑地看了眼突然就兴奋起来的女子,虽不明所以,还是老实回答:“澜贤星。” “和尚,你可听说过地球?” 一十七 是喜是忧参参半 “地球?”觉雪柳眉微蹙,垂眸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不曾。” 不曾?步相思心下一沉,满脑的火热登时被泼了一大盆冷水。还以为找到了回家法子,谁知只是空欢喜一场。连听都没听说过?该死,自己这一穿越,到底是被丢到哪个旮旯里了? 见眼前人儿又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瘪了下去,觉雪和尚愈发摸不着头脑,还以为自己真不小心说错了话,便不敢再多说,只坐在一边冥思苦想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步相思却是个不习惯给自己找罪受的主,见事不可为,就极光棍地把归家的心思抛到九霄云外,没心没肺地继续去赴周公之约了。 于是,在第二日觉雪趁着喂粥,期期艾艾地提起地球一事时,步相思还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 觉雪说:“相思,你可是想去地球?” “啊?”回过神来的步相思没精打采地点点头,泄气道:“可你昨天不是说不知道地球在哪么。” “有人也许知道。”觉雪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道:“我的星图并不完整,但有个人有最全的,他应会知晓。可是相思,我……须得先回宗门一趟。”莲花台带在身上总是不大安全,必须快些送回宗门,以免夜长梦多。他修为高强,已经很久不曾把这修真者间的争斗放在眼中,可如今连番失策,大意被袭不说,还让步相思在他的保护下仍受伤严重,到让他不由开始心有惴惴,毕竟若再遇到之前那般情况,他不敢想步相思是否还能留得性命。 步相思瞅着觉雪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地说话,想起昨晚他的欲言又止,心下一动,出言低声试探:“和尚,你可一整晚都在想这事?” “这……”觉雪被戳中心思,顿时尴尬万分,直觉就要否认,可思及不打诳语的戒律,刚露出一角的话又被生生吞了回去,只也许是吞得急了,直涨的一张俏脸红霞纷飞,水眸晕晕,含羞带怨。 哟,瞧这诱人的小样儿。美色当前,步大色女心头一荡,笑意不由爬上嘴角,这傻和尚,这种破事都可以琢磨一晚上,还真是傻得好笑,不过倒也是可爱得紧。他是怕她受了惊,不愿与他去宗门了?呵,她步相思别的没有,胆子特大,再说了,就算这点阵仗把她吓到了,可前方有着回家的线索,她就是再胆小,也要去闯上一闯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别的不说,光是那对视她如己出,和蔼温柔的步家夫妇,便能让她无视万难,只想归家了。 “好了好了,晓得了,我会跟着你的。只是和尚,这回,你可别再出岔子了。”步相思嘻嘻一笑,大发善心地转开话题,解了觉雪窘境。 “定然。”想起前几日的情形,觉雪心头立时抽紧,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大了胆抬头对上步相思的眸子,轻声道:“相思,定不让你再受伤。” 说这话时,觉雪氤氤氲氲的瞳眸似乎明朗了那么一瞬,隐约有金光闪过,绚丽而逼人心神,仿佛拨云见日一般,照得相思的心,一寸寸地亮堂起来。 呆和尚,姑且,就信了你吧。呵,这是谁家的姑娘心思,别别扭扭却带着丝丝甜蜜? 一十八 和尚宗门好俗气 步相思的身子好得极快,不过七八天光景,就能跑能跳能伸大大的懒腰,完全看不出几天前那两只胳膊还差点就会被撕下来。觉雪虽有些奇怪,却不敢多问,又想到步相思颇有古怪,痊愈迅速估计也是其中一项,也就不再多心。而步相思知道自己曾被药物改造过,向来恢复力惊人,这回虽夸张了些,她也只当是觉雪的灵药相助,于是便未再细想。 殊不知,那子海既做得出先偷袭觉雪欲置其死地,后又拿凡人作质继而迁怒杀生的举动,自然不会是什么和善之辈。觉雪那时心急步相思,对子海毫不留手,却也被子海看出自己一时兴起掳来的人质在觉雪心中的地位,惊怒交加之下便起了鱼死网破的心思,所以才令巨狼撕了步相思,只不过步相思之强悍远非普通女子能比,硬生生拼了个两败俱伤,逃得了性命。 子海身为佛宗子弟,却暗中研习邪术,两头巨狼其实已被他改造为近似傀儡之物,哪里是觉雪所想的野物,而加持在狼爪上的佛力,则是子海为了掩盖狼爪上的阴邪死气而使的障眼法。不可否认,其人虽修为强不过觉雪,但的确颇有些才华,关于一些奇巧淫技的心得还在觉雪之上,再加之步相思身子本就充满死气,是以觉雪只觉察到步相思伤口上的佛力,却忽略了那丝丝阴邪之力。现在步相思表面看来伤口开始结痂好转,实则内里已被阴邪之气缓缓侵蚀,埋下了不小的祸患。但也由于巨狼已非活物,当时子海又受觉雪压制,让两头巨狼少了指挥之人,只会本能地扑咬,不然狼性狡诈,再加上实力不凡,步相思哪里能有机会活命,所以这事前看后看,也不知该说是好还是坏。不过所谓世间因果循环报应往复,就为了这一时大意,俩人往后不知受了多少苦楚,这是后话,暂揭过不提。 且说步相思跟着觉雪紧赶慢赶地又行了三日的路,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俗。 这是步相思站在又高又宽的石阶下,抬头仰望那熙熙攘攘门庭若市金碧辉煌占地极广的寺庙时,唯一能想到的字眼。 她原以为,这佛家宗门也许不会像电视小说里的道门那样山峦叠起云雾缭绕鸟语花香恍若仙境,但至少也应该是肃穆庄严恢弘大气佛光四溢檀香扑鼻,哪里能是眼前这般暴发户的模样?别的不说,光看那闪闪发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的门墙,就让她颇为无语,这寺庙的所有建筑莫不是都被镀金了吧? “那门墙本就是赤金打造。”觉雪好笑地看着身边人儿满脸幻想破碎的样子,回答了步相思不知觉间念叨出口的腹诽。 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围墙,是纯金的?步相思乍舌,民脂民膏啊,奢侈啊显摆啊…… “不是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吗?”穷了三年的某人忽而义愤填膺起来:“再说,你们修真者不是应该远离尘世,闭关静修的?” “关于修行,各派有各派的学理,而我派讲究入世,于红尘之中修炼本心,不受外物所扰。”觉雪微笑,缓声向步相思解释:“况且,此地皇族与我宗大有渊源,所以才会有此情形。” 皇族与和尚庙?我还大理段氏咧。步相思瞅了瞅身边的美貌和尚,想起金大伯笔下的某一花心家族,撇了撇嘴:“和尚,你不会曾经是什么皇子之类的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觉雪柳眉轻弯,笑意朦胧,好似想起了什么过往。 很久以前……那是多久?步相思忽然想起了某件她遗忘甚久的问题,修仙之人,好像都活得挺长啊,那眼前这只水灵灵娇嫩嫩的,莫不是其实已年过耄耋? “和尚。”步大女主怀揣着一颗颤颤巍巍的小心肝,努力咽了口唾沫:“你今年多大了?” 一十九 可爱和尚胖娃娃 “今年多大?”觉雪闻言一愣,低了头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粉嫩的樱桃小口微张,报出了一个巨大的数字:“算来,也有一千七百八十六岁了。” 一千七百八十六?步相思无语,她日日调戏天天吃豆腐的美丽小受,竟然如此老……她根本连他的零头都不够啊。 这水嫩嫩的皮肤,真的有快八百岁了么?步相思盯着觉雪光滑无瑕疵的脸,心中挣扎——要不要问呢?要真的是幻术,那她岂不是会很崩溃,一千多岁诶,比老树皮都要老树皮了,算了,还是别问了吧…… “我曾服食过固颜丹,可以保持年轻。”觉雪瞧着眼前人儿上上下下打量他,一副神情纠结欲言又止的表情,难得快速地猜到了缘由,不由脸上一红,小声解释。 幸好幸好,步相思大舒一口气,马上喜笑颜开地捏了捏觉雪的小嫩脸,连连揩油。反正这会子两人已经过了大殿,现下四周也没有香客碍眼,不怕受人指指点点。 “师,师师师叔祖。”一个明显受了惊吓的声音,磕磕巴巴地在两人身后响起。 呃,被发现了。步相思连忙缩回手,吐吐舌头向觉雪做了个歉意的表情,然后面容一收,满脸正经地转身面向来人。 好,好可爱! 某色女两眼大放绿光地盯着几步开外的小沙弥,目光如狼似虎。 粉雕玉琢。白白细细的皮肤,粉粉红红的脸颊,水水润润的小嘴,乌乌溜溜的眼睛,弯弯淡淡的柳眉,青青光光的脑袋,精致可爱地好似年画上的福娃娃。豆丁大的小和尚一身褐色短僧衣,怀中抱着一团毛茸茸的事物,黑亮的眼因惊讶而瞪得圆滚滚,再配上那胖嘟嘟的心形小脸,看得某人食指大动,色心顿起。 “唔唔,放开我,放开!”小和尚拼命后退,使劲摇摆自个的脑瓜子,口齿不清地抗议着,企图躲开脸上那双捏啊挤啊蹂躏地正欢的色爪。 果然是滑嫩嫩软糯糯的美妙手感啊,步相思一脸陶醉地大吃嫩豆腐,充耳不闻小和尚的挣扎,反而变本加厉地俯身想要狠狠非礼几口。 “相思。”后颈一紧,却是觉雪终于看不下去,伸手拎住步相思衣领,微微尴尬地出声制止:“你吓坏他了。” 步相思这才注意到怀中小和尚泪水盈盈的惊恐模样,立时大感不爽,自己有这么可怕么?不过虽小声嘀咕着修真人哪有这么胆小的,步相思倒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乖乖松了手,站回觉雪身旁。 “师叔祖,曾师祖唤您过去。”逃出生天的小和尚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小半步,盯着自个脚尖,小小声地传话。呜呜,他好想看看师叔祖啊,师兄们都说眼前这位师叔祖年纪轻轻却修为深厚,是门里最有飞升希望的人呢。可是那女子好恐怖啊,那眼光好像要吃人的妖怪,呜呜,师叔祖怎么能带一个女妖怪进来呢。 师尊出关了?觉雪心中有些喜忧参半,喜的是师尊闭关已有百年,难得能见他老人家一面,倒是想念得紧,忧的是,这相思的事儿……罢了,该来的总要来,轻叹一声,觉雪抬眼看向有些惴惴的小和尚,温言道:“你叫什么名?” “真圆。”小和尚呐呐。 这法名取得贴切。步相思噗嗤一笑,吓得小和尚又抖了一抖。 真字辈了啊,看来近些年宗里颇是香火旺盛。觉雪欣慰颔首,递出一瓶丹药,微笑道:“这是师叔祖的见面礼,拿去吧。” 小和尚喜得一双大眼儿弯成了月牙,连忙双手接过,乐滋滋抬头估计想要好好亲近偶像一番,却刚巧瞥见那奇怪女子愈发晶亮的双眼,顿时浑身打了个颤,满腔对觉雪的崇敬之情被一股没来由的恐惧掩埋,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急急道谢后便落荒而逃,仿佛眼前有什么洪水猛兽。 步相思望着小和尚慌慌张张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隐约觉得不对。那小和尚看着她时,分明是惧怕的神色,她自问方才举动不至把人吓成这番,那么,他到底,怕的是什么? 二十回 莫名其妙成妖孽 薄雾缭缭,莲香漾漾。在生气勃勃的翠绿之中,或连成一片,或抱成一团,或零星一点,绽放着柔软明媚的淡粉。浅金的阳光在氤氲水汽中化成缤纷五彩,在那些纯净的粉色周旁跳跃闪耀,如梦似幻,美丽得让人挪不开目光。 跟着觉雪七弯八拐地走了许久,穿过一排又一排厢房一道又一道长廊,满眼都是明丽的朱红,直看得步相思头晕眼花,连带着觉得脚疼腿酸,只觉得这寺庙大得出奇,跟迷宫没什么两样。当再次绕过一处毫无特色的拐角,耐心全失的步大小姐决定赌气停下不走,抬头方欲叫住觉雪之时,一片荷色,就这么铺入眼底。 极广的一片,邈邈的望不到边。除了脚下的此岸,举目环顾,俱是莲天一线,不见彼岸。莲叶莲花密密紧紧地铺陈开去,把那流水也遮得不见一丝波光,在出奇的静谧之中,浓丽得仿佛就要燃烧起来。 好美。步相思哪里见过这般美景,竟一时看得痴了,直到觉雪提了声音叫了数声,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相思,我须得先去见师尊,你可要去我……”和尚顿了顿,如玉面颊上忽地飞起两道红霞,硬生生转了口道:“去望亭那儿坐坐?” 望亭?步相思环顾四周,才发现不远处有一座小亭临荷而建,飞檐尖顶雕花繁复,精致华美。只不过,这天寒地冻冷风嗖嗖的……步相思沉默地望了望天,沉默地转回头,看向觉雪。 某和尚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极为尴尬地轻咳一声,想要补救,却又不知该如何,直急得面上愈发涨红,更加张口结舌起来。 “我就在这儿等吧,”步相思瞅着觉雪满脸窘相,心下好笑,几步走到背风处,难得善解人意了一把:“你去吧,我看看这儿的荷花。” 觉雪得了台阶,如遇大赦,哪里还想得其他,矜持着点了点头,便立马转身直奔荷海,足尖轻点,飘飘然掠到了荷海中央一朵巨大的荷花上,然后在一片金光中,消失不见。 很神奇的景象。步相思纵使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依旧啧啧称奇,这修仙世界光怪陆离,她的接受能力再好,也仍是需要时间来适应的。她还以为仙家修行之地应该是什么山洞之类,现在看来,这一片无边无际的荷花竟是类似洞府的东西呢。心中好奇,步子便不由自主迈了出去,欲要上前细细研究一番,却不想,凭空蓦然传来一声大喝,响如炸雷,震得步相思心头一阵慌闷。 “大胆妖孽!”那声音如是吼道。 妖孽?步相思回首,才看到身后不知何时已站了十数人,还有两人飞在半空,虎视眈眈地望着这边。“你们……”步相思刚开口说了两字,对面却顿时如临大敌。一排人齐刷刷地抬手结印,大唱真言,天上两人更是悬空盘坐,双手祭出一只木鱼一支木槌。霎时,步相思只觉耳中充斥木鱼敲打之声,一声响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声声震耳。那木槌一下一下敲在木鱼之上,却好似全部打在步相思识海,直让她头痛欲裂,心间烦闷异常。 对面那群和尚见步相思双手抱头面露痛苦之色,却仍站立原地,半点没有晕厥的迹象,不由面面相觑,脸色越发凝重起来。众和尚手中结印一变,步相思身周立时出现四面金光灿灿的金刚墙,徐徐向她压去。 二十一 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要被压实了还得了!步相思心中一惊,下意识伸手推去,不想手上一空,竟是直接穿透了那看似厚实的结界。 咦,难道这墙是幻象?步相思心下只是奇怪,和尚们却是面色大变,纷纷不敢置信地盯着步相思那双看着平常至极的手,满脸骇然,连口中经文都停了下来。 哟,看起来这群秃驴很惊讶嘛。步相思眉梢一挑,大是畅快起来,对着目瞪口呆的和尚们嫣然一笑,施施然抬脚走出结界。 见步相思脱了束缚,空中两和尚才反映过来,张口吐出一根禅棍握在手中,齐喝一声“结阵”,当先朝步相思扑来。 那棍虎虎生风气势汹汹地兜头砸下,步相思就地一滚,险险避过。禅棍落空,砸在青石板地上,竟生生砸出一大坑,碎石飞溅,声势惊人。 他们是要她的命!步相思到此才不得不承认,这群莫名其妙的秃驴是想把她当妖魔灭了。她到底做了什么,短短几日便连陷险境,她又到底因了什么,必须面对这些飞来横祸不得安生! 既然是性命之争,步相思眼中寒意大起,也懒得再问面前和尚们想杀她的原因,右手自左手食指上的指环处一抹,手中便多了两张金光闪闪的符箓。 “太乙庚金符!散开!”一个声音骤然插进,娇俏可人。 众和尚本不认得步相思手中之物,只忌惮符上惊人的灵压迟疑不敢擅动,此刻听闻那是道家传说中的三大攻击符之一,当下一个个面色发白,呼啦一下退后数十米,再不敢上前半步。 这玩意有这么厉害?步相思暗自咋舌,心中不由对觉雪大是赞扬了一番。她哪里知道,觉雪因着子海那事,是被吓了个彻底,自然对她的安危甚为心忧。但步相思非修行之人,体内没有半点修为,一般的法宝器物都无法使用,太粗陋对付凡人可以,遇上修真之人没多大作用,是以这样一来,就只剩下级高级的符箓法宝了。 禅宗作为佛家大派,传承悠久,自然库中宝物甚多,而觉雪身为禅宗五代弟子,在宗内辈分极高,身上的东西当然差不到哪去。再加上他常年云游在外,又修为高强,积累下来的战利品更是五花八门琳琅满目,觉雪怕有人见财起意,便只给了步相思一只地摊货色的储物戒,但那小小劣质戒指里的东西,若要被人见着了,估计大半个修真界的修行者们都要为之疯狂了。 比如这太乙庚金符乃是道家符箓中一种威力极大的攻击符,使用时滴血即可,无需使用灵力发动,十分简单快捷。但此符材料珍稀不说,制作亦甚难,拥有此符的人都拿其当压箱底的保命之物,所以世人也大多只能闻而不得见,那些和尚开始认不出此物,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觉雪不是喜吹嘘多话之人,自然不会跟步相思说储物戒中之物如何如何珍贵,导致步相思身在福中不知福,拿了个ak-47当烧火棍,对着一群麻雀打打炮,实在是暴殄天物。 “你是何人,如何会有此物?”两相僵持间,先前的娇俏女声再次响起,可惜声线虽极好听,却带着不自主的命令口吻,着实有些刺耳。 二十二 热血和尚一堆堆 “我只不过一介凡人。”步相思微笑抬头,满脸无辜。 的确是个美丽的女子,柳眉大眼樱桃嘴,琼鼻桃腮瓜子脸,雪肤花容,配得上天仙二字。 “凡人?”一和尚闻言顿时嗤笑:“凡人能视金刚结界如无物?” “此事我也不知。”步相思双手抱肩,凉凉回敬:“指不定是你们学艺不精,绣花枕头一包草,反赖到我身上。” “你!”那和尚登时红了脸,却又一时找不出反驳之话,只能怒目瞪视眼前女子,恨不得把她瞪出一个大洞来。 那半路冒出的女子在一旁看得有趣,见步相思三言两语间便把号称定力上佳的和尚们气得跳脚,不由对她大有好感。她本就是随心之人,在宗里更是被惯得很有些骄纵,于是这会儿哪里还记得自己来此的目的,上前几步咯咯娇笑道:“这金刚墙阻的是邪恶之物,本……我看这女子并非恶人,自然无用,想来各位是找错了人吧。” 之前祭出木鱼的和尚不满的看了眼说话的女子,本要发作,又想起之前仔细说来她还救过众人性命,便勉强按捺了脾气,冷哼道:“她若非不洁之物,先前又为何被降魔咒压制?” 降魔咒?步相思眉心一跳,忆起方才胸中的烦躁暴虐之感,不由语塞,心头却是悲凉起来。她好端端的一寻常女子,莫名其妙身处异地有家不得归不说,一时好心救人却身陷险境不说,这会儿竟又还成了妖孽人人喊打了吗?既然这里如此容不得她,老天又何必把她一人孤零零抛在此处! 领头的和尚见步相思沉默不语,自以为捏到了死穴,于是愈发咄咄逼人起来:“真圆小师弟说你与师叔祖一并而来,哼,且不说师叔祖从不曾带女子在侧,更主要的是,他老人家是决然不会开口说话的,你找人冒充师叔祖,却连这点都不知晓,真是笑话!方才你又在莲河边鬼鬼祟祟,我等皆是看得一清二楚,你还有什么可狡辩!” 误会呀……步相思听到此处,才算明白过来。敢情这群二愣子和尚平日里降妖伏魔的美梦做多了,这会儿看到一形迹可疑的,就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杀将过来,连情况都没摸清。 看着面前一堆热血少年附体的和尚们,步相思真是哭笑不得,要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要找外援却又无人可寻。头疼间,忽然瞟到墙角处一颗青皮小脑瓜子,正偷偷摸摸地向这边探头探脑。 “真圆!”步相思何其眼毒,立马认出了此次乌龙事件的始作俑者,咬牙切齿地一声大喝,把那小和尚生生吓出了身形。 “真圆,”步相思有求于人,自然要客气些,于是调整了一下表情,努力放缓口气,和颜悦色地诱导眼前看起来显得有些畏畏缩缩的小和尚:“你刚才,是不是有向我们传过话?” 小和尚怯怯地瞅了瞅笑得满脸扭曲的步大女主,又回头瞅了瞅神情紧张的众师兄们,好半晌,才细细弱弱地开口吐出四个字:“真圆不曾。” 二十三 是误会还是陷阱 不曾?步相思一愣,背脊忽然开始阵阵发凉起来,他分明在说谎,可是,他为什么要说谎? 是陷阱……步相思望着众和尚越发不善的眼神,心下一沉,隐约想通几处关节。有人在布局,是真的有人想要她的命!可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威胁性,那么问题显然出在觉雪身上,觉雪才是此局的最终猎物,她只不过是顺带灭口。 如此,那觉雪师尊唤他过去,是真圆假传,还是,那位师尊便是布局之人? 想到此处,步相思顿觉脑中嗡然作响,不假思索转过身直扑莲河,竟想就这么泅水靠近河中心那朵开得正艳的巨大荷花。 这举动在和尚们眼中,自然成了标准的畏罪潜逃,众人立时齐齐发一声喊,结手印的结手印,祭法宝的祭法宝,扛棍子的扛棍子,一股脑儿地追了上去。 “轰!”一方结界乍现,只是荡起些微五彩涟漪,旋即消失无踪,却是那设在莲河上的不动根本大阵全数接下了和尚们的攻击,还把他们统统阻挡在大阵之外,不得靠近半步。 而步相思却再次展现了无视结界的诡异能力,直直跳到了一片苍翠欲滴的荷叶之上,只稍稍晃了晃身形,便毫不客气地踩着密密麻麻的荷叶,向河中心跑去。 结界外,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蕴满佛力的荷叶纷纷向步相思脚下靠拢,莲河中竟仿佛铺出了一条浓绿的大道,让那奇怪的女子行走其上,如履平地。 近了,那巨莲就在眼前了。步相思加快步子,几乎开始飞奔,那朵巨大的白色莲花也好似感应到了什么,渐渐开始浮现出金色光芒,那光越来越亮,竟把那莲花映得朦朦胧胧地透明起来,花心处,亦隐约显出一身影来。 “和尚!”步相思眼中一亮,不管不顾地对着河心高声大喊,脚下使力,纵身直扑向巨莲。 “妖孽尔敢!”半空之中忽然炸起一声大喝,紧接着,一只金光闪闪的巨大手掌蓦然出现在步相思头顶,气势汹汹地当头拍下。 轰然炸响中,狂风席卷莲河,大量水花直冲天际,强烈的气劲竟激得笼在莲河上方的防护结界完全出现,五色光芒闪烁不定,嗡嗡作响。 “咳咳,师弟你是想拆了这里啊?下这么重手!”漫天水花中呼啦啦窜出数道颇为狼狈的身影,对着空中唯一衣着干爽的和尚抱怨连连。 那和尚肥头大耳,油光光的脑袋油光光的脸,福态憨然。只不过,他并不如弥勒佛一般笑容满面,反到是紧绷着一张脸,状似极为不耐:“你们怎么出来了?” 先前哇哇大叫的和尚闻言,气势立即低了八度,摸着脑勺尴尬道:“小师弟跑出来啦。” “什么?”胖和尚圆眼一瞪,连忙向下望去,才发现逐渐散去的水汽里,影影绰绰地显出两个身影。 步相思抱头等了许久,预期的疼痛却迟迟未来,心下奇怪,不由偷偷睁开眼。于是,一抹纤细的灰色和着濛濛水雾,就这么模模糊糊地落入了眼底。 二十四 舍身饲那相思虎 和尚!她分明听到自己的心里响响亮亮地叫了一声,带着没来由的喜悦。紧绷的神经蓦然松懈,后怕感才渐渐升起,继而愈演愈烈,直教她牙关打战,不自觉地努力蜷起身子。 她以为自己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的,她以为她知晓凡人与修真者的差距的,可方才那只大手,却让她几乎吓破了胆。那是何种感觉啊,极强烈的威压和杀意,不可抗拒地穿透她的身体,撕扯着她的意志,让她从心底升起一股无端端的恐惧,不是恐惧疼痛也不是恐惧死亡,只是那么纯粹而深重的恐惧,带着浓浓的寒意透心彻骨,席卷全身。 好可怕,好可怕!步相思狠命抱住双肩,想要阻止自己的颤栗,可恐惧却好似从某个黑暗的深渊里源源不断地涌出,一层一层地包裹住她,让她无处可逃。 “相思!”觉雪回头便看到步相思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模样,立时想起之前的类似状况,当下白了脸冲到步相思面前,沉声低喝:“相思!相思醒醒!” 娇小的女子却恍若未闻,只愈发地把脑袋深深埋进手肘间,好似想要尽一切所能地让自己躲藏起来。 又是这种惊恐无助的样子,仿佛脆弱得一碰就会碎,觉雪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他先前一踏进师尊洞府,就陷入了五行迷踪阵,在里面转悠了许久,是以并不知晓外面的情形。师尊向来心善,府门前的大阵本就是以困人为主,此番师兄们又合力主持阵法,纵使他修为高过众师兄,亦通晓阵法之道,还是一样被困在阵内,破解无法。他自然想不出师兄们对他出手的原因,况且师兄们也只是困着他,没有丝毫杀气,而这里又是师尊洞府,他当然不敢用蛮力破阵,只好老老实实研究出路。方才,一直待在丹田处毫无动静的莲花台忽然光芒大盛,自行跳出体外,生生消融了所有幻境,直接破了阵法,继而还余势不减地撞灭了大师兄的金刚掌,才又回到丹田,安安静静不紧不慢地旋转着,就像从未变化过一般。 “师兄!你们对相思干了什么!” 觉雪见步相思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疼万分,口气怎会好得起来,但在一众和尚眼中,可就是大大的怪异了。觉雪虽不能说话,也不常在门中走动,但他的谦和有礼温恭纯良是出了名的,与人说话时,让人颇有如沐春风之感,哪里有过今日这般着急上火的样子。 胖和尚见此,愈发肯定了心中所想,当下祭出一只金钵,遥遥对着觉雪道:“小师弟,此女不祥,乃动乱之源头,我等岂能坐视不理。” “二师兄,相思不过一凡人女子,怎会是……”“觉雪!”胖和尚厉声喝断,目中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转头仔细看看!媚骨天成,戾气暗藏,眉梢桃花,眼底冷性,似多情实无情,光是面相就如此不祥,莫要说你不曾看过此女命格!” 觉雪闻言,脸上顿时一白,不由转了头看向身后女子,神色复杂。他自是看过的,可他却看不清,即便动用灵目,也只能看到一片血光,凶险异常,觉嗔师兄所说的,不无道理。 “二师兄,先有释迦牟尼佛舍身饲虎,今觉雪亦想试上一试。” 二十五 妖女性命不能留 觉雪此话一出,众人顿时神色各异,觉嗔更是面如锅底,瞪着自家小师弟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女子,留不得。觉嗔望着蜷缩在觉雪身后的娇小身影,目中微有阴鸷。当年,他也曾这般心软过,几百的岁数又如何,苦修了数百年却不曾涉足尘世,初出山门的愣头小子就像眼下的小师弟这般温润而初尝情味,可结果呢,他的一念之差引来血光灾祸,让数十门派惨遭灭顶尸横遍野,他亦由此落下心魔,千年来修为不得寸进。对,绝不能留此妖女的性命!觉嗔眼中厉色闪过,抬手遥遥一指,那金钵便化作一线流光直扑步相思而去。 他快,有人更快。觉雪知晓师兄性子,一直凝神防备,是以见觉嗔脸色不对,立时想也不想地摆出四方结印。一层厚厚金光瞬间出现,牢牢护在步相思周围,把那金钵稳稳托在半空,不得下来。 “让开!”觉嗔指决一轮急捻,金钵就好似吃了兴奋剂般光芒大显,滴溜溜地快速旋转起来,缓慢而坚定地向步相思头顶罩下,大有戏文里法海收白蛇的架势。 觉嗔全力施为,觉雪立时大感吃不消。他虽修为已到合体后期,放眼整个修真界也算是鲜有敌手,但到底还是太年轻,二师兄虽比他低了半阶,却多了整整两千年的修行,而修真者间的拼斗情况万千,这其中的高下并不是完全由等阶决定的。更况且方才莲花台的突然发动,亦消耗了他不少真元,此时丹田空虚,让他顿落下风。 可即便这样,又如何呢?体内真元全力运转,觉雪十指翻飞,打出数道印决加固金刚墙,咬牙缓缓道:“二师兄,我许过她平安。” 是的,他许了护她周全,他许了带她去找那叫地球的星宿,他食言了一次,又怎能食言第二次! 觉嗔觉雪两人都是踏入合体期离飞升不远之人,此番全力斗法之下,虽不是你死我活的架势,但依旧气劲四溢声势惊人,让周围众人连劝架的功夫都没有,只一个个苦苦抵挡那节节攀升的强烈威压。 看这架势,小师弟是真的很在意那女子啊。觉昔遥遥望着场中飞沙走石狂风大水,心中大感烦乱。身为觉字辈的首席大弟子,虽然强不过两个天才师弟,但好歹也是有根骨有悟性之人,五十年前已稳步步进入合体期,所以此时结牢不动根本印在手,倒也还算得上轻松,能有闲工夫往那争斗处张望。作为宗内辈分最高的弟子,觉昔平日里也需经常打点宗内事物,自然处世圆滑得多,阅历也比一众埋头修行的师弟们高出不少。 先前觉嗔说要支开小师弟先行下手除去那女子,他便觉不妥。倒也不是所谓的出家人心善,而是担心小师弟的反应。他明白觉嗔缘何如此强硬,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觉嗔当年初下山,便遇到了他一生的劫数,被一女子害得凄惨无比。想必此回,他是从小师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了吧。 可觉雪并非觉嗔。 觉昔凝目看向僵持不下的两人,不觉想要叹气。二师弟原本并不是这般冷厉严苛的。曾经温柔爱笑,善良得有些憨气的年轻修行者,在一日被气息奄奄地送回山后,便再也不曾笑过了。他不很清楚事情的具体经过,但也大致知晓二师弟遇到了什么。毕竟那女子当时把几大门派搅了个遍,事情闹得不小。 其实作为盘踞此星系的五大宗之首,觉雪一入澜贤星他们就有得知,可觉雪当时用的是一处极偏僻的传送门,且又迅速掩去了气息,想来是为了躲避某人。不过他们当时并不怎么在意,毕竟以小师弟的修为,这下界里能威胁到他的,着实不多,更何况莲花台事关重大,宗里也不好大张旗鼓地找人,以免引起有心人注意。 但是在等了半个月却仍不见觉雪踪影的时候,大家自然就有些着慌。几位师弟正准备出去打探的时候,小师弟又突然出现了,而且,还带回一女子,更而且,他对那女子近乎千依百顺,甚至于,开口说了话。 见鬼了。这是觉昔得到消息时的第一反应。 二十六 觉昔恍惚忆往昔 觉雪不是觉嗔。虽然这小师弟常年云游在外,与他们并不怎么在一起过,可觉昔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个出生于皇家却自幼便被师尊看中带回宗内的小师弟,看似谦恭和善如玉温润,可骨子里却是强势而淡漠的。 他犹记得当时初上山的小小孩童,幼嫩的小手被牵在师尊手中,一边努力跟上师尊的脚步,一边四处张望着,那是极正常的幼童该做的动作。可站在最前头且偏又因着所修功法而目力极佳的觉昔,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双凌厉却又带着浓重空茫漠然的眼眸,和那看似纯然黑净的瞳眸中,淡淡流转的金丝。 那决不是一个五岁孩子该有的眼睛。苍茫,悠远,充满不容抗拒的威慑力,是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是一种无感情地注视,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低头臣服。没有语言能够形容他当时的震惊,可当他鼓起勇气再次仔细看去时,那股压迫感却消散无踪,孩童的眼中清澈明净,带着微微的淡漠疏离,但,却也仅是如此罢了。也许是眼花了,觉昔很想这么告诉自己,可当时那强烈到令他窒息的威压,怎么能让他相信那只是自己的错觉?所以他暗中悄悄观察,极小心的,不露痕迹的,还真被他观察到几次相同的情形,那隐约金线流转的黑色眼眸虽然出现的时间极短,可的确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而觉雪每当那时,都会变得愈加缥缈而淡漠,仿佛没有任何情感。 觉昔相信那才是觉雪的本性,掩埋在深处的,兴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本性。 所以这样一个人,竟然会为了一凡人女子,破了闭口禅,还据说相当低眉顺眼温柔体贴? 真是疯了。 可事实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小师弟在那女子身边,何止是千依百顺。就好像猛虎藏起了爪牙,苍鹰收起了翅膀,温善纯良得如同恋母的稚子。 他无法想象,被小师弟这般护若珍宝的女子出了什么事……不,不是无法想象,而是不敢去想。 那女子的命格,二师弟算过,他也算过。可是,算不出。 他们修行千年,竟连一个凡人女子的命格都无法掐算?模模糊糊的命盘上,纠结的是浓重的血光,扑面而来的狂暴戾气和阴冷怨气甚至让他佛心不稳,就算是当年号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血魔君亦不曾有这般深重的杀孽之命。 他望着那看似寻常的女子,看破虚妄的眼中佛力流转,却仍看不出究竟。死气、血气厚厚地包裹着女子,浓稠地好似要变成固体,可那不祥之中,却又隐约流露一股极微弱的纯正气息,而那气息就算淡薄几乎觉察不到,却让他竟有跪伏膜拜的冲动。如此诡异的女子,怎么能留? 此女若觉醒,必将血染三界! 当二师弟面色阴沉地看着他,斩钉截铁地断言时,他不由自主地点了头。从没有人有过这般凶戾的命格,那杀戮之气仿佛洪荒巨兽,那诡异的气息仿佛千斤巨石,乱了他的心,乱了他的判断,甚至于让他忘了考虑觉雪的反应。 小师弟的反应啊,觉昔正恍恍惚惚地想着,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愕然抬头,却发现仿佛就在一瞬间,场中的形势蓦然转变。 二十七 物以类聚齐变身 一股极淡的气息,自满场澎湃的佛力之中,缓缓弥漫。 虽是细微到仿佛只有一丝的程度,却仍旧让人自心底感到战栗。觉昔大惊,忙凝目向觉雪脸上看去。不出所料的,觉雪墨黑的眸中,丝丝金线正缓缓流转。 觉雪有数次进入过这种状态,但都不曾如今次这般流露出明显压制性的气势。觉昔心头一突,终于想起以往见到觉雪变化后隐约的熟悉感出自哪里——那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不容抗拒的威压。当他还是个初入修行的小沙弥时,宗里曾降临过一位来自上界的使者,那使者身周散发的气息,就是如此。 可小师弟怎么会?觉昔隐隐约约间似乎抓到了什么,正要细想,抬眼却骇然看到觉嗔连退数步,仰天喷出一口血雾,直直从空中坠下。 “觉嗔!”觉昔连忙抢上前去,欲要接住觉嗔,可甫一冲入场中,便感到身上一寒,下意识转头望去,正对上一束冰冷目光。 那是一对极诡谲的瞳眸,似乎有七彩翻腾的绚烂,又似乎是灰蒙蒙的苍茫。 “蝼蚁。”有两个字从这双眸子的主人口中吐出,轻细而简短,却是扑面而来的愤怒和杀意。 所以说,继小师弟之后,这个被小师弟看上喜欢得黏着不放甚至还带入宗内的女人,也变身了?觉昔顿囧。 随着那轻飘飘的两字音落,刚因觉嗔败退而安静下来的莲河上空再次狂风大作。惊人的灵压自步相思娇小的身体中升起,漩涡一般席卷四周,把已远远避开的一众和尚们向中心拉扯,直压得众人喘不过气,只觉仿佛有万丈高山狠狠压下,让他们半点动弹不得。 外围的人尚且如此狼狈,更不用说本就靠近的觉昔觉嗔两人。要说觉昔掐住不动根本印,虽然吃力,倒也还能抵挡一阵,可身边还有一个伤员要顾及,就顿时让觉昔捉襟见肘,无可奈何地一寸寸被吸离原地。 “师弟,我们这回可算捅到马蜂窝了。”觉昔硬着头皮挡在自家师弟面前,咬牙憋出一句,郁闷非常:“你到底做了什么?” 马蜂窝?觉嗔苦笑,这比方倒还挺贴切。他只不过是最初的那声大喝里用上了狮子吼,又在那佛手印里蕴藏了一部分灵识,趁着那女子被震慑只是侵入她灵台,想要种下禁制——他嘴上说得凶狠,心里也的确想要步相思的性命,但他到底还是顾及了觉雪的心思,如果这小师弟真的对那女子情根深种的话,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改用禁制禁锢。原本一切都顺利,他一边与小师弟斗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一边在那女子灵台刻画禁制,可禁制刚一完成,还没等他高兴,那女子原本缩在角落的灵识突然气势汹汹地猛扑上来,瞬间冲垮了禁制不说,竟还直接吞噬了他的灵识。 亏大了。灵识可不是什么真元,打坐修炼一会儿就能回来。修真之人灵识相比常人强大得多,可毕竟还是以三魂七魄为根本,这被被步相思一口吞掉的灵识就算不多,也足够让他元气大伤,没个几百年是别想恢复过来。觉嗔越想越叹气,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后悔。他果然没看错,那女子就是彻彻底底的危险人物,可人家本来好好的,现在被他不知触到了那个关键,直接就来了个当场爆发。 而且看这样子,那女子是不杀他便不会罢休了。觉嗔看着面前的师兄难得的沉下脸,接连祭出数件压箱底的防御法宝,心中闪过明悟。罢了罢了,本就是他搅出来的事端,也应是由他来平息的。呵,不知他若死了,那个人会不会感到有些伤心呢。 相比于外面声势浩大的灵压风暴,漩涡的中心却是异常平静,甚至连微风都没有一丝。觉昔眼见着漩涡中的女子面无表情地抬头望来,心底一沉,暗暗叫苦。别看他里三层外三层地护得严实,心里却是半点把握也无。步相思的气息一出来,便完全掩盖住了觉雪,如果她的力量能与这股气息匹配的话,根本就可以横扫下界。 “蝼蚁。”步相思缓缓开口,不同于先前愤怒的口气,只是冰冷而淡漠的,却愈加地杀意盎然。 完了。觉昔觉嗔相视无语。 千钧一发间,却是异变突起。一声厚重平稳的佛号轻轻响起,好似和风拂过,让狂暴的灵气瞬间一滞。 “师父!”绝处逢生,稳重如觉昔亦不由欣喜得高呼出声。 二十八 慧珠大师姗姗现 “大胆。”一道轻细却冰冷冷的声音,亦同时响起。停了一瞬的风暴再起,愈加剧烈。 “请手下留情。”慧珠双手合十,微微躬身,满脸悲天悯人的圣洁神情。随着又一声佛号出口,慧珠手中一挂念珠光芒大盛,忽然散出数十粒乌溜溜的佛珠子,高悬在觉昔等人头顶,立时狂风消减,让苦苦支撑的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禅宗镇宗三宝之一,百八三昧珠。 几番被阻,显然挑拨起了场中女子的怒火,那异色瞳眸中七彩一转,素手轻抬,遥遥按向半路杀出的慧珠禅师。 在觉昔等人眼中轻飘飘的一个虚按,却让他们敬若天人的师尊闷哼一声,险险捏不住指决。而师尊身上所披的袈裟呼地升起,低低罩住头顶,仿佛在努力抵抗着什么。 那袈裟红得陈旧,有几处甚至隐约泛白,但布面上金色的线条却是熠熠生辉,似乎有五彩缓缓流动,散出朦朦胧胧的微光,如梦似幻。 禅宗镇宗三宝之二,天袈裟。 师尊连动用两样至宝,竟还抵抗地如此艰难。觉昔心中骇然,不由转头看向那先前被他们视为妖孽的女子。 那女子之前虽血光浓重,但绝对是彻彻底底的凡人,可这会儿,怎能就拥有这般强大的力量?强到让人除了臣服,起不了任何其他的念头——这绝对不是下界能够出现的。觉昔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到一个解释。佛家有下界轮回历练之说,下界之人虽然入凡人无异,却还是能存有一些佛力,以备不时,而眼前这位,莫不是上面的某位魔主? “师父!”觉昔这边正想得出神,却听身旁二师弟乍起一声悲吼,抬眼看去,才发现自家师尊竟已被逼得生生吐出一口精血。 “请息怒。”慧珠籍着精血刺激宝物,终于得了一丝喘息,忙苦笑着深深施礼,希望能稍稍平息对面那位的熊熊怒火。觉昔他们不知步相思的身份地位,所以不知者无畏,敢这般不敬,而他可是知晓得清清楚楚,自然不敢造次。这位大人的来历,估计三界里也就没几人能摸清,可他滞留在这下界,为得就是指引这位大人的转生之魂,所以到成了少有的几位知情人之一。要说这位大人细细算起身份来,可是不得了的高贵,纵使她眼下半点都记不得,还出手欲置他于死地,他慧珠也是不敢有任何造次,只能乖乖顶着怒火,只期这位碰不得的大人能快快安静下来。 可惜,状态异常的步相思显然并不接受慧珠的歉意,朱唇轻轻勾起,冰冷的脸上便带出一小抹笑意——但那笑里,却是不容人错看的轻蔑和厌恶。而原本张开的五指微收,似虚空抓住了某物,正要狠狠捏碎。 “相、思。” 纤纤五指将握未握之际,一直呆立于步相思身畔的觉雪,突然出声。 这是极轻的一声唤,一字一顿,好似十分艰难才被吐出,缓慢而吃力,模模糊糊的,仿佛不曾出现过。 可如此缥缈的轻唤,却让众人眼中大发神威正处于无敌状态的女子,应声定格了动作。 “扑通。” 流畅的画面卡带以后便是崩盘,被混乱的灵气搅得昏天暗地的莲河瞬间风平浪静,而头顶瓦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清爽地好像刚被人洗刷过。 终于暴走结束了,慧珠望着一声不吭就栽倒在地的步相思,暗地里着实抹了把冷汗。要这位大人刚才真的下了手,他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在地藏那儿喝酒了,真是阿弥陀佛,万幸万幸。 不过,慧珠微微皱眉,不着痕迹地瞟了眼和尚堆里的那朵娇花,大为纠结。步相思的这番意外爆发要流传出去,天知道会有什么麻烦产生,毕竟平日里毫无反抗力弱得比不过兔子,可却同时能拥有毁天灭地的巨大灵力,这种怪异的事,任谁听到了,都会好奇。而这弱肉强食的修真界,最要不得的,就是好奇。慧珠眼前立马闪过几个画面,差不多都是步相思被各种粗细长短的链子锁着关在密室里的无助模样…… 咳咳,打住打住!慧珠万分尴尬地挥手打散那些诡异景象,下意识地连念几声罪过罪过,心头却不由越发郁结起来。想他一个堂堂欢喜佛,被迫降到下界只敢用三成佛力也就算了,装了这么些年的得道高僧清心寡欲他也忍了,这会儿只不过一时想歪了一下下,就得这么诚恐诚惶地自我检讨,真是,真是是可忍,孰还得忍啊……没法子,谁叫这位大人光来头就能压死人呢。当初她那恐怖老爹轻飘飘的一眼,他就是再泪流满面也不敢说半个不字,还得装作屁颠屁颠地跑下界来,等着他老人家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宝贝女儿。唉,真是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啊。 他千盼万盼望穿秋水,好不容易等到了这尊大神,哪想到这甫一出现,都还没半点觉醒的迹象呢,就能闹得如此气势磅礴。慧珠越想越是凄凉,连掐算都不用就能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奶妈职业必是前途一片灰暗。 就拿眼下这女娃来说吧,要是寻常人倒还好说,大不了他花点力气下个禁制封了记忆就行,可眼前这位却是青云派的大小姐,动不得呀。青云派作为道家大派之一,自然不会是省油的灯,他下的禁制没被发现到还好说,可万一什么地方出了纰漏,青云派要追查下来横生枝节,就不好办了。要是到时候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状况,伤了那位大人…… 慧珠打了个冷颤,急急打住自己的恐怖联想。开玩笑,就算他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不能让步相思掉哪怕一根汗毛啊,要是被那两位恐怖的存在知道自家女儿是因为他的缘故受了委屈,他直接弃了佛位去百世轮回好了,也省得到时被抓住后死得更惨。 这颗该死的烫手山芋!慧珠越想越是怨念,几乎就要散发阵阵怨气之时,大弟子觉昔的一句话,把他跑偏到不知何处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师尊,步姑娘醒了。” ********************************************************************************************* - -我懒了。。。。。。。。。。。。。。。。。。 二十九 郎非门当户对人 步相思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似长似短,清晰又混沌的梦。 梦的开端,是一道清冷而略带温和的声音。 那声音说了些什么?步相思努力回忆,却模模糊糊地记不真切。只是那声音里仿佛与生俱来的高贵骄傲,缭绕在心头,丝丝沁入,润物无声。 然后呢,梦里,都有什么? 好似山间突然涌起了雾气,明明上一刻还让她心神俱震的梦境,在她回首之时,迅速被掩住,在原地,看得到,却看不清。 “相思。”怀中的女子虽睁开了眼,眸中却是茫茫然的毫无焦距,那神情遥远得让人以为她好似并不在此处,觉雪心头没来由地掠过一丝慌张,不由俯首轻唤,温软柔和,稳稳的,一如以往。 好熟悉的声音。茫茫梦境里,步相思应声回头。 于是恍若朝阳出岫,空茫的视线里,乍然铺泄柔和而明亮的金光,这光芒极快地延伸开去,把浓白四周镀上一层明丽金色,淡淡的薄薄的,不是耀目的绚烂,只是出人意料的温暖。 神魂归位,入目便是一方光滑莹白的精致下颔,视线稍移,如花美颜相距不过几指。 “和尚。”步相思眉眼浅弯,低低开口。 细细的女子气息喷到鼻尖,又旋即蝉翅薄纱一般顺着鼻翼滑向四处肌肤,湿热热的还带着点儿甜香,诱得某个和尚呆了好是一会儿,才匆匆忙抬头左顾右盼,慌乱乱地想要压下直冲脑门的热燥。只不过这左右一看,数十颗光溜溜的青皮脑袋终于掉入了眼中,让原本就羞涩满怀的觉雪和尚脑子一顿,再也抑不住羞意,瞬间从头顶红到了脚脖子。 这俩已经对上眼了?慧珠看着两人方才完全屏蔽众人的互动,当下又想要大大叹一口气。 步相思是什么身份?那是在这三界六道横着走竖着爬斜着飘都没人会敢吭一声的,如果非要为她按上个名头,应该可以说是这十方世界里公主般的存在。而觉雪?他可以看出觉雪也并非等闲之辈,甚至于方才他爆发时流露的气息,让他想起了某个同样惹不起的人物。可就算这样又如何?哪怕是那个人,也并不拥有能与这位大人相匹配的地位啊。更况且,那个人是不可能在下界逗留如此长时间的,所以觉雪充其量也只能是与那个人有些许关系——如此的悬殊的地位身份,他们,不会有好结果。而明显,最后吃亏的,绝对是他的傻徒弟。 不过慧珠当初会让觉雪小心情劫,倒不是看到了自家徒弟的坎坷情路。他只是隐约看到了一片血光,心中便有些不安,加之他的确喜欢聪慧乖巧的觉雪,所以才会出口提点。为此他还曾郁闷了好久,想他欢喜佛虽然不若如来他们法力高强,但到底是在西方世界有佛位的,竟还不能看到一个小小凡人的未来,真是越混越回去了。而现在他算是明白了,感情这傻徒儿的命运已经与步相思交织在了一起,他要看得出那才叫奇怪。 那么,他现在是要棒打鸳鸯么?慧珠大师觉得自己的脑袋愈发的痛了,这种有损阴德吃力不讨好两面不是人的破事儿,为嘛要他来做? “师尊,弟子有一事不明。” 好嘛,苦主都还没开口呢,自家这徒弟就已经先跑出来了。慧珠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觉雪,不清不愿地捋着胡子作深沉状:“嗯?” “相思,有何错?” 呃,这位大人怎么可能会有错,就算有错也是没错!慧珠一边在心中高喊了遍极谄媚的口号,一边记忆哗啦啦回翻,才终于后知后觉地转向一众徒子徒孙:“对啊,你们怎么会向……咳,相思姑娘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