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一章 祖孙 嘉靖四十一年春二月初二,龙抬头。 晨时,鼓楼的鼓声一下接着一下,回荡在巍峨的皇城上空。 一行人在西苑西安门前停下,一名身穿赭黄五龙袍的少年,钻出了软轿,一位二十多岁的内侍上前迎住。 “奴婢冯保拜见世子殿下。” 少年点点头,摘下腰牌,递了过去。 冯保双手接住,转给侍卫,装模作样校验了一番。 进了西安门,少年上了四个小黄门抬着的步辇,一路向东。 “冯保,皇爷爷在仁寿宫吗?”少年双手扶着扶手,望着前方。 “回世子的话,皇爷在玄修。”紧跟在步辇左侧的冯保连忙答道。 “黄公也在?” “干爹也在的。” 少年不再出声,眯着眼睛,眺望着东方的朝日,一点点从朱墙黄瓦上跳出来。 冯保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少年,眼睛里有几分畏惧,朝日洒过来的万丈金光正好刺中了他的眼睛,让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裕王世子朱翊钧,皇爷的长孙,生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五月初五,原名朱翊釴,生母裕王妃李氏,不幸于嘉靖三十七年冬病逝。 世子伤心过度,染病卧床数月,药石无用,太医都说要准备后事。 嘉靖三十八年五月初五凌晨,突然天降一道红光,落在弥留的世子身上。 天亮时分,他居然开始好转。 三天后痊愈,张口能背《道德经》。 皇爷又惊又喜,叫干爹黄锦把他背到仁寿宫,当面验问。不想世子不仅能把《道德经》倒背如流,还能背《太上感应篇》。 几位真人都说皇孙是天福之人,天上的星宿下凡。而且与皇爷是隔辈亲,破了二龙不相见的局。 皇爷大喜,赐名朱翊钧,立为裕王世子,带在身边亲自教诲。 世子天资聪慧,不仅识字读书学得快,打坐入静,玄修敬天,也有天赋。还在默读《道德经》中自悟出一套“太极拳”。 每十日回一趟裕王府,与裕王和继王妃陈氏相聚一天一晚,第二天晨时再回西苑。 自此,世子回裕王府的那天,成了西苑上下最小心的日子。 稍有不慎,就会惹得皇爷不开心,轻者一顿小板子,重者当场杖死。 冯保亦步亦趋地紧跟着步辇。 他不知道,坐在上面的八岁童子在嘉靖三十八年五月初五凌晨,已经换了魂。 朱毅果,四十岁,某市宗教事务局资深公务员,一场车祸后重生在朱翊釴身上。 流利背诵《道德经》和《太上感应篇》,属于业务基操。 得知自己的爷爷是嘉靖皇帝,当然要出来秀一秀。 果真,马上飞升成了裕王世子,还赐名朱翊钧,妥妥地占了万历帝的坑。 数岁孩童的身躯里,藏着一个洞悉人情世故,历阅世态炎凉的四十岁灵魂。 一番用心,把修道孤勇者嘉靖帝哄得老怀欢慰,到了离不开他的地步。 同时,朱翊钧在爷爷嘉靖皇帝身边待了三年多,潜移默化,学到了不少帝王权谋,也有了自己总结的心得。 现在,他觉得时机成熟,准备露一手。 时不我待啊! 便宜爷爷天天嗑金丹,可以看到很明显的重金属中毒症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羽化飞升。 便宜老爹裕王即位,成为隆庆皇帝,大宝龙椅上一坐就是六年。 这六年里,朝争凶猛,如飓风烈火,根基不稳,一不小心就会被刮到。 侧妃李氏,历史上万历帝朱翊钧的生母,可不是省油的灯。 自己要是不早做准备,六年间会发生很多的意外。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今天,是自己亮剑第一刀,先斩嘉靖朝政坛不倒翁,严嵩。 快到仁寿宫,朱翊钧突然问道。 “刚才在西安门外,我看到有官轿停着,今天有人递牌子进来吗?” “回世子的话,兵部尚书、直浙总督胡宗宪胡部堂奉诏觐见。”冯保低着头答道。 朱翊钧点点头,问道:“胡部堂来干什么?哦,肯定是皇爷爷问他剿除东南倭寇的事。想不到老胡一介进士,还是很懂兵备武事,东南倭寇剿得好。” 冯保笑着答道:“胡部堂是兵部尚书,自然知兵,就是花钱花得有些让人心惊胆战了。” 朱翊钧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冯保心里一咯噔。 我刚才是不是高兴过头,说错话了? 身为嘉靖帝身边的内侍首领之一,他深知这对祖孙的厉害。 嘉靖爷不用说,即位初期孤身从承天府(安陆州)入京,十五岁的少年,与杨廷和等名臣斗得有来有往。 三年大礼议之争,把这些文官打得落花流水。 此后一直掌控着朝局,就算后来深居西苑,朝堂上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脱他的耳目,全部捏在他的手心里。 裕王世子朱翊钧,三年前被接到皇爷身边,悉心教诲。 冯保觉得,皇爷的心计智谋,应该都被世子学了去,还青出蓝而胜于蓝。 求生欲让冯保忍不住开口:“今儿接到世子回西苑,奴婢实在是太高兴,一时失了言。朝堂上的大事,容不得奴婢们胡乱开口。” “冯保啊。” “奴婢在。” “黄公说起过你,说他这个干儿子,千好万好,就是那颗心,容易浮。”朱翊钧在步辇上淡淡地说道。 冯保后颈流下一行汗,腰弯得更低了。 “世子教诲得对,奴才今后一定要沉得住气!” 其余跟在后面的内侍,看到步辇上坐着的世子,八岁的孩童,老气横秋,两句话把冯保冯公公,宫中数千内侍最拔尖的那一簇人物之一,说得汗流浃背,都不觉得诡异,还觉得很正常。 步辇很快到了仁寿宫宫门前,朱翊钧下来后,其余的人纷纷退下,身边只剩下冯保。 轻轻走进宫门,来到正殿门前,朱翊钧停住了脚步。 等了一会,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长啸声,然后是飘飘悠悠的长吟声。 “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好吧,皇爷爷又在嗑金丹。 名副其实的金丹,里面全是重金属。 他现在脸色铁青,时不时精神亢奋,不知冷不知热,很明显的重金属中毒症状。 所以自己要加快步伐,招揽人手,聚集班底。 谁也不知道皇爷爷什么时候就挂掉,到时候便宜老爹即位,自己与他就是双龙相见。 既是他皇位的合法继承人,又是他权力的最大威胁者。 天家无情啊! 朱翊钧沉住气,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华表千年一鹤归,凝丹为顶雪为衣。” 殿里传来爽朗的笑声,“哈哈,我的乖孙道童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爷爷给你准备了早饭,就等着你!” 第二章 倒严第一刀 朱翊钧慢条斯理地吃着御厨做的早饭。 一笼七个精巧的小笼包,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旁边还有一碟酱菜。 细嚼慢咽吃完一个小笼包,喝一口小米粥,夹几丝酱菜,再喝一口小米粥。 嘉靖帝在旁边坐着,双手笼在袖子里,满脸慈祥地看着朱翊钧吃早饭,仿佛在看世上最美的景色。 他穿着一身宽大修长的天青色道袍,头戴一顶紫金道冠,长瘦脸,三缕长须胡,脸色发青带铅色,双眼微红,透着精光。 朱翊钧吃完后,自有内侍递上茶碗,捧上铜盆。 他接过茶碗,喝了一口温茶水,咕噜咕噜在嘴巴里漱了一下,吐在铜盆里。 “乖孙吃完了?” “吃完了。” “吃饱了?” “吃饱了。” “吃饱了起身来,跟着爷爷打一套太极拳,消消食!” “好!” 祖孙俩在殿中打起太极拳,朝阳从殿门照进来,给两人各自笼上了一团金光。 等到两人打完一套拳,收手垂臂,吸气呼气。 掌司礼监事兼总督东厂太监黄锦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殿门口。 “皇爷,世子,老奴在外面看着,仿佛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只仙鹤,在翩翩起舞。” 嘉靖帝哈哈大笑,挥一挥宽大衣袖,往殿中的道坛走去,问道:“胡宗宪来了吗?” “回皇爷的话,在西安门值房里候着。” “传!” “是!” 李芳,内官监太监,嘉靖帝贴身内侍,悄无声息搬来一张蒲团,放在道坛旁边。 嘉靖帝在道坛中间盘腿坐下,朱翊钧也在蒲团上盘腿坐下,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脚步声在殿门外停住,又悄无声息。 朱翊钧知道道坛上的皇爷爷在运转小周天,估计得一刻钟。 今天皇爷爷召见胡宗宪,十有八九是要确定东南的倭寇,是否剿除干净了。 这项军事行动,实在是太耗钱了! 虽然是胜仗一个接着一个,可银子却如流水一般花出去了。 皇爷爷在修道方面十分狂热。 而他认为的修道是大修道观,广延真人,时不时花重金举行祭蘸仪式。 在朱翊钧看来,是想用金山银海打造一条通天梯,纯纯的用钱收买天上的神仙,赐下神符仙篆,让他飞升登仙。 东南剿倭,军饷军粮,耗费巨大,不得不让皇爷爷过了好几年“清心寡欲”的日子。 随着年纪变大,身体越来越差,皇爷爷对修道成仙变得迫不及待。 去年,他授意严嵩一党在浙江大搞稻改桑,名义上是筹集剿倭粮饷,实际上是为修道筹钱。 结果一地鸡毛不说,还搞得浙江糜烂,不可收拾。 国库内库照旧亏空。 皇爷爷无法,只得驳回朝野汹涌滔滔的倒严请求。 严嵩也识趣,马上派出心腹鄢懋卿去两淮,名为巡察盐政,实际上是为皇爷爷搞钱。 叮当——! 一声铜罄响惊醒了朱翊钧。 皇爷爷运转完小周天。 罄声刚落音,黄锦在殿门外禀告道:“皇上,胡宗宪来了。” “叫进来。” “是!” 跟在黄锦身后的官员,身形峻挺雄秀,器宇不凡。 头戴乌纱帽,身穿一身绯袍,胸口补子绣着锦鸡,提着前襟走到殿中,对着道坛上高坐的嘉靖帝噗通跪下。 “臣兵部尚书,直浙总督胡宗宪,拜见陛下!” “胡爱卿车马劳顿,辛苦了。这是朕的嫡长孙,裕王世子。” 胡宗宪进殿时就注意到道坛旁的朱翊钧,猜测他就是皇上最喜爱的孙子,裕王世子。 听到嘉靖帝如此说,连忙向朱翊钧行礼。 “臣胡宗宪拜见世子殿下。” 朱翊钧笑着点点头,“胡部堂好。” “李芳,给胡爱卿搬个座。” “是。” “臣恭谢陛下赐座。” 胡宗宪刚坐下,嘉靖帝开口了。 “你们上折子说,东南的倭患清剿干净了?” 胡宗宪小心地答道:“回皇上的话,浙江的倭寇都清剿干净了,下一步臣准备清剿福建的倭寇。” “那就是没清剿干净?” 嘉靖帝的话里透着一丝不高兴。 危险的气息在殿里飘荡着,胡宗宪喉结忍不住上下抖动。 自己上的折子,说得清清楚楚,偏偏浙江、南直隶的地方官员,往死里吹嘘功劳,吹得天下无倭。 现在自己实话实说,让皇上白高兴了一场。 皇上白高兴了,自己就要高兴不起来。 朱翊钧突然开口问道:“福建在哪里?浙江的南边吗?” 胡宗宪看了嘉靖帝一眼,发现他神情如常,连忙答道:“回世子的话,福建是在浙江的南边。” “那西洋人来我天朝买丝绸、瓷器和茶叶,得经过福建吗?” 胡宗宪脑子嗡的一声,像是刚才嘉靖帝的那声铜罄在他脑子里敲响了,连忙答道。 “回世子的话,西洋人来东南采办,是得走福建。福建泉州也是一处大港,西洋商人特别多。” 朱翊钧转头对嘉靖帝说道:“皇爷爷,孙儿看来,福建的倭寇是也得剿。阻塞商路,我天朝的丝绸、茶叶、瓷器卖不出,西洋人的银子进不来,最后亏空的还是国库。” 嘉靖帝看了朱翊钧一眼,语气飘忽地说道:“钧儿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浙江一地的倭寇,用兵数年,用的钱粮如山如海。再清剿福建的倭寇,不知还得花多少钱。” 朱翊钧一副不知柴米贵的样子:“钱?严阁老不是派人去巡察两淮盐政了吗?两淮出盐,富甲天下。严阁老派出得力干将,清查积年弊政,肯定能收聚流失的盐税国赋。” 听了朱翊钧的话,嘉靖帝想起这件事,心里也热起来。 “黄锦,鄢懋卿的折子递上来了吗?” “回皇上的话,一早递上来了。” “拿给朕看。” “是。” 嘉靖帝说完后闭目养神,朱翊钧也闭目养神。 胡宪宗看着这对动作神同步的祖孙,心里波澜起伏,百感交集。 不到半刻钟,黄锦急匆匆地捧着一封奏折跑了过来,来到殿门口,放缓放轻脚步。 “皇上,鄢懋卿的折子。” “嗯。”嘉靖帝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黄锦提着前襟,从侧面攀上道坛,把奏章递了上去。 嘉靖帝抖了抖袖子,枯瘦的左手从宽大的袖口伸了出来,接过奏章,摆在膝上展开。 越看越脸黑,看到最后,怒火冲天的嘉靖帝把奏章狠狠一甩! 长长的奏章在空中飞舞,飘落在地上。 “混账!” 惊天一声怒吼,胡宗宪、黄锦、李芳都噗通地跪下,唯独朱翊钧还稳稳地坐在蒲团上。 他知道,砍向严嵩的第一刀,挥出去了。 第三章 朕的银子! 怒不可遏的嘉靖帝提着宽大的道袍,快步走下道坛,在空荡的殿里来回地走动着。 “混账!当朕是瞎子,是乞丐吗!二百三十万两给国库,还腆着脸说,专门拨出一百万两银子给宫里内库,给朕修万寿宫。 不辞辛劳,为君解忧!混账!他就是这么为君解忧的!三百三十万两,装满三艘船,从南边游到北边,招摇过市,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他鄢懋卿,为君分忧,在两淮为朕,为国库找了三百三十万两银子! 黄锦,你说,鄢懋卿在两淮巡盐,到底找了多少银子出来!” 黄锦答道:“回皇上的话,前前后后,应该有五百五十万两。” 朱翊钧从去年就筹划倒严,听到严嵩派鄢懋卿去两淮巡盐,找机会提醒了一句,使嘉靖帝起了疑心,要黄锦派东厂密探看着鄢懋卿,还把他真实的账本抄了一份。 “可奏章里只有三百三十万两,两百三十万给国库,还有一百万给宫里,给朕。说,剩下的银子他们是怎么分的!” “回皇上的话,严家一百二十万两,鄢懋卿一百万两。” “听听,听听,”嘉靖帝提着道袍前襟,狠狠踩着地上的奏章,“都是朕的钱!他们拿两百万两,分朕一百万两!朕还要感恩戴德,给他们进官加爵啊!” 仁寿宫正殿里,回荡着嘉靖帝咆哮的声音。 朱翊钧站起来,扶住嘉靖帝,叫着李芳。 “李芳,快给皇爷爷拿张椅子来。” 李芳一骨碌爬起来,搬来一张椅子,朱翊钧和黄锦左右扶着嘉靖帝,在椅子上坐下。 李芳又端来一碗参汤,朱翊钧接过来,双手端在嘉靖帝跟前:“皇爷爷,犯不着跟这些混账置气。钱被他们拿走了又如何?只要还在大明境内,它就跑不掉。” 嘉靖帝猛地转头看着朱翊钧,一双三角眼在他年幼的脸上转了几圈,突然笑了。 “哈哈,哈哈!我老了,还不如一个孩子想得明白。是啊,钱被他们拿走又如何,只要还在大明,吃了朕的,就得乖乖给朕吐出来!” 旁边的胡宗宪听得心惊肉跳。 他悄悄看着在一起的祖孙俩,神情复杂。 恢复常态的嘉靖帝接过朱翊钧手里的参汤,缓缓喝下,再接过李芳递过来的丝巾,搽拭干净嘴角。 “乖孙,你说这银子叫他怎么吐出来?” “皇爷爷,雁过拔毛,兽走留皮,官场上的陋习,自古到今都有,禁是禁不了。只是国库没钱,皇爷爷叫他们去弄,弄回来一两银子,十二钱入国库,四钱他们贪了,也没话说。 十钱归国库,他们吃六钱,也只能捏着鼻子认。可是他们这么捞,可不行。东南剿倭要钱,大明处处要钱,皇爷爷为了天下社稷,这几年省衣节食,结果他们倒阔绰起来。 昨儿孙儿回裕王府,听两位园丁议论,说他们老家苏州,有位致仕的官员修养老的园子,一家伙花了近百万两银子。 太无法无天了!” 嘉靖帝瞪圆眼睛,失声问道:“花了多少银子?” “近百万两银子,具体多少孙儿也不知道。” 嘉靖帝指着黄锦问道:“你管着东厂和锦衣卫,你知道吗?” “老奴接过禀贴,是前礼部侍郎王慕兰,致仕归乡,在苏州吴县以大弘寺址拓建为园,前后耗时五年,耗费白银六十一万两,还取名拙政园。” 嘉靖帝的怒火又腾腾地冒起来:“拙政园,他是觉得朕拙于为政吗?六十一万两银子,养老园子。礼部侍郎王慕兰,朕记起来了,严世蕃的好友啊。有六十岁了吗?有吗?” “陛下,王世兰今年五十三岁,致仕时才四十九岁。” “呵呵!”嘉靖帝冷笑道,“五十岁不到就要养老荣休了,朕六十了,花甲之年了,还在这里撑着!一群无君无父的东西。” 胡宗宪恨不得把耳朵捂上。 这些话,是自己能听到的吗? 待会皇上会不会把我灭口? 朱翊钧扶着嘉靖帝,左手轻轻地给他抚着后背,嘴里说道:“皇爷爷,不要生气,是孙儿不好,又惹你生气。” 等到嘉靖帝看过来,他往旁边的胡宗宪努了努嘴。 嘉靖帝马上明白朱翊钧的意思,有些话不能在臣工面前说。 他挥挥手,示意李芳:“把胡爱卿的凳子搬近点,给世子也搬一张来,朕和胡爱卿是君臣一心,坐近了说话。” 胡宗宪连忙磕头:“臣谢陛下天恩。” 起身坐在凳子上,离嘉靖帝不到一丈远,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感,一脸的恭敬。 “东南倭寇,从三十四年闹到现在,直浙总督换了好几任,唯独你胡汝贞,切切实实把浙江倭寇剿了。 居功甚伟,劳苦功高。” “回陛下,这些都是臣该做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胡宗宪看了一眼嘉靖帝,又问起他最关心的事情,“陛下,那福建剿倭之事?” 东南倭乱,为祸甚广,胡宗宪耗费数年心血,终于剿除了浙江倭患,现在只剩下盘踞在福建的部分倭寇,全功就在此一举,他不想半途而废。 嘉靖帝叹了一口气,说道:“胡汝贞,刚才朕的失态,你也看到了,国库缺钱粮。两淮巡盐,就巡出这么点银子,还被他们贪了一半。 要是再加派税赋,吃苦的还是天下百姓啊。为了福建倭患,逼反百姓,两难啊。” 嘉靖帝心里也很犹豫。 刚才朱翊钧提醒得对,福建倭患不除,与西洋海商的贸易就受影响,耽误赚银子。 可是剿除福建倭患,又需要大量的银子,自己的修道宏伟计划又得延缓一段时间。 两头堵。 胡宗宪看着嘉靖帝,很想说道,皇上,刚才不是有五百五十万两银子吗?逼他们吐出来,不就全有了吗? 可他不敢说,因为他知道,现在朝廷处处缺银子用,无数的窟窿需要去填,何况皇上等这些银子也等了好久。 三大殿、万寿宫等道观宫殿,皇上筹划了好些年,因为没钱,营造拖拖拉拉,一直没有完工。 这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事情。 现在有银子了,皇上能舍得再吐出来吗? 可是没有足够粮饷,自己怎么清剿福建倭寇? 胡宗宪心急如焚,却不知该怎么办。 “皇爷爷,刚才听到两淮巡盐一事,孙儿想起一事。”朱翊钧开口了。 胡宗宪一愣,聚精会神地倾听。 刚才一番经历,让他明白,裕王世子不仅极得皇上信任和宠爱,而且心智成熟,一言一行都颇有深意。 “孙儿想起什么事?”嘉靖帝挥挥宽大的衣袖,双手笼在袖子里,放在上腹。 “去年严阁老他们上奏,说要给朝廷开源,在浙江搞什么稻改桑,结果一番折腾下来,国库银子没收到几两,还惹得东南民怨鼎沸。 现在皇爷爷严令他们去两淮巡盐,还敢明目张胆地吞没近半的银子。孙儿想来,那稻改桑,平日里梳理东南赋税,他们不知道贪墨了多少银子。” 嘉靖帝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最后叹了一口气道:“朕知道这些腌臜事,只是国事民政还得他们来处理。” “皇爷爷,我们暂时管不到他们,但是可以新找一条财路,帮胡部堂把福建剿除倭寇的粮饷给凑齐了。” “新找一条财路?”嘉靖帝眯着眼睛沉吟一会,“孙儿你继续说。” “东南值钱的无非是丝绸、瓷器、茶叶,这些东西全掌握在他们手里。他们卖给西洋人十万两银子,给国库交一万两税银,我们也不知道啊。” 嘉靖帝缓缓点点头。 鄢懋卿两淮巡盐,让他伤透了心。 以前他知道严世蕃一党,手脚不干净,吃点拿点卡点,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万万没想到,他们胆大包天,再三严令下,也敢跟自己三七分,自己三他们七! 孙儿说得对,这些年他们上下其手,不知道贪墨了多少银子! 都是朕的的银子啊! 第四章 倒严第二刀 “孙儿,你的意思是派宫里内侍去东南,把丝绸、瓷器、茶叶都管起来,直接卖给西洋人?” 在嘉靖帝心里,文官靠不住,那就只能信任身边的宦官。 皇爷爷,不行啊,你要是学你历史上的孙儿万历帝,到处派太监收税,不仅钱没收到,还会惹得天下沸腾。 文官们会拼死反对的,说不得又是一场类似大礼议的正治风波,然后便宜了严党。 再说了,太监这些没根的家伙,更坏,更贪钱,更没节操,他们吃得满肚子都是油,罪名却要皇爷爷你来承担。 “皇爷爷,派内侍办这件事,恐怕不行。朝廷百官会以有违祖制上疏反对。” “那你是怎么个想法?” 朱翊钧在身边三年,嘉靖帝知道他心智早熟,非常有主见。 “皇爷爷,胡部堂不是要去福建剿除倭寇吗?这是涉及东南安危、福及千万百姓的头等大事。不如以此为理由,成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专为胡部堂筹集粮饷。”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嘉靖帝念着这个名字,“成立新衙门,还是得经过内阁,吏部,需要地方协办,最后还是换汤不换药啊。” “皇爷爷,请听孙儿往下说。” “你说。” “这次朝廷不出面,是东南百姓,农学商工,听闻胡部堂剿除福建倭寇缺粮缺饷,于是纷纷踊跃募捐,献出丝厂、茶山、瓷器场,用为军资。 皇爷感念百姓义举,下诏褒奖,又说这些钱财供军资不够,不如作为资本,以商号的模式经营起来,赐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招牌,以致仕官员为主,内侍、商贾为辅,再赐下海商专营权。” 嘉靖帝眼睛一亮,喃喃地念道:“海商专营权?” “是的皇爷爷,就是特许与海商买卖的权力。所有海商,不管东洋西洋南洋,只能跟拥有海商专营权的商号做生意,每笔买卖抽取一定比率税银,用作福建剿倭粮饷。 其余的都是非法,都是在走私偷逃朝廷课税。胡部堂在剿除倭寇海盗的同时,也可以把这些非法之徒剿了!资产充公!” 嘉靖帝眼睛更亮了,他一下子就听出来海商专营权蕴含的巨大财富。 以前严党、以及东南官绅富甲天下,跟把持着与海商贸易往来有莫大的关系。 胡宗宪听得小心肝噗通乱跳。 他久在东南,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 他小心地说道:“陛下,殿下,我朝祖制有禁海令。” 正是因为禁海令,东南倭寇才越闹越凶,最后真真假假,为祸东南十几年。 嘉靖帝看着朱翊钧。 朱翊钧微笑着说道:“胡部堂,这是权宜之策。我朝为了安抚北胡,稳定九边局势,恩准在几处边关开椎场马市。 漠北瓦剌、鞑靼人,是我大明世代仇敌,都能恩准开边。为了剿除倭患,肃静东南,暂时开海边,也未尝不可。” 嘉靖帝点点头,这个理由找得可以,正大堂皇。 东南的丝绸和瓷器卖给西洋商人,都是公开的秘密。你们这些臣子私下可以卖,朕就不能下诏公开卖了吗? 他的心更热了。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和海商专营权,说是为剿除福建倭患的权宜之策,可福建剿倭不可能剿一辈子。 依照胡宗宪的本事,两三年就清剿干净了。 那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可以换个牌子,继续拥有海商专营权,赚取的金山银海,就全是朕的,可以使劲地花了。 嘉靖帝问道:“孙儿,你刚才说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以致仕官员为主,内侍、商贾为辅,是个什么章程?” “皇爷爷,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一事是东南和天下义民为君解忧,主动提出的。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民办,延请品行众知的致仕官员为主,以内侍监督,再招揽皇商、地方商贾为臂指。” 嘉靖帝听懂了朱翊钧的话。 什么致仕,其实指的是被贬斥免职的官员。 此前十几年,他重用严党,被贬斥免职的官员,多半与严党不合。 现在他对严党产生了严重不信任,生怕这些人又贪墨自己的银子。 改用与严党不合、又才德皆备的前官员,正合适,还能堵住了文官们的嘴。 这些人虽然不当官了,可还是你们的人。 民办? 有自己的旨意,赐下的海商专营权,它半民半官。 有非议被指责时,是民办;赚钱抢生意时,是官办。 主打的就是一个灵活。 不愧是朕的乖孙,居然能想出这么弯弯绕绕却非常有用的法子来。 也不枉朕带在身边,悉心教诲三年。 老三(朱载坖)平庸没有主见,朕一直担心他被文官群臣蒙蔽哄弄。 好了,有这么精明的嫡孙,那些文官顶多哄弄一时,哄弄不了一世。 嘉靖帝不置可否地说道:“此事朕知道了,只是此事兹大,待朕想想。” 胡宗宪有些着急,他觉得这是目前最稳妥也是最好的法子。 虽然他属于严党,却是严党的异类,他也看不惯严党党羽欺下瞒上,贪墨成风。 但胡宗宪知道,此事急不来。 皇上的性子如此,怎么可能臣下劝说几句,他马上就拍板定夺的? 嘉靖帝开口转问起胡宗宪剿除倭患的事。 今天召见胡宗宪,为的就是这件事,只是此前发生了许多事,这才转到今日的正题。 “胡爱卿不仅用兵得体,兵也练得好,还知人善用,你手下几员大将,嗯,俞大猷、戚继光、卢镗,都很不错。” 胡宗宪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朱翊钧看在眼里。 他翻阅过司礼监架阁库里的过往文档,知道胡宗宪确实有本事,但也有文官的通病。 遇到事,比如打败仗了,甩锅甩得那叫一个利索。 功劳他领,锅由部下背,这事他不止干过一回,俞大猷就被他坑过好几回,差点冤死在大牢里。 但是俞大猷、戚继光、卢镗这三位抗倭名将,确实是胡宗宪一手提携举荐,才成为东南抗倭柱石。 嘉靖帝还在继续:“东南倭患要剿,国库钱粮也要量力而行,不能因小失大,也不能因噎废食。” 胡宪宗心听得稀里糊涂。 皇上,你话里到底什么意思,是剿还是不剿,没个准信啊。 嘉靖帝最后又加了一句:“你拟个方略呈上来,朕与诸位阁老臣工们议一议。” 胡宪宗心头一热,觉得事情似乎有转机了。 朱翊钧却比胡宗宪笃定得多,因为他在嘉靖帝身边三年,深知自己的皇爷爷,想钱快要想疯了。 但是到最后,嘉靖帝也没有明确要不要继续剿除福建倭患,也没有再提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 胡宗宪患失患得地叩阙离去。 等胡宗宪离开仁寿宫,嘉靖帝马上转头对黄锦说道:“你去查查,把这五年间被严嵩父子他们,弹劾贬斥的大臣名字,列一份出来。 我就说了嘛,皇爷爷想钱都快要想疯了。我赚钱的锦囊妙计,肯定会用的。 胡宗宪不用担心,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会成立的,福建剿倭也会继续的。 因为没有福建剿倭,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也无法名正言顺地成立,海商专营权也就无法赐下。 这是串在一起的。 这也算是砍向严嵩父子的第二刀。 一旦皇爷爷有了新的,更好的敛财渠道,严嵩父子就失去最后的价值。 第五章 纠结的张老师 “皇爷爷,我去上学了。”朱翊钧转头说道。 “好,上完学就回来,爷爷等着你一起吃中饭。”嘉靖帝挥挥手,站在殿门口,双手笼在袖子里,跟一位送孙子去上学的平常百姓家的爷爷无异。 嘉靖帝疼爱孙子朱翊钧,也非常重视他的教育。 在西苑西安门附近找了一处地方做书堂,选了几位翰林饱学之士为教授,每日上午轮流给朱翊钧授课。 朱翊钧走在巷道里,轻松欢快。 今天上午挥向严嵩的两刀,刀刀暗藏杀机,达到了理想效果。关键是借着由头,自己能够拉拢胡宗宪。 胡宗宪是严嵩义子赵文华提携的,属于严党,但是又不属于严党核心人物。 他们更应该叫务实派。 他们希望经邦济世,也有治国才能,能做实事,肯干实事。但他们也知道,这世上做事难,做利国利民的实事难上加难。 他们只能投靠严嵩,依附在严党麾下,带着镣铐跳舞,艰难地做些实事。 因为确确实实在做事,很容易被抓到把柄,于是以“裕王党”为首的清流,在竭尽全力扳倒严党的时候,往往以攻讦他们为突破口。 严党为了自保,有时也会把他们推出来,成为替罪羊。 朱翊钧不想再发生这种事了。 皇爷爷秉政三十多年,朝堂上的正治风气很不健康,干实事的没剩下几个,再被清流们弄掉,就无人可用了。 今天上午,他借力打力,狠狠坑了严嵩严世蕃父子一回,又借着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这个“钱途远大”的新财源,吊住了皇爷爷,保住了胡宗宪。 剿除倭患,现在是皇爷爷敛财的最大借口。 海商税收一百万两,剿倭分五十万两,皇爷爷分五十万两,合情合理。 而遍数满朝大臣,能干净利落地剿除倭患,也只有胡宗宪了——总不能钱分了,倭患没有剿除,那就不好交代了。 所以,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东南倭患,胡宗宪,严党务实派,被一条线串在一起。 皇爷爷绝不允许这条线被人给断了,因为那是断他的财源!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落实,自己就能名正言顺地去招揽胡宗宪等务实派,拥有自己在外朝的第一批班底。 想想就高兴。 “小呀小二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风来不怕雨...”朱翊钧哼唱着自编的上学曲,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面。 冯保带着四个小黄门,紧跟在身后。 今天上午这出戏,冯保在殿门外伺候着,耳闻目睹,虽然还搞不清里面的弯弯绕绕,只觉得严嵩父子这次有难了,而世子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他不动声色,把无数清流大臣咬牙切齿,斗了二十多年也没斗倒的严阁老父子,轻轻一脚就给踹到坑里去了。 冯保心里的敬畏之心,已经快要叠满。 来到学堂门前,朱翊钧站住脚步。 冯保马上上前去,替他整理衣服,保持整洁,又从小黄门手里接过一本书,奉给朱翊钧。 “世子,今儿是张先生讲《论语》。” “《论语》好啊,圣人之言。” 朱翊钧走进学堂,上首站着一位身穿青袍襕衫,头戴四方巾的男子,三十多岁,俊朗刚毅,目光炯炯。 “学生朱翊钧拜见老师张先生。” 今日的教授是翰林院侍讲张居正,专讲《论语》。 另有两位老师,提调顺天府督学潘季驯,讲《千字文》和《史记》;吏部左侍郎李春芳,是朱翊钧的“教务主任”,兼讲解诗词和策论。 张居正含颌点点头,“世子好,请坐。” 等朱翊钧坐下,他说道:“今日我们继续讲读《论语》,‘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圣人这句话的意思是以仁政去治理国家,自己就会像北极星那样,安然处在自己的位置上,别的星辰都环绕着它。” 朱翊钧点点头,“学生知道,孔老夫子的意思是为政以德,以礼治国。” “那你有还有什么心悟吗?” 朱翊钧歪着头思考,张居正神情紧张地看着他,充满期盼。 神童啊! 自己号称江陵神童,可是跟世子比起来,还是有差距。诗文经义倒背如流,还有自己的见解,说出让人眼睛一亮的话来。 最关键的是,他深受皇上喜爱,曾经被当着群臣的面,呼之为好圣孙。 上次如此称呼,还是永乐皇帝时。 永乐帝非常喜爱嫡孙朱瞻基,称之为好圣孙。 太子朱高炽不被永乐帝喜欢,却因为嫡子朱瞻基的缘故,储君之位坐得极稳。 现在也是一样的道理,皇上越喜欢世子这位嫡孙,裕王的储君之位就越稳固。 朱翊钧缓缓地答道:“为政以德,学生看来,关键在于自修和内求,君王通过内求,以明明德,而后惠民安民。自修有了结果,自然会吸引其他同道之人,形成众星共之。” 张居正连连点头,虽然还肤浅了些,但是对于八岁孩童来说,已经非常难得了。 “老师,可是这世上君子多,还是小人多?” 张居正一时无言以对,只能反问一句:“世子觉得呢?” “学生觉得平常人多,都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可小人造成的危害,比君子带来的福荫要大得多。君子多以自修内求,小人却是热衷于损人利已。” 张居正很是无奈,世子又开始跳脱,说些“异端邪说”。 “我觉得,某些读书人口口声声以德服人,实际上都是叫别人做君子,他们好行小人之举。” 一股激流在张居正胸口冲荡,他右手紧握戒尺。 要是一般学生,他早就把手心打烂。 胡说八道,圣人的经义你就是这么理解的? 可是张居正现在不敢,因为他面前的学生朱翊钧有爷爷罩。 他爷爷是嘉靖皇帝。 满朝文武,谁不畏惧这位喜怒无常、心思深沉、手段毒辣的皇上? 张居正强忍着心头气,继续讲解论语。 一个时辰后,张居正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世子,抄一份吧。” 抄就抄。 朱翊钧拿着笔墨,在一张白纸上抄写起来。 张居正在一旁背着手来回地走动,为自己又做了一件违背良心和道德的事,长叹短嘘。 这是一篇学习笔记,对今天讲解的论语部分做了“读后感”,用词稚嫩、造句遣词不完全成熟,符合一位八岁孩童的境界。 但是又言之有物、悟之有理,有一两句闪光的金句。 这种短文,对于江陵神童来说,手到擒来。 抄完后,朱翊钧递还给张居正。 张居正扫了一眼,在纸眉上批下一句:“言之有物、悟之有理。上中。” 批完后,他再递给朱翊钧,“这是世子今天的读书成绩,请呈给皇上。” “谢先生!”朱翊钧恭敬接过来。 他知道张居正如此做法,完全是想在皇爷爷那里保持自己好圣孙的形象,进而继续稳固父王储君的地位。 要出门时,朱翊钧像是想起来,“先生,上午直浙总督胡宗宪觐见皇爷爷,说了东南剿倭事宜,皇爷爷夸了他两句,说他勇于任事,剿倭剿得好,说要严阁老拟票犒赏他。” 张居正脸色微微一变,拱手说道:“世子慢走。” 朱翊钧向张居正行礼,转身离去。 严嵩父子岌岌可危,裕王党为首的清流就要窜起来了,被压制了那么久,该释放释放天性,得让朝野知道,大明朝还有这么一群“赤胆忠臣”。 多了这么些“赤胆忠臣”出来搅合,朝堂的水应该会更浑,自己就更好浑水摸鱼了。 第六章 好圣孙 中午,朱翊钧跟嘉靖帝一起吃中饭。 饭后一起围着仁寿宫转了三圈,在殿里练了一套五禽戏。 然后坐下来,打坐静修两刻钟。 朱翊钧起身,告别继续打坐的嘉靖帝,去西苑南边的校场,由宿卫武官教导射箭、骑马,锻炼身体。 黄昏时分,回来再跟嘉靖帝吃晚饭,然后开始做修道晚课。 朱翊钧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宫外却是暗潮汹涌。 裕王府书房里。 裕王朱载坖,朱翊钧的父亲坐在上首,左右分坐着裕王府侍讲高拱、陈以勤、殷士儋和张居正。 听张居正讲完朱翊钧临别时说的话,一把大胡子的高拱第一个说道:“不行!胡宗宪浙江剿倭大捷,给严党涨了气势,凶焰更灼,必须找人弹劾他!” 陈以勤持重,开口争辩道:“倭患为祸东南十几年,胡汝贞殚精竭力,在浙江清剿了倭患,造福千万百姓,功在社稷。弹劾他,说不过去!” 高拱瞪了一眼这位与自己意见经常不一的同僚,愤然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东南倭患,只是癣疥之疾,严党才是心腹大患。 只有除掉心腹大患,癣疥之疾手到擒来。逸甫为何轻重不分?必须弹劾胡宗宪,要不然嘉赏诏书一下,更难制严党了。” 殷士儋忍不住琢磨道:“世子这番话,有什么用心吗?” 高拱不耐烦地摆摆手:“八岁孩童,除了在皇上面前撒娇之外,能有什么心思?正甫过虑了。世子与裕王殿下父子同心,也知道严党与裕王为敌,知道些严党的消息,自然会传递回来。” 朱载坖捋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 他对朱翊钧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非常满意。 以前父皇在自己和兄弟景王朱载圳之间犹豫,不知道立谁为储君。 虽然自己是长子,可自己和朱载圳都是庶子,父皇真要立老四,一道诏书立其母卢妃为后,老四一跃成为嫡子,名正言顺地为太子,自己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父皇迟疑了好几年,幸得钧儿死里逃生,天降神迹,被父皇喜爱,带在身边,然后逐渐态度明确。 去年正旦朝会上,父皇当着群臣的面,指着钧儿说好圣孙。 没两月,父皇下诏,老四去德安就藩,自己的储君之位稳固。 陈以勤继续反对高拱的意见:“好坏不分,这不是君子所为!” 高拱大声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看到两人要吵起来,朱载坖连忙出来打圆场,“两位先生不要争吵,让外人知道了笑话。” 把高、陈两人按下后,朱载坖继续和稀泥,“陈先生,不如让高先生去试一试。几份弹劾奏章,胡宗宪又不是没吃过,伤不到他的。 正如高先生所言,打击一下严党凶焰,也是好的。高先生,点到为止即可,不要再掀起大风波。去年稻改桑,我们差点被严世蕃拉着同归于尽,不可取,不可取啊!” 高拱见朱载坖暗地里是支持自己的,觉得占了上风,也不为甚,拱手道:“殿下,臣知道了。臣会就事论事,找到真凭实据,弹劾胡宗宪。这厮有过前科,屁股不可能干净!” 张居正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出声。 他去年年底才被恩师徐阶推荐,进入裕王府担任侍讲。 资历、裕王信任远不如前面三位,所以他是千言万语不如一默。 现在回过头看,他发现世子在授课结束,要分手时突然告诉自己这件事,颇有深意。 他当了近一年的世子经义老师,对这位好圣孙的脾性摸到了一点点。 真的是皇上的好圣孙啊,心思一样的深沉。 可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有这么深的心思吗? 裕王不信,高拱不信,陈以勤、殷士儋不信,自己原本也不信,可现在半信半疑。 从裕王府出来,张居正想了想,转道去到徐府,找自己的恩师徐阶。 徐阶,太子太师,武英殿大学士,内阁次辅,是张居正入选翰林院庶吉士的教习,得其悉心教诲。 徐阶听完张居正的转述,以及疑惑。 “老师,学生认为世子特意给我讲述这件事,颇有深意。” 徐阶点点头,“能在皇上身边久待,就是只雀儿,也有三个心眼。世子此举,应该有深意。” “可是学生百思不得其解,世子到底什么用意?” 徐阶的左手轻轻地拍打着座椅的扶手,“宫里的人都说,世子深得皇上真传,说话行事,诡秘难测。 皇上要严阁老票拟,嘉赏胡宗宪,可是我在内阁,没收到这个旨意。” “会不会直接送到严府去了?”张居正问道。 徐阶摇摇头,“这是内阁票拟,批红后要明发天下的,私送去严府,没必要。” 师生两人陷入了沉思。 突然,徐阶一抬头,眼睛闪着光,“我知道了。” “老师,你知道什么了?” 徐阶一字一顿地答道:“世子是想告诉我们,皇上有了倒严之心。” 张居正一脸诧异,这两者根本不挨着啊,老师,你是怎么把它俩想到一块去的? 徐阶缓缓地说道:“我们要从根上想,从皇上的行事风格上想。他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钱,有了钱皇上才好专心修道。 东南倭患,皇上其实并不重视。这次胡宗宪进京述职,得皇上召见,我还有点意外。现在想来,应该是皇上有了倒严之意,所以要安抚胡宗宪。” 张居正听明白了些,但还是没有悟透,静静地继续听老师的讲解。 “严党的根本在于把持了天下税赋,一是两淮,二是东南。所以他们能给皇上敛财,能在东南剿倭。 敛财和剿倭,也是严党现在屹立不倒的根本。皇上有了倒严之心,但倭患还得继续剿,所以亲自召见,安抚胡宗宪。” 张居正彻底听明白了,但是心里又有了一个新的疑惑。 “老师,你说严党依仗之处有两点,一是敛财,二是剿倭。敛财还重于剿倭,老师说皇上有了倒严之心,把剿倭依然托付于胡宗宪,那敛财呢?” “为师也不甚清楚,静观其变吧,早晚这条大鱼会露出水面的。” 张居正点点头,继续问道:“老师,那我们该怎么办?” “世子这样传了话,有弹劾胡宗宪的意思在,那我们找几个人,跟在高拱他们后面,弹劾就是。 既然皇上有了这样的心思,再多的弹劾奏章,也奈何不了胡宗宪,我们就当去凑个热闹。” 张居正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感叹道:“老师,世子才八岁啊,八岁啊!” 徐阶长叹一口气:“是啊,才八岁。皇上十五岁时,跟内阁前首辅杨公(杨廷和)斗得有来有往,最后让杨公黯然致仕。现在世子八岁就崭露头角。 这到底是大明的大幸呢,还是不幸呢?” 张居正也是心中茫然。 胡宗宪静坐在驿馆里,就着烛光看书。 一位杂役轻手轻脚端上一杯热茶,站在旁边,静立不动。 胡宗宪抬起头,双目看着他,透着威势杀气。 “胡部堂不要误会,小的奉命传句话。” 胡宗宪脑子一转,轻声道:“请说。” “过两天,朝堂有大风大雨,都是对着大人来的。送大人一句话,‘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说完,杂役拱拱手,转身离开,留下一脸懵逼的胡宗宪。 什么意思啊? 怎么没人给我讲解一下啊! 第七章 严家父子 严府位于东城,方圆连绵数里,水榭楼台,雕梁画栋。石奇水秀,花丽草艳,比裕王府还要大,还要奢华。 在一处临水轩楼里,二十多位美女粉黛艳容,身穿飞凤丝绣衣衫,分列两边。 楼里点着几十支手臂粗的蜡烛,插在银烛台上,把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灯光下,白玉屏风上镶嵌的各色宝石闪闪发光,其它各处金银器皿,珠宝装饰,闪烁耀眼。 正中有一座象牙宝榻,四周围着金丝帐,里面斜卧着一人,旁边坐着两名美姬,给他喂食鲜果食物。 他就是首辅严嵩之子,工部左侍郎严世蕃。 左边坐着一群宾客,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右边是一群女乐,持着各种乐器,弹奏乐曲。 中间是六位妙龄女子,翩翩起舞。 丝竹之声在严府飘荡着,晃晃悠悠地飘到了府邸另一边的书房里。 烛光下,严嵩从一堆文卷里抬起头,取下玳瑁眼镜,轻揉着眼睛。 “庆儿又在宴请宾客?” 坐在旁边书桌上帮忙处理文卷的幕僚答道:“是的阁老,东楼兄在听水轩摆宴。” “风雨之秋,他还这般没心没肺。他母亲病重,也不去看看。皇上的三大殿和万寿宫修缮之事,他也不管管。 得意忘形啊!” 严嵩嘟囔了一句,却对自己的这个儿子无可奈何。 “胡汝贞有来投贴吗?”严嵩突然想起一事,问道。 “回阁老的话,胡部堂今日有来投过贴,里面有封信。” “给我,给我!”严嵩连忙说道。 接过那封信,严嵩戴上玳瑁眼镜,就着烛光仔细看起来,看完后满是老人斑的脸又黑了一些。 “阁老,怎么了?”幕僚小心地问道。 “胡汝贞说,他觐见完皇上,去兵部述完职,原本是要来拜见我的,只是这两日弹劾他的奏章,汹涌无数,为了避嫌,他只好投份拜帖,人就不来了。” 幕僚点点头:“阁老,胡部堂也是为了避嫌,合情合理。现在时局微妙,皇上对阁老的信任不复往常,谨慎些比较好。” “是啊,皇上,开始厌恶我了。”严嵩丢下信,缓缓摘下眼镜,丢到文卷上。 “去年万寿宫起火,皇上移居玉熙宫,后又移驾大玄都殿,但这两处宫殿都过于狭窄,皇上不愿久居,把我和存斋(徐阶)叫了去,问怎么办。 我当时老糊涂了,想着在重修三大殿,东南还在剿倭,花钱如流水,国库困窘,想省点钱,于是就建议皇上移居南宫,结果犯了忌讳。” “忌讳?” “那里是英宗皇帝被幽居的地方,皇上甚是厌恶。我老糊涂了,居然给忘记了。结果被存斋献策,用建三大殿的剩余木材重建万寿宫,并推荐工部雷礼负责重建。 自此,皇上对存斋的信任要多过老夫了。” 幕僚劝道:“阁老,这或许只是你的一时猜测,小的觉得,皇上对阁老的宠信还是一如既往。” 严嵩摆了摆手,“老夫伺候皇上有三十年了,他的心思,满天下有谁比我更清楚。以前还只是有徐阶,和裕王府虎视眈眈,现在又多了世子这个变数,更加难说了。” “世子?阁老说得是裕王世子?” “皇上跟大臣们斗了三十多年,斗了一辈子,一直占着上风,他怎么会选一个可能被大臣蒙蔽拿捏的昏暗之主,传嗣皇位? 所以十几年来,他在裕王和景王之间选来选去,犹豫不决,直到裕王世子出现。” 严嵩此时像一位普通老人,追忆着过去,嘴里絮絮叨叨。 “皇上终于发现后继有人,他的子孙不会再被大臣们蒙蔽欺负,所以才有那句好圣孙。所以景王就藩,裕王储君之位坐实。” 心腹幕僚听得晕头转向,却心惊肉跳。 “世子的手段,你们是没看出来啊,老夫却偶尔体会到。皇上对裕王不抱希望,全放在世子身上。悉心教诲,亲自指点。 现在,怕是要进到另一步了。” “哪一步?”心腹幕僚脱口问道。 看到严嵩瞥了他一眼,吓得后背全是冷汗,“阁老,小的失言了。” 严嵩摆摆手,“南宫,你跟了我有十年了,我一直待你如子侄。现在庆儿越发地放纵,老夫指望不上他,只能靠你了。” “阁老客气了,这些都是南宫该做的。东楼兄只是一时纵情而已,很快会收拢心思,重新帮阁老专心办差。” 严嵩摇摇头,“老夫的这个儿子,太聪明了,有时候看得太明白了。聪明不好,难得糊涂啊。” 咚咚,有人在敲门,敲得十分急迫。 南宫连忙去开了门,原来是后院的一位老管事。 “出什么事了?”严嵩惊恐地问道。 “老爷,老爷,夫人,夫人...” 严嵩双手扶着椅子扶手,想站起来,可挣扎了一会,双臂无力,根本站不起来,嘴里急切地问道。 “夫人怎么了?” “夫人仙逝了!”老管事痛哭着禀告道。 失魂落魄的严嵩跌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悲伤到全身都麻木,只有两行老泪无声无息地在满是老人斑和皱纹的脸上流淌着。 轰! 一声巨响。 一道春雷在天际边炸响。 听水轩的歌女美姬吓得惊慌失措,宾客们或吓得手里的碗筷落地,或吓得从座位滑落。 唯独斜卧在象牙宝榻上的严世蕃,坐起身来,挥舞双手,哈哈大笑,笑得极为疯狂。 严嵩也被这道春雷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喃喃地说道:“春雷惊蛰!大风大雨怕是要来了。” 入夜,仁寿宫里偏殿里,嘉靖帝在加班翻阅司礼监的奏章和批红,还有东厂、锦衣卫的禀贴。 黄锦和几位司礼监秉笔太监在旁边伺候着,协助他。 朱翊钧坐在旁边,翻阅着嘉靖帝丢过来的奏章和批红,时不时对答两句。 唉,自己皇爷爷就是这样。 白天修道,摆出一副不理政事的样子。 到了晚上就加班加点,翻阅奏章和情报汇总,了解朝廷和百官们的一举一动。 有时候皇爷爷会突然召见某位大臣,询问他某件不大的事情,或者指出他的差错。 这样的突然袭击,往往会让被问的大臣心中骇然。 皇上深居西苑,原来什么都知道。 我们做的事,都瞒不过他啊。 于是心生畏惧。 “胡宗宪有去严府拜访吗?”嘉靖帝突然问道。 黄锦马上答道:“回皇爷,只是投了一份拜帖,人没去,说身受弹劾,为了避嫌就不登门拜访严阁老。” “这还差不多。”嘉靖帝满意地点点头。 唉,我就知道。 胡宪宗不去严府拜访,皇爷爷会觉得此人无情无义;去严府拜访,又会觉得跟严嵩父子勾连。 所以自己才隐晦地点了胡宗宪一句,叫他做暂时“孤臣”。 胡宗宪领悟到,也完美做到。 在皇爷爷手下当大臣,真得好累啊。 司礼监秉笔太监滕祥拿着一份上奏说道:“皇爷,严阁老上奏,他的发妻欧阳氏昨晚病逝,请求与其子严世蕃扶柩回乡。” 嘉靖帝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冷然说道:“严阁老的鼻子很灵啊,他发妻也死得是时候啊。扶柩回乡,这场风雨就能躲过去了。 不准!” 朱翊钧说道:“皇爷爷,严阁老与其发妻,情深义重,天下皆知。他现在八十有余,入阁也有二十多年,殚精竭力,公忠体国。不准,有失人情。” 嘉靖帝居高临下地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准严阁老扶柩回乡,其子工部左侍郎严世蕃夺情,继续督造三大殿和万寿宫。忠孝不能两全,就委屈一下小严阁老。” 嘉靖帝盯着朱翊钧,目光森然。 朱翊钧毫无畏惧。 祖孙俩就这样对视着。 突然嘉靖帝笑了,“你个小崽子!” 第八章 倒严先倒楼 在内阁入值的徐阶,收到司礼监送出来的两盒子批红的奏章,一一翻阅起来。 他需要根据此前内阁票拟以及批红的意见,分类整理,发给六部和地方,或明发天下,或督促执行。 翻到严嵩的乞情奏章,看到了上面的批红。 “准严阁老扶柩回乡。着礼部制诰命,册封欧阳氏为一品夫人,着员祭拜。着户部拨银三千两,白绫素绢一百匹,以为帛礼。着兵部下文,沿途驿站、地方用心接待。 其子工部侍郎严世蕃,夺情留任,继续督造三大殿、万寿宫,不负朕意。着内库拨素绢二十匹,白银一千两,以慰其丧母之痛。” 徐阶冷笑几声,皇上对严家父子,也就这么点恩情了。 随手丢到待分发的一堆奏章里,埋头继续处理起其它文卷。只是他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对。 徐阶放下奏章和毛笔,在椅子上端坐,闭目养神,静思起来。 他突然双目睁开,精光一闪,起身在待分发的那堆奏章里,把那份批红的严嵩奏章翻出来,来回地看。 越看脸色越凝重。 徐阶把这份奏章轻轻放在桌子上,手指头在桌面上轻叩了几十下,终于停住,转头对着屋门说道:“去翰林院,把张叔大叫来。 门外伺候的是他的心腹随从,自然知道是去请张居正。 不到两刻钟,张居正急匆匆赶到。 “老师,什么事?” 徐阶把那份奏章递给他。 张居正看完后,没有觉得哪里不妥。 “严阁老丧妻,学生早已有耳闻,还派人去府上吊唁。严阁老与发妻欧阳氏感情笃深,从未纳过妾,这是天下共知的。 皇上准他扶柩回乡,还照例恩赐,没什么问题。” 徐阶点了一句,“严世蕃夺情留任。” “学生觉得很正常啊,皇上对三大殿和万寿宫工程非常关心,严世蕃也一直在在替皇上主持营造事宜。” “很正常,不正常啊。”徐阶感叹了一句,突然问道:“这两天你没去西苑上课?” “没有。昨天是潘时良(潘季驯)给世子讲《汉书》,今天是李石麓(李春芳)讲《诗经》。” 张居正不解地问道:“怎么了老师,这份奏章有什么问题?” “批红有问题。” “批红有什么?学生一时看不出来。” 徐阶缓缓问道:“严东楼什么性子的人,你我都知道。现在被夺情留任在京,严阁老又回了江西,你说会发生什么?” 张居正想了一会,突然满脸惊悚,“严东楼贪酒好色,是天下出了名的。他现在夺情留任,可按例还得守制。 只是他这样性子的人,肯定守不住。一旦被抓到贪酒纵色的把柄,御史一纸弹劾,就能扳倒他。” 说到这里,张居正忍不住站起身来,激动地来回走动。 “老师说皇上有倒严之心,学生还不信,结果来的这么快。我们现在就等着严世蕃自作孽不可活!” 徐阶没有张居正那么激动,还在冥思苦想。 “严世蕃亲母欧阳氏病逝,他要是跟着扶柩回乡,一是地方偏远,违制了也没人知道;二是有严阁老在身边,多加约束,还能管得住他。 偏偏被夺情留在京城,留在没人管的严府里。叔大,你说这是谁的主意?” 张居正不以为然道:“还能是谁?皇上呗。批红写得清清楚楚,皇上叫严世蕃夺情留任的。” 徐阶缓缓摇头道,“叔大啊,为师比你更熟悉皇上。他性子急峻,不会给臣下留什么颜面。 引君入瓮的计策,是很像他的手段。 但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给严阁老足够的面子,又不动声色地把严世蕃推到险境,等他自己作死,却不像是他的风格啊。” 张居正好奇地问道:“不是皇上,那是谁...” 突然他想起刚才老师问他去西苑上课的事情,大骇道:“老师,怎么可能!老师,怎么可能?他才八岁啊。” 徐阶缓缓地说道:“有些人,如世子这样的人物,不要按年龄去看他。” 张居正有些激动地说道:“可学生还是不敢相信,他是怎么做到的?老师,自严嵩入阁,多少清流忠臣,想方设法地弹劾他,想扳倒他。 二十年了,多少仁人志士或被流放,或遭惨死,都一事无成,严氏父子依然逍遥快活,弄权祸国。 然后现在被一八岁孩童,轻轻一推,就倒了?” 徐阶叹道:“为师也不敢相信啊,这显得我等是多么地无能。可是事实如此,不得不信。世子日夜在皇上身边,熟知圣意。 去年欧阳必进致仕,万寿宫被烧和移南宫之事,还有其它种种迹象,我们后知后觉,才察觉到皇上有了厌严之意。而世子恐怕早就知道,早有策划,现在看准时机出手了。 鄢懋卿两淮巡盐,胡宗宪奉诏述职,为师现在想来,怕是都为了倒严提前布的局。” 张居正迟疑地说道:“老师这么说,学生倒也有几分相信。我们静观其变,要是真如老师所言,想必不用多久,这两步棋该有效果出来了。” “没错。叔大,还记得为师给你的赠言吗?” “老师,学生记得。‘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 徐阶兴奋地说道:“嗯,你现在机会来了,好生教诲世子,你的前途比高新郑(高拱)要强得多。” 张居正心里苦笑。 我这个老师,要比高新郑辛苦得多。 太累了,心累啊,我恨不得今天就向皇上辞职! 严府,严世蕃一身孝服,在书房里接见两位好友,狐朋狗友。 “东楼,阁老一回乡,你真得清心寡欲了?” “安兄,不要胡说八道,东楼兄在守制呢。”另一位好友说道。 好友激愤地说道:“呵呵,守制有守制的规矩,扶柩回乡,老老实实在家丁忧。现在要东楼夺情留任,差事要办,制也要守,什么苦头都让我们东楼吃,天底下有这个道理吗?” 严世蕃冷冽的目光在两人的脸上扫了几下,突然笑了。 “你们的来意,我知道,不就惦记着我家那两位歌姬吗?哈哈,你们这两个混蛋。不过来得正好,这十来日,又是安排丧事,又是吊唁接客,把我累坏了。今儿老父走了,你们来了,正好歇口气。” “歇口气?” “对,歇口气。叫两个歌姬,喝几杯酒。” “东楼兄,不好吧,被御史知道了,会弹劾你的。”另一位好友好心劝道。 “没事。舞,跳素的;酒,喝素的。伺候的人,都是府上的老人。你们不说,他们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两位好友连忙说道:“我们肯定不会说的。” 严世蕃一拍手掌:“那还等什么,舞跳起来,酒喝起来!” 严府的宴会还没开始一个时辰,黄锦急匆匆到仁寿宫禀告。 “皇爷,严世蕃违制了。” 坐在道坛上打坐的嘉靖帝眼睛猛地睁开,“违制了?” “是的皇爷,叫了六个歌姬跳舞。两位外面的客人,两位府上的清客,还有一班女乐手,旁边有十二位美姬伺候。” 嘉靖帝冷笑一声,“他妈算是白生他了。去办吧。” “是,遵旨。”黄锦又匆匆离去。 嘉靖帝瞥了一眼,看到坐在道坛下的朱翊钧,坐得耷头歪脖子,嘴巴微张,发出轻微的鼾声。 嘉靖帝提着道袍衣襟,轻轻走下道坛,挥挥手,把李芳和冯保轻轻地叫到一边。 “你们来四个人,把世子轻轻地抱到床上去睡。” “是。” 第九章 徐文长 胡宗宪在驿馆内院一间书房里看书,看了一个时辰,手里的书还没翻过三页。 “老爷!”有心腹随从在门外禀告。 “什么事?”胡宪宗不耐烦地问道。 “老爷,徐先生来了。” “徐先生?”胡宗宪还没反应过来。 “文长先生。” “徐文长来了!”胡宗宪丢下书,拔腿就往外跑。 到二进院子时,正好迎头撞到被下人引进来的徐渭徐文长。 “文长,你可算来了。嗯,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我的信发出去才二十天啊。”胡宗宪挽着徐渭的胳膊,情真意切地说道,随即又奇怪地问道。 “汝贞兄,我收到你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信,刚好有艘船从宁波去往天津卫,我就坐上那艘船,扬帆北上,顺风顺水,十来天就到了天津卫,然后再走北运河,两三天就到了京师。” 胡宗宪惊喜地问道:“哦,浙江到北直隶的海路通了?” 徐渭高兴地答道:“通了!浙江的倭患一除,海路马上就通了。” 胡宗宪欣慰地说道:“那就好,不枉我们一番殚精竭虑地策划,不枉数千将士舍身用命。”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手挽着手进到书房,挨着坐下。 仆人端上茶水,随即出去。 胡宗宪起身,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又做了个手势,示意心腹随从看着,不准旁人靠近门窗,这才把门关上。 徐渭看他如此谨慎,知道有大事要商议,静静地等待着。 “文长,这二十天,我是度日如年啊!” 胡宗宪先以一句话感叹开头,然后巴拉巴拉把这些日子遇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徐渭说了一遍。 徐渭听得也头大,在心里把胡宗宪的话来回地琢磨。 “汝贞兄,你说你进西苑面见皇上,提及福建剿倭之事,皇上说没钱,世子提及鄢懋卿两淮巡盐的事,然后皇上察觉到鄢懋卿和严世蕃私下勾结,五百五十万两银子,贪下二百二十万两。” “是的。” “皇上在你面前大发雷霆,然后世子提出筹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之事。” “是的。此事我请了在京浙籍、闽籍商人士子,联名写了一份奏章,托在京闽籍官员给递了上去。” “有下文吗?” “石沉大海,没有下文。” “然后严嵩之妻欧阳氏病死,严嵩扶柩回乡,严世蕃被夺情留任,督造三大殿和万寿宫?” “是的。前天有御史上奏章,弹劾严世蕃在府里饮酒纵色,不遵守制之法,有违孝道人伦。” “奏章有下文吗?” “没有下文。”胡宗宪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说道,“文长啊,那天在西苑,皇上和世子给了我莫大的希望,筹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粮饷无忧,我就能带着官兵,把福建的倭寇剿干净。 可是二十天过去了,什么消息都没有,我等得是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徐渭大致把情况理清楚了,坐在那里,感叹道:“汝贞兄啊,皇上在下一盘大棋,你,还有福建剿倭之事,只是棋盘上的一步棋,你再急也没有用。” 胡宗宪追问道:“什么大棋?跟我们去福建剿倭有关系吗?” 徐渭微笑道:“汝贞兄,你是心切则乱啊。完全没有在南直隶和浙江指挥大军剿倭,那股子镇静自如,运筹帷幄了。” 胡宗宪叹了一口气,“文长,我身上打着严党的烙印,是洗不掉的。而今严党失势,我心急如焚。我被贬斥没关系,但是东南剿倭事宜,得做完啊,多少仁人志士的血,不能白流。 可是我朝一向是因人废事。东南剿倭,是严党的政绩。我在浙江剿倭,连打胜仗,是为严党争光添彩。严党倒台,我,还有东南剿倭这些事,会被他们全部打倒废掉。 文长啊,这些人眼里只有党争,毫无是非对错可分。” 徐渭也郑重地点点头:“汝贞兄,我知道你的担忧,因人废事。可是东南剿倭之事,耽误不得。百姓们饱受其苦数十年,终于有机会脱离苦海,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把这事做下去。” 胡宗宪脸上满满的无可奈何,“文长,我知道。可是朝局波诡云谲,我身陷漩涡之中,自身难保,有国难报啊!” 徐渭问道:“你是希望严党倒,还是不倒?” 胡宗宪沉思了好一会,“站在良心上,我希望严党倒。可是我真心希望它晚点倒,至少等到我把东南的倭患清剿干净了再倒。那时候,我一身轻松,跟着它一起殉葬也无憾无悔。 徐渭双目赤红,感慨激动。 他是胡宗宪最倚重的幕僚,多少日夜,他们聚在一起,苦苦思索,商量良策。 后面,要躲过明枪暗箭,奉承严家父子,讨得庇护,求得一时权宜;前面,要督促众将各部,筹划作战计划,清剿倭患,解救地方水火。 呕心沥血,殚精竭力。 好容易走到这一步,眼看要全功而胜,偏偏又遇到了党争,担心功亏一篑,如何不让人心焦啊。 徐渭安慰道:“汝贞兄,从你刚才所述,我觉得,此事大有转机。” “转机?” 徐渭斟酌着说道:“是的。我刚才来回地理了理,发现世子把我们东南剿倭之事,跟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绑在了一起。” “那又如何?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不就是给我们筹集粮饷的吗?” “不,没有那么简单。我们要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又连在哪里?” 胡宗宪仿佛是站在迷雾黑夜中的人,突然看到了灯塔上的亮光。 他激动地拉着徐渭的手说道:“文长,你是说如果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连在皇上的钱袋子,我们就安全了,事就成了。” 徐渭肯定地点点头,“对的。” 胡宗宪靠在椅背上,悠然地说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现在知道,当初传话给我的人是谁,原来用意在这里。” “汝贞兄,这又是怎么回事?” 胡宗宪把情况说了一遍,徐渭好奇地问道:“汝贞兄,你是说世子叫人传话给你,叫你跟严嵩只保持一线联系,做个孤臣?” “是的。现在看来,何尝不是为现在做准备。”胡宗宪被从迷雾中拉出来后,恢复了以前的睿智,“我是不是严党,不在于朝野怎么看,在于西苑里的皇上怎么看!” 徐渭赞同地点点头:“没错。如此说来,世子在其中出力不少,八岁孩童,如此神奇?我真想见见他。” 胡宗宪笃定地答道:“文长,有机会的,或许很快了。” 第十章 妥协和交换 严嵩扶柩回乡,内阁只有徐阶和袁炜当值办差。 袁炜时常要入西苑当值,给嘉靖帝撰写青词,所以内阁事务,这些日子都由徐阶一人处置。 他时常把最得意的学生张居正叫到内阁,私下协商一些事情。 徐阶说道:“御史王兆龙弹劾严世蕃违制的奏章,我票拟了,严世蕃夺职流放,可是司礼监留中不发。” 张居正脸色一变:“皇上对严家父子还有庇护之意?” 他心里忿忿不平。 此前老师你扒拉扒拉分析说,皇上有倒严之心,然后世子步步为营,筹划倒严,现在到了关键时刻,才发现分析了个寂寞! 白高兴一场。 徐阶看了他一眼,“你啊,说是没有高拱那么急躁,却同样沉不住气。一到把握不定的时候,就急峻用事,这样不好。” 张居正脸色一正,恭敬答道:“老师,学生记住了。” “这里还有一份奏章,你也看看。” 徐阶递过来一份奏章,张居正接过来,很快就看完了。 “南直隶、浙江、福建学农工商百姓,投献产业,愿助剿倭之用。 然后皇上赐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之名,收揽投献产业,统筹经营,以资军用。还说要起用致仕官员充实其间,运营此事,在地方为国效力,为君分忧。 老师,这事?” 张居正一时间无法判断此事,“国朝百年来,没有过这种事吧。” “当然没有。没有的事,不意味着皇上不能做啊。二十天了,西苑的底牌算是亮出来了。此前我跟你说的那条敛财大鱼,浮出来了!” 张居正眼睛一亮:“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是西苑的意思?打着筹集粮饷的旗号,为皇上敛财?” 徐阶淡淡地说道:“敛得十万两银子,五万军用,五万递京,谁知道呢?” “老师,看这份奏章,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还是民办的,跟官府没关系?” “说是东南百姓报国义举,自然与官府没关系,与宫里却是千丝万缕的关系。说来说去,反倒跟秦汉的少府,有些类似了。” “那不行,此事不合国制。再说了,此例一开,天家岂不是可以打着各种旗号敛财?朝廷体制何在,太祖皇帝建立的国赋税收体制何在?” 徐阶看了张居正一眼。 自己这个学生,跟大部分有见识的文官大臣一样,不允许脱离体制之外的敛财渠道出现。 而他们心里的体制,无非就是能被文官们通过朝廷各级机构和运作制度所掌握。 张居正问道:“老师是如何票拟的?” “我拟了此无前例,当宜户部派设官吏接管,专营此事。” 张居正这才放心:“老师此拟,才是老成谋国之言。” 徐阶鼻子轻轻一哼,说道:“于是严世蕃的弹劾奏章,被留中了。” 张居正不淡定了,“皇上的意思,要交换?” 徐阶毫不迟疑地答道:“对,我们同意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一事,皇上就愿意倒严!现在看我们如何取舍了!” 张居正也没有想到,皇上居然出了这么一个大难题。 以裕王府为首的清流,朝思暮想就是倒严。 对于老师徐阶为首的官僚们来说,倒严就能腾出位子来。 严嵩倒了,老师就能补位首辅。 严党党羽被清除,一连串的官位给腾出来,大家都有好处分,都能升官补位。 怎么选? 徐阶笑了,“叔大,你也迟疑了吧。说实话,我也迟疑不决啊。” 是啊,世人不是圣人,做不到克己忘利。 猛然间,张居正想起他的学生,朱翊钧说过的话:“学生觉得平常人多,都有自己的七情六欲...” 朱翊钧? “老师,这次皇上愿意做交换,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徐阶也摇了摇头,“叔大,我也很意外。以前的皇上,那会如此好说话。可能是因为你那位好学生的缘故。 为师想,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好的开始?” “皇上英断刚鹫,大礼议之争时,杖死的士子大臣,数以百计。他从来不会跟臣下讲什么条件,做什么交换。” 徐阶小心地选择着字句说道。 张居正听懂了。 老师说得没错,嘉靖帝的手段阴狠,多半是廷杖、贬窜、下狱、处死,可以说是刻薄寡恩。 就算为他卖命效力三十年的严嵩,也只有利用,毫无恩情可言。 “叔大,现在皇上这样做,不是他转性子了。而是他非常明白,皇位终究要传给他的好圣孙。” “老师,你是说皇上在培养世子?” “没错。” 培养世子,自然是培养他当皇帝了。 那么如何驾驭朝臣,达到自己的目的,也是培养的重要内容之一。 如此说来,老师说得没错,君臣之间达成某种妥协,互相交换,总比嘉靖帝的驾驭手段要强吧。 师生两人对坐了许久,张居正最后说道:“老师,我觉得还是可以试试。” 徐阶微笑地问道:“真要试试?叔大,世子的手段,以后你可能体会更深啊。” 张居正知道老师说的什么意思,迟疑一会,他还是说道。 “那就是试试吧。” “好,我重新票拟,同意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之事。” 徐阶重新票拟的奏章又被送回司礼监,很快被呈到嘉靖帝的跟前。 他看了一眼,看着旁边的朱翊钧说道:“钧儿,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内阁票拟同意。后面就算有御史嚷嚷,也是他们文官的事。 我们继续办我们的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是你提出来的,往下怎么办,有没有什么章程?” “有的皇爷爷。”朱翊钧从怀里掏出一份呈文,递了过去。 嘉靖帝看着呈文上还很稚嫩的文字,仔细地看了起来。 统筹处下设计划科、结算科、审计科,监管专营丝绸的商号甲,专营瓷器的商号乙,专营茶叶的商号丙,专营棉布的商号丁... 各商号独立核算,自负盈亏。 聘请专业商贾以为经理,专事日常经营打理。 ...关键在于完善账目,加强审计。 嘉靖帝心头一动,“钧儿,你说关键在于完善账目?” “是的。皇爷爷,鄢懋卿在两淮巡盐贪墨。严世蕃在各大工程上下其手,大肆侵吞。东南财赋,过半流失。孙儿觉得重要一个原因,就是我朝财税制度不完善,尤其账目会计制度过于简陋,漏洞太多,是重要弊端之一。” 嘉靖帝说道:“我朝赋税制度,是太祖皇帝定下的。” 朱翊钧心里一笑。 我的爷爷啊,明朝历代皇帝里,对祖制最没敬畏心的就是你。 一出大礼议,你践踏了多少祖制? “皇爷爷,弥补和纠正太祖皇帝的祖制遗漏,足以彪炳青史。” 嘉靖帝威严的脸,露出几许难得的笑容。 由于出身问题,他对祖制异常敏感,非常热衷于对祖制查漏纠偏,以及自己制定祖制。 朱翊钧的话,正好挠中了他的痒处。 “孙儿的这份呈文,朕留下,仔细看看。黄锦。” “臣在。” “弹劾严世蕃的奏章批红。严世蕃不孝不敬,愧为人子,耻为人臣,着免职抄没家产,发配广东雷州安置。严嵩教子无方,着在原籍闭门思过。” “遵旨。” “记住,叫人查抄严府时,务必把鄢懋卿贪墨的罪证给朕找出来。敢贪墨朕的银子,哼!” 第十一章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 胡宗宪和徐渭在驿馆内院里坐着,对视发愁。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折子批下来了,恩准成立,专事筹集东南剿匪粮饷事宜。 可是诏书下来了,接下来怎么办啊? 去户部。 户部皮笑肉不笑,啊呀,这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是皇上恩准特批的,属于民办,官府插不上手啊。 去兵部。 兵部双手一摊,国制和祖制里没有这个例子,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要不我们请旨吧? 去找司礼监。 这些以前闻到银子味,疾如闪电的宦官们,却扭扭捏捏,半遮半掩,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怎么办? 这两天可把胡宗宪和徐渭愁坏了。 徐渭思考再三,开口说出自己的判断:“汝贞兄啊,我猜测,这事外朝确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内廷那里,那些宦官可能知道些什么,但是正主不吱声,他们一个二个的都不敢乱说话。” “正主?”徐渭的话让胡宗宪沉思了一会,“文长兄,你是说裕王世子殿下?” “没错。” “那我们去找他?”胡宗宪迟疑地说道。 “不急,想必这一两天,世子殿下应该来找我们。” “希望越快越好。此事没有眉目,我真得安不下心来。” “部堂,先生。” 有随从慌慌张张跑到在门外禀告。 “什么事?” “世,世子来了!”随从喘着气答道。 说来就来了! 胡宗宪和徐渭急忙出门,跑到二进院子院门口,见到了朱翊钧一行人。 他今天身穿一身朱色斗牛服,头戴乌纱翼善冠,英武飒爽。 身后跟着冯保,四位内侍以及六位侍卫。 “臣胡宗宪/草民徐渭,拜见世子殿下。” “起身,起身!”朱翊钧挥挥手,“两位不必多礼,我们到屋里去谈。” 三人进到屋子里,朱翊钧自然地在上首座椅上坐下,冯保在他身后一站,垂手交叉。 内侍和护卫站在门口,随时待命。 胡宗宪和徐渭对视一眼,在左右各第一的座椅上坐下。 “文长先生,我是久闻你的大名。书画皆绝,乃东南名士。入胡总督幕僚,筹划剿倭事宜,居功甚伟。 今日能得见真容,实在是我的荣幸。” 徐渭连忙起身,拱手谢道:“草民得殿下谬赞,实在不敢当。” “先生请坐,我们坐着说话。”朱翊钧说话很客气,但是带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味道。可能是在嘉靖帝身边待久了,自然而然受到影响。 “胡督,文长先生,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旨意,收到了吗?”朱翊钧开门见山道。 “收到了。”胡宗宪老实答道。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名字看着别致,实际上吧,你可以把它看做是秦汉时的少府,相似又不全是。” 朱翊钧只能以此做比喻,因为拿后世的国资委和央企做比喻,胡宗宪和徐渭也不懂。 胡宗宪和徐渭对视一眼,想不到世子殿下这一手开门见山,有得猛啊。 秦汉少府! 专司为皇室管理私财和生活事务的职能机构,机构庞大,属官众多,甚至超过掌理国家财政事务的机构和人员。 自魏晋后权职日见减简。 明初太祖皇帝时曾复设过,不久废除,改为内廷十二监。 现在又把它给捣鼓出来,什么意思? 会不会引起什么风波? 朱翊钧继续说道:“胡督当时也在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确实由我提出的。不过也是权宜之策。鄢懋卿两淮巡盐,巡出的银子先贪墨了一半。获罪抄没家产,足足三百多万两银子。 还有严世蕃,严小阁老,替皇爷爷梳理东南税赋,营造殿宫观宇,一两银子的材料,敢报一百两。严府抄出的银子如山如海啊。 地方还有多少贪官污吏?不知道! 让他们为胡督筹集军资粮饷,他们敢收一百万两银子,只报十万两。中间再飘没三成,到胡督手里只有七万两。 够用吗?完全不够用。只能继续筹集粮饷。 结果地方百姓苦不堪言,军前粮饷又入不敷出,两头吃苦。可钱粮哪里去了?全被他们这些混蛋在中间给贪墨了。” 徐渭听着朱翊钧侃侃而谈,发现世子年纪虽小,可说话思路非常清晰。 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非常自信和从容。仿佛说出来的每一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非常坦诚地说给你听。 有意思。 这位世子真的如汝贞兄所言,有好圣孙的天资。 “可是胡督那里,粮饷要紧,耽误不得。于是我就向皇爷爷提出了这个建议。什么民办,官办,我看来,最合适的说法应该是皇督民办。 借用民间成熟的商号体系,聘请经理,信托经营,所获利润专资军用。皇爷爷派遣专人,专事监督,尤其是审计账目,盘查库存...” 胡宗宪听得脑子有些晕。 徐渭却越听越精神,心里也隐隐猜出些意思来。 朱翊钧最后说道:“皇爷爷把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交给我总理,所以今日来拜访胡督和文长先生,一起合计合计,如何把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办好,确保东南剿倭军资无虞,为君分忧。” 这句听懂了! 胡宗宪惊喜地差点跳起来。 他一直担心,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要是文官牵头,会多受羁绊;要是太监牵头,会多受盘剥。 现在好了,居然是裕王世子牵头,对,叫什么总理。 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坐镇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文官不便插手,宦官不敢沾手。 朱翊钧继续说道:“我年幼,还要读书,总理一事,分身无术,可能看顾的不多,所以需要有一位总办,亲领事宜。 当时胡督在仁寿宫的时候,我也提议过,延请一位品行才干都认可的致仕官员。皇爷爷拟定了一份名单,让我选。我左思右想,最后选定了前户部左侍郎赵贞吉,大洲先生。 内阁已经往内江发了急票,召大洲先生进京。” 朱翊钧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卷,说道:“大洲先生到京还需要些时日,但我们不能干等。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是为东南剿倭筹集粮饷,所以胡督你这里,当出一人,以为会办,作为大洲先生的副手。我看文长先生最合适不过。” 徐渭猜到了。 胡宗宪心里又惊又喜,还有点舍不得。 他非常惊喜徐渭入了世子的法眼。 可是徐渭非常有才,对他帮助良多,有些舍不得。 但是转念一想,世子是皇上最宠信的好圣孙,说话比裕王、徐阶等人都管用。 有好友徐渭在他身边待着,自己等于朝中有人,也就能放心大胆地在东南用兵,不再像以前,瞻前顾后。 朱翊钧把那份文卷递给徐渭。 “文长先生,这是我草拟的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筹建草案,你多提意见。 我还提名了一位会办,原杭州织造,内官杨金水。他非常熟悉东南的商贾之事,与先生同为大洲先生的左右副手。” 徐渭心里有数,既然是皇督民办,自然会塞宦官进来。 “殿下,请问这位杨会办,某去哪里拜会?” “他啊,去年在杭州受了刺激,三魂六魄丢了一半,疯了。被司礼监黄公送去朝天观。这些日子,真人为其祈福做法,居然慢慢地把魂魄收了回来。 我见他以前挺机灵的,会办事,现在又完全复原,就禀过皇爷爷,跟黄公把他要了过来。胡督,文长先生,你们去朝天观,把他接出来吧。” “是!” 第十二章 父子和母子 从四方驿馆离开后,朱翊钧转回裕王府。 今天是一旬一次,回裕王府的日子。 一行刚到裕王府,两位内侍在侧门张望,连忙上前来迎接。 “奴婢见过世子。” “母亲大人叫你们在这里候着?”朱翊钧问道。 “是的。王妃娘娘一早就盼着世子回来。” “好,你们先去给母亲报信,我去拜见完父王就过来。” “是。” 两位内侍欢天喜地地离开。 朱翊钧原名朱翊釴,是裕王第一位王妃李氏所生的嫡长子。李氏病逝,裕王续娶陈氏为王妃,无子,悉心抚养朱翊釴,他生病又全心照顾。 朱翊釴“死而复生”,被嘉靖帝赐名为朱翊钧,立为裕王世子后,与陈氏的关系更加亲近。 朱翊钧知道,他在裕王府也必须有人撑他。 父王不是很靠谱,无子的嫡母陈氏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互相依靠。 而且陈家和李家还结了亲戚,亲上加亲。 朱翊钧从侧门走进裕王府,昂首挺胸。 一路上属员、杂役、婢女、内侍,纷纷站立路边,恭声问安。 朱翊钧微笑着一路点头,直奔王府中厅。 便宜老爸、裕王朱载坖在中厅里坐着。 他今年二十六岁,长圆脸,与嘉靖帝有六分像,但是相貌要柔和许多。不过脸色有些暗淡,双眼微浮肿,挂着一对浅浅的眼袋。 自己的父王,在美色这块,把持不住啊。 朱翊钧提起前襟,走到朱载坖跟前,噗通跪下,磕了三个头。 “儿子朱翊钧拜见父王。” “钧儿快起来。”朱载坖笑呵呵地说道,右手虚抬。 “谢父王。”朱翊钧一骨碌爬起来。 “坐,我们父子俩坐着聊。”朱载坖指了指左下首的座位。 朱翊钧坐下后,朱载坖眼睛转了转,像是在心里现想话题。 “父皇可还好?” “回父王的话,皇爷爷龙体安康。” “你每日读书功课如何?” “回父王的话,这一旬,我跟叔大先生(张居正)读了四天论语,跟着石麓先生(李春芳)读了三天《诗经》,跟着时良先生(潘季驯)读了三天《汉书》,颇有心得。 先生们每日都有作业,儿子都用心完成,成绩都是中上以上。作业和成绩都会呈于皇爷爷御览,然后留档于内库。” 朱载坖点点头,“那就好。你是裕王世子,也是父皇的嫡长孙,父皇也十分重视你的学业。只是治学以经义为第一要,诗词和其它杂书都可以缓缓。 把圣人学问学好学精,打下好基础,有闲再去学诗词杂书也未尝不可。你现在启蒙,正是打基础的时刻,经义还是要好好读,一旬读八天九天都嫌少。 这点你务必要向父皇呈明,就说你读圣人经义,有所领悟的。这样说,父皇会更喜欢你的。” 听着父王朱载坖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朱翊钧心里好笑。 真当我八岁孩童,随便忽悠。 你自己读圣贤书读傻了,现在也想把我忽悠傻? 你想让我专心致意攻读“圣人经义”,却畏于我的学业课程是皇爷爷安排的,不敢当面向你的父皇提要求,怂恿我去撒娇,把学业课程按照你的意见改过来。 父王,你的担当呢? 再说了,现在的学业课程是我在皇爷爷面前“撒娇”争取到的,怎么可能再撒娇把它改过来呢? “父王,儿子跟皇爷爷说过,只是他只听不说,儿子也没办法。” 我就这么说了,有本事你跟你老子对质去? 看你这怂样,见到你老子双腿就发软,话都说不利索。 再说了,双龙不相见,皇爷爷也不可能见你。 朱载坖知道自己父亲主意大得很,心里的畏惧让他不敢说多。 突然,中厅隔壁传来一声清脆的咳嗽声。 朱载坖目光一闪,被提醒到了。 “世子啊,你在父皇身边,有没有听到关于严嵩父子的话?” “严嵩严阁老?” “嗯,就是他。” “皇爷爷对严嵩倒没多大意见,说他教子不严,晚节不保。有时候呢,还念叨,这个老货不在,还有点想他。” 听到这里,朱载坖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喉结不停地上下抖动。 “不过皇爷爷对严世蕃深恶痛绝。那天拿着抄没严府的清单,足足骂了半个时辰。 朱载坖脸色一喜:“骂严世蕃?” “对,骂严世蕃。” “父皇很生气?” “皇爷爷十分生气,骂得很凶,我在一旁都不敢说话,吓坏了。” 朱载坖长舒一口气。 朱翊钧看在眼里,对裕王党为首的清流心里又多了几分鄙视。 你们这些家伙,跟严嵩斗了这么多年,一直在扑街,却一直不知道总结经验。 老盯着严嵩打干什么啊? 他老奸巨猾,为人处事就跟一个玻璃珠子,滑溜得很,根本让你抓不到一点把柄。 反倒严世蕃,好色贪财,张扬跋扈,一堆的把柄让你们抓。 何况他在皇爷爷那里,只是因为严嵩的关系,爱屋及乌,再加上还算有些本事,才被皇爷爷重用。 他在皇爷爷心中的地位,远不及严嵩,容易被打倒。 倒严先倒楼! 把严世蕃打倒了,严嵩就是没牙的老虎,慢慢地会被皇爷爷厌恶疏远,到时候你们再倒严,严嵩就是一条死鱼了。 这个关系没有理顺,一味地攻击严嵩这个高防高血的肉盾。 严世蕃这个高敏高攻的刺客躲在肉盾后面,伺机大杀四方,把你们杀得尸横遍野。 多少教训了,从没总结过,难怪一直在输,还输得这么惨。 父子俩一问一答,说了大约两刻钟的话。 朱载坖得到想要的信息,急于跟东宫属官幕僚们商议,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嗯,你去看看你的母亲吧。” “是。儿子告辞了。” “去吧。” 等到朱翊钧离开,朱载坖一个转身,嗖地钻进了隔壁的偏室里。 朱翊钧在内侍的引领下,来到王府后院里。 在后院前厅里,王妃陈氏在问冯保的话。 她细细地询问朱翊钧在西苑这一旬的点点滴滴,白天上学有没有认真,下午练武有没有伤到,晚上睡觉有没有盖好被子,一日三餐有没有吃饱... 看到朱翊钧回来了,陈氏惊喜地站起来,迎了上来。 “儿子给母亲大人请安。” “起来,起来。都到自己家了还这么客气干什么。快起来。” 陈氏拉着朱翊钧,把他拉到跟前坐下。 陈氏欣喜地说道:“长高了,长结实了。” 旁边的奶娘杨嬷嬷也满脸喜色:“世子现在跟十一二岁的少年一样高,一样壮硕,健健康康,比什么都强。” 朱翊钧不知道历史上的万历帝有多高,但知道自己前世有一米八二,健硕结实,业余时间喜欢打篮球、跑步、游泳、登山。 难道魂穿后,把前世的基因也带了过来? “杨嬷嬷,你去把宫里赐下的那几块布料准备好,我们今天给世子量量身形尺寸,再给他做两身衣衫。” “母亲,你们不必辛苦。皇爷爷有叫宫里给我做衣衫。” “那是外面穿的衣衫。贴身的呢?你现在个子长得特别快,贴身的衣物太紧就穿得不舒服。 杨嬷嬷,准备好,量好世子的尺寸,我们给他做三套贴身衣物。” “好的娘娘。” 朱翊钧没有出声,他感受到裕王妃陈氏,身为一位母亲,对自己深深的爱。 暖流在心底涌起回荡。 在尔虞我诈的后宫王府,这亲情,多么难得可贵啊! 第十三章 朝天观 朝天观是嘉靖帝倍受崇信的蓝真人的道观,修得非常巍峨堂皇。 胡宗宪和徐渭坐轿来到观前,来接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另一位会办杨金水。 下了轿,抬头看了看御笔题写的“敕封朝天观”的匾额,两人对视一眼,盘算着怎么跟观里开口。 这时,从街道另一边过来一顶四人软轿,在六位随从的拱卫下,疾步向这边走来。 到了观前,轿子停下。 一位身穿青袍,只挽了一个发髻的老者走了下来。 他五六十岁,双眸睿智,满脸红光,面净无须。 再看他身后的六位随从,有两位也是面净无须,其余四位是孔武有力,剽悍健壮。 老者一眼看到了胡宗宪和徐渭。 胡宗宪跟他目光一对上,猛然间想起是谁。 掌司礼监事兼提督东厂太监黄锦,嘉靖帝最信任的宦官。 胡宗宪连忙上前去,拱手道:“胡宗宪拜见黄公。” 他见黄锦一身便装,便含糊地称呼道。 “汝贞来了。”黄锦含笑点点头,看着徐渭说道:“这位是天下闻名的东南名士,徐文长先生吧?” 胡宗宪拉了拉徐渭,在他耳边轻声介绍了一句。 徐渭身体抖了一下,连忙拱手道:“草民徐渭拜见黄公。” “客气了。你们都是得世子提点,来接人的?” “是的,我俩是来接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会办杨金水。”胡宗宪答道。 “那好,我们一路。我也是来接我那苦命的干儿子,杨金水。” 胡宗宪和徐渭眼角乱跳。 杨金水是黄锦的干儿子? 看现在这情景,两人关系匪浅,背靠黄锦这棵大树,杨金水成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会办,是福还是祸? 三人走进朝天观,观主蓝真人出来迎接。 一行人从大殿旁边穿过,很快来到一处偏僻的小院子。 走进院子,看到一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光着脚在一棵树下,痴痴呆呆地看着树,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黄锦盯着他看了一会,转头问旁边的蓝真人。 “真人,金水的失魂症好了吗?” 蓝真人自信地答道:“经过我们施法,好得七七八八,今天再做一次法,应该能好了。” “那好,请真人作法吧。” “好!” 蓝真人一挥手,叫道童抬出一张铺着八卦黄布的桌子,上面摆着三牲鲜果,中间一鼎宣德炉,还有左右各有一个木架,左边插着一排令旗,右边插着一排令牌。 “闲人回避!”蓝真人穿好金丝道袍,带上黄金道冠,手持桃木剑,大声喝道。 很快,院子里除了黄锦、胡宗宪、徐渭、蓝真人以及作法对象杨金水外,再无外人。 黄锦的随从心腹在院门口把守。 蓝真人挥舞着桃木剑,脚踏七星,走起天罡步。 咦哩哇啦不知哼唱着些什么,突然左手凭空拿出一张黄符,在空中晃了几下,猛地燃着了。 蓝真人把快要烧没的黄符丢进一碗水里,黑黑的灰烬在清水里慢慢沉下,少量黄纸残余浮在水面上。 蓝真人挥舞着桃木剑,指着这碗水咦哩哇啦又不知说了些什么。 最后满头大汗的蓝真人放下桃木剑,端着那碗符水走到黄锦跟前。 “黄公,这碗符水喝下去,杨金水的失魂症马上就好。” 胡宗宪和徐渭对视一眼。 骗谁呢! 喝下去就好? 不过两人心里一琢磨,却琢磨出些意思来。 黄锦接过那碗符水,走到杨金水跟前。 杨金水看到黄锦走过来,不哭不闹,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金水,喝下这碗水,你就好了。” 杨金水摇摇头,“不喝,不喝,喝了会肚子痛,肚子痛,毛毛拱,一拉拉出个毛娃娃。” 黄锦右手端着符水,左手拉住杨金水,一字一顿地说道:“皇爷说了,金水能好!所以才叫蓝真人作法,赐你这碗神符水。” 杨金水浑身一定,然后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双目盯着黄锦手里的那碗符水,嘴里喃喃地念道:“好,还魂,能好。” 黄锦左手捏住杨金水的下巴,把他的嘴巴朝天,右手端着那碗符水,快速地灌进嘴里。 杨金水也不挣扎,咕噜咕噜喝完这碗符水。 黄锦松开杨金水,他噗通一声坐在地上,使劲地干呕。 过了一会,杨金水不再干呕了,缓缓地抬起头,眼神由迷茫变得清澈,扫了一眼众人,目光定在黄锦身上。 “干爹,干爹!”杨金水在地上爬行,爬到黄锦跟前,抱着他的双腿,哭喊道:“干爹,我回来了,我的魂一直在飘啊,不知在哪里飘,想回来却回不来。 干爹,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失魂,是个活死人了。” 蓝真人对着黄锦打了个辑,笑着说道:“黄公,贫道的事做完,你们聊,先行告辞。” 黄锦拉着杨金水,转头过来答道:“谢过真人,容后再重谢。” “黄公客气了。” 蓝真人甩着宽大的袖子,大摇大摆地离去。 院子里只剩下黄锦和杨金水这对干父子,以及胡宗宪和徐渭两位旁观者。 黄锦坐在一张石凳上,杨金水跪在他跟前,两人手拉着手,四目相对。 黄锦一脸感慨,双目微红。 杨金水激动不已,双目全是泪水。 “那一天,世子问我,黄公,咱们宫里在杭州、苏州、江宁有织造太监,哪个做事得力?我答道,都不是很得力,都给宫里和皇爷添麻烦了,现在都撤了。苏州织造太监畏罪自杀,江宁织造太监被发去凤阳守祖陵。杭州织造杨金水,疯了。 世子很好奇,说好好的人怎么疯了?我把情况说了一遍,世子说,疯了好。要是死了,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反倒说不清楚。 疯了好,人还在,什么事可以掰扯掰扯。偏偏又疯了,你怎么掰扯得清楚?皇爷听了,赞了一句。” 杨金水听到这里,抬头看着黄锦,眼睛里全是惊喜。 “世子又说了,在东南宫里不能没人。那里天高皇帝远,谁知道那些人上下其手,黑了多少银子,还得有我们的耳目。 皇爷听了,又赞了一句。世子顺势说道,这个杨金水不错,机灵,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就他的账目最清楚,每年给宫里的报效也最多,会办事。 现在严世蕃倒了,也没人再去扯那些烂谷子陈芝麻的破事,人要是还能救一救,确实是把好手。于是皇爷吩咐我,叫蓝真人施法,把你的魂魄找回来。” 杨金水连连磕头,磕得嵌砖地面砰砰响,“杨金水给皇爷磕头了,给世子磕头了!儿子给干爹磕头了!” 黄锦心痛地扶起杨金水,看着他额头上的血迹,更加心痛。 “我这么多干儿子,最有本事,最有孝心,我也最看好的,就是你。可惜,造化弄人。现在好了,你被真人作法,还魂了,以后就戴罪立功吧。” 黄锦转身指了指胡宪宗和徐渭两人:“他们你认识吧。” “认识,兵部尚书、直浙总督胡部堂,他的幕僚、东南名士文长先生。” 杨金水一字一顿地答道。 在浙江,他跟两人打过交道。 “好,都认识就好。世子向皇爷提议,组建了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皇督民办,专为胡部堂的东南剿倭筹集粮饷。世子是总理,前户部侍郎赵贞吉赵部堂为总办,你和文长先生为会办。” 杨金水磕头道:“儿子懂了,儿子一定竭尽全力,辅佐世子,协助赵部堂、文长先生,办好统筹处的差事。” 胡宗宪和徐渭也懂了。 黄锦今日这么一出,其实是在向自己两人解释杨金水的来历,以及与他和世子的渊源。同时,也是在替世子拉拢自己两人。 天大的秘密都让你们知道了,是拿你们当自己人,你们千万不要拿自己当外人! 胡宗宪和徐渭也能猜出,在组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过程中,世子跟黄锦达成了协议。 黄锦帮世子让统筹处的事过关,世子就帮着把他最心痛、最看好的干儿子捞出来。 胡宗宪和徐渭拱手道:“黄公和杨会办客气了,我们同心协力,一起把差事办好。” 第十四章 倒严告一段落 “锦衣卫百户陈名言,拜见世子殿下。” 朱翊钧上前去,把这位二十多岁的锦袍男子扶了起来。 “舅舅,我们是亲如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陈名言是裕王妃陈氏的四哥,是朱翊钧的舅舅。 陈名言又娶了德平伯李铭次女为妻。 而李铭是朱翊钧的亲外公,他的长女李氏是前裕王妃,朱翊钧的亲生母亲。 所以陈名言也是朱翊钧的亲姨父。 这关系,必须是心腹中的心腹啊! 两人坐下,朱翊钧开门见山。 “舅舅,你听说了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事吗?” “世子,臣听说了。”陈名言答道。 “几经波折,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在两位会办,徐文长先生和杨金水的一番辛苦下,架子已经搭起来,现在需要填充血肉。” 在朱翊钧的设想里,统筹处类似于国资委兼审计局,负责监管事宜,真正的实事还需要各大商号去做。 这些商号就是大明的央企。 “皇爷爷恩赐下兴瑞祥、联盛祥、德盛茂三家商号名字。兴瑞祥专营丝绸和棉布,联盛祥专营瓷器陶器和琉璃,德盛茂专营茶叶白糖和酒类,还赐下了海商专营权。” 陈名言眼睛一亮,“海商专营权?” “是的,就是与东西南洋海商的贸易专营权。我们把丝绸、瓷器、茶叶卖于海商,收回白银、白糖、琉璃、铜材、粮食等,互通有无,互利互惠。合法经营,按律缴税。” 陈名言听明白了,关键是“合法”和“缴税”这两点上。 合不合法,皇上说了算。 你按律缴税就合法。 不缴,呵呵,那就不合法了。 “我知道,外公家产业的多交给舅舅打理。”朱翊钧的话让陈名言讪讪一笑。 朱翊钧所言的外公,包括了两位外公,嫡王妃陈氏的父亲,锦衣卫千户陈景行陈外公,以及亲外公德平伯李铭。 李铭只有幼子李瑄,不到九岁,家业必须靠二女婿陈名言帮衬帮衬。 而大明外戚,肯定会想法子往商业上钻营,找几个白手套,开几家商号,没人敢欺负,生意就成了一半。 “舅舅开有两家商号,在茶叶和白糖方面,颇有建树。我想让舅舅抽调人手,帮忙组建专营茶叶白糖和酒类的德盛茂商号。” 陈名言心里只是稍微斟酌了一下,便下定决心。 世子深得嘉靖帝宠信,父凭子贵,连带着裕王殿下的储君地位稳固。这是天下共知的事情。 不出意外,大明江山肯定会传到世子手上,只要不是傻子,都会知道怎么选。 再说他陈名言的身份摆在这里,舅舅加亲姨父,他不帮,天下人会笑他无情无义。 以后在大明封建社会里就混不下去了。 “世子信任臣,臣定当竭尽全力。” 朱翊钧暗地舒了一口气。 筹划了近一年,终于看到了结果。 当初看到皇爷爷嘉靖帝有了倒严之意,就想着如何在这场风波动荡中,为自己捞取最大的好处。 朱翊钧深思熟虑,把目标定在严党名下的胡宗宪这群务实派身上。 这些人,属于历史悲剧人物。 虽然有各种毛病,但做的事,多是利国利民。 比起裕王党为首的清流,地方大世家代表的徐阶等官僚集团,他们才是真正的大明脊梁。 大明以后必定要传到自己手里,而自己也立志要打造一个与历史截然不同的新大明。 胡宪宗为首的务实派,对自己帮助更大,必须保下来,成为自己的爪牙羽翼。 于是自己冥思苦想,抓住皇爷爷想钱想疯了的关键点,成立一个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作为明面上为东南筹饷,暗地里也为皇爷爷敛财的机构,把东南剿倭与皇爷爷的钱袋子连在一起。 胡宗宪在东南剿倭剿得越见成效,皇爷爷就越能理直气壮地从统筹处分银子。 世上做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代价。 想让皇爷爷嘉靖帝给自己和务实派遮风挡雨,那必须对他有所回报。 祖孙之情,庇护得一时,庇护不了一世。 必须利益绑定在一起,才能长久合作下去。 现在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搭建起来了。 总办赵贞吉是个招牌。 如果是位愿意办事,也真心办事的人,就让他成为名副其实的总办。 要是三心二意,自己在上面,徐渭和杨金水在下面联手,足以把他架空。 现在,自己委托舅舅陈名言组建专营茶叶白糖和酒类的德盛茂,徐文长找人组建专营瓷器陶器和琉璃的联盛祥,杨金水找人组建专营丝绸和棉布的兴瑞祥。 三大商号搭建完成,这件大事就算告一段落。 自己不仅暗中搭建了班底,还悄悄掌握了一条财源,可以伺机进行下一步。 同时,对于自己而言,倒严告一段落。 下一步怎么搞,还得看局势的发展。 朱翊钧开口问道:“舅舅办事,我一向放心。几位表哥都有十岁了吧?” 陈名言答道:“回世子的话,三哥之子承德满十二岁,臣之子承宗满十岁了。” “那正好。我每日下午在西苑南校场练习武艺,枯燥得很。皇爷爷体恤我,恩准我找几个同伴,每日一起练。 嗯,就让小舅舅,以及承德和承宗两位表哥进南校场,陪陪我。” 陈名言大喜:“谢世子殿下!” 北京朝阳门内,大街两边的茶馆酒楼,坐满了人,尤其是二楼临窗的座位,价格翻了两三倍还有人疯抢。 “今儿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今儿是严小阁老被递解出京,发配雷州的日子。必须从这朝阳门出去,都是来看热闹的。” “什么严小阁老?屁话!大贪官,严世蕃。” “可不要胡说。他是被皇上免职抄家了,可他爹严阁老,皇上只是叫在原籍闭门思过,没说免他的职。听说啊,皇上又想起他了,准备召他回京了。” “真的假的?” “严阁老一回来,徐阁老不就麻爪了吗?” “唉,当官的斗,跟我们这些平头小老百姓有何干?” “没干系,也就看个热闹。” “呵呵,可不,今天来看热闹的人不少。” 在一家酒楼二楼靠街的雅间,六位文士聚坐在一起,慷慨陈词。 “严世蕃被贬斥岭南瘴疫之地,正道人士大为振奋!” “二十年,我们正道之人,秉承天理大义,前仆后继,赴汤蹈火,今日,终于扳倒了严世蕃,当浮一白!” “当浮一白!”众人激动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严世蕃是开始,我们要奋起,要再接再励,把朝中奸邪之辈一一驱除,再复众正盈朝的煌煌盛况。” “对,这是吾辈之责任,一起共勉!” “共勉!” 街上传来惊呼声:“严世蕃来了!” 街道两边的窗户被全部推开,无数的脑袋伸了出来。街边上站满了人,黑压压的连成了两条粗线。 严世蕃穿着一身青衫便袍,头戴小帽,端坐在一辆平板马车上,面如死灰。 “怎么这样坐?” “不知道,好像是宫里叫他这样出京。” “好狠啊。这是要把他的面皮全捋下来。” 议论声中,突然有人爆出一声高呼:“狗日的严世蕃,老子送你一程!” 话刚落音,一筐烂菜叶子从天而降,纷纷洒洒地落在严世蕃的头上和身上。 像是发号令,街道上空,全是飘荡洒落的菜叶子,臭鞋底,污水。 不到一会,严世蕃身上被污水浸湿,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菜叶子,身边的马车上,也堆满了菜叶子,烂鞋底。 “好!”那些文士们跟着老百姓们叫好,“就是要这般杀人诛心!” “对,就着这让人痛快的一幕,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第十五章 敲打徐阶 嘉靖四十一年初秋。 西苑御花园。 湖翠柳青,波光粼粼,绿林郁郁。 湖边林荫道上,嘉靖帝穿着那件天青色道袍,戴着紫金冠,两只袖子甩来甩去,步伐怪异,有点像朝天观蓝真人给杨金水施法时的天罡步。 这是嘉靖帝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修仙神步,说是走多了后能身轻如燕,脱胎换骨。 朱翊钧跟在后面,快步走着,只是腿短,有点跟不上嘉靖帝的步伐。 嘉靖帝走了一段路,逐渐放慢脚步,朱翊钧很快就跟上了。 “钧儿,”嘉靖帝平息呼吸,开口问道。 “孙儿在。” “半年过去,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还有三大商号,运作得很好啊。” “皇爷爷坐镇,洪福齐天,自然能财源滚滚来。”朱翊钧笑嘻嘻地答道。 嘉靖帝哈哈大笑。 这段时间他过得非常舒畅。 严世蕃、鄢懋卿等一干严党贪官被扳倒,家产抄没,足足上千万两银子,一半入了国库,一边进了内库。 嘉靖帝手头上从来没有这么宽裕过。 剿倭!使劲地剿!往死里剿,谁叫这些混蛋截断海路,影响海上生意。 三大殿,万寿宫,加快营造,什么奇缺材料,买!朕不缺钱了! 后宫嫔妃,好几年没有赏赐了,赏!江南的锦缎丝绸,岭南的白糖,海外的琉璃,赏! 宗室外戚喊了好几年的穷,赐!堂兄三千两,堂叔五千两,舅舅家两千两...朕现在不缺银子。 花钱如流水,嘉靖帝的心情却好了不少,然后自我感觉修仙境界又上了一层楼。 另外一方面,经过五个月运营,三大商号迅速进入状态。 兴瑞祥在皇权加持和杨金水的长袖善舞下,统一了东南丝绸的价格,硬生生把今年的丝绸的价格提高了三成卖给西洋商人,赚得盆满钵满。 把东南的棉布贩运到北方、西北和西南,从那里换回大量积压的丝绸、棉花和矿石,转手一卖,又赚一笔。 德瑞祥卖茶叶出去,收南洋、琉球的白糖回来,贩运到各地,又是大赚一笔。 联盛祥的瓷器和琉璃生意做得相对逊色些,但那是跟兴瑞祥和德瑞祥比。 要是跟其它的商号相比,还算是有声有色,并不差。 东南剿倭的粮饷不愁,还能让嘉靖帝分到回头钱了,心中当然大喜。 “钧儿,你拟定的那些章程,朕看过,确实有些门道。”嘉靖帝缓缓说道,“完善制度、积极主动、提高效率、强化奖励。这十六个字有点意思,有那么点驭下的手段。” “皇爷爷,孙儿都是跟你学的。 先把领头羊选好,订好制度,放权给他们,让他们在制度框架里自由发挥,再通过财务进行监督,通过人事进行调整,双管齐下,让船沿着既定的方向扬帆前进。” 嘉靖帝在朱翊钧面前没有那么多威严和假面具。 他笑着摇了摇头:“朕可教不了你那么多。不过没事,驭下手段,都是靠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什么都试一试,有效果,继续用,没效果,换一种。 当年你皇爷爷我,也是这么东试一下,西试一下,找到那些文官的弱点,这才大获全胜。” 朱翊钧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皇爷爷,你这东试一下,西试一下,是有效果,可就是太费人了。 午门前杖死的文官士子,数百上千啊。 嘉靖帝继续说道:“不过你刚才有两句话说到点子上,驭下的核心,一是管住乌纱帽,二是管住钱袋子。这两样你抓住了,就可以稳坐钓鱼台,任他们折腾了。” 乌纱帽不说,钱袋子皇爷爷确实抓得紧。 到了每年户部核销上一年账目的时间,皇爷爷就化身为大明总审计师,司礼监成了大明总账房,西苑一天到晚听到巴拉巴拉打算盘声。 可惜落后的会计体系,粗放的财税制度,先天不足,皇爷爷再费尽力气,最后也就审了个寂寞。 朱翊钧很想问一句,那兵权呢。 随即又一想,这其实也在乌纱帽和钱袋子范围之内。 大明的军队以前归五军都督府管,主要是管军官和将领的考核和升迁,后勤归兵部、户部管,基本上还能保持独立。 后来叫门天子明英宗的土木堡一役,勋贵和军中宿将死伤殆尽,于谦又借着京城保卫战,以兵部接管了京营。 此后,大明军队的官帽子归兵部管,钱袋子归户部管,就再也直不起腰了。 朱翊钧连忙答道:“皇爷爷的教诲,孙儿记住了。” 嘉靖帝点点头,又说起另外一件事:“杨阁老递交了辞呈,然后告病在家,闭门不出,这次是非辞不可啊。” 朱翊钧惊讶地问道:“又辞了?半年来,内阁阁老辞了四位,这是怎么回事?” “徐阁老手段高明。当初严介湖能容他,他却不能容别人。”嘉靖帝这话说得有点重,朱翊钧不知道怎么回答。 “钧儿,你说怎么办?”嘉靖帝给朱翊钧出了道考题。 朱翊钧想了想,迟疑地答道:“孙儿听说严阁老在江西老家,闭门读书读得不错,还出了本集子。” “你看了?” “看了,但看不懂。” 嘉靖帝哈哈大笑:“看不懂就算了,反正你又不要考状元。” 笑完后他问道:“你是想让严介湖回来?” “是的皇爷爷,不管怎么说严阁老还是首辅,皇爷爷没有明旨罢黜。存斋公(徐阶)只是以次辅的身份代署首辅。”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裹在胸前,“算是一个办法,只是严世蕃一去,严介湖被抽走了主脊梁,召回来有没有用,难说。” “皇爷爷,把严阁老召回来,算是对徐阁老的敲打。要是他不醒悟,皇爷爷再用其它法子好了。” “敲打?”嘉靖帝看了朱翊钧一眼。 乖孙,朕很少用敲打的,一般用廷杖。 他沉吟一会,点点头,“好,就按你的法子,我们先敲打敲打徐阁老,看他醒不醒目。” 内阁里,代理首辅徐阶,满脸愁苦,看着坐在对面的张居正,叹息道:“杨宥善又递了辞呈,现在告病在家。这回是铁了心要走。” 张居正小心地说道:“老师,自严阁老被皇上勒令在原籍闭门读书,半年里,内阁请辞了三位阁老,加上杨公,已经是四位了。 朝野非议的非常多。” 徐阶也很激动,“我知道非议的话非常多,都在说老夫难容人,比严嵩还要嚣张跋扈!可是,为师没有逼他们请辞啊!” 张居正大吃一惊,但是看到一向从容不迫的老师,今天确实急了,不像是说谎。 他迟疑地问道:“这四位阁老,陆续补入阁没两月,就被揪住尾巴,上了弹劾。那些弹劾奏章...” 徐阶没好气地答道:“我说了,跟我没关系!这段时间,为师一直在筹划扳倒胡宪宗为首的严党残余。他们才是严党的根基!” “那是谁做的?” “为师也不知道。我叫人查了一番,只知道这些把柄是有人悄悄送上门的。” “有人悄悄送给裕王党为首的那些清流?” “是的,那些清流以为自己扳倒了严党,现在看谁都是斜着眼睛。看到是阁老的把柄,欣喜如狂,一涌而上,以直邀名。” “老师知道把柄是谁送的吗?” “为师怎么知道?”徐阶翻了个白眼答道。 书吏送来几份文书:“阁老,这是司礼监递出来的。” 徐阶随手接过来,扫了一眼,看到最上面一份,眼睛瞪圆。 等书吏离开,他把那份文书递给了张居正。 “什么,皇上下诏,召回严阁老!”张居正大惊失色。 徐阶反倒冷静了,手指头在桌面上叩了几十下,目光一闪,长叹了一口气,“到今天,我才明白背后的这四把飞刀,是谁甩出来的。” “谁?”张居正忍不住问道。 第十六章 好老师和好学生 徐阶盯着张居正,感叹道:“叔大啊,你教的好学生!” 张居正脑子嗡嗡的,怎么跟我又扯上关系了? 随即一想,明白徐阶说的什么意思。 “老师,你是说世子他...” 徐阶分析道:“满京城里,能找到这四位请辞阁老的把柄,除了为师,此前的严阁老,剩下的就只有东厂了。此事不是为师做的,严阁老又在江西,那就只有东厂了。” “难道不会是皇上吗?” 徐阶笑了笑,“皇上要是恶了我,就不是这样的手段了。” “老师,你是说世子跟黄锦黄公,搅合到一块去了?” 徐阶微微仰着头,看着远处的房门。 “上次倒严,为师就看出,黄锦跟世子配合得十分默契。半年前,黄锦最喜欢的干儿子杨金水,被蓝真人施法还魂,全好了。 然后摇身一变,成了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会办,如今在东南干得有声有色。现在看来,是世子出手,在皇上那里讨了情。” 张居正明白了,“老师,你是说世子跟黄锦达成了某种默契?” 徐阶答道:“没错。世子没有那么傻,敢在皇上鼻子底下跟黄锦勾结在一起。但是暗地里通下气,做点手脚,皇上知道了也会睁只眼闭只眼。” “可是世子对付老师,为得什么?” “因为胡宪宗已经是他夹袋里的人了。”徐阶叹息道。 张居正终于弄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因为老师筹划弹劾胡宪宗为首的严党残余,世子知道后,才会用这种手段来对付老师?” “不算是对付为师,是在敲打我。真是皇上亲手带出来的好圣孙啊,一样心思深沉。为了敲打我,接连废了四位阁老...” 张居正不由骇然,忍不住说道:“老师,世子要让你放过胡宗宪等人,只需上课时跟我说一声,或者暗示一句,我再把话递给老师,不就成了吗?何必费这般手脚?” 徐阶摇摇头:“叔大啊,这说明你对官场的规矩,还没悟透啊。” 此时的张居正,一直在翰林院、詹事府等清贵衙门打转,还没有在六部真正历练,也没有入阁跟一群老狐狸斗智斗勇,确实缺乏一种切身的认识。 张居正老实地说道:“还请老师给学生解惑。” “世子通过你递话给我,那是有求我的意思,要欠人情的;如果是敲打我一番,我识趣不做了,就两无相欠,隐隐的,我还欠他的人情。” 张居正无语了。 这真不是我教的,肯定是他那位皇爷爷教的。 “老师,那胡宗宪一党?” 徐阶眯着眼睛,盯着房间里的虚空处。 张居正看到老师的目光,一改往日的温良儒雅,居然闪着几分凶狠。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睛,再一看,老师的眼神全是温良恭顺。 错觉,肯定是刚才产生了错觉。 徐阶微笑地缓缓说道:“世子都借着皇上的手敲打了我,为师再不识趣,就没意思了。只是胡宗宪为首的严党残余,不止我们盯着,还有其他人盯着。” 张居正心里一咯噔,老师这是表面上退一步,暗地里要借刀杀人。 刚才看到老师不一样的目光,不是错觉! 这天,朱翊钧照例在南校场锻炼了一个半时辰,跟表哥陈承德、陈承宗,亲舅舅李瑄比试射箭,十中六矢。 演武结束,朱翊钧跟教官、亲舅舅和两位表哥告辞,出了南校场。 冯保接住了他。 “世子殿下,司礼监滕祥派人来送信。” “什么事?” “吴毅法等四位御史弹劾胡宗宪,说他不用心剿倭,纵兵扰民,为祸地方,浪费朝廷粮饷,更有拥兵自重,意图不轨之嫌...其罪当诛。” 嘶——! 这是下毒手啊! 朱翊钧眼睛一瞪,当场站定不动。 “吴毅法是什么人?” “回世子的话,奴婢去打听过,他是东宫侍讲高拱高先生的门生。” 高拱? 朱翊钧脑子转了五六个圈,明白这里面的关系和玄机。 此时的他反倒完全镇静下来,上了步辇。 “走,去仁寿宫,皇爷爷还在等我一起吃晚饭。” 到了仁寿宫,嘉靖帝早就等着朱翊钧。 一见到朱翊钧,嘉靖帝就迫不及待地说道:“乖孙,你上次说那个铁板烧肥牛肉很好吃,朕叫御厨又搞了一份,完全按照你上次做得法子弄的。快尝尝。” “谢皇爷爷。”朱翊钧也兴高采烈地上前去,看到一盘大明牛排,热气腾腾,六成熟,旁边点缀着两瓣洋葱,两根青菜。 旁边是一小碗黑胡椒汁。 朱翊钧把黑胡椒汁淋在上面,双手拿起叉子和小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送进嘴里。 嗯,有那股味了。 嘉靖帝一脸期盼地看着朱翊钧。 在他身后站在一位内官,神情十分紧张,他是御膳房管事太监海大贵。 “皇爷爷,很好吃,跟我做梦时梦到的一模一样!” 嘉靖帝哈哈大笑,转头对海大贵说道:“好,世子吃得开心,你的差事也办得好,有赏。” “谢皇爷赏,谢世子。”海大贵没口子谢道。 嘉靖帝坐在旁边,看着朱翊钧吃得满嘴是油,感觉比自己吃得还开心。 他重金属中毒很深,已经严重破坏了神经系统,味觉嗅觉都失常了,胃口也被严重破坏。 可他反倒认为自己是修仙有道,然后进行辟谷,每日里吃得很少。 等到朱翊钧吃完,嘉靖帝忍不住逗他:“乖孙,你怎么吃得这么开心?” “皇爷爷,这牛排好吃,吃得当然开心。” “滕祥没跟你说吗?又有人弹劾你的得力干将,胡宗宪了!” “知道,老滕下午就派人告诉我了。皇爷爷,严阁老回来了吗?” 嘉靖帝答道:“在路上。他啊,年纪大,走得慢,估计还得一个月才能到京城。” 朱翊钧一听,连忙点头:“是啊,严阁老年纪大了,回来也处理不了多少内阁的事。皇爷爷,那怎么行啊。杨阁老请辞了,内阁的事总不能全压在徐阁老和袁阁老身上啊。” 嘉靖帝笑眯眯地问道:“那怎么办?” “皇爷爷,要不补裕王府侍讲高拱高先生入阁参预机务?每回孙儿回王府,父王都对他的学问和才干赞不绝口。” “呵呵,你父王的眼光...”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盯着朱翊钧,笑得更加得意,“嗯,还不够啊,内阁一直缺人,袁懋中(袁炜)又要时常入值西苑。人手还是不够,这样吧,再把你的老师李子实(李春芳)也补入阁,参预机务。” 朱翊钧忍不住在心里点了个赞,姜还是老的辣。 袁炜见天地要给皇爷爷写青词,内阁阁老一职等于挂职。 把李春芳也补进去,正常情况下,内阁就是徐阶、高拱和李春芳三人,形成三角鼎立。 三角形是最稳定的,但是一旦被打破,二比一就会形成绝对优势。 “皇爷爷,新阁老入阁,你应该去讲讲话,同僚之间,应该讲团结,内阁议事堂里,应该挂块匾,一团和气。” “讲团结,一团和气。嗯,好,有那么点意思。乖孙,有长进啊。” 朱翊钧连忙说道:“孙儿谢皇爷爷教诲。” 嘉靖帝感叹道:“不光要老师教得好,还要学生学得好。乖孙,跟你比,你父亲跟你叔叔,就是两头猪啊!” 朱翊钧尴尬了。 这话我能听吗? 算了,当我什么都没听到。 第十七章 杨金水 杭州城,原内廷杭州织造衙门,现在的东南粮饷统筹处杭州行办。 前堂大厅。 杨金水一身青袍便服,挽着一个发髻,很随和地坐在上首,下面是兴瑞祥为首的东南十几家大丝绸商号的掌柜的。 众人齐声恭维道:“杨会办运筹帷幄,神机妙算,今年卖给西洋人的丝绸,足足上涨了三成,大家都跟着获利。” “是啊,杨会办在前面带头,我们在跟着吃肉,以后赴汤蹈火,我们在所不惜。” 奉承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不要钱似地向杨金水飘来。 他面带微笑,似乎在享受众人的恭维,心里却在冷笑。 一群混账子! 当初拉你们统一价格,一个个心眼比喇叭花还要多。 现在赚到钱了,就好话连篇。 当初我被人设计落难时,你们的嘴脸,我可是都记在心里。 杨金水摆摆手,众人慢慢地停住了声音。 “此事与我无关,是裕王世子殿下,授予我锦囊妙计。” 众掌柜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静了一会,兴瑞祥掌柜凑趣地拱手问道:“杨会办,请问是什么锦囊妙计?” 杨金水笑了笑,反倒不急了。 端起旁边桌子上的茶水,轻轻喝了两口,放下后在众人期盼下才继续说道。 “杨某当初离京时,向世子殿下辞行。世子问我,商战最要紧的是什么?杨某答道,是找到对方的需求,才能卖东西给对方;找到对方的痛点,才能把东西卖个好价格。” 众人纷纷点头。 这位杨金水,虽然是残缺之人,可是做生意确实是一把好手。当初任杭州织造时,单枪匹马入杭州,短短三年就做得风生水起,成为东南最大的丝绸商。 可惜,一场党争把他给坑进去了。 “殿下点点头,非常赞同杨某的说法。又问道,西洋人商人的需求是丝绸,那他们的痛点是什么?杨某摇头,只能回答说不知道。” 众掌柜纷纷在心里揣测。 西洋人的痛点? 缺银子? 好像不缺,听说他们老家有金山银海。别的不说,他们贩货去东倭一趟,能从那里筹得大量白银。 路途遥远? 再远也无妨,只要通海路,对于这些爱财如命,不辞万里的西洋商人来说,都不叫事。 那他们的痛点是什么? 杨金水淡淡一笑,揭开谜底:“世子见我百思不得其解,便点拨了我一个字,风!” 众人一听,有聪慧的若有所悟,但短时间没有悟透。 平庸者还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杨某当时也不知世子说的什么意思。坐漕船南下时,某一日我看到船夫扬帆划桨,突然间就悟到了。世子英明,西洋商人最大的痛点就是风。” 众人面面相觑,一位掌柜拱手道:“杨会办,还请为我们解惑。” “诸位,你们都知道西洋商人与我大明相隔万里,一路上通的都是海路,需要扬帆泛舟。扬帆,自然需要风。顺风,就走得快;逆风,就走得慢;无风,就动弹不得。 杨某到了江南,找了十几位海上老船夫询问,得知西洋商人行舟万里,一路上风向多变。他们经历多年,总结出一套方法。 天竺以南大洋,三月份到九月份,多吹西南风,十二月到次年二月,多吹东北风;我大明南海,五月到到八月,多吹西南风,十月到次年三月,多吹东北风。 一般情况下,西洋商人来我大明,一般是在四、五、六月,就南风;启程回乡,一般是在十、十一、十二月,就北风。” 杨金水说到这里,有聪慧的掌柜一拍大腿,兴奋地说道:“我知道了,知道了!杨会办果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神机妙算!” 杨金水淡淡地说道:“不要搞错了,是世子殿下提点咱家的。” “对,对,是裕王世子殿下,天资颖异,学问过人。” “老潘,到底是个意思?杨会办说的这番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有一时没转过弯来的掌柜,急着追问。 “这还不明白。这些西洋商人四五月份就着南风来我大明,给我们下采办预订单子,然后装一船我天朝的货物,去东倭转一圈,狠赚一笔。回来后等着我们筹集好预订的丝绸,装上船,赶在十月份就北风回去。 杨会办暗地里会合我们,拖着筹货,一直拖到八月份,西洋人急了。再拖下去,耽误他们十月份趁着北风启程回乡。 我也听人说过,十月份后的北风不大,变化极快,最顺风便利的就那么一段日子。要是错过,西洋商人就得耽误一年。” 杨金水接了一句,“没错。除了我大明南海的路程,他们还得考虑天竺以南大洋的路程。要是十月份不及时启程,一两个月后到了天竺南大洋,还是赶不上顺风。还得耽误一年的生意。” 其他掌柜的都明白了。 “耽误一年的生意?那损失大了。不如咬咬牙,接受我们涨价三成的要求。反正只要把丝绸顺利运回他们老家,还是血赚啊。” “对,对,这就是杨会办说的,西洋商人的痛点。” 杨金水又强调了一句:“错了,这个痛点说法是裕王世子殿下,传授给杨会办的秘诀!” 等到掌柜们情绪兴奋地议论了一番,杨金水咳嗽几声,大厅里的声音慢慢地变低。 “这一回杨某拉着诸位一起发财,知道为什么吗?” 杨金水的话让众掌柜面面相觑,不少敏感的掌柜心头一动,莫非又是老一套,赚了钱开始要报效了? “是杨会办义薄云天!” “杨会办体恤我们,我们感激不尽。” 众掌柜嘴里敷衍着。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敢放话给胡部堂,给数万东南剿倭将士筹集粮饷,底气是什么?诸位知道吗?” 看着众人或不明白,或装不明白的神情,杨金水心里冷笑几声。 “底气就是皇上谕旨恩赐的海商专营权。大明境内,所有跟海外商人的往来通商,都必须拿到海商专营牌照。而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就是奉诏审核发放海商专营牌照。” 杨金水话一落音,大厅里一片哗然。 什么!我们跟海商做点生意还要人批准? 有没有王法? 哦,皇上的话就是王法。 有掌柜愤然地说道:“杨会办,这样不合规矩吧。” 杨金水森然地问道:“什么是规矩?在大明,皇上的话就是规矩!就是王法!” “杨会办,你们这是盘剥商贾,与民争利!” “合法缴税,就是盘剥商贾?与民争利?哪个民?杭州城,东南各州县的普通老百姓,还是你们背后的那些大世家?” “杨会办,这样做,会引起东南动荡?” “呵呵,东南动荡,说得多好听啊。不就是威胁朝廷,又起倭患吗?真以为朝廷和皇上不知道,东南的倭患是怎么回事? 不过我提醒你们一句,今日不同往日。胡兵部麾下数万精兵,已经剿了浙江的倭患,正在剿除福建倭患。 有人敢闹,胡兵部就敢杀! 到时候顺藤摸瓜,找到通倭的证据,我看某些人,有多少个脑袋够砍的!” 杨金水杀气腾腾的话在大厅里回响,震得众掌柜心惊胆战,久久不敢说话。 看到众人被震住,杨金水脸色一转,变得柔和,语气也转为亲切。 “其实拿到海商专营牌照,也很简单,只需要按照这上面的会计制度来做,把账目、库存厘清,再接受每半年一次的审计,轻轻松松就可以赚大钱了。” “杨会办,真得吗?”有掌柜的心动了。 “诸位都是做生意的老人,是真是假,你们一看就知道。拿去看看,好好斟酌。太太平平地赚钱多好,何必刀口舔血地赚钱呢?” 杨金水示意手下把一叠叠的章程拿出来,分给诸位掌柜,笑得格外慈眉善目。 第十八章 东南剿倭部署 宁波鄞县城城东,夕阳照在鄞江上,把半条江都染成了红色。 一艘快船从海口方向驶来,缓缓在码头上停下。 船还未停稳,一位头戴乌纱帽、身穿胸绣云雁绯袍官服的四十多岁官员,从船头上跳了下来,顺着跳板急匆匆地走到岸上。 提着前襟快步走到路边,一头钻进等候多时的轿子。 轿子里传来脚踩轿底板的声音,四名轿夫一用力,把轿子抬起,快步就走。 不到两刻钟,轿子来到兵部尚书、总督直浙闽军务胡宗宪的行辕门前。 官员刚下轿,两位行辕幕僚上前接住:“谭侍郎,胡公在等着。” “好。” 一路穿堂过廊,很快被带到书房里。 胡宗宪一身便服,头上只是挽了一个发髻,上前来挽住来者官员的手,欣然说道:“子理,可算等到你了!” 来者正是浙江布政司右参政兼提刑按察使司巡视海道副使谭纶,数月前奉命率部分浙军南下广东潮州。 胡宗宪把谭纶引到书房里坐下,等仆人奉茶退下后,迫不及待地问道:“林朝曦、张琏两贼破了?” “回部堂的话,刘显、俞大猷、张坤秀率精兵分路进剿。四月,大破张琏老营,其部将肖晚、罗袍被杀,张琏、林朝曦等人仓皇逃走。 六月,张琏部将郭玉镜投降,各路兵马趁胜追剿。七八月间,张琏、张公祜、赖赐、白兔、叶槐、李文彪、余大春等贼先后被擒被杀。 只是可惜,林朝曦狡诈,见势不对带着梁宁、陈绍禄等将,率残部逃入江西。参将王宠率兵追了过去。 我见首恶已除,叛军主力被剿,便与俞将军(俞大猷)率部回闽。” “好!”胡宗宪抚掌叫好。 “广东贼军主力已破,我们就能用心剿除福建的倭患。你与俞将军驰援广东期间,戚将军(戚继光)和卢将军(卢镗)在台州大破来犯的倭寇,斩首倭寇一千四百二十六人,焚溺而死的四千六百人。 而后又在宁波、温州斩杀残余倭寇一千一百余人,倭寇全部逃向福建,浙江倭患全面肃清。” 胡宗宪声音激昂地介绍着,听得谭纶也是激动不已。 二十多年的倭患,终于被逐一肃清大部,快要看到曙光了。 “经过侦察,福建倭寇分为南北两大股,最大的一股聚集在福清宁德海外的横屿岛和牛田两地,伺机进犯袭扰闽北闽中。 南边的倭寇以广东南澳为据点,伺机袭扰闽南闽中一带。人数多少,兵械几何,都摸得七七八八。” 谭纶点点头。 胡宗宪的能力,他还是很相信的。 “子理,我上疏举荐你为右佥都御史,巡抚福建,坐镇泉州;举荐俞将军为福建总兵官,负责对付南澳为据点的南边倭寇。 我移驻台州,派浙江总兵官戚将军领编练的义乌浙军,南下闽北闽中。诏书部文都下来了。” 谭纶敏锐地察觉到,胡宗宪这次进剿福建倭患,与往常的进剿方略有所不同,只是哪里不同,一时半会还说不清楚。 不过他突然想到,还有一员剿倭大将没有安排。 “胡部堂,卢子鸣(卢镗)你如何安排?” 胡宗宪笑着答道:“子理兄放心,卢子鸣是本督的得力干将,此前剿倭功勋卓著,不会弃之不用。 子理兄,直浙闽倭患不绝,真实原因你我都是知道的。” 谭纶点点头,“谭某知道,一是东南地方势力,为了谋取海上暴利,铤而走险。内外勾结,肆意作乱。此乃内忧。 二是东倭动荡,地方割据,骁勇兵卒浪迹为生,东南地方势力,遣人去东倭招募引诱,狼狈为奸。此乃外患。 内忧外患是连在一起的。我们剿除了一伙,他们又去东倭招募引诱新的一伙,连绵不断,斩草不尽啊。” “没错!”胡宗宪恨声说道,激动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走动。 “此内忧外患,就是东南二十年倭患之根本。内忧外患不除,倭患难以根除。而今朝廷正在筹划,剪除内忧。我等就要想法消除外患。” 谭纶眼睛冒着光,欣喜问道:“胡部堂,如何消除外患?” “本督已经上疏举荐卢子鸣(卢镗)为提督直浙闽巡海水师总兵官,聚集各地水师船只,征召民间船只,并命几处船厂迅速造船。组建东南巡海水师,巡视东南海面,切断东倭与东南海路通道,在海上剿灭这些被招募引诱的倭寇! 世人都说倭寇凶悍,其一是他们多为老兵,在东倭混战中厮杀多年,作战经验丰富;二是敢舍身来我大明为寇者,多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但是再如何凶悍,到了海上,大船打小船,多铳打少铳,还有火箭、投石、震天雷,倭寇的长处被克制,正好收拾他们。 本督还派人去广东屯门澳,与佛郎机人联系,以利诱之,希望获得他们造船、铸炮、火器和海上作战等方面的帮助。” 谭纶终于明白胡宗宪的不同。 “胡部堂,属下记得你对出海畏之如虎,非常排斥组建巡海水师,只是把它作为剿除倭患的辅助手段,力主剿倭尽在陆上的方略。” 胡宗宪一脸苦笑,摇了摇头,迟疑再三才说道:“不瞒子理兄,我这次进京述职,被好好教诲了一番。” “谁教诲胡部堂?” “裕王世子殿下。” “啊!” 谭纶惊呆了。 “世子殿下不是才八岁吗?” “是的,年纪才八岁,身高长相如十一二岁,心智却难测。” 谭纶有些不信,觉得胡宗宪在夸大其词,给新抱上的大腿吹水。 “世子殿下如何教诲胡部堂?” “世子对胡某说,剿倭根本在于控制海权。” “海权?”谭纶对这个新名词惊叹不已。 “海权就是对海洋的控制,通过水师对海上往来交通的控制。控制海权,首先就控制住与海商的生意往来,进而威逼利诱那些与海商有关的人,使得他们就范,消除内忧。 控制海权,也能控制海外各藩各地入我大明的海路,切断倭寇来犯,歼敌于海上,使得地方百姓不受其苦。 而要想控制海权,佛郎机人对我们帮助巨大。他们能从万里之遥,扬帆泛舟而来,必定有可取之长处。” “海权?”谭纶沉吟一会,点点头,“世子海权之说,倒是有些道理。只是佛郎机人,扬帆泛舟万里海路,肯定有秘诀依仗,他们肯轻易传授我等。” “哈哈,子理所虑,跟我当初所虑一样。世子说道,佛郎机人泛海万里,所图无非钱财暴利。只需我们加以利诱,他们有什么不能传授的?” “嗯,蛮夷化外,重利轻义,确实可以以利诱之。”谭纶又想到另一件事,“胡部堂,你刚才所言种种,皇上都恩准了?” 胡宗宪背着手,转过身去,看着东南舆图,喃喃地说道:“还是世子了解皇上啊。” 有随从在门外禀告。 “老爷,京里急信,是文长先生寄来的。” 胡宗宪一惊,连忙推开门,一把接过书信。 急匆匆展开看完,脸色惊疑不定。 第十九章 高拱立威 “汝贞兄,怎么了?”谭纶叫着胡宗宪的字。 胡宗宪脸色惨白地答道:“文长先生从京里来信,说这些日子,京里局势波诡云谲。” “有人在弹劾汝贞兄?” “是的。一窝蜂地弹劾我,有说我纵兵扰民,侵吞粮饷,有说我拥兵自重,意图不轨...” 谭纶听得心惊肉跳,这是往死里下手啊。 “他们不知道汝贞兄正在全力以赴地剿除东南倭患吗?” “知道又如何?在他们眼里,我是严党残余。我不除,意味着严党没有被彻底打倒,天理大义没有得到声张。” “糊涂!”谭纶怒斥道,“汝贞兄身系东南剿倭大业,岂能如此因人废事!” “子理兄,在他们眼里。倭患只是芥藓之疾,我这样的严党才是心腹大患。内患一除,外疾手到擒来。” “说什么屁话!”谭纶也怒了,“芥藓之疾?东南地方,千万百姓受倭患祸乱了二十多年,水深火热,在他们眼里只是无痛无痒的芥藓之疾? 党争,党同伐异,这些喊着天下大同,口口声声为天下黎民的士子清流,心里却是党争啊!” 胡宗宪放下书信,默然无语,缓缓地椅子上坐下。 “汝贞兄,文长先生有说,到底是谁在幕后指使攻讦你?” “徐存斋徐阁老。” “他!”谭纶有些想不通,“徐阁老一向深明大义,公忠体国。他又是松江世家大户,族人乡亲深受倭患之苦,怎么还会轻妄指使御史弹劾汝贞兄?” 胡宗宪苦笑地答道:“南直隶和浙江的倭患被肃除,对徐阁老来说,已经功德圆满。我要执意剿除福建倭患,对他来说,反倒不美了。” “怎么不美了?” “徐阁老族人乡亲,多与浙江海商有往来。在大明东南,海商势力最大的就两股,一是浙江海商,二是福建海商,互为竞争,此消彼长。 现在浙江太平了,福建不太平,对于浙江海商而言,岂不是大好事。” 谭纶气得脸色发紫,“为一私利而轻废国事,岂是阁老辅政所为?” “徐阁老出身松江世家,家族亲眷错综复杂,被亲情羁绊,又不止他一人。何况徐阁老与严阁老明争暗斗多年,深知严阁老的根基在哪里。 一是严世蕃严东楼,二是胡某为首的这些人。现在严世蕃被斥贬,徐阁老自然把矛头对准我。他已经跟严阁老撕破脸皮,当然要斩草除根,免除后患。” 谭纶气得握紧双拳,浑身微微颤抖,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荒谬,荒谬啊!” 胡宗宪无可奈何地答道:“荒谬?胡某反倒觉得一点都不荒谬。” “那文长先生有说在京城里想办法吗?” 胡宗宪目光一闪,“文长先生说,世子向皇上建言,把严阁老从江西召回京师,敲打了徐阁老一番。” “敲打?”谭纶一愣,随即追问,“那徐阁老收手了?” “收手了。可是高新郑(高拱)又接上,指使他的党羽门生,疯了一般上奏章弹劾我,拿我当严阁老严东楼了,不置我于死地誓不甘休啊!” “高新郑?”谭纶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是裕王府侍讲,世子殿下反倒不好出手了。” “文长先生来信说,前些日子,皇上下诏,高新郑补入内阁,参预机务。” “什么!”谭纶差点跳起来了。 皇上这是在褒奖高拱吗? 难道他对胡宗宪有什么看法了? 一旦皇上对胡宗宪有了什么看法,怪罪于他,那福建、广东的倭患剿除,就缺了一员总领各方、主持大局的人物,会受到严重影响的。 胡宗宪又说了一件事:“文长先生来信说,李石麓(李春芳)也被皇上下诏,补入内阁,参预机务。” “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状元,吏部侍郎李石麓?” “是的,李石麓也是世子殿下的侍讲,与潘时良、同科张叔大同为世子殿下的讲读老师。” 谭纶听得头有点晕,这关系太复杂了,于是小心地问了一句:“汝贞兄,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胡宗宪摇了摇头,“胡某也不知道,文长先生在信里叫我稍安勿躁。只是事关重大,福建剿倭之事迫在眉睫,我安不了啊!” 他转向谭纶,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又悲愤地说道:“子理兄啊,你说我们为国为民,做点实事,怎么就这么难啊!” 谭纶无言以对,只能也长叹一声。 长长的悲叹声,在书房里回响,格外沉重悲凉。 京城紫禁城午门左边的内阁,议事堂。 “广东巡抚张臬平、按察使副江伯、陈圭,广东总兵官刘显、参将王宠,浙江按察副使谭纶、浙江副将俞大猷联名上奏,报捷广东平贼大捷,斩杀贼酋张琏以下二十余首领,贼众两千余... 兵部要为他们请功,新郑先生、石麓先生,如何票拟,我们议一议。” 徐阶拿着一份奏章说道。 高拱抢先说道:“这份奏章我看了,调集广东、江西、福建三省兵马近十万,还从浙江抽调部分兵马驰援,围剿了半年,只斩杀了副贼酋张琏等人,贼酋林朝曦等人却窜入江西,继续为祸地方。 除贼务尽,这点道理他们都不懂吗?张臬平他们有什么脸面报捷请赏?要我说,直接票拟,对他们略加抚慰,再严令追剿,限期斩获贼酋林朝曦等人无误!” 高拱毫不客气的一番话,让徐阶的胸口堵着一口气。 有你这么办事的吗? 下面的人,费尽千辛万苦,好容易剿除了大部分贼首和贼众,只逃了部分贼酋,你就横鼻子竖眼睛,甚至喊打喊杀。 这样的票拟经过批红,再以部令的形式发下去,下面办事的人全部要泄了气,以后谁还用心办事? 高新郑,你这样做,无非就是因为广东平贼是我一手安排的,主持平贼的张臬平、江伯和陈圭,是我的人。 如此针锋相对,你真得是迫不及待地要拿我的脸面立威啊! 徐阶心里的火,腾腾地冒起来。 以前我斗不过严嵩,还斗不过你吗! 正当他盘算着反击的手段,目光一扫,在“一团和气”的字幅上扫了一眼。 “一团和气”! 这是皇上御笔亲题,赐给内阁的,指令挂在内阁议事堂里。 当初高拱、李春芳补入阁,皇上还特意叫黄锦传来口谕,叫诸位阁老要讲团结,一团和气,齐心协力为君分忧,为国出力。 徐阶马上人间清醒了。 严阁老告假回乡,半年时间请辞了四位阁老,朝野非议汹涌。 皇上这条字幅,这番口谕,敲打得谁,不言而喻了。 徐阶慢慢地沉住气,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高阁老所言甚是,那就请你票拟吧。” 高拱也不客气,拿起笔,按照他刚才所言的意思,票拟了一段话。 很快,这份奏章批红递了出来。 “准。” 然后分发兵部,叫以部令照行。 兵部尚书杨博收到这份奏章,看到上面的票拟,一向能从容处事的他怒火冲天,把奏章狠狠地甩在桌面上,破口大骂道:“姥姥!酸儒误国!” 第二十章 高拱是晋党? 西苑西安门有个院子,在西苑大门与二门之间,隐在朱墙黄瓦,幽翠静绿中。 里面有一排房子,它是西苑值房,以前大明王朝的心脏所在。 严嵩、徐阶、袁炜、李春芳都在这里入值,专职给嘉靖帝写青词。 他们多半是身兼六部职位,或者内阁阁老一职。 一边在这里处理部务和内阁机务,一边随时候命。皇上灵感一来,递出一张纸条,写明要求,值臣要挥毫写出一首皇上满意的青词来,烧掉以祭上苍。 以前是严嵩,现在是袁炜,在这里入值的最久。 在这个院子的附近,还栋楼,是朱翊钧读书的书堂。 旁边有个小院子,有六间房子,以前是放置杂物的,现在被整理出来,挂了个牌子在院门外。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 统筹处总办赵贞吉和会办徐渭在这里日常办公,处理事宜。 统筹处总理,裕王世子殿下每日午后会来这里坐上一个时辰,商量些事宜,再转去南校场锻炼身体。 谈完正事,朱翊钧说起一件看上去与统筹处不相干的事。 “兵部杨尚书,上疏驳斥内阁票拟的事,大洲先生和文长先生可有耳闻?” 赵贞吉捋着胡须答道:“耳闻过。” 他中过进士,任过翰林院庶吉士,后授翰林编修。然后历任教习宦官、会试同考官、右中允兼管国子司业事等职。 还做过地方官员,累迁南京吏部主事、南京光禄寺少卿、右通政、南京光禄寺卿等职,在户部侍郎任上得罪严嵩,被免职回乡。 人脉广得很,消息也非常灵通。 徐渭没有出声,静静地听着。 赵贞吉瞥了徐渭一眼,继续说道:“杨兵部(杨博)这次是大动肝火,亲笔写了份折子,连同那份奏章的票拟和批红直接送进司礼监。 想想也是,杨兵部和徐阁老,呕心沥血,运筹帷幄,布下天罗地网,好不容易把广东林、张两贼围在网中,分兵进剿,剿除了大部分贼酋和匪众。少许漏网之鱼,情有可原,继续进剿就是。 当务之急就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下面的人辛辛苦苦半年,终于荡平粤贼,当赏就赏,鼓舞好士气,大家再接再励,把残贼进剿干净便是。 结果高新郑一通高谈阔论,有功不赏,还隐隐有追责问罪之意。好家伙,兵部要是敢按照票拟发出部文,下面非要闹翻天不可。 没人再愿意尽心尽责,竭力办事。下面一顿敷衍,搞不好过段时间,逃脱的林贼死灰复燃,说不定还会愈演愈烈! 杨兵部是清楚情况的,也知道后果。反倒高新郑,不枉被杨兵部骂一句酸儒误国。” 赵贞吉侃侃而谈,有指点朱翊钧的意思。 看样子他也想做高拱一样的帝师,只是把学生目标定在朱翊钧身上。 徐渭缓缓地说道:“素闻新郑公(高拱)为人有才气,英锐勃发,宏才赞理,有经世救时之抱负。 学生也看过新郑公的文章,得匡政之要领,洞边塞之机宜,才气英迈,遇事能断。与江陵公皆负不世出之才,绝人之识。怎么拟下这等糊涂的票拟之语?” 赵贞吉看了看徐渭,哈哈大笑,“文长啊,你有所不知,高新郑以才略自许,负气凌人,性情迫急,不能容物,又不能藏蓄隐忍。 当初严、徐两阁老相争,高新郑谁的的面子都不卖,都敢当面讥讽嘲笑。 他心怀经世救时之念二十年,今日得以入阁,有一展抱负的机会,心思有些急了。而且他生性如此,不在他眼里的,当舍弃就毫不迟疑地舍弃。” “数万将士半年心血,广东、江西、福建的安宁,也在他舍弃之内?”徐渭不由地问道。 “小不弃则难成大事。这是高新郑施政治事的要术。”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两位先生的对话。 他们都是有大才的人,故意借着这样的对话,点拨自己,当然了,里面加了不少私货。 等到两人说完,朱翊钧开口道:“我倒是对徐阁老刮目相看。” 赵贞吉和徐渭对视一眼,世子的关注点与众不同啊。 “世子殿下,你觉得徐阁老隐忍是有大度量?”赵贞吉好奇地问道。 “徐阁老隐忍后退一步,可不是有大度量,而是避开高阁老的锋芒,让他去六部那里碰钉子。” 朱翊钧现在搞清楚了大明目前的治政规则和流程。 内阁听着权力很大,实际上现在还是个咨政秘书班子。 六部和地方的奏章汇总到它这里,阁老们先以皇上秘书的身份票拟处理意见,呈送司礼监。 司礼监或向皇上禀告,或依照授权,批红同意或不同意。 批红回到内阁,阁老把票拟批红同意的,发给六部或地方;不同意的重新票拟,再送进内廷批红。 大明王朝真正的中央行政机构,还是六部。 它们可以根据票拟和批红去执行,也可以反驳票拟和批红,上疏争辩。 六科给事中就是干这活的。 朱翊钧继续说着自己的看法,“徐阁老久在内阁,与六部配合多年,早有默契。杨兵部得他举荐,一向配合无间。 高阁老心急用事,徐阁老懒得跟他争,直接让开,让六部这张大蜘蛛网去缠住他,让他动弹不得。被六部驳斥几回,高阁老的票拟在司礼监和皇爷爷那里,恐怕就要多打几个问号了。 精诚团结,一团和气,皇爷爷不仅指的内阁,还指阁部之间的配合啊。” 徐渭早就对世子的神奇习惯了,听了这番话,平常自如。 赵贞吉双目闪光,仿佛巧匠看到了一块天赐璞玉。 自己的这位学生,真得很不一般啊。 天资聪慧,一语就把六部和内阁之间的关系说得明明白白,也把老奸巨猾的徐阶的隐秘手段揭开。 徐渭更担心另外一件事,“世子,谭巡抚和俞总兵,都已经奉命入驻福建。卢总兵也提督巡海水师,蓄势待发。胡督筹划的福建剿倭事宜,万事俱备,只待雷霆一击。” 朱翊钧知道徐渭担心高拱对胡宗宪的攻讦继续深入的话,会影响马上要开始福建剿倭行动。 “文长先生,福建剿倭行动,是重中之重。我已经跟皇爷爷阐明过。浙、闽、粤三省海面不靖,海商往来就会受威胁。 皇爷爷深知其中的利害,会鼎力支持胡督的行动。文长先生,你放心,也叫胡部堂放心。” 徐渭长舒一口气,但是心还悬着一半。 高拱此人,十分强势。 正如赵贞吉所言,当年敢当面嘲讽严嵩和徐阶的主,胡部堂被他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迟疑地问道:“那新郑公?” “无妨。杨兵部上疏争辩,皇爷爷批红,按兵部的意见重新来。看着新郑公丢了面子,可他是越战越勇的性子。此次小挫,只会激起他与徐阁老和杨兵部等六部继续争到底的斗志。胡部堂那边,反倒会放下。 新郑公是晋党一系,在东南没有什么利益关系,弹劾胡督,多半是意气之争,不会像徐阁老那样纠缠不清。” 晋党? 赵贞吉和徐渭悄悄对视一眼,心中大惊。 想不到高拱在世子心里,打上了这个标识,是好是坏? 只是世子的看法,还是皇上的看法影响到他? 第二十一章 高拱的反击 高府书房里,高拱怒气冲冲,背着手在室内转来转去。 刑部侍郎陈希学、翰林编修张四维、御史王遴坐在椅子上,坐立不安。 “杨惟约欺人太甚!气煞老夫!” 高拱咬牙切齿地骂道,大有下一刻要去兵部,把兵部尚书杨博暴打一顿。 陈希学和王遴不约而同地瞥眼过来,让坐在中间的张四维十分尴尬。 他是晋党骨干,与同为蒲州老乡的杨博关系非常好。 前年丁忧回家,还跟告假在家闲居的杨博一起游历黄河。 高拱虽然是河南新郑人,可河南乡党在朝中势力薄弱,于是自然而然地与附近的山西、山东和北直隶籍官员走在一起,结成盟友。 晋、豫、鲁、北直四地,由于晋商把持解盐和塞外生意,富可敌国。 经济实力雄厚,培养出的读书人多,中进士的人自然也多,朝中实力在北地四省中隐隐第一,四省北地党以晋党为首,被朝野上下统称为晋党。 高拱颇有才干,生性慷慨,具有领袖风范。 后来又机缘巧合成为裕王侍讲九年,与储君裕王的师生情谊深厚,前途远大,于是被晋党推为首领。 偏偏高拱跟晋党另一位领袖人物,兵部尚书杨博杠上了。 这让两边关系都很好的张四维,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张四维想了想,决定还是劝一劝。 “高公,请稍安勿躁。”张四维的话让高拱停住了脚步。 张四维继续劝道:“高公,杨公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怎么个无可奈何?” “高公,平定粤贼,名为徐阁老运筹帷幄,统筹安排,实际上是杨公在兵部一手操办。巡抚、按察副使,领军将领都是他一一斟酌,向皇上举荐的。 耗时大半年,终于剿除大部分粤贼。虽然逃脱了贼酋林朝曦等少数残余,但毕竟是大获全胜。 高公,站在杨公的立场上,兵部必须要对下面的官吏将卒加以犒赏,否则的话朝廷威严何在?兵部威信何在?” 高拱脾气暴躁,但不是不讲道理,不知道利害关系的人。 听了张四维的话,高拱觉得有几分道理,捋着长须,慢慢地坐了下来。 看到高拱听劝,张四维再接再励。 “高公,这些情况,徐阁老都是知道的。高公刚补入内阁,不熟悉情况,他不解释,不劝解,明面上退让一步,实际上却是把高公推出去跟杨公打擂台。 挑拨我们乡党内斗,居心叵测啊!” 张四维最后一句话,让高拱心动了。 是啊,杨博再争再吵,都属于晋党一派,跟自己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徐阶却是江浙一党的首领,跟自己一派水火不容,属于“敌我矛盾”。 根本矛盾问题搞清楚后,高拱心头那团火慢慢平息。 “子维,”高拱叫着张四维的字,“杨公那边,还请帮忙说项。” 张四维心中大喜,“高公,杨公那边学生早就去坐过。他坦言,事出无奈,一是兵部职责所在,二是徐阁老参预机务,又得皇上宠信,有些面子必须得给他。 杨公再三保证,此事绝不是针对高公的。” 高拱心里的气顺了大半,捋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 看到他气顺了,神情恢复正常,张四维、陈希学和王遴都心中大定。 王遴先开口问道:“高公,胡宗宪那边还继续弹劾吗?这些日子,弹劾他的奏章都被留中不发了。据最新消息,他正在调兵遣将,准备对福建的倭患雷霆一击。 要是报捷奏章递上来,再弹劾就更费劲了。” 高拱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呵呵,现在老夫明白过了,宫里有人在保胡宗宪。徐存斋是在拿老夫当枪使!” 张四维三人心里一惊,“新郑公,宫里谁要保胡宗宪?” “可能是黄锦,他跟严嵩配合多年,交情不浅,或许不想严党败亡得那么快。 有可能是皇上,他需要有人剿除东南倭患。闹了二十年,危害地方数省,百姓千万计,再不清剿,说不过去,青史上也会留下不好听的话,皇上是好面子的。” 很明显,高拱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暂时放过胡宗宪,一是他后面有人,得罪不起,晋党不能被浙党当枪使,这是原则问题。 二是晋党势力在北方,跟东南扯不上太多关系,没有利益羁绊,拿得起放得下。 高拱的话让张四维三人陷入了沉默。 不管是黄锦还是皇上想保胡宗宪,都不是好事。 想到这里,他们心里更恨徐阶。 码得,仗着跟宫里熟,消息灵通,故意设计我们,让我们自相残杀不说,还会恶了黄锦或皇上。 太坏了! 陈希学摸到了高拱的思路,连忙说道:“高公,你现在得皇上恩信,补入内阁,参预机务,终能一展抱负,济世救时。 高公,要想有所作为,必须有威势权柄。徐阁老设计了这一招,就是想给高公一个下马威。我们不能退让! 六部、都察院和地方都在看着,高公一退,威势就全无了。” 高拱冷哼一声,“老夫知道!老夫自然不会退让,我不是那样性子的人!只是徐匹夫久居内阁,内廷、六部都熟悉,江浙一党又势大,一时难以奈何他啊。” 张四维眼珠子一转,想到一个主意。 “高公,去年浙江稻改桑,主持的是严党,胡宗宪身陷其中,左右为难。徐阁老为首的江浙一党上下其手,兴风作浪。但是唯独一人,中流砥柱,石破天惊,还被谭纶等人举荐。” 高拱眼睛一亮:“你是说淳安知县海瑞海刚峰?” “对!海刚峰是一粒铜豌豆,油盐不进,水火不怕,锤不扁,砸不烂,谁的面子都不认。贤识,” 张四维叫着陈希学的字,“徐少湖有亲族在松江苏南巧取豪夺、为非作歹,闹出人命案了。南直隶、浙江按察司来回踢皮球,现在踢到了刑部,是不是?” 陈希学眼睛一亮,“正是,正是。高公,我们刑部正为此事头痛,甚至一位专责勘察浙江案情的主事,辞职了。” 高拱闻弦知意,捋着胡须,缓缓点点头:“这个海刚峰正合适补刑部这个主事的缺。贤识,这是你的职权之内。” 陈希学点头应道:“学生马上就去办。” 这天晚上,朱翊钧又陪着皇爷爷在仁寿宫偏殿,审阅司礼监的奏章,以及东厂、锦衣卫的禀贴。 翻着翻着,看到一份刑部递进来的人事安排奏章,高拱票拟准行。 朱翊钧扫了一眼,看到里面有调任浙江淳安知县海瑞为浙江清吏司主事的条文。 海瑞? 高拱怎么想着把这只老虎拉进京城里来。 海瑞大骂嘉靖帝,可是历史名场面,难道是被高拱拉开了序幕。 高拱调海瑞进京,肯定不是想让他骂皇爷爷,是想对付徐阶。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海瑞是个不受控制的核弹啊。 朱翊钧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斗吧,高拱和徐阶斗得越厉害,就越没心思去管东南的事。 现在胡宪宗的福建剿倭行动,杨金水的东南粮饷统筹处实操,正处在关键时刻。 那你们就继续斗吧。 朱翊钧若无其事地把这份奏章放到了一边。 第二十二章 横屿岛 宁德城东海边小旺山,督府中军都司戴冲霄指着远处海中的一处岛屿说道:“戚将军,那就是横屿岛。” 浙江总兵官、浙军援闽北路军统领戚继光,一身铠甲,盯着那座小岛。 “戴将军,我听闻该岛离海岸十余里,地势险要。涨潮时汪洋一片,却水浅滩长,船只会被搁浅;退潮时淤泥塞路,人很难行走?” “是的。就是横屿岛涉海或登船进攻都十分困难,倭寇以此为据点,沿岸修有箭楼、石垒木寨。然后他们时常乘小船从东边绕行,上岸袭扰闽北。” “现在岛上有多少人?” “有真倭三百余人,倭众七八百人,掳有男女百姓八百余人。” “横屿岛涨潮退潮时间都摸清楚了吗?”戚继光转头问部将王如龙。 “摸清楚了,早上晨时初一刻开始退潮,一直到午时。下午黄昏时分开始涨潮,一直到子夜。” 戚继光继续问道:“横屿岛的地图都绘制好了吗?” “绘制好了。”部将吴惟忠答道。 “巡海水师那边联络好了吗?” 部将陈大成答道:“联络好了。卢提督派副将张汉率巡海水师第二分队,从台州出发,两天后赶到。先停泊远处,只要得到信号,马上起锚扬帆南下,列队于横屿外洋。” “那就好,我们回去。”戚继光看了一眼炊烟袅袅的横屿岛,转身离开。 到了中营大帐,戴冲霄自去安置自己的部属,戚继光汇集部下,商议进军歼敌事宜。 部将张谏建议道:“总兵,我看不如趁着明天早上退潮出发,一举击破横屿岛。反正才一千倭寇,我们六千,加上闽军一千六百人,绰绰有余。” 王如龙、吴惟忠也纷纷出声附和:“总兵,俞将军在南边,与巡海水师第一分队配合,一举攻占了南澳岛,斩首五百余,俘获六百余。 我们不能甘于人后。” 戚继光知道部下心思。 俞龙戚虎,世人总是拿俞大猷跟自己比较。 相比之下,自己跟剿倭主帅胡兵部的关系更密切些,在有意无意的照拂下,这两年自己立下的军功比俞大猷要多得多。 上半年他又被派去驰援广东。 驰援客军最苦的。 客地作战,人生地不熟。功劳分不到多少,一小心会背锅。 俞大猷心里憋了一口气,胡兵部心里清楚,借着援粤大胜,举荐他为福建总兵官,跟自己平列,算是安抚了他一番。 可他心里那口闷气,怎么可能一时半会就泄掉。 抢先在南澳岛动手,打了福建剿倭行动的第一场胜仗。 他的气算是出了,可自己部下却憋了一口气。 戚继光扫了众将一眼,沉声说道:“剿倭事大,容不得意气用事。这是我们入闽第一仗,马虎不得,必须除恶务尽。 没有水师在外洋阻拦,横屿岛上的倭寇,会乘船外逃。我们必须再等两天,等巡海水师第二分队的战船抵达。” 众将对视一眼,无可奈何,但心里还是忿忿不平,“胡督偏心,巡海水师刚组建出第一分队,马上派遣南下,配合谭抚和俞将军调遣。 调给我们的第二分队,推三阻四!迟迟不到位,延误战机。” 戚继光呵斥道:“胡说!统筹处那边,遣人去了广东屯门澳,联络那里的佛郎机人,重利驱诱,雇得帆船一艘,船员数十员,还购得大小火铳二十支,聘得操铳教官十余人。 卢提督就是在等这些船铳和教官,第二分队才迟迟组建未成。现在可以扬帆南下,想必这些都已经到位,战力会比第一分队高出一截,你们有什么好抱怨的!” 有部将抱怨道:“西洋蛮夷,饮血茹毛化外之人,有什么好学的?还非得等他们到了才拔师南下,难不成没有他们,水师就不会打仗了吗?” 戚继光呵斥道:“目空一切,自视甚高,以前我们吃的亏还少吗?以前我们看不起倭寇,结果连吃败仗。西洋人是不识圣贤道理,却能扬帆万里,又火器犀利,摧寨捣墙。 我煌煌天朝,当海纳百川。无论谁有长处,我们都要学习,取长补短,才能克敌制胜。” 众将对视一眼,齐声应道:“属下记住了。” 第二天中午,戚继光接到消息。 “将军,第二分队大小战船六十余艘,已经停泊在横屿岛以北九十里,等候命令。 “好!”戚继光站起身,高兴地挥拳大叫道,“召集各将议事。” “是!” 戚继光把横屿岛地图摊在桌子上,开始部属。 “把总张谏!” “属下在!” “你率本部留守东墙铺,进屯金垂渡。” “是!” “参将张岳。” “属下在!” “你率本部屯石壁岭,与张谏部以为左右两翼,以防倭寇掩袭我军侧后,同时谨防倭寇上岸逃遁。” “是!” “戴都司!” “属下在!”戴冲霄应道。 “你以降兵为向导,从东山铺出发。我率主力,也以降兵为向导,从兰田出发。陈大成、吴惟忠、陈子銮、童子明!” “属下在!”四人齐声应道。 “你们四人各率本部,今夜潜行至兰田岸边。等明早晨时退潮,各部列鸳鸯阵,涉滩向横屿岛进攻。” “是!” “昨日我传令各部,每人必须积得青草或干草一捆,可都积成?” “回总兵的话,据各部交叉检查,兵卒将官,都收得杂草一捆,符合标准。” “好!” “今天酉时一刻全军吃晚饭,戌初两刻全军歇息。明早寅时三刻全军起床,吃早饭。卯时两刻进入指定位置,晨时一退潮,立即下岸进攻。” “是!” “派人去联络巡海水师第二分队,请他们连夜拔锚南下,务必在晨时列队横屿岛外洋。” “是!” 部署完毕,戚继光沉声说道:“此战是我军入闽第一仗,各部将士务必同心协力,奋勇杀敌。否则的话,军法从事!” “是!” 一夜无语。 到了三更天,四千戚家军准备妥当,列队蹲在离海岸不过两三百米的荒野里。 戴冲霄率领的一千六百闽军,在另外一边准备待发。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东边的海天之间一点点在变亮。 终于,海天之间仿佛巨人睁开了眼睛,透出薄薄的橘色红亮。 没过多久,红色太阳露出了小半个头,把黛色的大海和天空变成粉红色。 将士们没有心思去关注日出美景,他们死死地盯着海面。 “退潮了!” 消息传来,众人兴奋不已。 两刻钟过去,太阳完全跳了出来,潮水完全退下,露出海岸与横屿岛之间长长的泥滩。 戚继光果断下令道:“进攻!杀倭寇!” 第二十三章 大败倭寇 陈大成、吴惟忠、陈子銮、童子明各率本部一千人,分成四路,下了海岸。 到了泥滩前,士兵们官兵们把身上背负的那捆杂草铺在烂泥上。 轮流交替,不一会就在烂泥上铺出四条长路来。 还有辅兵、民夫扛着门板、箱子盖以及其它乱七八糟的木板,沿着杂草路走到烂泥深处,把木板铺在烂泥上。 士兵们从杂草和木板上迅速通过。 虽然踩得泥水飞溅,但是能迅速通过,不会像平常那样,腿脚深陷在里面,寸步难行。 “官兵打过来了!” 横屿岛有人在放哨,看到了戚家军的动静,连忙敲响了警钟。 岛上忙乱起来,倭寇在跑来跑去,多数说本地或浙江话的,只有部分人在叽里呱啦地说着听不懂的话,他们是真倭。 “将军,巡海水师没有看到!”部将指着远处的海面,对戚继光说道。 戚继光和中军众人举目向海面看去,孤零零的横屿岛,外洋海面上空荡荡的一片。 “怎么办?”有部将问道。 “不管它!”戚继光铁青着脸说道。 这就是明军作战的特点,打仗时各行其是,打完仗互相推诿。 作战需要各部严密配合,互相协作,是非常严谨严肃的事情。 偏偏大明文官们通过兵部和户部控制住大明军队,把文人散漫的气息带到了军队里。 结果成了武备废弛,士气不振,军户世家们世代相传的军事素养,被文官作风克制得死死的。 看来今天巡海水师第二分队,也犯了老毛病,大大咧咧,不把约定时间当回事。 可是事已至此,仗必须要打下去,戚继光只能期盼岛上船只不多,待会能逃出去的倭寇不会太多,又或者期盼张汉在胡兵部的严令下,率领第二分队水师会稍晚点到达。 戚家军冲到一半的路程,岛上开始集结兵力,他们列队在离岛岸三四百米的地方,准备给戚家军迎头痛击。 看到这个阵势,戚继光知道己方赢了一半。 倭寇看到己方兵多,气势正盛,已经胆怯了一半。要是真敢硬博,会列队把己方挡在泥滩上,阻止己方上岸。 冲过三分之二的路程,四路兵马开始集结,纷纷结成鸳鸯阵。 这是戚继光创建的阵法。 鸳鸯阵以十一人为一队,最前为队长,经验丰富,作战勇猛。 次二人一执长牌、一执藤牌。 再二人为狼筅手,执狼筅。 狼筅是利用南方生长的毛竹,选其老而坚实者,将竹端斜削成尖状,又留四周尖锐的枝枝丫,每支狼筅长三米左右, 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分别照应前面左右两边的盾牌手和狼筅手。再跟进的是两个手持“镗钯”的士兵,担任警戒、支援等工作。 看到戚家军摆出鸳鸯阵,岛上有倭寇惊恐地尖叫起来。 看来是此前有吃过大亏的。 他们的尖叫引得倭寇进一步动摇。 倭寇最大的仰仗就是横屿岛与海岸之间的泥滩,这道人船难行的天然屏障今天被突破,他们的心里先崩了一半。 刷刷! 有真倭出来,砍翻了好几个偷偷想逃的倭众小兵,然后叽里呱啦地大声说着话。 无非就是官兵胆怯,看着人多势众,实际不足惧。等到短兵相接,这些真倭手持利刃,逞凶一冲,官兵们自会混乱,到时候大家一涌而上,大败官军。 一番鼓动,有没有效果暂时不知道,但是倭寇们看着稳定了些。 戚家军分四路,数十个鸳鸯阵冲上岸,向列阵的倭寇源源不断地冲去。刚一接战,倭寇们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鸳鸯阵跟着一变,从纵队变成横队。 一阵变成左右两小阵或左中右三小阵。 变成两小阵称为“两才阵”。 左右盾牌手分别随左右狼筅手、长枪手和短兵手,护卫其进攻。 变成三小阵时称为“三才阵”,狼筅手、长枪手和短兵手居中,盾牌手在左右两侧护卫。 有真倭越众冲出来,手持锋利倭刀,列队向戚家军气势汹汹地重来。 狼筅手毫不迟疑地迎了上去,三米多长的狼筅迎头兜住了倭寇。 他们的手里的倭刀虽然锋利,可是砍起坚韧无比的狼筅毛竹,却十分地费力,一下子就被格住。 狼筅手拿着狼筅对着真倭乱捅横扫。 狼筅竹端被斜削成尖状,一旦被捅到,就是一个血洞,非死即伤。一顿横扫,四周尖锐的枝枝丫刮到身上,就是一道又深又长的血口子。 趁着真倭被狼筅逼得手忙脚乱时,长枪手一左一右,分进刺杀,杀得真倭节节败退。一个不小心就被捅死戳伤。 这些战术,戚家军在浙江多次战事中反复改进,十分有效。 真倭是戚家军重点打击对象,不是斩杀就是俘获,逃脱比较少。 横屿岛这股真倭,估计是从东倭被招募引诱过来没多久,不知道戚家军鸳鸯阵的威力,被杀得尸横遍野,死伤惨重。 真倭顶不住,实为本地海盗的倭众们胆魄皆丧,调头就跑。他们丢弃兵械,只求跑得比同伴快。 他们跑到岛东海边,纷纷推出小船,跳上船去,往东边海面划去。 海岸小旺山上,把横屿岛战局一览无遗看在眼里的戚继光,一脸铁青。 七八百倭寇推出数十艘小船,挤了上去,慌慌张张地逃走。 戚家军拼命地追赶,追到海岸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倭寇逃出生天。 “该死!张汉贻误战机!” 戚继光牙齿都要咬碎了! 张汉,卢镗,我一定要去胡部堂那里告你们的状! 看看你们带的水师,坐失良机,结果让倭寇主力逃脱,功亏一篑! “将军,你看!” 突然有部将指着横屿岛东边海面喊道。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队海船从远处的海角处绕了出来,带头的是一艘佛郎机战船,帆蓬被风吹得鼓鼓的,瞬间就横在了倭寇逃船前面五六百米。 然后砰隆隆的火铳乱响,硝烟在海面四起,大小火铳对着倭寇船只拼命地施放。弓箭手居高临下,对着倭寇箭如雨下。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逃窜的倭寇慌成一团。 船上被箭矢和铅丸打中的倭寇惨叫着纷纷落水,海面迅速染红了一团又一团。 惊慌的倭寇拼命地划船,向其它方向逃去,不想纷纷撞在一起,船翻人落水。 水师战船封锁住东逃的去路,再分出数十艘小舟,配置火铳和弓箭手,追杀上去。 一部分追着逃窜的倭寇,火铳、弓箭放个不停,不断地有人落水。 有的痛打落水狗,看到在水里吚哩呱喇乱叫的倭寇,毫不迟疑地用长矛乱戳,戳得附近海面全是血。 戚继光看在眼里,长舒一口气。 横屿岛一战,完美获胜! 第二十四章 心灰意冷的胡宗宪 台州府衙,现在成为兵部尚书、总督直浙闽军务胡宗宪的行辕。 今晚月明星稀,凉风习习,正是赏月的好时机。 府衙后院,身穿一身襕衫的胡宗宪背着手站在院中,仰头看着郎朗明月。 在他身后的石桌上,摆着两碟瓜果,还有酒壶一把,酒杯两个。 一青衫男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三十岁出头,俊朗儒雅,文质彬彬。 快步走到院中,拱手说道:“胡部堂,喜报。” 胡宗宪转过身来,摆摆手,说道:“南宫,不急,坐下来说。” 青衫男子正是严嵩此前的幕僚南宫冶。 胡宗宪和气地问道:“南宫,你家眷都安顿好了吗?” 南宫冶连忙答道:“回部堂的话,都安置在苏州吴县。” 胡宗宪缓缓走过来,用衣袖弹了弹石凳上的灰尘落叶,坐了下来:“东南倭患已靖,苏州再也不会闹倭,一日三惊了。 南宫,严阁老把你托付给本督,我也只能这样安排。如此,才是最妥当。” 南宫冶听出胡宗宪话语里的萧索之意,连忙说道:“胡部堂,属下带来了喜报。” “喜报。”胡宗宪抬头看了看明月,缓缓地说道:“说吧南宫,说说喜报。” 此时,院外有稀落的鞭炮声传来,还有欢呼声隐隐传来。 “捷报喜讯都传出去了?” “军门,报信官兵是一路疾呼进城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传开就传开,好事,台州百姓饱受倭患之苦数十年,也该让他们开心开心。南宫,说吧。” “是,军门。浙江总兵官,援闽北路军统领戚将军急报,十九日,他整军与闽军戴冲霄部南下至福清县以东,临海山镇牛田附近。 倭寇及本地山贼两万余屯壁于牛田镇,闻到官兵急来,列队三十里,摆成一字长蛇阵,意欲官兵击一处则其余呼应。 戚将军故布缓兵之计,贼寇中计,放松警惕。戚将军布置妥当,分兵三路进攻。福建都司戴冲霄率部从苍下进剿;一路由戚将军率主力,从锦屏山进剿,直击杞店;另一路分兵伏哨于林木岭,以防贼寇抄袭,另一部分扼守田原岭、上迳等处,断倭寇退路。” 南宫冶记性极好,把戚继光的报捷书全部一字不差地转述着。 “二十一日夜,官军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杞店的倭巢团团围住。部将王如龙一马当先,冒着如雨箭矢冲到寨门前,用肩膀托着敢死勇士朱珏、金科,爬进倭巢,把寨门打开,兵卒们一齐呐喊杀入。 杞店倭寇被斩杀两百余人,烧死溺死四百余人。戚将军整军回守锦屏山,设伏兵。贼寇忿然不平,分兵夜袭锦屏山,中伏大败。戚将军趁机率主力尾追败军,杀入牛田镇。一夜苦战,斩首五百二十七人,生擒贼酋十一人,烧死溺死贼众两千余人。” 胡宗宪不喜不悲,捋着胡须说道:“牛田镇是倭寇在福建最大的据点,此寨一拔,倭寇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覆灭就在眼前。 元敬(戚继光)领兵继续南下了?” “是的军门,戚将军与戴都司率部南下,与刘将军、俞将军会师于兴化城下。谭军门也移驻泉州,就近指挥,务必把盘踞兴化的倭寇山贼一举剿灭。” “占据兴化城的贼众,大部分是闽中山贼海盗,倭寇只是他们假借来威慑人心的由头。没有多少真倭。 卢提督那里的捷报喜讯呢?” 南宫冶兴奋地说道:“卢将军(卢镗)率巡海水师主力,大福船十五艘,两千料海船二十一艘,佛郎机快船两艘,在宁波府东南陈钱山海岛以东洋面伏击。 六日前拦截八艘海船,全部击沉。据查,船上载有招募引诱的真倭二千二十五人,船员四百七十五人。水师俘获真倭五十一人,其中倭酋十五人。船员四十二人,其中知情人十六人。” “知情人?” “苏州张家、吴家,嘉兴杨家,昆山林家,宁波顾家,这五家出面,派遣人手去到东倭,招募引诱真倭一批,准备趁我军主力援浙,再扰浙东。 军门,杨会办给的消息,真准。” 胡宗宪冷笑两声:“杨金水是人精中的人精,在杭州跟东南世家斗了十年,这些人的狗宝牛黄,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五家是不满皇上的海商专营权,准备来个下马威。只是为了这个下马威,搭上一家人的性命,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心生后悔?” “军门,属下听说昆山林家与徐阁老是姻亲。” 胡宗宪无可奈何地笑了两声:“那又如何?东南世家,牵丝攀藤,用心一数,都能扯上关系。” 南宫冶眼睛眨了眨,迟疑地问道:“军门就是因为此事,才心灰意冷?” 胡宗宪看着他,悠悠地说道:“南宫,严阁老把你托付给我,可惜啊,我也只是这棋盘上的一粒棋子。 落子为定。一步棋走完了,棋子是死是活,身不由己。严阁老权倾天下二十年,最后也是身不由己。” 南宫冶愤慨地说道:“军门与世伯截然不同。军门赤心报国,为君分忧。呕心沥血,殚精竭力清剿倭患,肃靖东南三省,活百姓千万,这些大功,皇上看不到吗?朝堂衮衮诸公看不到吗?” 看着激动的南宫冶,胡宗宪笑了,起身给他倒了一杯酒,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对南宫冶说道:“得南宫如此肺腑之言,胡某心满意足。就此明月夜景,还有你带来的捷报喜讯,我们干一杯。” 说完,胡宗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南宫冶连忙举起酒杯,也一口喝完。 胡宗宪站起身来,仰头看着皓皓明月,黯然说道:“不瞒南宫小友,胡某早就想到了自己的下场。攀炎附热,甘为奸党走狗,胡某在朝野士林的名声,早就不堪。 今日收到捷报,福建倭患大破,剩下的残余也撑不了多久。东南世家招募的真倭,葬身大洋,勾结倭寇的证据也被拿到。内忧外患,终于看到被除掉的希望。 胡某高兴啊,无怨无悔! 我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竭尽全力了,走不动了。接下来会如何,胡某也不知道,看天意吧!” 对着明月,胡宗宪欣然念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南宫冶看着胡宗宪雄壮的背影,听着他欣然通达的声音,忍不住双目盈泪。 他知道,胡部堂自认使命已经完成,在皇上眼里或许已成了弃子,如同世伯严阁老,世兄严东楼一样的弃子,弃之如履。 今晚胡部堂心灰意冷,却无怨无悔。 第二十五章 给皇爷爷上价值 仁寿宫前殿里。 祖孙俩又开始早饭后太极拳消食。 朱翊钧问道:“皇爷爷,孙儿听说严阁老告病了?” 嘉靖帝一招白鹤展翅,鼻子一哼,“这个老货,回来京师六天,去内阁当了三天的泥菩萨,然后一纸告病折子递上来,说病了,要在家养病。 呵呵,养病?在江西养不得,朕让他来京师养?” 皇爷爷就是这般冷酷无情,刻薄寡恩。 朱翊钧继续说道:“皇爷爷,孙儿想去看看他?” “看他作甚?嫌徐老夫子和高大胡子在内阁斗得还不够热闹?” 嘉靖帝不以为然地说道,瞥了一眼朱翊钧,语气一转:“好吧,待会叫个小黄门去看看他。” “皇爷爷,孙儿想亲自去看看他。” 正好两人太极拳打完,几乎同时收手垂臂,吸气呼气。 调息一会,嘉靖帝看着朱翊钧:“钧儿,你说你要亲自去看严介湖?” “是的。” “为什么?” “一棵大树,曾经撑住了整个大明。这棵大树身上依附了不少藤枝蔓叶,身边也聚集了不少树木。 现在这棵大树老了,要倒了,藤枝蔓叶被清理一空,有些人还想着把它旁边的那些有用的树木,也清理一空。” 嘉靖帝一下子听明白了,“钧儿是说胡宗宪等人?” “是的皇爷爷。严党之下,不全是贪污暴敛之辈。皇爷爷能信任严阁老多年,依仗他治理大明江山二十年,不是尽靠那些贪腐之徒,靠得还是如胡宗宪之类的能臣干吏。 有人却想着把严党全部扣上奸臣贪吏之名,一网打尽。 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难道想向天下人证明,皇爷爷昏庸糊涂,重用奸臣贪吏治理大明二十年?” 朱翊钧的话让嘉靖帝脸色一寒,旁边走上来的内侍吓得深低着头,双手高高奉上毛巾和热茶。 朱翊钧接过热毛巾,递给嘉靖帝。 等他搽了一把脸和脖子,接过来后又递上一碗热茶。 嘉靖帝接过来,轻轻喝了一口,把茶碗重重地丢在托盘上,茶水流了一托盘。 “有人想欺君啊!” 黄锦和李芳拼命地在暗地里做手势,示意四位小黄门赶紧退出前殿,然后自己也退了几步,贴着殿中的大柱,恨不得把自己与大柱合二为一。 “皇爷爷,欺不欺君的,孙儿也说不清。只是孙儿觉得,皇爷爷和臣工立场不同,考虑问题的角度也不同。 严党对于皇爷爷来说,是支撑大明江山的大柱和基石,有好有坏,参差不齐。撑了二十年,旧的旧,破的破,被蛀的被蛀,到了要换一换的时候。 对于某些臣工来说,严党是阻碍他们的高山大树,是他们换取名声的垫脚石。全是坏的,想全部铲除而后快。” 嘉靖帝浑浊的眼睛盯着朱翊钧看了几眼,点点头。 “钧儿,你到现在,悟到了些为君的道理了。没错,这朝堂上,臣与臣之间不争不斗,就是联手起来与君争斗了。 所以你得法让他们斗起来。还有你设立粮饷统筹处,是精妙的一招。” “谢皇爷爷夸奖。” “不是朕夸奖,是你确实做的好。秦皇汉武,为何能成就彪炳青史的功业,朕看啊,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都有少府。 统筹处,就是朕的少府!”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昂然地说道,随即侧头好奇地问道:“钧儿,你是怎么想到统筹处的?” “皇爷爷,在我大明,国库与内库是分开的,偏偏收入根源又都是同一条。文官们总是说与民争利,这也不让,那也不肯。结果呢,国库枯窘,内库困顿,官绅们却富得流油...” 朱翊钧当然知道大明糟糕的财政状况,有很多原因。 粗犷和低效的财税体系,皇爷爷的挥霍无度,宗室无底洞,被动防御成为沉重负担的九边,重要财税来源地的东南被祸害了二十年... 但是说话要有技巧。 要想让对方听得进自己的话,自然要有所选择。 “既然如此,孙儿就想,不如为内库找一条新财源。只是如果直接为内库开新财源,天下非议肯定会汹涌而来。 正好皇爷爷召见胡宗宪,孙儿就想着,东南剿倭是国朝重中之重,借着这个由头,改造江宁、苏州、杭州织造,改为皇督民办... 孙儿只是提供的一个设想,皇爷爷乾纲独断,运筹帷幄,很快就把这事落实下来,又派遣了得力人手,指明方向,进而迅速打开局面,收获不菲的成就。” 嘉靖帝微笑地听着朱翊钧拍着自己的马屁。 朱翊钧从侧后方观察着皇爷爷的神态,心中渐渐笃定。 胡宗宪担心他会成为弃子,朱翊钧也担心啊。 皇爷爷喜怒无常,看到东南倭患被剿清,哪根筋不对,想起胡宗宪是严党骨干,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大笔一挥,逼其自杀,自己一番苦心就全白费了。 所以今天自己抓到机会,给皇爷爷上上价值,给他心里加加码,让他深刻认识到,胡宗宪剿倭是表面,与杨金水等人一唱一和,抢夺东南财源才是实。 少府,是秦皇汉武直属财税部门,可要是没有王翦、蒙括,没有卫青、霍去病,秦皇汉武的少府能收个毛线的税啊! 朱翊钧陪着嘉靖帝在前殿里转着圈,走着修仙步,斟字酌句地把自己的意思一点点地说出来。 嘉靖帝何等聪明的人,两三句话就听出朱翊钧的弦外之意。 “钧儿,你是说胡宗宪是朕的蒙括、卫青,有他坐镇,没人敢对统筹处,朕的少府指手画脚?” “皇爷爷,东南倭患是怎么冒出来的,朝野上下心里都有数,无非是对抗禁海令,制造混乱,掩护他们与海商贸易往来之实。 为了暴利,这些人如此胆大妄为。现在统筹处明摆着要抢他们的钱袋子,想必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都会使出来。 弹劾这样的正路子,咱不怕。就怕他们铤而走险。皇爷爷,财帛动人心啊。”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站在前殿,看着徐徐升起的朝阳,如同一尊金像。 过了半刻钟,嘉靖帝缓缓开口道:“钧儿,那你就去看看严阁老吧。” “是皇爷爷。”朱翊钧心中一喜,今天这番话,没有白说。 他又说道:“皇爷爷,看完严阁老,我还想去南市看看。” “哈哈,这才是你真实目的吧。严阁老,只是搭头吧。” “嘻嘻,什么都瞒不过皇爷爷。” “黄锦。” “奴婢在!” “告诉冯保,带上东厂、锦衣卫的好手,护好了世子,要是出一点差池,朕扒了他的皮。” “是!” 朱翊钧在一旁说道:“皇爷爷,孙儿去换衣服了,我们明天见。” “明天?” 嘉靖帝想起来了,今天又到了朱翊钧十天一次回裕王府的日子。 日子过得好快啊! 嘉靖帝站在殿门口,一直等着。 等到朱翊钧换了一身襕衫便服,戴了一顶网巾出来。 挥挥手,看着他和冯保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 朝阳把嘉靖帝的身影斜照在殿门地面上。 金碧辉煌之间,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地孤零。 第二十六章 严阁老 出了西安门,朱翊钧走进了软轿,在一身便服的冯保等人护卫下,混在熙熙攘攘的京师人群里,向城东的严府而去。 自己也想给皇爷爷上课,讲海权论,讲国富论,讲货币战争,讲完善的财税制度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 可是有用吗? 没用的。 皇爷爷嘉靖帝自己的三观早就形成,根深蒂固,不是自己撒下娇,卖下萌,然后打着神授仙赐的旗号就能糊弄过去的。 皇爷爷修道,追求成仙,在朱翊钧看来,实际上是在麻痹自己。 他这么精明的人,又生性多疑,怎么可能不知道邵元节、陶仲文、段朝用、胡大顺和蓝道行那些装神弄鬼的雕虫小技。 而且这些人也逐渐被皇爷爷厌恶,最后都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 皇爷爷这种人,非常自信,又固执,觉得就算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假的,万一其中一个是真的,他就赚大发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种事,百分之百全是假的。 皇爷爷那里说不通,那自己可不可以给张居正、高拱、李春芳等人上上价值,给他们讲讲海权论,国富论之类的知识? 不要逗了,这些人不会听的。 他们反而会认为自己信异端邪说,搞不好还会影响自己世子的地位。 自己只能以利诱之。 利用皇爷爷想钱想疯了,献了一策,建议成立大明版的少府。 杨金水负责实操,胡宗宪负责保驾护航。 杨金水是死里逃生,胡宗宪是绝境里求生,两个半斤八两,稍不留意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而自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所以自己说什么海权论,国富论的知识,再异端邪说他们都会认真地去思考,然后去执行。 屁股决定思维啊。 一行人很快来到严府附近,看到一群人围在严府门口,吵吵嚷嚷的。 “冯保,叫人去看看。” 朱翊钧让轿子隔着一条街停下,派人去打探。 过了一会,打探的人回来了。 “世子殿下,是裕王府的王管事,说严府欠着王府三千两银子,现在前来讨要。严府管事说无凭无据的,怎么归还?于是就争吵起来了。” “裕王府的王管事?”朱翊钧想不起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冯保凑到轿边,轻声道:“殿下,是侧嫔李氏舅舅之子。” 裕王侧嫔李氏,历史上朱翊钧的生母。 她长相艳丽,又会来事做人,深得父王的宠幸,今年从宫女被提为侧嫔。 现在开始翘尾巴了? “去看看。” 朱翊钧下了软轿,在冯保等人护卫下,走到严府侧门。 远远地就听到王管事在大骂道:“敢吃我们裕王府的银子,胆肥是吗?告诉你们,爷爷我今天来,就是老账新账一起算。 吃了我们裕王府的,今天连本带利都给我们吐出来。” 他身后十几个家丁和帮闲的,狐假虎威地跟着吆喝,气势汹汹。 对面严府的管事,头发苍白,神情黯淡。 身后站着的几位家仆,也是年纪偏大,有气无力,畏畏缩缩的。 朱翊钧走了过去,有人报于王管事,他连忙迎了上来。 “小的给世子殿下请安。” “怎么回事?”朱翊钧问道。 “回世子殿下的话,嘉靖三十六年,严世蕃指使户部,扣着咱们裕王府的俸禄不给,王爷实在没法,给严世蕃递了两千两银子,户部这才把俸禄给发下。 我们裕王府怎么能吃这么大的亏,小的今天来就是要把那两千两银子,连本带利讨要回去。” 朱翊钧听完后,盯着王管事,淡淡地问道:“是你的主意,还是府上有人叫你来的?” 王管事眼珠子一转,答道:“回世子殿下的话,是府上账房前天清账时,查到了这笔账。小的刚好在旁边伺候着,就自告奋勇,求了这件差事。” “既然是王府的差事,那是谁给你发的差事?” 王管事眼珠子乱转,支支吾吾不肯说。 朱翊钧不客气地说道:“既然不是府上发下来的差事,就是你假借着王府的名义,故意来阁老首辅府上寻滋闹事。” 王管事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世子殿下,是,是侧嫔觉得王府不能亏了这笔银子,便叫小的来讨回。” 朱翊钧摇了摇头。 老祖宗朱元璋定下的规矩不好,皇子皇孙娶的全是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以色侍人,从小没有接受过太多的教育,对人情世故、朝廷体制一概不知,做出来的事都是小里小气的。 不对,朱标、朱棣、朱允炆好像娶的都是勋贵和大臣之女,那这股歪风是从什么开始的? 算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冯保。” “奴婢在。” “你带人把王管事带回裕王府去,跟陈(陈以勤)、殷(殷士儋)和张(张居正)三位先生,随便一位说一声,他们自会处理的。” “是。” 等这事处理完,朱翊钧走到侧门,拱手说道:“烦请通报一声,裕王世子奉谕前来看望严阁老。” 花白头发的严府管事,眼睛瞪圆,愣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连声叫道:“快,快去通报老爷。快,快开门,开中门!” “不必。今天我没有带旨意来,只是来探望严阁老,开侧门就好了,不必太声张。” “是,是,开侧门。” 从侧门走到二进院子,撞到闻报匆匆出迎的严嵩。 八十多岁的他,身穿金丝襕衫,头发挽了个发髻,插着一支玉簪。 颤颤巍巍地跪下道:“臣严嵩,拜见世子殿下!” “严阁老快起来,快起来。”朱翊钧连忙上前,伸手虚扶。同时使了个眼色,冯保连忙上前去,扶住还没跪下的严嵩。 严嵩喊了一声:“谢世子殿下!”就势起身。 到中堂,严嵩请朱翊钧到上首位坐下,自己在下首位坐下。 奉茶,送上糕点。 严嵩抬起头,慢慢腾腾地问道:“世子殿下,今日来鄙府,是有旨意?” “严阁老,我今日来,只是听说阁老身体有恙,来看看。” “世子殿下爱护老臣,实在是折煞老臣了。” “严阁老客气了。”朱翊钧开门见山,“胡宗宪在东南又打胜仗,皇爷爷又夸他了。” “汝贞是有才干,还是皇上识人善用。” “今日我跟皇上说,现在有人要把严党一网打尽,这个风气不好。这些人如此做,难道是想向天下人证明,皇爷爷昏庸糊涂,重用奸臣贪吏治理大明二十年?” 严嵩猛地抬头,昏花的眼睛盯着世子,想从他的脸上找到真实目的。 朱翊钧继续说道:“我指着捷报,对皇爷爷说。皇爷爷能信任严阁老多年,依仗他治理大明江山二十年,不是尽靠那些贪腐之徒,靠得还是如胡宗宪之类的能臣干吏。 严党,不尽是奸臣贪吏,还是有公忠体国、为君分忧的赤胆能臣。” 严嵩品出味道来,缓缓说道:“皇上圣明,世子英明,听到这公允的话,老臣备受鼓舞,身上的病一下子就好了。晚上就写销假折子,明天去内阁入值。” “我听司礼监那边说,徐阁老和高阁老有些意气用事,耽误了不少正事。需要严阁老入值坐镇,无论如何,不能误了国事啊。” “是啊,不能误了国事。”严嵩跟着说了一句,突然满怀期望地开口问道:“世子,那犬子世藩...” 朱翊钧沉默了一会答道:“听说他从雷州流配之地,潜窜回江西原籍。” 严嵩脸色一下子黯然神伤,“犬子是自作孽啊。” “严阁老,听说你已经是四世同堂了。” “是的,是的。” “四世同堂,多好的事。严阁老当心满意足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严嵩点着头,又悲又喜地答道:“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夫知足了。” 第二十七章 父与子 朱翊钧在繁华的南市里闲逛。 这里商铺林立,货品琳琅满目。 各地的特产,皮草、药材、牛肉干、珍珠、瓷器、陶器、琉璃、茶叶、丝绸、棉布、白糖、烈酒、香料... 几乎是一条街巷就是一类产品。 朱翊钧一家一家地看着,问产地,问价格,问销量。 有些店铺伙计被问得烦了,不愿意回答。 冯保摆摆手,上去一个东厂番子,亮了一下腰牌,吓得店铺伙计把掌柜的都请来。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跟文长先生说一声,统筹处成立一个商业调查科,招募些人手,先从南市入手,把这里各种货品的价格、产地、销量统计起来。 然后再从通州码头入手,从南来北往的商旅行人那里,打听各地的行情。到后面,再在东南西北中设立分站,收集当地的行情,用驿传急铺传回京里来。 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各地的行情变化。你先把我这意思传过去,请文长先生拟个章程,等明后天我再跟他们细议。” “是。” 做世子就是好! 有了好想法,只管吩咐下去,有能人大才帮忙完善细节,自己只管检查,有没有执行到位。 “对了,再去问问,我给胡宗宪写的亲笔信,送到了?” “回世子的话,按照行程,明后天应该到了。” 转了一个多时辰,转到一家道观门前。 嘉靖帝秉政三十多年,崇道抑佛,道观生意好得不了。 佛祖跟佛门弟子却穷得吃土。 这家长春道观香火鼎盛,进进出出的香客络绎不绝,人头拥挤。 观前空地里,数十个小贩卖着各种东西,有小吃,也有小玩意。 朱翊钧一眼就看到一个小贩在卖竹子为骨、竹纸蒙皮的仙鹤。 跟一只鸽子差不多大小,笔墨添画,栩栩如生,用绳子吊在长杆上,风一吹,半张开的双翅微微扇动,翩翩起舞。 买! 朱翊钧买下两只后递给冯保。 “马上叫人送回西苑,就说是我送给皇爷爷的。挂着殿前屋檐上,肯定好看的。” “是!世子送的,皇爷肯定喜欢。” 朱翊钧回到裕王府,进到前堂,看到父王朱载坖正在召开王府幕僚会议。 陈以勤、殷士儋和张居正等王府侍讲都在。 朱翊钧上前行礼拜见,朱载坖没叫起,反而阴阳怪气地说道:“你去严府干什么?嫌我们裕王府被严家父子欺负得还不够吗?” “父王,儿子是奉皇爷爷旨意,去看完严阁老。”朱翊钧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地答道。 嘉靖帝就是朱载坖的死穴,听到朱翊钧是奉父皇之命去的,吓得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 我又闯祸了? 又惹父皇不开心了? “你...你...你怎么不早说啊!”朱载坖指着朱翊钧问道,反倒有责备他不早点通报情况的意思。 “父王,皇爷爷特意交代,叫我去严府看望一下严阁老,说两句话,不要声张,尤其是不要打着奉旨的旗号去。” 朱载坖懵了,“父皇是什么意思?” 朱翊钧答道:“儿臣不知道,要不父王问问皇爷爷吧。” 朱载坖被噎得哑口无言,不知所措。 我要是敢去问,还会坐在这里! 陈以勤、殷士儋和张居正等人看在眼里,知道裕王爷又一次完败。 斗不过老子,连儿子都斗不过,悲哀啊! 张居正开口道:“王爷,还是让世子殿下起身说话吧。” 陈以勤、殷士儋神情复杂地看着朱翊钧,张居正的话提醒了他俩,连忙开口道:“对,对,王爷,还是请世子殿下起身说话吧。” 朱载坖看了自己的这个独子兼长子,隐隐感觉到,这个号似乎练废了,脱离掌控了。 嗯,以后多跟侧嫔李氏她们亲近,再多开几个新号出来。 “起身,坐。” 朱载坖顺势说了一句,然后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嘉靖三十六年,严世蕃羞辱本王的事?” “回父王的话,那时儿子年幼,不清楚。只是后来听人说起过,说是严世蕃暗使户部扣发我裕王府的俸禄,搞得王府上下,连年都过不下去了。 最后父王无奈,东拼西借,凑了两千两银子,送给严世蕃,他才让户部拨发了王府俸禄。” 朱载坖恨恨地拍着椅子扶手,“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 你知道是奇耻大辱,那就想法弄死严世蕃啊! 怎么,奇耻大辱好几年,还是奈何不了严世蕃,还是靠我在背后推波助澜,这才扳倒了严世蕃。 人家一倒台,你就张牙舞爪了,旁人看了,指不定怎么笑话你! “父王要是觉得心中那口气不顺,可以叫人弹劾严世蕃。儿子听说他从流配的雷州逃回江西原籍,逍遥快活。正好可以弹劾。” 弹劾严世蕃? 听到朱翊钧的这个建议,朱载坖迟疑了。 很简单,正式弹劾严家父子,会承担正治风险的。 朱载坖在过去那些年,被波诡云谲的朝争搞怕了。 去年浙江稻改桑,严党搞得不可收拾,连胡宗宪都甩脸不愿帮手,高拱、陈以勤、殷士儋纷纷进言,说是倒严的天赐良机,冲鸭! 朱载坖被说得脑子一热,说冲就冲了进去,结果差点被严世蕃拉着同归于尽,吓得好一段时间都睡不好觉。 看到父王迟疑的神态,朱翊钧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 弹劾有风险,派人去严府闹事打脸却没有风险,还能出口恶气。 真是太小家子气! 毫无正治智慧。 朱翊钧说道:“父王,王管事去严府闹事,却是不可取。” 朱载坖脸色微微一红,强打精神,喝问道:“如何不可取?” “王管事去严府闹事,旁人看到了,肯定会问原因,结果裕王府往年丑事被人翻出来,我们王府又丢一次脸。风声传到西苑去,皇爷爷知道了,肯定不开心。 严世蕃欺凌裕王府,事情又一次闹开来,丢脸的是父王,打脸的却是皇爷爷。” 陈以勤和殷士儋脸色一正,是这个道理。 看到两位深受信任的侍讲老师的神情,朱载坖也懵了。 我又闯祸了? 又惹父皇生气了? 连忙挥手叫朱翊钧退下,他好跟陈以勤、殷士儋和张居正商议补救措施。 张居正洞幽烛微,知道这场由王府内院妇人掀起来的,别有用心的风波,以朱翊钧完胜告终。 去拜见王妃陈氏的路上,朱翊钧轻声对冯保交代:“找个由头,把王管事抓进诏狱里去。好好查一查,这个混蛋一看就不是好货,肯定一屁股屎。 敢叫我一时不痛快,我叫他一世不痛快。” “是。” 冯保连忙应道。 不愧是皇爷的好圣孙,连睚眦必报都学得一模一样。 是夜,在仁寿宫殿中道坛上静修打坐的嘉靖帝突然惊醒。 “李芳,外面下雨了?” “皇爷,外面动风了,可能会下雨。” “去把钧儿送给朕的那两只仙鹤收进屋里来,不要叫雨淋坏了。” “是。” 第二十八章 一封信 移驻泉州的胡宗宪,召集了兵部侍郎兼他的副手刘焘、福建巡抚谭纶、福建按察副使曹邦辅、浙江按察副使王崇古、浙江总兵官戚继光、福建总兵官俞大猷、广东总兵官刘显、提督巡海水师总兵官卢镗等文武属员,商议收复兴化城。 “兴化城,目前是倭寇山贼聚集的最后,也是最大的据点。而今本兵奉圣谕,调集浙、闽、粤三省水陆大军,汇集于城下,务必要全歼这股贼寇...” 正说着,南宫冶匆匆进来议事堂,走到胡宗宪耳边,轻声道:“部堂,八百里急件。” 胡宗宪心头一惊,“什么急件?是圣谕吗?” “不是。” 胡宗宪暗自舒了一口气,有些不满地说道:“不是圣谕,着什么急?没看到我在开会。” “部堂,是世子殿下的急件,八百里加急送到宁波,而后又用快船送到泉州。” “世子急件?”胡宗宪愣住了,“快给我。” 南宫冶连忙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胡宗宪接过,发现厚厚的一封。 撕开有火漆的封口,掏出厚厚一叠信纸。 信纸上的字体幼稚,架构章法不到火候,却隐隐透着一股豪迈。 “老胡,见字如见面!” 朱翊钧亲笔信的第一句话,让胡宗宪心头一热。 老胡,比胡部堂,汝贞先生要亲近得多。 “听文长先生说,你最近忧心忡忡,担心自己成为弃子。我也知道,东南倭患肃清,朝中很多人不能再容你了,该下毒手的都会下毒手。 但是你要记住一点,当初在京师,你把前途性命托付给我,我岂能坐视不管?谁敢弄你,我就弄死他! 徐阁老最先下手,他什么用心,我们心里有数,就不多说了。不过他用的文招,我也用文招对付。为了敲打他,连废了四位阁老。 招数有效,但确实有点费阁老。不过徐阁老这个老鳖孙阴戳戳的,他被敲打后把头缩回去后,却把高拱顶上去了。” 朱翊钧的信,全是口语化的白话,通俗易懂,就像他在耳边向胡宗宪絮絮叨叨,显得格外亲切。 “老高这个人吧,有抱负,也有能力,就是心高气傲些。我想法子把他和石麓先生一起补进了内阁。 他一进阁,第一件事就是要立威抓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财,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老高想实现远大抱负,必须得有权。这一点,他是心里有数的。 于是跟徐老阴马上就斗上了。不过徐老阴确实阴,一个侧滑避让,让老高跟兵部对上了,陷在六部的蜘蛛网里。老高先输一城。 不过老高的性子,是越挫越勇。先输一招,反倒激发了他的斗志。现在他明招暗招齐出,跟徐老阴斗得不亦乐乎。 老高的晋党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不比徐老阴的浙党差,势均力敌,旗鼓相当。他们斗得热闹,就没有心思管你了。 所以说,老胡你办事,我肯定放心。那我办事,你怎么能不放心?” 看到这里,胡宗宪心热无比。 他万万没有想到,世子在京城里,为了保下自己,手段百出,不惜跟两位“根深叶茂”和“前途远大”的阁老结怨。 “现在情况是这样。你也不用担心,我会继续想办法的。天,塌不下来的。你啊,心灰意冷,就是倭患快要肃清,闲得无聊爱胡思乱想。 好了,我现在给你找件事做。倭寇难剿,除了内外勾结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走海路。飘忽不定。官兵在松江等着,他们从宁波上岸。官兵在浙江守备,他们又坐船跑到福建。官兵疲于应付,一不小心就吃败仗。” 胡宗宪在心里赞叹了一句,确实如此。 想不到世子远在京城,却洞悉这些战事实情。 “怎么破局?我们要转换思维。他们依仗海路,灵活多变。所以此前我向你们灌输制海权论观点,催促你们组建水师。从这段时间的捷报来看,你们做的还不错,已经基本上掌握了东南制海权。 现在,你们要充分发挥掌握制海权的优势。首先,建议你马上组建一支水师陆战营。他们由能战又熟悉水性,不惧坐船的骁勇之士组成。平日里集结在某地,倭寇乘船犯境,水师主力追击,路上拦截伏击。 追击不及,倭寇上岸扰民,陆战营乘船紧跟其后上岸,对立足未稳的倭寇展开进攻。茫茫大海,能为倭寇所用,也能为我所用。 倭寇逃去哪里,水师主力和陆战营就追去那里。海上有水师,陆上有陆战营,定叫倭寇上天无门,入海无路。” “好!”胡宗宪忍不住拍桌子大声叫好。 世子说得好,茫茫大海,能为倭寇所用,也能为我所用。 用水师主力在海面上拦截伏击倭寇,用陆战营在陆上追击,几番清剿,倭寇就无法死灰复燃,能彻底根除。 “组建陆战营,扩建水师,发展海商,还有一个好处,我必须向老胡你点出来。倭寇为祸东南,除了部分被招募来的真倭,大部分是海盗,是沿海的渔民青壮。 从南直隶到广东,沿海州县大多是地少民困。朝廷又有禁海令,百姓们出趟海,不管是捕鱼还是经商,都要冒着极大的风险。 但是百姓们总要吃饭,要养活一家老小。于是部分渔民青壮铤而走险,当起了海盗,做起了倭寇。组建陆战营,扩建水师,发展海商,需要招募大量的青壮和水手,出海艰险,待遇粮饷肯定还不错。 沿海百姓有了收入来源,能够安居乐业,自然就减少了当海盗倭寇的源头。这也算是从根上铲除倭寇的一种办法,请老胡务必考虑... 好了,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老胡,大明朝像你这样脚踏实地做事的官员,不多了。你们,老胡你,还有谭纶、刘焘、曹邦辅、王崇古、戚继光、俞大猷、刘显、卢镗...你们才是大明的脊梁。” 看到这里,胡宗宪再也忍不住,当着众人的面,泪流满脸。 多年来积压在他心里的悲愤、抑郁、哀伤,被这封信,一把火给烧得干干净净。 众人看到胡宗宪失态,面面相觑,想问又不敢问。 胡宗宪左手用衣袖抹着眼泪,右手把朱翊钧的信先递给下首第一位的谭纶。 “信里都有你们的名字,可以给你们看,都看看吧,是世子,是皇上好圣孙给我写的信。” 谭纶等人轮流看完这封信,都忍不住或热泪满眶,或泪流两行。 他们十年来,奋战在剿倭第一线,打过胜仗,也吃过败仗,但是最让他们心寒胆战的,却是来自背后的冷箭。 今天,他们却收到了最直白、最灼热无比的赞扬和支持。 “世子英明!” “有如此世子,上苍佑我大明啊!” 第二十九章 严嵩慢腾腾的一刀 朱翊钧一早就回到仁寿宫。 走进前殿,发现皇爷爷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抱臂站在那里,抬头仰望。 朱翊钧走到跟前,也抬头看去,原来是自己昨天买的那两只纸鹤玩具。 被吊在靠外面的殿粱上,悬在空中,微风一吹,双翅微动,翩翩起舞。 两只起舞的仙鹤,像吃完早饭,自己和皇爷爷一起打太极拳。 “乖孙,要是哪一天皇爷爷化成一只仙鹤飞走了,你会伤心吗?” 嘉靖帝突然问了一句,让朱翊钧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皇爷爷,你要是化作一只仙鹤飞走了,一定是羽化飞升,去天上当神仙了。我会想你的。” “想我?”嘉靖帝看着那只仙鹤,喃喃地问道。 “或许对于有些人来说,皇爷爷不是一个好皇帝。但是对于我来说,却是天底下,古往今来最好的爷爷。” 黄锦和李芳躲在一角,悄悄地抹眼泪。 嘉靖帝使劲地眨了眨眼睛,不让泪水从眼睛里溢出来。 “我的乖孙,你会怎么想我?” “我以后把这仁寿宫改成皇爷爷的庙。做了什么大事,立下什么功绩,都到这里来,说给爷爷听。爷爷在天上做神仙,一定能听到,听到了一定很高兴。” 嘉靖帝点点头,“嗯,朕一定能听到,听到了一定会很高兴。” 他转过头,双目赤红,很高兴地说道:“好了,我们一起吃早饭吧。今天我叫御厨房给钧儿准备了你说的那个热干面。” “好啊,谢谢皇爷爷。”朱翊钧欢呼雀跃道。 内阁,徐阶刚在自己的阁房里坐下来,听到心腹书吏来禀告。 “徐阁老,严阁老来了。” 徐阶心里一惊,这个老货来干什么? 他还有脸来吗? 可是严嵩不管如何,还是皇上明诏指定的内阁首辅。 “走,去拜会他。” 走到内阁最大的阁房门前,徐阶高声道:“徐阶拜见严首辅。” “少湖来了,快请进。” 进到阁房里,看到严嵩端坐在正上首的书案后面,虽然老态龙钟,可精神头好得很。 旁边下首的座位上坐着新补入阁的李春芳。 徐阶知道他性格温和,处事中平,又资历尚浅,第一个来拜见严嵩,不足为奇。 “徐阁老。”李春芳拱拱手,招呼一声便不再出声。 “李阁老。”徐阶也拱拱手,招呼了一声,继续面对严嵩说话。 “严阁老病了,我们一时间群龙无首,许多事处置失当,被司礼监驳回和留中了许多票拟奏折。” 严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少湖见谅。年纪大了,身上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是皇上信任我们,把国事托付给我们,不敢懈怠啊。 身子一好,挣扎着就来了。正好,你们来了。来人,去把高阁老也请来,有件事,我们几位阁老需要议一议。” 徐阶心里一惊,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高拱可以秉承气节,不来主动看完严嵩,但是严嵩以内阁首辅的身份,以内阁议事的名义来请,他就不得不来了。 “严阁老,徐阁老,李阁老。”高拱进来先拱手不淡不咸地打了声招呼。 “高阁老请坐。”严嵩做了一个手势,然后从书案一旁拿出一份奏折,慢慢地打开。 他年纪大了,做任何动作都比别人慢一拍,但是大家都耐着性子等着。 “这是刑部递上来的部议。内阁票拟准行,递进司礼监被打了回来。” 严嵩开口了,第一句话让徐阶、高拱、李春芳都打起了十二分小心。 “上月,巡海东南水师在宁波以东海面设伏,拦截击沉海船十艘,溺死从东倭招募来的真倭三千余人,海员四百余人,救起俘获真倭五十余人,海员四十余人。 递解上岸,兵部尚书、总督直浙闽三省军务的胡汝贞,派员严加审问,审出一件天大的案子来。” 听到这里,高拱和李春芳清楚严嵩今天来,剑指何处,不由自主地向徐阶瞥了瞥。 徐阶不动声色,但是笼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地捏在一起。 “苏州张家、吴家,嘉兴杨家,昆山林家,宁波顾家,这五家东南世家出面,派遣人手去到东倭,招募真倭一批,潜行南下,准备趁官兵主力援闽,伺机袭扰南直隶和浙东。 与东倭地方大名商贾的往来书信,俘获的人里有派遣管事,东倭倭寇首领...人证物证皆在,胡汝贞上报刑部,刑部部议,然后得出...” 严嵩慢腾腾地掏出玳瑁水晶眼镜,颤颤巍巍打开,戴在眼睛上,再低着头,展开奏章,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念道。 “刑部部议判定,经办管事十二人弃市,苏州张家、吴家,嘉兴杨家,昆山林家,宁波顾家,五家家主判杖三十,流配三千里,罚银一万五千两...” 念完后,严嵩抬起头,慢慢取下眼镜,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厉色。 “刑部部议出这么个玩意,内阁票拟准行,要是传出去,会天下哗然。西苑当然要打回来了。”严嵩说话很慢,一字一顿,像是锤子一下一下地打在众人的心里。 “勾结倭寇、引兵犯境,是谋反,是叛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居然只判首恶杖三十,流配三千里。王扈文,这位刑部右侍郎,读过大明律吗?还有一点点公道良心吗?” 严嵩的话在议事堂里回荡,徐阶三人保持沉默。 过了一会,知道此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的徐阶开口,嘶哑着声音问道:“严阁老,认为当如何判?” “满门抄斩!按谋逆叛国,男丁弃市,家眷发配边疆,家产抄没。”严嵩冷冰冰地说道。 “是否过于严苛了?” “严苛?那他们去问问,被倭寇祸害了二十年,背井离乡,家破人亡的上百万东南百姓,严苛不严苛?他们去问问,惨死在倭寇刀下万万千千大明亡魂们,严苛不严苛? 徐阁老,老夫记得贵府太夫人,十年前因为松江有倭寇袭扰,连夜转移时被雨淋染上风寒,病卧在床,没多久病逝。 国仇家恨啊,徐阁老,你觉得严苛不严苛!” 徐阶被严嵩的话,逼得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他面无表情,过了好一会才徐徐答道:“严阁老说得没错,徐某与倭寇有国仇家恨,不共戴天,绝不姑息。” “高阁老,李阁老,你们的意见呢?” 严嵩又缓缓地问道。 高拱觉得很诡异。 刚才严嵩那番大义凛然的话,从谁的嘴里说出来都能接受,偏偏从天下头号大奸臣的嘴里说出来,还说得如此义正言辞,让他恍然如梦。 但是高拱、李春芳都清楚,勾结倭寇,必须严惩不贷。 这是底线。 “严阁老,必须严惩不贷!”高拱和李春芳异口同声答道。 “好,那老夫就重新票拟。苏州张家、吴家,嘉兴杨家,昆山林家,宁波顾家勾结倭寇,引兵犯境,罪不可赦,判男丁弃市,家眷流配边疆,家产抄没。 刑部右侍郎王扈文有包庇嫌疑,着停职交都察院议处。地方必然有五家的同党余孽,着胡汝贞继续严查...” 严嵩挥毫写下票拟,签上自己的名字。 徐阶脸色铁青,但还是起身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高拱和李春芳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内阁难得地达成完全一致的票拟意见。 “再送进西苑批红吧。” 严嵩缓缓说道。 第三十章 流年不利啊,徐阁老! 张居正看到一向冷静从容的老师徐阶,愤怒在书房里来回地走动,知道他真得生气了。 “王扈文,他在干什么!这么大的事,不跟我商量,就独揽过去,装模作样地出了那么一份部议,他以为他是谁,能遮掩的过去吗?” 听了徐阶的怒问,张居正心里清楚。 无非是刑部右侍郎,浙党骨干王扈文想拍老师的马屁,先斩后奏,好给老师一份大大的惊喜。 结果现在成了大大的惊吓。 王扈文这次玩脱了,被严嵩抓到把柄,十有八九要被锤死。 徐阶还在怒不可遏地骂着猪队友,“他们以为严世蕃被流配,严嵩失去了圣眷,成了没牙的老虎,江西一党一落千丈。 高拱的晋党又还没成气候,以为我们在朝中一家独大,就张狂得得意忘形了。他们忘记了,严嵩还是内阁首辅,圣眷还在。严世蕃不在,还有胡宗宪在东南给他撑场面!” 徐阶气得坐回到座位上,端起茶杯,咕隆咕隆一口气喝完,堪堪压住心中的怒火和躁动。 张居正看到徐阶逐渐平复,便开口说道:“老师,我听说苏州张家、吴家,嘉兴杨家,昆山林家,宁波顾家都派了心腹到京师。有人说,银子丝绸一船船的从江南运上京。” “真得吗?”徐阶心里一惊。 连张叔大都知道了,这动静闹得也太大了吧,难怪严嵩一下子就抓到了把柄,西苑皇上也心里不满。 还有,自己府上有没有收受贿赂? 想到这里,徐阶心里一惊,连忙招呼张居正。 “叔大,先坐坐,为师想起一件事,要跟他们交待一句。” “老师请自便。” 徐阶提起衣襟急匆匆地出门,大声叫着他最信任的管事的名字,然后两人转去了远处。 过了一会,徐阶铁青着脸回来了,坐在座椅上,一时半会没有说话。 张居正心里有数,肯定是徐阶身边人收取了那五家的贿赂。 儿子、宠妾、心腹管事,可能都笑纳了不少孝敬。 徐阁老身边的人,一两千两银子,是拿不出手的。那五家涉罪世家,为了保命,肯定是不惜血本,非常地大方。 徐府上下得了好处,肯定也给王扈文那边递了话。 王扈文得了徐府的话,以为是徐阁老的意思,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张居正知道,现在大明上下官吏,真正清廉的没有几个。那些攻讦贪官污吏的御史清流们,更多的像是在泄愤。 你们大把的贪银子,奢靡的日子过着,凭什么我们没得贪,只能啃萝卜喝西北风? 比如王扈文,以前可谓是清流中的清流,骂起严党贪官污吏,恨不得食其肉。 现在... 相信一抄家,几十万两银子是有的。 还有一个问题,王扈文的部议能被递进西苑里又打回来,说明在内阁被票拟了。 谁票拟的? 张居正不敢问。 徐阶终于开口了,“叔大,为师听说,严介湖被皇上下诏,从江西原籍召回京师,是你的学生怂恿的?” “老师,世子在书堂里,从不与我们议论政事。” “从不议论?有时候他连商量都不商量,独自做主?”徐阶好奇了。 张居正苦笑道:“老师,我的这位学生,主意大得很,而且天马行空,想法跳脱。这一点,我和李石麓、潘时良是深有体会。” 徐阶有点吃不准世子在里面扮演的角色。 西苑渠道传出来的消息,说世子对皇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但是从张居正这边的信息来看,似乎又不是一回事。 世子才八九岁,独自一人就能把这些事情思考得周全,不需要向老师咨询请教? 徐阶是万万不信的。 难道是皇上? 他为了培养好圣孙,手把手地教诲隔代储君,把自己的意图通过世子的嘴说出来,替他树立威信,有这个可能。 徐阶相信张居正不会在自己面前说谎。 西安门附近的世子书堂里,不止他一位老师,要是有所隐瞒,一问就露馅了。 想到这里,徐阶忍不住心生对嘉靖帝的抱怨。 “当初皇上与我们交换。我们同意成立统筹处,他就倒严。现在统筹处在赵贞吉、杨金水等人的操持下,有声有色,俨然大明的少府。东南剿倭,宫里用度,都不用愁了。 可是倒严呢?流配了一个严世蕃就再无下文了。严介湖还在内阁里颐指气使,作威作福。” 张居正听出老师的满腹怨言,可他不敢顺着这个话头往下说。 嘉靖帝啊,谁敢怨恨他啊。 张居正说起另外一件事来,“老师,我听说严世蕃从流配地雷州,逃窜回江西原籍,在严家大院里逍遥快活。” 徐阶眼睛闪着寒光,“还有这等事。严东楼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张居正突然想起,严世蕃偷逃的事情,好像是世子“无意间”透露给自己的。 看到老师徐阶如此表情,张居正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又被自己的学生当枪使了? 码得,当这个破老师,真是太累了! 学生太蠢了,累! 太聪明了,更累。 当他们父子俩的老师,一个带不动,一个跟不上,都累! 心累啊! 裕王府后院,侧嫔李氏轻声问着自己的心腹,王府一位管事嬷嬷。 “李嬷嬷,我表哥王固的下落,打听出来了吗?” “回侧嫔娘娘的话,小的到处打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王管事被下了诏狱。” “诏狱?”李氏吓了一跳。 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我表哥怎么被抓去哪里?” 是啊,我表哥怎么够格进那里啊。 “回侧嫔的话,小的也不知道。只是听说是锦衣卫出的手,给王管事安得盗卖军械的罪名。” 李氏被吓住了。 这个罪名不小,勉强够格进诏狱。 那是谁出的手,严府? 应该不会吧。 严嵩都塌台了,威势不在了,听说现在夹着尾巴做人。而且严嵩老奸巨猾,怎么会得罪实为储君的裕王殿下? 西苑? 李氏觉得自己找到真相了。 自己无非是听到裕王殿下偶尔提起此事,愤慨不已,便想着让表哥出头,为殿下出口恶气,被赏识重用,自己在王府里也好有个自己人做帮衬。 万万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 好狠的小崽子! 李氏咬碎了玉牙,暗地里下定决心! 我一定要怀上殿下的龙种,然后抢了你的气运,夺了你的太子之位。 老娘要坐上太后之位,把你踩在脚下! 西苑里的朱翊钧,很快就收到严嵩在内阁出手的消息。 不愧是严阁老,出手老辣犀利,一招致命。 严嵩是好人吗? 肯定不是。 这点自己知道,皇爷爷也知道。 但是皇爷爷身为上位者,不会去考虑这个人是好是坏,他只会去考虑这人能不能用,好不好用。 与此同时,朱翊钧也收到另外一个消息,身为大明道德完人的海瑞,正在刑部酝酿着一场风波。 流年不利啊,徐阁老! 第三十一章 阉党肆虐东南 杭州城,武林门内原杭州织造府的宅院里。 杨金水一身道袍,头发挽了个发髻,爽利地站在院子中间。 两位管事是此前在杭州织造府跟了他七八年的老人,又被请了回来。看着杨金水四十岁不到,已经花白的头发,心中感慨了几句。 “老爷,按照你的吩咐,临街的院墙全部拆了,改成了商铺。靠运河码头那边,拆了改成仓库。这么一来,织造府只有此前的一半。 再分出一部分作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杭州行办官署,老爷,你住的地方只剩下以前的四分之一了。” “是啊,老爷,这也太窘迫了些啊,与你的身份不符。” 杨金水提起衣襟,在石凳上坐下。 “有什么不符的?我现在只是粮饷处的会办,非官非民,有什么身份。” “老爷,你可是皇上和世子...” 杨金水扬起右手,阻止了管事的话,“这些话不要说了。我现在孤身一人,这么大的院子够用了。” 一位随从在院门口禀告。 “老爷,宁波越兴行,杭州富春行,苏州德悦行的东家和掌柜们都到了,在行办中厅里喝茶候着老爷。” “都来了。吴管事,杨管事,我们走吧。” “是。” 进来行办官署中厅里,杨金水拱手先致歉:“让三位东家,三位掌柜们久等了,抱歉,实在是抱歉。” 杨金水态度诚恳,说话和气友善,让人如沐春风。 可在座的六人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杨会办客气了。” “杨会办公事繁忙,我们等一等无妨。” 他们脸上堆着笑,嘴里说着话,心里却十分警惕紧张。 “吴管事,杨管事,你们都认识的。” “认识认识,吴管事和杨管事,都是三吴商界有名的铁算盘,我等是久仰大名。” 六位宾客都有嘴无心地恭维了两声。 “坐吧!都坐着说话。上茶,上今年刚到的秋茶。” “是。” 喝过一巡热茶,杨金水又开口了。 “最新的邸报,诸位有看到吗?” 六人面面相觑,一位东家迟疑地问道:“请问杨会办指的哪份邸报?” “内阁奉圣谕,六百里加急,着胡兵部将勾结倭寇、引兵犯境的苏州张家、吴家,嘉兴杨家,昆山林家,宁波顾家这五家,悉数拿下。男丁斩立决,家眷流配边关,家产抄没。 胡兵部接到圣谕后,立即遣兵把这五家分别拿下,预计十天后,在杭州、宁波三地的菜市口,把五家男丁一百一十五口,悉数斩杀。首级传檄东南。 咱家说得,就是这份邸报。” 中厅鸦雀无声,有几位东家和掌柜忍不住搽拭额头上的汗珠。 冬天,天气寒冷,他们却觉得像是坐在火炉子里,内外皆焚,汗流浃背。 “这等无君背国之人,杀了是大快人心啊!二十年,倭寇乱我东南,军民死伤数以十万计。居然敢勾结倭寇,引兵犯境,多少人恨不得生啖其肉啊!” 杨金水的话平和直白,却让在座的六人心里发毛。 杨金水挥了挥手,“这些是朝廷大事,我们想操心也操不上,不如关心一下我们的生意。” “对,对,杨会办说得对!” 三位东家、三位掌柜纷纷出声附和。 “皇上有心整饬,原本要将海商专营权收起来,只授予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这三家。还是世子殿下几经劝说,陈述利害,皇上才会在兴瑞祥三家之外,再赐下十张海商专营权的牌照下来。 南直隶三张,苏州两张,杭州两张,宁波两张,泉州一张。合法经营,按律纳税。这是专营权牌照上明明白白写清楚的字,是不是,六位?” 六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地答道:“是的,是的!” “可是你们,为什么账目不清,偷税漏税呢?”杨金水猛地抬头,盯着六人,森然地问道。 六人吓得弹了起来,异口同声地答道:“我们怎么敢!” 有人迟疑地说道:“杨会办,统筹处要我们用新会计账目章程,账房们不是很熟练,可能有错漏。” “新会计章程叫借贷平衡记账法,是统筹处秉承世子的草案,引入了天竺数字,几经修改拟定出来的章程。半年前,你们申报海商专营权牌照时,就召集了你们骨干账房,加以学习培训。 大半年了,还不熟练?你们可真放心啊!” “杨会办,我们三家都是数十上百年的老字号,以诚信为本,绝不会干虚假苟且之事。” “对啊。杨会办,会不会搞错了?我们账房里,六位资深账房,二十多年的经验,肯定不会算错的。” “搞错了,是你们记错了,还是我们查错了?”杨金水笑眯眯地问道,“借贷平衡记账法,要点就是盯着钱的流动,钱怎么流进来,又怎么流出去,中间干了什么,一目了然,为什么? 一借一贷要平衡啊,中间稍微糊弄不到位,这数字就平衡不了。” 六人低着头,默不作声。 看到他们在继续装死鱼,杨金水继续敲打着:“世子跟我们说过,这世上无十全十美的法。借贷平衡记账法也是如此,它无法规避有人做假账。 但是它最大的好处在于,便于查账。资产负债表表,利润表和现金流动表,三张表一对比,就跟天庭里的照妖镜一样,什么鬼伎俩都逃不离。 你们那些受过培训学习的账房先生,没有跟你们说吗?” 六人哑口无言。 杨金水挥挥手,吴管事和杨管事把几本账本摆在三位东家和三位掌柜面前。 “你们都说了这两位是东南赫赫有名的铁算盘。但你们有所不知,借贷平衡记账法,也是他们两位完善的。所以你们账本里做的那些手脚,难逃他们的法眼。 这几本账本,是你们递交给统筹处杭州行在审计科的,里面的猫腻,都用红笔标识出来。” 都说到这个份上,六人无言以对。 “念在是第一次,我也就睁只眼闭眼。你们该完善账目的就好好完善,该补税的就给税政科补齐,一个月为期。 全部厘清了,我们就该喝酒的就喝酒,该听曲的就听曲,继续赚钱。要是厘不清呢,我也没办法,只好禀告京里,停了你们三家的牌照,再知会巡海水师,遇到你们三家的海船,一律缉拿。 我的话说完,你们有什么补充的吗?” 杨金水的目光在六个人的脸上流过。 可六人都不敢对上他的眼睛,纷纷闪开或低头。 “好,今天就这样,统筹处行在现在是清水衙门,吃的喝的都寒碜,六位锦衣玉食,肯定吃不习惯,就不留客了。” 六位如释重负,连忙起身告辞,捧着那几本账本离开。 等到他们刚到中厅阶下,杨金水又开口了。 “诸位!” 六人马上停住了脚步,转身倾听。 “十天后,记得十天后去杭州菜市口,看嘉兴杨家和昆山林家满门男丁被斩首。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各位好自为之!” 杨金水淡淡地说道,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 “谢杨会办提醒!” 出了行在大门,六人觉得自己从阎罗殿走回到人间。 有两人忍不住悲愤地说道:“阉党凶嚣,我东南百姓有难了!” “轻声,轻声!小心有人听了去!”同伴连忙提醒道。 六人连忙收住一肚子话,仓皇离去。 第三十二章 海瑞第一击 刑部总领大明刑狱之事,分十三清吏司,专责各地重案大案的稽核。 浙江清吏司,专责浙江一地的重案大案的稽核。 这一天,刑部许久未用的小公堂人头晃动,各司吏员对着那边指指点点。 “出什么事了?” “浙江清吏司主事海瑞海主事,今天提审犯人?” “提审犯人?” 吏员们大吃一惊。 十三清吏司稽核大案重案,一般是以卷宗为主,很少把人犯从案发地解到京师提审。 太麻烦了。 千里迢迢不说,人犯提来了,原告或苦主要不要解? 证人呢? 有的案子涉及面广,十几二十个证人,全部解到京师来,耗费巨大之外,还劳民扰民。 所以几十年了,除了顺天府的大案要案,以及通天钦案,刑部很少在公堂提审犯人了。 “听说审的还是徐阁老的亲族。” “徐阁老的亲族?!” 吏员们啧啧作响。 新上任才几个月的海主事,真是胆大得没边了,直接在刑部公堂提审徐阁老的亲族。这消息传出去,无疑是在京师地面上放了一枚震天雷。 “威武!” “肃静!” 被紧急叫来撑场子的刑部衙役分站两边,拿着水火棍敲击着地面,发出威吓声。 端坐在公案后面的海瑞,黑瘦不高,脸型有棱角,目光锐利,显得无比冷峻。 头戴乌纱帽,身穿鹭鸶补子的青袍官服。 一拍惊堂木。 “来人,带人犯!” “带人犯顾茂延、顾宗嗣。” 喝令一声声传下去,在高阔的衙门厅堂里回荡,尽显大明最高刑狱衙门的威严。 很快,一对父子被带了上来。 父亲四十多岁,儿子二十多岁。都穿着干净的囚服,头发用网巾包着,不见散乱。满脸红光,精神焕发,看上去在刑部大狱里过得不错。 两人被衙役带到公堂上,噗通跪下。 “下跪何人!”海瑞按照程序问了一声。 “青浦前生员顾茂延/青浦前童生顾宗嗣,拜见主事。” “知道今日提审二人,所为何事吗?” 顾氏父子低着头,暗自对视一眼,恭声答道:“学生不知。” “嘉靖四十年春二月,顾宗嗣出外踏青,偶遇同乡王秀才之女,慕其艳丽,伺机调戏,被怒斥后还追至家中。 被王秀才怒骂后恼羞成怒,拔拳相向,领着两位仆人对王秀才拳打脚踢,使其受伤。卧床十余天,郁愤而终。 顾宗嗣不思悔改,还趁机欺凌王家寡母孤女,强抢王氏女入府奸淫。逼得王秀才之妻愤而上吊自杀,王氏女羞愧投井。 王家族人义愤填膺,合族举力,至青浦县、松江府告状...然顾茂延闻得其子顾宗嗣犯下滔天大祸,不思教诲弥补,还四下钻营,行贿青浦县、松江府以及南直隶。” 海瑞口音很重,说出来的官话让人听得有些迷糊。但一字一顿,十分有力量,威迫感十足。 “顾茂延,你能力不小啊,上下勾连,使得如此简单的一起满门惨案,一审二审三审,毫无头绪。而今本官把你们提审到刑部,要看看你是如何不把大明律放在眼里,不把天理公道放在眼里的!” 顾茂延咬咬牙,狠狠心,都到了这个地步,就此服软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不如硬扛到底。 “海主事容学生陈情。完全是王家族人,与我顾家争夺上好水田不得,伺机诬告。那王秀才一家,明明是倭寇所害,非要栽赃给我,实在是冤枉啊!” “倭寇所害!”海瑞冷笑一声,一拍惊堂木,“嘉靖四十年,兵部尚书、直浙总督胡部堂接连用兵,南直隶、浙北一带倭寇绝迹,哪里来的倭寇所害!” “学生说错了,是山贼水盗所害。”顾茂延连忙改口道。 “事到如今,还敢狡辩,真当我大明刑部是你能够蝇营狗苟之地!快快招来,要是还敢狡辩挣扎,定要叫你看看王法的厉害!” 顾茂延低着头,心里盘算着利害关系。 旁边跪着的顾宗嗣抬起头,大声道:“我表伯父是徐阁老!” 海瑞眼睛一亮,等的就是你的这句话。 “哦,你表伯父是徐阁老?可有详解?” “我爹管徐阁老的娘亲,也就是徐府太夫人叫姑姑,亲姑姑。我爹是徐阁老亲表弟,徐阁老当然是我的表伯父。” 顾宗嗣生怕海瑞不清楚,讲解地特别清楚,旁边的顾茂延眼睛都眨瞎了也阻止不了他,最后只能开口。 “混账,刑部大堂岂是你胡言乱语的地方!” 顾宗嗣直着脖子说道:“爹,我说错了吗?徐阁老是你亲表哥啊,是我的表伯父,没错啊。去哪里我都敢这么说。” 顾茂延气得脸色发青,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个不知好歹轻重的玩意啊。 自己一家是徐阁老的亲族,大家心知肚明,干嘛非要说出来? 有些事不必说,说出来反而有大麻烦。 海瑞一阵冷笑:“难怪你们二人如此胆大妄为,原来是有依仗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要说是徐阁老的亲族,就是徐阁老本人,犯了王法,本官一样参他! 既然你们不知罪,来人,给我用刑!” 怎么说用刑就用刑呢! 顾茂延心里叫苦,完蛋,遇到头油盐不进的犟驴,还有可能是表哥的政敌! 你个孽子,叫你不要乱嚷嚷,你把窗户纸捅破了,他们就无所顾忌了! 衙役们对视一眼,都不敢动手。 海瑞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还不动手!” 县官不如现管! 徐阁老太远了,不如眼前的海主事管用。 今天不打这两位,自己就得搭进去。 衙役们只好动手,把顾氏父子按倒在地,板子噼里啪啦打了上去。 看着气势汹汹,实际上雷声大雨点小,板子落在肉上并不痛。 可顾宗嗣那吃过这个苦头,才四五板子,伤到点皮肉就哭爹喊娘。 远处院门,一位身穿绯袍的官员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看到顾氏父子在三十杖下终于认清现实,鼻涕眼泪地哀嚎着认罪。 转身甩开袖子就离开了。 他就是受徐阶举荐,上月从南京户部尚书入京补缺刑部尚书的黄光升。 下午,朱翊钧在西安门附近的统筹处,收到了详细消息。 徐渭在浙江任胡宗宪幕僚时,跟海瑞打过交代,知道他的性情。 “海瑞此人,最爱护贫苦百姓,也最恨劣绅贪官,一遇到乡绅百姓纷争,都是站在百姓那边。对百姓亲善礼遇,对乡绅苛刻峻紧,却难分是非曲直。这一点,很遭人非议。” 正义感爆棚,同情弱者的心态非常严重。 对于海瑞,朱翊钧暂且不去评论,他现在只能评估这件事的后果。 “海瑞在刑部大堂,让顾氏父子当堂认罪画押。此事就看新上任的刑部尚书黄光升和徐阁老怎么处置了。” 赵贞吉开口了:“徐少湖最爱惜自己的羽毛,一生好面子。顾宗嗣在公堂当众说出他与顾家的关系,徐少湖肯定会撇清关系的。” 爱惜羽毛? 好面子? 如此爱惜羽毛,好面子的徐阁老,是如何让徐家短短二三十年间,拥有二十四万亩(注一)良田的? 徐家虽然是诗书世家,可徐阶父亲也仅仅是一介县丞,祖父更没做过官。 徐家是在徐阶手里骤然发家的。 二十四万亩良田,好个爱惜羽毛的徐阁老! 注一:史书有说徐家拥有四十五万亩,有说二十四万亩,这里就按少的算吧,可也不少了。 第三十三章 海瑞杀伤力初现 倒严先倒楼后,朱翊钧给自己定的现阶段目标就是保胡。 保住胡宗宪,就能获得一条财源,拉拢一批名将悍卒,还有一支目前很菜,但勉强够用的水师。 根基啊,这就是自己的基本盘啊。 经过这么几个月的反复拉扯,朱翊钧知道,保胡最大的障碍就是徐阶。 无它,自己保胡,还有皇爷爷继续重用胡宗宪,其本质都是在抢夺东南财源地。 只是目前动作还很隐蔽,通过一些此前“违法乱纪”的海商交易,以及大义凛然的东南剿倭在慢慢渗透,但已经开始侵犯到东南地方势力的利益。 身为江浙地方势力总头目的徐阶,自然要维护集团的利益,敲掉胡宗宪。 所以自己要想保胡,就要打徐,打得他无暇旁顾。 从目前看,徐阶这段时间确实清闲不起来了。 把这些讯息散乱地记在纸上,再逐一整理,串成一条主线,朱翊钧的思路清晰多了。然后把这两张写画得密密麻麻的纸,烧掉。 正经人谁会写日记? 明白人谁会留破绽? 把烧掉的纸灰用水冲掉,张居正张老师来了。 朱翊钧一见面就问道:“张先生,我听说刑部出了件大事?” 张居正脸色僵住了。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世子殿下,这事,皇上也知道了?”张居正紧张地问道。 “张先生,在西苑里,有谁的消息比皇爷爷更灵通?” 张居正心神皆丧,这事被皇上知道了? 喜怒无常的他,会不会大发雷霆? “闭门思过”的严嵩又回内阁了,皇上是不是要重新开始一轮臣子互斗的戏码了? 只是这样的戏,不砍上几个脑袋就收不了场。 夏言的下场,摆在那里啊。 张居正没有心思给朱翊钧上课,他只想摸清楚,皇上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世子殿下,这件事,皇上有说什么?” “张先生,皇爷爷的话,我怎么敢乱传啊。”朱翊钧一句话堵住了张居正的嘴,“不过学生倒是有个小小的建议。” 张居正精神一振,“世子殿下,什么建议?” “危机危机,有危险也有机会,就看徐阁老如何把危险变成机会了。” 张居正记住了,觉得这句话大有玄机,上完课后一定传达给徐阶。 不到半个时辰,张居正就掏出今天的听课作业,叫朱翊钧抄。 他坐在一边,冥思苦想。 朱翊钧知道,张居正不是被自己吓到了,他是被皇爷爷吓到了。 秉政三十多年,皇爷爷通过他的驭下手段,把满朝文武都驯服得跟绵羊一样,没有谁不怕他。 自己此前做的那么多事,看着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实际上都是狐假虎威,借着皇爷爷的威势在行事。 什么时候能让文武大臣也这么怕自己,大明这艘快要撞上暗礁的大船,就好调头换航道了。 刑部,海瑞夹着刚拟好的卷宗,昂首挺胸,向浙江清吏司员外郎李顺的签押房走去。 走到门口,发现浙江清吏司郎中张虬也在。 看到海瑞走进来,正凑着头窃窃低语的两人像是吃了一大碗苍蝇。 “李主事,张员外都在,下官有事禀告。” 李顺挥挥手,随意指了房间里的一张座椅,“坐,坐。海主事,有什么事吗?” “青浦县顾家父子伤人奸淫以及行贿徇私案,下官已经结案落判,结案陈词和判书在此,请两位过目。” 李顺和张虬对视一眼,心里悲凉。 我就知道是这破事。 这事谁都避之千里,唯独你个海南犟驴,还兴奋地往前扑。 净给我们添麻烦啊! 李顺耐着性子问道:“海主事,你是怎么结案和落判的?” “顾宗嗣伤人致死、强抢奸淫民女、逼人致死,证据确凿;顾茂延行贿枉法、包庇舞弊,证据确凿... 下官的判词为,顾宗嗣仗势欺人,行天地人伦王法不容之禽兽事,伤人性命,坏人名节,罪无可恕,判斩立决,弃市;顾茂延身为秀才,国家储才之士,却罔顾王法,行贿枉法,乱我大明国律朝纲,判绞刑... 再判顾家罚田五百亩,白银五百两,用于抚养苦主王家之遗孤子...” 顾家父子,徐阁老的血亲啊,你是一点活路都不留,也不给我们留一条活路啊! 李顺和张虬气得脸色铁青,喉结上下滚动,仿佛有一肚子的话堵在那里喷不出来。 犟驴! 酸儒! 可是海瑞的脾气,大家都是知道的。 李顺和张虬对视一眼,身为直属上司的李顺开口了。 “海主事,青浦县,松江府属于南直隶,按照朝廷律例,此案当由南京刑部审理判决,到不了京师我们这里。可它偏偏被递到咱们这里来了,海主事,你知道为什么?” 海瑞不动声色地答道:“不知。” 李顺义愤填膺地说道:“这是严党在反扑! 严党乱政二十年,朝纲不正,贪官污吏横行,祸国殃民。幸得徐阁老带着朝堂众正,瞧准时机,一举扳倒了严世蕃等一众严党干将。清源正本,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不想严党残余,死灰复燃,他们伺机报复,于是把这件案子,从南京刑部,行偷天换日之法,提到咱们这里,就是要在皇上和天下人面前,打徐阁老的脸啊。 此等压制公道正义,助长严党凶焰之事,海主事,我们是万万做不得啊!” 海瑞冷然问了一句:“顾宗嗣杀人奸淫,逼死王家三口;顾茂延徇私枉法,都是严党指使的?” 李顺和张虬被噎得一愣。 “严党祸国殃民,自有皇法天理;顾家父子违法乱律,与严党何干?莫非曾经骂过严党,被严党迫害过的人,就可以枉法行奸了不成? 与严党做斗争,秉承的是天理公道,是王法大义,不是以此邀名获功。他嘴里痛骂严党,实际上却行苟且之事,与严党奸臣贼子何异?” 李顺和张虬被海瑞犀利的话堵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过了一会,回过神来的李顺恼羞成怒:“海刚峰,好话跟你说尽,你是油盐不进啊!我是浙江清吏司的员外郎,张主事是郎中,这结案陈词和判词,我俩不签字,到不了部堂那里。” 张虬眼神不善地看着海瑞,森然地说道:“本官以刑部浙江清吏司郎中的身份告诉你,海瑞,你这份结案陈词和判词,荒谬!出奇地荒谬!本官不批,发回重审!” 李顺马上跟着说道:“对,本官把它打回去,重审,重审!” 海瑞脸色如常,“京师里这么多衙门,都察院、通政司、还有六科给事中,不是你们两人能只手遮天的。 这份结案陈词和判词,你们不收,没关系,我自有送去处。” “海瑞!你想干什么!”李顺拍着桌子大骂道。 这时,一位身穿绯袍的官员走了进来, 李顺和张虬吓得从座椅上弹了起来,颤声道:“黄...黄...黄部堂。” ******** 谢谢书友20220317010202311,衰神在世,黄龙玉,老梆古2021,地中海小白龙,书友150827222614358,风秋雪叶,血族荣耀达蒙,鬼尺寸,不喷水的鲸鱼,道法自然仙,羡慕法海抢过妻,雪鱼,书友20220501002509305,书友20230429143509257,书友20190822165756283,朕没有皇后,df鸿飞道人,渺小随意,至高剑走偏锋,花满楼fy诸位书友的月票。 谢谢书友起风这个季节,书友20230903073047310的打赏。 还有投票、收藏和追读的书友们。 谢谢你们了! 第三十四章 壮士断腕的徐阁老 来者正是刚上任没多久的刑部尚书黄光升,他瞥了李顺和张虬一眼,直接走到海瑞跟前。 “海刚峰。” “回尚书,是下官。”海瑞不卑不亢地答道。 “你身为浙江清吏司主事,青浦县顾家父子一案,你审过了吗?” “回尚书的话,审过了,这是下官的结案陈词和判词。”海瑞递上那叠卷宗。 黄光升接过那份卷宗,在结案陈词和判词上匆匆扫过一眼,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好,这份卷宗,我以刑部尚书的身份收了!待会写奏章用印,以刑部部议的名义呈到内阁。” 海瑞神情如常地答道:“谢尚书。” 李顺和张虬在一旁听傻了。 有没有搞错啊! 听说黄光升从南京户部尚书升迁为刑部尚书,是徐阁老举荐的,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怎么今天看着不对啊。 海瑞那份结案陈词和判词,可是把徐阁老表弟和表侄一起要了命,黄尚书居然要以部议的名义呈报内阁。 什么意思? 难道朝堂上变了天,换了风向,我们却不知道? 张虬在心里挣扎了一番,还是开口说道。 “尚书,此案卷还未过我和李员外郎的审签,还没出浙江清吏司。” “是没出浙江清吏司,可它也没出刑部。”黄光升不客气地答道。 张虬也不知道黄光升今天吃错了什么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自己的立场亮明,免得受殃及鱼池之祸。 “黄尚书,我是不赞同海主事的结案陈词和判词。” 李顺猛地一个激灵,也跟着说道:“黄尚书,下官也不赞同海主事的结案陈词和判词。” 黄光升看了两人,“好,本官知道了你们的意见,不同意海主事的结案陈词和判词。不过本部堂收下了这份陈词和判词。” 李顺和张虬大惊失色。 我们不白暗示了吗? “黄尚书,万万不可!” “本部堂做事,还需要你们指点吗?”黄光升冷冷问道。 李顺和张虬连忙低头拱手答道:“下官不敢!” 黄光升接过海瑞递过来的卷宗,转身离去。 海瑞对两人拱拱手,提起官袍前襟,也离去。 房间里只剩下李顺和张虬两人,对视无言。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半个时辰后,黄光升来到内阁,直接进到徐阶的值房里。 “少湖公。” “葵峰兄。”徐阶起身相迎。 两人坐下后徐阶问道:“葵峰兄登门拜访,有何指教?” 黄光升不出声,只是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奏章,还有那份卷宗和海瑞拟定的结案陈词和判词。 徐阶接过来,匆匆看完,双手微微发颤,脸色发白。 黄光升急切地问道:“少湖公,说句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阶放下奏章和卷宗,双手扶着座椅扶手,冷然答道:“海瑞,是高拱指使陈希学,从浙江调到刑部任浙江清吏司主事。” “高拱?” 黄光升脑子转了转,此前他虽然在南京任户部尚书,但是京城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却知道。 “他补入内阁,意欲立威,不想在杨兵部那里吃了亏,把帐记在少湖公头上了?” 徐阶苦恼地答道:“是的。高新郑此人,心高气傲,颇有才干,尤其是他在裕王府九年,九年啊。老夫本不想与他有纠葛,先行避让,谁知他过于好胜,不知实情就自行其是,被杨兵部痛斥了一顿,却把帐记在老夫的头上。” 为什么不把账记在杨博头上,反而记到徐阁老头上。 突然想起杨博是山西蒲州人,黄光升顿时头痛不已。 又他娘的是党争! “少湖公,海刚峰此人,我在南京听说过他的事迹,很是难缠。而今他做了浙江清吏司主事之位,审理了此案,恐怕就很难脱手了。 我把卷宗拿了过来,请少湖公过目,然后一起合计合计,怎么想个万全之策。” 徐阶也头痛,“海刚峰之名,老夫也听说过。葵峰兄的意思我也清楚。此事要是不能在海刚峰手里有个了结,他能把天捅个窟窿出来,到时候不好收场的还是老夫。” 黄光升一拍大腿答道:“对,少湖公,我就是这个意思。此案目前还在我们掌控之中。刚才刑部浙江清吏司员外郎和郎中那两个蠢材,还想拿官阶逼着海刚峰压下此案。 能压得下吗?怕是越压越要出祸事!” 徐阶长叹一口气,闭上眼睛,想无视一切烦恼,偏偏又做不到。 “家慈只有一位同母胞弟,可惜刚成年没多久就去世。留下一位亲侄儿,家慈自小疼爱。病逝前,特意写信给我,叫我好生照拂四表弟父子俩...唉,叫我如何面对家慈在天之灵啊!” “少湖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而今不仅有高新郑在一旁虎视眈眈,还有严嵩这个老贼。他跟少湖公暗斗了十几年,扳倒严东楼一事上,可谓是彻底翻了脸。 高新郑还能秉承君子之风,严老贼可就不好说了。说不定他正暗暗窥视,等待少湖公露出破绽来。” 徐阶猛地睁开眼睛,双手在扶手上一撑,站了起来,背着手在房间来来回地走动。 他跟严嵩斗了十几年,彼此之间知根知底。 正如黄光升所言,严嵩不是高拱,只要被他抓到机会,就会发起致命一击。 更可怕的是,他侍候皇上二三十年,深知西苑那位的忌讳和心事,要是被他抓到机会,把事情往皇上的忌讳上一引,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走到第三个圈,徐阶停住了。 “葵峰公,这份结案陈词和判词,刑部部议是按海刚峰的来?” “是的,一字不动。” 徐阶阴沉地点点头:“那好,我马上票拟。” 他拿起狼毫笔,仿佛有千金重。 盯着那份卷宗和判词看了足足十几息,终于在奏章上落笔写道:“准行。” 徐阶丢下毛笔,萎然地瘫坐在座椅上,有气无力地说道:“待会我叫他们送进西苑批红。” 黄光升长叹一口气道:“少湖公,难为你了。” 徐阶无力抬头看着黄光升,苦笑地答道:“时也,命也!” 西苑仁寿宫偏殿,嘉靖帝看完一份奏章,目光一闪,不动声色地递给旁边的朱翊钧。 朱翊钧接过来,扫了一遍,有些吃惊。 “徐阁老壮士断腕,果真有大魄力。” 嘉靖帝不屑答道:“什么大魄力?顾家父子是自作孽不可活。徐少湖要想保住他的表弟和表侄,就得甘冒风险。现在左边是严介湖,右边是高新郑,都在盯着他。 海瑞这个人,朕也有耳闻过,宁折不弯的性子。事情闹大,徐少湖可能会被逐出内阁,回乡养老。 一边是前途,一边是表弟父子,怎么选,徐少湖自然能决断。” 朱翊钧放下奏章,若有所悟。 “钧儿!” “皇爷爷。” “以后你也会遇到这样的抉择。一边可能是你最喜欢,任劳任怨忠诚不二的臣子,一边是朝局的稳定,都在逼你,这个时候,你怎么选?” 朱翊钧答道:“孙儿不知道。” “滑头。”嘉靖帝笑着说了一句,“你一句不知道,其实心里有了数,只是迈不过那道坎。” “皇爷爷,如果我真得顺从所谓的朝局稳定,舍弃了能吏忠臣,那么以后就不会再有赤臣愿意跟随我。而所谓的朝局,逼迫了我一次,就能逼迫我第二次。” 嘉靖帝愣在座位上,过了几十息他才转过头来,惊喜地对朱翊钧说道:“你比朕要坚毅,这是你的长处。 钧儿,以后要记住这点,既然认定了,就要坚持住。他们能逼迫你一次,就能逼迫你第二次。你以后是大明天子,谁也不能逼迫你!记住了吗?” “皇爷爷,孙儿记住了!” ********** 谢谢书友20220317010202311,衰神在世,黄龙玉,老梆古2021,地中海小白龙,书友150827222614358,风秋雪叶,血族荣耀达蒙,鬼尺寸,不喷水的鲸鱼,道法自然仙,羡慕法海抢过妻,雪鱼,书友20220501002509305,书友20230429143509257,书友20190822165756283,朕没有皇后,df鸿飞道,渺小随意,至高剑走偏锋,花满楼fy诸位书友的月票。 谢谢书友起风这个季节,书友20230903073047310的打赏。 还有投票、收藏和追读的书友们。 谢谢你们了! 第三十五章 完全不一样的胡宗宪 福建漳州府镇海卫。 靠海的卫所城楼上,胡宗宪带着一干属官和幕僚,登高望远。 “这里的位置好。西边是海澄月港,福建除泉州外最大的海港。北边是中左所和金门所。扼守咽道,镇海平波。” 一身绯袍官服的胡宗宪,黑瘦了些,双目微红,却十分精神。 兵部侍郎刘焘兴奋地说道:“部堂,现在兴化、惠安、澄海等地逃窜的海贼倭寇,被我们分兵合围在这金门所岛上,覆灭就在即日啊。” 胡宗宪兴致大好,转身问着众人:“你们说说,这次剿倭为何与以往不同,为何能迅速将四下乱窜的倭寇围聚在一处?” 福建巡海按察副使曹邦辅答道:“此次剿倭,我军能水陆并进,倭寇逃到哪里,我们不仅有水师在海面上伏击拦截,还有陆战营尾追登陆,趁敌立足不稳,痛加进剿。” 戚继光附和道:“曹副使说得对。卢将军和俞将军训练出来的两支水师,伏击拦截,不仅痛剿四处逃窜的倭寇海贼,还接连伏击从东倭漂过来的真倭船只,断了倭寇的源头,居功甚伟。” 胡宗宪捋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 按照他的部署,巡海水师被一拆为二,分为浙江水师和福建水师,卢镗提督浙江水师,俞大猷提督福建水师。 这是朝廷经制。 谁都知道,皇上和朝廷不可能让大明最强大的水师掌握在卢镗一个人手里。 这点,卢镗心里也有数。 既然如此,不如下面主动提出来,等到皇上和朝廷开口,反倒不美了。 果真,胡宗宪拆分水师的奏章一递上去,不仅秒批,还得到了嘉靖帝的朱批称赞。 懂事! 吃了一颗定心丸的胡宗宪调俞大猷提督福建水师。 一是俞大猷确实长于海战。 他很早就提出以海战之术扼制倭寇,还提出了“盖海上之战无他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说法,颇受胡宗宪赞许,还在朱翊钧面前引述了一番。 二是俞龙戚虎。 俞大猷总是被世人与戚继光做比较,让胡宗宪非常苦恼。都是他麾下猛将,厚此薄彼,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现在干脆把俞大猷调到水师去,不在一个系统里,那就不好直接比较了吧。 水师一拆为二,胡宗宪要求卢镗和俞大猷,整编船队,加紧操练。 又重金雇佣佛郎机战船和教官,传授西洋海战、操舟和火器之术。 陆战营,胡宗宪交给最会练兵的戚继光编练。 以此前的六千义乌兵为底子,抽出两千为骨干,招募台、温、宁波、泉、漳等州的骁勇渔民,编为前后左右四营,合计一万两千人。 苦练上船、登陆、水陆搏杀等战术,短短两三个月,已经看到成果了。 福建、浙江陆师,则交给刘显、汤克宽、王如龙等将分路统领。 粮饷不愁、军纪严明、军令畅通、水陆协作,这大半年的剿倭自然是异常顺利,战果不菲。 但胡宗宪还是要敲打敲打部下。 “前月,倭寇数千袭扰连江、长乐,在海上被浙江水师伏击,大败南逃。福建水师半路拦截,不想被贼船从海坛山西侧窜逃,直至漳州铜山所。 陆战营左右两营,由福建水师搭载,追至铜山所。轻敌疏忽,把预设的歼灭战打成了击溃战。大半倭寇逃至南诏所,扰诏安县,聚集当地山贼海寇万余,重振凶焰。 要不是浙江水师及时赶到,封锁了海面。戚将军戴罪立功,带着前左右三营陆战营在诏安县西南登陆,奔袭贼营侧翼,一举歼灭了该贼,说不定又要糜烂福建广东两省。” 卢镗、俞大猷和戚继光老实地拱手认罪:“属下知罪!” 福建巡抚谭纶配合默契地转圜几句:“胡部堂,卢将军、俞将军和戚将军虽有小过,但不影响大局。他们能及时补过,最后还是把倭寇海贼悉数消灭在诏安。 金门所岛近万倭寇海贼,也是三位将军配合默契,才顺利地围聚在此地。这些贼人剿除,福建算是肃清了。” 胡宗宪威严地看了卢镗、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一眼,“皇上和世子对三位寄予众望。东南安危,海路安宁,全寄托在你们身上,万万不可大意。” 卢镗、俞大猷和戚继光早就暗地里得胡宗宪点明,你们掌握的这三支水陆兵力,是在为统筹处保驾护航。 你们能完全掌控东南制海权,不准一船一帆出海,它就出不了海。那么站在岸上的统筹处,说话就响亮。 敢不合法经营,按律缴税? 一纸公文发到水师衙门,从海面上到陆地上,全给你按倭寇处理,叫你下海下不了,上岸上不去。 只能乖乖地向统筹处认罪。 而统筹处不仅是东南剿倭诸军的粮台,还是皇上的少府钱袋子,认清楚这个关系,你们就心里有数了! 卢镗、俞大猷和戚继光马上应道:“属下牢记部堂的教诲,绝不敢懈怠。” “好,总督广东军务的欧阳部堂来报,有一股海贼,似乎是安南莫氏属下的水师悍将,纠集了五六千人,上百艘船,盘踞在上川山,袭扰珠江口。 剿灭金门所岛之贼后,戚将军速带两营陆战营,由俞将军领福建水师搭载和护卫,迅速南下,水师伏击海贼船只,陆战营直捣上川山海贼老巢。” 旁边的曹邦辅连忙劝道:“部堂,那边是广东,戚将军和俞将军无令越境,会被弹劾的!” 胡宗宪摆摆手说道:“海上追敌,追着追着就去了广东。遇到海贼扰境,水陆官军视而不见? 御史弹劾?那好,叫他指出来,海面上哪里是广东境,哪里是福建境!要是指得出来,本兵就奏请皇上,请这位御史天天守在海面上,纠防我们越境。” 这不是耍赖吗? 曹邦辅无语了。 自从收到世子那封感人至深的亲笔信后,胡宗宪整个精神面貌,以及行事作风截然不同。 因为曹邦辅不知道,胡宗宪还收到了朱翊钧的其它密信。 在信里,朱翊钧明白无误地告诉他。 拿下南直隶、浙江和福建的制海权,控制住三地海商贸易后,下一步就是拿下广东的制海权,控制住广东的海外贸易。 要是能帮皇上吃下这块大肥肉,不仅无过,还是大大的功劳! 被朱翊钧点拨通透,明白皇上心思的胡宗宪非常笃定。 越境用兵算个鸟! 要是能拿下南海制海权,控制住这一大片地区的海商贸易,出国作战都没事。 关键是你得打赢! “元敬、志辅,从这里跨海南下上川山,行途千里,海路凶险,是对你们一次极大的考验。好好操练,只要皇命一下,指哪打那。 西洋夷人能泛海万里,来我天朝。我泱泱天朝,反倒去不了他们蛮夷之地了?” “遵命!” “好了,你们下去部署,时间一到,发起总攻!” “是!” 一个时辰后,东边海面,浙江水师上百艘海船火炮齐鸣,对着金门所岛东边停泊的倭寇海贼的船只,一顿炮击。 硝烟弥漫,炮声隆隆。 整个海面仿佛被震得要倒过来一般。 铁丸在空中发出令人恐怖的嘶嘶声,呼啸着打在木船上,把倭寇海贼的大小船只打得千疮百孔。 在金门所岛西南方向,福建水师上百艘海船,向岛上西岸施放了上千发火箭弹,把长六里、宽两里的区域笼罩在火海黑烟中。 “不错,不错,世子设计的这个火箭弹,威力不错。” “是,虽然准头不行,但是量大管用,几百上千发对着一块地方打出去,杀伤力巨大。” “这么厉害的利器,用来对付倭寇海贼,可惜了。” 众人一边议论着,一边看着六千陆战营分成两批,乘坐着登陆舟,从容不迫地登上被清理一空的岸边。 “杀倭寇!” 冲在前面的军官们大吼道,数千士兵跟着大吼,声音传遍了方圆数十里。 第三十六章 又大一岁 嘉靖四十二年春三月。 裕王府花厅里,裕王朱载坖、王妃陈氏、世子朱翊钧围坐在一张圆桌上吃饭。 从朱翊钧早上回府开始,就看到朱载坖乐得嘴巴合不拢。 跟他坐在一起说话时,或者几位先生与他一起议事,总是会突然地偷着乐,显得很诡异。 朱翊钧很快就知道原因,侧嫔李氏怀有身孕。 寂静了好几年的裕王府,终于要迎来新生命。 不管是男还是女,便宜老爹都证明了非常重要的一点,我还行! 不过这件事对于目前的朱翊钧来说,毫无影响。 就算侧嫔李氏生下裕王二王子,要想动摇朱翊钧的世子地位,除非是地动山摇,天翻地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还没有谁有这个心,以及有这个能力。 “钧儿,你又大一岁了。” 或许是李氏怀孕的喜讯,让朱载坖猛地觉醒,自己还是位父亲,看着朱翊钧慈爱有加,猛地说了一句。 废话,我今年比去年大了一岁,去年比前年也大了一岁。 只是你一直没有关注到我而已。 朱翊钧恭敬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知道,此时的父王,只是在宣泄着一种欣喜激动的情绪而已,并不是父爱觉醒泛滥。 父爱这种东西,他从小没有得到过,所以也不知道如何给予自己。 “钧儿,你希望有个弟弟啊,还是妹妹?” “回父王的话,儿子都喜欢。父王鼎盛春秋,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想必我都会有的。” 朱载坖仰首哈哈大笑。 陈氏看着朱翊钧,忍不住暗自叹了一口气。 钧儿才九岁啊,却长得一颗七窍玲珑心。 在陈氏看来,这是除了是皇上的教诲之外,也跟裕王殿下的粗枝大叶也有很关系。 钧儿从小失去亲母,孤苦伶仃,裕王殿下又不知道如何做一个父亲,所以才会变得如此早熟。 “殿下,钧儿又长高了。”陈氏提醒道。 “是啊,钧儿确实又长高了,跟十二三岁的孩童一样高,再窜两年,怕是跟本王一样高了。” “殿下,臣妾的意思是又要给钧儿准备做新衣衫了。” “又要做新的?去年...哦,长高了。”朱载坖迟疑地说道,“宫里不是有给他做衣衫吗?” “殿下,宫里是宫里做的,那是皇上的恩典。王府是王府做的,是殿下的宠爱。” 朱载坖砸吧着嘴巴说道:“又要做啊。现在府上又要添丁加人口,开支又要大一截。可本王的俸禄还是那么多,又没有就藩的食邑封地,唉...” 他目光在朱翊钧身上转了几圈,想起这孩子从小没了亲娘,五岁起又被接到父皇身边,在寂寥冷清的西苑跟着脾气古怪的糟老头。 可也多亏钧儿陪着父皇,自己才能转危为安。 想到这里,朱载坖心里又充满了慈爱,袖子一挥,“做吧,王妃说做就做,才多少钱啊,王府也不缺这点钱和布帛。” “谢父王。”朱翊钧恭声谢道。 陈氏看着波澜不惊,如同一个大人似的朱翊钧,又是一阵心痛,伸出筷子,给他夹了几筷子菜。 “钧儿,吃吧,都是你爱吃的菜。殿下知道你要来,特意叮嘱厨房做的,是不是啊殿下。” 朱载坖抿了一口酒,正美滋滋地吃了一口菜,听到陈氏的话,含含糊糊地答道:“呜呜,是啊,吃吧,吃吧。” 第二天朱翊钧回到西苑,陪嘉靖帝吃早饭,打太极拳,上课。 回来吃中饭,散步消食,去统筹处议事,去南校场锻炼身体。 再回仁寿宫,洗澡吃晚饭,散步消食,然后陪着嘉靖帝看奏章和禀文。 “兵部右侍郎、右副都御史、蓟辽总督杨选谨奏:三月初二,朵颜卫有游骑扰边,古北口守将李丁派遣哨兵出塞,抓获其中四人。 朵颜卫酋长通汉叩关索要部属,副总兵胡镇出其不意,将他与其同党十多人擒获... 通汉的儿子把里恐惧,带被抓住的哨兵到边墙下,请求交换他的父亲。臣探知,通汉乃辛爱妻子之义父,臣意欲以其牵制辛爱。并与通汉约定,以其四子轮流为质,以为人质,半年一换。 通汉依约召长子入关为质,臣再赐金银布帛若干,约其说服辛爱,与大明永世结好。对天盟誓,方遣还通汉... 而后辛爱遣使通报臣,结约盟誓,不再纵兵犯境。蒙皇上皇恩浩荡,德泽四外,朵颜部通汉、土默特部辛爱在臣的苦心结营下,誓与大明结好。蓟辽边塞,当高枕无忧...” 朱翊钧看着这份奏章,越看越不对劲。 “陈洪。”朱翊钧叫着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的名字。 “殿下,奴婢在。” “辛爱是谁?” “回殿下的话,辛爱,全名辛爱黄台吉,又被称为黄台吉。孛儿只斤氏,是蒙古俺答汗长子,领蒙古右翼土默特部。以骁勇著称,骑射雄冠诸部,被称为蒙古右翼五勇士之一。” 嘉靖帝转过头来问道:“钧儿,怎么了?” “皇爷爷,我觉得杨选此事做得不妥。关外蒙古人原本就对我大明心怀异心,杨选又耍小聪明拉拢通汉,牵制辛爱,不仅是与虎谋皮,还切切实实羞辱了通汉和辛爱一番。 此二人肯定心怀不满。 看杨选在奏章里洋洋得意地写着,通汉和辛爱如何心悦臣服,如何信誓旦旦要与我大明结好,孙儿觉得好笑。” “好笑,有什么好笑的?”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拢在胸前,眯着眼睛问道。 “皇爷爷,连我这九岁孩童都察觉到,通汉和辛爱,身为漠南鞑靼酋首,受此之辱,还如此折节恭顺,肯定是心怀不轨。 偏偏杨选还不自知,以为自己手段高明。孙儿担心,杨选被通汉和辛爱蒙蔽,放松警惕,会吃亏的。” 嘉靖帝沉吟一会,点点头:“有道理,陈洪。” “奴婢在。” “把世子的这番话写成批红,转给兵部,叫杨惟约盯着杨选,不要被鞑子蒙蔽了。蓟辽诸关,关乎京畿安危,万不可掉以轻心!” “是。” 朱翊钧心里隐隐还是觉得不妥,但这种边关军备大事,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处置,心里也没底。 嘉靖帝也不会让他胡乱出主意。 过了一刻钟,嘉靖帝看到一份奏章,眉头一皱。 “钧儿,你看看。” 朱翊钧接过来仔细一看,倒吸一口凉气,但很快想到一件事。 “皇爷爷,孙儿记得御史林润的这份奏章,与前天东厂禀贴里,抄写的草稿大不相同啊。” 嘉靖帝冷然说道:“他此前那份奏章递上来,十有八九是石沉大海。这份奏章,却是犯了朕的忌讳。林润向高人请教过,重新写了今天的这份奏章。” 朱翊钧沉吟了一会,开口说道:“皇爷爷,孙儿想明天带着这份奏章,还有东厂抄写的原稿,出宫一趟。” 嘉靖帝目光一闪,等了二十几息,才缓缓地点点头:“好。” 第三十七章 要五世同堂的严阁老 第二天下午,朱翊钧又一次来到严府。 严府还是一样的冷清寂寥,死气沉沉。 严嵩还是那样的老态龙钟,有气无力。 看他的动作,听他说话,就感觉比其他人要慢一拍,但是你又会很耐着性子,等着他的慢动作,听着他的一字一顿。 “严阁老,这是一份弹劾奏章。”朱翊钧把林润的那份弹劾奏章的底稿抄件,递给了严嵩。 冯保连忙接过,走了两步,递给了严嵩。 严嵩颤颤巍巍的手接过那几张纸,仿佛有几十斤,抖动着放到桌面上,又慢慢地拿起玳瑁水晶老花镜,晃晃悠悠地戴在眼睛上,再又拿起那几张底稿抄件,双手哆嗦着伸直。 头歪着,就着窗框里投进来的亮光,眯着着浑浊的眼睛看了起来。 看了大约一刻钟,朱翊钧把一碗茶都喝得七七八八,严嵩终于开口了。 “世子殿下,这份奏章弹劾老夫与犬子,怂恿皇上,好道误国,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蒙蔽皇上,陷害忠良,疏远正臣,亲近奸邪... 这份奏章,它参不倒老夫和犬子。” 严嵩非常自信地告诉朱翊钧。 “严阁老说得没错,这份弹劾奏章写得全是狗屁。 口口声声弹劾的是严阁老父子,实际上剑指皇爷爷。要是准了这奏章,是不是说皇爷爷昏庸无道,敛财无度;受奸臣蒙蔽,亲小人,远贤臣,陷害忠良... 也不知道这御史,脑袋是不是长在屁股上,居然写出这么一份奏章。到底是想弹劾严阁老父子,还是想借着弹劾名义,谏君以天下之名?” 严嵩笑了,满是老人斑的脸上堆满了皱纹。 “世子殿下说得对。这些人,只知道意气用事,做实事做不得,只好卖直邀名。” 朱翊钧从袖子里又拿出一份抄件,递给严嵩。 严嵩从冯保手里接过,有些吃惊。 “殿下,这是什么?” “严阁老,刚才你看到的是御史弹劾奏章的原稿抄件,这份是递上去的抄件。” 严嵩双眼寒光一闪,不做声地戴上眼镜,细细地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严嵩的脸变得铁青,缓缓放下抄件后,他冷然道:“殿下,这位御史请教了高人啊。” “没错。严阁老应该猜得出,这位御史请教了谁。” “参劾我儿违抗皇命,从流配之地潜窜回原籍,继续花天酒地,有欺君之罪...勾结倭寇,意欲潜逃东倭,有叛国之罪...光这两条罪名,就足以制他于死地。这份奏章应该请教了徐少湖。” 严嵩跟徐阶斗了十几年,知根知底。 “上次老夫力主票拟斩杀通倭的东南五世家,徐少湖就以通倭罪名杀我儿,真是一饮一啄,报应不爽。” 严嵩悲呛地说道,卷起衣袖,搽拭起眼泪。 突然猛地抬头,期盼地问朱翊钧:“世子殿下,可有转圜余地?” 朱翊钧缓缓地答道:“严阁老,正是上次你在内阁,力主严惩东南那五家通倭的世家,我今日才会来的。” “世子,你要老夫如何?”严嵩颤颤巍巍地问道,苍老的脸上满是苍凉悲哀。 “严阁老,前些日子,徐阁老表弟表侄犯法,被刑部审结,判斩立决和绞刑。徐阁老接到刑部部议奏章,当即就票拟了准行。” “世子殿下,徐阁老勾的只是表弟表侄的命,你却要老夫勾亲儿子的命。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现在发妻不在了,连儿子也保不住了。” 严嵩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朱翊钧看着他这位八十多岁的老者,坐在地上哭得脸上满是鼻涕眼泪,心里有些不忍,但是很快就一闪而过。 “严阁老,皇爷爷给过严东楼机会。要是他老老实实在雷州待着,就算有御史上这份奏章,大家都好为他开脱。 严阁老,你自己说的,自作孽,不可活啊。” 朱翊钧的话让严嵩慢慢恢复平静。 “严阁老,你可是四世同堂,不,听说你的曾孙给你添了重孙。五世同堂,古往今来,哪位老人有这么大福气。 严阁老,你位极人臣,而今又五世同堂,值得了。” 朱翊钧一边说着,一边挥挥手,示意冯保把严嵩扶起来。 “是啊,五世同堂,难得啊。”严嵩在冯保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来,在座椅上坐下。 “老夫这个犬子,自视甚高。老夫两口子,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溺爱了。不过他自小狡诘机智,博闻强记。 长大后又熟习典章制度,畅晓经济时务,精力旺盛,能任繁剧。嘉靖二十七年,老夫再入阁,已经快七十岁了。年迈体衰,精神倦怠。又要时常入值西苑,撰写青词。内阁大小政事,老夫多与庆儿商议。 朝野便有了大丞相,小丞相之说。” 严嵩坐在座椅上,絮絮叨叨,朱翊钧也很有耐心地听着。 “老夫与发妻白头到老,衣食用度都不是很在意。可是庆儿他,贪酒好色,有名字的妾室就有二十七位之多。夜夜笙歌,无酒不欢,吃不得一点点苦。所以才有今日之祸。” 严嵩闭上眼睛,默然了许久,两行泪水,无声在他脸上流淌。 猛地睁开眼睛,看着朱翊钧,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夫马上写请罪奏章,明早递进西苑里,请求皇上对犬子严惩不贷,以正国法。” 好!体面给了你,你也接住了,那就好说了。 朱翊钧从袖子里又掏出一张纸来,叫冯保递给严嵩。 “这是...”严嵩看了一眼,不明就里。 “联盛祥专做瓷器。在景德镇有分号,我叫他们悄悄在袁州府一带,买下三千亩水田,挂在严氏宗祠名下,以为祭田。 按照我朝皇诰国律,严东楼再大的罪过,也不会没收严氏宗祠的祭田。严阁老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原籍,五世同堂,三千亩水田,足以衣食无忧了。” 严嵩震惊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朱翊钧,颤颤巍巍站起来,想行礼。 “严阁老,你不必谢我。你此前的罪过,自有国法天谴。不过站在我的立场上,你力主斩杀通倭的东南五世家,压制徐阁老,帮统筹处在江浙立威,进而站稳脚跟。 算是帮过我。 而且你是胡宗宪他们的旧恩主。于情于理,我都要给他们一个交代,让他们良心上过得去,安安心心地跟着我干下去。” 严嵩摇摇晃晃地弯腰行礼,叹息道:“胡汝贞,遇到明主了。” “严阁老,事情讲完,我就先走了。” “老夫送世子殿下。” “不必送了。严阁老年老体迈,送到书房门口就好了。”朱翊钧坚持道。 出了书房,没走几步,听到呜呜的哭咽声,如同荒野上孤魂野鬼的哀号一般,从书房里幽幽地传了出来。 朱翊钧身子微微定了一下,没有停步,继续向前,径直离开了严府。 第三十八章 给海瑞上课 西苑西安门附近的统筹处。 这是朱翊钧觉得最惬意的地方。 这是他的地盘,他做主。 在这里,他可以与赵贞吉和徐渭畅所欲言,指点江山,告诉他们如何建立一家合格的大明央企,如何抢夺市场,获得更多的利润;如何扶植上游,确保货源,实现双赢。 又如何通过财务和人事制度去监管这些大明央企,让分布在各地的信托经理人,在框架和规则里充分发挥主动能动性。 有时候说着说着,就跑题,开始对大明的经济和财税制度评头论足。 话说当年,谁还不是一个键政客。 要想做一个合格的键政客,必须自学很多东西,否则在网上喷口水你都喷不过对方。 “而今的京师,发展非常不平衡。文武百官、勋贵外戚、京营团兵、普通百姓,差不多有军民百万。大部分不事劳作,全靠漕运和少部分海运,从东南等地运输钱粮,以及全国各地的各种物资。 还有北边九边中的辽东镇、蓟州镇和宣府镇,二十几万将士,也需要从南边运输钱粮供给养活。” 朱翊钧站在一张圆桌上首,背着手,跟个小大人似的侃侃而谈。 一转头,看到一位黑瘦干巴老头,穿着一身有些发白的灰衫袍,头上包着一块布巾,脚蹬一双京城老布鞋,上面满是泥巴尘土,恍如一位老农,站在门口往里张望。 “先生是?” 朱翊钧拱手问道,很好奇他是怎么进来的。 自己的统筹处衙门,背靠西苑,有禁军守护,不是闲杂人等随便能进来的。 “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海瑞,拜见裕王世子殿下。” 朱翊钧愣住。 你就是海瑞?! 你不是在刑部吗?怎么调去户部了? 朱翊钧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徐阶和高拱,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吃过几次亏后,能猜得出几次兴风作浪的幕后黑手来自何处,也能判断出自己的命脉在哪里。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 然后他们很默契的,不动声色地把海瑞从刑部挪到户部,还都在浙江清吏司。 真看得起我。 朱翊钧也知道海瑞为什么能进来。 他坚持公道正义,力主严惩徐阶表弟和表侄,顾家父子,震惊了朝野和京师,也把海青天这块招牌搽得金光闪闪。 今天他以户部主事的身份,来统筹处拜访,洽谈“业务”。 一是名正言顺。 二是慑于他的赫赫威名。 海青天啊,你还担心他跑进来搞破坏? 加上这里与西苑还隔着一道墙,不属于禁内,自然被禁军放了进来。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海瑞海青天啊,快请,快请!”朱翊钧连忙招呼道。 赵贞吉和徐渭对视一眼,来者不善啊! 两人起身,前后拱手与海瑞打招呼。 “大洲先生,你是前辈,学生见礼了。” “文长先生,我们在浙江打过交道,老熟人了,不必多礼了吧。胡部堂最近可好?” 看到海瑞和风暖日地打着招呼,朱翊钧有点诧异。 海瑞虽然长得不像黄智忠,可也没有传说中那么一根筋,不近人情啊。 “世子殿下,刚才臣在门外冒昧地听到几句,世子指点京师所谓发展不平衡,满腹锦绣。臣正好调到户部,跟钱粮民生搭上了关系,想听听世子的教诲,还请不吝指教。” “海主事客气了。”朱翊钧挥挥手说道,“我正好与大洲先生和文长先生在闲聊,既然刚峰先生有兴趣,那就一起聊聊。” “谢世子。” 朱翊钧的态度也让海瑞暗地里吃了一惊。 九岁的孩童,不仅言之有物,还落落大方,豁达率真,跟阴鹫的皇上,懦弱的裕王,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坐下来,朱翊钧扫了三人一眼,继续说了起来。 “刚才说到京师百万军民,绝大多数依仗南方的钱粮供给。这会产生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依赖性。百万军民吃喝拉撒,全靠东南。东南打个喷嚏,或者运河稍微堵一堵,京师就要伤风得病。” 海瑞目光一闪,开口提问:“莫非世子殿下有迁都回南京的意思?” 朱翊钧是隔代天子,这一点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 刚才那番话,让海瑞听出些预兆来。 要是世子有迁都回南京的意思,那他即位后就可能着手去办。 但是迁都在海瑞看来,对于现在的大明以及大明百姓来说,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刚峰先生,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只是在指出京师发展的弱点,绝无迁都的意思。再说真要是迁都南京,九边就更守不住了。” 赵贞吉、徐渭和海瑞眼睛一亮。 海瑞是客人,性格又坦直少忌讳,忍不住问道:“世子殿下,为何说迁都南京,九边就更难守住了?” “我朝二祖,奠定了大明如今的基础,列宗大致是在这基础上缝缝补补。洪熙年间,由于巨大的财政压力,仁宗皇帝有了迁都南京的意图,幸好不久后即位的宣宗皇帝坚持留在北京。 只是人一旦有了退路,就没有了斗志。宣德年间放弃开平卫,加上永乐末年放弃的大宁等卫,我朝防御北虏的防线退至九边。京畿的防线也被收缩至宣府、蓟州、辽东一线。” 后来又出现英宗皇帝的土木堡之变,北边的形势更加危险急迫。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鞑靼兵锋直抵京师安定门。 艰难至此,皇爷爷也不敢轻言南迁,为何?” 赵贞吉、徐渭和海瑞腰杆一挺,忍不住坐直。 “我大明以天子守国门。大明天子在北京,勋贵外戚在北京,文武百官在北京,这才能名正言顺地从全国各地调集人力物力,囤积于九边,扼守边关,拱卫神州中原的安宁。 从这点而言,我大明无愧于历朝历代得国最正!” “大善!”海瑞抚掌大声赞叹。 赵贞吉和徐渭也连连称赞。 好,看来自己的这番话有效果。 自己当然知道明朝天子守国门是无奈之举,可文宣,你就得这么说。 海瑞现在是同战对象,就得上文宣手段。 朱翊钧继续说道:“只是道理是这个道理,天下有识之士能知道,可大多数普通百姓愚钝,只关心自己的一日三餐。 他们不清楚九边的重要性,只知道自己辛辛苦苦挣下的钱粮,大部分被北运至京师,至九边,被权贵,被大头兵给吃完了。 肯定会在心里骂娘。” 三人继续点头。 他们心里多有体会,尤其是东南地方,从百姓到士绅,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形成了一种默契和想法。 朝廷是我们供养的,九边边军也是我们供养的,那大明上下就得听我的! 尤其是世家官绅们,他们会在心里想,老子缴纳了那么钱粮,挖挖矿,搞点买卖,跟海商做点生意,还要缴税,有没有天理啊! 朱翊钧继续说道:“从另一方面来说,经济发展,总是有来有往。京畿只进不出,海量的粮食和银子流进了京师,造成了畸形繁荣。 遍数京师的商铺,全国各地的货品,比比皆是。可是有几样是京畿北直隶产出的?京师最发达的行业是什么?一是人牙子,买卖人口,为奴为仆,介绍管事健妇,伺候官宦富贵人家。 二是酒楼勾栏和赌坊。一到晚上,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天下无数的财富流进京师,然后被这些人吃掉喝掉玩掉,有一点利国益民之处吗? 没有!” “说得太好了!” 海瑞激动地一拍桌子,高声叫道。 “世子殿下深明大义,洞悉民生,实在是大明之福啊!” 朱翊钧淡淡一笑,“刚峰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请稍安勿躁,听我继续说下去。” 海青天,后面的话你要是听得不爽,可不要再拍桌子哦。 第三十九章 表示很乱的海瑞 等海瑞平复心情坐下后,朱翊钧抛出一个问题。 “东南为何富足?” 赵贞吉、徐渭和海瑞面面相觑,最后徐渭说道:“世子,我原籍浙江绍兴,东南人士,我来回答这个问题。” 他跟在朱翊钧身边大半年时间了,已经跟得上这位的思路,很清楚世子所想,以及想要的答案。 “东南土地肥沃,河流密布,粮食不仅自产自足,还能出运它地。还盛产丝绸、棉布、茶叶等物,畅销海内外,获利颇丰。故而有天下钱粮近半在东南之说。” 朱翊钧抚掌称赞:“文长先生说得对。东南有粮,不需要另外掏钱外购粮食。 还能往外卖丝绸棉布等物,收获大量的钱财。所以富人愿意营造园林府邸,四处购买。北方的皮草,海外的香料,西北的药材,西南的木材,无所不买。” 海瑞冷哼了一声:“奢靡浪费,劳民伤财。” “不,刚峰先生。东南这样的繁华才是真正的繁华,他有出有进。百姓们手里有钱,愿意四下采办,是好事。” 海瑞摇头道:“怎么是好事?这些钱用来救济穷苦百姓,多好啊。” “救济穷苦百姓是一方面,那是做善事。哪有让人挣到钱就要他拿出来做善事的?如此这般,谁愿意挣钱?还不如大家躺平摆烂算了。 再说了营造园林、采办货品,也是有益百姓之举!” “如何有益?” “营造园林,不需要雇请工匠和杂工了吗?他们得了钱财,就能买粮食,添衣服,养活一家老小。 采办各地货品,比如采办铜器,西南铜矿矿工,成都铜匠,运铜器顺江到东南的船夫,都赚到了钱,能够养活一家老小。 如果如刚峰先生所言,不营造园林,不采办货品,那些工匠、杂工、矿工、铜匠和船夫,如何养活家小?” 海瑞刚想说可以种地,可是转念一想,人家家里有地,何至于去做这些事? 看到海瑞被自己问住,朱翊钧继续说道:“钱财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用起来,像大江大河一样流动起来,这样就可以搭载许多的船只,搭乘无数的百姓。 比如一百文钱,丝绸商收丝茧给到茧户,茧户买米给到米商,米商付工钱给船夫,船夫买棉布给布商,布商付工钱给纱工,纱工买酒给酒铺,酒铺付税给到官府。 一百文,一天之里转了多少圈,促进了多少交易,养活了多少人口? 相反,这一百文钱被藏在地窖或收在府库里,放一年,一百文还是一百文,有促进交易,养活了多少人口吗? 这一百文跟此前的一百文,都是一百文,差异在哪里?” 赵贞吉和徐渭跟朱翊钧待久了,日常讨论和交流中经历类似知识的熏陶,多少能想得明白。 海瑞却是把脑子转冒烟了。 圣贤书里没讲过这玩意啊! 怎么理解啊! 朱翊钧又补充了一句:“刚才一百文钱,转了七次手,等于七个人用一百文钱买到了各自所需要的东西。 那这一百文钱算下来,是不是一百文钱当成七百文钱用?” 海瑞的脑子已经冒烟了。 一百文钱转七次,当成七百文钱花。 这样算,对不对? 小小的一百文钱,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海瑞搜刮了脑子里所有的知识,好像在《盐铁论》、《史记.货殖传》里有提到过类似的字眼,但是意思和跟世子提到的说法,相差甚远。 世子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些学问? 赵贞吉? 徐文长? 看他们也是一脸震惊的样子,好像也不是他们传授的。 张叔大、李状元还是潘时良? 又或者是世子天资聪慧,自己悟出来的? 那就真是不得了啊! 海瑞还在这里脑补,徐渭开口道:“殿下,如此说来,你说的京师繁华,是畸形繁华,非常不正常,我倒是理解了。 只进不出,百万军民所花的钱粮,都是从南边运过来的,不是像东南那样,财富是自产以及贸易换回来的。” “对!”朱翊钧高兴地说道。 不愧是一代奇才徐文长,很快就领悟到自己的意思。 徐渭也很高兴,认为世子这些话,给他推开一扇新的窗户,让他看到完全不同的知识体系。 赵贞吉也很高兴,他是做过地方官和户部侍郎的人,对大明的财税民生有切身的体会,把朱翊钧的话与此前实际遇到的问题一对比,马上在心里碰撞出波澜来。 赵贞吉问道:“殿下,那你觉得京畿该如何发展正常?” 朱翊钧毫不迟疑地答道:“发展工业!” 回答之快,让海瑞三人心里一惊。 世子殿下早就胸有成竹了! “殿下,如何发展工业?在哪里发展?” “煤矿、炼钢、制造和造船四大件,就在永平府开平卫、滦州,那里有丰富的煤,也有丰富的铁矿,还靠近京师和海边。” 后世有句话,世界钢产量中国第一,河北第二,唐山第三,而唐山就在开平中屯卫。 “利用永平府丰富的煤铁资源,大力发展冶铁炼钢,以钢铁为基础,发展制造。 那里有滦河等丰富的水力资源,以水力、畜力为动力,锻造、切削,以工业化模式制造农具、兵器、纺纱机、织布机、纱锭以及火器,运往各地。 在滦河入海口建立造船厂,依托辽东丰富的木材资源,修建新型海船,装配上永平府铸造的火炮,扬帆南下...” 赵贞吉、徐渭和海瑞三人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相比还在迷糊和思索中的海瑞,赵贞吉和徐渭更清楚这些话里蕴藏的澎湃力量。 钢铁啊! 除了百姓日常所需的农具、炊具、刀具以及纱厂、织布厂所需的机器之外,它还能打造成冷兵器和热兵器。 还有世子所说的装载火炮的新式海船,这些都是国之重器。 这就是世子曾经提及过的重工业! 永平府就在京师附近,发展成大明重工业中心,一是发展得到了平衡,有进有出,不再像现在这般畸形。 二是中央权势得到了加强。兵器、海船都在京师附近,捏在皇上手里,还有数十万产业工人... 自此改变了从前头重脚轻的局面。 东南要是还敢瞎逼逼,依靠强大的工业基础,皇上一根手指头就能按死它。 赵贞吉和徐渭见识过东南纱厂和织布厂的威力,数百人的厂子,能产出数万人穿的棉布来,产出吓死个人。 要是按照世子此前的描述,在什么大工业模式下,钢铁、机器和火器也像这样源源不断地产出,足以碾压一切。 相比赵贞吉和徐渭的惊喜和震撼,海瑞还在迷糊中寻找方向。 这样的描述,听上去很美好,可是算不算劳民伤财,与民争利呢? 这一切又跟自己接受的农耕女织的思想,截然不同,听上去有违圣人之言。 可是圣人的书里没说什么大炼钢铁和大工业啊。 海瑞好容易从水里游出来,勉强找到了方向,开口问道:“世子,农乃天下之本。修建这么工厂,需要大量的青壮劳力,这有违治国根本啊!” 来了,还是来了! 赵贞吉和徐渭脸色微微一变,不约而同地看向朱翊钧。 第四十章 奋发的海瑞 该来的都要来的。 朱翊钧不慌不忙地问道:“刚峰先生出自海南琼崖岛。” “是的。” “那很清楚海岛以及海边的生活。” 海瑞不知道朱翊钧问话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知道,非常辛苦。海岛多山少田,夏秋又多风暴大雨,运气一不好就一年的收成全无。 出海打渔,也十分地辛苦。可是人也不能光靠吃鱼为生。拿鱼换粮食,附近都是一般的生景,谁给你换粮食?” 海瑞絮絮叨叨地说着。 朱翊钧点点头,非常赞同。 “刚峰先生所言极是。海岛海边百姓,生活极苦。东南剿倭的胡部堂呈上来的奏章曾经提及过,官兵剿除的倭寇,有七成是浙闽粤三省的海贼,多是当地渔民或山民出身。 生活艰难,苦无生计,于是就铤而走险,依附倭寇,为祸肆虐。” 海瑞有点摸到朱翊钧的意思,“殿下的意思是把这些生计艰难的百姓,召集起来,用为工人?” “是的。老百姓的要求很简单,有口饱饭吃,有衣服遮体挡寒,一家老小不至于忍饥挨饿,什么苦都能吃。 男耕女织,谁不想啊,可是你得给他们足够的田地。” 海瑞涨红了脸,直着脖子昂然争辩道:“所以朝廷要抑强扶弱,打击豪强兼并土地,给贫苦百姓一条活路。” 朱翊钧反问了一句:“有用吗?从汉武帝到现在,朝廷抑强扶弱上千年,抑住了吗?扶起来了吗?” 看到海瑞还要争辩,朱翊钧笑着说道:“刚峰先生,今天我们不是争辩,只是讨论交流,探讨利国利民的举措。” 海瑞看着有十二三岁孩童一般高的朱翊钧,一时愣住了。 是啊,我干嘛要跟一个孩子争得脸红耳赤? 有意思吗? 海瑞讪讪一笑,拱手道:“臣失礼了。” 朱翊钧乐开了花,这就是年纪的优势。 争辩不过你,我可以耍赖啊。 朱翊钧微笑地说道:“刚峰先生,无妨无妨,我们都是怀着一颗忧国忧民的赤诚之心,在黑暗中摸索,试图摸索出一条利国利民的道路来。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我们虽然做不到像先师圣人那样,但是你一点光,我一点光,千千万万颗赤诚之心,终将汇集成一轮太阳,照亮大明。” 一番话,说得海瑞热泪盈眶,差一点泪流满面。 戳中要害了! 赵贞吉和徐渭对视一眼。 世子的口才是越来越厉害,连最顽固执拗的海刚峰,都被吃得死死的。 海瑞激动地站起来,拱手说道:“世子深明大义,高瞻远瞩,臣一定会牢记这句话。你一点光,我一点光,千千万万颗赤诚之心,终将汇集成一轮太阳,照亮大明。” “刚峰先生言重了,请坐,我们继续交流,探索利国利民之路。” “殿下请继续说。” “田地是有限的,还要靠天吃饭。这世上,最苦的就是做农民,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海瑞再也绷不住,泪流满面地对着朱翊钧长躬作揖,怆然道:“世子殿下,有你这句话,大明百姓幸哉啊!” 朱翊钧连忙扶起他,“刚峰先生,我们终究不是神,也没法像神仙那样呼风唤雨。与其祈求上苍风调雨顺,还不如多想法子,多给百姓们创造出几条活路来。” 海瑞一边搽拭着眼泪,一边喃喃地说道:“多创几条活路来?” “大兴工厂,一来可以增强国力,二来为百姓提供便利,三来为百姓们创造一条活路来。进工厂做事,赚取工钱,也能养家活口。 抑强扶弱只是一种手段,鼓励富人铺路修桥,赠衣施粥,多做善事也是一种手段。我们不能阻止百姓通过合法手段发家致富,只能让他们不能为富不仁。 有时候,过于暴烈的手段是达不到效果,以疏导为主,讲水到渠成的经济手段说不定更有效。” 海瑞怀疑地问道:“水到渠成的经济手段?” “刚峰先生,假设陈州连年灾荒,缺粮少粮,粮价暴涨数倍,百姓苦不堪言,请问你该如何处置?” 海瑞毫不迟疑地答道:“开仓放粮...” 朱翊钧打断了他的话,“太仓没粮了。” 海瑞一噎,迟疑一下继续说道:“发布公告,不准粮商涨价,违者斩!” 朱翊钧淡淡一笑:“前宋皇祐二年(1050年),吴州、两浙路爆发大饥荒,杭州灾情尤重。时任杭州知州的范文正公,一边鼓励百姓储备粮食,一边引导各佛刹寺庙募工兴建。 当时杭州粮价暴涨到每斗一百二十钱。范文正公就发布公告,把粮食的收购价格提升到了一斗一百八十钱,还令属下四下张贴榜文,向各地传播杭州米价上涨的消息。 各地商人们听到杭州米价暴涨,争先恐后地往杭州运粮,以谋取暴利。范文正公等到各地粮食聚到杭州后,下令把价格降到原来的价格。 粮商千辛万苦运来粮食,不可能又耗费人力财力运回去,只好忍疼按市价出售。杭州米价应声大跌,居然恢复到正常年份的价格。” 海瑞听得目瞪口呆。 范文正公可是历代文官士大夫学习的楷模,他居然也是个老六? 海瑞冥思苦想后,受到刚才米价涨跌的启发,又开口问道:“殿下,百姓青壮去了工厂,数以十万计,他们要买粮食吃,岂不是要把米价涨上去了?还是与民争利啊。” “无妨。青壮百姓去了工厂,产出丝绸棉布铁制农具,可运到南海诸国,如占城等地。那里土地肥沃,一年三熟,无数的稻谷。一船丝绸棉布,起码能换五六船粮食回来。” 海瑞脑子很乱,还能这样搞? 不过听上去好像可以这样搞。 “殿下,永平府大兴工业,该如何做?” 朱翊钧摆摆手,“刚峰先生,谈这些还早,我们只是探索。” 海瑞默不作声。 赵贞吉和徐渭却心里有数。 有东南粮饷统筹处这样行之有效的模版放在这里,永平府大兴工业如何做,还用说吗? 当然还是同样的套路了。 只是现在不好说出来。 又聊了半个时辰,海瑞昏昏沉沉地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朱翊钧在想,今天这番谈话,说服了他吗? 怎么可能! 要是他能轻易被说服,那就不是海瑞了。 不过今天这场谈话,算是与保守儒家势力的一次试探性的交锋。 海瑞今天没有准备,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灌了一脑子的新观点,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 但他不是傻子,回去后很快就会想明白,然后再从他熟读的儒家经义里找到反驳的论据。 不过这些对于自己而言,无所谓。 自己的皇爷爷,嘉靖帝就不是个跟文官士大夫们讲道理的人。 自己身为他的好圣孙,能老老实实地跟他们讲道理? 海瑞走出西安门,心里充满了激情以及责任感! 世子英明,以后一定是位圣明天子,大明有幸! 身为大明忠臣,自己要帮他远离奸邪。 朱翊钧料想的没错,刚出来没多久,海瑞就转过弯来,明白世子话里话外,要以统筹处模版,在永平府搞工业。 不行! 海瑞暗暗对自己说道! 统筹处这样纵权敛财、乱国害民的机构,坚决不能让世子再待在里面,必须铲除掉。 必须把世子从可能要滑下去的邪路上拉回来,让他成为大明中兴明君! 海瑞暗暗握紧拳头,下定了决心。 第四十一章 北虏破边 嘉靖四十二年五月二十九日。 普通的一天。 朝阳门车水马龙,无数的马车、牛车、人力车排着长队,向朝阳门里驶去。 京师百万军民所需的粮食等物资,就是靠这些车辆运进城中各处官仓、民仓。 通惠河船只密密麻麻,如同暴雨前池塘水面上浮出的鱼儿,一眼看不到边。 通惠河的另一头是通州,北运河最重要的中转仓储地。 漕船沿着运河来到这里,把南方的粮食、布帛、香料等各种物资卸载下来,再通过通惠河的小船运去朝阳门外的码头。 最后通过那些河流一样的车辆,运进京师。 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像蚂蚁一样,在这条生命线上忙碌,源源不断地向京师输送着血液,让它在朝阳下逐渐鲜活生动。 太阳越升越高。 薄雾在阳光下慢慢被驱散,朱墙黄瓦,雕梁玉砌,大小院子,宽窄巷子,大明朝心脏的全貌逐渐出现在北方大地上。 突然间,几股浓浓的黑烟在东北方向冒起,如同几把黑色的长矛,刺破了湛蓝的天空。 狼烟! 北虏破边犯境的示警狼烟! 朝阳门城楼上的守军最先发现,拼命地敲响了警钟。 铛铛——! 急促的钟声中,无数的京营士兵从各个营房里钻出来,穿棉甲鸳鸯袄,手持刀枪,飞快地向各自的岗位冲去。 接着是通惠河码头,通州城,陆续敲响警钟,士兵们纷纷钻了出来,扼守各城门关卡。 百姓们纷纷逃散,刚才车水马龙的朝阳门不到两刻钟,消散得只剩下上百士兵在放置拒马木鹿。 繁忙的通惠河,一个时辰后也空荡一片,刚才还密密麻麻的船只,不知躲去了哪里。 通州城内外无比紧张,官仓、民仓,雇佣了数以千计的民夫,拼命把堆积在通州运河码头上的物资,运回城里去。 西苑也看到了冲天的狼烟。 京师各城门警戒的钟声也传到了西苑。 嘉靖帝震惊,紧急在仁寿宫召见了阁老徐阶、高拱、李春芳和兵部尚书杨博。 四人穿着绯袍官服,急匆匆地从西安门进了西苑。 走在第二位的高拱没有看到内阁首辅严嵩,不由地越身上前,问前面引路的黄锦。 “黄公,严阁老没请来?” 黄锦转头看了他一眼,“严阁老体迈,皇爷允他在府上休养。且兵部武备之事,很久不让他管了。皇爷说了,不必请他。 还有一位袁阁老,奉皇爷圣谕到朝天观祈福打蘸去了。” 这时候还搞这一套。 高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严嵩居然没被叫来,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严世蕃及其同党罗文龙等人,被锦衣卫奉诏从江西原籍缉拿回京,押在诏狱里。刑部、大理寺会同都察院,三法司会审,还在审理当中。 不过严嵩前些日子上了请罪奏章,表示绝不包庇孽子,请皇上和法司依法办事,严惩不贷。 严世蕃是难逃法网。 徐阶与杨博对视一眼,流露出忧愁之色。 北虏又一次破边犯境,是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以来的第一次,皇上震怒,可想而知。 兵部尚书杨博,兼管兵部边备事的阁老徐阶,都难逃干系。 如何在皇上的万丈红莲业火中脱身,是两人急需考虑的。 其余的,如高拱越位跑到前面去了,严嵩意外地没有被召见,他们都来不及考虑了。 李春芳却是四人中最坦荡的一位。 他今天的任务非常明确,全程划水。 众人心神各异地跟着黄锦,来到仁寿宫偏殿门前。 四人停下,黄锦进去禀告。 “皇上,兵部尚书杨博,内阁阁老徐阶、高拱、李春芳奉诏觐见。” “宣!”殿里传出嘉靖帝不怒而威的声音。 “是!” 徐阶、高拱、李春芳和杨博依次进到偏殿里,只见殿中垂下一道青帐帷幔,把殿里的一半空间遮住。 隐约可以看到一身赭红道袍的嘉靖帝在帷幔后面坐着,旁边还坐着一位少年。 想必就是裕王世子殿下。 “臣徐阶/杨博/高拱/李春芳叩见皇上!”四人跪在水磨地面上,磕头行礼。 “起来,都起来!”嘉靖帝语气中很不耐烦,站起身来,在帷幔后面焦急地走动着。 “狼烟看到了吗?警钟都听到了吗?说说,怎么回事!杨博,你是兵部,你说!” 杨博知道自己躲不过去的,上前半步,拱手说道。 “启禀陛下。嘉靖年早期,土默特部俺答汗崛起,原本游牧于宣府、大同塞外的北蒙宗主、察哈尔汗被欺凌,只得率部东迁,至辽河套地区,原兀良哈三卫中的泰宁、福余诸部地。 察哈尔汗父子达赉逊和图们,还相约俺答汗,连兵进犯我辽东。俺答汗表面答应,暗中把消息通报我大明。十数年来一直如此。 去年年底,蓟辽总督杨选设计俘获朵颜卫酋长通汉,牵制俺答汗长子,右翼土默特部首领辛爱黄台吉,详情杨选有奏章禀上。” 嘉靖帝鼻子一哼,“朕看过,继续说。” “是,陛下!当时陛下还批红,说通汉和辛爱忍辱而不发,有图谋不轨之意,叫兵部看住杨选,盯住蓟州镇兵备事。” “是的,这是世子看完奏章后,跟朕提出的。” 嘉靖帝淡淡答了一句,却让帷帐外的四人心起波澜,高拱忍不住向旁边的李春芳看了一眼。 你小子怕不是下一个我,难怪这么稳当。 “陛下,兵部接到批红,数次向蓟辽总督衙门发札文,同时遍示蓟州、辽东两镇各卫所关隘,叫他们务必小心谨慎,不可疏忽大意。 四月初,蓟州镇各边急报兵部,说北虏聚集上万骑,屡屡窥边。兵部急忙去信蓟辽总督衙门,杨选很快回信,说他与通汉、辛爱通过信,说是察哈尔部图们汗,相约他们出兵辽东,抄掠一番。 杨选在信中说,他得到北虏抄掠辽东的详细路线,正调兵遣将,会合辽东镇兵马,伏击犯境北虏。臣马上送去急信,告诉他北虏狡诈,有可能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千万谨慎。 可是前日臣接到杨选回信,说他已经聚集蓟州镇兵马两万一千,出山海卫,奔辽东去了。臣失职!臣疏忽!请陛下治臣罪!” 杨博坦荡无私的声音在偏殿回荡着。 坐在一旁的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皇爷爷。 他正像一只困兽,在来回地走动着,下一刻,滔天怒火将要焚烧一切。 但朱翊钧心里有数,刚才一番话,杨博撇清了关系,他身后的徐阶撇清了关系,所有的罪过却扣在了蓟辽总督杨选头上。 皇爷爷的滔天怒火中,第一个被烧死的会是这位自作聪明,又或者是稀里糊涂做了背锅侠的蓟辽总督,杨选。 第四十二章 蓟辽总督杨选 “北虏从哪里入境,有多少人,兵部可知?”朱翊钧开口问道,略带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偏殿的寂静。 焦躁不安的嘉靖帝马上停住脚步。 重金属中毒,让他易怒。 北虏犯境,危及京师,传到天下,又是一次狠狠的打脸。 好面子的嘉靖帝十分狂躁,恨不得把所有的人全部杖死。 但是朱翊钧的问话,让他从狂怒中走出来,理智慢慢恢复。 “杨博,你回答世子的话。” “是,陛下。回禀世子殿下,辛爱黄台吉和把都儿等人率土默特右翼部,以及多罗土蛮部两万余骑,前日从墙子岭、磨刀峪毁墙入侵,现在兵峰直指平谷。” 杨博的话让众人的心悬了起来。 平谷在京师东北,距离两百里,很近了。 “平谷?皇爷爷,那通州有危险。那里聚集了大量夏税和粮食,一旦有失,后果严重啊。”朱翊钧说道。 “杨博,兵部有应对举措吗?” “回陛下的话,兵部给杨选和蓟州镇、宣府镇,以及天津卫、涿鹿卫、神武卫发了急令,叫他们整顿兵马,即刻起拔。蓟州镇、宣府镇兵马汇集京师城下,天津、涿鹿、神武三卫,汇集通州城。” 嘉靖帝这才松口气。 杨博还是有些本事的。 他熟悉边事武备,经验丰富,处事有手段也有魄力。 有他坐镇,暂时可保京畿无虞。 只是嘉靖帝心里憋着一口气。 东南闹倭寇,闹了二十多年。 北边先是俺答汗,然后是他的子孙,年年扰边,不堪其烦。 现在东南倭患几乎肃清,可是北边却愈加糜烂。 从山西镇到大同、宣府、蓟州、辽东这拱卫京师西、北、东三面的边镇,每年耗费钱粮高达四五百万两银子。 国库苦不堪言! 什么时候才能把北患像东南倭患一样,清剿干净。 “杨选这个蠢货,现在哪里?” “回陛下,兵部接到最新的急报,杨选还在密云。想必已经接到军情急报,正在调集昌平、密云、永平等地的兵,会师拱卫京师。” “叫他密切关注犯境北虏,伺机进剿,斩敌立功以谢罪。” “是!” “徐阶。” “臣在!” “知会户部,一是把通州等仓的钱粮看紧了,不可有误。二是准备好粮饷,犒劳各镇勤王之师。 传谕顺天府,京师即刻戒严,京营、五城兵马司严查奸细,以及趁乱作奸犯科者。” “是!” “好,你们都下去,用心办事!” 嘉靖帝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显得十分不开心。 “是!臣等告退!” 徐阶四人跪下辞陛,由黄锦带着离开仁寿宫偏殿。 “把帷帐拉起来!”嘉靖帝对着空荡荡偏殿说道。 四位小黄门连忙把垂地的帷帐拉了起来,挂在两边大柱的钩子上。 嘉靖帝走到殿门,双手笼在袖子里,歪着头看着徐阶四人远去的背影。 朱翊钧轻轻走到他旁边,也双手笼在袖子里,歪着头向外看着。 大麻烦事! 蓟州等地的边防,就跟一张纸一样。 处处设防,处处破绽! 边患不除,自己在永平府开发滦州、开平(唐山)等地的煤铁,大兴工业的规划,就是水中月,梦中花。 “钧儿,东南倭患肃清,北患却是一日糜烂一日啊。”嘉靖帝叹息道。 朱翊钧很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皇爷爷,这个杨选不给力,难堪大任。” 嘉靖帝摇了摇头,“北边守备事宜,繁剧杂琐,非大才干大魄力之人,难以胜任。杨选此人,是不胜任,可矮个子里选高个,只能选出他这样的货色!” 朱翊钧听到心头一动,开口道:“皇爷爷,我有一个建议。” 嘉靖帝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建议?” 朱翊钧伸长脖子,嘉靖帝侧身弯腰,两人嘀嘀咕咕咬了一会耳朵。 嘉靖帝皱着眉头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啊,朕要好好想一想。” “皇爷爷,此事过后,杨选肯定要裁换,不如就此入手。多招杀手锏在手里,多一份保障。 杨选这厮,孙儿看他多半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万一铸下大错,皇爷爷也有回旋余地。” 嘉靖帝看着远处的朱墙黄瓦,默然了一刻钟,最后点点头。 “钧儿说得有道理。多招杀手锏在手上,多一份保障。就按你说的办。黄锦。” “奴婢在!” “拟诏。” “是。” 口述完旨意,看完黄锦执笔写的诏书,嘉靖帝点点头。 “用印吧。” “是。” 嘉靖帝看着远处阴晦不定的天空,叹了一口气道:“希望杨选这个蠢货,不要蠢到没边。” 兵部右侍郎、右副都御史、蓟辽总督杨选,正在密云总督衙门,召见顺天巡抚徐绅,副使卢镒,总兵官孙膑、副将胡镇、参将冯诏、胡粲、游击赵溱、严瞻等下属部将,举行军情议事。 杨选阴沉着脸,嘶哑着声音说道:“现在北虏在平谷一带。本督已经派副将傅津等人,领兵前去拦截,务必不能让他们南下,惊扰圣上,抄掠通州。 否则的话,在座的各位,包括本督在内,都难逃皇上的严责!” 众人想起嘉靖帝的狠辣,心底不由打了个寒战。 徐绅问道:“杨督,傅津他们现在哪里?” 杨选答道:“他们前日从昌平出发,日夜急行军,想必过了潞河,快到郑家铺了吧。” 徐绅轻轻舒了一口气:“守住潞河一线,不放北虏过河西,京师和通州就无虞了。” 杨选觉得自己布置妥当,京畿应该无虞,也心安了些,忍不住感叹起来。 “本督此前上奏章,陈述十五条封疆积弊,得皇上明诏褒奖。上任蓟辽总督以来,兢兢业业,殚精竭力,可叹时运不佳,致使小股北虏扰境,数年心血,毁之一旦。” 卢镒、孙膑、胡镇、冯诏、胡粲、赵溱、严瞻等将官暗地面面相觑,心里不屑。 你也就会纸上谈兵,写奏章洋洋洒洒,什么十五条封疆积弊,全是空话套话,有个屁用! 什么兢兢业业、殚精竭力? 你上任以来,蓟州、辽东上百卫所关哨,你去过几个? 各部操练,你观摩过几次? 天天在密云呼朋唤友,开什么文会,饮酒作诗。 那玩意能御敌? 剩下的时间就是支着耳朵、睁大眼睛,观察着京城里的一举一动,拼命地寻找门路,好等你在蓟辽总督一职上镀金后,升迁一个好职位。 还大言不惭说自己才干不输胡宗宪胡部堂,接任直浙闽总督绰绰有余。 呸!你是馋东南富足吧! 杨选还在侃侃而谈,一名军官满头是汗地跑进来。 “报督部!” “什么事? 被打断兴致的杨选不耐烦地问道。 “副将傅津急报,北虏东窜,问怎么办?” 杨选惊喜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把抢过那份急报。 第四十三章 拙劣的杨选 杨选迫不及待地撕开急报封皮,一目十行地看完,不由大喜。 “上苍保佑,上苍保佑啊!”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顺天巡抚徐绅问道:“杨督,有什么转机?” 杨选把急报递给他,双手合掌,念念有词:“三清在上,昊天上帝保佑。佛祖保佑,菩萨保佑啊!” 徐绅接过急报看完,也是满脸喜色,大声向众人通报:“傅将军昨天过了潞河,进驻孤山,马上派了夜不收去平谷一带刺探北虏动向。发现一大股北虏,趁夜东窜,过了平谷以东磨盘山。” 杨选已经起身,走到墙上的舆图前,在上面找了一会,找到了磨盘山。 “磨盘山过去就是蓟州城。它城高墙厚,有重兵把守。北虏擅长野战,攻城不力,肯定不会困顿于此城下。 本督判断,这股北虏东窜,是想在黄崖峪、马兰峪关、鲇鱼关一线,寻找空隙,伺机北逃。” 杨选在舆图上狠狠一敲,得意洋洋地做出结论。 卢镒、孙膑等将互相对视,交流着不敢置信的眼神。 北虏进来不过十来日,什么都没抢到,然后转身就跑? 他们是来搞十日游的? 杨选在众将眼神看到了疑惑,自信地呵呵一笑:“本督运筹帷幄,布置妥当。北虏看到我军严阵以待,无隙可趁,只能悻然撤兵。 他们偷偷越墙犯境,后路被断。要是在我境滞留过久,四处碰壁,等到我四方大军云集,便是他们覆灭之日。 想必这点,他们是很清楚的。所以才会见势不妙,趁着我军还未合围,转身逃窜。” 说着说着,杨选越来越信了。 没错,就是这样! 我在蓟辽总督任上做了那么多部署,终于发挥作用了。 北虏虽然趁得一时之隙,但是在我的周全部署下,京畿防务已成铜墙铁壁,自然就无功而返了。 好,妙! “杨督,傅将军还在等着你的命令,该怎么办?”徐绅把杨选从兴奋中拉了出来。 “怎么办?当然是趁胜追击!”杨选激动地说道,眼珠子一转,又加了一句,“告诉傅津,我要鞑子的首级。告诉他,必须给本官砍下一百枚鞑子的首级!否则的话,本官要参他一本,参他延误战机,论罪当斩!” 卢镒、孙膑等将无语了,你这不是逼着傅津去杀良冒功吗? 就算北虏是想北逃,他们是骑兵,我军多步兵,怎么追杀? 还一百枚鞑子首级? 太贪心了! 遍数国朝九边战事,斩获一百枚鞑子首级,已经是惊动天下的大胜了。 卢镒忍不住说道:“杨督,兵部尚书杨公,十分精明,一般的首级可瞒不过他的法眼。” 杨选沉吟无语。 没错,北虏鞑子与内地百姓,长相、发型、皮肤等截然不同,有经验的兵部官吏,在验收首级时,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杨选眼珠子转了转,又想到一个好主意。 “本督记得傅津麾下,有五六十个北边逃过来的马奴和牧民,充为夜不收和亲兵。都是北虏,应该差不多。 既然没有百枚斩获,五六十枚,本官也能接受。马上密令傅津,领兵追敌,妥善安排斩获一事。” “是!”旁边的心腹书吏马上应道。 踌躇满志的杨选又想到了妙招。 “徐兄,你我领衔上书,就说北虏畏惧皇威,仓皇东窜,意欲北逃。臣等已派精兵强将追击,请皇上传诏,命真人祈福,佑我皇明官兵,一举斩杀北虏,威震关外漠南。” 徐绅抚掌赞道:“好!此计甚妙! 既向皇上禀明了在杨兄的周密部署下,北虏无功而返,又投皇上所爱。等到真人祈福之后,杨兄再献上数十枚北虏首级,那真是锦上添花,大功一件啊!” 杨选捋着胡须,得意地大笑起来。 卢镒、孙膑等人实在无语。 你们俩,但凡把这些心思有一半用在正事上,也不至于出今天这么大的纰漏,让北虏破边扰境。 西苑。 嘉靖帝接到杨选的急报后,半信半疑。 坐在他旁边的朱翊钧建议道:“皇爷爷,杨选是蓟辽总督,你要是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不如找个局外人士。京畿九边的军情,一向归锦衣卫负责,不如把朱都督召来一问便知。” “对!黄锦,速传朱希孝。” 半个时辰后,一身飞鱼服的朱希孝急匆匆赶到,额头上满是汗珠。 “臣太保兼太子太傅、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掌锦衣卫事朱希孝,叩见皇上。” “正孝,”嘉靖帝对朱希忠、朱希孝兄弟非常信任,和气地叫着朱希孝的字问道。 “京畿的军情,你都掌握着。” “回陛下,臣等不敢懈怠,尽在锦衣卫掌握中。” “破边犯境的北虏,现在何处?” “回陛下,还驻屯在平谷城东。” 嘉靖帝双目闪过寒光,不动声色地问道:“没有移动的迹象?” “回陛下,昨日、今日,北虏分别向东、向南派出数百探骑,搜索百余里。” “你觉得他们会去向何处?” “回陛下的话,从这几日收集的军情来看,臣觉得北虏有南下袭扰,抄掠三河、香河,伺机再犯通州的意图。” 嘉靖帝气得双手微微发抖,强忍着满腹的怒火,平静地说道:“北虏军情,你好生收集整理,一日三报递进禁内,不得有误。” “是,臣遵旨!” “正孝,辛苦了,下去吧。” “是,臣告退!” 等到朱希孝离去,嘉靖帝愤怒把案桌上的奏章一扫而空。 “蠢货!愚蠢至极的蠢货! 朱翊钧也是无语。 杨选,你身为蓟辽总督,北虏破边犯境,肆虐京畿这么大的事,居然不赶紧亲临前线指挥,还缩在密云死活不动。 然后敌情不明,胡乱指挥。 都这个时候了,心思还不在御敌上,全放在谄上。 这就是大明文官们的本色? 进士为主的大明文官,既出胡宗宪这样强悍干练的能臣,也出杨选这样昏庸无能的碌碌之辈。 只是从比例上看,胡宗宪少,凤毛麟角。 杨选多,比比皆是。 自己以后必须要改变这种状况。 否则的话,就算如皇爷爷这样,把驭下技能点满,也难以从这堆烂萝卜里选出可用之才来。 朱翊钧定了定神,开口劝道:“皇爷爷,兵部杨尚书已经急召宣大总督江东率宣大精兵日夜兼程驰援,先锋已到居庸关,不日可背城扎营。 镇远侯顾寰也奉诏统领京营团兵,分驻京师内外。保定、天津等镇卫官兵也入驻通州。戒备森严,防御无误。 京师无虞!” 嘉靖帝喟然叹息道:“可恨,可耻!朕御寰四十年,北虏多次破边犯境。加上这次,两次京师震惊! 朕的这张脸,被这些无用之辈丢得干干净净! 还掷在地面上,被世人和后人使劲地踩!” 看到无比悲愤的皇爷爷,朱翊钧也不知道怎么劝。 根子在你身上啊,皇爷爷! 你前期把心思放在驭下揽权,后期把心思放在修玄敬天上。 上有所好,下有所投。 满朝文武百官的心思全花在跟你斗智斗勇,以及讨好你上,哪有心思去管边关武备。 第四十四章 癸亥之变 夏家店,位于三河县西北,是京畿一座不大的小镇。 昌平兵备副将傅津率军驻扎在小镇外。 入夜,傅津在大帐里睡得正香,突然被人叫醒。 “什么事?” “参将丁跃有急事求见。” 傅津一掀被子,“快点灯,请进来。” 大帐的蜡烛被点亮,傅津披了一件外袍,坐在床榻上,参将丁跃被带了进来。 “属下参见将军。” “老丁,这么晚了什么事?” “他们跑了!” “他们,谁?”傅津一愣。 丁跃挥挥手,示意亲兵们退下,走到傅津跟前,轻声道:“他们,那六十五名关外逃进来的牧民马奴。” 傅津一惊,“都跑了?” “都跑了,像是约好似的。总兵,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还有人给他们提供便利。” 丁跃顿了一下问道:“总兵,要不要查一查?” 傅津沉默一会:“查?有什么好查的。他们入营吃皇粮时,有二百一十七人。跟着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现在只剩下这六十五人。 都是跟我们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同袍。你我忍心,有人不忍心。何况大战当前,胡乱一查,动摇军心啊。” 丁跃急了:“总兵,他们跑了,杨督报功用的六十多枚真虏首级,就没有了。他心眼小,不会放过你的。” 傅津闭着眼睛,黯然道:“那六十五人,虽是北虏,却是你我的同袍。逼着我等出卖同袍去邀功,已经是黑了心,跑了就跑了吧。 兵荒马乱的,且大敌当前,你我哪里还有功夫去追他们?” 丁跃也无可奈何,“好吧。这次北虏破边犯境,听说惹得皇上大怒。我们不好过,杨选怕是也不好过。希望事后他也没工夫来管我们。 总兵,我们基本探明了,此前发现的那股骑兵,不是北虏主力,只是他们的探马队伍。 这事怎么办?杨选叫我们趁胜追击,怎么个追击法?追到平谷敌巢去?那里有一万多敌骑,我们怎么啃得动?” 傅津反倒无所谓了,“天亮了拟份军报,说敌骑飘忽不定,我们追丢了,正在四下搜寻。报到密云去。虱子多了不愁痒。” 丁跃长叹一口气,“唉,只能这样了。行,总兵,你先休息,属下继续去巡视。赶了三天两夜的路,你也辛苦了。” 傅津苦笑道:“大家都累了,轮流休息吧。” “是。” 傅津又躺下睡觉,不知过了多久,又被吵醒。 “怎么了?” 丁跃红着眼睛冲了进来。 “总兵,不好了,一队夜不收回报,说北边有两支骑兵向我们包抄过来,少说也有上万骑。” “什么?北虏主力?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傅津惊慌地问道,愣了一会突然反应过来,狠狠一拍床沿。 “坏事!那六十五个逃走的人,有人怀恨在心,连夜投了平谷,把北虏主力引了过来。” “总兵,怎么办?” “马上进镇,依仗镇里的房屋和寨墙,紧急修建防御工事。立即向密云报急求救,同时发信去京师兵部,就说我昌平卫五千将士,被上万北虏围在三河西北的夏家店。” 丁跃听懂了傅津充满求生欲的话。 密云的蓟辽总督杨选坐视不管,那么京师也不会看着五千蓟州镇官兵,在天子脚下被北虏围歼。 兵部肯定会督促杨选出兵救援的。 “是!” 天亮时分,上万北虏骑兵呼啸而至,冲到夏家店镇外,绕着不大的镇子对着里面施放了几轮箭矢后,然后把它包围起来。 中午时分,急报陆续传进京师和密云。 杨选除了收到昌平卫官兵被围的消息,还知道了北虏主力没有东窜,而是南下,大肆抄掠三河、顺义。 “混账!傅津谎报军情,欺瞒本督!铸成弥天大错,看他如何向皇上谢罪!” 杨选大怒,破口大骂了傅津足足两刻钟。 徐绅黑着脸,强忍着怒气,劝道:“杨督,还是赶紧派兵去救援傅津他们。昌平卫有五千兵,要是在京畿被北虏全歼,这个罪名,你我都担当不起。” 杨选当然知道自己担当不起。 先是中了辛爱黄台吉声东击西的诡计,把蓟州镇精兵调去辽东,造成边关兵力空虚,使得辛爱黄台吉有隙可趁,自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后,北虏又一次破边深入京畿,惊扰圣驾。 这份罪过大了。 要是再让傅津的昌平卫,在夏家店被全歼,他长着三颗脑袋也不够嘉靖帝砍得! “蓟州镇总兵官孙膑,副将胡镇,游击赵溱!”杨选点名。 “末将在!” “你三人率官兵一万五千人,迅速驰援夏家店,务必要把傅津所部救出来。” “是!” “参将冯诏、胡粲,游击严瞻!” “末将在!” “本督率你们所部,立即南下,入驻京师城东,誓死拱卫京师不失,圣驾无虞。” 杨选挥舞着拳头,嘶哑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大声吼道。 众人没有出声应和。 大家都知道,他只是在垂死挣扎。 事到如今,大难临头各自飞,自己先顾着自己吧。 接下来十几天,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进京师,传进西苑。 “杨选派派总兵官孙膑偕同副将胡镇、游击赵溱率军援救夏家店,途中遭辛爱和把都儿所部伏击。孙膑、赵溱战死,胡镇力战才得以逃脱。 残军向西逃窜,把都儿部率部追击,越潞河,袭扰郑村、夏河等村镇。四日前,把都儿部前锋数百骑,窜至安定门外,京师九门戒严。” “傅津部在夏家店被围五天,终被辛爱黄台吉围歼,副将傅津、参将丁跃等战死。杨选、徐绅领蓟州镇官兵一万二千余,屯驻潞河以西,隔河相望,未发一矢。” “辛爱黄台吉遣前锋袭扰通州,被击退。再遣兵马渡潞河,袭扰京师,在郑村一带被宣大总督江东率麻禄部痛击,退回潞河以东。” “前日,把都儿率部见京师无隙可趁,渡潞河东去,与辛爱黄台吉所部会合,整兵南下,抄掠香河、宝坻两县,百姓死伤数以千计...” “给事中李瑜上奏章,弹劾蓟辽总督杨选、顺天巡抚徐绅和顺天巡边按察副使卢镒,参将冯诏、胡粲,游击严瞻等人,畏敌不前,延误战机,纵敌肆虐...内阁票拟,着免职缉拿入狱,交都察院审理论罪。” 黄锦念着奏章,声音微微颤抖。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站在殿门口,看着外面阴晦得要滴水的天空,脸色跟天一样阴沉。 朱翊钧站在旁边,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堂堂蓟辽总督,居然被北虏首领忽悠瘸了,把最精锐的兵马调去辽东,然后两万胡骑乘虚而入,在京畿肆虐了一个多月。 安定门外出现了北虏侦骑,三河、顺义、香河、宝坻等县被抄掠,房屋被烧上千座,百姓被杀上千,被掳走数千。 蓟州镇官兵伤亡一万五千余,其中阵亡六千,总兵官、副将、参将、游击、守备死了十几人,蓟州镇的脊梁,被硬生生地打断了。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后最大的一次惨败,朝野都开始称这次惨败为癸亥之变。 皇爷爷已经愤怒到没有力气来发泄了。 过了一会,嘉靖帝转头看着朱翊钧,目光黯然又透着点希望,问道:“我的孙儿,不知道你的杀手锏,能不能给朕挣回一点面子啊!” 朱翊钧暗地里握紧自己的拳头。 他也没有想到,大明边军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到底是官兵整体烂透了,还是文官把持下的军事制度腐朽不堪呢。 朱翊钧暂时还不清楚。 骤然间,皇爷爷把希望寄托在自己此前的建议上。 对于自己而言,确实是一次天大的机会。 要是抓住了,自己就能化蛟为龙了! 第四十五章 把都儿找到猎物 把都儿,也被称为把都儿黄台吉,是右翼多罗土蛮部领主,一直跟随俺答汗,如同左膀右臂。 他的牧场在山西偏关东北方向,离京畿甚远。 这次千里迢迢跑来助拳辛爱黄台吉,就是想着能不能在富庶的大明京畿腹地,狠狠捞上一票。 破边入境一个多月,把都儿所获甚微,十分失望。 他眺望着远处的香河县城。 这一座座城池,就是宝藏。 只要砸开它坚硬的外壳,里面的人口、粮食、钱财、布帛,能让自己和七千部属收获满满。 可是把都儿知道,凭借自己的能力,一时半会很难砸开。 这里是京畿,大明皇帝所在的地方,重兵云集,稍有不慎就会被围在这里,再也回不去草原。 把都儿刚接到辛爱的报信,说宣大和辽东的兵马已经赶到,还有更多的大明援军在陆续赶到,该撤了。 把都儿心有不甘,但是也清楚,到了该撤的时候。蓟州镇的兵马算是绵羊,可宣大和辽东的明军是豺狗,数量一多,再勇猛的自己也顶不住。 正要下令全军北撤,有数骑从南边疾跑而来。 打头的正是把都儿的心腹手下,图索,上午被派出去打探周围的情况。 “黄台吉!” “怎么了?” “我们发现了一群肥羊!大肥羊!”图索兴奋地说道。 把都儿眼睛一亮,连忙问道:“哪里?” “南边四十里,靠着明人的运河边上。有一队船队,有几十艘船。岸边有数百辆马车,缓缓向北而来。” “马车?在运河的东岸还是西岸?” “在东岸!东岸!”图索兴奋地答道。 东岸,那就是靠自己这边了。 天赐良机啊! 把都儿眼睛瞪得跟灯泡似,无比欣喜,但是多年的作战经验让他保持着警惕。 “有多少人护送?” “几千人,都是步卒,就算有马,也都是驮马,拉车的马,跑不过我们这些草原上的马。” 把都儿连忙把手下首领全部叫在一起,通报了图索的发现。 好几位首领兴奋地嗷嗷直叫,恨不得马上就冲过去。 “黄台吉,我们的儿郎从牧场跋涉了数千里,来到这里,就是要抢得多多的人口和财帛。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大家的行囊还是扁的,拉钱财人口的马车空荡荡的。” “是啊黄台吉,如果我们这么空着手回去,会被其它部落的人笑死的。” 还有两三位首领保持着冷静。 “黄台吉,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一支运输钱粮的队伍?会不会有诡计?” “对!黄台吉,南蛮子狡猾,我们千万不要上了他们的当!” 马上有其他首领反驳。 “上什么当?我们在这里放马一个月,这条运河断了一个月。你没听人说吗?西边那座最大的城池里,有上百万人口。” “天啊,上百万人口,一天要吃多少粮食,多少头羊?好像说都要从南边运上来。断了一个月的粮,他们早就受不了了。” “对!此前赶在我们前面南下的土默特部,调头去东边了,南蛮子肯定以为我们北撤,于是就开始运送钱粮了。” “黄台吉,怕什么!他们才数千步卒,我们七千骑兵,还怕打不过他们吗?就算他们有埋伏,我们调转马头,让他们在马屁股后面吃灰。” “对,让他们在马屁股后面吃灰!” 众人都笑了起来,空气弥漫着自信和轻快。 把都儿看到大家的意见逐渐一致,扬起马鞭狠狠往下一劈! “好!马上出发,我们劫了这支运送钱粮的车队,狠狠抢上一回!” 首领们回到各自所部,把好消息传给手下,到处响起兴奋的鬼哭狼嚎声。 不一会,整个大地震动,数千骑兵从不同的方向涌出,很快汇集成三股洪流,向南席卷而去。 远处,香河县城南门城楼上,知县、县丞、主簿等官吏,哆哆嗦嗦地从跺墙后面探出身来,看着远去的数千北虏骑兵,面露劫后余生的狂喜,纷纷拜倒在地上,对着上苍磕头。 “老天爷保佑!” “我们又逃过一劫!” 知县拜完后,拉着县丞和主簿,轻声说道:“我们马上拟文,就说我们组织得力,守卫见效,北虏万余骑在香河县无功而返。报上去,尽快报上去!” “县翁,急了点吧?”主簿说道。 “急个屁!不急!这北虏骑兵围了香河五六天,突然撤走,不是往北就是往南,说明他们寻到新的猎物了。也不知该谁倒霉。 我们不赶紧报上去,万一上头要找人顶罪,我们知情不报,或坐视不管,都是要吃挂落了。” 县丞和主簿秒懂。 “对!我们竭力组织守城,殊死搏杀,事后及时上报,至于北虏去了哪里,就跟我们没关系了。” “没关系了,我们该做的的都做了,与我们何干!” 把都儿率领七千骑兵,很快就赶到南边三十里外的地方。 “黄台吉,你看,”一处小山丘上,图索指着远处,运河上数十艘船像一串串鱼,河东岸数百辆马车像一群绵羊。 “多么肥美的猎物啊,我们只需要冲下去,他们就四处逃散,然后我们就可以尽情地抢了。” 把都儿扬着马鞭,轻轻地打在图索的后背,“你这个狗奴才,一说到抢东西,就跟游唱诗人一样。 好,你发现大肥羊有功,我允许你第一个选战利品!” “谢谢黄台吉!“图索兴奋地谢道。 “传令下去,兵马分成两股,一股把南蛮子的车队从正面拦下,一股绕到他们的后面,断了他们逃路。 告诉儿郎们,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一群肥羊,放开手脚,好好抢!” “是!” 数千北虏骑兵欣喜地应道。 随着大小首领发令,七千骑兵分成两股,一股四千骑,呈半圆形,从正面把车队拦住。另一股三千骑,绕了一个大圈,向车队的后方迂回包抄。 把都儿带着数百亲兵,站在不远处的山丘上,志满意得地看着这一切。 后方的骑兵迂回包抄到位,射出响箭,穿透了整个荒野。 得到消息的正面骑兵,在寂静中猛然爆发,数千骑兵挥舞着马刀,嘴里发出嚯嚯的怪叫声,如排山倒海一般,气势汹汹地对着车队迎头冲了上去。 马蹄翻飞,震动着大地。 尘土飞扬,如同无数旌旗在卷动。 四千多罗土蛮部的精锐骑兵,兴奋地呼啸着,眼睛里放射着兴奋贪婪的光芒,向他们的猎物狠狠扑去。 把都儿欣慰地点头,他仿佛看到了下一刻,南蛮人们惊慌失措,到处逃散。然后金银珠宝,粮食布帛,奴隶女人,就像成熟的果实,落进他的皮囊里。 第四十六章 露一脸的戚继光 把都儿和他手下没有注意到,在他们抵达这里时,车队已经停下,背靠运河围成了一个长圆形。 船队也大部分向西岸停泊,分出部分船舶停在东岸,车队方阵的后面。 整个车队和船队十分地安静,在多罗土蛮部骑兵发起进攻时,依然保持着安静,数千人躲在马车后面。 从外面看,只能偶尔看到人影闪过。 多罗土蛮部冲在前面的骑兵,愕然地发现,前面数百步远的明人马车,全部首尾相连,仿佛一道城墙。 高大的马车本身就是难以跳跃的障碍物,连在一起后,让多罗土蛮部骑兵有一种无从下嘴的感觉。 眼尖的骑兵还看到。 在马车车厢,马车首尾相连的间隙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黑漆漆的,有方的,有圆的,离着有点远,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可不管是什么,都挡不住蒙古骑兵的冲击! 多罗土蛮部骑兵,拉住缰绳,挥舞着马刀,举着长矛,踢着马镫,驱使着坐骑加速。 四百步,三百步... 多罗土蛮部的骑兵们察觉到不对。 对面的这些南蛮子,没有像他们预想的那样,惊慌失措,到处逃散。 他们依然安静。 尤其在惊天震地的马蹄巨响声中,这份安静显得有些诡异。 两百步! 多罗土蛮部骑兵们突然发现,这些马车侧翼,伸出无数的长矛,差不多一丈长,无比锋利。 可能是太细了,刚才离得远看不到,又或者等到自己靠近了,南蛮子才把它们伸出来。 矛尖在太阳下闪烁着寒光,让多罗土蛮部骑兵们都知道,这玩意撞上去,连人带马都得成京师里的小吃,糖葫芦。 冲在前面的多罗土蛮部骑兵拉紧缰绳,让坐骑的速度放慢。并且把话向后传去,前面有长矛阵,不要急着上前去送死。 我停后面的不停,推着我往前挤,死的还是我啊。 这绝对不行! 多罗土蛮部骑兵逐渐地放慢速度,站在山丘上的把都儿看着有些生气了。 干什么! 为什么要放慢速度? 难道你们先要商量好怎么分配战利品才开抢吗? 混蛋! 把都儿气愤地叫来亲兵头子:“你下去狠狠抽前面带头冲锋的中离儿几鞭子,告诉他,给我带着人,冲进去,马上、立刻给我冲进去!” “是!” 亲兵头子应道,刚拨转马头,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长响,仿佛是锤子狠狠砸在空气里,把整个天地间撕开了一道口子。 “打雷了吗?” “哪里打雷?” 把都儿到处张望。 “黄台吉,你看!”亲兵头子找到了目标,指着那里说道。 把都儿顺着手指头看过去,看到连成一道线的马车里,不停地喷出一团火,吐出一团青烟,然后在它们前面徘徊的多罗土蛮部骑兵,就像被铁锤狠狠打中一样,鲜血乱飞,人翻马倒。 “怎么回事!?” 把都儿的眼眶欲裂,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本汗的勇士,像牛羊一样被人宰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戚继光站在车队方形中间,锐利的眼睛在巡视着战场的每一处。 这些马车看着跟普通的木制厢车差不多,但实际上经过改造的。 箱壁加厚,能挡住强弓箭矢和长矛突刺。 两面箱壁可以打开,成为敞开式。 车厢里可站十二人,三名鸟铳手,九名装填手。 鸟铳手手持的鸟铳,是仿制佛郎机传来的火绳枪。 在十几年的剿倭过程中,明军俘获了不少善于制造火绳枪的东倭工匠,以及被东倭雇佣的佛郎机工匠,学会了佛郎机火绳枪制造,并加以改进,称之为鸟铳。 胡宗宪执掌剿倭事宜,接受戚继光的建议,大量制造鸟铳,尤其是去年,足足造了上万支。 现在陆战营就是以鸟铳为主。 鸟铳手手持鸟铳,站在车厢后面,通过射击孔对外射击。每位鸟铳手配备三名装填手,确保他能源源不断向外射击。 鸟铳最远能打一百步,有效距离三十到六十步。 所以等到多罗土蛮部骑兵冲到五六十步之内,戚继光才下令射击。 厢车首尾相连的空隙,架设的是子母铳。 也是仿制佛郎机子母铳,加以改进。 每门火铳炮身架在炮车上,一般配十枚子铳。 里面塞满火药和蚕豆大小的铅弹,一炮打出去,天女散花,三四十步之内,人马皆丧。 看准时机,戚继光一声令下。 先是一门子母铳开火,作为号令。 一千五百名鸟铳手全面开火,后面有四千五百名装填手装填,鸟铳手射击速度极快。几乎十秒钟能放一枪。 一百门子母铳声响巨大,杀伤力也更大,漫天飞舞的铅弹打得多罗土蛮部骑兵严重怀疑人生。 数以千计的骑兵,生怕撞到密密麻麻的长矛,成为糖葫芦,只能在马车三四十步附近徘徊。 鸟铳手端着鸟铳,对着人多的地方打。 一铳过去,无论人和马,只要有一个中弹,都会发出极其痛苦的哀号嘶叫,倒在地上。 运气好当场就死,运气不好不知哀号多久,才痛苦地死去。 子母铳就霸道多了。 有运气好的骑兵冲得近,正好在射击覆盖范围的中心,一声巨响,骑兵上半截身子被打爆裂,坐骑被打得千疮百孔,血雨漫天飞舞,全泼在旁边的同伴身上。 同伴也好不到哪里去,漏出的铅弹打在手上,手臂十有八九要断。 打在胸口,眼见不活。 打在腹部,血淋淋的口子里流出白的、青的内脏。 四千正面突击的多罗土蛮部骑兵,才转了不到两圈,就已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到处是断臂残肢的骑兵和坐骑,在地上哀嚎。 他们的身边满是尸体,有完整的,有四分五裂不完整的。 不一会,厢车方阵周围,离着三十到六十步的地带,泥土被鲜血浸泡,变成黑乎乎的烂泥。 两刻钟不到,剩下一千多的多罗土蛮部骑兵,终于被恐惧击倒,他们调转马头,从正面战线逃走。 迂回包抄到明军后方的三千多罗土蛮骑兵,集结在一处,随时准备对溃散的明军发起截杀和追击。 可是他们只听到轰隆隆如打雷一般的声音,由于一排排车厢阻挡,他们看不到正面战场的情况,一时惊疑不定。 连忙派人去打探情况,还没等探子回来,发现前面密集的雷声骤然停了,只有偶尔发出的疏落的几声。 刚才还震动耳朵的声响消失了,周围出奇地安静,安静到三千多罗土蛮骑兵和坐骑有些不安。 嗖嗖! 远处传来奇怪地尖锐啸声,刺痛着他们的耳朵。 哪里? 出了什么事? “天上!” 有人指着远处的天空惊恐地大叫道。 所有人都闻声抬起头,看到了让他们肝胆皆裂的一幕。 第四十七章 香河大捷 三千多罗土蛮部骑兵的视线里,无数的火光划破天空,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无数的流星,在瞳孔里慢慢放大,向自己的头上砸来。 “跑啊!” “快跑啊!” 不知谁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嗓子,队伍轰地一声炸开了。 多罗土蛮部众,以实际行动来响应这声呼喊。 大家惊慌失措地调转马头,抽打着坐骑,拼命地向远处的荒野跑去。 可是太晚了! 他们还没跑十几步,这些流星劈天盖地,重重地砸在了地上,逐一炸开。 一团团火球腾起。 火光和黑烟中,无数的三角铁片飞出,横扫它们飞行轨迹中的一切物体。 人和马,这些锋利的三角铁片无情钻进他们的肉体里,旋转着带出鲜血和肉屑,在哀嚎声中漫天飞舞。 这就是裕王世子殿下设计制造的火箭弹,也被东南剿倭官兵称为世子火箭。 加上此前的鸟铳、子母铳,合称为陆战营的三板斧。 这三板斧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杀得东南倭寇闻风丧胆。 听说某些人现在去东倭招募真倭都得翻倍加钱,风险太高了! 这些火箭弹早早被装在发射架上,摆在靠西岸的船只甲板上,用篷布遮挡着。 等到戚继光发出号令,迅速除去篷布,点火发射。 第一批一百二十发齐射,把三千多罗土蛮骑兵炸得人仰马翻,惊慌失措。 接着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第五批。 量大管够,足足发射了六百发,把漕船上运载的储量用掉了三分之一。 六百发火箭弹,等于六百颗小型陨石落在了三千多罗土蛮部骑兵,密集的队形中,造成的杀伤力,让把都儿看得都要吐血。 硝烟缓缓散去,地上满是尸体和伤员,战马也是或死或伤,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满目苍凉。 鲜血逐渐变成黑色,把这片土地变成了黑土。 哀嚎声中,近千骑兵仓皇逃走。 他们远遁的马蹄声,仿佛是在给战场上彼此起伏的哀嚎声伴奏。 不到半个时辰,自己七千骑兵,只剩下三千,还有不少是带伤逃回来的,更可怕的是他们胆气被击得粉碎,只想逃离这个让他们恐惧的地方。 把都儿看着围在自己四周,目光躲闪,狼狈不堪,如同丧家之犬的部众,转头恶狠狠地盯着远处的厢车圆阵,眼睛里透着怒火! 他不甘! 七千部众,是他立足漠南,成为俺答汗心腹左右的根本。 现在一下子丢掉一大半,回到关外漠南,他会成为笑话,然后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上,他将成为别人的食物! 这些该死的明军,到底从哪里来的? 他们用的是什么鬼战术,怎么跟九边的明军,截然不同? 呜呜——! 长号声响起,三千明军结成鸳鸯阵,缓缓走出厢车圆阵。 他们十分警惕,每队之间靠得很近,小心在战场上穿行。 躺在地上的伤员,明军多半会毫不迟疑地补上一刀,戳上一枪,帮他们解除痛苦。 根据陆战营使用火器的经验,被铅弹击中,死亡率非常高。就算只是受伤,铅弹的铅也会慢慢渗透进血液里,造成铅中毒,还是会要命。 把铅弹取出来? 在目前的医学条件下,很难的。 往往是铅弹还没取出来,伤员就流血过多而死。 所以送多罗土蛮部伤员上路,少受痛苦,是对他们最大的怜悯。 半个时辰后,战场上被清理了一遍,活奔乱跳、只是受到惊叫的战马被俘获了数百匹——它们的生命力要强大得多。 多罗土蛮部伤员被收容的不到百人。 其余的战马尸体,一部分被切下来作为晚饭的加餐,其余都丢在一边。相信用不了多久,附近的乡民们会蜂拥而至,把这些马肉切回去加餐。 多罗土蛮部骑兵们的尸体被垒在一起,首级被砍下码在一起。 这些是需要兵部来勘验的。 兵甲、旌旗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堆在另外一边。 把都儿看着远处被尸首分离,码得整整齐齐的部众们,几乎咬碎了牙根。 好几次他就怒发冲冠,拔刀而出,大吼一声,儿郎们,跟我杀下去。 可是临到头,理智还是拉住了他。 最后,在还活着的部众殷切期盼下,把都儿只好恨恨地说道:“撤!” “报!北虏已撤。我部探马追随三十里,看到他们过香河县城继续北去。” 戚继光长舒了一口气,这一仗终于打完了,完胜! 他很清楚,此战能获得如此大的战果,其实最大的一点就是出其不意。 北虏以为自己这支队伍,只是一支运送钱粮的护运队,于是就大大咧咧地冲上来。 要是他们早有准备,就不会被迎头打懵,一直在车阵外围徘徊,等着被鸟铳和子母铳收割。 如果他们早就有准备,会排成疏散队形,不会像刚才,密集的队形冲上来,让鸟铳、子母铳和世子火箭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又或者他们刚才一遇到小挫,扭头就跑。 他们四条腿,自己多步卒,两条腿,根本追不上。 胡部堂、谭巡抚和王副使说得极对。 嘉靖年以来,我朝九边的策略就是被动防御。 数十万边军躲在高厚的城墙后面,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使得北虏日益嚣张,完全忘记了百年前,他们在漠南漠北,被二祖的北征军,追着屁股后面暴打的经历了。 “报!战果统计出来了。” “说!” “斩获三千九百六十七枚首级,俘获一百一十人,战马五百七十六匹。百户、千户旌旗三十四面,铜鼓六面,其余刀枪弓盾七千二百六十一件。” “我部伤亡?” “伤六十三人,其中十三人是被鸟铳炸膛所伤,十七人是被世子火箭弹尾焰灼伤。 阵亡二十五人。其中十一人是在战前与敌军探马相遇,不幸阵亡。五人是被敌军骑兵乱箭射中要害。十二人在打扫战场时,被诈死的北虏杀死。” “好,全部登记造册,快马送至京师,给西苑禀呈一份,给兵部送一份。” “是!” 戚继光站在逐渐变干的黑土上,闻着还未散去的硝烟味,看着空荡一片的战场,踌躇满志。 他非常清楚,自己已经登上了一个新的舞台。而这个舞台是胡部堂,是世子殿下为自己搭建的。 转头,看到一队队官兵,结成鸳鸯阵,在四周巡哨。 这些由自己亲自操练出来的士兵,将是他最大依仗!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戚继光的捷报被火速送到京师,一份直接送进西苑,一份送到兵部。 兵部官吏收到捷报,不敢相信,连忙呈交给正在检查京师防务的兵部尚书杨博。 消息也因此走漏,迅速传遍京师五城。 满城官民听到这个消息,几乎都是同一个念头。 东南来的丘八土鳖,想立功想疯了吗? 仗着剿倭打了几场胜仗,居然敢在天子脚下,谎报捷报! 斩首漠南多罗土蛮部破边扰境北虏,首级三千九百六十七枚! 三千九百六十七枚首级,还说是北虏真鞑子的! 太敢吹牛了! 你怎么不说自己直捣黄龙,封居胥山呢! 第四十八章 一场惊人的大胜 兵部尚书在朝阳门附近收到戚继光的这份捷报,看完后第一个念头也是不信。 “斩获三千九百六十七枚首级,俘获一百一十人,己方伤亡不超过百人。你们可真敢编啊!” 可是杨博转念一想,戚继光口碑不错,不是胆大妄为之人。 他沉思一会,当即叫上几位兵部属官,点上一队宣大骑兵作为护卫,翻身上马出朝阳门,不顾外面还有北虏游骑的危险,向南疾驰。 西苑的嘉靖帝接到这份捷报,脑子也是懵的。 朕是需要胜仗捷报来遮掩脸面,可是你这份也太猛了吧。 搞得朕不敢相信啊! “皇爷爷,请派几个人去战场一看究竟。打了大胜仗,北虏仓惶而逃,总不会连尸首都一并卷走了吧。” “对,对!钧儿说得没错。”嘉靖帝马上回过神来,“黄锦!” “奴婢在!” “传诏给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掌锦衣卫事朱希孝,还有内阁高拱、李春芳,嗯,还有兵部杨博...” “皇爷爷,捷报肯定也有一份给到兵部。杨公多半也不信,依照他的性子,多半已经出城去亲自勘察了。” “对。香河离得又不远,按照杨博的性子,确实可能去战场勘察了。黄锦,就叫这五位,马上出城,去香河战场,勘察戚继光奏报胜仗的实情。” “遵旨!” 朱翊钧又叮嘱了一句:“黄公,叫冯保、陈洪陪着他们去,再交代一句,叫点上五百宣大骑兵,一路护送,小心北虏游骑。” “是!” 香河离京师也就一百里,快马加鞭半天时间也就到了。 杨博赶到时,戚继光刚收到最新一份军情。 尾追的探马回报,把都儿部与辛爱统领的一万一千土默特部右翼骑兵会合,多罗土蛮部的惨状把辛爱吓坏了,慌忙带着兵马北上,奔平谷而去。 看来没有什么危险,戚继光下令全军拔营,继续向通州进发。 “报!兵部杨部堂到了。” “兵部尚书杨公?” “是的!” “快去迎接!” 戚继光连忙赶到码头迎接。 杨博一行是从西岸沿岸一路南下,到了这里必须用船只载到东岸。 “末将戚继光拜见兵部杨部堂。” “浙江总兵官戚继光,数年前你进京述职,本兵见过你。” “是的,末将有幸得杨部堂亲自问话。” 杨博点点头,直奔主题:“缴获在哪里?” “请跟末将来。” 杨博一行人跟着戚继光来,穿过繁忙又有序的营地,看到数千将士在忙碌着收拾,他问道。 “这是干什么?” “回杨公的话,探马回报,把都儿残部与辛爱所部会合,向平谷北遁。” “哦,那就是有北逃的可能。” “末将不敢妄议。只是敌情已明,末将下令所部继续北上,进驻通州。” 杨博不再做声。 来到营地外,看到数千乡民,手持菜刀柴刀,挽着篮子,蹲着地上埋头切割死马的肉。密密麻麻,就像一堆堆觅到食物的蚂蚁。 “这么多死马?”杨博不由大吃一惊,“有三四千匹吧。” “回杨公的话,有三千一百六十二匹。” 有兵部属官壮着胆子上前去勘查了一番,“杨部堂,确实都是关外的蒙古马,都是战马。” 杨博顿时对戚继光的捷报信了五分。 东南再有钱,你也找不到地方买来这么多的关外蒙古马当道具来谎报战果。 被戚继光引到堆放尸首的地方,远远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掺杂着淡淡的腐烂臭味。 天气渐热,尸体放上大半天,就开始散发腐烂的臭味了,只是还不严重,要是再过一两天,能把人熏死。 尸体被码在四个大坑里,还没有盖土掩埋。 走过去,惊起一堆的苍蝇,嗡嗡地飞起,像一大朵黑云。 无头尸体层层叠叠,堆在一起。 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现在都是一堆死肉,在灰扑扑的泥土间,腐烂变臭。 兵部专门负责勘察的官吏上前去,捂着鼻子上前去,随机翻查了十几具尸体,回来后长舒几口气。 “杨部堂,确实是关外的真虏鞑子。” 杨博点点头,“去看看首级。” 在不远处,三千多首级堆成三十几堆。 “一百枚头颅一堆,请杨公和上官点验。” 这些首级都灰扑扑的,有的睁着眼睛,有的半睁半闭,有的闭着眼睛,神情各异。有的痛苦,有的愤怒,有的求饶,有的悲苦,还有的麻木。 他们像黑乎乎的石头,被垒在一起。 一堆堆的苍蝇围着他们,享受着属于蝇虫的盛宴。 有经验的兵部官吏,凑近一看,就知道是北虏真鞑子的首级无误。 “一百枚一堆,总计三十九堆,还有六十七枚零散的首级。合计三千九百六十七枚首级无误。” 兵部官吏激动地禀告道。 北虏真鞑子的首级,嘉靖朝,不,国朝以来都数得着的大胜啊! 杨博看着一堆堆首级,还有远处大坑里的尸体,神情复杂。 荒野的风卷着泥土和血腥味,吹动着他的绯袍官服衣角。 他心里有数,皇上有此大胜,什么癸亥之变,甚至庚戌之变的耻辱都可以洗刷了。 只是戚继光所部九千人,为何能如此迅疾地从数千里的东南,驰援京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京畿。 皇上是怎么想到动用这步棋的? 结果一出手就成了扭转乾坤的杀手锏。 一场大胜,朝堂上的局势会变得很微妙。 “戚总兵,你们何时出发...” “报!”有人打断了杨博的话。 “什么事?” “英国公张公、成国公朱公、后军左都督朱都督、内阁高阁老和李阁老奉诏前来勘察战果。” 杨博一愣。 来得好快啊! 皇上这次反应得好快啊! “走,戚总兵,我们去迎一迎!” “是。” 戚继光带路,杨博作陪,请张溶、朱希忠、朱希孝、高拱、李春芳五人,还有冯保和陈洪一起,又点验了一遍尸体和首级。 听完旁边兵部官吏激动的讲述, 张溶五人都不出声。 过了一会,性子最急的高拱忍不住问道:“戚总兵,你们是接到皇上密令赶来驰援的?” “是的。”戚继光恭敬地答道。 杨博在一旁补充道:“皇上有知会本兵,还拿了一份兵部钧令一同寄出。但是特意交代,此事属于机密,严禁外泄。当时老夫在想,东南相隔数千里,调剿倭精兵进京勤王,恐怕远水解不得近渴。 只是当时情景,以安抚为主。” 众人听懂了。 当时情况,杨博要安抚稳住皇上,也就随他去了。 数千里路程,等东南剿倭兵马赶到,北虏早就回关外分战利品,到时候再打发他们回去就是了。 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来得如此迅速。 皇上看似病急乱投医的一着昏招,居然成了杀手锏! “你们是怎么来得这么快的?”高拱问出大家的疑惑。 “二十天前,胡部堂在宁波收到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皇上密诏,正好末将带着三营陆战营,在定海卫修整。 胡部堂马上下令调集浙江水师船只以及征发民商海船,准备军械粮草。五天后,我们九千陆战营上船,由浙江水师护卫,顺着东南风,十一天赶到天津卫。 当时天津卫到通州的北运河段被切断,大批船只和马车都聚集在天津卫,我拿出密诏和兵部文书征召了大量船只和驮马,三天前从天津卫出发,沿着北运河奔通州。” 张溶、朱希忠、朱希孝三位知兵的勋贵惊讶地对视一眼,问道:“除去兵部八百里加急寄密诏和部令,你们只花了五天时间准备,十一天从宁波赶到天津卫?” “是的。我们陆战营日常作战就是这般。随时做好准备,一接到倭寇上岸袭扰的消息,马上上船,追击过去。 十一天从宁波赶到天津卫,我们是冒着风险日夜兼程,加上苍天保佑,一路顺风顺水,才堪堪赶到。” “不得了啊不得了!”张溶、朱希忠、朱希孝忍不住赞叹道。 高拱和杨博对视一眼,心里发愁。 香河大捷,文官们陷入被动,又一次被皇上拿捏住了。 该怎么办啊! 第四十九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西苑仁寿宫大殿里,英国公张溶、成国公朱希忠、后军左都督朱希孝、内阁阁老徐阶、高拱、李春芳、兵部尚书杨博、兵部尚书/协理京营戎政/宣大总督江东,依次跪在殿中。 “把帷帐拉起来。”嘉靖帝的声音从殿中帷帐后面传出来。 “是!” 四个小黄门把从殿顶垂到地面的帷帐拉开,挂在两边的柱子上,露出嘉靖帝和世子朱翊钧。 嘉靖帝穿着一件天青色道袍,挽着道髻,神情峻冷。 朱翊钧穿着一身赭皇斗牛服,戴着翼善冠,站在嘉靖帝身边。 “都起来吧!” 嘉靖帝的声音不怒自威。 “谢皇上!” 众人谢恩后起身,看到站在一起的祖孙俩,猛然间发现,皇上变老了,世子又长高了,看上去比皇上矮不了多少。 嘉靖帝看着张溶和朱希忠问道:“香河大捷的战果,英国公、希忠、希孝,你们跟内阁点验过了吗?” “回皇上的话,我们都点过了。”成国公朱希忠连忙答道。 他是勋贵中最得嘉靖帝信任的,圣眷正隆。 “如何?”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歪仰着头问道。 “回皇上的话,三千九百六十七枚首级数目不差,确实是北虏真鞑无误。” 朱翊钧瞥了一眼,看到自己皇爷爷嘉靖帝,双手在袖子里拢在胸前,下意识地耸着肩,扬着头,撇着嘴,完全可以做成我很得意的表情包。 嘉靖帝瞥了一眼徐阶,继续问道:“杨兵部,你也点过了?” 杨博顿了一下,老实回答道:“回皇上,臣点过,三千九百六十七枚首级无误,是北虏真鞑。” 嘉靖帝终于绷不住了,一甩右边的宽大袖子,鼻子连哼几声,“啊哈,啊哈,你们认就好!香河大捷,好歹给朕挣回些脸面,不至于被天下人唾骂。后人也不会再说,朕御寰一朝居然有两次大变。 再看看蓟辽总督杨选,先是缩在密云,坐视北虏肆虐京畿。等到夏家店大败,蓟州镇精兵损失殆尽,一溜黑烟跑到京师城下,说是要拱卫京师,誓死不让北虏惊扰到朕。 笑话! 朕需要他来拱卫吗?京师有杨兵部,有江兵部,有张溶、希忠,有顾寰,有数万京营精兵,有勤王的数万宣大王师,朕何须他杨选来拱卫?” 徐阶听在耳里,敲在心里。 皇上在敲打我们啊。 杨选是朝议公推出来的蓟辽总督,说白了是文官大臣们公允共襄的人,并不是皇上特别中意的人。 皇上中意的人是江东,是胡宗宪,是谭纶,是戚继光。 唉,拙劣的杨选啊! 你真是丢尽了士大夫们的脸啊! 嘉靖帝继续说道:“黄锦,给大家念念。” “是。” 黄锦洪亮略带尖锐的声音响起。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增兵增饷,选卫修垣,万姓疲劳,海内虚耗...” 徐阶、杨博等人都听出来了,这是杨选就任蓟辽总督后意气风发,上疏陈述十五条封疆积弊。 黄锦念完,嘉靖帝扫了一眼众人,又开口了。 “听听,大家听听,写得多好啊!此疏一出,朝堂上下各个称颂,说杨选是务实能臣,定能一扫蓟辽边关积弊。 结果呢,呵呵,结果呢!” 嘉靖帝摊开双手,冷笑地大声问道,话语里的戏谑、嘲讽意思,都要溢出来了。 “奏章里说蓟辽边军训练松懈废弛,那他主持过几次操练?说蓟辽边镇哨塞关隘年久失修,那他巡视过几处?修葺过几个?” 嘉靖帝今天把他刻薄的性子展现得淋漓尽致。 当初杨选被公推为蓟辽总督,嘉靖帝也是赞同的。 亲自接见两次后,对其大加赞赏。 接到他的那份陈述十五条封疆积弊的奏章,也是赞许有加,朱批叫兵部、户部照行。 现在全部不认,仿佛当初是满朝大臣强按着他的头,硬逼着他任命杨选为蓟辽总督。 可是这些话又万万不能说出来。 徐阶、杨博心里那个苦啊! 张溶、朱希忠、高拱、李春芳对前年公推杨选的事还有记忆,知道嘉靖帝这是翻脸不认账,借机甩锅和敲打文官。 看到众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嘉靖帝把杨选骂了几句后,双手又笼回袖子里,拢在胸前,微微歪着头问道。 “杨选呢?” 朱希孝连忙答道:“回皇上的话,锦衣卫奉诏已经把杨选、徐绅、卢镒、冯诏、胡粲、严瞻等人全部拿下,押在诏狱里,等候三法司会审。” “嗯。”嘉靖帝阴冷的目光落在徐阶和杨博身上,“你们好好审审,审出结果来,给朕看看。” “是。”徐阶无可奈何地应道。 他知道,杨选是保不住了,这家伙死定了。 现在他要力保杨博。 杨博虽然是晋党,可他跟徐阶并无太多党争偏见,在军事武备上,两人配合得很好。 再说了,这些年朝廷许多军事武备的决策,都是徐阶拟定力推,杨博配合执行。 杨博倒了,很多屁股擦不干净,往上一查,徐阶也跑不掉的。 于情于理,徐阶知道自己一定要力保杨博。 可是如何保呢? 徐阶在嘉靖身边伴驾多年,深知皇上的心思。今天大殿上,口口声声在骂杨选,暗地里剑指杨博。 在皇上心里,怕是会认为杨选的大后台是杨博。 杨选失职误国,杨博能逃得了干系?自己能逃得了干系? 一旦被嘉靖帝惦记上,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徐阶脑子转了好几圈,突然看到嘉靖帝身边站着,一直默不作声的朱翊钧。 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 嘉靖帝还在继续说道:“蓟辽总督废了,巡抚废了,蓟州镇总兵当了逃兵,也废了。蓟州镇精兵丧于夏家店,也废了! 一群废物,全废了!可关外十几万北虏骑兵没有废,随时可能南下。怎么办?蓟辽边务,还有蓟州镇,朕问你们怎么办?” 众臣没有答道。 “怎么办?你们倒是说说啊! 朕的杀手锏只能用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是不灵的。何况事事都要朕乾纲独断,还要诸位臣工干什么?”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身为文臣之首的徐阶只好上前一步,跪倒在地,硬着头皮答道:“皇上,臣等失察,举荐失当,坐视庸臣误国,罪该万死。 臣等恭请皇上明示,蓟辽边事,当如何处置!” 其余勋贵大臣们也都跪倒在地,齐声说道:“臣等失职,让皇上惊扰,罪该万死!” 看到文臣首领徐阶终于服软低头,嘉靖帝满意地笑了,又露出刚才那副我很得意的表情包。 第五十章 出牌的嘉靖帝 “蓟辽镇关乎京畿安危,事关重大,不要说派一只虎镇守,派一条恶犬去看着也好,结果你们上次公推了一头猪。”嘉靖帝继续说道,话里还不忘再敲打敲打徐阶和杨博。 “猪办猪事,也逃不了猪的下场!”嘉靖帝语气不善地说道,“我朝北有虏患,南有倭患。现在倭患肃清,虏患却越演越烈。” 说到这里,嘉靖帝突然对江东说道:“江卿,看你脸色不对,不舒服吧。黄锦,给江卿拿一张凳子来。” “是!” “江卿巡守宣大,兢兢业业,使得北虏不敢南窥。这次蓟州被破边扰境,江卿接到急报,立即率领精骑日夜兼程,驰援勤王。 他身体一向不好,又久在苦寒之地殚精竭力,一番奔波劳顿,累得吐血了。朕下诏给太医院,好好给江卿看看。” 江东连忙拱手道:“谢皇上,这都是臣的职责。” 嘉靖帝和蔼地挥挥手。 凳子被搬来,黄锦扶着江东缓缓坐下。 “江卿尽心尽责,朕知道。谁三心二意,朕也知道。蓟州镇糜烂成这个样子,倒也给朕提了个醒,有些事,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了。 有人在蓟辽镇做得不好,就让做得好的人来做。朕决定了!” 众人精神一振,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调福建巡抚谭纶进京,迁左副都御史,加兵部左侍郎衔,总督蓟辽军务。浙江总兵官戚继光,好,练兵练得好,仗也打得好!甚慰朕意。 迁后军都督府左都督佥事,领蓟州镇总兵。胡宗宪,朕也要把他调回来,替朕巡视九边。” 最后一句话,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朱翊钧却心里有数,更震惊的还在后面,你们且听着吧。 这一回皇爷爷深受刺激,把我的有些话都听进去了。 “胡宗宪,继续领兵部尚书衔,加右都御史,总督宣府、大同、山西军务。”说到这里,嘉靖帝转头对江东,和气地说道,“江卿,不是你做得不好,是你身体不好。朕担心,你万一累死在任上,不知道多少人要戳朕的后脊梁。 现在朕给你选了一个好的接任者,你先回京荣养,让太医给你看看,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朕下诏了,叫山东布政司,在你原籍给你修一座府邸。一年半载修好了,你身体也养好了,就回乡荣休,可好?” 江东泪流满面,颤颤巍巍跪倒在地上,失声哭道:“臣谢陛下天恩!” 徐阶和杨博却心头一震,不对! 他俩对嘉靖帝太了解了,这不是皇上的风格。 刚才又是赐座,又是善言安慰,有点临时起意的意思,可能是听了谁的建议才有此举措。 听了谁的建议? 两人不由自主地瞥了瞥嘉靖帝身边的朱翊钧。 万万没有想到,裕王世子对皇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了。 嘉靖帝悉心教诲世子帝王之术,世子学得很好,发挥出色,反过来还影响到嘉靖帝。 这对祖孙俩,互相学习,一起进步? 徐阶和杨博差不多猜出,香河大捷后面肯定有世子的影子。 嘉靖帝接下来的话,肯定没有那么简单,说不定是在下一盘大棋,这后面肯定还有世子的影子。 嘉靖帝有点不知怎么安抚在大殿上嚎啕大哭的江东。 因为他以前没干过这种事。 朱翊钧上前去,在李芳的帮助下,搀扶起江东。 “江尚书,你身子骨不好,皇爷爷和众臣们都知道。这次勤王,你日夜不休,一口气跑了七天七夜,赶来京师,都累吐血了。 皇爷爷说得对,皇爷爷和你君臣相得,现在你也尽心尽责了,不如卸下重任,暂且休养一段时间。也能在青史上留下你和皇爷爷,全君臣肝胆相照,善始善终的美名。”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江东颤颤巍巍地拱手道:“臣谢皇上天恩,臣谢世子殿下。” 徐阶和杨博对视一眼。 这对祖孙,现在配合得越来越默契了。 高拱却心里一惊,不好,以前我轻视了这位世子殿下。张叔大此前言及世子有宏量,有神奇之处,我还不信。 现在看来,是我疏忽大意了。 皇上今天这番表演,世子怕是脱不了干系。 看到江东被劝住了,嘉靖帝挥挥手,示意李芳把他扶着坐下,继续说道:“这次北虏破边扰境,表现尚可的是宣大两镇兵马,可圈可点。 表现卓越的是东南兵马,一战破敌!这才是我大明王师官兵该有的面貌和气魄! 蓟州镇糜烂如斯,猪狗不如! 还有京营!蓟州镇是一群猪,那京营就是一群鼠!鼠辈!安定门外出现北虏侦骑,城楼上的京营吓得肝胆皆裂,当即跑了数十人。一群无胆鼠辈,拿着朝廷粮饷,混吃等死的昏庸之材!” 看着用尖酸刻薄的话,怒骂表现欠佳的蓟州镇和京营的嘉靖帝,徐阶和杨博觉得,这才是我们认识的皇上。 刚才那位安抚江东的皇上,只是我们的幻觉。 大骂一通,把心中怒火发泄了一部分的嘉靖帝缓了口气,从李芳手里接过一碗茶,喝了几口,润润喉咙,继续说道。 “京营原本是成祖皇帝设立的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景泰年间,改为十二团营,分别为奋、耀、练、显四武营,敢、果、效、鼓四勇营,立、伸、扬、振四威营。 正德年间,又立东西两官厅,东官厅操练当时从各地所选精锐官军,西官厅选团营及勇士、四卫军精锐操练。 到了本朝,嘉靖二十九年,朕下诏,罢十二团营和东西官厅,复成祖先帝时的三大营,只是把三千营改名神枢营。五军、神机、神枢三京营。改来改去,越改越烂! 此乱过后,朕觉得,把京师百万军民安危,系于这些鼠辈无能之徒身上,最后能落得什么下场,难以预料。朕不想做宋徽宗!所以朕决定。” 嘉靖帝扫了一眼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成国公!” 朱希忠上前一步,跪倒在地:“臣在!” “朕命你为总理京营戎政。三京营,以及京师五城防务,京畿诸镇卫兵备事宜,你都替朕看起来。” 朱希忠马上磕头应道:“臣遵旨!” “宣大山西总督胡宗宪,蓟辽总督谭纶,协理京营戎政。京营的兵,不行的就裁掉,转为辅兵,罢为百姓,从九边选精锐之师补入京营。” “是!” “裕王世子,天资聪慧,敏而好学,朱卿,朕把他派到你身边,名为襄理京营戎政,实际上是你的学生,你要好好教他。” 众人震惊。 朱希忠恭敬地应道:“臣遵旨!” 嘉靖帝继续说道:“九边一年耗费钱粮五百多万两,还天天哭穷。户部哭穷,地方哭穷,朕看,就是粮饷统筹协理不到位! 东南剿倭为什么这么顺利!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居功甚伟!朕已经下诏,赐赵贞吉户部侍郎衔,徐渭户部主事衔,杨金水赐飞鱼服。 九边的粮饷,可以向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学学,看看人家怎么统筹的!” 徐阶、杨博和高拱终于明白,皇上这是图穷匕见,终于露出底牌了。 嘉靖帝扫了三人一眼,不慌不忙地说道:“杨选等人的审理,要快。还有严世蕃的案子,都审了多久,还没有结果吗?也要快。 两个案子的结果尽快禀给朕,要是审不好,朕另叫人去审!” 看着默然无声的众臣,嘉靖帝心满意足地地说道:“好了,朕的话说完。你们该拟旨的拟旨,该合计的合计。朕和世子要玄修敬天,你们先退下吧!” “遵旨!” 众人满腹心事地跪地辞陛! 第五十一章 接牌的众人(一) 内阁值房里,徐阶和杨博对视发愁。 两人默然了许久,最后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 杨博先开口:“今日之事,难办啊!” 徐阶叹了一口气,“难办也要办。” 杨博愤然道:“怎么办?京营之权,景泰年间,被于少保收于兵部,自此操持于我们文臣之手。正德年间,武宗先帝设东西官厅,选锋操练,什么用意,大家心知肚明。 内阁前辅政杨公等人,竭力反对遏制。最后武宗龙驭宾天,此事不了了之。皇上御极以来,对京营之事并不是很放在心上。只是在嘉靖二十九年,罢十二团营和东西官厅,复三大营。 现在突然生出心事想法,意图对京营下手,你叫我这个兵部尚书怎么办?” 徐阶又叹了一口气,“要是这么简单,我也不用这么发愁了。” 杨博愣了一下,“还有什么?不就是连粮饷都要接过去吗?那好啊。九边的粮饷要是都能接过去,户部那帮人能乐疯掉,明天就去统筹处上香,认他们做活菩萨!” “杨公,六部能凌驾于朝堂之上,制扼勋贵武将,一是你兵部的武选司,二是户部清吏司,三是地方巡抚。看住了武官磨勘铨选,也看住了边军的粮饷命脉。” 杨博捋着胡须,微微点头:“这个道理,老夫也懂,少湖请继续。” “杨公,今日在仁寿宫大殿,皇上任命了两位总督,一位总兵,按理说,巡抚是总督副手,威势还在总兵之上,却是一个字都不提。 其余的不说,顺天巡抚徐绅,还在诏狱里,于情于理,都要赶紧补一位上去。 皇上如此精明的人,会忘记此事?” 杨博捋胡须的手定住了,“我朝定制,总督总领军务,巡抚算是监军,兼督理粮饷事宜。只提总督,不提巡抚... 少湖公,皇上不会是把边军的粮饷真的一下子全交给,嗯,那个什么统筹处吧!如此心急乱政,会出大乱子的!” 徐阶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幽幽地说道:“皇上做事,一向深谋远虑,心里有什么算盘,岂是你我一时能揣测到的。只是今日皇上后面的话,杨公,你听出意思来了吗?” 杨博问道:“后面的话,审理杨选和严世蕃?” “对,杨选等人和严世蕃党羽,人在诏狱,在锦衣卫手里,皇上却叫我们加快审理,意思很明白了。” 杨博缓缓点头:“老夫也明白皇上的意思。明面上说叫我们加快审理,实际上是在暗示我们,得顺着他的意思来。否则的话,他要换人审理杨选和严世蕃了。” 徐阶右手一拍座椅扶手,“没错!要是我们敢忤逆皇上的意思,皇上换人审理,杨选、徐绅一番攀咬,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严世蕃及其党羽,可能安然无恙,再回朝堂,对我们是痛打落水狗。杨公,这种局面,你不怕吗?” 杨博愣住了! 孙子才不怕! 为官数十年,亲族都跟着起来了,成为当地的名门世家,传个几代问题不大。 门生故吏也招揽了一大堆。 致仕后的荣福,身后的子孙遗荫,都得靠大家帮衬。要是被杨选、徐绅攀咬出来,沾上癸亥之变的罪名。 然后严世蕃等严党再上台,对自己、亲族以及门生故吏斩草除根,数十年的奋斗全白费了,说不定要绝嗣断根... 想到这里,杨博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皇上的手段,还是这么阴鹫啊。 徐阶却在心里感叹。 这招妥协交换,皇上是越发用的炉火纯青。 上次用治罪严世蕃,打击严党重要党羽,换取成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以及保下胡宗宪。 这次更绝! 用自己和杨博的安危,来换取胡宗宪一党掌握九边军权,以及部分粮饷权力。 想到这里,徐阶忍不住又把杨选从心里拖出来鞭打一番。 杨选,这头猪! 自己死有余辜就算了,还把我和杨博也拖下水去! 现在皇上捏住了自己和杨博的命脉,要价肯定也高了。 这么娴熟的一招,莫非又是世子在幕后操办。 保下胡宗宪之后,朝堂上明眼人都知道,胡宗宪一党现在不叫严党,人家改换门庭,叫世子党! 世子党啊! 统筹处的赵贞吉、徐渭、杨金水抓钱粮。 胡宗宪、刘焘、谭纶、曹邦辅、王崇古,以及戚继光、俞大猷、卢镗、刘显抓兵权。 今天仁寿宫大殿上,皇上的一番话,透出很明显的意思。 胡宗宪和谭纶带着戚继光入京,抓九边的军权。后面可能会提拔九边将领,或者从东南调人。 刘焘留在东南,继续坐镇主持大局。卢镗、俞大猷继续统领水师... 这段时间,亲朋好友们的来信,话里话外都在抱怨,浙江水师和福建水师,把东南海面封锁得连一条黄花鱼都游不过去。 统筹处与水师沆瀣一气。 统筹处发牌照,水师认牌照。 没有牌照,水师一律抄没,货品由统筹处交与其它商号拍卖,六四分。 水师分六,统筹处分四。 搞得现在水师清剿走私海船,比清剿倭寇还要积极。 聪明啊! 统筹处只抓海外商贸,绝不上岸。 不欺行霸市,不侵贪田产,不占山开矿,它只盯着海上。暗地里吃下最肥的一块肉,还万法不沾。 海外商贸,原本就是个颇有争议的事情。从正德年间,恢复前宋抽分制度后,海禁就名存实亡了。 现在皇上秉承祖制,大体上维持所谓的海禁。 但是又顾及民生民计,网开一面,赐下海商牌照给百姓们经营生财。 刀切两面光的主意,肯定是世子出的无疑了! 现在皇上又要让世子党把手伸进九边和京营...这是多大的恩宠啊,说不好听点,储君裕王殿下都没有这么大的势力。 裕王府最大的实力就是那么几张嘴,吵架的时候比别人嗓门大! 果真是皇上的好圣孙啊! 徐阶和杨博对着冥思苦想了一会,徐阶开口说道:“杨公,我们坐着这里对着发愁也不是办法,要不你先去跟高阁老商议商议?” 杨博一愣,我跟高新郑有什么商量的? 可是转念一想,原来是这么回事。 码得,你徐阶也不是什么好人,也是个玻璃球,滑不留手。 不过徐阶的话虽然有推脱之意,却说到点子上。 杨博也不矫情,起身拱手道:“好,少湖公,老夫先去跟高新郑商议商议,有了结果再与你说道说道。” “好!杨公请!” 送走杨博后,徐阶对心腹书吏道:“去,把张叔大请来。” “是!” 坐在值房里等张居正,徐阶想起此前自己说到世子,张居正忍不住面露苦笑,当时还不大明白,现在懂了。 这样的学生,确实不好教。 做世子的老师,比做裕王的老师,要辛苦千百倍,但是更有前途。 要是他能在世子那里站稳脚跟,自己的衣钵,倒是可以交给他了。 第五十二章 接牌的众人(二) 张居正匆匆赶到。 徐阶把上午在仁寿宫大殿发生的一切,简略地说给张居正听。 张居正忍不住喉结上下抖动着。 知生莫如师啊! 张居正猜得出,今日仁寿宫大殿上的这一幕,多半是世子跟皇上商议出来的。 “老师,这盘棋,关键点在香河大捷。戚继光带着东南陆战营,二十天从东南乘舟赶到京畿,还大败把都儿的多罗土蛮部。 有此大捷,这盘棋,就全活了!” 徐阶一拍座椅扶手,不愧是我的得意门生,一下子说到点子上了。 “没错! 有了香河大捷!皇上腰杆就直了,说话有底气了。可以义正言辞地拿下杨选、徐绅,治他们的罪。 而杨选、徐绅他们,背后连着兵部杨公和为师我啊。要是杨公和为师不识相,这次京畿大乱的罪过,就得为师跟杨公,跟杨选和徐绅一起背。 这么大的罪过,为师和杨公,怎么背得动!” 看着老师徐阶垂头丧气的样子,张居正知道,老师并不是杨廷和、杨荣那样心中坚持抱负,又颇多心计手段的人。 老师已经没有太多的抱负,只剩下心计和手段了。 “老师,胡宗宪、谭纶入主宣大山西和蓟辽诸镇,而成国公总理京营戎政,也只是块招牌,想必朱国公心里也有数。” 徐阶点头道:“有数。朱希忠心里要是没数,能成为勋贵中最得圣眷的人?” “世子可以打着学习的旗号,在胡宗宪和谭纶的配合下,把手伸进京营里。外有蓟辽和宣大,内有京营,皇上这是想干什么?” “你说呢?”徐阶反问了一句。 “学生不知。” 徐阶起身,走到门口,左右看了看,示意心腹看住走廊,不准任何人靠近门口。 关上门走回来,在张居正身边坐下,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道:“太医院有消息,说皇上丹毒颇深,龙体不大好。” 张居正吓了一大跳,这才明白老师为何如此谨慎。 “皇上自己知道?” “自个的身体,自己不知道吗?皇上多精明的人,真以为那些真人随便画几道符就能骗过他。” “那皇上这是?” “还有一个消息。” “老师,什么消息?” “德安府传来的消息。” 张居正又一惊,“景王殿下怎么了?” “他被下诏出京就藩,痛失储君机会后,在德安王府日夜笙歌,狂酒纵色,身子骨垮了。” 张居正眼珠子一转,“老师是说景王殿下,身体可能会出意外?” “是的,景王薨了,裕王殿下就再无后顾之忧了。可是他又平庸,无太多主见,皇上担心啊。” “学生在裕王府行走时,听说侧嫔有孕。裕王还春秋鼎盛,此后定会多子嗣。皇上担心裕王即位后,会有变故发生,动摇世子地位?” 徐阶也不直接回答,“皇上做事,一向深谋远虑,这一点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是深有体会。 叔大,你心里有数就好。你虽然也是裕王府侍讲,但是论起信任,你远不及高新郑他们三位。 反倒是世子这里...胡宗宪、谭纶等人,都是当世雄才,通识时变,勇于任事。却不是调和阴阳、辅政平衡之人。叔大啊,为师遍观与世子相熟的人里,唯独你有这份本事。” 张居正心里猛地跳动,老师暗示的很明显。 “世子比皇上难伺候,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其实更好伺候。” 张居正不想再就这件事讨论下去。 皇上身体如何,这是天大的机密。 就算他几年后龙驭宾天,还有裕王殿下,他才二十多岁,还很年轻,谈这些为时过早。 “老师,杨选、徐绅和胡宗宪之事,兵部杨公应该跟您好生商议,难道您跟他商议好了?” “商议好个屁!我俩坐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发了半个时辰的愁,干脆叫他去跟高新郑商议。” “跟高新郑商议?”张居正有点不明白老师徐阶的套路。 “胡宗宪出掌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镇,最紧张的是晋党啊!”徐阶点了一句。 张居正恍然大悟。 对,是晋党。 晋商为何富足为北方第一? 一是有解池的盐,二是把持着与关外的贸易。 尤其是贩运茶叶、丝绸等物北出边关,换取牛羊马匹回来,暴利啊! 有时候还会走私粮食、食盐、铁器等朝廷明令禁止的货品,那就是暴利中的暴利。 晋商要维持这条获利丰厚的财路,就得与山西、大同等关镇的边军关系良好。 晋商的手段之一就是通过与晋党连结,扶助晋党在朝堂上进步,获取高位和权势,再反过来影响山西、大同关镇的边军将领。 高拱虽然是河南新郑人,但原籍山西,又因为身份特殊,才干殊卓,被推为晋党领袖。 而杨博是蒲州人,是晋党骨干。 现在胡宗宪要出掌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镇,背后还有一个让东南世家头痛的统筹处,晋商和晋党们自然也会头痛,必须好好商议一番。 张居正明白了,也清楚老师真实的想法。 胡宗宪等人从东南离开,江浙党压力倍减,他们乐得看到晋党跟胡宗宪等人斗得你死我活,坐收渔翁之利。 老师,你的理想抱负呢? 难道全部消散在位极人臣、荣华富贵中了吗? 消散在与严党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二十年里吗? 但是张居正问不出口。 他迟疑了一会,脱口而出的却是另外一番话。 “老师,你打算暂时退避?” “叔大,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当下时局,容不得我不退啊。” 老师,你当然可以这么说。 你一退,就能从杨选、徐绅案中全身而退。 你一退,就能坐视胡宗宪等人与晋党恶斗。 你一退,就能正式成为内阁首辅。 张居正心里有些寂寥。 当初在翰林院以庶吉士进修时,自己是雄心壮志、抱负不凡,要改变朝堂和世间的一切积弊,让大明国强民富,创建一个太平盛世。 老师你也悉心教习我,鼓励我不要轻易放弃... 现在我没有放弃,老师你却彻底放弃了。 张居正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高拱背着双手,在值房里急躁地来回走动着。 杨博皱着眉头问道:“高阁老,你在这里转了几十圈了,转得我头都晕了。到底怎么个章程,你心里有数了吗?” “杨公,山西、大同、宣府三镇,关系重大,稍微出点纰漏,就是地动山摇。胡宗宪是勇于任事,可生性急峻,我担心他心急之下,好心办坏事。 何况他是严党!” 杨博摇摇头:“胡宗宪现在不是严党。” “他怎么不是严党?” 杨博有点恼火,正事你不去考虑,操心什么严党不严党的? 严党还有什么蹦头? 这根本不重要! “高阁老,胡宗宪是不是严党,你我怎么认定的不管用,关键是皇上怎么看。现在在皇上的心里,胡宗宪、谭纶,是世子党!” 听完杨博不客气的点破,高拱一时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世子党! 如果真是这样,那必须好好斟酌一番。 今天上午仁寿宫大殿里,这对祖孙俩,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第五十三章 彻底倒台的严党 嘉靖四十二年秋九月。 京师西门外,萧杀疏廖。 西山的满山郁翠,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枯黄。 十里铺驿亭,朱翊钧、胡宗宪、徐渭等人站在亭里,目送着两辆马车,在远处的大路上缓缓行进。 老藤枯树昏鸦,断肠人在天涯。 前面两辆马车里,一辆坐着前内阁首辅,权倾天下的严嵩。 一辆装着严嵩的独子严世藩,刚从菜市口拉回来的他躺在棺材里。 “介湖公心里还是有怨愤啊。”朱翊钧说道,“他觉得我和皇爷爷,把他的独子又卖了一回好价钱。 任何父母都会觉得自己孩子有小过,无大错。介湖公想必也是如此,在他心里,他的庆儿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 胡宗宪和徐渭对视一眼,不知道如何回答这番话。 经过两三个月的扯皮, 几件朝野上下瞩目的大事,终于落定。 癸亥之变,自然由前蓟辽总督杨选、顺天巡抚徐绅把责任扛了起来,他们被嘉靖帝下诏,连同“临阵脱逃”的副将胡镇等人,秋后问斩在菜市口。 巡边按察副使卢镒,参将游击冯诏、胡粲、严瞻等人免死,或戴罪立功,或免职为庶民。 在菜市口被一同问斩的还有严世蕃及其同党罗文龙。 严世蕃被判秋后问斩后,严嵩上辞呈,被嘉靖帝批准。 今天是年迈的严嵩带着儿子的棺椁,踏上回乡的漫长之路。 “世子殿下,今日你不必来送介湖公的。” 胡宗宪转换话题。 是的,朱翊钧的身份特殊,他来送严嵩回乡,会造成不好的影响,也会让很多人产生联想。 皇上是不是对严阁老旧情不忘? “不,我不来,汝贞先生也就不好来了。”朱翊钧直接了当地说道。 胡宗宪和徐渭对视一眼。 确实是这个道理。 “我来也无妨。少湖公,新郑公,他们都猜得出,我跟介湖公有协议默契。联盛祥分号在袁州府,给严府买下三千亩水田的事,瞒不住他们的。” “殿下,联盛祥号给严府买水田?” “对,三千亩水田,挂在严氏祠堂祭田名下。严府的家底,在严世蕃获罪被抄没时,早就被抄空了。 介湖公五世同堂,几十口人,开销巨大啊。内阁前首辅饥寒交迫,困死在原籍,史书上会给皇爷爷记上一笔的。” 有情有义的世子殿下啊! 胡宗宪忍不住问道:“殿下,你如何评价介湖公?” “肯定不是好人,是奸臣,这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他的儿子严世蕃,死有余辜!” “那殿下还来送他?” “至少严府名下,没有二十一万良田啊!”朱翊钧感叹了一句。 胡宗宪和徐渭敏锐地察觉到,世子在内涵内阁新首辅徐阶! “去者已去。介湖公此次致仕离京,回原籍荣养,严党自此烟消云散。汝贞先生,你也不必再有顾虑了。” “臣知道。”胡宗宪应道。 他心里有数,自己已经从严党脱身,成为世子党首领。 “坐,汝贞先生,文长先生,我们在这里坐会,难得出来一趟,在这里看看京师西山的秋景。” “是。” 冯保带着小黄门上前,在亭子里摆下三张凳子,中间摆上一张小圆桌,上面有水果好茶水。 “请!” “谢殿下!” 喝过一巡茶,朱翊钧开口道:“汝贞先生,你就任山西、大同、宣府总督已有月余,也走过附近的不少卫所关隘,有什么想法?” “殿下,其实九边所有边军的根结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粮饷。” 听了胡宗宪的话,朱翊钧默然了。 是啊,明军不满饷,满饷便无敌。 粮饷确实是明军最大问题,它直接改变明军的基础结构,对明军的战斗力造成了极大的损害。 朱翊钧斟酌地说道:“太祖皇帝在边塞实行卫所制,官兵一边戍边一边军屯,自力更生,粮饷自给自足。太祖皇帝还自豪地宣布,边军粮饷自此不要地方百姓一粒一文。 可惜,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从永乐年间开始,边军粮饷已经没法自给自足。然后朝廷想发设法筹集粮饷,行开中法,兴商屯,左支右绌,窟窿越滚越大。 到本朝,每年朝廷要往九边填折银四五百万两的粮饷。户部是苦不堪言,地方也是苦不堪言。 可粮饷所需越滚越大,边军战斗力却是日渐的下降。关外北虏,谁都可以来打一下边关,敲诈勒索一番。战斗力下降,就需要更多的兵员。兵员越多,所需粮饷越多... 就此,九边就像趴在大明朝身上一条巨大的蚂蟥,日夜不停地吸着血。可你还不得不让它吸。” 胡宗宪和徐渭万万没有想到,世子对九边武备,有如此深刻的认识,那么交流起来就轻松多了。 “殿下所言极是。臣与文长先生多有沟通,九边之事,关键在于粮饷。而粮饷糜烂,在于卫所的崩坏。 太祖皇帝在边塞设卫所,一边戍边一边军屯,本意不错。可惜随着卫所军官世袭,这些田地或被卫所军官侵占,或被本地世家大户侵。 军户无田无地,只能沦为佃户,一门心思在耕地上,也没有心思去操练打仗。成为大地主的军官和地方世家勾结,为了自己的利益,隐瞒军户青壮,宁可让他们留在家里给自己种地,也不愿放出去打仗...” 胡宗宪也谈了自己的看法。 朱翊钧听完后,有些观点不同意,直接反驳道:“汝贞先生,你说九边粮饷糜烂在于卫所崩坏,我倒觉得,卫所制本身就是个错误。 或者说,卫所制国朝初期还有稳定军心、巩固地方、加快生产恢复的作用。但是很快就与实际情况相背离,该改时不改,结果成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胡宗宪和徐渭非常吃惊,世子殿下怎么敢质疑起祖制来? 想到嘉靖帝御极四十多年来,不知质疑和修改了多少祖制,连永乐帝的太宗皇帝庙号,都能给你改成成祖庙号。 心中也就了然。 这对祖孙,还真是一脉相承。 “世子殿下,你说卫所制当早改,臣不知从何改起,还请指点教诲。” “无妨。卫所制,是太祖皇帝鱼想要,熊掌也想要。既想让边军守边,又要让他们自力更生,自给自足。想得太美好了。 洪武年间,弊端就出现了。边塞卫所军士们,不仅要承担戍边、操练等日常武备,还要开荒、种地、照料、收粮。 天底下最苦的两样事都让边军军士们做了。 可这就完了吗?怎么会完! 粮食收上来,还得解送到官仓。贪官污吏横行,缺斤少两是常事。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不够完赋缴税的,只能做些零工,帮下佣,挣点钱去填窟窿。 可是卫所士兵上头还有军官,还得无偿给他们家的田地耕种干活。然后地方有什么破事,铺路架桥、修葺城池,因为边塞本来就百姓稀少,这些徭役自然就落在附近的卫所士兵头上。 这是边军吗?连关外北虏的奴隶都不如啊! 这样的边军谁愿意做? 所以永乐年开始,边军军户大量地逃走。逃了又补,补了又逃。后来,军户指望不上,朝廷只好募兵戍边,卫所制就成了摆设,累赘...” 第五十四章 先练新军吧 听了朱翊钧的话,胡宗宪许久说不出话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世子殿下对九边情况的认识,不仅比自己要深刻,还要悲观。 这话怎么聊下去? 自己认为九边卫所制缝缝补补还能再用上一会。 世子却觉得九边卫所制就是块破布,没有丝毫缝补的意思,还是早点毁灭吧。 意见不一,那自己筹划许久的九边整顿计划,世子殿下肯定不会同意。 可是按照世子殿下的想法去整顿,等于是把九边重新翻过来,地动山摇,巨大的风浪,谁都扛不住。 朱翊钧看出胡宗宪的犹豫,开口安慰道:“汝贞先生,我知道我的想法很激进。只是要想找到病源必须深挖,不能讳疾忌医。要敢于正视,勇于直面。这样才能找到问题最根本的原因。 根源找到了,如何医治,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们不能说右手上长了个脓包,就要把右手砍下来。” 胡宗宪听懂了,连连点头。 “世子殿下,你觉得该如何医治九边的病?” 关于这个问题,朱翊钧想过很久,一时间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 但是后世有人提供了一个解决类似问题的模板思路。 练新军。 练一支从内到外都崭新的军队。 首先它的战术战法要新,练出来后战斗力要碾压旧式军队,以一打十是基操。 其次它的人事和粮饷要完全独立,官帽子必须脱离兵部掌控,钱袋子必须脱离户部和地方的掌控。 否则的话,练得再好,在那个泥潭里滚上几年,还是一滩烂泥。 等新军练出来,找关外不长眼的北虏当磨刀石,好好打上几仗。只要能打上几场胜仗,这支新军就算成军了。 自己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不管以后是有人想掀自己的桌子,还是自己想掀别人的桌子,都能镇得住场子。 朱翊钧想把练新军的重任,托付给戚继光。 首先他是后世公认的练兵大家,至少当世没有谁练兵能练得过他。 其次他对火器等新式武器和战术不排斥,还善于学习和吸收。 朱翊钧是知道热兵器是未来的趋势,可终究是纸上谈兵。 如何在当下的条件,有效地运用火器,发挥出最大的效果,朱翊钧知道自己肯定不如实战经验非常丰富的戚继光。 所以朱翊钧在密诏里点名叫戚继光带兵北上驰援勤王,还派人把锦衣卫关于把都儿、辛爱部的军情,通过统筹处的渠道,在天津卫候着,戚继光一到就马上通报给他,然后随时共享最新的动态。 有了这些最新的军情,戚继光才能在香河附近诱惑把都儿上当,以逸待劳,打得把都儿措手不及。 戚继光的香河大捷,让皇爷爷长了面子,从北虏破边扰境的坑里跳了出来,把锅甩给了文官们。 皇爷爷对戚继光的印象大好,自然会听从自己的建议,加以重用。 “汝贞先生,文长先生,我的想法很简单。以点带面,选一个基本点入手,把根基打好,再伺机破局。 我想借着给蓟州镇编练补充兵马的机会,让蓟州镇总兵戚将军,再兼任一个官衔。” “什么官衔?” “京营戎政训练厅都监。” “训练厅?”胡宗宪马上听出朱翊钧的弦外之意,“为蓟州辽东、宣府大同等镇编练新兵?” “对,九边边军战斗力低下,我们一步步来。先给九边编练出有战斗力的新兵,练出一批轮换上一批。 在编练成军前,先挂在京营名下,就叫新军营。 朝野都说统筹处要接管九边粮饷,开玩笑,那是个无底洞,金山银海也填不满。再说了,九边粮饷,牵涉方方面面,统筹处只是皇督民办的机构,能有几斤几两? 统筹处为皇爷爷分忧,但必须量力而行,先把新军营的粮饷担负起来,其余的以后再说。” 胡宗宪和徐渭交换着眼神。 世子这一招,有意思。 新军营,由戚继光编练,粮饷由统筹处负担,想必士兵选拔、军官铨选都自成体系,在训练厅里打转。 兵部、户部和地方都插不上手,也就没法渗透和掌控它。 至于新军营什么时候编练成军,还不是世子说了算。 “九边的事,先这么办。汝贞先生,你和子理先生(谭纶),一西一东,拱卫大明北境的安危。先以整饬为主。清理积弊,修葺城塞,点验兵额,汰劣留良。 戚将军编练新军营的事,你和子理先生多多支持就是了。” 胡宗宪见朱翊钧不愿说得太深,只能拱手应道。 “是!” “汝贞先生,我知道,东南水师是你一手打造出来的...” 这话朱翊钧说得没错, 嘉靖三十二年(1554年),负责东南剿倭的胡宗宪针对倭寇来去飘忽不定,海岸线漫长难守,沿海地区随时可能遭受倭寇焚掠的情况,决定建立沿海防御系统。 他组织人员把沿海倭情、地理形势及抗倭措施编成《筹海图编》,分发各地,指导抗倭作战。 力主缮甲造舰,修造大小战船数百艘,多置火器,如鸟铳、火炮、喷筒、火箭等。 在浙江沿海设海盐、澉浦、乍浦三大水寨,招募苍山、福清等船近百艘布列各港待命。 在福建沿海设立哨兵,置烽火门、小埕、南日、浯屿和铜山五大水寨,招募福船上百艘。 分以四参将六总兵统之,不管有没有警报,定期率队出海巡戒,遇到海寇必须力战,否则斩首不饶。 只是这些水师分散,或只是拘于近海防御,或配于戚继光、俞大猷等将领,属于从属部队,但已经属于明朝真正的水师。 后来朱翊钧要求胡宗宪组建完整的水师,掌握东南制海权,就是有此基础,他才能一下子拉出一支有战斗力的水师来。 “现在你调任宣大,东南交由仁甫先生(刘焘)坐镇,水师分由卢、俞两位将军执掌,能确保地方无虞,顺利清剿残余倭寇?” “殿下,仁甫兄乃嘉靖十七年进士,精骑射,通韬略。此前在西北任职,熟悉边防戎务。后调任东南,以为臣的副手。转战于浙闽沿海,斩获无数。戚元敬曾在他麾下任参将,得他举荐,臣才得知元敬大才。 东南诸将,皆服其威信...” “那就好。”朱翊钧看了看天色,干脆利落地起身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城吧。” 坐在马车上,胡宗宪忍不住问徐渭,“文长兄,今日世子问话,只问了一半,什么意思?” “很简单。汝贞兄,九边的事,你和子理兄尽心尽责,届时尽量配合就是,世子殿下应该是另有乾坤。 其实他更担心汝贞兄、子理兄和戚将军陆续调离东南后,那边会不会反复?” “不会!”胡宗宪斩钉截铁地答道,“刘仁甫镇得住!世子当初指点我建立水师,是绝妙之招。 浙江福建两水师,只会越战越强,有他们在,再加上王如龙等人统领的陆战营,倭寇难成气候。 倒是广东,以及从福建逃入江西的山贼,有愈演愈烈之势。但是有曹邦辅和王崇古,加上汤克宽、刘显足以应付。” “那就好!你这么一说,世子也就放心了。”徐渭劝道,“京畿不比东南,如履薄冰,世子让你和子理外居关镇,反倒是对你们的保护。 严嵩一去,徐阶成为首辅,高拱为次辅。暗潮涌动啊!” 第五十五章 捐输赈济统筹局 “恭喜徐老先生,贺喜徐老先生迁为元辅!” 内阁值房里,高拱、李春芳、新补进来的阁老严讷,就连常在西苑入值的阁老袁炜,都出现在这里,一起向徐阶拱手贺喜。 徐阶终于成为内阁首揆,千年老二终于翻身做了老大。 身穿一身崭新绯袍官服的徐阶精神抖擞,嘴角挂着笑,客气地回着礼:“诸位客气了,都是为君分忧,报效朝廷。” “徐老先生荣任首揆,定能总百官,平庶政,理阴阳,经邦国。”高拱笑眯眯地说道。 徐阶眼角一跳。 老高,你这是在给我挖坑啊! 你说的这些,是一国宰相,我只是内阁首辅,说白了只是皇上咨政票拟的领班而已,跟宰相差得远。 你说的这些话,传到西苑,是在给我上眼药啊! “高阁老,你也是内阁一员。我们都是在为皇上分忧。其余的,都该是六部和都察院做的。我们做臣子的,先要谨守本分,恪守职责。” 徐阶不温不火地还了一句,一时兴起,提起毛笔,在值房屏风上写下三行字。 “以威福还主上。” “以政务还诸司。” “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高拱等人看着这三行字,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声好。 “徐阁老一手好字!” “徐阁老写得好!” 众人看着意气奋发的徐阶,神情各异。 仁寿宫偏殿,嘉靖帝看着内侍抄录的纸条,看了三遍,冷笑一声,递给旁边的朱翊钧。 “钧儿,你看了徐阁老的这三句话,有什么感想?” 朱翊钧看完后,毫不迟疑地答道:“觉得甚是虚伪。” “虚伪?”嘉靖帝乐了,“好孙儿,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看法的?此三行话一出,朝堂沸腾,赞誉有加,为徐阁老博得一番美名。” “以威福还主上。难道此前皇爷爷被严嵩一党欺君,连威福都被夺走了?现在需要他徐阁老来还主上?” “哈哈!”嘉靖帝哈哈大笑。 满朝有心人都知道,严嵩一党,只是嘉靖帝的工具人,非常合格的工具人,用起来顺手,所以用了二十年。 你要说严党把嘉靖帝的威福夺走了,严嵩第一个要跟你拼老命。 “以政务还诸司。这句话难道说此前国政专擅在一处,是哪处?内阁?徐阁老此前身为内阁次辅,内阁擅权,他岂不是主谋之一? 专擅在六部?大明皇诰国律,六部行的就是国政擅专之权啊。” 嘉靖帝挥了挥衣袖,在凳子上坐下,拿起一个瓜果吃了起来,化身为一位吃瓜群众,继续听朱翊钧讲。 “以用舍刑赏还公论。难道此前的用舍刑赏不公?为什么不公?是皇爷爷御极不公,还是内阁咨政不公,又或者六部处事不公?现在需要他徐阁老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嘉靖帝仰天大笑,指着朱翊钧开心地说道:“好孙儿,想法够刁钻!” 朱翊钧也笑着答道:“徐阁老接任首辅,不想着找出朝政积弊,不想着如何除弊革新,先忙着给皇爷爷,给六部,给朝堂文武百官许好处。 好一个持正应变!在孙儿看来,骨子里里行的都是沽名钓誉、保位固宠的举措。” 嘉靖帝笑了,“好孙儿,你现在知道朕为何叫徐阶在严嵩底下,做了二十年的副手?严嵩一党,只要利,不要名,多少能办些事情来。 徐阶一党啊,既要利,也要名。好处占尽,却打着爱惜羽毛的旗号不肯办事。你说的没错,虚伪,伪君子!” “皇爷爷英明。严嵩一党是真小人,你给他们好处,他们就愿意踏踏实实办些实事;徐阶一党是伪君子,名利都要占尽,还不肯湿鞋。” 嘉靖帝笑得更加欣慰:“没错,真小人有真小人的用法,伪君子有伪君子的用法。孙儿,你要牢记。” “孙儿记住了。人尽其才,物尽所用。就算是一张草纸,在如厕时也能派上大用场!” 嘉靖帝笑得前俯后仰,指着朱翊钧,手指抖个不停,突然呛到,连声咳嗽。李芳连忙在他背后轻轻地抚摸拍打。 “你这混小子!无法无天了!” 朱翊钧端着一碗茶,双手送了上去。 “皇爷爷别呛着了,喝口热茶顺一顺。” 嘉靖帝接过热茶,喝了两口,顺了顺笑岔的气。 “成国公是用心办事的人。今儿上奏章,奏请设立京营训练厅,专事给九边训练新兵,先从蓟州镇练起,兵员从东南、九边等地择优选录,粮饷从优,就叫新军营。 新军营兵籍名册暂且放在京营戎政衙门里,嗯,这衙门叫个什么名字呢?” “皇爷爷,不如叫京营戎政督办处。” “京营戎政督办处?哈哈,再过两年,可以把京营二字去掉,戎政督办处。” 嘉靖帝意味深长地说道。 朱翊钧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两人对视一笑,嘉靖帝继续说道:“等新军营训练成军,操练考校合格分发九边诸镇,再把兵籍名册移交给兵部就是。” “谢皇爷爷。” 一只老狐狸,一只小狐狸,都知道训练厅和督办处玩得什么花样,只是都不点破而已。 “癸亥之变,还有此前的庚戌之变,朕就知道,九边的兵,都被那些文臣们不知祸害成什么鬼样子。 朝廷辛辛苦苦筹集的粮饷,在这些文臣中间转手,一转二转三四五六转,每转一手漂没一次。最后落到官兵们的手里,只剩下些连狗嫌弃的残渣!” 这些腌臜事,朕心里有数,想改,却没有那份魄力。当年朕的堂兄,武宗皇帝驾崩得不清不楚,跟这些破事不无关系啊。 现在倒是改的好时机。文臣里已经没有杨廷和、杨一清这样通炼权变、精明强干的人了。看看徐阁老,就知道现在的文臣都是一群贪名利忘义理的碌碌之辈。” 嘉靖帝喟然感叹道。 朱翊钧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 皇爷爷虽然有些话说得极端,却有几分道理。 经过于谦、商辂等文臣的不断努力,文官集团通过官帽子和钱袋子掌控了九边边军和京营军队。 皇爷爷的堂兄,正德帝想夺回军权。 任用刘瑾等八虎,拉拢边将、清丈屯田、开拓财源,跟自己暗中做的事,异曲同意。 只是他做的操之过急,用的刘瑾等人又所托非人。加上当时的对手,杨廷和、杨一清,都是一等一的权谋大家。 很快铩羽而归,最后还落了个不明不白的驾崩。 皇爷爷即位后,审时度势,挑起大礼仪,用权谋手段把杨廷和、杨一清等人给ko了,但他没有正德帝那份的雄心壮志。 反正这江山是捡来的,只要自己过得舒坦,还管那么多干什么? 现在轮到自己跟文官集团们斗智斗勇,抢回属于皇权的东西。 皇爷爷虽然没有那份雄心壮志,但他支持自己去争去抢。 因为他自己的权力,就是从杨廷和等大臣手里争来的,抢来的! “钧儿,新军营的粮饷,统筹处要筹备好,不要出岔子。”嘉靖帝再次叮嘱道。 “孙儿记住了。只是皇爷爷,最近不少大臣谏官,以东南肃清为由,连连上奏,要求裁撤统筹处。孙儿想,这统筹处该不该换个马甲了?” “换马甲?” “就是换个招牌。” 嘉靖帝眼睛一亮,“怎么换?” “这几年黄河、淮河水患不断,西北干旱,东南台风,湖广洪水,天灾人祸,百姓困苦。朝廷力量有限,于是东南为首的义民善商为君分忧,为国解困,愿意输捐,赈济灾民。 皇爷爷,可改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为捐输赈济统筹局,以海商专营权牌照为捐输奖励,加上海商课税等获利,用于赈济灾民。” 嘉靖帝的眼睛都成灯泡,闪闪发光。 朕的好圣孙,这主意出得好。 捐输赈济统筹局,专事赈济各地灾民,多么高大上的理由啊! 谁还敢瞎逼逼,朕叫他身败名裂! 第五十六章 一团和气 内阁议事堂。 “一团和气”的字幅前,徐阶坐在上首位置,两边分别是次辅高拱和阁老李春芳,新补得的阁老严讷。 另一位阁老袁炜又在西苑入值,忙着给嘉靖帝写青词。 “元辅,都察院一堆的弹劾统筹处的奏章,都被留中了?”高拱高声问道。 “东南倭患基本肃清,那么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是该撤了。”严讷也出声附和道。 文臣们都不是傻子,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这种独立于朝廷经制外的敛财渠道,是他们的肉中钉、眼中刺。 以前皇上打着东南剿倭的旗号,大家只能暂时容忍。 剿倭是大事,是国策! 必须得剿。 可是你户部又掏不出钱饷来,东南义民善商,愿意为君分忧,愿意以某种方式捐输粮饷,助朝廷剿倭,谁也不好说什么。 终于等到东南倭患基本肃清,胡宗宪、谭纶、戚继光北调九边,曹邦辅、王崇古、汤克宽、王如龙、刘显调广东、江西追剿山贼,那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也该撤了。 天经地义! “都被司礼监留中了!”徐阶淡淡地答道。 “那不行!”高拱愤然地说道,“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就该专事统筹东南剿倭粮饷。现在东南倭患肃清,还留着干什么?要成为营私敛财,与民争利的祸害吗?” 高拱一边说着,一边瞥了一眼李春芳。 这事是你的好学生,裕王世子殿下做的好事! 你当老师的就不管管? 同样是做老师,教出来的学生怎么大不一样啊!你看我教出来的学生,裕王殿下,多乖啊! 看看你教出来的学生,世子殿下,简直就是齐天大圣! 李春芳接到高拱不明觉厉的眼神,也是淡淡一笑。 有本事你把世子教成裕王殿下的模样,我认你做祖师爷都可以。 严讷在一旁附和着:“徐阁老,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朝野非议汹涌,尤其是东南士林,对其深恶痛绝。 你身为内阁首辅,当站出来,指正纠偏啊。” 徐阶一摊双手,“没法子,弹劾不了。” “什么叫没法子,弹劾不了?难道事关西苑,我们就要坐视不管了?”高拱还是一脸老愤青的模样。 “统筹处都没了,怎么弹劾?”徐阶反问一句。 “什么?统筹处没了?怎么没了?它自己裁撤了吗?什么时候的事?”心急的高拱一口气问出好几个为什么。 徐阶不慌不忙地说道:“没裁撤,换了块牌子。” “换了牌子就不能弹劾吗?它换了块什么牌子?凌霄宝殿吗?”高拱讥讽地问道。 “人家现在叫捐输赈济统筹局。” “捐输赈济统筹局?”高拱和严讷对视一眼,念着这个名字,顿时觉得大事不妙。 徐阶继续说道:“以东南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等十五家商号,联名上疏,感念近年大明各地水患干旱不断,百姓困苦,愿意捐输钱粮,用于赈济灾民。 皇上圣心甚慰,颁下诏书,赐海商专营牌照以为捐输奖励,并以海商课税,购置粮草布帛,赈济灾民。 然后捐输赈济统筹局专事此事,还是皇督民办。只是人家不再筹集东南剿倭粮饷,改为劝捐输助,赈济天下受灾百姓。” 高拱和严讷就像吃了一碗苍蝇一样。 还是西苑套路深啊,会玩啊。 看到高拱和严讷的神情,徐阶心里舒服多了。 早上我看到这份批红时,也跟吃了一碗苍蝇似的。 可苍蝇不能我一个人吃,得大家分享,一起吃! 高拱有点束手无措。 这还怎么弹劾? 弹劾不该劝捐输助,赈济天下灾民? 想被喷死就只管上奏章。 可是不弹劾,捐输赈济统筹局正式运作,威力会比粮饷统筹处更大。 皇上忧心三大殿修得不够虔诚,捐! 皇上忧心新军营粮饷没有着落,捐! 皇上忧心蓟辽宣大边军将士贫苦,捐! 都是义民善商为君分忧,你敢让他们不捐? 捐着捐着,大明少府就越来越成气候了。 以前文官们还能用赋税度支勉强约束住皇上。 一旦统筹局成了气候,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以后怎么约束皇上? 看着高拱和严讷一筹莫展的样子,徐阶心里暗喜。 叫你们暗中跟我做对! 当初老夫带着江浙党,跟统筹处斗智斗勇,你们为了党争,在后面拼命地扯老夫的后腿。 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猪队友,才让统筹处坐大。 皇上尝到了大甜头,怎么可能会轻易舍弃。现在换了个马甲继续来,还把新军营和九边的事都隐隐地接了过去。 该轮到你们头痛了吧! “徐阁老,统筹处的危害,你我都心知肚明。现在换了牌子,换汤不换药,我们该进谏的还得进谏! 你是内阁首辅,得领着我们拿主意啊。” 看到高拱服软,徐阶心里一乐。 说句软话就想让我上去碰个头破血流,你当我是刚入仕的热血进士? 不过高拱的话也没说错,不能坐视不管,真要是让统筹局以大明少府的身份坐大,以后文臣们没有好日子过。 “老夫听说户部主事海瑞海刚峰,这些日子四下奔走,收集了不少统筹处的证据,正在拟写弹劾奏章。” 徐阶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有点飘忽,“老夫还听说,海刚峰这几月省吃节用,攒下一笔钱,近日买了口棺材,摆在自家院子里。” 高拱拔高了声音惊问道:“海刚峰要死谏?” “西苑是铜墙铁壁啊,海刚峰是满朝正义之士中,头最硬的,不妨就让他碰一碰吧。” 徐阶淡淡地说道。 当初你们把他从浙江调到京师,担任刑部主事,为了什么? 还不是要把老夫的表弟和表侄问成死罪,狠狠地打老夫的脸,好给你高新郑这位新阁老立威长脸。 好了,我表弟表侄去见我府上太夫人了,我的脸被打肿了,你高拱也立威了,现在好了,也该功成名就的海瑞出出力了。 当初我费尽心思,把他挪到户部去,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众人默不作声,都达成了默契和协议。 突然,有书吏在门口叫唤道:“不好了,四位阁老,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 “都察院有两位御史,刚刚去午门叩阙递交谏书。结果冲出来一群小黄门,拳打脚踢,把这两位御史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 人被抬回都察院,王中丞都气疯了,点齐了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十三道监察御史,展纸磨墨,誓死要用弹劾奏章把紫禁城淹了!” “荒唐!”徐阶呵斥了一句,”紫禁城多大,天下所有的纸都用来写弹劾奏章,都淹不了它。” 他扫了一眼,点了李春芳的名:“石麓,劳烦你跑一趟,去把王中丞请来。告诉他,稍安勿躁,等商议好后再做定夺。” “好!”李春芳应道。 他资历最浅,跑腿的事归他。 “徐七。”徐阶又叫着心腹随从的名字,“去打听一下,午门殴打御史的小黄门,为首的是谁。再去司礼监,找陈洪、找滕祥,问问到底有什么幺蛾子。” 高拱心头一动,出了议事堂,找来了心腹,轻声嘱咐道:“你去找尚膳监太监孟冲,问问今天午门的事。” “是!” 第五十七章 谁下的黑手 西苑西安门,黄锦提着衣襟,急匆匆地走着。 出大事了! 午门外小黄门殴打御史,这是谁干的啊! 这是赤裸裸在挑衅! 这是在挑拨内廷与外朝之间的关系,谁心思如此歹毒? 黄锦一脑门的心思,很快就闯进了统筹局的院子里,看到统筹局总办赵贞吉、会办徐渭站在院子里,轻声说着什么。 “黄公!” 见到黄锦,两人连忙上前迎接。 “世子殿下呢?” “在前堂。” “前堂?” “对,在问冯保冯公公的话。” 黄锦深吸了一口气,跟赵贞吉和徐渭拱拱手,走到前堂门口,作揖道:“世子殿下,奴婢黄锦叩见。” “黄公来了,快请进来。” 黄锦进去,一眼看到冯保直挺挺地跪在前堂中间的地板上。 朱翊钧迎了出来,接住黄锦,一起在上首座位上坐下。 “世子殿下,午门的事,你也听说了。”黄锦明知故问道。 “知道了,这不,我在问冯保的话。打御史的十几个小黄门,带头的沙礼,是冯保的干儿子。冯保,这事你怎么交代啊!” “回世子的话!”冯保磕了个头,“沙礼是奴婢的干儿子,可奴婢绝不敢怂恿唆使他去做这无法无天,给主子添麻烦的事情。” “你有在他面前唠叨抱怨过吗?” 冯保迟疑了一下,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回世子的话,奴婢有在他面前抱怨过,说几个御史老是盯着统筹处,给世子找麻烦。” “你听听。”朱翊钧指了指冯保,对黄锦笑着说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啊!这紫禁城里,连只猫儿都长着七八个心眼,你还敢乱说” 随即问冯保:“沙礼这小子在哪里?” “回世子的话,奴婢已经派人去找了。” 朱翊钧转头对黄锦说道:“黄公,还请你也派些人手,把沙礼这厮找出来。” “世子放心,奴婢也派人在找了。闹事的那十几个小黄门,都抓到了,唯独沙礼还在找。” 朱翊钧目光一闪,“冯保啊,我跟你说过的,心,不能浮啊!” 冯保又磕了几个头,心里恨得直痒痒。 沙礼,你个混账,找到你,非抽你的筋,扒你的皮不可! 突然,有一位内宦在门口禀告道:“世子殿下,黄公。” 黄锦马上说道:“世子,是奴婢派去找沙礼的东厂珰头。” “叫进来。” “是。” 珰头走进来,跪下磕头:“奴婢王诚拜见世子殿下,拜见黄公。” “沙礼找到了吗?”黄锦问道。 “回黄公的话,人找到了。在禁内长福宫一个偏僻小院子的杂物房里,上吊死了。” “死了?”黄锦和冯保都大吃一惊。 “死了。”朱翊钧冷笑了几声,“冯保啊。” “奴婢!” “起来吧。”朱翊钧说道,“沙礼死了,你倒是活了。” 冯保猛地抬头,不明就里。 黄锦起身上前,踢了冯保两脚,“还不快谢恩起来!” “是!” 冯保站起身,低头垂手。 黄锦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沙礼要是自做主张,为了讨好你而纠集人手在午门外殴打御史,早就跑来向你献宝讨好了。 现在却莫名其妙地死了...” 冯保悟了,“干爹,是有人暗地里怂恿他做的,看到事情闹大,就灭了他的口。” 朱翊钧盯着他,“你也不傻。我问你,沙礼平日里跟谁往来密切?” 紫禁城里,内宦明争暗斗,没心眼的早就死翘翘了。 沙礼能升任小头目,拜冯保为干爹,肯定有心眼。 这种人,不是外人随便怂恿几句,就敢去午门外殴打御史。 肯定是跟他亲近的几个人,利用他的信任,暗地里下套,才能把他给坑进去。 “回世子的话,沙礼跟尚膳监、司设监的两三个人往来密切,平日里都是以兄弟相称。” “黄公,还要请你让王诚跑一趟。” “是。王诚,世子殿下的话听到了吗?你跟冯保跑一趟,把跟沙礼亲近的那几个狗才都抓起来。” “是!” 冯保和王诚急匆匆离开,房间里只剩下朱翊钧和黄锦。 “黄公。”朱翊钧沉吟一会,开口道。 “世子殿下。”黄锦把头凑了过来。 “这样做,里面的人谁会得好处?” 黄锦知道朱翊钧话里的意思,他想了想,“回世子的话,没人能得好处。” 朱翊钧琢磨道:“既然内部没动力,那驱使他们做的动力来自外面了。” 黄锦心里一惊,世子的脑子转得好快啊。 这种勾心斗角的事,看来是深得皇爷的真传啊。 只是这牵涉到外朝,那范围就广了。 最近因为统筹处的事情,徐阁老、高阁老,户部、兵部,都对世子颇有微词。 中间谁会下手? 又或者说,谁有能力把手伸进内廷? 能在数千内宦中找到沙礼,再找人怂恿唆使他,在午门外干出这么一件泼天的事来,外朝中有这本事的人,不多啊。 徐阁老、高阁老,还有裕王府... 找到线索,顺藤摸瓜,是很简单的事,可是能把幕后黑手翻出来吗? 这件事,皇上一早就听到消息,却一反常态地不吭声,还暗示自己,配合世子。 这是在让世子练手啊。 不知世子会怎么处置这件事。 “黄公。”朱翊钧又开口了。 “世子殿下。” “我听说户部主事海瑞海刚峰,昨天买了口棺材回家?” 怎么跳到海瑞这茬来了? 黄锦不明就里,但老实答道:“是的,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 “他见天来统筹处,又时常泡在户部架阁库里,翻阅卷宗文档,听说写了一篇气势宏伟的奏章,要弹劾统筹处?” 这事东厂上过禀文,世子也翻阅过。 黄锦马上应道:“是的。那份奏章的原稿,东厂的番子有抄件。只是海刚峰对那份奏章还不是很满意,修修改改,一直没有定稿。” “海瑞是孤臣啊。” 黄锦答道:“没错。他在京里,力主严惩了徐阁老的亲族,又弹劾了高阁老两次,兵、户、工、礼、吏、刑部,也被他骂了一个遍。 朝中不少人骂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再臭再硬,也应该有往来密切,说得着,谈得来的几个朋友吧。” “有。一个是礼部主事王耀,一位是国子监司业吴昌,据说都是海瑞中举时,主考官南麟公的学生。” “师门啊。海瑞海青天也脱不离这张网啊!” 朱翊钧顿了一下,又问道:“黄公,王耀和吴昌这两人,能不能请你帮忙查查,谁怀才不遇,仕途坎坷?” 黄锦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世子的思路,怎么比皇上还要飘忽不定啊,我都要跟不上了。 第五十八章 怎么说服海瑞? 国子监司业吴昌,广东恩平人。 嘉靖二十八年,与海瑞同科乡试中举,然后第二年春闱,海瑞落榜,他中了进士。 只是广东地处偏远,被中原和东南士大夫们视为瘴疫蛮荒之地,中进士的人也不多,朝堂势力边缘化。 吴昌历任县丞、知县、州判官,一直在云南、四川等偏远地区磨堪转任。后来得恩师南麟公提携,费了好大劲才调进京师里。 可惜这里藏龙卧虎,吴昌背景浅薄,根本用不上劲,在礼部主事、员外郎上慢慢煎熬,然后在国子监司业任上一坐好几年,看不到前途。 惆怅,郁闷啊! 这天他从国子监散衙出来,转头进到一家醉仙酒楼,坐在二楼常坐的包间里,喝酒买醉,一泄郁闷。 正喝着,包间门口有人敲门。 “谁?” “吴老爷,有客人拜访。” 哦,我这样的孤魂野鬼,还有人拜访? 吴昌好奇了,说道:“请进!” 门开了,伙计站在门口,引入一位青袍襕衫男子。 四十来岁,温润儒雅,一表人才。 “兄台尊姓大名??”吴昌站起身,拱手问道。 徐渭转头,示意伙计关上门,拱手答道:“在下会稽徐渭徐文长。” 吴昌眼睛猛地睁圆,惊喜地问道:“可是户部主事、捐输赈济统筹局会办徐文长先生?” “正是不才。” “快请,快请坐!”吴昌激动地说道。 徐渭徐文长啊! 京师朝野都知道,这位是东南名士。 此前入胡宗宪幕府,帮忙筹划东南剿倭事宜。 关键是他不知怎地就入了世子殿下的法眼,一跃成为统筹处的会办。 这一年多,统筹东南剿倭粮饷有功,被皇上赐户部主事衔,而众人也清楚,他成了世子殿下的心腹。 世子党啊! 最新崛起,朝堂上不容忽视的一股力量。 胡宗宪、谭纶、刘焘、曹邦辅、王崇古,还有隐隐约约的李春芳、赵贞吉、张居正、潘季驯。 这些人中,胡宗宪成了世子党首领,摇身一变,从臭不可闻的严党党羽成了国之干臣,北塞柱石。 谭纶、刘焘、曹邦辅、王崇古等人,以前在东南剿倭,吃苦受累,功劳被别人分去大半,出了事就挺身而出去背锅。 可成了世子党后,副使、巡抚、总督、副都御史、侍郎,嗖嗖地就升上去了。 李春芳,世子的老师,“教务主任”,直接入阁... 想到这里,吴昌一颗红心滚烫灼手,差点就热泪盈眶了。 组织可算是找到自己了。 “文长先生,请坐!伙计,上菜,上酒,好酒好菜,都上,都上!文长先生,可有什么忌口。” “没有什么忌口,加两个菜就好了,我陪吴兄小酌几杯。” 小酌几杯好,听着就亲近! 一番手忙脚乱后,徐渭和吴昌坐下。 徐渭举起酒杯,笑着说道:“我有晚辈在国子监读书,听他们提起过吴兄,才学过人,不愧是岭南俊杰啊。” “徐兄缪赞了。”吴昌美得差点鼻涕冒泡,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三巡过后,徐渭不急不慌地说道:“听闻吴兄跟户部主事海瑞海刚峰,师出同门,往来密切?” 吴昌心里一咯噔。 海瑞在写奏章,准备弹劾统筹局,作为为数不多的好友,吴昌是知道的,几位好友还坐在一起斟酌过奏章的造词遣句。 听到徐渭这么一问,吴昌清楚,这是奔着海瑞来的。 不过他并不恼怒,这说明自己有价值啊! 京师上万官员士子,你要是没点价值,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 “文长先生,不才与刚峰同科乡试中举,大宗师都是南麟公。此前我俩转历地方,只是以书信往来。 去年刚峰右迁到京师,认识的人不多,所以与我等几位旧友,往来的比较密切。” 吴昌沉着地答道。 徐渭听出来,吴昌宦海沉浮,已经历练出来,不是冒冒失失的人。 这样更好。 “现在京师传闻,海刚峰正在写奏章,弹劾统筹局。刚峰刚正不阿,清廉公允,天下闻名。他盯上了统筹局,我等焦虑不安啊。” 徐渭在统筹局,跟着赵贞吉,别的没学会什么,绕弯兜圈子,却学通了。 官场上谈事情,哪个不是先绕上十万八千里,互相试探,摸摸底牌,这才慢慢往外放话。 以前太耿直了,难怪仕途不顺啊! 吴昌眼睛眨了眨,开始接招,“刚峰此人,确实刚直执拗,说不好听,就是一根筋。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叫我去劝海瑞? 不是不可能,而是根本不可能! 他要是听劝,也不会把徐阁老得罪得死死的! 吴昌先把困难摆在明面上。 “海刚峰的性子和脾气,我们早有耳闻。只是我们委屈啊。” 委屈? 什么意思? 吴昌支着耳朵,听下文。 “朝堂上那么多积弊,干嘛就盯着我们这些做实事的?我们为东南剿倭筹集粮饷,呕心沥血,容易吗?” 确实不容易! 吴昌也听闻过,统筹处不仅要为东南剿倭筹集粮饷,还要给皇上大修道观宫殿,玄修敬天筹集银子,真不是一般人干的。 要知道,这两件苦差事,逼得户部衙门,从尚书到主事,缺额三分之一。 没人愿意接手这破事。 可是一句不容易,劝不住海刚峰啊! “其实啊,统筹处最头疼的,有几处。一是几处道观,奢华浪费,每天打着给皇上打蘸祭天的幌子,三牲、祭品、金银法器,不知几凡,装模作样一番后被他们私下吞分... 还有各地布政司,甚至有总督、巡抚等边关大员,正事不做,争着向皇上贡献有祥瑞征兆的物品,礼官总是上表致贺。皇上又是好面子的,祥瑞物品,要修殿阁摆放,要赏赐恩典。 礼官上表致贺,也要大赏臣工,惠及万民...这些都是钱啊。” 吴昌听得心惊肉跳,恨不得起身离开。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这是我能听的吗? 文长先生,你好歹是东南名士。 我跟你无怨无仇,你干嘛要害我? 徐渭还在继续说道:“弊政根源不除,弹劾我们统筹局有什么用?我们裁撤了,道观就不打蘸祭天了?祥瑞就不报?贺表就不递了? 本末倒置,海刚峰不该这么糊涂啊!再说了,他身为名满天下的清官直臣,那么多弊政不弹劾,盯着我们统筹局小虾米弹劾,不怕天下人嗤笑吗?” 徐文长!你什么意思?! 你想叫我怂恿海瑞去弹劾道观、祥瑞,去打皇上的脸? 吴昌吓得后背冒汗。 不对! 徐渭好歹也是东南名士,世子党上下除了能办实事,各个也都是人精,怎么可能这么糊涂! 吴昌脑子在飞快地转动,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文长跟我们说这些话,到底有什么用意? 吴昌看着对面徐渭似笑非笑的脸,突然明悟了! 你们这些当官的,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的,各个都太坏了,心黑,太脏了。 可是我喜欢,因为这样才有前途! 第五十九章 捅破天了! 吴昌听明白了,徐渭是叫自己去劝海瑞,不是劝不要写弹劾奏章,而是劝海瑞把事情搞大,连皇上喜欢搞的那些玄修敬天一块弹劾。 太黑了,太脏了! 可是效果好啊! 此前谁都知道严世蕃,恶贯满盈,罪该万死,可是无数的弹劾奏章递上去,一直奈何不了他。 为什么? 因为这厮聪明,一被抓到把柄,就地一个懒驴打滚,把事情往皇上身上扯。 我是在为皇上办事,弹劾我就是弹劾皇上。 皇上啊,你要给臣做主! 皇上是护短又好面子的人,你敢打他的脸,他直接打你个半身不遂。 于是严世蕃凭借这一招,十几年来躲过了无数致命的弹劾。 直到他得罪了世子... 现在世子党用的也是这招。 弹劾我统筹局是吧,我统筹局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们不都心里有数吗? 徐渭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自己撺掇海瑞,索性来把大的。 直指皇上大兴土木、好道误政、劳民伤财等积弊。在这些问题面前,统筹局就是个小虾米,顺带着提一句就是。 此疏一上,保证海瑞成为名震天下的直臣,嘉靖朝最红的当红辣子鸡! 可是能不能保住性命,就不好说了。 嘉靖帝手底,不缺一个户部主事的冤魂。 吴昌咽了咽口水,迟疑地说道:“此事我一提,刚峰脾性激愤,自然会成。只是此疏一上,凶吉难测。我身为刚峰好友,不能眼睁睁地推他入火坑。” 徐渭了然。 吴昌还有点人味,虽然不多,但是足够了。 “吴兄放心,我们对刚峰先生也是敬仰有加。此事出于无奈,但绝不会置他与死地,否则的话,良心过不去,也没法向天下人交代。” 良心过不去? 良心,当官的有良心吗? 呵呵! 不过徐文长这话,算是一个保证。 世子党来兜底,至少会保住海瑞的性命。 那就可以了。 海兄要想成为大明第一直臣,不付出点代价,怎么成长啊! 能保住性命就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再说了,下诏狱,被皇上廷杖一顿,也是名扬天下的快捷之道啊! “好,今晚我就去劝劝海刚峰。既然要上谏,就要直指积弊要害。劝谏皇上成为明君,才是最重要的。” 见吴昌已经充分领会到自己的意思,徐渭微微一笑,举起酒杯。 “好,那我们就静候吴兄佳音。” 吴昌与徐渭对饮一杯,满怀期待。 我呢? 我的好处呢! 徐渭吃了一口菜,不慌不忙地说道:“昨日午门有小黄门殴打御史,此事吴兄听说了吗?” “听说了。真是无法无天了。” “是啊,太无法无天了。”徐渭顺着感叹了一句,然后故意压低声音,说道,“不过我听说,这事啊,是有人在故意挑事,挑拨内廷和外朝的关系,在给皇上、世子和徐阁老上眼药。” 吴昌眼皮乱跳,“啊,还有这么一说?” “徐阁老的首辅之位,还没坐热,有人惦记上了。”徐渭点了一句,然后转言,“不过这种事,不是我们能掺和的。” “对,这种事我们掺和不得。” “不过此事一出,大家往都察院一看,发现好像缺了一员右佥都御史。吴兄,想不想从国子监挪到都察院?” 吴昌的小心脏噗噗乱跳! 孙子才不想挪! 右佥都御史,正四品官,比国子监司业从四品要高一阶。再说了,都察院啊,岂是国子监这个清水衙门能比拟的? 吴昌也品出味道来。 午门小黄门殴打御史一案,世子遭了无妄之灾。 回过头一看,发现在都察院没人,很多事听不到风,很多事也插不上手。 借着机会,想往都察院安插自己的人。 现在势态很明确,自己要是能让海瑞把弹劾奏章的矛头转向皇上,世子党就接纳自己,再安排到都察院,担任右佥都御史。 世子党能办得到吗? 右佥都御史,在都察院里,排在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之后,有话语权,但不多。这个职位,内阁、都察院都不会太放在心上。 再说了,世子党那边敢这么说,至少是有把握的。 “请文长兄转禀世子,吴昌以后愿为世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海刚峰一事,臣一定办到!” “好!不才一定把吴兄的话转禀给世子殿下!” 过了几天,晚上,嘉靖帝又开始夜批奏章,朱翊钧在旁边学习。 嘉靖帝拿起一份奏章,看了两行,眉头一皱,脸色变青。 周围的人,黄锦、李芳、陈洪、滕祥等人,都屏住了呼吸,十二分小心。 朱翊钧还在继续翻阅嘉靖帝转递过来的奏章和禀文。 “混账!”嘉靖帝把奏章狠狠一甩,暴跳如雷地大骂。 黄锦等人全部跪倒在地,大气不敢出。 唯独朱翊钧坐在座椅上,转头看着嘉靖帝。 “无君无父的混账!他这是指着朕的鼻子在骂朕!他想当忠臣,要直谏邀名,就戳朕的脊梁骨骂吗! ‘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也,人未有不顾其家者。’骂朕是败家子是吧,骂朕把二祖列宗留下的基业败掉了,是吗! ‘天下之安与不安、治与不治由之,幡然悟悔,日视正朝...’还幡然悟悔?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幡然悟悔!” 嘉靖帝的咆哮声在偏殿里回荡着,就像一只愤怒至极的老虎在嘶吼。 黄锦忍不住瞥了一眼朱翊钧。 我的好世子,你的什么馊主意,看把皇上气得,你还不赶紧安抚劝一劝? 到时候不好收场了看你怎么办! “海瑞,你这个无君无父的混蛋!想当谏臣,朕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来人,把这个海瑞抓起来,丢进诏狱,按无君无父,大不敬治罪!” 朱翊钧站起身来,抚着嘉靖帝的后背,又从桌子上端起一杯热茶,递给嘉靖帝。 “皇爷爷,犯不着跟他置气。他摆明了豁出命去博个青史留名。” “青史留名?” “是啊,我听说海瑞前些日子省吃节用,买了口棺材放在院子里,还把老母妻妾和子女托付给好友。 摆明了要死谏一回。皇爷爷你真要是杀了他,他倒是遂了愿,青史留名,却是连累皇爷爷。” 嘉靖帝慢慢地冷静下来,细细一琢磨,感觉不对。 “黄锦,把东厂前些日子抄录的海瑞奏章底稿给朕。” 黄锦额头上冒汗。 皇上太精明了,世子,你是糊弄不过去的。 这回可把天给捅破了! 嘉靖帝接过底稿抄件,看完后气得直笑:“好,好,是谁叫海瑞改了奏章的!” 朱翊钧拱手道:“皇爷爷,是孙儿叫人怂恿海瑞改了奏章。” 嘉靖帝盯着朱翊钧,气得浑身发抖,想发脾气,又不知道怎么发。 发轻了,难解心头之恨! 发重了,又怕孙儿受不了。 他气呼呼地往座椅上一坐,语气森然地说道:“小崽子,你给爷爷说清楚,要是说不出个道理来,这顿打你是逃不掉的!” 第六十章 还是世子能折腾 朱翊钧毫不畏惧地答道:“皇爷爷,海瑞此前的奏章,直指统筹局。递上来后,皇爷爷如何批红? 置之不理,其余的谏官会闻着味道一涌而上。 严加斥责,可是统筹局之事,可轻可重。海瑞上奏,又是站在户部主事的职责上,无可指责。 一番严加斥责,说不得还会激起户部反弹。毕竟统筹局,确实与其职责相冲突。” 嘉靖帝不善地问道:“那你就让海瑞把矛头指向朕?” “皇爷爷,海瑞弹劾统筹局之事,明显是有人在推他出来试探。此前,东南世家联手,暗招明招不断。朝堂上,内阁、户部使了许多绊子,都让大洲先生、文长先生和杨金水想方设法避开了。 现在他们把海瑞推出来,无非换了一个手段。以清直之名,坏统筹局之名。海瑞上疏,被驳回,再上疏,被驳回,其余御史一起上疏,再被驳回。 几番拉扯,他们就会把统筹局丑化,说成是为皇爷爷你横征暴敛、敲骨吸髓的爪牙走狗。他们做的这事,还少吗? 朝廷合法征税,他们说是与民争利。解除海禁,他们说会招来倭患。所以孙儿认为,必须把势头扼杀在萌芽,行霹雳手段,直白无误地告诉他们,此事不行。” 朱翊钧诚恳地说道:“皇爷爷,统筹局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不给他们上点手段,以后麻烦不断。” 嘉靖帝脸色微微缓和。 毕竟统筹局这一年多,做得非常不错,替他大大缓解了财政危机。 真要是被文官们想方设法把统筹局搞掉,以后他就只能过上此前的苦日子。 过了好日子,谁还想过苦日子? “所以你利用了海瑞,让他故意指着朕的鼻子骂,好让朕趁机大发雷霆?” “皇爷爷,满朝文官,从内阁到六部。有识之士,愿意做实事的,反倒理解皇爷爷设统筹局的苦衷。 唯独那些钓誉沽名,清贵空谈之人,或者心怀私心的人,视统筹局为肉中刺眼中钉。可是这些人又色厉而胆薄,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 筹划来筹划去,把海瑞推到前面打擂台。皇爷爷只需雷霆一怒,他们自然就会惜身而退,不敢再在统筹局之事上鼓噪。” 嘉靖帝明白朱翊钧的意思。 统筹局是你老人家的钱袋子,你这段时间过得这么舒坦,就是因为有它兜底。 现在它被文官们盯上,欲除之而后快! 皇爷爷,你想要钱,就得损点名声出去,以霹雳手段,镇住那些没胆子的文官们。 嘉靖帝脸色更缓和:“你还真把他们看得很透啊。” 皇爷爷,不是我看得透,是你秉政三十多年,喜欢用什么样的臣子,就决定了现在朝堂上会有什么样的臣子。 自杨继盛等谏臣死难后,朝中已经很难再看到誓死坚持大义的直臣了。 他们选来选去,好容易才选出个海瑞,用他来的头来碰一碰。 嘉靖帝也想明白了,还是钱重要。 至于名声,自己在文官心目中,还有什么名声。 他语气更加缓和:“你小子,连朕都要算计进去。” “皇爷爷,孙儿年幼,只能依附皇爷爷的庇护之下。” “不过做天子就该是这样。孤家寡人啊...这点,你比朕强。” 朱翊钧马上答道:“皇爷爷,孙儿确实比皇爷爷你强。” 黄锦一听,刚舒缓的心又紧绷了。 我的世子,你是得意忘形了还是怎么了? 居然如此口无遮拦! “皇爷爷十四岁入京,面对权臣,文武百官,只有孤身一人。孙儿今日,却有皇爷爷遮风挡雨,这一点,孙儿确实比皇爷爷要强。” 黄锦听到,忍不住心生感慨。 不由想起自己陪着皇上从承天府赶到京师,面对波诡云谲的局势,咄咄逼人的权臣百官。 皇上孤苦无助,彷徨不安,只能咬牙坚持,那时他才十四岁啊... 想到这里,黄锦忍不住落泪,却被嘉靖帝看到。 “黄锦,你哭什么!” “皇爷,奴婢听世子说起这话,不由地想起那年奴婢陪着皇爷进京。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时没忍住。请皇上恕罪。” 嘉靖帝也有些感慨:“是啊,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 “都起来吧。”他挥一挥衣袖,大声道。 黄锦等人起身,他们心里知道,一场大风暴平息了。 还是世子厉害啊,这么折腾,皇上都没生气! “你说,海瑞的这份奏章,怎么处置?”嘉靖帝指着朱翊钧问道。 “这是进谏皇爷爷的奏章,孙儿不敢妄言。” “是骂朕的奏章,你不好插嘴是吧。”嘉靖帝冷笑两声,“下诏,海瑞无君无父,叫锦衣卫抓他进诏狱。” 黄锦大吃一惊,怎么还要抓他? 看到黄锦脸上的神情,嘉靖帝一摆衣袖,指着朱翊钧说道:“你给黄锦解释解释。” “黄公,不在诏狱里待上一段时间,海瑞怎么成为名满天下的谏臣?” “呵呵,想做谏臣,好,朕成全你!只是这把刀磨锋利了,能伤到朕,也能伤到你们这些混账!这诏书,明早再说。还有,这份奏章,加上朕的批红,明日明发!” 朱翊钧马上接言道:“皇爷爷说的没错。皇爷爷把海瑞这把刀磨锋利了,到时候怕的是天下奸佞之徒,贪官污吏。”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神情复杂地看着朱翊钧,感叹道:“所以说,钧儿你比朕要强。” 第二天一早。 内阁,徐阶值房里,高拱、张居正,还有左都御史王廷等五位其他大臣,焦急地等待着。 “昨晚海瑞的奏章已经递进去了,一晚上了,该有反应了。怎么西苑还没动静啊?“ “是啊。统筹局是皇上的钱袋子,命根子,海瑞一剑指向它,皇上怎么都该有反应。” “不管皇上怎么反应,有海瑞打头,我们跟上,一定要把统筹局给它淹了!” 徐阶咳嗽几声,“稍安勿躁!” 值房里很快安静下来。 “报,报!”有书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有消息了?”高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刚刚西苑传下旨意,着锦衣卫捉拿海瑞,下诏狱!” “什么!” “下诏狱?” “这么严重?” “不行!海瑞身为户部主事,弹劾统筹局是职责所在,皇上居然如此严惩,处事不公,偏袒包庇,我等要上疏!”王廷愤然地说道。 徐阶皱着眉头,觉得哪里不对。 “西苑还有旨意下来没有?” “有,有明发一道上疏,还有皇上的批红。” “快,快拿给老夫看!” 徐阶焦急地说道。 接过那份批红明发的上疏,徐阶扫了一眼,马上觉得不对。 “《治安疏》?” 他匆匆扫了一眼,脸色铁青。 “怎么了徐阁老?”高拱、王廷等人焦急地问道。 徐阶无声地把那份上疏递了过去。 高拱看完后惊声道:“海瑞怎么进谏起皇上来了?如此指责,实在是...” 王廷等人看完也惊呼不已,“明明是弹劾统筹局,怎么变成进谏皇上了?弹劾统筹局居然只在后面提了两句。到底怎么回事啊?” 徐阶缓缓说道:“有人抢先下手,劝说海瑞改了主意。” 高拱揪着胡子恨然道:“海瑞此人好名!能进谏皇上,肯定不会放过。好了,好了,惹得皇上大怒,统筹局让它给跑了。” 王廷等人心惊胆战地问道:“这上疏,太胆大了吧。皇上会不会再兴大狱?” 众人哑然,心里不由发寒。 午门城楼上,朱翊钧看着楼下。 午门前,数十名执刑的东厂番子,押着十几个小黄门,按倒在地上。 “世子,不再追查下去了?”冯保不甘地问道。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追查谁?徐阁老,高阁老,还是裕王府?追查到了,你敢治罪吗?而且时间过去这么久,线索该断的都断了。怎么查?” “那...世子,就这么算了?” “被沙礼带着在午门前殴打御史的小黄门,都在下面。与他亲近,能够怂恿他的那几个内侍,也在下面。 冯保,你下去传皇爷爷的口谕。” “是。” 朱翊钧扫了一眼午门下十几位被堵住嘴巴,呜呜挣扎的小黄门。 知道你们可怜,被利用的棋子蝼蚁。 打杀了你们,算是给文官们一点薄面,也在点醒他们,统筹局的事,到此为止! 再纠缠不清,在午门廷杖的就不是小黄门。 要是你们还有大礼议时那些谏官诤臣们的风骨,那就尽管来。 还有到底是谁幕后指使小黄门午门殴打御史,自己心里有数,皇爷爷也心里有数,无非是有人想浑水摸鱼。 不过此事关系重大,皇爷爷和自己都不想深究,就用这是十几位小黄门的性命告诉大家,此事,也到此为止。 朱翊钧脸色沉寂,转身离开。 冯保下楼,走到午门前。 东厂珰头王诚上前接住。 冯保大声道:“传皇上口谕,殴打御史的内侍,午门前用杖刑!” “遵旨!” 王诚瞥了一眼冯保的脚,双脚脚尖朝内。 那就是死罪难逃了。 他转身,喝令一声:“用刑!” 第六十一章 诏狱里的海瑞 诏狱,也叫锦衣狱,由锦衣卫北镇抚司掌管,可直接拷掠刑讯,取旨行事。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三法司均无权过问,被世人视为人间地狱。 “奴婢拜见朱都督。”一位头戴钢叉帽、身穿墨绿绣花袍的内宦上前,对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孝拱手行礼。 “你是东厂王诚?”朱希孝眯着眼睛问道。 “回朱都督的话,奴婢得皇爷恩典,赐擢为御马监监丞,不在东厂办差了。” “哦,恭喜王监丞。”朱希孝眼睛一闪,拱手道。 “朱都督客气了。” “王监丞来我锦衣卫北镇抚司,可有公事?” “回朱都督的话,奴婢奉皇爷口谕,来看看钦犯海瑞。” 朱希孝眼角猛跳。 海瑞在诏狱可是个烫手煎饼。 上《治安疏》,直指嘉靖帝好道误国、大兴土木、奢侈无度等弊政,天下震惊。 虽然皇上震怒,将其夺职下诏狱,可名声却誉满海内。 每天都有人通过各种关系递来话,求照拂他一二。还有人捎来食物衣物,要给到海瑞。其中不乏高官权贵。 朱希孝头痛不已。 现在皇上也派人来“看望”海瑞,是看他身体安康呢?还是看他怎么还没病死呢? “奴婢临来之前,世子殿下拉住奴婢,叫奴婢带来一罐京师六必居的酱菜,还有四个老莫家杂粮馒头,都是海瑞最爱吃的。” 朱希孝眼睛一眯,世子也掺和进来了。 这事更复杂! 现在满朝文武,都不敢把世子视为等闲之辈。 哪位等闲之辈,能给皇上出主意,建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借着东南剿倭的名义,拿到部分财权。 哪位等闲之辈,能遥控指挥,依靠海商专营牌照,纵横捭阖,把统筹处经营得风生水起。扶植起来的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大商号,领着东南十几家商号,垄断了海商贸易。 哪位等闲之辈,能及时地给皇上建议,把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换块牌子,改为捐输赈济统筹局,不仅避开了汹涌舆论,还扩大了业务。 朱希孝还听说,这一年多,严党倒台、高拱入阁、徐阶吃瘪...似乎都有世子的影子。 身为勋贵,朱希孝很清楚,仲夏的癸亥之变,要不是有香河大捷,恐怕会演化成当年的庚戌之变。 文臣士大夫们,会把大部分责任全推到皇上身上,迫使皇上杀人,杀一部分替皇上办事,不被主流文臣士大夫们容纳的文武官员。 谁知道一出香河大捷,形势倒转。 皇上趁机把责任扣在文臣头上,把文臣们公推出来的蓟辽总督杨选、顺天巡抚徐绅等人,直接斩首在菜市口。 极大地震慑了满朝文臣们。 而香河大捷,又跟世子脱不了干系。 二十天里,集结九千精兵,在宁波装船,扬帆顺风,一口气飘到天津卫,突然出现在京畿。然后打了北虏措手不及,斩首四千,打出嘉靖朝前所未有的大捷。 疯子才会这么想,才会这么做,然后还把它给做成了! 世子是疯子吗? 朱希孝心头闪过许多的念头,但不动声色。 “既然王监丞奉皇上口谕,又得世子托付,那就随我进去吧。” “有劳朱都督。” 走到北镇抚司大狱门口,一股难以明言的恶臭扑鼻而来。 有两位小旗呈上一个盒子。 “这里面是香珠,塞进鼻孔里,可避臭驱秽。王监丞请。” “谢朱都督。” 两人各给自己的两个鼻孔塞上香珠,迈进诏狱大门。 有四位牢子在前门开路,还有两位牢子各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在前面照路。 身后跟着十几位番子和小旗。 “王监丞在御马监何处公干?” “回朱都督的话,奉圣谕,奴婢恭据新军营坐营。” “哦,蓟州镇总兵官、京营戎政训练厅都监戚元敬(戚继光)所领的新军营?” “是的。” “我还以为王监丞要去勇士营公干?” “皇爷把勇士营交给刘义提领。” “刘义?” “啊,就是跟随世子,从裕王府入西苑,后来被擢升到内官监监丞的刘义刘公公。他现在被擢升为御马监少监,坐勇士营。” 朱希孝依然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是波澜起伏。 一次癸亥之变,一场香河大捷,暗地里改变了京畿势力,只是对丘八们素来漠不关心的大部分文官们,暂时没有注意到。 “王监丞,我听说皇上有意,要把京营戎政事务,专炼出来,专门设一衙门打理。家兄身为总督京营戎政,关涉甚深,一直在找人打听,不知王监丞可有听到风声?” “朱都督耳目灵通。皇爷旨意已经到了司礼监,说不定这会已经明发出来了,王某但说无妨。 皇爷要成立京营戎政督办处,专事京营戎政。皇爷说,京畿戎政,乱得不像样子,让北虏钻了空子,差点酿成大祸。必须得严加整饬,所以乾纲独断,成立这么一个处。 据说下设司务厅、训练厅、军械厅,还专设新军营用于训练新兵。还把兵仗局、火器监、勇士营也划拨过去。” “勇士营也划拨过去?” 朱希孝大吃一惊。 兵仗局、火器监是宫里二十四衙门之一,专责兵甲和火器打造,皇上想拨给谁就拨给谁。 朱希孝暂时顾不上,他关心的是勇士营。 勇士营和四卫营,属于禁军,跟京营不是一个概念。 “是啊,皇爷什么意思,奴婢不知道,也不敢妄加猜测。” 大概是把勇士营也练一练吧。 皇上可能觉得禁军也腐朽难用,想振奋一下? 圣意难测。 不过朱希孝猜得出来,兄长朱希忠肯定是总督督办处。 他是位非常合格的工具人。 襄理督办处肯定是世子,然后塞进去他的人,御马监作为内宦监军,也会掺和进去。 统筹处改为统筹局,继续风生水起。 现在都多了个京营戎政督办处,世子的布局,真得很稳啊,有皇上的城府心智,但做事却高瞻远瞩,步步为营。 嗯,皇上和世子之间,好像还有一位裕王。 唉,可怜的裕王啊! 两人边走边说话,很快来到里面一间单独的牢房里。 这里可以说是整个诏狱最干净的所在。 海瑞身穿灰色衣衫,蓬头垢面,坐在草堆中,盯着高墙上的窗户,贪婪地看着那一缕阳光。 “刚峰先生。”王诚跟朱希孝点点头,上前说道。 海瑞转过头来,看到王诚的服饰,一眼就看出他是内宦。 “原来是宫里来人了,是不是海某的大限到了?”海瑞站起身来,镇静地理理衣服,除去头上的草杆麦秸。 第六十二章 脑补的海瑞和众人 王诚拱拱手,很客气答道:“刚峰先生客气了。奉皇上口谕。” 哗——! 周围的人都跪下了,包括朱希孝。 海瑞也坦然一掀前襟,跪倒在牢房里的泥地里。 “海瑞无君无父,妄议朝政,当严惩不贷。但是朕也知道,海瑞赤子诚心,忧君忧国,与其他心怀叵测之人截然不同...” 跪在地上的朱希孝听着,不由长舒一口气。 皇上不会杀海瑞。 他都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了,怎么还会去杀海瑞呢? 看来皇上年纪大了,心也软了。 要是换做二十年前,你看海瑞有几个脑袋砍的。 又或者身边多了位世子,他把皇上给劝住了。 朱希孝在心里暗暗评估着。 “既然如此,海瑞就在北镇抚司大狱里好好待着,深刻反思。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就什么再出来。告诉朱希孝他们...” 王诚故意顿了一下,朱希孝连忙出声:“臣朱希孝在!” “好生照顾海瑞,不要饿着,冻着,有病就找大夫看,抓药治病,不能耽误了。也叫北镇抚司大狱里的管事和牢子们听好了...” 跪成一片的掌刑百户、小旗、牢子们齐声应道:“臣等在!” “好生照顾海瑞,要是他出一点差池,朕饶得了你们,天下舆情,天理王法饶不了你们!” “是!臣等遵旨!” 王诚笑眯眯地拱手转了一圈,“刚峰先生,朱都督,诸位,皇上的口谕,咱家也念完了,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面面相觑,眼神里都透着喜悦。 海瑞海青天不用死,好事! 这世上终究还是有天理公道! 海瑞站起身来,一脸的无所谓。 王诚继续说道:“刚峰先生,小的奉谕出西苑时,世子殿下拦住了我,特意交代了一番,叫奴婢带话和东西给刚峰先生。” 世子? 海瑞终于动容了。 海瑞不傻! 吴昌那天来家里,一番话后海瑞激愤不已,但是夜静人深,细细一想,里面有蹊跷。 再顺着线往上一捋,很快就明白是世子出手了。 怎么办? 海瑞迟疑了一夜。 他清廉正直,但跟其他只会以直邀名的谏官不同,他还是位实干家,凡是与民有利的他都会去做。 历史上,隆庆年间海瑞出任应天巡抚,大力清丈田亩、打击豪强、推行一条鞭法... 后来张居正的新政改革,还吸收了海瑞的许多做法和经验。 海瑞改任户部主事,经常去西苑西安门统筹处串门,听朱翊钧聊经济,从赵贞吉和徐渭嘴里知道统筹处许多事情。 海瑞承认,统筹处确实办了许多利国利民的实事。比如没有惊扰到地方百姓,就筹集了足够的粮饷,确保东南剿倭顺利进行。 它从另一方面引导东南商贾,从海商开始,合法经营,按律纳税,使得国库课税骤增。 海瑞也从朱翊钧的嘴里知道国家财税体系;知道制海权和海外贸易;知道农为国本,工可强国,商可富国;知道禁海令的内幕以及真正的与民争利。 但是在海瑞心里,统筹处最大的原罪就是脱离了朝廷经制的掌控。 这么大一只庞然大物,没有被套上项圈,很容易变成一只无法掌控,吃人的怪兽。 所以海瑞决定要弹劾统筹处,不是取缔它,而是把它从大明少府变成大明户部的一部分。 吴昌的话,代表着世子的意见,这让海瑞犹豫了。 但是迟疑到下半夜,海瑞突然“明悟”,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皇上身上。 要不是皇上好道误国、贪财喜奢,国家财政也不会糜烂成这个样子。 世子建立统筹处,除了要统筹东南剿倭粮饷,还要满足皇上的用度。 没有后者,皇上怎么会支持世子建立统筹处! 想到这里,海瑞突然发现自己确实如世子所言,只看到鼻子底下的问题,没有跳出桎梏看到问题的本质。 于是海瑞动手写了天下闻名的《治安疏》,矛头直指嘉靖帝,统筹处反倒成了可有可无,疏中略提一句的搭头。 听到王诚刚才的话,海瑞心里知道,自己的性命是世子殿下保下的。 世子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 海瑞沉声问道:“殿下带了什么话给罪民?” “世子殿下说,刚峰先生在狱里,不如多读读书。所以叫奴婢带来了一些文卷。” 王诚挥挥手,有两位番子双手奉上两叠厚厚的文卷。 “刚峰先生,这一叠文卷,是统筹局商业调查科请有关联的商号,在东南、湖广、江西、中原、西蜀、西北等地行走经商时,记录的当地讯情。 有当地米盐布帛的市价,有地方民情,还有些当地百姓关注的案情...由调查科整理编辑成册,世子殿下叫抄了一份。” 王诚指了指另一位番子手上的文卷,继续说道:“这些是户部、刑部关于这些地方的赋税记录、案情呈报,世子殿下叫刚峰先生,可以对比着看。有对比,才能看清全面,不至于被蒙蔽。” 海瑞喟然感叹:“还是世子知我。请替我谢谢世子殿下!” “刚峰先生的话,小的一定带到!” 朱希孝也听明白了意思。 看来海瑞的性命,是世子殿下保下的。 周围的人互相交换着眼神,他们都跟朱希孝一样,悟到了这一点。 出北镇抚司大狱,王诚说道:“朱都督,正事办完了,小的还有一件事,需要通知都督。” “王监丞,敢问何事?” “出西苑时,黄公叫小的跟朱都督说一声,说皇爷有件事要找都督。叫小的办完事跟都督说一声,有空去西苑西安门递个牌子。” “好,”朱希孝想了想,“本督暂时也无事,就跟王监丞同路去西苑。” 到了西苑西安门,朱希孝递了牌子,很快被召见进万寿宫。 对,嘉靖帝心心念的万寿宫终于修好了,他也挪到这里玄修,兼居住和办公。 万寿宫偏殿,嘉靖帝坐在上首,朱翊钧坐在旁边。 朱希孝上前先磕头行礼。 “臣朱希孝叩见皇上。” “起来。” 嘉靖帝直奔主题。 “朕跟世子复盘癸亥之变一事,发现边事糜烂是一方面,军情不明也是一方面。关外北虏动向,不明。北虏破边犯境,敌在何处,有多少人,采取了什么行动,不知。 杨选、徐绅躲在密云,两眼一抹黑。京师的朕和百官,一日数惊,到底什么情况,还是不知。勤王的各兵马,听从兵部调遣,跟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 一不小心就被北虏包围,比如夏家店,蓟州镇精兵损失殆尽!军情不明,大明上上下下,就像一群蒙着眼的雀儿,扑腾乱跳,看着热闹,却于事无济。” 朱希孝冷汗冒出来,军情侦查不利,那就是锦衣卫的责任,也是自己的责任。 噗通一声,朱希孝跪倒在地。 第六十三章 京营戎政督办处 朱希孝跪倒在地,颤声说道:“军情不明,是锦衣卫办事不力,是臣办事不力,请治臣失职之罪。” 嘉靖帝摆摆手,示意李芳把朱希孝扶起来。 “希孝,跟你没关系!锦衣卫能在短短几天内,搞清楚辛爱、把都儿等部的兵马数目和踪迹,让朕和兵部不至于成为瞎子,难得可贵。 钧儿也跟朕说了,幸亏希孝把锦衣卫得知的所有北虏的情报,及时给到了戚元敬,他才能从容策划,设下伏击,打出香河大捷。 希孝,你无罪,还有功,大功!黄锦。” “奴婢在!” “把赐给希孝的蟒服,拿出来。” 朱希孝连忙跪下,双手接过黄锦手里的蟒服,“臣谢皇上天恩。” “李芳,给希孝搬张凳子来。” “是。” 朱希孝把蟒服交给小黄门,自己在凳子上坐下。 “现在朕要整饬九边,军情明晰是非常重要的。此前边关军情一直是锦衣卫管着,只是你们的事太多了,兼顾不过来。” 确实事太多了。 要负责皇上宿卫仪仗,监视宗室、勋贵、文武百官,缉查谋逆大案,后来还要兼管打击妖书妖言和‘捕盗’方面事宜。 侦查边关军情,原本很重要的工作,被慢慢排挤成不受重视的边缘职责。 很多时候,锦衣卫边关军情,都是收集各地守军上报的军情,或者是锦衣卫派驻各地各军营坐探,顺便上报的军情,转了好几次手,真假难辨。 这次辛爱和把都儿破边犯境,锦衣卫能迅速获得情报,是他们原本在京畿就广布耳目,情报网络发达成熟。 要是换在宣大或辽东等地,锦衣卫也是两眼一抹黑。 “世子跟朕建议,成立一个边情侦查科,专事侦查九边关外虏情,早做警示,就挂在京营戎政督办处名下。锦衣卫把此前负责军情收集的千户、百户、小旗等相关人等,移交过去即可。” “是!” 朱希孝毫不迟疑地应道。 锦衣卫是大明活雷锋,东厂西厂没有锦衣卫调拨大批人手过去,根本搭建不起来。 现在各地各衙门有事缺人手,都会往上写份报告,人手不够,请锦衣卫军校帮忙! 都帮习惯了,调拨些边缘业务人手过去,朱希孝觉得无所谓。 很快,嘉靖帝的圣谕下到内阁,摆在了首辅徐阶的案桌上,他扫了一眼,沉吟一会,叫人把高拱和李春芳两位阁老请来。 “京营戎政督办处,总督成国公朱希忠,襄理世子殿下,总办胡宗宪、谭纶、郑洛,司务厅都事萧大亨,军械厅都事胡如恭,训练厅都监戚继光,再设参事房,以徐渭为参事,兼领边事侦查科,直辖新军营、勇士营...” 高拱念完后头痛不已,右手抖着这份圣谕,转头瞥着李春芳,嚷嚷道:“世子殿下,又撺掇皇上玩新花样了?” 徐阶眉头微微一皱,“高新郑,那是圣谕!” 高拱脸色一正,连忙把圣谕摆放在桌面上。 徐阶继续说道:“癸亥之变,皇上大为震怒,要整饬蓟辽、宣大边务,是理所当然之事。” 李春芳幽幽地说道:“癸亥之变,北虏叩门京师安定门,圣驾惊扰,日夜皆忧。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啊。” 高拱看了他一眼,气得鼻子冒烟,但是刚才的气焰确确实实被打压了下去。 李春芳继续说道:“边事糜烂,皇上忧虑,殚思竭虑,定下这方略,我们做臣子的遵行便是。” “便是就便是。只是这人事,归六部管,六部听我们内阁的,我们得好好掰扯掰扯。”高拱还是那个性子,心里服软了,但气势上不能输。 “胡汝贞、谭子理以宣大、蓟辽两总督兼任总办,说得过去。还有位总办郑洛,是什么来历?” “郑洛郑禹秀,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授登州推官,查纠过多起冤案,弹压过几次海贼扰境。三十九年入朝为御史,巡察辽东等地,指出积弊,纠偏查漏,得兵部杨公赞誉。 四十一年,奉旨查鄢懋卿、万寀、万虞龙等贪污盐课案,查证严世蕃为幕后主谋,皇上下诏,斩鄢懋卿、万寀、万虞龙等。” 李春芳娓娓道来。 高拱默然无语,这份履历说得过去,无可指摘。 “司务厅都事萧大亨又是什么来历?”高拱继续问道。 李春芳答道:“萧大亨萧夏卿,四十一年进士,授山西榆次县令。榆次连年灾荒,民众饥寒,流离失所。 萧夏卿张榜招抚流民,聚集乡兵清剿寇贼,绥靖地方。胡宗宪巡视山西镇时得知其才,颇为赏识,举荐为司务厅都事。” “军械厅都事胡如恭又是何人?” “胡如恭胡盛才,嘉靖三十七年进士,宁波推官。胡汝贞在东南剿倭,大兴火器,胡盛才负责督造,不到一年督造出鸟铳万余枝,大小火铳四百门,弹药无数,因功被赐工部主事衔。” 各个都是人才啊! 一位勇于任事,一位能断任繁,一位擅造军械,世子党人才济济啊。 高拱继续问道:“徐渭徐文长,怎么被安排去参事房任参事?干什么的,机要文字吗?” “参事房承上官之命,掌拟订及审议条律章程和命令事宜。” “说那么多,还不就是机要文字。”高拱撇撇嘴,对边事侦查科没有放在心上。 这种刺探情报的机构,文官们天然地排斥,但是又知道这是上位者的手段,干脆视而不见。 “老赵呢?赵大洲还在统筹局?” “是的,大洲先生领户部左侍郎衔,主持捐输赈济统筹局事宜。” “难怪不设粮台,有大洲先生和统筹局,还怕没有粮饷。”高拱阴阳怪气地说道。 海瑞上《治安疏》惹恼了嘉靖帝,直接被打入诏狱。 群臣惶然不安,生怕又要兴起大狱,也就没人再愿意去提什么统筹局。 这让高拱等正直之臣十分恼怒! 一点点挫折就让你们退缩了,读书人的骨气呢! 刚才一直不出声的徐阶开口道:“高新郑,这是皇上发的圣谕,我们做臣子的,遵行便是。且这些官职人名,都是皇上拟定的,你妄加议论,多加指摘,这不是内阁咨政备询之责。 就算要行封驳之权,那也是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的事。” 徐阶在敲打高拱。 现在的内阁,听着位高权重,可实际上就是皇上在外朝的秘书班子,要摆正位置。 高拱听着徐阶的话,心里的怒火腾腾地往上冒,但一时半会不好发作。 李春芳看在眼里,心里暗叹。 世子殿下建议把高拱补入内阁,用意深远。 他跟徐阶的性子,一个是霹雳火,一个温吞水,早晚水火不容。 徐阶资历深,声望高,六部和都察院里人脉广,能把朝局平衡得四平八稳。 高拱有才干,有冲劲,做事风风火火。 更关键他是裕王老师,当了九年的老师。裕王一旦即位,高拱就会一飞冲天。 徐阶再如何也不敢往死里得罪高拱。 于是两人就这么拧巴地周旋着,朝局反而平衡住了。 第六十四章 东南之事要稳 徐阶把高拱、李春芳叫来,其实就是跟他们通下气,没有指望能商量出什么事情来。 等高拱和李春芳走后,没过多久,张居正被请进徐阶的值房。 “叔大,坐!” 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徐阶客气地说道。 “有去看海瑞吗?” “回老师的话,有去。海刚峰在诏狱里,看书看得津津有味。” “看书?他还真看得进去。” “海刚峰是无欲则刚。” “是吗,海刚峰真的是无欲无求吗?”徐阶眯着眼睛反问了一句,随即挥挥手,“好了,不说他了。杨博由兵部转去了吏部,兵部由江东接执。此事,你知道了吗?” “有听说。” “我听杨公说,你有转任地方的意思?怎么心生出这么个念头?我安排你去国子监任司业,你觉得不妥?” “老师,国子监司业清贵之职,学生并无意见。只是学生自翰林院入仕,转历都是清贵之职,无地方历任。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学生想到地方任职,也是这个意思。” “荒谬!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那是法家的谬论!儒家讲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能明明德,自然就能亲民,进而止于至善,天下大同。 你转历翰林院等清贵之地...” 徐阶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 “是不是世子对你说了些什么?” 张居正没有正面回答:“老师,学生于嘉靖三十三年,因病回荆州休养。游历荆州诸地,发现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回京后一直思索解决之法。 这两年执教于西安门,我与世子殿下时常交谈,很多疑惑骤然开窍。 学生跟世子谈及解决时下积弊的一些想法时,他说学生过于理想化,有不通实情之弊端,还建议学生到地方任职,了解整个大明从上到下的运作...” “荒谬!荒唐!”徐阶不客气地说道,“世子十岁孩童懂什么?他身居深宫,左右皆是妇寺,能知道什么? 哦,回裕王府时路过南市,逛一逛庙会就知道民间疾苦,就清楚大明实情了? 荒谬! 叔大,你是世子的经义老师,自应用心教诲,把他培养成如裕王一般的谦谦道德君子。怎么还受他孩童痴言乱语的影响!” 看到张居正默然无语,徐阶头痛。 张叔大,到底你是老师,还是世子是老师? 怎么上了三四年的课,你反倒受他的影响了? 可是徐阶也知道,张居正也是个很执拗的人,做出了决定,旁人很难改变。 本来不想管他,可是想到自己的衣钵,后人的富贵,可能全部系在他身上,又不能不管。 徐阶按捺住性子问道:“叔大,你的意思是什么?” “老师,学生是这样想的。蓟辽总督谭子理上奏,说山海卫至密云一线,边关经过一番修葺,缺破的城墙补上了,还增设了一百六十座哨楼。 按例,朝廷要派出巡关御史,巡视验查。学生想做这个巡关御史。” “好吧,你去吧。”徐阶笑了,“胡汝贞也上奏,说把宣大一线修葺了一遍,朝廷也要往那边派遣巡关御史。叔大你倒是机警,知道那边情况微妙,不愿趟浑水,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张居正苦笑道:“老师,学生虽然身在清贵之地,但是也听说过山西、大同等镇,晋商向关外走私异常猖獗。晋商背后是晋党,晋党有高拱。 学生与高拱既有裕王府侍讲同僚情分,中间又有老师你在内阁与他暗中不合。我去了宣大,一石激起千层浪。” “你知道就好。 当初胡汝贞在东南,搞得东南地方寝食难安,咬牙切齿。老夫以大局为重,按住了他们,隐忍不发,终于维持过去。现在胡汝贞去了山西大同,换做晋商难受。 可是高新郑心性不如老夫镇定。他肯定咽不下那口气,会和胡汝贞扛上。他啊,是不知道你那位学生的厉害。看着吧,他早晚要吃大亏的!” 张居正抬头一看,自己老师徐阶捋着胡须,眉眼间似乎颇为得意。 想起他说的话,想起自己的学生,裕王世子殿下,不由百感交集。 世子支持胡宗宪在东南剿倭,剑指财权,现在已经大有所获;现在把胡宗宪、谭纶等人调到蓟辽、宣大山西,剑指兵权。 财权和兵权拿到手,世子才会定下心来。 这是他心中最要紧的事情,谁敢阻拦,他会毫不客气地干掉谁。 而皇上也很支持他。 老师徐阶老谋深算,判断出里面的玄机,果断缩手,只是搞些小打小闹的手段,应付东南世家的质问。 但绝不跟世子及其背后的皇上翻脸,于是躲过一劫,还成为首辅。 东南世家,确实不少人家靠海商贸易发了财,但是海外贸易暴利、风险也大,又涉及到禁海令,容易湿鞋。 东南世家往往绕了几道弯子,找到白手套去操办海商的事情。 现在剿除倭患成了主流,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沾上通倭的罪名。那五家过于嚣张的世家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既然如此,早就赚得盆满钵满的世家们,也暂时偃旗息鼓。 毕竟在他们心里,置下了大量田地,可以传嗣子孙,才是最重要的,没有必要在风口上去冒险。 高拱不知道里面的玄机,现在心里还很轻视世子,为了晋党利益,肯定会跟胡宗宪干上。 老师说得没错,世子的心计智谋和手段,已经青出蓝而胜于蓝。 高拱肯定会吃大亏的! 嘉靖四十三年,夏四月初十。 浙江水师提督卢镗,率领浙江水师主力定海营,两千料大海船二十一艘,其余大小船六十五艘。 出宁波,在定海卫休憩两晚,然后扬帆向东,准备做例行海上巡视。 “报卢军门!”有快船来报。 “什么事?” “有商船来报。两艘商船在大衡山以东洋面被七艘海贼船拦劫。其中一艘是兴瑞祥的商船,一艘是苏州恒仁泰的商船。货品被洗劫一空,海员死三十七人,伤四十五人。” “都是有牌照的商船?”卢镗问道。 “都有牌照。出海时都拿了统筹局宁波市舶科的出关纸。” “那就是给咱们水师缴了份子钱,我们不能坐视不管。马上发信号,各船起锚扬帆,出海!” 副将劝道:“军门,商船被劫在三天前,离咱们这里有数百里路。现在追,大海茫茫,很难追得上。” “再难追,也得追!商船心甘情愿地给我们水师缴份子钱,为得什么?因为我们能保得他们平安! 现在坐视不理,以后谁还愿意缴税纳份子钱?以后我们水师兄弟们,只能喝西北风!” 卢镗呵斥了几句,又分析道。 “这片海面上,大股海贼被我们清剿干净了。还能一次劫两艘海船的,多半是一直藏在东倭的谢大脑袋和池三金。 码得,这两只老鼠终于从老鼠洞出来,机会难得,这次非要追上不可!” 船队向东南方向追击,七天过后,定海营前哨船的瞭望手看到前方有岛屿出现,连忙向后面禀告。 “我们跑到哪里?”卢镗问副将。 “军门,前面应该是朝献的耽罗岛。” “找港口停泊,派人上岸去问问,是不是有海贼船队经过?” 两个时辰后,副将来禀告:“军门,当地乡民说,昨日有一队船队在附近停泊,大约十余艘船,今天一早就起锚走了,直奔东边。” “追!” “是!” 两天过后,定海营前哨船瞭望手大喊道:“前方发现船只!一,二...十一艘海船!是我们在追的海贼船队!” 消息通过旗语传遍定海营,正当全队欢呼时,前方瞭望手又传来消息:“前方发现港口,是东倭港口,海贼船队正拼命往里逃窜。” 全营默然。 副将问道:“军门,海贼船队逃进东倭港口,我们怎么办?” 卢镗只沉默几息,断然道:“追!都追到这里的,难道还调头回去?” “要是东倭藩主阻止我们拿贼怎么办?” “怎么办?敢拦住我们拿人,打他个狗日的!” 第六十五章 大明水师提督卢镗的警告 随着卢镗军令下达,定海营把平户港围得严严实实。 过了两个多时辰,港内慢慢悠悠地过来一艘小船,上面坐着一人,身材矮小,穿着一身乌黑的衣服,跟穿着戏袍的猴子一样。 “在下平户藩奉行石井三兴,奉我家藩主松浦隆信之命,前来与明国水师交涉。”来人说着一口别扭的大明官话。 “带到旗舰上来。” 卢镗接报后立即说道。 很快,双方在旗舰,一艘四千料福船的甲板上举行了会谈。 卢镗沉声说道:“在下大明浙江水师提督卢镗。” “卢提督好,在下平户藩奉行石井三兴,奉我家藩主松浦隆信之命,前来交涉。请问上国水师前来我平户藩,有何贵干?” “有一伙海贼在我大明海域,抢夺商船,杀人越货,我水师一路追击缉拿。现在他们逃进了平户港。” “海贼?我们平户港完全放开,出入自由,我们不知道有海贼进入,也管不到他们在外面做了什么。 如果真有海贼,能否请贵国礼部发文,通知我藩,我们核查无误后,一定缉拿,解递贵国。” “不必那么麻烦了。”卢镗挥挥手说道,“我水师奉大明天子旨意,巡视海面,护卫商船安全。但凡往来我大明船只,合法经营,按例纳税者,皆受我大明皇法保护,也受我大明水师保护。” 石井三兴大吃一惊:“贵国放开海禁了吗?” “海禁?”卢镗哈哈大笑,“我大明有海禁,禁得是私下往来。官面上的往来,可有禁绝?要是完全禁绝,你们的堪合贸易,又如何说起。 我朝天子,肃清了东南海贼,念及百姓不易,赐下海商贸易牌照,可自由出海贸易,已有两年有余,难道你们还不知道?” 石井三兴默然。 明朝与东倭的贸易,一直都非常复杂。 从洪武年间开始,先是全面海禁,不准与东倭往来,东倭商人就开始与大明东南地方势力勾结,走私、抢掠。 后来太祖皇帝要求东倭足利幕府清剿倭寇。 当时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做得还可以,太祖皇帝就赐下堪合,以朝贡的方式进行贸易往来。 此后历朝皇帝都会赐下堪合。但控制的非常严格,一般都是日字号堪合一百道,本字号堪合一百道。 每一朝新皇继位,都要把上一位皇帝赐下的堪合全部收回,再赐下新的两百道堪合,至此,已有永乐、宣德、景泰、成化、弘治、正德六种堪合。 但是两百道远远不够明朝与东倭的商贸往来。 到了嘉靖初年,嘉靖帝想多捞钱,默许海禁放开,东倭海船汹涌而至,但地方还是按照堪合来执行。 于是很多东倭海船把以前的堪合拿出来,比如此前景泰、成化、弘治、正德等朝的来不及收回的堪合拿出来用。 反正嘉靖朝的堪合又没有,拿以前的堪合用,似乎也说得过去。 有些东倭海商拿不出堪合,干脆就抢同伴的。 大明地方官员思想保守,又不想承担责任,面对乱状,干脆一刀切,哪个堪合都不认,谁也不准交易。 这下可把东倭海商们惹急了。 他们押上全部身家,冒着巨大的风险来明朝宁波,就是想大捞一把,居然不让交易了。 立即就恶向胆边生。 加上他们与东南地方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暗地合计后,兴起了宁波之乱。 地方官员只会一刀切,面对乱局却不知道如何应对。干脆上报朝廷,取消浙江和福建市舶司,只留广东市舶司。 可是这种把脑袋埋在沙子里、屁股露在外面的举措,反而激发了东倭海商与东南地方势力的进一步勾结。 私下交易之风越演越烈。地方官府又极力弹压,严防死守。 最后矛盾激化,为了获取暴利,东南地方势力与东倭海商勾结作乱,倭患横行,东南沿海苦不堪言。 这段历史,卢镗和石井三兴心里都有数。 卢镗的一番答话,让石井三兴心里一愣。 明朝海商贸易,要变天了? 此前的所谓海商牌照,东倭商人以为只是堪合方式另一种,加上明朝国策多变,喜欢因人废事,所以一直在观望。 万万没有想到,大明水师破天荒地追到了东倭港口,还是以保护商船,追剿海贼的名义。 石井三兴现在迫切地需要把大明朝的真实用意摸清楚。 “卢提督,海商牌照我们也听说过,只是据我们了解,只是针对贵国商人,对我等外藩,似乎还没有颁发过。” “你们不去申领,怎么知道不能颁发?” 石井三兴大吃一惊:“什么!卢提督,我们东倭外藩商人,也可以去申请吗?” 真得变天了? 明朝官府允许外藩商船自由往来,交易货品? “我大明天子,已经将海商贸易专营权,恩赐给统筹局,全权处置。统筹局于嘉靖四十一年,颁布了大明海外贸易条例。 四十二年,加以修改。条例规定得非常详尽。正好本督这里有一本,送给你看看。” 卢镗挥挥手,叫属下递过去一本不厚的册子。 石井三兴神态严肃地接过,然后起身恭声道:“卢提督,此事事关重大,在下需要回去向我藩藩主禀告。” “无妨,你自去禀告就是。但是平户港海面,已经被我水师封锁,只准进,不准出。任何海船胆敢出港,一律扣押。负隅顽抗者,一律击沉!” 卢镗杀气腾腾的话让石井三兴冒火,可是看到周围密密麻麻的大明水师船只,马上又把怒火压下去了。 大明朝这次玩真的! 先回去禀告再说。 石井三兴回到平户藩,直接进到本丸,向松浦隆信禀告情况,递上了那本小册子。 《大明统筹局奉谕颂行海商往来管理条例》。 松浦隆信翻开后,里面密密麻麻写了好几十条。 他翻阅了一番,找到跟东倭海商相关的条例。 东倭海商暂时只准到宁波、温州、泉州停泊,南洋海商只准到广州、香岛、漳州停泊,到岸后立即向统筹局驻六地的市舶科“报关”,呈交船上所载货品清单。 再由拥有海商贸易牌照的商号,竞价拍买,收购船上货品。 海商所需采办的货品,也可列出清单,由持有牌照的商号报价提供。 所以交易都必须账目清晰,在市舶科的监管下进行。交易完成,缴纳关税,市舶科发给凭证。 海商凭此凭证出海,并享受大明水师在海上的安全保护。 ... 松浦隆信看完后,把这本册子递给坐在下首的四位心腹家老们传阅。 “藩主,看上去很简单啊。”家老甲迟疑地说道。 家老乙有些愤然地说道:“大明强行要求我们把货品卖给指定的商号,会不会故意压价?拿我们当肥羊?” 众人默然,一起看向上首的松浦隆信。 第六十六章 松浦党的反应 松浦隆信沉声答道:“这本册子有说,目前大明颂下海商贸易牌照十五张,也就是说我们的船到宁波,会有十五家商号来争买我们的货品?” “藩主,如果他们联手压价呢?”家老乙质疑道。 松浦隆信没有出声。 家老丙开口道:“如果只有四五家,联手压价倒是可能。现在有十五家,如何联手压价?人多了,心就不齐了。何况明人好利,素来喜欢窝里斗。” 他的话得到了其余两位家老的赞同。 家老丙继续对松浦隆信说道:“藩主,如此说来,大明已经实际上放开了海禁,准允我们自由去通商。相比堪合贸易,以及只开放广州市舶司,现在大明的国策,对我们很友好。” 家老乙愤然说道:“好个屁!大明应该全部放开,我们想去哪就去那!想跟谁做生意就跟谁做生意。” 众人看着他,像看傻子一样。 你怎么还是倭寇作风啊! 这两年,大明水陆并剿,杀得人头滚滚。 平户藩松浦党出去不少人,很多都尸骨无存,少部分逃回来的,也是肝胆皆裂。 当倭寇已经没有前途了! 松浦隆信问跪在下首的石井三兴。 “石井,你怎么看?” “藩主!小的出海,看到大明水师有高如城阁的大船二十多艘,其余哨船、快船、楼船大小有六七十艘,看上去配置非常合理。看得出,这是一支有丰富作战经验的水师。” 石井三兴也是松浦党首领出身,带着人出去打过海战。 松浦党是东倭出名的水军,尤其擅长远海作战,曾经袭扰过朝献。大明东南倭患,松浦党众是幕后骨干之一。 石井三兴所言,指的是今天来的这支大明水师,不是样子货,是从实战中历练出来,有实力有经验的水师。 “藩主,小的还发现,大明水师装备了大量火铳。小的还隐约看到几位西洋人在指导他们。” 嘶——! 火铳! 众人大惊失色。 松浦党是东倭最先接触佛郎机人和他们带来的火器,发现这玩意确实好用,于是大力推广。几十年下来,有非常丰富的使用经验,也积累了非常丰富的打造经验。 大明剿除东南倭寇,就曾俘获过技术精湛的东倭火铳工匠,他们就来自平户藩和松浦党,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戚继光等剿倭明军的火器水平。 “有多少火铳?”松浦隆信急切地问道。 “回藩主,明人防备得非常严密,小的不得近身。不过根据小的的观察,以及经验来判断,光大明水师主帅所乘的大船,他们叫旗舰的船,至少装备大筒四五十支。” “纳尼!这么多!”家老们都不镇定了。 火铳在海战时的威力,他们是深有体会的。 松浦党纵横东海,威压东倭,凭得就是他们手里数量不少、非常犀利的火铳。 现在大明水师,主船上就装备了大筒四五十支,还那怎么得了! 在场的都是行内人士,知道石井三兴说的大筒,不是普通手持肩扛的那种单兵火铳,必须装在木架子,一炮打出来,能把船打出一个洞来的才叫大筒。 松浦隆信缓缓说道:“大明人多地广,物产丰富。陆续有逃回来的松浦党众说,此前大明不重视火器,可是前几年看到我们火器犀利后,便大力打造。 曾经一年打造了上万支火铳,数百门大筒。前年开始,又开始大造海船,两三千料的海船,遮天蔽日。” 他的话让众人沉默。 家老丙说道:“来平户港的南蛮商人说,这两年大明许下重利,招揽南蛮有才之士。消息传遍南海西洋,许多南蛮有才之士,贪图厚利,纷纷向大明涌去。 造船、铸炮、火铳、操船、海战、营造、测量...只要有一技之长,都会得到大明的优待。 藩主,或许大明那边,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我们平户藩,依仗的是水军,根基是与大明和南蛮人的商贸。 不得不有所提防啊。” 众人沉默,想着各自的心思。 石井三兴提醒道:“藩主,诸位家老,大明水师还在港口外等着我们回复。” “什么回复?” “要求把抢劫大明商船的海贼交出去,合计大小船只十一艘。小的问过,正是谢正勇和池三金两股人。” 家老乙坚决反对:“藩主,谢正勇和池三金可是我们松浦党的朋友,这些年帮着我们在大明东南发了不少财。 要是把他们交出去,以后松浦党在大明就孤立无援,再无朋友了!” 松浦隆信沉吟一会问道:“如果不交,明国水师会怎么样?” “藩主,明国水师提督已经下令,封锁平户港,所有船只只准进不准出。敢有冒然闯出的,一律击沉。” “八嘎!”几位家老们都大骂了起来,尤其是家老乙,义愤填膺,恨不得跟大明水师同归于尽。 “藩主,明人欺人太甚!我们万万不能答应!” “是啊藩主,我们要是答应了,松浦党的脸面就荡然无存!” 家老甲缓缓地说道:“藩主,明国乃礼仪上邦,做事最讲颜面。以前就算被我们欺负到头上,他们也要把礼仪讲完。 稍微给他们点面子,奉承几句,就开心得不得了,忘记过往的事。而且他们对商人极为鄙视,那些士大夫世家,利用商人赚钱,只是当成一只狗而已。 赚取的大量钱财都用来购置良田。现在怎么可能会为了如狗一样的商人,来我大曰本讨什么公道。” 松浦隆信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今日此事,是明国水师提督,擅自做主?” 家老甲继续说道:“藩主,明国跟我大曰本不同,他们是文官当政,武士沦为他们的走狗。 他们的文官们,不通实务,又自视甚高。我们可以派人告诉明国水师提督,我们会奏请朝廷,派出使节向明国皇帝请罪。” 松浦隆信眼睛一亮:“哟西!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这是在威胁明国水师提督,告诉他如果他胆敢向我平户藩用兵,我们就会向他们的朝廷,他们的皇帝告状,说他擅开战衅。” 家老甲自信满满地说道:“明国太祖皇帝,把我大曰本列为不征之国。他们的文官,又非常排斥武官们擅自挑起与他国战事。 我们可以告诉明国水师提督,我们是打不过他,但是他头上有明国的祖制,有文官的歧视,这些都会让他死无葬之地!” “好!武藤家老,不愧是九州鬼武藤,神机妙算,鬼神难测!”松浦隆信高兴地说道,然后对石井三兴说道:“你再出一次海,把武藤家老的话,转达给明国水师提督! 我们打不过他,可是有人能制他!” “嗨!” 第六十七章 卢镗的怒火 卢镗听完石井三兴的话,气笑了,笑着笑着,脸上露出悲凉之色。 东倭把我们的底细摸得如此彻底,大明东南沿海被东倭袭扰了上百年,却还是麻木不仁,一点都没有想着去了解这个隔着一水的敌人。 卢镗挥挥手:“好!你们的答复本督收到了。你回去吧。” 石井三兴起身看了看,看到卢镗神情凝重,心里暗喜。 好,明国的水师提督被我们鬼武藤的妙计给吓到了。 果然,明国人都是这样色厉胆薄。 石井三兴暗地里鄙视了一下,转身离开,跳上快船,站在船头,昂着头,仿佛得胜归来的大将军,往码头而去。 几位副将和参将围了过来。 “提督,松浦堂欺人太甚了!” “提督,给他们一个教训尝尝!” 一位老成的副将开口道:“提督,万万使不得。刚才东倭使者说得没错。我们一开火,就是擅开边衅。 当年九边多少名将,就是这条罪名,被朝廷斩杀,首级传檄九边。” 另一位年长的参将附和道:“提督,东倭对我们的底细了解得非常清楚。他说的确实没错。 我们追击到此,没有奉王命。就算大获全胜,斩杀了谢大脑袋和池三金这两股海贼,回去后东倭派出使节,去朝廷告我们一状,提督,你就危险了!” 卢镗站在船头,看着万里海波。 波澜起伏,无边无际。 “去年,我随胡部堂等人回京述职,见到了世子。” 卢镗缓缓说道。 “世子知道我是浙江水师提督,再三叮嘱我。说我大明建立水师,为的就是掌握制海权,御敌于海上,不让沿海百姓再受海寇之苦。 不再受海寇之苦啊!” 卢镗潸然泪下,扶着船舷愤然道:“从洪武年间,我朝东南沿海,就开始备受倭寇之苦。断断续续,连绵不绝。尤其以嘉靖年间最烈。 数十万军民百姓,死伤于海寇之手。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我大明水师,有三宝太监率领,七下西洋,兵势之盛,威慑天下。那时,是我大明东南寇患最轻的时候,也是沿海百姓最安居乐业的时候。 现在,大明水师还在,却连沿海的父老乡亲们,都护不住。” 他转头看着众将:“兄弟们,我们都是从剿倭战场上,一刀一枪地拼出来的。多少兄弟同袍,倒在了我们身边。这倭寇却像是杀不完,斩不绝一般,为什么?” 卢镗指着远处的平户港,恨然说道:“因为有它!有平户港,有松浦党!我们杀了一批,他们又运去一批! 他们就像一群群蝗虫,飞到我大明,吞噬万民,草木不生。他们就是一窝窝蚂蟥,趴在我大明,吸血吃肉,残害百姓! 他们不除,东南沿海何有安宁!” 众将默不作声,众军士默不作声! “听听他们的答复,何等傲慢!他们派出强盗到我们的家里烧杀抢掠,我们追来了,他们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包庇强盗和杀人犯! 我们能忍吗?” 卢镗掷地有声地问道。 “如果我们能忍,我们就不是大明水师,我们是踏马的狗娘养的!” 卢镗大吼的声音点起了全营将士们的怒火! 数千手臂高举着,如林如海。 “不能忍!” “打他狗日的!” 声音震天,掀得大海波澜激荡。 “众将听令!” “在!” “列队出战。快船队、哨船队出前,谨防港口冲出的船只。主力船,列队海面,炮击平户港。 其余船只巡哨两翼,掩护后翼!” “是!” “诸将全力以赴。朝廷但有怪责,由我卢某人一力承担。” 众将面面相觑。 “现在你们想东想西干什么!东南被倭寇残害的数十万军民冤魂,在天上看着我们,看我们如何向倭寇老巢倾泻怒火!” “是!” 众将齐声应道。 两艘快船在四艘哨船的掩护下,冲进平户港,绕着水面绕了两圈。 松浦党的船只马上起锚划桨,追了上来。 快船绕了三圈后,把码头、停泊船只、岸上设施以及稍远点的城下町都绘制成简易的地图,调头往回走。 松浦党的桨船追了一会,看到明国水师的快船和哨船回到了密密麻麻的船队中,徘徊了两圈,悻悻地调头回来。 卢镗看着呈上来的简易地图,开始部署。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三处码头,船舶聚集的最为密集,用臼炮,装开花弹。” “这里,还有这里,这两处码头突出,离港口出口很近,点六艘速度快的炮船,直插过去,一字排开,用长炮打,打完后调头就出来。 前队的快船和哨船注意掩护。” “这里是码头仓储区,与城下町相连。东倭的房子都是一个鬼样,矮小连片,喜欢用木料修建,上火箭弹!” “打完后,主船突前到这里,用最大的长炮对着他们的本丸城来上几炮。” “是!” 平户城本丸。 听完石井三兴的回报,众人眉开眼笑。 四位家老纷纷出声奉承松浦隆信。 “藩主神机妙算!” “藩主威势震天,明人终究还是折服在你的威势之下。” “哈哈,上百年了,明人还是这个样子!” 松浦隆信仰头大笑,得意洋洋。 “轰——!” 几声巨响传来,震得平户城本丸瑟瑟发抖。 “大筒!这是大筒发射的声音!” 松浦隆信大声尖叫道。 “谁在放大筒?南蛮人吗?最近没有南蛮人的海船来!” 众人惊慌地乱叫道。 “报!” 有传令兵在门口禀告。 “什么事!” “是明人船只,在对我平户港开火!” “纳尼!” 松浦隆信从榻榻米上一跃而起,向室外冲去,到了玄关处,木屐也不穿,直接向本丸的挑台上跑去。 四位家老和石井三兴紧跟其后。 在平户港外,十余艘海船一字排开,甲板上不断地腾起黑烟,冒出火光,然后一枚枚炮弹在空中划过,落在平户港停泊船只最密集的三处码头上。 炮弹落下,或几息,或十几息,突然炸开,腾起一团火光,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被波及到的人,血肉横飞,船只木板碎屑到处飞溅。卷在一起的帆布被点燃,船舱开始冒黑烟。 有六艘明国海船,扬帆成一字型闯入平户港,然后一字排开,用左舷对着最外面的两处码头上停泊的船只,轰轰地开炮。 炮弹笔直飞出,狠狠砸在一两百米外的船只上,打得碎屑乱飞。打在甲板上,会直穿过去,打出一道凹槽。 打在船舷上,直接打出一个黑洞。 看上去船体像是把这枚炮弹吞掉了,但是看着船体左右摇晃,就知道打进去的那些炮弹,在船体内部给它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打了三轮炮弹后,这六艘船调转船头,飞快地驶出平户港。 松浦隆信双目欲裂,痛苦大叫起来。 可是他的大叫声,被天空中传来的呼啸声掩盖。 从平户港外十几艘海船上,腾起一团团的黑烟中,升起一个个火星,它们像长矛,尾巴拖着火光,在空中飞过,掠过平户港码头,重重地落在仓储区和附近的城下町。 嗖嗖,又一轮火箭弹飞起来。 一口气发射了六轮,近百枚世子火箭弹把仓储区和城下町点成了一团团篝火。然后风助火势,迅速连成了一片。 整个仓储区变成了火海,无数的货品在大火里化为灰烬。 半个城下町被点着了,无数的人在火海中惨叫奔走。 松浦隆信看着平户城满目沧痍,如同末日的一幕,差点晕厥过去。 四位家老和石井三兴惊恐地对视着。 什么时候,明人变得这么凶残了! 砰砰,几声炮响, 四枚弹丸直飞过来,把他们身后的本丸,砸塌了一半。噗通掉下来的碎石瓦砾,把他们全埋在下面。 第六十八章 大同镇高山卫 嘉靖四十三年,六月。 大同镇高山卫。 “时良,前面就是虎口峪。”骑在马上的胡宗宪指着前面的边关隘口说道。 潘季驯举手遮在眉边眺望了一会,感叹道:“果然地势险要。” 胡宗宪兴致很高地说道:“是的。这里是连接大同和宣府的要道,朝廷在这里设了高山、阳和、天成三卫,重兵扼守。” 潘季驯感叹道:“汝贞用心了。出居庸关,一路上军纪肃正有序,关隘修葺一新。” “唉,不瞒时良兄,到宣大这些日子,我越巡越心惊。触目惊心啊,夜不能寐。宣大山西,看着风平浪静,实际上是暗礁漩涡重重。” 潘季驯答道:“所以皇上才把你派到这里来。世子殿下也对你寄予厚望。” 都是世子党骨干,说话没有那么遮掩。 胡宗宪开口道:“胡某其余的不怕,就怕辜负了世子殿下对我的期望啊。” “汝贞过谦了。东南局势复杂,我们都心知肚明。汝贞能够一力降十会,大刀阔斧,剿除了倭患,绥靖了地方,还百姓安宁,居功甚伟啊。 山西、宣大,再复杂,能复杂过东南去?汝贞不要妄自菲薄。” 胡宗宪连忙说道:“时良兄身为世子侍讲,也是知道情况的。东南剿倭,凶险重重。要不是世子提出建立统筹处,剿倭粮饷难继。” 潘季驯点点头,知道这里面的猫腻。 倭患跟东南世家牵涉甚深。 为了阻止胡宗宪顺利剿倭,除了攻讦他是严党爪牙之外,断其粮饷也是重要手段之一。 毕竟世家跟东南地方官员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十分密切,暗地里搞手脚,很简单。 “后来世子又叫臣建立水师,巡弋外海洋面,断倭寇根源,扼海商命脉,再加上斩杀了五世家为首的大小二十几家通倭地方世家,这才让那些混账暂时畏惧。 但臣知道,最重要的是世子殿下在朝中稳住了徐阁老。” 潘季驯赞同地点点头。 徐阶是江浙党领袖,东南世家代表人物。又老谋深算,在朝堂上势力根深蒂固,他要是出手,远在地方的胡宗宪肯定扛不住。 多亏了世子斗智斗勇,先是利用风烛残年,但手段老道的严嵩,顶了一把。 再把高拱为首的晋党引入内阁,扼制住徐阶,使其不得不与高拱一党周旋,没有什么精力去搞胡宗宪。 潘季驯想到这里,忍不住长叹一声:“先是江浙一党,现在是晋党...汝贞难,世子也难啊。” 胡宗宪也十分感慨,“幸好皇上体恤,派张叔大去巡察蓟辽一线,派时良你来巡察宣大山西一线,要是换做其他御史来,鸡蛋里挑骨头,我和子理都没法做事了。” 皇上现在是摆明了,铁了心要把皇位隔代传给世子,这给了胡宗宪、潘季驯极大的信心。 “走,我们去虎口峪实地看看,让时良好好看看北塞关隘的风采。” “好!” 一行人来到虎口峪,却看到意外的一幕。 守关的上百军士们,与四位全副武装的士兵依依惜别。 “兄弟,放心,家里老小我们帮忙照看着!” “虽然大家都难,但是每人省那么一口,能养活四位兄弟家眷,你们安心去吧!” “请代我们向梁千总问好!” “可恨,我们有家眷拖累,不能与梁千总同死!” 胡宗宪策马上前,喝问道:“怎么回事!” 正挥泪要出关的四位士兵,转头一看,看到胡宗宪一身绯袍,身后跟着数百官兵,一看就是大官,心中惊喜,绝望之余又升起少许希望,连忙跪倒在地。 “求官老爷救救我们千总。” “本官是兵部尚书、右都御史、总督山西、大同、宣府军务,到底怎么回事?”胡宗宪喝问道。 四位军士脸上露出狂喜之色,连忙磕头。 “回部堂的话,小的们是高山卫千总梁勇标下军士。前天,梁千总接到高山卫副将府传来的军令,叫他带着五十轻骑出关巡视,侦查北虏动向。 梁千总接令后,当即带着我们就出关了。不想在前天下午时分,遇到上千北虏伏击。梁千总见机快,带着兄弟们逃到一处险要的山丘上,又趁着北虏没有合围,叫我们几人从后山跑了出来,向高山卫求援。 不想路上被北虏发现,我们边打边逃,折了两个兄弟,绕了一个大圈,昨晚终于逃入虎口峪,连夜去到高山卫,向副将求援。 结果被副将府亲兵给赶了出来,还说我们梁千总是擅自出击。 天地良心啊!出关巡视都是九死一生的事情,谁愿意出关啊。没有军令,我们待在关隘里,谁愿意出去啊! 部堂官老爷,求求你,救救我们梁千总吧。他可是好官啊。待我们如兄弟,真不忍心看着他死在北虏人手里。” 听四名军士轮流讲完。 胡宗宪转头问虎口峪的守备。 “可有此事!” “回胡部堂的话,没有军令,我们也不敢放人出去,何况梁千总带着五十骑出关了。” 这等于变相承认梁勇是奉军令出关的。 现在总领高山、阳和、天成三卫的副将却不认了,里面有蹊跷。 “林正标在干什么!” 胡宗宪怒骂了一声,随即点将。 “董一元、陈武,你们二人奉本官的手谕,马上调集一千轻骑,由这四人带路,把梁勇救回来。不要恋战,救人为上。” “是!” “时良兄,我们现在去一趟高山卫城。” “好!” 胡宗宪与潘季驯,带着数百卫兵,很快就进到了高山卫所城。 这是一所不大的城堡,单纯军事用途,也是周围军屯地的粮储中心,以及这一带的商贸中心。 在城外,有大片百姓自己搭建的木屋土房,还有帐篷、窝棚,中间是十几家商铺,卖皮毛、布帛、粮食、盐巴、铜铁器以及日用杂品。 骆驼三三两两卧在空地上,马车横七竖八地停着,商铺区最显眼的是一面幡旗:祁县恒源泰。 胡宗宪看在眼里,眉头紧皱,转头对潘季驯说道:“上回我来过,对林正标说过,边塞不禁绝商贸,只是叫他用心整饬一番,不要搞得跟叫花子聚会一样。 说了不听!想必是心里另有所想。” 潘季驯知道九边情况复杂,尤其是靠近山西的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镇,默默地点了点头。 胡宗宪带着潘季驯直入高山卫所城,直奔副将府。 刚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丝竹乐器声,还有喧哗高叫声。 “再来一碗!大家一起敬林将军一碗!” “好!” 乱七八糟叫好和奉承声中,掺杂着几位女子娇笑声。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胡宗宪转头看着潘季驯,愤然又羞愧地念了一句,带着亲兵闯了进去。 第六十九章 高山卫事件 胡宗宪的闯入,让沸腾喧闹的大厅乱做一团。 舞女歌姬们吓得连声尖叫。 还沉浸在酒色之中的武将们连忙起身,跪倒在大厅中间。 作陪的七八位商贾模样的人吓得脸色发白,缩在一边不敢吱声。 只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士子,显得非常镇静。 “高山、阳和、天成三卫副将林正标,参见胡部堂。” “这位你也认识,都察院巡关御史潘御史。” “参见潘御史。” “林正标,把闲杂人等都散了。” “是。” 林正标连忙转身,叫人把舞女歌姬,以及商贾带出去,只留下五位部下。 “你这是在干什么?摆庆功宴吗?”胡宗宪问道。 林正标小心翼翼地答道:“回部堂的话,今日是当地乡绅劳军。” “劳军?慰劳尔等劳苦功高!” 林正标低着头不敢答道。 “部堂,我等感念林副将为国镇守边关,安民保境,实在是辛苦了,所以才自愿前来慰劳。” 有个声音从旁边传来,胡宗宪转头一看,正是那位三十来岁的士子。 胡宗宪不善地喝问道:“旁人都走了,你留在这里干什么?” “在下祁县恒源泰东家,嘉靖三十九年举人,白良才,字...” 胡宗宪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本兵在这里与边将商议军务机要,你非官非将,留在这里窥听机要,有何用意!” 白良才不清楚胡宗宪的脾性,还觉得这位兵部尚书在装腔作势,轻描淡写地说道:“在下只是仰慕胡部堂的才学,故而留下来请教。” 说完他还不知死活地添了一句,“在下与刑部陈侍郎之弟,陈希礼乃是姻亲。” 胡宗宪哈哈一笑:“窥探军务机要,到了如此猖獗的地步!来人,把这奸细给我拿下!” 白良才这才慌了,连忙辩解道:“部堂,学生真的只是仰慕部堂的才学,并无他意。我马上就走。” “想来就来,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你当自己是关外的北虏啊!拿下!” “是!” 如狼似虎的亲兵上前,把白良才按倒,绑了个结实,拖了下去。 潘季驯看在眼里,没有出声。 他知道白良才不仅狂傲,以为自己是刑部侍郎的亲戚,就跟满朝文武百官都攀上了亲戚关系。 还特别没有眼力。 看到兵部尚书闯进来,脸色不善,有训斥边将的意思,不仅不赶紧走,还留在旁边攀关系。 太不知死活了。 胡宗宪往大厅上首位置上一坐,喝问道:“高山卫千总梁勇在关外被围,派人来求援,林正标,你为何不派援兵?” 林正标心里一咯噔,我的亲娘啊,怎么这事让胡兵部给撞到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强撑着答道:“回胡部堂的话,梁勇是擅自出关,结果撞到了北虏被围,实属活该。且关外虏情不明,贸然派兵出去,恐遭不测。 属下再三斟酌,决定静观其变。” 胡宗宪掂了掂桌子上的酒杯,瞥了瞥上面狼藉一片的羊腿牛肉,冷笑道:“你就是如此再三斟酌的!” 林正标低头不敢说话。 胡宗宪又问道:“好,我们姑且算梁勇擅自出关。 本兵上任以来,再三严令,肃正边关,各关隘无通关文证以及军令,不得擅放一人一马出关。 梁勇能率五十骑擅自出关,你这位副将就是如此治理高山、阳和、天成三卫各关隘的?视本部的钧令如废纸!” 胡宗宪厉声问道。 林正标吓得只磕头,“属下不敢!梁勇与虎口峪守军关系很好,可能是他私授好处,徇私舞弊,才得以出关。” 胡宗宪冷笑几声,“好!好!好!” 他抬头问道:“麻贵和傅应嘉来了吗?” 亲兵应道:“麻副将带兵已到,正在接管高山卫。傅参将带着亲卫营在外面候着。” “叫进来。” “是!” 傅应嘉福建人,字德弼,武举人出身,是东南剿倭时涌现出来的勇将之一,被胡宗宪带到九边,执掌亲卫营。 他一身披甲,带着十几位亲兵走进来。 “部堂!” “林正标等将,战前饮酒乱事,先行扣押,再论军法。德弼,你带人把他们看管起来,严禁外人与他们私通消息。 “是!” 半天一夜过去了,第二天早上,董一元和陈武带兵回来了。 “部堂!” “你们回来了,辛苦了。梁勇救回来了吗?” 董一元回答道:“回部堂的话,人救回来了。只是身上有伤,叫医官上药包扎,换身干净衣裳再来见部堂。” “嗯,你们想得细心。说说,救他时情景。” 董一元答道:“是。属下带着一千轻骑赶到时,梁勇等人已经危在旦夕。五十人,只剩下不到十人,各个带伤。” 陈武接着说道:“不过北虏也好不到哪里去。山坡下堆满了北虏尸体,足足数十具。其余人也是精疲力尽。 我们冲了过去,北虏一哄而散,我们俘虏了几个,才得知,他们攻打了两天两夜,一点便宜都没占到。实在无法了,就把山丘围起来,想渴死饿死梁勇等人。” 胡宗宪和潘季驯对视一眼。 北虏这是笃定了梁勇不会有援军。 陈武继续说道:“梁勇所部骁勇,与十倍北虏决一死战,真是令人敬佩。” 陈武也是胡宗宪从东南带过来的心腹将领。 胡宗宪点点头:“世子殿下说得没错。九边大部分将士,心怀保家卫国、报君效国之志,只是部分人,利欲熏心,损公而利己啊。” 站在旁边的麻贵心头猛跳。 他家是大同军将世家,此前屡立军功,却受晋党一系排挤。于是在胡宗宪拉拢下,很快就改投门下。 他深知山西边事的内幕,听到胡宗宪此言,心里惊涛骇浪。 很快,梁勇被带到。 “高山卫千总梁勇拜见胡部堂。” “起来坐。你身上有伤。” “谢部堂!” “梁勇,你是奉命出关还是擅自出关?” 梁勇斩钉截铁地答道:“回部堂的话,小的是奉命出关。” “可林正标却一口咬定你是擅自出关的。” 梁勇默然。 胡宗宪心里有数,继续说:“梁勇,本兵看你不是糊涂人,此时想必清楚,为何有人要置你与死地了吧。” 梁勇沉默不语。 胡宗宪也不着急,慢慢等着。 等了一会,梁勇开口,黯然地说道:“胡部堂,小的为何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小的心里有数。” “潘季驯潘时良,兵科给事中,巡按山西、大同、宣府边关御史。满朝皆知清廉正直。 董一元,宣府参将。麻贵,大同镇总兵麻禄之子,现为本官亲领的中军营副将。陈武,浙江副将,傅应嘉,福建参将,都是本官从东南带来的。 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梁勇,你但说无妨!” 梁勇深吸两口气,鼓足勇气开口了。 ****** 周三12号上架,当天五更,本月争取每天三更。此后两更保底,争取三更。还请诸位书友多多支持! 顺祝各位书友端午节安康! 第七十章 去皮见骨 “胡部堂,月前小的率部在白羊口一带巡哨。那里是雁门水冲出的河谷,地势险要,却能直通土默特部右翼牧场。历来是北虏派遣奸细,入关来刺探我军情的通路。 那天,小的在那里拦住了一群商贾。十五匹马,四十几个人,马背上驮得鼓鼓的。小的带人上前去拦住,他们拿出通关文证。 只是此前北虏奸细有过先例,杀死我朝百姓,拿着通关文证蒙混过关。且说既然有通关文证,为何不走虎口峪这样的关口,非要偷偷摸摸走白羊口这样偏远的小关口? 小的叫人搜查,结果搜出刀枪兵甲上百套,还有朝廷明令禁止出关的铁锭等违禁物。小的连忙叫人拿住他们,送解到高山卫副将府。 结果当晚他们就被人放走了,说什么证据不足。然后有人找到小的,要送良田五十亩,布帛一百匹,叫我闭嘴。我没收...” 听梁勇讲完,胡宗宪心里有数,跟他预想的一样。 “梁勇,你抓的那队走私商队,可知是哪家商号?” “祁县恒源泰。” “陈武,董一元,你们带梁勇下去,好生休息。” “是!” “麻贵,你继续布防高山卫城内外。” “是。” “傅应嘉,守住门口,本兵有事与潘御史商议。” “是!” 胡宗宪说道:“时良,想必你也看明白了。” 潘季驯点点头:“明白。汝贞上任以来,严查边事,砍过不少人的脑袋。他们多少有些怕了,就不明目张胆,改从偏远小路上走。 结果被梁勇撞到,他们担心事情败露,就想出这么一招,杀人灭口。不过按照世子殿下的说法,这帮人做事有点糙啊!” 胡宗宪看着潘季驯。 你可是世子殿下的侍讲,怎么给他教了几年书,感觉你还受到他很大的影响? “时良所言无误。现在事情摆在这里,不得不好生斟酌一番。” “汝贞可有什么想法?” “此前本兵谨记世子殿下的叮嘱,全力把篱笆扎紧,把边关看牢,不去掀他们的盖子。可是本兵不去掀,他们偏偏把脑袋凑过来。 今天本兵把梁勇救下,又拿下林正标、白良才等人。这事就无可转圜了。该面对的还是要对上!” 潘季驯摆摆手道:“山西三镇边事,跟此前东南倭患一样,都是脓包。东南倭患没来得及医治,自己糜烂,流毒二十年,现在终于肃清。 九边脓包,看样子也顶不住多久,要烂了。与其等它自己烂,不如我们先下手,把脓毒挤出来!” “时良兄跟我想的一样。我们好好合计一下,再写封信,把情况详细禀告给世子殿下。” “对,必须禀告给世子殿下。事情出在九边,要想解决,最后还得到朝堂上去。” 胡宗宪点点头:“不把这些脓毒挤干净,这九边的事,早晚要烂,烂透,烂到骨子里!” 五天后,京师东城。 一处宽广奢华的府邸里,刑部侍郎陈希学正在花厅里与几位清客听曲,摇头晃脑,悠然自在。 一位男子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惊动了沉浸在艺术熏陶中的陈希学。 他转头一看,正是在国子监读书的五弟陈希良。 看到五弟紧张的样子,陈希学心领神会,起身拱手道:“几位先生听着,我去去就来。” “东翁请便。” 陈希学和陈希良来到偏室里,刚坐下来,陈希良就迫不及待地说道。 “大兄,大事不好了。” 陈希学呵斥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要心定气闲。” “白良才被抓了。” “白良才?老三的姻亲?替我们看着恒源泰的那位举人?” “就是他。” “被谁抓了?” “胡宗宪。” “什么!”陈希学端着茶杯的手一抖,茶杯咣当一声掉到桌面上。 “怎么让胡宗宪给抓到呢?他怎么能让胡宗宪给抓到呢!”陈希学恨然地说道。 “这事也是巧了。三哥来信说,恒源泰有支商队在白羊口北被一个千总抓到了,里面有兵甲...” “兵甲!你们敢卖兵甲!”陈希学大吃一惊。 陈希良心里有些不满,不卖兵甲这些暴利货品,家里能有那么多钱供你在京师里逍遥快活? “大兄,生意难做!不卖些兵甲,北边那些部落酋长,根本不肯把好马卖给我们。”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然后呢?” “白良才疏通了一番,高山卫副将林正标把人放了。白良才派人去收买那个千总,叫他嘴巴严实的,如果收了,就顺带着把他拉下水。 结果那个千总不识抬举。白良才担心走漏风声,留下把柄,就与林正标商议,传军令叫那个千总出去巡边,再暗地里通知北边的人,买那个千总的人头。 结果这事被胡宗宪撞到了,不仅拿了白良才,还把林正标拿下。” 陈希学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你们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好了!被胡宗宪拿到了把柄。他去山西三镇是干什么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他睁大了眼睛,寻你们的过错,结果倒好,你们自个送上门去!” “大兄,现在说这些没用,赶紧想个法子!”陈希良着急地说道,“要不要找下新郑公。我们在新郑给他亲族买的上千亩良田,不能白买。” “糊涂!现在就是去找高新郑,你想死啊!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现在知道了,第一个就上奏章弹劾我们。” “那怎么办?”陈希良问道。 “我们得把水搅浑!把这事变成严党余孽与我晋党争权夺利,只有这样,高新郑才会下场。否则的话,不灵的。” 陈希良欣喜道:“大兄果然神机妙算。” 陈希学捋着胡须道:“此事光我一人,还不够。我还得找个帮手。” “找谁?” “你拿我的帖子,去翰林编修张子维府上,就说我有要事相请。” 张四维? 他也是晋党中坚,享受晋商丰厚的报效,确实也该出把力。 而且他现在正当红,先是担任嘉靖四十一年会试同考官,后来又被公推为重录《永乐大典》的编修分校官。 已然是清贵翘首,士林领军人物,能出把力。 很快,张四维被请到。 “子维兄,”都是老熟人,陈希学开门见山把事情说清楚,“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张四维捋着胡须答道:“说简单也简单,把胡宗宪扳倒,就万事大吉。” 陈希学摇着头:“子维兄,说得轻巧。胡宗宪现在是世子党,入了皇上的法眼,难以扳倒啊。” 张四维信心满满地说道:“正面交锋,确实很难扳倒他。不如用去皮见骨之法。” “去皮见骨之法?” “先找一位小人物,或是看上去与胡宗宪不相干的事,抓住不放,使劲地弹劾,引起朝堂注意。那些想邀名的小御史们,见到有机可乘,一窝蜂涌上。 ...等到积小成大,朝野沸腾时,再请陈公和新郑公出手,一举定乾坤,扳倒胡宗宪!” “妙计!”陈希学捋着胡须赞叹道,“那去哪里找这样的事或人?” “有京官接到原籍乡绅书信,说四月份,浙江水师提督卢镗,带着定海营,炮击了东倭平户港。” 陈希学眼睛睁大,惊喜道:“这可是擅开边衅!卢镗可是胡宗宪的心腹干将!” 他抚掌连声道:“好,好!天赐良机啊!我们就从这里,给胡宗宪来个去皮见骨!” ******************** 周三12号上架,当天五更,本月争取每天三更。此后两更保底,争取三更。还请诸位书友多多支持! 顺祝各位书友端午节安康! 第七十一章 高拱的第一箭 嘉靖四十三年七月初二。 万寿宫。 两只铜仙鹤体态优美,站在大殿中间两边,扬着长长的脖子,长嘴对着天空,吐出缕缕檀香。 嘉靖帝又瘦了些,脸显得更加长。颧骨高耸,像是刀削的一般。一双三角眼依然犀利,浑浊中有些疲惫。 旁边站着李芳,下首站着黄锦,坐着朱翊钧。 殿中站着阁老徐阶、高拱、严讷、李春芳,以及礼部、户部、工部尚书和侍郎,合计十人。 万寿宫少有的站了这么多臣子。 徐阶和高拱瞥了一眼坐在皇上下首旁边的朱翊钧。 世子又窜高了许多,看上跟半大小子一样。神态也更加沉稳,坐在那里,仿佛一座小山,目光深邃,仿佛平静的大海。 内阁首辅徐阶上前一步,缓缓地说道。 “八月初十万寿节,普天同庆。臣等半年前行文礼部、户部、工部和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万寿节要大庆...” “皇上,具体的安排,请礼部、户部、工部和顺天府一一向皇上禀告。” “好。你们继续说吧。”嘉靖帝平和地应道。 “启禀皇上,礼部拟定的万寿年大庆章程如下,祭天、敬祖,遣礼官至天坛、太庙祭拜上苍及二祖列宗,祈福蘸佑...拟诏大赦天下,推恩文武百官...” 礼部讲完,工部又出来讲。 三大殿重修完毕,加上万寿宫等宫宇建成,终于赶在嘉靖四十三年的万寿节,给嘉靖帝献上了一份贺礼。 工部尚书雷礼声音洪亮,说得嘉靖帝心花怒放,脸上渐渐地露出笑容来。 接着顺天府府尹说道,要在五城四处地方,搭建通天彩架,摆设各地进献的祥瑞和贺礼。又从北直隶、南直隶等地延请了百戏杂耍,在四处通天彩架旁边表演十九天。 五城兵马司会增派人手,巡视各城,让万寿节欢庆安详。 户部侍郎战战兢兢地上前,禀告了万寿节费用筹备。 嘉靖帝毫不客气地说道:“户部国库里拨六十二万两银子,内库拨一百三十五万两银子。朕给自己过生日,肯定要掏钱。其余的都是你们的孝敬和投献,多少不论。” 户部侍郎听着这话有点不对,眼神忍不住向兼着户部尚书的高拱瞥去。 皇上的话我摸不透,高公,你赶紧给指点一二。 高拱也头痛。 皇上还是这样的性子,说些云里雾里的话,让臣下去猜。 你揣摩着去做,做得好或者做对了,他褒奖一句;要是做得不好,遭人非议了,他脸一翻,你们为何要误解朕意? 刚才皇上说的这番话,有抱怨国库钱拨少了的怨意。 可是实在没有办法,各项支出就是个巨大的无底洞。 遍及全国、数量庞大的宗室需要供养;九边数十万兵马的粮饷;京城、南京城、其它城池需要定期修葺;黄河、长江、淮河见天地闹水灾;西北等地闹旱灾。 无数只手伸出来,都在问户部要钱粮。 可是户部也没有摇钱树、聚宝盆啊。 管了大半年的户部,高拱甚至都有点佩服大奸臣严嵩,二十多年他是怎么左支右绌给应付过来的。 可是皇上话都说出来了,“都是你们的孝敬和投献,多少不论。” 这话你得反过来听! 内库拨一百三十五万两银子用于万寿节,里面有七成应该是统筹局掏的,是义民善商的孝敬和投献。 跟他们一比,户部太小气了。 高拱心里想了想,牙一咬,上前说道:“皇上,户部可再拨出五十万两银子来,用于推恩。” 嘉靖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高拱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这里面他耍了个小花招。 户部说是再掏五十万两银子出来,用于推恩,也就是皇上给宗室、勋贵、外戚和大臣们加俸禄,涨工资。 大家沾沾喜气,一起颂谢皇上圣恩,给他长面子。 但加俸禄不是一下子全发下去,而是每月加一部分,后面慢慢想办法。 高拱给户部留出了一个缓冲期。 看到嘉靖帝满意,殿上众臣都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 知道内情的人,都忍不住瞥了高拱一眼。 都差不多了,重头戏你该出来唱一唱了吧。 朱翊钧看在眼里,心里一愣。 难怪今天这小型朝会看着就不对,大臣们都在小心翼翼地应对着皇爷爷,万事都顺着他,生怕惹着他生气。 以往的朝会可不是这样,就算是召集阁老开闭门会议,也会有阁老的意见与皇爷爷相左,明辩暗争一番,这才达成一致。 今天大臣们都在竭力顺着皇爷爷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们刚才的顺意,可能都在为接下来的举动做铺垫。 朱翊钧马上警惕起来,打起十二分精神。 “皇上,臣接到一份御史弹劾,事关祖制和国律,关系重大,不得不向皇上禀明,请圣裁。” 嘉靖帝眼睛眨了眨,眼皮子耷拉了两下,目光扫了大臣们一眼。 他跟大臣们斗了四十多年,刚才的异常,他早就察觉,一直在静静地等着。 现在,这条深藏在水里的鱼,终于跳出来了。 “说吧。” 嘉靖帝淡淡地说道。 “皇上,巡按浙江道监察御史陈一敬上奏,弹劾浙江水师提督卢镗,妄自开战,擅开边衅,无视祖制、大不敬,有违国律、结兵自重,有海外称王、割据谋逆之心。” 高拱的话一出,万寿宫大殿上气氛无比凝重。 这些罪名在大臣们心里窜动着。 好狠啊! 晋党这次是下狠手,非要把卢镗弄死不可。 弄死卢镗事小,想必他们剑指的是卢镗背后的胡宗宪。 胡宗宪以兵部尚书总督山西、大同、宣府三镇大半年,终于捅到马蜂窝,把晋党的牛黄狗宝都掀了出来? 所以才有这兵锋相见,不死不休的势态。 巡按浙江道监察御史陈一敬上奏。 浙江是东南,是江浙党的地盘,晋党是不可能把手伸过去,就如江浙党的手伸不到九边一样。 难道晋党和江浙党联手,一起铲除胡宗宪。 好家伙,朝堂上势力最大的两股党系联手,胡宗宪怎么扛得住! 胡宗宪背后可是世子啊... 众人心思各异,不约而同地看向坐在皇上下首,依然沉寂如水的朱翊钧。 嘉靖帝浑浊的眼睛盯着高拱看了看,嘴角闪过难以察觉的笑意,沉声说道。 “什么情况,说说吧。” “回皇上。四月,卢镗率浙江水师定海营,擅自扬帆北上,窜至东倭平户港,敲诈勒索不成,擅自开炮,炮击平户港,造成数千军民死伤。 东倭举国哗然,他们幕府正在选派使节,渡海西来,想向我朝讨取公道... 东倭乃太祖皇帝列为不征之国...与他国开战,需朝堂合议,皇上定夺...卢镗种种举措,说明他狂妄不臣,请皇上严惩!” 高拱的话说完,大殿里寂静无声,众人都不约而地瞥向世子。 第七十二章 朱翊钧的反驳 朱翊钧扬起身,走到殿中,面对着嘉靖帝说道:“皇爷爷,此事孙儿早就知道,原本想着过些日子再启禀皇爷爷,作为万寿节大诰中恩施天下的重要内容,想不到还是被人给翻出来,还翻得面目全非,黑白颠倒。” “世子说的黑白颠倒,面目全非!可有证据!”高拱争辩道。 朱翊钧转过身,盯着高拱,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世子,是君,你是臣!我说话,你听着,叫你说话再说话!” 朱翊钧的话像一支支利箭,箭箭射中高拱的心窝,让他心底发寒,后背发凉。 在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嘉靖帝那双能置他死地,冰冷无情的眼睛。 徐阶、严讷、李春芳以及其他众人,都被朱翊钧的话吓住了。 他们第一次看到世子殿下,霸气十足地宣示自己是君的权威。 嘉靖帝嘴角上翘,笑意更浓,依然不动声色。 朱翊钧转过身来,面对着嘉靖帝,继续说道:“四月初十,宁波以东舟山岛,浙江水师提督卢镗率定海营循例巡视海面,在舟山港暂憩。 当时他接到商船通报,说两艘持有海商牌照的商船,在以东两百里的海面,被海贼谢大脑袋、池三金一伙洗劫,货品被劫一空,死伤上百人。 自东南倭患肃清后,大明海面还未出现如此严重惨案,卢镗当即率定海营扬帆北上,誓要追剿海贼,追回货物,为死难者报仇,以尽水师之责,不负皇上重望。 追击了近十天,终于看到了海贼的影子,只是大海茫茫,不知不觉追到了东倭平户港。海贼窜入平户港躲了起来。 卢镗派人向平户港藩主交涉,要他们交出残害我大明百姓的海贼来。 平户藩藩主狂妄无知,居然在我天朝王师面前叫嚣犬吠,说什么不肯交出海贼,一心要庇护这些海贼。 卢提督也不惯着他们,当即下令开火。几轮炮击后,平户港损失惨重,平户藩也迫于压力,把近千海贼捆绑,解送给卢提督。 卢提督押着这些海贼回到宁波,交予当地官府,当堂会审,判首犯谢大脑袋、池三金等一百六十七人,手里犯有命案的海贼二百七十九人,一律处斩,其余或流配或劳役不等。 此案已经上禀刑部,皇爷爷可叫人去刑部调阅卷宗,一看便知。” 高拱上前半步,刚想开口争辩。 朱翊钧似乎后背有眼睛,猛地转身,双目如剑地盯着他。 嘉靖帝目光也突然落在他的脸上。 祖孙俩十分默契地看着高拱,让他心头忍不住一跳,满肚子的话全部咽了下去。 “钧儿,此事你如何看?” 朱翊钧噗通跪倒在地上,长长一揖,朗声道:“孙儿为皇爷爷贺!” 嘉靖帝慢悠悠地问道:“为朕贺?什么意思啊钧儿?” “皇爷爷,太祖皇帝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为号,受天命,入主天下。北元残部逃窜漠北漠南,却不死心,屡犯我边境,残杀我军民。 成祖皇帝秉承太祖遗志,伐罪吊民,派遣大军五渡阴山,三犁虏庭,一举安定了北境,为数十万死难者报仇雪恨。 故而天下大慰,万民归心。” 朱翊钧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 高拱越听越觉得心惊。 他有点明白朱翊钧为卢镗辩解的思路,心里有些后悔。 还是世子了解皇上的心思。 自己还是有些轻视了世子殿下。 当初讨论如何弹劾卢镗,剑指胡宗宪时,张四维等人提出要提防世子,有他在,可能会事出意外。 自己与张四维、陈希学等人商议后,决定在今天这样的小型朝会上当场发难,打世子一个措手不及。 只要让皇上在众人面前大发雷霆,开了御口,好面子的他是不会轻易更改的。 严惩卢镗的事情就能定下来,再想法主持对卢镗的调查和审理工作,拿到主动权,把矛头引向胡宗宪,进而达到去皮见骨的效果。 可是今天才一开口,就被世子给堵在空中,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来,现在看形势发展,似乎对己方不利。 世子如此厉害? 对皇上的影响力如此大? 高拱忍不住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徐阶。 当初张四维以晋党的名义,暗地里与江浙党某些人勾兑,意图联起手来,一起对付胡宗宪一党,各取所需。 张四维勾兑一番后回来跟自己说,原本江浙党几位骨干中坚动了心,只是说回去商议下。结果一商议就没了下文,据悉是徐阶把他们给按住了。 当时自己和张四维、陈希学等人还以为徐阶是人越老胆越小,万万没有想到,他是真正的老谋深算。 不行! 高拱心里给自己打气! 胡宗宪是严党余孽,祸害了东南不说,现在又要来祸害九边,而且还是严党那套做法,只讲利害,不讲义理,如此下去,礼法崩坏,国律不正。 今天是剑指严党余孽的第一剑,自己不能气馁,必须坚持公道,坚持义理! 朱翊钧的声音还在继续。 “倭寇为祸大明东南二十年,皇爷爷卧薪尝胆,起用胡宗宪、谭纶、戚继光、俞大猷、卢镗等人,终于肃清倭患,还天下百姓安宁。 可是二十年间,东南数十万死于倭寇之手的冤魂,沉冤待雪。上苍有眼,引着卢镗水师,在茫茫大海中,直接来到平户港。 平户港,东南倭寇十有七八来自那里。盘踞在那里的松浦党,是东南倭寇的主力。不客气地说,平户港,是倭寇老巢! 卢将军下令炮击平户港,重创松浦党,孙儿觉得是大快人心。皇爷爷更应该把此事明诏公示天下。 倭寇残害我百姓,皇爷爷伐罪吊民,遣水师炮击倭寇老巢,重创倭寇根源。此壮举当慰东南军民,当安天下万民。 前有永乐犁庭,今有嘉靖捣巢。皇爷爷定会如成祖皇帝一般,在青史留下德泽天下,定波四海的美名!” 高拱浑身微微颤抖,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 他今天才彻底明白世子的心智和手段。 卢镗炮击平户港,在他们嘴里是擅开边衅,拥兵妄动。 但是经过世子这么一说,却变成了奉皇上之命,伐罪吊民,为数十万东南军民报仇雪恨。 倭寇为祸东南,地方深受其苦,多少人亲属死在倭寇刀下? 皇上把大明水师炮击倭寇老巢,重创倭寇根源之事颂布天下,东南各地定会欢呼雀跃,高呼皇上万岁。 这是正治正确,是舆情主流。 皇上此前二十年不重视倭患,让人非议。后来不得不重视,重用胡宗宪等人,肃清了倭患。 现在卢镗突如其来的一记直捣寇巢,等于帮皇上洗刷过去的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如此一来,晋党在背后忙乎了半天,怂恿唆使陈一敬的弹劾,成了天大的笑话。 出了万寿宫,徐阶回到内阁值房,不一会,吏部尚书杨博跑了过来。 杨博见面就问道:“少湖公,今日万寿宫出大事了?” “虞坡公,消息挺灵通的。” “你们一进西苑,不知道多少只耳朵在外面支着。你们一出来,各显神通,到处打听消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传得很快。” 徐阶看了一眼杨博,提醒道:“这回高拱和晋党惹恼了世子,他有难了,晋党也有难了,虞坡公,你赶紧把你相熟的乡党子弟,维护好吧。” 杨博大吃一惊,“少湖公,你这话什么意思?” 徐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幽幽地说道:“老夫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世子是引蛇出洞,还是守株待兔。反正这次,老高和那些喝九边血的晋党们,有难了啊。” 第七十三章 万事不要伤和气 朱翊钧回到统筹局,这里还多了块牌子,“京营戎政督办处参事房”。 坐在他对面的是赵贞吉和徐渭。 “文长先生,东西都收集好了吗?” “回世子的话,都整理好了。”徐渭解释道,“边事侦查科接管了锦衣卫在九边的人手,除了侦查关外北虏一块,还有坐探各边镇卫所的细作,也一并被划入到我们边事侦查科。 胡部堂手下的南宫冶,把相关的文卷整理了一番,臣又借着整饬边事侦查科的由头去了一趟山西镇和大同镇,根据南宫冶整理的讯息,分析出线索,收集齐了证据。 殿下,那些人在山西、大同边镇一带,可以说是毫无忌惮啊。上下其手,触目惊心。边镇的边将、官兵,巡抚、御史、监军都被他们喂得饱饱的,就算看到也视而不见。” 赵贞吉在一旁说道:“现在要紧的是选出合适的人来,射出这一箭。殿下,臣推荐兵部都给事中胡应嘉。” “胡应嘉?大洲先生,请说说这位的来历。” “殿下,胡应嘉,字克柔,南直隶淮安府人,乃平定佛郎机事变的南津公之孙,前顺天府尹尽臣公之子。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进士及第,初任江西宜春县知县,不久任吏科给事中,后三迁都给事中。 杨惟约任兵部时,胡克柔数次上谏,历数九边积弊,指责杨惟约坐视不顾。尤其是山西、大同两镇,碍于乡情,纵容徇私,使得边务松弛,武备不振。” 朱翊钧问道:“如此说来,胡应嘉与杨博有隙?” “杨惟约此人,熟谙边事,老练通达。但是最大的毛病就是顾及乡情。山西、大同、宣府三边镇,巡抚、州县、御史以及边将多与晋党有关联,许多违法乱纪的事,报到兵部,杨博睁只眼闭只眼。” “呵呵,杨博,时称名臣能吏,世人皆称清廉公正。想不到也是如此,徇私舞弊,包庇纵容,置国利于私情之下。大洲先生,你与这位胡克柔先生熟吗?” “世子,嘉靖三十四年,臣在南京光禄寺少卿,奉旨为南直隶乡试同考官,刷卷时刚好刷到克柔的卷子。” 哦,赵贞吉是胡应嘉的房师,乡试也算的。 “那就请大洲先生,好好与胡先生说说。为国除弊,剪除蠹虫,安宁边事,也算是一件好事。” “请世子放心,臣会用心去办的。” 高拱府邸书房里,高拱背着手来回走动,焦虑不安。 陈希学和张四维坐在一旁,交流着眼神。 “新郑公,惟约公呢?” 杨博是吏部尚书,晋党领袖之一,他不露面,陈希学和张四维心里不踏实。 高拱定住脚步,转过身来,盯着陈希学和张四维,恨恨地说道:“你们的破事,把我拉扯进来了不说,还想把惟约公坑进去吧?” 陈希学连忙说道:“新郑公,此事不是私怨,我等完全出于公义。胡宗宪等人,实属严党残余,当年依仗严党凶焰,横行东南,残害士林。 投靠世子之后,更加嚣张。现在染指九边,意欲在边事大捞其财,填补统筹局的窟窿,谄媚献上,投皇上所好。” 高拱怒斥道:“事到如今,你还在这里大放厥词!伱糊涂,我不糊涂。你们这些人,勾连边将,违禁走私,牟取暴利,以为我不知道吗?” 陈希学和张四维都不敢出声。 高拱慢慢地平息自己的怒火。 晋党部分成员的腌臜事,高拱心知肚明。 但是他心里更清楚,水至清则无鱼。 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就得有人支持,就得暗中结党。 结党就需要有东西来收拢人心,团结在一起。 有些人讲义理,有些人却讲利益。 晋党部分成员,上下其手,违禁走私,高拱睁只眼闭只眼。 江浙党在东南,大肆侵占田地,违禁出海,赚得盆满钵满,然后大兴书院,广育人才。每一科会试南榜中,江浙人才占了大部分。 久而久之,在朝中形成巨大的势力。 自己要想革新除弊,中兴大明,就得入主内阁,成为首辅。可是谁都想入阁,谁都盯着首辅的位子。 自己想上去,必须有人支持自己,有很多人支持。 晋党控制解盐,违禁走私,赚得盆满钵满,才能跟江浙党一样,大兴教育,培养人才,才能在会试北榜中占据更多的的名额,进而积蓄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推自己上位。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要想实现政治抱负,必须有所容忍。 这一点,高拱心里非常清楚。 过了一会,慢慢恢复情绪的高拱缓缓说道。 “万寿宫大殿上,我们棋差一着,后面的赶紧弥补,不要让世子抓到把柄。胡宗宪现在是兵部尚书,三镇总督,盯着你们呢!” 陈希学与张四维对视一眼,无奈地说道:“只能这样。我修书回去,叫老三买通大同府监牢的人,把那个白良才除掉。” 张四维抚掌赞道:“陈兄大义灭亲,大赞。不过光这一点还不够,陈兄,胡宗宪此人精明得很,稍有纰漏就会被他抓到把柄。 陈兄,大意不得啊!” 陈希学沉声说道:“无非就是些违禁走私之事,我们又没有亲自下场,都是通过一些姻亲、族人出面,真要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把这些线掐掉了再说。 子维兄,平遥凤善号的事,你也要上心,不要让胡宗宪抓到把柄。” 张四维脸色微微一变,拱手答道:“多谢陈兄提醒,弟定会妥善处理。” 高拱看得气闷。 张四维家人,依仗张四维权势,勾结解池监盐官宦,获取盐引,牟取暴利。有人参奏,说张四维的父亲是解池前几名的大盐商,获利无数。 这事被高拱暗暗压下去了。 可张家还不满足,以平遥的姻亲,成立凤善号,把手伸进违禁走私。 高拱懒得管他们,靠着椅背,仰着头,看着屋顶,心里盘算着。 有人说,世子睚眦必报,晋党在万寿宫给了他当头一炮,他肯定会报复回来的。 怎么报复? 自己这边还只是去皮见骨第一步,还没撕破脸,我们丢几个卒子给他吃一吃,出口恶气,也就算了。 难不成还真要撕破脸皮,斗个你死我活? 想到这里,高拱说道:“你们先把手尾处理掉。张叔大很快要从辽东回京。老夫跟他同在裕王府为侍讲,平日里倒也说得来。 叔大还是世子的侍讲,有师生之情。且他的老师是徐少湖,世子不看僧面看佛面。等他回来,老夫请他过府,好好聊一聊。 万事不要伤了和气。” 陈希学和张四维连忙点头:“新郑公说得极是,万事不要伤了和气,这是最要紧的。” 过了几天,高拱在内阁值房入值,突然有书吏送来一份奏章抄件。 “高阁老,这是徐首辅送来的,说请高阁老过目。” 高拱一愣,接过来一看,看到题目就神色不对,看完内容,脸色惨白,双手颤抖,额头上满是冷汗。 第一更! 第七十四章 世子的反击 此时,张居正走进徐阶的值房里。 “叔大来了。”徐阶站起身来,笑容满面地迎接自己的得意门生。 “嗯,脸黑了些,但是更坚毅了。看来你这次在蓟辽边镇巡关,收获匪浅啊。” “回老师的话,学生这次巡关,确实受益匪浅,受用无穷。” “述职文书递上去了?” “已经交到都察院和兵部,也交了腰牌文书和关防大印,闲着没事,就来叨扰老师。” “哈哈,老夫这里,叔大随便来。”徐阶把张居正引坐下,叫杂役送上热茶,在他旁边坐下。 “叔大已经很久没去给世子上课了?” “老师,西安门书堂,名存实亡。李子实入阁,潘时良和学生有差事在身。听说现在世子的功课由大洲先生和那位徐文长指点。” “赵大洲的学问,还是差了点。徐文长,更是野路子出身,连个科试都中不了,能有什么学问? 世子,身负天下孚望,还得子实和你这样的正经科试出来的大才教诲才是。老夫给皇上上疏,阐明了此事的利害关系,请皇上重开西安门书堂,让子实和叔大你,悉心教诲世子。” 张居正知道老师此举,完全是为他好。 因为再开西安门书堂,给世子侍讲,对他来说是大好事。 高拱资历薄、根基浅,可是一入阁就迅速成为次辅,与身为首辅的老师分庭抗礼,就是因为高拱做了九年裕王府侍讲,处处维护裕王利益,几次救他于水火之中,与裕王师生情义笃深。 皇上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群臣都看得出来。 裕王储君地位稳固,百官谁也不敢往死里得罪高拱,包括老师徐阶。 如果自己在世子身边多待些日子,深得信任,那么以后也会像高拱那样。 “谢谢老师。” 张居正拱手道。 “伱我师生之间,不必客气。”徐阶挥挥手,“你刚回京城,有听说过万寿宫的事吗?” “高阁老呈上陈一敬奏章,弹劾浙江水师提督卢镗一事?” “正是。” “学生听说过。明发的邸报里有提及,皇上明诏公示了水师伐罪吊民,炮击倭寇老巢,为数十万东南军民报仇雪恨的事情。 陈一敬被问了一个通倭罪名,下了诏狱。” “对。世子说,东南数十万父老乡亲被倭寇残害,陈一敬不闻不问。倭寇老巢平户港被我水师炮击,死伤惨重,他就如丧考妣。 颠倒黑白,居然要严惩伐罪吊民的王师,为倭寇雪恨。此人不通倭,天下何人才是通倭?陈一敬,死定了!” 张居正大吃一惊,“陈一敬,学生知道的,他不是湖州学子出身吗?怎么被晋党当了枪使?” “陈一敬有亲族与海商有关联,亲族商号因为偷税走私,编造账目,被统筹局东南办的杨金水给取消了牌照,还送下了大狱。 陈一敬怀恨在心,接到亲族的书信,得知在东南传得沸沸扬扬的水师炮击平户港一事,起了心思,跑去找张四维勾兑。 呵呵,确实,晋党的银子也是银子,不分南北东西,都能用的。不说这个蠢货。现在整个晋党,连同高拱,都难逃法网啊。 他们啊,还是轻视了世子。万事不伤和气。党争当然是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以后总要在朝中同殿为臣,得罪死了,拼得你死我活,只能让渔翁得利。 可是高拱他们忘记了,世子是君,他们是臣。君跟臣斗,跟党争截然不同。那不是党争,是驭下。皇上驭下的手段,高拱他们忘记了吗? 那日世子在万寿宫的那句话,高拱是完全当耳边风。” 张居正心惊胆战地问道:“老师,当时世子说了一句什么话?” “当时世子盯着高拱说,‘我是世子,是君,你是臣!我说话,你听着,叫你说话再说话!’语气淡然,却不容置疑。老夫在殿上听到,如重锤在心啊。 高拱却当成了耳边风!这个高大胡子,一向心高气傲,忘乎所以,终于要吃亏的。呵呵,你看,这次看他如何狼狈脱身!” 张居正惊问道:“世子反击了?” “当然反击了。世子不给晋党,不给高拱一个狠狠的教训,他以后还如此称君?颜面何在?” “老师,世子如何反击?抓住几个晋商违禁走私的把柄,穷追猛打吗?” 徐阶闭上眼睛,默然了一会,才重新睁开眼睛,缓缓地说道:“世子得皇上悉心指点,权谋心计,尽得真传。你觉得世子出手,只会盯着那些旁支末梢的事吗? 他只会对着心口上,狠狠来上一刀。从这一点说,世子比皇上要果敢,也要狠辣?” 什么? 比皇上还要狠辣? 怎么可能! 皇上当年十四岁从安陆入京,面对名誉天下的首辅杨廷和,以及他身后的党羽,一记“大礼议”将其打落凡尘,再难翻身。 世子才十岁,怎么会比皇上还要狠辣! 徐阶看到张居正的神情,知道他不信。 淡淡一笑,“叔大,你且等着,看朱批下来,就见到分晓。” 万寿宫偏殿,嘉靖帝看着胡应嘉的奏章,气得脸色铁青,枯瘦的双手不停地颤抖。 “啪!”最后把奏章扣在书案上。 “钧儿,这份奏章是你叫人写的?” “是的,皇爷爷。胡宗宪在巡查山西三镇时,发现了线索,不敢轻举妄动,禀给了孙儿,孙儿也不敢大意,特意请文长先生去了一趟,把相关的线索和证据整理了一番,带回京师。 这些贼子胆大包天,不仅仅违禁走私这么简单,还敢为了一己私欲,酿成如此大祸。孙儿不敢让皇爷爷被奸人蒙蔽,思前想后,决定请胡应嘉上奏。 此乃公案,事关数十万军民生死冤屈,孙儿不敢徇私,所以才斗胆请御史,以国法朝律为准绳,走正常途径上疏。” “国法朝律!这些东西在他们眼里,就跟擦屁股的草纸一样!”嘉靖帝阴沉着脸,愤然怒骂道。 嘉靖帝当然知道朱翊钧叫胡应嘉上疏的意思,就是想把他从这件破事中摘脱掉。 当年那次事情,嘉靖帝被闹得灰头灰脸,狼狈不堪,无比震怒,却只能苦水往肚子里吞。 现在才知道,根源在这里! 当年敢如此上下连手,欺瞒朕,把朕当猴子耍的那些人,现在连坟茔都找不到了。 想不到大明人才辈出,居然还出现这么一小撮人才,依然敢内外联手,欺下瞒上,把朕当猴耍! 不把你们灭了门,天下人以为我嘉靖天子老了,糊涂了,不敢杀人了! “黄锦!” “奴婢在!” “拟诏!叫成国公朱希忠主持,兵部尚书、山西三镇总督胡宗宪和掌锦衣卫事朱希孝协助审理此案。锦衣卫立即拿人下诏狱,一个不许放过。成国公、英国公,会同都察院、大理寺以及刑部,审理此案。 一月之内,必须结案!” “遵旨!” 第二更! 第七十五章 大同镇 大同城,是大同镇、大同府、山西行都司所在地,尤其以大同镇最为紧要。 大同府府衙后厅里,山西、大同、宣府三镇总督胡宗宪召集了一群将领,在开会。 “本兵已经上奏朝廷和兵部,得圣谕和兵部部文,任命如下。薛麟为大同总兵官,董一元为阳和、高山、天成三卫副将,麻贵为大同前、中、后三卫副将,陈武为大同右卫、威远卫副将,傅应嘉为大同左卫参将.” 胡宗宪大声念道,众将神情各异。 薛麟,第三代阳武侯薛琮庶孙,当代阳武侯薛翰堂弟。 其父以武举入仕,在大同、山西、延德等镇辗转为将。 薛麟本人先是在延德镇为守备,后来才调回山西、大同两镇。 胡宗宪提携其为大同镇总兵官,用意深刻。 他家两代在大同、山西两镇为将,同袍旧部很多。但是跟洪武、永乐年开始就在山西、大同两镇为将的军将世家又有所不同。 何况他还是阳武侯薛琮庶孙,勋贵之后。 在如今这十分微妙的时机,提携他为大同总兵,可以稳定军心,又不至于被旧势力过多羁绊。 用心良苦。 董一元出自大同军将世家董家。 其父董旸曾任宣府游击将军,在俺答汗寇边时战死。 董一元积功为蓟州镇游击,癸亥之变中,他是蓟州镇少数立功的将领。 坚守石门寨不弃,后又趁北虏撤退追击,斩首三百余,被擢升为石门寨参将。 麻贵不用说了,大同军将世家出身,其父麻禄担任过大同右卫参将,在俺答汗扰边屡立军功。 癸亥之变时,麻禄以宣府镇副将,带着长子麻锦跟随前宣大总督江东,领骑兵驰援京师,在通州等地击退辛爱所部,擢升宣府镇总兵,赐斗牛服。 麻锦擢升参将,在戚继光麾下听用。 麻贵骁勇不输其兄,智谋还略胜,在前宣大总督江东指挥下,屡破大同以北诸虏部,包括多罗土蛮部把都儿的袭扰,让他不得不跑到东边投机,跟着辛爱入寇京畿,想弥补损失,结果把老本都折进去了。 把都儿率领残部回牧场没多久,被麻贵抓住机会,一回奔袭,彻底送进了历史的尘埃中。 而这次奔袭是胡宗宪的暗中授意,也是麻贵纳得投名状。 做得不错,于是得到胡宗宪的重用。 陈武、傅应嘉不用说了,是胡宗宪从东南带过来的心腹旧部。 听完任命,众将心里有数,胡总督终于对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镇动手了。 三镇位置和职责十分有意思。 宣府镇在京畿西侧,更多的是拱卫京畿侧翼,如辽东一样,一东一西。 山西镇只有西边部分关所,偏头关、老营堡所直面东河套的鞑靼诸部,其余的振武卫、雁门所、宁武所等山西镇大部分关所,都是“二线关”。 其主要职责是大同镇关所被突破后,成为山西腹地最后一道防线。 所以大同镇承担了三镇最主要的防御功能,直接扼守着与漠南北虏诸部的防线,它的驻军最多,军屯、商屯、民屯田地也最多,所以情况也最复杂。 只要把大同镇拿下,山西三镇也就应声而落。 山西三镇出身的留任众将心情忐忑不安。 大同镇位置紧要,所以晋商以及背后的晋党,一直苦心经营。 从大同府地方,再到大同镇,甚至连名存实亡,只是用来寄职的山西行都司,都被从上到下渗透得十分彻底。 胡宗宪担任三镇总督大半年以来,一直只是巡关、整饬军纪、加强操练、修葺关隘,人事方面只是因为各种违法乱纪,动了部分中下层军官,上面的中高层将领一直没有大动。 想不到现在一股脑儿全部动了。 动作幅度之大,让薛麟等人心惊胆颤,会不会出大乱子? 这是宣大边关,出了大乱子,危及京畿,地动山摇,可不得了,不知道多少个脑袋才按得住! 会议结束,薛麟刚回到府上,参将王国贵,游击高文强、徐承、齐芳、马伯良、全庭永,守备薛昂、高文勇、刘致九人陆续来拜访。 “恭喜薛老爷荣升大同镇总兵!” 九人齐声说道。 薛麟知道自己屁股底下这个官位是火山口,可升官了总是好事。他强打起精神,拱手回礼。 “各位同袍客气了,请坐,请坐!” 坐下来后,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最后薛良开口了。 “三叔,前总兵赵国良,副将杨禄、肖凌、参将吴其勇、林栋阳等人聚在城外田大户的庄园里,似乎在密谋什么。” 薛昂是薛麟的侄儿,被众人推到了前面。 “此事你们知道,我知道,胡兵部也知道。” “三叔,赵国良背后是刑部侍郎陈希学,听说再后面是内阁高阁老,胡部堂斗不斗得过他们?” “是啊。薛总兵,我们都是一介武夫,只知道上阵杀敌。这种朝堂争斗,我们是两眼一抹黑。” 薛麟捋着胡须说道:“偏偏这种朝堂争斗,却比上阵杀敌更加凶险。几次朝争,死了多少人,我们三镇将领被无辜牵连进去的有多少?” “三叔/薛总兵,那我们怎么办?就干坐着这里?” “你们还想怎么办?”薛麟瞪了他们一眼,“伱们有什么能耐去左右朝堂争斗?” “唉!这个怎么办啊?早知道” 薛麟毫不客气打断,“早知道?我们有的选吗?” 是啊,我们有的选吗? 胡宗宪还在大同府府衙签押房里忙碌着,亲兵队长进来禀告。 “部堂,文长先生来了。” “什么!”胡宗宪猛地站了起来,连忙说道:“快,带我去迎接。” 在二院门口,胡宗宪挽着徐渭的手,“文长兄,终于把你盼来了。” 徐渭笑道:“我知道汝贞兄翘首期盼,等着我的好消息。” “那文长兄又带来好消息吗?” “哈哈,容我卖个关子。”徐渭笑了两声,然后解释道:“此事关系重大,带我去签押房密议。” “好,文长兄,这边请!” 两人在签押房坐下,徐渭从怀里掏出一个裹皮木盒,打开盒盖,从里面掏出两份文卷。 “这份是兵部都给事中胡应嘉的奏章抄件,这份是皇上的朱笔圣谕。” 胡宗宪连忙接过奏章抄件,匆匆扫了一眼,脸色不喜反而无比惊恐。 “世子.世子。”胡宗宪结巴着说不出下文来。 徐渭轻轻地问道:“汝贞,你也以为这只是党争吗?” 胡宗宪猛地转过头来,盯着徐渭,“文长兄,此言何意?” “汝贞兄,世子亲自下场,你觉得还是党争吗?只是世子党与晋党之争吗?” 胡宗宪默然。 “万寿宫大殿,高阁老呈上陈一敬奏章时,世子对他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世子盯着高阁老说,‘我是世子,是君,你是臣!我说话,你听着,叫你说话再说话!’” 胡宗宪长舒一口气,仰头看着屋顶,喟然道:“天佑大明啊!” 第三更! 第七十六章 惊天大案 胡宗宪放下文卷,决然地说道:“既然世子殿下下定决心,趁着这次机会要把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镇彻底整饬一番,那臣也不惜此残躯。” 徐渭笑着说道:“汝贞不用说得那么严重。晋党、晋商,看着根深蒂固,可是能跟当年首辅杨公,以及凶焰熏天的严党比吗? 皇权凛然、天威煊赫。再强大的势力,只要西苑一纸圣谕,缇骑四出,瞬间便土崩瓦解。” 胡宗宪默然不语。 徐渭递过去一张纸条:“汝贞兄,这些人在哪?” 胡宗宪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前大同镇总兵赵国良,副将杨禄、肖凌、参将吴其勇、林栋阳他们此时在城外田大户的庄园里,说不定正在骂我呢。” 徐渭对门外说了一声,“去把宋千户请进来。” “宋千户?” “西宁侯宋公第五子,宋公亮,现任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这次他才是正主,带着锦衣卫奉诏拿人。” 徐渭压低声音说道:“宋千户娶了锦衣卫千户陈昌言之女。” “陈昌言?” “裕王妃陈氏长兄,论起来,宋千户是世子殿下的表姐夫。” 胡宗宪心中了然。 看来世子对此事极为重视,派出来的都是最得信任的人。 身穿一身朱色斗牛服,头戴大帽的宋公亮走进来,二十岁出头,英姿飒爽。 “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宋公亮见过兵部胡部堂。” “宋千户免礼。”胡宗宪客气了一句,“文长先生跟本兵说了,宋千户这次是正主,奉诏拿人,本兵负责协助,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谢胡部堂!” 很快,大同城外田大户庄园,数百官兵把这里团团围住,里面的奴仆吓得到处乱窜。 喧闹声中,前大同镇总兵赵国良阴沉着脸走出来,盯着带兵的守备薛昂、高文勇两人,恶狠狠地说道。 “薛昂、高文勇,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赵总兵,我俩今天也是听令办差。”薛昂、高文勇拱手答道,往两边一闪,让出宋公亮。 “你是谁?”赵国良沉声问道。 “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宋公亮。” 众人吓得肝胆欲裂。 “奉诏!” 宋公亮大喊一声。 众人哗哗地全部跪倒在地。 “兵部都给事中胡奏,庚戌之变实乃大同、山西两镇边将及官员,受不法商贾贿赂,谋取私利,挑衅北虏,进而私放北虏入关,袭扰地方 其罪不可恕,其刑不可饶,着锦衣卫北镇抚司缉拿相关人等,递解入京,交有司审理定刑!” 宋公亮念完诏书,开始点名:“赵国良、杨禄、肖凌、吴其勇、林栋阳哦,你们七人都在啊,省得本千户到处拿人。 来人!” “在!” “拿下!” “是!” 很快,一股飓风席卷着大同和山西镇,守备以上六十三人被缉拿,其中致仕荣休的总兵、副将十二人被拿。 接着这股飓风向山西地方席卷而去,巡抚、知府、知县被缉拿了七十五人,其中致仕的占五十一人。 大同、代州、朔州、忻州、太原、平遥、祁县,地方巨商大户、高门世家被缉拿三十七家,合计人犯五百四十一人。 这些人被锦衣卫悉数解送京城。 山西震惊,京城震惊,天下震惊。 京城高拱府邸书房里,高拱与杨博对视发愁。 高拱黯然说道:“世子好手段啊,居然从庚戌之变入手倒查,把我晋党数十年菁华,一网打尽啊。” 杨博目光闪烁,藏着难以明言的恐惧。 “庚戌之变,那可是皇上心中的一根刺啊,十几年了,他一直都记着。而今被世子拔出来,血淋淋的,要死多少人,才能解皇上心头之恨。” 高拱抬起头,问道:“惟约公,庚戌之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杨博默然了一会,黯然说道:“蒙古土默特部首领俺答汗,一直要求我大明在大同边关开榷场马市,被朝廷断然拒绝。 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六月,俺答汗率军犯大同,总兵张达和副总兵林椿战死。宣大总兵仇鸾惶惧无策,以重金贿赂俺答,使移寇他塞,勿犯大同。 八月,俺答移兵东去,先攻宣府,遭守军抗击,兵部尚书丁汝夔请调兵加强古北口等地防守。 俺答随后在朵颜卫影克等人的向导下,声东击西,于八月十四日以数千骑兵佯攻古北口,自率主力从鸽子洞偷袭黄榆沟。 巡抚蓟辽都御史王汝孝、总兵罗希韩调集主力以炮火、矢石奋力还击,但后路被抄,全军溃散。 俺答自石匣营至密云,转攻怀柔、昌平,抵通州,纵兵四掠。而后俺答扎营于潞河东二十里之孤山、汝口等处,京师戒严。” 杨博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自土木之变以后,京师百年无警,如今俺答突然兵临城下,一时极为震恐,手足无措。 当时京师兵籍皆虚数,禁军只四五万,半为老弱,半为内外提督大臣之家役使。又缺少战具甲仗,战力极差。 人心惶惶中,兵部尚书丁汝夔问内阁首辅严嵩如何战守。严嵩说塞上打仗,败了可以掩饰,京郊打仗,败了不可掩饰,俺答不过是掠食贼,饱了自然便去。 因而丁汝夔会意,戒诸将勿轻举。诸将皆坚壁不战,不发一矢。于是俺答兵在城外自由焚掠,凡骚扰八日,于饱掠之后,得到朝廷通贡的允诺,仍由古北口退去。 事后,严嵩又他罪陷杀丁汝夔以塞责。” 高拱静静地听着,因为刚才说的只是表象,杨博接下来要说的是藏在水底下的内幕。 “过了没几年,仇鸾病死,有人向锦衣卫告首,揭发了庚戌之变时仇鸾以重金贿赂俺答,使移寇他塞,勿犯大同的罪行。 当时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将罪证呈于御前,皇上大怒,命三司会审,仇鸾按谋反律定罪,剖棺戮尸。 而今世子不知从哪里查出,当年是晋商意欲开边,设榷场马市,以谋取暴利。只是当时晋党势力尚弱,被严党和江浙党压制,不得行。 于是他们就以重金贿赂土默特部俺答汗,破边寇境,逼迫朝廷开边。不想玩脱了,俺答汗率部直入京畿,威胁京师,酿成了庚戌之变。 世子把罪证交给兵部都给事中胡应嘉,一纸弹劾,掀起了这惊天大案。” 高拱疑惑道:“惟约公,庚戌之变过去了十几年,世子还能查得如此清楚?且此事关乎重大,极其隐秘,怎么还让世子给查出来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十几年过去了,那些当事人以为安然无忧了,嘴巴就没有那么紧了。 老夫猜想,可能是锦衣卫在山西、大同等边镇的坐探,探知到了部分消息,然后转到了世子手里。” 高拱捋着胡须说道:“锦衣卫的消息,怎么到了世子想起来了,督办处参事房下辖边情侦查科,从锦衣卫手里接受了九边军情侦查人手,想必那部分边镇坐探,也是那时一并移交的。 那是好几月前的事情,世子一直隐忍不发,现在突然雷霆一击。可是这大案,几分真,几分假?” 杨博冷笑道:“几分真,几分假,有意义吗?庚戌之变,皇上脸面尽损,被文臣们逼着连杀了十几人,连严党差点都被倒台。 现在查出真相,庚戌之变是某些人为了一己私欲,通虏卖关酿成的,皇上身上的恶名被洗刷,伱说他会认为是真还是假?” 高拱默然了,站在嘉靖帝的立场上,这件大案必须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的铁案! 第四更! 第七十七章 赶紧结案吧 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刑部尚书黄光升,大理寺正卿钱问真坐在一起,神情疲惫。 朱希忠看了看案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强打着精神说道:“诸位,我们连审了二十天,审了人犯三百七十五人,案情已然清楚。 到了结案的时候,诸位,说说吧,怎么结案。” 张溶打了个哈欠,睁着发红的眼睛说道:“铁证如山,案情清晰,该怎么结案就怎么结案。” 王廷转头看了黄光升和钱问真一眼,争辩道:“此案牵涉到官吏九十一人,边将七十五人,地方举人、生员、商贾四百七十五人,一旦定罪,这些人多半是死罪难逃啊。 家破人亡,事关人命,不得不慎重啊。” 等了一会,看到大家还是没有出声,王廷只好出声点名:“黄尚书,钱正卿,你二人一掌刑部,一理大理寺,掌天下刑狱勘案,如此惊天大案,难道不说两句?” 黄光升看了王廷一眼。 我说两句? 我为那些人喊冤? 笑话。 黄光升是老刑名,只看卷宗他就知道,这起大案里肯定有被无辜牵连进来的。 可是这重要吗? 不重要! 首先这起大案的根源,嘉靖二十七年开始,山西地方商官勾结,为了谋取暴利,一直在推动开边设榷场马市。 没有获得朝廷同意,就私下重金贿赂俺答汗,提供边关虚实情报,以寇边威胁朝廷答应。 通虏卖国的罪证是确凿无误。 只是世子苦心编织了这么大一个筐,肯定希望多往里面装些人进去,把山西、宣府、大同三镇,以及背后的山西官场、地方世家清洗一遍,好安插和扶植自己的人。 这种情况下,让自己去给那些被装进去的人洗冤?你个老王为什么不自己去呢! 再说了,那些被装进的人,哪一个是清白的? 比如刑部侍郎陈希学,是祁县恒源泰的幕后大东家,也是大同边镇猖狂违禁走私的幕后支持者。 现在已经被夺职拿下,扣上通虏的罪名,家破人亡是少不了的。 张四维,新一代的清贵翘首、士林领袖,是平遥凤善号的幕后大东家,不仅染指解州池盐,也是大同边镇违禁走私的幕后支持者之一。 只是他机灵,二话不说找到徐渭,把凤善号以及在解州池盐的份子,全部投献给了统筹局。 坊间传闻,张四维还转手把晋党中坚,左副都御史卞式启、山西巡抚王林、太原知府岑用,以及前晋党领袖,原兵部尚书王德运、原吏部侍郎尤之圭、原礼部侍郎李富永、原右都御史向霖等致仕官员卖得干干净净。 陈希学以及以上的那些官员和官绅,被下在诏狱里,等候问罪。 其中原兵部尚书王德运,因为庚戌之变时为山西总督,是大案幕后黑手之一。年近八十岁,四世同堂,被锦衣卫把阖家老小悉数锁拿进京。 一路上哭声震天,惨不忍睹。 张四维却是上书告了假,一溜青烟回去蒲州老家。 黄光升说道:“本部堂主刑部,掌天下刑罚之政令,以赞上正万民。以证据为准绳,公正无私,不敢懈怠。且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纠察,大理寺驳正。如果觉得我刑部审理不公,都察院可纠察,大理寺可驳正。” 王廷被顶得无言以对,只能黯然叹息道:“此案涉及进士二十五人,举人七十五人,生员两百多人。 这么多的读书种子,寒窗苦读十几年,培养不易啊。被一场大案悉数毁了,真是可惜啊。” 朱希忠和张溶看了他一眼,懒得出声。 大理寺正卿钱问真不客气地答道:“这些读书种子培养不易,毁之可惜。庚戌之变,三边镇、蓟州镇死伤官兵数万。京畿百姓死伤和被掳者数十万。他们也是娘生爹养,含辛茹苦不容易,难道毁之就不可惜了?” 王廷被顶得哑口无言。 钱问真是天下名士,跟海瑞差不多脾性,爱护贫弱百姓,对仗势欺人的豪强世家极为痛恨。 “诸公,还有什么意见吗?” 王廷还不死心,还想着能不能再抢救一把。 “成国公、英国公,此案涉及人员众多,案情复杂,匆忙审理定罪,恐有冤枉吧。” 黄光升有点火光了,“王中丞,你觉得谁冤枉,就指出来,我们再勘定审理就是。伱不能一句恐有冤枉,我们还得把整个案子全部再重审一遍吧。” 张溶点头道:“黄部堂说得有道理。都察院纠察是职责,王中丞要是觉得案犯有谁是冤枉的,就指正出来,我们再审就是。 只是本公提醒诸公一句。皇上的圣谕里有说道,限一月结案。” 众人默然无语。 这起大案,有心人一看就明白,是西苑里的祖孙俩联手筹划的。 皇上要洗涮十几年前,庚戌之变给他带来的耻辱和污名。 世子要胡宗宪彻底掌握山西、大同、宣府三镇。 皇上需要那些案犯被抄没的家产,世子需要那些案犯留下的商号。 祖孙俩各取所需。 那么,谁有胆子敢去阻拦? 看到众人不出声,尤其是刚才还一直有回护心思的王廷,彻底不吭声。 朱希忠心里冷笑几声,开口道:“那就请黄部堂写结案陈词,按律定罪,我等合议无误,呈报御览吧。” “好!” 京城徐府,张居正坐在书房里,面对着他的老师徐阶,神情有些黯然。 “老师,皇上下诏,重开西安门书堂,叫子实、学生我、还有大洲、文长两位先生,轮流给世子上课。 只是学生” 徐阶笑着说道:“叔大有些胆怯了?” 张居正咬咬牙,点头默然。 学生太厉害,老师压力很大啊。 徐阶感叹道:“叔大,不要说你,为师也胆颤心惊啊。世子心计深沉,堪比皇上,而手段,可比皇上还要狠辣。 关键是他才十岁啊。当年皇上斗杨廷和杨公,也有了十四岁。 不过那时皇上除了名分大义,并无其它。世子倒是可以依仗皇上的权势。不过这设计用心,还是让人胆寒啊” “老师,学生听说成国公他们已经结案判定,呈交西苑御览。晋党恐怕是全军覆没了。” “晋党?叔大,你有没有看一份邸报?” “什么邸报?” “迁福建巡抚王崇古为右副都御史,总督广东、江西军务。迁山东巡抚霍冀为兵部右侍郎,巡抚福建。迁顺天府尹王国光为户部左侍郎。” 张居正把名字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惊讶地说道:“老师,这三人都是晋人。” 徐阶落寞地一笑:“哈哈,没错,打压了一批晋党,又擢升了一批晋人,有意思吧。世子啊,皇上的好圣孙!” 五更!厚颜无耻求票票! 第七十八章 祖孙俩分钱 皇城东安门。 一身蟒服的黄锦,带着身穿飞鱼服和斗牛服的陈洪、滕祥,站在城门边上。 他们三人身后站着二十几名小黄门。 一列长长的车队,缓缓地行驶过来。 每辆车由四个番子手推着车,上面码着四个木箱子,密密麻麻贴满了封条。 左右还有锦衣卫军校、四卫营禁军们巡哨把守,严禁闲杂人等靠近。 一位身穿墨绿绣花服,头戴钢叉帽的内侍,上前禀告:“启禀黄公,东厂珰头李标,奉命押解入禁货物,计一百六十四箱,合四十一车,全部押解至东安门,请黄公点验。” “这些都是从山西运过来的?” “是的。先是由胡兵部的兵马,在锦衣卫军校、东厂番子监管下抄没,由统筹局的账房登记造册。 再由三镇总督府、户部、统筹局点验,由锦衣卫、我们东厂点校,装入箱中,贴封条启运。 走固关,出井径,入真定府,再转保定府,最后入京。” 黄锦点点头:“嗯,孩儿们确实辛苦了,事后重重有赏!” “谢黄公。” “这些是入内承运库的?” “是的,黄公。” “入太仓库的呢?” “回黄公,入太仓库的在通州就已交割,合计一百八十四箱,合计四十六车。户部王侍郎、司仓赵郎中带着人亲自点验签收。” “好。那这些都是入内帑的钱财,陈洪、滕祥,你们代表司礼监,点验吧。” “是,干爹!” 四卫营上千军士早就把这里团团围住,隔出一个巨大的空地。除了禁军、锦衣卫军校、东厂番子,并无其他外人。 陈洪和滕祥对视一眼,陈洪上前,随意指了一个箱子。 “就它,抬下来。” 四名番子小心翼翼地把这口实木箱子抬下车,一直抬到陈洪三人跟前。 陈洪上前弯腰,仔细检查上面横七竖八的封条,回过头禀告道:“干爹,贴皮都完好无损。” “嗯,那就启封开箱吧。” “是。” 陈洪挥挥手,示意身后的两名小黄门上前,小心撕开封条,再从李标手里接过钥匙,打开箱子上的挂锁。 陈洪又挥挥手,示意小黄门退下,自己上前两步,拉住木箱上盖的锁扣,深吸一口气,把箱盖打开。 瞬时间,陈洪的脸被刺眼的光映成银白色。 后面的滕祥看呆了眼,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 满满一箱子的银子。 数十个银元宝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闪着银白色耀眼的光芒。 陈洪被这耀眼的光芒晃定住了十几息,最后稳了稳神,把木箱子彻底翻开,伸手取了一锭银子。 马蹄形状,上面有铭文。 “二十两”。 “嘉靖四十年”。 “祁县恒源泰”。 陈洪拿着这锭银子在手里掂了掂,挥挥手,示意等候的内承运库和银作局的工匠们上前来。 “验验银子的成色。” “是!” 四位工匠忙乎了一会,由一位出列,向陈洪禀告道:“回陈公公的话,都是十足的雪花银,小的们验色无误。” “好。” 陈洪点完数量,示意把银子都放回箱子去,盖上盖子,上锁,叫小黄门贴上两张封皮。 一张是司礼监,一张是内承运库。 “干爹,儿子点验好了。总计一百个二十两银锭,合计两千两白银。数目、成色清点和勘验无误。” “好。滕祥,你也去点验一下。” “是,干爹!” 滕祥上前去随机点了一个箱子,撕开封皮,点验无误,两千两白银无误,然后上锁贴封皮。 剩下的就不需要司礼监掌印和秉笔太监亲自点验,他们只需站在旁边,看着手下的人和内承运库的人,一一点验。 足足点了一个时辰,这才点完,然后黄锦叫陈洪和滕祥跟着押解去内承运库,自己去了西苑。 进到万寿宫,大殿道坛上坐着嘉靖帝一人。 朱翊钧去西安门书堂读书去了。 黄锦安静地站了一会,得李芳暗示,知道嘉靖帝运转完一个大周天,便开口道。 “皇上!” “嗯,黄锦。”嘉靖帝在李芳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下道坛,“差事办完了。” “回皇上的话,差事办完了。奴婢跟小的们用心点过,四十一车,一百六十四箱,每箱两千两雪花银,合计三十二万八千两。数目、成色,奴婢和小的们都验过,没错。” 黄锦抬头看了看,发现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微眯着眼睛,凝神在听。 “皇上,这是第一批。后来还有四百一十九万两银子,陆续解到。” “太仓库该分多少?” “四百三十九万两。” 嘉靖帝满意地点点头:“内库国库五五分!好! 这帮老西,可真有钱,难怪每科北榜中那么多进士,跟江浙党那伙人,不分上下啊。” 黄锦连忙说道:“这些家伙,世受皇恩,不思回报,居然为了一己私欲,敢通虏卖国,实在是死有余辜。” 嘉靖帝鼻子一哼,“都杀了吗?” “回皇上的话,陈希学一家二十一口,王德运一家三十七口,尤之圭一家十七口,卞式启一家十五口,还有王林、岑用、李富永、向霖等十五家,合计二百四十六口,前日在午门被斩首。 其余边将、地方乡绅、商贾一千六百四十七口,在太原、大同两地被斩首,其中三百五十六人首级传檄边关和地方。” 嘉靖帝冷笑几声:“无君无父的混账东西。为了开榷场马市,谋取暴利,居然敢通虏卖国,还把脏水往朕的身上泼! 再传诏,凡是涉案人员,家眷族人五代不得科试。” “遵旨!” 西安门书堂,上完课的朱翊钧在和赵贞吉、徐渭、南宫冶算账。 南宫冶拿着一本账簿禀告道:“殿下,统筹局总共接管了良田一百一十六万亩,这些全部移交给胡部堂。他按照世子的指示,成立农垦场,安置淘汰的边军。 我们还接管了大小四十七家商号,计有房屋四百六十七座,其中商铺、仓库、货栈占七成。名下有掌柜、伙计、脚夫三千五百六十七人,都是有经验的”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跟解池盐务有关的,全部卖掉,我们不碰解池的盐。其余的大小商号,合并成恒源泰、丰昇瑞、泰鸿升三家。还是老规矩,选择强项为主营业务,集中资源经营。 从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抽调一部分人手过来,充实这边的经理、财会。人手不够用,嗯,统筹局开个讲习所,专门培养经理、财会人才。 嗯,把工匠也列进去。蓟辽稳定后,开发永平府的事宜,我们要开始做了,那时需要的就是工匠人才。” “是!” 新书昨天上架,书友们很捧场,踊跃订阅投月票,校尉感激不尽!!! 有书友说更新的章节太少了,我不敢出声。因为立了g,这月每天三章,总得有点存稿。 我打字不快,而且更新保量更要保质,才算对得起读者们的支持,所以敲一章文字,更慢了,请诸位书友们多多见谅。 再一次谢谢大家,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第七十九章 世子的羽林卫 京城朝阳门内光华坊,有一家顺升茶馆。 朱翊钧便装坐在二楼临街的雅间里。 徐渭指着街对面华丽堂皇的酒楼说道:“殿下,对面丰华楼,他们在那里设宴,为高拱送行。” 朱翊钧问道:“有谁?” 徐渭迟疑几息答道:“陈以勤、殷士儋和张居正,兵部尚书江东,刑部尚书黄光升.还有徐阁老长子,太常少卿徐璠,严讷阁老的次子,李春芳李阁老的内弟。” “陈、殷、张三位先生与高拱是裕王府同僚。江兵部,黄刑部与高拱多有旧。徐阁老、严阁老和李阁老,曾经同为阁老,这份脸面还是要给的。他们本人不便来,就叫亲族来送行。” 朱翊钧又问道:“杨博没来?” 旁边的南宫冶答道:“前吏部尚书惟约公前几日已经离京了。” 朱翊钧点点头:“山西震动,首当其冲的是高拱和杨博,他们能起势,靠得是晋党。现在晋党吃了挂落,他们当然要承担责任。 能全身而退,高拱是父王的面子,杨博是徐阁老的情面。只是他俩都成了惊弓之鸟,得了病辞的恩赦,互相碰面都不敢,各自回乡了。” 徐渭和南宫冶对视一眼。 是啊,大臣们谁不对西苑里的皇上心怀畏惧啊。 阴鹫决断。 惹毛了他,说杀就杀,一点都不带含糊的。 幸好现在他年纪大了,需要为后人考虑,“心软”了很多,再往前十年,高拱和杨博能不能全身而退,都难说。 “世子,要不要请大洲先生去一趟丰华楼?”徐渭迟疑地问道。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文长先生,你知识渊博,可是对仕途官场上这一套,还是明悟得少啊。 世子党这一次把晋党搞得伤筋动骨,你觉得大洲先生上去敬杯酒,说几句和气的话,高新郑就会一笑泯恩仇吗? 不会的。 文长先生,与其求别人不要动手,不如增强实力,让别人不敢动手。” “可是世子,新郑公他?”徐渭欲言又止。 “文长先生,你是说新郑公还会回京,是吗?” “是的。” “我也知道。皇爷爷一旦驾崩,父王即位,肯定会召回新郑公。九年的感情,期间帮父王挡了多少风雨。这份情义,父王肯定会记得了。 只是这份情义能延续多久,谁也不知道。父王的脾性,我知道的。最大的优点就是听人劝,谁跟他最后一个见面,他就听谁的。” 徐渭和南宫冶对视一眼,想笑却笑不出来。 “好了,他们在对面的华丰楼对酒当歌,欢送高阁老。我们在这小小的茶馆,商议我们的事情。” 朱翊钧说道。 徐渭和南宫冶马上凝神倾听起来。 “统筹局已经走上正规了,京城有大洲先生,南边有杨金水,山西我想再把胡如恭放过去。京城、东南、山西,三角稳定,能把统筹局的局面撑起来。” 徐渭马上接言道:“世子殿下,永平府开发是伱提出的重中之重,原本要用胡如恭,现在把他调去山西,永平这边这么办?” “计划赶不上变化。永平府开发,最大的问题在于蓟辽镇能不能安固。要不然永平府成了工业中心,成了北虏眼里的大肥羊,三天两头来袭扰一回,反倒更麻烦了。 现在山西地方被犁了一边,我们正好可以入手。那里有煤,也有铁。尤其是太原府这个地方,西北的岚县有铁矿,附近又多煤矿,条件不比永平府差。 在安全方面,宣大、山西三镇尽在汝贞先生掌控中,目前看也比永平府要强。可以以太原为中心建立第二个工业中心。改变以前晋商以转口贸易为主的模式,进而以煤铁为主扶植起一批新晋商。” 朱翊钧说到这里,语气意味深长,“属于我们的新晋商。” 殿下深谋远虑啊! 徐渭和南宫冶了然地点点头。 徐渭想了想补充道:“世子殿下规划在太原营造第二个工业中心,也能有力提升大明对北虏的压制。” 南宫冶听得不由精神一振。 还有这好处? 他静静地听徐渭继续说道。 “太原以北,是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镇,西边是延绥、宁夏镇,都直面鞑靼人。 一旦太原煤铁工业中心建成,刀枪兵甲以及火器,都会源源不断地供应这五镇,再加上胡部堂主持的军改,定会让五镇边军战力提升,再现洪武、永乐年间,五征漠北、三犁虏庭的胜况,彻底压制北虏,保北境永固安宁。” 南宫冶不由折服。 听完这么一段分析,他惊叹世子殿下如此高瞻远瞩。 也感叹文长先生真得很懂世子殿下的心思。 朱翊钧哈哈大笑,他对徐渭这位遗贤越来越满意,跟自己越来越合拍。 “文长先生,后面你更多的时间放在督办处参事房和边情调查科。” 很多人都轻视了京营戎政督办处,更轻视了不起眼的参事房。 但是徐渭知道,督办处比统筹局更加重要。 世子殿下现在可以通过督办处掌握新军营和勇士营,再通过编练边军新兵,进行军改,逐渐掌握九边的边军。 过几年,京营戎政督办处可以把京营二字去掉,世子殿下可以通过戎政督办处直接调兵遣将,指挥作战,就跟他此前无意间说过的什么军机处一样。 而这一切举措的核心在于参事房。 参事房掌督办处的拟订及审议条律章程和命令等事宜。 司务厅、训练厅、军械厅,新军营,以及宣大的胡宗宪,蓟辽的谭纶,都要按照参事房拟定的条例章程办事,听从它发出来的命令行事。 朱翊钧继续说道:“南宫先生,你除了帮我处理机要文字外,最重要的主持讲习所和抚孤院一事。” 南宫冶马上应道:“请世子吩咐。” “现在东南大兴棉布和丝绸纺织,山西大兴煤铁机器,永平府昌黎大兴造船,到处都需要人才。 工匠人才。造船、铸炮、冶铁、锻钢、开矿、纺织、机器.我手指头都扳不过来了。地方四处招揽人才,不够用,我们就自己培养。 找些识字的,考不上秀才童生的少年青年,用丰厚的待遇吸引他们。千军万马考科试不就是为了出人头地,一家衣食无忧吗? 进了讲习所学习几年,也能做到。” “是!” “捐输赈济统筹局,既然有赈济的名头在,统筹局就该多做善事。比如成立养老院,抚孤院,抚孤赡老,多行善举。 尤其是抚孤院,南宫先生要多花心思。选八到十二岁,聪慧有才资的孩童,教他们读书识字,再根据他们所长,或文或武或工或商。 十年八年后,等他们长大,就是我们坚固的基石啊。” 朱翊钧的话让南宫冶心里有数了。 抚孤院,那是世子殿下的羽林卫啊。 新书昨天上架,书友们很捧场,踊跃订阅投月票,校尉感激不尽!!! 有书友说更新的章节太少了,我不敢出声。因为立了g,这月每天三章,总得有点存稿。 我打字不快,而且更新保量更要保质,才算对得起读者们的支持,所以敲一章文字,更慢了,请诸位书友们多多见谅。 再一次谢谢大家,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第八十章 又送走一位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要赶下一场。” 朱翊钧起身说道。 赶下一场? 徐渭和南宫冶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世子的意思。 今天有人要出京,世子殿下亲自去相送。 三人下了茶馆,钻进停在门口的马车,在便装的锦衣卫军校和勇士营官兵的护卫下,悄然离去。 与此同时,对面华丰楼,张居正向高拱告辞。 “新郑公,明日你要踏上回乡旅程,张某就不远送了。” 高拱看着张居正,微笑地说道:“叔大今日能来,已全裕王府同僚情义,高某铭记在心。” 就怕你把什么都铭记在心。 你高大胡子什么脾性,我还是知道的。这次在世子手里吃了大亏,心里没有嫉恨,打死我也不信。 可是有嫉恨,埋在心里就好了。 如果伱还想着等裕王继位后,召你回京入阁,再行报复,那就大错特错。 这次世子殿下能放你和杨博全身而退,原因有很多。 最重要的一点,他现在还只是世子身份,连裕王殿下都没有正式确定储君身份,何况他。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想把晋党一网打死,也不想驳老师徐阶的面子,连同朝堂另一大势力江浙党也一并得罪,陷入到无穷无尽的党争中。 高大胡子,如果你想着蛰伏几年,等裕王即位后才来跟世子分个高低输赢,那你就是在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意气之争! 可是这些话,张居正无法说出口。 就算掏心窝子说了,由于自己是世子侍讲,徐阶得意门生的身份,高拱也会一笑而过,不当回事。 张居正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拱手说道:“新郑公,多多保重!” 高拱拱了拱手,客气地把张居正送到二楼楼梯间。 看到张居正的身影消失在一楼,一位身穿灰白直缀,头戴四方巾的男子悄悄走到高拱旁边。 “张叔大这么早就走了?” 高拱回过头,看到是好友,右佥都御史王遴,知道他与张居正历来不和。 他点点头:“都是裕王府的侍讲,还是会来的。” 王遴轻声问道:“他还是世子的侍讲呢。裕王府和世子,新郑公觉得他更站哪一头?” 高拱默不作声。 没有出声,就代表了他的态度。 王遴左右看了看,轻声道:“新郑公,安心在原籍读书养病,暂且蛰伏几年。皇上年事已高,裕王春秋鼎盛,大势在我们这边。” 高拱捋着胡须,还是没有出声,但是眼角的傲然却是藏不住。 张居正坐在轿子里,微闭着眼睛。 世子出手,不同凡响。 秉承皇上的“祖训”,兴起了惊天大案。直接从十几年前的庚戌之变下手,砍了上千颗脑袋,送走了一位阁老,一位吏部尚书。 晋党全线崩溃,势力地盘被世子党吃干抹尽。 现在看来,还是老师看得通透。 当初统筹处在东南抢夺海商贸易利益时,东南世家和江浙党群情激愤,恨不得马上联起手来,把统筹处扼杀在摇篮中。 幸好老师出手,把蠢蠢欲动的江浙党按了下去。 最后只是抛弃了十几家不大不小的世家性命,没有伤筋动骨。 统筹处把海商生意做大做强,东南世家还能跟着一起赚钱。 现在回过头看,许多江浙党骨干后背直冒冷汗。 如果当初不听少湖公的劝,硬要撕破脸干到底,世子肯定会兴起大案,以通倭的罪名杀得人头滚滚。 胡宗宪当时就在东南,手底下有戚继光、俞大猷等数十员骁将和数万精兵。 现在朝堂已经基本确定,世子得了皇上的真传,驭下手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臣工们悠着点就是了。 可是从今天宴会来看,高拱似乎没有意识到问题的本质。 他咽不下那口气,等着裕王即位,卷土重来。 到那时世子没有皇上撑腰,高拱想跟他一见高低。 何必呢! 轿子晃晃悠悠地出了朝阳门,来到通惠河在朝阳门外码头旁的一处酒楼。 “和惠楼”。 有钱有势的提前在城里几家著名酒楼里摆欢送宴,比如华丰楼。正式出行那天,再十八里相送,送到二十里外的驿馆,对吟和诗,十分地风雅。 没钱没势,就在码头旁的小酒楼里摆上一桌,清酒一杯,自此天南海北。 到了和惠楼下,张居正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世子也来了。 走到酒楼门口,把守警戒的锦衣卫军校和勇士营官兵们,认识张居正,拱拱手就放他进去了。 “刚峰先生,你此去故里祭祖省亲,一别经月,我在这里以薄酒为你送行。” 海瑞举起酒杯,恭敬地答道:“谢世子殿下!” 一饮而尽。 张居正走了进来,拱手道:“世子殿下,刚峰先生,大洲先生,文长先生,南宫贤弟,在下来晚了。” “叔大先生来了,请坐。和惠楼比不得华丰楼,酒菜不合口,还请叔大先生见谅。” “世子殿下言重了。” 大家重新坐下,朱翊钧继续说道:“刚峰先生,这次你回海南山高路远,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我再敬先生一杯。” “谢殿下!” 这次海瑞能安然出诏狱,全赖世子殿下周全。 他趁着皇上因为洗刷了庚戌之变耻辱,得到了大批晋商抄没家产心情愉悦时,暗地里联手两位道士,说什么上天赐下祥瑞,呼应朝中有诤臣。 而这段时间,朝野都认可的第一诤臣就是海瑞。 于是嘉靖帝借坡下驴,下诏把海瑞骂了一顿,然后责令他回原籍祭祖读书,好好反省 海青天得以保全,朱翊钧在朝野清流直臣群体里,狠狠刷了一波声望。 海瑞看着神采奕奕的朱翊钧,心情复杂。 内心深处,海瑞渴望朱翊钧成为中兴大明的明君,但又希望他少受嘉靖帝的影响,不要喜用权谋,不要信道崇玄,浪费无度。 只是一番接触后,他对朱翊钧的感情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非常赞同朱翊钧的做法。比如打击东南世家,打击晋商以及背后的晋党。 这些侵占田地,压榨百姓,损公肥私,甚至为谋私利不惜通敌卖国的混账玩意,全砍了不解气。 另一方面他又不赞同朱翊钧的手段和想法。比如爱用权谋,不注重修身治德. 不过在海瑞心里,世子属于还可以再抢救抢救,一定能成为中兴明君。 “刚峰先生,此次你一路南下,会过湖广江西,还有广东广西。现在福建、广东海贼多窜入江西,变身为山贼。 湖广西部,贵州布政司,土司不服王化,时叛时降。广西接壤安南,那里多受安南唆使,自成化年间就纷乱不休。 朝廷一直在剿抚兼用,效果时好时坏。西南总不能一直如此糜烂下去。我想委托刚峰先生,在南下过程,实地调查这些地方的实情。 刚峰先生正直公允,定会不偏不倚。” 海瑞欣然应道:“世子殿下放心,臣一定如实调查。” “你身上还挂着户部主事的官衔,我再给你派四位锦衣卫军校,一来保护你的安全,二来有他们出面,也能震慑一些宵小。” “谢世子殿下!”海瑞郑重地说道。 看着海瑞一家乘坐的船只渐渐远去,南宫冶忍不住说道:“刚峰先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朱翊钧淡淡地说道:“会回来的,都会回来的!” 今日三更,继续厚颜求票票! 第八十一章 儿孙满堂 裕王府花厅里摆了两桌。 正中间是正桌。 裕王朱载坖坐在上首,朱翊钧跟嫡母陈氏分坐两边。 桌子上摆满了菜肴,虽不丰盛但很精致。 朱载坖美滋滋地喝着小酒,眼睛时不时往旁边的侧桌上瞥。 侧嫔李氏抱着他的第三子,坐在那里。 四五位健妇和婢女围着她俩打转。 因为亲老子嘉靖帝没有发话,朱载坖不敢给亲儿子取名字,直接叫老三。 在朱翊钧与老三之间,还有一个老二,未满月就夭折,其母是一位身份卑微的宫女,伤心过度也很快就没了。 要不是陈以勤等侍讲先生还记得,侧嫔李氏怀里的老三,就要被朱载坖称为老二了。 朱老三出生于嘉靖四十三年八月中,现在有四个多月了。长得白白净净,虎头虎脑,跟李氏像得更多些。 朱翊钧对这个被自己占了气运的弟弟,倒也没有多大感觉。 曾经想上前去亲近亲近,却被侧嫔李氏如临大敌,好像自己身上每一根头发丝都是暗器,一掉落下来就会要了她亲儿子的性命。 朱老三现在是李氏所有的期望,又或许用不了多久,会成为她心中的奢望。 天家无情,谁都想坐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 在她的心里,自己应该是嫉恨这个可能要抢位置的弟弟。站在她的立场上,自己肯定是对这个弟弟欲先除之而后快。 连带着王妃陈氏,在李氏的心里,都上了头号敌人榜。 因为陈氏跟朱翊钧的亲近,在李氏看来,陈氏为了保住王妃、皇后乃至太后的位置,会视朱老三为眼中钉,肉中刺。 虽然李氏心里有被害妄想症,但她装得很好。 陈氏想抱抱朱老三,李氏会双手奉上,然后目不转丁地盯着陈氏,生怕她会背着自己一不留意下黑手。 朱翊钧上前去逗逗朱老三,她会笑着说,兄长来看弟弟了,老三知道兄长来了,都会笑了。 但是有意无意地隔在中间,尽量让朱翊钧少接触到朱老三。 朱载坖突然问道:“高先生今天出城回乡吗?” “父王,今天只是诸位好友在华丰楼给高先生践行,明天才是高先生启程的吉日。” “哦,万福。”朱载坖叫着裕王府内侍总管的名字。 “王爷,奴婢在!” “给高先生的仪程送到了吗?” “送到了,一千两金花银,奴婢亲自送到高先生手上。高先生再三托奴婢给王爷问好。” “高先生也回乡了,唉。”朱载坖不由长叹一口气。 前些年,他过得十分艰难,幸好身为裕王府侍讲的高拱处处为他出头。 感念高先生的恩德。 “幸好现在严党也倒了,世道清净了,也没人敢欺负本王了。” 朱载坖举起酒杯,小抿了一口,十分地得意说道。 他左右瞥了瞥,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心里的喜悦。 “前几日,有湖广官员进京述职,路过德安府,听说老四府上,把附近的名医都请遍了。” 朱翊钧和陈氏对视一眼,心里有数。 侧桌的李氏一边哄孩子,一边接腔:“王爷,景王的身子坏成这个样子了?” 朱载坖嘿嘿一笑,“咱家的老四,我又不是不知道。活活的色中饿鬼。嘉靖四十年就藩德安府,不到一年功夫,就往府里塞了上百号美女。 听说还派管事去西蜀,去扬州,去苏杭,给他选美人。他那身子骨,还没我结实呢,能经得起这般淘伐,不行了。” 陈氏听不下去了。 殿下,你心里就没点逼数吗! 你跟景王爷有什么区别? 他是色中饿鬼,你是色中饿狼。 要不是伱在京城里,头顶上有皇上镇着,你会比景王爷好到哪里去? “殿下,景王叔叔好色坏了身子,是教训。你看他到现在都无子无女,真要是不幸,连个上香祭拜的后人都没有。 殿下你爱惜身体,比景王叔叔强多了,所以天下才认定你为储君。现在裕王府也算是儿女双全,人丁兴旺,皇上在西苑,看着也高兴。” 朱载坖脸色变了变,知道王妃陈氏在变相地进谏自己,少在女人堆里打滚。 你要不是有皇上看着,有高先生他们劝着,你能比老四强到哪里去。 朱翊钧目光在父王脸上转了一圈,就知道他心里对嫡母有所不快。 皇上管我,高先生他们管我,你们也来管我,我这位王爷储君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侧嫔李氏为什么得宠,除了长得艳丽娇媚之外,事事都顺着父王来,不知道把他哄得多开心。 无所谓了。 在历史上,你即位六年就驾崩,说明没有皇爷爷的约束,你放飞的速度和力度是非常惊人的。 我不会去害你,但是也不会去劝你。 忠言逆耳,劝多了你反而会觉得我这个亲儿子有什么坏心。你也心生一个什么二龙不相见的念头,反倒不美了。 朱翊钧给嫡母陈氏递了个眼色。 母亲大人,我这爹特别听劝,谁都劝得动他,也就等于不会听劝。 由他去吧。 陈氏在心里长叹一口气,端起汤碗,慢慢喝起了热汤来。 耳根子清净了,朱载坖的眼睛又往李氏那里瞥。 她生了孩子后,整个身体变得丰腴,熟得一口咬下去全是水。 朱载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开始蠢蠢欲动。 他放下酒杯,背着手,踱到侧桌旁,装模作样地说道:“看看我家老三,啊呀,真是越长越胖了。 来,让爹爹摸一摸。嗯,不错,不错!” 朱载坖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知道是在摸老三,还是在老三他娘的乃。 嘿,我还未成年,你就在我眼前上演这样的戏码啊! 你可真是我的亲爹! 李氏满脸红晕,一双桃花眼,润得要滴下水来。 “报!” 一位内侍冲了进来,吓得朱载坖往旁边一跳,像是被撞破奸情的奸夫。 看清楚是内侍,不由大怒道:“什么事!” “报殿下,刚接到宗人府通报,景王殿下,六天前,在德安府薨了。” 薨了! 老四没了! 父皇只剩下我一个儿子了,那皇位铁稳了! 朱载坖站在那里,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脸上的肌肉抖来抖去,最后终于想起该做什么,抓起衣袖,装模做样地搽了搽眼睛,干嚎了两声:“啊呀,我那可怜的四弟啊!” “咚咚咚咚”,悠悠扬扬,从远处的钟楼里,传来四下钟声。 朱翊钧想了想,起身对朱载坖拱手说道:“父王,儿子现在就回西苑。” 朱载坖眼睛一亮,连声说道:“对,对,钧儿马上去西苑,在你皇爷爷面前晃悠几圈,让陛下务必明白。老四是没了,可他老人家还有我这个儿子,我已经给他生了两个孙子了。 儿孙满堂,儿孙满堂啊!” 第八十二章 皇太孙 西沉的夕阳把半边映得通红, 西边天上的朵朵云彩,层层叠叠,仿佛是锦鲤身上那金得发光的鱼鳞。 嘉靖帝穿着一件藏青色道袍,简单地挽了个发髻,插个根玉簪子,几缕花白的头发零乱地落下。 站在万寿宫殿外的台阶上,双手笼在袖子里,歪着头,呆呆地看着晚霞。 朱墙黄瓦,巍峨的宫殿中,他的身影如此地寂寥和孤独。 “皇爷,世子回来了。”黄锦走到他跟前,轻声说道。 嘉靖帝猛地一转头,看到朱翊钧的身影出现在大殿台阶的拐角。 他苍老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头偏了偏,示意朱翊钧站到他身边来。 朱翊钧身穿藏青色蟒袍,头戴翼善冠,不急不缓地走到跟前,站在嘉靖帝身边,双手笼在袖子里,歪着头一起看着远处的晚霞。 黄锦看着神态同步的祖孙,鼻子一酸,眼眶发胀,想哭。 他吸了吸鼻子,连忙挥挥手,示意小黄门都退下,自己也轻手轻脚地退到稍远一点的地方。 过了好一会,嘉靖帝沙哑着嗓子说道。 “钧儿啊,你四叔,没了。” “皇爷爷,我在裕王府听到了这个消息。” “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嘉靖帝苦笑了一声,“你爹什么反应?” “干嚎了两声。” “有眼泪没有?” “挤不出来。” “正常。他要是死了,老四活着,也是干嚎几声,眼泪也挤不出来。 钧儿,这就是天家无情啊。看到了没有,这巍峨的紫禁城连翩几十里,威凛天下,却容不下半点骨肉亲情。” “嗯,皇爷爷,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人心难测,诱惑越大,人心越难测。” 嘉靖帝愣住了,他忍不住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长孙。 夕阳给他稚嫩又坚毅的脸抹上一层金色。 想起这两年多的时间,他给自己带来了足够多的惊喜。 统筹处,继而统筹局,抓到了财权,形成了大明的少府。 京营戎政督办处,钧儿打得什么算盘,嘉靖帝心里清楚的很。 但是他愿意! 正如非常熟悉他的严嵩说过,嘉靖帝一生要强,跟大臣们斗权谋斗了一辈子,把权力牢牢地抓在手里。 他最怕的就是儿孙不争气,被文官们糊弄瘸了,等自己一闭眼,被文官们撺掇着下什么罪己诏,一世英名全被败坏完了。 老三朱载坖是个没耳朵,谁都劝得动他。 老四朱载圳是个没胆子,想要又不敢争。伱不争不抢,等着皇位落到你头上? 终于有了钧儿。 嘉靖帝转过头,看着夕阳晚霞,继续说道:“钧儿,你有弟弟了。” “嗯,是的,父王给孙儿添了个弟弟。皇爷爷,父王叫我在你面前多晃悠几圈,好让你知道,四叔没了,可你还有他,你还是儿孙满堂。” “儿孙满堂!” 嘉靖帝突然抬起头,眼睛使劲地眨了眨。 “怎么了皇爷爷?” “没事,眼睛吹进了沙子。” “哦。要不要孙儿帮你吹一吹?” “不用了,乖孙。”嘉靖帝很快恢复了情绪,“你还记得你四叔的模样吗?” 朱翊钧想了想,“嘉靖四十年,四叔就藩德安府,来仁寿宫辞陛时,孙儿见过他一面,有点记不住了,很模糊了。” “他和你爹,比你还要小的时候,总爱围在朕的身边转悠。那时还有你二伯,也就是朕的庄敬太子。他们打打闹闹,抢着给朕背书的样子,仿佛就在昨天。 嘉靖二十八年三月十五日,朕给你二伯行冠礼,十六日加冠。十七日他突患恶疾,没两天,你二伯病卒,才十四岁,十四岁啊。” 嘉靖帝声音低沉,充满了无奈和悲凉,“在你二伯之前,朕还有长子,哀冲太子,可惜才几个月就夭折了。在嘉靖十六年,也就是你父王和你四叔出生那年,朕接连痛失了两位皇儿。 后来嘉靖十七年,十八年又痛失了两位皇子。 嘉靖二十八年,你二伯又突然没了,朕怕了。 他们说,这是二龙不相见,不管真假,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把你父王和你四叔移出宫外抚养,我们父子三人不再见面后,他俩还真长大成人了。” 嘉靖帝对着西边,闭着眼睛,黯然地说道:“老四就国,上疏要进宫辞陛。朕想着,不见吧,这一别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那就隔着帷帐见一面吧。 十几年,朕都记不得他的模样。到了天庭,二祖列宗问起来,朕连亲儿子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岂不是笑话。 结果一见,四年不到还是没了,连个打幡摔碗的人都没留下。” 朱翊钧听着皇爷爷嘉靖帝,絮絮叨叨地念道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回答。 他知道,现在的皇爷爷只是需要有个人倾听他满腹的话而已。 讲着讲着,讲了大约半个时辰,天色发暗,暮色开始弥漫天地。 “好了,钧儿听朕讲了这么许久,肚子也饿了吧,一起吃饭去。黄锦,叫御膳房传膳。” “是。” “皇爷爷,且慢。” 嘉靖帝一愣,转头看着朱翊钧。 “黄公,南边是哪边?” 黄锦心头一颤,伸手指了指南边,嘶哑着声音答道:“世子,南边是那边。” 朱翊钧对着南边,噗通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四叔,侄儿朱翊钧给你磕头,你早登天庭!” 嘉靖帝呆呆看着南边,两行泪水终于忍不住,从满是皱纹的脸上缓缓流下。 朱翊钧大口吃着晚饭,嘉靖帝在旁边看着,双眼充满了慈爱。 等到朱翊钧吃完,拍了怕圆鼓鼓的肚子,大声道:“皇爷爷,孙儿吃饱了。我们去消食吧。” 嘉靖帝欣然道:“好,走,一起消食去。” 第二天一早,徐阶、李春芳、严讷,以及补入阁的郭朴,在内阁的议事堂里坐下,准备开始议事,突然有书办慌张跑来,在门口禀告。 “四位阁老,司礼监掌印太监黄公公来了。” 四人猛地站起来,出堂迎接。 一身蟒服的黄锦脸色平和地走了过来,拱手说道:“咱家叨扰四位老先生了。” 身为首揆的徐阶站在最前面,拱手问道:“黄公公此来阁房,可有什么旨意?” “徐老先生说着了,咱家是来传旨的。” 徐阶四人全部跪倒在地。 “荣淑康妃杜氏,孝慈恭顺追封荣淑恭顺康皇后。 皇三子朱载坖承以宽厚,躬修玄默,天资纯粹,大度宽仁,当承乾纲。除裕王,立为太子,以备国储。 嫡长孙朱翊钧,智谋宏远,聪明文武。宜膺祧庙之尊,承天序之隆。保有邦无疆之休,垂百王不易之典。立为皇太孙。” 第八十三章 会做生意的杨金水 松江府上海县城。 赐飞鱼服、领御用监少监衔、捐输赈济统筹局会办兼坐领东南办事处杨金水,一身襕衫,头戴网巾,站在县城东门城楼上。 身边跟着上海县知县李三江,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商号总掌柜张景元,杨德治,王飞麟,统筹局东南办骨干人员,其它关系密切的商号东家掌柜,大约二十余人。 举目看去,吴淞江和黄浦江在前面不远处汇集,岸边码头上停满了船只,桅杆如林,无数的挑夫如蚂蚁一般,在上下货物。 杨金水感叹道:“这可是块风水宝地啊。” “杨公公说的是。前宋年间,上海设有上海务,专事征收酒税。当时这里有上海浦和下海浦,司税务设在上海浦,才得名上海务。 松江大行棉布,这里成了贩卖转运中心,渐渐由上海务变成上海镇,前元至正年间,上海镇从华亭县析出,成立了上海县。” “三江学识渊博,典故信手拈来。”杨金水哈哈大笑。 李三江是自己人,是统筹处培养出来的“老人”,而且是难得的举人出身。 为了上海大开发,特意把他安排到上海县为知县。 杨金水转头看着众人,又问道:“你们知道为什么世子点名把统筹局东南办以及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商号的总号迁到上海县来吗?” 众人对视一眼。 兴瑞祥总掌柜张景元开口道:“杨公公,因为上海县地处松江府,这里是大明棉布产出最多的地方。又背靠苏州、湖州、嘉兴和杭州,丝绸出产丰盛。” 联盛祥商号掌柜理王飞麟说道:“杨公公,在下想应该是这里通海。黄浦河在前面汇入吴淞江,吴淞江出吴淞口入长江。南京龙潭的船厂,还有淮安的船厂,移了一大部分在那里,现在成了南直隶最大的造船厂。 宁波、泉州等船匠也移了一部分过来,专工建造两千料以上的海船。” 德盛茂总掌柜杨德治捋着胡须答道:“上海的吴淞江通苏州太湖,黄浦河直通嘉兴杭州。又在长江口上,江南的茶叶瓷器,湖广的粮食和茶叶,川蜀的锦缎和铜器,都可顺流而下。 海外运来的货品,也可逆江而上,散于江南、湖广和川蜀,或走运河北上中原,南下两浙。” 李三江悟到了,连忙补充道:“通江达海,杨公公,因为上海城通江达海。” 杨金水赞许地点点头,“对的,通江达海。上海面向东海,背靠长江运河,附近又盛产棉布丝绸,占据地利。现在统筹局东南办和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商号移驻过来,就是要聚起人和。” 李三江和张景元、王飞麟、杨德治心里默想,天时就是世子殿下了。 上海能得天时地利人和,确实是块风水宝地。 “三江,上海县规划案,你看到了吗?” “回杨公公,在下看到了。城东靠近码头那一片,定为仓储区,上海县正在招募民夫,按照营造标准,修建仓库。 这一片,定为商贸区,未来大明各地诸家商号都会入驻这里。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商号将会修建最大的三栋楼房,以为典范。 在下先谢过三位总掌柜了。” “李知县客气了。我们来这里也是发财来的,何谢之有啊。一起发财,一起发财!” 张景元三人笑呵呵地答道。 “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商号是东南海商翘首,你们来了,其余的商号都会跟进。除了伱们的商号,地方的世家会在周围修建酒楼。谈生意嘛,怎么能少得了这些。” 众人轻笑。 李三江手指头在那片地方圈了圈,“.这一片会变得寸土寸金。现在上海县已经拍出一百六十五块地皮,营建码头仓库以及修葺城墙的钱,都有了,必须得感谢三位啊。” 张景元三人笑着拱拱手。 大家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了。 李三江继续说道:“吴淞口修建一处可停泊三千料以上海船的码头。 两千料海船可逆吴淞江直到上海县城。但是三千料以上的海船,再停过来,船来船往的,就过于拥挤了。 而且黄浦河、吴淞江多河船,川流不息,数量繁多。三千料以上海船再逆江而上,很容易撞到这些河船,不妥当。 此前的吴淞江所,与宝山所合并,成为隶属与浙江水师的水寨,拱卫吴淞码头和上海县的水路安全。 还会在那里成立直属市舶司的关税缉查队,配置哨船,巡逻稽查.” 李三江说完,杨金水继续说道:“经营上海县,是未来五年间,统筹局东南办以及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商号重中之重的大事,世子殿下寄予了重望。 大家千万马虎不得。” “是!” 杨金水又说起另外一件重要的事,“东南工商实业,经过诸位的努力,产出翻倍,上缴的课税也翻倍增长。为国解难,为君分忧。皇上和世子也赐下了恩典。” 众人连忙拱手对着北面,齐声说道:“臣等谢皇上天恩。” 张景元、杨德治、王飞麟被赐征仕郎,东南办得力骨干,其它“纳税卓著”的商号东家、掌柜们,被赐将仕佐郎到修职佐郎不等。 商贾被赐文散阶,确实难得,属于祖坟冒青烟了。 杨金水扫了一眼众人,继续说道:“现在东南工商,发展到今日,咱家感觉走到了一道坎上。诸位,有没有这种感觉?张掌柜、杨掌柜,王掌柜,你们说说。” 张景元与其他两位同伴对视一眼,开口道:“是的。经过两年多突飞猛进,这几月我们确实感觉到后劲不足,想继续往前拱,不负皇上和世子的期望,可是现在付出十二分力,却只收获到三分。” “张兄说得没错。以前我们付出十二分力,至少能收获八九分。现在呢,有三分收获,我们还窃喜不已。”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着,说的意思都差不多。 杨金水开口了,“你们说得这些,咱家去年也深有体会。只是苦思冥想,却不知道根源在哪里。” 众人都默不作声,静静地听着。 大家都知道,杨金水虽然是内官,残缺之人,但在做生意这方面,可以说是在场所有人之中最厉害的一位。 这两年,就是因为有他在幕后掌舵,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商号才会迅速做大,然后迅速整合了东南海商贸易,把它做成了一桌丰盛的欢宴,进而把东南的棉布、丝绸,以及江南湖广的茶叶瓷器,岭南的白糖等生意,全部带动起来。 东南商界,有人可以鄙视他是阉人,但是没人敢否定他做生意的本事。 现在大家都感觉到各自的生意发展遇到了瓶颈,也都希望能够从他的嘴里得到解决的答案。 在众人心里,要是杨公公都想不出好办法来,那天下还有谁能想出办法来? 看着远处熙攘的码头,如过江之鲫的船只,从海内外各地装载来财货,堆积如山。 看着大片大片的工地,无数的商号、酒楼、仓库拔地而起,勃勃生机。 可是大家的生意卡在那里,陷入了停滞,怎么办? 苦恼啊! 三更,继续厚颜求票票! 第八十四章 你爱银子吗? 杨金水继续说道:“于是我写信向世子殿下请教。往来两封信,殿下知道我所言困境后,指出了东南工商发展遇到困境,根源可能来自两个问题。 一是市场的问题。” “市场?” 众人表示非常疑惑,市场?它是个什么玩意? “市场就是能买卖货品的地方,比如安南,卖出稻米,获取铜钱白银,再来买我们的丝绸;又比如西洋,西洋佛郎机等人从别处换取到白银,来找东南买我们的丝绸、茶叶和瓷器。 大家可以把它理解为可以捕捞的鱼塘或海域,再广袤肥沃,但是你能捞到鱼上来才行。” 众人点点头,对杨金水的解释理解了一点。 张景元、杨德治、王飞麟对视一眼,杨公公把当初大家进京述职时,世子殿下教授给大家的学识,今天是现学现卖。 杨金水继续说道:“世子殿下说,这两年东南工商发展,出产的货品把以前旧有的市场都挤满了。比如西洋不远万里来我大明采办货品,一年一趟,一趟就那么多船。 往年他们经常是采办不齐所需的货品,所以我们不觉得异常。现在他们使劲地往船里塞货品,都挤不下了,我们产出的丝绸、棉布还有多余的,于是我们觉得有异常了。” 众人连忙点头:“对,对,是这个意思。” 这叫产能过剩。 懂了就好,当初我也是费了点功夫才弄懂世子讲的这些话。但是一旦把这些话弄明白了,下面的就都好说了。 “市场饱和了,我们就需要去开拓新市场。世子特意提到,开拓新市场,不是贸然地跑到新地方,去找人买东西。 南海有很多大岛,上面住着不少野人,靠天吃饭,身无寸缕分文,你去了那里,他们根本没钱买我们的货品,那算新市场吗? 肯定不算。” 确实是,穷鬼聚集的地方,怎么能算市场呢? “世子指出了几个地方。首先是东倭。东倭出银,还有其它货品可以贩运到大明来交易。自从他们平户港被炮击,松浦党几乎全军覆灭后,老实了很多。 我朝又改堪合贸易为牌照贸易,往来就宽松许多。大家可以去那里开拓市场。其次还有朝鲜和安南等南海诸国。 他们相隔甚远,又比较封闭,暂时不知道我朝商贸往来有了大变局,东南海商们完全可以主动去他们那里,打开他们的国门,把棉布丝绸卖出去,换回我们所需的稻米、铁铜、白银等物。” 众人纷纷点头,世子殿下说得极是。 “还有另一处新市场,西洋人。由于相隔万里,他们知道我大明海商贸易的变局,会更晚些。但是他们好利,反应反而会更快。 两年过去,相信变局的消息已经传到那边。明后年,会有更多的西洋海船蜂拥而至。” 杨金水的话让大家忍不住轻声议论起来。 西洋人好利,这是大家公认的。 不好利怎么会相隔万里跑到我天朝做生意? 明后年,相信除了大量的海船商人从西洋跑来,同时也会有更多的工匠、军官跑来。 这两年,统筹局重金礼聘西洋诸国有才之士,消息传遍了南海和南海,从天竺都闻讯跑来了不少西洋人。 等到大家议论声慢慢缓下来,杨金水继续说道:“世子殿下除了指出市场之外,还点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一直都忽略,或者是根本没有想到。” “杨公公,什么问题?” 众人都好奇地问道。 “交易的效率问题。” 效率! 这又是什么玩意? 杨金水笑了笑,开口解释道:“世子为什么要把统筹局东南办和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商号总号迁至上海县,同时引领诸多商号也移驻上海县,其实就是一个交易效率问题。” 有人捧哏道:“请杨公公指点!” “刚才说了,上海通江达海,交通十分便利。又背靠棉布、丝绸出产聚集之地。长江沿途的江南、江北、湖广、川蜀,可把各地的货品顺江而下,聚集在上海,卖出后再买入棉布、丝绸、粮食等物,逆江而上,运回各自地方。 海商汇集上海,或怀揣白银,或卖出本国所出特产。然后大明各地出产的丝绸、棉布、瓷器、茶叶、白糖等都堆积在这里,有质优价高者,有质次价廉者,任君挑选。采办之后,运上船,乘着顺风扬帆回国。 是不是觉得十分地便利?” 众人纷纷点头。 “确实是,此前丝绸我们要在苏州、湖州、杭州等地采办收集,再运至宁波。茶叶又是另一套做法。现在如杨公公所言,确实便利了许多。”张景元附和道。 杨金水欣然道:“对,这就是世子所言的交易效率。让交易越便利,所付出的成本越低,商贸是不是就越兴盛发达?” 众人恍然大悟,“对,对,是这么个道理。” “原来世子殿下让我们移驻集中在上海县,原来如此用意。” “世子殿下真是深谋远虑,高瞻远瞩。” 杨金水背着手,嘴角挂着淡笑,等众人奉承完世子后,继续说道:“世子殿下又对奴婢说道,交易效率,不仅如此,还有一个交易效率我们此前都没有注意到,那就是货币。” “货币?” 又冒出个新名词来了。 杨金水问道:“我们交易,你有丝绸,我有白糖,怎么交易?” 王飞麟非常默契地答道:“杨公公,最便利的方式就是以货易货。” “没错。以货易货。可是这里也有问题。伱的丝绸价值几何?我的白糖价值几何?各持己见。 其次,你有丝绸,可是这次不想买白糖,只想买茶叶;我有白糖,可是这次不想买丝绸,想买棉布,怎么办?” 杨德治上前很有默契地答道:“杨公公,简单啊,此前我们用铜钱和布帛折价,现在用白银折价。稻米每石多少两银子,丝绸多少银子一匹,白糖、茶叶又多少银子,随行就市,标得明明白白。然后你卖了白糖,我卖了丝绸,拿着银子,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杨金水哈哈一笑,“没错,现在这白银就是货币。它成了大家交易的中介,估值的标准。” 原来银子就是货币啊! 那铜钱也算啊。 那宝钞呢? 码得,那个王八蛋提的? 故意的是吧?! 说这些把我们坑苦了的废纸,故意恶心人是吗? 张景元装模作样的,似乎琢磨出点意思来,可是又没有琢磨明白,于是开口问道。 “杨公公,你刚才所言,白银是货币,是交易的基础,也涉及到交易的效率问题。敢问这个效率问题,到底何解?” 三位气氛组表演到位啊。 杨金水笑着问道:“张掌柜,诸位,你们爱不爱银子,白花花的银子,你们爱不爱?” 众人对视一眼。 爱,当然爱了。 这玩意满天下谁不爱? 皇上、阁老、尚书、翰林、巡抚、知府、知县、秀才,就算是城外野庙里的乞丐,你去问问,谁不爱啊? 第八十五章 银子是好东西! 杨金水看到众人的神情,哈哈大笑。 “对了,大家都爱银子,我也爱。银子这玩意,就是个王八蛋。可要是没有它,你就是个王八蛋。” 众人面面相觑。 杨公公话糙理不糙啊! 杨金水继续问道:“大家为什么都爱银子啊?” 这话问的。 “杨公公,因为它值钱啊!” “值钱?它本来就是钱啊,就是世子殿下说的那个货币。” “它能买东西,什么都能买。” 杨金水惊喜地指着李三江说道:“对,三江说得非常对!银子能买东西,什么都能买。拿着它,可以上酒楼,美味佳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去青楼秦馆,哪怕你长得像头猪,只要银子拍出来,那些粉头各个都说你是宋玉潘安,爱死伱个小情郎。 可以买田地,置宅院,传给子孙后代。这么好的东西,谁不爱!” 大家纷纷点头。 “杨公公说得没错,银子可真是个好东西。” 杨金水又问道:“为什么银子什么东西都能买到?” 大家对视一眼,今天杨公公怎么这么多为什么啊? 明白了,他要把在世子殿下那里问的为什么,在我们这里再问一遍。 只是这个问题,一点都不好回答啊。 因为银子可以买东西这个道理,通俗易懂,大家都知道,但真要你说出个所以然来,似乎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看到大家没有回答,杨金水说道:“上次去京城述职,我也问了世子殿下这个问题。” 果然,我们没有猜错。 那世子殿下是怎么回答的? “世子殿下告诉我,银子能买任何东西,主要是大家公认它值钱,而且这个公认,是数百年来养成的。” 大家点头。 “世子殿下告诉我,银子值钱,能成为货币,有两个条件,一是大家公认。这点毋庸置疑。第二是物产丰富。这点我当时没想明白。 世子殿下就问我一个问题,在苏州一石稻米多少银子?我答道,大约八钱银子左右。世子问我,在宁夏陕西苦寒之地,一石粮食多少银子? 我迟疑一下,答说起码要翻三四倍。 世子殿下点点头,又问我,要是大饥荒,地方上方圆百里没有了东西吃,你有一仓粮食,邻居有一窖银子,你怎么办?” 杨金水转身问众人,“诸位,你们怎么办?” 众人都不出声,有位东南办的书办鼓足勇气开口道:“回杨公公的话,我高价卖粮食,翻几十倍,用不了多久邻居家的那窖银子就是我的了。” 趁火打劫! 落井下石! 真不是个好人! 不过换做自己,肯定也会这么做。 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把那位书办鄙视了一番后,大家把目光转向杨金水,期待他的回答。 “我一粒粮食都不卖,邻居一家饿死了,我活下来了,那窖银子自然就是我的。” 杨金水的话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果真是没卵子的人,好狠辣啊! 杨金水对众人脸上的惊悚表示很满意。 不过他没有说出来的真相是,自己的答案其实跟书办差不多,只不过已经接近了道德底线——他利用粮食,逼迫邻居一家签下卖身为奴的契约。 而一粒粮食不卖,饿死邻居一家,一窖白银自然落入自己口袋的说法,其实是世子说的。 但是为尊者讳,杨金水肯定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停了一段时间,让众人把自己的话琢磨出点意思来,杨金水继续说道:“世子殿下点拨我,说银子值钱,作为货币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是大家公认,二是必须物产丰富。这两点大家能明白吗?” 扫了众人一眼,不明白就带着疑惑继续往下听,我又不是老师,没有义务给你们讲透。 “第一点大家都很好理解。可能第二点大家有些费解。其实也很简单,银子值钱,首先它能换回东西,没有东西换它一文不值。” 众人终于开始点头。 “所以大明哪里的银子最多?” “东南!” 有人抢答了。 “对,东南物产丰富,海内外的银子都往这边涌来。所以东南大户世家家里,哪户不是挖有几处地窖,藏有白银? 藏银子啊!东南大户,最喜欢藏银子,海一样的银子流进来,全流进他们的地窖里。也难怪,他们不知道银子本身毫无价值。银子值钱,能买任何东西,是大家赋予给它的价值。 但是大户喜欢藏银子,对于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就是麻烦事情了。” 大家有些不明白,大户藏银子,怎么对于自己做买卖来说还成了麻烦事? “起初我跟你们一样,也不是很明白。世子殿下就给我举了个例子。这两年京城有两次物价波动,一次是嘉靖四十一年,严党被弹劾,严世蕃、鄢懋卿等人倒台,家产被抄没;第二次是嘉靖四十三年,部分晋商和晋党,被查出通虏卖国,家产被抄没。 而东南也经历过一次物价波动,那就是嘉靖四十二年,苏州张家、吴家,嘉兴杨家,昆山林家,宁波顾家为首大小二十家东南世家,因为通倭卖国,家产被抄没。 你们有没有察觉?” 众人想了会,好像是。 有人迟疑地答道:“在下感觉那段时间,银子好像不值钱了,以前一两银子能买到的东西,要一两二三钱。” “是啊嘉靖四十三年,晋商被查那段时间,在下刚好去了京城,也发现那段时间,银子好像不值钱了,以前一两银子能买到的东西,要一两三四钱。” 杨金水点点头:“因为那段时间,官府抄没案犯家产,抄没的银子大部分很快就流了出来,上百万两银子啊。市面上的银子多了,当然不值钱了。” 听着杨金水绕着弯说了一大圈,有聪慧的人察觉到他想说的话,只是还没彻底悟透,还需要点一点。 张晋元扫了一圈众人,故意问道:“杨公公,你的意思我们现在生意增长陷入困境,跟银子,也就是世子说的货币有关系!” 杨金水欣然答道:“没错。银子,也就是世子所说的货币,会严重影响我们商贸交易的效率。我们做买卖,一般是这样,王三贩了一船棉布去湖广,换了粮食和铜银回来。 到了南京把粮食卖了换成铜银,再回到苏州,准备买一船丝绸,去北方贩运。一路辗转,有一半的运力花在运铜钱和银子上。” 没错,铜钱和银子值钱,可这玩意死沉死沉。尤其是铜钱,不光重,还不值钱。运一船铜钱,还换不回一船丝绸来。 为什么银子后来大受欢迎,因为它值钱啊,一船银子,能换回好几船丝绸来。 杨金水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大问题,丝绸、茶叶、棉布的价格,我们说随行就市,其实很不正常。往往是海商运了一船白银来买货时,丝绸、棉布涨价了,因为市面上的银子多了,不值钱了。 等到海商离开几个月,市面上的银子少了,值钱了,丝绸、棉布反而降价了。正常嘛,很不正常! 如果是因为丝茧或棉花欠收了,丝绸和棉布产量减少了,价格上去了,还能说得过去,结果是因为市面上银子多寡,物价波动激烈,这就不正常啊。” 众人一听,杨金水的话说得有道理,以前我们怎么没察觉到啊。 杨金水也长叹了一口气:“我们身在庐山,不知真面目。世子殿下远在京城,看着商业调查科的禀贴,却能洞若烛照,看得明明白白。 得世子教诲,现在我们能明白,为什么到现在我们会觉得买卖越来越难做了?因为我们的买卖越做越大,需要的货币银子,也越来越多。偏偏市面上的银子不多反少,也就是货币减少。 我们的交易成本增加,而且交易额也受到限制,越想做大,成本越高。” “杨公公,海外每年流入那么多银子,不少了吧?” 杨金水摇了摇头:“还不少?东南大户人家,几百、几千、几万两银子藏在府库里,花的时候,几两、几十、几百两往外掏,能不少吗? 就好比吴淞江,水越浅,驮动的船就越小!” 众人低头想了一会,越想越有道理。 大家都是商业老手,道理一说透就明白了。 不由纷纷出口问道:“杨公公,那我们该怎么办?” “是啊,世子殿下有没有指点你锦囊妙计?” 杨金水转过脸,看着众人,缓缓开口。 第八十六章 泼天的富贵 “世子殿下给我们指出了一条明路,那就是建立银行,发行汇票。” 杨金水的话让大家一愣。 有人迟疑地问道:“杨公公,银行?是不是前唐金银行演化过来的?是专做银子生意的?” “对,是从前唐金银行演化过来的,你可以说是专做银子生意,但是按照世子殿下的说法,叫专做银根生意。” “银根生意?银根是个什么意思?” “哈哈,听上去很复杂,实际上很简单,说白了就是银子,但是这个银子,它不是一般的银子,是专门做货币用的银子,用来给大家做买卖的中介。” 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有人拱拱手,直奔主题道:“杨公公,这到底是什么个章程?” “大明宝钞,大家都知道吗?”杨金水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大变。 完蛋,转来转去,世子殿下还是会延续他祖先们的无耻手法,发行宝钞。 该死的宝钞,名为当钱用,实际上就是刮骨刀,死命地搜刮百姓的钱财。 弘治年间,这玩意已经跟废纸差不多了,连官府都不认。 现在谁还用宝钞去买东西,非被人打出来不可。 它只进不出。 官府只管发行,不管回笼。 又没有任何准备金,全凭官字两个口,缺钱了就发行,发行到后来,连户部都不知道发行了多少面额。 最缺德的是,官府拿它发军饷,采办物资和兑换金银财货,百姓们用它来纳税却不准许。真的是太坏了! 搞得百姓们对大明宝钞深恶痛绝,听到杨金水提到这玩意,以为世子殿下准备发挥祖传手艺,再发行一波大明宝钞,各个脸色难看。 杨金水看透了他们的心思,微微一笑:“世子殿下比你们更清楚大明宝钞的不足之处以及危害。 他比我们更希望大明工商大兴,百姓富足,肯定不会用这杀鸡取卵之法。他行的法子是建银行,发汇票。 你从湖广运一船茶叶到上海,直接卖给德盛茂,随行就市,得白银五千两。德盛茂不直接付银子,给一张五千两白银的银行汇票。 伱拿着这张汇票,可以去买南海运来的香料,买东南的丝绸,买琉璃,付钱直接把那张汇票拿出来,从里面抵扣。 要是还有多余,你可以在银行上海分号,兑换出十足的银子,也可以带回湖广去,在武昌府分号兑换出十足的银子。” 众人愣住了,还有这么好事! 杨金水继续说道:“世子殿下设立银行的用意,首先在于降低大家做买卖的交易成本,提高交易效率。 发行汇票,说白了就是提供一种以白银为根基,银行担保的票据,让大家在交易过程中使用。 交易时,它就是跟着交易走的一纸凭证,等大家交易完,货款两讫时,它就是账簿,给大家结算现银。大家都是做生意的老手,我这么一说,应该都明白其中深意了吧。” 大家交头接耳,轻声议论着。 “真要是这样,大家可就真省事了。“ “是啊。要是用汇票,确实简单。” “只是这汇票,靠不靠得住啊?” 杨金水听着众人的议论,开口说道:“这家银行叫汇金银行,统筹局投两百万两银子,占四成份子。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家商号各投五十万两银子,合占三成份子。 还剩下三成份子,招十家商号入股,每股十五万银子。真金白银,一分不少,作为汇金银行的根本。 十四家东家各派出一位代表,组成理事会,主持汇金银行大局。 再招募人才,任命为经理,经营汇金银行” 众人一听,眼睛都亮了。 “杨公公,这汇金银行还是民办?” “民办!” “还皇督?” 杨金水淡淡地说道:“皇督?我代表统筹局,还不够吗?难不成诸位还希望皇上派个人来?” “不,不,有杨公公掌纛,我们就安心了。” “对,对!” 一位随从急匆匆地走上城楼,递上一份文书,呈给杨金水。 杨金水看完后,一直沉寂如水的脸露出惊喜,他颤抖着手,扬着文书,声音嘶哑地说道。 “刚收到邸报!皇上立裕王为太子,裕王世子为皇太孙!” 众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陷入狂喜之中。 “诸位,皇上是要把大明江山传给世子殿下,而我们可是世子的基业啊!这泼天的富贵,大家可要用心接住啊!” 杨金水的话刚落音,有东家跳起来说道:“汇金银行我丰惠祥号投了,十五万两银子,明天送到。” “我越宁兴行投了,十五万两银子,我马上就去拿!” “我宁丰阜号投了” 河南孟津渡口,一处临河的亭子里,杨博和高拱坐在亭子里,看着滚滚的黄河,感慨万千。 高拱举着酒杯朗声说道。 “惟约公,我老高过去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还请见谅。借着这杯薄酒,我们一笑泯恩仇!” 杨博似乎老了十岁,举着酒杯对答道:“新郑公,客气了。你我之间,能有什么芥蒂呢?一笑泯恩仇!” 两人对饮一杯。 杨博感叹道:“老夫回乡后,垂钓朝暮,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不再他想。新郑公,你不同,你只是一时蛰伏。” 高拱站起身来,走到亭边,背着手看着滚滚黄河,愤然道:“这次晋党突遭横祸,一是胡宗宪严党余孽,亡我之心不死!二是徐少湖这只老狐狸,在背后推波助澜。 我在内阁一日,他如芒刺背一日。对我是欲除之而后快!” 杨博摇了摇头,劝道:“新郑公,晋党不再是以前的晋党,他们跟那些唯利是图的晋商勾连太深。 这次突遭横祸,与其是奸人使坏,倒不如说是自己不清不楚,被人抓到了把柄。至于徐阁老,唉,新郑公,你还是心急了。” “我心急?”高拱猛地转过身来,看着杨博,“惟约公的意思我明白,无非是徐阁老当了千年的老二,好容易做了首揆,总得过过瘾。等几年,裕王即位,他再稳稳当当把内阁交给我,是这个意思吗?” 杨博没有出声,等于默认。 “惟约公,我老高等得,大明等不得。严嵩一党把持朝政二十年,大明满目凄凉,民生凋敝,东南、九边、西南,何处有安宁之处? 他徐少湖在严党当权时装聋作哑,虚与委蛇。斗倒了严党,不励志图新,革旧除弊,装模作样地说‘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钓誉沽名! 真当满朝百官是瞎子吗!惟约公,大明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你还叫我等! 我是一天都等不下去了!” 杨博苦笑道:“你一天都等不下去,现在却要再多等好几年了!” 高拱黯然无语,只能长叹一声。 有随从跑了过来,递上一份邸报。 杨博接过来一看,脸色一变。 “新郑公,皇上立储了。” “什么?”高拱大吃一惊,“皇上迷信道士所言,二十年了,一直不说立储,甚至颂下严旨,说敢论立储者杀无赦。 怎么突然立储了?” “景王殿下薨了。” 高拱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肯定还有其它原因。” “皇上除了立裕王为太子,还立裕王世子为皇太孙!” “皇太孙!” 高拱全明白了,背着手转身,看向远处奔流不息的黄河,双目深邃,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第八十七章 不服输的高拱 杨博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感叹。 “肃卿。”杨博叫着高拱的字。 高拱闻声转了过来。 “惟约公,何事?” “你的性子还是那样急峻。这天下的事,急不来的,得一步步去做。” “惟约公,我是想一步步去做,可是有人对我却是步步设防,我想做每一步事,都得先从层层叠叠的蜘蛛网里挣脱出来,才能腾出手来。 有些人,做事没有魄力,使起绊子来却计智百出。惟约公,我不求他们帮把手,可是也不要拦着我,绊着我啊。” 杨博摇了摇头:“做大事,就必须要有权。内阁那么大个地方,你拿了权去,别人就必然少了。怎么会不跟你做过一场? 徐少湖在严嵩手下能虚与委蛇二十年,心机深沉,根深蒂固,伱一时半会怎么斗得过他?结果. 肃卿,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你被徐少湖当枪使了。” 高拱捋着胡须,问道:“胡宗宪为首的世子党?” “对。” “世子原本就是隔代储君,他需要结什么党啊!” “呵呵,老高,高大胡子!你到现在怎么还是稀里糊涂的啊!你呀,你心高气傲的脾性让你吃了多少亏,怎么到现在还不明悟! 你看不上眼的,就从不屑去看!你认为世子是隔代储君,不需要结党。你要知道,世子可是皇上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出来的。” 高拱脑子一闪,明白杨博所说的意思。 皇上对权柄看得极重。 最开始,他利用大礼仪让群臣互相内斗,斗到后来硬生生把杨廷和、杨一清等名臣逐出朝堂。然后又让夏言和严嵩斗,最后扶植严嵩在前面与群臣斗,他躲在西苑幕后指挥。 皇上教出来的世子,怎么可能不会牢牢抓住权柄? 隔代储君,中间还可能有波折。 世子为了有所依仗,肯定会拉拢一群人为世子党。而有意把江山传到圣孙手里的皇上,自然会大力扶植。 祖孙俩一唱一和,徐阶早就看得明明白白,一个闪避躲到一边去,然后顺水推舟。 高大胡子,你不是要跟我争权吗? 好啊,来吧,我不跟你明着斗,暗地里把矛头转到世子党身上。 自己当时只觉得徐阶退让了,自己胜券在握,结果却是中了这只老狐狸的圈套,转了一圈跟胡宗宪为首的世子党斗上了。 然后犯了世子的忌讳,也犯了皇上的忌讳,祖孙俩联手做局,挖了个大坑,把自己连同晋党全埋了。 被罢出京时,高拱就觉得不对。 只是那时胸口憋着一口气,积郁悲愤,没有深想。 现在到了黄河边,远离京城,许多事都放下了,脑子也能想得通透,再加上杨博一点拨,终于把里面的九转十八弯想明白了。 “惟约公,我高肃卿输得不冤啊!” “徐少湖在严党凶焰下,稳居内阁十几年,心计和手段,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他又在西苑入值多年,揣摩圣意方面,不比严嵩差。 所以才能抓住机会,一举把严世蕃问成死罪,彻底扳倒了严党。 当初你入阁时,我再三跟你说,戒急用忍,千万谨慎。你与裕王殿下九年的师生情,是你最大的依仗。 只要稍等几年,徐少湖自然会识趣知退。你到那时再大展宏图,也不晚啊。现在,你再看现在.唉!” 高拱心里生出几丝后悔,可是要强的他不允许自己就此认输。 “无妨,回家几年,我俯下身去,到各地游历走动,好好了解下大明实情。在京城待了些年,一叶遮目啊。” 看到高拱有所开解,杨博心里欣慰了一点。 他虽然跟徐阶关系密切,但那只是“工作关系”,互相配合,互相利用。 可他与晋党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多少门生故吏、亲族家眷裹在里面,怎么都可能切割得掉? 晋党突然遭遇大劫,想要复兴再起,希望全在高拱身上。 所以避嫌先出京的杨博一路上磨磨蹭蹭,暗中送信,约高拱在安阳会合,然后一路南下,结伴密谈。 今天是分道扬镳的一天,许多话就需要点明谈透了。 看到高拱完全明白,又心结开解,杨博放心了,交代起最后的一件事。 “肃卿,此后回到庙堂里,小心两人。” 高拱拱手请教道:“惟约公,请问是哪两位?” “一是张四维。这次晋党大劫,他全身而退,天下人说他机敏,身家清白。屁话!张四维,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无耻小人,偏偏又擅长钓誉沽名,是个伪君子!” 听杨博如此愤怒地斥骂一位晋党骨干,高拱有些不解。 张四维是与晋商有很深的瓜葛。 可是晋党哪位与晋商没瓜葛? 我,你惟约公,晋党数得着的骨干中坚,哪位不拿了晋商的好处,然后私下里给予便利? 很正常。 要想在朝堂上争权,实现自己的正治抱负,就得结党,就得有人。 而这一切的根源就得有钱。 你没有好处分润给别人,谁支持你? 为了大明天下的大局,牺牲一点小利益,又何妨。 在高拱看来,张四维与晋商有瓜葛,只是小节,无伤大雅。至于他能全身而退,在于身段灵活,见势不妙便向皇上和世子认输做了妥协。 高拱虽然有些不齿,但是不以为然。 他有远大正治抱负,脾气暴躁,但是没有道德洁癖。 在大明朝堂里,有道德洁癖的,如海瑞那样的,是异端,很难进步的。 杨博看高拱不以为然的样子,心里不由叹了一口气。 张四维私下的勾当,他洞若烛照,只不过张四维干得隐晦,没有留下什么把柄。加上他平时人设打造得好,在士林清流中名声非常好。 大家都相信他为形势所迫,只能自辞远离旋涡。 杨博心里叹了口气,没有多说。 高拱把张四维放下,却提起了张居正。 “张叔大,我与他在裕王府同僚过,觉得他深沉机警,多有宏智。行事刚方,为人磊落。而且胸怀壮志,是当世俊杰。惟约公叫我当心他,因为他是徐少湖的得意门生吗?” 杨博答道:“张叔大是徐少湖门生,此是一。更重要的是,他如你所言,心怀壮志,也是当世俊杰。你们都想励志图新,革新除弊,中兴大明。可是你会服他,又或者你有信心让他服你吗? 肃卿,一山难容二虎。你是裕王老师,他可是世子的老师。而世子,可比裕王殿下有手段得多!” “惟约公,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再如何,裕王是君父,世子是臣子。再有手段,敢逾制不成?” 高拱挥挥衣袖说道:“没有皇上,世子不足道,张叔大自然也就不足道。惟约公,放心,回乡这段时间,我会好好反思,再把革新除弊的举措想好,想通透,等着东风到来的那一天。” 看着又恢复意气奋发的高拱,杨博反而更担心了。 嘉靖帝穿着道袍,站在万寿宫大殿外的阶陛上,双手笼在袖子里,眺望着东边紫禁城。 “黄锦,钧儿这会在干什么?” “皇爷,太孙殿下跟着太子殿下,在文华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呵呵,老三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这个没耳朵的,朕一直担心接不住这万里江山。有时候真想让他跟老四一块去了,朕好把皇位传给钧儿。” 黄锦喉结不停地抖动。 皇爷,这话不是奴婢该听的。 “虎毒不食子啊!他好歹是朕的亲儿子,还给朕生了钧儿这么个好圣孙。留着他吧。没耳朵,也好,比朕好糊弄,那大家都能糊弄他。” 一位小黄门提着衣襟疾跑过来,在阶陛底噗通下跪倒。 “万岁爷,太孙殿下回西苑了。” 第八十八章 嘉靖帝又开骂了 朱翊钧头戴白鹿皮弁,上缀五采玉璂。身穿红裳绛纱袍,腰配大带,挂玉佩,身后配锦织大绶。 甩着两只大袖子,从万寿宫宫门走了进来。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微歪着头,笑呵呵地看着他。 朱翊钧提着衣襟走上台阶时,不小心踩到了一角衣襟,啪地摔倒在台阶。 嘉靖帝哈哈大笑,挥手示意黄锦和李芳赶紧去扶朱翊钧。 朱翊钧不等两人来扶,一骨碌爬起来,走到嘉靖帝跟前。 “皇爷爷,孙儿回来了。” “今天好玩吗?” “不好玩,感觉被群臣当马猴一样围着看。” 嘉靖帝笑得更开心,三缕胡子抖个不停。 “你也把他们当大马猴看,坐在那里看戏,不好吗?” “皇爷爷,这样不好,君待臣如猴,臣待君亦如猴。” 嘉靖帝脸色一正,欣慰地点点头:“不错,真是朕的好圣孙。前日天地坛告祭天地,昨日太庙告祭二祖列宗,今日文华殿朝贺。钧儿做的有板有眼,就算是最苛刻的老夫子,也找不到一点毛病。 你爹,朕的好太子,哈欠连天。前日告祭天地,听祭官念祭文,他跪在那里都能睡着,要不是你扶了他一把,差点就就出丑了。 昨日告祭二祖列宗,他跪在那里,居然从怀里掏出个小酒瓶,抿了两口。呵呵,钧儿,伱爹爹有没有问你,要不要来两口?” “没有。皇爷爷,这个他倒没问。只是掏酒瓶时狠狠地瞪了我两眼,叫我休得声张。” “朕的好太子啊。” 看着感叹不已的嘉靖帝,朱翊钧心里忍不住嘀咕。 从小你把我爹和四叔丢到宫外,不闻不问,等到大了就派几个翰林当侍讲,教他们学问。可是也没人教他怎么做人,怎么做太子储君。 我爹还好点,一直在你眼皮底下,还不敢放飞自我,四叔是彻底放飞,结果直接羽化飞升了。 想想自己也是幸运的,能背《道德经》和《太上感应篇》,把皇爷爷给震住了,然后跟这位修道孤勇者住在一起。 然后发现皇爷爷的内心,其实也是极其孤独的,偏偏还没可以倾述的对象,自己机缘巧合地补了这个空缺。 四十多岁的成熟灵魂,还有超越这个年代的见识,以及没有任何偏见的评价,于是一老一少两颗孤独的灵魂,就这样走到一起了。 缘分啊。 “好了,不说这些了。钧儿,赶紧去换常服出来,朕叫御膳房准备了你说的串串,我们一起尝尝。朕看看,西洋人从海外传来的那个辣椒,真如你说的那样吃起来很过瘾吗?” 过了半个时辰,嘉靖帝满头是汗地说道:“嚯嚯,这个辣椒,真得好厉害啊!辣得好过瘾!” 朱翊钧吃掉最后一根牛肉串串,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吐着舌头说道:“是啊,是啊,好辣,辣得好过瘾啊!” 嘉靖帝接过茶碗,漱了漱口,又在铜盆里洗了洗手脸,在旁边等着。 朱翊钧看了一眼罐子,里面的汤汁红通通映红你的小脸蛋,上面一层油,飘着芝麻和辣椒皮。 万千美食,唯独辣味能证道成神啊! 朱翊钧漱口洗完手脸,跟着嘉靖帝身后,慢慢走出万寿宫。 两人在夕阳和晚霞中,拐进旁边的花园里。 西苑本身就是一个围绕北、中、南海三个湖泊的庞大花园,处处鸟语花香,景色宜人。难怪皇爷爷住在这里不肯搬走。 这里比死气沉沉的紫禁城住着舒服多了。 关键是这里到处是水,不用担心宫殿起火,逃都没地方逃。 紫禁城容易起火,除了阴谋论之外,其实它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它容易招雷劈。 紫禁城附近一大片,都不准修建比它高的建筑。几座宫殿屹立在空旷的空地,雷不劈它劈谁。 问题很好解决,每座宫殿加根避雷针就是了。 但是现在紫禁城还不是自己的,中间还隔着一个爹呢。 那么热心着急,旁人还以为我多想入主紫禁城。 皇权这玩意,很严肃的。 自己在西苑,跟皇爷爷这么亲近,也只敢讲祖孙亲情。 等等吧,紫禁城这么多宫殿,挨着劈也能劈到我即位有地方住。 嘉靖帝今天显得很兴奋。 他重金属中毒,味觉、肠胃都严重失调,只有辣味这么刺激的东西才会让他感受到一点与众不同。 “钧儿啊,我这几天翻阅了统筹局历年的账目,发现一个大问题。” 嘉靖帝一边走着修仙步,一边悠然地说道。 朱翊钧心头一喜,自己埋下的伏笔终于起作用了。 “皇爷爷,你发现什么问题了?” 嘉靖帝停下修仙步,吸气呼气,一番调息后,长吐一口气,这才悠然地说道:“二祖制定的朝贡制度,简直太败家了。” “朝贡制度?就是太祖皇帝制定的贡舶制?” “对。” 贡舶制,指的是朱元璋在洪武年间,沿袭前宋的朝贡贸易制度,制定的一系列对海外藩国的外交和贸易措施。 基本原则是外国贡使来中国,除携带贡品外﹐准许附带商货进行贸易。非朝贡国家,严禁入明,不准往来。 大明对海外诸国来华朝贡的贡期﹑贡道﹑船舶数和朝贡人数都有具体规定。 贡期分三种,通常是三年一贡(如暹罗﹑高丽/朝鲜),近的是两年一贡(如琉球)﹑远的是十年一贡(如日本)。 为了辨认贡舶的真伪,洪武十六年,礼部制定勘合制度,对暹罗等五十九个海外藩属国发放勘合文册。 贡舶到达港口后,先由市舶司检验“勘合”,相符者方许入京朝贡。 贡舶带来的商货,可由贡使带入京师,在会同馆开市三日或五日,大明商人及军民人等可将非禁货物运入馆内,在礼部派员监督下“两平交易”。 也可以在市舶司所在地互市,由市舶司主持,官设牙行,与民交易。 洪武、永乐到宣德、正统年间,贡舶贸易全免课税。 到了弘治、正德年间始行抽分制,税率不一。 弘治年间,北京会同馆互市,抽税十分之五。 正德年间,在广东市舶司所在地互市,抽税十分之二,此后一般以此为准。 本朝也是沿用此例,也就是嘉靖朝的关税是百分之二十。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有些气愤地说道:“这些海外藩国,每次朝贡,献上几块破铜烂铁,咬文嚼字写上一份朝贺奏表,就能骗回一大堆的回赐品。 带来的满满的一船货品,还能转手卖钱,再买上一堆的大明丝绸、茶叶、瓷器回国去,又得暴利。 可是朕翻阅统筹局的这几年账簿,实现牌照贸易,海外诸国海船可自由往来大明,与持牌照海商交易,缴纳课税。 朕初步算了一下,每年交易翻了三倍有余,课税多了五倍有余。 这些混账东西啊!” 嘉靖帝越发地愤慨! “二祖列宗不说了,光本朝,前三十多年,这么混账东西内外勾结,以朝贡的幌子每年贪了朕的多少银子啊!都是朕的银子! 这些混账玩意!” 第八十九章 外交和通商权 果然,皇爷爷不能让他知道有人在贪他的银子,一提就急。 朱翊钧斟酌了一下,开口道:“皇爷爷,二祖制定朝贡制度的时,考虑的是‘怀柔远人,协和万邦’,从来没有考虑过与海外诸藩贸易往来。 在他们眼里,我大明是天朝上国,富甲四海,根本不需要海外诸藩国的什么货品,也不知道什么互通有无,易货生财。 甚至还为了展示我大明天威,大搞‘薄来厚往’。如皇爷爷所言,海外藩国献上一堆破铜烂铁,就能换回一堆的赏赐品。长年累月,我大明不堪重负,得了面子,亏了里子。” 嘉靖帝赞同道:“对,钧儿说得对。这是得了面子,亏了里子!亏了多少银子啊!” 自己也就能在皇爷爷跟前非议下大明祖制,要是其他皇帝,早就被骂得狗血淋头,说自己大逆不道。 自己皇爷爷,嘉靖帝,大明第一祖制改革家。 二祖列宗传下的祖制,是他刷声望的好工具。 嘉靖帝直奔主题:“钧儿,统筹局是你一手筹划的,你说这贡舶制,该不该废?” 大明现行海商贸易是贡舶制,是祖制定律,这一点不废除,海禁令就废不了,始终会成为攻讦统筹局的一个把柄。 “皇爷爷,站在孙儿的立场上,贡舶制肯定要废。 放开海禁,海外藩国及西洋各国自由往来,与牌照海商贸易。我大明的海商贸易量还能再往上涨,缴纳的关税也能随之增多。 但是皇爷爷,我们除了海商贸易,还要考虑到二祖制定贡舶制,更注重的是考虑对海外藩国的羁置。” “钧儿,你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二祖制定贡舶制,贸易和关税,不是他们着重考虑的。如何恩威并施,羁置藩国才是他们最看重的。 只是这些海外藩国,路途遥远,羁置不易,比如日本东倭,狼子野心。所以二祖多用怀柔施恩之术。” 朱翊钧马上接言道:“皇爷爷,怀柔施恩之术,孙儿觉得毫无用处。一味地给好处,不广布威严,这些海外藩国只会把大明变成大肥羊,使劲地薅羊毛。伱不让他薅,他还心生怨恨。” 嘉靖帝笑眯眯地问道:“那钧儿你说怎么办?” “要孙儿看,这些海外藩国,属于记畏不记德的贱骨头。光施恩,不加威,这些家伙会当我们是傻子。 我大明海外声望最威盛的时候是永乐年间,三宝太监率水师七下西洋。锡兰国有国主不服王化,意图偷袭船队,抢夺财货,三宝太监直接派兵抓了他,带回京师。 成祖皇帝下诏把这国主扣在京城,遣三宝太监再立新国主。此后有暹罗国内乱,三宝太监率水师主持公道,奉成祖皇帝命册立国主” “是啊,自此,大明声威四海啊万万没有想到,才多少年,声威四海的大明,居然在朕的手里,被东倭猴子们欺负到家门口了!” 嘉靖帝站在中海湖边的亭子里,笼着袖子,看着被夕阳照得波光粼粼的湖面,眯着眼睛恨声说道。 “水师不振,让朕蒙羞! 可是养一支水师耗费巨大。宣德年间就是因为钱粮的问题,遣散了三宝太监组建的水师。自此大明声威,在南海西洋,是一年不如一年。 自从钧儿组建统筹局,与浙江、福建,嗯,现在还多了个广东,三支水师相辅相成,海商贸易的收入,一部分用来养水师,打击海寇,护卫商路,又反过来促进海商往来频繁,贸易兴盛,使得关税增多。 钧儿,你为大明找到了一条新路子。” 嘉靖帝感慨万千。 朱翊钧知道皇爷爷虽然崇道误国,爱财如命,但不糊涂,对大明国事了如指掌。 只是看得明白是一回事,愿意下大力气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他也听出嘉靖帝的意思,想全面放开海禁。 记得历史上大明放开海禁,是在隆庆年间,也就是自己老爹即位后六年里的事。 北边借着三娘子事件,正式开了榷场马市,晋商与俺答汗的往来贸易从偷偷摸摸,变成了光明正大。 主持这件事的是广东、江西总督王崇古,在历史上是晋党领袖之一。现在是晋党为数不多的硕果,已经转身为世子党。 南边开海禁,最后只是在漳州月港开了一道缝隙,是徐阶为首的江浙党,以及闽党,顽固保守党等各方势力激烈斗争的产物。 南北几乎同时开了边禁,普天同庆,军民载歌载舞,齐声称颂没耳朵的老爹是中兴明君,然后国库内帑依然窘困,直到张居正临危受命 朱翊钧非常赞同皇爷爷放开海禁的举措。 商贸就得自由往来,官府少管,才会兴盛发展起来。 而此时又正值大航海时代,大明身为当时世界第一大国,生产出来的货品全世界都疯抢,为什么不下场去分一杯羹。 抢资源,抢财富,抢土地,抢市场。 当然了,放开海禁,自由贸易的关键是朝廷要能收得上关税。 不能富了地方世家,穷了朝廷,苦了百姓。 还有一点就是放开海禁后,在汹涌而来的“商业大潮”中,大明如何能站稳脚跟,保持着天朝上国的脸面。 “皇爷爷,在孙儿看来,大明要想站得稳,水师是第一位。 朝鲜、曰本、吕宋、苏禄、勃泥、暹罗、安南、占城、真腊、满剌加、苏门答剌、锡兰,这些朝贡我大明的藩国,都与大海相连。 如果有藩国不服王化,那就派水师去堵住他家门口,按住他暴打一顿。一顿不服再打一顿。两顿还不服,就广传檄文,邀请它的邻国,一起灭了他。” 嘉靖帝哈哈大笑,“钧儿真是有凌云之志。只是这样的水师,非三宝太监的那样水师不可。” “皇爷爷,三宝太监所领的水师,孙儿一直觉得定位不明。” “定位不明?” “对。三宝水师到底想干什么?估计成祖皇帝自己都没想好。” 有人说三宝水师是用来搜寻逃到海外的建文帝。 有人说是广播大明声威,使得万国来朝,帮靠靖难侄儿上位的成祖帝刷声望,正名声,顺天命。 “钧儿,你说说看,到底个怎么定位不明?” “皇爷爷,水师在孙儿看来,作用无非几个,一是掌握制海权,安宁大明海疆,靖卫沿海地方不受外敌和海寇袭扰;二是保护海路,确保往来海商不受海寇袭扰打劫;三是征伐不服王化的藩国。 上次卢提督率定海营炮击平户港,孙儿就觉得非常好。一来伐罪吊民,广播皇爷爷圣仁之名,抚慰东南军民之心;二来扬大明声威,震慑宵小。 平户港被炮击,松浦党遭重创,东南倭患立竿见影,几乎再难看到真倭助虐。” 嘉靖帝静静地看着朱翊钧意气奋发地说着话,嘴角挂着极其难得的慈祥。 “水师定位好了,方向就明确了。大兴商贸,鼓励出海。大明民间海船可达数千上万,水师再从优择选,编练成一支精锐之师。一旦有变,也可征发民间海船。 如此水师,在精不在多,耗费反倒不大了。” “在精不在多,嗯,跟钧儿叫戚继光编练新军是一个道理。” “是的皇爷爷,水师建好了,其余的问题迎刃而解。可以放心大胆地放开海禁,还能把海外诸藩各国与大明的国事往来,商贸往来,一并解决了。 皇爷爷,孙儿把海外诸藩各国与大明的国事往来,叫做外交理藩;他们与我大明的商贸往来,叫贸易通商。” 嘉靖帝点点头。 他对朱翊钧创造新名词早就习以为常。 祖孙一脉相承,嘉靖帝喜欢创新祖制,朱翊钧喜欢创新名词。 “皇爷爷有意放开海禁,不如设一机构,把与海外诸藩各国的国事往来,也就是外交事宜管起来,堵住众臣悠悠之口。鸿胪寺早就养废了,礼部又不爱管这些事。” 嘉靖帝耷拉的眉毛轻轻一抖:“钧儿的意思是这个衙门明面上管国事往来,实际上把与海外诸藩各国与大明的通商事宜,也管起来。” 朱翊钧眨眨眼,“皇爷爷,我就是这个意思。” 在大臣们眼里,管理与海外诸藩各国往来,比如朝贡、册封之类的事宜,属于清淡如水,破事又多的衙门,有志向的文官们都看不上它。 正好方便自己插手。 一老一小两只狐狸,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然后开始神同步。 双手笼在袖子里,微歪着头,并立在一起,看着远处的夕阳的湖面。 第九十章 又出新幺蛾子了 嘉靖帝看着远处问道:“钧儿,你说新衙门叫什么名字?” 朱翊钧想了想答道:“皇爷爷,理藩院这个名字行不行?” “行!就是个名字,能凑合着用就行,关键是它得能理事,明面上的事,暗地里的事,都能管起来。” 听明白皇爷爷的话了,叫什么名字无所谓,关键是要跟统筹局打好配合,把海商贸易的事全管起来,能够源源不断地挣回银子来。 自己苦心经营,又下一城。 最初东南剿倭,成立了统筹局和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大商号,名为大明少府,实为国资委和央企,抓到了财权。 有了钱粮,一切都好办。 首先能哄得皇爷爷开心,其次能保证胡宗宪能带着一票手下打胜仗,进而能够笼络住他们。 借着癸亥之变和香河大捷,逼着首辅徐阶和兵部尚书杨博同意成立京营戎政督办处,拿到了新军编练权和京城部分军权。 再借着倒查庚戌之变,挖了个大坑把晋党主力和部分晋商给埋了进去,趁机让胡宗宪彻底掌握山西、宣大的边军,加上蓟辽的谭纶,近半九边都掌握在世子党手里。 现在又借着现在大明文官集团并不注重的外交理藩权,成立理藩院,以理藩的名义在全面解除海禁后暗地里掌握通商权,与统筹局打配合。 而外交权,完全可以与水师打配合。 不服王化,不尊天朝,谁来定义? 当然是负责理藩的理藩院啊。 比如日本东倭,狂妄自大,居然敢与大明并肩齐立,还视朝鲜为自己的藩属,更是倭寇的大本营,随便一条,都够理藩院代表皇命,宣布日本不服王化,不尊天朝,人人可诛! 水师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炮击日本各港口,不准片板下海。 理藩院还可以与统筹局携手,凡是日本船只,大明船只在海面发现一艘,可尽管下手拦截,夺回来的货品,统筹局帮你换钱,理蕃院再给你一张嘉奖令。 当然了,这样搞会让天下道德仁君捶胸顿足,怒斥大明丧失礼仪,沦落为只讲利的野蛮之邦。 现在不能做,不代表以后不能做。 这种模式不行,换个方式掩人耳目不就行了。 关键是理藩院拿住了理藩权,就等于握住了制海权,拿捏住通商权。 以前统筹局还只是靠牌照暗地里排斥竞争对手,理藩院直接以皇命朝律的名义弄伱。 嘉靖帝突然开口道:“钧儿,九边那边,你得盯紧点。那边不比东南,出一点事就是地动山摇。” “皇爷爷,胡宗宪、谭纶、戚继光他们,都是在东南剿倭中历练出来的。他们熟悉军务,又干练能干,维持九边,整饬边备,问题不大。” “朕知道钧儿有雄心壮志。呵呵,朕也年轻过,也有过雄心壮志,只是有时候一个人在黑夜迷雾里走久了,看不清方向,就懈怠了。 钧儿比朕强,你能看得清楚前面的路在哪里,不会气馁。 不过朕还是要交代你一句,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要想励精图治,一鸣惊人,就得卧薪尝胆,谨慎用事。否则的话脸没露,反倒把屁股漏出来了。” “皇爷爷的话,孙儿记住了。” “还有,拉拢胡宗宪的手段,以后少用。” 朱翊钧有点愣住了。 “胡宗宪当时在绝境中,你悉心拉拢,收邀人心,没错。但这属于特例,不可多用。只有手里没有权柄之人,才会以情义去收拢人心。 人心难测,岂是情义能收邀的?” 嘉靖帝感叹一句,继续说道。 “你可知,为何朕对身边之人十分苛刻,疏远之人反倒多了几分仁慈?” “孙儿不知,请皇爷爷教诲。” “灯下黑啊。你身边亲近之人,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你的喜怒哀乐,知道你的短处和弱点。天威煌煌,在他眼里,就是个屁。 疏远之人,反倒能感受到天威煌煌。远交近攻,钧儿,你要记住了。” 这是皇爷爷又在向自己传授他的帝王之术。 “皇爷爷,孙儿记住了。”朱翊钧点头应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嘉靖帝哈哈大笑:“看来钧儿是真的懂了。” 过了几日,徐阶请来了李春芳、严讷、郭朴三位阁老。 “三位,这里有份奏章,大家议一议吧。” 徐阶把奏章递了出来,李春芳三人依次传阅了一圈。 严讷眉头紧皱:“福建巡抚霍冀、浙江巡抚曹邦辅、布政使庞尚鹏上奏,请废海禁,开关允商?” 郭朴也摇头说道:“海禁乃祖制国本,怎么敢轻易动摇?” 李春芳指着奏章说道:“我看上面有句话倒是说得有见地,‘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 这几年,东南弃贡舶改牌照,放海外商船入上海、宁波、泉州、广州四港,东南倭患居然不再反复,有彻底肃清之势,看来也是有道理的。” 内阁少了高大胡子,火药味都淡了许多。 四位阁老都是谦谦君子,就算有不同意见,也是温文尔雅,不伤脸皮。 严讷指出了第一个问题:“要是开了海禁,那些海外藩国,以往是两年、三年、十年一贡,现在一股脑全涌来,各个来朝贡,怎么办? 要招待,要恩赐。我朝讲薄来厚往,都是些不识圣贤义理的贪利小国,一年来几次,国库哪有这么多银子花费?” 徐阶点头赞许:“严先生这点提得好,这关乎到我大明天朝上国的颜面,马虎不得。” 大明君臣最在乎的就是面子,确实不能马虎。 李春芳开口道:“只是废禁开关,又没有废除朝贡。该两年一贡,还是两年一贡,该三年十年的,还是三年十年。 皇上那么忙,哪有功夫接见他们。 礼部那么多事,哪有空来接待他们。除了定期朝贡之外,其余的往来,都不算朝贡,顶多算你友好访问,地方官员出面,吃顿饭,喝顿酒就行了。” 友好访问? 徐阶眼睛微微一眯,这话恐怕是李春芳从世子,不,现在叫皇太孙那里听来的吧。想不到他没安分多久,又出幺蛾子了! 还有李春芳,想不到你堂堂一科状元,居然做起别人的提线傀儡。 李子实,你还要不要脸? 徐阶和李春芳的目光在空中交际,碰撞出火花来。 李春芳也看出徐阶眼神里的话,淡淡一笑。 徐阁老,你做了近二十年内阁老二,一直都没有绝了做首辅的念头,最后还是被你抓到机会一跃而上。 你能进步,就不许别人进步了? 第九十一章 一打二的李状元 徐阶摸清楚这份奏章的底细后,开始在心里盘算起来。 废海禁,开关允商,对于东南世家而言,确实有好处。 海商暴利,人人皆知。 东南世家多参与其中。 以前有海禁,做海商生意走的都是朝贡堪合模式,能赚到钱,但不多。后来借着“倭患”混乱局面,狠狠地赚了几年钱。 但倭患是把双刃剑,那些大海寇坐大后,翻脸不认人,要缴纳的份子钱一年比一年高,赚的那点钱全给了他们,这怎么受得了。 所以后来东南世家以及江浙党大力支持东南剿倭。 这些倭寇太坏了,居然抢到我们头上,必须得剿。 胡宗宪大力剿倭,在南直隶、浙江获得巨大成效,开始移师福建时,东南世家和江浙党开始动起小心思,对胡宗宪背后飞起了小刀子。 保证胡宗宪剿倭粮饷的统筹处成立,江浙党和徐阶原本是不同意的,但是考虑到倒严获利更大,他们就以此为交换,不再阻拦了。 随着统筹处坐大,把海商生意越做越大,许多东南世家都跟着发财,加上水师对东南海面的掌控,谁要是不听统筹处的“招呼”,生意根本做不下去。 于是东南世家纷纷投戈,倒向统筹处。 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银子过不去啊。 现在浙江、福建三位封疆大吏上疏要求废海禁,开关允商,对于扩大海商贸易是有好处的。 但老奸巨猾的徐阶会往深处想。 应该不止这点好处! 没有更大的好处,世子和皇上都不会轻易去做。 那么在这件事上,他们提纲挈领的点在哪里呢? 内阁议事堂的争议还在继续。 严讷说道:“友好访问?地方官员出面请吃顿饭,喝次酒,招待一下。这过于随便了吧。我大明乃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岂能如此荒唐,传出去让异邦外藩笑话?” “笑话?我大明现在不少外藩眼里就是个笑话。死要面子,被人当成了大肥羊还要打肿脸充胖子,海外各藩眼里,我大明就是人傻钱多。” 严讷和郭朴也听出味道来了。 这样“粗鄙”的话,状元李春芳是说不出来的。 数来数去,只能是他从学生皇太孙嘴里听来的,然后作为传声筒,在内阁里讲出来。 太孙的话,严讷和郭朴可以暂且不听,关键是太孙和皇上是连在一起的,太孙的话,会不会有皇上的意思在里面。 两人能入阁,都不容易。 能从数万官僚中脱颖而出,不是傻子。 凡事都会在心里转一转。 自从杨廷和、杨一清等前辈在本朝初期去职后,嘉靖一朝,内阁没有哪位阁老敢把皇上的话当耳边风,敢明目张胆地对着来。 在心里来回盘算数遍后,严讷开口道:“所以太祖皇帝才会定下朝贡制度,两年,三年或十年一贡。怀柔远人,恩威并施。” 李春芳答道:“徐阁老,学生却觉得这朝贡只有恩,没有威。‘既畏兹威,惟慕纯德,附而不骄,正心翊翊。’ 只有真正的恩威并施,才能故而‘言畏威怀德,皆来宾附,无敢骄怠,尽虔敬’。 且海外诸藩,皆蛮夷之地,不治经义,不明圣贤,粗鄙贪婪,不讲信义。每次来朝贡,真以为他们是臣服大明,仰慕上邦吗?‘苟欲中国珍货,非为畏威怀德’。” 不愧是状元公,引经论据,信口拈来。 议事堂沉寂了一会,郭朴说道:“正因为海外诸藩荒蛮无礼,我朝才要多施恩德,广布德泽,美教化,移风俗” 李春芳马上接了一句:“郭阁老是谦谦君子,心忧圣学,牵挂万民教化,在下知道。可是大明诸多粗鄙黔首,我们都还来不及教化,海外诸藩那些非大明子民,我们就暂且顾不上教化了吧。” 嗯,徐阶感觉到不对。 一向温和中平的李春芳,今天怎么突然神勇起来,一个打两个,面对严讷和郭朴两位阁老,游刃有余。 肯定有鬼! 徐阶脑子把所有的信息全部过了一遍,隐约抓到了某些东西,可是想伸手把它抓在手心里时,却突然不见了。 那就没错了,这件事肯定是世子,嗯,现在是皇太孙,他捣鼓出来的。 自己伺候皇上二三十年,还能摸到皇上的心思。 太孙的心思就无迹可寻了。 异军突起的太快,接触得太少。 既然如此,那就不妨让李春芳把话说完,彻底看清楚太孙的意图,再做打算。 徐阶捋着胡须缓缓开口。 “严阁老和郭阁老都是老成持国之言。尤其是海外藩国朝贡一事,关乎国体,不是随便一句友好访问就能打发的。 鸿胪寺,嗯,他们现在更多在朝会和吉凶仪礼之事上,忙着操办国家大典礼、郊庙、祭祀、朝会、宴飨、经筵、册封、进历、进春、传制、奏捷等事。 以及外吏朝觐,与夫百官使臣之复命、谢思,若见若辞者,并鸿胪引奏。岁正旦、上元、重午、重九.皆赞百官行礼等事宜。 诸蕃入贡,反倒没有空去顾及。 礼部嘛.” 徐阶以前管过礼部,自然知道鸿胪寺现在几乎成了礼部的跟班,一切事宜皆仰仗礼部政令。 说白了就是礼部发话,鸿胪寺跑腿。 诸蕃入贡之事,鸿胪寺都不愿意接受,你觉得礼部肯接手吗? 难怪此前乱得一塌糊涂,原来没人管。 在大明,海商贸易的基础是堪合,跟朝贡制是息息相关的。 关乎国体礼仪的朝贡都没人关注,那堪合制的海商贸易,谁去管它? 海外藩国打着朝贡,拿着堪合来大明做生意。 地方接住了,往上报,结果六部九寺没一个吭声的,甚至都到不了内阁票拟。上面不出声不表态,地方谁愿意担责任? 自然是推得干干净净。 上下一推,没人管事,堪合制为基础的海商贸易就出大乱子,然后就引发了东南倭患。 徐阶眼睛里的精光一闪,太孙果然聪慧,他居然在层层迷雾中找到东南倭患的根源,就是海商贸易的放纵和混乱。 然后另辟蹊径地用牌照制暂时替代了堪合制,再结合水师武力,把混乱的海商贸易梳理整齐。 海商贸易井然有序,大家都能挣到钱了,海贼倭寇就成了夜壶。 被唾弃,人人喊打,自然很快就被剿除。 但牌照制替代堪合制只能是暂时举措,因为堪合制还牵连着大明朝贡制,这涉及到礼仪国体,马虎不得。 所以朝贡制不解决,牌照制暂替堪合制,早晚还是会出问题的。 想到这里,徐阶大概摸清楚了朱翊钧的思路,于是继续开口道:“子实,太祖皇帝定下的朝贡和堪合制,事关海外诸藩向我大明朝贡,礼仪国体,马虎不得。你有什么好法子吗?” 徐阶直接把核心问题抛出来,看李春芳如何接招。 或者说,他想看看朱翊钧是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 严讷和郭朴也品出味道,目光炯炯地看着李春芳。 李春芳缓缓地答道:“徐阁老,严阁老,郭阁老,其实这件事很好处理,相当简单。” 第九十二章 理藩院 徐阶、严讷和郭朴忍不住对视一眼,然后默默地听起李春芳的相当简单。 “太祖皇帝定朝贡和堪合制,当时是国朝初立,四海未平。北有残元窥视,东有方国珍余党远遁海外,意图不轨。 朝鲜本国又内乱不止,改朝换代;曰本狼子野心,贪婪残暴鉴于此,太祖皇帝才定下两年、三年或十年一贡,施恩厚赏,赐堪合以行海商。 那时正如徐阁老所言,怀柔远人,恩威并施。 而今圣天子在位,四海宴清,北虏东倭,已不足患。 刚才郭阁老所言,要向海外藩国广布德泽,传授义理,美教化,移风俗。这确实也是我大明天朝上国该做的事情。 以前无能为力,现在可以做了啊。可是要怎么做?只是两年、三年或十年一贡,赐下圣贤经义,好生勉励一番,就能做到了吗?” 徐阶、严讷和郭朴都不作声。 谁都不是傻子,怎么会信这样的话。 包括前面的话,如太祖定朝贡和堪合制,是形势所迫的权宜之计,都是屁话,谁有话语权谁就能大声地说出来。 李春芳一向谨慎,他现在敢在内阁议事堂上公开说,可想而知,肯定是有皇太孙和皇上背书了。 既然皇上背书了,那就没错。 你不信? 那皇上送你去面见太祖皇帝,在他老人家面前问个清楚呗! 李春芳继续说道:“想要给海外藩国美教化,移风俗,就得常来常往。 鼓励他们的学子到大明来读书,研习四书五经,学习圣贤道理,优秀者可入国子监,甚至还可以参加我朝的科试,在我朝做官。 曰本、高丽在前宋年间,不少人入太学,参加科试,在朝中做官。前宋能做到,我大明为何做不到?难道我大明还不如前宋?” 徐阶沉寂如水。 严讷和郭朴对视一眼,没有出声反驳。 不好反驳。 谁敢阻止向海外藩国传授圣贤经义,广泽教化?这是圣人之道,你敢阻止,天下儒生会喷死伱。 当然了,你让天下儒生去海外藩国传授圣贤经义,教化万民,他会一头碰死你。 既然谁也不想去,那就让他们来嘛。 来大明接受大儒名士的教诲,让这些藩国学子明白圣贤经义,懂得大义天理,是儒门士林的盛事。 徐阶和严讷、郭朴都感觉到,自己有点被拿捏住了。 人家一下子站在道德和大义的制高点上了,不好出声反对啊。 “当然了,此事牵涉甚广,事关海外藩国朝贡、堪合,其官绅士民入境、读书、入学、科试,礼部、户部、兵部,以及地方。谁都要管一管,到最后,谁都不会去管。” 李春芳这句话倒是没说错。 在大明,谁都该管一管的事情,到最后肯定是谁都不会去管。 “千头万绪,牵涉甚广,可是又不能不管啊。” 是啊,此前还只是朝贡、堪合贸易,现在都上升到传播圣贤道理,教化天下的大义上。要是坐视不管,消息传出去,那些靠嘴巴和笔墨吃饭的清流可就闲不住了。 几轮弹劾下来,阁老吃瘪,他们可就出名了。 “怎么办?在下建议,干脆成立一个衙门,把海外藩国入朝纳贡、往来贸易的事都接过去,其余的往来入境,读书入学,还有科试的事都接过去。 说白了就是海外藩国与我大明的事,它都管。 主管海外藩国入朝纳贡、往来贸易的事,负责协调海外藩国士民入境、读书、科试的事宜,该找户部找户部,找礼部找礼部,协调出一个章程,遵照执行就好。 只要有这么一个衙门能管事,海外藩国知道有事找它,那就可以了。” 严讷和郭朴想来想去,态度是不置可否。 徐阶心里的想法却完全不同。 这两年,见识过朱翊钧的厉害后,他非常清楚,这位太孙非常善于成立一个不起眼的机构,然后不动声色地揽权。 先是统筹处,然后督办处,不动声色地拿到了太子都没有的财权和兵权。 现在他通过李春芳之口,在内阁提出要成立一个机构,前所未有,那么他所图也肯定是前所未有的。 徐阶必须要把这件事想明白! 可是徐阶没有制海权、外交权、自由贸易和殖民地的概念,他想来想去,也只想到朱翊钧想借此机会,把大明对外商贸大权抓在手里。 但是徐阶很快又想到,太孙单单抓商贸大权就可以了,海外藩国朝贡、教化这堆破事,他完全可以剥离出来,甩给礼部和鸿胪寺就好了。 干嘛还要把这些费力不讨好的破事揽过去? 难道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不用想了,朱翊钧这么做,肯定大有玄机。 这位皇太孙跟他皇爷爷一个德性,没有好处的事,不会轻易出手。 为什么我就看不破呢? 徐阶有些气馁。 难道我这位王阳明的再传弟子,名满天下的大儒,纵横宦海三十年的内阁首辅,已经跟不上才十二岁的皇太孙的脚步了? 看到徐阶许久没有开口,严讷按捺不住问道:“李阁老,你说的这个衙门,叫什么?” “理藩院,主理诸藩事务。此院关乎礼仪国体,不容轻视,当由阁老出视。可是事杂剧繁,会耽误了诸位阁老处理国事。 正好在下年轻,毛遂自荐,接了这理藩院的职责。不知三位阁老,意下如何?” 这下严讷和郭朴也全明白了。 合着今天我们看你一个人唱了一场独角戏。 福建巡抚霍冀、浙江巡抚曹邦辅、布政使庞尚鹏三人的奏章是引子,你李春芳蓄势发。这份奏章涉及到藩国朝贡,任何一位阁老都不敢轻易做决定写票拟。 等到上议事堂时,你就巴拉巴拉,把跟皇太孙商量好的说词全说给我们听,为的就是成立理藩院,主理海外诸藩事宜等职权,然后你再毛遂自荐,把理藩院接过去。 徐阶已经想明白了,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法子往理藩院塞人,好方便随时了解皇太孙的动向。 总是这样被动,不行。 理藩院说起来是朝廷正式衙门,比皇督民办的统筹局,专事军务的督办处都好塞人。徐阶需要物色几个得力的人手。 严讷和郭朴一时半会还没想到这一步。 不过他们也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对视一眼,露出无可奈何的眼神。 很快,西苑司礼监拿到了内阁呈进来的票拟奏章,陈洪翻到一份,脸色一喜,左右看了看,先扣在一边。 等到手头上需要批红的这批奏章都批改完了,陈洪把那份奏章笼在袖子里,悄悄来到万寿宫偏殿侧门。 左右看了看,发现干爹黄锦不在,心中暗喜。 看到嘉靖帝和朱翊钧坐在偏殿吃晚饭,正好吃完,漱口洗手脸,李芳在远处忙碌,心中更喜,轻轻地走到旁边,隔着一段距离,拱手道:“奴婢见过皇爷陛下,太孙殿下。” “什么事?”嘉靖帝瞥了他一眼。 “内阁关于废海禁、开关允商的折子,票拟递进来了。” “嗯,怎么说?” “内阁票拟,准,设理藩院主理海外藩国事宜,举荐吏部侍郎、阁老李春芳为掌理藩院事。” “好。朕知道了,下去吧。” “是。”陈洪瞥了一眼朱翊钧。 嗯,皇太孙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今儿我岂不是白废心计了? 第九十三章 乖孙,想好了就去做! 朱翊钧确实没有心思去管陈洪,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思考。 吃完晚饭,祖孙两人又开始例行的消食,在西苑的林荫道里散步。 “钧儿,你非要打这一仗吗?” “皇爷爷,这次整饬宣大、蓟辽以及京营戎政,很多人风言风语,甚至断言用不多久会有第二次庚戌之变。” 嘉靖帝冷笑一声,一脸的不屑,“这些文官,都是一群死鸭子,全硬在那张嘴上,把他们的毛都扒光了,还是那个德性!” 朱翊钧等嘉靖帝发泄完情绪,继续说道:“皇爷爷,最关键的是九边武将世家,以及勋贵们都在观望。” “观望?钧儿是想通过这一次战事,收拢他们的心。” “武将勋贵,最渴望的还是打胜仗。只有打了胜仗,才能晋官加爵,封妻荫子。他们最愿意跟随的是能够打胜仗的统帅。” 嘉靖帝谑笑地问道:“所以你想证明一下?是不是等长大一点,想学学朕的堂兄,你的堂伯爷爷,打个平虏大将军的旗号,偷出宣府,亲手斩首一级?” 朱翊钧笑了,“皇爷爷说笑了,我以后是中兴天子,又不是马上创业天子。要是轮到我上阵杀敌,那大明不知崩坏到什么地步。” 嘉靖帝欣慰地点点头。 朱翊钧继续说道:“其实我更多的应该学习战略布局。在这一点,孙儿觉得应该多向太祖皇帝学习。” 嘉靖帝有些疑惑:“向太祖皇帝学习?” “是的。太祖皇帝龙兴应天府时,东有张士诚,西有陈友谅。有人建议先打张士诚,有人建议先打陈友谅。议论不一。 太祖说东打张士诚,西边的陈友谅肯定会袭击应天府。西打陈友谅,东边的张士诚肯定会按兵不动,坐等渔翁之利。 然后陈友谅两次倾巢而来,太祖皇帝都力排众议,尽起主力,全力西攻。 最后历史证明,太祖皇帝与陈友谅酣战时,张士诚坐视不理。等到陈友谅大败后,张士诚孤立无援,应声而落。” 嘉靖帝目光炯炯地看着侃侃而谈的朱翊钧,像极了一位爷爷,看着自己成绩优异,正在班上发表感言的大孙子。 “北伐暴元,太祖皇帝制定的战略是‘先取山东,撤其屏蔽;旋师河南,断其羽翼;拔潼关而守之,据其户槛,天下形势,入我掌握,然后进兵元都,则彼势孤援绝,不战可克。既克其都,鼓行而西,云中、九原以及关陇可席卷而下。’ 历史又一次证明,太祖皇帝的战略正确无比。前元至正二十七年十月,中山王徐公、开平王常公为正副将,出师山东。仅仅六个月就克复山东和河南。 洪武元年五月,太祖亲临汴梁,指挥北伐。八月攻取大都,北元末帝北窜漠北。而后大军挥师西进,于洪武二年正月,克复山西。八月,克复陕甘。 由南伐北,如此神速,前无古者,后无来者。孙儿看来,除了大明顺应天运,将士用命之外,更重要的是太祖皇帝的战略部署高瞻远瞩。” 嘉靖帝看着满脸崇拜的朱翊钧,努力地想了想太祖皇帝的武略功绩,可是没有太多感觉。 他对这些武备之事,毫无兴趣,也没怎么去读太祖皇帝北伐之事。 他只对太祖建立的诸多祖制,有些兴趣。 “钧儿,伱想学太祖皇帝那般运筹帷幄?” “是的。这一次机缘巧合,孙儿想试一试?” 嘉靖帝沉默了一会问道:“钧儿有多少把握?” 朱翊钧也沉默了一会,“如果失败,戚继光和他编练的八千新军营会全部折在关外。孙儿心痛,但是也知道,想要成功,必须付出代价。 孙儿要评估的是,这个代价是不是孙儿能承受得起的。” “八千新军营折在关外,可大可小。”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以一位朝堂权斗老手的思维分析着。 “可以说谭纶、戚继光擅自出击,遇到北虏埋伏,一战失败,谭纶吃个大挂落,然后到此为止。 也可以说戚继光贪功冒进,误中北虏埋伏,过责让戚继光一个人扛起来,谭纶吃个小挂落,到此为止。 只要北虏不破边,不出现庚戌之变和癸亥之变的惨败,这事怎么都圆得过去。 按照朝廷文臣们的想法,蓟辽总督谭纶再如何,也是进士出身,战败的责任先得武将扛完了,才轮到他。” 朱翊钧点点头,“孙儿知道我朝文官们的陋习。胜仗了,是他们运筹帷幄,指挥得当。打败仗了,就是武将们不遵军令,延误战机,或贪功冒进 只有出现了实在甩不掉的大锅,他们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这口锅背起来。 只是皇爷爷,这件事是由孙儿策划的,命令也是孙儿下达的,主要责任在我。” 嘉靖帝翕然一笑,“责任在你?!” 他看着远处的波澜起伏的湖面。 “责任在你,可是你担得起这份责任吗?你干了那么多事,统筹处从东南世家手里抢银子。督办处分兵权。还有倒查庚戌之变,砍了多少颗脑袋。多少人躲在暗处,对你咬牙切齿。 现在你把把柄主动递给他们,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吗?“ 朱翊钧坚毅地看着远处,答道:“不放过又如何?难不成他们还能咬我?当初皇爷爷从承天府到京城,他们也没打算放过你,还不是让皇爷爷闯出一条路来? 皇爷爷,身为君上,主要职责就是在两难困境中做决策。做出决策,叫下面人去执行,却没有担当。 成功了功劳全揽,失败了却把责任推给臣下。一回两回,手底下没有人对你推心置腹,也没有人诚心诚意去做事。” 嘉靖帝陷入沉思。 朱翊钧也在心里感叹着,历史上的明朝就有个例子,崇祯帝。 他勤奋吗? 特别勤奋,除了明太祖估计就得轮到他了。 虽然他面临的局面是地狱级的,可是他本身的个性缺陷,让大明坠入地狱的速度加快。 崇祯帝心里有什么想法,怕承担责任,死活不肯主动说出来,非要臣子们说出来,然后一旦朝野非议,马上把说这话的臣子丢出去背锅。 搞得几次,臣子们都学油滑了,一默抵千金。 崇祯帝想与后金议和,好抽调蓟辽精兵去打李自成和张献忠,非要臣子提议,大臣们死活不上套,坐视良机错失。 想南迁南京,也逼着让大臣们主动提出来,大臣们还是不上套。 等到形势危急,大臣们建议南迁,他被那些在北直隶有大量利益的大臣勋贵们一忽悠,又改主意了,坚决留下,连皇子都不往南边放一个备份。 做君上的一点担当都没有,就不要怪下面各个滑不留手。 这边的嘉靖帝心里有了定计。 他深知如果这一仗打赢,九边和京营上下军心,尽归自己的孙儿。自己春秋之后,不管谁敢掀起天翻地覆的大乱,孙儿都会立于不败之地。 打输了? 嘉靖帝转过头看着朱翊钧。 看着孙儿那张还有稚气,却满是坚毅和奋发的脸,不由想起自己年少时。 十四岁时,自己孤身一人来到这陌生的北京城。 那时的自己,是不是也如钧儿这般坚毅奋发? 嘉靖看着远处西沉的太阳,心里不知怎地涌起一股激情,仿佛四十四年前,自己站在北朝阳门外,眺望雄伟的北京城那一刻。 “钧儿,不用担心,放心去做。有什么事朕来扛。朕有了庚戌之变,还有他们所说的癸亥之变,不缺这么一出关外败仗。” 朱翊钧猛地转头过来,仰望着嘉靖帝的侧脸。 他瘦长的脸发着铅灰色的光,浑浊的眼睛里从所未有的坚毅。 朱翊钧不由自主地伸过左手,紧紧地抓住嘉靖帝如枯瘦鸡爪一般的手。 两人站在夕阳中,如同两座雕像。 第九十四章 自我开始,大明不再天子守国门 西安门参事房里。 今日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御马监净军,锦衣卫,四卫营,围得水泄不通。 徐渭和南宫冶战战兢兢地坐在一旁,时不时偷瞥一眼。 原来天颜是这样的,跟个枯瘦老头没什么区别。 嘉靖帝一身天青色道袍,头戴紫金道冠,坐在一张太师椅,双手笼在袖子里,抿着嘴巴看着朱翊钧,在一张地图前侃侃而谈。 “只要北虏辛爱信了,派兵出来,我们就赢了五分”朱翊钧指着舆图上某一点,狠狠地拍了一下,激动地说道。 嘉靖帝缓缓开口问道:“辛爱是土默特部右翼黄台吉,统领喀喇沁部,草原上的一只狼王,狡诈多端,他会信吗?” “皇爷爷,他先设下计策,引我们上当,我们只是将计就计。据我们了解,辛爱黄台吉是个很自负的人。”朱翊钧答道。 嘉靖帝点点头:“嗯,辛爱自负,那就会认为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中。朕不懂兵法,但懂人心。自负的人,反而最容易被蒙蔽。钧儿,你继续。” “是,皇爷爷。此计的关键在于戚总兵的六千新军营,能不能在喀喇沁部数万骑兵的围攻下,坚持三天以上。” 嘉靖帝又问道:“喀喇沁部,有多少兵马?” “皇爷爷,根据边情侦查科侦查的讯息,参事房估算出他们最多能动员四万骑兵,一般情况下,只能动员两万五千到三万骑兵。” “估算,这玩意还能估算?” 朱翊钧看了看徐渭。 该你了,出来在我皇爷爷面前露个脸。 徐渭声音有些颤抖地答道:“回皇上的话,臣等先让边情侦查科通过各种手段,探知喀喇沁部,每年需要多少盐巴,多少布匹,多少粮食。大概有多少牧场,每年卖出多少牛羊. 参事房再根据这些讯息来估算,喀喇沁部大约有多少人口,多少青壮,再根据他们出兵的习惯和能力,推算出他们能出动多少兵马。” 嘉靖帝看着朱翊钧,直接问道:“又是你想出来的法子?” “是的皇爷爷,孙儿把它叫做抽样调查,汇总统计。” “伱总是有这么多奇思妙想。”嘉靖帝转到正题,“六千步卒被三万骑兵围攻,就算是占据地利,也是千难万难。 戚继光这次要是立稳了,打赢了,朕会褒奖他练出来的兵,确实为天下第一精锐。” 朱翊钧笑着问道:“皇爷爷,你还说不懂兵法。” 嘉靖帝冷笑一声,“朕不懂兵法,但是知道现在大明官兵是什么样子。 六千步卒,孤立无援,在三万北虏精锐骑兵围攻下,一触击溃,那是此前的东南卫所兵。 坚持半天,那是蓟州兵。坚持一天,那是宣大和宁夏兵。坚持两天,只能是辽东兵。 坚持三天让朕拭目以待吧。” 自己的皇爷爷,其实对大明现状是非常清楚的,只是从二十多年前开始摆烂。 是什么原因,让他从有为青年,迅速“堕落”成贪图享乐、不思进取的“糟老头”的? 希望自己以后不要变成这样。 朱翊钧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精神抖擞地说起自己的整个计划。 讲完,他期待地看着嘉靖帝。 “皇爷爷,孙儿的整个计划就是如此,还请皇爷爷指正。” 嘉靖帝还是那个姿势,双手笼在袖子里,抿着嘴巴,往椅背上靠了靠,“这份计划,钧儿苦心策划,又得谭纶、戚继光、徐渭等大才赞画,想必是万无一失,定能马到成功。” 看着朱翊钧期盼的眼神,嘉靖帝顿了顿,“朕不擅军谋韬略,叫朕指正,有些为难。钧儿,这样吧,朕下诏给蓝神仙,叫他打蘸祈福,再起上一卦,问个凶吉,可好?” 朱翊钧喉结抖了抖。 遇上这样执迷于封建迷信的爷爷,我能怎么样! 朱翊钧拱手道:“能请蓝神仙打蘸祈福,起卦问凶吉,那是再好不过。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还请皇爷爷遣人去传旨时,不要说出是军略,只是是孙儿心中有大愿。” 嘉靖帝淡淡一笑:“朕知道,蓝神仙那个朝天观.朕让黄锦去传话,他嘴巴最紧,钧儿大可放心。 好了,朕要回万寿宫玄修敬天,钧儿在这里继续筹划吧。” “是。孙儿/臣恭送皇爷爷/陛下。” 朱翊钧在前,徐渭、南宫冶在后,恭敬地送嘉靖帝回西苑。 重新回到参事房,气氛瞬间轻松了些。 不过看到那张舆图,南宫冶和徐渭的神情又紧张起来。 南宫冶忍不住问道:“太孙殿下,辛爱会上当吗?” 朱翊钧走到舆图跟前,抬头仰望着这张高到屋顶,占满整个墙壁的舆图。 双手笼在袖子里,头也不回地答道:“南宫先生,军谋韬略,算来算去,落到实处的还是人。辛爱此人,狡诈多端,但是自负贪婪。这就是他致命的弱点。文长先生的将计就计,就是算准了他的这个弱点。” 南宫冶转头看了一眼徐渭,他一脸凝重地看着舆图,那神情,有七分期待,还有三分虔诚,仿佛在春闱皇榜上寻找自己名字的会试举子。 南宫冶还是有些担心,主动遣兵出关,寻战北虏,这是百年来大明九边从来没有过的事。 一旦战败,后果不堪设想啊。 “太孙殿下,臣觉得还是过于冒险了。这一仗,臣还是觉得慎重些好。” 朱翊钧一个转身,看着南宫冶:“慎重!大明从洪熙年后,一直慎重到如今。二祖皇帝的十三次北伐,五出漠北、三犁虏庭,记在史书里,都快没人记得了。 土木堡之变后,数十万九边将士躲在城墙要塞后面,每天期盼的就是今日无虏扰边。南边歌舞升平,北边一潭死水。 天子守国门,说得真好听,在本殿看来,无非是守户之犬。煌煌大明,居然要天子来守国门,这守的是国门吗?是耻辱啊! 为什么不能延续二祖的武略?大明为什么不能重现汉唐驱匈奴、灭突厥的壮举!” 徐渭神情复杂地看着朱翊钧,没有出声。 南宫冶却吓得脸色发白,颤声说道:“太孙殿下,如此穷兵黩武,天下难容啊。” “穷兵黩武?汉唐时有多少人口?我大明有多少人口?汉唐时有火器吗?有直通北京的运河吗? 汉唐时的匈奴突厥,一统漠南漠北,横跨万里,控弦数十万,强盛一时。 我大明呢,九边以北一会瓦剌,一会鞑靼,一会察哈尔,一会土默特。一群草头王,就能在大明面前耀武扬威。 穷兵黩武?被一群小瘪三骑在头上拉屎拉尿,什么脸都丢尽了,还好意思说不要穷兵黩武,不要还手!” 说完,朱翊钧转身,继续看着巨大的舆图,一字一顿地说道。 “大明从我开始,不再是天子守国门!” 第九十五章 敌在柳河 嘉靖四十四年三月,遵化以北两百里,属于边关外。 这里山丘起伏,绿草茵茵,正是春末夏初的季节。 一队车队在蜿蜒的路上缓缓前行。 这队车队大约一百多辆车,有一半都是厢车,还有一半是架子车,上面堆满了一包包的货物。 车夫、杂役还有护送的官兵,大约有四五千人。 戚继光一身普通军官的甲胄,骑着一匹战马,不起眼地走在队伍中间。 哒哒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很快,一匹良马疾驰上来,然后放慢脚步,跟戚继光并肩齐行。 来者也身穿一身普通的军官铠甲,身材不高,脸色微黑。 “总兵。” 戚继光点点头,应道:“世臣,都查过了?” “回总兵的话,属下都查过,各部都严阵以待。” 来者是张元勋,新军营参将,台州人,十五岁中秀才。其父抗击倭寇阵亡,为报父仇投军,在剿倭战事中屡立战功,迅速展露头角。 后来被胡宗宪调到陆战营,成为戚继光手下大将。 戚继光北调时,带他一起北上,然后又充任新军营参将。 “好。”戚继光往前看了一眼,扬起马鞭指着前方说道:“前面就是白马川,在那里过了柳河,就进入到哈剌兀素部的地盘了。” “总兵,辛爱会来吗?” 戚继光转头看了张元勋一眼,马鞭指着前面和后面,长长的马车车队,说道:“一百多辆马车,载满了朝廷赐给哈剌兀素部首领董狐狸的财物,还有册封他为指挥使的诏书。 你说,辛爱会不会来抢?” 张元勋想了想,“哈剌兀素部,属于朵颜卫一部,地盘位于喀喇沁部与察哈尔部之间,十分要紧。 首领董狐狸据说有勇有谋,在滦河一带很有名气。他内附我大明,蓟州镇以北关外局势会为之一变,与他最近的辛爱肯定会坐不住。 总兵,可是辛爱出兵把我们这支车队抢了,岂不是同时得罪了哈剌兀素部和我大明,说不定还促成了董狐狸与我大明联手,一起攻打喀喇沁部。” 戚继光摇了摇头:“董狐狸不会与我大明联手,去攻打喀喇沁部。” “为什么?” “因为董狐狸早就跟辛爱暗中勾结,成了辛爱的爪牙走狗。去年年底,辛爱把一个妹妹嫁给了董狐狸。只是这件事,两边都隐瞒着,秘而不宣。” “什么!” 张元勋脸色一变。 董狐狸和辛爱早就暗中勾结,那我们还来给哈剌兀素部送什么赐品和诏书? 岂不是羊入狼口? 正要出声,前方传来马蹄声,四个夜不收疾驰而来。 跑到跟前,拱手禀告道:“总兵,柳河以北发现大队骑兵,正在渡河,向南而来。” “多少人?离我们多远?” “大约五千骑,离我们大约一个时辰的马程。” 戚继光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正当空,午时左右! “传令下去,全军继续行进,务必在一个时辰内赶到柳河畔的石头山。” “是!” 蓟州镇总兵府驻地三屯营。 一队骑兵急速奔来,在卫城外停下,守军军官上前勘验腰牌、文书,然后转身进去禀告。 等了一刻钟,一位军官带着几个随从匆匆骑马出来,拱手对着骑兵队伍中的一位文士说道:“文长先生,谭军门正在等你。” “好!” 一行人进了卫城城门,穿过尘土飞扬的土路,一直来到总兵府门前。 徐渭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卫兵,跟着军官急匆匆进了府门。 一路穿堂过廊,来到签押房里,身穿绯袍官服的谭纶背着手在屋中焦急地走动着。 看到徐渭走进来,连忙上前,挽着他拱手作揖的双手。 “文长先生,不必客气,我可算是把你等来了。” 两人坐下,仆人端上热茶离开后,谭纶直奔主题。 “戚总兵和张参将带着六千新军营出了马兰峪关口,沿着道路北上,预计此时已经到了白马川,靠近柳河一带。” 徐渭眉头微微一皱:“过了柳河再北上,就是哈剌兀素部的地盘。辛爱要动手,应该会在柳河以南动手了。这么说,戚总兵现在可能遇敌了?” 谭纶一脸焦虑地答道:“对!现在戚总兵和张参将所领的六千新军营,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在关外,是生是死,悬啊。 文长先生啊,元敬他们这次出兵,让我的心悬起来了,悬得高高的。此前在东南剿倭,再凶险的战事,我都没有这么心悬过。” 徐渭也长叹一口气,点头表示理解。 “东南剿倭,打着打着,我们越打越有信心。倭寇海贼,不过如此。但是北虏,我们却是第一次打,心里没底。 东南剿倭,大海茫茫,我们要找到倭寇,难。倭寇要找到我们,也难。关外漠南就不同,茫茫草原,却是北虏的家。我们找他们,难。北虏找我们,却容易。” 谭纶看了徐渭一眼,补充道:“文长先生,还有一个原因,伱不愿点破。” 徐渭捋了捋胡须,长叹一声:“我知道,是太孙殿下。 这次计划,是殿下一力推行。前次召我们议事,提出这个计划,你我都不赞同,觉得过于冒险。元敬赞同了,还毛遂自荐,领兵出关,以为诱饵。 此仗一旦战败,不仅仅是元敬和他六千新军营全军覆没的事。败讯一旦传回京城,那些文官御史们一深究,擅自出兵,妄开边衅,这两个罪名,子理是逃不掉的。 不过你放心,太孙殿下不会推辞责任的。” 谭纶摆摆手,坚决地说道:“军令是我这个蓟辽总督下的,我谭子理还没有无担当到需要太孙殿下来帮我分担责任。 一干责任,我谭子理一肩担下了,是死是活,在我下达军令时,已经抛之脑后。 大明天子守国门!守的是耻辱啊!太孙殿下这句话,如同暮鼓晨钟,狠狠地敲响了我。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打破大明这个百年宿命,就从我谭纶开始。 如果我和戚元敬这次失败了,文长,你和汝贞、仁甫(刘焘)、子忠(曹邦辅)在北征成功,不再让我大明天子守国门时,记得告祭我和元敬!” 徐渭热泪盈眶,挽着谭纶的手,千言万语,全堵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报!” 有军官在门口禀告。 谭纶几个健步冲过去,拉开房门,大声问道:“何事?” “边关哨楼发现,白马川方向腾起黑烟,总数三股!” 谭纶深吸一口气,脸色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冷峻:“好,戚总兵遇到敌军了。 传令,各将立即到前厅议事。一刻不到,本督就要拿他的人头祭旗!” “是!” 第九十六章 这事不简单啊! 白马川一处山丘上,辛爱和董狐狸骑马并立在山坡上,看着远处“惊慌失措”的车队。 数千人四下忙乱,架子车和厢车被迅速解下驮马,首尾相连,连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防线。 董狐狸扬着马鞭指着前方,对辛爱说道:“辛爱黄台吉,这支南蛮子的车队,这么快就摆出防御阵形,有点章法啊。” 辛爱不屑地答道:“遇到敌袭,把马车连起来,或者把骆驼卧在地上,围成一道墙,是我们草原上部落世代相传下来的。 蓟州镇的南蛮子兵跟我们斗了这么多年,能学了去,不奇怪。” 董狐狸面露担忧,迟疑地说道:“辛爱黄台吉,你说这队伍里有多少南蛮子兵?” “顶多两千兵,其余的应该是民夫杂役。南蛮子朝廷赏赐给你的财货有上百百车,还有他们最看重的诏书,蓟辽镇肯定会派人押送,两千兵,差不多了。 不是约好你会派兵接应吗?否则的话,这些胆怯的南蛮子怎么敢北上? 董狐狸首领,不用担心,辽东南蛮子兵是狼,宣大南蛮子兵是豺狗,蓟辽南蛮子兵就是一群绵羊,只要我们的儿郎一个冲锋,他们就会四处逃散,然后我们跟在后面抓,把他们变成奴隶。” 董狐狸看了意气风发的辛爱一眼,很想问一句,去年伱和把都儿率部破边入南蛮京畿,屁都没捞到,还让把都儿的多罗土蛮部折了一多半在南边,据说面对的也是如绵羊一样的蓟辽南蛮子兵? 但他不敢问,因为他怕一问辛爱会拔刀出来,把自己砍了。 辛爱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他挥舞着马鞭,指点江山。 “这一次董狐狸首领愿意与我配合,佯装内附南蛮子,骗取他们的赏赐和诏书。现在我们把这些东西全部抢了,也能稍解我心头之恨! 去年破边进南边打草谷,结果被把都儿给连累。这个胆怯的混蛋,居然稀里糊涂地被两三万南蛮子兵给包围了。还大言不惭,说什么南蛮子请来萨满巫师作法,降下天雷,才把他们击败的。 呵呵,无能就是无能,不需要太多的解释!” 听着辛爱咬牙切齿的话,董狐狸庆幸自己刚才没有问出那句话来。 看来去年在南边的大败,是插在辛爱心中的一把刀。所以他才制定了这么疯狂的计划,想用一场所谓的大胜来洗刷耻辱。 董狐狸想得更深。 作为俺答汗的长子,辛爱的压力很大,在一堆的兄弟子侄中间,必须表现卓越,才能脱颖而出。 草原上的争权夺利,都是赢者通吃。只有成为大汗,才会拥有最多的财富,决定其他人的生死。 可是通往宝座的道路十分凶险,错一步都不行。所以辛爱才会着急从南蛮子身上扳回一局。 只是你想扳回一局,可不要献祭我和我的部众。 董狐狸瞥了辛爱一眼。 “董狐狸首领,这些战利品,我们一家一半,可好?”辛爱用马鞭对着车队画了个圈圈,很大方地说道。 “辛爱黄台吉,真是如大海一样慷慨。”董狐狸奉承了一句,“黄台吉,待会我们怎么攻打这些南蛮子?” 辛爱沉吟一会问道:“董狐狸首领,你带了多少兵马出来?” “四千,都是我们部落最勇敢的骑士。”董狐狸答道。 “这么少?”辛爱皱起了眉头,哈剌兀素部是朵颜卫诸部之一,虽然不是大部落,但是咬咬牙能动员个万把人还是可以,居然只出动了四千骑兵。 这有点不上道啊! 董狐狸不慌不忙地说道:“辛爱黄台吉,察哈尔那边有异动,图们汗似乎察觉到我们有动作,在我的牧场北边和东边,悄悄地集结人马。 我不得不防啊。万一我们这边打得正激烈,图们汗从后面来上一刀,就不好了。辛爱黄台吉,草原上围猎,不仅要压制猎物的反抗,还要提防其它狼群的袭击啊。” 辛爱盯着董狐狸,后悔刚才的大方。 你才出这么点人马,分你一半我血亏。 他知道董狐狸说的是实情,俺答汗把他放到这里,最大的职责就是提防蒙古人名义上的宗主,察哈尔万户部的图们汗。 “我带了两万五千人马,一定要把南蛮子的这支车队吃下来!这样,董狐狸首领,你的四千人马,负责从南边那道缓坡进攻。 给你的人马多抽上几鞭子,加把劲,早点拿下这支车队,晚上我们就可以开庆功宴,一起痛快地喝酒!” “好!”董狐狸欣然地说道,“我正好从南蛮子商队那里买了几坛子好酒,献给黄台吉。” 辛爱昂着头,高高地举起鞭子,对着身边的随从说道:“传令下去,分成五队,轮流进攻南蛮子车队,哪一队先冲进去,那一队优先挑选战利品!” “是!” 呜呜的牛角号吹响,两万多骑兵从四面八方涌出,他们策动坐骑,在草原上慢慢地向前走,如同无边无际的湖水,慢慢渗透着,把连成一圈的明军车队,彻底包围。 下一刻,这些骑兵将变成汹涌的洪水,向明军车队冲去。 戚继光站在车阵中间,沉寂如水地看着周围的北虏骑兵,抬头一望。 蔚蓝的天空,朵朵白云,艳阳高照,和风习习。 “准备应战!” 戚继光大喝一声。 内阁阁房里,徐阶看着对面的张居正,问道:“谭纶到底在干什么?” “老师指的什么事?” “哈剌兀素部,董狐狸内附之事。” “哦,蓟辽总督府和兵部不是有上奏吗?边情侦查科,在蓟州镇以北北虏诸部探查敌情时,发现哈剌兀素部首领董狐狸,夹在土默特部和察哈尔部之间,左右为难。 且土默特右翼首领辛爱,对其欺凌压榨,不堪其苦,有内附我朝之意。几经秘密磋商,董狐狸答应率部南迁,背靠边关放牧,以为我朝篱屏。 老师,这事内阁不是票拟,送西苑批红了吗?封董狐狸为指挥使,赐下金银、布帛、粮食、盐巴、白糖等财货一百多车。” 徐阶摇了摇头,“票拟时,为师还不知道此事有太孙的手尾。” 张居正一愣,“老师,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学生觉得很正常。我朝一直都这样,打了胜仗,宣示了天威,再找一两支亲近我朝的部落给些好处,以为我用,北面边境就会安宁一段时间。” 说完张居正一摊双手,“老师,学生觉得这很正常,太孙可能对边事感兴趣,过问了几句,没什么不对啊。” 徐阶缓缓地摇了摇头,就像一头猫头鹰,目光阴鹫。“为师从宫里得到消息,前段时间,皇上去了参事房。” “参事房?” 徐阶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京营戎政督办处参事房。皇上去了那里没多久,就是谭纶上奏哈剌兀素部董狐狸内附,接下来,就是正常的流程。 只是为师觉得这过于正常了,才不正常啊。” 张居正很疑惑:“老师,你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徐阶眼睛里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光:“太孙做事,很难从常理推测。这次,他都把皇上请到参事房,叔大,你觉得只是一个小部落内附这么简单吗?” 张居正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徐阶悠悠地说道:“等着吧,这回不把天捅破,就是天大的功劳。” 第九十七章 必须攻下明军车阵! 白马川,柳河河畔。 奔跑的五千骑兵展开后,在草原上呈一个扇形,向车阵猛扑了过来。 “盾牌手,注意给同伴掩护。北虏就是那么几招,待会会有乱箭飞过来,千万注意了。” 戚继光躲在两面盾牌下面,大声说道。 随即又叫着张元勋的名字:“世臣,火炮队准备好了吗?” “总兵,准备好了,只能一声令下。” “好!张岳!”戚继光继续点名。 “属下在!” “鸟铳队准备好了吗?” “总兵,准备好了。” “吴惟忠!” “属下在!” “预备队准备好了吗?” “总兵,准备好了。” “好。哪里有缺口,你就给我补上去,拼死堵住,不能让一个北虏冲进来。” “遵命!” 戚继光边走边发号施令,四位亲兵举着两面大盾,跟着快速走,把他遮得严严实实的。 将士们都在忙碌着。 有的在厢车和架子车外围摆上木鹿和拒马。 有的在给厢车和架子车安上长矛。 有的在搬运弹药,准备箭矢。 有的在列队,进入到火炮和鸟铳射击位。 有的在给厢车和架子车加钉木板,搭建临时掩体。 有的用水车从不远处的柳河拼命地抽水过来,灌进车阵里刚挖不久的十来个池子里。 大家都在紧张有序地忙碌着。 “五百步!” 瞭望手报告冲在最前面的敌骑位置。 “火炮队/鸟铳队,全部进入位置,检查弹药,准备开火!” 军官的口令声彼此起伏,在车阵上空回响。 “四百步!” “子母炮准备!” “报!子母炮准备好了!” “六斤长炮装填霰弹准备!” “报!六斤长炮装填霰弹准备好了!” “鸟铳队准备!” “报!鸟铳队准备好了!” “三百步!” 沉重的马蹄声,像是击打在胸口上的重锤,轰轰地就扑了过来,把整个车阵包围。 车阵里反而变得无比的寂静,就像飓风到来前的海面,声音消散了,空气凝固了,万事万物,仿佛在这一刻都幻化变虚。 远处的五千喀喇沁部骑兵,被投射下来的阳光照得半透明,马蹄声远远落在他们的身影后面,如同是飘过来的一样,向车阵围过来。 “两百步!” “一百步!” 瞭望手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完全不属于这里,从大家的耳朵边上一滑就过去了。 “五十步!” 正当这句话也要滑走时,彼此起伏的高吼声把它给截住了。 “开火!” 到处都是这样的吼声,可它还没有汇集成愤怒的潮水,就被仿佛撕破天地空气的巨鸣声打断。 “轰——!” “砰—砰—砰!” 巨大的声音像飓风一样卷过草原,远在后面等待进攻命令的两万喀喇沁部骑兵,战马受到惊吓,纷纷甩着头,扬着脖子长嘶着,骑兵们忙不迭地拉缰绳,安抚坐骑。 远在山丘上的辛爱连忙拉着缰绳,竭力让他焦躁不安的坐骑平静下来。 他的坐骑是草原上的一匹神驹,平日里“养尊处优”,被突如其来的巨响一吓,比其它战马更慌。 辛爱在山丘中忙着安抚心爱的坐骑,他的精锐骑兵在远处遭到屠杀。 上百门子母铳、六斤长炮打出来的霰弹,铺天盖地,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任何被网在中间的人和马,都会被打成血雨肉酱。 侥幸游离在死亡之网外,就要看个人的造化,到处乱飞的弹丸,谁也不知道它会飞向哪里。 往往有骑兵跑着跑着,突然人和马,身上爆出一道血泉,然后一头栽倒。 并排射击的鸟铳手,专打火炮弹网中逃出来的北虏骑兵。 准头不够,数量来凑。 在伍长的命令下,五支鸟铳对着靠得近的北虏骑兵一次齐射,总有运气不好的骑兵会吃到弹丸的。 打完之后,马上接过后面装填手递上的鸟铳,扳开火绳,跟随伍长的命令,瞄准目标,进行下一轮的齐射。 人叫马嘶,惨不忍睹。 后面的北虏骑兵,拼命地用弓箭向车阵里面抛射,试图杀伤里面的明军。 靠着厢车、架子车射击的火炮车、鸟铳手和装填手,都躲在临时掩体里,厚实的木板挡住了漫天飞舞的箭矢。 需要行动的官兵,也会举着大盾,小心地跑动。 北虏骑兵的乱射,收效甚微,反倒他们第一波五千骑兵,被迎头痛击,打得尸横遍野! 等到辛爱好不容易把心爱的坐骑安抚好,举目望去,眼眶欲裂。 五千骑兵几乎损失过半。 围着一圈,到处是人和马的尸体,时不时有一匹没有主人的坐骑,嘶叫着从战场上跑了出来。 剩下的骑兵,失魂落魄,隔着两百多步,来回地徘徊着,如同孤魂野鬼,没有勇气再往前冲。 “难道把都儿说的,明人的萨满巫师会作法降天雷,是真的?” 辛爱嘀咕着。 “辛爱黄台吉,这应该是明军的火器。”董狐狸看到辛爱的脑子一时没有转过弯来,开口提醒。 “对!”辛爱一下子转过来了,“是明军的火器,什么三眼铳,一窝蜂,我在宣大与明军打仗时见识过。也是这么大声响,可是威力没有这么大。” “中原地广物博,人才众多,或许是他们加以改进了吧。” “管他改进不改进!今天我一定要拿下这支南蛮子的车队!” 辛爱发了狠,挥舞着马鞭,咬牙切齿地传令:“第二队,第三队,一起上,一定要给我冲进去!” 董狐狸知道他骑虎难下。 去年在南边吃了一次大亏,什么都没捞到,还让小伙伴把都儿的多罗土蛮部损失惨重。 今天主场作战,三万骑兵还打不下几千明军步卒,辛爱黄台吉的名字,可以挂在牛屁股后面,用来搽牛屎! 随着牛角号响起,一万北虏骑兵启动。 巨大的马蹄声让整个草原都在颤抖,无边无际的骑兵漫延而来。 如果刚才那五千骑兵还只是柳河席卷而来,这一万骑兵简直就是黄河咆哮而来。 站在大盾下的戚继光脸色冷峻,沉着地传令。 “各部稳住,六十步开火!” “是!” “四百步!” “三百步!” “一百步” “六十步!” “开火!” 轰——! 砰-砰-砰! 黑烟四起,弹丸乱飞,刚才发生的一幕幕血腥的场面,再一次发生,循环不休。 慢慢的,整个车阵和周围一百多步宽的战场,被浓浓的黑烟笼罩。 远处的人只看到黑烟中,火光一闪一闪。 人和马从黑烟中穿出来,然后又钻进去。 艳阳高照,远处观战的北虏骑兵们却后背发凉,仿佛旁观地狱恶魔在酣战。 辛爱拉住缰绳,目不转丁地看着远处的战场。右手紧握着马鞭,用力过猛,手指关节发白。 但辛爱心里还是满是信心,自己的铁骑是无敌的,一定能冲垮南蛮子这该死的车阵! 轰鸣声还在继续,但是明显感觉到在减少。 黑烟被大风吹卷着,慢慢散开,车阵和战场逐渐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第九十八章 永不陷落的车阵 首先出现在辛爱视线里的是车阵。 它残缺不堪。 不少架子车和厢车冒着黑烟,有烟熏火燎的痕迹。 第二轮进攻,作战经验丰富的北虏骑兵动用了火箭。这对于草原上临时围成一圈的车阵或骆驼阵而言,是致命的。 但是目前来看,似乎没有对明军车阵造成致命的伤害。 车阵可以看到很多缺口,附近有北虏骑兵和明军士兵的尸首,应该是进行过激烈的争夺。但是从当下的情况看,明军把缺口用木板杂物堵上,说明他们没有失守。 北虏骑兵没能冲进去。 在车阵外围,更多人和马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泥地上。 刚才还绿茵茵的草原,草皮被来回纵驰的战马踩成了泥地,又被血水浸泡成黑色的泥泞地。 数千骑兵聚集在车阵外围两三百步远的地方,无精打采,就像一群被吓破胆的绵羊,不知所措。 可恶,可恨! 居然还没打下来! 辛爱在空中挥舞着马鞭,呼呼作响,仿佛在抽打着他心目中最可恶的仇人。 “去,去个人,问问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勇士,今天怎么成了一群没胆子的绵羊!” “是!” 过了一会,两位千户跟着亲兵,赶到辛爱跟前。 “尊贵的黄台吉!”两位领兵的千户战战兢兢地开口行礼。 “说,到底怎么回事!”辛爱恶狠狠地问道。 一位千户壮着胆子答道:“尊贵的黄台吉,南蛮子的火器,实在太厉害了。尤其是会打雷的大铁筒,挨得近,连人带马都会被打得粉碎。” 另一位千户附和道:“尊贵的黄台吉,我们第一波冲击,死伤一千五百多骑兵。第二波骑兵,死伤了二千一百多骑兵。 苦战了一个多时辰,儿郎们都累了,希望退下来,喝口水,吃口馕,给马儿喂口草料。” 辛爱气得鼻孔耳朵嘴巴都要冒烟。 “累!你们居然敢说累!才两千明军,两三千民夫,你们出动了一万五千骑兵,打了两次,都没打下来,居然敢说累!” 辛爱咆哮的声音,几乎赶上明军的子母铳。 一位千户连忙辩解:“黄台吉,南蛮子不止两千明军,里面几乎全是训练有素,骁勇善战的精锐,大约有五六千人。而且他们的火器非常厉害,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厉害的火器,一时半会想不到怎么办。” 哪个王八蛋说的,车阵里只有两千明军,还是一触即溃的那种? 我们打了两轮,深刻体会到,车阵里的明军骁勇坚韧,远胜此前遇到的所有明军。 更可怕的是他们手里的火器,远胜此前遇到的明军火器。 如果是在草原上打遭遇战,自己还不会害怕这些火器。 可现在人家用厢车和架子车构建了防御工事,把火器摆在那里,等着自己往上冲,一打一个准,一打一大片。 真打不下去了! 辛爱阴狠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位领兵千户,恨不得把他们拖下去砍了。 但是理智告诉他,这样做反而会动摇军心。 辛爱看了看天色,阴沉着脸说道:“现在离太阳下山还有一个时辰。给你们两刻钟休息,然后聚集前两次退下来的部众,再发起进攻。 天黑前,要是还攻不破南蛮子的车阵,我就砍伱们的脑袋,把你们的尸体丢到野外喂狼!” 两位千户对视一眼,悲凉又无可奈何。 “是!尊贵的黄台吉!” 两位千户骑马离去后,辛爱转头看着董狐狸,疑惑地问道:“董狐狸,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 董狐狸点点头:“黄台吉,你说的没错,我也觉得不对。南蛮子居然有所准备,这真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 黄台吉,这里面可能有诡计,不如我们还是趁机撤兵,回我们本地,再做打算。” 辛爱迟疑了。 撤兵? 上次自己从南蛮子的地盘灰溜溜地撤兵,被草原上各部族的人笑了一年。图们汗这个王八蛋还故意叫人给自己送来两车南蛮子的货物。 奚落自己气势汹汹南下一趟,空手而归,还损兵折将。 这一次是在关外草原上,自己的主场作战,三万打五六千,居然还要灰溜溜地撤兵,那自己会成为草原上最大的笑柄。 土默特右翼各部落不会再服自己,说不定父汗会把自己调回去,然后永远丧失成为大汗的机会。 辛爱浑身发寒。 不! 我不能撤兵! 就算咬着牙,我也要把南蛮子的车队打下来。 辛爱恶狠狠地盯着远处的车阵,“不撤!我要坚决把它拿下来!” 董狐狸已经猜到了结果,故意装出很惊讶的样子:“黄台吉,万一南蛮子有诈呢?” 辛爱恨然地一甩马鞭,“有什么诈?他们敢出边关吗?我们是骑兵,他们是步卒,再厉害也只能像这样,结成车阵,缩成乌龟。要是他们敢出关追击我,我求之不得!” 董狐狸点点头。 辛爱说得没错。 南蛮子边军是有骑兵,但是数量有限,称得上精锐的只有宣大和辽东的骑兵,但是一个面临俺答汗,一个面临图们汗,都是草原上实力强大的雄主,轻易不敢动。 蓟州镇以防御为主,骑兵数量少,战斗力也不强。 要是敢出关,无疑是给辛爱送菜。 两刻钟后,车阵方向又开始打了起来。 两位领兵千户为了自己的性命,完全是拼了。 带着一万骑兵,分成左右两路,从两个方向攻打明军车阵,让兵力不足的明军难以招架。 他们督促各自的部众,一波又一波地向车阵发起进攻。 轰鸣声中,不少六斤炮、子母铳和鸟铳打得炮筒和枪管发红。 新军营的官兵们冒着空中乱飞的箭矢,提着木桶,从水池里打水,提回到射击位,把羊毛毡或棉布毯在木桶里完全浸湿,再盖在炮筒上,或裹住枪管。 滋滋声响,到处腾起白色水气。 趁着明军给火炮鸟铳降温,火力输出大减,北虏骑兵呼啸着从空隙冲进来,数十骑甚至冲破了障碍,冲进车阵里。 吴惟忠带着预备队,列成鸳鸯阵,分成二三十个战队,分割围攻这些冲进来的骑兵。 明军的盾牌死死地抵住北虏骑兵的坐骑,让它不要乱跑。 长枪乱戳,弓箭飞射。 冲进来的北虏骑兵也是剽悍不畏死之士,挥动马刀,乱戳长枪,拼死要从明军的鸳鸯阵里挣脱出来,然后去撕破车阵防线,接应更多的同伴进来。 双方都在拼命,血肉横飞,惨叫不断。 有三位北虏骑兵极其彪悍,一位挥动狼牙棒,一位挥动大刀,一位张弓搭箭,配合默契,纵横驰骋,好几队鸳鸯阵都围不住他们。 眼看他们左冲右杀,把明军的包围圈撕得七零八落,一位明军士兵从人群里冲了上去,刚冲到三骑中间,眼明手快的一位北虏骑兵,当头一狼牙棒,把这位明军士兵的天灵盖砸得稀烂。 可是明军士兵倒在地上时,脸上还带着微笑。 围着他的三位北虏骑兵心里不由一寒,突然看到明军士兵背上的背包里冒着青烟。 不好! 正要跑,背包里的震天雷炸开,一团黑烟腾起,三名北虏骑兵非死即伤,周围的明军预备队一涌而上,刀枪齐下,把他们当场杀死。 夕阳西下,晚霞如血。 北虏骑兵丢下了数百具尸体,又一次败退。 打了一个多时辰,一万骑兵打得只剩下六千,各个都筋疲力竭,垂头丧气,再无斗志。 两位领兵千户对视一眼,满是死志。 这仗打不下去了,与此被黄台吉羞辱地杀死,还不如. 两人不约而同地拔出腰刀,自刎而死。 接到报告的辛爱,默然无语,举目远远看去,暮色中的车阵,就像一座永不陷落的城堡。 第九十九章 明军到底有什么打算? 董狐狸献上的南蛮子的酒,真得好喝。 辛爱一口气喝了半坛,晕晕乎乎,什么烦恼似乎都随着酒气飘散不见了。 “董狐狸,你等着,我明天一定会把南蛮子的车阵打下来,把他们统统杀掉,像狗一样杀掉,再把他们的头颅,用木棍穿着,立在南蛮子的关口外面。” 辛爱满脸通红,喷着酒气,身子摇摇晃晃,挥舞着双手,咬牙切齿。 “我要让南蛮子知道我辛爱黄台吉的厉害!让整个草原,都知道我辛爱黄台吉的厉害!我要让所有南蛮子,听到我的名字就瑟瑟发抖!我要让草原上所有人,都臣服在我的马蹄下!” 他的身影在烛光中摇曳晃动,黑影映在地上和帐篷上,扭曲变动,就像从地底钻出来的一样。 董狐狸默默地看着,小口小口喝着碗里的酒。 他周围坐着喀喇沁部大小部落的千户和百户们,大家都在默然喝着酒,看着他们的首领,在醉酒中狂呼乱叫。 今天的血战,让这些平日里好酒如命,狂妄奔放的草原勇士们,都十分地安静,像缩在羊圈里,默默等待天明的绵羊一样安静。 辛爱自己一个人乱叫了半天,觉得不过瘾,跳到一位千户面前,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明天带兵冲上去,一定要给我把南蛮子车阵,打下来。” 千户脸色煞白。 他想起了今天血战的惨烈,两位战败不愿受辱,自刎的领兵千户。 看着辛爱狰狞的面孔,恨不得要吃人的凶狠目光,到喉咙的“不”字又给咽了下去。 千户信誓旦旦地保证:“是!我明天就带着我们部落最勇敢的战士,替尊贵的辛爱黄台吉,把南蛮子的车阵打下来!” 辛爱盯着他看了一会,直起身子,哈哈大笑,指着这个千户,欣慰地大声说道:“看看,这才是我们草原上的雄鹰!” 众人目光中,千户额头冒出冷汗,端起碗狠狠地喝了一口酒压惊。 “我辛爱黄台吉的麾下,不允许有胆小鬼!我是草原上的狼王,我手下必须是一匹匹狼,不允许有绵羊,不允许有老鼠!” 辛爱端着酒碗,咕咚咕咚,又干掉一碗。 酒才下肚没多久,辛爱双眼发直,酒碗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身子往后一倒,两名百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才没让他倒在地上。 辛爱喝醉了,大家都散了。 董狐狸出了大帐,一抬头,皓月当空,十分地清冷。 月光下,茫茫的草原如同是抹上了一层灰白色,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但是远处一团火光,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明军的车阵,车阵一圈插着火把,车阵外一圈点着篝火,把外围照得清清楚楚,不给偷袭者留半点空隙。 明军这是干什么? 现在已经很明了,明人已经识破了辛爱和自己策划的计划—骗取明国赏赐和封号,趁他们派出队伍护送财货和诏书到草原上,趁机掠走,大败明军,狠狠地打明国的脸,给辛爱长脸。 既然明人识破了自己的计策,为何还要派出一支军队到草原上来,背着乌龟壳,顶着一身刺,让我们打。 什么意思? 让我们知道,明军划地为阵,就难以攻破? 没必要啊!南边崇山峻岭上的那道城墙,就已经很难翻越了,我们知道明人防守无敌,有不会轻易去尝试。 明人犯不着派出一支军队来,告诉我们这些。 董狐狸越想脑子越清醒。 他举目看着南边,黑漆漆的天地间,不知道藏着多少威胁。 董狐狸心里一颤,连忙加快脚步,往本部营帐走去。 黄昏时分,正是辛爱无奈收兵的时候。 蓟州镇边关要隘,汉儿庄,小小的卫城中间,有一座官署,以前属于此地守备,现在被蓟辽总督谭纶征用了。 他旁边站着徐渭,对面站着三位将领。 打头的四十多岁,一身铠甲的雄壮将领,拱手宏声说道。 “宣大总兵马芳,奉胡部堂之命,率部前来援驰蓟州镇,请谭督下令。” 在他旁边,站着两位全副甲胄的将领。 一位身形挺拔,三十多岁。 一位虎背熊腰,双臂过膝。 两人拱手齐声说道:“辽东镇副将李成梁/周国泰,奉命率部前来驰援。” 谭纶点点头,沉声问道:“马总兵,你带了多少宣大骑兵来? “回谭督的话,属下带了宣大七千骑兵,前来待命。”马芳恭声答道。 谭纶继续问道:“李副将,周副将,伱们带了辽东多少骑兵来?” 李成梁答道:“回谭督的话,末将带了九千骑兵。” 周国泰答道:“回谭督的话,末将带了七千骑兵。” 谭纶心里有数了。 宣大两镇肯定不止这点骑兵,但是它需要直面俺答汗的压力,不敢把精兵全部抽空。所以胡宗宪只抽调了七千精锐骑兵,交给宣大两镇最骁勇善战的马芳统领,驰援蓟州镇。 辽东镇需要直面小王子图们汗的压力,但是从最新的军报得知,图们汗与北边的嫩科尔沁和乌拉特部闹得很不愉快,双方陈兵相见,一时半会顾不到南边。 所以辽东镇能够趁机抽调一万六千精锐骑兵驰援蓟州镇。 “三位辛苦了。我们长话短说。蓟州镇总兵戚继光,副将张元勋,率新军营左右两营,共六千兵马,前天上午出马兰峪关,缓缓向北。 今天上午,升起狼烟,告诉我们遇到敌袭。中午时分,本督接到戚总兵的急报,说喀喇沁部首领辛爱,哈剌兀素部董狐狸,率大约三万骑兵,围攻他的车阵。” 听到这里,马芳、李成梁、周国泰不由一愣。 三万北虏骑兵,围攻六千明军,还是新军,凶多吉少。 周国泰心急,忍不住开口:“谭督,戚总兵率领的都是骑兵?” 骑兵才有可能与骑兵周旋,逃出生天。 “全是步卒,马匹都是驮马,只有少量夜不收、传令兵和亲兵骑兵。” 马芳、李成梁和周国泰更加吃惊。 六千步卒深入关外,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现在已经确定被三万北虏骑兵围攻,那.谭督召集我们,是要让我们去给戚总兵收尸吗? 马芳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周国泰忍不住又开口了。 “谭督,戚总兵如此轻身犯险,实在不应该啊!” 他是前大同总兵周尚文长孙。 周尚文是嘉靖朝赫赫有名的武将,北塞柱石,以总兵官身份官至三公,国朝罕见。周家在朝中以及九边倍受崇敬。 谭纶和徐渭对视一笑。 徐渭开口答道:“诸位是自己人,都不敢相信,那么北虏更加不敢相信。戚总兵行的这以身诱敌之计,看来是成功了。” 马芳三人听懂了,戚继光以六千步卒,吸引三万辛爱骑兵围攻,给自己三人创造机会。 只是我们怎么敢确定,戚总兵率领六千新军营,在三万北虏骑兵的狂攻下,坚持住了? 怎么敢确定,我们领兵出关,是奔袭北虏,不是去给戚总兵他们收尸的? 第一百章 从我们开始,大明不再是天子守国门 谭纶和徐渭从马芳、李成梁、周国泰脸上的神情,猜得到他们心中所想。 接到谭纶的眼色,徐渭出声解释前因后果。 “此计乃太孙殿下亲自策划。” 听到这句开头,马芳三人神情一振。 再想到各自上司胡宗宪、谭纶与太孙的关系,马上明白这次军事行动,是太孙和太孙党接管宣大山西以及蓟辽边务后,向天下亮得第一剑。 “太孙殿下探知到辛爱日夜所思,意图报复在京畿所受败仗,一洗其辱。对我等说,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既然辛爱念念不忘,我们就给他个回响。 前段时间,边情侦查科在蓟州镇以北草原各部调查情况,探知到哈剌兀素部的董狐狸夹在土默特部和察哈尔部之间,左右为难。 此次看到辛爱大败,图们汗又靠不上,他起了别样心思,屡屡试探我大明商旅。 边情侦查科的探子与他接触了两次,得到了他意图内附大明的请求。只是他不知道,边情侦查科从其它渠道获得的蛛丝马迹,研判出他的内附,有诈!” 有诈! 马芳、李成梁和周国泰三人心头一愣。 想不到北虏如此狡诈,尤其是董狐狸,不愧是漠南草原上非常出名的狡诈之人。 本名董忽力,因为过于狡猾,被人谐音叫做董狐狸,外号反倒替代本名,传遍关内外。 只是北虏在算计我们,我们也在算计他。 董狐狸再狡猾,却遇到了文长先生。 文长先生聪慧过人,擅长谋略。 以前在东南,胡部堂麾下赞画军务时,就数献奇计,屡立大功。 董狐狸遇到他,算是老狐狸遇到经验老道的猎人。 徐渭继续解释着。 “我们将计就计,答应了董狐狸的内附,讨价还价,商量好赏赐的财货,以及封册的官职。再约定好,我们派兵护送财货和诏书出关,至柳河以北。 董狐狸派兵到柳河以北接应,然后正式受诏书册封,举部南迁,背边关放牧,内附我大明。 根据边情侦查科收集的敌情,我们判断,这件事的幕后主谋是辛爱,董狐狸是出主意的人,为了讨好辛爱。 半月前,边情侦查科通过其它渠道,知道辛爱在暗地里集结他的兵马,大约在两万五千人左右。 同时,我们也探知,董狐狸这只老狐狸,借口要防备图们汗,没有全力动员本部人马,只集结了四五千兵马。 也就是说,目前在围攻戚总兵的北虏兵马在三万左右。辛爱部两万五千,董狐狸部五千。位置在马兰峪关以北一百一十里。” 徐渭走到墙上的舆图前,指着某一处位置,对着马芳三人说道:“就是这里,柳河畔。从喜峰口出发,骑兵一路急行,只需不到三个时辰就能赶到。 也就是说,半个时辰后出发,你们可以赶在三更天左右到。休息半个时辰,可在四更天之前,向北虏发起进攻。” 说到这里,徐渭顿了顿,继续说道:“今天是十五,皓月当空,利于夜行。北虏苦战一日,已经精疲力竭,你们可以一鼓而下。” 周国泰问道:“谭督,文长先生,有句话不当问,但末将也要问出来。” “你说!” “如果我们赶至那里,戚总兵已经溃败了,怎么办?” 屋里一片寂静,静得让人有些心颤。 谭纶有些失神,捋着胡须,黯然地答道:“当初本督和文长,想让元敬把新军营三营九千兵都带去。 元敬断然否决了。说六千兵已经够多了,再多就会引起北虏的怀疑,不会上钩。于是就带着两营六千新军营出发了。 如果伱们三位去到那里,发现新军营已经溃散,请尽量找到元敬和世臣,以及其他将士的尸骨,带回来。 如果尸骨无存,就替我和文长,在那里,给元敬他们,敬上三杯酒水。” 马芳、李成梁和周国泰听懂了。 总兵官戚继光、副将张元勋和六千新军营,北出关外,深入敌境,以身为诱,钓敌上钩,是带着必死的心志。 徐渭嘶哑着声音说道:“戚总兵托传令兵递给我们一句话。只要他们六千将士还有一人存息,就一定钉在阵地上。 援军赶去,找不到他们的人,一定能找到他们的英魂。” 说到这里,徐渭双目赤红,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谭纶转过身去,背着手看着舆图。 马芳、李成梁和周国泰忍不住喉咙发紧,鼻酸眼涨 谭纶伸出右手,抚摸着舆图上九边的长城,沙哑着声音说道:“我大明,天子守国门,悲壮!却是我等数十万将士们的耻辱啊! 希望从我们开始,大明,不再是天子守国门,而是在北京城里,接受万国来朝!” 马芳、李成梁和周国泰三人眼睛噙着泪,沉声说道:“臣等誓死用命,洗刷这一耻辱!” 半个时辰后,喜峰口关口,三支骑兵陆续出关,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荒野之中。 三个时辰后,月亮都西沉,天空只剩下一条灿烂的星河,以及满幕繁星。 马芳、李成梁和周国泰站在一座山丘上,看着远处一团火,依然在夜色中燃烧。 李成梁忍不住感叹道:“想不到,戚总兵他们能坚持到现在,真不知道,这一仗,他们是怎么打的。” 马芳眼睛一眯,“用人命堆得。我们将士的命,北虏的命。” 确定戚继光的新军营没有溃败,一直结阵坚持着,三人把目光转向不远处密密麻麻的营帐。 马芳指着那一带,轻声道:“那边就是辛爱部的营地。他们有派出巡哨,我们的夜不收伏杀了十一波。我们得加快,省得有意外,被他们发现了。” “马总兵,你下令吧。”李成梁和周国泰齐声道。 出发前,谭纶明确下令,这次奔袭以马芳为主将,李成梁为副将,周国泰为次副将,全军上下,必须遵从马芳的命令。 马芳也毫不客气地发号施令:“老夫率宣大骑兵从南边突击,李副将,你率领所部从东边突击。周副将,你率所部先走两刻钟,从东北方向,绕到柳河以北,在北虏北逃的路上等着。” “遵命!” “记住文长先生的交代,一旦突击进敌营了,我们发两发红色信号弹上天空。敌军开始溃逃了,我们发三发红色信号弹上天空。周副将,你看到这个信号,就要做好准备。 如果情况危急,我们打绿色信号弹上去。我是一发,李副将是两发,周副将,你是三发。大家记住了吗?” “记住了!” “好,各自准备。周副将,你现在就率部绕道,李副将,我们一刻钟后各自出发。” “遵命!” 一刻钟后,马芳问亲兵:“儿郎们都准备好了吗?” “总兵,大家憋足了劲,等着砍鞑子的脑袋。” “好。我们以前总是守国门,卫家乡,今天难得出关外,在北虏的地界杀鞑子。告诉儿郎们,机会难得,不要留手,给老子往死里杀!” “是!” “李副将出发了吗?” “他带着所部往东边去了。” 翻身上马的马芳,一扬马鞭,指着半明半暗的前方,沉声道:“好,我们也出发!敌营南面!” “是!” 第一百零一章 柳河大捷 辛爱黄台吉在做梦。 他梦到自己那位做了三十多年蒙古右翼三万户大汗,已经六十岁的父亲,俺答汗终于嗝屁升天了。 自己在万民拥戴下,坐上了大汗的宝座,拥有东蒙古右翼鄂尔多斯、土默特和永谢布三万户部众,英雄威名,在草原被人传唱称颂。 然后美滋滋地继娶了父亲的钟金哈屯。 她才十八岁,美艳之名早就传遍草原。 自己抱着她那光溜溜的身子,看着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正要大动干戈,突然听到声响,仿佛整个大地都塌陷了。 辛爱猛地醒了,发现自己躺在皮毛堆里,亲随侍卫正在拼命地晃动自己。 不由勃然大怒。 我终于可以把垂涎已久的钟金哈屯压在身下,结果被你们这些混蛋给搅黄了,马鞭,我的马鞭呢! 我要抽死你们。 “黄台吉,不好了!明军打过来了!” 亲随侍卫看到辛爱醒了,连忙禀告道。 “什么!明军不是缩在他们的乌龟壳里吗?怎么打过来了?”辛爱的脑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的黄台吉,是大队骑兵,明军骑兵杀进来了。”亲随侍卫惊惶地叫道。 “什么!”辛爱猛地坐了起来。 此时他听到帐外传来惊天的喊杀声,四面八方,到处都是。 还有人叫马嘶,一片慌乱的声响,仿佛天崩地裂了。 透过帐篷的帘布,可以看到火光在缝隙间跳跃,好像外面到处都是火。 辛爱在亲随的帮助下,慌张地穿上衣衫靴子,提着弯刀,匆匆向外走去。 掀开布帘,辛爱被热浪和喧闹逼得差点又要回帐篷里。 外面的乱象,超出辛爱的想象。 到处都是火,就像秋天草原上的大火;到处都是马嘶人叫,哭声,喊声,叫骂声,慌乱不堪。 人头晃动,自己的部众像一群群受惊的绵羊,一会向东,一会向西,到处乱窜,越窜越乱。 远处,黑夜里时不时冲出一队队骑兵,挥舞着马刀,收割着性命。他们穿行在火光和黑暗中,一会出现,一会又消失,仿佛从地狱里钻出的恶魔一样。 “有多少敌人?”辛爱抓住身边的一位随从,歇斯底里地问道。 “黄台吉,不知道。我们睡得正熟,他们突然就杀了进来,到处放火,把我们从帐篷里赶出来。 他们到处都有,骑着马到处跑,肆意驱赶我们,章汉千户,离不支千户,还有很多人,都被他们砍死了。” 随从颤抖着答道。 另一位随从稍微镇定点,“黄台吉,忽不里千户最先察觉到明军敌袭,他告诉属下,说明军是从南面和东面杀进来的。” “忽不里呢?”辛爱大声问道。 忽不里是他最信任的部属,掌管着他的亲兵护卫队。 “黄台吉,我们来大帐的路上,遇到一队明军骑兵,我们被冲散了。” “该死的!南蛮子太狡猾了!居然派出六千人来当诱饵,再趁着我们打得筋疲力竭,晚上偷袭我们。 这些狡猾无耻的南蛮子!该死,我要杀光了他们!” 辛爱破口大骂,此时的他终于明白自己中计了。 旁边的随从劝道:“黄台吉,现在全乱了,到处是明军的骑兵,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我们还是先撤到柳河以北,再收集残兵,与明军一战。” “嘶—咧!” 数十匹受惊的战马,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它们一路横冲直撞,撞飞了十几个到处逃命的人,然后消失在黑夜中。 在另外一边,有一队部众,手持刀枪,正匆匆向中营跑来,不想从黑暗里钻出数十名明军骑兵,箭射枪挑,刀砍斧劈,很快把辛爱的这队兵卒杀散,然后一个转身,也消失在黑夜中。 辛爱打了一个寒战,生怕附近的黑暗里钻出一队明军骑兵来。此时的他,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在如狼似虎的明军骑兵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走,走!我们去马厩,找到几匹马,赶紧逃出去。”辛爱连声说道。 五个随从护着辛爱,穿过慌张失措,四处逃散的人群,绕过一个个起火的帐篷,躲过一队队神出鬼没的明军骑兵,好不容易转到中营马厩。 看到狼藉不堪,一片空荡的围栏,辛爱和五个随从傻眼了。 马呢!老子的马呢! 董狐狸的营地在辛爱营地的北面,靠着柳河。 马芳和李成梁率领明军骑兵从南面和东面杀进辛爱大营时,董狐狸第一时间就被惊醒。 他披着衣衫,钻出营帐,爬上一辆高轮车,向辛爱大营眺望。 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追杀的骑兵和逃命的人,辛爱大营就跟着了火的蚂蚁窝,混乱不堪。 看了一会,经验老道的董狐狸判断出,从声势上看,明军骑兵不少于一万五千,可能两万都有多。 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了个寒战。 辛爱带了两万五千骑兵来,昨天打了血战三场,死伤了七千多人,大营里连伤带圆乎的还剩下两万人出头,又苦战了一天,疲惫不堪,早早都睡下,现在是四更天,是大家睡得最香的时候。 一万五千名明军骑兵突然杀进来,辛爱在劫难逃。 “各部都集合好了吗?”董狐狸跳下高轮车,穿好衣衫,大声问道。 “首领大人,集合好了。” “走!赶紧走,带不走的全部丢下,保住性命要紧。” “是!首领,我们往哪边走?北边吗?” “东边,先过柳河,然后调头向东边走。” “啊,首领大人,东边是察哈尔部的牧场。” “借路逃生,阎王爷的地盘也要借一借。”董狐狸连声催促,“走,走,快些走!不要耽误了,明军扫荡了辛爱的大营,转到这里来,我们就跑不掉了。快走!” 戚继光也被远处的火光和喊杀声惊醒,他爬上一辆厢车,举目眺望。 可惜相隔甚远,除了火光,什么都看不到。 随风卷过来的喊杀惨叫声,让闻声都起来,站在车阵后面倾听的众将士,惊疑不定。 援军来了? “总兵,要不要派兵去看看?” “不必!黑灯瞎火,敌情不明,我们上去也帮不上任何忙,不如守住车阵,等天明了再说。援军大获全胜,自然会派人来联络我们。 众将听令,全军戒备,随时接战!” “是!” 太阳徐徐升起,为黛色的天地之际抹了一笔明橘色。 天色慢慢地变亮,远处,一队骑兵疾驰而来。 “报!是赵千总!” 戚继光和张元勋对视一眼,面露喜色。 赵国光,新军营千总,应该是给援军做了向导,现在来给自己报信。 很快,赵国光被带到戚继光跟前。 “总兵,”赵国光喘着气,欣喜激动地半跪在戚继光跟前,“属下,属下来了。” “好,来了哪些援军?” “宣大马总兵率七千宣大骑兵,辽东镇李副将率九千辽东骑兵,四更天时分杀进了辛爱大营,斩获无数,辛爱被活捉。 董狐狸率部向东逃窜,李副将率部追击。辛爱残部过柳河向北逃窜,辽东镇周副将率七千骑兵在前路伏击,斩获无数” 戚继光长舒一口气。 大获全胜啊! 他举目眺望东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把整个天地,草原山川,照得金光无边。 第一百零二章 天下无巧事 太阳又一次升起,照耀在京师五城上。 这座卧在燕山脚下的巨大城池,慢慢地苏醒过来。 大街小巷摆着大大小小的早餐摊子,热气腾腾。五城九门的老少爷们,纷纷走出自己的屋子,在摊子前坐下,一边吃着,一边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一个书办模样的人,神神秘秘地说道:“听说了吗?” 旁边相熟的街坊,一边吃着早餐,一边随口答道:“听说什么?” “听说边军又打胜仗了!” “什么!北虏又破边入寇了?没看到狼烟啊。” 这位老汉一嗓子,把附近六七个人都吸引过来。 “破边入寇?我的乖乖,那还得了啊!” “京畿不得又要遭大劫了?我得赶紧给我家亲戚们报个信,叫他们赶紧躲进城里去。” “破边入寇,完蛋了。上次癸亥之变,我一家远房亲戚被抄掠,家破人亡,好惨啊。” 老汉瞪了一眼越说越跑题的众人,“胡说八道,什么破边入寇,北边没狼烟!” “兴许在其它地方破边入寇。大同那边,听说为了争权夺利,闹得天翻地覆,说不定俺答汗窥得间隙,冲了进来。” “也或许是辽东。” “管它哪里,只要不是蓟州镇被破边入寇,乱了我们京畿,管它那里破边入寇了。” 书办对这些人都无语了。 “诸位爷们,我说的是边军打胜仗了,你们扯什么破边入寇啊!” 老汉眼睛一瞪,反驳道:“北虏不破边入寇,边军打什么胜仗?他们那点雄鸡胆子,敢出关打北虏?” 说得好有道理,书办一时间居然无言以对。 他狠狠咬了一口面饼,不甘心地说道:“边军怎么不敢出关?他们出关打北虏了!” 老汉不敢置信,“怎么可能!哪支边军这么神勇了?” “新军营。蓟州镇总兵官戚继光带的那支新军。” 旁边一人好奇地问道:“新军营?不都是新兵蛋子吗?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书办反问道:“谁说新军营里的都是新兵蛋子?” “不是新军吗?新,不是新兵吗?” “呵呵,那神机营,那他们不得是神兵下凡啊!”书办不屑道,“新军营只是个名头,里面的兵可不是新兵蛋子,全是从各卫所和地方招募的骁勇之士。 只是听说用新法训练操演,所以才叫新军营。” 老汉不耐烦了,打断两人扯皮,直接问道:“新军营怎么出关打北虏,还打了大胜仗?” “前段时间,哈剌兀素部首领董狐狸上表请求内附,朝廷好好议了一番,同意了。还赐下不少财货,册封他为指挥使。 戚总兵领着新军营两营人,护送着朝廷赏赐的财货,册封的诏书,从马兰峪关出关,北上去哈剌兀素部牧场,赐给董狐狸,不想在柳河附近,被辛爱黄台吉率部伏击。” 书办的话吸引了附近的人,不由自主地围了过来,静静地听着。 “戚总兵带着两营新军营,结阵防守,殊死抵抗。正好,京营戎政督办处,点了宣大镇和辽东镇的两万多骑兵,会合在蓟州镇,搞操演巡边。 蓟辽总督谭侍郎接报后,立即下令两镇骑兵出关营救,然后夜袭了辛爱黄台吉的大营,斩获无数,还活捉了辛爱黄台吉。” “什么!活捉了辛爱黄台吉?”老汉惊声质问。 “昨天黄昏时,我们兵部接到蓟辽总督谭侍郎的急报,吵了一晚上,我刚从衙门出来” 书办的话顿时让周围的炸了窝。 “还真出关打北虏?” “活捉了辛爱黄台吉?这也太玄乎了吧,该不是谎报军情?” “谎报斩首几十上百北虏首级,还有可能。斩获上万,活捉辛爱黄台吉,谁敢谎报啊?这事一查就露馅,会杀头的!” 老汉想了一会问道:“这么巧,正好遇到督办处点了宣大和辽东镇的骑兵在蓟州镇,等待操演?” “嘿,还真是这么巧。我们兵部的人都在议论,戚总兵真是命大,要是没有这几镇的骑兵被督办处点来,恐怕就命丧关外了。” 老汉问道:“你知道宣大和辽东带兵的将官是谁吗?” “宣大镇的是马芳,辽东镇是李成梁和周国泰。” “一个是老成宿将,另两个是新锐骁勇之辈。还真是巧啊,都巧到家了。” 老汉摇了摇头,吃完手里的早餐,掏出十几文铜钱,排在桌面上。 “店家,钱在这里,收了去。” “好,老先生慢走!” 老汉沿着巷子七转八转,转进一家府邸的后角门。 两位随从在门口看到他,马上上前接住。 “老爷,你吃完了。” “吃完了,进去吧。” “是。” 等了一刻钟,老汉穿着一身绯袍官服,头戴乌纱帽,钻进侧门外的一顶普通的轿子。 轿子穿街走巷,一直来到午门前。 老者下了轿,走到午门旁的侧门,验过腰牌,值守的军校拱手道:“严阁老,请!” 老者进了午门,走了一段路,转到一排房子里,进到一间,施施然坐下,四位书办连忙上前,拱手请安。 “小的们参见严阁老。” 老者正是内阁阁老严讷。 “徐阁老来了吗?” “回严阁老的话,徐阁老大半个时辰前就来了。” “这么早!” 严讷一愣,随即想到徐阶可能消息灵通,昨晚就收到风,所以今天来得早。 “有人拜会徐阁老吗?” “没有。” “嗯,去通报一声,老夫有事拜会徐元辅。” “是。” 过了半刻钟,严讷走进了首辅徐阶的值房里。 客气一番,严讷直奔主题:“徐元辅,昨晚兵部闹翻了天,折腾了一晚上,伱可知吗?” “早上一进来就收到消息,关外大捷。斩首一万余,俘七千余,俺答汗的长子,辛爱黄台吉被俘。 国朝以来,自永乐年后,何曾有过这样的大捷,不瞒严阁老,老夫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还在质疑,这捷报到底是真是假。” “谭子理不会谎报军情,这点老夫还是信得过。再说了,就算谎报军情,也不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收不了场,可能要去午门走一遭的。谁敢有这个胆子啊!” 徐阶点点头:“老夫知道。” “戚元敬带着新军营护送赐品和诏书,被辛爱黄台吉伏击。这个老夫能明白。辛爱此獠,一直耿耿于怀,意图一洗癸亥之耻。做出这等卑鄙之事,老夫能理解。 可是就在辛爱伏击戚元敬六千新军营时,正好有宣大、辽东的精锐骑兵屯在蓟州镇,然后谭子理当机立断,派出骑兵出关营救接应,然后大败辛爱所部。 少湖公,这会不会太巧了?” “是很巧,巧到天衣无缝。” “少湖公,天下居然这么多巧事!我嘉靖朝第一胜仗,就是靠这些巧事拼凑而成。呵呵。” “养斋公,你的意思我懂。天下哪有那么多巧事,都是有心人精心筹划。越是巧得让人不可思议,越说明筹划地天衣无缝。” “少湖公,你不担心吗?” “担心啊,可是我们一不留神,这棵树就从小树苗,长成了大树。” 徐阶叹了一口气,看向窗外。 院子里有一棵树,不知哪年栽种,枝繁叶茂,撑了一片天。 第一百零三章 太孙预判了我们的预判 严讷顺着徐阶的目光向外看去,看到了那棵如华盖一般的大树,体会到徐阶的心思,不由也跟着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严讷出声打破屋里的寂静。 “如此说来,这事是太孙一手筹划的?” “对,督办处参事房,我们一直都看不上眼的地方。” “走了眼啊。”严讷感叹了一句,“江兵部转奏谭子理的董狐狸请求内附的折子,我们还都以为谭子理知进退,松弛有度。知道在大变兵兴之后,调和阴阳,安抚绥靖。 万万没有想到,招抚董狐狸只是这一出计谋的开端。” 徐阶往椅背上一靠,淡淡地说道:“今早老夫看过兵部详情奏章,才知道这里面玩得就是计中计,连环计。” “哦,还请少湖公详解。” “我朝探子细作,招抚董狐狸,其实是董狐狸设下的圈套,想讨好辛爱黄台吉。董狐狸想骗取我朝的赏赐和诏书,把我朝护送兵马骗出关外,再由辛爱出面,领兵劫杀。 董狐狸得财,又得辛爱的信任。辛爱得名,一洗前耻。 不想此计被参事房的徐文长识破,将计就计。上奏请封。我们这些阁老,也成了棋子,合议票拟,定下赏赐和官职。然后蓟辽镇谭子理装模作样派戚元敬带新军营出关。 此前,督办处以秋操为名,点了宣大镇马芳,辽东镇李成梁、周国泰领精锐骑兵,到蓟州镇会合,准备操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戚元敬出关,辛爱和董狐狸领兵劫杀,一脚踩进坑里。谭子理派遣马芳、李成梁和周国泰领兵奔袭,一举建功。” 听徐阶讲完前因后果,严讷忍不住感慨。 “这计策是参事房的那位徐文长筹划的?果然神机妙算,鬼神难测。” 徐阶没有正面回答,“辛爱此人,自负贪婪。他又是俺答汗的长子,被分封在滦河上游,管领喀喇沁部,看住察哈尔部的图们汗。 辛爱实力强劲,声名显赫。俺答汗的汗位,最有可能传给他。偏偏去年在京畿吃了大亏,颜面大失。这个脸面要是找不回来,辛爱在右翼如何立足,还有没有机会继承大汗之位,都是问题。 徐文长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会将计就计,引着辛爱上钩中计。” 严讷感叹道:“徐文长果真是大才。难怪胡汝贞会辟他为幕僚,剿倭战事中言听计从。听说大海寇汪直覆灭,也有徐文长的功劳?” “是的。徐文长之才,老夫听说过。只是老夫更担心的是,太孙在此事上,掺和有多深?” 严讷不由脸色一正。 “太孙!元辅,你怀疑这次大捷,又是太孙一手策划?” “养斋公,香河大捷怎么来的?你我心里有数。” 严讷点点头,“老夫也听闻过。香河大捷,是在太孙力主下,皇上下密诏给胡汝贞,点名叫戚元敬领陆战营,乘船火速北上勤王。” 顿了一下,严讷半信半疑地说道:“只是柳河大捷与香河大捷不同。香河大捷中,戚元敬更多的是皇上的压阵保底的一招,只是杨选太过无能。这才让戚元敬机缘巧合,撞上了。 柳河大捷,从设计开始,到最后是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非大智大谋之人,想不出这样的计策来。” 徐阶笑了一下,“叔大曾经跟老夫说,太孙最让人惊叹的就是思绪天马行空,如羚羊挂角。” 严讷盯着徐阶,“少湖公,你就认定此大捷,是太孙一手策划的?” 徐阶又避开没有回答,而是突然问了一句:“养斋公,太孙即位,会不会成为第二位武宗皇帝?” 严讷听懂徐阶的话,沉思一会,缓缓地摇了摇头,“第二个武宗皇帝老夫倒不担心,朝中能出一个杨廷和和王守仁,也能再出第二个,第三个。 老夫就怕太孙成为第二位英宗皇帝。我大明朝,再也经不起土木堡这样的大变。” 徐阶幽幽地说道:“老夫担心的是,大明朝怕是再难出于少保这样的人物了。” 严讷双目惊恐之色一闪,嘴巴张了张,还是把满肚子的话咽了下去。 徐阶也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转言道:“兵部被搞得焦头烂额,忙了一宿。” “知道。”严讷叹了一口气,“江兵部身体不好,偏偏兵部事琐剧繁。他稍微一放松点,下面的小吏书办就全散漫了。” “养斋公啊,伱还没看到要害啊!” “啊,少湖公,什么要害?” “兵部在这次大捷里,就是被人扯起来用的幌子,从头到尾,内情丝毫不知。突然接到捷报,它当然是上下一片慌乱啊。” 被徐阶的话一点,严讷马上想明白,脸色猛地大变,猛地站起,在值房里来回走动,挥舞着双手,慷慨激愤! “少湖公,这个先例不能开! 伏击辛爱黄台吉,歼敌数万的战事,兵部居然丝毫不知情。这样的事,怎么能发生在朝堂之上呢! 这完全有违祖制,不顾皇诰国律!不行,谭纶、戚继光他们不仅无功,还有罪!这是擅权兴兵,挑起边衅,大罪,弥天大罪啊!” 徐阶看上去一点都不激动,还挥挥手,示意严讷稍安勿躁。 “养斋公,不要激动。坐,坐下说。这里是内阁值房,叫外面的人听到了,有失体统。” 严讷这才气呼呼地坐下,但是心里激愤并没有散去。 “少湖公,这回老夫一定要弹劾他们,这样的先例不能开!这么大的兵事,兵部居然被蒙在鼓里,这怎么能行! 这样下去,国律王法何在!朝廷经制何在!” 徐阶等严讷慢慢平静一下,这才开口:“养斋公,你我都知道,太孙和世子党,通过督办处,暗中策划,又调兵遣将,犯险用兵,这才有这柳河大捷。” “对,就是这个督办处,京营戎政督办处!”严讷声音开始发冷,他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个不起眼的衙门,厉害所在。 “是啊,京营戎政督办处!当初癸亥之变,杨选兵败,让老夫和惟约公不得不捏着鼻子,附合皇上成立了这么一个衙门。 到现在,老夫也才真正体会到,它的厉害啊。悄无声息地避开兵部,就能调集数万兵马,在关外发起一场战事。 想想,后怕啊。” 严讷马上说道:“所以我们要赶紧动手,铲除这个祸害!” “怎么动手?” “上奏章弹劾它啊!” “弹劾它什么?” 严讷一时愣住了,是啊,弹劾督办处什么? 董狐狸内附,朝廷和议,赏赐和册封,再派戚继光率新军营护送,这一切走得都是正常流程,谁也挑不出一个错来。 戚继光被辛爱率部劫杀,结阵自保,应当的。 谭纶接到急报,派遣在蓟州镇的两支客军出关营救,也是应当的。 他身为蓟辽总督,兼着兵部侍郎的衔,就是被朝廷授予了临机处置的权力。 宣大、辽东两处的骑兵被京营戎政督办处调到蓟州镇会操,很正常。 这事是禀明过皇上,兵部知晓的事。 两处骑兵入了蓟州镇,按例就该暂时由蓟辽总督管辖,这也很合理。 然后宣大辽东骑兵奉命出关营救同袍,遇到北虏不备,奋然一击,大获全胜,更合理。 这一切都合情合理,你要是弹劾,就不合理了! 严讷想通了来龙去脉,终于明白徐阶为什么如此无动于衷了。 人家都算计好了,已经预判了自己的预判。 门外有人禀告:“徐阁老,严阁老,皇上传来口谕,请四位阁老进西苑万寿宫。” 徐阶和严讷对视一眼,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心情很好的嘉靖皇帝 徐阶在前,严讷、郭朴、李春芳在依次在后,被小黄门领进了万寿宫的大殿里。 “臣徐阶/严讷/郭朴/李春芳,叩见皇上。” “起来吧,黄锦,给四位老先生拿四张凳子来。”嘉靖帝是人逢喜事爽,说话的语气听着就透着高兴。 他穿着一身朱色道袍,戴了个紫金道冠,甩着两个宽大的衣袖,仿佛一只仙鹤拍打着翅膀,缓缓走了出来。 身后跟着朱翊钧,身穿朱色蟒袍,头戴翼善冠,面带微笑。 朱翊钧目光在四位阁老脸上扫过,似乎看透了他们的心思。 李春芳是自己人,在内阁又资历最浅,现在最重要的职责就是管好理藩院,然后是充当世子党在内阁的耳目。 再就是管管工部的事,其它的基本上就是在划水。 郭朴原本还在守制,孝期未满。 吏部尚书杨博受倒查庚戌之变一案的牵连,辞职归乡。 皇爷爷满朝廷扒拉了一下,发现能胜任吏部尚书的人选不多,下诏叫高拱的同乡郭朴夺情,进京接任吏部尚书,顺带着还补他入阁,参预机务,作为补偿。 只是这位袁老夫子,觉得自己被下诏夺情,背受了不孝之名,一直心不顺,在内阁里除了做好吏部本职事,其它一概不管。 矫情! 真要是大孝子,你完全可以封还皇爷爷的诏书,留在原籍继续守孝。 不过要封还皇爷爷的诏书,确实需要些勇气。 于是徐阶除了首辅之外,还兼管户部、兵部。 严讷分管礼部、刑部。 这四部的奏章,以及地方相关事宜的折子,司礼监都会抄一份给到内阁,由这两位票拟。 看到徐阶和严讷两位的神情,就知道两位老先生,在首辅值房里,商议得差不多,话都谈透了。 呵呵,阁老外臣们,都知道收买内宦,获取宫里禁内的消息。本太孙自然也会在内阁和六部埋暗桩,置耳目。 等到徐阶四位阁老在小黄门搬来的凳子上坐下,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微歪着头,露出十分得意的样子。 “朕诚心敬天,终得恩赐。苍天有眼,赐下柳河大捷啊!辛爱,这个混账王八蛋,他亲老子俺答汗,庚戌年破边入寇,惊扰京畿,狠狠地打朕的脸。 他是好的不学,尽学他老子不好的。癸亥年也破边入寇,想往朕的脸上踢上一脚。好了,香河一役,他的狗腿子把都儿吃了败仗,灰溜溜的北逃。 钧儿,把都儿后来怎么个下场啊!” 朱翊钧连忙答道:“把都儿率残部回到宣府西北的多罗土蛮部牧场,胡兵部遣宣大猛将麻贵、陈武、董一元率部奔袭多罗土蛮部,斩首四千,俘人口三万,其中有把都儿妻女兄弟二十余口,另有牛羊二十余万。 把都儿率残兵逃窜。胡兵部悬赏其头颅,不二十日,有关外胡人,拿着把都儿及其长子、次子的首级前来领赏。多罗土蛮部,不复存在。” 嘉靖帝微眯着眼睛,听完后得意地冷哼一声,“对,谁叫朕一时不痛快,朕就叫他一世不得痛快!” 嘉靖帝得意地扫了一眼四位阁老,继续说道:“天遂人愿啊!辛爱这个混账王八蛋,不念及朕放他一条生路的天恩,还处心积虑地想报复朕,报复大明! 居然丧心病狂地劫杀我大明恩赐给董狐狸的财货和诏书,幸好戚元敬是大才啊,不仅会练兵,更会用兵! 六千新军营,全是步卒,居然在三万北虏骑兵围攻下,屹立不溃,坚持了一天,还打得辛爱所部损兵折将,筋疲力尽。这才被我大明铁骑趁得间隙,一举击败。 戚继光好样的,马芳这员老将也很好。李成梁不错!还有周国泰,听说是周尚文的长孙?” 朱翊钧马上应道:“是的皇爷爷。周国泰世袭了指挥使佥事,在辽东镇从军,五年间积功为副将。” 嘉靖帝欣然地说道:“好啊,将门虎子!他们都是我大明的柱石!没有他们,苍天赐下天机,也接不住啊! 好,好!上苍有眼,赐下如此良机,让辛爱偷鸡不成蚀把米,成了我大明的俘虏。好啊,我大明煌煌天威,终于让关外这些北虏知道了。” 嘉靖帝又扫了一眼四位阁老,嘴角挂上一丝谑笑,开始他最喜欢的群臣嘲讽环节。 “呵呵,现在看来,还得用对人啊。庚戌年,朝廷用了丁汝夔、仇鸾这两个废物点心,结果看不住宣大山西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被人卖了都不知道,白白做了替死鬼。 癸亥年间,用了杨选、徐绅这两头猪,胆小怯战,迟疑不前,坐视辛爱所部在京畿抄掠横行。要不是香河大捷,朕的脸啊,就要被他们丢尽了。 好了,现在换了胡汝贞、谭子理,对,还有戚元敬,边军还是那些边军,山西、大同、宣府、蓟州、辽东,还是那些边镇卫所。结果呢” 嘉靖帝上半身往前,伸长脖子,谑笑地问着他的四位阁老辅臣。 徐阶四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反正在嘉靖朝能熬上内阁,基本上对嘉靖帝的嘲讽奚落大法,早就免疫了。没有免疫的,早就上辞呈自个回乡养老去了。 “以前俺答汗,羊圈里的羊少了一只,都敢派人跑到边关,对我大明敲诈勒索一番。现在胡汝贞派兵犁了多罗土蛮部,这个老鳖孙,居然屁都不敢放一个。 为什么?欺软怕硬啊!他知道我大明边关换人了,换上一群能打硬仗,打胜仗的能臣良将,他个鳖孙胆怯了! 现在朕把他的长子抓到京师来了,倒要看看,他这回是派人来兴师问罪,还是要干什么!惹毛了朕,朕把他亲儿子的首级传檄九边,朕要狠狠地打这个老鳖孙的脸!” 嘉靖帝一口气说完,几步走到一边,背对着群臣,叉着腰,大口吐着气,心里无比地痛快。 从庚戌之变到现在,在心里憋了十几年的怨气,今天终于可以痛快的宣泄出来。 痛快啊! 何等地痛快淋漓啊! 突然,嘉靖帝感觉有只手掌轻轻地贴着自己的后背,上下轻抚,帮自己顺气。 转头一看,正是朱翊钧。 嘉靖帝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心绪一下子变得无比地平静。 他伸出枯瘦的右手,轻轻地摸了摸朱翊钧的脸,转身甩着大长袖,呼呼地走到徐阶四位阁老面前。 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四位坐着的臣子,双手笼在袖子里,身上又充满指气使颐的气势 “好了,将士们在前方用命,打了大胜仗,给朕,给大明,给朝廷挣回颜面来了。怎么封赏,朕自有定夺。 现在你们议一议,辛爱这个王八蛋,怎么处置?” 第一百零五章 徐阁老,你们的预案呢? 徐阶、严讷、郭朴、李春芳面面相觑。 这个问题,不好处理啊。 被抓的辛爱,现在就是个烫手的煎饼。杀了,怕死了儿子的俺答汗失心疯,对大明边关发起全面进攻。 不杀,就这样放回去,太便宜了北虏。皇上不开心,朝野有非议。 关起来,不闻不问? 也不行啊。 好嘛,又跟以前一样,皇上把好事一收,棘手事的往下一扔,闪到一边等臣工们出主意了。 殿里非常寂静,四位阁老谁也没出声。 嘉靖帝也不着急,双手笼在袖子里,歪着头,戏谑地看着自己的四位阁老臣工。 朱翊钧的目光在他们脸上闪过。 李春芳看着冥思苦想,但朱翊钧知道,他肯定在神游天外。 今天殿上,他最轻松,最没有压力。 郭朴坐在那里,神情木然,就像一座泥菩萨一样。他恪守自己的原则,除了吏部铨政之事,他一概不管。 严讷一脸肃然,满是皱纹,略带浑浊的眼睛转个不停。 徐阶神情非常紧张。 他是内阁首辅,又管着兵部,是他本职之事,现在压力全给到他身上了。 过了一会,徐阶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地说道:“皇上,不如发一封国信,给到俺答汗,通报此事,等他回应,我们再做决定。” 嘉靖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嗯,通报一声,等俺答汗的回信。你们三位老先生,怎么看?” 严讷连忙拱手答道:“回皇上的话,徐阁老的话,老成持国,臣附议。” 嘉靖帝盯着郭朴,他木着脸答道:“回皇上,臣附议。” 李春芳还没等嘉靖帝的目光转到他脸上,迅速出声:“皇上,臣也附议徐元辅。” “都同意,哈,四位阁老都同意。”嘉靖帝转过头,看着朱翊钧,“钧儿,你觉得当如何处置?” 徐阶四人听到这句话,心里不由地一突。 徐阶和严讷不由对视一眼。 我们猜得没错! 这次柳河大捷,肯定是太孙在皇上的支持下,一手策划的,徐渭是智囊,谭纶、胡宗宪和戚继光是执行者。 只是你们绕过兵部和内阁筹划这么大的战事,太无法无天了! 胡宗宪、谭纶,太孙年少不懂事,戚继光是武将,不懂规矩,也就算了,伱俩是进士出身的文官,怎么也如此莽撞不知事呢! 徐阶和严讷心里抱怨,但是知道胡宗宪身为“严党残余”,早就与朝堂上的主流文官划清界线了。 他和谭纶为了在九边站稳脚跟,冒险用事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徐阶和严讷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只从仕途着想,其它方面就没有多想。 在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官僚,他们都“看透”了,其它方面,如民族大义、如天子守国门,不会多想,也不愿多想。 在两人“忧心忡忡”的目光中,朱翊钧开口了。 “皇爷爷,四位老先生,就这么算了?” 徐阶拱手,沉声问道:“太孙殿下,请问什么就这么算了?” “写一封国信给俺答汗,然后静待消息,就算了?” 徐阶捋了捋胡须,脑子想了想,答道:“此外还要传令九边,叫各处用心提防,不要让北虏寻机报复。” 朱翊钧等了一会,没有等到下文,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身为首辅的徐阶,总领着大明国事,也仅仅想到这一点。 二十年来,他把全部身心都用在谋求荣华富贵上去了,就算是十几年坚持不懈地倒严,也只不过是严嵩挡住了他前路。 “我们不需要做预案的吗?”朱翊钧清朗的声音在偏殿里回响。 预案? 什么预案? 李春芳眼睛一眨,身为朱翊钧的“教务主任”,平日里听过许多类似的名字,一下明悟,也知道该如何配合。 “太孙殿下,请问预案是什么?还请明示!” “预案就是预判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然后依照这些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出不同的应对举措,以防万一。” 徐阶三人面面相觑。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拢在胸前,笑眯眯地看热闹。 “徐阁老说的,写国信给予俺答汗,通报情况是必须的。俺答汗收到这封信,会有什么反应? 俺答汗会恼羞成怒,点齐兵马,南下破边。徐阁老所说的传令九边,严加防守,还不够,需要胡兵部、谭督整饬兵马,严阵以待,伺机对来犯北虏迎头痛击,一挫其凶焰。 同时把辛爱押到大同关口,俺答汗敢擅动干戈,我们就敢把辛爱吊在关口墙上,让草原各部看一看,俺答汗的长子,像条狗一样,被我大明吊死。 既然撕破脸,那就刀枪上见真章,没有什么客气好说的。” 听到朱翊钧这番,徐阶和严讷两人心里不由打了个寒颤。 真是一对好祖孙,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一脉相传啊! 两人更从朱翊钧身上看到,一股子傲气。 柳河大捷,让这位太孙,气魄高涨了许多。 以后这朝堂上怕是要多事了。 朱翊钧还在继续。 “还有一种结果,俺答汗忍气吞声,派人来谈判。愿意谈,那我们就好好谈。但是总要商量出一条底线来。 比如我们可以释放辛爱,但是俺答汗必须送五千匹好马,交还此前肆虐大同、朔州等地,窜入漠南的白莲教匪首赵全一党.” 严讷突然说道:“太孙殿下,为何不让俺答汗对天盟誓,不再南犯我大明?” 朱翊钧冷笑几声,“严阁老,这样的盟誓,你信?” 严讷迟疑一下,坚定地点点头。 朱翊钧心里冷笑几声,脸上却很郑重地说道:“严阁老是知圣贤道理的君子,可俺答汗不是。这样的盟誓,我不信,恐怕俺答汗自己都不信。皇爷爷,你信吗?” “呵呵,”嘉靖帝挥了挥衣袖,朗声道,“求人不如求己! 只要我大明九边将士用命,固如金汤,俺答汗来一回损兵折将一回,来回几次后,不用对天盟誓,他也不会南犯我大明。” 朱翊钧拱手道:“皇爷爷圣明!” 他瞥了一眼严讷,继续说道:“如果俺答汗置之不理,就当没辛爱这个长子,那我们又该怎么办?要不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辛爱,挑拨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 我说的预案就是指的这些。做出一个重大决策,要评估对手的反应,根据种种可能的反应,做最好,或最坏的打算。只有这样,才不至于措手不及,手忙脚乱。” 徐阶觉得太孙此话是针对自己的。 措手不及,大明在国事处理,尤其是边务上,一向就是这个特点。 突然爆出意外,内阁、六部上下手忙脚乱,胡子眉毛一把抓,或拖延、或搪塞、或裱糊、或和稀泥、或胡乱应对。 在这种危急时刻,都察院的御史们还出来凑热闹。 别人多少还在想办法解决问题,他们开始“替天行道”,解决产生问题和发现问题的人。 庚戌之变就是例子。 俺答汗破边入寇,抄掠京畿。内阁六部吵得不可开交,勤王兵马或边军被调来调去,跟耍猴似的。 俺答汗的兵马还在京畿打转,御史们开始气势汹汹要除邪扶正,仿佛众正盈朝,俺答汗就会知难而退。 朱翊钧翻阅内库的这些记录文档,哭笑不得。 这就是大明啊。 这就是管理大明万里江山,亿万百姓的朝廷啊。 改吧,必须要改! 想方设法,一点点改吧 嘉靖帝哈哈一笑,盯着徐阶问道:“徐阁老,内阁可有什么预案?” 第一百零六章 这只小狐狸,成精了! 徐阶再是养气功夫好,此时的脸色也是一会白,一会青。 羞辱啊! 今天祖孙俩组队来羞辱老夫啊! 太孙上来先侃侃而谈,以什么预案为由头,赤裸裸地讽刺大明内阁,尸位素餐,无所作为。 当着众人的面,把自己的左脸抽得啪啪响。 皇上再戏谑地补上一句,内阁可有预案?把自己的右脸抽得啪啪响。 士可杀不可 不动气,不惊心。 气浮如流水不安,心静似高山不动! 徐阶胸脯急促起伏,二三十息后缓缓恢复平静。 朱翊钧一直盯着这位内阁首辅。 养气功夫真好。 看来他在嘉靖朝打滚这么多年,又跟严嵩明争暗斗这么些年,早就把脸皮练得极厚。 坊间传闻,为了麻痹严嵩,徐阶把孙女嫁给严世蕃的儿子做妾。 严世蕃被流配,严府被抄,他孙女自报家门,被抄没的锦衣卫军校放过,悄悄跑过徐府。据说徐阶看到这个孙女,扭头就走。知道他心思的儿子,狠心把自己的女儿毒死。 躲在书房里的徐阶知道后,说自己的儿子深明大义。 这个传闻是真是假,不可而知。 但是朱翊钧知道,徐阶已经进化为位一位政客,非常老练、一心为自己谋名谋利谋权的政客。 这个年代的大明,能称得上政治家的,或许只有张居正,还有半个高拱。 徐阶站起身来,拱手诚惶诚恐地答道:“回皇上的话,臣等愚钝,不知道如何做这些预案,请皇上恕罪。” “那就是没做了。”嘉靖帝瞥了一眼徐阶,转头问朱翊钧,“钧儿,你们做了吗?” “回皇爷爷的话,督办处参事房有拟了一份。” “给徐阁老。”嘉靖帝指了指徐阶。 “是,皇爷爷。” 嘉靖帝盯着徐阶,似笑非笑地说道:“徐老先生,预案内阁不会做,照抄会吧?” 徐阶唾面自干,拱手恭敬道:“回皇上的话,内阁一定按照督办处参事房的预案,好好预备,应对事发。” 嘉靖帝看到徐阶的反应跟自己预料的一样,感觉有点无趣。 摆摆手,挥动着长袖,“好了,礼部拟定给俺答汗的国信,内阁照抄预案,督促六部和地方遵行。” 看到嘉靖帝有叫退的意思,严讷连忙起身,上前拱手启禀。 “皇上,臣有要事要禀。” 嘉靖帝转过头来,看着严讷。 “严老先生,你说。” “皇上,柳河之战,督办处筹划,蓟州、辽东、宣府、大同四镇协同,还调用京营的新军营,动用兵马三四万出关。 而这一切,兵部都被蒙在鼓里,一概不知。不经兵部,调动兵马,筹划战事,擅开边衅,有违皇诰祖制! 臣恳请皇上,严查此事,杜禁再有此违制乱律之事发生!” 严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声情并茂,略带哭腔地说道:“皇上,兵事乃国本。前唐末年,五代十国,太阿倒持,武夫乱国,生灵涂炭,大明必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啊!” 徐阶看着严讷的背影,忍不住在心里长叹一声。 养斋,你还是忍不住把这件事提了出来。 操之过急了! 看到严讷满脸的忧国忧民,完全一副舍身为国的诤臣模样,嘉靖帝转身,看着朱翊钧,指了指严讷,眼神明白无误。 伱惹出的事,我才不帮你擦屁股,这个你自己搞定。 朱翊钧缓缓上前,淡淡一笑:“严阁老。” 严讷打起十二分精神,把肚子早就想好的“预案”在脑子飞快地过了一遍,准备跟朱翊钧唇枪舌战,好好争上一回。 内阁和六部已经知道太孙的厉害,这就是只小狐狸,不得不小心啊。 朱翊钧看着严讷,默默地看了十几息,这才开口。 “严阁老,据我所知,我大明太祖皇帝定下的皇诰里,明文规定,领兵统军、调兵遣将之权,在于五军都督府,什么归兵部管了? 严阁老,你说的这个祖制,到底是我大明哪位先祖皇帝制定的?” 严讷脸色瞬间惨白。 他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兵部掌握兵权,是从土木堡之变,于谦以兵部尚书接管京营开始,再经过商辂整饬九边完成的。 百年来,成了朝廷上下潜移默化的规矩,深入人心,甚至深入到大家都以为是不为违背的祖制。 严讷是老夫子,又没管过兵部,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潜移默化的规矩就是祖制,堂而皇之地提出来,接过被朱翊钧抓到把柄,给予了有力的还击。 朱翊钧的还击,让严讷的晕头转向。 太祖皇帝定的祖制,兵权在于五军都督府? 对啊,好像是这么回事,只是百年来,大家早就把它忘得干干净净。 可是祖制就是祖制,自己主动把祖制提出来,太孙就着祖制往下说,一抬脚就把自己踢到坑里了。 唉,难怪徐阶在这件事上一直默不作声。 自己又操之过急。 嘉靖帝双手抱在胸,撇着嘴,饶有兴趣看着严讷脸上变幻的神情,转身扫了一眼徐阶、郭朴、李春芳三人,抬起头,看着殿外,意味深长地说道:“祖制,祖制真是个好东西啊!” 回到内阁值房,徐阶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他知道严讷这会请了假,回家去了。 主动送上一个大把柄,被一位十二岁孩童完败,老脸都丢光,需要点时间恢复心情。 书办在门口禀告:“阁老,督办处参事房遣人送来一封密件,说是奉皇上旨意传过来的。” “拿进来。” 徐阶撕开封条,从牛皮纸袋里取出一叠文卷,仔细翻阅。 半个时辰后,徐阶取下玳瑁眼镜,长叹了一口气:“参事房,有大才啊。” “阁老,张居正来了。” “叔大来了,快请进来。” 穿着绯袍的张居正急匆匆地走进来,拱手问候:“老师安好?” “不好,今儿在万寿宫偏殿,又被你的学生,打脸了。”徐阶笑道。 你教的这只小狐狸,成精了! 张居正只能苦笑,转移话题来缓解尴尬。 “老师,戚元敬在关外柳河打了打胜仗?” “知道,今天在万寿宫,皇上找我们就是谈得这个事。辛爱押解进京,礼部拟国信,通报俺答汗,把前因后果讲清楚,静待其反应。” 徐阶看着张居正有点发黑的脸,心头一动,“你领了户部侍郎的职,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在北直隶、山西、山东、河南搞调查,主要是下县走乡,实地看看地方的民生。” “又是你那个学生出的主意?” 张居正笑了笑,“太孙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大家都说大明积弊重重,但是到底有哪些积弊,很多人只会说些空洞虚无的词,到底积弊在哪里,却说得不清不楚。 于是太孙就叫我,还有王国光、刘应节、梁梦龙四人,由我带头,组成一个户部调查组,花了三个月到处看看。” 徐阶眼睛微微一眯。 自己这位得意门生,终究走上了跟自己完全不同的道路。 或许,他走得自己会更远吧。 “看来叔大你颇有收获。” “是的老师,收获很大。” 徐阶的右手在那叠文卷上压了压了,“叔大,为师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张罗。” 张居正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地应道:“老师只管吩咐!” 第一百零七章 想有大收获就舍得下本 徐阶把那叠草案顺着桌面往前一推。 “叔大,你先看看。” 张居正狐疑地接过那叠稿纸,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俺答汗反击预防方案—嘉靖四十四年三月》.” 看完后,张居正抬起头,脸上的狐疑更重了。 “老师,这文稿像是督办处参事房搞出来的,怎么到了您这里?” 徐阶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自己的得意门生跟太孙党的亲近,超出自己的预估。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张居正跟太孙走得越近,未来的前途越光明,自己晚年和子孙后代越有保障。 对于张居正的人品,徐阶觉得自己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他抬起头,往西苑方向看了看,“就在刚才,万寿宫里,太孙殿下当众提起预案一词,然后给出这本草稿。 皇上当着我们四位阁老的面说道,预案内阁不会做,照抄总会吧。” 徐阶面露苦笑。 张居正知道嘉靖帝难伺候,老师就算贵为首辅,在皇上面前也得“忍辱负重”。 但他没有出声。 自己还没有这个福分去忍辱负重,所以有些话最好不要随口而出。 祸从口出。 “现在太孙殿下叫参事房把预案递过来了,奉皇上口谕,内阁必须照抄。可是怎么个抄法?我们几个是一头雾水。 叔大就在西安门书堂,与文长先生多有往来,又与太孙有师生之宜,这份预案,你替内阁照抄,最合适不过。” 张居正想了一会,开口道:“老师,我现在只是户部侍郎。” 徐阶看了一眼张居正,知道他在要权。 很正常,在朝中,但凡心怀大志的人都知道,先有了权,你才能做事,只有能做事,伱才能成大志。 高拱如此,张居正也如此。 自己以后要想让这位得意门生有所回报,现在就要舍得下本。 徐阶靠在椅背上,悠悠地答道。 “待会我上疏,举荐你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加兵部侍郎,代表内阁,巡视九边,督促执行这份预案。” “谢老师。” “叔大,好好做。老师老了,早晚要离开这间值房。这几年,这间值房你来得次数不少,想必很熟悉吧。” 张居正扫了一圈这间不大的值房,点点头:“老师时常召唤学生来这里,当面垂教,自然熟悉。” “熟悉就好,为师就不用担心,到时候你坐进来,会不习惯。” 张居正看着靠在椅背上,双眼微闭,一脸疲惫的徐阶,心里腾起一团火,熊熊燃烧。 我张居正,早晚要坐进这一间,掌握着朝廷最高权柄的值房。 朱翊钧回到参事房,南宫冶向他禀告。 “太孙殿下,谭督和文长先生从蓟州镇来报,董狐狸主动叩关喜峰口。” “什么?”朱翊钧被这个消息惊住了。 这个董狐狸,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主动叩关喜峰口,他要自首? “子理先生和文长先生有说什么?” “殿下,急报里说,董狐狸说他此事因他而起,他愿意以身换回辛爱。” 南宫冶答道,一脸的疑惑。 “殿下,这个董狐狸,到底什么意思?戚将军、马将军、李将军和周将军在柳河一役,重创辛爱的喀喇沁部,但是董狐狸的哈剌兀素部,却没有伤及分毫。 李将军率辽东骑兵追了他一百多里,还是让他给跑掉了。现在居然主动叩关喜峰口,束手就擒,甚是古怪。” 朱翊钧坐在座椅上,拍了拍椅子扶手。 “这个董狐狸,确实是一只老狐狸。” “殿下,他叩关喜峰口,居心叵测?” “倒也谈不上居心叵测,只是为了自保,无奈之下的冒险之计。” “自保?”南宫冶脑子转了转,明白了一些,“殿下的意思是说董狐狸逃出生天后,得知辛爱被我军俘获,觉得自己难逃职责,左右为难,只得出此下策。” “对的。”朱翊钧点点头。 南宫冶长于在于心细敏锐,善于处理剧繁琐事,善于在文牍细末中发现问题。运筹帷幄,出谋划策,远不及徐渭。 已经是自己的心腹,朱翊钧不介意出声点拨几句。 “董狐狸的哈剌兀素部,位于土默特部与察哈尔部之间。在两位北蒙大汗夹缝间活到现在,靠得就是左右逢源,平衡局势。 这次他为了讨好辛爱,假意内附,暗害伏击我边军,却是玩脱了。土默特右翼损兵折将两万余,辛爱被活捉,你说董狐狸如何向俺答汗解释?” “殿下,为何不实话实说?本来此事就是辛爱拉着董狐狸策划的,只是殿下和文长先生技高一筹,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将计就计。 前因后果说清楚,不就行了吗?” 南宫冶还是有些书生气啊。 朱翊钧淡淡一笑,“南宫先生,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辛爱被俘,董狐狸却全身而退,这种情况下,俺答汗会相信董狐狸的话吗? 而且还有我们这个大变数,对于董狐狸来说,简直就是架在脖子上,随时会落下的利刃啊。” 南宫冶有些不解,“殿下,我们这个大变数?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算董狐狸使出浑身解数,勉强让俺答汗相信,此事确实与他董狐狸无关。我大明只需一纸文书,遍示九边,嘉奖董狐狸舍身引敌,助大明擒获辛爱,重创喀喇沁部。 你说看到这份文书,俺答汗会怎么想?董狐狸该如何应对?” 当然是俺答汗大发雷霆,董狐狸死无葬身之地。 终于明白过来的南宫冶感叹道:“殿下,如此说来,董狐狸确实是奸诈狡猾,心计深沉之人啊。” “没错,这只滦河老狐狸,预判了我们的预判啊。董狐狸应该想明白了,既然他的生死捏在我们手里,干脆冒险来叩关,搏一把。” “搏一把?”南宫冶又迷糊了。 “对,我们和董狐狸各有所需,说不定谈一谈,能够谈妥,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 “是的,董狐狸现在要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我们,也有所图。” “殿下,我们有什么所图?” 南宫冶有些不明白,不就是设计击败辛爱,减轻蓟州镇的压力吗? 还有什么所图? “南宫先生,如果我们没有所图,本殿和文长先生、汝贞先生、子理先生,干嘛要费尽心思设下这将计就计,再让元敬将军和六千新军营,冒着莫大的风险出关做诱饵。” 南宫冶心头不由一跳,舍得下的本越大,所图也就越大。 太孙舍得下这么大的本,那意味着所图不是一般的大。 “南宫先生,写信给文长先生,叫他把董狐狸悄悄押回京城来。” “是。” “好了,先生继续忙,本殿要走了。” “殿下去哪里?” “今天过了一旬,该去东宫,看看我的太子亲爹,探望我的母亲大人。”朱翊钧站起身来,挥挥衣袖,“走了!” 第一百零八章 不靠谱的爹 大明东宫,指的是紫禁城东华门内的以文华殿为主体的这片区域。跟西苑隔着一座紫禁城。 朱翊钧坐着步辇,从午门前面绕了一圈,绕到东华门前,按例递牌子,验腰牌,这才进了东华门。 走进东宫正门,文华门,东宫太监万福在门口候着。 “太孙殿下。太子妃叫奴婢在这里候着。” “万公公有心了。” “太孙,太子妃叫奴婢给太孙说一声,太子殿下在文华殿。” “父亲在文华殿干什么?”朱翊钧有些好奇。 自从四叔景王朱载圳薨后,老爹朱载坖被立为太子,储君之位无忧后,他再也没有心思与几位侍讲先生定期聚会。 往日这种定期聚会,名为“侍讲经义”,实际上是商议时事,应对固位。 现在老爹的储位铁稳,加上他最信任最依赖,同时有点小怕的高拱不在,他也没有心思再搞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把全部身心,投入到享受中。 文华殿就是侍讲经义的地方,那里现在成了整个东宫最清闲的地方,今日自己老爹居然去了那里。 事出反常必有妖。 难怪母妃要特意安排万福在门口候着,通报自己一声。 朱翊钧跟着万福走进文华殿前门,从侧面台阶走上去,走到殿外的平台上,绕过殿门,往左边走去。 刚拐弯,朱翊钧看到一个身影。 自己老爹朱载坖穿着一身赭黄五龙圆领袍,头戴翼善冠,背着手,仰着头,眺望着不远处的紫禁城。 走到跟前,朱翊钧拱手作揖:“臣见过太子殿下。” 朱载坖转头看到朱翊钧,脸上露出了笑容:“老大来了,陪我在这里站会。” “是,殿下。” 朱载坖瞪了朱翊钧一眼,“现在东宫成了咱们的家,在家里,用不着这么客气。你是我亲儿子,我是你亲爹,咱们爷俩有什么好客气的。” “是,太父亲。” “对了,要是再客气矫情,我就赶你回西苑去。”朱载坖这才放过朱翊钧,转头继续看着西边。 看着他的背影,朱翊钧觉得自己的父亲今天大不一样。 怎么了? 朱翊钧耐下心,静静等待。 他知道,自己父亲朱载坖不是个能藏得住事的人。 “钧儿,知道那是哪里吗?”朱载坖嘴巴往西边努了努。 “父亲,是紫禁城。” “对,就是紫禁城。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在那里住了几年,然后就离开了,到现在,也只能隔着这堵朱墙,远远地眺望。” 朱翊钧站在朱载坖的旁边,双手笼在袖子里,微歪着头,举目眺望着那座层层叠叠,巍峨威严的紫禁城。 万福看着父子俩的身影,眼睛微微一眯,悄悄地往后面站远了几步。 和朱翊钧并肩站在那里看了一刻钟,朱载坖开口了。 “其实我一直记得在紫禁城的那几年日子,那可能是我这辈子过得最痛快的几年。那时的我,比伱现在小多了,跟你进西苑时差不多大小。 那时我跟老四,都是老二的跟屁虫。老二就是我的二哥,庄敬太子。他比我大一岁,从小就聪慧,带着我们在紫禁城撒着欢玩。” 朱载坖背着手,看着紫禁城,脸上带着从回忆中浮现出来的微笑。 “当时我们最爱玩的戏耍是官兵打北虏。二哥当主帅,我当副将,老四当小兵。我们披了一件披风,折了两根树枝当刀枪,咿咿呀呀地杀啊,冲啊。 我记得,老四腿短,披风拖在地上,一跑起来,就会踩到披风上。啪,摔一跤,爬起来刚跑两步,啪,又摔一跤。哈哈,笑死我了。” 朱载坖突然低头,用手搽拭着眼泪。 朱翊钧在旁边看得仔细。 他知道,父亲流得眼泪里,不仅仅是回忆中的欢笑,还有回忆中的痛惜。 “那时我们都知道,二哥是太子,大明江山将来是他的。 我就跟他说,二哥,你封我做辽王,要不封我做宁夏王,我一定练出大明最厉害的骑兵,纵横漠南漠北,封居狼胥,勒石燕然。 老四那时流着鼻涕,咬着手指头,咿咿呀呀,跟在我屁股后面说,二哥,那你封我做个吴王,三哥去北边打仗,我去江南帮你们筹集粮草。 二哥哈哈大笑,叉着腰站在高处,挥着手很有气魄的说道,没问题,等我做了天子,封老三你做塞王,老四做吴王,一个练兵,一个筹粮,我们哥三一块灭了北虏。”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 皇子又如何?也是人,年少时也有中二的时候。 父亲和二伯、四叔年少时有这样的念头,不足为奇。 朱载坖脸色慢慢变幻,从欣喜变成了悲凉。 “可惜啊,我的二哥,只剩下一个庄敬太子的谥号,现在老四也没了。就算哪一天我回到紫禁城,也只剩下孤零零的我一人。” 这一次,朱载坖反倒没有去搽拭眼泪,只是盯着紫禁城黯然看了好一会,才转头看向朱翊钧,“今日我接到禀告,我大明蓟州镇边军,在关外打个大胜仗。 斩首两万,还把俺答汗的长子辛爱黄台吉抓了回来。我一看就知道,这事肯定是你捣鼓出来。” 说到这里,朱载坖背着手,沿着殿外的走廊走了起来。 朱翊钧紧跟其后。 “你皇爷爷二十年前就没有这个心气了。朝中大臣,从首辅徐阶以下,要不只顾着盯着屁股底下的位置,无所不用其极;要不为了什么狗屁天理大义,争得脸红耳赤,不知所谓。” 朱载坖背着手,摇了摇头,“想不到我朱老二,窝囊了二十多年,居然生出你这么个带种的儿子来。 从正统年往后数,谁有胆子这么干,拿着六千新军做诱饵,硬是砍下两万真鞑子的首级。” 说到这里,朱载坖转过身来,对着朱翊钧树了个大拇指:“钧儿,你牛掰啊!” 这一幕,直接把朱翊钧整不会了。 朱载坖又转过身去,背着手继续走着,二十多岁的人,硬是走出四五十岁的背影和沧桑感。 “接到这份捷报,我就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往事,想起我曾经向我二哥做出的保证。” 朱载坖站在那里,对着虚空处,手舞足蹈地说道:“二哥,你做太子,我做塞王,我帮你练出一支天下无敌的骑兵,肃清北蒙,封狼居胥。” 说完,他看着远处,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最后长叹了一口气,又背着手,继续走着。 “只是这句话,从我被迁出紫禁城,居住在裕王府开始,一点点被磨灭。 混吃等死,浑浑噩噩。钧儿,要是换做你,处在我这个位置,你会怎么做?” 朱翊钧答道:“浑浑噩噩,混吃等死。” 朱载坖笑了,“太子妃说你懂事,你还真懂事,知道拿话安慰我,听着让人舒心。钧儿,我摊上这样的亲爹,又有你这样的亲儿子,你说我是幸运呢,还是不幸。” “就看父亲怎么想了。要是父亲还心怀紫禁城少年时的心志,肯定是不幸;要是父亲如裕王府那般,那是大幸。” 朱载坖右手手指头使劲地点着朱翊钧,“你小子,太聪慧了,太机灵了,聪慧到我有时候都怀疑,你是不是我亲儿子? 该不是嘉靖三十八年五月你那次大病,星宿下凡,附身在我的钧儿身上。我那亲爹,天天打蘸祈福,玄修敬天,难道应在你这里?” 朱载坖凑到朱翊钧跟前,神秘兮兮地轻声说道:“说嘛,悄悄告诉我,你是天上哪位神仙。现在就我们两人,你说出来,进我的耳朵,绝不会出我的嘴。” 朱翊钧苦笑道:“父亲,你这话叫儿子怎么答啊?” 朱载坖盯着朱翊钧看了一会,挥了挥衣袖,“好吧,好吧,你不说也罢。反正你是我的种,这是改不了的。 钧儿。” “父亲。” “我知道,怀大志者处事英断,你的手段我早就知道了。” 朱载坖看着朱翊钧迟疑了一会,还是说出口来:“以后你看顾着你老子我的面子,多多照拂你的弟弟。不要像我跟你四叔那样,小时候玩得那么好,长大了生疏成那个样子。” “父亲,何必出此言。” 朱载坖摇了摇头,“我是看在眼里的,你一步步地把我拱到太子之位。现在,你太孙之位,比我这太子之位还要稳固。 只是这世上,不是你不想争就能不争的。总有人想狠狠搏一把,而皇子就是他们的筹码。以前我和你四叔如此,以后会是你和你弟弟。 不是天家无情,而是这世道不让天家有情啊。” 朱翊钧看着二十多岁,却像是历经几十年沧桑的父亲朱载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一百零九章 朱翊钧的战略 京营戎政督办处的衙门在城北后军都督府的一处院子里。 丝毫不起眼。 今天这里被锦衣卫军校、勇卫营和新军营的军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在一间花厅里,朱翊钧看到了董狐狸。 他穿着一身明人衫袍,戴着一顶笠帽,坐在左下首的第一个位置。 徐渭一身青衫长袍,头戴四方巾,坐在对面右下首的第一个位置。 朱翊钧开门见山地问道:“董忽力,你想要什么?” 董狐狸双眼目光闪烁,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见到的柳河之役幕后主使者,居然是才十二岁的大明皇太孙。 这位少年穿着一身赭黄蟒袍,头戴大帽,身高如十三四岁少年一般。脸上看不出一点幼稚。 董狐狸喉结上下抖动了几下,用生硬的大明官话答道:“太孙殿下,我想活。” “很好!”朱翊钧点点头,“你的这个要求很合理。 不瞒你说,我已经叫文长先生拟好了告示,褒奖伱真心附明,以身为诱,协助我大明擒获狼子野心的辛爱黄台吉。 大功一件。文长先生,朝廷准备褒奖董酋长什么官职?” 徐渭似笑非笑地答道:“回太孙殿下,封马盂侯,荫子一名,授指挥使。再赐金银布帛一百车。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一百车,不是虚的。” 董狐狸的脸色变幻不定,最后懊悔地拱手道:“太孙殿下和文长先生神机妙算,董某还请恕罪,留小的一条活路。” 朱翊钧不置可否,继续问道:“文长先生说董酋长机智过人,智谋超群,你能不能猜一猜,我大明想要什么?” 董狐狸迟疑地答道:“太孙殿下,我可不可以猜,是你想要什么?” 聪明人。 朱翊钧含笑点点头。 “小的猜测,太孙殿下想与察哈尔部的图们汗联手,一东一南,夹击俺答汗。” 朱翊钧不动声色,继续问道:“董酋长为何这么猜测?” “俺答汗统领鄂尔多斯、土默特和永谢布,蒙古右翼三万户,牧场从蓟州一直到青海,屡屡破边入寇,是大明最大的心腹大患。 小的猜测,太孙想在关外草原上找到一位盟友,联起手来对付俺答汗,铲除大明的心腹大患。” 朱翊钧笑了,但是没有出声说对还是不对,只是夸赞董狐狸的聪慧。 “董酋长果真是有天纵之资,眼界在漠北也是数一数二的。没错,大明确实想在关外寻找合作伙伴,铲除九边的心腹大患。 董酋长,为何你不想想,自己能不能成为大明的合作伙伴呢?” 董狐狸心头狂跳,喉结忍不住乱抖。 大明皇太孙的这番话,是怎么意思? 想扶植我当傀儡吗? 徐渭坐在董狐狸对面,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说道:“董酋长,合作伙伴必须有实力的,而有了实力,大明想牵扯他为傀儡,就痴心妄想了。 所以大明的合作,以诚为本,各取所需,双方互赢。” 董狐狸对徐渭话里的以诚为本不以为然,他听到各取所需,双方互赢这两个词,心头一定,明白朱翊钧和徐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朱翊钧继续说道:“董酋长,我们这次见面,是先把诚意摆出来。后续如何合作,需要慢慢地谈。 既然董酋长来了京城,就多住几天,看看你们口里南蛮子的风土人情。” 董狐狸脸色一变,“大明要和俺答汗谈判?” 真是聪明人。 朱翊钧哈哈一笑,“董酋长不要担心。你在喜峰口叩关,悄悄来京城之事,我们都一直严密封锁,没有外人知道,也不会传到俺答汗的耳朵,尽管放心。 文长先生说过,我大明与朋友合作,以诚为本。要是尔虞我诈,大家心里都怀着小算盘,这合作没法下去了。” 董狐狸强撑着起身,拱手道:“谢太孙殿下,小的全靠太孙活命。” 董狐狸被带下去后,朱翊钧对徐渭说道:“辽东有训鹰人,能把海东青训成打猎好帮手,听说关键在于一个熬字上。先生多费费心,熬熬这个董狐狸。” “是,太孙殿下。”徐渭顿了一下,问道,“殿下看好董狐狸?” “此人虽然狡诈,但是识时务,通权变。我们与关外北虏合作,首先自己要站得住,立得稳。自身实力不强,指望什么以诚为本,各取所需,都是屁话。 董狐狸知道我们如何设计引诱辛爱,也目睹过六千新军营在他们三万胡骑下,屹立不溃;也看到马芳、李成梁和周国泰如何纵马驰骋,大败辛爱所部。更是在李成梁所部的追击下,如丧家之犬。 这些董狐狸都亲身经历过,所以大明的天威,他是有切身体会的,不用我们讲太多的大道理。这就是我们跟他合作的基础。” “太孙殿下放心,属下一定用心熬熬他,折服他。这些北虏,畏威不畏德,只有用煌煌天威让他心怀畏惧,才能让成为大明在关外的一只牧羊犬。” 大明的士子都是这么愤青。 朱翊钧笑了笑,没有再多说。 徐渭继续问道:“太孙殿下,刚才董狐狸问,太孙殿下想要什么?臣也斗胆问一句,太孙此前说得,对北虏战略,到底是什么,还请让臣知道。” 对北虏的战略! 朱翊钧站起身来,甩着袖子在厅里来回走动。 “文长先生,我构想的对北虏战略,也就一句话,东攻西和。” 徐渭目光一闪,“太孙殿下的意思是东边集中兵力打察哈尔的图们汗,西边的俺答汗,我们与其讲和?” 朱翊钧点头:“对!” 徐渭站起身来,拱手作揖,恭声说道:“东边察哈尔部的图们汗弱,西边土默特部的俺答汗强。且刚才董狐狸说得对,俺答汗时时破边入寇,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 为何太孙殿下会制定东攻西和的战略,还请太孙殿下为属下解惑!” 朱翊钧转身对侍卫说道:“去取一张九边的舆图来。” “是。” 舆图被取来,摊在长桌上。 朱翊钧指着地图说道:“其实我们看图们汗,往往会忽略另一个地方。” “殿下,是哪里?” “辽东镇北边的建州女真!” “建州女真?”徐渭沉吟道,“属下翻阅过架阁库文卷,察哈尔图们汗父子,被俺答汗逼迫,东迁至福全、泰宁、朵颜三卫旧地,与建州女真有了往来。 而建州女真前些年一直不安宁,成化三年,建州左卫首领董山,阴附朝鲜,又在朝贡时狂妄不臣,被宪宗皇帝怒斥。” 徐渭博学强记,这些历史掌故信手拈来,娓娓道来。 “董山回建州后没多久造反,肆意抄掠辽东,击杀了都指挥使邓佐。宪宗皇帝大怒,以赵辅为主帅,汪直为监军,领军五万,并传诏朝鲜一并用兵。 明诏捣其巢穴,灭其种类,誓要将建州女真犁庭扫穴。 董山被杀,家眷流放岭南,永不赦还,建州左卫灭,建州三卫其余的建州卫和建州右卫也损失惨重。 只是建州女真,狼子野心,十年后恢复元气,又暗附朝鲜,抄掠辽东。 成化十五年十月,宪宗皇帝以抚宁侯朱永为主将,汪直为监军,出兵讨伐建州女真。擒斩六百九十五级,俘获四百八十六人,建州女真主力被一扫而空,辽东安宁了数十年。 只是现在,建州女真又蠢蠢欲动。察哈尔部在西,他们在北,互相策应,袭扰抄掠我辽东。 太孙殿下的意思,是集中兵力,先除建州女真,然后再破察哈尔部?” “对!” 朱翊钧毫不迟疑地答道。 第一百一十章 收其巢穴,化其种类 朱翊钧开始说起自己的北线战略。 “建州女真,可以说是大明整个北线,东胡北虏中最弱的一支。名义上是建州两卫,实际上分成数十支部落,有的结伙自保,有的依附察哈尔,有的各自为政。 一盘散沙,正好给了我们好机会。” 徐渭问道:“殿下,我们继续宪宗皇帝的捣其巢穴,灭其种类?” “应该是收其巢穴,化其种类。” “收其巢穴,化其种类?” “对,我们大明此前讨伐建州女真,只是扫荡一番,斩获部酋和主力,焚其营寨后,就撤了回来。 野草除不尽,春风吹又生。过得几十年百余年,建州女真又冒出来了,又开始抄掠为祸大明辽东。文长先生,你想过没有,为何建州女真屡剿未尽?” 徐渭想了想,“除恶未尽?” 徐渭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人,依然受时代的桎梏,跳不出来。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文长先生,这些建州女真也要吃饭,也喜欢江南的丝绸,东南的玻璃,北方的烧酒。 只是他们渔猎山林,产出不多,换不回太多的东西,又粗鄙野蛮,换不回来,那就抢了。” 徐渭有点明白朱翊钧的意思。 “殿下的意思是给他们找一条活路?” “对。他们此前以渔猎,换取粮食布帛。既然渔猎山林难以裹腹,为何不围猎人口,换取粮食布帛呢?” 朱翊钧的话让徐渭一愣,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这种观点,对于一位从小接受儒家思想教育的人来说,过于震撼。 他迟疑地开口:“殿下,你的意思收揽建州女真为兵,征讨东北,以及察哈尔。” 朱翊钧点点头,“对,建州女真自小在野外长大,骁勇善战,确实是好兵员。他们为了多口吃的,多些穿的,多几个奴隶,敢犯天威袭掠我大明。 为什么不能用其它野女真和察哈尔的头颅来换取这些。归附后,大明会帮他们把家眷从偏远荒凉的山野搬到繁华的城镇,给他们提供训练,配备兵甲,有功必赏。 我大明富有四海,九边一年要填四五百万两银子的钱粮进去,辽东一镇,一年就得填几十万两银子。与其四处裱糊,不如真金白银掏出来,招募收揽部分建州女真,以为选锋先登。” 徐渭喉结抖了几下,“殿下,要是有不肯服王化的建州女真部众呢?” “那就送去开平采煤挖矿。大明仁德,不会滥杀无辜。但是也不会白养活人,不服王化,不愿为大明出力,征讨胡夷,那就去开平为大明做贡献。” 朱翊钧的语气,在徐渭的耳朵里,听着跟皇上一样阴冷。 平淡,却让人在心里有些发毛。 朱翊钧把徐渭的反应看在眼里,没有点破,继续说道:“化其种类是其中一策,收其巢穴更是重中一策。 东北之地,可耕种,可放牧。气候是寒冷,但是天暖时田地肥沃,水量充沛,与苦寒的西北不可同日而语。 女真、室韦、鲜卑、肃慎、靺鞨等族在那里居住了数百上千年,我们为何就不能?太祖皇帝制定的卫所制,我觉得就适合这样的地方。” 说到这里,朱翊钧大手一挥,开始总结。 “先以大军为先导,剿灭负隅顽抗的女真部,收降归附的女真部,化其种类,净化一地后,大军前移,余地置卫所,或耕或牧,将其永固为大明疆土。” 说完后,朱翊钧走到舆图跟前,指着察哈尔部的位置。 “我大明在辽东日拱一卒,五到十年,可收拢得数万女真部,复千里疆域,从东边剪除察哈尔部的侧翼和潜在盟友。 相信到一定程度,察哈尔部的图们汗不会坐视不顾的,会主动向辽东进攻。到那时,他不进攻,我们也会想办法挑起战火,诱使他们主动进攻。 建州克复,大明就有了回旋余地,不再是被动防御。察哈尔部进攻辽东,可就地防御,然后大军与女真部,出黑山(大兴安岭),从侧翼进攻察哈尔部北面。 察哈尔要是进攻建州,扶植归附他们的女真部,辽东镇大军就出辽河套,直捣其巢穴。 总之,大明收服建州女真,东北这盘棋就活了,察哈尔部早晚是我们的盘中餐。收降了察哈尔,土默特部就不是大问题了。” 徐渭在脑海里把朱翊钧的战略过了一遍,觉得有利有弊,于是便问道:“殿下,俺答汗坐拥鄂尔多斯、土默特、永谢布东蒙古右翼三万户,牧场从蓟州镇以北一直到青海,控弦十几万。 此人又雄才大略,我们要想执行东攻西和战略,全力经略东北,必须要安抚住他,不能让他在宣大一线用兵。” 朱翊钧赞同道:“文长先生说得没错。 俺答汗老了,不复壮年时的雄心壮志。而且他疆域广袤,部属众多,可越是这样,维护成本就越高。” “维护成本?” 徐渭从朱翊钧嘴里知道成本这个词的含义,现在又冒出个维护成本。 “对的,维护成本。部属众多,也就意味着人心各异,各有所图,要把大家拉在一起,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和物力。 边情侦查科有一份关于俺答汗最新情况的报告,文长先生看过吗?” “殿下,请问是那份报告?” “俺答汗屡屡派遣使者去青海,与那里的密宗佛教格鲁派,频频接触,有崇佛兴教的意思。” 徐渭点点头,“殿下,属下读过这份报告。” 他不知道朱翊钧特意点出这份报告来,有什么用意。在他看来,不过是俺答汗试图稳定青海疆域的举措而已。 那里直面的是大明陕西和甘肃两边镇,僻远苦寒,扰边入寇的事比较少,离得又非常远,游离于大明腹地,大家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朱翊钧从徐渭的脸上看到不以为然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这位首席智囊幕僚,目前还是没法跳出时代的桎梏。 “俺答汗接触格鲁派,意味着他早就认识到自己控制如此广袤的疆域,如此众多的部属,成本非常高。且他年事已高,一旦过世,按照关外草原的习俗,就是推一子为共主,诸子分封。 一代二代传下,俺答汗打下的基业就会土崩瓦解。要知道,俺答汗和图们汗,都是达延汗的子孙。” 徐渭执掌边情侦查科,自然知道俺答汗与图们汗的关系。 俺答汗是达延汗的孙子,其三子赛音阿拉克汗的儿子。 图们汗辈份要小很多,他是达延汗长孙卜赤的孙子。 论辈分,俺答汗是图们汗的祖父辈。 徐渭感叹道:“是啊,俺答汗和图们汗,还没出五服,就兵戎相见,如同死敌。俺答汗分封诸子,想必用不了多久也会如此。” “真是。俺答汗雄才伟略,不想自己打下的江山,最后四分五裂。所以他接触格鲁派,试图以密宗佛教,把东蒙古右翼三万户,紧紧地捏在一起。” 徐渭震惊了,太孙的目光真是明睿啊。 “殿下,你就是看到这点,推测俺答汗现在求稳,不想多生事,再下决心设伏辛爱,挫其锐气。” “是的。辛爱是俺答汗长子,却是土默特部中最可能对大明生事的人。先把这个刺头打下去,我们再跟俺答汗慢慢谈。” “慢慢谈?殿下的意思是俺答汗会派人来,与我们商谈?” “是的。所以需要辛苦先生,多做些准备。”朱翊钧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这是我拟定的一份目录,先生抓紧时间,把这些讯息收集齐,这样的话,我们在商谈中,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属下遵命。”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太孙百发百中! 从参事房出来,朱翊钧转去了西苑南校场。 南校场,李瑄、陈承德、陈承宗等人穿着飞鱼服,站在门口,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 在另一边,站着四人。 一人是从大同调来的薛易。 他是大同总兵官薛麟之子,十九岁,弓骑娴熟,十五岁从军,立下不少军功,被胡宗宪举荐,成了朱翊钧的“陪练”校尉。 另外两位王赤,萧陵,都是边军里选拔出来的青年军官,骁勇善战,多有军功。 现在即是新军营校尉,又是朱翊钧的骑射教官。 另一位身穿斗牛服,头戴钢叉帽,是位内侍。长相英武,身形高大,双眼里透着两分阴冷。 他就是御马监少监,勇士营坐营刘义。 刘义据说此前是大同监军太监王仰义子,颇有智谋武略,曾经为监军出关征战过几回,不知何事被罚,贬到神宫监,负责冷宫洒扫。 后来机缘巧合,入了裕王府,照看朱翊钧。 朱翊钧被嘉靖帝召进西苑,带在身边,刘义也跟着进了西苑。 在朱翊钧亮剑第一刀之前,就把刘义安排去了御马监,掌管部分内卫,负责朱翊钧的贴身安全。 后来又被升任御马监少监,坐勇士营,也就是勇士营监军。 朱翊钧下了步辇,众人迎了上来。 “臣拜见太孙殿下。” “免礼,免礼。舅舅,你是长辈,请起。” 朱翊钧先把李瑄扶起来。 他是朱翊钧生母李氏同父异母的幼弟,血浓于水的亲舅舅,比朱翊钧还要小半岁,却是这里面最古板的一位。 恪守君臣之礼,一板一眼地给朱翊钧行臣子之礼。 陈承德、陈承宗是太子妃陈氏兄长之子,亲外甥,也是朱翊钧礼法上的表哥。 他俩与朱翊钧相熟,嬉皮笑脸地给朱翊钧行了礼,凑到跟前嘀咕起来。 陈承德轻声说道:“殿下,我叫人从上海港,买到两支手铳,是什么尼德兰商人带来的,说是西边鲁密国打造的,不仅威力巨大,做工也非常精良。 哇,上面的装饰、花纹,真是美不胜收。 特意献给太孙殿下。” “承德表哥有心了,刘义。” “奴婢在。”刘义上前应道。 “收下承德表哥的礼物,放在督办处仓库里。” “是。” 火铳,这玩意是绝对不能带进西苑和东宫的,朱翊钧再受宠也不能坏规矩。 甚至都不能在南校场演示。 这里挨着西苑,放上一铳,惊到了嘉靖帝,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只能放到督办处的仓库,有空时再拿出来把玩。 现在捐输赈济统筹局搬出西安门,在城北原后军都督府衙门一带,寻了处合适的大院子做了衙门。 赵贞吉在那里掌纛。 除了统筹局,督办处现在也成了朱翊钧的地盘。 总督京营戎政督办处的成国公朱希忠非常识趣,知道自己工具人的身份,需要他出面时才会出现在督办处,其余的时间一概不在。 司务厅都事萧大亨在那里掌纛,负责处置日常事务,上上下下全是朱翊钧的太孙党。 陈承宗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个长盒子,献宝一样呈给朱翊钧。 “太孙殿下,这也是好宝贝。” 朱翊钧打开盒子盖,一看就知道了。 “千里镜?” 陈承宗连忙奉承道:“殿下真是天资聪慧,无所不知。这是臣按照太孙殿下所说之法,叫精工巧匠,精心打造。还叫他们拿了两支,去海上测试。据说在海上,这玩意可以看到千里之外。” 朱翊钧笑着摇了摇头,“看不了那么远。” “啊,为什么?” 地球是圆的,站在二十米的桅杆上,撑死了也只能看到三四十里远的地方。 可看千里那是大明文人胡诌的,跟什么红夷大炮,一炮糜烂数十里,是一个调调。 陈承德在旁边推了推陈承宗,“太孙说了看不了,就是看不了,难道你比太孙还要聪明?” 陈承宗摸了摸后脑勺,“嘿嘿,我怎么敢跟太孙比。殿下,这一支是臣选出来最好的一支。” 朱翊钧取出单筒望远镜,握在手里。 不大,也就普通成年人前臂那么长,七八岁孩童手臂那么粗,通体黄铜打造,很有质感。 两头看了看,镜片是用上等水晶精心打磨过的。 全靠手工打磨,需要凹凸镜焦点对上,还要物镜和目镜焦距成合适的比例,全靠工匠用经验一点点地攒出来,确实耗费不小。 朱翊钧举起这支望远镜,放到右眼前,对准校场远处的箭靶,缓缓拉动镜筒,调整距离,很快就把三四百步远的箭靶看得清清楚楚。 草靶上面的红圈,还有箭矢钉在上面上的印记,都能看得清楚。 “好东西。承宗表哥,制作出的工匠重赏。 这个千里镜,不要这么叫,会让人误会,还真以为可以看到千里,会被人认为奸邪之物。只不过能看远数十里的东西而已。” “是,殿下。” “就叫单筒望远镜。” “好啊。”陈承宗欣喜道,“名字越长,显得越珍贵。” 这东西是他爹,负责陈家和李家产业的陈名言名下的作坊打造出来的。 “是很珍贵。 出海的船长是非常喜欢的。还有,叫督办处军械厅也订一批,分发给新军营,再给胡部堂、谭督、戚将军,以及东南的刘侍郎、卢提督、俞提督他们都送上一支。” “是。” “承宗表哥,跟四舅说一声,这东西很宝贵,把作坊看紧些,不要让阿猫阿狗得了信去。” “好的勒。”陈承宗高兴地说道。 “记得跟黄公说一声。”朱翊钧跟冯保说道。 “是。”冯保心领神会,知道太孙殿下暗示他,派几个可靠的东厂番子潜进去做暗桩,好生盯着。 琐事忙完,朱翊钧先去换了一身戎服。 赭黄色的丝织罩甲,扎鞓带,挂弓袋、箭囊,配绣春刀,脚穿鹿皮马靴,头戴大帽,显得英武利落。 薛易牵来两匹马,朱翊钧拉住其中一匹三岁口的母马,翻身上了鞍,拉住缰绳,端坐在上面。 薛易翻身上了马,王赤和萧陵早就上了马,策动着坐骑缓缓走了过来。 教官王赤问道:“太孙殿下,今天我们跑两圈?” “好,今天跑两圈,射上两轮。”朱翊钧欣然道。 萧陵策马在前面,朱翊钧也一松缰绳,轻踢马刺,策动坐骑。 薛易紧跟其后,王赤压阵。 四人相隔不到十余步,沿着校场马道,小跑起来。 朱翊钧取下软弓,控制好身姿,熟悉坐骑奔跑的节奏,上身前倾,舒臂张弓,对着越来越近的箭靶,嗖地就是一箭。 箭矢如星,砰地一声就钉在不到二十步远的箭靶上,箭杆嗡嗡作响。 站在远处的陈承德、陈承宗高声叫起好来。 “好!” “太孙殿下百发百中!” 第一百一十二章 又侃晕一位新侍讲 朱翊钧在薛易、王赤、萧陵三人的护卫下,在南校场跑了三圈,射了三箭,三射两中,马马虎虎。 下了马,把缰绳甩给侍卫,额头上满是汗珠的朱翊钧欣然道:“真是痛快啊!” 拥有一个好身体,是有为君王的基础。 这世上很多事情,是需要时间去熬的。 你熬过去,就大获胜利,名垂青史。熬不过去,功亏一篑,千古遗憾。 明朝皇帝,长寿的不多,但是藩王有不少长寿的,最长的活到九十二岁。 加上明太祖七十一岁而终,说明老朱家基因不像前宋老赵家,先天就有缺陷。皇帝不长寿,多半还是后天原因。 朱翊钧决心要打破大明皇帝长寿纪录。 有足够长的寿命,最起码一点,可以把顽固派骨干全部熬死,熬到自己培养的新一代人才完全成长。 晚上朱翊钧照例陪着嘉靖帝看奏章,批红,玄修敬天。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的朱翊钧去西安门书堂读书。 走到门口,新侍讲陈以勤神情复杂地迎接他。 陈以勤是裕王的侍讲,自成裕王“飞升”为太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嘉靖帝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脾性,以太子成年,需通晓国事为上,传诏免除侍讲。 陈以勤也被调到西安门书堂。 这里缺人。 此前朱翊钧的老师,李春芳入阁,兼掌理藩院事;张居正开始在六部历练,为入阁做冲刺准备;潘季驯开始他的治河生涯,以工部侍郎常驻河南。 赵贞吉要打理越来越繁忙的统筹局事宜,徐渭忙着参事房的军机边务。 朱翊钧被彻底放了羊。 于是嘉靖帝把陈以勤调了过来。 教了几天,踌躇满志的陈以勤心里是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火焰是朱翊钧天资极高,与他上一个学生朱载坖不可同日而语。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睿智通达,有成一代中兴明君之质。 但是朱翊钧过于聪明,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理解,往往与陈以勤的观点对立。一番争论,陈以勤发现自己虽然没有被太孙说服,但自己也根本说不服他。 腾起的希望火焰,被海水浇灭。 “陈先生早!” 朱翊钧恭敬作揖行礼。 “太孙早。”陈以勤拱手回礼。 陈以勤试过的,你要是敢学老学究、老酸儒给朱翊钧摆脸色,他二话不说,拂袖就走。 性子比你还要刚直。 伱要是客客气气,持之以礼,他比你还要客气,还要守学生之礼。 好吧,陈以勤就当天才都是这样桀骜不驯的性格。 在课堂上坐下,朱翊钧先开口:“先生,今天讲授什么功课?” “今天继续讲《资治通鉴》,说唐史。天宝年间,安史之乱,前唐由盛转衰,然后藩镇林立,宦官专横,武夫弄权 今日,我们讲一讲安史之乱。太孙殿下,你说说安史之乱,起源何在?” 陈以勤知道,想要降服天才,必须拿出真材实料来。 于是他虚心向张居正、李春芳、赵贞吉等人请教,几经思考,决心从史书开始。 让陈以勤做出这项改变的,是他几天前与朱翊钧的一次对话。 当时陈以勤给朱翊钧讲朱子所著的《四书章句集注》的中庸章句。 朱翊钧学着学着开始打瞌睡,陈以勤勃然大怒,要朱翊钧默抄中庸章句一遍。 朱翊钧也不恼,只是淡淡地问,“先生,教我《四书章句集注》,是想让我学什么?” 陈以勤奋然道:“叫你知圣贤道理。” 朱翊钧不屑道:“圣贤道理?太祖下诏,定其为科试内容,它才被叫为圣贤道理。难道圣贤道理跟科试有关?” 陈以勤气急败坏地说道:“圣贤道理乃圣人所言,通彻天地,教化万物.” 朱翊钧淡笑问道:“圣人道理通彻天地,从他游学列国开始,教化万物,到现在都上千年了,教化出什么来?” 陈以勤气得直喘气,朱翊钧继续说道:“当然了,你们可以说,是世人没有遵循圣人教诲,做不到圣贤道理的标准,才有此伤风败俗、乱纪违律之事。 既然是做不到的道理,那这道理还有什么意义?” 陈以勤被这一句话震得有点愣住了。 做不到的道理,这道理还有什么意义? 陈以勤等心怀大志的饱学之士们,也有过苦恼。 这么好的圣贤道理,要是人人遵循,天下早就大同了。 可偏偏为什么天下人就不能好好地去学,去遵循呢? 今天突然朱翊钧这一句,就像在陈以勤心里敲了一声铜罄。 会不会圣贤道理是好,就是标准太高了,只有少数人能做到,大部分人很难做到。 想到这里,陈以勤口气软了下来,说:“太孙身为隔代储君,还是要懂得一些圣贤道理。” 朱翊钧不客气地回答道:“我只需要知道治国道理。” 陈以勤马上答道:“圣贤道理就是治国道理。” “圣贤道理只是治国道理的一部分,并不是全部。你们儒生,总是喜欢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把世上所有的问题,全部归结为道德问题。 认为只要一个人的道德修为上去,就会减少绝大多数的问题。 教育可以这样,治学可以这样,为人可以这样。但是如果治国也这样,那就出现很多问题。” 陈以勤又愣住了。 他不敢相信这样的话出自十二岁少年之口。 说它有道理吧,它离经叛道。 说它没道理吧,自己等人苦苦思索的问题,似乎可以用它去解答一些。 陈以勤不是迂腐之人。 真要是迂腐之人,教朱载坖的时候,早就跟他同归于尽了。 于是陈以勤决定改变讲学模式,先从讲史开始。 听陈以勤抛出这个问题,朱翊钧轻轻地打了一哈欠,看到老夫子眼神不善,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原因很简单,天宝年间,前唐朝廷的财政面临破产,无法负担边镇沉重的支出。于是天才唐玄宗就想了个鬼主意,下放权力给边镇节度使,让他们自行解决粮草,把财政包袱甩了出去。 结果藩镇既有兵权又有财权,尤其是安禄山,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要是不造反,都没有什么人生追求了。” 嗯! 陈以勤听得一愣。 太孙的回答跟儒家主流,以及有识之士心里认为的大不一样。 主流的答案肯定是唐玄宗远贤臣,亲小人,不修仁政、腐败奢靡,连儿媳都要霸占,天理不容。 但是在陈以勤等有识之士心里,则有好几种答案。 比如他认为是边镇集权过重,唐玄宗又宠信奸臣李林甫,斥罢贤良。 李林甫为了改变出将入相的规矩,免得有人跟他争相位,故意不顾夏夷之防,肆意提拔胡将,造成此祸。 结果皇太孙给出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直接从前唐朝廷财政状况入手,让陈以勤目瞪口呆。 只是这说法,有道理呢还是没道理呢? 第一百一十三章 经义我不行,治国你不行 陈以勤想了好一会,还是没有想出个确定答案来,于是又开口。 “殿下,你说天宝年间,前唐朝廷财政面临破产,所以行下策,放权给藩镇,酿成大祸,可有什么说法?” 朱翊钧侃侃而谈:“陈先生,当然有说法。前唐能强盛一时,继承的是前隋国制,其精髓是西魏北周朝建立的府兵制。 ‘凡是军人可悉属州县,垦田籍帐,一与民同,军府统领,宜依旧式。’其本质是兵农合一,与我朝卫所制,看似相似,实际上南辕北辙。 前唐年间,盛时置有六百三十三军府。遍布全国,关内道多达二百六十一府,占三分之一以上,依次为河东、河南、河北、陇右,其它诸道多不过十,少止二三府(江南、岭南)。正合前唐居重驭轻,举关中之众以临四方的国策。 可是随着田地被豪强权贵侵占,府兵名下的田地越来越少。加上连年开边,戍边的府兵得不到轮换,有的十年一辈子就守在边关。 自开元年中期,府兵制日渐崩坏,到了天宝八年,各军府已经无兵可用。唐玄宗只能下诏废府兵制,各边镇自行募兵筹粮。于是安史之乱,不可避免。” 陈以勤喉结上下动了几下,他终于深刻体会到张居正等人的心情。 学生太聪明,把握不住啊! 你问个问题,他给出的答案你搞不懂意思,伱说怎么教! 难怪李春芳、张居正、潘季驯离开西安门书堂,如释重负,还打着新职祝贺的名义,摆了一回酒宴。 这样教下去,哪天我离开西安门书堂,也会摆酒的。 “太孙的意思是前唐崩坏,根源在于朝廷财政度支上出了问题?” “对,一个朝代,存在的时间越久,效率越低,浪费越高,维持的成本也就越高。节不了流,只能开源。 朝廷所需要的赋税,就会逐年增加。可是从秦汉到前宋,朝廷赋税都是以田地为主。自耕农和小地主们承担着朝廷最重的赋税。 偏偏随着朝廷日久,世家豪强侵并田地日盛。朝廷度支越大,税源却反而日渐枯竭。” 朱翊钧一摊双手。 “收不上足够的赋税来维持朝廷运作,只能加饷增赋,敲骨吸髓,盘剥民力。最后.我的看法是,一个王朝的覆灭,就是从财政度支败坏崩溃开始。” 陈以勤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匪夷所思的想法。 可是饱读史书的陈以勤用心一想,秦汉、隋唐、宋元,都是开国时鼎盛,然后到了某个高峰,骤然衰落,直转而下,然后开始漫长的战乱劫世,直至灭亡。 太孙此番话,似乎真得揭开了一个王朝兴盛衰亡的秘密。 但是陈以勤不敢相信。 一个朝代的兴亡,居然不跟仁政德治有关,而是跟钱有关! 这让饱读经义的陈以勤难以接受。 “陈先生,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道德是建立在吃饱饭,穿暖衣的基础上。如果一个人面临要被饿死冻死,你觉得跟他讲圣贤道理,有意义吗?” 朱翊钧右手狠狠往下一划,“所以让百姓吃饱饭,穿暖衣,就是最大的仁政。在这个基础上,再说什么教以效化,民以风化。 而不是反过来。先是一个劲说什么教化,吃饱穿暖却是一个字不提,这不等于耍流氓吗?” 陈以勤脑子快要转冒烟了。 他不是迂腐不堪的酸儒,当然知道民众到了面临饿死冻死的地步,那就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你拿刀枪相逼都没用,讲什么圣贤道理啊? 可是这样的观点,跟他这些年的儒家理念截然不同。 在很多大儒心里,百姓吃饱饭,穿暖衣,只需要仁政、德治,自然而然就会做到。就好像百姓有手有脚,只需要给块田地,无为而治,自己就能养活自己。 所以朝廷不需要过多关心民生,只要把全国上下的道德水平提高上去,自然就会天下大治。 陈以勤清楚,那是务虚的大儒们“清谈”时说的屁话。 接触过政务的他很清楚,事实上天下国计民生,才是最麻烦的事情。 剧繁多变,费力不讨好。 朱翊钧似乎看出陈以勤心事,淡笑着说道:“世人好逸恶劳,喜简憎繁。国计民生,国计根本在于赋税度支,民生在于创造获取财富的机会。这种事做起来劳神费力,哪有提倡仁政德治来得轻松。” 陈以勤听懂朱翊钧话里的意思。 无非就是许多儒生,长于务虚清谈,疏于务实执行,本质在于避重就轻。 陈以勤不想在这方面过于纠缠。 因为他发现,一谈及务实施政,太孙总是会有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却总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论点讲出来。 讲到后面有点讲不过,陈以勤匆忙间想到一个话题,连忙转移。 “殿下,你说前唐府兵制与我朝卫所军户制,看似相似,实际上南辕北辙,可有什么说法?” 朱翊钧看了陈以勤一眼,这位老夫子不迂腐,可以多聊会。 他欣然答道:“据闻我朝卫所军户制,是伯温先生向太祖皇帝进献的。学自前唐府兵制,还自诩取其长而去其短。在我看来,完全是取其糟泊而去其精华。 前唐府兵,‘籍军为民’。田产殷实,颇有家财,无需亲自务农,只需操练习武。耕作杂务一概交给家奴、佃户等完成,可谓是举家养一兵。 且府兵在地方颇有声望,跟我朝的乡绅世家一般,倍受尊崇。 在我看来,这叫富养精兵化,且粮草装备都不是问题,足以完成番上入京、轮换戍边、集结出战等任务。正是如此,前唐初期,太宗、高宗乃至玄宗开元年间,能够灭突厥,绝高句丽,逐西域直至波斯,强盛一时。 我朝卫所军户呢?‘籍民为军’,大部分军户来自陈友谅、张士诚等势力降军,还有签发边境百姓,强迫入籍。 田地不完全是自己的,是卫所的。户籍是贱户,倍受歧视,生活困苦,还要被当地世家豪强视为奴仆,种完公田还要无偿去种私田。 种地和戌边,天底下最苦的两件事,都让他们做了。真要类比,肯定不能用前唐府兵比,只能与前宋的厢军相似。 这样的卫所军户制,能打出前唐府兵的煌煌军功吗?痴心妄想。” 朱翊钧觉得,真能跟前唐府兵制相比的,可能只有历史上满清的八旗制。 但是它跟前唐府兵制一样,想长期维持一个庞大的职业化军事集团,是痴心妄想。 陈以勤默然一会,赫然问道:“军户卫所制,毫无益处?” “在我看来,军户卫所制唯一的好处,就是为大明提供了合格的武官,然后这些武官中的精英逐渐成长为将领。 他们家产殷实,能够安心学文习武,军事技能世代相传。让我大明在危急之时,不至于无将可用。” 陈以勤马上琢磨出朱翊钧对卫所军户制的想法。 “太孙的意思,大明卫所制可大改,专事培养世家武官即可,各镇各营兵丁招募即是。” 朱翊钧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答道:“而今九边边军,能打能战的,多是招募的兵丁。” 陈以勤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今天上课时间又结束了。 他有些惆怅,太孙这样的学生,真得很难教。 心中的主意太正,其心志又坚韧难夺。 这节课陈以勤原本还想着通过历史给太孙好好上一课,结果被他反过来上了一课。 朱翊钧按礼向陈以勤长施一揖,傲然笑道:“先生,经义文章,我不如你;治国安邦,你不如我。我们还是各安其所吧。” 陈以勤看着他施然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居然无言以对!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这事烫手,礼部接不住 一行北虏打扮的人,骑着马,缓缓地走进安定门。 在他们前面,是数十名新军营的骑兵在开路。 守门的四卫营军士们,很紧张。领班的千总,右手紧紧地握着刀把,死死地盯着这些骑在马上的北虏鞑子。 这些人身穿紧窄短长袍,头戴翻毛帽子,脖子、腰上挂着赤珠,居高临下,蔑视地看着守城门的明军。 其中一骑策马上前,径直向城门旁的明军冲去,快要冲到时,一拉缰绳,把坐骑定住。马鼻子几乎贴着明军军士,吓得他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身后的北虏骑兵们哈哈大笑。 “哈布列,不要胡闹!”一位尊贵的老者呵斥道。 “是!”哈布列在马上弯腰行礼,瞥了一眼明军,轻蔑地一笑,策马回到队伍中。 突然一匹战马冲过来,对着哈布列直直地撞上。 哈布列心里暗叫一声不好,拉着缰绳要调转马头,听到嘶咧一声,冲过来的战马突然转了一个头,与他并行,然后停了下来。 哈布列定眼一看,正是刚才在驿站迎接他们的明军军官,说是新军营的千总,叫什么薛易。 “好骑术!”哈布列敬佩地说道。 薛易看了他一眼,在马上拱了拱手,一拉缰绳,策动坐骑跑回前队。 等到这行骑兵被新军营的军士们引导下,消失在街道上,安定门守门官兵们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这些鞑子哪里来的?” “不知道,听说是从大同那边接过来的。” “码得,这些鞑子真凶。” “是啊,到了我们大明京师还敢这么嚣张!” “看着好凶啊。幸好有新军营的军校领着,要不然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守城门的千总呵斥了一句,“少嚼舌头,小心被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听了去。” 沉寂了一会,又有人说道:“刚才新军营的那位军校的骑术,真是精湛,把北虏鞑子都镇住了。” “据说是新军营的教官。从九边边军层层选出来的,精锐中的精锐。” “啧啧,想不到我大明边军还有这等人物。” “有这等人物也没有鸟用。粮饷都发不足,打个鸟的仗,十分力气也只使出五分来。” 守城门千总气愤地扬起鞭子,要抽那个发牢骚的老兵几鞭子。 老兵是个老油子,嘿嘿一笑,转身躲开。 “听说新军营粮饷给得高,足额定月发。” “屁话!这样的话也敢信!足额发粮饷,在大明地界就没有过的事。除非啊,太阳打西边出来。” “可是这消息,是我家表哥说出来的,他家老二,被招进新军营,每月定时拿粮饷回家。” 城门寂静了十几息,千总开口道:“都各自忙去,聚在这里干什么?要是被巡城御史看到,顺手弹劾我们一本,你担着还是我担着?” “走了,走了,各自散了。” “新军营,真的足额发粮饷?” “应该能吧。据说新军营不归兵部那帮孙子管,粮饷也不由户部和顺天巡抚那里支,直接由统筹局给。” “统筹局?还有点靠谱。据说这个衙门,藏着一口聚宝盆,种着三棵摇钱树。” “扯你码得驴蛋蛋” 声音随风消散,千总看了看巍峨的安定门城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新军营! 午门后的内阁议事堂。 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新规矩,每天早上,诸位阁老入值前,都会在“一团和气”前坐一坐,听首辅徐阶说说话,再就着几件要紧的事议一议。 完了再各回自己的值房,翻阅司礼监抄送过来的各部各地方的奏章,一一票拟。 “俺答汗的使者到京了。”徐阶捋着胡须说道。 严讷、郭朴对视一眼。 好快啊。 徐阶继续说道:“投上来的国信说,使者是俺答汗的弟弟,永列谢部的大酋长伯思哈儿,嗯,北虏尊他为昆都楞汗。” 他目光在三位阁老脸上扫了一圈,“伯思哈儿到了,接下来怎么谈,待会皇上召见我们,就直接请旨。如果不召见,就上疏递进西苑去。 但是现在问题在于,谁领这个头,去跟伯思哈儿会谈?” 严讷迟疑一会说道:“按理说,这外藩入朝的事,该有鸿胪寺和礼部来张罗。可是此次伯思哈儿入朝,不仅仅是通好往来的事,还涉及到兵事。 辛爱是留还是放,要放怎么放?柳河之役,怎么个说法?俺答汗要是虚张声势,兴师问罪,又该如何应对。 这些事情,礼部可张罗不来,得兵部来。” “兵部!”徐阶冷哼一声,“兵部知道的不比礼部多。” 郭朴皱起眉头,“督办处那边,还没把卷宗移过来?不移过来,怎么述功论赏?” 徐阶双眼看着屋顶,“督办处直接递了一份晋职的单子过来,西苑批了红,兵部只能遵旨行部文。” “这不合祖.”郭朴及时收住了嘴。 徐阶、严讷和李春芳不约而同地地看着他。 郭朴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幸好收嘴快,要不然又要惹是非。 今天心动了,不行,还得坚持过往的规矩,非吏部的事,一概不闻不问。 上次万寿宫,严讷说出祖制,被太孙一通反驳, 按照太祖皇帝的皇诰祖制,统兵领军,述功论赏都是五军都督府决定,报兵部请选。 你要是再提祖制,皇上就要真按祖制来了。 议事堂里一片寂静。 严讷和徐阶的态度很明确,礼部和兵部,坚决不接与伯思哈儿会谈的破事。 接到徐阶的眼神,刚刚还提醒自己不动心的郭朴坐蜡了。 实在没办法,他只好开口:“要不请督办处,派人与伯思哈儿会谈?” 李春芳开口了,“不妥。督办处是京营戎政督办处,跟外藩入朝会谈,八竿子打不着啊。逾越违制了。” 徐阶眼睛一眯,盯着李春芳,缓缓地说道:“理藩院,理外藩诸事,俺答汗的土默特部,不就是外藩吗? 土默特部入朝,还有商谈的细节要事,正好,子实,伱掌的理藩院,把它接过去。” 李春芳淡淡一笑,“晚辈倒是清闲。理藩院也成立不久,事情不多。目前手头上也就东倭曰本国,遣使者来朝这么一桩事,要管,倒也管得过来。只是.” 他眼睛往严讷那边瞥了瞥。 真要是把与伯思哈儿会谈的事接过去,就是抢礼部的职权。 总得管礼部的阁老严讷说句话才行,否则的话坏了规矩,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严讷有点为难。 他现在也知道太孙党的厉害。 这些人是能真干实事的人,一旦接过职权去,三下五除二,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以后这项职权,你不要想挨边了。 管理外藩入朝之事,是礼部非常重要的职权。虽然清淡,没有人愿意去做,但是严讷担心,这会成为一个开始。 理藩院从此事开始,逐渐蚕食礼部的权力。 礼部最核心也最重要的权力是科试,理藩院正好有个职权,替外藩入朝之人,张罗入学以及参加科试之事。 不要七拱八拱,拱到这件事上,礼部就可以跟工部一起过清静日子了。 严讷不开腔,李春芳也不着急。 反正这不是件好差事,礼部愿意接过去,理藩院巴不得。 到时候谈得不好,皇上责备下来,礼部去顶雷就是了。 严讷也想到了这点。 又想起这件事完全是太孙怂恿着皇上,一手策划出来的。想谈出什么结果,太孙党最清楚。礼部真要接过手去,十有八九是要顶雷的。 有书办在门口说道:“西苑派人来了,要转告四位老先生,俺答汗的使者到了,内阁赶紧把会谈主事人定下来。” 严讷在心里长叹一声,开口道:“那就由理藩院主理。这件事烫手,我们礼部不敢接,也接不住!” 第一百一十五章 和谈前的小交锋 四方驿馆。 这里现在住得全是土默特部使者团。 前厅里,端坐在上首的伯思哈儿说道:“哈布列。” “小的在。” “到处看看,把明人的豺狗赶远一点。” “是。” 哈布列带着几个随从出了前厅。 “玄池大和尚,还请出来,这里没有外人了。” 从侧屋里转出一人,穿着跟土默特随从一样的服饰,四十来岁,一把大胡子,几乎可以跟高拱相媲美。 他走到伯思哈儿跟前,行了一个合掌礼。 “贫僧见过昆都楞汗。” “大和尚请坐。” 玄池在左边下首位置上一坐,从袖子里掏出一串佛珠,在右手捻动。 伯思哈儿也从怀里掏出一串琥珀佛珠,滚圆粗大得多,也在右手里捻动。 “大和尚,这次大汗派你来协助我跟明人会谈,一切都拜托了。” “昆都楞汗放心,贫僧一定会尽心尽力。” 伯思哈儿身子右边微微一斜,右手肘支在座椅扶手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那大侄儿辛爱黄台吉,犯了浑,居然去袭击明人赏赐册封的车队,坏了规矩。这还不算,还中了明人的陷阱,损兵折将不说,自己还搭了进去。 真是丢脸丢尽了。” 玄池没有出声,静静地听着。 “辛爱黄台吉,是我兄长的长子。兄长也有心让他继承基业。现在出了这么一件事,以后还能不能继承汗位,都不好说。 这是其一。 其二,辛爱受兄长之命,坐镇滦河源头,看着图们汗手底下的野狗。现在他不仅精锐尽失,脸面也丢光。草原上的人,只会跟着强壮的头狼走。以后再难以压制图们汗了。 不过数来数去,我土默特部,只有辛爱最熟悉那边的情况,也最清楚察哈尔部这些人的伎俩。一时半会,大汗找不到替换的人选。” 伯思哈儿说了一通,玄池大概已经清楚了俺答汗的底线。 大明必须要释放辛爱,还有被俘获的辛爱部众,也需要被释放,不能让辛爱部的实力损失得太严重,进而没有办法看住东边的察哈尔部。 玄池稽首答道:“昆都楞汗放心,明人肯定会释放黄台吉的。从他们送国信到土默特川,呈给俺答大汗时,就不会为难辛爱,会释放他。 只是他们会挟黄台吉自重,漫天要价。所以我们在前面的会谈,需要先忍,步步为营,摸清楚明人的底价。” 伯思哈儿点点头,“大和尚睿智。后面会谈,还请多多用心。” 玄池稽首淡淡答道:“是。” 伯思哈儿手里的念珠越转越快,脸上的皱纹也挤得层层叠叠。 “以前明人要么迂腐昏庸,要么胆怯无用,要么贪婪急利,怎么这一回,出乎我们意料。那个胡宗宪,把山西大同和宣府,守得水泄不通,还时不时出击,反杀我们的人。 实在占不到便宜,十几位叫嚷着要踏平山西大同,打进京师的台吉、宰桑和那颜们,这才泄了气,不再乱叫了。俺答汗也才定下叫我们来会谈” 玄池继续保持着沉默。 他在东蒙古待得久了,知道东蒙古三万户,其实就是个大联盟,由数十个部落组成。俺答汗凭借强大的实力,被推为共主。 下面几十位部落首领,各自有部众和兵马,都有自己的话语权。 与大明开战还是和谈,也必须等到内部意见统一,俺答汗才能做最后的决定。 伯思哈儿叹了一口气,“谈吧,希望能够谈出个一二三来,我回去,也好对兄长有个交代。” 玄池低垂着眉毛,耷拉着眼皮。 伯思哈儿也是只老狐狸,叽里呱啦说了半天,从俺答汗那里接到的和谈底线,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说。 不过从他的话语间,玄池倒是品味出些什么来。 哈布列从院子门跑了进来,站在前厅前的天井拱手禀告:“昆都楞汗,南蛮,嗯,明国派人来了。” “好。玄池大和尚,还请回避一下。” “是。” 玄池说着就转回了偏屋里。 “哈布列,先把乃蛮曼和怯不里花叫来,再把明国的人请进来。” “是。” 从院子里进来三位身穿青袍和绿袍官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 徐渭走在最前面,官服胸前绣着一方白鹇。 身后跟着的两人,一人官服胸前绣着一方鹭鸶。 最后一人身穿绿袍官服,胸前绣着一方黄鹂。 被引到前厅,徐渭瞥了一眼,厅里坐着三人,正中间的正是伯思哈儿。 “大明理藩院典客厅郎中徐渭,拜见伯思哈儿大酋长。” 徐渭上前拱手道。 “这两位是我的同僚。这位是理藩院典客厅礼北局主事吴兑,这位是理藩院司务厅司务李贽。 我们三人,奉掌理藩院事李阁老之命,带了些酒食、布帛,以及时下的瓜果和特产,献于伯思哈儿大酋长,还请笑纳!” 说完一挥手,有杂役抬了十二个盒子进来,放在天井院子里。 理藩院? 伯思哈儿一愣。 玄池和尚不是说,跟我们和谈的人应该是大明礼部,怎么跑出个理藩院来! 全乱套了! 伯思哈儿仰首大笑:“哈哈,大明真是礼仪之邦,待客之道真是以诚相待。客气了,感谢了! 来,来,徐郎中,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土默特宰桑乃蛮曼,这位是那颜怯不里花。” 宰桑是负责处理政务,那颜是领兵打仗的,伯思哈儿这次带的人是文武双全啊。 徐渭上前拱手客气道:“徐某见过乃蛮曼宰桑,怯不里花那颜!” “呵呵,客气了。” 领兵的怯不里花笑呵呵地答道,他身材不高,圆胖如同一尊弥勒佛。 乃蛮曼瘦高长条,一脸的冷然,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 两人跟伯思哈儿一样,都会说明朝官话,只是带山西口音,说得很生硬。 吴兑带着李贽上前去,拱手道:“大明理藩院主事/司务吴兑/李贽,见过伯思哈儿大酋长,见过乃蛮曼宰桑,怯不里花那颜。” 分两边坐下,徐渭先开口。 “伯思哈儿大酋长一路上辛苦劳顿了,请在这四方驿馆,好好休憩两日。但有所求,还请只管说,理藩院愿意竭尽全力,满足大酋长所需。 等大酋长休养好后,我等安排大酋长与辛爱黄台吉见面” 伯思哈儿眼角一跳,“黄台吉他,可好?” 徐渭答道:“挺好的,一天能吃四碗饭,一只鸡,还有四壶酒。每五日,有太医院的太医,给他把脉看诊。 就是身边寂寞了些,我们得黄台吉所请,就派人出蓟州关,快马接回了黄台吉的两位妻妾,住在一起。” 伯思哈儿哈哈一笑:“如此这样,那我也放心了。这次我入朝,我们大汗托我带了些礼品,还请徐郎中转呈给天子,以显我等诚意。” “一定一定。” “徐郎中,这次和谈,本汗将与贵国哪一位贵人当面谈?” “掌理藩院事,李阁老。” “阁老!”伯思哈儿心里一定,这个和谈对象,有分量。 寒嘘了两刻钟,徐渭起身告辞,带着吴兑和李贽离开了四方驿馆。 伯思哈儿脸色有点闪烁,对着侧屋说道:“玄池大和尚,请出来。” 玄池和尚走出来,脸色凝重,摇了摇头:“昆都楞汗,目前的情况出乎我们意料!” 第一百一十六章 窥到伯思哈儿的破绽 理藩院衙门在以前的鸿胪寺。 鸿胪寺几乎成了礼部下属的机构,正德年间,干脆在礼部附近寻了个大院子,全体打包搬了过去。 此前的衙门闲置,成了礼部仓库和别院。 李春芳掌了理藩院,请得圣谕,把乱七八糟的人全部清了出去,把鸿胪寺衙门变成了理藩院。 徐渭三人的轿子在理藩院侧门停下,过了勇士营的检查勘验,这才进去。 理藩院被京师称奇,关防严密是其中之一。 大明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等衙门,都是一个鸟样。大门有军校杂役把守,实际上形同虚设。 只要你穿得干净整齐些,不要贼头贼脑的,什么兵部、刑部、都察院,随便乱进。 六部都察院经常丢东西,居然是家常便饭。 理藩院成立,由李春芳掌纛,实际上是徐渭领着吴兑等人实际操办。 朱翊钧交代徐渭,首要事情就是严肃理藩院的关防。 理藩院不是地方官署、基层机构,需要亲民。 它主掌与外藩事宜,明面上包括朝贡、通商、求学教化等事宜,实际上还有间谍刺探、调略颠覆、密谋开战、以及经济殖民. 都是非常要紧的机务,必须严格保密。 所以关防是第一关。 进到理藩院典客厅的签押房,徐渭请吴兑和李贽先坐下,他去正堂打个转,看李春芳在不在。 理藩院暂时分设典客厅、通商厅和司务厅。 典客厅负责处理与外藩往来事宜,包括朝贡、礼宾、引见、册封、传制、出使以及求学教化等。 分礼东、礼北、礼南、礼西四个局。 通商厅就负责与外藩的通商事宜,分市舶局、互市局。一个管海商,一个管西、北和西南陆路商贸往来。 还有一个不起眼,但是很重要的关税条例局。 按照朱翊钧的条文,海陆关税的制定,由它制定,具体的由各市舶分局和互市分局执行代收,条例局还负责监督。 司务厅就是负责理藩院日常运作的,有机要局、庶务局以及神龙见首难见尾的藩情咨访处。 等到徐渭离开,吴兑转头对李贽说道:“卓吾,转到理藩院有月余,可还习惯?” 李贽苦笑一下,拱手道:“不瞒环洲兄,我到现在还是晕晕乎乎的。” 李贽是福建泉州人,嘉靖三十四年中举人,然后跟海瑞一样,会试屡试不中,就出来做官。 先后任河南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北京国子监博士、北京礼部司务,都是八九品的小官。 突然接到调令,被调到新成立的理藩院,任司务厅司务,来了后挂在机要局,做些文字工作。 这次又被徐渭点名,拉着一起去拜见伯思哈儿。 吴兑仰首笑道:“哈哈,我当初被文长拉来时,也是一样,晕晕乎乎,无从下手。” 他跟徐渭是绍兴同乡,也是多年的同窗好友。 他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做过御史,后来又去地方任湖广蕲州兵备副使,弹压当地山民作乱。 后被调回京城,任兵部主事。 吴兑挥挥手,“不过无妨。理藩院是真正做事的地方,跟其它温吞混沌衙门不同。卓吾是有大才的人,肯定能在这里大展身手,展翅高飞。” 李贽拱手道:“李某才学浅薄,名声不显,能被调到理藩院,多亏了环洲和文长兄。” 吴兑看着他,捋着不长的胡须,目光有些怪异,“卓吾,不瞒你说,你可是太孙亲自点得将!” 李贽猛地一愣! 很快,徐渭转了进来。 “李阁老进西苑去了。无妨,我们一起先议一议,再向他禀告。” 李贽看着意气风发的徐渭,神情有些复杂。 此前他跟徐渭、吴兑都有过往来。 吴兑运气最好,中进士。 他运气次佳,中了举人后再无所进。 徐渭运气最差,二十岁为诸生,身负才华,名满三吴,科试却屡屡不中。后来得直浙总督胡宗宪赏识,辟为幕僚。 突然被太孙看中,依为股肱,屡立奇功,然后一路擢升,青云直上,从无品阶的直浙总督幕僚,成了五品郎中。 都跑到中过进士的吴兑前面去了。 想到这里,李贽心热了。 他自诩才华横溢,只是时运不佳。 现在时运来了,他告诉自己,必须好好把握。 徐渭开口:“今日与伯思哈儿一会,看得出,俺答汗对这次和谈还是很重视的。” 吴兑捋着胡须答道:“没错。伯思哈儿是俺答汗的弟弟,在土默特部,辈分高,身份尊崇,俺答汗把他派出来,确实用心了。” 徐渭继续说道:“胡部堂从大同向京里递过密报。辛爱被俘的那段日子,大同、宣府一线的北虏动作不断,大大小小的扰边侵袭,不下五十起。 其中最大的一次,北虏动用上万兵马,猛攻宣府镇万全右卫张家口堡,都被打回去了。胡部堂还组织了五次反击,斩首三千余,俘获人口、牛羊五万余。” 李贽一愣,“徐郎中,如此说来,俺答汗愿意谈,是因为在宣大一线占不到便宜?” 徐渭微笑地点点头:“是的。据边情侦查科的情报。辛爱被我们活捉的消息传到土默特部,叫嚣要兴兵报复的台吉、那颜有十几二十人。 宣大一线的袭扰,就是他们搞的。攻打张家口堡,就是俺答汗另一个弟弟博迪达喇,与俺答汗第三子不彦台吉联手搞的。 胡部堂反击,这两人损失最惨重,也最先闭嘴。最后俺答汗的义子,恰台吉出面,说服了各台吉、宰桑和那颜,同意派人过来跟我们和谈。” 情况了解得好详细。 吴兑和李贽都有些吃惊。 相比李贽,吴兑感受更深刻些。 此前的大明朝堂,对关外虏情,可谓是两眼一抹黑。也就兵部,出于职责,从边军、往来商旅收集些情报。 几分真几分假,谁也说不清。 现在徐渭随口就把土默特高层内部的分歧说得清清楚楚。 跟此前的睁眼瞎,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厉害啊! 正说着话,有书办走到门口,递进来一份文卷。 徐渭接过来,一目十行,看完后沉吟了一会。 “太孙请东厂,早早在四方驿馆埋下细作暗桩。这是他们番子送来的最新情报,环洲兄和卓吾兄都看看。” 吴兑看完后,一言不发。 李贽接过来,有些好奇。 情报上全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伯思哈儿住哪个院子,乃蛮曼和怯不里花又住哪个院子,随从们又是如何安排的。然后又通过四方驿馆的杂役,采办了些什么东西。 李贽眼睛一亮,看出了疑点。 “文长兄,环洲兄,伯思哈儿住最大的院子,他旁边这个小院子,却安排了一位随从住进去,有些怪异。” 徐渭听到李贽的话,笑了,伸手示意他继续。 “还有采办物品的目录里,居然有一把旃檀香,还指明了要仁王寺的。” 吴兑也听出意思来,“单独住在旁边的小院子里,那可能是伯思哈儿的幕僚智囊,只是假扮成随从模样,不想引起我们注意。 要旃檀香?还指定是仁王寺的?这就有点奇怪了。难道这位幕僚信佛,在京城待过?” “环洲和卓吾兄都看出来了。好。” 徐渭断然道,“查!我马上去拜见太孙,请他跟东厂和锦衣卫打招呼,从仁王寺入手,把伯思哈儿的这个智囊查出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东边急不得,北边慢不得 李春芳进了理藩院,徐渭、吴兑和李贽上前接住。 “下官拜见阁老先生。” “客气了,三位都是同僚,一起为君分忧。”李春芳十分客气,目光在李贽脸上转了转。 四人鱼贯进了典客厅前堂,依次坐下,李春芳问道。 “曰本使节,什么时候来?” 徐渭答道:“定好是巳时三刻。” “那还有时间,我们好好议一议,待会怎么跟曰本使节谈。文长先生,你掌着情报,说说这帮东倭矮子,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是。” 徐渭咳嗽一声,开口道:“曰本国的情报,应当由理藩院藩情咨访处获取。只是时日太短,还没来得及布局。我们暂且只能从统筹局的商业调查科调来情报。” 李春芳插了一句:“商业调查科在曰本有坐探暗桩?” 徐渭笑了笑,“统筹局的商业调查科是跟着商号走的,大明的商号走到哪,他们就能跟到那。 曰本、朝鲜、安南、暹罗等海外藩国,只要商号有生意做过去的,都有商业调查科的人跟着去。 最远的在锡兰和天竺的果阿,都有大明商业调查科的人。” 李春芳知道些内情,不过知道的没有那么详细,只是点点头不作声了。 吴兑和李贽却是第一次听说,忍不住惊骇地对视一眼。 统筹局商业调查科,名不见经传,路子这么野? 连远在天边的锡兰和天竺,都有他们的人。 徐渭还在继续:“商业调查科在青海、哈密、土默特部也有自己的坐探暗桩,不过边情侦查科成立后,那边移交了部分人过来好,现在我说下曰本那边的情况。” “卢提督率浙江水师定海营,追击海贼至平户港,索讨海贼无果,炮击了平户港,松浦党损失惨重,平户藩藩主伤重身故,几个重臣也死伤殆尽。 暂时由藩奉行石井三兴主持藩事。他下令把逃得生天的海贼谢正勇和池三金残部,全部抓捕,递交给卢提督,还赔礼道歉。 此役后,卢提督还率浙江水师定海营和镇海营,去曰本国鹿儿岛港,博多港追讨海贼。当地的藩主都老实地把海贼抓捕,递解给卢提督。 只是我大明水师上门追讨海贼事宜,在曰本各藩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只是此时曰本各藩互相混战,不尊中枢,一时间也措手无策。 最后在平户港、鹿儿岛港、博多港等商人的督促下,曰本九州的丰后藩主大友,联络摩萨、日向等藩,向曰本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将军足利义辉请奏,请曰本朝廷正式派出使节,与我大明交涉,确定朝贡、往来、通商等事宜。 足利义辉向他们的国主请奏,最后定下来派出使者团。成员有他们国主的代表近卫前久,征夷将军的代表细川藤孝,还有丰后、摩萨、日向等九州各藩的代表五人,平户、鹿儿岛、博多等港商人代表六人。” 李春芳点点头,“文长先生说得非常详尽。现在曰本使节团,有什么要求,有摸清楚吗?” “阁老,曰本的国书,已经投进理藩院。” “嗯,我看过,写得拙劣不堪。不过国书倒是有提到,要求曰本国商船可自由来我大明国通商,我水师不得再轻易侵犯其海港。 荒谬!我大明做事,用得着这些东倭猴子来教吗?倭寇的事,我们还没跟他们算账的,居然敢蹬鼻子上脸了!” 李春芳愤然了骂了两句。 徐渭笑着答道:“曰本倭奴,桀骜不逊,一向如此。现在我大明水师威武,定波四海。按照太孙的说法,主动权在我们。 要是不服管教,叫水师多去几次他们的港口,一次不老实,就多去几次。顺着次序一一炮击一遍,他们就会老实的。” 李春芳早就知道自己学生朱翊钧的风格,捋着胡须笑了笑,没有出声。 吴兑和李贽却是第一次感受到太孙殿下,不为人知的锋芒,有些惊诧。 “不过太孙的意思,炮击几次,打服了就好。水师扬帆,是要给官兵们开粮饷的。大炮一响,打得都是银子。所以点到为止。 重要的还是要赚钱。往来通商没问题,他们必须到指定的上海、宁波港入泊。跟持牌商号交易,按律纳税。 关键是要让他们知道,大明是讲道理。你遵律守法,就有钱赚。要是非法乱律,坏了规矩,甚至还敢支持倭寇,那么大明水师定要叫你们藩灭人亡。 不要以为大明水师上不了岸,奈何不了他们,大明水师是有陆战营的。广东那边剿得差不多了,能腾出手来。” 李春芳笑得有点无奈。 自己的学生,对于海外藩国可没有那么仁心德善。 李春芳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学生朱翊钧把这些海外藩国,看作所谓的“市场”,说白了就是大明商人必须在这些藩国赚到钱。 伱要是不让大明商人赚钱,对于太孙来说,就是犯天条了。 水师、陆战营在他眼里,就是专治不服,维持天条的。 “太孙殿下,拟定了一份清单,上面有要求曰本国答应的条件。” 徐渭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卷,起身递给了李春芳。 李春芳看完后,不置可否,只是伸手扬了扬,“环洲、卓吾,你们也看看吧。” 李贽起身,过去接过这份文卷,先转递给了吴兑。 吴兑看完,神情复杂,又递还给李贽。 李贽一目十行地看完,喉咙有点发紧。 “大明海船可自由入曰本国各海港,大明商人可自由上岸,与本地人往来商贸,可购置房屋田地,可开商号挖矿山.曰本国朝廷及地方藩府,必须保证大明子民之生命与财产安全无虞。 大明子民在曰本国有违法行径,不得擅自逮捕处置,需与大明驻当地使节协商 曰本国对大明商人商贸征税,必须通报大明理藩院通商厅。税率必须双方协商,不得随意加征。 ” 林林总总六十一条。 李贽有些迟疑地问道:“阁老,文长先生。这些条款,曰本使节团能答应吗?” “漫天要价,坐地还价。”徐渭笑着答道,“既然是和谈,那就慢慢谈。上面有二十一条,是太孙划线的,这些是底线,曰本使节团不同意也得同意。” 李贽忍不住问了一句。 “文长先生,要是曰本使节团这次不同意呢?” “这次不同意,那就让他们下次,下下次同意。有来有往,拉扯几次,总会同意的。” 李贽无语了。 李春芳挥挥手,“理藩院刚成立没多久,一下子就遇到两件理藩大事。一是土默特部俺答汗的使节团,二是曰本国的使节团。 太孙殿下有交代,东边急不得,北边慢不得。 一个关系九边安宁,一个关系东南繁荣,都马虎不得,还要劳烦文长先生、环洲和卓吾,多多费心了。” 徐渭、吴兑和李贽,从李春芳话里听明白太孙殿下交代了会谈的基调,齐声应道,“阁老客气了,这是下官的职责所在。” 有小吏在堂前报告:“阁老老先生,三位官老爷,曰本国使节团,到了。” 徐渭起身道:“卓吾,你我两人去迎一迎吧。” 李贽起身道:“是!” 第一百一十八章 用新方式跟你们讲道理 来到理藩院门口,徐渭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曰本国使节。 真他娘的一群猴子。 最前面的人,穿着乌色缝腋袍,下穿襕裙。头戴冠帽,最顶上有高高顶起来的缨板。脸上裹着白粉,眉毛抹着两团黑。手里抱着一块笏板。 后面一人身穿素袄,下穿袴裙,头戴舟型乌帽子, 后面五人,头剃月代发型,身穿肩衣长袴。 最后四人,头剃月代发型,身穿纸子羽织。 全部扳着脸,神情严肃。 徐渭鼻子轻轻一哼。 沐猴而冠。 最前面的那人,上前一步,深深鞠躬,用略微生涩的官话开口道:“在下曰本国左大臣近卫前久,拜见天朝上官。” 后面那人也上前一步,深深鞠躬,用流利的官话开口道:“在下曰本国兵部大辅、征夷将军麾下奉行,细川藤孝,拜见天朝上官。” 后面九人跟着深深鞠躬,叽里呱啦地齐声说了一句,嗓门很大,很有气势。 徐渭拱拱手:“本官理藩院典客厅郎中徐渭。” 李贽也拱拱手:“本官理藩院司务厅司务李贽。 “奉上官钧令,前来迎接曰本国使节,请。” 徐渭和李贽一左一右引着这行人进了理藩院衙门,穿廊过堂,很快来到典客厅前堂。 近卫前久和细川藤孝举目一看,看到一位绯袍官服男子坐在上首,神情澹然。 “诸位曰本国使节,这位是大明文华殿大学士、礼部侍郎、掌理藩院事,入内阁参预机务李老先生。” 阁老! 近卫前久和细川藤孝心里一惊,居然派出一位阁老来和谈,吆西,看来大明还是很重视我们曰本国。 徐渭上前去,开始向李春芳介绍近卫前久和细川藤孝。 见礼寒嘘后,李春芳拱拱手,“诸位,本官还有要事,先行告辞。和谈的事情,就有徐郎中负责,与诸位曰本国的使节好好谈。” 近卫前久和细川藤孝连忙起身,送李春芳离去。 有一位藩主代表,突然愤怒地叽里咕噜地嚷嚷了起来。 近卫前久转身呵斥了两声。 细川藤孝也附和地训斥了一句。 那位藩主代表终于按捺住,坐了下来。 一位随从凑到徐渭耳边,把三人交谈的内容,翻译给徐渭听。 “郎中,那位藩主代表说李阁老离去,是对他们不尊重,要求现在离场,以示抗议。近卫前久和细川藤孝把他骂了一段,还说要是和谈不成,要追究他的责任。 那厮才闭上嘴巴。” 徐渭问道:“那位藩主代表是哪家的代表?” “是摩萨藩岛津家的代表。” “岛津家,长于水师,此前有对琉球岛有非分之想?” “是的。” “嗯,把此事报于太孙殿下。” “是。” 随从离开后,徐渭装作没有听懂,笑着说道:“诸位,既然你们到了这里,肯定是有心与我大明好好和谈。 既然要谈,就坐下来慢慢谈。不要耍性子,也不要甩脾气。真想要干仗,我们奉陪。” 近卫前久和细川藤孝对视一眼,心中骇然。 他们跟国内那些头脑简单的武士不同,知道大明幅员辽阔,人口众多。 以前倭寇横行,是大明东南卫所糜烂,尤其是有内应,才会占到便宜。 前些年大明重新振奋,尤其是嘉靖四十一年后,练新军,兴水师,大行火器,基本上肃清了东南倭寇。 曰本跑去当真倭的流浪武士,损失惨重,回来后也是肝胆皆丧,不敢再下海。 大明水陆两军是越打越勇武,就跟出鞘的宝刀,越磨越锋利。 尤其是大明水师有三宝水师的底子在那里,虽然一时还无法重回巅峰,但是重新振奋起来的水师,也足以让曰本国各藩喝一壶。 近卫前久和细川藤孝经常做的事情就是代表天皇和足利将军,调解各大名之间的纷争,对于各大名的实力是了解的。 平户、摩萨、丰后、日向等大名的水军,吹嘘得有多么厉害,但实际上就是一支近海水军,围着曰本岛打打转,沿着一串串岛屿走一走还可以。 稍远点,浪一大就担心船翻了。 流浪武士去大明当真倭,都还是搭载大明“内应”的船只,才去得那么远。 平户、摩萨、丰后等大名麾下的水军,真要是能扬帆去到大明沿海,按照他们贪婪的性子,恨不得天天去,月月去,早就抢得暴富,还会像现在,穷得吃个白米饭团,添条鱼都跟过年似的。 徐渭把近卫前久和细川藤孝的神情看在眼里,心里冷哼一声。 太孙殿下说得对。 现在的曰本国,都打成一锅粥了。 几十里的地方,手下有几千号男女就敢自称大名。 凑了数千人开战,就敢称为“震惊天下”的合战。 支离破碎,各自为政。 穷横穷横,只敢做些偷袭的下作腌臜事。 真要国战,他们完全没有那个实力。 徐渭、吴兑、李贽引着近卫前久等人,来到旁边的左堂,里面摆着一张长圆桌,两面各摆着一排座椅。 徐渭领着吴兑、李贽在里面的主位依次坐下,又一挥手,从侧屋里走进来六人, “这六位分别是礼部、兵部、和通商厅的官吏,以及通译两员,协助本官与你们和谈。近卫先生,细川先生,你们请坐。” 近卫前久和细川藤孝,看到明国这边准备如此充分,反倒有些心虚了。 近卫前久和细川藤孝坐中间,五位各大名代表武士坐两边,各港口的商人代表被武士眼睛一逼,只好坐到后面一排,连长圆桌都没资格上。 徐渭把朱翊钧拟定的六十一条,推了过去。 “这上面是我大明的要求,伱们看看。同不同意,给个话就行。 近卫前久和细川藤孝接过来看完后,脸色极其难看。 其它武士接过去一看,巴嘎的骂了起来。 徐渭冷冷地看着他们。 吴兑和李贽对视一眼,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从未遇见的事情。 一位随从走了进来,在徐渭耳边轻声了几句。 徐渭骤然惊喜,站起身来,昂然道:“我大明太孙殿下闻报,今日理藩院会谈场上,有曰本国使节傲慢无礼,尤其是摩萨藩主的代表,出言不逊。 故请得大明天子圣谕,八百里加急,传于大明浙江水师提督卢公,命他率水师主力,扬帆北上,把摩萨藩所有的港口全部犁一遍。 摩萨藩所属海面,凡是浮在水面上的木板,全部击沉。” 徐渭握紧拳头,狠狠往下一挥,心里十分解气。 他久在东南,又曾经入胡宗宪幕僚,为剿倭出谋划策,亲眼目睹过倭祸惨状,尤以真倭所害最烈。 满腹怨气,今日随着太孙殿下的一番口信,终于出了些许。 徐渭目光如刀,在近卫前久、细川藤孝和众多曰本使节脸上一一扫过。 “殿下叫本官转告曰本使节团,以前大明宣仁义道德,你们置若罔闻。而今大明船坚炮利,用新方式跟你们讲道理,希望这回,你们听得懂!” 近卫前久、细川藤孝和五位代表武士,又气又急,但看到明人动了真火,反倒偃旗息鼓,不敢声张。 吴兑和李贽却是又惊又喜。 太孙讲道理的方式,还真新颖,让人一时半会接受不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找到鲶鱼和撬杆了 听了徐渭的与曰本国使节团初步和谈的汇报后,朱翊钧点点头:“文长先生辛苦了。” 朱翊钧扫了一眼,今天在座的有赵贞吉、郑洛、萧大亨、吴兑、李贽,目前都是太孙党的骨干。 朱翊钧心里很清楚,所谓太孙党,实际是自己能给这些人带来好处,他们才愿意上自己的船。 有人上船,有人也会下船。 朱翊钧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此前我跟李阁老说过,东边急不得。为什么急不得?文长先生,你能给大家说说吗?” “殿下所命,属下但无不从。” 徐渭欣然地答道。 “太孙殿下所言,高瞻远瞩。此前属下还不是很理解,这次跟曰本国使节团初谈一次,这才体会到太孙殿下的深谋远虑。” 徐渭看了一眼赵贞吉、郑洛、萧大亨、吴兑、李贽,把他们的神情落在眼里。 有的听得很认真,有的不以为然。 “现在曰本国国主晦暗无能,就是个泥菩萨。 国内共主征夷将军足利氏大权旁落,自身难保” 郑洛打断徐渭的话:“文长,你说了曰本国主,又说征夷将军,到底怎么回事?” 徐渭心里有些不耐,这些讯息理蕃院有,也通报给督办处。身为督办处总办的郑洛居然没有过目,还要现场问? 朱翊钧给徐渭递了个眼神过去,示意徐渭稍安勿躁。 郑洛是皇爷爷塞过来的人,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只是皇爷爷认为好用的人,自己不觉得就一定好用。 徐渭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情绪,继续说:“曰本国主,逾称天皇,早就称为傀儡。其为首的朝廷和公卿,也有名无实,仰息各地藩镇为度日。 此前曰本国实权掌握在征夷将军足利氏手里,如曹武魏。后各藩镇乱国,互相攻伐,于是足利氏就也大权旁落,朝不保夕.” 郑洛捋着胡须,冷笑不屑,“果真是粗鄙蛮夷,不明圣贤,不循尊卑。” 众人默不作声。 朱翊钧心头一动,郑老夫子这句话,有点意思。 有像是居高临下,鄙视曰本国,可是又像是为自己请皇爷爷下诏,令浙江水师扫荡摩萨藩大小港口做注释。 不明圣贤,不循尊卑,那只能行以天威了。 徐渭还在继续:“所以跟曰本国会谈,跟谁谈,就是个很麻烦的事情。跟曰本国主及其朝廷公卿谈?跟足利将军谈?都不管用。政令出不了京都,谈了也是白谈。 跟各藩谈?千辛万苦谈好了,还没开始遵行,这家藩主被攻灭,城头变换大王旗,换了新藩主,以前谈下来的人家不认账,还得重新谈。 所以太孙殿下说得对,东边急不得。慢慢谈,边谈边把他们的情况摸清楚。此外就是我们集中精力跟曰本各港口的商人谈。” 萧大亨微皱眉头:“跟曰本商人谈?” 吴兑也有些不解:“文长兄,上次会谈,看得出,身为各藩代表的那五人,对商人代表,很不客气。 能谈出些什么?” 徐渭笑了,“环洲有所不知。那些曰本各藩代表,都是穷横。这些年,曰本国内混战不休,各藩互相征伐,那才叫穷兵黩武,极尽民力。 为了招募兵力,应对征战,许多藩主都在大商人那里欠下不少债务。有些曰本大商人,往往是交战数方的债主。” 众人有些惊讶,李贽忍不住问道:“商贾成了藩镇的债主?他们不担心那些藩主不还钱吗?” “肯定担心。所以那些曰本商人会用各种手段,钳制这些藩主。比如联合起来,控制粮食和粮价,控制藩主麾下的矿山,以及领地特产的外销。 藩主要是不还钱,一旦翻脸,信誉败坏,所有商人不再卖粮食、兵甲、铁铜给他,这个藩主可能会很快被环伺的敌手被吞并。” 徐渭的话,让众人三观震惊。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曰本国各藩镇的生死,居然暗地里捏着某些大商人手里。 朱翊钧甩着袖子,走到中间,对众人问道:“诸位有看到我大明的机会吗?” “大明的机会?”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明白朱翊钧的话的意思。 “现在东海制海权,掌握在我大明水师手里。大明海商,可自由出入曰本、朝鲜、安南、暹罗、真腊,手里的丝绸、棉布、瓷器、茶叶、白糖都供不应求。 还可以南调北运,把南海的香料、粮食北运朝鲜、曰本。再把朝鲜的铁矿、铜器,曰本的硫磺、白银、丝帛、刀剑运回大明。” 徐渭马上附和了两句:“殿下所言极是。这两年,我大明东海海商,在统筹局杨金水的统筹下,蓬勃发展,几乎垄断了朝鲜、曰本的海商贸易。 现在佛郎机等西洋人,都不愿再北上朝鲜曰本,宁可在上海、宁波、泉州和广州,与我大明持牌海商贸易往来。无它,他们竞争不过我大明海商。” 赵贞吉身为统筹局总办,是了解情况的。捋着胡须,脸上有几分得意。 自嘉靖四十一年,创建统筹处,发放海商牌照以来,理顺关系,肃清海路,大明海商如火山爆发一般,迅速发展,获得巨大的利润。 若非如此,统筹局怎么能承担得住东南剿倭,现在新军营,以及京营戎政改革所需的粮饷,还有皇上的玄修敬天等巨大的开支? 其他人还在思考,这又跟大明的机会有什么关系? 多做生意? 大明海商已经在做得不亦乐乎,算不上什么机会。 李贽灵光一闪,脱口说道:“殿下,我大明商人可扶植一批曰本商人,再通过这些曰本商人去控制曰本国内的各藩镇。” 众人讶然,连徐渭都很吃惊李贽的想法。 朱翊钧眼睛一亮。 奇才啊! 李贽果真是位奇才啊! 他出生在福建泉州,那里经商重利气氛浓郁。 十二岁他就写出《老农老圃论》,把孔子视种田人为“小人”的言论大大挖苦了一番,轰动乡里。 此后许多的文章,字行间都透着独立思考,不受儒学传统观念束缚,具有强烈的反传统理念。 甚至可以看到批判重农抑商,扬商贾功绩,倡导功利价值。 然后他才华横溢,科试却在乡试中举人就止步了。 这说明,李贽的思想,在现在不为儒家主流所容。 可是对于自己来说,却是所需要的一条鲶鱼,一根撬杆啊。 搅动死水一潭的大明思想界的鲶鱼。 撬动时代,转向另外一个方向的撬杆。 朱翊钧开口道:“卓吾先生此言” 第一百二十章 李贽遇到明主 李贽看着朱翊钧,心里有些紧张。 他知道自己的思想在如今是离经叛道,不为名士和儒生所容。可他坚持自己的理念,希望有机会能够实践。 李贽心里最根本的理念,主张革故鼎新,希望至道无为、至治无声、至教无言,至人之治乃因乎人者也。 在他心里,天之立君,本以为民。 李贽从骨子里最痛恨维护儒家礼教的假道学,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却狗苟蝇营的卫道士、伪君子。 鄙视理学家高谈性命,清论玄微,把天下百姓痛痒置之不闻,反以说及理财为浊的行为。在他看来,不言理财者,决不能平治天下。 他认为只有理好财,顾民生,才可能富国强兵。 针对正统理学家的“存天理灭人欲”的命题,他有着自己的主张,那就是“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 只是这些理念,大多数还藏在李贽的心里。 他会试不中,便知道自己在科试路上走不远,就出来做官,试图在实践中完善自己的理念,同时找到明主,一展抱负。 辗转十几年,突然被太孙殿下选中,进入理藩院。 李贽的心,骤然火热。 这些日子,他一直等待着一个机会。 刚才的答话,也是他对朱翊钧的试探。 “卓吾先生,所言极是!正合本殿之意!”朱翊钧欣然说道。 李贽心中震惊,难以明言心中的激动和喜悦。 太孙殿下,难道就是自己的明主? 朱翊钧还在继续:“我大明海商纵横天下,又富甲四海,商贸往来,东海之滨,能是我大明对手的,还没有! 即如此,为何不利用我大明的优势,以利诱之,扶植一批曰本商人,再通过他们去控制曰本藩镇。剪强扶弱。 看好的草长得太弱,扶一把,浇水加肥料,让它茁壮成长! 可是有一两根草,长得太强壮,出头了,就好好剪一剪,让它烂在地里,成为下一波草的废料。” 众人骇然,太孙殿下的话,太让人毛骨悚然了,有违圣人仁政德治的道理啊。 萧大亨忍不住提出疑问:“殿下,这不符圣人道理吧?” “圣人道理,我只会用在大明良善子民身上。在本殿眼里,死了的倭寇才是最好的倭寇;四分五裂,混战不休的曰本,才是最好的曰本。” 朱翊钧赤裸裸的话让众人心里更加震惊不已。 天啊,皇上到底教出个什么样的好圣孙! 李贽心里却激荡不已,他觉得自己够离经叛道,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太孙殿下走得比自己更远。 明主,自己终于遇到明主了! “文长先生,”朱翊钧挥挥手,不想在这方面纠缠太久,“曰本会谈的事,基调定下来。近卫前久和细川藤孝,哄着他们,找些文人,开开文会,让他们继续仰慕天朝上国的文化。 那些藩主代表,识趣的就邀请一起参加文会。不识趣的,直接押去天津卫,等使节团回国,再一并递解回去。 什么玩意!在本殿面前,不允许这么穷横的东倭猴子! 重点跟那些商人代表们谈。 赚钱无国界!就找那些重利轻义的曰本商人谈,再暗示他们,可以帮他们把家眷转到大明来,买房买地,当个富足翁,或者读书考科试,都可以。 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以后为我大明效力,也会更加卖力些!”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来回地走动,说的话,却像是嘉靖帝的铜罄,在众人耳边心里敲响。 “理藩院可以拿曰本做一个试点,通过经济、文化手段,扶植一批仰慕大明的本地人,以为内应,制造和激化他们内部的矛盾。不乱起来,大明海商怎么发他们的国难财? 曰本、安南、缅甸,哪个不是狼子野心,常怀不臣逾越之意?就连号称我大明第一忠犬的朝鲜,也暗地里跟建州女真勾搭,所意何为?真以为我们不知道? 所以这些混账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稍微吃饱饭了,就敢对我大明龇牙咧嘴!现在大明水师掌握制海权,海商遍行各处,我们不用刀枪,用钱和笔。 我大明是礼仪之邦,绝不穷兵黩武,擅行干戈。我们用经济和文化手段,好好教教这些狼子野心的东西,什么叫煌煌天威!” 众人都听明白了,太孙殿下不用硬刀子,改用软刀子杀人。 软刀子杀人于无形。 曰本、安南、缅甸三国对大明最不恭,想必会成为理藩院执行太孙新理藩方略的重点三国。 内战不已,互相攻伐,血流成河,永无宁日。 想到这里,众人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太孙的心思手段狠辣歹毒,看来颇得皇上真传,而且他非常乐意把这些心思手段,用在海外藩国身上。 在座的人,心里忍不住猜测起来,太孙这样的心思手段,要是用在臣子身上 众人打了好几个寒颤,不敢再多想。 朱翊钧站到中间,对徐渭说道:“东边的事,就这么定,慢慢谈。这是一锅粥,我们要用文火慢慢炖。 现在谈谈北边,土默特的事。 文长先生,伯思哈儿身边那个和尚,查清楚来路了吗?” “回太孙殿下的话,东厂和锦衣卫联手查了几天,初步查出,可能是前兵部尚书丁汝夔的子侄。” “丁汝夔?庚戌之变被严嵩甩罪问斩的兵部尚书丁汝夔?” “是的殿下。仁王寺老僧人回忆,当初有兵部丁尚书府上的子侄,不到二十岁,借住寺中偏院,求幽静以治学,备考会试。年纪相貌,与伯思哈儿身边那个和尚相仿。 丁汝夔下狱问斩,该子侄不知所踪。东厂和锦衣卫查过礼部和顺天府架阁库,查到丁汝夔确实有个儿子,叫丁文祥,字思贤。为妾室所生,天资聪慧,十八岁就中山东乡试,成为举人。” 徐渭讲述着详情。 “丁汝夔将其接到京中,备考会试,但又不被正室所容,便在仁王寺寻得这么一处偏院,还拨了老仆小厮数人伺候。 后丁汝夔被问罪,有人说丁府老仆,带着丁文祥出京,投奔旧故去了。东厂和锦衣卫派人去丁汝夔原籍,以及亲近的旧故处调查,暂无回报。” 朱翊钧挥挥手,“这就足够了! 北边慢不得!文长先生,我们必须与土默特部缓和关系。打了辛爱,就要给他老子俺答汗一个甜枣吃。” 东攻西和的战略,是重大机密,在场的人里朱翊钧只跟徐渭说过,所以只是含蓄地点了一句。 徐渭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从边情侦查科得来的消息综合来看,俺答汗最迫切的要求,就是开榷场,设互市,以牛羊马匹,换我大明的丝绸、粮食、盐茶等物。 可以答应他。” 此言一出,赵贞吉等人震惊。 晋商等人,一直在苦求开边,设榷场互市,甚至不惜以身试法,搞得上百户巨商世家,家破人亡。现在太孙殿下,却说答应俺答汗所请,开边互市。 这.这真是让人想不通。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早晚你们会念我嘉靖的好! 对于众人的神情,朱翊钧看在眼里。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 不过都是自己的心腹骨干,朱翊钧还是愿意解释两句。 “开边互市,能换来边境安宁,何乐而不为。但是为晋商和晋党所定,还是为我所定,完全不同。 晋商和晋党联手,推动开边互市,那么就会被他们把持在手里,没有我们什么事!本殿推动,那么北边榷场马市,就能为我们所掌控。 晋商把持,什么能卖,什么不能卖,他们才不管!只要赚钱,他们什么都敢卖!以前没有开边互市,他们就敢卖兵甲铁器。 要是榷场马市掌握在他们手里,大家觉得他们敢不敢卖?” 众人心里一愣,是啊,恐怕会卖得更加疯狂。 “我推动开边互市,那么规矩就得由我来定。还是老规矩,统筹局遥控,发牌照,循东南海商例。 东南海商牌照制,搞了几年,里面有很多纰漏。走私偷税,私贩禁物,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没关系,这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规矩? 关键是我们能查得出,堵得住。” 朱翊钧甩着袖子,侃侃而谈。 大家看着这位少年,谁也不敢轻视他的牛少,都在支着耳朵,老实倾听着。 “北边也一样,开边互市,得按我们规矩来。现在汝贞现在在山西宣大一线,苦心整饬,该淘汰都淘汰,全军归心,局面掌控在我们手里,那就可以开边市。 选三到五个关口,指定在那里互市。发放五到十张牌照,由统筹局发放。理藩院通商厅互市局,在那些关口设互市分局,如市舶分局例,监管互市,征收关税。 边军如水师,负责检抄走私,堵住漏洞。通商厅制定目录,能卖的,不能卖的,一目了然。能买卖的,征收多少关税,也清清楚楚。必须让有些人知道,大明不禁止商贾赚钱,但是有些钱,你有命赚,没命花!” 众人全明白了。 太孙殿下一直在下棋布子。 东南如此,北边也是如此。 东南局势一稳定,太孙殿下借着癸亥之变的机会,调胡宗宪、谭纶、戚继光等人北上,掌控蓟辽、宣大山西边镇。 此举必定引起晋商和晋党反弹。 那段时间,高拱为首的晋党在拼命地找胡宗宪等人的茬,甚至以卢镗炮击平户港为由头,弹劾卢镗拥兵自重,擅开边衅,致他于死地。 然后以卢镗为由头,去皮见骨,追到胡宗宪头上,彻底打垮世子党,把胡宗宪等人,逐出九边。 不想太孙殿下,援成祖五渡阴山,三犁虏庭,把卢镗炮击平户港定性为皇上伐罪吊民,以慰数十万东南倭患死难者亡魂的武功。 皇上正好想洗刷前些年疏于政事,造成东南倭患猖獗的恶名,顺势默认了,下诏明示天下,晋党一招打空,还让世子党的名声在东南更上一层楼。 太孙殿下也不是善茬,借着胡宗宪在山西宣大整饬时发现的蛛丝马迹,暗地里密查,然后反手一招倒查庚戌之变的根源,给晋商和晋党扣上一顶,为求开边互市,私通敌国,引寇叛国的罪名,手起刀落,一口气砍了数千颗脑袋。 成气候的晋商几乎全军覆没,晋党也伤筋动骨。 晋党领袖高拱、杨博也只能灰溜溜地辞职回乡。 当时看得惊心动魄,现在回过头看,难道不是太孙殿下为了今日之局面,一步步引着晋商和晋党往深渊里跳? 前些日子理藩院成立,通商厅下辖市舶局和互市局。 当时大家觉得互市局成立是多余的,北边和西边,一直没有开边互市。 现在看来,太孙殿下早有定计。 徐渭开口道:“殿下,我们答应开边互市,那需要提出什么条件?” 身为朱翊钧许多秘密行动的执行者,徐渭是在场中最清楚内幕的人,内心早就毫无波澜。 听到朱翊钧答应俺答汗开边互市,他首先想到的是要提什么条件出来。 徐渭已经深深知道,太孙殿下的好处,没有那么容易拿的。 “当然有条件。开边互市,总体来说,我大明不吃亏,但俺答汗占大好处。 他控制着与我大明的商贸,把我们的货品往北边、西边倒手转卖,能大赚一笔。增强实力的同时,还能帮助他笼络手下,以及收拢羁置西边、北边的附属和盟友,巩固那边的统治。 所以这些年,俺答汗一直在想尽办法,与我大明开边互市。” 李贽眼睛一亮,太孙殿下一语就道破了玄机。 许多晋党的名士大儒们,口口声声俺答汗与大明开边互市,是不忍生灵涂炭,要休战养息,是受圣贤道理感化,懂了仁德道理. 不少人还信以为真,嘴里到处嚷嚷,说朝廷不开边互市,是不恤民情,不顾百姓生死。 幸好朝廷上晋党有政敌,知道这些都是屁话,虽然不清楚最根本的原因,但就是不愿意让晋党吃到大肥肉,于是一直拖到现在。 今日太孙顺口一句话,就把俺答汗一直想开边互市的玄机道破,正合李贽心里的想法,凡事都与功利相关。 谁做事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都是无利不起早! 就算是做好事,做善事,也是想获得心里的安慰和满足。 朱翊钧还在继续说:“现在我们让俺答汗占了大便宜,他们也必须答应我们的条件。 首先,必须在指定的关口互市,必须与持牌商号交易,按律纳税。必须按照产品目录来交易,不能卖的,他们不能强求。 以后俺答汗必须严格约束部众,不得再扰边闹事。三到五个关口,划定区域。某一区域,俺答汗的部众闹事,该关口关闭一段时间。 俺答汗把闹事者人头摆到关口,我们再开市。一月闹一次事,我们关一个月。一年闹三次事,我们关一年。” 众人连连点头,对,就该这样! 大明同意开边互市,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希望边境安宁。 开边互市了,土默特部众还三天两头地闹事,有什么意义? “此外,窜入漠南的白莲教匪首赵全一党,此前在山西朔、代一带,杀官造反,罪不可赦。叫俺答汗把这些人全部抓起来,送还回来,我大明要拿他们以正国法!” 朱翊钧又陆续提了十几个条件,徐渭默默地记在心里。 他初步判断了一下,伯思哈儿多半是愿意答应的,至少大部分条件都会同意,只是需要软磨硬泡,慢慢地谈。 西苑,万寿宫偏殿里。 嘉靖帝看完东厂密报,往旁边一丢,双手笼在袖子里,站起身来,对黄锦说道。 “这些纸烧掉,千万不要让钧儿看到,也不要让他知道。” “奴婢知道。” 黄锦嘴里应道,伸手把密报藏进袖子里,跟在嘉靖帝的身后,慢慢走出偏殿,来到殿外的走廊上。 嘉靖帝看着天,天上的大雁一行行向南飞去。 “叶落而知秋啊。”嘉靖帝突然感叹了一句,头也不回地以问道,“黄锦,还记得我们主仆二人,从承天府启程赴京的日子吗?” “奴婢这辈子都记得。” “朕也记得。朕这辈子做不到的事,说不定钧儿能做到了。” “皇爷,那是一定的。” “呵呵,朕的好圣孙,主意比朕大,魄力比朕强,手段也比朕多,以后有这些文臣们哭的时候。 倒也罢,等他们痛哭淋涕的时候,说不定会想起我这个老道士皇上,会念朕的好。会想念当年的朕,是多么的心慈手软。”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后悔的高拱 河南新郑高老庄,高府后院。 院中亭子里,中间桌子上是一壶茶,一本书。 高拱一身素灰襕衫,头戴网巾,背着手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 一行大雁,从白云间穿过了,展翅飞翔,向北而去。 今年的南雁,回来的这么早啊。 我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师,一展抱负呢? 高拱长叹一口气。 他只知道,这个日子可能在明天后天,也可能在明年后天。 “老爷。”老仆在后院门口禀告。 “什么事?”高拱头也不回地问道。 “有位官老爷,投了名帖进来。” “官老爷?”高拱并不在意,连身子都没转过来。 这些日子,来拜访高拱的名士大儒,地方官员络绎不绝,甚至南下北上任职或述职的官员,宁可绕一段路,都要来高府投贴拜访。 大家都知道,这位在裕王府做了九年侍讲的高新郑,是潜龙在渊。 “是的,说是兵部侍郎、总督广东、江西军务的官老爷。” 王崇古! 高拱目光一闪,身子猛地一转,伸出右手:“名帖!” 老仆连忙把名帖递上。 高拱翻开扫了一眼,果真是王崇古。 他来干什么? 哦,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有邸报,皇上传诏叫他进京述职。 从江西北上,可顺长江直下,在润州入运河,坐官船北上,会很舒服。 还可以出武昌,襄阳,过南阳渡黄河,入北直隶,一路上车马劳顿,十分地辛苦。 王崇古特意走陆路,想必有意来拜访我。 高拱说道:“把王侍郎请到前院花厅,稍坐待茶,我换身衣服就来。” “是!” 高拱换了一身深青道袍,头戴四方巾,施施然赶到前堂花厅里。 王崇古还是那个老样子,只是此时他身穿一身直缀长袍,头戴大帽,风尘仆仆。 “鉴川公!” 王崇古拱手还礼:“新郑公!” “请坐!”高拱一伸手虚请,“上茶。” “鉴川公,怎么突然离职江西了?” “江西广东的贼众,清剿干净了,皇上和兵部就叫我进京述职。” 高拱眼睛一闪,“是不是要调你去其它地方?” 王崇古对着高拱的眼神,坦荡不偏,“可能调我去西北。” “什么?” 高拱捋胡须的手定在空中,双眼死死地看着王崇古,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端倪。 王崇古端起茶杯,呼呼地喝起茶来。 高拱瞳孔微微一缩,飞快地想了一会,出声问道:“西北,山西宣大还是陕西?如果是山西,那胡汝贞呢?” “不知。” 简单的一句话,让高拱为之一滞。 “不是故意欺瞒新郑公,是王某确实不知。皇上要如何用臣下,用胡汝贞,圣心独裁,外人不得而知。” 高拱戏谑地问道:“太孙殿下,没给你透口风?” 王崇古笑了笑,“没有。” 高拱看了他一眼,又问道:“江西自古多盗匪,阳明公在赣南剿过一次,都未能除根。你们这次,会不会春风吹又生?” 他的说话的语气,还仿佛是阁老一般。 王崇古不以为然,开口道:“太孙殿下给王某的书信,有说及广东、江西盗匪,三分军事,两分正治,还有五分在于经济。 要想方设法,给当地山民找到活路,有个饭吃,有件衣穿,没人愿意提着脑袋上山为寇。 所以这两年王某在江西广东,用兵进剿倒是为辅,开荒拓田,打通江西广东水陆通道,倒成了主业。” “打通江西广东水陆通道?” “对。江西鄱阳湖一带,也是鱼米之乡。可是附近的汉江、洞庭湖都是鱼米之乡,粮食卖不出价。丰产反倒伤农。 如果能够逆赣江南下,越庾岭,入浈江,直下广州。广东多山少田,又多台风,粮食经常不够吃。江西的米,运到广州,至少能卖得起价。 此外江西的茶叶、瓷器,以及丝绸,能够通过这条道,转至广州,可直接出海贩运,不必再绕至上海等地,省了一截路。 广东有广州出海口,背靠江西湖南,如果能打通南北通路,互通有无,对于三地来说,是件大好事,至少可养活数十万百姓。” 看着侃侃而谈的王崇古,高拱感觉自己有些不认识他了。 高拱此前是晋党领袖,王崇古是晋党骨干,两人此前也相熟。只是数年不见,高拱发现王崇古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等到王崇古说完,高拱忍不住说道:“鉴川公,伱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王崇古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王某喜论民政兵事,转历地方,苦苦追寻利国益民之法,却久久不得其法。 前年进京述职,拜见太孙殿下,长谈六次,从兵事谈到民政,从边患谈到内忧。那时,王某才知道天外有天,有时候需要跳出桎梏,才能看到更远更高。” 高拱听着王崇古的话,心里忍不住犯嘀咕。 张叔大,有过类似的言行,赵大洲、谭子理,也有过如此这般的话。现在你也如此说,太孙殿下真得有如此不凡见识? 高拱有些后悔。 当初在京师,自己自诩是裕王侍讲,实际上的授业恩师,不屑折节去跟世子殿下深谈。 后来因为胡宗宪等世子党入主山西大同,晋党彻底跟世子撕破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高拱不再追问此事,又换了个话题,“听闻理藩院在京师,与俺答汗之弟伯思哈儿,在会谈山西开边互市的事?” 王崇古点点头:“王某耳闻过。” “鉴川公,耳闻可不行,你要迁职山西,开边互市的事,与你关系重大啊。” 王崇古看着高拱,答道:“山西开边互市,与王某有关,又与王某无关。” 高拱一愣,听出话里的意思。 开边互市,如果王崇古接任山西宣大总督,就有关;但是如果不接任山西宣大总督,就毫无关系,与他是不是晋人,没有丝毫关系。 也就是说,开边互市,跟此前的晋党,已经毫无关系。 高拱心里长叹一声,当然是毫无关系。 此前人才济济的晋党,嘉靖四十三年的倒查庚戌之变,已经被打残了。 剩下了几名还在政坛活跃的骨干,王崇古、王国光、霍冀,你都说不清楚他们到底是晋党,还是太孙党。 虽然晋党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有自己,还有张四维,还有数十位进士,只是脊梁被打断一回,很难再续上了。 事到如今,高拱内心深处生起几分后悔。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太孙这小子,心狠手辣不输给皇上啊。早知如此,自己何必去碰这个霉头? 为什么不像老奸巨猾的徐阶那样,躲到一边去呢? 唉! 第一百二十三章 心里都有数的高拱和王崇古 高拱心里有几分后悔,但是他骨子里的傲气,让他不允许把这份懊悔显现出来。 我身负天下孚望,又做过太子老师,居然连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都对付不了,有何脸面领袖群英,革新除弊,中兴大明? 高拱脸上又浮现出王崇古熟悉的倨傲之色,捋着胡须说道:“与俺答汗会谈,在山西开边互市,是山西父老乡亲多年夙愿。我等做不得,太孙却能做的。 这事,实在叫人难以心服啊。” 王崇古打量着高拱,淡淡地反问一句:“新郑公此言差矣,天下大事,难道一定要等到你来做不成? 此前那些人上疏开边互市,所图何意?大家心知肚明。” “难道不是为了安宁边境,造福乡里吗?” 王崇古不再就此事再争辩下去,转移了话题,“在下觉得要开门迎客,就得把屋里打扫干净。要不然挣得那点粮食,还不够硕鼠半日啃食的。” 高拱目光一闪,“鉴川公,你这是要自绝于山西父老?” “自绝?”王崇古哈哈大笑,“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新郑公居然如此说?是我私通北虏,走私违禁,还是我出卖军情,引寇破边?” 高拱脸色刷地变成铁青色。 这些罪名,是嘉靖四十三年,倒查倒查庚戌之变时,那些被查出的晋党晋商,被论罪的罪名,被明诏天下,遗臭万年。 现在被王崇古一一挑出来,仿佛在一刀刀往高拱的心里刺去。 高拱长吸了几口气,沉住心气神。 王崇古虽然是山西人,可从嘉靖二十年中进士后,在京里六部任职几年,就外放地方,历任安庆、汝宁知府,然后改任南直隶常镇兵备副使,开始在东南打倭寇,打了十几年,屡立军功。 倭寇打完,又入广东、江西追剿山贼。 他外甥张四维家,跟晋商关系密切,他却跟晋商往来不多。 因为王崇古入仕二十多年,既不在山西等边镇任职,又不在京师中枢担任要职,晋商觉得他用处不大,肯定不会像对高拱、杨博、陈希学、张四维那样去用心巴结。 所以王崇古很有底气地说出刚才那番话,高拱再气愤,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高拱心里又有点后悔。 辞官回乡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反思,自己的性格过于偏激,无故地结下了许多敌人。想着要改改脾性,不再桀骜暴躁,要想法改善与太孙以及太孙党的关系。 他也知道王崇古今日来,肯定是有目的的,也想好了,要好生谈,不再拔剑弩张。 结果谈着谈着,自己的脾性又上来了。 “鉴川公,老夫脾气暴躁,你千万不要介意。” 王崇古笑着答道:“新郑公此言差矣,伱的脾气大家都知道的。正是你性烈如火,才镇得住四方奸邪啊。” 高拱也哈哈一笑,似乎把刚才的芥蒂化为乌有。 “江西赣南,山高林密,强人聚啸其上,朝廷屡剿不尽。鉴川公所说的三分军事,两分正治,五分经济,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听到高拱又转言政事,王崇古也跟着他话题往下说。 “是啊,现在朝廷留了王一鹗在江西,以为江西巡抚,继续执行这一方略,希望能尽快出结果。” “王一鹗?”高拱想了想,“可是北直隶曲周县,十九岁中进士,此前在福建建宁府任知府,坚守孤城,而后出奇兵,大破倭寇山贼的王一鹗?” “正是王云衢。” “东南剿倭,英才辈出啊。” 高拱也没想到,朱翊钧当初的一步棋,全力保下胡宗宪,再设统筹处,竭力支持东南剿倭,居然收获了这么多英才。 这些人都是在东南剿倭中,脱颖而出,而后被胡宗宪、谭纶、曹邦辅、王崇古等人举荐,入了朱翊钧的法眼,再求得嘉靖帝恩准,一一加以擢升。 一带十,十带百,迅速成为世子党。 偏偏这些人,都是从剧繁军政实务中脱颖而出,各个都是干练能臣。 想到这里,高拱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太孙眼光真毒,盯着胡宗宪这一个棋子,布下局去,一下子就把自己的班底建立起来了。 摇了摇头,高拱又继续说道:“江西、广东山贼稍安,广西那边好像还没有安宁。” “广西瑶民生乱,从成华年间断断续续到现在,一直未能根除,有时还蔓延到广东。这背后,有安南这只黑手。 有时候,朝廷追剿广西事急,从南边就会聚集一群海贼,袭扰广东海境,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去年,朝廷在广东,以福建水师为基础,扩建南海水师,拱卫福建、广东海境。现在广东海贼,日见萧索。” 高拱捋着胡须说道:“广西、广东水陆变乱,都是安南幕后怂恿指使?要想两广安宁,安南这只黑手必除?扩建南海水师,就是压制安南之意?” 王崇古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高拱。 高大胡子,脾气是臭,确实真有本事,短短两句话,就能把太孙殿下在岭南的战略部署看透关键。 只是他,过于执拗骄傲了,总是自负地认为,目前大明,只有他能公忠任事,革新除弊。 王崇古却答非所问:“现在殷正茂在广西任巡抚,十分头痛。” 高拱听懂他的避而不谈,问道:“殷正茂,不正是胡汝贞的小老乡吗?” “正是。” “他苦恼什么?” “海刚峰出京后,回乡祭祖后,就四处游历。先去了江西,现在去了广西,石汀(殷正茂)头痛啊。” “海刚峰?”高拱仰首大笑起来,天底下谁不头痛他啊! 闲聊了两刻钟,王崇古执意告辞,高拱挽留了两句,便不再强留。 王崇古走后,高拱背着手,站在院中,抬头看着天。 跟太孙的关系,终究缓和不了。 不过没关系,太子殿下正值鼎盛春秋,只需要给自己十年时间,定能让大明呈现中兴之盛! 王崇古回到驿站,马上磨墨修书,把今日的情况详细写了一遍,想了想,最后落笔:“高新郑持才自负,已难沟通。此后诸事,恐有意气之争” 王崇古放下毛笔,又看了一遍书信,这才满意地放下。 太孙殿下说得对,旧晋党连同旧晋商,一并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现在该出现的是面目一新的新晋商。 有了新晋商,自然会有新晋党,自己为何不能成为新晋党的领袖? 就好比现在东南海商大兴,大兴工厂,大行商贸的一批人,正脱颖而出,他们开始结成新的一党。 胡宗宪就成了他们的领袖。 风云变幻,英才辈出。 “老爷。”心腹家仆在门口禀告。 “什么事?”王崇古问道,“老爷,蒲州那边来信,张家邀请老爷绕道回去一趟?” 张四维! 王崇古当机道:“替我回了,说我皇命在身,耽误不得。” “是!” 王崇古迟疑一下,叫住了家仆,“强叔。” “老爷。” “你亲自跑一趟蒲州,把夫人、少爷和小姐们接到京师去。还有,我有封信你给带回,叫夫人想个理由,把老二家与张家的婚约,退了。” 家仆一愣。 王崇古瞪了他一眼。 家仆马上应道:“是,老爷!” 第一百二十四章 督办处海军局 刘焘坐在轿子里,时不时挑开轿帘,看着外面的京师风土人情。 离京多年,再看到这一幕幕,他居然有些恍惚了。 刘焘是嘉靖十七年中进士,胡宗宪的同科。 历任济南府推官、兵部职方主事,陕西佥事、监军,屡立战功。 嘉靖三十二年,东南倭患猖獗,他被调任杭嘉湖兵备副使,开始十几年的剿倭。 这次他被召进京述职,在兵部、内阁述完职,又递了牌子进西苑,破例得嘉靖帝在万寿宫召见了一回。 今日是奉朱翊钧之邀,去京营戎政督办处议事。 轿子穿过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东城,转进北城,这里明显要萧条疏冷些。 北城多军营,后军都督府、锦衣卫等衙门,也在这里。 穿过几条街道,在一处不大的院子前停了下来。 刘焘钻出轿子,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个院子丝毫没有衙门的威严,反倒像是东南某大商号的总号。 不过门口和周围,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军士,无比肃杀,隔着一条街,都没有百姓从这里过。 在大门门柱上,挂着一块木牌:“京营戎政督办处”。 徐渭、李贽在门口候着,看到刘焘下了轿,连忙迎了上来。 “刘侍郎,我等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文长先生客气了。” “刘侍郎,这位是理藩院司务厅司务,也是督办处参事房参事,李贽李卓吾。” “李贽见过刘侍郎。” 朱翊钧总是喜欢让人兼职,刘焘都习惯了。 他拱手对李贽说道:“卓吾先生大名,我早就耳闻,八闽俊才,刺桐英杰。” “刘侍郎客气了。” “刘侍郎,太孙殿下在里面等着。” “快,快带我进去。” 进到督办处正堂,郑洛、吴兑都在,正上首坐着的是朱翊钧。 刘焘一整衣冠,上前一步,跪下行礼:“臣兵部侍郎、总督直、浙、闽、粤海防事刘焘,拜见太孙殿下。” “带川先生快请起!”朱翊钧上前来,双手扶起刘焘。 “一年多不见,先生越发地硬朗啊。” “谢殿下。臣一年多不见殿下,感觉殿下又长高了不少。” “哈哈,我是年年在长,月月在长。”朱翊钧爽朗地笑了,拉着刘焘进偏堂。 “我们进这里议事,不在那边繁文缛节。”朱翊钧拉着刘焘在偏堂坐下,徐渭、郑洛、吴兑、李贽等人也一一坐下。 刘焘看了一眼,看到前面墙上挂着一幅舆图,正是大明海疆舆图,对于今日的议事心里有事。 坐下来后,等到仆人把茶水端上,朱翊钧直奔主题。 “带川公,今日请你来议事,主要是两件事。第一件,自然是大明水师。本殿请得皇上旨意,把大明水师改为北海、东海和南海水师,下分各营。 北海水师主力为威海营,驻威海;设靖海营,驻大沽。 东海水师主力为镇海营,驻吴淞;设定海营,驻定海;设安海营,驻海州。 南海水师主力为平海营,驻番禺;设宁海营,驻侯官;设广海营,驻钦州。 北直隶、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各处指挥使司再设海巡副使,分驻大沽、登州、上海、宁波、泉州、新安,统领各处海巡营.” 刘焘静静地听着。 “北海水师提督,还是卢镗卢公,东海水师提督,是俞大猷俞将军,南海水师提督,带川公举荐了陈璘陈将军。其余各处海巡副使,就要请带川公从水师里再举荐有勇有谋,赤诚能干之臣。” “臣听令。” 朱翊钧继续说道:“水师海巡一事,关乎重大。大明浙江、福建、广东水师,是带川公一手筹建,又一直统领。 本殿听闻,这两年,带川公坐着海船,北至登州、南至徐闻琼州,大明一百七十四座海防哨所,四十九处水寨,带川公都有巡视驻足。” “职责所在,臣不敢懈怠。” “要是天下臣工都如带川公这边勤勉用职,何愁大明不中兴啊。” “臣谢殿下夸奖。” “带川公,今年六十有五?” “回殿下的话,臣生于正德七年,今年虚岁六十五。” “带川公为大明殚精竭力,尤其是重兴大明水师,呕心沥血,劳苦功高。而今大明水师定波四海,沿海百万百姓,全得带川公福荫。 本殿代表皇爷爷,代表大明,代表大明沿海百姓,谢过带川公!” 朱翊钧站起身,后退两步,躬腰长揖,深施一礼。 刘焘热泪盈眶,颤颤巍巍地起身,嘶哑着声音:“臣臣.臣愧不敢当!” 众人静静地看着,心里百味交集。 尤其是郑洛等在嘉靖朝待过些时日的老臣们,心里更是无比复杂。 太孙殿下,心计手段不输皇上,其坚毅更是万千人难夺其志。 但是他让人称赞的就是很有人情味。 严世蕃罪大恶极,毫不客气地被太孙殿下在幕后推手,问斩在午门。 严嵩被放还回家。 太孙通过商号给严家买了三千亩水田,挂在严家祠堂祭田名下,可保严家老小衣食无忧。 这事已经在朝野传遍。 严嵩伺候嘉靖帝二十多年,罪也有,家产抄没,其子抵罪;功也有,能够老小无虞,衣食无忧,也算是得了善终。 还有胡宗宪,“臭名昭著”的严党骨干,太孙殿下说要保他,就要保他。 徐阶、高拱敢伸手,直接扛上。 徐阶文斗,太孙连废四位阁老敲打他。 高拱武斗,搞什么去皮见骨,太孙直接把晋党和晋商连皮带骨给你拆了。 主打一点,本太孙的人,谁也不准动,伸手剁手,伸头剁头! 笼络臣下方面,朝野上下一致认为,太孙确实比皇上强。 所以满朝文武都知道,此前的世子党,现在的太孙党,最团结,也最忠诚。 朱翊钧把刘焘扶着坐下,继续开始。 “带川公劳苦功高,又年过花甲,皇爷爷和本殿,都不忍心看着你再受风吹日晒,漂泊海上,所以想请伱进京,坐镇督办处,主持海军局事宜。” 刘焘一愣,众人也一愣,唯独徐渭心里有数。 “海军局?” “专管海上军事行动事宜,北海、东海、南海水师,各处海巡营,都归海军局管辖指挥。” 刘焘迟疑地问道:“那兵部呢?” “本殿向皇爷爷请旨,请擢带川公为兵部尚书。兵部尚书管海军局,不就是兵部管着海军局了吗?” 朱翊钧的话,让众人无言以对。 胡宗宪以兵部尚书身份,总督山西、宣府、大同三镇,等于兵部直管着三镇军务。 刘焘以兵部尚书身份,总督海军局,总领三海水师,各处海巡营,难道不是兵部直管着水师和海巡营了吗? 刘焘想了想,无话可说,欣然接受。 “带川公,你主持海军局,整饬编练三海水师各营,各处海巡营之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你主持。” “请问殿下,何事?” “再复海运!” 第一百二十五章 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海运! 众人脸色有些凝重。 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但凡历任过地方,接触过纳粮完税,跟漕运打过交道的官员,都知道这条南北两千里的河,牵扯着多少地方,多少人的利益。 朱翊钧扫了一眼众人的神情,看在眼里,不急不缓地开口。 “海运,前元就有,反倒到了我大明,自永乐年间开始弃用,全部改用漕运。但是自宣德年间,朝中时常有议,改漕运为海运,但每次都因反对的人太多,继续沿用漕运。 本殿查过户部架阁库,翻阅到弘治年间,户部上奏,陈述漕运和海运的优劣。比如有份奏章说” 朱翊钧向后一伸右手,一直站在角落当隐形人的冯保,马上往前走几步,把一叠抄件递到他手里。 朱翊钧抖了抖抄件,开始读起来:“一艘千料海船,需一百人操作,能运一千石粮食。 一艘千料海船的造价,可造百料河船二十艘,每艘船只需船工二十人,合计可运两千石粮食。还不怕海浪颠覆。 两相对比,漕运优于海运。” 朱翊钧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往下念:“还有成化年间,户部某主事,煞有其事地折算过,海船一千一百艘,每年运粮八十万石到京,损耗可有三十万石。 笑话,这个损耗哪里来了?莫非海船专门往台风巨浪里钻! 而运河有河船一千三百艘,一次运粮二十万石,每年运三次,可运六十万石,然后没有损耗。 漕运怎么可能没有损耗! 本殿翻阅户部文档,自成化八年起,定制每年漕运粮食四百万石,其余的不论,自正德年间开始,每年损耗的粮食在四十万到八十万石之间。” 朱翊钧冷笑道:“这些人不愧是饱读经书的读书人,文字游戏玩得炉火纯青。 海运,自大明立朝以来,从未成过气候,也就是从来没有大规模解运过,那每年运粮八十万石,损耗可达三十万石,是这么算出来的?我看啊,完全是某些人臆想出来的。 而运河漕运,每年四十到八十万石的损耗,白纸黑字,登记在户部文档里,他们却是视而不见啊。 先把结论定下来,再挖空心思找论据。甚至为了论证漕运比海运优,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众人静静地听着。 朱翊钧把前面几张抄件丢到桌子上,继续说道。 “漕运的成本何止这些!首先,漕运需要船,每年需要多少船? 大明立朝以来,从永乐年间开始运河漕运,所使用各类船只多达14000多艘。到天顺年以后,规定漕船定额为11770艘,漕运官军为12万名,以后援为定例。 户部架阁库文档可查到,淮安清江浦船坞一艘漕船的打造成本为105两银子,如每年需要替换2000艘漕船来算的话,每年造船成本约为21万两白银。 这还是明面上的,每年各地临时征用为漕运服役的百姓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上百万啊,又损耗了多少钱粮民力?” 郑洛、萧大亨等人听着朱翊钧算“经济账”,很是好奇。 大明朝治政,从来没有这么算过,也没有算得这么详细。 李贽却十分激动。 这才是真正地为国理财啊! 每一文、每一毫都算得清清楚楚,才能把占用的民力,算得明明白白。 国家财政度支稀里糊涂,吃大亏的是老百姓。 “漕运就只有这些成本吗?不够的。还有一项大头,那就是每年定期疏浚运河河道,以及治理黄河和淮河。 黄河难治,淮河更难治。 本殿查阅过户部、工部架阁库,我大明需要每年耗费六十到一百万两银子用于治河和疏通运河河道。要是遇到大洪灾,那就是个无底洞。还有两千里运河,数以百计的闸口,水渠等设施,每年需要保养,又是一笔费用.” 朱翊钧把手里的抄件放到桌子上,开始脱稿发言。 “本殿让统筹局会计处初步算了一下,漕运每年的成本费用。 更换漕船的造船成本,每年二十一万两银子。 治河以及疏浚河道费用八十万两银子。 维护两千里运河各项设施,官吏粮饷,每年支出钱粮一百六十万两银子。 十二万漕运卫所军士,每位运军需要支付月粮三石,每年钱粮需要支出二百六十万两银子。 这些都是大头,其它看不到的,以及太细的,我们暂时不管。 可光这些明账上就支出了多少钱粮?每年需要支出五百二十万两银子的钱粮,才能维持这条运河正常运作。 五百二十万两银子的钱粮啊!” 朱翊钧的帐算得众人坐立不安。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啊! 五百二十万两银子的钱粮,比九边粮饷还要多,又是一个无底洞。 朱翊钧拍了拍桌子上的抄件,“好了,我们算了运河支出,现在算算它带来的好处。按照定制,漕运每年需要往京师运四百万石粮食,还有其它丝绸、棉布、茶叶等各种生活物资,不计其数。 说实话,价值几何,本殿也算不出来,但是整条运河对于北方,以及九边的稳定,是至关重要的。 可问题在于,漕运积弊重重,效率低下。湖广、南直隶淮南淮北以及江东的粮食,转运到运河,再行北上。有的远至千里,路途遥远,耗费巨大。 治国施政,如何体恤民力? 本殿觉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提高效率。漕运费用成本,都是摊在百姓们头上,我们把效率提高了,百姓们的负担,就极大地减轻了。” 这时,身为朱翊钧心腹的徐渭及时感叹一句,“殿下,漕运积弊,大家有目共睹,可是想改,何其难啊。” 众人纷纷点头。 “没错。每年维持漕运的五百二十万两银子的钱粮里,有多少人在里面分润?” “此前漕运先是支运法,后来是兑运法,现在改成长运法。 长运法最简单,各地百姓都不用去卫所送粮了,收割了之后就地放在田地里,专门负责漕运的漕军士兵直接去找百姓们收粮就可以。” “可是其中又能上下其手,淋尖踢斛,折损漂没,又是一大批额外收入,上下分润。” 在座的都是干练能臣,对于地方上的陋习,都很清楚。 李贽开口道:“我朝天顺年间,朝廷规定漕船可以顺带一些地方土特产到京城或者在沿河地区贩卖,‘附载土宜,免征税钞’。 免税量以重量来核算,弘治年间免税货物为每艘船十石重的,正德年间涨到三十石。臣以为,这也是一大利益关节所在。” 朱翊钧扫了一眼李贽,又看了看其他人,赞许地点点头。 自己的班底都是能拿得出手的,要是在座的都是那些只会嘴炮的清贵名士们,自己非得愁死不可。 “没错,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啊!这庞大利益纠葛,想改是改不了的。但是本殿为何还是想一力推行海运? 诸位先生能体谅到我的苦心吗?” 第一百二十六章 诸位先生,能体谅我的苦心吗? 督办处总办郑洛开口道:“殿下刚才有句话说得极是,治国施政,体恤百姓最好的办法就是提高效率。 大明朝上下运作,包括漕运,一粒粮,一文钱,所有支出的钱粮,都是百姓承担。我们把效率提高了,减少度支,百姓们的负担,就极大地减轻了。 漕运改海运,应该能提高不少效率。” 李贽这时答道:“范溪先生,改海运肯定能提高不少效率。比如把湖广、江西、南直隶两淮,这些路途遥远,运输不便的田赋,全部改成金花银折算,如一条鞭法。 再用这些银子在江南、安南等产粮地,采办粮食,用海船运送至大沽,再通过卫河、潞河,运至通州和京师。如此一来,可以省上百万两银子运费。” 萧大亨摇头道:“确实省了银子,提高了效率。可是对于湖广、江西和南直隶百姓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朝廷不征粮食,改纳金花银,百姓们从哪里换银两? 还不是卖粮,卖丝茧才能换取银两,然后再受商贾盘剥一手。当初桂文襄公(桂萼)推行一条鞭法,不少州县百姓无银可交,偏偏衙役税吏催得又急,只好去借高利贷,结果田地尽失,沦为佃户。 杨文襄公(杨一清)等人就是抓住这点,弹劾桂公,使其黯然致仕。” 吴兑捋着胡须说道:“岳峰(萧大亨)说的极是。某出任地方亲民官时,知道百姓终日辛劳,一年所得,仅粮食数石,麻布线十数团。需要去买盐买铁,或是卖粮,或是卖鸡鸭,能得几十文钱,已经实属不易。 行一条鞭法,以金花银折赋纳税,百姓还是多受盘剥,苦不堪言。” 众人哑然。 朱翊钧也无语。 这跟生产力低下有关,跟货币没有任何关系。 你不管用铜钱、银子,还是宝钞、纸币为货币,百姓们挣不到钱就是挣不到,他们手里的财富只有粮食。 朝廷推一条鞭法,用货币作为统计和缴纳赋税的工具,是简便很多,也省了不少成本,可是百姓们手里没钱,还得把粮食变卖了换钱,还得受一茬盘剥。 徐渭看了一圈众人,开口道:“一条鞭法,有利也有弊。但是至少在东南等地,我相信是有利的。 东南百姓富庶,商贸发达,百姓有粮食,有丝茧,得钱相比湖广、江西、两淮要便利得多。 以金花银折赋纳税,肯定能减少诸多弊端,予百姓便利。正如太孙殿下此前所言,天下没有万全之法,关键在于因地制宜、因时制宜,不能僵化,不能一根筋。” 朱翊钧笑道:“文长先生所言极是。千言万语,不如实践一回。只要利国益民,两相皆便,就是好法。否则的话,我们改过就是。” “对。” 众人含笑称是。 “好,我们转回到海运法,诸位先生,能否看出本殿推海运之法,有何用意?” 一个团队,最重要的就是思想一致,才能团结一致。 刘焘捋着胡须说道:“老夫年长,先抛砖引玉。” “带川公请!” “老夫奉圣谕,执掌水师,深知其中利弊。水师有大好处,但是耗费巨大。扬帆出海,需要钱粮;修葺船舶,需要钱粮;如太孙曾经戏称,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打出去的都是银子。 统筹局东南办杨公公苦心经营,左支右拙,勉强维持着,但不是长久之事。 后来太孙殿下调戚元敬北上,练新军,老夫有所感悟。这兵在精不在多,水师也在精不在多。 殿下分设三海水师,每海水师设一营主力,其余一两营为辅,是非常英明的。好钢用在刀刃上。” 刘焘声音厚重,略带嘶哑。 “但是水师跟陆师不同。陆师步卒,只需招录有力青壮者,训练个半年,见见血,不胆怯就是好兵。 水师操帆弄舟,放炮水战,不是一年半载能练出来的,少者三五年才能看到成效。 老夫奉谕与卢提督、俞提督和陈提督组建三海水师,几乎把能用的水手收刮一空,引得海商民船怨声载道,差点耽误了海外商贸。” 说到这里,刘焘目光一闪,“太孙殿下现在提议开海运,实乃英明之举。从东南乃至岭南海运粮食货品至京师,需要千余艘海船,每艘船少则百余人。 一下子就有十余万水手。三五年后,这些水手可择优选入水师,三海水师,兵源无虞。” 徐渭在旁边附和道:“带川公所言,正说到点子上了。统筹局正在筹谋,在开平大兴工业,届时所需人口、粮食、物资,海量无计,可能就不止千余艘海船。 且开平工业大兴,大量出产各种工具、机器,运至各地,海运肯定是最便利的,届时又需要更多的海船,可轻松储备数十万水手,数千艘海船。” 说得都有道理,但朱翊钧还期待听到更多,目光转了一圈,落在李贽身上。 不知道他能不能再给自己带来惊喜。 李贽似乎感受到朱翊钧的目光,迟疑一下说道:“殿下,诸位,李某出自泉州,那个地方山多地少,几分薄田,勉强填饱肚子。 海风一来,就得饿肚子。但是泉州自前唐,就以富庶闻名。为何?就是通海商。通了海商,各地的瓷器、丝绸、茶叶就会汇集在泉州,卖给海商,再买来粮食布帛,衣食无忧,富足一时。 太孙殿下时常对臣等说道,农为国本,工可强国,商可富国。臣是深有体会。 现在太孙提议改海运,一旦北路海运兴起,那么南直隶以北各处,如海州、胶州、威海、大沽、乐亭,甚至辽东的金州,有机会如南直隶的上海、江阴,浙江的宁波、温州,福建的泉州、福州、月港,广东的广州一样,以商贸而兴盛。” 众人骇然,忍不住转头,盯着李贽。 此前大家对太孙殿下特意点了名不见经传的此人入理藩院,不明就里,现在知道,此人有大才! 朱翊钧十分高兴和欣慰。 李贽被同时代的人骂作疯子,大部分书籍被焚,因为他超越了这个时代。 但是对于自己来说,却是刚刚好。 萧大亨提了一个很慎重的问题:“漕运关系甚大,要推改非常困难,殿下,我们当如何行事?” 朱翊钧挥挥手,“我们不逼它,也不正面对阵,我们迂回着来。 现在,吴淞口的船厂能造四五千料以上的海船,甚至在仿造佛郎机人卡瑞克帆船的过程中,结合了卡瑞克帆船和福船的各自优点,设计出一款四千料以上的闸船。 其余宁波,乐亭,登州,都能造四千料以上的海船。推动北路海运,我们有船可用。 可让杨金水出面,牵动商贾,组建民办海运社,购置海船,招募船首水手,开通上海、宁波、泉州经海州、登州到大沽的北路海运线路。 然后持牌商号的货物,凡是运至京师、山东或淮东的,必须分出部分份额,交由海运社海运。 新军营、勇士营,蓟辽镇,督办处管得着的边军军营,所需粮饷军械,也分出部分份额,交由海运。 等北路海运畅通,份额逐渐增加。 海运运费便宜,运期快,只要是明白人,都会知道怎么选,我们不改漕运,我们只是抢他们的生意!” 抢生意? 那就没话说。 这天底下抢生意最厉害的就是杨金水,幕后东家是太孙和皇上。 李贽问道:“殿下,要是商家顾忌海运颠覆之险怎么办?” 好你个李贽,一下子又问到关键了。 “援汇金银行例,成立保险社。每笔运费加一定比例的保费,给到保险社。船顺利到达,保费归保险社。船颠覆了,保险社按约定份额赔偿!” 什么! 还可以这么做吗? 朱翊钧的话震惊了众人,他们隐约感觉到,以前的认识可能有误。 天下最会做生意的不是杨金水,而是太孙殿下。 第一百二十七章 西苑赏月 西苑万寿宫宫门外。 太子朱载坖身穿朱色十二章纹五爪团龙袍,头戴乌纱翼善冠,下了步辇,双腿发软,一把抓着旁边的黄锦。 颤抖着声音,轻声问道:“黄公,今儿父皇真的是叫我来中秋赏月的?” “太子殿下,没错的,今儿皇爷请了您和太孙殿下,三人在万寿宫赏月度中秋。” “好吧,你这么一说,我的腿没那么软了。” 朱载坖转头一看,朱翊钧下了后面的步辇,施施然走了过来。 他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猛地窜上去,抓住朱翊钧的胳膊。 “老大,咱们可是亲父子啊,血浓于水啊。” 朱翊钧哭笑不得,“父王,儿臣与你父子同心,肯定是血浓于水。” “那你可不要瞒为父,伱皇爷爷把咱们爷俩,关键是我,叫到万寿宫来干什么?二龙不相见,皇上难道忘记了吗?” 朱翊钧默然几息,黯然道:“自入秋以来,皇爷爷身体不大好了。” 朱载坖一愣,抓住朱翊钧胳膊的手松开,抬头看着万寿宫宫门匾额,目光深沉,几十息后才缓缓说道:“是啊,父皇已经花甲了。” 甩着宽大的衣袖,朱载坖率先走在前面,进了宫门,沿着甬道走到螭陛前。 提起衣襟,从两边的台阶走上去,刚到万寿宫大殿外面的平台上,朱载坖心里一突,又胆怯了。 一个转身,把朱翊钧推到了前面去。 “老大,你是皇上的嫡长孙,走前面。” “父王,你还是皇爷爷的太子呢!哪有儿子走父亲前面的?” 朱载坖眼珠子一转,“我们爷俩一般大,并排走。” 朱翊钧很无奈地答道:“父王,不行,这不合礼法,要是被外臣知道了,会被弹劾的。” “你还怕弹劾吗?你跟那些文官斗心眼,不是很厉害的吗?你根本不怕他们的。” 朱翊钧无奈,只好祭出番天印:“父王,你如此这般,惊到了皇爷爷,会吃挂落的。” 朱载坖一惊,对啊。 连忙走上前,双手笼在袖子里,垂臂低头,猛走几步,眼看要迈过门槛,被人在后面拉住了腰带。 朱载坖转头一看,轻声喝道:“老大,什么意思?” “父王,等会,现在皇爷爷在运转周天。” “运转周天?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三” “什么,三刻钟?” “二” “二,二十息?” “一” 朱载坖正要问,听到里面传来清脆的铜罄声,眼睛一下子瞪圆了,随即又眯着眼睛,摇头晃脑。 “哦,朝野闻名的西苑铜罄声,原来是这个声,好听,回东宫我也搞个敲一敲。 朱翊钧很无奈地在背后戳了戳朱载坖,走了,往前走啊! 朱载坖这才恍然大悟,提起衣襟,迈过殿门的门槛,走了进去。 看着他的背影,朱翊钧忍不住思考起来,放养长大的人,都是这么跳脱逗逼吗? 听说在德安府病逝的四皇叔,盘桓在京城时,也是出了名的大逗逼。 或许,他俩没疯都已经算是心理健康了。 朱载坖雄赳赳,气昂昂,迈着六亲不认地步子,走进大殿。 走了十几步,眼睛从外面强烈的光线适应了殿里的亮度,一下子看到不远处坐着一位老者,身穿赭黄道袍,戴着紫金道冠,瘦长的脸,一双浑浊的三角眼,正盯着自己。 朱载坖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颤抖着声音说道:“儿儿.儿臣拜见父皇。” 朱翊钧在他身后轻轻跪下,“臣孙拜见皇爷爷。” “都起来。”嘉靖帝在李芳的搀扶下,慢慢地从蒲团上站起来。 站定后,身子摇晃了两下,这才站稳。 “太子和太孙,都起来吧。”嘉靖帝努力挺直了腰,挥了挥衣袖。 “儿臣/臣孙谢父皇/皇爷爷。” 等到朱载坖和朱翊钧都站起来,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走到跟前,上下打量着朱载坖。 “长大了,都成了爹了,朕有十年没见你了吧?” “十一年零七个月。”朱载坖老实地答道。 嘉靖帝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聚集着泪光,“十一年零七个月,这么久了吗?” 他猛地一转身,背对着朱载坖和朱翊钧。 “这么久了,真是没有想到。” 朱载坖小心地问道:“父皇,陶真人不是说,二龙不相见吗?” 嘉靖帝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独子,枯瘦灰青的脸上,想笑又笑不出来,想怒又不知从何怒。 他长叹了一口气,双手笼在袖子里,直起身子向后微倾,微微俯视着朱载坖,“这里只有二龙吗?明明三条龙。” 朱载坖眼睛一亮,“对啊,父皇一条龙,我是一条龙,老大也是一条龙,三条龙。什么二龙不相见的局,就给破了! 父皇,你真的好聪明啊。” 嘉靖帝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道:“朕这么聪明,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愚钝的玩意?你担心什么,二龙不相见,要克,也只是克朕了。” 朱载坖脱口而出:“克父皇就不好了,儿臣宁可不见父皇。” 嘉靖帝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率先往外走去,“走吧。” “去哪里?”朱载坖傻傻地问道。 “去外面的亭子里。赏月,这大殿里怎么赏月。” “是啊。”朱载坖连忙提起衣襟,屁颠屁颠地跟在嘉靖帝身后。 朱翊钧笑了笑,也跟在身后。 走到万寿宫大殿后侧,视线骤然开阔,左边、后面是水天一色、山林一体的西苑,右边是巍峨的紫禁城。 嘉靖帝突然停住了脚步。 朱载坖跟得急,一个没收住,差点撞到嘉靖帝的后背上。 “太子。” “儿臣在。”朱载坖小心翼翼地答道。 “朕把紫禁城留给了你,这西苑,朕留给了钧儿。” 朱载坖嘿嘿一笑,“我跟老大是父子俩,不分彼此。” 嘉靖帝转头,盯着他。 朱载坖吓得一激灵,讪讪地问道:“父皇,儿臣哪句话说错了?” “以后你们既是父子,也是君臣,懂吗?” 朱载坖猛地点头:“儿臣知道了。” 嘉靖帝摇了摇头,率先下了台阶,穿廊走道。 朱载坖一路上东张西望,看着奇花异草,榭台楼阁,啧啧称奇。 老爷子把这西苑修葺得真漂亮,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朱翊钧悄然上前,跟在右边,扶住嘉靖帝。 他转头看了一眼朱翊钧,慈祥地笑了笑。 朱载坖东看西看,突然看到朱翊钧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前面,扶着嘉靖帝。 他看着嘉靖帝枯瘦的身影,迟疑一下,也走上前,走到嘉靖帝的左边,扶着他的手臂。 嘉靖帝一愣,转头一看,百味交集,没有出声。 黄锦走在后面,低着头,弯着腰,眼睛里噙着泪光。 走到中海边上一处临水的榭阁里,里面摆好了瓜果佳肴。 “坐吧,这里赏月,景色最好。” 三人坐下。 嘉靖帝看着对面的朱载坖,突然沙哑着声音喊了一声:“老三啊。” 朱载坖突然听到父皇叫着自己年少时的乳名,愣了一下,低垂着头,泪水噗噗地掉落,哽咽着答道:“儿子在” 第一百二十八章 紫禁城给你,西苑给他 “当年,你,老二,老四,围在朕的身边,恍如昨日一样啊。”嘉靖帝斜靠在座椅上,目光看着窗外的水面,黯然说道。 “前些日子,晚上朕突然做了个梦,梦到老二,带着老四他们还是那个样子,就跟十几年前一样。” “父皇偏心,没有梦到儿臣。”朱载坖抹了抹眼泪,低声嘀咕着。 嘉靖帝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朱翊钧也无语,皇爷爷话里的意思,老爹你真的是一点都没听出来吗? 真要是梦到你,这大明江山,就是我的了,没伱什么事了! 太阳慢慢落下,天地一片清冷。 月亮高挂在星空间,映在中海的水面上,皓白无暇。 微风一吹,微波荡漾,湖光粼粼。 “老三,你要是做了天子,你觉得最大的帮手是谁?”嘉靖帝在座椅上挪了挪身子,开口问道。 朱载坖喀喀地吃着瓜子,吐着瓜子皮,顺口答道:“士子大臣们,他们代皇上牧民天下,安抚地方,镇守边疆。” 嘉靖帝目光瞥过来,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没有嫌弃,反倒有一种看不厌的感觉。 “果然,那些侍讲们把你教得很好。” “是啊,父皇安排的那些侍讲,都是饱学之士,深明圣贤道理,天理经义,是张口就来。儿臣跟着他们学,多少学到了些圣人道理。” “那有没有学会帝王之术?”嘉靖帝又问道。 “那他们没教,想必他们也没有那个心思和本事。” 嘉靖帝眼睛一亮,“老三也不尽是个糊涂蛋啊。” 朱载坖嘿嘿一笑,“那些师傅的心思,我也知道。我是皇子,是大明的宗室亲王,又不要去考状元,那些东西,听听就好了。” “对,听听就好了,关键得心里自己有主意。” 朱载坖马上答道:“父皇,这个儿臣不行。儿臣心里有数,我就是个没主意的人。” 嘉靖帝转过头去,微微叹了一口气,“所以说,他们把你教得很好。” 水榭里一片寂静,只听到朱载坖喀喀吃瓜子的声音。 过了一会,嘉靖帝转过头来,又问朱载坖:“老三,你要是做了天子,你说,你最大的敌人会是谁?” 这个问题有点难度了,朱载坖慢下吃瓜子的动作,歪着头想了一会,迟疑地答道:“俺答汗?” 嘉靖帝三角眼目光一闪,抓起跟前碟子里的一粒葡萄干,嗖地就丢了过去。 朱载坖反应极快,头一偏,闪了过去。 “父皇,你知道儿臣愚钝,有什么教诲,只管说,儿臣一定记在心里。” 嘉靖帝懒得理他,左手指了指他,头也不回地对朱翊钧说道:“钧儿,你告诉你的好爹爹,天子最大的敌人是谁?” 朱载坖转过头来,看着朱翊钧,顺手又往嘴里塞了片核桃仁:“老大,对,你比我聪慧,你说说,是谁?” 朱翊钧答道:“天子最大的敌人,就是文臣。” 朱载坖捏着一块核桃仁的右手定在了嘴边,“老大,你没说错吧?文臣是天子最大的帮手,怎么又是天子最大的敌人呢?” 嘉靖帝转过头去,声音轻飘飘地往后传来:“钧儿,说说,让你老爹开个窍。” “皇爷爷,父王,文臣们是天子最大的帮手,代皇上牧民天下,安抚地方,镇守边疆,也就是说,他们从皇上手里,分到了很大的权柄。 权柄这玩意,意味着权势、名声、财富。拿到手,就不会舍得放弃,只会越想越多。” 朱载坖听懂了一点,“文臣们想从天子手里,分走更多的权柄?” “是的父王。奸臣想贪,需要更多的权柄;就算是正臣,想济世救时,也需要更多的权柄。所以对于大臣们来说,无论邪正,只要有所作为,都需要更多的权柄。” 朱载坖想了想,“如果他们真得能做事,那就给他们好了。” 嘉靖帝转过头来,看了朱载坖一眼,叹了一口气,扶着扶手要站起来,朱翊钧连忙起身,扶起了他。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慢慢走到室外的露台上,看着外面的湖光月色。 “出来吧,外面月色很美。” 朱载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迈开步子,准备跟出去,被朱翊钧拉住了。 朱翊钧挥挥手,李芳连忙上前,双手奉上一件羽氅。他接过来,双手奉到朱载坖,嘴巴往嘉靖帝背影努了努。 朱载坖愣了一下,看着朱翊钧手上捧着的羽氅,又看了看嘉靖帝削瘦的身影,默默地接过羽氅,轻步走到嘉靖帝身后,双手拎着羽氅的领子,披在嘉靖帝的身上。 嘉靖帝不经意地转头,看到是朱载坖,愣了一下,凛冽的目光变得柔和。 朱载坖站在嘉靖帝的左边,朱翊钧走上前,站在嘉靖帝的右边,三人并肩站在露台上。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头微微歪着,腰想挺直却挺不直,只能往右边微斜。 朱载坖双手背在身后,头耷拉着,腰微微向前弯着。 朱翊钧双手也笼在袖子里,头仰着,腰挺得非常直。。 皓月悬在三人的头上,洁白清亮的月光洒下来,笼在他们全身。 过了许久,嘉靖帝幽幽地开口:“老三,” 朱载坖马上应道:“儿子在。” “权柄给出去了,就很难拿回来了。惊天动地,要死人,才能拿回来的。” 朱载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大礼议?” 嘉靖帝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道:“杨廷和,杨一清,夏言,曾铣,无一不是当时俊杰,国之柱石。 杨继盛等人,朕又何尝不知道是正直纯粹之人 钧儿说得对,小丈夫不可一日无财,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要成大事,必须揽权。他们揽着揽着,你就会被困在紫禁城里,出不去了。” 朱载坖转过头,神情复杂地看着嘉靖帝,“所以父皇说,把紫禁城留给儿臣,把西苑留给钧儿?” 嘉靖帝也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他枯瘦苍老的脸上,浮出笑容来。 朱载坖看着父亲脸上难得的笑容,不由地想起少年时,自己跟着哥哥、弟弟,围着父皇玩耍时,他脸上也是这样的笑容。 一时间,恍如隔世,神情惘然。 嘉靖帝看了看湖光月色,环视一眼清冷的西苑,摆了摆手,有些萧索地说道:“风景虽好,可惜清冷啊。走,回屋里坐着赏景。” 朱载坖主动伸手,扶着嘉靖帝右手。 朱翊钧无声地扶着嘉靖帝的左手,三人缓缓地走回到水榭室内,在各自的座椅上坐下。 嘉靖帝坐下之前,朱翊钧替他取下羽氅,等他坐下后,再盖在他的身上。 嘉靖帝枯瘦的手,握了握朱翊钧的右手,笑了笑,示意他坐下。 “钧儿,给你爹爹说说,文臣们为何是天子最大的敌人?” 朱载坖闻声转过头,看着对面坐下来,如大人一般的朱翊钧,目光闪动,神情复杂,突然也笑了。 “老大,你说,我听听。” “是,皇爷爷,父王。”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你还是老实地住在紫禁城吧 朱翊钧想了想,缓缓地说道。 “文官与天子,从某种意义上说,两者利益是一致的。文官出自士子,士子出自世家。从秦汉到我朝,世家掌握着天下最重要的资源,那就是田地。 有了田地,便有了人口,有田有人,就有了财富。有了财富,才能心无旁鹫地读书,考科试,三试连捷,出仕做官。进而,文臣们的基础,是大大小小的地主。 而天子,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更重要的,天子掌握着田地的分配权。所以从这一方面来说,两者利益是一致的。” 朱载坖听着有点晕,忍不出开口问道:“天子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掌握着田地分配权,很玄乎啊。” “父王,不玄乎。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天下是天子之土,他当然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为了获取支持,天子通过田契屋契,把世家占有的田地房屋确定下,还通过科试,从他们中间选拔人才,治理国家,这个时候,两者是合二为一的。” 朱载坖还是有些不明白,看了看嘉靖帝,发现他看着外面的月色,似乎不关心自己和儿子的谈话,于是又开口问道。 “田地都分出去了,天子怎么还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地主?” “父王,不急。太祖皇帝除了分封宗室、勋贵,把大量赐给他们之外,还通过一种方式掌握着天下田地。” “什么方式?” “卫所!” 朱载坖一惊,脸色慢慢地变得肃正起来。 “土木堡之变,勋贵死伤殆尽,天子就瘸了一条腿。” 朱载坖马上问道:“兵权?” “是的。景泰年间,以于少保以兵部尚书提督京营,组建十团营,众多武将,都是于少保以兵部名义任命,五军都督府成了空架子。大明官军的官帽子,被兵部掌控。 然后上直卫,直属天子的二十多卫,除了四卫营,勇士营等少部禁军,都归了兵部管,粮饷归户部管。 接着节制各边的总督和巡抚,也用这个方法拿住了边军的官帽子,再通过户部和地方,卡住了边军的粮饷。 此时不管天子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依靠文官来管理天下诸军。而这些呈请,都被当时的内阁赞同票拟,然后被批红。” 朱载坖听得神摇魂荡,嘴里喃喃地说道:“于少保为何如此,百官为何如此!” “因为于少保和百官们觉得天子做得不好,大明将亡,所以要挺身而出,扶将倾大厦于危急之时。 要成大事,必先揽权,所以他们会如此。正如皇爷爷所言,权柄给出去了,再想拿回来,就难了。 弘治年间,孝宗皇帝任用王恕,刘大夏等文臣,说是对五军都督府革新除弊,实际上就是彻底废弃了五军都督府。 不仅武官任免由兵部做主,就连此前由五军都督府掌管的卫所土地和军户户籍也移给了兵部,然后卫所名下的土地,” 朱翊钧一摊双手,“全没了,去了哪里,大家心知肚明。” 他身子往前一倾,问道:“父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朱载坖有些茫然,摇了摇头。 “意味着天子不再是天下最大的地主。天下最大的地主,成了文臣们。就连土地分配权,也被文臣们悄悄拿了去。 父王,这也意味着大明朝局,彻底失去了制衡。没有皇权和勋贵们的制衡,文臣们,成了不受约束的怪兽。而失去制衡的权力,都会变得无比贪婪和凶狠。” 朱载坖不敢置信,“他们有变得那么坏吗?” “父王,人心是贪婪的。于少保那样一心为公的文臣,只是少数。满天下的文臣,大多数想的是自己,是自己的家族。 失去制衡的文臣们,做起恶来甚至比内监作恶更坏。” 朱载坖惶然地连连摇头:“怎么可能?文臣们作恶,怎么可能会比内侍还要坏?” “刘瑾再坏,武宗皇帝一指纸条,就能剐了他。 晋党把持九边,为一己私欲,外通北虏,引寇卖国。却只能寻着庚戌之变由头,借着皇爷爷数十年积累的天威,勉强除去部分。 东南世家,违禁走私,外通倭寇,肆虐地方数十年,却无可奈何。” 朱载坖默然无语,朱翊钧继续添火。 “文官不受制衡,他们把持着科试,自己选自己做官,不再是天子择天下优士而录。他们再以同年、同门、同科等等关系,勾连在一起。 上,掌内阁六部,把持朝政;下,以乡绅胥吏,深入地方。田地、人口、商贸等等,所有能生钱的资源,能赚钱的好处,他们一概不放过。 更可恶的是,他们还想方设法逃避缴纳税赋,不承担边关、漕运、朝堂运作等等责任。出了事,也不承担后果,把包袱甩给朝廷,把罪名甩给天子以及内监。” 朱载坖心中焦躁不安,猛地站起来,在屋内来回地走动。 朱翊钧的一番话,几乎摧毁了他三十年来的认知和三观。 从骨子里,朱载坖不相信文官会这么坏。 但他只是平庸跳脱,不是糊涂蛋。 朱翊钧说的这些情况,都是有据可查,句句都是实情。 更关键的是,朱载坖现在是太子。 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即位为天子,站在天子的立场上,朱翊钧说的这些实情,深深地刺痛着这位未来皇帝的心。 以前他只是裕王,大明会不会是他的,还有变数,所以可以不用去关心。 现在他是太子,大明以后肯定是他的,那么此时的朱载坖开始能体会到老父亲,嘉靖帝的心情。 银子啊!朕的银子! 权柄啊!朕的权柄! “可是,他们”朱载坖想起数以万计的文官,数以百万计的士子、儒生,结成了庞大的集团,如同泰山一样横在他的面前,一时迟疑了。 嘉靖帝开口了,“那些饱学之士,天天给你讲圣贤道理,其实是要你认同他们的说法,认同士子儒生们,让伱觉得他们上秉圣人道理,守礼义廉耻,都是一心为公,赤忱为君。 实际上,都是屁话!这些人都是一群男盗女娼,自私自利的伪君子!” 朱载坖喉结上下急促地抖动着,想起文臣们的人数,以及他们的实力,他觉得自己像是陷在一张网里,被裹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怎么争啊! 还不如老老实实做个太平天子。 想到这里,朱载坖颓废地坐回到椅子上。 嘉靖帝看了他一眼,早就猜到他的反应,幽幽地说道:“老三,所以朕把紫禁城留给你,把西苑留给了钧儿。 你啊,老老实实地待在紫禁城,广选美人,过快活日子,做他们嘴里的仁德贤君。” 说到这里,嘉靖帝猛地转头,死死地盯着朱载坖,盯得他头皮发麻。 朱载坖咽了一口口水,“父皇,你有话请说。” “老三,你要牢牢记住! 大明天下是我们爷三的,不是外面那些文臣的。 你可以小事糊涂,大事上,你可千万不要糊涂!” 朱载坖连连点头。 第一百三十章 回京的张居正 嘉靖四十四年秋九月。 中秋节没过去多久,天色骤然变冷。 安贞门,匆匆一行人自北疾驰而来。 守门的武官带着军士连忙上前拦住。 “下马!” 这行人拉住了缰绳,停了下来,守门的武官,这才看到队伍里有一人,穿着绯袍官服,心里咯噔一下,再仔细一看,胸前补子上绣着一只孔雀。 完蛋,这是位侍郎啊! 他身后还有一人,也身穿绯袍官服,胸前绣着一只云雁。这也是位四品官老爷。 千总腿一软,噗通跪下:“安贞门守门千总陈胜彪,拜见上官老爷。” “无妨!”三品官老爷翻身下来,“按朝廷律制,除持天子使节外,进出九门都要下马落轿,接受检查。 都下来吧。” “是!”随从应了一声。 “本官是兵部侍郎张居正,刚从辽东公差回来,这位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方逢时,这是我俩的腰牌。” 张居正和方逢时把腰牌递给随从,随从上前递给千总陈胜彪。 陈胜彪一骨碌爬了起来,双手恭敬地接过腰牌,扫了一眼,又恭敬地双手奉还。 “下官验查无误,请侍郎和御史老爷进城。” 张居正和方逢时把缰绳甩给随从,并肩走进安贞门。 “金湖兄(方逢时),两月前,你刚从广东兵备副使任上回京述职,被我拽去了辽东。风雨两月,兼程千里,你可不要怪我。” 方逢时哈哈大笑,“叔大客气了,都是为国出力,不分彼此。只是我们在辽东查出的这些腌臜事,有些难办啊。” 张居正神情肃然,“是啊,确实难办。我原本以为辽东离京师不远,看着察哈尔和建州女真,事关重要,下面的人再乱来,也不敢过分,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家伙,完全是不知廉耻啊。” “叔大,习惯就好。地方上都是这个样子,天高皇帝远。当地的乡绅就是天,他们与胥吏勾结,一手遮天,胡作非为。 朝廷官员,都是有任期的,任期一满,转任他地。所以许多地方官员,不愿生事,装聋作哑。有些官员,有几分责任,想管,却被这些混账上下其手,欺下瞒上,架空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有时候还会通过蔓连的关系,找到御史,捏造个罪名,狠狠参上一本。按照朝廷定律,巡按会下来过问,先咨访民情,问得就是这些乡绅,你说能有好话吗? 结果想做事,想革除陈弊的官员,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侃侃而谈。 张居正沉默一会答道:“晚生一直盘桓京师,历任清贵之地,不识实务,不明地方。以前只知道大明积弊重重,却没有想到,积弊到了这种地步。 去年去辽东巡关,走马观花,查了些弊政,还洋洋得意。后来又去了宣大,得汝贞前辈引着,深入地看了一圈,才知道地方积弊,尤其是边关腐朽,已经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 这次借着遵循朝廷九边防务预备方案的机会,又走了一趟辽东,才发现这些触目惊心的腌臜事啊。” 方逢时摆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这些积弊腌臜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对,说没有用,必须要下定决心去改!”张居正语气坚定地说道。 方逢时侧脸看了张居正一眼,问道:“叔大,此事关系重大,兵部、户部、地方巡抚,都牵涉其中,每一处,都不是什么善茬,伱想过如何去改?” 张居正沉吟十几息,开口道:“我先去驿馆,洗漱一番,再去内阁。” “先去内阁。”方逢时的声音有点飘忽。 张居正听出方逢时话里的意思,“金湖兄,晚生这次出京办差,奉的是内阁差遣,督办九边防预案执行事宜,回京当然要回内阁,向阁老述职交差。” 方逢时笑着点点头,“说得也是。方某这次与叔大一起出京办差,奉的是都察院院令,行御史监察之职。回京了,我自当去都察院述职。” 说罢,方逢时拱拱手:“叔大去驿馆,我去都察院,刚好在这里分路。” 张居正一愣,“金湖兄不去驿馆洗漱换身衣服吗?” 方逢时看看自己风尘仆仆的官服,变了色的官靴,能看得出黄白色汗渍的乌纱官帽,再把衣袍掀起,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酸臭的汗馊味,扑鼻而来。 方逢时满意地点点头,“嗯,我要的就是这个味。王老夫子,最爱整洁不过。我往他跟前一坐,估计不用半刻钟就会把我打发出来。 我也省得一番口水,也懒得听他呱噪不休。” 张居正哑然,然后苦笑。 左都御史王廷,仗着资历老,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教育晚辈。 御史述职,正事匆匆而过,最后都会变成他给你讲经义,论天理的讲学课堂。 分手后,张居正先去驿馆。 按照朝廷定例,奉命出京办公差的,回京后不准先回家,必须先回衙门述职,如果需要排期轮候,那就住在驿馆里。 所以官员都先去驿馆,洗漱一番,换身衣服再去各自衙门投贴轮候述职。 张居正洗漱好,吃了些点心食物,再换上一身府上家仆送来的新官服,坐上轿子,往午门而去。 以徐阶对他的器重,自然是投贴即进。 “叔大啊,这一路辛苦了!”徐阶笑呵呵地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又黑了,但是更结实了。” “老师厚爱,对学生关心备至,学生感激不尽。” “哈哈,”徐阶笑了笑,指着座椅说道,“叔大坐。上茶,就用前些日子,彦山送来的洞庭山秋茶。” “是!”仆人在门外应道。 “彦山?苏州知府李万青?” “是的,前些日子来京述职,带了些太湖洞庭山的秋茶给老夫。”徐阶答道。 李万青是徐阶主持会试时选的进士。 张居正没把此事放在心上,转问起政事来:“老师,听说李石麓跟伯思哈儿谈妥了?” “对,谈了两三个月,终于谈妥了。” 张居正静待下文。 “我朝封俺答汗为顺义王,封辛爱为忠顺公,赐金银丝绸一百六十车 同意在丰镇、大同、阳和、天成、张家口五处开榷场马市,与北边互市。统筹局发放九张互市牌照,北边只准在五处关口,与持牌商号贸易往来,按目录名册买卖货品,按律缴纳关税 俺答汗同意约束部众,不得强买强卖,不得再肆意扰边。如有扰边乱为者,我朝可闭关休市. 俺答汗抓捕窜入漠南的白莲教匪首赵全一党千余人,还有其他窜入漠南的海捕盗匪千余人,交还给我朝.” 徐阶把和谈内容简略述说了一遍,最后意味深长地说道:“皇上明诏里,称伯思哈儿为土默特部和谈正使,辛爱为和谈副使” 张居正笑了,这是在替辛爱打掩护,遮脸面。只是柳河之役,早就传遍漠南,再怎么遮掩,辛爱黄台吉的面子,早就被踩得不行了。 徐阶看到张居正的神情,猜到他心中所想,悠悠地点了一句,“辛爱黄台吉的面子,不值钱,俺答汗的面子,才值钱!” 张居正马上明白了。 徐阶捋着胡须问道:“这次叔大去辽东,可有收获?” “老师,学生这次查到马政上一些积弊,跟老师述职完,就要去兵部,户部,跟他们去扯皮。” 徐阶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叔大的性子我知道,地方什么情况,我也知道些,你要是不查出些弊政来,我反倒奇怪了。只管去吧。” 徐阶心不在焉听张居正简略地把事情说完,“嗯,这事老夫知道了,叔大只管去做。” 然后幽幽地问起一件事:“叔大,中秋节有件事,你知道吗?” 张居正一愣:“老师,中秋节发生什么事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徐阶和张居正师生密谋 徐阶捋着胡须,轻声说道。 “中秋节当晚,皇上把太子殿下,太孙殿下,接到西苑赏月。太子殿下很晚才出来。” 张居正一愣。 就这事? 皇上父子、祖孙三人,聚在一起赏月,让老师你琢磨了这么多天? 我刚才禀告的马政积弊,不仅辽东镇一处有,九边可能都有,处理不好,可能危及到整个九边边务。 老师你却是视而不见,心思全在揣摩上意? 张居正心里不由轻叹了一口气。 老师,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徐阶等了一会,没听到张居正的答话,不由又问了一句:“叔大,伱不觉得奇怪吗?” 张居正不以为然地答道:“老师,学生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中秋佳节,多少人家都是阖家团圆,一起赏月。” 徐阶摆了摆手,“叔大,莫要疏忽了。你不记得,陶道长说的,二龙不相见吗?”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想了想,“老师,皇上,太子,加上太孙,总共是三条龙,二龙不相见,没说三龙不相见。” 徐阶哈哈笑了,“叔大不愧是江陵神童,有急智。” 笑完后,徐阶脸色慢慢恢复郑重,“老夫伺候皇上几十年了,他的脾性,我是知道的。二龙,三龙,在他心里,都是一回事。 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这么做的。偏偏中秋节,皇上把太子和太孙两位殿下都请去了西苑,说是赏月” 张居正问了一句,“老师,那你认为皇上有何用意?” 徐阶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说道:“西苑传来消息,还有太医院那边,都有信,说是入秋以来,皇上的身子骨,是日渐不好。 他老人家,已经花甲了。” 张居正没有出声。 花甲又如何? 严嵩八十多岁还在老家,听说活得很滋润。 不过皇上喜欢嗑金丹,那就不好说了。 只是皇上召集太子,太孙说些家常话,身为臣子,不好妄加议论。 看着张居正脸上的神情,徐阶猜出自己得意门生心里所想,捋着胡须悠然道。 “叔大,老夫老了,伺候皇上已经是殚精竭力。太子即位,这国事怕是要交给你和高新郑。 老夫听说,在原籍的高新郑,说是闭门读书,可是每日去拜访他的名士大儒,以及官员,比阳澄湖的螃蟹还要多啊。 高新郑,他肯定是不甘心。他在养望,等待时机,再杀回朝堂来。” 徐阶盯着张居正,目光炯炯。 “高新郑是君子,可心眼不大,说睚眦必报都没错。嘉靖四十三年,晋党被倒查庚戌之变,几乎全军覆灭。 这笔账,高新郑肯定是要算在老夫头上。” 张居正一愣。 晋党被倒查庚戌之变,损失惨重,是太孙一手推动,徐阶带着江浙党只是干了些落井下石的事,怎么高拱要把账记在老师头上? 哦,想必上一次的交锋,高拱已经怕了太孙殿下的心计和手段,知道他是主谋,也不敢把账记在他头上,转而柿子挑软的捏。 到此时,张居正有些明白徐阶今天跟自己谈这席话的目的。 很明显,皇上把太子和太孙殿下叫到西苑,十有八九是交代身后事。 老师徐阶,已经打好算盘,太子即位,他就马上告老还乡,省得等高拱回朝,被羞辱一番坏了晚节。 但是告老还乡,也要提防高拱的打击报复。 那么老师布下的自保的棋,就是自己,是太孙。 张居正内心深处越发地失望。 当年指点江山,意气奋发的老师,老了,心里已经没有革新除弊、中兴大明的壮志,只有自己安享晚年,子孙荣华富贵的小心思。 张居正郑重脸色,拱手道:“老师,还请明示!” 徐阶捋着胡须,心里满是欣慰。 张叔大,老夫真得没有看错你啊! 满心热乎的徐阶,恨不得把一身的本领,全部传授给张居正。 “叔大啊,老夫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可是做大事,必须先揽权。一旦要揽权,就一定要慎重。 严党纵横朝堂二十多年,你说严嵩揽权了吗?” 张居正摇了摇头。 “对,严嵩要是敢揽权,皇上就不会留他二十多年。严嵩也很聪明。前阁老夏言在大礼议之中,替皇上出了大力,视为股肱,依为柱石。 可惜,夏言有大志,欲行大事,必揽大权,却不想犯了忌讳。皇上好不容易从杨廷和、杨一清手里把权柄夺了回来,能看着夏言又拿了去? 严嵩识时务,出头先弹劾曾铣,去皮见骨,最后剑指夏言。满朝百官,知道夏言虽然擅权专横,但是罪不至死。可惜,皇上要借他的人头,威慑百官。 所以说,叔大啊,权柄这东西,要谨慎。” 徐阶说得有些口渴,伸手要去端茶碗,张居正连忙起身,端起茶杯送到徐阶手上。 徐阶笑着点点头,喝了两口,润润喉咙。 “太子殿下即位,如果没有意外,必定是高拱入阁,总领国事。他什么性子,你我都知道,肯定是大包大揽。 太子殿下性格温和,感念旧情,高拱再擅权跋扈,也成不了第二个夏言。可是现在多了太孙殿下这个变数啊。” 张居正深以为然。 经过嘉靖四十三年晋党大败一役,高拱肯定会十分忌惮太孙殿下。 “叔大,老夫伺候皇上二十多年,皇上的脾性和心思,老夫多少能猜到些。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皇上的安排应该是在他千秋万载之后,把紫禁城留给太子,西苑留给太孙。” 张居正一愣,“老师,皇上如此安排,有何用意?” 徐阶缓缓答道:“嘉靖二十一年,皇上移居西苑,司礼监也跟着移了过去。后来,内阁阁臣们都以入值西苑为荣,直到嘉靖四十年,皇上下诏,叫阁老们悉数回午门内阁入值。 从那时开始,大明的中枢,不在紫禁城,在西苑。” “老师,你是说说.”张居正被这个消息震惊得,思绪有些混乱了,“老师你是说,皇上安排太子即位,然后让太孙殿下暗中监国?” 徐阶摇了摇头,一摊双手,很坦然地说道,“中秋节那晚,皇上他们父子、祖孙三人,谈的什么,我们一概不知。或许真得只是赏月,一述亲情呢! 张居正却知道,老师这是托辞。 皇上那么老谋深算的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的,冒着二龙不相见的危险,召集太子、太孙入西苑,只会为了赏月? 谁会信啊。 “叔大,老夫再告诉你一个消息。” “老师请说。” “中秋节没过多久,皇上下诏,补内监冯保,入司礼监为秉笔太监,提督东厂。补刘义入司礼监为秉笔太监,提督御马监。” 张居正一惊,“冯保和刘义,从裕王府开始,就一直伺候着太孙殿下。” 徐阶没有回答,只是悠悠地说道:“所以说,叔大啊,现在你也成了变数啊。” 第一百三十二章 达成默契的师生 我成了变数? 张居正理解徐阶话里的意思。 自己与太孙的感情,比与太子殿下的感情要深。 太子殿下与侍讲们,感情最好的是高拱,往下就是陈以勤、殷士儋,最后才轮到自己。 太孙殿下的侍讲里,排第一位的是李春芳,自己算是第二位,往下是潘季驯、赵贞吉和徐渭。 不过最后两位,幕僚部属的身份更重些。 前三位侍讲里,自己跟太孙相处得时间最多,感情可能也最深,都是吵出来的感情。 李春芳和潘季驯,都是谦和君子,太孙殿下跟他们多是讨论。只有自己,时常争论,自己影响太孙,太孙也影响自己。 环视太孙夹袋里的人,胡宗宪是干练能臣,勇于任事,但性格峻然,入阁调和阴阳,做不到。 徐渭,是太孙的智囊,可是资历太浅,连科试都没中,难以服众。 嗯,听说太孙给自己请了一位老师,叫李贽,举人出身,还是资历太浅。 数来数去,张居正的心热了。 他一抬头,看到徐阶期盼的眼神,也明白老师的心思。 老师希望自己接过衣钵,更重要的是希望自己能够与高拱明争暗斗,保住老师荣养晚年,以及他徐家子孙后代的荣华富贵。 与高拱斗,确实很艰辛。 但张居正想到的是,如果自己答应下来,老师会把他的人脉和资源,全部传给自己这位衣钵传人。 老师出仕四十年,入阁十几年,位极人臣,门生故吏不计其数。 人脉和资源,十分地惊人,要是全部传给自己,受用无穷啊! 主意已定,张居正也不遮遮掩掩,拱手说道:“老师请放心。 学生虽然与高拱有裕王府同为侍讲的同僚之情,可学生与老师,师生之情亲如骨肉,老师的事,就是学生的事,居正一定竭尽全力,一力承担。” 师生私下对话,张居正直接挑明。 听到张居正表明心意,徐阶大喜,满脸皱纹里,全是笑意。 说实话,徐阶并不怎么怕高拱。 高大胡子再骄横暴躁,他也得按照官场的规矩来在,徐阶有的是办法对付他。虽然可能吃点亏,受点苦,但总能对付得过去。 徐阶怕朱翊钧。 太孙殿下在东南借着剿倭机会,保胡宗宪等人,建立世子党时,他徐阶带着江浙党,在暗地里施过绊子,有旧仇。 太孙可不会讲什么规矩。 晋党恶了他,想用去皮见骨对付胡宗宪,阻碍世子党接管九边,太孙直接一个倒查庚戌之变,砍得人头滚滚,晋党连皮带骨全没了。 这样的心计,这样的手段,要是用在自己和江浙党头上,谁受得了啊! 东南世家跟倭寇那点破事,不经查的! 太孙殿下要是也来一招倒查东南倭患,得死多少人啊!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东南世家被查,徐家岂能独全? 徐阶看得出,朱翊钧对张居正的器重,所以他想通过张居正,在朱翊钧面前求得一份体面。 现在张居正愿意一力承担,徐阶自然也愿意把衣钵,连同人脉资源,一并传给张居正。 师生俩是相辅相成的。 徐阶把自己的人脉资源传给学生张居正,让张居正实力增强,就会更加受到朱翊钧的器重,也更有话语权,更有能力保住自家的荣华富贵。 徐阶捋着胡须说道:“叔大,你查出的马政积弊,老夫还是知道些的。 国之大事在戎,戎之大用在马。开战之时,战马必须膘肥体壮,努筋拔力;平常岁月,战马也得好好精养,以备不时之需。 我朝行的是编户养马,即民户将马养在公厩,放在牧地,遇到征伐便要及时提供。划定的马场有辽东、山东。 可是民间视养马为劳役,想方设法规避马役,以致于贿赂官员,流转逃户。加上田地兼并,辽东、山东划定的草场,日渐减少,养不起每年额定数量的马匹,马户必须掏钱买马料,又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日积月累,马政积弊重重,马役也成了祸害山东的苛政。叔大,你想革除弊政,需要些魄力和手段啊。” 张居正有些吃惊,原本以为老师心不在焉,没有听清楚自己的话。想不到他心里有数,一下子就把问题的根源点了出来。 “老师,除了马役之外,边军也备受马役之苦。朝廷把战马配给边军骑兵,按额有草料等钱粮。偏偏贪官污吏横行,飘没克扣。边军军士只能自己掏钱去买马料。 衙门定期巡查,查看战马情况,又成了贪官污吏敲诈的机会。日积月累,边军骑兵不堪重负,干脆领到马就直接把马杀了,还能卖了马肉换些钱。虽然要掏钱赔马,可这无奈之举却是两害相比取其轻。” 徐阶也吃了一惊,“马政已经败坏到这个地步了?那确实要好好整饬,否则的边军无马可用,那就是天动地摇。 现在朝廷跟俺答汗已经谈好,开边互市,可以从北边源源不断换些好马回来,确实是革除马政积弊的好机会。 嗯,叔大,为师可以举荐你为右副都御史,出任山东巡抚,好好把山东、辽东的马政,好好整饬一番。” 张居正起身长鞠一揖:“谢老师指点。” 时间过了正午。 徐渭坐着轿子,来到四方驿馆。 两三个月的谈判,徐渭几乎是天天来,这里跟自己家一样熟。 哈布列看到徐渭,嘿嘿一笑,拱手道:“先生来了?” “是啊,徐某来拜会大汗。” “请稍等,待俺去通报一声。” 过了一会,徐渭进到内院,伯思哈儿在花厅里接待了他。 “文长先生,我们决定五天后回去了,那一天,可是个好日子啊。”伯思哈儿开心地说道。 “哈哈,那好,理藩院三天后设宴,给大汗诸位送行。” 寒嘘了几句,徐渭拿出一个牛皮袋,递给了伯思哈儿。 “文长先生,这是?” “这是我军在柳河,缴获的辛爱黄台吉的随身物品。现在他已经被放还回家,这些物件,自然是要归还。只是他一出门,连照面都不打,就径直出京回去了,我们只好把东西送到大汗这里。” 伯思哈儿眼睛转了转,笑着答道:“那就太谢谢文长先生,有心了! 聊了半刻钟,谈定理藩院的欢送宴细节,徐渭告辞离去。 伯思哈儿想了想,还是打开了牛皮袋。 里面是一张小画卷,比牛脸稍大一点,里面是位女子,穿着土默特贵妇人的服饰,栩栩如生。 看到这女子,伯思哈儿脸色一变。 这不是兄长俺答汗最宠爱的钟金哈屯吗? 连忙把画卷收起来,又往牛皮袋摸了摸。 摸出一块牛骨来,奇形怪状,上面还有弯弯曲曲的图案,像花纹不像文字。 伯思哈儿脸色铁青。 这是一块萨满用来诅咒人横死的施法之物,类似中原木偶巫蛊之术。 伯思哈儿小心翼翼地翻过牛骨,后面赫然用蒙古文刻着“阿勒坦”。 嘶——! 伯思哈儿倒吸一口凉气。 阿勒坦就是俺答汗的本名,只是明人音译的字不同而已。 第一百三十三章 北边谈好,东边谈了个寂寞 徐渭回到督办处,朱翊钧在等着他。 朱翊钧旁边坐着的是南宫冶和李贽。 南宫冶现在是他的机要秘书,李贽现在除了是他的老师之外,也是“顾问”智囊之一。 朱翊钧问道:“文长先生,那个牛皮袋给了伯思哈儿?” 徐渭恭敬答道:“殿下,已经给了伯思哈儿。” “你说,伯思哈儿会不会把这些物品,给到俺答汗?” “会的,殿下。边情侦查科获悉的情报,伯思哈儿与大侄儿辛爱暗地里不合,各自所领之部,一直有牧场之争。 伯思哈儿与二侄儿布延台吉相善,一直想让布延继承汗位,他好从中捞些好处。 得到这个皮袋子,伯思哈儿肯定会交给俺答汗,还会添油加醋地润色一番。” 听完徐渭的回答,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 徐渭继续说道:“殿下,能暗中帮我们的,还有那位玄池和尚。” “玄池和尚?被严嵩陷杀,前兵部尚书丁汝夔的妾生子?” “是的殿下,就是他。” “他与辛爱有仇?” “殿下,庚戌之变,就是辛爱声东击西,以朵颜部虚张声势击东,让丁汝夔调走了蓟辽主力,结果俺答汗主力在喜峰口一带破墙而入,大掠畿辅,酿成了庚戌之变。 可以说,辛爱是丁汝夔被杀,丁家败落的罪魁祸首。臣已经把原委详情,写成了密信,悄悄地投给了玄池和尚。 从种种蛛丝马迹来看,玄池是听了进去。伯思哈儿把那个牛袋子交给俺答汗,他再在旁边敲敲边鼓,自然会墙倒众人推。 俺答汗帐下,不服辛爱的,除了他那几位兄弟,还有很多人。” 朱翊钧又问道:“玄池和尚,说话管用吗?” “殿下,玄池和尚在我朝中过举人,颇有才识。丁汝夔坏事后,丁府老仆护送他投奔陕西丁家故吏,不想流落去了青海,入了佛门。 十几年来成了佛门高僧,被俺答汗请去了王帐。边情侦查科的情报,说俺答汗对玄池和尚的佛学以及才识,十分佩服,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这次被秘密派到伯思哈儿身边,协助和谈,足见俺答汗对他的器重和信任。这次,玄池在幕后筹划,献计献策,为俺答汗争取到不菲的利益。 王帐那边传来的消息,俺答汗对伯思哈儿和玄池这一次会谈,非常满意,等着他们回去,就大加封赏。” 朱翊钧一拍大腿,“好!辛爱此獠,是俺答汗麾下最狡诈善战者,也最仇视我大明,是我大明九边最大的威胁。上次利用他骄横自负,急于报仇的机会,才将其在柳河一举拿下。 新仇旧恨,此獠回去后,肯定与我大明不死不休。 原本在京师就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只是需要与俺答汗和谈,稳定西边边关,获得稳定的良马来源,只好活他性命,暂时放他回去。 放他回去,却不能就此放过他!” 朱翊钧转头盯着徐渭,一字一顿地说道:“辛爱心腹侍卫,还有亲信,我们也俘获了数百人。 该收买的收买,该用离间计的用离间计,务必要把辛爱贪图汗位以及钟金哈屯,暗地里施巫作法,诅咒俺答汗早死的事情,传遍漠南草原。 俺答汗舍不得杀,就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逼着他杀了辛爱!对了,这些情况,还有俺答汗要杀他的动态,要及时传给辛爱。 如果俺答汗父子情深,还是舍不得杀他,我们就逼反辛爱。都扯旗造反了,俺答汗再不舍得,也要挥泪斩孽子!” 南宫冶咕噜地咽着口水。 太孙殿下真是太狠了! 一点活路不给辛爱留啊。 不过也对,辛爱身为俺答汗麾下最善于用兵的儿子,又一向仇视大明,确实是大威胁。他死,总比数万大明军民哭要强。 徐渭一一记下,又问道:“殿下,董狐狸怎么办?” “他是我们布在滦河河源一带,对付辛爱,以及图们汗的一步棋。他的效忠书写了?” “殿下,他写了,名字还是用血签的。” 朱翊钧笑了笑,“那玩意就是个态度,本殿不指望那玩意能保住他的忠诚。只要我们足够强大,他就是听话的猎犬。我们要是自己虚弱了,他自然就会成为狼。” 徐渭、李贽和南宫冶齐声道:“殿下英明!” “文长先生,你多费心,把董狐狸的人设打造好。” “人设?” “对,就是他一心忠主的形象,主动投关,愿意以全家身家性命换回辛爱。” 徐渭笑了,“殿下放心,在我们的操持下,董狐狸的人设打造得非常好。滦河河源,辽河河套等地区,都在传说他舍身为主的故事。 这次他亲自来接辛爱,辛爱看到他,抱着他大声痛哭,然后一起出了关。” “好,暗中提供金银丝帛,让他多多收买拉拢辛爱的部属。等到俺答汗要亲儿子的命,或者辛爱扯旗造反失败,叫董狐狸拉着队伍投奔图们汗,按照我们约定的,继续合作!” “是。”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室内慢慢走动着。 “北边慢不得,现在算是大功告成。东边急不得,曰本使节团,回去了吗?” “殿下,回去了,在大沽上船,再由登州转船,回平户。” “嗯,盘桓两三个月,跟这些家伙谈了个寂寞。摩萨藩的港口,犁了吗?” “回殿下,犁了。原本是要调福建水师北上执行圣谕,不想两广巨寇曾一本、材道乾,逃入安南,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后,复为海寇,又杀入广东海域。 惠州贼酋乌七麻,复起响应。 而王崇古进京述职,广东巡抚空缺,兵部、吏部迟迟未决,群龙无首,又生是非。最后还是内阁票拟,以广西巡抚殷正茂兼抚广东。这才调集福建水师南下,与广东水师一通,水陆进剿。” 朱翊钧摇了摇头,“兵部跟其它五部一样,处理文牍工作在行,这种临机应变之事,往往束手无措啊。唉!文长先生,继续。” “是殿下,海军局的刘部堂,就又调浙江水师北上,把摩萨藩五处港口,全部犁了一遍。” “打仗归打仗,水师改编为三海水师一事,不要耽误了。以后每年两次,三海水师各营轮流北上,去曰本诸藩的港口犁一遍,以为循例实战操演。 这些东倭猴子,一次两次打不醒他们,那每年打他两次,打他个十年八年,叫你们下海捕个鱼都心惊胆战,想必应该能听懂本殿给他们讲的道理了!” 朱翊钧突然想起一件事,“文长先生,本殿在某本古书上看到,说曰本本岛,就是最大的那个岛,北边靠东的地方,有个方圆数百里的岛屿,上面有金山银山。 理藩院和海军局,可组织一支船队,去那里秘密勘察一番。找到了,就占了那里,好好开采,离曰本岛不远,不缺人力。” 佐渡金山,支撑德川幕府三百年财政的金银矿,在十七世纪的鼎盛期,据说产量达到世界第一。 现在,它是大明的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淘金小分队成立了! 嘉靖四十四年十月的一天。 登州港。 陈科言在码头上焦急地眺望着,时不时向旁边的港口小吏问一句,“大沽过来的船,上午能到吗?” “我的陈爷,现在刮得是西北风,只要船只是按时离得港,中午肯定能到。” 小吏陪着笑脸答道。 可不敢得罪这位,据说这位是太子妃的族弟,太孙殿下都得叫他一声舅舅。 当然了,真国舅不会跋山涉水,坐船辛苦地到这里来。 据说他是真国舅未出五服的堂弟,也是言字辈,负责帮陈家打理产业,对于小吏来说,已经是万万不敢得罪的大人物了。 “那就好,去往威海卫的快船,下午要开,他中午要是不到,就得误船期。要是赶不上去威海卫的快船,就赶不上威海营那边船队的船期,都是串在一起的。” 陈科言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看了小吏一眼,苦笑道:“我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啊。” 等了半个时辰,港口远处出现一艘海船。 小吏自告奋勇地说道:“陈爷,我去眺望台帮你问问。” “好。” 过了一会,那艘海船还在港口区缓缓驶进,小吏飞奔地跑了回来。 “陈爷,是大沽过来的畿辅丙十三号船。” “停哪个码头?” “东六号码头。” “走!” 陈科言撩起衣襟,飞一般地向东六号码头走去。 等了一会,畿辅丙十三号船缓缓靠上码头,船头有水手丢缆绳过来,码头上有两人接过缆绳,飞快地在两根木桩上,插花蝴蝶一样绕着,很快就把缆绳绑好在木桩上。 等到船靠稳,码头上几人抬起木挑板,搭在船舷和码头上,开始上下客。 走在前面一人,二十岁出头,一身箭袖便服,头戴笠帽,英武飒爽,只是脸色有些惨白。 上到码头上,身子晃了几下,喉咙来回地抖动,冲到海边,嗷嗷地一阵干呕。 陈科言笑了,没错了,跟自己一样。 他迎上前,笑着问道:“易哥儿,一路辛苦了。” 来人正是大同总兵薛麟之子,新军营千总,朱翊钧的骑射教官薛易。 薛易弯着腰,右手扶在右腿上,左手摇了摇,干呕中说着话:“陈六哥,等会,等我呕完了再说话。” 又是一阵干呕,呕的全是干涎口水,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慢慢地直起身子来。 “这船,坐的真难受。” “易哥儿,你这样子不错了。我第一回坐船,人都晕迷糊了,几个人把我抬下船的,缓了三两天才回过神来。伱这都自己能下船,不错了。” 薛易拱拱手,介绍同伴,“这两位是新军营的同袍王丛,李宥,这两位是督办处测绘科的测绘师和画师,张达,杨固。” 跟他同行的人有十二人,除这四位外,都是随从。 陈科言跟四人拱手寒嘘客气了两句,把他们引到码头区一处茶馆里坐下。 “易哥儿,四位,时间紧,去往威海卫的快船,未时三刻起锚扬帆。大家先在这里喝口茶,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这怎么吃得下哦。”杨固抱怨道。 “吃不下也得吃,要不然上了船没得吐,胆汁都给你吐出来。”薛易在旁边劝道。 “好吧,吃吧。”众人一听,脸色一变,都坐下强撑着吃东西喝茶。 薛易在陈科言身边坐下,拼命地往嘴巴里塞面饼,就着碗里的热羊杂汤,往肚子里顺。 陈科言左右看了看,自己这张桌子就他和薛易两人,其余人都坐在其它桌上,隔着有点距离。 “易哥儿,这次出海勘察测绘,上面指定由你掌纛,去哪,心里有数了吧。” 薛易嘴里塞得鼓鼓的,呜呜地说着话,“太孙殿下,文长先生和卓吾先生,跟我交代清楚了。我们要去的那个岛,在东倭曰本本岛北边靠东,南边是曰本越后国,领主叫上杉谦信。 上面有几千人,越后的那位领主上衫谦信,三次讨伐,才讨伐成功。” 陈科言撇了撇嘴,“孤悬海外的小岛,才几千人,还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讨伐了三次才成功,这个什么上杉谦信,也太差了吧。” “东倭就是那个样子。不过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带川公这次指定了卢相卢统领为带队,调拨了十二艘大海船,其余船只二十二艘,以及三哨陆战兵” 陈科言惊喜地问道:“卢相?卢提督的公子?” “对,就是卢提督的公子卢相。 听说卢提督每次都会把劳险之事交付给他。事凡艰险,卢统领必奋勇争先,带川公赞叹他是‘闻命即行,蛟窟鲸波,无少疑惮’。” “那就太好了。有卢统领带队,我们这趟差事,就有把握。”陈科言迟疑一下问道:“易哥儿,那座岛上真的有金山银山?” 薛易左右看了看,轻声道:“陈六哥,这事只有你我两人知道,其他人一概不知,只是以为受海军局指派,环绕曰本国一圈,绘制沿海舆图。” “我知道事关重大,这不只跟你说吗。” “陈六哥,太孙殿下特意交代过。那座岛上金山银山的事,千万保密。我们这一次去,只是先探探路,摸摸情况。有没有这座岛,岛在哪里,现在都还不确定。 等把路探好了,摸清楚情况了,下一次,我们再直奔那里。那时,才是办那件事的时候。” “易哥儿一说,我心里有数了。东倭多山,产金银,这事大家都知道的。所以我看,那座岛上有金山银山,是很有可能的。 我们这次先找到那座岛,摸摸底,拿出些好东西,诱使当地人来换,然后就可以摸清楚他们的金银从哪里来的。从岛外流进来的,还是在岛里山上捡到的?” 薛易笑了,树了个大拇指,“这种事,陈六哥是行家,大家听你的。” 两人嘀嘀咕咕时,有三艘大海船缓缓驶进港口,马上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陈科言好奇地问道:“易哥儿,这谁啊?这么大阵势?” 薛易看了一眼,继续吃东西,嘴里嘟囔着:“兵部侍郎、右副都御史,巡抚山东等处的张居正张先生。” 陈科言更好奇了,“啊,张侍讲做了山东巡抚?他怎么不走陆路?” “山东巡抚还兼管着辽东。而山东与辽东往来最便利的,就是登州泛海北上的海路。张先生说,既然如此,他就要亲身体验一下海路的艰辛。” 陈科言看着缓缓靠岸的三艘大海船,摇了摇头,“张侍讲也是进士出身啊,是翰林院的清贵,怎么做起亲民官,行事风格跟那些官老爷大不相同了。” 薛易嘿嘿一笑,“要不然他怎么是太孙殿下身边待得最久的侍讲老师呢?” 陈科言点点头,“有道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威海卫里藏着好东西 登州港出发的快船,一路顺风顺水,赶在太阳下山前,来到威海港。 这里成了北海水师的主驻地,船舶往来如织,港区桅杆如林,船帆如羽。 港口陆地,远远看去在大兴土木,十分地繁忙。 快船靠了岸,卢相在候着。 卢相三十多岁,由于常年在海上,皮肤黝黑,长相沧桑,看上去跟四十多岁一样。 坚毅勇壮,相貌身形跟卢镗有六七分相似。 “薛使,陈副使,卢某奉海军局钧令,前来接驾。” “卢统领客气了,这次勘察测绘任务,还要全仰仗卢统领。”薛易拱手答道。 “职责所在,卢某不敢懈怠。” “北山公可好?” 听到薛易询问自己父亲,卢相连忙拱手答道:“薛使客气了,家父身体大好,只是不巧,他率威海营巡视辽东、朝鲜去了。” “可惜啊。上一回北山公进京述职,薛某在督办处见过北山公一面,高山仰止,敬佩不已。以为这次能再见到北山公一面,倾听教诲。” “薛使真是客气了。” 寒嘘几句后,卢相带着薛易、陈科言等人回到驿馆,吃饭休息。 第二天一早,卢相带着薛易和陈科言来到军营。 “薛使,陈副使,这里是陆战营的军营。” 一队队军士在列队操练,刀牌手,长矛手,鸳鸯阵,三才阵,杀声震天。 薛易突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问卢相:“太孙殿下一直抱怨,说我大明官军编制混乱,卫所军按小旗、总旗、百户、千户来论。 边军又有边军的编制。永乐等年间,大致还能一样。正统年后,改来改去,改成了一锅粥,宣大镇跟辽东镇的编制不同,山西镇与宁夏镇的又不同。 后来元敬将军编练剿倭新兵,组建陆战营,又搞了队、旗、司、局、营编制,更乱了。 这次带川公以兵部尚书,掌海军局,协理京营戎政督办处,太孙殿下就希望他帮忙把我大明官兵编制,理顺统一。 听说带川公意欲以陆战营为试点,理顺统一编制,卢统领,你部可有开始试点。” 卢相看了薛易一眼,点头答道:“北海水师陆战营,是带川公最先试点的所在。” “能不能给在下讲解一二?” “没问题。”卢相欣然道,“陆战营编制,其实也是戚将军编练新兵所定的规矩。以鸳鸯阵为根基,每一队十二到十五人。 带川公结合新军营实战的情况,与太孙殿下商议好,定的新编制为十二到十五人为一什,三什为一哨,三哨以一队,四队为一营,三营为一备。 太孙殿下把名字稍微改了一下,改什为班,哨为排,备为团。依次为十二到十五人为一班,三班为一排,三排为一队,四队为一营,三营为一团。” 薛易点点头,“卢统领所言,你部所改,跟新军营差不多。新军营编制为步兵团、骑兵团和炮兵团。步兵团如你们陆战营一样编制,四队中,编有多少鸟铳手、长矛手和刀盾手,还在争论。不过目前暂定为两队刀盾手,一队长矛手,一队鸟铳手。 骑兵团每团三营,每营四队,其中有子母炮队一队。 炮兵团每团三营,每营四队,配置九斤重炮队一队,六斤野炮队两队,子母炮和臼炮队一队.” 卢相沉吟了一会,“太孙殿下的意思是,新军以后多用火炮火枪?” 薛易左右看了看,都是心腹自己人,便轻声道:“东南办杨公公,去年重金从海商手里,购得十五枝鲁密国(土耳其)的精良火铳,十分犀利,比佛郎机、东倭火铳以及我们自己造的鸟铳,打得都远。 太孙殿下下令火器监仿制,年初仿制出三十枝,十分精良,加上改良的火药配方,比鲁密铳还要打得远。 殿下又手绘了草图,改火绳扳机为燧石扳机,只是火器监那边磕磕绊绊的,正在改良。一旦燧石火铳改良成功,就更为犀利简便,将是我大明扫虏伐夷的利器。” 卢相大喜,“自嘉靖四十一年,太孙殿下暗地里接过剿倭事宜后,我大明火器是一日千里。火铳如果能如薛使所言,当为新的利器。 我们水师感受最深的,还是火炮。引入西洋技师,再鼓励大明工匠献技献策,我们的炮是越铸越好。炮壁变薄,同样重量的火炮,口径更大了,打出的炮弹更重,更有威力。 听说火器监在为我们水师,试铸二十四斤,三十二斤火炮,还配置四轮跑车,绳索复位我等真是翘首期盼啊。这样的火炮,装上我们的新海船,试问天下四海,谁是对手? 永乐年间,三宝水师纵横无敌的盛世,会在我们手里重现啊!” 众人幻想未来,忍不住心绪澎湃。 激动万分的卢相,干脆把薛易等人拉到港口后面的山丘上。 这里是防备要地,修有三处炮位,正在修建中。 “这里地势险要,是扼守威海港重要的地方。北海水师提督府在这里安排了三处炮位,装六门七十二斤长炮。” “七十二斤长炮?”陈科言听得咋舌,“乖乖,这么大的火炮?” 卢相答道:“是啊,这是专门用来镇守要塞的大炮,整个炮身重达一万五千斤,足足一百五十料。光是要把这六门炮从开平运过来,再拖上来,就得耗费半年时间。” “一万五千斤?”陈科言想起卢相刚才说的话,忍不住问道:“卢统领,伱刚才说火器监要给你们水师铸造三十二斤火炮。七十二斤火炮都有一百五十料,三十二斤火炮,怎么地也有八十料吧,怎么装得下?” 卢相哈哈一笑:“陈副使有所不知。这要塞的炮,其实跟陆师所用的野战炮一样,属于长炮,炮管长,所以打得远。 我水师所用的舰炮,跟长炮不同。海上对战,海浪颠簸,超过两百五十步,基本上就打不准了。所以两船对轰,基本上在两百步以内。舰炮不需要打多远,只需要打得猛。 我水师所用的三十二斤舰炮,跟二十四斤、十二斤舰炮的炮身一样长,都是八尺五寸左右。只是炮口大小不同,重量也不同。 火器监的样炮,三十二斤舰炮,炮身在五千斤左右。当然了,这么重的火炮,四千料的海船都用不上。” 卢相指着港口码头上停泊的十几艘海船。 “那些海船是我们这次勘察测绘的主力船,这样的船,装三十二斤舰炮,就是乌龟驮大象。” 众人举目看了一会。 出过十几次海,在东南有过见识的陈科言问道:“这船有点意思,跟佛郎机船有点像,跟福船和广船也有点像。” 卢相笑道:“陈副使目光锐利,这是吴淞船厂新近造出的新船,吸收了佛郎机船以及福船、广船的优点,装得多,跑得快、造价也不贵,海商们很喜欢,用来跑辽东、朝鲜、曰本到上海,以及上海到广州、安南、占城这些不长的海路商道。 我三海水师也采办了一批,是各营主力船只。” 薛易看着这些有些怪异,屁股像鸭屁股的船只,拱拱手说道:“哦,还请卢统领给我们解说一二。”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山东巡抚张居正 “无妨!”卢相欣然答道,“吴淞船厂,嘉靖四十一年年底开始,奉太孙殿下密令,仿造佛郎机人的海船,嗯,叫什么卡瑞克帆船。 仿制出六艘四千料的卡瑞克帆船,载着十几位老船匠,二十几位老船首,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航行了一段时间,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 后来太孙殿下又给了一份图纸,叫什么盖伦帆船,说是卡瑞克帆船的改进,不过大家都管它叫世子帆船。 吴淞船厂又仿造了两艘六千料世子帆船,如例出海航行。这一次船匠和船首们大多数都说好,说这艘船最适合远洋航行,一口气从广州跑到东倭平户港,轻而易举。 善海战的武官们坐着世子帆船航行一段时候后,说此船高大,龙骨结实,造船经验积累好,造一万料以上都可以,装载二十四斤、三十二斤的重炮,几十门都可以。” 薛易、陈科言等人听得津津有味。 “经过老船匠,老船首,以及水师武官老水手们合议,最后议定,卡瑞克帆船鸡肋,有优势,但是优势明显不如世子帆船。世子帆船配上重炮,是国之重器,有灭国摧城之威。用在靖海剿贼上,有些大材小用。 而且大明海域,从北海到东海再到南海,水文复杂,风向多变,世子帆船用起来就很吃力。于是吴淞船厂的船匠们,就吸收了世子帆船、卡瑞克帆船以及广船、福船的优点,建造出这款新船,叫吴淞船。 三桅或两桅,主帆用硬蓬帆,船首加斜桅杆,可挂三角帆。操作简单,可逆风行驶,顺风时张三角帆,可提高航速。 采用世子帆船的龙骨和肋骨结构,肋骨较密,内外都有舷板。 主要船舱用福船的水密隔舱。船体修长,船首如世子帆船尖锐。船底浑圆,可抗风浪。艉楼结构用福船方式。船舵用世子帆船的舵架,开孔,可提高船速。两桅船用舵杆,三桅或五千料以上海船,用舵轮 吴淞船一般为两桅四千料,三桅五千、六千和八千料四种。两桅四千料,可顺利航行在珠江西江水面。三桅五千、六千料船,可入长江,逆行到南京一带. 种种优点,各大海商都纷纷下单建造吴淞船。不过按照我大明新定条例,这种海船建造,必须报备市舶分局,拿到蓝印花押纸。所以这吴淞船,也叫蓝印船。 目前大明能造吴淞船的有吴淞船厂,每年能造三百艘。宁波船厂,一年能造一百八十余艘。泉州船厂,一年能造一百余艘。广州船厂,一年能造两百余艘。 现在大沽、乐亭船厂也开始建造吴淞船,但出产暂时不多。” 薛易突然问了一句:“那世子帆船呢?” “世子帆船是国之重器,太孙殿下传令,把宁波、泉州、广州等能工巧匠,聚集在吴淞、和开平乐亭新船厂,现在能造世子帆船的,只有吴淞和乐亭两个船厂了。 海军局听说要在金州也开一个新军港以及新船厂,只是那边还太荒凉,暂时只是规划。” “原来如此。” 众人看着繁忙的威海港,看着远处海天一色,一时间心绪澎湃。 他们隐约预感,大明在太孙殿下的带领下,正把目光投往东边和南边,投向更远的地方,而他们,可能是大明第一批看向大海更远处的人。 第二天一早,这支东倭海域勘察绘制船队,从威海卫港扬帆起航,迅速在朝阳照耀下,融入到海天一色之中。 兵部侍郎、右副都御史、山东巡抚张居正,坐在八人大轿里,眉头紧皱地看着手里的文卷,思绪却在飘浮不定。 坐船,真不是什么好事。 翻江倒海,晕头转向,张居正在登州歇息了一天才缓过神来。 他知道坐船泛海的辛苦,可是坚持以巡抚之尊,破天荒地坐船泛海上任,震惊朝野,其实是有目的的。 与老师徐阶一番深谈后,他知道自己的底牌所在。 要想实现抱负,中兴大明,必须与太孙殿下牢牢绑定在一起。 太子殿下那边,有高拱,自己是指望不上,只能与太孙同进共退,才能在正治上获得成功。 张居正出任山东巡抚,就是想替朱翊钧,解决九边积弊已久,连胡宗宪都头痛,一直束手无措的马政。 做了这么几年“师生”,张居正深知,朱翊钧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你要想获得他的重用,首先你得证明出自己的价值来——能打仗呢,还是能理政? 而坐船泛海上任,除了马政,张居正还有另外更重要的用意。 他身为朱翊钧的老师侍讲,知道太孙殿下现在非常重视海运。 张居正私下也琢磨了一番,发现朱翊钧暗中发展海运,其实颇有深意。 两千里漕运,是大明北方的命脉。 错综复杂,被牢牢掌握在文官们手里。 这也等于京师和九边的命脉,被文官们给捏着。 太孙殿下暗中发展海运,就能悄悄摆脱对漕运的依赖,也能摆脱文官们的束缚。 他日拱一卒,先是新军营的粮饷,然后四卫营、勇士营的粮饷,再蓟州、辽东两镇的粮饷,一步步往前拱。 京师和九边的粮饷一旦大部分由海运承担,文官们再想通过漕运生事要挟中枢,就不可能。 太孙殿下就是这样暗中布局,日拱一卒,每天悄悄多拿一点权柄,等到文官们反应过来,太孙殿下手里的权柄,足以让他翻云覆雨,革新除弊。 张居正挑起窗帘,看着登州官道两边的风景。 连成一片的田地,疏落的屋舍,光秃秃的山头,一簇簇的树林,显得有些萧索。 煌煌大明,百病缠身,再不救治,就是病入膏盲,要完了! 自己忧心忡忡,太孙殿下也是忧心忡忡。 正是因为忧国忧民的志同道合,世子党才会紧紧凝聚在一起,自己也才会与太孙越走越近。 海运! 确实是一步妙棋! 而山东,地处海运关键位置。 海运能否成功,山东地方的配合,至关重要。 威海卫军港的建设,登州、胶州民港的建设,还有沿海灯塔的设置,都是海运成功的关键。 这些都需要山东地方官府的鼎力支持,这也是自己出任山东巡抚的重要职责之一。 不过还好,除了太孙、文长先生等少数人,大部分人都认为自己来山东,是奔着马政来的。 就连老师徐阶,都不知道自己还要整饬海防,巡视胶州、威海、登州等地。 张居正在内心早就做了决定,自己可以接过老师的衣钵,接管他的人脉资源,好好利用,但是绝不会去做江浙党的领袖。 那个位置,会挨雷劈的! “老爷!”亲随张览在轿窗外禀告道:“莱州知府丁悟,登莱兵备副使梁楚庸在前面王徐寨驿站候着老爷一行。” 张居正掀开窗帘,看了看天色,吩咐道:“天色不早,传令下去,今天在王徐寨驿站歇息,安顿好后请丁太守、梁副使一起晚宴。” “是。”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来就查账的张巡抚 王徐寨驿站,由前王徐寨前左所改过来的。 莱州知府丁悟,登莱兵备副使梁楚庸,坐在驿站大厅的餐桌边,轻声说着话。 “梁兄,听说张抚台是你的座师?” “是的,嘉靖三十二年,张抚台以翰林清贵,主持顺天府乡试,侥幸刷到了晚生的卷子。鹿鸣宴上,张抚台还悉心指点了晚生一番,晚生才能在会试中再进一步。” 看着梁楚庸眼角的得意,丁悟心里那个嫉妒羡慕恨啊。 “梁兄真是好运啊,居然能拜张抚台为师。满朝上下,谁不知道,张抚台不仅是太子侍讲,还是太孙侍讲。两代储君,张抚台都有师生之情。圣眷连绵,可保数十年不衰啊。 梁兄,以后你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可不要忘记曾经一起在王徐寨驿站,一起吃过饭的丁悟啊。” “丁兄客气了。谁不知道,你的座师可是新郑高公啊。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东宫殿前,论信任,谁能比得过新郑公呢?” 丁悟长叹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说道:“梁兄有所不知。在下是山西潞州人,侥幸被新郑公刷到卷子,按理说,当归晋党一脉。 只是这些年,丁某仕途不顺,一直转历地方,难入他们的法眼啊。嘉靖四十年,丁某进京述职,曾经向陈希学、张四维两位府上投了名帖。 陈希学府上仆人狗眼看人低,看不起还是通判的丁某,直接把名帖丢了出来。张四维府上,倒是索要了在下的文章。可惜丁某的文章写得稀松,张四维回了句安慰的话,再无下文。” 梁楚庸凑过头去说道:“丁兄,伱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啊!当初要是投入陈希学门下” 两人想起满门被杀,死得干干净净的陈希学一家,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丁悟满脸苦恼道:“新郑公学生众多,不缺丁某这么一位平庸之辈啊。” 梁楚庸听出来,这位有改投门径的意思。 可是这事他做不得主,他自己连师门都还没拜上,怎么敢胡乱应这个话呢。 “咦,张抚台怎么还没来?”梁楚庸故意问道。 “张抚台先找驿馆的驿卒们问话,在偏院里,还得等一会。”丁悟答道。 这里是莱州府,他的地盘,一切事宜都是他来安排。 “哦,”梁楚庸哦了一声,顺势一转,把话题转到其它方面。 张居正在偏院召集王徐寨驿站驿丞和驿卒,与他们谈话。 一边问着话,张居正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国朝的驿站制度。 根据太祖定制,大明驿站分水马驿、急递铺、递运所。 而水马驿又分马驿和水驿。 水马驿是国朝数量最多的驿站,陆路是马驿,有水路的设水驿。 王徐寨驿站是马驿。 两个水马驿之间,正好是一天的路程。 马驿是六十到八十里,水驿是一百到一百二十里。 急递铺起源于前宋,那时叫“急脚递”。 国朝继承了这一制度,并将其发扬光大。 “急递铺,凡十里设一铺”,专门用来投递军情政令等急件。 张居正知道,实际中限于地形因素,并非如整齐此划一,八里铺、二十里铺甚至三十里铺,各地都有。 递运所是国朝首创,其实就是把前元驿站中的牛、骡、驴、驼等几种站单独析出而设。 国朝废除了前宋的转运司,所以地方没有统一的递运部门,所有的解运都是以州县为单位分开递运。 国朝初年,以各地卫所的驻军来运送。 后来太祖皇帝发现这样容易影响地方戍军的战斗力,所以单独设立了递运所,每个城池一处。 王徐寨驿站刘驿丞肥头大耳,看样子过得挺滋润的。 几位驿卒一水的黑瘦干枯,就跟熬干的干柴一样。 张居正问话,刘驿丞的答话很得体,迎来送往得多了,颇有见识。 其余驿卒就胆怯懦弱,结结巴巴,含含糊糊,不知道说些什么。 张居正知道,国朝所有驿站名义上都归兵马车驾司,但实际上“支直于府若州县,而籍其出入”。 也就是驿站官吏都被甩给所在府县,费用支出也由府县承担。 国朝的财税制度稀烂,驿站所有的费用,朝廷根本不管。 顶雷的地方官府怎么办?只好加以摊派。 然后就是一笔糊涂账。 张居正问了十几句话,把驿站的情况摸了一遍,说道:“刘驿丞,把驿验簿子拿来。” 刘驿丞一愣,难道巡抚老爷要查账? 查账他也不怕! 大明急递铺只管送急信,递运所只管解运货物,只有水马驿有接待往来行人的职能。 但水马驿也不是阿猫阿狗能住的,你必须有兵部车驾司颂发的驿符,上面写明你的身份,要去哪里干什么,经过哪里等信息。 然后拿着这个驿符,一路住驿站,包吃包住。 驿验簿子就是驿站驿丞验过驿符无误,登记在册,注明住了几天,吃了几餐,用了钱粮几何,需要去跟县州官府报账的。 刘驿丞吃得这么肥润,从来不在驿验簿子上造假,只是掺水而已。 主仆三人,他写五人。 住两天,他写三天。 用了十两银子钱粮,他写二十两。 天南地北的,谁还追着那些人去查账? 张居正翻看着驿验簿子,很快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 翰林院翰林学士陈一德,八月二十六日过王徐寨驿站,主仆六人,住一天,钱粮花费五两六钱三分 陈一德? 老同僚,很熟悉,经常往来。 他今年一直在京师,根本没出过京啊,怎么到王徐寨驿站来了? 想起来了,年初时,他外甥从老家去京一趟,说是探亲,实际上是为明年的乡试打通门路。 八月初离京,据说走的是海路,到登州,走一段陆路南下胶州,在那里再坐船直下上海,逆江而上回九江。 不晕船的话,又快又舒服。 如此说来八月二十六日,过王徐寨驿站的是陈一德的外甥。 太孙殿下真是洞幽察微,驿站里这难以被人察觉的弊政,居然也被他察觉到,临行前,还特意说起此事。 所以自己才用心查勘了一番,果真是一澜死水下,弊端重重啊。 自正德年后,驿符成了一种礼物,官员们去讨要一张,赠送给亲朋好友,成为居家旅行、走亲访友之必备。 兵部车驾司,只要你官阶足够高、有一定名望,它也是来者不拒,驿符随便给,反正又不用它出钱。 “刘驿丞,把王徐寨驿站这三年的账目,拿给本官看。” 问心无愧的刘驿丞马上把账目拿了出来,张居正翻阅一看,王徐寨驿站的钱粮支出,是一年比一年高。 张居正心里有数了,叫幕僚把一些数据抄录下来,叫退刘驿丞和驿卒们,转去大厅。 “丁太守、梁副使,本官来晚了,还请见谅!” 一进门,张居正客气拱手道。 “抚台客气了。晚生见礼了。”丁悟连忙应道。 “学生梁楚庸,拜见座师老先生。”梁楚庸行了个师生大礼。 张居正眼睛一眯,“梁楚庸?记起来了,那年本官主持顺天府乡试,点了你。哈哈,缘分啊,都坐,都坐。” 第一百三十八章 张居正的亮剑第一刀 “本抚记得,丁太守的座师是新郑公?”张居正轻飘飘一句,让丁悟坐立难安。 “下官启禀抚台,下官会试时,确实拜了新郑公为座师,也在琼林宴上,得了新郑公的点拨。 可惜下官只是三甲同进士,后来又转任地方,难有机会得新郑公教诲了。” 张居正点点头,“新郑公与本抚同殿为臣,又在裕王府同为侍讲。他的学生,某自当照拂一二。” 丁悟听到这里,心里不喜反优。 官场上,谁会无缘无故地照拂其他人的门生故吏?自家的都照顾不过来。 有时候,这话得反着来听。 万一张巡抚跟座师新郑公有隙,他用另一种方式照拂自己,岂不是要完蛋! 张居正瞥了一眼丁悟,捋着胡须继续说道:“丁太守,本抚奉皇命,巡抚山东各府县,除弊扶正。明日去到莱州府城,本抚需要翻阅你府衙的户房账簿,还有你莱州府五县两州的户房账簿,本抚也要看。” 丁悟心里更慌了。 地方上,从县到州再到府,都是一屁股的烂账。 地方上各种支出繁多,光是驿站、递运所每年就要支出不少钱粮,还有衙门上下,县丞、主簿、县尉、典史、六房掌案、书办、衙役. 需要的钱粮更是难以计数。 然后太祖皇帝定下的官吏俸禄,低得令人发指,连土地庙的乞丐头子都不如。 可是县官以上,得养家糊口,得请师爷,得请仆人丫鬟,子嗣艰难,还得娶一房小妾,以全人伦 寒窗苦读十几载,皇榜高中,除了济世经邦,忠君报国之外,谁不想过得舒服点? 这一切,都要钱粮,从哪里出? 当然是摊派到辖下老百姓的头上。 良心好一些,够用就行,没有那么穷凶极恶;坏了良心的,横征暴敛,敲骨吸髓。 都是一笔笔糊涂账,现在张抚台突然跟我说,要查账! 心慌慌啊! 丁悟迟疑地答道:“下官马上派人回去,把户房账簿整理好,再传文各县州,叫把户房账簿,抄写一份呈上来。” 看到丁悟的脸色,张居正知道自己的轻轻敲打,有了效果,继续说道:“丁太守不必惊慌,本抚翻阅各府县的账簿,不是为了查账,只是想了解山东的民情。” 了解民情? 真的假的? 以前没见过巡抚这么了解民情啊。 张居正点了一句,也不去管丁悟是真懂还是假懂,继续直奔主题。 “本抚来山东,还有一项职责,你们想必是知道的。前些日子,本抚巡按九边,发现马政积弊,尤其以辽东、山东为甚。 皇上为之震惊。 马政乃戎政大事,马政积弊,会累及边军,届时北虏寇边,无战马可用,那就是地动山摇的大事。故而,皇上圣谕,遣本官巡抚山东,访查马政。” 丁悟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恭敬答道:“回抚台的话,马政乃山东大事。只是朝廷定制,马政设在山东西边的青州、济南、东昌、兖州四府,东边莱州和登州,无马政编户。 只是正德年间兵部改制,从西四府马政分出部分马额,折银摊派在莱州和登州头上。下官殚精竭力,莱州每年摊派的马政折银,未曾缺少。” 张居正捋着胡须,慈眉善目,“此事本抚知道。本抚想问问丁太守,马政折银此法,可好?对于地方百姓,增加多少负担?” 丁悟想了想,谨慎地答道:“自永乐年间,朝廷定下养马例制,江北五丁养一马,江南十丁养一马,只是养马此事,不是普通百姓想养就能养的。” 张居正赞许了一句,“没错。太仆寺身为大明马政总领,专职养马,都养得战战兢兢,何况普通百姓。” 丁悟马上附和了一句,“抚台明察秋毫。故而这养马例制改成摊派后,倒是成了按丁征收的人头税。 只是而今田地吞并严重,百姓流离,人丁缺失,养马折银,和其它人头税一样,越来越不好收了。” “侵占田地,隐匿人口?”张居正问道。 丁悟额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紧张地答道:“下官治下的莱州,南北为海,中间多山,良田不多,故而侵占田地,隐匿人口的事,并不多” 张居正从丁悟谨慎的话语里,听出意思来,话题一转。 “丁太守说得没错。马政不是莱州要政,要政在于民生。莱州左右靠海,海防是要务。掖县在北,明日本抚赶到,届时丁太守、梁副使,陪本抚巡视掖县一线海防。 此外,本抚计划,绕着山东走一圈。三月后,当绕道至莱州南边的胶州和即墨,再去莱阳、文登、威海。” 张居正把自己的行程提前通报给丁悟和梁楚庸,有让他们提前准备的意思,这让丁悟的心里,稍微放松了点。 只是此时的他,被张居正左一招,右一招,搞得晕头转向,吃不准张居正到底想干什么。 在莱州掖县巡视一圈后,张居正下令把莱州府以及五县两州,过去三年的度支账簿抄写一份打包,继续赶路。 一路紧赶慢赶,七天后来到青州府城益都县,正式开始对山东马政一事,进行访查。 按照定制,南北直隶、河南和山东的马政由太仆寺直管。 “太仆寺掌牧马之政令,以听于兵部。少卿一人佐寺事,一人督营马,一人督畿马。寺丞若干,分理京卫、畿内及山东、河南六郡孳牧、寄牧马匹。” 张居正出京时,查过太仆寺架阁库的文档。 文档记载,太仆寺名下马户人丁有七十一万,专用于养马的田地有十七万五千顷,其中四分之一分布山东的西四府。 张居正要查的,就是太仆寺在山东青州、济南、东昌、兖州四府的马户人丁十七万,马场田地四万七千顷。 是夜,张居正接见完青州府大小官员后,回到青州府衙后院,在书房里任由两位丫鬟,轻手轻脚地为自己去帽,除去官服。 换上一身便服,在座椅上坐下,端起一碗参汤,小口的喝了起来。 马政! 看来自己真的捅到了一个马蜂窝! 从丁悟的闪烁其此词,到青州府官吏如临大敌,自己这趟山东巡抚之旅,没有那么简单。 张居正放下参汤,信心满满。 理藩院与俺答汗议和成功,山西开边互市,接下来太孙殿下准备在甘肃与青海地区开边互市,大明能源源不断获得良马,这是改革马政的大好机会。 张居正希望通过这一役,巩固在朱翊钧心里的地位,也拔高自己在朝中的地位,想接住老师徐阶的衣钵,没有那么简单。 马政是张居正精心挑选出来的,事关戎政,影响巨大。 又跟各方势力,江浙党、江西党、太孙党、以及自己的楚党都关系不大。 可能跟晋党有些关联瓜葛,只是旧晋党已经被太孙殿下打成了狗,不足惧! 新晋党在太孙殿下的扶植下正在成长,他们跟马政的关系也不大。 正适合自己亮剑第一刀。 “老爷!”仆人在门口禀告,“太仆寺寺丞卢成驹投贴拜见老爷。” 卢成驹,太仆寺派驻山东的寺丞。 他从济南赶来青州府益都县,候着自己? 张居正想了十几息,吩咐道:“请到前厅用茶,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戎政督办处 这日一早,严讷走进徐阶阁房里,拱手道:“少湖公,老寿星,严某祝你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徐阶一张俊朗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花,挽着严讷的手,笑着答道:“养斋公,客气了,多谢,多谢啊!” 两人坐下,严讷有些抱怨地说道:“昨日少湖公大寿,却紧闭府门,不收任何投贴,如此这般,冷了众人的好意啊。” “养斋公,你我同乡,又同殿为官多年,老夫也不瞒你。而今这多事之秋,老夫还是谨慎些比较好。” 严讷一脸的诧异,摊开双手,好奇地问道:“少湖公,而今朝堂明朗,百官以元辅伱马首是瞻,怎么好说是多事之秋?” 徐阶看了严讷一眼,知道他在装糊涂。 “养斋公,越是如此,越要谨慎啊。西苑里的那两位” 不好伺候啊! 这句话,徐阶不敢说出口。 严讷眼珠子一转,又问道:“听说昨晚少湖公在府上摆家宴,有贵客拜贺?” “没错,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黄公,带着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事冯保,到了鄙府。” “哦,是皇上和太孙的恩典啊。” 徐阶抱拳,对着西苑方向说道:“皇上圣恩,太孙恩典,老臣铭记在心。” 严讷突然幽幽地说了一句:“可惜,东宫没有派人赐下恩典。听说去年腊月,东宫有派内侍,远赴河南新郑,给高肃卿贺寿啊。 徐阶瞥了严讷一眼,不动声色。 “雷霆春雨,俱是天恩。我们做臣子的,当恪守臣礼,不敢奢求半分。” 严讷盯着徐阶,心里感叹。 果真是天下第一玻璃球,真个是滑不留手,不留一点破绽。 “老夫倒是听说,去年腊月新郑高府,热闹非凡,无数名士大儒,从各地涌去。河南自巡抚以下,大多数官员,都去高府拜寿。 致仕闲员,威势远胜阁老啊。” 徐阶淡淡一笑,“老夫入仕四十年,而今已然风烛残年,不复当年之志,只求安享晚年,子孙自有子孙福。” 听到徐阶含蓄地说出心中所言,严讷心里叹了一口气。 当年意气奋发,指点江山的徐阁老也要急流勇退了! 绕了一圈,严讷终于绕到正题上,“两广巨寇曾一本、材道乾,在安南休养生息后,复为海寇入广东袭扰,惠州贼酋乌七麻,复起响应,广东事急。 西苑大发雷霆,发下旨意,广东布政司、指挥使、海防副使等臣皆被问罪,最后定下广西巡抚殷正茂兼抚广东,调福建水师驰援,调福建总兵陈大成、江西都司吴惟忠等领军入粤,怒火才略息。 只是严旨屡下,兵部吃不住了啊。” 徐阶不动声色。 兵部当然吃不住了。 皇上和太孙什么意思,他徐阁老早就心知肚明,只是现在他已经登顶文臣之极,心怀急流勇退的心思后,就不再积极勇进了。 严讷看着徐阶的脸色,狐疑地问道:“西苑以江摩岩(江东)为兵部尚书,他一旬病五天,兵部之事,积累沉疴,是不是为的就是这一天?” 徐阶瞥了他一眼,仰首笑了笑,“养斋公,皇上的手段,你我不是没见识过。太孙殿下的手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江摩岩坐在兵部尚书任上,比谁都稳当。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养斋公,现在不是谁都能坐的。杨博要不是老夫和高新郑力保,加上皇上心念其功劳,说不好就跟杨选一起,往西市口走一趟。” 严讷眼睛一亮:“少湖公,严某还想着上疏,以江摩岩病弱为由,朝议公推一位兵部尚书。” 徐阶嘴角闪过几许冷笑,“养斋公,你有中意的人,尽管推上去。” 严讷试探道:“我等还打算推举张叔大,出掌兵部。” 徐阶脸色骤然变冷,“养斋公,你这是何意?想绝老夫衣钵吗?” 严讷连忙解释道:“少湖公,何出此意?” “养斋公,何必在这里装糊涂呢?西苑里什么意思,你我心知肚明,你的子侄门生怎么不举荐,偏偏举荐叔大?” “叔大贤侄不仅是太子侍讲,还是太孙侍讲,两代储君面前,都有体面,不举荐他举荐谁?” 徐阶冷笑一声,“那好,今天老夫就给西苑递牌子,亲自去西苑说兵部之事,请养斋公以阁老之尊,兼管兵部。” 严讷吓了一跳,讪讪地说道:“少湖公休怒!老夫只是说一说而已。” 徐阶皮笑肉不笑地答道:“老夫也只是说一说。” 两只老狐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阁房里寂静了几十息,严讷终于又开口了。 “元辅,此事总得有个说法章程吧。” “是得有个说法章程。老夫管着兵部,这几日冥思苦想,准备给西苑上折子。” 严讷心头一跳,“元辅,于少保、商文毅公能名臣,呕心沥血,才有兵部之权柄,来之不易啊!” 徐阶盯着严讷,徐徐问道:“养斋公,你我之今日,就来之容易吗?” 严讷一愣,默然许久,最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徐阶看他如此模样,心里有数,继续说道:“老夫上折子,肯定是要诸位同僚副署。袁元峰(袁炜)告老还乡的折子,西苑批了。 剩下的袁天官,他肯定会副署。李石麓不用说。严阁老,你愿不愿副署啊?” 严讷迟疑不决。 徐阶冷笑一声,缓缓地说道:“养斋公,你副署或不副署,都不影响大局。但是你不副署,西苑会记在心里的。” 被西苑那对祖孙俩惦记上,不仅自己彻底完蛋,子孙三代都得歇菜,严讷想到这里,心里不由打了个寒颤。 是啊,自己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啊,何必呢! 时势造英雄,就算自己想做于少保、商文毅公,可惜西苑里住的不是英宗、代宗和宪宗。 默然了一会,严讷萎然说道:“少湖公,老夫副署就是。” 第二天,徐阶领衔,严讷、郭朴、李春芳全体阁老副署,上疏嘉靖帝,说两广兵事不断,临机突变,兵部困于牍案,应对不及,祸及地方百姓. 嘉靖帝随即下诏,改京营戎政督办处为戎政督办处,除京营和九边戎政之外,大明其余水陆边疆寇边兵事,以及贼寇作乱,需要兴兵讨伐事宜,皆奏报于督办处,其余凡有军务奏折者,也令具副本关会督办处。 督办处面君承旨,以督办处名义发出寄信谕旨,直诣地方督抚、总兵、都司、指挥使,遵行不误,违者以抗旨论处。 诏以朱希孝为总理督办戎政,总领戎政督办处。 以太孙为襄理督办戎政,以江东、胡宪宗、刘涛、谭纶为协理督办戎政,以郑洛、徐渭、吴兑、李贽为督办处戎政会办。 同时在西苑西安门附近拨瓦屋十五间,迁戎政督办处与此,保留训练厅、军械厅、司务厅和海军局,改参事房为军令厅,扩设陆军局 朝堂哗然! 东宫文华殿,由于群臣接连上奏,嘉靖帝下诏,东宫恢复侍讲。 今日是陈以勤侍讲,只是太子朱载坖时不时打哈欠。 陈以勤一转身,他就打哈欠,打得哈欠连天。 陈以勤无可奈何,只能苦笑。 殿下自从成为太子后,已经放飞自我,再也管不住了。 另一位东宫侍讲殷士儋急匆匆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邸报,径直来到朱载坖跟前,先行了礼。 指着上面的明发诏书,气愤地对朱载坖说道:“殿下,这是乱命,太子当上疏驳斥!” 朱载坖接过来一看,正是嘉靖帝改制督办处的明发诏书。 看完以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幽幽地说道:“西苑虽好,哪有紫禁城住着舒服啊!” 陈以勤和殷士儋对视一眼,不明就里。 第一百四十章 太仆寺济南站起火了 张居正坐在前往济南府的轿子里。 轿子是卢成驹从济南府带来的,八人大轿,八尺长,六尺宽,比普通轿子要长宽一些,坐着特别舒服。 还专门配了一班轿夫,据说是曲阜孔府世代相传的轿夫。一班三十二人,八人一组,半个时辰换一轮。 走起路来快捷如飞,平稳不晃。 轮换时也非常有技巧,两人一换,坐在里面的人根本没感觉,轿夫就换完了。 张居正坐了一天,觉得非常舒服,也就笑纳了。 此时的他正在翻阅着北京急递过来的邸报,上面有明发的诏书,以广东海贼处理不力为由,然后遍数北虏、东鞑以及海贼寇边扰境,兵部和地方处理不及,然后皇上改京营戎政督办处为戎政督办处,临机应变,直接处理兵事。 张居正看到关键的一句,“督办处面君承旨,以督办处名义发出寄信谕旨,直诣地方督抚、总兵、都司、指挥使,遵行不误,违者以抗旨论处。” 内阁有起草诏书、敕命的权利,那必须奉批红行事。 没有司礼监的批红,内阁无权给六部和地方下达命令。 现在督办处可以奉圣谕,直接以督办处的名义发寄信谕旨,直诣地方军政官员。 遵行不误,违者以抗旨论处。 总兵、都司、指挥使等武将肯定没有勇气违旨。但是督抚就不好说了,他们有底气封驳“乱命”。 可是张居正数了数,大明督抚中宣大总督是胡宗宪,蓟辽总督是谭纶,宁夏、甘肃总督是王崇古,陕西总督是霍冀,广西兼广东巡抚是殷正茂,江西巡抚是王一鹗,福建、浙江巡抚是曹邦辅,山东巡抚是自己。 一水的太孙党。 督办处名义上是朱希忠掌纛,但大家心知肚明,是太孙管事。那么督办处发出来的廷寄上谕,大家肯定会遵循的。 久而久之,督办处发廷寄上谕,就成了定制。 所以邸报上除了这道明发诏书,其余的都是弹劾奏章,都察院、六科给事中,排着队上弹劾奏章,说这是乱命。 估计等段时间,该地方布政使、按察使和致仕高官们上弹劾奏章。 有用吗? 张居正冷笑一声,有什么用? 你们上什么奏章,有本事不惧廷杖,去午门叩阙哭谏。 或者学海瑞先买口棺材放在家里,直接死谏。 你们这样不痛不痒地上弹劾奏章,皇上都不装了,直接发在邸报上,你们爱咋咋地! 为什么皇上这么硬气? 因为内阁也同意了,还是首辅徐阁老带着诸位阁老联署上疏,陈述边务兵事诡秘多变,兵部和内阁难以临机应对,出了不少篓子,甚至还举出了东南倭患、庚戌之变和癸亥之变,应变不及,酿成大祸。 恳请皇上行万全之法。 于是皇上就行了戎政督办处这么个万全之法。 皇上和内阁达成了默契,反对声再汹涌喧嚣,也于事无济。 老师,应该跟皇上和太孙达成了某种协议,谋到了身后事的保证。 张居正放下邸报,长舒了一口气。 督办处,统筹局,这是皇上留给太孙殿下的尚方宝剑。 皇上想隔代传位给太孙殿下,但是碍于礼法国制,中间还有太子。皇位必须由太子传给太孙,只是太子平庸,太容易听人劝。 于是皇上深谋远虑,给太孙留下督办处和统筹局以为依仗。 老师也看透了这一点,大家很默契地达成了协议。 朝堂局势已经稳定,只是自己的马政革新,看样子不会那么顺利。 张居正从脚下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扁平盒子,打开,里面有十张汇票。 汇金银行济南分行颂发的汇票,可在汇金银行遍及十三省,以及上海、宁波、大同等海陆关口重镇的分行,见票即兑,换成金花银。 每张一千两银子的面额,总共一万两。 是太仆寺派驻山东的寺丞卢成驹那一晚拜访自己时,呈上的见面礼。 这些贪官污吏,接受新事物倒是蛮快的。 汇金银行的汇票才出现一两年,这些家伙就兴行起来了。 关键是方便,袖子里一藏,谁也不知道多少两银子。 这不,那晚卢成驹拿出这个盒子,轻飘飘的见面礼,一看才知道是一万两银子。 张居正拍着这一万两银子的汇票,心里有数了,太仆寺在山东青州、济南、东昌、兖州四府的马户人丁十七万,马场田地四万七千顷,十有八九都折成这一张张的汇票了。 可是就算都没了,我也得知道,到底没了多少! 伱们总不能连肉带骨,吃得一干二净吧。 张居正收下卢成驹这十张汇票,好言相待,然后叫他先回济南,把太仆寺“济南站”的账簿准备就好了。 还特意暗示了一句,看账簿只是要给上面一个交代,你好,我也好。 一路上紧赶慢赶,张居正一行终于赶到了济南府。 山东巡抚自正统年间就有,但是尚属临时派遣,任期无固定。 皇上和朝廷觉得有必要,就派一位来。没有必要,就不派,任由山东三司循例处置军政事务。 所以山东巡抚没有官署,一般会借驻布政司衙门 张居正被满城官员和乡绅父老迎进城,直接进了布政司后院。 官员乡绅父老们在前院坐着,张居正在后院换身衣服,先跟山东布政使袁惠,按察使张弢,指挥使杨弘说话。 “三位兄台,镇守山东,劳苦功高啊。本官这次奉皇命,巡抚山东,除了马政,还需要看看营田、河道等事宜,还有军务海防,本抚也得去看看。 责任重大,还请三位兄台多多配合。” 张居正的山东巡抚,全称是“巡抚山东等处地方督理营田兼管河道提督军务”,而给予他的办事处置原则是“听尔便宜行事”。 权柄之大,可谓是山东军政一把手,能管的全部都能管。 他还身兼右副都御史,揪住你的把柄,上到布政使,下到县官,都可以拜折弹劾,基本上是一弹一个准。 位高权重。 张居正如此客气一番,袁惠、张弢、杨弘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堆着笑答道:“抚台客气了。张抚台代天子巡抚山东,我等自当竭力效命,以全皇命。” 有抚营千总匆匆走进来,朗声禀告:“启禀抚台。” “什么事?” “太仆寺寺丞卢成驹来报,说借寄在济南府衙右院的太仆寺架阁库,失火了。” 张居正目光一闪,嘴角飞过冷笑,问道:“失火,什么时候失得火?” “卢寺丞说是昨晚走水,救了半夜,天明时分才灭了火。” “这火,还真通晓人意啊!”张居正微笑地转头对袁惠三人说道:“袁藩台、张臬台、杨军门,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太仆寺,归兵部管,事关马政戎事,马虎不得。它在我们山东的衙门起了火,于情于理,我们山东地方官,总得去看看吧。” 袁惠三人对视一眼,起身道:“我等悉听抚台差遣。” 第一百四十一章 诸位,本抚该怎么办? 到了济南府衙右院,门口就是一片泥泞地,到处是水洼。 走进去,过道、院子里全是水,到处是泥泞脚印,还有各处可见的木盆、木桶,随意丢弃在地上。 走到二进院,太仆寺寺丞卢成驹迎了上来,他穿着一身便装襕衫,带着网巾,身上满是烟火气,衣服上有不少泥渍和水渍。 脸上脏兮兮的,横一道,竖一道的黑印痕。 看到张居正带着布政使袁惠、按察使张弢、指挥使杨弘走进来,连忙迎上前,垂头丧气说道:“抚台、藩台、臬台、军门,下官见过四位上官。” “进去看看。”张居正不多话,带着大家来到失火现场。 除了袁惠、张弢、杨弘,张居正出布政司衙门时,把坐在前院候着的济南知府赵普安、历城知县杨岫也叫了一起跟着来。 一行人走进后院。 太仆寺“济南站”的架阁库,在后院一处偏院里,四间瓦房,烧得黑漆漆的。门窗都被烧毁,里面一片狼藉,除了满地的灰烬残卷,还有就是水。 张居正围着转了一圈,指着架阁库四间瓦房,问卢成驹:“就烧了这四间房?” “回抚台大人的话,昨晚三更天走得水,更夫发现得及时,叫来了火班,以及附近几处火灶,大家扑救得及时,只烧了这四间房。” 张居正点点头:“这火烧得挺懂规矩的。架阁库里的东西,都烧没了?” 卢成驹咽了咽口水:“回抚台的话,全烧没了,剩下这点残卷,难以整理,看不出东西来。” “那本抚想知道的太仆寺在山东四府的马户人口、马场田地以及养马、解马数额,都没了。” 卢成驹额头上冒着汗,“回抚台的话,都没有了。” “没存档?” “回抚台的话,按例要每年抄录一份,送至京师太仆寺留档。只是我们这清水衙门,年年钱粮不足,人手不够,所以十年没有抄录送京留档了。” 张居正差点被气笑,“卢寺丞,你是说,太仆寺山东十年的账簿,全没了。” 卢成驹偷偷看了看袁惠、张弢和赵普安,三人有意无意地地瞥开目光。 得不到回应的卢成驹有点慌,额头上的汗珠更多,硬着头皮答道:“回抚台的话,是的。太仆寺在山东的十年账簿,都没了。” 张居正急得原地跺脚:“这可如何是好!皇上派本抚来山东,重要职责就是查马政。好了,现在本抚连山东多少马户人丁,多少马场田地都不知道,怎么交差? 卢寺丞,你说本抚怎么跟皇上交差?” 卢成驹有些吃不住,噗通跪在地上,连忙磕头:“抚台,下官失职,罪该万死!还请抚台恕罪。” 张居正看着卢成驹,不喜不怒地答道:“你是太仆寺的官,怎么处置,自有太仆寺和兵部去论处。 现在的问题是,伱的架阁库烧了,文档一张都没给本抚留,本抚怎么上奏皇上,论及山东马政事宜?” 卢成驹无言以对。 要不是里面一堆的烂账,遮都遮不住,根本不敢拿出来给你看,我敢虎着胆子,放火烧架阁库吗? 张居正转头问袁惠、张弢和赵普安等人:“诸位同僚,你说本抚该怎么办?皇上那里,本抚怎么交差?” 我管你怎么办,只要不把我们扯进去就行了。 张居正背着手,围着架阁库转了几圈,最后转身,看着袁惠、张弢和赵普安等人,下定决心,“那就只能清验和丈量了。” 袁惠、张弢和赵普安等人吓了一跳! 清验什么啊! 丈量什么啊! “既然账簿没了,本抚只能用笨法子,太仆寺在山东青州、济南、东昌、兖州四府的马户人丁,本抚只能派人一个个清验名额。马场田地,只能一块块丈量数目了。” 袁惠、张弢和赵普安等人吓得魂飞魄散,卢成驹直接吓瘫软在地上,差点屎尿齐下。 清验不得,丈量更不得,一清验丈量,山东马政的牛黄狗宝,全部都要被翻出来! “袁藩台、张太守,山东马政清验丈量,还请布政司,济南府多多帮忙。本抚也会行文,叫青州、东昌、兖州三府,好生配合。 本抚知道,山东布政司,以及济南、青州、东昌、兖州四府衙,政事繁忙,这等额外的琐事,是给你们增添了负担。 本抚会向朝廷上奏,调请一批御史和国子监的监生,分于山东四府,主持清验和丈量,袁藩台,赵太守,还有青州、东昌、兖州三府,还请多多协助。” 我们协助个屁啊! 调请一批御史和国子监的监生来清验和丈量,那就更加不得了。 如此一番清验和丈量,山东官府和地方世家勾结,私分马户人口以及马场田地的事情,会无所遁形,暴露无遗。 到时候就是一桩惊天大案。 上下勾结,破坏马政。 而马政乃戎之大事,涉及到九边兵备。 这么大的罪名,上到藩台,下到知府县令,谁都扛不住。 张居正拂袖离去,自回布政司衙门,然后把山东巡抚衙门的牌子挂出去,按例点一一召见山东地方官员。 询政问事,例行职责。 袁惠、张弢、杨弘和赵普安聚在济南府衙签押房,紧张地商量对策。 “袁藩台,你官阶最高,要不你出面跟张抚台说说?” 赵普安迟疑地说道。 袁惠翻了个白眼给他。 我到山东才两年,分了你们多少银子?居然叫我去碰张居正这堵铜墙铁壁,犯得着吗? 袁惠皮笑肉不笑地答道:“张抚台,翰林清贵出身,徐首辅的得意门生,东宫和太孙的侍讲,两代储君跟前都有体面。 这次又受皇上钦命,巡抚山东,过问马政。本官年迈,就不趟这滩浑水了。” 张弢、杨弘和赵普安面面相觑。 他们从袁惠的话听出意思来。 听听张居正这背景,你们叫我去出头?我一出头,你们就把锅往我背上丢! 还是那句话,我拿了你们多少钱?! “张臬台,那就劳烦你了。”杨弘和赵普安齐声说道。 张弢盯着杨弘,不客气地说道:“不少马户人丁河马场,都挂在军户卫所名下。他们都是在你的手里没得,一查起来,杨军门,你也难逃干系啊。” 杨弘一脸苦笑:“下官知道自己责任重大,难逃干系。可是我一介武夫,在抚台面前根本说不上话。再说了,派我去说事,抚台会不会认为大家是轻视他,派了我这么一位武夫去谈?” 说得好有道理啊! 可是必须得有人去谈。 私分马户马场,等于私分朝廷的钱财,也略等于私分皇上的钱财。 皇上什么脾性,朝廷上下心里都有数。 要是被他知道,有人在山东私分了他的钱财,怕是整个山东都要连锅端! 张弢想了想,出了个主意:“我们都是流官,也就稍微分润了些好处。占大头的还是山东西四府的坐地户,这事,得由他们出面去跟抚台谈。” 几人眼睛一亮,“张臬台好计谋!” 过了几天,张居正在书房忙碌,仆人送来一份投贴。 他接过来一看,笑了,这位果真出面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张师傅,这样做不行啊! 西苑西安门。 此前阁老们入值,随时准备给嘉靖帝写青词的那一排瓦屋,随着袁炜的告老还乡,被空了出来,现在成了戎政督办处。 这个倍受朝野非议的衙门,在数以百计的御史、清流们用“弹劾奏章”魔法攻击了一个多月后,屹立不倒。 武斗不行,那就文斗。 数以百计的文官们纷纷写信,告诉各地的同门、同科和同乡们,对于督办处这样的衙门,我们必须采取非暴力不合作手段。 它的什么廷寄上谕,都是乱命,我们坚决不执行! 可是正如张居正预测的一样,督办处有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它管不到的,现在根本不想去管。 它现在管的,都是太孙党的地盘。 只是以前通过参事房,以私信的方式往来沟通。 现在是奉皇命,以官方定制公开往来,上报情况,下达命令。 朱希忠这位嘉靖朝第一称职工具人,在不需要他的时候,绝对不会出现。 朱翊钧在督办处签押房里,跟赵贞吉、徐渭、李贽商议张居正从济南上报的山东马政革新情况。 “根据嘉靖三十年最后一次统计,太仆寺在山东青州、济南、东昌、兖州四府,有马户人丁五万三千,马场田地九千三百顷。” 李贽读着张居正的上奏。 张居正关于山东马政的奏章,直送通政司和司礼监,抄送内阁。因为马政属于戎政兵事,司礼监抄送了一份到督办处。 朱翊钧挥手示意李贽暂停,问他的“机要秘书”南宫冶,“南宫先生,太仆寺抄录的文档里,它在山东应该有马户人口和马场田地各多少?” “太孙殿下,据嘉靖七年太仆寺文档,青州、济南、东昌、兖州四府当有马户人丁十七万,马场田地四万七千顷。” 朱翊钧长叹一口气。 卫所、马政、漕运,太祖皇帝精心设计,用来确保北方边戌武备的三大支柱。 一保兵源,二保战马,三保粮草。 早就千疮百孔,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 卫所,自己用练新军补上瘸了的腿;漕运,自己用海运疏通缓解;马政,自己说服皇爷爷同意与俺答汗和谈,开边互市,获得良马来源,再行改革。 张居正,他在与自己“师生互动”的过程中,也意识到北方防务三大支柱巨大的漏洞,然后选了马政来亮剑。 不愧是徐老阴的得意门生啊,一选就把最简单、风险最小的马政选了去。 在务实的本性中,把圆滑学得四分去。 只是张老师啊,你跟徐阁老不同。 徐阁老是彻底躺平,他什么都看得明白,可就是不出声,也什么都不做,明哲保身,平稳过渡。 张老师,你终究是要做实事的。 一旦做实事,不可避免就要得罪人。要成大事者,你终究圆滑不了。 希望山东马政一事,能让伱有所明白。 “触目惊心啊!”赵贞吉在一旁感叹道。 他猜到山东马政是笔烂账,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烂到突破他的底线。 嘉靖三十年统计的数目,马户人口和马场田地,已经被侵吞大半。十几年过去,恐怕早被侵吞得连渣都没剩下。 难怪太仆寺寺丞要火烧济南府偏院的架阁库。 不烧不行啊,这么大窟窿,怎么填啊? 干脆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只是山东官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招釜底抽薪,根本没难住张居正,反被他将了一军。 账簿都烧了? 既然烧了,那我们重新清验马户人丁,丈量马场田地。他背靠朝廷(皇太孙),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只是他一清验丈量,原本还只是账簿上的问题,就要变成事实上的罪证了。 于是山东官场紧急行动起来,对张居正展开“公关行动”。 “本殿也没有想到,代表山东官民与张师傅谈和的,居然是衍圣公孔尚贤。不过仔细一想,倒也在情理之中。 孔府是山东最大的地主,又顶着衍圣公这么一块金字招牌,私分马政的过程中,孔府肯定吃到最肥的一块肉。他出来谈,也就不足为奇。 卓吾先生,继续念张师傅的上奏。” “是!”李贽继续开念。 张居正在奏章里指出,山东马政,按照永乐年间的定例,在册应有马户人丁马户人丁十九万五千,马场田地五万四千顷。 只是现在已经被山东世家瓜分得一干二净,有的马户变成佃户已经三代,马场被耕种已经上百年,早就是一笔糊涂账。 想返还马政,已然是不可能。 于是张居正建议,按照朝廷定制,山东四府马政,每年当解马五千八百匹。不如每匹马折银十二两,再征收草料银二两,合计十四两银子,总计八万一千二百两银子,去口外购塞外良马,弥补缺额 赵贞吉捋着胡须,缓缓地说道:“叔大改马政的意思很明白,废马户马场,全部折算成银子征收,再去口外购马。 如此这般,倒是能废除马政积弊。马政延续上百年,早就沉疴难返,即苦了百姓,朝廷又没得马用,只会肥了地方世家。” 朱翊钧淡淡一笑,“大洲先生是赞同的。文长先生,卓吾先生,你们的意见呢?” 李贽和徐渭对视一眼,请徐渭先说。 “殿下,马政折银征收,简单明了。只是徐某担心,现在我们与俺答汗和谈了,开边互市。可是十年后,二十年后,万一俺答汗后面的人与我大明翻脸,封锁边关,不再易马。 然后战火连连,我朝的战马越打越少,到时事急,怎么办?” 朱翊钧点点头:“家有余粮,才能心中不慌。军有备马,也才不会军心晃动。张师傅只算了眼下的经济账,却没算长远的经济账,以及政治账。 南宫先生,你记下,届时一并回复给张师傅。” “是。” “卓吾先生,你呢?” 李贽现在越来越有自信了。 徐渭连个秀才都不是,能如此意气风发,我一介举人难道就不行了? “张抚台在奏章里的意思,是叫私分了马政的地方世家出这笔银子。但是李某想来,这笔银子,地方世家今年迫于压力,捏着鼻子掏了,可是明年,后年,以后的每年呢? 肯定不会再掏了,地方世家会勾结地方官吏,把这笔账最后甩到百姓们头上。”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冷笑两声:“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李贽等了几息,继续说道:“当初张抚台与我们合议,要革新马政,一是让边军有战马可用,二是减轻百姓负担。 现在只实现了第一个目的,而且按照文长先生所言,后续可能还会出波折。而第二个目的,减轻百姓负担,却是不行,反而还平白无故让山东百姓多了一笔摊派。” 朱翊钧转头对南宫冶说道:“南宫先生,都记下。” “马政,积弊重重,哪有可能一举就能解决的?弘治年间,太仆寺登记在册的养马人丁超过了六十八万,马场田地则超过了十六万顷。现在还剩下多少?零头有没有? 文长先生和卓吾先生所担忧的两个问题,如何解决? 还有边军桩朋银制度,跟马政是一体的,必须一并解决,可是怎么解决? 呵呵,张师傅天资聪慧,沉深机警,通识时变,勇于任事。可是过于自负,心高气傲,跟高新郑差不多啊。 南宫先生,把这些都记下,整理好给张师傅发过去,让他好好琢磨!” “是。” 赵贞吉在一旁问道:“殿下,桩朋银是什么章程?” 第一百四十三章 张师傅,不妨再大胆一点! 朱翊钧端起茶杯,喝了两温茶,润润喉咙,徐徐答道:“大洲先生,桩朋银是桩头银和朋银的合称。 桩头银指的是各地军队的战马如果非正常死亡或者走失被盗,当地官军就需要向太仆寺赔付一笔银两;朋银则指的是朋合买补之银,各地官军需要定期向太仆寺缴纳一笔钱财,嗯,跟我们搞得海运保险社差不多,保险费。” 朱翊钧当初翻阅这些文档时,也没有想到,大明还有这样的骚操作,叫官军给太仆寺缴纳钱财,给战马买保险。 “这笔钱财在太仆寺放着。如果官军中战马走失或非正常死亡,马匹主人就可以向太仆寺申请一笔补贴用于买马。 这两者一个是赔偿款一个是保险费,但都源自官军马队,都是用来为非正常死亡和走丢马匹的马主补贴战马,故此合称为桩朋银制度。” 众人有些惊讶,太孙殿下对这些军政事务,了解得真清楚。 外界有传闻,说太孙在西安门学堂里混日子,不学无术。 呵呵,太孙学那些酸儒学问干什么?考进士? 太孙天资聪慧,敏而好学,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花在研读大明军政上去了! 那才是圣明君主该做的事。 赵贞吉默然一会,抬头问道:“官军都是吃粮领饷的,哪里来的钱财去缴纳桩朋银?” 朱翊钧笑了,“这就是矛盾所在。官军是吃粮饷,除了桩朋银,还有马匹的草料钱,自己的兵甲钱,张师傅和潘师傅巡关时,还发现边军吃伙食,还得缴纳饭菜钱。 提着脑袋为国戍边,还得自带干粮,兵甲坏了,还得自己掏钱修葺,这样的官兵,保境安民都十分勉强,还说什么重现汉唐武功?” 李贽在一旁忍不住说道:“殿下,臣觉得,根源在于边军一归兵部总兵管,粮饷却归户部地方支出。各地不乏贪官污吏,钻营之徒,肯定会想方设法为自己谋私利。拿捏着粮饷,为难边军。 边军不堪其苦,就要想法子谋营生,赚钱财了。” 朱翊钧喝了两口茶,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慢慢踱到墙上的舆图前,缓缓说道:“卓吾先生的话,本殿也知道。只是军队不能自筹粮饷,这是铁律。否则的话,唐末藩镇就是前例。” 徐渭看了李贽一眼。 这小子确实有才华,就是太激进了。 太孙用他锐利,自己就得在慎稳上下工夫了。 “卓吾,当初太孙奉圣谕,接管东南剿倭事宜。水陆进剿,练兵、军谋、用兵,悉数托付给胡部堂,唯独粮饷这块,却是叫统筹处牢牢抓着,一干支应,都在东南办和杨公公手里。” 李贽知道徐渭在好心提醒自己,对他拱拱手,表示感谢,“文长先生提醒得极是。殿下,臣的意思,下面可分开,兵事一块,粮饷一块,但是上面必须汇总一处,比如督办处。 而今边事用兵,都掌握在督抚之手,天下督抚皆归督办处节制,可借此机会定下规矩来。至少,要摸出一条路子来。” 朱翊钧转身看了李贽一眼,赞许道:“卓吾先生说得极是。国强民富,在与理财。理财之关键,在与建立完善的财税制度。国家怎么收钱,怎么花钱,都得清清楚楚,不能是一笔糊涂账。 糊涂账,只会亏了大明,苦了百姓,却肥了那些硕鼠。卓吾先生,你说得对,我们可以借此机会,从九边入手,建立一套官军度支制度。 边务,嗯,本殿暂且叫它国防吧,是需要花钱的,但是花在哪里,怎么花,总得清清楚楚。 卓吾先生,劳烦你。嗯,成立一个国防度支条例科,就挂在督办处名下,就九边入手,我们一镇一镇地试点,摸索出一个国防度支定例来。摸索好了,就可以往其它方面套用。” 国防? 好吧,太孙爱取新词,大家都习惯。 李贽当然不让地拱手应道:“臣遵命!” 朱翊钧看到南宫冶那边整理得差不多了,转头问道:“我们讨论的条目,要发给张师傅,大洲先生,文长先生,卓吾先生,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不妨一起说透,让张师傅那边心里也有个数。” 徐渭和李贽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赵贞吉捋着胡须,不急不缓地说道:“殿下,叔大在山东搞得马政,根本一点,在于折银。千头万绪,他张叔大一刀下去,全部变成一条,折银子。现在京师不少人,都叫他折银巡抚。” 折银巡抚,京师这些人,正事做不了,给人取绰号的本事却不小。 不过张居正搞新政改革,经济方面还真是这么核心一条。抓住一条鞭法,什么徭役马政,统统给伱折银子算钱,归到税收里去。 类似于后世的一刀切,很容易遭人非议。 朱翊钧笑了,问了一句:“大洲先生,你觉得张师傅此举,可好?” 赵贞吉微仰着头,答道:“殿下,叔大此举,是深思熟虑的无奈之举。” 徐渭和李贽对视一眼,“无奈之举?大洲先生,此言是何意?” “文长、卓吾,你们没有转历地方,不知道下面的人,手有多长,心有多黑,胆有多大!上面要征十两银子,层层叠加,最后摊到百姓头上的少说也有一百两。 你留的口子越多,下面腾挪作弊的手段就越多” 朱翊钧赞许地点点头,官场的弊政,自古到今都有,而且本质都没变过。上面敢留一条缝隙,下面能给你腾挪出一道东非大裂谷来。 赵贞吉继续说道:“叔大应该有亲身体察过地方的弊政,知道下面是蔓藤缠绕,难以纠清。 于是他思前想后,干脆一刀切,全部折成银子。千头万绪,全部化成银子,然后所有的心思全盯着这银子上,谁做得好,谁舞弊,肯定好查清楚。” 徐渭和李贽明白了,有些佩服张居正的智谋。 下面政事复杂,人事更是错综复杂。 慢慢厘清,一两年你都厘不清,不如抓住一点,化繁为简,不管你做什么,都是收银子。 做得好还是做得不好,看你银子收得齐不齐,收得及不及时? 有没有弊端? 肯定有弊端了,关键是看弊大于利,还是利大于弊。 朱翊钧点了点头,他理解张居正的苦衷。 老张,放心去做吧,有时候可以再大胆一点! 我从嘉靖四十一年开始,成立少府版的统筹局,又处心积虑地成立督办处,抓军权,为的就是支持你行新政。 好好历练,以后大明两都十三省的重担,要交到你的肩上! 议完事,大家各忙各的。 南宫冶凑到徐渭跟前,轻声问道:“文长先生,你担心马政改制,朝内不再养马,万一事变,无马可用。殿下没有回答怎么办?” 徐渭笑了,“是我一时疏忽了。殿下早就定计。” “什么定计?” “东攻西和!” 南宫冶目光一闪,“对啊,灭了建州女真,收了东北和黑山(大兴安岭)两麓,大明就不缺上好的牧场和良马了。” 他猛地一愣:“殿下要对建州女真和察哈尔动手了?” 徐渭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李贽出来督办处,准备上轿,被朱翊钧叫住了。 “卓吾先生,你要去一念堂?” “是的殿下,臣今日要去一念堂,给大家讲课。” “一起去。” 李贽有些吃惊。 朱翊钧笑着说道:“本殿去看看。我挂了个一念堂山长之名,总该去看看。今日带了些衣物,看看就回来了。” 李贽拱手道:“是。” 第一百四十四章 笨蛋,因为读程朱理学能当官啊! 一念堂在西城。 离西安门不远,以前广济寺改建的。 嘉靖帝崇道抑佛,佛门日子不好过,广济寺迅速败落,然后顺天府把里面所剩不多的僧人,迁到护国寺,广济寺就空出来。 南宫冶奉朱翊钧之命,建一念堂,转了一圈,选中了这里。 当时顺天府尹是王国光,顺手就拨到统筹局名下。 宋公亮早早地就带着锦衣卫和勇士营的人,把一念堂隔着三条街开始戒严,护得水泄不通。 朱翊钧知道自己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也了解大明皇帝易溶于水的习惯,早早地就做好了防范措施。 还有太医院,重灾区啊!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而今的医生,属于士林儒生一伙的,关系密切。 人心难测,明朝不少疑案就是他们做的,皇室的婴儿存活率,居然比民间还低。 说不过去啊! 自己交代黄锦和杨金水,悄悄组建直属自己的“医保小组”。 他们派遣东厂番子,以及通过各商号的关系,四处寻访名医。 而今大明,李时珍以药出名,万密斋以医出名,医药界双子塔。 统筹局暗中组建了惠民药局,延请李时珍及其弟子。 一是提供钱财,支持他们继续编写《本草纲目》,二来鼓励他们研制中成药。 中成药,是个好东西啊。 万密斋也在湖广,现在居于罗田县,精通内、妇、儿各科及养生之学,尤以家传儿科和痘疹著称。 统筹局暗中组建济世医馆,把万密斋及其弟子请到了京师,坐馆开诊。 同时惠民药局和济世医馆,各有一个研习所,算是专工药科和医科的学堂,悄悄培养自己的医药人才。 杨金水前些日子来信,说他在上海,给自己招揽延聘了两位大食医生。 这时自己才想起,此时的西方医术,还处在黑暗愚昧阶段,是不是已经看到一丝丝光,还不清楚。但是阿拉伯世界的医术,从九世纪开始就绽放光芒。 洪武十四年,国朝还翻译汇编了一本《回回药方》。 内部的医生大多数靠不住,自己可以在培养的同时,引进外援。 坐在轿子里,想着这些事情,朱翊钧很快来到了一念堂。 跟李贽走进寺门,前堂里立着一块碑,上书一行字。 “守经行权,各有其时。抚孤恤寡,存乎一念。” 状元阁老李春芳题写的。 这里就是朱翊钧通过统筹院组建的抚孤院。 这里的孤儿来自两方面,一是从两都十三省统筹局成立的抚孤堂选出来的孤儿,有两百余人。 二是从九边、剿倭战事中阵亡官兵遗孤中选出的孤儿,大约三百余人。 都是八到十二岁的男童。 “列队!”有教官喊着口令,五百童子少年,迅速地集合在大院空地里。 他们穿着青色箭袖劲服,扎着腰带。头上包着布,脚蹬抓地虎,精神抖擞。 “一念堂学生,拜见山长!” 五百学子,拱手长揖,齐声高呼道。 朱翊钧也正式回礼:“诸位!” 五百学子,马上站得笔直,如同一排排小白杨树。 “你们身世坎坷,却没有自暴自弃,努力奋发,继承父辈遗志,学文习武,誓做大明栋梁。上报君恩,光耀祖先。” 朱翊钧上来先给大家勉励一番,然后站在台前,身后有几车新衣衫和鞋帽。 五百学子排着队,一一上前,从朱翊钧领过一套衣裤鞋帽,大声道:“谢太孙殿下衣食!” 施完恩,学子们各回各的教室,开始分科学文习武。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在一念堂司业、教习长等人陪同下,视察了宿舍、食堂、澡堂、图书馆 这一套下来,居然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行人来到一间课堂,李贽正在里面慷慨陈词。 朱翊钧挥挥手,示意大家都退下,他从后门进去,冯保连忙拿了一张凳子,在后面靠墙处放下。 朱翊钧坐下,倾听起李贽的讲课。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 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 李贽又在宣扬他的童心说。 嘉靖四十一年,父逝、子亡、两个女儿饿死,李贽遭遇一系列的人生不幸,思想开始向阳明心学转变。 此时的大明,阳明心学是显学,前兵部尚书聂豹,是阳明公的亲传弟子。而聂豹的弟子,是徐阶。 但是李贽的心学,相对与偏向于保守虚无的主流阳明心学而言,更加激进和务实,所以历史上他的学术被主流所抵制,著作被多次禁止焚烧。 讲完童心说,李贽话题一转,讲起他对经济方面的认识。 “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天尽世道以交。不言理财者,决不能平治天下。” 这个课堂在座的,是走武举路子的童子少年,于是李贽大声疾呼:“知兵之将,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盖有所生,则必有以养此生者,食也。有此身,则必有以卫此身者,兵也。故务农讲武,不可偏废。” 最后,他大声说道:“天下无一人不生知,无一物不生知,亦无一刻不生知人皆可以为圣!” 一番鸡血,在座的孩童少年,无不振奋。 李贽在讲台上大声讲学,其实一直在用心观察着朱翊钧的神情。 太孙殿下悄悄坐进课堂里,李贽早就看到了,心里一番斟酌后,话题一转,把刚才的那些话当众讲了出来。 朱翊钧也听得出来,李贽这是在试探自己。 放心吧,卓吾先生,你这些思想,在别人耳中,算是异端邪说,妖言惑众,可是对于我来说,真算不上什么。 我是没敢说,我真要是把心底的理念说出来,你都算是保守派了。 李贽说完,有些忐忑不安地站在讲台上,期待着最后的结果。 朱翊钧站起身,遥遥地冲李贽作了一揖,飘然而去。 李贽不由长舒一口气,眼角湿润,有一股热流在胸口回荡着。 “冯保,说一声,我们回西苑。” “是。” 冯保安排好后,跟在朱翊钧身边,轻声说道:“太孙殿下,卓吾先生所言,狂悖乖谬,非圣无法,传出去可能招人非议。” “知道,所以就不要传出去。伱记住了吗?” 冯保一愣,连忙应道:“是。奴婢待会跟他们好生交代几句。” 说完,还是有些不死心,继续说道:“殿下,卓吾先生言论,不符圣贤道理啊,奴婢担心” “担心什么?孔庙至圣先师牌位谁封的?” 冯保一愣,老实道:“皇上封的。” “程朱理学入科试,谁定的?” “太祖成祖皇帝定的。” “知道全天下读书人为何对程朱理学驱之如鹜?” 冯保迟疑地摇了摇头。 “笨蛋!因为读程朱理学能当官。” 冯保突然明白了,心里暗叹。 太孙殿下的心和胆子,比皇上还要大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辛爱黄台吉,真汉子! 朱翊钧回到西苑,嘉靖帝不在万寿宫。 自从进了嘉靖四十五年,嘉靖帝很少再玄修敬天。 袁炜致仕后,他也很少叫臣子们写青词。 以前很得宠,天天在御前晃悠的几位道士,现在一个月都难以见到天颜一面,把他们急得团团转,却无可奈何。 “黄公,皇爷爷又去钓鱼了?” “是的,皇爷今天一早就去清心阁垂钓。”前面低着头带路的黄锦,轻声答道。 朱翊钧五味具杂,幽幽叹息道:“皇爷爷,老了。” 黄锦头更低了,一向稳健的脚步,有点乱。 朱翊钧上前去,一把扶住他,“黄公,你不能乱啊。” 黄锦抬起头,眼角挂着泪痕,强笑道:“殿下说得没错,老奴不能乱,老奴还得伺候皇上呢。” 朱翊钧放开他的胳膊,又问道:“父王呢?” “早上去清心阁请过安。” “然后呢?” “这会想必在北海泛舟游玩吧。” 朱翊钧心头一跳。 大明皇帝易溶于水,自己老爹可不要有样学样。 不过转念一想,皇爷爷对西苑的掌控,可谓是无微不至。 皇爷爷既然立自己老爹为太子,就不会让他易溶于水了。 “谁在他跟前伺候着?” 黄锦眼角微微抖了抖,长眉微微低垂:“陈洪、滕祥,还有孟冲。” 朱翊钧翕然一笑,“好事。父王在西苑不熟,有这些老人引着,不至于迷路。” 黄锦心头一咯噔,太孙的心思,深沉如皇上,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默认陈洪、滕祥和孟冲去巴结太子,先邀圣宠? 不过他只是脑子里念头这么一转。 黄锦知道自己老了,伺候完皇上,也该出宫养老。这几年,他结好朱翊钧,留下善缘,不担心身后事。 再说了,他在朱翊钧身边留下两个干儿子,冯保和杨金水。 冯保现在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是太孙身边第一得用的太监,但是黄锦知道,其实太孙更信任杨金水。 上海与京师相隔千里,太孙居然把统筹局东南大权悉数授予杨金水,着他便宜行事。 冯保虽然挂着一串的头衔,看着位高权重,实际上时常伴随在太孙身边,司礼监里秉不了笔,东厂实际上还有黄锦亲自管着。 更信任谁,黄锦看得出! 而黄锦也看得出,杨金水对自己,比冯保更有孝心。 所以他更不用担心身后事。 朱翊钧突然眉头一皱,“陈洪、滕祥去伺候父王,司礼监的事谁管?” 司礼监掌印太监是黄锦,秉笔太监有陈洪、滕祥、冯保和刘义。 冯保只是挂个名,实际上专职伴随朱翊钧。 刘义也只是挂着名,专职在御马监,负责朱翊钧的安全,以及替他看着勇士营和新军营。 司礼监的实际工作,都是黄锦领着陈洪、滕祥在做。 “殿下,奴婢禀过皇爷,从司礼监提拔了两个孩儿,陈矩、李春为随堂太监,庶务杂事,他们先帮着处理。” “陈矩、李春?” 黄锦轻声答道:“是的,陈矩是嘉靖二十九年,才九岁时就在司礼监听用,虽然年轻却是司礼监老人,做事稳重。李春是李芳一手带大的,去年从内官监调到司礼监。” 朱翊钧点点头,感叹了一声,“李芳伺候皇爷爷这么多年,不容易啊。他性子憨直忠厚。这年头,老实人容易吃亏,有个后辈帮衬着也好,不会被人欺负了,连个报信的都没有。” 黄锦连连点头:“殿下说得对。” 冯保、杨金水有福了,能跟着太孙殿下。 殿下比皇上,更懂得人情冷暖。 黄锦领着朱翊钧来到清心阁。 嘉靖帝穿着一身天青色道袍,发髻上插了根黑玉簪子。 躺在朱翊钧设计,叫御用监木匠打造的躺椅上,全身笼在头顶柳树的树荫下。 双手笼在袖子里,身上盖着一张薄毯,似睡非睡。 在他前面,支着两个木架子,摆着两根长钓鱼竿,伸到海子湖面上,鱼线垂进水面,漂杆随波微微浮动。 李芳在旁边坐着,目不转丁地看着鱼竿。 漂杆稍有晃动,他就起身,想去拉鱼竿。 “你个狗才!慌什么!哪有你这么钓鱼的?钓鱼要有耐心。”嘉靖帝幽幽地说道,“不过这西苑里的鱼,怎么这么奸猾啊!这么久了,没一条上钩的。 钧儿常说,紫禁城里的猫儿,都长了七八个心眼。难道这西苑的鱼,也长了七八个心眼?” 朱翊钧走到跟前,先行了一礼,“孙儿拜见皇爷爷。” 嘉靖帝一转头,脸上全是笑容,“乖孙来了,李芳,赶紧给太孙拿张躺椅来,放在朕的旁边。” “是。”李芳先给朱翊钧行礼,然后撩起衣襟,拔腿往清心阁跑。 不一会呼呼地扛了一张躺椅,放在嘉靖帝旁边,一伸手就能触到。 朱翊钧躺下,舒展了四肢,“舒坦!” “钧儿,伱被太阳晒到了吗?” “皇爷爷,脸没晒到,没事。我还在长个,多晒晒太阳有好处。” “没晒到就好。哪里来的歪门邪说。”嘉靖帝欣喜地说道,“朕是左边那根鱼竿,钧儿,你是右边那根鱼竿。我们爷俩看看,今天谁钓的鱼多。” “皇爷爷,钓鱼的乐趣在于清静自然,一比试就起了好胜之心,不好。 要是比鱼多,我待会叫人去网几条大的,再叫精通水性的水军,潜到水里,悄悄把鱼挂在鱼钩上,孙儿不就赢了吗?” 嘉靖帝先是一愣,随即大笑,笑得上身直起,咳嗽了几声。 朱翊钧连忙直身,在他后面轻轻地拍打着。 黄锦也端来一杯热茶,伺候嘉靖帝喝下,润润喉咙,顺顺气。 嘉靖帝又躺下,欣然地说道:“你这个猢狲,一肚子的鬼主意。” 他双手又笼在袖子里,眯着眼睛,透过头顶树叶缝隙,看着蓝天白云,从来没有感觉过这么轻松惬意。 “朕看过统筹局制定的山西互市货品目录,可真黑啊。烈酒、蔗糖、香料、佛经、佛像、丝绸、金银饰器、棉布,拼命地往北边卖。 朕也看过互市局这两月的报单,这些东西还真就卖得多啊,价格也卖得真黑啊。” “皇爷爷,孙儿在开边互市之前,已经叫商号的人,还有边情侦查科,在漠南漠北各部做过市场调查。” “市场调查?” “是的皇爷爷。漠南漠北,能买得起我大明货品的,大多数是头人酋长,他们手里有牛羊,有马匹,才有购买力。 这些有购买力的头人酋长,喜欢什么?我们要了解。更深一步,我们还可以引导培养他们喜欢什么。他们喜欢了,自然就会大肆购买,不在乎价格了。” “引导培养他们喜欢什么?”嘉靖帝嘀咕了一句,“朕想起来了,恒源泰有往北边卖什么香水,装在琉璃瓶子里,那么一点,你们居然敢一瓶换三匹良马!” 嘉靖帝猛地觉得,论起做生意来,自己的孙儿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奸商。 他心里都有点后悔,要是早点发现孙儿这项特长,何止于那些年被钱逼得束手束脚。 “皇爷爷,漠南漠北草原上的人,少洗澡,又爱吃牛羊肉,身上多异味。喷点香水,都好啊。那些香水,产量有限,出一批卖一批,全被各部落的贵妇们抢光了。 孙儿想着,压一两月不出货,造成市场恐慌,然后把价格涨一涨,一瓶香水,起码要换五匹良马才行。” 奸商! 不过朕喜欢,因为赚到的银子,都是朕的! 有位身穿斗牛服的内侍从远处匆匆走来,在远处被御马监所领的净军拦下。 黄锦上前去问了一句,又走了回来。 “司礼监随堂太监陈矩有紧急军情相报。” “叫过来。” “是。” 陈矩二十多岁,显得很年轻精神,走到跟前磕头行礼:“司礼监随堂太监陈矩,拜见皇上,太孙。” “什么事?” “回皇上的话!蓟州镇送来紧急军情,说辛爱黄台吉,在插汉河套,反了!” “反了?反了谁?”嘉靖帝一时没反应过来,辛爱又不是大明臣子,他反大明吗? “回皇上的话,他自称天穆都汗,他谁都反,我大明,土默特俺答汗,察哈尔图们汗,他都发了檄文,说是自立为漠南大汗,叫大家承认。” 过了一会,嘉靖帝幽幽地说道:“周围全发了檄文?这辛爱,还真是条汉子!” 第一百四十六章 带不动的亲爹 陪着嘉靖帝钓了一个时辰的鱼,钓上来六条不大不小的鱼,朱翊钧起身。 “皇爷爷,孙儿去一趟督办处,好好收拾一下辛爱这条汉子。” 嘉靖帝轻轻地挥挥手。 “先去看看你的爹。” “父王?” “去看看他。”嘉靖帝把盖在身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他和老四,从小被朕送出宫.唉! 老四的母妃在世,时不时地可以回宫来,母子相聚。你爹他,生母自小就不在,孤苦伶仃,朕不知道,他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嘉靖帝语气更加黯然。 “钧儿,去看看他。你爹看着混不吝,其实胆子小的很。他谁的话都听,因为在他心里,谁都不敢得罪,谁都怕。 嘉靖帝转过头来,盯着朱翊钧,“钧儿,去看看伱爹去。朕要是走了,他就是君,你就是臣,礼教大义,你躲不过去的。 你从小在朕身边长大,跟朕亲近,跟你爹没有几分亲近。就算是亲骨肉,也要小心有人离间。” 听着嘉靖帝的话,朱翊钧心里有些悲凉。 是啊,现在有皇爷爷给自己遮风挡雨,他不在了,谁来给自己遮风挡雨? 亲爹? 算了吧。 朱翊钧鼻子吸了吸,按住心中的悲凉,“皇爷爷,我父王他,跟谁都亲近不了。都只是一时的冲动而已,他想得更多的,可能是他自己。” 嘉靖帝哑然笑了,挥挥手,把朱翊钧叫过来。 朱翊钧弯着腰,把耳朵凑过去,听嘉靖帝轻声细语。 “钧儿,朕知道你看不起你亲爹。朕也看不起。朕强势了一辈子,钧儿你也弘毅致远,唯独他. 可他是你的亲爹,朕的儿子。他变成这个样子,是朕的过错。钧儿,爷爷没有什么念想,帮我照顾好他,照顾好你爹。” 嘉靖帝枯瘦如鸡爪的右手,从宽大的袍袖里伸出来,握着朱翊钧的左手。 浑浊的眼睛里透着期盼。 朱翊钧坚定地点点头。 “皇爷爷,你放心。” 嘉靖帝看着朱翊钧,欣慰地笑了,身子一正,继续躺在躺椅上,抓住朱翊钧的手,好一会才松开,轻轻地说道:“去吧,去看看他。” “是,皇爷爷。” 朱翊钧走在前往北海的路上,双手笼在袖子里。 冯保带着四个小黄门,十几个净军,缀在后面一两丈。在前面,御马监监丞方良,带着十位净军,在前面开路。 皇爷爷担心我什么? 担心我那没有耳朵的父亲,即位后听信谗言,废嫡长立庶幼,然后自己要遵行玄武门继承法? 他有那个本事吗? 又或许,皇爷爷担心自己的党羽羽翼丰满,大家都期盼着走到前台,接住那泼天的富贵,然后想法子让自己的父皇溶于水,提前让自己即位? 这个可能性很强。 朱翊钧沿着抄廊转了一圈,看到北海波澜微荡,在天空的倒映下呈蓝色。 周围绿树成荫,像是用绿色颜料,在一块蓝色的玻璃边上勾勒了一圈。 远处宫殿隐在树荫中,露出明晃黄瓦和半截朱墙。 朱翊钧停在一处亭中,看着这心旷神怡的远景,心底不由地涌起一股激情。 没有皇爷爷遮风挡雨,我就自己遮风挡雨,为大明遮风挡雨! “太孙殿下,太子殿下在前面的画舫里。”方良返回来禀告道。 “去看看。” 走了一段路,透过树叶间,看到湖边停着一艘画梁雕栋、富丽堂皇的画舫。 舱里有张大桌上,上面摆满了各种佳肴,还有七八种酒,从吴越的黄酒,山西的汾酒,西蜀的绵酒,到陕甘的葡萄酒,应有尽有。 桌子边坐着四个人,滕祥、陈洪、孟冲身穿斗牛服,群星拱月一般围着身穿蟒袍的朱载坖,满脸媚笑,叽里呱啦地说着话。 万福站在船舱外面,双手低垂,低着头。 朱翊钧借着树木的掩护,慢慢地走近去。 “太子殿下,这么喝酒,实在是枯燥无味,要不要奴婢去找几位宫女,陪着殿下一起喝酒?” 孟冲一脸的谄媚,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的那种。 滕祥、陈洪只是在旁边陪着笑,没有多话。 他俩已经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再往上空间不大,要紧的是稳住自己的位置。 孟冲还有很高的上升空间,所以非常着急。 朱载坖眼珠子一转,想答应,又不敢。 这里是西苑,他有所顾忌。 要是在东宫,早就玩嗨了。只是东宫地方狭窄,那有西苑这么好玩。 “宫女?你去哪里找?这西苑里只有一群老妪,看着连酒都喝不下。” 孟冲眼睛眯得只剩下一道缝,弯着腰答着朱载坖的话:“殿下,紫禁城里有不少年轻宫女?” “紫禁城?”朱载坖眼睛一亮,迟疑地说道,“这与礼法不合吧。” 孟冲嘴角笑得跟嘴角抹了蜜似的,“她们都是天家的人,伺候太子殿下,是理所当然的事。” 朱载坖眼珠子乱转,“理所当然的啊。这酒确实喝得有些枯燥啊。” 朱翊钧慢慢地从树荫后面走了出来,万福最先看到,马上跪下:“奴婢见过太孙殿下。” “老万,你起来。” “是,殿下。” 朱翊钧走进船舱里,双手笼在袖中,脸色似笑非笑。 看到这熟悉的神态,滕祥和陈洪吓得一骨碌跪倒在地上。 孟冲晃悠悠地瞥了朱翊钧一眼,看到滕祥和陈洪都跪在地上,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下。 朱翊钧拱手恭声道:“儿臣朱翊钧,见过父王。” 他一进船舱,朱载坖就看到了。 神态跟小号嘉靖帝一般,朱载坖忍不住狂咽口水,双腿有点发软,脸上勉强挤出笑容,干笑着:“老大来了,哈哈,哈哈。” 朱翊钧扬身起来,沉声说道:“滕祥,陈洪,司礼监那么多折子等着批红,你们却跑到这里来了?” 滕祥和陈洪深知朱翊钧的厉害,连忙磕头道:“回太孙殿下的话,我们马上回司礼监去。” 转过身对朱载坖磕头告辞:“太子殿下,奴婢先行告退!” 朱载坖:“啊,哈,你们去吧。” 我能说什么? 我也什么都不敢说。 孟冲勇敢地站出来了,趁着酒意,直着上半身和脖子,像极了一位有风骨的谏臣:“我等在陪太子殿下喝酒,伺候太子殿下。太孙是太子之子,更应尽孝道,以奉承恭顺为上。” 朱翊钧冷笑一声,“孟冲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你这尚膳监太监,不仅管太子饭菜,还管陪酒陪喝?” 脸色一沉,“我看你是喝酒喝多了,连君臣主仆之礼都不懂了。方良。” “奴婢在!” “叫人把孟尚膳丢进湖里去,让他好好冷静冷静。” “是。” 方良一挥手,四位净军上前,抬手抬脚,把挣扎的孟冲抬了起来,径直抬到离湖岸最远的舫首,用力往外一抛,丢进了湖水里。 孟冲噗通地在湖里挣扎着,钢叉帽掉了,头发散了,飘在水里,跟一团发开的紫菜。 朱翊钧找到一个干净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父王要喝酒,儿子陪你就是。”朱翊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刚喝完,便猛地咳嗽。 朱载坖知道朱翊钧从不喝酒,看到他咳得脸色发白,顿时坐立不安,脸色难受又难堪。 最后,站起身一甩袖子:“好了,我不喝酒了,回东宫去了。这里甚是无趣。” 甩着袖子走下画舫,稍微走远,朱载坖转头一看,发现朱翊钧还在画舫里,忍不住搽拭一下额头上的汗,对身后的万福说道:“走,赶紧走!” 提起衣襟,一路狂奔,直奔西苑东门。 朱翊钧把酒杯一丢,站起身来,慢慢走下画舫。 方良上前,眼睛瞥了瞥还在湖里挣扎的孟冲,问道:“殿下,孟冲怎么办?” 朱翊钧看都不看一眼,双手笼在袖子里,边走边说:“他要是爬到湖边,算他命大。要是沉到湖底,就捞起来,去城外找块地埋了。” “是。” 第一百四十七章 非常苦恼的张居正 张居正在济宁州接到督办处发来的朱翊钧“密复”,关于他上奏山东马政改制奏章的不公开回复。 他刚从曲阜孔府祭拜完至圣先师。 这是到山东就任的地方官员的惯例。 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巡按,按例都要先去曲阜孔府祭拜,就跟到任一方,需要拜码头一般。 祭拜礼仪结束,婉拒了衍圣公孔尚贤的挽留,出了曲阜,转来了济宁州。 张居正对至圣先师没意见,还保留着无比地崇敬,但是对于他的后人,顶着衍圣公招牌,横行山东乡里的孔府,却没有什么好感。 济宁州是运河要津,张居正巡抚职责里,还有管河道的一条,指的就是运河在山东的河道。 山东段运河,河水来自卫河、汶水、菏水等河水,担心的是水量不够,不用像徐州以南河段,年年担心被黄河泥沙沉积河床,又担心抢运河河道,从江都入长江的淮河水太多了,会泛滥成灾。 只需要看住每年的雨季,黄河不要泛滥决堤,从故道夺道奔流过来,那才是大祸事。 不过国朝立国以来,对黄河治理还是花费了一番苦心,那样的事情,暂时不用担心。 坐在济宁州州衙后院书房里,张居正就着烛光,看着朱翊钧的密复。 朱翊钧在信里开头,同意了张居正的山东马政改制。 这让他不由地长舒一口气。 皇上现在不管事,太子管不了事,要是没有太孙的支持,张居正知道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 不过朱翊钧在信里也毫不避讳地把大家合议的,对张居正马政改制的隐患一一写出来。 首先就是马政折银,今年可以强按着那些侵占马场田地,私分人口的世家豪强们,折银子交钱。 明年后年呢? 这些世家豪强肯定会把这笔账转到普通百姓们头上去。 其次,马政折银,除了大部分摊在世家豪强头上,还有一小部分要摊在马户头上,他们是被留在名册上装样子充门面的。 现在要他们交银子,他们只是普通百姓,种地织布,手里也仅有粮食棉麻等农产品,要想换成银子,怎么换?是不是还要受商贾和世家的盘剥? 依此类推,类似的一条鞭法,把许多徭役杂捐全部换成银子,普通农户的银子从哪里来,必须考虑这个问题。 看完密复里这些条目,张居正也陷入了沉思。 这些对马政改制的担忧,都很犀利。 太孙殿下他们也知道自己的一些想法,在革新除弊中,倾向于一条鞭法,也就是用折银子,化繁为简,推动改制。 所以太孙殿下指出非常核心的一点,普通农户的银子从哪里来? 是啊,他们连换取一点铜钱都不容易,换取银子,恐怕会更困难。 如果这一点解决不好,极有可能会像前宋王安石变法里的青苗法。 原本是想帮助农户渡过灾年以及青黄不接时期的良法,结果没有考虑隐患和漏洞,变成了祸害农户百姓最烈的恶法。 此时,张居正开始深刻理解,朱翊钧时常强调的,民生国计。 民生,朝廷不仅要让百姓们吃饱饭,穿暖衣,还尽可能创造出让他们获得财富的机会。 百姓们手里得有钱了,才能推动国计化繁为简的改革。 否则的话,百姓手里没有钱,缴纳赋税只能折现物。 张居正有去太仓库看过,里面除了粮食、丝绸棉布之外,简直就是杂货铺。 蜡烛、灯笼、雨伞、香、木盆、鱼干、肉脯、菜干、胡椒、花椒、香木、桂皮.走一圈,你会发现自己不是在太仓库里,而是走在南城集市里。 没办法,地方百姓没钱,除了用粮食棉布丝茧缴纳正常田赋之外,其余的杂税摊派,只能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抵。 官府拿到这些东西,一般情况下是变卖。 只是这些东西,集中在通州,脱手甩卖,不仅卖不起价,还根本卖不出去。 有时候仓库里积压的太多了,户部就想歪主意,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折价当俸禄发给在京官员。 背着几斗米,扛着雨伞,顶着木盆,提着鱼干回家。 品阶越低的官员,折的东西越多,怨声载道。曾经做过低级京官的李贽是深有体会,深恶痛绝。 因为这样的破规矩,穷得他连儿子女儿都饿死了。 啪! 烛花一闪,爆了一下。 把冥思苦想的张居正拉了出来。 怎么办? 民生解决不了,国计改革只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可是让百姓们多挣到现钱,谈何容易啊! 何况这又跟儒家崇尚、太祖定制的小农经济,完全违背。 小农经济是张居正从朱翊钧嘴里听到的新名词。 大概意思是小农经济精耕细作、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完全把一个个家庭封闭在一个个框里。如果在这个框里,让他们只需要承担粮食、麻棉等简单的租赋,完全没有问题。 可是沉重的徭役、杂捐和摊派,不断榨取着普通农户们的劳动力,严重影响他们的耕种劳作。 如果以银子把这些徭役、杂捐和摊派全部折算,由官府出钱去雇佣或购买,就能把百姓们从繁重的徭役和摊派中解救出来。 看上去是好事,可是老百姓从哪里弄银子去? 张居正发现自己被堵在一条死胡同里,前有前不进,退又退不得。 怀着心事的张居正巡视了一段运河,肉眼可见地发现漕运积弊重重,挟带走私、贪污腐败.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可是从官员胥吏到漕工船夫,都有点无所忌惮。 漕运是维系京师和九边的命脉,不能出一点岔子。 朝廷和河道衙门得哄着他们,要不然他们一撂挑子,朝廷雷霆大怒,顶雷的就是河道衙门和山东各级官府的人。 这些败类蛀虫! 大明这艘大船,真得是处处漏水,摇摇欲坠。 张居正心里更加烦躁。 懒得再多看,打着巡视海防的理由,调头向东,直奔胶州。 胶州是隶属莱州的直隶州,海军局和海运社看中的是鳌山卫浮山前所下面一个叫青岛的村寨,在这里大兴土木。 张居正赶到时,这里一片繁忙。 他站在一处小山上,青岛港口全境一目了然。 两人上前,一位穿着绿袍官服,戴着乌纱帽。 一位穿着襕衫扎腰带,戴着笠帽。 “下官李兴拜见抚台。” “草民张恺,拜见抚台。” 张居正转过头来,捋着胡须点点头,“你二位,是海军局和海运社在这里的管事?” “是的抚台。下官李兴,此前在工部任职,专事营造水寨水闸,去年被调去海军局营造科,年底被派遣到这里,专事青岛水寨的营造。” “回抚台的话,小的张恺,是顺丰海运社的管事。这次统筹局东南办杨公公出面协调,召集我们顺丰海运社,惠通海运社和大盛海运社,合股营建青岛港口。小的被指派为管事。” 张居正记在了心里,继续问道:“青岛港,以后是北海商路的重要港口?” “是的抚台,根据海军局的规划,长江以北目前只设四个甲级港口,海州、青岛、登州和大沽。 甲级港主要民用商用,再配以一处旃蒙水寨即可。” “那威海港呢?” “威海港属于阏逢军港,不与民商共用,只是在附近设一乙级港口。” “哦,北路港口还有其它吗?” “回抚台的话,乙和丙级港还有黄河入海附近的云梯港,莱州掖县的东良港,京畿乐亭的葫芦港,山海卫的榆关港,宁远中左所的塔山港,辽河入海的营口港,金州附近的金州港。丁级港就更多了,全为渔港和临时避风处。” 张居正眼角一跳,辽东设了这么多港口? 太孙殿下东攻西和的战略部署,以及对东北念念不忘的想法,张居正是知道的。 这是在布局啊. 张居正不能说出来。 他举目看着港口里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忙碌的百姓,心头一动:“这些民夫是从哪里来的?” “回抚台的话,都是从附近招募来的,一天管三顿,给钱三十到七十文不等。李营造那边跟我们这边,一样的工钱和待遇。”张恺答道。 张居正心头一动,悟到了一些,捋着胡须缓缓说道:“全是雇佣的?” “是的。” “你们还真是有钱啊。” “回抚台的话,我们这是叫成本投入,为的是后面赚更多的钱。” 张居正转过头来,盯着张恺,看得他有点发毛。 “张管事,伱再给本抚说说,你们是怎么先投入再赚钱的。” 张恺定下心了,“是。待草民给抚台细细说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李成梁,有牢骚憋着! 嘉靖四十五年夏四月,蓟州镇以北,天气没有关内那么热,有时候还能感觉到从河谷以及远处吹来的凉风。 一支庞大的明军,过了柳河,沿着滦河缓缓北上。 中间是一支四百辆厢车组成的车队,车上坐着,以及两边并车随行的是扩编为一万五千人的新军营。 合计五个步兵团,编为新军第一、二、三、四、五步兵团,每团有步兵三营十二队,还有辎重营、炮兵营、警卫队、侦察队、通讯队、救护队,每团三千人。 车队后队是蓟州镇直属,按照新军营编制编练的第一支新式军队——其实就是上一批在柳河血战过的新军营,转到蓟州镇,组成的军队。 蓟州第一师,下辖三个步兵团,编为蓟州第一、第二、第三步兵团,编制跟新军营一样,每团三千人。 车队中间,还有十五门十二斤重炮,四十门九斤长炮,以及二十四门臼炮。 它们分属新军营的第一、二炮兵团。 这群庞然大物,每门被四到八匹驮马拉动着,缓缓地行驶在草地上。 戚继光骑在一匹高大黑马上,峻然地看着蜿蜒十几里的车队和行军队伍。 现在的他是前军右都督同知,赐骠骑将军,加柱国。 太孙殿下已经当众说过,此役结束,辛爱授首,定为他请封爵位。 世袭封爵,光宗耀祖。 想到这里,戚继光就心潮澎湃。 他傲然的目光巡视着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享受着每一位经过的官兵,投过来的崇敬眼神。 这些都是自己练出来的兵。 相信用不多久,自己率领这些官兵,沿着太孙殿下指向的方向,征服这片茫茫大草原,把大明疆域向外开拓千里,万里。 大明天子,不再守国门,而是在京师接受万国朝贺!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一队队骑兵,各列成三纵队,从车队左右两边两里远的地方,结队奔走而过。 这次明军出击,马步军齐备,誓要一举荡平辛爱所部。 “马将军、周将军、麻将军何在?”戚继光头也不回地问扈从副官。 “都督,他们率领骑兵走得快,已经在前面二十里扎营了。” “徐参事呢?” “也去了那里。” “好,传令全军,前面二十里安营扎寨,过夜休息。” “是!” 马芳、李成梁和麻贵率领五个骑兵师,分成左右两纵队,以及前后队,围着中间的车队前行。 按照督办处的军令,大同、宣府、蓟州、辽东四镇的骑兵,全部编练为骑兵团。 乙级骑兵团,一团三营,一千五百人左右,归属各镇调遣。 选拔出来的精锐骑兵,编为甲级骑兵团,一团三营,再配置骑炮营,辎重队,一团两千人。 甲级骑兵团三团被编成一个骑兵师,直接归督办处调遣,作为北方边关的战略预备队。 目前总共编练了八个战略预备骑兵师,这次出击,抽调了五个骑兵师,马芳以全军副都统兼骑兵统制,领着三个骑兵师。 李成梁和麻贵各领着一个骑兵师。 马芳、李成梁和麻贵骑着马,走得快,此时在已经搭建好的前进营地里下马,一起往中军帐篷走去。 “这次打辛爱,俺答汗会不会有意见?” 麻贵对俺答汗的兵势心有余悸,忍不住犯嘀咕。 打得可是他的亲儿子啊,万一俺答汗翻脸,跟辛爱勾连一处,那就麻烦了。 马芳看了麻贵一眼,伸手把他头盔狠狠地拍了一下,“看你这点出息!” 麻贵讪讪一笑。 马芳是宣大山西的宿将,军功卓著,资格又老,就算是麻贵的爹麻禄来,也要持晚辈之礼。 李成梁咬着一根草杆,若有所思,“徐参事不是说过吗?理藩院已经去文俺答汗,通报了我朝要出兵剿除逆贼辛爱。 辛爱不仅是俺答汗的长子,还受了大明册封,忠顺公,敕文赏赐才给他不久,转头就反了,我大明的脸面不要吗? 必须打他!” 马芳赞许地点点头。 “对,人啊,只要你硬气了,别人就怕你了。徐参事也跟我们说过,俺答汗好不容易跟我朝谈妥,开边互市,肯定不会轻易撕毁。 再说了,辛爱发的檄文里,也没把他老爹俺答汗当回事,跟指着鼻子骂没有什么区别了。俺答汗的脸面不要吗?” 麻贵看了看马芳和李成梁,还是有些想不通,“辛爱这好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会反?” “草原都传遍,我在辽东都听到风,辛爱巴不得他老爹俺答汗死,好继承汗位,还叫萨满做了诅咒骨牌,诅咒俺答汗。 还听说,他随身带着钟金哈屯的画像。那可是他爹俺答汗最宠爱的汗妃啊。真是个畜生。” 麻贵瞥了李成梁一眼,“伱别急着骂辛爱畜生。按照草原上的习俗,俺答汗一死,辛爱就能全部接手俺答汗的兵马、牧场、牛羊和女人。他必须继娶钟金哈屯,才算是继承俺答汗的汗位。” 李成梁摇了摇头,“所以说,这些关外北虏各部,不明圣贤,跟禽兽无异。” 三人进了中军帐篷,里面空无一人,马芳转身,掀起帘门,问守卫的官兵,“徐参事呢?” “回统制的话,还没来,听说去了辎重营。” 马芳放下帘布,对李成梁和麻贵说道:“徐参事没来,我们先坐着喝杯茶。” 三人全副甲胄,只能坐着马扎,接过扈从递过来的马奶茶,慢慢地喝了起来。 “想不到上面如此编练啊。”李成梁突然开口。 “怎么了?”麻贵抬起眼睛,瞥了一眼。 “想不到新军编练,我们骑兵也要编练。” “编练不好吗?我觉得挺好,还给我们配发了不少火炮火铳,尤其是那个子母炮,又轻又快,虽然打得不远,但是够了啊,冲到敌军面前,对着他们的脸面就是一炮,实在是过瘾。” 李成梁看了麻贵一眼,你小子是真得没心没肺,还是在故意跟我装。 想了想,李成梁还是决定把话题挑明,“这样编练,我觉得也挺好,只是如此编练完,各将能带着走的,只有扈从排了。” 没错。 督办处以组编战略预备骑兵的名义,把各镇骑兵全部统计造册,然后胡宗宪、谭纶等边督主持,骑兵大比武,加上以往的战绩军功,全部编入到甲乙两级骑兵团。 此前这些骑兵,很多都是归各军将统领,有不少是带了几十年,里面的骨干都是祖传父,父传子,传了几十年,跟私兵家丁无异。 尤其是九边最能打仗的,基本上都是这样。 现在全部抽调出来,打乱混编, 乙级骑兵团直接归边镇总兵统领,总督才能调遣。 甲级骑兵团直接编练成骑兵师,平日归总督监管,但是只有督办处才能调遣。 现在编制法很清晰,以团为基本单位,会定期来回地调遣。 甲级骑兵团今年从这个师调那个师,另一个甲级骑兵团明年从那个骑兵师调这个骑兵师。 乙级骑兵团今年在大同镇,后年可能调去山西镇或宣府镇。 军将世家,你步步升迁,从营统领升到团统领,直接任命你为另外一个骑兵团的团统领。过得三五年,你还没有升迁,就挪到另一个骑兵团去当团统领。 如此一来,你就算当上团统领,能真正属于你的兵,也只有扈从排。 马芳是统制,高级将领,身边也只有扈从队。 跟以前手下有数百上千如私兵家丁一样的亲信骑兵,截然不同。 马芳似笑非笑地瞥了李成梁一眼,“小子,你不服啊?不服可以给督办处上书啊。” 李成梁的脸似乎凝固了,讪讪一笑,“马叔,我只是开个玩笑,发两句牢骚。” 上回太孙殿下借着倒查庚戌之变,不仅杀了不少晋党晋商,九边边将,跟晋党往来密切,以及对胡宗宪、谭纶等太孙党阳奉阴违、暗中不配合的,也狠狠杀了一批。 文官们怕了,武将们也怕啊! 大家都只有一个脑袋。 所以督办处的编制军改,十分地顺利,就算也怨言,也如李成梁这般,只敢私下里嘀咕几句。 “见过徐参事!” 账外守卫的官兵高声道。 马芳狠狠瞪了李成梁一眼,来的可是太孙殿下的心腹,你那张破嘴关紧点! 第一百四十九章 狡猾的戚继光,憋屈的李成梁 徐渭掀开帘布,走了进来。 看到三人,拱手道:“马将军、麻将军、李将军,辛苦了。” 马芳三人早就站起,抱拳行礼,“我们戎马半生,都是这样过来的,早就习惯了,倒是徐参事辛苦了。” “哈哈,马将军客气了,我们都是一样,为君分忧。大家都坐,我们等等戚都统。” “徐参事,步军他们走得慢,戚将军什么时候能到?” “步军前军已经到了,开始安营。我已经派人通报戚都统,估计两刻钟到半个时辰,他就会赶到。” “那就好。徐参事,穿着这身甲胄,坐在马扎上,吃力得很。” “好,我们稍等会,待会长话短说。马将军,你们马军那边,可有什么异常?” 马芳答道:“没有。全军士气高昂。柳河一仗,大涨我们士气,北虏也是肩扛脑袋,一刀下去,一样一刀两断。” “哈哈,那就好。” 闲聊着,戚继光进来了。 “诸位,实在抱歉,让大家久等了。”戚继光不仅会练兵打仗,在人情世故方面,比俞大猷等同袍强多了。 客气一番,戚继光在上首坐下,徐渭在左下首第一位坐下,下面是李成梁。马芳在右下首第一位坐下,下面是麻贵。 “徐参事,我们撒出去的夜不收和侦察队,把方圆百里的地方全部搜寻了一遍,没有看到辛爱所部的踪迹。 只是零星看到十几个帐篷,问过那些牧民,都说大部分部众都被传令拔营北上了,去了哪里不知道。 现在敌踪不明,下一步怎么办,我们需要合计合计。” 徐渭捋着胡须,一脸的胜券在握。 “我可以直白地告诉大家,辛爱的大帐,在我们北边偏东四百里的半壁山。那里位于小滦河和干都河之间,草丰水美。” 戚继光四人都大吃一惊。 辛爱的大帐你都知道具体位置,太神通广大了吧。 难道神秘的边情侦查科,在辛爱身边埋有暗桩? 戚继光沉吟一会问道:“徐参事,既然我们知道辛爱大帐位置所在,为何不点起骑兵,日夜兼程,北上奔袭。擒王先擒贼,一旦拿下辛爱,其部众定会一哄而散。” 徐渭答道:“辛爱不仅骁勇,也十分狡诈。庚戌之变、癸亥之变,他的调虎离山之计,用得炉火纯青。柳河之战,我们利用他的自负和报仇心切,才侥幸得手。 我们现在知道他的大帐所在,想必他也知道我军的所在和行军路线。徐某在想,他会不会以大帐为诱饵,引我们孤军轻入,加以包围呢?” 有这个可能! 戚继光和马芳陷入了沉思。 看到戚继光和马芳为难的样子,徐渭淡淡一笑。 辛爱再狡诈,可他架不住身边全是我们的人啊。 辛爱被活捉后,身边的亲随心腹、部落首领,被一起俘获了许多,在大明分开关押了好几个月。 边情侦查科先是做调查测试,用的都是太孙提供的法子,说什么可以看出此人心志是否坚定,或者是不是有所眷恋。 总的来说就是找到此人的弱点,对症下药,集中突破。 一旦被突破,此人就成了皈依者,对大明会“无比忠诚”。 辛爱被放回去后,这些亲随心腹、部落首领也陆续被放回去。他有所怀疑过,怀疑身边的人是不是被大明收买了。 但是边情侦查科在太孙殿下的指点下,早有预料,真真假假,故布疑阵,辛爱查了一阵子,杀了一些人,可是总不能把亲信心腹全部杀了吧。 辛爱真敢那样做,马上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 后来太孙殿下设下的离间计迅速见效。 与辛爱有隙的伯思哈儿回去后,马上把那个牛皮袋交给了俺答汗,还添油加醋地说了些话,俺答汗气得差点吐血。 辛爱原本就桀骜不逊,俺答汗心里对他早就有了点看法。 只是事关重大,俺答汗决定再想想,结果玄池和尚落井下石。 他不愧是读书人,捅刀子都捅得十分巧妙,一下子捅到俺答汗的心窝窝上,气得他派人把辛爱叫到王帐,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抽他十几鞭子,还宣布没收他所领的喀喇沁部一半的牧场和部众。 辛爱知道被人给坑了,可是牛皮袋里的东西,画像是真的,诅咒骨牌是假的,真真假假,他根本说不清楚。 加上心腹手下的怂恿,看到俺答汗如此不给面子,等于当众剥夺他继承汗位的权力,辛爱恶向胆边生,反了! 只是他跟周围的关系都不好,跟南边的大明和东边的察哈尔部都打过仗,结下血仇。 现在跟西边的老父亲也闹翻了,四面是敌,他也不怕,谁来就打谁。 真是条汉子。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最先出兵打他的,是几方势力中历来被认为最胆怯懦弱的大明。 戚继光猜到徐渭手里有大家不知道的机密,于是开口道:“徐参事,你说我们当如何行事?” 徐渭看着戚继光,一字一顿地说道:“戚将军,徐某只能告诉将军,如果我们奔袭辛爱大帐,有五分把握。但是也有四成机会中埋伏。 如何定夺,伱是主将,必须由你决定!” 戚继光犯了难。 如果大军沿着滦河继续北上,很有可能打了个寂寞。 滦河源头,地域广袤,十几万人马撒下去,就跟一袋盐撒进了湖水里。 辛爱带着喀喇沁部执意不与明军会战,远远地避开,还真拿他没办法。 最后的结果,只能是粮尽,全军缓退,然后辛爱所部就跟一群饿狼一样缀上,寻找机会撕咬一口。 徐渭看着戚继光为难的样子,没有出声劝。 他能给的情报只有这么多,毕竟埋在辛爱身边的暗桩,会不会反水了,徐渭不知道。 根据现有的情报,他也只能分析到这一步。剩下的,就必须交给主将决定,看他的判断和决心来定了。 戚继光想了一会,起身翻出附近的舆图,盯着看了一会。 徐渭、马芳、麻贵、李成梁围在一起,也盯着舆图看。 “半壁山,小滦河和干都河之间。小滦河以东两百里,是察哈尔部的地盘。干都河以西三百里,是永谢布部的地盘。”戚继光的手在舆图上狠狠一拍。 “既然是出其不意地奔袭,那我们就让辛爱彻底地出其不意!” “都统要如何?”马芳、麻贵和李成梁齐声问道。 “本将决定,派出轻骑奔袭,人数不多,一个骑兵师即可。只是此次深入敌境,可能会中埋伏,谁愿意以身犯险?” 马芳丝毫没有犹豫:“都统,我去!我年纪大,经验丰富,辛爱有什么阴谋诡计,我能识破。” 戚继光摇头:“马老将军不仅是全军副将,还是马军统制,本将不敢让马老将军轻离。” 麻贵抓了抓头皮,“那我去吧。” 戚继光没有出声。 李成梁心里骂娘了,你这不是明摆着点我吗! 可是戚继光是主将,又颇得太孙殿下器重,李成梁万万不敢得罪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末将愿意前往!” 戚继光大喜,“好!李将军出马,一定会马到成功! 一万头曹泥马在李成梁心头狂奔而过 第一百五十章 这火器是好还是坏? 京师西门外,新军营地里,空旷的操场里站着四排人,穿着明军常穿的鸳鸯袄,头戴笠帽,手持火铳。 朱翊钧、赵贞吉、吴兑、刘焘、郑经、李贽等人,坐在旁边的台子上,周围围了一圈的盾牌。 都是厚实木包铜皮的大盾,用木架支在周围。 冯保站在朱翊钧身后,踮脚探头,往操场看。 今天太孙殿下想看什么新鲜玩意?还特意跟皇上告假,跑到这里来。 刘义在远处,带着勇士营的官兵看住全场。 宋公亮站在左边,方良站在右边。 一位带着锦衣卫,一位带着御马监净军,围住朱翊钧近身。 赵贞吉介绍道:“殿下,诸位同僚。待会给大家展示的,是火器局打造的四款火铳。它们会轮流开火,请殿下和诸位同僚,拭目以待,看看它们的威力。” “好。” 火器局是由火器监改造过来的。 国朝自洪武永乐年间,非常重视火器,视其为神器,专门成立了直属内监的火器监打造火器。 只是从正统年后,火器监积弊重重,打造技术一日比一日退步,质量也越来越差。 到后来,九边边军拒绝领用火器监的火器。 伤不起啊! 自胡宗宪主持东南剿倭,缴获大量东倭、西洋火器,以及俘虏一批东倭和西洋工匠,使得东南火器制造技术,突飞猛进。 曾经创下一年打造火铳上万枝,火炮上百门的记录。 随着东南倭患肃清,成立督办处,嘉靖帝把火器监转给督办处,朱翊钧指定由赵贞吉兼管。 这位也是能臣干吏,施政手段不比张居正差,推动新政甚至比张居正还要激进。 赵贞吉接管火器监后,拿着朱翊钧的“令箭”,毫不客气地倒查,查仓库、查账簿查出一批贪官污吏,二话不说,抄家杀头。 火器监属于内监部门,里面管事的都算是皇家家奴,外朝文官们不会去替这些人说话,杀了就杀了。 赵贞吉整饬一番后,改火器监为火器局,下设火药科、火炮科、火铳科、铸造科、检验科、研习所 在开平设铸铁厂,在宛平卢沟河畔黄村一带设火药厂、铸炮厂、火铳厂以及机器厂。 集中在一个区域,围墙一围,京营和锦衣卫把守、东厂埋暗桩,严防走漏机密。 每厂相隔足够的安全距离,赵贞吉从朱翊钧这里取得一些安全生产的真经,又吸取前秦少府制造军械的经验,形成设计、监造、主造、制造四位一体的火器制造管理体系。 然后把东南造火铳火炮的能工巧匠,以及南直隶苏州、广东佛山等善铸铁锻钢的铁匠,全部征发到京畿,补入火器局,分入各厂。 听从了朱翊钧的建议,给工匠分等级,普工级,戊、丁级工匠,丙、乙、甲级匠师,大匠师以及最高级别的大良造。 不同等级给予不同俸禄待遇,包吃包住,就跟后世的国企一般.丙级匠师授九品登仕佐郎,乙级匠师授从八品修职佐郎,甲级匠师授正八品迪功郎。 大匠师授从七品征仕郎,资深大匠师授正七品承事郎,大良造就牛逼了,直接授奉直大夫和奉议大夫。 种种举措后,火器局焕然一新,工匠们勤勉肯干,积极献策,从东倭、西洋、鲁密等国引入的火炮火铳,还有朱翊钧“设计”的火器,被他们加以改进,完善工艺。 可以说,现在大明的火器水平,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赵贞吉继续介绍道:“殿下,诸位,现在演示的是火器局仿制的佛郎机人重火铳。” 他一示意,一位军官挥动着旗子。 远处操场上,一位军官看到旗子挥动,吹响铜哨,一队士兵排着队走出来,一直走到一排木靶子跟前,相距大约三十步。 另一队士兵举在一个个木叉,立在前面,士兵们取下肩上的重火铳,架在木叉上。一位军官挥动着三角红旗,往前一指。 “砰-砰-!”十支火铳几乎同时开火,木靶上都套着铁甲,只见火星子乱溅。 冯保被吓得脖子一缩,朱翊钧跟其他人反倒都站起来了。 “报殿下!距离三十步,十甲破五甲。” 十甲破五甲,剩下完好的五甲,有可能是没打中。 现在的火铳,超过三十米,能打中都要靠运气。 “好,继续!” 赵贞吉介绍道:“现在是展示的是鸟铳。 东倭种子岛、平户岛等倭藩工匠,在得到佛郎机人的重火铳后,精心仿造,再经过他们各藩领多次实战,反复改进后所得一款重火铳。我们得到后,再对比佛郎机重火铳,加以改进,制出这款鸟铳。” 一轮开火后,四十步,十甲破六甲,比佛郎机重火铳效果要好。 “现在是我火器局火铳厂根据鲁密国的火铳仿造,经过不断操练以及柳河等实战,改进所得。我们也叫火绳重铳。” 赵贞吉介绍完,示意远处开始开火演示。 一阵枪声后,有军官来报:“五十步,十甲破八甲!” “好!”众人欣然喜悦地齐声叫好。 等了一会,赵贞吉自豪地说道:“现在演示的是我火器局最新打造的利器,用的是太孙殿下提供的图纸,我们也叫它世子燧发铳。” 随着旗子摇动,一队士兵肩扛着长杆火器,列队走到靶子对面的四十步的位置,站立不动。 吴兑眼尖,一下子看到不同处。 “咦,这队火铳手,怎么不用木叉子?” 赵贞吉哈哈一笑,“环洲兄好眼力。此前三款火铳,本身沉重,开火时威力大,晃动也大,为了打准,不得不架在木叉子上。 世子燧发铳,就不需要了。” 十位士兵举起燧发铳,对着木靶,砰砰地就开火了。 “四十步,十甲破六甲。” 众人面面相觑,这燧发铳,威力和准头跟鸟铳差不多,比火绳重铳要差,算是好呢还是不好。 赵贞吉挥挥手,示意过来几位军官和士兵。 “给太孙殿下和诸位上官,说说鸟铳、火绳重铳和燧发铳,哪款好用。” “回上官的话,燧发铳好用。”一位军官回答道,其余军官和士兵也附和。 “为什么?”刘焘问道。 “燧发铳轻,重量只有鸟铳的三分之二,火绳重铳的一半。” “燧发铳打起来也准,不需要木叉子,对准了,三十步以内,基本上能打中。” “燧发铳装填比鸟铳和火绳重铳快,鸟铳和火绳重铳需要装填手帮忙,燧发铳自个就能应付得过来。” 众人纷纷点头。 朱翊钧总结道:“燧发铳的优势很明显。此前有官兵提出疑惑,说燧发铳在短兵相接时,容易吃亏。本殿给他们一个建议,可以在铳口套上一把长铁刺。大洲先生,你叫他们装上。” “是。” 军官挥挥旗子,扛着燧发铳的士兵从腰间的皮套掏出一把两尺多长的铁刺,套在铳口上,骤然变成了一把一人高的长矛,寒光凛冽。 众人眼睛一亮。 朱翊钧欣慰地笑了。 穿越前你们用火绳枪,穿越后你们还用火绳枪,那我不白穿越了吗? 青岛水寨港区,张居正一边视察工地,一边询问张恺如何先投入再赚钱的秘诀。 有亲随匆忙来报。 “抚台,北海水师卢提督,带了一支水师过来,要入青岛水寨,刚派了前导船入寨。” “好!带我去水寨,本抚要拜会卢提督。” 第一百五十一章 寇可行,我亦可行! 戚继光带着主力马步军,沿着滦河向北走了两天,依然没有遇到辛爱所部。 骑在大黑马上,戚继光看着远处。 山丘起伏,绿草地连绵不绝,像一块巨大的绿色绸缎,把他紧紧地包围着,围得水泄不通! 辛爱,你在哪里! 你不是真汉子吗? 四下发檄文,说谁来就打谁,现在老子来了! 你来打我啊! 怎么躲在老鼠洞里,藏着不见人! 没卵子的玩意! 戚继光愤然地诅骂几句,调转马头,回了中军大营。 全军在黄昏前已经安营扎寨,到处炊烟袅袅,一片祥和的气氛。 戚继光却心急如焚! 打仗不要这样的祥和,它只是自己率部来打仗的目的! 让大明各处一片安宁祥和,再无外寇侵扰! 跳下马,戚继光摸着坐骑油滑如绸缎的马鬃,拍了拍它的马背,“伙计,不着急,会有让伱驰骋战场的时候。” 把缰绳交给扈从,戚继光径直走进中军大帐里。 徐渭、马芳和麻贵都坐在里面等着。 “文长先生,马统制,麻统领,我们现在只剩下二十五天的粮草。五天过后,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往回走了。” 戚继光开门见山。 “没错。我们出关外十五天,走了五百里。五天后,我们必须往回走,否则的话,辛爱的兵马在路上稍微阻碍,我们就可能缺粮。 我军孤悬关外,一缺粮就会军心动摇,不堪设想。” 徐渭捋着胡须附和道。 麻贵一脸的愤然,“我们就这样空手而回?码得,这个辛爱,不是很牛吗?四下发檄文,说谁来就打谁! 现在爷爷们来了,他倒缩起头躲起来。” 马芳双目透着精光,“辛爱也算是一代枭雄,在俺答汗麾下,算是骁勇善战,又狡诈多计。上次在柳河吃过一次亏,被我军俘获,这次肯定不敢掉以轻心。 上次被俘获,我们与俺答汗要和谈,能保住他的命。这次他跟大家都撕破脸,要是再败了,就死无葬身之地。 如此小心谨慎,倒也能理解。” 戚继光目光在三人脸上一扫,沉声说道:“现在怎么办?难道我们真的师老无功而返?” 徐渭不动声色。 马芳和麻贵对视一眼,马芳开口了,“都统,我们孤军在漠南,辛爱数万骑兵环伺周围,当以谨慎为上。一不小心露出破绽,可能会被辛爱抓住。到时候就危险了。” 戚继光点点头,“马老将军这话是稳重之言,本将会记在心里的,不会拿数万官兵的性命,去博自己的功名。” 马芳和麻贵又对视一眼,略微松了一口气。 戚继光把目光钉在徐渭身上。 他知道,这位徐文长先生,智谋深远,又掌管边情侦查科,对比关外北虏情况非常熟悉,应该有什么计谋。 “文长先生,如此回去,你我恐怕很难向太孙殿下交代吧。” 徐渭捋着胡须沉默了一会,“徐某倒是有一计。” 戚继光精神一振,连忙追问:“文长先生请说。” “我军深入辛爱所部腹地,虽然他早早传令,把喀喇沁部众悉数拔营,躲避我军兵峰。但是喀喇沁所部,东、南、西三面环敌,北面是瀚漠,他们再躲也没地方躲了。” 戚继光点点头:“先生所言极是,最近我军侦察队,夜不收发现的喀喇沁部,越来越多,数十上百部众,聚在一起的比比皆是。” “戚将军,我们就从此下手,派出马军,分成各小队,挟裹驱使这些喀喇沁部众南下。漠南草原,以兵强马壮者为雄。兵马的根源,就是这些散在各处的部众。” 戚继光眼睛一亮,“对!这些部众是辛爱纵横漠南的根基。 派出骑兵,四处抄掠,把他们统统挟裹南下。他们一走,我就不信辛爱不着急!他不着急,我就不信他手下的首领和兵马不着急?” 这些在东南打倭寇的家伙,各个心狠手毒。 麻贵喉结动了动,忍不住出声问道:“将军,我们派出骑兵抄掠,要是这些喀喇沁部众不肯走怎么办?” 戚继光目光凌厉一闪,双手按在膝盖上,没有说话。 徐渭狠厉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叫他们走,死活不肯走!那就抢走他们的牛羊和马匹,烧掉他们的帐篷,敢于反抗者格杀勿论。 再传遍漠南草原,告诉所有人,辛爱自绝于我大明,自绝于土默特俺答汗,自绝于察哈尔图们汗,草原上没有辛爱的容身之地! 敢于继续跟随他的人,都是死路一条!” 麻贵忍不住打了寒颤,这是要刨辛爱的根啊。 我们跟北虏斗了这么多年,都不敢这么下毒手啊,你们这些东南过来的悍将,还真是敢做。 或许就是因为他们如此果敢毅决,才能把为祸数十年,蔓延东南半壁江山的倭患,迅速剿灭。 既然我们以前的法子不行,试试他们的法子也不错! 戚继光和徐渭的目光,投向马芳。 马芳捋着长长的花白胡子,恨然道:“驴日的,早就该这样了!以前那些督抚文官,讲什么仁义道德,这也不准,那也不许。 码得,北虏寇边,肆意抄掠,边关多少军民深受其害,他们不讲仁义,行禽兽之事,我们反倒要讲什么仁义。有用吗? 有他奶奶腿的用!现在就该如此!抄!爷爷们也要抄掠他娘的!” 马芳须发皆张,满脸激愤! 麻贵有点担心,迟疑地说道:“戚将军,马将军,文长先生,要是我们如此行,传回关内,被文官们知道,可能会吃弹劾的!” 戚继光和马芳脸色微微一变,沉寂不语。 徐渭昂然道:“某出京时,太孙殿下嘱咐某两句话,现在可传给诸位。” 戚继光眼睛一亮,“殿下有哪两句话?” “寇可往,我亦可往!寇可行,我亦可行!” 戚继光和马芳心绪澎湃,但是还能压制住。 麻贵腾地站起来,挥舞着双手。 “好!就是要这样!北虏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 当夜,四个骑兵师分出两个师,以队为单位,互相掩护,开始向四周抄掠喀喇沁部众。 同时,夜不收和侦察队把侦察范围扩大,关注着任何异常。 三天过去,骑兵师抄掠了大约两万喀喇沁部众。他们赶着数十万头牛羊马匹,驱着上千辆高轮车,在明军骑兵的押解下,无可奈何地南下。 在他们身后,数百柱黑烟腾空而起,在蔚蓝的天空飘荡。 总有那么些忠诚于辛爱的喀喇沁部众,大约四五千人,牛羊马匹被赶走,帐篷被烧,部分青壮在反抗中被杀。 其中也出现一些奸淫抢掠的行为。 戚继光派出军法队,杀了十几个人止住了这股邪风。 抄掠只是逼辛爱出现,大战一触即发,没到坐地分赃的时候。 此时只顾着财帛女人,很容易被北虏趁虚而入。 抢了不少牛羊,明军多了粮食补充,又可以多待些日子,也就不急了,继续向北缓缓前进。 第六天,全军来到沙尔呼山附近安营扎寨,这里是潮河以及滦河支流兴州河的源头。 休息了一晚,第七天早上,探马来报。 “报将军,正北六十里,发现北虏主力,大约在一万骑。” “报将军!西南七十里,发现北虏主力,大约在一万五千骑。” 戚继光和徐渭对视一眼,心里生起兴奋。 辛爱,你这位真汉子,终于露面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灭国毁城的世子大帆船 张居正赶到青岛水寨,看到一艘快船划开水面,向码头行来,船头上站着一位老将,一身戎装,头戴大帽,沧桑英武。 正是卢镗。 卢镗进京述职过几次,张居正跟在朱翊钧身边,见过他两回。 一年不见,他似乎还是老样子。 黝黑的脸,似乎已经黑无可黑,也就那个样子。 快船稳稳地靠在码头上,卢镗一个健步,跳上了栈桥,快步前走,拱着手宏声道:“叔大老弟,我们又见面了。” “北山兄,是啊,想不到这里能遇到你,真是意外之喜啊。” “哈哈,老夫正好去吴淞船厂,接收六艘世子大帆船,扬帆北上回威海卫,在青岛停靠。听闻引航船说叔大在这里,老夫就上岸来,与叔大见上一面。” “张某求之不得!” 张居正与卢镗回到水寨驿馆里,这里比较简陋,就是几栋木屋,四面窗户用木杆支起,透亮又通风。 没有什么美酒佳肴,随意点了些羊肉汤和面食,卢镗客气了一句,端着碗呼呼地吃起来。 看着卢镗吃东西的样子,张居正忍不住有些羡慕。 这样吃,才叫胃口好。 张居正肠胃不好(注一),讲究清淡精细。 他最后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些青菜。 卢镗吃完后,抹了抹嘴巴。 “叔大西边的事了结?” “北山兄指的山东马政改制?” “是的。” “算是结束。只是张某到山东走了一圈,发现地方积弊重重,革除了马政,还有牛政,羊政,人政,不知几凡。” 卢镗不在意地挥挥手,“叔大以天下为己任,意量广远,气充识定,必不会被这些吓到的。” 张居正哈哈一笑,“北山兄此言,让张某愧疚。不错,天下弊政虽多,那就一件件去革除,革除得多了,天下自然就澄清肃明。” 卢镗赞许地点点头,“叔大,你西边的事了结,东边的事无非是海防和海运。青岛你看过了,下一站是威海。如果伱不惧风浪,老夫邀请你登船,随我水师扬帆破浪,直去威海。” “坐船去威海?” “对,也看看我大明万里海疆,壮丽的景象!” 张居正想起朱翊钧非常重视海事,心头一动,欣然道:“好!上次从大沽直去登州,虽有波浪颠簸,但是张某经受得住,习惯了,也不怕风浪。” “好。叔大,你这边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坐快船去外港,坐上世子大帆船,直去威海。” 第二天一早,朝阳刚刚从天地间跳出来,张居正和卢镗等在了码头上。 看到天明,两人带着随从上了船。 快船荡桨扬帆,向外港驶去。 拐过一处山角,张居正眼睛一亮,忍不住睁圆。 六艘巨大的海船,一字停泊在广阔的海面上。 它们有城楼一般高,长几十丈,如同一座城堡,浮在海面上,沐浴在朝阳里,金光灿灿。 “这,就是世子帆船!跟此前叔大所见的船大为不同。”张居正转头,惊讶地问道。 “是的,这些船跟你此前见的吴淞船,大为不同。那些吴淞船,一年能造数百艘。这世子帆船,一年能造十几艘都很吃力了。”卢镗看着这些船只,,目光透着痴爱,“这些吴淞船厂最新造的六千料(注二)世子大帆船。两层火炮甲板,大小火炮六十八门。” 张居正愣了一下,脱口问道:“多少门?” “六十八门,二十四斤炮二十八门,十八斤炮二十八门,九斤炮十二门。装配了最新的四轮绳索复位炮架,放炮的速度提高了一倍不止,还更加打得准。 过成山角,绿水海面,我们会例行进行海上炮击训练,届时叔大可以观摩一番,看看什么叫万炮齐发,灭国摧城之威!” 快船行到六艘世子大帆船附近,这里停着十几艘沙船,正在往大帆船上吊装东西。 靠在旗舰上,卢镗的手下抓住船舷垂下的绳网,嗖嗖地往上爬,张居正尴尬了,他不会爬啊。 到了这里,卢镗气质一变,仿佛变了一个人。 抬头对着船舷吼道:“狗日的,你们眼睛都瞎了吗?张抚台怎么会爬这绳网,赶紧转一个吊篮过来,把张抚台吊上去。” 一个吊篮垂了下来,卢镗对张居正说道:“叔大,坐上去,不用担心,很稳当的。” 事已至此,没脸退缩了,张居正咬了咬牙,撩起衣襟,坐在吊篮上,双手抓住绳索。 卢镗往上挥手,大吼一声:“起!” 张居正觉得身子一抖,猛地被拔高,缓缓悬在空中。 他心里一颤,双手抓绳索更紧。 四周一看,自己悬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沿着船体往上升,眼看与船舷平齐,只是下面越看越高,心越惊,连忙转过头去,却看到那边有一只吊篮,吊着两只山羊,冲着他咩咩叫。 张居正有惊无险地落在甲板上,卢镗一个翻身,从绳网上越过船舷跳进来,站在甲板上。 “副官!”卢镗大声喊道。 “在!” “传令各船,半个时辰后起锚。按甲一、甲二、甲三、甲五、甲六、甲四序列航行。” “是。” 卢镗带着张居正开始参观这艘大帆船。 里面有五层船舱,最底下一层卢镗没带张居正去看。直接从倒数第二层看起。 这里是货舱,里面全是吃的杂物,有刚吊上来的大米面食,蔬菜瓜果,全部用网绳兜住,绑得结实。还有活着的几只羊。 还有一部分是弹药舱,里面戒备森严,里面摆着一桶桶火药,还有一筐筐弹丸。 第三层是水手居住的地方,三百多人挤在这里一格格隔开的船舱里,睡在一一个个吊床上。 一部分是武库,里面有火铳、刀矛、弓弩,用铁栅门锁着。 第二层是火炮层,布满了卢镗所说的二十四斤火炮。 张居正愣住了。 他起初还以为二十四斤炮是整门炮才二十四斤。万万没有想到,指的是打出的炮弹有二十四斤,而整个炮身有上千斤。 他已经无法想象,二十八门这样的火炮,一起开火会是怎么样的场景。 第一层还是火炮层,布满二十八门十八斤火炮。在船尾,是卢镗宽敞舒适的指挥室。卢镗带张居正到里面转了一圈。 “叔大,这里老夫就让给你了。这里住着舒服,肯定不会晕船。” 张居正先谢了一声,扫了一圈这里。 一张不宽的床,一张书案,一排书柜,一个屏风,一张茶几,一张“老子化胡”画卷挂在墙壁上,旁边挂着一把二胡。 “走,叔大,我们继续。待会你回来休息,让你看个够。”卢镗拉着张居正继续。 他们沿着楼梯来到主甲板,这里异常繁忙。 水兵扛着火铳列队,军官在训话。 十几个水手撅着屁股,并排在搽拭着甲板。 三根桅杆直冲云霄,上面有数十根横杆,巨大的帆布被收拢,包捆在横杆上。密密麻麻的绳索跟蜘蛛网似的。 数十位水手,沿着绳梯爬上桅杆,在不同高度的横杆上站着,正在小心解开绑帆布的绳索。 张居正发现这层露天甲板上,也摆着火炮,只是比下面两层要稀疏,也要小些,应该是卢镗所说的九斤炮。 船首处,有十几个水手,推着木杆转动绞盘,哗哗声中,把船锚拉了上来。 嘀嘀嘀! 副官吹响铜号,桅杆上的水手开始放帆布,一层接着一层,被风吹鼓,就像一朵朵花瓣盛开,等到一半的帆布放开,张居正猛地发现船体一动,开始加速起来。 他不由抓住身边的扶杆,一转头,看到卢镗稳稳地站在船尾楼上,举着单筒望远镜看向远方,如同一座灯塔。 注一:史载张居正痔疮很严重,最后死因可能是痔疮大出血或者痔疮引起的直肠癌。 注二:根据相关资料,一料等于0.325吨排水量,6000料等于1950吨排水量。 第一百五十三章 这仗打得不对啊! 喀喇沁部骑兵的出现,让戚继光很兴奋。 可算出来了。 经过香河、柳河两役,喀喇沁部不会再像以前那么骄横妄动了。 上万颗多罗土蛮部和同族伙伴的首级,已经告诫过他们。 马芳和麻贵也很兴奋。 以前他们在宣大山西,是防着北虏打,偶尔反击一下。后来是寻着骗着北虏打,现在是逼着追着北虏打,你不让我打还不行。 战事方略的改变,让马芳和麻贵有些恍然。 徐渭换了一身戎装,戴了一顶大帽,骑在一匹温顺的母马上,跟戚继光、马芳、麻贵站在一起。 “朱文达!” “末将在!” “摆车阵,你四处巡视,不得有遗漏破绽!不准放一马一虏进车阵!” “是!” “陈大成!” “末将在!” “你坐镇前敌位,指挥火炮!给我狠狠地打!” “是!” “杨文通!” “末将在!” “伱看管辎重营,小心应对!” “是!” “朱珏!” “末将在!” “你带预备队准备,哪里出现漏洞,你带着给我堵上!” “是!” 戚继光安排妥当后,各将各自去安排。 四百辆厢车在安营扎寨时,就围成了一圈,做好了防御。现在士兵们正在努力加固,做好迎战准备。 “马统制,马军就托付给你了。” “将军放心,老夫已经按照议定的方略战术行事,狠狠给北虏一个颜色看!” “好。麻贵!” “末将在!” “遵从马统制军令,不得有误!” “是!”麻贵高声应了一声。 马芳和麻贵调转马头,一踢马镫,坐骑跑了起来,很快就消失在远方。 戚继光转头看着徐渭,“文长先生,你说辛爱所部,会不会向我进攻?” “不好说。柳河一战,三万骑兵打六千步卒,反而打得损兵折将,这些北虏应该记忆犹新。” 戚继光哈哈一笑,“有时候一下子把北虏打痛了,也不好,他们长记性了。不过这次我部奉皇命出关,马步齐备,旌旗招展,不斩首万余,怎么回去交差!” 杀气腾腾的话反倒让周围的扈从副官们精神一振。 两股喀喇沁部骑兵合为一股,领兵的首领头人们,聚在一起商议,争论了一上午,终于达成一致。 中午,人马刚刚吃了些东西,一队骑兵大约万余,向这边冲过来,还有一万余缓缓跟在后面押阵。 北虏骑兵越跑越快,队形展开,如同一面扇形,向车阵围了过来。 只是这次的车阵比柳河时的要大得多,一万骑兵根本围不全,冲到跟前,不知不觉地被车阵分成了两部分,互相之间被隔开。 左边那一部大约三千骑,猛然间发现自己的左翼,被车阵的一角阻隔,与大部主力视线上分开,有点慌。 还没反应过来,明军十二斤火炮毫不客气地开火。 柳河之战,因为要诱敌,所以重火器全部没带。 这次明军却带齐了。 十二斤火炮一开火,弹丸呼啸着飞过空中,向三百多步外的北虏冲去。 根据以往的经验,明军开火都是在一百步以内,北虏也总结出来,过了两百步,就全部散开,减少伤亡。 此时距离还远未到,北虏还聚在一起,没有散开。 十二斤铁丸飞过来,打马马裂,打人人碎,一路呼啸而过,血雾炸腾,肉屑乱飞。 这边部署的六门十二斤炮,六枚弹丸在密集的北虏骑兵中一路肆虐,打出六道血淋淋的通道,惨状吓坏了同伴。 嗵嗵! 六门臼炮开火,二十四斤重的炮弹在空中飞过一道弧线,飞过车阵和草地,落在了北虏骑兵中间,呲呲地冒着青烟。 快跑! 有经验的北虏骑兵调转马头就跑,其他没见识的人却还是懵的。 嘣的一声! 臼炮炮弹炸开,黑火药威力不大,但是炸开的弹片铁三角,足以让方圆一丈里的人马非死即伤。 被隔开的骑兵主力大约七千人,听到那边砰砰的开炮了,吓得心里一颤。 明军这么远就开火了。 由于角度问题,这部骑兵离明军车阵还有四五百步远。 明军的火器有进步了? 要不要缓缓? 四五百步,还远着呢!明军火炮再犀利,也打不了这么远吧。 此前明军绝大多数打得都是霰弹,那玩意威力猛,但确实打不远。两百多步后,不知道那些散开的弹丸飞去哪里了。 稍一犹豫,这部骑兵跑到了三百步到四百步的距离,明军这一面的十二斤火炮毫不犹豫就开火了。 六枚弹丸呼啸飞过,在密集的骑兵中间打出六道惨烈的血路。 接着九斤炮、六斤炮,也陆续开火。它们打霰弹是打不远,可换上弹丸三四百米随便打啊。 又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对着人马聚集的地方,猛地一炮,然后等着血雾绽开。 十二斤炮、臼炮、九斤炮、六斤炮,轮流上阵。 明军车阵火光四闪,硝烟一团团喷出,撕裂空气的炮鸣声,揪着人心的弹丸呼啸声,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绝。 站在远处的喀喇沁部首领头人们,看得脸色发白。 后面跟着压阵的一万北虏骑兵,也吓得全部拉住缰绳,不敢再往前走。 突然间,一支骑兵斜斜地向压阵的一万北虏骑兵冲来,大约六千骑。 为首者正是麻贵。 嗯,明军骑兵居然敢主动向我们发起进攻! 北虏骑兵们有些恼了! 火器我们拼不过你们,骑兵对战你们也敢欺负我们,还有没有天理了! 不少北虏骑兵纷纷调转马头,开始准备,要狠狠地给不知天高地厚的明军骑兵一个教训。 可是相隔四五百步,冲在前面的明军骑兵突然散开,让出后面的骑炮营。 这些骑炮都是三斤炮,口径不大,架在特制的木架上,安在一匹匹骆驼上,由旁边并行的骑兵操控。 这些骆驼被驱使着冲到北虏骑兵一百步之内,砰地就是一炮,霰弹飞射出来,谁死谁伤,全凭天意。 但是对面扎堆这么多北虏骑兵,天意很丰厚。 打完一炮,这些经历过特殊训练的骆驼稳得一比,在旁边的骑兵驱使下,转身撒开四蹄一路狂奔,跑了回去。 对面北虏骑兵的战马,没被打中,却吓得乱蹦乱跳。 一百二十门骑炮,分四波,给北虏骑兵当面洗脸,打得人仰马翻,伤害性也就四五百人,但是侮辱性极强。 麻贵骑脸输出后,带着自己的骑兵师,一溜烟就跑得无影无踪。 在压阵的北虏骑兵被麻贵骑兵师骑脸输出打得兵荒马乱时,非常有经验的马芳抓住机会,带着两个骑兵师,从侧翼对他发起了进攻。 压阵北虏骑兵看到漫山遍野的明军骑兵,发现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 背后是明军车阵,要是被明军骑兵逼到那边去,肯定是要吃炮子铅丸的。 迎敌,前军骑兵还在慌乱中,被骑脸打响的火炮声吓破胆的战马,一时半会还安抚不下来,算是失去战斗力。 正在犹豫时,一支明军骑兵先锋冲了出来,对着一处北虏骑兵直冲过去,离着只有四五十步,顶着北虏骑兵的弓箭,他们躲在盾牌后面,掏出短铳,对着北虏噼里啪啦就打了起来。 三百支短铳,几乎是对着鼻子集中火力打,打得对面的北虏骑兵人仰马翻,一下子打出一道缺口,后续的明军骑兵,呼啦一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了进来。 北虏骑兵首领头人们都看傻了,现在的明军骑兵,怎么这么多花样啊! 防不胜防! 戚继光观察着整个战场,此时放心了,明军抓住主动权,这仗能赢。 徐渭却皱起了眉头,脱口说道:“不对!” 戚继光猛地转头,盯着他,“文长先生,什么不对?” 第一百五十四章 西北的问题也要解决 西苑西安门督办处。 王崇古和霍冀坐在花厅里,凑在一起,喝着茶,轻声议论着。 “尧封,福建那边,情况稳定吗?” 王崇古问道。 两人既是山西同乡,又在东南剿倭战场上共过事,是世子党的骨干,关系很密切。 但霍冀比王崇古小一岁,又晚一科中进士,持晚辈礼。 “倭患多年,终于稳定了。太孙殿下此前通过督办处,廷寄给我们的钧令,福建以恢复民生为要。 开窑厂,广茶场,多出产瓷器茶叶,通过海商卖出去,让福建百姓多收益。只是闽西多山,山高林密,家族闭塞,各自为据。矿多田少,为了开矿,为了争田地,各村寨是械斗不已。 晚生巡抚福建三年,走访闽西用来两年时间,疏导教化,安抚地方,勉强叫那边稳定了。” 王崇古听完,眼睛一亮。 “尧封,老夫出抚江西时,听闻闽西多事。只是那边山高路远,世家多闭塞地方,与朝中和其它地方多无往来,势力不强。 老夫听闻湖广那边,地方世家勾结官府,开矿盈利,嚣张至极。朝廷的矿监税监,在他们眼里视为无物。 衡阳、永州、郴州,听说接连死了好几任户部派下去的矿监税监。” 霍冀一愣,“这么嚣张跋扈?不知道王法几斤几两了?” “那边自前宋年间,就开始出进士,诗书传家啊。” 王崇古的话让霍冀讶然一笑,“诗书传家。那是因为他们的那点破事,还没法入殿下的法眼。对了,海刚峰不是从那边南下的吗?没啃声?” “海刚峰过路的时候,那些世家把他当祖宗一样伺候,什么风波,都压得死死的,不敢冒一点水花。海刚峰对那边情况不熟悉,又急着去两广调查瑶民和山贼生乱的事,就这么让他们滑过去了。” 霍冀忍不住笑了,“这些家伙,欺软怕硬,终究知道官法如炉啊。对了,鉴川兄,你入京有好几个月了吧,晚生还以为你出镇陕西,或者接任汝贞了。” “山西一时还离不开汝贞。”王崇古感叹了一句,“统筹局在太原大兴煤铁,搞得热火朝天,尧封已经有听闻了吧?” “晚生接到家里的书信,说太原府岚县那边,采煤炼铁,汾水两岸,现在开满了铁厂钢厂。” “没错,统筹局调集了大批能工巧匠过去,开了六个铁厂,一个钢厂。火器局在那边也要开一个火炮厂和火铳厂,不过说是开在太原城。” “以前听太孙殿下说什么实业,晚生还不知道什么。现在才明白,能产出货品,赚回钱财,利国益民的就是实业。茶场、瓷厂、纱厂、棉布、丝绸、煤铁、造船、海运.” “没错。老夫这几月,一边在统筹局和督办处帮办,一边在研习所里读书,学到了不少东西啊!” “读书?”霍冀很诧异,王崇古跟自己都是进士出身,宦海多年,也算是朝廷知名能臣干吏,还要去读书? “对,就是对此前的政事,做些总结。读了两个月书,知道财税制度,组织行为,运筹统计,这才明白,以前我们治政,凭得全是经验。” 霍冀更加好奇了,“还有教这些的?” “是的。掌纛的是赵大洲,这位久在殿下身边,殿下所出政令,他非常熟悉。教习以徐文长和李卓吾为主,这两位天资聪慧,是大才。 他们带着人,把殿下这几年所出的政令,还有汝贞、你我、东村(曹邦辅)等人遵行时,遇到的各种问题,解决的方法,种种总结在案,提炼精髓,编制成册。然后再讲给我们听。一边听,一边对照过往的治政,颇有收获啊。” 霍冀脑子一转,“殿下的翰林院庶吉士?” 王崇古撇了撇嘴,“比那个实在多了。” “晚生也要进去学习?” “尧封,进去学了是好事。带川(刘焘)、环洲(吴兑)、范溪(郑洛)、岳峰(萧大亨)等人,都有学过。就连汝贞和子理,如此繁忙,都抽空分两次学习了两三个月。 太孙殿下称它为通过学习,统一思想。” 霍冀点点头,心里有数,捋着胡须苦笑道:“太孙殿下这些学问,跟谁学的?皇上可没这些招数。” “自是天授吧。”王崇古感叹了一句。 “小的见过太孙殿下!”外面随从的声音传了进来,王崇古和霍冀连忙起身,上前迎接。 “臣兵部侍郎王崇古/霍冀,拜见太孙殿下。” “鉴川先生,尧封先生,不必多礼。”朱翊钧扶起两人,径直坐在上首位,寒嘘了两句便直奔主题。 “两位先生,这次本殿请两位过来叙话,主要是聊聊陕西甘肃之事。” 王崇古和霍冀神情一肃,恭敬答道:“请殿下训示。” “而今我们与俺答汗和谈,开边互市,两边获益匪浅,尤其是俺答汗赚得盆满钵满。据说他一口气组建了十六支商队,往漠北、金山和西域,倒卖我大明货物,谋取暴利。 既然如此,他一时半会是不会与我们翻脸的。此次子理先生坐镇蓟州,对辛爱和所领的喀喇沁部发起了进攻,俺答汗也只是封锁与喀喇沁部地盘接壤的边界,保持中立。” 王崇古和霍冀继续安静地听着。 “如此大好局面,本殿想趁机把延绥、宁夏、陕西和甘肃四镇加以整饬。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我们与俺答汗友睦局面,不知道能维持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一旦局势有变,这四镇又要面对鞑靼人的寇边。 尤其是甘肃镇,北边是吐鲁番部,东边是鄂尔多斯部,西边是青海土默特部,三面环敌,孤悬于外,不容乐观。” 朱翊钧摇了摇头,“本殿看过边情禀贴,说俺答汗多次从鄂尔多斯部前往青海土默特部巡视,他怎么过去的? 中间是我大明甘肃镇,他总不能飞过去吧。只能是从居延海,沿着张掖河南下,过甘州肃州,越祁连山而去。这算不算破边?算不算入境抄掠? 只是边镇军将,朝中大臣,都装作没看见。” 朱翊钧自嘲道,“而今本殿,也只能装作没看见。只是,这不是长久之计。” 他身子往前一倾,盯着王崇古和霍冀,目光深邃,让两人身子不由一正,心里肃然。 “本殿制定的九边方略是东攻西和。出兵收拾辛爱,只是东攻第一步。西和,也要我们自己根脚稳,篱笆牢,才能立得住。 本殿会向皇爷爷请旨,请鉴川和尧封两位先生,出镇延绥陕西和宁夏甘肃。” 王崇古一直在研究西北边事,听出问题来。 以前都是延绥、宁夏两镇为一,甘肃和陕西连为一体,怎么太孙殿下说的有点不同。 听了王崇古的疑惑,朱翊钧赞许地点点头,“前次和谈,我们要求把黄河以西、古浪和庄浪所以东,被鞑靼人占去的大小松山地区,还给大明。 那里三面都是我大明,北边是沙漠,地方小,又不丰沃,俺答汗做了个顺水人情。只是让出土地牧场,他面子上说不过,只是暗地里把那里的人迁走,我们派人过去接管,都不声张。 大小松山给了我大明,甘肃和宁夏两镇就连成一片了。” 原来如此。 看来朝廷跟俺答汗和谈,暗地里捞了不少好处。 想想也是,太孙殿下这么精明的人,能轻易饶了俺答汗去? 谈了一会,霍冀开口道:“殿下,我年少一岁,就去偏远一点的甘肃宁夏,鉴川兄年长,就留在陕西和延绥吧。” 朱翊钧想了想,点头答应了,“好,本殿就跟两位先生,说说我朝在西北的方略。” 第一百五十五章 张居正被震麻了 张居正站在船首,右手无师自通地拉着一根缆绳,感受着呼呼吹来的海风。 所有的风帆都被放下,被顺风吹得鼓鼓的。庞大的船体在海面上快速行驶,疾如奔马。 卢镗忙完后,走了过来。 张居正看到他,哈哈大笑。 “北山兄,这大海一览无遗的景象,真是让人心胸为之一开啊!” 海风很大,还有哗哗的海浪声,站在风浪声中,跟别人说话都不由地要大声一点。 “哈哈,没错。海天一色,壮阔无疆。如此美景,老夫看了几十年,却总也看不够。” “北山兄,多亏你提醒,让我换上一身戎装,换上笠帽,要不然我还穿着三品官服,乌纱官帽,这么大的风,根本站不住啊。” “是啊,大海凶险,风浪太大,斯文执礼,是站不住脚的。” 听了卢镗意味深长的话,张居正目光一闪,没有接话,而是问起其它。 “北山兄,你说的海上炮击操演,什么时候?” “明日。今天沿着海岸线向东北方向急行一天。晚上在宁津所以南海面停泊,休憩一晚。明日一早再出发,预计中午抵达成山角以东的绿水海面。我们在那里操演炮击。” 张居正不由好奇,“晚上休憩一晚。上次元敬将军率陆战营,千里勤王,在香河大捷,说他是日夜兼程。” 卢镗叹息道:“那是戚元敬在搏命啊。海上行船,最怕暗礁海沙。所以开拓新海路航线,都是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 宁波到大沽海路,航行了上百年,船首舵手都很熟悉。可这只能保证白天无恙。” “为何?” “白天行船,桅杆上有瞭望手,可看数十里,暗礁海沙,都可以远远地发现。也可以根据岸边的山角灯塔,辨识位置,绕开海礁。 晚上不行,黑灯瞎火,只能看星星估摸大概方向,万一撞到礁石上,就是船毁人亡。 戚元敬率部北上勤王,日夜兼程,我们心里有数,这是在拿命搏。” “原来如此。” 张居正点点头,猛然想到,调戚继光率部北上勤王,有皇上的密诏,可是如果没有太孙殿下的急信一并南送,戚继光还会如此搏命吗? 白天行船,晚上休憩,任谁也挑不出错来,可是如此一来,就赶不上趟,打不出香河大捷了。 可见太孙殿下在东南众臣将心里的地位啊! 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中午,桅杆顶上的瞭望手大喊。 “前方绿水海域。左前方七十里,是成山角。” 卢镗抬头喝问道:“操演靶船可就位?” “报!三艘靶船已就位,船上人员正在移往快船,暂无信号。” 张居正好奇地问道:“靶船?” “对,靶船。海上炮击操演,一是训练开炮速度,二是训练炮击准头,没有靶船,打个空,练不出来的。 只有放置靶船,围着它来回地打,每次看炮击效果,反复操练,才能让我们的炮手打得又快有准。” “这是你们水师自个琢磨出来的?” “有佛郎机水师教官教的,有我们自个琢磨的,也有太孙殿下赐下的《海军条例和战术手册》。” “《海军条例和战术手册》?” 太孙殿下,伱还有多少东西是我不知道的? 我可是你老师啊,天地君亲师! 哦,君在是师前,那就当我没说。 “对,据说是太孙殿下自个琢磨出来,发下来后我们开始还没当一回事,可是几个月过去,我们越来越发现,上面说的,太有道理了。 于是我们就用心琢磨起来。 殿下也直说了,叫我们实践中无用的就删减,有用的就改进增补。我们删除了小部分,增加不少,就成了现在海军局颂发的《海军条例和战术手册嘉靖四十四年版》。” 桅杆上瞭望手有喊道:“报!那边发信号了,说三艘靶船准备妥当,人员移走无虞。” 卢镗马上转身大吼道:“敲钟吹号,准备作战!” 快步往船尾楼走去,边走边吼:“都动起来,你们这些混蛋,各就各位!快些,快!要是慢了,老子把你们都丢下海!” 张居正一路小跑跟在后面,上了船尾楼。 此时的他有些理解,卢镗为什么一上船就变得言辞很粗鄙,似乎这种紧张多变的环境,容易让人粗鄙。 “甲一、甲二船打一号靶船,甲三、甲五船打二号靶船,甲四,甲六船,打三号靶船,降半帆!火炮长准备,舵手,给老子抢上风位!” 舵手使劲地搬动着舵盘,船头猛地转向,船体发出嘎嘎的声音,风帆噗噗地抖动,绳索啪啪地绷紧,仿佛下一息就会绷断。 一刻钟后,六艘世子大帆船抢占了上风位,两艘为一组,左舷对着靶船,相隔不到一百步,鱼贯与靶船交错行驶。 “码得,距离快到了,火炮长给老子准备好了吗?”卢镗大骂道。 “报!左舷火炮准备好了。” “好,火炮长指挥开火!全船准备开火!” “是!” 卢镗转头对张居正说道:“叔大,扶好扶栏。” 张居正连忙学着他的样子,右手抓住扶栏。 卢镗瞥了他一眼,“双手抓紧了。” 张居正连忙双手抓紧。 突然间,张居正觉得整个世界变安静了,风吹声,海浪声,风帆抖动声,还有头上飞过的海鸥声,一下子被人抽走了一样。 甲板上所有的人一脸肃穆,或单手或双手扶住固定的东西。 二副站在舱口旁边,与下面船舱做着沟通,突然挥动右手的三角旗,拼命地喊着。 “砰!” 一声巨响! 船体晃动,张居正以为炸雷在耳朵边响起,吓得浑身一哆嗦。 接着一声接着一声炸响,然后他看到一枚枚炮弹,呼呼地从海面飞过,向不远处的靶船飞去,有几枚从甲板上飞过,还有几枚打着船板上,打出一个个大缺口。 炮声还在,船体不停地晃动,张居正双手紧紧地抓住扶栏,生怕自己被甩飞出去。 足足二十八下,张居正发现半边船舱全是硝烟,向整个甲板弥漫,然后他发现所有人的都在张大着嘴巴,却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 我的耳朵被震聋了吗? 张居正惊恐地抓住卢镗的衣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卢镗做了个手势,叫张居正不要担心,然后端起单筒望远镜,观察起交错而过,正在冒烟的靶船。 张居正忍不住转头看去。 太惨了! 这艘靶船应该是两千料,被打得遍体鳞伤,尤其是吃水线位置,被打出四个大缺口,海水正从里面汹涌灌入,明显看到靶船正在缓缓下沉。 等到大帆船绕到靶船前方,张居正发现耳朵终于恢复正常。 “北山兄,这次炮击效果如何?” 张居正迫不及待地问道。 卢镗自豪地答道:“很好,这次孩儿们一轮炮击速度提高了四息,二十八炮,击中十五发,吃水线击中四发,大有长进。” 张居正平复着心里的激动。 刚才的炮击,给他带来的震撼,无以复加。 刚才六艘海船一百多门火炮依次开炮,张居正以为天崩地裂。 灭国摧城之威,他一直以为是卢镗的夸张之词。现在看来,真的如此,如此威势,谁挡得住啊。 难怪平户港被炮击一次,真倭几乎绝迹。 萨摩藩被炮击一番,声势大落,被周围的仇家围殴,在两座城里死撑着。 然后拼命向大明商人示好,希望能给大明朝廷带句话,大明亲爹,他们服了,心服口服。 此前水师配置的火炮,据说声势威力远不及世子大帆船的新式火炮。 有此水师,大明海疆无恙啊! 第一百五十六章 往来兵间功成际 漠南沙尔呼山大营。 戚继光转头看着徐渭,“文长先生,哪里不对?” “辛爱不在这里!” 戚继光马上悟到了,“对,辛爱不在这里,领兵的首领酋长各自为战,所以这仗打得稀烂。跟上回柳河之战,根本没法比。 文长先生,辛爱不在这里,他还在半壁山?” 徐渭眺望远方,看向两百里外的半壁山方向,“辛爱要跑!” “跑?他能跑去哪里?” “漠北草原,蒙古人的龙兴之地。” 戚继光默然了。 蒙古兴起之后,蒙古人大举南下。国朝兴起后,草原上瓦剌和鞑靼人先后兴起。 但是很奇怪,瓦剌人以金山(阿尔泰山)为大本营,鞑靼人则盘踞在漠南,从青海到鄂尔多斯,再到山西宣大以北,再到滦河、辽河和黑山(大兴安岭)。 漠北蒙古龙兴之地,反倒没有什么人放牧居住,至少没有称雄草原的势力存在。 有人说是这百年来天气越来越冷,漠北冬天太过寒酷,一不小心整户整个部落就会被冻死,所以大部分牧民都愿意迁到相对暖和的南边来放牧。 现在辛爱走投无路,想北窜,这要是被他逃到漠北,除了老天爷,还真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希望李成梁的动作能快些。算算时日和路程,李成梁也该到了。” 戚继光知道徐渭的担心,出关征战,打着讨伐辛爱的旗号,首犯要是跑了,这军功就不完美了。 不完美就不完美! 自己总不能拿全军数万将士的安危做赌注,去博自己的封爵前途。 戚继光举着单筒望远镜,爬上楼车,把战场观察了一番。 “大局已定。马老将军经验丰富,麻贵智勇双全,他们最开始时,先慢慢敲打北虏,零碎地割他的肉。现在北虏已经军心涣散,马老将军应该会发起最后一击。 现在我也助他一臂之力!副官,通知陈大成!” “在!”副官马上应道。 “辰山方向,”戚继光低头看了一下楼车上的指南罗盘,继续报喊:“辰六乙四!距离六百步,那里聚集着大约五千北虏,叫他用十二斤炮,抬高炮口,对准那里,用开花弹,给我打!” “是!” 过了不到一刻钟,砰砰的火炮声又炸响。 十发炮弹呼啸着划破天际,向远处飞去。 轰——! 几声炸响,开花弹炸开,炸得周围的北虏骑兵兵荒马乱,不少战马嘶叫着拼命向外跑去,扰得同伴们也慌乱不已。 一直举着望远镜在观察的马芳抓住了时间,下令所属的两个骑兵师从正南方向发起进攻,稍微一接战,军心涣散的北虏骑兵无心恋战,开始向后撤退。 刚撤到兴州河附近,麻贵带着他所领的骑兵师,从斜地里冲出来,给北虏大队骑兵侧翼狠狠一击,彻底击垮了他们的意志,开始全面溃散。 马芳马上传令,三个骑兵师展开追击。 上万北虏骑兵,在广袤的草原上仓皇逃窜。 明军上万骑兵,衔尾追杀,两群泾渭分明的兵团,在草原尽情纵驰,一方为了逃命,一方为了军功。 无数的马头在晃动着,无数的铠甲头盔在飞奔,无数的旌旗,卷过山丘平原。 “元敬!”徐渭看着这一幕,欣然地说道:“我看到了!” 戚继光下了楼车,“文长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洪武北伐,永乐北征的盛况!” 戚继光默然少许,“文长,我看到了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盛况。” 徐渭转头看着他,心情同样的澎湃激荡。 李成梁叼着根草杆,阴沉着脸看着半壁山下的大营,辛爱和他的一家老小,喀喇沁部最核心的菁华都在那里。 此时的他已经知道戚继光为什么自己为将,奔袭半壁山? 因为按照戚继光的计划,奔袭骑兵要悄悄从察哈尔部的地盘,绕到半壁山北侧,对辛爱发起出其不意的进攻。 马芳和麻贵来自宣大山西,对这边的情况一点都不熟悉,睁眼瞎。 反观他李成梁,在辽东跟察哈尔部对峙了数年,年年都要率部出关,在察哈尔部转一圈,观察敌情,小小反击一下。 所以李成梁对这一带的地形和敌情非常的熟悉,戚继光才会特意选他,领部奔袭。 但是李成梁心里就是不舒服!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在东南打过几年倭寇吗?能跟我们家世代镇守辽东,跟北虏苦战了上百年比吗? 兵部那里,真鞑首级的犒赏银两比真倭首级要高! 要我领兵悄悄绕道察哈尔部,可以,光明正大地跟我说,哄哄我,我自然就会遵从军令,偏偏在大帐里玩心眼,话里话外摆我上桌,逼我自己跳出来请战! 码得,我李成梁纵横辽东,何曾吃过这样的暗亏! 但是李成梁也知道,现在戚继光正当红,倍受太孙殿下器重,他是万万惹不起! 好! 山不转水转! 戚继光,我们等着瞧! “报!统领,侦察队侦查过,前面正是辛爱大营。夜不收抓了几个舌头,问出情报,辛爱一家就在里面,还有喀喇沁部大小首领二十多家,也在这里。 这里都是辛爱的宿卫部众,大约五千帐,兵马五千余。在那边六十里,还有七千帐喀喇沁部众,兵马八千左右。 舌头说,辛爱前天下令,全营准备,明天开拔,说是往北!统领,这回我们逮到大鱼了!” 李成梁眼睛一亮,运气真好,想不到赶在辛爱逃跑之前堵住他。 另一位守备有些心怯,“统领,这里有五千兵马,六十里外还有八千兵马,里外有一万四五千兵马,我们才六千骑,太冒险了吧。” 李成梁把草杆从嘴巴里狠狠吐出来,“呸!富贵险中求,要想升官封侯,就得提着脑袋干! 难不成你还想等着功劳从天上掉下来?” 属下不作声。 李成梁一脸阴鹫,继续说道:“说是北虏有一万四千骑,可这里只有五千,主力在六十里外。等他们闻讯赶到,老子早就完事了。 你们没听说吗?辛爱准备要跑,喀喇沁部上下,肯定人心惶惶。我们一杀进去,虚张声势,多打旗号,他们一慌,开始溃逃,我们这把就吃定了! 盯着大帐,老子要辛爱的首级,他最值钱!” “是!” 等了一会,各团各营在各自的位置列队站好,李成梁举起钢刀,在空中转了几圈,狠狠向前一劈! 策动坐骑,第一个冲了出去,身后六千骑兵,潮水一般跟上,向半壁山席卷而去。 张居正在威海卫下了船,转头看着港口里停泊的六艘世子大帆船,如同六座浮在海上的要塞。 身后是喧闹的港区,里面满是酒馆、饭馆、酒楼和勾栏。 出海许久,攒了些钱粮,憋得发慌的水手水兵们,在那里尽情地发泄。 欢呼声,喧闹声,丝竹声,还有女人的尖叫和娇笑声,在黄昏中,化作一缕缕烟气,在威海卫上空飞荡。 有人伴着二胡在唱《精忠记》,声音高亢悲怆,传进张居正的耳朵里。 “义胆忠肝,挺一戈风雪,往来兵间。功成际,一旦命殒权奸。堪叹,未复江山,便做昔日砍头严颜。尚留传,满门一剑,血痕斑斑。” 张居正已经从卢镗嘴里得知,他早就得了太孙殿下密信,找机会请自己到海船上,出海一游,务必见识大明海军之盛。 看着在黄昏中沉寂的威海军港,张居正喟然长叹,心情激荡。 终于挂上精品徽章了!拼了!一天四更!不过先说明一下,要是哪天只有三更,那确实有事,没赶出来。 书友们,请用订阅激励我吧,激励我成为能日更一万的触手怪! 第一百五十七章 料理嘉靖身后名 北京城,还是那样喧闹繁华。 通惠河东偏门码头,是喧闹繁华的中心之一。 一艘船在码头上缓缓靠岸,岸上有人在等候。 看服饰,为首者墨绿袍子,钢叉帽,像是内监。 周围的人都远远避开。 码头管事的小吏,腆着脸在旁边陪着笑,指挥手下的河丁,把左右的空位也让出,方便此船停泊。 后面的船只都被堵在后面排队。 大家走了一路,终于到了地方,谁都心急,谁都想赶紧靠岸,看到这情景,都是一肚子的火。 第三艘船上,船舱里有位老者,身穿襕衫,头戴四方平定巾,正在收拾东西。看到船突然停下,抬头问道:“怎么了?” 船家陪着笑:“统筹局的人来接人,码头上管事为了讨好他,把左右船位都空出来,我们没办法,只能等。高老爷,还请耐心等会。” 老者清瘦脸,三缕长须,目光炯然。 “还有这回事?” 他提起前襟,走到船头,举目眺望。 果真有位内侍,带着几个小黄门,站在岸上,堆着笑脸。 从船上跳板上,走出两人,年纪四五十岁,穿着儒袍,戴着四方巾,儒雅温良。 内侍连忙迎上前去,笑眯眯地拱手作揖,嘴里说着话,接住了这两人,然后把他俩引到一边,上了轿子。 还有十几口箱子,陆续从船上搬出来,装上马车,缓缓离去。 船只这才离开,后面排队的船只,一窝蜂地冲上来,填补空位。 “什么人,居然让内廷的人来接?” “不知道。有人说是宗室的,也有的说是南京的勋贵。” “不可能。” “为什么?” “老夫就是从南京过来的,没听说那边有勋贵奉诏进京,也没听说那位宗室奉诏进京。他们要是无诏进京,会被问罪的。” 船家摊摊手,“那我就不知道了。” “前面两位,一位是蕲州李时珍李东壁,前楚王府奉祠正、太医院太医;另一位是罗田万全万密斋。” 前面船上一位四十多岁男子,身穿锦织直缀,头戴四方巾,语气温和。 旁边站着另一男子,穿着湖蓝襕衫,年纪略少,相貌相似。 老者眼睛一亮,“江南号称万密斋的方,李时珍的药,可是这两位?” “正是。” “他们怎么来了北京?” “受统筹局所邀。统筹局全称捐输赈济统筹局,施药行医,救治病弱,也是职责。他们开了一家惠民药局,请东壁先生来主持,开了一家济世医馆,请密斋先生来主持。 一路上,晚生有幸与两位先生隔船相谈。” “原来如此。施药行医,倒也是善举之意。统筹局,倒也做了些好事。” “好事有做,但掩不住天下汹涌之意。大明少府,难平民意啊。” 老者眼睛一亮,拱手作揖,自报家门:“在下钱塘高仪。” 四十多岁锦袍男子连忙拱手回礼,“可是南京礼部侍郎,掌南京翰林院南宇公?” “正在老夫。” “在下太仓王世贞,字元美,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这位是舍弟王世懋,字季美,嘉靖三十八年进士。见过前辈南宇公。” “原来是王家昆仲,你们这是?” 王世贞连忙答道:“我兄弟二人守制已毕,按例回京入吏部报到。” “原来如此,请!”高仪客气道。 “南宇公请!” 王家在北京有宅院,王世贞和王世懋回到王府,安顿下来后,换了身衣衫,坐下来喝茶。 “大兄,码头上遇到的南宇公,这次奉诏进京,听说要迁为礼部尚书。父亲平反之事,你说他能帮上忙吗?” “季美,不要乱了方寸。父亲之事,是皇上谕旨所定,要想平反,还得圣诏颂下才行。这事,阁老都不一定能帮衬得上。” 王世贞坐在椅子上,捋着胡须,斟字酌句。 “为兄想了想,满天下能为父亲平反的,可能只有太孙殿下。戚元敬现在颇受太孙器重,汝贞先生督军东南时,我们也臂助不少,讨份人情想必也是可以的。 他现在是太孙党领袖,与戚元敬一起在太孙殿下面前为父亲说句话,此事可成。只是.” 王世懋看到王世贞眉头紧皱,忍不住问道:“大兄,只是什么?” “徐文长” 王世懋脸色一变,有些迟疑,“大兄身为东南文坛领袖,多次点将,都未将文长排进文坛序班里。他自负才学,心中多有不忿。此前在汝贞幕府,他就与大兄不睦。 而今他深得太孙器重,大兄担心他从中作祟?” “唉,人心难测,不得不防啊!” 王世懋想了想,出了个主意,“大兄,汝贞先生对徐文长有知遇之恩,能不能请汝贞先生,为我等转圜两句。 不求帮手,只求全我兄弟二人的孝道。” 王世贞捋着下巴的山羊胡子,点点头,“为兄也是这么想的。” 突然间,听到外面喧闹欢腾不已,隐约还能听到炮竹声。 王世贞、王世懋两兄弟对视一眼,不明就里。 王世懋起身,吩咐府里管事赶紧出去打听。 不一会管事喘着气跑回来,“大老爷,二老爷,捷报,大捷。” “哪里大捷?” “前军都督同知戚继光,领大军出关征讨喀喇沁部的辛爱,大获全胜,斩首万余,斩杀辛爱以下首领酋长二十余,俘获部众数万,牛羊良马无数!” 王世懋脸上浮出狂喜之色。 “大兄,元敬又立大功。有他帮忙,父亲平反之事,大有希望。” 王世贞反倒脸色凝重,抬头看着天空。 “怎么了?大兄?” 王世贞挥挥手,示意管事和仆人都退下,后院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我猜啊,皇上身体不大好了。” 王世懋一惊,“大兄何出此言?” “元敬出征关外,除了奉皇上圣谕外,必定得了太孙殿下钧令。此前,某看辛爱被俘又被放,没多久就被逼反,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而今殿下抓住机会,速令元敬领军出征,是在为皇上博身后名啊! “身后名?”王世懋有些懂了,“嘉靖朝,北虏多次寇边扰境,抄掠山西和辅畿。东南又倭患二十年.青史留名,总不好听。” “是的。太孙主持大局,用汝贞肃清东南倭患,又授意卢北山领水师炮击平户港,打出个嘉靖捣巢。算是清白了倭患辱名。 北虏之辱,香河大捷,柳河大捷,灭多罗土蛮部,虽然与俺答汗和谈,却抓住辛爱自己作死,出兵将其斩杀,尽覆喀喇沁部。 如你我料理父亲身后名一样,太孙在为皇上料理身后名啊。” 王世懋感叹道:”果真是皇上的好圣孙啊。” 王世贞又抬头看天,迟疑道:“既然如此,我们反倒不着急了。” 王世懋听懂了兄长的话,“大兄是想等新君即位,布恩天下之际,趁机为父亲申冤平反。” 王世贞点点头。 西苑,嘉靖帝躺在中海湖边的躺椅上,又在躺平式钓鱼。 听到黄锦跑来报捷,连忙坐直了上身,接过大捷急报,连看了三遍,长舒一口气,躺回到躺椅上。 嘉靖帝把捷报递回给黄锦,“朕知道,太子在背地里嘀咕朕偏心,总是给钧儿最好的。他要是有这本事,帮朕料理身后事,朕有什么不舍得给他!” 黄锦不敢应声,只是低头含笑。 “钧儿呢?” “皇上,太孙殿下应该在西安门,想必也接到了捷报,可能正往苑里赶。” 终于挂上精品徽章了!拼了!一天四更!不过先说明一下,要是哪天只有三更,那确实有事,没赶出来。 书友们,请用订阅激励我吧,激励我成为能日更一万的触手怪! 第一百五十八章 我说的话,你记住了? 朱翊钧在西安门督办处接到捷报。 “李成梁率部绕道察哈尔部,奔袭半壁山,趁势掩杀,大破辛爱所部。辛爱逃避不及,被当场格杀,其三子、岳父、妻弟、心腹二十余人被斩杀,妻妾儿女等百余人被俘。 此役合计斩首一万一千级,俘获部众两万余帐,男女人口十余万,牛羊近百万,良马一万六千匹” 南宫冶念完捷报,议事厅里一片寂静,赵贞吉、刘焘、郑经、吴兑、李贽看着朱翊钧,静待他的反应。 “大捷,喀喇沁部近半部众归了我们。土默特部和察哈尔部之间,我们打进去一枚楔子。” 吴兑眯着眼睛说道:“殿下,俺答汗不会坐视我们把喀喇沁部吞并。” “慢慢跟他谈。天底下那有肥肉吃进嘴又吐出来的道理?喀喇沁部,部众我们吃下一半,牧场,我们也要一半。 我们就要蓟州镇以北,滦河中上游一带。其余的西边的,北边的,我们让给俺答汗好了。还可以悄悄告诉他,大明也可以跟他携手压制东边的察哈尔部。 一边谈,一边占地盘。半壁山那里,离开平旧城有点远吧?” “殿下,相隔一百五十里。” “嗯,辛爱把大帐定在半壁山那里,想必位置紧要,在那里筑一座城,叫兴化城。戚继光在沙尔呼山脚下,兴州河与潮河源头处大败喀喇沁部主力,在那里依山筑一城,叫丰宁城。 此前边情侦查科,连同测绘队,勘察滦河中上游地势,发现在柳河以北,有一处地方,是滦河六条支流汇集处,草丰水美,位处各势力汇集点,在那里筑一大城,叫承德城。” 朱翊钧的话让众人面面相觑。 刘焘捻着胡须,若有所思,“殿下是沿着滦河一字排开三座城池,我大明利用这三座城看住这片牧场土地,以及归附的喀喇沁部众?” “对!柳河、沙尔呼山等战事充分展示,我明军依仗工事掩体,利用火器,北虏来多少人都啃不动。 车阵如此,城池比车阵更加坚固易守,再配上火炮火铳等火器,屯足粮草,就算图们汗和俺答汗率部亲来,足够他们啃上一年半载。 只是那个时候,他们来的,就走不得了!” 郑经有些担心:“我们筑城,图们汗和俺答汗,恐怕不会答应吧。” “我大明做事,用得着他们说三道四吗?不准我们筑城,那就派兵来打啊!打赢了我们,我们自会夹着尾巴退回来。要是他们打输了,就不是现在这个价钱了。” 朱翊钧现在自信满满。 这份自信是戚继光、马芳、麻贵和李成梁接连打出的胜仗,给予的。 “俺答汗估计不会擅动干戈。亲儿子辛爱反他,已经让他颜面扫地。大明出兵帮他收拾了逆子,他要是不分青红皂白,连大明也打,草原上的人会说他老糊涂,处事不公,会离心离德。 俺答汗维持土默特三万户现在的局面,已经耗费无数的精力,应该不会再起波折。”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在众人注视下,来回地走动。 “何况开边互市这一年,他躺着做二道贩子,赚了那么多钱财,手下也跟着腰囊丰沃。真要舍弃这些好处,跟我大明一拍两散,他们应该狠不下这个心。 几场战事也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而今的明军不是以往的明军。而今的九边,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倒是图们汗,跟我们没有什么交情,有可能要偷鸡一把。对了,赤胆忠心的董狐狸,去了哪里?” “带着所部以及部分喀喇沁部众,东投了图们汗。最新急报,图们汗欣然接纳了他,还给他一个那颜封号。” “嗯,好。我们等着图们汗来犯。告诉子理先生,蓟辽镇做好准备。图们汗敢进犯滦河三城,辽东镇就出辽河,掏他察哈尔部的老巢。 现在辛爱这颗大钉子拔掉,关外形势易换,我大明能跟他打个有来有往! 对了,辛爱是被李成梁所部斩杀?” 南宫冶答道:“殿下,不是的。李成梁率部冲杀喀喇沁部外围,大帐混乱,辛爱左右亲随纠集十余人,趁乱斩杀了辛爱,及其长子、次子、四子,以及岳父、妻弟七人。然后首级献于李成梁马前。” “哈哈,好啊,都是大明义士。为首者授予千户,其余为百户。俘获的喀喇沁部众,多分些给他们,选几块草丰水美的牧场给他们。” “是。” 两刻钟后,朱翊钧拱拱手,“对应方略,已经商议好,就劳烦诸位先生,好生操持。” “殿下放心,臣等定会用心。” “想必皇爷爷也接到了捷报,本殿现在回西苑去。” 众人心里有数,知道朱翊钧筹划连番战事,是在为嘉靖帝谋身后名。 心里暗中唏嘘,果真是皇上的好圣孙啊! 朱翊钧出了督办处和统筹局那一排院子,走出大门,转向西安门,却被几人给拦住。 他们身穿绣金道袍,头戴紫金道冠,手持玉笏板或拂尘,见到朱翊钧,行了个作揖礼,嘴里唱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见过太孙殿下。” 朱翊钧一看,原来是三位道士,段朝用、胡大顺和蓝道行,此前在嘉靖帝面前非常受宠。 进入到嘉靖四十五年,嘉靖帝躺平了,没有精力去玄修敬天,这三位道士马上遭到了冷落,急得跟热锅上蚂蚁。 “三位神仙,有什么指教?”朱翊钧装傻地问道。 蓝道行跟他有些交情,腆着脸上前说道:“殿下,贫道想问问,皇上什么时候要打蘸,或是扶乩,贫道们都已经准备好了。” 朱翊钧苦恼道:“最近不知怎么了,皇爷爷没有心思玄修敬天,本殿劝了几次,都劝不好,也不敢多劝。 三位神仙,要不先回道观仙宫,候着圣谕吗?” 蓝道行三人面面相觑,却无可奈何,只得悻悻离去。 看着三人的背影,朱翊钧挥挥手,把冯保叫到跟前。 “叫个机灵的小黄门,把段朝用悄悄带过来,避人耳目。” “是。” 过了一会,段朝用又惊又喜地走了过来,“太孙殿下,福生无量天尊!” “段道士,听说你做道士之前,做过十几年的铃医?” 段朝用脸色一变,露出略带尴尬的微笑。 “好叫殿下知道,贫道那时年少无知,混口饭吃。后来遇到紫阳道人化身,传授神符” 朱翊钧挥手阻止了他的胡诌,“你在哪里当铃医?” 段朝用看着双手笼在袖子里,目光冷然的朱翊钧,心里一咯噔,老实答道:“回殿下的话,贫道那时在苏州、昆山、扬州一带行医卖药。” “乡野村舍之间,还是高门大户之间?” “高门大户之间。” 朱翊钧目光闪了闪,“段道士在高门大户之间,做了十几年铃医,活到现在,看来确实有些本事。” “贫道不敢,确实有些依仗之术。” 朱翊钧突然沉默,段朝用心里发慌。 等了三分之一柱香的功夫,朱翊钧终于又开口了,“要是有人再问起,段道士千万不要说自己做过铃医,只说在黄花观,从小做道士。任何人问,都这么说。记住了吗?” 段朝用不明就里,只是点头,“记住了。” “段道士,你要是记不住,可是要掉脑袋的!” 段朝用吓得跟鸡啄米一样,“记住了。记住了。” “好,去吧。” 等段朝用走远,朱翊钧头也回地对冯保说道:“悄悄去东厂架阁库,把段朝用的履历改了,按我说的改。” “是!” “好了,回西苑!” 终于挂上精品徽章了!拼了!一天四更!不过先说明一下,要是哪天只有三更,那确实有事,没赶出来。 书友们,请用订阅激励我吧,激励我成为能日更一万的触手怪!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我和太孙都希望你入阁 户部右侍郎王国光,坐在轿子里,微眯着眼睛,身子随着轿子晃动而微微晃动。 元辅徐阁老找自己。 自从小吏跑到户部通报了这件事,王国光心里就忐忑不安。 无它,嘉靖朝六部最难做的官,就是户部的官。 以前严嵩擅权,户部尚书就是眼中钉肉中刺,自从前户部尚书砺庵公(方钝)被严嵩挪去南京后,户部尚书就跟走马观花一般,不停地换,坐上没几个月就请辞走人。 有时候空悬数月。 没人愿意干这苦差事。 户部的重任就全压在左右侍郎身上。 王国光从顺天府尹转任户部右侍郎,此前的左侍郎胡庆绪,把许多部务琐事全甩给了他。 左支右绌,王国光觉得自己就是裱糊匠,使出浑身解数,裱糊着大明四处漏风的门窗。 一年多干下来,只有一个字,累! 今天元辅徐阁老找自己,有什么事? 王国光把朝中的大小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猛地想到一件事。 听闻入秋后,皇上的身体不大好,莫非徐阁老找自己,是准备皇上千秋以及太子登基的花费? 先皇驾崩,新皇即位,对于大多数臣民来说,是新旧交替的大事,有的人还是大好事。对于户部来说,就是天崩地裂。 国丧、新皇登基,两件大事叠加在一起,银子流水一般花出去,大明国库原本就很大的窟窿,直接变成无底洞。 “老爷,到了午门。”随从在轿窗说道。 王国光长舒一口气,扶了扶官帽,撩起衣襟,从随从掀起的轿帘下钻出来,看了一眼巍峨的午门,长吸一口气,向侧门走去。 验过腰牌,进到侧面的阁房里,里面人来人往,紧张有序。大家都显得有些小心,小步快走,不敢喧哗。 有小吏接住,把王国光带到一间偏房里坐下。 “王侍郎,徐阁老在见客,还请稍等。请用茶。” 王国光坐下,端起茶杯,又陷入了思绪中。 这么大的窟窿,该怎么办?徐阁老问起,总得说出个应对的法子。 徐阶在会见得意门生张居正。 “在山东历练一年,做得非常不错,很有长进。”徐阶高兴地说道。 张居正一脸苦笑,“老师缪赞了。做得不错,却暗地里被山东那些世家官员们,给排挤出来了。” 徐阶靠在太师椅背上,捋着胡须,笑着说道:“叔大,你在山东革新马政,一年下来收了马匹折银和马料钱十一万两银子。现在大明就缺银子,谁能收银子上来,谁就是能臣干吏! 下面的混账事,老夫也知道。你在山东以革新马政一事,行新法,折银补漏,还专门盯着那些世家乡绅们收,他们这些守财奴,少赚了都觉得亏,何况你还从他们钱包里掏银子。 派人到京城活动,拉拢收买御史,接连弹劾伱。乌烟瘴气的。听说你也不客气,找了些茬,收拾了十几家世家乡绅。” 张居正马上答道:“是的老师。” 徐阶点点头:“就该这样!你是官,山东巡抚,出掌一省民政军戎,该怎么做,用不着他们教!从抚台衙门里出来的,是钧令,不是擦屁股的草纸!就得狠狠收拾一下他们。” 张居正欠身道:“学生在山东惹了些是非,多亏老师在朝中照应着。要不然学生的革除马政,推行新法就做不下去了。” 徐阶摆了摆手,丝毫不在意,“叔大,你做事,老夫放心,太孙殿下也放心。听说,卢北山还邀请你坐了大海船,世子大帆船?” “老师也知道世子大帆船?” “当然知道,此船在吴淞船厂建造,离老夫原籍不远。下水时,附近州县的百姓去了上万人,无不被它震惊。据说船上的火炮更吓人。” 张居正神情凝重,目光深邃,嘴里喃喃地念道:“灭国摧城之威,绝不是虚言。它的炮声,把学生以往许多执念,全部轰开震碎。 叔大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殿下以前说的许多东西,叔大半信半疑,有的是一点都不信。可是现在,不敢不信啊!” 徐阶眼神一凝,捋胡须的手慢了下来。 张叔大去了一趟山东,整个精气神变化很大,内敛了许多。难道在山东地方,他看到了许多以前没见到的事? “叔大,你是圣教弟子,凭借着胸中的圣贤道理,满腹经纶,高中进士,走上这仕途之路,要行的是教化天下,大同世界,你可不要分心啊。” 张居正神情一正,笑着说道:“老师说笑了,到了山东,学生第一件大事,就是去曲阜祭拜至圣先师。 只是地方上的事情,琐杂繁剧,千头万绪,更有斯文败类,混迹其中,鱼肉百姓,为非作歹。学生想的是教化、官法并举的妥善法子。” 徐阶略微放心,继续说道:“叔大,调你回京,跟山东的那些弹劾奏章毫无关系,那些个都是些屁,臭不可闻,谁也不会当一回事。 调你回京,主要是老夫的意思,太孙殿下,也不反对。” 张居正目光一闪,不明就里:“老师,这是何意?” 徐阶身子前倾,声音压低:“皇上的身子骨不行了。比去年还要差,肉眼可见地差。 太孙殿下请了湖广名医万密斋、李时珍,四川名医潘世良,东南名医夏平觉,刘纯粹,想法子给皇上号了脉,连方子都不敢开了。” 张居正目光一凛,神情郑重。 “前些日子,太孙殿下当机立断,逼反了辛爱,然后立即出兵,横扫了喀喇沁部,沿滦河筑兴化、丰宁、承德三城,有复开平卫之盛,打出了宣德年后前所未有的胜仗。” 张居正听懂了,“殿下这是在为皇上谋身后名。” “是的。殿下开始做准备,叔大,老夫也要为你早做准备。” 张居正起身,拱手道:“学生全凭老师安排。” 徐阶眼睛里闪过异色,摆了摆手,“叔大坐,你是老夫的衣钵传人,自然要为你谋万全之策。 你在山东革新马政,除了山东那些人呱噪之外,内阁、六部、都察院,都说办得好,即免了百姓受弊政之苦,又能给国库添银子,两全其美。” 看着张居正在静静地听着,徐阶继续说道:“严养斋身体不好,乞骸骨归乡。皇上也准了。老夫想着,举荐你补入内阁。 叔大啊,太子一旦即位,高新郑是必然要回京的。这事,事关太子新君颜面,谁也挡不住。挡不住就不要挡了。” 张居正沉声答道:“老师的意思,学生知道了,一定不负老师的期望。” “那就好。老夫也试探过太孙那边,殿下的意思也希望你补入阁。有他在皇上跟前说话,这事,肯定能成。” “学生谢过老师。” “客气了,你我师生,情同骨肉,不必那么生分。” 又说了一会话,张居正告辞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徐阶有些恍惚,觉得自己有些吃不准这位门生的心思了。 “阁老,户部侍郎王国光,奉命前来,在偏房候着。” 徐阶猛地回过神来,“哦,好,去把汝观请来。” 终于挂上精品徽章了!拼了!一天四更!不过先说明一下,要是哪天只有三更,那确实有事,没赶出来。 书友们,请用订阅激励我吧,激励我成为能日更一万的触手怪! 第一百六十章 太仆寺是个好地方 王国光进到阁房,作揖行礼:“下官户部侍郎王国光,见过元辅老先生。” 徐阶从书案后面走出来,客气地抬手虚扶:“汝观,快请坐,请坐!” “谢老先生。” “上茶!” 主客两人坐好,徐阶捋着胡须先开口:“汝观,户部的差事不好做,你辛苦了。” 王国光欠欠身子,恭声答道:“老先生言重了,这是下官职责。” “汝观是做实事的。顺天府尹的差事,琐杂繁剧,事多还不讨好,仅次于户部。汝观却做的极为出色,朝野无不称赞。现在右迁到户部,挑起了大梁,依然把部务打理得极为妥当。 难得,汝观是难得的能臣干吏。” “谢老先生缪赞!学生还有做的不妥当的,请老先生指正。” “户部的事,老夫也是一头雾水,根本不敢碰,更不敢指正,说实话,老夫也指正不了你,反倒是朝廷还要依仗汝观你!” 王国光心里犯嘀咕,徐阶今天把我叫来,巴拉巴拉说这么一通,什么意思? 夸我? 犯不着啊! 自己跟他素无瓜葛。 王国光知道,不管怎么绕来绕去,徐阶总会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的。所以王国光沉住气,静静地听。 徐阶停住了,看了一眼王国光,发现他神情如常。 伱这小子,挺沉得住气。 徐阶斟酌了一番,直奔主题:“汝观,张叔大在山东革新马政之事,你可知?” “老先生,学生知道。叔大兄在山东力行新政,革除弊政,学生是敬佩不已。” “嗯,叔大上了一份折子,详述了他的新马政,西苑批了红,叫河南、辽东、北直隶、南直隶都按照这法子遵行。免除百姓再受马政积弊之苦。” 张居正的马政新法,核心一点就是折银子。 把马政这一实同于徭役杂捐的弊政,废除掉,直接按每年解送的马匹数量来折银子。 王国光私底下斟酌过张居正的新马政,觉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新马政不是奔着彻底解决问题去的,此前被侵占和隐匿的马场田地和马政人口,被当做一笔糊涂账,一笔勾销。 占了地,藏了人的大户世家们,以后老老实实交折马银子就好了。 王国光很清楚,这笔银子,用不了多久,又是一笔糊涂账,最后多半是被摊派到普通百姓头上。 但是做过地方官,知道下面实情的王国光也清楚,张居正这样做,多少还能收到一笔银子。如果用其它法子,可能是马政废了,银子也收不上来。 朝廷什么都没捞到,下面百姓还是叫苦连连。 “按照新政,所有的折马银子,马料钱,要全部交到太仆寺。只是太仆寺,”徐阶摇了摇头,一脸的苦笑,“烂了,烂透了!要是新马政的折银,全部交到太仆寺手里,等于叫老鼠去守粮仓,黄鼠狼守鸡窝。” 王国光心头一动,有点明白徐阶今天叫他来的意思。 “太仆寺必须整饬,整饬不好,叔大的新马政就是一场空,到时候功劳没有还要背一身骂名。汝观,你跟叔大是同僚,可不能坐视不管啊!” 徐阶的意思很明白,叫王国光接手太仆寺,大刀阔斧,把这个烂透的衙门好好整饬一番。 以后这个衙门要负责新马政,要负责征收折马银子和马料钱,要是还跟以前那样烂,张居正辛辛苦苦搞出的新马政,恐怕会成了个大笑话,说不定还要背口黑锅,影响他的仕途。 张居正不仅是他徐阶的得意门生,也是你们太孙党的骨干中坚啊! “下官悉听老先生安排。”王国光沉着地应道。 “好,汝观深明大义,那就好办了。老夫上疏,举荐汝观以户部侍郎衔,迁太仆寺卿。你放心去做,把新马政办好。有什么事,老夫可以在内阁帮你照应一二。” 徐阶这是给王国光许下了承诺。 王国光没有出声。 看到他这样子,徐阶也知道。 王国光去哪里,他说了不算,自己说了也不算。太孙殿下说了才算。 “太仆寺的事,老夫跟大洲提及过,也跟叔大说过。老夫先上疏,阐明利害,递进西苑去,要是司礼监不批红,我们再做商议。” 现在朝堂有心人都知道,皇上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连玄修敬天都没精力弄,天天在湖边垂钓养身。 司礼监的事,都是太孙殿下在掌纛。批红基本上是按照他的意思来。 举荐王国光为太仆寺卿的上疏,递进去,批红出来,那就说明太孙殿下同意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皆大欢喜。 王国光也明白此中关节,拱手道:“老先生如此安排,也是为了国事,学生悉听尊便。” “好,汝观懂得老夫的苦心就好。” 王国光出了午门,看看天色,干脆上了轿子,转去西安门。 这里现在有督办处、统筹局,有好事者把它戏称为小午门。暗指这里的权柄,堪比比午门旁的内阁。 入了督办处,看到赵贞吉、郑经、刘焘、吴兑等人都在,原来徐渭从蓟北战场回来了。 见了王国光,大家都客气地打招呼,寒嘘了几句。 坐下来后,王国光把今日徐阶找自己,意欲举荐自己为太仆寺卿的事说了一遍。 众人沉默了一会,郑经先开口:“张叔大在山东行新马政,确实颇见成效。此新政此后成败,确实如徐阁老所言,关键在太仆寺。 调汝观去太仆寺,上下整饬一番,维护好新马政,倒也说得过去。” 赵贞吉笑呵呵地说道:“如果是其他阁老,这番举动倒也能理解。只是徐阁老出手,那可能这般简单。 我看啊,他这一招是一箭多雕,到底想射多少只雕,老夫暂时只看到三只。” 徐渭也笑了两声,“徐阁老,果真是生就一颗玲珑心的老狐狸啊。” 王国光愣住了。 啊,调自己去太仆寺,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到底怎么个不简单法? 不过王国光也知道,官场上很多事情,需要靠自己悟,你悟到了,就赶上趟。悟不到,就落下了,以后就是步步落后。 那我就使劲地悟吧。 赵贞吉看了一眼王国光,又开口了,“汝观调去太仆寺的上疏,老夫觉得西苑肯定会批红。正好,统筹局要跟督办处清账,你可以观摩一下。 太孙殿下特意交待过,说叫你过来全程参与,看看统筹局、督办处是如何核销清账的,对你以后回户部,有好处。” 王国光心头一动,明白此话所指了。 心中不由一热,知道自己在太孙殿下心中的位置,他也就不那么惶然了。 晋党几乎全军覆没,他身为晋党外围和残余,也是心有所忧,被从顺天府尹调到户部任侍郎,也担心会不会是明升暗降,以闲调繁,逼自己致仕。 后来同乡王崇古、霍冀陆续回京,担任要职,也跟他聊过,这才让他放下一些心来。今日赵贞吉的话,让王国光心头更热了。 很快,徐阶的上疏送进了西苑。因为涉及到三品官员的迁任,黄锦不敢马虎,随同几本其它重要的奏章,一起送到了清心阁。 又躺在躺椅上,养生垂钓的嘉靖帝,随意翻了翻,递给朱翊钧。 “太仆寺是个好地方啊。钧儿,你猜出徐阁老什么心思?”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朱翊钧看完后,神色一黯。 “皇爷爷,孙儿不想说。”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摆在腹部上,身子挪了挪,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无妨,朕心里清楚,也不在意了。生老病死,朕现在也看透了。你看,皇爷爷我连玄修都不修了。 姥姥的,修了半辈子,花了那么多银子,结果修来一场空。也还好,朕敬天虔诚,老天爷好歹给了朕三分薄面,给朕赐下钧儿。 说吧,只管说,在皇爷爷我这里,你有什么不敢说的。” 朱翊钧缓缓地说道:“户部就是个大坑,天坑,徐阁老把王国光这位能臣干吏挪走,就是想把这个天坑留给高拱,好坑死他。” 嘉靖帝轻轻一拍躺椅扶手,“对了哦!这些文臣,跟朕斗了一辈子,心眼也都斗出来,都成老狐狸。 不过钧儿能一眼看出来,朕感到很欣慰,以后你,不会像伱亲老子那样,被文臣们哄着骗着。” 夸奖了两句,嘉靖帝继续说道:“这两日,钧儿跟朕说你对兵法战事的感悟,其实没错,战场上也好,朝堂上也罢,都是找别人的错处,抓住了,一击而中。 下策,是自己犯错被别人抓住;中策,是自己尽量不犯错,等对手犯错;上策,就是想方设法,让对手犯错。 钧儿,徐阁老这一举措,你赞同吗?” 朱翊钧沉默一会答道:“孙儿赞同。就算他不这么做,孙儿过段时间,也会把王国光挪走。朝堂上,目前最大的坑就是户部,孙儿肯定要留给高大胡子。 只是孙儿这心里,过不去.” “傻孩子!”嘉靖帝慈祥地看着朱翊钧,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你不是说朕会羽化飞升,去天庭做神仙吗?做神仙,是好事啊!钧儿有什么过不去的。” 朱翊钧强笑道:“皇爷爷,神仙和凡人,两界不相见。你羽化飞升后,孙儿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嘉靖帝轻轻地长叹一口气,微笑着说道:“胡说,朕当了神仙,还可以托梦,在梦里与你相见。” 朱翊钧没有出声,只是看着远处的湖面,双目跟湖水荡漾的波澜一样闪烁。 嘉靖帝侧脸看了朱翊钧一会,心里即满足又略带些遗憾,转正身子,看向远处的湖面。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知道,一旦朕撒手去了,这满朝上下,说是哀嚎一片,可实况如何,朕能猜到。 你的亲老子,会掉几滴眼泪。朕对不住他,可父子连心,总还有几丝情义。只是过了三五天后,可就保不住了。 满朝文臣,恐怕会在暗地里弹冠相庆,这个老道士,可算是把他熬死了。 天下百姓,更多的是惶然。皇帝离他们太远,只有有皇帝就行,谁是皇帝,他们管不着,也不想管。 满天下,恐怕只有钧儿最伤心。嗯,还有岭南那头倔驴。朕读过他的《治安疏》,非赤忱之心,写不出这样的文字来.” “皇爷爷,你说这些干什么,惹得人家又要哭了。”朱翊钧撒起了无赖,“你自己说的,钧儿,你以后是大明天子,要坚毅,天下群情汹涌也不可夺你志。 现在却被你把眼泪水给勾出来了。” 嘉靖帝哈哈大笑,眼角里泛着泪光,“朕心满意足了。清苦了半辈子,有钧儿陪我这几年;朕前半生,说是毁誉参半,实际骂的人多。 幸好钧儿力挽狂澜,保住了胡宗宪,继续东南剿倭,还嘉靖捣巢,炮击萨摩,好。香河大捷,柳河大捷,翻云覆雨间与俺答汗和谈,然后逼反了辛爱,趁势扫荡了喀喇沁部,斩杀辛爱,筑滦河兴化、丰宁、承德三城,有重开开平卫之势。 宣宗皇帝没做到的事,朕做到了。上了天庭,朕倒也不怯去见二祖,也不怕去见堂兄武宗皇帝。 朕自己没本事,可孙儿有本事,帮朕挣回了脸面!哈哈,你们能奈我何!” 嘉靖帝沧桑又略带点嘶哑的声音,轻轻地飞出清心阁,在周围的树荫上跳动,像风儿一样,掠过黄瓦、绿树、碧水,然后消散不见。 户部侍郎衔太仆寺卿王国光在统筹局观摩核销清账,已经四天了。 这四天里,他是大开眼界。 闻讯赶来,一起观摩的张居正,也是大开眼界。 相对王国光默默地消化这些令人惊讶的经验,张居正就像一位勤奋好学的好学生,问个不停。 “为什么督办处要先提出预算?” “提出预算最大的目的就是知道这场仗的钱粮从哪里来,做到心中有数。”赵贞吉捋着胡须,如同一位好先生,耐心地解答,“喀喇沁部之战,预算两百二十九万两银子。 来路也都算好了,蓟辽镇日常军费四十九万两,督办处特拨费用七十五万两,统筹局捐助六十五万两,内库拨二十万两,还有二十万两银子的缺口,督办处就通过统筹局,向恒源泰等北方商号,发放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债券。” “债券?” “对,这是太孙殿下给出的主意。就是统筹局担保,除了本钱还有一定比额的利息,用打胜仗后的战利品来偿还。” 还能这么搞? 张居正毫不避讳地问了一句:“要是打败了?” “做生意有风险!打败了肯定就没得还了。下次督办处再想发行债券来筹钱,利息就得加高,人家才愿意买债券,借钱给你打仗。这也逼得督办处,以后要多打胜仗。” “那这债券还上了吗?” “肯定还上了。大军缴获的牛羊马匹那么多,随便一卖,都不止这个数。督办处按照市价,从战利品里调拨牛羊出来,本息足额还给恒源泰等购买债券的商号,他们一转手,赚了不少。 这次尝到了甜头,下回再发行债券,就会更踊跃。这次修筑兴化、丰宁、承德三城,这些商号也投入不少。” 张居正想起青岛港那位张恺所言,“先投入再赚钱。这些商号此时投入,资助修城,就是想圈下一块地,修建商号货栈,把持附近的商贸?” “对的。”赵贞吉赞许地点点头,“这天底下的事,要如流水一般活起来,汇入的活水越多,载物越多。而商,就是最好的活水。 太孙殿下的这番话,说得真好。” 张居正默然无语,心里如上次乘坐海船那样,心绪激荡起伏。 自己此前设想的新政,真的需要大改一番啊。 南宫冶走了进来,喜悦地大声道:“喀喇沁之战的封赏下来了!” “好,快,快念!”众人围过来,欣喜地催促道。 “首功戚继光,授前军右都督,加上柱国,封丰宁伯!荫一子云骑尉” 嘶! 众人无不惊叹! 封爵啊! 世袭可传的爵位啊! “次功马芳,授前军左都督,加上柱国,封兰溪伯!荫一子云骑尉” “马老将军戎马一生,立功无数,而今被封爵,可喜可贺啊!” “三功李成梁,授前军都督佥事,加护军” “督办处参事徐渭,赞画戎机,参谋军略,有大功,迁兵部侍郎,授中大夫。其父追赠资政大夫,其母追赠二品诰命” 众人无不惊讶地看向徐渭。 一个连秀才都没中的书生,凭借军功,升迁为兵部侍郎,还追赠父母,光宗耀祖,何等荣耀啊! 徐渭全身僵硬,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定住了。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些话又说不出来,噗通跪倒在地,对着西苑方向磕了三个头,嘶哑着声音,低吼道:“臣谢皇上,谢太孙殿下天恩!” 第一百六十二章 暗潮汹涌 入冬后,嘉靖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朱翊钧日夜守在身边,时常召李时珍、万密斋、潘世良、夏平觉、刘纯粹等名医入西苑。 太子朱载坖也隔三差五进西苑问安。 北京城里,谣言四起。 右佥都御史王遴在自己府邸的书房里,与两位密友商议着事情。 一位是太常寺少卿李宥,字持正,一位是翰林院学士赵中义,字非异。 “西苑那边传出的消息,是一天紧过一天,皇上很快就要龙驭宾天,太子就要即位了。” 王遴兴奋地说道。 李宥抚掌赞叹,“好事啊,太子即位,老高就要回来了。这些日子,我们被那边压得,太憋屈了。” 赵中义捋着胡须,语气有些森然:“而今正道不张,徐少湖位极人臣,完全忘记了天理大义,只顾着保住自己的官禄荣华,坐视奸党坐大。 去了一个严党,又来一群胡党,擅权乱政,大明江山,就是被这些奸党佞臣给搞坏的。” 王遴冷笑一声:“徐少湖!呵呵,他的得意门生张叔大,现在可是奸党领袖。左靠师门,右依奸佞,居然施然地入阁。狼狈为奸,蛇鼠一窝,不经朝议公推,就悍然以国家重器为私物! 怎么不叫天下正义之士,愤然至极啊!” “正是,我等日夜期盼高新郑回朝,率领我等正义之士,跟这些奸党斗到底!”李宥接过王遴的话,瞥了一眼赵中义,慷慨激昂地说道。 赵中义被说得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冲出门去,随便找个邪恶势力,跟他同归于尽。 三人又说了一会,相约好要在朝中拱卫正义,与奸党佞臣斗争到底。 李宥先起身告辞,赵中义有些不舍,看到天色已晚,同伴要走,他也只好跟着起身告辞。 王遴把两人送到侧门口,在门房稍等了半刻钟,李宥又从夜色中又钻了出来。 “走,继津,进去,我还有要事与你商议。”李宥急匆匆地说道。 “我早就知道持正的心思,所以在这里等着你。”王遴有点小得意地说道。 两人回到书房,又议论起来。 “继津,你早早写信,叫高胡子做好准备。诏书一下,赶紧回来。” “我知道,只是没那么快的。朝中还有徐少湖师生,有胡党一伙,他们可不希望看到高肃卿回来。” “所以关键还在太子身上。太子一即位,他就是皇上了,他下诏召高胡子进京,谁挡得住?谁敢挡?”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持正,伱怎么这么热心高肃卿之事?你出自南直隶,跟徐少湖、胡汝贞应该更亲近才是。” “继津,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天理大义,分什么东南西北。你是知道我的,历来跟严党不合,自然跟胡汝贞这等小人说不到一块。 以前跟徐少湖还能论论乡谊,只是徐少湖他继任元辅后,完全变了一个人,绥靖妥协,毫无立场。面对奸邪之事,一让再让,为的什么?无非是想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 这样的前辈,李某看不上,这样的江浙党,李某也不屑!” 王遴目光闪烁,随即欣然道:“持正果真是秉承天理公义的道德君子!你我皆是志同道合之士。 你放心,我会修书给高肃卿,叫他早做准备。” 李宥上身凑过来,轻声道:“素闻高新郑与宫里尚膳监太监孟冲关系匪浅。听说这个孟冲不知为何惹怒了太孙,被叫人丢掷湖中,差点淹死。” 李宥伸出手指头,在桌面上敲了敲,“据说这位孟冲,现在很得太子殿下的信任啊。继津,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啊!” 王遴端起一杯茶水,茶杯遮住了他的半边脸:“什么文章可做?” 李宥略带不满,“继津,你在装傻啊!无妨,你面前,我历来是有话直说。孟冲想进司礼监,自然会竭力巴结太子。 进了司礼监,想揽权就得外朝有阁老配合。这些没卵子的玩意,揽权干什么?无非就是那些黄白之物!里面大有文章可做,统筹局,那就是个聚宝盆啊!” 王遴翕然一笑:“持正好算计。只是这事,得高肃卿回京了,才好说。” “继津,你糊涂啊!你都说了,高新郑回京了,一切都好说,要是有人拦着,不让他回,怎么办?得想法子啊!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王遴缓缓地点了点头。 西苑司礼监附近,是东厂衙门,提督东厂太监冯保慢慢地从干爹黄锦手里,接过部分事权。 他看完一份禀贴,冷笑几声:“皇上还没怎么地,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全都蹦出来了。” 冯保提笔在禀贴封皮上做个记号。 “做记号的禀贴,待会呈给太孙殿下。” “是!” “高大胡子那边,叫暗桩们用心些,盯紧些,这些日子,风雨飘摇,有人急不可耐啊。” “是。” 高拱在家里前堂里会见张四维。 “新郑公,一段时间不见,你精神了许多。” “凤磐客气了!这些日子,高某走遍河南各州县,还有山东西边,陕西也去了一些州县,多走动,气色自然就好些。 倒是凤磐,一直在家里读书,少有出来走动?” 张四维长叹一口气,“唉,一言难尽啊!而今山西那边的情况,新郑公可能有所不知。” “哦,”高拱一愣,“山西老夫路过几处州县外,还真没去走走,那边站在什么情况?” 张四维一脸哀怨愁苦,“统筹局扶植起一批新晋商,利用开边互市的机会,把持对北商贸,大赚特赚。而后又开矿采煤,冶铁炼钢,搞什么实业! 狗屁实业!还不是压榨百姓,敛财搜刮的那一套。跟统筹局沾亲带故的那些晋商,全发了,耀武扬威,骄横跋扈。然后使劲欺负那些旧晋商,巧取豪夺,唉,一言难尽! 可恨这些旧晋商,也是诗书传家,钟鼎之家,通晓圣贤道理,平日里铺路搭桥,造福乡梓,结果被一群小人逼迫。 纷纷到我府上哭诉,我能怎么办?只好避开他们,到处走走,今天就拜访到新郑公府上。” 高拱眼睛一转,捋着大胡子,不经意地问道:“凤磐,你可以叫他们找找王鉴川(王崇古)啊,他现在是兵部尚书,宁甘总督,说话十分有分量!” 张四维看了一眼高拱,转过头去唉声叹气,“高新郑,你不厚道,当面打人脸!” 高拱故作惊讶地问道:“凤磐,何出此言!” “我那舅舅,早就嫌弃我这落魄的外甥,跟我恩断义绝了。上次直接找了个理由,断了我家跟他家老二的亲事。 丢脸啊!你高新郑难道不知道吗?还故意提起,可恼!走了,告辞!” 高拱一把拉住张四维,赔礼道歉,“凤磐,老夫一直在外奔波,你与鉴川的事,真的没听说,抱歉,抱歉!” 这时,管事在门口说道:“老爷,京里送来急信。” “谁的?” “王府王遴老爷。” 高拱走到门口,伸手接过那封信,“来,凤磐,我们一起来看继津的信,京里应该有事发生。” 张四维眼睛一转,“好,我与继津也有几分交情,看看他说的京里,发生什么大事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回紫禁城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 雪花纷纷落落地从天空飘落,悄无声息地落在北京城。 黄瓦朱墙上,小院乌顶上,树梢阁顶上,大街小巷上,很快聚集了一层薄薄的雪。 李时珍和万密斋外袄的肩上,翻毛皮帽上,很快就沾着了一层雪,就像两人此时的心情,肃杀无声。 两人走出西安门,转手对着相送的冯保,拱手长揖:“冯公公留步,学生告辞了。” 冯保脸色无忧无喜,欠身拱了拱手:“两位先生辛苦了,风雪越来越大,先生路上当心。” 李时珍和万密斋心头一咯噔,马上答道:“冯公公放心,我等一定当心。” “走好,咱家不送了。” 李时珍和万密斋转身离开,沿着直道走了几十步,来到一处空地,两顶轿子停在那里,两人对视一眼,钻进了各自的轿子里。 冯保站在门口,透过纷落的雪花,看着两人。 等到两人的轿子抬起,远远离去,转头瞥了一眼身边的东厂珰头,嘴巴努了努。 珰头无声地拱手,转身离开。 李时珍和万密斋的轿子在风雪中走了两刻钟,停在医馆药局附近的会友楼前。 万密斋和李时珍钻出轿子,抬头看了一眼会友楼的旗幡。 “东璧兄,天寒地冻,忙乎了一晚,进去喝口热羊肉汤?” “好,请。” 两人在二楼一间雅间坐下,叫了一大碗羊肉汤,四个面饼,两盘酱菜。 看来是饿了,汤和面饼刚端上来,两人呼呼地就吃了起来,吃了一会,不由地摘下头上的皮帽,发髻上透着丝丝白气。 “咚咚”有人在外面敲门。 没等李时珍、万密斋出声,外面的径直推门闯进来,带着一顶皮帽,穿着袄子,笑眯眯地拱手道:“两位,打扰了。可是刚从西苑出来?” “出去!”李时珍头也不抬,喝声道。 来人脸色微微一变,语气里带着威胁:“两位,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滚!”万密斋喝完一口汤,补了一句。 来人脸色彻底变了,目光在两人的脸上转了两圈,愤愤地离开。 走下楼时,往二楼大厅坐着的一桌人瞥了一眼,跟为首的戴着包棉布笠帽的人点了点头。 那人正是接到冯保指示的东厂珰头,乔装打扮。 李时珍和万密斋很快就把一大碗羊肉汤喝完,四个面饼也被他们就着羊肉汤和酱菜,喀喀地吃完。 打了一个饱嗝,李时珍摸了摸肚子,像是在抱怨似,“密斋兄,北京藏龙卧虎,我都后悔来了。” 万密斋苦笑道:“东璧兄,后悔也没有用,来都来了,进了这个漩涡,想走就难了。” 李时珍长叹了一口气。 咚咚,又有人敲门。 李时珍和万密斋对视一眼,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外面的人敲了几下,没有等到里面的人吱声,干脆推门进来。 来者四十来岁,穿着锦织绣边的大袄,腰带上挂着块玉,头戴狐皮帽子,斯文儒雅,像位饱学文人,拱手笑着说道:“两位先生,叨扰了。” 李时珍和万密斋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里有汇金银行的汇票四千两,是给两位先生喝茶钱,只需回答晚生一个问题,还有两千两奉上。” 李时珍摇着头,叹了口气,起身径直从饱学文人身边走了出去。 万密斋也跟着起身,走过饱学文人身边时,惋惜道:“看你也是读书人,何必行这凶险之事呢?” 饱学文人不明就里,跟着下楼,却看到李时珍和万密斋上了轿子,直奔各自的药局和医馆。 饱学文人没由来的心里一慌,连忙钻进自己的轿子,连连跺脚轿子底板,“快走,快回府!” 轿子刚转到一处巷子,被人从前后拦住。 饱学文人一惊,撩起轿帘说道:“你们什么人?” “东厂的番子。杨秀才,你不在府上伺候着伱家老爷,冒着风雪出来干什么?” 带头的东厂番子,就是刚才在二楼大厅里坐着的那位珰头。 杨秀才惊恐地叫出声来,“东厂,你们要干什么?” “请杨秀才到我们东厂问个话,请吧。” 嘉靖帝躺在床上,瘦得脱形了,原本就瘦的脸,几乎只包着一张皮。颧骨高高突起,如同两座山。眼窝深陷。嘴唇灰乌。 朱翊钧端着一碗参汤,小心翼翼地说道:“皇爷爷,喝口药吧。” 嘉靖帝出气很慢,吸气费尽力气,出气仿佛整个胸口都塌下去了。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无力地找了找,找到了朱翊钧,然后目光慢慢地聚集在他身上。 右手颤抖着摸索,朱翊钧连忙把碗递给李芳,伸手抓住嘉靖帝枯瘦的手。 “皇爷爷,孙儿在这里。” 嘉靖帝嘴巴张了张,要说话。 朱翊钧连忙把耳朵凑了过去。 “回紫禁城。” 嘉靖帝用尽力气,颤颤巍巍地说道。 朱翊钧双眼赤红,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温暖的手握着嘉靖帝冰凉的手,轻声道:“皇爷爷,孙儿马上安排。” 嘉靖帝点了点头,露出如释重负的样子。 朱翊钧轻轻地把嘉靖帝的手,放回到棉被里,轻轻地离开里间。 “李芳,看着皇爷爷。” 李芳低着头,嘶哑地应道:“是。” 朱翊钧走到外间,外面站着三位内侍,冯保、刘义、方良。 “方良!” “奴婢在!” “封锁西苑,司礼监以及相干人等,这段时间一律吃住在自己所在,不得擅离,违令者斩!” “是!” “刘义!” “奴婢在!” “调勇士营封锁紫禁城各门,内廷出入,严加盘查,禁止挟带私信。 御马监净军看住紫禁城里各宫殿大门,传令下去,值此非常时期,宫里各位长辈,请看好自己的人,不要乱走动。 如有得罪之处,本殿日后会登门谢罪。” 刘义静静地听着。 “各宫殿的人,严禁互相走动,严禁私下打听敢有违令者,立即杖死!” “是!” “冯保。” “奴婢在!” “去把黄公请来。” “是。” 三人离开,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慢慢走出万寿宫后殿,站在台阶走廊上,眺望着天色。 阴沉如铅,灰扑扑的压在头顶上,仿佛下一刻就会塌下来。 嘉靖朝,到四十五年就为止了。 大明即将步入一个新的时代。 黄锦跟着冯保,急匆匆地跑来。 “殿下,皇爷他?” 一见面,黄锦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皇爷爷他吩咐,回紫禁城。” 黄锦的眼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来。 朱翊钧也无声地流下两行泪水。 等了一会,朱翊钧挽着黄锦的手臂,轻声又坚定地说道:“黄公,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本殿已经传令封锁西苑和紫禁城。 司礼监那边?” “已经接到殿下的钧令,老奴也给那些小崽子们交代了,这个时候,心里长不得草,否则的话,连草带头,都要被割的。” “好。黄公,司礼监最要紧不过。它要是递出去乱命,外朝某些野心家,就会伺机作乱。本殿不惧他们作乱,只是不想在皇爷爷仙逝之际,还有被这些小人恶心。” “是,老奴知道殿下苦心。” “黄公,你那边以司礼监的名义出诏书,叫成国公朱希忠坐镇督办处,叫镇远侯顾寰坐镇京营,叫朱希孝坐镇锦衣卫,调戚继光率新军营入驻北城。” “是。” “办完了,我们送皇爷爷回紫禁城。” 第一百六十四章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紫禁城乾清宫,朱翊钧、黄锦叫人小心翼翼地把嘉靖帝抬回到这里的后殿卧室里,安置在床榻上。 等了一会,朱翊钧伺候嘉靖帝喝下几口参汤。 嘉靖帝缓缓回过来一点神,无力地看着朱翊钧。 “皇爷爷,我们回乾清宫了,孙儿去请父王了。其余的,都安排好了。” 嘉靖帝眼睛眨了眨,欣慰地闭上眼睛。 朱翊钧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好躺下,盖上棉被。 “殿下,太子请来了。”冯保在门口轻声禀告道。 “嗯,现在是什么时候?” “三更天。” “叫阁老和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九卿以及勋贵们,在午门内阁值房里候着。” “是。” 朱翊钧跟着出了卧室,走到乾清宫左殿门口,接住了父亲朱载坖。 “父王。” 朱载坖一把挽住了朱翊钧的右手,急切地问道:“父皇危急了?” 朱翊钧沉重地点点头,“万神医和李药王今日会诊过,就在这两日。儿臣看情况,估计过不了今晚。皇爷爷心里似乎也有数,叫回紫禁城。” 朱载坖脸色黯然,眼睛的神情无比复杂,顿足感叹道:“怎么会这样呢!” “父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赶紧去皇爷爷身边守着吧。” “对,对,去父皇身边守着。” 朱载坖刚走两步,转头过来问道:“其它的事,嗯,比如,那个.” 他脑子乱糟糟的,只觉得现在微妙时机,应该做万全准备,可是做怎么样的万全准备,他又说不出个头绪来。 朱翊钧上前一步,“父王,儿臣已经传下去,叫人封锁了西苑和紫禁城,叫司礼监以及禁内各宫殿严禁私下走动。叫成国公等坐镇督办处和京营,也叫阁老、尚书、左右都御史、九卿和勋贵们,在午门内阁值房里候着。” 朱载坖五味具杂地看着朱翊钧,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钧儿比我强。” 刚走两步,朱载坖又转身,拉着朱翊钧的手,殷切地说道:“钧儿,咱俩可是亲父子,血浓于水啊,以后多帮衬着你老爹我,省得被他们哄弄了。” “父王放心,我们君臣一体,父子同心。” “嗯,父子同心的好。” 朱载坖在前,朱翊钧在后,两人轻轻来到乾清宫后殿卧室里。 看到嘉靖帝躺在床榻上,如同一具干枯的尸体,朱载坖猛地收住了脚步,居然不敢向前。 朱翊钧径直走到跟前,俯下身,凑到耳边,轻声道:“皇爷爷,父王来了。” 嘉靖帝慢慢地睁开眼睛,右手微微抬起,手指指向朱载坖。 朱载坖一个激灵,马上冲了上去,跪在了床榻前,双手握住了嘉靖帝的右手。 “我的父皇啊,你怎么成这样了。” 嘉靖帝闭了闭眼睛,有些无语的样子。 朱翊钧在一旁提醒,“父王,耳朵凑到皇爷爷嘴边,有话跟你说。” 朱载坖连忙直起身,上身伏下,耳朵凑到嘉靖帝嘴边。 “老三啊,大明先交给伱了。”嘉靖帝用尽力气说道。 “父皇,儿臣怕接不住啊。”朱载坖苦着脸答道,“儿臣知道自己性子,没个主见,他们一哄,一逼我,我就没主意了。” 嘉靖帝苦笑一下,继续说道:“多听钧儿的,你没事在紫禁城快活就好了。” 朱载坖面露喜色,在紫禁城里快活,那确实不错。 不过现在还不是开心的时候,朱载坖又恢复沉痛之色,“儿臣记住了。” 嘉靖帝眼睛转向朱翊钧,眨了眨眼睛。 朱翊钧领悟到,对着外面叫了一声。 “黄公!” 黄锦马上出现在门口。 “黄公,劳烦你带着万福、冯保去午门内阁值房,传大臣们进来,皇爷爷有旨意给他们。” “是!” 嘉靖帝露出满意的微笑。 一睁眼,看到儿子朱载坖的那张圆脸近在咫尺,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一刻钟后,黄锦、万福、冯保三人带着朱希忠、徐阶为首的大臣勋贵们走进后殿,神情肃穆,不等号令,全部依次跪倒在卧室门外。 嘉靖帝给朱翊钧示意,朱翊钧点点头,从他枕头下面取出一份黄绸诏书。 “黄公,当着文武臣工面,念吧。” “是。” 黄锦上前,弯腰双手接过这份诏书,走到卧室门前,沉气站定。 朱希孝、徐阶、李春芳、郭朴、张居正等人心里有数,这就是嘉靖帝的遗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荷国大统,尝惧菲凉,不足以承祖宗之鸿烈。然兵休民靖,底于丕平。赖天地之灵,方内乂安,四十有五年。永惟累圣付托之重,夙夜祇惧,靡遑康宁。 ” 嘉靖帝在遗诏里回顾了自己秉政四十五年的得失。 前期嘉靖新政提了几句,中期怠政也没回避,说自己沉溺玄修敬天,误了国事,有过错,必须承认,也向天下道歉。 然后话题一转,数起后期的文治武功。东南剿除倭患,嘉靖捣巢。北边打出柳河、喀喇沁等大捷,斩首逆无君无父的逆贼辛爱 反正就是功大于过,他老人家心满意足,后面的谥号,你们看着上。 接着就是重头戏。 “皇太子载坖,仁厚孝恭,发于天性。人望攸属,神器所归,可即皇帝位。尔其任贤去邪,克遵于往诰。布德施惠,深念于黎民。 皇太孙翊钧,天钟睿哲,神授英奇,随佐朕躬,识达几微,闻于天下。可立为皇太子,恭护神器,辅佐父君,以昭前人之光。 尔君臣一体,父子同心,克慎洪业,吾无恨焉。更赖中外荩臣,文武多士,一心协佐,永底至治 钦此!” 徐阶等人,心里就像吞了一团苍蝇一样。 文官们心里早就盘算好了,老道士皇帝最忌讳生前立遗诏,等他龙驭宾天,就利用拟遗诏的机会,只要瞒住了太孙殿下,太子很好哄,写一封类似罪己诏,出出心中的恶气。 这四十年来,尤其是嘉靖二十多年后,文官们被老道士皇帝压得实在是太憋屈了。 万万没有想到,嘉靖帝居然没有丝毫忌讳,抢先拟了遗诏,还召集文武百官,当着太子、太孙的面宣读,等他一咽气,就会明发天下,根本没法改了。 老道士皇上啊,想不到你临走之前,还要压我们一头。 想到这里,徐阶情绪复杂,想起与皇上斗智斗勇数十年,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涌上心头。 皇上啊,我的老对手,你也要走了! 两行泪水不由地流在了徐阶脸上。 其余众臣无不伏在地上,或真或假地轻声哭泣。 嘉靖帝侧脸看着众人的样子,心里想象着他们的无可奈何,脸上浮现出得意之色,一口气没上来,身子一软,张着嘴巴就此去世。 李芳颤颤巍巍地上前去试探了一下气息,撕心裂肺地喊道:“皇上啊!” 朱翊钧满脸泪水,跪倒在地上,冲着床上的嘉靖帝,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他身边,朱载坖嘶嚎着:“父皇啊,我的父皇啊!” 在他身后,哭声顿时大起,响彻了整个乾清宫。 “咚咚咚咚!” 四下钟声,在钟楼里响起,晃晃悠悠,响彻整个北京城。 钟声中,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的朝阳,徐徐升起。 十几天后,广州城番禺县县衙,端坐着一位六品官,黑脸十分严肃,周围围坐着广州知府,番禺知县等官吏,一脸的无可奈何。 面对天下闻名的清官海瑞海刚峰,谁都是个样子。 “本官前来,只是讨教一二,绝无他意” “海主事,讨教可以,你要看番禺县户房账目,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海瑞还要说话,一直护卫他的锦衣卫军校满头是汗的跑了进来,递上一份火漆文书。 “海主事,八百里加急从京里送来的。” 海瑞心里一惊,连忙撕开。 “皇爷爷已逝。临终前交代我,朕去后,叫海瑞回来,他是朕留给你的纯臣。” 海瑞如被雷击中,身子瘫软,从椅子上跌坐在地上,脸上满是泪水,张着嘴巴,悲痛地几乎无法呼吸,浑身上下在抽搐。 先是小声的呜咽,到最后是歇斯底里的痛哭声。 第一章 非常焦急的高拱 隆庆元年三月二十五日晨。 河南新郑高府。 高拱起身后,仆人捧着牙刷和一罐青盐,端着铜盆到屋里,伺候着他洗脸漱口。 看着高拱搽拭完脸上的水渍,老仆人问道:“老爷,还要穿素服吗?” 高拱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今儿过了百日国丧期?” “是的,整整一百天,老汉我掐着手指头算过,又跟账房先生,对着黄历算过,绝不会让老爷违制。” 高拱沉默一会,挥挥手:“继续穿素服,系缟带,白布包头。” 老仆人一愣,“老爷,还要服国孝?会不会有人说闲话?” “我在先皇跟前为臣数十载,百日国孝岂能表达我的心意,一年,三年,我都可以!” 老仆人听出高拱话里有赌气的意思,连忙住嘴不再言语,伺候着给高拱穿上素色直缀,系上缟丝腰带,梳好发髻,包上白布。 吃完早饭,高拱觉得气闷,便出门到处走走。 高拱是乡里名士,也是当地的大地主。一路上不断有乡民退到路边,向他惶恐地作揖行礼。 “高大老爷万福!” 高拱脸上挤出笑容,拱拱手:“老汉可好。” “托大老爷的福,家里都好。” 高拱点点头,甩着袖子继续向前走。 漫无目的走了半个时辰,高拱猛然间发现走到了高家庄北边的官道上。从北京来的官差都会从这里过来。 在三月前,自己就是在这里接到诏书,以为还是召回自己的上谕,没想到只是皇上明文颂发的追谥先皇的诏书。 庙号“世宗”,谥号“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圣孝肃皇帝”。 圣! 看着笔直又空荡的官道,高拱黯然一笑。 高大胡子,你真是魔怔了! 可是转念一想,百日国丧期已过,皇上该下诏召回自己了。按照朝廷的惯例,还没下诏之前,只怕是朝堂上已经是议论汹涌,风声四起。 可是为何到今日,一直悄无声息,仿佛北京城满朝文武,都在尽心为先皇守孝。 笑话,高拱心里有数,武官勋贵们不好说,文官们怕是心里都长舒了一口气,躲在家里暗自庆幸,包括徐阁老在内。 难道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意外? 先皇的好圣孙,而今的皇太子殿下? 先皇的遗诏,高拱也读过。 “.皇太孙翊钧,天钟睿哲,神授英奇,随佐朕躬,识达几微,闻于天下。可立为皇太子,恭护神器,辅佐父君,以昭前人之光。 尔君臣一体,父子同心,克慎洪业,吾无恨焉。更赖中外荩臣,文武多士,一心协佐,永底至治” 尤其是“尔君臣一体,父子同心,克慎洪业,吾无恨焉。”这一句,耐人寻味啊。 先皇在遗诏切切交代,叫太子以后要好生辅佐父皇,恭护神器。还特意留下一句“尔君臣一体,父子同心,克慎洪业,吾无恨焉。” 什么意思,文武群臣们都心里有数。 以后有皇太子在旁边看着,你们不要想着哄弄没耳朵的新皇! 但高拱有信心,只要自己回到朝堂上,自然能说服皇上,听从自己的意见,对大明积弊苛政进行改革。 可是为什么皇上的召回诏书,还没下达啊! 就连痛骂先皇,被严旨斥回岭南游学的海瑞,都被下诏召回京城,怎么还没轮到自己。 太子,徐阶! 高拱甩甩衣袖,惆怅地看了一眼空荡的官道,转身离开。还没回到府邸,有仆人迎了上来。 “老爷,有客投贴。” “谁?” “南京礼部尚书葛老爷。” 葛守礼! 高拱加快步伐,很快看到一顶轿子停在府邸门前。 “与川公!” 远远地,高拱拱手朗声打着招呼。 葛守礼有六十一岁了,看上去比高拱还要精神,一身素色直缀,头戴灰色平定四方巾,风尘仆仆。 “新郑公,叨扰了。” “真是抱歉,待在家里气闷,出去走了走,怠慢了与川公。” “何必客气。” “快请进。老全,快去备温水,给与川公洗尘。” 洗漱一番,高拱请葛守礼在书房里坐下请茶。 “与川公,你此次过敝府,是奉命北上?” “是的,奉诏进京。徐阁老的意思是想叫我出掌工部。” “工部?雷尚书呢?” “雷尚书为先皇修了半辈子宫殿,早就想回乡荣休了。” “原来如此。” 高拱捋着胡须,有些惆怅。 “新郑公,稍安勿躁!”葛守礼劝道。 高拱心头一动,“与川公,可有耳闻些什么?” 葛守礼微微一笑,“老夫这次绕道河南,特意到贵府拜访,其实受了少湖公之托。” 高拱眼睛微微一眯,“徐阁老叫与川公前来,有什么教诲?” “哈哈,伱个高大胡子,心里憋着一口气,是不是啊?” 高拱默然无语,只是捋着胡须,神情已经明白无误。 “新郑公,你上次出京,是因为山西大案,被先皇严旨斥贬回家。要召你回京,也需等先皇入山陵,国丧期满。否则的话,有些好卖直邀名的御史,可要拿你高新郑开刀了。” 高拱深吸一口气,“老夫知晓,只是这些日子,京里平静无声,倒是有些叫人琢磨不定。” 葛守礼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拈着下巴的胡须,轻声道:“京里的事,表面上波澜不惊。新皇遣使祗告天地、宗庙、社稷,在奉先殿即位。在华盖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而后即下诏书,立皇太子。 几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后,太子在文华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 皇上搬入紫禁城,太子搬入西苑。” “什么!”高拱捋着胡须的手一抖,手指间夹着几根胡须。 “还有,司礼监还设在西苑。掌印太监还是黄锦,秉笔太监除了冯保、刘义、滕祥、陈洪,添了一位万福,随堂太监除了方良、陈矩、李春,添了一位吕用。” 高拱脸色阴沉,司礼监居然还在西苑,这怎么能行! 司礼监代表着皇权,应该跟着皇上走,皇上回了紫禁城,那么司礼监就应该回紫禁城。如此说来,朝权居然被一孩童少年暗中掌握着。 该死! 京中好友的书信里,怎么对这些事,避而不谈呢! 不行,我必须尽早回京,还政皇上,以正朝纲!今天我就修书,上疏给皇上,不再顾忌什么颜面了。 大明朝纲,已经不能再乱了,必须抓紧时间,拨乱反正! 葛守礼看到高拱脸色,也猜到他心中所想,开口道:“少湖公在书信告诉我,太子殿下建议召新郑公回朝入阁,问少湖公意见。 少湖公自然是双手欢迎,不过也明言了,此事需等国丧期满,再向皇上上疏。少湖公担心新郑公焦虑,胡思乱想,便叫老夫趁着北上,绕道新郑,与公解惑,宽慰汝心。” 太子和徐阶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高拱危坐座椅,神情肃穆。 “与川公,高某自小读圣贤书,以天下为己任,值此国家多事之时,当力谋社稷万年之计。皇上记得微臣,臣自当竭力,以报圣恩! 与川公,可愿助某,任天下之重,勇天下之行?” 葛守礼哈哈大笑,“新郑公,老夫今日愿来这里,何须再明言了!” 不两日,一封诏书出京城,直奔河南新郑。 与此同时,一封急报,自辽东疾驰而来,直入京师。 第二章 做太子的一天,早上 朱翊钧在五更天就起来了,沿着西苑的林荫道慢跑快走了一圈,回来后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身朱色蟒袍,戴上翼善冠,吃了一碗稀饭,两个面饼。 出了万寿宫,坐上步辇,向西华门走去。 天色蒙蒙亮。 远处巍峨的紫禁城,在青蒙中慢慢地清晰,遥远处隐约传来鸡鸣声,打破了一夜的寂静。 净军、内侍们走在石板路上,鞋底摩擦的声音,哗哗作响。 到了西华门,门锁刚刚打开,看到朱翊钧一行,马上跪在旁边迎接。 进了紫禁城,往来的内侍宫女就多了起来。 远远的看到有内侍宫女提着马桶,从各自的宫院出来,放在门边。一队内侍推着车,把一个个马桶码在车上,又缓缓推走,留下一股异味飘散在空气中。 紫禁城没有下水道! 它只有密布的排泄雨水的管道,没有排泄生活污水的暗渠,而且整个紫禁城没有厕所,所有人大小便都是在木桶里解决。 换做我,也不愿意住紫禁城里,除非大改造。 朱翊钧坐在步辇上,胡思乱想着。 一行人过了咸安门,从武英殿侧后的小桥过金水河,万福一行人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父皇昨晚歇在那里?” “回殿下,皇爷宿在万华宫。” “万华宫?”朱翊钧对紫禁城不熟,但是记忆里似乎没这个名字。 “回殿下的话,昨天刚改的,原来叫绿萼阁。” 哦,只是一处侧嫔美人们住的地方,被父皇心血来潮给改了。 “住在那里的是谁?” “两位选侍,叶氏和许氏。” 国丧期刚过,父皇这只小蜜蜂就迫不及待地在百花丛里飞翔。 朱翊钧不置可否,继续问道:“谁在父皇身边伺候着?” “回殿下的话,内官监太监孟冲。” 朱翊钧眼睛微微一眯,右手在扶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尚膳监现在谁管事?” “原御膳房管事、尚膳监监丞海大富,升为少监,暂时管着事。” “海大富,这名字喜庆,他身边有没有小黄门叫小桂子的?” 万福想了想,微微摇头:“没有。” “那就好。待会我去母后那里,讨份恩典,赐下旨意,擢海大富为尚膳监管事太监。这小子,以前在西苑,伺候皇爷爷和我,十分尽心。” “是。” 队伍继续向前走,万福跟在身旁,不缓不急。 “万福。” “奴婢在。” “你是伺候父皇的老人了。你多久开始就伺候父皇来着?” “嘉靖三十二年,皇爷出宫建藩,奴婢就跟着一起出宫,在身边伺候着。” “十四年的情义,情同亲人了,比什么九年师生之情强多了。你啊,万福,性子跟李芳一样,太忠厚老实了。 现在伱替父皇母后管着整个紫禁城,少有时间随身伺候父皇,就该派几个精细可靠的人去替你伺候父皇。” 万福低着头,缓缓地答道:“太子殿下,奴婢此前一直在裕王府听差,那里的情况,殿下也是知道,手底下没几个内侍黄门,精细可靠的更是少之又少。” “那不行,李芳都还知道收个干儿子,塞进司礼监。你万福怎么就不知道多收几个干儿子,替你排忧解难? 现在不晚,好好找一找。人要机灵,但是更要可靠。” “奴婢记住了。” 一行到了昨日的绿萼阁,今日的万华宫,步辇停在了门口,万福连忙进去禀告。 过了一会孟冲跟在万福身后匆匆跑了出来,出了宫门,噗通跪在地上,恭声禀告道:“奴婢孟冲拜见太子殿下。” “嗯,说。” “皇爷叫奴婢给殿下说一声,他乏了,叫太子殿下免礼,自便行事就是,还有西苑司礼监,他今天就不过去了。” 朱翊钧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本殿在这宫门外给父皇请安,以全儿臣孝道。” 他撩起前襟,噗通跪下,周围的人全部跟着跪下。 朱翊钧朝宫里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正要离开,又定住了脚步,对孟冲说道:“孟冲,你启禀父皇一声,明天是初一,是常朝的日子。” “是。” 看着朱翊钧坐在步辇上远去的背影,跪送的孟冲抬起头,目光闪烁。等到一行人转过墙角,这才起身,转回万华宫。 进到内院正房,孟冲在门外站定,前倾着身子,满脸媚笑。 “皇爷,太子走了。” 里面的朱载坖长舒一口气,“可算走了。没说什么吧。” “回皇爷的话,没说什么。只是交代,明天是初一,该常朝了。” 里面传来朱载坖的哀嚎声,“又要早朝了,还要不要人活了。这规矩谁定下的?” “皇爷,是太祖皇帝定下的。除了大朝和朔望的常朝,原本还有日朝和午朝,正德年间就废了。” “日朝和午朝?这更不要人活了,我这伯父还是做了些好事,嗯,下回去太庙祭祀,我得给他多上几炷香。” 里面响起嘻笑的女子声,十分妩媚,“皇上,妾身看你好像有点心怯了。” “心怯什么?难道朕怕你们这两个小妖精吗?” 然后是不堪入耳的嘻笑打闹声,孟冲眼角带着笑,退到了一边。 万福陪着朱翊钧来到乾宁宫,也叫中宫。 皇后陈氏早早地派人在宫门外候着,见到朱翊钧来了,马上迎进后殿里。 “儿臣给母后请安了。”朱翊钧恭恭敬敬地给陈氏磕了三个头。 “起来,快起来。”陈氏笑着说道,心痛地问道:“早就叫免了你的早礼,还这么固执!你年纪小,需要多睡觉,每天那么早起来,怎么受得了。” 朱翊钧在她身边坐下,笑着答道:“儿臣已经习惯早起了。” 陈氏又问道:“用过早膳了?” “母后,吃过了。” “吃过了也在我这里再吃一碗。我叫她们熬得红枣小米粥。” 一位宫女端来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里面浮着几颗红枣。 朱翊钧目光一闪,没有伸手去接。 “我儿放心,我身边的人,都细细查过的,能进坤宁宫的,都是放心可用的。” 朱翊钧笑了笑,伸手端过描金缠丝白玉瓷碗,小口小口喝着。 陈氏微笑地看着朱翊钧,继续说道:“昨个李妃带着老三,嗯,皇上给他赐名叫朱翊镐。她们娘俩跑来坤宁宫,给我请安。” “李妃?说了些什么?” “能说什么,无非是想做贵妃呗。她自诩给皇上生了个老三,母凭子贵,想晋贵妃,然后皇贵妃” 朱翊钧笑了笑,把一小碗小米粥吃完了,碗放在盘子上,接过毛巾搽了搽嘴巴。 “李妃小门小户,心眼太多了。” 陈氏翕然一笑,“不管她。钧儿也不小了,今年十三岁。你父皇十五岁娶亲开府,你也快了。我得替你张罗张罗。” “儿臣一切凭母后的做主。只是儿臣希望母后不要选小门小户出身的,省得心烦。” 陈氏眼睛一亮,点点头:“钧儿的话,我记住了。放心,肯定会给你选个再好不过的太子妃!” “儿臣谢过母后了。” 母子俩聊了一会家常琐事,朱翊钧顺口提了一句海大富的事,陈氏满口应下。 两刻钟后,朱翊钧告辞,坐上步辇,回到了西苑司礼监。 “殿下,辽东送来一份急报。” 黄锦见到他,急忙禀告道。 朱翊钧目光一凛,伸手接过那份急报。 第三章 做太子的一天,问政 朱翊钧走进里间,在上首坐下,不急不慢地看完急报,然后放到一边。 “先等内阁的票拟吧。” “是。” “黄公,请坐,我们说些私己话。” 朱翊钧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双手笼在袖子里。 “谢殿下。”黄锦在凳子上坐下。 “黄公,你伺候皇爷爷一辈子,年事也高,按理说应该养老荣休。你的府邸宅院,父皇也赐下。只是父皇的性子” 朱翊钧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万钧重担全交给了本殿。可本殿年少,许多事考虑不周全,需要黄公这样老成的人帮衬。” 黄锦微低着头,静静地听着。 “而且这内廷外朝,有些人不把我这十三岁少年当回事,需要黄公帮我压压阵脚啊。” 黄锦抬起头,“殿下这么说,折煞老奴了。”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 沉寂如水,长长的眉毛低垂耷拉着,跟老寿星一样。深邃的双眼有些浑浊,脸上的皱纹也多了许多。 皇爷爷去后,黄锦老了很多。 确实该放你出宫去养老,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还需要伱帮忙再顶一顶。你在皇爷爷身边,经验老道,许多事,需要你帮忙做。 “黄公,召高拱回京的诏书发出去了吗?” “殿下,发出去了。”黄锦有些疑惑,“殿下,召回高拱,此事可以再缓一缓。” 朱翊钧摇了摇头,“不能缓。现在朝堂上,徐阶一党独大。上面又没有皇爷爷镇住他,本殿不知道老谋深算的徐阶,到底会怎么想。” 黄锦了然地点点头:“殿下,高拱心急如火,一回京恐怕会多事啊。” “多事就多事。朝堂上要是死水一潭,反倒不好了。高拱此人,自负大志,颇有才干,他想做事,就让他做。” 黄锦有点摸不透朱翊钧心里的想法,想了想提醒道:“只是高拱想要做事,就得揽权啊。” “那就让他揽好了。不放权,又想叫下面的人办事,能办得成什么事?本殿能把权放得出去,也能收得回来。” 黄锦还是有些担心,“老奴就是担心,高拱此人不能容物。殿下让他一步两步,他会得寸进尺。” 朱翊钧毫不迟疑地答道:“那就让他连寸都没有!” 黄锦一时间无言以对,太子殿下,真得比先皇要坚毅果敢得多啊。 朱翊钧放缓了语气,“黄公,紫禁城里,你要帮忙多看看。万福是个老实人,既要替父皇母后看着紫禁城,又要随身伺候父皇,有些力不从心。 本殿担心,他要是一疏忽,让某些人有机可乘,那就麻烦了。你是内侍嘴里的老祖宗,你得帮帮他。” 黄锦听懂了朱翊钧的话,恭声道:“殿下,过后老奴自去找万福,与他商议商议,传授些窍门与他。” “那就好。”朱翊钧话题一转,转到司礼监,“司礼监也该整饬。它是内廷最要紧的地方,替父皇批红。父皇信任儿臣,把司礼监交给儿臣看管,本殿自然要承担起责任来,把它看好了。” 黄锦知道下面会有安排,静候不语。 “滕祥和陈洪,心野了。丢下司礼监的事,只知道往紫禁城钻,围着父皇打转。那不行,这多耽误事。 国事重要,由不得他们如此懈怠!黄公,请你跟滕祥和陈洪说,要不调去紫禁城,跟孟冲一样随身伺候着父皇,要么就老老实实留在司礼监,把事情管起来。” “是。老奴这就去跟他俩说。” 朱翊钧看了黄锦一眼,语重深长地说道:“其实本殿最信任的还是杨金水,他要是在司礼监,本殿就不用这么担心了。 只是他太能干了,东南真得离不开他啊!等等吧,等几年,东南那边彻底稳住了,本殿会把他调回来,到时候黄公也就能轻松了。” 黄锦连忙欠身答道:“殿下实在是厚爱金水了。” 他当然知道这是朱翊钧在向他许诺,杨金水会接过他的衣钵,以后由杨金水替他养老送终,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过黄锦听到那句“等几年,东南那边彻底稳住了”,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太子殿下心计深沉,怕是要超出先皇陛下。 他说的彻底稳住,到底是怎么个章程,真得猜不到啊。 但黄锦心里隐隐觉得,按照太子的手段,不死一批人,东南怎么稳定得下来。 比如山西,杀了那么多官绅军民,才算“稳定”下来。 内阁议事堂里,徐阶坐在上首,李春芳、张居正分坐在两边。 严讷在去年就告老还乡,郭朴在国丧期结束后也请辞回乡,现在内阁就只剩下首辅徐阶,李春芳和去年刚补入阁的张居正。 “元辅,内阁一下子少了两位,我跟叔大真忙不过来,你得跟皇上说说,再补几位阁老进来。” 徐阶看了一眼李春芳,跟皇上说有用吗? 皇上摆明了不想管事,只想在百花丛里采蜜。这种大事得跟太子殿下说。 跟他,你比老夫熟啊! “是啊,一下子去了养斋公和景辂公,我们分担的内阁事,一下子就多了。子实,皇上说了,除了理藩院,吏部的事,你多管管。 叔大,皇上也说了,兵部的事,你多看顾着。现在赵大洲去了都察院,他老成持国,执掌都察院,上下放心。现在刑部、礼部、工部、户部都缺人管啊。” 张居正欠身拱手道:“元辅为何不把这些事都管起来?” 徐阶摆了摆手,“我老了,精力不济,管不了这么多事,就管个礼部吧。其余的等高新郑回来再说吧。 对了,有朝臣纷纷上疏,举荐陈逸甫(陈以勤)和殷正甫(殷士儋)入阁,老夫是举双手赞同的。殷正甫公正廉明,管管刑部最好。陈逸甫勇于任事,管管工部再合适不过了。” 李春芳和张居正心里一笑。 徐阶的心思两人也隐隐猜出来了。 “不过这事老夫说了不算,得里面批红出来才算数。好了,闲事扯完了,两位,手头上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大家议一议的?” “元辅!”张居正先说道,“兵部接到辽东急报,建州右卫都指挥使王杲在国丧期间,不服王化,肆意挑衅,掠辽东数城,烧房屋数百,杀军民上千罪行罄竹难书! 更可恶的是此厮居然公开张贴檄文,诽谤先皇,还公开摆宴,以示庆祝,无君无父,猖狂至极!” 徐阶大吃一惊,“先皇龙驭宾天,诸藩皆守臣礼,俺答汗还派了使者来吊唁,就连图们汗,也暂息兵火,派人前来吊唁。 居然还有如此不识天威,不明礼教之物?如此猖狂,难道不知我大明天威煌煌,兵戈锋利吗? 快,快把急报给老夫看看,王杲到底怎么个丧心病狂法!” 第四章 高拱回京 张居正连忙起身,上前几步,把急报递给坐在上首的徐阶。 徐阶匆匆看了一遍,砰地一声,连急报一起拍在桌子上,激愤得须发不停地抖动。 “欺人太甚!丧心病狂!此獠不千刀万剐,不足以平我大明亿万军民之愤!” 这个王杲太坏了! 国丧期擅动兵戈,抄掠边关,属于赤裸裸的骑脸输出。一来你站不住脚,欺人太甚,二来大明是要脸的,必须狠狠反击,往死里报复。 连一向跟大明不合的图们汗都识趣,在嘉靖帝国丧期间,不动干戈。 偏偏这个王杲不仅兴兵扰边,还遍贴檄文,羞辱嘉靖帝,甚至还在自己的都城里大摆宴席,以示庆祝。 这就属于猫家里办丧事,你这只老鼠偏要在人家门口载歌载舞,再温顺的猫也非得咬死你不可。 难怪一向脾气很好的徐阶都动怒了。 “这个王杲什么来路!” 徐阶问道。 “元辅,王杲是建州右卫指挥使多贝勒之子。其父早亡,被海西女真哈达部首领王台收养,曾就学抚顺,黠慧剽悍。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窥抚顺城,杀守备彭文珠,岁掠东州、惠安诸堡,为祸甚大。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诱杀明副总兵黑春于媳妇山,犯辽阳,劫孤山,略抚顺。先后杀指挥王国柱等数十人。” 徐阶听得双眼也冒火了,“原来是惯犯老贼啊!作恶多端,恶贯满盈!此獠断不可轻饶!叔大,兵部如何上奏的?” “回元辅的话,兵部的意思也是此獠不可轻恕,否则大明国体威严全无。只是开启战端,当由皇上明断。” 徐阶捋着胡须缓缓说道:“这话是老成持国之言。叔大,伱准备如何票拟?” 张居正沉声答道:“回元辅的话,学生准备票拟,开战事体兹大,不可擅开。着蓟辽总督谭,巡视辽东,一来验证此事,二为惩恶除贼做准备。” 徐阶的那双圆眼目光闪动。 太子殿下跟先皇的关系,十分亲近。 王杲这番言行,是自己挺着胸脯往刀尖上撞。 太子殿下是什人么,朝堂有心人都知道,狠厉起来比先皇还要狠三分。 东倭惹毛了他,他传令给水师,轮流去人家港口炮轰,作为每年的惯常操演。 做世子时就敢千里调兵,打出了香河大捷;做太孙时,就敢派兵出关做诱饵,打出了柳河之战。 王杲现在如此羞辱先皇,太子殿下不把你剁成九十九块,码得整整齐齐的,他能顺下这口气吗? 可是张居正的反应,有点出乎徐阶意料。 兵部尚书江东终于告老还乡,太子殿下奏请皇上,调胡宗宪回京为兵部尚书,调吴兑为兵部侍郎,总督山西、宣大军务。 从辽东镇、蓟辽总督到兵部,再到幕后能打仗的督办处,一水的太子党亲信,怎么在这件事上,感觉比我这老人家还要沉着冷静。 事出反常必有妖! 徐阶捋着胡须,慢慢地斟酌着。 这两年太子党那边在搞什么? 整饬九边和京营,已经初见成效。 京营的兵焕然一新,尤其是新军营和勇士营。 蓟辽镇敢主动出击,还能打胜仗,这跟以前的蓟辽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精兵强将,区区一个王杲,肯定不在话下。 还做了些什么? 在山东、北直隶、辽东开了许多港口,几大海运社的海船,源源不断地把东南以及南洋的粮食等货物,运到大沽和辽东,其中一部分直接供给了蓟辽镇。 太子殿下到底想干什么? 徐阶右手一抖,猛地扯下几根长须。 练兵! 上次太子用辛爱做磨刀石,把蓟州的兵磨砺了一遍。 现在太子想用王杲做磨刀石,把辽东的兵磨砺一遍,更重要的是,他要看看这两年暗中扶植的海运,能不能把开战后的粮草辎重供应上。 王杲早晚都得死,只是怎么个死法。 既然如此,所以他们反倒不慌了,先把王杲罪名坐实,再广播天下,激起义愤,占据了大义,王师就可以堂然出动了。 为什么要这么颇费周章? 为高拱回京做准备? 还是太子在为以后的战事打样? 不好捉摸啊,可是我捉摸这些干什么? 老夫伺候嘉靖帝二三十年了,还不够,还要上赶着再伺候这位? 老夫不伺候了! 你们爱怎么就怎么,我绝不掺和! 慢慢地,徐阶心里有数了,但他绝不会当众说出来。 “叔大此拟,确实妥当,送去西苑批红吧。” “是。” 召高拱回京的诏书,按例是先送到河南承宣布政使司。 诏书一到,消息传开,整个开封府都沸腾了,官民们奔走相告,“高阁老被皇上下诏,召回京城了,要进阁秉政做丞相了!” 河南布政使唐一新、按察使王珺等一群河南官员,亲自护送着诏书和中使,浩浩荡荡向新郑而来。 沿途州县的官员、名士、大儒听闻这一喜讯,纷纷加入到队伍中。 有好事者,骑上快马,兵分多路,向新郑,向归德,向洛阳飞驰报信。 河南府、归德府、怀庆府等州县的世家名士们,听闻喜讯,连忙收拾行李,向新郑赶去。一来向前途远大的高相当面祝贺,刷个脸熟;二来高拱回京为相,身为河南乡党,与有荣焉。 好事者骑快马赶到高府报信时,高拱正在乡间到处乱走,一解心中郁闷。 老仆人接到报信后,一路狂奔,找老爷报喜。 等他找到高拱时,满头大汗,左脚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一只,布袜脱着半截在地上。 “什么,皇上下诏,召我回京?”高拱瞪圆了眼睛。 老汉抹了一把脸,手掌全是水,不知是汗水还是激动的泪水。 “是的老爷,诏书已经送到开封府,布政司的布政老爷,按察司的按察老爷,还有上百官员名士,都往新郑赶来!” 高拱长舒一口气,扶着旁边的树,手掌在树干上狠狠地拍了几下,仰天长啸,把积攒许久的满腹怨气都宣泄出来。 负责传诏的中书行人念完诏书,笑眯眯地说道:“新郑公,皇上甚是记挂先生,特意叫内库拨了五百两银子,作为路上盘缠,还叫内侍传来口谕,希望高先生尽快回京。” 说完,他也不避讳地说道:“朝野上下,对新郑公也是翘首以待,盼着你能早日回京,主持大局啊!” 唐一新、王珺等人也在旁边恭维道:“高公众望所归,圣眷正隆,此次回京,定能革新除弊,一澄朝纲!” 高拱拱手四顾道:“诸位,敝舍摆下酒宴,为诸位洗尘。只是老夫就不陪诸位了。恕罪。” 众人惊讶地问道:“高公要如何?” 高拱捋着长长的胡须,傲然道:“高某心切如火,一刻都不想耽误。今晚就启程,北上回京!” 众人面面相觑。 高新郑,如此的迫不及待啊! 过后两三天,从河南各州县赶来的名士大儒,都扑了一场空,高拱接到诏书当晚就启程了。 这些人只好悻悻说道:“新郑公心忧国事,我等敬佩!” 远在蒲州的原兵部尚书杨博,听闻消息后,不喜反忧。 背着手在后院里徘徊了半天,坐在书房里写信,连写了十几稿,最后还是全部烧毁。 第五章 朝堂无高公,如黑夜无皓月 东便门通惠河码头,一大早这里就被上百顶轿子堵住了。 轿子里上来官老爷,有穿绯袍的,有穿青袍,穿绿袍的最多,跟蚂蚁一样,低着头,挤在后面,亦趋亦步。 周围的百姓们忍不住议论起来。 “今儿怎么了?这么官老爷来码头上,接哪位大老爷回京?” “你还不知道?”消息灵通人士开始卖弄。 先卖了个关子,围了一圈人在周围,这才得意洋洋地开口。 “前阁老高老先生回京了!” “吓!高老先生回京了?这可不得了。” “哪位高老先生?” “你真是孤弱寡闻!高阁老都不知道。在裕王潜邸做了九年侍讲,妥妥的帝师,嘉靖四十二年入阁,四十三年因为山西大案,被先皇贬斥回乡的那位。” “原来是新郑公。乖乖,他一回来,岂不是潜龙腾渊。” “可不是啊。皇上的老师,在身边待了九年,谁有这么大的情分?他一回来,肯定是元辅。” 有人笃定地说道。 “他做元辅,那徐阁老怎么办?” “做次辅呗。” “那怎么行。徐老先生,两朝元老,做了十几年次辅,好容易严嵩倒台,坐上了首辅,又退回去做次辅,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咽不下这口气就回告老还乡呗。徐老先生再资历老,名望高,可他在皇上面前的情分能比得过高老先生吗?” “那是,那是!” “难怪今天这么多官老爷跑来,都是来巴结新首辅的啊!” “哈哈,看破不说破。” 议论声中,站在最前面的王遴看了看天色,问旁边的一位青袍男子。 他个子不高,长相俊伟,在一群绯袍官员中鹤立鸡群,却泰然处之。 “元川,有问新郑公的船什么时候能到?” “通州那边传来信,新郑公昨晚子夜到得通州码头,不歇气,马上换了快船奔京城来了,学生问过码头上的管事,按照行程,应该再过两三刻钟能到。” 说话的是韩楫,山西蒲州人,嘉靖四十四年进士,被选为庶吉士,观政通政司。散馆后授刑科给事中。 上三疏大言“君道在正始”,首辅徐阁老盛赞,称之为“中兴第一疏”。 历史上他是被主持会试的高拱点中,拜其为座师。 这一世高拱被叫回原籍,也就成不了韩楫的座师。 但他曾经在杨博门下学过两年,被书信推荐到高拱那边。进京应会试时,还特意跑去新郑,登门拜访高府,与高拱相谈甚欢。 然后得高拱书信,托京中好友多多照拂,还是成了实际上的师生。 “那就好。元川啊,吾等正义直臣,等了两年,终于等到了今日!”王遴感慨地说道。 旁边的众人纷纷附和,神情激动兴奋。 他们不是高拱旧友,就是高拱的故吏门生。 一刻钟刚过,一艘官船徐徐驶来,看桅杆上挑着的旗子,上书:“奉诏回京新郑高府官老爷。” 哗! 人群声音响起,像是大风吹过一片树林,摇得树叶哗哗乱响。 后面的绿袍官员探着头,拼命向前看,却被前面的“前辈”和“上司”瞪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站在前面以王遴为首的绯袍官员,神情肃正,站得笔直,仿佛要上朝一般。 官船缓缓靠近,高拱背着手,昂然站在船头。 一身素色襕衫,头戴大帽,风尘仆仆,目光无比坚毅,长长的胡须在风中被吹动。 咣当,船靠稳岸边,高拱对着众人作长揖,双目微红,情绪激动,声音哽咽:“诸位同道,折杀高某!” 王遴上前,作揖对拜,扬身朗声道:“朝堂无高公,如黑夜无皓月。吾等终于迎回了高公!” 后面的众人齐声高呼:“吾等终于迎回了高公!大明有幸哉!天下黎民有幸哉!” 声音震天,响彻天地。 徐阶在值房里难得清闲,居然写起了字。 李春芳走进来,看到徐阶站在一方书案后面,挥毫泼墨。 他走到旁边,看到徐阶在宣纸上写下两行字。 “苟出乎义,则利皆义也;苟出乎利,则义皆利” 李春芳稍一斟酌,开口赞许:“元辅这字,写得圆润通直,妙啊。” 徐阶放下毛笔,拿起手帕搽拭了一下双手,笑着反问一句:“这两行字,字义如何?” 李春芳笑着答道:“新郑公的学问,传自肃敏公(王廷相),这两行字,倒是说出了他为政的根脚。” “义利两便,高新郑倒是肯做事的人。” “今天东便门码头的动静,元辅可有耳闻?” “有听到,王继津(王遴)高声道‘朝堂无高公,如黑夜无皓月’,不知是不是发自内心啊。” “元辅玩笑了,王继津与高新郑私交甚好,这句话肯定是发自内心。” “发自内心好啊。幸好没说新郑不出,大明如万古长夜。”徐阶捋着胡须幽幽地说道。 李春芳也笑了。 两人话语交锋一番后,李春芳说起正题。 “元辅,高新郑回来了,皇上很高兴,传旨叫明天在文华殿召对。这份圣眷,难得啊。” 徐阶眯着眼睛,缓缓说道。 “高新郑毕竟在潜邸侍讲皇上九年。人一辈子,能有多少个九年。师生情分,这是谁也抹不掉的。” “元辅,情分归情分,国事归国事。皇上要是补高拱入阁,内阁一下子就有六位阁老了。” 徐阶笑眯眯地答道:“内阁这么大,六位阁老,坐得下。只是高新郑是被先皇严旨斥贬回原籍,算是待罪之人。 上一位待罪之人,海瑞海刚峰,不是依然挂着个通政司右参议的衔,在京里闲置着嘛。不过六部缺人手,尤其是户部,掌天下田籍赋税,度支司库,尚书却空缺了许久。 头痛啊。” 李春芳明白徐阶的意思,笑了笑,“元辅的话真是老成持国。” 王遴等人,簇拥着高拱,一行上百顶轿子,浩浩荡荡绕道,从朝阳门入城。 刚进城,有中使拦路,宣旨。 “高拱劳苦功高,一路风尘,赐美酒一壶,佳肴一席,接风洗尘。赐锦鸡补绯袍官服一套,福安坊宅院一座,以为府邸 待休憩一晚,明日早候命待召” 宣旨的正是孟冲。 他读完后,上前扶起高拱,把诏书捧上,交到高拱手上,笑眯眯地说道:“高公,皇上是一天念你几回,今儿,总算把伱盼来了。 皇上交待奴婢,把新府邸收拾好,再送先生过去,好好休息,明日皇上等着见先生,一叙君臣之情。” 高拱拱手对着紫禁城方向,朗声道:“臣谢过天恩!” 王遴、韩楫等人面面相觑,无比激动。 高公圣眷依固,大家伙终于有了主心骨! 西苑万寿宫偏殿里,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靠在椅子上,听冯保禀告完,翕然一笑。 “上百人迎接高大胡子,他名望不小啊。” “殿下,高拱做了十几年翰林,主持过好几次乡试会试,学问也确实好,门生故吏收了不少。” “‘朝堂无高公,如黑夜无皓月’。” 冯保低着头,默不作声。 “呵呵,冯保,你知道月亮的光从哪里来的?” 冯保连忙抬头,笑着答道:“殿下,奴婢不知道。难道不是它自个发的光?” “月亮的光,来自太阳。” 第六章 父皇英明,知人善任 高拱一身崭新的绯袍官府,胸前绣着锦鸡补子,头戴乌纱官帽,在孟冲的带领下,进午门侧门,过金水桥,很快来到文华殿。 孟冲迈着小碎步走在前面,侧着身子,轻声介绍道:“高公,这里是皇上做太子时,召见群臣的地方。” 高拱昂首挺胸,迈着四方步,捋着长长的胡须:“嗯,可惜,皇上被立为太子,臣不能进阶朝拜,遗憾啊。” 孟冲媚笑道:“高公,人回来就好,只要回来了,就没有遗憾了,从长计议。” 高拱目光在孟冲脸上一瞥,心里生起一股厌恶。 阉党都不是好东西! 只是要想揽权,必须有阉人在禁内照应。 为了大局,捏着鼻子忍着吧。 高拱面带微微笑道:“孟公公说得极是。以后我们要互相多照应啊。” 孟冲心里一喜,左右看了看,近处都自己的心腹,外人都离得远,趁着还没到文华殿,继续说道。 “高公,司礼监还在西苑。” 高拱目光一凛,“还在西苑?太子殿下住在那里?” “是的。说是先皇遗诏,把西苑留给了太子。按理说,皇上即位,入主了紫禁城,司礼监就该搬回来。可是不知为何,搬过来又搬回去了。 司礼监的两位秉笔太监,滕祥和陈洪,一边要顾着司礼监,一边要用心伺候皇上,紫禁城西苑两边跑,甚是不方便。 太子又说道,你们要不留在紫禁城,全心伺候皇上,要不留在西苑,全意代君批红。滕祥和陈洪实在没法,商量着滕祥留在紫禁城,陈洪留在司礼监。” 高拱一脸肃正,双眼闪着光,“司礼监代天子批红,行的是天子君权,岂能旁落他人之手。” “高公说的是。皇上不懂这些,被小人给蒙蔽了。” 高拱看了孟冲一眼,知道他心里所想。 估计是想进司礼监,被驳回,现在在自己面前搬弄是非,想怂恿着自己在皇上面前说说好话,把他给弄进司礼监。 内侍不进司礼监为秉笔随堂太监,就没资格叫内相。 而且听他的意思,既想在皇上身边伺候着,继续邀宠,又想弄个司礼监秉笔太监头衔,方便插手揽权。 不过在高拱心里,倒是对朱翊钧的新规矩持赞同意见。要不就老老实实在皇上身边伺候着,要不就全心全意在司礼监代君批红。 圣眷想要,权柄也想要,哪有这么好的事。 只是对于高拱来说,司礼监在西苑这一条,就绝对不行,必须把它搬回紫禁城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自己可以与孟冲这个小人暂时合作。 很快到了文华殿,隆庆帝站在平台上,背着手,来回地踱步。 看到高拱一行走近,站在那里不动,一脸欣喜地看着高拱。 高拱提起衣襟,沿着台阶走上殿前平台,一掀前襟,跪倒在地,恭声道:“臣高拱,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隆庆帝上前几步,双手扶起高拱,喜悦又激动地说道:“高师傅,你终于回来了,这些日子,朕甚是想你。” 高拱哽咽道:“臣也无时无刻不想皇上。” “回来就好,走,高师傅,我们到偏殿坐着说。大殿太正经了,坐着不舒服。” 高拱教了隆庆帝九年,早就了解他的性格,十分跳脱。以前有先皇压着,还装模作样地守礼,现在做了皇上,跟做裕王时比,原形毕露。 隆庆帝拉着高拱在偏殿对坐下。 隆庆帝坐在上首的榻椅上,滕祥给搬来一张圆凳,放下下首位置。高拱坐在上面,与隆庆帝相隔一丈左右。 “高师傅啊,现在朕还记得在裕王府过得那些苦日子。那时,严世蕃这个王八蛋,憋着劲欺负我。搞得朕身为皇子藩王,居然连年都要过不下去。 幸好高师傅仗义执言,堵着严嵩这个老东西,当面斥问,逼得他下不来台,叫户部发了俸禄,这才让我们过了年。” 隆庆帝手舞足蹈地追述着往事。 “高师傅有一年出京主持乡试,严世蕃这个王八蛋又使坏,叫户部扣住裕王府的俸禄,逼得朕凑了三千两银子,送到严世蕃府上,给他大面子,这才松口。 严世蕃这个王八蛋,亏得他被父皇下诏问斩了,要是活到现在,朕一定要把他千刀万剐!” 高拱听隆庆帝絮絮叨叨说着往事,心里有点着急。 陛下,臣今天来不是跟伱叙旧的,臣有一腔抱负,满腹计划,想跟你说,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但高拱心里清楚,此时必须顺着隆庆帝来,不能打断,等他把情绪发泄完,再缓缓引导。 确实,皇上那些年在裕王府住着,实在是太憋屈了。 今日与自己这位故友一起追忆往事,发泄积愤,很正常。 说了近半个时辰,趁着隆庆帝终于停了一会,高拱实在忍不住,单刀直入。 “陛下,臣听说司礼监还留在西苑,这与制不符吧。” 隆庆帝脸色变得有点尴尬,讪讪地说道:“朕一即位,太子就上疏,叫把司礼监搬回了紫禁城。在禁内待了三四个月,只是事出有因,朕又下诏叫搬回司礼监。” 高拱不客气地追问道:“陛下,事出何因?” 隆庆帝支支吾吾地答道:“司礼监在西苑已有近二十年,禁内以前的房子,早就被占去了一半。司礼监多文卷,都是六部和地方重要奏章,马虎不得。 全部挤在一起,结果有次居然起火,差点把这些文卷付之一炬。朕连忙下诏,叫司礼监搬回西苑去,那里宽敞。去那里好。” 这是什么理由! 高拱一下子火了,朗声道:“占了地方,叫他们腾出来就是,走水问责相关人等,以后严防紧查就是了,怎么还搬回去西苑。皇上,这事万万不可!” 隆庆帝脸上露出有些尴尬的笑容,偏殿里寂静无声。 得了理的高拱正要开口,一直站在隆庆帝身边不做声的万福,突然咳嗽了几声,高拱猛地一激灵,清醒过来。 现在坐在对面的不再是自己的学生,裕王殿下,是大明天子,九五之尊。自己也不再是王府侍讲,裕王老师,是臣子! 高拱忍住气,直起身,拱手作揖:“臣失礼了,还请陛下恕罪!” 隆庆帝挥了挥衣袖,不在意地说道:“朕知道,高师傅是为朕好,不过今日朕与高师傅只叙旧情,暂且不谈政务。一说政事,反倒冲淡了我们的君臣之情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高拱再不敢不识趣了。 隆庆帝留他一起用来午膳,问了他家里情况,老人小孩可好,这两年在新郑所见所闻。 君臣相谈甚欢,但高拱心里始终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块石头。 送走高拱后,隆庆帝摸了摸自己的圆脸,不确定地自言自语:“高师傅回来了,是入阁呢还是放到哪里?怎么处置,才不会引起朝野非议? 算了,万福,你去西苑,把太子请来。我们爷俩合计下。” “是。” 朱翊钧很快就到了,行礼坐下后,隆庆帝直奔主题。 “老大,高师傅是朕的老师,现在把他召回京里,安置在哪里?此前要召回他,可是引起了不少非议和弹劾啊。” 朱翊钧沉声答道:“父皇,高师傅是因为涉及山西大案,被皇爷爷严旨斥贬回乡的。那些混账家伙怂恿你国丧期就召回高师傅,是想陷你于不孝。 皇爷爷尸骨未寒,就把明诏依律贬斥的人召回来,天下人会怎么看父皇?” “对,幸好老大你提醒得对。这些家伙,为了在高师傅面前讨份好,居然拿朕的名声去作践。 先皇说的没错,文官心里坏得很。以前严世蕃是的,今日这些家伙也是的。” 隆庆帝话锋一转,“不过高师傅毕竟是朕的师傅,现在国丧期已除,他也被召回来,安置在哪里,咱们父子俩得拿个主意。” “父皇,主意还得你拿。儿臣想着,裕王潜邸侍讲,陈师傅、殷师傅、张师傅都入了阁。五位阁老,有三位潜邸旧人,朝野上下已经非议不菲了。 不过高师傅早晚也是要入阁的。” 听到这句话,隆庆帝欣慰地点点头。 “只是他身上背着皇爷爷的斥贬严旨,加上现在内阁情况,硬把高师傅塞进内阁,不合适。父皇,不如缓一缓,让他在六部出掌一部,干出政绩来,再名正言顺地补入阁。” 隆庆帝又点点头:“老大此言很稳妥。让高师傅去哪一部任职呢?” 朱翊钧搬着手指头算,“现在吏部由石麓先生兼着,工部有葛守礼,兵部有胡宗宪,刑部有黄光升,礼部有高仪,就户部没人,由张先生暂时兼顾着。” 隆庆帝突然想起此前在裕王府时,户部受严世蕃指使,借故停发自己的俸禄,心头一动,连忙说道:“让高师傅去户部,当户部尚书,把户部管起来。”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答道:“父皇英明。高师傅勇于任事,善于理财,户部是最适合他的。父皇这也是知人善任,人尽其才。” 隆庆帝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定了。老大你叫司礼监出诏书。” 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啊!一晃都过晌午了,朕得回去眯会。” 第七章 户部尚书高拱 高拱出了文华殿,越想越不对,一把拽着送他出来的孟冲,厉声问道:“司礼监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孟冲左右看了看,把高拱拉到一边,轻声道:“我的高师傅,这里还是禁内,你轻点声。” 高拱压低声音,继续问道:“孟公公,是高某唐突,且问这司礼监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啊,说来也蹊跷。”孟冲回忆道,“先皇龙驭宾天后,皇上在奉先殿即位,在华盖殿受文武百官朝贺,下诏改元、册后、立太子。 太子就上奏,说司礼监在西苑,与制不合。皇上一挥手,就应了下来,叫司礼监搬回紫禁城。” 高拱问道:“司礼监在禁内的房子,被占了一半?” “这没错。司礼监搬去西苑近二十年,原来的房子一直空着。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哪个衙门起得头,它占一间,我占三间,你占四间,很快占了一多半去。 皇上下诏叫司礼监搬回来,匆匆忙忙,挤在那么一小块地方。叫占房子的那些人搬家腾地方,都在扯皮。 当时禁内也在忙着给先皇办国丧,顾不上这些事,大家暂且放下,先凑合着,等国丧忙完,大家再坐下商议。” 高拱点点头。 他也知道内廷情况复杂,各个衙门有各自的山头,背后站着不同的神仙。皇上一家刚搬进紫禁城,里面全是他的长辈,又在国丧期间,惹出一点事可能就是不孝。 “当时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忙着先皇国丧,料理着宫里搬家” 是啊,皇上搬进来,他们一家肯定是最好最舒服,原主人搬出去,愿意吗?搬去哪里?要是不满意怎么办? 又是一地鸡毛。 这事还真得黄锦来处理,他在先皇身边跟了四五十年,禁内的老祖宗,说出的话,太妃都得听进耳朵里去。 “当时司礼监就由李芳管着。他这个人,高公也知道的。木头脑袋,不懂变通。有什么紧急军国奏报,三更半夜他也要去叫醒皇上。 好几次,惹得皇上大怒,差点叫人杖死这个不识趣的玩意。” 听着孟冲幸灾乐祸的话,高拱心里冷笑几声。 李芳这事做得对。 只是高拱也知道自己的学生,好逸恶劳,最烦处理这种政事。 以前在裕王府,大家坐在以前商议应对严党大事时,时间稍久,他就哈欠连天,十分地不耐烦。 李芳这样尽心尽责,肯定会惹得皇上不开心。 孟冲继续说道:“国丧期还好,出了国丧,李芳几次三番继续这样打扰,皇上实在受不住,把李芳赶出了紫禁城。 司礼监没有掌头的,滕祥和陈洪又忙着在皇上跟前争宠,那段时间,司礼监耽误了不少正事,朝野非议很大。加上突然起火,皇上干脆下诏,叫司礼监再搬去西苑” 孟冲说得含蓄,但是高拱太了解他的学生,猜得出来来龙去脉。 国丧期间,皇上得守制,所以勉强还能按捺得住,跟司礼监配合处置政事。 国丧一除,皇上马上恢复原形。 高拱还在新郑时,就听京中好友在书信里说,快要出国丧期,禁内就跑出来一批内侍,在各地挑选秀女。等到国丧期一除,马上广充宫掖。 乐不思蜀的皇上,肯定再也不愿管着司礼监的事情。 而司礼监的人,说不定受了太子和黄锦暗示,有事没事多向皇上请示,惹得他不厌其烦,最后找着借口,把司礼监移回西苑。 太子跟随先皇多年,嘉靖四十年开始,就跟着先皇处理朝政,司礼监的事,他处理得又好又快。 省了心的皇上当然开心,可以全心全意地在后宫里快活。 高拱头痛,怎么劝皇上?劝他把权柄收回去。 凭借自己曾经是皇上老师的身份? 没用的,自己在外朝,太子可以时常出入禁内,见到皇上。 皇上没耳朵的性格,谁离得近,他就听谁的。太子肯定比自己离皇上近,怎么劝? 高拱悻悻地出了宫,钻进轿子里,回到府上。 门房里早就等候着王遴、韩楫等人,看到高拱回来,纷纷上前打招呼。 “高公,皇上召见你,一去就是半日,听说还留下用午膳。君臣对饮,高公,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恩宠啊!” 众人围着高拱,七嘴八舌地说着奉承的话, 高拱强打着精神,拱手与众人周旋着。 此时的他信心满满。 今日隆庆帝对他的态度,说明皇上对他依然尊重和信任,“圣眷”依旧在。 昔日的裕王府侍讲,陈以勤、殷士儋、张居正都能入阁,自己这位侍讲之首,没理由不入阁。 再说了,自己嘉靖四十二年就已经入过阁,这次回来,官复原位,于情于理都该入阁。 只要入了阁,自己振臂一呼,聚集志同道合之士,定能再打出一片天地,从徐阶这个老滑头手里,夺下权柄。届时就可以一展抱负,革新除弊。 济非常之事,建不世之勋! 至于陈以勤、殷士儋和张居正,说实话,高拱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斗志昂扬的高拱拱手道:“老夫已经叫老仆,去醉风楼和惠丰楼定下十桌席面,马上送过来。诸位同僚拳拳之情,老夫铭记在心。略备薄酒,聊表心意! 今日,大家不醉不归!” 众人人轰然叫好! 王遴握着高拱的右手腕,高兴地说道“高公,今天伱定十桌席面,少了,少了!许多同僚,翰林院的学士,国子监的教授博士,六部、六科、都察院十二道,闻讯都在往你府上赶来,十桌席面不够,起码要五十桌!” 高拱慨然大笑道:“只要诸位愿意来,高某开一百桌都愿意。” 果真,很快王遴的话就成真了。 不到半个时辰,高府里涌来了两三百人,有官员,有名士,互相打着招呼,高声阔谈。 话语里透着慷慨激昂,投足间挥洒意气风发,明天他们就会在兼总铨务的高阁老的率领下,澄清朝纲! 整个高府前院,熙熙攘攘,像是菜市场。管事老仆十来人,指挥着下人,酒楼借来的伙计,忙乎了半天,终于摆下了三十桌。 可是府门还在源源不断地进来人。 看样子只能向中院展开,摆酒席了。幸好高拱家眷暂时没有跟来,还没有什么忌讳。 大家坐下,黑压压的一片,粗略估计,大约四百多人。 突然府门来了一队中使,站在门口,四下张望。 靠得最近的人一转头,居然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刚才还喧闹无比的高府马上寂静。 大家心头都转着一个念头,上午才面圣,下午就下诏补入内阁,果真是圣眷盛隆啊。 高拱闻讯急匆匆赶来。 “陈公公。” “高公,咱家是来传旨的。” “快摆香案。” 高拱大声招呼着。 摆好后,高拱众人全部跪下,陈洪展开诏书开始宣读。 “.高拱加少师,授户部尚书,出掌户部事,总理田籍税赋,度支司库.” 户部尚书,掌管户部事,然后就没有了?哦,加了个少师衔,那只是代表身份尊崇,为什么没有入阁! 皇上为什么没有补高拱入阁? 所有人的心头都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高公,诏书咱家宣完了,办完皇差,就不叨扰了。”陈洪把诏书往高拱手上一递,扬长而去。 高拱拿着诏书,如同千斤重。 他万万没有想到,皇上只授予自己户部尚书,却没有叫入阁参预机务。 尚书听着位高权重,可是不入阁参预机务,就没有决策权,自己想做什么,会处处受到牵制。 到底出了什么事? 高拱一抬头,发现才一恍惚间,府上的客人似乎少了三分之一。 第八章 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 西苑西安门,戎政督办处。 兵部尚书,戎政督办处副理戎政胡宗宪坐在左下首第一位,他下面坐着兵部侍郎、戎政督办处襄理戎政徐渭;兵部侍郎、督办处海军局会办梁梦龙。 右下首第一位坐着户部侍郎衔、太仆寺卿、统筹局总办王国光;户部侍郎、统筹局会办刘应节;户部郎中、统筹局主事李贽。 坐在上首位置的是朱翊钧。 “建州王杲逆贼,挑衅天威,死有余辜!督办处下一步的计划,就是剿除王杲,以明天威,以正国法。” 朱翊钧一开口,就给今天的会议定了基调。 “汝贞先生,你回了京,主持兵部和戎政,南方有播州土司蠢蠢欲动,广西瑶民时叛时降,江西和福建交界山区,山贼横纵。 殷正茂在广西,王一鹗在江西,都做的不错。只是这两处乱贼,本殿一直说,三分军事,两分政治,五分经济。 汝贞先生现在既要支持殷、王二位用兵,又要协助他们,协调户部、工部的关系,让他们能够施政地方,布惠于民。请你多费心。” 胡宗宪马上应道:“殿下英明,臣牢记在心。” 自嘉靖四十一年亮剑第一刀开始,朱翊钧喀喀几刀下去,不仅聚集了一群能臣干吏组成的“世子党”,同时还在这些有才干又心高气傲的大臣们中,建立了足够的威望。 雷厉风行,令出法随。 “王杲之事,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次大练兵。东北,是本殿东攻西和战略的第一步。万事开头难。我们必须把这开头开好了。” 大家静静地听着。 威信是建立在胜利之上,这几年,朱翊钧带着世子党,从胜利走向胜利,那么他的威信自然而然就建立起来。 说的话,谁都听得进去,也必须听进去。 “建州女真,跟北虏还不大一样。北虏动不动能聚集上万骑兵,纵横漠南草原,威胁九边。 建州女真,虽然人数不少,但散落在东北数千里的山林泽野间,数百上千个部落,王杲能聚起四五千兵马,就能纵横东北。这点人马,到了漠南关外,还不够我们一顿打的。” 会议室里响起了轻笑声。 大家的目光随着朱翊钧的走动而转动,思绪跟着他的话而起伏。 “新的情况,需要用新的战法。王杲,集中兵力打他一两次,肯定会散,接下来如何应对散布在山林泽野间的女真各部,是大难题。 文长先生,劳烦你以督办处的名义去一趟辽东,在谭督的协助下,实地调查情况。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东北情况到底怎样?建州女真到底如何?我们在这里都是纸上谈兵,必须去东北实地看看。” 徐渭马上答道:“是,殿下。臣即日启程,前往辽东,实地勘查。” “好。文长先生去实地勘查。但是该打的我们还是要打。首先要把王杲为首的建州右卫,铲除了。督办处制定计划,会同统筹局,筹集粮饷,在入秋前做好准备。” 胡宗宪捋着胡须答道:“殿下,现在是初夏,在入秋前做好打王杲的准备,应该来得及。” “那就好。趁着秋高气爽,天气暖和,辽东马步军对王杲的建州右卫,以及胆敢附逆的女真等部落,雷霆扫穴,毁其城寨,烧其营帐,抄其牛羊,掠其人口。 等到寒冬降临,那些散落躲进山林去的女真各部,就让老天爷收拾他们!” 朱翊钧的话落在众人的心里,如同铁锤。 太子殿下的手段还是如以往一样,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把事情做绝。 朱翊钧继续说道:“入秋前做好准备,关键是粮饷物资。松江的棉被棉衣,正在加紧赶制,会同安南、暹罗运集广州的大米,中原两淮经淮河运集海州的麦子,开平和京城运集大沽和乐亭的军械,都需要海运运至营口和塔山,再经辽河北上,运至辽阳、沈阳,以供军用。 所以海运是关键,鸣泉先生,还请务必协调好。” 鸣泉先生是梁梦龙,由赵贞吉推荐,专门负责海运事务。以兵部侍郎衔领海军局会办、掌海运事。 毕竟刘焘主持海军局,更多的精力在组建水师上。营造港口、协调地方、开通海路、配置资源.就需要专职的文官去做了。 梁梦龙勇于任事、做事缜密,也肯动脑子想法子解决问题,这一年多,真做得很不错。 他自信地点头答道:“殿下放心,现在海运运力,已经接近漕运一半,绝不会给辽东战事拖后腿。” 朱翊钧欣慰地点点头。 “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 这句话,真得一针见血啊! “好!子和先生,伱跟文长先生一起去辽东。兵马未行,粮草先动。请你以户部侍郎、统筹局会办的身份,坐镇辽东,协调物资。” “是。” 刘应节马上应道。 这位也是狠人,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时,明军在京城外与俺答汗所部血战,嘉靖帝下诏,选派官员出城犒赏慰问勤王明军。 满朝京官都怕被选中,唯独时为户部广东清吏司郎中的刘应节挺身而出。 出城后喝血水,装死尸,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中,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找到与俺答汗血战的明军,完成了犒赏慰问的任务。 朝野有心人如徐阶等人心里都清楚,为什么世子党数年间能成这样的气候,主要是世子党几乎全是这样的狠人啊。 胡宗宪、谭纶、刘焘、曹邦辅、吴兑、王崇古、霍冀、殷正茂、王一鹗、刘应节哪位不上过战场,在死人堆里走过的? 就算是梁梦龙,嘉靖四十二年,黄河沛县缺口,他以河南副使的身份治河,“考箕诲锺,与卒同力,昼不敢庐,夜枕帻席衣而处河上。”随时与河堤共存亡。 讨论完,任务安排后,朱翊钧自回西苑,去司礼监为父君分忧。 胡宗宪把徐渭拉到一边。 “文长兄,老夫久在东南和西北,入京不久,朝堂局势不是很清楚,要向你多请教。” 胡宗宪和徐渭相熟,说起来,胡宗宪对徐渭还有知遇之恩,没有胡宗宪的征辟和举荐,可能不会有今日的兵部侍郎徐渭。 算起来,胡宗宪是徐渭的恩主,徐渭是他的故吏。 所以徐渭听到胡宗宪的话,连忙恭敬地答道:“汝贞公何出此言,没有汝贞公,就没有徐文长的今日,但有什么话,请汝贞只管问,文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胡宗宪轻声问道:“高新郑回朝了,他身负天下孚望、裕王府九年侍讲圣眷,不可小视。上次山西大案,我们把他为首的晋党,连根都刨了,他肯定嫉恨在心。 以后这朝堂局势,如何应对,胡某不甚明白。胡某善谋军国,不善谋庙堂啊。” 徐渭连忙安慰道:“汝贞公放心,太子殿下早就有了万全之策。内阁有少湖公,还有石麓先生、叔大先生。 高新郑这次出掌户部,却没有入阁,就是殿下和少湖公达成了默契,暂时压一压他。” 胡宗宪捋着胡须说道:“高新郑此人,还是很有本事的,压是压不住的,早晚他还是要入阁的。” 徐渭笑道:“高新郑先把户部的事情搞明白再说。入阁,再说入阁的事。” 胡宗宪缓缓点头,心里有数了。 第九章 太子确实难对付 西苑司礼监里,晋升为秉笔太监的陈矩在念着奏章。 “殿下,户部尚书高启奏,请拆毁道观神坛,禁止斋醮,逮治方士王金等人,追夺邵元节、陶仲文等方士的官爵。” 高拱回朝亮相第一刀,选得有很有技巧。 嘉靖帝一死,这些道士就成了“孤儿”。 此前他们骄横跋扈,依仗嘉靖帝的宠信,巧取豪夺、侵占田地屋舍、贪墨敛财,现在嘉靖帝一去,他们失去了庇护伞,成了一只只大肥羊。 各方势力都不介意把这几只肥羊宰杀了分食。 “内阁怎么票拟的?”朱翊钧开口问道。 “准许,着都察院稽查,礼部追夺,刑部逮治,财货田产没入户部国库.” 朱翊钧鼻子一哼,吃相这么难看! 为了分食这几只大肥羊,连皇爷爷的颜面都丢到一边。 道观神坛是皇爷爷下诏修筑的,斋醮是皇爷爷下诏进行的,方士道士是皇爷爷封授,你们如此大张旗鼓,喊打喊杀,皇爷爷的颜面何在? 他的颜面没有了,自己这位他御口钦封的好圣孙,岂不是也被剥了脸面。 有些事,文官们做起来,还是很有默契的。 朱翊钧知道,这样的奏章,到了父皇那里,肯定是闭着眼批红,尤其是看到这奏章是高拱领衔。 君臣的信任,有时候真得不能长久。 随着父皇从裕王变成天子,高拱从侍讲变成尚书,以后还要入阁,他会很自然地想方设法,从父皇手里慢慢夺走权柄。 丧失权柄,对于父皇来说可能无所谓,他反正只要能确保在紫禁城里逍遥快活就行。 但是对于自己就不行。 在父皇手里丢失的权柄,自己继位后需要花费更多的力气和代价,才能拿回来。 皇爷爷留下来的权柄,必须一滴不漏地传到自己手里! 不过朱翊钧也知道,高拱这一招,确实也高明。 这伙道士在嘉靖朝,凭借皇爷爷的宠信,惹得天怒人怨,激起了文官士大夫集团的公愤。在他们有意无意的渲染下,这些道士在民间也不得人心。 对啊,朝野舆论阵地! 我不去占领,就要被他们占领了去。 嗯,这事可以交给李贽去做。 想到就做,朱翊钧马上挥笔写下一份手令,着在统筹局建立教化科,教以效化;民以风化,以李贽为主事,负责掌管。 统筹局即要“赈济灾民,抚孤救弱”,从物质上救助他们,更要承担起教化百姓,从精神上帮助他们的职责。 教化科除了要多办学堂,还要多招揽和培训说书、铃医等人才,走街串巷,访乡问村,教化百姓,移易风俗。 更要多办报纸,多印书册,在丰富大明各地百姓文化生活之余,传播积极向上的“正能量”思想。 朱翊钧写完后,转头对李芳说道:“李芳,司礼监清点一下印书作坊和工匠,分一部分给统筹局教化科。” “是。”李芳老实答道。 北京城最大的造纸和印书作坊在谁手里? 在司礼监手里。 它名下管着两千多名造纸工匠和一千多名印书工匠,数十个造纸和印书作坊。 司礼监名下的产业,是皇家私产。 统筹局也算是皇家的产业,内部移交,跟外朝没有任何关系。 教化科的事交代完,朱翊钧继续斟酌如何处置高拱的奏章。 司礼监也对朱翊钧这样想着想着,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来处理的方式,习以为常了。 高拱亮剑第一刀,指向道士,本质上是文官集团的一种试探,想着能不能从新君手里,把在皇爷爷手里失去的权柄,抠一点出来。 站在这个立场上,徐阶、李春芳、张居正、陈以勤、殷士儋,以及六部、都察院、九寺,但凡体会到其中深意的,都很默契地保持沉默,以中立的态度静观其变。 批红拒绝? 不行。 清查道观方士,是朝野上下都赞同,符合大势的事情。一旦拒绝,可能会酿成一场席卷朝野的舆论风暴,正中高拱下怀。 有些难办。 朱翊钧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慢慢走动着。 李芳等人看着这熟悉的神态,都低着头,屏住呼吸,忙着自己的事情。 清查道观方士是舆论主流,肯定是要办的。 问题在于经办人要把握好尺度,控制好范围。 抓一批,放一批,追究私恶,不往皇爷爷身上扯。 派谁去能把握好? 自己的人肯定不能去。 不管如何,这些道士和道观跟皇爷爷有关联,自己是皇爷爷的好圣孙,手下人一旦插手,都是在打皇爷爷的脸。 此外,自己的人插手,都会被非议。 是不是顾及颜面,徇私舞弊?一堆的人会找茬。 但是叫其他人去查办,说不定三查四查,这些黑心肠的文官会趁机把皇爷爷的颜面,践踏得不成样子。 自己权威根源之一来自于皇爷爷,他的颜面被践踏了,也就意味着自己权威的践踏。 派谁去? 朱翊钧看着窗外的中海湖水风景,很快就想到了一人。 既然你们出狠招,就休怪我派狠人。 “陈矩!” “奴婢在!” “高拱的奏章批红记录。” 陈矩马上持笔静待。 “此案关系重大,需公正廉明之人着办。迁通政司右参议海瑞为礼部祠祭司郎中,专办此案,案毕专奏具报司礼监。” 陈矩挥笔写下刚才口述的批红,呈上来请朱翊钧过目,无误后就开始拟诏行文,走流程。 批红转回到内阁,徐阶一看就笑了,不过没笑几下,又心生悲凉,去意更盛。 太子十三岁就如此心计,一眼就识破高大胡子的用意,然后顺手推舟,同意清查道观方士,却把此案交给海瑞去全权处置。 手段老辣,颇得先皇真传。 唉,累了! 老夫跟先皇斗心眼斗了几十年,终于登上位极人臣的位子,知足了,不想再斗下去,也斗不动了。 十三岁的年纪,又从小好武喜动,体格从小就健壮,在历代皇帝皇储里是异数。 熬下去,我重孙都不见得能熬过你。 罢! 等高拱入阁,老夫马上卷铺盖走人,让伱高大胡子跟太子斗个精彩! 奏章的批红很快传回到户部尚书高拱手里,看完后他脸色一变。 旁边的心腹幕僚忍不住问道:“部堂,这批红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太子看出老夫的用意,轻轻一招就拿捏住了。” “派海瑞处置,就拿捏住了?”幕僚有些不信。 “海瑞清查道观方士,你信不信得过?天下信不信得过?” “肯定信得过。海青天的名声,海内闻名。他当年可是骂过先皇啊。” “是啊,天下都信得过他,太子也信得过他。此人办事,丁是丁,卯是卯,方士有恶者,他不会轻饶,无私恶者,他会轻轻放过。老夫的一番苦心全白废了。” 幕僚轻声道:“海瑞处置此事,大张旗鼓,先皇的颜面部堂的目的不也达到了吗?” 高拱冷笑两声:“朝堂上下,现在最顾忌先皇颜面的,除了西苑的太子,就数这位骂过先皇的海刚峰了!” 幕僚大吃一惊,“怎么可能?” 高拱懒得回答,继续说道:“他一定会顾及到先皇的颜面,小心处置。海刚峰刚直执拗,但不迂呆,这点事情,他会稳妥处置的。 太子确实难对付啊!” 第十章 颤抖吧,朝中的魑魅魍魉 王遴、韩楫等高党骨干,七八人,分坐在高府书房里,沉寂地看着高拱背着手,在中间空地里来回走动。 “太子心计手段,我们要慎重。” 王遴等人不出声,默默地思考着。 韩楫头一昂,一脸的慷慨,“新郑公过滤了,十三孩童有什么心计手段,肯定是他背后的老师,张叔大,赵大洲等人,给他出谋划策罢了。” 高拱猛地站定,转过头来,不约而同地和王遴等人看着意气风发的韩楫。 虽然四十岁了,可才在嘉靖四十四年中进士,在朝堂上没站多久啊。 还是太年轻。 高拱苦笑了一下,“老夫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好了,暂且不说这些。想想我们下一步的事。” 众人肃正危坐,用心倾听起来。 “清查道观方士只是开头,我们还要继续。严嵩父子为祸朝堂数十载,虽然严世蕃被问斩,但是严嵩老贼在原籍活得挺好的,岂能放过!” 王遴马上附和道:“没错,新郑公说的此法极对。严嵩父子作恶多端,朝野皆知,我们就先从平反严嵩父子陷构的冤案开始,嗯,就从给椒山公(杨继盛)平反开始!” 高拱抚掌欣慰道:“对!椒山禀气中正,《谏马市》、《请诛贼嵩》二疏,几乎踞秦汉而上之,不比《治安疏》差,同负海内重望。 为其平反,天下仁人志士众望所归!且椒山公乃徐少湖门生,我们为其平反,恢复名声,少湖公及其江浙党,能袖手旁观吗?” “正是!”韩楫兴奋地说道,然后激动又自负地说道,“韩某去串联翰林同僚,再去国子监、都察院走动,说动大家一起上疏。我们一定要让西苑看到,天下正义之士的群情汹涌。” “大善!” 高拱高兴地说道,“大家着手准备,三天后由老夫、继津,嗯,还有伯通领衔,然后大家一涌而上!” “好!”众人兴奋地答道。 高拱看到众人情绪高涨,出声提醒,“大家一定要谨慎。东厂的暗桩探子,十分猖獗,要是被他们知道了去,恐生变故。” 热血上头的韩楫说道:“新郑公,学生却是不在意。东厂番子知道了又如何?还敢拿了学生去吗? 如此正义之举,学生不怕他们拿了去,就算在午门外受杖刑,学生也是求之不得!学生在东厂番子行刑时,当众大声念上疏,以椒山公为楷模,求仁得仁!” “好!”几位相对年轻的骨干齐声叫好,“元川为前,我等跟上,在午门外一起受杖刑,一起念上疏!我等用浩然正气,洗涤朝堂,让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好!” 高拱看着这几位意气风发,满脸慨然的后生晚辈,心里即激动,又有些担忧。 你们以为先皇去了,新皇仁善,就可以肆意着来? 还有位太子啊! 这位更不好对付! 沉默一会,高拱又挥挥手,说道:“好了,此事先说到这里。” 等大家冷静下来,高拱继续说道:“老夫去信,相邀虞坡公(杨博)出山,他婉言拒绝了。说他年事已高,又遍历九边,饱受寒暑之苦,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想在家中养病。 唉,既如此,老夫也不强求。不过其他暂避原籍的乡党,老夫也都一一去信。其中凤磐(张四维)欣然回信,愿再次出山,为朝廷效力。 老夫也准备上疏,请皇上召凤磐回京,补入都察院。” 王遴突然开口道:“新郑公,此前严党横行,朝纲不振,关键在于言道堵塞。现在新郑公你回来了,应该上疏,广开言路.” 高拱眼睛微微一眯,听出王遴话里的意思。 自己和王遴,做过十几年翰林,又主持过几次乡试会试,别的不多,门生特别多。这些人资历浅,官阶不高,一时半会还派不上大用场,完全可以全部塞进都察院里,充任七八品的监察御史。 一旦有事,只需自己振臂一呼,这些门生御史就会一涌而上,行使御史风闻弹劾的权力,把政敌活活弹死。 为杨继盛平反,就是一次大好机会。 为杨继盛平反,是众望所归的事,自己一党抢先上疏,抓到主动权,引领天下大势,逼得皇上和太子下诏为杨继盛平反。 平了反,自己一党就可以继续跟进,借此追究严党罪责,把安居在原籍养老的严嵩老不死的一拍子打死。 到那时,自己一党就会名声大振,成为士林儒生们崇敬的领军人物。再挟大势,追查严党,去皮见骨,追查到胡宗宪等人头上,即剪除太子羽翼,又能报当年山西大案之仇。 想如此这般,就得先做准备,开始往都察院里塞人。 高拱捋着胡须点点头:“继津此言甚是,老夫铭记在心,即可操办。” 第二日,有一人登门拜访高府,正是工部尚书葛守礼。 “与川兄,请你过府,有要事相商。”高拱把葛守礼请到书房,坐下请茶后,开门见山。 “新郑公但说无妨。”葛守礼端着茶,澹然答道。 “此次回家,蒙上恩典,出掌户部。说实话,老夫确有遗憾。但遗憾是遗憾,老夫性子还是要做事的人。既然回了京,就要好好地做出一番事来。” 葛守礼点点头,继续听着。 “此前老夫想过天下大事,一是九边,九边之重在于山西宣大,山西宣大之重,在于俺答汗。老夫曾经筹谋过,与俺答汗议和。不曾想” 高拱叹了一口气。 葛守礼知道他心里郁闷。 他想做的事,太子都抢先做了,还做得比他好,肯定郁闷了。 “二是漕运。漕运糜烂之深,触目惊心,几乎是沉疴难返。老夫思来想去,要想解决漕运,只能兴海运,以外力逼漕运改制。 老夫在新郑冥思苦想,筹划了许久,不想回到京里一查才知道,海军局的那个海运处,早就在梁乾吉(梁梦龙)的暗中主持下,兴办海运。 只是以民商之法,不涉及漕运,所以户部上下要么不知道,要么装作不知道。到而今,据闻运力可抵漕运三分之一。待沿路港口营造好,再多添置海船,可达漕运一半。 唉——!” 高拱又是一声叹息。 他想到了治国良策,怎么又被太子一党,悄无声息地抢在前面做了,还做得比他想象的要好。 “与川公,老夫请伱来,就是向你请教下,两淮盐政,以及其它理财善法之事.” 葛守礼马上应道:“新郑公请说,学生知无不言。” 两人讨论了一个多时辰,高拱颇有收获,送葛守礼出门,看到韩楫站在府门口肃立着,对自己和葛守礼作揖行礼。 送走葛守礼后,高拱把韩楫叫到门厅,关切地问道:“元川有什么事吗?” “老师,学生已经相邀翰林同僚,国子监教授博士、监生等百余人,一起上疏。学生拟了份草稿,请老师过目。如是可行,学生就给他们做模版,以此各自写上疏,明日一起拜发通政司,定要掀起惊涛骇浪,洗涮朝中魑魅魍魉!” 高拱接过草稿,看完后赞许道:“元川的文章,雄伟壮阔,好。” 安抚几句后,韩楫告辞自去。 高拱回到后院,心中有些结郁,背着手在院中走动。 老仆请他去吃饭,看到如此模样,忍不住问道:“老爷,你这是怎么了?” 高拱长叹一口气,“十三叔啊,我高某来京,是要一展抱负,革新除弊,中兴大明,不想又卷入这争权夺利的旋涡之中。” 第十一章 这对祖孙太坏了! 这天早上,户部衙门。 王遴从轿子钻出来,一脸的气急败坏。 看门的小吏看到他,连忙上千。 “佥御史王老爷,你这是?” “高尚书在吗?” “在跟各司郎中、员外郎开会呢。” 王遴闷着头往里走,“你们去个人,跟高尚书说一声,说老夫找他。” “是,王老爷请偏厅稍坐。” 过了一会,高拱提着前襟,匆匆走了进来。 “怎么了继津?” 王遴脸色铁青,“今儿早上司礼监明发的诏书,新郑公看了吗?” “还没来得及看。高某正在跟各司郎中、员外郎议事,厘理部里的事。 “今儿早上司礼监明发的诏书,说偏居江西原籍的严嵩,近日上疏,言及往年,为报私仇,先后构陷冤枉夏言、杨继盛等十二人,蒙蔽先皇,铸成大错现在良心发现,故而上疏,向皇上请罪。并请为夏言、杨继盛等人平反追封。” 刚坐下来的高拱大吃一惊,长长的胡子乱飞。 “.诏书里为杨继盛等人平反,追授夏言上柱国、太子少师、吏部尚书,赠谥号文愍,赐祭葬.追授杨继盛太常寺卿,赠谥号忠愍。其余十人追封不一” 高拱脸色也变得铁青,气急败坏。 “严嵩老贼,他作恶一辈子,要死了怎么会良心发现啊!继津,诏书有没有说如此严惩严嵩?” “有说,说严嵩此举,罪不可赦,只是念及年过八十,又是先皇老臣,故着褫夺一切官阶,贬为庶民。” “什么?严嵩还有官阶可夺?” “唉,我查过,当年先皇贬斥严嵩的旨意,直说叫其致仕回乡。按照我朝律制,官员致仕,留阶不除,年七十者,还进一阶。” 严嵩因为其子严世蕃牵连,被从尚书、少师、华盖殿大学士降阶为礼部侍郎,留用内阁。致仕留阶,那就是还能以礼部侍郎官阶致仕。 他都八十多岁了,照例进一阶致仕,居然还能享受尚书待遇! 想到这里,高拱马上明悟到。 这件事,摆明了就是先皇和太子事先留了一手,就为了今天之事。 偏偏在今天一早颂布此诏书,肯定是得知前两日自己召集故友门生商议,定下此事。 自己与故友门生原本要以为杨继盛平反之事为开头,挟天下大势,先斩严嵩,再清查严党余孽,去皮见骨,清算胡宗宪等人。 都合计好了,明后天一起上疏,结果司礼监卡在今天一大早,突然下明诏,故意恶心我们。 你们祖孙俩,实在是太坏了! 高拱气得呼呼地喘气,却无可奈何! 王遴也是一脸的恼怒却无可奈何。 “新郑公,此诏一出,我们再上疏,就成了笑话。” 高拱黯然道:“早就成了笑话。新皇登基近半年,我等自诩正直诤臣,却连给椒山公上疏平反,却迟迟未定。 此诏一出,天下士子,圣教弟子,如何看待我们?” 王遴气恼道:“老夫也是万万没有想到,西苑动作这么快。此前我等早就想上疏给椒山公平反,只是群龙无首.” 高拱摆了摆手,“继津,现在说这些没用,还是想想,后面怎么办?” 他心里清楚。 无利不起早! 朝中这些所谓清贵正臣,谁心里没个小算盘! 给杨继盛等天下闻名,被严嵩冤枉的正直忠臣平反,可以啊,但我们得能捞到好处。名和利,都得占一头吧。 此前王遴等人,早就憋着心思,准备借着给杨继盛等诤臣平反之际,卷起大势,然后挟势对朝中政敌进行反攻清算。 只是他们名望和权柄都不够,又或者肩膀太软,扛不住事,一直等着自己回朝才敢行此事。 结果被西苑抢先一步。 严嵩算是彻底与此前的破事割绝。 他都上疏自首,自揭其短,忏悔认罪,皇上宽容大量,念及年近九旬,只是贬为庶民,说得过去。 只是严家因为严世蕃被抄家,也自绝于朝堂,保留官阶与贬为庶民,有什么区别? 反正严家有祠堂祭田三千亩,绝对饿不死。 先皇早在临终前的遗诏里就坦诚过,他秉政期间,受人蒙蔽,失政误国,诚恳地向天下道歉。 现在加上严嵩的“自首上疏”,坐实了先皇被蒙蔽,他也被撇了干干净净。 在紫禁城逍遥快活的皇上,从天而降一顶仁德明君的大帽子,受天下士子敬仰感激。 唯独准备捞名捞利的他们这群人,成了笑话。 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正臣,结果连杨继盛等名臣的冤屈都置之不理,还要等皇上下诏平反。 要脸吗? 高拱和王遴都知道了这一点,所以心里又恼又恨,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 这对祖孙,实在是太坏了。 “继津,元川他们可还好?” “大部分人都很失望。元川却是不甘心,正在修改上疏,准备借着皇上下诏给椒山公平反之事,继续拱卒。 他说嘉靖朝被严嵩一党构陷的正义之士,不止椒山公等人,他要刨根追到底,为其他人平反,然后继续去皮见骨。” 高拱眼角跳了跳,“元川他,还是年轻气盛了。” 王遴摇了摇头。 都四十岁了,还年轻个屁啊!主要是才中进士没两年,心高气傲,没有受过朝堂的毒打,不知天高地厚。 “元川执拗,我们劝是劝不住了,由他去吧。” 高拱现在一脑门的事情,也顾不上韩楫,只是叮嘱了一句:“继津,伱有空跟元川说说,从长计议。” “好。” 王遴离开没多久,葛守礼来了。 “与川公,你来的正好。” “新郑公,你说的是早上皇上明发的诏书吗?” “唉,那件事,过去就不过去了。西苑抢先一步,我等能奈何?” “新郑公,老夫劝你还是要小心。” 高拱脸色一正,“与川公,何出此言?” 葛守礼身子前倾,轻声道:“新郑公,今早这份诏书,是太子殿下在敲打你们啊。” 高拱马上明白了,东厂! 太子殿下在提示他老高,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楚,你悠着点。 高拱脸色谨慎,目光闪烁,过了好一会,才长舒一口气。 “此事先皇深谋远虑,身为臣子的老夫,心服口服,毫无怨言。此事过去,椒山公也博得身后名,吾等心感欣慰。 老夫想与与川公商议的是两淮盐政。与川公在南直隶为官数年,对两淮之事,应该有所耳闻,老夫想请教一二。” 原来是这件事。 葛守礼连忙答道:“新郑公但问无妨。两淮盐政,此前与严党勾结颇深。嘉靖四十一年,严嵩叫心腹鄢懋卿巡视两淮盐政,为国库内库弄银子,不想成了严党倒台的起因。 数年过去,两淮盐政,可以说是更乱了.” 高拱静静地听着。 过了两天。 西苑司礼监,朱翊钧看到一份上疏,脸色微微一变,啪地一声,把奏章丢在桌子上。 “蹬鼻子上脸!这些清流翰华们,都是一个德性!” 坐在一边的黄锦拿过奏章,看了一遍后迟疑道:“殿下,这份奏章锋芒毕露,有激怒内廷,搏廷杖的意思。” “文官们的传统手艺!”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冷笑几声,“卖直邀名,午门前吃一顿廷杖,又吃定了父皇刚即位,不敢下毒手。 吃一顿皮肉之苦,博个天下闻名的忠直诤臣之名,对他们来说,划算啊! 呵呵,想屁吃呢!” 第四十一章 有人要杀官劫船 高邮州以北张家沟镇的运河码头,三艘官船静静地停在夜色中。 桅杆、船首和船尾,悬挂的灯笼,散出昏暗的灯光,随着水面波浪荡漾而起伏着,把船形勾勒得若隐若现。 无边无际的黑暗,把三艘官船包围着,仿佛下一刻就会把它们吞噬掉。 在远处的河汊里,静静地漂出两艘小船,然后停在暗处,船上的人趴在甲板上,看着远处的三艘官船。 “查清楚了吗?” 一位彪形大汉轻声问旁边的瘦小精干汉子。 “大当家的,查清楚了。前面官船里坐的是天下闻名的海瑞海青天,还有新上任的漕运总督,姓王。” “三艘官船,还有一位呢?” “以前南京户部侍郎,姓徐。” “南京户部侍郎?难怪,这个姓徐的可能知道他们的底细,所以惊慌失措,叫我们兄弟来杀人劫船,以除后患。” “大当家的,这买卖做不得。” “怎么做不得?” “船上可是海青天啊。” “海青天又如何?难道给你家三代祖先洗冤雪耻了?还是包你三代子孙荣华富贵?” 从后面慢慢爬上来一人,五短身材,满脸横肉,还有一道刀疤。 大当家侧头一看,轻声道:“二当家的也来了。老五说前面船上坐着海青天,你看这买卖干不干的?” 刀疤脸的二当家瓮声道:“海青天?哪路神仙?我只认得财神赵公明。” 大当家心里放心了,帮会里最心狠手辣,心腹死党也最多的老二站在自己这边,这事就成了。 老五还在劝,“大当家的,我们真要是杀官劫船,天下就没有我们容身之处了。” “糊涂!有了银子,去别处买一纸户贴,改名换姓,做个富家翁,快活得很!”大当家奚落了老五一句。 老五还想再说,被刀疤脸二当家在后面踢了一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迫于淫威,不敢再吱声。 大当家看在眼里,嘿嘿轻笑,转头对二当家说道:“老二,待会伱带人摸上船去,把当官的都杀了,赏钱我分你一成。” “嗯。”二当家鼻子哼了一声。 “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什么海青天,都是那些文人吹捧出来的。这世上要是真有好官,兄弟们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大当家继续给二当家洗脑。 他趴在甲板上,看了看天色,侧耳听了听远处传来的梆子声。 “三更天,动手了!” “是!” 不过一刻钟,从暗处涌出二三十艘小船,如同黑夜水面上的水虫,贴着水面,悄悄地向三艘官船围去。 南京城,魏国公府里。 一位老仆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在前面带路,引着一位文人,沿着抄廊曲径,来到一处书房门前。 “小公爷,梁先生来了。”老仆人在门外禀告道。 “请进。” 门被推开,里面点着十几支蜡烛,照得亮如白昼。 书案后面坐着一人,白面长须,四十来岁,正是当代魏国公、太子太保、领中府、兼南京守备徐鹏举的世子,徐邦瑞。 “小公爷,学生深夜冒昧打扰,多有得罪!” “无妨!石清深夜拜访,肯定是有要事。”徐邦瑞挥手示意老仆人退下,把文人请到座位坐下。 文人不到三十岁,长得星目柳眉,儒雅中有四分英武,他正是魏国公府派在扬州的“白手套”梁奢,字石清。 梁奢急切地说道:“小公爷,韩友卯重金收买了一伙盐枭水贼,意图在张家沟伏击官船。” 徐邦瑞猛地站起来,厉声道:“什么!他想杀官劫船!胆大包天啊!” 梁奢更加焦急,“小公爷,韩友卯这是狗急跳墙。他急了不要紧,却是要坏了大家的好事啊。” 徐邦瑞反倒冷静下来,“石清,不要着急。此件事,倒不一定是坏事。” 梁奢一愣,抬头看着不远处的徐邦瑞,想从他脸上看清楚小公爷的真实想法,一时间也没有开口。 徐邦瑞脸上的神情在跳动的烛光里晃动着,过了一会他患失患得地问道:“石清,你说太子殿下清厘两淮盐政,会不会是剑指南京?” “小公爷,何出此言?” “石清,不瞒你说,去年南京有传言,说先皇要废南直隶,如其它地方设三司,置巡抚。” 梁奢一惊,“小公爷,这传言从何而来?” “来源谁也不知道。有的说是西苑的司礼监大太监传出来的,有的说是某位阁老传出来的,还有的说是皇上潜邸近臣传出来的。 不管如何,绝不是空穴来风。只是先皇去年身体不好,没有心气做这大事。现在皇上即位,把军国事悉数托付给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的脾性,我们远在南京的人,可就有点摸不清了。而且我们南京的这些勋贵,隔得有些远,内阁中枢、内廷御前,都说不上话啊。” 梁奢有些明白徐邦瑞的担忧。 一旦废除南直隶,改为三司,不仅南京六部、都察院、翰林院等一干衙门受到影响,世代居住在南京的勋贵们受影响也最大。 他们留在南京最大的作用之一就是替老朱家坐镇东南。 离京城远,离权力中枢远,但有个好处是天高皇帝远,逍遥自在。 废除南直隶,朝廷十有八九是要把南京城的勋贵们迁到北京城去。 世代居住在南京,产业根基都在南直隶,谁愿意舍弃祖业,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城去? 所以以魏国公为首的南京勋贵们,相比巡查盐政,更担心朝廷会以清查盐政为开端,顺藤摸瓜,查出一大堆弊政,然后以此为理由裁撤南直隶。 “小公爷,要是海刚峰一行三人,在南直隶遭劫遇害,那事情更麻烦了。”梁奢小心地答道。 徐邦瑞脸色一变,狠狠一拍桌子,“石清,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我们鞭长莫及啊!我们与扬州那边,只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现在他们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往刀尖上撞,我们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撇清关系。” 梁奢想了想,“小公爷,瓜州附近有一营江防水师。” 徐邦瑞眼睛眨了眨,“这营兵马,操持在南京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吴时来手里。” “小公爷,听闻公爷曾经有大恩于吴御史?” “活命之恩。”徐邦瑞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嘴里喃喃地说道,“居然有水贼在运河上劫杀官船,操江御史有责任进剿水贼,肃清地方。” 京城里,朝阳缓缓在天际升起,朱翊钧完成了每天照例的晨练,洗了澡,换了身衣衫,徒步往紫光阁走去。 到后阁坐下,方良进来禀告。 “殿下,叶梦熊和庞尚鹏递牌子进来了。” 朱翊钧把手里的奏章往桌子上一丢,“好,请两位先生进来。” 第十二章 太子的杀鸡骇猴好生猛 翰林院。 韩楫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里面,见到他的人都拱手作揖,赞叹一句:“元川兄,吾等楷模!” 韩楫面带微微笑,保持着风高云淡的气度,心里却美开了花。 上疏后,自己把抄件示遍亲朋好友,众人无不叫好,又刷到了名声! 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又在通政司观政,韩楫心有所悟。 在大明朝堂做官,不需要什么政绩,只需要刷名声。 刷名声最快的方法就是上疏,卖直邀名。 趁着某件事,上禀天理大义,喊打喊杀,声音最大就行。 逮着某位大臣不小心犯的小错,站着道德制高点上揪住他的小辫子,穷追猛打。 都可以刷名声。 还有个刷名声最快的方法,那就是上疏直指皇上的毛病缺点。 以前先皇在的时候,韩楫是万万不敢,他没有勇气学海刚峰,先买口棺材,把家人托付好了再上疏。 现在新皇即位,听新郑公说,皇上是位好好先生。 想来是没脾气的人,十分好拿捏。 杨继盛一事,韩楫没占到光,心里懊悔,在家里左思右想后,决定好好搏把大的。 新皇即位不到半年,虽然有好三美之名:好美色美食美酒,但名声不盛,还没传遍天下,自己刷起来攒不到多少名声。 于是韩楫想着,不如从先皇身上刷刷名声。 一个死人,还怕他咬自己不成。 只需把名声刷上去,刷成天下孚望的名望,上面还有老师高拱提携,左右有一堆刻意结好的同僚同科们相助,定能一飞冲天。 相信用不了几年,自己会接老师高拱的班,成为内阁首辅。 想想就美得很! 韩楫甩着袖子,意气风发,很快就来到翰林院国史编撰馆,找到了好友程文义。 程文义是山西平阳府垣曲县人,比韩楫高一科中进士,被高拱点为第四名,真正的高拱门生。 韩楫中进士后,拜程文义为师兄,两人往来密切。 韩楫走进一间房间里,里面坐着一人,一身青袍官服,正埋头编撰着文字。 作揖高声道:“德申兄。” 那人正是程文义。 他闻声一抬头,看到韩楫,欣喜道:“伯通。” 程文义把韩楫迎到里面坐下,叫杂役上了茶。 “伯通兄,你可真是艺高胆大,上疏居然一口气历数嘉靖朝六十三件大案,几乎涉及到每一年。 你这一疏当可媲美刚峰公的《治安疏》。” “德申兄休得缪赞,不要拿在下的上疏去跟《治安疏》相提并论。韩某相信,青史上最后留名的,定是在下的《历数嘉靖朝冤案澄清疏》,而不是他海刚峰的《治安疏》。” 没有外人,韩楫可谓是原形毕露。 程文义知道他心高气傲,看不上只中过举人,没中过进士的海瑞,忍不住哈哈一笑。 “伯通啊,这话我们同门之间私下说说即可,千万不要去外面说。刚峰公誉满海内,现在又在清查道观方士,有理有据,倍受赞誉。” 韩楫不屑地答道:“呵呵,他卖直邀名,只不过敢舍一身贱命而已。吾等饱读圣贤书,身负天下孚望,岂能如此轻举妄动!” 程文义连忙说道:“伯通,你此疏就是妄动了。历数嘉靖一朝,点出六十三件大案,说全是冤案,这是在剥先皇的脸面。 太子可是先皇金口所言的好圣孙,伱如此这般,小心西苑震怒啊!” 韩楫一脸傲气地说道:“在下早就预料到。太子十三岁,不学无术,终日厮混,无非跟先皇学会了些狠辣手段而已。 就算是午门前廷杖,在下不怕。难不成新皇即位不久,他还敢杖死我不成!” 程文义听出韩楫话里的意思,“好你个伯通。这一顿廷杖受下,你就扬名朝野,享誉海内了!” 韩楫得意地一笑,一脸的胜券在握。 这时,一位小吏带着穿着一位青袍官服的男子走了过来。 “编撰程老爷,户部叶老爷来了。” 程文义连忙起身出门去,与那位叶老爷在门外轻声说了一会话,然后互相拱手,叶老爷告辞离去。 “刚才这位是谁?”等程文义回到屋里,韩楫好奇地问道。 “户部主事叶梦熊,这次来是商议国史馆费用之事。这位叶男兆,广东惠州府归善县人,跟你是同科,不过他是三甲进士。” 韩楫鼻子一哼。 他中的可是第十二名,名列二甲,关键是在高拱旧友门生们的帮助下,考上那科的庶吉士,一跃而出。 自然看不起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的叶梦熊。 程文义继续说道:“叶男兆自告奋勇,请求分回岭南,在广西巡抚石汀公(殷正茂)麾下为知县,立了些军功,得石汀公赏识,几次叙功保举,迁为户部主事。” 韩楫昂着头,继续说道:“原来是杂浊官出身,吾等翰华清贵,羞与他为伍。” 程文义却感叹道:“伯通,世道变了。而今在西苑眼里,吾等翰华清贵不足贵,反倒是杂浊佐官升官快。 那会稽徐文长,非科试出身,一介白身,居然身居侍郎高位,沐猴而冠于庙堂,可悲可怜可叹啊!” 韩楫奋然道:“此等世道,不是正道。所以吾辈正义之士,必须挺身而出,改变这世道,匡扶归正。” 程文义抚掌叹道:“伯通兄不愧是吾辈翘首!此等胸襟,当为老师衣钵传人。” 韩楫学着高拱的模样,捋着胡须,傲然自得。 有小吏急匆匆地跑来,在门口说道:“韩老爷,有中使找你。” 韩楫浑身一颤,双腿一软,身子差点从座椅上瘫软在地上。 他双手扶住座椅扶手,声音发颤,似笑却像是哭:“哈哈,想不到来得这么快!” 程文义连忙安慰道:“伯通,说不定是褒奖的上意。” 韩楫扶着扶手,深吸一口气,终于站了起来,脑子还有点晕,强撑着说道:“无妨,韩某早就做好了,去午门走一遭的准备。” 刚出门,冯保带着十个小黄门和锦衣卫军校走了过来,看到韩楫,微微一笑。 “真在这里。韩楫接旨!” 韩楫、程文义等人全部跪倒在地。 “韩楫上疏,遍数六十三案,口称全是冤案,言辞之间,嘉靖一朝,君庸臣佞,无一好人。如此狂妄之徒,本朝少见。” 冯保嘴里念出的上谕,接近口语,大家一听便心知肚明,应该是替“父君”管着司礼监的太子,以皇上名义下的诏书。 韩楫听到前面的话,不是好话,猜到今天自己可能要吃一顿廷杖,虽然是期待已久,可皮肉之苦,想想还是十分害怕,额头、后背开始冒汗,全身开始发软。 “你在嘉靖四十四年,被先皇点为进士。你老师高拱嘉靖朝四十二年入阁,参预机务,刷案堪冤。你却口口声声嘉靖朝无一年不冤案,难不成先皇和你老师,在你眼里如此不堪! 知道你的心思,卖直邀名,却不惜往先皇和恩师头上泼脏水,猪狗不如!” 冯保恶狠狠的一句,让跪倒在地上的众人,身子俯得更低。 韩楫趴在地上的后背,不停地抖动。 “如此不忠不孝,不知廉耻礼义之人,有何面目自称读过圣贤书,高居庙堂?着革去韩楫一切功名,褫免一切官职。再叫锦衣卫的军校们,剥了他的官服乌纱,赶出京去。 谕示礼部,韩楫此等劣狂无耻之人,需读三代圣贤书,才能明天理大义。所以,韩楫子孙三代人,不得科试,免得污了国家名器! 钦此!” 冯保念完,笑眯眯地说道:“韩楫,谢恩吧!” 韩楫脑子嗡嗡的,全身抖了好一会才哆嗦地答道:“臣臣.谢恩。” “韩楫,你没资格自称臣了,该自称草民。”冯保笑眯眯地说道,轻描淡写地挥挥手。 四位锦衣卫军校们冲上去,当众剥了韩楫的官服,夺了他的乌纱帽。再架着瘫软的他,直奔韩府,要把他一家打包全部逐出京城。 第十三章 太子不杀人只诛心 冯保办完韩楫的事,坐上轿子,直奔高府。 他知道,高拱今日告了假,接待昨日刚回京城的好友张四维。 呵呵,高师傅又如何? 你在皇上身边做侍讲九年又如何? 殿下要收拾你,还不跟收拾只鸡崽子似的。 现在高师傅你也尝到殿下的手段,比起先皇爷的如何? 高拱正在书房里与张四维高谈阔论。 “凤磐,而今的朝堂上的局势,与嘉靖四十三年,我等含恨归乡时截然不同。老夫站在殿上,一眼过去,志同道合之人,少之又少。窃据庙堂的,是胡宗宪等严党余孽,是不思进取的少湖公一脉。 整个朝堂,死水一潭,暮气沉沉啊。” 张四维捋着他的美须,慨然说道:“学生在乡里听闻过,原本不相信。以为只是山西地方上,奸党倒施逆行,想不到庙堂之上,也是如此。 当年吾辈仁人志士,齐心协力,扳倒了严世蕃,准备再接再励,澄清寰宇,肃正朝纲。不想功亏一篑。 高公蛰伏新郑两年,而今复起,应当再逞凌云志,以报天下孚望。” 高拱长叹一口气,腾地站起身来,背着手,焦虑地来回走动着。 “而今太阿倒持,神器被十三岁孩童窃据,胡作非为,乱政失德,吾辈心急如焚。” 张四维沉吟道:“皇上的性子,伱我皆知。而今他深居禁内,高公想在跟前说句话,却是难上加难。太子虽居西苑,可与皇上却是父子,又年少,出入禁内无所忌讳。 确实难啊。” 他抬头看了看高拱,小心地说道:“高公,大明祖制国体如此,外朝的事,最后都得落在内廷之中。 高公要想有所作为,必须入阁参预机务,揽权管事。即如此,内廷不得不有人啊。尚膳监太监孟冲等人,不是与高公交好吗?” “老夫是与孟冲等人交好,可外朝中其他人,也不是善茬。徐少湖与黄锦是多年的老交情,陈松谷(陈以勤)与万福交情不错,棠川(殷士儋)与滕祥相熟,张叔大跟冯保和李芳都熟络。 李春芳看上去与内廷毫无瓜葛,实际上他善写青词,时常出入西苑。又在太子为世子时,在身边为侍讲数年,与黄锦、李芳、冯保、刘义、方良都能说得上话。” 好家伙,内阁阁老各个都是人才,内廷的线一个比一个埋得深。 张四维想了想,建议道:“高公,何不另辟蹊径?” “何为蹊径?” “皇上除了太子,后妃李氏在潜邸为其生下第三子朱翊镐,据说李妃颇得皇上宠爱,除皇三子外,嘉靖四十四年在潜邸还为皇上生下一皇女。 皇上登基后,据闻李妃被皇后暗中压制,仅封贤妃。按理说母以子贵,李妃当封贵妃啊。” 高拱捋着胡须,缓缓地说道:“凤磐是叫老夫上疏,请封李妃为贵妃?” “同时请封皇三子为亲王,再通过孟冲,把高公的好意传到李妃耳中去。” 高拱双目闪着精光,声音严厉,“凤磐!你这是陷老夫于不臣不义!而今后宫有皇后,为六宫之主。太子已立,告祭天地和太庙,昭示天下。 此番言行,一旦被太子及其党羽知道,凤磐啊,此事就没法善了。” 张四维幽幽地说道:“高拱,先皇的庄敬太子,十四岁病卒。第四子景王殿下,长到了二十九岁,却无后而薨! 而今皇上春秋鼎盛,以后的日子山高水长。高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高拱脸色阴沉,默然无语。 老仆在外面敲门,朗声禀告道:“老爷,司礼监冯保公公来传口谕。” 高拱脸色一变,示意张四维躲在书房里不要出去,自己匆匆离开,去到前堂迎接。 冯保把处置韩楫的旨意口述了一遍。 高拱脸色极其难看,这是在赤裸裸地打他的脸。 “冯公公,这道旨意皇上知道吗?”高拱硬着头皮问道。 冯保保持着微笑:“高师傅,但凡涉及到你的事,太子殿下都会与皇上说。皇上知道这件事后,把韩楫也骂了一顿,同意太子殿下拟的那道旨意。 原本皇上叫韩楫以下五代不得科试,太子求情,改为三代。” 那我还要代韩楫一家谢谢太子是吧! 高拱心里憋着一口气,继续听着。 “皇上叫奴婢顺道给高师傅带句话来,” 高拱作势要跪下,被冯保双手拦住。 “皇上特意交代,这些都是私己话,叫高师傅不要多礼。” “谢皇上,请冯公公说。” “皇上叫奴婢跟高师傅说,朕知道高师傅身负海内孚望,心怀天下大志,虽有宵小蒙蔽,但请高师傅不要介意,好生熟络政事,为国解难,为君分忧。” 高拱的脸青一块白一块,隆庆帝的话,虽然是出自好意,但他听在耳朵里,却是赤裸裸地打脸。 召你回京,是皇上念及旧情,叫你回朝办事的,结果你倒好,回朝近一个月,屁正事没做,一味地争权夺利。 门下的学生弟子,甚至为了卖直邀名,居然不惜往先皇和你这位老师身上泼脏水,何必呢! 高拱强撑着送冯保出府,转回来看到张四维在前堂等着。 “刚才学生在后面都听到了。高公,先皇敢杀人,太子却是诛心啊。” 高拱长叹一口气,“诛心比杀人还要狠辣。韩楫被革除功名,褫夺官职,沦为庶民,三代不得科试.” 张四维幽幽地说道:“韩家殷实,颇有家产。而今功名官职都没了,虎狼环视。呵呵,三代不得科试,韩家能不能熬过三代都难说啊。 太子不愧是先皇的好圣孙啊!手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知道而今皇上新即位,廷杖必定要留活口。 既然杖不死你,干脆叫你生不如死!” 朱翊钧在西苑,接见三个人。 北海水师参将,东倭海域勘察绘制船队护航营统领卢相;船队主事薛易,副主事陈科言。 “臣拜见太子殿下。” 卢相、薛易、陈科言见到朱翊钧进来,连忙见礼。 “起身,赐座,上茶。” 朱翊钧在上首位坐下,等三人坐下后,直奔主题:“曰本北边那座金山银山的岛屿,找到了吗?” 薛易答道:“回殿下的话,找到了,根据当地人的叫法,叫佐渡岛。我们在那里盘桓了三四个月,荡平了当地土著,仔细勘察了一番,那里确实藏着一座金山银山。” “确定无误?” “回殿下的话,确定无误。我们随便派人去采拾了一番,得回的矿石提炼出金一千六百两,银一万二千两。” 朱翊钧静静地听完薛易三人的禀告后,转头对方良说道:“你去跟舅舅说一声,叫他把入伙的各家勋贵们召集在西安门统筹局,就说大好事,有钱分了!” “是!” 第十四章 大好事,有钱分了! 很快,英国公张溶及其子张元功;镇远侯顾寰及其子顾承光;成国公朱希忠之弟,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孝,带着他的侄子朱时泰;西宁侯宋世恩及其五叔宋公亮;襄城伯李应臣;阳武侯薛翰;恭顺侯吴继爵;以及德平伯李铭、固安伯陈景行带着长子陈嘉言和三子陈名言等勋贵依次赶到。 “臣等见过太子殿下。” “诸位请起。冯保,看座。” 朱翊钧虚伸手,请诸位起身。 德平伯李铭是他生身亲外公,固安伯陈景行是他嫡外公,这些勋贵互相之间姻亲,早就结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今天请各位来,是有件大好事。科言,你给大家讲讲。”朱翊钧和气地说道。 “臣谨遵太子殿下钧令。”陈科言恭敬答道,“上回太子组建东倭海域勘察绘制船队,诸位慷慨解囊,每家捐银一千到五千两不同,合计三万一千两白银,占此次勘察股本的一点五股,各家具体占股,也都明确,统筹局有发放票证给各家。” 众人都没有做声,只是微笑着点头。 上次朱翊钧组建什么东倭海域勘察绘制船队,特意把大家叫来,凑银子。 当时叫了勋贵十五家,最后就今天在场的这九家掏钱了。 愿意掏钱,其实也是看在先皇的面子上,哄朱翊钧玩,算是一种感情投资,那些银子在他们想,算是往东海上打个水漂玩。 其余不愿掏钱的六家勋贵,暗地里都在笑话这九家,想讨好太孙想疯了,这么没谱的事也敢往里砸钱。 就算太孙是隔代储君,也犯不着这么上赶着巴结吧,有那钱,还不如去青楼找个粉头,好好玩几天的。 想不到今天太子殿下还特意为这事,把大家叫了过来。 陈科言继续说道:“东倭海域勘察绘制船队,自威海卫出港,先到方壶岛暂停两日,对,方壶岛就是耽罗岛,现在已经被我大明占了。 然后从朝鲜曰本之间的海峡穿过,一路向北,费了两月七天时间,找到一处岛屿,岛上有金山银山。” 室内一片寂静。 金山银山,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阳武侯薛翰开口问道:“真的金山银山吗?有多大?” 薛翰是第五代阳武侯,五十岁出头,生了七位女儿,去年才得一子。 其他人跟着纷纷问道:“对,多大的的金山银山?” 陈科言开口答道:“船队上了岸,在那里驻扎下来,派出经验老道的矿山勘察工匠,进山勘察。 差不多勘察了两个月,预估有白银上千万两,黄金上百万两。” 众人面面相觑,这家伙是不是说错了,白银上千万两,黄金上百万两。 天下有这样的地方吗? 陈科言继续说道:“我们在岛上三个多月,随便收捡了些矿石,略加提炼,出金一千六百两,银一万二千两。” 英国公张溶腾地站起来,大声问道:“这岛,我们占了没有!” “占了,现在岛上有大小船十五艘,兵马一千人。” “太少了!太少了!”镇远侯顾寰跺着脚,着急地说道,“这点人马太少了,起码调五十艘船过去,驻兵五千。” 西宁侯宋世恩问道:“那岛离曰本本岛远不远?” “不远,一天就到了。” “那不行,五十艘船,五千兵太少了。得把北海水师调过去,再驻一万兵。” 薛易在一旁说道:“侯爷,那座岛不大,驻这么多水陆官兵,住不下。” “那怎么办!要是被东倭猴子们知道那里金山银山,他们不得疯了一般往那冲。听说那些家伙,穷得只剩下一条烂命了。” 薛翰着急地说道。 “他们再眼红,再发疯,也要冲得过那面海域。”薛易答道,“那座岛上有金银山一事,我们严密封锁。赶回来报信,就是请太子殿下定夺,如何处置。” 众人看向朱翊钧,神情复杂。 想不到太子当初看似胡作非为的一招,居然找到了金银山,真是太令人匪夷所思了,难道太子确实是秉承天意的真龙天子? 张溶和朱希孝连忙恭声说道:“殿下,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座金银岛找到了,接下来当然是开挖,把金子银子挖出来。但是在开挖之前,我们先把分钱的事情说好。” 分钱? 众人对视一眼,齐声答道:“臣等恭从殿下所言。” “不必恭从,大家的银子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当初信了本殿的话,愿意往茫茫大海上砸水漂玩。 有投入就得有回报,不然以后谁还愿意往里面投钱,再去茫茫大海找宝贝?南宫先生,你说说这金银岛的钱,怎么分吧。” “是。”南宫冶拿出一张纸,开始念道。 “诸位爵爷,按照太子殿下拟定的章程,成立北海矿业社,专司金银岛开矿冶炼,以及来回转运之事。 此社股份如下,十股中,诸位爵爷占了一点五股,统筹局占了四股,其余三家商社占了两股,剩下二点五股,由这次出海的海员,依次分配,详细分配草案诸位可以待会细看。 这些海员可以一次性折现,也可以拿着这些股份每年吃息,悉听尊便.” 恭顺侯吴继爵迟疑地问道:“还要给这些海员分钱,有这个规矩吗”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在本殿这里,就是这个规矩。我们出钱,分大头,他们出命,分小头,但是必须有得分,要不然下次没人愿意出命,我们出钱有什么用?” 吴继爵连忙答道:“合理,公平,殿下定得这个规矩,再合理不过了,臣万分地拥护。” 太子殿下的脾气大家都知道些,再犟嘴,连银子味都不让伱闻到。 朱翊钧扫了一眼众人,“其他人有意见吗?” 大家连忙摇头:“臣等心悦臣服,万分拥护。” “好,南宫先生请继续。” “是殿下,初步预估,北海矿业社还需投入一百二十五万两银子,大家可按照各自的占股掏钱。要是不愿意掏钱,可以把各自的股份,折价卖于其他人。 因为北海矿业社开挖金银岛之事,还处在机密状态,所以只能卖于其他股东,不能卖于外人。” “需要投入这么多银子,我们没意见,只是这么多银子用在哪里,总得有个章程吧。” 朱翊钧的嫡外公,固安伯陈景行开口说道,引起众人纷纷附和。 南宫冶继续说道:“这一百二十五万两银子,包括四十三万两购置工具、钢铁、转运人口器材等费用;五十二万两银子是给水师和陆战营的粮饷,初定二十六艘战舰,三千陆战营,合计一年的粮饷;要是开打了,还得加预算其余的有” 南宫冶巴拉巴拉把账目报了出来,众人寂静了一会,襄城伯李应臣开口问道:“还要有给官兵的粮饷开支?” 在他眼里,官兵是朝廷的,是皇家的,吃着皇粮,可以随便调用啊,干嘛还有从自己腰包里掏钱出来? 张溶连忙瞪了他一眼,真不懂事! “糊涂!李襄城,你真是糊涂!北海矿业社是民办的,不是朝廷的。水陆官兵拿着皇粮,难不成还要给你办私事?” 其他人也听懂了,这些水陆官兵说白了都是太子的船队和兵马,虽然人家通过统筹局在北海矿业社占了不少的股份,可是还有这么多东家都有参股,凭什么要人家的兵马和船队自带干粮保护你? 你们多少不得交些保护费啊? 东南海商就是这个规矩! 李应臣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起身拱手赔礼道:“臣糊涂了,说错话了,这粮饷钱必须出,一分不能少,还应该每年都给。” 朱翊钧笑了,“诸位,我们是先小人后君子,先锱铢必较地把规矩章程讲好,大家同意,就遵照执行,然后开开心心地分钱,多好啊。” “是啊,是啊!”众人一片附和声。 第十五章 培养勋贵的第一步 朱翊钧回到西苑,径直来到仁寿宫。 这里已经修缮好了,改名为仁寿殿。 嘉靖帝自嘉靖三十九年万寿宫起火,就一直住在这里,朱翊钧也在这里陪了他四年多的时间。 嘉靖帝龙驭宾天,朱翊钧继承了西苑后,下令改仁寿宫为仁寿殿,并叫御用监对其进行了改造修葺,将其打造成一座祭拜皇爷爷的大殿。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缓缓走进大殿里。 大殿被按照道观大殿的模式改建,主结构改动的不多,主要是大殿最里面,把陛阶、龙椅全部拆除,修建了一座神龛,上面挂着一幅嘉靖帝身穿道袍,头戴紫金道冠,脚踩白云,飘飘欲仙的画卷。 朱翊钧跪下来,对着这幅画磕了三个头。 冯保拿来一张蒲团,摆在中间,朱翊钧掀起衣襟,盘腿坐下,闭目养神。 他没有如嘉靖帝一般静坐玄修,而是静静地思考问题。 任何权力,不用就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权力如何用,又非常谨慎。 在朱翊钧看来,权力的本质其实能给人带来好处,或者施以惩罚。 赐予荣华富贵,传嗣子孙;或问罪抄家灭门,祸及家人。 朱翊钧拥有的权力,其实是皇权衍生品,看上去至高无上,实际上也是有迹可循的。如何巩固自己的权力,其实一直是朱翊钧这段时间心里琢磨的主题。 世袭勋贵,与国同休,其实是皇权天生的盟友。因为他们得一切来源就是本朝皇权,跟文官集团截然不同。 文官集团的权力根源也是皇权,却不一定是本朝皇权。换了新皇帝,他们帮忙把国家体制完善好,照样可以荣华富贵。 所以当初在西苑,祖孙父子三代赏月时,自己说文官是皇帝最大的帮手,也是最大的敌手时,皇爷爷是赞同的。 自己掌握了皇权,要想与势力庞大的文官集团斗,除了挑拨他们内讧,破坏他们的团结之外,就需要皇权的羽翼。 勋贵集团其实就是最好的羽翼之一。 这一点,文官集团也清楚,所以在正统年间,他们中的有识之士,借着机会,几乎让勋贵集团全军覆没。 从成化、弘治到正德,再到皇爷爷的嘉靖朝,几代皇帝在努力扶植勋贵集团。可惜,文官集团也跟在后面挖坑。 勋贵集团的威势,除了皇权,还需要军功,两者叠加,才能压得住文官集团。 朱翊钧睁开眼睛,自己在铜炉里上的三柱清香,烟气袅袅腾起,萦绕在皇爷爷的画像前。 皇爷爷也曾经努力过,结果发现,自己斗倒了杨廷和为首的一批文官后,又被另一批文官给忽悠了。 在愤然杀掉夏言等人后,皇爷爷选择了躺平。 受历史局限,皇爷爷没法跳出桎梏,还是在以前的那个循环圈子里来回地跳。 朱翊钧眯着眼睛,看着烟气缭绕中的画像。 皇爷爷,你做不到的事,我会做到的。 经过数年的准备,蓟辽镇、宣大山西镇的兵马练出来了,我有兵可用。 海运也初见成效,不会再被文官们用漕运来卡自己,我有粮饷可用。 现在,自己要开始北疆计划中的第一步,也是重要的一步。 打女真,收东北。 皇爷爷,这就是自己定下的计谋,老一派的勋贵集团,好生笼络,作为根脚。 重要的是通过不断地对外战争,扶植一批拥有卓著军功的新勋贵集团出来。 新旧勋贵集团叠加,才能稳住大明朝的一条根基,才能确保自己的权力,进而能在后续的岁月里,推动更深入的,可能激化更大矛盾的改革。 “殿下,戚继光奉命在西安门候着。”冯保轻轻走进来,跪倒在身后三尺远的地方,轻声禀告。 “宣进来。嗯,本殿在定波阁等他,孤要与他围着这三海,边走边聊。准备本殿与他的午膳。” “是。” 朱翊钧在定波阁等了一会,看到戚继光在冯保的带领下,匆匆走了过来。 他穿着一身斗牛服,头戴乌纱帽,上前一步,跪倒在地。 “臣丰宁伯、上柱国、前军右都督、总督京营戎政戚继光,拜见太子殿下。” “元敬平身。”朱翊钧笑着挥手抬了抬,示意戚继光起身。 “西苑的景色不错,本殿素日忙于军政以及功课,无暇旁观。今日有闲,请元敬陪本殿随意走走,边赏景边说话。” 朱翊钧笑着说道。 “元敬是朝廷股肱,本殿的柱石,有你在身边陪着,本殿觉得,这天啊,肯定塌不下来,放一万个心。” 如此器重和褒奖,让戚继光心生感激。 “殿下的信任,臣铭感在心,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沿着湖边林荫道,慢慢走动着。 戚继光跟在后面,落下半步。 冯保、方良等人带净军在前后拱卫着。 “哈哈,本殿不要元敬赴汤蹈火,只要不埋怨本殿按住你,不让伱去辽东就行了。” 戚继光连忙答道:“臣不敢。只是臣出身草莽,半生久历沙场,看到前面有仗打,心里一时难耐不住。” “辽东的仗,收拾女真人而已,让李成梁、周国泰他们去打好了。杀鸡焉用牛刀!元敬,你的对手应该是察哈尔的图们汗!” “臣明白了。臣一定牢记殿下的教诲,好生练好兵,时刻准备奉殿下钧令,出关讨伐察哈尔。” 戚继光算是一位全面人才,练兵、打仗全能。关键是他非常懂得人情世故和官场规矩,说白了就是谨慎,知道进退,绝不持才自傲。 要是用好了,可能是大明版的卫青。 “这就对了。本殿请旨,迁你为京营戎政总督。接下来两三年里,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练兵。九边的兵,逐一移驻京畿,交你练出来。 九边的兵练好了,铸就钢铁长城,不管是用兵东北,还是讨伐察哈尔,我们都能从容行事,不会顾得了东,顾不了西。” “是,殿下的话,臣记在心里。回去后一定好好练兵,九边的兵,京营的兵,臣都一并练好了。” 京营的兵一并练好。 朱翊钧转头看着戚继光,欣慰地点点头。 懂事! 知道本殿的深意,九边的兵要练好,京营的兵也要练好,就像新军营一样练,练得能征善战,练得只听本殿的号令。 “督办处要开一座武备学堂。九边和京营,不仅兵要练,武官也要上进学习。而今火器盛行,马步军面临着重大的战术改革,我大明王师上下,不仅要练新兵,还要练新官,这样才能叫新军。 元敬有空多去武备学堂上上课,多教些可用之才出来。” “是。” “你现在也是戎政督办处督办,军机戎政的事,你也多看顾着。你是沙场宿将,不仅知道南边的军情,北边的情况,你也熟悉,比那些纸上谈兵的文官要强。” 朱翊钧缓缓地说道。 此前他发现太祖立下的祖制里,有个很大的缺陷,现在朱翊钧想把这个缺陷弥补上,先从戚继光开始吧。 第十六章 想要好处,你自己上啊! 太祖皇帝在制定本朝国制时,废除了丞相,改为六部和五军制,军政分开,互相制衡。 但是后来他组建了内阁,以为皇帝的外朝秘书班子,成祖、宣宗将其与司礼监发扬光大,到了正统、成化年间,内阁正式成了大明朝堂的权力中枢。 朱翊钧发现,六部和五军制,军政分开,设想是好的,但是后面的路就走歪了。 大明中枢改成了内阁,其实就钻了一个大漏洞,那就是太祖皇帝没有给大明朝制定一个最高决策常设机构和体制。 太祖皇帝精神旺盛,天下的事一个人扛,悍然成为大明王朝的举重冠军。 可是他行,他的子孙们不见得行。 成祖常年带兵在外征战,大明那么多大事,不可能事事都由他拍板决定,于是开始放权给内阁,使其逐渐成为大明最高决策机构。 五军都督府,在太祖祖制里是负责管军队的,与六部互相制衡。 但问题是大明最高决策机构里,勋贵集团及其把持的五军都督府,连门都进不去。 里面的人商议什么,决定什么军国大事,他们根本不得而知。 被排除在最高决策层之外的后果就是,勋贵集团在某次看上去很巧的败仗中,几乎全军覆没,然后毫无抵抗力的五军都督府,被六部和内阁逐渐夺权。 要想平衡朝堂局势,就得让各方势力,都能在最高决策机构里占有一席。在军国大事决策讨论和决定过程中,都有自己的话语权。 这样才能避免一家独大,最后造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现在朱翊钧决定逐渐把军权从兵部手里慢慢夺回来,收在督办处里,然后放权给他们,多做一些事关国防战略的重大决策。 朱翊钧此前在西苑,陪着嘉靖帝“观政”时,翻阅大量的朝堂文卷,发现过去百余年里,篡夺到军权的兵部,完全是外行领导内行。 玩文字游戏,各种手段收拾武官军将,大搞舆图御敌,头头是道。真正的武备边务,他们完全是个半桶水。 一旦边关有事,需要见真章时,他们就上蹿下跳,跟一群反应激烈,却没有任何鸟用的猴子一般,不知所措。 朱翊钧的设想里,自己即位后,一定要建立一个大明最高决策机构和运作体制。 每年朝廷的财政预算和核销、三品以上文武官员的考成和任免、国防建设、税赋政策、对外关系、与某国战或和.这些军国大事,就该在这个最高决策机构里,用某种机制进行讨论,最后决定。 讨论的时候,各方势力参与,都能确保各方的利益。一旦各方谈妥决定下来,就要无条件执行。 而督办处、六部等机构,才应该是军政执行机构。 在朱翊钧心里,已经把戚继光定位为新军功勋贵集团的领袖人物,开始有意培养他,鼓励他积极参与军机戎政方面的决策讨论。 培养到最后,以他为首的军功勋贵集团,对文官集团不会再心有忌讳,敢于在最高决策机构中“争权夺利”,与文官集团抗衡。 戚继光不知道朱翊钧这些心思,他只觉得太子殿下对自己无比信任,愿意在军机、戎政方面听取自己的意见。 这一点,超越了几位先皇,也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这份信任让他激动,更觉得沉甸甸的。 “元敬,边关戎政之事,马虎不得。稍一疏忽,可能酿成大错。此前数次之变,北虏破边寇境,本殿看啊,都是这种纸上谈兵的不正风气造成的。 所以本殿力主,把你调进督办处,参预戎政军机,就是以你的实战经验,好好涤澄一下纸上谈兵的风气,切实做到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戚继光马上答道:“臣知道。这是殿下给督办处提出的最重要的一点。因为这一点,文长先生亲赴辽东,实地调查建州、海西等女真情况,再做后续决策。” “是的。你在东南剿倭战场上打过仗,从南直隶一直打到福建广东。后来又调到蓟州镇,马军、步军、水军,能打的仗,伱都打过。还从东南开始,一手练兵,不可谓不全面。 别人还需要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是切身实践,比他们坐马观花调查要更深一步。所以元敬,你要多参与到督办处的戎政军机上去。 上面少做一些荒唐错误的决策,下面就会少伤亡很多人了。” 戚继光一脸肃正地答道:“臣记住了,一定谨遵殿下的教诲,在督办处用心办差。” 高拱府邸的书房里,高拱听张四维说完,捋着胡须沉默了许久。 张四维也不着急,端起茶杯,呼呼地慢慢地喝了起来。 他看出来,高拱已经心无斗志,不想再跟太子殿下斗下去,只想着搞几件政绩出来,然后在众望所归下入阁。 可是你们不斗,我怎么办? 你们不斗,我怎么体现出价值来? 你们不斗,我怎么好在你们的乱斗中谋到好处? 所以,你们必须斗起来! 高拱缓缓开口:“凤磐,此计可行吗?” 张四维心中大喜。 高大胡子,我还是了解你的。你这人,心高气傲,在太子那里吃了那么瘪,怎么可能忍得住。 而且你想做大事,就得揽权,现在皇上在紫禁城里逍遥快活不管事,挡在你前面最大的拦路虎就是太子。 把太子挪到一边去,你就能独揽大权,行非常之事,建非常之功。 可是之前你得用非常之手段啊! “当然可行。太子再天资聪慧,他也才十三岁,按照祖制,应该在文华殿设经筵,讲读孔朱经义,让太子明是非,懂天理。 而今太子侍讲名存实亡,东宫詹事府荡然全无。新郑公,你曾是皇上侍讲,天子帝师,太子殿下的东宫讲读,你旁无责贷。” 高拱捋着胡须说道:“凤磐说得,给太子设经筵,讲经义,是从太祖皇帝传下的祖制。老夫也曾听闻,先皇过于惯纵太子殿下,几位启蒙老师都是敷衍了事。 到了十二岁,居然连篇像样的制文都没启笔。这样怎么能行。以后做了天子,点状元,收天子门生,连制文都分辨不出好坏来,可怎么办?” 张四维连连点头,“新郑公说的极是。你必须挺身而出,拨乱反正,纠偏归直。” 高拱点点头,“后天就是十五常朝,正是大好机会。凤磐,就由你打头,领衔上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奏请皇上,全东宫詹事府,给太子殿下设经筵,讲经义。” 张四维差点跳了起来,怎么叫我上! 我一般只躲在后面煽风点火,从不会冲在前面,很容易当烈士的。 高拱似乎对张四维脸上的苦恼视而不见,继续说道:“凤磐你现在官复原职,是翰林院学士,国史馆编修,身为清华领袖,你此时不挺身而出,更待何时? 等你上疏后,老夫再趁热打铁,连同诸位好友,一起附和,再举荐你为太子宾客、东宫詹事。” 一张香喷喷的大饼砸了下来,张四维迟疑了。 吃,还是不吃呢? 看着张四维迟疑的神情,高拱心里冷笑两声。 他可不是政治小白,以前能在严嵩和徐阶两边来回地跳,靠得不是裕王府侍讲这个身份。他近期在太子面前屡屡吃瘪,是对手太高明,手里的牌太多,绝不是他太昏庸。 张四维心里的小算盘,扒拉声高拱早就听到了,干脆反手一推。 你想要捞好处,自个上。 反正老夫近期没有再与太子正面冲突的打算。 这张老脸,到现在还痛着呢! 第十七章 张四维早朝记 午夜时分,心腹仆人在门外喊道。 “老爷,时辰到了,该起来了。” 张四维猛地惊醒,睁大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边躺着小妾。 她也被惊醒,坐直了光溜溜的上半身,穿上衣服,下了床,又穿上裤裙鞋子,轻声叫唤着门外的婢女丫鬟们,点灯,端着水盆进来。 小妾走到床边,把帷帐挂了起来,看着睁圆眼睛躺在床上的张四维,柔声说道:“老爷,该起来洗漱了。” 张四维咳嗽两声,慢慢坐起身,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碗,喝了一口参茶,补补元气。 漱口、洗脸,又用了一碗红枣小米粥,再在小妾和丫鬟的伺候下,张四维换上三品朱红圆领官服。 小妾端着乌纱帽,正要给戴上,张四维突然伸手挡住,“今儿老爷要进殿启奏事情,给我换顶新的。” 小妾一愣。 新的? 进殿启事要换一顶新乌纱官帽戴? 不过小妾不敢问,马上转身去柜子里拿了一顶新的乌纱官帽,给张四维戴好。 小妾从盒子里拿出一块牙牌,小心地系在张四维的腰带上。 这是一块朝参官牙牌,象牙材质,正面刻有“光禄寺卿、翰林院学士、国史馆编修张四维”,反面刻着四行字,“朝参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与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 明制中,翰林院学士品阶不高,才正五品,难显其清贵,于是一般加个九寺卿的衔,把官阶抬上去。 就好比参预机务的内阁大学士,从中极殿大学士到东阁大学士,都跟翰林院学士一样,只是正五品,视受皇上的宠信程度,加侍郎、尚书、三孤、三公衔,把官阶抬上去。 “什么时分了?”张四维站在后院中,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色。 “回老爷的话,丑时两刻了。” “丑时两刻。差不多了,轿子备好了吗?” “回老爷的话,轿子在轿房里候着。” 张四维摸了摸怀里的上疏奏章,深吸一口气:“走!” 轿子从张府侧门出来,两位随从在前面提着气死风灯照路,前后八位随从护着轿子。 走到长安街上,四位轿夫抬着轿子,脚步轻盈,走得很快。 为了方便上朝,朝参官们一般都住在南城,尤其以东西长安街的最多。 张四维不缺钱,在东长安街边买有一座宅院,离午门不远,大约两刻钟的路程。 轿子在午门外停下,这里停满了上百座轿子,官员们纷纷从轿子里钻出来。 午门上挂着数十盏灯笼,照得人影幢幢。 大家互相拱着手,无声地打着招呼,不敢随意出声,打破这里的寂静。 张四维抬头看了看午门。 午门是紫禁城的正门,中间为御道,平时不开启,左右两阙门供当值大汉将军和宿卫执杖旗校等人的出入。 左右两掖又各开一门,称为左、右掖门,这才是百官入朝之门,文官入左掖门,武官入右掖门。 张四维看到一座城楼隐在夜色中,上面的灯笼像是点点繁星,在黑夜中晃动。 这是五凤楼,设立有朝钟朝鼓,由钟鼓司宦官掌管,暮鼓晨钟,等会朝钟一响,就要早朝了。 看着这座黑夜中这座高耸的城楼,张四维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煌煌天威啊! 他心里迟疑了一下。 要不要搏一把? 很快,他下定了决心。 都走到这一步了! 当然要博! 张四维跟同僚们在左掖门候着,按照律制,当值的大汉将军和执旗锦衣卫军校最先验牌入禁。 接下来依次验牌入内的近侍官员,公侯驸马伯,五府六部官员,最后是应天府及在京杂职官员。 张四维是翰林院学士,属于近侍官,第二批验牌入门。 左侧门有直房五间,被人称为“板房”,是詹事府、左右春坊和司经局官员侯朝的地方。 张四维横穿午门后面的空地,来到右侧门。 这里上首位置是锦衣卫官员侯朝的朝房,下三间是翰林院翰林们的朝房,张四维拱着手,跟同僚们打着招呼,找座位坐下。 其余内阁、六部、五军府各有各的侯朝朝房。 卯时正,钟声响起,天蒙蒙亮。 大汉将军在金水桥上,挥动长鞭,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响。 听到鞭响,大家从各自朝房里出来,过金水桥,到达奉天门丹墀,大学士居北边最前面,众学士仅次居中,余者在南边。 文官在左,武官在右,在御道两边对向站立。 两声钟响,大家肃然站立,不敢乱动。 负责纠察的御史在旁监督,凡是有咳嗽、吐痰、拥挤或仪态不整的官员都会被记录下来,听候处理。 台阶左右是钟鼓司的乐队,殿陛门楯间站列着大汉将军,着全副铠甲。 御道左右及文武官员身后则各有锦衣卫校尉握刀站立。 乐队奏乐,隆庆帝身穿朝服,坐着步辇到达御门,走上丹墀,在御座上坐下。锦衣卫力士撑五伞盖、四团扇,从东西两侧登上丹墀,立于御座后左右。 一身朝服的朱翊钧,垂手站在在丹墀御座下来一级的围阶上, 皇上和太子就位后,大汉将军再次挥动长鞭,鞭响后,鸿胪寺官员开“唱”入班。 随着唱声,左右文武两班齐头并进步入御道,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行一拜三叩之礼,是为“大班”。 公侯、驸马、伯自成“勋戚班”,居武官班前面一点位置,同时行礼。 行礼完毕,开始早朝。 鸿胪寺官员先出班,对隆庆帝奏报入京谢恩、离京请辞的官员人数姓名。 这些人都是前一天在鸿胪寺报备好的。 皇上要召见的,早就安排入禁觐见了。 隆庆帝早朝都想罢工,自然不会安排入禁觐见,这副重担又压在朱翊钧身上。 不过他一般都是在西苑召见这些进京述职和离京赴任的官员。 所以谢恩和请辞的官员,都是在庭下或午门之外遥行五拜三叩之礼,行礼之后便算完事了。 接下来应该是边关奏报,今日没有。 那些边关奏报早就被隆庆帝下诏,直交督办处处置即可。 接下来进入非常重要的环节,各官员自行奏事。 几个月下来,满朝文武都知道当今皇上是什么样的脾性,知道处理军国大事在西苑,这里只是表面工作,除了礼仪上的大事,真正的要事反倒不会在这里启奏。 张四维等两位礼部官员奏完后,猛地咳嗽一声。 这叫“打扫”,告诉其他同僚,我要启奏了,你们先等着,不要撞车了。 张四维提起衣襟,走到御前跪下,从怀里掏出奏章,照着上面念。 天色还未亮透,光线不是很好,要是眼睛不好的大臣启奏,先得在家里把奏章背熟了。 张四维的声音洪亮,周围的人都听清楚了,徐阶等阁老脸色微微一变。 在奏章里,张四维强烈建议皇上完善东宫詹事府、以及左右春坊,选拔侍讲,在文华殿里给太子设经筵,讲经义。 张四维念完后,把奏章递给内侍,起身弯腰返回自己的站班位置。 早朝奏事,一般不会要皇上当场做决定的,收回去后批红或留中。 隆庆帝远远地坐在御座上,身子微微晃动,看样子很有可能睡着了。反正纠察朝会纪律的御史不会去找他的茬。 张四维远远地瞥了一眼太子,发现他不动声色,静静地站在那里,像座石像,双目炯炯有神。 后面又有几位官员启奏一些事情,御史和鸿胪寺官员先后出班,上奏早朝期间官员失仪情况。 一切安好,大家都很守规矩。 站在旁边的万福提醒了一下,隆庆帝身子一抖,终于坐直,及时点了点头。 接到提示的鸿胪寺官员又开始唱班,“奏事毕,鸣鞭驾兴!” 然后隆庆帝和太子坐着步辇离开,等这两位爷离开后,文武百官按顺序退出禁内,各回衙门视事。 一万匹曹泥马在张四维心头飞驰而过,高大胡子,你的附和,你的增援呢! 第十八章 海瑞又哭了 早朝后,朱翊钧从西华门回到了西苑。 把今天的晨练补上,慢慢地吃了一顿早饭。 冯保走到跟前,恭声说道:“殿下,海瑞在西安门等宣。” “请进来。嗯,请到仁寿殿去。” “是。” 海瑞跟着冯保,进了西安门,沿着直道,往里走。 冯保在前,略弯着腰,头直看向前方,走得不紧不慢。 海瑞跟在身后,昂着头,直着腰,提着前襟,走得不慢不紧。 两人一声不吭,好像两个不认识的人凑在一起赶路。 要是换做其他官员,徐阶、高拱、张居正、陈以勤,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跟冯保搭讪几句,拉近关系。 家产殷实者,徐阶、张四维等人,还会悄悄地塞张富国银行的汇票给冯保。 汇票太好用了,在全国大行其道。 不过汇金银行的汇票通行于南方和海外,富国银行的汇票则通行与北方和塞外。在京城,则两家的汇票都大受欢迎。 但是海瑞不屑这么做。 冯保也知道他会如此,于是两人各走各的,又走得很有默契。 远远地看到一座大殿,殿前站着一人,十五六岁少年一般高,穿着一身朱色圆领蟒袍,头戴翼善冠,双手笼在袖子里。 太子殿下,又长高了。 身形雄伟,相貌肃威。 众臣暗地里都说,太子相貌上跟皇上很像,神态很像先皇,身形气度却神似二祖。 “臣礼部祠祭司郎中海瑞,拜见太子殿下!” 朱翊钧上前一步,扶起了海瑞。 “刚峰先生,免礼。” “臣谢恩。”海瑞站起来,正要开口,被朱翊钧拦住了。 “刚峰先生,不急,先跟我来。” “是。” 海瑞也不多问,提起前襟跟着朱翊钧,沿着台阶走上殿台,迈过殿门,走进大殿。 这里金碧辉煌,如嘉靖帝在时没有太多区别。 朱翊钧引着海瑞一直走到大殿深处,修有一座供台,上面摆着鲜果贡品,两边有香烛,中有香炉。 供台后面是一处神龛,上面挂着一幅长卷画,正是身穿道袍的嘉靖帝。 海瑞睁眼一看,双目赤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嘶哑着声音喊道:“先皇啊,先皇!臣来了.” “砰,砰,砰!” 海瑞在水磨地面上连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朱翊钧拿着六炷点好的清香,走了过来,分了三炷给海瑞,自己一掀前襟,手捻清香,恭敬地跪下,连磕三个头。 起身,把香插在铜炉上,侧身站到一边。 海瑞又磕了三个头,强忍着哭声,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走到跟前,把三炷清香插在铜炉上。 “刚峰先生,走吧,陪本殿在苑中走走,边走边聊。” “是。”海瑞用衣袖搽拭干泪水,沉声应道。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和海瑞走出了仁寿殿,转到侧面,看到有工匠在忙碌着。 海瑞抬头一见,只见殿顶屋檐挑顶,新安着一只仙鹤,高高地站立着,仰着脖子,尖长的嘴巴向上,伸向天空。 有工匠贴着墙柱,安着一条刷了同为朱色油漆的宽铜条,从屋檐一直延伸到地面。 另有杂役在墙柱处挖坑。 “殿下,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在安避雷针。” “避雷针?” “是的。可以把天雷引到地面上。” 海瑞大吃一惊,“还有此法?” “是的。紫禁城宫殿容易起火,多半是天雷引起的。要是能避开天雷,不再焚烧宫宇,国库内库就能少支出,百姓们也就能稍微缓口气。” 海瑞对着朱翊钧长施一礼,恭声道:“殿下把百姓铭记在心,实在是大明百姓之福。” 朱翊钧澹然一笑,站在南海湖边,看着波光粼粼。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以后本殿是大明天子,大明百姓会视我为君父。本殿不把他们放在心上,还能指望谁把他们放在心上? 家有四十万良田的徐阁老;无数古玩商铺,被天下骂作奸臣的严阁老;侵占九边卫所田地,视大明万里血肉长城为草芥的地方豪强;自诩先师至圣后人,礼义传世却良田遍及山东的衍圣公府。 本殿能指望他们把天下百姓放在心上吗?” 海瑞颤声道:“殿下英明。” “百姓轻贱如草,割了一茬又一茬,‘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从来必可轻。奈何望欲平!’草野上一场大火,可以把所有的一切付之一炬。 百姓不会写字,不会上疏,发不出声音,如这水一般,寂静无声。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朱翊钧转头看着海瑞,“刚峰先生,皇爷爷把大明万里江山交给了父皇,父皇又把军国事托付给本殿。 本殿常常日夜难安。关外的北虏,东海的倭寇,本殿都有法子平定抵御,可是大明万里江山,荒野草原起了火,黄河长江决了口,本殿却是无计可施啊。” 海瑞拱着手对道:“吏治,豪强兼并,此乃陷大明于水火之中的两大元凶,臣愚钝,愿为殿下,为大明剪除水火之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翊钧满脸欣慰道:“皇爷爷信得过刚峰先生,本殿也信得过你。好,请说说这次清查道观方士的结果吧。” “是。臣这次清查京城以及畿辅附近一百四十六座道观,其中有侵占田地、宅院等恶行者八十九座,清查方士道羽四千六百五十二人,没收度牒者二千五百一十人,收入监牢待判者三百二十一人.” “这些道观,刚峰先生如何处置?” “侵占者归还原主,无主者没入官府。统筹局与臣交涉,想用这些道观宫宇用作学堂医馆,臣觉得这是与民有益的好事,就拨了五十二座给他们.” 朱翊钧点点头,“听说有权贵者找刚峰先生说情,想让你拨些道观宫宇,改为寺庙?” “是的殿下,不过被臣严词拒绝了。道方术士,为祸不轻。释佛僧尼,又岂是干净。” “刚峰先生如此处置,本殿也就放心了。” 两人围着南海湖边绕了半圈,边走边聊,半个时辰后,朱翊钧把海瑞送到了西安门。 看着他的背影,朱翊钧站立不动。 海瑞海刚峰,你这把倚天剑,应该快要派上用场了。 斩妖除魔,希望伱将来能不负本殿期望。 朱翊钧回到司礼监,陈矩送来一叠禀文,还禀告了一件事。 “殿下,宫里转过来一份御批,说是要从内库拨出一万两银子来。” 朱翊钧眉头微微一皱。 自己老爹好美色好美食好美酒,对其它的没有太多的爱好,也不会像皇爷爷一样,喜欢大修宫殿观宇,其实用度不算浩大,突然要支出一万两银子,确实惹人生疑。 “父皇没说拨给谁?” “殿下,皇上要赏赐人。” “赏赐谁?” 陈矩把御批递了上来。 朱翊钧接过来,扫了一眼,冷笑一声。 现在是什么牛鬼蛇神都往外跳啊。 第十九章 打扫紫禁城 “玉琼阁江美人?” “是的殿下,江氏是年初从民间选充的宫娥,原籍扬州。四月被授选侍,六月升才女,上月升美人。” “谁选她进宫的?” “内官监杨开,孟冲的义子。” 朱翊钧冷笑了两声,“这一位,还真是既有心眼又有胆子,才几个月,就敢哄得父皇御批,赐她一万两银子,给她父兄做生意本钱。 江美人?冯保,” “奴婢在!” “你去统筹局问问,前日呈上来的一份禀文,有江姓父子,说家有女儿在宫中为贵人,居然要叫统筹局签海商牌照和互市关商牌照各一张给他们。 查一查,是不是江美人的父兄。” “是。” “陈矩,你先去忙,等冯保查完了再说。” “是。” 过了一会,黄锦走过来,拿着张四维上疏的奏章。 “殿下,张四维这封东宫齐备的折子,如何批红?” 朱翊钧早就有了定计,“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李春芳,加太子少傅。兵部尚书胡宗宪,加太子少保。兵部侍郎、武英殿大学士张居正,授詹事府詹事。 授翰林院学士张四维为太子宾客,东宫设经筵讲经义的事,由他操办,还有经筵侍讲官,也叫他选拔。” 黄锦长长的眉毛轻轻一抖,马上应道:“是。” 过了一会,冯保回来了。 “殿下,到统筹局公然索要牌照的江氏父子,正是玉琼阁江美人的父兄。奴婢还查到,他们年初跟着杨开从扬州到了京城,自四月江氏被封选侍后,日渐嚣张起来。 殿下,东厂番子有查到,江氏父子跟扬州几位大盐商,关系不清不楚的。” “大盐商?跟南京城里国公府、侯府关系密切的那几家?” “殿下英明。” “冯保,叫东厂番子把江氏父子先抓起来,等候处置。” “是。” “叫吕用过来。” “是。” 司礼监秉笔太监吕用走了过来,“殿下,奴婢来了。” 朱翊钧指了指桌子上江美人的御批,统筹局关于江氏父子索要牌照的禀文,“把这些收起来,我们进紫禁城去。” “是。” 朱翊钧上了步辇,吕用跟在旁边,从西华门入了紫禁城,很快来到乾宁宫。 皇后陈氏等朱翊钧行完礼,惊喜地问道:“钧儿,今天怎么此时有空进宫来?” “母后,儿臣这里有份转到了司礼监的御批,需要请母后过目。” 吕用马上把那份御批呈给陈氏过目。 看完后,她脸色阴沉。 “这里还有一份统筹局的禀文,也请母后过目。” 陈氏看完吕用呈上的禀文,脸色更加阴沉。 “江氏父子,是江美人的父兄?” “是的母后。” “大胆妄为!”陈氏勃然大怒,站起来大骂道,“宫里怎么容得下这样的狐媚君上,肆意妄为的贱人!” 朱翊钧缓缓地说道:“母后,还请息怒,不如把万福请来。” 陈氏平息怒火,慢慢地坐下,“我儿说得对,此事连着皇上,得慎重着来。去把万福请来。” “是。” 很快,万福被请来。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陈氏和气地抬抬手,“万福,你是伺候皇上和本宫的老人,免礼,起来。” “是。” “把这些给万福看看。”陈氏指了指那堆文卷,对吕用说道。 万福接过来看完,脸色凝重,“娘娘,殿下,此事不可开先例。” 朱翊钧和陈氏对视一眼,万福这是表明态度,愿意跟自己这边站在一起,下面的事就好办了。 “万福,父皇这几月里,在玉琼阁歇过几夜?” “四月歇过七夜,五月歇过五夜,六月歇过四夜,上月歇过两夜,这月就昨晚歇过一夜。” 那就没错了。 自己的父皇,就是只小蜜蜂,喜欢在百花丛中辛勤采蜜。只是鲜花太多了,他乐不彼此,每朵鲜花都待不了多久。 父皇前几个月能在江美人那里待上那么几夜,说明确实有宠爱过她。只是这两个月.爱终究是会消失的。 万福这么一说,朱翊钧和陈氏都懂了。 “钧儿,伱怎么看?” 朱翊钧沉住气,继续问道:“万福,江美人平日在玉琼阁,喜欢做些什么?” “江美人一直想着给皇上生个皇子,据说还请她父兄,从泰山请来斗姆元君的赐子仙符。” “生皇子。”朱翊钧冷笑一声,“母后,江氏才当上美人,就敢要一万两银子,敢要海商和关商牌子。要是她怀上龙种,生下皇子,会不会要母后的皇后之位,本殿的太子之位?” 万福、吕用吓得头低下,缩着脖子,不敢出大气。 陈氏脸色铁青,恨然道:“紫禁城一大,篱笆稍微没扎紧,这脏的臭的都敢钻进来。魅惑皇上也就罢了,还敢胡乱伸手! 都怪本宫,没有给这些人立好宫里的规矩,结果一个二个都没了规矩。 钧儿,宫外的事,你自去处置。宫内的事,自有本宫处置。” “儿臣全听母后安排。” “唉,皇上不勤政,把军国事都交给你。听说你每天五更就起来?朔望早朝,起得更早?” “欲戴旒冕,必承其重。儿臣身为大明储君,要想接住二祖列宗传下的社稷江山,就得自律。 在儿臣看来,做太子,做天子,是责任,不是享受。” 陈氏长叹一声,挥挥手,叫朱翊钧上前去,握着他的手,心痛地说道:“那些糟心事,待会再处置,我们母子俩说会话。” “好啊。儿臣最近的骑射又有了长进,以前五十步十箭中四矢,现在能中六矢.” 朱翊钧跟陈氏说了半个时辰的话,起身告辞。 吕用没有跟着出宫,留在了乾宁宫。 “好了,该把糟心事料理了。万福,吕用,跟本宫走。” “是。” 一行人很快赶到玉琼阁,陈氏在万福、吕用和二十多位小黄门的拱卫下,径直走进玉琼阁正堂里。 江美人连忙从后院里赶了出来,在堂前给陈氏见礼。 “臣妾江氏,拜见皇后娘娘。” 陈氏看了她一眼,“果然长得妩媚。吕用,搜吧。” “是。” 江美人大吃一惊,抬头问道:“娘娘,这是何意?” 陈氏森然道:“本宫身为六宫之主,要搜你玉琼阁,还要请旨吗?” 江美人知道不好,想叫身边人悄悄出去报信,却见整个玉琼阁被团团围住,根本走不脱一个人。 不一会,吕用拿着几张符纸呈上:“娘娘,搜到三张符纸,不知是哪家淫祠野庙请来的。” 江美人连忙争辩道:“娘娘,这是臣妾从泰山玉皇观求来的斗姆元君的赐子仙符,臣妾只想为皇上诞下皇子,延衍子嗣。” 陈氏恨然地说道:“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是紫禁城,是皇上住的地方。你胆子可真大啊,什么符纸都敢往宫里拿,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吗? 厌胜之术,宫禁内任何人,沾到就是大罪!” 江美人慌了,连连哀声道:“臣妾真的只是想给皇上诞下皇子。” 陈氏快刀斩乱麻,挥挥手,问吕用:“厌胜之术,按照祖宗家法,如此处置?” “赐白绫。” 陈氏站起身,“那就赐江氏白绫一条。” “是!” 江美人彻底慌了,想扑向陈氏,却被小黄门拦住。 “娘娘,臣妾是冤枉的,臣妾要见皇上。” 陈氏头也不回地出了正堂。 吕用对左右挥挥手,语气平和地说道:“奉皇后娘娘旨意,送江氏登天。” “是!” 六位小黄门不顾江氏拼死挣扎,把她拖到了内屋,很快就没了动静。 陈氏与万福在玉琼阁门外等着,不一会,吕用出来了。 “娘娘,江氏自缢了。” “嗯,好生安葬。还有这玉琼阁的所有人,都遣散了,以后都不准在皇上面前出现。” “是。” 陈氏继续开口道:“要是皇上问起江氏?” 万福在旁边低着头答道:“就报个急病,没了。” “嗯,一堆人在外朝跟钧儿玩心眼,现在把手都伸进宫里来了,不知死活的东西。” 陈氏忿忿地骂了一声,不知是骂江氏,还是伸手进宫的幕后之人。 朱翊钧在西苑司礼监听完吕用的禀告,点点头,对冯保说道:“东厂番子把江氏父子妥善处置了。” “是。” 朱翊钧知道江氏父子以及江美人冤枉,可是你们受贪婪驱使,敢下场在旋涡里捞鱼,就得承担被淹死的风险。 这些藏在水底下的家伙们,现在开始把手伸到后宫里来了。 呵呵,你们敢伸手,我就敢剁!看你们有多少只手! 就算你是千手观音,老子也会给你剁成维纳斯。 第二十章 高拱第一刀,盐政! 朱翊钧想了想,决定找人合计一下。 “冯保,去把石麓先生、太岳先生和大洲先生请来。” “是。” 很快,三位被请到了西苑司礼监旁边的偏阁里。 “臣拜见太子殿下。” “三位先生免礼!” 见过礼后,朱翊钧请三人坐下,把江美人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扬州盐商?”张居正脱口说道,“他们背后是南直隶的那群勋贵,这些人插手后宫,居心叵测啊。” 南直隶和北直隶的勋贵不同。 北直隶的勋贵,除了历代皇帝的外戚外,多是成祖皇帝奉天靖难时立下大功的世袭公侯伯,以英国公和成国公为首。 南直隶的勋贵,是太祖皇帝立朝时的世袭公侯伯,以魏国公为首。 北直隶的勋贵,田庄产业基本在北方,多掌控京营,与皇家关系更密切些。 南直隶的勋贵,与朝廷中枢相隔甚远,跟南直隶的六部等衙门一样,属于招牌。 田庄产业在江南,但是又很难抢得过枝繁叶茂的江南世家,于是把手插进了相隔不远的扬州,与两淮盐商勾结在一起,给他们站台,谋取利益。 李春芳却想到另一点,“天佑大明,江氏一家贪婪无德,自暴丑行,被殿下察觉到。要是江氏迁升到贵妃,或者诞下皇子,反倒麻烦了。” “没错。”赵贞吉点头赞同,“只是出来一个,紫禁城里还藏着多少个如江氏一般,别有用心者?” 朱翊钧赞同赵贞吉的话,“大洲先生说得对。当你看到一只蟑螂时,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可能有数十上百只蟑螂。 本殿正教东厂继续清查,自隆庆元年被选入宫的秀女,是重点。此事急不来,先看看清查结果再说。 江氏的背后是两淮盐商,高拱就任户部的第一刀,也盯了两淮盐政。因为这件事,本殿才请来三位先生,好生商议下。” 赵贞吉马上答道:“户部的情况,臣略有耳闻。账目就是一大笔糊涂账,各项度支就是个无底洞。国库不管进来多少银子,转眼间就能花得干干净净。 高新郑不把户部上下理顺,堵住无底洞,转去盯两淮盐政,臣觉得可能会因小失大。” 张居正摇头道:“高新郑也是迫于无奈。人人都伸手找户部要粮要钱,偏偏地方的田粮税银,越来越难收。 殿下整饬东南海商,设统筹局,每年通过市舶局给户部国库多缴了二百多万银子的关税。嘉靖四十二到四十四年,户部稍微喘了口气。 可是其它五部和地方,怎么会坐视国库有盈余的银子!兵部驿传的费用一年比一年高,工部治河修城的费用一年比一年高,漕运的花费一年比一年高。 嘉靖四十五年,户部的银子又不够花了。今年更麻烦,要是高新郑不张罗,过不了两个月,京官们的俸禄,就要发不出来了!” 李春芳大吃一惊,“户部的情况到了这种地步?” 他一直管着工部,后来管着理藩院和吏部,户部的事情知道得少。 张居正叹了口气,“户部的情况,我还是知道些的。账目上有盈余,其实仓库里全是些根本不值钱的玩意。 桂木、蜡烛、灯笼、蓑衣、鱼干、果脯.有的甚至都是发霉了,送给人都没人愿意要,可是在户部账簿上,却是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价值数千上万两银子。 现银没有多少了,户部国库里,现在多的都是这些玩意。高新郑要是不搞些银子回来,过两个月,他只能发蜡烛、灯笼这些东西给百官们当俸禄了。” 李春芳转向朱翊钧,惊讶地问道:“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朱翊钧站起身来,双手笼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湖光美景。 “现在不是讲党争的事情。高大胡子愿意做实事,那本殿就支持他。这次张四维上疏齐备东宫,高拱及其一党没有掺和,说明他撞了两次南墙后,头也撞痛了。” 朱翊钧转过身来,对着李春芳三人说道:“高拱召集门生故吏,在府上议事。应该议的是两淮盐政的事。 敲打两淮那群盐耗子,为国库多收些银子回来,本殿支持。只要是做正事,不搞乱七八糟的党争,本殿都支持!” 李春芳、赵贞吉、张居正齐声应道:“是!” 三人出了司礼监,往西安门走去。 张居正回头看了一眼司礼监,摇了摇头说道:“高新郑被殿下敲打两次后,终于做起正事来。只是我担心,此事不长久啊。” 赵贞吉附和道:“高新郑的性子,遇挫越战越勇,只是一旦略有得势,就会翘尾巴啊。” 他瞥了张居正一眼。 在他看来,张居正跟高拱的性子类似,都善于谋国,不善某身。但张居正比高拱更沉得住气,也会下水磨功夫。 只是赵贞吉现在有些头痛,现在朝堂局势乱如麻,跟嘉靖四十二年到四十五年完全不同。 那时朝中只有世子党与非世子党,愿意与世子党合作的,就合作;不愿意合作的就打,简单明了。 现在不同了,世子党势力庞大,环视过去,似乎没有敌人,可是又到处是敌人。 李春芳看了张居正和赵贞吉两人,只是淡淡地答一句:“以前太子为世子时,我们势单力薄。现在太子为储君,大势已明,大家都想从龙。鱼龙混杂啊,反倒没有此前那么爽利了。” 三人心有戚戚,不再多言。 朱翊钧站在偏阁门口,看着三位先生的背影,心里也有这样的思考。 但自己心里明白,世子党以前是一群孤臣,游离于文官主流。 现在世子党成了太子一党,成了朝堂上一大主流,反过来说,文官集团把现在的世子党,化解了。 自己种种新政举措,逐渐进入到深水区,有可能触犯到世子党骨干们的利益。 清丈田地,会不会触犯李春芳的利益? 摊丁入亩,会不会触犯赵贞吉的利益? 官绅一体纳粮,会不会触犯张居正的利益? 所以自己才会小心翼翼。 当下,自己要用高拱在前面探路,试探朝野的反应,也试探自己属下的反应。 高府,高拱召集了二十多位门生故吏在花厅里。 看着满堂的青年才俊,高拱心里涌出几分得意。 在场的,都是他精心选出来的,还没有被官场“同化”,还没有被前途和名利夺走心中的抱负和热血。 “诸位!”高拱咳嗽一声,大声说道,“盐税,是国朝重要的税收来源。长芦、两淮,最盛时要为户部国库奉献数百万两银子的盐税。 可是自弘治年后,盐税一年少于一年,最多时不过百余万两。难以想象啊!” 高拱扫了一眼众人,发现都在认真地听着,于是继续说道:“老夫入执户部,翻阅架阁库文档,国朝每年产盐四亿斤左右,两淮长芦占三分之二。 每年发出长芦两淮盐引,有四百五十万引,但是纳盐税或者折中纳物的,不到九十万引。其余三百六十万引盐的盐税和折色纳物,去了哪里? 都是被那些硕鼠蛀虫们吃掉了. 现在,老夫下定决心,要痛打这些硕鼠和蛀虫。所以还请诸位俊杰相助,巡察盐政,革新除弊,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高拱慷慨激昂地说完,站起身来,对着众人作长揖。 “诸位,户部国库就靠你们了,大明就靠伱们了!” 二十多位年轻俊杰全部站起来,激动地满脸通红,齐声道:“恩师放心,门生定会赴汤蹈火,澄清两淮盐政!” 高拱长舒了一口气,大声道:“好!诸位,请坐,现在由德众给大家安排任务。” 他把主持位置让给得意门生杨炳,站到了一边。 随从仆人走到他旁边,轻语两句,高拱脸色微微一变,悄悄离开花厅。 第二十一章 臣是太子的一条狗 高拱来到前院,看到一间偏堂门前站着两位小黄门,目光一闪,提着衣襟走了进去。 冯保坐在正上首,手里端着一杯茶,咣当咣当刮着杯盖,然后送到嘴边,细细地喝了两口。 “冯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一进门高拱就皮笑肉不笑地拱手说道。 冯保放下茶杯,露出淡淡的笑意,随意地回了个礼:“高公,府上门槛高,咱家是轻易不敢上门的。” 两人在裕王府时就结下旧怨。 高拱在旁边下首位置,远远地坐下,对着西苑的方向略微拱拱手,“冯公公,太子殿下有什么教诲啊?” “高公客气了,你可是皇上的老师,户部尚书,谁敢对你有什么教诲!” 哪壶不提开那壶! 高拱两边的太阳穴气得呼呼地向外鼓,双手紧紧地握着座椅扶手,手上的青筋一条条地凸显。 冯保捂了捂嘴巴,心里舒坦多了,转到正题上:“高公,殿下叫咱家跟你说一声。只要高公愿意放下成见,专心办正事,为国解忧,殿下一力支持。 高公盯上了两淮盐政,殿下跟吏部和都察院打过招呼,伱要安排的巡盐和巡按御史,那边会悉数允了,尽快出票牌。” 高拱不动声色,藏在袖子里的右手,紧紧地抓住椅子扶手。 太子支持自己! 那确实是好事。 自己还在想法子,怎么让选中的二十多位门生,如何拿到吏部和都察院的任命,以巡盐御史或巡按的身份下去两淮和长芦。 高拱迟疑了一下,拱手对着西苑说道:“还请冯公公替老夫,谢过殿下。” “高公客气了。不过殿下还叫咱家带来一句话,不管你爱听不爱听,咱家都要说。” 高拱沉住气答道:“冯公公请说。” “两淮盐政,从洪武年开始,就纠葛不清。朝廷多次革新除弊,却总是只能收到一时之效,有时候这一时之效都不见冒个泡泡出来。而今两淮盐政,积弊百年,与地方和南直隶的关系错综复杂。 那些盘踞在扬州江都的两淮盐商们,手里有银子,背后有权势,杀人不见血,请高公务必叫你的门生们好生小心。” 高拱神情复杂。 他也知道两淮盐政的水,深不见底,里面不知藏着多少暗礁,稍不留意就会叫人船翻人亡。 可他想一展抱负,为大明纠偏匡正,在青史留名,就得干出一番拿得出手的政绩来。 目前来看,两淮盐政可能是他最好的选择,既能缓解户部国库的缺银之困,又能一炮打响。 二十多位门生,在他心里,有过半已经成为弃子和牺牲品。只要还有一半能查出实据来,就是胜利。 做大事,必须有所取舍! 太子现在派冯保来说,支持自己,高拱半信半疑。 但他打定主意,只要自己的门生查出实据,自己就能逼太子殿下上自己的船,一起对付两淮盐商和他们背后的势力。 高拱拱拱手,言不由衷地答道:“殿下的教诲,老夫铭记在心。” 冯保听高拱这么一说,也不管他是真记住了还是假记住了,反正自己任务完成了。 站起身来,拱拱手,爽利地告辞离开。 高拱把冯保送出府门,转回来,站在二进院门口,看着花厅里群情激奋的门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慷慨陈词,指点江山,意气奋发,不由地停住了脚步。 当年,老夫也如他们这般,科试得意,初登天阙,觉得自己身负天下孚望,定要实现圣人教诲。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四句话,当时就像是四团火,在自己的心中燃烧! 可是朝堂里的倾轧,同僚的尔虞我诈,君臣间的勾心斗角,早就让高拱心中的火灭了,只剩下一堆灰烬。 理想抱负要实现,却没有那么容易,需要无数的尸骨垫在脚下,垫成台阶,一级级。 高拱忍不住抬头,看着晴朗夜空,一轮皓月挂在天幕之上。 苍天,请保佑大明! 保佑这些热血才俊!保佑我吧! 张四维齐备东宫侍讲的奏章,被司礼监批红,他被迁为太子宾客,负责挑选东宫经筵侍讲,一跃成为京城中灼手可热的人物。 数以百计的翰林同僚、会试前辈、同科同门、大儒名士,纷纷登门拜访,投文卷,攀交情。 大家共同的目的就是告诉张四维,自己是非常合适的东宫侍讲,张兄,千万不要遗漏了我这位俊才啊! 张四维文章好,人设稳,做事更是滴水不漏。 他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连开了四场文会,以文会友。 广请孚有声望,不需要去抢东宫经筵侍讲这个坑位的大儒名士,拟定题目,大家当场写文,再由大儒名士点评,公开给大家以示公正。 如此这般,有几位俊才脱颖而出。 当然了,暗地里给张四维塞钱了的,还塞得不少的,他会提前把题目告诉你,让你提前一两天做出文章草稿,总比那些苦哈哈,或者家有薄产,却不愿意与张四维分享的人,要强得多。 张四维早在暗中点了两位夹袋里的人,不仅提前给他们题目,还暗中说服大儒名士,帮他们扬名。 很快,六位经筵侍讲人选选定,张四维写了一封文采奕奕的上疏,再附上六位写得最好的文章,送进西苑司礼监,等候批红。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吴昌在西安门值房里坐着,心跳得很厉害。 上次他在海瑞弹劾统筹局一事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说服了海瑞不要只盯着统筹局,要搞就搞个大的,直指先皇的毛病。 于是海瑞真搞了个大的,上了封《治安疏》,下诏狱,天下闻名。 吴昌也顺利从国子监司业迁升为右佥都御史。 今天又接到通知,到西苑西安门递牌子,等候太子殿下的召见。 组织又想起我来了! 看来又有艰巨的任务要交给我! 我绝不会喊苦嫌累,只要能升官发财,再苦再累,我都愿意挺身而出,我就是大明官员的中流砥柱! 右佥都御史吴昌! 等了一会,方良走到值房门口:“右佥都御史吴昌。” “在!”吴昌身子一弹,从座椅上蹦了起来。 “去那边验牌子,搜身。” “是。” 进了西苑,吴昌跟在方良后面,沿着林荫路往深处走去。 只见湖面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 四周绿树成荫,楼台榭阁,隐在葱郁中。 近处,阳光透过叶间缝隙,洒下点点金光,让人心旷神怡。 到了一排阁房前,吴昌被引到偏阁里,朱翊钧在里面坐等着他。 “臣右佥都御史吴昌,拜见太子殿下。” “吴昌,起来说话!”朱翊钧挥挥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座椅,“坐。” “谢殿下。” “听大洲先生说,你在都察院做的不错。” “回殿下的话,都是中丞抬举下官。” 朱翊钧笑了笑,“你是什么人,本殿也知道,也不跟你绕圈子了,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请殿下吩咐,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又不是叫你去杀北虏,用不着你提脑袋。”朱翊钧笑着摆了摆手,“还是发挥你所长。你长袖善舞,在都察院结识了一群御史。现在该是你们出声的时候了。” 吴昌咽了咽口水,噗通跪下,赤胆忠心地说道:“太子殿下,臣是殿下的一条狗,殿下臣叫咬谁,臣一定呼朋唤友,叫足了人,活活咬死他!” 第二十二章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朱翊钧看着跪在地上表忠心的吴昌,手指头点了点,语气却透着亲近。 “粗鄙!吴昌,你好歹也是二甲进士出身,不该这么粗鄙!”说完话锋一转,“不过你的忠心,本殿知道了。” 吴昌心中大喜。 殿下终于知道臣的赤胆忠心,我一番表演也不算白废。 “起来说话,本殿有重任交付给你。” 好! 越重的重任越好,殿下,请把我当成都察院举重冠军,大明举重冠军来使唤吧! 吴昌站起身,在座椅上坐了三分之一个屁股,弯着腰,用心倾听着。 “翰林院学士张四维在前一次的早朝上,上了一份齐备东宫疏,伱知道吗?” “回殿下的话,臣知道。当日正是臣带着人,在早朝上纠察风纪。耳闻了张学士的上疏。” “你说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吴昌眼珠子一转,摆出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说道:“殿下,臣觉得张四维是想以东宫经筵侍讲,羁绊住殿下的手脚,好让他们为所欲为。 殿下,张四维此举,会不会是高拱示意?他躲在背后,让张四维行此诡计,等到绑住殿下的手脚,他好行擅权之举。” 朱翊钧笑着问道:“张四维此举,为何是高拱唆使,为何不是徐阶唆使呢?本殿听说,张四维选定的六位经筵侍讲官,有四位出自东南啊。” 吴昌眼珠子一转,难道张四维看到高拱行情不妙,转身拜在徐阶门下? 不过徐阶人老奸猾,自新皇即位以来,不显山露水,只想着熬到时间荣休致仕。再说了,人家门下人才济济,还有得意门生张居正是太子心腹,稳得很。 张四维你投过来,连泡热的你都够不到,有意义吗? 又或许只是张四维、高拱一伙,跟徐阶江浙一党,暂时达成了默契? 吴昌脑子转了几圈,然后故意说道:“殿下,臣愚钝,实在猜不到其中玄妙。不过臣虽然愚钝,却有一颗赤热红心,只要太子所指,臣无往不前!” “好。冯保。” “奴婢在。” 冯保从旁边转了出来。 “吴昌是赤胆忠心之人,也是能办事,会办事的人,你跟他好好配合,把差事办好。” “是!”冯保应了一声,然后拱手对吴昌说道:“御史吴老爷,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吴昌心里美得冒泡。 冯保,可是太子身边第一内侍,提督东厂大太监,现在殿下能叫自己跟他一起办事,说明自己已经进入到核心圈了。 “不敢,不敢。冯公公,你在殿下身边待得久,吴某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还请冯公公多加指正。” 紫禁城里。 隆庆帝看着空荡荡的玉琼阁,心里也空荡荡的。 “怎么突然就没了呢?”他痴痴地问道。 万福在一边低头轻声答道:“陛下,江美人突然染了恶疾,太医院看过后,药石无用,当夜就没了。奴婢不敢惊扰陛下,禀过皇后,按照宫里的规矩,连夜把江美人送出宫厚葬。” 滕祥、孟冲站在一边,低着头眼珠子乱转。 隆庆帝无比痛惜,“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这紫禁城,高高在上,在百姓眼里犹如天阙仙宫一样,可还不是说死人就死人!” 万福没有出声,只是眼睛有意无意地瞥了滕祥、孟冲一眼。 隆庆帝长吁短叹几句,提起衣襟往玉琼阁里走,万福跟着进去,刚到门口一转身,对身后的心腹说:“拦住大门,不准打扰了皇上。” “是!” 心腹带着几位黄门和净军把住了大门,冷着脸,谁也不让进。 滕祥、孟冲对视一眼,只好等在外面。 进到后院,隆庆帝仰头呆呆地看着这座留下他满满快活回忆的房子,心绪万千。 万福在一旁噗通跪下。 “陛下。” “嗯”隆庆帝心不在焉地应道。 “陛下,江美人不是病死的。” 隆庆帝猛地一转头,死死地盯着万福,“说,江美人到底是怎么没的!” “回陛下的话,是皇后赐下白绫。” 隆庆帝脸色先是变青,随即变白,眼角闪过惊慌之色,“皇后为何要赐白绫给江美人?” “陛下,江美人行厌胜之术!” 隆庆帝吓了一跳。 厌胜之术,在宫禁里是个无比忌讳的事情,历朝历代,包括本朝,因此涉及此事,不知被杀了多少人。 “江美人如何行厌胜之术?” “陛下,皇后接到宫人密报,带着奴婢、吕用突查了玉琼阁,查出三张纸符。江美人说是从宫外请来的求子符,可是上面无道观庙宇官印,不知是哪里淫祠野庙求来的符纸” 隆庆帝皱起眉头。 宫里想求符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得去官方认证的道观寺庙求。要是从无官方认证,不知名的道观寺庙求来的,谁知道是求子符还是诅咒符? 这种事上,隆庆帝知道自己都不好维护江美人。 此事要是开了先例,紫禁城可就群魔乱舞,关乎到他以及皇室的身家性命,岂能开玩笑! “陛下,江美人不仅行厌胜之术,还藏有禁药。”万福继续说道。 “禁药,什么禁药?” “陛下,房事助兴的药。”万福轻声答道。 隆庆帝一愣,背着手在后院空地里转起圈来,“难怪朕每次来玉琼阁,都会分外地快活。难道江氏给朕的茶汤里,下了这等药?” “陛下圣明!此等药,虽然助兴,却是旦伐的虎狼之药。且江美人私自给陛下下药,就是死罪!” 隆庆帝知道万福话里的意思。 今天江美人下的是助兴春药,万一哪天她不开心,下包毒药,自己不就马上归天了吗? 隆庆帝后背满是冷汗。 美人多的是,满满一紫禁城,但是性命,自己却只有一条。 “江氏家人呢?” “陛下,司礼监接到皇后的密旨后,马上禀告了太子殿下。殿下马上叫东厂缇骑抓了江氏的父兄,这才查出,江氏原籍不详,自幼被拐卖到扬州一家盐商府上。 后来杨开奉密旨南下选秀,盐商行贿杨开,把江氏列入名录。江氏父兄皆是盐商家生奴仆,冒充父兄之名,随行北上.” 隆庆帝的圆脸,气得发红,随即又发紫。 “一群混账子,就知道联起手来欺蒙朕!那个杨开,交司礼监论处!” “遵旨!” 隆庆帝的脾气是来得快也去得快,很快他就恢复了平常,一边往外走,一边对万福说道。 “万福啊,还是我们裕王府的老人感情真,大家同甘共苦一起熬过来。王妃,钧儿,李嫔,老三,还有你我们吃了多少苦才熬到今天。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皇上圣明!” “嗯,去看看贤妃,好久没看她和老三了。” 隆庆帝坐上步辇,很快来到永和宫。 贤妃李氏大喜,连忙带着皇三子朱翊镐出宫门接驾。 朱翊镐虚岁已经五岁,长得虎头虎脑的,隆庆帝一看,父爱马上荡漾在心里,伸手把他抱在怀里。 “啊呀,这么沉啊,比老大那时还要沉,看样子,你个头比不得比老大,但要壮实。” 李氏美目闪动,嘴角遮不住笑意,眼角藏不住小心思。 从裕王府搬到紫禁城里,事态变化骤然打断了李氏的勃勃野心。 紫禁城太大了,藏了太多的美女,也有太多的规矩,把她绑得死死的。一个月下来,她连皇上的背影都见不到一面。 男人,总是喜新厌旧,那些新选进来的美人,来自全国各地,其中比李氏好看的不知几凡。 今天,天降福音,皇上突然来到永和宫。 李氏把隆庆帝迎到宫中正殿坐下,瓜果茶汤,流水般地端上来。 说了一会家常,李氏看到隆庆帝兴致正好,趁机说道。 “陛下,按祖宗家法,镐儿也该有封赏了吧。” 隆庆帝马上不作声了。 第二十三章 先毁其巢穴 李氏看到隆庆帝没有出声,心里大急,连忙补了一句:“陛下,你膝下只有太子和镐儿,可不要厚此薄彼啊。” 隆庆帝看着李氏,那双眼睛透着难以捉摸的光,正当李氏忐忑不安时,隆庆帝哈哈一笑:“你啊,我的爱妃,眼皮子还是那么浅!钧儿是太子,以后大明江山都是他的。镐儿能跟他比吗? 不可厚此薄彼!你这话要是传到外朝,御史的弹劾奏章能淹了伱!那些老夫子一定会逼着朕,夺了你的封号,把你打入冷宫。” 李氏咽了咽口水,明白了隆庆帝话里的意思。 太子朱翊钧,是大明的半个君,以后是大明的君父,自己的儿子,以后永远都只能是臣! 想到这里,李氏颇为不平,可是她知道,此时万万不可表露出来。 “陛下,臣妾出身粗鄙,不识礼仪,不懂规矩,还请陛下恕罪。” “爱妃,你放心。你和镐儿,都是跟随朕在裕王府熬过苦日子。尤其是你,那段时间,王妃和你日夜陪伴朕。终于等到钧儿入了父皇法眼,进了西苑,我们才算从朝不保夕中脱身。 老三,朕在他加冠时,会封他为王,指个好地方封国就藩,出京时,多赏赐金银珠宝。只是.” 隆庆帝看着李氏,语重深长地说道:“朕不可能看顾他一辈子。爱妃,你要多教导他,多与太子亲近。 太子虽然坚毅果敢,但是对于亲人,脾性如朕一般,多有看顾。镐儿,以后安安心心做个福贵藩王就好了。” 李氏低着头,嘴角闪过不甘之色,抬起头,却是满脸笑容。 “陛下,天色不早了,留在永和宫用膳吧。” 隆庆帝看着李氏双目含春的眼睛,心头一荡,刚要脱口说留下,可是想起自己昨晚答应一位新纳的美人,今晚去她那里。 自己要是留在永和宫用晚膳,十有八九就脱不开身,岂不是有违金口玉言?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人确实是故旧好,可是衣服还是新的好穿啊。 隆庆帝迟疑不定,半晌没有出口。 李氏在一旁,又气又恨,却把满腹的心事,压在心头,继续施展妩媚大法。 只是今日她的妩媚温柔之术,似乎对隆庆帝不起作用了。 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百花丛中采蜜多日的隆庆帝,什么风,什么浪,没见识过?早就乱花迷眼,眼界大大提高了! 辽东镇辽阳城,辽东都司府。 兵部侍郎、蓟辽总督谭纶;兵部侍郎、戎政督办处总参事徐渭;辽东总兵李成梁;副总兵周国泰,围站在一张桌边上,桌面上摆着一张舆图。 徐渭指着舆图说道:“辽东根本在辽阳,辽西根本在广宁。殿下在广宁修筑了塔山港;在辽河口修筑了营口港。 海船直接可以从乐亭葫芦河港运送火炮兵甲,从松江运送棉衣棉被,从海州、宁波、广州运送米麦,送至塔山和营口两港,可保辽东辽西两军粮草兵甲无虞。” 谭纶、李成梁和周国泰齐声道:“太子殿下英明!筑港口,开海运,一下子便利了数倍。要是靠漕运及陆路转运,耗费巨大不说,中间不知道会飘没多少!” 众人相视一笑,都感到庆幸。 幸好遇到一位目光高远,又意志坚定的太子。 在做太孙时就制定了辽东战略部署,外面再多的风言风语,他都抛到耳后,坚定不移地推动定好的战略步骤。 现在终于看到效果,海运便利明了,不仅不用仰那些官吏的鼻息,也大大减少中间的贪污和损耗,极大地提高了效果。 大明是物产丰富,可是架不住漕运两千里,步步为营的贪墨和损耗啊! 徐渭继续指着地图说道:“辽东东面是建州和海西女真诸部,北边是泰宁部,西边是察哈尔部,可谓三面环敌。 辽东北边是察哈尔部和喀喇沁部。现在喀喇沁部被打残了,一部被董狐狸卷着归附了察哈尔的图们汗,一部西撤回俺答汗势力范围,一部被羁置在滦河一带。 剩下的部分,有的隶属董狐狸的哈喇慎部,有的是各自为政,散布在辽河以西,广宁卫以北,潢河、木河以西。” 徐渭在地图上画了一大个圈。 辽河在双辽一带,受北面大兴安岭阻挡,一分二,向东为东辽河。 西辽河向西绕了一个大圈,汇集了土河(老哈河)、潢河(沙拉木伦河),也叫辽河河套地区,以前是契丹人龙兴之地。 “现在我大明在滦河连筑承德、丰宁、兴化三城,羁置滦河一带的喀喇沁旧部。如果我们能够在东边,沿着辽河、土河和潢河一路筑城,就能与滦河东西合璧,把滦河中上游和辽河河套地区,这一大片地区全部收入我大明。 届时,我大明可复开平、哈河、广宁后屯等卫,开疆上千里。京畿会多千里屏障,我大明,终于不用天子守国门了!” 众人神情激动。 是啊,自从太子说出大明天子守国门后,太子一党的文武将臣,都视之为奇耻大辱。他们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在太子即位之前,不再让大明天子守国门! “滦河、西辽河悉数入明,不仅京畿稳固,辽西也不再是九边最薄弱的一环,辽东辽西可以执行太子殿下的农耕工矿发展计划。” 徐渭看了众人一眼,手掌在舆图上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的位置上,狠狠一拍,“在此之前,我们必须把辽东以东,叛降不定、狼子野心的女真诸部,好好收拾了! 王杲叛明,羞辱先皇,抄掠边镇,杀我边将,罪不可赦!太子殿下在徐某临行前,切切交代。 王杲要死,其部族必灭!归附他的建州女真部,也必须人死族灭!支持他的海西女真部和泰宁部,也必须人死族灭! 不行霹雳手段,辽东清净不了。辽东不清净,辽东镇侧翼就无安宁,就无法全力以赴经略辽河河套,攻打察哈尔部!” 谭纶、李成梁和周国泰齐声道:“臣等谨遵殿下令旨!” “辽东镇有马步军兵额八万,其中骑兵三万五千,编为乙级骑兵团十八个,甲级骑兵团三个。督办处钧令,十八个乙级骑兵团组成六个骑兵师,军号为辽海、铁岭、抚顺、蒲河、沈阳、定辽。 三个甲级骑兵团组成的辽东机动骑兵师不变,从大同和宣府抽调抽调两个机动骑兵师入辽。 机动骑兵师为干,乙级骑兵师为枝,步步为营,先灭赫拉图拉城的建州卫,再进攻王杲的老巢辉发城,灭建州右卫,再直入长白山的建州左卫。 后续步兵跟上,择要隘通津之地筑城,羁置周围收降的女真部众。这一次对建州女真的行动,殿下制定的目标是毁其巢穴,化其种类,尽收其土! 实现这一目标的第一步,是毁其巢穴!先对王杲为首的暴虐女真人,展开雷霆行动,王杲一族及其部众,依附他叛明作乱的建州女真各部,一律斩杀!” “是!” “好。本官传达了殿下的令旨。接下来的具体行动,就由熟悉辽东情况的诸位来制定。徐某旁观,同时做实情调研。 请!” 不过十天,一队队骑兵出抚顺关和鸦鹘关,向东而去。 第二十四章 祖制是死的,人是活的 醉风楼,京师高档酒楼之一。 入夜,正是它最热闹的时候。 灯火通明,金碧辉煌。 人声鼎沸,喧闹不休。 一顶又一顶轿子在楼前停下,钻出来一位非富即贵的人,带着小厮,趾高气昂。 迎客的伙计连忙大喊:“贵客一位,里面啊喔!” 第三层最大的雅间,今日被人包下,门外站着十几位小厮童仆。各个长相端正,训练有素。 锦织缎绸,头戴小帽,比一般小地主穿得还要好。 酒楼的伙计流水介地端上最拿手的三十六样菜,摆满了三张桌子。 山西的汾酒、陕西的新丰酒、保定府的白干、浙东的黄酒、西川的剑南春、湖广的玉壶春、两淮的古井倒,摆满了旁边的一张桌子。 三十余儒雅文人分别围坐在桌子旁边,群星拱月一般奉承着今日的主人公张四维。 其中六位也众人关注和恭维的中心,春风得意,神采飞扬。 他们正是张四维点中,报西苑批红恩准的六位东宫经筵侍讲。 “凤磐公乃大明第一博物君子,有博达渊潜之识,更有端方直亮之操,为清华翰林翘首,实在是吾辈之荣幸啊!” “幸也,幸也!”众人附和。 “凤磐公志秉忠贞,才兼谋断。实乃大明柱石,入阁辅政,指日可待啊!” “是也,是也!”大家点头。 “凤磐公的文章倜傥清谨,独抒神情,深造自得,而优入于化境。” “妙也,妙也!”在场的人无不摇头晃脑。 “凤磐公学洞天人,德媲圣哲。权衡人物,廓然天地之无私;纲纪文章,焕矣斗山之再作!” 所有的人略微停滞了几息。 这谁呢,踏马的吹捧得也太厉害了。 然后众人异口同声道:“凤磐公当之无愧!” 张四维听着络绎不绝的奉承声,心里半喜半忧。 喜的是自己在士林清华中的声望又拔高了不少,这次选拔东宫经筵侍讲,经过他一番操作,不仅捞了不少钱,填补了上次山西大案被牵连,吐出的亏空,还让许多名士大儒、高官显贵们,落下一份大大的人情。 钱财好说,人情难得啊! 忧的是太子殿下居然毫无反应。 不可能啊。 自己上疏完备东宫,选侍讲,设经筵,很明显就是用读书把太子羁绊在学业上,用无边无涯的读书功课缠住他,不再让他有空去管着司礼监。 皇上又怠政,不愿花费心思时间去处理政事。届时推高拱入阁,再一起联手,把心仪的内侍推进司礼监,内外勾结,票拟批红一条龙,抓住权柄。 这计谋几乎算是阳谋,天资聪慧的太子会看不出来? 怎么可能! 难道他坐以待毙,任人摆布? 更加不可能! 张四维越想越觉得不对。 这位太子爷的脾性,他大概能了解一些,话不会说绝,但事一定会做绝。 一旦反击,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难料啊。 坐在旁边的汤云典是张四维的老友,是这次东宫经筵侍讲选拔中,张四维最先定下来的夹袋里的人。 曾经参与商议这次东宫经筵侍讲选拔事宜,知道些前因后果,凑到张四维耳边,轻声安慰道:“子维!何必担心。东宫齐备,选侍讲,设经筵,是太祖皇帝传下来的规矩,皇诰祖制里明文有定的。历代皇帝储君,都是这么过来的。 太子能例外吗?难道他不是大明储君?不是太祖子孙?” 汤云典摇头晃脑,自信满满地说道。 “子维身为翰林院学士,遵循祖制,为君选材,理所当然的事情,何足畏惧!” 张四维摇了摇头,你们天天只顾着风雅,根本不知道太子爷的厉害。 “风藻啊,你有所不知,此事我心里不踏实,不踏实!” 汤云典不在意地反问一句:“有什么不踏实?” “太子殿下,做事往往匪夷所思,却又在情理之中。这一次,明明是奔着他去的,却沉寂无声,怎么可能?” “子维,你太过滤了!十三四岁的少年,心智未全,有一时计谋,无一世智慧。 再说了,我们完全按照祖制皇诰来的,事情都走到这个地步了,太子殿下想要推翻,岂不是被天下人嗤笑。” 张四维转过头来,一脸真诚地说道:“风藻,我担心伱们啊,不要被我牵连了。” “呵呵,子维兄,那你更过虑了。我们六位,不敢说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却都是京城数千圣教弟子中脱颖而出之辈。道德文章,无一不是人中龙凤。 担心什么?且我等皆任清贵之职,不涉浊污实事,想问罪,也得找个理由来吧。” 说到这里,汤云典举起酒杯,对众人高声说道:“诸位,子维兄为国抡才,为君录优,更为我等翰华士林再添华章,我等何不敬他一杯。” “好!” 众人轰然应道,举起酒杯。 雅间里气氛一时到了顶点。 不知是谁,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骂,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好像是说骂在座的某一位,以为听错了,连忙说给旁边好友听,叫着一起倾听。 一传二,二传四,四传八,整个雅间很快就安静,大家侧耳倾听。 屋里一安静,外面的叫骂声听得很清楚。 “汤云典,你这个乌龟王八蛋,你家产万贯,逛堂子,嫖娼妓的钱都一欠再欠,你他娘的还是人吗?” “汤云典,好歹你也中过进士,翰林出身,怎么这么没脸没皮啊!你睡我们姑娘时,摇头摆尾,就跟路边上发情的狗子一样。怎么一提上袴子,你他娘的就不认账了!” 一男一女在外面破口大骂,骂得极其污秽。 汤云典脸色一变,站起身来往外走,刚到门口又停住了,转过身来,尴尬地搓了搓手,连使眼色把张四维请到了一边。 “风藻,到底怎么一回事?”张四维厉声说道。 “子维兄,我上月跟同僚喝醉酒,路过皮夹子胡同,稀里糊涂就钻了进去,然后酒后乱性。等到天亮酒醒,看到陪睡的女子丑陋不堪,实在恶心。气愤不过,就说身上没带钱,下回再给。” 你他娘的还真是白嫖! 张四维鼓着眼睛问道:“当时他们就肯放你走?” “我喝醉酒了,闯进去胡言乱语,露了身份。他们见我是官身,也就信了。” 张四维暗暗舒了一口气,“无凭无据的,他们敢这么羞辱一位翰林,马上叫人把他们抓起来,附上你的名帖,送去顺天府,好生一顿板子,先打杀他们嚣张气焰。” 汤云典欲言又止,外面男女又叫骂起来。 “汤云典,你个乌龟王八蛋!我们信了你,让你随便写了张纸条,就放了你回来。结果一去就不见了踪迹,足足一个多月,你是王八藏池塘,死活不露面了!” 张四维脸色一变,“什么!你还留了字据给他们!” 汤云典支吾着说道:“当时想着,我是官,他们是贱民,要是敢拿着纸条上门去,我叫人夺了纸条,再把他们送去顺天府.一个月过去,不见他们有动静,我以为这事就过去,也不放在心上” “糊涂!你当东厂和锦衣卫的番子都是吃干饭的!现在这情形,摆明了有人在背后指使他们,就是要当众搞臭你! 都察院的人,恐怕已经写好了奏章,往上呈报。” 官员嫖妓,明令严律禁止的!你这样搞,违制的!嫖妓不说,居然还不给钱,不仅违律,还突破了道德底线! 人渣! 汤云典慌了,拉住张四维的衣袖问道:“子维兄,这可如何是好!你快些想想办法!” 我踏马的想什么办法! 这摆明了是太子的反击。 你汤云典肯定完蛋了,只是我担心的是这仅仅是开始。 太子这一招狠啊。 齐备东宫,选侍讲、设经筵是皇诰国律定下来的祖制,他确实不好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废,但是他把人废掉就可以了。 祖制是死的,人是活的! 第二十五章 一对卧龙凤雏 外面男女,配合得非常默契,阴阳顿挫的叫骂声越来越激烈。 两人喷口而出,让人难以入耳的污言秽语,飘荡在整个醉风楼里,把汤云典的脸皮摁在地面上,用沾满狗屎的鞋底来回地摩擦践踏。 可是汤云典躲在雅间里,死活不敢出声。 不一会,雅间的人悟到了,外面围观的众人也有不少悟到了。 汤云典这位翰林老爷,确实被人捏到短处了,还是真凭实据的那种,所以在当下这微妙时刻,不敢出声。 原本热闹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雅间里在座的众人,有暗地里幸灾乐祸的,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有兔死狐悲的.种种不一。 “风藻兄,你这事,办得有些不地道。”六位东宫经筵侍讲之一,国子监国子学博士姚学良摇着头说道。 他双眼如星,人长得十分端正,更兼一身的正气凛然。 “酒后乱性,人之常情。可是那点嫖资银两,给她们就是了,何必惹得一身骚?这两人粗鄙辱骂,不半日就会传遍京师。 都察院的御史们听到了,岂可罢休。说不定现在正在拟写弹劾奏章。” 姚学良一脸的痛心疾首,恨其不争。 “我们六人,现在被点为东宫经筵侍讲,已经是为一体。风藻被弹劾,我等五人岂能脱得了干系? 这.这.这可叫人如何是好啊!” 其他四人如梦初醒,纷纷变色。 其中翰林侍读吴退之恨然道:“风藻啊,你这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失此小节是小事,误了东宫经筵侍讲,是误国误君的大事啊!” 汤云典心里那个气,什么误国误君的大事,不就是担心会连累你们成不了东宫经筵侍讲,耽误伱们纵身一跃,飞跃龙门吗? 在我身上发生的事你们还没看出来,太子心里早有定计! 我这样的人,太子看不上,你们这五个烂菜梆子,太子会入了眼? 呵呵,后面指不定有什么手段收拾你们! 好,我不说,任由你们辱骂讥讽! 反正不能只我一个人掉粪坑里,只脏我一个人。 好兄弟们,我在粪坑里等着你们! 汤云典咬着牙,任由姚学良、吴退之等五人冷嘲热讽,他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酒,唾面自干! 旁人见了,心里暗生赞叹。 好一位风藻先生,虽然小节有亏,可是气度不凡。要是自己,早就在这里跟这几个落井下石的混蛋干起来! 风藻不干净,你们屁股底下难道不是屎,只是纯洁无瑕的黄泥巴? 张四维深知汤云典的脾性,知道他不是如此能忍的人。 现在他如此能忍,说明心有执念。 什么执念? 张四维细细一想就想明白了,心中不由大骇。 码得,难怪高大胡子抽身不管,徐少湖装聋作哑,全拿我一个人顶在前面啊! 唉,还是我太老实淳朴了,被这些老官混子当了枪使。 一场原本开心无比的欢宴吃得极其郁闷,外面终于响起了五城兵马司吏目的说话声。 一番交涉后,叫骂的两位男女被带走了,外面马上变得极其安静。 但是这份安静反倒让人有些不安,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那种不同寻常的寂静。 在座的人,似乎都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各个都心中隐隐不安。 趁着外面清静,众人纷纷起身告辞。 张四维也不敢久留,站起身来拱手对众人环施一圈。 “诸位,学生还有事,先走一步。” 其他人也跟着一哄而散。 大家夺门出了醉风楼,纷纷坐上各自的轿子,准备做鸟兽散。 突然从对面街面上冲出一妇人,带着两位一男一女不过七八岁的孩童,扑到姚学良轿子前,厉声大喊道:“夫君,相公,可算让妾身找到你了!” 众人一愣,啊,又有什么大瓜! 大家都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姚学良。 扑在姚学良轿子前的妇人,二十五六岁,有六七分颜色,穿着不算贫贱,只是风尘仆仆,一脸憔悴。 两位孩童看上去是双生子,相貌真的与姚学良有五六分相似。 双生子? 姚学良是嘉靖三十八年中的进士,算下来正好是八年前。 他中了进士,说家中贫寒,尚未娶妻,于是被前吏部侍郎陈公招了女婿,没两年陈夫人生了一对双生子。 这踏马的完全对得上啊! 姚学良在轿子连连跺脚,急得声音都变尖了,“来人啊,快把这泼妇拉走!本官不认识这泼妇!” 两边站立的随从仆人,听命去拉拦路的妇人。 妇人疯了一般挣脱他们的拉扯,对着轿帘大喊道:“相公,夫君,姚学良!你这个没良心的,九年前你进京赶考,路过广平府清河县,又饥又病,倒在路边上。 还是家父路过,见你可怜,才叫人抬回家里,延医抓药,才救回你一条性命。 你那时又花言巧语,说什么高中后一定会回来娶我,这才与我明媒正娶,得我家资助,给你银两衣物,还叫人把你送到德州,搭坐漕运座船入京。 你个没良心的,我珠胎暗结,给你生下一对儿女,你却是八年多不见音讯。家父多次派人去京里打听,终于得知你高中进士,还进了翰林院,三番几次给你写信,叫你回来探亲认子。 你个没良心的,置之不理,为了荣华富贵,狠心抛妻弃子,做了吏部侍郎的女婿,活活气死家父。 现在我变卖家产,来这京城,就是要跟你分辨个明白,我这糟糠之妻,你这对亲生骨血,你到底认不认! 要是不认,我就去告御状,叫天下人看看你这个自诩读圣贤书的伪君子,是如何抛妻弃子,攀附权贵的!” 哗——! 这消息比汤云典的还要劲爆啊! 八年前得人活命,以爱女下嫁、资助进京,结果转背就把恩情和妻儿抛到脑后,为了仕途前程,居然谎称家中无妻,被吏部侍郎招了女婿! 忘恩负义! 抛妻弃子! 停妻再娶! 汤云典还只是略失小节,姚学良却是一个猛子,直接扎破了道德底线和国法底线。 六位新选出来的东宫经筵侍讲,出了一对卧龙凤雏,剩下四位,又会有什么惊喜等着大家呢! 其余四位瑟瑟发抖,心里想着,只要能平安无事回到府上,马上写辞呈,拼死也要辞了东宫经筵侍讲的差事。 这不是登天的青云之道啊,这简直是直奔地狱的顺风船啊! 选出这六位东宫经筵侍讲的张四维也是头痛欲裂! 自己是造了什么孽啊! 居然选中了这么六位大才! 不过他也知道,满朝所谓的清贵翰华,不要看着各个人模狗样的,其实真要是被人细细一查,暗地里不知道多少男盗女娼的腌臜事。 太子手里有东厂,还有什么商业调查科,什么牛黄狗宝他查不出来。 现在等自己把人选选拔确定好了,他直接一个暴击,从道德和律法层面上,对这六位进行彻底否定。 张四维已经能想象,可能过不了多久,太子殿下会把自己叫进西苑,然后好一顿训斥。 本殿以重任托付给你,你却给本殿选得什么人才! 苍天啊,我终于明白连高大胡子都暂避锋芒,老奸巨猾的徐少湖更是沉默不语。 都是有原因的! 就我是个憨憨,一头撞上去了! 第二十六章 太子,臣一定会办好 张四维坐着轿子,一路上心神不定,想着心思。突然有人在轿子外说话,吓了他一跳,这才知道回到自己府门口,有随从在外面禀告事情。 “老爷,有中使在府门口候着。” 张四维心里一咯噔,掀开轿帘一看,原来只是一位小黄门,他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幸好不是来宣旨问罪的内侍。 张四维走出来,双手拱手作揖,和声和气地问道:“这位中使,有何贵干?” “小的奉命前来与太常卿、翰林院学士、太子宾客张四维老爷传话,太子殿下有事找他,请张老爷即刻到西安门递牌子。” “多谢了。张琦,给这位公公五两银子,买茶喝。” “是。” “谢,张老爷。” 张四维看到那位小黄门没有其它小黄门那样欣喜如狂,眼睛一转,心里愣了一下,但一时半会顾不上。 他现在想的更多的是,太子殿下找自己,到底有什么事? 会不会骂自己一顿,然后赶自己出京? 这次被赶回蒲州,要再回京师就不容易了。 张四维又钻回轿子,放下轿帘,任由轿夫把他抬到西安门。 出了轿子,递了牌子,在外面的板房里等了一刻钟,有人出来接他,还是那位小黄门。 “公公怎么称呼?”走在西苑里的抄廊里,张四维眼睛一转,开口问道。 “小的祁言。” “祁公公在宫里哪处衙门办差?” “小的在司礼监办差。” 张四维目光一凛。 等了一会,张四维试探着问道:“祁公公,不知你以前跟随哪位公公的?” “小的以前在神宫监,负责宫殿洒扫,没有跟过哪位公公。” 更不得了。 神宫监,禁内二十四衙门里出了名的清水闲散衙门,能从那里跳到司礼监去,绝对不简单。 “那祁公公现在跟随哪位公公。” 祁言在前面提醒了一句,“前面有道门槛,张学士小心些。” 张四维心里一愣。 不知不觉中,到了司礼监所在地,紫光阁。 这里始建于正德年间,原本是一处平台,台上有黄瓦顶小殿。 到了嘉靖朝,先皇拆除了平台,改建成阁。 阁高两层,面阔七间,单檐庑殿顶,黄剪边绿琉璃瓦,前有五间卷棚歇山顶抱厦。赐名紫光阁。 后有武成殿,面阔五间,单檐卷棚歇山顶,现在被朱翊钧改名为勤政堂。 司礼监现在搬到了紫光阁里处理事务,祁言带着张四维,从侧门进去,绕到后面的勤政堂。 走到勤政堂正门,张四维一撩前襟,跪倒在门口。 “臣太常卿、翰林院学士、太子宾客张四维拜见太子殿下。” “张先生来了,快请进。”朱翊钧的声音在里面响起,“祁言,扶张先生起来,请进来。” “是。”祁言伸手来扶张四维,他顺势站了起来,跟着一起进了正堂里。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背对着门口,身前是一堆的文卷,几位司礼监秉笔太监坐在两边,正在埋头整理上疏奏章。 听到走进来的脚步声,朱翊钧转过身来,“请张先生到左堂稍坐,本殿稍后过来。” “是。” 张四维跟着祁言进到左边的房间,在下首的座椅上坐下,很快有小黄门端上茶水,放到一边。 祁言站在门口,双手垂下,直立静默。 “周国泰已经平了建州卫的赫拉阿图城,斩首一千一百余李成梁平了王杲的辉发城,斩首两千一百余 叫测绘处的人,勘察地形,修筑新城。我们要步步为营,把抚顺关、鸦鹘关以东的建州土地,归为大明真正的疆土。 寄字给文长先生,叫他在实地调查时,务必注意安全. 寄字给子理先生,叫他好生派出得力干将,好生保护好文长先生安全。同时叫他注意东边朝鲜的动静。此国君臣表面恭顺,实际上最为鸡贼! 小心他们借着我们清剿建州女真之际,又行窃据土地之事。告诉子理先生,一旦有发现,不要客气,狠狠收拾他一顿。 既然做我大明的藩属,就要有做藩属的样子,不听话,照打不误。 海军局那边,前后两批十二艘世子大帆船,已经列装水师了,在曰本巡航了一圈,炮击了织田家、今川家以及北条家的港口,算是进行了海上适航。 这十二艘世子大帆船,以后就是大明战略机动水师之一,赐名玄武水师。暂时与北海水师同驻威海卫。等青岛港修建完善,再移驻过去。” “是。” 有秉笔太监问道:“殿下,海军局呈文,询问乐亭船厂和吴淞船厂是否继续修造世子大帆船?” “造!怎么不造!这十二艘世子大帆船,海上适航,海上炮击,以及炮击港口,又与北海水师实战操演过几回,该发现的问题也发现了,跟船的工匠们回去后会升级改善,造出新的更好的大帆船。 继续造,乐亭和吴淞船厂,再各造六艘出来。有了玄武水师,朱雀、青龙和白虎水师,怎么能缺呢?” “是。” “嗯,寄字海军局,叫玄武水师在威海卫稍做休息后,围着朝鲜国从西到东,绕行一圈。遇到海盗,狠狠地打!打给朝鲜水师们看看。 宗主国就要有宗主国的威严,有这灭国毁城之利器,就该让藩属国看看,让他们也高兴高兴,以后有大明保护他们的安危,可高枕无忧了!” “是!” 张四维在隔壁听得心惊胆战。 太子这些话语间透出的无比自信,似乎太祖成祖两位皇帝,都未曾有过。 哦,自己也没见过太祖、成祖皇帝,没法对比。 只是大明有如此天子,是福还是祸? 正想着,朱翊钧快步走了进来,在上首处坐下。 “张先生,你上疏齐备东宫,是好事。”朱翊钧直奔主题,“本殿禀过父皇,请石麓先生为太子少傅,梅林先生(胡宗宪)为太子少保,太岳先生为东宫詹事。 只是他们或入阁值朝,或执掌兵部,东宫的事管不大过来。于是本殿禀过父皇,请先生为太子宾客,选拔东宫经筵侍讲。 听说先生也是煞费了一番苦功夫,选出六位来,可是这六位.” “汤云典公然违律,嫖宿娼妓,居然还白嫖不给钱;姚学良为攀附权贵,背信弃义,停妻再娶;这两位,真是毫无廉耻,视道德和国法为无物。 还有一位,吴退之先生,嘉靖四十五年巡按湖广时,公然索贿,白银一万六千两,丝帛六百匹。他的第三房妾室,就是湘南几位大矿主,在武昌府买的名妓。” 张四维后背上的冷汗都出来了。 “这些道德君子,教本殿什么?忘恩负义,贪财索贿,违法乱纪?” 太子不愧是先皇的好圣孙啊,说出来的话,跟先皇一样刻薄锋利。 张四维马上跪倒在地上,连声道:“殿下,是臣失职,请殿下治罪。”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想必先生也不知道这些人在暗地里做的腌臜事。” 太子居然愿意放自己一马,不管什么原因,张四维马上顺坡下驴。 “殿下,臣被这些伪君子蒙蔽了,请殿下恕罪!” 朱翊钧看着跪在地上的真正的伪君子,笑了笑,“没关系,张先生请起。皇爷爷常教诲本殿,吃一堑长一智。 张先生,叫剩下那三位自己请辞。烦你再选一回。相信伱肯定会选出合适的人选来。” 张四维头大了,殿下你这是给我出难题啊。 “好了,祁言,送送张先生。” 朱翊钧不由分说了声送客,转身去了正堂。 祁言走到张四维跟前,默不作声地塞过来一张纸条。 张四维连忙接过来,低头目光一扫。 “王世贞,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魏学曾,嘉靖三十二年进士;王锡爵,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叶梦熊,嘉靖四十四年进士;梅国桢,隆庆元年湖广乡试举人;李贽,嘉靖三十年福建乡试举人。” 张四维此时才明白,这才是太子心仪的东宫经筵侍讲。只是其中有两位举人,又除了王世贞之外,其余的文名不扬,他不好直接提出来。 所以让自己先选了一圈,然后一棍子全废了,把东宫经筵侍讲变成危险职业,再让自己把这六位选出来,非议也就少了。 我的太子啊,你做事,真得越来越有先皇的章法了。 出西安门时,一直沉默寡言的祁言问道:“张先生可心里有数了?” 张四维马上答道:“祁公公,请转告殿下,臣一定把事情办好。” 第二十七章 为银子发愁的高拱 高拱坐在自己府邸里的书房里,脸色黑漆漆的如同抹了一层锅底灰。 左右坐着高仪、王遴、张四维、程文等人,屏住呼吸,神情复杂地看着高拱。 室内的气氛,十分压抑,就像暴风雨之前那种让人气闷的氛围。 过了好一会,高仪按捺不住问道:“新郑公,是不是你门生巡盐,有了结果。” 此话一出,高拱的脸更黑了,咬牙切齿地说道:“老夫派出二十四位得意门生,下到两淮,整饬盐政,厘查账簿,清理亏空,查了两个月,最后查出四十七万两银子,定罪的十一位不法之徒,皆是盐丁、盐吏、盐大仓之类的小喽啰!” 他右手握拳,狠狠砸在桌子上,差点把这张梨花木的桌子捶得散架。 “老夫寄予厚望的这些门生,就给老夫交出这么一张答卷来!四十七万两银子,打发叫花子啊! 严党鄢懋卿,巡查两淮盐政,随随便便就查出五百万两银子来,到老夫这里,才查出四十七万两银子的贪赃枉法,说出来,谁会相信! 真是可恶,他们当那些没出息的混账是白痴,把老夫也当成了白痴吗!” 高拱骂完盐商骂门生,然后两者连在一起骂。 高仪三指捻着胡须,皱着眉头问道:“新郑公,你的那些门生都回来了吗?” “派出去二十四位,回来二十一位。” “只回来二十一位?”王遴大吃一惊,“还有三位呢?” “两位落水溺死,说是行船时,喝酒喝多了,落入水中。”高拱黑着脸答道,“但老夫知道,这两人都是滴酒不沾的人。 还有一位说是染急病而死,可是扶他棺椁回来的却是高邮县差役,他的仆人随从不知所踪。” 程文迟疑地问道:“恩师的意思是子毅、伦亮两位同门是被人推入水中溺死。吾廉是被心腹随从害死的?” 高拱目光闪烁地答道:“种种迹象表明,子毅、伦亮和吾廉可能查到了什么,然后有人想收买他们不果,才被灭了口。” 高仪喟然叹道:“两淮盐政,想不到糜烂成这个样子了。黑幕沉沉,死水一潭,原本国朝的一大税源,却成了损公肥私的无耻之地。” 张四维开口说道:“新郑公,你有没有清点几位回来的门生,亲自问过?” “二十一位回来的,老夫都一一问过。唉,出去之前还是人,在两淮转了一圈后,回来已经变成鬼了。 人鬼难分!钱财美色迷人眼!” 那就没错了,全军覆灭! 扬州那个地方不好乱闯,里面的盐商太多银子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看着高拱一脸惭愧痛惜的样子,王遴忍不住问道:“新郑公,怎么了?” “除了三位还能牢记老夫的叮嘱,执意厘查,其余十九位,十三位不知为何心生怯意,难得糊涂,退守自保。六位应该是被拉下水,同流合污了。还自诩聪明,在老夫面前装腔作势。 三位坚持厘查的门生,虽然刚直不阿,却过于迂腐,被人牵着鼻子走而不自知,查到了一些线索以为抓到了大蛀虫,却不知全是一些替死鬼。” 高仪看着高拱黑沉沉的脸,小心提醒道:“新郑公,户部太仓库里,没有多少金花银,得早做打算啊。” 王遴和程文大吃一惊,“高公/恩师,怎么回事?户部账上不是盈余不少吗?” 不说还好,一说高拱更来气! 他狠狠地一拍桌子,大骂一声站起身来,背着手焦急地来回走动。 “盈余,全他娘的是账面上的玩意,全他娘的糊弄鬼的玩意。老夫原本也信了,高枕无忧,还是得南宇公提醒,老夫亲自跑了一趟太仓库,当场傻了眼。” “怎么了高公?” “户部账簿上三百一十七万两盈余,全是他娘的干柴、鱼干、果脯、灯笼、蜡烛、纸扇、纸伞、麻布.全是他娘的不值钱的玩意,足足占了一百四十六万两银子,剩下一百七十一万两银子,却是一百四十多万两银子的欠条。” “欠条?”王遴和程文对视一眼,觉得不可思议。 两人久任清贵翰华之职,当然不知道户部征税,很大一部分是以实物折银,而且户部国库还可以向外借银子。 “是啊,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先是从勋贵外戚开始,没钱用了就找户部借银子,从俸禄里扣就是了。 然后此风蔓延到京官。我朝的俸禄,大家心知肚明,大部分京官,都穷困潦倒,只好托人说情,找位居三品以上的同乡故旧给开张条子,到户部借银子,也从俸禄里扣。 借了新账还旧账,来回地倒腾。日积月累,户部多了一百四十五万两银子的欠条。七十余万两是勋贵外戚,七十五万两是上千穷京官们借的。沉积了数十上百年,才有这笔烂账。” 王遴和程文在心里一算,大吃一惊,“高公,那户部里没有多少现银了。” “是啊。而今只有不到三十万两金花银子,那么多窟窿等着填,这么多人伸着手要钱,根本不够花。所以老夫才下定决心,派出门生去清查两淮盐政,在革除弊政之时,看能不能找些银子回来,把亏空补上。 结果才查出四十七万两银子回来。快到月底了,又到了发放京中官吏们粮饷的日子了。偏偏漕运总督那边在一而再地催漕军们的粮饷。” “漕军的粮饷?”高仪不敢置信,“新郑公,伱暂停了漕军的饷银?” “停了两个月的漕军饷银,先填京城里的窟窿。” 高仪跺脚说道:“新郑公,你糊涂啊!漕军那帮家伙,自持把持漕运,一言不合就闹事,延误漕运。 现在户部缺银,要是漕运又阻塞,粮食运不上来,就更麻烦了啊!” 高拱烦躁地说道:“老夫知道!可是老夫也知道,漕运上数万漕军,哪个靠那点碎银子过日子的?他们每船夹带的免税货品,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一趟下来,平均一人能分十几两银子。 一年他们能跑四趟,能赚多少银子?两月不关饷,饿不死这帮混账玩意!” 高仪恨然道:“新郑公,这帐不是这么算的。漕军那些玩意,你少他一文钱,他敢跟你拼个你死我活。现在欠了两个月饷,下面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现在正是运秋粮的要紧时候,他们随便一闹,漕粮运不上来,新郑公,那可是一场大祸事!” 高拱挥挥手,“粮食老夫不怕。” “为何不怕?” “老夫问过统筹局,那帮家伙接了蓟辽、宣府等边镇的军粮应支,这一年来用海运,从东南、两广以及占城、暹罗运了大米一百七十万石,囤积在京畿和辽东几处仓库里。” “多少?”高仪不敢置信。 “一百七十万石大米!”高拱背着手,喟然感叹道,“这个海军局的海运处,真得是厉害,不声不响,居然运了漕运一年定制的漕粮一半在京畿里囤着。” 高仪做过实务官,知道这么多粮食意味着什么,“好事啊,仓里有粮,心中不慌啊。” 高拱一脸敬佩又有些许不甘,“老夫当时听到这个数字,也是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王遴和程文对视一眼,迟疑地问道:“一百七十万石大米,京畿、九边数百万军民,似乎用不了多久。要是漕运出事,堵上半月一月怎么办?” 高拱神情复杂地说道:“梁乾吉(梁梦龙)告诉老夫,如果紧急动员,海运处能调集上千艘海船,在一月内再运五十万石大米北上。进一步,在两月内能调集数千艘海船,再运一百万石大米北上。” 高仪站起身来,大呼道:“壮哉!新郑公!有如此雄壮船队,如此磅礴运力,朝廷不会再被漕运那帮混账拿捏了。” 再雄壮,再磅礴也跟我没关系! 高拱不想在海运上多谈,转言道:“粮食好说,可是银子怎么办?老夫思前想后,只有两个法子,一是尽快清查欠账,二是太仓库里新征收了不少胡椒。老夫想着,能不能把这些胡椒当俸银发下去。” 王遴和程文对视一眼,觉得这法子似乎还行。 张四维眼睛转了一会,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高仪捋着胡须,沉声说道:“新郑公,此举可能会出乱子的。” 高拱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道:“再找不到银子,老夫只能行此下策了!” 第二十八章 清苦的大明京官们 隆庆元年九月二十三日,户部终于放出话,开始发放七、八月份的俸禄。 鸿胪寺主簿袁咸安在鸿胪寺里坐立不安。 同一值房的同僚也焦急不安,嘴里发着牢骚。 “我们五寺就是后娘养的,俸禄也得等六部都察院的老爷们领完了,才轮到我们。” “那不,五寺就我们鸿胪寺、太常寺、光禄寺是后娘养的,人家大理寺虽然比不上刑部,可是多少能在刑名上吃上一口。 太仆寺更不得了,马政革新,银子就跟通惠河的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往他们仓库里流。现在京里各衙门,腰包里钱最多的,就是太仆寺了。” “我听户部的同乡说,户部这次要清查欠账。凡是在户部欠有旧账的,从这回发俸禄起,从里面扣。” 袁咸安心里一惊,连忙出声问道:“真的假的?” 另一位同僚答道:“真的。我听户部的同科说,户部尚书高公亲自发话,所有在户部有欠账的,从这月开始扣钱。不过不扣禄米,只扣俸钱。” 袁咸安心里稍微舒了一口气,按照成祖时传下的祖制,“一二品四分支米,六分支钞;三四品米钞各半;五六品米六钞四;七八品米八钞二。” 自己鸿胪寺主簿七品官,每月俸禄七石五斗。 俸禄八成米,钱给二成,自己在户部有欠账,就算两月的俸银全扣了,还有十二石米,就算户部的人心黑一点,给三分之二陈米。 拿去米店换,还能换回七、八石的新米。加上户部发的新米,足够一家六口吃两个多月了。 袁咸安在心里暗暗地算了一下,觉得日子还能凑合着过,不由地踏实了一点。 这时,一位其它值房的同僚跑过来说的一番话,又让他的心悬起来。 “诸位,我听户部的同年说,这月又开始折色了!” “什么!”袁咸安等人忍不住围了过来。 当年成祖皇帝为了修建北京城,下令百官、勋贵、宗室俸禄,三成支米,剩下七成“春夏折钞,秋冬折苏木、胡椒”。 后来宣德年后,废除了一段时间,可是一旦朝廷国库紧张,就会延用此祖制。嘉靖朝四十六年里,有过七八年这样的折色。 现在大明宝钞比擦屁股纸还不如,肯定折的是苏木和胡椒。 苏木是重要的染色物料,胡椒是香料和药材,这两样东西平时还能卖得起价,关键是百官都折色苏木或胡椒,京城到处都是折卖这两样货品,肯定卖不起价了。 又一位同僚窜过来,悄声说道:“没错了,这月折的是胡椒,户部、吏部领俸禄的人出来说了,四品以下支两成米,其余八成折成胡椒。” “四品以上呢?” “四品以上全部支四成米,其余六成折成胡椒。” “操!四品以上的官老爷,也不缺那点银子,全折成胡椒也不影响他们吃香喝辣的。我们不行啊,我们没有夏冰冬炭的孝敬,全指着俸禄过日子啊!” 袁咸安在心里一盘算,凉了半截,完蛋,下月全家要吃土了。 到了下午,轮到鸿胪寺的官员去领俸禄,袁咸安随着同僚们一起来到户部陕西清吏司。 按照律制,百官、勋贵、宗室的俸禄由为陕西清吏司核算和发放。 只见陕西清吏司外面一堆的绿袍青袍官员,人头涌动,熙熙攘攘,各个嘴里都没有好话。 “码得,又折物!折它娘的物!原本到手的俸银就没多少,一家买布做衣、油盐酱醋、人情往来、看病抓药,全在那点俸银里抠。 现在好了,本来没多少,还要被折物,我拿着这堆胡椒干什么?能当饭吃啊,还是能当钱花啊!” “听说统筹局、督办处那边,一水的金花银子。” “码得,没天理,大家都是读圣贤书,都是科试出身的,凭什么他们俸禄给的那么高,还直接给银子。” “岂止给银子,听说他们每月有福利,直接给购物券。” “购物券?什么玩意?” “就是几大商号发行的劵,上面有写金额,直接去那几家商号里买东西,不用掏钱,用那劵当钱用。” 嘶——!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码得,说得我都想去那边了。” “想去?谁不想去,关键得那边要你。” 听着纷纷扰扰的议论,袁咸安跟同僚们终于听到一声招呼声。 “鸿胪寺的老爷们,到这里排队领俸禄,请把腰牌准备好,我们是只认腰牌不认人。”有户部杂役在那里大声喊道。 袁咸安跟同僚们呼啦啦跑到那里排队,很快走进陕西清吏司的院子里,里面也多是绿袍青袍的官员,少见绯袍官服的官员。 还有不少身穿便服的随从仆人,他们都是四品以上官员派来领俸禄的。 袁咸安看到同科魏云来,失魂落魄从里面出来,右手里拎着一个布袋,里面瘪瘪的装了半口袋东西。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院门走去。 “霏启兄,霏启兄!” 袁咸安的招呼声,魏云来根本没听到。 旁边有认识他的人问道:“欸,老魏这是干什么?” 有人摇头说道:“他日子难过。” “怎么了?” “当初为了留在京里,他借了一笔银子给吏部的那群貔貅。后来实在顶不住,找户部的前辈批了张条子,找户部借了笔银子,才把窟窿赌上。 看样子是清查欠账,把俸禄扣得七七八八。他家里人口多,十来口人全指着他的俸禄吃饭,看他手里拿着那点东西,估计就半口袋胡椒,能干什么?全家围在一起喝西北风?” 袁咸安跟魏云来同在嘉靖四十一年中进士,又一起在顺天府观政半年,然后同在京城里为官,往来得非常密切。 他知道魏云来家境贫寒,老家也没有什么人,所以没有什么带产投献门下的好事,全靠吃每月那点俸禄过日子。 又放不下面子,去卖文挣润笔费。堂堂国子学从六品助教,过得穷困潦倒。 自己有心想资助一回,却有心无力。 这月自家都要吃土喝风,哪里还有能力去帮魏云来啊。 慢慢排队,终于到了袁咸安。 他上前去,户部清吏司的主簿验过他的腰牌,在花名册上找到他的名字,点点头。 旁边的户部书办啪啦啪啦打了一下算盘,“鸿胪寺主簿袁咸安,官俸七石五斗。两月十五石。支米二成,给米三石。其余折物胡椒。 袁咸安尚欠户部库银七十五两,本月扣七两八钱。扣除欠债,再给胡椒六升。” 另一位书办递给袁咸安一本账簿,要他在上面签字画押。 完事后再递给他两张纸条,一张上写太仓库官米三石,另一张写有太仓库胡椒六升,均盖有官印。 袁咸安长叹一口气,收下这两张纸条。 出了户部,叫了家里仆人,又雇了一辆牛车,去南城太仓库里,用那两张纸条,把七、八月份的俸禄,一石新米,两石发黄的陈米,还有六升胡椒领回家。 家里的妻子一看,当即破口大骂。 “你寒窗苦读十几年,好容易中了进士,做了官,结果这日子过得,比乡下地主还不如!这日子怎么过啊!” 袁咸安连忙劝道:“休得呱噪!再等两三年,大哥儿长大一些,就能以读书的名义送回原籍,把家门撑起来,到时候就有人带田地家产投献门下,到那时候,你能安安心心做太太了。 且忍耐两年。要不是奔着官绅可免赋税,老爷我寒窗苦读这么些年干什么!” 袁妻这才慢慢忍下这口气来。 袁咸安住的地方,住的都是六七品官,左邻右舍,都是一片骂声。 他长叹一口气,“等明天把胡椒换了钱,好好盘算一下这月的日子。唉,这世道,越来越不好过了。” 第二天一早,袁咸安就被坊间吵闹声惊醒了,隐约间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心头一颤,不好,出事了! 第二十九章 义愤填膺的清苦京官 袁咸安穿好官服,匆匆出了院门,看到大家都往一个方向奔。 “怎么了?”他拉住旁边一位街坊问道。 “听说是国子监的一位助教,昨天领俸禄空手而回,昨晚气不过,在柴房里自缢了。” 袁咸安大吃一惊,国子监助教? 老天爷,千万不是魏云来魏兄。 转了一个弯,拐到云锦胡同里,看到前面聚集着一堆人,正好在魏宅附近。 袁咸安心里一凉,越发地不安。 走得近,听到魏宅里哭声震天,妇孺老弱,嘶哑着嗓子,哭得惊天动地。 十几位闻讯赶来的绿袍青袍官员,围在宅院门口,摇头叹息,脸上都浮着一种兔死狐悲的悲戚。 “魏兄,魏兄你怎么了?”袁咸安踉踉跄跄奔到魏宅门口,看到院子里停着一具尸体,躺在架在两张长凳的一扇门板上,盖着一床白布单。 魏云来的妻子带着四个女儿,围着尸体哭得死去活来。 昏暗的客厅里,四位老人坐在门槛上,有干嚎的,有默然流泪的,有撕心裂肺哭的,还有位老太太几乎昏厥过去,一位丫鬟手忙脚乱地扶着她。 袁咸安知道魏云来的情况,他家境贫寒,岳父就是启蒙老师。他考上进士后,家里遇了水灾,两边无兄弟族人照顾父母和岳父岳母,只好把他们四位接到京里尽孝。 自己还能等大哥儿长大了回原籍撑家门,魏云来一口气生了四个女儿,根本没法回原籍撑家门。 只能熬到致仕,以官绅身份回原籍,到那时想法子招揽些投献户,还能过上几年富家翁的好日子。 袁咸安冲到尸体跟前,掀开白布,看到果真是魏云来,一脸的死灰色,舌头吐出,眼睛鼓出。 他心里一骇,连忙放下白布,不由地涌起一阵悲凉。 他跟魏云来都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只不过都是三甲进士,按例拣发地方为知县或县丞。 当时严党当权,吏部受严氏父子控制,认银子不认人,要是不给吏部那些貔貅塞足银子,直接给你拣发到云南广西去,身体不好的,赴任路上就没了。 自己和魏云来都凑了笔银子给到吏部,这才留在京里,在清闲衙门里当了个京官。 没办法,云南、甘肃、陕西、广西、辽东等苦寒边远地方的知县,是恶差,不给钱就分派你去。 东南、中原、山西、山东、湖广、两淮等腹地的知县,属于优差,尤其是江南、两浙,属于肥差,给钱了才能去。 袁咸安和魏云来塞给吏部的那点钱,只能免除去云南等苦寒边地走一趟,想谋个优差肥差,还得加钱! 没钱加,那就留在京里清闲衙门里慢慢熬吧。 “魏兄,我的魏兄,伱怎么就想不通,这么去了呢!” 袁咸安悲从中来,嚎啕大哭了几声。 不一会,其余几位同门或平日里往来密切的好友,陆续赶到,围着魏云来的尸体哭嚎了几声,洒下几滴眼泪。 然后聚在院子一边,商量起事情来。 “魏兄家里这个情况,一贫如洗啊。这治丧的钱粮,大家得帮衬一把。”一位老成的同年说道。 他叫周秉洲,在都察院里当御史。 “周兄说得对。魏兄一走,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全是妇孺,治丧是一笔钱,扶柩回乡又是一笔钱,这老弱妇孺回原籍还得有笔安家银子。 国子监可能会有一笔抚恤,可是朝廷目前的情况,看样子没有多少。大家都是魏兄的同年同乡好友,不帮衬一把,说不过去啊。” 说话的是李治彬,在礼部当主事。 “行吧,昨天刚发了俸禄,今天一早我叫家里的仆人去把折色的胡椒换钱,这会应该回来了。我回去,拿些银两来,大家凑一凑吧。” “袁兄说得没错,大家凑一凑吧。” 大家跟魏夫人告了声罪,陆续回家去拿银子。 回到家里,袁咸安等了一会,看到去换钱的仆人悻悻地回来,背着那六升胡椒。 袁咸安大吃一惊:“怎么了?” “老爷,小的跑了十来家杂货铺,他们都不收。” “这可是胡椒啊,平时可抢手了,怎么不收?” “老爷,杂货铺的掌柜和伙计们都说了,这月和后面两月,户部发的都是胡椒,满京城里全是卖胡椒的,价钱从昨天开始就一跌再跌。 他们先紧着三品以上官老爷的胡椒收,往下才是四五品官老爷的胡椒。收完他们的,才轮到我们,不过那时是什么价,谁也不知道。 老爷,小的问过,就算是尚书侍郎,他们的胡椒也折价八成了。” 袁咸安心里一凉,尚书侍郎的胡椒都要折价八成,那自己这七品官,岂不是直接骨折? 无可奈何,袁咸安转头问妻子,“家里可还有银子?” 袁妻摇了摇头,咬牙答道:“没有了。” “魏霏启昨晚自缢了,人没了,一家老小在院子里哭。老的老,小的小,一屋子老弱妇孺,我们几位同年好友商议,多少凑点银子,让魏兄走得体面些!” 袁妻默然一会,回屋取出二两银子,“家里就这么点碎银子,全给你了。” 袁咸安长叹一口气,揣着这点银子,悲怆地赶回魏宅。 不一会,周秉洲、李治彬等几位同年好友都回来,凑了十五两银子,递给魏妻,让她宽心处置魏云来的后事。 几人聚在院子一角,越想越气愤。 “户部的那些混账,不把我等当人!原本就没有多少俸禄,还要折色,叫人怎么活?” “现在逼死了魏兄,逼得我们连些治丧银子都凑不齐,连乞丐都不如啊!真是让人捶胸顿足啊!” “不行,不能任由这些奸人祸乱朝纲!” “上弹劾奏章?” “没用的!户部尚书高拱是皇上在潜邸的老师,怎么弹劾?” “码得,朝廷视我们为乞丐,那我们就当一回乞丐!”周秉洲愤然说道,他振臂一呼,“诸位,我们何不去朝阳门,在那里摆碗乞讨,为魏兄乞讨些银两,更要让朝中衮衮诸公看看,他们尸位素餐,把朝廷度支败坏成什么样子了!” 李治彬马上呼应,“好,对,户部视百官为乞丐,我们就去当一回乞丐!” 其他几人也是热血上头。 是啊,祖制国律中,没有哪条不准官员当乞丐吧。户部这么瞎搞,我们非要恶心死他们不可! 很快,有人回家拿了一块白布,有人拿来了笔墨,大家都拿来一口碗,然后到了朝阳门内,在最热闹的街边,一字排开蹲在路边,摆碗挂横幅。 “户部无良,逼死同僚,乞讨化缘,凑钱治丧!” 五位青袍绿袍官员在朝阳门内当乞丐,当街乞讨,消息像风儿一样传遍京城各处。 在内阁值房里的徐阶听到后,脸色微微一变,把心腹幕僚叫了进来。 “徐老先生,这事一看就是直指高新郑而去的。” “老夫知道。你去查查,这背后有谁在推动,有没有西苑的人,或者我们的人。” “是,学生马上就去查。” 西苑,朱翊钧听到这件事,忍不住一拍桌子,“高新郑误事啊!” 他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来回地走动,然后转头对冯保说道:“去把石麓先生、大洲先生、太岳先生和疏庵先生请来。” “是!” 第三十章 是殿下在给你机会 李春芳、赵贞吉、张居正和王国光很快就赶到西苑紫光阁后堂里。 “四位先生,今天京城发生了一件事,冯保,你来说一说。” “是殿下。四位先生,昨夜国子学助教魏云来自缢于家中,据悉是昨天去户部领俸禄,因为欠户部银两过多,被扣得太多,只领回两石米,三升胡椒。 魏云来家境贫寒,除了户部,还欠了不少外债。这点俸禄不要说还债,连度日都艰难。魏云来应该是一时想不通,自缢了。 他的同年好友,都察院监察御史周秉洲、礼部主事李治彬、鸿胪寺主簿袁咸安等五人,凑了十五两银子给到魏家治丧。 几人都对户部克扣颇有怨言,一时气愤不过,五人跑到朝阳门内大街上摆碗乞讨,还挂出横幅,上写‘户部无良,逼死同僚,乞讨化缘,凑钱治丧!’ 现在有数千民众围观,也有不少人捐钱给他们。消息已经传遍五城,并往城外传去。” 李春芳、赵贞吉、张居正和王国光面面相觑,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国朝前所未有啊! 朱翊钧皱着眉头,不满地说道:“高拱怎么办事的!执掌户部,清查两淮盐政,挺好的一步棋。怎么办得虎头蛇尾呢! 他派出的得意门生,下去二十四位,只回来二十一位,只清查出四十七万两银子来。杯水车薪,对户部的大窟窿根本没有用!” 张居正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高新郑应该是有苦衷吧。” “什么苦衷?要做事,决心是第一要。既然决定要做,就要排除万难,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好。 本殿叫冯保跟他说过,会全力以赴支持他。冯保,你跟高拱说了吗?” 冯保连忙答道:“回殿下的话,奴婢把殿下交代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高尚书听了。”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踱到窗户前,看着外面的中海湖面,摇了摇头:“高新郑,到底在想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出声。 等了几十息,朱翊钧转身,对四人说道:“不管他高拱怎么想,现在我们先想想,这件事如何善后! 还有两淮盐政,既然开了头,就必须继续深入整饬,不能半途而废!” “咣当!” 户部尚书签押房里,高拱气得把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碎成无数块,和着茶水洒了一地。 “周秉洲、李治彬、袁咸安,他们五人想干什么?朝廷命官,居然当街乞讨,成何体统。 这是在赤裸裸地打老夫的脸!国库紧张,他们怎么就不体谅一些。只要咬牙过了一两月,等到秋赋的钱粮运到京城,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签押房里坐着他在户部的几位心腹,以及几位信任的幕僚。 “高公,这次发俸禄,折物过多,朝堂上非议颇多啊。” “折物多吗?”高拱突然意识到什么,“实发的时候,到底折了几成物?” 众人不敢出声,高拱指着一人气势汹汹地问道:“你说!” “高公,陕西清吏司实发的时候,四品以上支米四成,折物六成.” 高拱厉声问道:“四品以下呢?” 沉默了十几息,那人答道:“四品以下支米两成,折物八成。” “混账!”高拱暴跳如雷,“谁的主意,说,谁的主意!” 众人没有答话。 一位幕僚迟疑地答道:“高公,恐怕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想为伱分忧解难。” “混账,不知死活的狗东西,这是在为我分忧解难吗?这是在把我往火坑里推!马上传令给陕西清吏司,必须按照老夫此前说的,一律支米五成,折物三成,发银两成。” 一位心腹突然开口道:“高公,你此前的钧令发下去后,陕西清吏司的官吏们纷纷抱怨,说如此核算,过于复杂了,让他们徒添了许多事,会来不及按时发放俸禄。” “借口!他们都是吃了一辈子的算盘饭,这点帐就让他们为了难?徒添许多事,那他们怎么还知道四品以上和四品以下分开算?这就不徒添麻烦了!” 另一位幕僚说道:“高公,现在叫重新发放俸禄,会一团糟的。据学生所知,很多官员都已经把折物的胡椒悉数变卖了。重新发放俸禄,岂不是要叫他们又把胡椒买回来? 再说了,一位官员自缢,五位官员沿街乞讨,高公就改弦更张,旁人看在眼里,下回若有什么不满,会不会有样学样?” 另一位心腹马上附和道:“高公,此时要紧的不是重新发放俸禄,而是搞清楚,此事会不会幕后有黑手?” 高拱一时愣住了。 现在朝堂上想搞他,有能力搞他的,不是徐阶一党就是西苑。 高拱现在已经完全明白,徐阶和西苑此前联手,请皇上下诏召自己回京,却让自己接任户部,其实就是推自己去踩户部这个大坑。 现在户部这个大坑,自己已经踩了进去,今日的事情,又惹得一身臭,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会不会顺势继续把掉在坑里的自己给埋了呢? 不行,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高拱站起身来,在签押房里转了几圈,突然转头对心腹和幕僚说道:“继续发放俸禄,暂时不用去管它。再四处去打听,今天早上这两件事,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 “是!” 等到众人离去,高拱一肚子怨气,忿忿不平。 “高新郑,”有人在门外叫唤着,高拱一转头,看到高仪匆匆走进来。 “南宇公,你来了?”高拱站起身来,拱手说道。 “新郑公,国子学助教魏云来自缢,都察院御史周秉洲、礼部主事李治彬、鸿胪寺主簿袁咸安等五人在朝阳门乞讨之事,你可知道吗?” “有所耳闻!” “新郑公,你何不赶紧想办法弥补。” “弥补什么?有奸人在背后推动此事,构陷老夫。弥补什么?老夫以不变应万变!” “糊涂!”高仪痛心疾首,“新郑公,我早就跟你说过,俸禄发放,折物是万不得已的事情。现在户部没钱,可是太仆寺有银子,统筹局有银子!你可以去借啊。 太子殿下叫人跟你说过,只要你用心办事,他会全力支持的啊!” “全力支持!什么全力支持?老夫本该入阁,却叫我接了户部这个烂摊子。西苑和徐少湖什么想,以为老夫不知道吗? 叫老夫去借,西苑不就等着老夫去求他们吗?南宇公,我高大胡子的膝盖,硬得很,跪不下!” 高仪连连跺脚,“糊涂啊肃卿兄,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暂且阻你入阁,让你接任户部,徐少湖什么心思,老夫当然知道。可是西苑不是这么想的啊!” “他不是这么想,会是怎么想?” “肃卿啊,西苑办事,你难道还不清楚吗?他要送你入阁,先要看看你的成色。让你接任户部,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理财能力,有没有担当。 “松谷先生(陈以勤)、太岳,还有孟静(赵贞吉),他们对太子殿下非常熟悉,曾经与好友多次谈过,殿下认为阁臣首要能力,在于实务,实务之首在于度支理财。” 高拱愣了一下,心中有些认同高仪所言,可是脾性让他不愿意就此认输,冷笑几声答道:“笑话,老夫的能力还用得着他来考校?子象兄,你何必为他说好话。” 高仪连连摇头叹气,“肃卿啊,你这脾性害死人啊。你桀骜不逊,严嵩和徐少湖都不在你眼里。可是先皇在的时候,你敢顶撞吗? 不敢吧。太子殿下是先皇好圣孙,帝王之术青出蓝而胜于蓝。而今得皇上信任,托付军国事,是大明半个君。他不折服你一番,怎么用你? 他的脾气,跟皇上一样吗? 你以为殿下缺了你高拱,就治不了大明吗?他麾下人才济济,会缺了你高肃卿? 高肃卿啊!现在是殿下在给你机会,而不是你给太子殿下机会!” 第三十一章 目标还是太子殿下 高拱默然无语。 张四维、王遴、程文等高党骨干也匆匆跑来,看着高仪在劝解高拱,不由地长舒一口气。 这时,工部尚书葛守礼也跑来,看到这般情景,也放了心。 他缓缓坐下,语重深长地对高拱说道。 “肃卿,此事不仅打了你的脸皮,也打了太子殿下的面皮。你管着户部,他管着司礼监,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你受非议,他也受非议。” 高拱心里马上一片澄清。 是啊,太子被皇上委以批红职权,托付以军国大事,自己户部不称职,逼死官员,逼得官员上街乞讨,他也难咎其职。 如此说来,此事不是他在背后推动。 为了恶心我,把他自己也惹得一身骚。太子殿下要是如此愚钝,也不会此时住在西苑,暗行监国之权。 “诸位,老夫心中明白,这件事跟西苑无关。或许只是事发突然,然后有心人顺势推波助澜。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如何妥善处理此事。” 高仪、葛守礼、张四维、王遴和程文等人看到高拱说出这么一番话,心中大定。 葛守礼捋着胡须说道:“肃卿能这么想,我等甚感欣慰。如何妥当处理此事,一切根源在于有没有银子。 而今大明朝野,谁手里的银子最多?” 其他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太子殿下!” “如此一来,”葛守礼点点头,“肃卿,伱与太子殿下利害一致,当抛开成见,向他求援,平息这场风波。” 高仪在一旁说道:“肃卿,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你向太子殿下求援,联手一起平息这场风波,说不定还是一场好事。” 程文也听出话里的意思,“恩师,南宇公说得极是。恩师勇于任事,有魄力也有担当。只是这次两淮盐政,所托非人,被误了大事。 但门生想来,西苑也一直有心整饬盐政。” 高仪点点头:“九边、马政、海运,诸多积弊,西苑一直在暗暗整饬,颇见成效。盐政和漕运,是大明两大积弊之一,西苑不可能不关注。 肃卿在盐政铩羽而归,这不要紧。百年积弊,岂是一回巡察就能解决了?肃卿你也算是在前面冲锋一回,试探了两淮的深浅。 接下来,肃卿,你应该与西苑合作,先平息这场风波,再盯着两淮盐政。只有拿下两淮盐政,你这户部尚书才坐得正,说话硬气。” 高拱捋着大胡子答道:“诸位都是老夫的好友知己,逢此大变,能迅速赶来,推心置腹,高某感激不尽。 老夫反思过,两淮盐政上,确实是所托非人。且发放俸禄上,自视甚高,拒绝了西苑的好意,才酿成这场风波。 放心,老夫是臣,太子是储君,且利害一致,都是为了大明。高某愿意向西苑服输,携手铲除积弊,澄清朝政。” 正说着话,有书吏在门口禀告:“尚书老爷,宫里来人。” 高拱连忙领着众人来到院门口,接到了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 “户部尚书高老爷,工部尚书葛老爷,左副都察御史高老爷,礼部侍郎王老爷,你们都在。 宫里传下旨意,召内阁诸位老先生,六部侍郎以上,都察院右副都察御史以上,大理寺、太仆寺正卿,即刻入禁内。 皇上和太子在保和殿,召见诸公。” 高拱与众人对视一眼,太子把皇上都请出来,看来这次是要彻底解决许多事。 诸位大臣坐上轿子,默然无声地来到午门,递了牌子,从左掖门入禁内。在内侍的带领下,沿着巷道走了一段路,来到保和殿,被带到正殿中间。 隆庆帝坐在正中的御座上,朱翊钧站在陛前。 徐阶、李春芳、陈以勤、殷士儋、张居正站在第一排。 高拱、葛守礼、赵贞吉等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紧跟着站在第二排。 再后面就是六部侍郎,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以及王国光等大理寺卿和太仆寺卿。 大臣们行完大礼,隆庆帝强忍着把打了一半的哈欠收了回去,转头对朱翊钧说道:“太子,你开始吧,朕听着就是。” “是,父皇。” 朱翊钧转身看向众人,朗声说道:“今早,发生了两件事。一是国子学助教魏云来自缢于家中。二是他的五位好友,基于义愤,到朝阳门乞讨,筹钱为其治丧。 这样的事,国朝以来前所未有。本殿身负父皇重望,托以军国事,却出了这么大的乱,儿臣向父皇请罪。” 隆庆帝挥挥手:“这等事,太子好生处置就是,不必担忧。” “遵旨!” 朱翊钧又转过身来,看向众人,继续说道:“此事既然出了,诸位看看,如何处置?” “陛下,殿下,臣有话启禀。” 说话的是户部侍郎胡庆绪。 “说。” “此次闹出这番风波,是户部国库无银。而今赋税艰难,国库窘困,内库却盈余甚多,头尾倒置,内重外轻,国困私富,乃不国之情。 臣诚请,将统筹局归于户部,解大明燃眉之急!” 高拱心里一惊,顿时明白过来。 这一番风波,幕后之人精心布局,针对的是太子和他手里的统筹局,自己只是捎带上的。 胡庆绪,翰林出身,做过几任乡试主考官,在南京户部做过侍郎。 南京户部? 它的职责为对南直隶、浙江、江西以及湖广四个地区征收税粮;协助漕运管理;全国盐引勘合事务,以及全国黄册的收藏与管理。 南京户部一般不设左侍郎,只设右侍郎,是两淮盐政的顶头上司。 嘉靖四十三年,胡庆绪从南京调任京城任户部侍郎至今。 胡庆绪平日里跟谁亲近? 他原籍湖广黄州府,按照地域划分,应该属于张太岳一系的楚党。 可是高拱在裕王府做侍讲时,偶尔得知,胡庆绪跟裕王府另一位侍讲,殷正甫(殷士儋)的关系密切。 据说胡庆绪其父举人出身,在济南历城、齐河、济阳做过十几年的教谕、县丞。济南府是他的第二故乡。 殷正甫原籍就是济南府。 中进士时,座师又是前阁老严养斋(严讷)。 严养斋可以说是被太子借着皇上登基之时,暗地里逼出京的。 高拱把脑海里的各条线索连在一起,骤然发现,自己派出二十四位门生巡察两淮盐政,遭到精准狙击,功亏一篑的根源在这里! 然后自己明明要求陕西清吏司百官俸禄一律五成支米,三成折物,两成支银。结果被他们改成四品以上四成支米,六成折物;四品以下两成支米,八成折物,酿成一场风波。 自己原本以为只是陕西清吏司的一群大聪明在自作聪明,好拍自己的马屁。 万万没有想到,却是一场别有用心的大阴谋。 高拱目光一凛,在殷士儋的背后扫了扫,然后又转向朱翊钧,想看看太子殿下如何应对。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胡侍郎的话倒有几分中肯。诸位臣工,你们有何进言?” 殷士儋不慌不忙地躬身说道:“陛下,殿下,臣附议胡侍郎所言。” 然后四位六部侍郎,一位左副都御史出声附和。 坐在御座上隆庆帝露出惊讶的神情,目光在殷士儋身上扫了几下,又落到朱翊钧身上。 殿里一片寂静,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太子殿下的回话。 第三十二章 保和殿上的铜罄声 朱翊钧转身对着隆庆帝躬身做了长揖,双手笼在袖子里,慢慢踱了出来。 这是他的特权。 隆庆帝坐在御座上,高高在上。 其他臣子老实站在殿中陛前,不得随意走动,也不可咳嗽、讲小话等君前失礼。 唯独他,可以在殿中慢慢走动,只要他亲老子隆庆帝没有意见。 目前看,隆庆帝一点意见都没有。 朱翊钧走到群臣左前方,缓缓开口。 “殷老先生,胡侍郎,你们要脸吗?” 不愧是先皇的好圣孙,一旦翻脸就开口直剥脸皮,不给臣下留一丝情面。 胡庆绪直着脖子,摆出一副大明第一诤臣的神态,大声道:“殿下何出此言,羞辱臣下!” 朱翊钧不客气地说道:“不是本殿羞辱你,是你自取其辱!” 他扫了一眼殷士儋,又看了一眼其他阁老,目光再在其他大臣脸上转了一圈,继续说道。 “伱们户部管着大明赋税度支,两都十三省,无数的田地你们管着。人家的田地是越聚越多,你们呢?黄册鱼鳞书上的田地是越来越少。你们户部,可真行! 两淮、解池、长芦、浙江,这些盐都归你们户部管着。对,你胡庆绪还做过南京户部侍郎,正管着全国盐引盐政。 我大明吃盐的人是一年多过一年,可你们收上来的盐税,却一年比一年少。你们户部,可真行啊。 漕运归你们户部管着。没错,你胡庆绪在南京户部做过五年侍郎,也兼管着漕运。 朝廷一年四五百万两银子的钱财砸下去,定制每年四百万石漕粮,前年损耗四十万石,去年六十万石,今年八十万石。 漕军官吏一年比一年多,花的银子一年比一年多,可损耗却一年一年多。你们户部,可真行啊!” 朱翊钧语气轻松,声音平和,说出的话却如在层层乌云里闷响的雷声,稍不小心,可能就是撕裂天地的巨响炸雷。 “皇爷爷整饬市舶互市,每年给户部缴纳关税银子三百多万银子,账目清清楚楚,一文不差.还有其它的赋税,天下的钱财都在你们户部管着,用心点,应该过得去。洪武、永乐、宣德等朝,户部年年有盈余。 到了你们手里,不好好理财,清理积弊,却亏空得一屁股帐,京官发不出俸禄了,就腆着脸伸手问内库要银子,还想着把统筹局拿了去,给你们填窟窿。 殷阁老,胡侍郎,你们要脸吗?” 殷士儋和胡庆绪脸色阴沉,几乎能滴下水来。 隆庆帝坐在御座上,看着朱翊钧轻描淡写地,把殿下站着的群臣们,好一顿奚落,心里五味具杂。 自家老大,在对付群臣方面,确实得了先皇老爷子的真传。 说的话一针见血,让群臣们无言以对。 是啊,户部就是掌管天下田籍赋税的,算是大明的大管家。别的地主官宦家,田地是越聚越多,银子是越积越多。 唯独大明,田地人丁越来越少,赋税越收越少,到底怎么回事? 大家都不是傻子,无非是地方官绅豪强侵占田地,隐匿人口,逃脱赋税。你户部不清查这些,却一味盯着统筹局,盯着内库的银子。 那是朕的银子! 是朕和太子父子俩的银子! 朱翊钧继续说道。 “统筹局是皇爷爷留给父皇和我,我们父子俩的封桩压库,万万不敢轻动。皇爷爷也跟本殿说起过,你们这些文臣们的行事风格。 当年皇爷爷刚即位没几年,夏言等文臣,欺他年少不知事,行什么嘉靖新政。皇庄宗室的田地越行越少,各地藩王宗室都吃不上饭了。地方世家的田地却是越来越多,越来越有钱。 又整饬九边,供给边军粮草的卫所田地越整越少,地方豪强的田地越整越多,然后边军的粮饷无法自给,只能从国库里支挪。” 朱翊钧看着殷士儋和胡庆绪,嘴角的讥讽拉满。 “现在你们把该祸祸的都祸祸完了,又想怂恿父皇和本殿,打着利国益民的旗号,把父皇和本殿当傻子,把统筹局给你们。 等个三五年,统筹局祸祸完了,内库跟你们把持的国库一样清洁溜溜,父皇和本殿,我们爷俩是不是可以去午门外,摆两个碗?” 徐阶等阁老噗通一声,全部跪倒在地,其他大臣也跟着跪倒在地,齐声高呼道:“臣等失职,请陛下和殿下治罪!” 高拱终于切身体会到朱翊钧给群臣们带来的压迫感。 先皇只会宣泄怒火,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太子殿下却始终十分冷静,但言辞非常犀利,会让你背负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不臣罪名! 坐在御座上的隆庆帝,看着跪满一地的群臣,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这些文臣,一个个自诩是天理和大义的代言人,动不动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你进行触及灵魂的批判。 你稍微反驳一句,他们就要死要活,嚷嚷要辞官。仿佛朝堂上没有他们这些正人君子,天下就会礼崩乐坏。 你知道他们虚伪,可是又不得不依靠他们治理天下,只好退让一步,由他们得逞。 现在钧儿却反过来,站在国律和道德制高点上,把他们的失职和虚伪狠狠地批判一番,话不重,不是骂也不是吼,却把他们丑陋的样子揭露得淋漓尽致,无所遁形。 胡庆绪跪在地上,看到了左右同党的眼神,又看到前面殷士儋暗地里做出的手势,心里一横。 事到如今,只能奋起一搏了! 胡庆绪给自己鼓了鼓劲,咬了咬牙,大声说道。 “臣户部侍郎胡庆绪奏请,请停辽东战事,把督办处和统筹局用于战事的粮饷,借与户部应急。” 众人心头一惊,这算不算图穷匕见啊! 朱翊钧冷笑一声,“你们可真有脸说啊。国丧期间,皇爷爷尸骨未寒,建州女真酋首王杲当众违制,广传檄文,以言辞羞辱先皇和我大明。 何等羞辱啊!你们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辽东战事,皇室内库掏钱打,不用国库一分钱一粒粮。你们这些做臣子可以不忠,父皇和本殿,做子孙的,却不能不孝!” “臣等不敢!臣等失职,臣等死罪!” 这话说得极重,一经说出来,殿里众臣吓得心惊胆战,异口同声地向隆庆帝和朱翊钧父子俩请罪。 大多数人更是把胡庆绪记恨上。 辽东战事,用的是统筹局的钱粮,没用户部国库的钱粮。你们没得经手,无法飘没贪墨,心里不舒服是吧。 非要打着给国库应急的旗号,想把统筹局的钱粮接手一部分。 你们的德性,我们还不知道,统筹局的钱粮一落到你们手里,先飘没四成,然后层层盘剥,最后落到百官和边军官兵手里的,要是还有两三成,你们都是可以刻碑立传的大清官。 现在太子殿下直接把门给你堵得死死的。 你们要是还纠缠不清,不仅你们不忠,还要陷皇上和太子于不孝。 这么大的罪名,把你们户部全砍了也不够扛的。 朱翊钧慢慢走到一旁,丢了个眼色,一直站在角落里的祁言走上前,双手捧着一个铜罄,腰间插着一根木槌。 朱翊钧从他腰间抽出木槌,在铜罄上一敲。 “铛——!” 铜罄声在保和殿里回荡响彻。 坐在御座上的隆庆帝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平复了。 跪在地面上的群臣却吓得后背全起鸡皮疙瘩,额头和背后全是冷汗。 让他们畏惧到灵魂深处的铜罄声,又回来了! 第三十三章 太子手段比高阁老高明 朱翊钧敲完铜罄,回到殿中,看着跪伏在地上的群臣,转身对隆庆帝拱手道:“父皇,还请赐恩,请诸位臣工们起身。” 隆庆帝摆了摆手,“诸卿请起身。” 等到徐阶等臣起身后,朱翊钧继续说道。 “辽东捷报,王杲及其党羽贼酋百余人授首。他们公然羞辱先皇,而今国恨家仇得报,需一位德高望重宿臣,前去拜祭先皇。 殷老先生。” 朱翊钧看着殷士儋说道,“你是阁老,还请你去一趟永陵,祭拜世庙先帝,以全吾等君臣忠孝之意。 此外,辽东女真公然挑衅,国朝前所未有,祖陵动荡,还请殷老先生,一一祭拜孝庙泰陵,宪庙茂陵,英庙裕陵,宣庙景陵,仁庙献陵,成祖长陵。然后再南下中都凤阳,祭拜祖陵,而后再下南京,祭拜孝陵,告知捷报,以慰二祖列宗在天之灵。” 殿里非常寂静,大臣们知道,这是太子殿下的反击,借着祭拜各先陵的理由,把殷士儋踢出内阁。 这一圈祭拜下来,少说也得一年。 因为祭拜二祖列宗皇帝,不是说去了就可以祭拜的,还得挑选黄道吉日,还要沐浴戒斋。 繁文缛节,祭拜一座先陵少说也得半个月时间。 阁老不可能让你领衔在外办事一年,于是顺理成章地就把殷士儋踢出内阁。 殷士儋神情复杂,他知道这一次苦心设计的抢夺统筹局的计划失败,自己的仕途也告一段落。 更可怕的是,后续太子还会有什么报复行动落到自己的头上? 殷士儋跪倒在地,对着隆庆帝,哀然说道:“陛下,老臣向陛下辞行了。” 看着在裕王府陪伴自己数年的殷士儋,隆庆帝心里泛起了几分波澜,于心不忍起来。 他刚要开口,朱翊钧说道:“父皇,殷先生身体弱,要不请陈先生或高先生去一趟吧?” 在隆庆帝心里,裕王府潜邸里,几位侍讲感情深的,第一位当属高拱,第二当属陈以勤。 这两位在严氏父子欺凌他的时候,挺身而出,四处奔走,竭力助援。 隆庆帝是看在眼里,感念在心里的。 殷士儋就差很多,因为当年在裕王府,他一门心思给隆庆帝上课,其它事宜,他掺和得少。 可能是畏惧严氏父子的权势,又或者是有心无力,明哲保身。不管如何,在隆庆帝心里,对殷士儋的情感肯定不如高拱和陈以勤。 至于张居正,进裕王府有点晚,感情更浅。 现在朱翊钧摆出一道两难选题,要不殷士儋去,要不高拱或陈以勤去一位。 隆庆帝心里根本不用想多久,他肯定舍不得让高拱或陈以勤辛苦一趟,还要搭上仕途。 既然如此,那还是殷先生伱辛苦一趟吧。 殷士儋听出朱翊钧话里的阳谋,脸色变幻再三,心里哀叹。 有此太子,以后有此天子,大明会走向何处,不得而知。 但是殷士儋肯定的是,圣教不兴,正道不振是必然的。 “殷先生,一路上多多保重。” 听到隆庆帝的话,认命的殷士儋深伏在地,连磕三个头,踉踉跄跄地离开保和殿。 朱翊钧盯着胡庆绪,不客气地说道:“此次发放俸禄,户部高尚书再三强调,百官一律五成支米,三成折物,两成支银,给百官们多少有口喘息之机。 你倒好,暗中指示陕西清吏司郎中和员外郎,你的两位心腹,实发时改为四品以上四成支米,六成折物;四品以下,两成支米,八成折物。终究酿成了这场风波。” 朱翊钧冷笑几声,“你们还真有点小机灵,损人之际,还不忘讨好四品以上的官员。只是你们身为朝廷命官,身负重任,只有这么点损人利己的小聪明,全无利国益民的大智慧,还有何脸面位列殿上。” 说完,他转身面向隆庆帝,拱手说道:“父皇,儿臣恳请将造成这次风波的胡庆绪及其党羽一干拿下,送交都察院、大理寺审理,将其罪行公布于世,以平民愤。” “准!”隆庆帝干脆利落地应道。 朱翊钧挥挥手,自有入值的锦衣卫军校进殿来,把浑身筛糠一般的胡庆绪拉走。 “现在,大家议一议如何处置后续的问题。” 这时,隆庆帝打断了朱翊钧的话。 “太子,你跟老先生们,以及其他臣工商议着,妥善处置。朕身子乏了,先回去补个觉。” “是,父皇。” 徐阶等人不由骇然,抬头看去,看到隆庆帝脸色有些发灰,双眼黑眼圈厚重,从御座起身,走下台阶时脚步发浮。 等到隆庆帝离开,朱翊钧双手虚伸,“诸公请起。冯保,给几位老先生和尚书拿凳子坐着。” 徐阶等阁老和高拱等尚书,外加赵贞吉这位中丞有凳子坐,其余的都站着。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继续说道:“太仆寺的银子是要给被边军买马用的,挪用不得。统筹局先借一百万两银子给户部,把这两月应付过去。” 高拱连忙起身,拱手道:“谢殿下。” 朱翊钧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户部里面的腌臜事,满朝闻名。漏洞不堵上,再多的银子也不够填的。还请高先生明白。” “臣明白,回去后一定厘查户部十三清吏司账目。” 朱翊钧点点头,继续说道:“两淮盐政,高先生既然开了头,我们就要一鼓作气,把这事查到底。” 他话语一停,目光一扫,语气变得坚毅。 “江西山贼事宜已了,江西巡抚王一鹗,调他为漕运总督。刘应节调任南京户部侍郎。海瑞为右副都御史,专职巡查两淮盐政。” 高拱听得一愣,当即明白太子厘查盐政与自己厘查盐政的不同处。 他先布两步棋,把剿贼抚民能臣王一鹗任命为漕运总督。 该官职全称为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 除了管理三千里漕运外,还兼庐凤巡抚,管理凤阳府、淮安府、扬州府、庐州府和徐州、和州和滁州三直隶州。 两淮盐政所在地方,全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 刘应节调任南京户部侍郎,正好管盐引事宜,是两淮盐政顶头上司。 两淮盐政所处的地方,以及顶头上司摆上两位能臣干吏坐镇,再把海内闻名的海瑞派下去巡查盐政,当头就是一刀。 两淮盐政涉及的盐商和背后的势力,要是敢负隅顽抗,王一鹗可是杀过倭寇,剿过山贼,关键时刻真敢杀人的。 三驾马车的架势一摆出来,就知道朝廷厘清盐政的决心。 高拱也明白过来,太子殿下对两淮盐政早就有了动手的想法。 要是当初自己主动一些,太子殿下会把王一鹗和刘应节派下,自己再派一员得力心腹带队下去,肯定能把两淮盐政厘清得七七八八,不至于落得如今这样被动的局面。 唉,都怪自己一念之差啊! 第三十四章 家事国事 在保和殿敲响铜罄声,忙完正事,朱翊钧没有急着回西苑,而是转去了坤宁宫,跟皇后陈氏一起用了晚膳。 陈氏满脸慈爱地看着细细嚼着食物的朱翊钧,看到他吃得贼香,顿时觉得心满意足。 眼睛一瞥,无意间看到站在朱翊钧身边的祁言,有些好奇地问道。 “太子,你身边的小黄门看着眼生。” 朱翊钧抬头看了祁言一眼。 祁言马上上前一步,跪下回禀陈氏的话:“回禀皇后娘娘的话,奴婢名叫祁言,原本在神宫监做事。” “神宫监,怎么到了太子身边?” 陈氏也是很好奇。 神宫监是禁内最清冷的衙门,在那里做事的内侍,几乎没有机会见到皇上和太子,也多是没有背景的人在那里苦熬。 朱翊钧刚好吃完,搽拭了嘴巴,开口解释道:“母后,那日儿臣去仁寿殿祭拜皇爷爷,正好遇到神宫监派了一队小黄门去洒扫。 我在暗中看了看,发现祁言做事最认真,清扫最仔细,所过之处也最干净。儿臣觉得他做事很用心,又叫东厂查了查他的身家,很清白,就调到身边来了。” 陈氏点点头,“嗯,原来如此。太子身边现在确实缺一个贴心的人。冯保要看着东厂,将来还要看着司礼监,责任重大,懈怠不得。 刘义要看着御马监,盯着京营的兵。方良要看着西苑,看护着太子的安危,都马虎不得,分身无术。 本宫看他挺机灵懂事的,很好。来人,赐他两匹丝帛。” “是。” 祁言马上磕头谢恩:“谢娘娘恩赏。” 等祁言退到一边,朱翊钧正好吃完饭,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茶,漱了漱口,把水吐在铜盆里,又拿起布巾搽拭了嘴巴。 “母后,儿臣听说你为东宫选充秀女之事,操劳多日,儿臣感激不尽,不知有了什么结果?” 陈氏一听就明白了,自己这位嫡子,是想问为他选太子妃的事宜。 心里不由长叹一口气,十三岁的孩童,一切都要掌握在手心里,就连给他自己选东宫嫔妃之事,都要过问。 陈氏开口吩咐道:“去把万福请来。” “是。” 很快,万福赶到。 “奴婢给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请安。” “万福,今儿太子问起东宫秀女候选之事,此事本宫交你操办,伱给说说吧。” “是。” 万福清了清嗓子说道:“娘娘,殿下,第一位东宫秀女是阳武侯薛翰之女。” “薛翰之女?”朱翊钧想了想,“听说阳武侯薛翰有七个女儿?” “是的殿下。薛侯爷有七位千金,最小的十一岁,长得貌如天仙,京城勋贵家眷里颇有盛名。成国公,英国公,都想为子孙求婚配于薛侯爷,都被薛侯爷以千金年幼给拒绝了。” “嗯,薛侯爷的第七女,叫什么名字?” “薛宝琴。” “薛宝琴。”朱翊钧点点头,不再做声。 万福继续说道:“第二位是顺天府推荐的秀女。” “顺天府推荐的秀女叫什么名字?” 在顺天府和直隶地方选民间秀女,是皇室老传统了。 “回殿下的话,顺天府推荐的秀女名叫曾婉儿,年芳十一岁,乃大兴县秀才之女。” 朱翊钧点点头,示意万福继续。 “.第七位是赵贞吉赵先生推荐的,名叫许悠莲,年芳十一岁,成都府资阳人,其父是西川名士,现据重庆府通判。 第八位是张居正先生举荐的。他任山东巡抚时,巡视到济宁州,见济宁州学正王学贤才学渊博,为人正直,又家有国姝,名王兰儿,年芳十三岁。接到娘娘旨意,让近臣举荐秀女以备东宫,张先生就举荐上来。 第九位是 第十二位是.” 万福一口气说了十二位人选。 陈氏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对朱翊钧说道:“这十二位,万福叫宫里的画师,前去各处,画了画像,又当面叫她们写了文卷。 本宫都看过,端庄娴丽,才德皆备,太子皆可放心。”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母后,不必那么多人,就选第一位薛氏,第二位曾氏,第七位许氏,第八位王氏。 儿臣年幼,还请母后把这四位带在身边悉心教诲,让她们学学母后母仪天下的贤德和气度。” 陈氏含笑答道:“太子放心好了,本宫一定会悉心教诲的。只选四位就够了吗?” 朱翊钧笑了,“足够。” “不看看她们的画像和功课?” “不看了。能入母后法眼的,肯定差不到哪里去。”朱翊钧起身,拱手告辞,“母后,儿臣先回西苑了。” “好,去吧。万福,送送太子。” “是。” 陈氏把朱翊钧送到坤宁宫宫门,看着他坐在步辇上远去的背影,转头对心腹女官说道:“钧儿,太过自律了。” “娘娘,殿下年纪虽少,却坚毅果敢,实乃大明之福。” “是啊,他虽年少,却不嗜酒,不暴食,每日五更即起,跑步骑马,强身健体。想来不会步他父皇后尘,在女色上放纵。” 女官连忙答道:“娘娘,奴婢看来,太子万事皆有主意,心怀鲲鹏之志,坚韧不可摧啊。” 陈氏苦笑两声,摇了摇头,“皇上是凡事没有主意,太子是太有主意了,他们父子俩。” 徐阶回到府邸里,换上一身直缀和四方平定巾,坐在书房的座椅上,神情有些疲惫,闭上眼睛想小憩一会。 刚眯一会,听到有人在门外叫唤道:“父亲大人。” 徐阶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脑袋晃悠了二十几息,这才反应过来,闻声向门口看去,原来是次子徐琨。 他的长子徐璠在嘉靖四十五年回原籍去了,现在跟在身边是次子徐琨和三子徐瑛。 “二哥儿,何事?” “光禄卿赵锦、大理寺少卿张翀、刑部郎中董传策、吏部给事中杨思忠四位联袂来拜访父亲。” 徐阶一愣,这四位都是他晚辈故旧,张翀和杨思忠更是他的得意门生。 双手扶着座椅扶手站起来,“快请来,稍等,叫下人打盆温水来,让老夫搽把脸。” “是!” 徐阶背着手在书房里等了一会,赵锦等四位被徐琨带到。 “四位请!我家老爷在屋里。” “麟阳、子仪、原汉、孝夫,你们联袂拜访,可有要事?”徐阶让四人坐下,叫仆人奉茶,自己坐在上首座椅上,捋着胡须问道。 “少湖公,棠川公出阁了?”赵锦开门见山地问道。 “棠川奉旨意,祭拜二祖列宗山陵,等于是出阁了。”徐阶答道。 “少湖公,棠川公为何惹怒了圣意?被逐出了内阁?”杨思忠问道。 “户部发放俸禄,四品以下官员支米二成,折物八成,逼死了一位国子学助教,逼得五位同僚在朝阳门当街乞讨,此事你们听说了吗?” 四人面面相觑。 “听说了,我等还遣家仆,带了帛金去了魏府。” “此事,是殷棠川在背后策划的。” “什么!” 四人无比震惊。 赵锦想了一会问道:“少湖公,棠川公此番策划,剑指何处?” “统筹局。” 张翀、杨思忠连声赞同道:“取缔统筹局,这是利国益民的大好事,棠川公此举,实乃行大义之事!” 徐阶看了他俩一眼,厉声说了一句:“胡闹!” 第三十五章 太子出手,你还敢往前凑? 张翀、杨思忠闭嘴不说,可是脸上愤然之色却明明白白。 徐阶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来回地扫,喟然叹息道:“你们啊,不知太子的大志!” 杨思忠愤然不平道:“如此乱政,算什么大志?无非是想穷兵黩武,最后生灵涂炭。” 徐阶看了他一眼,“呵呵,你们啊,就只知道盯着书本里的那些经义道理,最后啊,一无是处!” 他双手握住座椅扶手,直身想起来,站在旁边的徐琨连忙上前扶起他。 徐阶起身站立,背着手在书房里慢慢走动着。 “海运之事,你们听说了吗?” 赵锦四人对视一眼,“听说了。” “伱们觉得海运是好,还是不好?” 四人沉默一会,张翀答道:“另辟一条新路,减轻漕运压力,算是益政。” 杨思忠不屑道:“漕运自隋唐便用,沿用上千年。国朝太祖成祖皇帝又耗费精力疏浚维护,现在用的稳稳当当的,何必又开新路? 门生看来,纯粹是浪费,劳民伤财。” 徐阶盯着他看了一会,知道这位得意门生的仕途也就仅限与此了。 也不想对他解释劝说,继续说道:“西苑开辟海运,最大的好处就是能从容清厘漕运积弊。” 赵锦点头附和:“少湖公所言极是。有了海运,朝廷就不会受制于那些贪官污吏,以及蛇鼠一窝的胥吏漕军。 届时可以痛下决心,清厘沉疴百年的漕运,让它焕然一新。届时漕运、海运肃清有序,确实能为国库省下不少银子。” 张翀琢磨到徐阶话里的意思,“恩师,你是说西苑立统筹局,是深思远虑,想对大明赋税大动干戈。” 杨思忠大吃一惊,差点跳起来,“而今赋税体制,乃太祖皇帝皇诰祖制定下来的,怎么敢说改就改。” 其他几人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继续顺着各自思路往下说。 董传策说道:“学生曾经听闻,太子在西苑,与亲近密臣谈话,提及过要革新大明赋税国制,要建立一个完善的财税制度。 学生此前一直纳闷,太子如何建立?建新必定要革旧。大明赋税国制,关乎重要,一月停用,京城百官、九边军民所需粮饷,却不可停一日。 今日少湖公一说,学生明白过来。统筹局就是为废除旧赋税体制,建立新的完善财税制度做准备。” 徐阶猛地站住,转头看着他的这位同乡,抚掌赞叹道:“原汉一语中的!统筹局加上海运,有粮有银子,能稳住京城百官和军民,能稳住京营和九边数十万精锐。 只要稳住了这几处,建新革旧势不可挡!” 赵锦和张翀缓缓说道:“听少湖公和原汉如此一说,我等才明白,西苑从嘉靖四十一年就开始立统筹处,果真是深谋远虑,让人惊叹。” 杨思忠也听懂了,心里也暗自惊叹太子殿下的智谋和布局。 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觉得治大国若烹小鲜。祖宗传下来的律法国制,能用就用,有弊端稍微改良一下就好。 一旦大动干戈,最后吃苦头的还是老百姓。 前宋王安石变法,变来变去,还不是百姓吃苦,最后断送了赵宋江山。 沉寂中,徐琨突然开口:“父亲,各位世叔谊兄,棠川公被逐出内阁,会不会补高新郑入阁?” 气氛为之一变,变得几分凝重。 赵锦四人不约地看向徐阶。 徐阶走回到自己的座椅上,缓缓坐下来。 “殷棠川如此被罢阁,是西苑念及他终究做过皇上侍讲,是潜邸老臣,留了几分体面。太子的手段,越发地老练。所以老夫猜想,高新郑还入不了阁。” 众人一喜。 自己这边跟高新郑那边,之间存有仇隙。 嘉靖四十三年,倒查庚戌之变,晋党遭到重创,高拱灰溜溜罢阁出京,徐阶这边的江浙党可是出了大力气。 高拱此人睚眦必报。 他现在在户部尚书任上,暂时没有太多能力报复,只能是江浙党负责的衙门,经费度支上卡一卡。 可要是让他入阁了,那就不得了,他会凭借手里的权柄,展开猛烈地报复。 杨思忠小心地问道:“恩师,此话可有几分把握?” 徐阶看了看他,不动声色,“如果上次高新郑清厘两淮盐政时,愿意放下成见,放下面子,去西苑服个软,求太子臂助一二,把两淮盐政清查出些成绩来,这次殷棠川罢阁,高新郑真就可能顺势补入阁。 现在两淮盐政清查,虎头蛇尾,一场闹剧。然后又因为发放俸禄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虽然现在查明,是侍郎胡庆绪与殷棠川在幕后指使的。 可你高新郑不是自诩才干卓绝吗?入执户部半年,居然让人在眼皮底下玩了个大活,叫太子如何看待他高新郑? 是徒有虚名,还是年老昏庸了?” 赵锦点点头:“少湖公说的有道理。而今皇上以军国事托付给西苑。太子的脾性,大家也了解一二,谁要想被他重用,必须在他面前切切实实展现出真才实干来。 张叔大亲历山东巡抚,把山东、河南、北直隶和辽东的马政办得妥当,又盯着赶建了山东青岛、威海两处大港,太子才请旨补他入阁。 高新郑在两淮盐政上,确实做得有些失色,让太子失望了。” 杨思忠突然冒出一句,“恩师,如此说来,这次清查两淮盐政,名为海刚峰为首,实则还是高拱居中调度,做好了是他的政绩,说不定打消太子成见,能让他入阁。 既然如此,我们要不要在此事上做些文章,让高新郑功亏一篑?” 徐阶看着杨思忠,觉得自己还是高估了这位门生的政治智慧。 张翀连连摇头:“不可,不可! 这次清查两淮盐政,西苑把刘应节调为南京户部侍郎,把王一鹗调为漕运总督,此为明面功夫。暗地里锦衣卫、东厂,还有统筹局的商业调查科,不知布了多少眼线在里面。 西苑出手,一向是事前谨慎缓慢,事中雷霆出击,不达目的不罢休。我们还是不要去沾惹这是非。” 徐阶欣慰地点点头:“子仪说得没错。刘汝观是户部干练能臣,两淮盐政那点腌臜事,逃不出他的法眼。 王子荐机警聪敏,通达干练,杀过倭寇,剿过山贼,他往淮安一坐,盐商养的那些盐枭,土鸡瓦狗而已。 还有一位海刚峰掌纛! 此次清查,扬州淮安数得上的盐商都难逃一死,南京城里那些勋贵外戚,怕是也要被拉出来祭旗立威。我们就不要去凑这个热闹,趟这趟浑水了。” 赵锦、张翀、董传策连连点头:“少湖公英明。太子亲自出手,犹如太阿出鞘,不砍几百颗脑袋,岂能空回?” 第三十六章 清剿建州左卫旧地 阿也苦河(图们江)畔会宁山。 山脚下,徐渭举着单筒望远镜,查看着山上山寨的情形。 定辽骑兵师统领孟之国,辽东通远步兵师统领郭定东站在他两侧,周围站了一圈军校扈从。 看了半刻钟,徐渭放下望远镜,转头看向两人。 孟之国指着山寨,向徐渭介绍道:“徐侍郎,这会宁寨以前是建州左卫旧城。正统年间,建州左卫酋长猛木哥之子查山,率领该部主力五百余户,西迁辽东,与建州卫合流。 余下两百余户北迁合兰河与阿也苦河交汇的塔温城,与那里的建州左卫酋长李住满会合。成化三年,成化犁穴,李住满所部被我明军与朝鲜军合击,人死族灭。 百年过去,这里又聚集了一波女真人,统领着阿也苦河流域千余户女真人,塔温城聚集了一波女真人,统领着合兰河上千户女真人。” 孟之国是蒙古泰宁部人,祖辈就投明,在辽东军中世代为将,与明人无异。 徐渭点点头,“我军已经扫荡了阿也苦河,收得女真部众六百帐,先迁回辽东,等明年开春再来此地,择地筑城,修路通径,扼险守土。不过收兵之前,需要拔掉这座山寨,还有塔温城。” “是!” “孟统领,马军负责四周警戒;郭统领,攻城拔寨,是你们步军的职责。都准备好了吗?” “回徐侍郎的话,都准备好了。卑职派出一个骑兵团在四周警戒,撒出去五十里。其余两个骑兵团集结完毕,随时应战。” “好。郭统领。” “回徐侍郎的话,卑职的炮兵团已经做好准备。这山寨,用臼炮效果最好。十六门臼炮随时开火。一个步兵团已经进抵山脚下,随时进攻。另一个步兵团在山寨后翼和侧翼警戒,搜捕漏网之鱼。” “好。”徐渭说了一声,突然感到脸上一凉,抬头一看,阴沉的天空中稀疏地飘落着雪花。 雪花不大,就跟点点鸭绒碎屑一样,落到脸上转瞬间就化掉了。 “要下雪了,辽东的冬天,严寒刺骨。我们必须加快速度,拔除此寨和塔温城,迅速把马步军撤回辽东鸦鹘关以西。” “是!” 过了两刻钟,咚咚的炮声响起,臼炮打出的炮弹,呈抛物线向山顶飞去,散落在不大的山寨里,火光闪动,黑烟腾起,然后一声接着一声的爆炸声顺着山梁传下来。 声音在寂静的东北山林河谷间跳跃,格外地响,震耳欲聋。 很快,一队队穿着红色鸳鸯袄的明军,手持上了刺刀的世子燧发枪,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向上行动。 时不时遇到依着地形修建的砦栅,明军会停下来,然后有炮兵队,抬着三斤野炮上前,对着砦栅猛烈开火,先是铁丸弹,把简陋的砦栅轰得七零八落,让躲在里面的女真人无所遁形。 等他们慌乱逃跑时,早就等候多时的明军,单膝跪在地上,排成一排排,打出密集的弹丸,把他们击倒在山野间。 有的砦栅用了石块,修得相对比较坚固,或者角度比较刁钻,三斤野炮很难正面击中他们,于是明军步军就改变战术,用野炮和排枪正面轰击,吸引女真人的注意力。 三五个士兵沿着山沟潜行上去,利用地形的掩护,爬到砦栅不远的地方,然后对着砦栅里面,扔出两三个震天雷。 这是火器局根据朱翊钧意见改造过的震天雷,更像是木柄手榴弹。火药提纯,威力变大,铁壳在铸造时就预留了一道道沟槽,以为预破片。 手榴弹被扔进砦栅里,很快炸开,弹片在狭窄的空间横扫一切,等到这三五位明军士兵端着燧发枪冲上砦栅时,里面一片狼藉。 现在的手榴弹威力也就那样,被弹片击中要害当场死亡的幸运儿只有一两个,其余的都是被击中身体各部分,负伤躺在地上,哀嚎不已。 明军士兵冲上来,毫不客气对着这些女真伤员,一人两三刺刀,把他们了账,然后挥动小旗,接应主力上前,继续推进。 这是一支经验非常丰富的明军步军。 他们的骨干很多在东南打过倭寇,历经血战。 很多军官士兵,打过柳河战役,又在滦河平定辛爱之战与北虏骑兵交过手。 这三月来,又在辽东丛山密林里与女真人作战,一边作战,一边调整战术,越打越得心应手。 很快,明军步军攻到山寨大门口,十几门三斤野炮被抬了上去,甚至两门六斤野炮也被抬到跟前,对准了寨门。 徐渭通过单筒望远镜看到了整个战况,转头对孟之国和郭定东,感叹道:“太子英明,他说女真人骁勇善战,又坚韧凶悍,是一等一的好兵源。 对付泰宁和察哈尔部等北虏,再好不过。 把他们负隅顽抗者悉数剿灭,愿意归附的好生优待,加以训练,以后我军出征黑山和漠南漠北,就多了一支生力军。” 孟之国和郭定东齐声应道:“太子英明!” “砰砰——”接二连三地炮声从山顶上传来,震撼着整个阿也苦河流域。 黑烟慢慢笼罩着这座山寨,然后是密集的枪声响起。 间杂着是手榴弹的爆炸声,过了半个时辰,山寨最高处,飘扬着一面“明”字大旗。 “好了,这里已经荡平,马上移师塔温城,拔除建州左卫旧域最后一颗钉子!” “是!” 五日后,徐渭站在塔温城下,身边依然是孟之国和郭定东。 塔温城说是城,其实不过也是一座稍大一点的山寨,里面聚集了上千女真兵丁,反抗地更加激烈。 明军的进攻也更加猛烈,臼炮、三斤炮不停地轰击,还抬上去六门六斤炮,对着石木结构的堡垒不停地轰击,不到一个时辰,整座塔温城浓烟滚滚,到处是熊熊燃烧的大火。 幸好明军早就围着它挖出两条长沟,不仅阻止女真人逃跑,也阻挡了大火向四处蔓延。 零星飘落的火苗,被随时待命的明军迅速骑马出动灭火。 这里山高林密,一旦大火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两个时辰后,塔温城炮声枪声逐渐变少,一队队女真人被明军押解下山,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裹着破烂的衣服和皮毛,神情沮丧。 “会宁山寨斩首五百,俘获人口两千一百;塔温城斩首九百,俘获人口四千余。加上此前斩首和俘获,阿也苦河和合兰河流域的女真人被扫荡一空。 我们也该回师了。逃入山林之中的女真人,就让严冬收拾他们吧。等到明年春暖花开,我们再来。” 骑在马上的徐渭,挥动着马鞭,意气风发地说道。 哒哒,马蹄声响,三位骑兵沿着山路,从远处疾驰而来,很快就跑到跟前。 “报!” “什么事?” “前面奚关一带,侦骑发现一支朝鲜兵马越过钵门江,越境袭杀女真人。” 徐渭眉头一皱:“多少兵马?” “骑兵三百,步兵一千。据查袭击了四个女真人部落,俘获了四百多人口,正在向怜苦关一线进攻。” “狼子野心之徒!”徐渭大怒,马鞭狠狠一甩,高声道,“孟统领!” “在” “带着你的骑兵,跟我走一趟!” “是!” 第三十七章 敢越境用兵?抓! 徐渭和孟之国带着定辽骑兵师两个骑兵团,一路急行,很快赶到毛怜山一带。 合兰河在塔温城附近汇入阿也苦河,调头向东南,再行一百多里,流入大海。 这一段河流被称为钵门河。 徐渭策马站在一座山岗上,指着东南方向,对孟之国等将领说道。 “前元时期,朝鲜还是高丽国,疆域在大同江一线。李氏篡位谋国,趁着我太祖皇帝驱除暴元,无暇东顾,逐渐蚕食了这长白山以东千里江山。 而后又偷梁换柱,蒙蔽太祖皇帝。朝中和地方官员昏庸无知,既不实地勘查,又不召集辽东边民询问,稀里糊涂地就附奏,结果坐视这千里江山被朝鲜狼子野心之辈占了去。 现在他们贪心不足,居然敢越境用兵!真当我大明是泥塑的菩萨吗?” 孟之国愤然答道:“卑职在辽东任职多年,常年听闻朝鲜那边,时常借着清剿女真人的名义,侵占我大明国土。 成化年间,我军犁穴建州女真,朝鲜趁机攻灭建州左卫李住满等人,把手伸到了阿也苦河和和钵门河,现在胆子越来越肥,居然敢越境用兵,真是气煞我等!” 徐渭一扬马鞭,“太子殿下说过,我大明江山,每一寸土地都是万千将士,洒热血、抛头颅,一寸寸争回来的。没有一寸是多余的! 等我们收拾完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再好好收拾朝鲜这些贪得无厌的无耻之辈。” “好!” “现在,我们就把这支胆敢越境用兵的朝鲜小儿们,好好收拾了!孟统领!” “卑职在!” “把兵马布置好,切断他们的逃路,一个也不要放过!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是!” 领军越过钵门江入明境的朝鲜官员叫崔恕仁,属于安东崔氏一族,进士出身,现任宁边都护府判官。 三十岁出头,在宁边历练一任后,就可以以干练能臣的身份,被召回京城,赋以重任。 此时的崔恕仁意得志满,意气奋发,他穿着一身红色圆领官袍,头戴乌纱帽,披着一件貂皮大衣,对手下的队官和哨官发号施令。 “怎么才抓到四百多女真人?太少了!本官要一千,知道吗!一千人口。四五百人口,本官如何报到朝廷? 还有,本官要女真男丁首级一百枚,你自己算算,需要抓多少人!马上去抓,要是抓不齐,本官把你们塞进去充数!“ 旁边骑马的一位将领,正是领兵的兵马虞侯朴光直,在一旁忍不住提醒:“崔判官,我们过了钵门江,已经入了大明境内。 我听说附近有大批明军也在清剿女真人,要是被他们撞到了,恐怕不好看。” 崔恕仁瞥了朴光直一眼,嘴角挂着讥讽。 崔恕仁官阶比朴光直还要低两级,但他是东班文官,又是进士出身,清贵之人,加上出自名门崔家,根本看不起西班武官的朴光直。 只是兵马是人家的,后续依仗人家的地方还有很多,多少要给点面子。 崔恕仁不在意地说道:“怕什么!这里是女真的地方,什么时候成了明国国土?有德者可居之。” 他得意地指了指钵门江以南,长白山以东的地方,“那里曾经是无主之地,现在归了我朝鲜国,明国人可有说什么? 他们最在意的不是土地,他们的土地多的是。他们最在意的是面子,只要满足他们的虚荣心,土地随便拿了去。我们不拿白不拿。 告诉你朴虞侯,本官这次出击钵门江以东,除了搜刮人口,还要脚下这片土地。只要明国人不吭声,不用多久,它就是本官为朝鲜,为大王开拓的新疆土! 哈哈!” 崔恕仁得意地大笑起来,只是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打断了他张扬的笑声。 “报!” “什么事?” “有一队明国人疾驰过来了。” “多少人?”崔恕仁心里一惊。 “不到三百骑,其中一人好像是明国大官。” “大官?” “是的,穿着朱色官袍。” 崔恕仁心里忐忑不安。 他知道明国对官服品级管理得非常严格,不像朝鲜,在京城勉强还按品级来,什么品级穿什么颜色的官服。 出了京城就全部放飞自我,想穿什么官服就穿什么官服。 好比他自己,品级不够,但是依然穿红色官服,以为炫耀。 明国穿朱色官服,那基本上是四品以上官员,少说也是辽东布政司的左右参政,居然出现在这偏远的荒郊野外。 崔恕仁深吸一口气,挥挥手,示意朴光直,“朴虞侯,我们一起去会会这位明国官员。” 很快,崔恕仁和朴光直与徐渭两行人,在一处山丘上会合。 “下官宁边都护府判官崔恕仁/兵马虞侯朴光直,拜见上国官使。” 徐渭扫了两人一眼,淡淡地说道:“本官大明兵部侍郎徐渭,奉诏领兵巡边,伱二位,为何越境?” 崔恕仁一听,有些头痛。 兵部侍郎! 好家伙,这妥妥的大明高官。奉诏巡边,那意味着他是清剿辽东女真人的主官之一。 上来一开口就质问为何越境,来者不善。 不过看到徐渭身后才三百骑兵,虽然兵甲鲜明,剽悍肃然,但崔恕仁心里不慌,老子有上千兵马,不怕。 再说了,大明官员一向喜欢以德服人,可以慢慢谈嘛。 崔恕仁马上恭声答道:“本国接到上国国书,大王和议政府派卑职领兵前来助剿女真人,以尽藩属之责。” 徐渭笑了两声,语气有些严厉,“我朝给你国的诏书,是叫你们严巡边境,不得放女真人逃窜入你国,可没请你们越境啊。” 他直起身子,看了看崔恕仁和朴光直身后的朝鲜兵马,冷笑几声:“你们好狗胆,不仅擅自越境,还敢携带兵甲入境,掠我边民,烧我边寨,朝鲜是要跟我大明开战吗?” 徐渭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了,让崔恕仁脸色惨白,额头冒汗,连忙争辩道:“我等只是听闻女真人不服王化,肆意作乱,义愤填膺,这才带兵助剿,请上官千万不要误会。” “误会?”徐渭冷笑几声,“建州女真再如何不服王化,肆意作乱,该如何清剿惩处,自有我大明官兵来理会,用不着你国兵马越俎代庖。 现在你们上千兵马,兵甲齐备,杀气腾腾,脚底站着的是我大明的国土。被你们视为猪狗驱赶的,是女真人,也是我大明子民。 人证物证皆在,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辨是辨不明白了,崔恕仁连忙给朴光直使眼色,你小子赶紧上前去,做了这个明国官员,还有他手下三百骑兵。 这里荒郊野外的,杀光后挖个坑一埋,谁也不知道。 朴光直白了他一眼,对面三百骑兵,可是辽东骑兵,敢跟北虏蒙古人血战对冲的骑兵,叫我手下去打他们? 老子没傻到这个地步! 徐渭看到了崔恕仁的小动作,冷笑地问道:“崔判官,你是不是想灭老夫的口啊!” 崔恕仁脸上的肌肉来回地抽动,讪笑道:“不敢,不敢!” 徐渭一举手,身后的骑兵扈从吹响牛角号,呜呜声中,两千多骑兵,从三面慢慢围了上来。 “来人,把这些越境用兵,侵犯我大明国土的贼子们,统统抓了!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徐渭杀气腾腾地说道。 他亲自策划多次战役,又亲身参与过多次战事,气势这块,早就拿捏得死死的。 明军牛角号又吹响,骑兵开始小跑,朴光直还没开口,手下的兵马纷纷放下武器,蹲在地上,齐声大叫:“我们降了,我们降了!” 徐渭看着明军把一千三百多朝鲜马步军全部缴械俘获,连同四百多女真人一起押解,他指了指十位挑选出来的朝鲜小吏和军官。 “你们回去通报一声,就说你国兵马越境,犯我大明国土,被本官悉数拿下,叫你国大王,赶紧派使者去京城请罪!” 第三十八章 巡盐三剑客 淮安城外运河码头,三艘官船徐徐靠岸,最前面一艘官船的桅杆上,挑着一面旗帜,上写“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查两淮盐政海” 第二艘官船桅杆上挑着一面旗帜,上写“户部侍郎、巡查两淮盐政徐。” 是的,经过一番协商和妥协,高拱把他信任的徐养正派出来,以户部侍郎的身份,与海瑞一同巡查两淮盐政。 根据高拱与朱翊钧谈好的,海瑞负责查账抓人,剔挖烂肉;徐养正负责改革盐政,治疗伤口。 码头上,仪仗整齐,众人肃立。 一位身穿绯袍官服的官员,瘦高个子,气度不凡,站在人群最前面。 他就是漕运总督王一鹗。 等到官船靠岸,他马上迎了上去。 “刚峰公,蒙泉公,一路辛苦了。” 海瑞和徐养正从官船跳板上走到岸上,拱手与王一鹗见礼:“让子荐久等了。” “两位身负国家重任,王某等一等是应该的。”王一鹗哈哈一笑。 他十八岁中进士,今年才三十四岁,已经身居三品大员,可谓是年轻有为,意气风发。 尤其是与年近六十的徐养正一比,区别更加明显。 王一鹗继续说道:“王某在官邸备下薄宴,还请二公赏脸。等用完饭,休葺一晚,明日王某陪两位直下扬州。” 海瑞拱拱手,淡淡地答道:“请!” 三人钻进轿子里,不急不慢地向漕运总督衙门而去。 徐养正坐在轿子里,有些感叹。 他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资历也最老。嘉靖二十年中进士,那时王一鹗才七岁。 只是徐养正是广西人,号称柳州八贤。可惜,两广在朝堂属于边缘地带,徐养正就算是柳州八仙也没有用。 仕途坎坷,嘉靖二十七年,与同僚联名弹劾严氏父子,被贬去云南通海县为典史。 而后转历广东肇庆府推官、贵州提学佥事、云南按察使司佥事,后因破获云南布政使徐樾在元江被人杀害之案,名声鹊起。 迁南京光禄寺卿、尚宝卿,中间又被严世蕃记仇打压,直到严氏父子逐渐失势,徐养正才被迁为南京通政司左参议。 嘉靖四十三年,南京户部侍郎胡庆绪迁户部侍郎,徐养正接任南京户部侍郎,其间发现诸多漕运、盐政弊端,数次上疏。 只是当时户部尚书走马观灯一般换人,实权掌握在如胡庆绪等正任侍郎手里,上疏被暗中扣留。 高拱接任户部,无意间查阅到徐养正的报告,视为人才,胡庆绪一倒台,他马上把徐养正调往京城户部,任侍郎,依为助手,这次又被派来一并巡查两淮盐政。 徐养正深谙两淮盐政的弊端,也知道这是自己的一次大好机会。要是做好了,能入高拱法眼,成为他的心腹。 徐养正对于揭露两淮盐政的弊端,信心十足。 海瑞出马,谁的面子都不会买,肯定地往死里查。 这世上任何账目都经不过认真查。 徐养正担心的是,弊端查出来了,怎么善后。 他就在南京为官,知道扬州那群盐商的背景和手段。他们富甲天下,又手眼通天。 有人说这些盐商跟南京城那些勋贵和官员们关系密切。但徐养正知道,不仅如此。 那群盐商跟京城里的勋贵外戚们,也有很深的关系。他们大把的银子往外掏,满天下没有交不到的朋友。 徐养正还知道,这群盐商中,有暗地里掌握大批盐枭的,有阴蓄死士的,有跟漕军关系密切的。 一旦查到他们要害处,家破人亡之际,这些盐商肯定会翻脸,如何弹压善后? 压力就全给到漕运总督王一鹗。 想到这位同僚,徐养正心里忍不住生出嫉妒。 十八岁的进士,被选到福建为县官,恰巧遇到倭寇犯境,然后噼里啪啦打了起来,打了十几年仗,居然三十四岁成了领兵部侍郎衔总督漕运,正三品官阶。 自己三十四岁在干什么? 还在云贵跟那些苗人打交道啊。 徐养正担心,王一鹗能不能镇得住场子! 虽然他在福建、江西剿贼十几年,称得上能臣干吏,可是山贼和盐商有巨大区别。 山贼杀了就杀了,首级还不如倭寇和北虏值钱。 但是每一个盐商背后,连着数十个高官显贵,不要说,抓他们都要有足够的勇气。 患失患得中,三顶官轿在漕运总督衙门的轿房里停下,徐养正钻出轿子,跟着海瑞,在王一鹗的引领下,很快来到前厅里。 这里摆着一张圆桌,仆人陆续摆上六道菜,徐养正目光一扫,有些诧异。 都是最普通不过的菜肴,加在一起,不到五两银子。 海瑞扫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一撩衣襟,先坐了下来。 王一鹗对徐养正客气道:“蒙泉公,请。粗菜淡饭,还请不要嫌弃。” 海瑞先开口了:“粗菜淡饭好,吃了不闹肚子。” 王一鹗哈哈一笑,“刚峰公直爽。王某这十几年,在军中的时间多,通常跟将士们一个锅里舀饭吃,海里河里的鱼虾,山里林里的鸟兽,逮到什么就吃什么。 有一年在福建,王某困守孤城,连啃了七八天的野菜树皮,也熬了过来。所以饭菜上,王某不在意,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 刚峰公和蒙泉公,不要嫌弃。” 徐养正坐了下来,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笑着答道:“徐某在云贵待了十几年,跟在那里吃的饭菜相比,这一桌饭菜算是美味佳肴了。” 王一鹗最后一位坐下,哈哈大笑:“看来我们三人都是能吃粗菜淡饭的人,幸会,幸会啊! 看来扬州盐商的美酒美食,诱惑不到我们啊。” 海瑞也笑了,指着王一鹗说道:“子荐,你个好小子!不错,难怪太子殿下如此器重你!” 王一鹗先起身,给海瑞和徐养正夹了些菜,然后自己端起饭碗,呼呼地就吃起来。 “刚峰公,蒙泉公,你们自便。王某在军中待久了,养成吃饭快的习惯。 军中不知何时会遇到敌袭,也不知道会不会下一刻就要开拔。所以吃饭是抓紧时间,狼吞虎咽,二公不要嫌王某粗鄙。” 海瑞微笑着端起饭碗,慢慢地吃起来。 徐养正也摇了摇头,缓缓地吃了起来。 两人一碗饭还只吃了三分之二,王一鹗已经呼呼地吃完三碗饭,放下碗筷,打了一个饱嗝,喝了两口热茶。 徐养正吃完一碗饭,又添了半碗。 海瑞吃了一碗就饱了,他放下跟用水洗过一样干净的碗,又把掉落在桌子上,衣襟上的七粒米饭,一一捡起来,塞进嘴巴里。 王一鹗请两位上座用茶。 等仆人把热茶一一奉上,徐养正端起热茶,拿起盖子,轻轻吹了几口,慢条斯理地问道:“子荐,听说伱中进士时,座师是少湖公?” 第三十九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海瑞眼睛轻轻一眯,瞥了徐养正一眼,端起茶杯,没有出声。 王一鹗哈哈一笑,毫不避讳地答道:“少湖公有门人四百,不才就是其中一位。” 海瑞笑了,“少湖公有门生四百位,果真是桃李满天下啊。据说翘首者为张叔大,子荐,是不是?” 王一鹗笑得更加开心:“没错,吾等少湖公门生,确实一致认为张叔大得了恩师的真传,当为衣钵传人。” 徐养生心中哑然。 一位名满天下的刚直孤臣,领着一位高党之人,以及徐公门生,清查两淮盐政,而主导这一切的却是身在西苑的太子殿下。 一个两淮盐政,把朝堂上最重要的三股势力全卷了进去。 更有意思的是这三股势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难道这就是朝堂上玄妙之处? 徐养生在地方任职多年,还多是在云贵岭南等偏远地方做官。后来稍微好点,被召回到南京。 可是南京的官都是听上去位高权重,实际上远离朝堂和大明权力中枢。 只有被高拱调到了京城户部,徐养正在朝堂上亲眼目睹了一番,这才明白些玄妙之处。 喝了几口茶,徐养正又问道:“刚峰公,这趟差事,你是掌纛,伱说这次我们该怎么入手?” 海瑞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两淮盐政,积弊根本在于腐败猖獗,盐课累岁逋负,私盐盛行。” 徐养生点点头,附和道:“刚峰公所言极是,理职的运司姑息逢迎,监督的御史因循不理,进而导致官盐不足,私盐盛行。” 海瑞捋着胡须,缓缓地反问一句:“蒙泉公,你觉得当如何?” “刚峰公,清厘盐政弊端,一般做法是往来提举、督查各盐场的盐政,查盘清理,禁革奸弊.灶丁有缺,督令有司佥补。 山场草荡踏勘不许占据,仓敖、锅盘损坏措置物料修理,灶丁艰窘设法账济。而兴利除弊,改善盐法的根本在于厘奸革弊,恤灶通商。” 海瑞点点头,开口道:“老夫出京前,蒙太子殿下召对,授臣以巡查两淮盐政之目标要务,必须尽心竭力使盐法兴举,奸弊革除,商贾疏通,边储给足。” 徐养生默不作声,暗自琢磨着,太子殿下这十六字方针,真正含义是什么? 海瑞转头看向王一鹗问道:“子荐,你的刀,准备好了吗?” “刚峰公,已经准备妥当。 漕督抚标营三千五百兵额,被学生淘换了一大半。奸刁懒滑者,一律被遣散,从两淮卫所中选拔了三千余兵额,从戚元敬新军营里借了数十位士官军官,好生操练。 杀倭寇,战北虏,尚且没那个胆,但是除盐枭、杀家丁,还是能胜任的。” “那就好!”海瑞一拍桌子,慨然应道,“烟花三月下扬州。老夫看,这扬州,现在对于我们三人来说,是龙潭虎穴。 巡盐之路,少不得刀光剑影。财帛动人心,数以百万两银子计的财富,那些人不会轻易舍了去,说不定要拼个家破人亡啊。” 王一鹗呵呵一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徐养生深知此次扬州巡盐之路,凶险重重,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海瑞和王一鹗会是这样的态度。 说不放在心上,他俩完全把这次巡盐当成一次战事来对待;说放在心上,他俩却轻描淡写,以为砍几颗脑袋就可能成事。 扬州城,十几人人聚坐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花厅里。 他们有肥头大耳,有红光满面,有儒雅斯文,各个身穿绫罗绸缎,配玉围貂,富贵逼人。 这十几位,都是扬州城的巨富,两淮盐商中排名最前面的十几位。 他们可以说是富可敌国,名下产业不止两淮,好几位还控制着长芦和两浙的产盐。 此时,这十几人脸色阴沉,目光各异地看着坐在上首的一位绯袍官员,两淮都转运盐使瞿文绶。 时值入冬,瞿文绶时不时用手巾搽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诸位,这次朝廷派下来巡盐的主官,是海瑞。他是什么人,相信大家都知道。 还有一并来的徐养正,在南京户部做过侍郎,以前有人跟他打过交道,知道他精明能干,不是个好糊弄的人。不知为何投到高新郑门下,成了高氏走狗。 上次高新郑派出二十四位门生下来巡盐,被大家联手给遮掩过去,吃了个大暗亏。高新郑睚眦必报,徐养正这次来,肯定是来者不善。 总之,这一次两淮巡盐,图穷匕见,来势汹汹,大家可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应对过去?” 瞿文绶目光在十几位盐商脸上缓缓扫过,他话里的意思明白无误。 海瑞是什么人,大家都知道。 要是被他挖出什么牛黄狗宝,大家都得死,一块死! 大家赶紧发动能力,把身后的关系网都动员起来,想方设法阻挡海瑞清查盐政。谁也别想偷奸耍滑,大家都是绑在一块的,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十几位盐商都是人精,听明白了瞿文绶话里的意思,只是他们心思各异。 有的背景深厚,消息灵通,深知这一次巡盐是太子、徐阁老、高户部三方达成一致,各取所需。 朝堂最强大的三股势力联手,怎么抵挡? 这些人心生怯意,在盘算着退路。 有的背景深厚,但是消息不灵通。 他们以为这次巡盐跟以往的无数次一样,都是走个过场,上面捞政绩,捞银子,热闹过后,一切照旧。 无非就是丢几个卒子出去,再舍点钱财就是了。 有的背景深厚和消息灵通都一般,但是人很聪明,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不对。这几位现在心里想的是,我在十几位盐商中是弱势群体,会不会被抛出去当替罪羊? 等了半刻钟,瞿文绶还是没有听到一位盐商开口说话,气得半死。 真的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是自己这个位置太敏感了,一旦事变,自己第一个被灭口。 自己一旦被灭口,盐商和他们背后的势力就可以把黑锅往自己头上甩。 瞿文绶强忍着心里的怒火,咳嗽一声说道:“诸位,这个时候,可不是什么沉默是金!得同舟共济,好好想法子!说吧,有什么说什么!” 花厅里还是一片寂静。 瞿文绶气愤地一拍桌子,大骂道:“什么意思?打算把脏水往我头上倒,推个干干净净是吗? 告诉你们,老子活不成,你们也别想活!” 有个声音阴恻恻地从盐商中传了出来。 “那就全都没想活!” “韩大头,你什么意思?”瞿文绶惊问道。 “这三位来巡盐,摆明了就是要我们的命,还有什么好说的。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 花厅又陷入一片寂静中。 京城西苑紫光阁勤政堂里,朱翊钧和两位东宫新侍讲在说着话。 “荆石先生,龙塘先生,两淮巡盐,你们有什么看法?” 上次张四维选定的六位东宫侍讲,两位爆出丑闻,被右佥都御史吴昌领衔,弹劾得体无完肤,全部请辞。 张四维按照朱翊钧暗示的,重新选了六位。 到此满朝百官心里也有数,太子要的不是老师,他在选近臣,作为以后即位的班底。 今天陪朱翊钧一起读书,讨论时政的是王锡爵、叶梦熊。 叶梦熊开口答道:“殿下,臣对盐政了解不多,不敢妄加建议。但是臣举荐一人,实为经济能臣,殿下可以问问他的意见。” 朱翊钧很感兴趣地问道:“谁?” 第四十章 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叶梦熊答道:“殿下,臣举荐大理寺右寺丞庞尚鹏庞少南。” “大理寺庞尚鹏?”朱翊钧点点头,“此人本殿知道,龙塘先生,你说说他的履历和长处。” “是殿下。庞少南是臣的同乡,广州府南海县人士。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先观政兵部,而后除江西饶州府乐平知县,颇有政绩。 嘉靖三十七年迁福建道监察御史,嘉靖三十九年迁河南巡按。汴梁强宗多挠法者,少南首锄抑之,藩封敛戢,贪墨之吏望风解印绶而去,时称‘庞铁面’。 嘉靖四十年迁浙江巡按,打击缙绅豪强,检举他们纵容子弟和僮奴倚势横行、鱼肉人民等罪行,奏准朝廷剥夺他们的官职。 同时少南察举地方赋役名目繁多、负担不公、实物和劳役的征发酷虐等弊,在浙江初行里甲均平法,行十段锦法和一条鞭法。” “十段锦法?本殿听说过,就是将十甲内丁粮通融分为十段,分定十年。 凡官吏、举人、监生、生员及军灶匠丁等按例应优免者,开列名单于每甲名册之前,如某某在各甲内俱有丁粮者,只在一甲内优免。 此举倒是解决了优免太滥、赋役不均等些许问题。” 叶梦熊连忙起身拱手答道:“殿下英明。” 朱翊钧摆了摆手,继续说道:“至于一条鞭法,本殿也听杨金水听说过,还叫他做了详细调查,写了条目折子上来。 庞尚鹏先在余姚、平湖两县先行试点。恩,这一点很好。任何新政,利弊难以预知,先试点是最稳妥的法子。 少南先生这点做的好,先试点再总结经验,而后在浙江全省推广。” 朱翊钧喝了两口热茶,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一条鞭法的具体做法是首先有步骤、有计划地将岁编徭役通编为一条,全部折银,随粮代征。 百姓缴纳了规定的银两后,就可以免充徭役。这样官民两利,百姓皆欣欣然称便。 其次,以往百姓的徭役差事十年一轮,由十甲百姓轮流充任。而一条鞭法将徭役差事改征银后,则每户十年均摊,以十年之差责之一年,则重而难;以一年之役而均之十年,则轻而易。所以小民乐而从之。 其三,将丁户分为二等,有田之丁编银适当增加,无田之丁编银量为递减。” 说实话,朱翊钧当初看完杨金水递上来的密折,这才明白,张居正后来在万历初年的改革,一条鞭法,都是跟这位学的。 朱翊钧甚至还从庞尚鹏在浙江的新政中,看到了摊丁入亩的苗头。 庞尚鹏在浙江行这些新政,只不过是浙江巡按。 虽然号称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看上去位高权重职宽。 可是再怎么说也只是正七品官,地方有的是办法跟你扯皮推诿。 庞尚鹏能以七品官阶在浙江全省推行十段锦法和一条鞭法,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叶梦熊期盼地看着朱翊钧。 王锡爵也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庞尚鹏从浙江巡按任上被迁为大理寺右寺丞,实则是明升暗降。 因为他在浙江巡按任上,除了力推十段锦法和一条鞭法之外,就是拼命地上奏章弹劾总督南直隶、浙江、福建三省军务,主持东南剿倭的胡宗宪,弹劾他贪婪失律和侵克军需。 胡宗宪是谁? 当年世子党头号大将。 后来胡宗宪被调去主持山西宣大边务,庞尚鹏这才停止弹劾。 嘉靖四十五年他被调任大理寺右寺丞,有人传言说是胡宗宪报复,向太孙进谗言,对其明升暗降,将其闲置。 说实话,胡宗宪真没有报复庞尚鹏。 他身为严党残余代表性人物,被无数的人弹劾,庞尚鹏的弹劾奏章,混在里面还真排不上号。 胡宗宪想报复,都还轮不到他。 庞尚鹏被调任浙江巡按,是因为他的十段锦法和一条鞭法,得罪了浙江地方的官绅世家们。 这些人终于忍无可忍,一番运作,把庞尚鹏给挪到大理寺当右寺丞,闲置起来。 朱翊钧看过吏部的这道禀文,觉得庞尚鹏暂时去大理寺,其实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任何改革家,一旦侵犯到既得利益集团的的利益,都会遭到他们的反噬。 自己要做的就是好好保护他们。 庞尚鹏如此,以后的张居正如此,现在愿意去推动盐政改革的高拱也如此。 “龙塘先生,既然你跟少南先生相熟,那就请伱后天上午,带他一起来西苑,与本殿聊聊。” 叶梦熊大喜:“是,臣遵殿下令旨。” 这时,黄锦急匆匆地跑来禀告道:“殿下,辽东送来八百里加急,是徐渭徐侍郎的奏文。” 朱翊钧接过来一看,沉默了一会,“朝鲜国君臣这贪婪偷鸡的心啊,死性不改!黄公,派人去把理藩院石麓先生和海军局刘公请来。” “是。” 戎政督办处海军局就在西安门,所以刘焘很快被召到。 朱翊钧开门见山地问道:“带川先生,玄武水师现在何处?” “回殿下的话,玄武水师刚刚巡视完一圈朝鲜东西海岸,现在回了威海港休憩,补充粮草弹药。” “辽东镇清剿阿也苦河、合兰河一带的建州左卫女真人时,遇到朝鲜兵马打着助剿女真人的旗号,渡过钵门河,入我大明境内。 文长先生不惯着他们,下令把他们全部缴械,计有马军四百五十骑,步军一千一百人。还有他们的安边都护府判官、兵马虞侯以下官员五十余人。 现在放回十余人,叫他们回朝鲜王京报信,让他们国王遣使来我大明京城谢罪,说明兴兵犯境之原委。” 王锡爵和叶梦熊对视一眼,居然有这样的事。 不过两人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俩是新进之臣,想借此机会摸清楚太子殿下处理军国事的思路。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屋子中间空地里来回地走动。 “以前本殿提醒过辽东方面,叫他们提防狼子野心的朝鲜人。果然,被文长先生抓了个正着。 文长先生虽然放了他们的人回去报信。只是朝鲜惯常走陆路入我朝。现在入冬,天寒地冻,道路难行。 带川公,等会石麓先生到后,本殿会叫理藩院写一封国书,再遣一国使,正式质问朝鲜国君臣,为何犯境用兵,是不是想背宗兴乱?走水路过去,速度快些。 叫玄武水师陪着国使送过去,郑重地告诉朝鲜君臣,这件事本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刘焘马上应道:“臣谨遵殿下令旨,马上去办。” 第四十一章 有人要杀官劫船 高邮州以北张家沟镇的运河码头,三艘官船静静地停在夜色中。 桅杆、船首和船尾,悬挂的灯笼,散出昏暗的灯光,随着水面波浪荡漾而起伏着,把船形勾勒得若隐若现。 无边无际的黑暗,把三艘官船包围着,仿佛下一刻就会把它们吞噬掉。 在远处的河汊里,静静地漂出两艘小船,然后停在暗处,船上的人趴在甲板上,看着远处的三艘官船。 “查清楚了吗?” 一位彪形大汉轻声问旁边的瘦小精干汉子。 “大当家的,查清楚了。前面官船里坐的是天下闻名的海瑞海青天,还有新上任的漕运总督,姓王。” “三艘官船,还有一位呢?” “以前南京户部侍郎,姓徐。” “南京户部侍郎?难怪,这个姓徐的可能知道他们的底细,所以惊慌失措,叫我们兄弟来杀人劫船,以除后患。” “大当家的,这买卖做不得。” “怎么做不得?” “船上可是海青天啊。” “海青天又如何?难道给你家三代祖先洗冤雪耻了?还是包你三代子孙荣华富贵?” 从后面慢慢爬上来一人,五短身材,满脸横肉,还有一道刀疤。 大当家侧头一看,轻声道:“二当家的也来了。老五说前面船上坐着海青天,你看这买卖干不干的?” 刀疤脸的二当家瓮声道:“海青天?哪路神仙?我只认得财神赵公明。” 大当家心里放心了,帮会里最心狠手辣,心腹死党也最多的老二站在自己这边,这事就成了。 老五还在劝,“大当家的,我们真要是杀官劫船,天下就没有我们容身之处了。” “糊涂!有了银子,去别处买一纸户贴,改名换姓,做个富家翁,快活得很!”大当家奚落了老五一句。 老五还想再说,被刀疤脸二当家在后面踢了一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迫于淫威,不敢再吱声。 大当家看在眼里,嘿嘿轻笑,转头对二当家说道:“老二,待会伱带人摸上船去,把当官的都杀了,赏钱我分你一成。” “嗯。”二当家鼻子哼了一声。 “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什么海青天,都是那些文人吹捧出来的。这世上要是真有好官,兄弟们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大当家继续给二当家洗脑。 他趴在甲板上,看了看天色,侧耳听了听远处传来的梆子声。 “三更天,动手了!” “是!” 不过一刻钟,从暗处涌出二三十艘小船,如同黑夜水面上的水虫,贴着水面,悄悄地向三艘官船围去。 南京城,魏国公府里。 一位老仆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在前面带路,引着一位文人,沿着抄廊曲径,来到一处书房门前。 “小公爷,梁先生来了。”老仆人在门外禀告道。 “请进。” 门被推开,里面点着十几支蜡烛,照得亮如白昼。 书案后面坐着一人,白面长须,四十来岁,正是当代魏国公、太子太保、领中府、兼南京守备徐鹏举的世子,徐邦瑞。 “小公爷,学生深夜冒昧打扰,多有得罪!” “无妨!石清深夜拜访,肯定是有要事。”徐邦瑞挥手示意老仆人退下,把文人请到座位坐下。 文人不到三十岁,长得星目柳眉,儒雅中有四分英武,他正是魏国公府派在扬州的“白手套”梁奢,字石清。 梁奢急切地说道:“小公爷,韩友卯重金收买了一伙盐枭水贼,意图在张家沟伏击官船。” 徐邦瑞猛地站起来,厉声道:“什么!他想杀官劫船!胆大包天啊!” 梁奢更加焦急,“小公爷,韩友卯这是狗急跳墙。他急了不要紧,却是要坏了大家的好事啊。” 徐邦瑞反倒冷静下来,“石清,不要着急。此件事,倒不一定是坏事。” 梁奢一愣,抬头看着不远处的徐邦瑞,想从他脸上看清楚小公爷的真实想法,一时间也没有开口。 徐邦瑞脸上的神情在跳动的烛光里晃动着,过了一会他患失患得地问道:“石清,你说太子殿下清厘两淮盐政,会不会是剑指南京?” “小公爷,何出此言?” “石清,不瞒你说,去年南京有传言,说先皇要废南直隶,如其它地方设三司,置巡抚。” 梁奢一惊,“小公爷,这传言从何而来?” “来源谁也不知道。有的说是西苑的司礼监大太监传出来的,有的说是某位阁老传出来的,还有的说是皇上潜邸近臣传出来的。 不管如何,绝不是空穴来风。只是先皇去年身体不好,没有心气做这大事。现在皇上即位,把军国事悉数托付给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的脾性,我们远在南京的人,可就有点摸不清了。而且我们南京的这些勋贵,隔得有些远,内阁中枢、内廷御前,都说不上话啊。” 梁奢有些明白徐邦瑞的担忧。 一旦废除南直隶,改为三司,不仅南京六部、都察院、翰林院等一干衙门受到影响,世代居住在南京的勋贵们受影响也最大。 他们留在南京最大的作用之一就是替老朱家坐镇东南。 离京城远,离权力中枢远,但有个好处是天高皇帝远,逍遥自在。 废除南直隶,朝廷十有八九是要把南京城的勋贵们迁到北京城去。 世代居住在南京,产业根基都在南直隶,谁愿意舍弃祖业,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城去? 所以以魏国公为首的南京勋贵们,相比巡查盐政,更担心朝廷会以清查盐政为开端,顺藤摸瓜,查出一大堆弊政,然后以此为理由裁撤南直隶。 “小公爷,要是海刚峰一行三人,在南直隶遭劫遇害,那事情更麻烦了。”梁奢小心地答道。 徐邦瑞脸色一变,狠狠一拍桌子,“石清,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我们鞭长莫及啊!我们与扬州那边,只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现在他们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往刀尖上撞,我们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撇清关系。” 梁奢想了想,“小公爷,瓜州附近有一营江防水师。” 徐邦瑞眼睛眨了眨,“这营兵马,操持在南京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吴时来手里。” “小公爷,听闻公爷曾经有大恩于吴御史?” “活命之恩。”徐邦瑞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嘴里喃喃地说道,“居然有水贼在运河上劫杀官船,操江御史有责任进剿水贼,肃清地方。” 京城里,朝阳缓缓在天际升起,朱翊钧完成了每天照例的晨练,洗了澡,换了身衣衫,徒步往紫光阁走去。 到后阁坐下,方良进来禀告。 “殿下,叶梦熊和庞尚鹏递牌子进来了。” 朱翊钧把手里的奏章往桌子上一丢,“好,请两位先生进来。” 第四十二章 千万两银子的暴利 “臣叶梦熊/庞尚鹏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起身,请坐。祁言,给两位先生上茶。” “是。” “谢殿下。” 等叶梦熊和庞尚鹏坐下,朱翊钧开门见山:“惺庵先生,你的十段锦法和一条鞭法,统筹局东南办的杨金水,列了一份详细的条文呈给本殿,足足五万字。 很好,很有魄力,很有想法。尤其你的出发点,有使于均平之中,曲寓存恤之意。这一点超出许多官员。 他们行除弊革新之举,无非是头痛医痛,脚痛医脚,舍本逐末。唯独惺庵先生之法,是利国益民的根本之法。” 庞尚鹏施然应道:“谢殿下夸奖。” “惺庵先生,现在盐政是大问题,本殿查阅过本朝和前宋的相关资料,嗯,与两位先生共同探讨一下。” 叶梦熊和庞尚鹏连忙拱手道:“臣恭请请殿下指点。” “据前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绍兴二十七年,淮南产盐高达三百八十万石,预计每年盐引在两百万引左右。 据宋史记载的数据推测,宋时人口男女老少应在六千万左右,《宋史.通货志》有载,盐引每张领盐一百一十六斤,价六贯。 宋时一年出盐两万四千万斤,六千万人口,每人每年吃盐近四斤,合理。又得盐税一千两百万贯。” 庞尚鹏和叶梦熊听得非常认真,心里也十分震惊。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太子殿下居然对前宋盐税这些枯燥的数字,熟记于心。 据说先皇也精于算计,司礼监盘账算账的本事,比户部还要牛,难道是遗传? 朱翊钧继续说道:“我大明每年产盐多少?户部架阁库的文卷显示,长芦、两淮、四川、解池、浙东、福建、广东,全国产盐在六亿斤左右,合计两百万张盐引,两淮占一半。 而我朝盐政行的是开中法,即民商输粮食、布帛至九边,换取盐引。成化年间,直接以粮食至户部、运司换盐引。 只是盐引有利可图,宗室、外戚、勋贵、内侍、百官们纷纷上奏讨要盐引,使得占窝严重,那些输粮的民商有盐引却领不到盐。 弘治年间,户部尚书叶公改开中法为折色法,每张盐引折银三到五钱不等为盐税。” 说到这里,朱翊钧冷笑道:“每张盐引折税银三到四钱,折合两百文钱,与前宋每张盐引盐税六贯钱相比,简直是白送。真是损国利民的大好举措啊。只是这民,是哪些民,两位先生,心里有数吧。” 叶梦熊和庞尚鹏低着头,喉结不停地抖动,只敢含糊地应了一声:“臣心里有数。” “我们再来看看盐价,前宋盐价不同年代是有波动,但太平时期通常在每斤五十文左右。我朝食盐,有高有低,本殿叫人算过,平均在每斤五钱银子,折合三百文钱。 也就是说我朝的盐,到百姓们手里,市价是前宋的六倍。但是交给国库的盐税,却只有前宋的三十分之一。 这里面的钱,去了哪里? 前宋盐税太重,占六成之多。我们不学,只需征收十分之一,每张盐引可得折银九两,全国两百万张盐引,可得一千八百万两盐税银子。 现在呢? 自弘治年间行折银法,每年盐税银子不过五六十万两,有时征到了一百多万两银子,就有一堆的御史谏官上奏,说什么与民争利,民不聊生。 按理说该收一千八百万两银子的盐税,只收了不到十五分之一,就有人出来劝阻,打抱不平,呵呵!到底是与哪个民争利?哪个民不聊生了? 本殿看来,这些御史谏官,不是朝廷的命官,成了盐商的命官。” 叶梦熊和庞尚鹏听得后背冒汗,满朝文武百官,都说先皇是天下第一精明人物。 可是今天太子殿下才露一小手,把盐政的腌臜帐算得清清楚楚,算得让人心惊胆战。 他的精明恐怕远超先皇数倍。 先皇还只是在算肤浅的表面帐,太子直接算到本质上,连根都给你刨出来,无所遁形! 朱翊钧一指庞尚鹏:“惺庵先生,素闻伱颇懂经济,善于理财,现在两淮盐政,全国盐政败坏成这个样子,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殿下。”庞尚鹏恭敬地答道,正要禀告,冯保急匆匆跑来禀告:“殿下,督办处收到急报,四日前,海瑞、王一鹗、徐养正一行在高邮州以北张家沟镇遇到水贼袭击。” 朱翊钧猛地站起来,“贼子好胆!居然敢杀官劫船!刚峰公三位可无恙?” “回殿下的话,刚峰公三位安然无恙,只是蒙泉先生受了点惊吓。” 朱翊钧转头对叶梦熊和庞尚鹏说道:“二位先生,我们暂停盐政议论,本殿要先听听淮东急报。” “是。” “冯保,你说。” “是殿下。急报有说,当晚高邮湖水贼半边天一伙,纠集部众五百余,夜袭停泊在张家沟镇码头的官船。 半边天贼众二当家苏峰实乃锦衣卫的番子,在夜袭官船的紧要关头,反水杀了大当家半边天。 且王一鹗王督早有安排,调集了五百抚标营精锐乔装民商船夫,散匿周围,听到号令,当即发作,与官船上三百护军合歼了半边天匪众。 苏峰禀告道,半边天名为水匪,实为扬州大盐商豢养的私盐贩子。只是跟大盐商联络,一向是半边天亲自往来,不假于他人,苏峰只知道应该是扬州十大盐商之一,具体是谁,不得而知。” 朱翊钧点点头,“十大盐商?不管是谁,这一次都难逃法网。王一鹗呢?” “急报有禀,王督天未亮就带兵南下扬州城去了。”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中,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对冯保说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南直隶住着一群神仙,逍遥自在上百年的活神仙。 各个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啊。而扬州城里,住着一群财神,手眼通天,南京城,北京城,外朝内廷,不知道多少人靠着他们吃饭呢。” 说到这里,朱翊钧转向庞尚鹏和叶梦熊说道:“上千万两银子的暴利,不要说杀官劫船,扯旗造反都敢做了! 冯保,叫督办处发八百里加急。一,总督浙江、福建军务的曹邦辅,以兵部侍郎职巡察南京到吴淞口的江防武备。 二,东海水师定海营移师吴淞口,与镇海营在长江口相宜地方,进行水陆并进、追剿海贼上岸犯城的操演,由曹邦辅节制主持。” 冯保领令匆匆而去,朱翊钧转头对叶梦熊和庞尚鹏说道:“防范于未然。财帛动人心,千万两银子横财,足以会让很多人铤而走险。” 叶梦熊和庞尚鹏看到朱翊钧当机立断,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狠狠体会到这位主的行事风格,连忙恭声应道。 “太子英明!” 第四十三章 事事要走到前面 朱翊钧伸伸手,示意道:“两位先生不必客气,我们继续。” “是,殿下。” “惺庵先生,请你继续说说对盐政的看法和建议。” “殿下,臣斗胆进言,盐政乱象众生,必须以雷霆手段大改。首先是实行小盐法。此前祖制盐引每张正盐是每引三百斤,余盐二百八十斤。 成本、盐税、运费算下一引需银子数百两,小一点的民商根本无力负担得起一引盐,凑钱也只能买两三引。 最后只会便宜那些财势雄厚的大商人,一买数百上千引,获取暴利。 臣建议盐引正盐三百斤每引,余盐一百八十斤一引。让更多的民商买的盐引,从而引目疏通,民商货钱流转变换快,公私两利,商贩乐趋。” 朱翊钧点点头,没有做声,静待庞尚鹏的继续发言。 “臣建言,废除《克限法》。” “《克限法》?” “殿下,此法乃当前户部督盐所定的法子,两淮、长芦、四川、浙东皆遵行。 它规定查稽私盐的巡哨士卒,每季必须缴获私盐若干斤,逮捕私盐贩子若干人,达不到则削免工钱。 此乃恶法,于是逼得巡卒滥捕守法商人,或诬以贩私。有的巡卒被削免工钱后,就加入私贩之列。结果私盐愈禁愈多。 臣认为,乃法乃治标懒政之法,解决不了私盐泛滥的根本问题。治本才是首要。臣建言决定废除此法,各衙门原定捕私数额尽行豁除。” 朱翊钧点点头,默想了一会,看着庞尚鹏说道:“惺庵先生,请继续。” 庞尚鹏越说越慷慨,他朗声道。 “三,臣建言官买私盐。从杜绝私盐之源入手。臣在浙东巡按时发现,私盐很大一部分就是来自盐场收购未尽的余盐。灶户苦于纳盐有转输之难,给银有守候之苦,于是直接卖给上门收盐的私贩,还能马上拿到钱银。 臣建言,各盐场超额完成的余盐也应卖与官府,不得有误。官府派出收盐队,分赴各处盐场,如遇灶丁余盐,即过秤对核明白,马上给付现银,不许顷刻留滞。” 朱翊钧听到庞尚鹏声音有些嘶哑,连忙指了指他旁边茶杯说道:“惺庵先生,请喝口茶,润润喉咙。” “谢殿下。” 庞尚鹏喝了两口温茶后,继续说道:“四,臣建言行纲盐法。而今盐场官盐出产有限,却往往被权贵持强,拿着盐引先行领了盐去,普通民商拿着盐引苦等三五月,甚至一年半载都领不足盐引上的盐。 臣建言,将天下盐引编成纲册,分为十纲,每年以一纲行积引,九纲行新引。 纲册援海商、互市商例,拍卖盐牌。得牌各商永远据为窝本,每年按照册上旧数派行新引,无名的不得加入。” 朱翊钧马上说道:“如此一来,自此以后,这天下食盐收买运销之权均归纲牌商人,并得以世袭?” 庞尚鹏小心地答道:“是的。” “嗯,还有吗?” “臣事关盐政除弊革新,只想到这四点。” “嗯,光这四点已经超越朝堂上九成的官员了。”朱翊钧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叶梦熊和庞尚鹏跟前踱步转圈。 这位庞尚鹏确实有几把刷子,可以作为自己的改革先锋啊。 朱翊钧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说道:“四点大有可取之处,但是还未跳出最根本的桎梏。” 庞尚鹏有些不服气地说道:“还请殿下指教。” “小盐法,你悟到了成本压力和资金流转速度的重要性。纲盐法,你明白权贵往往会抢先把盐先领了去。加上余盐法,伱其实已经摸到问题的门槛,只差一点点。” “摸到问题的门槛?”庞尚鹏有些不解。 “对。其实本质问题之一就是生产力低下。历朝历代,制盐无非是煎煮法,以盘为煎,以锅为煮,不仅需要铁器,还需要大量柴火。 嘉靖元年,山东济南府海丰县盐场,开始改煮为晒,不需铁器,不需柴火。 虽然受天气雨水影响,但是一次出盐,抵得上上百灶户一年产出,偏偏我们不用。当然,这里面原因复杂,本殿就不细说了。” “其次就是产运销制度落后。惺庵先生你其实已经明白了统筹局的运作窍门,只是出于顾忌,不愿提及,于是提出余盐法、纲盐法,能解决问题,却还是有大弊端的法子。” 纲盐法确实能确保出盐不会全部被权贵拿了去,能短时间里确保盐税猛地增长上去,但是盐纲世袭,长久来看弊端更大。 庞尚鹏低着头,对朱翊钧揭穿他的小心思默然无语。 叶梦熊连忙开口转圜道:“殿下英明。臣观殿下胸有成竹,应该有周全良法,还请赐教臣等。” “龙塘先生,惺庵先生,何不依统筹局例,成立盐政局,再成立官督民办的盐务商社。 盐务商社分两种,一是专事开办盐场,以晒煮法产盐;二是专职收盐转运。从各盐场现银收盐,再转运至各布政司分号。而后各省商贩至各布政司盐社,贩盐至本地各州县。 产盐、收盐、转运、专卖皆在盐场、盐社转循,盐社出盐给商贩时,盐价包含盐税,给予盐票,可在该布政司所辖各州县里售卖。 而盐政局全程监管,严防余盐转私、偷逃盐税。” 庞尚鹏最先领悟通透,捋着胡须赞叹道:“殿下英明。盐务之事,交给商社处置,产、运、销或可分开。盐场专司产盐,盐社总号收盐转运,分运至不同布政司的不同商号,再由他们发卖。 盐政局为户部直派,只管查账盘库,监管盐税不得走失,却不直接负责经营之事。” 叶梦熊也领悟过来,点头赞许道:“殿下英明,此法十分周全。” 朱翊钧摆了摆手,“此新法周不周全,本殿也不知道。但是有个原则必须要掌握。” 庞尚鹏和叶梦熊连忙拱手道:“请殿下赐教。” “首先是权责明晰,该产盐的负责产盐,产盐不足,问责盐场即可;收盐、转运、发卖的,就由盐社专责,转运不及、发卖不足,问责盐社即可;监管自有盐政局负责,盐政混乱,盐税流失,问责盐政局即可。 其次,身份分开。朝廷官吏,不懂经济之法,经营之术,就不要胡乱插手。盐政经营,就交给盐场盐社民商负责就好,朝廷只管通过盐政局去监管。 省得大小官吏全搅合在里面,昏庸的昏庸,贪婪的贪婪,最后成了一笔烂账,却要朝廷背锅,要百姓们买账。” 朱翊钧看着庞尚鹏和叶梦熊说道:“两位先生是能臣干吏,今日我们商议的法子,两位先生先好生琢磨一下,然后就近去长芦、海丰几个盐场,以及北直隶和山东试行一下。 总结利弊。两淮盐政是第一刀,先由刚峰公砍一刀。但是如何根除弊端,想一个周全长效的法子,我们得想到前面,也要走到前面。” “是!” 把叶梦熊和庞尚鹏送出紫光阁,朱翊钧把冯保叫到跟前。 “东厂那边马上派出探子,跟锦衣卫一起,密切监控南京城。但凡有水陆兵马任何异动,马上飞报于暂驻吴淞的曹邦辅,并急发督办处。” “是!” 第四十四章 不知所措的扬州官场 漕运总督王一鹗带着抚标营一千人坐上快船,星夜向南,直奔扬州。 离扬州还有二十多里,看到扬州城里腾起一股黑烟,直冲青天云霄。 站在船头的王一鹗连连跺脚。 “直娘贼的!又让这些混球抢到前面了。” 他看着那股黑烟,默然了一会,头也不回地传令。 “马上催后面的抚标营,除护卫海公和蒙泉公的兵马,其余的火速赶来,在城外驻扎,随时待命。 派人火速赶去上海,告诉统筹局东南办会办杨金水公公,就说南京可能有事,叫他小心。” “是!” 过了半个时辰,船队靠上码头,闻讯赶来的扬州知府、江都知县在码头相迎。 “下官扬州知府汪万洋、江都知县蒲永安拜见督宪官老爷。” “起身吧。”王一鹗挥挥手,然后指着城中还在腾起,但是开始变得很小的黑烟问道:“这黑烟,是怎么回事?” 汪万洋和蒲永安对视一眼,蒲永安上前一步,恭声答道。 “好叫督宪官老爷知晓,南京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吴御史率江防营巡察江面时,发现一股水贼,当即追击。不想此贼从瓜州窜入运河,一路向北。 吴御史率部追击,不想水贼凶悍,趁乱杀入江都城附近,破了大盐商韩友卯员外的宅院。吴御史连同城里官兵,两淮转运司盐丁,把水贼堵在了田宅,悉数斩杀。只是水贼凶残,杀了韩员外一家,还放火烧了韩宅。” 王一鹗呵呵一笑,“江都也遭了水贼?本官与刚峰公、蒙泉公在张家沟码头也遇到了水贼。想不到这扬州地界,水陆两路都是这么不太平啊。” 汪万洋和蒲永安不知道如何回答。 说太平,那是睁眼说瞎话。身后的黑烟还在冒,三位官老爷在张家沟亲身遇到了水贼。 说确实不太平,那身为扬州府县两级地方官,两人不得担责任? 这责任可大可小,把汪万洋和蒲永安顿时给愁死了。 心里暗自骂道,你们这些盐商,老子拿了你们多少银子,还得搭着身家性命来给你们擦屁股! 蒲永安机警,眼珠子一转,想到了托词,“胡部堂带着众英杰在东南剿倭,把南直隶一带的水匪山贼都剿除干净。军民百姓过上好几年的太平日子。 后来我大明又新设北海、东海和南海水师,定海伏波,绥靖四方,海面上那些漏网的贼子们,纷纷窜入内河,蛰伏隐匿。 只是时间久了,需要出来找些钱财裹腹。而今时近年关,扬州等地有散财聚福的习俗,于是这些贼人蠢蠢欲动,伺机作案,不想一股撞到督宪的驾前,冒犯虎威,却死有余辜。 可恨扬州一带,承平已久,猝不及防。幸得吴御史、汪知府和瞿都使恪守职责,奋勇向前,一举剿灭了扬州这股悍匪。” 王一鹗笑得更加慷慨,指着蒲永安说道:“好,妙!浦县台真是位妙人,前途不可限量!不过扬州城也在本督治下,居然出了水匪犯城,杀人毁家之事,本督要去现场看看。 走!” “督宪官老爷请!” 蒲永安连忙恭请王一鹗走在前面,然后趁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三顶轿子在五百漕督抚标营官兵的护卫下,很快来到韩友卯宅院。 韩宅位于扬州城南门外,背靠着运河,前览瘦西湖。 上百江防营兵卒正在往外面抬尸体,一位绯袍官服的官员,正在大声指挥着,叫兵卒把尸体分开,水匪一堆,田家一堆。 另一队兵卒正在进进出出,提水扛水,扑灭残余的火苗子。 还有两队盐丁,看守着韩宅周围的路口和码头。 抚标营的官兵一冲过去,把这些盐丁惊得缩成一团。 那位大声指挥的绯袍官员迎了上来,他脸上满是汗珠,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 另一位绯袍官员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也迎了上来。他脸色阴沉,目光闪烁。 “下官南京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吴时来/两淮都转运使瞿文绶参见督宪官老爷。” 王一鹗呵呵一笑,右手微微一抬,“两位辛苦了。” 他站在韩宅门口。 大门洞开,里面一片狼藉。 “吴佥宪,水匪清剿干净?” “回督宪的话,悉数斩杀。” “无一漏网?” 吴时来迟疑一下答道:“无一漏网。” “也无一活口?” 吴时来悄悄地咽了咽口水,声音有点嘶哑,“水匪凶悍,负隅顽抗,最后十余人,自刎而死,无一活口。” 王一鹗乐了,“这是什么水匪?田横五百士吗?” 现场一片寂静。 “韩家呢?”王一鹗继续问道。 “回督宪的话,韩友卯及其妻妾、子女十七口,悉数被水匪残杀。其余仆人、婢女被杀者三十余人。” 王一鹗点点头,“差不多知道点事的,都被杀干净了。韩家活下来的,都是些一问三不知的人了。” 瞿文绶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沉声问道:“督宪何出此言?” “本督与刚峰公、蒙泉公前晚在张家沟遭遇一股水匪袭杀,被抚标营官兵剿杀。为首者供认,他是受韩友卯指使。” 吴时来、瞿文绶、汪万洋和蒲永安脸色大变。 吴时来目光不时地瞥向瞿文绶。 汪万洋脸色惨白,额头上的汗比蒲永安还要多。 瞿文绶眼睛里闪过凶光,然后强自镇静。 “请问督宪,是匪首亲自招供的吗?” 王一鹗点头答道:“是的,高邮湖水匪头子半边天。真名韩自在,是韩友卯族侄,也是他豢养的私盐贩头子。 全招了,签字画押,现在他本人已经连同重要党羽,被本督押往京城。” “京城?此案在扬州府即可审理。”瞿文绶脸上闪过惊慌,瞥了一眼汪万洋。 汪万洋连忙强打精神说道:“督宪,高邮州即在扬州辖下,自当有下官审理,再呈报南京刑部。” 王一鹗不置可否地答道:“敢袭杀三位朝廷大员,这个韩自在胆子太大了,本督担心,扬州府审不了,干脆,递送京城,请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会审,说不定还得向西苑请旨意,命锦衣卫协查。” 锦衣卫协查?! 吴时来、瞿文绶、汪万洋和蒲永安,脸色或铁青,或惨白,或死灰,胆子最小的汪万洋双腿不由地发抖,尿意直逼下面,差点就崩了。 王一鹗把四人的神情看在眼里。 呵呵,先把伱们吓唬一番,反正半边天的死讯,已经被严密封锁,外人很难知道他是生是死 看样子自己的敲山震虎,有了效果,嗯,可以下一步了。 王一鹗在韩宅的门口和前院转了一圈,就要回城去。 吴时来勉强问道:“督宪,不再细看?”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该烧的都烧光了,死的也死了。回城去,本督还要收拾好驿馆,迎接刚峰公和蒙泉公。” 吴时来、瞿文绶、汪万洋和蒲永安心头又是一颤。 是啊,后面还有位海瑞海青天,这位更麻烦! 第四十五章 海瑞也会玩心眼 扬州城北有一处驿馆,是天下一等一的驿馆,现在被征用,成了钦差行辕。 王一鹗在这里收拾一番,去码头接了海瑞、徐养正两人过来,在这里安顿下来。 三人换了身衣衫,在花厅坐下,一边用茶一边交流情况。 王一鹗把知道的情况一说,海瑞冷笑几声,徐养正也很无语。 徐养正摇着头感叹道:“扬州连着南京,扬州还没慌,南京的那些人就先慌了。” 海瑞语气冷森:“扬州终究是一群富商,他们看着锦衣玉食,花天酒地,实际上库窖里堆积如山的银子,都是替他人保管。 南京城里的,却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世代的身家性命都保不住,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 王一鹗嘿嘿笑道:“吴时来,南京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主理江防,原本跟两淮扬州毫无瓜葛,偏偏就赶在我们前面,出现在扬州,还杀了十大盐商的其中一户。 堂堂正四品绯袍大员,却甘愿冒着大风险,亲自下场做这杀人灭口的事,能驱使他做事的人,嘿嘿.” 徐养正在南京城当过官,知道那里的情况,捋着胡须缓缓说道:“子荐说得没错,这样的人物,又住在南京城里,扳着手指头都能数得出来。 想不到一场盐政清查,会扯出这么多人来” 王一鹗不以为然,“某在西苑向太子殿下辞行时,殿下给臣算过一笔账。千算万算,天下盐政流失了一千八百万两银子的盐税,两淮产盐占天下一半还要多,它流失的盐税银子,少说也有一千万两。 一千万两银子,扬州城里的那些盐商怎么吃得下。殿下说过,那些盐商最大的本事不在于赚银子,而在于花银子。 现在想来,殿下深谋远虑,目光如炬!” 徐养正惊得差点把下巴的胡须给扯了下来,“上千万两银子,难怪会如此丧心病狂!” 随即他的脸上浮现出忧患之色。 “一年上千万两银子,花出去一般,不知道能收买多少人。南京城勋贵百官,少说有一半人要靠扬州吃饭。 难怪老夫在南京任职时,有人戏称,扬州打个喷嚏,南京城就得伤风。现在看来,确实是一张天罗地网,这可怎么查?” 海瑞脸色不变,只是微微更黑了一点,“怎么查?照样查。老夫蒙殿下召对时,听过他的一句话,再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老夫在南京城任职过,那里的事知道些,那里的人认识些。” 王一鹗哈哈一笑:“刚峰公有了定夺,那就是好事。出京前,殿下再三交代,叫某听刚峰公,指哪打那。” 徐养正见他们两位有信心,也懒得管了。 出京时朝中各方势力达成默契,海瑞负责破壁查案,王一鹗负责抓人维稳,徐养正负责盘库起银子。 当天下午,海瑞挂出钦差告牌,从两淮都转运使瞿文绶开始,接见扬州城的官员。 蒲永安在行辕的门房里坐着,忐忑不安。 他三十五六岁,长得一表人才,心思敏锐。高拱上一次派门生下来巡查盐政,被扬州上下联手,轻松给遮掩过去。 众人弹冠相庆时,他却在暗地里忧心忡忡。 现在是隆庆年间,坐镇西苑的不再是心思深沉却不思进取的先皇,而是太子殿下。 这位爷什么章程,蒲永安有暗地里研究过。 统筹局、督办处,东南剿倭,清查晋党,一桩桩分析下来,蒲永安冷汗直冒。 这位爷最擅长布局,看似不经意地东一子,西一步,一旦发作就是人头滚滚。 高拱是铩羽而归,谁知道他会不会是太子殿下派出来的试探棋子。 西苑的那位,连权倾天下的严氏父子都能拿来做棋子,高拱算什么? 蒲永安艰苦奋斗了十几年,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可不想最后落得人头被悬在城门上,以儆效尤。家眷被流放边关,九死一生。 如何破局? 他在苦苦思寻着。 瞿文绶黑着脸走了,汪万洋流着汗走了,高邮知州、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同知、副使、判官,或阴沉着脸,或如丧考妣地走了。 终于,有随从到门房说道:“江都县,三位钦差老爷传你。” 蒲永安小心翼翼地跟着随从,来到签押房门口。 “老爷,江都县传到。” “请进!”里面出声的是海瑞,蒲永安心里一咯噔,连忙走进签押房里,看到海瑞坐在正中上首,王一鹗坐在左边下首,徐养正坐在右边下首。 他上前两步,撩起前襟,跪倒在地上。 “下官江都县蒲永安,见过三位钦差上官。” “起来,坐着说话。”海瑞发话了。 “谢海钦差。” 随从在屋子中间摆了一张凳子,蒲永安在上面坐了三分之一个屁股。 “蒲永安,老夫记得你。嘉靖三十五年,老夫在福建延平府南平县为教谕,你是老夫亲点的廪生,没一年伱还中了秀才。” 蒲永安噗通跪下,泪如雨下,“刚峰公,学生惭愧,辜负了你的殷切教诲。” 海瑞上前,双手扶起他,“坐,坐着说话。” “学生谢恩师。”蒲永安顺杆就上来了。 王一鹗和徐养正对视一眼。 “世德,你怎么到了南京?” 海瑞回到座位上,继续问道。 “回恩师的话,恩师调任淳安后,学生两次参加科试,都未中。嘉靖四十一年,母舅在东南做生意,帮学生谋到南京国子监监生。 学生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成绩卓异,嘉靖四十三年外放为淮安府安东县县丞,机缘巧合剿灭了为祸地方多年的水匪,被擢升为知县,然后又在南京走了走门路,嘉靖四十五年被外放到江都县。” 南直隶州县官员的磨堪迁黜掌握在南京吏部手里,所以蒲永安说在南京走门路。 海瑞捋着胡须说道:“世德,江都县是大明第一等紧要繁冲县,你能在这里任职两年,说明你还是有些本事。” 蒲永安连忙答道:“都是恩师当年教诲得好,让学生心中有理念,才能在仕途中用心办事,恪守职责。” 海瑞哈哈一笑,“老夫当年可没教你这些” 谈了两刻钟,海瑞问得很细,江都有人口多少,有田地多少,有县学学生多少,每年赋税多少. 蒲永安都能一一答上,跟前面几位一问三不知,或者一问额头上直冒冷汗截然不同。 海瑞眼里浮现出少许赞许之色,给王一鹗丢了个眼色,最后开口道:“嗯,世德,今日问话到此为止。 老夫以及王督、徐侍郎,奉旨巡查两淮,后续还需要你多多配合。” “学生一定竭尽全力。” “好,那你就先退下吧。” “是。” 蒲永安起身告辞,王一鹗站起身来,呵呵一笑:“蒲知县是刚峰公的学生,真是巧了。本官正好有事要出去一趟,蒲知县,一起吧,本官送送你。” 蒲永安诚惶诚恐地答道:“不敢,不敢!” 王一鹗走到他身边,“你胆子大得很,有什么不敢,走吧。” 第四十六章 我们可是大明的孝顺儿子啊! 理藩院衙门,来了两位衣装服饰与大明不同的官员。 他们身穿杂色绫罗官服,胸前没有补子,只是绣着花纹,头戴乌纱帽,急切地要求拜访理藩院礼东局主事宋应昌。 宋应星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庶吉士考试,他写了一份加强海防论、抚靖外藩的策论,被李春芳看中,选入理藩院为礼东局主事。 宋应星听到小吏禀告,朝鲜国通报请封使沈义谦、副使郑仁弘有事要拜会他。心里顿时明白,消息传到朝鲜使节耳朵里去了。 朝鲜先代大王李峘在隆庆元年六月病逝,因为他的独子顺怀世子早逝,于是他的王后沈氏按照遗诏,立李峘侄儿,河城君李钧入继大统,并改名李昖。 然后朝鲜君臣派出正使沈义谦、副使郑仁弘来明朝京城,向宗主国告哀请封。走得水路,九月启程,十月份到大沽,按照明朝官员引导,到理藩院递上国书。 “请到前厅客房请茶,本官马上就来。”宋应星吩咐道。 “是。” 沈义谦和郑仁弘坐在客房里,坐立不安。 他们一直在等待明朝的册封诏书,然后跟着明朝上使一起回朝鲜王京。 万万没有想到,却突然听到一个晴天霹雳。 本国宁边都护府判官崔恕仁,打着帮明朝助剿女真人的旗号,领兵越过钵门河,结果被在那里主持进剿的明朝兵马撞到,直接缴了械,急报传回京城,据说西苑的大明太子殿下,大发雷霆,叫理藩院修国书,质问朝鲜君臣,为何胆敢兴兵犯境? 兴兵犯境! 沈义谦和郑仁弘吓得冷汗直冒,这个罪名可不小,等于在说,朝鲜国是向大明宣战。 朝鲜国怎么敢向大明宣战啊! 两人在心里,把崔恕仁不知骂了多少回。 然后四处打探消息,同时通过在北京城做生意的朝鲜商人,帮忙疏通关系。 今天两人来理藩院,是想探探口风,看看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不一会宋应星进来了。 “沈正使、郑副使,两位找本官,可有什么事?”宋应星故意装糊涂。 沈义谦和郑仁弘对视一眼,郑仁弘开口道:“外使此次前来拜会,询问的是我国边官兴兵犯境一事。” 宋应星目光一闪,开口道:“西苑司礼监传下旨意,叫我们理藩院修国书,选使节,前往贵国王京,质问此事。” 郑仁弘小心地问道:“好请上官知晓,我国刚遇国丧,新君初立,天朝尚未册封,地方尚未抚慰,恐怕是边官小吏,心怀不轨,胡乱兴事,还请上官明察。” 宋应星一听,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 朝鲜国先王六月份病逝,即位的新王是他的侄子,而且朝鲜此国,按照殿下的说法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内部官员没事就斗得死去活来。 新旧交替之际,确实难保有些野心家在下面搞小动作,然后黑锅叫远在朝鲜王京的君臣来背,确实有点冤枉了。 不过宋应星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继续正色说道:“两位外使,下官所任礼东局,奉诏做过调查,自洪武年间,你国趁着我太祖皇帝驱除暴元,无暇东顾,兴兵沿着长白山向东,一路侵吞了前元辽阳行省合兰府、双城总管府以及奚关总管府和南京万户府大片土地。” 沈义谦和郑仁弘又气又急,怎么还算起两百多年的旧账了? 沈义谦忍不住答道:“宋主事,洪武年间,我神武大王(李成桂)兴兵助太祖皇帝驱除暴元,那些土地是太祖皇帝赐给我国酬功的。” 宋应星一摊双手:“可有我太祖皇帝的皇诰诏书?” 是啊,你说是太祖皇帝酬功赐下的,有什么凭证?至少要拿出一份诏书来吧? 沈义谦和郑仁弘傻眼了。 这事都过去两百多年,朝鲜经历多次内乱,王京不止被烧过一回两回,很多文卷早就遗失,现在叫他们上哪里去找? 再说,就算我们拿出一份诏书,你们大明说在内廷架阁库找不到原件,翻脸不认,我们能怎么办? 伱们还会反咬一口,说我们矫旨。 你们奉天靖难,听说南京皇宫被一把火烧得七七八八,也遗失了不少诏书啊。 可是话不能这么说,也不能这么扯,扯不清楚的。 郑仁弘开口道:“朝鲜事明甚恭,谨守臣礼,不敢有半分疏忽。大明也待朝鲜丰厚,恩德有加。 两百年来,东北相安无事,成化年间,上国清剿建州女真,平乱绥靖,我国欣然响应,出力颇多。 上官,万不可因为某些小人肆意妄为,坏了两国血浓于水的情义,也会叫外藩知道了看笑话。”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两百年来,朝鲜一直把大明当亲爸爸看待,谨小慎微地伺候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儿子占了亲爸爸的一点土地,这叫什么事啊!都是一家人,用不着喊打喊杀,传出去,曰本和安南这两个大明不孝子,会看笑话的。 宋应星一听,说得有道理。 他想了想答道:“待本官先向礼部侍郎、理藩院丞方公禀告一声。” 理藩院由李春芳直管,但他还是阁老,又要管着吏部,所以理藩院的具体事务,就由礼部侍郎、理藩院丞方逢时负责。 方逢时就在理藩院入值视事,听了宋应星的话,沉吟半刻,召见了沈义谦和郑仁弘。 两人又诚恳谦卑地表示,朝鲜可是大明最乖最孝顺的外藩儿子,千万不要因为一点小错,就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方逢时听完后,跟宋应星的态度一样,也觉得两人说得极有道理。 “嗯,两位外使,待本官先给西苑递份折子,阐明此事。想必很快太子殿下就会召对本官,嗯,你二位这两天就在理藩院候着,届时跟着本官一起去西安门递牌子,如果殿下需要召见,不必再跑来跑去。” “谢上官怜悯!下官谨代表朝鲜君臣上下,万分感激方侍郎、宋主事为我国周旋。” 方逢时的奏章递上去第二天上午,西苑派人来传,叫方逢时、宋应星带着朝鲜正副使沈义谦和郑仁弘,一起到西苑西安门递牌子,太子殿下要召见他们。 沈义谦和郑仁弘心中又惊又喜。 惊得是明朝秉政的太子殿下处理政务,真的是雷厉风行。 这样有魄力的君上,再结合此前他的种种传说,真要是对朝鲜有了成见,有意报复,朝鲜真得受不了啊。 喜的是终于有机会见到大明实际上秉政的太子殿下,如果能说服他,朝鲜国就能免除一次大灾难。 两人忐忑不安地坐着轿子,跟着方逢时和宋应星,来到了西苑西安门前。 第四十七章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沈义谦和郑仁弘在西安门前下了轿子。 这里的门庭是琉璃瓦顶雕梁画栋的二层明楼,看起来很普通,远不如午门威严,甚至比不上景福宫高大气派。 但两人却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威压感。 从这座门里走进去,是大明的权力中枢。 这里传出来的一句话、一张纸,会在万里江山掀起波浪,会让亿万人的命运发生改变。 跟在方逢时、宋应星身后验了腰牌,又在旁边的门房里搜过身,由一位内侍带着四位净军在前面带路,战战兢兢地走进了西苑。 从大门走进去能看到两个大湖,左边的是中海湖,右边边的是南海湖。紫光阁就在两个湖之间的某一处。 沿着抄廊、林荫道走着,这里到处可见锦衣卫军校和勇士营的士兵。 再进去一道门,是净军和十三四岁的少年军校把守。 据说这些少年军校是太子殿下的扈卫营,从东南剿倭和九边阵亡军官的遗孤挑选出来,在一念堂读过两年书,接受过训练,再被选拔出进西苑入值。 身穿曳撒服,头戴大帽,腰配绣春刀。 好事者说这些少年军校是太子的羽林卫。 他们的大帽上,都插着一根红色的雉尾长羽,十分威壮好看。 走近一座阁楼建筑,宋应星转头轻声叮嘱道:“前面是紫光阁,要到了,两位外使注意了。” 沈义谦和郑仁弘心头一震。 紫光阁,听说前面房子是司礼监,后面主阁是太子殿下处理国事的地方,他召见大臣,也多在这里。 从侧门进去,看到右手边是五间卷棚歇山顶抱厦的阁楼房子,应该是大名鼎鼎的司礼监。 左手边是单檐庑殿顶、黄剪边绿琉璃瓦的两层阁楼,宽七间。 内侍把四人引到最外面一间,交代沈义谦和郑仁弘在这里等着,带着方逢时和宋应星进到里面一间。 “臣礼部侍郎、理藩院丞方逢时,臣理藩院礼东局主事宋应星拜见太子殿下。” 沈义谦和郑仁弘听到里面传来方、宋二人清朗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略带少年气息却十分老成的声音。 “起身。方侍郎,宋主事,朝鲜正副使来了吗?” “回殿下的话,在外间候着。” “祁言,去叫进来。” “是。” 一位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内侍,身穿斗牛服,头戴钢叉帽,右手搂着一支拂尘,走了进来,微笑地问道。 “两位可是朝鲜告哀请封正副使沈义谦和郑仁弘?” 两人连忙弯腰答道:“正是在下。” “太子殿下叫传,进来吧。” 沈义谦和郑仁弘跟着祁言走进里面,看到正上首位站着一人,身穿朱色蟒袍,头戴翼善冠,看上去十四五岁,却身形雄伟,跟一般成年人不差多少。 两人上前几步,噗通跪下,嘴里念道:“外臣朝鲜弘文馆学士、礼曹参知、参明告哀请封正使沈义谦;外臣朝鲜国司宪府持平、参明告哀请封副使郑仁弘,拜见大明太子殿下!” 朱翊钧右手一抬,“免礼,起身!” “谢殿下!” “祁言,给四位赐座。” “谢殿下。” 方逢时和宋应星对坐在上首一点的位置,沈义谦和郑仁弘对坐在下首一点的位置。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在上首位置来回走动,在沈义谦和郑仁弘看来,似乎是少年心性,定不下来。 “方侍郎的上疏,孤看了,有几分道理。但是有些事必须跟你们当面说清楚。”朱翊钧一开口,让沈义谦和郑仁弘马上沉下心静听。 “大明威严,是二祖列宗,以及万千将士们,洒热血抛头颅换回来的。北虏扰边,斩杀无赦!女真寇城,灭其部族。 大明天威,神圣不可侵犯!” 朱翊钧的声音慷锵有力,一字一顿,不容置疑。 坐在前面的方逢时、宋应星低着头,恭敬而顺从。 沈义谦和郑仁弘心里大吃一惊。 听说大明太子殿下,比自家大王还要小三岁,却坐镇西苑,主持大明国政,处理得井井有条。 见到真面,看着年少,却天威凛然,不敢正视。 相比之下,自家大王却完全依附在仁顺王后的威势之下,百官明争暗斗,根本不把这位新君放在眼里。 “而今你国小吏崔氏,居然带兵犯境,肆意践踏大明主权威严。如不严惩,孤何以祭拜二祖列宗,何以见天下军民,何以镇抚四海外藩?” 沈义谦和郑仁弘噗通跪倒在地,磕头连声道:“下国无知小吏,肆意妄为,冒犯天朝圣威,吾等知罪,还请殿下体悯下国事明甚恭,行圣君仁恕之德,宽赦饶罪。” 朱翊钧歪着头看着两人:“圣君仁恕之德,当行与良善之辈。孔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大明恩威并施。曰本国狼子野心,纵容唆使乱兵为倭寇,祸害我东南。大明兴兵,斩杀倭寇数万。现在每年大明水师有定制,轮流派遣水师一支,一年两次,炮击曰本港口以及沿海城镇。 至今有三年有余。曰本沿海已经百业凋零,田地荒芜,人口稀少。此乃以直报怨! 朝鲜事明甚恭,我大明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两百年来,恩赐有加,多有照拂。前两年,你国水贼盛行,尤其是曰本倭寇,在我大明占不到便宜,都跑到伱国沿海为祸。 我大明水师自带干粮,从西海岸打到东海岸,水贼、倭寇,斩获数万。而今你国海疆无虞,沿海军民安享太平。此乃以德报德。” 朱翊钧抬起下巴,微歪着头,语气森然道:“你国不思报恩,却想着趁乱兴兵犯境,侵占土地,践踏天威。莫非想要我大明要以直报怨?” 沈义谦和郑仁弘心中大骇! 曰本的惨状他俩在朝鲜国内就听说过。 一年大明水师去两次,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围着曰本港口炮击。先是繁华港口轰成废墟,然后偏远港口也不放过。 到后来港口都打没了,就对着沿海的城镇开火。 现在曰本各处,连下海捕鱼都要冒着天大的风险。 不要说南蛮和朝鲜商人,除了明朝商人定期会去平户、博多两港之外,连鲸鱼群都被炮声吓到,绕着曰本岛走。 对外商贸只剩下两个平户和博多两个港口,渔业几乎全毁,曰本全国等于被强行执行了禁海令。 这样的搞法,曰本家里有矿也顶不住。 幕府、各地的领主拼命地向平户、博多港的明商求饶,请他们向大明通报,说曰本知道错了,愿意悔过赔罪,只求放过。 可是大明朝廷一直没有松口。 真要是大明给朝鲜也这么来上一回,谁受得了啊。 看着沈义谦和郑仁弘连连磕头求饶,朱翊钧开口道:“好了,要打早就打你们了。若非这两百年来,你国事明甚恭,攒下这些人品,大明水师早就出动了。 好了,起来坐着说话,你们跪在地上磕头,怎么说话?” “是。” 沈义谦和郑仁弘连忙站起来,在凳子上坐下。 朱翊钧现在无暇去顾及朝鲜。 大明现在内部一堆的破事要处理,光东北,就需要花费十几年,下一番大力气,才能把它振兴起来。 只有东北振兴,成为大明扼制漠南漠北的强大右翼,自己才有精力去管朝鲜。 再说了,朝鲜跟曰本不一样,它也喜欢内斗,但不是曰本那种各地领主之间武斗,而是文官之间内斗,斗得死去活来,却不会危及到大明。 “孤看来,出现这种事情,完全是大明与朝鲜边境没有勘定清楚。哪里是大明的,哪里是朝鲜的,一笔糊涂账,所以才给了小人可趁之机。” 沈义谦和郑仁弘连连点头,太子殿下说得有道理。 只要大明跟朝鲜边境划分清楚了,朝鲜一定派重兵守好边境。谁要是侵犯大明天威,不用爸爸你动手,我们先执行家法,把他们全砍了! 朱翊钧看着方逢时:“这件事理藩院带头,会同督办处测绘局、蓟辽总督府、辽东巡抚等处,与朝鲜实地勘察,一一确定边境,树界石,绘地图,以为定制。” 说到这里,朱翊钧转向沈义谦和郑仁弘,“你们以前玩小聪明侵占的土地,必须吐出来。到底以何为依据,勘定边界时你们朝鲜派出得力官员,一起商议勘察。 定好了,叫你国国主在地图和文书上签字盖上国印” 沈义谦和郑仁弘老老实实听着,不敢有半句反驳。 第四十八章 我们没得选! 是夜,星稀清冷,弦月当空。 江都县衙后院里,蒲永安身穿青袍,头戴网巾,长吁短叹,犹豫迟疑。 今天海瑞、王一鹗的态度非常明白,两淮这艘船要被凿沉了,自己是想趁机换艘新船还是愿意跟着旧船一起沉溺水底? 任由自己选择。 当然想换新船。 但是蒲永安担心,在成事之后,自己会不会成为弃子? 朝堂地方的斗争,自己这样的人,多半是不会被胜利者接受,用完就扔,一点都不带可惜的。 蒲永安不甘心。 辛苦这么多年才熬到如今的位置,谁愿意轻易舍弃。 “老爷,有客拜访。”老仆人在后院门口禀告道。 蒲永安一愣,这么晚了,谁来拜访自己? “谁?” “梁举人。” 梁奢! 蒲永安眼珠子一转,说道:“请进来。” 不一会,梁奢提起衣襟快步走进来。 蒲永安上前迎接道:“克俭兄,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梁奢拱拱手,淡笑道:“北风凛冽啊,世德兄难道没感到刺骨寒意吗?” “感受到了,所以才在这里长吁短叹。走,到书房里说话。” “好。请。” 两人在不大的书房里坐下,等老仆人端上茶离开后,梁奢抢先开口。 “世德兄,今天三位钦差找你们几位谈话,说了些什么?” 蒲永安摇了摇头:“还能说什么?敲打一番罢了。这一次来势汹汹啊。” 梁奢沉声答道:“确实来者不善,海刚峰海内闻名,却是太子的一把利剑,斩妖除魔,无比犀利;徐蒙泉,久居南京,熟悉南直隶政务,新得户部尚书高公器重,正是踊跃报效之时;王子荐,少湖公门生,太子干将,杀伐决断,干练通达。” 蒲永安又摇了摇头,“克俭啊,你漏算了。” 梁奢一愣:“漏算了?南京城新任户部侍郎刘子和(刘应节),只是他在那个位置,有些鞭长莫及。” “克俭,伱漏算了上海的杨金水,漏算了吴淞的镇海营,漏算了巡抚浙江、福建兼提督海备的曹子忠(曹邦辅),漏算了舟山岛的定海营。” 梁奢脸色一变,沉吟一会慢慢说道:“杨金水坐镇东南,以统筹局东南办统筹东南海商,进而掌控着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以及江西、湖广的商贸。这些商贾往来各地,交游广泛,消息灵通。 还有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商业调查科.如此说来,还有东厂、锦衣卫,确实,我们少算了许多。” 说完后,梁奢脸色凝重,“世德兄才干智谋远在我之上。这一次巡查盐政,高公要政绩,要银子;太子要什么?少湖公又要什么?愚弟一时想不通。” 蒲永安摇了摇头:“克俭客气了。不是你想不通,是你不敢想。” 梁奢往椅背上一靠,抬头看着屋顶,长叹一声,“还是世德兄了解我。梁某不想重蹈覆辙!” 蒲永安也有些激动,站起身来,背着手,在不大的屋里慢慢走动。 “当初在安东县,我是县丞,你是淮安府推官,你我二人携手,呕心沥血,耗费半年时间才将为祸淮东十多年的漫池山水匪剿除。 最后得到什么?好处全部被他们拿了,赐下点残羹剩汤给我们。当初我劝你,去南京走动走动,你却不听,结果” 梁奢一脸悲愤,双眼闭上,似乎不想回忆过去往事。 “克俭,这世上小人难防啊。” 梁奢点点头:“世德,不要再提了。” “为何不提?当年你我在安东剿除漫池山水匪,救出韩承濂。当日他千恩万谢,说自己是扬州十大盐商韩家之二子,出来游玩时不慎被水匪绑票,性命危在旦夕。 回到扬州,他的态度就有所变化。后来无意间窥得弟媳,起了歹心.克俭,当初你差点万劫不复,难道不记得了吗?” 梁奢恨然道:“当然记得。当初要不是世德兄托人把我举荐到魏国公府门下,梁某早就家破人亡了!” 蒲永安看着梁奢说道:“克俭,你是不是顾及魏国公府世子的恩情?” 梁奢迟疑几息,点点头:“对。两淮盐政,牵一线而动全身。扬州十大盐商,旁人看着富甲天下,有钱有势,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轻轻一推就倒。” 蒲永安淡笑道:“克俭,你担心扬州一破,顺藤摸瓜就查到南京,查到魏国公府?” “是啊,太子殿下弘毅致远,又有消息说,朝廷想取消南直隶,分设布政司。” 蒲永安哈哈一笑:“我就知道,克俭担忧的根结就在这里。你刚才问两淮巡盐,高公想要政绩和银子,你担心太子和少湖公想要取消南直隶,分设布政司。” “对。”梁奢点点头,“太子是先皇带出来的,先皇最喜欢改祖制,定新祖制。太子会不会也有此好?取消南直隶,分设布政司,对于少湖公为首的江南世家来说,更是好处多多啊。” 蒲永安盯着梁奢:“你更担心取消南直隶,魏国公一府会被迁至北京城?” 梁奢犹豫一会,最终缓缓地点头。 “克俭,你糊涂啊!”蒲永安叹了口气。 梁奢脸上闪烁了几下,说道:“请世德兄指教。” “克俭兄,你觉得这次两淮巡盐,会不会像上次,高公二十四位门生那样无功而返?” “肯定不会,海刚峰、王子荐,天下名臣。徐蒙泉,我等也多少熟悉,颇有才干,算是能臣。他们三人来巡盐,什么查不出来?” “是啊,他们三位出手,什么查不出来?盐政的腌臜事一被查出来,首当其冲的就是扬州城里的这些盐商。 克俭,怎么?你们还想着提前下手,行吴时来的拙劣之法,杀人灭口?” 梁奢面露尴尬,“此事我劝过小公爷,可他不听,一意孤行,唉!一步错,步步错啊!” “没错!小公爷是远离朝廷中枢太久,南京城里作威作福太久,都忘记官场的规矩了。吴时来更是愚不可及!以为自己干得漂亮,做得聪明,呵呵,当初聚集在田宅门口,最蠢的就是他。 上蹿下跳,装腔作势,大家看他就跟看街头杂耍的猴子一样。刚峰公他们想破局,正缺借口。 好了,吴时来把把柄送来,调动官兵,水贼作乱,祸及大户,任何一条,都能让刚峰公深查。克俭,他们那些破事,哪件经得起深查?” 停了一会,蒲永安劝道:“克俭,不要再想了。你为魏国公府卖命这几年,早就把当年恩情还清了。犯不着给它殉葬。还不如好好想一想,如何从它那艘破船上跳出来,顺带着灭了韩府,报当年之恨。” 梁奢有些疑惑,“世德兄早就胸有成竹,为何还长叹短嘘,迟疑不决?” “克俭,我就是看得太明白,才担心会不会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又被人当弃子。” 梁奢深有感受,默然无语一会,喟然长叹道:“世德兄,你我有得选吗?” 蒲永安恨恨地一拍桌子,愤然道:“是啊,这世上的路,千千万万,可是摆在你我面前的活路,只有这么一条,怎么选? 克俭,为兄决定了,我们跳船。会不会成弃子,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从这艘破船上跳出来,省得我们兄弟把身家性命都搭上。” 第四十九章 这回又轮到张居正 朱翊钧接到王一鹗的密报,想了一会,对祁言说道:“把徐阁老、李阁老、陈阁老和张阁老请来。” “是。” 殷士儋被踢出内阁后,内阁只剩下这四位阁老。 两刻钟后,徐阶、李春芳、陈以勤和张居正赶到。 见礼后,朱翊钧请他们坐下,奉茶后开门见山。 “漕督王一鹗急报,提督操江吴时来率兵巡视江防,遇到江匪,一路追赶。好巧不巧,江匪窜入运河,逃至扬州城,然后破了扬州大盐商韩家的宅院。 最后江匪被剿杀,韩家被灭门。” 四位阁老一听,心里直摇头。 拙劣啊! 南京城那帮勋贵百官,清闲惯了,当官做事的手艺都退步了,做得太糙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猫腻来,还指望能瞒住北京城里这一堆的精明人? 内阁、六部、都察院,还有西苑这位,哪位不是七窍玲珑心,玩心眼的大宗师? 但是张居正想得更深。 南京城里的勋贵和百官,虽然比不上北京城里的人精,但是按理说不应该手艺这么糙,糙得令人发指。 会不会有人在里面玩花样,把南京城里的那些人给坑了? 很有可能啊! 会是谁呢? 张居正眼睛瞟了瞟恩师徐阶。 在内阁待久了,掌握的信息也多了,张居正现在的眼界和“格局”比以前要高多了,看问题也看得更通透。 这次两淮巡盐,首当其冲是高拱为首的户部要政绩,要银子。 但是大力支持这件事的太子殿下和恩师徐阶,图什么? 朱翊钧扫了一眼众人,开口道:“徐阁老,此事非同一般,孤想听听你的意见。” 徐阶捋着胡须,侃侃而谈。 张居正一心两用,支着耳朵倾听徐阶发言,心里还在继续盘算着。 太子殿下不缺银子,但他站在储君的立场上,肯定希望借此机会整饬盐政,把这个积弊百年的沉疴纠正过来。 但这只是第一层意思。 太子做事,还得往深处看。 最近朝野上下流传一个传言,说南京城悬于东南,拥有南直隶六部职权,有尾大不掉之势。 所以朝廷想取消南直隶,把大明这块最富庶的地方,各设布政司,分而治之。 张居正相信,这个传言不是空穴来风。 他是太子近臣,知道太子殿下曾经在统筹局设立了教化科,从司礼监拨出大量印刷、造纸工匠给它,还指派李贽去执掌。 徐阶做最后总结发言:“臣的意见就是,当严查!南直隶出了这么大的事,说明地方治理和兵备,都有大纰漏。” 他的话在张居正的意料之中。 朱翊钧又对李春芳说道:“李先生,你的意见如何?” 李春芳想了想答道:“徐元辅说得极是。臣看来,出这么大的事,说明南直隶吏治堪忧。南直隶府州县的磨勘,掌握在南京吏部。迁黜也是南京吏部报上来,北京吏部悉数听从。 臣觉得,确实要深查,还要查南京吏部.” 张居正听得明白,心里冷笑一声。 果真如此。 教化科好手段,早早就在为国策造势了。 李贽此人,才干只能算是中上,关键是此人很有想法,居然在阳明显学上,建立了一套学说。这套学说颇能蛊惑人心,又能自圆其说。 开始时在一念堂传讲,后来通过教化科慢慢传到东南,结果深受那些新兴起的富商们欢迎。 这些人跟着统筹局一起发家致富,富甲一方,遍及南直隶、两浙、福建广东,以及山西。势力不容小视。 关键是他们是太子一党的钱袋子,重要的根基。 前两月,太子殿下悄无声息地把教化科改为宣教局,归在督办处名下。 什么叫宣教? 省方宣教,化制殊类啊! 关于南直隶的这股传言,很像宣教局的手笔。 现在东南盛行各种册子,以及仿前宋的新闻报纸,里面痛陈倭寇之祸,宣扬公羊复仇之说,甚至叫嚣私仇可复九世,国仇可复百世。 虽被主流儒生非议,但是颇受东南军民欢迎,进而强烈支持水师一年两次出海炮击曰本,踊跃捐钱捐物。 每次水师扬帆出港,数万百姓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到港口欢送。 这也是朝廷不肯松口,答应曰本国使节停止炮击报复的原因之一。 民意不可违。 现在这股取消南直隶的传言,很像是宣教局为某项国策造势。 张居正在心里盘算着,取消南直隶,分设布政司,对于恩师为首的江南世家,无疑是天大的喜事。 他们做梦都希望成立江南布政司,不再受南直隶管辖,而是直属于中枢。 政治地位、朝堂话语权,都会得到极大地提升。 两淮在江北,似乎与江南的士林世家不是一路人,但是一江之隔,怎么挡得住江南世家的手脚。 他们完全有能力,暗中设坑,把两淮盐商连同南京勋贵们,一脚踢进坑里,然后抓住机会,摇旗呐喊,大造声势,把取消南直隶,分设布政司的事落实。 张居正又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太子殿下,心里忍不住赞叹一句。 恩师好算计。 取消南直隶之事,先皇有能力做,但是不屑去做。 太子殿下更有能力做,也有动力去做。 哦,中间还有皇上。 皇上万福安康! 权力就是这样,你越用越有权,越不用越没权。 现在文武百官深刻体会到先皇和太子祖孙俩布得好棋。 管钱的统筹局暂且不说,戎政督办处尽显威力。 太子殿下有什么军机要事,直接通过督办处廷寄给各地督抚、以及水陆总兵都司,下发指令。 而各地督抚和水陆总兵都司,有什么大事或者执行完指令都会急报督办处。 往往事情办完了,或者大局都定下来了,太子才会叫督办处移文司礼监和内阁,补办正常流程和手续。 内阁现在能办就是六部和地方上通过流程报上的例常政务,按部就班,维持着大明王朝的日常运作。 百官们有意见吗? 肯定有意见。 可是内阁不出声,六部尚书不出声,都察院中丞不出声,谁敢跳出来? 有二三十位御史和清流上疏,痛陈此“国朝以来最大弊政”,然后指手画脚,逞口舌之凶,说国事应该这样,民政应该那般。 太子虚心接受,赞叹他们都是忧国忧民的谦谦君子,然后再把他们加官进爵,派往云贵、岭南、辽东、西北等地,担任提学、河道、屯田道。 太子殿下不愧是先皇教出来的好圣孙,一眼就看穿这些清流们的本质。 不怕廷杖,就怕叫他们做实事。 伱不上任,太子殿下的诏书就一封比一封不客气,冷嘲热讽全部拉满。 你不是忧国忧民吗?感叹报国无门啊!现在给你机会,你居然推三阻四!你小子心术不正!伪君子! 这个帽子一扣,名声仕途全无! 你咬着牙上任,大部分清流原形毕露,干得一塌糊涂。 任你妙笔生花,也抵不过太子殿下的精明。他耳目广通,会毫不客气地把你在任上做的那些破事,有理有据地列出来,照样叫你身败名裂,仕途全无。 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歹毒狠辣! 几次下来,许多清流不敢再乱指手画脚。也不敢再逞口舌之强了,老实地待在翰林院、国史馆、国子监等清贵衙门里,韬光养晦。 陈以勤说完他的意见后,朱翊钧看着张居正,没有点名叫他发言。 张居正心头一动,师生之间数年里养成的默契,让他知道,太子殿下心里有了定计,不需要再问自己看法,只是要给自己安排事情。 “殷先生在凤阳祭拜祖陵,病倒了。南京孝陵一时半会去不了,但是孝礼不能废。张先生,就烦请你去一趟南京,祭拜孝陵,随路看看南京城的情况。” 张居正起身道:“臣谨遵令旨。” 第五十章 海瑞要查案了 司礼监拟旨,内阁副署,派张居正前往南京城祭拜孝陵的诏书明发,京城里顿时议论纷纷。 这个敏感时节,西苑的任何动静都会被人来回地分析。 高仪急匆匆地走进户部衙门,一路上微微点头,脸上满是急切,脚步匆忙,很快来到尚书所在的后院值房里。 禀报过后,高仪被引到高拱的值房里,见礼坐下后,高仪迫不及待地问道:“新郑公,西苑叫张叔大南下拜祭孝陵。 此事非同一般。” 高拱捋着他的大胡子,静静地说道:“阁老不轻易出京,自然非同一般。” 经过两次重大挫折,高拱的心性有所改变,至少在旁人看来,要沉稳许多。 高仪继续说道:“两淮盐政,已经派出三位能臣干吏。海刚峰,王子荐,徐吉甫,对了,还有南京户部侍郎刘子和。 足足四位,派下去查两淮盐政,查天下盐政都足够了。” 高拱笑着答道:“南宇公,你也看出来了。区区两淮盐政,海刚峰加王子荐,或者王子荐加徐吉甫,绰绰有余。现在又把张叔大派下去,当然不止两淮盐政了。” 高仪眼睛一眯:“西苑真有取消南直隶,分设布政司的意思?” “南宇公,你说呢?” “这可是祖制啊。成祖和先皇,都不敢更改的祖制。” “成祖奉天靖难,他敢改太祖皇帝的祖制吗?当初迁都北京,他也只敢把北京叫行在,正统年间才正式取消北京行在,改南京为留守。 先皇,先皇改它干什么?又不能多几分银子出来。” 高仪轻轻一笑,高拱看着表面变沉稳了,实际上心性还是那样,傲得很。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高仪又说道:“这一次扬州闹出动静来,少湖公也出力不少啊。吴时来提督操江,居然纵容江匪窜入运河,劫杀扬州富商。这事办得有点急。” 高拱冷笑几声:“急才好,不急怎么露出破绽,不露出破绽怎么往深里查?” 高仪一愣,迟疑地问道:“我只是好奇,吴时来不是江西人吗?听说此前跟严氏父子关系密切,后来严党倒台,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脱身,去到南京避祸。怎么就跟江南世家勾搭上了?” “不稀奇。严党倒了,朝堂上没有严党了。还留在朝堂上的严党骨干,大部分改换门庭,以胡宗宪马首是瞻。 吴时来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子孙后代想。” 高仪好奇地问道:“子孙后代?” “吴时来长子和一个侄儿,今年参加了乡试,皆中举人。明年要参加会试,能不能中进士,点庶吉士,就得看江南世家愿不愿意帮忙了。” 高仪彻底明白了。 会试中进士,点庶吉士,这是江南世家的拿手好戏。不用作弊,只需暗地里告诉你今科会试官的文风和喜好就行了。 再进一步,伱把文卷呈给会试官们看,他们熟悉你的文风和笔法,心里就有数了。 谁会做明年会试的会试官,现在还说不好具体是哪位,但是江南世家的人,肯定会占据半数以上。 原来如此。 难怪吴时来愿意冒大不韪去做这么傻的事,原来他知道自己仕途到顶了,开始为子侄谋前途。 薪火世代相传,才能富贵延绵不绝啊。 你觉得他是傻子,其实他笑你才是傻子。 高仪看着高拱,心里感叹,果真还是对手最了解你。 高拱跟徐阶明争暗斗这么多年,真的是知根知底,徐阶私底下的小动作,高拱一眼就看破。 “新郑公,少湖公那边帮忙,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刚峰公和王子荐稍微一用力,两淮盐政,连同南京城的腌臜事,全部能查清。 张叔大此时南下,难道是要安抚那些南京的勋贵们?” “安抚?太子殿下是会安抚你的人吗?”高拱冷眼反问了一句。 太子殿下会安抚你,也会厚待你,前提是你是他的人,为他出力卖命。 如果你是他的敌人,跟他做对,他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前些日子,数十位清流谏官上疏抨击督办处为“乱政”,要求拨乱反正,太子殿下虚心接受,还把这些“忠臣”们派遣到偏远地方委以重任。 这种套路,直接把百官们整不会了。 你说太子昏庸不纳谏? 可他确实听进去了,还下诏盛赞那些上谏的“忠臣”们,然后委以重任,请他们去地方,亲自革除在上疏里指出的部分弊政。 但问题是这些上谏的清流谏官们,往往就那张嘴厉害。要么不敢接诏去就任,要么去赴任了却搞得一团糟,反正都是身败名裂。 这求仁得仁、顺势而为的手段,比先皇要高明多了。 “谁提出问题,必须给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只会提问题,跟拍桌子骂娘的市井小民有什么区别?你们饱读圣贤书,几经观政历练,只学会提问题,却不知道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有何用? 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还只是第一步。办法对不对,能不能见效,必须在实践中加以检验。处理军国事,不仅在文字上,还要在实践中。只有利国益民,你解决问题的方法才算是正确有效的。” 高仪巴拉巴拉背了一段话。 高拱眼睛一眯,缓缓说道:“这是太子殿下跟张四维、王世贞、魏学曾、王锡爵、叶梦熊、梅国桢、李贽等东宫侍讲对谈时说的话,后来流传出来了。 由此可见太子殿下对选士和吏治的看法啊。” 高仪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新郑公,这些暂且管不到,现在我疑惑张叔大被派去南京,难道真得是剑指那里的勋贵和百官吗?” 高拱缓缓答道:“可能是。层层施加重物,再坚固的房子也有崩塌的一刻。先是海刚峰、王子荐和徐吉甫,现在又把张叔大派去。 南京城里的勋贵和百官们,能不能受得住这么重的威压?一旦受不住,只要有一处坍塌,整栋房子就会全面崩塌。” 高仪赞许道:“新郑公说得有道理。现在就看海刚峰他们,到底怎么查案了。” 高拱不喜不悲地答道:“且看海刚峰他们,如何把南直隶闹得天翻地覆。” 此时的扬州府江都城。 海瑞的钦差行辕挂出牌子,宣布调查南京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吴时来,玩忽职守、坐视江匪作乱,劫杀地方富商一案,随即将吴时来扣押在行辕,开始审理,其麾下左右佐官、幕僚,被一一收监,由钦差行辕的人一一审问。 漕督王一鹗也挂出牌子,宣布按律接管操江武备事务,南下瓜州一带,巡视江防各营。 只有徐养正一人,带着人前往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开始清查两淮盐政账目。 消息传出,扬州、南京以及东南一片哗然。 许多人看不懂海瑞和王一鹗的套路。 但是也有不少人明白三人剑指何处,一时间,南直隶暗潮涌动,更加汹涌。 第五十一章 乱中再添乱 南京城里。 秦淮河边来仪楼,是十里秦淮河有名的酒楼。 在楼上最大的包间里,坐着两人,一位是魏国公徐鹏举庶幼子徐邦宁,一位是前诚意伯刘世延。 为何是前诚意伯呢? 嘉靖四十五年四月,刘世延以军政自陈,上引疾疏。叠叠数百言,自陈世代功劳,语涉怨讪,为嘉靖帝厌恶。 于是被礼科都给事中辛自修上疏纠劾,嘉靖帝下诏将其夺爵革职。 现在一直在家闲住,图谋复爵。 先是听两位歌伎抱着琵琶唱了两曲,徐邦宁和刘世延就着美人唱曲,痛饮了几杯。 然后又与歌伎狎戏了一会,整得衣衫不正,差点就擦枪走火。 徐邦宁年轻,火气旺,一个人追着两位歌伎闹腾。刘世延在旁边看着,一双眼睛里透着阴冷的光。 他总是心叹世道不公,不给他出头的机会。 刘世延自诩名臣勋贵之后,身负绝世之才。当年振武营闹饷,他当即立断斩杀营粮督官黄懋官,又要挟南京兵部尚书张鳌,索得南京官库银两,发给振武营,进而平息兵变。 然后自持有功,向朝廷请功求赏。 但是南京其他同僚弹劾他擅杀同僚,要挟上司。北京城和稀泥,不赏不罚。 刘世延心中大恨,总觉得朝廷亏欠他许多,有事没事就发牢骚。于是嘉靖四十五年,终于被嘉靖帝夺爵免职。 现在的他,正满门心思四下钻营,意图复爵。 徐邦宁是他竭力拉拢的帮手之一。 等到闹得差不多了,刘世延挥挥手,示意歌伎们都退下。 徐邦宁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胭脂,放在嘴唇上尝试一二。 “好香,好吃。嗯,两位姐姐呢?” 刘世延沉声道:“徐老二,不要胡闹了。” “胡闹?来这里不就是胡闹的吗?嘿嘿,你快还我美人儿。” 刘世延冷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记着那些残花败柳!你要是成了魏国公,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徐邦宁脸色一正,缓缓坐起身来。 “刘家哥哥,你且说。伱足智多谋,我听你的就是。” 刘世延眼珠子一转,和气地一笑,揽着徐邦宁的肩膀说道:“你跟我的交情,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只要你我齐心协力,你定能击败你那位不争气的兄长,袭承你父亲的魏国公爵位。而我,就能告诉全天下,我刘世延,失去的一定能再夺回来!” 徐邦宁听着热血沸腾,奋然道:“哥哥直说,要我做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刘世延嘿嘿一笑,“兄弟,不用赴汤蹈火。现在的局势,对你我非常有利。” 徐邦宁眼睛一亮:“大哥,怎么对我们有利?” “老二,你看啊。一个两淮盐政,先是海瑞王一鹗,现在又把张居正派来。几个扬州盐商,朝廷居然把天下闻名的海刚峰派下来不算,还派下来一位阁老。 由此可见,那几位扬州的盐商,只是引子,朝廷在意的,是南京城里的某些人。” 徐邦宁双眼里闪烁着清澈的愚钝,“大哥,你说朝廷在意谁?” 刘世延嘿嘿一笑,眼角闪过狡黠的光。 “徐老二,朝廷来者不善啊,你想袭你父亲的爵位,我想复爵,就看这一回了。” “还请大哥指点迷津!” “我们不管他朝廷在意什么人,我们只需要把我们在意的人牵连进去就行了。你在意的是你的大哥徐邦瑞,我在意的是南京吏部尚书刘采。只有把这两人除掉,你能袭爵,我就能复爵,皆大欢喜。” 徐邦宁终于听出意思来,迟疑地问道:“大哥,那如何把这两位牵连进去?” “吴时来那个蠢货,不知听了谁的话,居然敢纵匪杀民,这活确实做得太糙了。现在海瑞正在严查此事,王一鹗在巡视江防各营。 老二,知道为什么吗?” 徐邦宁摇了摇头。 “南京和东南天高皇帝远,稍微有风吹草动,紫禁城都会犯嘀咕了。尤其是兵事,最是敏感不过。吴时来不管他是真还是假,反正他带着兵,在钦差到来时,进了运河,让江匪灭了富商满门。 这事可大可小,一定要严查整饬。我们可以在此加码,趁着张阁老来的时候,给他点上一把大火。” “什么大火?” “振武营。那是前南京兵部尚书张鳌为备倭所设的兵马。几经变故,成了南京城的兵备依仗,也成了最大的毒瘤。” “振武营!”徐邦宁一听就兴奋了,“我们认识里面的几位军官。他们走私偷税,倒卖军械,包赌窝娼,赚得是盆满钵满。 大哥找他们干什么?” 刘世延得意地说道:“数年前,不才奉命弹压过振武营的一次闹饷。不打不相识,大哥我跟里面好几位结下了交情。 现在到了该用用他们的时候。” 徐邦宁吓得一哆嗦,“叫他们闹饷?” 刘世延嘿嘿一笑:“振武营在阁老祭拜孝陵时闹饷,南京兵部尚书刘采,能逃得了干系吗?你哥哥徐邦瑞,兼着南京守备佥事一职,逃得了干系吗?” 徐邦宁愕然,抬头看着刘世延,看到他脸上满是疯狂又狰狞的笑。 突然楼下有人大喊道:“听说了吗?扬州出大事了!” 马上有人问道:“出什么大事?” “海青天带人进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把瞿文绶以下,都转司的上下官员,全部抓了,说是韩家被灭门案,是因为分赃不匀,都转运使司的人,勾结江防营的人做的。” 轰的一声,来仪楼上下全部炸开了,所有的人全部被惊得一脸骇色。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主管两淮盐政,天下第一肥缺衙门,里面有多少腌臜事,瞎子聋子都知道。 天下闻名的海青天带着人进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把里面的一干官员全部抓了,何等劲爆的消息。 铁面无私的海青天,终于开始清查天底下最有钱也最腌臜的地方了!会查出什么来? 有人期待着,有人忐忑着,有人焦急着,有人不知所措。 这天,海瑞正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监督查账。 十几位从统筹局借调的账房先生,正在各个房间里趴在桌子上,对着账簿巴拉巴拉打着算盘。 海瑞背着手,缓缓巡视在各个房间里。 这些账房先生,正在核算着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十年来的账目。十年来的账目,账簿堆积如山,十几位精于会计的账房先生,也要耗费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把整个账目里清楚,然后才能一一厘清里面的积弊。 “钦差老爷,有客来拜。”随从在院门禀告。 海瑞冷笑一声,自从自己进驻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后,扬州盐商们急了,他们背后的人也急,打着各种旗号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全被海瑞断然拒绝。 “不知道本官的规矩吗?” “老爷,来者拿着南麟公的名帖。” 南麟公? 那是海瑞的恩师,恩重如山的那种。只是南麟公早就不在世,能拿着他名帖来拜客的,肯定是他的后人。 海瑞又问道:“是南麟公哪位后人?” “说是南麟公第二子,自称是老爷的世兄,他在江阴任县丞。” 海瑞迟疑了,见还是不见? 第五十二章 两淮盐政案越扯越大 海瑞想了一会,吩咐随从:“你去找老舒,叫他封十两银子,马上送过来。” 老舒是舒友良,跟了海瑞二十多年的老仆人。 “是。” 海瑞走到一间房里,要了一支笔,一些墨汁,两张纸,刷刷,写了一封八行书。 刚写完,舒友良急匆匆地走过来,“老爷,你叫封十两银子?” “封好了吗?” “封好了,可是老爷,这十两银子封好送出去,老爷和我就要断炊了。” 海瑞眉头一皱,“这么快家里没银子了?太子殿下上回不是送了五百两银子的程仪吗?” “我的老爷,殿下上回送程仪还是召你回京时送的。接济这位同僚,帮助那位亲友,七用八用,上月还剩下不到两百两。 京里府上留了五十两银子。然后老爷在路过淮安时,见高苏堤那些民工们可怜,给了一百二十两银子让他们买冬衣棉袄。 这十两银子封出去老爷和我就得断炊,得等下月老爷的俸禄发下来才能续上。” 海瑞听完舒友良的话问道:“家里米油够吃吗?” “刚买的,够老爷和小的吃到下月。” “伱我衣物整齐,能熬过这冬天不?” “老爷,我给我俩各带了两身冬衣,够用了。” “那就行了。京里府上留有钱粮,不用担心她们挨饿。这行辕里,其它人等自有俸禄和官差支用,本老爷只需管好我的嘴和你的嘴就好。既然有米油吃,有冬衣穿,那就行了。 把这封书信,连同这十两银子,一起给到衙门外,给南麟公的二公子。” 舒友良长叹一口气,接过那封书信,匆匆地离去。 不一会,衙门外传来叫骂声。 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什么忘恩负义,白眼狼之类的话。 往来的随从、书办小吏,都不敢吱声,低着头从黑着脸的海瑞身边匆匆走过。 舒友良从外面匆匆走进来,站在海瑞身边。 “老爷。” “二公子在骂我?” “是的。骂老爷你忘恩负义,是白眼狼,完全忘记南麟公的教诲之恩。” “我当然记得南麟公的教诲之恩。当初他点我为举人,在鹿鸣宴上,他切切叮嘱我,一定要做位刚正清廉、苦节自厉的人。 海某一刻也不敢忘记啊!他骂就让他骂好了。” 说完背着手,转身离开。 舒友良跟着身边,轻声嘀咕着:“老爷,这位二公子也真是的,痛骂老爷,可是那十两银子却塞进怀里,一点都不嫌弃。 这么贪婪卑贱,小的还是第一回见。” 海瑞喟然叹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他要是能牢记南麟公的教诲,就不会从江阴到扬州来了。” 从长江巡视完江阴、靖江、龙潭等江防营的王一鹗,来到江都城监牢里,见到了被关押在这里的吴时来。 “吴先生,刚收到内阁转来的诏书,你被免职,解送回原籍。” 坐在草堆上,一身囚服的吴时来不由地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拱手答道:“谢王督用心维护。” “老吴,你这是何必呢!”王一鹗摇着头说道。 “严党当势时,我身不由己,被卷入其中,纠葛太深。好不容易得汝贞相助,脱身出来,来到南京避祸,可是老天爷还是不会放过我。” “怎么?你在两淮盐政中有牵涉?” “嘉靖四十一年,鄢懋卿奉诏巡查两淮盐政,我是副使之一。鄢懋卿是如何逼扬州盐商,以及他们背后之人,吐出五百万两银子,在下是历历在目。 两淮这潭水,太深了。我提督操江,职责之一就是巡检私盐。这两年我虽然没有涉案其中,但是一个失职渎职却是逃不离的。 此罪可轻可重,轻者罚俸即可,重则连累家人。在下长子和侄儿,文采皆备,有科场联捷之势,我不能因为自己绝了吴家的希望。 所以壮着胆子给胡汝贞写了书信” “难怪汝贞先生叫我多加照拂你。”王一鹗笑了笑,转头看了看,发现周围闲杂人等,包括犯人都被驱赶得远远的,继续轻声道。 “叫你带兵纵匪,斩杀田家的人,是徐邦瑞还是徐少湖?” “徐邦瑞?呵呵,魏国公的话,在我这里都不一定好使,他只不过是魏国公的庶长子,几斤几两,我怎么会听他的? 徐少湖?他倒是有叫我如此做,只不过是叫我纵匪掠江都城,创造一个理由借口而已。不过他的话,我可不大信。 他号称官场不倒翁,内阁玻璃球。我跟他隔着十万八千里,我照做了,他翻脸不认,我还能咬他不成。” 吴时来凑到跟前,轻声对王一鹗说道:“我是听了杨金水的话,才做下这事。那群江匪,也是他选的,叫人收买的。韩家也是他指定的。” 王一鹗脸色微微一变,眼睛里透着危险的光,“杨金水?你知道他是谁吗?” 吴时来淡淡一笑,“我跟胡汝贞是生死之交,当然知道杨金水是谁。当年胡汝贞在东南剿倭,最忌讳的就是杨金水。 他对太子殿下忠心不二,执掌着东南剿倭大军的命脉粮饷,无监军之名却有监军之实。他手里的商业调查科,王督想必也听说过大名吧。在东南、两广和海外藩国,它比东厂锦衣卫还要厉害。” 王一鹗盯着吴时来:“所以他叫你这般做,你就照做了?” 吴时来点点头,“是的。世人都说胡汝贞替太子殿下打下了东南半壁江山,但是我知道,替太子殿下打下东南半壁江山的还有杨金水,这些年替殿下守住经营这半壁江山的,也是杨金水。 王督,他的话,我敢不听吗?” 王一鹗继续盯着吴时来问道:“那他找你时,可有令符吗?” 吴时来笑了:“王督,你说呢?” 王一鹗目光阴鹫狠厉,在烛光里一闪一闪,让人生怖。 突然他展颜一笑:“我就知道,你这个严党残余,能活到今天,不是等闲之辈啊。现在我改任漕督,肩上的担子不轻,而且江北地面,比江西要复杂得多。 你给我提个醒,我记下你这份人情。” 吴时来愕然道:“王督出京时,太子殿下没跟你有交代?” “太子殿下当然有交代。只是办着办着,我有点迷糊了。有些话主上不能说透,得我们做臣子去体悟。本官不想有差池,本官还想做第二个胡汝贞、张太岳,你明白吗?” 吴时来点点头,三十多岁的三品大员,太子殿下的心腹,只要不横死,绝对的大有前途。他的一份人情,对自己的子侄大有好处。 吴时来想了想,隐晦地说道:“据我猜测,太子殿下在东南在下一盘大棋,至于多大,在下不才,猜不出来。 另外,杨公公跟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说办完两淮的事,也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 “他干爹黄公公要荣休,他得回京去伺候。” 王一鹗眼睛一亮,“杨公公要回京。” 他心里有些明白了。 第五十三章 振武营给张阁老的见面礼 紫禁城坤宁宫偏殿里,陈氏坐在上首座位,朱翊钧坐在下首座位,一边用晚膳,一边说着话。 陈氏放下汤碗,搽拭了一下嘴巴,出声问了一句,“钧儿,今年元旦和上元节,皇上要大办吗?” “母后,儿臣今早给父皇请安时,问过此事。父皇是无所谓,不知母后的意思如何?” “他当然无所谓。紫禁城这么大,够他从年头玩到年尾。”陈氏忍不住唠叨了一句,“现在,他连李氏那里都去的少了。” 那是当然,自己在西苑料理军国事,无后顾之忧的父皇在紫禁城里玩得飞起。 自己又授意黄锦、万福,多选美人充塞后宫,父皇乐不思蜀,像一只勤劳的蜜蜂,在紫禁城里从东飞到西,从南飞到北。 什么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只是父皇的一时之感。 李氏再美艳,也没有新的美人新鲜可口。 不过自己父皇有个好处,只有给他提供充足的美酒,每天换着花样提供美食,身边再有美女相陪,他可以化身为大明版资深宅男。 不需要大兴土木修建宫宇,不需要打蘸祈福、玄修敬天,花费比皇爷爷少多了。 等你龙驭宾天,必须要给你上个比穆庙更好的美谥。 朱翊钧没有出声,静待陈氏的话。 “钧儿,我们妇道人家深居宫中,一年到头冷冷清清,甚是凄苦。好容易盼到元旦上元,一年总有个热闹的几天吧,散散心也好,去去晦气也罢,总有个盼头去处。” “母后,家有大丧,三年不庆。如果大张旗鼓,天下万民如何看?但是母后的话,又不无道理。 儿臣与东宫侍讲凤洲先生对谈时,他提起东南昆山一带,有水磨腔,甚是秀婉动听,剧本又精彩好看。儿臣叫杨金水在东南寻了三家戏班,花钱雇请他们北上,最新急报,他们明日会到通州。 届时三家戏班合为一班,所有角色均由女子扮演,再叫她们到西苑北海湖畔的崇庆殿演戏。那里有高台,周围有围廊,稍加改造就可以做戏台子。儿臣正叫他们施工,三日后即可完工。 到时候母后领着后宫诸位太妃、后妃、公主皇子们,先去那里看戏,要是好看入目,再从长计议。” 陈氏大喜,“钧儿孝顺,心思又缜密。昆山水磨腔,本宫听外臣命妇们说起过,说是在东南官宦内院家眷中盛行,甚是好听。 钧儿能请得一班,又能全宫闱关防之礼,对于后宫中人,确实是一桩天大的美事。” “母后允了,那儿臣就叫人尽快去办。嗯,那就叫吕用专理此事。” “好,好,好!”陈氏没口子地答应道。 出了紫禁城,坐着步辇,朱翊钧回到了西苑,又一头扎进浩瀚无边的案牍公文中。 祭拜孝陵钦差天使张居正坐着船,沿着运河,顶着寒风刺骨,一路向南。 因为诏书里有在今年祭拜的意思,钦天监又选了腊月二十二日这个黄道吉日。 张居正紧赶慢赶,争取赶在腊月十日之前赶到。 奉诏祭拜孝陵,是大事情。 到了南京城,需要做好各种准备,还需沐浴戒斋,早到就早做准备。 腊月初四,张居正赶到江都城,与海瑞、王一鹗、徐养正匆匆见了一面。 “张阁老,瞿文绶死咬着不招,同知和副使也是死扛着。但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判官,经历司经历,泰州、淮安、通州三分司判官,盐仓大使,盐课司知事都招了。 瞿文绶等人,一天到晚只知道花天酒地,根本不管实事,老夫都在猜测,不是他们不想招,而是不知道招认些什么。 实务都由判官、经历、大使和知事们在操持。这些人招供,案情很快就清晰。初步估算,两淮盐政自嘉靖三十五年以来,各项舞弊,以及私分正盐、私盐,折合银子高达两千七百万两银子。涉案人员高达数千人。 现在老夫签发书牌,王子荐抓人抄家,徐蒙泉清点监督,各司其职。” 海瑞微笑着汇报着情况,能打掉两淮这么多蛀虫,为民除一大害,他心里非常舒畅得意。 张居正不由暗地里咋舌。 两千七百万两银子,算得上是国朝第一贪墨案,不知道要杀多少颗脑袋。而且这还只是初步,相信随着案情深入,会越挖越深,涉及的银两和人员会越来越多。 “查办两淮盐政案,刚峰公、蒙泉公、子荐,三位辛苦了。本阁出京时,太子殿下叮嘱,托我给三位带句话,查案要紧,也要注意安全,小心某些奸人狗急跳墙。” “臣等谢殿下关心。” 海瑞三人连忙站起身来,对着北面拱手说道。 等三人坐下,张居正说道:“刚峰公、蒙泉公、子荐,我们都知道,扬州城只是表象,真正的紧要之处在南京城。 前些日子,提督操江御史吴时来失职一案,你们报奏是吴时来受手下蒙蔽欺骗,进而酿成大错。 不知可有查出,蒙蔽欺骗他的人,幕后主使者是谁?” 徐养正低着头不出声,海瑞目光往王一鹗身上一瞥。 王一鹗施然答道:“张阁老,查出来了,是受南京魏国公府庶长子徐邦瑞指使。涉案的操江游击官、巡防御史等三人,皆有签字画押的供书,还有上缴的收买他们的银两。人证物证皆在。” “徐邦瑞抓起来了吗?” “没有。此案涉及到魏国公府,按例需上报司礼监,呈请派出缇骑缉捕归案。” 四人谈了一个时辰,海瑞和徐养正先告辞。 王一鹗与张居正又聊了半个时辰,还引见了两人给他。 “这两位此次立下大功。招供的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判官,经历司经历,泰州、淮安、通州三分司判官,盐仓大使,盐课司知事,都是他们两位帮忙劝说。 他们对南京情况也非常了解。张阁老此去南京,情况错综复杂,他们二位,应该能给阁老带来些帮助。” 张居正看了两人一眼,心里不是很在意,但是却不过王一鹗的情面。 这位是他的师弟,也是太子一党的中坚骨干,又如此年轻。大家都认为他可能会接胡宗宪的班,替太子殿下总理戎政。 “好,子荐对两位赞许有加,想必定有过人之处。本阁此去南京,就请两位多多指点。” 两人连忙拱手作揖:“不敢说指点阁老,小的一定竭尽全力,效犬马之劳。” 第二日一早,张居正一行的官船驶出江都城,刚到瓜州,转坐水师的吴淞船,还没启程,有快船急匆匆来报。 “报!昨晚南京城振武营闹饷,上千军士围攻南京守备府、南京兵部,索要欠饷。城中大乱,有不法之徒趁机抢掠商铺. 南京守备、魏国公徐官老爷,正在调集城外卫所兵马进城弹压,也叫小的快船禀告江都钦差行辕。” 张居正又惊又怒:“又是这个振武营!” 第五十四章 搏一搏,知县变知府 张居正在房间里想了一下,叫官船暂停不动,然后先写了两封亲笔信,叫心腹随从立即坐快船,送去目的地。 再叫人把王一鹗推荐的两人请来。 他俩正是江都知县蒲永安和魏国公府小公爷徐邦瑞的幕僚梁奢,两人投奔了海瑞和王一鹗,帮忙说服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那一群做实事的人。 两人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这些人,太知道他们的底细和弱点。盐政大案中,他们是贪了些银子,可是大头被上面拿去了,难不成你们还要死扛着替上头顶罪? 挣了多少银子啊?用得着这么拼命吗? 蒲永安和梁奢很快被带到船舱里。 “小的见过张阁老。” “起来说话。”张居正客气地说道,示意两人在下首凳子上坐下。 “蒲县令,梁举人,你们二位对南京振武营,有几分了解?” 蒲永安和梁奢对视一眼,蒲永安答道:“回阁老的话,学生对振武营略有了解。” “请说。” “阁老,振武营是嘉靖二十四年冬,由当时的南京兵部尚书张鳌上疏,为防备倭寇海警,选诸营锐卒及淮安府、扬州府丁壮矫捷者共三千人组成,以勋臣为将,粮饷由应天府库支用。 二十多年来,由于前期立过些功勋,成了南京城武备防务重要依仗。后来勋贵子弟多在其中任职,风气大变。不法之事横行,动不动就闹饷,弹压过几次。” “勋贵子弟多在营里任职?”张居正缓缓地问道。 “是的阁老。振武营嘉靖三十五年前,还有些战力,但是此后南京城勋贵以及南直隶世家,把振武营变成了安置家仆随从的地方。 有府上家仆随从得用,就赏他一个振武营把总、千总的官职,领一份干饷,有的府上家仆,甚至被授游击、守备之职。 振武营因此乌烟瘴气,不复当年南京之铁壁,成了祸乱之源。” 张居正听明白了,振武营已经成了南京某些勋贵手里的工具,为了达到某些目的不法工具。这一次闹饷兵变,用意也很明显了,就是想阻止扬州的大火蔓延到他们身上。 幼稚! 以为还像以前那样,只要闹一闹,南京城的百官,以及北京城的朝廷,为了不出乱子,容忍退让,让他们得逞。 他们的凶嚣气焰,就是这样被纵容出来的。 只是他们待在南京太久,不知道朝局发生了变化,现在是太子秉政,完全不一样的应对手段。 张居正问道:“南京城里,勋贵以谁为首?” 蒲永安和梁奢对视一眼,这次由梁奢答道:“回阁老的话,南京城勋贵以魏国公徐鹏举为首,还有隆平侯张桐、忻城伯赵祖征为羽翼。 此前有诚意伯刘世延最为跋扈,只是他前些年被弹劾,夺爵免职,闲居在家。不过学生听闻,他一直在四下钻营,意图复爵起用。” 梁奢迟疑一下答道:“学生还听说,刘世延在振武营任职过,跟里面诸多军官十分相熟。” 张居正点点头,听懂了话里意思,又继续问道:“那南京城的勋贵,就没有一位公忠体国、持正守职的?” 蒲永安和梁奢想了想,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推荐了一位:“灵璧侯汤世隆。” 两人互相看了看,蒲永安谦让道:“梁兄先说。” “好。回阁老的话,汤侯谨慎循礼,在任职兢兢业业,也不去掺和其他勋贵不法之事。袭爵以来,严惩了府上的恶奴,以及借着侯府名义行不法之事的亲眷。 平日里也极力约束侯府中人,不得行不法之事,在南京城里,颇有贤名。” 蒲永安在一旁补充道:“启禀阁老,扬州江都城,是个聚宝盆,据学生所知,与南京几位勋贵关系密切。其余勋贵,也是找着各种借口理由,派人去江都城打秋风。 唯独灵璧侯府,学生从未听说有人过去江都行此事。” 张居正想了一下问道:“你二位谁与汤侯相识?” 梁奢答道:“学生曾经为魏国公府奔走四处,与灵璧侯府打过交道,但是只见过汤侯两面,礼节拜访,只能相识,不敢说相熟。” 蒲永安答道:“汤侯曾经奉诏巡视漕运,路过江都城,学生负责接待过,见过汤侯,与他府上的一位管事相熟。” 张居正眼睛眨了眨,目光在蒲永安和梁奢脸上扫过。 他已经看出,梁奢以白身投在魏国公府门下,奔走江湖,却还有一份读书人风骨和气节;蒲永安身居官场,虽然只是七品县令,却磨砺得十分圆滑。 蒲永安这样的人,在这纷乱的局面中,反倒比梁奢更有用处。 张居正捋着不长的胡须缓缓说道:“振武营骤然闹事,形如兵变。此事必须尽快弹压。只是而今局势微妙,南京城那些勋贵,不仅不会帮忙,说不定还会在暗中推波助澜,兴风作浪。 而南京城里的百官,恐怕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哲保身,少惹是非。” 他看了蒲永安、梁奢两人,目光愈加坚定。 “振武营兵变,无非就是给本阁一个警告,是挑衅,是示威,也是对扬州城正在查办两淮盐政案的三位钦差的威胁。 不行雷霆霹雳手段,这些家伙就会以为,朝廷还如此前一样,软弱忍让。他们只需要闹一闹,就能达到目的。 现在不行了,既然他们要求仁得仁,那本阁就成全他们。” 上行下效。 朱翊钧什么样的行事风格,下面的人都会跟着学。 张居正担任过两次巡边御史,又担任了一年的山东巡抚,去过边关、亲理民政,又上过世子大海船,见识过灭国摧城之威,心中已经被打开一扇新窗户。 张居正冷然道:“有些人就是贱骨头,伱不好好收拾,他以为全天下都会让着他们。如此不行,如此忍让,只会让凶恶之徒愈加得逞,让良善之辈备受委屈。 朝廷法度,最重要的目的就在于惩恶扬善!奸恶不除,正义不张!” 肃然表明态度后,张居正继续说道:“本阁会马上联系漕督王子荐,还有奉诏移驻上海的浙闽巡抚曹子思,讨得水陆兵马,汇进南京城,定要把振武营这颗毒瘤根除掉!” 张居正盯着蒲永安,郑重地说道:“蒲知县,本阁需要一人,潜入南京城中,联系如汤侯这等忠义之士,做好准备,内应外合,一举剿除毒瘤! 你,敢去吗?” 蒲永安咬咬牙答道:“学生敢去!” 张居正继续说道:“现在南京城里,振武营兵变,大部分勋贵助纣为虐,百官明哲保身,你轻身潜入,无疑是深入龙潭虎穴。 你真的敢吗?” 蒲永安的额头上冒出细毛汗,喉结不停地上下抖动,显得十分紧张。 梁奢看着好友,也很紧张。 两人都清楚南京城里是什么局面,一旦被人认出来,尤其是那些暗地里兴风作浪的人认出来,很有可能就会死于非命。 可是富贵险中求啊! 不搏一把,怎么跃龙门?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还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何不搏一把? 搏一搏,知县变知府! 蒲永安镇静下来:“回张阁老的话,学生愿意去,也敢去!” “好!” 张居正大声赞叹道,“待到事成,本阁定要为你上疏表功!” “谢阁老!” 第五十五章 自诩岳飞转世的魏国公 曹邦辅接到张居正的急信,马上先去拜访统筹局东南办的杨金水。 杨金水在上海县城一处宅院里,跟前面宏伟阔大的商铺一比,这处宅院显得一点都不显眼。 听到曹邦辅来拜访,杨金水只是微微惊讶了一下,马上叫人请他进来。 “杨公公,这是张太岳派人送来的急信。” 曹邦辅坐下后,开门见山,把那封急信递了过去。 杨金水接过那封信,一目十行看完,脸色还是不喜不悲,把那张薄纸轻飘飘地放到桌子上,缓缓地说道:“振武营闹饷兵变,他们这是狗急跳墙了。” 曹邦辅捋着胡须说道:“杨公公,他们狗急跳墙,说明刚峰公、王子荐在扬州查到真东西了。” 杨金水答道:“扬州城,不仅是两淮盐政的关键所在,更是解开东南之局的钥匙。高新郑查盐政,无非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先弄些银子填补国库亏空。 但是殿下要的却是长久畅行有效的新盐政。两淮的关窍在扬州,扬州连着南京和北京。但是南京离得近,把南京城打扫干净了,北京那边的人就会暂时收手。 没有羁绊,新盐政才好推行下去。” 曹邦辅点点头,“杨公公所言极是。一番布局终于逼得南京城这些家伙狗急跳墙。只是没有想到,他们居然又搞出一次振武营兵变。 真是蠢到了家!” 杨金水端起茶杯,不动声色地说道:“振武营兵变,闹过两三次,每次都能得逞。他们也就习惯地认为,这一次也能得逞。” 曹邦辅默不作声,心里对南京城那些人极为鄙视。 他们以为在嘉靖年间闹了两三次兵变,在先皇手里得了便宜,就以为自己了不起。 现在都是隆庆朝,做主的还在西苑,但是手段却截然不同,你们毫无察觉,还不知死活地又闹一次。 殿下正等着你们闹事呢! 查盐政,很有可能只是查到扬州为止。 毕竟很多事情,南京勋贵们都是通过幕僚、亲属等白手套去办,到时候灭了这些白手套的口,斩断攀连,他们自然就能全身而退。 做些生意,捞些好处,勋贵外戚谁没这么做过? 北京城里的勋贵外戚,做得更加过分。要是因为盐政贪弊之事严惩南京勋贵们,他们肯定不服。 可是只惩处扬州,放过南京,用不了多久,他们的手又会悄悄伸到扬州城里,然后把好不容易厘清的两淮盐政,又给搅得乌烟瘴气。 怎么办? 自然要给南京勋贵们扣上更严重的罪名。 就好比嘉靖四十三年,查办山西大案,如果只是盯着走私违禁品,晋党和晋商们只要抛一部分替罪羊出来,再忍痛割舍些钱财,就会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太子殿下怎么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直接倒查庚戌之变。 然后利用叛国通敌等要命的大罪,把晋商和晋党一网打尽。 南京城也是相似的套路。 只不过换了方法。 南京城勋贵们,跟通倭扯不上关系,那就无法用倒查倭寇大案来清查。于是就层层施加压力,先是把海瑞、王一鹗、徐养正等名臣派下来。 第一层压力给下来,勋贵中有些沉不住气的人开始慌了手脚,悄悄搞小动作。 于是吴时来趁势搞了把大的,让江匪窜至江都城,灭了大盐商一家,东南震惊,海内震惊。 于是海瑞、王一鹗顺势深查,不仅查两淮盐政,还查漕运和江防等事宜。 南京城里某些勋贵更加着急。 这时太子殿下把张居正派下来。 这位可是阁老啊,名为拜祭孝陵,实际上要干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肯定会在南京大动干戈。 于是终于有勋贵忍不住狗急跳墙,怂恿煽动振武营闹饷! 这等于是兵变啊! 给了张居正等人最好的理由和借口。 曹邦辅说道:“杨公公,现在局势明朗,张太岳等着老夫派兵马过去。你看派哪支兵马比较好?” 他如此说,不是请示杨金水,而是跟这位实际上的监军通个气。 毕竟调动兵马不是小事。 尤其这次不是剿贼除倭用兵,而是调兵去南京平叛,关乎重大,必须跟这位太子殿下派在东南的监军商议一下。 杨金水轻轻一笑,“曹抚台心里有数,何必问咱家。” 曹邦辅当然心里有数。 太子殿下调自己暂时移驻上海,还调镇海、定海两营在长江口进行操演,用意十分明显,就是在危急之刻,调用跟南直隶没有太多瓜葛的定海营一部分水师和陆战营。 现在南京有事,到了调用他们的时候。 听到杨金水这么一说,曹邦辅心里大定。 “老夫马上行军令,调定海营一队水师,一团陆战兵,由精干得力将领统领,马上赶赴瓜州,交由张太岳指挥。” 江都城王一鹗也接到张居正的急信,连忙去找海瑞和徐养正。 “南京振武营闹饷?”徐养正被震惊了,“好狗胆,这些家伙还敢如此闹事!” 海瑞不动声色地说道:“如此行事,形同兵变,必须弹压,严加惩治!” 王一鹗迟疑地问道:“刚峰公,要不我把抚标营派去给张阁老?” 海瑞抬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我们的职责在扬州,在两淮盐政,继续查办此案。南京的事,该由张太岳去处置!” 王一鹗笑着点点头:“张阁老来得真是巧。” 南京城魏国公府。 魏国公徐鹏举在花厅里大发雷霆,“哪个混蛋怂恿煽动振武营,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要是被老夫查出来,是谁在背后捅刀子,老夫一定要把他千刀万剐!” 徐鹏举此人,在南京城里一直是话题人物。 上一代魏国公有晚梦到,前宋名将、千古忠臣岳飞岳鹏举要托生到他家。 不多久,他被人吵醒,然后说国公夫人生下一子,于是取名为徐鹏举。 徐鹏举长大成人,承袭爵位,一直把老爹说他是岳飞转世的话放在心上。然后某一年,徐鹏举挖了城外一处坟墓,土里有块残碑,依稀认出上面有一行字:“宋忠献秦.之墓。” 徐鹏举将此坟挖开,把棺椁里面的尸骨丢弃在河里,然后四处宣扬自己挖到了秦桧之墓,将其挫骨扬灰,以此来证明自己是岳飞转世。 至于为什么秦桧会埋在南京城里,就不得而知。 不过徐鹏举自诩是岳飞转世,大明第一忠义之臣,但是带兵打仗的水平却差了岳飞八千里云和月。 他挥舞着双手,在花厅里暴怒地叫嚷着。 以隆平侯张桐和忻城伯赵祖征为首的南京勋贵们,坐在下首,面面相觑。 张桐趁着徐鹏举说话的间隙,开口道:“国公,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先把振武营安抚下来再说,张阁老这会应该在瓜州了,用不了两天就到南京城来了。” 徐鹏举顿时气馁,背着手,故作威严地转了转,很烦恼地说道:“他们闹事,无非就是要银子,各家凑些银子,先把这些丘八安抚下去。等事了,再把城中商贾们叫来,把这些安抚银子摊派下去。” 赵祖征大喜道:“就应该这样!我们安抚住振武营,让城中百姓商户们得以安宁,不要他们孝敬,却不该还要我们垫银子吧。” 众人纷纷点头,欣喜地附和道:“对,说得对!” 花厅的气氛骤然一转,居然变得喜气洋洋。 第五十六章 徐公府的骚操作 徐鹏举看到士气可用,点了四位勋贵子弟,交代道:“你们马上去振武营,好生劝说一番,叫他们识时务,赶紧带着兵丁回营去,不要再肆意而为。 告诉他们银子正在筹备,绝少不了他们的,叫他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他们想干什么,本公心里有数,告诉他们,千万不要白辛苦一趟,什么都没捞到!” 四位勋贵子弟笑嘻嘻地站起来,拍着胸脯说道:“国公放心,振武营里那些游击守备,跟我是过命的交情,前两天还在一起喝酒。 我们一去,保证能说服他们,收拾兵戈,返回军营里去。 不过国公,说好的银子可得尽快送过去。这些混账,眼里只有银子。见到银子,自然会认我们的兄弟之情,要是没有银子,那就真得不好说了。” 徐鹏举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去办事:“休得呱噪,赶紧去办正事。这里这么多人,我老徐还会昧了这点银子。” 等四人离去,徐鹏举对其他勋贵和子弟们说道:“好了,你们赶紧回去,筹银子。你家五百两,伱家三百两,你家四百两” 有勋贵子弟嫌多,徐鹏举双目一瞪,威风凛凛,恍如岳飞转世,大喝道:“这点银子还嫌多!你们家这些年赚了多少银子,以为我知道! 赶紧吐点出来!心痛什么!等到摊派下去的银子收回来,还你们就是了。” 把众人连说带骂全部哄走后,花厅里只剩下徐鹏举、张桐和赵祖征三人。 左右无人,赵祖征直言说道:“国公,这一次朝廷来者不善啊。” “再来者不善,也不该把振武营这些臭狗屎甩出来。这些狗东西,会甩得满地都是,乌烟瘴气。甩得我们一身臭烘烘,脱不了身。” 徐鹏举现在非常地不满。 张桐一摊双手,“国公,这事真跟我们没关系。我们对天发誓,我俩跟这件事有瓜葛,天打五雷轰!” 赵祖征连忙在一旁附和道:“是的,是的,我们绝对跟这事没瓜葛!” 徐鹏举半信半疑地看了两人一眼,“振武营早不闹,晚不闹,偏偏在张阁老来的时候闹。老夫身为中军都督同知、南京守备,你二人身为都督指挥使、守备佥事,这事怎么跟张阁老交代?” 张桐和赵祖征对视一眼,张桐轻声道:“国公,等他们把振武营安抚下去,再找借口把他们调出城去,分置各军营安置,然后把闹事的官兵抓一批出来.” 张桐右手恶狠狠地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赵祖征眼睛里闪着光:“好!杀上一批人,张阁老总没有话说了吧,他也好往上禀告,说他当机立断,领兵弹压,斩杀一批首恶者。我们一定领衔署名,附和此疏。” 张桐眉开眼笑:“对,这样一来,张阁老有功,我们也有功,皆大欢喜啊!” 徐鹏举捋着胡须,听着两人一唱一和,不由地点点头:“嗯,这样也是个办法。待张阁老来了,老夫自与他去说和。” 张桐和赵祖征对视一眼,眼睛里闪过得意之色。 赵祖征又说道:“朝廷还是对我们不放心啊。” 张桐点头附和,“是啊,这次巡查两淮盐政,一口气查了两次,明摆着不放心我们。” 徐鹏举厉声道:“东南的心腹大患,不在我们这些勋贵,在于地方世家,在于士林学院。朝廷盯着我们,本末倒置啊! 有本事盯那些世家,盯那些士林,他们巧取豪夺,侵占田地,但凡能赚钱的,他们都不放过,比我们狠得多,盯着我们干什么啊!” 张桐一脸的同仇敌忾,“国公说得对!码得,那些伪君子,一个个嘴里喊着天理大义,讲着大道理,暗地里那双小手扒拉得可快乐。 就算两淮盐政,他们也是如此,离得最远,却捞得最多,比我们狠多了。” 三人正在痛骂贪婪的文官时,家仆在门口禀告:“老爷,兵部尚书刘老爷来了。” “刘采?!” 徐鹏举一愣,随即明白这位南京兵部尚书来的目的所在。 他转头看了张桐和赵祖征一眼,两人马上醒悟,拱手道:“公爷,我们先行告辞。” “好,你们回去也早做准备。振武营这桩事,善了不得,还有大麻烦。” “好的。” “徐甲,带两位从后门离开。” “是。” 等到两人离开,徐鹏举等了一会,看到刘采急匆匆走来。 “国公,”刘采迈进花厅,拱手先开门见山。 “刘尚书,有何指教!” “国公,何必如此呢!” 徐鹏举听到刘采话里的语气有些不对,反问道:“怎么了?刘尚书,你为何出此言?” “振武营闹饷,形同兵变,公爷可知?” “本公接到通报了。” “那你知道,振武营是由谁煽动怂恿?” “谁?还不是那些混账子,趁着张阁老要来时,给本公一个难堪。刘尚书,这也是在给你难堪。” “本兵当然知道是在给老夫难堪。公爷,你难道真不知道,怂恿振武营的人是谁?” “是谁?”徐鹏举一惊,脑子一激灵,突然想到,“难道是我府上那个逆子,徐邦瑞!” 刘采被徐鹏举说得一愣,嗯,怎么说到他了。 “公爷,徐邦瑞为何怂恿煽动振武营?他身兼公职,跟振武营多少有些瓜葛,要是闹出事情,他吃不了兜着走,为何要去惹这身骚啊?” 徐鹏举一听,觉得很有道理。 自己虽然不喜这位庶长子,只想把国公爵位传给庶幼子徐邦宁,但是国朝最讲嫡庶长幼。魏国公府没有嫡子,那么就从庶子里,按照长幼来定,否则的话就是有违纲常,乱了法度。 自己费了那么多精力,做了那么多事,就是无法越纲常一步。徐邦瑞只需要老老实实待着,魏国公的位子就是他的。 真是没必要搞这么多事。 徐鹏举在心里琢磨,不是徐邦瑞,那会是谁? 是哪个混蛋敢暗算我们徐家! 他脸色突然一变,脱口说道:“是徐邦宁这个逆子!” 刘采长叹一口气,“本兵刚收到消息,徐邦宁怂恿煽动,纵使振武营作乱。” 徐鹏举蹦了起来,如同一只蛤蟆,挥舞着双袖,连声大喊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家幼子最是懂事,怎么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刘采叹了一口气说道:“公爷,你家麒麟子再懂事,也架不住有人在暗地里蛊惑他啊。” “谁?” “公爷,你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会有谁蛊惑他去做出这等事来,还乱中捞好处?” 徐鹏举终于回过神来,脸色大变,“竖子!亏我这么信任你!” 突然张桐和赵祖征急匆匆跑回来,满头大汗,惊慌失色。 “公爷不好了!振武营的人突然发疯,冲进北城,抢掠商户百姓。北城现在乱成了一锅粥。” 徐鹏举和刘采都惊住了,慌忙跑出花厅,站在院子里举目一看,看到北城方向,有几柱黑烟滚滚腾起。 刘采脸色惨白,连连跺脚:“魏国公,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扭头就走了。 徐鹏举脸色铁青,又呆如木鸡,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张桐和赵祖征不明就里,看着徐鹏举难看至极的脸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五十七章 张居正辣手平乱 张居正带着定海营一队水师,约大小船只一百五十余艘,搭载着一营水师陆战兵,约两千五百人,逆江而上。 刚行驶到瓜埠江面,突然看到南京城腾起黑烟。 张居正脸色一变。 这可不是好事。 连忙下令:“传令各队,加快行程,尽快赶到南京城。” “是!” 过了半个时辰,远远地可以看到南京城西上新河码头,一艘快船迎面冲过来,隔着老远喊道:“可是张阁老仪仗!” 有水师快船迎了上去,“正是张阁老仪仗,来者何人?” “在下南京兵部主事张世元,奉兵部刘尚书,快船向张阁老禀告南京城里乱事。” “随我来。” 水师军校把张世元带到张居正官船上,锦衣卫军校先对其搜身,再由随从带到张居正跟前。 “下官南京兵部主事张世元拜见张阁老。” “免礼起身。” “谢阁老。” “赶紧说说南京城里的情况。” “是!回阁老的话,三天前振武营受人煽动怂恿,有军校出头闹饷,请求发放拖欠的半年粮饷。南京兵部和户部派官员来谈,结果被振武营扣押,然后堵住军营,与守备府派出的兵马对峙。 昨日黄昏,振武营上千兵马突然冲出军营,进到北城,烧杀抢掠,刘尚书连忙带着守备府兵丁、应天府兵丁两千余人,把这股乱兵赶回振武营军营里。然后封住了军营大门。 现在刘尚书叫人看住振武营,一边组织人手在北城四处救火,同时叫各府上组织青壮,组成义勇,扼守街口巷尾,严查奸人。” 张居正捋着胡须问道:“刘兵部带着人手,与振武营对峙了一夜?” “是的。” “现在城中情况如何?” “回阁老的话,并无大乱。昨日黄昏时,振武营冲入北城,北城、东城大乱。刘尚书和应天府杨巡抚,关闭城门,全城宵禁,并带着兵丁四下巡视,斩杀了数十人,终于维持住了秩序。” 张居正点点头,“而今振武营不再是什么闹饷,而是成了兵变作乱!刘顺臣,李国安。” 他叫着定海营水师统领和陆战营统领的名字。 “属下在!” “陆战营上岸,直扑振武营,先把这伙乱兵给我缴械抓起来,胆敢不缴械者,格杀勿论!定海营水师,抽调一千人上岸,协助接管北城防务。 其余水兵水手,严守以待,谨防乱兵夺船,以及从水路逃窜。” “是!” 张居正叫住陆战营团统领李国安。 “李统领,振武营号称有三千兵卒,但是实际上满额有两千就不得了。他们游荡荒嬉,武备早就不成样子。 你有两千五百兵,要是收拾不了他们,你自己去见曹抚台和戚丰宁。” 水师陆战营,主力都是戚继光练出来的义乌兵,听到张居正如此一说,脸色涨红,朗声答道:“属下一定不负阁老所望!” 张居正背着手站在船头上,看着水师战船一一靠岸,陆战营和水兵组成的队伍陆续上岸。 他们身穿红色鸳鸯袄,头戴铁盔,持枪握刀,随着军官的号令声,在空地上列队。 几声战马嘶叫声传来,有战马被从战船上牵到陆地上,很快组成了一支侦察队。他们翻身上马,策动坐骑,飞速向前驶去。 张居正一伸手,随从马上递过来一个单筒望远镜。 现在这玩意在军中越来越流行,张居正去九边巡视过两次,知道这玩意的好处,出京时特意托人去买了一支。 张居正接过单筒望远镜,拉开后对着北城城门。 只见侦察队一路疾驰,来到城门下,队正举着腰牌和张居正的钦差令旗,对着城楼上大声叫喊着。 过了一会,从城楼上垂下一个篮子,侦察队队正把腰牌和令旗,还有一封盖有钦差关防大印的文书,放进篮子里,缓缓拉了上去。 等了一刻钟,北城门缓缓被打开一道缝,出来一队兵马,跟侦察队交涉了一会,又盘查了一会腰牌令符,然后城门被完全打开。 侦察队对着这边挥了挥旗帜,陆战营和水兵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而去。 陆战营带着圆盘头盔,身穿轻甲,兵器也齐备,长枪、盾牌、钢刀,还有一队队扛着火绳重铳的士兵。还有部分扛着子母炮的士兵。 水兵队就简单多了,身穿布甲,头戴竹笠,或扛长枪,或持钢刀,部分背着弓弩箭矢。他们一般负责水战中接舷战,兵甲简单,但是最为骁勇。 两支明显不同的兵甲迅速涌进北城门,水兵队很快接管了北城门,并在城楼上竖起一面定海营的旗帜。 等了半个时辰,突然听到城里爆发出激烈的铳声,一阵接着一阵,密集如暴风骤雨。然后又响起了几声炮声,如春雷一般。 吓得张世安浑身哆嗦。他转头一看,发现张居正镇静地放下望远镜,顺手递给随从,心中感叹不已。 果真是阁老,临危不惧。 过了两刻钟,铳声和炮声慢慢稀疏下来,侦察队骑兵快马来报:“报!李统领已经控制振武营军营,全体乱兵悉数被缴械看押。” “走!边走边给本阁说说经过。”走了两步,张居正转头对张世安说道,“张主事,一起吧。” 张世安连忙弯着腰跟在身后。 张居正上了一匹马,跟侦察队骑兵并行,张世安尴尬了,他一介兵部主事,居然不会骑马。 只好迈开两条腿,跟着一路小跑的张居正身后。 “阁老,李统领带着兵先把振武营几处门给堵住,周围给围了,然后下令盾牌队在前,火铳队和火炮队,缓步进入军营。 见到乱兵,立即开火。遇到有凭借障碍顽抗者,以子母炮炮击。杀出一条血路,直扑军营中帐,将十几位乱军首领抓住后,振武营就崩了,全部弃械投降。” 张居正点点头,看着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的张世安,随手指了一位骑马的扈从,“你带带他!” “是!” 张居正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下,直奔振武营。 他身后张世安的上司,南京兵部尚书刘采,以及魏国公徐鹏举、隆平侯张桐、忻城伯赵祖征等人坐在轿子里,拼命地催促着轿夫走快些。 等到刘采等人赶到振武营时,张居正已经下了马,在兵马的护卫下,巡视着振武营。 营地一片狼藉,到处可见丢弃的兵甲。 上百士卒垂头丧气,在陆战营军士的押解下,往车上搬运尸体,收拾残破。 还有数十位身穿印了个葫芦的白褂子,背着药箱,穿行在被集中在一处的伤员间,给受伤的伤员医治。 偶尔挥挥手,叫士兵把中了铅弹的重伤员抬出来,放到一边等死。 近百位军官将领被押在一圈,数百全副武装的士兵严密地看押着他们。 张居正站得远远的,看了他们一会,眼神就像看一群死人,转身就走。 刚走几步,迎面遇到急匆匆跑进来的刘采、徐鹏举等人。 第五十八章 张太岳尽显锋芒 “太子少傅、东阁大学士张居正拜见魏国公!”张居正施施然地拱手,给徐鹏举作长揖。 徐鹏举脸色铁青,满腹的怒火肉眼可见地要爆发出来。 但是面对一位阁老,却不敢发泄出来,悻悻地拱手道:“张阁老,来得好快啊。” “南京城出这么大的事,张某不敢怠慢。”说罢,张居正跟隆平侯张桐、忻城伯赵祖征等爵爷见礼。 然后又跟刘采拱手道:“刘兵部,辛苦了。” 刘采脸色有些发白,黯然道:“出这么大的事,老夫难咎其职啊!” 张居正还没出声回答,徐鹏举咋咋乎乎地说道:“张阁老,你这手段太毒辣了吧。死伤如此惨重,恐怕会出大乱子的。” 张居正转过头来,语气平和地问道:“大乱子?振武营兵变,纵扰民商,烧杀抢掠,还不是大乱子吗?” 徐鹏举强自分辨道:“振武营的将士们,三五个月没拿到钱饷,心中有火,鼓噪而已,鼓噪喧闹一番而已。” 张居正语气变得森然:“徐公爷,你是这么认为的?” 刘采瞪了徐鹏举一眼,不会说话就少开口! 你爵位最高,现场里品阶最高,身份最尊贵。但张居正是阁老,还是钦差,代表着天子和朝廷,他说话最有分量。 伱急着想给振武营兵变事件定性,你定得了吗? 徐鹏举嘴里支支吾吾,左顾右顾,不敢直答。 张桐眼珠子一转,站出来说道:“张阁老,振武营被欠饷半年这也是事实,将士们总要养家糊口,饥饿难耐,鼓噪一番也是人之常情。 听说前些日子,京城里有京官因为俸禄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我们在南京城里,也是感同身受啊。” 振武营里的人是什么货色,大家心里有数。 他们吃空饷、倒卖军械、违禁走私、包娼窝赌,大部分人不靠那点粮饷过日子。混进振武营只是想要那张皮。 这些大家心里也有数。 但是这是桌子底下的话,现在没有查证,没法摆出来说。反倒当兵吃粮,是天经地义的事。 张居正不客气地反驳道:“振武营由南直隶关饷,直接由南京户部支出粮饷,居然发生六月不给官兵发饷这样恶劣的事。本官身居内阁,又奉钦命巡查南直隶,当然要严查此事。” 张居正不给徐鹏举和张桐等人反驳的机会,继续说道:“欠饷就可以携带军械出军营,可以去烧杀抢掠?这是哪朝的规矩? 我国朝绝没有这样的规矩!本阁会查清楚振武营之事,至于为何欠饷,本阁也会一并查清楚。来龙去脉,本阁会给皇上、会给朝廷,也会给诸位一个交代的。” 徐鹏举、张桐、赵祖征等人急了。 我们巴拉巴拉说一通,为的就是劝阻你不要深查下去,你怎么还要往下查啊! 这能查吗? 振武营是南京城大毒瘤,为何二十余年一直存在? 因为南京城里某些人需要它存在,需要利用它做些那暗地里的勾当。要是把这颗毒瘤切开一查,整个南京城就得翻过来。 徐鹏举和张桐、赵祖征对视一眼,咽了咽口水,上前继续说道:“张阁老,本公身为南京守备,中军都督同知。振武营正该归本公管辖。 它的案子,还请阁老交给本公审理,以免耽误张阁老祭拜孝陵的正差事。” 张桐和赵祖征马上附和道:“是啊,张阁老一路上风尘仆仆,日夜兼程,实在是太辛苦了。现在振武营这些混账丘八都已归案,不如移交给有司处置。” “我等在秦淮河备好了酒宴,广邀江南名儒雅士,为张阁老接风洗尘。张阁老乃江陵神童,少湖公高徒,天下名士,大家都盼着一睹风采。” 张居正目光突然凛冽,在徐鹏举、张桐和赵祖征脸上扫来扫去,看得他们脸色一变,心惊胆战。 徐鹏举壮着胆子,怯声问道:“张阁老,怎么了?” 张居正问道:“徐公爷是南京守备?张侯爷和赵伯爷也在军中任职?” 徐鹏举与张桐、赵祖征对视一眼,忐忑地答道:“正是。” “你三位身负南京戎政,执掌南京诸军各营,结果闹出振武营这么大乱子,你们就没有一点点自责的意思吗?” 徐鹏举咽了咽口水,打着哈哈答道:“丘八闹饷鼓噪而已,时常有发生。阁老没有带过兵,不知道其中的艰辛。这些丘八,各个跟大爷似的,稍有懈怠,就跳起脚骂娘,摔了兵甲撂挑子。” 张居正森然答道:“本阁两次巡查九边。振武营这样的兵痞,在九边首级早就挂在各边关要隘上了。” “呵呵,九边是九边,南京是南京,不同,大不同。” “有什么不同?不都是我大明吗?不都行的是国朝军法吗?” 徐鹏举也恼了,忿然道:“张阁老何必咄咄逼人!大家同朝为臣,何必闹得如此生分。” 张居正笑了,他完全清楚面前的这些对手,是些什么货色。看看天色,觉得时间也拖延得差不多。 转头对李国安等陆战营将领说道:“首恶有追捕到吗?” “回阁老的话,末将有派出兵丁去追捕,应该快要回来了。” 徐鹏举、张桐、赵祖征顿时觉得不妙,齐刷刷地脸色大变。 徐鹏举翻脸厉声道:“张叔大,你什么意思?这里是南京城,你敢肆意妄为,闹出更大的乱子来,看你怎么交差?” 张居正冷笑道:“更大的乱子?还会有多大的乱子?徐公爷说给我听听!本阁好赶紧调兵过来,曹抚台就在上海,手里聚集了两万多水陆兵马,不知道够不够用啊!” 徐鹏举、张桐、赵祖征等人脸色死灰。 刘采也听明白,心里不由长叹一口气,随即又轻轻舒了一口气。 朝廷向南京飞斩过来的利刃,不是针对南京六部百官,而是勋贵。 这时,一对陆战营的兵丁押着一行人走了过来。 “报!属下奉命缉拿要犯,现在已经全部拿下,前来复命。” 大家转头一看,被抓的这群人里,最显眼的几人,一位是徐鹏举的庶长子徐邦瑞,脸色惨白,垂头丧气。 一位是徐鹏举的庶幼子徐邦宁,脸色铁青,正在死命挣扎,看到徐鹏举,连忙大喊道:“爹爹救我!爹爹快救我!” 在他身后,站在被夺爵的诚意伯刘世延,他目露不甘,就像一头陷入绝境中的恶狼。 徐鹏举暴跳如雷,“张叔大,你这是干什么!为何要拿下我魏国公两位公子!” 张居正不慌不忙地答道:“徐邦瑞涉嫌唆使江匪作乱,灭扬州盐商韩家满门;徐邦宁涉嫌唆使振武营兵变作乱。” “胡说,这是诬陷!赤裸裸的诬陷!我家老幺知书达礼,最懂事不过,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情!张叔大,你休要诬陷我家老幺!本公就算拼掉这条老命,也会跟你干到底!” 张居正看着如同疯狗一般的徐鹏举,鼻子一哼,不屑一顾。 刘采也冷冷地看了一眼徐鹏举,走到张居正跟前,轻声道:“张阁老,徐公爷等人执掌着南京武备,如果因家人涉案,依例请辞回避,南京防务谁来主持。” 张居正不慌不忙地答道:“刘兵部老成持国,不过请放心,本阁已经请到一位镇海柱石。汤侯爷,请!” 话刚落音,从押解犯人的兵卒里转出一位一身戎装的将领,正是灵璧侯汤世隆。 徐鹏举、张桐和赵祖征等人满脸愕然。 刘采等人,心里彻底有数了,全是套路啊! 第五十九章 好不快活的隆庆帝 紫禁城坤宁宫里,隆庆帝难得地在这里举行一场家宴。 隆庆帝坐在上首正中间,左边坐着皇后陈氏。 太子朱翊钧坐在右边稍微下来的位置。 贤妃李氏拉着三皇子朱翊镐,还有几位公主跟着各自的母亲,围坐在周围。 然后十几位能上得了台面的嫔妃们,莺莺燕燕坐在更下面一些的位置上。 小黄门流水般端上美味佳肴,尚膳监少监海大富站在一旁亲自指挥。 隆庆帝看着膝前的子女后妃,很是满意。 他现在的职责就是吃喝玩乐,使劲地为老朱家繁衍子嗣。只是目前效果不是很明显,至少比在裕王府的战果要差的多。 可能是紫禁城里的鲜花太多了,他的肥料到处浇灌,分摊得太薄了,根本没法生根发芽。 在大殿前方,有皇家乐队在奏乐,叮叮当当,很是热闹,不一定好听,要的就是那个气氛。 隆庆帝心满意得地点点头,转头对朱翊钧问道:“钧儿,听说你组建了一个和春戏班,在西苑崇庆殿里唱,很是好听?” 朱翊钧侧身答道:“父皇,母后此前跟儿臣说起过,说后宫诸位太妃、后妃,想趁着过年的时节热闹热闹。 正好儿臣跟东宫几位侍讲先生聊起时,听他们说起江南昆山一带,盛行水磨腔,唱腔优美,剧本精彩,就让杨金水在那边选请了三个戏班,优中选优,组成一个全女子演出的和春班。 在崇庆殿唱了几本,太妃和后妃娘娘们都喜欢听。” 陈氏接腔道:“皇上,太子真的办了一件大好事。太妃和诸位后妃们,每天都去看,看得十分过瘾。太子还叫那些才子们,再写些好剧本来,正在排演。” 李氏也忍不住说道:“皇上,那昆山戏曲,真是好听极了。讲得故事多是天理循环,善恶有报,好故事。” 其余几位后妃叽叽喳喳,讲述着自己对新戏曲的喜爱,有两位后妃还故意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隆庆帝龙颜大悦。 好,把后宫这些娘们全部安抚好,尤其是自己的那些后妃们,给她们找些事,不要天天来找朕要雨露均沾,就是天大的好事。 朕也不是铁打的身子,雨露不多了。 隆庆帝捋着不多的胡须,含笑地对朱翊钧说道:“太子不仅尽心处理朝事,还帮着你母后料理宫里的事,辛苦了,着实辛苦了。” “父皇,这是儿臣应尽的孝道。” “哈哈,朕知道太子是大孝子。” 陈氏看着朱翊钧,满脸喜悦。 李氏看着朱翊钧,脸上带着高兴,眼睛里却闪着光,不由地把朱翊镐抱得更紧。 其余的后妃们,神情各异地看着不动声色,沉稳如山的朱翊钧。 家宴吃到一半,又有一位后妃带着宫娥,在前殿翩翩起舞。曲美、舞美、人也美。看得隆庆帝心动神摇,开始蠢蠢欲动。 善舞的后妃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弯腰、空中劈腿、旋转,然后一个回眸,满目是春地看着隆庆帝。 隆庆帝收到信息,双眼乱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吃完饭,后妃们在陈氏的率领下,前往西苑崇庆殿看戏。 朱翊钧跟隆庆帝、陈氏告辞,径直回西苑西安门,处理军国事。 隆庆帝不去凑热闹,转出坤宁宫,坐上步辇,在滕祥、孟冲的陪伴下,走在巷道里。 “刚才起舞的是哪位?” 隆庆帝兴致勃勃地问道。 后宫美人太多了,他脸盲,有些记不住。 滕祥马上答道:“回皇上的话,是万华宫的叶昭仪。叶昭仪不仅能歌善舞,还特意跟和春班学了两本曲目。 皇上想听水磨腔,不用去西苑,叶昭仪在万华宫里就能给皇上唱。” 隆庆帝一听,眼睛一亮,侧身问道:“叶昭仪会唱什么曲?” “叶昭仪最擅长唱的是《思春》。” 隆庆帝笑得跟朵海棠花似的,“思春好,春意盎然,思之如华。” 摇头晃脑念了几句诗,隆庆帝吩咐道:“滕祥,你去万华宫,跟叶卿说一声,朕这就去她那里。叫她好生准备,朕要听她唱思春。” “是。”滕祥欣喜地应道,健步如飞,一溜烟就在前面消失不见。 隆庆帝左右看了看,指着前面一处拐弯的空地,“在那里停一停。” 步辇停下后,隆庆帝摆了摆手:“伱们都退下,孟冲留下。” 很快,其他内侍都退得远远的,隆庆帝身边只剩下孟冲一人。 隆庆帝左右看了看,发现左近无人,也没有人从前后过来,摆摆手,示意孟冲附耳过来。 “朕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孟冲面露难色,推诿道:“皇爷,东西虽好,可是要节制。段道士说了,这药,一旬只能用一次,否则的话” “否则的话会怎么?”隆庆帝不悦地反问道。 “对龙体不好。”孟冲支吾地答道。 隆庆帝斜着眼睛问道:“段朝用不是说,这是用了天材地宝炼制出来的大补之药吗?既然是补药,怎么还会对朕的龙体不好?” 孟冲的腰弯得更深,“皇爷,是药三分毒。这话李太医也说过的。他可是大明的药王啊。” “是药三分毒,所以才需要炮制得法。段朝用是不是制药不精,炮制不得法啊?” 孟冲连忙答道:“皇爷,那倒不是。段道士的药,是前晋葛神仙留下来的,后又经前唐孙药王改进,效果更佳。在东南大户人家盛行了数百年,没听说出过岔子。” “那就是!数百年都没出过岔子,还怕什么!孟冲,你手里是不是还有啊?” 面对隆庆帝的追问,孟冲连忙答道:“皇爷,这药所需材料罕贵,制作复杂,十分不易。奴婢手里,只有一颗了。” “给朕。” 隆庆帝不客气伸出手去。 孟冲迟疑一会,左右看了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木盒,递给了隆庆帝。 隆庆帝接住,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有一粒药丸,蚕豆大小,通体发红。心里一喜,连忙盖上盖子,塞进衣袖里,转头对孟冲说道。 “叫段朝用继续秘制此药。” “皇爷,此药制作不易” “统筹局金山银海,还会少了这点药材?” “皇爷,统筹局账目全在太子手里捏着,他精明过人,很容易生疑的。”孟冲眯着眼睛,弯着腰答道。 隆庆帝看着孟冲的后背,迟疑了一会,开口道:“你不是兼着御用监太监的头衔吗?以御用监的名头找统筹局支银子,再转给段朝用,万不能叫太子生疑了。 老孟,太子要是知道了,连朕都保不住你啊。” 孟冲身子一滞。 我怎么遇上这样的主子了啊! 但他脸色不变,微微抬头,恭敬地答道:“皇爷放心,奴婢一定办得妥妥当当,天衣无缝!” “好,叫他们过来,抬朕去万华宫。朕迫不及待地地想听叶卿唱思春。” “是!” 孟冲挥挥手,示意小黄门们全部回来,打仪仗的打仪仗,抬步辇的抬步辇,沿着巷道向紫禁城深处走去。 步辇一直抬进万华宫内院,隆庆帝下来后,黄门们迅速离开,只留下孟冲陪在隆庆帝身边。 “叶卿呢?”隆庆帝迫不及待地问道。 “皇爷,叶昭仪在屋里扮好了妆,准备给皇爷唱戏。” “好!”隆庆帝撩起前襟,快步走进屋里。。 掀开厚帘子,走进暖和的外屋,隔着一层幔帐,看到叶昭仪在里面,穿着一件薄如轻纱的衣衫,雪白肌肤和曼妙身形若隐若现。 隆庆帝咕咚咽了几口口水,忙不迭地说道:“端茶来。” 孟冲连忙端来一碗温茶。 “你们都出去。” “是!” 隆庆帝掏出小盒子,取出小红丸,伴着热茶一口吞下,然后窜进幔帐里。 “美人儿,我们一起唱思春吧。” 滕祥和孟冲对站在门口,听着屋里传来的靡靡之音,对视一眼,都露出深不可测的笑意。 第六十章 我们要养忠犬,不能养羊 朱翊钧回到了西安门督办处,胡宗宪、赵贞吉和徐渭在等着他。 “文长先生从辽东回来了,看你瘦了不少,辛苦了。”朱翊钧看着徐渭说道。 “殿下,臣职责所在,不敢懈怠,只是担心才干不足,误了殿下的大事。” 朱翊钧哈哈大笑:“文长先生大才,孤自然放心。坐,大家都坐,听文长先生说说辽东的情况。” “是。” 大家分坐下来,听着徐渭开口。 “殿下,胡部堂、赵中丞,这次文长奉殿下令旨,前往辽东调查建州以及海西女真实情,监督辽东镇清剿建州女真。 从九月初七开始,谭督坐镇辽阳,指挥辽东马步军四万余,兵分两路,分由周国泰、李成梁率领,出抚顺关和鸦鹘关。 周国泰率领的左路兵马,沿浑河、灰扒河,目标直指建州左卫,一路上拔除了建州左卫的辉发城、纳丹府城,再转向北,沿着松花江而下,拔除了海西女真的乌拉等城,斩获王杲、阿台父子以下两千一百余人,俘获人口五万六千人,安置在抚顺、铁岭等处。 李成梁率领的右路兵马,先拔除建州卫的赫拉阿图城,再沿着猪婆江、长白山向东,一直进军到钵门江一带,铲除建州女真残部。斩杀觉昌安、塔克世父子为首以下两千二百余人,俘获人口四万七千余人,安置在威宁、孤山等处。 左右两路兵马,共计灭建州女真王杲、觉昌安、苏克素护河、栋鄂、叶赫等十五部,以及海西女真哈达、肃哈、蛮图、得牙等九部。” 朱翊钧点点头。 这些战报早就由谭纶和徐渭领衔联名上报过。 “现在建州女真、海西女真被打残,留在深山老林的残余,等他们熬过这个冬天,开春时辽东镇再派兵去清剿两次,基本上就能达到预定目标,尽收建州女真之土。” 徐渭继续说道。 “殿下制定的方略是要永远占据这些土地,步步为营,蚕食东北诸部,尽收其部众,教化为子民,为大明出力。 测绘局派出五支测绘队,随着大军深入东北各地,勘查绘制当地地形,选择筑城地址。等到开春,就能开始修建城堡,如兴化、丰宁、承德三城一样,扼守建州等地,再置卫所,开耕放牧,以为定制。” 朱翊钧问道:“文长先生,你去建州一带实地勘查过,你觉得大明要想永固此地,应该用什么法子。” 徐渭直言道:“殿下,建州等地,一是山高林密,交通不便,往来行走,都是沿着山沟,步行或者驮马。二是冬天太过寒冷,大雪覆盖,根本出不来门,只能窝冬。而那边一个冬天能占据一年三分之一的时日,十分漫长” 徐渭讲得很详细。 东北苦寒之地,所以从前唐到现在,只能控制辽阳附近一块地方,其余山高林密的地方,想守也守不住,只能让给习惯于山林野外活动的女真人。 “女真人以什么为生?”赵贞吉问道。 “赵中丞,建州、海西女真人以渔猎和放牧为生,以皮毛以及马匹与大明交换粮食、棉布、盐巴等物。 王杲能兴起,就是因为他把持着通往抚顺关的要道渡口,收取过往路费,转手倒卖;建州左卫赫拉阿图城的觉昌安,与王杲是姻亲,又靠近抚顺关和鸦鹘关,从他地收买皮毛和马匹,转卖到抚顺,获取暴利,进而变强。 其余部众,为了能得到大明的粮食、盐巴、棉布以及铁器等物,不得不附于王杲和觉昌安等人,从逆作乱。” 听完徐渭的话,赵贞吉转头对朱翊钧说道:“殿下,臣觉得这东北建州等地的永固之法,还在于殿下此前所说的,三分军事、二分政治、五分经济。” 胡宗宪和徐渭不由地点头。 这个方略是朱翊钧针对福建、江西以及广东屡剿不尽的山贼海盗提出的方略,核心一点就是要让那里的百姓吃饱饭、穿暖衣,只有这样才能斩断祸乱之源。 胡宗宪附和道:“殿下,臣听文长先生一言,有所感悟。三分军事、二分政治、五分经济,倒是可以改一改。” “汝贞先生,如何改?” “三分军事、三分教化、四分经济。” 朱翊钧点点头,“汝贞先生说的有道理。建州、海西女真,暂时可以不讲政治,先以教化为主,从娃娃抓起,教他们识字明白道理,知道纲常尊卑,懂得法度律制。 当然了,想要让他们心服口服,先得让他们吃饱饭,穿暖衣。在大明过得比部落时要舒服,相信大部分女真人还是愿意留在大明,愿意为大明子民。” “殿下英明!”胡宗宪、赵贞吉和徐渭齐声答道。 “那用什么法子约束编制他们?文长先生刚才提及,说用卫所军户制?” “殿下,卫所制只是臣暂时想出的法子。臣觉得首要之务就是摧毁女真人的部族制。” “摧毁部族制?”朱翊钧饶有兴趣地问道,“文长先生,还请细说。” “殿下。女真人长于苦寒之地,跟漠南漠北的北虏一样,在凶险野外要想活下去,必须抱团。以血亲为纽带,一家一户住在一起,再以每户聚集成一落一部,齐心协力,十分凶悍。 女真人和北虏人一样,十分慕强,英豪一崛起,归附者如云,因为强者能带着他们活下去。” 朱翊钧和胡宗宪、赵贞吉不由点头。 徐渭说得极为中肯。 在漠南漠北草原上,在东北荒原上,活着是第一位,强横者能带着他们抢到食物,杀死敌人,能带着他们活下去。 “文长先生如此一说,孤觉得卫所不是很适合女真人,也不适合关外的北虏。” 胡宗宪三人看着朱翊钧,静待他的下文。 “卫所军户制是养羊的,没法把野狼驯化成忠犬。” “殿下,那当如何?” “不合适就改。在孤眼里,没有一成不变的制度,也没有最好的制度,只有最合适的制度。 还是军民一体,在卫所军户制基础上改。蒙古、女真人的制度,是他们数百年摸索出来的,肯定有适合他们自己的长处所在。 有长处就吸纳借鉴。不要嫌弃蒙古、女真人野蛮,管用就好.” 两刻钟后。朱翊钧拍板,“收降女真人,永固建州的方略,我们谈得差不多了,文长先生,伱整理一下,拟个条例,督办处再过一遍,批复后就以此推行。” “殿下英明!” 此时,冯保在门口探头探脑,朱翊钧一眼就瞥到了他,站起身来说道:“孤还要去紫光阁,与内阁以及户部、兵部、刑部讨论两淮盐政以及南京振武营兵变事宜。汝贞先生,你先过去,孤有点事,稍后过去。” “是。” 朱翊钧出了门,走到一边,冯保跟了上来,看左右无人,轻声向他密报了一件事。 “孟冲?”朱翊钧心里有了定计。 “是的殿下,是孟冲。”冯保肯定地答道。 难怪自己的父皇隆庆帝,做了六年小蜜蜂就折翼了,根子在这里。自己当初有预感,留了一手,想不到还是被孟冲找到了。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原地慢慢地转着圈。 冯保低着头,屏住呼吸。 自己拦不住的,何必去拦呢。 朱翊钧停住脚步,转头对冯保说道:“段朝用,你叫人盯紧了,必要的时候.” 看着朱翊钧冰冷的目光,冯保心头一颤,连忙答道:“奴婢知道了,一定叫他消失得干干净净。” 朱翊钧点点头,“好,阁老们和高部堂、黄部堂到了吗?” “到了,在西安门外值房里候着。” “好,跟孤去紫光阁。” 第六十一章 从快从重从严! “各位老先生,胡部堂、高部堂、黄部堂,请!殿下在紫光阁等着诸位。”陈矩在值房门口请道。 高拱黑着脸站起来,跟着大家一起进西苑。 他神情有些沮丧。 上半年他派出二十四位得意门生,声势浩大地去两淮查盐政。当时气势搞得十足,有好事者还叫它为二十四天罡出京入淮,定可一举荡涤清澄盐政。 结果不到三月,二十四人回来了二十一人,不仅人折了三位,还只带回来四十七万两银子,跟打发叫花子一样。 去时有多高调,回来时就有多狼狈。 自己和二十四天罡在朝野和东南一时间成为笑话。 太子殿下接着出手,直接派出海瑞、王一鹗、徐养正三驾马车。 尤其是海瑞,赫赫威名啊。 朝廷明诏传到扬州,十大盐商惶惶不可终日,终于慌了手脚。 到了高邮以北张家沟,居然有水匪劫船,意图杀官。 这样拙劣的伎俩,怎么对付得了福建、江西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王一鹗。 他先赶到淮安,把漕督抚标营兵马全部裁换一遍,从新军营、东南陆战营调了一批骨干过去,又从附近卫所选调了一批精锐。 然后虚虚实实,严阵以待,布下口袋就等不法之徒入瓮。 三驾马车还没到扬州,利令智昏的盐商们先送上一份大礼,把一份天大的把柄送到三位钦差手上。 人家正愁没有借口,你倒送上门去。 于是盐商背后的人也急了,冒出一桩江匪在江防营眼皮子底下,窜入运河,跑到江都城,灭了大盐商田家满门。 而韩友卯是张家沟劫船杀官的幕后主使者。 接到消息后,高拱实在很无语。 在这三人面前,是你能灭口就可以灭口的? 接下来又是振武营兵变。 这个关头,还敢玩闹饷? 你真当海瑞海青天、王一鹗王鱼鹰是白叫的吗? 伱们是嫌他们手里的把柄还不够多是吧! 自己要是盐商和他们背后的人,非得被这群猪队友活活气死不可。 但是高拱回过神来,猛地发现这里面有玄机。 扬州那群盐商,还有南京城里那些人,再蠢也是有限度的,里面多少还是有聪明人。 从这一系列事件发生来看,都过于巧合了,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一切。或许,扬州盐商和南京那些人都很纳闷,怎么就发生这些事情的! 谁在幕后操控,搞出这么多往盐商和南京那群人背后捅刀子的事? 高拱眼睛往前面的徐阶瞟了两眼。 江南世家与扬州一江之隔,手能伸得过去。 盐商在朝堂大佬们眼里,就是一群替别人保管财物的肥羊,难对付的是他们背后的人。南京勋贵和百官算是其中一伙。 徐阶和江南世家积极掺和,多半是想废南直隶,设江南布政司,这对他们有好处。 但是这一串的事,跟他们行事风格又不像。 大开大合,很像此前世子党的作风。 高拱的目光在胡宗宪身上转了一圈,心里有数了。 码得,没错了,杨金水在上海啊! 高拱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在两淮盐政上铩羽而归。 自己没有太子殿下能折腾啊,暗地里一套招数下来,扬州盐商和南京勋贵们,已经是砧板上鱼肉。 跟着大家一起进到紫光阁主阁里,徐阶带头,领着李春芳、陈以勤以及胡宗宪、高拱、黄光升给朱翊钧行礼。 “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诸位先生请起。赐座。” 坐下来后,朱翊钧还是他的风格,直奔主题。 “徐老先生、李先生、陈先生、胡部堂、高部堂、黄部堂,刚峰先生领衔,王一鹗、徐养正联署的《隆庆元年两淮盐政厘查疏》,想必诸位都看过了吧。 还有张先生从南京发出来的《振武营兵变掠城弹压惩治疏》,也应该看过了吧。” 徐阶代表众臣答道:“回殿下的话,臣等都过目了,事关重大,兵部、户部和刑部不敢擅专,转到内阁。内阁不敢轻拟,诚惶请旨。” “好,都看过,那我们就一件件来说。 先说两淮盐政。刚峰先生在上疏里奏道,经过核销盘查,两淮盐政自嘉靖三十五年以来,各项舞弊,比如私分正盐、私盐,偷逃盐税等,折合银子高达两千七百万两银子,涉案人员高达二千九百四十五人。 现在刚峰先生追回赃银一千零八十二万两,扣押田地一百三十六万亩,房屋三百九十六座,商铺四百七十六处,其余仓库、船只上千数 涉案人员,缉拿到案者二千六百一十三人,其余的已经请刑部批发了海捕文书.” 朱翊钧说到这里,忍不住摇摇头,“两千七百万两银子,孤称之为国朝第一贪腐案,不为过吧。” 徐阶等人连忙点头附和:“殿下英明,此案金额巨大,触目惊心,确实是国朝第一贪腐案。” 朱翊钧点点头:“既然是国朝第一贪腐案,就该好好办,办成一个标杆。黄部堂。” 他点了刑部尚书黄光升的名。 “臣在!” “对于这些贪腐分子,孤没有什么好说的。也不必把犯人押解到京城来,来回折腾,浪费粮食和人手。 刑部邀上都察院和大理寺,组成一个专案组,去到扬州,核查卷宗,审问犯人,勘实案情,当地审当地判! 孤也给黄部堂一个原则,那就是从快从重从严! 二千六百一十三人,就算全部判定弃市,孤也会马上批复。” 听着朱翊钧杀气腾腾的话,众人心里发寒。 果真是先皇的好圣孙,杀起人毫不手软。 黄光升还想再争取一下,“殿下,如此与皇诰祖制不符吧。” “皇诰祖制里有说,贪墨六十两银子,要剥皮实草,黄部堂,这条祖制要不要遵循啊!” 黄光升马上不做声。 徐阶等人听到这里,心里也有数了。 今天太子把大家叫到紫光阁来,还跟以前一样,不是“商议”大事,而是给大事定基调,然后大家各自执行。 “两淮盐政被查了个底朝天,但是百姓们还要吃盐。两淮盐政占据天下盐产一半以上,查乱为了肃正盐政,现在该派人去匡正纠偏。 派谁去?诸位先生有没有举荐?” 众人无语。 高拱很想举荐一位自己人,但是他想到太子殿下费尽心思搞出这么多事,怎么可能会放过两淮盐政? 与其讨个没趣,还不如不出声。 “那孤点一人,大理寺右寺丞庞尚鹏。他在河南、浙江做巡按,行十段锦和一条鞭法,很好。让他去两淮,整饬两淮盐政。” “殿下英明!” 高拱心里庆幸,刚才自己幸好没开口。 朱翊钧又跟众人继续讨论两淮盐政大案的处置。 刑部派谁去,都察院派谁去,大理寺派谁,谁掌纛,然后如何分成几个小组,尽快在多久结案。 缴获的赃银如何运回京城入库。 高拱发现,太子殿下对这笔赃银一点想法都没有,话里的意思是全部入国库。 太子英明! 你可比先皇要慷慨大方多了! 聊了半个时辰,把两淮盐政大案的事聊完,朱翊钧话题一转。 “好了,两淮盐政大案聊完了,我们聊聊南京振武营兵变案。” 这件案子不牵涉到钱财,但是牵涉到南京勋贵和百官,更加麻烦! 众人不语,屋里一片寂静。 第六十二章 太子要的还是兵权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屋里转了几圈。 众人都没有出声,大家都在暗暗揣测着太子的用心。 查两淮盐政,必定要斩除他们背后的黑手。 只是扬州盐商背后的人,可多了。京城外戚勋贵,江南世家,朝廷高官,甚至紫禁城里的后妃太监们,谁都没落下。 南京城里的勋贵和百官只能算是其中一股,因为离得近,所以往来得密切,格外显眼。 太子殿下查了两淮盐政,然后“借着”振武营兵变的由头,把南京部分勋贵们拿了出来,是想当骇猴的那只鸡吗? 只是这只鸡有点大个了。 徐阶等人都知道,南京城里的勋贵,大部分是太祖皇帝时册封的开国元勋之后,有些在洪武年被杀除爵。 后来几位先皇感念这些元勋的功绩,就找到他们的后人,赐回爵位。 只有少部分是成祖皇帝时,奉天靖难时的功臣之后,被挪到南京城来掺沙子。 这些人身份显贵,多出任中军都督府、南京守备府要职,掌控着南直隶诸军和卫所,与南京六部一起替老朱家看着江南富庶之地。 想到这里,徐阶心里有数了。 太子殿下要对南直隶诸军和卫所动手了! 废南直隶和南京六部,各设布政司,江南急,但太子不急。 徐阶很清楚一点,太子不把江南的根基打好,是不会废南直隶设布政司的。 什么根基? 当然是兵权。 太子殿下的起家根本其实在东南。 东南剿倭借着胡宗宪和杨金水,掌握了一支军队,拿到了财源,而后曹邦辅、王一鹗、殷正茂、王崇古、霍冀轮流出任浙江、福建、江西、广东督抚,早就把这几处地方用心深耕过,变成太子一党的地盘。 现在太子殿下借着查两淮盐政的机会,把王一鹗挪为漕运总督,巡抚淮安、凤阳、庐州、扬州等处,下一步是哪里,非常清晰了。 就跟嘉靖四十一年一样,借着剿倭的理由,先是财源,再是兵权。 这一次是借着厘清两淮盐政,抓到盐政财源,再是兵权。 徐阶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太子殿下才十四岁,就深谙权谋,懂得一步步抓权,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稳当。 有钱粮有兵马,他就是西苑真天子! 现在很明显,南京这部分勋贵,除了充当威慑两淮盐政背后势力的那只鸡,还要被顺势拔除,好让太子一党接管南直隶的兵权。 李春芳、陈以勤、黄光升、高拱、胡宗宪五人心思各异,但是都不愿出声当出头鸟。 朱翊钧转了十来圈,干脆在椅子上坐下,端起一杯茶喝了几口,缓缓地说道:“孤知道你们心存顾虑。那好,我们先从振武营论起。 胡兵部,你说说振武营的来由。” “是殿下。”胡宗宪欠了欠身子,开始说道,“振武营是当时南京兵部尚书张公,选诸营锐卒及淮安府、扬州府丁壮矫捷者共三千人组成。以勋臣为将,用防海警。” “为何要组建振武营?”朱翊钧问道。 “南直隶兵备废弛,卫所荒芜,恰逢倭乱四起,海警飞传,为拱卫南直隶安全,张公才组建振武营。” 朱翊钧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原本依为保家卫土的军队,成了抄地掠民的乱兵!孤听说,这振武营前前后后,闹饷过三次,加上这次,足足四次。 耻辱啊! 对于一群兵变扰民的痞子,朝廷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难道要等到他们举兵北上,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才肯罢休!” 朱翊钧语气极其严厉,话说得极重,徐阶等人慌忙跪下,齐声道:“臣等失职,死罪!” 扫了这些异口同声的群臣,朱翊钧摆了摆手,语气变缓,“孤知道,此事跟诸公无关,都起来吧。 祁言,扶下徐老先生,他年岁大了,腿脚不利索。” “是。” “谢殿下。” 等到众人都坐下后,朱翊钧又开始拍板。 “振武营兵变,必须严惩。胡兵部,大明军法,兴兵作乱,怎么惩治?” “斩!”胡宗宪毫不迟疑地答道。 “振武营把总以上军官,悉数斩了!”朱翊钧毫不客气地说道。 众人听得心头一凛。 太子,果真狠辣! 不过大家也心里有数,振武营军官,十有八九都是勋贵、世家、高门府上的族人或家仆,剩下一两个,也同流合污。 全数斩杀,或许有冤枉的,但是那重要吗? 朱翊钧继续说道:“把总以下者,凡是出营者,一律斩杀。留在营中者,流放九边。振武营裁撤。” 说完他转向胡宗宪,语重深长地说道:“南直隶是留都,管着江南重地,天下粮财赋税,过半出自它。现在武备这个破样子,兵部责任重大啊!” 胡宗宪马上起身,拱手作揖,虚心地说道:“这是臣失职,臣请罪!” “知道失职就好。胡兵部,你在东南做过督抚,熟悉那里的情况。现在的漕督王一鹗又是伱的老部下,你选几员干将去南直隶,把那边的兵备好好整饬一番。” “遵令。殿下,大同总兵薛麟、广东总兵刘显、大同副将陈武、傅应嘉,皆为能征善战之将,可调往南直隶,整饬武备,编练新兵。” 朱翊钧想了想,“薛麟、刘显,孤知道,为朝廷征战多年,一北一南的军中柱石。陈武、傅应嘉,都是从东南剿倭中脱颖而出的良将,在山西等人戍边数年,屡立军功。 他们去南直隶,孤放心,胡兵部就此处理吧。” “遵令。” 徐阶和高拱眉头微微挑了挑。 你俩搁这演呢! 接下来怎么演?我们拭目以待! 朱翊钧看着徐阶和高拱,继续说道:“现在轮到南京勋贵们。他们有灵璧侯汤公这样公忠体国,谨守职责的,但是更多的是魏国公、隆平侯、忻城伯这样的货色。 平日里碌碌无为,尸位素餐。到了事变之时,贪生怕死,逃避责任。大明不需要这样的勋贵! 还有被废了诚意伯刘世延。振武营兵变,就是他在幕后唆使,一手挑起的!他怎么好意思是以伯温先生子孙后裔自居!” 朱翊钧骂了一通,见众人还是不愿开口,心里冷笑几声。 “你们不愿出声,以和为贵。那只好孤继续说了。” 徐阶连忙拱手道:“臣等谨遵殿下令旨。” “既然觉得棘手,那孤分开处置。徐鹏举、张桐、赵祖征、刘世延这等货色,先叫锦衣卫捉拿,解送回京。 南京城其余的勋贵全部召到京城来,朝廷开大会,该论罪的论罪,该嘉奖的嘉奖。 与社稷有大功者,朝廷不吝爵位封赐!危国害民者,朝廷也不会轻饶了他!” 等朱翊钧说完,高拱突然禀告道:“殿下,这些勋贵都管着南京城武备,要是都召到京城来,岂不空虚?” 朱翊钧摆了摆手,指着胡宗宪说道:“督办处和兵部尽快移文,把薛麟、刘显、陈武、傅应嘉召到京城,孤和你一起跟他们谈话,然后火速奔赴南直隶,接管武备防务。 张阁老在南京城,祭拜孝陵,还要待一段时间。督办处廷寄八百里加急,叫他盯着南京城,等薛刘等人到任后,带着南京勋贵们,一同回京城。” “遵令!” 第六十三章 谋国与谋身 隆庆二年春二月早上,上海县那处不起眼的宅院里,杨金水起身,穿着一身劲衣,到院子里,打了一套太极拳。 自从朱翊钧“悟”出太极拳,教给嘉靖帝,祖孙俩一起练,太极拳在内侍、外戚、勋贵和百官中流行开了。 尤其以内侍们学得最好,练得最积极,而在内侍中,杨金水练得最好,打出的太极拳,隐隐有宗师风范。 所以说,太监一练功,起步是宗师。 杨金水行如流水,稳如山岳,不急不缓地打完一套太极拳,旁边伺候的小黄门王梁连忙递上用温水泡过,拧得干湿刚合适的毛巾。 “京里的邸报,昨个到了吗?” “到了。昨晚送到,今早小的去看了一遍,两份通政司的《朝报》,四份宣教局的《政报》,都是这几日的,可能是漕运那边攒到一块,一起发过来。” “嗯,”杨金水点点头,用毛巾搽了一把脸,递还给王梁,“这帮漕运的混账子,天生的懒骨头。等殿下把南直隶收拾干净了,再来收拾他们,有得他们哭!” “爹爹,早餐也准备好了,再屋里放着。” 按照内侍传统,王梁也拜了杨金水为干爹。 “好。”杨金水进到屋里,吃完早餐,转到书房里,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明亮的阳光,手里摸着桌子上的邸报,等着热茶送到,准备翻阅这些报纸。 “爹爹,潘先生来了。”王梁端上一杯碧螺春,开口禀告道。 杨金水一喜,“快请进来。” 潘先生名潘应龙,字凤梧,号天池,原籍湖广潭州善化人,二十岁就中举人,不想父亲与扬州某大盐商结怨,被其勾连南京显贵,构陷下狱。 父母惨死狱中,家产被夺,他的举人功名也被上下联手被褫夺了。 幸好有其父故旧同僚闻讯赶来相助,这才保得一命,却被迫离开扬州,在东南流荡。机缘巧合遇到杨金水,叹其才华,折节下礼,延请他为幕僚。 这次两淮盐政的连环计,暗地里就是由潘应龙主持。 潘应龙此时不到三十岁,穿着一身湖蓝色直缀,头戴笠帽,目光奕奕,风尘仆仆。 杨金水在书房门口迎住,“先生吃了早饭了吗?” “吃了,在码头附近的脚店吃了,一碗臊子粉,饱肚子。”潘应龙呵呵地答道。 杨金水上下看了看他,挽着他的右手,一起走进书房。 “看先生一脸畅快的样子,应该是大仇得报了!” “是啊杨公,我在扬州城菜市口,亲眼看着田家满门被斩杀,心中那个痛快!彻骨之仇,终于得报,潘某此生无憾。” 说完他拱手对杨金水说道:“此次多亏了杨公给予机会,才让学生得报大仇。大恩大德,学生三生十世也报不完。” 杨金水握住他的手,客气地说道:“潘先生何出此言,你我的交情,说这样的话就生分了。” 杨金水把潘应龙拉到书房座椅上坐下,“王梁,给先生上茶。” “是。” 潘应龙沉声说道:“此次专案组奉诏南下,从严从快从重,在海青天的监督下,不到三个月,在扬州判了扬州十九家盐商满门抄斩,两淮都盐使瞿文绶、扬州知府汪万洋等一百七十一名七品以上官员弃市。 其余被斩、被绞、流放三千里者三千一百二十六人。雷霆手段,震慑宵小。两淮阴霾被一扫而空,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 杨金水点点头,问道:“先生见到了新任两淮都转运盐使庞尚鹏吗?” “学生见到了庞都使,深谈了两回。庞都使是能臣干吏,十段锦和一条鞭法,理繁厘剧,利国益民。 他对盐政了解得非常清楚,有备而来,准备试行盐票法。推广晒盐法,商办盐场,统购统运统销种种举措,胸有成竹。” 杨金水接过王梁端来的热茶,亲自摆到潘应龙桌前,朗声说道:“庞惺庵是能臣,东南闻名,又是头倔驴。 当初他任浙江巡按,一边推行一条鞭法,一边不停地上疏弹劾胡部堂。善于谋国,不善谋身啊。所以他嘉靖三十二年进士,转任地方,政绩显赫,却还只是一介五品大理寺右丞。 要不是得同乡叶侍讲推荐,被殿下选识,加以重用,说不定在艰难磨勘之中。” 潘应龙淡淡一笑:“某知道,庞都使当年弹劾过胡部堂,两人结有旧怨,所以才得殿下重用。” 杨金水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什么能瞒过凤梧的。有没有旧怨我不知道,反正两人是老死不相往来。” 潘应龙微笑着答道:“在下知道。当年胡部堂在东南剿倭,杨公公跟他的关系也不佳,时不时地跟先皇密奏弹劾他,让他吃过几次挂落。” 杨金水指着他,哈哈大笑。 现在南京振武营被裁撤,徐鹏举等几位勋贵被抓,其余勋贵们被叫到京城去训话,现在掌管南直隶武备的薛麟、刘显、陈武、傅应嘉,都是胡宗宪提携出来的。 按照大明官场规矩,他们都得叫胡宗宪为举主。 胡党掌控着南直隶的兵权,那么南直隶最大的财源—盐政,必须用一位跟胡宗宪不合的能臣。 如此前东南剿倭,胡宗宪掌兵马,杨金水管钱粮,两人之间必须不合。 这就是太子殿下的手段。 杨金水手指在那叠邸报上敲了敲,“潘先生,这里又刚送来的朝报和政报,我们正好一起看看。 杨某猜测,徐鹏举等人的判定,也该出来了。” 潘应龙马上应道:“好,杨公,我们一起看看。” 打开通政司的朝报,头条就是内阁对徐鹏举为首得的一小撮不法勋贵的处置明诏。 徐邦瑞、徐邦宁弃市,徐鹏举夺爵免职,贬为庶民,家产抄没。 张桐及其两子弃市,家产抄没,隆平侯除爵。 赵祖征弃市,家人流放三千,家产抄没,忻城伯除爵。 刘世延弃市,家产抄没。他在嘉靖朝时被夺爵免职,所以也不存在诚意伯除爵。 其余勋贵被严旨训斥,罚俸一年到半年不等,然后勒令他们全部搬到京城居住,子弟送入武备学堂就学。 灵璧侯汤世隆协助平定振武营有功,荫一子,赐京城东城一座宅院,擢升入戎政督办处协理戎政。 潘应龙笑着说道:“殿下一番苦心,终于达到目的了。南京勋贵被连根拔起,全部迁去京城。南直隶再无羁绊,可以畅行新军制,彻底军改。” 杨金水淡淡一笑,继续翻阅一份朝报,看完递给潘应龙。 潘应龙看完后双眼一亮,“皇上旨意,召南京百官进京觐见。现在南京六部各剩下一位右侍郎,都察院只剩下一位右副都御史,翰林院和大理寺、鸿胪寺等五寺,全体被召回京城去。 杨公,殿下这是要裁撤南直隶?” 杨金水答道:“徐阁老为首的江南世家,在这次清查两淮盐政和南京勋贵大案中,积极配合,为的什么?” “废除南直隶,江南设布政司。” “对啊。江南设布政司,他们急,太子不急。至少还要等薛麟、刘显等人把南直隶的兵马整饬齐备了再说。 不过那边出力出人,总得给个交代。” 潘应龙笑了。 没错,这就是交代。 南京六部尚书、左侍郎,还有都察院、翰林院、五寺等配置机构的首脑们都被召回京城,说是觐见,但是能不能再回来就不好说了。 振武营和两淮盐政出这么大的案子,他们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一番敲打后,等一年两年,南直隶武备整饬好了,就可以废南直隶,设布政司了。 太子好算计啊。 杨金水放下朝报和政报,突然说道:“事情办完,杨某也要回京了。” 潘应龙目光闪烁,迟疑一会,终于开口:“杨公,你不仅要谋国,更要谋身啊!” 第六十四章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杨金水脸色微微一变,“潘先生,何出此言?” 潘应龙看着杨金水的神情,小心地说道:“学生听到一段秘闻,说扬州盐商趁着京城内廷出来选美广充宫掖,收买内宦,塞了几位美人进宫。 其中有位美人深得皇上宠爱,只是持宠傲物,露了马脚,被太子殿下察觉到,禀明了皇后娘娘,然后那位美人就不见踪影。她跟随进京的父兄也不见了。 再然后就是清查两淮盐政。” 杨金水静静地听着,轻描淡写地答道:“潘先生,你都说是秘闻了。是真是假,谁说得清楚。” 潘应龙连忙说道:“杨公,学生的意思是这些人想攀龙附凤,却打错了主意。大明中枢在西苑不在紫禁城,这是有心人都知道的。” “知道又如何,西苑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杨公,别人想进西苑,千难万险,但是对于杨公来说,却是轻而易举的的事情。” 杨金水站起身来,慢慢走到窗户跟前,推开窗户,看着后院里的花草。 “江南已是春暖花开,可是京城,听说还寒风刺骨啊。” 潘应龙有些吃不准杨金水话里的意思,只能顺着话题说道。 “杨公,现在大地转春,不管如何,京城总会春暖花开的。” 杨金水背着手,眺望着远处的青天白云,幽幽地说道:“希望我回到京城,正是春暖花开时。” 潘应龙听出来杨金水话里的忧患焦虑,在心里揣摩了一会,轻声问道:“杨公可是担心朝局不明?” “朝局很明朗,却只是外朝明朗,内廷却暗潮汹涌啊。” “杨公担心什么?” “干爹要退了。他年纪大了,到了荣养的时候了。他是内廷老祖宗,他不在,许多跳梁小丑会忍不住跳出来。 殿下志向远大,现在内廷的事,多半托付给干爹和冯保。” 潘应龙听出意思来,杨金水担心黄锦荣养后,内廷会被冯保一手把持。 冯保和杨金水表面上都是黄锦的干儿子。 但冯保老早就被派去裕王府,伺候当时还是王子的太子殿下,而后太子被立为裕王世子,接到先皇身边,他又跟着入西苑。 这些年一直在太子身边伺候,现在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 杨金水一直在东南,远离太子。头衔也只是都知监太监,兼统筹局东南会办,与冯保相差甚远。 潘应龙也从杨金水的话语间听出,他跟冯保有隙。 以前相隔千里,冯保与杨金水并无冲突,还可相安无事。现在他被召回京城,回到太子身边,冯保会不会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冯保久在太子身边,又手握权柄。 杨金水一直孤悬东南,回去后势单力薄,根本没法斗! 难怪他忧心忡忡。 不过杨金水的顾虑,早就在潘应龙的算计之中。 自从去年下半年,潘应龙听出口风,太子殿下有召回杨金水的意思,他就一直在盘算着,杨金水回京后的得与失。 潘应龙知道自己与杨金水已经绑在一起,他能高走一步,自己就能前途无量。他要是被冯保斗下去,自己跟着一起完蛋。 “杨公,殿下睿智,此次回京定不会让冯保欺凌杨公,毕竟杨公现在不是一个人。” 潘应龙的话让杨金水猛地转头,死死地盯着他。 从嘉靖四十一年被派到东南,从宁波到上海,杨金水现在确实不再是一个人。他身后站着以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大商号为首的东南海商集团。 他们此前都是中小海商,在统筹局的扶植下,逐渐发展成富甲一方的大海商,目前掌控着大明与日本、朝鲜、西洋和南洋的海上贸易。 与大明东、南、北三海水师关系密切,实力不容小视。 他们与杨金水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杨金水的目光冷森如寒冰,一般人早就被盯得心里发毛,潘应龙却脸色如常,淡淡地说道:“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杨公,我们不能只看眼下,不看以后。” “以后怎么样,你能看清楚?”杨金水淡淡地问道,语气里带着戏谑地口气。 潘应龙不客气地把早就盘算好的主意拿了出来:“杨公,学生听说皇后在为太子殿下选后妃。 殿下今年十四岁,再过一两年,确实到了成亲开府的时候了。” 潘应龙瞄了瞄杨金水的神情,发现他没有什么变化,于是继续说道:“学生还听说,顺天府、勋贵,以及赵大洲、张叔大两位先生,都举荐了人选,被皇后选入坤宁宫。 杨公身在东南,背靠苏杭,又深得殿下信任,为何不举荐一位呢?” 杨金水盯着潘应龙,问道:“潘先生是不是早就选好人选了?” “回杨公的话,确实如此!”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潘应龙也不藏着掖着,“兴瑞祥三东家兼大掌柜宋应卿宋先生,原籍苏州吴县,有一女名叫宋琉璃,年芳十二岁,才貌双绝,端正娴雅。” 看到杨金水默然不语,潘应龙急了,连忙劝道:“杨公,而今是大争之世,不争就没有前途。杨公现在身系东南数千商户,绝不是孤军奋战,大家都憋着一口气,只要杨公一句话,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杨金水走回到座椅上,缓缓坐下,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 “咱家看过七位年纪合适的好女子,唯独宋先生的爱女,相貌最为出众,有才德兼备,可入东宫。” 杨金水的话让潘应龙一愣,随即两人很有默契地笑了。 扬州城运河码头上,王一鹗摆出全副仪仗,欢送满载而归的徐养正。 三法司专案组早就撤回去了,上月张居正也陪着一群南京勋贵们从这里路过,北上京城。 现在是徐养正带着两淮盐政大案中,最后一笔追缴回来的赃银,兴高采烈地回京。 “蒙泉兄,两淮盐政的赃银入了国库,户部可要好生使用。老夫回京后,会盯着伱们的。” 海瑞一本正经的话,让徐养正脸色凝固,欣喜定在上面还没来得及消散,从心底涌上的苦恼却已经在嘴角和眼角弥漫开。 经过两淮盐政一案,海青天的名声又上一层,全天下都知道,只要被他盯上,不脱层皮是脱不了干系。 徐养正也清楚,户部积弊重重,底下那些书办胥吏,尽干些腌臜事。 要是被海瑞盯上,那还有得好?底下人被抓到了,自己这位上司能逃得干系? 不行,回去要好好整饬一番,老子好不容易才咸鱼翻身,挣得好前途,不能被这些混账子给毁了。 王一鹗看着徐养正尴尬的样子,心里暗暗好笑,连忙说道:“蒙泉公,时间不早了,还是早点上船赶路吧。” 徐养正苦笑地摇摇头,拱手对海瑞和王一鹗说道:“刚峰公,子荐老弟,我们就此别过!” 看着徐养正的官船渐渐远去,王一鹗转头对海瑞问道:“刚峰公,你什么时候回京复命?” “老夫给京城上了折子,请求到淮东盐场转一圈,实地看看庞少南的新盐政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再去南京城和苏松转一圈。难得到东南来一趟,老夫要看个仔细! 西苑批了红,准老夫再滞留三个月。” 王一鹗乐了,这下不仅徐养正、高大胡子头痛,庞尚鹏、南京城和苏松的那些大户们,也都要头痛了! 第六十五章 我们的炮声不够响啊 隆庆二年二月,京畿一带终于开始春意盎然。 东便门码头,一艘双排桨快船缓缓靠近,码头上的小吏看到船桅杆上挂着的旗帜,连忙走到一处,对着几位蹲坐地上的河丁喊道:“都起来了,赶紧接船去。” 一位河丁转头看了他一眼,打了一个哈欠:“这蜈蚣船是海运社的接驳船,跟我们漕运井水不犯河水。头,用不着这么巴结他们吧。” 蜈蚣船是因为这双排桨快船船体瘦长,两边的船桨伸出来,看上去像蜈蚣一般,专门用于运河快速行驶。 海运社接驳船,是指大沽海港的海运社,用这种快船,开通了大沽顺着北运河到通州,再通过通惠河直达东便门码头的船次,专门用来转运坐海船到大沽海港,还需要转至京城的商旅。 “屁话,你们不识字吗? 是啊,你们这些粗汉子是不识字。这船上挂着的旗子是‘大明回访朝鲜使团’,里面的人物都是钦差使节,怠慢不得,会出篓子的!” 几位河丁马上爬了起来。 这些人通惠河上混饭吃也有十来年,知道往来的船客里,最得罪不起的人物之一就是钦差。 身负皇命,稍微出点纰漏,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几位河丁上前,站在码头栈桥前。一位年纪稍大的河丁对着快船做着手势,做着指挥。 另外几位河丁举着工具,或推、或扒拉着快船,让它稳稳地贴着栈桥停下,不至于一头撞上来。 船头上一位船夫丢出缆绳,年纪稍大的河丁接住,在栈桥的木桩上缠牢了。 船刚停稳,两位身穿青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钻出船舱,沿着挑板往岸上走。 他俩都是三十多岁,脸色凝重,掩盖不住疲劳和风尘仆仆。 刚走到码头岸边,那边急匆匆过来一队人马,抬着三顶轿子,迎了过来。 一顶轿子里钻出一人,年纪不大,却穿着斗牛服,头戴钢叉帽,是一位宦官。 “叶正使、宋副使,旅途劳顿了。只是殿下在西苑等着两位,还要两位再辛苦辛苦。” 叶梦熊和宋应昌对视一眼,连忙拱手道:“祁公公言重了,殿下急召,臣等理当赶赴,祁公公请!” “叶正使、宋副使请。” 三顶轿子在一群军校的护卫下,匆匆离去。 小吏不由长舒一口气,几位河丁也是心有余悸地面面相觑。 轿子很快赶到驿馆,叶梦熊和宋应昌照例也到这里洗个澡,换身衣服。 再紧急也不能一身臭烘烘,灰土灰脸地去见太子殿下,有失礼仪。 过了一个时辰后,叶梦熊和宋应昌在紫光阁见到了朱翊钧。 “臣礼部主事、理藩院司务叶梦熊,臣礼部给事中、理藩院司务宋应昌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 朱翊钧还是穿着一身朱色的五爪团龙蟒服,头戴乌纱翼善冠,伸手示意两人起身。 “你二人的急报有说,朝鲜君臣狂悖至极,坚决不肯吐出所侵占的一寸土地?” “是的殿下,臣等无能,出使朝鲜无功而返,有损大明颜面,请殿下治罪。”身为正使的叶梦熊愧疚地答道。 “不急,慢慢说,把原委说清楚。”朱翊钧摆摆手,带着安慰的语气说道。 “谢殿下。” 叶梦熊开始缓缓说道:“臣自去年十一月,与朝鲜告哀请封正副使沈义谦和郑仁弘,坐海船回朝鲜,十一月二十六日抵达朝鲜江华岛,十二月初四抵达朝鲜王京汉城。 初六,朝鲜国王接见了臣等二人。臣在殿上正式递交了国书,朝鲜国王收下,说是要朝议后再给予答复,叫臣等在驿馆休息。 只是一连过去半个月,朝鲜君臣始终没有给予答复。臣二人就分头行动。臣去拜会沈义谦和郑仁弘,当面了解情况。 思文则去找汉城的明商,让他们去打听消息。” 叶梦熊缓缓地说道,他和宋应昌也没有想到,自己两位同榜进士,天降大任,摊上一件代表大明出使朝鲜的差事,原本想着办得妥妥当当,漂漂亮亮,没想到却灰土灰脸地回来。 朱翊钧默不作声,静静地听着。 “臣见到沈义谦,他坦诚告诉臣,大事被朝鲜朝堂上的党争给耽误了。” “党争?” 朱翊钧没有想到朝鲜的党争居然激烈到这个程度,居然连事关宗主国的大事都被抛到一边。 “是的殿下。朝鲜国主即位时才十六岁,是先国主的侄儿。入继王位后由先国主王后听政。听闻此国主每天都要举行经筵,与儒臣探讨经史。 在儒学上颇有造诣,在经筵上辨问甚详,因此那些学识不足的儒臣都害怕当讲官。只是朝鲜国主儒学了得,却对朝堂上逐渐激烈的党争束手无措。” 叶梦熊和宋应昌悄悄看了一眼沉寂不语的朱翊钧。 我朝太子与朝鲜国主完全相反,儒学根本不学,却学得一身祖传绝技,把满朝文武制得死死的。就连徐阶、高拱这样的老臣,都不敢轻易违背。 “此前朝鲜党争激烈,有什么大尹派和小尹派,斗得死去活来,没两年大尹派失势,小尹派当权。朝鲜先国主末年,随着先王后去世,小尹派也失势,士林派完全掌握朝局。 但是很快,朝鲜朝堂上的士林派又分为先辈派和新进派。臣出使朝鲜时,两派正是斗得激烈的时候。 听沈义谦的意思,朝鲜朝堂上的先辈派原本同意与我大明商议,好生勘定东北边境线。新进派知道先辈派支持,马上出声坚决反对,说朝鲜土地也是鲜血换来的,一寸一尺不敢退让。 然后双方在朝堂上天天吵,吵得不可开交,却无法定下方略,到底是同意,还是拒绝我大明国书的要求。” 朱翊钧皱着眉头问道:“朝鲜国主不管?” 叶梦熊双手一摊:“他想管也不管,两边的中坚人物都是他儒学老师,不知道该偏袒谁,干脆谁也不偏袒。” 叶梦熊看了看宋应昌,继续说道:“思文找汉城明商打听的消息,与沈义谦所言无异。臣二人在汉城苦等了两月,毫无结果,几次拜见朝鲜国主,请他乾纲独断,尽快定下方略来。 可是朝鲜国主似有难言苦衷。臣二人又找人打探,这才知道,原本先辈派逐渐占据上风,开始说服朝鲜国主同意退让部分土地,好生协商,勘定边境线。 不想先国主王后突然支持新进派,那边声势大振。朝鲜国主只是先国主侄儿,不敢犯不孝的罪名贸然同意,于是就迟疑不定。 臣二人实在无法,就先告辞回国复命。” 党争! 几十年后,东林党发起的党争,断送了大明最后一点元气。现在朝鲜就给自己打了个样,在那些人眼里,只有输赢,只有所谓的道义对和错,全然不顾会不会危害国家社稷。 结果,整个大明被他们输掉了。 朱翊钧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来回地走动了两圈。 “看来北海海面上的炮声,没有震醒坐井观天的朝鲜君臣。看来还是我们的炮声不够响啊!既然震不醒,就让他们听得再清楚些。 祁言!” “奴婢在!” “去请汝贞先生、带川公、文长先生和乾吉先生请来。” “是!” 第六十六章 小样的,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胡宗宪、刘焘、徐渭、梁梦龙四人很快就被请到紫光阁勤政堂。 见礼坐下后,朱翊钧指着叶梦熊和宋应昌对四人说道:“你们俩把出使朝鲜的情况给四位先生汇报一下。” “是!” 叶梦熊主讲,宋应昌补充,两人巴拉巴拉把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胡宗宪、刘焘、徐渭、梁梦龙都是朱翊钧近臣,知道殿下的脾性,听到叶、宋二人的话,对视一眼,心里都有数了。 这还得了! 朝鲜君臣,实在是胆子太大了,不识天威煌煌啊! 真当殿下苦心经营、重金打造出来的水师是摆设吗?那是专门震慑不臣外藩用的!日本国的惨状你们难道没看到吗? 还敢犯天威!活腻歪了是吧! 四人以胡宗宪为首,其余三人很默契地让他先开口。 “殿下,朝鲜君臣拘于内斗党争,不服王化,不明天威,当严惩不贷。” “汝贞先生,你觉得当如何个严惩不贷吗?” 胡宗宪直起身子,侃侃而谈:“臣认为当水陆并进。今年开春,辽东镇将对建州、海西女真继续用兵,松花江、长白山以北等生地捣毁巢穴,尽收其民。猪婆江、浑河等熟地,修路筑城,永固为疆。 届时可转势东进,尽复长白山以东,被朝鲜无故占去的前元土地。 水路,可依日本例,炮击海州、江华岛等港口,以示震慑。”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慢慢踱着步子。 “今年开春,辽东第一当务之急就是巩固建州旧地,清荡海西女真。文长先生,图们汗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徐渭答道:“回殿下的话,我军清剿建州、海西女真的事,图们汗去年已经收到消息,接连召集属下商议。 他们都觉得我大明正在清除侧翼威胁,有可能会对他们用兵,纷纷要求图们汗在今年春暖之后,对辽东发起侵袭。牵制我军,支援女真人。” 朱翊钧点点头,“这就对了。我们的对手都不是傻子,会坐视我们把侧翼的女真人收拾完了,好全力以赴地对付他们。 如果察哈尔部在西边对辽东用兵,北边的海西女真以及建州女真的残余,肯定会奋起反击。我军就是两边受敌。此时再分兵在东边收复故土,还有余力吗?” 胡宗宪连忙摇头:“殿下,如果察哈尔部对辽东用兵,我军需要西、北两线作战,确实无余力越过长白山去收复旧土。” 至此,坐在旁边的叶梦熊和宋应昌也明悟到,胡宗宪其实心里早就有数,知道图们汗今年开春以后会对辽东不轨,国朝在辽东的兵力会相对紧张,没有余力因为朝鲜君臣不识天威,就向东用兵。 但是自己二人说了出使朝鲜的情况,朝鲜君臣这么不给面子,胡宗宪等人肯定会顺着梯子往下说,要严惩不贷,难不成还要说轻轻放过。 这就是为臣之道,值得学习。 更重要的是,胡宗宪等人清楚太子殿下睿智,会权衡利弊,不会头脑一发热就胡乱做决定。 所以刚才君臣一番微妙对话,把情况都传递地明白无误。 殿下,辽东陆路兵力不足,暂时没办法严惩,要不我们再想想其它办法。 果然,朱翊钧似乎料到了如此,很自然地点头道:“陆路不行,水路?嗯,海州港,江华岛,孤记得这两处海港码头,商铺仓储,都是大明海商一手修建操持的。” 主持海运处的梁梦龙马上答道:“殿下英明!” 那就不能炮轰,打得都是自家产业,毁的都是自家财产,不能做这样的傻事。 听到这里,叶梦熊和宋应昌对视一眼。 难道我们对朝鲜这个无赖,居然无从下嘴了? 两人顿时觉得有点气闷。 我大明水陆两师军威,这两年前所未有地强盛,居然吃不住一个朝鲜? 朱翊钧转了两圈,一回头问徐渭:“文长先生,藩情咨访处归伱管着。朝鲜有什么情况?” 藩情咨访处接管了商业调查科在海外的情报网,发展迅速,尤其在日本、朝鲜、安南、占城、暹罗广布眼线,深埋暗桩。 徐渭一听就知道朱翊钧想问什么。 绝不会是问朝鲜现在是不是太平无事,肯定在问内部有什么矛盾。 “回殿下的话,咨访处有探知到,朝鲜除了朝堂上党争不休,全罗道、尚庆道等地,因为天灾人祸,民怨沸腾。” 众人一听,都在猜测殿下想怎么下手。 “民怨沸腾啊!苛政猛如虎。这点,前朝历代都有过深刻教训。 秦末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汉末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唐末的‘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元末的‘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历历在目。” 朱翊钧默然了一会,“卓吾先生(李贽)主持的宣教局在总结前朝历代的这些民乱浩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自己要总结教训。朝鲜是大明藩属国,也该让它总结教训。 文长先生。” 徐渭精神一振,马上答道:“臣在!” “藩情咨访处着手计划,挑选朝鲜民怨最深的地方,最好东南西北,分布开来。两手准备。” 朱翊钧做了一个手势,祁言马上示意司礼监的一位小内侍在旁边执笔记录。 “第一,收买贿赂当地官员,让他们使劲地贪。多运些奢华的东西让他们买,怂恿他们广修寺庙道观,延请高僧大德,多做佛事,打蘸祈福。 花费多了,自然就会去对当地百姓敲骨吸髓,横加盘剥。 另一方面,派遣人手挑拨煽动当地失意豪强,锦衣卫缴获的白莲教、无生老母的那些小册子,整一些给他们,让他们武装一下头脑。 再把南直隶、九边军改淘汰下来的刀枪兵甲,运一部分过去,丢弃在山野之间,叫他们去捡好了。告诉他们这是老天降下神谕,叫他们倒反天罡,重塑人间。 然后藩情咨访处居中,暗中协调好。东边起事,朝鲜官兵去镇压,等到兵力空虚,西边起事。然后北边,南边,陆续依次寻得时机起事,让朝鲜朝堂疲于应付。 孤知道,朝鲜官兵,武备荒弛,但是那些百姓义军,恐怕更烂。烂中更有烂中手,藩情咨访处得好好帮衬他们,不要这么快被朝鲜官兵给扑灭了,浪费我们一番苦心。” 不仅胡宗宪等人听得目瞪口呆,就连奇智诡谋频出,自诩当代贾诩陈平的徐渭,都听得不可思议。 还能这样搞? 朱翊钧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徐渭。 徐渭被他目光一盯,浑身一哆嗦,马上起身应道:“殿下英明!臣牢记在心。” “嗯,藩情咨访处届时邀请宣教局的人一同参与其中。我们搞人家,也要谨防被人这么搞。宣教局的人参与其中,就是要总结经验教训,提供给国朝朝堂。 就是要让大家看看,地方贪官污吏横行,横征暴敛是如何激起民乱,如何席卷地方,如何虐杀官吏和豪强的!” 胡宗宪等人也坐不住了,起身齐声道:“殿下英明!” 看大家意见一致,没有出声反对,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 朝鲜小国,以为我没办法收拾你是吧! 小样的,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第六十七章 风平浪静,我们怎么办? 王遴府上书房里。 王遴、李宥、赵中义坐在一圈,密议着事情。 “高大胡子胆怯了,为了荣华富贵,把天理大义抛到脑后,真是可恼!” 赵中义忿然地说道,“两淮盐政大案,扬州等地,多少名士大儒被牵涉其中。高邮大儒南图公,七十多岁了,因为涉案被小吏闯入家门,满门被锁拿下狱,上至皓首苍髯,下至儿稚小童,都被无情驱使,如同猪狗! 南图公身为天下名士,淮东宗师,一代名儒,却遭此大辱,如何不叫天下读书人痛心疾首。 高大胡子同为圣教弟子,还得南图公指点过文章,居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加援手,着实叫人心寒。” 看着赵中义满腹激愤,几乎要从酒糟鼻子顶部喷涌而出,王遴和李宥对视一眼,心里各有定计。 高邮陈世良,赵中义嘴里的南图公,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两人都心里有数。 仗着进士出身,做过十几年南京户部侍郎等官职,在南直隶多有门生故吏,致仕后依旧发光发热。 通过各种关系拿到盐引,抢先领盐,与盐商配合,走私逃税,谋取暴利。 其余的巧取豪夺,侵占良田,欺男霸女,更是罄竹难书。 七十多岁,还要娶十六岁的黄花少女为第二十六房妾室,还自诩风流。写诗将此风雅之事,遍传亲朋好友! 呵呵,一树梨花压海棠!老不羞的! 这样的人撞到海瑞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怎么可能逃得掉! 赵中义却在这里为其打抱不平,无非就是他曾经得过陈世良的许多好处。 不过你也只是在这里叫嚣而已,敢出去光明正大地为陈家喊冤吗? 绝对不可能的! 赵中义只是恼怒自己的一位财神被人给端了,以后少了一处来钱的地方,所以才会恼羞成怒。 李宥等赵中义骂得差不多,捋着胡须缓缓说道:“高大胡子,现在恢复元气,已成气候。徐养正调任户部侍郎,是他的左膀右臂。 工部尚书葛守礼唯其马首是瞻。礼部尚书高仪与其交好。门生故吏逐渐安插在都察院各监察道以及六科中。 羽翼已成,却失去了勇猛刚进的势头!真是可惜!” 赵中义听得更加烦躁。 当初高拱蛰伏在河南新郑原籍,为了他能起复,自己跟着大家摇旗呐喊,不遗余力。为了他,自己跑烂了两双鞋,写秃了三支笔。 递上去数十封上疏,要求朝廷起复高拱;寄了上百封信,请同门同科一起使劲。搭进去无数人情,卖了无数的面子,他终于起复了,自己却屁好处都没捞到! 有你这么办事的吗? 这世上有白吃的午餐吗? 大家不遗余力地帮你起复,为的就是让伱提携一二。结果你起复了,身居高位,捞到了政绩,眼看进阁有望,却把我们撂在这里! 不地道啊!高大胡子! 你居然成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王遴和李宥把赵中义的心思看得透透的,不过都没有出声点破。 两人心里对高拱也有怨气,不过藏得比较深,没有表现出来。 李宥故作好心地提醒道:“良德兄,我们私底下说说就好了。现在高新郑气势正盛,你可不要出去胡言乱语,被他逮到当了骇猴的鸡。” 赵中义忿然道:“某知道!只是心中这口气,真是咽不下!” 王遴捋着胡须说道:“咽不下去也得咽下去,我们必须从长计议。高肃卿那里,正在全力以赴地图谋入阁,其它的他都会放下。良德兄,暂且忍耐一二。 高肃卿是重情义的人,记得朋友。只是他现在自身难顾,你千万不要怪他。” 赵中义想了想,知道自己的前途已经跟高拱绑定在一起,必须靠着这颗大树才能起来。于是便强按住心头怨怒,装出一副天高云淡的神情。 “高肃卿的苦衷,某也知道。后面还需要某出力的地方,尽管说。大家结为一体,还是得同心协力才是。” 王遴和李宥没口子赞道:“良德深明大义!” 又谈了一会,李宥和赵中义联袂告辞。 过了一会,李宥带着一人又回到了王府书房里。 “我在路上遇到后溪兄,知道有要事相商,就一起过来了。”李宥厚着脸皮说道。 丁士美,号后溪,嘉靖三十八年状元,翰林院侍读学士,平日里与王遴、张四维、高拱等人往来密切。 王遴和丁士美对视一眼,觉得无所谓。 看了一眼张四维,王遴先开口:“后溪,高肃卿现在有偃旗息鼓之势啊。” 丁士美答道:“这很正常。新郑公去年派人下去查两淮盐政,被搞得灰头灰脸。然后又因为发放百官俸禄之事,吃了大挂落。 后来西苑和徐少湖联手,狠查了两淮盐政,追查出一千万两银子,补入国库。新郑公手里有钱,也敢做事了。一口气上了二十多上疏,要疏浚运河,治理京畿河道以及黄河、淮河。 潘子良(潘季驯)刚回来没多久,又被他给支使出去了。看样子是要大干一回,好好攒攒政绩,好众望所归的进内阁。” 李宥听到一千万两银子时,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贪婪之色,一闪而过。 等到丁士美说完,李宥开口道:“只是高肃卿做实事,攒政绩,为何不用上我等啊?我等虽然久在清华翰林,但秉承中正之理,清廉公正。完全可以以御史身份,巡视各处实政。 查遗补漏,纠偏归正,谨防贪污舞弊。” 看着李宥一脸大义凛然,王遴和丁士美心中冷笑几声。 你是什么人,大家心里都有数。 实事做不得,捞银子却是一把好手。 身为御史巡视各处实政,鸡蛋里挑骨头,然后暗地里敲诈勒索。出京时两袖清风,回来时两袖金风。 不过大家看破不说破。 王遴劝道:“持正不必着急。现在高肃卿办的都是河工等繁剧之事,奔走辛苦,还责任重大,高肃卿是不想辛苦诸位老友。” 李宥心里不屑。 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河工才好捞银子! 几百里河道一修,数十上百万两银子花出去,那里敲一点,这里抠一点,轻轻松松二三十万两银子到手,比什么都强。 王遴懒得管他心里小算盘,转头看着丁士美,直奔主题:“后溪老弟,这朝局风平浪静,无我等用武之地啊!” 是啊,我们这些最擅长的就是打嘴皮仗,找毛病,揪辫子,上疏弹劾。 现在高拱与徐阶以及西苑三方之间,偃旗息鼓,风平浪静,吾等一身本事无用武之地啊! 不弹劾几个人,我们怎么扬名立万,更进一步? 朝局不混乱一片,我们怎么好混水摸鱼,左右逢源! 不行,必须得法子。 王遴知道丁士美是状元之才,足智多谋,所以才有此一说。 果真,丁士美听懂王遴话里的意思,捋着胡须胸有成竹地说道:“继津公,不才这里有一计,还请你和持正斟酌。” 王遴和李宥眼睛一亮,对视一眼,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问道:“后溪请说。” 三人的头凑到一块,嘀嘀咕咕说了一会。 王遴和李宥心悦诚服地说道:“后溪,果真是国之大才,谋无遗算!” 丁士美淡淡一笑。 窗外投过来的光正好照在他脸上,把他照得光彩夺目,格外耀眼。 第六十八章 有人要搞事情! 三顶银顶青布轿子从东华门出来,前后有十余位净军护卫,再外围是三十余位锦衣卫军校。 四位内侍分站在中间轿子两侧,非常低调地出了东华门。沿着光禄寺南边大街,向东而去。 中间轿子里,贤妃李氏身穿褙子襦裙坐得端正,怀里抱着身穿蟒袍的三皇子朱翊镐。 朱翊镐已经虚岁六岁,不喜欢还被母亲如此紧紧地抱着,身子扭动了两下。 李氏厉声说道:“不要乱动!” 看到朱翊镐老实地坐在自己的怀里,李氏语气放缓,轻声说道:“稿儿,要听话,你是皇子,天家的血脉骨肉,要坐有坐相,站有站姿,走有走态。 要是顽劣不堪,被西苑的人知道了,找个黑心的参你一本,到时候把你封到甘肃宁夏去当塞王,天天喝风吃沙子,看伱怎么办!” 朱翊镐不愿相信,嗡声道:“太子哥哥对我很好的,怎么会参我呢?他前两天还给我带来好玩的玩意。” 李氏鼻子一哼,压低声音说道:“不要被这些小恩小惠迷惑了!西苑里的人那位,看着年少,比你大不了几岁,可是心思深沉着呢!为娘怎么教你的?” “嗯,在他面前多说些好听的话,奉承的话,讨好他。” “对!他在紫禁城里可是只手遮天,稍不顺意的人,不几天就消失不见了。你父皇又不管事”李氏停滞了一下,语气变得哀怨,继续说道:“丢下我们娘俩不管,只知道在他处逍遥快活,任由我俩孤苦伶仃,被人欺负。” 朱翊镐一愣,右手攥着小拳拳,挺着胸膛说道:“娘亲,谁欺负你?我去打他!” 李氏把朱翊镐抱得更紧了,“我的心肝宝贝,要是为娘没了你,可怎么活啊。” “娘亲,到底谁欺负你了?儿子没看到谁敢欺负你啊。” “有人在暗地里欺负为娘,你看不到的。” “暗地里欺负娘亲,那是不是父皇啊?好久前他来过一回,还把我赶走了,是不是好暗地里欺负你?” 李氏脸色刷地一红,连忙哄道:“不要胡说八道,那是你父皇喜欢为娘。” 说到这里,她心底涌起一股惆怅,空荡荡的没个抓处,黯然失神地说道:“你父皇,已经很久没有再喜欢为娘了。” 朱翊镐眼珠子转了转,“娘亲,下回我再见到父皇,就跟他说,请他再来喜欢一次娘亲。” 李氏抽出一只手来,抹了抹眼角,闪着泪花说道:“好,我家镐儿最疼娘亲了。” 三顶轿子一行人,穿过南薰坊和澄清坊,调头向北,很快来到崇教坊的报恩寺。 早早有人来这里报过信。 街道路口也由顺天府的衙役封住,不准闲杂人等靠近。整座寺庙则由五城兵马司的人围住。 寺里的僧人们,在方丈监寺的带领下早早就在庙门迎接。 “贫僧恭迎贤妃娘娘和三皇子殿下。” “免礼。”李氏软绵绵的声音从轿子里传出来,“今日本宫讨得皇上恩典,出宫到报恩寺烧香礼佛,还请诸位高僧妥善安排。” 肥头大耳的监寺马上回禀道:“娘娘能来寒寺烧香礼佛,是寒寺的荣幸。娘娘放心,贫僧们早早就打扫好了庭院,驱逐闲杂人等,只等娘娘烧香礼佛。” “谢高僧大和尚。” 等了一会,一位内监珰头出来,在轿子外禀告道:“娘娘,关防都布置好了,请娘娘和殿下直入寺里,在大雄宝殿前停轿即可。” “好,进寺吧。” 三顶轿子从中门直接入寺,穿过前院,在大雄宝殿前停下。 前后两顶轿子下来两位尚宫和两位宫女,走到中间轿子前,一位尚宫道:“娘娘,殿下,到了。” “嗯!” 尚宫掀起轿帘,李氏拉着朱翊镐缓缓走了出来。 净军内一层,锦衣卫军校外一层,几位僧人站在外围,对着两人行礼。 李氏拉着朱翊镐微微弯腰还礼,由内监领着,在尚宫、宫女护卫下,上了台阶,直入大雄宝殿。 李氏和朱翊镐进到大雄宝殿里,在高大的镀金如来佛像前跪下,自有尚宫取来点燃的香火,递给李氏。 自从嘉靖帝去世后,各大佛门寺庙的日子好过多了,香火也兴旺起来。 李氏抬头看去,只见大佛慈眉善目,金光闪闪。 “佛祖保佑我儿,健健康康,保佑皇上又看重我母子二人.求佛祖施展无边法力,赐下无边恩福,让我儿有朝一日能坐上天子之位” 李氏在心里默念完心愿,一转头,朱翊镐会意,母子二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尚宫接过李氏手里的香,插在佛像前的铜炉里。 母子起身,又去中殿弥勒佛,后殿观音大士那里烧了香。 完事后李氏对尚宫说道:“布施三百两银子香油钱给报恩寺。” “是啊!” 李氏看了一眼拉着手的朱翊镐,缓了语气说道:“三皇子难得出宫一趟,时辰还早,让他在这院子里玩耍一会。” “是!” 朱翊镐在后殿与中殿之间的院子里到处闹腾。 一会蹲在树下看蚂蚁,一会拿着木棍扒拉小虫子,一会拿着棍子在杂草花木中乱舞,两位内侍紧跟着他。 尚宫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张椅子,放在附近的树荫下。 李氏在椅子上坐下,端着一杯报恩寺特有的慈恩怀德茗茶,慈爱地看着朱翊镐。 因为活动地方大了,人手瞬间不够的净军和锦衣卫只能站在各处路口,远远地护卫着。 一位男子鬼鬼祟祟从后殿外面的角落里转出来,趁着众人不注意,直奔正蹲在树底下数蚂蚁的朱翊镐。 远处的两位净军看到他,大喝一声:“干什么的!” 只是隔得太远,往这边跑却赶不及。 男子快步走到朱翊镐跟前,狞笑着举起手里的木棍,朝着他头上挥去。 身边的两位小黄门慌忙围了上来,大喊道:“来人啊,护驾!” 李氏吓得手里的茶杯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腾地站起身来,面无人色看着朱翊镐,颤抖着声音嘶喊着:“快!快护住镐儿!” 蹲在地上的朱翊镐不明就里地抬起头,傻傻地看向那位男子。 净军、锦衣卫军校拼命地向那边跑去,可是相隔太远,眼看着男子手里的木棍要砸到朱翊镐头上。 幸好两位小黄门神勇,一位挺身而出,挡在了中间,用后背挡住了这一木棍。 砰一声闷响,打得小黄门身子一个趔趄,向前一扑。 另一位小黄门趁着这个时机扑上来,抱住这名男子。 男子一击不中,使劲地甩开抱着他的小黄门,还想对朱翊镐发起第二次攻击。 朱翊镐这才意识到危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只是这么一缓,净军和锦衣卫扑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按住了这名男子,把他捆成肉粽。 李氏飞奔过来,一把抱住朱翊镐,上下到处摸索着,两行泪水不由地流下来,嘴里念叨着:“我的儿,我的心肝儿,你哪里受伤了吗?” 朱翊镐只是裤子上坐得一屁股的泥,双手也沾满了泥。 此时的他很乖巧,在李氏的怀里说道:“娘亲,孩儿没事。” 李氏紧紧地抱着朱翊镐,面目狰狞,咬牙切齿道:“我的儿,有人要致你于死地!马上回宫,为娘就算拼着这口气,也要去皇上面前为你讨个说法!” 第六十九章 又一出戏开幕了 紫光阁勤政堂正堂里,朱翊钧坐在上首,与张四维、王世贞、魏学曾、王锡爵四位先生坐对论谈。 谈到兴致正高时,万福急匆匆地跑到门口。 “殿下,皇爷请你进禁内一趟。”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起身,对四位先生拱手道:“父皇有传,本日讲经就到此为止吧。” “臣等告退。” 张四维四人在内侍的引领下,目不斜视地走在西苑的路上,走抄廊,穿门洞,很快就出了西安门。 王世贞一把拉住张四维,把他拉到一边。 “什么事?凤洲兄,有什么事?”张四维好奇地问道。 “凤磐兄,我们这叫给太子侍讲经筵?” 王世贞一脸诧异。 我读书多,你可不要忽悠我。 太子殿下叫我们讲述各自任上的有趣的时期,不论地方还是中枢,只要是你觉得有趣都可以讲出来。 只不过要把原委、过程和结果讲清楚。 如果太子觉得有意思,就会追问,追根问到底。 这叫侍讲经筵? 明明是故事大会好不好! 张四维眨巴着眼睛,笑眯眯地答道:“为什么不叫侍讲经筵?我们给太子讲述百官为官之道,讲述人间疾苦,也是在传授知识,讲解道理嘛。” 王世贞听着更糊涂了。 张四维淡淡说道:“太子秉持军国事,最该了解的就是大明实情,不是四书五经。我们给他讲经义,难不成还要他去考进士?” 王世贞拱手道:“我们不是应该让太子殿下明道理,晓大义吗?” 张四维嘴角挂着一丝讥讽,脸上却浮出淡淡笑意:“凤洲兄!太子殿下比伱我都懂得道理,明白是非!” 王世贞心里一咯噔,可不是吗! 太子殿下总领百官,总理军政的本事,据说是先皇手把手教出来,又天赋异禀,比自己不知高出多少个段位! 只是心里有所不甘,但是也不好说什么。 人家是太子宾客,东宫侍讲们实际领班,讲故事最积极的一位,朝堂乡野,故事是信手拈来,讲的栩栩如生,太子殿下听得津津有味,发问也最多。 他都这样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世贞有些惆怅地拱拱手,告辞离去。 张四维眯着眼睛看着众人离去,回过头看着巍峨的紫禁城,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坐在前往禁内的步辇上,朱翊钧问道:“父皇今日在哪里见我?” “回太子的话,皇爷今儿在万华宫,被贤妃娘娘堵在了门口。” “又是万华宫。”朱翊钧眉头一挑,“贤妃娘娘现在也在万华宫?” “回太子的话,是的。” 万福抬头看着朱翊钧,有些着急。 我的爷,出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朱翊钧把万福的神情看在眼里,反过来安慰他,“万福,不要慌。孤知道是什么。” 原来殿下心里有数,那就好。 也是。 净军归御马监管,御马监是太子心腹方良在管。还有锦衣卫,太子姻亲宋公亮可以当半个锦衣卫的家。 步辇到了万华宫,朱翊钧下来提起前襟,站在门口对守门的小黄门说道:“给父皇说一声,就说儿臣奉诏赶到。” “太子请稍等!”小黄门不敢怠慢,一溜青烟就跑去禀告。 不一会,孟冲急匆匆地跑出来迎接。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皇爷在里面等着殿下。” “孟公公请带路。” “请恕奴婢无礼,请!”孟冲走在前面,领着朱翊钧进到万华宫前厅里,还没到门口,就等到李氏的哭泣声。 “皇上,你可要给臣妾做主了。你的镐儿,差点就没了啊,活活被人打死。” 孟冲站在门口,回头瞥了朱翊钧一眼,朗声对里面道:“皇爷,太子来了。” 里面传来隆庆帝如释重负的声音,“快,快把太子请进来。” 朱翊钧走进前厅,只见隆庆帝穿着一身便装坐在上首的座椅上,贤妃李氏坐在旁边,满脸都是泪水,看到朱翊钧,转过脸,眼睛里闪过几丝怨恨。 “儿臣拜见父皇。” 朱翊钧施施然地给隆庆帝行礼。 “老大,今日贤妃带着老三去报恩寺遇到的事,你有听说吗?” “回父皇的话,御马监和锦衣卫有禀告给儿臣。儿臣叫他们严审那个凶犯,问出幕后主使者来。” “皇上,臣妾请皇上做主,把那个凶犯交给都察院或刑部审理。” “内廷事,干嘛要交给外朝?”朱翊钧问道。 “我信不过,怕有人包庇。” “谁包庇?谁敢包庇?”朱翊钧反问一句。 李氏没有回答,而是转向隆庆帝说道:“陛下,臣妾和镐儿去报恩寺烧香礼佛,是三天前才定下来的,外朝没人知道。 怎么就有人藏在偏僻处,躲过了锦衣卫、御马监层层关卡,潜行到镐儿身边,暴起伤人。 陛下,你是没看到当时那凶险的样子,臣妾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我的镐儿了。呜呜——!” 李氏又开始哭了起来,哭得隆庆帝头痛欲裂,连连对朱翊钧打手势,叫他退一步就好了。 朱翊钧瞥了一眼李氏,直白地开口道:“听贤妃娘娘话里的意思,是担心孤包庇凶犯?” 李氏马上答道:“我没说。” “不是孤包庇凶犯,还会是谁?万福,黄锦,方良还是朱希孝?” 李氏无言以答,只是支支吾吾地说道:“反正是有人想谋害我们母子俩!” 朱翊钧打断她的话,不客气地说道:“贤妃娘娘,如果真是孤出手,你就没有机会在父皇面前哭哭戚戚了。” 隆庆帝一听,有道理! 他对自己儿子的本事还是清楚的。 这手段太拙劣了,非得要说是太子在幕后主使,简直就是在羞辱人。 看到隆庆帝神情一松,朱翊钧马上说道:“父皇,这件事真相如何,还是等下面的人审过再说。要是父皇和贤妃信不过,就叫万福盯着好了。” 隆庆帝点点头,万福他当然信得过,有他去盯着,那就更加稳妥了。 他肯定是信得过朱翊钧,只是多个人证,对贤妃也有个交代。 朱翊钧又说道:“儿臣看父皇的样子,甚是疲惫,似乎没有休息好?那儿臣先行告退,等此事有了结果,马上来禀告父皇。” 隆庆帝听他这么一说,还真觉得疲惫不堪,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挥挥手说道:“好,好,你们先退下,等太子把案情审明白,我们再议,啊——!再议!” 李氏不甘心,知道这样一退出去,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可能这样滑过去了。 可是李氏非常了解隆庆帝的性子,非常没有耐性,再纠缠下去,惹得隆庆帝发脾气,反倒不美了。 只能悻悻地退下。 出了万华宫,朱翊钧和万福看着李氏的步辇仪仗消失在巷道拐角。 “殿下,幸好你当机立断!” 万福一脸庆幸,轻声说道。 “万福,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设下此计的人,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在贤妃身上?” 万福脸色微微一变,“殿下,你说此事还有下文。” “这件事,劫眼不在内廷,在外朝!贤妃只是一个引子。” 万福看着平静如水的朱翊钧,忍不住问道:“殿下,那接下来怎么办?” “大幕拉开,就静看他们的精彩演出了!” 第七十章 紫禁城里的母子情深 朱翊钧的步辇转出没多远,有人在巷道边上候着。 “殿下,皇后娘娘有请。”一位尚宫带着两位宫女站在边上,作揖禀告道。 “母后在坤宁宫?” “是的。” “那转去坤宁宫。” “是。” 朱翊钧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坤宁宫,在尚宫的引领下,来到坤宁宫左偏殿,陈氏在等着他。 “儿臣拜见母后。” “起身,起身。把前儿固安伯进献的碧螺春茶泡一壶,给太子端上。”陈氏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朱翊钧的手,感叹道:“钧儿除了忙于军国事,其它外物一概不喜,过得比高僧大德还要清苦,真是叫为娘心痛。” 确实,朱翊钧是老朱家的异数。 祖父崇道,好玄修敬天,动不动就大兴土木,修建道观宫宇,耗费巨资祈福打蘸。 父亲人称朱三好,好美酒好美色好美食。无好酒不欢,无佳肴不食,无美色不眠。 到了朱翊钧身上,什么都不喜好。 不好酒和美食;不好佛崇道;不大兴土木;现在十四岁了,身边连个宫女都没有。 每日生活极有规律,早早起来,围着西苑湖边跑一圈,在南校场锻炼身体半个时辰。 洗澡吃早餐,去紫光阁处理朝政,接见朝臣。 吃完中饭小憩两刻钟,或继续在紫光阁处理朝政;或与侍讲们对坐谈话;或出去一念堂、武备学堂、新军营转一圈。下午回来在西苑南校场练骑射武艺。 晚上吃晚膳,出去溜达一圈。时常会与胡宗宪、张居正、赵贞吉、海瑞、戚继光、徐渭、李贽等亲近臣工一起用晚膳,一起围着湖边溜达消食。 再看一个时辰书,早早睡觉。 除朔望早朝,会起得更早些,或者有突发事件,其余每天几乎不变。 开始时外臣们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太子吗?是老朱家的种吗? 可是从先皇去世,他就一直这样极有规律地生活,一直到现在,没有丝毫改变。 这就不得不让外臣们叹服。 徐阶、张居正、高拱等大臣突然想起先皇曾经在一次万寿宫议事时,顺口说了一句,“朕给你们选了位坚毅不可夺志的储君。” 此时才深刻明白过来。 对自己都这么狠,对其他人呢? 坚毅不可夺志! 不过非要在朱翊钧身上找出一项爱好,那可能就是喜欢权柄吧。 朱翊钧谦虚道:“儿臣年纪还小,贸然轻纵,对身体不好,会伤及本元。” 陈氏长叹一声道:“要是你父皇有你如此自律,该多好。” 朱翊钧没有出声,心里却不以为然。 父皇要是这么自律,那我还有个屁的盼头。 朱翊钧是“半路出家”,也就对嘉靖帝和陈氏有感情。 隆庆帝,说实话,也就那么回事。以前父子俩一旬才见一面,多半还是例行公式,感情能好到哪里去? 血浓于水? 呵呵,更多的是礼教纲常摆在那里。 陈氏也知道自己过于奢望了,连忙转到正题上:“钧儿,本宫听说贤妃带着老三去报恩寺烧香礼佛,出了事?” “是的。有凶人意图棒打老三,被净军和锦衣卫拿下了。” 陈氏皱着眉头说道:“贤妃也真是的,非要出紫禁城去什么报恩寺。紫禁城有佛堂啊,南苑也一座观音庵堂。缠着陛下半个月,缠得陛下实在烦了,允了她出宫去报恩寺。 好了,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却是要责任推到钧儿头上。” 说到这里,陈氏也察觉到有点不对,“钧儿,本宫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啊。李氏会不会是贼喊捉贼?” 能在紫禁城熬上几年,猫儿都七窍玲珑心,何况陈氏是执掌东西六宫的皇后。 而且陈氏出身不低。 父亲固安伯陈景行,出自将门,弱冠时为诸生。母亲张氏是成化朝礼部尚书、太子太保张文质张公之女。 陈氏的段位比李氏要高太多,朱翊钧也非常庆幸,与自己亲近的嫡母陈氏,通情达理,要是换成李氏,真心带不动。 朱翊钧答道:“母后,儿臣也有此怀疑。李氏与老三去报恩寺,半月前就呈到父皇那里,磨了许久才恩准下来。 这段时间,足以把消息递出去,让外面做好准备。儿臣已经叫锦衣卫把报恩寺上下僧人都拘了,严加盘查。 没有寺庙中人掩护,那位凶人怎么躲过净军和锦衣卫的清查?” 陈氏赞许地点点头,“钧儿心里有数就好。这件事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李氏的脾性,本宫也是知道的,她想不出这样的计谋,也安排不出这么周全。 钧儿,如果是外面的人主谋唆使,本宫担心,就不止这点招数了。” “母后英明,洞若烛照。儿臣已经叫人好生细查此事。只是事出突然,要查明原委,还需要些时间。” “那就好,有些人就是不想让外朝内廷太安宁了。这些人,心地就是那样的坏。钧儿要是把他们揪出来,可不要轻饶了。” “母后放心,儿臣会记在心上。” 陈氏还是有些不放心,继续絮絮叨叨着,“元辅少湖公老谋深算,只是他现在家大业大,只等荣休致仕,应该不会犯险做此事。 新郑公在两淮盐政铩羽后,得钧儿和少湖公帮衬,挽回些颜面,现在一门心思在做事上,想必也没有心思搞这些吧。” 朱翊钧欠欠身子答道:“母后英明。现在朝堂三足鼎立,平安无事。正如母后刚才所言,三家偃旗息鼓,对于有些人来说,就十分地难受了。” 陈氏心有所悟,点头赞许:“钧儿说得没错。不要看有些人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其实跟野狗无异。 钧儿把这些都看得明明白白,本宫也就放心了。对了,本宫跟伱说一声,东南杨金水举荐了一位秀女,本宫看过,才德相貌,确实是上佳,当为钧儿的良配。 现在有五位秀女,本宫都放在东宫住着,时常带着身边,好生教理。等到钧儿要大婚前,再定谁为太子妃吧。” 朱翊钧答道:“谢母后。” 对于自己的后宫,朱翊钧是没有太多的想法,一切按照规矩来吧。 “对了钧儿,我听你说准备要把杨金水调回京来,想到接任的合适人选了吗?” “回母后的话,儿臣选了吕用。” 陈氏笑着点点头,“吕用忠心可用,钧儿选了个好人才。” 吕用也是裕王府老人,以前伺候过朱翊钧的生母李氏,后来一直跟在陈氏身边,是她的心腹。 此前在裕王府,万福总管全府,吕用管着钱财度支,在那几年艰难的日子里,靠着他的左支右绌,裕王府勉强熬了过来。 所以说,吕用有理财能力,朱翊钧用着也放心,更能卖皇后陈氏一个好。 朱翊钧跟陈氏现在是情同母子,但也算是互相扶持。 有朱翊钧这样强势的太子在外,隆庆帝再浪荡也不敢因宠废后;朱翊钧也有陈氏帮忙在紫禁城里照看着。 内禁很多事情,朱翊钧这位太子不方便插手,身为后宫之主的皇后陈氏办起来就是理所当然。 “儿臣还没有叫他们交任,是想等吕用操办完母后的寿诞再说。” 陈氏欣慰地说道:“有钧儿的这份孝心,本宫知足了。” 朱翊钧坐在步辇上,出了西华门,转头看了一眼紫禁城,脸色变得深沉,对身边跟随的祁言说道:“把黄公、冯保、刘义、方良、王诚以及朱希孝、宋公亮都叫到紫光阁去。” “是!” 第七十一章 报恩寺案又起波澜 徐阶听心腹随从说完报恩寺大案的经过后,不由一愣。 他挥挥手,示意随从先下去,自己单独好好思量一下。 老奸巨猾的徐阶,马上从中品出异样来。 有些人,就是不死心。 你们以为我们不想折腾吗? 你们以为我们就不想从紫禁城和西苑里夺权吗? 从太祖皇帝开始,大明朝局就是一个鸟样,君臣之间互相斗,争抢权柄。 只是太祖皇帝武德充沛,杀得人头滚滚,然后用数十万条性命奠定了大明的朝局国制。 世庙先皇天资聪慧,他跟臣工们斗了些日子,悟了,直接想法子让大臣们互相斗起来。 大臣们为了权柄、为了名利斗得不亦乐乎,他老人家稳坐西苑,慢慢收揽权柄。 新皇上位,你们以为我们没有尝试过? 试过的啊! 紫禁城里那位还好说,是个没耳朵的,很好糊弄,关键是西苑的那位不好伺候啊。 他比他爷爷还要精明,心思比他爷爷还要深沉,手段比他爷爷还要狠厉。 青出蓝而胜于蓝! 先是为了制衡老夫,把高拱召回京。 但是又不让他入阁,改任户部。 看看,光这一手就看得出他深谙权谋。 高拱此人,精明干练,勇于任事。在户部任上也不安分,借着清查道观、废除苛政等由头,进行过试探。 西苑也不含糊,伱来我往,一招不杀人只诛心废了高拱得意门生韩楫,初见锋芒。高拱还想再挣扎一下,结果早早设计好的户部天坑,差点把他坑得万劫不复。 点齐二十四天罡巡查两淮盐政,最后也落得灰土灰脸,要不是西苑和自己联手撑了他一把,早就灰溜溜地辞官回乡了。 现在高拱也老实了,专心政事,不再搞东搞西。 他这样强横自傲的人,都认理低头,你们怎么还不服气啊! 没吃过西苑的铁拳,心有不甘是吧! 徐阶在值房感叹着,有小吏在门口禀告道:“老先生,刑部黄尚书求见。” “快请。”徐阶马上应道。 刑部尚书黄光升坐下来,开门见山地说道:“元辅,报恩寺的事,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徐阶捋着胡须,不慌不忙地说道。 “没听说贤妃娘娘好佛啊,怎么突然想着要带三皇子去报恩寺烧香礼佛?” 徐阶笑了,“葵峰,你也不信!” 黄光升身子往前一倾,压低声音说道:“西苑那位的手段,元辅和在下都是知道的。真要是有那个想法,三皇子活不到现在。 拙劣啊,拙劣地让人啼笑皆非。” 徐阶点点头:“这么简单的道理,大家心知肚明,偏偏有人还在那里自作聪明。” “元辅,他们啊,唉,难说是什么心思,总有点损人不利己的意思在里面。” 徐阶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值房里慢慢踱步,“葵峰,老夫倒是有点理解那些人。二十年寒窗苦读,终于科场上一跃龙门。 可是仕途艰难,必须得熬,得争,得博。你我年轻时,不都是那样过来的吗?当年你我同科,有多少人也是如此,只不过你我幸运,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黄光升非常赞同地点点头:“少湖公说的极是。如此一看,确实能理解这些晚辈的心情。再回想当初我们的手段,似乎比他们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徐阶转过头来,笑着说道:“不是他们没有长进,而是西苑那位,把朝斗政争的手段拉高了!” 黄光升听得目瞪口呆,还有这么一说? 徐阶反正是等着退休的人,心态好得很,背着手饶有兴致跟黄光升聊了起来。 “葵峰,你说太子为世子,入西苑陪伴先皇时,让我们刮目相看的亮相是什么?” 黄光升想了想答道:“倒严党,保胡宗宪,设统筹处。” “没错。严嵩父子,那些年在朝野上下积怨极深,朝堂百官们都放下成见,以倒严为第一要务。” “是的。士林要倒严,清流要倒严,晋党要倒严,我们要倒严,裕王府也要倒严,满朝除了严党,都在倒严。偏偏先皇一直扶着不让倒。” “所以太子出来了。他说能帮大家倒严,条件是他要保胡宗宪,要设统筹处。” 黄光升捋着胡须答道:“保胡宗宪,继续东南剿倭,这是国策;设统筹处,帮先皇弄银子,好能让他下定决心舍弃严氏父子。当时想来,也是能接受的。” 徐阶一摊双手,“是啊,当初老夫也是这么想的。却不想一个胡宗宪,帮太子抓住了兵权;一个统筹处,帮太子拿到了财源。 有钱又有兵,他那位世子站得比裕王殿下还要稳。那时老夫才明白过来,先皇为何对太子如此赞不绝口,甚至不顾什么二龙不相见的忌讳,一定要带在身边。” 黄光升也听明白了,“先皇与朝臣们相争,说白了只是略占上风,还没到威压折服的地步。但是太子殿下.” 黄光升不想说了,说多了全是泪,满朝百官们的泪。 好不容易熬走了老的,结果来了更狠的。 这日子怎么过啊! 徐阶哈哈大笑,只是黄光升能听出,他的笑声中带着几分苦涩。 笑着笑着,徐阶长叹一口气,在座椅上坐了下来。 “少湖公,这件大案恐怕会被发到刑部,届时学生怎么处置?还请少湖公指点一二。” 徐阶摇了摇头:“这件大案,到不了刑部,顶多在锦衣卫审理定案。这件案子事关后宫内廷,干嘛要外朝扯进来?” “就怕那些人不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上奏章弹劾,弹劾谁?弹劾锦衣卫、御马监还是东厂?” 这些衙门都属于内廷,外朝根本管不到,只能上奏章弹劾。 你上多少弹劾也没用,太子大不了把这些人挪个地方就好了。 再说了,太子可不是能轻易被弹劾奏章能打动的人。 当初胡宗宪在东南剿倭,弹劾的奏章如雪花一般涌进司礼监,统统留中,西苑地方大得很,你把全天下的纸都用来写弹劾奏章,那里也装得下。 还时不时在邸报上明发胡宗宪率部在某处剿除倭寇,斩获首级多少,直接跟你打起舆论战。 太子的“政治定力”,连先皇都赞叹不已。 黄光升想了想,确实如此。 只要太子死咬着这一点,把凶犯扣在锦衣卫,让锦衣卫和东厂去查,查完了再对外宣布一下结果,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是那些人会就此罢手? 黄光升心里觉得,应该还有事情要发生。 突然有小吏跑来,在门口禀告道:“老先生,五城兵马司传来消息,一人到五城兵马司衙门,向巡城御史投案。” 徐阶和黄光升一愣,“投什么案?” “投案者自称是报恩寺凶犯张二雄兄长张大雄,手持张二雄亲笔书,说张二雄是被人诱骗去报恩寺作案的!” 被人诱骗去报恩寺作案的! 徐阶连忙问道:“有说是被谁诱骗去作案的?” “回元辅的话,张大雄说要面见巡城御史才肯说,然后被收了进去,外面暂且没有得到消息。” 黄光升接着问了一句:“今日当值的巡城御史是谁?” “杨四知。” 徐阶和黄光升对视一眼,心里有数了。 这帮家伙,开始浮出水面了。 第七十二章 内廷的事先抓一抓 紫光阁主阁里,朱翊钧坐在座椅上,脸色平静如井水。 黄锦站在他旁边,脸色凝重。 冯保、刘义、方良、王诚跪倒在地上,脸上满是惶恐。 报恩寺三皇子遇袭大案直接责任人,御马监少监、总领禁内净军的方良,磕头禀告道:“奴婢失察,酿成大错,请殿下严惩!” “贤妃和三皇子在报恩寺出了事,你就是有责任,这一点,任谁也没法帮你推脱。”朱翊钧沉声说道。 跪伏在地上的方良脸色一暗,面如死灰,闭上眼睛,心里已存死志。 报恩寺事情一出,方良就知道自己责任逃不脱。 宫中贵人出宫,都是由御马监负责护卫工作。 锦衣卫以及五城兵马司、顺天府都是协助配合。李氏和朱翊镐出事,第一责任人自然是当时领班的御马监珰头,接下来就是方良。 “你罚俸一年,当时跟值领班的御马监珰头,连同净军,领二十板子。” 方良不敢置信,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朱翊钧,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黄锦忙在一旁说道:“这孩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伱什么都忘记了,就是不能忘记谢恩!” 方良砰砰地磕头:“奴婢谢殿下活命之恩。” “好了,不要磕头了。把这里的地板磕破了,孤还要花钱找人来补。” 朱翊钧略带开玩笑的话,让房间里刚才十分凝重的气氛,变得轻松一点。 “都起来吧。”朱翊钧觉得敲打得差不多,挥挥手,示意他们都起来。 “报恩寺的事,孤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啊,有失职,疏忽大意。但是最大的罪责不在你们身上。 他们以有心算你们无心,就是避着你们来的。孤要是严惩你们,反倒正中他们下怀。” “殿下英明!”众人齐声道。 “好了。责任厘清,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把这件案子查清楚。凶犯在谁的手里?” “回殿下,在我们东厂手里。”冯保马上答道。 “待会朱指挥使和宋副指挥使来了,你们东厂派人跟他们锦衣卫一起会审案犯,找几位审问高手,攻心为上,好生问仔细了。” “是。” “王诚。” “奴婢在。” “这个案犯叫什么名字来着?” “张二雄。” “查查,好好查一查。凶犯不会从土里冒出来的,查查他的家人,他的过往。肯定有人指使他做这件事。 能让他壮着胆子做这么一件天大的案子,无非是要挟或收买,总是有迹可循。王诚,好好查一查,顺着线索查到人证物证,铁证!” “奴婢遵令旨!” 祁言在门口禀告:“殿下,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孝、副指挥使宋公亮传到。” “请进来。” “是。” 两人进来后行礼请安。 “朱使,宋副使,请起。”朱翊钧挥挥手,直接说道:“报恩寺一案,贤妃闹到父皇那里去了,总得有个交代。此事御马监有责任,锦衣卫也有责任。 只是这个时候扯责任,意义不大,当务之急就是把此案查清楚。锦衣卫有没有初步排查?” 朱希孝看了一眼宋公亮。 宋公亮拱手答道:“回殿下的话,锦衣卫查过张二雄此人,他今年三十岁,顺天府顺义县人士,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二,常年在通州码头一带讨生活。 二十岁那年娶过妻,可是没两年妻子就跟一位游方郎中跑了,无子无女。平日里充当打手,帮人看赌坊,收收赌债,有时候还给大户人家看家护院,巡夜守值。” 锦衣卫果然在京畿耳目密布,这么快就把张二雄的底细查出来。 “好赌好嫖?”朱翊钧问了一句。 “是的,平日里张二雄最喜这两样。”宋公亮答道。 “那就没错了,有人收买了他。此獠贪图重金,才做下这件事。只是谁收买他的,需要问问。朱使,宋副使,锦衣卫选派有经验的刑名,跟东厂一起审问张二雄。” “是。” “不过张二雄是个无赖地痞,又久在通州厮混,应该多有见识。想必十分奸猾,要注意他的口供真假。” “是。” 又叮嘱了一番,朱翊钧最后说道。 “好,你们去办事吧,黄公,冯保,刘义和宋副使留下。” “是。” 主阁里只剩下黄锦、冯保、刘义和宋公亮,都是朱翊钧心腹中的心腹。 “此案关键一点,贤妃奏请父皇,得恩准出宫去报恩寺烧香礼佛,消息是怎么从禁内传出去的?” “殿下,奴婢猜测,应该是命妇传出去的。”冯保答道。 “嗯,说仔细些。” “是,殿下。奴婢查过宫禁关防进出记录,在报恩寺案发前四日,贤妃之母,以及长嫂、次嫂三位命妇按例进宫,在永和宫里坐了半天。 其中有一个时辰,贤妃借口要与母嫂说些体己私房话,支开了左右,只有她们四人私下密谈。” 冯保的话落音,众人转向朱翊钧。 过了一会,朱翊钧没有开口,倒是黄锦悠悠地说道:“这事传与口耳之间,无凭无据,不好查啊。” 冯保马上答道:“殿下,永和宫前面的延祺宫,丢失了一座宣德年间御用监制作的铜胎镀金镶宝石珐琅器,十分珍贵。 奴婢正领着查办此案。延祺宫丢失珍器的前后,正好永和宫从宫外来了命妇。奴婢请令旨,召贤妃之母嫂到东厂问话。” 室内一片寂静,众人不约而同地看着冯保。 黄锦心里更是诸多感慨,自己这位干儿子,为了讨好殿下,什么事都敢做啊。 大家心里有数,延祺宫有没有丢失珍器,这不重要,关键是找个由头查贤妃的母嫂。 众人又转看向朱翊钧,等待他最后的决定。 朱翊钧在心里想了一会,做出了决定:“这样做太急了点,反倒显得我们心虚了。此事还有下文,等他们把后面的招牌亮出来再说。” “遵命。”冯保马上答道。 “还有一件事,刚峰公查办两淮盐政,查出内廷有人与扬州盐商颇多瓜葛。小喽啰都被处置了,可是还有大老虎,内廷有太监给扬州盐商通风报信,给他们站台。” 朱翊钧的话让众人不由心里一沉。 “此前孤压着不处置,就是担心这件事被外朝的御史们揪住了,你们这些内廷大佬们,都要惹上一身骚。 现在两淮盐政大案的风头过去了,内廷也该清理门户了。” 听到这里,大家都猜出来是谁。 司设监太监滕祥。 这位当初也是司礼监大佬,后来隆庆帝即位,满门心思巴结新皇,荒废了司礼监的正事,被朱翊钧找理由免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改任司设监太监,专心伺候皇上。 于是心有积怨。 阁老殷士儋和和户部侍郎胡庆绪发动偷袭,图谋统筹局一事中,滕祥有在暗地里通风报信,出力不少。 胡庆绪被免职,殷士儋被踢出阁,太子对滕祥不闻不问,让他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前月,皇上不知听了谁的话,突然心血来潮,打算把潜邸裕王府改建一番,派了滕祥去监工。 这是一份很有油水的差事,滕祥马上乐滋滋地出宫去当监工。 太子趁着滕祥从皇上身边离开一段时间,突然下手。 就算以后皇上问起来,也多有借词。比如在外监工得病了,提前荣养去了;或者直接报个暴毙。 滕祥又不是潜邸旧人,皇上对他没有多深的感情,时间一久就忘记得干干净净。 太子好手段! “滕祥贪赃枉法、受贿舞弊的罪证皆在,司礼监对他做个了结吧。” 黄锦恭敬地答道:“老奴遵殿下令旨。” 第七十三章 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御史 礼部尚书高仪急匆匆地走进户部衙门里,见到他的人连忙站到路边,拱手恭声道:“见过高尚书。” 高仪提着前襟,一路点着头,穿门走廊,很快来到户部最里面的签押房里,直接闯了进去。 刚才有小厮在前面飞奔来报信了。 “新郑公,出事了!”高仪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说道。 高拱放下文卷,转出书案,请高仪坐下,叫下人奉茶。 “出什么事了?让南宇公急匆匆地从礼部跑到我户部。” 高拱现在不用为银子发愁,又逐渐在朝堂上重新站稳脚跟,开始推行他心中的“新政”,诸事顺利,自然心情不错。 “报恩寺的事。” “那件事,”高拱嘴巴撇了撇,不屑道,“此事拙劣得老夫都不想提。” 任何真正了解朝局实情的人,都不会信坊间谣传,说报恩寺幕后黑手是太子,为了铲除唯一的竞争者三皇子。 太子是先王妃所出,真正的嫡长子,根正苗红! 三皇子只不过是庶子,你拿什么跟人家争? 再说太子殿下手里的权势,真要弄三皇子,他也活不到今天啊! 这就好比某人举报大宗师拿着剑要杀他,人没杀着还把剑给舞掉了。 高仪郑重地说道:“有下文了!” “出后招了?” “是的。上午有人自称是凶犯张二雄的兄长,张大雄,拿着张二雄留给家里的书信到五城兵马司,找当值的巡城御史出首。” 高拱反应很快,敏锐地问道:“当值的巡城御史是谁?” “杨四知。” “杨四知?” “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在地方历任过三年,而后授都察院监察御史,年初出任巡城御史。” “嘉靖四十一年进士,那他的座师该不会是松谷公吧?” “正是现在的阁老陈公。” 听说此案突然涉及到阁老陈以勤,高拱不淡定了。 这位跟他同为裕王府侍讲,多年的旧同僚。 高拱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如电如剑,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陈逸甫愚忠啊!” 高仪马上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陈以勤入阁后,上了《谨始十事疏》,提出定志、爱民、崇俭、用人、接下、听言及揽权等十事建议,颇得嘉靖帝和朱翊钧赞许。 等到隆庆帝即位,他又上《励精修政四事疏》,深得朱翊钧的赞许。 高拱和高仪心里有数,陈以勤的四事疏实际是“揽权”一事的延伸,他请求君上修德明理,然后收揽权柄,定略行策。 过了一会,高仪徐徐说道:“松谷公,上《谨始十事疏》和《励精修政四事疏》,披肝胆,触忌讳,尽言他人所断舌不敢道者。” 高拱看了他一眼,悠然说道:“老夫与他同在裕王府为臣,平日交情不错,但有些理念却截然不同。‘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所以老夫说他有点愚忠。” 高仪知道高拱的意思。 他高拱心存大志,要建不世之功,当然要揽权了。从哪里揽?当然是从同僚,从皇上手里揽。 陈以勤劝君上揽权,可不就跟他背道而驰了吗! 愚忠? 这话有点意思,岳飞算不算愚忠? 高仪看到高拱目光闪动,知道他心里起了想法。 上次内阁缺了一位阁老殷士儋,高拱没能递补进去,一是那时内阁不缺人手,还能维持。二来当时高拱被户部天坑坑得焦头烂额,怎么递补? 现在就不同了,要是陈以勤被踢出阁,局势对高拱太有利了。 此时的高拱已经站稳脚跟,手里又有政绩。 加上陈以勤一去,内阁里缺人,必须要补额。而阁老里又只剩下张居正这位资历很浅的潜邸旧人。 皇上即位不到两年,潜邸旧人不用,他的面子往哪里放? 算来算去,要是抓住机会把陈以勤踢出去,高拱就能顺顺当当入阁。 高仪想劝一下。 现在这个时候,太子和徐阶是不会放你入阁的。 高仪直觉告诉他,太子对于高拱的态度,应该是还要再打压一下他,再杀杀的傲气,等某些棋子都布好了,再放高拱入阁。 而对于徐阶来说,他非常清楚,高拱入阁之时,就是他致仕荣休之初。 虽然他已经没有什么动力,可是能在首辅的位置多待一天,何乐而不为呢? 又没有什么大好处,徐阶凭什么让你高大胡子? 可是高仪知道,此时的高拱心里长了草,劝是劝不住的,于是便谨慎地不出声。 “南宇公,老夫还要去一趟太仆寺,跟那边讨论马政银子的事,就不留伱坐了。”高拱起身拱手道。 高仪知道,高拱这是要去了解情况,然后召集党羽,布置下一步行动。 他有点后悔跑来告诉高拱这件事,不过心里一转念,自己又何尝不喜欢盟友高拱能顺利入阁? 高拱入阁,自己是有大好处的,说不定还能顺手把自己也拉进内阁里去。 毕竟高拱党羽和盟友里,有资历入阁的,除了自己也再难找到其他人了。 高仪拱拱手,心情复杂地离开了户部衙门,站在轿子前想了想,钻进轿子里,吩咐道:“去工部。” 朱翊钧很快接到赵贞吉的禀告。 五城兵马司隶属兵部,可巡城御史归都察院管。 巡城御史杨四知写了一封弹劾奏章,通过都察院的正常渠道呈上来。左都御史赵贞吉看到后,不敢怠慢,马上到西安门递牌子。 朱翊钧马上召他进紫光阁。 “殿下,这是巡城御史扬四知写的奏章,事关报恩寺凶犯张二雄幕后主使者。” 朱翊钧接过奏章,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微微一变。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张大雄向杨四知出首,说张二雄是固安伯次子,锦衣卫指挥使陈善言收买指使?” “是的,张大雄向杨四知呈上了张二雄的自白书,以及金花银一百两。” 朱翊钧眉头一皱,“就这些?” 就这两样不知真假的证据,就敢指证皇后陈氏的二哥陈善言,是报恩寺袭击案的幕后指使者? 这过于儿戏了吧! 赵贞吉一脸苦笑道:“殿下,对于都察院御史风闻弹劾来说,这些人证物证,算是证据确凿了。” 朱翊钧看着赵贞吉的脸,想从他的表情找出不是开玩笑的成分。 可惜没有找到。 搞什么! 我严阵以待等你们出大招,你们就给我出了这么个玩意? 历史上万历帝被清流御史们喷得自闭,如果就是这样的套路和强度。那老三,你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吧! 朱翊钧很快就想到了另外的问题,对赵贞吉说道:“大洲先生,这些人搞得事情,恶心人不说,很容易引起一串的麻烦事。” 赵贞吉有点无奈地说道:“殿下,这位巡城御史杨四知,陈阁老是他的座师。” 朱翊钧一拍桌子,“这些混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后,朱翊钧定住脚步,看着赵贞吉:“大洲先生,搅乱朝局,会不会只是他们的第二步计划?” 赵贞吉双眼精光直射,“殿下的意思是,他们还有下一步?” 第七十四章 形式主义的朝会 今天是隆庆二年二月十五,又到了朔望早朝的日子。 高拱午夜就被叫醒起来,坐在椅子上先眯了一会,缓缓神。 早朝午夜就得起身准备,初一十五各一次,简直是一种折磨。但是不少官吏,渴望着能有这样的折磨。 高拱洗漱后吃了一碗红枣小米粥,在婢女的伺候下,换上绯袍官服,戴上乌纱官帽。 隐约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还有巡城兵马哒哒的马蹄声。 隆庆帝赐下的宅院,就在长安街东边,是朝官们集中居住的地方。 “几时?”高拱问道。 “老爷,丑时一刻。” “轿子备好了吗?” “备好了。在轿房里候着老爷。” “那就走吧。” 高拱坐在轿子里,稳稳当当就像是坐在原地里不动。 京城里的轿夫,抬轿子是一绝。 他的轿子走进长安街,汇入到轿子长龙。只是他的仪仗一摆出来后,很多轿子都自觉地闪到一边去了。 现在高部堂的行情又看涨,仅次于内阁阁老,其它京官都叫轿夫们避让一二,不要挡了新郑公的去路。 快到午门,听到嗡嗡的喧闹声从轿窗窜进来,就像从清冷的山野间猛地走进集市里。 高拱撩起轿窗帘布一角,目光扫视着聚集在午门前,等着验腰牌进去参加朝会的百官们。 那一群人是赵锦、张翀、杨思忠、董传策,现在是徐阶门下年轻一辈翘首者,号称徐门四杰。 再过去那三人,是嘉靖四十一年(1562)的状元申时行、榜眼王锡爵和探花余有丁,同科前三甲,同殿为官,又关系密切,感情笃厚。 国朝数十科同榜中,他们三位算是异数。 稍远一点聚集着一群人,以嘉靖三十八年状元,翰林院侍读学士丁士美为首。这些人平日里与王遴和自己往来密切。 自己的门生和党羽,程文义等人,就站在旁边。 再稍远一点,站着翰林编修、御史,如郜永春、杨四知、沈鲤、许国和蔡茂春等人。 这些人自诩清流,想学海瑞做孤臣,自成一派。 高拱的目光在蔡茂春的脸上多停了几息。 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科试会元,而那一科的状元正是丁士美。 当初浙江人赵祖鹏为翰林官,有一女为权臣陆炳的继室,倚仗陆炳的势力,富贵一时。 赵祖鹏还有一个小女儿,才貌双全,当时丁士美已丧偶,赵祖鹏欲将小女儿嫁给他,丁士美拒绝了这门婚事。 而蔡茂春仰慕赵家的权势,竟入赘为婿,一时清议沸然,大家都鄙薄蔡茂春,而推崇丁士美。 不久陆炳去世,失去靠山的赵祖鹏遭政敌攻击,被贬谪边地,家境立刻衰落,蔡茂春亦在官场屡遭不顺。 与十余年来仕途也不顺的丁士美为一时卧龙凤雏。 高拱看着这些一张张或年轻,或不年轻,但是都充满激情和热血的脸,反倒觉得像是看到一群秃鹰豺狗。 伺机而噬。 自己年轻时又何尝不是如此。 刚中科试,以为天下兴亡尽系于自己一身。指点江山,评定奸忠,仿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天下大定。 那时的自己,也是如此这般,目光炯炯地看着一位位身居高位的前辈们,盘算着哪位能成为自己的垫脚石。 到了午门,以高拱的身份,肯定能先验牌进去。 身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兼佥都御史的王遴也有这个资格。 两人在左掖门遇到,只是互相拱拱手。 验过腰牌,进到午门,沿着空地往朝房里走去,周围的人骤然变少,王遴这才轻声开口。 “新郑公,今早有好戏可看。” 高拱捋着长胡须,轻声问道:“此事是后溪谋定的?” 王遴心头一颤。 码得,什么都瞒不过你高大胡子,难道我们那伙人里出了一位叛徒! 不过这很正常,高拱在朝中为官多年,又非常有手段,不知道暗地里笼络了多少人。自己身边的人,就不知哪位是他的暗桩。 还徐门、太子一党,那些自诩孤臣清流里,说不定也有高拱的人。 朝廷就是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根本分不清! 王遴不动声色,轻声答道:“新郑公放心,这一次先让那些孤臣清流打头阵,惹恼了太子和皇上,我们再上。 到时候陈逸甫就百口难辩,这罪名他不想背也得背!届时他被踢出阁,新郑公,伱就是众望所归了。” 高拱的脸色稳如泰山,轻描淡写道:“辛苦继津和几位了。” 王遴谦和地说道:“这些都是为了澄清朝政,让我大明正本清源!” 有人从后面跟上来,拱着手打招呼:“新郑公!” 高拱转头一看,马上满脸堆笑,拱手回应道:“镇山公!” 王遴看着逐渐远去的高拱背影,心中多少有些怨气。 高大胡子,你不要这么自傲,要不是我们中间,只有你最有资历、也最有把握入阁,大家会如此纵着你,让着你? 跟高拱打招呼,现在一起肩并肩交谈的是南京工部尚书朱衡,字士南,号镇山。 振武营兵变后,朱翊钧以隆庆帝名义下诏,把南京六部的尚书、右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南京都察院只有右都御史),翰林院,五寺卿全部召回北京。 南京现在只留下六部的左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以及国子监。 被召回北京的南京六部尚书,各归北京六部,挂着尚书的头衔,干左侍郎的活。 朱衡如此,南京兵部尚书刘采也如此。 两人说着话往朝房里走去,路上看到一群勋贵在轻声说笑着话。 有英国公张溶、阳武侯薛翰、镇远侯顾寰、恭顺侯吴继爵、西宁侯宋世恩、固安伯陈景行等人,南京召过来的灵璧侯汤世隆站在其中,相处得不错。 高拱不由地在陈景行的脸上扫了几眼。 待会不知道你还能不能笑得这么开心。 徐阶年纪大了,走路走得慢。 验过腰牌后进了左掖门,提着前襟慢慢地往朝房里走去,一路上不断有朝臣从他身边越过,拱手叫了一声:“元辅早!” 徐阶笑呵呵地答道:“早!” 突然有人从后面赶上,扶住了他左臂,转头一看,原来是门生、光禄卿赵锦。 “元朴啊。” “恩师,门生听说今早朝会,会有大风浪。” “大风浪,什么大风浪?”徐阶看了看暗蒙蒙的天色,呵呵地说道:“风定天平,会有什么大风浪?” 赵锦一愣,不知道恩师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迟疑一会又说道:“恩师,门生听说今早朝会会有御史弹劾外戚。” “元朴,那次朝会没有弹劾?不弹劾,那些御史靠什么过日子?还有外戚被弹劾,他们一月不被御史弹劾一两回,好意思叫外戚吗?” 徐阶不慌不忙地答道。 看着老师风高云淡的样子,赵锦心有所触,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不再出声说什么,专心扶着徐阶到了阁老们的专用朝房外,拱拱手,自去九卿们该待的朝房里。 午门五凤楼上,朱翊钧站在暗处,双手笼在袖子里,看着下面的朝臣们,三三两两,轻声说着话往各自朝房走去。 “这朝会,完全就是个形式主义。”朱翊钧嘀咕了一句,转头对身后的冯保说道:“走吧,马上要早朝了,我们过去了。” “是殿下。” 第七十五章 赤忱忠胆杨四知 巡城御史杨四知背着手,在朝房外面来回踱步,心里激动,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才不过七品监察御史,是没有资格进朝房里坐着候着,只能在外面喝着和熙的春风,披着星星月亮,沐浴着朝霞的第一缕阳光,候着早朝时间的到来 杨四知时不时按了按怀里,衣衫里揣着他亲笔所书的一封奏章。 这封奏章仿佛在着火,差点跟他胸膛里那颗滚烫的心内应外合,燃起熊熊大火。 我杨四知,今天要做一件大事! 我要在这朔望大朝会上,一鸣惊人,一鸣天下知! 当初杨四知在五城兵马司坐班时,突然遇到有人投书。 来人自称是顺天府顺义县人士,叫张大雄,出首说其弟张二雄,被人胁迫,不得已躲在报恩寺里,等到贤妃娘娘携三皇子烧香礼佛时,手持木棍,意欲棒击三皇子。 而自白书里招供出,胁迫其弟张二雄的幕后主使者,正是固安伯次子,锦衣卫指挥使陈善言。 然后张大雄还煞有其事地呈上张二雄留在家里的亲笔“自白书”,以及陈善言收买张二雄的金花银一百两。 人证物证皆在! 杨四知听完后,又看完那封自白书,激动地浑身颤抖。 老天开眼,居然让我撞到这么大好良机! 皇后二哥,根正苗红的外戚,上疏弹劾他在大明朝文官体系中,属于再正确不过的政治正确! 又涉及到外戚后宫内斗,属于文官们喜闻乐见的“狗咬狗”。还有摆在眼前的人证物证,这属于老天爷追着送功劳啊! 不弹劾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不弹劾对得起寒窗苦读二十年吗? 不弹劾对得起在地方京城数年间清苦煎熬的日子吗? 不弹劾对得起自己位极人臣、满门富贵、青史留名的理想吗? 冷静之余,杨四知稍微用心琢磨了一下这个案子,觉得案情确实有些荒谬。 陈善言为什么要叫人去打三皇子? 京城那么多人不找,京营那么多孔武有力、一身武艺的人不找,偏偏找一位地痞混子。 张二雄被“胁迫”去犯下这么大的案子,居然还能施施然写下自白书留在家里。 他一个没读过多少书,字写得横七竖八的人,居然在自白书里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得无比详细。 可是这重要吗? 不重要! 大明御史就是风闻弹劾。 闻到味了就上疏弹劾,这是御史的天职。 至于查清案件真相,那不是本御史的职权范围。 本御史只管弹劾,只管刷名声。 今天早朝,就是我杨四知打响第一炮,扬名立万,飞黄腾达的第一步。 听到大汉将军在金水桥啪啪地抽响净街鞭,杨四知心里一振,属于我的时刻即将到来。 走出朝房,杨四知迎接着众人雪花一般飞来的赞许和恭维。 “五良兄,好样的!” “五良兄,吾等楷模!” “五良兄,此疏一上,你是大明良心,海刚峰第二。” 听着这些连绵不绝的夸赞,杨四知飘飘欲仙。 在写完这封上疏后,他按照御史清流们的传统,遍邀亲朋好友到家里来,向他们虚心“请教”。 兄弟们,我写了份上疏,弹劾外戚的,你们各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帮我看看,有什么字词不当,哪些需要修改的,还请多多指正! 亲朋好友们传阅一看,我靠! 弹劾外戚,还是皇后的二哥,太子殿下的嫡亲二国舅,你牛笔! 我们好崇拜伱啊! 请教聚会一散,第二天京城士林清流们都知道杨四知的大名。 不这样,哪位御史愿意冒着被廷杖、被贬斥的风险上疏弹劾! 不就是为了刷名声吗! 名声刷好了,青云直上! 这叫做搏一搏,御史变学士! 没法子,师门靠不住,还得靠自己! 杨四知的座师陈以勤勤勉任事,不结党不揽权,师生之情淡如水。 陈以勤出自四川。 他所属的蜀党在朝中势力,不要说跟太子党、浙党、晋党、楚党比,就连随着严嵩倒台而败落的江西党都不如。 跟它比一比的只有陕党和粤党。 陈以勤名声大好,可是他下面的门生们就难受了,只想方设法,自谋出路。 大家熙熙攘攘地往金水桥走去,开始有些大佬跟杨四知打招呼。 当然了这些大佬是杨四知心目中的大佬。 徐阶、高拱之流,在杨四知心目中是巨佬。 丁士美拱着手对杨四知说道:“五良兄为天理公道挺身而出,吾等敬佩不已!” 杨四知目光一闪,心绪激动,状元公都在敬佩我。 随即一想,状元公又如何? 蹉跎了十来年的状元公,就是个屁! 这次早朝上疏,我把名声一刷,说不得就窜到他前面去了。 杨四知矜持地拱拱手作为回礼。 沈鲤、许国等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们从旁边走过,目光复杂地看着杨四知。 出名要趁早! 自己还没怎么出名,这些晚辈们就开始虎视眈眈从后面逼近,再不努力,这些晚辈就要窜到自己前头去了! 张翀、赵锦等徐门四杰从他身边走过,赵锦拱拱手:“佩服,佩服!” 杨四知的头仰得更高了。 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壬戌科三甲联袂走过来,对着同科的杨四知拱拱手,却没有出声。 嗯,前三甲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一定要超越你们! 都察院左副御史吴昌走过来,这位是杨四知的顶头上司。 他连忙拱手作揖,恭声说道。 “下官见过吴副宪。” 吴昌笑眯眯地看着杨四知,“你的奏章抄件,本官看过了。好,写得好,弹劾得妙。好好做,大有前途啊。” 杨四知的弹劾奏章,一般情况是递交到都察院,按照正常流程往上呈报。但是这样那能体现出杨四知的铁骨铮铮?! 所以他下定决心,今早朝会上,利用这一机会当面呈君。 这样才能一弹天下知! 把名声刷到极致! 刚才大家也都知道杨四知的如意小算盘,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言辞。 听了顶头上司吴昌的话,意思是回去后马上要重用提拔自己,杨四知的心,马上变得无比滚烫! 两声钟响,杨四知跟着同僚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好,肃然持礼,不敢乱动。 负责纠察的御史双眼乱瞄,心里有个小本本,随时把咳嗽、吐痰、拥挤或仪态不整的官员记录下来。 钟鼓司的乐队在台阶左右就位,全副铠甲的大汉将军在殿陛门楯间站列, 御道左右及文武官员身后,也站满了整齐的锦衣卫校尉,握刀站立。 一切准备齐整,就等着隆庆帝这位东风。 杨四知无比期待着等待隆庆帝的步辇到来,他抬起头,发现太子殿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丹墀御座下的围阶上。 皇上马上就要来了。 可是左等右等,乐队总是不奏乐曲。 不奏乐曲,意味着皇上还没到。 皇上啊,你在哪里? 你赤忱忠胆的臣子杨四知,翘首期待着你的到来! 第七十六章 这就是太子的心思啊 杨四知翘首期盼,可惜他站得位置在中间,前后左右被层层官员包裹着,挡住了视线,什么都看不清楚。 又不敢探头探脑,只能在焦急中等待。 等了半刻钟,不安的情绪在百官中传播,许多人左右转头,互相交流着眼神。 出事了! 肯定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我怎么知道! 大家等着吧,肯定会水落石出! 杨四知心急如焚,就像知道自己会中试,可是左等右等,等不来皇榜张贴出来。 突然,嗡嗡声从前面传来,就像风吹动的麦田一样,从那边向这边蔓延开,就连纠察朝会纪律的当值御史们,都交头接耳,加入到轻声议论中。 “肃静!”有唱赞的内侍大吼一声。 这些练的是童子功,声音洪亮,整个御门空地都能传遍,能清晰地传到每一位朝官的耳朵里。 嗡嗡声骤然消失,内侍继续说道:“宣皇帝诏书!众臣——跪!” 哗啦一声,数百名官员全部在原地跪倒在地。 “今儿朕乏了,身体不适,早朝暂免。群臣行礼便是,其余军国事,由太子代朕处置。钦此!” 内侍宣读完后,大家都知道怎么做了。 大汉将军挥动长鞭,鞭响后,鸿胪寺官员开“唱”入班。 随着唱声,居武官班前面一点位置的公侯伯、驸马外戚“勋戚班”,左右文武两班,齐头并进步入御道,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对着空荡荡的御座行一拜三叩之礼。 礼毕后,鸿胪寺官员大喊一声:“礼毕,退朝!” 这就退朝了! 我在早朝上的当众呈君上疏,没了? 杨四知浑浑噩噩,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跟着人流向午门外走去。 此时再没有人恭维他,也没有人跟他打招呼。 跟在人流里的他,就像鱼海里一条毫不起眼的杂鱼。 内阁就在午门附近,四位阁老,徐阶、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很快就回到内阁里,在一团和气堂里开会。 陈以勤已经知道杨四知今天早朝要做什么,也知道有人在后面等着,准备从杨四知这条杂鱼身上,去皮见骨,剑指自己。 自己可是杨四知的会试座师。 陈以勤脸色阴沉,坐在座椅上不言语。 徐阶、李春芳、张居正也都知道原委,看到他这样子,也不好去劝说,而是转移话题。 “今儿皇上怎么连朔望早朝都耽误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李春芳忍不住问道。 徐阶、张居正,还有陈以勤转头看着他,大家的眼神都很清楚。 这是预料的事情,隆庆帝即位以来的作风,早晚是要罢朔望早朝的。 只是大家没有想到,他一直坚持到隆庆二年二月份的第二个朔望早朝,有些出乎大家意料。 “应该是临时起意的。”徐阶捋着胡须说道。 张居正点点头:“应该是的。如果皇上有意,早早就下旨罢今天的早朝,应该是今早的事情,皇上身体确实乏了。” 隆庆帝虽然怠政,不理朝事当甩手掌柜,但为人还算厚道。 真要是不想上早朝,肯定昨天就下旨叫免了今天的早朝,省得百官朝臣,还有勋贵外戚们从午夜就开始折腾。 “皇上龙体会不会有恙?”陈以勤对隆庆帝非常上心,有点担忧地问道。 徐阶捋着胡须,淡淡地答道:“早朝时,太子有在。殿下在,大明的天塌不下来,皇上无恙!” 众人纷纷点头,然后愕然地发现,不知不觉中,满朝文武已经把太子当主心骨。 太子在,大明的天就塌不下来。 皇上在或不在,好像都无所谓! 不过大家都把这话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徐阶眯着眼睛,看着陈以勤,琢磨着今天早朝的事情。 很明显,报恩寺凶徒袭击三皇子一案,是连环计,计中计。 表面上剑指皇后陈氏,国丈固安伯以及二国舅,实际上这只是虚晃一招,知道案情的有心人都能揣测得出来。 这么拙劣的计谋就敢把外戚陈家扳倒? 搞笑了! 就连杨四知也知道这事不可能,他只是以此来刷名声,能不能扳倒陈家,他才不管。 但是这拙劣计谋背后的真正目标是谁? 徐阶等巨佬们已经猜出来,这招计中计的真正目标是陈以勤。 张大雄放着京城那么多御史不找,偏偏找上巡城御史杨四知,而杨四知的座师是陈以勤。 等到杨四知在早朝上当众把他的弹劾上疏呈君,就意味着公开对陈善言及其背后的陈家和皇后进行弹劾。 等闹得沸沸扬扬时,突然有人爆出,张二雄案不是陈善言指使,而是有人诬陷。 谁诬陷? 顺着一查,十有八九会查到阁老陈以勤身上。 至于陈以勤为什么会构陷陈家和陈皇后,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 “真相”大白,稀里糊涂背上构陷皇后及国丈国舅的陈以勤,按照常理,不是被处分,就应当愧疚自辞,告老还乡。 陈以勤出阁,内阁只剩下三位,徐阶、李春芳和张居正。 而徐元辅七十多岁了,随时要乞骸骨回乡,此时内阁无论如何都要补一两位阁老进来。 不管补一位还是两位,高拱资历和名望摆在那里,朝堂呼声也最高。此时的他也不是去年刚回京时仓惶的样子。 他已经站稳脚跟,恢复大半的名望和声势。 高拱不入阁,谁入阁? 在座的都是人精,梳理着知道的消息,很快就把里面的弯弯绕绕想明白。 陈以勤脸色发白,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跟高大胡子在潜邸裕王府同为侍讲,一起给裕王殿下讲读,一起想方设法保护着裕王,同仇敌忾,并肩作战。 怎么一转眼就在背后捅自己刀子了! 陈以勤勇于任事、勤勉忠君,低调不爱结党,是个老实人。 可是高大胡子你这样做,不是明摆着要欺负老实人啊! 佛也有火,真当老实人好欺负是吗! 我老陈好歹也是文华殿大学士,内阁阁老! 徐阶心里早就有数,一早准备上朝时,他就预感,今天早朝皇上不会来。 如果今天早朝让杨四知当众在御前宣读了那份弹劾上疏,造成既成事实,那么这条针对陈以勤的计中计就成功了大半。 事后把张大雄和张二雄诬陷陈善言一事爆出来,杨四知就成了替死鬼,陈以勤再不愿意,幕后主使者的嫌疑他是甩不掉的。 陈以勤极好面子,这种情况下,必须请辞以避嫌。 你一请辞,不就正中某些人的下怀。 结果今天早朝,皇上真得突然没来。 不管什么原因,反正皇上出人意料地缺席了今天的早朝,那么计中计就此被破。 杨四知的弹劾奏章只能按照正常流程走,那完全可以按照正常流程处理。 外戚被弹劾怕什么,他们一月没被御史清流弹劾一两次,都没脸见人。 只要没有在早朝大会上撕破脸皮,公开弹劾国舅,涉及皇后,那就一切都来得及。 那么是谁有本事在紫禁城里玩花样,让皇上缺席早朝? 徐阶马上想到了今早站在丹墀御座下,一直默然无语的太子殿下。 太子洞悉了这计中计,然后出手破了这一计谋。 他不想陈以勤出阁,当然也不想高拱入阁! 原来这就是太子的心思啊。 徐阶暗暗在心里盘算着,反正水被搅浑了,要不要也摸几条鱼,让自己几位得意门生也进步进步? 徐门四百弟子,徐阶从来不会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张居正和王一鹗身上。 人,总是会变得,尤其是掌握到足够权柄以后,会变得面目全非! 突然有人在门口禀告:“四位老先生,宫里来人,要宣旨。” 第七十七章 与高拱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徐阶猛地站起来。 七十多岁的人,比李春芳、张居正、陈以勤这样的年轻人还要反应快。 “快请进来。” 等了一会,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卷诏书。 “有旨意,请四位老先生接旨。” 徐阶四人噗通跪倒在地上。 “朕龙体微恙,暂罢朔望早朝.但国事不可轻废,着太子领内阁、六部、都察院、诸寺卿与西苑太极殿朝议,会商军国大事。 五日一朝,或事出有因,临时加朝当克慎用心,不负朕望。 钦此!” “臣等领旨!” 陈矩把诏书给到徐阶手上,微笑着说道:“徐元辅,三位老先生,太子说了,奉皇上旨意,今儿就开始朝议。以后每五日辰正两刻在西苑太极殿朝议。 只是今天特殊,所以太子说暂缓一个时辰后,巳初一刻请诸位在太极殿朝议。 咱家还要去六部、都察院和诸寺宣旨,先告辞了。” “陈公公慢走。” 送走陈矩后,徐阶双手捧着这份诏书,放到一团和气堂正中的桌子上。 “西苑太极殿朝议军国大事,难不成皇上要以此为定制,罢了祖制的朔望早朝?”陈以勤脸色阴晴不定地说道,“这到底是皇上的旨意,还是太子的意思?” 众人不语。 过了一会徐阶悠悠地说道:“应该是太子殿下提议,正中皇上的心意。” 可不正中皇上的心意,他再也不用每月初一十五,一大早就从美人怀里爬起来,风雨无阻地去上朝。 只是,如此重大的事情,延承两百年的祖制,就这样被轻飘飘的一纸诏书给改了? 四位阁老默然了一会,徐阶说道:“太子殿下说了,以后每五日早上辰正两刻在太极殿朝议,今日特殊,延迟到巳初一刻。 算算时间,也快了。大家先各自回值房里,把手头上要紧的政事整理好,好拿到太极殿上会商朝议。 殿下做事什么章程,六部、都察院他们可能不清楚,我们四位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点点头:“徐元辅说得极是。那我们先回值房准备。” “好,两刻钟后我们再会合,一起去西苑。” 巳初刚到,四位阁老,徐阶、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六部尚书,礼部尚书高仪,户部尚书高拱,兵部尚书胡宗宪,刑部尚书黄光升,工部尚书葛守礼(吏部尚书由李春芳兼着);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还有大理寺卿钱问真、太仆寺卿王国光,总计十五人,聚集在西苑太极殿门口。 徐阶资格最老,身份最尊,大家都围着他,向他拱手问好。 “老先生,皇上怎么又想出这么一招?前所未有的的。皇诰祖制没有的的。”大理寺卿钱问真摇着头说道,“朝议军国事,到底怎么个章程,元辅可知道?” 徐阶打着哈哈:“老夫也是跟大家一样,刚刚接到旨意。到底怎么个章程,老夫跟大家一样,也是一头雾水。” 在一旁,高拱和陈以勤对视一眼,目光滋滋地闪电带冒火花,但两人都有城府,没有出声。 冯保走出来,笑着对众人说道:“四位老先生,五位尚书,几位先生,殿下在里面等着大家,请。” 徐阶转头看着众人说道,“请!” 十五人很默契地按照前后顺序往里走。 四位阁老走最前面,然后是高拱、胡宗宪、赵贞吉、高仪、黄光升、葛守礼和钱问真、王国光等人。 太极殿,原名元极殿,在南海与中海之间。 进到太极殿,朱翊钧站在正中间,静静地等着众人。 徐阶领着大家,先给朱翊钧行礼。 “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诸位先生免礼。” 君臣之礼结束,朱翊钧指着左边的偏殿说道:“孤叫人在左殿布置好了,以后每五日辰正两刻,大家就在左殿会商朝议。 要是临时有大事,需要召集更多的朝臣,再改到正殿里来。” 听朱翊钧话里的意思,以后这会成为定制,许多人心里犯了嘀咕。 皇上这是要彻底放飞自我了,完全沉溺在后宫之内,不再理政治事了。 大家跟着朱翊钧走进左偏殿,中间有一张长桌,两边对放着两排座椅。桌子上还摆着茶杯,冒着袅袅热气。 陈矩、李春等人司礼监秉笔随堂太监,上前去分别领着徐阶等人入座。 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在门口等着,请到自己的时候再跟着进去,在座位上坐下。 这座位布置一看就有玄机,贸然落座,会闹笑话的。 徐阶坐在左下首第一个座位,他的对面,右下首第一个座位由李春芳以吏部尚书的身份坐着。 徐阶下来是陈以勤、张居正、赵贞吉、钱问真等人;李春芳下来是高拱、胡宗宪、高仪、黄光升、葛守礼、王国光等人。 朱翊钧扫了一眼众人,在长桌子正中间的位子上坐下。 大家面面相觑,却不觉得逾制。 毕竟太子殿下只是储君,这样与众臣们对坐,勉强说得过去。 要是换做皇上这样对坐,大家是万万不敢。 “好了,诸位先生,我们坐也坐好了,近期军国事繁多,积压了不少,我们尽快开始!首先第一件事是两淮盐政。” 朱翊钧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让不熟悉他风格的高拱、高仪等人有些诧异,连忙打起精神来。 “两淮都转运盐使庞尚鹏上了一份折子,《隆庆二年整饬两淮及全国盐政治事疏》。庞卿请求行新盐法,设盐政局,统产统购统运分销,产盐、收盐、运盐、销盐分开,李春,你把庞卿的这份折子念给大家听听。” “是!” 李春拿着庞尚鹏的折子,巴拉巴拉念了起来,总计三十九条,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大家听了,在心里不由暗赞一声,不愧是搞出十段锦、一条鞭法的庞尚鹏,才多久就把两淮盐政整得明明白白。 朱翊钧扫了一圈众人,开口道:“大家议一议,庞卿的两淮盐政新法,可行吗?孤提醒一下大家,两淮盐政新法试行得力,以后要推行到全国盐政。” 大家还没出声,按捺不住的高拱先开口了。 “殿下,两淮盐政乃户部政务,当依例由户部内议后再具奏上禀。现在贸然在朝议会商,是不是早了些?” 高拱反对! 他反对的不是庞尚鹏行新盐法,他反对的是担心盐政脱离户部掌控,担心盐政局变成第二个统筹局。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朱翊钧。 朱翊钧看着高拱,他上身坐得笔直,宛如一棵青松。脸色凝重,目光凌锐,大义凛然。 这是自己和他在朝政上第一次面对面地交锋吧。 果然,他真得如旁人所言,以才略自许,负气凌人,锐意锋利却不懂得藏锋。 偏殿里一片寂静,大家都在等着朱翊钧的问答。 高拱也在等待着,他今天想亲自称一称,这位让徐阶躺平,赵贞吉、张居正、李春芳、胡宗宪和海瑞折服的太子,到底是什么成色。 朱翊钧缓缓地反问道:“高部堂,两淮盐政是你们户部搞定的吗?” 高拱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发紫,仿佛被人抽了几十耳光。 其余的人神情各异。 太子就是太子,顺手一记反击,把高大胡子的脸打得! 一点面子都不给啊! 第七十八章 高拱表示,我没有意见了 当众被打脸的高拱怒气冲天,双拳紧握,恨不得跟朱翊钧同归于尽。 可是看到他那张年少却不带一丝稚气的脸,迎着那清澄坚毅的目光,看到熟悉又叫人畏惧的狠厉。 高拱脑海里突然响起一声铜罄声,后背的冷汗猛地冒出来。 这位不是自己的学生,他是先皇嘉靖帝的学生。 高拱马上人间清醒了。 “臣失礼了,请殿下恕罪!” 在旁边看热闹的徐阶差点笑出声来。 你个高大胡子,知道殿下的厉害了? 太子殿下同意召你回京,是要平衡朝局。给你一个户部尚书,让伱在天坑里待了这么久,吃了那么多苦头,还不明悟? 你就算是要朝争,要揽权,冲着老夫来啊! 太子殿下用你,就是想叫你从老夫,从江南世家和士林手里分权。 你倒好,觉得老夫一系不好欺负,欺软怕硬,跑去欺负几近孤臣的陈以勤,现在屁功劳没立,还想抢食! 那太子殿下能惯着你! 老夫跟他们祖孙俩斗了这么些年,知根知底。 先皇嘉靖帝多少还会在规则里跟文官们斗。这位太子爷,直接创造新规则,再跟我们斗。 怎么斗? 谁敢跟能制定规则,又能身兼裁定的人斗? 太子殿下比先皇还要清楚权谋的本质。 一般情况下太子如先皇一样,只会叫我们做臣子的互相斗,很少亲自下场。 高大胡子,今天你算是头一遭被太子殿下亲自怼,你威风啊! 众人不语中,朱翊钧看着高拱服软,心里的念头转了几圈后便不再追究,示意其他人继续刚才的议题。 张居正咳嗽一声,打破了现场有点尴尬的气氛,开口说道:“殿下,诸位,两淮盐政经由刚峰公、王子荐、徐蒙泉联手整饬,清本正源,已有大好之势。 户部文档记录,大明长芦、两淮、四川、解池、浙东、福建、广东,一年产盐在六亿斤左右,合计两百万张盐引,两淮占一半。 两淮盐政新法,一是稳定盐价,让两淮、湖广、江西、中原等地百姓能吃上便宜的盐,二是征收盐税,充实国库。 两淮新盐法改好了,大明盐政就能脱胎换骨。六亿斤盐,两百万张盐引,算下来,上千万两盐税银子,关系重大啊。” 赵贞吉马上接着说道:“庞少南原本要将天下盐引编成纲册,分为十纲,每年以一纲行积引,九纲行新引。 设为窝本,世代相传,以避免权贵官宦侵占盐引,抢领正盐。后经商议,改为统产、统购、统运、分销。 也就是两淮盐从产出到收购再到转运,分别在盐场、盐社内部转运,不对外,也不允许其他人插手。等到盐转运到各布政司,盐商再到各布政司盐社分购淮盐,转运至各州县贩卖。 如此一来,最大限度杜绝此前最容易舞弊营私、偷逃盐税的收盐、运盐环节出问题盐商要卖盐,也需要牌照,但不用再去淮东盐场买盐,直接去盐务社在各布政司分号购买即可.” 高仪瞥了一眼高拱。 老高,你听听,人家对两淮盐政新法反复讨论,几经权衡斟酌过,早就有了定计,我们就是听一听,多了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行了,何必拗着来。 “统产、统购、统运,老夫听得庞少南新法里,从产盐到收购再到转运,全由两淮盐务社全责,一家独揽,会不会有舞弊空间?” 高仪的问题一出,大家面面相觑。 朱翊钧突然开口对王国光说道:“王侍郎,你曾经参与庞都使的新盐法讨论,也提出过类似的疑惑。你给高尚书解惑一二。” 太仆寺卿王国光连忙拱手答道:“是! 当时庞少南解释,两淮盐务属于国有商办,太子殿下称其为公司。公者,公众社稷之财,司者,转运经营之意。 即产权为公有,以民商经营。” 高拱马上察觉到某处漏洞,直接问道:“产权公有,那它到底归谁管?” 众人寂静,王国光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不由自主地看向朱翊钧。 朱翊钧缓缓地答道:“公司商社不归户部管,但它经营度支,缴纳赋税归户部管。就好比天下水陆兵马不归兵部指挥,但军籍、铨选、述功归兵部管。” 高拱听明白了。 盐务社这样的国有商办“公司”,会单独有衙门管它,户部、都察院只管监督它有无贪污营私,管它按章纳税。 想必以后海运社,还有新近几年冒出来的矿业社、钢铁厂,都是“公司”,都一样的套路。 高拱很想问问,这公司到底归哪个衙门管? 但是刚才被啪啪打脸,高拱的脸现在还痛,也就强忍着不说。 盐务社讨论了三刻多钟,告一段落,接到朱翊钧眼神示意,徐阶问道:“诸位再无其它意见了吧?” 众人不语,高拱瓮声答道:“户部没有了。” 户部没有意见,那就天下太平了。 徐阶心里笑了两声,一脸正色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内阁就票拟准允庞尚鹏的两淮盐政新法。” 朱翊钧接着说道:“好,两淮盐政新法事宜议完,我们会商议题第二项。赵中丞,请。” 众人一听,有些不明白。 怎么这项议题让都察院出来说话了? 都察院那是什么衙门?主掌监察、弹劾的地方。 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皆可弹劾。 赵中丞出面讲话,肯定就没有好事了! 精明一点的人,隐隐猜出,会不会是最近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报恩寺袭击三皇子案。 可是转念一想,此案关系着皇后陈氏娘家,国丈国舅一家;贤妃和三皇子;陈以勤以及高拱,错综复杂,在朝议会商上当众议清楚,反倒不容易留下什么手尾来。 赵贞吉施然说道:“本都察院奉诏,当即责成左副都御史吴昌,组成专案组,与锦衣卫、御马监和东厂会查报恩寺对皇子行凶案。” 自从查办两淮盐政,都察院带头,领着刑部、大理寺组成专案组,名声大振。 现在都察院最爱干的事就是组成专案组查案,那叫一个爽啊。 只是都察院专案组,非奉诏不得成立,这一条就限定了它的逼格。 报恩寺凶案,涉及人太多,非富即贵,于是司礼监传诏,命都察院组成专案组。 赵贞吉继续说道:“案犯张二雄,先是咬定乃固安伯二子、锦衣卫指挥使陈善言指使,言辞凿凿。只是细问张二雄模样、衣着、高矮,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于是张二雄又转口说收买指使他的人自称是陈善言府上的管事,模样、衣着和高矮,又是一通胡说八道。 可巧,东厂和锦衣卫清查张二雄熟络之人,发现一人与张二雄所言陈府管事十分相似,却是金钩赌坊的账房由此可见,张二雄纯粹是胡乱攀咬。 锦衣卫把张大雄出首时,号称是陈善言收买张二雄的那一百两金花银,送至宝泉局、汇金富国银行铸银所以及京城老金银匠,他们一致断定,此银乃仿金花银的私铸银,绝非官铸以及银行所铸银子。 后来几位老银匠辨认出,此银当出自两淮,扬州、淮安盐商喜用此法铸银.专案组分开行动,一从国库选出没收的扬州、淮安盐商藏银,请老银匠们一一对比。 同时锦衣卫派干员奔赴淮安、扬州,寻找相关银匠,勘查张大雄所缴银子来源.”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现在都察院办案都这么生猛了? 这位专案组组长、左副都御史吴昌,难道是前朝狄仁杰、包拯转世? 第七十九章 报恩寺大案就是悬案 赵贞吉继续说着案情,“最后专案组在没收的淮安盐商藏银里,找到与张大雄出首时的银子铸造手法一样的银子。 锦衣卫也在淮安找到一家银匠,他很快就辨识出来,此银是他仿金花银铸造出来的,只帮淮安两家盐商,一家富商铸造过这样的银子。” “张大雄出首,所告陈善言收买他弟弟张二雄,潜伏于报恩寺行凶用的银子,居然来自淮安。 那家银匠供认,他只铸造过二万一千七百两这样的银子,数量其实不多。又因为涉及金银,非同小可,所以全部有册可查。 锦衣卫把银匠的供书,以及记录的册子带回京城,交给专案组。案情到此变得十分有趣。” 众人一听,不由都心生疑惑,到底怎么个有趣法? 快快说来,我们很感兴趣。 偏偏赵贞吉话题一转,“不过至此,报恩寺行凶案倒是查出原委来。张二雄确实是被人买凶。只是收买他的人,他也看不清相貌,给他的银子有五百两之多。同时还许诺,事成之后,还有五百里银子,但是必须按照那人所言的招供,否则收不到五百两银子的尾款。 张二雄也招供,他其实不知道要去打谁,只知道按照约定,来到报恩寺,然后有僧人接应他,替他剃度,换上僧袍,藏在寺庙杂役沙弥中,多加掩护,躲过了锦衣卫和御马监的盘查。 被告知他要行凶的目标是三皇子,张二雄惊慌失措,只是很可惜,他实在提供不了找到真正幕后主使者的线索。 专案组会同东厂和锦衣卫,几经侦办勘查,幕后主使者与陈善言毫无关系,但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者是谁,一时查不到,只能暂时定为悬案。” 不出所料,果真是悬案! 悬案好啊! 大家一时没有出声,心思各异。 在座的众人,各个都是官场里厮杀出来的人精。 赵贞吉的话,他们只是半信半疑。 尤其是徐阶心里在盘算着,案子都查到淮安府去了,那位银匠被查出来,他仿造金花银铸造的私银二万一千七百两,也查出来了。 给两家盐商,一家富商铸造的登记册子也查出来。然后说线索断了,幕后主使者查不出来,徐阶是万万不信。 宦海沉浮数十年,中枢和地方都历练过的徐阶知道,有时候查案子,要不要查出真相,到底查到哪一步为止,是大有学问的。 徐阶的直觉告诉他,太子的人十有八九是把报恩寺行凶案的幕后主使者查出来了,但就是不说。 原因很简单,不说能谋到的好处,比说出来的要多。 徐阶光门生就有四百,故吏晚辈更是无数。六部、都察院、翰林院、各寺和地方,消息灵通的很。 结合刚才赵贞吉所说的讯息,徐阶大致能推测出策划报恩寺行凶案的幕后主使者,到底是哪些人。 太子现在把真相按下,不想把这些人抖出来,怕是在一盘大棋啊。 徐阶心头一惊,出去后得给门生故吏们暗地里打个招呼,太子殿下下棋,你能当棋子,还算是件好事,千万不要稀里糊涂地成了替罪的弃子,杀鸡骇猴的那只鸡。 高拱听到这里,心里觉得非常遗憾。 他知道,太子叫都察院专案组查到这里为止,有保护陈以勤的意思在里面。 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方,各方势力都在里面深入掺和,自己这一派,也在里面出力不少,这才把案子推到这一步。 现在要无功而返,确实有些可惜。 高拱想了想,给葛守礼递了个眼色。 葛守礼微微点头,捋着胡须,趁着赵贞吉说完,开口问道:“那巡城御史杨四知上疏弹劾陈善言为真凶,岂不是攀扯诬陷?” 众人不动声色,目光从葛守礼移到高拱脸上。 看来高大胡子还是不甘心啊。 想想也是,一个入阁的机会摆在眼前,谁会甘心放弃? 赵贞吉不慌不忙地答道:“杨四知风闻弹劾,是御史的本职,倒也无可厚非。但是杨四知身为巡城御史,掌稽查地方、厘剔奸弊、整顿风俗,身负监察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等职。 张大雄出首,当为案犯自首。杨四知不与五城兵马司司官会审,勘查案情,却只顾着风闻弹劾。只顾御史之责,不顾巡城之职。 本院合议,杨四知当属玩忽职守、失职之罪,免职处分” 众人听完后,跟心中预期的差不多。 太子殿下还是要执意保下陈以勤。 杨四知属于失职,个人玩忽职守,不是攀咬诬陷,那跟座师陈以勤扯不上关系了。 一个免职处分,把责任轻轻断在杨四知这里,到此为止! 大家忍不住瞥了高拱一眼,有几位甚至心生怜悯。 可怜的高拱,你是皇上的帝师又如何? 现在皇上不管事,在紫禁城里逍遥快活。现在总理军国事的是太子,你帝师的身份反倒成了障碍。 肯定会用伱,不用你皇上的面子过不去。 但绝不会重用你,此中关窍,你自己把握吧。 朱翊钧突然开口:“京城里的五城兵马司,由成祖皇帝于永乐二年分设,隶属兵部。掌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凡京城内外,各画境而分领之,境内有游民、奸民则逮治。若车驾亲郊,则率夫里供事。 兵马司初设时,街区坊间凡有水火盗贼及人家细故须闻之官者,皆可一呼即应。救火、巡夜,清廉为政,不取分文。但是日久弊生,始而捕盗,继而讳盗,终且取资于盗,同盗合污,不得人心。” 众人静静地听着。 “嘉靖四十一年,先皇诏设巡视五城御史,每年终,将各城兵马指挥,该年政绩会本举劾。原本就是厘清弊政,结果还是如故。 后来又有官员上疏,要求五城兵马司官,改由都察院执掌,宜取科贡正途,职检验死伤,理刑名盗贼,如两京知县。不职者,巡城御史再纠劾之。” 朱翊钧扫了一圈众人,语气不变:“五城兵马司关乎京城治安,安居乐业,积弊重重,百姓叫苦连连。孤一直不清楚根源到底在哪里? 自从看到巡城御史杨四知的案子后,这才明白,说到底,还是职责不明啊。五城兵马司管的是京城地面上的事,跟兵部什么关系? 兵部管着天下戎政,结果还要俯下身去直管京城五城的治安,隔着太远了,想管也管不好啊!所以孤认为,地方治安就交给地方管。 吏部上本说顺天府尹要换人。京城治安不好,顺天府尹是关键。大家都说,京城治安大好的时候,还是王国光当顺天府尹的时候。 所以说,做官的是不是勇于任事,有没有脚踏实地做实事,百姓们还是能察觉得出来。为了一改京城五城的积弊,孤亲自点南京户部侍郎刘应节为顺天府尹,然后对五城兵马司大改!” 众人听得一惊。 大改五城兵马司? 什么意思? 徐阶心里跟明镜似的。 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只是开始,太子殿下终于要开始推新政了。 徐阶心里暗叹,太子殿下选的时机真的好。 此时的内阁四位阁老,李春芳和张居正是太子的“自己人”,有什么事可以私下沟通。自己嘛,可以互相交换。 唯一的变数就是陈以勤。 现在天赐良机给太子。这帮人为了让高拱上位入阁,搞了个计中计,想利用杨四知去皮见骨把陈以勤给搞下去。 太子察觉到,果断用手段打断了这一计谋,保下了陈以勤的名声和仕途。 不管如何,陈以勤必须记下这份恩情,那么后面太子有什么事需要内阁站台时,你不得通融通融,什么事可以好好商量嘛。 妙啊,实在是妙啊! 第八十章 同僚聚餐,气氛搞起来 大家出了西安门,拱手告辞。 “新郑公,现在已是中午了,不如一起去吃个午餐?太白楼可好?”张居正笑呵呵地邀请着“裕王府老同事”高拱,“张某约上了松谷公,和大洲、石麓先生,一起吧。” 高拱知道张居正想当和事佬,替自己和陈以勤解开中间的恩怨。 但高拱心里知道,自从踏出那一步,他跟陈以勤此前在裕王府的同僚之情,已经荡然全无。就算两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心中的芥蒂也一时半会化解不开。 尤其两人都是自尊心极强的人,现在见面,更显尴尬。 高拱叹了一口气,拱手道:“太岳心意,高某心领了。只是此时相见,高某担心逸甫更加烦恼,不如再缓缓。” 张居正看着高拱,轻轻叹了一口气,“也罢,那就再缓缓。新郑公,我们先告辞了。” “太岳慢走。” 高拱强笑着拱手道。 看着张居正走到那边,跟恩师徐阶拱拱手,笑呵呵地聊了几句,徐阶钻进轿子离去。 张居正又跟胡宗宪、王国光等人聊了几句,拱手告辞,然后与李春芳、陈以勤、赵正吉三人钻进轿子里,联袂离去。 春风得意马蹄疾啊,张太岳! 想不到当初在裕王府侍讲里,最不起眼的你,反倒成了最光彩夺目的一位。 高拱钻进轿子里,一坐下脸色就变黑。 这时,心腹老仆高十三在轿窗旁轻声禀告道:“老爷,礼部高部堂答应去惠庆楼同用午餐,工部葛部堂说通惠河河工那边出来点事,急着过去看看,叫小的跟老爷告声罪。 此外小的也派人去请翰林院张老爷,程老爷和都察院王老爷,在惠庆楼相聚。” “好。” 高拱知道通惠河是京师大动脉,稍一堵塞是天大的事。葛守礼着急去看看通惠河河工的事,理所当然的事。 到了惠庆楼,高拱直接上了三楼雅间,最大最豪华也最私密的包间。 张四维、程文义和王遴已经在这里等着,看到高拱进来,连忙拱手道:“新郑公辛苦了。” 看到高拱脸色不虞,面面相觑,但是又不好出声相问。 等了一会礼部尚书高仪进来了,脸色也不好看。 “南宇公,脸色如此难看,难道西苑太极殿朝议,出了什么事?” 高拱嗡声道:“太极殿朝议,改了礼部定下的春闱事宜。” 张四维、程文义和王遴大吃一惊。 春闱都敢改? “今年正是会试之年。原本二月初九开始春闱第一场,只是去年腊月间出了点事,有三位举子被举报是假冒或舞弊。 为了查明真相,内阁请旨将本科会试暂缓一月。现在真相大白,确实有一名南直隶举人是冒充的,确有舞弊行为,可是不影响其他举人啊。” 王遴接过程文义的话头,继续说道:“其他应试举人,礼部会同都察院都一一验查过,全部属实,再无假冒。连锦衣卫都帮忙搭手,按理说,此案到此为止,该会试就该会试,延缓一月,已经实属特例了。” 高拱看了他一眼说道:“国朝两百年,可曾有过举人是假冒的?从童试到乡试,再到会试,这人是怎么考上来的? 尤其是童试有县试、府试和院试,参加考试的都是同县、同府的读书人,按理说都互相熟悉,又是怎么让他蒙混过关的?” 众人无语。 这个舞弊案一出,其实比报恩寺行凶案涉及更深,对士林影响更大。 只是报恩寺行凶案涉及到三皇子,涉及到外戚,涉及到阁老,影响到朝局的变动,所以大家都盯着此案。 加上马上要春闱,为了不造成连锁反应,内廷和外朝达成默契,对此案快速查办的同时低调处理。 春闱已经延缓了一个月,很快就要到三月初九,要不要继续考试? 内廷外朝都在迟疑。 万一会试如期举行,某位皇榜提名的进士被查出举人身份是冒充的,或是舞弊取得的,那就成了国朝第一大笑话了。 想通此中关窍后,张四维、王遴和程文义也觉得事情十分为难。 “那今日朝议,可有什么定夺?” 高仪阴沉着脸说道:“今日朝议,议定春闱照常进行,只是会试主考官点了李石麓和赵大洲。” 什么! 这次会试两位主考官,一位是阁老兼吏部尚书,还有一位是都察院中丞? 这规格,前所未有啊! “那同考官呢?”程文义急切地问道。 “选了十二位。曾省吾、傅作舟、王篆、王锡爵、张翀、赵锦、蔡茂春” 听着这些人名,众人心思各异,程文义心里满是羡慕嫉妒恨。 里面好几位是自己的同科,居然成了会试同考官,名望一下子就上去了,而自己还在蹉跎。 真是太让人气恼了。 张四维和王遴把人名反复琢磨一番,察觉到有些不对。 “新郑公,南宇公,这里面有好几位是张太岳的湖广同乡,往来十分密切啊。” 高拱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繁华的京城景象,背对着众人。 高仪只好开口解释道:“今日朝议,议定张居正为厘正使,一是彻底查办南直隶举人舞弊案。二是会同锦衣卫,对此次会试的举人身份暗地里进行一次厘正,确保万无一失。” 南直隶举人舞弊案是必须彻查,不查出原委来,怎么确保为国录才的科试公平公正? 暗地里厘正举人身份,也说得过去。 谁也不想本科会试出个大笑话。 只是大家越听越觉得有点不对头。 哪里不对头,在座的有些人没想明白,有些人想明白了却不想说。 “好了,会试的事现在跟我们没关系,以后出了事也扯不上我们,对吧。”张四维缓和着气氛,“下午两位部堂老爷还要回部里视事,时间不早,得抓紧时间用餐啊。” “对!”高仪一拍手掌说道,“点好菜了没有?” 高拱也转过身来,说道:“老夫跟继津说过,让他点六七个菜就好了。大家都是老相识,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心里有数。点几个大家都爱吃的菜就好了。继津,点好了吗?” “点好了。”王遴答道,他走到门口,拉开门对守在门口的随从仆人说道:“叫上菜,快些。” 说完关上门,转过头来对大家说道:“我没有点酒水,大家可有意见?” “不点就好。现在赵大洲执掌都察院,各个衙门的风纪抓得紧,时常派出一伙御史,偷袭各衙门,抓到缺岗、睡觉、闲扯、喝酒、聚赌者,立即记录,弹劾不怠。 我们六部是重中之重,盯得最紧,不敢懈怠。老夫就算是部堂尚书,一旦被抓到喝了酒,那些愣头青御史是不会给老夫半分脸面,丢不起这个脸啊!” 高仪话没落音,张四维在一旁附和道:“除了六部,翰林院、国子监、诸寺也被盯上了。这些聚集的多是翰华清贵,平日懒散惯了。 有人算了一下,赵大洲执掌都察院后,因为风纪被弹劾最多的是国子监,其次是光禄寺、鸿胪寺,再下来是翰林院。 合计有四百三十七人次吃了弹劾,吃了三次弹劾被开缺免职者四十一人,基本上全是国子监、光禄寺和鸿胪寺的人。” 高拱沉声应道:“老夫觉得赵大洲这样做得对!入朝为官,就该勇于任事,尽忠职守。 一边喊着怀才不遇,一边懒散怠政,这样的人要是落到老夫手里,不用吃三次弹劾,一次就叫他回乡吃老米饭了。” “哈哈,幸好高新郑没有成为御史中丞,要不然我们更没好日子过!”张四维哈哈大笑。 众人也笑了,此时的雅间终于有了相熟同僚余时吃饭闲聊,该有的气氛。 第八十一章 或许这是最后一顿 饭菜上来后,大家一边吃一边聊,聊着聊着又聊到这次朝议上。 “新郑公,南宇公,按理说顺天府尹要换了,这次朝议有定下吗?” 王遴吃着菜,砸吧着嘴巴问道。 “怎么,继津想出任顺天府尹,成为诸位的父母官?”高仪开着玩笑问道。 王遴哈哈大笑:“南宇公开玩笑了,顺天府尹这种剧繁杂浊的官职,王某真应付不过来。王某的本事,大家知根知底,擅于劳心,不擅劳力。” 众人哈哈一笑,高仪心里冷笑两声。 说你没有自知之明,你好歹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做顺天府尹的料。 说你有自知之明,伱居然能说出自己擅劳心不擅劳力,这样不要脸的话。 “顺天府尹有定了谁?这位可是我们的父母官,大家都等着他新官上任呢。”张四维在一旁打趣道。 “定了,是刘应节刘子和。” “刘子和?海刚峰带着王子荐、徐蒙泉查两淮盐政时,他出任南京户部右侍郎,暗地里在南京,把户部跟两淮盐商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全查了出来。后来海刚峰拿着这些证据,查办了南京六部、都察院上百号人。 我有几位南京翰林院的同乡和同科,此次被一并召回京,相聚时说起这位刘子和,说他刚正廉洁,精明干练。他出任顺天府尹,对京畿百姓来说,是件好事。” 程文义的话语里还带着几分赞许和敬佩。 王遴心头却猛地跳了跳,迟疑地说道:“听说刘子和跟张叔大走得比较近?” 高仪答道:“老夫在南京六部有些故吏,这次跟着被召进京任职。前些日子相请了老夫,大家聊了聊。 听他们说,张叔大上次奉诏祭拜孝陵,正巧遇到振武营兵变,得了刘子和不少臂助。听说灵璧侯汤侯爷,就是刘子和帮忙说和,出面帮了张叔大一把,抓到了振武营兵变那几位幕后主使者。” 又是张居正! 高拱心里就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不舒服。 坐在旁边的张四维看到了他的神情,也猜出他心里的不快。 看到以前远比自己不如的老同僚、小晚辈,蹭蹭窜到自己前头去了,换做谁心里都不爽。 “刘子和做顺天府尹,就让他做好了。顺天府尹其它事好说,京畿那些州县政事都好处置,最麻烦的还是五城的破事,做得再好也得不到褒奖,还要落一身的埋怨。” 张四维的话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大家都知道,按照永乐年间成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以皇城中轴线为界,京城东边归大兴县管,西边归宛平县管。 嘉靖三十二年,京师人口暴涨,旧城区不负重堪,于是增筑外城,形成了五城规模,可依然是东西为界,一分为二地归大兴、宛平两县管。 偏偏京城还设了五城兵马司,归兵部管,负责京城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 以前还好,到后来积弊重重。 有好处的事,五城兵马司先揽下。 出了事,需要担责任,五城兵马司就往顺天府的大兴、宛平县头上甩,搞得顺天府苦不堪言。 到了嘉靖四十一年,增设隶属都察院的巡城御史,又多了五位指手画脚的爷,顺天府更苦了。 干最苦最累的活,背最黑最重的锅,说的就是顺天府和下辖的大兴、宛平两县。 顺天府尹虽然贵为正三品,与六部侍郎、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并列,却是朝臣最不愿意做的官职。 想到这里,王遴和程文义心里刚才的嫉妒,顿时少了一大半。 高拱和高仪对视一眼。 你们这么想,就小看太子殿下的心思了。 他决定用太子一党中坚刘应节接任顺天府尹,怎么会没有后招呢? “今日朝议,决定废五城兵马司和巡城御史。” 高拱的话让张四维、王遴和程文义都愣住了,王遴伸手去夹菜的筷子定在空中,十几息后才缩回来,讪讪地问道。 “太子殿下决定把五城兵马司的职权划归顺天府?” 聪明,一下子就想明白原委。 高仪看了一眼又埋头夹菜吃饭的高拱,出声答道:“是的。顺天府设警巡厅,以通判兼任警巡厅都事,分设东南西北中五城警巡局,由五城警巡使分领。接管京城治安巡检、缉捕盗贼以及火禁之事。 再设市政厅,以同知兼领市政厅都事,负责京城街道、桥梁、沟渠修葺维护,以及城中军民百姓其它日常公用设施的修建和维护。” 程文义咬文爵字地说道:“市政?想来出自《周礼.地官.司市》里‘凡会同,市司帅贾师而从,治其市政。’只是此市政说是管集市商贾之事啊。” 高仪放下筷子,抓起一块毛巾把嘴巴来回地搽拭一遍:“顺天府市政厅不管集市商贾之事,另有衙门去管。 不过朝议暂且只定了顺天府警巡厅和市政厅两职,太子殿下说了,警巡厅是维护京师社会治安,市政厅是改善京师居住环境,两者目的都是让京师百姓安居乐业。” 王遴三根手指捻起一方手巾,轻轻搽拭着嘴巴,“社会治安,居住环境。素闻太子殿下喜创新词,果然,又有新词出来了。不愧是先皇的好圣孙。” 先皇嘉靖帝素喜改祖制,创祖制,王遴一句话,明白无误,带有讥讽之意。 高拱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创新词,取新意,不是常有的事吗?尚书,原为掌书,秦汉位列六尚之一。曹魏两晋时尚书台改名尚书省,六曹改称部,列曹各部尚书遂为贵官,延续至今。 要是固守旧义,拘泥故礼,我们如何为君分忧,为国解难,济世安民?” 张四维、王遴对视一眼。 两人知道高拱做事理念的根脚在于“苟出乎义,则利皆义也;苟出乎利,则义皆利”。 只要目标远大,理想崇高就行了,怎么实现的,过程和细节不重要。 高仪把众人的神情扫在眼里,哈哈一笑:“如此一来,刘子和这个顺天府尹就好做多了。” 张四维也笑着说道:“南宇公,听你这么一说,这顺天府尹不仅好做了,以后怕是一等一的美缺官职。 天子脚下,稍微做点政绩出来,都能被上面看在眼里啊。” 王遴目光闪烁,嘴角里有些不屑,“果真是太子一党的中坚骨干。扶上马送一程,这帮偏得也太厉害了吧。” 这话怎么答? 张四维眼睛眨了眨,突然嘻笑着说道:“继津兄,为了仕途,要不我们也去西苑寻个门路?” 王遴目光一闪,笑着答道:“好啊,子维兄,你可是太子宾客,太子侍讲的领班,你就是我在西苑的门路啊” 张四维脸上的嘻笑变成苦笑:“继津兄又拿我开玩笑,我这太子宾客,唉,一言难尽啊。” 气氛恢复轻松,大家又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 王遴突然说问道:“新郑公,听说广西古田僮族韦银豹、黄朝猛聚兵造反,两广巡抚殷养实(殷正茂)正在调兵遣将,编练新军,准备进剿,正在拼命地上疏跟户部要银子?” 高拱还没答话,程文义好奇地说道:“殷养实听说是胡兵部的同乡,又是张太岳的同榜,现在是太子一党中坚骨干,人称南天柱石。” 王遴看着高拱,轻声道:“现在国库困窘,到处是用钱的地方,九边、宗室、河工、漕运,户部那点银子根本不够用,是吧,新郑公。” 高拱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你是户部尚书,有权干嘛不用。 殷正茂想平叛,想立军功,就不给他银子。让他去找统筹局去,干嘛找户部? 卡着不给银子,对于户部来说,随便就能找到一个借口,轻而易举的事情。 高拱摇了摇头:“殷正茂要银子,是平定广西叛乱,关系重大。高某虽然跟那边有隙,但不敢因私怨而废公。” 王遴脸微微一变,随即肃然地说道:“新郑公一心为公,才叫我们敬佩不已啊。” 从惠庆楼出来,五人各自告辞。 看着高拱、高仪远去的轿子,张四维看了看旁边站着,脸色阴晴不定的王遴,故意感叹了一句:“新郑公,与我等有渐行渐远的意思啊。” 王遴看了张四维一眼,只是拱手道:“子维,王某还有事,先走一步。” 高拱、高仪的轿子向西,王遴的轿子向南,看到这一幕,张四维突然笑了。 他知道,或许这是自己几人最后一顿其乐融融的会餐。 第八十二章 高拱迟疑,要不要服软? “老爷,你相邀高部堂去户部签押房坐一坐,他允了。”高十三在轿窗外禀告道。 “好。” 高拱觉得很疲惫,说了一声后,坐在轿子里,晕晕乎乎地陷入到浅睡中。 轿子停住落地,他猛地醒了。 浑身抖了几下,高十三撩了轿帘,高拱钻了出来,在原地转了两圈,跺了跺脚,扭了扭脖子。 没过一会,高仪的轿子也抬了进来。 两人都是尚书,有资格把轿子抬进中院的轿房里。 拱了拱手,无声中,高拱在前,高仪紧跟其后,两人走偏廊巷道穿行,避开衙门里的众人,穿门过堂,很快来到后院的签押房里。 坐下奉茶,高拱开门见山。 “子象,报恩寺终于结案了。” “结案了好。此事一日不结案,老夫的心一日难以落定。” 高拱微叹一口气,“只是大家都没想到,报恩寺一案,最大的好处却是被西苑拿到了。” 高仪捋着胡须,缓缓地答道:“这话有几分道理。报恩寺一案是计中计,剑指内阁阁老陈逸甫。不想被太子识破,提前打断,保下了陈逸甫。 新郑公,陈逸甫原本是内阁里与太子殿下走得最远的一位,现在好了,太子的这份人情,他怎么也要认吧。” “是啊,我的那些门生故吏,瞒着老夫做的这件事,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子象,老夫下定了决心。” “下定什么决心?”高仪反问道。 “从泥泞里跳出来,好生用心做些实事。” 高仪看着高拱,眼睛里闪烁着几分不相信。 “高新郑,你这话真的假的?” “真的!”高拱没好气地答道,“十足真金一般的真!” “哈哈,不再跟王遴他们搅在一起了。” “他们务虚重知,老夫务实重行,终究是搅不到一起了。” 高仪听到高拱说得如此直白,倒也有几分行了。 “高肃卿,你说说看,想从哪里下手?” “不瞒子象兄,前两年老夫在新郑读书,一直在想着大明的重重积弊。首先是九边。九边不宁,京畿难安,每年必须维持数十万兵马,需要往里面填数百万两银子的钱粮。 老夫思前想后,觉得稳定九边唯一的出路在于与俺答汗议和,开边互市。” 高仪脸色郑重地答道:“可惜此事被太子殿下做了。” “是啊。太子殿下在此事上花了大心思。先是破了旧晋党,铲除了旧晋商。 以前老夫无比激愤,后来也想明白了。 换做老夫,也会这么做。开边互市,这么大的好处,凭什么便宜别人。当然要便宜自己人。” 高仪点点头。 大家都是在朝堂明争暗斗半辈子的人,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不过在与俺答汗议和上,太子殿下做得比老夫要高明。先设计辛爱,打出一个柳河大捷,拿到了土默特部的把柄再与俺答汗和谈,最终谈出个好条件。 老夫在户部,看过山西以及后续开边的宁夏、甘肃互市条款,我大明可谓是占尽了便宜。王鉴川(王崇古)在书信有提及到,俺答汗暗地里把黄河以西、古浪和庄浪所以东,此前被鞑靼人占去的大小松山地区悄悄还给大明,让宁夏与甘肃能够连成一片。 太子殿下这份谋略,老夫自叹不如。” 高仪兴奋地接着说道:“不仅如此。与俺答汗议和后,太子还设计逼反了辛爱,让俺答汗的这位长子黄台吉,居然反大明、反土默特、反察哈尔,自寻死路。 我大明趁势发兵马,一举击破辛爱,吞并了三分之一的喀喇沁部,筑兴化、丰宁、承德三城占住了滦河。蓟辽镇的局面,骤然焕然一新。” 高拱也是敬佩不已,“这连打带消的连环计,让九边此前严峻的局势骤然一缓。不仅压力减去大半,还有余力进行兵马军改,进而挥师向东,剿除建州海西女真,消除九边东边侧翼最大的威胁。 只是苦了辛爱一人,舍弃全家性命全了我大明的这份功劳。” 高拱和高仪对视一笑。 但凡一心为大明,勇于任事的能臣干吏,在看完朱翊钧为缓解九边危机,进行的一系列战略部署和采取的行动,都会心潮澎湃,无比地激动。 “是啊,自宣德年间,大明在九边屡屡受挫,不得不步步退缩,退到天子守国门,却挡不住瓦剌人、鞑靼人数十上百次的破边寇扰。 自与俺答汗议和,筑城滦河,进剿建州后,九边有多久再无寇警狼烟升起?” 高仪这话让高拱愕然震惊。 嘉靖朝的几次破边惊扰,高拱都亲身经历过。 严重的时候,九边狼烟无一日不升起。而每升起一次狼烟,就意味着大明九边军民,要死伤一批。 现在有多久,九边的狼烟居然没有再升起过? 这意味着大明九边军民,不知不觉中,太平度过了数百个日日夜夜。 高拱背着手,看着窗外,喟然道:“保境安民,我们没做到,太子做到了。” 他猛地转过身来,双眼里还闪动着光,“子象兄。老夫此前想的有些差池。想做大事,必先揽权。只是没有想到,这天底下想做大事的人,不止老夫一人。 太子殿下也想做大事,老夫觉得,他想做的大事,比我们都大!” 高仪终于欣慰地长吐一口气,为老友想通了感到高兴。 “肃卿啊,伱终于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再不想明白,太子殿下就不会再给老夫机会,会毫不客气地把老夫赶回新郑,起用张叔大。 到那时,老夫只能在舆图里开疆,在书本里建不世功业!” “好!”高仪越发地高兴,“肃卿,你想哪里入手?” “当然是户部!当初太子召老夫进京,任用为户部。起初老夫以为,这户部是天坑,是太子与徐少湖联手牵制老夫的桎梏。 到如今才想明白,这户部是太子殿下对老夫的考验。” 高仪兴奋地站起身来,背着手来回地走动着。 “肃卿兄,你真的是悟了,想明白了。太子殿下与近臣谈话中,屡屡谈到建立完善财税制度,许多想法细节,早就传遍朝野,不是什么秘密。 肃卿兄,你要是勇敢地扛起这面大旗,领着户部往此路走,我相信太子殿下一定会鼎力支持你的!” “没错,老夫思量了这么久。 九边、海运、盐政,都让太子做完了,现在老夫必须抓紧时机,借鉴庞少南(庞尚鹏)在河南、浙江所行的十段锦和一条鞭法,推行新财税法度,在山西、河南和直隶试行。” “好!好!好!”高仪兴奋地围着高拱绕了三四个圈,最后停下脚步,“肃卿,我建议你找机会去一趟西苑。” “去西苑?”高拱迟疑了。 去西苑,等于向太子殿下低头认输! 不行,老夫做不到! 老夫可以在暗地里向太子认输,借助他的权柄推行自己筹谋已久的新法,实现自己的理想。 但是直接去西苑,公开向太子低头认输,老夫真的做不到。 看到高拱的神情,高仪猜出他的心思,急得直跺脚! “高肃卿,我的亲大哥,不,你是我亲大爷!去西苑又如何?你在朝中资历能比得过少湖公吗? 徐公可是隆庆朝阁老里第一位主动去西苑拜访太子的人,大丈夫能屈能伸! 太子殿下一直在敲打你,却没有放弃你,你还不自知吗?他是先皇的好圣孙,权谋之术一脉相传。 你只有才,却无忠,殿下只会用你一半;你有才又有忠,比如胡汝贞、张叔大、徐文长,就会全力重用,依为柱石! 高大胡子,你还不明白吗?” 高拱站在屋里,背着手,在阳光下恍如一棵青松。 下午,朱翊钧在紫光阁看禀文,冯保匆匆跑来禀告。 “户部高尚书求见?”朱翊钧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欣慰笑容:“这头河南犟驴,孤等了他快一年了。” 第八十三章 松江,我海瑞来了! 隆庆二年三月。 晚笋余花,绿阴青子,正是江南三月听莺天。 一艘船只行驶在苏州通往松江的河面上。 一身青衫直缀,包着网巾的海瑞站在船舷上,看了一会河边风景,喝了一肚子河风,觉得口有些干了,踱进船舱里准备喝杯热茶。 坐在里面休憩的三位锦衣卫军校看到他进来了,连忙起身。 “海老爷。” 这一趟是微服私访,海瑞是广州瑞肤祥商号掌柜,来江南采办丝绸,大家都是伙计、随从和护卫。 海瑞和气地坐下,挥挥手,示意三位军校都坐下,端起一杯热茶,喝了几口,微笑地问道:“刚听到你们聊得很热闹,在聊什么?” 三位军校分别叫刘大、王二、陈三。 带头的是刘大,是一位锦衣卫百户,他答道。 “海老爷,陈三是前两日轮换过来的,他在京里时正好赶上我们锦衣卫改编整饬,我们三个刚才就在聊我们锦衣卫改编的事情。” 海瑞一听感兴趣了。 他上治安疏惹得嘉靖帝大怒,后来朱翊钧把他搭救出来,被嘉靖帝下诏,叫锦衣卫军校押解他回岭南。 实际上朱翊钧暗中叮嘱了一番,变成了海瑞在几位锦衣卫军校的护卫下,从北游历到南,重点勘查了两广、江西和福建地方。 很长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海瑞改变了对锦衣卫的看法,觉得它其实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恐怖和坏,里面的军校,也是一群领饷吃粮的普通人。 “太子殿下对你们锦衣卫改编,怎么改?” 刘大转向陈三说道:“陈三,你给海老爷说说。” “是。二月底西苑传下旨意,迁我们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公为左金吾卫都指挥使,封海丰伯。迁原锦衣卫副指挥使宋公为后军都督佥事,进锦衣卫都指挥使,主持锦衣卫改编。 具体的改编是此前在锦衣卫挂职小旗、百户、千户、指挥使,却不任实职的寄禄官,全部改任到左右金吾卫。 锦衣卫内部分设镇抚司、翼卫司、奉宸司和庶务厅。 庶务厅负责往来文字,上传下达。 奉宸司负责皇城警戒,以及早朝仪仗、出巡驻跸等事宜;翼卫司负责内阁、六部、都察院、诸寺等衙门关防,以及钦差派遣官员护卫。 海老爷,现在我们几位都属于翼卫司的人了。” “哦,”海瑞点点头,“那镇抚司呢?” 以前锦衣卫北镇抚司,才是最让人闻风丧胆的机构。 “继续管着缉访奸宄、速捕要犯等职责,不过现在是每一布政司设一镇抚局,任命一位指挥使管着事。大致的情况是,以后各地社会治安、警巡捕盗,归府州县警巡局管。 锦衣卫镇抚局专管大案要案,以及跨地方的案件。” 海瑞眉头微微一皱:“什么大案要案?” “回海老爷的话,新章程里定很仔细,小的也记不得那么多,只是学习时听书吏举个几个例子,比如谋逆造反案,流窜杀人案,流传甚广的妖书案,诈骗案,人口拐卖案,伪造文书案大约十几种,多与跟跨府跨布政司作案有关。 还有配合刑部督办刑事大案,以及都察院督办贪污大案。” 海瑞想了想,锦衣卫可是一个庞大的机构,人员十几万,以前中枢六部和地方,动不动就叫锦衣卫帮忙,就这么简单地裁撤了? “我记得锦衣卫有十几个千户所,下辖数万军校,全部被裁撤?” “回海老爷的话,除去各布政司镇抚局,分驻苏州、上海、宁波、泉州、淮安、威海等要津城所分局所需人手外,那些千户所的军校,被全部改编为警卫军。” “警卫军?” “是的海老爷,好像是警戒巡卫,绥靖地方之意吧。” “嗯,伱继续。” “是,海老爷。 据统计好像有二万四千七百人,分为警卫军前后左右四师十六团。还有部分军校,被划给漕运总督,海军局,互市局,市舶局等衙门。 有一部分人数有千余人,被划到户部,成为课税巡检局。” “课税巡检局,干什么的?” “说是给高部堂用来辅助课税,查逃税漏税的。” 海瑞不再出声了,心里腾起了一团火。 他从去年开始,一直在南直隶来回地转悠。 先是沿着淮河而上,从淮安府走到凤阳府。 再调头向南,庐州府、池州府、徽州府,兜了一圈转回到南京应天府。然后再东下镇江府、常州府和苏州府,一路微服私访,实地勘查民情。 海瑞一路上所见所闻,都记在笔记里。 他已经立下大志,要在有生之年,用脚把大明所有府县勘查一遍,用“公正无私”的眼光记录地方所见所闻,再把这份见闻录,呈给太子殿下。 一路走来,豪强作恶,田地兼并是老问题。尤其是官绅人家,大钻二祖列宗定下的免优条例空子,大肆接纳投献人口和土地。 朝廷鱼鳞黄册里的土地人口,日渐减少,其实就是被这些官绅豪强们,悄悄侵占,完了还把留在鱼鳞黄册上,应该缴纳的田赋租税,全部转嫁给当地还拥有一点土地的自耕农和中小地主头上。 自耕农被苛政逼得破产,或带着土地投献给当地官绅豪强,或卖于他们,转身为佃户,日子反而好过了。 其余自耕农和中小地主的日子就难过了,没两年,一批自耕农变成佃户,中小地主变成自耕农。 只有官绅豪强用的土地和人口越来越多,互相结亲认亲,姻亲、师生、同门、同科、同窗,各种攀关系,结成一道密密麻麻的网,成为地方世家。 然后办书院,请名士,选人才,培养出一批批俊杰,参加童试、乡试、会试,入仕途做官,为世家延续保驾护航。 海瑞看着地方上的这一幕幕,心里憋着一团火,现在又听到户部高大胡子,为了课税征赋,组建了课税巡检局。 怎么? 贫苦百姓交不上税,完不了赋,你高大胡子准备叫这个锦衣卫改编过来的巡检局,推倒房屋,牵走牛羊,砸锅卖铁,敲骨吸髓? 等着,你高大胡子敢这样做,我老海非得抬着棺材堵你们家门口去。 海瑞很聪明的,他已经从嘉靖帝和朱翊钧祖孙俩对自己的态度,察觉到自己的定位。 我就是照妖镜,我就是斩妖除魔的无尘剑! 在某个时刻,海瑞猛地悟到这一点,刹那间天地就无比宽阔。 这次海瑞把松江府当成他南直隶之行的终点,确实别有用心,那里有上海和大名鼎鼎的杨金水。 在江南士林和世家子弟的嘴里,杨金水简直就是一等一的奸人。阉党之首,可与成化年间为祸朝野的汪直相提并论。 更有华亭县徐家。 据说徐阶长子徐璠,嘉靖末年出京回乡,大肆收敛土地,鱼肉一方。 这两位,海瑞早就想会会他们了。 “还有多远到上海县城?” 海瑞站在船头,背着手迎着风,问船家。 “回老爷的话,我们这船先沿着运河到刘家港,出长江,再沿着江边航行一段路,从吴淞口入吴淞河,转至上海。还需要一天的时间。到了上海,我们在逆黄浦河而上,才能到华亭。又需要半天时间。” “好!” 海瑞大声应道,心里跃跃欲试。 松江,我海瑞来了! 第八十四章 这就是大上海啊! 座船还没靠近,海瑞被码头的繁华震惊了。 船舶如海,桅杆如林,沿着岸边十几里。 船上码头上密密麻麻如蚂蚁全是人。 无数条挑板,挑夫们或背着麻袋,或两人挑着箱子,上船下船。 在远处,有一座座井塔耸立在岸边,塔顶上挂着一面面小旗。 伸出一条条长臂,垂下一条条绳索吊钩,吊着柜子或者一大网兜的货物,旋转半圈,从岸上转到船上,或者从船上转到岸上。 一条条船只从停着的船舶旁边驶过,如鱼儿一般游过。 水气组成的雾霭,被朝阳驱散得无影无踪,如同一幕轻纱被徐徐拉开,把这一壮阔的景象呈现在海瑞的眼前。 他一身灰色布衫,头戴网巾,背着手站在船头,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从远处上海码头,扑面而来的蓬勃生机。 这就是上海城啊,跟自己完全想象的不一样,应该说,它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座船靠得近了,海瑞看得更清楚了。 船夫们在船上忙碌,三四人并在一起,撅着屁股在搽拭甲板;有站在桅杆上收拾帆布的,站在高处的他们,如同大树上的树叶,随着船只起伏不停地晃动;有的在甲板上收拾绳索;有的坐在绳板上,吊在船体外面,给船板刷着油漆。 跳板上,挑夫们大部分赤裸着上身,黝黑的皮肤上满是汗珠。他们或弯着腰,巨大的麻袋压在他们背上;或抬着木杆,小心翼翼地抬着木箱。走在晃晃悠悠的跳板上,下面是奔流不息的河水。 有的喊着号子,一个传着一个,就像无形的绳索牵着他。汗水不停地滴落,落在脚下,落在河水里。 他们在竭尽全力,辛勤劳作,卖力气、洒汗水,挣些工钱养家糊口。 百姓们苦啊! 海瑞知道,天下最苦的就是百姓,哪里的百姓不苦?上海再繁华,这里的百姓们还是要劳作,还是要艰辛度日,都苦! 海瑞也知道,百姓苦,百姓弱,需要怜悯,需要维护他们的利益,但是不能不让他们苦。因为他们一无所有,只能靠吃苦才能维持生计。 如果艰辛劳作,吃尽苦头,百姓们还不能让自己和家人裹腹穿暖,那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不公道! 敢这样欺压敲诈百姓的人,海瑞会跟他斗争到底,甚至不惜同归于尽! 座船靠岸,自有码头管理局的人过来登记,验过船舶文书、出港纸、货运单,随船人员也要验过户纸。 按照太祖皇诰祖制,大明百姓想出门,是非常困难的。只是随着时代变化,经济发展,商贸发达,百姓们出门的也非常多。 此前官府的做法是睁只眼闭只眼。 嘉靖四十一年,胡宗宪总督南直隶、浙江、福建等地,为了严查倭寇海贼奸细,又顾及商旅往来,奏请朝廷,试行户纸政策。 也就是在原籍所在县户房开具一张有期限的身份证明纸,即可出行,只是每到一地,在码头、客栈等处做登记即可,各县巡检会随时抽查。 此举在东南大受欢迎。 这些年,这里的工商业迅速发展,商贾需要到处跑,商号、货栈、工厂需要招揽大量的人手,必须有足够多的流动人口才行。 海瑞一行有淮安府山阳县开具的户纸,验证无误,上了岸,穿过熙熙攘攘、忙而有序的码头区。 靠着码头的是集市,如同一个大田字,整齐地划分出货栈区、商铺区以及休闲区。 货栈区在靠近码头那一块,数以百计的马车牛车穿行着,无数的挑夫挑着东西。吆喝声彼此起伏。 “当心啊,车子来了!” “劳驾让让,挑东西过来了哦!” 商铺区是一家接着一家的临街商铺,每家都挑着幡旗,写着各自的商号:“奇珍祥”、“兴东海”、“昆山林”、“吴县沈”. 店铺里的东西也是琳琅满目。 岭南的蔗糖,南洋的香料,松江的棉布,苏州的丝绸,徽州的茶叶,饶州的瓷器,西川的铜器,湖广的桐油. 朝鲜的锡器,东倭的漆器,安南的珊瑚,暹罗的珍珠,占城的大米,西洋的玻璃器皿。 一位伙计看到海瑞,马上冲出来热情地招呼道:“客官,是来采办货品的吧。我家有上好的漳绒,还有江宁的雕花天鹅绒,一等一的好货,你进来看看。” 海瑞笑着婉拒道:“谢了,谢了!我还要再看看。” 伙计看到不是目标客户,客气一句:“你老发财!”转身又去招呼其他人。 时不时看到一队兵丁,十人一组,或配刀持盾,或扛着长枪,在一位军校带领下,或列队在街上巡逻,或站在街口要道警戒。 他们上身穿半身衣,披着一件红色褙子,下面穿着裤子,蹬着抓地虎布鞋。戴着一顶笠帽,扎着腰带,很精神。 见多识广的海瑞知道,这种上衣下裤的穿着是从水手流行的。在海上这样穿着比衫袍要便利多了。 然后流行到新军营,接着蓟辽、宣大和山西镇,现在京营的兵也是这样的打扮,想不到上海城的兵丁也是这样的打扮。 旁边的陈三轻声说道:“海老爷,这就是锦衣卫改过来的警卫军,应该是隶属于南直隶的右师。” 海瑞点点头,有点琢磨出太子殿下改编锦衣卫的思路。 把组织庞大的锦衣卫拆分,宿卫皇城、拱卫百官,以及侦办大案要案这三项最主要的职责分给奉宸、翼卫和镇抚三司。 其余的弹压地方、警卫要地的职责交给警卫军,再其它的乱七八糟的职责就交给专职有司,不要凡事都来找锦衣卫。 这样也好,锦衣卫什么都管,结果什么都管不好。 这毛病,跟大明其它很多衙门是一样的。 还不如拆分开来,关键是把职责明确下来,该谁管的就找谁,出来问题也知道追究谁的责任,不像以前,职责不明,有好处谁都想插一手,一出事各个跑得比谁都快。 明确职责,是吏治的第一步。 海瑞现在也接受了太子殿下的这一想法。 先动锦衣卫,接下来太子殿下让李春芳和赵贞吉筹划的吏治改革,也该要开始了吧。 在商铺区那一边,全是酒楼、赌坊和勾栏,往来的商旅,上岸的水手穿行其间。 海瑞背着手,也煞有其事地走在其间。 只是他身穿一件极其普通的棉布上浆布衫,非富非贵,酒楼、赌坊和勾栏的伙计们各个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这个老头是穷鬼,懒得招呼他。 反倒他身后的刘大三人,被围着招呼了两三次。 穿过集市区,来到上海县城东门,衙役们在两旁或坐或站,不阻拦进出的百姓,也不像有些县城摆个木箱子收进城税。 他们只是盯着来往的人,发现形迹可疑的人,就出声叫住,盘查一番。 “劳驾打听一下,统筹局东南办在哪里?”海瑞上前,拦住一位行人,拱手客气地问道。 “东南办?就在那里。”行人指了指不远处。 “谢谢了!”海瑞客气了一句,举目看去,那边当路临街修有一排气派的房子,高大宽阔,富丽堂皇。 门口人来人往,鼎沸喧闹,十分繁华。 哪里像一处衙门,反倒比城外集市区商铺还要热闹。 海瑞的脸一下子黑了。 第八十五章 我没犯事,干嘛怕海青天? 不过海瑞的脸本来就黑,再怎么黑,外人也看不出变化来。 他左右看了看,背着手,顺着人流,慢慢地走进路人所指的统筹局东南办的衙门里。 嗯,不对啊,这里看着不像衙门啊! 这里是四间门面,顶高敞亮,又深又宽,分成两家店铺。 右边这家是卖玻璃器皿、玻璃宝镜、机械钟表等奇珍物。 中间还掺杂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下方有牌子写着注释。 这是天竺国能工巧匠打造的金首饰,那是鲁密国宫廷所用的器皿,“自有妙用,内屋详解”。 店里柱子上贴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真正西洋货,万里海运!” 海瑞捋着胡须呵呵一笑。 奸商! 你越是这样写,老夫越是信不过。 听说东南有一家商社,专营玻璃器皿、玻璃宝镜和机械钟表等物,打着“真正西洋货”,在大江南北卖得十分畅销。 看来就是这家。 他们家的西洋货卖得死贵,买得起都闷不做声,暗自享用。 买不起的人就大骂是奇技淫巧,必须加以禁止。 统筹局一摊双手,这是西洋那边出产的东西,那边不读《论语》和《春秋》,荒蛮之地,出这种奇技淫巧之物,很正常。 但是人家西洋船运过来卖,总不能让别人不卖吧,有损我煌煌大明之气度。 所以你骂归骂,他们照卖不误。 但海瑞跟西苑走得近,偶尔听人说起,只不过是该商社不知从哪里得了秘法,专造这些所谓的西洋货。 为何敢叫西洋货,据说作坊工厂所在的地方叫西洋岛。 左边这间是专卖北方药材和特产。 东北的人参、貂皮、东珠,西北的虫草、天青石、玛瑙.琳琅满目地摆在柜台里。 伙计看到海瑞走近,也不嫌弃他衣着普通,探着身子和气地说道:“东家,你老想买些什么,小的给伱介绍。 小的宝号叫北联社,专营北边的货品” 海瑞听他这么一说,笑着问道:“北边的货品,那贵宝号有马吗?” “有!” 这年头要买马的,跟后世买奔驰宝马的一样,都是不差钱的主。 看来这位大爷深藏不露。 “东家,你是要骑的马,还是驮马。” “骑的马。” “有,我们家有三岁口的母马和骟马,有阴山马,有河西马,有河套马,还有东北的马,看你中意。不过这里地方窄,不敢养在这里,我们的马放在城西圈着养。 东家,你要是有意,劳驾你移步,去那里现场看。” 海瑞目光一闪,“真有马?” 伙计哈哈一笑:“东家,而今我大明跟鞑靼人开边互市,马匹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小的先跟你说清楚,我家的马,肯定不能跟边军的战马比,都是太仆寺选剩下的。 但是一般人骑用,也足够了,很威风啊!骑着出去办事拜客,特别有面子!” “好!正好老夫要拜访东南办的杨公公,见完后就去你们马场看看。你先带我去见你们杨公公吧。” 伙计一愣,“东家,你是来拜会杨财神的?” “杨财神?” “哦,就是统筹局东南办的杨公公。” “没错。” “那这位老爷你找错地方了,在我们这你见不到杨公公。” 海瑞奇怪了,“你这不是统筹局东南办衙门吗?” “这位老爷,这是统筹局的衙门没错。只是杨公公刚从宁波挪到这里来,就隔了三分之二的院子出来。 临街的这排房子,租给我们两家商号做店铺,那边院子做了货栈。老爷,你要去拜访杨公公,劳烦你出门走右,沿着院墙转到后门,统筹局衙门在那里。” 海瑞大吃一惊,居然还能把衙门出租给商号做商铺和货栈? 难道不怕御史弹劾吗? 再转念一想,这统筹局也不是什么正经衙门,它隶属于司礼监,属于内廷,里面的人都是皇家家奴,谁也管不着。 它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海瑞背着手出来门,顺着院墙绕了一大圈,转到一条巷子里,终于看到有个院门,跟普通人家的院门差不多。 没有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只是挂了两盏灯笼,门外柱子上挂着一块木牌,“大明捐输劝赈统筹局东南办”。 朴实无华到让人无法相信,这就是暗地里掌握着大明海商贸易,号令东南万数商号,富可敌国的统筹局东南办? 海瑞站在门口愣了一会,挥手示意刘大,“敲门,通报一声,就说海瑞海刚峰拜访杨公公。” “是。” 内院里。 杨金水穿着一身便服,上衣下裤,躺在躺椅里,双脚泡在水桶温水里,脸上盖着一方温水泡过,冒着热气的毛巾。 暖头又暖脚,活到九十九。 杨金水闭目养神。 接替他的吕用现在在路上。估计再过个二十来天就到上海,再交接个月余,就可以奉诏回京了。 干爹黄锦给自己来过信。 听信的意思,太子殿下把把内廷改了,二十四衙门,外加那些乱七八糟的衙门,裁并为四个衙门,一是司礼监,二是御马监,三是内宫监,四是少府监。 司礼监和御马监一如既往管着旧差事,变化不大。 内宫监管禁内,紫禁城一干人等的吃喝拉撒,日常操持归它管。 外面的就归少府监管。 杨金水想了想,大概明白了太子殿下改内廷的思路,司礼监管权,御马监管兵,少府监管钱,内宫监管过日子。 成立了少府监,那统筹局怎么办? 干爹没说,估计事关重大,太子爷没吱声,他也不敢胡乱猜。 不过从干爹信的意思,目前内廷的局面是巨头并立。 冯保管着东厂,挂着秉笔太监的头衔,以后会接替干爹,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 御马监掌握在刘义和方良手里。 内宫监由万福执管,少府监则交给自己。 干爹黄锦和李芳用不了多久就会出宫荣养。 司礼监还是内廷核心,自己、刘义、方良以及万福,都会在司礼监挂个秉笔太监的头衔,以示尊荣。 但是批红权会掌握在陈矩和李春为首的几位随堂太监手里。 杨金水感觉到毛巾热气在渐渐散去,泡在水桶里的双脚,也从发烫降低到发热。 该回去了! 自从嘉靖四十一年,自己朝天观出来,便被派到东南,一直待在这里,只是每年回去述职一次。 已经六年了! 太子爷托付给奴婢的大事,也都办好了,我杨金水能昂着头,挺着胸膛,回京城了。 “老爷!”有仆人在门口禀告。 “嗯!”杨金水鼻子哼了一声。 仆人继续说道:“外面有人拜访老爷。” “谁?” “他说是老爷的故人,姓海。” 姓海? 这样的姓氏很少啊。 我有认识这样的老朋友吗? 杨金水脑子还处在放空状态,慢条斯理地回想着,突然他身子一个激灵。 海? 海瑞! 据报他从南京出来,直奔这边了。 靠! 杨金水浑身一弹,右手一薅,把脸上的毛巾甩开,双手在躺椅扶手上一撑,身子站了起来。双脚从水盆里迈出来,光着脚湿漉漉地在地上走了几步,突然又意识到不对。 老子又没犯事,用得着怕海青天吗? 他来就来呗,老子开中门迎接。 哦,我的衙门没有中门,只有一个院门。 杨金水沉声道:“把海老爷请到后院前厅用茶。嗯,海老爷是官服还是微服?” “回老爷的,海老爷是微服。” “那等我换身便服出来。” “是。” 第八十六章 朝献的大火烧到江华岛 朝鲜江华湾的江华岛,北视海州港,东临汉江入海口。 卢相、李兴、张恺站在江华岛西边,通往朝鲜京畿道的渡轮码头上,看着对面的海岸线,目瞪口呆。 无数的朝鲜官吏、百姓,狼狈地从东边逃来。 他们中有官员,身穿官袍,坐在朝鲜国独特的轿子里,连声催促着,叫轿夫们快些穿过混乱的人群。 如果官员有得力的家仆或兵丁护卫,还能把他们自己以及家眷护得周全,跌跌撞撞地从炸了窝的蚂蚁一样,漫山遍野的人群里穿过来。 逃到海边,再从哭天喊地的人群里挤出来,抢上一艘船只,随波摇摆,划到两三里外的江华岛上,他们就算是万中无一的幸运儿,逃出生天。 大部分的官民,被横冲直冲的人流冲散。 此时只顾着逃命的军民,没有上下尊卑之分,谁敢挡路,就把他们打翻在地,从他们身上踏过去。 许多官员,轿夫被冲散,自己从翻在地上的轿子里爬出来,举目一看,到处都是人,惊慌失措、四处逃散的人。 再一转头,仆人不见了,家人不见,一时心急,到处喊叫。可是他再扯着嗓子发出的声音,淹没在如海浪般的嘈杂声音中。 有些乱兵红着眼睛冲上来,看到他是官,毫不忌讳地上前,钻进轿子里翻找,还转头在他身上搜寻,敢多说一句,就是拳打脚踢。 往日你是高高在上的两班老爷,现在这个乱世里你就是屁都不是的羔羊。 时不时有女子尖叫声,一伙乱兵抢到了财物,连同看中的女子一起掳走。敢反抗的男子被一刀砍翻在地。 其他人看了,都视而不见,只顾着埋头向前跑。 然后看到几个老弱,荒野中坐在两三具尸体旁,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周围不停地有人从他们身边跑过,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直直地向前跑,向海边跑去,仿佛只要跑到海边,就会有生的希望。 一艘大船挤满了人,摇摇晃晃要驶离岸边,可是有数百上千的人,攀着船舷,死活不肯放手。 人太多了,居然把这艘船拉得向里侧倾。有大将模样的人站出来,指挥几十名士兵,去砍杀攀附船舷边的人。 开始时士兵们不忍心下手,大将叽里呱啦吼了几句,又看到船只被那些人拉得更加倾斜了,感觉得自身会有危险的士兵们发了疯一般,用长矛戳,用钢刀砍。 惨叫声中,一个又一个人从船舷上落水,岸边那一片海水变得通红。 一刻钟后,船舷上再也没有攀附的人,只是多了几十只死也不肯松开的断臂残手。 大船摇摇晃晃地终于启航,在岸边上数千人的嚎哭中,缓缓向江华岛驶去。 过了两刻多钟,船只终于在江华岛靠岸,一群士兵拳打脚踢,从人群里挤出一条路,护住几个男女从船上下来。 不少人从船上跳下来,在水里游了几丈爬上岸,踉踉跄跄走了几步,躺在岸边的泥地上,看着蓝天白云,嚎啕大哭。 有军官到卢相跟前禀告道:“报统领,朝鲜国国王,带着王太后、王后登上江华岛,说要拜见统领以及江华岛领事和商务代办。” 从嘉靖四十三年,大明水师在东海、北海“横行无阻”,就开始在江华岛停泊,然后圈占土地,驱赶当地百姓和官员。 朝鲜派人来交涉,水师和商社的人就说,你们是大明的藩属国,好大儿,自家人,占一个小岛能叫占吗? 连借都不好意思提,就叫孝敬吧! 玄武水师围着朝鲜东西海岸晃悠一圈后,原本还叫嚣着要收复失地的朝鲜水师不敢吱声,今天说粮饷不足,明天说船具修葺。 上代朝鲜国王李峘,那两年身体不好,偏偏又子嗣早逝。于是朝堂里各方势力为继承人的事情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根本顾不到江华岛。 大明理藩院趁机就跟朝鲜议政府签署一个和约,“永久租借”江华岛。 大明在江华岛设领事,正式行使管辖权,再设一商务代办,负责商贸事宜,以及关税商谈。 此前张居正在青岛遇到的李兴成了江华岛领事,张恺成了商务代办。 更重要的是这里成了大明水师一处重要的停泊港。正好卢相带着威海营前队循例巡航到这里,不想遇到这场大变。 李兴撇了撇嘴,答道:“什么朝鲜国王?因为辽东边境一事,我大明还没正式册封朝鲜新国主,他现在只能暂称权知朝鲜国事,还不能叫朝鲜国王。” 卢相昨天才率船队赶到,今天就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头的雾水。 “李领事,张代办,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李兴和张恺对视一眼,“这事说来话长。卢统领,朝鲜国主好歹到了江华岛,我先带人去安置他们,等他们歇口气,我们再一起去拜访他们。” “好。” “那某先去,朝鲜国的事,请张代办跟统领说一说。” 等李兴离去,卢相抓住张恺的胳膊问道:“张掌柜的,伱赶紧给细说啊。” “朝鲜国大乱,四方民变。” 卢相脸色一变,他身为北海水师统领,理藩院藩情咨访处的很多事情需要他协助,自然知道些内情。 “这么严重?” “非常严重! 去年冬天,庆尚、全罗等道饿死冻死百姓数以万计。百姓们纷纷奋起,抢粮食吃大户,酿成多处民变。 朝鲜朝廷不以为然,派兵去弹压,结果黄海道,江原道也出现多处民变,其中两处民变声势浩大,合流攻陷了淮阳城。 朝鲜朝廷终于震惊,从各地抽调兵马前去弹压,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忠清道、京畿道官兵被抽调,当地兵力空虚,豪强乱民纷纷起事。 不到两月,总共出现了六股大乱军,小乱军有十几股,打得朝鲜君臣焦头烂额。二月,一位自称是凤城君遗腹子的李赞道,在西京举事,聚得兵马五六万,一举攻占了西京平壤。 然后战事一发不可收拾,这些乱军居然大部分接受了李赞道的檄文和招降,合力向汉城杀来。 官兵兵败如山倒,乱军兵峰据说离汉城不到五十里,朝鲜君臣仓皇逃离,于是就成了这样样子。” 卢相还是有些不解,“这朝鲜看着风平浪静,怎么一下子成了这个样子。一点火星子到处起火了。” 张恺左右看了看,悄声道:“这几年,大明海商一船船的把丝绸、茶叶、玻璃器皿、瓷器、蔗糖、香水、香料等各种货品,贩卖到朝鲜。 朝鲜朝中君臣,各地大户世家,拼命地买,银子铜钱流水般地往我们大明流,钱不经花的。 钱没了,但是好东西还想买啊。朝鲜君臣,各地世家就只能拼命压榨辖下的百姓了。赋税一年比一年高,翻着倍涨。 朝鲜国本来就山多地少,出产贫瘠,百姓们过得十分清苦,这几年往死里压榨,都过不下去了。再说了,不是还有人在煽风点火啊,这火不就一下子起来了。一烧起来,谁也没有想到会凶猛成这个样子。” 卢相连忙问道:“会不会对我们有影响?” “我们大明商人,都集中在江华岛做生意,偶尔去下汉城、海州和西京。上月情形不对,李领事和我就发了通报,把大明商人都召回江华岛。 卢统领,现在看你的了。待会乱兵一到,你的水师不能让他们渡过这片海峡啊。” 卢相点点头,“放心!本官马上去安排。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们也做好撤离准备。对了,我们三人领衔具奏,赶紧把这事回禀国内。” “没错,等李领事回来,马上具奏!” 过了一会,李兴走回来,边走边摇头。 “真惨!” 说完摇了摇头,又说了一句:“真他娘的惨!” “怎么,朝鲜国主光着屁股逃出来了?”卢相好奇地问道。 第八十七章 松江有两害!我就是其中一个 海瑞背着手,探着身子,缓缓走进统筹局东南办的院子里,好奇地东张西望。 前院东西厢来来往往都是人,有书办捧着账簿、文卷,从东厢走到西厢,时不时从厢房里传出算盘扒拉的声音。 海瑞特意走到跟前,看到东厢厢房里,挂着一个个木牌子。 “庶务科”、“预算科”、“稽查科”。 转到西厢房,房间门边也一样挂着一个个木牌子,“资料科”、“条例科”、“选事科”。 每间房间里都有人,坐在桌子后面,俯首奋笔,忙着各自的事情。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海瑞笑了一声。 杨金水心腹仆人在旁边陪着笑,不敢催促。 中院相对清闲些,往来的人没有那么多,但东西厢房里也坐满了人, 这里东西厢房各挂了块牌子,分别是“审计处”和“会计科”,里面坐着的人比外院要多得多,满满当当坐了四间大房。 海瑞转头问心腹:“这前院、中院都是办事的人,那你们老爷就住在后院这一块地方?” “是的。我们老爷说了,反正他孤身一人,这么大一个后院足够了。海老爷,你看够了吗?要不要移步,我们老爷在后院花厅里等着你。” 海瑞点点头,“好,走。” 走进后院花厅里,这里收拾得很干净,两边摆着六张椅子,上方摆着两张椅子,中间有茶几,跟一般的江南地主老财家的布置差不多。 墙上挂着两幅画,一幅《独钓寒江雪》。 据说自胡宗宪以下,太子党东南嫡系一脉,人人最爱这幅画,每家的客厅书房里都挂着不同版本的《独钓寒江雪》。 今日在杨金水这里又见证到,看来确有其事。 呵呵,还独钓,颇具西苑风采! 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千里江山图》,都是不知名的画师所画。 海瑞背着手转了一圈,觉得简朴但不寒碜。 当然了,肯定比自己家要强,不过却出乎海瑞的预料。 阉党之流,尤其是杨金水这样备受宠信、很有权势的大太监,一出京就会放飞自我,穷奢极侈,恨不得用黄金打造马桶,用白银打造卧榻。 今日的杨金水宅院布置却让海瑞大出所料。 衙门隔出去三分之二,然后前院、中院用作办事场所,自己住在内院。 内院布置得还算简朴,但实属中等偏下,只能说算过得去。 海瑞可是在扬州监督抄查过盐商的宅院,跟那些大盐商的宅院一比,杨金水这内院花厅,真得连下人住的地方都不如。 这么一对比,海瑞感觉得出,杨金水有品味,但绝不是奢靡好物之人。 有意思! “刚峰公,大驾光临,杨某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杨金水从内屋转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水青色棉布直缀,梳了个发髻,插着一根玉簪子,白面无须,看着很爽利。 海瑞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目光在头上玉簪上停留了几息,很快就转到它处。 杨金水主持统筹处东南办,如此有权有势的人,要是发髻上还插着一根木簪,海瑞反倒会生疑。 这厮一介无根残疾人,居然这般艰苦朴素,所图甚大啊! 海瑞拱手笑呵呵地说道:“海某贸然打扰,还请杨公公见谅!” “哈哈,刚峰公快请坐,上茶,上今年的春茶!” 海瑞施施然坐下,端起茶杯,掀开盖子,闻了一下香气,“嗯,不错,好香啊,果真是今春的碧螺春啊。” “刚峰公是识货之人。此茶前天才从太湖君山产出,送到咱家。”杨金水指了指桌子上一个精致的茶罐说道。 海瑞哈哈一笑,“老夫识货,可惜总是喝不起,只能遇到机会,就这里趁一点,那里喝一点,解解馋。 今日大幸,在杨公公这里喝到了今春的一杯新茶。妙哉!” 杨金水也笑了,“能成为刚峰公今春第一杯新茶,那杨某的这罐茶叶,也算是大有其所了。” 海瑞又喝了两口,闭着眼睛,嘴巴来回地啜了几下,然后嘴唇微张,吸着气回甘。 “好茶,好茶!” 心腹仆人站在旁边,看着海瑞喝杯新茶喝得如此惬意,自家主人却没有丝毫反应,忍不住摸了摸桌子上的茶罐,眼神往海瑞瞥了瞥。 杨金水瞪了他一眼,出声道:“糊涂!” 海瑞放下茶杯,好奇地问道:“什么糊涂?” 杨金水答道:“咱家请刚峰公喝杯今春新茶,是人情。要是把这罐新茶送给刚峰公,就是越线了,不行! 怎么能做这么糊涂的事啊!” 海瑞昂首大笑:“杨公公果真是妙人啊。老夫的名声,又臭又硬,杨公公倒没有什么忌讳。” “杨某心中坦荡,就算坐在刚峰公对面,也心无波澜,有什么忌讳的。杨某倒还盼着刚峰公来。” 海瑞眼睛里透着光,“杨公公盼着老夫来?大明居然有当官的盼着海某来,确实闻所未闻啊。” 杨金水淡淡答道:“前些日子,杨某知道刚峰公出了南京城,肯定会直奔松江,只是等了半个月,才等到刚峰公啊。” 海瑞公眼睛微微一眯,“哦,杨公公怎么笃定老夫一定直奔松江?” “松江有两大害。一是世家士林嘴里的阉党首恶,欲先除之而后快的嘉靖朝汪直,就是在下;二是松江百姓嘴里,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老虎,徐家。 不管如何,刚峰公都要来一验真假。” 海瑞听完杨金水的话,沉声不语了好一会,捋着胡须才缓缓说道:“老夫做过教谕,做过知县,在地方转历多年,知道地方上对百姓最为酷烈的人祸就是巧取豪夺,侵占田地。 海某远在凤阳淮安,都能听到游走各地的商贾,偶尔感叹道,天下田地侵占之广,莫过于松江徐府。 徐少湖二十年阁老,挣回四十万亩良田,当为国朝第一值钱的阁老! 所以老夫必须要来看看。杨公公,可有空闲,陪老夫去华亭转转,目睹徐家虎威?” 杨金水笑道:“刚峰公召唤,杨某自然有大把的空闲。只是咱家先说清楚,徐府是杨某在东南最大的敌人,某对它也是欲除之而后快。 到时候言论有偏袒,刚峰公还请海涵。” “杨公公果真坦荡。可否跟老夫说说,徐府为何是杨公公在东南最大的敌手?” 京城西苑勤政堂,朱翊钧在低头翻阅着文书,冯保轻轻地走进来,在书案旁站着,屏住呼吸不出声。 过了半刻钟,朱翊钧无意抬头,看到冯保站在一旁,点点头:“冯保来了,有什么事?” “殿下,刚峰公去了松江。” 朱翊钧一愣,往座椅背上一靠,仰头看着屋顶,“海公,终于去了松江。其他人知道吗?” “刚峰公行迹非常隐秘,锦衣卫帮忙设了许多迷阵,外人以为他去了苏州湖州。只有东厂、锦衣卫” 冯保迟疑了一下又说道:“杨金水应该也知道。” “东南是他的地盘,孤也早就叮嘱他看顾着刚峰公。他应该知道。” “是。” 朱翊钧想了一会问道:“高肃卿主持的山西、宣府、大同三镇卫所田地清丈,开始了吗?” “回殿下的话,开始了。” “高部堂举荐朱镇山(朱衡)为右都御史,前往山西亲自主持外,还专门点了二十六位得意门生前去听用。希望他这次有所收获。 松江府的消息,及时通报。另外.” 朱翊钧顿了一下,冯保马上弯着腰,侧耳倾听。 “徐阁老那里,盯仔细了。” “是。” 第八十八章 大明粑粑,救我! 江华岛。 李兴摇了摇头,“光着屁股逃出来?差不多了。朝鲜国主都惨到这个地步,地方那些世家大户,据说满门被杀,极其惨烈。真是人祸远胜于天灾啊! 真希望大明的那些世家们来看看,看清楚一味地敲骨吸髓,盘剥压榨,到底是什么后果?他们稍微少赚到钱,就有士林帮他们说话,就有御史大喊与民争利,国之不国。” 李兴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贫苦百姓被盘剥,要不默默忍受,要么被压榨到了极致,就如同朝鲜这般。饥民变暴民,绵羊变饿狼。 真希望宣教局和商报社的人看到,记载下来,给我大明那些养尊处优、却还不知足的家伙们看看。” 李兴一番感叹让卢相和张恺一时愣住了。 今天李领事是大受震撼,有了这么一番发人深思的言论。 卢相是武将,自有自己的看法,暂时没有说出来。 张恺有些感同身受,但最后摇了摇头,“没用的,那些人看了朝鲜这些惨状的报道,不会放在心上的。他们只会当成逸闻野趣来听,然后还感叹一番,仁德不修,自有天惩。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尤唱后庭花!就算隔着一江,都无法震醒他们,何况隔着一海之水的朝鲜。” 卢相呵呵大笑,随即又有些感慨:“李领事,张代办,你们可比庙堂里某些衮衮诸公,更加忧国忧民。” “位卑不敢忘忧国!” “哈哈!”三人对视大笑。 旁边站着的一位江华岛领事所的书吏,目光闪烁,似乎把三人的话都记在了心里。 李兴开口道:“要不去见见朝鲜国主?” “他们收拾好了吗?贸然去拜访,看到他们狼狈样子,对客人来说就十分地无礼了。” 张恺反问道。 “我临时征用集市附近一家宅院,安排给朝鲜君臣,这会应该差不多,先去看看。” “好。我这边也安排得差不多。水师已经布防整齐,陆战营也在岸边修筑工事,严阵以待。去看看。” 三人联袂来到那家宅院。 这是一家不大的院子,临街是商铺,现在成了朝鲜护卫官兵暂住的地方,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面色沮丧,眼色里却都带着庆幸之色。 前院内或席地而坐,或站着三四十位官员,都是刚刚闻讯跑来护驾的朝鲜官员。他们气还没喘匀,脸上满是尘土,就在中气十足地吵架。 听通译说,他们分成两派,在互相指责对方,蒙蔽君上,施政不当,是大奸臣,是这次民变的罪魁祸首。只要把这些奸臣的首级传檄四方,朝鲜的民变就会不战自定。 真他码的一群奇葩! 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攀扯这些玩意,看来你们真是咎由自取! 朝鲜国主李昖和他的嫡母仁顺王后,以及两位嫔妃,几位内侍住在后院。 通报一声后,李昖在后院里的北屋里会见了卢相、李兴和张恺。 “大明北海水师副统制、威海营统领卢相;大明理藩院江华岛领事张兴;大明理藩院江华岛商务代办张恺,见过权知朝鲜国事大君。” 李昖穿着一身朱色的团龙蟒服,头戴善翼冠,例如大明藩王,坐在上首座位上,脸上的仓惶藏都藏不住。 他脸色惨白,双目失色,仿佛魂游天外。 旁边一位老内侍咳嗽一声,李昖身子一颤,连忙坐直,挤出一点笑容来:“天朝三位上官辛苦了。救我朝鲜君臣军民于水火,本君感激不尽,以后定有回报。” 他说话的声音颤颤巍巍,语气干巴巴的,就像是从干燥的沙子堆里挤出来的一样。 卢相面见过好几次太子殿下,据说朝鲜国主比殿下还要大上三四岁,但这气度真的是天壤之别。 龙凤之姿与土鸡瓦狗的差距! 卢相上身笔直,如同一根标枪一样,端正地坐在座位上,不开口说话。 李兴作为全权代表,开口答道:“大君受惊了。现在已然到了江华岛,请放心。这里有我大明水陆兵马一万五千余人,船坚炮利,兵甲鲜明,定会保护大君周全。” 李昖听到大明水陆兵马一万五千余人,眼睛一亮,腰不塌,脖子不歪,头也直了,连声说道:“一切都仰仗天朝上官维护。” 突然有女声从侧屋传出来:“三位天朝上官,能否尽发水陆大军,顺汉江而上,收复汉城,靖平朝鲜,施宗主之恩,周藩属之全。” 卢相三人面面相觑,这位谁啊? 李昖脸上露出尴尬之色,“这是本君嫡母,仁顺王后。因本君年少不知事,仁顺王后垂帘视政。” 你多大了还被先王后垂帘听政? 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道自家太子殿下,何等神奇。 卢相沉声答道:“大君,先王后娘娘,本朝国制周全,军法森严,擅自在外藩用兵,不是吾等所能决定的。” 李兴答道:“我三人已经具折上奏此事,且等朝廷裁定。” 侧屋里的仁顺王后还没开口,李昖连声说道:“朝鲜乃大明最忠顺之藩属,一切还请大明天子庇护,务必上奏天子,请施雷霆之威,救朝鲜于水火,施外藩与重生!” 说着说着,李昖居然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呜呜!都赖天朝庇护,呜呜——!伱们可要庇护我们啊,千万不要弃我们不管啊!呜呜!” 看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李昖,卢相、李兴和张恺面面相觑。 这就是朝鲜国主? 怎么看上去跟破了财的地主老财傻儿子一个鸟样啊! “报!” 有朝鲜禁卫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脸上身上全是泥泞,仿佛从泥潭里钻出来的。 “怎么了!” 李昖吓得浑身一缩,就像一只从巢窝掉落到地上的鹌鹑,旁边的老内侍连声问道,“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不好了!乱军杀过来了,他们在对岸烧杀抢掠,现在正在整装布阵,收集船只,准备渡海杀到江华岛来!” 哗! 侧屋里听到尖叫声,还有咣当桌椅倒地,瓶壶摔碎在地的声音。 李昖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双眼翻白,让人担心他下一息就会抽过去。 外面无比杂乱喧闹,男叫女哭,乱成一锅粥。 刚才还在中气十足指责对方的那群朝鲜官员,叫得最大声,就像一群被端了食盆的饿狗一般,胡叫乱吼。 “快走啊!” “这里不安全!” “快些跑吧!” “跑去哪里?无路可逃了啊,呜呜,天要绝我朝鲜啊!” 中间还有头脑清醒的。 “护住君上,不能让君上落入乱贼之中!” “我们尔等忠义之士,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我们要为江山社稷,舍命护住君上!” “大家不要慌,我等去大明领事所请愿,请大明发天兵,荡平妖霾,维护纲常。” “对!我们去大明领事所,去水师请愿,请得煌煌天军,绥靖定境。” 一群人呼朋唤友,十分高调地离去,中院、前院很快就变得寂静无比。 这叫什么事。 卢相、李兴和张恺只好安慰了两句,悻悻地告辞,转回江华岛领事所。 领事所所在地为大明新筑的江华城,在江华岛西北角,连着西边的军民两用港口。 夯土而成,开东西北三门,城楼用红砖和水泥围砌而成。城墙高一丈二尺,后两丈。城里除了领事所,还有商务代办所,商铺,货栈和酒楼饭店。 地方不大,在大明境内,连一座小县城都不如。可是在朝鲜人看来,却是一等一的雄城。 加上有数千大明水陆驻军,朝鲜人觉得比汉城还要牢固。 卢相、李兴和张恺一行人回到江华城,看到东门聚集着上千朝鲜人,为首的正是刚才还喊着要舍命保护君上的那些朝鲜官员,一个个慷慨激昂地说道:“我们要进去,我们要向天朝上官请愿!” 第八十九章 我老徐也怕海瑞啊! 海瑞听得一愣,杨金水,你还真够坦诚的! “杨公公,你说你在东南最大的敌手是徐家?” “正是。刚峰公面前,咱家不说假话,也不敢说假话。”杨金水坦然说道,“统筹局以东南海商起家,说实话,当初起步艰难,如履薄冰。为何如此?刚峰公应该知道。” 海瑞点点头,捋着胡须答道:“东南倭患,起于宁波堪合之变。无非是大小海商,被断了财路,铤而走险,引倭乱境,好掩护他们走私。结果一发不可收拾,酿成大祸。” “刚峰公英明。这些大小海商,背后都是东南世家。这些高门大户,占据着跨州连县的良田,手里有堆积如山的粮食,如湖海一般的丝茧、绸布、茶叶、瓷器,又通过大小海商把持着海上贸易。东南但凡有能赚到钱的地方,都能看到他们的影子。 统筹局想大兴海商,等于虎口拔牙,不才需要跟东南世家周旋。东南世家以江南世家为盛,而江南世家以徐家为首。” 海瑞答道:“老夫在户部时,听闻过统筹局的手段。杨公公智勇双全,身负大才,短短一两年间领着统筹局打开了局面,确实不容易啊。” 杨金水淡淡一笑:“那时杨某能带着统筹局起势,首先是太子殿下英明,高屋建瓴,给统筹局定下方向,立下规矩。 其次是胡部堂手里有兵,能杀得倭寇人头滚滚的精兵。从这方面来说,我和胡部堂是互相成全。 再其次,是徐阁老人老志守。或者说身娇肉贵,犯不着跟身有残疾,只剩一条烂命的杨某拼个伱死我活” 海瑞静静地听着。 “前些年,杨某跟徐府多有争斗,但多在暗处。磕磕碰碰,倒也能勉强维持。可是嘉靖四十五年,徐府长公子回原籍,主持徐府,门风为之一变。现在的徐家气势如虎,田地要,人口要,海商实业,他也要。” 海瑞皱着眉头,“徐府长公子徐璠,字鲁卿。两岁时,其生母病故。那时少湖公又因忤逆了当时的首辅张文忠公,被贬斥到福建延平县。 徐鲁卿可谓是自幼孤苦,少湖公多次与友人谈及此事,都忍不住泪沾衣襟。老夫听闻徐鲁卿坚毅守志,聪慧好学。 喜读书而尤熟于本朝典故,往日少湖公在朝中,所具密揭及所答谕札,凡有关社稷大计者,必呼鲁卿而计之。多加意培训,冀图他日有栋梁之用。 难不成又成了第二个严东楼?” 杨金水笑着说道:“是不是第二个严东楼,杨某说了不算,刚峰公不如亲眼去看看。这些日子,松江府有桩事关徐府的公案,刚峰公可以去看看。” 海瑞目光一闪,“杨公公要不要一起去?” “当然一起去。刚峰公当面,杨某也想看看,这位徐长公子,真的是不是第二个严东楼!” 海瑞心头一动。 这杨金水,真是位人物。 现在把话都顶到这个地步,自己不查出点什么来,还真不好收场。 可是他难道不怕自己连他一起查吗? 或许真如他所言,心中坦荡,所以无所畏惧? 阉党现在比那些翰林清华们还要清廉了吗? 又或许只是太子殿下治下的内侍太监们,才如此这般? 京城徐府书房里,徐阶坐在上首,跟赵锦、张翀、董传策在商议事情,次子徐琨站在旁边伺候着。 赵锦开口道:“高新郑这次终于要做正事了。他以镇山公(朱衡)为钦差,清丈山西、大同、宣府三镇卫所田地。 三镇清丈完了,想必会推行到九边其它镇,然后自蓟辽延续至直隶、山西、河南、山东等地,想必最后是全国清丈田地。” 董传策接着说道:“清丈田地,确实是户部的职责。只是关系甚大,现在光是三镇卫所清丈,就惹得每天十几位官员御史不停地上疏,弹劾高新郑苛政酷烈,民不聊生。 要是再推行到全国,会掀起一场大风浪。” 张翀眉头一皱:“皇上即位才两年,现在好容易才厘清嘉靖朝的陈弊,朝政清澄,局势稳定。又起惊涛骇浪,动摇乱政,于国于民都不利。新郑公想入阁,过于迫切了吧。” 徐阶看了他一眼,平和地说道:“高新郑是有大志,要做大事的人,入阁对他而言,是更方便做大事。 本朝积弊无非就是那些,九边、漕运、盐政、宗室。九边被太子殿下整饬,大明官兵大行军改,整编新军,屡立功业。 盐政大家也知道。现在庞少南接手后,整饬得井井有条,想必不久就能大好。漕运,牵涉甚大,又事情紧迫。 只是在太子殿下主持下,海运大兴,整饬漕运反倒不急迫了。再且漕运跟治河是一体的,黄河淮河不治好,漕运整饬最后还是一场空。 现在潘时良(潘季驯)以工部尚书衔,主持治黄。而后治淮,黄淮河工大治后,再改漕运也不迟。 所以高大胡子盯上了开源节流。清丈田地,广丰田赋,是开源不二法门。” 徐阶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有些气紧。 徐璠连忙端起一杯参茶,递到徐阶跟前。 徐阶接过来,喝了两口,润了润喉咙,又补了一点元气。 趁着这时机,徐璠连忙开口:“父亲大人,前些日子,苏州、湖州还有扬州等处的亲朋故友写信来,询问山西三镇卫所清丈田地的事。” “他们跟山西三镇卫所田地怎么扯上关系了?” “父亲,我朝行开中法,东南许多大户为了拿到盐引,在九边开商屯,雇人种地,收割粮食纳边换取盐引,久而久之,在那边也有了产业” 徐琨的话说半截,后半截话里的意思是这些江南大户世家,在开中法变坏后,趁机与山西、大同、宣府当地官绅勾结,把开屯的土地侵占,又找借口侵占了更多的卫所田地。 有田有地,再有人给你种地。 种出粮食来,卖给此前的那些晋商们,搭伙做生意,一起赚取暴利。 世家官绅只要家里族里有人源源不断地中试做官,不管田地在哪里,都能罩得住! 这些田地虽然隔着远,可每年能给大户世家带来丰厚利润。现在高拱要清丈,一清丈那非法侵占田地的行径就会暴露无遗。 嘴里的肥肉,怎么舍得吐出来! 徐阶默然不语。 这事有些棘手。 很明显,高拱向西苑服了软,那太子殿下也不介意重用他。 高拱颇有才干,又性急如火,做起事来如大火烧荒。太子殿下现在就要用他为除弊革新的急先锋。 可是这大火一烧起来,就难免会“烧及无辜”。 自己苦心经营数十年,终于把徐家从中产之户变成一等一的高门大户,江南世家的翘首,家产数十万亩良田。 数十万亩良田啊! 这清丈大势一起,全国推行,东南必定是太子和高拱紧盯的紧要地方,到时候徐家怎么办? 真是奇怪了! 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和高拱两伙人还斗得你死我活,自己在旁边看热闹,一转眼两人和好了,现在两边好得穿同一条裤子。 他俩和好了,自己就难受了! 怎么破? 高拱在前面大开大合,一顿乱杀。 太子殿下在背后坐镇,稳如老狗。 双剑合璧,不好破! 徐阶突然想起一件,脸色一变,连忙问道。 “海刚峰现在去了哪里?” “父亲,”徐琨连忙答道,“儿子一直在关注海瑞的动向。据儿子打听到的确凿消息,海瑞从徽州回了南京城,没待几天,转去了苏州,一直往南,准备去湖州,据说那边好像出了大事。” 徐阶没由来地心慌,喃喃地说道:“苏州离松江太近了,太近。老夫要马上写信,告诉大郎,叫他这些日子务必小心谨慎。再多派人手,一定要找到海刚峰的去向!” 赵锦、张翀、董传策面面相觑。 徐阁老也怕海瑞啊。 可是转念一想,大明当官的,谁不怕他啊! 第九十章 大明的慈爱,是有代价的! 卢相气得脸色发黑。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打着向天朝上官请愿的旗号,无非就是想混进江华城里去,进了城,就算乱民渡过海峡,杀上了江华岛,在大明大军的庇护下,也能安然无恙。 看到卢相、李兴、张恺骑马走过来,一看就是大明将领官员,请愿的朝鲜官员走出一位来,身穿朱袍官服,头戴乌纱帽,气宇轩昂,正气凛然,走上前,拦住为首卢相的马头,大声道:“吾等请天朝上国速发天兵,为藩属国剪除奸贼,荡平贼霾,匡扶朝纲。 如是不愿,吾等在官署门前长跪不起,定要叫天朝上官知晓,我朝鲜还有赤忱报国之臣!” “对!”后面的数十位朝鲜官员慷慨激昂地附和着,“我等诚请天朝上国,速兴大军,复扶危倾,匡正纲常。” 这些人激动得满脸发红,仿佛朝鲜生死存亡全部系在他们身上。似乎卢相等人要是不答应,他们就要一头撞死在这城门边上。 卢相脸色更黑,脱口大骂道:“滚!” 为首朝鲜官员脸色一黑,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无比气愤地说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吾等仰慕文丞相气节刚烈,要学习追随,你为何要如此践踏吾等。” “滚你妈的蛋!”卢相继续骂道,“乱民杀来,你们跑得最快。到了江华岛,暂得喘息,就他娘的装起来了。 请愿,伱们有那个功夫,为何不召集人手,接应岸边的逃难官民。再勇猛一点,你们可以召集民壮,向我们讨得兵甲,上岸去杀贼,报效君上。 跑到老子们这里来请愿!请你妈的愿!我大明要不要发兵,用不着阿猫阿狗来指手画脚的!” 朝鲜官员气得脸色发青,连声跺脚:“粗鄙!” 要是换成朝鲜的西班武官,早就被这群朝鲜东班文官骂得狗血淋头。 可卢相是大明水师将领,你在人家地盘上,要是惹恼了人家,直接把你赶出江华岛,那可怎么办! 看到这些朝鲜官员还死皮赖脸地想跟着进江华岛,卢相不客气传令,“来人,把这些混账子给老子赶走!江华岛上来了那么多朝鲜逃难军民,也不见他们去接应一二,全挤在老子这里。 赶走,把这些恶心人的玩意全部赶走!” 扈从亲兵冲上去,抡起马鞭刀鞘,噼里啪啦一顿乱打,把这些朝鲜官员打得抱头鼠窜。 李兴和张恺知道大明水师官兵,从上到下都是这般粗鄙直爽,见怪不怪。 刚才这些朝鲜官员一闹,李兴想起事来:“要不要把朝鲜国主请到江华城里来?” 卢相马上阻止道:“请个毛!朝鲜国主进城了,他手下这些恶心的玩意不得跟鼻涕虫一样,跟着贴进来。 再说了,辽东边境勘定之事,朝鲜君臣忤逆上意,鸡贼心思路人皆知。 朝廷到现在都没有下诏册封朝鲜国主,也说大明还没有正式承认朝鲜君臣为藩属。能让他们上岛,已经仁至义尽了。 哼!想做我们大明的狗,不是摇头摆尾装可怜就行。要我看,就这样,也让朝鲜君臣们知道,要得到大明仁德慈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李兴和张恺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大明水师,太子殿下一手调教出来的大明水师,能征善战,却无比地傲气。 黄浦河上,一艘民船逆流而上。 这是一艘蜈蚣船,只不过船体要宽圆些,行驶得更稳,能装载的人和货也更多。 海瑞和杨金水一身便服,坐在船舱里,看着两岸缓缓而过的景色,海瑞忍不住问道:“着两岸良田连蔓,无边无际,不知有多少是徐家的田。” “具体有多少,恐怕连徐家也不知道。”杨金水笑着答道。 “嗯,徐家也不知道吗?” “徐家大肆侵占松江一带的良田,还有亲族、管事,大大小小的人打着徐府的旗号,混在中间不知侵占了多少良田。 徐阁老吃肉,大家喝汤嘛。” 海瑞嘿嘿一笑,只是他这笑起来比哭还要难看。 船只到了华亭县码头,两人下了码头,带着几位亲随先走,刘大以及杨金水的心腹随从带着二十几位护卫随从,装扮成各种人物,远远跟在后面。 海瑞和杨金水进了华亭县城,很快就找到徐府。 徐府几乎占了三分之一的华亭县城,阁楼鳞次栉比,屋檐连绵成云,气象万千,不愧是江南世家翘首。 徐府门口是一条街道,立着三道牌坊,分别题有“进士恩荣”、“上台元老”、“辅国大学士”,都是嘉靖朝敕命所立,尽显徐阶的威荣。 转进这条街,只见两边商铺林立,旗幡连翩,十分热闹,恍如华亭县城第一繁华所在地。 在这街上没走多远,只见前面人山人海,数千人聚集在街道上,围着徐府大门。 海瑞和杨金水在随从们的暗中帮助下,从熙攘的人群里挤到了前面,看到有一位身穿绯袍官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四十岁左右,站在人群最前面,离徐府大门仅几步之遥。 身后站着三位青袍官员,低着头,或一脸无可奈何,或麻木冷漠。 “蔡某率松江府同知、及华亭、青浦两县知县,前来拜会徐公子,还请徐府给两县上千百姓一条活路!” 绯袍官员扬声说道。 可是徐府大门紧闭,门房坐着的几位仆人,锦衣小帽,歪着身子,仰着头,斜着眼,看谁都是一脸的不屑。 旁边的百姓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劳驾,我们是刚到华亭县的买卖人,这是怎么了?”杨金水开口问道。 “唉,徐府欺人太甚,逼得松江府官民,日子没法过了。” “啊,这么严重,出什么事?” “不敢说,不敢说。”老者摇头,闪到了一边。 旁边一位年轻人愤然地说道:“有什么不敢说的!还不是徐府欺人太甚,不给大家留活路。” “林老三,你胆子大,给这几位外地客商说说,让他们也到处说一说,说说我们松江百姓们的疾苦!” “对,林老三,你给他们说说。” “说就说!”林老三愤然地说道:“徐府大公子前年回乡,手段百出,听说到隆庆元年年底,侵占了五万多亩良田。” “不止,肯定不止,算得出来的,除了青浦华亭两县的田地,还有卫所的田地,还有苏州昆山嘉定那边的田地,肯定不止这个数。” “反正是五万亩往上。” “对,对,只多不少!”众人纷纷附和。 “徐家占了这么多田地,肯定是不缴纳赋税,可是鱼鳞黄册上,还有这么多田地,于是徐府就要各县,把这五万多亩良田的赋税,摊到其它百姓头上。 码得,不是五千亩啊,是五万多亩啊,分摊下去就不是个小数目。大家日子原本就过得苦巴巴的,再这么一摊派,日子根本没法过了。 百姓们交不上田赋,当官的也难受。听说松江府隆庆元年的秋粮缺了一大截,南京户部那边天天在追。 松江府蔡知府也没法子,只好带着华亭、青浦两县的父母官,请徐大公子给大家一条活路。”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补充了许多细节。 杨金水冷笑两声,转头看向海瑞,意思在说:“你好,松江的另一只虎,比我厉害多了!刚峰公,你看着办吧!” 第九十一章 跪倒在徐府门口的绯袍官员 海瑞脸色黝黑发亮。 巧取豪夺侵占良田,再把这些良田该纳的田赋分摊给其他百姓,这是世家侵占田地的基本套路。 人家只要田地,不要田赋。 国朝立国二百年,从洪武年后就再没有过全国性的清丈田地。 各方势力大肆侵占田地。宗室勋贵、寺庙道观、官绅豪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他们侵占完田地,利用朝廷各种优免举措,逃避赋税。或者如豪强地主们,直接勾结州县官吏,隐匿田地。 但是鱼鳞黄册在那里,户部还是要按照上面的数字收纳赋税,于是州县官吏就把实在躲不过的、被侵占的田地赋税,分摊给无权无势的自耕农和小地主们。 自耕农和小地主们平白多了这么多赋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或破产,或干脆带着土地投献给勋贵和官绅。 这就是国朝两百年来,田赋越来越少,越来越难以收缴的原因。 海瑞历任地方,对州县这些为祸百姓的行为非常清楚,可是一次侵占五万多亩良田,使得松江府和华亭、青浦两县的田赋,一时无以为继,却是头一次听说。 真是太丧心病狂了! 他转头看了杨金水一眼,示意稍安勿躁,静待下文。 蔡知府带着两位知县,在徐府门口朗声连说三遍,终于出来一位管事。 管事四十多岁,穿着锦织直缀,头戴四方平定巾,宛然一位德高望重的乡绅。 从徐府侧门出来,走到蔡知府跟前,拱手说道:“蔡知府,我家公子说了。田地是原田主自愿卖于徐家,或自愿投献徐家的,有字据契约为证。 我家老爷是上台元老,内阁元辅,一品大学士,按照朝廷定制是要优免。我徐府做事,合规合矩,蔡老爷今日却带着人上门逼宫,太过了吧。 谁家的钱粮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徐家的钱粮也如此。蔡知府却要我徐府散财以全你们的职责,呵呵,这道理去哪里都说不过。” 蔡知府昂着头,森然说道:“这位管事,你们徐府真要说道理吗?那要不要本官把最新的,嘉靖二十四年颂布的《优免则例》拿出来,念给你们阖府听一听!” 管事脸上的肉跳了几下,迟疑一会恨然道:“官字两张口,伱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蔡知府如果执意如此,休怪本府公子修书给朝中亲故好友,痛诉蔡知府挟官威以胁乡绅,鱼肉百姓的恶行了。” 如此颠倒黑白的话,周围的百姓们都听不下去,嘘声四起,一片哗然。 听到周围百姓在起哄,嘲讽徐家的丑陋恶行,管事脸色一变,阴冷的目光向四周扫去。 他身后的豪奴马上跳了出来,指着围观的百姓大声呵斥道:“你们想造反吗?居然在我徐府门口聚众,肆意羞辱徐府上下,拿了你们去,送到华亭” 突然想起华亭县和松江府父母官都在府门口站着,豪奴声音一转,“拿了你们,送去南京刑部,投张名帖过去,定叫你们吃一顿板子,好好明白什么叫官法如炉!” 豪奴们的厉声呵斥,没有吓住围观的百姓们,他们冷冷地看着,目光透出的寒意如刀似剑。 嘘声不仅没有下去,反而更大,如山洪海啸一样,一浪接着一浪,向徐府涌去。 蔡知府趁机对徐府管事说道:“徐管事,你听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民意不可违啊!而今天子圣明,徐府如果一意孤行,难道你们就不怕天威煌煌吗?” 徐管事被周围百姓的反应吓了一跳,听到蔡知府的话,迟疑一下,转身从侧门进去。 穿门走院,走了好一会,管事才走到内院深处的书房里,向坐在里面悠然读书的徐府长公子,徐璠禀告情况。 “大公子,外面的蔡知府步步紧逼,还煽动了不明真相的上千百姓,一时间民情汹涌,群情激愤。 大公子,要不要叫人赶他们走?” 惬意地坐在座椅上的徐璠,手里拿着一本书,头也不回地说道:“人家是知府,是四品官!徐府一动手,就理亏了!” “大公子,那怎么办?这终究不是个事啊。” “蔡国熙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那一年会试主考官是李玑、严讷,而殿试阅卷官有严嵩、欧阳必进、李本、严讷,以及李春芳和高拱。” 徐管事一听,心里有些发虚,声音微微一变,“大公子,你是说蔡知府如此相逼,可能是李春芳或高拱在背后主使?” 徐璠放下书卷,站起身来,背着手缓缓说道:“管他东南西北风,只要爹爹在内阁身居元辅,这风都刮不到我们徐府身上。” 徐府管事还是有些不放心。 大老爷年纪不小了,七十多岁了,总不能一直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坐着吧。 “大公子,老爷来信说这两年要致仕回乡,会不会被他们抓住鞭子,清算老账啊?” 徐璠瞥了这位心腹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淡淡地说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大公子,你给小的说说呗,要不然小的这心里没找没落的,总觉得发虚。” “发虚,有什么好发虚的!我徐家是江南世家的颜面,那你可知道,江南世家又是谁的颜面?” “小的愚钝,不知道!” “江南世家是天下士林,大明所有读书人的颜面。” 管事眨着眼睛,还是不明白。 大明所有读书人的颜面,又如何? 徐璠端着茶杯,喝了两口,继续对管事说道:“读书人寒窗苦读二十年,三试连捷,又清苦煎熬十几年,终于能上殿朝参。 午夜起身,天不亮就上早朝,风雨无阻,跟牛马无异,为的什么?” 徐管事迟疑地答道:“为了平步青云,荣华富贵,成为人上人?” 徐璠轻轻一笑,“肤浅!是为了成为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士大夫!” 徐管事眼睛瞪大,似懂非懂。 “自宣德年后,科试成为正途,非翰林不得入阁,天子必须依仗士子才能治理这天下,代牧万民。 严党、胡党、徐党,晋党、江西党、浙党、楚党,都只是士大夫们之间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内斗而已。 嘉靖先帝如此精明之人,也知道离开吾等士大夫,皇命难出紫禁城。皇家对徐家什么态度,也意味着皇家对江南世家是什么态度,对天下读书人的态度。 孟子有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徐管事还是听得不清不楚,心里还有一个大疑惑,现在朝野上下都知道,紫禁城里的皇上是睡天子,真正的天子不在紫禁城,在西苑。 大明的皇命不从紫禁城出,从西苑出。 可是徐管事心思缜密,知道大公子今天这番话已经是破例了,不敢再细问,只是继续问府门外的事情:“大公子,那小的如何应对外面的蔡知府?” “就说本公子身体有恙,不便见蔡知府,等哪天爽利了再说。” “是。” 徐管事又出府门,对蔡国熙说道:“我家大公子今日抱恙,不便见蔡太守,还请回去,等哪日我家大公子爽利了,再请蔡太守过府来,相商此事。” 蔡国熙脸色变了变,上前一步,撩起衣襟,噗通一声,跪倒在徐府门前。 围观的百姓脸色一变。 第九十二章 在下海瑞海刚峰! 徐管事也是脸色一变。 四品知府在徐府门口跪下,蔡国熙和徐府可就都出名了。 只是一个是为民请愿的好名声,一个是骄横跋扈的坏名声。 徐管事看着直挺挺跪在徐府门口的蔡国熙,还有迟疑着最后也跪下的松江府同知和华亭、青浦两县知县,顿时头大了。 此事闹大了! 他目光来回地闪烁了几下,最后转身进了府门。 得赶紧把此事禀告给大公子,请他定夺,这事已经不是自己能处置的。 海瑞拉着杨金水转出人群,进到附近的一座茶馆里坐下。 “杨公公,蔡知府将军了,我们且看看徐府这次怎么回应。” “好。” 两人坐下,点了一壶普通的茶水,海瑞轻声问道:“杨公公,你觉得这事是不是有蹊跷?” “当然有蹊跷。”杨金水答道。 海瑞微微一笑,“什么蹊跷?杨公公能不能说得详细些。” 杨金水看着海瑞,意味深长地说道:“刚峰公何必考校我呢?” 海瑞继续问道:“杨公公不是说徐府是你在东南最大的敌手吗?你难道不了解自己的敌手?” “刚峰公,咱家是太子家奴,臭名昭著的阉党,伱却是大明第一清官,按理说咱俩应该水火不容,偏偏还坐在一起谈天说地。 说出够吓人的,你还偏偏问咱家,徐府门口这出戏有什么蹊跷。刚峰公,你有什么蹊跷啊?” 杨金水似乎根本不把海瑞放在眼里,咄咄逼人地质问。 海瑞翕然一笑,“老夫眼里,只有奸和忠。 何为忠?勇于任事,利国益民,报效君上,在老夫眼里就是忠;何为奸?尸位素餐,损国害民,蒙蔽君上,在老夫眼里就是奸! 你杨金水的大名,老夫早就有耳闻。士林无不骂你是阉党,大儒名士提起你就咬牙切齿。偏偏商贾行旅,无论走到哪里,一提到杨公公的名字,无不竖大拇指。 过南京入常州苏州,老夫微服私访州县乡野,百姓提及你无不念恩感激。 你督促几大商号,组成供销社和货郎队,散入南直隶、两浙州县山区,收丝茧、茶叶、桐油、猪鬃毛、生麻、药材、树漆等各种货产。 皆按行情市价,现银给付,百姓们多了一条赚钱的门路。货郎队随同供销社同行,在各集市摆摊,还走乡串村,贩卖廉价棉布、农具、铁器等百姓日常所物,价廉物美,还可以物换物,百姓们少被盘剥一层。” 海瑞捋着胡须,悠然地说道:“百姓最为纯朴,谁对他们好,他们心里有数。” 他突然起身,转到邻桌,拱手对桌边三位问道:“劳驾,三位也是做生意的?” “没错,我们是江西的商贾。阁下是?” “在下是广州的商贾,慕名来松江进棉布。”海瑞一口别扭的南直隶官话,带着浓郁的岭南口音,听说还真像那么回事,“素闻松江棉布最大的商家是徐府,所以老夫就跑到华亭县来了,不想遇到这桩子事。” 邻桌三位江西商贾对视一眼,苦笑着对海瑞说道:“老兄被传言所误。你要进货,去上海就是了。我们是从苏州过来,直奔上海,在华亭路过而已。” “上海?”海瑞一脸惊讶,“不说是那里有阉党杨金水吗?为祸地方,你们还敢去。” 说完,他转头冲着杨金水嘿嘿一笑。 “老兄,你被损友所误!在东南做生意,进货销货,去上海。遇到什么事,找杨财神啊。” 海瑞还在那里装,“他不是宫里出来的阉党吗?阉党焉有好人?” “阉党?我们恨不得天下官吏也全是这样的阉党!那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邻桌一位商贾感叹道。 另外两位商贾巴拉巴拉说起杨金水的所作好事。 海瑞一脸的恍然大悟,连忙拱手道:“谢指点,我明日就赶去上海。” 坐回到自己的桌子,冲着对面的杨金水,嘿嘿一笑,跟朵菊花似的。 杨金水看着海瑞,一时间无言以对,心里却激动感慨。 “想不到我一介阉人,能被刚峰公视为忠臣,死而无憾啊!” 海瑞脸色一变,不客气地呵斥道:“你死干什么?太子殿下如此信任你,全权委以东南经济之事与你,你不想着多报效几年,为国为民再多出几分力,口口声声说什么死。 忠臣,就该为国为民,替君分忧,干到死为止! 对了,老夫且问你蹊跷之事,你还没回答呢!” 杨金水态度完全转变。 “刚峰公垂问,杨某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士林文官们玩得那一套,在刚峰公眼里无所遁形。杨某也看得多,识得明白。 一般地主豪右侵占田地,多是与县衙户房勾连,上下其手,篡改户贴田册。县里主簿、县丞、知县,要不昏庸糊涂被瞒过,要不得了好处装糊涂。 徐府能一口气侵占五万多亩良田,遍及松江、苏州数府县,还敢逃避赋税,此事要是没有苏州、松江各县县衙配合,是办不成的。” 海瑞点点头,他也知道行这样的弊政,关键在于县衙户房。 “这么大的事,杨某看华亭和青浦两县的模样,知道他俩肯定知情。那松江知府蔡国熙知不知情? 侵占田地、隐匿赋税时不知情。现在秋粮完不上,影响仕途前程,他就知情了,然后到徐府门口请愿,还直接跪在地上。 反正咱家觉得有蹊跷。刚峰公不也觉得有蹊跷吗?” 海瑞转头,从窗户看向远处的徐府,那里大门依然紧闭,松江知府蔡国熙带着华亭、青浦两位知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街道周围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议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天下的官吏,多是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有事关自己的前途和利益,就着急忙慌了。 蔡国熙此人,不管他是不是有蹊跷,今日愿意来徐府门口,愿意跪倒在地,老夫就觉得他还算是有些担当。” 杨金水点头附和,“刚峰公说的有道理。蔡国熙今日来徐府门口,公开声张,已是得罪徐家。再这么当众一跪,等于彻底撕破脸皮。 正如刚峰公所言,不管他心里多少私念,或者多少公理,愿意为松江百姓得罪内阁首辅,都算得上为国为民的忠臣。 只是他这一跪.” 海瑞转头看着杨金水,悠然问道:“你担心什么?” “太子爷才忙完两淮盐政的事,现在又出这么一档子事,奴婢觉得这万钧重担压在太子爷肩上,太辛劳了。” 海瑞默然了好一会,才幽幽地说道:“先皇绝顶聪慧,却刚愎懈怠。太子天资颖异,睿明勤政,是大明之福。” 徐府侧门打开,那位徐管事又出来了,对跪倒在地上的蔡国熙断然说道:“走吧,我家公子有恙,今日服药已经歇息下来了,蔡太守还是明日再来吧。” 说完,他使了眼色给旁边的豪奴。 豪奴们马上跳出来说道:“蔡知府,只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何必如此作践自己呢?” “要是你这么一跪,就能见到我家公子,那阿猫阿狗都来跪,我家公子岂不是要忙死。” 几位豪奴出言不逊,极尽羞辱。 海瑞和杨金水对视一眼。 杨金水说道:“已经撕破脸,徐家长公子此时出来,反倒尴尬了。 暗叫家仆羞辱蔡国熙,好让蔡太守恼羞成怒,被逼走离开,倒也有几分急智。只是仗势欺人惯了,想出的计谋还是这般盛气凌人,不留后路。” 海瑞扬身起来,“戏唱到这个地步,火候刚刚好,正好老夫出场。” 杨金水在旁边笑着说道:“那咱家就不出声了。咱家名声不好,站在海公旁边,有辱清名啊。” 海瑞指了指他,提起前襟,迈着四方步,在几位随从的护卫下,径直来到徐府门前,仰着头对还没进去的徐管事说道。 “蔡知府没资格见你家公子,那老夫不知道有没有资格?” 又出来一个? 徐府管事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海南海瑞海刚峰!” 海青天来了! 徐府门口顿时炸了! 第九十三章 怎么就这么巧? 高拱、高仪、葛守礼三人坐在高拱府上后院的书房里,商议着山西、大同、宣府三镇卫所田地清丈事宜。 “镇山公(朱衡)从大同城发来书信,说三镇田地清丈还算顺利。” 高拱捋着他那把标志性的大胡子,自信满满地说道。 “山西、大同、宣府三镇,嘉靖四十三年倒查庚戌之变,斩杀过一批当地的豪强和官员,胡汝贞又坐镇数年,深耕三镇,西苑的话还是管用的。” 高仪的话让高拱脸色微微一变。 当年倒查庚戌之变,他和杨博,两位晋党领袖被逼得致仕回乡,可谓是心中一大恨。只是时间过去那么久,心中那股子怨气,早就逐渐消散。 不消散也不行。 不向前看,一直向后看,人是无法取得进步的。 高拱只是脸色微变,没有出声说什么。 高仪和葛守礼暗地里交流了眼神,心中欣慰。 放下就好! 只要心里没有解不开的结,那世上就没有迈不过的坎。 高仪继续说道:“三镇边军在西苑掌控中,大同等府州县官衙,也不敢造次。上有镇海柱石,下无鬼祟作妖,田地清丈很顺利。 镇山公有提及,三镇卫所的田地里,有十一万亩被江南世家所侵占。” 葛守礼大吃一惊,“他们的手,伸得也太长了吧。” 高拱叹了一口气答道:“当年朝廷行开中法,江南商贾为了多得盐引,在大同三镇卫所附近开荒地,雇人耕种,以为商屯。 后来开中法荒弛,但行商屯的人都大有收获,一发不可收拾,私下里大肆侵占田地。他们背后是江南世家,朝中势力如日中天。 山西三镇地方官,也要给他们几分面子,数十上百年下来,江南世家的手自然就伸得那么远了。” 高仪和葛守礼摇摇头,继续讨论问题。 “自从洪武年间到现在,已有两百年,年岁久远,变化多异,户部、兵部、五军都督府的架阁库里,文卷堆积如山,比乱麻还要乱。 军屯、民屯、商屯,自行开荒的地,侵占的田,全是一笔笔糊涂账,搅在一起,根本分不清。镇山公带着一干人等,每日光是掰扯田地的源来,就扯得头昏眼花。” 是啊,这么多年了,怎么分得清楚? 可是清丈田地,除了丈量清楚田地亩数,还要把田地的贫瘠肥沃分清楚,更重要的是把户主搞清楚。 这是重中之重。 最麻烦的就是登记户主。 田地登记在谁的名下,登记多少亩数,贫瘠肥沃,官府就要以这个为依据收缴田赋。 世家豪族,侵占田地后自然就是隐匿田地,逃避税赋。要是占了田地还要按制缴纳赋税,怎么体现出官绅豪右的优越性? “这倒是件大麻烦事。”葛守礼皱着眉头说道。 “关键还是要看具体办事的书办小吏。他们笔锋一转,少写一个字,就是隐了百千亩;稍微一抬,上田变下田,一年少缴一半的赋税。 偏偏这些人最奸猾不过,数代书办胥吏,各种舞弊营私之法,都是祖传手艺。又无比贪婪,钱财面前,国法官律都是屁。 上面管事监督的官员,稍微不经事,就可能被他们蒙蔽过去。” 高拱对政务实事非常清楚,下面胥吏的各种手法也心知肚明。 他黑着脸继续说道,“吏治,吏治,要让官员通实务,不至于被下面的人蒙蔽了去;要让胥吏遵法度,不至于丧心病狂,作奸犯科。” 高仪和葛守礼也忍不住跟着一起感叹。 要想做些实事,真的是千头万绪,千难万难! 高拱看出两人的神情,昂然说道:“世事艰难。越是这样,我们就越要迎难而上。要是事事容易,还要我们这些能臣干吏干什么!” 高仪和葛守礼赞叹道:“新郑公有气魄!” 有家仆在门口禀告:“老爷,翰林院学士张老爷到了府门口,说有要紧事情相告。” 高拱连声说道:“快请进来。” 不一会,一身襕衫的张四维走了进来,看到高拱三人,拱手道:“新郑公,南宇公,与川公。” “子维,何事如此匆忙?” “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张四维拿出一张新闻纸,“这是上海所出的《商报》,每五日一期。再由转运社、漕运、海运社迅速带至各地。 这份是最新一期的《商报》,十一天前所出,刊登了一件十二天前发生的大事。新郑公,请看第二版。” 高拱一声不吭接过报纸,翻阅起来。 高仪和葛守礼对视一眼,,好奇地问道:“素闻《商报》是由统筹局东南办所办,背后站着杨金水?” “是的,《商报》是统筹局东南办主办发行,花重金延请东南名士,妙笔生花。又依托商业调查科的灵通消息,刊登各地商情行市,以及各处趣闻,在东南倍受欢迎。 学生也订了一份。” 那边高拱已经看完,啪的一声,把报纸拍在了桌子上,腾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空地里来回地转动。 高仪好奇拿起报纸看完,脸色一变。 葛守礼看完后,脸色也是一变:“徐府如此骄横跋扈,居然逼得四品知府带着同知和两县知县,在府门口跪下。 徐大郎想干什么!” 高仪陷入沉思,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 高拱那边转了几圈,放缓了脚步,突然说道:“松江知府蔡国熙,老夫记得他。嘉靖三十八年进士,那一年老夫被先皇点为殿试阅卷官。” 高仪眼睛一亮,问道:“那一科的会试主考官老夫记得是严养斋(严讷),是不是他点得蔡国熙?” “不记得了。得翻翻嘉靖朝历科进士目录才知道。”葛守礼缓缓放下报纸,摇了摇头。“报纸字行间,说徐府新近侵占了数万亩良田,又隐匿逃税,要华亭、青浦县把该纳的田赋分摊,可是数目太大,民怨极大,两县和松江府不敢从命。 蔡国熙带华亭青浦两县到徐府门口请愿。徐府置之不理,徐大郎避而不见,蔡国熙只能跪倒在徐府门口。 更可恨的是徐府家仆还恶言相辱。两榜进士,四品知府,在徐府眼里,居然如此不堪!猪狗不如吗?” 葛守礼双目圆瞪,无比地悲愤。 高拱倒没有他这样情绪激动,只是紧锁眉头,“知府在徐府门口下跪,徐家会成为众矢之的。更巧的是,报纸有写,蔡国熙在徐府门口下跪时,海瑞在一旁亲眼目睹,最后按捺不住,亮明身份,要求拜见徐家大郎。” 高仪冷笑两声,“徐家大郎听到海刚峰大名,居然从后门跑了,据说一口气跑去苏州,躲到太湖某处别院里去了。 这就是少湖公倍加赞许,称为徐家麒麟子的徐大郎?” 高拱森然道:“什么麒麟子,老夫看连严东楼都不如。当年多少谏官清流上疏弹劾严家,严东楼不甘示弱,阴谋诡计倍出,害死了多少仁人志士? 徐大郎闹出这么大的事,遇到海刚峰打上门,他却一拍屁股,一走了之!如此没有担当,什么麒麟子,狗屁不如!” 张四维提醒道:“三位,现在正值新郑公清丈山西三镇田地,徐家却被人揭出跟田地相关的如此大事。好巧不巧,又撞上巡按南直隶的海刚峰,又好巧不巧被《商报》的人看到,刊登在纸,传遍大江南北。 世上哪来的这么巧合?” 高仪迟疑地问道:“西苑的意思?” 高拱捋着胡须,缓缓地说道:“是啊,西苑是什么态度,至关重要!” 第九十四章 徐阶心虚了 张四维前脚来找高拱,后脚有人把松江的急信送到徐府里。 徐阶看完急信,气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目失神,呼呼地喘着气,就跟一个百年老风箱,半晌喘不过气来。 “逆子!真是逆子啊!不把徐家败送完,他誓不罢休啊!”徐阶突然流着泪大骂道。 他此时体会到老同僚严嵩当年的心情。 不过严嵩只有独子,被逼得没有办法,为了四世同堂,只能摧肝碎心,咬着牙把独子严世蕃送上死路。 徐阶有好几个儿子,至少不用担心没人给他送终。 次子徐琨、三子徐瑛闻讯赶来,看到父亲徐阶气急败坏的样子,一时不知所措。 徐琨眼尖,看到丢在地上的急信,连忙弯腰捡起来,低着头一目十行看完,嘴角泛起得意和幸灾乐祸。 抬起头时却是满脸的焦虑和惊慌,“大哥怎么能这样呢!这叫徐家如何在士林立足?” 徐瑛不动声色接过急信,看完后脸上的肌肉跳了几下,神情很凝重,双手垂下,没有出声发表意见。 徐琨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徐阶继续说道:“父亲,现在蔡国熙一跪,我徐家横行乡里,逼迫地方的名声可就被定下来了。又被海刚峰赶在现场,这把柄被他抓得十足。 海刚峰真要是追查下去,事情不妙。” 徐阶转头看向徐瑛,沉声问道:“华亭旧宅产业,一直由你和大郎轮流执掌,你说说,我徐家名下,到底有多少田地?” 徐瑛不敢出声。 徐阶一拍桌子,大骂道:“混账子!你是想我们徐家一门被抄家流放了,才肯说是吗?” 无数头草泥马从徐瑛心头上跑过。 我的老父亲,徐家有多少产业,伱比我们更清楚! 你可是活学活用,把朝廷里的制衡权谋手段,全用在我们兄弟身上。 我们几兄弟,分别管着徐家几大产业,各自所管的当然非常清楚,可是徐家整体产业有多少,我们也抓瞎啊! 恐怕只有你和二叔心里最清楚,怎么问起我来? 徐瑛不敢说,只是低着头答道:“回父亲的话,这些年依托父亲的威名,聚得些薄产,大约有田地四十余万亩。” 徐阶盯着徐瑛,继续问道:“都挂在我徐家的名下吗?” “有一半挂在徐家名下,还有一半挂在族人名下,大家都姓徐,信得过。” “现在这时节,说不上谁信得过谁了!”徐阶恨然道,“我千叮嘱万叮嘱,叫大郎一定要小心。海瑞在南直隶跟个游魂似的,谁也不知道他会飘到哪里去。 那是把太阿剑啊,嘉靖爷用自己的名声把它磨得无比锋利,专门留给西苑的太子,专门用来斩妖除魔的! 他不知道厉害吗!这个关口还要去占田地,去隐匿田赋。海刚峰的鼻子,比狗还灵,他这么张扬,人家随着味就过去了。 大郎到底想干什么!想我们徐家一门都干净吗?徐家清净了,他能干净吗?” 徐琨眼珠子一转,迟疑地说道:“大哥自从大嫂病故后,性情大变。这次又酿出如此大错,会不会有什么缘故?” 徐瑛在一旁附和着猜测道:“父亲,二哥说的有几分道理。大哥是我们三兄弟里最聪慧的一位。又长期跟在父亲身边,通晓官场玄机,按理说应该清楚海瑞的厉害,知道暂避锋芒。 为何突然在去年买了五万多亩良田,搞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徐阶捋着胡须,陷入了沉思。 知子莫过父! 徐璠名声在外,多么聪慧,多么能干,其实有一大半是徐阶苦心经营的结果。 徐璠身为徐家长子,以后要接管徐家,撑起家门,不刷刷名声,以后怎么镇得住兄弟,镇得住徐门族人? 徐阶知道自己长子徐璠的才智,算是中上之姿,超出一般人,且为人听话孝顺,足以支撑徐门。 优点不少,可毛病也不少,其中最让徐阶头痛是两条。 一是贪财。 徐璠长大的时候,正是徐阶最艰辛的时候。 那时的徐璠跟着父亲吃尽苦头,尝尽了人间冷暖,所以只要有机会敛财,田地、商铺,他都会毫不迟疑地下手,想法子搞到手。 其次是为人太仗义,过于轻信朋友。 能急人之急,凡宗党亲知、故交朋友有迫于役、窘于讼以情实告者,靡不力为之扶助。往来有一群朋友,自诩为竹林众贤,吴中诸子,徐璠对这些人却是肝胆相照,无言不信。 会不会这些朋友里,有人设计构陷,引得大郎跳进陷阱里? 徐阶细细琢磨着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闻到了浓浓的阴谋气味。 高拱在三镇清丈田地,朝臣们都心知肚明,这是在为清丈天下田地做准备。 高大胡子是什么人,徐阶还是知道的。 心高志远,现在与西苑和解,得到了太子一党的鼎力支持,他一定要办件大事,名垂青史的大事! 清丈田地! 然后自家老大不顾自己的再三叮嘱,“买”了五万多亩良田,还要隐匿田赋,然后引得松江知府蔡国熙在自家府门前下跪,还好巧不巧地让一直盘桓在南直隶的海瑞遇到。 徐阶感觉到一张大网,向自己和徐家兜来。 是想拿我徐家做骇猴的那只鸡吗? 遇大事要有静气! 徐阶回忆急信里说的情况,再细细琢磨了一回,发现自己长子犯下最大的错就是过于自负,逼得蔡国熙带着两位知县在府门口当众下跪。 蔡国熙好歹也是两榜进士,朝廷命官,徐府大郎逼得他当众下跪。 难道在徐府心里,家里有一位阁老首辅,就可以把两榜进士,朝廷命官不放在眼里,可以随意作践? 此事一出,徐府名誉扫地,许多进士和官员会对自家产生反感,他们是士林和官绅的主流,他们心生怨言,士林世家的风向就会变。 硬生生把徐家与士林官绅撕开一道缝隙。 万一高拱真要对徐家动手,还会有多少人愿意出声出手相助? 好毒辣的一招啊! 其次就是明知道海瑞在南直隶巡察,老大还敢顶风作案。 现在被海瑞撞到,被他一查到底是小事,其他亲朋好友和世家,恐怕会在心里大骂徐大郎贪婪愚蠢! 你想死,可别带上我们! 徐阶最清楚这些人的德性,见风使舵,趋利避害,最奸猾不过。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危,献祭徐家也无妨。 只是这盘棋下得这么大,高大胡子没这个能力啊! 蔡国熙他可能指使的动,可海瑞根本就不会鸟他! 码得,老夫就知道,这对祖孙没有一个好东西! 张璁、夏言、严嵩,哪一位不被榨得油枯灯尽,甚至家破人亡。 现在轮到老夫了是吧,不仅要为你们老朱家呕心沥血一辈子,临了还要献祭全家,好让你们杀鸡骇猴,革新除弊! 徐阶闭着眼睛,呼呼地喘着气。 徐琨和徐瑛对视一眼,小心地问道:“父亲,这事怎么应对?” 徐阶过了许久才长叹一口气,“老二,悄悄地把张叔大请来。” “是。” 第九十五章 党争,大家的老传统 江华岛海面,暂时消停了十日。 “报!朝鲜乱军首领李赞道暂驻汉城,以自己是凤城君之子,在汉城崇德殿登基,接受朝拜,自称武烈大王。” 江华城领事所里,探子向卢相、李兴、张恺禀告道。 卢相三人对视一眼。 你李昖是德兴君之子,我是凤城君之子,大家都是恭僖大王的孙子,朝鲜国王的位子,你坐的,我就坐不得了? 好家伙,这个李赞道真是不客气啊! “李赞道大肆封赏,左右丞相,前后左右大将军,六曹判书、参判,御营大将、禁卫大将、羽林卫将、扈卫大将.现在汉城参判满地走,大将不如狗。 乱军抢掠了宫里,以及城中权贵官员的府邸,商铺、民宅都被洗涤一空。据悉乱军抓到了大小官员以及胥吏两千余人,严刑拷打,逼问钱财” 卢相沉声说道:“这十日里,乱军在忙着论功行赏,以及瓜分钱财?” “是的。” 卢相三人略微松了一口气,这样的乱军贼子,战斗力肯定不高。 “乱军有多少人?”卢相继续问道。 “号称有二十万,但是属下仔细探寻过,其中有十五万是各地跟随或裹挟而来的普通百姓,其中不乏老弱,这些人算不上战力。 还有三万是青壮,或是各地高门大户的家仆,或是山上的盗贼,或是地方驻军,有些战力。其中最大一股是江原道谷山山贼头领全中光。这一伙大部分以全中光马首是瞻 还有两万是乱军中最有战斗力的。一部是全罗、忠清道的别抄军,他们原本是用来防备倭寇,缺粮欠饷多月故而跟着起事,他们以别抄军兵马虞侯朴仁勇为首领;一部是北边的边军,不堪数年守边,不得回乡,激愤之下集体擅逃,听李赞道号令。” 李兴听出意思来了,“朝鲜乱军现在分成三股,互相争斗不已。” “是的,李领事。山贼头子全中光人多势众,但战力最弱;别抄军朴仁勇一股,战力不俗,人数也不少;边军李赞道一股,战力最强,但人数最少。 只是李赞道打出了宗室的旗号,又争取到黄海、平安、江原三道乱军的支持,所以才被拥戴为首领。” 张恺问道:“那他们占据汉城后,李赞道逾越称伪后,三人还在明争暗斗吗?” “是的张代办,他们斗得更加厉害,争伪官职,抢分财宝,好几次全中光和朴仁勇的人马在汉城里都打起来了,还是李赞道出面调解,这才罢兵。 朴仁勇要继续进军,攻打江华岛,把朝鲜君臣彻底铲除。李赞道暗中赞同。但全中光坚决反对。且乱军大部分人占了汉城,分了钱粮财货后,都没有继续打仗的心思。 三人又吵了好几天,最后李赞道和朴仁勇联手,终于压住了全中光。昨日,李赞道传下军令,以朴仁勇的人马为先锋,全中光的人马为中军,出汉城,向江华岛而来,预计明天会到岛东海岸边。” 卢相一拍大腿,“码得,可算来了!老子还以为他们不来了。正好,两个团的陆战营从登州、威海抽调赶到,加上江华岛原本驻扎的两千陆战营,足有一万一千兵马。 玄武水师也接到急报,从方壶岛扬帆北上,今明两日应该会赶到。 有这两支水陆官兵在手,朝鲜乱军来多少都不怕,定能把他们拦在海峡中间。” “报!”有军官前来禀告。 “说!” “玄武水师赶到,已经在军港外五里停泊,等候命令。” “好,根据督办处嘉靖四十五年颁布的《海外作战大明水陆两师遵循条例》规定,大明所有的江华岛遭到敌军袭击,即时进入战时状态。 本官官阶最高,当为前敌指挥使,也当即成立前敌指挥行司,指挥水陆两师对敌作战。李领事、张代办,你二位身为大明海外领地文官,届时可要烦劳两位在文书上签字佐证的。” 李兴、张恺马上应道:“卢统领放心,我们一定给伱佐证。” 张恺提议道:“现在我们兵马到齐了,大战一触即发,何不把朝鲜君臣召集在一起,旁观我大明军威,以达震慑之效。” 卢相和李兴对视一眼,赞许地点头道:“好主意!” 李兴赶往朝鲜君臣居住的那个院子,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有人在扯着嗓子吵架。他在江华岛有些日子,学会了些日常用语,里面吵架的话语,他能听出个大概来。 “兵曹归你们西人党掌管,而今暴民兴乱,王京沦陷,君上外狩,兵曹罪责最大!” “西八!胡说八道!五军营、内三厅,悉数在你们东人党手里,朝鲜兵马尽由你们掌执,现在出了他们大的乱子,你们想把罪责推卸给别人吗?” “暴民首领李逆,在黄海道盘桓活动数月,当地官府居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你们北人党是瞎子,是聋子吗?” 声音无比洪亮,气势如虹,仿佛站在道德的宝塔尖上,蔑视着一切敌人。 李兴听到这里,知道这群朝鲜大臣们又在内斗。 他们原本在朝堂上时,就按地域分东、西、北人三党,互相倾轧。 这几年朝鲜天灾人祸,民生凋零,他们全然不顾,一门心思全在党争上,结果酿成如此大错,还不知悔改,稍微消停两天,又按捺不住斗起来。 这十来日,从各处碾转逃来上百名官员,他们斗得更加激烈,恨不得把敌对势力打倒在地,再狠狠踩上一脚。 党争! 我大明又何尝不是党争汹涌,老传统了。 天幸降下太子殿下,能够执掌朝局,压制党争,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李兴在门口转了一圈,不想再进去了。 他知道,自己一进去,就被这些朝鲜官员们包围,他们会各种表演,企图让自己站在他们哪一边。 呵呵,想什么美事!你们还是自个慢慢吵吧,老子绝不掺和。 李兴叫住看门的朝鲜义禁府大将,叫他传信给院子里的朝鲜君臣,告诉他们,李赞道乱军已经整顿齐备,明后天会向江华岛发起进攻,叫他们到前线去观战。 义禁府大将急匆匆跑进去,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里面顿时鸦雀无声,刚才还无比慷慨的声音,就像被剪刀剪掉了一样。 李兴摇摇头,转身去协助卢相做应战准备。 张居正被徐琨亲自请到徐府,进到书房,看到徐阶凝重肃穆的样子,心里一咯噔。 又出什么事了? “叔大,出大事了,只好叨扰你了。”徐阶叹了一口气说道,把那份急报递了过来。 张居正看完后,第一个念头与徐阶不谋而合,这事,会不会是太子殿下在幕后指使的? 随即又一想,不像啊。 “叔大,我家大郎做事鲁莽,落下把柄在海刚峰手里。海刚峰,锋利无比,老夫也是心里发憷。 只是老夫百思不得其解,这事太巧了吧?巧得让老夫不敢置信啊!” 张居正知道徐阶想问什么,想了想,郑重地答道:“恩师,此事应该不是太子殿下筹划的。” 徐阶目光一闪,有些不信,“叔大,此话可有什么依据?” “恩师,太子殿下行事如兵法,‘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如果真是殿下筹划,定然如风如火,一环扣一环。 可是此事,似乎就这么停在那里,不像殿下的手尾。” 徐阶捋着胡须,缓缓地问道:“不是西苑,那会是谁?” 第九十六章 这事让孤左右为难 “徐家的事,是你们做的吗?” 西苑勤政堂里,朱翊钧语气森然地质问道。 冯保跪在地上,直着上半身,朗声答道:“回太子爷的话话,此事绝不是东厂做的。” “文长先生忙着辽东事宜,藩情咨访处的手也伸不到东南去。锦衣卫改制后,心思也不在那一块了。 不是你们东厂,还会是谁做的?” “回太子殿下的话,奴婢觉得商业调查科也能做下这事。” “你说幕后黑手是杨金水?”朱翊钧淡淡地问道。 冯保马上应道:“回殿下的话,这只是奴婢胡乱猜测。” “胡乱猜测,伱可真敢猜啊。”朱翊钧盯着跪拜在地上的冯保,目光在他的后背转了两圈,继续说道:“你放心,他抢不了你的位置。” 冯保跪伏在地上的身子更低了。 “起来吧。”朱翊钧挥挥手,“站起来说话。” “是。”冯保爬起身来,低着头站在旁边。 “你们东厂没察觉到一点异常?” “回太子殿下的话,往日里东厂东南地方的禀文,看不出异常来。事发后,奴婢发急文叫他们查这件事,一时半会还没有回信呈上来。” 祁言在门口说道:“殿下,杨金水到了。” “请进来!”朱翊钧话语中闪过惊喜,被敏锐的冯保察觉到,低垂的目光闪烁了几下。 “奴婢杨金水,拜见太子殿下。” 朱翊钧上前两步,伸手扶起了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嗯,老了许多。这几年你在东南劳心劳力,孤知道。” 杨金水淡淡地答道:“殿下,奴婢只是在尽自己的本职。” “这年头,能把本职做好的人,已经凤毛麟角了。”朱翊钧感叹了一句,“你回来了就好。孤把内廷改了改,分设四监,少府监等着你回来掌纛。” “殿下对奴婢的信任,真是叫奴婢万死难报其一。” “不用万死,用心做事就好。” “是。” “东厂提督冯保,你应该认识。”朱翊钧指了指冯保说道。 “回殿下的话,奴婢跟冯保一起在内书堂念过书,也一起拜在黄公膝下。”杨金水看着冯保,笑了笑答道。 冯保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杨金水,也笑了笑。 “你们都在,正好,有件事孤百思不得其解,一起帮孤参谋参谋。” “奴婢不敢!” “走,出去走走。外面风和日丽,令人心旷神怡,边走边聊。” “是。” 湖边的抄廊里,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走在前面。 冯保和杨金水低着头,紧跟其后。 方良带着二十余名净军前后扈卫着。 “杨金水,黄公说你十分聪慧,你猜猜,什么事让孤百思不得其解?” 杨金水连忙上前半步,朗声道:“应该是徐府的事情。” “嗯,”朱翊钧点点头,示意杨金水继续。 “奴婢也很是疑惑。 徐家大郎徐璠,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嘉靖四十五年,因为丧妻扶灵柩回松江原籍,接管了徐府一干事宜。在隆庆元年一年间,居然巧取豪夺了五万多亩良田。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奴婢觉得,一是徐璠不是如此嚣张跋扈的人,二是徐公一向谨慎,也不会让他如此张扬。可偏偏这事就发生了,然后逼得松江知府蔡国熙带着华亭、青浦两县跪倒在徐门门前。 更巧的是这事又被刚峰公给遇到了。现在刚峰公暂驻松江知府府衙,全力清查徐府侵占田地一案。”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世上没人能挡得住海刚峰,孤也不能。金水,你继续。” “是殿下。刚峰公去徐府一事,确实是奴婢怂恿的。” 杨金水坦诚地说道,“那天刚峰公坐船绕道刘家港来到上海,直接找到了奴婢。交谈了一番后,奴婢开玩笑说,刚峰公,士林百姓嘴里,松江有两虎,危害不浅。 一是士林嘴里的在下,二是百姓嘴里的徐大郎。海公,你来找我,肯定事前查过我。既然如此,不能厚此薄彼,徐大郎你难道不查吗? 海公当即就约上我,直奔华亭县。没想到遇到这件事。殿下,奴婢万万不敢隐瞒一句话。徐琨在松江怨声载道,奴婢近在上海,两耳早就灌满了。 也存了想借刚峰公刚正无私之剑,好好收拾徐府和徐大郎,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撞到蔡知府在徐府门前跪拜之事。”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继续在前面缓缓走着,杨金水低垂着头,落后一步,冯保也低垂着头,落后一步半。 “是啊,这件事就这么巧,巧到旁人都认为是你奉我的密令做的。”朱翊钧幽幽地说道,突然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盯着杨金水,目光深邃地问道:“杨金水,这些日子过去了,到底是谁做的,想必你也心里早就有数了。” 杨金水噗通跪倒在地,朗声说道:“殿下,此事因我而起,奴婢愿意承担一切罪责,请殿下严惩奴婢吧。” “杨金水,以为这件事严惩你就行了吗?徐家占了多少田地,孤心里有数。可是徐家代表着江南世家,天下读书人都在看着。 现在还没到动徐家的时候。好了,原本孤的谋划非常顺利,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硬生生被做成了夹生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孤,左右为难!” 杨金水跪倒在地上说道:“奴婢知道殿下的苦心。现在殿下能用的臣子里,大半也是进士出身,是读书人。严惩了士林翘首的徐家,废了士人们的优免,可能会让他们心生异议,离心离德。 所以殿下一直隐忍不发,等待时机。现在被有心人把事情揭破,殿下严惩徐家,支持清丈田地,会让士林和天下读书人对殿下有意见;轻轻放过,原本筹划许久的田地清丈,可能会半途而废!” “杨金水还是知道孤的心思的。暗地里筹划此事的人,才智绝顶,洞悉人心和世故,却缺乏大局观和战略意识。可能跟他目前所处的位置,有关系吧。”朱翊钧盯着杨金水,一字一顿地说道:“孤现在越来越感兴趣,居然让杨金水舍弃前途和性命保全的这位大才,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想致我徐家于死地!” 徐府书房里,徐阶森然问出这句话,张居正默然想了好一会,才缓缓说道。 “恩师,门生想来,筹划此事的人与杨金水关系非同一般,深知东南的情况,又可能与胡汝贞、赵大洲(赵贞吉)、王子荐等太子近臣相熟,尤其是与徐文长熟络,然后又在王凤洲(王世贞)等东南名士面前说得上话。” “嗯,”徐阶缓缓地点头,“与杨金水熟络,就能知道他和海刚峰的动向,抓住时机。与徐文长、胡汝贞、赵大洲等人相熟,才能知道一些内幕,获得一些臂助。 然后通过王凤洲等人的引荐,与蔡春台(蔡国熙)说得上话,进而说动他,来我徐府求愿,进而在我徐府门前跪下。 此子好谋能深,经达权变,心思缜密,洞悉人心,有陈平贾诩之谋。但老夫现在不关心他是谁,老夫只想知道,此事已经发生,西苑会如何处置!” 看着徐阶那张满是老人斑的脸,张居正心底生出一种荒谬感。 老师在先皇嘉靖帝时,从来没有这么彷徨过。 只是门生我也不知道太子殿下会怎么处置! 此事对他来说,确实也左右为难! 第九十七章 又让明国人小看我们了 张居正想了一会,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恩师,门生左右揣度,还是摸不准太子殿下到底会怎么处置。 清丈田地,殿下肯定是要清丈的,高新郑勇于任事,愿意担起此事,殿下乐见其成,所以大力支持他。 但是因为清丈田地,在于权衡利弊。天下读书人,寒窗苦读二十年,又辗转苦熬数十年,才落得一官半职,都是为国为民,实现圣人教诲吗? 不尽然。十之八九的士子,都是为了荣华富贵,为了田地,为了优免,为了遗荫子孙。这一点叔大知道,恩师知道,殿下也知道。 清丈田地,尽废旧例,动摇根基,惹得天下士子群情汹涌,酿成大变,殿下不会如此鲁莽。” 徐阶想了一会,同意张居正的说法,“太子走一步看十步。而今太子一党,进士出身过半,加上举人、秀才出身,十占八九。士子都是读圣贤书,有师门同窗,一荣皆荣,一损俱损。 太子殿下确实不会如此鲁莽,且我徐家也不是一介知府在府门前一跪,就能跪倒的!” 徐阶又找到了信心。 自己不是严嵩,我家大郎不是严世蕃! 徐家更不是严家! 张居正附和着徐阶点点头,心里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一些事来。 一念堂,讲习所,还有从北京、南京国子监以及地方秀才禀生中招收的吏员传习班。自从宣教局成立后,在李贽的主持下,这些举措在加快。 一念堂和讲习所暂且不说,传习班分财税、营造、农耕、工商四科,每科每年招两个班,每班一百余人,每班期期爆满。 现在科试之路无比艰辛,天下多的是等着步入仕途、一展抱负的读书人。太子心腹置办的“学习班”,包教包会包分配,难得的终南捷径。 前一期还有人嫌弃是杂科,非正经科制。可是等到第一期毕业,县丞、主簿,市舶局、互市局、盐务局、关税条例局全是一水的“肥缺”。 俸禄按国朝定制来,各项津贴给得丰沃,一家老小的吃喝有保障,还略有小丰。不用像那些苦哈哈的京官,户部稍微一折色,就只能上吊或乞讨。 你们二十年苦读,中了进士就成就了这么个玩意? 我呸! 还不如传习班实惠! 于是传习班报名的人骤然增多,考试激烈程度堪比乡试。 张居正算了一下,传习班一年可以“培养”八百名符合太子殿下理念的“胥吏”。 两年、三年、五年呢? 说是胥吏,可是等到这批胥吏历练出来,知县、知府、布政司也不是不可能。太子殿下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进士能做官,翰林能拜阁,是因为皇命如此。 一旦太子殿下另辟蹊径,重新开拓一条择优录才的渠道,不再受士子儒生们钳制,恩师,你说太子殿下会不会如这次一样,轻易地放过徐家? 张居正把这些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很多事情,他身为太子近臣才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更清楚,太子信任自己,愿意让自己知道这些,一旦自己转头把这些讯息告知恩师,太子会很生气,后果会很严重。 没人知道,恩师徐阶身边,谁是东厂或翼卫司的密探。 张居正想了想,开口劝道:“恩师,门生还是觉得,既然出了此事,重要的不是追查暗中操持的幕后黑手是谁。 当然了,恩师,不仅你后续会追查此子,太子殿下也会追查此子,相信很快会有消息传出。 恩师,现在当务之急是弥消后果,求得殿下谅解。” 徐阶眯着眼睛看着张居正,脸上神情如常,心里却汹涌如潮。 自己这位门生,与自己渐行渐远,他已经完全站在太子那一边了。 很正常,以前还需要自己这棵大树,为他遮风挡雨。现在他已经成长为一棵大树,身边聚集着一群人,要为他们遮风挡雨。 或许以后,自己的子孙需要他遮风挡雨。 求得殿下谅解,听着刺耳,却一语中的。 徐家的事,不摆到桌面上来认真追究,也就罚酒三杯的事情;太子真要是一意孤行,支持海瑞一查到底,徐家不搭进去几条人命是完结不了。 “叔大,伱是太子近臣,清楚他的脾性,你说该如何求得他的谅解?”徐阶缓缓问道。 张居正愣了一下,迟疑地答道:“恩师,门生一时半会想不到妥善法子,请容门生回去后好好想一想。” 徐阶盯着张居正,意味深长地说道:“此事一过,老夫怕是无颜再待在内阁。高新郑定会气势大涨,顺势入阁。 叔大,高新郑的脾性,你我都知道,他能容你在他前面吗?” 张居正神情肃正,拱手答道:“还请恩师指点一二。” “叔大,你已经不需要老夫指点,你的智谋才干,远在老夫之上,现在缺的是羽翼。只有羽翼丰满,才能与高新郑对峙抗衡。 高新郑为何如此张扬,无非三多,门生多,故吏多,羽翼多!你中进士比他晚,为人又低调,不似他那般张扬,羽翼没有他多。 一个好汉三个帮。人多了,朝堂上吵起架来,连嗓门都要大许多。” 说到最后,徐阶满脸笑意。张居正也是笑容满面。 两人对视相笑,师生其乐融融。 “恩师的教诲,门生铭记在心。等门生回去后,好好为恩师筹划一番,好从这漩涡中脱离出来。” “好,好,为师就全拜托你了。” “恩师言重了。” 徐阶把张居正送到后院口,看着逐渐消失的背影,他的双眼忍不住眯起来,目光聚集,炯炯有神。 等了一会,代他相送到府门的徐琨转回来。 “父亲!” “老二,以后你们要争气。你们中了进士,一定要孙儿们中试。否则的话,徐家的荣华富贵,难传三代啊。” 徐琨脸色一变,张居正不仅是阁老、太子近臣,更是你的衣钵传人,他都靠不住了? “父亲,张叔大他?” “人心不古啊! 这件事上,不要太指望张叔大,他现在有自己的心思。捞我们徐府,只是顺带着手的事情。” 徐阶冷彻地说了一句,又吩咐道:“去,把你二叔,还有赵锦、董传策请来。” “是!” 江华岛西北角,朝鲜国主李昖,连同四百多名朝鲜两班官员,被陆战营不客气地“驱赶”到附近的高台上观战。 李昖君臣们内心是崩溃的,这战事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都是读圣贤书的圣教弟子,这种打打杀杀,暴虐不仁的事情,我们很少沾,非要逼得我们来观战,真是有失大明天朝上国,敦雅儒朗之风。 可是奉命的陆战营可不管朝鲜君臣一肚子的怨言。 坐在步辇上的李昖还好些,陆战营军士们只是催促着朝鲜脚夫,叫他们快些。 那些朝鲜两班官员,敢顶嘴的,劈头盖脸就是几刀鞘;想偷偷逃走的,被堵住就是一顿皮鞭,打得这些官老爷们满地打滚,看得旁边的朝鲜挑夫和仆人们,心中大快。 还有几十位躲在各处,不愿来观战的两班官员,鼻青脸肿地被驱赶着来。有三位誓死不从的朝鲜大儒也跟在其中。 旁人好奇,不是誓死不从吗?怎么还跟一起来了。 明国官兵说了,所有不来者,即刻停发口粮。 好歹毒啊! 现在江华岛朝鲜官民,上到李昖,下到走夫,全靠大明江华岛领事所发粮吊着命,即刻停发口粮,真会饿死人的! 不要想着别人会援助你,大家都缺粮吃不饱,谁会省下来救济你? 唉! 气节啊!风骨啊! 围观的不少朝鲜官员们忍不住恨恨地跺脚,你们这些大儒名士,应该是不食嗟来之食,饿死几个,让明国人好好知道,我们朝鲜士子中有宁折不弯之人。 可惜啊! 可恨啊!又让明国人小看我们了! 第九十八章 大明粑粑船坚炮利 李昖君臣们踉踉跄跄被驱赶到临海山丘上,这里搭建了一处带棚的挑台,众人无可奈何地依次入座。 坐在这里,江华岛与西侧陆地的海峡全部映在眼里,举目看去,陆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足足十几万人。 乱哄哄的,散分成一窝一窝,在军官和将领们的驱赶下,四下忙碌着,准备兵甲,修葺器具。 岸边密密麻麻停满了船只,大小有上千艘,是乱军从各处收集抢掠来的。 小的舢板,仅仅只能站两三人;大的官船,可以挤数百人。 上万人站在水里,给船只加固,钉木板,安栅栏,插尖杆,充分发挥想象力,拼命地往船上加东西,要把这一艘艘船只变成张牙舞爪的怪兽。 无数的旌旗插在岸边上,如同大海海浪,海风一吹,一层接着一层向江华岛席卷而来。 结兵十数万,列阵成营,无边无际。 旌旗招展,连绵如云,贼军居然如此这般浩大的声势! 李昖君臣们双股战栗发抖,额头背后猛地冒汗。 明国官兵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该不会在准备一旦打不赢,就把自己等人投献出来,好求得保命! 太歹毒了! 上苍啊!你为何如此折磨我等! 李昖君臣们暗自哀叹时,江华岛靠海边,依着地形竖起了两排木栅栏,离海面五十余到两百丈不等。 空地上摆满了临时打造的拒马木鹿,上面布满了削尖的竹子和木杆。 木栅栏后面,列队站着一队队的陆战营官兵,他们头戴圆盘帽,上衣下裤,外披红色鸳鸯布甲褙子,扎腰带,扛着世子滑膛枪,面向大海,杀气腾腾。 李昖君臣们只看到他们的后背,觉得他们队列整齐,可惜人数太少了。 对面可是十几万,你们才几千人,人家一人一口口水就能淹没了你们,怎么打啊! 辰时过去三刻钟,一直磨磨蹭蹭的朝鲜乱军终于开始动了起来。一队队士兵低着头弯着腰,被军官将领们驱赶着上船。 部分士兵耀武扬威,他们身穿各种乱七八糟的铠甲,有的还把锦织绸缎披在身上,显得不伦不类。 他们有些长相凶狠的,举着长矛,上面插着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头颅,有白发苍苍,有黄口小儿。 这些士兵趾高气昂,仿佛是天下第一强军,拳打明国上国天师,脚踢曰本东倭海贼。 他们应该是乱军主力,上了五十多艘官船,每艘船除了船夫,满满当当挤了四五百乱兵,大约有近两万人。 明军前敌指挥行司设在离岸边两里多的一处山岗上,卢相等人将领举着望远镜,远远地观察着四五里外的朝鲜乱军的情形。 “这些人一部是朴仁勇的别抄军,一部是崔光中的巨寇山匪。”一位军官指着那些很嚣张凶狠的乱军们说道。 “码得,这些混账子,战力不知如何,卖相不错。”卢相冷笑两声,“给玄武水师和威海营前队发旗语,告诉他们,重点照顾这些家伙!” “是。” 随着身穿蟒袍,头戴翼善冠的李赞道一声令下,乱军数百面大鼓小鼓被敲响。开始时敲得七零八落的,就跟出殡时主家没给够钱,白事班子一顿乱敲。 李赞道大怒,一声令下,亲兵上前拖出上百名鼓手,当场斩杀。 首级被胡乱丢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军阵里一片寂静,无数乱兵吓得瑟瑟发抖。 李赞道挥挥手,示意换上一批鼓手,再次发令擂鼓。 鼓声马上整齐许多了,李赞道满意地点点头,传令三军,以两万先登军为先锋,全力进攻江华岛。 船帆扬起,张如云群,万桨齐动,千船竞发。 李昖君臣们看到海面上密密麻麻全是乱军的船只,有遮天蔽日之势,恨不得转身就跑,抢得一艘明国的海船,天涯海角也罢,先逃离这个地方再说。 有两位大儒名士,看到这声势,以为乱军下一刻就要冲到岸上,然后直奔过来,抓住他们,如同对付他们的老友故交一般,宰杀猪狗一般杀了。 气急攻心,又惧又怕,吓得浑身瘫软,双眼翻白,口吐白沫。 “传令玄武水师为先锋,威海营前队随后,自由炮击,先打大船,再打小船。” 卢相的话刚落音,军令被传到旁边的高耸哨楼上,上面的旗语手马上挥动着信号旗,把军令传了出去。 很快玄武水师旗舰和威海营前队旗舰传回信号,表示收到军令。 “打信号弹,水师进攻!” “是” 三枚红色信号弹冲天飞起,带着三道长长的轨迹,划破了长空,方圆上百里的人都看得到。 玄武水师十二艘世子大帆船,挂半帆,一字排开,从上风处猛冲过来,此时乱军船队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行的路程。 玄武水师离着乱军船队不到五十丈的距离,驶到合适的位置,用左舷炮开始炮击。 二十四斤炮和十八斤炮,相继开火,咆哮的炮声在海面上一声接着一声炸响,撕裂空气,呼啸着冲过来,把李昖君臣们的耳朵震聋了。 李昖吓得从座椅上滑落在地上,其他的臣子有的抱头鼠窜,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有的瘫坐在地上,挡下一摊黄色水迹,弥漫着刺鼻的骚味;有的坐在那里,面容惨白,双目无神,完全被吓傻了。 这边朝鲜君臣丑态百出,那边大明水师肆虐逞威。 数百枚二十四斤和十八斤弹丸,呼啸着在海面飞过,如同暴风骤雨一般,横扫着海面上的一切。 朝鲜乱军先登军的五十多艘大船,首当其冲。它们船型较大,又受到火炮的密集照顾,不过两轮,这五十多艘朝鲜官船被打得千疮百孔。 船上挤得满满当当的乱兵精锐们,血肉横飞,死伤惨重。惨叫哀嚎声,在炮击咆哮和炮弹呼啸的间隙中,响满了整个海面。 玄武水师穿过之后,在前方调头。 威海营前队数十艘三四千料的吴淞船,直接从被打得七零八落的乱军船队中穿行。 威海营水手们,架起十二斤和九斤炮,直接上霰弹,挨着乱军的船只,骑脸输出。 这么近的距离里,霰弹的杀伤力完全被发挥出来,挤在甲板上的乱军,被一片接着一片的打倒。 很快,这些船只的甲板全部变成了红色,到处是尸体,到处是伤员,到处可见断臂残肢。鲜血流满各处,人走在上面一不小心会滑倒。 过了两刻钟,玄武水师调转船头,又抢占了上风处,对着乱军船队冲了过来,对着残余的大船,又砰砰地炮击,继续把这些仅存不多的乱军大船打得残破狼藉。 也跟着调转船头,抢占上风的威海营前队,紧跟其后,又一次用十二斤和九斤炮和霰弹,对那些被打散的乱军船只骑脸输出。 两个时辰过去,三四里宽的海峡海面上,到处是残船破帆,到处是尸体,一团团鲜红的鲜血滴落海面,迅速被海水冲淡。 乱军船队里,可载百人以上的大中船只,现在在海面上所剩无几。 剩下的船只都是小船或舢板,都被吓得肝胆皆裂,连同那些剩下的大中船只,拼命向远处划去,离开这修罗战场。 有的懵懵懂懂靠在了江华岛岸边,还没等回过神来,就被陆战营的骑炮队拖着六斤骑炮,快速赶到跟前,抵近用霰弹洗脸,把这些幸运的船只打成死寂一片的死船。 三个时辰过去了,炮声还在一声接着一声,但是变得稀疏许多,乱军丢下四百多艘大中小船只后,其余的数百艘船只四散而逃,部分逃回陆地岸边,大部分四处逃散,不见踪迹。 局势明朗,十几万乱军,上千艘船只,被大明水师半渡而击,精锐尽失,近两万士兵或葬身海底,或在海面上挣扎,其余的一哄而散。 大明水师快船出动,身穿有甲的乱兵用乱枪戳死,其余的像鱼儿一样捞起来,再捆得跟螃蟹一样丢在船舱里。 李昖君臣们看得目瞪口呆! 这就打赢了! 明军的船坚炮利,自此深深刻在他们的记忆中, 第九十九章 人才,不嫌多 西苑紫光阁勤政堂,阳光从窗格里照进室内,照得这里无比亮堂。 自从“西洋玻璃”大卖,朱翊钧首先叫人把紫光阁和勤政堂的窗户加高改大,全部从窗纸改成透明玻璃。 于是室内的光线变亮了许多,从外观看,紫光阁和勤政堂晶莹剔透,更添几份光彩。 朱翊钧盯着跪在地上的杨金水,继续问道:“你要保下那人?”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此人是个人才,想举荐给太子殿下!” “人才,”朱翊钧笑了笑,双手笼在袖中,慢慢踱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湖天一色,悠悠地说道:“这天下人才何其多,可是对于孤来说,这天下人才何其少!” 杨金水抬起头,看着朱翊钧的背影,朗声道:“殿下,天下大才,不能为殿下所用,再多也少。” 朱翊钧转过头来,盯着杨金水,“黄公说他的干儿子里,最聪慧的就是你。说你要是个全人,可立桑弘羊、刘晏之功。 但孤知道,伱除了理财善商之外,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涉及。才艺通博,究览天人。 这样的大才,就算是天残之人,孤也会重用,可以成为第二位三宝太监,也可以立张良崔浩之功。” 杨金水低着头,没有答话。 朱翊钧挥挥手,“起来吧,坐着说话。” “谢殿下!”杨金水磕了一个头,起身坐回原来的椅子上。 “英雄惺惺相惜,你赏识的人,难不成有陈平贾诩之才?” “奴婢觉得,举荐之人怀经世之才,蕴佐时之略,守南山之操。” “哦,想不到你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 “殿下,此子足智多谋,但奴婢觉得,他长处更在于大略。” “大略?” “殿下,奴婢举荐之人,其父为嘉靖三十二年三甲进士,历任马邑县丞、兰州知县、叙州通判。他自少跟随其父,居住边地,通晓军政边事。弓马娴熟,又好读兵书,善于谋略和用兵,文武双全。 十二岁就协助其父平定兰州蕃部叛乱,十四岁妙计降服叙州当地土司,十六岁以报效身领乡兵剿山贼巨寇。奴婢觉得不能以陈平贾诩比之,觉得当为大明之王景略。” “王猛王景略?”朱翊钧笑了,“他当得起吗?” 杨金水毫不迟疑地答道:“殿下,奴婢觉得他当得起!殿下机明好断,纳善如流。潘应龙有王佐之才,锐于进取。如此大才,奴婢不敢不举荐给殿下!” “潘应龙。”朱翊钧一字一顿地说道,随即一指旁边,“祁言,念一念。”。 “是殿下。”站在旁边的祁言马上应道,然后朗声念道:“潘应龙,原籍湖广潭州善化人,其父潘清亶从叙州府通判改任高邮知州,清廉公正,坏了扬州大盐商田家的好事。田家田化诚便勾结扬州府、南京某些官员,构陷潘清亶,使其下狱,夫妻双双横死在狱中。 事发时潘应龙刚中举人,正在备考会试,被田化诚意欲斩草除根,先夺褫了举人功名,收入大狱,准备如法炮制。 幸好其父潘清亶同科同乡等故交在南京任职,出手相帮,让潘应龙逃脱牢狱之灾,自此游荡在东南,谋取报仇之机。曾经化名潘十方,投在谭纶帐下以为幕僚。谭纶北调蓟辽,他留在东南,后入统筹局东南办为杨公公幕僚。” 杨金水脸色如常,好像祁言在念别人的事情一样。 等到祁言念完,杨金水恭声道:“殿下英明。” “他在西苑外候着?” “回殿下的话,奴婢未请令旨就把他安排在西安门候着,请殿下恕罪。” “祁言,去把这位潘应龙叫进来。” “是。”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继续跟杨金水说着话:“你在东南做得很好,可以说,没有你运筹帷幄,长袖善舞,胡宗宪剿倭会举步维艰,不可能这么快成事。 还有大明水师的建立,调东南兵马北上,汰换边军,然后柳河之战、灭辛爱之役、平定建州.兵马未定,粮草先行,没有你在东南筹集的钱粮,这些都成不了事。 杨金水,你居功甚伟!” 杨金水连忙起身,恭声道:“殿下缪赞了!为天家效力,为殿下解忧,只是奴婢的本分之事。” “现在满朝文武百官,能做好本分之事,寥寥无几啊!”朱翊钧看着杨金水,勉励道:“杨金水,好好做事,孤不吝封赏。戚元敬已经封爵,胡汝贞、徐文长、谭子理、王子荐等人,封侯进爵指日可待。 他们封的,你杨金水就封不得吗?莫非你的功勋比他们小吗?” 杨金水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朱翊钧所说的话,好一会才哆嗦地说道:“奴婢乃天残之人,不敢奢望这有违祖制之事。” “祖制,呵呵。”朱翊钧笑了两声,继续说道:“在孤的眼里,恪尽职守、公忠体国,只要立下功勋者,皆可封爵。 官阶爵位,就是用来酬谢为国为民,报效君上之士。 不分出身,只论功绩。杨金水,你虽是天残之人,却不自暴自弃,不蝇营狗苟,而是奋发自强,尽职尽责,立下丰功伟业,你这样的人不封爵,君恩不公,天理难容!” 杨金水泪流满脸,噗通跪下:“奴婢谢殿下天恩!” “孤知道你托黄公,寻你的亲人。黄公在你的原籍,寻得你亲姐之子,你的亲外甥卢万年。孤做主,你可收为养子,好生抚养教诲,长大成才后可传袭你的爵位,延续你的香火。” 杨金水流着泪,连连磕头:“奴婢就是万死,也难报殿下天恩。” 朱翊钧眯着眼睛看着杨金水的后背,等了一会开口道:“好了,起来吧,孤的少府监掌印太监,将来的侯爷,流得一脸的泪水,像什么样子。” 杨金水趴在地上无声哭泣,后背抽搐了一会,终于直起身,仰着头,用衣袖搽拭着脸上的泪水。 “奴婢失态,让殿下见笑了。” “你真情流露,无妨,无妨。” “谢殿下。” 又等了一会,祁言在门外禀告,“殿下,潘应龙带到。” “叫进来。” 朱翊钧一眼就看到跟着祁言身后的潘应龙,身形高大,仪表堂堂,算得上是瑰姿俊伟。 “草民潘应龙,叩见太子殿下。” 潘应龙跪倒在地,朗声行礼后,却听得头顶上一片寂静,仿佛刚才还站在前面的太子殿下和杨金水,突然消失了。 潘应龙喉结上下抖动了几下,却不敢直身抬头。 他记得杨金水跟自己说过,太子殿下心机深沉,又洞悉一切。难道自己在松江筹划的这些,被殿下看破了。 听杨公公说,殿下最恨自作主张,自作聪明的人。自己这番行动,在殿下眼里,是不是自作主张,算不算自作聪明? 十息,二十息,四十息,六十息 潘应龙额头上的汗,滴落在地面上,后背的汗,哗哗地往身前流,不仅浸湿了衣衫后背,还把前胸也浸湿了一大块。 他的喉结来回地抖动着,心里越发地惶然。自己为了吸引殿下的注意力,筹划了这一策,难道不小心犯了殿下的忌讳? 难怪杨公公得知真相后,对自己的态度十分地复杂。 “潘应龙!” 半刻钟后,朱翊钧终于开口了,潘应龙像是听到了天籁之音,但是下一句,却让他如坠冰窟。 “你一番算计,连孤也算计进去了!” 第一百章 徐阶和张居正这对师生 “老爷,到府上了。” 声音从轿帘外传来,惊醒了坐在轿中沉思的张居正。 “这么快。” 张居正从掀起的轿帘中钻了出来,转头对管事说道:“马上派人去请潘思明、余丙仲、曾三省、王汝文四位先生过府,说张某有事相商。” “是。” 张居正径直回到后院,有妾侍婢女上前来接住,伺候他换下官服官帽,换上一身天蓝色的道袍。 这种道袍是改良过的,跟正经道士以及嘉靖帝等好道之人的道袍有很大区别,是士子官绅们平时爱穿的便服之一。 再戴上平定四方巾,接过侍妾递过来的参茶,喝了几口。 门外有仆人禀告:“老爷,大少爷、二少爷刚从一念堂回来,听到老爷回府,特来请安。” 张居正放下茶杯,“我正好要问问他二人的功课,叫过来。” 说罢挥挥手,妾侍和婢女们行了礼,全部退下。 两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在仆人的引领下,走进内室,他俩正是张居正的长子和次子,张敬修和张嗣修。 “儿子给父亲大人请安!” 张居正坐在椅子上,等两人恭敬地行完礼,捋着胡须说道:“起来吧。都坐,我们父子之间,全了孝礼,就没有那么多繁文缛礼。” “是,父亲。” “你们今天去了一念堂?” “是的父亲,儿子谨遵父亲之命,每日去一念堂,听卓吾先生上课。”张敬修答道。 “今天卓吾先生上了什么课?” “回父亲的话,卓吾先生今日言及,‘而今士子官吏,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显。自私为己,无一厘为人谋者’。” 张敬修看了看张居正,发现父亲脸色不变,便继续说道:“卓吾先生还说,‘而今多少名士,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本为富贵,而外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 张居正捋着胡须,不动声色地问道:“大哥儿,二哥儿,你们听了卓吾先生讲课后,可有什么感想?” 张敬修和张嗣修对视一眼,迟疑地答道:“父亲大人。儿子们觉得卓吾先生的话,过于惊世骇俗,与其他有识先生,说得大为不同。” 张居正点点头,“这就对了。正是因为惊世骇俗,太子殿下只让卓吾先生的学问,在一念堂讲,在传习班讲,在东南海商设立的象山书院和龙华书院里讲。 能亲耳听卓吾先生的讲课,是你们的荣幸。” 张敬修鼓足勇气问道:“父亲大人,儿子不解。” “不解就问,大善焉。”张居正捋着胡须点点头,“伱们可知,程朱理学现在为大明儒学正统,为何?” “儿子不知。” “是因为太祖皇帝喜欢,觉得它好,故而将其定为科试内容,于是天下读书人都钻研程朱理学,视其为正途。 数百年过去了,前宋偏安窘迫之时的理念,不再适合我煌煌大明了。” 张敬修和张嗣修脸色一变。 张居正看在眼里,淡淡一笑:“你们是我的儿子,这世上,不会构陷的恐怕只有父子之间了。 有些话,老夫只跟你们说,出了这间屋子,一概不认。你们要是说出去,老夫只会骂你们胡言乱语,危言耸听!” 张敬修和张嗣修听出话里的意思,连忙答道:“儿子谨听父亲大人的教诲,铭记在心,绝不外传。” “为父立志要革新除弊,力挽狂澜,为大明起衰振隳,再建盛世。曾经游历地方,遍见各处豪民有田不赋,贫民曲输为累,民穷逃亡,故额顿减。有心整饬,屡屡受挫。 此前为父以为,根源在吏治。吏治不正,新法难行。后来才明白,吏治只是表象,思想才是根源。” 张敬修和张嗣修大为震惊,却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捋着胡须说道:“按照太子殿下的说话,如同相由心生,思想是一个人,一个群体所言所行的根源。对于名士,思想就是学术根基;对于官员,思想就是治政理念。 思想不正,理念不端,吏治再纠,也不过一时之策。只有清本正源,才能长治久安。” 张敬修听出意思来,“父亲大人,难道太子殿下要废程朱理学?” “与时俱进,殿下此言说的极是。从董仲舒独尊儒家,到东汉谶纬之说,再到前宋程朱理学,尔等读过经书和注解,与前周孔子所言,相差甚远。 太祖皇帝北驱胡虏,光复神州,以稳定恢复为首要,所以太祖皇帝选择了程朱理学,以静制动。现在大明千疮百孔,危机四伏,需要革新除弊,那么新从哪里? 必须从新的思想中来!” 张居正看了一眼听到晕晕乎乎的两子,继续说道:“你们现在不明白,没关系,以后终究会明白的。你们记住一点,以后能做官的,靠得不再是程朱理学,而是阳明心学和李贽新学。” 张敬修和张嗣修心中一惊,开始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连忙拱手道:“儿子们知道了,一定牢记父亲的教诲,用心学习。” “好!”张居正欣慰地说道。 仆人在门外禀告道:“老爷,潘先生、曾先生、余先生和王先生请到了。” “好,快请!” —— 徐阶府上,徐阶双目微闭,一脸的疲惫。 坐在旁边的弟弟徐陟关切地说道:“兄长,你如此身心疲惫,不如早日引退了吧。” 徐阶睁开双眼,狠狠地看了徐陟一眼,随即脸色一松,满脸的身不由己,“子明啊,为兄早就想退,可惜退不得啊!” 坐在下首的赵锦开口道:“少湖公退不得。而今正是多事之秋,一退就可能是一溃千里。高新郑可是得势不饶人的主。” 董传策也附和道:“元朴说得没错。蔡国熙一案,都察院以及五寺、翰林院,数十位清流上疏,直指少湖公。 这些人背后,肯定有有高新郑的指使,气势汹汹,所图不菲啊。” 徐陟满腹怨言道:“高新郑想做什么?把兄长拱倒了,他就能做首辅吗?” 徐阶捋着胡须说道:“他想做什么? 太子殿下用入阁这颗胡萝卜吊着他,肆意驱使。这次倒徐,高肃卿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拱倒了老夫,不管能不能做首辅,他都能顺势补入内阁。 只是啊,西苑那位,君心难测,现在连老夫都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 徐陟不解地说道:“如何处置?还不简单,要不支持高新郑,斗倒兄长你,要不支持兄长,按下高新郑。” 徐阶看了他一眼,“你啊,在南京待久了,以后啊,还是少掺和政事,继续去与太医院的太医们,一起收集医方药方,继续完善你们捣鼓的《新验简便方》。” 徐陟一愣,“兄长,难道我说错了吗?” “这世上,没有非黑即白。当年倒查庚戌之变,杀了几千颗脑袋,可晋党还是留下了杨惟约、高肃卿、王学甫(王崇古)、霍尧封(霍冀)等一干骨干。 为何?党争不是意气之争。太子殿下最擅长于打一派拉一派,而今江南势盛,晋党、江西党势衰,楚党、鲁党未起。殿下不会全力打压我等。” 听了徐阶的话,徐陟更糊涂了,“不是还有胡汝贞为首的太子一党吗?他们如日中天,在朝堂四顾无敌啊!” 徐阶双手握住座椅扶手,“正是因为他们如日中天啊,如果把我等打压下去,他们在朝中无制衡之势,到时候器满尔骄,威柄之操,几于震主。殿下会放任此事发生吗?” 室内沉寂了好一会,徐陟才缓缓地摇着头感叹道:“看不懂啊,真看不懂啊。” “看不懂才好,看懂了我们才麻烦了。”徐阶接着说道,“其实啊,胡汝贞、张叔大等人,并不是太子的心腹,他们只是跟老夫和高新郑相比,与殿下更亲近些。” 徐陟好奇地问道:“那谁是太子的心腹?” 徐阶没有出声。 赵锦和董传策对视一眼,也默然无语。 第一百零一章 说说,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紫光阁勤政堂,听到朱翊钧开口,跪伏在地上的潘应龙如同听到了天籁之音,可是听完了朱翊钧的话,浑身像是坠入冰窟。 喉结不停地抖动着,额头上和后背上的冷汗不停地流。 朱翊钧又开口道:“起来吧。你是杨金水举荐的人。孤相信他,因此也愿意给你机会,起身来,坐着说话。” 潘应龙连忙磕头应道:“草民谢殿下。” 到此时,潘应龙终于放下轻视之心。 原本他以为,十四五岁的少年,再厉害能厉害到哪里去? 嘉靖帝的好圣孙?呵呵,嘉靖帝在潘应龙眼里,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属于内斗一流,治国理政稀松平庸之辈。 教出的“好圣孙”,能高明到哪里去? 还不是下面一堆的臣子,在使劲地拍马屁,才把他说得神乎其神。 但是刚才一番暗中交锋,潘应龙真得被吓到了,吓到骨子里。 尤其是刚才将近半刻钟的沉寂,朱翊钧把先天优势——太子权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君威如天,我不说,让你在寂静中自己体会。 很多事情,伱越琢磨越会吓唬自己。 潘应龙越琢磨越胡思乱想,自己心虚不已,终于又深刻体会到命运操持在别人手里的那种惶恐。 虽然说朱翊钧身为太子,手握生杀大权,有点胜之不武,但潘应龙清楚,能把自己的优势充分发挥,都是一顶一的聪明人。 潘应龙老老实实坐下,在椅子上坐了三分之一个屁股。 “你认识徐璠?”朱翊钧开口问道。 “回殿下的话,草民认识,但不相熟。” “你设计了他?” “是的。”潘应龙老实地答道,“徐鲁卿聪慧过人,但为人自负,又贪婪好财,草民抓住了他的弱点,暗地收买了他的两个族中好友,以及苏州的两位故交,怂恿他到处买地。” 朱翊钧突然问道:“听闻这两年东南的田地价格有下降?” “是的。这两年东南的良田价格下降了一成多,尤其是隆庆元年掉得更多,所以徐鲁卿去年大肆买地。” “什么原因?” 潘应龙迟疑一下答道:“嘉靖四十一年起,胡部堂和杨公公搭档,力行东南剿倭,倭患肃清。又圣天子在位,仁太子秉政,天下太平,风调雨顺。 而丰年伤农,越是风调雨顺,粮食就越卖不起价,持续数年,良田价格逐渐贬低。” “呵呵,”朱翊钧冷笑两声,“说实话!” 潘应龙看了一眼杨金水,正色说道:“回殿下的话。杨公公主持统筹局东南办之后,每年从暹罗、真腊、占城海运来大量稻米,贩卖东南以及江西、湖广,粮价一日低过一日。 又上海、苏州等地,种棉、纺纱、织布、丝茧、绸缎等产业日益兴盛,各工厂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百姓们蜂拥而至,进厂效力。拿的工钱,足以养活一家老小,还绰绰有余。 数年下来,许多百姓不堪耕种之苦,变卖田地,入上海、苏州、杭州、宁波等地工厂做活,挣工钱。 卖地的人多了,做佃户的人却少了,许多地主买了地,却雇不到佃户耕种,收成减少,缴纳的赋税却还是有那么多。一来二去,许多地主不敢卖地,田地价格就贬低了。” 没错,不是所有的地主都有本事像徐府那样,大肆购买或者半买半抢地侵占田地,然后再跟官府勾结,隐匿田地,逃避赋税。 州县也有压力的,每年的田赋都是硬性指标,大明kpi,死死地压在头上,事关前途,府州县的官员们肯定会盯死了。 你没有背景,不是官绅世家,也敢隐匿田地,想得美! 但是官绅世家也有一个苦恼,田地越多,越找不到佃户耕种,都跑去工厂做活去了。 那些新兴的工厂,为了吸引人来做工,开出的条件一个比一个好。 既然如此,都是做牛做马,为什么不去好一点的地方做牛马呢? 这种情况延续几年,一向坚挺的东南田地价格开始下降。 潘应龙继续说道:“正是因为如此,江南世家对杨公公恨之入骨。” 朱翊钧不置可否。 江南世家对杨金水恨之入骨,这就对了。 杨金水要是跟他们水乳交融,自己早就收拾他了,就不会如此信任他,还许下封侯进爵的承诺。 朱翊钧转头问杨金水:“东南田地价格贬低,统筹局为何不去收购?” “回殿下的话,奴婢有叫人去收田地,只是我们终究是外来户,在乡野之间,讯息没有当地官绅世家得的快,有没有他们说话管用。 当地百姓卖地时,多半还是优先卖给当地官绅世家,甚至价格低了一两成都在所不惜。所以统筹局东南办费尽力气,收效甚微。” 乡绅土豪们掌握着县以下的农村。 皇权不下乡,那是以前,在自己手里就不行。但是此事重大,得一步步来。 朱翊钧点点头,不深究此事,继续说道:“你设计了徐璠,此事还不能成。想必胡汝贞、王子荐、曹子忠(曹邦辅)都在暗地里给了你极大的帮助。 他们在东南兴兵多年,执掌南直隶、浙、闽等地军政事宜,有他们的臂助,你的计策才会如此顺利,这般圆满!” 潘应龙万万没有想到朱翊钧会如此直接。 他第一次跟朱翊钧面对面交谈,根本不熟悉这种开门见山,直来直去的风格。 杨金水在暗地里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太子殿下能在勤政堂里接见你,说明他对你有了初步认可,你不必忌讳什么,也不要藏着掖着,有话直说,反而会得到殿下的信任。 潘应龙读懂了杨金水眼神里的意思,牙一咬答道:“殿下英明。” “英明!孤再英明,也挡不住下面的人有自己的心思。‘亭亭华盖祥云表,九点晴烟斗山小。’人人都有再进一步的想法。 天下人皆知,孤以东南剿倭起而筑基,胡汝贞、曹子忠、谭子理、王子荐、刘仁甫、戚元敬,都是孤的心腹班底。 现在孤从裕王世子变成了太子,受父皇所托,秉持国政,他们却无一人入阁,心里有怨言吗? 孤知道,肯定有!” 朱翊钧转过头来,盯着潘应龙,“你肯定也看明白了这些,所以四下联络,得孤的这些心腹大臣们,暗行方便,推动蔡国熙跪拜徐府之事,进而挑起高拱与徐阶之争。 无论谁输谁赢,他们都不吃亏。而你,潘应龙,能锥破皮囊,在孤的面前一展才华。你们都能捞到好处,却不管这锅饭,硬是被你们煮成了夹生饭,还要孤硬生生地吞下去!” 朱翊钧的话,说得语气不善,冷彻凛然,寒气逼人。 潘应龙噗通跪倒在地:“草民该死,坏了殿下的大计。” 朱翊钧盯着他,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问道:“你说,坏了孤的什么大计? 潘应龙抬起头,朗声道:“草民到此时才明白,草民的才略不及殿下之万一。草民只看到十年之计,殿下能看到百年之后。 草民此时才明白,此前的得意之计,完全是鲁莽无知之举。” “你真得明白了?” “草民真得明白了。” “那你说说,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户部的算盘扒拉声 入夜,户部内院里,新设的会计条例司灯火通明,啪啦啪啦的算盘声,还在这个院子里回响着。 一位书办抬起头,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又揉了揉发麻的肩膀,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对旁边的同伴说道:“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样的尚书,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猫晚,拿的那点俸禄,连路边的野狗都嫌弃。” 同伴左右看了看,感同身受地说道:“是啊,以前户部是一等一的肥缺,现在户部是最苦最累的衙门。 码得,早知道当初拣发衙门时,老子就该选吏部,再不济选太仆寺也好,昏了头来了这倒霉催的户部。” 左右同伴都知道他只是一时牢骚,真要他选,还是会选户部。 后面桌子上的书办轻声道:“贾老二,听说吏部正在酝酿中枢六部五寺改制,说是要大变样,你何不趁着这个机会,跳到其它衙门去?” 发牢骚的老贾一愣,想了一会摇了摇头,“我在户部干了十几年,只会看账簿,打算盘,叫我去其它衙门,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另一位书办好奇地问道:“游老三,吏部整饬吏治,改制中枢,真的假的?风声都传了大半年,一直都只听到打雷,没看到下雨啊。” 游老三看了他一眼,“整饬吏治,改制中枢,国朝立朝以来,做过几次?哪一次不是地动山摇,哪有这么快! 我听说李天官这半年带着吏部一帮人,一直在忙这件事。” “有什么风声漏出来?” 游老三摇了摇头,“真是怪事!以前就算是内阁阁老们关上门放个屁,不到一个时辰满京城都闻到味了。 这次吏部整饬吏治,改制中枢,这么大动静,前前后后半年,怎么没有什么风声漏出来? 不,应该是满京城里全是乱七八糟的风声,没有一个靠谱的。” 另一位书办神秘兮兮地说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里面大有玄机!” “什么玄机?” 那位书办故意卖弄起来,装模作样地收拾文卷,就是不开口。 “你个张四眼,快些说。” “奶奶个张四眼,伱赶紧说!” 旁边的书办们纷纷催促着。 游老三眼珠子一转,“张四眼,明儿是休沐,我们兄弟几个,一起凑钱在承福楼摆一桌席面请你,如何?” 张四眼这才转笑,“客气了!” 他放下文卷,探出头左右看了看,这才轻声说道:“我有个表兄在东厂做事,有次一起吃饭时,他跟我提过一嘴。 说这次吏部改制,李天官专门组织了一群人,都是熟谙铨政吏务的人,有侍郎、郎中、员外郎、主事、书办四十多人,内部新设了一个编制典铨处,暂由原南京兵部尚书刘采领衔。 听说专事吏治整饬和中枢改制。李天官再三强调,严守保密,不得丝毫泄露。” 众人都笑了,这样的强调,哪位阁老尚书不再三强调过,有意义吗? 都是耳边风,该泄露的还是哗哗地往外漏。 张四眼不慌不忙地说道:“一开始东厂就放了坐探进去,盯着编制典铨处的每一个人。” 众人马上肃静。 东厂! 居然派凶名昭著的东厂监管此事! 看到众人的神情,张四眼得意地笑了,继续说道:“最开始编制典铨处也有人不当回事,大嘴巴往外说事,上午说的,下午就进了东厂;傍晚说的,半夜就进去了。就算晚上躲在被窝里说的,第二天一早,东厂番子就找上门来了。 进了东厂,呵呵,诸位,那地方是那么好进的。轻责免官夺职,立即赶出京城;重则一家老小去了辽东甘肃,报效边事。不管你是侍郎还是书办,统统严办。 自那以后,编制典铨处的人,上上下下,各个嘴巴跟上了锁似的。” 室内寂静了一会,有书办迟疑地问道:“东厂监管,确实不同一般,可是真就这么密不透风吗?半年了,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透露出来,多少京官到处打听,就是没个准信。” 张四眼呵呵一笑,“里面还有玄机。” “还有什么玄机?”书办们连忙追问。 张四眼又摆起谱来,支支吾吾不肯说。 贾老二说道:“你个驴日的张四眼,好吧,明儿席面上,我们兄弟几个凑钱给你来两瓶四川的剑南春!” 张四眼眉开眼笑,“谢谢诸位同僚!” 书办们连声催促,“快说,快说!” “你们说的没错,半年多的时间,再严丝合缝,也会有点消息出来。这时宣教局的人就出来了。” “宣教局?李老夫子执掌的宣教局,它能干什么?” “呵呵,里面有能人。编制典铨处有三五条消息泄露出来,宣教局就悄悄放三五十条似真似假的消息,混在一起,你知道哪条是真的,哪条是假的?” “操!” 书办们异口同声地骂了一声。 一位主事走进来,看到书办们都凑在一块聊天,虎着脸说道:“干嘛呢!高部堂还在签押房里待着,等着要你们算好的山东隆庆元年账目,交不出来,高部堂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你们吃不吃得住?” 肯定吃不住! 高拱手段一向强势,现在在户部说一不二,他发起火来,自己这些小书办,谁受得了! 书办们马上各回各位,埋头苦干,巴拉巴拉的算盘声,又在夜色中的户部内院响起来。 高拱坐在灯火通明的签押房里,高仪、徐养正坐在他对面,三人喝着参茶,轻声说着话。 徐养正开口说道:“高拱,徐府之事,扑朔迷离,只是朝野上下大多数人都认为是你指使。” 高拱苦笑道:“老夫主持山西宣大三镇清丈卫所田地,大有收获,正在趁胜追击,清丈九边、陕西、山西、北直隶等处的卫所田地。以此下去,迟早要清丈天下田地。 徐府之事恰到好处地冒出来,大家都以为是老夫一手筹划,好杀猴骇鸡,为清丈天下田地开路。” 高仪追问道:“高公,真不是你做的?” 高拱双手一摊,“蔡春台(蔡国熙)虽然是京师广平府永年人(今属河北邯郸市),跟北地士人往来密切,当年老夫也做过他那一科的殿试阅卷官,但老夫跟他毫无瓜葛,指使不动这位啊! 再说了,松江在东南,老夫的手伸得进去吗?根本伸不进去啊!” 高仪捋着胡须,点头说道:“此计毒辣啊。 蔡春台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北地名士。此事一出,不仅北地士林群情沸腾,南边新晋进士和士子们,也是非议汹涌。这段时间,上疏弹劾的,就有不少江南官员。 徐少湖乃江南世家翘首,身负江南士子众望。此事一出,不少人离心离德,江南一党隐隐有分裂之迹。” 高拱感叹道:“理所当然之事。我等正途之士以原籍、师门、科试结交,外人叫这个党,那个党,说起来同仇敌忾,团结一心,其实底下暗潮汹涌。 新进之士想出头,想进一步,前面却有前辈们占着位置,阻着仕途。这些新进之士,心高气傲,以匡正天下为己任,看着不肯让位子的前辈们,心有怨恨。 有些人,甚至视前辈们为尸位素餐之辈。可是这些前辈,对,就是你我这样的人,煎熬了十几二十年,终于才有机会一展抱负,岂能轻退? 说是一党,其实不过是各有所图的一群人,暂且抱团,各取所需而已。” “是啊。”高仪颇有感触地说道。 徐养正是熬了几十年的“老前辈”,好容易有机会一展抱负,他才不管后面的新进之人都多焦急,等老子先把事做完,功绩立完再说! 他现在满门心思放在这件事上,盘算着这件事对于高党的得失利弊。 徐养正现在的前途全系在高拱身上。 高拱倒了,高党散了,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此计要是往好处想,徐阶因此倒台出阁,高拱就能顺利补入阁,说不定还能一步登天,直接成为首辅。 再加上徐府这只猴摆在前面当典型,清丈天下田地的工作也会顺利许多。 清丈田地,名为高拱主持,实际上大部分繁琐工作都是徐养正在做。要是天下清丈田地完成,可是洪武朝以来国朝第一次,天大的功劳。 自己晋升户部尚书绰绰有余,更有机会入阁。 想想就激动。 可是徐阶这只老狐狸岂是那么轻易好扳倒的? 就算在太子殿下的暗中支持下扳倒他,这只老狐狸垂死挣扎,拼命反击,高党也吃不了兜着走。自己正好是负责清丈田地实际工作的,首当其冲啊! 好纠结啊! 徐养正抬起头,缓缓地问道:“新郑公,此事会不会是太子一党搞出来的?” 第一百零三章 大明国库受得住吗? 高拱和高仪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徐养正。 这还有问吗? 朝中三大势力,徐阶为首的江浙党,高拱为首的新晋党,或者叫高党,以及太子一党。 徐阶不可能自己搞自己,高党又对松江府鞭长莫及,那有能耐搞事情的只有太子一党了。 徐养正看到两人的目光,略一沉思,知道自己问错话了,显得政治悟性不高,心头一转,连忙转圜找补。 “新郑公,南宇公,学生的意思是,太子一党设计此事,有何用意?” 高拱觉得徐养正政治悟性不高,但勤勉用事,愿意指点一下,但他现在脑子全是想着这件事怎么解决,没有心思给开导,便给高仪使个眼色。 高仪缓缓开口:“太子一党,可谓是权倾一时,但太子却一直压着他们,蒙泉兄,你知道为何吗?” 徐养正有些吃惊,“太子压着他们?学生不觉得啊。” 高仪看了高拱一眼。 这位柳州八贤,有干才,学问也不错,可是政治斗争经验不丰富啊。 高仪继续说:“太子一党,李石麓和张叔大入阁,他俩与太子有师生之情,是太子近臣,却与胡汝贞等东南一党,十分疏远,实际上算不得一党。” 这么一点拨,徐养正明白了。 是啊,太子一党起势是从东南开始,胡宗宪、谭纶、刘焘、王一鹗、曹邦辅等臣,都是一时能臣干吏,他们确实与李春芳、张居正、赵贞吉不是一路人。 可以这么说,太子一党其实也分两派,一派是东南派,也叫地方派,因为胡宗宪等人,都是从东南地方上历练出来,现在也大多数充任地方督抚,掌握着地方实权。 另一派就是翰林派,也叫中枢派,李春芳、张居正和赵贞吉都是取庶吉士,入翰林院,在中枢清华之地历任。 张居正只是短暂地做过巡边御史,一年的山东巡抚,勉强有过一段地方官履历。 赵贞吉只是因为得罪严嵩,被贬斥过地方,那根本不是做官,只是变相流放编管而已。 两派根本不是一路人,治政理念也大为不同,只是上面有太子殿下这座大佛镇着,两派都一团和气。 太子殿下也颇有手段,利用胡宗宪为首的东南派,牢牢掌握着兵权和财权。利用李春芳为首的翰林派,在中枢与徐阶和高公等人分庭抗争,上通下达,牢牢掌控着国朝的实权。 胡宗宪、谭纶、曹邦辅等地方派首脑们想不想入阁? 当然想了。 于是就恰到好处的,在高公清丈三镇田地大有所获,准备大行清丈时,出了蔡知府跪徐府门前的事情。 要是换做在嘉靖、正德、弘治、成化等前朝,这种事一出来,徐党跟高党早就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中间再有人暗中推波助澜,结局可能是两败俱伤,然后胡宗宪为首的东南派坐收渔翁之利,稳稳当当入阁。 可是此事发生在本朝,发生西苑太子秉政的隆庆年间,除了数十位清流官员上疏弹劾徐阶之外,徐党、高党、太子一党的骨干和党羽们都老老实实的,一个都不敢下场。 舆论看着热闹,实际上就那么回事,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为什么? 因为西苑的太子殿下态度不明啊! 他不吱声,三党中人各个装聋作哑,绝不公开表态。 徐养正想到这里,心里骇然。 他是嘉靖二十年的老进士,好歹也在嘉靖朝里熬了二十多年,京城、南京都待过,还因为弹劾严嵩吃过廷杖,被贬云南。 嘉靖朝先皇也是稳坐西苑,手段高明,可是朝中各党从来没有这么默契过。 徐养正心里在打鼓。 这可是涉及一位首辅、两位阁老、数位尚书的党争大事,要是换做其它朝,早就炸了。偏偏在隆庆朝,风平浪静,三方都不敢先出声,都在暗中揣摩着西苑那位的想法。 先皇有这样的手腕吗? 徐养正再一细想,心里有些惊恐。 似乎自新皇即位以来,再也没有过廷杖。 听说东厂锦衣卫那些掌刑的番子手,手艺都快要生疏了。 先皇狠辣敢杀人,时不时一顿廷杖,是杀了文臣的气焰,却助长了卖直邀名的风气。 他的好圣孙不仅敢杀人,还会诛心。 他才不会给你卖直邀名的机会,直接让你去边地做实务。 伱真有罪,三法司会审裁定,他或斩首抄家,或夺免官职功名,三代不得科试。 亲娘啊,这一条让多少世家心惊胆战。 太子殿下比臣工们都讲规矩,不会像某些先皇随心所欲,可是这种讲规矩,却让臣工们即难受,又害怕。 看到徐养正的神情,高拱和高仪知道他悟了,便不在这个话题上深究。 “新郑公,老夫听说李石麓憋了大半年的吏治整饬,中枢改制方案,近期要在太极殿朝会上公议?” “是的。” “新郑公可知道些什么消息?” 整饬吏治,中枢改制,事关数万官员们的官帽子,加上西苑那位又是位特别能折腾的主,中枢地方,无不关心。 就连一向淡泊的高仪也不能免俗。 徐养正更是瞪大眼睛,迫切地倾听着。 高拱捋着胡须想了一会,“此次整饬吏治、中枢改制,涉及到调改官吏俸禄,事关户部,自然有叫老夫参与。只是此事,西苑看得紧,你们二位虽然是自己人,老夫也只能说些能说的。” 高仪连忙答道:“理应如此,新郑公请说。” “此次吏治改制,目的是要消除机构臃肿、职责不清、人浮于事、运行成本过高、运行效率低下等弊端,主要内容是三定。” 高仪和徐养正对视一眼。 三定,什么玩意? “就是定职能、定机构、定编制。定职能和机构,主要是精兵简政,厘定职责。定编制就是为国朝财税统一做准备。” 高仪听出些意思,试探着问道:“新郑公,这是要大改?” “大改,可谓是洪武朝后的彻底大改,比前宋元丰改制变动还要大。” 高仪大吃一惊,刚想说有违祖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西苑祖孙俩都不是把祖制当回事的人,尤其是太子殿下,你一跟他谈祖制,他就问你,剥皮实草也是祖制,一句话堵得你死死的。 祖制这玩意,就是文臣们用来忽悠搪塞皇上的草纸,现在人家都看破了,再提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高仪非常想念那位“法祖”的孝宗先帝,有些缅怀传说中的“弘治中兴”。 徐养正也听出意思来,大惊失色地问道:“前宋元丰改制?新郑公,会不会引起什么动荡?” 高拱瞥了他一眼,“引起什么动荡?太子殿下改吏治弊端,给天下臣工增加俸禄,追加福利,百官感激都来不及,怎么动荡? 只是西苑这位的好处,没有那么好拿的。拿了高薪厚禄,臣工们再敢玩忽职守,懈懒怠政,他治起人来,定会叫你生如不死。” 是啊,太祖皇帝定下的国朝官制,可以称之为即不给你吃饱,又要叫你做牛做马。这等苛刻的情况,除了少数节操清高之人,谁做得到? 寒窗苦读二十年,千军万马中科试,奋力博得一官,还要自带干粮、忍饥挨饿地为国效力,为君分忧,谁干啊! 现在太子殿下在逐渐厘清财税的基础上,开始初步革新官制吏治,首先第一步,就是让大小官吏吃饱穿暖。 这对于万千中低级官员来说,就是天大的福音。 谁要敢举着祖制的旗号反对,万千官吏就要齐心协力,叫你去太祖皇帝那里,把祖制原本拿回来。 也正如高拱所言,西苑太子的好处,没有那么好拿。 好处给了你,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整饬吏治,严惩贪腐、怠政、失职等罪责,不用剥皮实草,直接抄家流放,免职夺名。 再狠一点,三族三代不准科试,祸及族人子孙,叫你生不如死。 高拱看着徐养正迟疑惶然的样子,有些怒其不争地说道:“蒙泉兄,你慌什么!” “新郑公,突施这样的大改,学生还是有些担心,会有人趁机挑拨,引起动荡!” 高拱不屑地冷笑一声,懒得回答。 高仪悠悠地答道:“九边、京营、南直隶,大明能用的兵都在西苑手里掌控着;盐政、海商、互市,大明最能挣钱的门路都在西苑手里抓着。 谁敢引起动荡?谁能引起动荡?说不得西苑还巴不得有人跳出来,宰了这只鸡好骇猴。” 徐养正一想,也是啊,他随即又问道:“可是官吏俸禄增加,国库支应得起吗?” 第一百零四章 内忧外患的大明 高仪转头看向高拱。 高拱徐徐答道:“所以接下来就是整饬国朝的财税度支制度。此前我朝的财税度支,就是一笔糊涂账。收得稀里糊涂,花得也是稀里糊涂。 官吏俸禄给得少,有些胥吏书办,干脆不给俸禄,或以徭役,或地方官自行处理。呵呵,如何自行处理?还不是盘剥地方,向百姓们摊派。 上下其手,落得的结果是朝廷收得一石米一两银子,层层盘剥摊派,百姓要负担十石米十两银子。国朝立朝两百年,是众所皆知的弊政,可是没人敢改。 为什么?一改下面的胥吏就吃不上饭,全部怠工,朝廷派下去的进士举人们全得抓瞎。 太子殿下的意思,先整饬吏治,革新官制,斩断盘剥摊派的理由。朝廷所有的赋税度支清晰,收多少,清清楚楚;花多少,明明白白。 老夫左思右想了两三个月,觉得这样有利于社稷,有益于百姓,也就赞同了。” 高仪冷笑几声说道:“恐怕会有人说,这是与民争利!” “与民争利?与哪个民争利!”高拱不客气地说,“无非是地方某些世家豪强,一贯与胥吏勾结,把持纳赋收税,瞒上欺下,盘剥百姓。 如此一改,他们就没了敲骨吸髓的机会,肯定会唆使豢养的士子官员们出声,说什么与民争利! 呵呵,西苑那位,只会当他们犬吠虫叫!” 徐养正还是有些担心,“新郑公,他们会不会趁机” 高拱眼睛一瞪,那把大胡子一抖一抖的,厉声道:“趁机干什么?” 徐养正被高拱的声音吓了一跳,再看他的模样,如发怒的老虎一般,吓得把后面的话全咽到肚子里去了。 高拱继续说道:“他们要清君侧吗?他们敢吗! 胡汝贞、谭子理等人整饬九边京营、南北直隶军务数年,戚元敬等人苦心训练出十几万新军。这些兵马被西苑用银子喂得饱饱的,正缺军功好封爵进官。 还有啊,开平、太原两处,这两年大兴工业,依然成为殿下所说的第一、第二工业中心。老夫拿到的文书有载,这两处一年产钢铁十八亿斤。按照新的计量算法,合计八十万吨,是洪武年一年出铁的十倍,嘉靖朝一年出铁的八倍。 火铳一月可出一万支,火炮一月可出一百门,出产数量还在持续攀升。 打仗,除了打钱粮,就是打兵甲火器。光这两处一年造得兵甲火器,足以荡平天下,谁敢清君侧?” 高仪长叹一口气,低着头没有出声。 徐养正一脸的不敢置信。 但心里开始明白,为什么太子殿下居住西苑,实掌国政,把紫禁城里的皇上变成了“虚君”。 如此前所未有的违制举动,满朝勋贵大臣们都看在眼里,却默不作声。 原来他们是哑巴吃馄饨,心里有数。 有兵有钱,还有如山如海的兵甲火器,西苑的那位名为太子,实为大明真天子。 看到徐养正完全悟了,高拱转头对高仪说道:“现在老夫担忧的是,蔡春台跪徐府一事,太子会如何处置?” 高仪也缓缓点头:“此事确实要拿捏适当。我们拭目以待,看殿下如何妥善处置此事。” —— 西苑勤政堂,朱翊钧盯着潘应龙,一字一顿地问道:“那你说说,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潘应龙抬起头答道:“草民明白,现在还不是对付徐家,对江南世家动手的时候。” 杨金水脸上的肉忍不住抽动了几下。 小潘啊,你胆子可真大,这样的话也敢直说。 不过伱小子也够聪慧,这么快就摸清楚了殿下脉搏,越是直言越没事。藏藏掖掖,反倒会坏事。 朱翊钧看着潘应龙,双手笼在袖子里,脸上不喜不悲,“为何?” 潘应龙喉结忍不住上下动了几下,他没有想到朱翊钧年少,却异常沉得住气,心智深沉超出他的想象。 自己说得如此露骨,他却一点异色都没有。 但当务之急是回答殿下的问题。 “草民原本把徐府与江南世家割裂开,把江南世家与天下士子儒生割裂开。听殿下一番教诲,其实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推倒徐府,只需殿下一纸令旨。但是药材还是那些药材,熬出来的药汤还是那道药汤,与社稷万民无益。” 有意思,这位潘应龙是自己遇到的第一位,如此深入思考的人。他甚至比李贽,想得更深入彻底。 没错,现在还不是动徐阶和徐府的时候。 因为儒家思想还没有被自己改造好,砸烂旧的,没有新的填补,大明会更乱。 李贽一直在这方面努力,他还邀请了好友耿定理等一批志同道合之人,在阳明心学的基础上,大力宣扬“君尊民本、大兴工商、重视军备”以及“道法自然、探索万物规律,反对理学空谈和假道学、宣扬功利主义”的新学。 这些新学思想,有些是李贽自己在阳明心学基础上发展出来的,有的是受自己影响发展出来的。 为什么不直接废除儒学? 两千多年影响,自己能一朝改变? 废除儒学,用什么去替代它? 这可是一整套可以自圆其说,影响了中国上千年,深入到每一个人骨子里的哲学思想,到二十一世纪都还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人和亚洲许多人,自己猛地一推,就能把它推翻? 再说了,推倒它,新的替代品呢? 新的替代品必须也是一整套可以自圆其说的哲学思想,自己还没这个本事创造出来。 不如在儒学基础进行大改造,反正它两千多年来一直在改造之中,自己掌握好最终解释权就好了。 只有等新学培养出一批人才,新兴的工商阶级有了足够的代言人,自己有了共同利益的基本盘,才能对徐阶和徐家动手,进而对他代表的江南世家和大地主阶级动手。 历史上的满清为什么敢搞摊丁入亩,敢搞官绅一体纳粮? 因为人家有一个基本盘,满蒙八旗,不是中原和江南世家和地主阶级。 你敢推诿抵赖,直接抄家;你敢煽动百姓反抗?直接屠了你。几招狠的下来,那些在大明隐匿田地、逃避赋税的地主世家们,一个比一个跪得快。 当然了,自己就算对大地主阶级动手,也不会一棍子打死,只是削弱他们,让势力较弱的新兴工商阶级,能够与他们抗衡,达到制衡的目的。 潘应龙应该没有理解得那么深,至少不会明白新兴工商阶级和保守地主阶级的区别,但是他能琢磨出自己要用一股新的力量,去抗衡传统守旧的力量,不再让他们一家独大,已经非常难得了。 更重要的是,徐阶和徐府还有利用价值。 朱翊钧挥挥手,“起来说话。” 杨金水在旁边连忙给潘应龙递眼色,小子,太子的第一道题考试,你合格,赶紧起来,准备应试第二道考题。 “谢殿下!”潘应龙起身后小心坐在椅子上。 朱翊钧不缓不急地又开口:“潘应龙,杨金水向孤举荐你时,说你是大明王景略王猛。可我大明入主神州两百年,四海宴清,还需要王猛吗?” 这道题好像不是送分题,是要命题啊! 太子殿下的考试,题目好难啊。 潘应龙嘴角抽了几下,心里紧张地转了几息,猛地下定决心答道:“殿下,当然需要!” “为何?”朱翊钧还是那么简单的一句问话。 潘应龙马上答道:“殿下,大明现在看着太平安宁,实际上内忧外患,其实与苻氏后秦相差不远。” 朱翊钧盯着潘应龙,语气很不客气,“你是危言耸听吗?” 潘应龙彻底豁出去了,“殿下,草民不是危言耸听。殿下聪慧睿智,远见卓识,对大明现状洞若观火,肯定知道大明内忧外患,危机重重之时,需要殿下这样应天顺命的君上,也需要如王猛一样锐意进取的臣子。” 朱翊钧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悠悠地说道:“北虏东倭,南蛮西夷,群狼环伺,此是大明外患。兵备废弛、田地兼并、财税枯竭、官吏贪腐、天灾人祸,此是大明内忧。 内忧外患!能看到大明内忧外患的,都是有识之士。能大声说出来的,都是勇士。” 他转过头来,看着潘应龙,“潘应龙,你觉得如何消除大明的内忧外患?” 第一百零五章 这小子像王猛吗? “殿下!”潘应龙脸色凝重地答道,“草民遍阅史书,发现历朝历代,初期时南征北战,却政通人和,一到中期停下来休生养息,就弊端百出,沉疴越积越深,天灾人祸、内忧外患,最后岌岌可危,陷入乱世之中。 草民冥思苦想,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历朝历代,也有许多大才,革新除弊,意图力挽狂澜。前汉桑弘羊,前唐刘晏、王叔文,前宋范仲淹、王安石,可是他们如同是裱糊匠,裱得了一时,却裱不了一朝。 原因究竟出在哪里?” 朱翊钧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 “草民从杨公公那里,听到太子殿下关于财税度支,与历朝历代兴衰的关系高论,马上有所顿悟,敬佩到五体投地。 草民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那么是什么原因让财税度支日渐败坏?草民想到了许多原因,田地兼并、财富集中、富者更富穷者更穷,吏治败坏、贪腐怠政懒政,科试把持在士林世家手里、不再是择优录才,朝廷风气败坏、官场蝇营狗苟,投机钻营者平步青云、有德有才者有志难报. 可是这些弊端根源来自哪里?历朝历代,包括国朝初立时,这些弊端有没有,草民觉得肯定也有,可是却被压制住了。 为什么会被压制住?为什么到了偃武休兵、休养生息时,却压制不住,猛地爆发了?草民百思不得其解。” 朱翊钧不动声色,但是心里却对潘应龙刮目相看。 确实是大才,看问题的角度刁钻啊。 虽然他受时代的桎梏,没有办法跳出来看,但是能想到这一步,已经十分不容易了,在这个年代属于异端。 “草民有一天坐船从宁波回上海,看到海天一色、浪潮层叠,猛地有所顿悟。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这一切在于一个势。 欣欣向荣、朝气蓬勃,如同大江奔流向东,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它带着向前走,虽然中有阻碍,却势不可挡! 死水一潭、暮气沉沉,那就如同养蛊一样,你咬我,我咬他,大家争田地、争财富、争官位、争权势,互相咬得死去活来,可吃苦的还是百姓。百姓终究不是韭草鸡羊,任意割宰却不会出声,到最后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厉害啊! 他居然看出增量发展和存量发展的本质区别。 潘应龙说完,紧张地看着朱翊钧,不知道自己冒险说的这番话,中没中太子殿下的意,又或者这番惊世骇俗的话,惹怒了太子殿下。 他又瞥了一眼杨金水,想从这位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来。 可是这位杨公公脸上看上去比自己还要紧张,除了紧张,还有震惊,应该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 沉寂中,潘应龙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太子对他命运的裁定。 终于,朱翊钧开口了。 “潘应龙,那你觉得应该如何保持这个势?” 坐在椅子上,快要坐不住的潘应龙不由长舒一口气,心中狂喜。 自己押对了! 其实太子殿下早就看透了一切。 潘应龙投奔谭纶和杨金水后,有渠道获得朱翊钧的第一手资料,比如西苑督办处、统筹局廷寄或急送的令旨、密诏、私信,以及朱翊钧对东南军政禀文的批复。 他仔仔细细地研究着这些资料,终于有一天开悟,西苑的太子殿下,其实跟自己志同道合,甚至比自己看得更远,想法更激进。 潘应龙知道自己的理念在现在,属于异端中的异端,比李贽还要不受待见。他那个好歹还跟学术沾点边,是阳明心学基础上发展出来的。 自己这些理念属于军国方略,是可以施行的举措,一旦公布于世,满朝文武,天下士林,会聚起狂风巨浪,活活吞了自己。 所以潘应龙一直都十分小心,藏着自己的理念,暗暗地完善,不敢说出来,连杨金水都不敢说。 万万没有想到,他突然发现,西苑的太子殿下,种种举措,以及字里行间透出来的讯息,暗合他的理念。 同类人很容易找到同类人。 潘应龙心中大喜。 君臣志同道合,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于是潘应龙先是帮杨金水筹划了两淮盐政的事,让巡盐变成了“剿乱平叛”,直接把盐商以及南京背后的权贵一网打尽。 报了私仇,又更加得到杨金水的信任。 接着小心翼翼地筹划了蔡国熙跪倒在徐府门前一事,目的就是想引起朱翊钧的注意,然后博一个殿前会面的机会。 如同商鞅见秦孝公,王猛见苻坚,天雷勾地火。 但潘应龙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押上了身家性命奋力一搏。 要是猜错,太子殿下的理念其实与自己不符,届时自己全盘托出,被殿下认为是异端邪说,下令严惩,父亲的旧故好友,恩主谭纶杨金水都救不了自己。 可潘应龙还是愿意一搏! 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潘应龙稳了稳心神,朗声答道:“殿下,草民觉得大明要不断进取,要保持欣欣向荣的大势,必须不停地向外扩张,有序地、不停地向外扩张!” 杨金水实在忍不住,喝声打断潘应龙的话:“荒谬!实在荒谬!潘应龙,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伱这是在怂恿殿下穷兵黩武,最后的结果是海内空竭,万民疲弊。” 潘应龙直着脖子答道:“商鞅兴耕战之法,最后秦灭六国,一统天下。” “可是秦二世而亡!” “秦亡不在其弱,而在因人而恒强,终因人而骤亡!” 有意思,潘应龙这句话说的有意思。 在他看来,前秦因为几代先王坚持不懈地执行商鞅的耕战之法,延积到嬴政这位猛人身上,一举荡平了六国,统一天下。 只是秦始皇第一次真正的统一中国,还在摸索阶段就突然死掉,接班人胡亥又太差,一堆的野心家们看到了机会,一拥而上,秦亡。 要是秦始皇再活二十年,或者换个能干的接班人,稳住局面,慢慢摸索改进合适的制度,相信秦不会二世而亡。 朱翊钧没有出声,继续听潘应龙说道:“穷兵黩武,那是汉武帝所为。屡屡征战,求虚名而不取实利,耗国力而逞私欲,虽有张掖河西、封狼居胥之功,但最后还是落得国穷民困的下场。 大明要征战,必须考虑义利功过;大明要扩张,必须权衡得失利弊。征战扩张,必须源源不断地获得土地和财富!获得比付出得多,就能保持大明不断进取,欣欣向荣之势。 在此大势之下,革新除弊就可顺势而为,任何阻拦的守旧势力会成为马车车辙下的花草。” 杨金水看了看沉寂如水的朱翊钧,心中更加担心。 潘应龙啊潘应龙,你真是胆大包天,居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异端邪说。 不过他心里隐隐觉得,潘应龙所说似乎正合太子殿下的心意。 在杨金水和潘应龙的期盼下,朱翊钧终于开口。 “积水潭边上有座金台观,海公整饬道观庙宇后,被没入官中,现在督办处的宣教局在那里设了一个金台馆,杨金水、潘应龙,你二人先去那里研习一月。” 杨金水和潘应龙对视一眼,心里有疑惑却不敢多言,连忙跪倒应道:“是。”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站在窗前,看着杨金水和潘应龙的背影越去越远。 蔡国熙被徐府羞辱一事,该有个了结了。 “祁言!” “殿下,奴婢在!” “通知卓吾先生,日子定在三天后。” “是!” 第一百零六章 群官去太学宫 蔡茂春穿着一身青袍官服,头戴乌纱帽,从轿子里钻出来,仰头看了一眼牌坊上的匾额,那是宣宗先帝的题词——“太学宫”。 真是叫人怀念,那些仁德明君、敬天法祖,群贤辈出、众正盈朝的好年代啊。 蔡茂春扫了一眼,看到同科状元丁士美跟张四维、王遴等人走在一起,春风得意,趾高气昂。明明看到了自己,却故意装作看不到。 听说他通过王遴,攀上了高拱的高枝,成了朝中三大势力高党一员,已经走上一条青云之路,跟自己这个孤魂野鬼截然不同。 倒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申时行,带着榜眼王锡爵、探花余有丁以及同科郜永春等人,走了过来,对自己这位嘉靖三十八年的榜眼行礼。 “学生见过前辈。” “诸位客气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蔡茂春有些羡慕。 嘉靖四十一年这帮人,蒸蒸日上,因为前三甲志同道合,齐心协力,进而把他们这一科凝聚成一股绳。 人一多,心一齐,声音就响亮了。 那像自己这一科,一盘散沙。 正想着,嘉靖四十四年进士沈鲤、许国等人仰首挺胸地从路的那一边,走进了太学宫。 前面的前辈还占据高位,后面的晚辈已经咄咄逼人,前有虎后有狼,仕途艰难啊。 蔡茂春一抬头,看到潘晟、曾省吾和王篆三人在前面走着,心头一动,撩起官袍前襟,紧走几步,走到他们旁边。 “学生蔡茂春见过老师。” “蔡某见过三省前辈,见过汝文兄。” “哦,华秋来了。”潘晟和蔼地点点头。 三人以潘晟官阶最高,是为南京国子监祭酒,现在被召回京城,在礼部任闲职。 资历最老,嘉靖二十年进士,更巧的是,跟张居正一起,做过嘉靖三十八年的殿试阅卷官。 那一科殿试,会元蔡茂春的卷子被潘晟看中,点了出来,不知为何呈到御前后,只被先皇嘉靖帝点为二甲第四名。 但不管怎么说,蔡茂春能勉强叫潘晟一声老师。 曾省吾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现任都察院右佥御史,是张居正的同乡。 王篆年纪比蔡茂春要大,却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现任吏部郎中,也是张居正的同乡。 他们三位,是以张居正为首的楚党中坚。 曾省吾和王篆也拱手回礼:“华秋兄/华秋前辈。” “老师,今天太子把六品以上京官召集到太学宫,所为何事?”蔡茂春问道。 潘晟微笑着摇了摇头:“吾等也是一头雾水。” 蔡茂春继续说道:“此事有些突然,前所未有,学生等人是不知所措。” 潘晟意味深长地说道:“新朝新气象,大家要慢慢习惯。” 看到蔡茂春甚是恭敬的样子,潘晟知道他因为入赘赵家,被同僚们看不起,仕途艰难,比他晚一科的王篆都跑到他前面去了。 王篆已经是吏部郎中,蔡茂春还是个工部员外郎。 偏偏蔡茂春除了入赘之外,文采、才干、品行其实都是一等一,至少在潘晟心里,比同科状元丁士美要强。 心里顿时生起怜悯爱才之心。 “华秋原籍福建福州?” “是的老师。” “福建地灵人杰啊,不仅有华秋这样的大才,还出了卓吾先生这样的大家。”潘晟感叹了一句,“卓吾先生新近右迁为太常寺少卿,华秋身为同乡,没有去登门祝贺?” 蔡茂春心头一动,连忙答道:“回老师的话,学生有去卓吾先生府上祝贺,只是当时李府宾朋满座,学生一时找不到空隙与卓吾先生多攀谈几句。” 潘晟摇了摇头,“华秋啊,这样可不行。卓吾先生这样的大家,旁人想登门请教都是奢想,唯独你还是他的同乡,这样的好机会,华秋,你可要好好把握啊。” 蔡茂春听懂了,这是在指点自己。 李贽原本只是国子监一名普通的助教,因其学术偏激在士林小有名气。嘉靖四十四年突然入了太子殿下的法眼,成为他的幕僚。 然后国子监司业,礼部员外郎、郎中,现在又是太常寺少卿,升官速度,可以跟徐渭媲美。 徐渭可是实打实的军功,李贽却是凭借学问。 如此说来,李贽深得太子殿下信任,自己如果能够走通李贽这条路,等于直接成为太子一党,想想就让人激动! 蔡茂春知道自己声名狼藉,张居正为首的楚党也不大想接纳自己,他们又不缺羽翼。 算下来李贽那里,反倒成了好去处。 李贽、徐渭,一个举人、一个廪生,一个宣扬学术异端、一个幕僚师爷出身,倒是跟自己这位赘婿匹配。 他俩在太子那里都得到了重用,说明太子殿下用人不拘一格。 想到这里,蔡茂春心热了,连忙拱手道:“谢老师指点。” 看到他悟了,潘晟点点头不再言语,与曾省吾、王篆继续往前走。 “世叔!” 蔡茂春闻声转头,看到是陆绎。 他是前锦衣卫都指挥使、忠诚伯陆炳第三子。 陆炳长子、次子早逝,陆绎现在是陆府当家人。陆炳继室是赵祖鹏长女。蔡茂春娶了赵祖鹏幼女,要叫陆炳一声姐夫。 论辈分陆绎得叫蔡茂春一声姨父,只是继室姻亲关系隔得有点远,可以叫一声世叔。 “与成,你们也来了?” “京城里六品以上文武百官,还有勋贵们,全部被召来,能少得了我们吗?”陆绎吐槽道。 蔡茂春与潘晟三人拱手道歉,与陆绎轻声说着话。 曾省吾转头看了一眼慢慢地落在后面的蔡茂春,笑着说道:“潘公起了爱才之心?” 潘晟徐徐答道:“蔡华秋比丁邦彦要实干。” 曾省吾点点头。 太子殿下重实轻虚。丁士美名声好,学问好,可是难入太子的法眼。蔡春茂名声不好,学问略输,但精明干练,长实务,这样的人很容易被太子重用。 潘晟是在卖一份好,留一份人情。 蔡茂春问道:“与成,听说伱被转到金吾卫去了?” 陆绎神情有些沮丧,“是的世叔。西苑传下令旨,改制锦衣卫,所有挂职锦衣卫,不任实职的,全部改到金吾和千牛卫。现在外侄是左千牛卫指挥佥事。” 蔡茂春好奇地继续问道:“听说你们五军都督府也改了?” “是的世叔,”陆绎强打着精神答道,“根据西苑令旨,五军都督改为五都督府,五军所辖各卫和亲军上直卫也都改了,目前只保留金吾、千牛四卫。 还新编了羽林、控鹤、骁骑、骠骑、云骑、凤翔、神威、神捷、天策、龙骧、虎贲、豹韬、鹰扬、飞熊、武德、武胜、武骧、威武、广武、兴武、英武、神武、雄武、勇武、振武、宣武二十六军。 成国公朱公改任中府大都督,英国公张公出任中府都督同知;兴化伯戚公改任左府大都督,薛公(薛麟)为左府都督同知,徐侍郎出任左府都督佥事。 带川公(刘焘)出任右府大都督,北山公(卢镗)出任右府都督同知,鸣泉公(梁梦龙)出任右府都督佥事;阳武侯薛翰出任后府大都督,兰溪伯马公出任后府都督同知,禹秀公(郑洛)出任后府都督佥事。 胡兵部兼任前府大都督,子理公(谭纶)兼任前府都督同知,萧夏卿(萧大亨)为署理前府都督佥事” 蔡茂盛一下子听出端倪来,这是要大改军制啊。 “与成,莫非西苑要改卫所军户制?” 陆绎答道:“有这个传闻。只是怎么改,我们也不知道,也没有太多人关心。” 他们都是恩荫之人,再怎么改,都不会少了他们的一份俸禄,也不会叫他们去戍边打仗,不关心也是正常的。 蔡茂春看着陆绎一脸的忧心忡忡,知道这位外侄的压力,比他还要大。 陆炳在世时,似乎得罪过当前皇上。 陆绎又冒着风险庇护了严世蕃的次子,他的姐夫严绍庭。 严世蕃可是当前皇上最恨之人。 严世蕃在嘉靖末年被斩,皇上把恨记在了严世蕃儿子、孙子头上,加上陆炳的旧怨,有见风使舵之人,一直上疏弹劾陆炳,要求追究其罪责,夺褫谥号和追赠,也把陆绎一并弹劾。 幸好西苑太子留中这些奏章,司礼监黄锦也念及陆炳旧情,暗中相帮陆家。 加上陆家姻亲关系也够硬。除了二姐嫁给了严绍庭外,陆绎的大姐嫁给了成国公朱希忠之子朱时泰,三姐嫁给徐阶三子徐瑛,四妹嫁给先南京礼部尚书孙升之子,孙升两子皆是进士。 五妹嫁给原吏部尚书吴鹏之子。 所以一直平安没事。 可陆家得罪了当今皇上,这把悬在头顶上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陆绎现在是陆家一家之主,上有继母,下有弟弟妹妹和子侄,需要他遮风挡雨。 焦头烂额,忧心忡忡! 蔡茂春知道陆绎的烦恼,可惜自己也帮不上忙,只能叹了口气,好生劝慰。 两人边说边往里走。 他们都是不招人喜欢的人,干脆走偏僻的路,不想刚转过一道弯,迎面撞到从旁边走出来的一行人。 蔡茂春和陆绎马上脸色一变! 第一百零七章 这是什么大会? 蔡茂春和陆绎看清楚来人,马上跪倒在地,磕头见礼,“臣礼部员外郎蔡茂春/左千牛卫指挥使佥事陆绎拜见太子殿下。” 来者正是朱翊钧。 他身穿朱色蟒袍,头戴翼善冠,身边跟着冯保、方良、祁言,还有两位面生,陆绎勉强认出一位是新任少府监杨金水,还有一位年轻人就认不出来。 身前身后是数十位净军和锦衣卫奉宸司护卫,远处有上百位勇武营军校。 “陆绎,你是陆公第三子?”朱翊钧目光在两人脸上一扫。 “回殿下的话,臣是的。”陆绎连忙答道。 “嗯,皇爷爷羽化前,跟孤说起过他与陆公总角之交。可惜,陆公仙逝前,孤还年幼,不大记得他的样子。” 朱翊钧感叹了一句,陆绎心中大喜。 我的殿下啊,你可算还记得家父与先皇的情谊。 朝野上下都知道你是先皇好圣孙,知道伱们祖孙情深,你能爱屋及乌,眷顾庇护陆家,我们满府上下感激不尽啊! “听闻陆公留下不少书信手稿,想必有不少跟皇爷爷有关,且陆公与国与民,还是做了不少政绩,你好生整理一番,不要疏忽了。” “是,臣谨遵殿下令旨。”陆绎连忙答道。 朱翊钧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几圈。 此人可用,因为他爹陆炳给他留下一笔丰厚的政治遗产。 不得不佩服,陆炳真是一位八面玲珑的人,看看他的姻亲关系图,黄锦、严嵩、徐阶,勋贵文臣,一个都没落下! 自己可以用他,居中联络、拉拢勋贵和部分文臣。 文臣里,也不尽是要与外戚勋贵划清关系的人,明朝文人儒生的风骨,比起前宋差远了,仅仅比历史上满清文人儒生好一些。 朱翊钧目光又落到蔡茂春身上,冯保上前一步,在耳边轻语了几句。 他提督东厂,有监视百官之责,满朝文武百官的履历都在脑海里装着。 原来赘婿会元蔡茂春。 好,这样的人可用! 因为这样的人被主流嫌弃,在正途无望,他们更渴望被器重,更渴望大展宏图。一旦自己重用,他们会不遗余力,奋勇向前。 有点皈依者的意思,胡宗宪、杨金水、徐渭、李贽、南宫冶、潘应龙都是类似的情况,现在可以多一个蔡茂春。 会元啊,礼部会试第一名,虽然没有殿试第一名状元那么名气大,可也是真才实学考出来的。 “你是福州人?” 蔡茂春连忙答道:“回殿下的话,臣原籍福州府侯官县。” “嗯,福建是个好地方,地灵人杰。”朱翊钧点点头,“好了,彝伦堂的大会快要开始,你们赶紧去,不要耽误。” “是,殿下。” 蔡茂春和陆绎行礼后起身,继续赶路。 此时两人的态度与刚才截然不同。 陆绎心里无比欣喜。 老爹,我的亲爹啊,你真是遗泽无穷啊,你跟先皇的交情,皇上没记住,太子殿下却记得真真的。 妥妥的了! 只要有太子殿下庇护,皇上惦记陆家也没事。再说了,皇上在紫禁城快活,那有功夫记这些“小事”? 老爹,回去我一定给你多上香! 对了,刚才太子殿下叫我多整理老爹的书信手稿,说是事关世庙先皇,什么意思? 陆绎突然想起,隆庆元年西苑递出旨意,叫翰林院和国史馆,组织人手编写《世宗皇帝圣训宝录》,还特意成立敬一阁,指定翰林院掌院学士、太子宾客张四维为敬一阁学士,主持此事。 明白了! 太子殿下这是叫自己在先父的书信手稿里,找些展现世庙先皇仁德英毅的书信笔记出来,提供给敬一阁作为佐证。 殿下,放心!臣回去马上,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地找。先父伺候先皇这么多年,又一直公忠体国,肯定留下类似的书信笔记。 嗯,自己也要好好练一练书法了。 蔡茂春也听出朱翊钧的点拨,赶紧去找你的福建同乡李贽李卓吾去,投入他的门下。 他只是举人,自己可是会试会元,投在他门下会遭人嗤笑。 那又如何! 闻道有先后! 太子殿下已经点出,卓吾先生有资格广收门人故吏,有开宗立派的资格,自己现在不赶紧投奔过去,再晚点怕是连靠前一点的位置都挤不进去了。 太常寺! 蔡茂春心头一动,想起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整饬吏治、中枢改制传闻,心有所悟。 卓吾先生能自创一套广收欢迎的新学,学问肯定没得说,只是他做官就有点稀松了。现在他名为太常少卿,实际上是太常寺一寺之长,因为西苑特意把此前的太常卿给挪走了。 王国光改任太府卿,魏学曾接任太仆卿;参倒严世蕃、打响倒严第一炮的邹应龙任大理卿;原南京兵部尚书刘采出任光禄卿;礼部侍郎、协理理藩院事方逢时出任鸿胪卿。 太常寺、太仆寺、大理寺、光禄寺、鸿胪寺,再加上新设的外朝太府寺和内廷少府监,蔡茂春琢磨出些东西来。 卓吾先生执掌的太常寺,大有可为! 蔡茂春和陆绎进到彝伦堂,堂前空坪上坐满了人,文武官员们在小吏的引领下,按照各部院寺和各府卫,在空坪上各区域的小凳子上坐下。 蔡茂春跟陆绎拱手告别,跟着小吏走到了礼部区域,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 前后左右都是礼部的同僚,或虚情或真意地拱手问候了两声,蔡茂春举目一看,满满当当足有上千人,前面高一点的露台上,坐着侍郎、寺卿、副都御史以及都指挥使、都督佥事以上高官。 正前面,看到放了一个一人高的架子,上面支着一个铁皮大喇叭,几个官员站在一边,商量着什么。 蔡茂春侧身向身边亲近的同僚打听:“到底干什么,有消息传出来吗?” “大家还是一头雾水。不过听说是咱们礼部同僚,在理藩院办差的叶男兆和宋思文主持这次大会。” “他俩?”蔡茂春大吃一惊,再举目向远处的堂前露台看去,那几个站在一起的官员,看上去有两人确实像叶梦熊和宋应昌。 “就是这两位!不得了啊,嗖地一声就窜到我们前面去了,再过两年,我们这老家伙,以后上朝的时候,只能看到他们的屁股了。” 同僚满腹牢骚地感叹,他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老进士,比自己还要早一科,官阶跟自己差不多,肯定满腹牢骚。 蔡茂春看着远处的两人身影,听说叶梦熊是海瑞被先皇下旨贬至到岭南“思过读书”时认识的,被举荐给了太子殿下。 宋应昌据说是同为余姚,跟其父为同窗的徐渭推荐。 一入西苑,立即飞黄腾达。 蔡茂春心更热了,散了会自己就去太常寺拜访卓吾先生去! “诸公,各位同僚!”叶梦熊走到铁皮大喇叭前,大声说道,“学生与思文兄奉令旨主持召开这次大会,两刻钟后即将开始。 这次大会,非常重要,也非常严肃。赵中丞和吴右副丞已经奉令旨,纠察此次大会风纪。” 赵贞吉坐着不动,由右副都御史吴昌站起身,严肃地对众人点点头,背书表示叶梦熊说得都是真的。 叶梦熊等吴昌坐下,继续说道:“都察院选出四十位御史,分坐各处,如朝会例,凡有违反风纪者,皆记录在案,会后将列章弹劾。” 啊,搞得这么严肃! 众人马上神情一肃。 叶梦熊说道:“学生和思文在左厢房设了饮水处,摆有凉开水十几桶以及饮具若干。洗换方便之处在右边,有指示牌。 现在大会还未开始,诸公和各位同僚可自行去饮水或方便。” 哦,搞得像模像样啊! 过了两刻钟,宋应昌示意旁边的小吏擂鼓。 咚咚鼓声响毕,会场一片寂静,叶梦熊大声道:“现在大会正式开始!” 第一百零八章 这是一次敲敲打打的大会 叶梦熊继续说道:“诸公,各位同僚,大会第一项,由内阁次辅、吏部尚书李先生给大家讲话,大家欢迎!” 他率先在台上鼓掌,坐在最前面的阁老、尚书和侍郎们也跟着鼓掌。 掌声传到下面空坪,掌声陆续响起。 “怎么现在朝会改这样了?”旁边嘉靖三十五年老进士同僚好奇地问道。 蔡茂春轻声答道:“听说西苑开会都是这样,兄台你看,阁老、尚书他们都习惯了,我们也要跟着习惯了。” “不可思议。”同僚摇了摇头。 李春芳提着衣襟走到前台喇叭后面,叶梦熊站在他旁边,帮他调整了一下大喇叭的高度。 “诸公,各位同僚,今天大会是奉太子殿下令旨,由理藩院、吏部和都察院联合主持召开,是一次教育大会,也是一次警示大会。” 李春芳用白话开场,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在东海之滨,大明藩属国朝鲜,发生一次大事件,数十万暴民起事,汇集成三股,一路烧杀抢掠,最后攻陷了王京汉城。朝鲜国主仓惶逃至江华岛,托以大明翼护之下。 暴民乱军攻陷王京后,自立称伪,屠戳百姓的同时大肆捕杀宗室勋贵,文武官吏以及儒生文士,死者数以万计。朝鲜两班,为之一空。 乱军还趁势攻打江华岛,被我大明水陆两师大败,不敢再西窥。初步统计,朝鲜此次大乱中,军民死伤十万余。 此外宗室外戚和两班官员被杀一千七百家,男女一万五千口;地方豪右世家、儒生名士被杀二千一百家,男女三万九千口,其余胥吏军校无以数计,预估在五千到八千家,男女五万左右。 八成以上是满门灭绝,极其惨烈!” 众人面面相觑,无不骇然。 朝鲜的这些暴民乱军可真狠啊! 清贵士林之辈,居然被杀了近十万人,岂不是朝鲜菁华被屠戳一空? 李春芳还在巴拉巴拉地说,一口气说了大约两刻钟,最后总结道。 “现在朝鲜乱军依然占据王京以及五成以上州县城池,朝鲜国主用血笔写了国书,派遣了哀告使来我朝,泣血哀求国朝派水陆大军,平定此乱。 太子殿下正在与督办处和内阁合议,不日即有结果出来。 这次朝鲜民乱,无比惨烈,又近在咫尺,对我国朝来说,可谓是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有着极大的教育和警示作用,故而太子殿下出令旨,召开此次大会!” 有心人开始明白了,眼睛不由地向坐在前台的内阁首辅徐阶身上瞟。 李春芳退下后,叶梦熊继续说道:“现在请朝鲜哀告使郑仁弘先生,给大家详细讲述朝鲜此次大乱的实际情况。” 郑仁弘上台来,先对着紫禁城方向跪拜行礼,又对着内阁、尚书等人长揖行礼,礼毕后才走到大喇叭跟前。 还没开口,已经是泪流满脸,哽咽着说道:“此次大乱,我朝鲜元气大伤。儒林士子被屠戳一空.呜呜” 郑仁弘说吏曹判书金某某,是他的科试老师,已经六十多岁,乱军杀入王京,某某来不及逃脱,只能闭门阖家躲在宅院里,结果被乱军闯入,上至六十多岁的某某,下至几岁的幼童,被屠戳一空。 女眷被奸淫,家产被分掠. 议政府右议政尹某某,一家老小三十几口,被乱军所杀,暴尸在野外,被野狗饿狼啃食,尸骨无存。 成均馆大提学,朝鲜名士大儒李某某 说到这个名字,空坪上一些翰林不由动容变色。 这位朝鲜大儒的名声,也传到大明,被一定程度上认可,视为圣教和阳明心学在朝鲜的传播者。 居然也惨遭毒手! 郑仁弘继续往下说,说这位大儒李某某被五马分尸,活活虐杀,首级被挂在汉城东门城楼上,风吹雨打。 叶梦熊和宋应昌对视一眼,他们能获得江华岛最新最真实的讯息。 其实这位朝鲜大儒李某某,和许多官员名士们,在乱军攻破汉城第一时间,向他们曾经痛骂的千古逆贼李赞道投降。 李赞道“即位自立”和“建元称伪”还是这位朝鲜大儒领衔,带着一群降臣操办的。 不仅如此,这位大儒还把自己的爱妾、女儿和儿媳一并献给李赞道、朴仁勇和崔光中三大贼首。他的儿子更是一马当先,带着乱军进王宫,拘捕拷打宗室外戚,四处查抄财物。 乱军在江华岛大败,精锐损失殆尽,李赞道、朴仁勇和崔光中三人为了平息内部怨气,振奋士气,以出卖情报、外通大明、伺机作乱等罪名,把这位朝鲜大儒连同大部分降臣降将全部虐杀。 郑仁弘春秋笔法,给朝鲜小朝廷挽回颜面,叶梦熊和宋应昌在现场也不吱声。 但是宣教局主编的《朝鲜戊辰之变纪实》的书册,正在印刷,不日刊行。 书册里会详细讲述前后过程,以及把朝鲜君臣在这次戊辰民变中的丑态揭露得淋漓尽致,相信大明百姓们会很喜欢看。 郑仁弘把惨状说了两刻钟,最后按耐不住哭倒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连声哀嚎道:“请天朝出兵,救藩属朝鲜万民于水火之中。” 徐阶没有出声,众人看向督办处总督戎政、兵部尚书胡宗宪。 他脸色如常,一声不吭。 现在朝鲜这锅汤,火候还没到。 火候没到,有些条件就没法水到渠成地叫朝鲜君臣答应。 再熬一熬吧! 叶梦熊和宋应昌连忙上前,把郑仁弘扶下台去。叶梦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走上前台继续说道:“现在请太常少卿李先生给大家总结朝鲜戊辰之变的教训,大家欢迎!” 掌声中,李贽拿着一卷纸走到铁皮喇叭后面。 “诸公,各位同僚,朝鲜戊辰之变,如此惨烈,究其根源,到底为何发生呢?”李贽也是白话开场,开始像在一念堂和金台馆讲课一样,对着上千文武百官讲述起来。 “据理藩院得到的资料,朝鲜有田地一百五十五万结。他们计量田地与我大明不同,一结为年产二十石粮食的田地。他们的亩产量一年在两石左右,折算下来大约有田地一千六百万亩左右,每年产粮三千一百万石。 根据我们的调查,朝鲜男女老少人口在六百万左右,其中有三分之一为奴婢,依附在两班官宦、世家豪右门下,备受欺压。 朝鲜科田制荒废,一百五十五万结田地有七成以上掌握在两班官宦和世家豪右手里,他们欺压佃户、逃避田赋。一半以上的田赋压在只有三成田地的自耕农和小地主身上 这次戊辰之变,贼首振臂一呼,那些奴婢和佃户,奋起呼应,弑杀主家,从贼作乱.太常寺奉令旨,总结朝鲜戊辰之变的经验教训.一致认为,朝鲜国官宦豪强,巧取豪夺,奴役人口,侵占田地,逃匿赋税是此次大变的最大根源.” 听到这里,在场的许多人都听出弦外之音。 李贽的这份总结,字字听着是在提朝鲜戊辰之变,实际上全指向大明。 朝鲜是大明的好学生,它发生的事情,大明肯定也有。隐匿人口,侵占田地,逃避赋税,干得最起劲的就是宗室、外戚、勋贵和地方世家。 太子殿下这是借着朝鲜的事,敲打这些人,首当其冲的是前不久发生侵占田地、逃匿赋税,使得地方府县赋税难全,知府知县无奈跪倒在门前的徐府。 可是这样的敲打,有用吗? 第一百零九章 此时不积极,你有什么前途? 朱翊钧知道,今天的大会,没用,也有用。 你永远叫不醒一群故意装睡的人。 朝鲜戊辰之变再惨烈,再近在咫尺,只要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都会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想要让他们收起贪婪的心思,巧取豪夺的小爪爪,根本不可能! 这样的人,就让他们装睡吧,等到时候了,他们还不肯醒,就让他们长眠不醒好了。 但这样的大会,其实也很有用。 再某种意义上,这叫做统一思想。 朱翊钧其实并不赞同皇爷爷嘉靖帝的做法,没事做个谜语人,让臣工自己琢磨,立了功就是自己圣明,出了岔子就要臣工背锅。 其实这是皇爷爷自己都没有信心。 他发现了问题,但是不知道怎么去解决问题,又担心自己发话,臣工照着去解决问题,搞砸了会影响自己的威信。 完全没有必要。 其实作为上位者,勇于承担责任,会让臣工们更加放心大胆地去做事,不用忌讳什么后果。 这世上没有什么问题是一次就能解决的,需要不断地尝试各种方法才能解决,有时候解决了旧问题,会出现新问题。 这时候臣工们勇于任事、锐意进取就非常难得了。 要是各个都明哲保身、少做少错、不做不错,问题越积越多,窟窿越扯越大,最后就会历史重演崇祯朝,船沉国灭。 如何让臣工们勇于任事、锐意进取? 除了君上要勇于承担责任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要给他们指明方向。 告诉他们,解决什么问题,就能升官加爵,平步青云。 告诉各级官员,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那么他们就会各显神通,招商引资,大搞城市经营,刺激鸡屁股,做得好的出类拔萃,仕途光明。 又或者稳定压倒一切。 他们就会知道,什么问题不能出,这是底线! 而这种指明方向,就是统一思想。 自己今天开这个会,就是告诉满朝文武百官,现在清丈田地是朝廷压倒一切的任务。 谁敢阻碍它,谁就是在拿仕途开玩笑! 侵占田地、隐匿人口、逃避赋税,以后将是朝廷重点清查方向。你们要想保住仕途,就赶紧通知你们的族人亲友,及时收手。 也可以在这方面自告奋勇,搞出成绩来,以后定会平步青云。 要是聪慧一点的官员,会从这次大会往深处想,从清丈田地想到开源,从整饬吏治、中枢改制想到节流,再从开源节流想到完善财税制度。 要是在这方面提出建议,或者主动做出些成绩来,他们属于文武百官的佼佼者,自己会对他们另眼看待,重点提拔! 李贽在上面讲得巴拉巴拉,十分起劲。 他那口带着闽南口音的官话,听起来确实有些难懂。 台下的官员们,有的听得聚精会神,有的神游天外,有的十分认真,有的不以为然。 坐在最前面的徐阶、李春芳、张居正、陈以勤,以及胡宗宪、高拱等人这样段位的高官,在心里把朱翊钧召开这次大会的意图,琢磨得明明白白。 他们心里感叹,太子类于先皇,又异于先皇。 光是这一招召开六品以上京官大会,光明正大地把自己的施政理念告诉伱,给下面这些急切地想在仕途上获得进步的大小官员指明方向,就十分高明。 这几乎地公开告诉你升官加爵的法门了,只要不是迂腐愚钝到家的人,这次大会后,都知道该怎么做了。 侵占田地、隐匿人口,需要有足够的官阶和权势,这样的人物,朝堂上,也就那么一部分。 现在满朝更多的是亟待进步的中低层官员。 徐阶心里更是震惊,太子殿下的手段,自己真得没有料到啊。 他居然召开这样一次别出心裁的大会,即在朝廷舆论上形成风气,给大家指明方向,又不动声色地给自己敲打了一下。 效果不亚于万寿宫里的铜罄声啊。 徐阶知道,朱翊钧这是在警告自己。 侵占田地、隐匿人口、逃避赋税的后果,藩属朝鲜的现状已经展现给大家,十分严重,会酿成惊涛骇浪一样的民变造反。 都说得这么明明白白,铜罄也敲响了,自己要是还不识趣,那就不要怪他不给自己这位两朝元老,二十年阁老的一点点面子。 唉! 西苑里的主,一个比一个不好伺候。 老夫真得想退了。 可惜,西苑里的这位主,还需要自己撑在内阁,平衡朝堂的局势。 很多人都奇怪,太子殿下为什么不把胡宗宪、赵贞吉这些嫡系心腹塞进内阁里,完全掌控朝局。 他们啊,都想得太简单了! 现在的天子毕竟是他的父皇,如果内阁全是他的人,紫禁城里的那位,再豁达也会心有不满,要是有人再暗中挑拨,父子失和,怎么收场? 难不成真要行内禅之事? 他们祖孙三代都是要面子的人! 现在这样的格局多好,胡宗宪等嫡系心腹掌握六部和地方实权,内阁有自己这位两朝元老领衔,其余两位阁老陈以勤、张居正都是裕王府潜邸中人,做过皇上侍讲。 剩下次辅李春芳,虽然跟太子有师生之情,可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公,学识、名望和资历摆在这里,先皇在的时候就入阁的。 这局面多光鲜,皇上得面子,太子得实惠,父子俩其乐融融! 徐阶目光扫了一圈,他知道太子殿下站在某个角落,就像他的祖父一样,用深邃的目光暗暗地观察着文武百官的神态。 老谋深算的徐阶也猜到了朱翊钧更深的用意。 现在是隆庆朝,皇上又不管事,完全放权给他。 太子抓住好时机,大力革新除弊,不管做的好还是做的不好,都是隆庆朝的事,跟他太子何干? 革新除弊,徐阶在嘉靖新政时也做过,阻力重重,十分凶险,很容易折戟,连仕途带性命都搭进去。 一旦失败,那些被得罪的人一涌而上,太子殿下再如何强势,也必须交出几个人来才应付得过去。 既然如此,为何不用高拱、李春芳、赵贞吉,甚至让张居正去探路啊,嫡系心腹留在后面。 高拱与太子殿下关系最疏远,却被顶在最前面。 后面紧跟的是关系亲近的李春芳、赵贞吉和张居正,再后面才是他的根基,胡宗宪等人。 清丈田地等新法出了什么事,天塌下来先让高拱顶着。 再塌下来,还有自己、李春芳、赵贞吉和张居正顶着,根本不会伤及他的根基。 只要胡宗宪、杨金水等嫡系继续牢牢抓住兵权财权,太子殿下可以稳坐西苑,不停推进革新除弊,只是可能需要不停地换棋子冲上去。 试个几年十几年,该发现的问题都发现,该踩过的坑都踩过了,该吸取的经验都吸取了,就该太子殿下的嫡系人马出马,进行全面变法。 到那时候,说不定已经不是隆庆朝,坐在乾清殿里的可能是太子了。 能让先皇这样的人物能当众称赞好圣孙,太子殿下的心思和手段,岂是一般人能揣测得出来的? 到大会结束,朱翊钧也没有上台讲话,他觉得,自己要传递的信息,在这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上,讲得十分明白了。 方向已经指明,号角已经吹响,愿意往前冲的,好歹都能捞个安慰奖。 要是奋勇冲在最前面的,拼出成绩的,那就前途无量。 那些无动于衷的,呵呵,仕途也就那样了。 当官的你这个时候不积极,还有什么前途?! 大会开了一个半时辰,徐阶发现会场上越来越多的人有意无意地看他。 明白人越来越多,这大会没有白开。 徐阶如此深的修为,怎么可能会动声色?他如平常一样和蔼可亲,跟众人打着招呼,让大家如沐春风。 散了会,徐阶先回内阁值房处理公务,下午散衙后回到府上,人还没钻出轿子就迫不及待地吩咐道:“把二哥儿叫来!” 第一百一十章 他要是有半点差池,断绝父子关系! 徐琨跟着管事急匆匆地赶到书房,看到父亲徐阶刚好在书案后面写完一封信,郑重地塞进信封里。 “父亲大人,你唤儿子可有什么吩咐?”徐琨上前拱手问道。 “你今晚收拾一下。”徐阶非常严肃地吩咐着,“明早动身去东便门码头,带着为父的这封亲笔信,做最早一班蜈蚣船去大沽,再坐顺丰社的海船,直接到上海,马不停蹄地赶到华亭老宅,把这封信给到大哥儿,你俩一起看,然后伱监督他遵行。 你当着大哥儿的面,亲口跟他说,他要是胆敢有半点没有遵行到位,为父就上疏弹劾他忤逆,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还要把他从族谱里除名!” 徐琨被徐阶的话吓了一大跳。 大哥犯了什么天条,要这样对待? 可是转过念头,徐琨又有些期待。 大哥,要不你就忤逆一回吧。 “听到了吗?”徐阶交代完,特意问了一句,徐琨连忙答道:“儿子听到了,牢记在心。马上就叫管事去订船。” “好,你回华亭后,一定要盯着大哥儿按照为父信里说的去做。要是他敢有推诿,你替他去做,再写信给为父,为父收拾他!” “是。”徐琨刚答完,突然想到一件事,“父亲大人,儿子听说大哥躲到苏州城去了,不在华亭老宅。” “为父明天一早就会发一封信,交八百里加急去苏州,叫苏州知府找到大哥儿,派捕快押着他马上回华亭。你回到华亭,他应该也回华亭了。” “好的,儿子马上就去准备。”徐琨郑重地接过书信。 徐阶挥了挥手,“去吧。” 徐琨刚出门,管事匆匆来报,“老爷,刑部黄老爷来拜访。” “黄明举,他有什么事?”徐阶一愣,马上吩咐道,“快请。” “是。” 过了一会,刑部尚书黄光升快步走了进来。 “少湖公。” 看到黄光升脸色凝重,步伐急切,徐阶开口问道:“明举,何事如此匆忙?” “我刑部刚接到司礼监批红。” “怎么了?”徐阶捋着胡须不动声色地问道。 “漕督王一鹗和两淮都转运盐使庞尚鹏联名上疏,参劾翰林院侍读学士丁士美。说在清查两淮盐政窝案遗毒时,在淮安府发现丁士美包庇盐商,以权谋私,获取暴利的证据。 司礼监批红,丁士美免职,叫锦衣卫镇抚司捉拿收入诏狱,然后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法司会审,尽快上禀结果。” 徐阶脸色微微一变,“丁士美?这时候清查两淮盐政窝案遗毒?没有那么简单。” 黄光升也点头答道:“少湖公,学生也觉得没有这么简单,所以赶紧来向您老请教。丁士美,到底因为什么事,恶了西苑?” 黄光升当然能猜得出,丁士美被免职捉拿,三法司会审,涉及两淮盐政窝案,只是引子。 丁士美是淮安人,淮安城是两淮盐商两大聚集地之一。 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状元,翰林院学士,士林清华翘首,那些无孔不入的盐商们怎么可能会放过他这条线。 丁士美肯定涉及到两淮盐政窝案,只是可能涉及不深,加上他通过王遴投奔到高拱门下,高拱出面斡旋一番,自然轻松脱身。 现在突然王一鹗和庞尚鹏联署参劾他,把两淮盐政旧案又翻了出来,说不定还往里面“添油加醋”,肯定是因为某事,恶了西苑。 王一鹗虽然是徐阶门生,可他现在是太子心腹干将,更听西苑的指挥。 庞尚鹏被叶梦熊举荐后,被太子赏识,毫不迟疑地坐上了西苑这艘大船。 两人动手,肯定是得到了西苑的授意。 那么丁士美因为什么事,让太子殿下对他出手? 徐阶和黄光升对坐,冥思苦想。 突然间,徐阶灵光一闪,右手一拍座椅扶手。 “老夫想到了。” “少湖公,是哪件事?” “报恩寺!” 黄光升一愣,“报恩寺凶人袭打三皇子一案?” “对!” “张二雄判行凶、大逆不道,弃市;张大雄判诬告反坐,弃市;报恩寺监院、知客等十一人,判同犯,立绞;杨四知判玩忽职守,免职夺阶,交原籍管编,其余涉及官吏二十一人,悉数被处置. 此案以悬案了结,只是朝野议论,这幕后黑手” 黄光升突然明悟,“少湖公,你是说报恩寺一案的幕后黑手是丁士美?” “对!” “可有证据?” 徐阶看了他一眼,“此事肯定是东厂与锦衣卫查出来的,所有线索都指向丁士美,明举,有没有证据,重要吗?” 黄光升沉默一会,“如果是东厂和锦衣卫联手查出来的,可能只有线索,没有铁证;又或者这证据过于阴私,不好拿出来。 丁士美是聪明绝顶之人,做事肯定滴水不漏,不会留下什么把柄。不过少湖公说得对,对于西苑来说,知道是丁士美做的,有没有证据就不重要了。” 徐阶微微叹了一口气,“是的。报恩寺一案,朝廷已经明诏天下,正式结案。此案涉及高新郑,陈松谷以及宫里的贤妃,曲折复杂,还真不好掰扯,如此结案,倒也是最好的结果。 明举,你有听说吗?贤妃的两位嫂嫂因为私夹违禁之物,出入宫中,连同贤妃的两位兄长,被流放到云南去了。其母被收了入宫腰牌,暂停一年。” 黄光升点点头,“不出大家所料,贤妃在报恩寺一案中,出力不小。要不是她通过嫂嫂递出消息来,丁士美也不会安排得这么妥当。” “明举你明白就好。以两淮盐政窝案遗毒处置丁士美,最好不过,给高新郑留了面子。报恩寺一案,现在完全水落石出。” “是的少湖公。丁士美刚投到高新郑门下,急欲表现,就设计了这么一出,名义上剑指太子殿下,实际上是要泼脏水在陈松谷头上,好把他踢出内阁,让高新郑顺势入阁。 不得不说,丁士美此子,心智卓绝。这个计谋,虚虚实实,要是一般人还真就被套进去了。 太子殿下明察秋毫,一眼就识破了里面有玄机,及时叫停了杨四知在早朝上的弹劾,避免了局势不可收拾,也破了丁士美的计谋。 只是学生有些不解,太子怎么这个时候才对丁士美发难?” 徐阶缓缓说道:“老夫猜测,东厂和锦衣卫应该早就查到丁士美头上。 太子殿下原本是想等到时日再久些,大家对报恩寺一案印象再淡忘些再处置丁士美,不想又出了一件事,使得太子殿下提前动手,还一举两得。” 黄光升有些悟到,但又没有彻底悟透,“还请少湖公指点。” “明举啊,全是老夫那个不争气的大哥儿,被人给坑了。” “蔡春台跪拜少湖公原籍故宅一事?”黄光升一下子全明白了。 “对。太学宫的文武百官大会开完了,太子殿下要完结此事,所以就出手了。” “太学宫的百官警示教育大会,是太子殿下在敲打少湖公,让你自行妥善处置此事。同时处置丁士美,一来是彻底了结报恩寺一案,二来是敲打高新郑。” 黄光升叹了一口气,“西苑的弯弯绕绕,学生到现在才明白啊。” “是啊,”徐阶也感叹道,“西苑的弯弯绕绕,比先皇的还要让人难琢磨。现在太子通过处置丁士美,按住了高新郑一党,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然后等老夫的应对。 要是老夫的应对让西苑不满意,呵呵。”徐阶苦笑两声。 自从太子成为好圣孙之后,自己和群臣们的苦笑次数越来越多了。 “少湖公,那华亭那边?”黄光升小心地问道。 “老夫叫二子带着亲笔信,明早转坐海船直下上海,日夜兼程赶往华亭,叫那个逆子孽障,务必遵循指令,好生处理此事。” “那就好,那就好。海刚峰一直没有贸然出手,也是知道轻重的,在等少湖公你的态度。” “是啊,刚峰公刚直清廉,却不是鲁莽迂腐之人。他在等老夫的态度,也在等西苑的态度。” 黄光升长舒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担心,“此事影响甚大,就此处理,恐怕难平天下舆论吧。” 徐阶抬起头,“明举,你且看着,西苑还有后招。如果老夫的处置让西苑满意,我们就能很快看到后招。” 说到这里,徐阶长叹一声,“明举啊,老夫现在越来越觉得累了,心累啊。” 黄光升一脸的感同身受,却没有开口。 第一百一十一章 敢在海瑞面前当阴阳人? 松江知府衙门中院,海瑞坐在签押房里,翻阅着松江府六房的文卷,尤其是户房和刑房的文卷,来回地翻了两遍。 放下后,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老仆舒友良端着一杯茶走了进来,“老爷,你又叹气了。” “老东西,我叹口气不行吗?” 舒友良把茶杯摆到桌面上,嘻笑地说道:“小的只知道,老爷一叹气,就有坏人要遭殃。” 海瑞被他的话气笑了,端起茶杯,默然了一会,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他转头看着窗外,有些失落。 “杨金水到京城了吗?” 舒友良一愣,连忙答道:“老爷,杨公公早就到了,都二十多天,他从上海坐船去大沽,十来天就到了。” 他看着坐在椅子上,若有所失地看着窗外的海瑞,迟疑地问道:“我的老爷,你怎么还跟杨公公惺惺相惜起来,这传出,不知道会有多大的非议?” “这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阉人有坏人,肯定也有好人。就跟读书人里有好人,也有坏人一样。 杨金水勤勉用事,为国为民,他的节操品行,不知胜过多少名士大儒。老夫与他就是惺惺相惜,又如何?” 舒友良无语了,“好吧,老爷,你跟他惺惺相惜就惺惺相惜,可是徐府侵占田地案怎么办? 老爷,伱入驻松江知府衙门都快一个月,天下都等着你这位海青天审定此案。” 海瑞心头有些烦躁,干脆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跟前,看着外面小院子。里面摆着两个半人高的大水缸,上面浮着几片荷叶,开着一朵莲花,粉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格外明媚。 “这世上的事,没有这么简单明了。老夫要让徐府侵占的数十万亩田地,最后回到百姓们手里,必须小心应对此事,否则的话,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啊!” 舒友良呵呵一笑,“老爷,这世上还有让你畏手畏脚的事?” “当然了。舍弃自己的身家性命,奋力一搏,反倒很简单。只需要意志坚毅,横得下心来就行了。 可是要剸繁治剧,在千头万绪、错综复杂之中,让百姓们得到一个好结果,却是千难万难,幸好,西苑是支持老夫的。” “感觉老爷跟以前不一样了。” 海瑞转头看了舒友良一眼,背着手,悠然长叹,“以前老爷位卑权微,想做点利国益民的事,只能心硬头铁。 现在不同了,老爷官阶高了,权力大了,可以为国为民做更多的事情。 可处境也更复杂了,要是一味地头铁,反倒成不了什么事。” 舒友良低着头,嘴里嘀咕:“官字两个口,随便你怎么说。“ 海瑞好气又好笑地瞪了自己这位跟随二十多年,情同家人的老仆。 “老爷,蔡知府来了。” “请进来。” 一身绯袍官服的蔡国熙提着前襟,昂着头走了进来,见到海瑞拱手道:“刚峰公,下官叨扰了。” 海瑞客气地还礼:“蔡知府,是海某鸠占鹊巢,失礼了。” 两人在签押房坐下,舒友良端来热茶,摆在两人跟前就退下。 “刚峰公,徐府侵占田地一案,不知清查得如何?”蔡国熙开门见山地问道。 “该清查的,老夫都清查清楚了。” 这些日子,海瑞不仅把松江府和华亭、青浦、上海等县的户房文档翻了个底朝天,还用钦差关防行文,叫刘大去苏州府,王二去南京城,把那边的文档有全部抄录了一份过来。 蔡国熙眼睛一亮,期盼地问道:“刚峰公,那你的上疏,什么时候拜发?” 海瑞不慌不忙地答道:“该拜发时拜发。” 蔡国熙脸色微微一变,捋着胡须沉吟起来,“刚峰公,难道你在等什么?” “是的,老夫在等信。”海瑞心直口快地答道。 蔡国熙脸色更加阴沉,“刚峰公,你该不是在等徐元辅给你的书信吧。” 海瑞没有否认,直接答道:“是的,老夫在等少湖公的信,也在等西苑的令旨。” 蔡国熙看着海瑞,目光闪烁着不屑,“刚峰公,苏松百姓们翘首期待着你的秉公断案,期待着你的刚正不阿,想不到你却真是叫人好生失望啊!” 海瑞也看着蔡国熙,不动声色,“苏松百姓们想要什么,老夫知道,最后的结果还没出来,他们不会失望。倒是蔡知府,老夫叫你失望了,是吗?” 蔡国熙目光锐利,冷声问道:“下官不知道刚峰公此言何意!” “呵呵,老夫所指何意,蔡知府心里有数。老夫想要的,是让徐府侵占的田地,尽可能多的还给失地百姓们。” 蔡国熙语气里有些不客气,“刚峰公,难道下官所图,不也是这样吗?” 海瑞目光变得锐利,死死地盯着蔡国熙,足足半刻钟,看得他有些心里发虚。 能在海内闻名的海青天锐利目光下坚持这么久,蔡国熙确实已经足够地“问心无愧!” 只是这么久地直视,再问心无愧,蔡国熙也遭不住啊。 海瑞的目光,如刀似剑,能剖开你层层遮掩,把你内心最深处的阴暗和腌臜都翻出来。 “刚峰公,下官问心无愧!”蔡国熙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呵呵,问心无愧!”海瑞冷哼几声,“世家豪右,没有官府的内应,如何侵占田地,如何隐匿人口,如何逃避赋税? 你身为松江知府,管着青浦、华亭、上海好几县,徐府侵占田地,数年间你敢说自己毫不知情? 现在孩子死了你来奶了。田地被占,秋粮不足数,你就急了。早干什么去了?老夫且再问你,你在徐府门口那一跪,是真心想逼徐府退还田地,还是想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干净?” 海瑞的话,如他的目光一样锐利,刺得蔡国熙惊慌失措,仿佛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些阴暗事情,被海瑞顺手一掏,全给掏出来,摆在阳光下冒着黑烟,散着恶臭! 蔡国熙支支吾吾地答道:“学生,下官,学生只是不满徐府肆意妄为,忍无可忍。下官不堪辖地百姓,被世家豪右欺压,这才挺身而出。” 海瑞听着蔡国熙结结巴巴地辩解,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嘴角还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什么样的官员士子没见过? 大明官场上那些鸡鸣狗盗,当官的那些一心为己的小心思,他清楚得很。 也懒得跟蔡国熙争辩。 反正就一句话,你早干嘛去了? 等了一会,海瑞不客气地打断了蔡国熙的话,“好了,蔡知府不必再说了。要不是念及你终究还是站出来,为了松江百姓,到徐府门前为他们声讨公道,老夫早就把你和同知,连同华亭、青浦等县,一块儿弹劾了! 玩忽职守,畏惧权贵,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们是地方父母官,百姓的事,就是你们的事!怎么能避而不见呢? 幸好你们最后还是站出来,不管是因为事关你们的仕途,还是博名声推卸责任,你们终究站出来,愿意为松江百姓出声,已经好过苏州府那些瞎了眼、黑了心的混账子,老夫就暂且放过你们!” 蔡国熙终究明白,海瑞能博出海内闻名的青天之名,不仅仅靠刚直,靠得是坚持公道公正的赤诚之心,以及知世故、懂人情的手段。 他低着头,拱手道:“刚峰公,学生知道错了。” 海瑞正要说话,舒友良匆匆走到门口,“老爷,徐家大公子来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察哈尔、朝鲜和海西女真 西苑勤政堂里,坐着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阳武侯薛翰、镇远侯顾寰、灵璧侯汤世隆、丰宁伯戚继光、兰溪伯马芳,以及兵部尚书胡宗宪、刘焘,兵部侍郎徐渭,他们都是戎政督办处成员。 在旁边坐着当书记的是督办处参议南宫冶、经历潘应龙和司礼监随堂太监李春。 他们神情凝重,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站在窗前,双手笼在袖中放在腹部,看向窗外湖光美景的朱翊钧。 他头也不回,声音却飘了过来:“文长先生,说一说这几月图们汗的动向。” “是。督办处秘书局接蓟辽镇禀告,察哈尔部自今年开春以来,向兴化、丰宁、广宁、东宁、沈阳、铁岭等边关军镇,发起多次袭击。 初步统计,五百骑北虏以上的袭边,多达三十一次,最深游弋到沈阳中卫和铁岭卫之间的蒲河所附近。” 等徐渭说完,朱翊钧转身过来,看着众人,朗声道:“隆庆元年以来,大家以为天下太平。朝堂上纷争不休,好不热闹,却忘记了,关外还有察哈尔部和狼子野心的图们汗。 现在形势非常明显,图们汗按捺不住,要对我大明动手了。” 是啊,图们汗再不动手,大明把海西女真也跟建州女真一般剿的剿,收的收,察哈尔和大明就攻守易势了。 以前是察哈尔部连同女真人对辽东是三面包围。 现在大明在滦河修三大城堡,又尽收建州女真,要是再把海西女真也纳入囊中,大明对察哈尔部就是三面包围了。 图们汗不是傻子瞎子,看不到形势变化,更不会坐以待毙。 “现在事情赶在一块。朝鲜闹出戊辰之变,国主君臣们哭着喊着要我大明出兵,水陆并进,帮他们平定叛乱,匡复朝纲。 要不要救?怎么救? 辽东军对海西女真刚刚展开清剿行动,建州旧地,有部分从山上躲匿的女真人下来了,又开始闹腾,需要腾出手去收拾。 怎么清剿和收拾? 图们汗在西边枕戈待发,从滦河到铁岭一线,全部都在他的兵峰之下。 更重要的是,俺答汗什么态度?图们汗有没有暗地里与他勾兑,一东一西,对我大明动手,好要挟更多的东西,逼迫我们答应更多的条件? 怎么办?” 朱翊钧的声音清脆,语速不急不缓,在室内回响着。 “现在这些问题全摆在我们面前,怎么解决?我们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来讨论,大家各抒己见!先从救援朝鲜,帮他们平定戊辰之变讨论。” 张溶、薛翰、顾寰、汤世隆不由看了朱希忠一眼,看到他双目有神,一言不发,宛如一座神像,顿时心里都有了数。 太子殿下抬举勋贵们,让大家参与到戎政军机的讨论决策中,用意何在? 无非是希望勋贵们争气些,把在正统、景泰、天顺年间,从老一辈勋贵手里丢掉的兵权,再给接过来。 只是大家心里更清楚,今天是众人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重要的不是积极发言,而是学习和熟悉,学习好了,熟悉透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发言。 今天应该是丰宁伯戚继光、兰溪伯马芳这样的新勋贵,和胡宗宪、刘焘、徐渭等人唱主角。 胡宗宪当仁不让地开口:“朝鲜君臣狼子野心,在辽东侵占我朝土地时,怎么就不想大明是它的宗主国? 现在君臣无道,酿成大变,成了丧家之犬,就想起我大明来了?要我大明并发水陆两师,平定叛乱,可以,不用调辽东的马步军,抽调陆战营就可以了,水师也有现成了。 可是粮饷谁出?我大明能落得什么好处?” 胡宗宪最后一句问话,发聋振聩!也让张溶、薛翰、顾寰、汤世隆等人长了见识。 打仗可以,但是先把好处算清楚。 荒山岛(佐渡岛)不用说了,几大股东的大把钱财砸下去,驻岛水陆兵马跟南边的日本领主打了好几仗,打得他们不敢再出海了,还抓了不少青壮回来,一下子把矿工劳力问题解决了。 现在开始大量出金出银,不用两三年,本钱会全部回来,还可以让好几代子孙后代躺平了都吃不完。 再比如隆庆元年清剿建州女真各部。 大获全胜后,开平煤铁矿多了许多矿工,太仆寺多了许多马场,辽东军多了不少新兵源,工部得了预算在辽东修好几处城堡,统筹局拍出去六块人参专营权的牌照,各个都落到了好处,皆大欢喜! 打仗不能亏,要有所回报。 有了回报,就不叫穷兵黩武,叫顺应天意,大兴王师,靖定四方。 嗯,学到了。 徐渭开口了,“朝鲜君臣成了丧家之犬,在江华岛全靠领事所的粮食吊着命,能出粮饷吗?不可能。 天恩煌煌,大明的仁慈,不能轻易施舍。没有粮饷,那就拿土地,拿开矿通商来换了。江华岛领事李兴,奉理藩院的意思,初步跟朝鲜君臣们聊了聊,这些混账子,居然开始装疯卖傻起来。 殿下,臣建议,既然这些家伙不长记性,那就再熬熬他们,戊辰之变再惨烈,也是在朝鲜国土上,还波及不到大明。” 朱翊钧做了总结,“汝贞和文长两位先生的建议是,朝鲜之事,先不管。 一是他们君臣不识趣,不懂得知恩图报,必须再熬熬他们。其次我们暂时也没有精力东顾,图们汗对辽东和滦河的窥视,更紧急。” 他扫了一眼众人,问道:“诸位的意见?” 戚继光和马芳马上答道:“臣附议胡兵部和徐侍郎的意见。” 刘焘答道:“殿下,水师现在兵力有余,只是臣明白,此时不易多线开战。 且海军局收到南边的消息,安南莫氏跟与葡萄牙人争利的西班牙船队有所勾结,可能有变,也会对大明南洋海商船队有影响。 海军局正在抽调战船南下,护卫南洋海商船队。要是对朝鲜用兵,南边就顾不上。所以臣也附议胡兵部和徐侍郎的意见。” 有了理藩院专事外藩之事,加上朱翊钧的指点,大明朝不再稀里糊涂地把欧洲诸国一锅端,全叫佛郎机。 已经能够区分出葡萄牙、西班牙、法兰西、英吉利、尼德兰和东边的鲁密国。 朱翊钧点点头,转头看向朱希孝、张溶等老派勋贵。 朱希孝拱手施然道:“殿下,臣附议。” 张溶等人连忙齐声答道:“殿下,臣等也附议。” “好,朝鲜一事,以防御为主,先守住江华岛。抽调马步军,先守住鸭绿江一线,严防乱兵扰境。”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南宫冶三人。 “殿下,臣记下了。” “好,第二项,女真人的事情。建州旧地,以绥靖建设为主。一个冬天过去,山中少衣缺食的女真人能熬下来的也不多。遍贴檄文,愿意降者,好生安置。不愿意降者,斩草除根! 建州那边,所需的兵力不会很多,叫谭纶好生安排就是了。 关键是海西女真。海西相比建州,更加的地广人稀。且它与察哈尔部只隔着一座金山,往来密切,互成掎角之势。” 说到这里,朱翊钧停顿了一会,低着头想了一会,“孤建议,把对海西女真的军略部署与应对察哈尔部的方略合并,一起考虑。” 胡宗宪和徐渭等人马上应道:“殿下英明。” “好,现在大家好好想一想,怎么应对察哈尔部的图门汗!” 第一百一十三章 会讨价还价的海瑞 听到舒友良的禀告,蔡国熙大吃一惊。 徐璠来到松江府衙门口? 他来干什么,兴师问罪? 那也太嚣张了吧,应该不是。 来赔礼道歉? 蔡国熙看了一眼海瑞。 如果徐大公子真的来府衙门前道歉,那他肯定是慑于海青天的威名和压力。 海瑞神情如常,开口问道:“徐大郎,他一个人来的?” “不是的老爷,不过现在跪在府衙门口的只有他一个人,赤裸上身,背负荆条。徐府其他人,在远处站着。” 海瑞笑了,“徐大郎这是要负荆请罪啊。” 他探头往窗外看了看天,“太阳不是很烈,那就让徐大公子,再多跪一会。舒友良。” “小的在。” “你看着时辰,半个时辰后再来叫老夫。” “是,老爷。” 这是要徐大公子徐璠在太阳底下,众目睽睽中,再跪半个时辰? 蔡国熙迟疑地问道:“刚峰公,为何不见好就收?” 海瑞瞪了他一眼,怒其不争地训斥道,“蔡知府,你们啊!叫老夫说你们什么好。该挺身而出时,伱们惜身顾名。好容易被逼得奋起一搏,刚取得点成绩,就嚷嚷见好就收。 如此迂腐不堪,你们来做什么官啊,沉下心去做学问好了。做官就要做事,做事就要学会做人。 做人做事,要心欲小而志欲大,智欲圆而行欲方。” 蔡国熙被训得满脸通红。 说实话,他在这件事里,立场确实没有那么高大上。 如果说徐璠是被潘应龙给忽悠瘸了,蔡国熙却是别有用心。 徐府这些年侵占许多田地,蔡国熙知道的一清二楚。 徐璠在隆庆元年,气势如虎地“买”下五万多亩田地,必须要到府县衙门过户用印,蔡国熙也是清楚的。 他先是隐而不发,就是得了潘应龙传递过来的暗示。 海瑞不久就要到苏松,千载难逢的大好良机,到时候抓住了,利用海内闻名的海瑞和徐府,好好做一篇文章,刷一刷名声。 杨金水陪着海瑞出上海来松江华亭县,潘应龙肯定是知道的,然后派人悄悄给蔡国熙递了消息,他才巧到好处地惊天一跪,闹出这么一桩公案来。 只是蔡国熙万万没有想到,这桩公案里,海瑞、徐阶等人都是高人,一眼就识破了他的小伎俩。 他骤然发现,其实自己跟徐璠一样傻,都是被别人利用的棋子。 蔡国熙连忙请教道:“刚峰公,让徐大公子在府衙门前跪半个时辰,合适吗?” 海瑞没好气地说道:“徐大公子来这里负荆请罪,你觉得会是谁的主意?” 蔡国熙愣了一下,马上答道:“徐首辅。” “对了,他亲老子发了话,不跪上半个时辰像话吗?”海瑞语重深长地说道,“春台兄,老夫图的不是意气之争,图的是让徐府尽可能多的吐出田地来,还给失地的百姓。 徐公现在还是内阁首辅,要让他心甘情愿地归还田地,除了逼推,还要顺拉。徐府要体面,我们就给他体面,只要他们愿意归还田地就行。” 蔡国熙还是不懂,“刚峰公,让徐大公子跪半个时辰,就是给徐府体面?” “春台啊,徐大公子不代表徐府,徐首辅才代表徐府。你在徐府门口一跪,徐府惹了众议,失了体面,徐首辅脸上无光。 现在徐大公子来松江府衙门前负荆请罪,多跪一会,徐府就能多捡点体面回去。” 蔡国熙这才有所明白,连忙拱手谢道:“学生谢刚峰公指点。刚峰公刚正清廉,连徐首辅也顾忌啊。” 海瑞哈哈一笑,“少湖公顾忌的不是老夫,是西苑。老夫只是一把太阿剑,剑柄操持在西苑。 剑能杀人,也能救人。” 半个时辰后,舒友良跑来禀告,“老爷,时辰到了。” “那就把徐大公子请进来。” “是。” 过来半刻钟,徐璠在两位仆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他上半身和脸皮被晒得发红,却透着惨白色。从额头到脸、再到脖子和胸前背后,全都是汗珠。 看到海瑞,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刚峰公,徐璠知道错了,还请刚峰公责罚。” 徐璠心里委屈啊。 自己好心好意为徐家添置家业,结果中了奸人圈套,掉进大坑里。最可恨的是,自己还不知道被哪个王八蛋给坑了。 除了幕后黑手太聪明之外,徐家的对手也有点多,盘点下来眼花缭乱,真分不清啊。 惹出事来,徐璠原本还想着躲一躲,避过风头再说。 万万没有想到,父亲从京城八百里加急,把自己从太湖“押”回华亭旧宅。然后老二风尘仆仆赶到,带来了父亲的亲笔信。 交待的事情要是没办好,父亲就会上疏说自己忤逆,还要跟自己断绝父子关系,把自己从族谱除名。 那自己还是个屁啊! 徐璠心里无比惊恐,因为他太了解父亲,为了保住自己和徐家的荣华富贵,肯定能说到做到! 海瑞看着徐璠,不客气地说道:“你错不错,自有你父亲少湖公去管教,老夫只关心,徐府能退还多少田地出来!” 徐璠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还是老爹预判的对,海瑞才不管自己的对错,他只要田地,好还给失地的百姓。 只要海瑞不追究自己的对错,那自己就能从这次公案里逃出生天。 徐璠在太湖别院躲了一段时间,才彻底明白海瑞的杀伤力。 自己开始时说被御史盯上了,写信要东南的朋友们帮忙疏通。那些朋友们不以为然,还嬉笑着问哪位御史这么胆大。 自己回信说被海瑞盯上了,那些混蛋居然说我们又不熟,以后还是少写信。 然后别院一位女仆嘴多,把自己被海瑞逼到太湖别院躲藏的事告诉了附近的亲戚,消息一传出,周围的乡民有的径直去官府报案,说别院藏着一位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逃犯。 其余的都远远避开自己的别院,不卖菜、不卖米、不卖柴、不卖鱼肉,不卖任何东西给别院,别院出去的人,十有八九会挨石头。 躲避海瑞海青天“追捕”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徐璠连忙答道:“刚峰公,鄙府自查了一番,发现府上名下,以及族人名下,有二十二万亩田地,来路都不正。 家父乃内阁首辅,百官之首,要身为表率。晚辈奉命将这二十二万亩田地的地契带了来,交予刚峰公,以正是听,以明清誉。” 二十二万亩?! 海瑞在松江府衙住了二十多天,一言不发,一疏未拜,徐府就主动地交出二十二万亩田地? 我的个海青天啊! 蔡国熙半张着嘴,怎么也不敢相信。 徐璠看到海瑞沉吟不语,连忙补充道:“晚辈知错了,晚辈已经上疏通政使司,陈述晚辈的罪责,自请辞去一切官阶,以后闭门读书,思过养正。” 看到海瑞还是不做声,徐璠开始有点慌。 要不再吐五万亩田地出来? 反正爹爹的原话是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让海瑞不要再追究此事。经过此事,自己以后成为徐家家主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既然如此,那再从徐家家业里掏出田地五万亩,或是十万亩,老子是一点都不心疼。 “刚峰公,晚辈记错了,徐府和徐家族人,还有五万亩田地来路不正,愿意纳公归正。” 海瑞黑漆漆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你这个徐家大郎,不甚爽利。拿东西出来,就跟八旬老丈撒尿一样,滴滴答答。 凑个三十万亩整数吧。” 徐璠眼泪水都要出来。 海老爷,你是我的亲爷爷,你也讨价还价啊。刚才黑着脸,那么严肃,差点吓死我了。 拿到徐府纳公的三十万亩田地的地契,海瑞在松江府衙门口,按照苏州、松江两府数县户房里抄录出来的户籍田册资料,把这些田地一一还给被巧取豪夺的农户们。 一时间,松江府衙门口跪满的百姓,高喊海青天,声音震天。 还剩下十二万亩,是徐家侵占了卫所之地或无主之地,被海瑞直接交到了户部。 这天的四更时分,海瑞在蔡国熙的相送下,悄悄坐上开往上海的船只。 “刚峰公,此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还请多多保重!” 蔡国熙被海瑞的人品和处事手段折服,想拜他为师。 我才一介举人,你都是进士了,我能教你什么学问? 操行品德?那玩意用得着教吗?你跟着学不就行了吗? 就这样,海瑞一口拒绝拜师之请。 蔡国熙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 “以后多有相逢的日子,不必悲伤,好生当官做事。” 海瑞一身便服,站在船头,对着蔡国熙拱拱手,很快跟船只一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老爷,我们这像是夜奔。”舒友良递上一杯热茶说道。 “胡说八道,你知道什么夜奔吗?不通文墨的家伙。” “嘿嘿,老爷,我们这是要回京吗?” “对。到上海,坐海船,趁着南风大兴,我们乘风破浪,一路飘去大沽。” “嘿,这就回去了。老爷转了这么一大圈,我还以为会罢一圈的官,当一路的青天,结果.害得我走破了四双鞋。 幸好最后松江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要不然小的回去,都不知道给邻居吹嘘些什么。” 海瑞看了他一眼,微笑着答道:“以前老夫恨不得化身为水,涤清天下污秽;恨不得化身为火,烧尽贪官污吏。 行路越长,看得越多,才逐渐明白,这世上做事,不能凭意气用事。越是着急,越做不成事。 老夫记得那次跟殿下在西苑散步消食,殿下跟老夫说,刚峰公,你要向奸臣贪官们多学习。” 舒友良都听傻了,太子这话什么意思?要我们老爷改正归邪? “老夫当时也不解。太子说,海公,如果我们不比奸臣贪官们聪慧狡猾,怎么揭穿他们的诡计,怎么斗得过他们?” 说到这里,海瑞哈哈大笑,“匪夷所思,又确实有道理啊。” 舒友良也无语了,理是这么个理,可这话听着别扭。 东边的天色发青发紫,天际间如同昏睡中人睁开的眼缝,一丝亮光在渲染弥漫。 船桨划动着河水,发出哗哗的声音。 海瑞爽朗的笑声,跟着哗哗的划桨声,就像河边飞过的晨鸟,嗖地一声,掠过河边,在河面上的雾霭中若隐若现,却十分响亮! 第一百一十四章 图们汗,怎么对付? 西苑紫光阁勤政堂。 朱翊钧看着一干勋贵,还有自己的心腹干将,继续问道:“好了,如何应对图们汗,大家畅所欲言吧。” 徐渭先开口:“殿下英明,早就针对察哈尔部和图们汗布下天罗地网。灭辛爱,进据滦河。而后又清剿建州,进军海西,我大明精锐其实已经张开两翼,从东北和西南两个方向的侧翼,包围了察哈尔部。” 徐渭挥挥手,示意司礼监的小内侍把舆图拿出来。 今天商议辽东军事,辽东、察哈尔、海西、建州一带的舆图早就准备好了。 小内侍把舆图挂在屏风上,完整展现出来,再摆到大家面前。 徐渭走到舆图跟前,先指着滦河上游地区说道:“兴化、丰宁、承德三城,在这里。” 又指着黑山(大兴安岭)以东,黑龙江以南的区域说道:“这里是海西,辽东在这里。大家很清楚地看到。海西,滦河从东北、西南环住了察哈尔的两边侧翼,而察哈尔与辽东隔着一个辽河河套地区。” 舆图看得一目了然,张溶、顾远等勋贵不由又惊又喜,还真是的啊。滦河、海西就像一把铁钳,张开大嘴,无形间把察哈尔夹在钳口里。 张溶、顾远等勋贵,家传兵法军略,这种势态一看就明白,非常有利于大明。 按照兵法说,察哈尔攻东,大明西击之;察哈尔攻西,大明东攻之;察哈尔非要从中路过辽河河套,攻辽东,大明可东西合击之。 很明显,这种势态,是太子殿下在数年前就开始筹划,然后一步步实现。 不可思议啊! 戚继光和马芳也走到舆图跟前,他俩不知道在舆图面前盘算过多少次,如何出兵击败察哈尔部。 戚继光一点舆图说道,“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如何判断图们汗的主力,会进攻我大明的哪一处?滦河,辽东广宁、沈阳,还是绕道海西直入铁岭抚顺?” 马芳赞同地说道:“对。图们汗有铁骑五万之众,飘忽不动。按照我军的说法,叫做机动力高,可随时出现大明从滦河到铁岭这三千里边境线上任何一处。” 胡宗宪转头问徐渭,“文长,边情调查科可有讯息?” 边情调查科在徐渭的主持下,不知道在察哈尔部内部和图们汗左右安插了多少细作,收集了大量情报。 “根据目前获得的情报来看,图们汗有五成的可能性直插广宁,切断辽东与辽西和京师的联系,然后伺机而动。或伏击我辽西京师的援军,或直入辽阳腹地抄掠。 有四成的可能性在沈阳卫和东宁卫之间,渡过辽河,直插辽阳腹地抄掠。 有三成的可能性,绕过承德城,在遵化、蓟州一线,伺机南下直入京畿腹地。” 徐渭指着舆图说完后,站到了一边。 气氛很热烈啊,张溶、顾远、薛翰、汤世隆都不由自主地融入进来,不知不觉地站到了舆图跟前。 汤世隆问道:“徐侍郎,此前北虏寇边,多半是直奔京畿一带,现在只剩下三成可能了?” 徐渭笑着答道:“柳河之战,灭辛爱之役,北虏都知道大明重振武备,尤其是蓟州、宣大一线,军备大振,变成了硬骨头,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来啃这根骨头。” 顾远盯着舆图看了一会,缓缓说道:“诸位,我听徐侍郎说了三种可能性,发现它们有个共同点。” 众人好奇地问道:“什么共同点?” “图们汗不管是攻广宁,入辽阳,还是绕承德,他带着兵马都是在辽河河套地区活动。” 众人盯着舆图看了一会,薛翰皱着眉头说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辽河河套地区,太广袤了。从西边的滦河到东边辽河,大概有一千五百里。从北边的潢河土河,到南边的海滨,有千里之遥。 方圆数万里,五万兵马在这里就跟一把胡椒面洒进了什刹海,不好找啊。” “是啊,辽河河套地区太广袤了,几乎占了察哈尔部一半的地盘。真要在这里周旋,察哈尔比我军要熟悉地形路径,最后吃亏的还是我军。” 大家围着舆图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有商量出一个办法来,慢慢地,众人把目光转向了朱翊钧。 朱翊钧站在旁边,盯着舆图看。心神完全沉浸其中,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醒悟过来,一转头看到众人都看着自己。 “那孤说一说!” 众人马上围了过来,聚精会神地看着朱翊钧,期待他的法子。 —— 葛守礼匆匆走进户部内院,直奔尚书值房里。 “新郑公!”离着房门还有一两丈远,葛守礼就迫不及待地叫唤着。 “与川公。”高拱听出葛守礼的声音,顺势站起身来,扭了扭酸麻的脖子,挥动着僵硬的肩膀,迎了上来。 “与川公,你来有何贵干啊?” 葛守礼哈哈大笑,“新郑公,老夫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辽东要在建州旧地筑通化、辽源、吉林、珲春四城,营造草图督办处的测绘局已经绘制好了,营造预算也批红了,等着你们户部拨钱。 赶紧的,老夫在等你们户部的钱粮,好派工作队下去,督造此四城。” 高拱瞥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说道:“与川公,这钱粮是直接拨到辽东巡抚账上,伱们工部着什么急啊。再说了,具体营造也是辽东巡抚衙门在操持,你们工部也就督造验收,怎么比他们还要着急啊。” 葛守礼哈哈大笑:“老夫就是这样心急。现在工部不再忙着修筑宫殿观宇,全力在治河、搭桥和营造城池上,老夫这个工部尚书做得起劲啊。” 聊了一会政事,葛守礼话锋一转,“新郑公,听说徐元辅服软了,交出三十万亩田地?” “呵呵,少湖公敢不服软吗?海刚峰在松江等了近一个月,要是他还不识趣,一旦把弹劾上疏拜发,西苑那位接到上疏,你说会如何处置?” “呵呵,徐府怕是会巢覆鸟飞啊。徐少湖这个玻璃珠子,果真滑不溜秋,十分精明。” “我的与川公,海刚峰顶在他家老宅门口,西苑还坐着一位。徐少湖敢犟吗?” 葛守礼笑了,“老夫就是有点可惜,要是徐少湖稍微有点骨气” “与川公,你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个时候,谁敢讲骨气啊,会家破人亡的。 老夫不觉得可惜。这件事,事出突然,老夫措手不防。蔡春台来了一封密信,老夫才知道原委,可惜晚了,西苑早就布置好了。徐少湖也在火急火燎地擦屁股,再动手没用。” 葛守礼笑着问道:“新郑公,你这边放下,有人还是放不下。” “你是说王继津?” “是的,王遴还在指使御史和清流们,不停地上疏,揪住徐府羞辱蔡春台一事不放。这件事确实让人忿忿不平。蔡春台好歹也是两榜进士,正途出身的四品知府,硬是被徐府逼得跪在地上,多少进士清流们意难平啊!” 高拱挥挥手,“没用的。这朝中的大事,一件接着一件,相信很快会有另一件大事发生,然后大家就逐渐忘却蔡春台的这件事。 过个一年半载,一切烟消云散,首辅府上,依旧车水马龙。” 正说着,徐养正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高部堂,与川公也在啊。出大事了。” “怎么了?” “我刚听人说,张叔大上疏弹劾就藩江陵的辽王!” “什么!” 高拱和葛守礼不由自主地都站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明挥舞大锤找人PK 西苑紫光阁勤政堂,针对察哈尔部图们汗的军略会议还在继续。 众人激烈地讨论着,各抒己见,就连张溶、顾远、薛翰等旧勋贵也忍不住出了好几个主意。 只是大家一直在纠结于如何找到图们汗的主力。 现在明军武威大振,兵甲火器悉数更新,更加精良犀利,战斗力翻倍提高,加上连打几场胜仗,气势高涨。 现在戚继光、马芳等大将的作战方略已经进化为主动出击,找到图们汗的主力,直接捶死它,一劳永逸。 可图们汗也不是傻子。 明军的大变样是看在眼里的,尤其是辛爱所领的喀喇沁部被明军直接攻灭,给了漠南草原上各路英豪们极大的震撼。 明军想找到察哈尔部的主力会战,发挥自己人多、训练有素、兵甲火器犀利的优势,可图们汗怎么会轻易上套呢? 人家好歹也是漠南雄主,怎么会傻乎乎地凑上来,让你用优势兵力外加领先的武器装备锤爆。 图们汗肯定会充分发挥自己骑兵机动性强的优势,来回地调动明军,然后找到空隙,钻到大明腹地,狠狠捞一票,抢财货,抢人口!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图们汗的主力在哪里? 知道它在哪里,就知道它会进攻那里,也就能提前做好防御,同时设下埋伏,锤爆它。 不知道它在哪里,大明就得在滦河到铁岭近两千里的边关线上处处设防。 这么长的防线,大明兵力再雄厚也不够用。 被动防御也不是个事,上百年的被动防御告诉大家,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北虏找到漏洞杀进来。 怎么办? 慢慢地,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朱翊钧,期待着他的好法子。 “首先要明确的是,我们的战略目标,那就是攻灭察哈尔部,占据辽河河套地区,彻底解除京畿北线,辽东西线的心腹大患。” 朱翊钧的声音不大,但清朗有力,大家都静静地听着。 “攻灭察哈尔,进据辽河河套地区,我们就对漠南漠北的北虏就攻守易势。我们也能心无旁骛地经略海西。 经营数年,我们就可以北从海西越黑山,南从辽河河套北上,会攻捕鱼儿海,以及蒙古龙兴之地的斡难河地区。” 朱翊钧扫了一眼众人,“这是我们的东线战略,是我们未来十年的方向,要一直坚持不懈地走下去! 现在,察哈尔部是横在我们面前的第一座高山!这次应战,上策当然是大家所期望的,找到图们汗的主力,彻底打败它。 人存地存,人亡地失!这一直是孤跟大家强调的,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首要目标是敌人的有生力量。” 众人点头,这是督办处直属武备学堂军略课再三强调的。 自从军改以来,各级军官将领分批去武备学堂进修研习也成了惯例,勋贵也不能免例,只要你将在军中担任实职,必须先去进修一段时间,进督办处协理戎政也一样。 只要进修过,就上过军略课,那么这句话在场的众人都知道。 朱翊钧继续说道:“我们可以反过来想。我们知道这个道理,图们汗不一定知道。 辽河河套地区,地域广袤,水美草丰,气候暖和,是察哈尔部最重要的牧场,是他们的根基。 图们汗能称雄漠南,就是这个地方养活了上百万头牛羊,十几万匹良马,提供了数万兵源。” 朱翊钧走到舆图跟前,手指在广袤的辽河河套画了个大圈,“辽河上游是潢河和土河,它们和滦河挨得很近,源出一处山脉。 潢河和土河汇合后成了西辽河,向东到黑山,去路受阻调头向南,过铁岭直入辽东腹地。” 朱翊钧站在舆图前看了一会,右手在舆图上一拍。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去找图们汗的主力,让他们来找我们。 我们两路出击,一路依托滦河兴化和丰宁城,在潢河和土河险要位置筑城。 另一路依托铁岭和辽东,沿辽河而上,择险要地筑城,东西对进,用城堡连成一道铁链,把辽河河套锁起来。 我们的方略很简单。前面筑城,后面集结大军。图们汗要带兵阻止我们筑城,那他的主力不就来了吗?” 众人眼睛一亮。 这招狠毒! 大明筑城能力举世无双,加上这两年有商号拿到了“秘法”,经过几年的试验,终于生产出水泥,而且在山西和开平两大工业中心迅速爆产能。 这东西加上开平出产的螺纹铁架,再混入石砾河沙,做成混凝土城墙,简直屌爆了。比大明此前砖砌土夯的边塞城堡要强多了,再加上火器,北虏真得只能望而兴叹。 滦河三城一年而成,然后每年扩建加固,很快成为滦河中上游地区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和宗教中心,各自牢牢地掌控着方圆数百里的地区。 图们汗派兵试探过多次,无一不是铩羽而归,蹦得满嘴牙都掉了。 大明要是西边沿着潢河、土河,东边沿着西辽河,一路筑城,知道厉害的图们汗肯定得疯。 真要是让大明沿着西辽河筑好一串的城堡,把辽河河套地区圈进去,以后察哈尔部众还怎么愉快地放牧? 没有这块根基,察哈尔还叫察哈尔吗? 没有牧场、人口、牛羊和马匹,图们汗还怎么称雄漠南? 想明白这点,图们汗就不可能让大明顺顺利利地筑城! 必须打,打了可能损兵折将,不打就整个部落完犊子。 到那时,不用去找,图们汗会带着主力不请自来。 朱翊钧的法子给大家打开了一个思路,大家马上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建议,完善这个计划的细节。 大半个时辰过去,一个非常完整的作战计划,完成了草案。 这个计划分勘查筑城、增援设伏、分段戒备。 汤世隆提出自己的疑惑:“殿下,如果察哈尔部有大才,对我大明这个军略采取围魏救赵的计谋。 不去两处筑城的地方与我军会战,而是破边直入辽东或京畿。 那该如何应对?” 是啊,这个也是很有可能的人怎么应对? 大家看着朱翊钧,等待他的回答。 朱翊钧略一思量,缓缓开口:“他打他们的,我打我们的。我们继续筑城,图们汗用围魏救赵之计,就让他用好了。 我们只需守住滦河蓟州一线,不让北虏入京畿抄掠,震惊天下就行。 就算他们侥幸杀入辽东,孤也撑得住,不会惊慌失措,还是会坚持既定方略!胜负乃兵家常事,一时失利能换来一世胜利,孤认了!” 朱翊钧看着众人,一脸的坚毅。 “打仗就是拼国力,以及国力的动员能力! 而今我大明和察哈尔相比,我们是手持大锤的大汉,察哈尔是手拿锥子的小儿。 我们护住要害,让察哈尔用锥子刺几下,会痛,但无大碍。但是只要我们抓到察哈尔主力,狠狠一锤,他们不死也废了。 所以我们要有定力。他们打他们的,我们筑我们的。我们沿着潢河、土河、西辽河筑一圈的城堡,把辽河河套圈进碗里,以后察哈尔部想在那里放牧,必须要问问我们让不让。 孤就不信了,图们汗能一直沉得住气,坐视我们把他的腹地牧场据为已有! 只要他沉不住气,那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众人肃然!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有些失望的高拱 户部内院尚书值房里,高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说张叔大弹劾就藩江陵的辽王?” “是的,新郑公。”张四维微微喘着气,他从外面的轿房里一路跑过来,还没完全理顺气。 “张叔大弹劾辽王,列出荒淫无道、暴虐好杀、奢糜无度、逾制不法,国丧期不衰不哀,是为大不敬等十条罪名,其中着笔墨最多的一条就是巧取豪夺,侵占江陵等地百姓田地宅院!” 张四维的话说完,高拱和葛守礼花了点时间才消化掉。 辽藩在大明可是一支举足轻重的藩王。 第一代辽王辽简王乃太祖皇帝第十五子,洪武九大塞王之一。建文年间,建文帝担心辽王与燕王两位皇叔勾结,下诏召回辽简王,改封到荆州江陵城。 成祖奉天靖难后,也对辽简王敲打过几次,但还是让辽藩一支继续传嗣。 当代辽王朱宪,聪明博学,娴于文墨,雅工诗赋,无不精通。尤嗜宫商,其自制小词、艳曲、杂剧、传奇,最称独步。 在先皇嘉靖帝在世时,因为崇道教方术,颇受先皇青睐宠信,多有封赏恩赐,一时冠于宗室。 更有意思的是张居正出自卫所军户,其祖父父亲一直是辽王护卫军校,直到张居正中进士,考庶吉士,入翰林院,他父亲才脱离军籍,离开辽王府。 他出面弹劾辽王,意味深长啊! 葛守礼感叹道:“巧取豪夺,侵占田地?张叔大的这封弹劾奏章,一石多鸟啊!” 高拱皱着眉头,黑着脸,欲言又止。 张四维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好几遍,嘴巴却接住了葛守礼的话。 “与川公所言极是。只是他这封奏章,是本意,还是有人授意?” “张叔大不是没有主见的人,应该出自本意吧。” 葛守礼不肯定地答道,然后与张四维一起,转头看着高拱。 高拱脑子也是嗡嗡的。 他原本还有几分期盼。 蔡国熙在徐府门前下跪风波,影响深远。 处理起来十分棘手,处理重了,会逼得徐阶辞官,打破现在朝局平衡。 不处理,就会开了个坏头,清丈田地的新政改革就会大受影响。 徐府侵占数十万亩田地,数量巨大,这样的典型你们不处置,只盯着我们这些人,欺负老实人是吗? 一边是朝局平衡,一边是新政大计,高拱和满朝官员都在静待太子殿下如何处理。 不想太子与海瑞相隔数千里却配合默契。 徐阶也反应神速,马上派二子带着亲笔信回松江,让长子跪在松江府衙门口请罪,又吐出三十万亩田地。 徐府勉强从这场风波中脱身。 但高拱知道还不够。 徐府风波对清丈田地的影响还未完全消除。 如果太子殿下对徐府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还是会让天下有些人不满,会让侵占田地的世家和豪右心存侥幸。 高拱一直在静静地等着,等西苑对徐阶的最后处理。 如果处置轻了,不用他出面,在地方实际主持清丈田地工作的朱衡就有话说了,上百位跟着他一起去地方的御史、进士举人们就有话说了。 如果太子真得对徐阶施加惩戒,王遴等人就会闻风而动,往死里弹劾他,看能不能逼得他自辞。 横竖自己不亏,运气好还能逼走徐阶,自己补入内阁。 结果等来了张居正弹劾辽王侵占田地的奏章。 高拱对张居正了解得更深,对当前的朝局也看得更明白。 叹了口气答道:“如果是皇上,张叔大的这封奏章上了也就上了。 可现在西苑秉政,张叔大肯定试探过殿下的意见。说不定这封奏章张叔大早就写好了,暗地里给太子看过。然后殿下叫他缓一缓,等到时机合适的现在。” 葛守礼和张四维都听懂了高拱话里的意思。 葛守礼捋着胡须说道:“看样子太子要用辽王做典型,向天下显示他对清丈田地的决心。 宗室藩王,尊荣胜过内阁首辅,对地方的震慑力更大。” 张四维撇了撇嘴,“辽王?说是宗室,真算起来,跟皇上和太子应该有出五服吧。 对于太子来说,这样疏远又尊荣的宗室,最适合做骇猴的鸡!” 高拱点点头:“辽王恐怕只是个由头,太子会对宗室下手。” “宗室?” 葛守礼和张四维对视一眼,赞同高拱的推测。 先皇嘉靖帝自成一脉,现在各地的藩王大部分跟他这一支关系疏远。 这些宗室除了能生特别浪费钱粮外,一点用处都没有。 太祖皇帝原本用意是让自家人帮忙镇守天下,但是经过成祖先皇以及后面历代先皇的努力,这些藩王除了能吃能睡能生能贪之外,真得一点用处都没有,还成了巨大的负担。 太子要拿他们出来,既可以作为典型,作为推动新政的献祭,表示决心,又能减轻国库和内库负担。 张四维看了一眼心有不甘的高拱,“由辽王开始,动宗室,必定天下震动。徐府的风波,相信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他话里听上去有几分可惜,又似乎透着几丝幸灾乐祸。 —— 南海,吕宋岛以西,海南岛以南的一片海域,四艘三千料的吴淞船,排成一行。 呼呼的东南风把主桅杆的硬船蓬吹得哗哗响,船首斜桅杆上的三角帆被吹得鼓鼓的。 船只在碧蓝的海面上划开四道白色的水迹,向北飞驰,疾如奔马。 乘风破浪的代价是船只不断冲上浪尖,又跌下波谷,跌宕起伏,晃荡不定。 广州永顺恒号的三掌柜陈桂昌站在船艉楼上,扶着栏杆,身子随着船只起伏而摇晃, “蒋船首,还有几天到万州港?” 他大声地问道。 自统筹局把手伸进广州后,南海海上贸易大兴,海军局把海南岛东南角的万州港扩建,开筑了一处军民港口,新万州港,平海营左队入驻这里,专事保护大明南海商船。 蒋船首四十多岁,脸、脖子、手掌、胳膊,都被晒得黑得发亮。 “我们离万州港估计还有一天半的路程。现在风大,应该明天中午时分能到。” “听说安南莫家跟西班牙人搅合在一起,郑家又和尼德兰人走到一块,风云变幻,南海现在越来越不太平了。” “是啊。”蒋船首感叹了一句,“这两年的海贼越来越多,我们跑马六甲、暹罗的船被抢了好几回。 这些混账海贼,老子隔着海都能闻出来,全他娘的是莫家和郑家,在西班牙人和尼德兰人的支持下,假扮的。” “听说西班牙人是从东边跑到吕宋岛,这么快就掺和进南海了,我们南海水师有些镇不住场子啊。 对了,蒋船首,听说玄武水师又添了十二艘六千料的世子大帆船,这等国器就应该调到南海来。放在北海,浪费啊。” 蒋船首答道:“我有个兄弟在北边跑船,上次在泉州听他说了一句,说东倭还未完全平定,朝鲜好像也出事了。 朝廷要留他们在北边镇场子,必须东南倭患,痛彻入骨啊。还有京畿要拱卫。” 陈桂昌还是摇了摇头:“现在东倭下海捕个鱼都九死一生,哪里还有倭寇?浪费了,太浪费。应该放到南边来,这里势力太多,有些人的心里,长草了!” 蒋船首点点头,“没错,南海的风浪越来越大,我们大明的声音,被盖住了,有些人听不到了。” “所以说就该把玄武水师南调,在这里狠狠开上几炮,那些扑街就能又听到大明的声音。” 蒋船首笑着摇了摇头,看了看天色,传令道:“挂全帆,争取入夜前赶到万里石塘龙头岛,在那里歇一晚。” “是!”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月色下的南海 万里石塘、千里长沙,概括了南海所有的环礁和暗沙。 陈桂昌一行停泊的龙头岛在另一世的数百年后有个名字,叫永兴岛。 龙头岛由两个岛组成。 主岛是一座由白色珊瑚、贝壳沙堆积在礁平台上而形成的珊瑚岛。 四周为沙堤所包围,中间较低,是潟湖干涸后形成的洼地。洼地掘井取水方便,由于鸟粪的污染,井水不能饮用,只能用来洗涤。 但是迫不得已时,该喝还是要喝的。 离着一两里是石岛,要小的多,方圆几十丈,大部分是石头裸露,故名石岛。岛有大石,高六七丈,在这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属于难得的制高点。 蒋船首派出一艘船停在石岛,派人去大石上,仔细眺望警戒。岛上肯定比桅杆稳定,看得也清楚。 其余三船泊在龙头岛北边,随时开拔。 不是蒋船首过于谨慎,而是这里离安南太近。 安南莫家和郑家,一直与大明关系不和睦,岭南海域的海贼肆虐,以及僮民、瑶民连番起事,都跟他俩有关系。 现在又跟西班牙和尼德兰人勾结上,更加居心叵测。 大家出来跑海做生意,甘冒千难万险,只是为了求财,小心为上。 陈桂昌和蒋船首坐在艉楼上,双手捧着一个陶碗,小口喝着刚熬好的祛湿汤。 皓月当空,在波澜微动的海面上映下一道长长的白练。海风吹来,吹得头顶上桅杆的旗帜啪啪作响。 脚下,海浪轻轻拍打着船体;远处,海浪哗哗地冲上沙堤,又哗哗地退下。 “陈掌柜,咱哥俩搭档多少年了?” “嗯,二十五年前,我刚入行,跑得第一单买卖,就是坐得你的船,你那时还是舵手。” “是的,那时咱们才十七八岁,各自才刚出师,我还记得,那一趟是运货物去宁波。后来你转去泉州、宁波那边做生意,我跟着船主悄悄下南海。” “嗯,我听人说起过,那时候跑南海,也是艰难重重,不好跑啊,一不小心就会丢性命。” 蒋船首哈哈一笑,“出海跑船,都是舍弃性命的人才敢干的。那些年,我去过占城、真腊、暹罗、满剌加(马六甲)、柔佛、旧港、淡目,南海能做生意的地方,我都过去。 菩萨保佑,二十年一直平安无事。” “哈哈,所以顺丰社到广州开字头,我首先就举荐了伱,我们又在一块搭档了,算一算又过去三年了。” “是啊,三年,真的好快。” 两人又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祛湿汤,顺手把碗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有大副上来,向蒋船首禀告道:“船首,我四处巡视过,都妥当啊。” “好,叫各船安排桅杆瞭望手,两人一班,一个时辰一轮,安排好了你就去休息。” “是。” “蒋兄,你可真谨慎啊。”陈桂昌笑着说道。 “出海跑船,小心一定。在陆地上,总有亲朋旧故认得你。可是这茫茫大海上,谁认得你?深不见底的海水?破帆摧船的飓风?暗礁、海贼?没一个认得你啊。” “蒋船首如此谨慎,我们才放心啊。”陈桂昌奉承了一句,“这次回去,我家老二跟你家三姑娘的婚事,该操办了吧。” “哈哈,必须抓紧操办。我们四处跑,上岸的时间不多。孩子们都大了,不能再耽误了。” “好啊,嫂子持家教子有方,能娶到蒋兄千金,是我家老二的幸运,也是我陈家的荣幸啊。” “哈哈,陈兄说这话就见外了。你我一起跑船多次,那是生死之交,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来,我俩以汤代酒,喝一口。” “喝一口。” 两人高兴地喝了一大口,放下碗,又继续聊起来。 “现在南海局势,一天比一天凶险,到底是怎么回事?”蒋船首有些不甘地说道。 “我觉得啊,还是我大明太兴盛了。” “太兴盛了?” “是啊,南海各藩,连同西洋的尼德兰、葡萄牙、西班牙人,都是拼命地买我们大明的茶叶、瓷器、丝绸、棉布、蔗糖,现在又多了铁器、铜器、玻璃、香水、油漆、烧酒、葡萄酒数不胜数啊。 有买就得有卖啊。南海各藩和西洋商人,用什么卖给我们大明。最大项是粮食和木材,然后是香料,现在又多了安南的煤矿和天竺的铁锭,还有乱七八糟的杂货。 不仅数量难以相比,价值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南海各藩和西洋商人,最大的出项就是银子。尤其是西洋商人,万里迢迢,本土又贫瘠不堪,只能用一船船的白银来换我大明的货品。 时日一久,家里有金山银海也顶不住啊。” 蒋船首明白了,“这些扑街没钱了,动起歪脑筋了?” “是啊。可朝廷一向重北不重南。南海水师,实力不过东海水师或北海水师的一半,更不用提玄武水师,新建这几年,一直没下过潮州,顶多绕着东番岛一圈又去琉球、东倭那边去了。” 蒋船首点点头,“是啊,我大明水师武备不显,南海这些王八们都以为大明不过如此,各个心里都长了草。” 陈桂昌叹了一口气,又问道:“吕宋那边是怎么回事?听说西班牙人居然从东边跑过来了,他们不是在西洋吗?” 蒋船首答道:“我有个老兄弟跑过几次吕宋岛,跟西班牙人打过交道。而且西洋人一直宣扬我们这个世界是个圆球,既然是圆球,就从一直向西绕到东边来了。” “真的假的?” “应该是真的。听说西班牙有个姓麦的,五十年前从西班牙出发,一直向西,过他们所称的新大陆,到了吕宋,然后绕道满剌加、锡兰、天竺、大食,给绕回西班牙去了。用性命验证过,这世界确实是圆球。” “码得,这群亡命徒。五十年前他们有人验证过,来过吕宋,难怪现在能来,循着老路过来啊。对了,我在满剌加听两位葡萄牙人说,他们在新大陆跟西班牙人各占了一块地,比他们本土都要大几十倍。 葡萄牙人说,他们运气不好,没有西班牙人占得地方好。他们说西班牙人占得地方,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还盛产金银。 码得,现在我们大明水师大兴,总有一天我们扬帆东去,也去新大陆掺和一腿,狠狠抢上一块。干脆,把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地全抢了。” 蒋船首哈哈大笑,“对,寇可往,我亦可往!这些西夷蛮子来的,我们就去不得了!” 两人相视大笑,忍不住又喝了一口逐渐变冷的汤水。 “真盼着玄武水师快些南下啊。”蒋船首惬意地往椅背上一靠,看着月海一色,无比感慨。 “应该快了。有玄武水师,肯定会有朱雀水师。只是这世子大帆船,修造复杂,操持起来也复杂。” “陈兄,你这话说得没错。世子帆船跟西洋船是一个路数,我们完全不熟。听说世子帆船是太子殿下给了一张秘图造出来的,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没错,我在上海听说。除了有西苑的秘图,还多靠了杨财神请了葡萄牙、尼德兰多名有经验的船匠,又买了两艘什么卡瑞克帆船,然后又召集了两淮、江浙和闽粤上千名有数十年经验的老船匠,一边拆船一边造船,群策群力,对照那份秘图,才造出世子大帆船。 我听说,吴淞船厂足足造废了近十艘船,才初步定型世子大帆船” “没错,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是一蹶而就的。造船如此,水师也是如此,只要我们再多些时日,我水师官兵把世子大帆船操纵娴熟了,这天下的海洋,肯定会飘满大明旗帜。” “哈哈,蒋兄说得对!” 大副噔噔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告:“船首,不好了,石岛那边发来信号,有情况!” 话还没落音,突然看到远处漆黑的海面火光闪动,过了几十息,撕裂的炮声呼啸地传来。 敌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到西苑宴请海瑞 海瑞一身灰蓝色棉布直缀,发髻上包着一块布,看着就像一位乡下教书先生,提着前襟,走在西苑的路上。 “海公,请这边走。”祁言在前面引着路。 海瑞不急不缓地在后面跟着,时不时举目看看周围的环境。 “老夫有大半年没来西苑,这里还跟以前是一样,没有变什么。” 祁言在前面陪着笑脸答道:“回海公的话,是没变什么。太子殿下只是叫日常维护,其余的都没有大动。” “没有大动就好啊。”海瑞欣慰地点点头,又继续追问道,“殿下还是每日那般早起?” 祁言迟疑一下,看着海瑞黑漆漆的脸,最后还是答道:“是的。” “殿下这般自律,果真是坚毅之人。大半年不见,想必殿下又长大不少。” 这些话可以说。 祁言连忙答道:“回海公的话,皇后娘娘前日还特意叫小的们量了量,足足一米七了。” “一米七?这是什么说法?” “回海公的话,这是太子殿下刚颁布不久的衡量单位。说是工厂商号禀告,以前的寸尺丈以及钱两斤过于粗糙,三四年前就叫统筹局找了钦天监等衙门,一起拟定了长度、重量等度量单位。 这一米的长度定义为通过京师的子午线上,从赤道到北极点的距离的千万分之一。为此,钦天监足足量了三年,才定下来。 一米分十等分,每分为一分米;一分米再分十等分,每分一厘米;一厘米分十毫米,是为长度。 一立方分米纯水重一公斤。一公斤又分一千分,每分一克,故而又叫一千克,它恰恰又等于两斤,是为重量。 纯水在海边烧开为一百度,结冰为零度,中间等分一百分,上下延续,是为温度。 日夜一天分二十四小时,即一小时为半个时辰。一个小时分六十分钟,一分钟分六十秒,是为时间度量.而今已经颂布天下,现在顺天府在京师最先推行二十四小时。街道路口修钟亭,摆设机械钟。此外鼓楼、钟楼,也改为按二十四小时敲响次数。” 祁言巴拉巴拉讲了一通,海瑞听得津津有味。 “嗯如此一改,怕是又有人提出非议?” “是的海公。有些清流们上疏说,说古制旧衡用了上千年,用的好好的,没必要改,改了反倒会让百姓们不知所措。奏章都被留中。” “呵呵,这些迂腐之辈。先师时穿得还是麻布衣服呢,他们怎么不继续穿呢?与时俱进,他们的脑子就跟花岗石一样。他们啊,把圣人的《易经》奉为经典,却忘记了这本书精髓在于一个易字吗? 生生之谓易啊!” 祁言马上说道:“海公说得真好,一听就是懂大道理的人才说得出来的。” “不要这么夸我,老夫只是一介举人,除了一身铮铮铁骨,什么学问,根本不被人看得起。”海瑞不在意地说道。 “对了,杨金水去了哪里?” “回海公的话,杨公公现在是少府监掌印太监。” “少府监?内廷终于改了。” “是的,内廷现在只剩下四个衙门,司礼监、御马监、内官监和少府监,此外宫女们另有一个尚宫司,由皇后娘娘派了四位尚宫管着事。” 海瑞神情复杂。 这样改,一口气把内廷四司、八局、十二监,合计二十四个衙门合并成四监,还在拨出四家被没入官中的道观寺庙,改为养荣院,由少府监直管。 放出两千多名年纪大、又无家可归的内侍和宫女们,安置在那里养老,衣食无忧。还有上千名二十岁以上宫女,被放出紫禁城,许配良人以予婚假。 是大大的仁举德政。 可那个少府监,让百官如鲠在喉。 统筹局大部分权柄移给了少府监,一个加大号的统筹局。 还有部分权柄,连同这次内廷改革,裁并的二十四衙门的权柄,移交给了太府寺、太常寺和太仆寺。 没错,这次吏治整饬、中枢改制,悄无声息地拉开的序幕。 海瑞看过邸报,居然多了个太府寺,这难道不是在分户部的权柄吗?难道又要走上前宋机构重叠,职责不清的老路吗? 待会一定要当面问清楚。 海瑞跟着祁言,来到西苑万寿宫偏殿里。 “臣海瑞,拜见太子殿下。” “刚峰公,快快请起!”朱翊钧连忙把海瑞扶起来。 “殿下确实又长高了。” “孤今年有十六岁了。” “是啊,十六岁,这么高,身子又这么壮实。先皇要是看到殿下这个样子,不知道有多高兴。”海瑞双眼里噙着泪花说道。 朱翊钧笑了笑,眼睛里也闪着光,“皇爷爷去了天庭,肯定看得到。前些日子,还托梦给我,笑眯眯地看着我,可高兴了。” “大明被殿下治理得蒸蒸日上,先皇肯定看着高兴。”海瑞用衣袖搽拭了眼角。 “刚峰公请坐。”朱翊钧客气地说道,“今天请刚峰公用晚膳,我叫西苑的膳房多加了两道菜,都是家常菜。” 海瑞哈哈一笑,“臣知道殿下在吃方面,不是很挑,只要可口就好,还有那个营养。” “对,营养。”朱翊钧也哈哈笑了。 两人对坐下,朱翊钧对祁言说道:“去把那瓶准备好的葡萄酒取来。今日海公来了,孤破例喝点葡萄酒。” 海瑞也不拒绝,“谢殿下款待。臣不禁美酒佳肴,还有好茶,只是自己买不起,只好到处蹭吃蹭喝。” 朱翊钧笑着答道:“西苑欢迎海公来蹭吃蹭喝。” 祁言端来一瓶瓷瓶装的葡萄酒,还有两只精美的玻璃酒杯,倒上鲜红的葡萄酒,摆在朱翊钧和海瑞面前。 海瑞看了一眼玻璃酒杯,不以为然,因为他知道这些卖价不菲的“西洋玻璃器皿”,到底是什么货色。 实际上它造价非常便宜,但一番包装后卖得很贵,一般百姓买不起。买的都是有钱人,在海瑞眼里,都是傻老帽,大肥羊。 只要不是坑老百姓,海瑞的原则是睁只眼闭只眼。 朱翊钧举起酒杯,对海瑞说道:“海公辛苦了,孤敬你一杯。” “谢殿下。” 海瑞双手举起酒杯,弯腰回礼,然后不客气地抿了一口,闭上眼睛,抿着嘴巴,让酒水在齿颊间回荡,冲击着味蕾。 好酒,真是好酒,太子所藏的酒都不是凡品。 不过海瑞也知道,太子不好酒,宫中所藏酒水都是为紫禁城里的皇上准备的。 想到这里,海瑞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海公在东南辛苦。” 海瑞不在意地答道:“臣只是尽本分而已,不敢说辛苦。” “孤原本还担心,海公会就就徐府风波的事上疏,没有想到海公能沉得住气,在松江府一直清查徐家以及其他世家侵占的田地。” “臣大致也知道当前的朝局,太子离不开徐少湖。且在臣的心里,让徐府和其他世家吐出侵占的田地是第一要务,至于如何严惩,反倒不重要了。” 海瑞在心里补了一句,老臣信得过太子殿下,相信你能把苍生黎民放在心上。要是先皇和皇上,老臣就不是这样的做法,一定会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逼得这两位转头去逼徐阶,逼他把田地吐出来。 “孤知道,海公心里有苍生黎民。” 海瑞也答道:“老臣也相信殿下,心里有苍生黎民。” 朱翊钧哈哈一笑,举起酒杯道:“海公,为天下苍生黎民,我们同饮此杯。愿天下大同,苍生黎民少受一分疾苦。” “好!” 海瑞欣然答道。 喝完酒后,祁言给朱翊钧倒上葡萄酒,又来给海瑞倒上酒。 等他离开,海瑞捋着胡须,不客气地说道:“臣听闻中枢改制了,新设了几个衙门,心有不解,还请殿下解惑。” 朱翊钧毫不迟疑地答道:“海公请直说!”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丢你个老母,西夷人! 尖锐刺耳的铜哨声在夜色中响起,打破寂静。 很快,船舱和甲板上响起纷乱的脚步声。 火光在四周一闪一闪,就像藏在乌云里的雷电。 炮声在黑夜里撕裂回响,就像长鞭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飞舞抽打。 炮弹的呼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令人恐惧。 蒋船首在艉楼上倾听了几十息,一口断定:“丢他个老母,是西洋人,只是不知道是尼德兰人还是西班牙人。” 陈桂昌迟疑地问道:“西班牙人?西班牙人刚来南海,按理说还没在吕宋完全站稳脚,怎么就掺和进来,难道不会是是尼德兰人?” 蒋船首转头问道:“陈兄为何这么问?” “蒋兄,这些尼德兰人,以前跟东倭人生意做得火热,我大明剿除东南倭患后,水师大兴,切断了东倭的海路,尼德兰人没得生意做了,只能退回到泉州、广州和满剌加,少赚了好大一笔钱,会不会心生怨恨?” “有这个可能。”蒋船首点点头,“不过我在满剌加听那些西夷人说,尼德兰现在还归西班牙人管,是什么自治。 他们现在好像憋着劲要从西班牙人手底下叛离出来,想单独立国。不过他们地方不大,但跑船经商的人特别多,全是一群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 不过万里迢迢来我们这边的,多是跑单帮的,实力并不强,心有怨恨,但还没胆子干这么大的事。” “蒋兄,那会不会是葡萄牙人?” 蒋船首摇了摇头:“葡萄牙人在南海来得早,占据了满剌加咽喉海道,又向东占据了满者伯夷旧地的香料群岛。 以香料与我大明交易,有进有出,并不窘迫。而且葡萄牙人跟我大明打交道最多,清楚我朝实力,犯不着亲自下场。求财不求气。” 陈桂昌沉吟道:“南海就这三家西夷人,不是尼德兰人和葡萄牙人,那就是西班牙人了。” “应该没错了。 西班牙人五十年前从东边来过吕宋一次。我这次在满剌加港,听几位葡萄牙人说,西班牙人此前大部分精力花在什么新西班牙,这边过来的船少。 听说现在他们把新西班牙经营得差不多,依仗金山银山造了不少大帆船,于是就伸手过来了。嘉靖四十三年顺着以前的老路就这么飘过来了,四十四年采办了几船我大明的货品回去,赚得盆满钵满。 尝到了好处,就拼命地向这边派船过来,据说在吕宋岛南边的苏禄岛站稳脚跟,开始展现狼子野心。 嘉靖四十六年想顺路打东番岛的主意,被东海水师教训了两次,只能悻悻地退回到苏禄岛。他们在新西班牙有不少船,听说这两年派来不少过来,搞得葡萄牙人也很紧张。 他们在新西班牙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横行霸道惯了,来南海也恶习难改。说不定想拿我们大明开刀,在南海立威,打开局面!” “夯家铲,这些不得好死的西班牙人。”陈桂昌点点头,忍不住盯着蒋船首,好奇地问道:“蒋兄,你可打听得真仔细。” 蒋船首意味深长地说道:“陈兄,你到了每一处,不也是到处打听消息吗?伱们商业调查科有赏金。海军局的情报处,也有赏金。” “海军局情报处,什么时候他们有这么个衙门?” “理藩院藩情咨访处着重在日本和朝鲜行事,南海这边力有不逮,就跟海军局合作,搞了个情报处。” “原来如此。” 蒋船首转身指着附近闪动的火光:“打起来了,我们反应很快,已经开始反击了。” 大明两千料以上的海船,按照海军局的要求,必须装备火炮,水手在水师指导下进行军事化训练,名为商船,实为武装商船。 一般海贼还真打不过他们。 “陈兄,现在天黑,虽然有月光,但看不远,隐隐幢幢的。我们和敌人都不敢靠近对方,只是远远地炮击。我看了一下,敌人有装配火炮的船只十二艘左右,从火光闪动来看,多半是西洋帆船。 但是暗处可能还埋伏有其它帆船,比如跟他们结盟的安南莫家的船只,数量不明,但肯定堵住我们的去路。” “蒋兄,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龙头岛多沙堤浅滩,能航行的海道就那么几条,我们熟悉,靠得近的安南人也知道。他们肯定卡住了去路,我们贸然出击,他们用火船在航道上伏击我们,我们就难以逃出生天。 在入夜前停泊时,我已经布置好了,我们的船在这里,另外两艘船在那边,正好守住了北出的航道,还有一艘船在石岛,那里更难围住。 我们现在做好准备,等到天亮,等看清楚敌情,伺机而动,分路冲出包围圈。” 陈桂昌稍微放心,跟蒋船首站在艉楼上,看着黑夜里的炮击。 炮击了几轮,对方也知道这属于瞎打,也就逐渐停止了。 这时,大副过来了。 “各船情况如何?” “船首,收到其它三船灯语回报,石岛广海甲三号受伤甚微,北边的广海甲四号死伤了六人,但无大碍; 最东边的广海甲六号,死伤二十三人,船首、大副都受伤了。舵杆被打伤了,转向艰难。主桅杆也被打伤,挂不了满帆。” 蒋船首恨然道,“敌人把广海甲六号当成主船了,集中火力打它。” 陈桂昌骇然道:“敌人是搞错了,可他们直奔要害,黑夜里靠着月色,打得这么准?” 蒋船首阴沉着脸,“我们中途在占城新洲港停了一趟,安南莫家在那里有坐探。还有我们船上有内奸!马上打信号,叫广海甲六号的人把那三个狗屁义大利传教士给抓了!” 过了一会大副来禀告,“船首,那三个义大利传教士抓到了两个,还有一个跳海跑了。” “告诉他们,把那两个传教士转移到我们广海甲二号来,还有,我去广海甲六号指挥,叫他们把伤员一并转移到广海甲二号来。” 陈桂昌一愣,一把拉住蒋船首,“蒋兄,你干什么?” 蒋船首转过头来,看着陈桂昌说道:“陈兄,甲六号挂不了满帆,肯定跑不过那些扑街。舵机也打伤了,转向不灵,炮战很吃亏。到最后肯定会被敌船围住接舷战,他们人多,我们人少” 他停了几息,继续说道,“与此如此,还不如让甲六号主动出击,掩护大家突围。” 陈桂昌颤抖着声音说道:“蒋兄,你不用亲自去吧。” “陈兄,甲六号船首大副都负伤了,叫谁去?这种送死的事,我不好意思叫别人去。我不仅是甲二号船首,也是这支船队的队首。 我拿得粮饷比别人高一大截,总不能好处拿完,出了事就叫别人顶上吧。” “蒋兄,儿女们要成家了。”陈桂昌过了一会,哽咽着说道。 “陈兄,他们就托付给你了。顺丰社东家厚道,不会亏待我的家眷。我家老大读书还行,去年考上统筹局的讲习所,年初进了广州市舶局,我不用太操心他。 我家老二,现在看最像我。从小就在船上如平地,以后肯定是位好船首。他十四岁考上了吴淞船务讲习所,去年又去威海海事学堂进修。” 蒋船首话语里满满的骄傲。 “想必以后会跟你我一样,跟你家老二是好搭档。陈兄,以后叫你家老二,多多关照一下他的这位小舅子。” 陈桂昌双眼含着泪,强笑道:“放心。蒋兄,你是海鱼转世,肯定不会有事的。” 蒋船首没有回答,而是转头催促大副:“叫大家动作加快,天色不早了,快要天亮。天一亮,就一切见分晓了。” 站在一旁掉眼泪的大副狠狠地抹了抹眼睛,恨声道:“是!” 刚走到艉楼台阶上,蒋船首叫住了他,“石头,推荐你去吴淞船务讲习所进修的文书,上次离开广州时我报上去了。这次回去,肯定有批复下来。用心学,做个好船首!” 大副站在台阶上,身子不停地颤抖,头却不敢转回来,最后瓮声答道:“师傅,学生记住了!” 蒋船首坐着舢板很快来到甲六号船上,甲板上一片狼藉,水手们在忙碌地收拾着。 看到他从船舷网绳上攀爬上来,大家眼睛里都有了光,也都有了主心骨。 “诸位,我是来跟大家一起同生共死的。”蒋船首开口第一句话,让甲六号水手们陷入寂静。 第一百二十章 兄弟们,我们会报仇的! “船帆和舵机都被打坏了,我们很难逃出生天。与此如此,不如掩护同伴们突围。我大明水手,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蒋船首说完,扫了一圈围在他周围的水手们,缓缓说道:“谁要是怕了,就下船去,舢板还等着。转去其它船上,我不会怪他。” 水手面面相觑,有一位水手左右看了看,举手问道:“蒋船首,我们要是死在海上,顺丰社会照顾我们的家眷吗?” 蒋船首笑了笑,“我们顺丰社是杨公公一手创办的,背后的大东家是太子殿下。杨公公仗义,殿下仁德,我们是感同身受,有什么好担心的。” 水手笑了,“那我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等了一会,先是一位水手,随即第二位、第三位,合计有二十一位水手站了出来。 他们低着头,羞愧地不敢对视站在甲板上的同袍们。 “好了,”蒋船首脸色不变,挥挥手,“你们抬上受伤的同袍,还有死难兄弟的尸首,赶紧转移到甲二号去。” 二十一位水手悄无声息地爬下船舷,在夜色中消失。 蒋船首转身说道:“兄弟们,准备好家伙,跟他狗日的西班牙人干到底!丢他个老母,就算是死,老子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对,杀一个回本,杀两个赚一个!”水手们纷纷应道,然后四下散开,紧张地忙碌起来。 收拾杂物,推出火炮,摆好弹丸和火药包,弯刀长矛和火铳也都一一发到手。 蒋船首正四处检查着,一转头看到船舷上爬上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甲二号的炮长,他带出来的徒弟之一。 “许炮仗,你们来干什么?” 蒋船首火冒三丈,大声喝问道。 许炮仗笑嘻嘻地答道:“走了二十几个人,死伤又有二十几个人,甲六号这里缺人手。石头准备亲自带队过来的,可是甲二号也需要船首,我叫兄弟们按住了他,就带着十五个兄弟过来了。 他们都是自愿报名的。” 他身后的十五位甲二号水手们,纷纷露出憨厚的笑容,七嘴八舌地附和道:“是的船首,我们都是自愿的。” 蒋船首双目湿润,许久说不出话来,最后黯然地说道:“我的好兄弟!” 他抹了一把眼泪,转头对许炮仗说道:“你把多余的火药、震天雷装在一起,堆在中间舱位,做好准备。” 许炮仗知道这个准备是什么意思,凝重地点点头,带着几个人转头下了船舱。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天色慢慢变浅,从黑变成紫,又变成深蓝,最后东边的天海一色透出亮光。 蒋船首也看清楚了大概情况。 十四艘卡瑞克帆船,六大八小,大的跟自己的船差不多。没有挂旗号,只是挂着几面骷颅旗。 外围有大小三四十艘海船,船型跟广船相似。 安南莫家的船! 蒋船首大骂道:“胆小如鼠的家伙,敢做不敢当!伱不挂旗就以为老子认不出你们来了!闻着味老子就闻出你们是西班牙人。丢你个老母!二副!” “在!” “给其余船只发信号,告诉他们,西班牙人联合安南莫家袭击我大明海船,向我大明开战!请诸君保重,冲出重围,回去后向朝廷禀明,为我等报仇!” “是!” 信号一一发出,也得到了回复。 “甲六号的兄弟们,一路走好!” “甲六号的兄弟们,我们会替你们报仇的!” 蒋船首听完二副的回禀,笑了笑,“这群扑街,待会可要跑快些,不要辜负甲六号兄弟们。”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大声道:“把能升的帆都升起来,向东全速前进。许炮仗,所有火炮准备,自由开火,进入射程就给老子打!” “是!” 甲六号一马当先向东冲去,敌船没有想到它这么猛,队形被猛地冲乱,其余甲二、甲三和甲四号船趁机向北、向南、向西三个方向分开逃散突围。 炮声四起,打破了朝阳下海面的寂静。 一团团硝烟腾起,向四周弥漫,很快就如同晨雾一般笼罩着这里。 半个时辰后,炮声逐渐稀疏,硝烟慢慢消散,刚才激战的战场终于显现出来。 甲二、甲三和甲四号三艘船消失得无影无踪,甲六号船被六艘卡瑞克船和数十艘海船团团包围。 甲六号船千疮百孔,甲板上躺满了人,非死即伤,鲜血把大半个甲板染成了黑色。 前桅杆断了半截,三根桅杆上的帆都掉了,光秃秃的竖在那里。 船首的斜桅杆也被打得残破不全,原本绑好的三角帆像块破布一样挂在上面,一角垂在海面上。 艉楼上更是跟个破篓子一样,到处是缺口弹坑。舵盘也只剩下一半,舵手趴在舵架上,只剩下半截身子。 满脸是血的蒋船首从甲板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了看围得越来越近的敌船,嘴里骂了一句。 “扑你个老母!” 他从腰间摸出火折子,哆嗦地打开,一吹,有火,又插了回去,缓慢又坚定地走下船舱,嘴里还唠叨着。 “老子宁可炸了,也不让你们这些扑街闻到味。 老子拜了半辈子菩萨,求保佑平安,想不到还是不能死在家里的床榻上。 丢你个老母!下辈子再也不当跑海人了!” 蒋船首嘴里骂骂咧咧地从二层甲板走到最下面船舱。 许炮仗躺在一门炸得只剩炮架的炮位上,全身发黑,左边的手和脚都没了,咕咕地冒着血水。 他对着蒋船首,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意。 蒋船首看着他,泪水流在黑漆漆的脸上,冲开两道水迹。回了一个笑容,更加坚定地往下走。 一艘卡瑞克帆船艉楼上上,一位西班牙指挥官在叽里咕噜地大喊着。 几艘卡瑞克船和安南船靠得跟近,有数百人站在船舷,纷纷向甲六号抛出带爪的绳索,有的抬着跳板往甲六号推过去。 几位胆大的西班牙水手先荡了过去,站在甲板上看了一圈。到处是死尸,还活着的水手都奄奄一息,无力地看着他们,脸上露着不屑的讥笑。 西班牙水手走了一圈,转头欣喜地大喊起来。 意思是这艘大明船只的人都死光的,剩下的要么没有战斗力,要么都躲起来了,胜利和船上的财富属于伟大的西班牙海军。 刚才这一仗打得太艰难了,周围的船上站着的上千西班牙水手,无比欣喜万分,举起刀枪欢呼,有的举着火绳枪砰砰乱放。 这些该死的东方异教徒,终于打败他们了,太不容易了! 那些安南莫家船只上的人莫名其妙,跟着一起瞎起哄。 突然间,一团火光从甲六号甲板上冒出来,然后无数的木板碎屑在火光中四处乱飞,横扫着周围的一切,最后巨大的声响,把所有人的耳朵都震聋了。 爆炸把甲六号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几乎分成两截,海水迅速吞没了它,在短短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彻底沉没在碧蓝的海面上。 受它波及,一艘卡瑞克帆船和两艘安南海船受到重创,跟着沉没。还有七艘船只船体受伤,水手死伤惨重,有数百名之多。 陈桂昌站在甲二号的艉楼上,看着远处一团黑烟,像一根线似的在海天之际升起,噗通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与民争利还是与民惠利 西苑万寿宫偏殿,朱翊钧请海瑞的晚宴还在继续。 其实也不叫晚宴,才四个菜一个汤,外加一个冷盘,在大户人家里都不算宴,顶多算一顿丰盛的晚餐。 海瑞举起精致的玻璃酒杯,对着朱翊钧,“岂有君敬臣,臣不敬君之理?臣诚敬太子殿下一杯。殿下为大明,为黎民苍生殚精竭力,臣以此杯,略表敬意,祝殿下千寿万福。” 难得啊,可能皇爷爷都没有享受过海瑞这样高规格待遇吧。 朱翊钧举起酒杯,与海瑞对饮一杯。 海瑞放下酒杯,开门见山地问道。 “殿下,臣看到邸报上有颁布《隆庆二年中枢改制条例》,戎政督办处分为戎政督理处,大理寺改为大理院,光禄、太常、鸿胪、太仆四寺职权大变,还增设了太府寺。 臣知道,殿下一直想整饬吏治,明晰职责,提高那个施政‘效率。臣有些不解,这样改,就能达到效果吗?” 朱翊钧笑着点点头。 满天下也只有海瑞能这么当面问,还非要刨根问到底。 “大理寺改为大理院,孤准备推行司法独立。司法是对行政和监察最好的制衡,也是保护黎民苍生的最后一道堤坝。 以前司法权责不明,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都可以插手,一团混乱,有法难依,有冤难申。现在孤拔高大理寺,提为大理院,与六部、都察院并行,就是推行司法独立。” “司法独立?”海瑞捋着胡须,又学到一个新名词。 “是的刚峰公,司法就是秉公依法断案,是非常重要的。从皇诰祖制,到每朝诏书,律法浩繁无边,遍及方方面面,可是执行时却差之千里? 为何?因为司法不独立,府州县,知府知州知县负责断案。他们一边负责民政,一边处置与民纠纷。难不成我们还要指望他们在侵害百姓利益时,会判自己有罪?” 海瑞点点头,非常赞同,但心里还是有疑惑。 “此事可交由御史监察,何必再搞什么司法独立?” “刚峰公,独立的意思是互不干涉,没有利害关系。御史也是科试中出来的,是文官的一分子,指望他们都能秉公行事,恐怕不现实。师生同门、同科、同乡,错综复杂的关系,结成了一张张网啊。” 海瑞感兴趣了,“殿下,那这大理院如何独立?” “中枢是大理院,各处是提法按察司,设按察使、副使。府、县为分司和所,设按察佥事和按察知事。 在科试中分出律科,选用精通律法之人,专职司法之职,磨堪迁黜皆与六部都察院无关,尽可能地保持其独立性。” 海瑞沉吟一刻,缓缓说道:“臣觉得殿下有句话说得对,秉公司法、依法断案,纠官邪、戢奸暴、平讼狱、雪冤抑,确实是对苍生黎民最后一道保护。 如果法司不公,冤屈无处可申,百姓会被豪强肆意欺凌,后果不堪设想。殿下擢大理院,改按察司,推动司法独立,臣觉得确实是利国益民的一大善政。” 朱翊钧清楚海瑞的秉性,只要能对百姓们好,他都会支持的。 “殿下,那鸿胪等五寺,又是怎么一个章程?” “刚峰公,理藩院改为鸿胪寺,以后外藩藩事以及通商事宜,皆有鸿胪寺专职处置;编制典铨处职权改为光禄寺。” “殿下,光禄寺与吏部何异?” 海瑞知道编制典铨处,就是这次整饬吏治、中枢改制的实际操盘手。 “刚峰公,可以这么说,如何选录天下官吏、又如何使用这些官吏,归吏部管,但选录多少名官吏、怎么个使用法,是光禄寺的职权。” 海瑞明白了,又是制衡。以前文武百官的磨堪、迁黜,全部操持在吏部手里,现在太子改制光禄寺,分出一部分铨政之权给它。 “那科试还归礼部管吗?” “刚峰公,还归它管。为国选材,是大事。总不能吏部自己选录人才,再自己磨堪迁黜吧。” “也好,礼部主持选材,再分拣给吏部、大理院使用。” 海瑞也是一点就透。 “那太常寺呢?” “原督办处直属的宣教局,改为太常寺。”朱翊钧言简意赅地答道。 太常寺主管意识形态,具体负责宣传、文化和新闻出版。这个职权有些玄妙,很难说得清楚,朱翊钧就一言带过。 海瑞心里有些疑惑,但他知道朱翊钧的脾性,能解释的会尽量解释,不解释的你后面对照事实自己满满琢磨。 “殿下,那太仆寺呢?” “刚峰公,太仆寺以后除了管军马马政之外,火器局、兵仗局等兵甲火器制造,也都归它管了。” 说白了,太仆寺就是大明版的国防科工委。 以后大明想武德充沛,武器装备上必须领先一步,太仆寺以后专职武器装备的研发和制造,由它挑头,以后也能在大明大力推广数学、物理、化学、机械等自然科学和工程科学。 这个倒也说得过去,又事关戎政,海瑞知道是敏感话题。尤其对面这位太子,尤其看重兵权。 涉及皇权,这不是臣子妄加议论的话题。 “殿下,为何增设太府寺?臣看它与户部职权相叠啊。” “刚峰公,不相叠。户部管收钱和花钱,户籍田册、国库课税以及预算度支,归户部管。但如何挣钱,那就是太府寺的事。 以前统筹局大部分职权,还有盐务总社、供销总社、南北造船社以及市舶局和互市局,现在都拨给太府寺管。” 在朱翊钧心里,户部是大明财政部,太府寺是计委加国资委,两者的职权分得很清楚。 只是现在的人,包括海瑞在内,对于国民经济和国家财政,概念比较模糊,所以在他们心里,根本分不清楚。 海瑞笑了,太子殿下挣钱的本事,其他人不知道,京中大臣们却是心知肚明。 他专设太府寺,为国家挣钱,海瑞是持欢迎态度的。可是还有一个衙门,似乎与其重叠。 “殿下,那内廷少府监,部分职权与太府寺重叠。” 朱翊钧嘴角一扬,我就知道,海瑞,你会在这里等着我。 “刚峰公,徐阁老都知道为自家谋产业,惠及家人子孙。孤为皇家谋产业,惠及宗室皇亲,不为过吧。” 海瑞有些迟疑。 太子殿下的意思,以后皇室宗室用度出自内库,跟国库分开,这倒是件大好事。可是少府监赚起钱来,过于凶猛,会不会与民争利? 朱翊钧看着海瑞,意味深长地反问一句:“刚峰公走遍湖广、岭南以及南直隶,想必对与民争利有了深刻的体会吧。” 海瑞不语。 嘉靖朝他被贬斥到岭南,走遍湖广和岭南。 隆庆年清查两淮盐政,又走遍南直隶,加上他历任基层地方官,确实知道这个“与民争利”的玄机。 普通老百姓,拼命干活,种地赚钱养家糊口,他们最大的支出就是赋税,有什么利让少府监去争? 丝绸、瓷器、香料、烧酒、葡萄酒、玻璃器皿.这些东西有多少老百姓能买得起。 恰恰相反,统筹局为了打开局面,利用几大商号以及后来设立的供销总社,把棉布、蔗糖、针头线脑等百姓日常用品的价格,狠狠打了下来。 很简单,少了好几道中间商盘剥,加上新的商业模式效率大大提高,成本也相对降低许多。 这不是与民争利,这是与民惠利。 海瑞就是走遍各地,了解到这些实情,才会对杨金水这样一位阉党如此好脸色。 “只要殿下在心来记得黎民苍生,臣也无话可说了。” 海瑞最后还是妥协了。 “刚峰公放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孤还是懂的。” “殿下!”方良在门口急切地禀告道。 “什么事?” “兵部刘尚书、海军局梁侍郎递牌子求见,说有紧急军务。” 朱翊钧脸色一正,“传!” 第一百二十二章 前有虎、后有狼 刘焘和梁梦龙很快就被带到偏殿。 朱翊钧和海瑞也匆匆用完晚餐,漱了漱口,搽拭了嘴巴,叫内侍撤下菜肴酒水,端坐在一旁等着二人。 “臣兵部尚书、总督海军局刘焘/臣兵部侍郎、协理海军局梁梦龙,拜见太子殿下。” 两人进到偏殿,上前几步,向坐在上首的朱翊钧行礼。 “两位起身,赐座!” 朱翊钧摆了摆手,等二人谢恩起身坐下后,问道:“出了什么紧急军务?” “殿下,”接到刘焘的眼神,梁梦龙起身禀告道,“海军局接到急报,南海出大事了。西班牙人船队勾结安南莫家,在万里石塘的龙头岛,偷袭我顺丰社广州分社的海船。 我四艘海船,伤三艘,侥幸逃出生天,仓惶回到广州。还有一艘,为掩护同袍逃走,受重创,在敌船围困下,自沉殉国” 梁梦龙简单地叙述了情况,再把急报递了上去。 祁言上前,接过急报,再递给脸色阴沉的朱翊钧。 朱翊钧一目十行看完,把急报狠狠地怕在书案上,巨大的声响偏殿地炸响。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低着头不敢出大气。 海瑞捋着胡须,微微眯着眼睛,看着朱翊钧。 很少见太子殿下愤怒生气,今天可谓第一次啊。 朱翊钧腾起站起身来,双手乱甩,嘴里愤然地说着话。 “欺人太甚!安南莫家小儿,屡次犯我岭南边境,唆使山民造反,孤没去找他,他反倒又欺上门来了! 还有西班牙人,真把我大明当印第安人了?如此骄横,真以为你们是基督的私生子!” 朱翊钧在殿中转了几圈,脚步逐渐放慢,怒火慢慢平息。 “此事必须尽快有个了断!传内阁四位阁老,戎政督理处诸位先生,还有六部尚书、五寺卿,到太极殿议事。 带川先生、鸣泉先生,你们一起去太极殿。” 话刚落音,海瑞站起身来,拱手道:“殿下有军国要事会商,臣告退。” 朱翊钧上前来,挽着海瑞的手,轻叹一声,“海公,孤原本还想与你餐后在湖边走一走,再好好聊一聊。 耽搁了。我们下次再好好聊。” “好,谢殿下。” “祁言,替孤送送刚峰公。” “是。” 等海瑞的背影消失,朱翊钧转身对刘焘和梁梦龙说道:“两位先生,我们先去太极殿等着大家。” 等了两刻钟,徐阶、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四位阁老赶到。 张溶、顾远、薛翰、汤世隆、戚继光、马芳、徐渭等几位戎政督理处协理。 兵部尚书胡宗宪、户部尚书高拱等五位尚书,太府卿王国光、太仆卿魏学曾、光禄卿刘采、鸿胪卿方逢时、太常少卿李贽,陆续赶到太极殿。 分坐下后,朱翊钧叫梁梦龙把南海发生的事情给诸位详细叙述一遍。 西班牙人和安南莫家勾结,对我大明南海商船发难! 众人骇然,也觉得为难。 现在大明北边正处在多事之秋。 东边的藩属国朝鲜,闹起席卷全国的民乱,君臣日夜哭泣,哀求大明发兵平叛。 这事可以缓一缓,可是图们汗对辽东用兵,迫在眉睫,大明必须想法破敌。 在座的都清楚,太子殿下正在和戎政督理处的人合议,商讨办法,如何铲除察哈尔部这个心腹大患。 值此需要大兴兵戈之际,西班牙人和安南莫氏连手,肆虐南海。 尤其是莫氏,广西山民屡屡作乱,广东海贼时时寇扰,背后都有他的影子。现在又跟西夷西班牙人搅合在一块,那就没有好事。 对大明海商贸易会产生巨大的威胁。 “情况梁侍郎说清楚了,诸位先生议一议,如何应对?” 朱翊钧扫了一圈众人,开口问道。 大家都陷入沉思中。 此事事关重大,大家都需要在心底好好斟酌一番。 过了一会,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殿下,臣觉得,此事必须反击!按照理藩条例,当可传檄天下,安南莫氏、西夷西班牙向我大明不宣而战,人人可诛而得之。 再调集水师主力南下,全力攻打安南莫氏,清荡西班牙势力,为死难者报仇,扬大明天威!” 朱翊钧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出声,还力主铁血应对的居然是户部尚书高拱。 他没有马上出声附和,因为他在一些大臣的脸上,看到了反对的意思。 “诸位先生,可有他议?” 陈以勤心里有些迟疑。 自从报恩寺一案后,他跟高拱撕破了脸皮,往日的潜邸同僚老死不相往来。他想出声,但是担心别人会认为他对人不对事。 李春芳瞥了他一眼,出声道:“臣觉得此事宜静不宜动。南海孤悬在外,风波难测。前有成祖永乐年间,对安南用兵的前车之鉴。 屡次用兵,损兵折将,最后勉强获胜,置交趾三司。可是不到二十年,形势变化,只能撤兵废三司。十几万将士鲜血白流,数百万两银子的钱粮虚耗。 现在因一商船而对安南大动干戈,臣担心会重蹈覆辙,劳民伤财。” 陈以勤马上附和道:“殿下,臣附议李阁老所言。而今大明东边朝鲜有民乱,汹涌难定;北边有察哈尔部,不日南下抄掠。 太子殿下励志图新,呕心沥血。与俺答汗议和,攻灭喀喇沁,清剿建州海西,自嘉靖四十四年,北关再无北虏破边入扰的狼烟腾起,九边军民得享数年安宁。 如此局面得之不易,臣恳请不可因小失大,重南弃北。” 太府卿王国光皱着眉头说道:“我大明海商大兴后,一年为国库增添关税银子四百余万两。其中南海商贸往来占大头,上海、宁波、泉州、广州等港,贩往南海货品所缴纳的关税银子,高达三百余万两。 从目前来看,还有逐年增加的趋势。一旦安南莫氏和西班牙人联手,窃据南海,切断我大明南海商贸,影响巨大啊!” 高拱马上附和道:“殿下,诸位,王太府说得没错!太子殿下兴商贸、振实业,整饬海路盐政,革新除弊,朝廷赋税度支逐渐好转,隆庆二年,户部终于不用为银子发愁。 现在安南莫氏和西班牙人在南海生事,断了南海海商,少了三百万两关税银子是小事,东南、岭南和湖广堆积如山的丝绸、棉布、瓷器和茶叶卖不出,才是大事。 那涉及上百万户百姓的收入,少说也是上千万两银子的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上百万百姓收入减少,一进一出,天大的窟窿啊!” 朱翊钧不由对高拱刮目相看。 他脾气不好,但做事靠谱,还善于学习。出掌户部后,居然能无师自通地理解商贸除了明面上的关税之外,还涉及到数万大小商户和工厂的兴衰,关乎上百万百姓的生计。 双方针锋相对的争执,倒是把目前两难的局面揭露得一览无遗。 偏殿里出现短暂的寂静。 徐阶幽幽地说道:“前有虎,后有狼,此事不好定夺。” 张居正看着胡宗宪,沉声问道:“而今的困局在于,大明全力应对一处,很有把握;要是分力应对两处,就力有不逮。偏偏这两处是军国大事,不容有失。 胡兵部,可不可以缓一头?比如暂缓察哈尔部,我们集中精力处置南海的事;又或者暂缓南海,我们全力应对察哈尔部。” 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带着期盼的眼神看向胡宗宪。 第一百二十三章 孤宣布 胡宗宪摇了摇头,“无法两全其美。” 高拱眉头紧皱,就像两把老虎钳子拧在了一起,直盯着胡宗宪不客气地问道:“什么叫无法两全其美,胡兵部,你给大家解释解释,什么叫无法两全其美?” 胡宗宪看了一眼高拱。 满朝大臣们都知道高拱的脾性,越是在商议大事时,脾气越不好,颇有针锋相对的意思。只是这是他的一种策略,从气势上压倒对手,震慑会场,进而让大家都同意他的举措。 陈以勤、张居正以前在潜邸裕王府时,就知道这一点。 其他的大臣是在多次与他同殿议事时,知道了他的厉害。 胡宗宪开口解释:“察哈尔部对我大明用兵,是迫在眉睫。我大明在隆庆元年清剿了建州女真,今年开春开始对海西女真用兵,斩获颇丰,只需一两年,就能平定海西女真。 届时西有滦河三城,东有海西驻军,我大明对察哈尔部形成三面合围之势。图们汗乃漠南雄主,肯定能看透这一点。 所以今年他一定会发动攻势,牵制阻碍我大明对海西用兵。要是今年他不用兵,以后再用兵也于事无济了,失了先手。” 张居正问道:“那南海之事呢,为何不能缓一缓?” “南海之事,缘来已久。安南莫氏一直狼子野心。为了牵制我大明,屡屡煽动广西山民作乱,怂恿海贼袭扰广东海境。 现在又跟西班牙人搅合在一块,更加难抑其野心。 据悉西班牙人国力强盛,远胜葡萄牙人。此前一直在新大陆经营,无心他顾。而今他们在新大陆赚得盆满钵满,国力更盛,野心更大。 窜入南海,意图称王称霸,垄断与我大明贸易。现在与莫氏联手,偷袭我大明商船,有立威和逼迫我大明之意。” “逼迫我大明?什么意思?”李贽问道。 梁梦龙出声解释道:“西夷人不明礼教,荒蛮粗鄙。尤其是西班牙人,狂妄自大,他们喜欢一出手就要把敌手打败,或置于死地,或臣服与他,然后任其宰割。” “荒谬!” “野蛮粗鄙!” 众人忍不住纷纷痛骂起西班牙人。 高拱站起身来,甩了甩官袍宽袖,握紧拳头在空中挥了挥,“好了诸位,不用骂了。再骂他们也不会少肉! 胡部堂和梁侍郎话里的意思,如果我们不尽快对南海采取行动,莫氏和西班牙很有可能会对我大明南海商船发起大规模袭击,到时候会酿成巨大损失。 是否?” 胡宗宪和梁梦龙对视一眼,胡宗宪肯定地答道:“是的,高部堂。” 高拱双手一摊,两只袖子一甩,“好了,情况全摆在这里。张叔大所言,能不能暂缓一头,我们集中兵力顾其中一头,看来行不通。 北虏察哈尔,南蛮莫氏和西夷西班牙,一北一南,跟约好似的,一块向我大明动手,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殿下,臣建议,既然赶巧都凑到一块,那我们干脆一块全收拾了。北虏察哈尔要打,南边的莫氏和西班牙也要打!” 陈以勤再也忍不住,腾地站了起来,对着高拱怒斥道:“高新郑,你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南北同时开战!你想干什么?伱难道不知道南北任何一处,稍有差池就会大祸临头,动摇国本?” 高拱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有些不屑,转身对着朱翊钧,拱手郑重地说道:“殿下,臣活了五十多年,在宦海沉浮二三十年,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世上的事,不会按照我们想好的来。 今天这件事来,明天那件事来,好让我们能从容应对。这样的情况,可谓是痴心妄想。这世上的事,要么不来,要么接踵而来。 祸不单行,福不双至! 大明积弊多年,殿下励志图新。这几年大力革新除弊,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问题,敢问这些问题难道都是排着队,一一出现的?” 高拱左右看了看,目光在两边同僚的脸上扫了一圈。 “殿下总说大明吏治不堪,官吏们懈怠成风。不通实务,嘴里却总念叨施政理事讲一个从容不迫,可是这世上哪有什么事能让我们从容不迫的? 臣执掌户部,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按下葫芦浮起了瓢。可是问题来了,延缓不得,那就只能咬着牙迎难而上,想方设法把它们解决掉。 从长计议,往往最后没得计议;两全其美,很快就是两者皆失。” 陈以勤和张居正一脸的苦笑。 高拱的话语还是这样锋利无比,丝毫不给人留颜面。 “高部堂,那你的意见是什么?”朱翊钧看着站得笔直的高拱问道。 “殿下,臣的意见就是他们要打,我们就陪着他们好好打一场!事情来了,就全力以赴应对。遇山开山,遇河搭桥!” 好一个高新郑!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目光扫向其他大臣:“高部堂提出了他的意见,诸位先生的意见呢?” 目光落在徐阶脸上,他迟疑一下答道:“殿下,臣觉得以稳为重。” 接下来是李春芳,“殿下,臣也觉得当以持重为上。” 陈以勤迫不及待地表态:“殿下,臣反对南北两边同时用兵,过于凶险,于国于民都不利。” 张居正答道:“殿下,此乃兵事,戎政督理处觉得有把握打赢南北两处战事,国库的钱粮又足以应支,臣就觉得可以打。” 朱翊钧的目光在张居正的脸上转了转,又移向胡宗宪:“胡兵部,你的意见呢?” “殿下,事出突然,臣需要合计一二。正如张阁老所言,督理处和兵部需要推演核算,能不能同时打赢南北两处战事。” 问到李贽,这位官阶最低的太常少卿朗声道:“殿下,臣附议高部堂意见。勇于任事,就是不问事有多少,只问事是什么。” 众人讶然。 大家的意见都问过一圈,高拱的意见最激进,打他丫的,废什么话! 李贽附议他的意见。 陈以勤、葛守礼和刘采坚决反对两线开战。 徐阶、李春芳和高仪持中立,但倾向反对两线开战。 张居正、胡宗宪、王国光等人说是持中立,但倾向于两线开战。只要能打得赢,三线开战都可以。 众人的目光全聚焦在朱翊钧身上。 “北边应战察哈尔部之事,戎政督理处已经商议妥当,军略早就制定,都开始实行,不存在先问能不能打赢再打的问题。 现在南海之事突然发生,关键在于我大明水师能不能在南海,替死难者讨回公道,替孤、替大明找回颜面!” 朱翊钧看着刘焘和梁梦龙。 两人刚才一直是旁观者,默然不语。 现在太子把问题直接问到门口,刘焘站起来答道。 “大明水师战力最强者为玄武水师,有世子大帆船二十五艘,火炮一千七百门。战船最多,战力哨次者为威海营,有三千料吴淞船一百二十余艘,大小火炮三千六百门。 再次是定海营和镇海营,各有战船一百余艘,大小火炮三千余门 殿下,大明水师只需留一支水师,定海营或镇海营,看住东倭,护住京畿即可,其余皆可抽调南下。” 高拱猛地跳了起来,“我大明有这么多战船吗?” “有!” “如此算下来,可抽调世子大帆船二十五艘,其余三千料吴淞战船四百余艘,火炮上万门!” 这个数字说出来,陈以勤自己都吓了一跳。 什么时候大明水师这么威猛了! 他迟疑地问道:“抽调这么多战船用于南海,会不会多了点?” 刘焘毫不迟疑地答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既然我大明要与安南莫氏和西班牙人开战,必须主力尽出。添油战术,打不得!” 朱翊钧看到偏殿会场上的气氛发生微妙的变化,腾地从座椅上站起来。 “既然如此,孤也下定决心。” 他扫了一圈众人,把大家的神情一一看在眼里,斩钉截铁道:“孤宣布”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公侯可期 朱翊钧站起身来,朗声道:“孤宣布!” 徐阶带头,群臣全部跪倒在地。 “安南莫氏、西夷西班牙人卑鄙无耻,向我大明不宣而战!既然他们要战,那就战!鸿胪寺出檄文,大明向安南莫氏和西班牙宣战。 安南莫氏和西班牙两国已成为大明敌国,任何与敌国通信、通商以及往来者,皆视为通敌,按律论处! 颁布悬赏,安南莫氏、西班牙船只,无论军民商渔,皆视为敌船,人人尽可掠之。 任何驶往安南莫氏、西班牙港口的船只,无论属于哪一国,大明水师皆有权检查和扣押。胆敢反抗者,击沉之! 督理处拟定军略,海军局抽调战船和陆战营,太仆寺督造战船和火器,户部与太府寺、少府监一并核算钱粮用度。 太常寺!” 怎么还有太常寺的事? 太常少卿李贽抬起头应道:“臣在!” “太常寺要做好宣教工作,要把安南莫氏和西班牙人的丧心病狂、卑鄙无耻,告知大明每一位子民,要让大明上下同仇敌忾,士气振奋!” 李贽心领神会,马上答道:“臣领殿下令旨,回去后就妥善布置。叫各邸报、政报和新闻商报,刊登揭露安南莫氏和西班牙人丑陋行径的文章;安排读书人在各地宣讲广海甲六号英雄事迹.” 李贽最后说道:“臣请殿下令旨,待太常寺准备好以褒奖英雄事迹和揭露安南莫氏和西班牙人恶行为主的宣讲材料,召开所有在京文武官吏,分场开会,宣讲学习。 各处布政司、按察司和指挥使司也召开分场宣讲会,鼓励各级官吏撰写读后感,优秀者可刊登在各大政报或邸报上。” 徐阶等人听得目瞪口呆。 我们听到了什么? 还可以这样搞得吗? 不过他们心里隐隐觉得,这才是打国战的样子。 同仇敌忾,团结一心。 不是说一说就能达到,必须采取行动。 不知道太常寺这样一番举动,能否达到效果。 朱翊钧补充了一点:“宣讲完南海的事后,第二阶段就是宣讲北虏的事。数十年来,九边饱受北虏破边袭扰之苦,感同身受,一定会同仇敌忾,全力支持朝廷对察哈尔部用兵。” “臣遵令旨!” 又交待完一些其它事情后,朱翊钧直接了当地说道:“好了,现在戎政督理处的诸位协理留下,孤要与你们商议南北用兵的事宜。 其余的先生们,请回吧。天色很晚,还请早些歇息。” 徐阶、张居正、高拱等人神情复杂,张溶、胡宗宪、徐渭等人却是似笑非笑。 阁老又如何? 需要商议军机要事时,阁老也要清场离开,我们却能留下,参襄赞理。 这事是朱翊钧定下的铁律,曾经为了督办处军机泄露一事,杀过十几位内廷的内侍和外朝的官员。 红线画在那里,徐阶等人不想触霉头,心里有怨言,也只能默不作声地离开。 偏殿里只剩下张溶、胡宗宪、戚继光、徐渭为首的几位督理处戎政协理,内侍们换上新汤茶,全部退下,只剩下南宫冶、潘应龙和李春在旁边执笔记录。 “孤决定,北边战事,由戚卿全权负责!”朱翊钧指着戚继光说道,“你先去辽阳,与谭卿、李成梁、周国泰等人商议好,检查军略执行情况。 孤给你的任务就是,拿下辽河河套地区,如果有图们汗的首级,那就是锦上添花!文长先生,伱以总参军的身份,辅助戚卿。” 戚继光激动万分。 这是以他为主帅啊。 太子话语间,蓟辽总督谭纶、辽东总兵李成梁、周国泰,甚至兵部侍郎、太子殿下第一谋士徐渭,都算是他的副手,听他调遣。 更没有太监和文官做监军,暗中钳制羁绊。 何等信任。 戚继光起身出了座位,跪倒在地,对朱翊钧行礼:“殿下如此厚恩信任,臣不敢领。” “你是担心打不赢图们汗吗?” 戚继光连忙分辨道:“殿下,臣不是担心打不赢图们汗。臣请殿下派监军随臣出征。” 朱翊钧不客气地摆摆手,“不需要!孤信得过你。戚卿,难道你反倒信不过你自己?” “臣不敢!”戚继光连忙磕头。 “好了,此事就这么定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孤相信戚卿,就完全放权给你,孤只要辽河河套!起身,后面还有好多事,不要再啰嗦了。” 戚继光迟疑几息,只好磕头道:“臣领令旨。” “胡部堂,这次南海之事,孤要依仗你了。” 众人心里一惊。 “胡部堂为总督两广军务,兼南海宣慰使,总领南海战事。 抽调玄武水师、威海营、定海营等主力,组建南洋水师,以卢镗为提督总兵官,俞大猷、张元勋为副将。潘应龙为参军,跟胡卿一起南下。” 怎么打南海派胡宗宪去了?听口气像是直接派到广东前线去指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胡宗宪心里波澜起伏,但神情不变,“臣领令旨。” “胡卿在东南主持剿倭十余年,对于倭寇在东南那一套应该十分熟悉。” 胡宗宪闻弦知意,马上应道:“臣熟悉。臣组织水师和陆战营,操练登陆袭扰战术,用于安南莫氏。” “用此法之前,先要把莫氏的水师打残。掌握了制海权,我们就可以放开手脚。 其次,目前我们对莫氏的策略就是破坏一切设施,城池、桥梁、仓库、官署、学校、房屋全部烧掉毁掉,把粮食、棉布等吃的穿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就地分给当地百姓。 把安南莫氏的王田、官田,以及权贵世家的田地,全部分给当地百姓。广而告之,安南莫氏,逆天而行,大明天朝兴王师平逆。 莫氏、官员和权贵世家,皆为从逆之人,大明没收其田地,分给百姓。再告诉他们,大明天朝分给他们的田地,定会承认,待到战事平定,会换发正式官契!” 胡宗宪、徐渭等人面面相觑。 这一招好生毒辣啊。 大明把田地分给那些安南百姓,离开后卷土重来的莫氏官豪强肯定不认账,会强行把田地收回去。 下次大明杀回来时,又分一次田地。 来回几次,这些缺田少地的安南百姓们就会清楚,跟着大明天朝就有田地分,而莫氏却要抢走他们的田地。 他们会站在哪一边,不言而喻,最后的可能是莫氏政权百姓跟官吏豪强们对着干,不用大明出兵,安南莫氏内乱,跟现在的朝鲜一样。 对于大明来说,又不是从自己口袋里掏田地出来,慷他人之慨却能收到奇效,何乐而不为呢! 朱翊钧继续说道:“海军局情报处收集的情报显示,西班牙人在苏禄岛建有港口,是他们的老巢。 我们水师可直捣其老巢,同时传檄南海诸国各地,谁敢接纳西班牙船只,大明皆可视为敌国。” 顿了顿,朱翊钧又说道:“西班牙人善于操帆行船,纵横诸海遍无敌手。如此骄横,肯定是有些道行。 水师不可大意,充分发挥我们的优势,船多炮多,堵着他们打!围着他们打!” “是!” “鸿胪寺派人去满剌加,传谕葡萄牙人当地总督,告诉他们,大明与西班牙人开战,他们可以站在西班牙人那边,大明连他们一块打。 要是中立两不相帮,就派使节到京城来,孤有事跟他们商议。” “是!” “殿下,胡部堂出镇两广,那兵部之事由谁主持?” “调曹子忠先生(曹邦辅)入京,接任兵部尚书一职。” “遵令旨!” 朱翊钧突然问了一句,“壮烈殉国的广海甲六号船首,叫什么名字?” 徐渭答道:“蒋万川。” “最近有一艘世子大帆船归建玄武水师,就叫蒋万川号,此谕传至蒋家。海军局,找个机会,请蒋家一家去蒋万川号,亲自升旗。” 徐渭高呼道:“太子英明!” 如此厚恩,水师上下,以及大明武装商船上下,定会感同身受,士气大振。 朱翊钧看着低着头的胡宗宪,又开口道:“汝贞先生,你是阳明弟子?” “是的殿下。” “孤已明诏,复阳明先生新建伯爵位,着其长子王正亿袭新建伯。” “天下士子感念皇上和太子天恩。” “汝贞先生,既是阳明先生门下弟子,就该奋勇向前,超越先生。只有一辈超越一辈,大明才能蓬勃向上。 在南海好生用事,灭了莫氏,荡清西班牙人,把南海变成大明湖,公侯可期!” 胡宗宪猛地抬头,双目微红,颤抖着声音答道:“臣臣领令旨!” 第一百二十五章 殿下的御下术大成 徐阶拿着手里的诏书,皱着眉头,默然不语。 戚继光和徐渭主持察哈尔战事。 胡宗宪出镇广州,总领南海战事。 曹邦辅调任兵部尚书,入戎政督理处协理戎政。 太子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啊! “老爷,张阁老来了。” 徐阶连忙放下诏书,扬声道:“快请!” 张居正走进来,拱手道:“恩师。” “叔大,快请坐。来人,上茶,上新送来的秋茶。” “是。” 张居正在旁边坐下,瞥了一眼徐阶放在书案上的诏书,“恩师接到了内廷传出来的明诏?” “接到了,有些疑惑。来,叔大,请用茶。这可是福鼎那边的白茶,好茶啊。尝一尝。” “谢恩师。” 张居正端起茶杯,呼呼地喝了两口,点点头,“好茶。” “好茶,却喝之乏味啊。” “恩师心里有事。” “昨晚太极殿议事,高新郑大出风头,对你我可不是什么好事。” “高新郑锐意进取,倒也合太子的心思。” 徐阶看了一眼张居正,浑浊的眼睛里闪出少许不解。 自己的得意门生,越来越看不懂了,莫非他跟随太子时日久了,被同化了? 徐阶不动声色地说道:“高新郑入了太子法眼,合了太子心意,想必不久即可入阁。” 张居正听出老师话里的意思,神情如常地说道:“嗯,南北同时开战,户部的压力就大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啊。” 原来如此! 高拱昨晚在太极殿如此慷慨激昂,原来也是有一番私心在里面。大明赋税经过太子暗中整饬,已经大好。 高拱推动田地清丈,初见成效,这几年的田赋也能增加不少。兜里有粮有钱,你高大胡子心里不慌,调门自然就敢唱高。 换在在先帝嘉靖朝时,户部国库穷得连耗子都恨不得要搬家,老夫看你还敢这么高调门吗! 只是张居正现在对高拱入阁,居然不排斥,为什么? 难道他跟西苑达成了什么默契? 唉,自己跟西苑逐行逐远,上意越来越难揣摩通透了。 “叔大,伱这几日在忙什么?不会是辽王的事吧。” 张居正身子一正,答道:“回恩师的话,太子令旨,锦衣卫镇抚司派缇骑捕拿辽王回京,由大理寺邹正卿和都察院赵中丞会审。 门生避嫌,不掺和此事。” 避嫌? 避个毛的嫌! 不过徐阶明显感觉到,得意弟子张居正在迅速成长。对政事、党争的拿捏,越来越稳妥,把自己的不动声色学到了几分。 对啊,现在新政有高拱在前面冲锋陷阵,张居正不必要锋芒毕露。他现在在观察,在总结高拱行新政的得失利弊,在蓄势,在等待时机。 真是老夫的得意门生啊。 “叔大啊,你上疏弹劾辽王,确实帮为师从蔡春台的风波中,脱离出来了。” 张居正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恩师,宗室耗费无度,却与国无民毫无益处。先皇一脉下来,只有皇上。太子又只有三皇子一个亲弟弟。 其余的宗室,离得太远了。” 是啊,离得太远。 远亲不如近邻,对于太子来说,这些宗室远亲,还不如信任可用的近臣们呢! “西苑的意思,要整饬宗室?” “恩师,南京的勋贵整饬一番,清白守法的,都被召集回京城,赐宅留用。宗室延绵一两百年,一直孤悬地方,也该整饬一番了。” 是啊,很多宗室跟皇上和太子的关系,都出五服了。要不是顶着个太祖子孙的招牌,屁都不是。 一年要上百万两银子养着他们,养一群猪,养肥了都能杀了过年。这些宗室除了浪费粮食,有什么用? 先皇嘉靖帝曾经整饬过宗室,圈禁、除爵好几位。但后来心气没了,彻底躺平后也就不再继续了。 现在他的好圣孙接手,手段更加狠辣。 不过整饬宗室,对于地方官绅和世家而言,多少有些好处。在地方上有位宗室,他是理所当然的老大,官绅和世家们都被他压着,很多事情施展不开啊! 西苑愿意把宗室挪开,地方的官绅和豪右们巴不得,热烈欢迎! 只是太子这种走一步看十步的主,会轻易留下这么明显的空隙给地方的官绅和豪右们? 拭目以待吧。 徐阶突然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来,“叔大,胡汝贞是太子的肱股心腹,怎么被突然外派了?” 张居正微微一愣,伸手捋起胡须,心里在盘算开来。 想了十几息,决定跟恩师分享一些信息。 “恩师,门生也觉得有些意外。太子对胡汝贞的器重,是众所周知的。此次出镇两广,主持南海战事,刘带川、曹东村都可胜任。偏偏把胡汝贞派了出去,门生也有些想不通。 昨晚左思右想,会不会是蔡春台之事的影响?” “蔡春台之事?”徐阶眼睛眨了眨,“你是说蔡春台背后之人是胡汝贞?” “倒也不是说胡汝贞是主谋。门生只是觉得胡汝贞等东南一系,王一鹗、曹邦辅、杨金水,在这件事上脱不了干系。 推波助澜肯定是有做的。” 推波助澜很正常啊! 你要是跟高拱斗起来,老夫不仅会推波助澜,落井下石也能做得出。 怎么到了太子那里就不行了? 徐阶很是疑惑,“推波助澜,不是什么大事吧。” “东南一系,最喜欢在堂中悬挂一幅画,恩师可知吗?” “什么画?” “独钓寒江雪!据说嘉靖四十三年倒严之初,胡汝贞在京中等待先皇召见,惶惶不可终日时,太子殿下送来一幅《独钓寒江雪》给他。” 当初朱翊钧只是传了一句话,不是送了一幅画。可世上的事就是以讹传讹,从一句话传成了一幅画。 独钓寒江雪! 还他娘的独钓! 徐阶明白了。 胡宗宪、杨金水为首的东南一系,是太子的嫡系心腹,分掌兵权和财权。 非常器重,也多加提拔。 杨金水是朝天观的疯子,现在身为内廷四大巨头之一。 徐渭一介布衣,现在是兵部侍郎。 戚继光现在封伯爵,为一方主帅。 胡宗宪要不是因为严党烙印太深,容易引起非议,早就入阁了。可是他以兵部尚书、入戎政督理处协理戎政,实际上执掌大明水陆兵马的大权。 太子对嫡系心腹,信任器重,但要求也严。 独钓寒江雪! 意思是你们用心办差,不要掺和朝堂党争。东南一系,暗地里的实力吓死人,一旦涉及到朝堂党争,会严重破坏朝局的平衡。 东南一系在蔡国熙一事上推波助澜,就是犯了太子的忌讳,在他看来,东南一系有掺和朝斗党争的迹象,立即出手敲打。 找到机会把胡宗宪外派! 谁叫他是东南一系的领袖,东南一系有时候被人叫成胡党。 敲打胡宗宪,就是给东南一系的警告! 以后克慎守己,不要再犯! 而敲打胡党,对于同属太子一党,但分属不同派系的张居正而言,确实乐意见到的。 徐阶又悟到,太子一党,隐隐被太子殿下分成了三个派系,胡党一系,张居正楚党一系,还有一个老奸巨猾、隐在都察院不显山露水的赵贞吉一系。 至于李春芳,他即为阁老,又身兼天官,权柄太重,很谨慎地没有结成一系,这才安稳到现在。 现在胡党主力悉数出征南北,张居正和赵贞吉两系就可以趁机壮大。 过得一两年,胡党主力大胜还朝,盛势之下张党和赵党只能避其锋芒,太子一党内部就可以制衡稳定了。 果然是好圣孙,这御下的帝王之术,玩得比先皇还要娴熟高明啊。 “太子执意南北出征,清流非议可能很大,你和大洲可要勇于任事,挑起这副担子啊。” 徐阶勉励了一句,张居正心领神会,拱手道:“谢恩师指点,门生铭记在心。” 第一百二十六章 秋高气爽的京城 隆庆二年八月的京城,虽然还有秋老虎时不时肆虐几日,但干燥凉爽的日子越来越多。 今天就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东便门码头。 王世贞一身道袍便服,头戴大帽,丰度翩翩。 李时珍、万全两人各自穿着道服和四方巾,站在旁边。 今天三人结伴来码头接人。 “凤洲先生,太函先生他们的坐船应该快到了吧。” 李时珍搭手眺望远处的河面,忍不住问道。 嘉靖帝去世后,李时珍和万全依然留在京城,一为药王馆祭酒,一为医圣馆祭酒,一个研究草药和中成药,一个整理医方诊术,每人带着上百位得意弟子,日子过得非常充实。 闲暇时节又与京中士林文人往来,尤其与王世贞等诗坛名士交往密切,今天一起来接他的几位好友。 “应该快到了。蜈蚣班船,很少误时。” 万全在旁边笑着说道:“李兄,不必心急啊。” “太函先生编写的曲目,我听了好几目,如痴如醉,如梦如幻。现在能有幸见到真人当面,迫不及待啊。” 王世贞也笑了,“东璧先生能从治药百忙中抽身出来,以当代药王之尊,亲自迎接,太函当感荣幸。” 李时珍连连摆手,“凤洲先生抬举我了。我就是个会识药的游方郎中!” “哈哈,”王世贞笑了两声,“东璧先生,你的《本草纲目》快要编好了吧。” “还早啊。” “啊,不是说前两年就要编写好了,先生正在收尾吗?” 李时珍摆了摆手。 “原本以为要编好了。殿下下诏,叫统筹局,哦,现在叫少府监、太府寺和兵部,遍晓各商旅,以及各处卫所驿站,遍采各地药材,递送京城药王馆。 西南、东北、西北,还有南海,送来上千种新药材,还得忙个三五年才能分门别类,厘清药性。” 王世贞赞叹道:“东璧先生的《本草纲目》造福千秋啊!” “凤洲先生缪赞了,我那是药,是死东西。密斋先生的诊术医方,才是真本事。密斋先生主持医圣馆,分内、外、妇、儿、妇产、针灸、五官、骨伤等科,分类厘清,术有专攻,那才是造福万民啊。” 万全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东璧兄,我们也不要在这里互相吹捧了,太函先生他们的船马上要到了。 对了凤洲先生,醉风楼订好了吗?” “订好了。唉,我这翰林学士,没有密斋先生的医圣名号管用啊。”王世贞开着玩笑,“我叫人拿着名帖去订,被婉拒了,说客满腾不出雅间来。 密斋先生只是叫仆人走一趟,马上就有了。” 李时珍哈哈大笑:“醉风楼掌柜的,据说是固安伯府上的。你这个翰林学士,在他眼里确实不算什么。 可是他再位高权重,总会得病。密斋先生当代医圣的名头,肯定比凤洲先生好用!” 三人哈哈大笑。 “从大沽转运的班船到了。”一位小厮来禀告。 三人连忙站好,等着船只靠岸。 船上岸上忙碌了一会,很快停好,从挑板上走上来一人,四五十岁,清瘦儒雅,一身青色直缀,头戴四方平定巾。 他正是汪道昆,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徽州人士。嘉靖四十年任福建按察副使,协助胡宗宪和戚继光打过倭寇。 嘉靖四十年,漕督王一鹗时任建宁知府,坚守孤城,是他带兵驰援,合兵一处大败倭寇。 后来得罪了严党和宦官,被弹劾罢官,自此对仕途心灰意冷,游历东南,广识好友。尤其喜好杂剧水磨腔,编写的曲目剧本,唱响大江南北。 水磨腔进京,被皇后娘娘赐名昆曲,汪道昆的曲目在京城大受欢迎,太函先生的名头一时无双。 “凤洲兄,数年不见,你风采更盛!”汪道昆拱手笑道。 “太函兄,可把伱盼到了。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药王馆祭酒李东璧,这位是医圣馆祭酒万密斋。” 汪道昆惊喜道:“原来是当代药王东璧先生,和当代医圣密斋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啊!” 李时珍呵呵一笑,“李某和密斋兄听过太函先生的曲目,敬慕已久。听得凤洲先生说你今日要来,我俩就厚颜跟着来了。” 四人见礼后,汪道昆向王世贞、李时珍和万全介绍自己的同伴。 他指着一位三十多岁,身穿深蓝襕衫、头戴大帽的男子说道:“这位是我的同乡,潘之恒潘景升,徽南一凤。” “学生潘之恒见过凤洲先生,东璧先生,密斋先生。久仰三位大名。” 汪道昆指着一位二十多岁男子介绍道:“这位是屠隆屠长卿.” 几人见礼后,王世贞招呼道:“叫下人们把三位的行李送到我府上去,我们一起去醉风楼,为三位接风洗尘。” “多谢多谢!” 汪道昆三人拱手谢道,跟着王世贞走了几步,屠隆指着码头不远处一面墙上,用石灰刷出的一行字。 “征伐鞑虏、光复旧地!” “凤洲先生,这是什么?” 王世贞摇了摇头:“这是顺天府刷的,叫标语。朝廷近期要征讨察哈尔部,太常寺大造声势,这是其一。” “征伐察哈尔?” 汪道昆、屠隆、潘之恒神情各异。 王世贞看在眼里,问道:“怎么了?” “我等从上海坐船北上,吴淞、威海等港,战船连绵不绝,数百上千,帆桅遮日。还有各地驻扎的数万陆战营也在集结,上船南移。 据说金门、福州一带的陆战营,动作最快,已经入驻香江港和万州港。 还有无数的粮草辎重,堆积如山,上千艘商船在日以继夜地装载转运。国战啊,大明骤然发起两处国战.” 汪道昆的话让众人陷入沉默。 李时珍忍不住说道:“兵部从京里和各地医馆征召了上千名外科医师,还有一批治药师,集结在大沽和上海,由军医处派员培训。还有几大药厂也接到太仆寺的订单,金疮药、酒精、诸葛行军散、整肠丸、人丹丸、藿香正气水,数以十万计。” 屠隆也说道:“我有个亲戚开纱厂的,接到太仆寺订单,需要包扎伤口的什么医用纱布,数以万米。” 万全点点头:“嗯,医用纱布,蒸煮消毒后可用于包扎伤口,颇有功效。这是外科医师救治刀枪伤的治法。” 潘之恒幽幽地说道:“此次国战,真得如往常大不相同。声势浩大,准备齐备,大有倾全国之力,灭一隅之势。” 屠隆感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国战之后,不知多少人能活着回来。” 李时珍却摇头道:“我有几位朋友在军中。据他们说,军中上下无不踊跃应征。灭喀喇沁部,戚元敬、马德馨封伯,数十人授勋,数百人升官,其余将士犒赏丰厚。 现在一闻到征召令,无不争先恐后。” 万全幽幽地说道:“君上英明,赏罚分明,将士自然奋勇向前,愿以生死博得马上封侯。” 王世贞左右看了看,看到气氛有些尴尬,连忙出声转圜道:“诸位,站在这里喝风吗?不如去醉风楼,我们喝着美酒,品着佳肴,再细细议论。” “好!”汪道昆马上应道,“诸位,请!”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世道真得变了! 几人钻进轿子里,等候多时的轿夫们扛起轿杆,一用力抬起轿子,脚步平稳地走起来,直奔朝阳门。 没走多远,就听到轰轰隆隆的锣鼓声响,扑面而来,一声响过一声,声音震天。 汪道昆甚至觉得轿帘布都被震得一抖一抖的。 接着是人声鼎沸,就像熊熊燃烧的篝火,时不时传来欢呼声,轿子慢了下来,很快就停住了。 汪道昆挑起轿帘问道:“前面怎么了?” 放下轿子,站在旁边歇息的轿夫头子马上弯腰应道:“老爷,前面在欢送应征的京营子弟。” “欢送京营子弟?” “是啊,朝廷征伐察哈尔,从京营子弟中征召了上千人。他们弓马娴熟,就是缺上阵立功的机会,这下可是得偿所愿了。” “如此大张旗鼓的欢送吗?” “老爷,这是太常寺跟顺天府搞的。前些日子新军营开拔,场面比这更壮观。太子殿下领衔,勋贵外戚、内阁尚书和文武百官们都来了,半个京城的百姓也来了。 那家伙,锣鼓震天,旌旗漫城,比过年还要热闹。太子殿下亲自给二十位军士和军校代表倒酒敬酒,相送十里。 然后太子带头,上万人齐声高呼大明万胜,再齐声高唱军歌。那场面,啧啧,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跟那天比起来,今天算是小场面。” 汪道昆更好奇了,干脆钻出轿子,看到李时珍、万全、屠隆和潘之恒也钻了出来,站在路边看热闹。 只见上千名青年身穿戎装,头戴大帽,腰配钢刀,背弓带箭,每人胸前都戴着一朵红花,列着整齐的队伍,从朝阳门走出来, 朝阳门两边站满了人,有老人妇孺,含着眼泪在跟亲人们挥手告别;有年少女子,躲在人群后面,冷不丁地抛出桂花枝。 这些都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子,没有那么多讲究,也讲究不起来。 那边空地上,摆着十几面大鼓,还有十几面大锣,一班乐手在卖力气地敲锣打鼓。 砰砰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发麻。 上千青年全部走出来,在门前空地列成一个方阵。 一位年纪五十余岁,发须花白却十分健壮的男子,一身戎装,头戴大帽,往前一站,右手一举,锣鼓声停止。 他接过一个铁皮大喇叭,对着青年们大声喊道:“应征国战,吾等荣耀!奋力杀敌,光宗耀祖!” 最后,他竭尽全力仰天长吼着:“大明万胜!” 上千青年大声吼道:“大明万胜!” 连吼三声,方圆十里寂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一位军校上前,大声吼道:“军歌,万人一心兮,开始唱!”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上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令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只能说略有旋律,其余完全靠吼,却吼得惊天动地,气势如虹。 汪道昆忍不住动容,转头问轿夫,“这歌是新出来的军歌吗?” 轿夫看得出神,汪道昆问了几遍才被惊醒,转头过来答道:“老爷,这是新军营传出来的军歌,据说是戚伯爷写的,经太子殿下钦定后,在军中传唱。 这些都是京营子弟,都学得烂熟。” 他眼睛里满是羡慕,让汪道昆看了十分感触。 “看你模样,甚是羡慕。” “怎么不羡慕?自从太子秉政后,现在当兵待遇可好了,粮饷管用,按时发,不再被克扣漂没。打完仗都有犒劳,打胜仗有犒赏。运气好建功立业,封侯进爵,运气差点,也有田地分,有赏银拿。 我那个胡同的胡老三,他家老大跟随戚伯爷出征喀喇沁。 运气真他娘的好,祖坟冒青烟了,居然斩杀了辛爱的岳父和第四子,授了正四品宣威将军,还得了开平那边的上百亩地,一下子做起老爷来了。 可惜啊,我只是有把力气,弓马武艺不精,年纪又大了些,要不然我也去应征从军。不过我把我家老大老二送到忠武学堂去了,看看祖坟有没有冒青烟,能不能博个前程出来。” 看到轿夫一脸的跃跃欲试,汪道昆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上阵杀敌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办?” “呵呵,喝水都能呛到呢!前程富贵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得拿命博。 受伤了朝廷有津贴,有去处安排,保一辈子无忧。真要是丢了性命,有抚恤金,兄弟子侄可荫一人入士官学堂,或进讲习所也可以。 我们这些穷苦百姓,世世代代吃苦,能有个机会翻身,拿性命搏一回又如何?怕就怕连博命的机会都没有,子孙还得世世代代接茬吃苦。” 看着轿夫脸上深深的皱纹,被晒得漆黑的肤色,汪道昆觉得他的话有些偏激,却不知道如何反驳。 接下来是顺天府尹刘应节带着四位父老上前给京营子弟们敬酒,众人一饮而尽,周围的人热烈叫好。 两刻钟后,欢送大会结束,众人纷纷散去,朝阳门的路又逐渐恢复通畅。 汪道昆满腹心思地钻进轿子里。 轿子被抬起,嘎吱嘎吱地平稳向前走。 进了朝阳门,来到了东城,喧闹声瞬间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上好的漳绒,禁内赐名天鹅绒,油光滑亮,不买也来看一看!” “西洋货,真正的西洋货。玻璃器皿,能照得清清楚楚的玻璃镜,全是真正的西洋货!” “二十四小时准点的钟表啊,有座钟,有怀表,钦天监认证,一天晚点一刻钟,我把婆娘赔你!” “快来买啊!上好钢材打造的菜刀,削铁如泥!哪里来的好钢材?开平永安钢铁厂的好钢材!太仆寺指定专造兵甲的厂子啊,你说钢材好不好!” 叫卖声彼此起伏,富有节奏,夹杂响起的驮马骆驼铃铛声,像是在给它们伴奏。 汪道昆听得哭笑不得,几年没来京城,想不到变成这样了。 市侩气息更浓厚,但是看上去更有生机和活力。 拐到另一条路上,听到有人在路边大声宣讲。 “同胞们!北虏察哈尔部,是我大明北方心腹大患。屡次抄掠辽东京畿,数以万计军民死伤,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现在朝廷下令北征讨伐,铲除边患,百姓可永享太平。同胞们,将士们在前方为了我们的安宁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该怎么办? 当然是有力出力!这里有五千双布鞋的单子,布料针线官府出,就请父老乡亲们出个手工,闲暇时帮忙做一做。有没有哪位父老乡亲们出来分一分。” 寂静了一会。 “同胞们,想一想,我们做的这些布鞋,会穿在前方将士们的脚上。他们有的是我们的子侄,有的是我们的邻居,大家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现在他们在北边为大明卖命流血,我们难道不应该给他们做双布鞋吗?” 等了十几息,一个妇人的声音喊道:“给我十双,我家老四从征,说不定我做的鞋,他就能穿上。” 另一位老妇人的声音响起,“给我三双,我邻居家的老五从军去了。那小子平日里可孝顺我了,我年纪大了,眼睛不好,就只做三双吧。” 有些惊讶的汪道昆挑起轿窗布,远远地看到一位老妪,弯着腰,颤颤巍巍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上前接过一包鞋料。 他的心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又似乎被什么烫到了。 这或许就是民心可用。 短短数年,京城完全大变样了,变得自己都有些不认识了。 汪道昆心里越发地好奇,迫切地想向好友王世贞询问这一切。 其实他跟胡宗宪、戚继光、王一鹗的关系非常不错,胡宗宪、戚继光、王一鹗多次去信,要举荐他复出。 可汪道昆已经对仕途心灰意冷,觉得朝堂并不适合自己,更愿意游历各处,编写剧本,与好友同唱。 前些日子,海瑞往华亭徐府门口一站,自报家门,吓得徐府大公子从后门连滚带爬地逃去苏州。 然后他再往松江府衙一坐,一声不吭。 权势熏天的徐首辅马上修书,亲自派二子回来,主动交出三十万亩良田,连带着南直隶数十户世家高门吐出了上百万亩田地。 海瑞把该还给百姓的田地还给百姓,剩下的田契一卷,全部封存递交给户部,一身青衫,一位老仆,飘然离去。 汪道昆听到这个消息,觉得世道有变,心也有所动,借着王世贞的邀请,打着交流昆曲的旗号,带着好友屠隆、潘之恒上京,打探一下风向。 刚到京城,就发现确实截然不同了! 世道真得变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世道又没全变 轿子径直抬到醉风楼的轿厅,众人钻出轿子,驻足抬头眺望起这座京城有数的大酒楼。 一座主楼,左右两座副楼,中间用挑廊连接。 主楼有六层楼高,据说主体用钢筋混泥土搭建,周围用木头搭了一层外壳,朱甍碧瓦,画栋雕梁,尽显华丽。 要是晚上,灯红酒绿,更加金碧辉煌。 走进去,前厅十分地空旷。 屋顶直达六层屋顶,抬头看去,只见一排排走廊扶栏,窗棂门洞,珠帘绮户,一派艳丽光景,竟是别有洞天。 有伙计上前迎住,看到最前面的王世贞却没有打招呼,往旁边一绕,直奔万全、李时珍。 “万神医,李药王,你二位来了!” 又惊又喜的声音拔高了好几个八度,就跟一根钢丝弦直抛入云端。 “掌柜的,万神医李药王,携客四位哦——!” 清脆的声音像一阵清风刷地钻进里面的大厅。 六人刚走到大厅门口,看到里面的空间是前厅的两倍,挑高居然有两丈多,横梁上挂满了红的绿的彩带。 没来得及细看,掌柜的满脸笑容地迎出来,见面弯腰作揖:“王学士、万神医、李药王,还有这三位贵客,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他是掌柜,却只是位四掌柜,约等于大堂经理,迎来送往,特别机灵,也比前面的伙计懂得人情世故,把王世贞的称呼放在前面。 人家有正经官职在身,翰林院学士、太常少卿,按照最新的官制,从三品大员。 “掌柜的,老夫定的雅间。”万全拱手道。 “万神医,你放心,雅间给你预备好了。五重天璇宝阁,六位,这边请!”掌柜的把六人请到楼梯口,转手把他们交给另一位年纪大点的伙计。 “诸位对不住,今儿客人多,招待不周,还请多多包涵。小的那边还有两位熟客要去打个招呼,诸位有什么需要,跟贾三招呼一声就是了。” 贾三上前,满脸笑容地说道:“六位老爷,楼上请。” 走到二楼,二楼也是大厅,摆了二三十桌,满满当当坐满了人。桌子上各色佳肴,不同的美酒,桌子边上的人都喝得脸红耳赤,豪言壮语。 有几位熟人跟他们打着招呼。 “王学士好!” “万神医,家父有恙,明儿能不能去医圣馆请伱号个脉。” “只管去就是了。” “谢谢万神医。” “李药王,药馆里的六味地黄丸卖断货了,你这里能不能给匀两瓶?” “是药三分毒,药是治病的,不能当饭吃啊。” “嘿嘿,我身子骨虚啊,得补。” 到了三楼,全是包间,每间面积很小,算不上雅间。 四楼往上就全是雅间,周围的窗户安的全是玻璃,宽敞透亮。 这里也遇到不少熟人。 “凤洲兄,哎呀,东壁先生,密斋先生,原来是凤洲兄做局,请了两位啊。” “啊,来了三位朋友,为他们接风洗尘。” 偶尔有一两位认出汪道昆,“啊呀,这不是伯玉兄吗?你回京了!好事啊,好事啊!你们在哪间雅间,待会过来敬上一杯。” 上到五楼,沿着走廊往里走,听到咿咿呀呀的清唱声从雅间里传出。 “书堂隐相儒,朝野开贤路,喜明年春闱已招科举。窗前岁月莫虚度,灯下简篇可卷舒。” 先是清丽女声在唱,唱到这里,有男声合唱:“时不遇,且藏渚韫椟。际会风云,那时求价待沽堵。” “好!”一片叫好声。 汪道昆点点头,“嗯,这是《荆钗记》的唱段,唱得有五分滋味。” 从另一间雅间传出唱曲声:“想着他眉儿浅浅描,脸儿淡淡妆,粉香腻玉搓咽项。翠裙鸳绣金莲小,红袖鸾销玉笋长.” 六人对视一眼,这是《西厢记》,在某些卫道士眼里,是淫秽不堪的艳曲。 “嗯,你们啊,在干什么,外面在鼓吹什么北伐南征,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唱艳曲!像什么话!嘻嘻,唱艳曲,来,来,喜三娘,我们喝个交杯酒,待会再唱一曲艳曲。 老子就是要唱艳曲,老子还要征战风流场呢!” “好,陈三省,好风度,好气魄!打仗那种腌臜事,就让那些武夫丘八去了,我们只管唱我们的曲,喝我们的酒。风流不羁,潇洒快意才是吾等士子们该做的事。” “对,读书人就该做读书人的事。街面上搞得闹哄哄的,一帮太常寺的穷酸秀才,跟没了吃食的野狗,满大街跑,搞什么宣讲啊,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一群考不上学,进不到国子监的窝囊废,只能去街上当唱曲的,说书的,混口饭吃呢!” “没错,谁叫他们圣贤书都读不明白,科试渺渺,仕途无望!不要说他们了,提起他们,都有辱我们这些华翰士子们的齿颊! 喝酒,喝酒!” “对,喝酒。” 王世贞摇了摇头,看了一眼神情复杂的汪道昆,强笑道:“一群国子监的无知小儿,不学无术,还自视甚高。伯玉兄,你们不必理会。” 贾三连忙在前面说道:“六位老爷,前面拐个弯就到了。” 还没拐弯,从旁边的雅间里传出激烈的吼声:“朝廷如此穷兵黩武,定会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另一个高亢的声音附和道:“而今武夫专权,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吾等饱读圣贤书,胸怀天下之志,难道在这里坐以待毙吗!” 又一位男声大吼道:“天下最大的奸党就是胡宗宪!他先是依附严嵩奸贼,后又欺蒙太子年幼,专国擅权,倒施逆行!而今他轻离京城,远赴岭南,正是我等正义之辈,澄清朝纲之时! 吾等要去午门叩天阙,吾等要去太庙哭二祖列宗!” 汪道昆吓了一跳,这些人真要是这么闹,那就是把天捅出个大窟窿。 看到他要上去敲雅间的门,问个究竟,王世贞连忙上前拉住他,慌慌张张把他拉进了璇宝阁雅间。 关上门,王世贞说道:“伯玉兄,那就是一群喝醉酒,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们,多是嘉靖四十五年和今年录取的进士,走了门路留做了京官,正想着谋个锦绣前程。 前些日子里,都察院整饬吏治,纠正风纪,这些人挨了处分。 后来光禄寺和吏部搞了中枢改制,这些人因为背了处分,要发拣地方州县效用,死皮赖脸地不肯去。一边想法子走门路,一边在这里喝酒胡说八道泄愤。 不必理他们,吏部那边下了文,下月十五日前必须离京赴任,违令者一律夺职,赶回原籍。到时候会走的。” 屠隆好奇地问道:“刚才他们说要去叩天阙直谏。” 王世贞不屑地说道:“他们喝了酒,连凌霄宝殿都敢去砸几拳。等他们清醒了,连西苑西安门都不敢直视。叩天阙直谏,呵呵,他们也得有那个狗胆!不必管他们!” 汪道昆长叹一口气:“老夫刚下船,在朝阳门看到那让人又惊又喜的一幕。进了东城,所见所闻,以为这世道变了。 进了醉风楼,看到这醉生梦死,还有这些士子官员们的醉言疯语,老夫才明白,这世道变了,却又没有完全变。” 王世贞摇了摇头答道:“伯玉兄,这世道啊,那有这么容易就全变了。依我说啊,能在变,就是好事。” 汪道昆眼睛一亮,“凤洲兄做了太子侍讲,学问大涨。” 王世贞想苦笑,又不敢,只能讪讪地说道:“太子侍讲,不是什么好差事,少提,还是少提。” 汪道昆看了他一眼,“胡汝贞出京了?” “六天前就出京了。四天前在大沽上了大船,扬帆南下,说是在威海港会合玄武水师,然后玄武水师改朱雀水师,连同抽调各营水师整编的南海靖海水师,一同南下。” “四天前从大沽去了威海?原来我们在登州海面遇到的那支船队,应该就是胡汝贞行驾。 当初在东南剿倭结识的故友,胡汝贞南下,戚元敬北上,王子荐在淮安。俗世洪流,我等皆随波飘荡,想再见一面,难啊。” 王世贞笑道:“伯玉留在京城,等他们凯旋归来,不就又能相见了吗?” 第一百二十九章 南征开始 胡宗宪身穿一身鱼鳞曳撒甲,外罩一件朱色飞鱼袍,头戴凤翅盔,捋着胡须坐在艉楼的座椅上。 水师提督卢镗站在他的左侧,参军潘应龙站在他的右侧。 在他前面站着十余位水师和陆战营将领,他们以俞大猷、张元勋、吴惟忠、杨文四位为首,肃立不语,神情郑重。 海风猛烈地吹来,两边的旗帜啪啪猎响,像是鞭子在抽打空气。 胡宗宪沉声问道:“现在到了哪里?” 俞大猷恭敬地答道:“回督帅的话,现在船队已经过了金门所海域。” “朱雀水师现在哪个位置?” “回督帅的话,朱雀水师全是世子大帆船,顺风满帆跑起来比我们快,刚才快船有跟金门所灯塔旗语沟通,说他们昨日中午时分过得金门所,算下来现在应该已经过了潮州潮阳或靖海所海域。” “嗯,朱雀水师都指挥使李超,我听着名字很耳熟啊,卢提督,此人是谁?” “回督帅,李超乃温岭人,台州卫所世袭指挥,幼习骑射,懂韬略。 嘉靖三十五年(1556),入台州知府谭子理麾下,历数战任千户。三十七年四月,倭寇四百余劫掠太平县官屿,李超率军斩倭首三十余级,余倭败退” 胡宗宪右手一拍座椅扶手,“记起来了。谭子理以李超其才可用,向本帅举荐,授备倭指挥。本帅记得其刚到任即遇倭,他单骑持矛直突倭营,倭众惊溃,斩获甚多。 四十年三月,谭子理丁忧回江西宜黄县。时倭寇流窜江西,李超恐谭子理罹难,佯病假一月,私率部下百余人星夜兼程,出其不意攻倭,谭子理喜出望外,感念不已。托江西巡抚奏准,授南赣游击。 确实是有情有义之人。 本帅还记得,嘉靖四十二年春,李超随谭子理入闽,至次年二月,剿灭平海卫倭巢,解围仙游城,升台金严参将。指挥台南大捷,升全浙护军,驻镇定海。 怎么就转去水师,做了朱雀水师都指挥使?” 卢镗答道:“督帅,嘉靖四十一年太子授机宜,大兴水师,增设陆战营。水师扩张甚猛,缺人手,李超出自台州卫所,除了弓马娴熟,自小也懂得操帆弄舟,精通水战。 他驻扎定海时,代署过一段时间的定海营,统领得当,剿除过四股海盗,灭了日本鹿儿岛师。后来世子大帆船入编我大明水师,组建新的水师。 只是这世子大帆船与我大明船只截然不同,帆具、操纵、火炮,需要一边向葡萄牙、尼德兰人学习,一边自己摸索。 属下奏得太子恩准,从水师里选了六位将领,以为世子大帆船船长,演练操纵,是为培养。李超最为出类拔萃,指挥世子大帆船最为得心应手,就连参加过多次西夷海战、作战经验丰富的葡萄牙总教官,对其都赞叹不已。 再经过几次试航、炮击日本、剿除日本关东水师、巡航朝鲜,李超都做得十分出色,得太子恩准,任命其为玄武水师都指挥使。现在改为朱雀水师。” 大明水师相对来说,非常独立。 它的日常训练和作战指挥,归北、东、南三海水师都指挥使司统辖。 军籍、军官选用和磨堪迁黜、军法军纪归海军局负责。 海军局直接由刘焘管理。 他先是身领兵部侍郎衔,后来升迁为兵部尚书衔,戎政督理处协理戎政。 胡宗宪也知道规矩,除了海防方略等事之外,很少去过问海军局的事情。 “那就好!”胡宗宪欣慰地说道,“安南莫氏,跳梁小丑。我大明水陆两师并发,定可将其捣毁。 反倒西班牙人。据海军局情报处从葡萄牙人和尼德兰人那里收集的情报来看,西班牙人是西夷人中最强盛者。 有船数千艘,水师数十万,遍及诸洋。横行霸道,不可一世。他们水师犀利,作战经验丰富,很难对付。 按照本帅部署,朱雀水师是剿灭西班牙人船队的主力。李超是干将,他的骁勇韬略,本帅是知道的。有他统领朱雀水师,本帅也放心了。 潘参军!” 潘应龙马上上前,“督帅,属下在!” “把南海舆图摆出来。本帅要与诸位协商军略。” “是!” 潘应龙指挥两位参军处录事,抬出一个屏风木架,六尺见方的海图挂在上面,摆到艉楼上,被风吹得呼呼响,两位录事连忙护扶住木架,生怕它被风吹倒。 “戎政督理处负责参预谋画的参谋局拟定了作战方略,供本帅参考。此次南海作战,目的有二,一灭安南莫氏,二剿西班牙船队,以报国难,以扬天威。 根据方略,大明水陆两师分为左右中三路。右路水陆并进。陆路以广西巡抚殷正茂坐镇梧州府,刘显为前敌行司都指挥使,辖有马步军三万五千人。” 俞大猷惊喜地问道:“刘惟明调回来了?” “是的。为了此次用兵,太子殿下把熟悉岭南作战的刘显调回来了。” “那就好。”俞大猷与其他等人对视一眼,十分欣喜。 “各路水师增援岭南,南海水师不再是此前的南海水师,实力扩张两倍有余。 本帅决定将其分左右中三营。右营,由陈璘统领,入驻钦州和瞻州两港;中营由张元勋统领,入驻香江和琼州两港;左营由俞大猷统领,入驻万州、阳江两港。 陆战营由吴惟忠、杨文统领,入驻琼州府。本帅带两广总督行辕和南海宣慰使司进驻香江,卢公你身为南海水师提督兼南海宣慰副使,领南海宣慰使行司和南海水师都司入驻琼州。” “遵命。” “现在部署如上,诸位有什么问题,只管问。” 俞大猷马上开口问道:“督帅,钦州、阳江、琼州、万州、瞻州等港,都是新开的港口,设施不全,又地处偏远,物产不丰,能否供给数万水陆大军的粮草?” 胡宗宪转头看了卢镗一眼,他出声答道:“接到国战诏书后,海军局营造处立即征集了大批船只和工匠,日夜赶工,搭建栈桥码头、修筑房屋仓库。 督理处紧急廷寄广东布政司、福建布政司,又传谕太府寺和少府监,由它们出面,征召了上千商船,采办了无数的粮草、衣被,正在源源不断地运往香江港。” 卢镗走到舆图跟前,指着一点说道:“香江港在伶仃洋左侧,一处叫石排的村子,有个叫佛堂门的小港口,此前以转运莞木香料为主,所以当地人也叫香港。 此处港阔水深,又挨着东、西、北三江入海口,地理位置优越。嘉靖四十五年,海军局就在这里大兴土木,修筑港口,预备作为南海水师主港,取名香江港。” 现在设施齐备,所有物资,无论南下的、广东本地征集的,先囤积在这里,再分发转运各处。” 胡宗宪补充了一句:“就是因为此处地理位置优越,便于调度指挥,本帅才把两广总督行辕和南海宣慰使司入驻那里。” 朝廷安排得如此妥当,军令通畅,粮草军械无忧,大家也就放心了。 要是换做嘉靖四十一年前,大家心里都没谱。 以前的战事,都是由兵部遥控指挥。 那些处理实事的大小官员们,口口声声喊着运筹帷幄决战千里之外,其实就是个屁,全是舆图御敌、文字作战。 叫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是到底怎么个先行法,不知道,全推给户部。户部才不管你打仗不打仗,上上下下先忙着往自己腰包里塞满。 摊上这么一群胡乱指挥的文官们,在前面用命的将士们算是倒了血霉。他们大部分精力不是放在对敌,而是放在了如何应对来自身后的这些大麻烦。 自从嘉靖四十一年,太子殿下实际接管了东南剿倭后,形势为之一变。 战略意图告诉,作战目标让你明白无误,粮草军械准备好、各种情报收集好,然后前敌指挥放权给伱。 打赢了犒赏,打输了分析原因,是谁的原因严惩不贷,很少存在背锅侠。 这样的情形下,只需要专心致志应对前面敌人的各将领们,打起仗来不要太神勇。都是一些倭寇、海贼,能有什么不世出的大才? 真刀真枪硬拼,官兵能输给他们。 以前老是打败仗,是因为官兵不仅双腿被绑住了,连双手也给绑住了。 一连串的胜仗打下来,大家的心气神都打出来了,也深深地明白,这一切的胜利都来自太子殿下。 “督理处传下太子殿下的令旨,趁着这次南海战事的机会,海军局要把水师整编一番。” 卢镗一开口,众人马上收起心里的各种思绪,聚精会神地倾听起来。 第一百三十章 南征路上 卢镗扫一眼众人,继续说道:“此前海军局颁布督理处军令,大明马步军改为陆军,水师改为海军,陆战营改为海军陆战营。 从此战开始,称呼一律按照新的来,不再新旧混着用,大家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好,我们继续。 海军局此前颁布军令,海军沿用太仆寺、太府寺、户部、兵部联合颁布的《隆庆二年度量衡新制条例》,经过一年的试行,从即日起,正式全面执行。 长度改为千米或公里、米、分米、厘米和毫米;重量改为克、千克或公斤、吨;温度改为世子度;时间改为二十四小时、分和秒;角度改为度、分、秒;速度改为节或每小时多少公里. 口头上你们怎么说老夫不管,公文以及正式文字记录,必须遵照执行,这是军令,记住了吗?” “记住了!”众人应道。 “你们回去后各自传达,不要觉得麻烦。度量衡乱七八糟的才是真正的大麻烦呢!统一度量衡,是件大好事。一是我们做的所有记录,后人都能看得懂,也能复制得出来。 商号、钢铁厂、枪炮厂、火药厂和纺纱织布厂,还有讲习所和研究所,早就执行了,反馈很好。 其次太子殿下叫钦天监以京城紫禁城中轴线为零度子午线,东西划分各一百八十度纬度;以南北两顶点为南北两级,中间为赤道,南北各划分九十度经度。 制定和测量出经纬度,又以星象和太阳位置设计出经纬仪,我们大海航行是不是敞亮许多?” 俞大猷等人纷纷点头。 “卢督说得没错,有了经纬仪,再加上精密钟表和换算表,船首们很快就能算出精准的位置,心里有底,还能绘制出准确的海图 真是敬佩太子殿下,他怎么想得出如此绝妙的点子!” “太子殿下是星宿下凡,天资颖异。” 众人忍不住议论起来。 等了一会,卢镗挥挥手,让大家安静,“我们继续往下说。 海军编制法也按新制执行。水师改海军,分北、东、南三海水师,依旧设水师都指挥使司,专职各海域绥靖,以及辖区海防。 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水师为远洋水师,是为大明海军战略机动水师,也设都指挥使司。 战船分级从料改为吨,比如一千料折合三百二十五吨,两千料折合六百五十吨,三千料折合九百七十五吨,四千料折合一千三百吨,五千料折合一千六百吨。” 吴惟忠咋舌道:“乖乖,世子大帆船主力舰一般都是六千料,折合一千九百五十吨,近四百万斤,难怪那么大。” 俞大猷接了一句,“现在我们造船厂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世子大帆船越造越大,最新建造的世子大帆船,据说有两千四百吨。” “我的老天,那得多大一艘船,不跟座城堡一样吗?” “世子大帆船,本来就是海上城堡。” 卢镗等他们议论了几句,挥挥手阻止,然后继续往下说。 “海军局把两千吨以上的世子大帆船定义为甲级战列舰,俞志辅、张世诚,你们统领水师,应该知道,这等战舰一般装备有一百门火炮。” 俞大猷和张元勋点点头。 “目前这样的战舰,我们还在制造,还没有下水归建的,不过相信到明年,隆庆三年,会有甲级战列舰加入我们大明海军。” 俞大猷、张元勋等人纷纷点头赞同。 大好事啊! “一千六百到两千吨,装备六十八到八十门火炮的世子大帆船为乙级战列舰。目前朱雀水师主力全是乙级战列舰。 一千二百吨到一千六百吨,装备四十八到六十门火炮的世子大帆船为丙级战列舰。 一千吨到一千二百吨,装备四十六门火炮的世子帆船,为护卫舰;六百到一千吨、装备三十二到四十四门火炮的世子帆船,为巡航舰。 护卫舰和巡航舰更重航速,用于巡戒、护航、奔袭以及追击。” 俞大猷和张元勋听出些问题来,对视一眼开口问道:“卢督,那我们所辖的吴淞战船呢?” 怎么啊,我们的吴淞战船不是战舰了啊! 卢镗看了他们一眼,轻轻一笑,答道:“吴淞战船胜在灵活易操纵,但坚固性和火力不及世子帆船。这些,伱们承认吧。” 俞大猷和张元勋默然无语。 水师威海营、定海营的吴淞战船跟玄武水师的世子帆船操演过,吴淞战船在灵活性上确实更胜一筹。 但是吨位和火力上,确实差不一些。 由于造船架构不同,世子帆船以龙骨为主,船体坚固,能够承受巨大的后坐力。配置的火炮不仅多,口径还普通很大,正面刚,吴淞船真刚不过,只能主打一个灵活机动。 船速方面,逆风或水文复杂时,吴淞船能把世子帆船抛得远远的。 可一旦顺风,世子帆船挂满帆,吴淞船只能看着它的屁股喝风。 吴淞船和世子帆船各有千秋,但真到了海上会战时,海军将领还是希望手里的主力船是世子大帆船。 看到俞大猷和张元勋无言以对,卢镗继续说道。 “海军局把吴淞船战船一千二百吨以上全部定为护卫舰,八百到一千二百吨定为巡航舰,八百吨以下的定为快速炮舰、通信舰。 民用的不管吴淞船还是世子帆船,六百吨以上,装炮十门以上,都叫武装商船。” 看到大家没有什么意见,卢镗继续说道:“以后船首改称船长或舰长,下分大副、二副或三副、水手长、炮长、司务长和舵手,配置测量员和医师 新制条例细则即日下发,你们回去后组织各营各队各船,好生学习,不得有误。” 卢镗又拿出一份文书,又开始说道。 “海军局抽调充实南海水师,现在南海水师配置如下,右营有护卫舰四十二艘,巡航舰一百六十五艘,配有武装商船二百二十六艘;左营有护卫舰六十七艘,巡航舰一百八十五艘,配有武装商船一百一十二艘;中营有护卫舰五十六艘,巡航舰一百六十八艘,配有武装商船一百八十九艘. 朱雀水师直属胡帅指挥,配置有二级战列舰二十五艘,哦,刚又归建一艘,二十六艘、护卫舰十艘、巡航舰十二艘以及通信舰若干艘。” 大家都知道,武装商船除了转运物资之外,更重要的是搭载海军陆战营泛海登陆作战。右营除了剿除安南莫氏水师,更重要的就是从海上出击,袭扰莫氏各地,所以武装商船配置比较多。 中营更多的是需要承担全军的后勤转运,武装商船也配置得偏多。 左营主要是配合朱雀水师和右营进行海上作战,搭载陆战营海上出击的机会偏少,武装商船更多的是转运辎重物资,配置的偏少。 至于各营配置的快速炮舰、通信舰等“小船”,就没有必要在这里念了。 一个多时辰后,胡宗宪主持、卢镗“主讲”的会议开完了,大家各回各自的旗舰,召集自己所部将领军官开会,传达精神,“组织学习”。 没法子,自从李贽组织朝鲜戊辰之变经验教育大会、整顿六部五寺诸院风纪动员大会、中枢改制学习会议等几次京官大会后,这股“组织学习”的风气,逐渐从京城中枢向地方和诸军席卷。 上有所好,下有所投。 揣摩上意,时刻保持一致,自古到今都是如此。 只是不同的时代叫不同的名字,目的和用处也可能不同。 等到大家都离开,胡宗宪站起身来走到栏杆处,扶着栏杆,看着远处的大海。在他的身后,只有潘应龙一人。 太阳斜在西边,一条红色的长练铺在海面上。 波澜起伏,无边无际。 胡宗宪骤然觉得,人生就跟这大海一样,跌宕起伏。 仕途也跟这片大海一样,让人难以预测。 今天看着日高风顺,可是明天就可能是暴风骤雨。 “潘应龙,拜你所赐,老夫又一次领军出征了。”胡宗宪头也不回地说道。 第一百三十一章 海公,钱够花吗? 西苑的朱翊钧跟海瑞走在湖边的林荫路上,沐浴着夕阳,散步消食。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眯着眼睛看着橘红色夕阳。 阳光映在层层云朵上,把它变成锦鲤金色的鱼鳞。 “真美!真想到大明各处看看,看看壮丽的山河,看看孤殚精竭力维护的这片山河,到底是怎么个样子。可惜啊” 海瑞背着手,落后半步紧跟在后面。 他看着身穿朱色圆领十二纹章蟒服的朱翊钧。 跟先皇差不多高了,长大成人,一定会瑰姿俊伟。 身形与先皇不像,但神态却神似先皇啊。 听着朱翊钧说的话,海瑞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或许,整个天下真心实意为大明的人,只有殿下和自己。 两人漫步在湖边,周围空旷寂寥,两个身影拖在地上,何等孤独。 朱翊钧继续说道:“世人认为父皇在紫禁城,孤在西苑,自有自在,好不快活。其实啊,父皇被禁在紫禁城,我被囚在这西苑。 禁内,禁内,禁住了别人,也禁住了自己。” 他转过头看了海瑞一眼,继续向前慢慢走,“孤特别喜欢听你们讲地方历任和行旅的故事,听你们讲各处的秀丽山水,不同的风土人情。 孤叫东厂、锦衣卫镇抚司、商业调查科收集各处的民情舆论,上海、广州、南京还有京城的商报、民报,孤都叫人悄悄订阅,有空就翻阅。 可是这一切,都只是一个个文字,冰冷模糊的文字,不真实,孤常常怀疑,是真还是假。 海公,孤有时候觉得,权柄越大,越感到孤独,不敢跟别人说自己的心思。一切的真实,似乎在离我远去。” 说到这里,朱翊钧笑了笑,“海公,自从皇爷爷去世后,孤也只跟你一人说说这样的话。有时候挺羡慕皇爷爷的,他最后几年,还有我陪他说说心里话。 不知道孤到了他那个年纪时,能不能有幸也遇到一位能陪着我说说心里话的亲人? 海瑞眼睛发胀,鼻子有些泛酸,强忍心里的悲戚,微微嘶哑着声音说道:“殿下,伱还是思虑过多了,有时候臣觉得殿下应该去打打猎,去听听曲,甚至可以去喝喝酒。” 朱翊钧哈哈大笑,“海公,你刚才这番话要是传出去,天下人会说你是谄媚之臣,怂恿着孤寻欢作乐。” 海瑞也笑了,眼睛噙着泪光。 “先皇御前,臣不会如此劝。皇上御前,臣也不会如此劝。但殿下,臣是真心实意地劝,就是这么几句话,请殿下务必放松一下,不要一直这样绷紧着自己。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臣是耿直之人,不怕忌讳,一定要劝殿下,不要如此日夜殚精竭虑。臣希望殿下秉政大明三十年,六十年,一百年。” 朱翊钧转头看着海瑞,眼睛里闪着光,“世事无常,时不我待。孤只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他猛地转回头去,迎着夕阳,继续向前走。 “好了海公,我们不说这些悲秋伤春的话了。这次孤执意北伐南征,朝野非议可多吗?” 海瑞看着一身披着金色晚霞的朱翊钧,神情恍惚了一下,听到问话,连忙定了定神,在身后答道。 “非议?殿下,西苑出任何令旨,都会有人非议的。不过这次大明同时进行两场国战,北伐南征,确实十分凶险。 殿下在刊登邸报上的明诏上有解释过,有些战事,是不可避免。有的战事,今年打了,以后十年五十年就不用打了。 有的战事,我们这辈人打了,我们的子孙后代就不用打了。 别人如何非议,臣管不到。但臣知道殿下心里装着大明,装着百姓社稷。有这一点,臣相信殿下不是肆意妄为,一味地穷兵黩武。” 朱翊钧笑得很开心,“想不到能理解孤的,是海公。” 他点点头,继续说道:“大明这艘船千疮百孔,需要修缮翻新,否则的早晚会沉船。可是一大修翻新,就会牵涉到许多人的坛坛罐罐。 这些人才不管船会不会沉,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坛坛罐罐会不会被打烂。” 朱翊钧转头看着海瑞,“海公,你说孤该怎么办?” “砸烂那些坛坛罐罐!”海瑞斩钉截铁地说道,随即又补充道,“可是砸烂那些坛坛罐罐,它们的主人会跳起来,然后一场混战,大船倾覆,船上的人全部玩完。 投鼠忌器,左右为难。” “海公,孤问你该怎么办?” 海瑞狡猾地眨了眨了眼睛,“殿下早有定计,何必问臣呢!” “海公何时变得这般狡猾?” 海瑞嘿嘿一笑,“殿下教诲臣的,如果不比奸臣狡猾,如何斗得过他们呢?” “哈哈!”朱翊钧仰首哈哈大笑。 海瑞在旁边期盼地问道:“殿下,你心里的定计是什么?” 朱翊钧也狡猾地眨了眨眼睛,“你猜!” 海瑞嘿嘿说道:“殿下为人君,当以真诚待臣。” “海公,不要玩双标啊。你打哑谜可以,我打哑谜就说要以真诚待臣。” 海瑞脸色有些尴尬,“殿下刚才问的那个问题,臣实在答不出来,想不到好法子,只好如此敷衍过去。” 朱翊钧点点头,“既然海公以诚相对,孤也以诚相待。孤的定计就是太府寺和少府监,是这北伐南征。” 海瑞开始不是很明白。 什么意思? 太府寺和少府监是专管大明工商和转运,负责挣钱的。 还有北伐南征,怎么跟打烂坛坛罐罐,修葺翻修大船扯上关系了。 但海瑞是聪明人,又跟朱翊钧接触得多,知道他心底的很多想法,慢慢琢磨,琢磨出些意思来。 太子殿下是要把船上操帆行船的人换掉一批。 只要有可靠的人在操帆行船,太子就不用担心船会倾覆,就敢放心大胆地砸烂坛坛罐罐。 如何以新人换旧人? 科试? 海瑞在心里马上否定了。 开玩笑,科试把持在那些人手里上百年了,选上来的大多数是他们一伙,自己这种异类是少数。 北伐南征,很明显殿下是要通过军功提拔一群新勋贵,去掌控军队。 新勋贵有军功又有兵权,就能跟文官们对峙,恢复到二祖时代文武并重的局面。只要不是文官一家独大,殿下就能从容收拾他们。 不肯砸烂坛坛罐罐,那就换人,谁愿意砸就换谁上来。 太府寺和少府监又意欲何为? 朱翊钧回头看了海瑞一眼,想从他脸上的神情猜出他心里所想。 海公能不能猜到自己的真实用意? 用太府寺和少府监,一明一暗,培养出一批工商阶级。 他们也砸钱开书院,大量培养士子文人。 自己身为裁判偏向他们一些,在科试以及官制改革中放放水,让他们能够扶植出一批文官出来,与目前主要代表地主阶级利益的文官们对抗。 以前文官士林们有恃无恐,就是笃定皇帝离开他们,就无法掌控整个国家。 不管用哪一派系的文官,哪怕如皇爷爷那样杀一批用一批,兜兜转转,还是在他们的圈子里打转。 自己要破圈,要重新建立一个圈子,再让他们在自己制定的的规则里去碰撞。 朱翊钧和海瑞很默契地没有在就哪个话题继续谈论下去,“海公,钱够花吗?听说你在南直隶转了一圈,一路做大善人,差点连回京的路费都不够。”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还是海公知我! “嘿嘿,嘿嘿!” 海瑞嘿嘿笑道:“臣拿其他人的钱财是受贿,拿殿下的钱财,是恩赏,臣拿得心甘情愿。而且殿下的钱,臣也知道,不是盘剥民脂民膏得来的,臣拿得心安理得。 自从有了殿下救济,臣和老妻儿女,不用再一月二十天啃咸菜了。” 朱翊钧欢快的笑声在湖面上跳跃,如同那粼粼波光一般。 “哈哈,还是海公肯说实话。大明做官,确实苦。太祖皇帝的举措是既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喂饱。 当官的也是普通人,也要养家糊口,这不是逼着他们贪污吗?现在户部高部堂正在搞俸禄改制。 以后官员收入,俸禄将只是一部分,它是祖制,我们不动,但可以搞职位津贴、办差补贴以及各种福利。 俸禄不够用,津贴来补。海公,你不会反对吧。” “殿下,臣不会反对。臣只是反对贪污受贿,朝廷发多发少,臣不反对。不过臣觉得,既然朝廷体恤官吏,用津贴让大家吃饱穿暖,那么此前的那些摊派和陋俗,就要统统废除掉。” “哈哈,海公跟孤想到一块去了。 此外,光禄寺和吏部正在整饬吏治,全面改制官制。海公啊,地方胥吏害民十分酷烈,你应该知道的。” “臣知道。臣以前做淳安知县,以及巡按各地时,除了盯官员贪腐失职外,重点就是盯胥吏。 知县知府浑浑噩噩,躲在官衙里寻欢作乐,其实对百姓危害不大。反倒是那些胥吏,左管讼狱官司,吃完被告吃原告;右管田册赋税,上下其手,盘剥敲诈。 受害的全是普通百姓,不堪其苦啊!殿下,你要如何整饬吏治?” “海公,还是如官员例。要想让胥吏遵纪守法的干活办差,就要给人家足够的俸禄。不能像以前,活要人家干,却不给人家发钱粮。这就好比叫黄鼠狼守鸡窝,恶狼看羊群。 这些胥吏手里有了权,怎么可能不贪不作恶?上面官员又要靠着他们办实事,一味地体恤他们,睁只眼闭只眼,结果苛政越演越烈。 孤的意思,官署的胥吏,包括书办、记室等等,一并收编,列为未入流吏员,磨堪可升为正从九品。所有官员,皆由从八品算起。 有了品阶,就可以算俸禄,再按照资历、官阶、职位算津贴,让这些吏员们也有足够的钱粮养家糊口。” 朱翊钧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朝廷体恤他们,他们就要恪守职责、廉洁奉公,否则的话,皇法官律自会收拾他们。” 海瑞想了想,“如此也好,算是整饬胥吏的一个法子。那如何招录他们呢?不能现在州县的一并收进来的吧?” “光禄寺正在给各县、州、府以及布政司定机构、明职责、算定额。” “如何定明算?” “一县一般只设户、工、礼三房,专管地方户籍田册和赋税、营造转运和河工、以及教化学校。 知县总领一县之事。 县丞纠官邪、戢奸暴、平讼狱、雪冤抑,直属提法按察司。 主簿总领县衙庶务。其余再设警巡局,以从八品县警巡使领事. 一县机构确定,再根据该县的冲、繁、疲、难来确定县衙各机构吏员人数,依次类推至州、府、布政司。海公,这就是定明算。” 海瑞点点头。 “如何招录吏员?光禄寺与吏部定下条例,从今年开始,花两年时间,援院试例,分府对下辖各县的书办胥吏进行分科考试,合格者补为吏员,正式入吏部名册。 此后行《招录吏员条例》,由各布政司援乡试例,举行吏员招录考试,按州县缺额统一招录吏员,经学习培训后再分拣各州县。” 朱翊钧巴拉巴拉说了一通,海瑞听明白了。 “殿下给臣解释得十分清楚。定明算之后,一县用多少官员,一月俸禄津贴多少,清清楚楚;一州一府,乃至一布政司,都清楚明了。 臣还听说户部高部堂正在推行预算制,每个衙门,包括州县,一年用多少钱粮,用途何处,或用修葺城墙,或用于搭桥修路,或救贫赈孤,或办学教化必须算得明明白白。 再加上殿下刚才所说的定明算,以后大明一年收多少钱粮,支出多少钱粮,花在什么地方,都能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殿下,真要是做到这一步,可是旷古烁今的良政啊!” 朱翊钧很高兴地说道:“能得海公赞同,孤甚感欣慰啊。” 海瑞直白地答道:“臣走了许多地方,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浑水摸鱼,就是因为田册赋税不清,就是大明上上下下到处都是一笔笔糊涂账,豪右大户才有机会与胥吏勾结,瞒上欺下,盘剥百姓。 所以殿下要清丈田地,要定明算,要推行预算制,一切的目的就是要把水澄清,不给豪右胥吏浑水摸鱼、瞒上欺下的机会!” 朱翊钧越发地高兴,“海公能理解孤的苦心,就算天下人都不理解,孤也无憾无悔啊!” 海瑞恭声道:“殿下言重了!殿下一心为大明,一心为黎民社稷,拳拳赤心,臣能感受得到。” 朱翊钧挥挥手,“好了,海公不要再吹捧孤了。孤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该做这样的事。对了海公,从南直隶回京也有一段时间了,有没有想着去哪个衙门?” 天底下或许只有海瑞一人,朱翊钧会问他,伱想去哪里,我给你安排。 海瑞摇摇头,“臣对人对事过于苛刻,到哪里都是人憎鬼厌。臣还是回通政司吧。” 回通政司,等于赋闲在家。 通政司那个衙门,以前跟五寺翰林院一样,闲得蛋疼。 现在中枢改制,五寺焕然一新,有了实权,马上成了热门衙门。清闲衙门就只剩下通政司和翰林院。 但海瑞只是举人,想进翰林院还不够格。 朱翊钧摆了摆手,“通政司就算了,那不是海公该去的地方。这样,海公去都察院,挂个右副都御史的衔。 辽王不日要押解到京,届时由海公领衔专案组,审理此案。” 海瑞在心里斟酌了一下,“殿下,辽王确实名声不佳,但是世上有些事众口销金,不能全信。臣想去一趟荆州,实地勘查情况,再来审理辽王的案子。” 我的海青天,现在没有高铁,你说去就去,说回来就回来。你去荆州实地勘查,一来一去,少说也得半年。 不过朱翊钧转念一想,自己用海瑞审理此案,目的就是自己要开始收拾宗室,在第一步时不能授人以柄。 海青天审理出来的案子,天下人都认同。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这么着急,他想去就去呗。 “好,海公再休息几天,就去湖广巡按一回。海公在南直隶惩治了几十位贪官恶吏,还逼得徐府吐出三十万亩良田,东南百姓无不称赞。也该让湖广百姓,沐浴一下凉爽的海风。” 海瑞连忙答道:“臣惶恐,殿下缪赞了。” 祁言上前说道:“殿下,天色已晚,该回书房看书了。” 此话与其是提醒朱翊钧,不如是提醒海瑞。 海瑞马上拱手道:“天色已晚,臣告退!” “好,祁言,替孤送送海公。” “是!” 海瑞坐着二人软轿,晃晃悠悠回到家宅门前。 舒友良上前拍门,自有老妪来开门。 “老爷回来了。” 进到前堂,海妻王恭人接住:“老爷回来了,刚才有少府监内侍,说是奉西苑令旨,送来十张富国银行的银票,合计五百两官银。” “嗯,这是太子殿下救济老夫。”海瑞不以为然地说道,取下官帽,脱下官服,递给王恭人。 王恭人转身把官帽和官服摆在官架上,搭在屏风上,欣喜地说道:“殿下对老爷可谓是极为器重,听人说,殿下有意要提携你入阁?” 海瑞洗了把脸,在座椅上坐下,冷笑两声:“我入阁?我早上入阁,这内阁晚上就得散伙。那不是老夫去的地方。” “那殿下委了老爷什么差事?” “巡按湖广!” “啊,又出京办差啊!老爷,殿下这是拿你当牛当马啊!” 海瑞瞪了她一眼,“老爷我乐意!大哥儿,二哥儿呢?” 因为有朱翊钧的照拂,海瑞长子海中砥、次子海中亮没有如历史上那样,在其入狱期间因病却无人敢冒风险来帮助而殇逝。 王恭人答道:“刚从一念堂念书回来。” 两子都是她所生。 海瑞吩咐道:“把他俩叫来,老夫要考考他们的学问。” 第一百三十三章 这小子有些真本事 “潘应龙,拜你所赐,老夫又一次领军出征了。” 胡宗宪的问话森然凛冽,让人心中生寒。 潘应龙却面色如常,淡淡一笑,拱手答道:“学生鲁莽,连累了梅林公。学生在这里再向梅林公致歉,此后有什么差遣,学生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以弥补过失。” 胡宗宪扶着扶栏,继续看着大海,冷然问道:“老夫叫你跳海,你敢跳吗?” “不敢!” 胡宗宪冷笑几声,“那不就是废话吗?” “学生曾经蒙受大难,父母双亲含冤而亡,自己身败名裂,几乎死在狱中。侥幸得活,又得谭公提携,才得苟且这世上。后又得杨公臂助,才血仇得报。 自此学生明白,世事无常,人生在世,就要好好把握,抓住每一个机会。学生心怀凌云之志,身负家严期望,不敢轻身。 而今蒙天恩,入了太子殿下法眼,正是青云直上,一展抱负的时候。更加不敢轻言弃身。能为梅林公奔走效犬马之劳,学生肝脑涂地。叫学生弃身舍命,抱歉,做不到。” 胡宗宪听得哭笑不得,但是感觉这家伙跟太子的脾性很像。坚毅难夺其志,难怪太子能看中他。 “伱小子也真敢说。你谋进身,却把我等坑了进去,这笔帐,怎么算?” 潘应龙不慌不忙地答道:“梅林公,学生无知,只知一隅之智,不明全局之谋。不过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学生无意之举,却让梅林公跳出困局。” 胡宗宪心头一动,这小子还真敢说! 他捋着胡须,不动声色地说道:“那老夫还要谢谢你啊。” “学生不敢,只是误打误撞。要不然,学生就要抱疚终身。” “呵呵,大言不惭。你说说,老夫要谢谢你什么?” “梅林公!而今太子力行新政,户部高公是马前卒、急先锋。行新政,首先就是分权。从谁的手里分权,无非就是新郑公一党,从少湖公一党分权。 当初学生就是看到这点,才谋了一招,意图打击少湖公一党,推新郑公一把,结果智短谋浅,忘记了朝堂上还有胡公为首的一党。” 这小子确实是什么都敢说。 胡宗宪捋着胡须,静静地听着。 “学生谋得是一隅,太子看得却是全局。此时少湖公一党动不得。” 胡宗宪淡淡地说道:“站在山丘上,跟站在泰山顶上,看到的景象是不同的。这就是你跟太子殿下眼界的区分。” “梅林公教诲得对!学生一着昏招,重新挑动了新郑公与少湖公两党之争,再无收场可能,也险些破坏了太子殿下精心布局的朝局平衡。 不过此时南海动荡,太子殿下顺势点梅林公出征南海,反倒把这朝局重新稳定了。 梅林公也能从党争中脱身出来,置身局外。待到来日凯旋归朝时,想必新郑公和少湖公已经分出输赢,届时恐怕又是三足鼎立之势。” “朝局党争,无比凶险。老夫身置其中,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朝中诸公,徐公善谋国,更善谋身;高公和张公善谋国,都不善谋身;梅林公是善谋国谋身,却不善谋争。” “呵呵,好胆,居然敢妄议朝中诸公。” “梅林公,诸公为百官表率,天下楷模,不用心揣摩,如何学习以为标杆?” “嘴尖牙利!现在你是本帅的参谋军事,且问你,南海出征,如何打!” 潘应龙精神一振,马上应道:“督帅,属下正好有军略禀告。” “说!” “督帅,请转过身来,看这舆图!” 胡宗宪也不再扶着栏杆装酷了,转过身来,踱步到舆图跟前。 “督帅,看这南海地图,西边是陆地,东边是岛屿和茫茫大海,南边也是岛屿和无尽大海,北边是大明海域。 出征前,属下询问过多名在南海跑船的老船长,了解南海情况。西班牙人从东边茫茫大海而来。南边过了这一串岛屿,就不知通往哪里,有的人说那里是无尽深渊,海水全部流向那里。 不过属下觉得是无稽之谈。” “哦,为何!” “西班牙人五十年前有一支船队一直向西沿海路航行,又回到了出发点,验证了我们的世界是个大圆球。” “大圆球?”胡宗宪不置可否。 “是的督帅,大圆球。为何我们在上面不会掉下去,属下也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现实如此,必须得认。知行合一,他人用行动验证过,那吾等就要把认知合上去。至于这究竟物理,再慢慢参悟发现。” 也是个阳明心学弟子。 看到胡宗宪依然不动声色,潘应龙继续说。 “南边无非没人去过,又或者那里有人去过,但有去无回,所以十分凶险,无人敢去。东南西北,南海地理也就看明白了。 属下建议,南海水师左营加上一部分陆战营,直奔这里。” 潘应龙在某处点了点。 胡宗宪看得清楚,“满剌加?” “对。那里是一处长海峡,北边是葡萄牙人占据,南边是柔佛人占据。我们在海峡南边的入海口占住一个紧要的岛屿,也能看住这道咽喉。” “不让西班牙人从这里向西逃窜!” “是的督帅!卡住了南路,我军再在吕宋岛以北,东番岛以南一带海域,广布快船巡弋,中营随时待命。一旦发现西班牙人北上的迹象,就可以从香江港向东,截住他们。 南、北两路卡住了,西边又全是陆地,死路一条。那么西班牙人就只剩一条路,东路。据闻西班牙人在苏禄岛有个据点,也是他们在南海唯一的据点。 朱雀水师直扑那里,炮击毁之,西班牙人船队就成了无缘之木,无根之水了。我军伺机追剿,定能成功。” 胡宗宪盯着舆图看了好一会,迟疑道:“大海茫茫,比草原还要广袤,巡捕一支船队,如同大海捞针,没有那么容易!” 潘应龙信心满满地答道:“督帅,属下觉得说容易倒也容易!” “你说!” “督帅,大海茫茫,比草原更广袤。但属下觉得,大海航行,比草原游荡更受约束。草原有水有草,想去哪就去那。 可是大海航行,受风向限制,不是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那里。更可怖的是,大海茫茫,要是不熟悉地方,一年半载遇不到岛屿,淡水枯竭,那就是死路一条。 又或者不熟悉该处水文气候,或撞到暗礁,或遇到飓风,都是九死一生。西班牙人五十年前来过一次南海,可最近他们才重新来过一次,在南海,他们属于新人生路,岂敢到处乱跑? 他们都是航海万里的老手,深知大海的凶险,故而更加谨慎。如此一来,反倒容易推断他们的路迹。” 胡宗宪徐徐答道:“听凤梧如此一说,老夫明白了太子殿下传诏满剌加,召葡萄牙人首领进京议事的用意。 最熟悉南海的除了我大明海船之外,就是葡萄牙人了。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同属西夷,极有可能暗中勾连,为其带路。 太子殿下传召葡萄牙人首领,就是要警告他,如果敢暗中帮助西班牙人,那大明不介意连葡萄牙人一块收拾!” 潘应龙抚掌赞叹道:“督帅英明!过些日子,葡萄牙人首领奉诏北上,肯定会经过香江港,督帅可留他款待一日,再点朱雀水师和南海水师,列阵海面,邀请他一同校阅!” “好!西夷人畏威不畏德!就是用大明雄壮水师威慑他!看葡萄牙人敢不敢与天朝为敌!” 胡宗宪看向潘应龙的眼神,满是欣赏。 这小子,有些真本事! “凤梧,你继续往下说!” “是,督帅!” 第一百三十四章 畅想未来的西班牙人 苏禄岛宿务城,这是西班牙人在南海地区建立的第一座城堡。 在城堡北边的城楼上,站着两位西班牙人,一位一身贵族服装,正是米格尔.洛佩斯.德.莱加斯皮,西班牙人首领,自封的菲吕宾总督。 另一位身穿教士服装,正是他的助手,传教士乌尔达内塔。 莱加斯皮出生于西班牙本土,1545年去墨西哥,在当地行政机构任办事员。 1564年,莱加斯皮受新西班牙总督路易斯.德贝拉斯科的指派前往麦哲伦丧生的地方,被以当时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名字命名的菲吕宾拓殖。 11月,莱加斯皮率领5艘船从墨西哥海岸的阿卡普尔科出发,横渡太平洋,于1565年4月到达菲律宾群岛南部一座岛。 问当地人这里叫什么名字,苏禄—宿务,于是建立宿务城。 乌尔达内塔不仅是莱加斯皮的得力助手,更是一位具有丰富航海经验的老法师。 1565年6月,乌尔达内塔指挥满载丝绸和香料的“圣.巴布洛”号大帆船从宿务城出发,经马尼拉弯,前往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 大帆船乘西南季风北上,行至北纬42°~45°水域,顺北太平洋上的“黑潮”东行,抵达阿卡普尔科,整个行程一万多海里,历时约6个月。 加上来时自阿卡普尔科到达菲吕宾的航线,是顺着洋流直航,历时需要3个月。 一年一个来回,完美闭环。 乌尔达内塔指着北边,情绪很激动地说道:“亲爱的莱加斯皮,我们应该向北拓张!那里有马尼拉,那里有优良的海港,一大片物产丰富的陆地,那里的土人虽然有土王,却不堪一击! 我们去占领那里,在马尼拉修建港口,作为西班牙菲吕宾殖民地的首府。 莱加斯皮,这才是我们要做的,而不是去跟什么安南人结盟,去挑衅明国人!” 莱加斯皮双手往前推,连声道:“冷静,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乌尔达内塔,请冷静。请听我说。” “好吧,你是德贝拉斯科总督任命的队长,菲吕宾的总督,我只是你的助手,你说吧,我听着。” 莱加斯皮说道:“宿务岛这个鬼地方,地方小,位置不佳,我们必须向外发展,要么向北,要么向南。 向南,那里有香料群岛,出产的香料,跟黄金一样珍贵。可那是葡萄牙人的地盘,如果我们南下,与他们发生争执,就破坏了《萨拉戈条约》。 亲爱的乌尔达内塔,那可是教皇陛下亲自主持签订的协议,伱不会想让教皇颜面无存吧。” 乌尔达内塔冷着脸呵斥道:“闭嘴吧莱加斯皮,你知道我是传教士,教皇陛下最忠实的奴仆!” “好吧,”莱加斯皮耸耸肩,“现在我们只能向北扩张,那里有丝绸,有茶叶,有瓷器,还有我们北上绕回阿卡普尔科的海路。” “你知道这些道理,为什么不把重点放在马尼拉上,偏偏要去打那个明国主意干什么?我听很多船长和海员说过,那是个庞然大物,有上万里疆域,几千万人口,物产丰富!” 莱加斯皮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没错,那是一个庞然大物,有着广袤的疆域,几千万人口,有数不尽的丝绸茶叶和瓷器,运回新西班牙和西班牙本土,就跟银子黄金一样值钱。 上帝啊,乌尔达内塔,我的朋友,这是神的旨意,赐给我们的礼物!” “什么意思?莱加斯皮!” 莱加斯皮急切地答道:“这又是一个印加帝国,满地都是黄金的印加帝国,而我们会成为第二个佛朗西斯科.皮萨罗,成为上帝的宠儿!” 乌尔达内塔不敢置信地看着莱加斯皮,“我的朋友,是什么让你觉得北边的明国是第二个印加帝国?只要我们轻轻一推,他就会应声倒下? 莱加斯皮,你难道没看《马可波罗游记》吗?你难道不知道蒙古人的厉害吗?你难道没听说明国人是打败了蒙古人建立起来的国家。 上帝啊,打败了蒙古人,能打败那些撒旦的军队,他们的战斗力简直就是上帝的灼天使军团?” “乌尔达内塔,我的朋友!”莱加斯皮比划着双手,“不可否认,明国也是一个强大的帝国,可那是过去。现在他腐烂了,就像被蛀空的大柱子,一推就倒。 你没有听说吗?几十个倭寇,就可以在明国东南地区肆虐,烧杀抢掠了二十多年。 倭寇啊,北边那个岛上的那群猴子!乌尔达内塔,你率队回阿卡普尔科时路过那里,你知道他们的实力。那么一群猴子,居然能把明国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你想想,你好好想想,现在的明国跟印加帝国有什么区别?” 乌尔达内塔沉默,双臂抱胸,右手摸着下巴。 “这件事我有听几位船长说起过。真是太不可思议。如此庞大的明国,居然让几十个猴子打得不敢出海,让人难以置信!” 莱加斯皮继续说道:“我的朋友,明国有我们急需的丝绸、茶叶和瓷器,土地上流淌的全是黄金和白银。 我们征服了那片土地,远胜过征服印加帝国和新西班牙!我们会拥有无尽的财富,无上的权势,我们甚至能与西班牙王室一样,成为教皇陛下尊贵的客人。 想想这些,乌尔达内塔,只要我们征服那个无比富裕的东方黄金之国,菲吕宾算什么?马尼拉算什么!” 乌尔达内塔心动了,他的眼睛里也透着贪婪,心里畅想着征服明国后的荣华富贵的好日子。 他想得比莱加斯皮更深。 如果征服了那片广袤土地,自己就可以凭借手里的火枪火炮,把上帝的福音传遍那里的各个角落。 数千万人成为上帝的羔羊! 上帝啊,自己不仅会成为基督世界最有权势的红衣大主教,还会被教廷封圣的! 乌尔达内塔激动地忍不住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架。 激动完后,他开始筹划起来:“莱加斯皮,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要北上征服明国,需要熟悉情况的带路党。安南莫氏就是我们的带路党?” “对!我们在他们的带领下,袭击了明国的四艘商船。虽然明国的海船比印加帝国强多了,但是比起我们西班牙无敌舰队,还是差得太远。 而安南莫氏告诉我,那些船是明国最精锐的海军。上帝啊,我更加有信心了。” “莱加斯皮,现在我们有二十二艘战舰,八千七百名最勇敢的士兵,装备着这个世界最先进的武器。一开始时,我们只需要在明国沿海地区,征服一块土地,在那里筑城,积聚力量,再慢慢地向四周扩张。 相信用不了十年,莱加斯皮,你就会成为西班牙最富有殖民地的总督,而我会成为基督世界最负有盛名的红衣大主教。” “没错!” 莱加斯皮和乌尔达内塔并排站在城楼上,眺望着北方的海天一色,满怀欣喜和希望地畅想着未来。 在京城西苑,朱翊钧也在眺望北方,过了好一会,才转头问道:“戚元敬现在何处?” 祁言答道:“殿下,督理处接到最新的急报,丰宁伯率部入驻了兴化城。” “兴化城!” 朱翊钧嘴里念叨着,突然心有所感,下意识地转身,向南边看了一眼。 北有鞑靼,南有西夷! 第一百三十五章 最大的变数 戚继光身穿山文鱼鳞甲,外面罩了一件朱色袍子,头戴凤翅铁盔,腰配青锋剑,跟徐渭一起走上兴化城城东的城楼。 前面是广袤的草原,一眼望不到边。几条小河蜿蜒流动,如同是用细润的毛笔在绿色毯子上画了几笔。 “文长,测绘局那些人,真得很会挑地方。兴化城所在位置,非常要紧。”戚继光感叹着,先指着西北边,“你看,西北边不到一百里,就是开平卫旧址。再向西北,就是千里戈壁。 兴化城依虾蟆山山势所建,易守难攻。又刚好扼住了滦河三条源头河流,向东不到百里,是潢河和土河源头。 我军要是沿着潢河和土河,一路筑城过来,在这里与兴化城会合,就会像一把铁钳,把辽河河套地区,卡在钳口。 以后察哈尔人再想进来,先要问问我们这把铁钳能不能把他们夹得粉碎!” 徐渭捋着胡须,看着远方。 “我们虽然行的是阳谋,可图们汗也不是平庸之辈,肯定不会轻易往里钻。不过他不是坚毅果敢之辈,加上我们在他身边埋有暗桩,会时不时发挥作用,扰乱他的决断。 想必在很长一段时日,他一直会犹豫,不敢轻举妄动。” 戚继光赞同徐渭的分析,“对。图们汗西边有俺答汗,南边有我们,两边都虎视眈眈。他本钱又不够,一把输得太惨,就很难翻身。” “戚帅,你刚才说起俺答汗,学生倒有点担心他。” “担心什么?”戚继光脸色一正,有些紧张,转头问道。 “图们汗想破局,俺答汗是最好的活眼。只要俺答汗跟我大明翻脸,出兵攻打大同、宣府,我军肯定要分兵抵御,图们汗就能全盘皆活。” 戚继光更加紧张,“图们汗有派人去游说俺答汗?” “是的。 这几年与我大明开边互市,俺答汗赚得盆满钵满。囊中丰盈,就广积材料,召集能工巧匠,又四处勘察,在大青山之阴,黄河之滨选了块好地方,说是要修建一座有八座楼和琉璃金银殿的城池。 看上去俺答汗有安逸享受,不思兵戈之意。可他是一只老狐狸,纵横漠南数十年,吞并部落数十上百,老奸巨猾。 我大明讨伐察哈尔部,他应该明白唇寒齿亡的道理。” 戚继光上前两步,扶着跺墙,沉声问道:“如此说来,俺答汗有可能对我大明开战?” “据边情侦查科收集的情报显示,图们汗有派使者去游说俺答汗。他的儿子侄儿以及心腹大臣们,有三成在劝他联手察哈尔部,对我大明开战。有四成劝他维持原状,不要轻动干戈。 还有三成在保持中立。学生分析,俺答汗还在迟疑,他还在评估跟大明开战的后果。” 戚继光点点头,“俺答汗一直希望大明开边互市。嘉靖四十四年费尽心思,终于与我大明互市。一旦开战,边关紧闭,可能二三十年都不会再开了。 这样的后果,俺答汗确实需要在心里掂量。” 徐渭也上前两步,伸手扶着跺墙,“不管如何,俺答汗是最大的变数。” “确实是,朝廷可有应对?” “最新邸报有曰,戎政督理处廷寄,调鸿胪卿方逢时为兵部侍郎、总督甘宁军务,调兵部侍郎王崇古总督山西大同宣府军务。” “调鉴川公出镇山西三镇,那是好事!” 正说着话,城门缓缓打开,一队骑兵奔了出去,徐渭举目看了一眼,“是测绘队的人又出去了?” “是的。最近钦天监出了一个经纬仪,跑船行海的利器。测绘队也拿来测绘山川河流,确定经纬度位置,再等比例画在图上,十分精准。 他们已经测绘完这片土地五分之四的地方,再过三四个月应该能把河套地区全部测绘完成。到时候打起仗来,一目了然。” “报!” 有军校急匆匆地跑上来。 “什么事?” “右路行司指挥使李成梁急报,察哈尔部日前奔袭了巴林城。” 戚继光和徐渭连忙叫扈从拿来地图,在城楼的地上展开,两人单膝跪地,爬在地上对着地图看了好一会。 “巴林城在潢河这个位置。” “巴林、通辽、绥东、朝阳、建平,这一圈我们正在修建的城堡都遭到了察哈尔部的袭扰。可是奇怪了,唯独这座城堡,察哈尔部居然对它秋毫未犯?” 戚继光手掌在舆图上一拍,“赤峰城!土河上游的要塞,正好位于辽河河套地区的中心位置,也是连接辽西、滦河、潢河几个地区的要道。 看样子察哈尔部在酝酿一次大行动,目标就是赤峰城!” 徐渭点点头:“有这个可能。图们汗虽然不会轻易把察哈尔部主力全部开进辽河河套地区,但是他不会坐以待毙,派遣一两万兵马,以为偏师,捣毁我们一两座正在修筑的城堡,还是可以的。” 身披铠甲的戚继光扶着跺墙,摇晃了两下,终于站起来,对军校说道:“传令下去,马上召集众将议事!” “是!” —— 西苑勤政堂,朱翊钧站在巨大的北方九边舆图前,双手笼在袖子里搭在腹部上,目光死死地盯着舆图上的一个黑点。 那就是俺答汗耗费巨资,要修建的汗城,坐落在层峦叠嶂的青山脚下, 朱翊钧知道,几年后这座汗城落成,由于城墙由青砖砌成,远望一片青色,当地蒙古族人民给她起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库库和屯”,音译为“呼和浩特”,意思为“青色的城。 而大明朝会给它赐名为归化城。 归化城! 现在的俺答汗,成了北方局势中最大的变数。 从目前收集的情报来看,俺答汗在王帐里与年轻貌美的三娘子,饮酒作乐。 整个土默特部个歌舞升平,享乐安逸。 可越是这样,朱翊钧越是担心。 俺答汗是一代枭雄,虽然年纪大了,喜静不喜动。可是他怎么可能坐视大明灭了察哈尔部而无动于衷! 他虽然没读过汉书,但唇寒齿亡这个朴素的道理,应该懂得的。 现在土默特部风平浪静,可是谁知道老奸巨猾的俺答汗会不会在暗中聚集力量,窥得时机给大明心窝狠狠来上一刀。 必须羁绊住他! 不让这个老家伙腾出手来。 接任甘宁总督的方逢时,在出京前,自己召他进西苑,面授机宜。 不过青海那边有点远,远水解不了近渴。说不定能青海那边的消息传到土默特王帐,俺答汗可能已经动手了。 于事无济! 还得想办法在土默特部腹地,在他的王帐里放个震天雷! “殿下,汪道昆在西安门递了牌子。” “传他进来。” “是。” “祁言,把这舆图.”朱翊钧迟疑了一下,挥了挥手,“算了,先放在这里,孤在隔壁房间召见汪道昆!” “是!” 朱翊钧转进隔壁的房间里,提起前襟在上首的座椅上坐下,心里默想着汪道昆的履历。 此人倒是位博学多才的干臣,不知道能不能胜任自己交代的任务? 人才到用时方恨少啊! 这种事,最适合徐渭和潘应龙去做,只是他俩一北一南以为参谋军事,随军出征。 自己只好另外找人。 扒拉来扒拉去,才选中三位候选人,可惜前两位才干是有,可是做事不够果敢狠辣。 不知道第三位人选,汪道昆能不能达到自己的要求。 “殿下,汪道昆传到。” 第一百三十六章 会编曲目的大才 “学生汪道昆拜见太子殿下!” 汪道昆一身青色交领长衫袍,头戴幞头软帽,上前一步,跪倒在地上,磕头行礼。 他身份特殊,中过进士,做过官,却被弹劾罢官。有功名在身,可以自称学生,却无官身,就不能自称臣了。 “太函先生请起,赐座。” “谢殿下!” 汪道昆心神不定地起身,斜斜地在一张凳子上坐下一半的屁股。 他带着屠隆、潘之恒进京,想观察一下目前的局势。 结果看得眼花缭乱。 拜访了诸多旧友故交,深谈细论。又到京城各处游历一番,甚至还跑到传习班、讲习所聚集的西山,工厂云集的开平转了一圈。 回到住所心里暗暗琢磨了一番,汪道昆发现而今混乱,是大变之前的迹象。新旧两种思想,在暗地里悄悄交锋。 稳定的朝局表象下,暗潮涌动! 大变啊! 尤其是拜访了几次李贽,与他和他的门生弟子们,深入地交流辩论了一番后,汪道昆觉得,大明很快会发生一场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大变局意味着大机会。 汪道昆有些心动,正好王世贞、王世懋两兄弟联袂向太子殿下举荐了他,于是有了这次西苑召见。 只是汪道昆有些不清楚,太子殿下会垂询自己什么,能不能在这次召对中简在君心。 “太函先生,你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 “是的殿下,臣被先皇在嘉靖二十六年点了丁未科三甲第一百零七名同进士,惭愧,惭愧!” “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大明龙虎榜,可与前宋嘉祐二年丁酉科相媲美啊。 状元石麓公(李春芳),二甲第九名太岳先生(张居正),二甲第十一名椒山公(杨继盛),二甲第二十七名徐达斋(徐陟,徐阶之弟),二甲第八十名元美先生(王世贞),三甲第一百九十七名殷养实(殷正茂),三甲第二百名刘子和(刘应节) 人才何其多啊!” 其实还有一位,那就是原裕王府侍讲,曾经入阁却被朱翊钧赶走了的殷士儋,他正好在汪道昆前面一名。 只是此人心术不正,朱翊钧恶之,所以也就不提他。 汪道昆静静地听着。 “嘉靖四十年,你任福建按察副使,兼领海防兵备道,曾与汝贞先生和戚元敬一起打过倭寇?” “是的殿下,学生与胡兵部和丰宁伯,曾经在福建并肩作战过。” “可惜啊,听说先生在嘉靖四十一年年初被人弹劾,罢官离职。孤与先生失之交臂,甚是可惜。” “学生没有这个福气,能在殿下麾下为国效力。” “还有子理先生。他和汝贞先生,戚元敬,在得知先生来京后,向孤进书举荐,说你文韬武略兼具,勤勉务实、勇于任事,博学多才、刚毅多略。” 汪道昆欠身答道:“学生愧不敢当。” “他们都是孤的股肱之臣,他们的为人,孤是知道的。所以他们的举荐,孤是相信的。太函先生的其它本事,孤暂且不知道,但伱写的几本昆曲剧本,孤倒是耳闻过。 有两目在禁内有演,尤其是《唐明皇七夕长生殿》,皇后娘娘和几位太妃是赞不绝口,直夸太函先生大才!” 汪道昆有些摸不清头脑。 太子殿下这样夸赞自己,到底什么用意? 朱翊钧继续说道:“先生的曲目剧本,传遍各地,四处传唱,齐声称赞。鉴川公进京述职时,曾向孤提及,河西偏远苦寒之地,也有戏班在唱先生的剧本。 虽然与京中、东南戏班相差甚远,但是当地军民百姓听得如痴如醉。” 鉴川公? 王崇古! 他进京述职就是不久前,蒙殿下西苑召对几次后又赶赴大同任山西宣大总督去了。 汪道昆似乎捕捉到一丝信息,就像在阳光下触到了一根蜘蛛网丝。 “据山西的边商说,土默特部的贵族们,也喜欢听先生编写的曲目。女眷喜听文戏,《高唐梦》、《长生殿》。贵族们喜听武戏,以及先生的《洛水悲》、《远山戏》。 大同、太原等城的戏班子时常被请到漠南,一年出关五六个月,辗转各个大帐,赚得盆满钵满。据悉俺答汗和他的宠妃三娘子,都喜听戏,还花了重金,请商队从京城和东南请了三台戏班,要去王帐给他们唱戏。” 汪道昆听到土默特部,还有俺答汗和三娘子,心里噗通地乱跳。 太子殿下绝不会无缘无故跟自己谈这些。 朱翊钧看到了汪道昆脸色在发生变化,知道他有猜到自己的心思。 果然是智深机敏之人。 “太函先生你能编武戏?” “殿下,敢问是如《伐子都》、《独木关》这样的武戏吗?” “是的。” “学生能编写。学生曾经编写过《单骑救主》、《艳阳楼》,在苏杭一带上台出唱,也颇受好评。” “《单骑救主》,三国长坂坡赵子龙?” “是的殿下。” “嗯,《单骑救主》好,三国赵子龙,白袍银枪,俺答汗和三娘子,肯定都会喜欢听。” 朱翊钧说着站起身来,“汪道昆!” “学生在!” “接下来你听到看到的,皆是戎政军机,出了勤政堂,你不可对任何人说,否则的话国法难容。” 汪道昆连忙跪倒答道:“学生牢记在心,不敢泄露半个字。” “好,起来,跟孤走。” 朱翊钧带着汪道昆带来隔壁房间,走到舆图跟前,指着它问道。 “汪先生,你看看,这是什么舆图?” 汪道昆上前看了几眼,肯定地答道:“回殿下的话,这是北方九边舆图,囊括着土默特王帐以及察哈尔部。” “戚元敬出京,你可知?” “学生知道,丰宁伯奉皇命主帅三军,讨伐察哈尔部。” “没错。讨伐察哈尔部。这一仗可能会打个一年两年,在此期间,孤一直在担心一个变数。” 汪道昆眼睛一亮,连忙答道:“殿下,可是土默特部的俺答汗?” “是的。图们汗在不停地派使者说服他。土默特部王帐里,有他的子侄心腹,也在劝说他,唇寒齿亡,与察哈尔部结盟,向我大明开战。 只是一直到现在,俺答汗态度不明,难以捉摸!” 汪道昆想了想,试探地问道:“殿下,可是想叫学生,以编写曲目剧本的身份,随同延请的戏班,出关入土默特部王帐,以武戏讨好俺答汗,或者以文戏讨好他的宠妃三娘子,然后想法子摸清楚俺答汗的真实所想?” 朱翊钧露出微笑,“诸位先生没有举荐错,太函先生果真聪慧机敏。” 汪道昆脑子在飞速地转,突然想到曾经见过几面的徐渭,一介白身,现在已经是侍郎重臣。 军功啊! 大变之局,军功虽然最凶险,却是最难得的。 一旦抓住封爵进官,平步青云。 咬了咬牙,沉声说道:“学生愿意出关入土默特王帐,想方设法,弄清楚俺答汗的真实想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翊钧摆了摆手,“俺答汗的真实想法,孤并不关心。而且人心善变,你今天搞清楚,明天局势一变,他有可能就变了,还是一场空。 孤只想请先生办一件事。” “殿下请吩咐!” “让俺答汗即使有背叛大明之心,也没有这个力!” 汪道昆心里惊诧不已,想不到太子殿下居然是这样的算计。 可是细细一想,太子想得没错。 摸清楚俺答汗的真实意图意义不大,它会随时变化的。 还不如想法子羁绊住俺答汗,让他就算想与察哈尔部结盟,想跟大明开战,也有心无力! 只是怎么办? 汪道昆恭声说道:“殿下深意,学生明白一二,只是如何做,还是一头雾水,请殿下垂训!” 朱翊钧笑了笑,转头问祁言:“冯保到了吗?” “殿下,冯公公领着东厂、锦衣卫镇抚司、边情侦查科、商业调查科一干人等,还有太常寺教坊司的人,在西安门候着。” “叫进来。” “是!” 第一百三十七章 祸起萧墙,竟制其国 “殿下,俺答汗和土默特部的情况如上。”冯保巴拉巴拉说了一通,最后说道。 朱翊钧点点头,挥挥手。 冯保默默地退后几步,站在一群人前面。 他们是锦衣卫镇抚司、边情侦查科、藩情咨访处、商业调查科的负责人,今天破天荒地被召集到西苑。 刚才冯保讲解俺答汗和土默特部情报时,他们会轮流上前补充。现在都低着头,默然站在冯保身后。 朱翊钧转头看向汪道昆:“太函先生,你听完后,如何?” “大有收获!” “大有收获。那有没有找到俺答汗的破绽!” “回殿下,学生有找到,还是俺答汗和土默特部致命的破绽!” “哦,说一说。” “殿下,俺答汗的致命破绽就是他的兄弟子侄太多了。刚才冯公公说了,俺答汗有四个弟弟,其中一位早逝。 大弟拉布克,又称兀慎打儿罕剌布台吉,领着兀慎部。二弟伯思哈儿,领着鄂尔多斯部和永谢布部一部。四弟博迪达喇,又称我托汉卜只剌台吉。领着阿苏特部及永谢布部和一部。” 汪道昆的记性不错,冯保说了一遍后,他居然全部记下,现在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 “俺答汗亲生儿子有九个。长子僧格,又称辛爱黄台吉,原本领着喀喇沁部;次子布延,又称不彦台吉,领着巴岳特部;三子土伯特,又称铁背台吉,已逝,遗子把汉那吉。 四子宾图,又称丙兔台吉,领着委兀慎部;五子邓林,又称把林台吉,领巴林部;六子古鲁格,又称哥力各台吉,领达拉特部。 七子博达锡里,又称不他失礼台吉;八子衮楚克,又称沙赤星台吉;九子札木苏,又称称倚儿将逊台吉。此外还有义子托克托,又称脱脱或恰台吉。皆无所领,各率一部拱卫王帐,以为俺答汗宿卫。” 汪道昆继续说道。 “此前俺答汗诸子中,长子辛爱黄台吉领着喀喇沁部,骁勇善战,军功显著,既有实力,又有资历,是当仁不让的继承人。 可惜他自己作死,叛明逆父,落得身亡族灭的下场。辛爱黄台吉一死,俺答汗余下的七子,实力威望相当,不分仲伯。 加上他的三位弟弟,几位侄子,还有他的义子、孙子,按照漠南草原上的风俗,都有资格分家产。” 朱翊钧面带微笑,满意地点点头。 “忧在腹内,山崩为疾。祸起萧墙,竟制其国。” 汪道昆和冯保连忙恭声道:“太子殿下英明!” 朱翊钧看着汪道昆,“太函先生现在知道怎么做了?” “学生知道了。利用教坊司,组织几班戏班,学生再编撰几目戏文曲目,好生演出,博取俺答汗、三娘子,以及土默特部诸权贵们的喜爱,进而自由出入大帐。 利用家眷,挑拨离间,让俺答汗诸子先乱起来。” “对,土默特部内部乱起来,俺答汗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管察哈尔部的闲事,我军就无后顾之忧,从容收拾图们汗。” “殿下,学生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翊钧看着汪道昆,对这位第三候选人十分满意。 “祁言,记下来!” “是!” 冯保带着一干人等,噗通跪下来。汪道昆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太子殿下在口述令旨,也跟着跪下。 “明诏!授汪道昆礼部侍郎衔,大明赴土默特部贺寿使。俺答汗生于正德二年腊月二十,算起来今年正是甲子岁。 人活一甲子,难得啊。俺答汗不仅是漠南雄主,也是我大明顺义王。于情于理,大明都要派员为其贺寿。 太函先生,你带着父皇和孤的诚意,再好生挑选些寿礼,重要的是领着两三个戏班,先转去大同,再出关去俺答汗王帐,为其贺寿。” “臣领令旨!” 汪道昆马上应道。 终于有资格自称臣了。 “密诏!” 众人神情肃静。 “汪道昆远赴漠南,身负重任,边情侦查科、藩情咨访处、东厂、镇抚司以及商业调查科,竭力配合。” “是!” 朱翊钧想了想,决定趁着这次机会把大明情报机构正式确定下来。 “嗯,东厂不变,隶属司礼监,专管官风民情,冯保,你继续管着东厂;商业调查科改商业调查局,隶属少府监,专事商情收集;藩情咨访处、边情科、还有海军局的军情处,合并为谍报侦查局,直属戎政督理处。专事军情、大明所属各藩藩情,以及海外情报收集。 此次太函先生此去漠南,正是大用它的时候,你先领着它,一边熟悉一边用着。” “遵令旨!” 东厂还是负责暗察宗室、外戚、勋贵和文武百官;与锦衣卫镇抚司一暗一明地收集地方民情,社会舆论等信息情报。 商业调查局继续归少府监管,专事商业情报收集,肯定也会涉及到各地民情和舆情,暗地里也是对东厂的一种制衡。 谍报侦查局就负责军事情报和国外情报的收集,更重要的它还会采取行动。 比如这次藩情咨访处对朝鲜的策动,就非常成功。 虽然最后失控,但毕竟是第一次,能搞到这个地步,很不错。 再说了,再乱再惨也是在三千里江山里,对大明一点都没有影响,只是在官场上多了开会学习的典型材料,在民间增加八卦闲聊的话题。 祁言把朱翊钧的口述记下,待会明诏通过司礼监传给内阁,明发天下。 密令会给到戎政督理处,以密谕的形式单独给到汪道涵和相关部门,再在督理处秘密留档。 “好了,汪先生和冯保留下,其余的退下。” “遵令旨!” 房间里只剩下朱翊钧、汪道昆和冯保三人。 “冯保,你把我们埋在俺答汗身边的暗桩给汪先生交代下,他此去漠南用得上。” “是!” 冯保转向汪道昆,语气平和地说道:“汪先生,边情侦查局以及东厂在土默特部的暗桩有若干名,奉太子令旨,咱家选了汪先生能用的着的二十一人。 第一位是俺答汗的二弟伯思哈儿,本名僧格。现在他接管了原喀喇沁部一部,进据察哈尔部旧地,是土默特部东线主帅,负责看住察哈尔部和图们汗。” 朱翊钧补充道:“俺答汗会不会倒向图们汗,伯思哈儿的态度非常重要!” “第二位是漠南大庙崇善寺方丈,玄池大和尚。时常在俺答汗身边,给他讲经说法,非常受信任” 汪道昆听得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太子殿下这几年居然在俺答汗身边埋了这么多暗桩? 这还只是说出来的,调拨给自己使用的。藏在暗处,还没有说出来,不知几凡。 汪道昆又进一步想到,土默特部俺答汗的身边,太子殿下都想方设法埋了这么多暗桩,朝堂和地方,文武百官身边,到底埋了多少暗桩? 他强忍着惊骇,保持着不动声色,但后背在不停地流汗。 “汪先生,你此次去漠南,任务艰巨,孤只能跟你说,务必谨慎,马到成功。” “殿下,臣一定殚精竭力,不负殿下对臣的期望。” 汪道昆和冯保离去后,朱翊钧一人又慢慢踱到那张舆图面前,聚精会神地看着,陷入到沉思之中。 第一百三十八章 辽西通辽城 老哈河和潢河交汇处,有一座山,名叫捕儿兔山,山势不高,不过五十余丈,合新制一百五十多米。 在这地势平坦,只有矮小丘陵平缓起伏的地方,却是一处险要所在,加上它位置极佳,正好位于老哈河和潢河交汇处,俯视着老哈河和潢河上游地区。 老哈河就是土河。 土河是老哈河上游主流。在西边草原上,有十几条不大的河流,汇入土河,集成了老哈河。 在捕儿兔山上,有一座修筑一半的城堡。 外围是木头搭建的栅栏寨墙。里面在砌墙,外用青砖,内夯泥土,已经修到三米高。 四门城楼初见雏形。 再里面,哨楼、官署、仓库、商铺、住宅等建筑整齐密布,有的只看到地基,有的半截墙,有的开始封顶搭瓦。 数以千计的工匠民夫在城内各处忙碌着,数以千计的明军士兵在外围寨墙上巡哨值勤。 这就是通辽城,大明辽河河套铁链计划的重要节点之一。 为何叫通辽城? 潢河和老哈河在这里汇集后,继续向东流,是为西辽河。 城中街道上,有两人头戴头盔,身穿轻甲,外罩衫袍,在慢慢走着。身后有十几位军校,牵着战马,不近不远地跟着。 左边个子偏高的是是辽东总兵李成梁,字汝契。左边稍矮一点的是他的三弟李成材,字成武。 李成梁兄弟四人,他是长子。 二弟李成实字成龙、四弟李成林字成海,皆平庸之辈。只有李成材文韬武略,十分出众,成为李成梁的得力帮手,只是现在被调到辽西镇为参将。 “兄长,现在原辽东镇被一分为二,辽东辽西两镇。你名为辽东镇总兵官,却带着兵马在辽西作战,是为客将。 这样安排,不合理吧。” 李成材轻声抱怨道。 李成梁转头瞥了一眼身后跟着的扈从军校,轻声道:“少在这里发牢骚!这军令是从西苑出来的。” “太子殿下的令旨啊。” “你知道就好!” 李成材马上绕开话题,“兄长,察哈尔部一股骑兵奔袭巴林城,辽西镇总兵萧文奎派副将董一奎率兵驰援,这会不会是图们汗调虎离山之计?” “什么调虎离山之计?” “现在蓟州镇在滦河三城聚集了四万步军,两万六千马军;在辽西聚集了五万一千马军,两万七千步军。广宁、辽阳还有数万预备队。 三弟,不是一只虎,是一群虎。调走一只,还有一群。图们汗怎么调虎离山?” 李成材点头感叹道:“是啊,这次朝廷真得下了血本,抽调十几万精锐马步军。 由蓟辽两镇战略预备部队改编的骁骑、豹韬、武胜、神威四军,悉数投入;由山西、大同、宣府三镇战略预备队改编的云骑、鹰扬、武骧三军,抽调尽半过来。 陕西、宁夏、甘肃三镇战略预备队改编的骠骑、飞熊、凤翔三军,也被抽调一部分过来。 由新军营、四卫营等京营改编的羽林、天策、龙骧、虎贲四军,号称上直六军之四,也抽调一部分过来。 听说上直六军余下的控鹤、鹰扬两军,也可能抽调一部分过来。 这一次,西苑是要欲尽全力,毕此功与察哈尔部。” 李成梁背着手说道:“你知道就好。上次攻喀喇沁部,灭辛爱黄台吉,封了两位伯爷。察哈尔部有部众四五十万,兵马六七万,是喀喇沁部的数倍。图们汗更是与俺答汗并列的漠南双雄。 攻灭察哈尔部和图们汗后,两三个侯爵,四五个伯爵是跑不掉的。” 李成材凑到李成梁耳边轻声道:“兄长肯定是一个侯爵跑不掉的,我是不用想了。可恨啊,来抢功劳的人,太多了。 宁夏镇的萧文奎,大同镇的董一奎和董一元两兄弟,宣府镇的麻禄、麻贵兄弟俩,都调来了。还有大名鼎鼎的陕西名将牛禀忠,在承德城蹲着。 更不用说陈大龙、郭琥、傅应嘉、胡守仁等将,都是胡兵部和戚大帅从东南一手带出来,在西苑都挂得上号。” 李成梁瞪了李成材一眼,“你知道就好。西苑最忌讳武将私兵擅权,你一直想捣鼓以家丁精练三千铁骑的事,赶紧给我停下来。” 李成材砸吧着嘴巴道:“兄长,三千铁骑要是练出来,我李家.” “我李家就完了!” 李成梁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三弟,你什么心思我知道,可是这件事,万万不行。西苑在军中遍布耳目。你我说的这话,行的这事,那天要是被东厂番子探知到,你说会有什么后果?” 李成材不甘心道:“我李家世代为将,为朝廷镇守辽东,呕心沥血” “那些都是屁话!你觉得西苑会离不开我们李家吗? 这些年西苑通过胡兵部、戚帅以及鉴川公等人,在东南、西北选拔了一大批将领,各个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哪个比我们李家差? 真要是被东厂探知了你暗行的那些勾当,我们李家立即满门抄斩!” “不会吧!” “不会?” “上次军改,各边军以及各卫所精锐编练为二十六军,抚顺卫张弛林,辽海卫梁盛,广宁右卫齐继,舍不得交出世代相传的卫所兵马,阳奉阴违,隐匿名册,自作聪明,结果落得什么下场?” 李成材脸色变白,喉结不停地上下抖动,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满门抄斩,家眷发配甘肃沙州。” “这些都是辽东镇的,我们看得到,听得见的。你没看朝报和政报吗?陕西、甘肃、宁夏三边镇,还有河南、湖广、云川,也有卫所指挥使不舍得交兵权,还不是被东厂和镇抚司悉数缉拿,满门抄斩,家眷流放。 三弟,揣摩上意的诀窍之一,就是要搞清楚在西苑心里,那些事情是死线,越了就得全家死光光。 私兵擅权,就是我等领兵将领的死线!懂了吗!” 李成材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地应道:“记住了!” 李成梁看到还没修好的的南城门急匆匆走进来一行人,看清楚为首的人,他连忙推了一把李成材,“叶巡按御史来了,打起精神来。记住了,不要说错话,这位是西苑近臣!” 除此之外,叶梦熊是辽西巡抚郭乾最倚仗、也最有权势的副手佐官。李成梁、李成材两兄弟见到他,当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李成材马上精神一振,直起腰、昂着头。 李成梁上前几步,拱手笑着问道:“叶御史,你出去巡视回来了?” 来者正是辽西巡抚督察室都巡按叶梦熊。 看到李成梁主动打招呼,也拱手应道:“总兵,李参将,本官刚出去看了看。天色渐寒,越来越冷,最后三批粮草物资,正从广宁那边转运过来,我去看看转运正常吗?” 粮草辎重,事关全军存亡,李成梁脸色一正,问道:“叶御史,都妥当吗?”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还有一个赤峰城 叶梦熊答道:“妥当!五百七十吨粮食军械运到了十里铺,明天能进通辽城里。余下两批合计一千三百吨三天后到。” “这么快?” 转运速度超出李成梁的预期。 这速度,比以前的转运要少用三分之一的时日。 叶梦熊答道:“最近塔山港到广宁的铁轨路,延伸到双台山关,这两百多里路,转运如飞,所以再转运来通辽,就便捷省时许多了。” 李成材在一旁惊讶地问道:“叶御史,就是那个下面是石子为路基,横有枕木,上架两道铁轨,车子沿轨由驮马拉着飞跑的铁轨路?” “对,就是它。” 李成梁没见过,好奇问道:“什么稀罕玩意?” 李成材转头向他解释道:“就是新的转运车,可好用了。据说最先是从吴淞港铺到上海城,后来是开平各矿之间连成一线,再直通乐亭葫芦港。 上次我去塔山接受一批新火器,亲眼见到。几节车皮连在一起,用驮马一拉,又快又省力。 听负责那条路的转运社的人说,去年对建州用兵,为了便利转运,就从塔山港修了一条直通广宁。” 李成梁眼睛一亮,“朝廷是不是想把铁轨路从广宁一直修到通辽?” 叶梦熊没有否定,“朝廷有此想法,只是战事未结,局势未定,暂时还不知什么时候动工。” 李成材感叹道:“我的个乖乖!要是这铁轨路真从塔山港经广宁一直修到通辽,再转巴林与兴化、丰宁相连,整个辽河河套就真得被套上一道铁链了。”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当务之急是打败图们汗,拿下察哈尔部。 李成梁开口问道:“郭巡抚还没从辽阳回来?” 辽西巡抚郭乾,辽东巡抚魏学曾,两人与此前的巡抚不同,不管军事,只负责辖区地方建设,以及后勤转运。 他们和辽东辽西两镇总兵官,一并受新设的两辽地区最高军政长官,平辽总督谭纶节制。 朱翊钧在改制中枢机构的同时,以辽东、山西、陕西、甘肃为试点,改制地方官制。 比如原辽东,被一分为辽西和辽东两省,分设辽东巡抚和辽西巡抚。 辽东巡抚依旧驻辽阳,治理辽河以东地区,包括刚打下来的建州和海西地区。 辽西巡抚驻广宁,治理辽河以西地区,现在主要任务就是修筑辽河河套地区的铁链城堡。 辽东和辽西,如其它地方改制试点省一样,每省设承宣布政司、提法按察司和巡守兵备司。 布政司总领一省政务,负责民政、财政、田土、户籍、钱粮、官员考核。 按察司总领一省司法,审案刷卷、问理刑名、雪冤平讼。 兵备司总领一省兵备,统领各卫所裁并下来,农垦军屯的地方部队—营卫军;兼管兵役招募、复员安置以及驿站邮传等事。 大明驿站有三,水马驿、急递铺、递运所。 朱翊钧对水马驿暂时保持不变,急递铺改为邮传所。 邮传所分急邮和平邮。 急邮就是六百里/八百里加急,平邮对百姓开放,几文钱也能邮一封信,只是对方需要慢慢等。 要是你钱到位了,也能享受六百里加急服务。 递运所大部分改为“国有运输社”,除了转运民商货物,还专事粮食税银转运押送。 布政司从州县把秋粮夏税收上来,从省专库转运到户部在京城以及分设六处的国库,就由各省兵备司所辖的运输社负责。 他们还能叫上营卫军当护卫,一个单位的,调度起来非常方便。 转运路线分驿路和邮路。 驿路走人走物,分水陆两路,驿站和运输社共用。 邮路只走信件报纸等轻物,而邮路比驿站要密得多。 叶梦熊的官职是都察院右佥御史,兼辽西巡抚督察室都巡按。 各省三司布政使、按察使和兵备使,外加知府、知州和知县,属于地方常官。 巡抚属于朝廷下派的“临时官”。 巡抚最大的权力就是监察大权,他一般领右副都御史衔,掌一省监察。三司、各府州县以及其它衙门,有没有按照规矩办事,办得好还是办得差,他都有权监察。 办得好、合规矩,他上疏请功;办得差、不合规矩,他先下指令,要求地方官府改正,要是不改就上疏弹劾。 朝廷基本上都是听从他的意见,对地方官员进褒奖惩责。 巡抚直属的巡抚行署,下设机构不多,佐官也很少,重要的就两位。 一位是长史,属于秘书长,行署一切庶务,以及巡抚文字机宜,上与六部五寺的协商,下与三司州县的沟通,都由长史负责。 另一位就是督察室都巡按,他负责具体的监察大权。在巡抚的“领导”下,带着督察室巡按御史,分巡本省各府州县,履行监察权责。 因为辽西巡抚目前职责所在,郭乾干脆把巡抚行署移到通辽城来。前些日子,他被总督衙门急文召去辽阳开会。 “应该在路上了。” “谭宪台紧急召郭抚台去辽阳,难道发生什么大事?” “不知道,可能是要入冬了,谭宪台要求各营各地清点粮草物资,修葺房屋城防,做好越冬准备。 李总兵,你没收到宪台军令?” “收到了。”李成梁点点头,原来是这事啊。 这件事确实重要,搞不好会饿死冻死人的。 按理说应该召集两抚两总兵一起去辽阳,只是现在察哈尔部兵马在辽河河套地区活动频繁,海西用兵也进入收尾阶段。 所以谭纶只召集了巡抚,给两镇总兵发军令,人不用去。 “前面战事如何?”叶梦熊反问道。 “察哈尔部约五千骑袭击了巴林城,被董一元率军击退。” “巴林城。算下来察哈尔部袭击了我们六处地方了。” “是的,戚大帅从都指挥司发来急文,怀疑察哈尔部在虚张声势,真正目的是奔袭赤峰城。其它各处不得松懈,加强戒备,密切关注敌情,有任何异常立即传信都司。” “有可能。”叶梦熊点点头,“赤峰城有所准备了吗?” “萧总兵带着援军悄悄入驻,严阵以待。” “那就没事了。”一阵北风吹来,叶梦熊感到浑身上下发冷,忍不住跺了跺脚。 “天色越来越冷,快要下雪了。幸好图们汗没读过汉书,要不然他学李太尉雪夜入蔡州,也来一招雪夜入赤峰,那就麻烦了。” 李成梁和李成材两兄弟哈哈大笑。 他们知道叶梦熊在开玩笑。 图们汗不是李愬,这里更不是蔡州。 这里入了冬,大雪漫天盖地,人马寸步难行。怎么入赤峰城,在雪地底下学鱼儿钻来钻去。 突然有人跑过来,呈给叶梦熊一份急报。 看完后叶梦熊皱着眉头对李成梁和李成材兄弟说道:“有件事要麻烦李总兵和李副将。” “请说。” “刚才广宁粮台送来急报,由于临时调遣,赤峰城多了萧总兵等一万五千兵马,原本预备的粮食不够。 这可是大事,广宁粮台紧急调配,除了从广宁再调拨一批粮草过去外,还希望我们把调运来通辽城的一批粮草转运去赤峰城。 本官打算亲自押送这批粮草去赤峰。李总兵,你是通辽城最高军事长官,需要你派兵给本官护卫粮草。” 李成梁想了想,马上说道:“好,我派李成材副将,率两千马步军,护送叶御史押解粮草去赤峰城。” 叶梦熊也不啰嗦,马上说道:“好,李副将,我们马上分头准备。我去运输社,叫他们更换驮马骆驼,修缮检查车辆,再办好转运手续。 一个时辰后我们在南门会合。” “好!” 看着叶梦熊匆匆离去,李成材也要转身离去,李成梁一把抓住了他。 “老三,早去早回,路上务必当心!” 李成材咧开嘴一笑,“兄长放心,这条路我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了,闭着眼睛也能走个来回。” 李成梁想再说什么,可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拍了拍李成材的肩膀。 第一百四十章 图们汗玩什么花样? 跟辽东巡抚魏学曾、辽西巡抚郭乾开完会,谭纶在中军营的护送下,来到辽海卫开原城。 过了两天,辽东镇参将魏建平带着一万二千兵马从广顺关回来。 又等了一日,镇北关还是没有消息,辽东镇副将周国泰率领的一万七千兵马,毫无音讯。 不对啊,按照早些日子接到的通报,周国泰所部更早动身,按道理应该先入镇北关。 难道遇到什么意外? 一向沉稳的谭纶有些着急,在书房里坐立不安。 他督辽这么几年,在辽东待得有够久,深知这里冬天的酷寒。 辽东等地,修筑有城池,储备了粮食煤柴,躲在屋子里,才能确保无虞。寒冬腊月,要是敢冒险出城,九死一生。 出了广顺关和镇北关,那就是海西地域,以前的奴儿干都司。 那里的冬天更冷,更漫长,更残酷。 周国泰的一万七千兵马要是不及时回撤,被困在海西黑山雪地里,救又救不及,只能等来年开春去收尸了。 一万七千兵马,多少场与北虏女真殊死搏杀才磨砺出来的辽东镇精锐,一朝尽失,心痛!更是难逃其责! “老爷,辽东镇参将魏建平来了。” “好,请进来!” 谭纶慢慢长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过了一会,魏建平一身曳撒服,头戴大帽,在仆人的引领下走到门口。 “卑职参见宪台。” “起身。请坐,上茶。”谭纶和气地说道。 等到魏建平坐下,又开口问道:“你做过卓吾先生的学生?” 魏建平欠身答道:“回宪台” “现在已经散衙,你以便称就是,不要再叫官职了。” “是,二华公,学生字修德。” “好,那老夫就叫你修德。你继续说。” “回二华公,学生前些年入国子监读过两年书,那时卓吾先生正好在国子监做助教,教过学生。 承蒙卓吾先生教诲,修德懂得了许多道理。” “嗯,老夫入京述职,殿下在西苑举行便宴,老夫与卓吾兄聊起过。卓吾兄说那段时日,不堪回首啊。” “是的二华公。学生有一日上课,卓吾先生上着上着突然泪流满面。学生连忙问何事,才知道卓吾先生家中遇困,两位千金突染风寒,却无钱看病抓药。 卓吾先生一边心急如焚,一边强自给我们上课。突然觉得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悲从中来。 学生不胜悲切。先生如此大才,又身为国子监老师,却沦落到这个地步,实属不该。” 魏建平也有些情绪激荡,“学生世袭卫所军职,家中略有薄产,便掏出二十几两碎银,塞给先生。 没多久,学生因为与人斗殴,被勒令退回原籍,来不及与卓吾先生告辞,回了辽东镇,子袭父职,投入辽东镇。” “嗯,老夫也听卓吾先生说起此事。说他治好两女的病,回到国子监想找你,以示感激,不想你因为在国子监追着二十七名国子学学子暴打,被退回原籍。” 魏建平嘿嘿一笑,“那些学子确确实实是文弱书生,属下那是假扮斯文混进去的。” 谭纶哈哈一笑,转言问道:“修德,你发妻过世了?” 魏建平脸色一黯,“属下发妻两年前难产过世,母子皆亡。” “真是令人痛心疾首!修德当节哀。” “二华公放心。这两年戎马峥嵘,无一刻得闲,也没空悲切。” “修德为国征战,终日不得解甲,劳苦功高啊!” “二华公缪赞了。” “那家中不给你续弦?” “有此意,属下还无只是属下这两年一直在外领军打仗,时而建州,时而滦河,时而海西,没得一刻闲暇,就一直耽搁。” “好事。卓吾先生想召你做女婿!” “啊,什么?” “卓吾兄无意间知道你在我麾下为将,数次来信了解你情况。得知你青年丧偶,便存了想招你做女婿的念头。当年你慷慨解囊,助卓吾先生救下两位千金。 现在大姐儿到了婚配年纪。正是一饮一啄,因果循回啊。” 魏建平目瞪口呆。 谭纶挥挥手,“不着急。你在海西建功不少,当迁为副将。按照朝廷律例,你当入京去武备学堂学习半年。 现在辽东正是用人之际,本督奏请,你的学习减免到三个月。入京后,你去卓吾府上拜访一二,相相亲啊!哈哈。” 也行。 魏建平拱手道:“谢二华公。” “不必客气。原本此事,闲暇时再说。只是周副将所部,迟迟未从镇北关回来,老夫心急神焦。于是就说说此事,宽慰心境,修德不要介意。” “二华公关怀属下,学生怎么会介意呢。” “好,我们现在说正事。魏参将,你说说入海西作战的经过。虽然你早有军报文字禀告,但本督还是想听听你的详细口述。” “是,回宪台公的话,按照总督行辕部署,属下于今年春三月,率部从广顺关出发。按照计划,属下率部扫荡塔鲁木部,再沿灰扒河北上,把去年荡平的建州女真的辉发城、纳丹府城再清剿一遍,以免建州女真死灰复燃。” 谭纶点点头,“测绘局在那里勘察了一座新城,辽源城。你部的主要任务就是清理周围,以免海西女真打扰筑城。 嗯,修德,你部完成得不错。” “谢宪台公夸奖。我部接着按照部署进行第二阶段作战,向东北方向进发,一路荡平兀也吾部、秃都河部、讹答剌部、阿速江部、温都乃部,直至兴凯湖畔。 至此,我部共荡平海西女真人十一部,斩首三千一百级,俘获人口四万一千名,悉数押解回广顺关。” 谭纶点点头:“辽东布政司有接受了这些人口,已经登记在册,妥善安置。此为你和你部的功绩。” “谢宪台公。” “继续。” “是。我部至兴凯湖,长白山以西海西女真部族,几近清剿。我们从兴凯湖以北翻越长白山,沿着瀚海西滨南下,荡平了失里绵、亦里麻、亦鲁河、忽儿秃、牙里秃鲁、失里失令等十二部女真人。 此地山高林密,偏居一隅,地广人稀。一部女真多则有男女一两千余口,少则不过一两百口。 我部斩首负隅顽抗者五百余级,俘获人口一万一千余。全部分兵押解回广顺关。” “嗯,辽东布政司也有报。” “我部遵照督衙部署,从奚关翻越长白山,又回到山西一带,沿着此前的路线再次北上,至兴凯湖畔,再从湖北翻越长白山,至瀚海西滨,再清剿了一次,最后从奚关、合兰城、辉发城入广顺关。 属下率部这一路上,小仗不断,大战全无。经过隆庆元年和二年两次犁穴,建州女真以及南部海西女真诸部,已经无力抵抗我军的清剿。” 谭纶捋着胡须答道:“也有不少海西女真,逃去黑山、黑龙江、松花江北一带,携手察哈尔部,意欲继续顽抗王师。 现在压力全在周副将那里,不知为何他还没有回来。” “老爷,周副将回来了!” 谭纶猛地站起来,喝问道:“在哪里?” “老爷有给镇北关关将留话,叫接到周副将,就叫他即刻回开原城。周副将刚进镇北关,听到留话,马上带着扈从疾驰回来,现在门口。” “快请进来。” 不一会,周国泰一身铠甲,风尘仆仆地走进来,“末将让宪台公担心了。” “回来就好。” “末将现在心有余悸,宪台公,末将差点就回不来了。” 谭纶目光一闪:“图们汗来了黑山!” 周国泰郑重地点点头:“是的!图们汗带了六万察哈尔骑兵,聚集在朵颜卫和泰宁卫旧地,也就是塔儿河和戳儿河一带。还召集了海西女真人三万余人。” 谭纶目光无比凌厉:“图们汗绕道黑山,要从开原、铁岭破边入辽东!”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有人看到了终南捷径 京城醉风楼,华灯高上,灯红酒绿,一派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繁华景象。 张四维钻出轿子,抬头看了看醉风楼,心中暗暗盘算着,脸上阴晴未定,在摇曳的灯光下,一会红,一会白,一会黄,显得有些诡异。 “凤磐公!” 身后有人在招呼,张四维下意识地脸色一变,全是笑容,这才转头过来,看到王世贞从后面的轿子里钻出来。 “凤洲公!真是巧啊,你我几乎同时到。”张四维笑眯眯地迎上前去。 “凤磐公今日宴请诸贤,学生不敢怠慢,紧赶慢赶,还晚了一步。” “我也刚到。路上堵啊。” “是啊,路上全是宣讲队在搞什么募捐,做万胜鞋、精忠褙,聚集着一堆堆的人,堵塞道路,轿夫绕了一大圈才赶到。”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联袂往里走。 入了前厅,伙计的见是熟客,连忙接住,往预定好的四楼雅间里带 “太常寺这次大出风头啊。” “真是匪夷所思,卓吾公最近一直在与人争学辨理,还余力打理这等事宜?” “凤洲公难道不知吗?” “知道什么?”王世贞好奇地问道。 “太常寺近些日子大变样,尤其这段时间北伐南征之际,大出风头,完全是新进了一位生力军。” “谁?” 王世贞连忙问道。 他知道张四维交游广泛,长袖善舞,在京里消息最灵通不过。 “卓吾先生最近有一位同乡投奔门下,颇受器重,亲自跑到西苑向太子殿下举荐为太常少卿,替他掌管太常寺政事。 殿下允了,但只是授那人为太常寺丞,主持寺务。” “同乡?卓吾先生是福建泉州人士,他的哪位同乡,这般了得,居然能入卓吾先生和太子门下?” 张四维笑嘻嘻地反问道:“凤洲先生是太子侍讲,时常在西苑侍讲,难道没听说过?” 王世贞没好气地答道:“凤磐公还是太子宾客呢,还是我等侍讲上司呢!别人不知道内情,你难道不知道吗? 东宫侍讲经筵,早就名存实亡! 魏惟贯(魏学曾)出任辽东巡抚,王元驭(王锡爵)出任巡抚长史,一并去了辽东。 叶梦熊去了辽西,出任辽西巡抚都巡按。梅国桢去了西北,在甘宁总督方行之(方逢时)麾下任佐僚。 你和我入敬一阁,奉诏编修《世宗皇帝圣训宝录》。西苑,你我多久没有进去了?” 张四维感叹一声,“是啊,东宫六侍讲,在西苑给太子讲了大半年的故事,然后就东奔西走,各自忙碌。 就连汪太函,好容易等他进了京,原本想着跟他多聚几回,多听听他的高论,不想突然被任命为鸿胪少卿、大明贺寿使,出使土默特部去了。 俗事繁多,吾等总是身不由己啊!” 王世贞盯着他问道:“凤磐公,休在这里东拉西扯,你还没说卓吾先生哪位同乡,投到他门下。 张四维看了一眼,轻轻吐了一个名字出来:“蔡春茂蔡华秋。” “赘婿会元?”王世贞大吃一惊。 “不要再这般叫了。” “他蔡华秋可是会试会元,投到卓吾先生门下?” 会试会元,投到一位举人门下,别的进士做不出,也只有这位赘婿会元做得出来。 张四维不以为然地说道:“蔡会元投到卓吾先生门下,李氏新学学得怎么样不知道,现在却是勇猛精进,号称太常寺第一哮天犬!” 王世贞白了张四维一眼,叫我不要嗤笑别人,看看你嘴里说的话,比我还不堪! “这些日子太常寺所行之事,都是蔡华秋所为?” “开始之时,还是李少卿主持,到后来逐渐让蔡华秋接手。发现他做得着实不错,李少卿就干脆完全放手给他。” “组织宣讲队上街,到处在墙上刷那个标语,动不动组织学习活动、要求各衙门递交学习报告这些玩意,都是蔡华秋做的?” “都是他,还不止这些!” “啊,还做了哪些?” “凤洲公不知道?街面上闹得沸沸扬扬,你不知道?” “我这些日子受太函所托,在帮他整理一些文卷,散衙后甚少出家门。今日要不是凤磐公所请,也不会出来。” “他以太常寺之名上疏,整饬各地新闻报纸。以通政使司刊行的《皇明朝报》为正式邸报政报,朝廷一干诏书政令皆先刊登于此,其余报纸皆自此转载。 报纸新闻刊行,需太常寺核准牌照,暂时厘定《顺天政报》、《民生报》、《商报》、《南京政报》、《万胜报》等十二家报纸为核准报纸。” “啊,刊行报纸需要准许牌照了?” “对。” 两人说着话,来到了雅间门口,伙计在前面推门,让到一边。 “两位老爷请坐,要上什么茶?” “秋茶,信阳毛尖吧。” “好咧!两位老爷,现在就点菜吗?” “还有贵客未到,稍等。” “好咧,小的现在就去给两位老爷泡茶。” 张四维和王世贞联袂进到雅间,转了一圈,推开窗户,只见外面灯火通明,亮如繁星。喧闹声扑面而来的,是堪比白昼一般的繁华。 这就是夜色下的大明京城。 “自隆庆元年,西苑传令旨,宵禁延至子夜,京城的晚上越发地热闹了。”张四维感叹道。 “宵禁不止,利于销金!”王世贞开着玩笑,“天子百官居于京城,天下财富往这里流,自然会日夜繁华,禁是禁不掉。 与其让众人顶着宵禁,暗地里男盗女娼,还如放开了,让你有钱自去挥霍。” 张四维笑着问道:“这话又是西苑传出来的?” “太府寺里的人说,这叫刺激经济。钱捂在手里,只是死物,要用起来才能流水载物,循环不息。” 张四维捋着胡须说道:“而今国朝力行新政,工商大兴。国强民富初见端倪,可是各种学说横行乱窜,有些可谓是淫辞邪说,蛊惑人心,动摇圣教根本。” 王世贞瞥了他一眼,长叹一声说道:“汪太函出使漠南前,在京城住了些日子。他到处行走查访,有一日跟某说,相信过不了多久,国朝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动荡!京城地方,朝堂江湖,都会受其波及。” “汪太函该不会是危言耸听吧?” “凤磐,你啊,心里跟明镜似,只是不敢说,不愿说。” 张四维沉默不语。 王世贞挥了挥手,“好了,凤磐不愿说,我们就不说。刚才我们说到蔡华秋入持太常寺,多行诡事,还有吗?” “有,说到明天早上都说不完。某择几件说与你听。” “凤磐请说。” “他上疏,言庙祧坛墠,鬼祭先祖也。太庙,天子明堂。又寺,廷也,有法度者也;治也,官舍也。 不意被释门道家冒用去,擅称寺庙。自此之后,百姓不知其庄重威严,混淆视听。请朝廷下诏,改道为观,佛为刹,其余庵、堂混用,不得再冒用庙寺,以藐威严。” “啊,这个他也要管。西苑批红了吗?” “批准允,还顺便把道僧司事宜移交给太常寺,一并处置。” “这个蔡华秋,往日看他执礼慎重,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冒失异端呢?”王世贞摇着头。 张四维目光扫了一圈夜色中的京城,往西苑方向眺望了一眼,伸手关上窗户,把喧闹关在外面。 “谁知道呢?没人知道这些事,出自他的本意,还是出自有人授意。” 王世贞愣了一下,“凤磐,你是说,蔡华秋甘冒非议,勇为人先,是秉承了西苑的意思?” “凤洲,我可没说啊。”张四维笑眯眯地答道,“自从太学宫那次六品以上京官大会后,许多京官们,都变了。” 王世贞点点头:“嗯,有人看到了终南捷径。” 张四维转头看向雅间门口,故意问道:“哎呀,他们怎么还没到了?该不会也被堵在路上了吧。” 第一百四十二章 文进士还是武进士? 申时行、余有丁是张四维今晚邀请的客人之二。 就是这么巧,两人也是同时到达。 申时行钻出轿子,一看就看到余有丁站在轿子前,抬头看着醉风楼。 “丙仲兄!” 余有丁一转头,看到申时行,不由笑道:“汝默兄,真是巧啊,你我前后脚。” “是啊,说明你我很有默契!”申时行笑着答道,“今日凤磐公在这里宴请我等,不知为了何事?” “管它何事!这醉风楼乃京中风华之地,你我少来此地,今日有人宴请,只管带着肚子、眼睛和耳朵即可。” “那嘴呢?” 余有丁一挥手道:“只吃少说话。” 两人哈哈大笑,一起走进前厅。 接待的伙计上前问道:“两位老爷,你们有订座吗?” “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公有订!” “哦,原来是张老爷贵客,在四楼,两位随我来。” 申时行和余有丁跟在后面,拾阶上楼。 “对了丙仲兄,元峰公之侄袁大轮,近期进京来,四处活动,有为元峰公讨封,找到你了吗?” 申时行嘴里的元峰公就是嘉靖朝入阁的袁炜,号元峰。 余有丁默然无语。 袁炜是嘉靖四十一年会试主考官,是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的座师。按理说,袁大轮为袁炜讨追封,余有丁三人应该于情于理都当帮衬。 只是当年袁炜做得有些过分。 他靠写青词入阁,被称为青词宰相。 这也没什么,徐阶、李春芳、严讷都被称为青词宰相,但门生故吏一堆,师生情义深重。 唯独袁炜处事不当,使得师生情义淡薄。 “丙仲兄,恩自上出,你我人轻言微,还是万言千言不如一默。” 申时行看着余有丁,不由长叹一口气。 当初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都在翰林供职,每有应酬文字或嘉靖帝所派撰事玄诸醮章,甚至翰林馆中重要文章,袁炜都会叫这三位门生到他的私宅,代他起草,稍有不如意,先是厉声呵叱,继而恶语相向。 有时为嘉靖帝准备好笔札青词,袁炜着急去西苑,又担心写得不好需要重写,于是竟将房门反锁而去,屋内连饭食酒菜也不备,申、王、余三个人从早至晚都饿着肚子,每次都饿得半死才得以回家。 袁炜与余有丁为同乡,却对他最苛刻。 余有丁有一次稍微写得不好,袁炜就大骂道:“你怎么得名‘有丁’,不如叫‘余白丁’。” 事后到处宣扬“余白丁”这个外号,傲慢无礼深深刺伤了余有丁,也让申时行、王锡爵为之不齿。 看到余有丁这个态度,申时行知道他心结还未解开。 也是,自己也还没解开。 于是便转移话题:“元驭兄(王锡爵)突然被迁去辽阳,以为辽东巡抚长史,真是让人想不到。辽东苦寒之地,他一介南人,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他被选为东宫侍讲,说明有人向西苑举荐,此次当是重用。边事乃军国之事,历练一番,回京必定会擢升。” “丙仲兄说得有道理。元驭兄想必很快会脱颖而出,成为我们这一科的翘首。只是这番历练,不要太伤累到他。”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默契。 既怕兄弟吃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壬戌年同科三杰,申时行是状元、王锡爵是榜眼、余有丁是探花,同入庶吉士,共在翰林院。友爱互助,兄弟情深,被传为美谈。 现在王锡爵不知何故,入了太子法眼,进西苑为东宫侍讲。现在又去了辽东历练,想必很快就会高升,窜到大家前面去了。 回不去,再也回不去了。 走到二楼,突然听到大厅有人在吵闹。 “李贽才学浅薄,窃据高位,德不配位!肆意散播异端邪说,轻义重利,羞辱圣贤,鼓吹穷兵黩武,宣扬无君无父,祸国殃民,罪大恶极! 我要去弹劾他!” “呸!你是什么玩意!也有脸说卓吾先生!卓吾先生秉承阳明心学,新创一派,顺天承意。 扬强国益民之说,行忠君效国之举。你与国与民,无半寸之功,有什么脸去说卓吾先生!” “我秉承圣贤教诲,遵奉天理大义!” “呸!你这不学无术、狂妄无知的小儿!” “我呸!你这阿谀媚上,毫无气节的小人!” “呸!” “我呸呸!” 吵着吵着,两伙人就扭打在一起了。 申时行好奇拉住站在旁边的旁观者问道:“兄台,这是怎么了?” “这是今科的进士们,互相斗鸡!” 另外一位旁观者幸灾乐祸地说道:“嘿嘿,还就今科的进士们,最是武德充沛了。” 旁边有人拍着掌叫道:“好了,好了!龙华书院的占上风了。” 刚才说话的那位旁观者探出头看了看,笑嘻嘻地说道:“据说龙华书院和象山书院一样,学得新学,行得新制。要知行合一,文武兼备。每日早中要强身练体各两刻钟,还请军校当教官。 果真厉害,两个打五个不落下风,还他娘的追着打。这是文进士啊还是武进士啊!” 旁边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申时行和余有丁对视一眼,一脸的啼笑皆非。 他俩认出来,一马当先追着五人打的是今科进士李明淳李子阳。 龙华书院的大才子,却放荡不羁,自己取号寻欢公子。偏偏中了今科的探花,又被人称为李探花。 他身后沈万象,字千鹤,象山书院才子,今科一甲第五名。与李明淳配合默契,进退有度,居然能看出军中合击之术。 被追着打得抱头鼠窜的五人也是今科进士,为首者是沈一贯、戴士秋。 沈一贯也是鄞县人,与沈万象还同属一族远亲,早结恩怨,这一次两人在醉风楼遇上,见面就呛上了。 吵了一会,李明淳听得心烦,上前就开打。 沈一贯的同伴一看此人居然如此,蛮横无礼,仗着人多就上前围殴,结果没几下就被李、沈二人追着打。 余有丁认识沈万象和沈一贯,与其父兄多有往来,不想掺和进去,拉着申时行就往三楼走。 “你们在干什么!进士群殴打架,传出去好听吗?” 听到有人大吼一声,站出几人来,为首者正是今科一甲第二名,榜眼赵志皋,身后站着同科进士王家屏和陈于陛。 陈于陛是阁老陈以勤的儿子,之前拜赵贞吉为师,学成之后回原籍参加科试,三试联捷。 看到这三人出面调解,李明淳嘿嘿一笑,丢下手里的凳子腿。 “吾等皆为卓吾公门下弟子,这几个满嘴喷粪,敢当着我等的面辱骂卓吾公,吾等不打他们,有悖天地君亲师之天理!” 申时行跟余有丁上了三楼,忍不住问道:“龙华书院我知道,杨金水在上海开办的,以卓吾先生为山长,延请卓吾先生几位得意弟子为教授。每年选派优卓者进京,倾听卓吾先生当面教诲。 象山书院也是一般?” “差不多。杨金水领统筹局兴海商开互市,有数千上万计商贾趁势而起,富甲一方,上海和宁波是东南聚集最多的。 象山书院是宁波海商出资筹建的,与龙华书院无异。” “也行知行合一,文武兼备之举?” 余有丁瞥了申时行一眼,“你看到的。” “嗯,果真是教育有方,培养出来的全是人才。” 余有丁左右看了看,“今科春闱,西苑以应试举人冒充舞弊为由,延缓了一月。 而又以石麓公和大洲公为主考官,以太岳公为厘正使,一番操作下来,龙华书院、象山书院以及一念堂在今科中试的进士占了多达二十七名。还有湖广、西蜀 此间玄机,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心有不满的,大有人在。” 科试一途,是某些人禁脔,太子悄悄把手伸进去,肯定有人不满,引发冲突和动荡,肯定是不可避免。 申时行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开口道:“凤磐公还在等着我们,快些走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前面是九万背水一战的鞑虏 辽东开原城,平辽总督谭纶盯着风尘仆仆的周国泰,沉声说到:“邦定,坐下来。来人,快给周副将上热茶。” 周国泰接过热茶,一边吹一边喝,呼呼几下就喝完了,长舒一口气,在空中凝成一缕淡淡的白气。 “好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宪台。属下率军出镇北关,一路荡平了亦马忽、亦迷忽、撒剌鲁等十一个海西女真部,斩首七百六十余,俘获人口二万五千七百余,全部递解回镇北关,将吉林城周边区域清理一空。 再沿着松花江直奔东北,一路荡平了兀剌忽、木鲁忽、撒勿加木等十二部,斩首五百一十余,俘获人口一万三千一百余。 而后沿着黑龙河继续向东北进发,荡平乞勒尼、喜申、兀儿不、友贴、哈儿蛮等十五部,斩首三百六十七人,俘获人口九千四百人。 收降哥吉野木、札真、罕答黑里、卜鲁兀等九部,得人口七千六百二十人。以上悉数解送回镇北关。 最后属下率部抵达奴儿干都司城旧址,立石碑勒字,以示皇明天威。而后率部至黑龙河入海口,隔海眺望苦兀岛,再后回程。” 周国泰稳得住,不慌不忙地禀告着。 谭纶也很平静地静静地听着。 旁边的魏建平却有些坐不住,就像痔疮发作,屁股在椅子上挪来挪去,上半身晃来晃去。 图们汗集结了六万铁骑在黑山以东,又召集了三万海西女真部众,窥视南下,你们却是一点不着急? 谭纶转头看了他一眼,魏建平马上坐直,不再乱晃。 “宪台,属下发现,此后我大明要在黑龙河、松花江、阿速江(乌苏里江)一线筑城,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春夏暖季,用海船运材料和人才至奴儿干都司城旧址,再用浅底浅船一路逆流而上,分至黑龙河、松花江和阿速江三线。又快又便利,船只运得也多。” 谭纶点头赞许道:“这是良法。你此次随军带有测绘队?” “带有,一路上实地勘查,用经纬仪测量绘图。” “好。你叫测绘队整理图纸,再把你的想法写份文书,一并禀上。” “好。” “现在说说图们汗的事。” “是。属下率部回程,按例要把松花江一线重新荡平一遍。以往惯例,我军第一次荡平,总有漏网之鱼,躲在深山密林里,等王师离开后又会冒出来。 回程第二次荡平时,属下发现松花江一线,漏网之鱼极少。这就很不对头。属下就吩咐各部,在外出狩猎时,小心探察。” 辽东兵马出关荡平建州海西女真各部,一出去就是半年左右。 一般都是携带大量的耐储干粮,以及足够的药品、兵甲和辎重。平时都如女真人一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渔猎补充食物。 荡平女真各部缴获的肉干粮食,作为押解俘获人口回辽东的食物。押送队回程时还会带一部分干粮和物资回来作为补充。 这完全是因为建州、海西女真人,主力早就被打垮了,剩下的都是各自为战,明军不会遇到强度太高的战斗。 “我们在撒叉卜苦部旧地,外出渔猎的骑兵发现异常,数十上百的女真人向西而去。属下接到禀告,就叫主力继续回程,自己带着五百轻骑悄悄向西。 到了塔儿河,刚入泰宁卫旧地属下就发现不对,大队海西女真人聚集在那里,安营扎寨,约有数千帐。 属下下令部众脱下铠甲,换上女真的衣服,绕道而行,继续深入侦查,终于在泰宁卫与朵颜卫旧地交汇处,也就是塔儿河和戳儿河之间,木里塔山一带,发现了图们汗的王帐。 属下还来不及细察,被察哈尔部的探马巡哨察觉异常。幸好属下当机立断,全歼了这伙探马。 不敢久留,马上调头向东南疾驰。没过多久,发现异常的察哈尔部派兵追上。我们沿着塔儿河、松花江一路狂奔。 属下派人先找到主力,命其在迷儿河附近埋伏,然后围歼了那股察哈尔部的追兵,大约两千余骑。斩首一千,俘获七百,其余逃窜。 带头的是一位明安兔(千户长),是图们汗的心腹宿卫。属下一路回程,同时对其严审,终于知道图们汗的用意。 宪台,这是他的口供。” 周国泰从腰间掏出一方纸,双手呈给了谭纶。 谭纶接过细细一看,眉头皱得更紧。 魏建平在旁边拉了拉周国泰,轻声问道:“周副将,到底怎么回事?” 周国泰轻声答道。 “图们汗虚张声势,声西击东。他故意派遣心腹大将领着归附的朵颜、泰宁两卫旧部,以及喀喇沁旧部,分兵袭扰滦河、潢河、土河、老哈河。 还叫他的叔叔黑石炭,领着两万骑,伺机奔袭正在修筑的辽西重镇赤峰城。把我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辽西,他自己率六万察哈尔部本部精锐,一路潜行,翻越黑山。 在秋八月时入驻朵颜卫和泰宁卫旧地的塔儿河和戳儿河一带,并广派使者,暗中召集海西女真各部。 不过他很谨慎,最开始时只召集黑山以东,远离我军兵锋的女真部。到后来才开始召集松花江一带的女真部,进而被我发现端倪。” 谭纶看完了那份口供。 “被你发现也不怕,他已经准备妥当。预定五天后进攻破边,图们汗率察哈尔部主力,攻打镇北和广顺两关,三万左右的女真人在他弟弟庄兔台吉的率领下,绕道攻打抚顺关。 破了镇北关、广顺、抚顺三关,再下开原、铁岭、抚顺,会师沈阳,最后取辽阳。” 魏建平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已经九月中,北一点的地方开始下小雪。天寒地冻,图们汗还敢用兵?” 说完他自己想明白过,一怕脑袋,“晕了头。天寒地冻,图们汗只要攻下沈阳和辽阳城,城里有堆积如山的粮食和衣物,他们可以受用不尽。 反倒因为天气苦寒,大雪封路,我军不便行军,无法展开反击,只能坐视察哈尔部肆虐辽东。宪台,我们该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 图们汗一番虚张声势,确实把明军注意力吸引到辽西。主力大部被抽调到西辽河、土河、潢河和赤峰腹地一带。 现在辽东镇主力只剩下魏建平率领的一万二千兵马和周国泰的一万七千兵马。 其余的就是分守各城的不到一万兵马。这一万兵马还是军改之后淘汰下来的老弱病残,作为营卫军。 用来看管俘虏、守城池仓库是没问题,但是跟察哈尔部和女真人精锐对战,肯定不堪一击。堪用的只有那两万九千兵马。 现在图们汗手里有六万察哈尔部铁骑,三万择优选出的女真人精锐,九万兵马对两万九千兵马。 图们汗完全占优势。 “我们必须守城!”谭纶当机立断,“放弃镇北、广顺和抚顺三关,兵力全部集结在开原、铁岭和抚顺三城,依靠城池,扼守南下西进的要道,堵住图们汗进攻沈阳辽阳的去路。 只要我们坚守城池,等到天寒地冻,就是图们汗自取灭亡的时刻。” 周国泰和魏建平脸色凝重。 “宪台,图们汗如此一来,等于背水一战,势必拼死搏杀。” 谭纶郑重地点点头:“没错。北虏攻下辽东则生,攻不下则死!图们汗这是要与我们殊死一战。 现在我们前面是九万背水一战的鞑虏,而我们的身后,是辽东,是数十万军民。” 第一百四十四章 身后是辽东数十万军民 周国泰和魏建平脸色变得非常难堪。 棘手啊! 明军面对的是九万背水一战的鞑虏。。 他们非常清楚,只有攻破开原、铁岭、抚顺,拿下沈阳、辽阳城,才有活路。否则的话,只能在冰天雪地里饿死冻死! 为了活命,这九万鞑虏必定是要拼死向前,爆发出极强的战斗力。 而明军只有两万七千马步军和一万营卫军,他们唯一依仗的只有城墙,以及部分火器。 明军主力被吸引去了辽河河套地区后,大部分火炮火铳都被抽调去那里,留在辽东的并不多,还大部分都留在了沈阳和辽阳城里。 火铳还好说,火炮就来不及运到开原城和抚顺城。 算下来,这将是一场十分凶险、胜负难测的会战。 “图们汗把部族前途和身家性命都押上了,我等不能坐以待毙。本督决定,周国泰!” “末将在!” 周国泰站起来朗声答道。 “你率所部守开原城。开原城十分重要,受山川地势所限,北虏无论是从镇北关南下,还是从广顺关西进,都必须过开原城才能直抵铁岭城! 本督命你严守开原城,实在守不住了,再退到铁岭城!” “是!末将必与开原城共存亡!” 谭纶下达了军令,周国泰欣然领命。 两人四目对视,心里都清楚。 开原城守不住,铁岭城就没有守得必要了。 因为在开原城拼死守城、战至最后一刻后,周国泰不会剩下多少兵力去守铁岭城。而且铁岭城地势没有开原城险要。 开原城一下,图们汗完全可以率大军绕开铁岭城直下沈阳城。 周国泰必须死死钉在开原城。 人在城在,人亡城失! “魏建平!” “末将在!” “你率所部守抚顺城!你的背后,没有铁岭城,只有沈阳城和辽阳城!” “宪台放心!末将誓与抚顺城共存亡!” 谭纶看了他们两人,眼睛里闪着光。 他出镇蓟辽镇数年。由于蓟州有戚继光,他待在辽东镇的时间更久,对辽东镇诸将非常熟悉。 这几十位将领里,他对名气最大的李成梁不是很喜欢,最喜欢和器重的是周国泰和魏建平。 同样年轻充满朝气,也骁勇善战、韬略娴熟。但是他俩比李成梁少些心思城府,多些纯粹赤诚。 抽调辽东镇兵马驰援辽西,谭纶存了些私心,把李成梁以及其他将领派了过去,把周国泰和魏建平留下,放在身边。 只是此战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们。 “本督会马上写急信,飞驰通报广宁城、兴化城以及京城。” 魏建平闻言一喜,“宪台,此去兴化城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过七八日。戚帅再调集兵马,想必二十天后能赶到辽东驰援。” 周国泰摆了摆手,没有他那么乐观。 “没有那么快。辽河还有图们汗叔叔黑石炭率领的朵颜、泰宁以及喀喇沁、哈剌慎等部两三万人。 他们散布在辽河河套地区,戚帅不把他们清剿干净,怎么敢分兵驰援我们?” 听得这么一说,魏建平泄气了,“是啊。要是把黑石炭所部清剿干净,恐怕一两个月过去。那时大雪纷飞,胜负已明。” “是的,只能靠我们自己。” 谭纶黯然说了一句,抬头看了看屋顶,又恢复到刚才的冷静峻然。 “本督回防沈阳城,居中调度,聚集兵马,随时驰援你们。此战,事关辽东安危,还请两位念顾辽东数十万百姓,恪尽职守。” “末将会誓死坚守职城,绝不生弃!” 谭纶看着两张年轻的脸,嘴唇哆嗦着,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叹息道:“ 辽东偏隅一地,历来不受朝廷重视,除了辽阳、沈阳等城之外,开原、抚顺等城都是百多年前开边时修建的卫所城,墙矮城小,失修多年。 大明九边,留下的窟窿太多了,需要时间填补。这几年,大兴火器,还有钢筋水泥。只是出产有限,大部分都用在京畿、宣大和山西那边,辽东这边,去年才开始调拨。原本想着边打边修,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开原城、抚顺城唉!要是本督能再多一两万生力军,就好了。” 急报送到兴化城,戚继光看完后脸色大变,连忙叫人请来了徐渭。 “元敬兄,我们已经查明,进到辽河河套笼子里的是黑石炭,图们汗的叔叔,部众约有两万余.” 徐渭兴冲冲走进堂里,看到戚继光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的脸色,马上收住了话,转言问道。 “戚帅,出了什么事?” 戚继光把辽东急报递给徐渭。 徐渭急忙接过,张开细看,看着看着双手微微颤抖,脸色发红。 看完后,他把急报往旁边的桌子上狠狠一拍:“董狐狸!你敢欺我!老夫定要将你千刀万剐!灭门亡族!” 戚继光看到徐渭气急败坏的样子,知道他这是在愤怒董狐狸。 你身为大明安插在图们汗身边的暗桩,这么重要的情报不及时递出来,害得明军被图们汗虚晃一招,从北边绕道奔袭辽东。 辽东一破,大明就成了笑话! 布下天罗地网,等着老虎掉坑里来,结果被人绕到后路,直接爆了菊花! 真要是被图们汗破了开原、抚顺城,攻下沈阳、辽阳,抄掠辽东,还在那里舒舒服服的猫冬,消息传出,漠南局势会逆转。 大明好不容易树立的威信会荡然无存。 北虏没有了敬畏之心,九边恐怕会再次多事。 而朝中那些伺机而动的政敌和清流们,会一涌而上,像狼群一样撕咬着戚继光、徐渭、谭纶等人。 戚继光看过急报有一段时间,已经从震惊中冷静下来。 “文长兄,不必着急。董狐狸或许有苦衷。图们汗心性狡诈多疑,除了亲族,少有信任外人。 此次图们汗暗行声西击东之计,说不定就是瞒过了董狐狸。 文长兄,不管董狐狸有没有背叛我大明,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这困局。” 徐渭也冷静下来了。 “图们汗这是要拼命啊!要是大雪寒冬到来之前,他们拿不下沈阳和辽阳,就是死路一条。想不到图们汗居然敢把察哈尔部的主力全部押上,跟我大明赌这一把!” 戚继光点点头:“真不知道图们汗是怎么想的,居然敢拿出身家性命赌这一回。加上女真人,图们汗有九万人,还是殊死拼命的九万精锐。 而谭公只有周国泰、魏建平两支兵马,两万九千人,分守两城。凶险,非常凶险!” 徐渭捋着胡须说道:“我们暂时又无法分兵驰援他们。可恨!我们反倒被黑石炭牵制在辽河河套这里。 算人者,亦被人算!” 戚继光苦恼道:“是啊,现在黑石炭所部已经深入辽河河套地区,我们原本以为终于网到一条大鱼。想不到却是一个陷阱,把我们陷在里面动弹不得。 就算我们知道黑石炭部踪迹,分兵合围他们,恐怕需要一两个月。到那时,辽东应该胜负已定了。” 徐渭眼里冒着光,脸上神情变得有些凶狠。 “戚帅,不如如此这般” 他凑到戚继光耳边轻语了几句。 戚继光脸色大变,“不行,我不能拿数万将士的性命去博戏。” “戚帅,这怎么是博戏呢!如果图们汗破了沈阳辽阳,抄掠辽东。我们就算歼灭黑石炭,这支察哈尔部的偏师,也于事无济。 北虏声势大振,图们汗名扬漠南,更多的鞑靼和女真部众会投奔他。察哈尔部也因为抄掠辽东,得到堆积如山的军械辎重,实力大增,以后我们更难与其对战! 不如趁次机会,我们也搏一把!” 戚继光沉默了一会,还是摇头:“不行。我知道文长先生所言另外的意思。辽东失陷,戚继光充当其冲,罪责难逃,不如以此搏一把,还能功过相抵,保住爵位仕途! 不行,戚某不能因一己私利,而陷数万将士于险地。” 徐渭跺脚说道:“糊涂!戚元敬,你为何如此糊涂!我此计是保你前程吗?我想的是怎么打败察哈尔部,完成太子殿下所托! 你不记得太子殿下跟我们说的那些话了吗?” 戚继光脸色变幻未定,迟迟未决。 这时有军校在门禀告:“报!黑石炭在赤峰城东北一百二十里,围住了我军一部。” 戚继光厉声问道:“哪一部?” “辽西镇参将李成材率领的两千兵马,护送辽西巡抚都巡按叶梦熊从通辽转运的粮草队。” 第一百四十五章 被吓到的申时行和余有丁 申时行和余有丁走到三楼,停住了脚步。 两人发现带路的伙计不见了,可能还在二楼看热闹,又或者刚才那里混乱,伙计不知给冲到哪里去了。 “丙仲兄,刚才伙计说张公所订的雅间在三楼还是四楼。” 申时行问道。 余有丁白了他一眼,双手一摊,“我也没听清。” 刚才在前厅,人声鼎沸,两人被繁华景象吸引住,伙计又说得快,根本没注意听。 “怎么办?下去找伙计和管事的问问?” “我去问问。”余有丁刚转身在楼梯走了两步,听到二楼还在吵。 “沈一贯,你是个什么玩意以为我不知道!白长一副斯文样,暗地里干的那些腌臜事,族里谁不知道! 你有什么脸敢对卓吾公指手画脚,告诉你,你要是再敢污蔑卓吾公,爷爷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沈万象,你个破落户,你居然敢在老子面前指手画脚!我们读的是圣贤书,明德通理” 沈一贯巴拉巴拉说了一通,话语里却不敢再针对李贽。看来刚才李明淳和沈万象的一番物理教育,非常管用。 “不疑兄,何必跟这些粗鄙不堪之人多费口舌。” “这位是谁?”听声音像是李明淳,李探花。 “在下是国子监监生某某某。” “中试了吗?”李明淳反问一句。 对方哑口无言。 李明淳又开口说道:“在下隆庆二年戊辰科会试进士,殿试一甲第三名,不粗鄙。” 鸦雀无声。 听了一会的余有丁叹了一口气,转身又回到三楼。 申时行问道:“丙仲兄,怎么了?” “二楼还在吵,我与沈千鹤、沈不疑父兄有旧。李子阳是龙华书院第一批选拔到京城一念堂,当面倾听卓吾先生教诲的学子。 当初卓吾先生还延请我去一念堂讲过几次课,李子阳与我有旧。” 申时行忍不住往二楼探了探头:“赵汝迈(赵志皋)他们还劝不住?” “现在的后辈都太生猛了,劝不住。” “那我们在三楼找找吧。我听到一句韵雅阁。” “好,我们找找。” 走在三楼走廊上,申时行和余有丁有唱曲声传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清丽婉曲,入耳动听。 唱曲刚停,只听到那间雅间里爆出震天的叫好声。 “好!莺啼儿果真如黄莺夜啼,一曲《西厢记》唱得千折百绕,哀婉动人啊。” “莺啼儿不愧是左春坊左庶子,京城里十大头牌之一啊!妙哉!” 申时行和余有丁不由对视一眼,左春坊是东宫官署名,詹事府内部机构之一,职责是记注、纂修等。 左庶子则是左春坊之主官。 而今太子入住西苑,秉政理国,直接管着司礼监、督理处、内阁六部。詹事府等东宫机构和属官,大部分废弃,只有部分官职被授给太子近臣,用来抬官阶。 居然被这些好事者,安在京中妓馆青楼和妓女头上。 雅间里的人还在高呼大叫。 “来,莺啼左庶子,跟你的姐姐妹妹们,快来陪我等喝一杯。” 刚才唱曲的女声答道:“诸位老爷都是名士大才,能陪你们喝一杯,是奴家的荣幸啊!” “哈哈,废话少说,快来饮酒。” 另一位女声说道:“这位老爷,奴家陪老爷喝一杯,还请老爷垂怜,写首诗给奴家扬名。” 男声哈哈大笑:“吾等空怀满腹锦绣,一腔抱负,却报国无门!而今只喝酒,不写诗!” 申时行和余有丁听出来,说话的男子是翰林院学士蓝璧,他是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二甲第三十四名进士。 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大明龙虎榜啊! 李春芳、张居正、杨继盛、王世贞的同科啊,难怪在抱怨满腔抱负,报国无门。 只是他是不是自己所说的满腹锦绣就不好说。 先皇好青词,能上高位的必须能写得一手好青词。 现在秉国的太子好务实,对大臣的要求就必须知行合一,勇于任事。 或如胡宗宪、谭纶那样文武兼备,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抚民;或如李春芳那样调和阴阳、协调矛盾;或如潘季驯、王国光、庞尚鹏那帮精专一职. 唉!难度太高了,这些技能太难练了! 简直就是为难那些饱读圣贤、通晓经义的名士大儒们,还不如练练青词呢! 所以这位会在这里抱怨报国无门! 前辈,世道变了,我们也要跟着变。 科试只是一块敲门砖,让你能进入仕途。 但是你在仕途到底能走到哪一步,那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先皇嘉靖帝喜青词,严嵩、徐阶、李春芳、严讷、袁炜等人及时调整,适时改变,他们不就上去了吗? 遇到挫折,不要怨天尤人,要问问自己有没有做出改变! 圣人改变世界,达者改变别人,智者改变自己,庸者才固步自封。 嗯,我怎么把去一念堂讲课时,听到的卓吾先生的理念,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浮现出来。 想不到短短几年,卓吾先生的理念影响如此之深。 又或许,大家都看明白了,卓吾先生的理念其实是西苑的新青词,会写新青词的人,升官特别快! 余有丁给申时行递了眼色,两人迅速离开这个是非地。 敢用东宫官署和属官来称呼妓女,你们这是玩风雅吗?你们这是在找死! 你们那里是报国无门,你们这是直接砸开了阎罗殿的大门! 赶紧离开这个是非地! 西苑耳目遍及京城天下,到时候西苑铁拳锤下来,不要伤及到我们俩! 我们只是路过的,是无辜者! 申时行和余有丁沿着走廊匆匆离去,转到另一边,突然听到从一间雅间里爆出怒吼声。 “老夫就是要弹劾李贽!此人不学无术,宣扬异端邪术,大言欺世,歪曲天理。而今乡曲陋儒,无知晚辈,震其虚名,受其惊世骇俗之论所惑,亵圣污贤,贻害人心,遗祸无穷,老夫就是要弹劾此獠!” 声音字正腔圆,中气十足。 旁边有人劝道:“予德公,李卓吾现在正得宠,何必惹得一身骚呢!” “李卓吾一党凶焰熏天,余公千金之躯,不必跟他们玉石皆焚。” 余予德余昌德,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国子监司业,诗词闻名天下,被好事者称为嘉靖后五子之首,名士头牌,更是老牌的清流。 余昌德义正言辞道:“荒谬!吾等饱读圣贤书,通晓天理,秉承正气,就是要与李贽这样的奸邪之人斗到底! 老夫已经联络翰林院、都察院、五寺诸御史清流数十余人,还有国子监后进学子四百余人,联名上疏,弹劾李贽!” 他高声到大呼:“李贽其学以解脱直截为宗,少年高旷豪举之士,多乐慕之。后学如狂,离经叛道!长此以往,圣教溃防啊! 诸位!李贼所书皆狂悖乖谬,非圣无法,所言另立褒贬,凡千古相传之善恶,无不颠倒易位,尤以罪不容诛者! 吾等上疏,西苑被蒙蔽不受,吾等就去午门,叩阙哭祖,请禁内圣天子主持公道! 吾等要秉承天地浩然正气,定要叫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李贼伏诛正法!” 申时行和余有丁面面相觑。 伏诛正法! 叩阙哭祖,请禁内圣天子主持公道! 今天我们是撞了邪吗?走到这龙潭虎穴里来了吗? 快走,张公定的雅间肯定在四楼! 第一百四十六章 根子原来是禁缠足 申时行和余有丁头也不回地直奔楼梯间,沿着楼梯往上爬。 走到中间处,申时行突然一个踉跄,右脚一滑,身子往前一倾,差点爬在台阶上,幸好余有丁眼明手快,在旁边扶了他一把。 两人有些狼狈地跑到四楼,长舒一口气,连忙掸了掸衣服,正了正帽冠。幸好没有被亲朋好友看到,要不然真是有失斯文。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两位老爷,我到处找你们,张老爷订的雅间,在四楼。” 一转头,看到那位带路的伙计。 申时行和余有丁恨得牙根直痒痒,恨不得一脚把伙计踢下楼去。 你早干嘛去了,害得我们在三楼转了一圈,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遇到不该遇到的事。 “前面带路!”申时行没好气地说道。 伙计把申时行、余有丁带到了韵雅阁,敲门禀告。 “张老爷,你的贵客到。” 申时行和余有丁也在门外朗声道:“张公,学生申时行、余有丁来了。” “哦,丙仲、汝默到了,快请进来。” 推门进去,申时行、余有丁还看到了王世贞,又惊又喜,“原来凤洲公也在,真是叫学生们惊喜万分!” 王世贞看清楚两人,笑着拱手道:“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凤磐公还请了你们二位。” 张四维招呼道:“都坐,都坐!今天的客人都到齐了,伙计,上菜!” “是!” 四人坐下,王世贞转头不客气地问道:“凤磐,你今日请我们三位,有何贵干?你这个老西的饭,可不好吃啊!” 张四维哈哈大笑:“为了公事,也是为了私事。” “何事?” “敬一阁编撰《世宗皇帝圣训宝录》的事。” “不是在编得好好的吗?” “西苑嫌慢。我接到西苑递出来的话,太子殿下希望《圣训宝录》在先帝龙驭宾天三年之际,刊行天下。” 王世贞也是编撰之一,捋着胡须说道:“这么急?怕是有些来不及。按照进程,最快也得隆庆五年去了。” “所以说这是公事,又是私事。” 张四维是敬一阁学士,主持编撰《世宗皇帝圣训宝录》。西苑催促进度,他要是不能按时完成,就是失职,会影响仕途。 他扫了一眼申时行和余有丁,诚恳地说道:“老夫向西苑上疏,请调丙仲、汝默两位老弟入敬一阁,帮助老夫和凤磐公编撰宝录。 事出突然,老夫也不好贸然开口,今晚设下此宴,延请三位,阐明用意,还请两位多多帮衬。” 申时行和余有丁对视一眼。 这是好事! 西苑太子对《世宗皇帝圣训宝录》编撰工作非常看重。两人加入敬一阁,参加编撰工作,不仅能刷名声,还能入太子法眼。 一旦完成任务,肯定会被擢升。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王锡爵去辽东历练,积军功。 我们就入敬一阁,刷文笔,积功绩。 各有各的门路。 申时行接到余有丁的眼神,便代表两人开口道:“凤磐公能看重晚辈二人,深感荣幸。能入敬一阁,晚辈二人是千愿万愿,就是惶恐才学浅薄,有负凤磐公的期望。” “两位开玩笑了,一位是状元公,一位是探花公,你俩才学浅薄,那谁还敢进敬一阁?是不是凤洲公?” 王世贞捋着胡须微笑着点点头。 申时行代表两人说道:“那我与丙仲就谢过凤磐公的厚爱了!” 好了,此事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张四维和王世贞心情大好,有了一位状元公和一位探花公帮忙,《世宗皇帝圣训宝录》肯定能在隆庆三年年底之前,赶在先皇嘉靖帝祭日之前完成。 他俩知道朱翊钧对嘉靖帝的感情。 这要是完成了,大功一件啊! 而太子殿下一向是赏罚分明! 伙计很快把酒菜端了上来,张四维以主人身为敬了三位一杯。 酒过三巡,四人喝得脸色微红,兴致高涨。 王世贞转头好奇地问道:“汝默、丙仲,刚才你二位进来时,看到脸色发白,气喘吁吁,像是从前厅跑上来的,出了什么事?” 申时行和余有丁对视苦笑一下,“好叫凤洲、凤磐两公知晓,我俩刚才上来时,遇到些事情。” 先是把二楼饭厅里,李明淳、沈万象与沈一贯等人发生口角,进而斗殴之事说了出来。 张四维和王世贞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今科进士,人才鼎盛,惹出来的是非也多,敬而远之。” 李明淳和沈万象出自龙华书院和象山书院,名义上的山长是李贽,可背后站着的是杨金水一系,再背后就是西苑。 谁惹得起? 沈一贯也不是没有根脚的。 他师出名门,在苏州、湖州读过书,属于东南士林一脉,江南世家一系。 王世贞、申时行、余有丁就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一打招呼全是亲朋故交。 四人感叹了两声,申时行继续说道。 “二楼混乱,我二人与带路的伙计失散,又不记得张公订的雅间在几楼,就先去三楼转转,结果遇到予德公在骂人,说要上疏弹劾卓吾先生。” “予德?哪一位?” 张四维和王世贞一时没反应过来。 “国子监司业余公。” “哦,余昌德余予德。他说了什么?” 申时行和余有丁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余昌德的话用春秋笔法描述了一番。 张四维和王世贞愣了一下,“此事还是不可避免了。” “凤磐公,凤洲公,敢问何事?” “禁缠足之事!” “禁缠足?” 此事申时行和余有丁知道,这件事在朝野引起极大的反应,支持和反对双方在朝堂上争、在翰林院和国子监争、在学堂书院里争、在报纸上争,争得不亦乐乎,异常激烈。 起源是东南士绅上疏,请求朝廷明令禁止缠足,以全人性。 此疏一上,就等于点了一颗震天雷,引得各方势力下场,等于引爆了一堆的震天雷。 王世贞捋着胡须解释道。 “据人考证,缠足始于隋唐,有史可查的记载在南唐后主。北宋沿袭,南宋盛行。到前元末年,有些地方有不缠足可耻之说法。 到了国朝,太祖皇帝皇诰祖制里,只有不准张士诚余部、被罚没为丐户等贱籍不得缠足的规定,其余并无明文。 只是民间官宦,有缠足,也有不缠足。只是江南富庶,官宦世家女子,以不事劳作为荣,缠足为美,日渐盛行。士林引为风雅.此间不提。 民家百姓家,为了让女儿能入富贵权宦之门,有的自幼缠足,以博雅乐。故而江南之处,缠足盛行,有愈演愈烈之势。” 申时行好奇地说道:“凤洲公此论,学生有听闻。只是为何这几年,缠足之事在东南有嘎然而止之势。而今居然有东南士绅上疏朝廷,请明令禁止缠足。 学生听闻,东南支持此禁之人颇多,不为为何?这风,转得有些快,转得学生摸不到头脑。” “是啊,我等也不明其因,很是疑惑。” 张四维和王世贞异口同声地答道。 余有丁眼睛左右瞟了瞟,迟疑再三,终于开口道:“此事学生倒是知道些。” 张四维、王世贞、申时行不由地齐刷刷转头看着余有丁,齐声说到:“丙仲快说,我等洗耳恭听!”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们在辽阳过冬! 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余有丁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徐徐说道。 “凤磐公,凤洲公。 学生出自宁波,与沈家一族有旧,认识今科进士沈万象和沈一贯。此前沈万象进京应试时,上门拜访过学生,学生也回访过他。 正好遇到他与同好在一起聚会,于是就聊了几句,正好聊到了禁缠足之事。 聊完之后,学生发现他们所言不无道理。据他们而言,东南支持禁足之人日渐增多,完全是经济原因驱使。” 王世贞捋着胡须:“经济?嗯,李氏新学这个词提的最多。在他们嘴里,经济一词不仅有经世济民之意,还含括国计民生,农耕、工商、转运、财税等尽在其中。” “创造财富,分配财富,消费财富。” 张四维和王世贞微微一愣,笑着指向余有丁:“对,这句话就是李氏新学常提。 丙仲,请继续说。为何经济是禁缠足兴起的原因。” “凤磐公,凤洲公,这些年海商大兴,进而工商大兴。东南丝绸棉布出产,一年翻一番,势头非常吓人。 丝茧、纺纱、织布、绸缎、刺绣等厂,无不缺人。厂主开出高额工薪只为招募干活的工人,可是往往招不满额。” 王世贞点头补充,“此事我听家乡的亲朋好友们说起过。 苏州、常州、松江等府县,往年县城里总会见到些闲散人员,无所事事。现在看不到,全进了这些工厂。还有乡野村庄,数以万计民妇贪厚利,纷纷如城进厂做事。 有住在乡下的亲友说道,而今很少能在乡野再听到妇人争吵之声了。妇人无暇吵架,都忙着进厂挣钱去了。” 众人蔚然点头。 吃饱穿暖,是普通百姓们头等大事。只要有机会出现,他们就像飞蛾扑火一样,蜂拥而至。 余有丁继续说道:“正如凤洲公所言,东南诸地,缺劳力工人。而丝茧、纺纱、织布、绸缎、刺绣等厂,不需要卖力气,只需心细手巧即可,最适合妇人做事。 据悉而今行情,上海一个熟练的纺纱女工,一月所挣,能养活一家四口。要是家里有两人入厂干活,一两年就是小康之家。” 张四维听懂了,“原来如此。 百姓们疾苦,只要能有活路养家糊口,就踊跃而去。缠足会影响妇人做事,耽误挣钱,百姓、厂主无不痛恨缠足,故而相携上疏,请朝廷明令禁止缠足。” “是的凤磐公。有些百姓们缠足,也只是为了女儿能嫁入富豪权贵人家,让一家人有口饱饭吃。现在有无数工厂亟待工人,挣钱的门路多了,也不需要缠足。 缠足反而还耽误做事,一不小心就会摔倒,或伤或残。因此许多厂主为了避免麻烦,明令通告不招缠足之妇。” 申时行接着问道:“如此一来,被断了养活一家人财路的百姓,自然痛恨缠足,希望明令禁止。 只是某看此次禁缠足,声音最大的是东南商贾,还有不多世家,他们不少人此前痴迷缠足,以为风雅,怎么一下子全变了。” “这些世家多持工厂股份,工厂挣钱多,他们分到的股息就多。要是所有女子都缠足,厂里没有工人干活,他们就会失去一大笔厚利。 汝默,风雅又不能当饭吃!” 张四维和王世贞抚掌叹道,“丙仲一言,我等是拨开云雾见天日。果真,兵法有云‘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经济,就如这大势。” 申时行问道:“凤磐公,凤洲公,朝堂上为禁缠足一事争论不休,跟予德公有什么关系?” 张四维伸手在桌面上转了一圈,“大家吃菜!边吃边聊,不要让这菜冷了。” 他拎起筷子,夹了几口菜,吃完后用布巾搽拭一番,徐徐答道。 “支持禁缠足,声音最响者是卓吾先生。他在《顺天政报》、《民生报》、以及《商报》提笔刊登文章,大声疾呼。 ‘士贵为己,务自适。如不自适而适人之道,虽伯夷叔齐同为淫僻。不知为己,惟务为人,虽尧舜同为尘垢豼糠。’ 人虽是自私的,有私心,这是无可厚非的。但不能害人以利己。此不是私心,是坏心。某些士子以所谓风雅,欣赏小足金莲,以摧残妇人为乐,此不是私心,而是坏透了良心。 更甚者违背了圣人教诲,仁者爱人。” “卓吾先生出声,其故交好友,以及门下弟子跟着摇旗呐喊,声势无双。而坚决反对禁缠足的,余昌德就是其中一位。 他四处疾呼,说男女大防,符合天理。女子缠足,就能安守闺房,不再出现淫秽乱理之事。引经论据,跟李贽斗得不亦乐乎。 只是一番争斗下,卓吾先生逐占上风,然后那道诏书明行天下。” 张四维点到为止,不往下说。 申时行和余有丁在京中待了一段时间,不是小白,知道李贽为什么能占据上风。 很多人都以为是西苑的太子下场力撑李贽。 其实那用得着太子殿下出马啊! 首先现在大明主流舆情体现在报纸上,清流士林对舆情的影响日渐减少。 可大明的报纸都归太常寺管,李贽是太常少卿,太常寺没有太常卿,他就是老大。 你一个球员跟裁判吵架,你吵得赢吗? 其次太常寺掌握着一支宣教队伍,一是教师队伍,分布在各地私塾、学堂和书院;二是宣讲队,分布在各地城镇,以报纸为基础,向百姓们宣讲。 你说他们是会帮你,还是帮他们最大的上司? 最后就是李贽背后有一帮有钱人在支持。 缠足多耽误挣钱,必须明令禁止! 无数的厂主、股东坚决支持李贽,怎么支持?有钱出钱呗。 大把的钱花下去,四处找枪手,在报纸刊登文章,批判缠足的恶毒罪行;找到御史清流,明码标价,上疏支持禁缠足,润笔费若干;出钱支持名士大儒开文会,就在名胜古迹或顶级酒楼召开,豪华盛大,说出去倍有面子,但主题必须是《缠足是违背圣人教诲的若干论证》。 人家有钱有势,余昌德怎么跟李贽斗? 当然了,在背后支持缠足,反对禁令者不乏高门大户,世家豪右。有些富豪官宦,越有钱有势,心里越喜欢这种变态的调调。 但是这种爱好还没重要到可以舍弃身家前途。 谁知道西苑是什么态度? 他们保持中立,静观其变。 余昌德等人就显得孤立无援。 一番争斗下来,禁缠足一方占据上风,内阁票拟、西苑批红。以母仪天下,慈德昭彰的太祖皇帝孝慈高皇后为典范,明诏天下,禁止缠足,违者罚银五十两。 有风雅士子不屑一顾,五十两银子能得一三寸金莲,足矣! 别急,明诏后面有细则规定,家中女眷有自隆庆三年正旦日开始缠足者,或强迫、诱使她人缠足者,禁止参加院试、乡试、会试,武举,以及各布政司吏员招录. 你家有钱,罚得起,尽管叫你家里女眷缠足,或是利诱别人家女儿缠足,只是你以后就无法踏上仕途,只能做一个游荡在乡野之间的闲云野鹤。 此诏一出,李贽名声大振。 余昌德成了大笑话。 恼羞成怒的他把所有的仇恨都算在李贽头上 申时行和余有丁到现在也明白了,余昌德为何言辞中如此痛恨李贽,口口声声要致他于死地。 何必呢! 看到两人神情,张四维劝道:“两位,世事未卜,人心难料。俗世洪流,如履薄冰,我们能走到这一步,已是千难万险。 有些人为了意气之争,甘愿押上前途身家,劝不住的,也没有必要去劝。” 此话一出,不仅申时行和余有丁深有感触,连王世贞也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辽河河套赤峰城以北一百多里的山丘上,上百辆车首尾相连,依着山势围成一个圈。 数千北虏骑兵,舞着刀,嘴里嗬嗬地大喊着,策动着坐骑,围着山丘打转,时不时地张弓搭箭,对着山上的明军来上一箭。 上千明军士兵举起世子滑膛枪,躲在车厢后面,三五人一组,对着北虏骑兵,砰砰地齐射。 时不时地有北虏骑兵应声落马。 “轰!”,偶尔会有子母炮响起,一发霰弹飞出,马嘶人叫中,三五个北虏骑兵应声倒地。 在山丘上,叶梦熊扶着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李成材,泪流满面。 镇北关,无非就是一道石墙沿着山势搭建,关隘上有一座半石半木的城寨,已经东倒西歪,不少地方冒着火,腾起烟。 图们汗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站在旁边一处山岗上,意气风发地看着一队队兵甲齐备、士气高昂的察哈尔骑兵,策马走进镇北关。 他扬起马鞭,指着南边大声道。 “孩儿们,我们已经攻破天险镇北关,明军望风而逃。前面就是开原城,拿下它,我们在辽阳过冬!” “大汗万岁!” 数万北虏骑兵,挥舞着刀枪,兴奋地齐声高呼。 声音响彻天地,山河为之变色。 第一百四十八章 柔佛国王,听说你被欺负了? 海风从北方呼呼地吹来,把旗舰船首斜桅杆上的三角帆,吹得像一面圆球。 三根桅杆上,后桅杆上的两面横帆被被吹得鼓鼓的,如同两个大包子。 前桅杆和主桅杆上的硬蓬帆,哗哗地乱响,拉住它的数十根绳子像一张网,每一根绳子都被拉得笔直,在风中吧吧乱响,仿佛下一息就会绷断。 “几点了?”站在艉楼上的朗声俞大猷问道。 “报将军,上午十一点十一分。”测量员大声答道。 “校过时间了吗?” “昨日子夜有校。” “记住的了。” “是!” 俞大猷忍不住转身对旁边的一位文人说道:“钦天监搞得这套玩意,确实好用,就是太麻烦娇贵了,要每天正午、子夜校时,稍有疏忽就是或快或慢几分钟。 差几分钟,经纬度就差了几秒,码得,老子脑子都搞晕了,幸好这事交给测量员在搞。” 说到这里,俞大猷顿了一下,“思文老弟,你好点没,不再吐了吧?” 宋应昌苦涩一笑,“都吐习惯了,不再吐了。” 此时的他脸色黝黑,上穿着一件短袖汗衫,下穿一条束腰扎脚裤,腰间扎着一根皮带,挂着一把开平出产的水兵刀,头戴一顶头笠,跟一般船员无异,一点都看不出这是位两榜进士。 他现在的官职是南海宣慰使司参谋军事。 上月在香江港召开军事会议,胡宗宪命令俞大猷率南海水师左营主力,南下满剌加,择一扼守海道的良港,进驻警戒,一旦西班牙人窜之该海域,他率部堵截围剿,不得让西班牙人一船一帆西逃。 宋应昌随俞大猷南下,负责港口营建和镇抚当地土著。 “思文,安不纳岛的事妥当了吗?” “俞将军放心,妥当了。置县复归大明管辖。此地三宝太监曾经给它取名万生石塘屿,后宣宗皇帝赐名安不纳岛。上百年一直孤悬海外,这次终于可以复归大明管辖。” “那就好。那片群岛,位于南下至满剌加海峡的要道上,尤其是它的主岛,有山高耸,在万里无边的海面上,一眼就能看到。所以它才叫崎头岛。” “将军英明,在崎头岛山峰上设哨楼和烽火台,一旦发现西班牙船只或莫氏船只,立即点起黑烟警示。 再经过淡水岛(阿南巴斯岛)的烽火台传递,到时我们在满剌加海峡东南角占个地方,设哨楼烽火台,就能收到警示,再向前传递警示。” “这些都是小事。西班牙人都是老海贼,精得很,肯定比王直那些海贼要难对付,得多上些手段。 对了,安不纳岛听着难听,要置县,最好换个名字,思文老弟有想好什么名字。” “万生县如何?” “好!万生石塘屿,万生县,还是三宝太监取得名好听。” 宣宗皇帝取得安不纳岛名字又如何,不好听就得改。 这事禀到太子那里,肯定要改名字的。只是改祖制的事,还是让我们做臣子来背吧。 “报!” “何事!” “前哨船发来旗语,说前方发现陆地,疑是大岛。” 俞大猷眉头一皱:“疑是大岛?” 他低头想了想,转头对宋应昌说道:“按照跑海老船首的说法,过安不纳岛,顺风一两天必到满剌加海峡东南角。 算算行程,我们应该到了。” “将军派前哨去探视一番就是。” “传令!前队派前哨船登岸侦查。主力降半帆,左队外围警戒,全军待命!” “是!” 等了两个时辰,前队指挥使王如海坐着快船靠上了旗舰。 “将军,卑职上岸侦查过,向你来禀告。” “说!” “是! 将军,宋参军,此处叫龙头港,当地土话有好几种称呼,有叫蒲罗中,意思是大岛最东南角。也有叫新加坡拉,好像是梵文,意思是狮子城。这里就是前元汪大渊来找狮子的龙牙门,也是广州泉州海员船首们说的淡马锡。” “淡马锡?” “就是另一种当地土话的称呼,就是海市的意思。” “码得,怎么这么多土话,必须要统一下。对啊,你小子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嘿嘿,卑职运气好,靠岸转了一圈,遇到两兄弟,原籍我大明潮州人,其父正德年间跑过来的,会说官话,还告诉我,龙头港有数百明人,有他俩这样在这里出生的,还有嘉靖年间搬来的。” 宋应昌在一旁问话:“那他有说,这一块归谁管辖?” “回宋参军的话,说这里属于一个叫柔佛王国。” “柔佛王国?” “是的,那两兄弟说,还是正德年间,这里是满剌加王国,王都在北边一百多里的满剌加城。葡萄牙人来了,强行占了满剌加城,国王只好搬到柔佛,就在龙头港和满剌加城之间,于是就叫了柔佛王国。” 俞大猷嘿嘿一笑:“本将喜欢上这地方,看上好东西全靠抢。老子这么多船,这么多兵,还不随意抢!” 宋应昌忍不住劝道:“将军,我们是天朝王师,要师出有名,要注意气度风范。” “我的宋参军,打赢了才有气度风范。”俞大猷下令道,“王如海!” “末将在!” “你率前队登陆,占领龙头港,抢占制高点,控制要道,掩护主力登陆。左队外围警戒。” “是!” “王如海,你控制龙头港后,叫当地官员给他们柔佛国王写封信。 告诉他,他的祖先拜里米苏拉于永乐年间进京朝贡我大明,被成祖皇帝册封为满剌加国王,赐王印诏书,永为大明藩属。 而今我大明秉政太子听闻拜里米苏拉的后嗣,被葡萄牙人欺负,特派末将率战船三百艘,兵马一万五千员,前来调解。 现暂居龙头港,叫满剌加国王,管他呢,柔佛国王也罢,赶紧带着大明赐下的王印诏书,本将会代表大明,为其主持公道!” “是!” 等王如海离开后,俞大猷转头对宋应昌说道:“宋参军,你看,这不就师出有名了吗?” 宋应昌摇摇头:“俞将军真是文武双全,博学强记。” “哈哈,本将可不是粗鄙武夫,从小读书的,读《春秋》的。” 宋应昌哈哈大笑,俞大猷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过了两天,俞大猷派出快船把周围海域都摸索了一遍,找来正在扩建龙头港,修建防御工事的宋应昌请来。 “宋参军,”俞大猷指着桌子上一张简易地图,“这是刚绘制的地图。你看,龙头港北边是柔佛王国,再北一点就是葡萄牙人占据的满剌加。 南边大岛属于亚齐王国,他们多是回回,剽悍善战,跟葡萄牙人和柔佛王国都不和。南边海域是宾坦(廖内群岛)和林加岛,现在归附于葡萄人。” 宋应昌摸着下巴问道:“柔佛王国那边有回信了吗?” “没有。反倒更远的葡萄牙人回信了。本将把太子令旨早早就给了他们。今早他们的人来,说他们的交涉使者正在选派,还需要些日子。” “俞将军有什么计谋?” “先摸清楚葡萄牙人的立场。是跟西班牙人一伙,还是保持中立?再伺机而动。” “出发前,胡宪台早就明令,打仗的事,俞将军全权做主。宋某负责把龙头港修好,让它成为南海水师左营主港。” “好。港口修葺就拜托宋参军。这些日子我会把左营各队轮流派出去,操演测量,熟悉这片海域。不管是跟西班牙人还是葡萄牙人,一旦打起来,我们不能两眼一抹黑。” 俞大猷右手在地图上一拍,“听说西班牙人是西夷人最擅海战的,老子等着他来,称称他的成色!” 十几天后,龙头港东南山丘上的烽火台冒起一股黑烟,冲天而起。 忙碌的港口整个都停滞了一下,所有的人看着冲天的黑烟,心绪不定,神情各异。 有军校冲进指挥行司,大声禀告:“将军,参军,报!崎头岛经淡水岛传来警示,西班牙人船队奔这边来了!” 俞大猷冷然道:“来得好快!老子才来几天,就闻着味来了!想打老子一个措手不及是吗!”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最大的奸臣在西苑! 余昌德在轿子气得浑身发抖,胡子一翘一翘的。 脸色发黑,双眼赤红,恨不得与西苑那位同归于尽! 昏君! 一家子的昏君! 嘉靖帝暴虐刻薄、好道误国! 隆庆帝好色喜物、昏庸无能! 太子刚愎自用、听信谗言! 没有一个好东西啊! 余昌德心里的火,在扑腾地往上冒。苍天啊,你怎么给大明派来这样祖孙三人,误国误民啊! 嘉靖朝时,严党专国,贪污害民!好容易熬到了隆庆朝,吾等正义之士,意欲秉承天理大义,弹劾奸邪之说,澄清朝纲,匡正公道。 结果呢! 结果来了这么一对极品父子! 想到这里,余昌德悲从中来,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委屈啊,他觉得自己很委屈,觉得如自己这般的正臣铮臣,被如此对待,实在是太委屈了! 我们寒窗苦读二十年,通晓经义,圣贤道理倒背如流,却无用武之地。 嘉靖朝,我们文章写得再好、经义治得再精,也不如那些青词写得好的。 隆庆朝,我们居然比不过妄言亵圣污贤、宣扬异端邪术的不学无术之徒! 长此以往,圣教毁于一旦,国将不国,民不聊生! 吾等忧国忧民之辈,怀着一腔热忱上疏,弹劾奸邪李贽,陈述正道挚言,却不想上百封奏章,被一并留中。 西苑还传下旨意,李贽擢升太常卿! 羞辱啊! 赤裸裸的羞辱啊! 我们这边群情激愤地弹劾李贽,西苑把弹劾奏章留中不说,还倒行逆施,擢升李贽! 孰可忍,士不可忍! 余昌德握紧拳头! 奸党,昏君,我要跟你们. 余昌德迟疑了,要不要跟他们拼了? 现在奸党势大,硬碰硬自己会吃大亏。而今正道原本就不兴,要是自己再折进去,那仗义执言、秉承天理的铮臣义士就更少了! 余昌德悲痛,惆怅,愤怒!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怀着一颗即滚烫又冰冷的心,余昌德回到了宅院门口。 余宅高门深院,有仆人在门口等着。 “老爷,王老爷派人来投贴,说晚上来访。” “王老爷?”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王老爷。” 王遴?! 他来找自己,有什么事吗? 余昌德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好,你待会在大门迎住,带往书房。” “是!” 余昌德进了府里,直入后院。在婢女服侍下,换上常服,径直走到花厅里。 花厅里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满是美味佳肴。 靠着门口站着一群人,他的正妻梁氏领着几位妾室,以及妻妾所生的两嫡七庶子女,等着余昌德到来。 余昌德在花厅上首位子上坐下,满是威严地扫了一眼众人,捋着胡须,静候着。 梁氏带着众人给余昌德行礼。 “给老爷请安!” 梁氏只需行个万福礼,便站到一边。其余妾室和子女们跪倒在地,恭敬地磕着头。 “好了,都起来用餐。”余昌德很威严地说了一声。 “谢老爷!” 梁氏领着三位嫡子女,坐在花厅里的正桌上。 几位妾室拉着庶出的子女,转去偏房里用餐。 “吃饭!” 大家坐下,等到余昌德开口道,大家才敢开始动筷子。 食不语,寝不言。 余家吃饭十分安静,大家连咀嚼都小心翼翼,生怕声音稍微大一点就会被老爷训斥。 吃完饭,余昌德袖子一甩,径直来到书房里等着。 过了两刻钟,书房里新购置的西洋座钟,铛铛地报时,晚上八点整。 王继津怎么还没来? 虽然现在宵禁推迟到子夜,也就是新时晚上二十四点,可也别太晚,耽误我晚上休息。 正在心里嘀咕着,仆人把王遴带了进来。 两人寒嘘两句坐下,仆人奉茶退下。 王遴开门见山:“予德公,学生为你不值啊!” 一句话勾起余昌德深心内部的积愤和委屈,我为大明操碎了心,可是大明对我. 唉! 让人心寒,说不尽的委屈。 余昌德脸色黯淡,无力地摆了摆手,“不用说了,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王遴马上答道:“当然有意义! 只有朝中人人像予德公这般,正道势盛、众正盈朝,方可臣保义守成,君垂拱而治!大明中兴大同,百姓安宁啊!” 余昌德愤然道:“可是而今奸邪当道,权臣当道,公道难申,大义未明啊!我等忠义之臣,前仆后继,上疏弹劾,毫无结果。 西苑的旨意,你看到的!李贼居然擢升太常卿!可恼,可恨啊!” 王遴悠然道:“而今朝中最大的问题还是奸臣擅权,专国欺君!” “没错!奸臣擅权专国,老夫就是趁着他南下征伐,心腹尽在外,才聚集正道之士,奋力一搏。 可惜,可叹啊!” 王遴摇了摇头:“予德公搞错了。南下的那位才不是奸臣!” 余昌德疑惑地问道:“啊,胡汝贞不是奸臣,那谁是?徐少湖?李子实还是张叔大?总不会是老实巴交的陈逸甫?他不结党,不专权。怎么会是他!” 王遴还是摇了摇头,神秘兮兮地不肯说。 余昌德继续猜:“高肃卿?这些日子他张扬得很,势头正盛。可他只是户部尚书,不入阁,如何擅权。 你说,王继津,你必须给老夫说清楚,到底是谁!” 王遴幽幽地说道:“而今天下最大的奸臣,在西苑!” 像是一个焦雷在余昌德天灵盖上炸响,炸得他内外皆焦,脑浆子噗噗地沸腾开了。 “继继.继津,可不要胡说八道啊。太子,太子怎么会是奸臣啊!” 王遴身子往前一探,目光如剑,逼问着余昌德:“而今天子是谁?” “当今皇上啊!” “身居何处?” “在紫禁城啊!” 说到这里,余昌德也反应过来,闹哄哄的脑瓜仁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他上半身坐直,捋着胡须,沉声说道:“继津兄此言极是。而今大明天子在紫禁城,西苑里的太子,跟我们一样,也是臣! 擅权专国,挟天子以令百官!继津如此一说,点破了隆庆朝最大的奸臣。” 可是这些两人也只敢在这里,谁也不敢出来嚷嚷。 “予德公贵庚!” “知天命之年了!” “予德公,你这次秉义上疏,恶了西苑,以后仕途晦暗啊。” “老夫早就心里准备!要是公道不张,老夫就辞官回乡,教书育人,把满腹的大义公理交给年轻人。” “予德公既然心中有定数,何不搏一个身后名!” “身后名!?” 王遴捋着胡须,昂然念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余昌德听得入神,目光闪烁。 半个时辰后,王遴捋着胡须坐在轿子里,嘴角止不住的得意。 “老爷,到府上了。” 王遴还没起身钻出轿子,府上管事急匆匆跑来:“张老爷在客厅里候着老爷。” “那位张老爷?” “翰林院掌院张学士张老爷。” “张子维,他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王遴狐疑地钻出轿子,直奔自己府上的客厅。 半个时辰后,张四维出来王府,与王遴拱手相别。 出了王府的那条街道,张四维撩起轿窗布。 “张九。” “老爷,小的在。” “你选个机灵靠得住的人,想法子笼络住王老爷府上的轿夫,问清楚王老爷今晚去了哪里。 一干花费,从府里账上支。越快越好。” “是的老爷。” 第一百五十章 外面的人不甘心,里面的人不消停 西苑万寿宫偏殿里,在举行一场宴会。 黄锦、李芳、冯保、万福、刘义、杨金水、方良、陈矩、李春、祁言等得用内侍,悉数到齐。 朱翊钧先带着他们,去到了仁寿殿,也就是此前的仁寿宫,祭拜了羽化飞升为圣贤的嘉靖帝。 每人给画像上了三柱清香后,磕头后再转到万寿宫。 朱翊钧看了一眼众人,“冯保,念吧。” “是,殿下。” 冯保拿起一卷诏书,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众人噗通跪倒在地,黄锦和李芳跪在最前面。 “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秉笔太监李芳,勤勉用事、公忠体国.着出宫荣养,黄锦封忠义伯,授特进荣禄大夫;李芳授光禄大夫。各赐宅院一座,赏银五千两,以为荣养之资。 但有奏请,通政使司、司礼监不得私扣阻碍钦此!” 黄锦和李芳流着泪,连连磕头。 “奴婢谢天恩,谢天恩!” 众人也是感慨万千。 内侍太监封爵者,此前也只有天顺朝的曹吉祥。他靠得是夺门之变里的从龙之功。 现在多了一位黄锦,靠得是跟随伺候了先皇嘉靖帝一辈子。 很多人还听出旨意里后面的那句话的意思,“但有奏请,通政使司、司礼监不得私扣阻碍。” 太子这是担心黄锦、李芳出宫后,失势会被人欺负。 如此厚待,黄锦和李芳也值了! “冯保、杨金水,快把黄公扶起来。陈矩,祁言,把李公扶起来。”朱翊钧吩咐道。 决意厚赏黄锦,除了是看在他尽心尽意伺候皇爷爷一辈子的份上,更重要的是嘉靖四十一年后,自己以裕王世子身份入西苑。 他逐渐地站在自己这边,利用手里司礼监和东厂,暗中相帮自己。 倒严世蕃、保胡宗宪、压制徐阶,要不是黄锦帮忙,不会进行得这么顺利。 等到父皇即位,黄锦又暗地里把内廷悉数交给了自己。 他可是内廷的老祖宗,替皇爷爷执掌内廷四十多年,在禁内不知埋了多少眼线和人手。 这一切资源全部移交给自己。 要不是如此,自己怎么能这么快地把紫禁城完全接手? 又如何让父皇心无旁鹫地在紫禁城里逍遥快活。 这些功绩,值一个伯爵册封。 “黄公,你选个侄子养为嗣子,以后传嗣你的香火。” “谢太子殿下。” 黄锦有侄子侄女的,他有个侄女还嫁给了陆炳的儿子。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伯爵位是恩赏的,不是军功挣来的,享受不了世袭罔替,与国同体的待遇。 想自己的伯爵跟陆家的伯爵一样,太子殿下念及先皇,会恩旨再传个一两代。 再过数十百年,新皇是不会记得那份情义,自然就除爵了。 所以太子殿下没有说传袭你的爵位,只说传嗣你的香火。 “李公,你自小孤苦,无亲无故,不如去一念堂,那里多的是孤儿。选个中意的养为嗣子,传嗣香火。” “谢太子天恩!” 交代完,朱翊钧挥挥手,“都坐下。” 等到大家围着圆桌坐下,朱翊钧最后在上首位坐下,对众人说道:“黄公、李公,是你们的干爹,是你们的前辈,更是你们学习的楷模。 今晚孤设的这宴,是家宴。待会你们可要好好地敬两位几杯。” “是!” 众人齐声应道。 朱翊钧转头对黄锦和李芳说道:“黄公、李公,父皇有事缠身,托孤敬两位一杯,以全主仆之情。” “奴婢谢皇上!皇恩浩荡,奴婢感激不尽!” 好吧,大家都知道,在紫禁城里的皇上不会记得这件事。这只是太子客气的一句话。 一个时辰后,黄锦和李芳识趣地告辞,出了西苑西安门。 上轿子之前,黄锦和李芳噗通跪下,对着西苑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万福回了紫禁城,刘义、方良也有事告退。 朱翊钧身边只剩下冯保、陈矩和祁言。 “冯保。” “奴婢在!” “司礼监和内廷,以后就交给你了。用心办事。” “奴婢万死不辞,一定殚精竭力。” “回勤政堂。” “殿下,时候不早了。”冯保劝道。 “辽东出这么大的事,孤睡不着。” 回到勤政堂,朱翊钧站在东北舆图前,一看就是半个时辰。 冯保、陈矩和祁言对视一眼,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 “祁言,督理处还有最新的急报吗?” “回殿下的话,暂时没有了。” “图们汗突然开窍了!知道声西击东。这一回居然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 冯保和陈矩、祁言一样,都看过急报,他上前一步,趁机劝道:“殿下,要不给前方下诏。” “这个时候下诏?”朱翊钧转头看了他一眼。 “现在谭纶、周国泰和魏建平面临九万鞑虏。六万察哈尔部铁骑,三万女真人,都是背水之战的亡命之徒。 戚继光、李成梁被黑石碳两三万偏师给钉在了辽河河套,救又救不得。 这个时候,孤给前方下什么诏?” “殿下可以下诏勉励他们一番。” “勉励?他们现在需要的不是勉励,而是信任!”朱翊钧看了一眼东北舆图,转身在椅子上坐下。 陈矩也有些心急。 辽东要是大败,朝局会掀起一场惊涛骇浪,太子首当其冲。 “殿下,辽东不能败啊!太子你英明神武,要不给他们下道令旨,给他们指条明路。”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陈矩,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无非下道密旨,陈述利害关系,叫谭纶戚继光拼尽全力,也不准败。 “你当我是神仙?比身在前线的主将还要清楚敌情?敌情不明,我再英明神武,也想不出好的对敌之策。 不要胡思乱想。现在就看谭纶和戚继光的,孤相信他们。” 有小黄门走到门口,禀告:“报!督理处送来南海最新急报。” “拿进来!” 祁言出到门口,接了过来,转身疾走,双手捧给朱翊钧。 朱翊钧接过来,一目十行,匆匆看完,脸色有些不好看。 “西班牙人还真是老奸巨猾啊!” “殿下,怎么了?” “俞大猷率南海水师左营刚抵达满剌加龙头港,南海水师中营巡哨船队探知,西班牙水师主力就扑了过去。 看来是想趁俞大猷在满剌加立足未稳,打他个措手不及。” 冯保、陈矩、祁言面面相觑。 北面的困境还没解决,南边又出事了。 要是让西班牙人给俞大猷所部当头一棍,南海战局可谓是开局不利。 要是北边谭纶也挡不住,让图们汗率部杀进了辽东。 太子殿下力主的北伐南征,就成了大明最大的笑话。 “殿下,怎么回复?”陈矩颤声问道。 “有什么好回复的。南海比辽东更远。这会俞大猷早就跟西班牙人胜负已定,我给十个锦囊妙计也于事无济。” 这时,又有内侍在勤政堂门口禀告。 “报,东厂有紧急禀文送到。” 冯保眼睛一闪,提起前襟快步走了出去。 几十息后转了回来,脸色郑重,把禀文呈给了朱翊钧。 朱翊钧看完后,轻轻地放到一边。 站起身,走到窗前,双手笼在袖子里,看着外面的夜色。 天地间漆黑一片,仿佛一张血盆大口,遮天触地,下一秒就要整个西苑吞噬下去。 “内忧外患!外面的人不甘心,里面的人不消停。” 第一百五十一章 狗日的贼老天! 周国泰一身铠甲,巡视着开原城墙。 他的脸黑漆漆的,上面满是泥土、硝烟的混合物,厚厚一层,就像抹了一层腻子。然后被汗水冲刷出几道水渍,跟张鬼面具一样。 几天没洗脸,就是这个结果。 城墙上士兵在忙碌着。 他们两人一组抬着尸体,大部分是守城明军的,少部分是察哈尔部的。 他们都是勇士。 尤其是察哈尔部冲上城墙的军士,他们都是冒着九死一生,在数十上百位同伴用性命掩护下才冲上来的。 厮杀一番后,孤立无援的他们最后还是被守军刀枪齐下,倒地而亡。 “我们的人埋在一处,名字登记好,遗物收拾好。察哈尔部的就埋在一起,做个标识。都不要怠慢了,各为其主,都是舍得性命的勇士!” “是!” 周国泰交代一句后,继续巡视。 城墙上到处是木板搭建的棚子,乱七八糟的没有章法。周国泰个子高,有时候需要弯着腰,从底下走过。 木板上面插着不少箭矢,有士兵伸手去拔。还有其他的士兵在收拾地上的残缺兵甲。 缺了口的刀剑,被拔了出来的箭矢,还有断了的长枪,都被收在一起。 刀剑和枪头,还能回收,融了做箭头,修葺一番后继续使用。 刀剑和长枪是耐用品,一件还能用个十几天,杀三五个敌人才卷刃缺口。箭矢就是消耗品,射出去就不要想找回来。 开原城里有火器,但是弹药需要省着用,弓箭也能杀人,都好用。 谁也不知道这场守城战会打多久,一切都省着来。 一队队士兵们在摆放兵械。 一把把钢刀插在木桶里,一支支长枪架在木架上,隔一段距离放一个。 方便打起仗来,守军们突然发现手里的刀卷刃,长枪断头,好顺手抽出一把来继续杀敌。 伤员们靠着女墙坐着,披着白褙子的医官和医救兵,穿行其中,给他们做检查,用纱布包扎伤口。 他们都是轻伤员,还能继续战斗的。伤重者早就被抬下城墙去了。 看到周国泰走过来,他们都抬头注目,眼神透着信任、坚毅和问候。 周国泰走到北城楼,这里有三门九斤炮,炮手们正在用长木杆,清理炮膛。还有部分炮手在整理弹药。 “弹药够吗?”周国泰停下问道。 “回将军的话,消耗得有点快,三天就打完了四个基数,仓库里只剩两个基数了。” 两个基数,打不了一两天了。 这些火炮可是守城的镇海神针,要是没有弹药,这城守起来就更加艰辛了。 周国泰拍了拍炮兵队长的肩膀,“打准点,多打几个北虏。” “是!” 周国泰走到北门城楼跺墙后面,看向前方。 北边的山野间,一直到天地之际,漫山遍野的全是帐篷,袅袅升起数以千计的白烟,时不时有人骑着马穿行其中。 似乎有歌声顺着风飘过来。隔得太远,风又太大,听得若隐若现。 一群群的牛羊在帐篷的不远处,悠闲地吃着草。不远处这场数万人的生死搏杀,与他们毫无关系。 周国泰抬起头,天色阴沉如铅,低得仿佛就悬在头顶上,一伸手就能攀到。 天气越来越冷,但是没有冷到周国泰想要的程度。 天公不作美,往年冬天一年比一年来得早,一年比一年冷。今年偏偏迟迟不见迹象,极有可能会来迟。 贼老天! “呜!呜!呜!” 远处数十支牛角号吹响,从各个营地里涌出骑兵,像千百条小溪泉水,汇集成一条河流,数十条河流汇集成一片湖水。 上万察哈尔兵马列着队伍,向开原城慢慢前进。 有四五千人是步兵。他们或披着皮甲,挂着护心镜,或穿着羊皮袄,戴着翻毛帽,背着弓箭,挎着刀枪,扛着云梯,神情木然。 在他们身后,是骑兵。他们坐在战马上晃动着身体,拉住缰绳,控制坐骑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 他们是等前面的步军打开城门后,一拥而入。 还有更多察哈尔部众,从营地出来,慢慢汇集成一片看不到边际的大海。 开原城墙上早就响起了急促铜钟声,还有尖锐的铜哨声。 士兵们脚步如飞,一队队士兵走到跺墙后面备战。一队队弓箭手和火铳手站在后面。炮兵队长招呼着炮手们,把火炮缓缓推到炮位上。 很快,刚才忙乱嘈杂的城墙突然变得安静,只有在北风中呼呼飘动的旗帜,在啪啪地乱响。 守军各就各位,严阵以待。 察哈尔部众前锋缓缓推进到城下一两百步远,大队步军停住,然后一队队弓箭手壮着胆子向前走。 没法子,他们是骑兵角弓,射程相对较近,又需要对城墙上进行仰射,必须走到足够近的距离。 察哈尔部弓箭手走到明军的射程里,军官大吼一声,“射!” 明军弓箭手和火铳手,分组上前,站在跺墙后面,或张弓搭箭,或举起滑膛枪,对准密密麻麻的人头,毫不迟疑地松弦和扣动扳机。 砰砰的火铳声中,铅弹在空中呼啸着,一朵朵血花在一个个察哈尔弓箭手身上绽开,惨叫声中,他们像被砍倒的木桩子,倒在地上。 相比之下,箭矢悄无声息,嗖嗖的破风声被火铳声掩盖,等箭矢插在察哈尔弓箭手的身上时,他们才知道疼痛。 冒着守军的箭林弹雨,察哈尔部的弓箭手站定,张弓搭箭,对着城墙进行抛射。 他们连目标都看不到,只能靠箭矢的数量进行火力压制。 “注意!敌射!注意躲避!” 军官们在城墙上大声喊了起来。 有盾牌的举起了盾牌,没有盾牌的躲在木板搭建的木棚里,听着啪啪的箭矢落地声,就像雨打芭蕉叶。 察哈尔部射得越猛,守军就反击得越凶。 弓箭手和火铳手冒着察哈尔部铺天盖地的箭雨,在跺墙对着城下的弓箭手,射出一轮又一轮的箭矢和弹丸。 城下倒下的察哈尔弓箭手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躺成了一条黑色的带子。 终于,察哈尔部的领兵那颜耐不住性子。 城下的弓箭手死伤四五十个,也不见得能射中城墙上十个守军。这样的交换比,傻子都知道划不来。 那颜一扬马鞭,恶狠狠地吼了几句,数千察哈尔步军爆发出一声巨吼,然后像潮水一般向开原城涌来。 很快就像一群蚂蚁,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开原城脚。他们架起上百个云梯,下面有人扶住两边,然后其他的人咬着刀,举着盾牌,冒死攀着云梯向上爬。 察哈尔弓箭手一下子觉得压力骤减,伤亡肉眼可见地变少。守军弓箭手和火铳手的注意力全转移到云梯上去了。 他们从两边的跺墙里,对云梯上的察哈尔士兵射箭开火。箭矢和弹丸在城墙前方组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只要被这张网沾到,非死即伤。一个个察哈尔士兵从云梯上惨叫着翻落下来,重重地跌在地上,再无声息。 周国泰在北门城楼上亲自指挥。 这里是察哈尔部众进攻的重点。 他们必须要攻下城楼,打开城门,放入主力骑兵,才能取得胜利! 察哈尔部在北门、东门城楼投入最精锐的兵力,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大型攻城器具。 城楼上的火炮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不管是巢车还是冲车,九斤炮对准了,轰隆几炮,察哈尔部众千辛万苦做好的器具就会被打得稀巴烂。 周国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手心里像是摸到了一摊黑稀泥。他顾不上,四处看了看,发现少数地方有察哈尔部众冲上了城墙,但还在可控之内。 预备队冲了上去,围着这些察哈尔勇士一顿乱砍,有的军官脆调一队火铳手上去。 武功再好,一铳撂倒。 一个时辰后,城下响起了尖锐的号角声,只有一支号角在吹。察哈尔部就像退潮一般,迅速退下,只留下满地的尸体,以及哀嚎的伤者。 又打退了一次。 周国泰长舒一口气,全身力气像是被抽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跺墙,不停地喘着粗气。 察哈尔部的进攻一次猛过一次,因为他们也知道,寒冬虽然晚到,但终究会到,为了性命,他们必须要在寒冬到来之前攻下开原城。 周国泰心里清楚,开原城守军目前看着还占据优势,但伤亡惨重,兵甲箭矢和弹药消耗极大,却得不到补充。 自己还不得不分出五千兵马,守住铁岭城。两城互成犄角,扼守住大道,才能把察哈尔部挡在北边。 图们汗集中兵力打开原城,开原城一下,铁岭城孤立无援,撑不了多久。 现在开原城守军也被逼到了最危险的关头,这根弦被拉得紧紧的,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 攻守双方都憋着一口气,看谁先扛不住。 周国泰抬头看了看,还是那样阴沉如铅,可就是不下雪! 狗日的贼老天! 他强撑着起身,扶着跺墙站起来,把旁边的“明”字大旗,高高举起,大声吼道:“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先是北门城楼,接着是整座开原城,跟着齐声大吼。 “大明万胜!” 声音如巨涛海浪,席卷着城外的荒野山河。 远处山丘,一位身穿亮金铠甲的贵人拉住坐骑,身后有护卫举着九斿白纛,正是察哈尔部图们汗,他转头看向开原,听着一声接着一声的“大明万胜”,目光深远。 第一百五十二章 李家兄弟 辽河河套草原上,绿油油的青草变得枯黄,满是初冬的肃杀。 李成梁率领一万辽东骑兵风驰电擎地奔跑着,他们列成一个三角形,飞快地翻过山丘,涉过河流。 李成梁冲在最前面,手里的马鞭不停地抽打着坐骑,马屁股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这是他最喜欢的东北神骏,可是此时已经顾不上,李成梁只想着再快些,再快些。 当他在通辽城接到急报,黑石碳带着两万骑兵在厶砬子山围住了李成材和叶梦熊的两千运粮队,急得腾腾地冒火星子。 李成梁知道自己的弟弟没有戚继光那样的好本事,带着六千人可以硬扛辛爱数万骑兵。 两万骑兵在草原上伏击两千马步军,凶多吉少。 黑石碳他是熟悉的,图们汗的叔叔,积年老贼,十分狡诈凶狠。 虽然李成梁知道李成材肯定也给戚继光那边报了信,但他还是按例派人给兴化城传信,然后命令副将代自己暂摄通辽城防务,警惕敌袭。 点起一万精骑,直奔厶砬子山。 我的傻弟弟,你带着骑兵,要是万一挡不住,撒丫子就跑啊。 茫茫大草原,我们防不住察哈尔部骑兵,他们也很难追到我们。 李成梁心里期盼着李成材机灵点,保住性命为上。可是又担心他真得这样做了。 撇下护卫的粮草,还有押粮官员叶梦熊和一干民夫,让他们落入北虏之手。这事捅上去,天大的事。 按照军法,李成材当斩! 真要深究起来,李家都要吃挂落。 要是以前,李成材真要是跑了,李成梁还能想想法子,携带财物去京城,走走关系,通通门路,往几位权臣和太监府上悄悄塞上一份厚厚的孝敬。 弟弟违反军法的事,也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可是现在不行。 太子秉政,整饬戎政,大兴军改,其中最重要一条,就是严肃军法。提拔重用的胡宗宪、谭纶、戚继光,都是军法严正、赏罚分明的人,一点情面都不讲。 更何况西苑太子,他严令再三,肃正军法。要是知道自己敢走门路,徇私枉法,不要说李成材,连李家都要满门吃鬼头刀。 老三啊,你可千万不要跑,死死地钉在营地里,哥哥来救你了。 李成梁心里有些期盼。 明军在草原作战富有经验,押运粮草这种极有风险的事,也是做好了万全准备。 路上四处撒出侦骑,遇到敌袭,发信号弹,派传令兵四处求援,同时粮车首尾相连,组成一道防线。 民夫躲在里面,步军组织抵抗,骑兵在外游弋,策应防御,等待援军。 战术成熟,训练有素,只要不太拉胯,或者遇到什么意外,很少会被突破防线,全队覆没。 李成梁也相信弟弟李成材不会拉胯,可是就怕意外啊! 兵无常势。 战场最凶险的事之一就是你永远也预料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 就好比大家都以为图们汗会在辽河河套地区跟明军决一死战,结果他虚晃一枪,带着主力跑到黑山,从北边猛攻辽东。 是的,李成梁出通辽城没多久就接到了急报。 辽东发过来的急报,先到通辽,再去兴化。谭纶发的急报又是明报,一路上副将以上的驻防将领都能收到,做好应对准备,随时待命。 谁能想到图们汗这个憨憨,突然学起兵法,玩了一招声西击东,还把大明诸多名将谋臣都给蒙到了。 你不敢说他是听了哪位谋士的建议,又或者是晚上做个梦,然后做出这个疯狂的决定。 反正现在明军相当难受,东边岌岌可危,随时会被破边扰境。西边却被偏师拖住,一时半会也动不了。 “报!” 有侦骑折回来报告。 “快到了?” “是的总兵,就在前面五里的地方,上了那个山岗就能看到。” “走,去山岗看看。” 刚才还火急火燎,恨不得用马鞭抽得坐骑腾云驾雾的李成梁,现在反倒不急。 他命令部下集结在山岗下,稍做休息,做好战斗准备。然后带着扈从,上了山岗。 举起单筒望远镜,李成梁观察着情况。 四五里外的一处山包上,数十辆马车首尾相连,围成一圈,只是看上有多处残缺,应该是经历了多次冲击。 但那面大明旗帜还没倒,北虏骑兵还没有攻进去! 上万北虏骑兵围着它在打转,鬼呼鬼叫的,对着马车阵张弓射箭。时不时有骑兵窥得机会,策马向前,向从残缺处冲进去。 这样的车阵,最怕的就是被北虏骑兵冲进去,在肚子里一阵乱搅,然后跟外面的同伴内应外合,一举攻破。 两三个北虏骑兵刚冲到残缺处,突然火光一闪,有火铳手躲在暗处开火,北虏骑兵应声倒下。 眼尖的李成梁还看到北虏骑兵倒下去前,身上还插着箭矢。 还埋伏着弓箭手。 李成梁放心了,守军丝毫不乱,守得极有章法,至少还能顶一段时间。 他举着望远镜,看向其它地方,很快在一条小河旁边看到了一群北虏骑兵,人数有上万左右,过半的人下了马,坐在地上,或吃干粮,或给战马喂食。 看旗号是黑石碳率领的主力。 北虏偏师就是偏师。 战场上不管在哪里,都要做好作战准备,绝不能有一丝松懈,因为你不知道敌人会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主意一定,李成梁马上布置。 他叫参将带着两千骑兵先等两刻钟,等自己率主力绕到黑石碳主力的后面,然后参将率部冲出去救援车阵,吸引北虏注意力。 自己率主力,趁机从后翼出击,杀向黑石炭中军,直取他的狗头! 很快,当黑石碳盯着冲出来的参将兵马,招呼手下赶紧准备,向那边迎敌时,李成梁拔出钢刀,盯着远处的黑石碳,狠狠地往下一劈。 八千辽东骑兵策马奔腾,风卷残云一般从后面的山岗上冲下来。 黑石碳果然是积年老贼,一看这形势,知道挡不住,厉声传令,叫手下兵马整队冲上去,挡住明军的冲锋,自己招呼心腹亲卫人马,卷起旗子,向北而逃。 都是召集的朵颜、泰宁各部,不是察哈尔本部人马,丢了就丢了。 可是李成梁盯上他,怎么会丢了他呢! 于是黑石碳数百骑在前面逃,李成梁一千骑在后面追,他追,他逃,他插翅难逃! 黑石碳也是倒霉催的,逃跑过程中,突然马失前蹄,连人带马,翻滚在地,心腹亲卫赶紧转头去救,可是李成梁所部追得急,看到这架势立即开弓射箭。 心腹亲卫被射死了十几人后,其余的人一哄而散,留下黑石碳一个人躺在冰冷的草地上,看着蓝天,寒风刺骨,冷到心底。 这支偏师作战意志不强,主将黑石碳在明军突击之下,只想着逃跑,却马失前蹄被明军俘获,其余兵马马上做鸟兽散。 李成梁叫人捆住了黑石碳,好生看管,打着坐骑兴冲冲地向车阵跑去。 车阵外围,明军正在清理战场,搜寻北虏伤员和装死的家伙。 李成梁带着扈从从车阵搬开的缺口走了进去, “老三,成武,你小子干得不错,这诱饵当的好,钓到了一条大鱼,黑石碳! 这个老货,我们的老对手,图们汗的叔叔,老贼啊!跟我们周旋了这些年,好几次,不是他就要弄死我们,就是我们要逮到了他。 好了,这次终于落到老子手里了。成武,人是我抓的,但首功是你啊!” 李成梁跳下马,大声嚷嚷着,却不见李成材出声,也没看到他的身影,顿时心慌。 “李总兵!”叶梦熊从某处走了出来,叫住了他。 李成梁一转头,看到叶梦熊浑身都是血,猛地冲上来抓住他的手,厉声问道:“我家老三呢!” “跟我来!” 叶梦熊把李成梁带到一处。 李成材躺在角落里草堆上,浑身是血,双眼盯着蓝天,再无一丝气息。 “李总兵杀出来时,李参将刚好落下最后一口气!” 第一百五十三章 疯了才能打赢! 李成梁盯着李成材的尸体,双目赤红,泪水无声无息地从脸上滑落。 缓缓蹲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 兄弟,你比我早走一步。 兄弟,你怎么能比我早走一步啊! 虽然我们从十几岁第一次上战场那一刻开始,就知道以后的结果。不是建功立业、荣华富贵,就是横死战场,马革裹尸,可是 老三,你叫我怎么跟老爹和老娘交代啊! 呜呜——! 李成梁的哭声,撕心裂肺。 凛冽的北风吹得他头盔上的红缨乱摆,不远处飘荡的“明”字大旗,烟熏火燎,在风中猎猎作响。 一旁的叶梦熊站立不动,如同一棵孤树。 李成梁猛地站起来,转过身,如一匹恶狼扑了过来,狠狠地盯着叶梦熊。 “我家老三是怎么死的?” 叶梦熊闭着眼睛,不堪回首,黯然地答道:“都是我,是我害了李副将。” “说!”李成梁挥舞着双手,跳着脚,厉声喝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快给我说!” 叶梦熊睁开眼睛,“是我擅做主张,组织民夫上前对敌。” 李成梁暴跳如雷,指着叶梦熊骂道:“你个混蛋,民和兵,是两回事,他娘的不能混在一块用! 见过血、杀过人的兵才是老兵,新兵都扛不住,民夫顶个球用,你还把他们派到前面去杀敌,你个鸟书生,不懂打仗,不要瞎挤挤的乱指挥。” 叶梦熊低着头,“是我不对。我不明军务,胡乱指挥,以为民夫如书上所言,发把刀,给把枪,勉励一番就能杀敌。 不想民夫一触即溃,车阵出现缺口。在外游弋的李副将马上带兵冲过来,堵住缺口,不想陷入重重包围。” 李成梁冲上前来,揪住叶梦熊的衣领,赤红的眼睛瞪得滚圆,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他的肉。 “你个混蛋,害死我家老三,我要你偿命!” 旁边的营统领和队官冲上来,一左一右拉住李成梁的胳膊:“总兵,叶巡按不是有心的。李副将陷入重围,叶巡按马上组织火枪队往外冲,拼死救出李副将。 李总兵,你看!” 营统领抓起叶梦熊的手,在李成梁张开,这是一双血肉模糊的手。 “事急时,叶巡按跟我们几个炮手,抬着子母炮冲在最前面,连开几炮,终于轰开了一个缺口,这才把李副将他们接应出来。” 叶梦熊慢慢地把手抽回来,“我只是伤了一双手,李副将他们却丢了性命。” 李成梁看着满脸漆黑、一身轻甲破烂不堪的叶梦熊,满腹的怒火不知道怎么发作,泪流满脸,仰天长啸。 “老三啊!” 叶梦熊闭着眼睛,低着头,流着泪。 旁边那面“明”字大旗,飘动地更加剧烈,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卷走。 “报!戚帅和徐侍郎领兵来了!” 兴化城、通辽城、赤峰城是一个三角形,互相之间的距离都差不多。叶梦熊他们被围,除了通辽城,赤峰城和兴化城也派人去传信。 离得最近的赤峰城兵少,首要任务是坚守,谨防黑石碳虚晃一枪攻破城防,所以只是派侦骑来侦查,没有派兵来驰援。 兴化城稍远一点,戚继光和徐渭所领的援军就稍晚了一点。 戚继光和徐渭急匆匆走了进来,看到躺在地上的李成材,连声问道:“怎么回事?” 营统领上前去,把情况简要汇报了。 戚继光默然上前,拍了拍李成梁的肩膀,把叶梦熊拉到一边,询问详情。 徐渭走到李成梁跟前,不客气地问道:“汝契,你还要杀了叶男兆为成武报仇吗?” 说来也奇怪,李成梁心高气傲,连戚继光都不大放在眼里,偏偏最服徐渭,尊其为兄,一直要让几个子侄拜徐渭为师。 “文长先生,我心里痛啊。” “你心里痛,我心里也痛,大家心里都痛。”徐渭指了指远处被小心抬在一起,正在洗涤的明军阵亡者,“他们的父母妻儿心里不痛吗? 汝契,自从踏上战场,你、我、成武、戚帅、叶兆男,千千万万的将士们,心里都抱了必死的心。 沙场无情,今天老三阵亡,明天可能就是我。” 徐渭抓住李成梁的肩膀,沉痛地说道:“汝契,我们是大明军人,保境安民、杀敌报国,是我们的天职。难不成你还奢望老死床榻?” 李成梁摇了摇头,“文长先生,你说的我都知道,只是我心里痛,跟刀割了一样痛。” “生又何欢,死又何哀?老三能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汝契,老夫也想给老三报仇。找谁报仇?找察哈尔,找图们汗!” 李成梁盯着徐渭的眼睛看了一会,转过头去恨恨地说道:“图们汗老贼!” 那边戚继光拉着叶梦熊走过来,接到徐渭的眼神,大声说道:“汝契,本帅和文长会具文上奏,把成武的英烈行径报于西苑,昭彰天下,留名青史。” 李成梁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戚继光见他的情绪稳住了,继续说道:“你们抓住了黑石碳?” “是的。”李成梁答道。 “带上来,我们好生审问。” 一个时辰后,戚继光、徐渭、李成梁和叶梦熊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徐渭说道:“现在图们汗率察哈尔部主力去了辽东,王帐空虚,正是我们用兵的好时机。黑石碳交待,图们汗王帐在兀鲁胥河畔,哈纳图山脚下,离通辽城不五百里。 我们调集兵马,整军北上,十天之内必定能够横扫图们汗王帐。” 戚继光坚决反对:“荒唐!黑石碳说的可信吗?要是他骗我们怎么办?” 徐渭分辨道:“审问时,黑石碳说的话半真半假,王帐位置是我们用计诈出来的。对照此前收集的情报,没错了。 此前传来的讯息,我分析出图们汗王帐可能在三个位置,兀鲁胥河畔就是其中一处。现在黑石碳所言,正好应证了。 还有其它俘获将领的供词里,也佐证了这点。” 戚继光摇头道:“就算王帐位置无误,现在马上要下雪了,我们扫荡完王帐,一旦赶不回来了,数万兵马孤悬在冰天雪地里,太危险了。” 徐渭大声道:“干嘛要回来! 察哈尔部在那里能过冬,我们就不能吗?我们扫荡了图们汗王帐,就驻扎在那里。等到春暖雪融,继续扫荡察哈尔部其它各部。” 徐渭的话震惊了帐里众人。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 “我们现在有棉衣、有煤球、有干粮、有药材、有帐篷,有王帐的数十万牛羊,物资比察哈尔部众还要充裕,难不成他们能过冬,我们还过不得! 我们要是连这点苦寒都耐不住,以后还怎么重现二祖武功,北逐漠北,封狼居胥!” 戚继光沉默不语。 叶梦熊被说动了,心头一热,想出声附和徐渭的建议。 可是想到自己胡乱指挥,造成李成材战死,心里又冷了下来,摇头道:“太冒险了。” “冒险?”徐渭越说越激动,“兆男不如说我疯了!图们汗疯了,我们就不能疯了!疯了就能打胜仗! 而今我军陷入困局,不奋力一搏,如何破局? 一是立即挥师东进,驰援辽东。万一我军还未到辽东,大雪封路,或被图们汗半路伏击呢?这片草原,北虏比我们要熟悉得多,离开城堡,我们并不占多少优势。 就算我们路上无阻,到了辽东,却得知图们汗破了开原,抄掠辽东。难道我们要像往年一样,跟着破边的北虏屁股后面,转战各处,再礼送他们出境?” 徐渭扫了一眼众人,“诸位,图们汗在辽河河套地区留了多少兵马,我们不知。董狐狸是友是敌,我们不知。除了黑石炭,是不是还有其他首领,我们也不知道。万一大军轻动,驰援辽东,留在这里的北虏窥得空隙,从滦河一线南下,破了边墙,直入京畿,我们就万死难咎其责!” 众人脸色一变,京畿被破边抄掠,比辽东被抄掠要严重得多,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徐渭斩钉截铁地说道:“所以某的计谋就是先守住河套地区,守住背后的京畿无虞,立于不败之地。再伺机以偏师反击,偷袭图们汗王帐,他将我们一军,我们将他一军!” 沉默一会,戚继光缓缓说道:“文长,如果我不是主帅,也就率兵北逐了,可我现在是统领全军的主帅,我要为十几万将士着想,不能拿他们的性命去搏。” 徐渭转向李成梁,问道:“汝契,你意如何?” 李成梁沉声答道:“大帅,徐参军,李某愿帅精骑,北逐漠南草原,荡平图们汗王帐!” 徐渭看着他,点了点头,又对戚继光说道:“戚帅,如果我们能够荡平图们汗王帐,伤其元气,他那六万察哈尔骑兵就孤悬在外,覆灭在即。 就算他侥幸破边入境,抄掠辽东。我们也是跟他各持胜负,不输不赢。元敬,我们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西苑着想。” 戚继光猛地抬头。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下雪了! 徐渭扫了一圈众人,语气凝重地缓缓说道:“到现在,太子殿下一字未给我们,什么意思?他不想给我们任何困扰,放任我们应对,是输是赢,他都会替我们担着。” 戚继光大帅行辕和徐渭的参谋军事处,有信鸽、海东青与京城督理处保持着联系,急报十天前就用信鸽传回京城。 这里到京城,八百里加急也就四五天。要是西苑和督理处有什么诏书急令,也早就到了。 戚继光脸色由黑转红,激动地腾地站起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殿下这般信任我们,我们就算是拼掉性命,也不让太子为难。北逐王帐,再凶险,我们也要博下这线胜机!” 是啊,只有冒险北逐兀鲁胥河,荡平图们汗王帐,打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胜仗,才能让西苑在辽东被抄掠的情形下,有话可说,不至于被那些豺狗一般的清流文官们群起攻之。 被徐渭一点,大家都明白了这个道理。 戚继光说道:“我亲自带队,就带两万精骑,一骑备三匹马,多带粮草衣被等物,再带行动便利的高轮厢车。 马匹和物资不够,就近从赤峰、兴化、丰宁、承德、通辽等城所部调集,三天后出发。” “不行!”徐渭和李成梁异口同声地答道。 戚继光眉头一皱。 徐渭看了李成梁一眼,先开口:“戚帅,你是全军主帅,不可轻离。辽河河套地区,还有北虏残部流窜,需要你汇集兵马围剿。 还有辽东,需要你严阵以待,随时应变。” 李成梁马上说道:“我领兵去!辽河河套,我每年都要来几次,比你们都熟。我领兵去兀鲁胥河。” 徐渭赞同道:“北逐察哈尔,就由李总兵领兵,我陪着去一趟。戚帅,这里还需要你主持大局!” 戚继光默然一会,当机立断道:“好!就这么办! 李总兵,徐参军,你们马上整顿兵马。叶巡按,你负责调集马匹辎重。” “遵令!” 三天后,一支两万人的骑兵,浩浩荡荡向北而去,数百上千面旌旗在北风中飘荡,如林如海,其中一面“明”字大旗,走在最前面,就像一面大斧,向北方劈去! 辽东沈阳城。 谭纶站在北门城楼跺墙后面,眺望着远方,忍不住感叹道。 “十五天了,已经十五天了。” “是啊宪台,周总兵在开原城坚守十五天了。”幕僚在旁边附和道。 “十五天,不容易啊。” “宪台,看这天色,一天冷过一天,相信再过十来天,就要下雪了,图们汗也该撤兵了。” 谭纶点点头,“可是这十来天,将是最凶险的十天。察哈尔部攻不下开原,进不到辽东,我们不收拾他们,天要收拾他们。 天寒地冻,孤悬黑山以东,缺衣少食,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图们汗,置察哈尔部众于死地,逼他们背水一战。” 幕僚脸上露出惶恐之色,看向北方,“图们汗,疯了!” “我们步步为营,三面合围察哈尔部,逐渐逼他们到绝境。又或许他们内部发生了什么大事,让他明白,自己不疯,就活不下来。” “报!” 有军校上前禀告:“辽东魏巡抚到。” “惟贯怎么来了?辽阳出了什么事?” 辽东巡抚魏学曾驻辽阳城,这个时候匆匆赶来,让谭纶心头一惊? 魏学曾一身官服,外披一件斗篷,走到跟前,先取下斗篷,递给随从,拱手行礼: “宪台!” “惟贯匆匆赶来,可有要事。” “有军务相商。” “快,到城楼里坐。” “好。” 两人坐下后,谭纶幕僚叫随从去准备热茶,在下首位坐下。 “惟贯,什么军务?” “破敌之法!” 魏学曾的话让谭纶一愣,迟疑地问道,“惟贯,破图们汗之法?” “是的宪台!”魏学曾应道,“而今图们汗率察哈尔部六万攻开原城,庄兔台吉率三万女真部攻抚顺城,日夜急迫,岌岌可危。 学生想,我军要是有一支偏师,出抚顺,绕道女真部后翼,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定可一举击破。 抚顺城围一解,辽东困局可以为之一缓。” 谭纶捋着胡须赞同他的这个说法:“抚顺城下三万女真人,虽然都骁勇善战,但出自各部,号令不一,人心未定。又顿于抚顺城下十几日,早就军心晃动,只需一支偏师奔袭侧翼,定可将其击溃。 抚顺城围一解,还可叫魏建平率部,会合偏师,绕道广顺关,与开原城守军内应外合,合击图们汗,逼退他。 可是,现在去哪里找这支偏师?” “宪台,学生今日就是来送这支偏师的。” 谭纶腾地站起来,旁边端着热茶送过来的随从躲闪不及,手里的托盘一翻,茶杯咣当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地上的茶水流了一地,冒着白气。 谭纶连看都不看,伸手抓住魏学曾的手:“惟贯,有多少人?” “勉强一万!” “足矣!不是民夫青壮拼凑的!” “绝不是,都是上过沙场的,不少都是见过血,杀过人的。” “老兵,在哪里?” “就在沈阳城外。” “惟贯,你从哪里找来的?” 谭纶越发地着急了。 “宪台,请听学生慢说—— 余昌德天未亮就起来了,旁边躺着的妾室打了个哈欠,从绸缎被褥里伸出白藕一般的手臂,好奇地问道:“老爷,天还黑着,你又要去上早朝?不是早就罢停了吗?” 余昌德鼻子一哼,冷然道:“老爷此去,就是要恢复早朝!祖制,怎么能轻弃!” “半夜就要起床上早朝,老爷以前每次起身都要骂骂咧咧一番,怎么今儿还说要恢复它了?” 余昌德恼怒地呵斥道:“妇道人家,懂什么!快些起来,伺候老爷洗漱穿戴!” “是。”妾室看到余昌德发威了,不敢吱声,连忙应道。匆匆穿好衣服,下了床,给余昌德找来披风,先穿在他身上,又去外间,叫醒婢女丫鬟,赶紧准备热水。 洗漱一番,吃了一碗小米粥,梳理发髻,打理胡须,换上官服,戴上乌纱帽,妾室真得以为朝廷又恢复早朝了。 余昌德走到书房,在西面朝东的墙上,挂着一幅至圣先师孔子的画像,前面有一个龛台,摆着一个香炉。 他走到跟前,点燃三根清香,捻在手心里,双掌合十,跪倒在团蒲上,嘴里念念有词。 “至圣先师保佑,保佑学生这一次名动天下,永照汗青!” 说完,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再起身把香插在香炉里。深吸一口气,从龛台上取下一份奏章。 它被放在至圣先师像前摆了一晚上,仿佛沾了圣贤之气,百毒不侵、万法不沾,必定能保佑他旗开得胜,一奏成名。 余昌德把奏章揣到怀里藏好,在书案后的座椅上默坐着。 书房里只有一盏灯,灯光昏暗,摇曳发黄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摇晃,照得他的神情一闪一闪的。 坚毅、迟疑、畏惧、勇决. “老爷,四更天了。”管事在门口说道。 “好!” 余昌德站起身来,快步走出书房,来到前院,钻进早就备好的轿子。 轿子悄然出门,转了几个弯,来到长安大街,在旁边停下。 余昌德钻出轿子,抬头一看,此时天色发白,即将天明,整个京城也在将醒未醒之际,远近传来人声,收夜来香的人沿着小巷在叫喊着。 更远处各城门传来喊声:“吉时到!准备开城门了!” 旁边停了十几顶轿子,还有数十人从远处步行而来,他们围在余昌德身边,默默地点头。有的在不停地跺脚,往手上哈着白气。 “好冷的天!” “天冷,可我的心是滚烫的!” 目光在轻声议论的众人身上扫了一圈,余昌德发现大部分人都来了,少数应该是临阵脱逃了。 不管他了! 余昌德率先走在前面,其余的人慌忙跟上。 走了几步,余昌德突然觉得脸上一冷,不由地抬头,看到天色撒下来盐粒一样的小雪。 下雪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午门哭阙 下雪也不能阻止我滚烫的心! 余昌德走得更加坚定,腰立得更加直,头昂得更加高。 身后二十多名清流,一百多名国子监学生和名士大儒,看着余昌德的背影,就像看到了泰山,不由跟紧了脚步。 脚步声哗哗,就像雨声一般,在蒙蒙亮的午门前,显得格外响亮。 守门的奉宸司军士闻声一看,看到一队人走了过来,前面是二十几位官员,两三位穿绯袍,其余的都是青袍、绿袍,后面一百三四十人,穿着儒装,应该是国子监的学子。 军士连忙禀告了值班军校。 军校带人从左便门出来,快步迎了上去。 “站住!” 余昌德昂着头,自带一种威凛不可蔑视的气势,先喝了一声:“让开!” 军校厉声道:“这是午门,军民官庶不可在此造次,违禁者立逮,递交奉宸司!” 余昌德正色说道:“我等要递交奏章,向天子请愿!” “官吏去各衙门递交,庶民去通政使司,又或者去都察院即可!休得在午门前滋事!” 军校一步不让! “荒唐!尔等武夫,胆敢阻塞言路吗?你们就不怕天下人的唾沫给淹了吗?” 余昌德胡须张开,愤怒地大吼道。 奉宸司官兵都是从九边和东南剿倭“功勋”兵马里,轮流调拨入京。 今日值班的军校是大同山西镇调过来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这种虚张声势,根本不怕。 “这里是午门!后面是紫禁城,是禁内,天子居住的地方。本军奉命入值翊卫,只有合规腰牌,到了时辰,放可进入。 其他闲杂人等,休得滋扰!要是敢硬闯,休怪本军以冲闯禁内、意图谋反之罪拿了你们!” 余昌德听得脑子嗡嗡的,失策! 原本还想复制一场左顺门事变,结果连午门都进不去。 自从朱翊钧秉政以来,一改往常关防不严的坏毛病,六部、五寺、两院被锦衣卫翼卫司接管关防,午门、左顺门、文渊阁由奉宸司接管关防。 腰牌是特制的,一般官吏进出,还需要一月一换的“通行证”,上面有指模,翼卫司、奉宸司留有底档,一旦有疑,立即对比留底指模。 这样的关防下,不会再出现内阁、六部等衙门丢失东西,甚至有人跑进宫禁打人等不可思议的现象。 余昌德等人一时只顾着群情激愤,忘记最重要的一点,怎么进午门! 真是秀才闹事,三年不成啊! 不管余昌德等人如何胡搅蛮缠,军校不退让一步,没有腰牌和“通行证”,休想进午门。要是你敢闯,他们就敢抓! 完蛋,难道要出师未捷身先扑? 出师不利啊! 余昌德和几位带头者交换眼神,退到一旁商量起来。 律例除了非法携带兵甲弓弩者,不禁止官庶军民在午门逗留。 看到余昌德等人退了下去,军校挥挥手,带着奉宸司的官兵,退到午门前。 “怎么办,予德公?” 余昌德也觉得棘手,“大家群策群力。” “待会有官吏要进午门入内阁,我们跟着一起混进去?” “混不进去,盘查甚严,一一勘验腰牌和通行证。有可疑甚至还要搜身,以防违禁物携带入内。”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个同科在内阁做事。” “你怎么不早说啊,害得我们全困在这里。” 余昌德看了看午门,若有所思地问道:“诸位,这里离禁内不远,我们在这里大哭,皇上听得到吗?” “应该能听得到!” “那我们就在午门上疏,哭谏!” “好!” 众人神情肃穆,排好队形,余昌德站在最前面,后面按照官阶高低排官员,再后面国子监排队就有些混乱,谁都想排到前面去,可是谁都不会让别人。 挤来挤去,最后还是两位站在余昌德身后的官员折过来,好生调解了一番,这才把队伍排好。 “就这样排了,不准再乱了。” 官员交代了两句,赶紧站回自己的位置上。 余昌德等人怀着上朝一般的神情,向前走去。 后面的人也怀着上朝的神情,雄赳赳气昂昂地跟着走。此役后必定名动天下,飞黄腾达,就能跟得予德公一起上朝了 可惜走着走着,看着前面铠甲鲜明、握刀持枪、杀气腾腾的奉宸司军士,目光不善地盯着自己,这些人上朝的心就变成上坟。 午门警戒线是二十步,余昌德走到二十步开外,噗通跪下,大声喊道:“皇上!臣余昌德上疏,陈明朝情弊政,请圣明天子澄清朝纲!” 他掏出那份奏章,大声念起了:“隆庆二年论欺君误国十罪疏! 而今君臣不厘、国器窃据,奸党内居西苑,外遍朝堂,挟天子以令百官,擅权误国,穷兵黩武,倒行逆施至今两年有余。” 余昌德列出了西苑十大罪行,君臣不分、擅权误国、偏听邪说、听信谗言、疏远贤臣、任用奸党、宠信阉党、与民争利、穷兵黩武、阻塞言路. 他阴阳顿挫、慷慨激昂地念着骈四俪六的文章,引经论据,妙语成章。 后面的官员和学子们听得摇头晃脑,有的人甚至在想。 要是一般人听到如此雄文,肯定会惭愧到无体投地!传播出去必定天下名动,我等这些参与者也是与有荣焉啊! “西北地震,上天警示;东南飓风,先灵不满。苛政遍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国将不国!” 余昌德歇斯底里念完最后一个字,声音有些嘶哑,嘴角都出现白沫。 他高高地举着这本奏章,仿佛举着一份刺穿一切黑暗,给大明带来光明的檄文。 “臣等上疏,请皇上御览!” 后面的人齐声高呼道:“臣等上疏,请皇上御览!” 午门右便门开始有人排队,验腰牌通行证入内。纷纷在旁边驻足观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好!围观的人越多越好! 老夫恨不得全京城的人都来围观。 余昌德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长安大街,不由气馁。 宽阔的长安大街居然行人疏廖,几顶轿子从此经过,轿夫忍不住加快脚步,一溜烟就没影了。 还有几辆马车,在马夫的驱赶下,晃晃悠悠地走过。驮马毫无敬畏之心,也没有想看热闹的心思,不急不慌地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 平日里这里人挺多的,今儿都去哪里了? 来不及细想,从左便门出来一行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 他身穿斗牛服,头戴钢叉帽,手里握着一柄拂尘,带着十几位内侍走到跟前。 和声和气地对跪在地上的余昌德说道:“余司业,听说你有奏章要递进去,给咱家吧。” “阉党!滚开!”余昌德义正言辞地呵斥道,“吾等奏章,是递给圣明天子的,尔等西苑奸臣一党,休想染指!” 冯保脸色一冷:“余昌德,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余昌德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大声念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身后的上百人跟着齐声念道,声音震天。 念完后,余昌德伏地大哭:“太祖成祖皇帝,你们在天英灵看看啊,而今太阿倒持,国器窃据,国将不国! 你们睁开眼看看,保佑我大明早日澄清朝纲!” 身后的人也跟着大哭,哭声震天,哀嚎一片。 冯保阴着脸问余昌德:“余夫子,你真要这般不顾死活?” 余昌德停止哭声,直起上半身,转头对身后一百多人,举臂高呼道:“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冯保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连忙右手捂住嘴巴,左手挥挥手,示意大家离开。 快要走进左便门,冯保转头看了一眼又在伏地大哭,仿佛死了亲爹亲娘的余昌德和他身后那群人,目光寒彻入骨。 哭声还在继续,或嘶哑或尖锐,或悲切或干瘪,汇集成一股声浪,直冲云霄,晃晃悠悠向紫禁城飘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辽东的奇兵 谭纶拉着魏学曾的手,急切地说道:“不由老夫不急啊。惟贯,你快说。” “宪台,学生奉命在辽阳安抚百姓,其中有包括归附投降的建州和海西女真.前些日子,图们汗率察哈尔部进犯辽东的消息传遍各处,百姓们惊恐不安,反倒女真军户和佃户,群情激愤.” 谭纶脸色一变,“他们想干什么,内应外合吗?” 魏学曾马上摆手答道:“不是,不是,宪台不要误会。他们是踊跃报名参军,要帮大明打图们汗。” “什么?” 还有这种事? 在明军进剿建州和海西时,对待女真人分几种情况。 第一是负隅顽抗,抗争到底的。这一类无话可说,悉数斩杀。 第二是实在是打不过投降的,这一类多半被送去开平煤铁矿。 此时的煤铁矿跟几百年后的没法比,产量没法比,工作条件也没法比,全靠人在矿洞里钻来钻去,吊着气死风灯,驮着筐,把矿石一筐筐背上来。 稍微先进点的,有轨道车,靠畜力绞盘车把矿车各拉上来。 反正条件艰苦,雇佣大明普通百姓,需要厚利才能诱惑他们下井。北虏、女真、朝鲜、日本那些俘虏就属于性价比特高的劳力。 不用给薪水,一日三餐管饱。甚至为了留住这些宝贵的人才,很多矿提高三餐伙食标准,还请了医生定期给他们检查身体。 不吃饱怎么多干活,病倒病死了哪里再找这么好的劳力? 还有一类是明军一到就投降的,或者稍微一打,明白实力悬殊后投降的,他们跟被俘获的人口一个待遇,分配到辽东各牧场农场干活,类似卫所军户,是为女真佃户。 剩下一种就是主动归附的。这类待遇最高,分配田地或牧场,优先招募兵员。 在辽西,戚继光麾下有一支海西骑兵团,兵员就是从这些人里招募的,是为女真军户。 女真各部被递解回来后,谭纶叫人登记造册后,分发各处,其中佃户和军户划给辽东巡抚行署,由魏学曾接手。 如何安抚处置,谭纶管得就少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女真人里这么快就有心向大明之人,数量还不少? “惟贯,会不会有诈?” “宪台有所不知,”魏学曾知道谭纶的顾虑,开口解释。 “海西、建州女真,以部落分散各处,一部数十户至数百户,居于丛山密林间,以渔猎为生,过得极为艰苦。 学生收编女真佃户二万三千二百户,丁二万六千九百口,妇孺五万七千口;军户八千七百户,丁一万零七百口,妇孺二万三千六百口。 按照督理处廷寄令旨,佃户编为四卫二十千户若干百户。军户编为角、亢两部十翼若干都。这一年,学生走遍了军户所有的都,佃户所有百户。 宪台,其实女真人在建州海西,过得也是极苦。” 谭纶捋着胡须点点头:“本督听说过。建州女真与大明接壤,还可往来互货,多少能换些食盐、粮食、布帛回去。海西诸多女真人就跟野人一般,饮血茹毛。 不苦他们也不会跟着王杲等逆贼袭扰辽东,肆意抢掠。反倒是不少女真头人,日子过得不错。负隅顽抗的多是他们和他们的心腹。” “宪台说得对。” 魏学曾感慨道:“太子英明啊!他早早就定下计策,海西建州女真分别对待,冥顽不化者斩草除根。但是大部普通女真人区别对待,那些愿意归附者,优待;投降者以诚相待,吃饱穿暖,分配田地牧场维持生计。 一番善举,那些女真纷纷感念太子恩德。许多女真人跟学生说,他们在辽东做佃户,比在建州海西当野人强太多了。 有房屋挡风遮寒,不用搭窝棚住山洞;有粮食裹腹,有衣物御寒,有盐巴和药材保命.甚至孩童还能被聚集在一起,识字读书。很多女真人对学生说,他们觉得自己在做梦一样。 还有军户入军,在辽西戍边效命,不少军士屡立军功。大明现在赏罚分明,时不时有官府中人到军户颁布嘉奖令,赐下犒赏。军户自豪,佃户羡慕。” 魏学曾感慨道:“巡视一番后,学生明白,女真人虽然未曾教化,但总归是人,以暖饱为第一要务。谁给他们饱饭吃,谁给他们衣物穿,他们就会给谁卖命。 此次图们汗寇边,女真军户纷纷要求再送男丁从军,报效朝廷,立功领赏。不止如此,大批佃户请教书先生写了请愿书,以血签名,请朝廷广开门路,恩宽佃户子弟也能从军。 学生想,这也是个办法,于是行文允了,一时间数万女真男丁汇集各县衙和巡抚行署。他们多半上山猎兽,与其他部族争战,见血杀人,比比皆是。 学生选了好几日,择优选了一万着实可用的,带到沈阳城,在城外驻扎。 宪台,城中兵甲军械不缺,也能抽调数百军校,分拣至女真军中,将其编制起来。然后潜行至抚顺城下” 谭纶听懂了魏学曾的话。 这支女真人编制起来,调动抚顺城下,那里有三万女真人,都是女真人,你知道哪个是图们汗的,哪个是大明的。 趁其不备杀出来,先取庄兔台吉首级,杀散他麾下的察哈尔人。那三万女真人群龙无首,抚顺城魏建平再顺势杀出来,内应外合,定能将其杀溃。 魏学曾啊,你还真是给我带来了惊喜,又带来了大麻烦。 谭纶看着坐在对面的魏学曾,捋着胡须,默然不语。 魏学曾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曾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恩威并施,在女真人中威望甚高。 王杲等建州女真贼酋,皆服其威。后来被调去京城任光禄卿,王杲等酋这才跳出来叫嚣闹事。 谭纶执行朱翊钧建州海西军略,力请把魏学曾调回来任辽东巡抚,继续镇抚辽东。 不想他不知不觉,居然给自己整出一万女真兵马,还多是善于猎兽、见血杀过人“老兵”,进退指挥可能不行,但个人骁勇不用说,比一般民夫青壮要强多了。 可是他们值得信任吗? 魏学曾看出谭纶的顾虑,语重深长地说道:“宪台,自嘉靖四十三年,我大明屡屡重创北虏,威名远播漠南东北。隆庆年间,以平王杲叛乱为始,王师四出,荡平建州海西。 大明武德充沛,天威煌煌,女真人畏威怀德,莫能勿从。” 谭纶击掌叹道:“畏威怀德,莫能勿从。惟贯说得好!好!” 他站起身来,在空房里转着圈,“而今也是一个契机,这些归附大明女真人是不是真心,一试便知! 好,就用他们,是为奇兵,只要击破了抚顺城外三万女真人,辽东的困局就迎刃而解!” 旁边的幕僚担心地问道:“要是这些归附女真人心怀不轨,当如何?” “辽东这口锅里来了九万鞑虏,也不缺这一万人。大不了,明年清剿的时候,多砍一万个脑袋。” 谭纶转头看着魏学曾:“魏巡抚!” “属下在!” “本督调拨两百军校以及一万具兵甲弓箭给你。本督也会派人潜行至抚顺城下,递密信给魏建平,与你内应外合,定要破了庄兔台吉的这三万女真人!” “遵令!” 第一百五十七章 引鳖入瓮 南海满剌加龙头港外,数百艘船只停泊在广袤的海面上。 俞大猷站在旗舰的艉楼上,一群部将围着他,听他指着一张新绘制的海图布置作战计划。 “秦六月,你率六艘船为前锋队,前出到东南海域迎敌,边打边退,把他们应到宾坦岛和林加岛之间,就是这里。这里岛屿众多,海湾密布,老子把主力藏在四周,来个瓮中捉鳖!” “是!” “廖勇,你率前队,驻守龙头港。我们得谨防西班牙人虚晃一枪,偷袭港口。也要小心葡萄牙人和柔佛人从我们背后来一刀。娘的,这里的势力太他娘的多了,得想办法收拾大部分。 要不然总得防着他们背后偷袭,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 “是!” “其余布置如下,前队在这一带等着,等到西班牙人入了瓮,你们就杀出来,堵住他们的退路。 左队在这里,右队在这里,等西班牙人一到位置,看到信号弹,立即从左右上风位置杀出来,左右夹击。” 俞大猷看了一眼众将,特意叮嘱道:“西班牙人的船,都是卡瑞克船,就是小号的世子大帆船。 我们跟玄武水师那些孙子在海上操演对练过多次,世子大帆船排成战列纵队,万炮齐发的威力,我们都深有体会。 卡瑞克船肯定比不上世子大帆船,但单艘炮位比我们多,船体相对坚固,顺风满帆跑起来比我们快! 我们不要硬莽,得想策略 我们船多,我们一艘船二十门炮,他四十门,我们就派五艘打他一艘,我们还是占上风。 他们跑得快又如何!老子把他们引到这里来,到处都是岛屿,看他们怎么跑。船体坚固又如何,也就是多打几炮的事!” 交代完后,俞大猷大声道:“好了,众将执行军令吧!” “遵令!” 不到一个小时,海面上空荡荡的一片,只有远处还能看到一些船帆,在海天之间若隐若现。 宾坦群岛的一座岛屿海湾里,停了十几艘海船,俞大猷的旗舰停在海湾岬角的海面上。 他站在艉楼上,靠着栏杆,举着望远镜眺望着东南海面,看了好一会,海面上除了掠过几只海鸟,空寂无一物。 宋应昌在一旁劝道:“提督,没有那么快的。前锋队遇到西班牙人的船,起码要装模作样打一阵子。要是调头就跑,那些西夷人不会轻易上当。” “我知道,”俞大猷把望远镜小心地放进皮筒里,往腰上一挎。“今天是第一次跟西夷开战,心里有点没谱。” “提督心有有点虚?” 俞大猷迟疑一下,还是点头承认了,“是有点发虚。人家泛海万里,从我们这个圆球世界的另一端,跑到我们这里来,没点道行是做不到的。 宋参军,我们跑过海的人才亲身体会到,泛海万里,没有书上写得那么简单。尤其是勘察未知海域,海浪、暗礁、暗流、飓风,无数你不知道的东西在前面等着,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这些西夷人,居然前仆后继地向前探路,一直把我们这个圆球世界探了遍。这样的狠劲,你不得不佩服他们啊。” “是啊,宋某也是跟着提督出了海,从大沽转道上海,再跟着提督扬帆南下,一直到龙头港,才深深体会到,行路难,难于上青天;海路难,更是难上加难。 西夷人却视万里海路为坦途,确实不容小视!” “宋参军,你说西夷人为什么要这样?不远万里,瞎鸡儿到处乱跑?有好好的日子过着,谁愿意出海搏命? 我要不是因为倭寇为祸东南,也不会转做了水师,做水师,苦啊! 想不通,想不通那些西夷人为什么会前仆后继,扬帆泛海呢?难道他们家里都穷成那个德性了?” 宋应昌轻轻一笑:“鸿胪寺,以前的理藩院,专门收集有西夷诸藩的国情,学生看过。说是他们那边缺香料、缺丝绸、缺茶叶、缺瓷器” “什么都缺,确实没法过日子。穷则思变,没错了。” “是啊,国情书里说他们生性贪婪,奉行什么丛林法则,以掠抢为生.” “什么法则?” “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哦,这法则有意思,海上、漠南漠北,都是这样。身强力壮、势力雄厚者为上者,其余者依附于他。 这法则谁提出来的?提得一针见血。” “鸿胪寺的西夷诸藩国情书,都是西苑勘校过的,是太子殿下亲笔加进去,还写了注释。然后李卓吾先生将其奉为圭臬,发扬光大。” “西苑太子?”俞大猷感慨道,“圣明太子,这是天佑我大明啊!” 宋应昌点点头:“是啊,天佑我大明。 太子在西夷诸藩国情书里,还提到西夷过去有个古国叫希腊,早被蛮夷灭了上千年,那里曾经如同我们春秋战国,也有百家学问出现。 很厉害的有数学、物理学,还列举了几个人名,什么阿基米德,欧几里得、毕达哥拉斯都是如张衡、祖冲之一样的大才。鸿胪寺正在想方设法通过大食人、葡萄牙人收集他们文献。” 听到这里,俞大猷感叹道:“当年三宝太监率船队七下西洋,带回了无数的奇珍异宝,无数的文献书卷。 可是一百多年过去,我们从大食退到了锡兰,退到了满剌加,退到了安南,最后退回了岭南东南。 大宝船没了,七下西洋的船队没了,大明的海防也没了,还让狗日的倭寇肆虐了数十年! 唉!” 宋应昌连忙安慰他,“俞提督,现在我大明水师不是重振再兴了吗?说不定很快就能把宝船造出来。” 俞大猷摆了摆手,“宋参军,我只是一时感慨而已。 不过我听说宝船现在造不出来,不是图纸缺失,工匠造不出来,而是没有足够大的木料。” 宋应昌看了看东南海面,还是空无一物,于是转头问道:“俞提督,此话当真?还有这么一回事?” “我是听吴淞几位老船匠说的。他们说,宝船和世子大帆船的船体构造,以及造法大不相同。 宝船和福船一样,用的什么叠料船壳法,跟世子大帆船龙骨结构法,不是一个路子,需要足够大、足够长的木料。” “原来如此。自前宋年后,中原、东南、湖广大木料,越来越少。永乐年间,修筑京城和各大殿,还能从湖广砍伐大料转运到京。到嘉靖年间,重修三大殿,湖广已经找不到合适的大料,只能去云贵西南去找了。” 俞大猷笑着说道:“造船之事我不懂,我只懂得把船打沉。这些事,就当个趣闻” 军校在艉楼下禀告:“瞭望手发信号,说船来了!” 俞大猷马上站了起来,“传令,各队严阵以待,谁也不准打草惊蛇!” “是!” 过了半个小时,俞大猷的望远镜里,除了秦六月“仓皇逃窜”的六艘吴淞船,还看到了六艘西夷船,体型不大,在两千料到三千料之间。 “码得,老子准备好了这么大的阵势,结果只给老子来了六条泥鳅!怎么吃?大家伙怎么吃得饱!” 俞大猷放下望远镜就骂开了。 宋应昌也放下了望远镜,笑着答道:“提督,不管他是泥鳅还是王八,有的吃就先吃到肚子里再说。 李提督的朱雀水师正在满世界找西班牙人的船队。他们船坚炮利。等他们把西班牙人船队逮到了,我们怕是连泥鳅都没得吃了。” 是啊,听说西班牙人在南海的船只并不多,估计在十五到二十艘之间,打一艘就少一艘。 “有道理!”俞大猷马上又举起了望远镜,此时这六艘西班牙人船,在他眼里不再是泥鳅,起码是大黄花鱼。 等了半小时,终于等到西班牙人船进入到了预定海面,俞大猷放下望远镜,大声道:“发信号弹,给老子打!” 腾腾腾,三发红色的信号弹,在南海海面升起,直至云霄! 场景转换已经在收了,战事也差不多结尾了。尝试一下新的写法,读者不喜欢以后就少用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只要火炮打得沉,就不怕! 南海水师左营左队,最先冲出来。 他们只挂前桅和主桅的硬蓬帆。 硬蓬帆属于纵帆,没有软布横帆那么吃风力,但是有个优点,转向灵活。 在各船长的指挥下,水手们操控着硬蓬帆,一会转左,一会转右,利用变化多端的海风,从海湾里窜了出来,三十艘吴淞战船列成纵线,从西班牙人左边斜斜地杀出。 这三十艘吴淞战船,四千料的十一艘,依照新的海军战舰编制,应该叫护卫舰;二十九艘三千料,应该叫巡航舰。 外围还有二十余艘巡航舰在游弋,一是防止西班牙人逃窜,二是随时待命。 按照俞大猷的部署,五艘打一艘,六艘西班牙人船,派三十艘足够了。 左队战舰迅速逼近,西班牙人察觉到危险,船长们叽里呱啦乱叫,甲板上的水手也在紧张有序地忙碌着。 准备火炮,开始战斗。 操纵风帆,抢占上风。 可是此时卡瑞克帆船的优点变缺点了。这里是岛屿海域,海风受地形影响,时不时切变,变化多端。 卡瑞克帆船上的软帆调整起来就麻烦多了。在水手们娴熟的操纵下,前面四艘西班牙船缓缓地调转船头,抢占上风。 可是太晚了,大明水师左队如奔马一般杀到。 他们在抢近时,就根据水流风向以及两军相对位置,分配好了各船的战斗目标。 第一艘吴淞船切得很深,与西班牙人第一艘船相隔不到二十米相向而行,船上的水手可以看清楚对方水手的脸。 “砰砰!” 双方猛烈开火。 吴淞船型护卫舰只有二十四门十八斤火炮和八门九斤炮。 可以多装,但是船体承受后座力有限,口径要减少,威力打折,权衡之下才得出这样的配置。 分配下来一边只有十二门十八斤火炮和四门九斤炮。 西班牙的船装有四十二门火炮,口径威力跟十八斤火炮差不多。一边有二十一门,打起来气势和杀伤力要强多了。 瞬间交错而过,左队第一艘船受伤严重,甲板上有数道弹迹,十几名水手躺在地上,非死即伤。船体前方和后方各有一个洞。 西班牙人的炮手确实很有经验,打得很准。 西班牙人第一艘船受伤相对轻些。甲板上有弹迹,也有水手躺在地上,有一面帆被打出两个破洞。 可是没等西班牙人笑出声来,左队的第二艘船刷地就切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开炮。 西班牙人尴尬了,他们刚炮击过一轮,还在拼命地装填弹药,需要时间。 此时的他们只能被动挨打。 这一轮炮击让西班牙人第一艘船尝到了苦头,甲板船体出现几处残缺,躺下了十几位水手。甚至还有一个炮位被击中,直接报废。 西班牙人好容易装填好火炮,等到左队第三艘船切过来时,互相对轰。 火光闪动,硝烟弥漫。 弹丸在呼啸飞飞掠海面,直扑对方,击碎一切障碍物。 碎屑四溅,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两船从硝烟中钻出,左队第三艘船带着可以承受的伤势扬长而去。 西班牙第一艘船就凄惨多了,伤上加伤。更惨的是左队第四艘船紧跟着切过来,对着西班牙船单方面炮击。 一番炮弹的洗礼后,第四艘船扬长而去,西班牙人第一艘船都被打得吐血了。 水手伤亡太大,许多举措都变得缓慢。在左队第五艘船切过来时,他们根本来不及把火炮装填好。 西班牙人只好用最恶毒的话语,咒骂这些东方异教徒,抱着头蹲在地上,听着弹丸从耳边呼啸而过,炸裂和惨叫声在四周响起。 此时的他们顾不上咒骂异教徒,嘴里拼命地念着上帝和圣母玛利亚的名字,保佑自己不要成为倒霉蛋。 大明南海水师左营左队就是这样五艘轮流打一艘,三十艘战船打完一圈,水手们飞快操控着硬蓬帆,船只在海面上灵活地转弯,又一次开始抢占上风。 西班牙人六艘战船第一波就被打蒙了,肝胆俱裂的那种。 他们纵横海洋,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 奸诈、凶残! 二十米!敢靠得这么近对轰,西班牙人真得还是第一次遇到。 以前西班牙人跟葡萄牙人、威尼斯、鲁密人海军海战,大家都是隔着一段距离对轰,轰得差不多就开始接舷战。 不想在遥远的东方,他们认为海军很弱,不堪一击的大明水师,不仅有大量的火炮,还敢靠得这么近,在几乎是挺着长矛就能互相戳到对方的距离,互相对轰。 这么近的距离,你都能看到对方火炮炮口里的弹丸。能给对方带来足够的杀伤力,但是对手也能打得你遍体鳞伤。 这需要足够多的勇气。 历史上,西班牙人第一次遇到近距离对轰的是英国佬。 西班牙人就是在这种需要足够勇气的海上对轰中,被打得魂飞魄散,逐渐处于下风,失去海上霸主的地位。 现在大明水师提前给他们安排上,而且距离更近,对轰得更加惨烈! 但效果却极佳,不过这是对于大明水师而言。 以前大明水师上下都有如俞大猷一样的心态。 西夷人能从万里之外跑来,肯定有好几斧子。西班牙人又是西夷人里最强大凶狠的,会不会有什么祖传秘技? 比如金刚护体不坏神功,又或者万剑齐发,排山倒海? 直到开战,俞大猷还有点忐忑不安,其余军官水手就不用说了。 结果第一轮接战,西班牙人的外衣被撕了下来,皇帝的新装啊! 这么抵近对轰,对于大明水师是日常操演科目,只不过那时不装填弹丸而已。 西班牙人却被打得肝胆皆裂。 大明水师也清楚地看到,一发炮弹过去,西班牙人的船照样一个大窟窿。打到人身上,照样血肉横飞。 码得,白担心,只能炮弹能打死打沉,那就行了,大不了多打几炮! 我们不缺炮弹! 大明水师的气势一下子就上来了。 肝胆俱裂的西班牙人在手忙脚乱的操纵船帆,调转船头,他们想跑,不想再跟这些疯子火拼了。 而且他们看到大明水师右队的战船,排成纵队,从右边上风处斜斜地插过来,气势汹汹!可以看到水手们在船上嗷嗷直叫,就像一群扑向羊群的恶狼。 西班牙船队队形被打乱,有点各自为战的意思。 大明水师右队也分开,五艘打一艘,抵近对轰,打得西班牙战船伤亡惨重,船体残破不堪。 负责切断西班牙人后路的廖勇连连跺脚,激愤时拿着手里望远镜就要往甲板上摔,可最后还是舍不得。 “丢你个老母,左队右队这些扑街,一点都不给老子留。我们后队喝了半天的海风,一点好处都没捞到,全让他们拿去了。 扑街啊!” 嘴里骂骂咧咧的,又举起望远镜,观察起远处战场的情景。 左右两队转过来时,看到西班牙人被打成残了,马上通过信号弹和旗语协调好,开始接舷战! 左右两队的战船上,水手长带着人,提着一筐筐的刀枪,给大家分发。 船长用布包着头发,再在衣衫裤子的手脚处扎好细绳。 船长水手谁都不会穿铠甲,连皮甲都不穿。 那玩意确实能防刀剑,但是穿上不灵活,船上空间狭窄,主打的是灵敏性而不是防御度。 更何况穿上它落了水,你比谁都要快一步到陆地,直奔海底。皮甲也不行,那玩意吸水,一入水就死沉死沉的。 左右两队六十艘船慢慢靠近六艘西班牙船,水手们开始准备勾绳,跳板,跃跃欲试。 西班牙人也知道到了危急时刻,不甘束手就擒,他们聚集在一起,紧握刀枪,目露凶光,随时应战。 俞大猷和宋应昌在望远镜里远远地看着战局。 “好了,进入到接舷战,我们更不用担心了。”宋应昌长舒一口气。 “西班牙人也就这个鸟样啊!大食人、葡萄牙人,还有那些义大利教士,把他们传得神乎其神,还以为天兵天将下凡了。 今天一打,也就这样,比葡萄牙人要坚韧凶狠些,不过也有限。现在没事了,只要火炮打得烂,本督就不怕他。” “报!”有军校来报。 “什么事?” “西北处有船在靠近!” “什么!” 第一百五十九章 总有那么些不肯死心的人 余昌德跟那群志同道合之人的午门哭谏,持续了一个小时左右,围观的人始终保持在三到四百人之间。 右便门验牌证入文渊阁上衙的内阁官吏们,是第一波围观的人。 他们一边排队,一边默默地看着余昌德等人,神情各异。 徐阶坐在轿子里,轻轻挑起窗帘一角,也看到了这一幕,心里淡淡地骂了一句。 幼稚无知! 迂腐愚钝! 不知死活! 以为还是嘉靖朝,以为还是正德、弘治朝? 大明的天,已经变了。 只是不知道会变成洪武朝,还是永乐朝,又或者截然不同的新一朝。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有一朝新气象。 而今西苑太子不是天子,与天子无异。 他的新气象在慢慢展现啊! 徐阶在右便门下了轿子,看到李春芳、张居正陆续下了轿子,三人和和气气地互相拱手打着招呼。 “元辅早!” “石麓公早!” “太岳早!” “看今儿的天色,要下大雪了。” “下大雪好啊,瑞雪兆丰年啊!” 张居正插了一句,“学生曾听太子殿下说起过,瑞雪兆丰年,是大雪封地,天寒地冻,把田地草地里的害虫卵都冻死了。来年开春,没有害虫为祸,自然能丰年。” 徐阶一愣,下意识地应道:“太子天资聪慧,博学广识,以后必定为一代圣君。” 李春芳瞥了他一眼,捋着胡须缓缓说道:“叔大如此一说,老夫倒想起来,史书记载的蝗灾,都是上一年天旱无雪,印证了,这就印证上了!” 徐阶哈哈一笑:“石麓公果然强记博学,不愧是太子的老师啊。” 三人谈笑风生,远处飘来的余昌德等人哭嚎声,仿佛就是犬吠虫叫,随着风飘过来,又随着风飘去。 陈以勤下了轿子,目光在余昌德等人身上来回打转,面露不忍之色。 跟在徐阶、张居正身后,走进右便门的李春芳,突然转身过来,招呼道:“松谷公,快些走。老夫还有一份奏章的票拟,需要跟你商议。” 陈以勤心里叹了一口气,加快步伐,跟上他们三人,很快就验过牌证,进到午门去了。 两刻钟后,内阁官吏悉数验牌证入内。剩下陆续排队的就是六部、五寺、两院以及督理处、司礼监来这边办事的官吏。 他们除了腰牌和通行证,还需要本衙门庶务局开具的介绍信. 人数不多,让余昌德等人觉得冷场了,幸好有三四百附近闲得无聊的百姓,听到消息,终于赶来,站在远处指指点点。 只是在这些百姓们心里,文官哭谏已经失去吸引力。 “这些当官的又在干什么?” “哭什么啊,他们爹妈都死了?” “谁知道了。说是上谏,要哭谏皇上。” “上谏什么啊。现在太子秉政,天下太平。大家都有活干,有钱挣,又什么好上谏的?” “是啊,别的不说,从嘉靖四十三年,京畿就再也看不到狼烟了。” “是啊,好好的日子过着,上什么谏啊。贱不贱?” “走了,走了。现在不打板子了,有什么好看的?” “是啊,没有把这些当官的扒下裤子打板子,甚是无味,还不如天王寺的和尚,跟水月庵的尼姑偷情有趣。” “啊,还有这事。兄台,能否展开细说” 风言风语传过来,余昌德等人气得半死,有性子急的人恨不得冲过去,好生呵斥一番。 我们这是在为民请命! 澄清朝纲、众正盈朝,对你们这些百姓是大大的好! 我们押上身家前途,为民请命,你们这些人还在一旁说风凉话! 无知愚钝,还是我们教化得不够,这完全是朝堂上奸臣当道,疏远我们贤臣,重用奸佞小人,才造成这样的局面。 我们今天午门哭谏,是非常值得的! 一队兵马从远处走了过来,哭谏队伍马上变得寂静,大家的心都提了起来。 西苑要下毒手了? 我们终于等到廷杖了!只是廷杖是能搏名,也是在搏命啊,希望那些番子手心怀良知,高举轻打,放过我们。 出乎余昌德等人预料,来者不是他们期盼的东厂番子,也不是锦衣卫,甚至连勇卫营都不是。 来者是中城警巡使,他带着五百警巡兵丁,走到跟前,大声道:“本警接到报案,说有人在午门外喧闹滋事,扰乱正常秩序。根据《顺天府隆庆元年治安管理细则》第二章第十三条,本警奉命将你们逮捕,押入顺天府大狱,等候顺天府按察司审理。” 余昌德几乎被气晕了。 羞辱啊,赤裸裸的羞辱啊! 西苑只派了警巡使带人来抓自己,等于啪啪打脸的同时还吐着口水告诉自己,你们什么档次,根本不配东厂锦衣卫出动,也不配诏狱! 《顺天府隆庆二年治安管理细则》他听说过,据说是新任顺天府尹刘应节为了顺应五城兵马司改五城警巡厅,进一步整饬京城治安出台的条例。 专门打击处置地痞流氓、混混无赖,以及偷盗奸淫、杀人越货等犯罪。 吾等华翰清流,居然被视作地痞无赖? 羞辱啊! 余昌德站起来,刚要大喝一声,可是站得太久,头晕,身子晃了几下,差点摔倒。 幸好身后同伴也站了起来,及时扶住他。 余昌德回了回血,定了定伸,聚集一身的正气,怒斥警巡使:“尔等敢!” 以前的五城兵马司,在清流文臣眼里,连狗不如。现在换了一个马甲,我们还是不怕你。 得了特别叮嘱的警巡使却有恃无恐。 你们瞎鸡儿吼老子干什么! 老子也是奉命行事,没有上峰,以及上峰的上峰指令,老子确实不敢动你们。只是现在天变了,我们这些粗鄙武夫都能察觉到,你们这些饱读圣贤书的人却不知晓。 真是可悲! 警巡使挥挥手,五百警巡兵,如狼似虎地冲上来,两人架一个,把哭谏的人全部拖走。 有脾气暴躁、“不堪其辱”的翰林、国子监学子激烈反抗,遭到了警巡兵手里的水火短棍猛烈地敲击,吃不住痛,马上就老实。 敢弹劾西苑!看老子不打死你。 要不是西苑太子,老子们到现在还被你们骑在脖子上拉屎,你们这些混蛋拉屎就算了,还踏马的拉稀的。 现在终于有机会收拾你们了。 不要问我们为什么敢动手,你们得罪了谁还不知道吗? 老子有西苑撑腰,有整个京城军民百姓撑腰,打你们几棍子怎么了?是不是老子打得轻了啊! 不到五分钟,在吚吚呜呜的声音中,午门哭谏的余昌德等人被带走。 站在午门五凤楼上的冯保看在眼里,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午门外清静了,叫小的们把午门外的地洗刷一番,太脏太臭了,咱家在这里都闻到一股子酸臭和腐臭味。” “是,小的们马上去办。” 看着一队小黄门抬着水桶,提着拖把,从左便门出来,冯保满意地点点头,下了五凤楼,出西华门,直奔西苑。 今天是休沐日,朱翊钧在西苑南校场骑马射箭。 他今天一身戎装,头戴皮毛制成的鞑帽(亦称狐帽),身穿黄色方领对襟罩甲,罩甲里穿红色交领窄袖直身长衣,外罩朱色龙纹半身褙子。 骑在一匹枣红母马上,一路小跑,张弓搭箭,对着箭靶连射三箭,箭箭上靶。 骑马立在一旁的扈从武官们纷纷高声叫好。他们一半是勋贵军功子弟,一半是一念堂出身的“羽林郎”。 朱翊钧策马跑了四圈,射了四轮十二箭,这才拉住缰绳,让坐骑停了下来。 翻身下马,接过扈从递过来的毛巾,搽拭着脸上脖子上的汗水,看着冯保问道:“都办好了?” “办好了。”冯保还想细说,有内侍急匆匆地走来禀告。 “殿下,皇上召见。” 朱翊钧眉头一挑,深居紫禁城的父皇破天荒地找我,有什么事? 他目光在冯保脸上转了几下,心有所悟。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 外朝内廷,总有那么些不肯死心的人。 第一百六十章 老大,你用过早膳了吗? “好,待我换身衣服再进禁内。”朱翊钧掸了掸身上的戎装。 “是。” 走了十几步,朱翊钧停住了脚步,跟在身后的冯保、祁言、方良也都定住了脚步。 朱翊钧抬头看了看紫禁城,轻轻念了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说完他转身继续走。 “不换衣装了,我们直接进紫禁城。” 冯保等人心里一惊,穿着戎装去见皇上? 有些不礼貌吧。 只是他们父子俩的关系太复杂了,我们做家奴的还是不要胡乱揣测了。 众人不敢问,急忙跟在身后,一起进了西华门。 一具步辇早早停在门口,朱翊钧一挥手,“不用了,父皇在何处?” “太子殿下,在云萼宫。” “孤走着去。” “是。” 方良带着十六位净军走在前面开路。 朱翊钧走在中间,冯保、祁言一左一右跟在后面。 再身后是二十位内侍,最后是四十位净军押后。 一行人沿着巷道往东走,一路上宫女、内侍全部退到路边,跪倒在地上,低头行礼。 来到云萼宫门口,朱翊钧见到了匆匆赶来的内宫监太监万福。 “殿下。”万福行礼道。 “万公请起身。”朱翊钧伸手扶起来了他,在他耳边轻声了两句,叮嘱道:“万公费心,尽快查出来。” “奴婢马上去办。” 此时云萼宫里走出一位太监,到跟前跪下行礼。 “奴婢孟冲拜见太子殿下。” “父皇在这里。” “皇爷等着太子。” “带路。” “是。” 孟冲在前面带路,朱翊钧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穿堂过廊,来到云萼宫后院里,听到从花厅里传出女子嘻笑的声音。 朱翊钧停住了脚步。 孟冲狐疑,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朱翊钧冷彻的目光,马上明白,轻声道:“殿下请稍等。” 他进到花厅里,没一会就听到女子嘟嘟囔囔说着不满的话,从左右两厢离开。 孟冲回到门口,轻声道:“殿下请。” 进到花厅里,那边有一张大圆桌,上面满是佳肴美酒。 屋里满是酒味,还有浓浓的香水味,挥之不去。 隆庆帝坐在正中的床榻上,穿着一件圆领团龙蟒袍,头上的翼善冠歪了,身子晃来晃去,脸上通红,喝得有三分迷糊。 一位内侍站在他旁边,一脸的媚笑。二十多岁,穿着一身飞鱼服,长得比一般女子还要娇媚。 隆庆帝摇头晃脑地问道:“老大啊,老大来了吗?” 内侍看了一眼朱翊钧,在隆庆帝耳边说道:“皇爷,太子殿下来了。” “来了。终于来了。朕要问问他”隆庆帝抬起头,一眼看见走到跟前的朱翊钧。 一身戎装,一米七几的个头,英武雄壮,身上积年累月培养出的一言九鼎、杀伐决断的威严,带着极大的压迫感。 隆庆帝脑海里像是有铜罄声响起,舌头一卷,原本要问的话顺口就变了,“老大,用了早膳吗?” 飞鱼服内侍神情一变,显得有些诧异,随即变得有些紧张。 朱翊钧上前跪下,磕了个头,“儿臣拜见父皇。” “起身,起身。”隆庆帝连忙挥手道。 “谢父皇。” 跟在身后一起跪下行礼的冯保和祁言站起身来。祁言搬来一张圆凳,摆在下首处,朱翊钧一撩衣襟,施施然地坐下。 “父皇唤儿臣来,不知有什么垂训?” 朱翊钧恭敬地问着话,右手手指向花厅两边的窗户点了点,冯保、祁言,还有站在厅门口的方良等人,连忙去把窗户一一推开。 清冷的风打着卷吹进来,把一屋子浑浊不堪的气味全部吹散,吹在荒唐了一夜的隆庆帝的脸上,让他更加清醒。 看着自己的长子,隆庆帝眼睛眯了起来。 老大十六岁了,长得比自己还要高,还要壮实。往那里一坐,比自己还要像天子。 他目光闪烁了几下,晃头晃脑地说道:“今儿早上,朕在云萼宫里听到似乎有喧闹声从外面传来,就叫金斗去问了问,说是有人在午门哭谏。” 朱翊钧看了一眼那位飞鱼服内侍,他就是金斗,隆庆帝身边新近受宠的内侍。 他低着头,弯着腰,显得毕恭毕敬。 “老大,有这么回事吗?” “父皇,有的。国子监司业余昌德带着官员二十七人,国子监学子一百一十一人,其他儒生三十无人,在午门外哭谏。” “哭谏,呵呵,真是想不到啊。”隆庆帝干笑着说道。 他万万没有想到,朱翊钧会直接把话点明。 刚才他问有这回事吗?其实就留了个台阶,朱翊钧只要睁着眼说没这回事,这事就滑过去了。 偏偏朱翊钧不这样回答,还把人名给点出来。 “而今天下太平,他们上谏什么?” “他们说而今最大的奸臣在西苑,挟天子以令百官。擅权误国,倒行逆施这些赤臣们要弹劾,要在午门哭谏!” 朱翊钧说得极其平和,仿佛在说别人。 隆庆帝却听得心惊肉跳,像是在弹劾他一样。 “胡说八道!”隆庆帝怒斥道,“这些家伙危言耸听,妖言惑众!老大,你要狠狠地严惩他们!” 朱翊钧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诚恳地说道:“父皇,儿臣在西苑代理军国之事,殚精竭虑,却力有不逮。 儿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辜负了皇爷爷和父皇所托,误了祖宗传下的基业。儿臣恳请父皇亲政,恢复朔望朝会,儿臣也从西苑搬到东宫去。” 金斗眼角闪过惊喜之色,不由地悄悄瞥向隆庆帝,看到他神情呆滞,似乎没听到朱翊钧的话,又似乎被这话给惊呆了。 皇上,你赶紧顺势答应,这事就成了,以后你就是名副其实的真命天子,大明皇帝。 隆庆帝看着呆滞,其实心里转得跟小马奔腾似的。 老大,你跟着你皇爷爷学坏了! 我亲老子还不知道,他那些招数我都清楚,这叫以退为进,引蛇出洞! 当初大礼议时,我亲老子这一招玩得贼溜,坑死了多少大臣。 朕绝不上套!因为朕知道,回不去了! 自从你住进西苑,秉持军国,就再也回不去了。 朕知道,朕要是按照你说的下诏,过不了三天,朕就会或落水着凉,风寒不治;或者突染疾病,药石无济;或者干脆暴毙。 天家无情! 朕知道,不用你狠心下这个决定,会有许多人愿意替你做出这个决定。 潜龙飞天,大势已成! 隆庆帝拍着床榻护手,恼怒地说道:“老大,你说什么话!我们父子同心,君臣一体。你秉持军国大事,是朕本意,谁敢胡言乱语,离间你我父子之情,其罪当诛!” 朱翊钧坐在凳子上,不动声色,上身笔直,宛如一棵青松。 隆庆帝语气转缓,“太子兴兵,北伐南征。不日北伐南征定可得胜,届时都是隆庆朝的文成武德。 朕能功配二祖,德率列宗,何其幸哉!太子,朕得你匡弼,幸之!” 朱翊钧起身跪下,恭声道:“儿臣惶恐。父皇如此信任,儿臣必当竭尽所力,全父皇神功于千古,扬隆庆鸿绩于青史。” “好!好!”隆庆帝下了床榻,伸出双手,扶起了朱翊钧,挽着他的胳膊说道:“我们父子俩,好久没在一起说说话了。出去走走,边走边聊。” “儿臣听父皇的。” 隆庆帝转过头来,非常正经地问道:“老大,真得吃早餐了吗?” 第一百六十一章 你们都想偷袭我 朱翊钧笑了笑,微微弯腰,“父皇知道儿臣的习惯,早就吃了。今儿是休沐日,儿臣早上要加练一个时辰的骑射,中间有加餐,要不然没力气。” “你比朕,比你皇爷爷都要坚毅。‘古之立大志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父子俩慢慢地走出云萼宫,冯保、祁言、孟冲等人紧跟其后。 更远处跟着一具步辇和简单的出行仪仗。 金斗跟隆庆帝身后,心里有些埋怨,也有些不解。 皇上这是怎么了? 他往前看了一眼。 穿赭黄蟒袍、一身滚圆的是皇上,背着手,脚步飘浮。 穿着戎装、身子挺拔地像旗杆的是太子,步伐坚定。 再看了一圈周围,都是太子的人,包括在前面领着净军开路,负责护卫的方良。 除了自己和孟冲。 金斗意识到什么,脖子微微一缩,后背悄悄地渗出冷汗。 “父皇,正月的万寿节,儿臣已经准备妥当。这是与国同庆、天地同喜的大事。过几日司礼监把单子呈给父皇御览过目。” “好,老大办事,朕放一万个心。” “父皇,内宫监禀文说禁内有几处宫室年久陈败,儿臣想着不如拨一笔银子,叫万福把紫禁城该修的好好修缮一番。 尤其是御花园,听说父皇喜欢去那里游玩。叫万福照着苏州园林改建一番。内库的银子充盈,不必紧手紧脚。” 隆庆帝哈哈大笑:“都是老大这个家当得好。大明的这个家,还有天家这个家,不好当。朕以前在潜邸时,是知道的,吃过不少苦头。 多亏老大当得这个好家,朕再无后顾之忧了啊。” 父子俩一个背着手,挺着大肚子;一个双手笼在袖子里,昂首挺胸,沿着巷道缓缓地走着,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冬日的朝阳从东边投过来,把两人影子投在地面上,似交织在一起,又若离若即。 前面就是西华门,朱翊钧突然说了一句:“父皇,黄锦黄公,和李芳出宫荣养去了。” “他们出宫了?”隆庆帝眼睛微微一眯,“他俩伺候先皇一辈子,也该好好荣养。” “父皇,先忠诚伯陆公之子陆绎,闻父皇万寿节临近,亲自走遍湖广、四川等州县,寻得美酒十六坛,进献禁内。听说父皇喝了两坛,赞不绝口。” “原来那十六坛酒是陆老三进献的。” “父皇,陆公是先皇总角之交,勤勉赤忠一辈子。儿臣向父皇求份情面,让陆公的忠诚伯爵再传袭一世。当初陆公暗地里也出言帮过裕王府,全了皇爷爷与父皇的父子之情,当赏啊!” 隆庆帝沉默不语。 他对陆炳有点意见,因为这个人太滑头了,但人死账消,连严世蕃的事情他都懒得追究,何况陆炳。 只是他在心里琢磨,老大这番话的意思是什么? “父皇,外朝总有人在意图诋毁皇爷爷,其实这些人居心叵测。离间天家亲情,他们得名声好处,却陷父皇和儿臣于不孝之地。 天底下,那有儿子说父亲不是的事。” 全父子之情当赏。 那离间父子亲情的,该怎么办? 隆庆帝听明白了,不动声色瞥了金斗一眼,“嗯,老大说的有道理。就按你说的办,让老陆家的伯爵位,再袭一世。” “谢父皇。儿臣不敢久扰父皇,先告辞了。” 隆庆帝迟疑了一下,最后做出了决定,“好,金斗啊,替朕送送太子,送到西苑,不着急回来。” 金斗傻眼了。 还没他反应过来,隆庆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上刚才靠上来的步辇,一溜烟就走远了。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金斗像是坠入冰窟里,浑身筛糠一样乱抖起来。 万福很快走了过来,在朱翊钧耳边轻语了两句。 “谢万公。” “太子殿下,是奴婢疏忽失职了。” 朱翊钧转头看向冯保:“以后禁内所有要起用的内侍、宫女,东厂全部调查一遍。” “奴婢记住了。” “万公,孤先告辞了。” “殿下不去娘娘那里请安?” “这次是父皇突然召见,孤才进宫。事了了,反倒不好去了。等明日孤例行进宫请安再去。万公替孤给娘娘告罪一声。” “好,那奴婢恭送殿下。” 朱翊钧走在前面,先出了西华门。 冯保给方良使了眼色,方良挥挥手,两名净军架住瘫软的金斗,拖着出了西华门。 隆庆帝坐在步辇里,孟冲在旁边跟着,轻声问道:“皇爷,去哪里?” “随便去一家,去一处新鲜的。” “是皇爷,”孟冲对抬步辇的内侍吩咐道:“去春旸阁。” 隆庆帝看着两边的朱墙黄瓦,突然说道:“孟冲,你看着紫禁城,像不像一座樊笼?” 孟冲低着头喏喏答道:“奴婢愚钝,看不出来。” “先皇刚即位的时候,百官们想把他困在这座樊笼里,结果他搬去了西苑。现在这紫禁城传给了朕,西苑传给了钧儿。 钧儿在西苑里,如鱼得水;朕在这紫禁城里,甘之如饴,甘之如饴啊!” 回到西苑里,冯保凑到朱翊钧跟前问道:“殿下,金斗如何处置。” “杖死,给宫里报个暴毙。” “遵令旨。”冯保给两个心腹做个手势,指了指金斗。 四个东厂番子拖着吚吚呜呜的金斗,迅速离开。 朱翊钧慢慢地往居住的万寿宫走去,冯保和祁言跟在身后。 “冯保,祁言。” “奴婢在!” “这内廷啊,还是不能松懈,一疏忽,就有人蹬鼻子上脸了。 今日孤不能让步,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浑身碎骨,你们知道为什么?” 冯保和祁言知道,这只是太子殿下一时烦躁,想把满腹的心绪稍微倾诉发泄一下。 “奴婢觉得,有恶狼环伺。” “说说。” 冯保咬牙说道:“今日余昌德等人午门哭谏,朝野波澜不惊,百官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实际上,他们在等待,等余昌德这一刀下来,紫禁城有没有反应。” 朱翊钧笑了笑,手指点了点冯保,“东厂给你看着,孤放心。 孤身上最大的弱点,就是父皇。君臣父子,三常五纲。这两年来,这些人无计可施,决定在这个要害处捅一刀子看看。 最可恨的是,这些家伙特意选这个时候,北伐南征最要紧的时候捅一刀,无非想趁着孤无暇分心,来个偷袭。 偷袭?图们汗偷袭我,西班牙人偷袭我,他们也偷袭我。” “殿下,请传下令旨,严惩余昌德等人,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严惩,怎么严惩?大兴诏狱,屈打成招,全给他们头上栽一个谋逆大罪?” “殿下,余昌德的弹劾奏章,危言耸听,满口胡言,离间皇上和太子父子之情,大不敬,罪不可赦啊。” “蠢材!你这样做正中他们下怀。这些家伙巴不得孤这样做,孤越是以这样的手段和罪名严惩余昌德等人,他们就会说,你看,你们看,太子急了,被我们说中了,他心虚了。 这些人,上掌清流言路,下惑乡野百姓,大明的舆论民情,我们只抢到了一部分。所以.” 朱翊钧看着远处的湖水,“孤才不会在他们预设的战场上跟他们开战,规则由孤定,主动权在孤手里,怎么斗,得孤说了算!” “殿下,那余昌德就轻轻放过,太便宜他了吧?”冯保不甘心地问道。 “怎么可能轻轻放过他!余昌德只是一只鸡,关键是怂恿唆使他的那些沐冠而猴!你待会出宫找张师傅,就说是孤说的,你们二位好好合计下,怎么严惩余昌德!” 冯保有些摸不到头脑,找张居正商议? 难道还有什么讯息是我不知道的? 我可是东厂提督,天下居然有我不知道的事? 可是转念一想,太子手里还拽着好几条自己不知道的暗线,比如少府监的商业调查科,在地方耳目密布,比东厂消息还要灵通。 冯保心头一紧,恭声答道:“殿下,奴婢知道了,待会就去找张师傅合议。”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大明将士,有死无退 过了潢河,草原逐渐变得肃杀寂寥,仿佛那层无边无际的草毯被风吹雨打,吹薄了,打稀疏了。 这里不再有潢河、土河可以蜿蜒数百上千里的河流。 这里有河流,不大,不知道从哪处山脚下流出,蜿蜒数十上百里,然后悄无声息地就消失在某处。 北风正烈,打着卷,挟着雪沙从远处迎面而来,狠狠地打在脸上,撞在身上,仿佛在揪着你的衣领告诉你,寒冬即将到来。 天色阴沉,就像层层叠叠糊过十几层草纸,众人忍不住抬头,心里盘算着,大雪到底什么时候从哪一处飘落下来。 上万骑兵顶着风向前行,他们一人三马,备马上驮着不少物资。在后面的远处,还有上百辆高轮厢车,排成三列,速度不慢地跟着。 “明”字大旗,高高举起,在风中飘荡,仿佛一棵参天大树。 数百上千面大大小小的旌旗围着它,组成了一片看不到边际的森林。 “这里应该是前元中书省应昌路和全宁路,再过去就是岭北行省,他们的漠北巢穴。这里自洪武、永乐年后,再无明军踏入。 汝契,你我是百年来第一个率兵北逐到这里的大明将臣。” 徐渭一身裘衣,围着狐领,带着翻毛帽,手里的马鞭在空中向前方指了指。 李成梁一身铠甲,里面衬着内棉衣,外面裹着皮袄,鼓鼓囊囊,身形平白涨了一圈。 他举着望远镜观察着前方,嘴里应着徐渭的话:“我们还将是第一个百年来再踏捕鱼儿湖(贝尔湖)和玄冥池(呼伦湖)的大明将臣。 兀鲁胥河向北三百里,就是那两个湖。那里水美草丰,是察哈尔部重要的牧场,斩草除根,我们必须连那里一起荡平了!” “汝契豪气万分,这次定能建立不世之功,封侯进爵。” 李成梁闻声转过头来,眼睛里透着赤裸裸的炽热。 戚继光能封伯,我要封侯! 徐渭知道他的心思,淡淡一笑,带着勉励的神情,向他点了点头。 “报!”一名军校骑马跑了过来。 “前方四十里,发现大量营帐。探马队抓到了几条舌头,得到了情报,经通译和向导确认,这里就是图们汗王帐。 其十二位妻妾,十三个儿子,还有其它亲族家眷,都在这里驻扎,分布在兀鲁胥河畔方圆之地。有部众大约一万五千帐,六七万人,青壮不多,大部分跟随图们汗去了辽东。” 李成梁大喜,转身一挥手,示意身后隔着点距离的扈从们都过来。 “传我军令,我部各营散开,向兀鲁胥河一字展开。缓缓逼近,待我号令,悉数出击。告诉儿郎们,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遵令!” 一个小时后,李成梁和徐渭能看到远处的帐篷,硕大的帐篷就像一座圆房子,通体发白,方圆四五十米,屹立在山脚下、河流畔,就像一口白瓷碗倒扣在地上。 这样的帐篷一看就不是普通牧民所住,非富即贵,而且这种规模的,一定是草原上极富极贵之人。 一眼看去,这样大的圆帐篷,远近居然有六个之多。 王帐无疑! 李成梁和徐渭对视一眼,惊喜若狂! 图们汗你绕道,抄我们辽东;老子们奔袭,端了你的王帐老巢! “李总兵,时机差不多了,再逼近恐怕会打草惊蛇。”徐渭在旁边提醒道。 李成梁信心满满,雄心壮志,他拔出长刀,对身边的扈从说道:“发号令!” 三枚信号弹晃晃悠悠地冲上天空,方圆上百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李成梁挥舞着长刀,对着那六个王帐,大声吼道:“将士们,杀啊!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两万大明骑兵高呼着,挥着马刀,举着长枪,像一道汹涌澎湃的海潮,冲进了察哈尔部王帐牧场,席卷着一切。 高呼声传遍草原,响彻天地,惊慌失措的察哈尔部众纷纷转头,他们感觉自己被“大明万胜”的高呼声给包围了。 —— 周国泰站在开原城北门城楼上,眺望着远处。 他身上的铠甲残破不齐,黑漆漆的看不清原色,紧紧地贴在身上,像是铸在了他身上,与他合为一体。 他在开原城坚守了二十二天,已经不记得打退过察哈尔部多少次进攻。 整座开原城就像此时的他一样,残破不齐。 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黑色,还有鲜血凝固的黑色。城外一片狼藉,到处是破碎的攻城器具,躺满了尸体。 察哈尔部现在顾不上收拾他们的阵亡者,甚至连伤员也顾不上,任由他们在荒野中,寒风里哀嚎着死去。 他们全军上下处在一种癫狂状态,一定要攻下开原城,否则的话大家都可能在风雪中丧生。 周国泰轻轻触摸着身边的火炮,铁铸的炮身格外寒冷,再冷一点手一摸到它就被冻住。 这些利器已然成了废铁,弹药早就打完了。 察哈尔部把开原城团团包围,弹药物资已经很难再送进城里来。 城里一万七千兵马伤亡过半,大家筋疲力竭,都在咬牙坚持着。 周国泰知道,随着天色越来越冷,胜负也很快要分明,战事也会越来越凶险。 察哈尔部众要活命,必须要殊死向前攻下开原城。 大明将士为了保境卫民,必须拼死坚守城池。 双方生死相搏,都到了摇摇欲坠的那一刻,就看谁先坚持不住。 周国泰看到城外炊烟袅袅飘起,弥漫在山野丛林里,数万察哈尔部开始吃东西,吃饱肚子后,他们又会开始发动进攻。 “传令!各部快速用餐,准备应战!” “是!” 周国泰传达军令后,转头看向南边。 不知道抚顺城情况如何? 不过魏建平应该能坚守得住。 他面对的是三万女真人,压力比自己小。到现在也没有看到后方崩溃的迹象,说明他守住了城池,把女真人挡在了东边。 如果自己能够咬着牙,把察哈尔部挡在辽东之外,过了这个冬天,就是图们汗的末日。大雪封路,他的六万兵马无法安然撤回黑山以西牧场。 黑山以东牧场不丰,多是海西女真部。他们以渔猎为生,物产不丰的那里根本供养不起六万察哈尔部兵马。 一个冬天过去,不知还能剩下多少人。 春天一到,冰雪融化,明军肯定会趁着察哈尔部元气大伤,对他发起全线进攻。届时自己能从开原城出发,越过黑山,北逐草原,为开原城战死的兄弟们报仇! 周国泰在心中畅想着未来,可他心里更清楚,自己能不能看到明天太阳升起,都还是未知数。 “北虏开始进攻了!” 在湫湫的铜哨声中,躺在地上休憩的将士纷纷站起,走进各自的位置,拎着刀、握着枪,严阵以待。 周国泰冷冷地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察哈尔部众,他们脸色阴沉疯狂,目光凶狠暴虐。人数似乎又比昨天多了许多,也越来越拼命了。 那就往死里拼,看谁的命硬! 周国泰举起长刀,大吼道:“大明将士,有死无退!” 城墙上,上万将士们举起刀枪,他们几乎人人带伤,身上、头上或手脚都缠有纱布,包扎着伤口。 但他们神情坚毅,跟着周国泰齐声大吼:“大明将士,有死无退!” 第一百六十三章 抚顺城下 魏建平接到密信,连看了四五遍,还是不敢相信。 “真的假的?” “参将,这是宪台亲笔所书的密令,怎么会有假?”奉命来传令的总督衙门军校答道。 “不,我是说密令里的事,是真是假?” “魏巡抚亲自带队。”军校懒得再分辨是真是假。 “魏公带队,那不会错了。魏公此前巡抚辽东两年,威德并行,尤其是女真人,甚服其德威。 想不到危急之刻,魏公能聚起一支奇兵,扭转局势。好,本将知道了,你速速回去,报于魏公,本将依令行事,不敢有误。” “是!” 抚顺城外东北三十里的东安堡,堡里一间土屋子里,魏学曾一身戎装,外罩一件毛边棉褙,头戴翻毛帽,坐在一个木桩上,伸手去烤火。 “高策,你是从大同镇天成卫调来的?” 他和气地问旁边的一位将领,二十多岁,甲胄齐备,雄壮威武。 “回魏公的话,末将出自山西镇卫所军户,十六岁投了军,积功为大同镇天成卫游击。嘉靖四十四年调往蓟州镇,隆庆元年调来辽东镇,跟随李总兵、周副将清剿建州、海西女真诸部,积功为守备。” 魏学曾点点头:“宪台以重任委你,想必看中你是良将。” 名义上是魏学曾带队领军,但他不可能直接指挥作战。 谭纶就选了辽东镇守备高策,率三百军校,统领这支由一万女真佃户和军户青壮组成的兵马,被谭纶取名为肃慎营。 “宪台抬爱末将了。” “长策啊,此战关乎重大,能不能扭转辽东困局,在此一举!你干系重大。” “抚台,末将定会竭尽全力,赴汤蹈火。” “肃慎营上下,你掌握得如何?” “回抚台的话,有你的威名压阵,编制得十分顺利。奉宪台令,按乙级骑兵团编制三营。前左右,每营三千,再有一千五百骁勇之士,编为锐意营,以为前锋。 这些女真兵丁,在辽东居住了一两年,皆为熟女真,又多精狩猎、搏杀、骑射,可大用。” 魏学曾点点头,挥挥手,示意扈从拿过来一份不大的地图,摊在膝上,对高策说道:“长策,庄兔台吉所领的三万女真人,三面包围抚顺城,他的主帐在这里,抚顺关西北十五里的甲板。 擒王先擒贼!我们只要出其不意,歼灭庄兔台吉与其察哈尔扈从三千,抚顺城这三万女真人就不会不战自乱。” 高策点点头:“抚台所言极是。这三万女真人,多半是海西女真人,还有部分是建州女真人逃过去的。 属下这几日与肃慎营女真兵丁勇士们交谈过,女真人以部落为聚,为了抢夺猎物,霸占牧场河流,往往会互相会战。 这三万女真人,要么互相不熟,毫无默契;要么各有宿仇,隐而不发,且对我大明兵马心怀畏惧。而今能在聚在一起,外有我大明威逼,内有庄兔台吉统领。 只需打掉庄兔台吉,打出大明兵马旗号,这三万女真人必定会乱!” 魏学曾满意地点点头。 谭纶确实有眼光,选了一位良将。 他知己知彼,心有定计,这仗打起来,就有把握了。 “长策,你们拟定了计策了吗?” “末将召集了十几位女真军官,一起参加军议。我们议定,以锐意营绕到甲板外围,假装从建州旧地赶来投奔图们汗的女真部。 锐意营换上女真人衣装和兵甲,大队人马在外围密林里埋伏。一旦锐意营进了庄兔台吉的主帐营地,再里应外合,将庄兔台吉和他的扈从一举歼灭。” “好!”魏学曾赞许道,“老夫文弱老迈,手无缚鸡之力,就不去做你们累赘了。无论胜败,老夫会在这里等你们。” 高策腾地站起来,神情肃穆地说道:“末将定当誓死杀敌,不负抚台宪台期望!” 锐意营很顺利就混入庄兔台吉的营地里。 庄兔台吉驱使女真人攻打了十几天抚顺城,越打越气馁,也知道这些女真人现在一肚子怨气,不敢再苛刻逼迫,于是就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摸鱼磨洋工。 这段时间也确实有不少女真人闻讯从建州、海西丛山密林里出来,投奔庄兔台吉。他叫手下随意给了封号,指个地方安置一下。 现在庄兔台吉就等着图们汗在北边把开原城打下来。 开原城打下来,抚顺城孤城难守、腹背受敌,自然应声而下,庄兔台吉可以开开心心跟图们汗进辽东发财。 要是打不下来,庄兔台吉更有话说,你图们汗领着六万察哈尔部精锐都打不下开原城,就不要指责我打不下抚顺城了。 进退自如! 上面躺平,下面就摆烂。 稍微侦查,就发现庄兔台吉营地的守备松懈稀烂。机不可失,马上发动。 锐意营队正李大勇,建州女真人,辽东女真军户出身;队正张二河,海西女真人,也是女真军户出身。 现在在辽东安家落户的女真人,都会给自己取个汉名,百家姓随机选,随意加个名,中间再按照兄弟姐妹排行,加大、二、三等字。 但取姓王的很少,因为建州女真人首领王杲谋反,袭扰辽东,震惊东北,然后明军开始进剿建州、海西女真人。 归附的女真人都不想跟大逆贼一个姓。 李大勇和张二河对视一眼,热切看着高策,用生硬的官话问道:“高守备,我们也能喊‘大明万胜’吗?” 高策指着一位军校,众人顺势看过去,看着这位军校从背包里慢慢抽出一面旗帜,再套在一根旗杆上。 高策问道:“知道这是什么旗?” 李大勇、张二河等人面面相觑,李大勇迟疑地答道:“宪台赐下的明字大旗。” 此时,旗帜已经套好,军校把它一立,一面“明”字大旗展现在众人面前。 “我们打着这面大旗冲锋杀敌,为何不能喊大明万胜?” 下午黄昏时分,庄兔台吉刚吃完晚饭,就在大帐里听各部首领向他抱怨,女真人各部又为了不多的粮食打起来了。 他头痛不已。 现在粮食不多了,大家都指着打进辽东,一夜暴富。 可是辽东岂是那么好进的。 突然,庄兔台吉听到外面传来排山倒海的呼啸声,越来越近,他脸色一变,从座椅上跳下,几步冲出大帐。 只见营地四周,上万兵马向这边围过来,他们举着上百面大旗,上面全是让女真各部肝胆皆裂的“明”字。 这些兵马模样、衣装跟女真人无异,挥舞着刀枪,嘴里却在高呼着:“大明万胜!” 气势如虹,势不可挡。 猝不及防的庄兔台吉及其三千察哈尔部众杀得大败,死伤惨重,他本人被李大勇一刀枭首,首级被插在长木杆上,以示四方。 其余三万女真诸部如魏学曾、高策所料,看到肃慎营举着大明军旗气势汹汹杀过来,双腿发软。 再看到庄兔台吉的首级,开始四处溃散。等到魏建平带着明军从抚顺城杀出来,就是全线溃败,跑得漫山遍野都是。 魏建平和高策在庄兔台吉大帐前面会合,两人以前在辽阳城见过,也一起出关清剿女真诸部,非常熟络。 “长策兄,厉害啊!三万女真人一举荡平,我手脚稍微慢了点,什么都没捞到。” 高策挽着他的胳膊,赫然问道:“魏兄,想不想再立奇功?” “什么奇功?” “图们汗的首级!” 魏建平的双眼猛地发光!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这有什么祝贺的! 听到副官来报,西北有船靠近,俞大猷和宋应昌吓了一跳,难道我们设伏西班牙人,别人设伏我们。 众人纷纷举起望远镜,向西北方向看去。 只见十几公里外,有一艘船从岛屿一角露出一个头,缓缓地整个船身都露出来。接着,就像母鸭领着小鸭子一样,它的身后跟着出来了十艘船。 只是隔得太远,这十一艘船看上模糊一团,看不清船型,但大家心里都松了口气。 俞大猷和宋应昌还在继续观察着。艉楼和甲板上,船长、测量员把望远镜递给其他人,让他们也看个热闹。 那十一艘船向这边驶过来,越来越近,很快看清楚船型和旗号,南海一带典型的船型,旗号打着是柔佛王国。 大家彻底放心了,俞大猷和宋应昌也放下了望远镜。 旁边一位亲兵把望远镜递还给测量员,愣愣地问道:“提督,柔佛国的船,会不会是来黑吃黑的?” 俞大猷气得牙根直痒痒,伸腿踢了这个族中子侄一脚。 “你缺心眼啊,柔佛国十一艘船,还都是那么屁大一点的船。我们有两百多艘战船,你见过这样黑吃黑的吗?” 亲兵摸着后脑勺,憨厚地笑了。 “以后少看《水浒传》,多看点正经书!听到了没有!” 俞大猷刚呵斥了一句,那边又传来警示:“报,西南有船靠近。” 大家又举起望远镜一看,原来是一艘卡瑞克帆船,看旗号是葡萄牙人的船,正向这边靠近。 过了一会,副官来禀告:“报提督,我们警戒巡哨船队拦下了柔佛和葡萄牙人的船只,并发来旗语,说柔佛人和葡萄牙人的首领想要来拜访提督。” 俞大猷不在意地挥挥手,“叫巡哨船队派快船,把柔佛和葡萄牙人首领载过来。” “是!” 俞大猷和宋应昌转身走到艉楼另一边,扶着栏杆,继续观看着远处的接舷战。 数千大明水兵荡着绳索,沿着跳板,上到西班牙人船上。 他们很谨慎,结成一队,最前面是盾牌手加左右持长矛开路,后面是散开的水兵,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 海风吹着桅杆上破缺的旗帜,以及跟破布一样的软帆,还有燃烧腾起的黑烟,随风扭来扭去。 西班牙人躲在暗处,暂避锋芒。 大明水兵抢近到了船舱口,几位水兵从自己船上接过一个篮筐,里面是十几个新式震天雷—手榴弹。 两个水兵快速地拧开手榴弹木柄上的木盖子,把引线扯出来,递给下一位水兵。 四个水兵用火折子点燃手榴弹木柄上被拉出的引线,往船舱口甩下去。 大家不由自主地往周围闪开。 轰! 船舱里腾起两团黑烟。 恰在这时,一直待命、在仔细观察的大明战船炮长,发现相隔不过几米的西班牙船,有个炮位出现异常,马上下令己方炮位转动炮口,对准那里猛地一炮,打得西班牙船木屑乱飞,硝烟中骤然出现一个缺口。 手榴弹炸响声和炮声,仿佛是发令枪,知道躲不过去的西班牙人,呐喊着从船舱里以及其它隐蔽地方冲了出来。 大明水兵从船舱口、甲板上以及刚才轰开的缺口里,冲了进去,跟西班牙人猛地撞在一起,展开了肉搏战。 几乎是背靠背,肩并肩,大家全挤在一团,有时候你分不清背后和旁边是敌人还是战友。 双方凭借着下意识,奋力厮杀。 血肉横飞,极其惨烈。 但大家都知道,大明水师锁定胜局。 心中笃定的俞大猷看着远处,嘴里对宋应昌说道:“龙头港本地船家跟我们说,前两年柔佛人和葡萄牙人争这个坦宾岛,双方在附近展开了水战。 据说柔佛人派了大小六百艘船,围攻葡萄牙人两艘卡瑞克船,三百艘打一艘。据说打了大半天,柔佛国三百艘船硬是近不到葡萄牙人的船。 葡萄牙人操控船只,在海面上不停地兜转,用火炮远远地轰击,一艘接一艘地把柔佛的船只击沉。最后柔佛人被击沉了近一百艘船,却连葡萄牙人两艘船的边边都没摸到,最后悻悻地散去。” 俞大猷摇了摇头,“果真如太子殿下教诲的,而今我们遇到千年之大变局。以前的水师对战,都是如此,先是互相射箭,然后跳船接舷战。千年以来,莫过如此。 现在西夷人最先改变,他们大兴帆船火炮,水战自此截然不同。幸好我大明水师,得太子殿下鞭策,顺应天时而变,才有这大败西夷水师之胜。 否则的话,我大明水师,与柔佛水师,何异啊?” 宋应昌心中骇然。 说得是啊。 如果大明水师不改,东南倭患不会这么快清剿,还能顺势反击到日本本土。 如果大明水师不改,恐怕真得如柔佛水师一般,三百艘船,围攻西夷一艘船,损失惨重却束手无措! 俞大猷和宋应昌对视一眼,心中感慨万千。 只有亲眼目睹过,亲身体验过,才会明白太子殿下此前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举措,是多么英明! “报提督,柔佛人和葡萄牙人首领带到。” 俞大猷挥挥手,两人很快被带到艉楼上,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通译翻译过来,就是他俩特意来向俞大猷表示祝贺,祝贺他取了一场伟大的胜利。 “靠北啊,才六艘船就伟大胜利,这才哪到那!听说他们西夷国有几千艘,这才六艘,据说还不是他们的主力舰。连开张起步都算不上,祝贺个屁。” 俞大猷指着通译,“这句话不要传过去。叫你传再传,有损大家交情的话就不要胡乱传。” 通译讪笑着点头。 俞大猷一本正经地说道:“祝贺就免了。本提督奉大明皇命,巡检南海,再复旧地,暂住龙头港。以后大家是邻居,要常来常往,互通有无,携手维护此处安宁。” 客套话说完,话锋一转:“我大明对西班牙和安南莫氏宣战诏书,尔等都收到了?” 看到两人点头,俞大猷继续说道:“收到就好,与大明为敌为友,你们好生掂量。老葡啊,我大明诏书已经送去满剌加城,你们收到了吗?” 葡萄牙船长听完通译的话,马上答道:“收到了,我们总督大人正在选派特使,准备船只,只是现在是北风季,无法北上,只能等到明年初夏了。” “收到就好。招子放亮点,不要跟西班牙人搅合在一块。看到没有,”俞大猷指着海面上密密麻麻的大明战船说道。 “老子只是被派来打扫垃圾的偏师,主力还在北边没下来。” 葡萄牙船长连忙答道:“尊贵的提督大人,我们葡萄牙人虽然跟西班牙人,都是上帝的羔羊,但我们坚决站在公理和正义这边。” 俞大猷听完翻译,呵呵一笑,“塞尼母,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站在公理和正义这边,你们踏马的是站在火炮这一边。” 他虎目一瞪,盯着通译。 通译马上讪笑点头,有伤大家交情的话我是绝不会传过去的。 俞大猷大多数时间在跟葡萄牙船长说话,没跟柔佛首领说上几句话。他也不恼,全程陪着笑脸。 俞大猷郑重说道:“两位,本提督再次提醒你们,不要跟西班牙人和安南莫氏接触,你们的港口也不要再接纳他们的船只。 皇法无情! 你们但凡被发现与西班牙人、安南莫氏有一分勾结,我大明水师立即向尔等开战,明白吗?” 通译刚分别把话传给葡萄牙船长和柔佛首领,远处突然爆出沸腾大海的声响。 “大明万胜!” 众人不由地转头看去。 六艘西班牙船只,主桅杆上都升起了“明”字大旗,甲板艉楼上站满了大明水兵,挥舞着刀枪,高声大喊。 “大明万胜!” 数百艘大明战舰上的水手们,纷纷涌到甲板上,攀在桅杆上,举臂高呼:“大明万胜!” 上万人齐声高呼,响彻天地,整片大海都被震得沸腾。 柔佛和葡萄牙人,被这排山倒海而来的声势吓得脸色发白。 自从,那四个字深深地刻在了他们心底深处:“大明万胜!” 第一百六十五章 有人还想再努力一把 虽然当天是休沐日,冯保还是等到下午散衙时分,伺候朱翊钧在勤政堂忙完政事,转回去万寿宫用晚膳,这才离开西苑,坐上轿子,左拥右护,直奔张府。 休沐日,内阁需要阁老轮流入值。 徐阶年纪大了,优免轮值,由李春芳、陈以勤和张居正轮流入值。 今日正好是张居正轮值,他散衙回到府上,换上常服,准备跟家人一起用晚餐,突然家仆来报。 “老爷,司礼监冯公公投贴来访。” “冯保冯公公?”张居正一惊。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黄锦、李芳和陈洪出宫荣养,司礼监就以他为首了。 既然是投贴,那就不是带着旨意来的,是私人来访。 只是我的冯公公,你这么明目张胆地到一位阁老的府上拜访,没有丝毫忌讳吗? “快请,请到正堂用茶。冯公公穿着官服?” “是的老爷,穿着斗牛服。” “好,待我换上官服。” 冯保在张府正堂里坐下,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 他有什么好忌讳的! 他是奉太子令旨找阁老张先生,怕什么! 今日早上他亲眼在云萼宫所见,皇上对太子的态度,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太子做到这个份上,也就前唐太宗玄武门后,被立为太子时的声势勉强能比的。 太子圣明如此,那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这次午门哭谏,罪魁祸首之一是金斗。 这厮因为宫外家人被收买,甘心做起内应,抓住时机在皇上那里给太子上眼线,现在被打成一滩烂肉,在城外随意找个地方埋了。 家人也被东厂抓起来,正在讯问,到底是谁收买他们的。 另一个罪魁祸首就是余昌德。 要是按照冯保的想法,费那么多话干什么,直接抓到诏狱,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谋逆造反,什么罪名安不上去? 想攀咬谁就攀咬谁,正好把朝中跟太子做对的那些家伙一网打尽! 可是太子偏偏叫我找张居正商议,给余昌德找罪名。 什么意思? 冯保其它的不说,对于朱翊钧的话,是一丝不苟地坚决执行。 他满腹疑惑地品着茶,很快等来了匆匆走进来的张居正。 “冯公,真是抱歉。张某刚从内阁轮值回来,换了官服。闻报冯公来访,又连忙换上,一来一去,耽搁了,让冯公久等了。” “张先生客气了,咱们都是一家人,没有那么多客气的。”冯保套着近乎。 寒嘘了几句,冯保说起来意,“张先生,有人在午门哭谏,可有听说?” “听说了。他们被顺天府中城警巡局的人,以在公共场合滋事生非,扰乱秩序的罪名抓了,下在顺天府大狱了。说是要移交顺天府按察司审理裁罪。” “对,咱家看来,最坏的就是那个余昌德,空负文名,道貌岸然,无君无父。要依咱家来看,直接下诏狱就是了。” 张居正瞥了他一眼。 太子才不会把余昌德送到诏狱里去。 真送去了,反倒是成全他。 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他也敢喊出这样的话来。 时代不同,世道也不一样了。 冯保多机敏,看出张居正沉默不语的原委,淡淡一笑,“咱家是太子家奴,有人想往太子头上泼脏水,咱家可是万万不肯轻饶了他们。 咱家是天残粗鄙之人,不懂得什么规矩,只知道有人敢冒犯我们太子,咱家豁出性命,也要活生生咬死他。” 张居正连忙说道:“冯公对太子的赤诚,日月可鉴。” 冯保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咱家虽然气愤,但也知道事情轻重。太子叫咱家怎么办就怎么办。 正好,余昌德的事,太子叫咱家到张先生这里来,合议合议。” 张居正也摸不清头脑:“找我合议?” “合议个罪名出来,最合适不过的罪名。” 张居正傻眼了。 我跟余昌德根本不熟啊。 我们虽然曾经在翰林院共过事,但治政理念根本不同,我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我。我们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 怎么给他找罪名? 可是张居正知道自己这个学生的本事,走一步看十步的主。他叫冯保来找自己,肯定有深意。 他试探着问道:“冯公,太子还有说什么?” 冯保苦着脸,摇了摇头。 张居正苦恼了,难不成太子彻底向先皇学习,做起谜语人来了? 这时管事在正堂外面禀告。 “老爷,有人奉命来送信。” “谁?” “他说是少府监太监杨公公的管事,奉命送封信给老爷。” 张居正心头一转,马上说道:“快接进来。” 很快,管事拿着一封信匆匆走了进来,双手呈给张居正。 张居正火急火燎地拆开有火漆的信封,拿出信纸,迅速看完。 他长舒一口气,转手把信纸递给冯保。 冯保一愣:“也给我看?” “信上有说,叫我与冯公共览。” 冯保接过信纸看完后,脸色青一块白一块,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拱手说道:“张先生,既然事情都清楚了,那我们各行其事。” “好,冯公公,我们各行其事。有什么进展,及时合议。” “没错,及时合议,咱们要好生办事,把太子殿下交代的这件事办好了。” 冯保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把他送到府门口,转回来的张居正摇了摇头。 果真,冯保还是差杨金水一筹啊。 冯保和杨金水应该都有得到太子殿下的交代,与自己携手办余昌德的事。 冯保有恃无恐地跑到自己府上,当面与自己商议。杨金水却不动声色,恰到好处地送来一封信。 虽然说是奉太子令旨办事,你也不要太张扬啊,悄悄来就是了。 再说了,你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我是内阁阁老,虽然你我都是太子信任之人,可毕竟分属内廷外朝。你我坐在这里,关上门,谁知道在讨论什么? 杨金水就聪明多了,只派人来送信,不跟自己面谈,省却许多嫌疑。 张居正有些疑惑了,杨金水如此大才,为何太子不把他放在司礼监?反而用了一个才干、心思都不如他的冯保呢? 想了一会,张居正突然悟到,或许就是杨金水太聪明,太能干了,太子斟酌再三,才不把他放在管权的司礼监,而是放在管钱的少府监。 高拱府上书房里,高拱坐在上首,高仪、张四维、王遴分坐在左右两边。 王遴不客气地问道:“新郑公,北伐南征,已经三个月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高仪看了他一眼,不客气地说道:“继津,北伐南征不是小孩子打架,三五下就出了结果。这是国战,打个一年半载都有可能。 现在还没消息,很正常。” 王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目光闪过不屑之色,抬起头全是一脸的忧国忧民。 “正因为是国战,学生才如此焦虑。兵乃凶器,不祥之物。而今九边靖平,南海远在天边,却为了一己私利,擅开边衅,穷兵黩武,如何是好。 新郑公,我且问你,战事进行到底如何?” 高拱心里有些恼怒王遴咄咄逼人。 军机戎政,属于绝等机密,不得向任何人泄露,这是太子殿下定下的铁律。自己参与粮饷筹集,多少知道一些,要是泄露出去,太子殿下绝对会翻脸不认人的。 “还顺利,继津不必担忧。” “我为何不担忧?戎政乃国之大事,却被藏着掖着,难道北虏又打到京城朝阳门下,才让我们知道吗?” 看到气急败坏的王遴,高拱和高仪都知道他的心思,没有出声。 “我看啊,现在是朝政暗晦不明,军机隐瞒不宣,过不了多久就是奸党擅权,误国祸民!” 张四维连忙出声维护道:“继津,过了,说得有点过了。” “怎么叫过了?新皇即位,当有新气象,澄清朝政,众贤弼辅。可是自隆庆元年以来,这么多军国大事,可有一项经过朝议公论? 这不叫擅权专国,叫什么?” 众人心里冷笑一声。 朝议公论,你们这些掌控舆论,又擅长打嘴巴仗、会扣帽子的清流们就可以兴风作浪,影响朝局。 能不能做出正确的决策,能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你们不管,但那时的你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引领舆论,影响决策,好不威风。 这就是名! 这就是权势! 这就是你们这些嘴里喊着淡泊名利、忧国忧民的清流们,梦寐以求的! 现在不行了,西苑把权柄全部收上去,清流真得变成清流,清洁溜溜、毫无用处的清流,你们怎么不气恼。 高拱看了他一眼,提醒道:“继津,现在余予德被收监,候审待罪。你还是想想办法,怎么保他!” 王遴揪着胡须,差点把胡须一把扯下来。 就是忧心这件事,他才如此失态。 西苑的手段他知道的,余昌德看着大义凛然,德高望重,其实 那边到底会以什么罪治办他呢? 这关系重大,如果扣上谋逆、大不敬等罪名,还有操作空间,因为这些罪名天下人都知道是莫须有的,足够自己兴风作浪。 可西苑不会这么做的。他会让余昌德身败名裂,遭天下人唾弃,甚至还会把幕后同党都揪出来。 王遴心里更加忐忑不安。 第一百六十六章 老高,打钱! 磨叽了好一会,高拱死活不能透露北伐南征军机之事出来,王遴心里很是恼怒。 你不泄漏些军机出来,自己怎么好寻到契机间隙兴风作浪。 泄露点戎政军机有什么关系?这些不详凶鄙之事,难道比澄清朝纲、匡复正道还要重要吗? 他强按着情绪,又聊起如何营救余昌德,高拱却左右顾盼而言它。 王遴愤怒了! 高大胡子,你这个叛徒!为了自己的仕途,居然舍弃志同道合之士,居然背离了天理公义! 好!好!我要跟你 告辞! 王遴愤愤然地离去,张四维尴尬地拱拱手,跟高拱高仪告辞,匆忙追了出去。 “王继津越发固执了,世道变了,他还不自省,还执泥于以往,越发地迂腐古板了。”高仪感叹道。 高拱冷然道:“他不是越发地固执执泥,而是在世道变化中不知所措,找不到出路,只好固步自封,迂腐古板了。” 高仪脸色一变,想反驳却又知道高拱这话虽然难听,可实实在在说到点子上了。 “肃卿啊,世事无常,说出来却让人难以接受。‘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两位老高坐在书房里一个感慨,一个想心思,有仆人急匆匆走到门口,刚说到几个字:“老爷,葛老爷” “老高,高肃卿,我的高尚书” 葛守礼的声音跟着飘了进来,他是高府常客熟人,进出无忌。 声音刚进耳朵里,身影就迫不及待地出现在门口。 高拱看着这位工部尚书,有些嫌弃却无可奈何。 “与立兄,什么事啊? “高户部,快些打钱!” 一听到打钱,高拱跳了起来,“什么打钱?哪里又要打钱?你们怎么见到我就伸手要钱,我就是棵摇钱树也被你们薅光了。” 葛守礼笑嘻嘻地说道:“老高,在我的眼里,你就是浑身上下闪金光的财神。废话少说了,京畿、山西、辽东一百六十九所县学、府学和司学学舍修建预算,礼部和顺天府两布政司列出预算,内阁票拟,西苑批红了。 给钱啊!” 高拱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与立兄,你被人当枪使,还美滋滋的。三地学舍拨款,他们来找户部要啊!又把你支到前面来,你还一马当先冲在前面。何必啊!” “什么何必!那些学舍是为三地修,却是我们工部主持修,是我们工部的政绩。雷工部修了半辈子宫殿观宇,老夫能够不步他的前辙,专修河道、桥梁、学舍、医馆.欣慰啊! 再说了老高,你的那个户部衙门出了名的门难进,事难办,下面看着老夫跟你的关系不错,自然就托到跟前。与国益民的好事,老夫不会推辞,高肃卿,你也不会推辞吧。” 高拱无可奈何地说道:“与立,老夫怎么会推脱呢?这是内阁票拟、西苑都批红的事,我怎么敢推脱。再说了,如你所说,这是大好事,老夫自当会处置的。 只是现在户部拨款,有新的流程,预算司拿到批红,转到会计司,由稽核司核准后转给国库司,国库司再发票给富国银行。 这笔钱会从富国银行国库账户里,直接拨到顺天府、山东、辽东三布政司在富国银行的账户里。你们工部按要求修好,三司验收合格了,出票给富国银行,那边才会把钱从三家账户里拨给你。” 葛守礼嘿嘿说道:“所以说你们户部门难进,事难办。这钱只要出了国库,富国银行那边就好办事多了,那像你们户部.” 高仪听得目瞪口呆,连忙叫住两人的掰扯,“新郑公,与立兄,这户部拨款又改规矩了?” “改了!”高拱答道,“杨金水和王汝观执掌少府监和太常寺,搞得就是这套。钱尽量不从他们两个衙门走,全在富国银行和汇金银行里转,他们走得全是票据。 铜钱银两拨付全是银行处理,从这个账户到那个账户。真得要用银子,到账了你自个去取就是。 钱不在手里转来转去,下面那些胥吏刮油都刮不了。太子殿下带着老夫几个管钱的去看了一圈,参观学习,老夫觉得很好,立即上禀西苑,请得令旨,在户部例行。” 高仪好奇地问道:“杜绝胥吏贪墨,难道不可以伪造票据吗?” 葛守礼替高拱回答:“如果只是一家店铺,一家商号,下面的人伪造票据,还有可能把钱黑了去。可是衙门跟衙门之间,呵呵,正常转账取兑都十分繁琐,想伪造票据贪墨,除非高新郑带头,整个户部都黑了。” 高拱不满地说道:“与立,说什么话呢!” 葛守礼哈哈一笑:“知道高公清廉如水,高风亮节。只是打个比喻,比喻。” 高仪还有些不明白:“那如此一来,票据账目岂不十分繁剧?” “账目繁剧,也总比被人稀里糊涂地把银子贪了去好。现在有借贷平衡记账法,会计制度日渐完善。无非是多请几位会计,多费些纸墨和算盘,却平白多了许多银子啊。” 高仪知道,高拱所说的平白多了许多银子,是指那些按照惯例会被贪墨的银子。 一时啼笑皆非。 贪官胥吏贪墨不走,我们还感到庆幸。 仆人端来热茶,给三人都摆换一杯。 高仪听了刚才高拱和葛守礼的对话,心有所感,忍不住问道:“新郑公,此次北伐南征,花钱如流水吧。” “何止啊,花钱如大江东去,一泻千里!” “那户部国库受得住吗?” 高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高仪还以为他要发牢骚,却不想他说道:“此次北伐南征,花费的粮饷巨万无计,要是以往,户部尚书只有上吊跳河的份。 老夫万万没有想到,到我手上,却游刃有余!” “游刃有余?”高仪惊住了,“怎么个游刃有余?” 高拱想了想,“此事不关乎戎政,老夫也给你们二位说了。按照这样的打法,北伐南征的军费粮饷,庞少南的盐政税银,就能把它给包圆了。” 高仪吓了一跳,“新郑公,此话当真。” “现在是隆庆二年年底了,你们说庞少南今年缴了多少盐政税银?” 高仪和葛守礼摇头。 “五百七十万两。这还只是行盐政新法第一年从两淮收上的盐税银子。要是盐政新法完善,推行全国,一年的税银至少一千三百万两。” 高仪眼睛一瞪:“这么多?” 高拱捋着胡须答道:“一年出多少盐,算得出来的。所以说,扬州大盐商,各个富可敌国。” 葛守礼也感叹道:“李卓吾说得没错,天下财富何其多,国家困顿,百姓穷苦,只不过是钱财都被某些人给侵吞了。 就好比这税银,从私人地窖里挖出来,挪到国库里,户部就一下子宽裕了。 他虽然有些背经叛道,但说得确实有道理,难怪越来越多的年轻学子信奉他的学说。” 高仪脸色一黑。 多少正统儒生视李贽为异端,欲除之而后快。可惜,他有西苑庇护,几年间已经悄然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他现在不仅上有西苑庇护,左右有东南北方工商业主支持,下面还有信奉他新学的十几万门生弟子。 京城有诸多大佬们压阵,看着还风平浪静,地方却是风起云涌,新旧学说的冲突,越发激烈。尤其是海商棉丝大兴的上海、宁波、泉州、广州,工业和边贸大兴的太原、开平、陕西、辽东等地,占据优势新学逼得旧学步步后退。 大儒名士纷纷写信哭诉,邀人助拳。 这些破事全归礼部管,搞得高仪焦头烂额,听到李贽这个名字就头大。 高拱瞥了他一眼,知道好友心里的烦恼,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其实这次北伐南征,户部支应有余,除了国库充盈,还有其它原因。” 高仪和葛守礼马上被吸引过去,好奇地问道:“新郑公还请给我等讲解一二。”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天意难测! 高拱捋着胡须缓缓说道:“老夫总结了一下,无非就是开源节流。开源,两位知道的,盐税银子,海商互市的关税银子,加在一起,一年进国库的银子抵得上嘉靖朝三五年。 还有一个非常关键之处,就是节流。” 葛守礼试探地答道:“预算制,还有户部拨款新制,让下面的胥吏无处可贪,至少在想出法子之前是没法贪,这也算节流吧。” 高仪补充道:“与立兄说得没错。户部最厉害的一招就是漂没,让多少名将能臣闻风丧胆。一百万两粮饷,还没出京,先没了三成,一路上漂没,到边军手里,还能剩下三成,真的是廉洁奉公了。” 高拱一脸正色,“没错。这些混账,行得这些舞弊陋俗,也是叫老夫深恶痛绝。 隆庆元年,老夫执掌户部,有心想办些事,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凑集些银子,还没办一两件,银子没了,被这些硕鼠蠹虫给分瓜一空。还差点让老夫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高仪和葛守礼知道指的是京官上吊和沿街乞讨之事。 “这次老夫力主,搬照少府监、太常寺新制,户部遵循。不得不说,杨金水确实聪慧过人,尤其在财税度支方面,是奇才。 他在上海就开始搞这套,几年下来,搞得十分齐备,滴水不漏。户部遵循半年,查出三百七十六名硕鼠蠹虫。老夫力主严惩,斩首抄家、流放充军,绝不姑息!” 高仪和葛守礼知道他是睚眦必报之人,当初被这些贪官污吏搞得狼狈不堪,差点断送前途,现在肯定要下死手惩治。 “严法重典,户部为之一清,加上少府监、太常寺又帮忙调了一批官吏过来,现在老夫觉得,户部处置国之度支,顺畅多了。” 高拱继续说道。 “这是其一,还有其它的节流。” “哦,新郑公,还有处节流?” “还有两处,一处是九边边军。以往朝廷要给九边砸三四百万两银子下去,也就得了个北虏寇边,有狼烟警示。可谓是一无是处。 西苑主持九边军改后,吃空饷的缺额被挤了出来,混吃等死兵油子被发去军屯,卫所的田地被要了回来,还有军械。” 葛守礼马上附和道:“对,军械!自从赵孟静(赵贞吉)主持大改军器监、火器局,又大兴开平、太原之工业,大明的军械为之一新。以前一把火铳十几两银子,边军还不敢用。现在就一两银子,更加犀利。 还有一把军刀,军器监说得上好钢材打造,砍两三人就卷刃,居然要一两五钱银子。现在开平太原造出的钢刀,砍倭刀都不费劲,一把不到一钱银子*。 还有战马,以前没有开边互市,一匹漠南中马,要十五到二十五两银子。 现在,老夫听太仆寺的同乡说,山西、陕西边商用茶叶、蔗糖等物换回漠南、青海马匹,再转卖太仆寺,上马一匹都只要六两银子,据说那些边商还有暴利可图。 还有铠甲、弓弩.现在都便宜到让人不敢置信。以前置办一万人兵甲的钱财,现在可以置办五六万人的,品质还更好。 一进一出,省出的钱就大了去。” 高拱点点头,赞同葛守礼的话,他接着说道:“我大明定制,军饷是马兵一年十六两银子,配米八石;战兵十二两,配米六石;守兵八两,配米四石。 可是从宣德年后,边军粮饷从来没有足额发过。到嘉靖朝更甚,上官以漂没撙节为名,肆意扣剥,士兵一年能得二三两饷银,一石米,都是阿弥陀佛了。 大行军改,边军援东南剿倭官兵例,军饷改为马军一年二十两,配米八石,马料补贴若干;战兵十六两,配米六石;守兵改为营卫军,军饷一年十二两,配米六石。其余犒赏另算。 粮饷看着支出多了,实际上此前九边养了近百万兵马,按定制军饷要千万两银子,以往实际上每年也就发放三到四百万两银子,这些在户部架阁库里是有档可查的,却是一笔烂得不行的糊涂账。 老夫猜测,士卒实际到手的不到一百万两。 高仪和葛守礼出声附和:“确实如此。” “现在九边边军和京营马步军,在中军都督府军籍在册者,有三十一万九千名,一年需支钱饷五百万两,米二百六十万石。看上去比此前的糊涂烂账要多,那不能这么算。” 高拱搬着手指头开始算:“以前边军京营都不满饷,兴兵打仗,可以,先给开拔银子,先把欠饷补齐。什么时候钱粮到手了,兵马什么时候动。 贻误战机不说,骤然要户部补齐那么多钱粮,神仙也变不出来啊。 现在不同,督理处出兵符,中军都督府行令,京营羽林、天策等军早上接到军令,晚上全营过了通州。” 葛守礼感叹道:“是啊,满饷的兵马,就是不同啊。 此前诸公只想着省钱,却不想便宜没好货。戎政大事,岂能靠省钱就能做好的。” 高仪皱着眉头问道:“五百万两银子,还有禄米二百六十万石。禄米现在有九边卫所改军屯,合民屯、官屯、商屯,还能勉强支应。 五百万两银子,新郑公,国库能支应吗?” “隆庆元年,老夫会说,你把我这一身骨头榨干了看能不能凑个零头。但是隆庆二年,老夫会说,足以支应。” 看到高仪脸上的不相信,高拱继续解释道:“西苑把税源逐渐归到户部,今年盐税收入,两淮连同长芦、浙东、解池等地,超过一千万。 市舶、互市关税在七百五十万两银子,其余丝绸、棉布、茶叶、瓷器、蔗糖、酒类等附加税,在三百二十七万两 这些课税加在一起,大约两千万两银子,反倒以前的主税,丁口税除各色折物,只有一百一十万两,不值一提了。节流开源,这才是真正的开源啊。” 高仪和葛守礼只知道大明这两年财政收入大好,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好到这种程度,丁口税都看不上了。 以前大明以田赋为主,从洪武年的三千万石逐年下降,到嘉靖朝勉强维持在两千万石粮食左右。 其余盐、茶、酒等杂税,因为“与民争利”,几乎没有。 国库现银的来源主要来自以丁口为基数的各色折银,从弘治年间三百五十万两银子开始,上下来回波动,有时候还需要折物,实际银子不多。 西苑太子行新法,增加盐税、关税、商品附加税等税种,相应的以丁口为基数的折银就减少了。 高仪和葛守礼万万没有想到,现在各色工商关税银子,居然能收到两千万两银子.按照某些人的说法,这属于非常严重的与民争利,百姓们应该是民不聊生、饿殍满地才是。 可两人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他们有亲友在各地,经常书信往来,会提及民生民计,这几年各地百姓,日子还越过越红火,逐渐呈现出一种蓬勃生机。 真是颠覆了我们的理念啊! 难道我们此前所学和所想,都有大问题? 高仪和葛守礼,包括高拱不知道的是,在历史上的满清时代,顺治年间,一年的赋税是两千四百三十八万两银子,因为满清延续明朝一条鞭法,把田赋折合成银子,一石米平均折合一两银子。 到乾隆年间,因为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全部推行,骤增到四千五百万两银子,其中盐税七百万两,商税五百三十五万两。 然后逐渐下降到嘉庆道光年间的四千万两左右。 咸丰年间,太平天国兴起,满清财政被打得稀巴烂,账目没法看。直到同治光绪年间,财政稳定,一年赋税收入骤然增加到七八千万两银子。 因为满清引入西方的财税制度和银行体系,兴起了洋务运动。 朱翊钧搞得这一套,类似于初级版。 如果高拱、高仪和葛守礼知道这些缘故,就会知道,隆庆二年的大明财政好转,只是开始,等到东北、南海尽收,四海靖平,工农业根基增加,市场扩大,税收还会迅速上涨。 这也是朱翊钧敢下决断同时打北伐南征的原因。 现在大明边军和京营支出五百万两银子你们就诧异了,你们要是知道满清同治咸丰年间,一年八旗绿营和练勇的支出在五千九百万两银子,那还不得当场发疯! 三人感叹了一番,高仪和葛守礼忍不住继续问:“新郑公,你还有一处节流未说,是什么?” “海运!” 高仪和葛守礼恍然大悟。 高拱继续说道:“这次北伐南征,调集的粮草军械,九成九是用海运。要是按照以往用漕运,时日久远不说,还耗费巨大。” 葛守礼赞同道:“没错!漕运,唉,一言难尽。一万石粮饷从东南运到辽东,飘没、运耗,还能剩下五成就算不错了。 海运却能直接从上海运到塔山、营口两港,耗费几乎没有。又快又省。” 高仪沉吟道:“难怪太子殿下只是略加盘算就做出决断,北伐南征,原来他心中早就有数了。” 高拱看向窗外,感叹了一句:“打仗就是打钱粮,太子比我等都清楚。” 高仪突然问了一句:“北伐南征但有收获,新郑公会不会因为筹措运转粮饷有功而入阁呢?” 高拱目光炯炯有神,如同电光,嘴里却感叹着:“天意难测,天意难测啊!” *实际造价参考《两浙海防类考续编》,但开平、太原属于大规模生产,价格更低一些。火器和军器监的造价属于瞎估的,那个实在没谱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顺天府大牢里,弥漫着监牢特有的恶臭味,尿骚、屎臭、霉腐、汗馊.混在在一起,直钻鼻孔,刺入脑海。 余昌德正襟危坐在草堆里,强忍着恶心想吐的冲动,一脸的大义凛然。 他因为率众在午门聚众滋事,被礼部行文停职,关押在这里候审。 “予德公,朝廷会如何治罪我等?”隔壁监牢里,有国子监学子迟疑地问道。 “荒唐!吾等为国为民,何罪之有?”余昌德呵斥道。 “可是我们关在这里十几天了,不审不问,也不准家眷探监,生死未卜,我.我心慌。” “心慌什么!吾等心怀浩然正气,不惧奸邪。”余昌德大义凛然道。 其他人神情各异地看着他。 有人依然双目满是崇拜,视他为偶像;有人惶然不安,不知所措;有人心灰意冷,黯然神伤;有人后悔莫及,心生怨恨。 你是朝廷官员,清流名士,朝廷自然会对你网开一面。我等这些小虾米就惨了,肯定会被拿出来顶罪。 当初我等怎么猪油蒙了心,跟着一起趟这滩浑水干什么! 到时候你出狱了,名声大振,更上一层楼,成为海内大儒,一代名士。 我们呢,发配边疆,孤寒终身。 余昌德似乎感受到投射过来的数十道目光里,包含有怨毒,他连忙朗声念起诗来。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声音洪亮,慷锵有力,在监牢里回响,马上引得叫好声。 “好!” “予德公果然是吾辈楷模!” 在一片叫好声中,几位衙役走到监牢前,面无表情地点名:“余昌德! 余昌德抬了抬眼皮,鼻子一哼,“正是在下!” “提审!” “呵呵,终于提审了!老夫还以为你们这些奸臣心虚了!现在终于商议好了,给老夫妄加什么罪名了!” 衙役理都不理他,只顾着打开牢门,“出来吧!” “嗯,你们快给老夫打盆清水来,老夫清白之人,自然要以清白之脸去面见那些敢审我的人!” 周围哄地响起叫好声。 “说得好!” “予德公好样的!” 衙役不耐烦地说道:“少废话,你满肚子的话留到公堂说去,跟我们说不着!” 旁边的人义愤填膺,纷纷呵斥衙役,声援余昌德。 “你这个狗腿子!敢如此对待予德公,不怕天理循环吗?” “狗贼!你敢这般辱骂予德公,我要跟你玉石皆焚!” 一位衙役解下腰刀,用刀鞘在监牢栅栏门上狠狠一敲,咣当声响,震得整个监牢里嗡嗡作响! “敢炸刺闹事,信不信把你拖出来打板子,打死了报个暴毙也没人管!” 监牢里马上安静了,刚才慷慨激昂的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 余昌德眼睛里闪过失望之色。 一群难堪大用的家伙,被两个衙役稍微威胁就被吓住了,以后还怎么做大事! 唉! 可叹啊,我辈正道人士,人才凋零,要是自己身在嘉靖朝,不好,自己可不想做第二个杨继盛。 嗯,还是宣德、弘治年间好啊! 余昌德施施然地站起身来,理了理散乱的发髻,又整了整衣衫,一身正色地迈出监牢,中气十足地说道:“走吧!” 其气度,于少保、杨忠愍临刑之前也不过如此。 他如此有底气,就是相信王遴等好友一定会在外面想办法。自己只是在午门前哭谏,文官常规操作,大不了罚俸禄,顶格就是免职回乡。 要是这样就妙了! 好友们一番操作性,自己就会成为因为午门哭谏,被逐出朝堂的铁骨诤臣! 定会名噪天下! 要是在嘉靖朝,自己还担心被廷杖。现在隆庆帝和西苑太子不知为何,断了祖传手艺,不再行廷杖,自己更不怕了! 衙役在前面带路,余昌德跟在后面走了几步,旁边监牢里窜出一人,扶着栅栏大声道:“予德公,你是当代椒山公,我要以你为榜样!不仅学习你的道德文章,还要学习你的风骨!” 余昌德被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地向旁边一侧,看清楚那人模样才恢复神态。 原来是国子监的一名学子,叫梁巍,山东人士,家境普通,完全靠真才实学考进国子监的。只是有些呆板,不识变通,两次国子监监考不过,还回乡参加了一次乡试,也没过。 余昌德冲他和蔼地笑了笑,在梁巍仰慕的目光中,继续迈着四方步向前走。 出了监牢大院,余昌德被四位衙役两前两后地夹在中间,穿门走巷。 弯弯绕绕,不知走了多远,远到余昌德觉得前途漫漫,凶多吉少,心里有些忐忑起来。 终于拐进一条阴暗的走廊,出来后别有洞天,余昌德猛然发现,自己被带到顺天府衙中堂。 怎么还在顺天府衙? 自己不是应该去诏狱,去都察院吗? 那里才配得上自己啊! 一肚子狐疑的余昌德被带进中堂里,里面摆着五张公案。 正中间上首两张分别坐着大理卿邹应龙,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 左边单独摆着一张公案,坐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右边摆着两张公案,上首坐着阁老张居正,下首坐着顺天府尹刘应节。 余昌德的心骤然变得滚烫! 对! 这样的阵势才配得上自己! 一位中丞、一位大理卿,可惜少了一位刑部尚书,不过有阁老压阵,足够了。最妙的还有司礼监太监在场! 自己不管被定了什么罪名,都可以一口咬定,自己被阉党所害! 那自己头上会多一个耀眼的光环。 被阉党陷害,名望值+10 余昌德心中暗喜,可又有些担忧。 司礼监掌印太监都出来了,那自己一顿打是免不了了。 他咬了咬牙,为了能出名,吃顿皮肉之苦算什么!自己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再不搏一把就没有机会了。 邹应龙啪地一拍惊堂木,心里正七上八下的余昌德猛地一惊,双膝不够自主地一软,双腿噗通跪倒在地上。 堂上众人神情各异。 邹应龙强忍着不笑。赵贞吉神情不变,只是那双眼睛更加有神。 张居正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刘应节低下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冯保侧着身子,右手捂着嘴巴嗤嗤地笑。 余昌德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实在想不到什么借口解释。 要不就说自己的老寒腿犯了? 邹应龙继续问道:“你是国子监余昌德,字予德?” “不错,”余昌德此时也只有继续强撑下去,跪在地上,直着身子,气宇轩昂地答道:“是的!在下国子监司业余昌德!” “你的司业一职,已被礼部暂停了。”赵贞吉悠悠地开口了,“你也看到了,堂上坐着一位大理卿,一位都察院中丞,旁听的有一位阁老和司礼监太监,以及顺天府尹。 这么大的阵势,绝不是审你在午门聚众滋事的罪过。余昌德,这点,你心里要有数。” 说到这里,赵贞吉转头对邹应龙、张居正、冯保和刘应节笑了笑,“老夫听闻,太子殿下给京城五城警巡厅题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此八字题得妙啊! 余昌德,你是想从宽啊还是从严,好生考虑,给你五分钟时间!” 赵贞吉摆了摆手,一位小吏端着一台西洋岛座钟从旁边走了出来。 “刘府尹,借你顺天府衙的座钟一用。” 刘应节笑了笑,“赵中丞只管借用就是。” 赵贞吉一指,吏员把座钟摆在余昌德跟前。 接到赵贞吉递过来的眼神,邹应龙开口道:“据最新刑律,在公堂上招供的,减罪一等;一言不发,顽抗到底者,罪加一等。” 哒哒哒。 座钟的秒钟指针在跳动着,每跳一下,余昌德脸上的肌肉就抖动一下。 秒钟转了一圈,他的脸上不由地滴下汗珠。 堂上五人静静地看着,最后,赵贞吉问道:“五分钟到。” 余昌德迟疑一会答道:“老夫何罪之有!老夫秉承天地浩然之正” “啪!” 赵贞吉一拍惊堂木,打断了余昌德的慷慨陈词,“这光鲜亮丽的话,老夫写得比你好!既然你不说,那本官就要问你,你到底是如何徇私舞弊,破坏朝廷选材之制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终于下大雪了 开原城,北风卷着砂雪,狠狠地打在周国泰的脸上,生痛生痛的。 狗日的贼老天! 今年贼老天是犯了太岁吗? 都到十月底,除了下了几场不长时间的砂雪,往年早就该到的鹅毛大雪,就跟便秘一般,迟迟未到。 大雪不至,对察哈尔部非常有利! 但是大家都知道,大雪早晚都会来,这两天砂雪来得特别急,北风又吹得急,说明大雪很快就要到了,那么也到最危急的时刻。 周国泰看向远方,城外荒野上躺满了尸体,他们身上盖着一层疏落的雪粒。在北风呼啸下,肤色泛着灰白,伸出僵硬的手臂,指向天空。 在离城墙三千米远,树着上百根木杆,每根木杠上插着一颗面目狰狞的首级。 有两颗是那颜的,有十几颗是明安兔的,剩下就是召兔、木齐、阿尔班尼阿哈的。这些察哈尔部的万户、千户、百户和军官们,是这两日攻城失败,被狂怒的图们汗下令斩杀,首级插于野外,震慑各部! 图们汗疯了! 因为他知道再攻不下开原城,他和整个察哈尔部都可能要完蛋。 呜呜——! 牛角号声又响彻在荒野大地上,上万察哈尔部兵丁,持刀握枪,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从各个营地里走出来。 他们举着的旗帜,残缺不齐。 城墙上的旌旗也少了许多,余下的也多成了破布一般,更添了一层烟熏火燎的黑色。 那面“明”字大旗,只能看到大半个“明”字,它在北门城楼上依然飘荡着,只是周围的旗帜没有了,孤零地树立在城墙上,如同辽东荒野上这座开原孤城。 周国泰转过身来,咧开的嘴唇流出的血迹,在北风中冻上了薄薄的一层,黏在了一起。 他暗地里一用力,使劲张开了嘴巴,干涩的黏膜和伤口被撕开,鲜血淋漓。 “传令兵,敲响铜钟,敌军开始进攻了,各部迅速布防!快!” 传令兵双手抱着上身,靠在铜钟的架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被周国泰一吼,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抬头看到主将盯着自己做着手势,马上明白过来,挥动着木槌,铛铛地敲起来。 其它地方的铜钟也随之敲响,整条城墙从寂静中苏醒过来,数千将士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缓缓地走到木板掩体里面。 还有辅兵抬着军械上前,一一布置。 也没有什么好布置的,弹药早就打完了,火器成了摆设。 箭矢也所剩不多。守军现在更多地依靠手里的刀枪、心中的勇气,用血肉之躯去抵挡察哈尔部疯狂的进攻。 沉重的楼车、撞车,被数千察哈尔部众推动着,缓缓地向前进。数百架云梯被扛着,就像蚂蚁搬动着树枝,向城下靠近。 一位那颜策马上前,在大军前方挥舞着马刀,大声嚷嚷。 无非就是攻下开原城,冲进辽东去,大家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银子女人和奴隶全都有。 那颜例行公事似地喊完,周围倾听的察哈尔部众也没有多少反应,他们早就在二十多天的杀戮中麻木了。 那颜挥着刀指向开原城,大吼一声。 上万察哈尔部众终于爆出巨吼声,密密麻麻的蚂蚁加速了,它们快速向开原城靠近。 明军也无法用火器进行远程打击,宝贵的箭矢也要省着用,只有零零落落的飞出来,正中冲在最前面的察哈尔部众。 楼车被推到开原城下,缓缓靠近。它比城墙略高,里面有弓箭手居高临下对着城墙射箭。 要是明军还有弹药,早就用九斤火炮优先打击它,根本近不到城。 现在只能看着它肆虐。 守军藏在木板掩体里,躲着如雨一般的箭矢,时不时有人被射中,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楼车靠得越来越近,一扇可以当跳板的长门被缓缓放下,届时搭在城墙上,楼车里的察哈尔部众就可以冲向城墙。 据说这是蒙古人西征波斯和两河地区,从那里学会的。然后又与金、宋的巢车互相吸取,加以改进,曾经是赫赫有名的攻城利器。 现在不行,会这些手艺的工匠不多了,能做出这个样子的楼车,已经不错了。 跳板咣当一声搭在了城墙上,数十名嗷嗷叫的察哈尔部众正要杀出去,从城墙木板掩体里冲出来一名明军军士。 他胸前挎着个篮子,用绳子系挂在脖子上,双手环抱着篮子,向楼车里冲去。篮子里放着四四方方棉被一样的东西,嘶嘶地冒着青烟。 炸药包,最里面包裹着五斤黑火药,外面包一层铁钉铁蒺藜,最外面才是一层棉布。 察哈尔部众也察觉到危险,拼命地向明军士兵射箭。 士兵身上插了七八支箭,顽强地冲进了楼车里,闯入察哈尔部众中。 惊恐的察哈尔部众拼命用刀砍,用枪戳,把明军士兵砍得血肉模糊。然后一声巨响,巨大的火焰和黑烟从楼车内部向外迸射。 楼车着火了,冒着黑烟,整整三层残破不堪,全是尸体和伤者,明军趁机冲上去,对着着火的地方,砸烂几个油罐。巨大的火势呼地一声腾起,吞噬了半个楼车,很快蔓延到整个楼车。 费尽力气摧毁一个楼车,却依然挡不住如潮水般冲上城墙的察哈尔部众。 周国泰挥舞着钢刀,不知道杀了多少个冲上来的察哈尔部众。他有信心再一次守住开原城,只是不知道又会失去多少部下。 不知不觉中,周国泰换了三把钢刀,却发现察哈尔部众居然还没退。城下的荒野上,还有无穷无尽的人向这里跑来,顺着云梯往上跑。 码得! 图们汗今天要拼命了! 周国泰退后几步,大声对传令兵吼道:“吹号!吹号!决一生死的时候到了。” 可是传令兵纹丝不动,周国泰大怒,上前去要呵斥他,却看到传令兵僵硬地滑倒在地上,早已气绝。 周国泰眼睛里闪过一丝悲伤,转头对远处的部下吼道:“传令,快点传令!” 明军的号角吹响,所有预备队都往城墙上跑。城里墙洞里休息的伤兵们也闻声起来,抓起刀枪,沿着台阶往城墙上跑。 开原城的城墙上,密密麻麻全是人,明军和察哈尔部众展开着殊死搏杀。双方红着眼,咬着牙,毫不留情地对对方下死手。 周国泰不知道砍翻了多少敌人,他感觉自己的力气在迅速流失,马上就到了力竭的时刻。他狠狠地咬着自己的舌头,用刺痛提醒自己,身后是辽东。 呼呼——! 周国泰喘着气,看着潮水一般向自己涌来的敌人,在被淹没之前,他冷静地重新换了一把钢刀。 突然间,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战场上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这个声音,不由自主地向那个方向转头看去。 一面“明”字大旗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后面跟着上万大明骑兵,他们挥舞着马刀,举着长矛,呼啸着冲过来。 明军特有的滑膛短铳声砰砰响起,在这些急促的铳声里,那个熟悉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大明万胜!” 周国泰和战友们热泪盈眶,援军到了,我们的援军到了! 开原城守军仿佛原地复活,全身上下充满了力气,挥舞着兵器向惊慌失措的察哈尔部众冲去。 察哈尔部众潮水一般从开原城撤退。 这些人咬牙坚持到了最后,心里的那根弦跟周国泰他们一样,绷到极致。在大明援军出现的那一刻,察哈尔部众崩溃了,再无任何斗志! 一位部下迅速牵来了战马,周国泰翻身上马,一回头,身后跟着五六千骑兵,他们是守军中还能再骑马追敌的。 周国泰拔出钢刀,大吼一声:“大明万胜!” 五六千骑兵跟着一起吼道:“大明万胜!” 他们如同旋风一般冲出开原城北门,与魏建平、高策所部会合在一起,向察哈尔部众追去。 此时的天空飘飘洒洒,下起了鹅毛大雪! 第一百七十章 大明王师不抢粮食 辽东大雪纷飞,安南艳阳高照。 安南浦阳府(太平)东边海面上,靠近红河口的麦子岛,靠岸停泊了上百艘吴淞船,这些船只大部分两千料,六百到八百吨,少部分船只在三千料,九百到一千吨。 都是武装商船,隶属与大明海军南海水师右营陆战营,外围游弋着数十艘战船,则是护卫舰和巡航舰。 岛上有上千人,在各自忙碌着。 岛上一处山丘上有一处露天大帐,坐着十几人。 大明海军南海水师陆战营都指挥使,兼右营陆战营指挥使吴惟忠,坐在上首。 他一身轻甲,头戴圆盘铁盔,跟一般水兵无异,只是外面加了件朱色衫袍。 下面坐着十几位参将、守备、千总。 “陈提督率领右营水师,在清剿莫氏的水师,打干净了,就该我们上了。” 一位参将问道:“总兵,莫氏还有水师吗?” 左右同袍嘿嘿地笑。 这两月,右营水师沿着安南莫氏地盘,来回地清剿,只要是块木板下了海,都要上去看一眼,上面有人,先开一炮再说。 不准片板下海,大明海军经验丰富。 三海水师各营,每年两次轮流去日本岛执行操演,现在日本下海捕鱼都得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 “应该没有了。据报,这两月右营水师击沉莫氏大小船只三百多艘,俘获三百多艘,连舢板都被凿沉了。 不过打仗就得稳着来,莫要慌!如太子殿下所言,我们将士的性命,金贵得很。能用炮弹解决的,就不要用将士的性命去冒险了。 先犁一遍,我们陆战营再上!” “遵令!” 众人齐声应道。 “各队的任务都知道了吗?” “知道了。” “复述一遍!” “登陆后,我前队在浦阳城以北浦江(红河分支)江边就地组建防线,谨防莫氏军队偷袭。等到中队发信号再回撤。” “我左队抢占蒲阳城四门城楼、城里街道要道、府衙和鼓楼钟楼制高点。等到右队撤退后,退至四门城楼,掩护前队从浦江撤离,交替离开浦阳城,登船入海。” “我右队攻占浦阳城各官仓私库,大户宅院和商铺,抄掠一切钱粮物资,征集民夫,有序搬运上船。配合宣讲队做好王师宣讲工作。完成任务立即撤离。” “我中队坚守海岸阵地,作为机动预备队,接应前、左、右三队。” “后勤队已经准备好搬运独轮车、马车三百二十辆,届时配合右队就地征集民夫和牲口,迅速搬运。” “宣讲队准备好了,四十位精通安南话的宣讲员会在城中和城外庄园组织宣讲会,宣讲我大明仁德,发放粮食和田契。一千张标语准备妥当,同时还会在城中城外用石灰涂刷标语。” 吴惟忠满意地点点头。 什么叫专业,这就叫专业! 远处传来稀稀落落的炮声,大家都不以为然,继续开会。 过了一会,军校来报:“报!水师右营传来旗语,莫氏水师清理干净,炮舰也已到位,提供火力支援,我陆战营可以登陆。” 吴惟忠腾地站起来,大声道:“儿郎们,开始干活了!” “是!” 数百艘登陆快艇离开武装商船,向两百多米的岸边划去。 每艘快艇有十五名陆战营士兵,他们或配刀持枪,背弓携弩;或抱着滑膛枪,小心地不让海水打湿。 其中八名士兵在使劲地划桨,后面坐在一位水手,负责掌舵,前面站着一位水手。 等到快艇冲上沙滩,前面的水手跳进过脚脖子的海水,背着绳子往前跑,班长和士官跟着跳下去,一起跑到十来米远的岸边。 班长使劲扎下去一根木桩,士官轮着锤子狠砸几下,把木桩深深地扎在沙地里。水手连忙把绳子缠在木桩上。 士兵们纷纷跳下来,迈着浅浅的海水冲上海岸。 组建第一道防线,架设轻便的子母炮,掩护大队人马上岸。 上岸的明军陆战营以班排列队,清点人数装备,领取任务,然后在队正、营统领的率领下,迅速向几里外的浦阳城冲去。 很快,枪声炮声响成一片,越来越密集,迅速笼罩了整个浦阳城。 三个小时后,大明陆战营完全控制了浦阳城。 城外、城内,到处可见战斗过的痕迹,打破的门窗,被扑灭的起火房屋,地上乱丢着旗帜,还有横七竖八的尸体。 垂头丧气的安南士兵在明军看押下,往架子车上搬运这些尸体。 一队队明军分开,有的在继续打扫战场,伤势过重或者中了铅弹的安南士兵,明军会毫不迟疑地补上几刀,戳上几枪。 真没有抢救的意义了。 有的四处巡逻,搜寻残余反抗分子。 又过了两小时,明军征集的民夫,推着独轮车,赶着马车牛车,往岸边搬运粮食、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等粮食财物,还有官府和大户宅院里抄出来的文档、画卷、书籍、古玩等物。 在十字路口,上去民众被明军赶到了这里,聚在一起。 宣讲员举着大喇叭,用安南话高声喊道:“我们是大明王师,不抢粮食!” “我们还给你们发粮食!我们是大明王师,奉诏讨逆,莫氏一族,覆灭在即!大明乃天朝宗主,德泽四海。我们只讨逆,绝不伤害顺民百姓! 这些官员、豪族,这些大户,都是附逆奸贼,大明王师奉诏没收他们的粮食和田地,分给百姓们!” 上千安南百姓纷纷议论,声音汇集在一起,就像上千只麻雀。 “这里是浦阳城所有的田契,这里是从各处收来的借贷契约,现在全部烧了!还有那堆粮食,就是分给你们的!” 安南百姓们轰地一声,炸开了。 真的吗? 全烧了? 这样的话那我们就可以随意占田,不用背这些高利贷了。 居然还有粮食分! 好啊,这些年莫氏和郑氏互相攻战,安南百姓们饱受战乱之苦,好久没吃口饱饭了。 宣讲员在继续蛊惑着这些人的心神。 “大明王师还要去追剿逆贼,你们先去自己分田地,人多的多分,人少的少分。等到大明王师剿逆回来,再给大家发田契。 记住了,只要你们不从逆,不再跟着莫氏走,大明王师都会给你们发田契!” “真得发吗?” “真得!我大明天朝,难不成万里迢迢,千辛万苦跑到安南来,就是为了哄着你们这些扑街玩!” 宣讲员笑骂了一句,安南百姓们反倒都笑了,心里更信了几分。 这样才是官府对百姓的态度,要是真客客气气的,反倒显得假了。 “我们不从逆,就有田地分?”有百姓问道。 “对,只要你们不跟着莫氏走,不给他们当兵,不给纳粮,不给他们做任何事,你们就是站在大明这边,你们就是大明顺民! 大明绝不会亏待你们的。” 宣讲队接着杀气腾腾地说道:“要是敢从逆,敢依附莫氏,出粮出力,对抗大明,就是大明的逆贼! 看到没有,搬往城外的那些尸体,就是你们的榜样!不但没有田地分,还要砍头丢性命!” 安南百姓反倒更信了。 这才对了,哪有官府一味地哄着你的,不恩威并施的? 第五天,再三确认明军水陆大军在海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支莫氏兵马拥戴着几位官员“收复”浦阳城。 进到浦阳城,城里显得整整齐齐,只是街面上没人。街道两边贴满了标语,用汉字写着:“紧跟大明走,不会饿肚子。” “做大明顺民,享世代太平!” 安南官吏和读书人,都认识汉字,看着这些标语,心惊肉跳,冷汗直冒。 为首的安抚使惨白着脸,连声下令:“撕掉,快些撕掉!” 一转眼看到府衙院墙上用白色石灰刷着一行大字:“跟着莫氏走,只有死路一条!” “涂掉它!快涂掉它!”安抚使尖锐着声音,歇斯底里地喊道。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苏禄某岛(班乃岛)北边海面上,停着一支舰队。 这些战舰高耸庞大,三根桅杆直插蓝天。白色帆布被降了下来,绑在横杆上。长圆的船体,随着海浪左右摇摆着。 这就是大明海军朱雀水师,一水的世子帆船,其中乙级战列舰二十六艘,护卫舰十艘,巡航舰十二艘以及通信舰若干艘。 在其中一艘最大最新的战舰艉楼上,朱雀水师提督李朝召集各队队正和舰长议事。 李超抬头看了看天,伸出手,手掌在风中转了转,先开口道。 “现在兴北风,西班牙船队不可能逆风北上,经东倭回他们的老巢,新西班牙。” 他三十多岁,身形不高,精悍扎实,面容除了黝黑之外,还有几分秀气。坐在那里,仿佛是一位正在给大家授课的乡下秀才。 “现在我大明诏书传遍南海,相信满剌加、暹罗、真腊、安南郑氏、勃泥以及葡萄牙人和尼德兰人,不敢违令,明目张胆地与西班牙人接触。 我们撒出去大量哨船侦查,也重金从悬赏各藩土著和船家手里收集西班牙人船只踪迹。各方收集的讯息来看,西班牙船队此前在满剌加一带转悠,试图收购丝绸茶叶。 但是被葡萄牙人和尼德兰人拒绝后,又去真腊暹罗转了一圈,还是无功而返。现在俞提督带着南海水师左营,直奔满剌加,想必很快就能在那里站稳脚跟。西班牙人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去那里。 据悉,他们的主力聚集在宿务岛,他们在南海的老巢里,筹谋着什么。” 一位舰长说道:“这些西夷人做强盗做惯了,前两月没采办到货物,该不会想着去抢一回?” 众人纷纷点头:“有可能。” “这些混蛋多半是这样了,买不到就动手抢了。” 李超挥手往下压了压,大家很快就安静了。 “西班牙人抢,很有可能。那么他们会去哪里抢?” “广州?” “泉州?” “开玩笑,现在是北风,逆风而行,他们都是卡瑞克船,不是我们的吴淞船,逆风跑那么远,那些水手非得活活累死不可。” “那只能躲在宿务岛,等南风再起?” 李超扫了一圈众人,冷然说道:“老子等了两个月,就是等北风大兴,等这些西班牙人无力北上,西边各港口又被封锁,只能龟缩在老巢,再一网打尽! 我已经派出巡航舰和通讯舰,前去侦查。只要确定西班牙人主力在宿务岛,我们就全军出击,一举全歼这些西夷强盗!” 众人相视一眼,兴奋地说道:”请提督下令!” “我先编组各队。左队八艘乙级战列舰,分别为右队八艘乙级战列舰,分别为.中队十艘乙级战列舰,分别为.十艘护卫舰和十二艘巡航舰,编为前队。现在我任命各队队正、队副.” “好了,编组好了,大家各自归队,列好队形。等到哨船回来,确认无误后我们立即开拔,打他狗日的西班牙人!” “遵令!” “散了,现在大家各回各船,老子要用午餐了。” 有舰长问道:“提督,不留我们用午餐?” “留你们?那老子还有个屁的吃!快滚!” 李超吃完午餐,罐头肉加两个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 对的,现在大明有罐头。 开平、太原钢铁大行,加上水力轧压机的出现,锡铁皮的价格暴跌,此前的陶瓷罐头,多少还有些透气,存储时间不久。 现在改用镀锡铁皮制成铁皮罐头,存储时间就变得长久,太原、辽阳是两大罐头生产中心。他们背靠钢铁厂,大量收购漠南和东北牛羊,屠宰分割,加工成罐头,成为主要军粮。 喝了一杯秘制的热茶,李超浑身舒坦,拿起舰长室里挂着的二胡,来到艉楼上,迎着风,咿咿呀呀地拉起来。 悠扬悲凉的琴声,伴着海风,在南海海面上飘荡。 一曲拉完,舰长和大副在旁边问道:“提督,今日你拉的二胡琴曲跟往日不同,又学了新曲?什么曲目?” 李超嘿嘿一笑,“什么曲目?我自编的,这叫‘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好听吗?” 舰长和大副对视一眼,讪讪地答道:“还行。” “还行?” “就是稍逊卢公一筹。” 李超骂道:“呸!我的二胡就是跟卢公学的,当然拉得不如卢公。不堪入耳就直说,遮遮掩掩不甚爽利!” 舰长连忙答道:“海上寂寥,能有琴曲听就不错了。” 李超点点头,“是啊,海上寂寥。不过我水师能人比比皆是,等败了西班牙人,本督就在他们的宿务港举行宴会,能歌善舞,会吹笛子拉琴的,各显本事,大家都上去表演。本督带头!” “好啊。” 正聊着,瞭望手大喊道:“旗语!哨船回报!西班牙人正向北而来,有总计十四艘战舰,是西班牙人主力!” 战舰上沸腾了,大家不约而定看向李超。 李超不慌不忙地收起二胡,递给亲兵。 “挂好了,待会打起来,不要把它给摔坏了。” “是。” “传旗语,各队列队,准备迎战!” “是!” “诸位,知道我们所在的此舰,船名是什么?” “蒋万川号!” “来人,把我们在万里石塘龙头岛打捞的广海甲六号幡旗,在主桅杆上挂起来。传旗语告诉各舰,诸君奋力杀敌,以报皇恩!英烈在天之灵,保佑着我们!” “遵令!” 一面长长幡旗被高高地挂起,飘荡在“明”字大旗的旁边,它残破陈旧,像一条不知哪里捡来的破布条,但朱雀水师所有将士看着它,目光坚定,脸色凝重。 “广海甲六号!” 两个小时后,前队瞭望手传来旗语,看到了西班牙战船踪迹,它们航向西北,正在艰难地逆风而行,蹒跚而来。 “传令,前队转向让开,在外围游弋。左右两队抢风包抄,中队直插敌船,三队顺风势并行,依次抵近开炮! 注意不要落在下风!” “遵令!” 朱雀水师主力出现在海面上,看着庞大的船型,高耸的桅杆,鼓胀的船帆,还有这数量,莱加斯皮和乌尔达内塔看傻眼了。 这就是大明水师的主力? 怎么没人告诉我们,他们船型也是卡瑞克帆船,看上更大更长更坚固,还有黑漆漆的炮口,密密麻麻。 船坚炮利不说,居然还有这么多。几乎是我们的一倍,怎么打? “上帝啊!” 两人的嘴里只剩下这个词了。 乌尔达内塔猛地指着另一边说道:“拉罗莫斯号,还有埃尔皮罗号,他们想逃。” 莱加斯皮顺着他的手指转身一看,果然,两艘西班牙帆船在慌忙地转向。 “跑不掉的!明军的战舰抢着上风,他们的帆又那么多,怎么跑得过他们。” 莱加斯皮一脸的悲壮:“他们跑他们的,告诉其余的船只,为了上帝!为了西班牙的荣耀,跟随马加马拉公爵号的旗帜,冲上去,向异教徒们开火! 西班牙国王万岁!” 半个小时后,“蒋万川”号一马当先,气势汹汹地冲向莱加斯皮乘坐的旗舰“马加马拉公爵”号。 莱加斯皮看到“蒋万川”号船体右斜,从上风处向自己切过来。桅杆上站着水手,把刚才挂满的帆收了一半,船速逐渐变缓。 看得出,自己的对手经验丰富,十分老道。 看着“蒋万川”号如同一名人马皆披重甲的骑兵,疾如奔雷,呼啸而至。越逼越近,几乎要跟“马加马拉公爵”号撞到一起了,莱加斯皮吓得脸色惨白。 不到三十米,“蒋万川”号才开始转向,与“马加马拉公爵”号相交而行,相隔十几米擦肩而过。 这个距离太近了! 莱加斯皮非常担心左右颠簸的两船,高耸的桅杆会缠在一起。 这些该死的异教徒,太疯狂了! 居然靠得这么近开炮! 这是海战!你们还以为是骑士互相冲锋,贴身厮杀吗? 野蛮无知的大明人! “轰!” 莱加斯皮还来不及反应,两船蓄势待发的炮长下令开火,巨大的轰鸣声让人的耳朵瞬间失聪,两船互相喷着火,向对方倾泻着弹丸。 令人生惧的呼啸声在海面上回响,硝烟迅速笼罩在这边海域。 黄昏时分,宿务岛外海域上,站在“蒋万川”号上可以看到宿务港到处冒着黑烟,港区海域有一艘沉船,露着桅杆尖。 苦战半天,大明海军朱雀水师一举击沉西班牙人四艘战舰,俘获七艘,两艘逃窜。莱加斯皮伤重而亡,乌尔达内塔被俘。 李超指挥水师继续南下,宿务港被抢先赶到的前队堵住,两艘西班牙人的船一艘负隅顽抗,被击沉;另一艘投降。 李超叫亲兵拿出他的二胡,准备再拉一曲。 他脱去头盔,左脸受伤,半个头被纱布包着。 背后是黑烟滚滚的宿务港,前面是被落日染得血红的海面,周围是刚刚得胜的朱雀水师。 还没开始拉响,甲板上一个撅着屁股在搽拭血迹的水手,抬头问道:“提督,今天换一曲吧,换个好听点的。” 李超不屑道:“换个屁!老子拉得曲子,曲曲好听。 码得,老子还以为这次终于棋逢对手了,结果还是不堪一击! 唉,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幽怨哀婉的二胡声又响起,在落日晚霞的南海海面上飘荡。 第一百七十二章 余公,你身体受得住吗? 听到赵贞吉的问话,余昌德脸色飞闪几丝惊恐,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昂着头,朗声质问。 “荒唐,真是荒唐!老夫秉承天理公义,清廉守职,什么徇私舞弊,什么破坏朝廷选材!你休得诬蔑老夫!” 看到余昌德还在死撑着,赵贞吉反倒笑了。 “老夫身为都察院左都察御史,行的是监察之权,并无鞫谳之职权。邹公,你身为大理卿,请你审案。” 余昌德狠狠地看了一眼赵贞吉。 你个混蛋东西,你不负责审案,只是监察审案,在这里装什么大尾巴狼,把老子吓一跳。 这个赵大洲,真不是个好东西,西苑的走狗,深藏不露,老奸巨猾。刚才他使出这招敲山震虎,差点让老子露出了马脚。 不过不怕,老子做事天衣无缝,无凭无据的你们能奈我何? 老子是清流! 清流只会给别人扣帽子、栽罪名,怎么可能留下把柄给你们扣帽子栽罪名呢! 要是拿不出证据,老子还能反咬你一口! 我的清流朋友,多的是! 大理卿邹应龙很快进入主审官状态,脸色变得毫无表情,冷冷地看了余昌德一眼。 “本案卷宗,本官看过了。张阁老,案情由你先查出来的,就由你先说吧。” “好,本阁就先说了。”张居正捋着胡须,开口道。 “今年是科试之年,春闱本在春二月,不想临近时有人出首,说某位应试举人是冒名顶替者,姓名、原籍、家世全部是假冒。 都察院和礼部初查,发现此事属实,于是请得令旨,今年春闱延迟至春三月。后经太极殿合议,阁老李老先生和赵中丞为会试主考官。” 赵贞吉捋着胡须点头。 “令旨还命在下为厘正使,负责稽核厘正会试举人的身份真伪。这真是一桩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啊。” 赵贞吉哈哈一笑:“这等剧繁费心之事,也只能请张阁老出手,才能妥当处置。邹公、刘府尹,冯公公,你们说是不是?” “极是!极是!” “非张老先生出手不可啊!” 三人纷纷出声赞许。 看着他们拍张居正的马屁,余昌德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动。他从这几位的从容不迫,察觉到深深的危机。 但是他心里还有留存一分侥幸。 该不会是故作姿态来讹我的吧? 故意东拉西扯,趁我不备,来个突然袭击。或者故意不提案情,给我造成恐慌,自己吓自己 呵呵,都是千年的狐狸,你们在这里给我讲什么妖魔鬼怪的故事。 张居正继续说道:“本官一番稽核,发现四位举人身份有异,通报了李阁老、赵中丞两位主考官。 会试阅卷后,拆开糊名卷宗,侥幸这四位都榜上无名,要不然这事就不好处置了。 本官身负皇命,不能就此罢手,于是派得力干员前往四位举人原籍地,吊刷卷宗,走访询问。终于查明,其中两人是书吏誊写有误,把卷宗搞错了,造成冒名假象,实则确实本人无误。 一位是弟弟中了举人没多久就病故,家中不甘心,就怂恿兄长假冒弟弟的名义入京赴考,此案还涉及人伦,不过不在本官管辖之内,已经移交当地按察司审理。 剩下那位举人,就有意思了。” 余昌德的心忍不住狂跳,终于还是被你们发现了。不过没关系,此事做得极其隐秘,你们查不到我身上来的。 张居正继续说道:“本官查证,这位举人从头到脚,都是假的。” 赵贞吉惊讶地问道:“此事当真?居然敢假冒举人,国朝前所未有,真是胆大包天啊!” “赵中丞,胆大的还在后面。” 本官接到回报以及证据,立即提审。此厮只是招供,他家中巨富,想让子孙有份功名。奈何他和兄弟辈都不是读书的料,连考了七八年,连个秀才都不中,于是家里就想起歪门邪道。 于是他家四处托人,找到了同乡一位名士官员的门路。在那人幕后操作下,此厮冒充邻县一位病故的秀才。 先是参加乡试了,一番托付,也不知那位名士用了什么手段,这厮居然中了举人。于是这厮大摇大摆地进京参加春闱!” 这下连邹应龙都忍不住了,连声骂道:“荒唐!实在是荒唐!科试乃公器,为国择优录才之制,居然被暗地里私授! 胆大妄为,丧心病狂!” 冯保出声了,“所以咱家才会说,越是道貌岸然的人,做的事才越叫人不齿!” 赵贞吉问道:“张阁老,有查到那位当地名士是谁吗?”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余昌德,要是没查到,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 张居正捋着胡须,感叹道:“可惜啊,那厮假冒之事,是由其伯父出面与那位名士府上的管事联络,一手包办,外人不得而知,且无片纸文字。 更不巧的是,那厮的伯父在春闱前两月,突然染病身故。本官查到那里,线索中断,只好暂时悬起来。” 刘应节问道:“张阁老,那假冒举人之人,哪里人?” “江西九江德化人。” 还敢说不是你! 余夫子,你可是南昌人! 余昌德冷笑几声,直着上半身,一脸正色道:“就凭我跟那厮同为江西人,就敢往老夫头上泼脏水?江西名士官员何其多!你们凭什么认为是老夫? 要说最可能做的,老夫觉得是隐居在家的大奸臣严嵩!” 好家伙,连严嵩你都攀咬上了。 张居正看着他,不慌不忙地说道:“查案,本官肯定不在行,但是这天下总有查案的高手。于是本官就请了东厂帮忙缉查。” 东厂! 余昌德听到这里,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东厂自有查案的手段,很快就查出来,前年某些日子,余昌德府上的心腹管事丁岁去了两趟江西。 本官也查了礼部档案,巧了,那厮乡试中举那一科,江西会试主考官就是余昌德的门生隋一德。” 冯保侧着身子咯咯地笑了:“还真他娘的巧到家了。” 张居正点头笑了笑,继续说道:“本官请东厂把丁岁和隋一德请了过去,没多久就全部都招了。余昌德,你买卖做得挺大啊!财源广进。” 冯保捂着嘴巴,咯咯地笑得像只下蛋的母鸡:“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余大官要是没有这来钱的门路,怎么能一口气娶了六位如花似玉的妾室? 余大官,你年纪也不小了,身体吃得住吗?” 众人忍不住看着他,心里暗暗想道,人家身体吃不吃得住,关你一个死太监什么事! 余昌德再也撑不住,身子一斜,瘫倒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人皆可以为圣 梁巍靠在监牢的一角,双手抱着双膝,倦成一团。 透过栅栏,看着走廊上的油灯,豆大的灯光昏暗摇晃,把监牢照得如同鬼蜮一般。 旁边一位国子监的监生,凑过来喃喃地问道:“予德公怎么还没回来?” “会不会被奸党们活活打死了?” 倦在另一角的一位儒生突然冒出来一句,像寒风一样吹过所有人的心头。 这么久还没回来,肯定是遭了毒手! 听说奸党手段毒辣,尤其是锦衣卫、东厂,有几十种酷刑,你想都想象不到的酷刑,惨绝人寰,予德公肯定是被这些奸党活活折磨死了。 梁巍心中如同刀绞一般。 在他的心里,余昌德如同一座泰山。 文采卓绝,品行高洁,待人和气,尤其是国子监的许多学子,与他谈笑风生,恍如亲人一般。 不过余昌德对他有些严苛,时不时指出他的文章有各种毛病,要他好生更正过来。更是关怀备至地邀请他去参加文会,有大才参加的文会。 在文会上,你可以把自己的文章拿出来,这些科试前辈们会欣然指点,让你颇有长进。可是梁巍去了两次就去不起了。 那样的文会,费用是要由受指点的学子们一起凑钱。难不成还要那些前辈们,一边指点你文章,一边供你吃喝,那有这么好的事情。那些人只是你的前辈,不是你亲爹。 可是不管怎么算,文会的费用都太高了,家境一般的梁巍去不起了。 但是他感念余昌德,给他指出了一条明路,在学业上帮助他不少。 这样好的先生前辈,不能被奸贼所害啊! 梁巍猛地站起来,扑到栅门前,拼命地晃动着木栅杆,“快把予德公放回来!你们这些奸贼,快把予德公放回来!” 有二三十位国子监学子一跃而起,冲到栅门前,晃动着木栅门,齐声大喊道:“放回予德公!” 声音洪亮无比,在监牢地回荡,嗡嗡作响。 喊了一刻钟,监牢大门没有任何动静,仿佛监牢外没有任何人。 国子监学子们喉咙都喊嘶哑了。 监牢里的水是定期发放,一天三次,只有那么多。现在大家一顿嘶吼,喊得冒烟了,却没有一滴水润润喉咙。 他们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地喘着气,就像一条条缺水的鱼。 旁边有人幸灾乐祸地说道:“叫你们不要乱喊,不要乱喊,你们喊再大声,外面的人都懒得管你。 现在喉咙喊干了,没水了?呵呵,那边木桶里有满满一桶水,赶紧去喝一口润润喉咙,就是味道冲,骚得冒火!” “嘎嘎,几十个人的过夜陈尿,当然骚气扑鼻啊!” 梁巍狠狠地看了他们一眼。 为什么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呢?别人落难他鼓掌,别人掉井里他吐口水,正邪不分,好坏不理。 隔壁监牢里有一位大胡子的犯人,看着梁巍青葱的脸上满是愤慨,似乎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小子,不要冲动。这监牢如同人间地狱,自己先顾好自己。再说了,不要轻易对别人掏心掏肺,这世上最难分辨得就是人,是人是鬼,很难分得清!” 梁巍嗤之以鼻,“哼,我又不是小孩,好坏不分。我就是要做一位像予德公这样的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呵呵,正人君子!” 大胡子闭上眼睛,不再理梁巍。 梁巍觉得没趣,也不再言语。 整个监牢很快在夜色彻底沉寂。 第二天一早,发放早饭和饮水时,梁巍发现,余昌德还没放回来。问牢子衙役,也说不知道。 过了四天,外面下了鹅毛大雪,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晚上睡觉,大家都缩在干草堆了,或者紧紧地靠在一起。 这天上午,几十名衙役进来,开始提人。 最先被提出来的是那二十几位官员,出去后也没再回来。 有消息开始传开,说朝野上下激愤于予德公被捕,奔走相告,一起上疏营救。朝中奸臣碍于群情汹涌,迫于无奈,只好放了予德公。 自己这些无名小辈,也会被释放,而且还会因为这次正义行动,名声倍增! 梁巍感到很兴奋,又觉得有些不信。 他心里隐隐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梁巍跟十来位国子监学子们,被提到顺天府偏堂,在那里一位按察佥事坐在公案后面,点了众人名字,然后说道:“你们这十二人,在午门前聚众滋事,按律监禁十五天。 现在期满,可以走了!” 放了我们? 这就放了我们? 其余学子们欣喜万分,有的还说:“我就说是清流们搭救我们。” 梁巍摇了摇头,搭救我们还被定罪判监禁十五天。 他上前一步,鼓起勇气问道:“佥事老爷,请问予德公怎么了?” “他?”按察佥事摇了摇头,脸上满是讥讽,“他摊上大事了。” 怎么! 奸党还是不肯放过予德公吗? “予德公怎么了?” “他啊,徇私舞弊,帮人冒充秀才,考取举人。还拿着国子监监生资格,到处出售,一个名额五十到一百两银子,足足卖了三四百个出去。 嘿嘿,你们这位司业,胆子可真大。秀才、举人、国子监生,都能拿来卖钱。” “不可能!”梁巍大声说道,“肯定是有人诬陷他!” “呵呵,诬陷他?真要是诬陷他,贪污、谋逆、大不敬,甚至诬陷他写反诗,都比这个强吧。谁费心巴拉地捏造这么个罪名去诬陷他? 他的心腹管事,他的门生弟子,还有你们国子监的十几位博士助教,全都招了。他们上下联手,一起赚钱。人证物证皆在,他自己都招了,你们还替他叫什么屈。 我说国子监学子一茬不如一茬,原来根子在这里。 好了,本老爷还有一堆的案子要审,不跟你们在这里炖蘑菇了!全部给我轰出去,带下一批人犯!” 梁巍回到住所,洗澡换了身衣服,急匆匆赶到国子监,他想问个明白。 刚到门口,发现这里已经被警巡局、镇抚局和警卫军的人围住。 四百多学子耷拉着脑袋,被警卫军押解出来,旁边还有数十辆架子车,上面堆满了那些学子的行李。 梁巍一惊,忙问身边的人:“怎么回事?” “你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走了余昌德或其他人的门路,花钱买进来的。现在余昌德案发了,这些人全部被清退。” “我就说了,这四百多学子,没一个正经读书的,整天泡在青楼妓馆里,还美名其曰参加文会。呵呵。现在好了,苍蝇狗屎全被翻出来了。” 有一个学子凑过来,神神秘秘说道:“余昌德还涉及勾连他的亲家、同乡和门生,上下联手,帮人徇私舞弊,以假冒、夹卷、泄题等方式帮人考上县学生员、秀才和举人,据悉查证有廪生一百五十七名,秀才五十一人,举人八位,遍及四府十二县。 真是前所未闻,丧心病狂啊。事发后,余昌德那些同窗好友,翰华清流们都与其割席绝交,纷纷指责唾骂他!”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梁巍听着这些议论,脸色红一阵青一阵,羞愧、绝望充斥着他的心,他感觉二十多年的三观完全崩塌了。 他悄悄来到国子监某一处,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声引来一位中年文人,清瘦峻刻,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夹棉衫袍,身后跟着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 “你在这里哭什么?这个大个人,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中年文人走到梁巍跟前,弯腰好奇地问道。 “你不是国子监的人,不懂。”梁巍看了他一眼答道。 “我怎么就不懂了?”中年文人看梁巍停止哭泣,好奇问道,“非得国子监的人不成吗?” 他看着梁巍拉扯着衣袖,准备搽拭眼泪鼻涕,一把拉住。 “你衣服这么新,用我的衣袖搽拭。” 啊? 梁巍愣愣地看着他。 “我这身衣衫穿了个把月,再不洗就重得穿不住了,你用它搽拭,免得搞脏了你新换的衣衫。不过我这衣袖就是太硬,有点刮脸。” 这位先生的思维好奇特啊。 但他还是不好意思拿这位中年文人的衣袖去搽拭,只好用手胡乱抹了一把。 中年文人再问原因时,梁巍肯说了。 巴拉巴拉,说他以前如何崇拜余昌德,结果就是个假道学,现在偶像塌房,他这个铁粉心碎了。 中年文人呵呵一笑:“这些所谓大儒,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真正的治学在于知行合一,想到了去做,或者还没想到,先坚持去做,做到了也就想到了。 那有像他们的,什么屁事还没做,先说在前面,一顿吹嘘,把自己吹成大儒。这样的人,别有用心!” 说完,他拍了拍梁巍的肩膀,“小子,不要自暴自弃,为什么一定要有人做你的榜样?你完全可以做自己的榜样啊。 天下无一人不生知,无一物不生知,亦无一刻不生知。只需清净本源,人皆可以为圣。” 梁巍眼睛瞪圆了,好一会才弯腰拱手,颤声恭敬问道:“敢问先生大名。” “在下李贽李卓吾,奉令旨来接管国子监。这位是我的同乡和学生,李廷机李尔张。”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不合时宜的祖制 王遴在书房来回地转,就像一头拉磨的驴。 张四维在旁边看得心烦。 “继津兄,不要转了,转得我头晕。” “凤磐兄,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予德兄一家老小,被在菜市口问斩?” 我不会眼睁睁的,我会闭一会眼睛的。 但张四维不敢说出口,他知道此话一说,在狂暴边缘的王遴会扑上来活活咬死自己。 看着王遴发红的眼睛,张四维觉得自己不说句话好像混不过去,迟疑一会答道。 “要不我们去菜市口送余昌德一程?” 王遴定住脚步,浑身发抖,足足盯了张四维三四分钟,最后瘫坐在椅子上,脸上流着泪水说道:“凤磐兄,这不是儿戏!再这样下去,圣教将不复存在,也再无我等容身之处。” 张四维默然不语。 圣教在不在我管不着,但肯定会有我这样人的容身之处。 他看着王遴痛心疾首的样子,忍不住问道:“证据确凿,你还是不相信余昌德犯的那些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手眼通天,什么证据伪造不得,三木之下,什么证词求不得! 予德公如此高洁之人,怎么可能会为了那些阿堵物,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张四维觉得王遴有些魔怔了。 余昌德他老早就觉得有问题,他家境一般,居然过得比自己还要优渥,大宅子住宅,娇妻美妾伺候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我家里是巨商出身,家有万亩良田,几十家商铺,才支撑得这样的好日子。余昌德中试之前家里是个破落户,怎么就陡然而富的? 明眼人都知道,肯定如徐元辅一般,玩了些手段。 只是人家徐元辅玩得高明,钱财田地到手,还万法不沾。 余昌德就不行,正路他不会走,赚不到钱财就铤而走险,利用自己手里的权柄和名声,玩起以权谋私、徇私舞弊。 看着愤愤不平的王遴,张四维突然想起最近流行的一句话,“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继津兄,难不成你还要出手去救余昌德?他都被刑部、大理院和都察院三司会审,定罪了。 他身为主犯,还有身为从犯的三子、管事、门生故吏一百六十余口,悉数弃市。继津啊,余昌德之案,是国朝少有的科试舞弊大案,通天大案,你我怎么去救?救得了吗?” 张四维语重深长地说道:“继津兄,大家都不容易,犯不着为了一个将死之人,把自己也搭进去,不值得!” 王遴神情萎靡,嘴里念念有词:“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 张四维嘴巴撇了撇,还天日昭昭,要是换做二祖皇帝,株连九族,你我都难逃干系。 历朝历代只有株连九族,我大明朝可是有株连十族的,老王,悠着点! 张四维今天来,就是要拉住王遴,生怕这位密友一时冲动,跑去为余昌德鸣冤。这已经是铁案了,天下人认同,士林无不愤慨的铁案,你去凑什么热闹。 居然拿廪生、秀才、举人等功名以及国子监监生名额去换取钱财,这让多少科试艰难的文人士子们咬牙切齿! 难怪我们科试不顺,原来都是你们这些贪官在这些卖功名! 必须严惩以正国法! 真要是跟余昌德案沾惹上了,你王遴身败名裂不要紧,千万不要牵连了我,我俩私下做的那些事,要是被扯出来,全都得死! 不过张四维是了解王遴,看到他这个样子,知道他不会以身犯险。 呵呵!! 我早就看透你了! 当年杨继盛被杀,你一马当先跑去收敛他的尸骨,然后四处传扬,自己多么忠义高洁。杨继盛又不是谋逆等十恶不赦之徒,朝廷不禁收敛尸骨,你跑去抢先下手,却让杨公家眷一脸诧异。 你真要是忠义高洁之士,就跟着杨公一起上疏,死谏先皇嘉靖帝,弹劾严嵩一党啊! 王遴慢慢恢复了平静,阴沉着脸说道:“国子监被李贽接管了,你知道吗?” “知道,西苑明诏,把余昌德连同国子监臭骂了一通,说原为国之学府,为朝廷陪优才之所,却是藏污纳垢、蝇营狗苟之地。 然后叫李贽以太常卿身份兼国子监祭酒,接管国子监,并行改造,务必让其焕然一新。” 王遴问道:“新章程出来了吗?” “出来了。国子监分四门,国学、律学、算学和物学。” “不伦不类,国学可是圣教儒学?” “对。” “西苑这是打一棒又给个甜枣啊,暗地里褫夺了圣学独尊的地位,明面上把它奉为国学,国之大学!呵呵。 律学、算学,这样的浑浊杂学也堂而皇之地让进入到国子监,真是荒谬!这物学又是什么玩意?” “格物之学。” “格物之学?真是阳明心学的孝子贤孙啊!连格物之学都被他们趁机搬到国子监去了,堂而皇之成了显学! 那下一步,李贽那些离经叛道的学说,是不是也要堂而皇之地进到国子监,成为显学!” 张四维看了他一眼,这还用说吗? 西苑打得什么主意,路人皆知! 李贽的新学一直蛰伏着,小心翼翼地慢慢扩大影响。通过禁缠足一事打响了头一炮,结果余昌德恼羞成怒,不依不饶。 结果不仅把自己折进去,还给了西苑一个绝佳的借口,趁机让李贽接管国子监。 李贽成了国子监祭酒,新学可不就是显学了! 当初禁缠足论战中,余昌德虽然叫嚣得比较大声,但真的只属于其中一股之一。西苑拿他出来祭旗,除了杀鸡儆猴,想必也看上他掌握的国子监。 哎,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张四维又透露了一个信息,“光禄寺和吏部又出了新条例。” “什么新条例?” “招录吏员的条例,说是三年补录期满后,新吏员优先从国子监招录。现在国子监以此为名,准备派员去各布政司,直接招录监生,学习两年后,招录为吏员,分拣各地。” 三年补录是把现在各州县那些以前是白身的胥吏们,考试一番,全部补录为未入流或从正九品吏员。 按照光禄寺的定额,这些补录的吏员,只占各级官吏很小一部分,还需要“增额优化”,后续的招录开始定为各布政司主持,援乡试例举行。 但是余昌德挺身而出,乡试名声搞臭,西苑抓住机会把礼部、翰林院叫去,好好骂了一顿,趁势宣布,乡试会试不再由礼部一手把持,阅卷考官也只从翰林院选人。 必须改规矩! 怎么改? 还不知道,只是知道先从吏员招录开始。 “国子监监生优先招录为吏员?”王遴摸着下巴,很快从脑海里想到此前的案例,“太祖皇帝初创国朝时,就广招国子监,然后以国子监监生分拣各地为县丞知县,进而清丈田地、登记户籍,造鱼鳞黄册。天下田地人丁,尽在朝廷掌控之中。” 王遴和张四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惶然。 地方豪右世家,最怕的就是朝廷清楚地方田地和人口的底细。 朝廷知道了这些数据,豪右世家就没法隐匿赋税和人口了,就被皇帝和朝廷拿捏了。 朝廷官员里,大部分背后都站着豪右世家,或者干脆就是其中一员,肯定不希望被朝廷清楚底细。 可是维持国家运作的庞大开支,都来自于赋税,他们逃避赋税,缺额最后被转嫁给普通百姓,他们才懒得管呢! 再苦也是苦百姓,与我们何干! 只有部分官员,确实心系社稷百姓,支持搞清楚这些底细,好按册纳粮缴税,减轻百姓们的负担。 王遴愤然说道:“此乃暴政,与民争利的苛政!吾等必须上谏阻止。” 张四维幽幽地说道:“继津,可这是祖制啊!” 王遴愣了一下,依旧大义凛然地说道:“这样不合时宜的祖制,不能沿袭。” 张四维也懒得再说了,说起另一件事。 第一百七十五章 李贽的算盘 “继津,过几日就是隆庆三年正旦,正旦过完没多久就是万寿节。据悉西苑是要大办的。” 王遴听完后,捋着胡须说道:“大办万寿节?他还知道自己是太子,是子,是臣!” 张四维笑眯眯地答道:“太子是皇上之子臣,却是我们的君啊。” 王遴看了他一眼,冷冷地答道:“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张四维不想跟他争辩,转言问道:“万寿节,继津兄可有准备贺礼?” “西苑不是有令旨吗?说百官领着俸禄,为国尽职,皇上万寿节,不必上贺礼。平日里恪尽职守,就是最大的报效祝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谁还敢准备贺礼,顶多写份贺表,做两首制诗献上去。你们翰林院上下早就卷着袖子准备开干了。” “我们翰林院全是穷酸书生,除了咬文爵字,其余的都不会。只是我们挖空心思写得贺表制诗,献上去后,皇上也得有空御览啊!” 王遴也笑了。 紫禁城的皇上,还真没时间看这些玩意。 慢慢地,他的笑变成了苦笑。 在这些人心里,现在发现皇上虽然荒淫无度,但言听计从,他是明君啊。 临走前,张四维对王遴说了一句:“事不可为,还请继津好自珍重。” 不要再搞事情了,大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行吗? 李贽在家里宴请两人。 正是从辽东进京报捷的魏建平和高策二人。 “修德、长策,你二人冒着大雪,千里赴京报捷,辛苦了。” “卓吾先生客气了。辽东事急,图们汗突以十万兵马犯境,势态一度危急。幸好周副将坚守孤城,挡住了图们汗的锋芒,这才迎来转机。” 听了魏建平的话,李贽捋着胡须点点头,又转向高策,“想不到辽东的转机,在于一万女真兵马。 确庵公(魏学曾)说得极是,民畏其威,而怀其德,莫能勿从。真是太子殿下对建州、海西女真恩威并施,才有这转折之机。 肃慎营,这个名字取得好!” 高策笑了笑,没有答话。 “长策原籍何处?” “卓吾先生,学生是山西镇军户,原籍雁门。” “雁门代州,多出豪杰。长策与修德年纪相仿,看起来也谈得来?” 高策与魏建平对视一眼,答道:“回卓吾公的话,修德兄长我三岁。抚顺城下,我们并肩作战,同擒庄兔台吉,而后又连兵一处,奔袭开原,同生共死,连同邦定兄,一起结为异姓兄弟。” “邦定?周副将?” “正是。” “好。”李贽点点头,突然问了一句:“长策可有家室?” 高策愣了一下,旋即答道:”卓吾先生,高某双亲去世得早,多亏了先父几位同袍世交施以援手。高某十六岁就从军,而后转历多地,忙于戎马,无暇成家。” 李贽脸色一喜,不再追问,伸手在桌子上转了一圈。 “修德、长策,请吃菜,略备粗菜淡饭,还请两位不要嫌弃。” 魏建平和高策互相看了一眼,心里苦笑。 李夫子,一上桌你就巴拉巴拉问个不停,我们想吃也得有个空啊。 “谢卓吾先生!” 饭桌上,李贽说东说西,甚是亲近,魏建平和高策听得时候多,说得时候少。两人敏锐,总觉得有人在隔壁屋子里窥视。 什么意思? 才吃到一半,李府管事匆匆进来禀告。 “老爷,魏将军和高将军的随从来禀,说西苑来人,要传见二位。” 李贽一惊,马上站起来,对魏建平和高策说道:“最近殿下忙着万寿节之事,看来是得闲抽空召见你们。快些去,不要让殿下久等。” “是!卓吾先生,我等告辞!” 送走魏建平和高策,李贽从府门转回到后院,李妻黄氏一把就抓住了他。 “老爷眼光真好,这两位俊才,我一眼就看中了,大姐儿和二姐儿也是十分中意。” 李贽摇了摇头,“我们中意了,也得人家中意啊。” 黄氏说道:“我不管,我就看中了这两个,就想要他们做女婿。大姐儿、二姐儿跟着我们吃了那么多苦,差点活活饿死。你这做父亲的,定要给她俩找个好婆家,让她们舒舒心心地过上好日子。” “我知道,要不我怎么选中这两位,还请他们来家里吃饭。” “老爷,你跟子理公和文长先生关系不是挺好的,请他们出面保媒,这事不就成了吗?” 黄氏出了个主意。 李贽答道:“容我想想,看怎么跟子理和文长两公开这个口。” 黄氏好奇地问道:“老爷,这两年,也有不少人给大姐儿二姐儿介绍良配,你怎么就一眼看中了魏修德和高长策?” “进屋里说。” 进到屋里,看左右没人,李贽才缓缓开口。 “这几年,我大兴新学,为殿下新政奠基造势,颇有所得。只是这仕途官场,如履薄冰,一朝不慎,就是万丈深渊。 而今我名声在外,却成了众矢之的,树敌颇多!老夫在世时,倒也好说,有殿下照拂,你们都不会有事。 只是担心我一旦过世,人走茶凉,总有照顾不到的。届时我的那些敌人,他们的徒子徒孙,恨我入骨,怕是要把帐算在你们头上。 大姐儿,二姐儿,还有大哥儿,我要给他们找家良配。 大姐儿、二姐儿,我选中了魏修德和高长策。大哥儿,我选了同乡志辅公(俞大猷)幼女。上次他进京述职,我厚着脸皮试探了一回,他欣然允诺。” 黄氏好奇地问道:“老爷现在也是海内名士,有人还说你是开宗立派之宗师,怎么不从文士大儒家里选,怎么给她们三个,找得都是武勋?” “你有所不知。文人相轻,最是刻薄。我在名士大儒家中选,高的,人家对我这个异端不屑一顾;低的,我们又心痛儿女。高不成低不就,还不如另想它法。 太子心怀大志,将来数十年都不会停止开疆辟土,建功立业。军功勋贵一族,深得其器重。只需要持重谨慎,可全世代荣华。 魏修德、高长策和俞家,我是左看右选,都是忠义有德之人,错不了,可为大姐儿、二姐儿和大哥儿的良配。 其余三姐儿,四姐儿,二哥儿和三哥儿,都还小,等老夫慢慢挑选。” “老爷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他们都是你的亲骨肉,尤其是大姐儿她们三个,那些年,跟着你我,吃了那么多苦,也该让他们过点好日子了。” “我知道,我知道那些苦不堪言的日子,让你们委屈。”李贽双眼闪着光,转头看向窗外,看向西苑的方向,喟然长叹。 “时也,命也,运也!” 第一百七十六章 占领国子监 魏建平和高策匆匆赶到南华门,递了牌子,在左边的门房里候着。 南华门是西苑新开的一门,在南海子与宝钞司之间,挨着长安街,赐名南华门。 经过两年的缓慢改进,西苑南海子东边,社稷坛金水河以西的宝钞司和灵台,被建造为一排阁楼朝房,改名为戎政府,成为戎政督理处的办公处。 嘉靖二十九年设置的,专门提督京军三大营,总督京营戎政的戎政府被废除,招牌和职权被一并收入戎政督理处。 隔着一条金水河的原御用监,被改为司礼监,它从借居的紫光阁挪了过来。 自此,紫光阁是朱翊钧日常处理朝政的地方,万寿宫是他居住的地方,万寿宫前面的太极殿是他召集群臣,代行朝会的地方,旁边的大光明殿还在慢慢修葺,说是用来接见宗室、外藩的地方。 以前的南校场改到更为宽敞的内教场。 两人正等着召见,突然看到一行人向他们走来。 为首的身体挺拔,穿着一件暗蓝色撒曳团花纹夹棉直身,腰间扎带,外面穿着一件披风,头戴大帽。 见到此人,魏建平和高策连忙跪下。 “臣拜见太子殿下。” “起身!”朱翊钧挥挥手,“上次你们来报捷,匆匆见了一面,原本想详细问问辽东战事,只是一堆的事情排着队等着孤,只好放下。 今日孤要出去有事,就传你们过来,陪孤出去走走。边走边聊。” “是。” “出了南华门,孤就是世家子弟朱大郎,你们叫我公子好了。我也称你们的字。” “臣记住了。” “好了,方良,出发。” “遵令,奴婢马上派人通知外面的宋指挥使,殿下出来了。” 朱翊钧、魏建平和高策一行人匆匆出了南华门,一直转到西苑右边的太仆寺,宋公亮在那里候着。 “公子,坐骑都备好了。” 朱翊钧转到坐骑后面,看到每匹坐骑马屁股后面都有一个布兜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宋三郎办事我放心。布兜子装好了,我也省得被刘府尹唠叨。修德、长策,上马。” 魏建平和高策跟着翻身上马,加上朱翊钧和两位贴身护卫,只有五人骑马,其余的人都是步行,远近跟着。 宋公亮和方良各隐在便装的护卫中。 魏建平和高策骑上马,忍不住转头往马屁股多看几眼。 京城真是怪事多,牲口屁股上还要挂兜子。 朱翊钧一眼就看出两位的疑惑,开口解释道:“而今开边互市,加上东北的马,京城骑马的人也越来越多,骑着高头大马,神采飞扬,十分地骚包。 只是这些骑马的人,人模人样,光鲜亮丽,可是他们的坐骑却是一路走,一路拉,拉得京城大街上到处是马粪,臭气冲天。行人更是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会踩到马粪,中了头彩。 顺天府尹刘老夫子不厌其烦,下令京城里所有的坐骑驮马,连同骆驼驮牛、骡子驴子,只要是牲口,统统在屁股后面装上布兜子,装黄金宝贝。” 原来如此。 魏高两人慢慢策马行走,听着朱翊钧讲着这些事。 “很多人嫌麻烦,不肯装。 刘老夫子可不是善人,派出警巡兵,甚至请调了警卫军,四处巡视,不肯装马兜子的,罚款。第一次若干银子,第二次翻倍,第三次牲口没收,人进顺天府大牢住一个月。” “太公子,这么严?” “当然要严,不严京城早就成粪城了!我下令京营、奉宸司所有在京马匹,只要上街统统给我挂布兜子,以为军令。 刘老夫子底气更足了,徐元辅的三公子、张阁老的大公子,还有陈阁老刚中进士的大公子,全都栽在刘老夫子手里,乖乖认罚。 有他们打样,也没人敢在刘老夫子面前炸刺了。三个月,京城大治。你看,街道上这么多马匹牲口,各个都有布兜子,街面上干干净净。 现在啊,谁家的牲口要是漏了黄金宝贝在地上,行人和街坊会围着他,叫他拾起来,不然就举报给顺天府,叫刘府尹收拾他。 好习惯,虽然曲折了些,但也能养成。只是好习惯多少有些反人性,需要强制养成,可受益无穷。反倒是坏习惯,顺应人好逸恶劳的天性,所以不用培养,稍微一放松就养成,却后患无穷啊。” “人性?” “对,人之本性,新学时常提到的词。你们二位,”朱翊钧看了两人一眼,“以后要多学些新学才是,于公于私,都是大有裨益。” 现在太子好新学,就像先皇好青词。 学好新学,对前途有好处。 太子提醒得对! 只是两人总觉得太子话里有话! 一行人从太仆寺斜插到宣武门李街,一路向北,过西安门,绕着西苑西墙转到大隆善护国寺,向东走到德胜门大街,向北过积水潭。 再从德胜门里转到斜街,一直往下走,走到鼓楼,继续向东走到顺天府街,到头就是安定门大街,向北过顺天府衙,转进崇教坊,远远地看到了国子监。 一路上在向朱翊钧讲述辽东战事的魏建平和高策这才清楚,原来太子殿下今天要来国子监看看。 到了国子监大门,朱翊钧先下马,其余人也跟着下马。有随从上前,把马牵走,宋公亮上前,禀告道:“公子,里面都布置妥当了。” “嗯,里面还有多少学生了?” “公子,按名册国子监当有监生学子六千四百一十六人,实到人数五千三百四十一人。一千零七十五人乃官宦子弟,或舞弊入学者,根本无心向学,只是挂个名而已。被悉数清退。 余昌德案发后,又查出徇私舞弊入学者九百一十四人,部分为非作歹,涉及刑案,被移交顺天府。其余的悉数被清退回原籍。 卓吾公接管国子监后,举行了一次大考,又清退了两千四百五十五名不学无术者,其余还有五百一十二人自愿退学,或者被劝退。 现在国子监还余一千五百六十人。” 好!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 他就是要借着余昌德的案子立威,除了狠狠扇清流保守派们的脸,还要把国子监给抢过来,作为自己培养人才的重要基地。 国子监不止一个余昌德,同样上下其手,买卖监生名额的官员胥吏有二十多人,生意兴隆。 就是因为国子监太烂了,烂到那些清流保守派们都不知道怎么澄清裱糊,朱翊钧才好理直气壮地下重手。 他先授意李贽举行一次摸底大考,名义上是考察淘汰不学无术、晕晕噩噩混日子的昏庸之辈,实际上就是通过大考,把那些思想保守僵化,守旧迂腐的学子统统选出来,清退出去。 留下的都是思想活跃,真正忧国忧民的人,他们中间有一部分人能成为新学门徒。 大浪淘沙! 朱翊钧带着魏建平和高策往里走。 国子监里很安静,到处都是房舍和树木。 房舍屋顶有一层雪,树木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一些冰柱。 宋公亮来这里踩过点,现在做起了向导。 “公子,这里是国学院,隔壁是律学院。那个门进去是算学院,隔壁是物学院。” “没有学子住舍?” “回公子的话,以前学子都住在国子监,只是地方拥挤,有些学子觉得不爽利,就不肯住,搬了出去,慢慢地大部分学子都在外面租房住,只有部分家境贫寒的住在国子监。” “跟卓吾先生说一声,要立规矩,国子监封闭式读书,吃住都在监内,休沐日才可出去放松。要不然有什么心思读书? 看看以前国子监里,养了些什么人?朝廷花费重金,就教了那些玩意出来?还天天嚷嚷着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你倒先是个人才再说啊,结果连个东西都不是!” 魏建平和高策头一次见识到朱翊钧祖传的讥讽大法。 “你们说,武学要不要也搞得国子监一样的学堂?” “公子,京城有座武学学堂。”宋公亮提醒道。 “我知道,那个武学,屁大的地方,还没西苑的恭房宽敞,就是一耗子洞!挤在一起读书都费劲,还说什么操练骑射?不操练骑射,培养什么武学之才来! 嗯,朝天观挺宽敞,就留给武学。你们都想想,新武学叫什么名字,想个响亮点,有寓意的名字!” 第一百七十七章 辽东战事到底是胜还是败! 隆庆三年终于来了。 正旦这天,文武百官们破例早早起床。 子夜就起身,洗漱穿戴,聚集在午门,就跟以前的大朝会一样。 前十五日,西苑传出令旨,隆庆三年正旦举行大早朝,所有在京有资格朝阙的官员们,准时上朝。 然后从正旦早朝开始,拉开万寿节序幕,一直到正月二十三日隆庆帝寿诞正日子,达到高潮,最后延续到正月结束。 满朝文武,纷纷开始上表,祝贺皇上万寿,然后必须要称颂太子的纯孝。 这对父子,父慈子孝啊! 百官们顶着寒风,瑟瑟发抖地排着队验牌入午门。 这大冷天的,穿再厚的棉衣,围再名贵的貂皮,也挡不住如刀似剑的北风。 进了午门,有朝房的闪进朝房,没朝房的苦逼找个背风的地方,恨不得全身缩成一团,跺着脚跟同僚们说着话,熬着时间。 对于终于能见到半年没见一面的皇上,大部分臣工们毫无念想,只有少数人心里蠢蠢欲动。 “臬元兄,你们大理院年终奖发了什么?” “富国银行十二两银票,六大商号十两银子的购物劵。” 嘶——!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声,幸好天寒地冻,要不然大家非被凉气给冻着不可。 “你们大理院可真牛,年终奖发这么多!” “呵呵,全仗太子殿下的英明,再就是托户部高尚书的福!” 臬元兄裂开嘴,矜持地说道。 “人家现在是两院,跟都察院并肩齐。大理卿听说今年开春就擢升正二品,跟中丞同品阶,真正的司寇!” “啧啧,臬元兄散馆后分拣到大理寺,终于熬出头了。” “是啊,臬元兄运气好,早早就进了大理院,再熬两年,外放出去做个按察使,也是一方地方大员了。 唉,大理院现在再想进,就难了!” “为什么?” “光禄寺那边颂布的新官制条例,大理院以及地方按察司,必须精通律学,在南北国子监律学院研修过。” “还有这要求!规矩又变了,唉,我等目不暇接,疲于应付啊。” 大理院的臬元兄咳嗽一声,故意问道:“诸位仁兄,你们衙门发了什么?” “我们翰林院发了根毛!” “我们六科发了个锤子!” “我们通政使司发了个鸡儿!” 周围响起一片抱怨声。 “唉,人比人,气死个人。” 这时,有位官员悄无声息地凑过来,跟大家说道:“听说五寺至少都发了十五两银子的汇票,十五两银子的购物券。 顺天府更猛,十八两银子的汇票,十六两银子的购物劵。” 说完又飘然离去,留下一圈羡慕嫉妒恨! “不行,开春了我要申请调到顺天府去,我好歹在子和公(刘应节)理政山西时,在他手下做过。 再在六科待下去,早晚不是饿死,就是羡慕死。” “翰林院也不能再待了,清贵,清贵你妈个锤子啊!” 唉!现在朝廷不养闲人,干实事的津贴、奖金要高出一大截,羡慕嫉妒恨啊! 在另一圈,一群人围着高拱,纷纷拱手道:“新郑公,托你的福,今天我们衙门可算过了个肥年,上上下下,终于没人在背后戳我这个主官的脊梁骨了。” 高拱高兴地大胡子一翘一翘的,“哈哈,谢老夫干什么,要谢就谢太子英明!” 众人看着他,想着隆庆元年年底和隆庆二年年初时,高大胡子一副狼狈样,恨不得拿把大砍刀去通州拦路打劫,好抢些银子回来。 那有今日这等意气风发。 而且那时跟太子殿下也是暗地里置气,跟不服输的斗鸡一样,那像今日里,一口一个“太子英明!” “新郑公,听说朝廷要铸银圆了?”有官员问道。 “银圆?什么玩意?” 马上有人好奇地打听着。 “十二月,太子在西苑太极殿召开了隆庆二年大明经济总结大会,有四位阁老,我们户部、少府监、太府监、南京户部以及三十六家工商转运社代表参加。 其中有工商社代表提出,现在市面银两流通越来越普及,但是银两品质参差不齐,甚至有掺铅假银,坑害百姓和商家。 经过锦衣卫镇抚司严厉打击,狠杀了一批人后,掺铅假银几乎绝迹,但有些黑心商家,用质地不纯的劣质银两,继续坑害百姓和商家。 于是提出建议,朝廷援铜钱例,统一铸造银圆,以减少害民不法事。” “是不是如大食、西秦那边的银圆?” “对的,议定后,西苑叫我们户部拟个章程出来,就是叫宝泉局全权铸币,用开平那边铸造的水力冲压机,再加上能工巧匠们铸刻的母版,冲压而成。第一批一千枚银圆出来了,挺好看的,已经送去西苑。” “高公,十二月定得章程,这么快银圆就出来了?” “西苑做事,雷厉风行,快着呢!” 高拱解释道:“这是第一版银圆,还未定样。此事西苑和户部早就有商议,只是拿到十二月的大会上商议,正式定下。很多东西,早就再准备了,所以很快。” 还有一人问道:“高公,清丈田地的事情还在进行吗?怎么没听到下文了?” 高拱眼睛一睁,“当然还在进行!先是山西三镇,后来是九边,接着是辽东、京畿、山西和陕西,一直在推进着。 此事剧繁复杂,涉及到地方诸多人,一步步来。宁可慢,不可出错。” 这一圈人的中心是高拱,另一间朝房里的中心是沈鲤。 他一脸的慷慨激昂,对围站在周围的翰林同僚们说道:“北伐南征,打了四个月,打出什么结果,天下不知! 督理处十一月发了份公文,说是辽东大捷,大败图们汗,击退其来犯。怎么个大捷,没了下文。” 有人在旁边说:“说是着辽东地方清点战果,只是连下大雪,天寒地冻,清点起来非常困难。据说督理处和兵部派去勘查的官吏,差点被冻死在路上。” 沈鲤不屑道:“荒谬!真是荒谬!全是托词,只要有心去做事,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也能把事情办好!西苑一党,号称天下能臣干吏聚集,怎么一个清点战果的小事,就做不好?” 旁边有人看着他身上厚厚的棉袄,披着的貂皮,围着的狐脖,有些无语。 你出门参加早朝都穿得这么严实,还好意思说别人清点小事做不好。 辽东比京城还要冷! 只是这些话藏在心里,不好说出来,说出来会影响同僚之间的感情。 沈鲤继续慷慨地说道:“待会朝会,我要好好问问,这北伐南征到底打成什么样子?该不会有什么猫腻藏着掖着,不敢让天下人知道!” “什么猫腻?” 有人故意问道。 “打了败仗,不敢让天下人知道!”沈鲤高声说道。 周围一片寂静。 王遴坐在一旁,看着站在那里宛如一棵青松的沈鲤,捋着胡须欣慰地点头。 沉寂了一会,突然有人说道:“好像是净鞭抽响了,出去列队了。” 大家一窝蜂地冲出朝房,只剩下沈鲤、王遴等孤零零三五个人。 左右两班站好,乐声响起,隆庆帝坐着步辇从侧方进来,群臣纷纷把目光投在他身上。 半年不见,隆庆帝的脸色白中发青,以前的圆脸变成长削脸,颧骨微显。 果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还是刮骨刀! 下了步辇,隆庆帝在两位内侍的搀扶下,缓缓沿着台阶往丹墀走,步履飘浮。 朱翊钧站在御座下一级的台阶,对着隆庆帝拱手。 隆庆帝笑着对他点点头,终于走上了丹墀顶层,在御座上坐下! 三声净鞭再次响起,官员唱赞,两班文武上前行礼。 行礼完毕,就是早朝。 几位官员装模作样地上前启奏事情,都是些礼仪上的事情,比如何日祭祀天坛,何日祭祀太庙 沈鲤抓到间隙,大声道:“臣有事启奏!” 说完,抢在一位目瞪口呆的鸿胪寺官员前面,走出队列,来到丹墀跟前,跪下大声道:“臣有事启奏!臣要代天下人咨问,辽东战事打了半年,到底是胜还是败!”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大明又武德充沛了! 沈鲤声如洪钟,非常响亮,回响在丹墀和前面的空地上。 列队站好的群臣,神情各异地看着他。 徐阶又老了许多,自从清退田地后,大家都知道他致仕之日不久了。现在他完全躺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隔三差五请假在家,不去内阁入值,政务大部分都推给了次辅李春芳。 此时的他站在最前面,眯着眼睛,嘟着嘴巴,摇摇晃晃,好像是在站着眯一会回回神。 其余三位阁老,站在他身后,都不动声色。他们都知道,早朝不是他们的主场。 尚书、寺卿神情各异,但目光都聚集在朱翊钧身上。 剩下大部分官员都很吃惊,想不到半年才举行一次的大朝会,一上来就有大瓜吃!也有部分朝臣心里支持沈鲤。 朝廷越来越不把我们当“主人翁”,以前屁大的事,满朝议论,谁都可以发表意见。最后谁的嗓门大、调子高,这事就按谁说的定下。 现在倒好,辽东战事这么大的事,居然不让我们知道,还怎么让我们积极地为国出谋划策! 隆庆帝盯着沈鲤看了一会。 又是一位自诩忧国忧民,以为天下离开他就要崩乱的书生! 他转头看了朱翊钧,微笑的眼神很直白。 老大,事又找上门来了,你看着处理吧。 朕就说了,这早朝有什么好开的,那些人等着机会找茬,好扬名立万! 朱翊钧微微点了点头,转头在沈鲤身上扫了几圈。 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没错,可你也得有足够的斤两啊! 不要老是说报国无门,现在自己推行新政,大把的机会,只是需要脚踏实地从基层、从实务中做起。 你们却不肯屈尊去做,总觉得自己身负国才,不屑做这等粗鄙小事。 你连小事都不肯担责任,能不能做好都不知道,我怎么敢把大事托付给你? 朱翊钧沉默不做声,他想看看,还有谁抱着跟沈鲤一样的心思。 等了几分钟,有人高声:“臣有事启奏!” 上前站在沈鲤旁边,原来是六科给事中许国。 “臣附议沈鲤所言,辽东战事详情,为何不明行天下,让臣等出谋划策?” 又有人站出来附议,正是翰林院编修郜永春。 陆续共有五人站在沈鲤旁边,昂着头、直着腰,气宇轩昂。 大家一看,这瓜越来越大,保熟啊! 徐阶终于睁开眼睛,透出的目光里带着戏谑。 太子殿下的言语可比先帝犀利多了,直刺人心,刺得你无地自容,场面相当精彩。老夫在朝堂上的时日不多了,能看一回是一回。 朱翊钧看到人都到齐了,双手笼在袖子里,微斜着头。 看到这熟悉的神态,徐阶忍不住闭了闭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朱翊钧先问了一句:“你们说要把辽东战事详情通报于众,好让你们出谋划策?” “臣等食君之禄,忧君之事。身为朝臣,自然要为朝廷分忧解难!” “辽东战事,关乎社稷安危,我等华翰清贵,身为国家栋梁,出谋划策,义不容辞!” 等沈鲤五人说完。 朱翊钧点点头:“出谋划策?分忧解难。隆庆二年九月,图们汗袭扰辽西,剑指辽东。朝廷做出了应对,要行北伐之事。 北伐之事最重要的就是修葺城堡,固边安民。那时朝廷下诏,征集官员志愿前往辽东辽西,督造城堡要塞,转运辎重,安抚百姓。 你们这些栋梁之才,怎么不见你出来为朝廷分忧解难啊!” 一番话堵得沈鲤六人哑口无言,沉寂了一会,一位御史直着脖子争辩道:“这等俗杂剧繁之事,不是我等所长,故而就让贤他人。” “需要做实事就让贤于他人?俗杂剧繁之事,九边安宁,辽东战事,就是靠这些俗杂剧繁之事支撑起来的。 你们连辽东都不肯亲自去走一趟,就敢大言不惭要为辽东战事出谋划策? 辽东有多广,察哈尔部有多少人,能动员多少兵马? 我们有多少兵马,战力如何? 当地地形如何,有几座城堡,位于哪里? 辽东军民一天需要消耗多少粮食. 这些实情你们一概不知,居然敢说要出谋划策!你们懂什么?舆图开疆,文字杀敌吗?” 朱翊钧毫不客气呵斥着沈鲤等人,“要你们出力出策的时候,你们让贤。别人在前面打生打死,在后方呕心沥血。你们却跳出来,打着出谋划策的旗号要指手画脚! 想干什么!军国大事是你们家鸡零狗碎的烂事?想管就管,想扔就扔? 孤告诉你们,军国大事,是给有责任有担当的人背负的!不是给你们这些欺世盗名的人当刷名望的儿戏! 你们不想承担责任,就没有参与的权力! 哪凉快上那待着去!” 朱翊钧劈头盖脸把五人痛骂一顿,转身拱手对隆庆帝道:“儿臣原本想把辽东大捷,作为父皇的祝寿贺礼,不想被几个不知好歹的人给搅合了。 既然他们要问,儿臣也就公布于众,先给父皇贺寿!” 隆庆帝脸上笑眯眯,心里乐滋滋。 老大骂臣工们的样子,那叫一个气势如虹,那叫一个痛快淋漓。 以前朕在裕王潜邸,严党当势,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文臣嘴脸,老子看饱了,看透了! 现在看老大骂这些道貌岸然的文臣,心里就是痛快,舒畅! “太子直言无妨!朕一直等着你的这份贺礼。” “遵旨!” 朱翊钧转身,面对着群臣,大声宣布:“察哈尔汗图们汗,纠集十五万兵马,以偏师五万袭扰辽西,牵制我军主力,以主力十万北下辽东,意欲破边抄掠。 我辽东军在开原城浴血奋战,坚守二十七天,伺机反击,大败图们汗主力,斩首三万五千级,俘获四万一千,战马牛羊无数!” 文武百官一片哗然。 大捷啊! 又是一场堪比二祖的大捷! 朱翊钧继续宣布:“我军缴获图们汗北元金印一枚。此印自元顺帝北逃漠北时而铸,以为漠北漠南共主之印。 缴获九斿白纛一杆。相传此白纛乃成吉思汗时所制,在孛儿只斤黄金家族中流传,谁拿有它,谁就是草原上的共主! 俘获图们汗家眷妻妾、儿女、叔伯、兄弟、岳父等亲族一百九十五人.不日押解进京,与太庙献俘! 儿臣以此两物一事,以为父皇贺寿之礼!” 朱翊钧转过身来,对着隆庆帝跪倒在地,高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武百官纷纷跪下,齐声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隆庆帝脸上笑开了花,心里美得冒泡,真是人在宫中睡,神功天上落。 自己睡倒躺平,结果堪比二祖、远超列宗的武功啪啪地就落下来。 先皇,我的亲爹,儿子一不小心就超过你了,谁叫你没个好儿子呢! 等到朱翊钧和群臣三呼万岁后,隆庆帝大声:“平身,众卿平身!” 群臣站起身来,戎政督理处协理、阁老、尚书和寺卿没有那么激动,因为战事结果早就通报了他们,只是朱翊钧再三强调,暂时不准走漏风声。 因为还在搜捕图们汗,有许多战果还没有完全统计出来,加上要给隆庆帝一个惊喜,作为贺寿之礼。 大家都知道朱翊钧对戎政军机保密的要求,是底线铁律,谁也不敢越线,于是谁也不敢大嘴巴说出来。 其余的文武官员却是激动万分,有大臣问道:“殿下,图们汗抓到了吗?” “没有抓到。” “那他是不是遁入老巢?” “不可能!因为他在兀鲁胥河畔的王帐,连同十余万部众,被李成梁和徐渭领着兵马给端了! 图们汗现在主力尽失,老巢被端,是丧家之犬!” 众臣更加哗然! 大明立朝以来,能把北虏大汗打得这么狼狈的,好像只有太祖和成祖两位。想不到两百年后的隆庆朝,也能打出这样旷古烁今的战功来! 想不到我大明,又武德充沛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祝大明煌煌如日月 大同城。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从天空落下,坚固的城墙、城里的房屋、城外的山野,都被铺上了一层白又厚的白绒毯子。 总督衙门后院的一间宽敞屋子里,靠窗位置有个铁皮炉子,里面的煤烧得正旺,四射的热气让整个房间都有暖意。 炉子上面坐着一个水壶,壶嘴冒着缕缕白气。 一根铁皮做的圆管先是直上屋顶,再一折,横着从窗户上方伸到室外。 兵部侍郎、山西宣大总督王崇古拎起水壶,往茶壶里倒水,再从茶壶里倒了两大杯茶水,端起一杯递给旁边的人。 礼部侍郎、大明贺寿使汪道昆伸出双手接住。 “太函兄,我们入乡随俗,这里冬天喜欢这样泡茶,跟北边的煮茶差不多。” “鉴川公,这里是边镇,路途遥远,转运不便,吃喝肯定跟别处不同。” “太函兄习惯就好。” “鉴川公,辽东战事,还没分出胜负来吗?” 王崇古哈哈大笑:“太函兄,不要试探老夫,老夫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只知道图们汗举兵犯辽东。督理处叫山西宣大、陕西宁夏暗中加强防备。 具体战况如何,打成什么样子,老夫也不知道!” 汪道昆摇了摇头:“确实意想不到,辽东战况,这么大的事,居然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 “是啊,要是以前,这些军情早就满天飞了。不过也好,你我都不知道,北边的俺答汗更不知道。” “俺答汗应该不知道。漠南更冷,雪更大,我离开王帐时,听说东边的路全部被大雪封住了,消息绝塞。” “草原上传消息没那么快。以前俺答汗很多消息,都是从我们这边传过去的。” 汪道昆知道王崇古所指,就是以前那些晋商,为了多做生意多赚钱,把朝廷的军国机密当成礼品,赠送给俺答汗他们。 这波人,在嘉靖四十三年被斩杀殆尽,南边的消息传不过去,加上朝廷加强边关检查,以及对互市商家的监督,一旦发现向北走私违禁品和走漏消息的,抓到一批杀一批,毫无情面可讲。 汪道昆在漠南待了两三个月,明显地发现,俺答汗等土默特部贵族们,对现在大明的情况是两眼一抹黑,知道的讯息,全是愿意让他们知道的。 王崇古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喝着热茶:“稳住俺答汗,太函兄劳苦功高!” 汪道昆谦虚道:“学生也是有鉴川公在后面做靠山。鉴川公的威德,远播漠南,连俺答汗都敬佩不已。” “老夫的威德?应该是是九边三十万百战精锐之师的威德,老夫只是沾了点光!太函兄,你摸清楚了俺答汗的真实心思了吗?” 按照朱翊钧的交代,汪道昆出使土默特部的真实目的,并没有完全告诉王崇古,只是拿着令旨请王崇古全力配合。 其余的就靠王崇古自己脑补。 汪道昆在心里略微斟酌了一下,“他现在年迈多疑,表面上对我使节团客客气气的,但暗地里看管得非常严密,生怕我们私下跟他的兄弟子侄,以及心腹部属们暗通款曲。 土默特部的权贵们,也知道俺答汗的疑心病,根本不敢靠近使节团。幸好我们早有准备,做了几套预案。” 预案! 王崇古想起当年太子还是世子时,辛爱寇边,质问内阁有没有预案。 他点点头,继续听着。 “在土默特部王帐,我们几番努力,摸到了俺答汗的一些想法,如我们此前判断的一样,他其实还在摇摆不定。” “还在摇摆不定?” “对,学生估计,俺答汗对与察哈尔部和图们汗的实力还是有信心,觉得我大明一时半会难以击败察哈尔部,甚至还可能轻兵冒进,被图们汗重创。” 是啊,察哈尔部及其附属部众有数十万之多,兵马近十万,地域北至黑水,东至辽东黑山,南至蓟州,方圆上万里,完全不是当年辛爱和喀喇沁部所能比的。 兵强马壮,回旋余地大,可以充分发挥骑兵飘忽不定的优势。明朝自立朝以来,深入草原而能打胜仗的,少之又少,全在立朝初年二祖时期。 所以俺答汗对图们汗有信心。 王崇古捋着胡须盘思着,“如此说来,俺答汗心存侥幸。如果大明在察哈尔部受到重创,他就会出面斡旋,压一压察哈尔部,不要让图们汗冒起来威胁到自己;扶一扶我大明,趁机敲诈勒索一番。 要是我大明与察哈尔部相持不下,俺答汗再择机而待,那边弱就帮一帮他。平衡周旋,坐收渔翁之利。” 汪道昆抚掌叹道:“鉴川公神算!没错,我们一番打探后,发现俺答汗就是这样的心思!目前他鼠首两端,坐等我们大明与察哈尔部两败俱伤。” 王崇古站起身来,在屋里背着手来回地转了两圈,“现在大雪封路,俺答汗无法及时得知辽东战事。 依老夫看来,现在京城里没有给山西宣大三镇下达新的军令,辽东战事应该是打得不差。至少我军没有吃亏。 大明没有吃亏,那肯定是察哈尔部吃亏了。开春后,道路恢复,俺答汗收到消息,恐怕就没有那么开心了。” 汪道昆想了想说道:“依学生来看,俺答汗内部问题重重,他年纪大了,花甲之年,在漠南来说已是高寿。 偏偏以前身负孚望的长子辛爱黄台吉,没了。他的那几个儿子,甚至是弟弟和侄子,窥位之心,我这个外人都能看得出。” 王崇古猛地站定,“你是说土默特部可能会有内乱?” 汪道昆答道:“这只是学生推测。世事无常,终究会怎样,谁也说不好,学生只是提醒鉴川公,早做准备,省得事情突发,措手不及。” 王崇古听出来,汪道昆在提醒自己,但是由于他身负密令,又没法明着说出来。 他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太函兄,你出使土默特,与他们权贵多有往来,你觉得,土默特局势,关键之人是谁?” “三娘子!”汪道昆毫不犹豫地答道。 王崇古点点头,“与老夫想象的一样,要想平衡土默特局势,关键在于此女。” 汪道昆没有出声。 要想搅乱土默特局势,关键也在此女。 他转移话题,指着那个煤炉子问道:“鉴川公,这炉子学生此前没见过,新近打造出来的?” 王崇古答道:“太原工厂里打造出来。大同一带多煤,用起来十分便利。此物据说是西苑兵仗局最先早打造出来,后来在京畿、山西、辽东等地普及开了。 太函兄这些年在江南,肯定是不多见。” “此物甚好,过冬无忧了。” “是啊。此外还有一物,就是热炕。外屋烧火,热气通到里屋砖砌床底下,再对开一烟道,里屋一点烟气都没有。有此物,再储备足够的木柴煤炭,再寒冷的冬天也不怕。 热炕在辽东尤其深受欢迎。谭子理此前给老夫来信,说起此事。说睡了那热坑,他在东南落下的风寒腿,不再怕过冬了。” 汪道昆欣喜道:“如此神物,可助我大明百姓在辽东地开垦拓地了。” “是啊,老夫有时候觉得,太子说得这个工业,妙用无穷啊。只是出来的太晚了,要不然,辽东战局一点都不用担心。” “鉴川公为何出此言?” “大明九边,自正统年后,千疮百孔,沉疴日久,太子殿下竭力弥补,需要时日。而今东攻西和的战略,在稳步推行,也是需要时日。希望这一次,上苍能站在我们这边。 只要这次能在辽东顶住图们汗的进攻,开春之际就是我军大举反攻的时候了。” 汪道昆看着王崇古黝黑的脸,猛然想起一件事,似乎太子重用的人,除了中枢那几位,其余的脸皮肌肤都黑,没有几个白。 天天在外奔波,风吹雨淋,怎么白得起来啊! 汪道昆答道:“太子英明,布局深远。而今大明局势,一步步在扭转,加以时日,定会中兴,重复辉煌。 上苍赐下太子,就是眷顾我大明啊。” “没错。” “鉴川公,学生明日就要回京,你明日要出去巡边,我们就此别过。” “留你也留不住啊。” “重任在身,需要回京复命,冒雪也要回去。鉴川公不是也要冒雪巡边吗?我们就此各别东西,各自珍重!” “好,你我都有使命重任,就不矫情了。以此热茶代酒,老夫祝你一路平安。” “谢鉴川公。祝鉴川公安康顺意。”汪道昆举起茶杯,大声道:“祝大明,煌煌如日月!” 王崇古欣然举杯一起说道:“祝大明煌煌如日月!” 第一百八十章 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 北方大雪纷飞,南方艳阳高照。 殷正茂站在一艘官船甲板上,看到周围的战舰商船,往来如织。 远处,香江港码头上,桅杆如林,船帆如城,密密麻麻停了上百艘船。 这些船都有两千料以上,嗯,现在行新衡量法,是六百吨以上。它们从上海、宁波、葫芦港、大沽运来粮饷军械,源源不断,如山如海。 这才是打国战的样子。 船长过来,拱手说道:“官老爷,前面要进香江港了,引航船过来了。” “好。” 船很快靠在码头上,有四名军校早早等在那里。 “请问是广西巡抚殷老爷吗?” “正是本官。” “在下是总督衙门中军营军校,奉命前来迎接殷老爷。” “请带路。” “殷老爷请!” 殷正茂钻进一辆马车里,他的随从们抬着行李钻进后面三辆马车里,随着一声马鞭响,马车启动,军校们翻身上马,护着四辆马车,离开码头,向内地驶去。 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殷正茂突然想起前些日子里,自己在《皇明朝报》隆庆二年十二月第一期头版上,看到一篇文章,是太子殿下在都察院召开的政风官纪纠偏厘正年度总结大会上的讲话。 里面有特别提到坐轿子的陋习。 “你坐着里面摇摇晃晃的是舒服,可是太耽误事了。百姓出了大事,等着你这个官员去处置,火急火燎,你却坐着轿子,慢慢悠悠的,像什么话? 太祖皇帝明令各府州县俱立戒石于衙署堂前,上刻‘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爱民如子,从何做起? 从小事做起!就从不坐轿子开始。百姓有事,你跑着去,骑着马去,坐马车去,学曹操,说到就到!就是不要坐着轿子,慢慢悠悠地去.” 太常寺革新报纸新闻后,报纸风格也大为一变,《皇明朝报》和《顺天政报》头版和第二版多半会刊登太子殿下的讲话,而且是把太子殿下白话口语的讲话,稍微理顺下,原汁原味地刊登在报纸上。 百姓们读着,或者听宣讲员念,都觉得特别亲切。 不像此前的明诏,骈四俪六,不知所云。很多年纪大的,知道些掌故的乡老们说,以前太祖皇帝的诏书,也是这样的,白话口语,通俗易懂。 百姓们纷纷说,太子有太祖之风。 呵呵,对于文武百官,有太祖之风可不是什么好事。幸好太子殿下似太祖,又不全形太祖。 一路胡思乱想,马车很快就到了总督两广军务衙门的门口。 下了车,到门房验过腰牌和文书,投上名帖,被引到一旁用茶。 过了一会,一位年轻男子走过来拱手道:“请问是广西巡抚殷公?” “正是本官!” “学生是南海宣慰使司参谋军事潘应龙,字凤梧,见过石汀公。”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潘参军,老夫久仰大名。” 客气了两句,潘应龙说道:“石汀公,胡帅在签押房等着你,请!” “请!” 到了签押房,与胡宗宪见礼后,三人依次坐下。 “养实,一路上可还顺利?”胡宗宪先问道。 “汝观公,学生一路上十分顺利。学生腊月二十五从梧州出发,顺西江而下,过德庆、肇庆,正月初六到番禺,然后转船直下香江港。” “养实,让你从去年奔波到今年,辛苦了。” 胡宗宪开着玩笑,三人都发出轻笑声。 “哈哈,汝观公客气了。” “好,养实,老夫就直奔主题。腊月中本督召见了刘惟明,面谈了广西军务。 自兴兵以来,已有四月。南海水师右营,已经把安南莫氏水师清剿干净了。陆战营也在右营配合下,先收复了被安南莫氏窃据的永安州(钦州港口区),然后陆续在海门(海防)、新安(先安)、吕州(万吕)、浦阳、东丰等城登陆,广播大明恩威。 最近军报,七日前,吴惟忠和陈璘联手,攻下莫氏东部重镇金阳城,斩杀莫氏党羽三千余,俘获莫氏王室、将军等二十三人。 据谍报侦查局南海分局侦查得知,莫氏伪朝,焦头烂额,他们把主力兵马囤积在升龙城一带,以防御自保。因此总督参谋处拟定了新军略,需要与养实和惟明通报。 凤梧,你与养实说一说!” “是!” 潘应龙走到签押房,靠里的墙上,拉开布帘子,露出一幅舆图,正是安南国舆图。 “胡公,殷公,学生开始了。”潘应龙在舆图上指点着。 “安南国此前以黎氏为国主,正德年间,莫氏谋逆,弑主自立,占据升龙城一带。黎氏旧臣阮淦在清化城立黎氏遗孤为主,攻伐莫氏。 嘉靖二十四年,阮淦被毒死,兵马权柄被其女婿郑检接手,专权数十年,被称为安南黎朝曹操。 阮淦二子阮潢为求全身,贿赂郑氏,出镇顺化,以为广南。 广南在这里,南边紧挨着占城。据悉,由于我大明对莫氏用兵,清化郑氏坐立难安,把驻扎在广南的兵马北调,等于是把顺化广南交给了阮氏。 升龙城西北宣光府,黎氏旧臣武文渊割据自立,以为宣光镇,拥兵万余。现在宣光镇镇主是武文渊之弟武文密. 以上是当年安南国局势。” 殷正茂听得眉头直皱,“这安南小国,遍地逆臣贼子啊!” 潘应龙笑着答道:“没错,这安南小国,田螺大的地方,分了四家,加上西边其它自立但势力弱小的,有六七家。 现在我军的军略是主攻莫氏、吓住郑氏、拉住武氏、看住阮氏。” 胡宗宪开口了,“老夫出京前,在西苑得太子面授机宜。殿下说,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那有打了北边,不打南边的。 现在莫氏凶焰最盛,那就先打它。但是安南盘子里的其它三位,我们也要看住了,抓住机会一起吃了。” 殷正茂点点头,明白了此次安南用兵的战略目的。 “安南军略第一阶段,首先利用我大明海军对制海权的掌握,屡屡登陆袭扰,削弱莫氏实力,等到时机成熟时,一举荡平莫氏主力,攻陷升龙城。 广西方面,以守为主。趁着莫氏自顾不暇,刘总兵率主力出镇浔州,对浔州、南宁、思恩、太平等府县的山民,剿抚相宜。 先把广西稳住了,再伺机而动。毕竟从广西入安南,真不如从海路入安南便利。所以安南军略,主攻方向在海上。广西以防御为主。” 胡宗宪开口继续:“此前福建、江西剿匪,秉承太子令旨,三分军事,两分政治,五分经济。此次广西绥靖,四分军事,三分政治,三分经济。 刘惟明领精兵弹压冥顽者,养实你要推行改土归流!” “改土归流?” “对,此前广西屡教屡乱,就是因为当地土司兴兵作乱。这些土司世代居于山寨,鱼肉百姓,在大明和安南首鼠两端,索赏不得就举兵造反。 现在趁着我大明水陆大军云集南海,下定决心铲除这颗毒瘤。所有土司交出土地百姓者,可移居梧州、肇庆、番禺,做个富足翁。 不交者以谋逆者斩杀满门合族!所有地方正式置府县,以流官治理。 养实,惟明在前面立威,你要在后方立德。普通百姓,才不管上面是土司还是流官,只要谁给他们田地,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他们就跟着谁走。 督理处从江西、福建抽调了一批安抚百姓卓有成效的县丞主簿,拨到你麾下任用。你这些人都是东村公和子荐苦心培养出来的,名字都入了西苑,养实,你要好生用啊。” “属下铭记在心。” “广西的改土归流,是吸收江西福建剿匪抚民的经验,进一步推行的新政。大明除了广西,还有湖广西部、贵州、云南和四川。广西的改土归流能否成功,影响到西南的安宁,太子殿下对其重视。” “属下一定竭尽全力,不负太子殿下期望!” 第一百八十一章 重华宫全体出动 隆庆三年的正月,整个京城和紫禁城,要整整热闹一个月。 京城里,顺天府在南城、东城和西城六个宽敞的空地,搭棚子,扎彩牌。少府监从全国各地请来的杂耍艺人,在棚子里卖力气表演绝活,一间棚子一家杂耍班子。 京城的百姓们散在各处,围着棚子,看着自己喜欢的杂耍,鼓掌叫好。 看得兴起,就把手里的竹筹丢到棚子外的方木桶里,看着竹筹越投越多,班主的脸笑得跟朵菊花似的,弯腰作揖,满口子地感谢。 杂耍班子拿着这些竹筹,可以去少府监换钱,在原本的报酬上再多一笔收入。 这是少府监新搞出的玩意。 他们派人守在六处表演杂耍的地方出入口,给来看热闹的百姓们发放竹筹,一人一根,你想多拿,可以,一文钱一根。 拿着竹筹,你四处逛,看到哪家杂耍班耍得好看,耍得入眼,你就投筹给它。 杂耍班主拿着竹筹去少府监那里换钱,一根筹子多少钱,每日还统计各处杂耍班谁家得到的竹筹多,排出一二三名来,另有重奖。 这跟后世看网文投月票打赏,争月票榜差不多。 为了多得竹筹,各家杂耍班纷纷亮出绝活,有得绝活不够绝,只能爆肝了。从早上肝到晚上,人家演两场三场,他演四场。 这叫爆更,就为了多拿竹筹,既能多拿钱,又面上有光。 城外广渠门、东直门、安定门、阜成门、广宁门设有广福坊,少府监在这里发放万寿广福包。或是一包茶叶、一包蔗糖、一包米包在一起,或是四十文钱一块布包在一起。 只需你对着紫禁城磕个头,祝皇上万寿永福,一包拿走。从正旦开始,一天发放一万个,连发三十天。 到了晚上,少府监在广渠门、东直门、安定门、阜成门、广宁门城楼上施放烟花,每晚都有,绚丽多彩,引得满城百姓纷纷出门,在院子里或街道上,翘首观看这难得的繁华。 京城里热闹,紫禁城也热闹。 西苑里每天都有好戏上演。 西苑北边,北海东边的石作坊、大高玄殿以及琼华岛上的广寒殿,被改造成牡丹园、梨园坊和琼华宫,分成三处观看昆曲以及其它弋阳腔等戏曲的地方。 牡丹园是命妇们看戏的地方,梨园坊是太妃后妃们看戏的地方,琼华宫是皇上和皇后看戏的地方。 隆庆帝开始还去看了几天,看着看着觉得无味,还不如在紫禁城里听爱妃给他单独唱,那才叫香艳。 正月十二后,隆庆帝去了少了,琼华宫就成了专属皇后陈氏看戏的地方,便邀请勋贵和大臣命妇们一起观看。 重华宫在东华门东南方向,重华二字出自《书.舜典》:“此舜能继尧,重其文德之光华”。 是宣德帝为皇太孙时所居住的地方。 朱翊钧被立为皇太孙,这里依例赐给他,只是他一直居住在西苑,这里根本没在这里住过。 隆庆帝即位,陈氏为皇后,开始为朱翊钧挑选太子妃。 精心挑选了十几位秀女,最后定了薛宝琴、曾婉儿、许悠莲、王兰儿四位,后来杨金水又举荐了宋琉璃,总共五位。 陈氏将这五位秀女安置在重华宫里,选了十位学识渊博的尚宫,悉心教诲五女。她自己每日都会从坤宁宫赶来这里,检查五女的功课,十分上心。 这日,五女从各自的住所聚在重华宫正殿后面的空地里,一位尚宫上前禀告道:“五位姑娘,娘娘已经去了西苑,请上轿吧。” 五女互相对视一眼,微微一笑,各自钻进自己的软轿里。 宋琉璃刚坐下来,眉头微微一蹙。 五女被选进宫,所为什么,大家都知道。 太子妃! 未来的皇后! 可这个位置只有一个,无论谁坐上去了,其余四位就是侧妃,以后都会落于下风。 薛宝琴是阳武侯薛翰之女,长得最为艳丽,但性子却是大大咧咧,娇憨可爱。看上去毫无心机,但是能被选进宫的,谁会没点心机? 曾婉儿是顺天大兴秀才之女,秀丽端庄,虽是上上之姿,但是跟其余四人相比,就稍逊一筹。 许悠莲和王兰儿都是官宦之女,一个清丽绝伦、白皙如玉;一个清韵典雅、气质高贵。 薛宝琴跟其余四位都说得上话,跟许悠莲的关系最为密切。 王兰儿与曾婉儿形影不离。 唯独自己,孤影伶仃,只有薛宝琴和曾婉儿,偶尔跟自己说会话。 许悠莲、王兰儿与自己只是见面笑一笑,老死不相往来。 她们嫌弃自己是商贾之女,又通过杨公公的举荐才入得宫。 商贾加阉人,是这些书香世家最厌恶的两类人。 哼! 你们看不起我,我反倒要好好争上这口气,我坐不上那个位置,你俩也不想。否则的话,你俩不管谁坐上了,我以后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五顶软轿在五位尚宫、十位宫女、十位内侍左右簇拥,以及三十位净军的护卫下,进东华门,穿过皇极门前的空地,出西华门,进入到西苑。 向北穿过此前的尚宝监、兵仗局、内监库和内侍最爱拜的关帝庙,现在全部被改成司礼监架阁库以及西苑书库。 到了乾明门,进去就是牡丹园和梨园坊,突然轿子停住了。 宋琉璃有些好奇,撩起轿窗布,问旁边的贴身宫女:“怎么了?” 宫女激动地说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来了。” 啊! 他在哪里? 说来也好笑,五女进重华宫一年左右,朱翊钧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是几次远远地看过他的仪仗。 哗啦声响,宫女跟尚宫、内侍们跪了一地,宋琉璃手一颤,窗布落下,心跳地飞快。 皇后陈氏早就下过懿旨,五女不得与太子相见,无故不得出入重华宫,出入必须乘坐软轿,遇到太子仪仗不必出来见礼。 很快,听到哗哗地脚步声走过来,宋琉璃猜测,应该是前面开路的净军。 “金水,银圆的事你替孤盯着,老高收钱花钱确实有本事,但是怎么挣钱,他还是差点。”一个少年的声音忽忽悠悠地飘进来。 清脆爽朗,隐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 “是,奴婢记在心里。” 这个声音宋琉璃熟,少府监太监杨金水。 “嗯,你们是什么人?”少年问道。 领头的内侍马上答道:“回太子殿下的话,我们是从重华宫出来的。” “重华宫,一二三四五,全体出动啊。去干什么?母后请看戏?” “是的殿下,娘娘吩咐,叫请过去一起看戏。” 声音就在旁边,好像只隔着两三个身位,宋琉璃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掀开窗布一角,悄悄窥视了一眼。 只见一位身形高大、穿着朱色蟒袍的少年,双手笼在袖子里,快步走过。 一身斗牛服的杨金水紧跟其后,他突然察觉到什么,猛地一回头,看到正在窥视的宋琉璃,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金水,她们去看戏,我们去唱戏。” “殿下,奴婢不是很明白。殿下要奴婢唱什么戏?” “银圆搭台,经济唱戏!你是主角,孤在旁边给你敲锣打板子,哒哒哒!哈哈!” 朱翊钧仰首开心地大笑,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待到走远,内侍、宫女和尚宫们纷纷起身。 “起!” 软轿又被抬起,颤颤巍巍地向琼华岛而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做实业哪有搞金融赚钱! 进到紫光阁勤政堂,朱翊钧随意指了指,“坐,我们今天得闲,坐下来好好聊聊。” “谢殿下。”杨金水在椅子上坐下半个屁股。 “朝中这么多人,金水,你对孤的经济之道,悟得最深。所以银圆之事,孤让你去办才放心。” 杨金水欠了欠身体,答道:“奴婢琢磨过殿下所讲的货币之说。货币首要作用,就是财富流通之时的标杆。比如殿下叫钦天监精心铸造的一米、一分米和一厘米白金标杆,一千克、一百克、十克白金砝码一样。有了货币这个标杆,才能精准衡量财富,从而促进财富流通。 现在大明市面上流通的货币为白银,参差不齐,无法精准衡量财富,进而造成流通时诸多问题。 殿下叫奴婢造银圆,意思就是把货币这个财富的标杆,统一下来。” 朱翊钧欣慰地点点头:“有见地,你能认识到这一步,孤就彻底放心了。” “都是殿下平日里教诲得好。” “哈哈,孤平日里说了那么多话,有些人还是当耳边风。同样的话,你听进去了,记在心里了。 你既然好学,孤不妨再多指点一下你。” “谢殿下,奴婢用心听着。” “造货币还是门很来钱的门路。” “来钱的门路?” “不是好事,孤怎么会交给少府监?户部是国库,你这里是内库,赚钱的门路,孤当然先紧着自己人了,哈哈!” 杨金水知道朱翊钧在开玩笑。 他知道,太子殿下眼里天下都是自己的,分什么内外?只是分国库和内库,账目更清楚些,免得像以前,一年到底,一堆的烂账糊涂账! “奴婢斗胆请教殿下,这造货币怎么来钱?” “以前朝廷造铜钱,为什么每年不停地造,市面上却是一天比一天缺钱?” 杨金水想了想答道:“朝廷以前造铜钱,太实诚了。” “对啊!太实诚了。一枚铜钱八九成的铜,流通到地方,百姓商家把铜钱一化,打造成铜器,转手一卖,以前一千枚铜钱打造的铜器,能卖一千五百枚铜钱。 暴利啊!谁都愿意这么做。 于是朝廷就在铜钱里掺铅,七铜三铅,六铜四铅,甚至铜铅对半。可是如此一来,百姓们不认了,认为是恶钱,造成物价飞涨,市面动荡。” 杨金水点头附和:“殿下英明,一语道破了其中玄机。所以市面上百姓们最认的都是洪武、永乐年间的铜钱,二祖时铸造的铜钱含铜最丰。 但是市面上造假的铜钱,这两款也最多。两百年了,市面上还有许多崭新的洪武、永乐年间的铜钱,这就怪哉了。” “哈哈,对的。杨金水,你又认识到货币一个重要特征,那就是信用。信用破产,货币也就贬值。” 杨金水眨眨眼睛说道:“殿下,就跟宝钞一样?” “对,跟宝钞一样。其实汇金银行和富国银行发行的汇票,跟宝钞从本质上来说,相似。但汇票有两大银行的信用背书,所以坚挺,被称为银票。 宝钞吗,朝廷不愿为它背书,只想着索取,当然就跟废纸一样。” 杨金水越听越明白了,“殿下,奴婢造银圆时,在银子里掺其它东西,免得百姓们拿了银圆回去,把它化了直接花掉。 但是为了让银圆不成为恶钱,还需要信用背书。” “对,信用背书!朝廷和银行给它背书。朝廷最大的背书就是银圆可以用来缴税。银行的背书就是以后汇票以银圆兑付。 铸银圆时宝泉局也不要太黑,使劲地往里掺杂质。 现在初定的银圆模板是一块银圆总重二十八克,银八九,铜一一,含银二十五克。前面是团龙花纹和‘大明通宝’字样,后面是‘壹圆’和‘隆庆三年’字样以及花叶花纹,周边有凹印花纹和字样。” 朱翊钧从怀里掏出几枚银圆,递给杨金水。 杨金水小心接过仔细一看,压制得非常精美,银白发光, 除了壹圆的银圆,其余几枚偏小,正面都相似,区别在后面,分别是“伍角”,下面有一行字“每两枚当壹圆”;“两角”,下面也有一行字“每五枚当壹圆”;“壹角”,“每十枚当壹圆”。 “后面还会发行铜币,单位为分,十分为一角,依次类推。”朱翊钧指着杨金水手里的银币说道,“货币制造很简单,按比例把银和铜化在一起,再用水力冲压机上下一压,周围一挤,出来了。 但是如何流通,却是个大问题。” 杨金水心领神会地答道:“殿下的意思奴婢大致明白,这银币流通市面,百姓还是会接受的,毕竟有这么银子在里面。 只是具体值多少钱,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去,需要好好运作一番。” “对!关键就是这个。银币作为财富衡量的标杆,首先是要能体现出它的价值来。要比金花银高。 壹圆银币含银二十五克,大约折合.” 朱翊钧想了想,“钦天监测过,我朝一市斤大约折合五百九十五克,算下一钱折合三十七点二克,一分等于三点七二克。壹圆银币含银六分七厘。 所以壹圆银币要能买的东西,必须超过一钱银子。只有超过一钱银子,百姓们才不会想着把银圆化掉,直接去花。其次,朝廷才有钱赚。” 杨金水的眼睛眨啊眨,一脸的欣喜。 “妙啊殿下,壹圆银币的本钱只是六分七厘银子,加上铜以及冲压制造费用,大约在八分左右。要是能当一钱银子花,少府监就能赚两分银子的利!” 朱翊钧笑着点点头:“是这么个道理,这叫铸币税。当初洪武朝发行宝钞,朝廷能够想法子把信用稳住,让它坚挺,赚得更多。” 杨金水觉得太子说得太对了,印宝钞成本能要几个钱? 剩下的纯赚啊。 二祖列宗要是有太子殿下这见识,何至于越过越穷。 朱翊钧继续说道:“现在不行了,宝钞都臭大街了。朝廷要是直接发行宝钞,天下以为孤想钱想疯了,又要开始明抢了。” “殿下因此才迂回了一下,让两家银行自己背书发行汇票。奴婢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外人以为少府监最赚钱的是海商,是互市,是棉厂铁厂,都错了。 少府监其实最赚钱的是汇金和富国两家银行。” 那是当然,搞实业的永远没有搞金融的赚钱。 朱翊钧指着杨金水说道:“你心里有数就好。隆庆三年,少府监的头等大事,就是发行货币,流通货币,稳定货币。 嗯,少府监可以成立一个金融处,你亲自担纲,专责此事。” “金融?金钱融通。太子殿下取名,总是颇有深意。” “少拍马屁了。此事很重要,但是急不来,你多与太府卿王汝观(王国光)商议,也多听听汇金、富国银行,以及几大商号的掌柜们的意见。” “是。殿下,原兴瑞祥大掌柜,现汇金银行二掌柜宋应卿,在这方面见识卓绝,奴婢想请他入京,具体操办金融处事宜。” 朱翊钧看了看杨金水,淡淡地说道:“怎么用人是你的事,孤只要结果。” “遵令旨。”杨金水马上跪地答道。 “好了,起身吧。今日西苑难得这么热闹,好几台戏在演。昆曲、弋阳腔都是你举荐的,才在京城流行,去看看吧,放松下心情。” “谢殿下恩典,那奴婢就先去了。”杨金水也知道朱翊钧还有其它的事,顺势告辞。 等杨金水走后,朱翊钧转头对祁言道:“把李先生和万先生请进来。” 第一百八十三章 我俩跟着太子一起千古流芳了! 很快李时珍和万全被请进了勤政堂。 见礼后,朱翊钧请两位坐下。 “今日请东璧和密斋两位先生来,主要有三件事。” 朱翊钧还是开门见山的作风。 李时珍和万全静静地听着。 “此次南征,根据最新的战报统计,最大的伤亡之一,在于疟疾。至今已有两千七百二十七名将士染上疟疾,其中一千一百六十五人病逝,一千二百八十五人还在随军医馆里躺着。 可以说,疟疾是我大明南征南海,继续开疆扩土最大的拦路虎。” 说到这里,朱翊钧转头看向李时珍,“孤委托先生秘制治疟疾之药,进展如何?” 万全十分好奇,转头看向好友李时珍。 治疟疾之药? 这玩意自古至今,就是最恶毒的瘴疫之一,无药可医。 李东璧,难道你从哪里寻到了什么秘方,可以医治疟疾? 你居然不告诉我! 你还是我的好兄弟吗? 李时珍感受到万全眼神里的抱怨,转头笑了笑,顺着回答朱翊钧问话的由头答道:“回殿下的话,上次拿到殿下的秘方后.” 说到这里,李时珍及时停住了,期盼的小眼睛看着朱翊钧。 殿下,下面的能说吗? 朱翊钧示意道:“密斋先生不是外人,待会他也有预防秘方交代,你们可以共通有无,互相参鉴。” 李时珍放心大胆地往下说:“臣派人四处寻找青蒿和黄花蒿,按地方登记造册,搅碎打汁,再以烈酒勾兑,细细过滤,把烈酒篙汁混合物阴干成粉,混合蜂蜜等物,以蜡密封成壳,送至岭南等地,给身患疟疾患者服用。 经过两年筛选,发现云南曲靖、武定、楚雄等六县,山东泰安两县,湖广长沙、辰州、衡州、施州卫七县的青蒿效果最佳。” 李时珍想了想脑子里的数据,“云南的青蒿秘药,治愈率在六点八成,山东秘药在七点一成,湖广秘药在七点八成。 如果叠加使用,比如先服用云南秘药,再服用山东秘药,治愈率在八点二成。如果三地秘药依次全部服用,治愈率在八点五成。” 万全当然知道新词治愈率的含义,他愣愣地看着李时珍,失神地问道:“东璧,如此说来,疟疾有药可治了?” “有药可治,可不是很完美。最高才八点五成,没有达到九成。” 要不是在勤政堂,万全真得想卷着袖子上前去,把好友爆锤一顿! 疟疾啊!绝症啊!你以为是伤风肚子痛? 能有药医治,治愈率还高达八成,你还想怎么样? 还想九成! 李东璧,你的心飘了! 这边朱翊钧开口说话了:“李时珍!” 李时珍身子一颤,马上站起身来,又噗通跪下。 “立即多备材料,日夜赶制,尽早送到南海前线去,以解将士们之苦。 此治疟疾秘药,当为大明绝密!药材、制法以及治疗过程和数据,严格保密,不得走漏一点风声,违令者斩!” 治疟疾的秘药啊! 万金难买的好东西。 大航海时代最重要的宝贝之一。 疟疾,是大航海时代威力最大的杀手之一,多少航海人,惊涛骇浪闯过来,被几只小小的蚊子咬中,一命呜呼。 直到金鸡纳树皮被发现,人类开始拥有真正医治疟疾的药物,大航海时代才开始进入到黄金时代。天下之大,随意可去。 金鸡纳树在南美,大明也够不着,不如直接上青蒿素。 此前宣传屠嗷嗷事迹时,资深公务员朱翊钧看过相关资料。 青蒿素难点之一,它不是青蒿,是黄花蒿。而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这两种植物只是提了一下,没有细分,很容易混淆。 再一点,就算同是黄花蒿,不同地方出产的效果截然不同,充满了玄学。还有就是,青蒿素不溶于水,但是溶于乙醇,也就是酒精。 不耐热,稍微一受热就分解了。你要是依照老法子熬药喝,喝到最后也就多喝了点纤维素和叶绿素,没有一点医治效果。 自己把李时珍召进京,除了支持他继续编写完善《本草纲目》外,还交给了他几个“科研项目”,青蒿素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大明终于研制出来,疗效也可以。 这年头,只要超过五成的治愈率,就是神药了。 大明有了这玩意,就具有先发优势,你们进疟疾横行的热带地区,九死一生,我们没事,不用打仗,这地方就是大明的。 必须保密,严格保密。 就好比大明海军秘制的苦茶,用味道特别苦的茶,混合搅碎的柠檬片在一起,让你除了苦味,喝不出酸味来,再加糖加盐,那就更妙了。 主打的一个就是保密,不让你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材料。 反正这秘制苦茶,大明海军喝了后一路航海不会得坏血病,岂不是又遥遥领先? 郑重交待完,朱翊钧把李时珍扶起来,转向万全。 “密斋先生,我托付给你天花秘法,现在完善了吗?” 这次轮到李时珍目瞪口呆。 我这里还只是疟疾,你直接去治天花? 万密斋,你这个比我还要猛啊!那你刚才瞪什么眼睛,吹什么胡子? 万全得意地捋着胡须,眼睛笑眯成一道缝:“太子殿下此前给臣一道秘法,说天花不可治,但可防。臣深以为然。 古书记载,前唐药王孙思邈,以天花病者口中毒汁,涂抹人臂上,可不染天花,据说有几分功效。我朝有些地方,有铃医秉承此法,以病者毒汁,种在人身上,可避染天花。 但生死由命,死者比比皆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用。 太子授秘法,让臣采集牛身上的牛痘,一般以母牛儒房溃烂处为佳。臣收集牛痘毒汁后,寻死刑犯试验,先刺破人犯手臂肌肤,牛痘毒汁注入伤口中。 人犯轻微发烧六到十日,伤口处结疤,恢复如初。再刺破肌肤,以天花病者毒汁入伤口,安然无恙。 试验了二百五十九位死刑犯,得出结果一样,无一染病,此法大善。而后臣奉命在京畿、山东、山西等天花流行之地,以赏金诱百姓孩童种牛痘,共计一万四千六百七十五人。 疫情肆虐,周围未接种孩童纷纷得天花,接种牛痘孩童,无一得天花!” 万全激动地跪倒在地,拱手大声道:“太子殿下,天授神方啊!天下百姓,自古至今,苦天花久矣!而今得太子授仙法,黎民苍生有幸啊!” 李时珍跟着噗通跪下,大声道:“天佑大明,授太子殿下仙法神方,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臣提议,治疟疾秘药可名为世子仙种,预防天花仙法可名为世子神方!当广传天下,让大明万民齐贺!天下有太子殿下,幸哉!苍生黎民有太子殿下,幸哉!” 有前途啊! 老李你前途无量! 朱翊钧淡淡地说道:“你二人与太常寺商议此事即可。” 李时珍和万全看到朱翊钧欣然接受自己的建议,还让太常寺主持此事,心中大慰。 太子殿下名垂千古,我俩跟在后面,不也流芳百世了吗? 疟疾、天花啊! 我俩在后世的名声并肩扁鹊、张仲景、孙思邈,想想就激动! 宣扬之事交给太常寺去办,那是必须的,人家专业啊! 朱翊钧扶起两人,继续说道:“两位先生,孤还有第三件事,需与你们商议。” 李时珍和万全马上危襟正坐,一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神态! 第一百八十四章 带大明打上月球 朱翊钧缓缓问道:“两位先生,前些日子太仆寺和钦天监制出一台神奇的器具,还邀请两位来看过。” 李时珍和万全连忙点头:“臣等看过。那台器具名叫显微镜,甚是神奇。佛经有云,一沙一世界,果真如此。” “臣在显微镜里看过京城河水里取出的一滴水,万万没有想到,里面还有那么小的虫子,肉眼难见,只有用那显微镜才看得到。臣当时是惊讶万分,连看了好几遍才敢相信所见不假。” 望远镜出来了,天文望远镜和显微镜自然很快就出来了。 钦天监现在快要成大明科学院了,它先搞出钟表,随即搞出了天文望远镜。 有了天文望远镜,对天文观察便利许多,对算经纬度、定历书大有帮助。 现在的历书,很神圣的。 百姓们基本上是按照历书里二十四节气耕种。现在大明沿用的还是洪武年间编制的《大统历》,两百年一直没修改过,到了该编新历书的时候了。 现在又折腾出显微镜来。 当然了,这离不开太仆寺的支持。大明最精良的工匠全在它那里。 振兴大明科技,钦天监和太仆寺加油! 朱翊钧点头说道:“知行合一,格物致知。以前不是我们愚昧无知,只是受限于眼睛所见过于狭窄。 现在我们借助工具,看得更远、更细,行得更远,知也要跟上。” “太子英明!”李时珍和万全连忙齐声说道。 “两位先生通过显微镜看到水滴里的微小虫子,嗯,孤给它们取名字为细菌。当明白人得病,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些细菌。尤其是腹泻、肚痛等疾病,比如痢疾,就应该是喝下这些水,水里的细菌在肚子里作怪。” “殿下所言极是。”两人的头点得跟鸡啄米。 “两位先生看过对比实验,同样河水分两碗,先各取一滴水,在显微镜下都能看到细菌。其中一碗煮沸,一碗依旧,再各取一滴水,在显微镜下依旧的水依旧有细菌,煮沸的水却再难看到细菌了。” “正是!生水煮沸,变为熟水,便可确保身体无虞。” “是的,这就是孤此前给你们说的疾病预防之说。生水煮沸,是预防;大疫之地,口带纱布口罩,广撒石灰水,隔离患者,焚烧尸体,也是预防。细菌水里有,我们呼吸的气息里难道没有吗?” 万全点头赞同道:“太子英明。此前没有显微镜,臣等怎么也想不到水里还有如此微小细菌,现在亲眼所见,铁证如山。水里如此,气息里想必也如此。” 李时珍附和道:“太子天资神授,说得预防方略,是大善之法,是活万民的仁德之举,必须尽快大行天下。” “两位先生所想,也是孤所虑。” 现在自己要把改善百姓生活待遇摆上议题,公众卫生健康是重要一项。 一是争取民心,刷名望。 医治疟疾、预防天花之事,足以让自己暴涨一波民望,流芳千古。民望这玩意,需要时时刷,不嫌多,刷得越多,自己的地位越稳。 文成武德,泽被苍生! 第二是提高卫生条件提高大明婴儿存活率,以及降低疫病的流行。这两个瘪犊子玩意,在古代是减少人口的大杀器。 自己要是能把它们打压下去,大明的人口能暴涨。 现在自己把治疟疾的药发明了,预防天花的法子搞定了,天下之大,大明都可以去。但是人口要跟上啊。 不能大明陆海军在前面咔咔猛打,打下大片大片的新疆域,结果转头一看,人不够,没法子移民,这不耽误工夫吗! 爆生产力! 爆人口! 朱翊钧继续说道:“太医院那个机构,孤把它改组了,分设医政、药政、防疫等局。以后专事天下医政,专职黎民卫生。” “卫生,防卫其生,令合其道。妙哉!” “先从京畿开始,每县设卫生所,分科设医生、护工,给百姓看病,以药王馆研制的中成药为主,辅以药方抓药。设防疫站,专事防止瘟疫。平日里多宣传卫生防疫知识,教导百姓们. 密斋先生,孤认为重中之重是妇幼之事,一是孕妇,二是接生,三是婴儿护理。妇幼最是柔弱,那些细菌无孔不入,对她们危害最大,所以消毒是最重要的。消毒就是煮沸生水,蒸杀细菌之类的举措.” 改太医院、全医药学、善医药政、设卫生所、置防疫站. 朱翊钧巴拉巴拉地说了一通,李时珍和万全全都铭记在心。 一步步来吧。 “密斋先生,还有外科,你那边要抓紧完善,可以与军医馆合作,他们最需要外科医治人才。 三国华佗都能给人动刀子了,上千年过去了,你们医术怎么越学越回去?” 万全有些为难地说道:“殿下,外科之术诀窍在于知道人体构造,筋骨、血管、器脏,这些没法凭空虚想。” “孤知道你的意思。去刑部要人,大明一年那么多杀人越货、作奸犯科的死刑犯,不用弃市,改绞,尸首留给医学馆解剖用。也算是这些家伙死后赎罪!待会孤要跟刑部、大理寺议事,到时说一说。” “谢殿下。” “好,密斋先生,你为太医院左院正,管着医政、防疫。东壁先生,你为太医院右院正,管着药政。尽快拟个章程出来,把太医院好生改一改。 孤早就看那些尸位素餐的东西不顺眼,该叫他们卷铺盖滚蛋的就滚蛋。太医也敢世袭?难怪出了一群不学无术的混账玩意。” 万全连忙问道:“殿下,太医院改制,那宫里和勋贵、百官看病怎么办?” “孤不是把北城北居贤坊的柏林寺划给你们,用作医学馆所用吗?” “是的。” “孤知道附近还有空地,叫顺天府一并圈进去,除了修建医学馆,一并修建京师医院。以后勋贵、百官们都去那里看病。 至于宫里,孤在西苑设立有医所,以此为基础扩建,在中书房那里,设一个入内御医所。医学馆和京师医院的医师,择有医术高明者轮流到那里坐诊,专事给禁内看病。 嗯,入内御医所专设一个育婴堂。” 看到两人有些不解,朱翊钧眼睛微微一眯,“紫禁城里,不久会有皇子或皇女诞生,早做准备。密斋先生,一定要放在心上。” “臣遵令旨。” 李时珍和万全面面相觑,连忙应道。 想不到皇上这样寻欢作乐,还能有后妃怀上,果真是年轻火力壮。 朱翊钧早就不信太医院那些人,嘉靖四十三年就怂恿皇爷爷嘉靖帝在西苑设立了医所,选京畿名医坐诊。 后来把万全等地方名医请入京,就由他们轮流坐馆,现在趁机把禁内医疗制度改一改。 明朝的太医院真是一言难尽,皇上皇子公主医死一大堆,更不用说里面的内侍和宫女,有病全靠扛。 扛得过身体棒棒,抗不过就躺板板。 不管它为何成了这个样子,反正到自己手里必须要变,以后我可不敢把自己和老婆孩子的性命交到这些人手里。 李时珍和万全行礼告辞。 朱翊钧起身,问祁言,“下一个召见谁?” “回殿下的话,刑部黄尚书和大理院邹正卿。” “嗯,去传。” “遵令旨!” “肚子饿了,传些点心上来。”朱翊钧挥手示意另一位内侍。 “是!” 朱翊钧出到院子外,慢慢走着,一边走一边活动手臂。 趁着正月间各衙门休息,自己抓紧时间跟官员们谈话。隆庆三年一开衙,会有大的变动,自己主持的新政会进一步推动。 一步步进入改革的深水区。 朱翊钧做着扩胸运动,想起刚才跟李时珍、万全说的全国卫生健康系统,突发奇想,如果自己知道要穿越,提前把穿越三大神书:《赤脚医生手册》、《民兵训练手册》以及《军地两用人才之友》带在身上,说不定这会已经带着大明打上月球了。 打上月球的事想想就好了,还是踏实点,带着大明在地球这个破球上尽量多占点地方。 “殿下,点心来了。” 四位内侍端着点心送到,摆在桌子上,朱翊钧跟着进来,抓起几个,往嘴里塞。正吃着,刑部尚书黄光升和大理院卿邹应龙进来了。 看到朱翊钧吃得满嘴是渣,一时尴尬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银子花出去得听个响 再尴尬也要行礼。 黄光升和邹应龙跪倒在地高呼行礼。 朱翊钧左手胡乱挥了几下,嘴里呜呜,口齿不清地说道:“起身,起身!” 他顺手接过祁言递过来的茶杯,喝了两口茶,把满嘴的点心渣顺下去,噎得直翻白眼,喘了几口气,这才能清晰地说话。 “上午料理政事后,在北海园子里陪母后说话。然后排着队见了一堆的人,聊了一下午的话,聊得忘记吃午膳,肚子饿了,趁着空隙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朱翊钧解释道,“让黄先生和邹先生见笑了。” 黄光升和邹应龙对视一眼,连忙说道:“殿下勤政如斯,是大明之福,是万民之福。” 从先皇开始,这祖孙三代都是奇葩! 先皇乱政,乱到群臣抓狂。 皇上怠政,怠到群臣意冷。 太子勤政,勤到群臣头痛。 祁言挥挥手,几位内侍端着盛着温水的铜盆、捧着毛巾等物鱼贯走进来。 “两位先生先坐。” 朱翊钧说了一句,转身走过去,拿起毛巾放在温水了,洗了几把脸,拧干把脸搽了搽。 又拿起茶碗漱了漱口,爽爽利利地走到上首座椅上坐下。 “今日请两位先生来,主要是讨论两件事,一是调整刑部和大理院职权。” 改革嘛,都是边改边总结,然后不断地调整。 自己脑海的那一套,再深思熟虑,现实中一施行,很多问题就出来了。 比如自己想司法独立,这个思路没错。 司法其实也是一种权力的监督和制衡。司法独立没问题,但问题是要以大理寺为主线,重新建立一套司法机制,完全不现实。 还不如依托成熟的刑部—按察使司体系进行完善,大理寺作为上诉法院,最后一道堤坝。 刑部可以身兼司法、检察、法院的职责,本来在现在这个年代,三种职责是很难分得清的。 老百姓不需要司法职责分得多么的清晰,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讲理讲法的司法机构,需要一个有怨可诉、有冤可申的地方。 抓住这一点就好了,其它的都是花里胡哨的玩意。 黄光升和邹应龙静静地听着。 “各地提法按察使司继续行使审刑名、平讼狱、雪冤抑的司法职权,以及提点本地刑狱之事。刑部专设审案厅,专事复核地方刑事案件。 州县普通刑事案件,按察使司为终审,刑部核准批复。死刑必须由按察使司判定,刑部复核,发大理寺最终核准。 此外,各地刑事案件,不服按察使司审判、刑部核准者,可上诉至大理寺,或各地巡抚督察室、都察院分巡组发现案件有出入者,亦可上诉大理寺,由大理寺重新审理,以为终审.” 黄光升和邹应龙听明白了,地方司法还是那一套。 发生刑事案件了,警巡局出警,破案拿人,先由县检法官审理,完成卷宗,交给专事民刑案件审理的县丞复审,证据案卷核查无误,依律裁判。 沿用了前宋鞫谳分司的前例,连检法官都是沿袭前宋。 鞫谳分司就是将审与判二者分离,由不同官员分别执掌。 前宋各州府设司理院,由司理参军(鞫司)负责审讯及调查事实等,司法参军(谳司)依据事实检法用条,最后由知州、知府亲自决断。 自古审案包括勘查、破案、拿人、审理等一套流程。 现在太子是破案、初审分成一部分,交给警巡局和检法官,复审和依法裁判交给县丞、按察佥事。 但是中枢这一层做了大变动。 按照太子的说法,刑部又变回各地按察使司的业务上级,有权对各地按察司司法审判、刑狱管理等工作进行检查监督。 大理院负责上诉案件以及不定期抽查刑部和各地按察司审判的案件,不过它的审判具有最高权威,什么案子到它这里都是终审。 行吧,你是太子,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经过两年,朱翊钧这位秉政太子做得名副其实。 “此外,刑部、大理寺合力编撰新的大明律令。” 黄光升和邹应龙对视一眼,不敢置信地问道:“殿下,那《大明律》呢?” “《大明律》修撰于洪武年间,距今两百多年,里面许多条款,形同虚设,毫无意义。该改的必须要改。” 我就知道,我们一说祖制,你就把裹皮实草搬出来。 好吧,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吧。 “殿下,还请垂示。” “《大明律》分吏、户、礼、刑、兵、工六律,孤觉得过于混乱,不合时宜了,得改。也按六部律来,首要一;律为《宪律》,以为大明律全律总领纲要, 第二律为《国律》,国制机构,以及吏律的官吏选任、职责、违法乱纪定义和惩罚等内容。 第三律为《民律》,即为官庶军民日常伦理、互相往来等基本守则,扬忠孝信义之善,惩罚相应之恶。 第四律为《刑律》,杀人放火、作奸犯科,谋逆叛国等一切犯罪的定义和惩罚。 第五律为《商律》,而今大明工商大兴,如何规范,也是重中之重,以此律为章。 第六律为《范律》,即如何行使以上诸律法,比如如何依照《民律》或《商律》,提请民事案件,又比如检法官如何审定刑事案件,如何交由县丞复审裁定。 规范程序,纠察枉法。” 又是一串的新名词,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黄光升和邹应龙默默地记在心里,朱翊钧继续说道:“此外,《大明律》里有些不合时宜的条款,比如‘大臣专擅选官’、‘文官封公侯’、‘交结朋党紊乱朝政’、‘交结近侍官员’、‘擅为更改变乱成法’等等,全部删除!” “全都要改?” 黄光升颤声问道。 朱翊钧转头看过来,黄光升接触到他的目光,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响起一声铜罄声。 “臣遵令旨。” 在朱翊钧看来,这些由老祖宗朱元璋特意制定、前朝历代都没有的条款,属于脱了裤子放屁。 知道你想强化君权,钳制群臣,但是这些条款有哪一条能真正地施行? 还有这条“擅为更改变乱成法”,我不把它改掉,等着清流们扛着《大明律》来跟我打擂台? 哪有一部律法一制定就公开说道,我不准任何人改动,千秋万代就这样了,违令者斩! 孔老夫子的经义到现在都被改得面目全非,你比孔圣人还牛笔? 一部律法,经历两百年还在用,还不准改? 朱翊钧想想就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我裤衩子半年就要换一条新的呢! 朱太祖想着用固化一切来让他打下来的江山永固,怎么可能! 与时俱进、吐故纳新,大明这艘大船才能继续前行。 跟黄光升、邹应龙聊了两个小时,结束谈话,两人离去。 朱翊钧站起身来,向上使劲地伸展双手,舒舒服服伸了懒腰,全身关节喀喀响,坐太久了,身子都僵了。 “祁言,什么时候了?” “殿下,下午五点半了。” 朱翊钧缓缓走出勤政堂,在平台上转着圈,听到北边隐约传来丝竹和唱曲的声音,心头一动。 这西苑几处戏台,台子我出钱搭的,戏班子我出钱请的,吃喝拉撒我出钱包干,到现在我还没看过戏是怎么唱的,想想就亏! 天字一号冤大头! 不行,我得看看。 我哗哗地花出的银子,到底唱了个什么,我得听个响啊。 “祁言,陪孤去北边转转。” 祁言愣了一下,“殿下,去听戏?” “转转,看看孤这么多银子花出去,值不值。” “是!” 第一百八十六章 今日西苑里全是戏 朱翊钧在中海湖西边,沿着小道慢慢走着。 继承了西苑后,朱翊钧没有做大的变动,一直只是小改。 比如北海、中海、南海三个湖泊的周边堤岸,都是泥地原生态,挨着湖边走,很容易脚滑,不是栽进湖里,就是掉到泥地里。 朱翊钧叫人改,沿着湖边,用石块、水泥垒砌成一道堤岸,每隔二十米用钢筋混泥土做一根打到湖底硬地的柱子,作为整道堤岸的支撑点。 有了这道堤岸,就不用担心湖水把岸边的泥土冲刷坍塌。 在堤岸内侧,沿着湖修一条小道,下面泥土夯实,或用石板、或用鹅卵石、或用条石,混合水泥铺设而成,两边种花树,相隔一段距离或修一木亭,或修一挑台,或修一平台。 处处可见清雅精致。 跟此前的原生态一比,焕然一新,别具一格。 真要原生态,直接去山林好了,都市还是原生态与人工建筑合适搭配,相得益彰。 不过朱翊钧不着急,一年修一点,两年了,西苑湖边的堤岸只修了一半。 他沿着湖边的小路,缓缓走着。 现在是正月,万物肃杀萧索已过,但大地回春又还没到。朱翊钧双手笼着袖子里,听着湖中琼华岛和湖东传来的丝弦唱曲声,倒别有一番兴致。 紫光阁北边有个蚕池,以前用来养蚕的。 朱翊钧实在搞不懂自己的祖宗是什么思维。 皇城里,除了居住的紫禁城和崇祯的人生后花园万岁山,什么都往里塞。 午门前面有社稷坛和太庙,左顺门进去是内阁,再进去就是皇爷爷于嘉靖十三年设立的皇史宬,皇家档案馆。 皇史宬南边是堡宗修身养性八年的南宫—崇质殿。 北边是名义上也属于自己的重华宫,那是自己被册封皇太孙时一并赐下的。 再北边过了东安门通道,就是光禄寺、明器厂、尚膳监、内承运库,居然还有个里草栏场,专门养马养象的,因为它北边是御马监,西边是象房。 这应该是跟前元学的陋俗。 再北边,围着万岁山东边和北边,内廷二十四衙门散布其中,还有皮房、纸房、酒醋面局、刻经厂等作坊工厂。 说出来你都不信,东北角还有一个火药局。 火药局! 朱翊钧真是无语了,一点安全生产意识都没有。皇帝是天子没错,可他真不会飞啊。火药轰上天,摔下来也是肉泥啊。 乱啊,跟八九十年代某小县城一样,杂乱无章,最无语的是紫禁城这么大个地方,居然没有一个茅厕。 里面住的真不是人,都是神人! 西苑也差不多,以前被正德帝豹房一通折腾,乱!皇爷爷即位后拨乱反正,更乱。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后,满苑全是松柏味,头上时不时有仙鹤飞过。 可恨的是这些仙鹤居然持宠骄横,随意大小便。 朱翊钧接管西苑后,看在皇爷爷的面子,没有把这些不讲规矩的仙鹤煮了吃,但也全部革除编制,逐出朝堂,自生自灭。 慢慢改吧,自己要改造世界,改造大明,改造皇城也是顺带手的事。 想着这些事,过蚕池,顺着玉河桥向东,从牡丹园、梨园坊和琼华岛传来的丝弦曲乐声,越发响亮,彼此起伏,如同湖面上的粼粼波光,交织在一起。 朱翊钧没有去牡丹园和梨园坊,那里是后妃和命妇们看戏的地方,自己就不去凑热闹了。 绕过承光殿,沿着太液桥,直奔琼华岛的南边。 琼华宫在琼华岛的中间,南边有个花园,依湖修建,楼台榭亭,风景秀丽,朱翊钧此前绕湖信步而走时,经常会在这里驻足。 “姑娘,这里景色还行,就是春天没到,少了几分韵雅。” 有女声从一丛假山那边传了过来。 朱翊钧眉头微微一皱,没有发作。 这些日子,西苑是建立以来最热闹的日子,每日有数百命妇和后妃在这里进进出出。而朱翊钧就像家里来了大量客人的主人,躲在属于自己的地方,闭门不出,尽量躲着这些客人。 “嗯。”一个女声轻轻地应道。 “姑娘想家了。” “出门在外的人,谁不想家。” 沉寂了一会,女声又响起:“姑娘,这西苑说是京城里风景最美的地方,可我看,比起我们江南,还是差远了。” “最美不过家乡景,在我们心里,当然是江南最美了。” 朱翊钧停住了脚步,微微仰着头,侧耳倾听着。 “姑娘,外面有点冷,我们进去听曲吧。” “那些曲,听腻了。” “是听腻了,还没姑娘唱得好听。” “胡说八道。” “啊呀,是我胡说八道,奴婢不该拿姑娘跟那些戏子们比。不过我还是要说,姑娘就是比她们唱得好听。” 哗哗的水声,是有人在拨动池子里的水。 “唱得好听又如何”女声里满是哀怨。 “姑娘,要不你唱一曲了,好久没听你唱了。” “唱一曲?” “对,唱一曲江南的小调。姑娘,我也想家了.” 沉寂了一会,一个清婉动听的声音响起。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 歌声亮丽,悠悠扬扬,如春风拂华露,如湖光映青柳,如黄鹂鸣朝霞。 唱得真好听。 朱翊钧提着前襟转了过去,那边临水小亭上,坐着两个女子,其中一位鬓如乌云,衬得肌肤如雪。清丽可人,明艳绝伦。 另一位也长得清雅不俗,穿着宫女的服饰。 看到一行人从拐角突然转了出来,吓了一跳,看到前面的朱翊钧身穿赭黄团龙蟒服,头戴翼善冠。 在西苑能如此穿着的,除了皇上就是太子。 看年纪,应该就是西苑主人,当今太子。 “臣妾拜见太子殿下。”两女连忙跪下。 朱翊钧走到两人跟前,“你们是重华宫的人?” “臣妾是重华宫秀女,苏州吴县宋琉璃。” “孤猜就是你,来西苑看戏?” “臣妾奉皇后娘娘懿旨,来琼华宫看戏。觉得气闷,就出来走走。” “今日西苑到处都在演戏。” 朱翊钧的话让宋琉璃一愣。 “回去跟金水说一声,有些事强求不来的,要水到渠成。不过你的曲,唱得很好听,孤喜欢。” 说罢,朱翊钧转身离开了。 一行人哗哗地来,又哗哗地消失在拐角。 丫鬟采莲脑仁子嗡嗡的,什么意思? 她转头一看,宋琉璃正看着朱翊钧消失的地方,脸色一会白,一会红。 “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圣意如天,恩威难测。采莲,我们回去了,省得别人生疑。” 两人悄悄回到琼华宫,入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似乎没人关注她们。只有薛宝琴和曾婉儿转头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宋琉璃含笑点头回礼,举目看去,看到杨金水站在皇后陈氏身边,轻声说着话,哄得皇后满脸笑容,十分开心。 等了两刻钟,一折戏唱完,皇后叫传晚膳。 “难得清静,我们娘几个聚在这里,吃完晚膳我们继续听,听个够。”陈氏笑呵呵地说道。 皇上你玩你的,我也会找乐子玩。 趁着大家起身,各自去更衣、洗手,准备去偏阁用晚膳,宋琉璃在偏僻无人处等到了杨金水,匆匆把情况一说。 杨金水看着宋琉璃说到:“宋姑娘,现在你该知道太子殿下心细如发,目如烛照。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 “杨公,殿下说得强求不来的,要水到渠成,到底什么意思?” 杨金水继续看着她,和蔼地说道:“宋姑娘,重华宫里五人,包括你在内,每一位都身负着诸多人的期望。 大争之世,大家都要争啊。我们先天有缺陷,必须出奇兵,却被太子殿下一眼识破,通过你告诫奴婢,告诫大家,不要操之过急。” 宋琉璃脸色一变,“杨公,那我们岂不是弄巧成拙。” 杨金水淡淡一笑:“也不算是弄巧成拙。殿下锐意进取,故而不喜暮气沉沉之人,喜主动出击的人。他看破了却只是告诫,就是好事。” 宋琉璃也想明白了,行了个万福:“谢杨公。” “宋姑娘客气了,很快,你就是奴婢的主子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大明的银子不是银子吗? 隆庆三年正月二十六,朝廷已经开衙十日。 隆庆帝的万寿节庆典也在正月二十三日隆重度过。 祭天地、太庙献俘。 隆庆帝一身冕服,得意洋洋地把“北元”大汗金印、据说成吉思汗传下的九斿白纛,向太庙里的二祖列宗献上。 自此,他的武功可媲美二祖,名列列宗之首。当然了,他也知道,等百年之后,他的位置要向后顺延一位。 儿子超过老子,没任何问题,朕还在我老子前头呢! 一代比一代强啊! 先皇,我的亲爹,你在天之灵,肯定倍感欣慰。 二十三日那天一早,隆庆帝现在乾清门接受文武百官朝贺,然后到承天门,接受京城军民百姓朝贺,十几万人在承天门前,向隆庆帝高呼万岁,庆典达到最高潮。 晚上是映亮整个京城的烟花盛会,足足放了半个小时。 满城都是灯笼,京城繁星照烁,亮如白昼。 二十三日过后,还有几天庆典活动,但京城军民官庶,逐渐恢复正常。 中枢内阁、六部、五寺、两院,还有督理处、五军府,被朱翊钧挥动着看不见的鞭子,啪啪几鞭子,上下都忙碌起来。 “殿下,这是督理处刚收到的南海急报。”祁言递上一份八百里加急。 朱翊钧接过来一看,腊月初六日,提督李超率朱雀水师在苏禄岛以北,与西班牙南海水师主力相遇,击沉西班牙人四艘战舰,俘获七艘,两艘逃窜。 西班牙人主将莱加斯皮伤重而亡,副将乌尔达内塔被俘。 朱雀水师顺势攻宿务港,留守港中的两艘西班牙战船,一被击沉,一投降。朱雀水师正在追击逃窜的那两艘西班牙人船,务必要斩草除根。 “奴婢恭贺太子殿下,北伐南征,皆获胜捷,不日察哈尔部定可收服,南海定可靖平。” 祁言带着几位内侍跪倒在地,恭声祝贺道。 “起身。”朱翊钧挥挥手。 “谢殿下!” 朱翊钧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在房里四下踱步。 “辽东战事,胜局已定。只等开春,我军大举反攻。南海西班牙舰队覆灭,莫氏孤立无援,倾灭之日,指日可待。 天时已到! 孤挟此威势,过去两年很多不便做的事,隆庆三年,孤可以放手去做了!” 祁言在旁边不近不远地跟着,顺着朱翊钧的话提醒了一句:“殿下,南海胜报似乎有点迟,腊月初六日打得胜仗,今日正月二十六才到,足足一个月二十天。往日里南海战报,二十天或一月就可到。” 迟延这么久,会不会战报有问题,南边的人编撰捏造花费了些日子;又或者胡宗宪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两广南海所有水陆战报,都先汇总到他那里,陆军战事汇到两广总督衙门,海军包括陆战营战事,汇到南海宣慰使司,再向京城传递。 朱翊钧伸出右手,“把急报再给孤看看。” 祁言连忙把桌子上的急报拿起,双手递了过去。 朱翊钧仔细看了一遍,不以为然:“此时正是北风大起。李超率朱雀水师在南边打了胜仗,报信的快船要逆风行使,花费数倍的时日才能到香江,这里差不多就花了一个多月时间,也是如此,香江不走海路,直接发陆路八百里加急。 天寒地冻,江北一带的路不好走,花费了十几天。算下来,一点都没耽搁。” “太子英明。” “春暖花开,南风渐起,道路复通,其它的急报和密报也会陆续赶到。胡汝贞、戚元敬,孤还是信得过。 领军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孤给他们最大的支持,就是信任!” 朱翊钧说完后又盘算着南海的战局,“西班牙南海舰队被灭,朱雀水师作为南海战略机动水师,不好安排了。” “殿下,西班牙人会源源不断从东边派船过来,朱雀水师正好去堵住他们。” “西班牙的新大陆港口,离南海远着呢。再说了,那边才是他们的根本,南海只是他们发财的新路子,偏师而已。 他们在南海的二十多艘战舰,也是陆续几年源源不断地向西调派,才聚集这么多。按照西班牙俘虏的口述,他们都是上一年下半年的十一月,从他们的墨西哥什么阿卡普尔科港出发,横渡大洋,于第二年的四月到达宿务港。 他们的历法跟国朝有异,要早一月左右。 算下来他们从新大陆过来的船队,应该在三月份达到宿务港。嗯,可以传诏给李超,叫他守株待兔,除草务尽。” 祁言马上答道:“奴婢记下了。” “这么大一支水师,不能白养在那里,没事在南海钓鱼玩啊。” 朱翊钧走到南海舆图跟前,注目看了一会,突然转身:“祁言,查一查,隆庆三年归建海军世子帆船有多少艘?” “是。”祁言马上去隔壁的架阁库翻查海军局的资料。 很快,他拿着一卷文书跑回来:“殿下,隆庆二年吴淞船厂下水乙级战列舰五艘,其余护卫舰五艘,巡航舰六艘;乐堂船厂下水乙级战列舰七艘,护航舰九艘,巡航舰十一艘。 经过九个月的适航,预计春四月归建海军。” “传令给海军局,这些战舰立即归建朱雀水师。趁着北风大兴,迅速南下,在南海适航,参与三月对西班牙人舰队的伏击。” 祁言全部记下。 “密令李超,”祁言马上换了一张纸,先在纸张上头圈了一个密字。 “叫他挑选十六艘战列舰以为主力,其余护卫舰、巡航舰若干,组成青龙水师,准备北上,沿着西班牙人回墨西哥的路线,去墨西哥,把他们的老巢轮着给孤轰一遍。 寇可往,我亦可往。这些老西既然敢来我大明门口撒野,就得承受大明踹他老窝的结果! 他俘获的西班牙人副将乌尔达内塔,说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航海士,好生笼络他,叫他带路。但是也要提防一手,西班牙被俘获的人里,肯定有在这条航线上跑过来回的人,选几个有经验,愿意跟我大明合作的,分开控制,互相对印航线。 告诉李超,就说是孤说的。传谕那些西班牙俘虏,带着大明海军踹了西班牙人老窝,回来后重重有赏。只要有钱,哪里都可以做人上人,何必在意是东方还是西方。 这些海贼,万里迢迢泛海奔波,难道真是为了人类的文明?还不是图钱! 大明的银子不是银子吗?叫李超跟他们讲清楚了!” “遵令旨!” 祁言挥毫如飞,嘴里应道。 处理完戎政,朱翊钧站在窗外,又盘算其它事来。 军事上自己开始发起反攻,政治上,自己也要开始反攻了。隔三差五就要被这些清流保守派,午门哭阙,早朝质问,你们不烦老子都烦。 你们有这功夫做些其它事不行吗?就算你们做不了剧繁的实际工作,你们整理国史、编修律例,甚至写写宣讲文章,发挥你们文字所长也好。 偏偏不,只会和面粉,非要操着卖白粉的心。 隆庆三年,我让你们尝尝,什么才叫真正的整顿官风政纪,什么叫批评与自我批评! 此前赵贞吉在都察院搞得那套,只是让你们热热身,是时候让你们见证一些新颖的政治手段了! “祁言,把杨金水传来。” “是!” 第一百八十八章 终于来了 徐阶躺在书房里的躺椅上,闭着眼睛,嘴里含含糊糊地哼着昆曲小调,摇头晃脑,好不惬意! 这种躺椅,也叫世子躺椅,是太子殿下为裕王世子时,亲手为先皇设计,叫御用监打造的。 先皇嘉靖帝非常喜欢,尤其是嘉靖四十五年后,几乎天天躺在上面,在湖边钓鱼,悠然自得。 此椅很快在京中官宦人家流行,并向地方传播。 徐阶今天躺在湘妃竹和楠木打造的超豪华版躺椅上,十分惬意。 躺平了就是舒坦! 难怪皇上在紫禁城躺平了就不想动弹。 老夫也彻底躺平。 宦海沉浮数十年的徐阶,深知官场的一切规则,政治嗅觉也远超一般人。 正旦早朝,朱翊钧当众宣布辽东大捷,图们汗只身逃窜,十万大军灰飞烟灭,北元大汗金印,成吉思汗传下的九斿白纛被缴获,献于太庙。 在那一刻,徐阶知道,自己告老还乡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太子本来就权势熏天,现在心腹兵马在辽东打出了前所未有,媲美二祖的军功,名归隆庆帝,实归皇太子。 如此威势,他做什么都不敢有人吭声。 太祖皇帝敢废丞相,文臣武将和开国元勋,被杀得人头滚滚,却没有人吭半声,为什么?因为他手里有一支刚刚打下江山的军队。 现在太子手里有一支军功武德堪比洪武时的兵马,试问天下,谁敢吭声? 依照太子的脾性,他肯定会挟势在隆庆三年大刀阔斧地全面推行新政,他会全力支持愿意改革的高拱、张居正等人,全面打压阻碍改革的清流保守派。 局面一破,自己这个用来平衡局势的裱糊匠,就失去作用了,该告老还乡,把阁老位置腾出来。 可徐阶还不敢主动告老还乡。 太子比先皇还不好伺候,心眼一样小。 你叫他一时不痛快,他叫你世代不痛快! 没叫你走,你急着走,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 徐阶可不想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大家都是聪明人,该懂得都懂。 次子徐琨端着一杯热茶,轻手轻脚地进到书房里,放到徐阶身边的茶几上。 “父亲大人,这是刚沏的福鼎白茶。” “嗯。”徐阶闭着眼睛,鼻子一哼。 长子徐璠坏了事,被徐阶对外宣扬,因为痛失爱妻一时失心疯,然后强行送到寒山寺,出家当和尚。 必须在里面待上三年,等风头过去再说,要是敢私自跑出来,立即把腿打断,叫你做个瘸腿高僧。 现在徐琨接管家事,忙前忙后,忙里忙外,俨然一副徐府下一代家主的模样。 “父亲大人,你今儿又休息了?” “老夫都要七十岁了,七十古来稀!老夫休息一日,不可吗?” “父亲大人,当然可以,你想休息就休息。只是儿子担心,西苑那位据说十分苛刻,父亲大人隔三差五地休息,儿子.” “怕西苑雷霆怒火,祸及了你?” “儿子不敢,儿子确实是为父亲着想,为徐府着想。”徐琨连忙解释道,恨不得把心掏出来。 徐阶躺在躺椅上,摆了摆手,“你不懂。为父该休息了。还有啊,西苑苛刻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说,谁的跟前都不要说。 现在是大变之局,人心思变,人心难测。” 徐琨马上恭顺地应道:“儿子知道了。” “要是你能做实事,有用处,西苑那位,比二祖列宗任何一位都要好伺候。戚元敬、胡汝贞,一个主持北伐,一个主持南征,酣战胶着时,内阁六部和督理处,无不焦虑。 偏偏西苑一言不发,只收战报,不发令旨。这份信任,这份定力,你在史书上见过哪位先皇有?” 徐琨不以为然,“儿子倒也不觉得怎么样?” “你是不觉得怎么样,所以就是个庸才!”徐阶毫不客气说道。 “节将在外,最怕的是什么?不是敌人,是背后的蝇营狗苟,是自己人的背后一刀。西苑对戚元敬和胡汝贞的信任,不仅是对两人才干的认同,也是对他自己的用人和军略部署的自信,甚至不惧两人战败,因为西苑有信心挽回败局。 正是有了这份自信,西苑才会如此镇定自如。信任啊,君臣之间最难得的东西,却毫不吝啬地拿出来。定力啊,一位十六岁的少年,有这样的定力,你敢相信吗? 你不明白这些,不觉得怎么样,所以你这辈子也就这样。” 徐琨喏喏不敢出声。 徐阶瞥了他一眼,转问其它,“元春、元秋、元华他们在国子监,书念得怎么样?” 元春是徐璠长子,也是徐阶的长孙。 元秋和元华分别徐琨和徐瑛的长子。 徐琨支支吾吾不敢答。 “混账,说啊!” “元春三人说,国子监现在变得奸邪横行,浑浊不堪,他们不想学。” “混账!”徐阶的眼睛狠狠一瞪,“李学乃阳明心学一脉,与老夫源出一门,浑浊不堪,那是不是老夫的学问也浑浊不堪!” 徐琨连忙跪下劝道:“父亲息怒。元春三人自幼受大儒名士启蒙指点,苦读程朱理学,已有一定功力,现在又教他们改学其它,实在是勉为其难。” 徐阶闭上眼睛,无力地骂道:“一群庸才啊!学问学问,在于精进钻透,学进去了还要能出得来。沉溺其中,只能做个书呆子。只有跳出来,广纳博学,才能成为真正的大家。 对于世家子弟而言,学问只是明事理、通时务的根本,是问榜折桂的台阶,他们钻得那么深干什么?徐家不需要什么大儒,需要进士翰林,需要阁老尚书! 更何况他们还不是什么大儒,是酸儒腐儒! 程朱理学大兴,那是因为二祖皇帝列它为科试课目。正德年后,阳明心学大兴,虽然无朝廷明令,但科试阅卷座师,阳明弟子比比皆是,自然学子们会择此终南捷径。 现在李氏新学大兴,以后必为科试课目。老夫费尽心思,调教元春三人,叫他们去一念堂,不过几日就跟人争执,愤而退学。 现在送他们去国子监,又嫌弃这嫌弃那,登阙青云之路他们不走,他们想要干什么!” 徐阶气得白胡子一翘一翘的。 徐琨这才明白老父亲的苦心。 说得没错,不管它什么理学心学,能做官的学问都是好学问。老父亲目光敏锐,判断出未来科试的趋势。 当初他就是看到阳明心学会大兴,择机拜在阳明先生名徒双江公(聂豹)门下,进而在士林渐得名望,在仕途步步高升。 “儿子待会就去劝劝元春三人,把父亲大人的一番苦心说给他们听。” 徐阶长叹一口气,“元春三人,年轻气盛,自负才识,不知道这世上不缺才识之人,却缺的是机会。 他们无心李学,就会失去机会,徐府也会失去机会。告诉他们,要是被国子监退学,老夫就要把他们从族谱里除名!” “是!” 一位管事慌张跑进来,站在在书房门口禀告:“老爷,二少爷,西苑有中使到。” 徐阶一愣,脸色满是惆怅不舍,“终于来了。是哪位中使?” “回老爷,是少府监掌印太监杨金水,说带着诏书来的。” “怎么是他?”此时的徐阶也顾不上多想,连声吩咐,“快,摆香案,伺候老夫换衣衫,好去接旨。” 第一百八十九章 徐阶和杨金水斗哑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之绍皇图、立民极者,必有柱石之佐,以翊邦家之隆。眷惟元辅,总揽懿纲,早佐先朝。上遵于诏旨,下副于群心。克竭明诚,茂宣忠力。 建极殿大学士徐,弼亮文考,勤劳王家。研百虑以求中,讲四维而端本。进司空职,授特进光禄大夫,食双俸。 才大者任崇,勋高者赏重。式是民瞻,亮于邦采。钦此!” 徐阶跪在香案后,杨金水站在香案前,宏声念完诏书,然后笑眯眯地说道:“徐老先生,诏书念完了,谢恩吧。” “臣徐阶谢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徐阶磕头高呼道,杨金水把诏书递给旁边内侍捧着,撩起前襟上前几步,扶起了徐阶。 “徐公啊,真是皇恩浩荡啊。徐府一门,荣耀至极,当为海内第一世家啊。” 徐阶在杨金水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几下,连声谦虚道:“杨公公客气了,徐府不敢妄言荣耀,只是尽本分,全是皇上太子仁德,厚爱了老臣,厚爱了啊。 敢问杨公公是否暂无要紧公务?” “今日得闲。说来也巧,今日司礼监秉笔太监们都忙,就把咱家从少府监拉了过来,派下这份差事。能到徐府颂旨,那真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啊,居然落到咱家的头上。” 杨金水虽说是少府监掌印太监,却也挂着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名头,属于司礼监高层,奉命颂旨,也是本职。 “那就好,杨公公既然无要紧公务,还请到老夫书房奉茶。老夫前些日子得了些黄山毫尖,勉能待客,还请杨公公品尝。” “那咱家是来巧了。能入徐公法眼的,这茶定不是凡品。” 两人在书房里坐下,几位内侍门口窗外一站,把闲人隔得远远的。有管事端上两杯热茶后,也迅速离开。 “杨公公自东南回京,有些时日了吧。” “有大半年了。”杨金水端起茶杯,吸了几口香气,“果真是聚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精华。香气入肺,沁入心脾啊。不是凡品,满天下恐怕也只有在徐公这里才喝到啊。” 徐阶微眯着眼睛,看着杨金水在那里感叹。 你个死太监,又在坑老夫。 我这里才喝到,禁内西苑都喝不到了,你是不是暗戳戳地说老夫过得比皇上太子还要奢华啊! 夜猫子进宅,没有好事啊。 冯保、陈矩、祁言谁都不派,偏偏把司礼监里最不显山露水,却最聪慧得信任的杨金水派来宣诏。 太子殿下,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想体体面面的君臣好聚好散? 这么简单的事,派祁言或陈矩来都可以办到,非要把杨金水派来,那里面的玄机,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那我们就慢慢试探吧。 “还是江南的茶好喝啊!”杨金水喝了两口热茶,闭着眼睛感叹着,仿佛吃到了草丹琼液。 他睁开眼睛,对徐阶说道:“徐公,还是江南好啊。咱家在那里待了数年,眷恋不舍啊。” 你眷恋不舍,江南世家豪右都巴不得你早点滚蛋。 徐阶捋着胡须答道:“杨公公说得极是。老夫原籍江南,嘉靖二年,中试入仕后,少有回江南。 而今老夫年迈体衰,思乡之情日浓。‘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鱼肥。’前晋张翰公闻秋风起而思鲈鱼肥。 老夫也不由想起,春天要到了,年少时在堂前种下的那棵枇杷树,又要开花结果了。” 杨金水脸色一变,很惊讶地问道:“徐公有辞官还乡之意?” 今日这份诏书,都暗示得这么明显了,老夫当然要闻弦歌而知雅意。 “于公,老夫身居一品而历九年,违了朝廷吏制;于私,老夫在外数十年,而今年迈七十,也该落叶归根。 于公于私,老夫都要告老还乡。” 杨金水听徐阶说得肯定,知道他在这件大事不敢耍滑头。 今天来奉诏的第一个任务完成,那么紧接着是第二个任务。 杨金水沉思了十几息,摇着头说道:“唉,真是可惜啊。太子时常跟奴婢们说,这两年内阁多亏有了徐阁老,才稳住了局面。 而今正是太子殿下励精图治之时,徐公却要急流勇退,真是叫人扼腕叹息啊!也让人担心,朝堂之上,还有谁能掌舵定局。” 徐阶连忙谦言道:“杨公公此言过了,过了! 太子殿下就是我大明的定海神针,擎天柱石。老臣是附骥尾则涉千里,攀鸿翮则翔四海。不敢居功,万万不敢居功。 而今内阁有李子实、张叔大,六部有高肃卿,都察院有赵孟静,皆是当世俊杰,才干远超老夫。 有他们辅助太子殿下,可立当世之功。” 两人还在试探,来回地兜圈子。 杨金水一脸的痛惜,“唉,真是可惜了。咱家刚回京大半年,徐公就要离京回乡,这叫怎地是好!” 戏肉来了! 徐阶不动声色地问道:“杨公公何出此言?” “咱家替太子掌着少府,替皇家管着内库,事事上跟户部国库犯冲。 说出来不怕徐公笑话,咱家往内库里多搂一点,户部往国库里就少搂了一点。户部往国库里多搂一点,咱家往内库就搂得少了。 最最头痛的,还是户部有个高大胡子,他脾气臭,性子硬,手段狠,没有徐公在内阁斡旋压阵,咱家斗不过他啊!” 呵呵,你谦虚了,满天下能斗得过你的,没有两个,至少高拱不在此列。 虽然这个高新郑有能力有手段也有心计,但是跟你一比,稍逊一筹啊。尤其是高新郑的臭脾气,是他最大的弱点,很容易就被人抓到痛脚。 他怎么好跟你比,完全不是你的对手啊! 但徐阶敏锐抓到了杨金水传递出来的信息,自己一告老还乡,高拱会补入阁。 没有成为阁老的户部尚书,怎么有资格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内廷四大珰头的对手! 而且话你要反着听。 你真觉得信了杨金水所言,他和户部高拱水火不容,那你就上当了。 表面上看,杨金水和高拱一个少府监,一个户部尚书,一个管内库,一个管国库,都是在争钱,肯定是针锋相对,明争暗斗。 但你要是真正搞清楚了实际情况,就会明白,高拱管收钱和花钱,杨金水管挣钱。 户部国库来源就是赋税,一是田赋丁税,所以高拱要清丈田地,统计户籍;再是盐税,目前在盐政局庞尚鹏手里;然后是工商税,在杨金水手里。 从目前来看,最大头是田赋丁税,但田地人丁是有数的,上限摆在那里,不可能无穷尽地盘剥压榨。 盐税占比不小,但年产量和用量也是定数,也有上限,百姓们不可能拿盐当饭吃。 那么工商税就最有潜力,目前也看不到上限在哪里。 这几年从几十万两银子迅速增长到数百万两银子,势头极其凶猛,以后一千万、两千万两银子都有可能。 这一点,朝中有识之士都知道。 因此可以看出,其实高拱和杨金水是一伙的,杨金水生意做得越大,高拱收的税越多。 有太子殿下在上面压阵,他俩必定是一伙的! 徐阶也听出杨金水的弦外之音,高拱入阁后,他就跟高拱自然而然成为盟友,王国光、庞尚鹏等负责财税经济的官员,都是他们的天然盟友。 大家的工作都是相通互利的,必须互相协作,齐心协力才能把政绩提上去。中间谁要是扯下后腿,会影响这一圈的人。 他们结成盟友,实力不容小看,也会继续揽权。 要做事肯会揽权。 此前高拱就从徐阶一党手里分了不少权,尤其是清丈田地,从徐阶为首的江南一党的盘子里,分走了不少肉。 徐阶一退,高拱入阁,又与杨金水结盟,如虎添翼,那么分权揽权首当其冲的是谁? 张居正了! 以后内阁斗得最厉害的两股势力,必定是高拱和张居正。 第一百九十章 以后你们斗去吧! 徐阶更清楚,就算高拱和张居正不想斗,太子殿下也会想法子在中间煽风点火,让两人斗起来。 一团和气! 缺什么才要补什么! 太子请先皇嘉靖帝御笔一张“一团和气”挂到内阁议事堂,真以为是希望内阁阁老们一团和气? 话要反着听。 内阁真就一团和气了,西苑岂不是要坐蜡了。 徐阶晃晃悠悠地说道:“高新郑脾性是不大好,不仅在我们外朝人尽皆知,在内廷,想必也有很多人吃过他的亏。 老夫记得,冯公公就曾经吃过老高的排头,在太极殿上被当众呵斥过两回。” 杨金水不作声,静静地听他继续说。 “前些日子,因为一份奏章票拟的事,高大胡子跑到内阁,揪着张叔大就吵了起来,吵得天翻地覆,整个内阁都轰动了。” 杨金水一脸惊讶地问道:“还有这事?大闹内阁,确实有些说不过去。徐公不劝解一二?” “要不是老夫出声劝解,两人都要打起来了。原本张叔大是阁老,高肃卿是六部尚书,跑到内阁来生事,于制不合,说难听点就是肆意妄为,老夫原本要上疏弹劾高新郑。 可张叔大是老夫的门生,这本上疏真要递上去,肯定有人会说老夫偏袒。唉,张叔大和高肃卿,此前同在潜邸为侍讲,同殿为臣,关系应当亲近,怎么闹得这般生分了! 真是让人扼腕叹息啊!” 杨金水也是一脸的叹息,“是啊,高户部和张阁老同在潜邸为臣,一起做过皇上的侍讲,现在闹成这个样子,确实可惜啊。 刚才徐公说到高户部脾气臭,确实臭,太极殿上全是重臣,还有太子殿下当面,却把司礼监冯公公顶得下不来台,唉! 冯公公与我同拜黄公为干爹,又曾在司礼监一起当过差。他的脾性咱家是了解的,好面子啊。被如此剥了面子,以后难说啊。 还请徐公居中斡旋,好好提醒下高户部,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事事争先置气。” 呵呵,用得着我去说吗? 徐阶转头一想,杨金水其实在暗指,叫自己去跟张居正说说,趁着冯保和高拱闹翻了,赶紧去拉拢下冯保。 他都说了,冯保此人好面子,张居正以阁老之尊,折节结交一番,自然就会顺着梯子下来。两人亲近了,很多事情就好办了,正好与高拱、杨金水一伙形成制衡。 居然向自己点出这么赤裸的话题,想必是太子殿下安排给你的任务,也是你这次来我府上宣诏的主要目的吧。 不愧是太子殿下最器重的内侍啊。 徐阶点头答道:“杨公公说得对。没有内廷的帮衬,外朝许多事都不好办。高肃卿是个莽撞人,却是一心一意为国为民,老夫定会好生劝劝他。” “有徐公这句话,咱家也就放心了。” 杨金水端起茶杯,没喝又放回到桌子上,徐阶马上喊道:“来人,换热茶,再拿些茶点来。” 过了一会,徐琨和管事端上两杯新沏的热茶,四碟精致的茶点,撤下喝了大半已经变冷的旧茶,低着头迅速离去。 “刚才那位是徐公二公子?” 杨金水的问话,让徐阶脸上的肉微微一跳,绕了一大圈,扯了一堆的问题,他最关心的问题,终于涉及到了。 “正是我家老二,犬子庸才,只能待在家里读书。” “徐公客气了,虎父无犬子。天下谁不知道徐府有三位麒麟儿。” 有点打脸了! 我家这三个,唉,一言难尽啊。 “徐公,听说大公子因为伉俪病逝,悲惋情伤,看破红尘,入寒山寺出家了?” 徐阶长叹一口气:“犬子困于儿女情长,无丝毫报效国家君上之心。此等庸才,出家也罢!” “古佛青灯,澄心涤性,也算是件好事啊。徐公致仕荣归故里,也少了几分烦心事。” 徐阶那颗快七十岁的心,猛然跳动。 太子的意思,徐璠之事,就此结束,以后徐府不必再担心旧账重提了。 他沉吟一会,又说道:“犬子愚钝,经常惹事生非,家门不幸,老夫日夜不安啊。” “徐公何出此言。太子殿下曾对奴婢们说过,徐公高德亮才,海内闻名。不久后致仕荣归,定能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即可安享天伦之乐,又能悉心教诲儿孙后辈。” 此事太子殿下跟我交过底,到此为止!徐阁老你放宽心。 只是一码归一码,回去后你好生教诲子孙,多加约束,要是有闹出新事情来,就另当别论了! 徐阶听得明明白白,拱手道:“唉,老夫教得门生四百,尤以张叔大、王子荐等人为佳,偏偏自己的子孙管教无妨,惭愧惭愧!” 杨金水淡淡一笑,端起茶杯又喝了起来。 “好茶,好茶,今天咱家在徐公府上,喝上真正的好茶了。” “杨公公客气。” 把杨金水送到府邸大门,看到一行人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徐阶长叹一口气,转身回内院。 徐琨紧跟其后,轻声问道:“父亲大人,今日杨公公宣诏,西苑对父亲的恩赏信任日重啊。” 徐阶转头看了他一眼,“吩咐下去,各处悄悄收拾东西,整理打包。再叫管事悄悄去定车船。” 徐琨愣住了,“父亲大人,这是何意?” “春天要到了,老夫该回乡去吃枇杷了!” 徐阶一甩袖子,走进书房,顺手关上门,留下一脸懵逼的徐琨站在门外。 徐阶挥毫写下一封谢恩的上疏,又写下一封辞职的上疏。 “臣伏陛启奏。 臣离乡数十载,报国恩而疏祖宗之灵今皇恩浩荡,祭祀则受四方之珍,衣食则蒙御府余资,斯岂不足。荣极而惶然,唯乞骸骨以归乡.自此当含饴弄孙,不能复关政矣。” 洋洋洒洒写完,徐阶把湖州狼毫放在笔架上,把奏章放到一边,阴干墨迹。 终于要离开朝堂这个是非之地了! 徐阶心里一阵轻松,千钧重担完全卸下;又觉得空荡荡的,若有所失。 接下来该找张居正谈一谈了。 此后朝局就是他和高拱打擂台,两人都算是改革派,但改革派就不会内斗吗?保守、改革,都是官宦们用来捍卫自己利益的手段而已。 需要开创新的利益,就是改革;需要守住现有的利益,就是保守,再过二三十年,张居正和高拱,肯定也会如老夫一般,成为保守派。 只是可能我们都看不到了。 “来人!”徐阶开口道。 有心腹管事走到门口应道:“老爷,徐七在。” “去请下张叔大过府来,就说老夫有事相请。” 徐七迟疑一下答道:“老爷,张老爷现在事多,难请。前几次老爷有事请他,他推辞了一两回。 这次小的去请,不敢保证能请回来。” 徐阶脸色一冷,捋着胡须想了一会,“那就暂且不去请。” “是,老爷。” 徐阶往椅背一靠,闭上眼睛,很是疲惫。 张居正羽翼已成,他不仅接手了自己的部分实力,还暗中结识一群人,不声不响地搞出个楚党,实力不容小视。 自己想传下的衣钵,有赠予,也有托付,有实力,也有责任。 张叔大目前看来,并不想完全接过去。 徐阶闭上眼睛,默想了好一会,猛地睁开眼睛,张开信纸,提起毛笔,挥毫写道:“书寄子荐.” 第一百九十一章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西城咸宜坊和阜财坊之间,与西边金城坊都城隍庙相对,是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这一片也被人称为法司坊。 在法司坊南边,靠着宣武门,有一座象房,嘉靖年间被改做圈禁所,被下诏候审问罪的重臣勋贵们,都被关押在这里,等候三法司会审。 这里墙高院深,林密居幽,条件比起诏狱、顺天府大牢,要强上千倍。 这一日上午,朝阳的光刚刚越过朝阳门城楼,洒向京师,一位绯袍官员在十几位随从陪同下,悄悄来到圈禁所。 看守这里的警卫军军校一一核验过腰牌文书,这才放他们进大门。 进到第二道院门,看守的是翼卫司,再验过腰牌文书,只放进四人进去,并派了四位翼卫司军校伴随。 第三道院门,由刑部、都察院派员在这里协查,见到来人,连忙行礼:“属下见过赵中丞。” 来者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 “免礼,快验牌核文,本官有公务在身。” “是。” 进到第三道院门,一位刑部主事在前面带路,七转八转,转到一间戒备森严的小院子里。 赵贞吉带着两位随从,两位翼卫司军校进了院门,其余人都在门口等着。 院子里坐着一人,身穿直缀衫袍,四十多岁,头发花白,发髻上插着一根碧玉簪子。盘坐在院子小亭里,闭目打坐。 几个下人看到一行人闯进来,吓得连忙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随从要上前去叫醒亭中之人,被赵贞吉拦住了,他左右看了看,挥手叫随从们从屋子里搬两张椅子,一张茶几出来,摆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 叫下人泡了一壶茶放在茶几上。 再挥手示意随从军校们,把下人们也一并带出小院子里。 赵贞吉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热茶。 “本王这里的茶粗鄙难咽,大洲公也喝得下?”亭子里的人缓缓睁开眼睛,开口问道。 “老夫不挑口,有茶喝就行。辽王殿下打坐行气,运完一个周天了?”赵贞吉反问道。 亭子里坐着的正是第八代辽藩亲王朱宪。 嘉靖十四年十二月受封句容王,嘉靖十九年晋封辽王。去年年中被张居正上疏弹劾,锦衣卫镇抚司奉旨将其押解进京,候审至今。 朱宪缓缓站起来,走出亭子,在对面的座椅上坐下,“而今不同往日,玄修敬天,坐忘修道,不行了,就跟这朝中衮衮诸公的青词之学,荒废许久了吧。” “殿下是明事理的人,比许多人看得明白。”赵贞吉淡淡一笑。 朱宪长叹一口气,“本王看不明白。西苑太子也是念旧情的人,陆东湖(陆炳)早逝,其子延恩,再袭一世忠诚伯;黄公荣休,以天残之身被封忠义伯,列名青史。 何故?两人伺候先帝一辈子了,太子是先帝的好圣孙,爱屋及乌。为何太子的恩泽,就不往辽藩洒一点呢?” 赵贞吉哈哈一笑,脸色一转,语气有些森然:“殿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先帝宠臣还有一位,曾经位极人臣,权倾天下,却被迫送子伏法,告老还乡,散尽家产,而今只靠祠堂坟地祭田过日子。 辽王殿下,你可知是谁吗?” 朱宪脸色白一阵青一阵,迟疑一会答道:“本王知道,江西分宜严嵩严阁老。” 赵贞吉捋着胡须说道:“严阁老,臭名昭著的大奸臣。虽然独子被弃市,可四世同堂却保住了。听说八十多岁,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倒也不枉伺候了先帝一辈子,没有落得有些人说的狡兔尽走狗烹啊。” 朱宪盯着赵贞吉,愤然道:“本王堂堂藩王宗室,太祖皇帝之后,无故被锁拿进京,不审不问,幽禁在这院子里,已有半年,西苑到底什么意思?” “内阁阁老张叔大,弹劾殿下‘冒请封名、淫乱从姑、殴死仪宾、禁锢县君、勒诈宗人’等十三项大罪。 御史郜光先等十四人,也上疏附和弹劾。殿下可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先帝在世时,本藩深得器重,被钦赐清微忠教真人封号,以及金印和道藏经典。宫室苑囿、声伎狗马之乐甲于诸藩,有人嫉恨本藩。 再上辽藩倾轧,各房为了王位,尔虞我诈,诬蔑诋毁,无所不用其极。” “辽藩倾轧?先皇晏驾,诏至荆州,你不衰不哀,可有此事?” 赵贞吉突然问了一句。 朱宪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诬蔑,纯属诬蔑!诏书下到荆州,时日已晚,接诏的荆州官府第二天一早才送到王府。 本藩一无所知,喝了一晚上酒,第二天早上接到明诏,立即穿麻戴孝,设灵堂祭拜,全府素缟,不敢失礼。” 朱宪可不敢背这个罪名。 朱翊钧因为嘉靖帝晏驾一事,有宗室勋贵和臣子不衰不哀,狠杀了一批人。 如楚藩武冈王朱显槐,国丧期间居然携妓泛舟江上,被人弹劾,立即被缉拿进京,审定后即可绞死。 其余宗室勋贵被斩被绞,杀了四十一人,属于只要被举报核实了,就是死路一条。 宗室又如何? 优待一个全尸。 “锦衣卫镇抚司奉诏前往荆州,拿你进京,镇抚司大队还未进城,有人在城中树立一大白纛(白旗),上写‘讼冤之纛’,地方大惊,连忙调动官兵五百人包围王宫。 辽王殿下,可有此事?” 朱宪长叹一声,“赵中丞,本藩不才,再愚钝,这等拙劣取死之举,也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是啊,永乐年后,各地藩王被逐渐夺褫兵权,也不得干涉地方政务,等于被圈养,只管吃喝睡。 有诏书下来拿人的微妙之际,还敢树大旗喊冤,真要想死,往长江一跳还来得快些! “辽藩倾轧,藩里有人想本王死啊。” “殿下知道是谁吗?” “本王大概知道是广元王朱宪爀,只是苦无证据。” 第六代辽王朱宠涭有两子,后传辽藩于嫡二子朱致格,再传于朱宪。嫡三子朱致椹被封广元王,传于朱宪爀。 朱宪要是被弄死,按照皇诰祖制里宗室分封法,辽藩就应该由朱宪爀继承了。 “没有证据?太子殿下最重证据,你无凭无据,怎么好说是别人陷害你?” “所以本藩才如此苦恼啊。” “苦恼再多,有药可医才好。” 赵贞吉的话让朱宪眼睛一亮。 都察院左都御史,怎么会干巴巴地跑来,跟自己喝杯粗鄙难入口的茶水? “还请大洲先生教我?”朱宪可怜巴巴地说道,“本藩一家老小感激不尽。” 赵贞吉看了一眼朱宪。 这厮是好人吗? 肯定不是好人。 此人残暴好杀,在荆州城曾草菅人命;荒淫好色,男女通吃罪行累累。 但是跟其它藩王比,他真算不得什么。 这些藩王在地方缺乏管制,无法无天,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所以还是想个法子把宗室分封这个已经恶臭的旧制,好生改革一番。 赵贞吉答道:“下官没有什么好教辽王殿下的,不日三法司要会审了,辽王好自为之。” 朱宪眼睛一闪,“会审,终于要会审了?” “是啊,太子殿下将辽藩之案,交予海刚峰审理。他去年特意去了一趟荆州,赴辽藩亲自勘查,不日即将回来。 刚峰公一回京,辽藩大案,自然要开审。” 朱宪被关在这院子里,消息闭塞,听到赵贞吉说起这些话,脸色大变,白里发紫,紫不拉几。 海瑞海刚峰亲审! 惊惶过后,朱宪更加深信赵贞吉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起身噗通一声跪倒在赵贞吉跟前,苦苦哀求道:“还请赵中丞救朱某一命!” 赵贞吉连忙扶起他,语重深长地说道:“辽王殿下,能救你的,没有他人,只有你自己!”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大家都在粪坑里,你也就不臭了 朱宪死活不肯起身,挽着赵贞吉的手,苦苦哀求道:“大洲先生,你慈悲为怀,大仁大德,万请指点朱某一二,活我满门性命。” “辽王殿下,先请坐,坐好了我们再从长计议,你要是还如此这般,那老夫马上就走。” 朱宪顺势在座椅上坐下,身子前倾,期待赵贞吉的指点。 赵贞吉问道:“辽王殿下在这里幽养,按例定期有政报和读本册子发下来,殿下可以阅读?” 以前幽禁就是幽禁,与外隔绝。 但是朱翊钧秉政后,改了些规矩,定期发放一些邸报和读本册子。 读本册子都是太常寺编撰的新政宣讲、太子殿下训示的小本子。 朱宪脸色尴尬。 这些玩意谁看啊,我一肚子烦闷,没拿它们当擦屁股纸,已经算是恪守臣礼了。 赵贞吉摇了摇头:“辽王殿下,新朝新气象。在新朝,不需要你崇道好方,不需要你擅写青词,只需你善于学习,在学习中不断进步。 这些政报都是朝廷的喉舌,圣诏政令,为何颁布,如何执行,都会讲解得清清楚楚。那些读本册子,更有深意。大明未来的路,全在那些读本册子里。 辽王殿下,路你都不去找,还有什么前途?” 朱宪马上答道:“本藩知错了。自此以后每日研读这些政报,深刻学习那些读本册子。每日写一份读后感,呈交御览。” 还算聪明,有药可救。 赵贞吉面露欣慰,继续说道:“而今大明有宗室藩王,计有二十三藩,各藩宗室人口多少,据《玉牒谱》大约在十万左右。 开封的周王府是国朝最大的藩王府,郡王四十八位,宗室在隆庆二年统计有五千二百三十五人。 晋王府是国朝第二大藩王府,宗室三千六百七十八位。代王府为第三大藩王府,隆庆二年为宗室人口为四千一百一十八位。 按照皇诰祖制,亲王禄米一万石,郡王两千石,其余镇国将军到奉国中尉,一千到两百石不等。 嘉靖三十二年,天下岁供京师米才四百万石,而各地藩王禄米支出竟有八百五十三万石。朝廷度支不足,各藩就自行征米征粮,加上庄田、徭役等,地方百姓苦不堪言。” 赵贞吉盯着朱宪问道:“辽王殿下,赵某问一句诛心的话,凭什么诸藩要受此大恩,岁领如此多的禄米?” 朱宪大吃一惊。 凭什么? 凭我是太祖皇帝子孙啊! 但是他摸不清赵贞吉话里的意思,含糊地答道:“我等皆太祖子孙所封,同为太祖后裔。” 赵贞吉捋着胡须问道:“辽藩传到殿下,已经几代了?” 朱宪心头一跳,却又不能不答:“第八代。” “第八代了,按照周礼,马上就要出本宗九族了。” 本宗九族,就是周礼里父宗自高祖至玄孙的九个世代,是为一族,是为宗法。也就是说,一宗九代,都可以算一族,是宗法伦理的基础。 过了九代,就不能算一族,宗法伦理也没法行了。 朱宪一听这话,心里急了。 出了九代就不是一族,那我们的世代荣华富贵,岂不是要白瞎了? “大洲先生,这可是祖制,千代万世永不变的祖制啊。” “祖制。辽王殿下,你们如此恪守祖制,难道还想着以太祖子孙,与皇上同享大明江山吗?” 朱宪脸色惨白! 太祖皇帝分封诸子在天下,意图很明白,宗室共守天下,永固江山。 其本质是循周礼,朱家同享大明。因为按照皇诰祖制,皇室是嫡脉,一旦绝嗣,就按照血缘关系的亲近从宗室其它分支里选择继嗣。 嘉靖帝就是这样。 可人家好歹跟正德帝是同一个爷爷的。 太祖皇帝分封的藩王,跟皇上太子隔了多少代。吃着人家的禄米,占着人家的地,还惦记着人家的皇位。 人家能看你顺眼吗? 赵贞吉看着朱宪的脸色,不慌不忙地又补了一刀:“辽王殿下,你的罪过,还未会审裁定,老夫不敢妄议。 只是按照弹劾奏章里所言,一旦定罪,夺爵圈禁是轻的,重则可能弃市绞刑。殿下,命都没了,千代万世的祖制,有什么意义?” 是啊,还是先顾着自己的小命再说,其它的自己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啊! “大洲先生,是朱某糊涂了。还请指点活命之法。” “殿下,你的罪过你的心里有数,真想有活命之法,需得立大功才行啊。” 大功? 朱宪知道赵贞吉所指了。 西苑要废宗室分封制,可这是皇诰祖制头等大事,跟其他的祖制不言而喻。西苑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这事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朱宪在心里盘算了好一会,最后做出了决定。 自己的小命保不住,宗室分封制再好,辽藩亲王位也会落到朱宪爀这个混蛋头上,白白便宜他。 “请大洲先生指出一条明路,朱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见他如此上道,赵贞吉心中暗喜,那事情就好办了。 “请辽王殿下自此刻苦学习政报和读本小册子,多写读后感,然后深受触动,痛改前非。多写认罪书,老实交代此前做错的种种事情。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其次辽王要勇于揭发其它藩王种种不法.” “其它藩王不法事?大洲先生,这又是何意?” “把大家都拖到粪坑里,你一人就不显得臭了。辽王殿下,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是啊,现在自己被揪出来做了宗室藩王的反面典型,臭不可闻。可是朱宪爀知道,各地藩王玩得比自己出格的比比皆是。 自己只不过是因为在嘉靖朝备受宠信,为宗室之冠,文官和其他宗室看不顺眼,就把自己当出头鸟揪出来。 既然我不好过,那大家都不好过! 朱宪爀也知道自己的使命,勇于跳到粪坑里,再把宗室藩王都拖下去,把整个宗室藩王搞得臭不可闻,太子就有理由下诏,整饬宗室,改革分封制。 可是我们藩王都是在自己的地盘过自己的日子,虽然互相之间耳闻过种种劣迹,可没凭没据的,不好说。 “大洲先生,祖制皇诰里,各藩王是禁绝往来的,其它藩王劣迹,朱某有耳闻但说不出一二三来。” “这个无妨,有司会给你些东西,你只管照着上面斟酌字词,写好揭发信就行了。不会叫你去揭发宁夏的庆藩,广西的靖江王府。只需盯着同在湖广,以及邻近的那几位就好了。” “朱某明白,多谢大洲活命之恩。” 朱宪爀彻底明白,没口子感谢道。 “殿下,后续有什么需要,只管跟外面的人说。老夫跟他们交待过,能满足的尽量满足,其余的禀于老夫,老夫再为你想办法。” 离开圈禁所,赵贞吉坐在马车上,心里回想着刚才的所言。 改革宗室分封,利国利民,看着影响极大,似乎比清丈田地,整饬吏治还要大。实际上赵贞吉知道,其实风险没有那么大。 清丈田地会影响天下世家、大中小地主。整饬吏治,会影响数十万官吏,以及他们背后蔓藤。 改宗室,影响的就是这十万不到的宗室,其余的人反倒乐见其成。 关键是皇上和太子是否下定决心了。他们下定了决心,改宗室旧制,其实风险最小。 大争之世,谁都要争一争。 下了马车,走进都察院后院,吴昌急匆匆地迎了上来,轻声道:“中丞,徐首辅上疏,请辞归乡。” 赵贞吉脚步一定。 终于来了,终于要开始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这次我要弹劾太祖皇帝! 保定府雄县安保里驿站,这是一家大驿站,从河南、直隶南边走陆路进京,还有山西向东出太行山进京的行旅,都会经过这里,继续北上。 驿站有三个院子,一个给马、骡子等牲口住的,还有两个是给人住的。在最左边的院子里,有一个院中院 一道一人高的院墙围住了三间房,组成一个没有院门、与大院其它房间隔开的小院子。 锦衣卫百户刘大在指挥驿卒搬运行李。 “那些都是海老爷的行李,放中间那屋。其余放到左边那屋。你们右边这屋是干什么用的,怎么空着?” 驿卒一边搬东西,一边问道:“这位百户老爷,屋里的那位老爷,真是海青天?” 刘大翻了个白眼:“冒充海青天有意思吗?能骗你们钱财还是怎么的?” 驿卒摇摇头,“敢讹钱的,那一定就不是海青天。” “就是啊。而且你们驿站的驿丞验过我们的腰牌和文书,能有假吗?我问你,右边那间屋空着的?” “空着的。待会有人来了,前面住不下,还得安排进那屋住。” “尽量不要安排人啊。”刘大交代着。 “百户老爷,这事我做不了主。” “行吧,赶紧把行李归置好了,我们好歇脚,赶了一天的路,累死老子了。” “好咧,待会我给你们留一桶热水,泡个脚,睡一觉,明天就舒坦很多了。” “谢了小哥。” “你甭跟我客气,我这是孝敬海青天的。这个破驿站,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居然住进了海青天。” “晚饭什么时候?” “还得两刻多钟,按照新时刻法,就是还得四十五分钟。” “待会叫我们,我们去端饭菜。” 不去大堂里跟大家一起吃? 驿卒看了刘大一眼,没有吱声。 刘大挥挥手,把两个手下陈三、胡广茂交到跟前,嘀嘀咕咕轻声交代。 他的手下王二上半年转去别的单位,补了一位胡广茂,陈三还在。 海瑞背着手,在中间屋子里来回地走着。 他心里焦虑不安。 这次去荆州城勘察辽王不法罪证,大有收获。 此前海瑞对各地宗室没有太多关注,接触得很少。这次去了荆州城,细细一查,发现宗室为祸地方之烈,超出他的想象。 辽藩那些郡王、奉国将军等太祖皇帝的子孙们,没有一个好东西。吃喝玩乐、为非作歹,欺男霸女、巧取豪夺,荆州城、以及周围府县,被这些人祸祸得不浅。 海瑞启程回京,路过襄阳、开封,见识到襄藩、周藩在地方,为祸超过了辽藩。 他还去湖广和河南布政司查阅了相关文档,发现这三藩每年开支的禄米,就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 更可恨的是,前些年由于朝廷财政困难,禄米难以支应,这些宗室就自行在地方征米,横征暴政,敲骨吸髓,还养成了惯例。 海瑞怒了,他没有想到宗室害民,堪比世家豪右。 必须要弹劾! 但是不能只弹劾这三藩就算了,大明有二十几藩宗室,每一藩养活的人不下千数。这些人不农耕,不做工,不行商,每日就是看看书、唱唱曲,欺负百姓。 于国于民,就是百害而无一益! 大明民脂民膏,不能养这些无用之辈! 海瑞在心里下定了决心,要搞就搞个大的,我海刚峰的弹劾从不斩无名之辈,奏章从不奏鸡毛蒜皮。 上次《治安疏》向嘉靖帝死谏,这次我要力谏纠正太祖皇帝过时陈腐的祖制! 什么永固不变的祖制,只要它祸国害民,就必须得改! 一个小时后,刘大和陈三去驿站后厨取了饭菜,胡广茂在院子里支了一张桌子,就着夕阳余晖,在院子里吃晚饭。 饭菜摆好,陈三去请了海瑞出来,四人对坐。 海瑞端起饭碗,拿起筷子,“吃饭!” “吃饭!” 三人跟随他多日,都熟络了,很随意。 “这菜炒的还行啊。”胡广茂一边往嘴里扒拉着饭菜,“真香。” 陈三答道:“驿卒跟我说,驿站大厨听说是海老爷,使出了十二分本事,还多加了两勺猪油。” “难怪这么香。” “我们是托了海老爷的福。” 海瑞笑着答道:“客气了,一路上,老夫是托了你们的福。” 他转头看向陈三:“陈三,这次回京,你要换到其它地方去了?” “是啊海老爷,轮值时日到了,要换去别的地方,新地方暂时不知。” “王二走了,陈三你也要走了。” “海老爷,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给海老爷当了三年护卫,我是光宗耀祖啊,知足了。” 海瑞笑着呵斥了一句:“胡说八道。” “不哄海老爷。去年我家老二要娶妻,看上隔壁街上张秀才家的女儿。张秀才嫌弃我家是军校武夫,不是很乐意。后来听邻居说我是给海老爷当护卫,马上跑来亲口允了这门亲事。 今年夏天成亲。” 刘大在旁边笑着说道:“陈三,你这真是沾了海老爷的光,不得敬海老爷三杯。” 陈三马上答道:“那是一定的。海老爷,今年五月十六,还请海老爷赏光,到犬子婚宴上小酌一杯。” “没问题,只要老夫那时还在京城,一定去小酌。”海瑞欣然答道。 陈三笑得脸上的皱纹全挤在一起了。 吃完饭,在院子里走了走,消了下食,天色完全变黑,驿站各房间亮起了灯,星星点点,把整个驿站照得通亮。 海瑞回到中间屋子里,坐在椅子上,还在琢磨弹劾太祖皇帝的奏章,腹稿在脑海里,他来回地梳理,推敲着每一个用词用字。 刘大三人坐在外面,吹牛打屁。 不知什么时候,驿卒提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水过来。 “刘百户,热水,你可别嫌少,我可是从后院给你们抢下这一桶的。” “谢谢小哥。”刘大没口子谢道。 热水要柴火烧的,驿站不会敞开了供应,大家都想洗个热水脸,泡个热水脚。要不是有海青天的招牌,半桶热水都没有。 “对了刘百户,我听管事的说,右边屋子待会要安排人进来住,好像是洛阳进京的行旅,也是四个人。 实在对不住,这几日驿站人全住满了,连后院的柴房都塞了两人。” 刘大点点头:“好咧,谢谢小哥。” 刘大分了半桶热水给海瑞,让他洗了个热水脸,又就着泡了个热水脚。 他和陈三、胡广茂用剩下的半桶热水,轮流洗脸,再轮流泡脚。等他最后一个泡脚,水桶里的水只有那么一点点热气。 搽拭干脚,把水往院子角落一泼,刘大披着衣服进了左边的屋子。 大约八点左右,驿卒小哥带着四人进了右边屋子。新入住的人很安静,说话很轻,进进出出两回也不再有动静。 九点左右,左边屋子的灯熄灭,不一会,右边屋子的灯有熄灭了。九点半,海瑞吹灭了油灯,也去睡觉。 整个驿站的灯光,逐渐熄灭,只剩下几盏挂在路边的气死风灯,晃晃悠悠,摇摇曳曳。大部分地方,陷入到寂静和黑暗中。 不知什么多晚,几个黑影从暗处闪出来,鱼贯闪进小院子里,散在各处暗中。等了一会,右边屋子闪出来四人,汇成一股,慢慢向中间屋子摸去。 闪出两个黑影,贴在门上,用小刀捣鼓了一会,然后把门推开一道缝,侧耳倾听,屋里没有任何反应,两人把门推开,贴着门缝闪了进去。 此时的上弦月,也跟着一闪,躲进了乌云里,天地间更加昏暗无光。 第一百九十四章 有人要杀海青天 黑影在院子里等着。 可是等了一会,中间屋子里没有动静,同伴也没有出来,带头黑影人生疑了,伸手指了指同伴,又挥挥手,带了三个人悄悄摸到门前,伺机冲进中间屋子。 第一个黑影刚进到屋子里,迎面寒光一闪,一把刀从暗处伸出来,在他的脖子上一拉,呼哧一声鲜血乱喷。 黑影捂着脖子往地上倒去,却被里面的人一脚给踢了出去,撞在了身后黑衣人身上,两人滚作了一团。 带头黑衣人目露凶光,打了一声尖锐的唿哨,从院子各处现出几个身影,一起向中间屋子扑去。 陈三站在中间屋的门口,手持钢刀,对着迎面而来的第一位黑影,当头就是一刀。 那人侧身一闪,身后的黑影猛地向前一扑,手里刀尖直奔陈三的心口。陈三沉住气,不慌不忙,右手一转,手里的刀格着黑影人的刀一转,把它格开。 第一位黑影闪到侧面,转头向陈三扑来,手里的刀直插他的右肋。 陈三右手的刀顺势一摆,把刀荡开,左边突然窜出一黑影,向他露出的左边空档猛扑过来。 被三面合击的陈三发现,对手配合默契,身手了得,不是一般人。 他只是个普通的锦衣卫军校,又不是什么绝世高人,对付三五个普通人勉勉强强,可对面的人不是普通人。 陈三实在挡不住左边黑影的袭杀,又不愿让出屋门,一咬牙,整个人向左边黑影扑去,猛地撞进此人的怀里。 陈三右手抵住黑影人的刀,贴着身,让他动弹不得,顺势抓着他的衣领,猛地一转,把他甩到右边,按在了门框上。 左手拔出腰间的短刃,对着黑影人的腹部猛插几刀。 只是他动作快,其他黑影人的动作也快。 带头的那位冲到陈三身后,手里的钢刀像毒蛇直奔他背后的要害。 左边那位黑影人抢前一步,正好封住了陈三躲闪的去路。 被左右合击逼上绝境的陈三只好反手伸出左手,握住带头黑影人的刀,顺势转身,对着左边黑影人就是一刀,想以伤换伤逼退黑影人。 后面的两位黑影人正要加入战团,左边屋子里闪出一人,正是刘大,狠狠一刀,拦住黑影人的前路,嘴里大喊道:“来人啊,抓贼啊! 有贼人行凶!” 驿站四处陆续有灯光亮起,醒来的人还在犹豫,还在权衡。 自己冲出去,万一被行凶的贼人伤到,值不值啊? 算了吧,驿站有驿卒,有安保人员,让他们去就好了,自己犯不着冒险。 刘大继续大喊道:“快来人,有人要杀海青天!有贼人要杀海瑞海青天!” 什么? 居然有人敢杀海瑞海青天! 整个安保里驿站沸腾了,数十上百人从房间里跑出来,手里拿着各色武器,有刀剑,有桌子椅子腿,有门栓木,有粗柴火,有耙子,向这边汇集过来。 “狗贼!休得伤害海青天!” “各位老少爷们,要是让贼人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伤了海青天,我们这辈子就没法见人了啊!要被世人戳脊梁骨,祖宗蒙羞啊!” 此时,十几位驿卒也举着火把,提着刀枪跑了过来。 数十人冲进院子里,在几支火把的照亮下,一眼就看到,有几人穿着黑衣,蒙着脸,一看就不是好人。 “打啊!” “打死这些狗贼!” 数十人一涌而上,各色武器悉数往上招呼,如同雨下,很快就把几位黑影人淹没。 带头黑影人机灵,见到不对就往暗处一钻,然后翻墙躲到外面的一角,等到众人冲进小院子里,他伺机往外跑。 刚转到一处拐角,正回头看有没有人追上来,突然听到前面有人招呼。 “狗贼!” 黑影人连忙转回头来,看到一位满身肥膘的男子,大脑袋粗脖子,站在跟前,手里握着一根长柄铁勺。 眼睛一瞪,狠狠地抡了过来。 带头黑影人躲闪不及,半边脸被铁勺结结实实砸中,来不及哼一声,当即晕死过去,噗通倒在地上。 “这里还有一个!老子砸晕了一个,在这里! 呸!居然敢加害海青天,老子打不死你!” 驿站的驿丞出面维持秩序,他带着驿卒把贼人都绑了。 包括右边屋子里的四人,总共有九位贼人。 先前摸进中间屋子的两个贼人,被放倒了,非死即伤。 陈三杀了一位,砍伤一位。 刘大砍伤两位。 驿站大厨一锅勺抡晕了一位,还是他们的领头人。剩下两位被众人先打了个半死,然后生擒。 “刘百户,你已经察觉到不对。” 刘大没空回答驿丞的话,只是催促:“郎中,有找郎中吗?附近有驻军吗?派人去请驻军的军医,他们最擅医治刀枪伤。” 驿丞连忙答道:“我已经派人去附近镇上请郎中,五六里路,很快就请来。驻军附近没有,只有保定城那边有,太远了。 刘百户,你有同伴受伤了?” “吃了两刀,胸口和腹部” “百户,百户!”胡广茂在屋子里喊道。 刘大连忙冲了进去。 陈三躺在胡广茂的怀里,满是鲜血的右手被旁边的海瑞紧紧地握着,脸色惨白,嘴唇发乌,双眼眼神涣散。 “陈三,马上要到家了。”刘大蹲下身来,握着陈三左手。 手上的血还没完全凝固,却冷了。 “过两天就能进京,回家了,你家老二还要办酒席,一对新人还要给你小子磕头呢。明年你就能抱上大孙子了。” 陈三嘴里吐着血沫,含糊不清地说道:“大孙子,好海老爷,帮忙.取个名字出息光宗耀” 最后一个字再也说不出来,陈三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双眼无神地看着北边,那里是京城,有他的家人。 胡广茂抱着陈三,低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海瑞脸色峻然如冰,双手握着陈三的右手,“我一定会给他取个名字,还会给他推荐一位好老师,让他有出息,光宗耀祖。” 刘大红着眼睛,强忍着泪水,伸手把陈三的眼睛合上。 海瑞甩着袖子,出了屋门,问道:“贼首在哪里?” 大厨连忙把被捆成一团的黑衣人拽了出来,“海老爷,在这里,贼首在这里,是我砸晕的。” 海瑞走到跟前,拱手做了个长揖,“多谢义士!” “嘿,嘿,举手之劳,嘿嘿。”大厨幸福得说不出话来。 海瑞看了一眼带头黑衣人。 黑面巾被扯了下来,半个脸红肿得像发面馒头,把嘴巴挤成了歪嘴巴。 “刘大,出来办正事。” “是。”刘大抹了一把眼泪,交代胡广茂找人帮忙,把陈三的尸身收敛好,天亮了找口棺椁运回京城去。 说完转身出了门口。 “海老爷。” “把这厮拖到你屋里去,老夫要问他话。” “是!”刘大一伸手,抓住带头黑衣人的发髻,使劲一拉。黑衣人惨叫一声,身子跌跌撞撞地跟着,被拽进了左边屋子里,一脚被踹倒在地上。 海瑞不知从哪里接到块布,搽拭着手里的血,那是陈三手里的血,不慌不忙地走到带头黑衣人跟前,蹲下来,先左右看了看,看手上的血迹有被搽拭干净没有。 一抬头,冷然地问道:“你身手不错,应该也是锦衣卫军校出身,说吧,你是襄藩还是周藩的护卫?” 第一百九十五章 必须严惩 西苑的朱翊钧很快就接到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宋公亮的禀告。 “在保定府雄县安保里驿站,刺杀刚峰公?” “是的殿下,据初审,刺杀带头者应该是锦衣卫军校,被分发到藩王府做护卫。真实身份还未验证,暂且不知是哪一藩。 其余人都是重金收买的江湖亡命之徒。” “藩王府护卫?辽藩,襄藩,周藩,又或者楚藩?” “回殿下的话,臣还在加紧查验贼人身份,所以是哪一藩,臣不敢确定。” “这么明目张胆的吗?居然调用藩卫军校!” 朱翊钧很疑惑。 宋公亮也很无语。 刺杀朝廷命官,形同谋反;擅调藩卫军校,也要按谋反罪论处。不管怎么论,都跟谋逆造反脱不了干系。 太嚣张了,别的罪名你们都看不上是吧! 不过也能想得通。 诸藩里都是混吃等死的人,有几个聪明人? 少数聪明人不会干这种大傻事!只有那种愚钝又自作聪明的人,才会干出这种事来。 朱翊钧也想明白了这一点,“真是蠢不可及的一群废物!公亮,立即派人接回刚峰公一行,同时把要犯押解回京,严加审问。 祁言!” “奴婢在!” “叫督理处廷寄河南和湖广兵备司,以及湖广操江总兵,调水陆营卫军入荆州、武昌、襄阳和开封四城。” “遵令旨!” 朱翊钧摇了摇头,又忍不住骂了一句:“一群蠢材!” 赵贞吉接到通报,先是愣了一下。 擅调藩卫军校,收买江湖凶徒,刺杀朝廷命官,你们这些藩王,是想搞事呢,还是想搞笑? 太子殿下提着刀子正没理由下手,你们干巴巴地把脖子伸到跟前。 赵贞吉翻了翻通报文档。 具体哪家藩王,还需要把人犯押解到京后,严加审理才能得知。 但是基本情况已经清楚,带头人应该是是藩卫军校,锦衣卫正在核查他的身份。海瑞出京到荆州,调查辽王被弹劾十三大罪一案,这是众人皆知的。 由此推测出,可能是海瑞顺带着查出其它藩王的罪证,狗急跳墙了。 海瑞身带罪恶自照天赋,目光毒辣,手段又了得,能顺手查出些什么来,大家都信。 如此判断,嫌疑最大的是同在湖广的楚、襄、荆、岷等藩,以及会路过的唐、周等藩。 赵贞吉斟酌一下,觉得最可疑的应该是楚、周、襄这三藩。等到人犯解到京城,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但不管是哪一藩做的,都会掀起一场风暴,一场针对宗室的风暴。这对于赵贞吉来说,是天降神助! 他的手指头在文卷上敲了几十息,开口吩咐道:“来人,去把太常寺少卿蔡茂春请来。” “是。” 李贽升任太常卿,投奔他的蔡茂春,因为在太常寺丞任上任劳任怨,政绩斐然,被顺理成章地擢升为太常少卿。 听到都察院赵中丞相请,蔡茂春马上放下手头的事情,坐着马车赶到了都察院。 “下官太常寺少卿蔡茂春,拜见中丞赵公。” “华秋来了,快,快请坐!” 赵贞吉客气地把蔡茂春请到签押房里坐下奉茶。 寒嘘了几句,赵贞吉说起正事:“前日保定府雄县安保里驿站,有凶徒趁夜刺杀回京的海瑞海刚峰。” 蔡茂春吓了一跳,“刺杀刚峰公?这些贼人真是胆大妄为啊!” “是啊,骇人听闻,国朝前所未有。海刚峰是我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老夫身为都察院中丞,一定要彻查此事。” 蔡茂春看着赵贞吉脸上的神情,非常愤慨地附和道:“赵公说得没错,此事必须严惩不贷。凶犯可有找到?” 赵贞吉答道:“有抓到主凶,初步审讯,可疑是某藩卫军校。” 蔡茂春脸色一变,心噗通加快跳动,现在明白了赵贞吉叫他来的目的。 赵贞吉继续说道:“事情关乎重大,暂时没有明发公文。但海刚峰明后天就要进京,人犯也会一并押解到。很快就会通报各官衙。 华秋,此前太常寺与都察院配合得非常默契,老夫也十分欣赏你的才干。这一次,老夫和都察院要借助你的一臂之力。” 蔡茂春恭敬答道:“还请中丞吩咐。” “诸藩宗室,为祸地方,罪行罄竹难书!而今竟敢狂妄到擅调藩卫军校,买凶杀官。这天下还有他们不敢做的吗? 太常寺掌管着朝廷喉舌,扬善责恶,教化万民,职责重大啊。” 蔡茂春想了想答道:“赵公,下官专门盯着此事,等人犯押到京城,锦衣卫审出结果后,马上安排刊登在《顺天政报》上。” 赵贞吉欣然地点点头,“如此大善,那就辛苦华秋了。” “赵公客气了,这是下官的本职。” 送走蔡茂春后,赵贞吉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个蔡华秋,心眼多啊,办事稳重,难怪李卓吾放心把太常寺这摊事交给他。 人才,确实是个人才。” 蔡茂春话语里的安排,十分稳重。 从锦衣卫那里得到审讯结果再登报。 锦衣卫愿意给信息,说明不涉及其它。 先在《顺天政报》刊登,就是看看西苑的反应。要是没有出声,就是默许了,可以在《皇明朝报》以及其它报纸上大行刊登。 海瑞一进京,先去驿馆洗漱。 老仆人舒友良从家里带了一身干净的官服,在澡堂单间外面伺候着,与海瑞隔着一扇木门说这话。 “老爷,这次听说十分凶险?” “凶险!要不是刘大察觉到有问题,老爷我就一命呜呼,欠你的六个月工钱就能一了百了。” “老爷,怎么能这样啊。小的还要靠这些工钱,给儿子请个奶妈呢。” “你伺候人,挣到钱再请人伺候你儿子。你儿子,跟老爷我一个待遇啊?” “老爷,不瞒你说,在我家,我儿子的地位比老爷你高多了。他兴致来了,我心甘情愿地趴地上,给他当马骑。” “那老爷我呢?” “起码要十两银子。” “哈哈,你个狗才!想不到你四十多岁,居然能聚到媳妇,还能生个大胖小子。友良啊,你婆娘有没有到处去寺庙烧香求子啊?” “老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些茶馆、酒肆里说的和尚帮妇人怀孕的话本,我也听过。不用怀疑,肯定是我的种。” “这么肯定?” “没错了,生下来才两三个月,那脑门跟我一样,那叫一个敞亮。” 海瑞大笑着走出来,穿着一身干净的官服,头戴乌纱帽。 “友良,幸好这次你婆娘生小孩,留下你没有跟老爷我去荆州,要不然” 舒友良也神情黯然,“陈三,真是可惜了,多好的人啊。” “所以老爷我要替陈三报仇。那些幕后凶手,一个都别想跑。还有你友良,得加油。陈三年纪跟你差不多,人家都当爷爷了。” 舒友良引着海瑞往外走。 “老爷,马车备好了,在外面候着。老爷,这不能怨我。当初你赴京赶考,路上捡了快要饿死的我。为了救活我,老爷你和我一路乞讨上京,没时间温习功课,结果落榜了。” “我这人愚钝,八字也不好,中不了进士。” “老爷,你要是中了进士,早点做大官,小的我也不至于跟着你一起穷得叮当响,还是靠了太子爷的周济,有了余钱补了我这十几二十年的工钱,才有机会娶媳妇成家。 老爷,你当初要是考中了进士,我也能跟陈三一样,已经做爷爷了。” 舒友良扶着海瑞钻进了马车,自己在前面横木上坐下。 马夫一甩鞭子,马车哒哒地跑了起来,直奔西苑。 第一百九十六章 到底谁干的! 海瑞在马车里隔着门帘笑着说道:“你这狗才,又在埋汰老爷。你的意思是老爷我清廉是因为考不上进士,心怀愧疚,不敢贪,是吗?” 舒友良在外面叫屈:“老爷,你这话可真是官字两个口,由着你说了。” 海瑞在马车车厢里沉默了一会,“友良,谢谢了,我这心里没那么郁结了。” 舒友良抹了抹眼泪,“狗日的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啊。陈三这么好的人唉!” 马车很快就到了西苑,验过牌证后,海瑞由祁言带到了紫光阁勤政堂。 “刚峰公,受惊了。”朱翊钧扶起跪拜行礼的海瑞。 “殿下,臣习惯了。这些年,这样的凶险不知遇到多少回。淳安当知县,微服私访,为民打抱不平,差点被豪右的恶奴打死;上去奉诏查淮盐,被水贼袭杀。 臣的八字硬,扛得住。” 朱翊钧扶着海瑞在座椅上坐下:“海公的八字必须要硬,足够硬才扛得下这铮铮铁骨,才扛得下大明万民的期盼。” “祁言,去泡茶,进贡的最好的茶。海公难得来西苑蹭一回茶喝。” “是。” 海瑞端着茶杯,闻到扑鼻的香气,小心地抿了两口,闭上眼睛,慢慢地回甘。 “果真是好茶,今日臣又蹭到了。”海瑞把茶杯放到桌子上,脸色缓缓变得郑重。 “殿下,臣奉诏勘察辽王乱法之事,不意发现藩国宗室,是大明一颗颗毒瘤。这些宗室,不事劳作,不思报国,整日里胡作非为,为害地方。 朝廷呢,每年还要耗费大量的钱财养着这些害人精。 臣已经写好奏章,弹劾太祖此皇诰祖制,不日拜发。” 朱翊钧点点头,继续听着。 “臣也看得出,殿下对诸藩宗室的不法,以及给朝廷社稷带来的负担,意图大改。诸藩宗室,罪行昭昭,一查便知。 加上此次周藩或襄藩,擅调藩卫军校,买凶杀官,太子殿下定能起雷霆之怒,兴银河之涤,澄清藩政。 但在此之前,臣有肺腑之言上谏殿下。” “海公请直说。” “诸藩宗室之事,殿下可下重手,但千万不要下死手。” 朱翊钧没有想到海瑞是劝谏自己,严厉打击诸藩宗室可以,但是不要把它们全部搞死了。 他凝重地问道:“海公,请问这是何意?” 海瑞郑重地答道:“大明诸藩,大部分都是太祖皇帝所立。大明江山,是他打下来的。先皇,当今皇上,还有太子殿下将来继承的,都是太祖皇帝留下的基业啊。皇诰祖制,跟江山基业,是一体的啊。” 朱翊钧听懂了。 太祖皇帝是自己拥有的皇权,合法性的最大来源。 彻底否定太祖皇帝的皇诰祖制,也就等于是否定了自己皇权的合法性。在这个讲三常五纲的年代,无疑是自己刨自己的根基。 诸藩分封制,是太祖皇帝留下的最重要的皇诰祖制之一。彻底废除诸藩分封制,很容易就变成彻底否定太祖皇帝的皇诰祖制,否定他留给自己的皇权合法性。 不要以为不可能! 皇权被削弱,文臣们的权力自然会得到增强。 朝堂上的高拱、高仪等人会不会主动参与,兴风作浪? 张居正、赵贞吉等人,他们虽然是自己的心腹,但是在这件事上,会不会乐见其成,推波助澜? 有这么多居心叵测的大臣在一旁虎视眈眈,自己废除诸藩分封制,很容易就脱离掌控,变成自己给自己削权的闹剧。 朱翊钧感叹道:“这样的谏言,也只有刚峰公会向孤提出来。” 海瑞笑了笑,“老臣也是迟疑了许久,从开封迟疑到保定,最后雄县安保里驿站,陈三的横死让老臣明白。天下的权柄与其被他们分了去,还不如集中在殿下一处。 大船只需要一位舵手,指手画脚的人多了,反倒容易翻船。” 朱翊钧点点头,“刚峰公,孤现在心里有数。诸藩分封制,可大改,但不可全废。此前孤的计划要废弃,从头拟定。” 海瑞说道:“殿下心里有数,老臣也放心了。不过诸藩宗室,这些年也确实不像话,真得该好好整饬一番。” “刚峰公请放心,孤一定会让诸藩宗室们清楚,太祖皇帝的遗恩,不是那么好荫的;他们的禄米俸银,都是百姓的民脂民膏,不是那么好拿的!” 海瑞笑了,捋着胡须点头,脸上满是欣慰的慈祥。 开封城周藩王府。 周王府原本是洪武年间在前宋皇宫旧址上修建,宏伟壮丽,极尽奢华,是诸藩王府之冠。只是此时的开封府城,低于黄河水面,一发大水,开封城就成了泽国。 周王府已经被黄河河水淹没过数次,又数次重修。只是朝廷的财政一年不如一年,没钱,周王府每次重修也是一次差过一次,规模也越修越小。 修心殿里,周王朱在铤坐在上首,看着下面挤得满满当当的宗室们。 四十八位郡王就把不大的修心殿占去很大一块地方,身后站了一大堆的镇国和辅国将军,好多奉国将军都挤不进大殿里。 “刺杀海瑞,到底是谁干的!”朱在铤厉声问道。 殿下鸦雀无声。 朱在铤目光在这些叔叔、兄弟、堂兄弟以及子侄身上扫了一圈,越发地阴冷。 “现在说出来,本王定会竭尽全力,保全他的家人。要是被朝廷查出来,满门吃罪不说,还要连累周藩众人。” 朱在铤的话丝毫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 有位叔叔辈的郡王开口道:“为什么一定是我们周藩做的?襄藩,唐藩,还有楚藩,能逃得了干系吗?” 马上有人附和:“也可能是辽藩。海黑子去查他们大王,下面的人按捺不住,肆意报复,也是可能的嘛。” “对,对!” 殿里殿外一堆的人在附和。 朱在铤黑着脸问道:“你们不知道西苑的厉害是吗?先皇晏驾,诸藩宗室被他抓到国丧期不哀不孝、淫乱不礼的理由,绞了两位郡王,五位镇国将军,七位辅国将军,以及若干其它宗室。 历代先皇,抓到宗室的错,大不多送去凤阳圈禁。可是落到这位手里,连凤阳都省了去,直接送去见太祖皇帝。 诸位,这不是儿戏,你们可上些心吧。” 另一位郡王不屑地说道:“国丧期间还敢乱来,那是他们找死,怨不得别人。现在我们安分守己,西苑还敢巧作名目,硬要诬陷我们不成? 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他敢做得那么绝?” 还有一位郡王不满道:“殿下,刺杀海瑞不是什么好事。这个屎盆子别人往外推都来不及,怎么殿下还往我们周藩自个头上扣?” 朱在铤恨然道:“海瑞从襄阳出湖广,原本过南阳、洛阳直上河北。他却没有去南阳,而是绕道开封,因为他有一位多年未见的同门旧友在开封为官。 他俩彻夜长谈,谈及了对诸藩宗室种种不法的愤慨。这位同门旧友又是王府某位属官的好友,海瑞离开没多久,旧友把此事说于这位属官,请他劝谏一番。 属官是殿里许多人的老师,想必跟你们说起过,叫你们多加收敛。 你们中有些人,孤是知道的,自命不凡,属炮仗的,海瑞的话传到你们耳朵里,你们心里腾腾冒火,按捺不住,想杀人!” 朱在铤越说越气愤:“可是你们就不想想,这次是海瑞,你们也敢动?你们真没有吃过西苑的苦.” “报!” 朱在的话还没说完,一位内侍头子连滚带爬地跑进来。 “什么事?” “王府,咱们王府被营卫军给围了,长史去交涉,说是奉西苑令旨,任何人不得出入。” 西苑! 朱在铤双眼一黑,脑子发晕。 殿上的众人先是寂静了十几息,突然不知谁喊了一声,“妈呀!” 众人顿时炸了窝,惊慌失措地四下散去,有的更是连滚带爬,什么都不顾。等到朱在铤回过神,修心殿空荡荡的,只剩下地上散落的鞋子和帽冠。 第一百九十七章 俺答汗还能活多久? 马车在南华门停下,汪道昆有些好奇。 “不是在西安门入西苑吗?” “汪老爷,改了。西苑新开了这南华门,出入大部分走这南华门。”奉宸司的军校笑着答道。 “改了?时时改,月月新。”汪道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出来一位内侍,斗牛服、钢叉帽,十七八岁,正是祁言。 “祁言见过汪侍郎。殿下在等着先生,请跟咱家进去。” 汪道昆认出此人是朱翊钧近侍,连忙拱手答道:“谢祁公公。” 走进苑子里,看到在大兴土木。 也不算大兴土木,只是到处挖了一道道深沟,旁边放着一节节半人高的圆筒,有两三米长。 走近看,圆筒原来是水泥加钢筋浇筑的。 在它们旁边,有木条和钢架搭成了高架,然后铁链在几个轮子上哗哗响,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把水泥圆筒吊到深沟里。 这圆筒看上去很重,居然几个人拉着铁链,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吊了起来,再利用架子上的绞盘,慢慢转动,去到深沟上方,再缓缓下降,稳稳地把水泥圆筒安在深沟里。 有意思。 祁言看到汪道昆盯着那些铁架和轮子在看,笑着解释道:“汪侍郎,这个叫滑轮组,很是玄妙。太仆寺制出的精妙机构。” 汪道昆趁机指着圆筒问道:“这是?” “这是在铺设下水管,分污水管和雨水管,一直排到西苑外面的河道里去。殿下早就想做的,去年就让工部营造司的人拟好了草图,只是腊月和正月忙着给皇爷过万寿节,耽搁了。” “哦,殿下总是有许多精妙想法。” 祁言笑了笑,伸手往前一展,示意请继续赶路。 汪道昆连忙提起前襟,继续向前走。 除了挖得到处是深沟,西苑里其余的没有什么变化。现在是二月,春意初现,时不时可见树枝上有绿芽浅探。 到了勤政堂,朱翊钧坐在椅子上等着。 “臣礼部侍郎、赴土默特贺寿使汪道昆,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起身。” “谢殿下。” “汪先生,请坐,上茶。” “是。” “汪先生,依你之见,俺答汗还能活多久?” 朱翊钧开门见山的话,让汪道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太子殿下,你派我去出使土默特部,名义是给俺答汗贺寿,实际上是看他什么时候死? 汪道昆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组织词语答道:”殿下,俺答汗生于正德二年腊月,正好是花甲之年。 臣在土默特大帐里,见他满脸红光,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走路健步如飞,骑马奔疾如雷,可以拉两石的弓,五十步箭靶一箭便中。” 朱翊钧点点头:“那就是说,他还能活个十几年。” 他转头示意祁言,“把九边舆图拉过来。” “是。” 祁言和四位内侍抬着一架屏风过来,摆到两人跟前,上面挂着的正是九边舆图。 朱翊钧起身,汪道昆也连忙跟着起身。 “幸将士用命,辽东危局解决了。”朱翊钧给汪道昆简略解释,“图们汗率主力,想从北边入辽东,被辽东副将周国泰挡在了开原城。 开原城和铁岭城,互成犄角,挡住了图们汗南下的道路,这是他始料不及的。平日里北边入辽东的路有多条,只是入了深秋初冬,许多地方封路,南下通畅的大道,只有这么一条。开原和铁岭刚好卡在咽喉上。” 朱翊钧的手指头在舆图开原城位置上一敲。 “图们汗治内没有城池,也久未破边深入抄掠,祖传手艺都生疏了。要是俺答汗,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那个老家伙以前经常破边,深入我大明腹里抄掠,知道扼守要隘的城池,有多重要。 图们汗更始料不及的是,周国泰在开原城顶了二十七天。 他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驱使部下攻城,做殊死一搏。 现在回过头来看,幸好图们汗做出这个决定,要是他稍微聪明一点,在开原城困顿几日,见事不可为就率部远遁,这仗会打成什么样子,还真不好说。” 朱翊钧转头看着汪道昆笑了笑,“图们汗一脉,被俺答汗从西边赶到了辽西黑山,是有原因的。就算灵光一现,想出了声西击东之计,给我们造成了极大的困顿。但是他平庸的本性很快暴露无遗。 久困于开原城之下,是他犯下的最大错误。不过嘛,打仗不是我们犯错,就是敌手犯错,要不然怎么会有胜败输赢? 现在他召集的三万海西女真悉数覆灭,或死或降。好人啊,我们原本还需要清剿两三年的海西女真主力,被他振臂一呼,全部召集起来,聚在抚顺城下,被我们一窝端了。 省事。图们汗也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六万察哈尔部主力,损失惨重,攻城以及溃败时被斩杀了一万七千余。但是老天爷不会放过他,一个冬天,孤悬在外的四万多察哈尔部,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 朱翊钧手指又移到了辽西。 “戚元敬和徐渭的近十万主力,被牵制在这里,辽河河套地区。没有派兵驰援辽东,孤体谅他们的苦心。滦河的后面是蓟州。 敌情不明,要是主力轻动,留在河套地区的察哈尔附属各部,趁隙过滦河,破蓟州边墙,抄掠京畿,孤就会成为大笑话了。” 汪道昆点点头,他也知道其中的风险。 “文长先生擅用险,他把战局盘算了一遍,想出一招险招,派偏师奔袭图们汗的王帐。他们无意间抓到了图们汗的弟弟,从他以及他的扈从嘴里,得知了王帐所在地,兀鲁胥河畔。 文长先生这一招,最坏的结果就是跟图们汗换子。我们拿辽东换辽西,只不过图们汗在辽东呆不久,早晚还是要回黑山以西。 但我们占了辽西,就不会走了,以后年年贴着他的腹部软肋,日夜袭扰,自此攻守易势。只是辽东百姓. 上苍保佑,祖宗庇护,没有出现这最坏的结果。现在文长先生带着李成梁,率两万偏师,在大雪封路之前,奔袭了兀鲁胥河,端了图们汗的老巢。 前些日子,戚元敬送来了一份军略计划,准备等春暖花开,辽东道路畅通,发起春季攻势,现在他们在积极准备。” 说到这里,朱翊钧转身过来,对汪道昆说道:“东线战局,目前就是这样的情况。” 他一伸手,指着座椅说道:“汪先生,我们坐着说。” “谢殿下。” 两人坐回到座椅上,朱翊钧端起热茶,喝了几口。汪道昆也连忙端起茶,喝了两口。 “汪先生,虽然东线最危急的时刻过去了,但最后的胜负仍然未知。图们汗在哪里,不知道。他还有多少兵马,也不知道。 我们能知道的是,辽河河套地区,图们汗放了朵颜、泰宁、喀喇沁、苏尼特、浩齐特、乌珠穆沁、科尔沁等归附于他的诸部兵马,大约四万余。朵颜、泰宁旧部被全歼,喀喇沁部分旧部和其余几个部落,北窜至黑山以东的泰宁旧地。” 朱翊钧顿了顿,继续说道:““汪先生,东线战局离定鼎时刻,还早着。就算今年侥幸能俘获或击毙图们汗,察哈尔部,以及此前附于图们汗的朵颜、泰宁、哈剌慎、部分喀喇沁,还有海西女真,都需要绥靖镇抚,没个两三年根本稳不下来。 所以孤非常关切西线的情况。俺答汗就算是长命百岁,他的土默特部也不能影响到东线。否则的话,孤会想方设法,让他办不了今年的寿宴!” 第一百九十八章 文的武的,我们都要做好准备 汪道昆咽了咽口水。 太子殿下说话总是这么霸道,难怪很多人说他有太祖之风。 “殿下,臣奉诏入土默特部为俺答汗贺寿。恰好蒙古右翼诸部,瓦剌、鄂尔多斯等部首领也赶至王帐,与俺答汗贺寿。 臣周旋其中,寻得了一些机会,容臣向殿下细细说来。” “好,汪先生慢慢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谢殿下。”汪道昆欠欠身子说道。 “臣入土默特部之前,想着如何挑拨俺答汗诸子诸孙之间的关系,酿成土默特内乱,让俺答汗无暇东顾。 不过臣在土默特王帐待了十几日,借着由头拜访俺答汗诸子后,又与暗桩悄悄联络,拿到了许多内情后,发现挑拨之计,艰难重重。” 朱翊钧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殿下,俺答汗一生戎马,年少时与兄长吉囊,征服蒙古右翼三万户诸部,而后奋起兴兵,西击金山瓦剌,东驱察哈尔部,成为漠南雄主。 声望之高,威势之重,无以复加。” 朱翊钧点点头:“汪先生的意思是,只要俺答汗在,土默特部就很难乱得起来。” “殿下英明!” 朱翊钧想了想,“要是俺答汗不在呢?” “殿下,臣也这般想过,只要俺答汗暴毙,土默特必乱。只是此时土默特诸部,包括鄂尔多斯等右翼诸部,被俺答汗暗中分割,各领主互相牵制,没有谁一家独大。 俺答汗一亡,这些右翼诸部首领都有部众兵马,肯定互不相让,争权夺利。届时漠南肯定会诸部互相攻伐,一片战火。 只是臣想,蒙古右翼乱了,对大明反倒没有什么好处。” 朱翊钧猛地站起身来,汪道昆也连忙跟着站起来,一起走到九边舆图跟前。 看了一会舆图,朱翊钧说道:“是啊,现在蒙古右翼乱,对大明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我大明现在集中兵力在经略东线。蒙古右翼大乱,不仅会各部互相攻伐,还会向南破边抄掠我大明。 从宣府以西,到青海,边关蔓延万里,届时处处烽火,大明会疲于应付,苦不堪言! 汪先生,你考虑得非常对。” “殿下英明,臣诚惶诚恐。” 朱翊钧转身坐回到椅子,对着外面喊道:“祁言,换热茶上来。” “是。” 等祁言重新换了热茶,朱翊钧对汪道昆说道:“汪先生,请继续说。” “是的殿下。臣左思右想,既然俺答汗不能亡,又要让他无暇东顾,除了继续想法子,能不能让土默特内部乱起来,还可以想法子,让他把注意力转向西边。 这几年,漠南时常夏旱东寒,天灾连连,草原干枯,牛羊不肥。加上与大明开边互市,贸易之盛一年胜过一年。诸部贵族们穷尽奢华,日子越过越好,但实际上囊中越来越羞涩。” 没毛病,谁跟大明敞开了贸易,最后全会遇到同样的下场。 他们会觉得用上了以前用不起的好东西,日子感觉越过越富足。却不知不觉中,口袋的钱被大明商人掏得干干净净。 贸易逆差,只出不进,家里有矿也经不住这样的倾销。 财富是有限的,人的欲望却是无穷的! 汪道昆继续说道:“土默特部日渐困顿,俺答汗有与近臣心腹们商议,准备西征。” “西征何处?” “越过金山而向西。” 那就没错了。 草原的英杰们,一旦缺粮缺钱,先想着向南打草谷。可是一旦南边强盛打不动,就会顺势向西,去遥远的西域狠狠抢一把。 现在土默特部跟大明开边互市,加上大明九边整饬,军备重振,往南边搞零元购可能会蚀本,那就按照传统,调头向西,那里也挺富庶的。 “现在的西域,已经不是史书里曾载的亦力把力。鸿胪寺整理过西来的商人所言,西域现在是蒙古察合台汗后裔,建立的赛依德汗国,定都叶尔羌(莎车),故鸿胪寺也叫它叶尔羌汗国。 既然俺答汗意欲向西,就让他向西。” “太子英明,臣也是这么想的。 臣在土默特王帐盘桓两月后,也寻到了离间的机会。” “哦,你说。” “是殿下。 吉能,是俺答汗哥哥吉囊之子,蒙古右翼济农(亲王),鄂尔多斯部大首领,驻牧于黄河河套西部。 此人以汉人马天禄为心腹,此前常攻击明甘州(今甘肃张掖地区)、肃州(今甘肃酒泉地区)一带。大明与俺答汗议和后,被请封为都督同知,也被俺答汗严令约束部众。 吉能好色昏庸,色厉而胆薄。 但是他有个孙子很厉害。 切尽黄台吉,俺答汗长兄吉囊之孙,吉囊第三子花台吉之子,自领一部部众,居于居延海一带。这次也去王帐祝寿。臣与他交往过,发现此人明敏而娴于文辞,尤博通内典,习蒙文、汉文、畏兀儿文和藏文。 又着人收集他的过往,得知切尽黄台吉于嘉靖四十一年,奉俺答汗之命西征瓦剌,降服土尔扈特部。 四十五年,自青海入西藏,降附数部。善用奇兵,骁勇善战。 切尽信奉密宗佛教,是俺答汗在西边重要的柱石和臂助,积极支持与大明开边互市,俺答汗现在对密宗佛教非常感兴趣,就是他引荐的。与天池大和尚的关系非常密切。” 汪道昆不急不忙地介绍道。 “俺答汗有一爱孙,名叫把汉那吉,是其第三子铁背台吉(黑台吉)之子,自幼父母双亡,由俺答汗大娘子莫伦哈屯抚养长大。铁背台吉即莫伦哈屯所出。” 亲奶奶当然痛爱亲孙子。 “把汉那吉娶妻把汉比吉,有才干,又素有贤名,与三娘子亲近。这次王帐贺寿,各部贵族们都携带家眷来了,其中有兀慎兔扯金之女免尔金,长得十分美艳。 把汉那吉无意间见到,马上为之倾倒,求莫伦哈屯出面求婚。兀慎兔扯金碍于大娘子威严,只好答应将女儿免尔金送于把汉那吉为妾。 臣设计,借着一场唱戏的‘意外’,让吉能看到了免尔金。吉能乃色中饿鬼,得知免尔金被许给把汉那吉,不肯罢休,直接向俺答汗索要免尔金。” 朱翊钧兴奋地一拍座椅扶手。 “妙!俺答汗雄才大略,在他心里,肯定是笼络吉能,稳住鄂尔多斯部更加重要!” “太子殿下英明!俺答汗没有考虑多久,就直接把免尔金赐给吉能。把汉那吉大怒,意欲投明,指使抚养他长大的老仆人阿力哥,暗中与臣商议。 臣觉得把汉那吉留在土默特部,比投明要更有用处。臣悄悄与把汉那吉会面,告诉他大明恼怒吉能许久。此人屡犯河西,杀害官民,有累累血债。只是现在两国议和,大明不便再追究其罪责。 但是现在把汉那吉要为他自己雪耻,大明会竭力支持他。臣不仅说服了把汉那吉留在土默特部,还告诉他,切尽黄台吉深恨其祖父吉能,认为其母是被吉能抢走后逼死的。 把汉那吉心领神会,很快就与切尽黄台吉交好” 朱翊钧站起身来,欣慰地点点头:“好事!汪先生这步棋埋得好。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让俺答汗无暇东顾。 春天马上就要到了,东边的道路很快就通。图们汗在辽东大败的信息,俺答汗很快就会知道。他肯定不会坐视我们吞了察哈尔部,把手伸进漠南草原,威胁他的侧翼。 汪先生,这才是当务之急。” 汪道昆胸有成竹地说道:“殿下,臣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盘算了许久,现在有一计,献于殿下,应该能让俺答汗无心东顾。” 朱翊钧盯着他,说道:“先生请说。” 汪道昆轻声讲述了一番,朱翊钧眉头微皱,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屋子来回踱了好几分钟,最后转头对汪道昆说道。 “先生去办吧。孤会传谕各处,全力支持先生。” “遵令旨!” 等汪道昆走后,朱翊钧站在九边舆图前又看了一会,转头对祁言说道:“去把督理处的曹公等戎政襄理请来。 文的,武的,我们都要做好准备!” 第一百九十九章 我真是太懂事了 朱宪在圈禁所的院子,潜心学习。 他拿起今天刚送来不久的《顺天政报》,看到头版第一篇文章,才看了二三十个字,背后的冷汗不由刷刷地流。 这篇文章全文刊登了海瑞的最新上疏。 赫赫有名的海瑞把矛头指向太祖皇帝定下的诸藩分封制,他尖锐地指出,历经两百年,宗室诸藩已有近十万人。 这些太祖皇帝的子子孙孙们,从亲王郡王开始分封,一直到郡王六世孙授辅国中尉,不再降爵。 每年耗费钱粮数百万石,却养了一群无所事事,在世上只为耗费民脂民膏的“废物”! 没错,耿直的海瑞在上疏里直接把这群于国于民都毫无益处的诸藩子孙,统统骂为废物。 朱宪觉得很冤。 谁想当废物? 我们也要想有所作为,我们也有读书习武,也想建功立业,名存青史,可是祖制不让啊! 太祖皇帝以及成祖皇帝后面修订的皇诰祖制里,明文规定,诸藩宗室不得参加科试,不得入军,不得经商,反正躺在家里当头猪好了。 曾经有旁支宗室,因为朝廷禄米不能及时发,穷得家里耗子都含泪连夜搬家。实在没法子,一家老小要吃饭啊,上疏皇上,请求网开一面,让他去跟老丈人搭个伙,做点小买卖。 皇上收到上疏,感叹道,同为太祖子孙,却把你给穷成个这个鸟样,可怜啊。下一句却是,祖制不准啊,你还是把腰带再扎紧一点,这样还能扛会饿。 朱宪长叹一口气,把报纸放在桌面上。 祖制养了我们,也害了我们。 历朝历代,那有像国朝这样对待宗室的? 名义上是优养,说白了就是成祖皇帝怕有人复制他的成功,干脆以优养名义圈养宗室,目的就是防范这些叔伯兄弟和子侄! 看看人家前唐,如废太子李承乾的孙子李适之,玄宗时为宰相,吴王李恪的长子成王李千里是禁军大将,孙子李祎更是玄宗时一代名将。 而著名的权相李林甫,是高祖堂弟的后裔。 前宋也是如此,如前唐一般,宗室可以正常参政做官,入朝可为宰相,在地方可以做知州、刺史,在边疆甚至可为节度使,统领大军。 到了国朝,对宗室是严防死守,除了吃喝穿戴不愁,等于是被永远关在封地那么小小的一块地方。 什么都不准做,更不准“结交外臣”。码得,我们除了巧取豪夺、欺男霸女之外,还能做什么! 我们也委屈啊! 朱宪想到这里,突然心头一动。 此时的他,彻底明白前些日子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探望自己的用意。 诸藩分封制,西苑太子决意要改,这是明白无误的事情。 可是如何改,除了如海瑞这等无比犀利的外部声音,也需要来自宗室的内部声音啊! 我踏马的就是个猪脑子,到今天才悟到。 唉,这些当官的,一个个从不好好说话,都喜欢打哑谜,让你猜。 朱宪感叹一句,叫内侍拿来笔墨,本王今日要挥毫泼墨,写出一篇雄文来,我要用它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或许就是知识改变命运! 朱宪连写了四五稿,丢了十几张废纸,越写脑海越清晰,越写越下笔如有神。 写到一半,突然听到外面熙熙攘攘,像是突然涌进来数百人,吵吵嚷嚷,骂骂咧咧,就跟菜市场里炸了锅一样。 朱宪如同泉涌一般的思路被打断,气愤地把毛笔往桌子上一甩。 码得! 吵什么吵! 可是一转头朱宪意识到不对,这里可是圈禁所,这里平日里静得瘆人,幸好有几位内侍和宫女陪伴着,可以说说话,聊聊天,有时候还去院子里戏耍一会。 要不然这几个月自己早就被疯掉了。 今天怎么这么热闹了? 出什么事? 朱宪连忙走到院子里,发现内侍和宫女们都从屋子里出来,站在这里侧听。 “快走!” “再磨蹭小心吃鞭子!” “你敢!你知道老子是谁吗?哎呀,尼玛的还真打啊,莫要打了,唉哟!我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是你孙子!” 朱宪摸着下巴,这说话的语气听着耳熟,嗯,宗室子弟不都是这样懒疲无赖的劲儿吗? “往这边走,就是这一排个院子。楚藩住左边,襄藩住右边。” “什么,给老子住这么小的地方?老子是郡王,老子仆人住的地方都比这大。” “进去!推进去,这混蛋话多口水也多,喷了老子一脸的口水,真他码得臭!记住了,不管你是郡王还是什么将军,只要你们进来了,都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编号。你!” “官爷,你叫我?” “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九五二七!” “没错。以后都记住你们的编号。每天早上,晚上,军校都会定期到个院子里点名,点你们的编号,谁要是不及时应答,当天的三餐减半!” “我们是宗室,我们是太祖子孙,你们干什么,抓我们坐牢吗?” “不好意思,你们在这里就是坐牢!告诉你们,千万不要想着逃命!你们现在是等着一一过堂定罪,要是敢跑,罪加一等!” “小子,你不要太嚣张,等爷爷出去,非弄死你不可!” “呵呵,老子等着你!看你什么时候能出去!” 朱宪算是听明白了,抓进来的这几百人,全是宗室子弟,应该是楚藩、襄藩的人。听这对话的意思,这些被抓进来的人,是等待刑部又或者宗正府的审理定罪。 过了一刻钟,周围安静了一会。 朱宪摇了摇头,准备回屋,突然又听到喧闹的声音,轰地又传过来了。 “狗贼!知道我是谁吗?老子是万通王!你敢这样凌辱本王,我要弹劾你,我要告你。呜呜.求求你们,不要把我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我怕黑。” “这位军爷,我们商量个事,我家里有二十多个姬妾,你帮忙带两个进来,晚上没她们陪着我睡不着。 放心,有好处。那二十几姬妾,你看中谁,拿走,尽管拿走。只要你帮我这个忙就好。” “姥姥的!你们在干什么!就给这破院子给我们住,欺负我们周藩是吗?老子啊呀,不要打了,爷爷饶命啊!” 嘿! 周藩的也被抓进来,他们那么多人,圈禁所关得下吗? 朱宪心里嘿嘿一笑,突然想到了什么。 西苑这么快就对宗室下手了。 看来自己只是个引子啊。 西苑逮到什么理由和借口了?谁有得罪了海黑子,惹得他大怒,直接把诸藩宗室,一个不落地全部弹劾一遍? 不管如何,自己这位第一个落水的,似乎安全了。 不行,还是要赶紧抓住机会,把那份上疏尽快写完,递到西苑去。 朱宪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室内,拿起毛笔,才思如泉涌,哗哗,挥毫如行云流水,很快就写好了一篇奏章。 朱宪小心地拿起这份墨迹未干的奏章,细心地检查了一遍。 好!妙! 我真是太懂事了! 朱宪在这份奏章里,看到了自己光明的前途。 此时外面的喧闹声还未停息,又关进来其它藩的宗室,只是朱宪已经无心关注。 爷爷我上了这份奏章后,用不了几天就要抽身而去! 你们就安心地在这里修身养性吧! 第二百章 召集四王开会 西苑大光明殿。 这里刚修葺好不久。 以前是一座供奉天地的大殿,被朱翊钧去奢化简重新修葺,气势宏伟威仪。 四位身穿赭黄五爪龙袍的男子,高矮不一,站在大殿前的平台上,互相说着话。 “一口气传诏四位藩王,国朝前所未有啊。”一位三十多岁、长着一双三角眼的龙袍男子嘴角微翘地说道。 “五位!圈禁所里还有一位辽王。”四位中最年轻的,只有二十多岁的男子左右看了看,轻声说道。 “嘿,还真娘的邪性!皇上过万寿节不请我们,先皇龙驭宾天不请我们,这不年不节的请我们干什么? 除了我们五位,各藩没少请人来。” “你啊,嘴巴少说一点。”另一位三十多岁的龙袍男子提醒道,他的眼睛比较圆。 “没法子,我爹妈生我就是这幅德性,改不了!”三角眼龙袍男子转头,看向四人中最年长的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在这里装什么祖宗啊?” “祖宗?我辈分最小,我是孙子!祖宗在里面。”年长龙袍男有四十多岁,长得慈眉善目的,一笑居然还有两个小酒窝。 三角眼男忍不住问道:“你们说这是干什么!杀鸡骇猴吗?用得着我们这么大只鸡吗?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用得着这么下狠手吗?” 其余三人都不答话,还不由自主地稍微远离了一步。 冯保走出来,笑眯眯地说道:“四位大王,请,太子在殿里等你们。” 四十多岁的龙袍男马上走了进去,年轻的龙袍男紧跟其后。三十多岁圆眼睛龙袍男,稍加迟疑,也紧跟其后。 三十多岁三角眼龙袍男看到同伴争先恐后地往里走,恨得跺了跺脚,只要咬着牙跟着进去。 来到殿中,看到朱翊钧坐在上首位置,四十多岁龙袍男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高声道:“臣楚王朱英,拜见太子殿下!” 二十多岁男子跟着跪倒在后面,高声道:“臣安福王朱载尧拜见太子殿下!” 他爹上一任襄王朱厚熲于嘉靖四十五年薨,他继任襄王一事还在走流程。各藩亲王爵位传袭,是非常严肃的事情,朝廷要派员再三核查无误后才会下诏。 三十多岁圆眼睛男跪倒高声道:“臣周王朱在铤拜见太子殿下!” 最后那位三十多岁的三角眼男,有些不情不愿地跪下,嘴里念的也跟三人不同:“臣暂理唐藩事、文城王朱宙材拜见太子殿下。” “四位起身。”朱翊钧走下台阶,伸手虚扶四位,等四人都起身后,对冯保说道:“给四位宗亲赐座!” “是!” 四人坐下后,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直奔主题。 “四位宗亲,有人弹劾诸藩,带头的就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海瑞,上疏弹劾诸藩。冯保,你给大家念念。” “是!” 冯保拿起海瑞上疏的奏章,朗声读了起来,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响。 “荒谬!海瑞他这是疯了!连太祖皇帝的皇诰祖制都敢弹劾!疯了,彻底疯了!太子啊,你赶紧叫人把这厮抓起来,这是个疯子啊。” 朱翊钧看着激动地挥舞着双手的朱宙材,冷冷地问道:“你第一次上朝面君?” 啊? 什么意思? 朱宙材愣在那里。 老成的楚王朱英连忙答道:“殿下,按照祖制国律,诸藩各宗室,无旨不得离封地。臣等在各藩封地里,住了半辈子了,这是第一次离开封地,也是第一次进京面君。” 朱翊钧冷冷地看着朱宙材,“难怪如此不识臣礼!” 朱宙材一脸的尴尬。 我还以为跟藩里的宗亲开会一样呢。 亲王虽然是藩里最尊荣的,但实际上其余郡王、将军并不怎么买他帐。 有的辈分比你高,是你爷爷辈,给你磕头作揖,已经是折寿了,你还敢怎么样?大家都是被圈养的猪,谁比谁高贵? 所以各藩开会,大家先装模作样给亲王跪拜作揖,唱个喏,然后麻雀开会,唧唧咋咋地各抒己见,吵个不停。 朱宙材以为朝会也是这个德性。 看到他不说话了,朱翊钧继续开口道:“除了海瑞,都察院、六部、五寺以及地方,上了一千多份奏章,全是弹劾诸藩宗室的。” 在诸藩宗室上,文臣们难得达成了一致。 “一千多封啊,诸位宗亲,当年严嵩遭天下唾弃,也没收到过这么多的弹劾奏章。诸位,你们说怎么办?” 四位藩王看着朱翊钧,都没出声。 过了一会,楚王朱英在朱翊钧的目光炯炯下,喉结来回抖动了十几下,这才开口:“臣等全凭殿下做主!” 我做主? 要我做主你们就全完了! 朱翊钧一转身,指着周王朱在铤说道:“你们周藩吃的弹劾奏章最多,你身为一藩之主,你不表个态吗?” 朱在铤郁闷坏了。 我表什么态? 我们周藩宗室人口最多,号称天下第一藩。 人多了自然良萎不齐,作奸犯科的也多。偏偏我们周藩王位传得快,别的藩还只是传到第八或第九世,我已经是传到第十一世,藩里辈分比我高的一堆人,见得谁都得矮半截。 诸藩大大小小事情都有朝廷包办,宗室生下就有爵位官阶,生老病死全包。 藩主亲王就是个摆设,不靠你吃饭,怕你干什么? 在朱翊钧森然的目光中,朱在铤讪讪地开口:“回殿下的话,周藩宗室有数千之众,人多口杂,良萎不齐,臣能力有限,实在管不好。” 朱翊钧盯着他,“你们管不好,朝廷就要替你们管。只是朝廷一动国法,就是雷霆之怒,不是春雨恩泽啊。 念在同宗份上,孤也不忍心见你们吃苦受罪。这样吧,诸藩宗亲,先来个自查自纠,批评和自我批评。” 自查自纠? 批评和自我批评? 什么鬼啊! 朱翊钧又说道:“辽王朱宪写了份奏章,孤觉得写得特别好!冯保,给诸位宗亲念念。” “是。”冯保又拿出一封奏章,正是朱宪精心编写的那份认罪奏章,大声念了起来。 朱英、朱在铤、朱载尧、朱宙材听得眉头大皱,尤其是朱宙材,坐立不安,好几次想脱口说话,又给憋回去了。 朱宪在奏章里勇于承认错误,先是进行了一段深刻的自我批评,说自己此前年少无知,犯了多少错误,现在痛哭流涕,悔不该当初。 当然了,这些错误都不是什么致命罪过。然后朱宪又勇于揭发,对辽藩诸多宗室提出批评,尤其是堂弟广元王朱宪爀。 这个混蛋他简直不是人,辽藩宗室干的坏事,他起码占一半。太子啊,赶紧把这混蛋抓进诏狱里,永远圈禁,以儆效尤! 不仅如此,朱宪还勇敢地指出,请求改革祖制,要与世袭制做切割。各藩亲王嫡子除世子外,皆封郡王,其余授镇国将军。 郡王嫡子除世子外,皆授镇国将军,其余授辅国将军。 镇国将军世子降一级,传袭辅国将军,其余嫡子授奉国将军,其余子授镇国中尉。辅国将军世子降一级,传袭奉国将军,其余嫡子授镇国中尉,其余子授辅国中尉。 依次类推,奉国中尉以下不再传袭,改为庶民,可科试、从军、经商,与普通百姓无异,自谋生路,自食其力! 这是要疯啊! 你这是自己端着金饭碗,却要砸别人的铁饭碗! 冯保刚念完,朱宙材实在忍不住,出声说道:“朱宪这是疯了吗?这份奏章是他写的吗?该不会是屈打成招,三木之下胡乱写的。” 朱翊钧看着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杀鸡骇猴了。 “冯保!” “奴婢在!” “镇抚司有奉诏搜查唐藩王府吗?” “有。东厂有番子一并随行。” “搜到什么?” “回殿下,在极其隐秘的地方搜到四口箱子,里面全是兵甲。据查,是文城王朱宙材暂理唐藩事后,叫人悄悄搬进王府里,暗暗藏了起来。” 朱宙材吓得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上。 第二百零一章 要勇于自我批评 上一任唐王朱宙栐嘉靖四十三年薨,他儿子朱硕熿才三岁,还没立为世子,正在履行先册为唐王世子,再传袭唐王的程序。 所以唐藩之事,由朱宙栐的弟弟文城王朱宙材暂理。 王府查到了四箱兵甲,意味着什么,是个人都知道! 造反! 要杀头的! 朱宙材连声辩解:“殿下,臣冤枉,冤枉!那些兵甲,它不是真的兵甲,它是唱戏用的。臣好看武戏,又特别有瘾,爱在武戏里扮个角色。 这些兵甲是臣叫手下在外面置办的,为的就是给臣扮武戏用的。殿下,真的只是唱戏用的。臣日子过得好好,没事去造什么反啊。” 朱翊钧没有答他的话,只是手指指了指冯保。 冯保慢悠悠地答道:“回殿下的话,东厂番子回报,他们当即追查了这四箱兵甲,是唐王府管事,勾结南阳地方官,从武库里偷出来的。涉案的地方文武官员,已经悉数捉拿,递交给镇抚司。” 其余三王也听出个原委来。 文城王朱宙材暂理唐藩事,得意忘形,在王府里肆意妄为,叫心腹给他置办几套唱戏用的武戏衣装。 上梁不正下梁歪,心腹管事的转头跟南阳地方官勾结,从武库里顺了几套兵甲出来。 不用花多少钱、回头还能多报花账,各藩王府里都是这样的屁事。 平日没人关注,武库丢了几套兵甲,报个损耗也就遮掩过去。神不知鬼不觉,这事也就这样了。 偏偏朱宙材撞刀尖上,正好遇到太子要整饬诸藩宗室。 私藏兵甲。 意图造反! 听听这罪名,直接奔着灭门去的。 三王看着朱宙材,可怜可气可笑又可恨! 但是三王也回过神来,太子殿下捏着诸藩宗室一大堆的黑材料,谁要是不识趣,他就哗哗地翻一翻小本本,把你的黑材料翻出来,以正国法,杀鸡骇猴! 他手里有东厂和锦衣卫,什么查不出来? 诸藩宗室们,谁屁股底下没有一堆的屎? 一查连一本都记不下。 朱宙材跪在地上,嘴巴张啊张,一双三角眼透着很无辜的神情,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朱翊钧开口说话了。 “文城王,武库里的兵甲,可不是用来唱戏的,你这个借口找得不妥当。再想想,还能想出什么借口来。” 朱宙材眼睛里转了十几圈,突然开口道:“臣检举,唐藩文源王朱宙柚,北峥王朱宇潭,他们才是私藏兵甲,还阴养死士!” 朱英、朱在铤、朱载尧三王脸色大变! 朱宙材,你这是要疯啊! 你自己要死了,非得多拖几个垫背的是吗?你以为把大家都拖进粪坑里,你自己就不臭了吗? 一样臭不可闻! “检举?不用你检举,诸藩宗室做的那些腌臜事,孤也知道。来人!” “在!” 外面进来四位护卫。 “把朱宙材拖下去。冯保,传诏,朱宙材私藏兵甲、意图谋反,着夺爵贬为庶人,交有司鞫谳。” “遵令旨!”冯保挥挥手,示意四名护卫把朱宙材拖下去。 随着朱宙材哀嚎求饶的声音逐渐远逝,大光明殿里又恢复了寂静。 朱翊钧看着朱英、朱在铤、朱载尧三王,转回到座椅上,端起茶杯喝了几口,然后说道:“三位宗亲,坐啊,坐着说话。大家都是同宗亲戚,不用生分。” 殿下,不是我不想坐,是我腿软,走不动,走不到座椅那里。 也不是我生分,主要是我胆子小,不经吓。 等到三位慢慢坐下,朱翊钧继续说道:“三位宗亲,孤刚才说的自查自纠,自我批评和批评,你们考虑得如何?” 三王面面相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完全懂。可是不敢胡乱开口答话,万一答错了,惹恼了这位小祖宗,他从口袋里翻出小本本,把我们的牛黄狗宝全翻出来,那我们就有可能要跟朱宙材这个蠢材红尘作伴了。 年纪最大的楚王朱英壮着胆子问道:“殿下,臣等愚钝,还不是很明白。” 朱翊钧和气地说道:“不懂就问,这才是应有的态度。孤说的自查自纠,自我批评和批评,其实很简单。 诸藩宗室里乌烟瘴气,大家心里有数,就不用说出来了。更令人不齿的,居然有人因此杀官。” 杀官? 周王朱在铤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去。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海瑞海刚峰,奉诏到荆州城,勘查辽王被弹劾的十三大罪证。不想查出辽藩一堆的破事旧账,还有其它诸藩的事情,触目惊心啊! 路过襄阳、开封,跟当地的旧友说了几句,不想这话传到了当地王府的某些宗室耳朵里。等到刚峰公回到保定府雄县安保里驿站,遭人伏杀。 凶徒主犯被擒拿,很快招供,他” 朱翊钧故意停顿了一下。 周王朱在铤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请罪:“是臣管教不严,请殿下恕罪!” 楚王朱英和安福王朱载尧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万分的惊恐。 刺杀朝廷命官,跟私藏兵甲一样,都是谋反大罪啊! 这才上殿说几句话,唐藩折进去了,周藩也折进去了,我们楚藩和襄藩,还远吗? “冯保,把周王扶起来。”朱翊钧吩咐道。 冯保上前去,把几乎全身瘫软的朱在铤扶回到座椅上。他满头是汗,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 但是他心里有数,太子殿下还如此这般说话,说明自己还有救! 朱英、朱载尧想得也差不多,太子殿下还如此和气的态度,一来此案应该是周藩某些人瞒着朱在铤做的,他有管教不严之责,但是罪过不大。 二来太子殿下虽然有整饬诸藩宗室的心,但是暂时不会下死手。 朱翊钧继续开口:“诸藩宗室烂到了这个地步,不整饬能行吗?只是如何改?孤也顾虑重重啊。诸位都是太祖皇帝一脉所传的同宗亲族,手心手背都是肉。打你们,就斩天家手足啊。” 朱英、朱载尧连连点头。 朱在铤的脸上也挤出有些难看的笑容,跟着点头。 对对对,殿下你说得对! “所以我们要自查自纠,展开自我批评。先从自己身上找错误,找到问题所在。只有找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纠正错误。 这就是自我批评。 找到问题的根源,再往下深挖各种问题,各藩有什么问题,让大家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先找到自己的问题,再指出别人的问题。 如此这样,我们才能把诸藩宗室的问题找准挖透。最重要的是问题是诸藩宗室自己查出来的,呈请朝廷鞫谳,旁人就不好说什么了。” 三王表示,殿下,你能不能说浅白一些,这话绕来绕去,我们有点晕。 朱翊钧看着三人的神情,继续说道:“当然了,自我批评,自查自纠属于自己挤破脓疮,剔除腐肉。这种刮骨疗伤,需要莫大的勇气。 但是三位宗亲啊,如果我们不勇于自我批评,不下定决心自查自纠,别人来查会有什么结果?就不是刮骨疗伤了,而是手上长脓疮就砍手,腿上有腐肉就剁腿!” 三王对视一眼,马上冲着朱翊钧猛点头。 懂了,殿下我们都懂了。 我们自个把各藩宗室里的破事脏事查出来,你还能回护我们保全各藩的元气。要是让那些文臣们来查,不要说元气,直接叫各藩断子绝孙。 朱翊钧看到三王脸上的神情,知道他们都懂了,含笑地说道:“三位宗亲,你们是三藩领头人,这个责任你们要挑起来,要向辽王学习,先展开自我批评,把自己的缺点问题找出来,这样才能深入挖掘,把本藩的问题找出来。 我们只有挤脓剔腐,刮骨疗伤,才能焕然一新。 诸位宗亲,要记住孤的话。” 三王马上跪倒在地,齐声道:“臣等铭记在心,马上遵循!” 第二百零二章 他终于走了 西苑紫光阁勤政堂,冯保在前,陈矩在后,两人轻轻地走了进来,看到朱翊钧在伏案批阅奏章文书,垂手站在一边,没有出声。 过了十来分钟,朱翊钧无意抬头看到两人。 “哦,回来了。” “回殿下,奴婢奉令旨恭送徐老先生回乡,回来了。” 冯保和陈矩连忙行礼答道。 “起身。去了很多人?”朱翊钧继续伏案,嘴里问道。 “回殿下的话,京里的文官们去了一大半,勋贵外戚们也去了不少,东便门码头,都挤不下。 张先生等徐老先生的门生弟子们,还要送到通州才回来。” “嗯,张先生有告过假了。冯保。” “奴婢在!”冯保上前半步。 “潘师傅呈上《议筑长堤疏》,再次请求恢复黄河和大运河故道。还说欲图河工久远之计,必须筑近堤以束河流,筑遥堤以防溃决。 可是潘师傅的几次上疏,都被工部和户部驳了回去,或只准了一部分。 河工之事,不仅耗费巨大,还关系重大,稍有疏忽,会影响上百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必须慎之又慎。 你叫东厂番子,派几个精干的人,查一查.” 冯保迟疑地问道:“殿下,查什么?” “查查河工,潘师傅这几年修了上千里河堤,却没有落得地方一句好话。从州县到布政司,许多地方官员在弹劾他以修河道为名侵占百姓田地,混用劣质材石,还索征民夫甚急,百姓苦不堪言。 尤其以山东弹劾潘师傅的奏章最多。反倒河南、徐淮等地,不仅弹劾奏章不多,说潘师傅好话的奏章却是一大堆。 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反应,这里面有玄机。山东要查,河南和徐淮也要查。孤要知道这里面的原委。” 冯保马上应道:“奴婢知道了,奴婢马上去安排。” 等冯保离开,朱翊钧对陈矩说道:“你去跟杨金水说下,叫少府监从钦天监、测绘局以及民间营造社等处,组织一批测绘和精于营造的人,去潘师傅修好的河道悄悄实地勘查测绘。 孤知道潘师傅是实诚人,河道会用心去修。但到底修成什么样子,孤要心里有个数!” “遵令旨。”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空旷无人的前方,又伏身继续批阅奏章和文书。 通州启航的官船上,刚刚换船过来的徐阶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上,看着窗外的景色。 “春意盎然,勃勃生机,老夫却要告老还乡了。”徐阶幽幽地叹息了一句。 二子徐琨端着一杯茶走了进来,把茶杯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父亲大人,我们终于离京了。” “是啊,终于离京了。”徐阶点点头。 “父亲,今日朝野官庶军民,欢送父亲你致仕回乡,荣隆至极,国朝百年难遇。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西苑只是派了冯公公和陈公公代送,没有亲自来。” “知足吧。我徐家现在也是荣极一时,小心物极必反。” “父亲,儿子听说自你请辞出阁后,朝中暗潮涌动,都在盯着内阁阁老的位置。” “那是自然,有人退,自然有人要进。” “父亲,大家都说户部高公补入阁的机会最大,你觉得如何?” 徐阶嗤地一声冷笑:“不要我觉得如何,老夫觉得如何有什么用?要西苑觉得如何。” “父亲,你觉得西苑意属哪一位补入阁?儿子记得高公在西苑那边不讨好,先皇晏驾,西苑利用国丧不易擅动名义,把高新郑按在老家足足三四个月,后来才松口放他进京,却只是让他执掌户部,不入阁。 高新郑心高气傲,甚是不满,暗地里跟太子殿下斗过几回法。父亲,西苑跟高新郑真得会冰释前嫌吗?” “冰释前嫌?前嫌哪有那么好释的。高新郑此人,心眼不大,睚眦必报。满朝都知道他的脾性,西苑也知道他的脾性。” 徐琨眼睛一亮:“父亲的意思,这次入阁,西苑不会让高公如意?” 徐阶看了他一眼:“高公如不如意,与你我何干?” 徐琨急了:“父亲,高公与我们徐家有隙。儿子曾经耳闻,高公觉得当初先皇龙驭宾天,新皇迟迟不召他入京,其中有父亲的阻碍。 他把这笔账记在心里,一旦得势,势必要报复父亲和我们徐家的。西苑他不敢去触霉头,父亲致仕,人走茶凉,高新郑肯定会伺机报复。” 徐阶幽幽地答道:“先等他如意了再说吧。” 看到父亲不急,徐琨也无可奈何。 或许自己老谋深算的父亲,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法子。 你不急我还急什么,你从朝堂上辞职致仕,可以甩手不管,可徐家家主之职,你是没法辞掉的,终身制,甩不掉的。 徐阶反倒主动开口了:“最近京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诸藩宗室的事。”徐琨答道,“海刚峰又递了一封上疏,以种种不法之事把诸藩宗室全部弹劾了个遍。 上次的《治安疏》只是把先帝骂了一顿,这次上疏却是把太祖和诸藩宗室全部骂了一遍。满天下也只有他做得出这么疯狂的事。” “海刚峰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不要以常人想法去揣摩他的心思。” 徐琨继续说道:“父亲,说来奇怪。这次海刚峰上疏,得到了众多中枢和地方的众多附和。” “这有什么奇怪的。抑制宗室,是所有文臣们的一致想法。”徐阶转了转身,让自己在躺椅里躺得更舒服些,“太祖皇帝初定诸藩分封制,各藩手握兵马,坐镇要塞大城。本意是共守地方,永固江山。 成祖皇帝奉天靖难后,尽收各藩兵马,又不敢废诸藩分封制,于是尽夺诸藩权柄,并极尽防范,名为优养,实为圈养。 仁宣之后,文臣们当然不希望宗室参与朝政,与大家分权,坚持不懈地把诸藩宗室身上的樊笼越套越牢。 只是此法延续两百年,禄米支出无度,确实到了该改的时候。只是怎么改,大家是各有心思啊。” “父亲,什么各有心思?能有什么心思?” 徐阶瞥了他一眼,“那你说说,这诸藩宗室当如何改?” 徐琨想了想,“悉数废除,省下一大笔钱粮。反正这些藩王宗室,与皇上和太子相隔甚远,他们不会心痛。” “此是一种想法。还有吗?” 徐琨想了想,“祖制不可轻动,有不法的宗室按律惩治就是。其余的就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嗯,也是一种想法。还有吗?” 徐琨摇了摇头:“父亲,儿子没有了。你说,西苑是什么想法?” “天意难测。不过肯定是要大动干戈,颇有成效才是。否则的话不会一口气诏五位藩王进京,前所未有。 西苑有西苑的想法,群臣有群臣们的想法。大明君臣,从太祖洪武年间,就开始明争暗斗。君强则臣弱,君蛰则臣扬。老二,你觉得现在朝堂算是什么情况?” “君强臣弱。”徐琨肯定地答道 “自然是君强,西苑这位.但是臣弱吗?” “父亲,臣不弱吗?” “高拱大行田地清丈,行预算制,地方非议颇多,全部被他给压下去了;李春芳整饬吏治,中枢地方无不怨声载道,他一笑而过;还有胡宗宪、谭纶、王一鹗、王崇古、霍翼坐镇地方,杀伐决断,军民皆服。 他们弱吗?” 徐琨想了想,是啊,这就有点颠覆常识了。 可是西苑强,这些大臣们也强,那谁弱了啊? 徐阶没有回答他这么问题,继续说着自己的话:“这次整饬诸藩宗室,其实有苗头出来了。” “什么苗头?” “诸藩宗室与皇权源出一处,是一体的。这次整饬,到底谁得利,还不得而知啊。” “父亲,什么谁得利?” 徐阶坐起身子,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缓缓说道:“有些文臣,想趁机把藩王宗室尽废,彻底不让宗室参与朝政,不再与士子文臣们分权。 只是老夫担心,这会弄巧成拙。西苑这位,何等聪明。就算一时不察,被这些人的小动作一引,也会想明白其中关窍。届时就有热闹看了。” 徐琨傻傻地问道:“父亲,什么关窍?” “权柄啊!大明权柄啊!西苑善于分权给臣工,但都是在他有足够的权柄基础上。谁也不嫌自己的权柄重。” 徐阶摇了摇头,不想再说了。 跟你说有什么用,你还能继承我的衣钵不成? 心累,不想说了,我要从京城躺到松江! 唉! 在徐阶的叹息声中,官船扬帆,受着这段时节最后一点北风,徐徐向南,离京师越来越远。 第二百零三章 诸藩宗室,该不该留? 太极殿,三位阁老们坐在左边上首,下首是督理处五位戎政襄理,张溶、汤世隆、曹邦辅、刘焘、马芳。 张溶代表京城勋贵,汤世隆代表着南京迁回京城的勋贵,马芳代表着新封的勋贵。曹邦辅以兵部尚书总领全军,刘焘代表着海军。 今天是督理处成员第一次参加太极殿议事,给出的理由也很堂皇。事关诸藩宗室,需要听取朝中各方意见。 说句不好听的话,诸藩宗室被整饬太狠,万一扯旗造反,还要靠督理处调兵遣将平叛。 右边坐着六部尚书,五寺正卿,以及都察院和大理院两院主官。 六部尚书中的兵部尚书曹邦辅坐在左边。 右边的十二位神情各异地看着左边,目光在三位阁老身上转来转去。 尤其是高拱的眼睛里,闪着灼热的光。 内阁首辅徐阶告老还乡,次辅李春芳奉诏补位首辅。可是内阁阁老从四位一下子减到三位,国事繁剧,不堪重负。 大家都不忍心看着三位阁老为了国事忙坏了身子,都想着给内阁补一两位阁老,分担重任。 礼部尚书高仪禀告道:“殿下,前元辅徐公已经告老还乡,内阁少一人,臣恳请按例递补阁老,以全国事。” 高仪的话让殿上所有的人,把目光都投注在朱翊钧身上,各自揣测着他的心思。 “此事甚大,不急,待六部五寺两院提出合适的人选,再待孤斟酌。内阁票拟的都是六部五寺两院的政事,先听听他们的意见。” 朱翊钧的话让众人心绪不定,暗中诧异。 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你秉政以来,任何军国大事从来没有经过御门朝议这样的公议,顶多就是如今日这样的小范围的商议,然后乾纲独断。 怎么这次递补阁老,你却说要公议? 难道你心中还有芥蒂,不想让呼声最高的高拱入阁? 众人有意无意地看了看高拱。 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有讥讽的,有无所谓的种种不一。 朱翊钧继续开口:“今日召集众臣,要议的是诸藩宗室,作奸犯科的事情。赵中丞,黄尚书,你们轮流说说。” “是!” 赵贞吉先开口:“周王、襄藩安福王、楚王以及辽王,各自上了万言书,对各藩和自己展开了自我批评,自查自纠。 四王在万言书里,列举了五百三十七人的不法事,案例达三千一百六十七起,涉及郡王十一人,镇国将军二十九人,辅国将军四十一人,其余皆是奉国将军以下。 全部移交刑部审理,都察院会一一跟进。” 刑部尚书黄光升接着说道:“刑部接到都察院移交卷宗,会同锦衣卫镇抚司、东厂,迅速查明两千九百五十六起案件,余下的还在一一核实厘查。 其中唐藩文城王朱宙材、文源王朱宙柚、北峥王朱宇潭,私藏兵甲、阴养死士,意图谋反之案;辽藩广元王朱宪爀霸占民女、杀害百姓满门一案;周藩临城王朱勤炽为取乐放火烧毁民屋六十一间,致二十七人死亡一案皆证据确凿。” 朱翊钧扫了一眼众人,“听听这些案子!骇人听闻啊!孤原本以为刚峰先生的上疏,有些言过了,现在看来,是说轻了! 看看这些诸藩宗室,看看他们做的这些事!一天天的,吃人饭,不做人事!” 朱翊钧清脆的声音在太极殿里回响着。 众人都静静地听着,用心揣摩着他的话,每一个字。 目光盯着他的脸,观察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就像当年他们在这西苑里,揣摩着那位已经羽化飞升的先皇老道士一样。 “天下岁供京师米才四百万石,而各地藩王禄米支出,一年竟有八百五十三万石,两倍于京城和九边。 中枢给不了那么多,诸藩就自行征米,一石禄米他敢收三石四石,搅得地方苦不堪言。 一年八百五十三万石禄米,就养了群这样的玩意?于国于民丝毫无益,全是一群害虫,盘踞在地方,敲骨吸髓,肆意妄为! 诸位,诸藩宗室,还有没有留的必要?” 最后一句话让众人心头一颤。 难道太子殿下要下死手,把近十万诸藩宗室悉数废除掉? 工部尚书葛守礼左右看了看,抢先说道:“殿下,工部负责天下营造修葺,其中各藩王府屋舍就是其中一项。每年工部接到各藩王府的报告,这里塌了,那里垮了,房子又不够住了,需要扩建。 工部一年花在诸藩宗室营造的费用,有时都要超过河工的用度。殿下,河工修好了,还可免除水患,为农耕供水。 给他们营造修葺府邸屋舍,于国于民,确实无益。” 葛守礼看了看朱翊钧的神情,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 “殿下,臣也听说诸藩宗室,不少人穷困潦倒,却困于祖制,坐守窘况。 以臣看来,不如让那些亲疏的宗室自谋生路。都是有手有脚的,可以读书,可以从军,可以经商,可以行医,做工匠也行。” 这是位实诚人! 心眼在场的众人里,是比较少的一位。 朱翊钧点了点头,问道:“诸公,谁还有意见?” 大理卿邹应龙说道:“殿下,臣认为诸藩分封,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历经成祖列宗,都没有怎么改动,还是不易大动。 有作奸犯科的宗室,查出一个,严惩一个,绝不姑息。其余的良善老实之辈,就让他们守着祖制过日子吧。” 朱翊钧没有说什么,继续问众人意见。 “殿下,臣认为当尽废诸藩分封制!”礼部尚书高仪的话,让殿里众人大吃一惊,“诸藩至今,已传七到十一世,五代出亲,这已经不止五代了吧。 这些诸藩宗室还养着他们干什么?一年八百五十三万石禄米,多少民脂民膏啊!为了所谓的祖制,就只好苦一苦百姓,继续供养这些于国于民毫无益处的人? 至于诸藩宗祠,朝廷每年派人定期去祭拜好了。这个费用,相比八百五十三万石禄米,还是少之又少。” 众人你一言我一言,大家纷纷发表意见。 大家的意见大致三种。一是如高仪所言,尽数废除。每年给诸藩宗祠摆几盘冷猪肉,上几柱清香就好了。 二是如邹应龙所言,作奸犯科的,严惩即可。其余的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三是如葛守礼这样的折中意见,把部分宗室变为庶民,让他们自谋生路,既让朝廷减轻负担,也能他们脱离困境。 众人一一发表意见,张居正支持葛守礼的意见。 高拱支持高仪的意见,其余的大部分都支持邹应龙的意见。 督理处的五位,没有发表意见,只是静静地看着。 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也没有发表意见。 朱翊钧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几圈,这次整饬诸藩宗室,他是领衔,现在他是没意见,还是在等我的意见? “大洲先生,你的意见是什么?” 赵贞吉缓缓开口道:“殿下,臣觉得,对于诸藩宗室整饬,这三种意见各有所取,也各有弊端。如何定夺,但凭殿下裁定。 臣现在考虑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诸藩宗室作奸犯科,地方官员都一无所知的吗?” 此言一出,殿里鸦雀无声。 第二百零四章 整饬宗室就这样办! 高拱眉毛一跳,抢先问道:“赵中丞,你这是何意?诸藩宗室作奸犯科,难不成还要怪到地方官员头上? 难道是他们纵容不成?”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双手往袖子一笼,身子轻轻往后一倾。 非常熟悉他的张居正,眼睛微微一眯,似乎意识到什么。 赵贞吉淡淡一笑:“高尚书,稍安勿躁! 老夫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老夫身为都察院中丞,肩负监察职责,想的当然也是监察之事。按照祖制国律,地方官员对于就藩当地的诸藩宗室,是负有监察之责的。 不仅巡按御史,府州县和布政司,也有此责。为何诸藩宗室犯下屡屡大错,近在咫尺的地方官员毫不知情,至少我都察院没有收到类似的上报。 一藩如此也就罢了,大明二十几藩,地方都是如此,那就耐人寻味了。 是他们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高拱看着他,胡子一翘一翘的,可是一时间找到反驳的话,坐在那里不出声。 殿上众人也听出赵贞吉话里的含义,都默然不语,等着朱翊钧的反应。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在殿中慢慢踱了一圈,转头看向寂静无声的众人,对赵贞吉说道:“赵先生,请继续。” 赵贞吉开口道:“是,殿下!臣觉得诸藩宗室纵有过错,地方官员就没有过错?朝廷就没有过错吗? 正如殿下此前在京官纠风正纪大会上说的一样,要开展自我批评和批评,找到自己的缺点和问题,不断改进,才能达到公正廉明、高效有序的效果,这才是我们纠风正纪的最终目的。 我们不能只顾着批评别人,却不知道自我批评。朝廷中枢和地方官员要像辽藩、周藩、楚藩、唐藩那样,深入地开展自我批评,勇于认识和揭发自身的问题。” 朱翊钧点点头,“赵先生说得很好。一叶遮目,我们身上有什么毛病,不知道。我们眼睛里只看到别人的问题,却很难看到自己的问题。 都察院查别人的问题,那叫一个入木三分,查起自己来,却是讳疾忌医,这怎么能达到我们纠风正纪的目的?我们纠风正纪的目的在于治病救人,而不是看到这人病了,病得不轻,就直接刨个坑把他埋了。” 看到两人一说一答,跟唱双簧一样。 殿中众人心里暗暗嘀咕,你俩这么有默契啊! 搁这演呢? 尤其是高拱,心里腾腾地冒火。 他恨死了诸藩宗室这些米虫。 他执掌户部时,因为诸藩宗室的禄米发放不及时,被诸藩宗室一天一份弹劾奏章,弹得头都大了。 当时他被户部的这些大坑逼得要疯了,诸藩宗室偏偏这时还给他捅刀子,如何不恨呢! 现在他抓到这个机会,恨不得把这些诸藩宗室全部贬为庶民,全部自食其力。 除了出口恶气之外,更重要的原因这些米虫是大明财政巨大的负担。把这些混蛋甩掉,可以省下一大笔开支。 八百五十三万石粮食,他高拱可以做出多少政绩来。 所以他在诸藩宗室的态度上是除恶务尽,在跟盟友们商议时,跟高仪等人不谋而合。 高仪等人没有高拱在财政方面想得太深,他们秉承着大明文官们的思想,坚决不能让宗室参政。 朝堂已经很挤了,再挤进一群宗室来,怎么挤得下? 再说了他们先天有优势,天生跟天家亲近,更容易得到重用,更加不能放他们进来。 只是高拱处在要入阁的敏感时期,以稳为重,凡事不要出头,于是就由高仪把态度表明,高拱附和一下即可。 只是没有想到赵贞吉跳了出来,把矛盾的矛头转移,这就给诸藩宗室留下了极大的转圜余地。高拱的性子急,忍不住就跳出来,跟赵贞吉争了几句,结果还没争赢。 可把他气得够呛! 我高大胡子在朝堂上吵架,就没输过谁,想不到在一位平日里不声不响,斯斯文文的赵贞吉手底下,一个照面就被斩于马下。 不服啊! 可是朱翊钧刚才这番话一说出来,高拱怒气全消。 这些话表面上像是在附和赵贞吉的话,实际上已经在给诸藩宗室处理上定调子了。 太子殿下这是要把宗室和地方官员们各打五十大板,然后地方官员高拿轻放,宗室这边,你们是不是也要网开一面,不要一棍子打死,按照他的方案来。 否则的话,宗室和地方官员绑在一起,一起完蛋,文官们肯定不答应啊。他们多少门生故吏,多少希望都在地方官员里熬资历,怎么舍得让他们给宗室殉葬。 再说了,太子殿下顺藤摸瓜的本事厉害着,宗室上的事情,恶了他,顺着地方官员一路抄到中枢,谁经得起他三查五查外加倒查? 想明白了这些,殿上众人大多数在心里暗暗会改变了立场,唯独高拱沉默了一会,还是昂着头说道。 “殿下,防范宗室,是成祖皇帝定下来的祖制。” 他情急之下,直接点破了当年成祖皇帝严防死守诸藩宗室的本意,担心下一个奉天靖难的人。 朱翊钧笑了,你点破,我也说破。 “诸藩宗室相传了两百年,传了七到十二世,现在只能算同宗。这样的宗室,能奉天靖难吗?” 朱翊钧的话让众人鸦雀无声。 太直白了,我们都不敢听了。 想想也是,有你这位大神在朝堂坐着,就算是成祖转世,成了你的叔叔,他也照样老老实实在藩国里盘着。 张居正打破沉寂问道:“殿下,诸藩宗室之事,还请殿下早下定夺。” 其余数人也附和道:“殿下,还请早下定夺。” “不急,”朱翊钧缓缓说道,“赵先生,把你的草案说给大家听听。” “是殿下。 臣的草案是,各藩亲王诸子除世子外,皆授镇国将军。现郡王嫡子授镇国将军,其余皆授辅国将军。 镇国将军世子降一级,传袭辅国将军,其余诸子授奉国将军。辅国将军世子降一级,传袭奉国将军,其余诸子改为庶民,依次类推。 其余镇国中尉以下,现在全部改为庶民,可科试、从军、经商,与普通百姓无异,自谋生路,自食其力!” 赵贞吉的方法更加狠,直接把五分之四的宗室改为庶民。 朱翊钧说道:“诸藩宗室发展到这个地步,地方官员监察缺失是原因之一,中枢监管也也是大问题。太祖皇帝设立的宗人府,形同虚设,坐视各藩乱法之事发生。 所以孤要宗人府把职责担当起来。整饬诸藩宗室之事,既要自查自纠,又要整饬肃纪,现在又要大改祖制,关乎千秋万代之事。所以孤决定把诸藩亲王、郡王全部请到京城来,共商此事!” 朱翊钧的声音在太极殿响彻,众人都静静地听着,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门传了过来,一位内侍慌急着忙地跪倒在殿门地面上,喘着气说道:“殿下,太子殿下!宫里有事,有大事,传,传太子进宫。” 众人脸色一变,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朱翊钧。 朱翊钧眉头微微一皱,转身对众臣说道:“今日先议到这里,赵先生,你把刚才我们商议的整饬诸藩宗室的决议整理一下,拟个条目呈上来。” “是!” “臣等恭送太子殿下!” 众人行礼,目送朱翊钧离开太极殿。 待他离开后,面面相觑,都在心里猜测紫禁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百零五章 紫禁城里的闹剧 朱翊钧很快从西华门入宫,内宫监太监万福急匆匆地迎上来。 指了指前方,朱翊钧说道:“万公,我们边走边说。” “殿下,淑华宫梁昭仪,春蔻宫王婕妤同时生产,奴婢叫人去请入内御医所育婴堂的稳婆和医护,梁昭仪和王婕妤身边的尚宫死活不答应,陛下也慌了手脚,一时不知所措。 偏偏梁昭仪和王婕妤情况越发危急,禁内乱成一团糟,娘娘闻讯赶去,也束手无措,只好叫奴婢赶紧派人来请殿下。” “同时生产?” “是的,说来也巧。早上梁昭仪肚痛,要生产。不到半个时辰,王婕妤也开始要生产了。” “孤不是切切交代过吗,宫内后妃生产,立即叫入内御医所的育婴堂,谁在阻拦?” “殿下,是梁昭仪和王婕妤身边的尚宫,她们把育婴堂的稳婆和医护挡在外面,死活不肯她们进去。 梁昭仪和王婕妤也在那里叫嚣,说宁可母子双亡,也不愿叫” “也不愿叫孤的人去给她们接生是吧。”朱翊钧冷冷地说道,“这么硬气,孤倒是想成全她们。只是到时候真要是一尸两命,这笔帐还是要落到孤的头上。” 万福叹了口气,不出声。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步辇跟在后面就好,这个时候还是自己动腿,显得更加有诚意。 他快步向前走,万福一路小跑地跟在身后。 “这紫禁城里,还是有阴风啊。” “殿下莫怪,后宫嫔妃们,闲来无暇,往来串门,都会说些有的没的事,这种无稽之谈,私下也传得甚广。 唉,嘴长在她们身上,也没法管。” “冯保!”朱翊钧头也不回地叫道。 冯保一溜快跑,跑到朱翊钧身后。 “奴婢在!” “把这一年后宫嫔妃们互相串门的记录整理出来,尤其是进出淑华宫和春蔻宫的记录。” “遵令!” “父皇在哪里?” “皇爷也急得没了主意,淑华宫和春蔻宫两头跑,连步辇都顾不上坐。幸好两处相隔不远。” 隆庆帝着急,朱翊钧能理解。 他即位两年多,紫禁城里居然无皇子公主诞生,他膝下的子女,全是裕王府潜邸所生。开始时他觉得自己年轻,身体棒棒,还不在意。 可是隆庆元年一整年过去,他播下去那么多种子,无一颗发芽,心急了。于是找万全和李时珍,有什么好方子,什么好药材,赶紧给上啊。 同时隆庆帝也稍微收敛了点,改变了以往蒲公英广撒种子的习惯,改为多点定期撒种子,终于在隆庆二年中期,梁昭仪和王婕妤传来怀孕的喜报。 现在到了瓜熟蒂落的收获时节,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要是都没保住,其实这一年忙了个寂寞? “你们不劝劝父皇?”朱翊钧说完自己先摇了摇头,“你们劝不住的。此时,有梁昭仪和王婕妤在捣乱,父皇的心早就乱了,根本不知道怎么拿主意了。” 万福又叹了一口气。 真不想说,可老天爷是公平的。父亲那么精明,儿子那么睿智,到他身上,肯定是有大缺陷。 朱翊钧急匆匆赶到淑华宫门口。 它其实只是个两进的院子,以前附属于西六所某宫,隆庆帝图文雅,给它取了这么名字,还特意题了块匾额挂在院门上。 现在这里兵荒马乱。里面传出女子惨烈的嘶叫声,一个中年妇人站在院子中间,大声地发号施令。 “快!你去准备开水!” “你快拿一把剪刀来。” “你,快把准备被褥!” “你不要站在那里碍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赶紧帮忙。昭仪出了事,你们一个都不要想跑。” 她一脸的歇斯底里,声音都嘶哑了,嘴角泛起了白沫,宫女内侍们被她指挥得团团乱转,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内院传出来的惨叫声,一声惨过一声。 这种人就跟外面的有些文官一样,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却不知道自己能力有限。 以为自己忙得昏天暗地,稳住了局势,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却不知道其实没帮上什么忙,还尽在这里添乱。 朱翊钧暂时不去管她,转头问道:“皇上呢?” 有内侍答道:“殿下,皇爷去春蔻宫了。” 万福在旁边催促道:“殿下,我们赶紧春蔻宫吧。” “不急,皇上去了那边多久了?” “回殿下的话,一刻钟了。” “那就在这里等,父皇马上就会回来的。” 果然,才过去不到两分钟,只见那边哗哗地跑过来一群人。 为首的正是隆庆帝,他左手提着前襟,右手甩得飞起,两条萝卜腿跑得飞快,后面跟着几十个内侍宫女,抬着一具空步辇,个个气喘吁吁。 一撞脸看到了朱翊钧,隆庆帝猛地扑过来,抓住朱翊钧的手,老泪哗哗地往下流。 “老大啊,天要塌了,她两个难产啊,母子难保啊。老大啊,你赶紧想个办法,救救她们吧。呜呜——!” 哭诉了两句,隆庆帝也是跑得腿软,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咧着嘴,脸上满是眼泪鼻涕,不顾仪态的嘶嚎着:“老天爷啊,你这是要我的亲命啊。我们天家子嗣艰难,你还这样折磨我们。 老大啊,你可赶紧想想办法,救救你的弟弟妹妹们。他们要是没了,我可怎么活啊!” 朱翊钧眉头一皱,给万福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去,一左一右扶起了隆庆帝。 “父皇,你不能这样。你这样,里面的人就更慌了。” 隆庆帝递过冯保递过来的手巾,胡乱抹着脸,“朕也不想慌,朕知道,她们娘俩都指着朕,可朕就是慌啊,心慌,腿软,想不出好主意,只好两边地跑。” 你围着紫禁城跑也没用啊! “父皇,请把此事全权交给儿臣。” 隆庆帝抬头一看,发现一段时间没见,朱翊钧又长高了一截,比自己要高出大半个头。看到他脸上的沉着冷静,隆庆帝纷乱的心猛地定下来了。 连连点头:“此事就全交给老大了,你肯定能救活她们的。” 朱翊钧眉头微微一挑,转头对万福说道:“扶着父皇去步辇坐着歇息。” 他转身走进淑华宫,往院子里一站,里面忙碌的人全都站定了,呆呆地看向他。 那位趾高气昂在发号施令的妇人,看到朱翊钧,连忙大声道:“不能进来,男人不能进来!你懂不懂规矩了,犯了冲,撞了煞,要死人的。” 朱翊钧看都没看她,冯保上前去,扬起右手一个大嘴巴子,打得她晕头转向,眼冒金星。 “育婴堂稳婆和医护何在?”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不慌不忙地问道。 “回殿下,就在淑华宫外面候着。” “传进来,接生之事,由她们接手,稳婆叫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 “是!” 那位妇人左边脸红肿了一块,连忙冲上来,拼死拦住:“不准进去,我们昭仪只用自己人,不用你们” “把这疯婆子嘴巴堵上!”朱翊钧随手指了指她。 冯保上前去,抓起花盆里的一把泥土,塞进妇人的嘴巴里,恶狠狠地说道:“再叫唤,我把这盆土全塞进你嘴里去。” 东厂提督的凶焰全开,妇人被吓得呜呜不敢说话。 冯保一挥手,“拖出去,不知死活的东西。” 四名净军架着妇人,迅速离开了淑华宫。 冯保凑到朱翊钧跟前,轻声道:“殿下,奴婢去查查这个妇人的底细。” “嗯,顺便洗个手。” “是。” 育婴堂的稳婆和医护进去,淑华宫就显得有序许多,梁昭仪也痛了一个多时辰,早就痛得没力气了,见到育婴堂接过生产的事,也泄了气,没有刚才叫得那么惨烈。 皇后陈氏匆匆从春蔻宫赶来,看到朱翊钧站在淑华宫院子里指挥,眉头一皱,神情有些慌张,走到跟前,轻声道:“钧儿,你怎么这么冒失呢?” 第二百零六章 为大明和父皇遮风挡雨 朱翊钧先给陈氏做了一个揖,瞥了一眼院外的隆庆帝,轻声答道。 “母后的苦心儿臣知道。无非是生产的事十分凶险,九死一生。儿臣接手了,万一难产,母子丧命,儿臣还要惹来一身骚。不如坐视不管,任由他们胡闹。 可是母后,儿臣担起了这副重担,就必须有这个担当。泰山高耸入云,因为它顶得了天,立得住地。” 陈氏欣慰一笑,掏出手帕,伸手搽拭着朱翊钧额头上的汗。 “知道钧儿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接手就接手了,就算她们难产一命呜呼,老货还敢跟钧儿你翻脸不成!” 母子俩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院子外,喘匀气、恢复体力的隆庆帝下了步辇,在院门口来回地走动着,低着头,搓着手,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 “母后,春蔻宫那边如何?” “也有个尚宫在那里指手画脚的,跟这边一样。本宫懒得管她们的破事,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想活就由着她们去。” “母后,那儿臣去那边看看。” “好,去吧。” 朱翊钧出了院门,转身要走,被隆庆帝看到了,不由大急。 “老大,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父皇,春蔻宫儿臣也要去安排一下。” 隆庆帝这才想起春蔻宫还有位产妇,也在难产,“哦,哦,应该去,老大快去快去。这边你也费心看着点啊。” “是,儿臣会叫她们竭尽全力的。”朱翊钧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快到拐角时朱翊钧转头,看到隆庆帝低着头、撮着手,又在院门口来回地转圈。陈氏站在他身边,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没几分钟到了春蔻宫,里面也有个尚宫妇人插着腰,站在院中胡乱指挥着。 朱翊钧也懒得废话,挥挥手,方良带着四个净军上前去架住她,转身往外拖。 妇人杀猪般叫了起来,声音无比尖锐。 方良上前去啪啪几个大嘴巴子,打得妇人两边的脸全肿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敢说,睁着一双惶恐的眼睛,被净军拖走了。 朱翊钧一挥手,让同样被挡在外面的育婴堂稳婆和医护接管现场,调度人手,主持内外事宜。 半个小时后,春蔻宫里的王婕妤惨烈的叫声变低了,变得有气无力,稳婆还在里面忙碌着。 朱翊钧站在院子外面,双手笼在袖子里,静静地等着。 那边哗哗地过来一群人,隆庆帝和陈氏走了过来,隔着老远,隆庆帝就惊喜地说道:“老大,你又多了个妹妹,紫禁城里,终于又能听到婴儿哭声了。朕呜呜,朕终于有脸去太庙祭拜列祖列宗了。” 陈氏在一旁补充道:“稳婆进去后,帮梁昭仪调整了一下姿势,又用法子帮了帮,终于诞下皇女。母女都好,皇女哭声洪亮,梁昭仪身体虚弱,慢慢调养即可。” “那就好!”朱翊钧也是一脸喜色。 稳婆从春蔻宫走了出来,双手有血迹,身上的围裙也能见到血迹,还未走近,一股子血腥气扑面而来。 隆庆帝吓得脸色一白,伸手呵斥道:“你不要走近来。” 朱翊钧迎上去两步,问道:“此时危急,不要多礼。里面情况怎么样?” “回殿下的话,王婕妤情况不好,胎儿是横位,卡住了,总是生不下来。现在王婕妤也精疲力竭,越发地没有力气。 老婆子给她灌了红糖水,喂了参汤,好了一会,鼓了一会劲,可还是生不下来。现在情况危急,再拖延下去,可能母子两人都会丧命。” 隆庆帝吓得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晃晃,幸好万福和孟冲扶住了他。 “这可怎么办?老大,怎么办啊。母子都危急,这可如何是好啊!”隆庆帝拉着朱翊钧的衣袖,可怜巴巴地说道。 他三十多岁了,依然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做过重大抉择,也没人要他做过重大抉择。 他幼时亡母,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出宫,彻底失去亲人的关爱和庇护。 裕王府时,被严世蕃等人欺负了,自己躲在角落里哭,然后全听高师傅、陈师傅的。现在进了紫禁城,他除了逍遥快活,凡事都有人帮他打理好了,不用操一点心。 现在突然遇到这样的情况,如何不叫他惊慌失措! “还有什么挽回的法子吗?”朱翊钧安抚了隆庆帝,转头问稳婆。 “法子倒还有个法子,只是十分凶险。” “说!” “老婆子想先问一句,一旦情况危急,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大家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隆庆帝。 隆庆帝的喉结来回地抖动了几下,异常紧张,迟疑了几十秒,他可怜巴巴地问朱翊钧:“老大,你说呢?” 问我干毛! 是你的女人和孩子! 但朱翊钧知道,今天肯定是从父皇嘴里问不出准信的。 他转向稳婆,“尽可能大人小孩一起保,如果有万一,优先保大人。” “老婆子记住了。” “什么法子,你可以说了。” “是殿下。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开小刀。在阴门开刀,扩开产道,再想法把胎儿挤出来。现在只有此法才能抢得一线生机。” 朱翊钧继续问道:“此法十分凶险?” “是的,此法原为一位军医给妻子接生时所用。伤口一开,产妇容易得产褥热而亡,往往是九死一生,不到万不得已不敢用。” 隆庆帝的脸又白了,腿也软了,“万福,扶住朕。” 稳婆连忙又补充道:“现在医学馆改了良方,被褥纱布以及器具都隔水蒸过,伤口用酒精消毒,还有秘制的伤口创伤药,现在大致有个三四成的把握。” 朱翊钧看着这位四十多岁的稳婆,知道她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兼妇产科医师。有经验的老医师都是这样,不管多有把握,都会留余地,七八成的把握也会打对折。 她们都知道,救治过程最怕的就是意想不到的各种意外,尤其是这个年代。 只有那些骗子或者刚出炉的医师,才敢拍着胸脯打包票。 朱翊钧还想再问问父皇的意见。 “父皇,你定夺,到底要不要给王婕妤开小刀?” 众人又齐刷刷地盯着隆庆帝,就连春蔻宫里的内侍宫女们也在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些人跟王婕妤和春蔻宫是一荣皆荣,一辱皆辱,他们都巴望着赶紧把主子王婕妤救活过来,还诞下皇子或皇女,那他们的日子就好过许多了。 “太残忍了,太残忍了!”隆庆帝嘴里念叨着。 “一尸两命才叫残忍。稳婆!”朱翊钧转头朗声说道。 “奴婢在!”稳婆连忙应道。 “你去做,放手去做,一切有孤来担着。无论结果如何,你们都是有功无过。” “是!”稳婆应了一声,起身快步走回春蔻宫院子里。 众人都忍不住看着这位十五岁的太子殿下,看着他的身影,在阳光下如此伟岸。 隆庆帝低着头、搓着手、嘴里嘀咕着,又开始在春蔻宫门口转着圈。 朱翊钧站在一旁,双手笼着袖子,目光平视,看着前方。 陈氏看了看他们父子,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走到朱翊钧跟前,轻声问道:“钧儿,军国之事,你有操不完的心,也该放点心思在自己事身上?” “母后,我自己什么事?” “终身大事啊!你都十五岁了。” “母后,明年。明年我十六岁了,皇爷爷龙驭宾天,也满了三年。” 陈氏看着他坚毅的脸,神情有些恍惚,他才十五岁啊,自己和众人几乎忘记他才十五岁。 十五岁就撑起了大明的天,还撑起了紫禁城的这片天,不仅要为大明万民,甚至还要为他的父皇遮风挡雨。 他坚硬如钢铁的心里,唯一的柔软处,或许只有在西苑相依相伴五年的皇爷爷一人。 “钧儿,你说怎么的,就怎么的吧。” 此时,一位医护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噗通跪倒在院子门口。 隆庆帝身子一弹,跳了几步,蹦到了跟前:“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第二百零七章 这就是权势,救人,杀人 医护咽了咽口水,答道:“母子平安!” 隆庆帝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你再说一遍。” “回皇上的话,王婕妤母子平安!” “生生.生了个皇子?”隆庆帝再追问了一遍。 “是的陛下,是位皇子。” 此时,院子里传来一声婴儿啼哭声,虽然哭得有气无力,但声音清脆。 隆庆帝喜极而泣,双手捂着脸,发出呜呜的声音。 “呜呜,朕又生下皇子了,父皇啊,列祖列宗,朕又给你们添了个孙子。呜呜!” 朱翊钧问医护:“王婕妤呢?” “回殿下的话,无大碍,陈稳婆正在她的伤口上药包扎,另有医护正在给皇子洗澡穿衣服。” “衣服都是蒸煮过的?” “是的,都是按照育婴堂标准来做的。” “好,你们立下大功,此后宫里必有重赏。此外,新诞皇子皇女也由你们好生照顾,按照育婴堂的法子来。 接仙种育婴堂可有安排?” “回殿下的话,三到六月间,看婴儿状态择时而种。” “好,在接种之前,一切要小心,外面的东西,都需要消毒后方可与婴儿接触。” “是!” “万福!” “奴婢在!” “交代下去,淑华宫和春蔻宫膳食前半月要清淡,后半月再跟上营养。听育婴堂专职陪育婆的就好了,她们素有经验,又经过医学馆的训练,自有章法。” “奴婢记住了。”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朱翊钧转身对隆庆帝说道:“父皇,一切都安置妥当了,你担心了半天,身子也乏了,早点回去歇息。等歇息好了,儿臣再来向父皇祝贺。” 隆庆帝拉着朱翊钧的手,感慨地说道:“老大,多亏有了你。 这家要是没你,可怎么办啊。我从早上担心到现在,确实乏了,乏了,现在她们都平平安安的,朕也放心了,回去睡一觉再说。” 朱翊钧听隆庆帝絮絮叨叨地说着,扶着他坐上步辇。 内侍抬起步辇,隆庆帝还舍不得松开朱翊钧的手:“老大,你有心了,你用心了,你真心啊。” “父皇不必说这些,我们父子一体,君臣同心。” “好,好!”隆庆帝松开了手,身子疲惫地躺在步辇上。朱翊钧顺手解开自己的外袍,盖在隆庆帝的身上。 迷迷糊糊的隆庆帝一惊,睁开眼一看,发现身上多了件外袍,再一转头,原来是朱翊钧脱下外袍盖在自己身上。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神情复杂地看了自己的长子一眼,躺在步辇里越走越远。 朱翊钧转身对陈氏说道:“母后,这里一切安排妥当了,母后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陈氏忍不住怜爱地摸了摸朱翊钧的脸,“老朱家有你,真是我回去休息,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冯保,把你外袍给你主子披上。现在倒春寒,不要冷着他。” “是。”冯保马上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朱翊钧的身上。 目送陈氏的步辇远去,朱翊钧头也不回地说道:“冯保,万福,回西苑。” “是!” 朱翊钧重新加了一件外袍,在勤政堂里坐下,冯保和万福上前一步行礼:“殿下!” “坐下说。你们都是孤的大伴,自家人,没有那么多礼数,坐。” “谢殿下。” “冯保,查出来了吗?” “回殿下的话,查出来了。淑华宫和春蔻宫的那两个尚宫婆子,是梁昭仪和王婕妤向皇上讨得赏,从别处调来的。” “哪里?” “永和宫。” 朱翊钧眉头微微一皱,“贤妃李氏?” “是的。” “还有吗?” “李贤妃这段日子出入淑华宫和春蔻宫非常频繁,三五天一次。据按照李氏身边的探子说,李贤妃有跟梁昭仪和王婕妤说,紫禁城里有人不会让她俩替皇上诞下皇子。 还说那人一手遮天,会想方设法让梁昭仪和王婕妤胎死腹中,母子双亡。” 朱翊钧冷笑一声:“那人,不就是说孤吗?” 转头看向万福。 万福忙答道:“据安排在淑华宫和春蔻宫的内侍宫女说,李贤妃确实有向梁昭仪和王婕妤说过类似的话,那两位尚宫妇人也是李贤妃极力推荐的,是她从裕王府带进来的。说是她生产时,全靠了两位妇人才转危为安。” 朱翊钧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屋里慢慢转了两圈。 “上次报恩寺之事,孤严惩了她的兄嫂,却放过了她。不想她不思悔过,还恨孤入骨,想用这样损人不利己的拙劣计谋来陷害孤。”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问万福:“老三六岁了?” 万福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殿下的话,三皇子生于嘉靖四十二年八月,马上就满六岁了。” “孤前些日子看到过他,长得很壮实,还缠着孤,一口一个太子大哥,要跟着孤到西苑内演场学骑射。挺懂事的孩子。” 说完,朱翊钧转头看着冯保和万福,一字一顿地说道:“去母留子!做得干净些!” 冯保和万福连忙跪下,低着头应道:“遵令旨!” 朱翊钧缓缓坐到椅子上,转头看向窗外。 外面春日高照,照得西苑树绿湖翠,生机盎然。 朱翊钧轻轻拍着座椅扶手,悠悠地说道:“救人,杀人,一念而定。这就是权势啊。” 可是还有一堆的事情等着,他无心感叹,挥挥手说道:“去办事吧!” 冯保和万福退下后,祁言来禀告:“殿下,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递牌子求见。” “整饬诸藩宗室的条目这么快就写好了?” 朱翊钧有些惊讶,可是转念一想,赵贞吉对整饬诸藩宗室胸有成竹,会议上所举的草案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跟自己的态度大概一致。 他整理条目,只需要把自己的意见添加进去,稍加编排即可。对于他这样的大才,跟喝水一样简单。 而且自己在宫里也耽误了不少时间。 “请进来。” 赵贞吉行完礼后,把那份条目呈给朱翊钧。 朱翊钧仔细看了一遍,甚是满意,把条目手本放到桌子上,左手在上面摸了摸。 “大洲先生,整饬诸藩宗室,就交给你了。” “这是臣的职责。” “孤的想法很简单,大刀阔斧地砍掉诸藩宗室大部分米虫,让他们自食其力,减轻朝廷负担。保留部分藩王宗室,但孤的意思是留在京师,留在天子眼皮底下,不要再去地方祸害了。” 赵贞吉眉头微微一动,但没有出声,继续听着。 “改革吗,对别人动刀子,肯定是大刀阔斧,痛快淋漓。对自己动刀子,肯定痛彻入骨。现在对诸藩宗室改制,要砸了近十万人的铁饭碗,大洲先生,你任务艰巨。” “回殿下的话,臣知道,臣做好了准备。” “好,我们君臣都做好了准备。不过砸了人家的铁饭碗,还得给人家一口泥饭碗,让他们有口饭吃,能养家糊口。真要是饿死冻死了太祖皇帝子孙,在这个档口,会授人话柄的。” “殿下,臣记住了。” “大洲先生,整饬诸藩宗室,朝堂上可有什么不同意见?” “回殿下的话,跟太极殿众臣的意见差不多,也是三种。只是太子表明态度,要严厉惩治诸藩宗室后,那些属意遵循祖制旧例的臣工们,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朱翊钧笑了笑,“那些叫嚷着要彻底厘清诸藩宗室,为朝廷铲除一大毒瘤的人,依然叫得很凶?” “殿下英明。” “两位老高?” “正是。” 朱翊钧长叹了一口气,双手笼在袖子里,往椅子背上一靠。 “这两个家伙啊,一根筋,尤其是高新郑。执拗固执,勇往无畏。大明改革需要他这样的性子,可是有时候过于执拗了又不好。” 朱翊钧开着玩笑说道:“大洲先生,给他点颜色看看。” 赵贞吉连忙推辞道:“臣惶恐,臣力有不逮。” “大洲先生,以后在内阁里,你要替孤多看着点这头河南犟驴。” 赵贞吉心领神会,拱手应道:“臣领令旨!” 第二百零八章 宁可再把他们当猪养 高拱书房里,高拱和葛守礼还在争论。 “肃卿,何必那么激进。能饶人处饶人!为何要把诸藩宗室悉数铲除?太子殿下的意思很明确,大部分裁为庶民,自食其力。诸藩保留少部分人,祭祀宗祠,拜祭先人,不是挺好的吗?” “好个屁!”高拱一吵起来架,就语言粗鄙,发须皆张,怒不可遏,仿佛下一刻就要挥动老拳,不跟你讲道理,要跟你讲物理。 葛守礼是他老友,深知他的脾性,这些年也不知道跟他吵过多少回,不以为然。 “这些诸藩宗室,就是一群蛀虫。八百多万石粮食,还每年!全部喂猪了,他们拿着这些粮食,做了些什么有益的事? 对,有,老夫唯一能想出的益事是他们吃了这些粮食,变成了屎拉了出来,被农夫拉到田地里当肥料,就干了这么点有益处的事!” 高拱一边走着,一边挥舞着双手:“八百多万石粮食啊,每年啊,与立兄,每年给你八百万石粮食,一连十年,二十年,足以让你围着黄河修一条堤坝了。 大明朝却把这八百万石粮食浪费了两百年,每年啊,这足以让我们做出多少丰功伟业来! 与立兄,你以为这样裁撤就算了事吗?没用的,这样治标不治本啊!用不了十年,二十年,诸藩宗室又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这些混蛋天天吃饱了没事做,只能睡女人,儿子孙子一串串的生,我们挣得钱粮,还没有他们生得快!” 葛守礼看着高拱,哭笑不得,寻到空隙劝道:“肃卿,现在太子殿下主意已定,我们再劝也没用。” 高拱听到这里也牙痛,气呼呼地坐在座椅上,“我们这位太子,坚毅果敢,劝不住。可是我们这些想做大事的臣子,劝不住也要劝! 凡事都顺着他指的方向去,当我们是什么?拉磨的驴?赶车的骡子?必须据理相争!” 葛守礼说道:“肃卿啊,也就是太子宏量,只要你是出于公心,据理相争,他不会计较。要是换做先皇,你说你敢争吗?” 高拱瞪了他一眼:“那不废话吗?老夫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高仪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肃卿,与立,宫里传出消息。” “什么消息?” “宫里梁昭仪和王婕妤正巧相继生产,却难产处在危急之中,皇上束手无措,派人请了太子殿下。 太子当即立断,传了入内御医所育婴堂的稳婆和医护进去,临危不乱,镇静指挥,终于让梁昭仪和王婕妤母子四人平安。 梁昭仪诞下皇女,王婕妤诞下一位皇子。” 葛守礼长舒一口气:“皇天保佑啊! 皇上原本有三子和三女,现在多添了一位皇四子和皇四女。除去早夭皇二子靖悼王、皇长女蓬莱公主和皇二女太和公主,现在有太子、皇三子、皇四子和皇三女、皇四女三子两女,也算人丁兴旺。” 高拱才不管皇上人丁兴旺不兴旺,一个太子顶多少个皇子了。 他转头问高仪,很疑惑地问道。 “子象,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日。今日太极殿议事,太子急匆匆进宫,就是因为这事。” 高拱继续问道:“自从太子秉政以来,宫里和西苑就跟围了十八道高墙一般,一丝一毫的风声都收不到。子象,你是怎么收到这消息的?” 高仪一摊双手,“你说呢?” 高拱和葛守礼对视一眼。 好吧,我们都知道了,这是太子默许,有心人悄悄把消息传出来的。 高拱听完高仪讲述的详情后,一时气闷,一拍扶手站了起来,来回地走动着。 “肃卿,你怎么了?” “唉,也不知道先皇是怎么教诲太子殿下的,年纪不高却如此果敢有担当。唉,当初老夫应该多用些心在皇上身上.” 可是一想到皇上的本性,又忍不住摇了摇头了,我还是有些异想天开,过于奢求了。 葛守礼在旁边继续劝道:“肃卿,你也从子象讲述里知道太子的脾性,不要过于执拗了。” 高拱陷入沉思中,默然不语。 高仪好奇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葛守礼在一旁把两人的争执简单的说了一遍,高仪一听马上跳了起来:“肃卿,你必须坚持到底! 这个口子坚决不能开,一开就是遗祸百年啊!” 什么!我刚刚劝好,你又来拱火? 葛守礼瞪着高仪,不知该说些什么。 高拱问道:“子象,何出此言?” “肃卿啊,你只看到钱粮之事,老夫却看到其它一面。” “哪一面?” “依照太子的想法,他可能会在诸藩宗室里,选拔一批人才,充任官职,分拣地方啊。” “啊,这这可能吗?”葛守礼愣住了。 “这怎么不可能?这些诸藩宗室,至少都是奉国中尉,朝廷要裁撤他们为庶民,总得给些安抚吧,总不能把这近十万宗室全部往绝路上赶。 奉国中尉同从六品,授七品知县或八品县丞,愿不愿意?镇国中尉同从四品,授从五品知州或从六品同知,愿不愿?” 孙子才不愿意! 镇国中尉和奉国中尉,也就是领禄米时才有用,想欺负老百姓都还要排着队,等前面的将军们欺负完了才轮到自己。 换个地方实权官,你不愿意? 脑子让驴给踢了。 葛守礼一时无语了,“子象,这.这能行吗?” 高仪反问了一句:“为何不行?太祖皇帝皇诰祖制里定下的爵位官阶,难道就不值钱了吗?” 葛守礼捋着胡须缓缓说道:“如此一来,太子既能安抚诸藩宗室,又能制衡吾等科试正途之士。” 高拱仰天叹了一口气,“老夫不愿意提及此事,这事一点破,我们与太子的立场就不好说了。” “肃卿,有什么不好说的!吾等科试正途,费尽千辛万苦,才能三试连捷,才能入仕做官。此前太子殿下搞胥吏补录,让这些奸猾胥吏混入吏部官册中,也就算了。 后来又接着余昌德一案,收了国子监,交给李卓吾,专育所谓信奉新学异端邪说之人,然后又会以吏员分拣各地,混入仕途。 现在又借着整饬诸藩宗室,把大批宗室转为官吏分拣地方。肃卿啊,再这样下去,就没有吾等科试之士的立足之地了。” 高拱沉默不语。 三人心里都有数,士子儒生,经过两百年不懈努力,通过科试,暗中掌控了朝廷录才之途,也控制住了大明文官的来源。 现在绝大多数的文官,都是科试出身,以庶吉翰林为贵。 现在太子要往里面掺沙子,制衡科试文官,这个问题就可大可小。 高拱开口道:“子象,你以为李子实(李春芳)、张叔大、陈逸甫(陈以勤)、赵孟静(赵贞吉)他们都看不出来吗?” 高仪情绪激动地说道:“他们明哲保身,只想着自己的前途,却忘记数十万圣教儒生们的前途。他们不说,我们必须说。 如果我们也不出声说话,到后来,肃卿、与立,恐怕就没有人能给我们说话了。” 高拱还是沉默不语。 高仪还想开口,葛守礼在旁边劝道:“子象!你何必逼肃卿呢!现在徐少湖离阁,是肃卿最好的入阁时机。要是再错过,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子象,你不是也一直期盼着肃卿入阁吗?” 高仪顿悟。 高拱其实明白其间的关窍,有心拦住宗室参政,可是又事关自己入阁。左右为难,干脆出险招,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站在大义上要求彻底废除宗室。 这是文官们以前的拿手好戏,逼着主上把事做绝。主上明知不可为,最后退让一步,达到了文官真实目的。 可是这样遮遮掩掩,让高仪心中不虞。我们是为文官们谋利益,怎么还跟做贼似的,甚至还受到自己人从背后一刀。 不行,不能这样! 高仪坐下,沉默一会,昂起头对高拱和葛守礼说道:“好,此事肃卿不便出面,老夫舍出这一身,一定要阻止此事。” 高拱目光闪烁,拱手郑重地说道:“子象,老夫会在暗中助你。其实我们可以做两手准备。彻底裁撤诸藩宗室,恐怕难以成事,我们可以暗助那些坚持祖制的人。” 高仪惊喜问道:“继续祖制,圈养宗室?” “对,太子要是想让宗室参政,我等宁可再把他们当猪养!” 高仪大喜:“好,就这么定了!肃卿,你以不变应万变。与立,你继续坚持折中处理诸藩宗室,附和太子所议。也算是给肃卿留条后路。 暗中阻拦之事,老夫去张罗!” 八月份总结 八月份过去了,从5月份写到现在,不知不觉写了三个多月,是在诸位书友的支持下才走到今天这步,非常感谢大家。 趁着八月结束,做个一个小小总结,对过去的一些问题做出一些解答。 有书友说本书不合理,只是一部爽文。 合理的标准太宽泛了,真要是说合理,本书一开始资深公务员魂穿它就不合理了。 本书不会引经论据,给书友上历史课,我也没有这个本事。我只是在竭力讲一个历史故事,它发生在明朝,大部分符合逻辑,但肯定一部分不符合逻辑,因为历史很多地方就出乎我们这些现代人的意料,不符合我们的逻辑。但它们都实实在在被文字记载发生过。 我写的这本书,尽可能参考明清甚至唐宋历史上发生的事情,以此为基础展开,竭力给书友们讲一个个有趣的故事,大家觉得有意思,偶尔又觉得学到了点新东西,订阅花费的钱没有白花,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书里肯定会有些错误,比如错字,错词,甚至胡宗宪写成胡宪宗,糊涂了十几章。拼音输入法开联想,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拼出这样的字和词,脑子刷地一过,觉得正常就过了。 书友们指出来,能改的我都改了。有些vip章节太久,被锁住了没法改,我也不好为了两个错字去找编辑,只好抱个歉。 还有很多其它的错误,如果真的是逻辑错误,或者引用资料有误,书友们指出来,我都会去改。但是有些属于有争论的观点,我也就不管了。 还有写法,比如前些章节有书友吐槽的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因为同时发生很多事情,件件都重要,我在尝试一些新的写法,尽可能把故事写得精彩。书友们不喜欢,我就好好改进,至少把场景转换想办法好好过渡。 九月份继续努力,编辑鼓励我向万均冲击,我一看还差一大截呢,不敢奢望。不过有书友们继续支持我,就足够了。 以下是七八月份打赏的书友们, hill2,肆無忌憚,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书友120103110216969,大内密探王二狗,书友20220609202524703,书友20170612235433953,实在没想好_,欣辰溪,飞翔的但丁,豪俊的爸爸,书友20210301105379408168,恩-海幽蓝,天之下书友,监督和制约,青城山上小道,书友20230216213658399,你看~又急,专业假账,じ☆ve花香,万国公使,反方向的r,精灵球里的蓝胖子,我爱吃鱼_,一篇山风,黑桃¥jack,书友20220310101618838,书友2021030110181316,书友20210109202926716,书友20230903073047310,书友20221104171154958,书友20230512000453410,paper的奴仆,古埃及历史爱好者,遗憾谁人没有成就多少才够,书友20200609162018208,书友20170524184010988,书友20221104171154958,尛时候 还有一场游戏一场梦_de从qq阅读的打赏。 还有诸多投月票和推荐票的书友,谢谢你们的支持! 第二百零九章 俺答汗的决断! 俺答汗站在大帐里面,举起双手,三娘子把披肩褙子搭在他的肩上,又挂上玛瑙、天青石串珠。 俺答汗放下手,在三娘子娇嫩如花瓣的脸蛋上抹了一把,“我的那颜出,你永远是草原上最娇艳的花朵。” 三娘子娇羞地一笑,又骄傲地仰起头。 “草原上最娇艳的花朵,必须由草原上最强壮的英雄摘采。” 俺答汗哈哈大笑,他已经花甲之年,三娘子只有十九岁。这朵草原上最娇艳的花朵,陪伴他已经十年了。 这是他最引为自豪的事情之一。 三娘子帮俺答汗穿戴好,顺口问了一句:“大汗,今年我们还要西征吗?” 去年俺答汗率部西征卫拉特,带着三娘子同行,屯扎阿尔泰山巴克地时,三娘子生下一子取名不他失礼。 俺答汗大喜,大设“米喇兀”喜筵,举众欢腾。自此三娘子越发受俺答的宠爱和器重,事无巨细,咸听取裁。 俺答汗眼睛微微一眯,“西征?本汗派往东边打探消息的人该回来了。” 三娘子一愣,“大汗,东边?察哈尔部和图们汗出什么事了?” 三娘子知道,漠南草原上,俺答汗唯一还忌讳的就是察哈尔部的图们汗。虽然他常年被土默特部挤压和威慑,但实力强劲,不容忽视。 “大汗,你担心图们汗这只恶狼趁我们西征的时候,狠狠咬我们一口?” 俺答汗摇了摇头:“我担心这只恶狼,被大明给锤死了。” 三娘子脸色一变,”怎么可能?大明灭了察哈尔部?我的大汗,察哈尔部不是小部落,图们汗不是无名之辈。” “这两年大明一直在东边用兵,派兵清剿建州和西海那里的女真。那些极东的地方,本汗没去过,只是听说过,在察哈尔部的侧翼。 大明清剿东北,最紧张的就是图们汗。往日里,他时常拉拢着海西和建州那些女真人,大明辽东。现在大明反过来,收拾了海西和建州,察哈尔部的侧翼就危险了。” 三娘子沉思了一会,“大汗,难道你是说图们汗在去年按捺不住,向大明发起了进攻,很有可能中了大明的陷阱?” 俺答汗哈哈大笑:“我聪明的那颜出。没错,大明人非常狡诈。图们汗此人本汗也知道,想起一出是一出,全无计谋,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事来。 大明与我们议和好,西线全无压力,他们可以把大量精兵强将东调,全力对付察哈尔部。大明九边的兵马跟往年不同了,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又起用了许多名将,谭纶、戚继光、李成梁本汗应对起来都头痛,图们汗更不是他们的对手。” 俺答汗掀开帘布,走出大帐,三娘子紧跟其后。 周围的人纷纷向俺答汗和三娘子弯腰行礼。 俺答汗保持着威严,嘴角含着笑,随意挥了挥手。三娘子和蔼可亲许多,露出两个小梨涡,跟每一位人挥手示意。 俺答汗抬头看了看东边。 “一个冬天,大雪封路,察哈尔部到底怎么样了,本汗一无所知。” 三娘子打完招呼,转过头来问道:“大汗,如果察哈尔部被大明攻破了,那该怎么办?” 俺答汗凝视着东边,神情严肃,过了好一会才坚决地说道:“察哈尔部被大明攻破,与我土默特部不是好事。自此我们就要与大明共漠南,侧翼时刻受它威胁。 今日之察哈尔部,可能就是明日之土默特部。” 三娘子惊慌地问道:“大汗,你要与大明开战?” “开战?”俺答汗苦笑一声,“我以为开边互市,能够让土默特部钱袋子更鼓,能够让部众更加富足。 可是没有想到,几年过去,土默特的钱袋子不鼓反而更瘪了,大家恨不得掏出钱袋子里最后一枚铜钱,去买明人的货品。 唉,明人的货物,无穷无尽,就算把草原上的牛羊全卖了,也买不完啊。” 俺答汗转头看着三娘子,脸上满是痛惜,“才几年,看看本汗的那些勇士们,一个个从豺狼虎豹,变成了醉猫。 后帐的妇人们,身上披着丝绸,戴着金钗玉簪,吃着霜糖,端着玻璃杯,喝着蜜茶,喷着香水,肉里一定要加香料。 这些都需要从明人手里,用我们的牛羊,用骏马换回来。他们在舒适奢靡中沉溺,已经很难再抽身出来了。” 三娘子听出俺答汗的苦恼:“大汗,如果我们跟大明开战,开边互市必然断绝,这些货物不会再有,那些享受惯了的人会把怒火转到大汗你的头上。” 俺答汗点点头,沉声说道:“那些白眼狼,给他们多少犒赏都不会记在心上,只认为是应该的。少让他们吃一只羊腿,就会视本汗为杀父仇人。 到时候我们跟大明开战,本汗可能最担心的是有人从背后向我射箭。” 三娘子抬起头,满目怜惜地看着俺答汗,目光在他黑红满是皱纹的脸上打转。 我的大汗,我相信这天下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你! “大汗,派往东边的探马回来了!” 一位扈从从远处跑过来,向俺答汗禀告后,转身指向远处。 俺答汗和三娘子举目看去,几匹快马从远处的山丘,风驰电闪而来。 过了一刻钟,快马在大帐外围停住,一位明安兔带着三位手下翻身下马,满头是汗,快步跑到跟,单膝跪在地上。 “尊贵的大汗,你忠实的仆人哈迷克打探消息回来了。” “说,快说!”一向沉着的俺答汗焦急地说道。 “大汗,图们汗吃了大败仗!” “大败仗!”俺答汗更加焦急,“什么败仗,说清楚些!” “大汗,我们一人四马,日夜兼程向东,过了西林河,遇到一群西逃的牧民。他们说,明军从南边的潢河土河出发,横扫兀鲁胥河畔,占据了察哈尔部的王帐,图们汗的妻妾子女和亲族,以及近十万部众,数不尽的牛羊骏马,全部落入明军之手。” 俺答汗脸色变得铁青。 “我们继续追尾,这些部众说不清。我们合计一下,向东向南都可能遇到明军,就决定从北边的达赉布拉克戈壁绕过去。 在那里我们遇到一些察哈尔北逃的残部,还有朵颜和泰宁残部,在他们口里,我们得知更详细的情报。 图们汗在去年秋天,带着察哈尔部主力,悄悄移驻黑山以东,并派遣黑石炭等人率领朵颜、泰宁等部,袭扰辽河河套地区,牵制明军。 图们汗在东北突然向明军发起进攻,还是被击败,残部在黑山以东滞留了一个冬天,死伤惨重。开春后,图们汗率残部越黑山,准备回王帐,路上得知明军抢了他的王帐部众,他只好调头向北,往玄冥池(呼伦湖)以西的喀尔喀部方向退去。” 明安兔抬头看了一眼俺答汗,小心翼翼地说道:“大汗,小的还听出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 “图们汗把蒙古大汗的金印,以及成吉思汗传下来的九斿白纛,都丢掉了,说是被明军缴获。” 俺答汗的脸色变得惨白! 图们汗是蒙古黄金家族孛儿只斤氏的嫡脉,他手里的这两样东西就是凭证。所以他在漠南漠北草原上威望甚高。 土默特部兴起,俺答汗父子再强势,也不敢对图们汗父子下死手,只敢把他们往东赶。 现在这两样蒙古人最重要的物件,居然被图们汗丢了,落在了明人手里! 败家子啊! 俺答汗昂着头看着天色,脸色无比凝重。 危机,蒙古人的巨大危机! 可是对于自己而言,又是一次巨大的机会! “传令,召诸台吉、宰桑、那颜到王帐议事。”俺答汗对扈从大声说道。 “遵汗令!” 不一会,哒哒的马蹄声中,数十骑举着大汗金牌,向四面八方疾驰而去! 第二百一十章 王崇古的应对 土默特部的异动马上引起了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镇总督王崇古的注意。 他召集了山西巡抚张学颜、山西总兵马芳以及麻禄/麻贵父子、牛禀忠等将到总督衙门签押房议事。 “诸位,俺答汗派出使者,携带金牌,召集土默特直属诸部台吉、宰桑和那颜到王帐议事。” 王崇古开门见山。 “想必俺答汗已经探知到察哈尔部的最新情况。”王崇古转头对一位幕僚说道:“你给诸位念一念督理处发下来的军情通报。” 幕僚念完辽东大捷的详情,众人哗然。 前些日子,朝廷只是小范围里明发了辽东大捷,详情却没有披露,就是不想传到北边去。那些好拿军情当礼物的晋商被杀,但是北虏在边地肯定还埋有暗桩,能瞒一会是一会。 张学颜捋着胡须说道:“子理公在辽东又立大功啊!大败图们汗,全歼其主力,抄掠察哈尔部王帐,逼得他率残部北窜喀尔喀。 复土开疆数千里,国朝立朝以来少有的大捷。” 马芳捋着花白的胡须说道:“又让元敬窜到前头去了。” 与戚继光也相熟的麻禄点头道:“马伯说的对,戚伯立下此大功,肯定会封侯,以后要叫他戚侯。 马伯,你可要努把力啊。” 马芳摇了摇头:“老夫老了,拼不动了,得封伯爵,世袭罔替,心满意足。麻禄、禀忠,倒是你们要努把力啊!” 麻禄和牛禀忠对视一眼,目光炯炯。 王崇古等众人消化完辽东军情,继续说道:“俺答汗乃漠南枭雄,听闻图们汗败绩,肯定不会坐视不顾。” 张学颜非常赞同王崇古的话,“王督说得对!俺答汗肯定能看出,我大明攻灭察哈尔部后,从侧翼对其产生威胁,自此攻守易势。 他必然会采取举措,阻止势态进一步发展。 俺答汗同样出自孛儿只斤氏,只不过是达延汗的庶出子孙,一直想从达延汗长孙嫡脉的图们汗手里争抢到蒙古大汗的名分。 现在图们汗大败,察哈尔部元气大伤,对于俺答汗来说,也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马芳代表武将们表态说道:“王督,今日不同往日,俺答汗还想来破边扰境,我们十万三镇兵马,定叫他有去无回!” 王崇古挥挥手,示意幕僚把墙上的幕布拉开,露出上面的舆图。 他站起身来,走到舆图前,拿着一根细木杆说道:“老夫与总督署参谋处几位参谋合议,认为俺答汗应对举措可能有两条。第一,向东支援察哈尔部,但是我们认为可能性不大。 为何? 其一,俺答汗只知道图们汗败了,老巢被端了,但是具体战况不详。我得胜的辽东军会不会埋伏在他东援的路上?不知道。现在我辽东大军,挟大胜之势,气势正盛,俺答汗兵强马壮,也很难讨得好。 再说了,图们汗与他名为同宗亲族,实为敌手对家,俺答汗会舍得老本,冒着风险去驰援察哈尔部,救图们汗于水火吗? 不可能,俺答汗是漠南枭雄,但还没有雄才伟略到这一点!” 王崇古的木棍在舆图上重重一点。 “那么俺答汗想破局,极有可能就是向南,破边抄掠,迫使我大明把主力兵马从辽东调回来,从而达到围魏救赵的目的。 老夫与参谋处反复地合计,觉得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可是从哪里破边呢?土默特此前破边有几处,一是从蓟州镇。此处破边对于俺答汗有个好处,马上深入到我大明京畿,举国震惊,肯定会调兵勤王。 不过自从我军攻灭喀喇沁部,经营滦河上游之后,俺答汗要想从蓟州破边,必须打破滦河三城以及十余座要塞城堡组成的铜墙铁壁。 老夫想,俺答汗不会像图们汗那么傻,非得去死磕城池。” 王崇古的木棍在舆图上一转,“还有一条路就是从宣府破边。但是就算破边入宣府,要想惊扰京畿,还必须过居庸关等雄关,一样难攻! 还有一点,俺答汗从宣府破边,我山西兵马向东,京畿兵马向西,滦河兵马再抄其后路,俺答汗可能就被困在宣府这狭窄的地域。届时无法发挥其骑兵机动力,被我大军步步为营,以火器前驱,土默特大军就算不被全歼,也要元气大伤。 俺答汗不可能看不到这点。议和之前,他没少跟我们交手,对我们一直改进的火器和车阵,想必印象深刻。” 马芳嘿嘿一笑,“不可能不深刻,他的长子,也是逆子辛爱,就是被火器和车阵击败,最后丧命。” 众人也跟着发出一阵轻笑。 王崇古微笑着等众人笑完,又指着舆图说道:“向西,从榆林、靖边、宁夏破边,那里边关漫长,守备薄弱,确实容易破边。 可是那里穷啊,有什么好抄掠的?北虏破边最大的目的就是抢财物人口,要是什么都抢不到,俺答汗的部众们就会闹意见。” 说完后,他的木棍在舆图山西位置上狠狠一点。 “剩下只有这里了,大同!破了大同镇,直下山西,那里有大明第二工业中心,也有开边互市以来囤积的大量财货。抄掠山西,不仅可以塞鼓马囊,还可以向东威胁京畿,向南威胁中原腹地,大明必须调兵围剿,进而也能达到围魏救赵的目的。” 王崇古分析完,把木棍放在架子上。 “诸位,我们的任务重点防御山西镇一线。麻禄,你父子二人熟悉宣府情况,宣府防御交给你们。虽然那里被北虏破边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 “遵军令!” “马伯,你是老将,山西镇防务就拜托给你了。” “遵军令!”马芳欣然应道。 “牛禀忠!” “末将在!” “你率领三镇机动骑兵,随时待命。” “遵令!” 布置完任务,马芳等人离开,王崇古留下了张学颜。 “子愚兄,兵马防备已经安排好了,那是以防万一。督理处廷寄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俺答汗想动,我们就要想法子让他不能动!” 张学颜目光一闪:“王督,如何让俺答汗不能动?” “汪伯玉马上就到山西了。” “汪伯玉汪道昆?” “对,太子迁他为兵部侍郎,戎政府参襄戎政,其实啊,他管着谍报侦查局。” 张学颜听说过谍报侦查局,马上反问道:“太子派他来山西用计谋?” “对,从督理处廷寄密件里,老夫猜测,汪伯玉去年出使土默特,为俺答汗贺寿,就做好了准备,埋了暗桩。” 张学颜点头附和道:“有道理。西苑做事是走一步看十步,绝不会无缘无故把汪伯玉派去做贺寿使者。 我军九边军略是东攻西和。确保东攻无虞就要让俺答汗不要妄动。不妄动,除了外因,还可有内因。 汪伯玉去年这趟差事,想必就是奔着此事去的。” 王崇古站在舆图前,“能用计谋把俺答汗按住,对我们来说是大好事。但是如廷寄的太子密令里所言,我们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计谋上。我们先要做好大打一场,而且能打赢的准备,立于不败之地!” 说完,他的手在舆图上俺答汗位置上狠狠一拍。 俺答汗也召开了重臣大会,经过激烈讨论,终于达成一致,借口大明进犯兄弟察哈尔部,南下大同镇,讨要说法。 为何是大同镇而不是蓟州或陕西镇? 情况就摆在那里,俺答汗和他的手下也不是傻子,知道有铜墙铁壁非要去撞一头包。柿子选软的捏,这个道理谁都懂。 俺答汗开始布置,“伯思哈儿、布延,你们率一万五千兵马,打出三万兵马旗号,虚张声势,直扑宣府,在张家口、龙门一带徘徊,伺机而动。” “遵令。” “主力随本汗” “报!” 有随从在账外大声禀告道。 “什么事!” “大汗,鄂尔多斯那边出大事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王于兴师,与子偕行 俺答汗还没动,东线的明军开始动起来。 徐渭押解着近十万察哈尔王帐部众,回到了辽河河套地区。 戚继光带着一支骑兵师在通辽城外三十里迎接他。 “元敬兄!” “文长兄!” 戚继光上前拱手见礼,不想徐渭猛地上前几步,狠狠抱住了他,还在他后背热情地拍了几下。 猝不及防的戚继光先是有点懵,随即笑着也抱住了徐渭,在他的后背拍了几下。 两人相抱了近一分钟,这才分开。 两人站在山岗上,朝阳从东边斜斜地照过来,把天照得更蓝,草原照得更绿。 在明军骑兵押解下,近十万察哈尔部众,赶着牛羊,用高轮车载着帐篷等物,蜿蜒成十余条长龙,缓缓由北向南,渡过土河。 现在春节,雪水融化,汇入河流中,潢河、土河等各条河流河水猛涨。明军在土河上架设了多座木桥,方便他们通行。 “路上都好吧?”戚继光问道。 徐渭知道他问什么,笑着答道:“都好。这些部众很听话。草原的百姓都是这样,跟着强者走,他们看着是察哈尔部众,是图们汗王帐直属牧民,其实很多都是图们汗从朵颜、泰宁、福全、喀尔喀等部抢来的。” “那好。先把他们安置在辽河河套地区,西边滦河向东延伸的城堡,北边潢河、西辽河一线的城堡,今年能够完工,辽河河套地区的两条铁链将铸成。 不管是图们汗卷土重来,还是俺答汗向东驰援,都必须先来称一称这两条铁链的斤两。” “好!有了辽河河套这块根基,我们经略漠南,就游刃有余了。”徐渭转头看向戚继光,“元敬,春季反攻的军略定下了。” “定下来了,也拿到了督理处廷寄的太子批准。各路兵马不日出发。左路,我给李成梁再增派一万五千骑兵,从兀鲁胥河向北,过拉克诺尔戈壁,向西北方直插胪驹河(克鲁伦河),切断图们汗退向喀尔喀部的去路。 中路以辽西总兵萧文奎为主将,率三万步军、两万马军,以厢车为依托,从通辽城出发,过兀鲁胥河,沿着黑山以西,向北进发,清剿察哈尔部残部,搜寻图们汗踪迹,兵峰直指捕鱼儿湖(贝尔湖)和玄冥池(呼伦湖)。” 戚继光手指又向右边的东北方向一指。 “右路以周国泰为主将,我给他增派了一万骑兵,加上他的本部一万五千骑兵,一万五千肃慎营,合计四万兵马。从开原城出发,先北至松花江,再逆江而上,沿着黑山以东的脑温江(嫩江)北上,搜寻察哈尔兵马残余,清剿海西女真部。 他们会一直北进至黑龙江,再伺机而动。 如果图们汗率察哈尔残部西奔喀尔喀部,周国泰所部就不去管了,交由萧文奎和李成梁去追剿。周部调头向东,沿着黑龙江向东,直至海滨,彻底清剿江南海西女真各部! 趁他病要他命!海西女真主力自作孽不可活,跟着图们汗偷袭辽东,在抚顺城下死伤惨重,现在再犁一遍,海西就真正是大明的疆域了。 奴儿干都司,太子说太难听,要换个好听的名字。哈哈!” 徐渭静静地听着,忍不住问道:“元敬,你呢?你为何不率军北上,却把机会让给光义(萧文奎)和汝契(李成梁)?” “文长,现在我军主力尽出,辽河河套地区兵力有些窘迫,左支右拙。可是辽河河套地区长上千里,接壤漠北以及蒙古左右翼。它的左边是滦河,滦河的后面是京畿。 我军大败图们汗,消息有传到俺答汗那里,据督理处廷寄的军情通报,学甫公(王崇古)已经做好备战准备,以防俺答汗翻脸,率兵南下。 俺答汗有可能从滦河破边,也有可能从宣府破边,无论从这两处的哪一处破边,都需要有人坐镇,拱卫京畿。或者防止俺答汗向东进军,抢夺察哈尔部的牧场人口。 文长,我当仁不让,必须留在这里。” 徐渭看着戚继光,知道他身为主帅,肩负远超一般人的重任,十分不易。 也知道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劝是很难再劝的。 他仰起头,双眼噙着光,轻轻叹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意,转移话题。 “现在各边镇通过督理处,互通军情,及时有效,真的如殿下所言,全局一盘棋。比起以前的各边镇天聋地哑强多了。” 戚继光也看出徐渭在为自己惋惜,顺着他的话说道:“是啊,我跟边镇诸多宿将聊起过,不要说大同镇的军情我们能及时得知,就是同一镇的不同兵马的军情,都很难知道。 此前那些领军的文官,防自己人,比防北虏还要严密。” 春意昂然,可吹过来的北风还有些刺寒,徐渭脖子一缩,鼻子吸了吸,双手笼进袖子里,看着苍茫无边无际的草原,不由感叹道。 “大明边事,就是坏在那些不识实务却自以为是的文官手里。要么贪鄙,克扣侵吞粮饷;要么自以为是,宁可边事败坏,也不想让边将立功。 幸好,这一切都改变了,才有这一场又一场的大捷啊。” 戚继光眯着眼睛,远远眺望看向北方,仿佛看到了捕鱼儿海和玄冥池,看到了胪驹河,看到了狼居胥山,看到了燕然山,看到了北海。 突然间,戚继光想起一件事,“文长,听说董狐狸有消息了?” “是啊,一言难尽,等回城了我向你详细述说。此事我还要向太子禀告,请殿下定夺。” “好。对了,三天后,我们在厶砬子山英烈园举行祭奠仪式,文长先生一起参加吧。” “祭奠仪式?” 戚继光点点头:“太子通过督理处传来廷寄,叫我们在厶砬子山英烈园举行祭奠暨出征仪式,让英烈们跟着将士出征,踏上远征北虏的征途。” 徐渭狠狠地点了点头,“好!” 三天后,厶砬子山英烈园,在厶砬子山遇伏战阵亡,以及追剿残部时战死的李成武等将士们,都安葬这里。 上万明军将士身披戎装甲胄,面向英烈墓地,单膝半跪在地上。戚继光、徐渭、萧本奎等人跪在最前面。 戚继光带边全军将士,端着一碗酒水,高高举起。 “同袍在天之灵,吾等今日祭拜,告慰英烈,请诸位同袍,跟随出征将士,再踏虏土。佑我大明,煌煌如日月!” 上万将士,齐声高喊:“佑我大明,煌煌如日月!” 戚继光把碗中酒倒在地上,高声唱起,身后将士齐声和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歌声慷慨激昂,响彻天地。 唱罢许久,歌声还萦绕在众人的耳边。 身穿甲胄的萧文奎在扈从帮助下翻身上马,拱手对戚继光和徐渭道:“戚帅,徐参军,萧某与将士们出征了!且待吾等捷报!” 萧文奎一甩缰绳,坐骑呲溜叫了一声,启动小跑,身后的扈从扛着硕大的“明”字大旗,以及“萧”字大旗,紧跟其后,很快就汇入到上万将士、数百旗帜组成的人海旗林。 戚继光和徐渭弯腰行长揖,一直等萧文奎等人的身影弥散在天地之间,这才直身。 他们看着滚滚向前的数万大明将士,耳边有个声音一直在回响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第二百一十二章 简单粗暴但有效 俺答汗听到扈从说鄂尔多斯出大事了,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连问话的声音都变尖了。 “出什么事了,快说!” “鄂尔多斯济农(亲王)吉能回王帐驻地的途中,遭人伏击偷袭,死伤惨重,吉能被人割去首级.” 俺答汗猛地从虎皮座椅上跳起来,瞪大眼睛,蹬蹬冲到跟前,一把揪起扈从,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小的说,鄂尔多斯济农吉能路上遇袭.” 俺答汗抬起脚,狠狠地把扈从踢翻在地上。 “混账,我是问你,哪个混蛋做的!” 大帐里的台吉、宰桑、那颜们面面相觑,都被这个消息震惊了。 吉能是俺答汗长兄吉囊的长子。 俺答汗的父亲是赛音阿拉克汗,他从自己的父亲达延汗手里分到了蒙古右翼土默特、鄂尔多斯、永谢布三万户。 赛音阿拉克汗英勇善战,逼得领有左翼察哈尔、喀尔喀部的侄儿博迪向东迁移。 生前,赛音阿拉克汗把鄂尔多斯和永谢布分给长子吉囊,土默特分给次子俺答汗。 吉囊也相当地猛,曾经拥众十万,只是死得比较早,家业由吉能继承。 俺答汗更猛,把左翼的博迪、达赉逊继续逼得东迁至辽河河套和黑山以西地区,还继承了吉囊打下的大部分牧场和部众,吉能和他的兄弟们仅仅保住了鄂尔多斯部。 现在吉能,俺答汗的大侄子在给他贺寿回去的路上横死,这事搞不好会引起漠南一场大动荡。 俺答汗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 现在漠南表面上各个都服他俺答汗,尊他为大汗,实际暗地里各怀心思,矛盾重重。 为了争牧场、争牛羊、争部众,明争暗斗,要不是他手段高明,还能压得住,早就人脑子打成羊脑子了。 可是他左支右拙,维持了十几年,平静如水下藏着无数汹涌的暗潮。 俺答汗知道,他是把矛盾按下去了,可付出的代价就是矛盾越积越深,万一哪天他压不住了,所有的矛盾就会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把土默特部,把蒙古右翼,把整个漠南搅得腥风血雨。 今天突然爆出吉能被人所杀,俺答汗敏锐地察觉到,这极可能是一个引子,会引发一场他都压不住的大动荡。 扈从在地上打了个滚,一骨碌爬起来,继续禀告道:“回大汗的话,是把汉那吉带着人伏击了吉能一行。把汉那吉还割下了吉能的首级,高举着向所有人宣示,说蒙古伟大的成吉思汗,在微末时被人抢走了妻子,奋力抗争,这才成就了一番伟业。 生为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后裔,他把汉那吉被人抢走了女人,誓不甘心,要学习祖先,奋起反抗。吉能是他杀死的,与其他人无关!” 俺答汗气得双眼发黑,身子摇摇晃晃,差点栽倒在地上。 逆子,不,是逆孙! 我俺答汗怎么养了这么个孙子啊! 扈从的话一说出来,大帐里众人一片哗然。 这些人都知道贺寿期间发生的那件事,吉能贪图美色,仗着长辈和济农身份,从把汉那吉手里抢走了草原一朵花免尔金。 许多人都痛恨吉能。 他连俺答汗最痛爱的孙子把汉那吉的女人都敢抢,哪天要是看上你的妻女,你说他敢不敢抢? 听到把汉那吉学着祖先成吉思汗的风骨,奋起反抗,手刃仇人,报了夺妻之恨,都忍不住在心里给他叫了一声好。 “把汉那吉呢?我要用马鞭活活抽死他!”俺答汗红着眼睛说道。 “回大汗的话,把汉那吉杀了吉能后,带着抢回来的免尔金,以及妻儿部众千余人,奔西去了。” “奔西,去了哪里?” “有的说是去了青海,有的说是去了金山,具体去了哪里,小的们也不知道。” “去追,马上派出人马,拿着我的金牌,凡是把汉那吉有可能逃走的地方,全部给我追。务必给我把人追回来!他要是敢反抗,立即斩杀!” “谁敢杀我的孙子!” 一声洪亮的女声传进大帐里,一位老妇人走了进来,众人连忙恭敬行礼。 来者正是莫伦哈屯,也被称为大娘子。 莫伦哈屯原本是俺答汗父亲赛音阿拉克汗的继弦,赛音阿拉克汗死后,俺答汗继承父亲产业,按照蒙古习俗,连莫伦哈屯一并收娶。 所以她虽然年老色衰,但身份尊荣,俺答汗都要让她几分,谁叫她不仅是妻子,还曾是继母 把汉那吉是莫伦哈屯所生之子铁背台吉之子,真.亲孙子。听到把汉那吉的消息,匆匆赶来大帐。 还没进帐,就听到俺答汗在气急败坏地说要斩杀把汉那吉,又气又急,什么都不顾地冲了进来。 俺答汗一看是莫伦哈屯,心里叫了一声,事情不妙,今日难以善了。 他硬着头皮,解释道:“把汉那吉弑杀堂伯父,罪不可赦,我要抓他回来,把他交给长生天审判惩罚! 他要是敢反抗,我自然要将其斩” 俺答汗话还没说完,莫伦哈屯一口口水吐了过来,“你个老货!还不是馋鄂尔多斯那些牛羊部众,才把自己孙子的女人拱手送给别人。 你这个做爷爷的没骨气,难不成还不准做孙子的也没有骨气!草原上的男人,女人被抢了,还要忍气吞声,他还是男人吗?他会被人世世代代耻笑,连祖先都要被戳脊梁骨!” 俺答汗抹着脸上的口水,强自争辩道:“这是国事,你妇人家懂什么.” “我呸!”莫伦哈屯又是一口口水吐过来,“当年赛音阿拉克汗去见了长生天,按礼我应该带着家产嫁给长子吉囊,是你在我面前转来转去,苦苦哀求,我才一时心软带着家产嫁给你,现在你不念旧情,还要把我唯一的孙子杀了。 好吧,好吧,你把我也杀了吧,我们祖孙俩一起上路,去祖宗那里控诉你这个混蛋!” 俺答汗无比尴尬。 蒙古草原的习俗就是这样,父亲死了,留下的女人要是被哪个儿子一并收娶,就意味着他继承了父亲传下来的家业,也就意味着他能分得父亲遗产里最丰厚的那一部分。 正是当年莫伦哈屯带着赛音阿拉克汗王帐部众嫁给了俺答汗,他才能逆势翻盘,超过哥哥吉囊,成为蒙古右翼的老大,进而成为漠南雄主。 这一点,蒙古人是众所皆知的。 俺答汗知道,要是不把莫伦哈屯哄好了,自己忘恩负义的名声会很快传遍漠南漠北草原,那么就算吉能这件破事妥善解决了,他也很难再压得住局面。 俺答汗妥协了,连忙对莫伦哈屯保证,“我现在派人把他追回来,绝不伤害他的性命!” 莫伦哈屯这才罢休。 送走莫伦哈屯,回到大帐里,满帐的手下看着俺答汗,期待他的命令。 大汗,南下袭扰明国的事,还要不要继续进行? 进行个毛啊! 鄂尔多斯济农吉能死了,还是被自己的孙子杀死的,吉能那几个不省心的弟弟和儿子,能善罢甘休吗? 鄂尔多斯万户实力不俗,它就在土默特部侧翼,万一出了什么事,很快就会波及到土默特部。 内部不稳,还怎么出去打别人? 找抽啊! 俺答汗无奈地挥挥手,叫众人先散去,等候通知,又把弟弟伯思哈儿叫来,叫他马上赶赴案发现场,进行实地调查,并尽快了解鄂尔多斯部的现状,了解吉能之死,给鄂尔多斯部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明军在大同等边镇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北虏前来寇边,很是奇怪。 很快消息从北边传了过来。 王崇古拿着消息,急匆匆跑去找汪道昆。 汪道昆接过急报,扫了一眼,点点头:“看来我们的计谋成效了。” “太函,这就是你定下的拦阻俺答汗兴兵南下的计谋?” “对,让他们自己乱起来,就无暇他顾。” 王崇古笑了,“简单明了啊。” 汪道昆笑道:“太子的评语是简单粗暴,但有用就好!” 第二百一十三章 洪武军事学院 朝天宫位于京师西城,朝天宫西坊和河槽西坊之间,阜成门西街北面,离西苑西安门很近。 朱翊钧一身便服,从西安门出来,在便装扈卫的前后远近的护卫下,步行前往朝天宫。 他悠然自得地问身后的郑洛,“范溪公,本公子记得南京和武当山都有朝天宫?” “是的公子。”后军都督佥事郑洛一身直缀便服,“道家说法,朝天宫是天上神仙云游巡视人间的最低界线,也是凡人登临的最高界线。 南京朝天宫,在下也曾经去过。据说是东晋年间始建,南朝宋泰始年间,改为总明观,前唐改为太清宫。唐末以后紫极宫、天庆观、玄妙观、永寿宫不停地改名字。 到了国朝初年,太祖皇帝下诏改建永寿宫,赐名朝天宫。成祖皇帝迁都北京,下诏在西城也修了这座朝天宫。 不想落入奸人之手,成了藏污纳垢、作奸犯科的场所,隆庆元年被刚峰公整饬,没入官中。” 朱翊钧听到郑洛说起海瑞,忍不住感叹:“刚峰公是闲不住的人,诸藩宗室之事告一段落,他就自请巡按河南、山东,看看清丈田地的事,留也留不住。” 郑洛跟着笑了一声,没有附和。 海瑞在京里,多少京官晚上睡不着,他一出京,多少人在家里弹冠相庆,就差摆宴庆祝。 海黑子,终于出去祸祸别人了。 “范溪公,武学改建遇到什么阻碍和困难?” “公子,没有,一切顺利。春三月能按时开学,第一批从京营、蓟辽和宣大选拔的优秀军官正陆续达到京师,开始入学。” “辛苦范溪公了。” “公子客气了,这是老夫尽本分。” 几人来到阜成门西街,往北走时先路过一座白塔寺。 看到庙门前挂着的匾额上,还堂而皇之地写着“白塔禅寺”四个大字,朱翊钧眉头一挑,“太常寺不是三令五申,释门庭院只能用刹、堂等名字,不得再冒用寺庙吗?” 郑洛连忙答道:“或许是顺天府疏忽了。顺天府杂事剧繁,刘府尹可能一时没顾上这事。” “也是,刘府尹忙着处理京师百万军民的安居乐业,那有闲工夫管这些秃驴的腌臜事。听说刚峰公整饬道释两门过去两年,有些道士秃驴又跳出来惹事。 我看啊,都是钱惹得事。尤其是那些释门败类,话里话外叫信徒们捐钱做功德,这到底是修佛啊还是修钱。 这些秃驴手里有了钱,就想着买地、开商铺、做典当、放利子钱,还打着要扩建庭院、给佛像塑金身的旗号。 这样贪财的佛,我看不要也罢!” 郑洛听得心惊肉跳,太子深受先皇影响,偏爱道家,厌恶释门。 道佛确实都有败类,可道家也是嘉靖朝,因为先皇崇道才开始膨胀,有诸多道观羽士犯科敛财。 佛门长久以来在民间都有巨大的影响力,寺庙,嗯应该是刹堂也多,养的僧侣也多,良萎不齐,作奸犯科、贪鄙敛财的也多。 基数摆在那里,肯定是佛门弟子干得坏事比道家弟子要多。 所以太子会盯着释门锤,枪打出头鸟。 “祁言,记下。”朱翊钧头也不回地叮嘱道。 一身便服,装扮成小厮的祁言连忙应了下来。 走到朝天宫正门牌坊,上面的题字改了,变成了“精忠报国”。 请内阁首辅李春芳石麓公题写的。 状元公的字,写得就是漂亮,好看。 一群人站在牌坊下,见到朱翊钧走过来,连忙上前拱手行礼,“见过公子!” 为首的是一身撒曳服的薛麟,他被朱翊钧从南京调了过来,与郑洛一起主持武学的筹备和建设工作。 薛麟在前面引路,走到朝天宫大门口,一座高大宏伟的牌楼式大门,上面题着一行大字:“洪武军事学院”。 新旧结合。 朱翊钧抬头看着上面的题字,“这字写得有点差,叫你们题字,都不肯写,非要我写,都知道我的字写得不好看,还要我写。” 在近臣们的眼里,太子殿下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字写得不好看。 当然了,朱翊钧的字勉强能过得去,跟一般的秀才差不多,毕竟从小就开始练字,童子功还在。 人家又不要去考进士状元,字练得那么好干什么?他还要看许多的书和卷宗,忙着军国事,勤着练骑射健身,没有那么多时间练字。 “公子,吾等都觉得这题字气象万千,有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郑洛在一旁奉承道。 朱翊钧呵呵一笑。 自己的题字被技艺精湛的木匠刻在匾额上,等于十八重精修过,碍眼的细节全部丢掉,再丰润填补,所以才显得气象万千,气势不凡。 郑洛和薛麟陪着朱翊钧走进原朝天宫,现洪武军事学院。 “公子,引用洪武年号,承太祖武烈,吾等牢记在心。只是许多人不明白,为何叫军事学院,不叫武备学堂,或者什么书院?”薛麟在后面问道。 “你们是武人,习得是戎政军事,干嘛跟文人儒生一样。而且在本公子的心里,你们将自成气候,别立一派,就要用与众不同的名字。” 自己还要用你们改变一下时代风气,引领一下时代潮流。 “洪武军事学院,这校名字数就比文人的什么白鹿书院、岳麓书院要多,压他们一头。” 说完,朱翊钧先哈哈大笑起来,众人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也跟着轻笑。 朝天宫很大,比国子监和文庙加在一起都宽敞。改建成洪武军事学院后,除了学堂、住舍等建筑,还整平了四处空地,北边一处最空旷,用作骑射校场。 左边一处第二空旷,用作主校场。其余两处稍小,用作其它用处。 朱翊钧指着其中一处说道,“这里改为蹴鞠场,那边改为马球场。军校学子就要有勇武血性。 蹴鞠马球,分队对战,对内团结,对外拼搏,是和平时期的战争,也是军校最适合的业余消遣,不要学那些文人酸儒,正事不做,只知道饮酒狎妓,还自诩风流。 呸!他们上不能报朝廷,下不能慰万民,什么风流,屁流! 大明有志之士,真正的风流是站在万里之外,用马鞭指着前方,大声宣布,此乃大明疆域!” 薛麟等人听得热血沸腾,郑洛却很是尴尬。 太子,我也是文人儒生,可我真得不酸。 转了一圈后来到主学堂,军校学生们将在这里上课,朱翊钧在这里看了几间课堂,满意地点了点头。 “洪武军事学院是大明最高武备学堂,比陆军的西山武备学院、海军的大沽水师学堂更高一级,分指挥科、参谋科,以及研修院,专门为大明陆海军培养高级指挥人才。这是学院的办学目的,大家要牢记!” “臣等记住了!” 这里都是自己人,也没有必要再掩人耳目。 朱翊钧继续说道:“身为洪武军事学院的院长,我不能袖手旁观,设计了两款服装,让成衣铺裁缝制成。祁言,拿出来。” “是。” 祁言转身出去,很快带着四位扈卫,捧着四套衣服又进来。 “找四位身形差不多的穿戴起来,给诸位看看。” “是。” 祁言带着人去了旁边,很快换好了。 四人分别穿着两套新颖的服装,上衣下裤,外面是一件到膝风衣。大翻领,对排铜扣,扎腰带,红色肩章、袖章,袖口有红条边。 头帽脚靴,头上戴着圆顶帽,前面有硬帽檐,中间一圈红色,正中帽徽是一颗五角星。 左边两人的服装,衣帽基色是青灰色,右边两人则是藏青色,其余的大同小异,肩章、袖章有一些区别。 这是朱翊钧在二战苏式、德式军装的基础上,兼顾现在的审美和裁缝手艺改制的。 他指着四人说道:“左边是陆军军装,右边是海军军装。帽子上的红星,取意‘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我大明火器盛行,水师大兴。官兵们反应最强烈的一点就是使用火器,操纵帆船,旧有的服装非常不便。 不便就要改!春秋战国时,赵国武灵王都知道顺时而动,易胡服、习骑射。反倒现在某些人,天天把祖宗挂在嘴巴,时时念叨着祖宗的那些旧俗惯例。 偏偏舍弃祖宗留下的疆域和基业时,却慷慨大方得很,他们真是祖宗的孝子贤孙啊!” 朱翊钧发动祖传的讥讽大法后,右手一挥:“现在我们要顺应新的时代要求,既要实用,又要美观!这两套军装,就是我给洪武军事学院送的礼物。” 薛麟等人连忙拱手道:“臣等代学院师生,谢过殿下!” 第二百一十四章 要奋起的朝鲜君臣 江华岛东岸。 朝阳从东边天地之际冉冉升起,一轮红日,照亮了朝鲜三千里江山。 权知朝鲜国事的李昖跪在海边,对着王京汉城的方向,放声痛哭。只是日复一日的这般做戏,早就让他麻木了,泪水也干了,也哭出技巧来。 干嚎一声高过一声,嘶哑悲呛,带着李昖哭天喊地的喊声:“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社稷万民啊!” 只是旁人都听得出来,这干嚎哭喊声里,全是技巧,没有一点感情。 一刻钟后,李昖站起身,搽了搽脸上不多的泪水,拍了拍衣襟上的泥土,一脸轻松地对内侍说道:“走了,回去了。” 这是李昖每天必须要做的功课,一早就要到岛上东岸,对着陆地和汉城方向,哭嚎一刻钟。不这样做,江华岛的那些朝鲜臣子们会围着他,哭得比他还要惨烈。 话语里会指责他舍弃了祖宗基业,抛下万千子民不顾,是昏君。他们这些朝鲜硕果仅存的忠臣义士,一定会天天在他身边哭谏,一直哭到他回心转意为止。 李昖无可奈何,只好每天来岸边做一次功课。 “大君,这样做有何用处啊?”身边一位内侍郑仲基,给他披上外袍,轻声开口道。 在此前逃难过程中,李昖多亏了郑仲基临危不惧,指挥着一群内侍和护卫,硬是从兵荒马乱中逃到了江华岛。 又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患难与共,郑仲基已经成为李昖最信任的人。 私下里,李昖居然把自己和郑仲基比喻为天朝前唐肃宗和李辅国。 “哄得那些大臣们不再呱噪,就是最大的用处!”李昖苦笑一下答道。 郑仲基三十岁不到,长得眉清目秀。 “大君,收复王京,还是要靠大明王师。只是大明到现在,怎么还没个说法啊。” 李昖摇着头说道:“大明使官说了,东北有北虏图们汗犯境,南边有西夷扰民,水陆两师抽调一空,实在无力帮助朝鲜平叛。 唉,北虏西夷,都不是好惹的。也就大明上国,能跟这些穷凶极恶之徒周旋到底。可叹啊,上苍不眷顾朝鲜啊,叫人奈何!” 郑仲基也跟着感叹两句,“是啊,朝鲜被乱贼所乘之际,偏偏北虏西夷又来惹事,可怜朝鲜百万百姓,深陷乱贼水深火热中,翘盼王师而不得。 大君,奴婢听说,贼酋李赞道、朴仁勇和崔光中彻底闹翻,李赞道据王京,朴仁勇退据全罗道,崔光中退据平壤。三方混战,下面又分成十几股乱兵,占据州县,各自为政,互相攻伐,三千里江山,无一处不烽火,无一处不腥膻。” 两人甩开腿在崎岖路上走了两里,李昖有些累,提起衣襟,在路边的石块上坐下。 郑仲基盘腿在旁边的草皮上坐下,其余内侍护卫,各自散开,在泥地上坐下。 李昖用右手轻轻地捶着腿脚,左右看了看,发现众人都离得比较远,不虞被人偷听,轻声对郑仲基说道。 “我听几位先生说,大明北有胡虏犯境,南有蛮夷滋事,全是因为太子秉政,倒持太阿,擅权乱国,不修仁德,这才有此大祸。” 郑仲基连忙阻止:“大君,这样的话可千万不要乱说,小心耳目。” 李昖连忙说道:“我也就是跟你说一说。” “大君,这些人的胡言乱语,千万不要轻信。” 李昖很是疑惑,“这些先生都是大儒名士,道德文章,连明人都敬佩,他们说的话,上合天理,下证圣贤,很有道理的。” 郑仲基也左右看了看,轻声道:“大君,戊辰之祸,根源是什么,你还没看清楚吗?” 李昖鼻子一哼,脸上露出不快之色,“他们说是因为我和先君不修德政,近小人而远贤臣,这才铸成此大错。 在本君看来,这是再荒诞不过的屁话!” “大君英明,这话确实是屁话。 两班大臣,尤其是文臣世家,上把持朝政,下盘踞地方,弄权乱政,盘剥百姓,就是这些人对百姓们敲骨吸髓,甚至连边军和地方备军的钱饷都不放过,苛政日积月累,终究有这大祸。 现在生灵涂炭,他们又恬不知耻地把祸源安到先君和大君头上,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昖目光一闪,欣然道:“这真是肺腑之言,仲基,你真是本君的股肱心腹啊。可恨!本君也想奋起,清霾除邪,可是有心无力啊。” 郑仲基眼睛在李昖的脸上悄悄眯了好一会,这时连忙答道:“大君,眼下就有天赐良机。” 两人暗地里试探了一番,发现对方的想法跟自己相近,就继续往下说。 李昖眼睛一亮,“什么良机?” “大君,朝鲜乱贼横行,烧杀抢掠,虽然生灵涂炭,可世家豪右在地方的根基也被横扫一空。大君在大明王师进剿平叛时,能够主导庶事,比如请大明帮忙训练一支亲军,收复地方后重新安排官职,分配田地。 如此这般,对于朝鲜无异于烈火涅槃,大君可与武烈大王并肩。” 李昖的眼睛更亮了。 是啊,现在朝鲜被乱军打得稀巴烂,势力最大的世家豪族们,死伤惨重,元气大伤,自己只需要按照郑仲基所说的,完全可以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凌驾于两班之上,等于再造新的朝鲜! 想到这里,李昖怦然心动,但是他很快明白,一切的关键还是在于大明的支持。 “仲基,你说如何让大明全力支持本君?” 大君,大明因为他们此前提出的条件,恢复前唐边界,以大同江、白山、泥河一线为界,割让以北土地给大明,那些大臣们坚决反对,谈判破裂,进而态度疏远,对我们不闻不问。” 李昖也有些怨言:“大明是朝鲜宗主国,为何如此重利轻义?” 郑仲基劝道:“大君,大明是朝鲜宗主国不假,可是戊辰之祸是我们国内那些家伙酿成的,凭什么大明出兵出粮饷,助朝鲜平乱还一点好处都捞不到。 换做我们,愿意吗? 那些大臣口口声声喊着宗藩礼法,想用大义之名让大明助朝鲜平乱,实际上就是想白嫖大明兵马和粮草。只是他们太自作聪明,完全把别人当成了傻子。” 说得也是,李昖点点头。 郑仲基又悄声补了一句:“大君,朝鲜此前纵有三千里江山,却在两班世家手里;如果割去大同江以北,少了一些土地,可余下的江山却在大君手里。 不可同日而语啊大君!” 李昖沉默许久,终于徐徐点头:“郑卿所言极是!本君心意已决,答应大明的条件,请大明出兵平叛,并请助我训练一支军队。 只是此事,需要暂且秘密与大明沟通协商,郑卿,你说派谁去合适?” 郑仲基想了想,提议了一人:“判兵曹郑仁弘郑先生,数次出使大明,与大明朝堂非常熟悉。此人历来受那些大儒名士们排挤,格格不入。 且对大君赤心忠胆。他奉命去大明京师向天子贺万寿,可滞留不归,却宁可回在江华岛与大君同甘共苦。 大君何不笼络此人,以为密使,借以乞求援军之名,再次出使大明,议定大事!” “好!”李昖欣然道。 商议得七七八八,李昖、郑仲基两人起身,继续往住所赶路。 走进由集市发展而来的“难民营”,里面住满了逃出来的朝鲜两班大臣和他们的家人仆人。 李昖一行人一进栅门就听到有人在大声争吵。 “程朱所言,存天理灭人欲,就是要让众人明白天理大义,克制私欲贪心。只要人人明理知义,自然就会遵循三纲五常,天下自会大同。” “荒谬!天地万物在乎一气。一气生而万物生,一气息而万物亡。天理人欲,皆在此一气中” “你这是异端邪说!” “呸!你是腐朽陈词!” 两票人口水直飞,互相乱喷! 李昖一行人表示已经很习惯了。 这些大臣没事就聚在一起,名为总结民乱经验,实则推卸责任,互相甩锅。进而又为各自所习的儒学,你争我辩,吵不停。 大明发得那点救济粮仅能糊口,这些人的家人仆人,都会去江华岛海港做事,搬运货物,帮水手洗浆衣服挣些米粮回来,让这些大儒名士能够多吃点,有力气继续吵。 说来也奇怪,朝鲜民乱横行,各地兵火连连,可是岛上海港生意十分地好,货船转运不休。 回到住处,李昖让郑仲基悄悄去找郑仁弘,两人约在江华海港区一座酒馆里,那里人多杂乱,却是最好的掩护,因为那些大儒名士们绝不会去那里。 他们有点钱,都会去江华城的酒楼饭馆里潇洒一回,那里才是他们这些风雅之士们应该去的地方。 李昖换了一身衣服,在郑仲基和几位便装心腹护卫陪同下,来到酒馆的单间里,与郑仁弘见面。 两人稍微试探几句,便一拍即合,相谈甚欢。 谈得开心的君臣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隔壁房间里,谍报侦查局的密探用特制听筒贴着墙壁,把他们的悄悄话听了一个仔细,全部记录在册。 第二百一十五章 伯思哈儿的野望 伯思哈儿挥动马鞭,抽打着坐骑,身后的上百护卫紧跟其后,一行人在草原上疾行,风驰电闪,一路狂奔,很快就来到俺答汗王帐附近。 伯思哈儿翻身下马,把坐骑丢给护卫,跟宿卫说了一声,不停地搽拭着额头脸上的汗珠,在原地踱步,焦急地等待着。 出来一位俺答汗的贴身大管事,见到伯思哈儿,点点头便把他往大帐里引。 “巴里苏哈昆仆,这十几日,大汗的心情如何?”伯思哈儿轻声问道。 巴里苏哈根是俺答汗的昆仆,也就是大内总管,是俺答汗最信任的近臣。跟伯思哈儿是老熟人,平日里从他手里得了不少好处。 他头也不回地答道:“不好,糟心的事一件接一件,大汗心情能好到哪里去。前日用马鞭把一个不长眼的明安兔,活活抽死了。” 伯思哈儿眼睛一转,继续说道:“我新近得了个稀罕玩意,一个镶金嵌玉的座钟,会报时辰,一到点就有鸟儿跳出来啾啾地叫,跟百灵鸟似的好听。 据说是明国人从万里之外的西洋运来的,我花了一千匹骏马才把它买到手。” 巴里苏哈眼睛一亮,透出贪婪的光,“小的听说过,那可是天下及其罕见的好宝贝。 据说当时那林台吉、不彦台吉、把林台吉都想买,还是昆都仑汗阔气,出手一千匹骏马,把它抢下了。” “正是。昆仆要是喜欢,就拿去把玩,什么时候玩腻了再还给我就是了。” 巴里苏哈转过头来,露出最和善的笑容:“那真是太感谢昆都仑汗。” 他左右看了看,轻声说道:“东边传来详细的消息,图们汗完了。突然发了神经一样,带着察哈尔部主力,绕道黑山从北边入扰辽东,结果在开原城大败。 六万兵马死伤殆尽,据说图们汗只带着不到三千兵马西窜喀尔喀部领地。 明军尽起三路大军,穷追猛打,以雷霆之势遍犁察哈尔部领地。偏偏大汗因为鄂尔多斯那边的事情,不敢轻动,只能坐视明军把察哈尔部吞并。” 伯思哈儿眼珠子一转,说道:“昆仆应该劝劝大汗。明军大败察哈尔部,也算是一件好事。中原的军队,在草原上站不住脚的。 今年铲除了图们汗的根基后,自然就会退回关内,届时大汗派人去接管牧场,收拢部众,左翼就会归附在大汗麾下,还是一件好事。” “我也这么劝大汗。可是大汗说,现在的明军不一样,他们跟百年前北逐草原的那些明军不同,他们有火器,再勇猛的草原骑士,也会被他们像兔子一样打死。 他们雄心勃勃,拥有无穷无尽的财货。就像我们逐水放牧,他们沿着草原的河流,向前筑城,一座座水泥石块搭建的城堡,会像钉子一样钉在草原上,然后再编织成一张网,把草原上的部众像牛羊一样,网进一格格的笼子里。” 伯思哈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喃喃地说道:“大汗也是这么想的?” 巴里苏哈走在前面,嘴里答道:“是啊,也不知道大汗怎么了,变得如此忧心忡忡。可是我们右翼这边,一堆的烂事。吉能之事,我看只是个开头。” 伯思哈儿看到巴里苏哈有转头回来的意思,脸色一变,目光变得浑浊迟钝,“是啊,这次我奉大汗之命去调查吉能济农遇害之事,顺便查探他那些弟弟子侄的动向,没有好消息啊。” 巴里苏哈心里一乐,你要是有好消息,怎么舍得把那件稀罕的“西洋”座钟“借”给我把玩呢? 想到伯思哈儿如此慷慨,自己也不能拿了东西不办事,连忙又提供一些要紧的情报。 “这十几日,莫伦哈屯来找过大汗好几次,放出话来,要是敢伤了把汉那吉的性命,她就带着部众迁去青海,跟大汗恩断义绝。” 伯思哈儿倒吸一口气。 莫伦哈屯这话说得极重。 虽然几十年过去,她从父亲赛音阿拉克汗手里继承的王帐部众和兵马,大部分被俺答汗吃掉了,但还是有数千帐部众和两三千兵马。 关键是莫伦哈屯出走,政治影响太大了,对俺答汗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不到万不得已,俺答汗是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 吉能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现在俺答汗要优先考虑的就是拉住莫伦哈屯,不让她跟自己翻脸。 伯思哈儿在心里揣测了一番,心里有了定计。 走进大帐里,俺答汗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他飞快地站起来,拥抱了一下行完礼的伯思哈儿,用洪亮的声音说道。 “伯思哈儿,我亲爱的弟弟,快请坐。” 等两人坐下,俺答汗迫不及待地说道:“伯思哈儿,你说说,吉能死后,鄂尔多斯万户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鄂尔多斯万户,大领主是济农吉能。 吉能长弟狼台吉,领着扣克特锡包沁和乌喇特图伯特两部。 三弟那木按领达喇特杭锦和墨尔格特巴罕两部。 四弟花台吉领巴苏特卫新部,五弟克登威正台吉领浩齐特克里野斯部,六弟打儿汉台吉领卫郭尔沁部。 七弟银锭台吉自领一部,与侄儿切尽黄台吉关系很好。 切尽黄台吉是鄂尔多斯万户的异数。 他是俺答汗兄长吉囊第四子花台吉之子,出生时有异象,长大后能征善战。 嘉靖四十一年,跟着俺答汗从政瓦剌,以偏师击败土尔扈特部主力,俺答汗大喜,把降附的土尔扈特等瓦剌部众赐给他,还把居延海给他做牧场。 自此切尽黄台吉驻扎在亦集乃城(内蒙古额济纳旗),拥部众上万帐,精兵万骑,半独立于鄂尔多斯万户。 “大汗,吉能一死,狼台吉跟那木按争锋相对,争抢济农王帐部众和兵马。克登威正台吉和打儿汉台吉参与其中,四人陈兵边界,各不相让。 吉能的四个儿子,迅速瓜分了王帐部众和兵马,选择了一位叔叔做外援,也开始斗起来。 大汗,鄂尔多斯的局势是一触即发,一个不慎,极有可能酿成数万人的大混战。” 俺答汗脸色一下子垮了。 他知道,不要看自己的这些侄儿侄孙,兵戎相见,恨不得把对方的人脑子打成狗脑子,可是自己一插手鄂尔多斯万户,他们会立即放下前嫌,结成一派,跟自己对抗。 过了好一会,他才嘶哑着声音问道:“把汉那吉呢?” “大汗,听说他西奔去了亦集乃城。” 俺答汗脸色一变,“什么!” 随即他问道:“花台吉目前的动向?” 伯思哈儿答道:“大汗,据悉花台吉率部从榆林以西,迁往宁夏以东。” 居延海在宁夏以西,你迁往宁夏以东,你们父子俩遥相呼应啊! 切尽黄台吉骁勇善战,又多谋略,是俺答汗看中的族中青年才俊,现在他有插手鄂尔多斯的意思,让俺答汗十分忌惮。 支持父亲花台吉抢夺鄂尔多斯济农之位,他身为长子,过不了几年可以轻轻松松接位。 但这样怎么能行! 当初俺答汗就是看在切尽黄台吉有才能,却势单力薄,才愿意大力扶植,作为牵制吉能及其弟弟们的一着棋子。 现在想不到却成了隐患祸害。 伯思哈儿看着俺答汗脸上的神情,心里冷笑了两声。 阿勒坦,你也有今天! 当年赛音阿拉克汗把家业传给兄长吉囊,他带着你,还有我,南征北战,把父汗的基业扩大。不想吉囊三十多岁就早逝。 你阿勒坦乘机收娶了莫伦哈屯,把父汗王帐部众和兵马主力尽收囊中,又趁着吉囊早死,侄儿吉能年少不懂事,把永谢布部抢了去,还把鄂尔多斯万户分成几部,赐给吉囊的几个儿子,名为仁慈大方,实际上不想让吉囊一脉壮大。 我呢?把兄长赐给我的喀喇沁部,借口防御察哈尔部,逐步夺走,交给你的长子辛爱黄台吉。 结果他骄横忤逆,连你这个亲老子都背叛,还把我千辛万苦收降的喀喇沁部败得一干二净。 察觉到俺答汗目光转过来,伯思哈儿马上又禀告了另外一个消息。 “大汗,臣弟调查时,附近的牧民说,事发时听到打雷的声音。” “当时下雨?” “没有,是大晴天。” 俺答汗有些不明白了,晴天打雷? 难道我那位大侄子是被长生天用雷给劈死的? 不对! 他突然想到了,脸色惨白,转头死死地盯着伯思哈儿。 “火器,伏击吉能的人用了火器!该死!难道明军也参与其中!” 第二百一十六章 安南莫氏还在? 看到俺答汗脸上惊慌失措的样子,伯思哈儿心里泛起快意。 鄂尔多斯已经够乱了,要是明军也掺和其中,那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乱中更乱。 俺答汗现在头痛欲裂,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件事。 伯思哈儿故意等了一会,才“好心”地出声提醒。 “大汗,我们土默特部其实也有不少火器。” 嘉靖年间,俺答汗武德充沛,多次破边,大败明军,缴获了许多火器。只是蒙古工匠手艺不精,不会修缮火器,更没有火药来源。 这些火器打几下就成了烧火棍,最后的结果是熔掉回炉,打造成兵器。 俺答汗默默地盘算着,明军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 按理说他们没有兴趣,也没有这个胆子。只是这些年,开边互市,明国商人的足迹遍布土默特、鄂尔多斯、永谢布以及青海等草原,与各处的首领们往来密切。 难保其中没有猫腻。 还没想明白明军在这件事的角色,伯思哈儿的新提醒让俺答汗又犯了嘀咕,难道土默特和鄂尔多斯有人故意使用火器,好嫁祸给明人? 伯思哈儿的好心提醒紧跟着又来了。 “大汗,三娘子的亲卫扈从,火器铁骑队。” 俺答汗脑瓜仁子都要炸了。 三娘子最喜欢奇珍玩意,于是大家想方设法奉承他。 俺答汗过大寿期间,许多来宾在数千里之外,于是提前两三个月赶来,为了迎接这些贵宾,有部众拿着缴获的火器对着天空施放,以轰隆声让来宾们听个响,以壮声势。 三娘子听了个响,觉得很好玩,就缠着俺答汗索要火器。 俺答汗宠爱她,便下令把土默特部所有的火器都献上,存货不多,很快就把火药施放完了,而且这些火器在蒙古人手里,缺乏保养,打几下纷纷坏掉了。 三娘子却是越听越过瘾,想要更多的火器来听个响。 俺答汗虽然是漠南雄主,可这玩意他也没有,明国商人也不敢冒着被抄家灭门的危险卖到北虏。 只好找大明贺寿使汪道昆商议,能不能支援一些火器,当玩具给三娘子听个响。 汪道昆觉得是个结交三娘子的好机会,急报大同的王崇古。王崇古不敢擅定,八百里急报禀告了朱翊钧。 最后朱翊钧拍板,支援了五百支单眼铳之类的边军淘汰的旧式火器,同时还暗地里把火药做了手脚,威力减半。 汪道昆拿着这批火器,献于三娘子。 三娘子大喜,回赠了五千头牛羊,然后特别组建了一支火器铁骑队,用这五百支火器装备,耀武扬威,没事放个铳听个响。 现在吉能被伏击的现场,听到了火器的声音,明军有火器,而土默特三娘子有一支漠南唯一的火器铁骑队。 把汉那吉的妻子把汉比吉与三娘子的关系密切,十分交好。会不会是把汉比吉哄骗三娘子,把她的那支火器铁骑队借了出去。 俺答汗想起来,事发时,三娘子好像带着那支火器铁骑队去大青山,说是为儿子不他失礼祈福。 施放火器,炸响天空,让万众瞩目,也引起长生天注意。 火器铁骑队出去了几天,名义上去了大青山,实际参加了伏击吉能? 吉能是自己的孙子把汉那吉杀的,俺答汗已经焦头烂额。幸好草原上都知道吉能抢了把汉那吉的女人,伺机报复,勉强能说得过去。 可是三娘子也牵涉其中,这件事俺答汗就彻底说不清楚了! 这些事在俺答汗的脑子搅在一起,搅得他头昏脑涨。 “报!”有亲兵气喘吁吁地冲进来。 “什么事!”俺答汗身子一弹,站起来厉声问道。 “报大汗,刚接鄂尔多斯急报!狼台吉偷袭了巴苏特卫新部,杀死了花台吉,银锭台吉护住巴苏特卫新残部,在博木池渡过黄河,退向西套地区。” 俺答汗身子一晃,几乎要倒下,伯思哈儿连忙上前扶住他,搀扶到座椅上慢慢坐下。 躺在虎皮座椅上沉默了许久,俺答汗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鄂尔多斯从此多事!漠南难得安宁了。来人!” “在!” “召集王帐兵马,再传令土默特、永谢布诸部,聚集兵马,向西移动。” “是!” 大明西北乱成了一锅粥,东南却风平浪静。 葡萄牙特使,驻满剌加副总督孔塞达.阿威罗.莱昂,带着一支使节团,乘坐两艘帆船,乘着春天初起的东南风,到达了香江港。 大明南海宣慰使胡宗宪在这里接见了他们,热情款待,还邀请他们到香江港检阅朱雀水师。 胡宗宪站在一艘四千料(1300吨)吴淞船的艉楼上,指着远处一支庞大的舰队,意气风发地对莱昂说道。 “孔先生,这支水师就是朱雀水师,一举歼灭了犯我大明天威的西班牙舰队。现在奉诏北上,接受朝廷的犒赏。” 莱昂听完通译的话,脸色的笑容非常勉强。 他身后的使节团成员,贵族、传教士、商人,各个脸色都发白,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架。 这支船队超出他们的想象。 高大的船体,高耸的桅杆,一面面巨大的帆布,密密麻麻的炮口,排成三路纵队,趁着海风,从右边徐徐驶过来。 一艘,两艘,上帝啊,足足十六艘,周围还有二十余艘负责警戒。 这些警戒的船只要小许多,可就是这些小船,葡萄牙舰队的主力舰也不见得能打赢。 大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十几年前,他们被一群猴子从海面上袭扰得焦头烂额,现在摇身一变,变出一支震撼全世界的舰队。 胡宗宪瞥了一眼莱昂,觉得这一招敲山震虎很有效果,暗暗给潘应龙使个眼色,然后捋着胡须很矜持地对莱昂说道。 “孔先生,待会你们需要捂住耳朵。你们都是我大明的贵客,把耳朵震坏了,本官就是失礼了。” 莱昂不屑地一笑。 身后的贵族军官们也保持着最后的倔强,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葡萄牙海军的战舰,也是打炮的,而且很会打炮。我们都听习惯了炮声,怎么可能会把我们的耳朵震坏? 不要把我们这些文明人,看做非洲和新大陆的那些土著。 桅杆上的旗手打出旗号,朱雀水师在海面上改变队形,两支纵队调头转向,剩下一支纵队向一艘靶船驶去,驶到临近处,舰炮依次开火,一炮接着一炮,巨大的炮声撕裂着空气,汹涌地传到这边,如同千军万马一般冲进众人的耳朵里。 莱昂等人脸色惨白,继而又变青,扶着栏杆,为刚才的自傲付出了代价。大明水师的火炮要多得多,口径也要大得多,才会发出这惊天动地,让人肝胆皆裂的声响。 见识比较少的传教士和商人们,吓得蹲在了地上,抱着头,瑟瑟发抖。 胡宗宪喉结来回抖动了好几下,抓住栏杆的手用力到发白,他瞥了一眼莱昂等人,觉得效果非常好。 这一顿炮击花费不小,但是值了! 离船回到岸上,安顿葡萄牙使节住下,胡宗宪自回签押房坐下,看到桌子上一堆的奏章,右手在上面拍了拍,欣慰地说道。 “半年过去,老夫不负太子殿下重负,终于稳住了这南海的局势。” “督帅殚精竭力,将士们奋力用命,才能压制安南莫氏,剿灭西班牙船队,威服南海。”潘应龙奉承了一句。 胡宗宪长舒一口气,面带三份得意,“对了,安南莫氏求和降书,有加八百里加急呈送进京吗?” “前日就报送上去了。” “嗯,虽然老夫不甘心,欲除之而后快。但是关乎灭国大事,老夫不敢擅专,必须要呈请太子定夺。” “督帅善谋国,也善谋身啊。” 胡宗宪指了指潘应龙,得意地哈哈大笑。 西苑,陈矩拿着几本急报走进勤政堂。 “殿下,督理处送来几分急报,其中一份是安南莫氏的求和降书。” 坐在那里伏案批阅奏章文卷的朱翊钧头也不抬,淡淡地问道:“安南莫氏还在?” 陈矩微微一愣,随即低头答道:“奴婢知道了,奴婢马上批红!”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外交事宜最重要的是里子 陈矩把其余的急报放到书案上,匆匆返回司礼监。 朱翊钧把手头上的奏章看完,顺手拿起陈矩放在桌面上的,看完后对祁言说道。 “把曹兵部请来。” “是。” 十几分钟后,朱翊钧起身,在屋里空地上活动肩颈,以及腰腿。 上一世资深公务员的经历告诉他,事业是大家的,身体是自己的。伏案很容易出现颈椎、腰椎、肩周等疾病,自己年纪轻轻,可不要这么快就养成坏习惯。 于是就叫钦天监和太仆寺制造了一个定时器,上好发条,一个小时会响铃,起身离开书案,做十分钟的运动。 刚做了一组扩胸运动,曹邦辅匆匆赶来。 行了礼后,朱翊钧请曹邦辅坐下,叫人上茶,坚持把最后一组肩部运动做完。 “曹公,现在鄂尔多斯大乱,俺答汗调集兵马西移,以防乱事蔓延右翼的其它诸部,这是件大好事。” 曹邦辅身为兵部尚书,兼督理处协理戎政,知道内情,拱手说道:“全是太子殿下运筹帷幄,汪道昆和王崇古全力以赴,才有此好结果。” “目前看是好结果,但是我们不能掉以轻心。经验告诉我们,两伙人打架,打到最后受伤最严重的往往是旁边看热闹的。 鄂尔多斯大乱,俺答汗全力应对,我们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但我们要记住,俺答汗是草原的狼王,他会不会为了转移内部矛盾,向我大明开战?” 曹邦辅一愣,捋着胡须沉吟一会,觉得很有可能。 “殿下英明,从大好局势中看到了危机所在。即如此,督理处当廷寄山西宣大、陕西、甘宁三督,命他们加强戒备,随时待命。 同时抽调两到三个战略机动师,进至榆林、靖边一带,随时待命。” 朱翊钧点点头,“曹公应对得当。只是战略机动师西调,京营就空虚了。幸好戚继光留在了滦河,离京师不过三天三夜的路程,万一事急,还能赶得回来。” 曹邦辅听出朱翊钧话里的意思,连忙应道:“戚元敬识大体,做事稳重,殿下以他为帅,英明无比。” “戚继光把建功立业、封侯进爵的机会让别人,自己留在滦河,北守辽河河套,南为京畿看住大门,孤心甚慰。 行事论心。曹公,朝廷不能让此等忠君爱国之士心寒。” 曹邦辅心领神会,“臣会把戚元敬等事记录在案,功成总结之时,优先叙功,请殿下定夺。” “好。” 祁言在一旁禀告道:“殿下,鸿胪卿王之诰递牌子求见。” 朱翊钧转头看了一眼曹邦辅。 曹邦辅连忙起身拱手道:“殿下,臣无事禀告了,恳请告退。” “好,西北三边的事,曹公帮忙多看顾。而今西北风起云涌,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是如何。谁也不知道抡起的拳头,最后会落到谁的脸上。但是无论如何,大明的铁拳,必须蓄势待发。” 曹邦辅连忙应道:“臣铭记在心,臣告退!” 过了一会,鸿胪寺卿王之诰被祁言带了进来。 方逢时调任甘宁总督后,王之诰被举荐接任鸿胪卿。这位也是位能臣干吏,曾经巡抚过辽东。 行礼后朱翊钧请他坐下。 “告若先生,有什么事?” “殿下,臣奉命会见朝鲜使者郑仁弘,他向臣恳请,觐见殿下,说是有要事亲禀。” “要事,什么要事?” “臣问了,郑仁弘不肯全说,但言语间应该是朝鲜国主,愿意答应我大明的条件。” “朝鲜国主愿意答应我们的条件?”朱翊钧想了想,“也该答应了。谍报侦查局那边的工作富有成效。 祁言,这几日孤的行程可有空闲?” 祁言查了一下答道:“殿下,四日后午休后有一个小时空余。” “那就四日后,告若先生带这位郑仁弘来。” “遵令旨。” “日本使节团,到了哪里?” “回殿下的话,上月到了登州,正好在外岛隔离十五天期满,无虞后已经送往大沽,正在进京的路上。” “日本使节团的目的,鸿胪寺都查清楚了吗?” 王之诰连忙答道:“鸿胪寺拿到了谍报侦查局的通报,大明封锁日本海域四年,民生凋零,各领主忍无可忍。 去年在幕府将军足利义辉的支持下,副管领细川藤孝出面,暗地里联络了武田、织田、北条、六角、三好、浅井、毛利、朝仓、上杉、大友、龙造寺、德川等地方实力领主,达成了共识。 这种局面不能再持续下去,必须要与我大明议和。议定后,这才以幕府将军的名义,派出近卫前久、细川藤孝、明智光秀出使我大明。” 由于大明水师的兴起,每年两次对日本国海岸线定期不定点的清理,使得日本局势发生了变化,所谓的永禄大逆不复存在。 各地领主正在为领内的民生经济焦头烂额,没有多少余力发动“合战”,互相之间的攻伐密度和力度都降低了许多。 三好长庆死后,“剑豪”将军足利义辉失去最大的牵制,利用当前局势,纵横捭阖,活得好好的。 朱翊钧不置可否地说道:“跟我大明和谈,知道我大明的条件吗?” “使节团知道。” “第一条,日本国主以藩属逾称天皇,大不敬。大不敬是什么罪名,他们清楚吗?” 王之诰答道:“使节团明确表示,他们清楚。” “清楚就好。看样子他们是要把天皇抛出来当替罪羊,平息我大明的怒火。不愧是素有以下克上传统的日本国。 既然如此识趣,那就跟他们和谈。李超所率的青龙水师,即将沿着西班牙人的路向东而去,揣他们的老窝,抢他们的地方。 日本就在必经之路上,以后要成为一处重要的中转站,确实到了可以和谈的时候。” “臣遵令旨。” “还有葡萄牙人的使节团,正在北上,鸿胪寺也要安排好。以后大明外交政策要变,朝贺是朝贺,贸易是贸易,一个是面子,一个是里子。面子是荣光,里子是真金白银。 两者都重要,但还是真金白银更重要。没有真金白银,大明如何组建强大的海军?如何宣慰南海?如何击败不服王化的东倭西夷? 打不赢,那就什么面子都没有了!” 朱翊钧在屋子里转着圈,声音掷地有声。 王之诰连忙应道:“太子英明。” “满剌加龙头港,南海水师左营占住就占住了。孤看过俞大猷他们献上的舆图,那个地方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海上关隘,像一张嘴巴,南海已成大明湖,那里是咽喉,北上东海是腹地。 以后我大明海军扬帆西洋,西边海商入我大明,都要从那里进入,就叫龙口县,设三宝府,暂辖龙口、万生等县。暂时由海军局代管,你们鸿胪寺协管。” “臣遵令旨。” 王之诰离开后,朱翊钧坐下来继续翻阅奏章。 他拿起一份司礼监拟定的目录,上面列名昨日在京和地方官员通过地方三司、六部五寺两院,以及通政使司上奏了多少奏章,分门别类。 事关吏治的多少份,事关财税的多少份.这就是司礼监每日最重要的工作。 地方和中枢每天上奏那么多奏章,朱翊钧不可能一一过目。 司礼监二三十位小内侍,就是负责阅览这些奏章,然后提取它们的主要内容,分门别类做好统计。 只有事关军事、大案要案等重大事宜,重要大臣们的奏章,以及朱翊钧指定的某些奏章,才会被直呈到案前。 朱翊钧扫了一眼目录,发现事关宗室整饬的最多,昨天就有二百七十二从地方和中枢源源不断地递上来。 他眉头一皱,“去把李春叫来,孤要问问他宗室整饬奏章的事。” 很快,司礼监大档头之一,秉笔太监李春赶到。 “奴婢见过殿下。” “这些事关宗室整饬的奏章,多是什么内容?” 李春被叫来时已经知道朱翊钧想问什么,已经做好了功课,连忙答道:“回殿下的话。这些奏章八成都是严惩宗室,彻底改革诸藩分封制,有甚者叫嚣着把这些诸藩宗室全部贬为庶民,利国利民。” “八成?”朱翊钧一拍书桌,祁言等人连忙跪下,“他们这是干什么!没完没了!蹬鼻子上脸啊!” 想了一会,朱翊钧说道:“去把大洲先生请来。” 第二百一十八章 皇史宬的咸鱼们 隆庆三年春三月的一个下午,日头偏西。 太常寺少卿兼国子监司业蔡茂春,一身崭新的官服,意气风发地站在皇史宬门前。 此时的他,改投到同乡李贽门下后一路仕途通达,平步青云! 他转头看向身后三十多岁的儒生,“孺东?可知这皇史宬来历?” 身后此人名叫徐贞明,字孺东。 江西贵溪人,二十出头就中了举人,然后考了十几年会试,就是考不中。 于是到处寻师访友,好学向上。 后来做过同乡前辈的幕僚,一边学习经义,一边帮助前辈处理政务,在西北待过近十年。隆庆二年,又未中。 前辈实在看不过眼,就把他举荐给了同科蔡茂春。 蔡茂春考究过徐贞明,发现这位经义写得不如何,但是很有实干。地方政务,尤其是西北水利农种,还有边关武事,说得头头是道。 当然了,名士大儒们更能说,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但是能不能说细说实,言之有物,蔡茂春还是能听得出来的。 徐贞明是位能臣干吏! 挖到宝了! 蔡茂春心中大喜。 他心里很清楚,西苑就喜欢重用这样的人物,其他的不说,王国光、刘应节、庞尚鹏等人善理财,料剧繁,全被太子殿下重用。 蔡茂春知道自己此前一直在清贵边缘衙门打转,处理文字、打打嘴巴仗、做做文宣教化工作没有问题,但理政实干是自己的弱项。 现在遇到了徐贞明,对于自己来说就是大好事。举荐给太子殿下,越能干越会获得重用,飞黄腾达。 可是徐贞明不管怎么平步青云,自己还是他的恩主,就好比李贽是自己的恩主一样。 在官场规矩里,恩主跟座师一样好使,背叛者都是坏了规矩,会被官场中人唾弃。 党羽啊,这就是党羽啊! 对于时刻想进步的人,就是希望上面有恩主,下面有党羽,上拉下推,腾腾地就上去了。 蔡茂春把徐贞明引入国子监,任助教,引为心腹,随时带在身边,悉心教诲培养。 徐贞明听了蔡茂春的问话,马上答道:“秋华先生,皇史宬原名神御阁,也名表章库。 嘉靖十三年七月丁丑,先皇嘉靖帝下诏在‘南内’(即皇宫外东南角)建造神御阁,用于保存祖宗神御像、宝训、实录等重要的档案资料。 诏书要求神御阁与南郊的斋宫(天坛斋宫)一样,采用砖石砌筑” 蔡茂春打断徐贞明的话:“为何先帝特意要求皇史宬必须用砖石砌筑?” “先生,紫禁城里宫殿多是木料所建,容易起火。南京城宫殿,多用砖石砌筑,少有失火。皇史宬里多珍藏皇家密档,十分重要,不容失火。” 蔡茂春满意地点点头:“说得好。孺东,你继续。” 徐贞明知道蔡茂春在考究自己,继续答道。 “先帝诏书里,在布局上神御阁拟分为上下二层,上层存皇帝画像,下层存实录。 嘉靖十三年七月十七日,神御阁开工营建。 嘉靖十五年七月戊寅神御阁竣工,为单层砖石建筑,用于存实录等档案;历代先皇画像被安排另存于景神殿内,神御阁被先帝更名为‘皇史宬’。” “说得好!” 一人从皇史宬宬门走了出来。 头戴乌纱帽,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官服,四十多岁,显得有些憔悴沧桑。 “秋华兄,这位兄台对我们皇史宬如数家珍。我们皇史宬,天字一号清淡衙门,这位兄台都能知晓典故,果真是博学强记。” 蔡茂春得意地哈哈一笑:“全宜兄客气了。这位是皇史宬编撰袁全宜(袁咸安),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座师都是养斋公(严讷),跟在下是同门,还曾经共过事。” 袁咸安连连摆手,“不敢与秋华兄相提并论啊!” 是不敢相提并论,以前两人都是千年咸鱼,只是而今蔡茂春咸鱼翻身,他却被挪到皇史宬,继续做一条很有前途的咸鱼。 徐贞明连忙拱手道:“晚辈徐贞明徐孺东拜见袁前辈。” 袁咸安拱手问道:“客气了。徐老弟是哪一科的俊才,现在何处高就?” 蔡茂春答道:“孺东早年中举人,可惜会试坎坷。我的一位同科好友是他的恩师,举荐到我这里。 现暂居国子监助教,且等后年的大试之年。” 袁咸安羡慕得鼻涕泡都要出来了,只要进到西苑的那个圈子里,升官就跟喝水一样。 国子监助教好歹也是从七品。 自己熬了这么久,也才是从六品,人比人气死个人啊! 袁咸安羡慕归羡慕,不敢怠慢两位,朗声说道:“今日上官蔡少卿带着徐助教,莅临我皇史宬,皇史宬上下,深感荣幸。” 蔡茂春笑着说道:“老袁,你休得拍我马屁,皇史宬虽然归太常寺管,但你们非常特殊,属于财政单列单位,直接由户部拨款。 不要说我,就是我们李卿正都使不上劲。” 蔡茂春含蓄地点了一句,袁咸安脸上浮出苦笑,叹了两口气:“这都是命了。算了,不说那些丧气的事,来,秋华兄,孺东老弟,跟我来,我带你们参观参观。” 袁咸安强打着精神,领着二人进了宬门,先是直奔正殿。 “我皇史宬由正殿、东配殿、西配殿、御碑亭、宬门等建筑组成,四周围以城墙。 宬门你们知道的,刚刚进来时验过腰牌证件,进来后左右两边是东西配殿,我们现在直面的是正殿。 皇史宬正殿依石室旧制,为砖石结构,建在高四尺三寸的石台基,折合新制多少米” 徐贞明轻轻答道:“一点四二米。” 袁咸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继续说道:“周围绕以汉白玉护栏,面阔九间,长约十五丈一尺,宽七丈二,高五丈一尺。” 说完停住,与蔡茂春一起看向徐贞明。 “长四十九点四米,宽二十三点六米,高十九点二米。” 袁咸安忍不住赞许道:“孺东老弟精通算学,有前途,比我们都有前途。” “前辈谬赞了。” “皇史宬正殿为黄琉璃筒瓦庑殿顶,拱券式无梁建筑,主要收藏我大明宗室皇族的玉牒、皇帝实录、圣训、印信等。均存放在金匮内。” 袁咸安指着铁栅栏门里面说道,“正殿内存有金匮一百二十台,另贮《永乐大典》等古籍。这些金匮每个约长四尺、宽两尺、高三点五尺,用楠木或樟木制作,外部包裹鎏金铜皮,可防虫蛀、霉变。 东西两侧配殿,奉太子殿下令旨,现在用来保存内阁诏书和题本的副本,正本在西苑的架阁库里。秋华兄,你们要找的东西,在西配殿,请跟我来。” 袁咸安带着蔡茂春和徐贞明参观了一圈正殿,带着他俩来到西配殿,这里还另辟了一间房间,用做皇史宬编撰等工作人员的办公场所。 正巧有一人走了出来,见了蔡茂春,都很惊讶。 “蔡少卿怎么有空到我们皇史宬一坐?” “田洲兄,我太常寺奉西苑之命,要召开九边清丈田地总结大会,需要翻阅一些内阁诏书以及题本。” 蔡茂春认识此人,他就是周秉洲。 隆庆元年年底,国子学助教魏云来因为户部发放的俸禄折色严重,面对如山的外债,以及一贫如洗的家境,一根绳子上吊死了。 他的同科好友鸿胪寺主簿袁咸安,连同其他几位好友都察院御史周秉洲、礼部主事李治彬等五人,为其打抱不平,同时又为其凑集治丧钱银,端着碗举着旗子到朝阳门乞讨,轰动一时。 虽然在京官中口口相传,赞为朝阳门五义,却被高拱嫉恨上。他施展手段,把五人全部挪到皇史宬,利用此衙门的特殊性,打击报复。 五义的其余两人忍受不了,辞官回乡去了,现在只剩下袁咸安、李治彬和周秉洲三人,还在苦苦支撑着。 蔡茂春这次来皇史宬,真实目的就是来找周秉洲,三人最有胆气之人,也是他们三人的大哥。 李治彬也闻讯走了出来,蔡茂春眼睛微微一眯,朝阳三义今日全在啊。 好事! 蔡茂春寻得机会,让袁咸安和李治彬带徐贞明去抄录目录上所需的内阁明诏和题本,他留下来跟周秉洲窃窃私语。 过来半个小时,徐贞明三人回来了,蔡茂春也拱手与周秉洲三人告辞,施施然离去。 看着蔡茂春意气风发的背影,周秉洲握紧了拳头。 我踏马的再也不要做咸鱼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进击的皇史宬咸鱼们 散了衙,周秉洲把袁咸安和李治彬拉到一处常去的酒馆单间,来上三碟菜,一荤两素,外加一碟花生,还有一壶最便宜的“精酿米酒”。 这是三人最高消费了! 都要养家糊口,能从高拱的压榨逼迫下,挤出这点钱置办这些酒菜,已经费尽心思节俭了。 给每人都倒上一杯,周秉洲举起酒杯:“来,两位仁兄,我们今日有苦中作乐,畅饮此杯!” “好!同饮!” 三人一饮而尽,周秉洲抹了抹嘴巴,赞叹道:“王店家真是越来越讲良心了,这精酿米酒,水越掺越少了。” 袁咸安赞同道:“是的,今天这米酒,只掺了一成的水,良心真是越来越好了。” 三人对视而笑,笑着笑着,三人的眼泪水不由地流下来。 太子殿下大改官制,给大明官吏们增加津贴补助。同僚们现在吃香喝辣的的,没口称赞太子殿下恩德。 我们呢! 驴入的高拱! 李治彬搽拭着眼泪,“两位兄台,不瞒你们说,我真是熬不下去了,我真得想辞官回乡去了。” 袁咸安狠狠地一拍桌子,“不行,我们就钉在这里,我们就是要看着他高大胡子,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流着泪,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唱腔悲凉哀怨。 周秉洲冷眼看着两位好友,满腔愤慨无处发泄,淡淡地说道:“而今高大胡子颐指气使,盛气凌人,比隆庆元年还要更上一层楼。” 李治彬气得拍着桌子大骂:“这个高大胡子,坏心眼,烂心肠。以后肯定没有好下场!” 袁咸安看了他一眼,“骂有什么用?天下多少人在骂他,骂有用的话,他不知道死多少遍了。可惜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李治彬长叹一口气,“当初魏兄自尽,就是被他所逼。我等为了凑集魏兄治丧钱银,事出无奈,才出此下策去朝阳门乞讨。不想被高大胡子嫉恨,把我们挪到皇史宬。 在这里,我们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袁咸安苦笑道:“是啊,皇史宬名为太常寺代管,但财政度支却由户部直拨。高大胡子千挑万选就是选了这个地方,好来收拾我们。 皇史宬的日常维护费用,一文不少地拨下来。我们的俸禄,也一文不少。可是太子改制后增补的那些津贴补助,却是找各种借口克扣,一个子都不让我们见到。 没有那些津贴补助,光靠那些老黄历俸禄,我们三个是冻不死也饿不死,却在这京城花花世界里当起了苦行僧。 不,那些花和尚的日子比我们好过多了! 同僚们拿着津贴补助,日子过得滋润得很,我们还要过着这连野狗不如的清苦日子!” 李治彬又闷了一杯水酒,愤然道:“有亲友悄悄说,你们傻啊,户部给皇史宬拨下那么多的日常维护钱款,悄悄挪用一些,照样过好日子! 屁话!高大胡子就等着我们挪用侵吞皇史宬的钱财,好把我们送去菜市口,吃上一刀,他才算是真正地解恨啊!” 两人越说越悲愤,酒水一杯一杯地往嘴巴里倒。 周秉洲急了,把酒壶抢了过去,“我们只点了这一壶,你们都喝完了,我喝什么!” 说完,给自己酒杯倒满,连喝三杯,打了一个淡淡的酒嗝,这才把没剩下多少酒水的酒壶,放回到桌子上。 “两位仁兄,我们好歹也是寒窗苦读二十载,三场连捷,才得了功名,穿上这官服。我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凭什么让高大胡子如此作践我等?” 周秉洲的话让袁咸安和李治彬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我们朝阳五义,为了魏兄后事和家小,甘冒天大的风险,去朝阳门乞讨筹款,终于让魏兄家小,能够扶灵柩回乡,安顿度日。 旁人们都叫我们朝阳五义。现在呢?五义只剩下我们三人,还被人叫做皇史宬三咸鱼! 两位仁兄,你们咽得下这口气吗?” 袁咸安瞪着鼓鼓的眼睛,看着周秉洲,“周兄,你说怎么办?难道我们今天就去高大胡子回府的路上,堵住他,把他从轿子里揪出来,狠狠打一顿?” 周秉洲瞪了他一眼,“不用这么上头,我们另有它法。两位兄台,附耳过来。” 袁咸安和李治彬连忙把头凑了过来,周秉洲对着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一通。 “周兄,这事靠得住吗?”袁咸安沉吟地问道。 没等周秉洲回答,李治彬恶狠狠地答道:“靠不靠得住我都愿意做!只要能狠狠恶心一回高大胡子,我就是被罢官回原籍也愿意!” 袁咸安心头一动,狠狠一拍桌子:“对,只要能恶心高大胡子就好!周兄,我也愿意做!” “好!我们今晚就准备好!明天给高大胡子一个好看!” “好!” 三人举起酒杯,欣然地一饮而尽! “好酒!” “是好酒!只掺一成水的米酒,就是好喝啊!! 第二天早上七点刚过,承天门左便门,也就是最左边最小的门,开始有官员排队,这些都是内阁的官吏。 自从余昌德午门哭阙后,朱翊钧下令,承天门关防也加紧,无腰牌文证者,不得入门。就算负责太庙和社稷坛日常清洁和维护的杂役们,也要持证入内,不得随意走动。 借口为了肃清关防,朱翊钧还把太庙和社稷台前的六科值房,给迁到都察院,合署办公。有心人都知道,太子殿下这是要把六科合并入都察院里。 六科监察中枢,十二道监察地方。 这些验过牌证的官吏,绕过太庙,往左顺门走去,准备进文渊阁里入值办公,却看到周秉洲、袁咸安、李治彬三人,各自一身半新不旧、隐约可以看到里面补丁的官服,神情肃穆,站在左顺门前,一人一口碗摆在跟前,头顶上扯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一行感情饱满的大字。 官吏都看傻了。 这是要疯啊! 皇史宬三子,你们这是要创造历史啊,居然把碗从朝阳门摆到了左顺门。看来高大胡子把你们挪到皇史宬来,终究还是成全了你们。 皇史宬在皇城东南角,里面的官吏上下班基本上走的是东安门,然后从东华门巷道走到皇史宬。 但他们从左顺门走出来也十分便利,奉宸司只负责午门、承天门的关防,门洞大开的左顺门是不管的。 上内阁的官吏无不侧目,心里忍不住赞叹一句:皇史宬三子高义! 皇史宬三子硬气! 皇史宬三子又高又硬! 你们从朝阳门五义晋升为左顺门三义! 有官吏悄声议论着。 “这场面要是让阁老们看到,不知做何感想!” “阁老们今日是看不到的。” “为何?” “你还不知道?前日西苑就传下令旨,叫阁老、六部、五寺、两院、戎政府侍郎、少卿和都督佥事以上官员,今早到太极殿议事。” “议事,议什么事?” “原首辅徐公致仕归乡,朝堂一直有议增补阁老,今早众臣议事,议的就是这件事!” 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万万没有想到,德高望重、众望所归的高公入阁之路,如此崎岖坎坷,真是叫人唏嘘不已啊! 第二百二十章 老高,千万别犯浑! 西苑南华门,一群绯袍官员们在核验腰牌证件,很快进了苑,在旁边的朝房里等着。 一群人围着高拱,拱着手说道:“新郑公,恭喜啊!” “高公,入阁后可要好好摆一席啊!” “高公,得偿所愿,这次总算是得偿所愿啊!” 高拱一脸严肃,可是嘴角的笑意就像晴空万里的一朵白云,谁都看得见。 “此言过早,还没有经过大家公议,也没有经殿下最后定夺,不好说,不好说。” 众人哈哈大笑:“高公过谦了!” 李春芳为首的三位阁老坐在另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这边。 曹邦辅跟赵贞吉头靠在一起,轻声说着话。 李贽正襟危坐,微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在打坐静修,还是眼不见心不烦。 蔡茂春坐在他旁边,有点小兴奋,跟其它寺的两位少卿在说着话。 太府寺卿王国光和顺天府尹刘应节在讨论着什么,神情很严肃,似乎在争辩着什么。 张溶等几位勋贵自成一圈,说说笑笑。 一身斗牛服的冯保带着四位内侍走进来,笑眯眯地拱手打着招呼:“诸位先生都在啊!” 众人闻声转过头来,纷纷含笑点头,跟他打着招呼。 高拱看到他,眼睛闪过异色,炯炯发光。 “诸位先生,时辰要到了,殿下叫咱家来接各位先生,请!” 三位阁老,几位勋贵和督理处协理们走在前面,高拱昂首挺胸紧跟其后,旁人都不跟他抢。 再后面是高仪、葛守礼等尚书,还有笑眯眯混在其中的赵贞吉。 高仪拱手对赵贞吉说道:“赵中丞,这次恭喜你了。” 赵贞吉呵呵一笑,“高尚书,恭喜错了,恭喜新郑公才是。” “这次公推赵中丞也是榜上有名啊。” “高尚书,榜上总得有些人名才是,红花也得绿叶配。” 高仪看着赵贞吉,见他如此识趣,呵呵一笑,不再开口了。 葛守礼凑了过来,“赵中丞,老夫觉得你拟定的整饬诸藩宗室新法,惩戒宽免得当,再合适不过。 可惜而今朝堂和地方还有人追着不放,誓要将诸藩宗室弊政彻底铲除。两百年弊政,岂能轻而易举能除尽的?” 高仪有些不悦道:“正是因为两百年的弊端,所以才要有莫大决心,以非常魄力,一举铲除,才能彻底根除着祸国殃民的弊政。” 他跟葛守礼虽然都是高拱的盟友,经常坐在一起协商大事,但是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冷不热。 理念有差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两人的学识才干都差不多,于是两人谁也不服谁。 高仪和葛守礼对视了一眼,鼻子轻轻一哼,他走左边,我走右边。 赵贞吉走在中间,稍微落后一点,看着两人的背影,轻轻一笑。 众人进到太极殿,朱翊钧坐在上首的座椅上等着。 “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众人行完礼后,照例赐座。 三位阁老,五位督理处协理戎政都有赐座,其余尚书、侍郎、正卿、少卿,左右都御史都站着。 朱翊钧走下台阶,在众人面前来回走动着。 “有人说,商号店铺要换个掌柜的,都要召集伙计们好好合计一下,公推一位深孚众望的人选出来。 现在朝廷要增补一位阁老,为何不让百官合议公推呢? 说得有道理,说明有些官员很有主人翁精神,不像有些官员,说按照太祖皇帝制定的官制,文武百官都是我老朱家的长工。” 众人默然不语,大家都习惯了太子殿下时常出惊人之语。 “只是孤有些好奇,合议公推,以什么为标准。 这位要推举高尚书,那位要推举赵中丞。这几位说翰林院张掌院才高八斗,学识渊博;那几位说大理院邹正卿公正无私,刚直中正。 听说那些人吵了几天几夜没个结果。 孤很好奇,呈报上来的这几位人选,到底是以什么为标准推选出来的?嗓门大?又或者人多?呵呵。” 朱翊钧笑了几声,殿上众臣们却都笑不起来。 太子殿下的话还是那么犀利,鞭辟入里,让人心里堵得慌。 朱翊钧清朗的声音还在继续:“只是诸位议论得这么热火朝天,就没有想一想,阁老的职责到底是什么? 参预机务,襄助理政,票拟建议,奉命拟诏。” 朱翊钧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在太极殿回响着。 “听明白了吗?内阁阁老是君上的咨政顾问,奉君上之命,先览六部、五寺、两院和地方的奏章,再给出意见,供君定夺。” 朱翊钧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突然长叹了一口气。 “只是给孤选一两位秘书顾问,满朝闹得沸沸扬扬,吵得不可开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在公推丞相呢!” 公推丞相? 众臣的心里仿佛都听到叮的一声铜罄声。 殿下,你这是在敲打我们呢还是在敲打我们啊? “陈矩,念念,六部五寺两院,还有地方,推举了哪些人?” “是,殿下!” 陈矩拿出一份题本,大声念道:“百官共公推出十二位内阁阁老增补人选,户部尚书高拱、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四维、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礼部尚书高仪、大理院正卿邹应龙.” 朱翊钧点点头,“十二位深孚众望的人选啊,可是内阁要不了这么多阁老,坐不下啊,孤也不需要这么多的顾问秘书,怎么办? 要不要在太极殿上再议一议?” 众臣心里呵呵一笑,我们绝不会上当! 公推丞相! 你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还敢在太极殿上合议公推吗? 想死啊! 祖制啊! 这是我们经常用来“劝阻和规范”皇帝的旗号和理由啊,我们绝不会让这发回旋镖打中自己! 高拱上前一步,拱手自信满满地说道:“殿下,臣等请殿下乾纲独断!” “乾纲独断?这会终于记得叫孤乾纲独断了?” 听着朱翊钧阴阳怪气的话,众臣纷纷在心里嘀咕,真不愧是先皇的好圣孙啊,这说话神态语气,不能说很像,只能说是跟先皇嘉靖帝一模一样。 朱翊钧把众臣讥讽一番后,当即说道:“好!那孤就定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和户部尚书高拱入阁,本职不免。” 众臣一愣,太子定了两位入阁? 高拱入阁,众望所归,全在众人的意料之中。 赵贞吉入阁,出乎某些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这位也在西苑做过太子殿下的老师啊,很多大臣也猛然想起,此前的统筹处,就是赵贞吉帮着太子殿下,在不声不响中搭建出来的。 朱翊钧继续说道:“借着这个机会,孤调整内阁分工。李春芳。” 李春芳上前一步,跪下后大声答道:“臣在!” “授中极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师,领为首辅。” “臣谢殿下天恩!” “赵贞吉!” “臣在!” “授建极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傅,仍领都察院左都御史,以为次辅。” “臣谢殿下天恩!” “张居正!” “臣在!” “授文华殿大学士,加太子少师,领吏部尚书。” “臣谢殿下天恩!” “陈以勤!” “臣在!” “授文渊阁大学士,加太子少傅。” “高拱!” 高拱迟疑不想答话。 现在他满腔怒火,补我入阁,却把我放到最后一位,什么意思? 我嘉靖四十三年就入了阁,资历比张居正、陈以勤都要老,为何还要把我放到最后? 既然要重用我,何必又羞辱我? 高仪看到高拱迟疑不答,心里大急。 虽然排名不理想,但好歹进了内阁,先入阁,其它的再慢慢想办法。 他连忙在后面用手指头戳了戳高拱。 老高,千万别犯浑! 太子可不是皇上,他不是你的学生,他是先帝爷的学生,翻起脸比翻书快得快。 高拱被高仪的手指头一戳,瞬间也想到了这点,仿佛一大盆冰水从头淋下来,把满腔的怒火浇灭,顿时人间清醒。 “臣在!” 殿上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突然听到冯保在外面喊道:“殿下,出事了!” 众臣的心,不由地又提起来。 第二百二十一章 心灰意冷的高拱 朱翊钧闻声转头,朗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回殿下的话,皇史宬编撰周秉洲、袁咸安、李治彬在左顺门摆碗乞讨,还拉出横幅,上书‘被户部所逼,津贴补助全无,乞讨以活一家老小!’” 朱翊钧目光一闪,问道:“周秉洲三人的名字,听起来耳熟。” “殿下,隆庆元年年底,国子学助教魏云来因为户部发放拖欠俸禄,折色过多,无力偿还外债,又困于一家老小生计,愤而自缢身亡。 周秉洲、袁咸安、李治彬等五人为凑集魏云来治丧钱财,以及家小生活资财,在朝阳门摆碗乞讨。” 朱翊钧勃然大怒,转头看着高拱,厉声大喝道:“高拱!” 高拱刚听到冯保说周秉洲三人在左顺门摆碗乞讨,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眼里像三只臭老鼠一般的小官员,居然自己最关键的时候,狠狠给自己一锤,锤得自己眼冒金光。 又听到朱翊钧厉声大呼,高拱吓得心里一抽搐。 太子殿下从来没有在群臣面前如此暴怒过! 一时间他万念俱灰,数十年的辛苦和期望,被这一声厉呼击得粉碎。 高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颤颤巍巍地摘下乌纱帽,摆到旁边,伏身在地,嘶哑着声音说道:“臣无德无能,臣请辞归乡!” 高拱声音不大,在太极殿里飘飘悠悠的,像断了线风筝。 高仪、葛守礼等高党急了。 老高,你怎么又犯浑了! 九十九跪都跪过来了,就差这么一哆嗦,你偏偏临阵退缩,这么多同仁志士把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你对得起谁? 高仪噗通跪下,大声道:“皇史宬编撰周秉洲、袁咸安、李治彬在左顺门摆碗乞讨,想必事出有因,还请太子殿下明察。 内阁补阁员,关乎天下大政,臣恳请殿下,不要因些许小事,误了大事。” 葛守礼也跟着跪下来,“殿下,臣也觉得事出有因,恳请殿下明察。内阁庶事繁剧,六部五寺两院和天下大事,皆由此转呈殿前,为殿下分忧解难。 臣恳请殿下,不可因小事而误大事。” 哗哗,又有三位侍郎跪倒在地,说着类似的话。 朱翊钧走到高拱面前,语重深长地问道:“新郑公啊,孤是该说你人缘不好呢,还是说你人缘好?” 高拱抬头,听懂了朱翊钧的话。 你人缘不好,太极殿上这么多重臣为你求情。 你人缘好,偏偏有几位低级官员甘冒天大的风险让你出丑。 太子殿下,你这话问得好刁钻,一时间我竟然无言以对! 高拱只好直着身子答道:“臣一心为公,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君父。” 朱翊钧长叹一口气,点头答道:“孤知道高公做事有大气魄,有好手段,破浪猛进。清丈田地这一点,艰难重重。 自太祖洪武年间创鱼鳞黄册以来,二百年未曾有户部再清丈更新。新郑公执掌户部,雷厉风行,披荆斩棘,一步一个一脚印,完成了九边清丈。 不容易啊!新郑公的兢兢业业,公忠体国,孤是看在眼里的。” 高拱情绪激荡,心里沉积许久的委屈,忍不住翻腾,直冲脑门。鼻子发酸、眼睛发涨,泪水仿佛下一秒就要涌出来。 他连忙吸了吸鼻子,四十五度仰头。 朱翊钧继续说道:“新郑公,政务要处理,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要想方设法克服困难,也要注意团结同僚。 大家同殿为臣,都是为了大明,有什么解不开的怨恨? 在这里,孤要批评新郑公你。” 殿上众臣一听,心里都大致清楚了。 殿下这是要保高拱,否则的话就不会在殿上公开批评,而是直接叫你回府闭门思过,等候诏书。 段位高的大臣脑子一转,开始猜测。 今天这一出,该不是殿下在高拱入阁之前,要好好敲打一下这头倔驴! 来报信的是冯保,冯保是东厂提督,东厂办这些事情,还不手拿把掐的! 而且冯保进来报信,时间卡得那么准 朱翊钧还在继续说道。 “孤此前再三跟你们说,要善于批评和自我批评,要看到同僚们的缺点,指出来,督促他们改正。 但是更重要的是自我批评,要找到自己身上的毛病,加以改正。新郑公啊,孤看啊,还是你自我批评的不够。” 高拱还是默然不答话,跪在地上,上半身直直地立着。 跪在身后的高仪和葛守礼刚刚揣摩到朱翊钧的用心,没有严惩高拱的意思,不由地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看到高拱还在犯倔,心里又恨又急。 老高,你这臭脾气都吃了多少亏,怎么还不知道改一改? 两人在背后连忙戳高拱,叫他赶紧服个软,低头说两句软话,让太子殿下就着台阶下,把入阁的事情在殿上定下来。 高拱还是一动不动,目光平视前方,神情严肃,一声不吭。 朱翊钧心里笑了笑。 知道你老高好面子,殿上这么多人,实在拉不下面子。 他转身坐回到御座上,大声道:“陈矩!” “奴婢在!” “刚才孤所言内阁人事调整,先记录在案,暂不发令旨明诏!” “是!” “好了,今日议事到此为此。” 陈矩连忙唱赞:“众臣行礼,告退!” 众臣跪下行礼。 朱翊钧起身离开了太极殿,回勤政堂的路上,对冯保说道:“你去左顺门,对周秉洲、袁咸安、李治彬三人说道,他们在皇史宬里兢兢业业,却缺衣少食,难以养活家人。 户部有责任,秉政的孤也有责任。你替孤向他们道歉,再以孤的名义给他们三位一人赠送五十块银圆。 但是规矩就是规矩,他们在左顺门乞讨,扰乱皇城秩序,入顺天府大狱一个月。全部贬为从八品县丞,分拣地方。 告诉他们,他们不是老抱怨报国无门吗?现在给他们一个机会,是驴子是马,他们自己证明给孤看!” “是。奴婢这就去办。” 朱翊钧回到勤政堂,杨金水在门口等着。 “奴婢见过殿下。” “金水来了,进来我们坐着聊。” “是。”杨金水应道,却不敢真坐下来,接过祁言的茶杯,放到朱翊钧旁边的桌子上,在另一边站着。 “待会去见见高拱。” “是。” “老高这个人,有本事,脾气臭。不过正是脾气臭,不管不顾,才能把新政推下去。要是换做徐少湖这样的老滑头,脾气是不臭,能把孤哄得开开心心。 可是孤要的是推行新政。” 杨金水在旁边小小地答道:“殿下英明。而今大明积弊重重,就是需要新郑公这样的大刀阔斧,有能力又有魄力的大臣,破岩凿山,为大明开创一条新路来。 可是这样的人,往往脾气火爆,又臭又硬。” “是啊,又臭又硬。孤今天在殿上好好敲打了他一番,死倔着不肯低头。孤要的是开荒牛,不是闯进瓷器店的疯牛。 孤要的是他顺着指明的方向往前走,而不是自以为是乱打乱撞。只是这朝堂上,能担任此重任的大臣不多,高拱算是佼佼者。 孤要敲打他,也要哄着他。” 杨金水心领神会道:“殿下一番苦心,外人不得知。奴婢过会就去高府上拜访,好好劝劝新郑公。” “嗯,孤这个黑脸唱完了,你这个红脸该出面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这事不简单 高拱没有回户部衙门,而是叫轿夫直接回高府。 高仪和葛守礼紧跟其后,三顶轿子从南华门出来,穿过长安大街,几乎同时到达高府。 三人下了轿子,高拱一马当先走在前面,高仪和葛守礼紧跟其后。 高拱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大步流星,走得火急火燎。 高仪和葛守礼提着前襟,一路小跑,亦步亦趋。 高府的仆人看着三人同时回来,觉得很是奇怪,但是看到高拱脸上的神情,纷纷退到两边拱手行礼。 三人一前两后,走进大门,绕过照壁,穿堂过院,一直到后院,里面的家眷姬妾看到后面的高仪和葛守礼,吓得连连躲在起来,又心生好奇。 高拱咣当推开一间房门,径直走了进去,站到屏风后面,大声道:“来人,给老爷换衣服。” 一位妾室和两位婢女从旁屋走了出来,在屏风后面给高拱换衣服。 高仪和葛守礼站在门外,盯着屏风,不着急,也不出声。 过了十来分钟,高拱换了一身家居常穿的湖绸直缀,戴着四方平定巾,提着衣襟走了出来,看到高仪和葛守礼两人身上的官服,突然愣住了,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早。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转了回去,重新转到屏风后面。 “给老爷换身新官身常服。” 妾室和婢女不敢多问,又连忙给他换上一身崭新的朱色团领衫盘补官服,戴上一顶乌纱帽。 高拱重新走了出来,高仪和葛守礼对视一眼,觉得很是奇怪。 老高靠换衣服来发泄心中的烦闷和怨气? 管它呢,只要他不犯浑作妖,就由他去。 高拱在前,高仪和葛守礼在后,来到三人常坐的书房里。高拱在主位上一屁股坐下,高仪和葛守礼在两边坐下。 仆人端上三杯热茶,摆在三人跟前,缩着脖子嗖地一声就退出去了。 高仪试探着问道:“肃卿啊,你的气消了吗?” “消气?老夫怎么敢有气啊!老夫当时只是万念俱灰。” 万念俱灰?! 高仪和葛守礼大吃一惊,这么严重。 葛守礼在路上也琢磨出这件事不简单,叹了一口气说道:“新郑公啊,你当初不该在太极殿上让冯保下不来台。” 高仪也明白过来,捋着胡须说道:“阉寺小人,睚眦必报。当初新郑公在太极殿上狠狠得罪了冯保,今日他趁着你紧要的关头,来上这么一出。 唉,难堪啊,确实难堪啊!” 高拱仰着头,喟然叹息道:“我高拱为官数十载,何曾受过如此大的耻辱!阉寺小人,老夫与他誓不两立!” 高仪连忙劝道:“新郑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只要入了阁,立稳根基,自然就能与冯保小儿周旋到底。 阉寺小人,终究不是正途大道,不足为患啊。再说太子英明,不会被阉侍蛊惑,新郑公不必担心。” 高拱长叹一口气,“是啊,太子英明,怎么会被阉侍蛊惑呢!” 西苑的太子殿下,就是太英明,我有些吃不消啊! 高拱为官数十年,又曾经身为裕王府侍讲“总教头”,跟严党一系斗来斗去,维护着裕王,官场争斗的套路还是懂的。 虽然脾气太急,有时候一上头就不管不顾。但是冷静下来,细细一琢磨,很多事情都能想得通。 太子殿下跟先皇嘉靖帝一样,城府深沉,十分精明,身边用的那些内侍,各个都聪慧能干,但没有一个敢肆意妄为的。 冯保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权倾朝野,可他肯定不敢背着太子做出皇史宬三子在左顺门摆碗乞讨的事来。 他真要是敢那么做,太子在太极殿当场就会察觉,二话不说就会叫人把他拿下。 如此看来,冯保是奉了太子的意思,“恰到好处”地搞了这么一出,目的就是要敲打自己。 为什么敲打自己? 难道自己头铁,嘣嘣的敲起来好听? 高拱在换衣服的时候就想明白了,太子殿下是不满朝中有人还在揪住整饬诸藩宗室的新法不放。 这些人接连上疏,打着彻底铲除宗室弊政的旗号,想堵死宗室参政的路子,这让太子殿下很不高兴。 他现在的思路很明确,多管齐下,扶植新旧勋贵、国子监、宗室,拼命地往中枢和地方掺沙子,牵制科试出身的“正途”文官。 高拱虽然也站在士林文官这边,但他更需要考虑自己的切身利益。 科试正途文官们虽然人多势众,却是一盘散沙,分成大大小小几十个派系,还派中有派。 高党里,高仪和葛守礼关系并不和睦,高仪、葛守礼跟张四维、王遴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现在朝中也没有杨荣、杨士奇、杨溥、李贤、商辂、杨廷和这样冠绝群英的领袖人物,能把大家捏合在一起,拧成一股绳。 高拱很清楚,朝中已经有很多正途文官,为了自己的利益,亦步亦趋跟随太子殿下。 那自己为何要去当那个绊路石呢? 一不小心就会被碾得粉碎。 自己追求的是建功立业,名存青史,不是身败名裂,黯淡离场。 高拱看了一眼高仪,想着如何跟他说,不要再在诸藩宗室上搞事了。 葛守礼在一旁说道:“新郑公入阁,司礼监有冯保在内作梗,还是很麻烦啊。” 高仪不服气地说道:“而今司礼监,内阁票拟由陈矩汇总,督理处由李春通禀,冯保名为掌印,更多的事务在东厂。 新郑公得罪他就得罪了,他又不能在司礼监一手遮天。” 高拱捋着胡须,还在斟酌着字词,想着如何劝说高仪,不想他反过来说道:“新郑公,你此前跟宫里的万福关系不错吗?可以通过他,与司礼监里的陈矩、李春帮忙搭搭线。 内廷司礼监没人,新郑公在内阁就会束手无措啊。” 高拱摇了摇头,敷衍地说道:“不着急。” 高仪急了,“怎么不着急?新郑公,现在太子对此事的态度,我们不得而知,为何?苦于内廷无人啊。 要是内廷有人在殿下面前帮我们转圜几句,又或者递一两句讯息出来,省却多少烦恼。” 高仪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新郑公,就算左顺门一事,太子就此放过,可你入了内阁只是第一步,你要想有所作为,必须要内廷有人帮忙照应,要不然你的票拟进去就被否了,这阁老做着有什么意思?” 葛守礼从高拱漫不经心的神态里看出些什么来,故意问道:“新郑公,你怎么换了一身官常服?” 高拱随口答道:“有什么问题吗?” 高仪也瞥了葛守礼一眼,看你问的什么问题,没看我们在这里讨论要紧的事吗? 当下还有什么事比高肃卿入阁要紧? 葛守礼继续问道:“新郑公,老夫看你进屋换了一身直缀,出来后察觉不对又换了一身官常服,可有什么说法?” 高拱从葛守礼的话里听出,他察觉到某些迹象,笑了笑,“老夫在等人。” 高仪和葛守礼同时都愣住了。 “等人?新郑公等谁?” 高拱长叹一口气,“如果此人来了,今后的事情都好说,我老高也不用再回乡读书。要是此人没来,就万事皆休!” 高仪和葛守礼面面相觑,不明白高拱话里的意思。 寂静了几分钟,有管事在书房外禀告。 “老爷,有客拜访。” 第二百二十三章 子象,认命吧。 高仪和葛守礼对视一眼,很是惊讶。 老高,你什么时候学会算命了,还算了这么准。 一回来就算定有客要来,还特意换了一身官常服。 高仪心急,当即问道:“谁来拜访?” 管事在门口答道:“少府监掌印太监杨金水杨公公。” 高仪和葛守礼脸上都是不可思议,异口同声地问道:“他怎么来了?新郑公,你怎么知道他会来?” 高拱起身对两人说道:“两位兄台现在这里暂坐,老夫去迎一迎杨公公,等谈完了老夫再回来解答两位的问题。” 说罢,高拱提起衣襟,迈着四方步,走出了书房。 到了前院前厅,见到了身穿斗牛服,头戴鎏金三山帽的杨金水,高拱连忙上前拱手道:“杨公公大驾光临,高某有失远迎,失礼失礼啊!” 杨金水笑呵呵地答道:“高公客气了。金水不请自来,叨扰了高公的清静啊。” “杨公公这话说的,请中院花厅用茶,请!” “请!” 高拱把杨金水请到中院花厅里,两人对坐下,仆人端上茶杯,高拱开门见山地问道。 “杨公公来敝府,可有什么指教?” “为左顺门之事而来。” “左顺门!”一提到左顺门,高拱就一肚子气。 隆庆元年年底京官魏云来因为户部发放俸禄折色过多,积愤之下上吊自杀。而后他的好友“朝阳五义”在朝阳门摆碗乞讨,成为高拱仕途中最大的污点。 现在有人在他快要愈合的伤口上撒盐,他当然恼怒。 “这三个宵小,目无上官,居然在皇城之内,内阁玄门,肆意妄为,混淆视听,污蔑朝堂大员,必须严惩!” 高拱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杨金水指着高拱笑着说道:“高公,你看你,又急了!” 随即他语重深长地说道:“高公,你是要入阁为阁部,执秉权柄,佐君料理政务的人,当为百官之楷模,怎么说着说着又急了。” 高拱脸色变幻了几次,缓缓转霁,捋着胡须答道:“杨公公提醒得对,老夫就是性子太急,吃了太多的亏。 可惜啊,这脾性从年少到现在年迈,总是改不了。不过新近两年,却是收敛了许多,只是今日之事,着实让人生气。” 杨金水瞥了他一眼,“咱家觉得,生气是自寻烦恼。 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高公马上要入阁了,这可是百姓们所说的拜相啊。” 高拱连忙答道:“臣才学浅薄,德不配位,不敢奢望。” 杨金水抓住他这句话,追问道:“奢望?高公难道要推辞入阁之事?” 高拱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杨金水继续说道:“咱家出西苑时,太子殿下交待道,此事还是高部堂不够宏量。 三名小官的仇,也要记在心上,实在是不划算。当初就该豁达一些,还能落个宽仁大度的好名声。” 高拱讪讪答道:“老夫天性如此,实在难改。 杨金水摇了摇头:“别人说改不了,咱家信,高公说改不了,咱家是万万不信。高公是谁?是先帝爷千选万选出来,给皇爷当老师的人才。万千士子大才里的人尖子。 这点小毛病,还不是说改就改了。” 高拱听明白了,人家说的不是改毛病,而是改一直坚持的主见。 改什么主见? 他心里琢磨出几分来,但是没有明着回答。 “老夫自入仕以来,恪守祖制,严循臣礼。 皇上即位,太子秉政,老夫蒙恩从农耕之地召回,以布衣而擢部堂,付畀之重,重逾万钧。老夫竭尽所能,补偏救弊、革新图强、夙夜兢业、以承天眷。” 杨金水哈哈大笑:“恪守祖制,革新图强,高公果真好本事。” 高拱淡淡一笑,脸色不变,丝毫不为杨金水的暗嘲所动。 杨金水点点头:“高公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看来左顺门的事,已经气消了。看来不仅是高公宽宏大量,还有南宇公和与川公劝解得力。” 高拱眼睛微微一眯。 高仪和葛守礼紧跟着自己进府,杨金水也知道。 他是在警告我吗? 杨金水没有在这一点继续深入,而是转移了话题:“听闻高拱入阁,咱家是满怀欢心。按照太子殿下的分工,高公、王汝观(王国光)、庞少南,还有咱家,都是大明经济战线的同袍啊。 高公执掌财税,在上面掌纛,王汝观、庞少男还有咱家,各司其职,为大明国库和内库,竭尽所能啊。 现在高公能入阁,那我们这伙人,说话的嗓门也大了。” 高拱脸色一变。 戏肉终于来了。这就是太子殿下给自己许下的承诺。 入阁后自己执掌“经济”方面大权,继续推行清丈田地、一条鞭法等财税改革。杨金水在内廷配合自己。 好! 老夫就等着这句话啊! 杨金水看到高拱脸色转缓,知道他听懂自己的话,心里正美滋滋。 甜枣给了,太子殿下给咱家的鞭子,也该抽一下了。 杨金水右手对着自己和高拱来回地比画了一下,“高公,咱家是一伙的,自家人,有些肺腑之言不吐不快啊。” 高拱连忙答道:“杨公公请说。” “高公,左顺门之事可大可小。高公何必再纠葛于此,难不成高公愿以千金之躯,万里前途,要跟这三位同归于尽不成?” 同归于尽? 高拱沉吟不语。 杨金水此话什么意思? 明白了,此事一旦深究下去,自己也逃不离干系,到时候被勒令回乡读书。以阁部前途跟三位六品小官兑换,这样的同归于尽,真得不划算啊! 杨金水看着高拱右手捋胡须的频率变快了,心里淡淡一笑,又补了一句:“高公,所以说,有些小毛病,当改还是要改啊。改了,才能晴空万里,一碧如洗!” 高拱沉默了一两分钟,终于停住了捋胡须,拱手道:“请代向殿下禀明,高某谨遵殿下交代,定会把身上的小毛病改掉,彻底改掉。 左顺门那三人,自有国法朝律处理,高某绝不会在放在心上了。” 杨金水哈哈一笑:“高公高风亮节!” 送走杨金水,高拱步履稳健,迅速地走回到书房里。 葛守礼地问道:“谈完了? 高拱点点头。 高仪好奇地问道:“杨金水为何而来?对了,高新郑,你等的客人是他吗?你怎么知道他会来?” 高拱答道:“子象,整饬诸藩宗室的新法,我们不要再去管了。” 高仪目光一凛,厉声问道:“为何?” 随即他又问道:“杨金水此来,就是跟你说这件事的?叫他来找我!” “找你做什么?子象啊,西苑什么都知道。如果我们还执迷不悟,不要说我还能不能入阁,我等的身家性命都怕是要保不住!” 高仪脸色大惊:“他怎么” “怎么敢是吗?子象,你觉得西苑敢不敢?我们敢不敢赌上这一回?” 葛守礼连忙在旁边说道:“子象,新郑公说得还不明白吗?我们不能去赌,我们甚至连太子殿下的耐心都不要尝试去赌一赌! 停掉!把那些事都停掉。 否则的话,一切都灰飞烟灭,整饬诸藩宗室的新法却依然推行。不如退一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高仪一脸的悲愤,默然不语。 高拱起身走到他跟前,拍了拍的肩膀,什么也不说。 葛守礼昂着头,长叹一声:“子象,还是认命吧。这好歹还算是个好结果。” 高仪沉默了许久,最后也叹了一口气,幽幽飘荡在屋里 第二百二十四章 追随殿下行此逆旅! 杨金水离开勤政堂去高拱府上后,朱翊钧在座椅上坐了一会,脑子里把事情理了理,转头问祁言:“文长先生原定安排什么时候召见?” “殿下,下午午休过后,两点整。” “现在有闲,你叫人把他请来。” “是。” 朱翊钧交代完,站在一扇屏风前,这里挂着一幅东北的舆图,上面有小贴纸标识着最新的敌我势态。 他站在舆图前,看了足足半个小时,右手在喀尔喀部东部的胪驹河上轻轻一拍。 “就是这里了!” 朱翊钧转身回到书案后,扫了一眼排得整整齐齐的奏章题本,拿起最上面的奏章目录,看了一遍,然后批阅起来。 一个小时后,祁言带着一身官服的徐渭走到门口。 “殿下,徐渭传到。” “请!” 徐渭几步上前,在书案前跪下。 “臣兵部侍郎徐渭,拜见太子殿下。” “文长先生请起。” 请徐渭坐下奉茶后,朱翊钧说道:“上午太极殿议事,出了点事,提前结束了。坐在这里有闲,就提前请先生过来了。” “臣一直在驿馆随时候召。” “嗯,辽东一战算是完结了。孤一直不明白,图们汗怎么会想着转去辽东?他要是有这份谋略,何至于被俺答汗赶出旧地,东迁到了辽河、黑山一带?” “回殿下的话。此事臣已经查明。 据图们汗亲近之人交代,图们汗一直困于我军步步为营,三面围攻,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好的计策。 一日喝得大醉,突发奇想,请来萨满,祈神问计。 那位萨满跳了半天神,然后告诉图们汗,说察哈尔部的生机在东边,还叫他秘密行事,不可泄露天机 于是图们汗花了三个月时间把察哈尔部主力,以狩猎、追剿马贼等各种借口东调,自己也说是去巡视喀尔喀部,走到半路上调头向东。” 听完徐渭的回答,朱翊钧摇了摇头:“战场上的事千瞬万变,往往出乎人意料。” “是的殿下,战场就是如此。正如殿下此前所言,胜负往往决定于交战双方谁会出错。” “也好。图们汗突发奇想的这么一招,是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威胁。 孤一度做好了辽东不保的打算,幸好祖先保佑,众将士用命,这才化险为夷,还让我们一举击破了察哈尔部主力,端了它的王帐老巢,更是一举将海西女真人的主力一举歼灭。 我们东攻的军略计划,可以提前两三年完成。” 徐渭恭敬答道:“这些都是太子殿下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定下了东攻西和的英明决策。然后步步为营,指导臣等推行军略,才有有此大胜。” 朱翊钧呵呵一笑:“说的好像全是孤一个人的功劳似的! 但是自己几斤几两孤还是知道的。孤做个战略布局还是可以的,真要在前线临战应变,孤不如你们。 这场辽东大捷,是周国泰,是戚继光,是谭纶,是文长先生你,是李成梁,是魏学曾,是魏建平和高策,是万万千千的将士们,用鲜血和性命打下来的。” 徐渭双目赤红,噗通跪倒在地,高声道:“殿下英明,辽东万千将士,浴血奋战,为的就是上报殿下天恩,下慰万民期盼。” 朱翊钧朗声继续说道。 “此战封赏一直未定,就是等文长先生代表前线将士们,回戎政府述职,详细汇报战情。督理处议定后,即可明诏天下。 大明不吝爵位官阶,不惜金银钱财,犒赏为国立功之将士!还有那些阵亡将士,要择青山绿水之地,隆重安葬,再筑英烈祠,春秋两祭,让千秋万代都要记住他们为大明做出的一切。” 徐渭双目流泪,激动地声音都嘶哑了。 此前历代皇帝君上,何曾如此优待立功将士,爵位官阶、钱禄英名,能给的毫不吝啬地全部给到。 “臣代辽东三军将士,叩谢太子殿下天恩!” 朱翊钧伸手扶起徐渭,“文长先生,陪孤出去到处走走。已经叫西苑内膳房准备午膳了,走两圈后时间刚刚好,陪孤一起用午膳。” 徐渭连忙说道:“谢殿下。” 两人在湖边林荫小道上慢慢走着。 朱翊钧穿着一件朱色的团领盘龙纹章蟒袍,戴着翼善冠,比徐渭还要高半个头,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前面慢慢走着。 徐渭紧跟其后,落后半步。 “现在图们汗逃去了喀尔喀部?” “是的殿下。据可靠消息,图们汗率三千多残部,西奔喀尔喀部。 戚帅布置了两支兵马,辽东总兵李成梁率三万五千轻骑,从兀鲁胥河向北,过拉克诺尔戈壁,向西北方直插胪驹河(克鲁伦河),那里是图们汗西窜喀尔喀部的必经之路。 另一路由辽西总兵萧文奎,率三万步军和两万马军,以厢车为依托,从通辽城出发,过兀鲁胥河,沿着黑山以西,向北进发。 据最新的塘报,萧文奎所部前锋在捕鱼儿海以东,哈剌哈河一带发现了图们汗残部的踪迹。与臣等预判的一样,从捕鱼儿海和玄冥池之间的玉带河一带,向西入胪驹河流域。 萧文奎派遣轻骑咬住了图们汗的尾巴,也派遣一支侦骑队向西,与李成梁部联络,准备前后夹击。” “茫茫草原,不好找人啊。” “殿下,我们骑兵有信号弹。侦骑队一路向西,每日早晚各发射一枚,方圆百里都可以看到。 草原上只有我军一家有此信号弹,一见便识。届时李成梁派人循着方向联络,定可相会。” 朱翊钧点点头:“科技确实改变了很多。击败了图们汗,尽降蒙古左翼,我们就要继续以前的军略,沿河筑城。 滦河、潢河、土河、西辽河、塔儿河(兆儿河)、哈剌哈河、胪驹河,我们沿着草原上的河流,一路修筑城堡。 有城堡的地方,就有我大明驻军和旗帜。以此为节点,组成一条条铁链,铁链再组成一道网,把草原和上面的牧民网在其中。 一路向西,直到天地尽头!” 沿河修筑城堡,一条河一条河的向前,老毛子就是用这一招,一路向东,翻过乌拉尔山,征服了上万公里的疆域,现在我要让大明一路向西。 徐渭听得激情澎湃:“太子殿下雄才伟略,英明神武,大明马步军在殿下的指领下,旌旗招展,勇往无前,开疆扩土,永固大明。” 朱翊钧转头看着徐渭:“孤之所愿,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西夷人不是说我们的世界是圆球,日月围着它转,才有这日夜循环。 那就让日月能照到的地方,都有我煌煌大明疆土!” 日月所照,皆为汉土! 古人只是在书上这么写,殿下却是要去实现它。 何等气魄啊! 徐渭被朱翊钧的话激荡得心情波澜起伏,几乎不能自已。 朱翊钧停住了脚步,看着一碧如洗的晴空,波光粼粼的湖面,头也不回地说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文长先生啊,既然我你君臣同生于此,就好生为大明社稷,为大明万民,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域,让千百代不再为田地犯愁。 建不世之功,千古留名。” 徐渭看着朱翊钧的背影,在阳光闪动,红着眼睛坚定地说道:“臣誓死追随殿下,行此逆旅!” 第二百二十五章 徐渭建议和亲 围着南海和中海走了一圈,朱翊钧在前,徐渭在后,往勤政堂走去。 “文长先生,董狐狸是怎么回事?” “回殿下的话,董狐狸投奔图们汗后,开始时得到信任,为我们提供了许多情报,也一步步配合我们军略,在把察哈尔部往辽河河套里引。 只是后来图们汗的几个弟弟贪图董狐狸的部众和妻女,在图们汗跟前说他的坏话,被逐渐疏远。 图们汗率察哈尔部主力北移辽东,把朵颜、泰宁、喀喇沁等部众交给黑石炭统领。黑石炭与董狐狸仇隙最深,趁着开会议事时寻了借口把董狐狸抓了起来,尽夺其部众,霸占其妻女。 我们攻破察哈尔部王帐时,在一处牛棚里找到了董狐狸,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消息传出,朵颜、泰宁、喀喇沁、苏尼特、浩齐特、乌珠穆沁、科尔沁等归附察哈尔部的左翼蒙古诸部,都寒了心,纷纷向我大明投诚。这次臣进京述职,就带了董狐狸等六位左翼部众首领,希望能觐见太子,一睹天颜。” “可以,你与司礼监协商,安排时间。孤在大光明殿接见他们。只是这后续羁置举措,你们有何打算?” 徐渭连忙答道:“但凭太子明裁!” “孤连关外一步都未踏入过,蒙古左翼什么情况,我两眼一抹黑,明裁什么? 知行合一,孤觉得最重要的在于理论与实践相联系。书本学到的,老师教授的知识,都是理论知识,学得好坏的标准就是在实践中应用,做出成效就是学到了,或者说这知识有用。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啊。 虽然孤很想出京去漠南草原看看,可惜啊,孤现在动弹不得。实情不明,一肚子理论知识得不到实践的检验,不知是对还是错,明裁?那就不是明裁,是瞎子摸象,胡乱来了。” 徐渭听着朱翊钧的话,听出太子的心思。 太子才十五岁,正是少年意气风发、多动好玩之时,肯定喜欢自有自在,四处玩耍,骑猎纵驰山林,却被困在西苑之内,忙于军国之事。 太子为何不敢轻易离京? 因为他还是太子,上面还有皇上。 太子一旦离京,蛰伏的野心勃勃之人,就会钻出来,挟天子以令天下,会酿成一场大祸。 就算太子能轻易平定,但是君臣父子之情,就再也回不去了,后患无穷。 朱翊钧继续说道:“文长先生,你久在漠南,熟悉那边的情况,你说说,当用什么法子羁置漠南蒙古左翼诸部。” 徐渭抬头看了一眼朱翊钧的侧后背,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臣觉得可行分封和亲制。” “分封和亲制?说来听听。” “殿下,漠南左翼诸部,愿意归附,首先是大明强盛,大败察哈尔部,兵锋横扫漠南,诸部不敢不降。 其次是右翼诸部因为开边互市,那些首领头人多得恩惠,口口相传至左翼诸部,使得这边的部落首领头人知道,跟着大明有绸布穿,有茶糖喝。 最后是图们汗倒施逆行,对左翼诸部敲骨吸髓,极尽盘剥,一心只想侵吞他们的部众牧场,董狐狸就是典例之一。 臣与董狐狸深谈过,此前臣从董狐狸言语神情中还看出些三心二意,遭此大难后,董狐狸也深知,这世上唯一能靠得住,或许只剩下我大明了。” “嗯,文长先生说得对。必须让这些人明白,只要真心跟随大明,愿意出力卖命,数不尽的封赏好处。 我大明言而有信,言出必行!” 徐渭马上答了一句:“太子英明。” 然后继续往下说。 “现在漠南蒙古左翼因为以上三种情况,降于我大明,我大明必须恩威并施。首先在漠南漠北草原上沿河沿路修筑城堡,继续力行。 有这些扼守要津通路的城堡,再殿下所定那些方略,大明可在军事、经济和文化上镇抚漠南漠北草原。然后再在政治上加以羁置,把这些部众首领头人,按照部众多少逐级分封。 臣初步的想法是朵颜泰宁合为一翼,喀喇沁、苏尼特、乌珠穆沁、浩齐特、科尔沁各分为一翼,我军俘获的察哈尔部众,一半分赏给他们,余下的察哈尔部众,编为察哈尔翼。 翼之下再分千户、百户和小旗。各翼翼主恩赐爵位,百户、千户皆需由朝廷任命,逐级分领部众各小旗定额带甲骑兵和轻装骑兵若干员,皆由小旗、副百户、副千户层层统领,兵籍、训练、调遣皆掌握在朝廷手里。” “如何掌握?” “臣建议漠南漠北诸部兵马之兵籍编造成册,存在兵部,再由前军都督府直接统辖这些兵马。以卫为单位编制各翼骑兵,下辖各骑兵团,平日操演训练,战事签发出征。” 听到这里,朱翊钧停住了脚步,站在湖边的亭子里,盯着湖水默想了一会。 “文长先生所言有道理,孤帮你改一改。设一宣徽院,专事漠南漠北诸部羁置管理。各翼翼主、千户、百户的册封和敕授,诸部兵马兵籍名册,以及诸部纠纷等事宜皆归其处置。 漠南漠北诸部兵马,就如先生所言,由前军都督府统领调遣。” 说到这里,朱翊钧转头对站在亭子外的祁言说道:“去把督理处几位协理请来,在勤政堂候着。” “是。” 朱翊钧转头对徐渭解释道:“孤一直在想着如何改制五军都督府,先生刚才建言,给了孤灵感。干脆把英国公、东村公(曹邦辅)他们请来,大家把此事议定。 我们继续。 文长先生说的举措是分封和亲制,分封差不多说完了,和亲是个什么意思?” 大明二百年从未与北虏和亲,这是祖制铁律,徐渭贸然提出来,心里忐忑不安,看到朱翊钧脸色并无怒色,也放心了,大着胆继续说道。 “臣觉得,此前我朝过于执作于夏夷之防,殊不知不敞开怀抱,如何将漠南漠北这些部众融为大明子民?” 徐渭斟酌着字句,小心地说道。 “二祖年间,大明武德充沛,北逐草原,降附部众无数。立了威,却不及施德。朝中官员以夏夷之防,非要把中原与漠南割裂,骨子还行得鄙夷不屑的那一套。 久而久之,浴血奋战立下的威越来越淡,德也没有。北虏如何畏威怀德,莫能勿从? 殿下,臣建议趁着这次大明在漠南再立新威,当机立断,行布德教化举措。威德并施,方可长久。”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眺望亭子外的湖景,点点头说道:“文长先生说得含蓄,但孤听得明白。 现在大明横扫漠南,又行城堡铁链之术,以军事、经济、文化羁置漠南漠北诸部,此乃立威。那么布德就需要跟上。 漠南草原诸部,关键是那些翼主、千户,他们是领头羊,他们往哪里走,部众就像羊群一样跟着他们走。施恩与他们,就能安抚住漠南,和亲就是手段之一。 是不是这个意思,文长先生?” “太子英明!” “那你说说,怎么个和亲法?” “殿下,臣的意思是大明诸藩宗室可与漠南诸部各翼翼主、千户之间,男娶女嫁。” “诸藩宗室?”朱翊钧转过头,目光如剑,直直地盯着徐渭。 第二百二十六章 我没有道德洁癖 徐渭后背冷汗直冒,但他知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必须继续坚持走下去。 硬着发麻的头皮,他继续说道。 “殿下,新颁布的诸藩宗室新法,轮番召集各藩宗室入京,逐一审查过关。清白无过者,依照新宗室分封法,依次分封新爵位” 徐渭在回京的路上,看过《皇明朝报》上刊登的《隆庆三年诸藩宗室分封法》,也花了点心思研究过。 新的宗室分封法由都察院中丞赵贞吉主笔,太子殿下批红允准,诏行天下,全面推行。 核心内容就是各藩保住亲王一脉就好了,有子孙后代给这些老祖先们逢年过节上香摆冷猪肉,表示香火延续就行了。 诸藩亲王的其余子孙,全部降到镇国将军,开始降阶清零,一代降一阶,镇国将军降辅国将军,再降奉国将军。 三代之后,恭喜你成为大明子民,可以读书从军、行商为匠,为新大明的建设添砖加瓦。 按照新法,目前诸藩宗室的非嫡子郡王降为镇国将军,镇国将军降为辅国将军,辅国将军降为奉国将军,开始三代清零计数。 奉国将军及其以下,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全部清零,转为庶民。 这一刀狠啊! 数万诸藩宗室十生十世修来的投胎优势,一朝化为乌有,肯定是群情激愤。 新法又说了,为了数万宗室能够养家糊口,被降阶清零的宗室全部再发三个月禄米,折色为银圆。 这三个月里,朝廷为宗室提供了多项走向新生的途径。 自诩有才的,可参加光禄寺、吏部和礼部联合举行的“招录考试”,与会试类似又不同,分正、律、算三科。 只考一天,三科都考一篇八股文,一篇诗词,然后正科考策论一篇,律科考案例分析两例,算学考实际应用题五道。 卷子进行糊名誊写,再由国子监组织国学、律学、算学助教、博士们,统一改卷,初改、初审、交叉复审。 最后统计成绩,公布合格名单。 合格者,恭喜你,你可以以现有的爵位降三阶,出任地方官员。 奉国将军折色从六品,可出任各府通判或直隶州同知;镇国中尉折色从七品,可出任各府推官、各州判官和知县;辅国中尉折色从八品,可出任各府经历和各县县丞。 奉国中尉折色折得有点狠,从九品,地板价,只能出任地方小吏。 不过这一途径最受宗室们欢迎,用空壳子爵位换个地方官,俸禄照样有,还有实权,何乐而不为。 朝廷还很体恤地宣布,此招录考试挪到秋季,与南北国子监的招录考试一并进行。 数万自负满腹才学的宗室踊跃报名,踌躇满志地畅想美好的未来。 但是徐渭知道,这条途径需要真才实干,估计届时的录取率会非常低,跟中进士差不多。 与其博这条途径,还不如老老实实选择朝廷安排的第二条途径,参加朝廷安排的会计、行商、转运以及工匠研习培训班,免费上课,包教包会,安排工作。 徐渭觉得,普通的宗室还不如趁着此机会,学得一技之长,在目前的大兴工商的举措下,肯定能保一家衣食无忧,过上小富的生活。 但是大多数的宗室还是宁可先参加秋季招录考试,入研习培训班是落选后的备选方案。 徐渭很清楚,这一切都建立在诸藩宗室能通过联合审查组的审查基础上。 联合审查组由都察院、宗正府、刑部以及东厂、锦衣卫组成。 他猜测,爵位越高的人,通过审查的概率越小;爵位越低的人,通过审查的概率越大。二十多位诸藩亲王,肯定有不少也审查不过,被问罪除国。 亲王被抓,国藩被除,那这一藩的宗室一并被贬为庶民,又省了一笔钱粮。 “臣研读过殿下颂布的诸藩宗室分封新法,此后诸藩宗室,亲王被安置在京城里,镇国将军以下被安置在京畿各县。何不再为大明出力? 他们都是太祖皇帝子孙,宗室贵胄,与漠南漠北诸翼翼主和千户通婚,也算是一种羁置手段。同时朝廷也可以通过手段,鼓励漠南漠北驻军迎娶当地贵女。 我大明边军行的募兵制,据新的《军役法》所列,边军被募官兵受伤,或十年期满可退役,以所积军功大小安置原籍地方。 届时他们携带家小回乡,可永为大明子民。” 徐渭抬起头,看了看朱翊钧的脸色,继续说道:“此外,朝廷出钱出粮,从漠南漠北诸翼签发招募青壮勇士,征战四方。 朝廷可获疆土以及商贸之利,诸翼勇士可获战利品和犒赏。但刀兵无眼,打仗总有死伤。 每年征发一两次青壮勇士,让他们以性命换家人富足,朝廷也能少些隐患,皆大欢喜。” 宗室贵胄、诸军军校迎娶漠南漠北的“贵女”,那这些套马汉子岂不是要打光棍了? 不要急,朝廷给你安排上了,踊跃响应号召,从征四方,抢钱抢女人,这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朱翊钧哈哈一笑,“文长先生,你这是把前金人时常入漠南漠北烧杀抢掠,或挑起诸部互相厮杀,定期减丁之法披上了一层羊皮,改了改。 改成以利驱之,不是那么赤裸裸。” 听太子殿下说破,徐渭也不再遮遮掩掩,痛快地承认了。 “殿下英明,臣不敢明言,实在是这些举措,在道德大儒眼里,是不仁无德、暴虐至极的狂妄之举。”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以为然。 我可没有什么道德洁癖。 明朝的儒生,早就失去了唐朝经世纬国的雄才大略,也失去宋朝志怀天下的艳逸才藻,只剩下一张死硬死硬的嘴巴了,以及所谓的道德洁癖。 以循规蹈矩为荣,各个严于律人,宽于律己。 到了末年天下大乱,国破山河碎,也只有少部分儒生痛定思痛,做了反思。 绝大多数嘴硬有道德洁癖的儒生,部分“平日袖手谈心性,临事一死报君王”;部分“水太凉”,一个滑跪,干脆利落地改投了新主子。 “文长先生,不必担心。你在西苑也待过些日子,知道孤的规矩。只要有利于大明,有益于黎民百姓,说什么都不逾制违规。” “太子殿下宏伟大度,海纳百川。” 朱翊钧笑了笑。 老徐啊,你说的这些举措,另一世的满清也这么干。 十全老人出兵定天山南北、入藏平叛、打大小金川、靖缅甸,抽调不少漠南漠北蒙古诸部的青壮勇士。 基本上达到了朝廷耗费钱粮,蒙古耗费青壮的目的。 有一说一,徐渭的这些羁置漠南漠北诸部的举措,真得跟满清施行的很像。 朱翊钧从心底也不喜欢这些家伙,掌权后一有机会就先把这些女真人收拾了。 但是不得不说,这些女真人真得非常善于学习,也善于总结历朝历代,包括明朝在内的治国施政得失。 继承明朝一条鞭法,进一步搞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一改前明困窘的财政,有余力四处开疆扩土,搞十全武功。 大搞满蒙一家亲,成为第二个没有北疆边患的王朝,进而有余力向西拓展,新藏大片疆域重新进入中原王朝的版图。 中外古今,坏的当做经验教训,好的要吸收学习。 西夷大食、唐宋满清,不管是谁,只要能帮助大明进步的举措和学识,我都会学。 海纳百川,革故鼎新。 要是有道德洁癖,这个不学、那个嫌弃,跟因循守旧、狂妄自大的末年满清有什么区别? “文长先生,你说得这些举措,写个奏本秘密呈上来。” “遵令旨。” “走吧,去勤政堂,不要让英国公、东村公他们等急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不容易,真不容易啊! 朱翊钧走进勤政堂,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阳武侯薛翰、镇远侯顾寰、灵璧侯汤世隆、以及兵部尚书曹邦辅、刘焘等人都在。 一番行礼后,坐下的朱翊钧直奔主题。 “诸公都来了,我们长话短说。 孤一直在想着如何完善大明军制和戎政府。今日与文长先生边走边谈,得到灵感,所以找大家前来,把这件事议一议。 戎政府节制中外诸军事,分五军都督府。中军都督府,掌军籍、军纪,以及武官选用迁黜;左军都督府掌陆军编制训练、军令调遣;右军都督府掌海军编制训练、军令调遣;后军都督府掌军械和粮草收纳转运、分配发放;前军都督府掌翼卫军编制训练、军令调遣。 单设参谋局,直属戎政府,以中军都督佥事兼管;海军局全部并入右军都督府.” 在朱翊钧的设计里,中军都督府是总正部,左军都督府是陆军司令部,右军都督府是海军司令部,后军都督府是总后部。 大都督是司令主官,都督同知是副司令,都督佥事是秘书长。 前面四都督府在众人的意料之中,职权也都能理解,可前军都督府掌辖的翼卫军,是什么意思? 看到众人的疑惑,朱翊钧解释道。 “孤把大明陆军分为三种,一是边军,承担国防重任,可以叫国防军,分羽林、控鹤等二十六军,以为镇卫军;二是营卫军,绥靖地方,除贼安民,孤也把它叫做地方部队;第三就是翼卫军。 漠南漠北降服各部,孤与文长先生商议过,分为各翼,以爵位和千户、百户、小旗分封敕授。民政归宣徽院,戎政归前军都督府。翼卫军跟翼卫司重名,容易混淆。那翼卫司就改为翊卫司吧。” “殿下,参谋局职权是什么?”曹辅邦开口问道。 “参谋局平日里收集情报,制定国防军略,拟定陆海军训练计划,协调五军都督府,组织各兵种操演。战时指挥作战.” 众人对视一眼,看样子参谋局是凌驾于五军都督府之外,是戎政府里负责作战指挥、直属于太子殿下的特殊机构。 看到大家没有异议,朱翊钧继续开口。 “成国公朱公为中军大都督,兵部尚书胡公(胡宗宪)和镇远侯顾公为都督同知,兵部侍郎徐先生为中军都督佥事,兼提举参谋局。顾公兼任总督京营兵马。 英国公张公为左军大都督,丰宁伯戚元敬和兰溪伯马公为都督同知,戚元敬兼左军都督佥事。 带川公(刘焘)为右军大都督,北山公(卢镗)和灵璧侯汤公为右军都督同知,鸣泉公(梁梦龙)为右军都督佥事。 阳武侯薛翰出任后军大都督,兵部曹公出任后军都督同知,禹秀公(郑洛)出任后军都督佥事。” 朱翊钧扫了一圈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为了让诸公专心戎政之事,成国公、英国公你们全数退出督理处,专职戎政府。 留镇远侯顾公、兵部曹公、文长先生,带川公和兰溪伯马公在督理处,襄理戎政。” 朱希忠和张溶等人早就心里有数,太子殿下把自己等人放进督理处,只是为了“壮声势”,把督理处的逼格拉起来,好跟内阁打下擂台。 经过四五年的运作,朝堂和地方军政长官都熟悉规矩了。 内阁下发的诏书都是正常流程的政务事宜,督理处廷寄的都是戎政军机,以及太子殿下紧急或秘密交办的事宜,优先程度更高。 朱希忠和张溶等人也知道规矩,在督理处这些日子,该出声就出声,该默缄就默缄,十分识趣。 现在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 在场的人也看出来,太子殿下还会拿督理处另有他用,但这些勋贵们都不管了。 此时的他们心里暗喜,经过太子一番腾挪,兵权又回到了勋贵们手里,还彻底与内阁和兵部那边分开。 不容易啊,真得不容易啊! 时光如梭,隆庆三年春三月嗖地一声就窜过去,夏四月仰首挺胸地走来了。 朝阳门前,周秉洲、袁咸安、李治彬,皇史宬三子,一身方便行旅的衫袍,头戴大帽,站在朝阳门前左边的空地上,仰头看着巍峨的朝阳门楼。 “京师,不知我们何时才能回来!”李治彬有些伤感,喟然叹息道。 周秉洲一脸的无所谓,“知足吧,我们三人能逃出生天,落得这样一个不错的结局,多亏了西苑暗中庇护。” 袁咸安感叹道:“是啊,不容易,真不容易啊!” “走吧,我们到通州分道扬镳,各自赶路。”周秉洲调头说道。 “走吧。没人来送我们,该走了。” “呵呵,是啊,我们都是丧家之犬,那能跟致仕的礼部尚书南宇公比。” 三人刚转身,从城门里疾驰出来两人,跑到跟前,下了马,对三人拱手道:“可是周秉洲、袁咸安、李治彬三位先生。” “正是。” “请稍等,有位贵人马上就到,要相送三位。” 贵人? 我们三人得罪了新任阁老兼户部尚书高拱,人憎狗嫌,亲朋好友都躲得远远的,还会有人来相送? 三人等了一会,一辆马车在十余位骑兵的护卫下,出了朝阳门。 一位身穿直缀男子下了马车,正是少府监太监杨金水。 周秉洲认得他,大吃一惊,轻声跟两位同伴说了一声,一起上前,拱手道:“杨公公,你怎么来了?” 杨金水笑眯眯地说道:“太子殿下吩咐咱家,三位先生有情有义,离京不能太过冷清。今日要是有人相送三位,咱家就不出来了。要是无人相送,咱家就送一送三位。 今日朝阳门全是送高子象的人,无一人送你们,那咱家就必须要出来了。” 周秉洲三人噗通一声跪下,对着西苑方向磕头,含着眼泪说道:“臣等谢殿下天恩。” “起身吧。”杨金水一一扶起三位。 一位护卫上前几步,他手上端着的盘子里,放着三杯斟满酒水的酒杯。 杨金水一一端给周秉洲三人。 “这是上好的汾酒,绝没有掺水。”杨金水说道,“现在事情已经过去,高部堂入阁,成了高部阁。他也向太子保证,不会再与你们纠葛。 天底下,还没人敢向太子作了保证又不算数的。自此你们大可放心,安心分赴各地,各守其职。 你们三人虽然被贬官,名字却被殿下记住了,只要用心做事办差,自然能比别人快一步。” 周秉洲三人端着酒杯,齐声答道:“在下记住了。” “好了,咱家祝三位一帆风顺,鹏程万里!” “谢杨公公,谢殿下天恩!” 周秉洲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坐上雇来的马车,向东而去。 走出几百米,三人忍不住掀起马车窗布,回首眺望朝阳门。 周秉洲突然问道:“两位兄长,你们说这城门像什么?” 袁咸安慨然道:“像功德碑,刻着我们将要立下的丰功伟业!” 李治彬眯着眼睛,哀然道:“像一座墓碑,不知埋葬了多少仁人志士的理想和性命。” 马车到了通州,三人要分道扬镳。 周秉洲噙着泪光,拱手说道。 “我们三人寒窗二十年,侥幸中试,本以为可以一展抱负。不想仕途艰难,如履薄冰。而今宦海汹涌,我们三人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袁兄要转头北上,去辽东;李兄要在临清调头向西,去兰州;在下要直下大沽,坐海船去广西,自此天南地北,山高路远,大家各自珍重。” 李治彬泪流满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袁咸安流着泪说道:“两位兄长,各自保重。待我们重逢于京城,好生痛饮一回。” 周秉洲慨然说道:“好!待我们重逢时,定要喝那不掺水的酒。” 李治彬狠狠地点了点头:“是啊,不掺水的酒,真是好喝!” 三人上了马车和不同的船,此时天高云疏,鸿雁北飞;人声鼎沸,茕影孑立。 站在蜈蚣船尾上的周秉洲,扶着船舷大声喊道:“我等时逢此千年之大变局,大明风起云涌,破旧立新!我们顺势而为,坚持不懈,总有艳阳高照的一天!” 旁边一艘船上,被西苑突然寻到差池勒令致仕的原礼部尚书高仪,坐在船舱里,听在耳里,长叹了一口气,惆怅失落,神情复杂。 周秉洲三人互相作长揖,不一会,车走船离,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天地间。 第二百二十八章 相府管事等于几品官? 运河往南。 淮安城清江浦码头,停着三艘官船, 最前面一艘船,桅杆上飘着一条竖旗,上书:“奉旨荣休归乡!” 第二艘船的桅杆上挂着的竖旗上写着:“敕授特进光禄大夫加司空徐。” 第三艘船的桅杆上挂着的竖旗上写着:“上台元老。” 竖旗在艳阳下随风飘荡,猎猎作响,无形中散发出威势,让周围的船只不敢靠近,离着五六十米远才敢停泊。 岸上站有一排健仆,身穿圆领罗丝衫衣,头戴折角幞头,脚蹬乌呢软靴,双手叉腰,气度不凡。 守住栈桥,不准任何人靠近。 一行人走了过来,为首者湖绸撒曳服,一顶大帽,三十多岁,剑眉星眸,鹰视虎步。前后有四位随从。 刚踏到栈桥上,一位健仆上前,厉声喝道:“什么人,知道这是谁家座船吗?还敢胡乱往前闯,小心捉你们去官府吃一顿板子。” 一行人停住,前面的随从不慌不忙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封拜帖,双手递上。 “兵部侍郎、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王一鹗拜见恩师徐公门下。” 健仆听随从念完,大吃一惊,不敢怠慢,连忙转身从挑板上走到第二艘官船上,把拜帖递给当值的管事。 今日当值的管事叫李长涯,以前只是徐府办事的杂役仆人,机缘巧合,认徐琨第四房妾室李氏为姑姑,吹了吹枕头风,被重用起来。 等徐璠闯了祸,徐琨当家做主,李长涯也水涨船高,加上为人十分机灵,把“姑姑”和“姑父”巴结得舒舒服服,很快擢升为外管事。 此人不学无术还眼皮子浅,一双眼珠子里只认得银子,自认为是“相府管家”,三品以下官员都不在眼里。 还有一点,这厮很是看不起地方官员。 三品京官还有兴趣打声招呼,地方官,呵呵,三品以上都只有两个鼻孔给你。 徐阶致仕时,西苑连下几份褒奖明诏,恩隆荣盛,一时无双。 出京时阁老尚书全部到齐,勋贵外戚来了一大堆。沿路地方官员,自布政司以下,无不曲意奉承,极力巴结。 这让李长涯眼界更高了。 在他眼里,地方官员都是“被流放的破落户”,用不着对他们客气一分 今日正好轮到他当值,在第二艘官船前甲板上坐着,顶着一顶阳伞,喝着茗茶,趾高气昂,得意非凡。 用两根手指头捏过那封拜帖,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发现拜帖里居然没有夹汇汇票,这让李长涯心中生了火。 这是不把老爷我放在眼里啊! 知道老爷我是谁吗? 首辅老先生、权倾天下的徐宰相徐公门下管家!你来投拜帖,居然连汇票都没夹一张,实在是太不懂规矩了! 知道相府管事几品吗? 无限品,见官高一品! 好! 今天我就叫你知道什么叫规矩! “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什么糟糠倒架的官?”李长涯用鼻子哼着腔,拖长了声音问道。 在他眼里,出了京的侍郎不再是郎,是土狗!真有本事,你留在京里。离天子越近,越有权势! 这是他最朴实的念头。 身后两位青帽小厮知道他脾性,腆着笑附和道:“想必是修河工的官,又苦又累的那种。” 另一位小厮说道:“听说修河工的官,确实苦累,但是真得能挣钱。小的听说有位侍郎,奉诏出京修了一圈河,回来多了一百口箱子,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上百万两。” 李长涯心里更恨,你都挣这么多银子了,也不知道分点给老爷我。 想见徐相,慢慢等着。 他随手把拜帖往甲板上一丢,对健仆说道:“跟姓王的说,徐相国正在睡午觉,叫他候着。” “是!” 徐阶在座船船舱里间,伏案挥毫写字。 “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一行大字出现在雪白的宣纸上。 徐琨在旁边伺候,连声夸赞道:“父亲大人的字,又上一层楼了。致仕后豁然开朗,这字的架构笔画中展现出的气象,截然不同。” 徐阶抬头看了他一眼,顺手把毛笔放在笔架上。 “收了吧。老夫约了子荐,应该快到了。” “是父亲。”徐琨一边收拾一边问道:“父亲大人,你越来越看好王子荐?” “统筹全局,以一持万,王子荐或许不如张叔大,但是王子荐有自己的优势。他历任地方官职,剿过倭,打过仗,理政治军,都有经历。 西苑那位,《韩非子》读得比《尚书》和《礼记》要熟,信的是‘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在这一点上,王子荐比张叔大要有前途。何况王子荐还有一个更大的优势。” “父亲,什么更大的优势?” “王子荐是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二甲第八十名进士,时年十九岁,转历多地,积功为兵部侍郎,今年才三十六岁。 三十六岁的侍郎啊!有的人,三十六岁连进士举人都没中。这一步,他领先了多少人。” 徐琨羡慕嫉妒恨,三十六岁的侍郎,四十岁恐怕就要进为尚书,什么不用做,熬资历都能熬进内阁去。 徐阶还有一点没说,他除了看好王一鹗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现在发现,张居正似乎脱离了自己的掌控,翅膀硬了,自己的话不一定会听。 自己能不能安度晚年,子孙后代的荣华富贵,似乎不能全寄托在他一人身上,必须再找个人押宝。 徐阶看了看旁边桌子上的座钟,眉头一皱,“子荐怎么还没来,什么事耽搁了?” 徐琨心里一咯噔,该不是王一鹗看到自己父亲致仕,人走茶凉,借故不肯来。如果是这样,那就太丢面子了。 突然有喊声从外面随风飘进来。 “恩师,门生王一鹗求见!” 徐阶脸色一变,指着徐琨厉声道:“马上去看看,怎么回事!” 不过几分钟,徐琨领着王一鹗走了进来。 他一进船舱,拱手作揖,然后笑呵呵地说道:“恩师啊,你这船真不好上啊。” 徐阶双眼闪过凶厉之色,盯着徐琨问道。 “出了什么事?” 徐琨脸色尴尬,喏喏不敢言。 王一鹗笑着说道:“当值管事小人作为,恩师不值得生气。” 徐阶狠狠瞪了徐琨一眼,强自笑着把王一鹗引坐,叫上茶。 “子荐说得极是。看你行色匆匆,是从他处赶回来。” “高邮的漕军又在生事,门生过去弹压。” “没出大事吧。” “能生什么事?这帮子漕军,外强中干,你软他就硬,你一硬他们马上就软了。” 徐阶捋着胡须赞叹道:“子荐治漕一年多,颇有成效,政绩累累。” 王一鹗哈哈一笑:“恩师过奖。门生在漕督位子上,也就是个维持。漕运积弊太深,又跟黄河淮河相关,只有等潘公治黄治淮颇有成效,再来收拾这帮子泼皮。 这一两年,门生也就维持整饬,一是减少漕运损耗,二是清厘漕船夹带。” 徐阶说道:“老夫知道,子荐治漕以来,每年漕运损耗从八十万石降到了不到二十万石。能臣干吏啊!” “恩师夸奖了,少府监那帮会计审计,什么烂账查不出来。门生从杨公公那里借了两组会计稽核,然后一处处查账。 他们在里面查账,晚生拎着刀子在外面等着,查出一个贪墨的,刀子往他脖子上一架,招不招供请随意。 连杀了上千名贪官污吏,损耗刷刷地往下掉。有些人你跟他讲道理没用的,故意装糊涂,一见了血就什么都清醒了。” 徐阶含笑点头,心里暗叹。 王一鹗的行事风格,越来越有西苑特色了。 有前途! 看来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有前途。 “至于夹带,以前漕军每船可夹带一定数量货品南下北上,免除商税。于是这些漕军,心思不在漕运上,全在他们的夹带上,只顾着挣自己的钱去了。 门生立了新规矩,夹带可以,但不能免税,只能减税优待。其次,你们按期完成了漕运,才准允夹带。比如你按期运粮到通州,损耗低于规定,准允你夹带货物南下。 按期运军械羊毛等物资到丹阳,损耗低于规定,准允你夹带货物北上。完事你还要缴税。” 徐阶也是精通政事庶务,一听就明白,笑着问道:“那些漕军耗子怎么肯答应。” “恩师说得没错,他们怎么可能答应呢?只是门生不喜欢讲道理,他们不答应也得答应,否则的话你一根纱,一粒糖都不要夹带。 于是门生除了王鱼鹰这个绰号外,又多了个王蛮子的外号。” 徐阶昂首哈哈大笑,笑得十分爽朗,那神情就像是看到有长进的晚辈,老怀甚慰。 “幸好而今海运发达,北上南下货运越来越多的走海路,给了门生极大的底气,也不担心这些漕军以停运做要挟。 他们敢停运,门生就敢杀人。他们会丢性命,门生却不会误事。这一点那些漕军们心里有数。” 聊了二十几分钟,徐阶挥挥手,示意左近之人全部退下。 “子荐,为师要与你说件要紧的事。” 看到徐阶神情郑重,王一鹗危襟正坐,正色答道:“恩师请明言!” 第二百二十九章 流水淘沙不暂停 徐阶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润了润喉咙,这才徐徐说道。 “老夫告老还乡,从通州坐船南下,路过山东。山东也有老夫不少门生故吏,一路上多有叨扰。 他们拜访老夫时,无意间提起,山东屡屡发生惨案,乡间民夫聚众一起,殴打官吏。” 王一鹗目光一闪,“殴打官吏?还有这等事?” 徐阶摇了摇头:“现在朝中大兴新政,各项新举措层出不穷,中枢地方,应接不暇,十分混乱。出点岔子,不可避免啊。” “恩师,是哪些人殴打官吏?山东地方也不管管?还有皇法国律在眼里吗?” “老夫也是纳闷。山东吏治不差啊,怎么乱成这个样子了?于是细细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事出有因。” “门生愿洗耳恭听。” “其实,还是高大胡子最近推行的清丈田地一事。他在九边清丈田地,清出隐匿田地五百一十六万亩,大获成功。 太子殿下还亲自在太学宫举办了九边清丈田地总结大会。高大胡子是意气风发。这次能入阁,九边清丈田地的成功,至关重要。” 王一鹗不动声色地说道:“九边清丈的多是地方豪右世家侵占的卫所田地。太祖皇帝立卫所军户制时,天下卫所名下有田地约四万万亩。当时九边军粮一时可以自给自足。 经过两百年的侵占,兵部或五军都督府手里都是一笔糊涂账,谁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亩。高部阁能从九边清丈出五百多万亩,确实下了一番苦功夫,不过在门生看来,还不够。” 徐阶哈哈大笑,“老夫知道子荐胸怀鸿鹄大志,不可与那些燕雀相提并论。不过高大胡子能做出这些政绩,实属不易。 他给西苑上的奏本里自己总结,其中一点就是派遣京中有志向、干练通达的六七品京官,组成工作组下到地方,招募当地秀才庠生,朝廷安排专款,作为俸禄津贴,从优待遇。 且事成后,工作组京官以及当地秀才庠生,皆优叙保荐,各有一份前程。钱、仕途,名利皆有,这些工作组的人才会干劲十足,勇往直前。” 王一鹗笑着答道:“门生也是做过地方官的,知道下面的人不好哄,也好哄。愚钝一点,只需钱粮给够,神勇无比。 读过一些书,知道些道理的,也把钱粮给足,再以忠君报国鞭策,神佛难挡。高部阁此法,当在此类。” 徐阶也笑着说道:“你们这些能臣干吏,各个都有手段啊。” 王一鹗问道:“高部阁在九边清丈田地成功后,得了西苑嘉奖,更加跃跃欲试。他奉了令旨,要在京畿、山东、山西、河南开始清丈田地。 只是这些地方与九边不同,世家豪右盘踞日久,关系错综复杂。高部阁有魄力,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手段。” 徐阶看了他一眼,笑呵呵地说道:“手段嘛,可以抓住一批人做典型,杀头抄家,一了百了。” 王一鹗也是一笑:“恩师这是在考究门生了。杀人还不简单,而今兵权尽在西苑,杀谁都是一张纸递出来就行了。 问题是杀了人之后怎么办?破旧易,立新难。再说了,朝中大臣不仅要谋国,还要谋身。前宋王荆公隐居江宁,背负天下骂名郁郁而终还算是善终。前秦商鞅却是被腰斩了。 法存却人亡,利国而灭己,谁有这么大的志向和勇气?‘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张叔大的这句话,有几人能做到?” 徐阶目光在王一鹗脸上闪了几下,赞许地点点头:“子荐的见识,已经超出老夫的预料。你说的没错,‘事明主易,事中主难;事长君易,事幼君难’。 太子殿下是明主,却是少君。此间关窍,确实让人难以把握。 高肃卿有大志,也有魄力,派遣了十二个工作组下到山东清丈田地,短短五个月时间,被聚众殴打三十余次,其中伤重而亡者五人。抵制之烈,以山东为甚。” 王一鹗也清楚徐阶跟自己说的要紧事,就是山东清丈田地发生的巨大矛盾。 他脑子飞速地转动,把前因后果大致想明白,试探地问道:“恩师,山东抵制清丈田地,肯定有人在幕后指使。” 徐阶哈哈一笑,避而不谈,“山东地处腹里,民风剽悍啊。” “恩师,山东乃孔孟之乡,圣人教诲传了千年啊,应该更加知礼明义。” 徐阶眼睛微微一眯,“孔孟之乡,子荐说得极是。现在山东清丈受阻,天下人都在看着。你说高肃卿会如何应对?” “高部阁新近入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且他的性子刚直强硬,山东清丈田地受阻,他也明白事关重大。不处理好,京畿、山西、河南等地的清丈,可能也会大受影响。 门生猜测,他定会采取强硬手段应对。” “强硬手段,杀人抄家?”徐阶反问了一句,“杀人能解决部分问题,可是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 王一鹗点头赞同道:“恩师说得对。门生在整饬漕运上,也杀了不少人,可是心里也清楚,总不能把所有的漕军都杀了吧。 想必高部阁也会遇到类似的问题,他总不能请旨,把山东豪右世家全部杀了吧。” 徐阶捋着胡须答道:“子荐说得没错。这是个死结,高肃卿苦恼,西苑也会苦恼。谁要是把这个死结解开,功在千秋啊。” 王一鹗双目精光一闪。 徐阶看他神情,知道他听懂自己话里的意思,转言道:“子荐三十六岁了?” “是的恩师,门生满三十六岁不久。” “三十六岁的侍郎督抚,国朝两百年来,寥寥无几啊,子荐,你前途远大,定要继续努力啊。” “门生定不敢有负恩师殷切期盼。” 告辞离船,王一鹗在栈桥上走了十几步,回头看了一眼三艘官船。 恩师,你暗示我去对付孔府,打击山东抵制清丈田地最大的幕后黑手,谋取天功,可不要作茧自缚啊! 亲兵队长杨云鹏凑上前,他二十多岁,憨厚老实,一双眼睛格外灵动,轻声说道:“徐相的官船,好生气派啊。” 王一鹗幼年时拜把总杨顺为义父,原名杨一鹗,中试发达后才改回本姓王。杨云鹏是杨顺幼子,少年便跟着王一鹗,情同兄弟。 王一鹗淡淡一笑:“徐相的官船,气势逼人,可船上的人却是蝇营狗苟,良莠不齐。” 杨云鹏呵呵一笑:“一个小管事,连侍郎漕督不在眼里,太狂妄无知了。鹗哥儿,我觉得你离他家还是远点。” “呵呵,就你聪明。鹏哥儿,有件要紧的事,交你去办。” “鹗哥儿请交代。” “带几个精干的人,乔装行旅去兖州,暗地里查查曲阜孔府的底。” “孔府,孔老夫子后裔,山东最大的世家?”杨云鹏惊喜地问道。 “正是。现在山东局势微妙,小心点。” “鹗哥儿放心好了。当年我可是乔装进过海贼老巢,山贼林寨,探取过军情的。”杨云鹏拍着胸脯答道。 王一鹗笑了笑,不再多说,嘴里只是念了一句:“流水淘沙不暂停,前波未灭后波生。” 摇了摇头,逐渐走远。 徐阶在船舱里听完徐琨讲述完李长涯的“好事”,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凶光,恶狠狠地盯着徐琨,看得徐琨后背直冒冷汗。 “父亲大人,儿子马上打发了这厮。” 徐阶冷冷地说道:“这等恶奴,还留着他继续打着我徐府的旗号,为非作歹吗?继续给我徐府招祸?” 徐琨喉结连连晃动,低头应道:“儿子知道怎么做了。” 当夜,一艘小船摇到离官船很远的黄河下游僻静处。 惨白的月光下,两名男子撅着屁股,在一个还在蠕动的布袋子上系上一只废旧铁锚,直起身子狠狠踢了布袋几脚。 “驴日的狗才,自己惹事,还连累我们兄弟辛苦跑这么远。” “四哥,少废话,赶紧送他上路完事。这里阴风森森,太瘆人了。” 两人合力抬起布袋,连铁锚一起丢进了汹涌的河水里。 噗通一声响,溅起一个浪花,迅速就消失无影。 第二百三十章 远离上帝圣光的地方 带着一身荣光致仕的徐相国,还在沿着运河慢慢南下,荣归故里。 他的家乡松江府上海县吴淞港,来了一队海船,十六艘世子大帆船,两艘葡萄牙人的卡瑞克帆船紧跟其后,就像一群大雁后面跟着两只鹌鹑。 从长江口缓缓驶入,依次在吴淞海港停泊。 葡萄牙特使、驻满剌加副总督莱昂站在旗舰比利牛斯号的艉楼上,看着远处的吴淞海港,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他身旁的副官、传教士惊得连连画十字架,叫着上帝的名字,似乎要召唤圣灵,验证自己亲眼所见的到底是真,还是海市蜃楼。 江面上船只往来如织,数十上百艘,连绵不绝。 港口码头上停泊着的船只,桅杆如林,船体连在一起,像一堵城墙。 “我的上帝啊,这里怎么有这么多海船,欧罗巴所有的船只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多。”传教士弗朗西斯夸张地说道。 “这么多海船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想不到大明的富庶超出我们的想象。”副官马克西安喃喃地说道。 唯独商会代表曼努埃拉兴奋地说道:“我跟你们打过赌的,尼德兰也没有这里繁华!你们还不信,现在相信了吧。” 尼德兰,也就是后来所说的荷兰,现在还是西班牙帝国的“低地自治省”一员,却是西欧航运和商贸最发达的地方,西班牙帝国一半的税收来自此地。 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把它称为帝国王冠上的一颗明珠。 这些尼德兰人先是垄断北欧到西欧的航运商贸,然后又跟在西班牙和葡萄牙人屁股后面,到处做生意。 只要能挣钱的地方,就能看到这些人的身影。 在虔诚的天主教教徒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眼里,尼德兰商业气氛浓厚,十分繁华,就是有点“大逆不道”了。 曼努埃拉是唯一来过上海的人,他对同伴感慨说道:“上一次来还是前年,大明新皇帝即位的第一年,那时我被这里的繁华震撼到了。 今天再来,这里又变了一个样,大变样。但我已经麻木了。就好像人类对超出自己认知太多的事物,反而会无动于衷。” 弗朗西斯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地说道:“你这个达芬奇的信徒。” 曼努埃拉求生欲满满,连忙答道:“我是达芬奇的学生,更是上帝最忠实的绵羊。” 莱昂转头对同伴们说道:“靠了岸,我要和大明水师提督超,一起转船去上海,拜访当地的官员。你们有什么安排吗?” 曼努埃拉连忙答道:“我请求跟着一起去,我想去拜访拜访财神杨,东南最有权势的人,也是商人的庇护者。” 莱昂转头看向副官马克西安和传教士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画了个十字架,“在这个远离上帝圣光的地方,我要多读圣经,免受心灵被污染。” 马克西安耸耸肩说道:“我留下来,指挥水手们修葺船只,缝补帆布,补充淡水和食物。顺便去拜访一下跟我们一路北行的这支水师,看有没有机会去他们船上坐一坐。” 弗朗西斯连忙说道:“马克西安,你要去他们船上坐,必须带上圣十字架。你看看他们的旗帜上,居然公然绘制着邪恶的怪物,来自地狱撒旦的宠物,龙。” 莱昂和马克西安对视一眼,不置可否。 比利牛斯号慢慢靠近指定的码头,莱昂等人看得更清楚。 岸边上立着一排像铁塔一般的架子,伸出长长的吊臂。在铁架子底部,有牛马在转圈,推动着长长的杠杆,带动着绞盘,,发出嘎吱的让人牙酸的声音。 然后长长的吊臂缓缓转动,从岸边转到停泊的船只上方。 甲板水手挥动着红色三角小旗,在他的指挥下,绳索慢慢下降,深入船舱里面。过了一会,绳索吊着一个巨大的网兜缓缓升起。 网兜里装满了货物,几乎是比利牛斯号载货的三分之一。上升到一定高度,吊臂转动,吊着网兜转到岸边陆地上,绳索缓缓下降,把网兜放在一辆平板车上。 这辆平板车很奇特,长方形,八个轮子架在两条铁轨上。随着车夫一声马鞭响,驮马拉着平板车缓缓启动,向前远去。 “太神奇了!”同为达芬奇信徒的马克西安痴迷地看着这一切,忍不住惊叹着。 曼努埃拉兴奋地搓着手,“这里是天堂啊,商人的天堂。如此高效的转运,能让我们省下多少费用啊。” 莱昂在旁边轻轻地推了推他,嘴巴往旁边一努。 曼努埃拉顺着转头,看到了传教士弗朗西斯,马上清醒过来,闭嘴不再多说。 幸好弗朗西斯被这吊车震撼得神荡魂摇,不停地画着十字架,嘴里念念有词,没有听到曼努埃拉“大逆不道”的话。 这里是天堂,那你把上帝粑粑放在哪里? 靠了岸,莱昂和曼努埃拉下了船,在岸边好奇地东张西望。 吊车旁边的两条轨道居然是上好的铸铁打造的,从这边延伸到那边,看不到起点,也看不到终点,视线里就有十几公里长。 这耗费了多少生铁啊。 这年代的金属,开采冶炼都不容易,产量极低,大明居然用生铁修成两条这么长的轨道,真是豪横到没有人性啊! 曼努埃拉悄悄对好友莱昂说道:“莱昂,这条铁轨除了说明明国富足之外,还说明他们为了追求效益,不惜一切代价。” 莱昂点点头,“我知道。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国家,它的强大已经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此前它只是一只睡着的狮子,现在它醒了,正盯着我们。”曼努埃拉指了指远处正在陆续停泊的青龙水师战舰,意有所指。 莱昂看着远处那十几艘战舰,虽然隔着很远,但是庞大的船体,高耸的桅杆,密密麻麻的炮口,依然给人带来无比的威压感。 “曼努埃拉,你听过那些水手把南海叫做什么吗?” “大明湖,独属大明的湖泊。” 莱昂狠狠骂道:“该死的,他们要独占这片海域,那里有香料群岛,是我们葡萄人的金山。” 曼努埃拉耸耸肩,不以为然。 莱昂有些恼怒:“曼努埃拉,你一点都不在意吗?” “莱昂,虽然我们葡萄牙拥有香料群岛,我可以用极低的成本拿到香料。如果大明国占据了香料群岛,我需要花钱从他们手里购买香料。 但是不管如何,只要我把这些香料运回葡萄牙,我都能狠狠赚一笔。相比是南海还是大明湖,我更在乎能不能足量和及时地收到香料。” 莱昂狠狠骂道:“你们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真该下地狱。” 曼努埃拉开着玩笑答道:“你有通往地狱的路子吗?我想撒旦应该会对我的某些货品感兴趣。” 莱昂无语了。 他知道这些敢泛海万里,冒着生命危险来东方经商的商人,心里只有钱。就如同弗朗西斯这些泛海万里来传教的传教士,心里只有上帝。 青龙水师提督李超带着四位护卫,还有一位通译,从远处走了过来。 看到两人,打着招呼:“老莱,老曼,你们在这里等我吗?” 刚才还一脸忧患激愤的莱昂满脸笑容,如同春风暖日,他上前热情地拥抱了李超,“哈哈,我的提督大人,我们是在等你,请你带路,去参观东方明珠上海城。” 曼努埃拉看李超像是看财神爷,“亲爱的超!求求你,让我能够拜见那位高高在上的贵人,所有商人的庇护者。” “谁?老曼,你去上海城就是为了进寺庙里烧香拜神吗?” 通译居中翻译,口水直飞。 “不,是杨公公!”曼努埃拉吃力地用生硬的汉语发着杨公公三个字的音。 “哦,你说东南办杨公公啊。他回京高升了,现在你们应该拜访吕公公。”李超听明白,“还有一点,我必须纠正一下。” “什么?” “所有商人的庇护者不是杨公公,是太子殿下!” 第二百三十一章 这就是大上海 李超带着莱昂和曼努埃拉穿过码头里面的仓库区,这里被栅栏围成一圈,还能看到有军队列队在往来巡逻。 中间有一处门,车辆行人从这里进出。一行人从这里走出来,看到前面空地里停着十几辆马车。 有厢式四轮马车,也有老式的两轮马车,还有两辆驴车停在角落处。 门口站着十几位帮闲的男子,大声嚷嚷着揽客。 “去吴淞河码头,上车就走。” “宝山的,去宝山的,上车就走。” “住店的有吗?悦来客栈,全国连锁,兵部车驾司直管,听听我家招牌,保证安全啊!” 李超的一位随从上前去,对着前面打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声,再挥挥手,高高举起的右手做出八的手势。 很快就过来一辆两马拉拽的四轮马车,前轮稍小,后轮高大。 随从打开门,让李超、莱昂、曼努埃拉先进去,他们后面再进去。 莱昂和曼努埃拉钻进车厢时,明显感觉车厢往下一沉,但又微微反弹了一下,巍巍颤颤的像是行走在很有弹性的跳板上。 里面很宽敞,八个人挤进去,只是稍微有点挤,不过四位随从和通译挤在对面,李超、莱昂和曼努埃拉三人坐下就一点不挤了。 随从大声喊道:“去吴淞河码头。” “好勒!” 马车启动,马蹄声哒哒响起,一路小跑,拉着马车不急不缓地向前走,穿过一片繁华的集市,里面有许多商铺,还有酒楼和饭馆。 街边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莱昂和曼努埃拉一眼就看出,这些都是出海归来的水手,喝酒吃饭,赌博嫖妓,尽情地挥霍着用汗水和生命挣来的那点钱财。 走了二十多分钟,马车停下来,大家陆续钻出来,莱昂和曼努埃拉看到一条大河,岸边是一座码头,停着几艘两边满是船桨的修长内河船只。 “看上去跟威尼斯桨船很像。”莱昂嘀咕着。 曼努埃拉耸耸肩。 一行人很快上了船,随从跟码头一位管事说了几句话,管事马上叫船长开船。 船桨划动,蜈蚣船缓缓离开岸边,逆流向南行驶。船桨划动整齐划一,船速也越来越快。 河面上来来往往的全是船,密密麻麻,幸好所有船只左下右上分两道,倒也有序。 船长转了一圈,跑过来站在李超旁边,他四五十岁,头发花白,穿着一件褙子,脸上满是皱纹,皮肤粗糙。 巴结着对李超问道:“几位是海军的好汉?” 李超爽朗地答道:“是的,海军南海水师。” 船长大喜道:“我一看就知道,几位气度不凡,跟操江水师那帮水耗子就是不同。听说南海水师在南海大了大胜仗,把西班牙人船队全歼了。” “是啊,我们南海水师出动,那还不是五个手指头捉田螺,十拿九稳。” 船长与有荣焉,“那是一定的,南海水师南下停泊吴淞港时,我闻讯特意跑去看了一回,军容威武,气吞四海,打西班牙人还不跟打小鸡崽似的。 劳驾问一句,你们是有见识的人,那西班牙人到底长了几颗牙?” 李超一乐,“老哥,为何这么问?” “西班牙人,怎么叫这个名字呢?坊间传闻,这些西夷人饮血茹毛,尤其是西班牙人长了两颗长獠牙,方便吃生肉,最是凶狠。” “哈哈,老哥,西班牙是人家本身叫这个名字,我们通译翻译过来,顺着人家的发音找了这么几个字给凑了这么个名字。” 船长也哈哈大笑,“是我孤弱寡闻了。不过我们大明水师这些年,真娘的解气,给我们这些跑船吃水上饭的人长脸。 先是灭了倭寇,又去他们老巢报这血海深仇,痛快啊!我有几位乡亲族人,被倭寇给祸害了,两位堂兄弟操船跟着胡部堂和戚帅打倭寇,死在了乐清和大澳。 你们水师每年两次出海去倭寇老巢报仇,每回我都要买一挂鞭炮放一放,让亲人的在天之灵也知道。” 李超转头看着,眼睛里噙着泪光,“王道复古,尊王攘夷。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莱昂和曼努埃拉在旁边看着两人说得激动,很是好奇,忍不住问通译。 通译把大概意思翻译了一下。 莱昂脸上浮现出畏惧,悄悄说道:“国家之耻辱,是血海深仇,就算时间过去十世,两三百年,也要报仇!曼努埃拉,这样的民族,真是让人害怕啊。” 曼努埃拉轻轻地回到:“莱昂,让人害怕才不敢有人再去欺负它,我觉得,这样的民族值得尊重。” 莱昂看了他一眼,苦笑说道:“如此记仇,又有能力报仇的民族,当然值得尊重了。” 船长还在那里说道:“这样的水师,才是我们敬仰的水师。可惜我年纪大了,跑了半辈子船,落得一身病,想投军你们不收。 幸好我婆娘给我生了四个儿子,活下来两个,一个在吴淞海事学堂,另一个考上了大沽水师学堂,也算是了了我的夙愿。” 李超眼睛一亮,“老哥,好啊,你两个儿子都有出息。大沽水师学堂,以后就是我等的同袍了。” 船长自豪又欣慰,仰首大笑,露出嘴巴里两颗豁牙缺口。 蜈蚣船缓缓靠近上海城码头,这里密密麻麻停泊的都是河船,岸边也是一排的塔式铁架子,还有数百上千的民夫在挑板上搬运货物。 下了船,走进上海城里,曼努埃拉感叹道:“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又要繁华许多了。” 莱昂忍不住东看看西瞧瞧,街道两边数以百计的商铺,里面琳琅满目的货品,纵使他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依然有很多货品都是他闻所未闻的。 尤其是走到一家号称专卖西洋货的商铺,莱昂很是疑惑。 这里摆设的各色钟表,他见都没见过。 还有那些精美的玻璃器皿,把人完整清晰照出来的宝镜,莱昂都吓傻了。 什么时候威尼斯最珍贵的宝贝被摆到街边上,跟一般的货品一样,被大声叫卖。 要知道此时威尼斯的玻璃镜才发明出来五六十年,一般的欧洲王室都买不起,当着传家宝一样珍藏的稀罕宝贝。 西洋货? 据莱昂所知,西洋是大明特指欧洲那片海域,西洋货也就是从欧洲运过来的货物。那些伙计也在叫喊着,“泰西特产!真正西洋货!” 没错啊,泰西是大明对东罗马以西国家的统称啊。可为什么这些西洋货,我这个西洋人从来都没见过,也闻所未闻。 疯了,我要疯了! 曼努埃拉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天大的商机啊! 这些宝贝要是运回欧洲去,西洋货变东洋货,我会成为那些王室的座上宾,贵族封号想要几个就有几个。 泼天的富贵,居然让我撞到了。 太好了! 我这次没白来! 知道内情的李超笑了笑,带着两人直接去松江府衙,拜见知府李三江。 没错,松江府治从华亭迁到了上海县城,上海知县李三江也升迁为松江知府。 按照鸿胪寺制定的《隆庆元年外藩入朝条例》规定,外藩诸国民商,必须在指定通商口岸上岸,向当地市舶分局报到,发给签证文书。 如遇风暴被迫靠岸,必须到当地县衙报道。 使节一行,必须按事先指定路线入京,如遇风暴天灾等被迫改变路线,需及时向当地官衙报道。 莱昂使团先在香江港拜会了胡宗宪. 胡宗宪以南海宣慰使司发给签证文书,协商后指定了路线,上海是其中停靠点之一。 对于外藩使节团,大明还是很讲礼仪的。 胡宗宪早早以南海宣慰使司和两广总督衙门名义八百里加急上禀督理处,通报给鸿胪寺,又发了滚单,通知了沿途,指定停靠县府以及路过的县府,以防发生意外会临时停靠。 停靠地的知府会出面接待一番。 李三江在上海县城里望江楼里摆了一桌,宴请莱昂、曼努埃拉一行,同时为水师英雄李超等人接风洗尘。 第二百三十二章 灭国莫氏 少府监监督太监兼东南坐办太监吕用赶到,宴会进入高潮。 莱昂和曼努埃拉虽然不知道吕用的官职到底有多高,手握什么实权,但是看他衣着十分华丽,陪坐的客人都对他十分恭敬,知道他肯定是位大人物。 经过通译解释,搞清楚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南财神杨公公的继任者,莱昂和曼努埃拉非常热情向他行礼,表达最崇高的敬意。 “你们这些西夷人,好好的做生意不好嘛,大家有钱一起赚,非得强买强卖,想吃独食。这天底下,从来没有人敢在我们太子殿下面前炸刺。鸡飞蛋打,西班牙人的下场,你们都看到了吧。” 听完通译翻译过来吕用的话,莱昂和曼努埃拉都愣住啊。 给我们豹子胆也不敢找大明强买强卖,你们有那么多大帆船,那么多火炮,我们没有这么大的勇气。 我们顶多是找非洲黑土著头人、天竺和满剌加王公秀秀肌肉,以“最低的成本”买到最值钱的货品。 通译悄悄地对两人说道,会不会是这位吕公公把你们跟西班牙人弄混了。 莱昂连忙解释了一番。 吕用嘿嘿一笑,“听听你们俩的国名,一个葡萄牙,一个西班牙,一听就是两兄弟。听说你们还都拜一个叫保罗教皇的做义父,那就没错了,异父异母的结义兄弟。” 莱昂还想解释,可是看到吕用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顿时明白,这位吕公公只是在趁机敲打自己。 西班牙想强买强卖,想独占大明市场,结果被收拾了。 你们葡萄牙人都是来自一个地方,以后小心点,千万不要学坏啊。 嘿嘿,我们葡萄牙人最老实淳朴! 几轮酒下来,莱昂和曼努埃拉被大明丰富多彩的酒文化也淹没了。他俩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明国人会想出这么借口给自己敬酒。 从上帝开始,到自己所有的亲人,全部以他们之名被敬了一杯,然后造成的结果就是两人满脸通红,胡言乱语,东倒西歪。 吕用酒量很好,转而跟其他人大喝起来,雅间的气氛依然热闹非凡。 李超和李三江悄悄走到另一边。 两人是旧识,嘉靖三十七年,李超在谭纶麾下做千户,李三江在谭纶幕僚里任职。 “天衢兄,看朝报你们朱雀水师打得甚是痛快啊。” “哈哈,都是将士们用命。” “这次北上,接受朝廷校阅,得太子召见,天衢兄定会平步青云,鹏程万里。” 李超组建青龙水师,沿西班牙人东归路线直捣其在新大陆老巢,是军事机密。 他笑着答道:“南海的水陆两师的兄弟还打得热火朝天,却把我们抽调北上,接受校阅,说实话,兄弟们还不是很愿意。” 李三江哈哈一笑:“只是现在南海没有你们的对手,安南莫氏有南海水师三营,足以收拾。葡萄牙人,呵呵。天衢兄,你说他们这次北上,想谈什么?” “一路上我跟葡萄牙人带头的几位聊过几回,听得出,他们原本想把壕镜租借地再扩大。看到我水陆两师气势汹汹直下南海,又一举歼灭了西班牙人舰队,什么都不敢谈了,只想保住现有的就好了。” “痴心妄想!”李三江冷笑着说道。 “没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南海是我大明湖,焉能让葡萄牙人染指。不仅壕镜葡萄牙人要吐出来,满剌加这处南海的咽喉要道,也要给我们吐出来。” 李三江翕然一笑,“葡萄牙人肯定不愿意。” “愿不愿意,就由不得他了。安南莫氏被右营水师和陆战营袭扰了四五个月,损兵折将,穷途末路,倾覆就在即刻。收拾完莫氏,南海宣慰水陆两师主力,可以挥师南下。 那时就可以好好问一问,葡萄牙人愿不愿意了。” 两人哈哈大笑。 李超看到在人群中谈笑风生的吕用,忍不住问道:“李兄,这位吕公公如何?” “才干远不及杨公公,但他是位有心人,杨规吕随。杨公公定下的规矩,他完全照行。有什么事,也知道找众人商议。实在有什么疑委不决之事,就上禀京师,请殿下做主。” “口碑如何?” “口碑还算好。肯定没有杨公公那样兢兢业业,简朴近人。商户送的小恩小惠,时不时欢宴相请,他都不拒绝。 但从不贪墨索贿,作奸犯科,大家都知足了。” 两人相视一笑。 吕用是个聪明人。 太子殿下不知在东南布了多少眼线,杨公公也不知在这里留了多少耳目,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京师肯定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就是想贪想作坏事,也没那个胆子。 “东南是朝廷财赋要地,这里繁华,大明就会继续蒸蒸日上。” 说完,李超顺手推开窗户。 此时天色已晚,夜朗星繁。 从窗户看出去,整个上海城恍如一座不夜城,万家灯火,组成一幅璀璨繁华的画卷,与漫天繁星相应成辉。 李超一时看得发痴,忍不住感叹道:“这就是我大明的上海城。李兄,它在你手里变成了今日这个模样啊。” 李三江扶住窗栏,看着外面的夜景,满是自豪地说道:“这不仅仅是我李某一个人的功劳。” 李超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指着外面喟然说道:“李兄,你可知,我等出海之人,在海上仰望夜空时,看着天上的繁星,就会想起家乡的灯火,遥不可及,却近在心田,也是这般温暖。 看着这万家灯火,一盏灯,一户人家,一份希望。吾等水陆将士在东南的殊死剿倭,值了;在南海的浴血奋战,值了!” 李三江看着外面璀璨的星空灯城,一时间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也不由地看痴,喃喃地说道:“是啊,值了!” 香江城南海宣慰使司兼两广总督衙门的前厅里,聚集了水陆中右两营将领。 卢镗、陈璘、张元勋、吴惟忠和杨文.满满当当站满了三四十人,大家轻声地议论着什么。 “胡帅到!” 随着亲兵一声高呼,胡宗宪头戴乌纱帽,一身朱色官常服从后堂走了出来,神情十分严肃。 “属下参见宪台胡帅!” “免礼!” 胡宗宪朗声答道。 他扫了一眼众人,继续用洪亮的声音说道:“上月,本帅把安南莫氏求和降书呈报太子殿下,现在八百里加急把殿下批复送到。” 前厅非常寂静,众人肃然地倾听着。 胡宗宪从袖子里掏出一份题本,展开后念道:“太子殿下批复如下:殿下问,安南莫氏还在?” 他扬着那封奏章,高声问道:“诸位,本帅当如何答复殿下问话? 卢镗、陈璘、张元勋、吴惟忠和杨文等人面面相觑,最后陈璘扬声道:“大帅,请三月后再禀于太子殿下,安南莫氏不在了,已经被臣等灭国!” 胡宗宪看了一眼众人,追问道:“众将可有信心!” 众人齐声应道:“三月定灭安南莫氏,届时请胡帅向太子殿下报捷!” 胡宗宪欣然道:“好!三月后本帅等你们的捷报!这将是我大明二祖皇帝以来,第一份灭国捷报!” 他满是希翼的目光在众人激动兴奋的脸上扫过,又说道:“现在由潘应龙宣读灭莫军略”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陈璘登上了港口里的旗舰,把手下将领全部召集在甲板上。 “昨日接到太子殿令旨!问南海水陆两师将士,安南莫氏还在否?右营的兄弟们,我们如何回答?” 寂静了十几秒钟,甲板上响起了数十人的齐呼声:“请回禀太子殿下,吾等誓死灭了安南莫氏!” 陈璘挥臂大喊道:“好!吾等已经立下军令状,三月定要灭了安南莫氏,现在我们马上扬帆起锚,速归本队,与陆战营的兄弟一起,灭国莫氏!” 不一会,海面上响起了巨大的高呼声:“灭国莫氏!” 一面面船帆在巨大的欢呼声中,迅速升起,在水手的操控下,利用侧面风,推动着一艘艘吴淞大船离开香江港,缓缓向南驶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大明不需要奴隶只需要勇士 遥远的东北此时也是春暖花开。 福余旧地,脑温河畔一处山岗上,站在这里可以看到福余河从天地之间蜿蜒而来,在远处汇入脑温河,再奔流向南。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把万里山河照得通红。 魏建平和高策骑着马小跑上山岗,然后按辔徐行,缓缓走到周国泰的旁边。 “周哥儿。” 魏建平刚出声,旁边的高策说道:“叫总兵!现在是行军出征。” 魏建平嘿嘿一笑:“周总兵,在看什么?” 周国泰头也不回地答道:“看着婀娜多姿的壮丽山河。” 他扬着马鞭,指着天地间大声说道:“这就是我等为大明打下的数千里土地,有大河,有高山,有无边无际的草原,有密不透风的森林。” 高策跟着举目看去,也是一脸神往。 魏建平看了一会,嘀咕了,“什么都有,就是没人啊。” 周国泰和高策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 高策开口道:“邦定兄,我和修德到西苑觐见,太子殿下问起你。” 周国泰脸色一正,肃穆激动地问道:“太子殿下提到了我?” “是的。一见面殿下就提起你。说没有你在开原城坚守二十多天,辽东一定会被图们汗抄掠祸害。 殿下十分可惜,说原本要传召我们三人,后来听闻你伤势较重,担心路途颠簸,与你不利,就忍痛减了你名字。说等到辽东大安,定要见见你这位大英雄。” “有殿下这句话,末将值了。”周国泰抓住缰绳,心潮澎湃地说道。 高策点点头,“天佑大明,有太子秉政。”他看着周国泰和魏建平,意味深长地说道,“有了太子,才有我等用武之地,还如同此前那般,你我兄弟三弟,恐怕会在边关风餐露宿,日夜巡边,每日期盼不要有北虏扰边,碌碌无为,终度一生。” 周国泰和魏建平听完都忍不住点头赞同,“是啊,‘龙蛇纵在没泥涂,长衢却为驽骀设。’” “报!” 几位军官策马从山岗下面疾驰而来。 主将周国泰转过头来问道:“何事?” “中路萧总兵发来通报,图们汗率残部向西逃窜,应该快要到摸鱼儿海以东地区。他已经派遣轻骑衔尾追了过去。” 听完军校的报告,魏建平和高策忍不住转头看向周国泰。 “总兵,看样子图们汗这块大肥肉,我们吃不上了。” “吃不上就吃不上。 我们出镇北关以来,俘获散落各地的察哈尔部兵马有一万五千余,发现冻死饿死尸首近万具,都算在我们战功里,足矣。” 周国泰对军校说道:“传令下去,全军向东,执行清剿海西女真残部任务。” “是!” 三人策马下山岗,魏建平忍不住转头看一眼西边,“我还想看看摸鱼儿海和玄冥池是什么样子,看来又泡汤。” “修德,着什么急!漠北那么辽阔,你还担心李总兵全占了去?放心,以后我们兄弟定有机会去漠北,到那时候,我们一起去狼居胥山和燕然山,登上山顶,大声念首诗。” 三人并辔缓行,向山岗下走去。 “好,邦定兄,长策,我们念哪首诗?” “不如念前唐陈拾遗那首,‘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首诗意境有了,就是有点悲怆啊,我们都登上了狼居胥山和燕然山,有什么好悲怆。” “哈哈,那修德你说,念哪首诗?” “我们不念诗,我们高歌一曲。” “唱什么?” “狼居胥山,当然要应景唱这一曲,‘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无央兮” 魏建平一起头,周国泰和高策跟着一起高唱起来,“.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歌声悠扬,飘荡在远山长水之间。 两天后,高策指着前面一大片丘陵草林,“根据地图,前面是兀者所部。北边是黑龙江,南边是松花江和前金的上京会宁城(哈尔滨以东)。” 周国泰点头道:“这里我来过。左边是兀者前卫,这里是兀者后卫,东北方是兀者左卫,南边是兀者卫,都是成立奴儿干都司时以兀者为名设立的,早就荒废多年。 再向东千余里,松花江汇入黑龙江,离入海口的奴儿干都司城也不远了。据悉海军局春季会派遣五艘海船,按照去年跟随我们行动的测绘队提供的经纬度位置,找到入海口,再逆江而上。 然后在阿速河(乌苏里江)与黑龙江汇合的地方等我们。船上载有大量营建材料和工具,届时我们利用夏季两三个月时间,在两河会合的原喜申卫驻地(伯力)修筑一座卫所城。 那里将会成为我们扼守海西之地最东的卫所城。” 魏建平好奇地问道:“为何不在黑龙江入海口修筑卫城?达江通海,多好啊。” 周国泰摇了摇头:“那边太冷了,一年能有三四个月雪化暖天就不错了。一年大多数时日都是天寒地冻,只能躲在屋子里,出门十分凶险。 喜申卫那里要强上一些,可通过阿速河直入长白山一带,又可逆黑龙江松花江来到这里,深入海西腹地,也可顺流直下入海。” 高策在一旁附和道:“戎政府测绘局的人,来回衡量过,觉得控制海西之地第一阶段,在喜申卫修一城,再在松花江入黑龙江处修一城(同江),前金会宁城修一城,基本上可以掌控全局。” 周国泰说道:“是的,辽东军略步步为营。我听谭督和魏抚台说,朝廷准备在建州旧地以及部分海西旧地设吉林布政司,暂由辽东巡抚代管。筑城开荒,安置女真人。”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女人小孩的哭泣声。 周国泰三人眉头一挑,带着亲兵队策马跑了过去。 走近了发现是一群两百多位女真妇孺,各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只有二三十岁的妇人,以及七八岁到十三四岁的少年孩童,其余常见的老人和幼童一个都看不到。 他们被上百明军骑兵围着,挤在一团,惶恐不安,其中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脸上有刀疤,手持一把短刃,带着七八个少年,站在前面。 刀疤少年最是凶狠,咬牙切齿,要跟人同归于尽。他身后那七八个少年也惶然不安,但是在刀疤少年的鼓励下,勇敢地站在他的身后,手持骨矛、木棍等武器,面对着围着他们打转的明军骑兵。 周国泰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回总兵,这是一伙从山林里跑下来的海西女真人,偷了我们一匹战马,杀了吃肉,被我们寻到围了起来。” “找个通译问问。” “是!” 通译上前去,换了三四种方言,终于沟通上,然后转头向周国泰禀告道:“总兵,这些女真人属于虎尔哈部的一支。 部落里十四岁以上的男丁去年跟着图们汗的使者南下发财去了,说是在下第一场大雪前回来,但没有回来。 他们在密林里躲了一个冬天,又熬了大半个春天,部落里的老人和小孩相继都饿死病死了,只剩下这些妇人和少年” 周国泰沉吟一会对通译说道:“告诉他们,现在他们是大明子民,朝廷会给他们住处,会给他们饭吃,会给他们衣服穿。” 通译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转过来说道:“他们问,是不是要他们做奴隶?他们宁可死,也不愿意做奴隶。 他们部族当年就是不愿做叶赫部的奴隶,才北迁到这里。” 周国泰哈哈大笑,指着那个少年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额纳呼,当地方言小老虎的意思。” “告诉小老虎,大明不需要奴隶,只需要勇士。” “总兵,小老虎问,大明勇士可以做什么?” 周国泰答道:“告诉他,成为大明的勇士,你就会有自己的战马,自己的弓箭,自己的长刀。他的家人将衣食无忧,住有住所,他为大明流下的每一滴血,都会获得丰厚的报酬。” 听完通译的话,小老虎和同伴们面面相觑,缓缓放下手里的武器,大声道:“勇士,勇士!” 第二百三十四章 是狼还是犬? 向西千里。 摸鱼儿海畔的一处山丘上,李成梁拉住缰绳,策马站定,望着不远处的湖面。 蓝蓝的天空,绵白的云朵,碧波的湖水,茵绿的草地,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歌声。 放牧的男子不知在哪里,驱赶着牛羊,唱着牧歌,声音随着草原上的风,飘到了这里,时断时续。 李成梁扬着马鞭,指着摸鱼儿海,意气奋发地问左右副将,“知道这是哪里吗?” “捕鱼儿海。”众将答道。 “是啊,是摸鱼儿海,那你们知道两百多年前,这里发生过一场战事吗?” “知道!”一位军校答道,他十五六岁,一脸英气的还带着几分稚嫩。 “哦,萧季馨,那你说说。” 答话的少年军校名叫萧如薰,辽西总兵萧文奎第四子。 萧家原籍延安卫,其先祖萧春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后落户延安卫为百户。 传至第六代,萧文奎积功至陕西镇副将。 朱翊钧秉政,行军制改革,九边军将大轮换,萧文奎调至京营,跟随戚继光奔袭辛爱大营,立下大功,后又率军入驻兴化城,在与察哈尔部对峙时,屡立军功,被擢升为辽西总兵。 萧文奎被戚继光派为中路军主将,率军北上,在哈剌哈河上游一带发现了图们汗残部的踪迹,便派萧如薰率探马队抄近路西进,找到了左路军李成梁部,通报了图们汗残部的动向,这才有今日聚兵在摸鱼儿海畔。 “是总兵!”萧如薰不卑不亢地答道。 “洪武二十一年,蓝玉率领王师十五万向北征讨,大军出大宁,进至庆州(今内蒙古巴林左旗索布力嘎),北元敌踪全无。 蓝玉想引兵返回,定远侯王弼劝道,我军十五万深入漠北,一无所获而班师回朝,如何向皇上复命?蓝玉深感其言,下令全军穴地而居,不得生火起烟,惊动北虏。” 萧如薰侃侃而谈,众将神情各异地看着这位少年军校。 “.稍做休息后全军乘夜赶到捕鱼儿海南边,天亮时侦骑探知北虏驻营在海东北八十余里处。蓝玉命王弼为前锋,率骑兵直冲敌营。 北虏军大惊,仓促迎战,大败,太尉蛮子等被杀,其部众皆降,仅北元国主与太子天保奴等数十骑逃走。 此役俘获北元国主次子地保奴、妃嫔、公主以下百余人,后又追获吴王朵儿只、代王达里麻及平章以下官属三千人、男女七万七千余人,以及宝玺、符敕、金银印信等物品,马、驼、牛、羊十五万余头,并焚毁其甲仗蓄积无数。” 李成梁甩着马鞭,哈哈大笑,“好,果然是将门虎子!博学强记,典故信手拈来。” 他扫了一眼众将,朗声说道:“诸位与本将,是成祖年后第一批驻足摸鱼儿海的大明将士,从蓝玉到我们,足足走了两百多年,才走到这片湖水旁边。 世道轮回,天理循环。两百年前,蓝玉率我大明王师在这里大败北元国主。今天,我们要在这里伏击北元国主的嫡脉后裔,图们汗。 他在东边被我大明打得如丧家之犬,正在仓皇西窜。诸位,重践祖先足迹,再建不日之功,就在今天!” 众将被他的话激励得群情激荡,热血沸腾。 “报!”一位军校策马急奔过来。 “说!” “图们汗及其残部,出现在东边七十里,正向这边疾驰而来。” “有多少人马?” “三千。” 李成梁点点头。 探马队发现了图们汗的踪迹,利用铜镜反光和旗语迅速把讯息传回来,好处是速度快,短处是讯息简略。 不过能知道是图们汗,兵马有三千人,已经足够了。 “七十里,不到两个小时就会赶到,诸位,马上回到所部,约束部众,不得打草惊蛇!” “是!” 图们汗骑着青花骢,拉着辔头,不停地抽打着坐骑。 他知道青花骢跑得并不慢,可他心里就是烦躁,总觉得身后跟着明军骑兵。 去年秋天,在面对明军在辽河河套,大行筑城铁链军略,图们汗举手无措,他轮番派兵马袭扰,都没有让明军停下脚步。 可他又不敢把察哈尔部主力全部投入到辽河河套地区去,他再傻也看得出那是个圈套。 等到明军沿河城堡修筑完工,辽河河套就会被明军占据。届时自己失去一块水美草丰的牧场不说,明军直接把刀顶在察哈尔部的腹部。 以前是自己随时可以组织人马南下抄掠,以后就是明军随时可以组织兵马北上抄掠,日夜不宁啊! 更让人担心的是,明军在辽东逐步清剿建州海西女真人,他们首鼠两端,有时会充当自己南下抄掠的内应和向导,有时自己支持他们直接抄掠辽东,牵制明军。 是自己的盟友。 一旦明军清剿完女真人,占据海西等地,届时他们可以从容翻阅黑山,从东边杀入察哈尔部北部牧场,与辽河河套地区的明军南北呼应。 图们汗眼见着察哈尔部要陷入困境,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千方百计想法子。 可惜他不是俺答汗那样足智多谋、能征善战的雄主英杰,想了许多法子,都于事无济。突然有一天心血来潮,请来一位“资深萨满”请神,求长生天的帮助。 谁叫我们孛儿只斤家族是长生天的儿子呢! 萨满传达了长生天的旨意,生机在东边,图们汗灵机一动,想出了一出妙招,结果断送了察哈尔部。 六万察哈尔部勇士,一部分倒在了明军的刀枪和火器下,一部分倒在了风雪的饥寒交迫中。 过去的那个冬天,成了图们汗这一生最恐怖的噩梦,以前想都没想过的恶行,人尽相食,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活生生地发生在他眼前。 开春道路畅通后,他只想离开那个地狱。 翻越黑山后他才得知,自己的王帐被明军端了,察哈尔部过半部众被明军一扫而空,其余的四处逃散,以前跪伏在他脚下,甘为走狗的朵颜、泰宁、哈剌慎、科尔沁等部众,纷纷反水,投降了明军。 图们汗在戳儿河畔犹豫彷徨时,数万明军鼓噪北上,他吓得马上西逃。 我要转进去祖先的基业,在翰难河畔,在蒙古人龙兴之地,生息恢复。 在图们汗的心里,草原的部众就像牛羊一样,几个春天后,它们自然而然地就在草原上繁衍生息,不断增多,然后自己就可以重新聚集一支强大的军队,南下报仇雪恨! 我是孛儿只斤家族的嫡传子孙,我身上流着高贵的黄金家族的血脉,我一定能够. 一声悠长的号角声打断了图们汗的思绪,他抬头一看,只见三颗红色火点在远处冉冉升起,在万里晴空里显得格外显眼。 图们汗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支骑兵从前面兜头冲了过来,他连忙拉住了缰绳,让坐骑停住,一转头,看到另一支骑兵从斜后方杀出来。 该死! 自己被明军伏击了。 图们汗一招手,找过心腹随从,咬牙切齿地说道:“掩护本汗!” 李成梁远远地看到自己的一万骑兵从前后两路包围了图们汗三千残部,还有五千骑兵作为机动兵力在外围游弋策应,随时追击漏网之鱼。 不由地长舒了一口气。 左路军有骑兵三万五千,沿途俘获了数万部众和数十万牛羊,分出一万兵马分队押解他们南下。 李成梁还需要分出一万兵马摆在西边,防止喀尔喀部兵马。免得他在这边伏击图们汗,结果被人从后面爆了菊花。 现在看来,大局已定。 萧如薰上前说道:“李总兵,请准允末将带兵去打扫战场。” 李成梁沉吟不语。 “李叔,我十二岁就跟着父亲上战场了,不必担心我,且我的本部三百骑兵,是辽西精锐之师。”萧如薰打起了亲情牌。 “好,你带本部兵马先去外围,等战事结束了再去打扫战场。” 不管如何,李成梁都不想萧如薰在自己手上发生意外。 “遵命!” 在李成梁的望远镜里,前后两支明军骑兵,像两把大锤,一前一后,狠狠地砸向聚成一团的察哈尔部兵马。 这些百战余生的察哈尔部勇士,丝毫没有畏惧,他们先是张弓搭箭,与明军骑兵对射,然后挥舞着长刀,挺着长矛,与明军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两个小时过去,军校急匆匆来禀告道:“报!图们汗残部被歼灭,只是” “只是图们汗乔装打扮,带着五十余骑躲在一处山坳里,伺机向西北逃出去了。” “什么!”李成梁勃然大怒,自己精心准备了一桌大餐,结果最重要的客人没有留下。 这个图们汗打仗不行,逃命的本事真他娘的一流啊! “萧军校率部追了上去。” “萧如薰率本部兵马追了上去?” “是的。” “传令给副将王世恺马上带三千骑兵,追上去。” “是!” 等传令军校远去,旁边的幕僚凑上来说道:“总兵,萧军校是萧总兵之子,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大明精锐骑兵在东北和西北,东北善剽勇,西北贵坚韧,萧如薰所领三百骑兵,应该是从宁夏、陕西调到辽西的骑兵,千里追敌,要的是狼而不是犬。 让我们看看,萧家麒麟子,是狼还是犬。” 第二百三十五章 打出威名的切尽黄台吉 东北摸鱼儿海打得惨烈无比,在西北宁夏东北方向的博木池一带,也有两支兵马摆开了阵势。 这里位于黄河以东,黄扑扑的黄土戈壁看不到边缘,东一块西一块的草地,顽强地散落在四处。 这些草地被黄土砂砾包围着,连草叶都没有那么绿,沾上黄扑扑的颜色。大风吹来,卷起漫漫黄沙,一会向东,一会向西。 相隔五六里对阵的两支骑兵,西边有六千多骑,他们穿着蒙古交领衫袍,新旧不一,戴着尖顶圆毡帽。 所有人的帽子上都缠着一圈白布,远远看去就像初冬草原上落下一层薄薄的雪。 上百面旌旗旗尖上缀着长长的白布条,随风飘荡。夹间还有数十面素缟旗,夹在其中。 东边有一万三四千骑,穿着差不多,旗帜确实五花八门,有马,有鹰,有狼,有字,还有各种图案。 鄂尔多斯济农吉能的三弟那木按,看着旁边的二哥狼台吉,很是不满。 “你杀了老四干什么?现在鄂尔多斯万户的人心,都向着那边了。” 狼台吉眼睛一瞪。 他原本就长得粗鲁凶狠,眼睛一瞪,就像山里的熊瞎子一样。 “老四本来就善于收买人心,鄂尔多斯万户各部说他好话的人不少。加上他的儿子切尽,能征善战,要是他们父子俩合兵一处,儿子带兵攻打我们,老子四处收买人心,用不了几天我们全得完蛋。 我这是为了大家好!” 吉能五弟克登威正台吉点点头,表示赞同。 “切尽这个臭小子,带着两千人就把上万土尔扈部兵马给冲散了,我们都是亲眼看到的。二哥说得对,这就是个狼崽子,一个不小心就能咬死我们。 老四又是只老狐狸,笑眯眯地最会装好人。一只狼,一只狐狸,要是搅在一起,真没有我们好日子过。 二哥当机立断,我支持!” 吉能六弟打儿汉台吉一脸愁苦地说道:“唉,二哥,你好歹跟我们商量下。二哥本来口碑就好,现在又被你无故杀死了,现在人心全跑到那边去了。” 狼台吉转头瞪了打儿汉台吉一眼,“人心跑那边去了怕什么,只要兵马还在我们手里。我们这么多兵马,那边才几千骑兵,一半都不到,怎么打得赢? 你们看看,切尽那小子在干什么?全挂着白布,给他老子出殡,顺便给他自个出殡啊!” 他的一个侄儿,吉能的一位儿子开口道:“这是学汉人的方法,全军素缟出征,哀兵必胜。” “呸!” 狼台吉往黄沙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口水。 “学那些南蛮子!那他输定了。那些南蛮子胆怯懦弱,跟小鸡崽似的,天生就是给我们蒙古勇士当奴隶的。 学他们,哈哈,那他输定了!来人!” 吉能一死,狼台吉辈分嗖地就上来,加上实力不凡,也装模作样地装起大哥,摆起济农的威风来。 “头人!” “派人过去,问问切尽,他还在等什么?难道等南蛮子的和尚给他算好死期才来送死?” “是!” 一位召兔(百户)带着几位随从,从东边军阵冲了出来,策马跑到西边军阵跟前,把狼台吉的话大声问了一遍。 声音洪亮,传遍了军阵的前方,也传到了切尽黄台吉、把汉那吉和银锭台吉。 把汉那吉杀了吉能后,带着一家人和亲随部众,逃到居延海畔的亦集乃城,投奔了切尽黄台吉。 吉能是切尽黄台吉的爷爷,更是他的杀母仇人,欲除之而后快。 银锭台吉是吉能最小的弟弟,父亲吉囊死得时候,他还很小,没有分到多少部众。自幼被几位哥哥欺负,也就年纪相近的切尽黄台吉仗义帮他出头说话,叔侄俩关系一直很好。 狼台吉偷袭巴苏特卫新部,银锭台吉无意得到了消息,带着几百部众连忙去报信帮忙,不想还是晚了一步,狼台吉杀了没有防备的花台吉,巴苏特卫新部大乱。 银锭台吉只好派亲信火速向切尽黄台吉报信,自己收拢了一部分部众,慢慢向博木池西边退去,背靠大明宁夏镇。 俺答汗与大明议和,给蒙古右翼诸部再三严令,不得袭击大明边镇,擅开边衅。 狼台吉心里再看不起南蛮子,也不敢贸然攻打银锭台吉收拢的巴苏特卫新部残部。万一伤到了宁夏镇边军,两国开战,俺答汗可能会拿他祭旗。 切尽黄台吉接到报信,马上带着五千本部骑兵一路急行,几天就赶到了宁夏镇东,与银锭台吉会合。 把汉那吉策马出来说道:“花台吉叔叔是因为我才遭此不幸,现在切尽哥哥为叔叔举哀兵报仇,那么就由我带着本部兵马冲在最前面。” 切尽黄台吉看着他,点点头:“好!”他扬起马鞭,指着对面说道:“狼台吉是我的二伯,生性凶狠却欺软怕硬,不择手段却自私自利。 你带着本部兵马直冲他本部所在,其他人肯定不会真心去增援,而他稍微一吃亏,会丢下其他人转身就跑。 他的旗帜很好认,就是一只狼头,看上去傻乎乎的。我再调五百最精锐的骑兵给你。” 把汉那吉大声应道:“好!” 他拔出马刀,高高举起,对着身后的亲随们大声说道:“花台吉因我而横死,现在我要为他报仇雪恨!你们都是从小跟着我长大的兄弟,现在我在前,你们在后,我们一起同生共死!” 这些亲随只有三百人,却是莫伦哈屯为亲孙子从各部选来的优秀少年,跟着把汉那吉一起长大。 他们拔出马刀,流着泪大声应道:“我尊贵的主人,我们愿意跟随你去任何地方。” 把汉那吉大喊道:“长生天在上,请保佑好人,惩罚恶人!” 说完,他拉着辔头,策动坐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长生天在上!” 他的本部三百骑,以及切尽黄台吉拨给他的五百骑,纷纷高呼着,挥舞着马刀,跟着向前冲去。 先是小跑,等到近了后,几十名本部骑兵冲在了前面,裹住了把汉那吉,跟身后的八百骑组成一个三角锥队形,狠狠地扎进了狼台吉的本部人马中。 正如切尽黄台吉所料,其余的人,包括对狼台吉言听计从的克登威正台吉也心里揣着小九九,看着把汉那吉带着兵马在狼台吉的队伍中肆虐,却迟迟不动。 大家都知道,把汉那吉是俺答汗的孙子,有大娘子莫伦哈屯罩着。他杀了鄂尔多斯万户济农吉能,还能活蹦乱跳,这说明什么? 自己万一伤到了他,莫伦哈屯还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了? 把汉那吉在狼台吉的队伍里横冲直撞,无人难当,恍如吕布再生,赵子龙转世。 狼台吉一看这不行,自己的兵马束手束脚不敢往死里打,其他同伴摆明了想先看个热闹,那我先跑为敬。 狼台吉招呼亲兵队,传令部众,跟着老子赶紧跑! 切尽黄台吉带着主力徐徐逼近,同时关注着战场上一举一动。 看到狼台吉队形一变,知道自己的二伯又开始偷奸耍滑,马上下令,全军进攻,对着狼台吉部逃跑后露出的空隙,狠狠杀进去,再对着那木按部众侧翼横着来一刀。 很快,狼台吉为首的联军全线溃败,各部兵马争先恐后地向东逃跑,切尽黄台吉、把汉那吉和银锭台吉率部紧跟不舍。 尸体、旌旗、刀甲,一路散落丢弃,足足两三百里。 消息很快从宁夏经靖边、榆林、府谷传到大同镇。一直在密切关注鄂尔多斯动向的王崇古马上请来了汪道昆,通报了军情。 “这个切尽黄台吉审时度势,把握战机之准,确实了得!果真是俺答汗看中的年轻才俊,果真不凡。” 王崇古捋着胡须满口称赞着。 汪道昆沉思着说道:“王督,这个切尽黄台吉,越是能征善战,我们越要好生拉拢啊。尤其是他现在一战成名,威震鄂尔多斯。” 王崇古双目精光一闪,“你是说切尽黄台吉这样一番表现,会引起俺答汗忌惮?” 汪道昆还未答道,一位军校冲到门口禀告:“报!聚集在天瑞泊一带(今内蒙古托克托县)的俺答汗本部三万骑兵动了。” “往何处动?”王崇古和汪道昆异口同声地问道。 “他们在君子津渡过黄河,奔西南方向。” 王崇古和汪道昆对视一眼,心里同时涌起一个念头,自己能收到博木池战事的消息,俺答汗肯定也受到了。 现在他奔着切尽黄台吉去了。 是凶还是吉? 第二百三十六章 蒙古左六翼 东北和西北打得热火朝天,朱翊钧在西苑大光明殿接见董狐狸等六部首领,为谋定蒙古左翼诸部继续努力。 董狐狸跟上次接见时,老了许多,但是眼神更加清澈和坚定。经过一番折腾,他现在已经明白,现在漠南最粗的大腿就是大明。 形势不明朗时,你左右摇摆,还能在狭缝里求生,获得最大的利益。形势一明朗,你要是还敢来回横跳,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现在漠南的局势已经非常明朗。 蒙古左翼,察哈尔部由于图们汗的自己作死,青壮死伤殆尽,元气大伤,部众不是被明军俘虏,就是被其它各部瓜分。 图们汗远遁喀尔喀部,很难再掀不起风浪。 随着局势的明朗,左翼各部首领们心里都清楚,目前的情况就是右翼的俺答汗来了也不好使。 潢河、西辽河上的城堡,加上河套腹里地区的赤峰城,经过一年多的抢修,已经初具规模。有这两条铁链在,明军把辽河河套地区揽入怀中,在漠南拥有了一块重要的根基。 俺答汗想插手左翼,兵马必须从辽河河套北边过,那里聚集着大批明军,俺答汗敢带兵深入左翼后,明军就敢断了后路。 要是想护住后路,俺答汗必须拔除河套地区,那就正中明军下怀。十余座城池,数十座卫所城堡,足以让俺答汗的兵马困顿于城下,被慢慢耗死。 想明白这一点,董狐狸等部落首领们心里都清楚,蒙古左翼以后是大明说了算,所以争先恐后地投降归附。 大光明殿,董狐狸为首的六位部落首领,穿着质孙服,头戴披肩帽,脖子上、腰间佩戴者金银珠玉。 这是他们的传统,在拜见上位尊者时,为了表示最大的敬意,一定要把自己最值钱的饰品佩戴在身上。 在冯保的引领下,董狐狸六人排成三行两排,恭敬地走进大殿里,在礼部官员的唱赞下,按照此前礼部官员教的那样,跪拜行礼。 内阁阁老李春芳、赵贞吉、张居正、陈以勤、高拱在左边,他们上首位还站着一位,新任宣徽院使、安福王朱载尧。 礼部尚书葛守礼、兵部尚书曹邦辅、刑部尚书黄光升、工部尚书朱衡、以及王国光五寺卿站在右边。 朱载尧身穿朱色身前身后两肩五爪行龙各一团的皮弁服,左右大臣身穿身穿大红贮丝麒麟朝服,头戴六梁或七梁冠,加笼巾貂蝉。 朱翊钧身穿衮龙袍,头戴翼善冠,端坐在上首,施施然接受了董狐狸六人的朝拜后,朗声道:“叫起。” “起!” 接下来董狐狸等人要一一献上贡礼。 贡礼有白虎皮、火狐皮、东珠以及神俊马匹等珍奇货品,同时还有此前图们汗赐给他们的金印,全部“缴公”,表示从此跟孛儿只斤家族一刀两断,以后就跟着老朱家混了。 这些贡礼全部在殿外,由内侍捧着。 里面的首领按顺序上前“报贡礼名”,殿门口的陈矩就指挥某位内侍捧着该贡礼入殿,展现在众人面前,再由另一位内侍接过来,收到后面去。 献完贡礼,董狐狸又代表六位首领,在殿上大声念诵“朝表”。 这份朝表是礼部官员捉刀写的,让懂官话的董狐狸背熟,再大声念出来,内容无非就是仰慕大明仁德,愿归附为臣,世代为大明屏藩漠南。 董狐狸念完后,朱翊钧点点头,大声道:“尔等诚心归附为臣,孤心甚慰。宣。” 李春拿出一份诏书,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子绍膺骏命,诞抚多方。荷天之休,允洽承平之化。裒时之对,荐申报本之诚。内列维城之寄,外分阃制之严。爰膺胙土之封,夙启王藩之宠 朵颜部赐名朵颜翼,首领董忽力封朵颜侯喀喇沁部赐名泰宁翼,首领葛知文封泰宁侯;科尔沁部赐名大宁翼,首领柯名道封大宁伯;苏尼特部赐名开平翼,首领苏立春封开平伯;浩齐特部赐名庆云翼,郝东珠封庆云伯;乌珠穆沁部赐福全翼,乌穆诚丰福全伯” 董狐狸封侯,朵颜、泰宁旧部,以及他的本部哈剌慎部合并为朵颜部。 从辛爱此前的喀喇沁部,被大明、董狐狸以及察哈尔部瓜分,现在被重新整合为朵颜翼。 葛知文原名哈喇哈力,是喀喇沁部的千户,最先投降明军,在漠南战事中立下汗马功劳,还主动给自己取了汉名,封侯,领改名为泰宁翼的喀喇沁部。 其余苏尼特、乌珠穆沁、浩齐特、科尔沁四部改名四翼,首领封伯,他们也非常识趣地给自己取了一个汉名。 “其余千户、百户、小旗不一,加等进级,并推渥洽。往共尔位,尚慎厥终。钦此!” 董狐狸、葛知文领着其余四人,磕头谢恩。 朱翊钧接着说道:“尔等封爵漠南,永屏北疆。诸部分翼,军政事务由宣徽院和前军都督府平章处置。细则详文,过后有司会说与你们听。 刚才你们呈献了贡礼,孤也不能薄恩,回赐你们一些礼品。” 李春及时唱赞道:“赐! 朵颜侯董赐麒麟朝服一件,貂蝉笼巾七梁冠一顶;斗牛常服一件! 泰宁侯葛赐麒麟朝服一件. 大宁伯柯赐麒麟朝服一件,貂蝉笼巾六梁冠一顶,飞鱼常服一件! ” 朱翊钧改规矩了,他不再像历代皇帝,薄来厚往,外藩和属国贡上一些东西,就大肆犒赏,数十倍上百倍地回礼,好像家里真的有矿。 朱翊钧才不会那么傻,他早就给鸿胪寺和礼部明确了,朝贡归朝贡,商贸归商贸。外藩属国进贡一些礼品,大明回礼时要“礼轻情义重”。 天朝上国回赐你一件茶壶,都是天大的恩德,你还挑什么理? 朵颜六翼不属于外藩属国,他们属于分封臣藩,进贡是理所当然。回礼就不叫回礼,叫恩赐。 恩自上出,一点一滴都是春雨甘霖。 一番繁文缛节结束,朱翊钧宣布在左偏殿赐宴,安福王朱载尧和左右大臣作陪。 宴会后,朱翊钧留下了董狐狸和葛知文,把他们请到了勤政堂,作陪的是徐渭。 两人跟徐渭都是老熟人,三人对坐在朱翊钧的下首。 “请你们二位来,主要是通报一些军情。 图们汗及其残部,在哈剌哈河被王师发现踪迹,正往喀尔喀部逃窜。辽东总兵李成梁率四万骑兵直奔胪驹河,挡在了图们汗的前路。 辽西总兵萧文奎率十万大军正尾追其后。前后追堵,图们汗生死难测,说不定明天大家就会听到他的死讯。” 朱翊钧扫了两人一眼,继续说道:“右翼,俺答汗的孙子把汉那吉杀死了他的弟弟,鄂尔多斯济农吉能,投奔了亦集乃城。 吉能死后,他的弟弟和子侄为争鄂尔多斯万户济农之位,打了起来,二弟狼台吉袭杀了四弟花台吉。现在花台吉的儿子切尽黄台吉自亦集乃城兴师向东,要为父报仇。 俺答汗聚兵在河套东边,黄河以北地区,迟疑不前,静待局势的进一步变化。初步判断,俺答汗今年应该是抽不出身向东。” 董狐狸和葛知文对视一眼,朱翊钧的话给他们吃了一个定心丸。 图们汗如丧家之犬,早死晚死都是一样,大家已经不再关心他。 大家更关心的是俺答汗。 只是没有想到,蒙古右翼三万户的鄂尔多斯万户居然发生内乱。那是俺答汗的根基啊,在没有解决之前,他分身乏术,根本无力向东。 “既然如此,今年我们的任务是六翼完成编制,各翼军民分理清晰,翼卫军编练成形,可随时投入战斗。 此外,各翼百户以上,长子可送来京师,朝廷会延请名师,教授文武,把他们培养成栋梁之才,也好日后继承基业,为国效力” 董狐狸和葛知文心里有数,这些都是朝廷的羁置手段,常规操作! 朱翊钧最后语重深长地说道:“朵颜侯,泰宁侯,你二人是漠南左六翼的翘首,当为榜样啊!” 两人连声应道:“臣等遵令旨,定不敢有负太子殿下厚望!” 第二百三十七章 哪几藩的口碑最劣? 一个小时后,董狐狸和葛知文告辞,被内侍引出西苑,勤政堂只留下朱翊钧和徐渭。 “文长先生,你协助安福郡王,从蒙古左六翼贵女里挑选合适的人选,嫁于宗室亲王郡王。汉蒙一家亲,同为大明效力。 想要让人家卖命,就得把人家当自己人。先从这和亲之事做起。质子之事,先从长子开始。送到京师来,请大儒名士好生教诲,忠君报国,从小抓起。” “是,殿下。”徐渭应道。 “宗室整饬,还在继续。都察院和宗人府还在诸藩轮流审查,人人过关。此前诸藩宗室在地方口碑太差,人憎鬼厌,希望这次整饬行动,能够挽回些名声来。 名声,有时候还是个好玩意。” 朱翊钧缓缓地说道:“宗室与天家原本一体,太祖分封诸藩,有着镇守地方,永固江山的意思。只是成祖之后,宗室分封制就走了样,必须要改。” 徐渭没有出声,他知道朱翊钧指的是成祖皇帝奉天靖难后,为了避免宗室有样学样,于是削藩养猪,把太祖皇帝的诸藩分封制改得面目全非,后患无穷。 只是这话作为臣子,实在不好接。 “卫所、宗室、勋贵是太祖皇帝给天家留下的三足大鼎,不想两百多年过去,这三条腿都被打断,鼎也被掏空。皇权不显,文臣专国,大明外强中干,孤现在要把大明断掉的这三条腿都接上去。” 徐渭马上答道:“殿下雄才伟略,定能革故鼎新,中兴大明。” 他跟李贽一样,都是非主流儒生文人,被主流的科试正途文官们鄙视和排斥,全靠了朱翊钧大力提携,才会与衮衮诸公同殿,位列朝廷重臣。 他与朱翊钧是一荣俱荣、一损皆损,是为数不多的铁粉死忠。 徐渭心里知道,朱翊钧能当面说这些话,也是在表明一种态度,对他非常信任。 朱翊钧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整饬宗室,减轻朝廷负担是其一。每年八百六十万石禄米,孤计划降低到每年六十万石,也就是六十位亲王开支的水平,银圆禄米对半折色。” 徐渭心里笑了,殿下还是这样的风格,要么不做,一做一定会被事情做到极致。 每年八百六十万石禄米减到六十万石,诸藩宗室是得哭死,不过他们哭,总好过万千百姓们哭要强。 “不过宗室还需要安抚。从东厂和锦衣卫缉查的结果来,二十六藩预计也就还能保留十二藩。” 徐渭不由一愣,只保留十二藩,太子这有点狠。 “不过事情不能操之过急,孤反复衡量,二十六藩先只除国六藩,以儆效尤,其余的徐徐图之。文长先生,大明诸藩宗室的情况,你知道吗?” 徐渭不假思索地答道:“回殿下的话,太祖皇帝分封诸藩,传至嘉靖年间有陕西西安秦藩、山西太原晋藩、河南开封周藩、湖广武昌楚藩、山东兖州鲁藩、四川成都蜀藩、山西大同代藩、甘肃兰州肃藩、湖广荆州辽藩、宁夏银川庆藩、湖广武冈岷藩、甘肃平凉韩藩、山西潞州沈藩、河南南阳唐藩、河南洛阳伊藩共十五藩封国。 其中伊王朱典楧淫暴,无藩臣礼,嘉靖四十三年被先皇下诏禁锢高墙,削除世封,除国。 仁庙先皇封藩有河南彰德府赵藩;宣庙先皇封藩有河南怀庆府郑藩,湖广襄阳府襄藩,蕲州荆藩,江西饶州淮藩;英庙先皇封藩有山东德州德藩,河南汝宁府崇藩,湖广长沙府吉藩,河南均州府徽藩;孝宗先皇封藩有江西建昌府益藩,山东青州府衡藩,湖广常德府荣藩。 总计二十六藩国。” 听徐渭如数家珍地道来,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 但是听着这些各藩国名,又有一种窒息感。 二十六藩,就像二十六窝巨大的蚂蟥,趴在大明身躯上吸了两百多年的血,再厚实的血也不够它们吸食的! 光河南一地就分封了七藩,可见毒害之惨烈。难怪李自成往河南溜达一圈,能聚起数十万义军。 “文长先生,你觉得哪几藩的口碑最劣?” 徐渭觉得太子的这个问题有点玄妙。 说实话,诸藩的口碑在民间都差,真要选名声好点的,捂着鼻子勉强能选三五个出来。要是选名声不好的,那就竞争激烈了。 不过徐渭身为朱翊钧心腹近臣,有些事情还是能猜得到。真正差不差的,关键看太子殿下怎么看。 “臣听闻河南彰德府赵藩,河南怀庆府郑藩,河南汝宁府崇藩和河南均州府徽藩,名声最劣,其余的臣不得而知。” 朱翊钧看着徐渭笑了,聪明人。 “孤已经定下来,你所说的四藩,加上山东德州德藩,湖广长沙府吉藩,六藩亲王或残暴荒淫、残害百姓,或不遵臣礼,有逾越之举,着六藩亲王及涉案郡王,禁锢高墙,削除世封,除国。” 徐渭一听,心里猛地一惊,除了自己猜中的河南诸藩外,英庙先皇分封的四藩全军覆没。看来太子殿下对这位叫门天子的先祖也没有太多好感。 朱翊钧继续说道:“文长先生,选定蒙古左六翼与宗室和亲时,你多与大洲先生协商。诸藩宗室整饬,由他主持。 要选就要选身家清白的诸藩宗室,省得尴尬。” 是啊,好容易选好蒙古左六翼的贵女,准备嫁于某藩亲王郡王之子,转背该藩却被除,新郎成了庶民,确实有些尴尬。 “遵令旨。” 朱翊钧又开始说道:“分翼封爵、和亲质子、沿河筑城,多管齐下,东线的决定性胜利,近在咫尺。只是黎明时分,却是最黑暗的。 现在我九边精锐,悉数集中在东线。李成梁左路军有四万骑兵,萧文奎中路军有两万骑兵,周国泰右路军有两万五千骑兵,这里就抽出了八万五千骑兵,几乎把九边的精锐骑兵抽调一空,就连在辽河河套坐镇的戚元敬,手里都只有不到一万五千骑兵。” 这些情况徐渭心里都清楚,也知道朱翊钧担心什么。 他开口附和道:“殿下所虑,也是臣等所忧。宣府、大同、山西、陕西、宁夏、甘肃等边镇,现在全是步军在支撑着,只有部分营卫军征集的骑兵可用。 现在鄂尔多斯事变,形势诡谲。俺答汗如何应对蒙古左六翼被大明降附,从侧翼威胁到他,不得而知。 一旦俺答汗撕破脸皮,率蒙古右翼三万户南下犯境,我军非常被动。” “没错,对付骑兵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骑兵。西线精锐骑兵被抽调到东线,光靠步军,我们只能被动防御。 而过去惨痛的教训告诉我们,被动防御最后的结果是被人像狗一样牵着鼻子走。没有机动性,只能坐在那里挨打。” 徐渭安慰道:“殿下,现在王督、张抚、马总兵还有太函先生,都在大同镇盯着,他们都是一时英杰。 现在鄂尔多斯部已经被他们挑拨扰乱,抢得先手。想必后续定能稳住西线战局。” 朱翊钧默然了一会,“希望如此!文长先生,明天陪孤去西山校场。控鹤军六个火枪步兵团终于编练完成,明天操演,我们去看看。” “遵令旨。” 朱翊钧起身,在屋子里来回地走了几圈,继续说道:“刚刚见了董狐狸六人,他们现在是自己人。自己人当然优先见。 见了他们,接下来要见见外人。朝鲜使节在四方馆等了一段时日,原本早就要见他们,只是中间发生了意外,一直拖到现在。日本使节团也到了,那就一起见见他们。 祁言,告若先生什么带朝鲜使节过来?” “殿下,约好是三十分钟后。” “文长先生,我们一起见见。” “是。” 第二百三十八章 尔日本国知罪了吗? 朱翊钧换上一身赭黄五爪团龙衮龙袍,重新换了顶翼善冠。 徐渭一身麒麟朝服,头戴五梁冠,没有加貂蝉笼巾,级别还没到。 两人不慌不忙地出了勤政殿,往大光明殿走去。 风和日丽的西苑,绿柳妖娆,繁花似锦,处处莺啼。 湖光粼粼,清风习习,走在林荫路上,不胜惬意。 徐渭心思不在西苑美景上,他还有许多话要跟朱翊钧说。 他抬头看了一眼前方朱翊钧雄壮挺拔的背影,心里斟酌了一下,上前两步,轻声道。 “殿下,董狐狸、葛知文他们更希望能选送贵女入重华宫。” 朱翊钧愣了一下。 能理解,能够把家中女子送入太子储备后宫里,那跟大明的黏性就不是一般的高。 只是重华宫已经有五位了,再塞进去几位,世人会说紫禁城里的父皇是老蜜蜂,西苑里的我是小蜜蜂。 可是徐渭说得有道理,蒙古左六翼翼主之女入重华宫,他就等于是自己在漠南的代言人,与大明天家就是一家人,外戚。 宗室、勋贵、外戚,对抗文官集团的三件套,自己就可以凑齐了。 自身实力强大,恶狼也会变成牧羊犬,话是这么说,可是笼络蒙古左六翼也是增强实力的一种手段。 自己的海军再强大,它去不了大草原上。 火枪火炮再犀利,却强在防御,让草原上的“好汉”们不敢再能轻易南下抄掠。要全面压制草原骑兵,还得等马克沁机枪以及坦克出世。 向西还有数万里疆域,开疆拓土,草原上的好汉们都是主力军。 为了大明的不世之功,要不我就委屈一下自己? 迟疑了一会,朱翊钧说道:“文长先生就再选两位年纪合适的,待孤禀明母后,送入重华宫。” 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徐渭大喜,“臣遵令旨!” 朱翊钧甩了甩衣袖,双手笼在袖子里,继续说道:“李元辅的官制改革还在继续,文官官阶参考散官官阶定为为从九到正一品十八阶,以官阶定俸禄,以官职定津贴。 武官官制也要改,首先是军功爵位。依照周礼扩为公、侯、伯、子、男五级爵位,伯爵以上超品,子、男爵为正从一品。 再加上柱国、柱国、上护军、护军、轻车庶长、庶长六级勋爵,以赏酬为国立功者。 同时武官要参考散官官阶定军阶,也分从九品到正一品十八阶。文长先生,此事戎政府正在商议,你也多提提意见,把边军将士们的真实想法,给大家说说。” “是!” 很快到了大光明殿,等了十来分钟,鸿胪卿王之诰带着朝鲜国使节郑仁弘、李资丞进了殿。 “外臣朝鲜国左议政郑仁弘/判礼曹李资丞,拜见大明太子殿下!” 郑仁弘和李资丞恭敬行完礼,朱翊钧叫起。 “你们国主的亲笔信,孤已经看过。说的悲悲戚戚,惹人可怜。只是戊辰之变,是你们不修仁德,两班官吏贪婪暴虐,敲骨吸髓,这才酿成。 现在要我们大明为你们善后,却一毛不拔,还要我大明自带干粮,自承损伤。我大明是尔等宗主国,却不是尔等的保姆,更不是冤大头。 此意早就传达给你们,尔等国主想通了吗?” 郑仁弘连忙答道:“回殿下的话,敝国国主完全想明白,一切遵照宗主上国的要求来。” 朱翊钧呵呵一笑:“终于想明白了。孤以为还要再等个三五年。” 郑仁弘和李资丞心里苦笑,再等个三五年,我们国主只能改称岛主了,三千里江山,怕是一寸都不再属于朝鲜的。 “想明白了,那你们说说,想明白了什么?”朱翊钧不客气地说道。 “回殿下的话,我国愿以大同江、白山、泥河一线与上国为界,大明商人以及其他子民可自由通行朝鲜各处,可行商、开矿、设厂、买地、办校、讲学、置房屋等。当地官府必须保证大明子民人身及财货安全。 大明子民若涉嫌作奸犯科,朝鲜官府不得擅自审判,需递交江华城,由大明领事所处置 永久租借江华岛于大明,海防事宜交予大明水师代理同时敝国国主恳请宗主上国,派员指导朝鲜编练新式马步军” 郑仁弘巴拉巴拉说了一大通,主要内容就是大明子民在朝鲜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请上国约束好他们,不要作奸犯科。 一旦违法,我们就不客气了!要把他们抓起来,递交江华岛审判,不得再次入境。 此外朝鲜同意把海防交给大明水师负责,同时请大明派人手把手帮他们组建一支军队,指导他们平叛,克复被乱军占据的州县,重建被摧毁的中枢和地方官制。 反正另一个世界五百多年后美帝粑粑什么待遇,现在先给大明粑粑整一套,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 果真是大明大孝子! 朱翊钧点点头:“尔等这份诚意孝心,孤收下了!徐卿,你身为戎政府参谋局提举,助朝鲜平乱复国,你会同鸿胪寺拟定一份军略出来,调用大明海陆军若干,如何水陆并进,如何帮朝鲜组建新军,恢复秩序,一一列明,写成条目题本呈上来。” 徐渭连忙恭声应道:“臣遵令旨!” 郑仁弘和李资丞激动得眼泪水都要下来。 我的大明粑粑,你终于愿意管我们了!你知道这两年,我们吃了多少苦头,有家难回,住在江华岛跟难民似的,君不君、臣不臣、国不国。 呜呜,现在大明粑粑你终于愿意管我们了,我们终于可以打回老家,我们终于可以站在汉江边上,对着三千里山河大声说道:“我们失去的,一定能再夺回来!” 看着跪拜在地,流着眼泪连连磕头的郑、李二人,朱翊钧叫小内侍把两人扶起,好生安慰着。 “去年东北出了大事,你们应该有听说过。漠南雄主、蒙古左翼大汗图们汗,率察哈尔部主力犯辽东。 打了一个冬天的仗,至春天,我大明兵马在吉林、辽河河套等地全歼察哈尔部兵马十余万,剿降女真人五万余。 大明有余力东顾,不过蒙古右翼的俺答汗在西边蠢蠢欲动,大明调集水陆兵马,还需要点时日。 王卿!” 朱翊钧转头对鸿胪卿王之诰说道:“不日有旨意下来,敕封权知朝鲜国事李昖为朝鲜国王,位同郡王爵。 鸿胪寺要派人去正式宣旨!” 调集兵马帮朝鲜平乱是势在必行了,但是总得等彻底解决图们汗,以及化解俺答汗在西边的危机。 预计得明年去了。 现在先给朝鲜君臣一个甜枣吃,告诉他们,大明粑粑没有忘记他们。 郑仁弘和李资丞噗通一声又跪倒在地,流着眼泪,嘶哑着声音感谢朱翊钧天恩。 大明正式册封李昖为朝鲜国王,意味着大明粑粑正式认下这个大孝子,以后定会帮他们撑场子。 出兵平乱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苍天啊,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啊! 王之诰领着千恩万谢,激动不已的郑仁弘和李资丞出殿。 徐渭忍不住问一句:“殿下,我们出兵助朝鲜平乱,为何不趁机将其收入囊中?” “大明荣光,不是那么容易享受的。我们大明自己内忧外患,种种积弊苛政还在努力清厘,朝鲜对于我们来说,是个累赘。 不如先留着,等到我大明真正的国强民富,说不定那时又有机会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朝鲜那些士子文臣什么德性,我们都知道。 有戊辰之变,难道不会有庚辰之变,壬辰之变吗?” 徐渭马上应道:“殿下英明。” 很快,王之诰把日本使节近卫前久、细川藤孝、明智光秀带入殿里。 近卫前久穿乌色缝腋袍和襕裙,头戴高高顶起来的缨板冠帽,手里抱着一块笏板。 这次脸上没有裹白粉,眉毛抹黑。 细川藤孝、明智光秀身穿素袄,下穿袴裙,头戴舟型乌帽子,神情肃穆。 等三人跪拜行礼后,朱翊钧直接问道:“尔日本国知罪了吗?” 第二百三十九章 认罪态度尚可 近卫前久、细川藤孝、明智光秀跪倒在地上,伏身行礼,听到朱翊钧这般问话,侧头互相对视一眼,最后由最为机智的明智光秀开口答道。 “回禀上国太子殿下,我国王道不兴,四方割据,乱兵四窜,或肆虐地方,危害百姓;或受利蛊惑,出海为寇。 而今幕府将军重振武威,会商地方,强力约束,不再让乱兵肆虐。此前诸多罪恶,敝国上下合感深重,万分愧疚,特派吾等三人,向上国君臣百姓请罪! 万请上国宽宏大量,念及万恶已除,其余国人无辜,开恩饶恕,原谅敝国之罪孽。” 朱翊钧淡淡地说道:“倭寇肆虐,荼毒东南,数十万军民死难。活着的人,没法替死去的人说宽恕原谅,我们能做的就是把凶徒送到死难者跟前,让他们自己去定夺审判。 孤知道,东南倭寇,真倭只不过十之三四,其余皆是地方海贼盗寇。外敌可恨,内贼更尤。而今东南沿海,挂满了首级,有真倭,也有这些勾引外贼,残害自家百姓的混账玩意。 大明水师一年两次北上,环绕你国炮击,以报血海深仇。地方也在清查逃匿隐藏之元凶,凡涉及者,无论豪右世家,儒生名士,官庶商贾,一律斩首无赦。 不管是隐姓埋名,又或是逃匿他乡,我大明锦衣卫镇抚司,不计人力物力,定要将其捉拿归案,以正国法,以明天理,以平民怨。” 朱翊钧铿锵有力的话语,让近卫前久、细川藤孝、明智光秀三人明白,大明对于清理东南倭乱的决心。 一年两次北上日本只是其中举措之一,大明东南诸地一直在清查勾结、收买和指使海贼和真倭,以倭寇之名肆虐地方的元凶。 无论什么身份,地方豪强、诗书世家又或者行贾巨商,大明都会不遗余力地进行追查,抓到就是一个死。 哪怕是隐姓埋名、逃匿他乡,都要一追到底,将其缉拿归案。 不计人力物力! 朱翊钧看着三人恭敬跪伏在地上,老实地听着自己的话,不由心里长叹一口气。 外敌可恨,但是内贼更加可恨。 那些为了一己私利,收买和唆使海贼、倭寇作乱的家伙们;还有只顾着自己的前途和利益,对实际政务推诿忽视,最后酿成大乱的官员们,都不是好东西。 这些混账残害自己人,不比倭寇手软。 这几年,坐镇东南几地的军政官员都是西苑心腹,一直在坚决执行朱翊钧的令旨,清查内贼。倒查二十年,从俘虏的海贼倭寇嘴里获得讯息,一一追查。 源头是谁? 最先是谁收买和指使这群海贼和倭寇的,期间又有谁参与其中,海贼和倭寇抢来的财物,又是交给谁销赃变现的?抄掠来的人口,最后又卖给了谁? 海贼和倭寇在东南肆虐,抢夺财物、掳走人口无数,只有少部分流去了日本,大部分在大明东南销赃变现。 其实东南倭乱到底是怎么回事,有心人都知道。 嘉靖四十年后,经过十几年的倭乱,居然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整个链条上大部分是明人,倭寇海贼,包括真倭,都是雇来干脏活的人。 锦衣卫镇抚司这几年的重点工作就是清查这些,专门设立了一个调查处,组织了一大批富有侦缉和追捕经验的高手,顺着各种线索追查,最远追至云南、陕西、两广和暹罗。 调查处这六年缉捕了倭乱元凶两千一百七十五人,涉及缙绅、世家、豪族、商贾、官员等,无一例外被判处弃市。 解救了上万名被掳走贩卖的妇女儿童和青壮人口。 这些元凶的名字上了《南京政报》和《商报》的《倭乱元凶目录》,留档在册,遗臭万年。 他们的首级与海贼倭寇大小首领的首级一起,被悬挂在东南诸州县城门楼上。 朱翊钧就是要用这些人头告诉某些人,有些钱你有命挣,没命花。 他这也是在聚拢东南地方,因为二十多年倭乱散去的民心。 朱翊钧目光在三人背后扫来扫去,最后说道:“现在东南倭乱元凶遗毒,清厘殆尽。你们屡屡呈上来的疏奏,也看得出来,有知罪之心。” 跪伏在地上的三人连忙说道:“敝国合国上下,诚心认罪,痛改前非,请上国仁德,宽恕饶过。” “诚心认罪,口头上说说没有,要看实际行动。尔等有什么实际举措?” 近卫前久马上应道:“敝国接到上国责备文书,立即纠查,查处出海犯事之贼寇五千一百六十七人,首级悉数交到种子岛上国代办处。 我等奉上诏追查指使倭贼出海作乱的元凶,先是界城、京都的某些大商户,悉数被斩杀抄没。最后追查到京都,发现部分公卿涉案其中,最后发现,敝国天王以及王子等人,丧心病狂涉及其中。” 近卫前久慷慨陈词,说得慷慨激昂。 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大明对日本采取了数年的封海令,还有一年两次沿海炮击袭扰,严重影响了该国的经济。 贵族们吃不上海鱼,这可是这个不杀生的佛国,为数不多的动物蛋白质来源食物。 商贸流通艰难。日本多山,道路崎岖,以前各地货品流通,尤其是远距离货品流通,靠着近海航行。 现在大明封海,片板不得下海,日本各地货品流通,只能靠人背马驮,效率极其低下。 以前关东到界港,沿着海岸线走,十几天就到了,又快又省成本。 现在靠陆路运输,一石粮食从关东运到界港,差不多要一两个月,一路上人吃马嚼,成本就要两三石粮食。 这谁受得了! 再加上大明鸿胪寺以及少府监、太府寺所属的商号,暗中采取了“非常规”经济战手段。 例如以地方豪族和领主们喜欢的美酒、霜糖等货品,“高价”大量收购粮食,一步步推高粮价,再谋取暴利;蒸熟的种子混在正常的粮种里出售;有计划囤积日用货品,蜡烛、食盐、棉布等,轮番涨价. 现在日本民生凋零,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各地领主都没有余力去合战,开疆扩土。 必须向大明求饶议和,求放过,否则大家早晚都得死。 可是向大明求饶议和,第一条交出罪魁祸首就是个大麻烦事。 交谁出去? 征夷大将军? 足利义辉表示,你们敢交我,我就说你们都是我的同党,大家一块死! 交地方领主? 分量不够啊,全国几十位领主全交出去?谁也办不到啊! 思前想后,在某些有心人引领下,足利义辉、地方领主们以及部分公卿最后达成了默契,为了日本百姓,为了日本未来,就只好苦一苦天王你们一家了。 但是瘦肉你还得搭些肥肉啊! 大家又合计了一下,把部分跟天王关系密切,平日里又过于嚣张,惹得人憎鬼厌的公卿作为搭头,与天王一家,一起作为罪魁祸首交出去。 近卫前久是部分公卿代表,细川藤孝是幕府将军代表,明智光秀是地方领主代表,三人轮流发言,把天王一家以及部分公卿骂得狗血淋头,十恶不赦,只恨不得明军立即把这些混账一刀两断,方解数百万日本军民心头之恨。 看到他们如此识趣,朱翊钧点点头,“嗯,看你们如此诚意赤心,这一关,孤算你们过了,继续!” 第二百四十章 一念通达 跪伏在地上的近卫前久、细川藤孝和明智光秀对视一眼,不由暗喜。 最艰难的第一关,终于迈过去了,接下来就好说了。 细川藤孝马上说道:“启禀太子殿下,敝国上下和议,请上国册封敝国国主为日本国王。凡不被大明册封敢称国主者,皆为乱臣贼子,人人可得而诛之.” 朱翊钧听到足利义辉的算盘珠子声了。 啪啦啪啦,打得十分精明。 天王一家被当成罪魁祸首抛出来,以后也不会再立什么天王了。那么日本国内有资格被册封为日本国王的,只有征夷大将军足利义辉。 一旦被大明册封为日本国王,重新组建日本小朝廷,足利义辉就是有靠山的人了,得罪我就是得罪了大明粑粑! 你们这些地方领主,再敢以下克上的话,不用我来收拾你们,大明粑粑会来收拾你们。 就问你们怕不怕! 朱翊钧目光转到近卫前久脸上,看到他一脸欣然,十分拥护的样子,也知道部分公卿做出了抉择。 以前跟着天王混,一天饿三顿,日子过得太艰难了。现在舍弃天王,跟着足利家,拥护他成为日本国王,重新建立的小朝廷就稳定了。 有大明粑粑背书,地方领主们多少不得缴些赋税上来,到时候大家又可以开茶会、开诗会,开心地过上快活日子。 这可是公卿们梦寐以求的好日子啊! 朱翊钧把目光转到明智光秀身上。 作为日本实权派的地方领主们会答应吗? 织田、武田、北条、毛利等各地大领主,这些靠着以下克上,慢慢壮大的家伙们,其实是最不希望出现一个统一而强有力的朝廷。 以前有泥像一般的天王,稀烂的幕府将军,大家在下面左右逢源,干点坏事就往上面缴点钱,等于买张免罪符,然后加官进爵,大家一起嗨皮! 可是现在不行了,再不改变现状,大家都得完,谁也没得玩! 再不愿意,这些家伙也得硬着头皮答应条件,先向大明求饶,求得原谅,恢复正常民生经济再说。 大明太强势了,这些地方领主扛不住啊。 他们最要紧的就是保住自己的家业,稳住根脚后好生发展,增强实力。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眼下危机度过。 至于是天王还是幕府将军做日本国王,对于他们来说意义不大,都是吉祥物。 朱翊钧没有出声,继续听近卫前久说着日本国的求饶议和条件。 “承认大隅诸岛、五岛列岛、对马岛、隐岐诸岛、佐渡岛为大明国土,永久租借长崎港、横滨港给大明,每年租金若干开博多、广岛、界等对明通商港口。 海防托付大明水师大明子民可在日本各地自由往来,可行商、开矿、设厂、买地、办校、讲学、置房屋等。当地官府必须保证大明子民人身及财货安全” 除了没有要求大明帮忙组建新军,日本国提出的议和条件居然跟朝鲜求援条件差不多。此时的他属于打不赢就摆烂,如同石榴姐一样,噗通往地上一躺。 不要因为我是娇花而怜惜我! 条件不错啊! 长崎港是鸿胪寺预定日本西部商贸中心,位于平户地区,那里的领主早就从松浦家换成陶明秀,自称是与毛利元就在严岛合战中战死的陶晴贤之孙鹤寿丸。 他能成为平户领主的唯一原因就是抱大明大腿抱得最紧,现在整个日本数十位领主,就他的日子过得最滋润。 横滨港是预定的日本东部商贸中心,它位于关东江户湾的右侧半岛上。整个半岛被永久租借,大明只需在半岛最狭处修一座城堡,就可以与日本国土隔离开。 除了是东部商贸中心,海军局还把它设计成大明通往新大陆的重要中转港。 朱翊钧走下座椅,双手笼在袖子里,来回地踱步,听着近卫前久所念的其它条件。 听完后,朱翊钧开口道:“孤补充几条。第一,大明商品进入日本国市场,免征任何关税。第二,日本国必须赔偿大明损失费用,以及这几年水师北上环岛示威的军费。一千万银圆,以日本” 以什么为抵押? 大明商品都免税了,还有什么关税? 其它国家的海商可以征关税。日本国把海防托付给大明水师,你觉得大明会让其它国家海商染指吗? 盐税? 日本人总得吃盐吧。 商税? 大明货品从通商口岸卖出去不征关税,但是日本二道贩子转卖,应该要收税。 各地领主各自为政,这些税怎么收?慢慢商议呗。大明的钱都敢欠,没尝过大明海军的铁拳是吗? 你躲到内地不靠近海岸,现在大明海军正式有了陆战营的编制,专门用于登陆和岛屿作战。日本国就不是三个稍微大一点的岛屿吗? 朱翊钧把抵押品说出来,看到近卫前久三人满脸诧异,摆了摆手说道:“一千万两银子是看在你们诚意赤心的份上,给的友情价。 知道你们目前不富裕,偿还困难,不过没关系,可以分十年还,只需要每年加上一点点利息而已。” 近卫前久三人对视一眼。 还要真金白银地掏钱给大明啊。 明智光秀鼓足勇气问道:“殿下,日本国贫瘠,能否格外开恩,宥免此赔款?” 朱翊钧微微笑,嘴角透着冷森,“你说呢?” 看到大明太子殿下如此态度,三人心里明白,不要说宥免,稍微减少一点都不可能。再转念一想,我大日本别的不多,就银子多啊,光石见银山一年就能出产近一百万两银子。 只要大明答应议和,让日本国恢复民生,大家少用点银子,多用铜钱,大不了以物易物。 当初离开日本时,足利义辉以及诸领主代表都表示,不惜一切代价与大明议和。 一千万两银子,反正又不是哪一家出,大家平摊,谁也别想少。 不给? 呵呵,你大点声! 朱翊钧把三人神情看在眼里,大致能猜到他们的心思。 知道你们银子多,尤其是石见银山。我难得去抢了,直接用赔款的方式让你们自己送上门来。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议和的主要条件都谈完了,剩下的细节就由鸿胪寺和三位慢慢谈了。 起身吧!” 听到朱翊钧叫起,近卫前久三人千恩万谢地磕头,这才慢慢爬起来。 跪得有点久,腿麻。 三人唏嘘不已,大明太子殿下终于点头允了议和,还亲自谈定了主要条款,太不容易了,但是三人心里也清楚,和平的曙光近在眼前。 好生安抚了一番,先打发三人出苑,朱翊钧让王之诰留下。 “王卿,大明与日本的议和条约,条款必须为二十一条。” 王之诰有些好奇,“二十一条?” “对,这个数字吉利!” “臣遵令旨!” “文长先生,我们回勤政堂,议一议图们汗和俺答汗的事。” 路上,徐渭看着兴高采烈的朱翊钧,凑趣道。 “殿下心情大好啊!”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昂首看着天,碧空如洗,朵朵白云如同一张张脸,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喜或悲,仿佛穿越了时空,凝视着他。 朱翊钧神情肃穆,对着碧天白云,长作一揖。 “一念通达了!” 也是这片碧天白云下,离京师西北两千里,北海以南昔令格河(色楞格河)下游,萧如熏带着三百探马队咬着图们汗的尾巴,整整追了十三天。 第二百四十一章 咬住图们汗! “少总爷!” 一位小校策马转回来,对萧如薰禀告道。 十四五岁的萧如薰脸庞发灰,汗水额头和两鬓流下,冲出一道道水渍,脸上那些灰色的污渍,是一层又一层的尘土和着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裹成。 眼睛里全是血丝,透着坚毅和凶狠。 “图们汗没跑掉?” “没跑掉,在我们前面十几里,能用望远镜看到他们的身影。” “多少人?” “三十多人。” “又少了几个。” “是的少总爷,路上我们遇到了几具尸体,应该就是那几个少掉的。” “驴日的图们汗,真他娘的能跑!”萧如薰吐着气,拉着辔头气喘吁吁地骂道。 有一位小校在前方转身做着手势。 “停住了,图们汗停下来休息,我们也赶紧停下来休息。吃东西喝水,给马喂吃喂喝的。” 萧如薰马上拉住了缰绳,大声下令,然后策动坐骑冲到前面,与十余位骑兵并立。 一位骑兵正举着望远镜眺望着远处,看到萧如薰策马过来,把望远镜递了过去。 “少总爷,你看,他们停下来。” 萧如薰举着望远镜向指着方向看去,三十多人翻身下马,或躺或坐在地上,喝着水吃着东西。还有的人挣扎起来,给马儿喂水和食物。 其中一个人身影狼狈不堪,但十分熟悉,正是目标图们汗。 他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远远地看着自己,一边吃东西,一边向这边眺望。 “大约十二里。”萧如薰大致判断着。 旁边很有经验的小校点点头:“少总爷断得没错,十二到十五里之间。” “你们盯着,十五分钟我叫人来换你们休息。” “好!少总爷,你也去好好休息下。” 萧如薰策马回到本队,上半身前倾趴在马鞍上,想翻身下马,可是腰坐得发僵,使不上劲,右腿抬不起,差点整个身子从马鞍上翻落下来。 幸好亲兵看他样子不对,连忙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扶下马。 萧如薰扶着两位亲兵,左右腿来回甩了甩,腰左右扭了扭,慢慢恢复过来。 他在旁边坐下,啃着硬邦邦的干饼,喝着凉白开,听军校汇报。 “少总爷,我们减员了十五人。十人伤势过重,骑不住马,我留下五人照顾他们,就在前个时辰路过的牧场里。” 萧如薰飞快地啃着干饼,饼又硬又干,吃得又急,就着皮囊里的水,也把他噎得直翻白眼。 “此外除去减员的十五匹马,我们刚才又跑死了九匹马,一人三马不够了。” 萧如薰终于把上次吃剩下的半块干饼吃完,咕咚又喝了几大口水,站起身来,撩开皮甲,对着外面的草地哗哗地撒起尿来。 其余的骑兵也吃完喝足,有的收拾马具行李,有的如他一般,站在外围撒尿。 “夏启年,你带人去换前面的贺野王。” 萧如薰一边撒尿一边大声说着。 “是!” 撒完尿,萧如薰打了个尿颤,转头对军校说道:“必须再补充失二十匹马。刚才我看过前面,应该有牧场,过那里时,找他们买二十匹马。” 说完,萧如薰从马鞍旁边的皮囊袋里掏出一把银圆,数了四十枚给军校。 小校接过银圆,塞进怀里,“少总爷,我们直接征用他们的马就好了,何必这么麻烦,还要给钱买。” “征用,你还不如说明抢呢!西山武备学堂时,太子殿下怎么跟我们说的,要时刻注意军纪。 这漠北以后也是我大明疆域,这里的牧民以后也是我大明子民。这一回我们守军纪,讲规矩,下次我们再来时,这里的牧民知道我们是仁义王师,自然会踊跃归附。” 小校不置可否,但萧如薰一脸郑重,也不敢违令。 “少总爷,你放心,我肯定会给银圆与他们的。只是这样下去,银圆怕不够啊。” “这些银圆都是我找大伙儿借的,不够就用我身上的玉佩去换买。放心好了,太子英明,这次千里追击图们汗,就算最后没有逮到这只老狗,殿下也会重赏我们的。 你们不用担心我还不清这些银圆。”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少总爷,你要是还不起,就把你前月买的玉雪骢抵给我。” “呸,你个杀才,想瞎了你的心!”萧如薰笑骂道。 “报!图们汗又动了!” “上马!”萧如薰大声招呼着,扳住鞍桥,翻身上马,扬起马鞭,急促地说道:“走,走!快跟上!” 图们汗率领残部又开始逃跑,他回头一看,远处的点点黑影如蚂蚁般大小,正快速向这边移动。 图们汗狠狠地抽了坐骑一鞭子,恼怒地骂道:“该死的,这群阴魂不散的家伙!” 两群人你追我赶,一口气跑到了晚上。实在累得不行,很默契地相隔十余里停下,点起篝火,布好岗哨,好好地休息起来。 草原上的夜十分安静,虫子的叫声也十分稀疏,忽远忽近。 星空就像一面镜子,点点星光仿佛是倒映着的人间灯火。 银河如一条长练,横贯夜空。 萧如薰眯着眼睛,靠在马腿上,正在小憩。 “少总爷!” 有人在推他。 萧如薰马上惊醒,睁眼一看,是夏启年。 他压低声音,轻声问道:“什么事?” “少总爷,我跟贺野王往前侦察,发现图们汗居然没有布监视我们的岗哨。” 萧如薰马上全清醒,失声道:“怎么可能。” “少总爷,确实没有。我和贺野王带着四个夜不收,一直往前摸,都听到他们在篝火旁的说话声,这才发现他们布下的外围岗哨。 我跟老贺商议,可能是监视我们的岗哨,悄悄地跑了。” 萧如薰的眼睛在夜色里炯炯有神,“不管他是跑了还是疏忽了,现在对我们是天赐良机啊!” “对,少总爷,没有监视我们的岗哨,我们能摸到他们眼皮子底下。” “人不能多,五十人足以,摸近了分出一部分人,先惊走他们的坐骑,其余只管杀进去。主力在十里外等着,趁机掩杀过去,定能斩杀图们汗! 老夏,把夜不收全叫上,再选二十几个剽勇谨慎的好手。脱掉皮甲,轻装上阵摸过去。” 萧如薰当机立断道。 “好!” 很快就安排好了,萧如薰一身箭衣,背着弓囊箭筒,配着两把钢刀,跟着夏启年、贺野王等五十余位夜不收和剽勇好手,蹑手蹑脚摸到图们汗营地外围,然后趴在地上,像四脚蛇一样,小心翼翼地向前爬,时而停下来,屏住呼吸,观察着前面营地的动静。 足足花了大半个小时才爬过这近两里的路程。 中间夏启年和贺野王带着四个身手好的夜不收,分两路,悄无声息地收拾外围岗哨,最后潜行到营地外不到一百米的地方。 萧如薰找到了北虏坐骑集中的地方,对着那里给贺野王做了个手势,他了然地点点头,带着十余名手下往那边绕过去。 “不对!”篝火旁站起一人,声音惊醒了周围的人。 “大汗,怎么了?” “监视明军的岗哨,有一个多时辰没有来报信了。” 周围的亲兵扈从们也意识到不对,有人说道:“大汗,我马上派人去看看。你们把大家叫起来,准备好,一旦不对马上护住大汗走。” 萧如薰知道就在此时,他转头对夏启年等人会意地点了点头,在黑暗中取下强弓箭矢,慢慢直起身子,张弓搭箭,对着篝火旁焦躁不安的图们汗,嗖地一箭。 正中他的胸口。 萧如薰把强弓插回弓囊,拔出钢刀,大吼道:“杀北虏啊!” 此时夏启年和四十余位好手已经越过他,冲了上去,还有一位好手点燃信号弹,对天施放,一点红光在震天的喊杀声中,飞快划破夜空,直冲云霄。 与此同时,西南三千里外的鄂尔多斯南部,靖边城以北两百里,黑水和红柳河交汇的白城子附近,切尽黄台吉带着一万兵马,慢慢逼近了狼台吉为首的盟军。 一场大战马上就要展开。 第二百四十二章 致命一击! 把汉那吉骑在一匹青海大青马上,身穿皮甲,头戴铁盔,兴奋地对切尽黄台吉说道:“兄长,对面是最后一股敢于抵抗的鄂尔多斯兵马。打败他们,兄长就是名副其实的鄂尔多斯济农!” 切尽黄台吉二十来岁,削脸高鼻,轮廓分明。 眼眶微陷,眼珠灰褐,目光锐利。据说他的母亲是河中地区某位王公的贵女,有波斯血统,不知为何流落到了金山。 花台吉跟着俺答汗西征瓦剌部时,抢到了她,纳为妾室,生下了切尽黄台吉。不想他十余岁时,吉能无意间见到了切尽母亲,一时精虫上脑,叫人把她抢了去。 切尽母亲不堪其辱,在切尽的面前用小刀切开自己的喉咙。 这个仇一直刻在切尽的心里。 他暗中助把汉那吉杀了吉能,报得一部分大仇,现在他心里只想着杀了狼台吉。 当年就是狼台吉这个坏种,故意制造机会,让好色的吉能看到了切尽的母亲。 切尽黄台吉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转头看了看北边,有些忧虑。 “俺答汗不仅是狼王,更是一只老狐狸。他不会坐视我们击败狼台吉等人,掌控鄂尔多斯万户。” 把汉那吉有些诧异:“切尽兄长,大汗爷爷最欣赏你,你能执掌鄂尔多斯万户,他应该高兴才是。” 切尽黄台吉转头看了他一眼。 把汉那吉骁勇无比,这几年公认是辛爱之后,蒙古右翼第一勇士。就是性子鲁直,暴烈如火。 如果不是性子鲁直,他也不会悍然半路伏杀吉能。 把汉那吉心腹管家阿力哥说道:“我的主人啊,俺答汗是草原上的狼王,自然不希望看到会出现另外一只狼王。” 把汉那吉若有所思。 切尽黄台吉转头对一位亲兵千户问道:“查到俺答汗主力的踪迹了吗?” “禀告黄台吉,他们还在红盐池一带。” 切尽黄台吉抬头向东北方向看去,“红盐池在我们东北方向,有三四百里远。俺答汗就算坐山观虎斗,也离得有点远。” 银锭台吉说道:“太近了怕吓到我们,担心我们打不起来。干脆站远一点,等我们分出胜负来再整军南下。” 切尽黄台吉摇了摇头:“汉人有半渡而击的说法。俺答汗要想尽收鄂尔多斯万户,这个时候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这两日我迟疑不决,就是担心他会趁机下手。可是他怎么躲得那么远。” “躲得远还不好吗?”把汉那吉不在意地说道:“管他为什么躲那么远,现在我们只需整军向前猛冲,打垮对面的联军,砍下狼台吉的首级,鄂尔多斯万户就尽在兄长之手了。那时我爷爷再不乐意,也必须捏着鼻子认下。” 切尽黄台吉想了想,“也罢,不管俺答汗怎么想的,趁着他离得远远的,我们赶紧打败对面的联军就是了。” 他转头对把汉那吉和银锭台吉说道:“把汉弟弟,你率本部,作为先锋直冲狼台吉所部。这次我们还盯着他打。 叔叔,你率本部,从左翼绕过去,等我们杀进敌阵时,你从侧面对敌军发起进攻。” “是!” 把汉那吉和银锭台吉欣然领命,一甩辔头,策马就跑回本部去了。 切尽黄台吉把主力布置一番,还是不放心,把亲兵千户叫到跟前。 “不剌罕,你把我、把汉那吉、银锭台吉等人的家眷,护送到” 亲兵千户听完脸色一变,“黄台吉,你担心什么?”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俺答汗这只老狼。他打了一辈子仗,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出现在什么地方能取得胜利。 去吧,不剌罕,好生护住我们的家眷,那是我们最后的退路了。” “可是黄台吉,万一如你所料,那边会接收我们吗?” “其它地方我没有把握,那里我有信心。” “是黄台吉。”亲兵千户忧心忡忡地离去。 很快,切尽黄台吉做出手势,命令传令官吹响号角,擂响鼙鼓,全军发动进攻。 把汉那吉带着两千骑兵,呼啸着冲出本阵,像一团火,狠狠地向狼台吉本部军阵狠狠地席卷而去。 银锭台吉率领三千骑兵,向左边远远地绕道,缓缓地进入到侧面攻击的阵地上。 切尽黄台吉又一次抬头看了看东北方向,那边还是一片褐黄色,无边无际的戈壁沙丘,散夹其间的一块块草地带来点点生机。 他咬了咬牙,挥挥手,命令主力跟着把汉那吉部向敌军冲去。 把汉那吉本身就无比骁勇,又自带诸邪避开的天赋技能,杀得狼台吉所部人仰马翻。 可是这次狼台吉没法再施展先遁大法,因为他再失败,在鄂尔多斯万户就没有立足之地。然后是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 “给我杀,谁要是砍下把汉那吉的脑袋,赏牛羊一万头!我封他做千户!” 狼台吉凶狠地大叫道。 他疯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说道。 切尽黄台吉的兵马也冲进了联军的军阵中,顺着把汉那吉凿开的缝隙,五千兵马像一把斧头,把联军狠狠地劈成了两瓣。 银锭台吉趁势带着兵马从侧面杀进乱做一团的联军。 联军人数占优势,大部分兵马心无斗志,但还是有部分兵马在垂死挣扎,因为他们再无退路。 切尽黄台吉所部,厮杀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把联军全线击溃,纷纷向后逃窜。 把汉那吉高兴地嗷嗷直叫,又打胜仗了! 切尽黄台吉也把一只悬在嗓子眼的心放下来,指挥全军展开追击。 十里外的白城子,就是统万城遗址,它历经数百年风雨,几次拆毁,只剩下一大片废墟和断壁残垣。 现在高高地耸立在山岗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两支军队你追我赶,殊死搏杀。 突然,上百面大旗高高举起,觱篥声骤然响起,上万骑兵从白城子里钻出来,呼啸着冲下来。 俺答汗的汗旗! 切尽黄台吉脸色大变! 狼台吉早就投降了俺答汗,暗中勾结。 俺答汗在红盐池留下一支兵马,虚张声势,让大家以为他的主力还在这里,实际上他早就率领精锐躲在白城子的废墟里。 统万城分外廊城、东城和西城,分别周长十里和五里,足以藏下上万兵马。 然后狼台吉带着联军,在白城子南边装模作样摆开阵势,与切尽黄台吉决战。 俺答汗静静地等着,等着这一刻,然后发起了致命一击! 银锭台吉在北边,他看了一眼中路的切尽黄台吉和把汉那吉,咬了咬牙,率领三千本部兵马,勇敢地迎了上去。 就像一块卵石,被无边无际的洪流迅速淹没。 切尽黄台吉看到了银锭台吉在冲进俺答汗大军最后时刻,转头看了他一眼,嘴巴在动,在大声喊叫。 相隔甚远,声音根本传不过来,但切尽黄台吉猜得出叔叔在喊什么。 “快走!” 切尽双眼欲裂,牙根几乎咬碎,最后时刻冷静下来,拉住暴跳如雷,要跟自己爷爷单挑的把汉那吉,聚集兵马,转头就走。 俺答汗两万精锐骑兵,迅速碾过银锭台吉所部,如潮水一般追了上来。 狼台吉狐假虎威,带着联军也吆喝着从另一个方向追了上来,他的叫声轰隆的马蹄声中格外尖锐。 “砍下切尽的首级,我赏他五千头羊,五百头牛!” 第二百四十三章 明蛮子欺人太甚! 俺答汗率领的两万骑兵,跟随他东征西讨的土默特精锐之师,趁着切尽黄台吉所部与狼台吉联军激战正酣,队形分散时直冲下来。 面对如狼似虎的土默特精锐骑兵,切尽部迅速败下阵来。 不过银锭台吉用生命抵挡了一会,给切尽黄台吉和把汉那吉争取到一线生机。他们见势不可为,招呼部众,调头就跑。 一万土默特骑兵紧跟其后,狼台吉联军主力也跟着后面,大声吆喝着,仿佛在驱赶牛羊一般,跟着追了上去。 俺答汗一身锁子甲,头戴铁胄,外面罩了一件朱色衫袍,骑着一匹五花骢,在数千骑兵的簇拥下,施施然地从白城子走了下来。 狼台吉带着弟弟那木按、达克登威正台吉、打儿汉台吉以及子侄们,策马迎了上去,满脸的笑容都要滴出蜜来。 “伟大的俺答汗,你就是天上的太阳,你的光芒照耀整个大草原。你一出现,一切阴霾鬼祟都被驱散。切尽那个混蛋小子,一看到俺答汗的王旗就跑了,待会抓到他,一定要给他五马分尸。 俺答汗,请允许我去驱赶那五匹马。” 狼台吉极尽奉承。 他的心里打好了算盘。 老哥吉能死后,留下的鄂尔多斯万户济农的位置,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是花台吉,已经被自己偷袭杀死了。 他的儿子切尽黄台吉也是强有力的竞争者,现在被俺答汗打得大败,失去了资格。其余的弟弟和子侄,呵呵,都不在我的眼里。 现在只要把叔叔俺答汗的马屁拍好,鄂尔多斯万户济农的位置,就是我的了! 哈哈! 梦寐以求十几年的宝座,终于落到自己的头上。 俺答汗听着狼台吉的奉承话,脸色如常,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等到狼台吉走到跟前,他突然拔刀,对着狼台吉猛地一刀劈下去。鲜血飞溅,有血滴飞到他的脸上,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狼台吉的声音突然停止,就像被人捏住了喉咙。他艰难地低头,看着胸口一道斜斜的伤口,深彻见骨,鲜血像泉水一样,咕咕地向外涌。 狼台吉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俺答汗,不明白自己的叔叔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到此时,他才明白,其实在叔叔的眼里,自己也是一只羊,下场早就注定啊。 该死的! 我忘记自己的叔叔也是一只狼,草原上最凶狠的狼。 狼台吉噗通一身,从马上翻落在地。 那木按、达克登威正台吉、打儿汉台吉以及他们身后的子侄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大叫起来。 早就准备好的俺答汗亲兵队围住他们,刀枪齐下,不过几十息,把那木按等十几人全部屠戳殆尽。 俺答汗举起还在滴血的钢刀,大声吼道:“狼台吉、那木按、达克登威正台吉、打儿汉台吉等人,弑杀兄父,谋夺鄂尔多斯济农之位,却把罪名安在我孙子把汉那吉的头上。 现在本汗查明真相,诛杀这些恶贼!尔等鄂尔多斯诸部,迷途知返,速速投降,本汗饶你们不死! 否则的话,与这些恶贼一样的下场!” 狼台吉等人所属的千户、百户等鄂尔多斯诸部大小首领们,面面相觑,看着威风凛凛的俺答汗,还有他周围数千整齐肃杀的土默特骑兵。没有过多久,陆续翻身下马,跪伏在地上,齐声大喊道。 “我们与弑杀兄父的恶贼一刀两断,誓死效忠伟大的俺答汗!” 俺答汗满意地点点头,示意部下去接管狼台吉等人的兵马和部众。 他抬头看了看天,艳阳高照,天地清澈的像是一大块晶莹剔透的水晶。 举目眺望了周围,无边无际的鄂尔多斯戈壁草原就像一大块灰黄间杂绿色的毯子,紧紧地裹在他的身边。 鄂尔多斯,今日落入自己的手里! 从此,自己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蒙古右翼三万户的大汗! 下一步该怎么走? 跟大明算账,夺回蒙古左翼? 但俺答汗知道,今日不同往日。 大明以前被他按在地上摩擦,不是大明实力弱,而是九边烂透了。现在对面换了话事人,重振武备,九边的官兵恍然一新。 粮饷足额,军械革新,真心打不过了。别的不说,看蓟辽那边的明军,把图们汗按在地上打,就知道满饷的明军多么彪悍。 自己鼎盛时期,也不敢这样欺负图们汗啊! 现在自己就算把鄂尔多斯万户收入麾下,看上去实力大增,但是下面的大小首领们反而离心离德。 今天你搞鄂尔多斯万户,明天就能搞我们。 戒心一起,反而不再像从前那样力往一处使。 这些大小首领也知道南边的明军完全变了样,再南下抄掠等于是用头去碰铁壁,好处不会再有,还会碰得头破血流,要不你俺答汗先上?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俺答汗骑在马上,看着兴高采烈、意气奋发的部下们,心底突然涌起前所未有的迷茫。 土默特部的前途在哪里? 蒙古右翼的前途在哪里? 两个多时辰后,一位明安兔策马跑回来。 “报!” 俺答汗一眼就认出,这是追击切尽黄台吉的千户之一。 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俺答汗强按着心头不安,沉声问道。 “大汗,切尽黄台吉、把汉那吉等率残部一千,以及家眷三千余人,在靖边叩关叫门,进了大明境内。” “什么!”俺答汗大吃一惊,明军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我俺答汗追杀的人也敢收容? “大汗,小的们看到靖边城楼上,飘着‘霍’字大旗。” “霍冀老儿!” 俺答汗咬牙切齿地大骂道,心里大恨。 这也是位山西老西。 明军在辽东用兵,把方逢时调去甘宁,把王崇古调回山西大同,把霍冀调到陕西。这三位都是久在边关,熟悉戎政的能臣干吏,打起仗都不含糊,不好对付! 霍冀不是在延安吗?怎么去了靖边? 想必鄂尔多斯大乱,明军严阵以待。切尽和狼台吉在白城子一带对峙,霍冀闻讯赶去离得最近的靖边城,勘查军情。 光这一点,明军将帅就与此前截然不同。 霍冀在靖边,那就说得过去,他身为总督陕西沿边军务,能够当场拍板放切尽等人入关。 他不怕得罪本汗吗? 码得,大明上下越来越不把本汗当回事。 俺答汗脸色气得发黑,身边的亲信们纷纷叫嚷着:“大汗,请马上发兵,攻破靖边,叫明蛮子知道我们的厉害!” 俺答汗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恨恨地说道:“切尽、把汉那吉,本汗为他们向大明请得千户的官职,此时他们说进关拜见上官,我们能奈何?” 众人哑然,一时无语。 当初议和,大明封俺答汗为顺义王,不少大首领都被授予都督同知、指挥使等官职。 其他大小首领觉得大明皇帝亲授的官职,听着就上档次,引以为荣,于是纷纷向俺答汗请封。 俺答汗也觉得这是顺手人情,又不用自己掏钱,于是上疏请了一堆的大明官职回来,人人有大明的官当。 切尽和把汉那吉那时身为俺答汗器重的未来之星,以及最疼爱的孙子,肯定也少不了。 现在人家把大明亲授的官职腰牌一亮,哥,我要进关参拜上官。大明可以不放入关,也可以放入关,都合情合理。 你说你们在打仗,是俺答汗的敌人。可你们蒙古右翼内部打仗,与我大明何干?你俺答汗也没有发正式公文,说切尽、把汉那吉等人是你们蒙古逆贼啊! 讲道理,你讲得过那些最擅长以德服人的大明文官吗? 兀慎部首领,俺答汗五弟那林台吉的儿子阿害兔台上前劝道:“大汗,鄂尔多斯万户刚刚降附,大家都在看着,如果我们坐视明蛮子庇护切尽等人,人心就散了。” 其余亲信也纷纷进言,明蛮子欺人太甚,不给他们点教训,不知道草原上的汉子胳膊能跑马! 俺答汗抬起头,向西南方看去,靖边城就在那边。 残阳如血,照得鄂尔多斯荒原如同着了火一般。 第二百四十四章 那我们互相伤害吧! 昔令格河(色楞格河)畔,东边的天地之间,透出一道微弱的紫光,它像一道缝,悄悄地撬动着天地间沉重无比的黑幕夜色。 萧如薰举着钢刀向前冲去,眼睛里只有被他一箭射倒在地的图们汗。 左右两边的亲兵挥舞着刀枪,埋头猛冲,时不时发出短促的喝声,接着是兵器相交,发出让人牙酸的嘎吱声。 一串串火星子在夜色中飞溅,那是两把钢刀交错而过摩擦出的火星子。 大风吹过来,篝火被吹得四处乱飘,火光闪动跳跃,照得人影晃动。不时有人发出惨叫声,噗通倒在地上。 在亲兵们的掩护下,萧如薰只遇到一个拼死冲上来的图们汗护卫,照面之后,两人的钢刀当当一阵乱响,萧如薰看准空档,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 护卫身子一软,单膝跪在地上,左手捂住脖子,挡不住汹涌喷出的血,右手的刀落在地上,挣扎地伸长手,试图去拽萧如薰的衣角,拉住他不要靠近图们汗。 萧如薰从一堆火上跳了过去,避开厮杀的人群,来到图们汗跟前。 蒙古人名义上的共主,成吉思汗的嫡传后裔,蒙古左翼大汗,孛儿只斤.图们躺在地上。 他的圆顶帽子跌落在一旁,露出散乱的发辫,睁大着双眼,喘着粗气,一支箭矢深深地插在他左胸口,鲜血把上半截衫袍都染红了,在闪动的火光中,呈现出诡异的黑色。 他看着站在跟前的萧如薰,嘴巴哆嗦着,喉咙发出咕咕的声音,在挣扎着要说话。 萧如薰把他的佩刀踢到一边去,在他跟前单膝跪下,附身去听。 “天要亮了。”图们嘟囔着说道。 “是啊,天要亮了,你却再也看不到了。”懂蒙语的萧如薰看着图们脸上的痛苦,左手拔出腰间的短刃,对准他的脖子,猛地刺下去。 图们嘴巴猛地张大,身子抖了几下,逐渐安静,眼睛慢慢地失去生机。 萧如薰把短刃插回腰间的皮鞘里,右手举起钢刀,砍下图们汗的首级,抓住头顶上的发辫,高高举起,大喊道。 “图们汗已经授首,你们还不投降!” 周围的蒙古护卫纷纷发出野狼临死前的嚎叫,疯一般向萧如薰冲来,却被亲兵们全部拦下。 马蹄声响,由远而近,探马队的主力冲了过来,他们挥舞着马刀,举着长矛,从夜色里钻出来,加入到对蒙古护卫的屠戳中。 最后一位蒙古护卫在五六位探马队的围攻下,身中数刀,不甘地倒在地上。 此时东边,天地间那道紫色缝隙越来越大,从紫色慢慢变成青色。 轰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众人脸色一变。 夏启年一个飞跃,翻身上了马,带着探马队的十几骑调转马头迎了上去,过了一会,有人回来禀告。 “报!是王副将的兵马,他们看到了我们刚才发的信号弹,连忙往这边赶了过来。” 自己人,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不到两刻钟,副将王世恺带着三千骑兵匆匆赶到,看到了一片狼藉的战场,也看到了图们汗的首级。 他转头看着脸上满是血迹的萧如薰,敬佩道:“萧军校,你们真是了不起,追了十四天十四夜,终于把图们汗授首。” 萧如薰抹了一把脸,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如果不是王副将带着辽东镇的兄弟及时支援,差点又让图们汗跑掉了。” 王世恺大喜,斩杀图们汗首功捞不到,但是捞份从功也不错,这两三千里路大家也不算白跑。 不愧是将门虎子,世代边将,不仅骁勇善战,人情世故也拿捏得这么好! 有前途! 此时,一轮朝阳从东边的地面一跃而出,向天地间喷薄着无尽的光芒。 远处蜿蜒的昔令格河,一看不到边的大草原,骤然间变成了明晃晃的金色。 在西南两千多里外的白城子南边,俺答汗盯着残阳看了一会,猛地一回头,对众人说道:“集合兵马,我们回师。” 阿害兔台急了,“大汗,我们不打靖边城?就眼睁睁看着明蛮子打我们的脸?” “打下靖边?那里有什么?有堆积如山的粮食,还是成千上万的人口?从那里往南五百里,跟这里一样荒凉。 吃力不讨好!说不定还正中明蛮子的奸计,我们陷在这里,大同的明军挥师北上,不两日就能杀到大板升。 本汗的王帐还在那里!” 是啊! 这里向南,榆林、绥德、延安都是贫瘠之地,一直要打到关中才算富庶。可是这一路道路崎岖,堡寨林立,非常不利于骑兵作战。 只是攻打了靖边,等于跟大明撕破脸皮,山西大同聚集了数万明军,趁着土默特部主力南下鄂尔多斯,挥师北上,直掏土默特部的老窝。 得不偿失! 阿害兔台不甘心地说道:“大汗,就这样放过明蛮子吗?” 俺答汗恨恨地说道:“霍冀老儿的用意,本汗猜到一二。他悍然收留切尽等人,后面就有借口插手鄂尔多斯万户。 二来也是趁机向漠南诸部宣威。” 阿害兔台与其他人面面相觑,听出俺答汗话里的意思。 切尽黄台吉此役,虽败犹荣,在鄂尔多斯万户诸部部众心里树立了威信。 加上他的父亲花台吉此前在诸部口碑甚好,俺答汗虽然一时降附了鄂尔多斯万户诸部,但他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 他一走,鄂尔多斯万户诸部就会有异心。 俺答汗斩杀了狼台吉等侄儿,以霹雳手段收拢了鄂尔多斯诸部。 手段过于粗暴,许多首领和部众心里不服啊。到时候切尽黄台吉在大明的支持下,回到鄂尔多斯振臂一呼,肯定有不少部众投奔,自成气候。 至于俺答汗所说的向漠南诸部宣威,也很好理解。 霍冀收容了切尽等人,等于向漠南诸部宣示,漠南不再是俺答汗一家独大,大明现在也有资格在这里下棋。 凭什么? 就凭大明在漠南东部灭了察哈尔部,打得图们汗如丧家之犬,然后立了蒙古左六翼! 以后漠南诸部中,你们有对俺答汗不满的,尽管跳出来闹事,大明可能明面上不会支持你们,但是能给你们兜底,庇护你们的性命! 一旦让大明宣威成功,后患无穷! 这就是霍冀的手段! 俺答汗趁着鄂尔多斯内部大乱,一举吞并鄂尔多斯万户诸部。霍冀难以阻止,干脆反手收留切尽等人,给俺答汗埋几个炸弹,让你寝食难安。 想通这些,阿害兔台这才明白自己的伯父刚才为何如此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霍冀。 “大汗,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阿害兔台小心翼翼地问道。 俺答汗转头最后看了一眼残阳,拉住辔头,调转马头,朗声说道:“传我的金牌,蒙古右翼三万户,各部聚集兵马在大板升,本汗要在大同摆出十万铁骑,逼大明交出切尽! 如敢说半个不字,本汗亲率铁骑打破大同边关,踏平山西! 他们敢打本汗的脸,本汗就要连本带利的打回去!” “是!”阿害兔台等人兴高采烈地高声应道! 太好了! 大汗妙计! 山西比延安这边要富庶多了,数不清的货品,成千上万的人口,肆意抄掠,想想就流口水, 马嘶连连,蹄声震天,上万铁骑调头向东北而去,卷起的巨大尘土,灰蒙蒙地笼罩了天地,把那轮残阳衬托得更加血红! 第二百四十五章 我要弹劾霍老糊涂! 清尘河(乌勒吉河)源头地区,连绵不绝的帐篷沿着河岸排开,时不时有骑兵疾驰而来,又疾驰而去。 远处,牧民们骑着马,三三两两散开,驱赶着牛羊,吃着草原上这一年最丰美的草。牧民时不时地回过头,好奇地眺望那片帐篷,有的还坐直了上半身,右手搭在额头上,仔细地看着。 突然有马蹄声传来,吓得他们连忙转过头来,有的还装模作样地甩响鞭子,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这是明军左路军的营地。 其中最大的一顶帐篷里,李成梁正在跟几位副将、参将议事。 “我们的北边是兀良哈部,西南边喀尔喀部。兀良哈部是朵颜三部的源头,前元中叶,兀良哈部一部南下塔儿河、西辽河、潢河、土河一带。国朝初年,降于太祖皇帝,被分立朵颜、泰宁、福余三卫。 兀良哈部和喀尔喀部,部落众多,游离于图们汗和俺答汗之外,不过他们离察哈尔部近些,有时候也听从图们汗的调遣。 经过我们这二十多天的进剿,斩杀负隅顽抗的图们汗走狗两千七百人,降附兀良哈和东喀尔喀三十一部,部众两万一千人,牛羊数十万头。 我们正在给他们登记造册,随军测绘队也在测绘地图。后续如何处置,需要等回去后禀明制台谭公再说。” 李成梁说了一番话,手指头指着众将转了一圈。 “军纪,我再重申一次军纪!我们现在是大明王师,不是他娘的缺粮少食的乞丐兵。朝廷把粮饷发得足足的,这次出征,回去后少不了一番犒赏。 你们要是还敢跟以前作风一样,抢掠奸淫,典军处会执行军法的! 不要以为天高地远,没人看得你们干的那些破事!不要忘记了,军里还有锦衣卫和御马监的暗桩坐探。干的那些腌臜事,传到京里,太子殿下问我的罪,老子先把你们吃饭的家伙全踏马的砍了!” 看到李成梁发了真火,众将纷纷说道。 “李将军,我的兵是京营里出来的,都是戚帅练出来的,军纪这块,比老子还要严明,你放心好了。” “总爷,我的兵都是辽东的老伙计,平日里手脚虽然有点不干净,可是到了这节骨眼,总爷你再三严令,他们没有那个豹子胆。” “李总兵,我的兵都是从西北调过来的,都是一群苦哈哈,见不到好东西。我严令再三,杀了几个人,他们都收敛,肯定不敢了。” 李成梁冷笑几声。 他虽然对戚继光不服气,但知道人家练兵确实厉害,训练有素、军纪严明。京营里出来的兵,都是戚继光练出来的,确实放心。 其余的就差强人意 李成梁盯着众人说道:“你们都没干,那老子今天早上收到了七份禀文,列明了这三日发生的十九起抢掠奸淫案子,都是老子去干的? 妈了个巴子的!告诉下面的兵卒,要是谁还管不住手,管不住下面的玩意,先自个剁了,省得给大家惹麻烦!” 厉声呵斥了几句,李成梁语气转缓,语重深长地说道:“殿下的军略,谭公有传达过,大家心里都有数。 负隅顽抗的,冥顽不化的,当然要杀。可是人杀光了,我们以后在这里筑城,谁给我们放牧牛羊战马? 漠南、海西、建州,还有这里,以后都是大明的疆域,这里的牧民都是大明的子民。所以我们必须是王师,军纪严明的王师,才能争取到这里的民心,方便此后的经略。 这是不容置疑的,是铁律! 下面的兵卒不懂,你们不懂啊,还要老子三令五申啊!” 李成梁叉着腰大骂着,军校在帐外禀告。 “报!紧急军报,萧军校和王副将送来的。” 李成梁连忙说道:“快,快拿进来。” 从小校手里取下那份军报,李成梁连看三遍,脸色先是狂喜,随即目光闪烁,神情复杂。 “萧如薰在昔令格河畔斩杀了图们汗,首级也一并传了回来。” 众将闻声都站了起来。 “这个少总爷可真厉害啊!有没有十五岁?” “据说是刚满十四岁。将门虎子,据说十二岁就跟着父兄上战场杀敌了。” “厉害啊,西北边镇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看来真是一匹西北狼啊!” 李成梁目光在众将脸上扫了一圈,大声道:“本将会急报滦河辽东。图们汗首级,从这里开始,一直向东,至黑山再向南,传遍蒙古左翼诸部! 必须要让漠南漠北的人知道,这片草原,姓孛儿只斤的已然是历史,以后由我大明天子说了算!” “是!” 大同城总督衙门,王崇古接到西边的急报,脸色大变,连忙把山西巡抚张学颜、大同总兵马芳以及兵部侍郎汪道昆请来。 三人陆续赶到,被引到衙门后院签押房里,看到王崇古里踱步打转,脸上满是焦虑忧患。 “鉴川公,出什么事了?” 王崇古长叹了一口气,请三人坐下,然后把急报递了过来。 “这是霍尧封(霍冀)从靖边发来的六百里加急塘报。” 张学颜三人一惊,连忙接过轮流看完,脸色都不大好。 “俺答汗老奸巨猾,被他寻到机会,将计就计,一举收拢了鄂尔多斯万户诸部。” 张学颜捋着胡须,忍不住感叹道。 马芳把塘报递给汪道昆,鼻子一哼,“俺答汗手段毒辣,侄儿说杀说杀。他兄长吉囊一脉,被他斩杀殆尽,鄂尔多斯万户,彻底落入他的囊中。” 王崇古发现两人没有说到关键的点子,刚要开口,又瞥到正在看塘报的汪道昆,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静等他看完。 “霍督宪收留了切尽和把汉那吉等人,这事俺答汗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汪道昆的话让张学颜眉头一皱,“这确实是件大麻烦事。俺答汗处心积虑,坐视吉囊一脉内乱,为的就是彻底收拢鄂尔多斯诸部。 从他用兵来看,专盯着切尽打,说明他对切尽十分忌惮,欲除之而后快。现在霍督宪收留了切尽,俺答汗确实不会善罢甘休!” 马芳虎目一瞪,“入了我大明境,就受我大明庇护,他俺答汗还敢撕破脸开打不成!” 王崇古看着他,又气又急地说道:“我的兰溪伯,现在三边和宣大山西的精锐骑兵,都被抽到去了辽东,兵力空虚。俺答汗一旦兴师南下,我们就被动了。” 张学颜迟疑地问道:“俺答汗敢撕破脸?而今我大明九边诸军,非吴下阿蒙,这一点他应该知道。 还有开边互市的好处,他肯舍弃?” 王崇古走到窗前,烦躁地推开窗户。 “俺答汗当然知道,他现在也知道我西北精锐骑兵被抽调去了辽东,现在只能笼城固守,十分被动。 他要想撕破脸,眼下是最好的时机。否则等我军在东边腾出手,近二十万马步军精锐在他侧翼枕戈待发,他敢打吗? 偏偏这个微妙时刻,霍老夫子给他送去一个绝佳的借口。” 张学颜和马芳对视一眼,不再言语。 汪道昆缓缓说道:“霍督宪收留切尽等人,应该深思熟虑过。我们的军略是通过各种手段,暗中逐渐削弱俺答汗实力。 故而不能坐视俺答汗尽收鄂尔多斯诸部,收留切尽等人,是羁制鄂尔多斯万户的绝佳手段。” 王崇古看了他一眼,噗通坐在座椅上,叹了一口气道:“老夫知道霍尧封的良苦用心,可是现在时机不对啊! 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西边,确保东边的军略顺利完成。哪怕再晚几个月,李成梁、萧文奎、周国泰等部回防辽西滦河,老夫也不会如此烦恼。 而今是西线最虚弱的时候,霍尧封不能因小失大,出此下策!” “报!” 又有幕僚拿着一份塘报急步跑了过来。 王崇古身子一弹,冲上去抢过塘报,看完后脸色铁青。 “俺答汗率主力自东河套地区,迅速回师大青山,并四下发金牌,调集右翼三万户诸部兵马,向大青山汇集。” 张学颜惊问道:“这厮真要打啊!” 马芳激动又紧张,“要打便就打好了!” 汪道昆默然不作声。 王崇古看了他一眼,猛地站起身来,对幕僚厉声说道:“立即传令,山西、大同、宣府三镇各卫各关隘,加强戒备,不得有误。 大同、蔚州、朔州、应州等州县,营卫军加紧盘查,严防奸细。通报各互市分局,情况紧急,我大明各商号商队,立即撤回关内,出关暂停!” 传达命令后,王崇古对张学颜三人说道:“老夫要马上修书,把军情八百里加急禀告京师督理处。” 说完,他又恨恨地加了一句,“此外老夫还要写一封弹章,弹劾霍冀这个老糊涂!” 第二百四十六章 西山校场 这天风和日丽,朱翊钧在镇远侯顾寰、灵璧侯汤世隆、兵部尚书曹邦辅和刘焘、兵部侍郎徐渭的陪同下,坐马车来到西山校场。 此时的西山成了一座大军营,里面驻扎着一半京营,还有西山武备学堂,太仆寺的军械研究所。 这里还有一处大校场,在卢沟河畔,可容纳三四千兵马操演。 朱翊钧坐在四轮马车里,对面分两排坐着顾寰、汤世隆、曹邦辅、刘焘和徐渭,车厢里很宽敞,六人坐在里面一点都不挤。 “曹公,军阶定好了吗?” 朱翊钧开口问道。 曹邦辅答道:“回殿下的话,臣与刘尚书、徐侍郎合议后,已经定下军阶。 骠骑大将军和大将军位同正从一品;镇国上将军,上将军位同正从二品;辅国前后左右将军,前后左右将军位同正从三品;奉国中郎将,中郎将位同正从四品。 以上是将军军阶,分八阶。往下是校尉军阶,分十阶。 轻车都尉,都尉位同正从五品;昭武中尉,中尉位同正从六品;宣武校尉,校尉位同正从七品;忠武副尉,副尉位同正从八品;奋武佐尉,佐尉位同正从九品。” 朱翊钧点点头,“李先生和张先生主持文官官制改革,官阶定为十八阶,自正从一品荣禄光禄大夫以下,分资德正奉、正议大中、中顺朝请、奉议奉直正从八阶大夫,以下再分承德承务、承事从仕、迪功修职、登仕将仕正从八阶郎。 以此分官阶,定资历,明俸禄,再以官职定津贴。看来你们定的军阶,也是同样的路子。” “是的殿下。军阶定高低,明俸禄,再以军职定津贴。文长传达过殿下的旨意,说明确军阶,再以文字或符号标于军装甲胄上,一旦战事混乱,官兵离散,可以军阶高低迅速集结编制。 此法大善,臣等皆以为非天姿神武者难以想出这妙法。” 朱翊钧摆了摆手,笑着说道:“曹公又在拍孤的马屁了。 李先生和张先生后来又请求设三公三少,用于文官加赠官,就是知道武官有上柱国、柱国、上护军、护军、轻车庶长、庶长六级勋爵,他们要跟你们看齐啊。” 顾寰自豪地说道:“殿下重申二祖祖制,非军功者不得封爵。殿下为犒赏众立功将士们,不仅扩增了子、男爵位,世袭罔替,与国同体。还另设六级勋爵位,荣华终身,遗荫子孙。 殿下天恩,将士们是倍受鼓舞啊!” 朱翊钧说道:“遵从军令,为国效力,是将士们的职责。人尽其才,赏罚分明是孤的职责。你们督理处,辽东战事的封赏定下来了吗?” “回殿下的话,定下来了。谭纶封东宁侯,戚继光封丰宁侯,李成梁封广宁伯,周国泰封开原伯,魏学曾封汎河子,魏建平封清阳男,高策封会宁男,上柱国等勋爵授二十七位,其余犒赏一一不等 请封上疏今早已经报到司礼监。” “甚好,等孤回去后细看一遍。此外南海封赏等胡公回京述职后再一并定。” “遵令旨。” 朱翊钧又说道:“军阶定下来,孤担心有人会搞糊涂。此前朝中部分官员,包括六科御史,说搞不清新军制,比如问羽林、控鹤二十六军与辽东、辽西、大同诸镇总兵、副将、参将有何不同,他们是搞得稀里糊涂。” 众人哈哈大笑,刘焘捋着胡须说道:“这些迂腐之辈不肯用心研读戎政府下发的《大明军制军职条例》,其实最简单不过。 羽林、控鹤二十六军是兵马编制,只是虚名军号而已。大明三十多万精锐之师,镇卫军悉数编制在此二十六军名下,下分甲子、丙子.乙丑等天干地支为编号的团。 辽东、辽西、大同诸镇是边关防区划分,总兵是防区正官,副将是副官,参将是领兵官。 边关防区的兵,从此二十六军里轮流抽调,调到京营就是京营兵。调到辽东镇,就归辽东镇指挥,可组建辽东前后左右师,由副将、参将分领. 你们看,最是简单明了。一般百姓不识字,不明数,可能看不懂。这些读书人怎么会看不懂?他们只是不愿意去细看而已!” 众人大笑起来。 一行人很快来到西山校场,负责这次操演的主官,京营总督府参将薛易。 他带着一干军校在校场门口恭候着。 “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起身!” “卑职参见诸公!” “薛易,殿下急着看你们训练的结果,快带我们去看看吧。”顾寰打趣地说道。 “是!” 薛易领着朱翊钧一行人走进校场大门,远处空地里整齐地站着三千官兵,他们身穿新式军装,就是类似朱翊钧赐给洪武军事学院的那套陆军军装。 做了些许改变,军官才是大翻领,对排铜扣,扎腰带,红色肩章、袖章,袖口有红条边。头帽脚靴,头上戴着圆顶帽,前面有硬帽檐,中间一圈红色,正中帽徽是一颗五角星。 士兵和士官都是圆领,对排是布扣,扎腰带,红色肩章和袖章,袖口衣角无处理。 头戴圆盘铁盔,脚蹬抓地布鞋。醒目的是腰带上左边是刺刀皮鞘,右边是弹药盒。手持世子滑膛枪,长长的刺刀闪着寒光。 以队为单位列成长方形队阵,队阵旁站着六位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四位斜挎着一面腰鼓,两位手里拿着长笛。 一面面军旗在他们头顶上飘扬。 在一个个队阵之间,摆着一门门六斤炮,架在炮车上。前面是四匹马拉着的车厢,坐着炮手,放着弹药,后面钩子拉着炮车。 “军容威严肃穆,斗志昂扬,士气高涨。嗯,好!”朱翊钧赞了一句。 “谢殿下夸赞,殿下这边请。” 薛易把朱翊钧一行人领到校场旁边的高台处,这里高六米,看得很远,前面用木头搭了一排栅栏,栅栏后面堆着高高的沙袋。 大家心里清楚,子弹乱飞,不会长眼。 “薛参将,这次操演火炮要真开炮吗?”徐渭问道。 “回徐侍郎的话!这次操演,步兵火枪用真弹药,炮兵只放药不放弹丸。末将连同军官团来回检查了三遍,奉宸司今早还查过两遍。” 大家满意地点点头。 朱翊钧在座椅上坐下,对薛易说道:“薛参将,操演开始吧。” “遵令!” 薛易拱手行礼后,站出去挥了挥令旗,在台前待命的几位军校拉住辔头,调转马头,开始传令。 “全团准备!” 嘀嘀的铜号声吹响。 站在队伍旁边的队正开始下达口令,士兵们把滑膛枪扛上肩。各队的鼓声敲响,笛子吹奏,士兵们踩在鼓点,开始一排排前进。 鼓声是保持队形节奏,笛子是让士兵们舒缓紧张心情。 一个步兵团十二个队,也就是十二个队阵,走着走着,走成了两条长线队列。前后相隔三十余米。 校场高台是坐北朝南,官兵们列队由东向西前进。 走了一百米,火炮队抢先布好炮位,开始放炮。一声接着一声,震耳欲聋,一团团硝烟不停地喷出,但是没有弹丸打出来。 按照操典手册,进攻时火炮队打的是独弹或开花弹,打得远,要不在对方密集的队形打出一条血路,要不炸倒一片。 防御时打的是霰弹,那玩意打出去就是一面,鬼神辟易。 火炮放了三轮,步兵们走了上来。 “立定!”队正们给各队下达口令。 三声急促的鼓声,士兵们站定,一队刚好三排。 鼓声笛子声停止。 “装弹药!” 队正继续下达口令。 正常情况下士兵们已经装填好弹药,今天是操演,要让太子殿下看清楚全过程,一些程序稍微改了改。 士兵们从腰带右边的皮革盒子里取出一管纸。它是用油纸包装好的定装弹药。 士兵先把燧发击锤扳开,用嘴巴咬破纸筒一角,把火药倒进引药池里,再把燧发击锤扳回原位,以免误击发。 接着把剩下的大部分火药倒进枪膛里,最后把铅丸和油纸一起塞进枪膛里,再取下通条,伸进枪膛里使劲捅了捅。 抽出通条插回原位,双手举枪,随时待命。 “瞄准!” 第一排士兵蹲下,举枪瞄准。三排滑膛枪齐刷刷地平举,对准前方一排排的木靶,上面套了一件件皮甲、铁甲和棉甲。 “开火!” 枪声骤然齐响,像成百上千支利箭,刺破了空气。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一件大麻烦事 铅丸像暴雨一般,噼里啪啦打在木靶上,各种身甲都难以幸免,全被打出一个个洞来。 开完火,队正又下令装填弹药。 火炮队趁这个空档,又放了一轮。 炮声要响得多,仿佛刀斧劈破了空气,嘶嘶的尾音在校场上空飘荡着。 连开三轮后,队正下令士兵们检查刺刀,然后拔出佩刀,对着前面大吼一声,“冲啊!” 他左手短铳,右手佩刀,冲在最前面。全队士兵举着上了刺刀如同一支矛的滑膛枪,大吼着冲了上去。 薛易在旁边解释道:“殿下,诸公,我们经过反复操演,同时在滦河、辽东实战检验过,开枪能击溃敌军的斗志,打乱他们的队形,最后结束战斗取得胜利,还得靠刺刀。” “那就没错了。只有面对面生死搏杀,才能彻底击败敌人。”曹邦辅捋着胡须答道。 “老夫常常看到有些御史、清流在那里大放厥词,说什么他们遍览史书,做过精心筹算,伤亡几成,敌军就会溃败。 呵呵,打仗不是简单的文字游戏,是人与人的博弈,不仅是体力的殊死搏杀,更是心智和毅力的艰苦对弈。 决定胜负的东西太多了,在对战时,谁赢谁输,大家都是忐忑的。史书上功亏一篑、或逆势翻盘的事例太多了。 往往我们在战后总结,才勉强找出致胜的经验,却是属于马后炮。” 朱翊钧笑了笑,“曹公说得很对。战争最让人畏惧,也最让人期待的一点,就是它的难以预测性。” 他转头问薛易等人:“今日操演是哪支部队?” “回殿下的话,是神威军甲寅步兵团。 奉殿下令旨,神威军甲寅到乙卯六个步兵团,为大明第一批全火器部队。” 此前火枪火炮,都是与传统冷兵器步兵一起编练,包括在戚继光心里,火器只是一种帮助击溃敌阵、获得胜利的新式兵器和工具,如弓弩、石炮一般。 单独以火枪火炮编练成一支完全独立的军队,大家都没有深入想过,也觉得这过于“超前”。 最后还是朱翊钧觉得火器在与马步军配合使用数年,取得了足够多的经验,滑膛枪、野炮等火器也接受了实战检验,完全成熟,下令单独组建纯火器部队,还是以步兵团为单位。 朱翊钧继续说道:“今日操演,火器步兵团应对一般的步兵,胜算很高了。但是如何在野外对战骑兵,如何战而胜之?你们有没有操演过?” 众人都把目光聚集在薛易身上。 如此犀利火器,用来打南海那些叛逆,太欺负人了。收拾他们有水师和陆战营足矣。 神威军肯定是优先用来对付北虏。 薛易答道:“殿下,步军对付马军,首先要应对的就是骑兵从正面或侧面突然杀入,也就是武备学堂所说的突击和破阵能力。 此前我们步军靠长矛阵,木鹿拒马。只是野外作战,步军不可能带着这些笨重器械到处走,长矛阵也往往受限于地形。 故而前人发明了厢车,连接成车阵。戚帅把轻便火炮搬上厢车,将其加固,发扬广大。只是野战之时,利守不利攻,还是有缺陷。 太仆寺那边研发了铁丝网,帮助步军解决了一个难题。” “铁丝网?” 薛易叫传令兵挥动旗帜,步兵团分出一部分士兵,到队阵前面的空地上,用木头搭建出一个个坚固的三脚架,一人多高,然后又有士兵背着一卷卷铁丝,上面有尖刺,用工具拉直,挂在三脚架上,越拉越长,连接着一个又一个的三脚架,不到一刻钟快就拉成了一道让人生惧的铁丝网。 最丧心病狂的是十几位士兵同时动手,铁丝网足足布了五道,你叫刘皇叔骑着的卢马,他也不一定能飞跃过去。 灵璧侯汤世隆有些诧异,“这么简单的东西就能阻挡骑兵冲锋?” “是的汤侯爷,此物厉害之处在于简单,一旦遇敌可迅速布置。骑兵冲击,坐骑被尖刺一扎会吃痛惊慌。战马终究是畜生,吃痛不过它就会跑。 如果硬要往里冲,这铁丝网还有一个特点,越使劲缠得越紧,越难挣脱。” 听了薛易的话,汤世隆忍不住说道:“能去看看吗?” 解散大部队,空出校场来,大家簇拥着朱翊钧来到现场,围着看了几圈,啧啧咋舌。 随即薛易叫人赶着一群牛羊,驱使着往铁丝网冲。那些牛羊碰到尖刺,吃痛了调头就跑,堵都堵不住。 朱翊钧指着这些铁丝网说道:“这些铁丝网,以后用来放牧牛羊也有大用处。大明沿河筑城,在城堡周围划定牧场,以铁丝圈养牛羊.” 众人看着他,心里都在嘀咕着,漠南漠北草原,在殿下心里很有分量,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经略漠南漠北。 刚回到西苑,朱翊钧接到了辽东急报。 “好!” 看完急报,朱翊钧兴奋站起身来,一口气说了几个好字。 把急报往案桌上一放,兴奋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追敌十几天,一直追到了北海以南不远。祁言,知道北海是哪里吗?” “回殿下的话,北海是前汉苏武牧羊的地方,极北之处,苦寒之地。” “那里还不是极北之处,也不尽是苦寒之地,那里的湖水深不见底。”朱翊钧感叹了一句,“大明将士的马蹄,又能再踏上那边土地,目光所及,又能看到那片美丽的湖水。 孤,幸哉!” 朱翊钧继续高兴地说道:“图们汗授首,蒙古左六翼已成定局,不管后续还会出现什么反复,大明都在那里坚持不走了,直到城堡筑好,铁链铸好,永为大明疆土!” 祁言带着几位小内侍连忙跪下,“漠南察哈尔部酋首孛儿只斤.图们授首,漠南左翼,复为明土。太子殿下英姿神武,运筹帷幄,建不世之功,奴婢们贺喜殿下!” 朱翊钧仰首哈哈大笑:“祁言,你们这几个家伙也知道凑趣。好,待会孤跟杨财神说一声,西苑大赏,你们几个丰厚大赏。” “奴婢谢殿下天恩。” “萧如薰不错,才十五岁,少年英雄,坚韧有毅力,将来必有大作为。” 起身后的祁言在旁边奉承道:“殿下,这位萧如薰当是大明霍去病啊。” “不。”朱翊钧摇了摇头。 祁言一愣,不明就里。 朱翊钧一字一顿地说道:“前汉有霍去病,大明自有自己的骠骑大将军。” 李春急匆匆拿着一份急报跑过来,看到这情景,愣了一下,还是双手捧着急报说道:“太子殿下,这是陕西总督霍冀送来的急报。” 朱翊钧接过来一看,脸色变得凝重。 祁言连忙轻轻挥手,示意小黄门都赶紧退下。 “俺答汗好手段,不愧是一代漠南雄主。” 李春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霍冀收留切尽等人,却是一件大麻烦事。” “确实是大麻烦事。俺答汗岂能轻易罢休。” 又一位内侍急匆匆地跑到。 “报!山西三边总督王崇古急报。” 李春脸色一变,接过急报,呈到朱翊钧跟前。 “俺答汗正四处发金牌,聚兵云丰,虎视大同山西。” 朱翊钧脸色也是一变。 想了一会,他转头对祁言说道:“召集督理处诸位平章军事到勤政堂来。” “是!” 第二百四十八章 孤决定! 自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等人退出督理处,专职戎政府五军都督军职后,督理处只剩下镇远侯顾寰、兵部尚书曹邦辅和刘焘、兵部侍郎徐渭,以及兰溪伯马芳。 称呼从协理戎政改成平章军事。 为了防备俺答汗有可能犯边,马芳被调去大同,现在督理处平章军事只剩下顾寰、曹邦辅、刘焘和徐渭四人。 有好事者称他们为右相,以区别内阁的那几位“左相”。 四人平日都在西苑南华门里的督理处值房里办公,很快就赶到了勤政堂。 “诸公,山西和陕西的塘报,你们都看过了吧。” 镇远侯顾寰在督理处身份最为尊贵,但他的主职是管着京营以及京畿卫戍。分管全局的是兵部尚书曹邦辅,督理处也隐隐以他为首。 “回殿下的话,臣等都看过。” “俺答汗正在聚集兵马,准备在大同以北跟我大明叫板。怎么应对?俺答汗不是图们汗,他雄才伟略,蒙古右翼实力又远胜左翼,很难对付。 山西也不是辽东。孤能一时舍弃辽东,山西山河却是一寸也不敢有失。”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堂里来回地踱步。 分坐在座椅上的四人也在冥思苦想。 “殿下,臣觉得俺答汗应该不会真的与我大明开战。”曹邦辅答道,“但是局势变化不定,臣担心的是形势步步变化,最后俺答汗骑虎难下,不得不与我大明开战,最后两败俱伤。” “有此可能。俺答汗身为蒙古右翼三万户诸部大汗,需要顾虑很多,权衡利弊之下,有时候他身不由己,不得不做出违心之举。 国战,有时候就是这么打起来的。大明和蒙古,终有一战,这一点我们知,俺答汗等人也知。” 朱翊钧的让四人默然一会,刘焘开口道:“殿下,既然如此,为何不给局势降降火,来个釜底抽薪?”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说交出切尽等人?” “殿下,不可!”顾寰和徐渭异口同声地说道。 徐渭做了个手势,请顾寰先说。 “殿下,交出切尽等人,有损我大明威严,失信与漠南诸部。” 顾寰的话让朱翊钧赞许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徐渭。 “殿下,俺答汗在靖边以北的白城子击败切尽所部。当时他拥有两三万重兵,一举攻破靖边城,还是有机会抓回切尽。 但是他不敢。 臣猜测,一是绥延一带贫瘠多山壑,骑兵很容易陷于其中。其次是他率王帐精锐离开大板升,一旦事变,我大明大同重兵可挥师北上,端了他的老巢。 到那时他就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威严扫地。” 徐渭看了一眼朱翊钧的神情,继续说道:“臣猜测他当机立断,发金牌召集诸部兵马于云丰一带,虎视大同山西,就是想让我大明威信扫地。” 曹邦辅三人眉头微皱,但是都没有出声,静静地听着。 “殿下,臣觉得切尽在鄂尔多斯虽有威望,是俺答汗收拢鄂尔多斯部的隐患之一,却不是心腹大患。” 朱翊钧点点头,“大明的心腹大患是蒙古,蒙古的心腹大患是大明。俺答汗愿意与我大明议和,不是他愿意与我们大明和平相处。 而是他深知,现在的蒙古四分五裂,实力大不如从前。跟我大明对战数十年,也被封锁了数十年,打不动了。且议和后开边互市带来的好处,远大于与我大明对峙开战。” 他转头看了看徐渭,“文长先生,请继续。” “殿下英明。殿下刚才所言,渊谋神断。 俺答汗心中也深知这些,他权衡利弊,意欲陈兵大同关外,逼迫我大明交出切尽等人。进而让我大明威信扫地。自此漠南诸部,很难再会信任我大明。” 是啊,俺答汗陈兵一逼迫,大明就交人,那我们还怎么敢偏向你大明。 偏向大明,肯定会得罪俺答汗。甘冒风险给你们做走狗,最后你们连底都兜不住,连我们家小性命都保不住,谁敢跟你们混? 漠南诸部大小首领心里都会有杆秤。 蒙古六翼诸部为何滑跪得这么干净利索? 就是图们汗纵容兄弟亲族如黑石炭等人,对各部巧取豪夺。 各部大小首领觉得自己身家和性命都保不住,对图们汗离心离德,等到他在辽东吃了大败仗,大家马上调头,换个靠山来保住自己的身家和性命。 切尽等人投奔大明,你被迫交人,不能保住人家性命,以后谁敢再归降投奔你? 俺答汗就是要用这样的手段,狠狠地打大明的脸,让大明的威信在漠南扫地,进而稳住局势,从容收拾右翼三万户。 朱翊钧缓缓说道:“文长先生所言极是。但问题在于,俺答汗陈兵大同以北,威胁我大明,谁也说不清对峙到最后,会不会骑虎难下,假戏真做?” 曹邦辅捋着胡须点头说道:“是啊,俺答汗此时发难,却选在我们最困难的时期。甘宁、陕西、山西诸边骑兵,悉数抽调去了东线。现在云集在海西、黑山东西两翼以及胪驹河,远水解不了近渴。 一旦俺答汗大兵南下,我们只能固守城池,坐视北虏骑兵驰骋山西等地,抄掠地方,危害百姓。” 刘焘叹了口气附和道:“对,对付骑兵最好的就是骑兵。现在大同等边镇,守城有余,机动不足。面对飘忽不定的北虏骑兵,束手无措。 届时山西糜烂,百姓受苦。” 徐渭补充道:“俺答汗善于用兵,山西大同千里边关,总会被他寻到间隙,破边入关。届时他会攻我们所必救,来回调动,再伺机伏击我们的步军。 大同边军主力一旦有损,太原等城难保,后果不堪设想。” 顾寰看了朱翊钧一眼,说道:“谁能想到,局势发展得如此迅速,如此出乎人意料。此前还跟我们诚心议和的俺答汗,转眼就冷眼相对,说翻脸就要翻脸。” 大家默然不做声。 这消息传出去,那些最会抓把柄、寻过错的文官清流们肯定会嚷嚷,你们督理处是怎么襄理戎政的,怎么把骑兵抽调一空,不管不顾,露出这么大的空挡? 现在好了,被俺答汗抓住弱点,酿成大错,看你们怎么收场。 你们要是还有一点羞耻心,赶紧请辞回乡,把戎政大事交给内阁,交给诸位达贤廷议商定吧! 众人忍不住在心里暗自揣测,要是酿成大错,需要人担责,谁会是倒霉蛋呢? 徐渭开口辩解道:“西和东攻,此军略再英明不过。且这几年步步为营,先后克复了滦河、建州、海西等地。 今年初春,图们汗自作孽,察哈尔部主力损失殆尽,我军能一举荡平蒙古左翼。天赐良机,我们当然要把握。 抽调诸边精锐骑兵支援辽东,去年调了一批,今年初春又调了一批,为了是彻底打垮察哈尔部和图们汗,尽收蒙古左翼。 依臣看,还是明军积弊上百年,早就烂到根子上。殿下殚精竭力,又起用汝贞公、戚丰宁等能臣名将,革新除弊,勉强编练出三十多万精锐之师。 这三十多万兵马,要防守从甘肃到辽东这万里边关,杯水车薪。其中大明与漠南交恶多年,青海等产马地也落于虏手。 大明军马稀缺,只能东买一点,西买一点,勉强凑出两三万骑兵,却羸弱不堪大用。 好容易与俺答汗议和,太仆寺收得大量军马,编练骑兵。可惜才短短几年,又能编练出多少骑兵来?捉襟见肘啊!所以督理处才行此险招.” 朱翊钧摆摆手,打断徐渭的话,开口道:“军略是孤定的,责任也在孤。归根结底还是孤急于求成。一见到有机会,想毕其功于一役。 我军兵力不足,尤其是骑兵不盛是问题之一,但孤的犯险冒进也是大问题。孤一心只想着用阴谋诡计缠住俺答汗的手脚,让他在西线老实,却低估了他的手段、眼光和魄力。 孤会写份自我批评的令旨,明发给督理处、戎政府、六部五寺两院以及地方和九边诸边镇。孤要引以为戒,你们以后也要勇于上谏,规劝孤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 朱翊钧的话让众人一惊。 太子殿下这等于是下“罪己诏”啊。 大家心里不由感慨万千,难怪先皇嘉靖帝时常说太子殿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要是嘉靖帝犯这样的错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主动承认的,只会甩锅给臣下。 但太子殿下勇敢地承认。 他这一承认,等于把最大的责任全扛过去,事后那些文官就算找茬,也没法去攻讦和指责督理处、戎政府和陕西山西大同辽东等边镇。 这才是一代明君的担当啊。 朱翊钧神情坚毅,继续说道:”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俺答汗的威胁,孤决定,神威军甲寅、丙寅、戊寅、庚寅、壬寅、乙卯六个步兵团,全部调往大同,由大同镇总兵马芳指挥。” 曹邦辅一愣,连忙说道:“殿下,神威军六个步兵团一调走,京营兵马就去掉了一半,京畿兵力空虚。” “督理处廷寄滦河,调戚继光回驻密云后卫(古北口),北眺滦河,南顾京畿。” 第二百四十九章 想让太子交人 太阳又一次照在黛色的大青山上,照得它宛如大地之母的一道浓眉,光彩夺目。 阳光也照在山脚下那座正在修建,号称有八座楼和琉璃金银殿的城池上。只是此时这里空荡无人,往日密集如蚂蚁的工匠和民夫消失殆尽。 据说是出了点事,明国找借口暂时关闭了关口。 那边一断,修筑材料无可后继,只好停了下来。 阳光照在南边大板升王帐上,暖和明亮的阳光透过帐顶琉璃瓦钻进来,投在三娘子娇艳的脸上,泛起一层耀眼的光晕。 俺答汗在她的伺候下,正在穿戴着衣装,无意一转头,看到后一时间也呆了,忍不住伸手抚摸了几下。 “大汗,不要乱动,臣妾在给你扎腰带。” 俺答汗哈哈一笑,“好,不动就就不动。” 三娘子扎好腰带,又开始给俺答汗梳理起辫子来。 “大汗,我们真的要跟大明开战了吗?现在大青山周围聚集了好几万兵马,还在源源不断地开来。” “你不想跟大明打仗?”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臣妾见不得骨肉分离,生啊死的。再说了,跟大明开战,我们就很难再享用到那些丝绸、霜糖、茶叶、香水、美酒、玻璃器皿。” “你舍不得那些东西?” “臣妾是舍不得。好东西谁舍得?不过臣妾更担心的是,各部首领们再也享用不到这些东西,会把怨恨记在大汗身上。” 俺答汗默然无语。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一旦跟大明开战,边关严密封锁,又会回到从前一样。光靠那些零星的走私,很难满足各部首领海量的需求。 他们享用不到大明的这些好东西,自然会把怨气撒在俺答汗身上。 “人心难测啊,其实本汗也不想跟大明撕破脸。” “真的吗?”三娘子惊喜地问道。 “蒙古听着很强大,实际上四分五裂。本汗秉承父兄余烈,好不容易统一了蒙古右翼三万户。可惜各部还是心怀鬼胎,有好处时我是大汗,没有好处我就什么都不是。 大明看着很羸弱,但它号令归一,底子厚实。我可以率骑兵破边入关,抄掠一次三次五次。大明顶多惊慌失措一阵子,杀几个人泄恨,却不伤元气。 但是只要被大明抓到机会,大败我俺答一次。不用大明的太子动手,漠南草原上的狼群就会把我撕得粉碎,再瓜分了土默特部。” 三娘子不由地慢下梳理辫子的动作,“大汗的意思是,蒙古是猴子,大明是大熊。猴子灵活,围着大熊又挠又抓,看上去占尽了便宜。可是只要猴子一不小心被大熊给抓住了,会被撕得粉碎。” “是的。我的那颜出真是聪明。” “大汗,那你还要聚集右翼各部的兵马,威胁大明?” “本汗新收了鄂尔多斯万户诸部,需要聚众立威,收拢人心。” “立威?大汗如何立威?” “本汗聚集十万兵马,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逼迫大明交出切尽等人,向本汗低头。再当着众人的面,斩杀切尽一家老小,这就是立威!” 三娘子咯咯地笑了,“大汗这是踩大明的脸给自己立威?” “对!”俺答汗爽朗地笑了,“本汗不想与大明开战,大明难道敢跟我们开战吗?大家都想过好日子。前几年议和成功,开边互市。本汗受了大明的册封,两边商贸往来,互通有无。 我们享用到以前想都没想过的好东西,过上此前梦寐以求的好日子,消磨着斗志。大明边镇军民,又何尝不在太平安逸中消沉,畏惧战火重开。” 三娘子猛地悟到了,“大汗是在赌大明君臣不敢开战,然后步步紧逼,达到目的。” 俺答汗得意地仰头大笑。 “哈哈,对,本汗就是在赌。 虽然南边封锁得十分严密,但是本汗也猜得出,大明能打败图们汗,必定是竭尽全力,西边边镇的精锐肯定抽调不少去了东边。 大同、陕西等地边关,想必是兵力空虚。本汗要虚张声势,狠狠敲上一笔,不仅要把面子赚回来,还要把里子赚回来。” “把里子赚回来?” “对,开边互市这几年,大明赚了我们多少好处?光是良马就买走了上十万匹,不光组建了一支骑兵大军,能够击败图们汗,害得我们自己的战马都不够用,还要从瓦剌和漠北买马。结果这些家伙一转手又卖给明人。 赚了我们这么多好处,必须给本汗吐出些来。” 俺答汗目光闪烁,“至少要帮我把大青山那座城池修建起来。” 三娘子咯咯地笑起来,咬着嘴唇,一脸敬仰地说道:“大汗真得好厉害,不愧是我仰慕草原大英雄。” 俺答汗笑得更开心了。 三娘子动作麻利,很快给俺答汗的辫发梳理好,又插缀上金银珠石饰品。 “大汗,要是大明不受大汗的逼迫呢?” 三娘子随口问了一句。 俺答汗脸色一变,右手握着一把镶嵌金银宝石的弯刀,准备挂在腰带上,听到三娘子的话,右手定在空中。 三娘子看到他如此神态,连忙说道:“大汗,臣妾一时胡言乱语,请大汗不要放在心上。” 俺答汗缓缓说道:“这场赌局,拼得就是意志。本汗赌大明君臣不愿重开战火,大明君臣也会赌本汗不敢开战。 拼到最后,谁意志坚毅,坚持到最后谁就能赢!” 三娘子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一句,“大汗,真要是到了那一步,该怎么办?” 俺答汗看着大帐的门帘,眼睛微微眯起来,却没有出声。 他把右手的金刀往腰间一挂,从三娘子抓过尖顶毡帽,自己戴上,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俺答汗一出现,在帐外等候着的众人马上围了过来,弯腰行礼。 “老四,老五!” 俺答汗大声叫着伯思哈儿和那林台吉。 “臣弟在!” “现在聚集了多少人马?” 伯思哈儿答道:“大汗,加上王帐本部兵马,有六万三千骑兵。还有一万一千骑兵五天内等到,其余两万二千骑兵十五天内等到。” “好!老四,征集所有的铁匠木匠们,给勇士们修整坐骑的蹄铁和马具,修缮兵甲弓箭。准备好干粮盐巴,还有箭矢和兵器,谁要是有缺,自来领取就是。 老五,叫他们按照各部各自驻扎,好生操练,随时待命。告诉他们,这一次本汗要带着他们南下发大财!” 伯思哈儿眼角抖了抖,那林台吉却忍不住,上前轻声问道。 “汗兄,我们真得要跟大明开战?” 俺答汗瞪了他一眼,不悦地说道:“本汗召集了这么多兵马,就是亮给大明看着玩的?” 他接过马鞭,在空中挥了几下,发出呜呜的瘆人声音。 俺答汗扬着马鞭,指着南边说道:“这次大明必须给本汗一个交代。如果不给,那本汗就亲自带着十万大军,南下太原,找大明太子要这个交代! 老四,你精通汉文,就按照这个意思,写封国书给大明。告诉他们,二十天后,本汗亲自到大同城下等这个交代!写好后马上投给大同的王崇古!” “是!” 王崇古收到了这份国书,脑子都要炸了。 张学颜和马芳闻讯急匆匆赶来,看完这份国书,也很犯愁。 “俺答汗态度如此强硬,出人意料,他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马芳把国书递还回去,沉声说道:“汪侍郎何在?他能不能摸到俺答汗的真实用意?” “太函就是忙这事去了。他紧急派遣了十几个精干细作出关,乔装潜行去大板升,就是要从俺答汗身边亲近之人获取情报。” “那我们等等看,等太函确认消息回来。” 过了一个多小时,汪道昆匆匆赶来,王崇古三人都忍不住站起身来,齐声问道。 “怎么样?” 汪道昆脸色凝重,“我再三确认过,俺答汗亲近之人,还有其他暗桩坐探,给出的情报都是俺答汗做好了万全准备,我们不答应条件,就要兴兵南下破边。 我从各个渠道收集到的讯息来看,所言不假,蒙古右翼聚集了十万铁骑,准备齐整,蓄势待发。” 王崇古三人脸色难看。 张学颜捋着胡须,沉声说道:“那只能先归还切尽,让势态缓和再说。真要开战,两败俱伤,受苦的是山西百姓啊。” 马芳皱着眉头骂道:“俺答汗,真他娘的心狠。” 他心有不甘,只是安稳了几天,你们文官就这么不想打仗了?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这安稳日子还不是太子殿下带着我们打出来的? 马芳抬头看了看王崇古三位文官,最后还是保持着沉默。 看到王崇古没有开口,张学颜揣测他可能是不好开口叫霍冀交人。 两人级别一样,谁也管不到谁。 可是不好开口也得办,到时候大同、山西被破关,北虏抄掠山西腹地,甚至危及畿辅,你跟我谁也扛不住这么大的罪名! 刚要开口提醒,王崇古开口道:“把这份国书八百里加急呈到京城,本督再写份弹劾霍冀的奏章,一并递上去!” 张学颜、汪道昆和马芳不由转头看向王崇古。 你这是变样规劝太子殿下,请他下令旨给霍冀,交人给俺答汗。 第二百五十章 没人能逼迫孤! 陕西,延绥镇,榆林城。 陕西总督行辕后院一座小院里,切尽身穿一身襕衫,背着手,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月色。 他的妻子乌尔珠缓缓走过来,把一件外袍披在他身上。 “台吉,这里地处戈壁,夜色有些冷。” 乌尔珠是瓦剌部一位大首领的女儿,切尽第一次跟随俺答汗西征,抢到了乌尔珠。 两人感情笃深,育有一子一女。 数年间切尽也只有乌尔珠一个女人,就算后续西征瓦剌,以及征讨青海吐蕃部屡立战功,俺答汗赐下的美女都被他退了回去。 切尽转头,灰褐的眼睛看着妻子,透着无尽的柔情和歉意。 “真希望当初在金山也儿的石河(额尔齐斯河)畔,我没有遇见你。” “为什么?”乌云珠很惊讶地问道。 “那样我就不会不顾一切地抢到你,结果让你也陷入到这个绝境中。如果我没有遇见你,你应该开心地在也儿的石河畔,陪伴着你的亲人,唱着幸福欢快的歌。” “切尽台吉,你就是我的亲人。”乌云珠双眼噙着泪光,伸出右手,轻轻抚摸着切尽的脸,“不管是哪里,草原极北还是戈壁尽头,无论是生还是死,我都愿意跟你在一起,跟我们的孩子在一起。” 切尽伸出双手,把乌云珠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千算万算,还是低估了俺答汗的无耻。我以为他是蒙古右翼的大汗,多少会有些顾忌,在乎颜面,万万没有想到.” “我的台吉,不是你没有他聪慧果断,而是你没有他无耻,输得并不冤枉。” 切尽哈哈一笑,满腹的积愤在笑声中烟消云散,他也不再纠葛这件事。 两人拥抱许久,切尽又问道:“把汉那吉这小子呢?” 乌云珠马上红了脸,“这个不知羞耻的家伙,要了两坛酒,拉着把汉比吉和免尔金,关上院门,躲在里面,说是不知还能活多久,要及时行乐。” 切尽笑了,“把汉那吉是个鲁直爽朗的人,由他去吧。我们的生死,拽在别人手里,惶惶不可终日,这种滋味不好受。” 咚咚敲门声从小院院门传来,接着有人隔着院门说话。 “切尽台吉,我们督宪霍老爷有事要见你。” 切尽放开乌云珠,轻声道:“你回屋去吧,我去见见霍督宪。” 跟着仆人来到签押房,霍冀坐在灯下,正在阅读一封文书,听到切尽被请到,马上合上文书,压上一方镇纸,从书案后转了出来。 “切尽拜见霍督宪。” 切尽的官话有些生硬,但还算流利。 “切尽请坐。”霍冀扶住切尽双臂,示意他坐下,继续开口,“天色晚了,我们就不喝茶了,伤胃伤神。” 顿了顿,霍冀继续说道:“俺答汗回了大青山,派使者持金牌,召集了右翼诸部的兵马,聚集在云丰黑河以南,虎视大同山西。 这是老夫刚刚收到的塘报。” 切尽目光一闪,“俺答汗陈兵关边,是想逼迫大明交出我和把汉那吉。” 霍冀赞许地点点头,“老夫与你坦言,冒险收留你,一是感念你有情有义,二是想留个药引子,日后好图谋鄂尔多斯。” 切尽神情自如地说道:“切尽多谢霍督宪以诚相待。在霍督宪下令开靖边城门,活切尽一家性命时,就是切尽的再造恩人。” 霍冀摆了摆手,长叹了一口气,“有时老夫都有些后悔了,当日在靖边城楼上,是不是有些心软了。 收留了你们,现在却成了大麻烦。不过切尽你大可放心,我霍冀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既然收留了你,就一定护你到底。 王学甫从大同给老夫写了两封加急密信,劝说老夫把你和把汉那吉两家送到大同去,或者直接赶出榆林关外。 老夫都回绝了他。大明要想经略漠南,必须立下威信。如果俺答汗一逼迫,大明就把庇佑的人交出去,以后谁还会归附我大明? 俺答汗故意如此,就是想踩着大明的脸,建立他的威信。” 切尽没有出声,静静地听着。 “王学甫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与老夫不同,他是山西、大同、宣府三边总督,还需要对身后的山西负责。 他的话,老夫可以置之不理,但是相信他肯定给京师递了上疏。切尽啊,要是殿下传来令旨,老夫就保不住你了。” 切尽淡淡一笑,“霍督宪,如果真是那样,那就是切尽的命数,怨不得别人。” 霍冀捋着胡须,看着一脸平淡的切尽,不由长叹一口气,说不出的惋惜和纠葛。 京师城里,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慢慢走在西苑的中海湖畔。 皓月悬在夜空中,清冷疏寥。 斜映在平静的湖面上,一条长白练随着微波轻轻荡漾,就像一艘白色的小船。 “祁言,你说孤该怎么选择?交出切尽和把汉那吉,保住山西安宁无虞;坚决不交,俺答汗可能恼羞成怒,破边扰境,军民死伤惨重。 交出切尽和把汉那吉,大明威信在漠南扫地,反倒帮俺答汗重新树立了威信;坚决不交,跟俺答汗硬磕到底,就算斗个两败俱伤,也要让漠南看到大明的威和信,从而打击俺答汗在蒙古右翼的威信。 假以时日,大明南出山西陕西,东自滦河和蒙古左翼,两路并进,会击土默特,俺答汗众叛亲离,大明可顺势一击荡平蒙古右翼。” 朱翊钧喃喃地说道,祁言跟在身后,轻声答道:“殿下,此等军国大事,奴婢不敢妄言。” “关系重大,孤也不敢妄下断论。 俺答汗可能会南下破边,也可能不敢与我大明开战,这是一个猜测;收留切尽,大明蒙古右翼立下威信。好处现在看不到,尽在将来。一个是猜测,一个是将来;一个事关山西数十万军民安危,一个涉及将来漠南攻略,尽除大明北患。 现在却要叫孤选一个。可决策就是在猜测和将来之间做选择。” 朱翊钧慢慢地走着,嘴巴叨叨,就像和尚念经。 祁言第一次见到坚毅果敢的朱翊钧如此迟疑未决,也不敢多说什么。 朱翊钧猛地抬起头,看着前面的建筑,眯着眼睛说道:“想不到走到仁寿殿来了。既然来了,孤就给皇爷爷磕个头,上柱香。” 朱翊钧甩开衣袖,右手提着前襟,拾着台阶走上平台,进到殿内。 这里灯火通明,朱翊钧每天都会来这里,祭拜一番。 跪在嘉靖帝的画像前,朱翊钧双手捻香,突然间,他的脑海里回闪起一个场景。 皇爷爷缓缓地转过头来,惊喜地对自己说道:“你比朕要坚毅,这是你的长处。 钧儿,以后要记住这点,既然认定了,就要坚持住。他们能逼迫你一次,就能逼迫你第二次。你以后是大明天子,谁也不能逼迫你!记住了吗?” 朱翊钧目光一闪,眼神变得无比坚毅! 天下没人敢逼迫孤!你俺答汗也不行! 孤要经略漠南漠北,为大明永除北患,进而有余力挥师西进,克复吐蕃西域,再继续向前,开疆扩土,让大明超越汉唐。 俺答汗,你休想挡住孤的脚步!也休想逼迫孤让步! 朱翊钧恭敬地磕了三个头,把香插在香炉里,起身大声道:“祁言,回勤政堂,派人跟李春说,把所有跟俺答汗相关的禀文和塘报,陕西、山西总督衙门的,汪先生谍报侦查局的,还有锦衣卫、东厂和少府监的,统统给孤收集起来,送到勤政堂去。” “是!” 两个多小时后,朱翊钧还埋头在如山的文卷里,祁言有些着急,寻得机会,轻声提醒道:“殿下,夜深了,你该早点歇息了。 殿下,你定的规矩,晚上十点半之前要睡觉,现在十点一刻了。” 朱翊钧猛地抬起头,如同一只下山老虎,紧盯着祁言,吓得他双腿发软。 “歇息,睡觉?”朱翊钧在杂乱的文卷里扒拉几下,找到几封文卷,对比着看了一遍,狠狠一拍桌子。 “俺答汗,你个老狐狸!敢跟我玩心理战!可惜,让我找到你的破绽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必须守在大同城里 大板升土默特王帐。 俺答汗坐在大帐里,扳着手指头算了算,对伯思哈儿说道:“二十天期限,还差六天。各部勇士们都准备好了吗?” 伯思哈儿连忙答道:“汗兄,都准备好了。勇士们修好了蹄铁和马具,备好了弓箭和刀甲,把马儿刷得油光滑亮,喂得饱饱的,就等着大汗一声令下,十万蒙古勇士会紧跟着你的大纛,扫荡一切。” 俺答汗哈哈大笑,笑声在大帐里回荡,震得人耳朵有些发麻。 那林台吉等人面面相觑。 还真要跟大明开战? 今日不同往日,自嘉靖四十三年后,九边整饬,明军战斗力日渐变强,那边的便宜越来越不好占了。 后来人家敢于主动出击,灭辛爱,收喀喇沁,取滦河,现在还追着图们汗的屁股打,这战斗力就跟换个人。 真要是跟明军真刀真枪的硬拼,大家心里的小算盘都扒拉开了。 这是一场血战,自己的兵马损失过大怎么办? 草原上实力为尊,兵马大损,别人就会对你的部众、牧场和牛羊虎视眈眈。 再说了,俺答汗你执意跟明军开战,会不会拿我们的兵马去当先锋?把我们的实力耗得七七八八,你继续稳稳当当做你的漠南大汗? 俺答汗把众人脸上的神情看在眼里,明争暗斗了几十年,这些人心里的小九九都有数。 他年纪越来越大,一是疑心病越来越重,二是觉得自己有心无力,对各部的掌控越来越弱,心中焦虑。 这次借着机会,一举拿下鄂尔多斯部,再逼迫大明签下城下之约,好重新树立自己的威信,加强对诸部的掌控。 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不能在自己的手里垮掉! “报!” “什么事?” “有明国使者送来书信,是明国山西宣大总督王崇古给大汗的书信。” “呈上来。” 俺答汗接过书信,飞快看完,脸上浮现出得意之色,他的右手抖动着信纸,环视帐里众人。 “王崇古给本汗来信,言词卑谦,声明明国不想与我蒙古伤了和气,重起战火。切尽之事,他正在斡旋之中,事关陕西他镇,需要向京师请旨,乞求本汗宽限时日。 哈哈,这些明国文官,换了皮换不了骨啊!一味求稳,好逸厌战。诸位,你们说,本汗要不要给他宽限些时日?” 那林台吉马上说道:“大汗,这个王总督平日里与我们相处甚好,大汗过寿时,他还派人送来贺礼。 这个情面还是要给的。” 几位台吉、那颜纷纷附和。 伯思哈儿在旁边说道:“汗兄,切尽是在靖边入关,被陕西那边收留。王崇古这边确实管不到,是得给京师他们的太子上疏。 一来二去的需要些时日。再说了,明国那些文官做事的习惯,我们也是知道的,一天能办的,非得三四天才给你办下来。 汗兄,反正我们这些日子都等了,再宽限些日子不妨。” 俺答汗看了伯思哈儿一眼,点点头,“老三说得有道理,那就回信给王总督,说本汗也不是蛮横不讲理的人,再宽限十天。” “是!” 俺答汗接着又传令:“宽限是宽限,但我们得做好万全准备,传令永谢布诸部兵马前移至集宁海子(黄旗海),鄂尔多斯诸部兵马前移至下海子(岱海)。” “是!” 王崇古很快收到了俺答汗的回信,稍微长舒了一口气,把书信递给张学颜。 张学颜看完后又递给了马芳,转头问王崇古。 “京师有回复吗?” “督理处发来廷寄,说调派了神威军六个步兵团,急行军赶来增援。刚收到塘报,说前卫团前日过了保安州。” “好快啊!”张学颜感叹了一句,“西苑没有其它旨意?” 王崇古苦恼地摇了摇头:“除了前些日子叫三镇加强戒备,积极御敌之外,没有了。” 马芳看完了俺答汗的回信,转手递给汪道昆。 “神威军这个六个步兵团,老夫是知道的,是太子殿下钦定的全火器步军,全员装备世子滑膛枪和六斤、九斤野炮,战力不俗。领兵的薛易,也是大同镇出去的。 不过野战与北虏骑兵对峙,自保有余,没有马军配合,很难有战果。” 王崇古苦恼地转着圈。 “殿下还在迟疑吗?他向来杀伐决断,坚毅果敢,怎么在这件事上迟疑了?迟疑不得啊!现在俺答汗陈兵十万在大同关外,虎视眈眈。 就算调来了六个步兵团,两万新军,也无力扭转局面啊。从黄河到宣府,千里边关,俺答汗善于用兵,可能从任何一点破关。 处处设防,处处难防啊!两万新军,加上现在的兵马,撒下去也只能守住几处要紧关隘。” 张学颜在旁边说道:“一旦破关,后果不堪设想啊。” 王崇古长叹一口气,“是啊,一旦破关,朝野震惊!自嘉靖四十一年后,近十年九边无破关噩耗,只有大明扬威塞外的捷报。 要是在我们手里破了先例,你我都担当不起这个责任。 现在勉强多争取了十天,老夫还要再给京师上疏,陈明要害,不可因小失大。还有霍尧封那里,老夫连去了三封急信,希望他能深明大义,放弃切尽等人。” 张学颜和马芳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汪道昆放下俺答汗的回信,目光闪烁,没有开口说话。 “报!陕西榆林急信。” “霍老夫子的回信,快给我!”王崇古身子一弹,跳了起来,冲到门口,一把抢过书信。 慌忙间把信封撕开了一道大口子,不管不顾,掏出里面的信纸,急忙看了起来。 王崇古脸色越来越难看,看完后把信纸往桌子上狠狠一拍。 “霍冀,你这个冥顽不化,迂腐不堪的老东西,你这是在误国啊!” “怎么了?”张学颜和马芳急忙问道。 “霍冀在信里坚决不交切尽。他信誓旦旦说俺答汗绝不敢跟我大明开战,是在虚张声势,是想借着我大明的脸皮立威信。 他甚至说已经抽调陕西边镇一万三千精兵,交予延绥总兵赵岢屯于黄河西岸的府谷,并紧急架设到东岸保德州的浮桥。说万一俺答汗发昏敢南下犯境,他马上率兵驰援山西,与俺答汗拼命,以死谢罪! 我要他拼什么命?他不是山西总督,站着说话不腰疼!” 看着王崇古气急败坏的样子,张学颜和马芳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个霍冀,也是个执拗之人。 想想也是,这些能在东南剿倭中脱颖而出,巡守九边颇有政绩的能吏名臣,哪位不是意志坚定,执拗不屈的人? 王崇古急步转了十来圈,慢慢停了下来,铁青着脸说道:“霍冀老匹夫,看来只有太子殿下的令旨才能让他就范。 我再写急疏,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师,阐明利害,请太子下令旨。” 张学颜问道:“王督宪,时间来得及吗?” “事在人为!” 王崇古看着张学颜说道:“张巡抚,你马上回山西镇宁武城,巡视平刑关、雁门关和宁武关的守备。我去信给霍冀,叫他事发后立即驰援偏头关。 你们务必守住这道二线关,不让北虏一兵一卒入关,肆虐山西腹里。” 张学颜马上拱手道:“遵命!王督宪你呢?” 王崇古长叹一口气,转头对马芳说道:“马伯爷,我们就钉在这大同城里,誓死与俺答汗周旋到底!” 马芳笑了笑:“大丈夫既然以身许国,七尺微躯不敢私有。老夫已然封爵,世袭罔替,与国同体,足矣! 王督宪放心,老夫在,大同就在!” 张学颜连忙说道:“王督宪,我们换一换,你去山西镇,我守在大同镇。” 王崇古苦笑一声:“子愚,我不仅是三边总督,守土有责,也是山西人,身后就是我的故土乡梓。 于公于私,我必须守在这大同城里!” 第二百五十二章 王崇古的苦谏 京师西苑。 朱翊钧带着卢镗和李超为首的青龙水师六位代表,都是歼灭西班牙舰队海战的英雄,走进了万寿宫后面的一排阁房里。 “这里以前是赃罚别库,现在被孤改为储物库房,放置一些舆图,还有模型。”朱翊钧身穿一身朱色团龙箭衣,头戴无脚幞头,兴致勃勃地在前面引路,做着介绍。 李超六人一身青色撒曳服,头戴折脚幞头,恭敬地跟在身后,听着朱翊钧的话,很是好奇。 刘义带着十六位奉宸司军校和十六位净军,在近处护卫着,不远处有方良带着二十余位勇卫营军校跟随着。 “这一间是模型房。” 朱翊钧还是资深公务员时,最大的爱好不是做永不空军的钓鱼佬,而是做模型。 上到神七歼二十,下到山东福建号,都有亲手做过,其中有几年非常痴迷风帆帆船。 哥伦布座船、经典的卡瑞克帆船圣玛丽亚号,胖嘟嘟的西班牙运宝大帆船,特拉法尔加海战中的“三位一体号”和“胜利号”,“马赛号”七十四炮舰、“短衬衫号”飞剪船,都亲手做过模型。 现在这些按照一定比例的船只模型摆在一个个木架子上,一下子就吸引住进门的李超等六人的目光。 他们站在模型旁边,上下左右仔细地看着,边看边啧啧咋舌。 “这不是我们世子帆船吗?” 一位船长指着胜利号惊喜地说道。 李超等五人马上闻声围了过去,注视的目光里充满了灼热。 有人看着“三位一体号”,羡慕得直流口水。 “这个好,船体巨大,一二三四,我的乖乖,四层火炮甲板,少说有一百二十门火炮。这么大的船体,少说有一万两三千料,四千多吨。” 马上有人反驳道:“不好,太笨重了,航速慢,转向不便,在海面上就是个靶子。” “它火炮多啊!” “火炮多有个毛用,海面上炮击的准头大家都知道的。船体越大被击中的机会就越大,我转向快,围着你打,你的火炮再多能咬着我的卵子打啊!” 另一人指着“马赛号”模型摇头晃脑地说道。 “对头,船体大,火炮多,要有限度,超出了就物极必反。我觉得这艘船不错,船型真是太漂亮了,还有这么火炮位,排得非常均匀。” 还有一人指着“短衬衫号”惊喜地说道:“这艘船好怪,船体像把长刀,船头更是像剪刀,还有上面的帆,密密麻麻的。哦,只有三根桅杆,主桅杆有六面横帆,前后桅杆各有五面横帆,还有这么多面三角帆和斜帆。 要是顺风,这不得飞起来啊。” 李超转过头来,作揖问道:“殿下,这些船模都是殿下打造的?” “孤只是出脑子,少府监的木匠们出手艺。孤画好图纸,分拆元件,木匠们按照一一打磨出来,再细细组装好。 孤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搞这种精细活了。” 朱翊钧的右手,轻轻地抚摸着这些船模的船体和桅杆,眼睛闪着光。 李超等人看到了朱翊钧眼里的光,体会到光里发自心扉的喜爱,心里既激动又震撼。 激动是他们看得出太子殿下对海船的喜爱,对海军的重视。 震撼是他们无法想象太子殿下是如何设计出这些海船的。 难道太子殿下天资神授?他是从哪里知道这些帆船的? 但是大家都不敢问出声来。 朱翊钧带着李超六人围着船模看了足足半个小时,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这里,转到另外一间房里。 这里挂着一张张舆图。 朱翊钧领着众人径直来到一幅舆图前。 “这幅舆图前宋李符所作的《海外诸域图》。” 指着旁边一幅舆图:“这幅是前宋凌策所作的《海外诸蕃地理图》。这两幅图涉及南海海域诸国,但不是为航行专门绘制的航海舆图,没有航线等标识,无法满足远航的需要。” 朱翊钧领着众人来到一幅展开的卷轴式长卷舆图前,指着它对众人说道:“这是三宝太监多次下西洋远航的舆图册,由其助手王景弘、侯显、费信等人完成绘制。 本名叫做《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难听,孤就给它取了个名字,《郑和下西洋航海图》。” 李超六人哗啦一声全冲到跟前,带着无比崇敬的眼神,看着这幅舆图,寻找熟悉的地方。 “崇明岛,这是舟山岛。” “东番岛在这里,还有这里,石星石塘。” “满剌加在这里,龙口港应该在这里。” 六人惊喜地叫唤着。 朱翊钧面带微笑地在旁边看着。 郑和下西洋,想起来可敬,可傲,却可悲。 “殿下!”李春走过来,轻轻地说道。 “何事?” “督理处收到大同急奏,不敢擅决,急忙送了进来。” 朱翊钧给卢镗做了手势,他拱拱手,走到李超等人跟前,大声问道:“安南和暹罗找到了吗?” “卢公,找到了,在这里。” 朱翊钧轻轻走出房间,从李春手里接过急奏。 又是王崇古弹劾霍冀的急疏,言词更加激烈,直指霍冀。 “而今边境事急,霍因一己之私而废国事,可称之国贼。权者,人君所以统驭天下之具,不可一日下移,臣下亦不可毫发僭逾。 而今霍冀督陕,窃威信之权,逾安边之职.臣泣请殿下明断果行,去奸佞之蒙蔽。” 王崇古这是急了,不顾一切地攻讦霍冀,只求把自己下令旨,叫霍冀交出切尽和把汉那吉。 “殿下有纳谏之明,当严责误国家军机之妄,免失天下之人心.臣再三泣请,殿下万不可不忍割弃数降臣,而宁愿百万苍生之涂炭,使天下臣民有异离之心。” 看到这里,朱翊钧勃然大怒! 最后一句话,王崇古引用了杨继盛弹劾严嵩名疏的一句话,化为利刃,直扑朱翊钧的心口。 “混账!” 朱翊钧把奏章狠狠地甩到地上,“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孤继承了祖传,跟皇爷爷一样刚愎自用,信任奸佞!” 周围的内侍都吓得低头缩脖子,屏住呼吸。 李春咽了咽口水,等了一会,壮着胆子,轻声说道:“殿下,何不与王崇古说清楚?” 朱翊钧摇了摇头:“说得清楚吗?孤的决定也只是在猜测和将来之间,做了一个选择。说出来怎么解释?还得要说服他们。 徒添烦恼。” 他看到被自己甩到远处的奏章,快走几步,弯腰捡起那份奏章,轻轻拂去封面上的污渍泥尘。 “孤有孤的职责,王崇古有他的职责,他虽然说话难听,但也是在尽心尽责。”朱翊钧把王崇古的上疏封面搽拭干净后,转手递给祁言,开口问李春。 “薛易到了哪里?” “殿下,薛易率神威军驰援前卫,现在应该到了大同。” “好。”朱翊钧默然了一会,双手笼在袖子里,眺望西北,悠悠地说道:“这世上没有万全之策,这一次跟俺答汗博弈,拼得是意志,拼得是我大明的实力,是我大明这数年积下的军威。 希望这一次,上苍佑我大明。” 李春和祁言连忙附和道:“我大明煌煌如日月,上苍定会庇佑。” 朱翊钧看着两人笑了笑,挥手道:“进屋去。” 第二百五十三章 这才是大明湖 朱翊钧回到屋里,看着卢镗、李超等人还围着《郑和下西洋航海图》在热烈地议论着。 “我大明水师扬帆万里,不能再如以前一样,重义轻利,只顾虚名。”卢镗朗声说道,“水师耗费,远超马步军数倍。无利可图,难以持久。而今大明海军,不能昙花一现,然后数十年后又是有海无防!” 李超六人齐声赞道附和。 朱翊钧听了一会开口说道:“郑和下西洋,一百多年前我们的水师扬帆远至锡兰、天竺、波斯、天方,最远到了慢八撒(肯尼亚蒙巴萨)。 才过去多久,我们有海无防,还备受倭寇肆虐。” 李超六人闻声转过头来,神情肃穆,静静地听着。 “督理处合议青龙水师扬帆东进,沿着西班牙人回新大陆海路,直捣其老巢。有平章军事坦言,此举劳民伤财,虚费国力。” 朱翊钧的话让李超六人愤然不已,只是太子殿下当面,不敢失态,都忍住不言。 “孤毫不客气对他说,西夷人泛海万里,发现新大陆,挖掘金山银山,圈占土地,行遍天下,还跑到我们大明商贸,赚得盆满钵满,难道也是劳民伤财,虚费国力? 远洋航海,我们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眼睁睁看着西夷人后来居上,占遍日月所照之地。 我们此前出海远航,只想着广播仁德,收一堆的虚名回来,当然是劳民伤财,虚费国力。他们墨守成规,只看着鼻子底下那点地方,孤却要为大明搏一个光明远大的未来。 现在我们出海远航的目的改了,不图虚名,只为谋地争利。聚四海之财,以富大明;寻天下之地,以安万民。而这一切改变的开始,由你们青龙水师开始。” 朱翊钧扫了一眼六人,“跟孤来。” 率先向另一间房走去,卢镗和李超六人连忙跟上。 房间里有一扇巨大的屏风,挂着一幅大舆图。 这幅地图很奇怪,是个长圆桶形,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圆上下各被切了一截,上面绘制着精美的舆图,四块巨大的陆地分别用黄、白、粉、灰色色为底色,陆地周围是蓝色的海,还有星星点点的岛屿。 “这就是孤根据收集的各种讯息绘制的《全球坤舆图》。西班牙的麦哲伦验证过,我们的世界是一个大圆球,上面是四块巨大的陆地,周围是海洋。 这块最大的陆地,东方属震,孤叫它震洲。当然了,西夷人把他们那一块叫欧罗巴,把我们这边叫亚细亚,呵呵,现在我们说了,就按孤定的来。 西夷非要自立一洲,孤就叫它兑洲,西方属兑。这块大陆.” 朱翊钧指着非洲说道:“它位于我们西南,西南属坤,孤叫它坤洲。” 又指着北美洲和南美洲说道:“这两块大陆一在我们东北,一在我们东南,东北为艮,此大陆为艮洲。东南为巽,此大陆为巽洲。 根据收集讯息,孤判断,西班牙所言的新大陆在艮洲南部和巽洲北部和西部,他们那个什么阿卡普尔科,应该在这里,艮洲南边,与巽洲相连之处。” 朱翊钧指着舆图上一处地方说道。 朱翊钧中学时地理学得不错,大学时痴迷过《大航海时代》的游戏,世界地图记得贼熟,他默画出来的这份《全球坤舆图》,可以说是当今最精准的世界地图。 不过为了避免惊世骇俗,朱翊钧把北极和南极地图,还有澳洲、以及艮洲(北美洲)和巽洲(南美洲)部分地区模糊化。 “钦天监划定了经纬度,少府监良造局的精巧工匠,经过数年的摸索,发明了擒纵调速器和精密游丝,制造出精度非常高的时钟,误差在一百天为六十五秒,勉强达到航海时钟的要求。” 李超忍不住说道:“殿下,钦天监划分和测量经纬度的方法实在是太巧妙了,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纬度观察夜空北极星位置,以及白天太阳位置,可以计算出来。经度却是用了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法子。” 另一位船长兴奋地附和道:“是啊。西夷人验证地球是圆的,一圆是三百六十度,又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那么经度跨越十五度,向东是变快一小时,向西是变慢一小时。用航海钟保留出发时间,再测量海上所在地正午时间,即可换算出此处经度来。 虽然我们不明白其中关窍,但是经过海上不停测试,确实能一一验证无误。太神奇了。钦天监那些学究造化,参悟天机的高人,实在是太厉害了。”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呵呵一笑。 说的是钦天监,与我朱翊钧何干! “你们顺着西班牙东归的路线,直奔艮洲,一边探路,一边测绘,绘制有经纬度的海图。将来除了南海,还有艮洲、巽洲,那里有无边无际的肥沃土地,足以让我大明子民,千年不愁无田可耕。 物华天宝,有德者居之。我们船坚炮利,又善于以德服人,当然是是有德者。” 李超六人都发出轻笑。 朱翊钧指着震洲和艮洲、巽洲之间的大洋说道,“这片大洋,西班牙的老麦叫它太平洋,孤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很吉利,也就继续叫这个名字。 此前大家都把南海叫做大明湖,孤说你们的心还不够宽广,志向不够高远!在孤的心里,这里!” 朱翊钧的右手掌在太平洋狠狠一拍,“它才是大明湖。在孤的眼里,它这么小,只容得下我大明一家!” 李超六人激动地应道:“殿下英明,臣等甘为驱使,赴汤蹈火,为大明博出一个光明的未来,把这太平洋变成大明湖。” 朱翊钧欣然应道:“好!李超!” “臣在!” 李超噗通跪下,其余五人经跟着跪在身后。 “你在南海率部歼灭西班牙舰队,孤封你为定远子爵,其余五人分授上柱国、柱国、上护军和护军不等。” “臣等谢殿下天恩!”李超六人激动地磕头谢恩。 “李超,孤授你为青龙水师提督,率青龙水师出征艮洲和巽洲。‘寇可为,我复亦为;寇可往,我复亦往。’ 来而不往非礼也!西班牙人敢来我南海杀船劫货,甚至妄想要征服我大明。呵呵,志向挺高远的。 现在,尔等以为大明海军前锋,用炮火告诉那些西班牙人,这一回,他们惹上大麻烦了,他们的上帝也救不了他们! 我,大明太子说的!” 李超六人齐声应道:“臣等领令旨!” 接下来,朱翊钧在太极殿左偏殿设宴,宴请李超六人,卢镗以及后续赶来的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镇远侯顾寰、灵璧侯汤世隆、兵部尚书曹邦辅和刘焘、兵部侍郎徐渭作陪。 “李超!诸位!”朱翊钧举起酒杯,高声说道。 “臣在!”李超等人举着酒杯站起身,朗声应道。 “而今是大争之世,西夷纵帆万里,遍行天下,占地谋利,气焰无双。大明乃天朝上国,昂然天地间,岂能甘落西夷之后。 你们为国出征数万里,东讨西夷,为大明谋千秋万世之利。丹青后史,定有尔等名字。只是海路凶险,生死未卜。 孤以此薄酒,为诸位将士壮行。 男儿本自重横行,报国誓立非常功。沧海征行三万里,一时回首月中看。待到诸位凯旋归来,孤还在这里设宴,为诸位庆功!” 李超六人举着酒杯,激动地应道:“臣等愿赴汤蹈火,为大明开疆扩土,以报国恩君恩!” “好!孤与诸位同饮此杯!” 众人一起举杯,痛饮了此杯壮行酒。 一个小时后,送走众人,朱翊钧留下了徐渭,两人在湖边小路上慢慢踱步。 “大同有什么异动?” 徐渭听出来,太子殿下现在最心忧大同的局势。 “殿下,俺答汗十万铁骑,分三路缓缓逼近了大同城。” 朱翊钧站定不动,抬头看着蓝天白云,幽幽地念道。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 第二百五十四章 俺答汗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大同位于阴山、燕山、吕梁山和太行山四大山脉交汇处,是全晋之屏障、北方之门户,也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有“北方锁钥”之称。 大明在大同设大同镇和山西行都司,管辖天成、高山、阳和、大同前后左右中、威远诸卫,利用山势地形,组成山西和北方地区最重要的一道屏障。 在大同镇西北两百里,集宁海子和下海子之间的猫儿庄,以前大明国朝初年在这里设立了宣德卫,没多久就废弃,现在是土默特部的牧场。 俺答汗骑马站在一处山丘上,眺望着南边,隐约可以看到灰色的山脉,连绵起伏,蜿蜒而行,看不到起点也看不到终点。 那里就是大明大同镇边关城墙。 俺答汗脸色铁青,双目恶狠狠地盯着南边。 伯思哈儿、那林台吉等人骑马立在后面,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俺答汗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大同还是没有消息来吗?” “汗兄,没有任何消息!”伯思哈儿小心翼翼地答道。 俺答汗脸色由青转白,目光透着要杀人的凶厉,右手紧握着马鞭,捏得手指关节发白了,手背青筋爆涨。 伯思哈儿看着俺答汗的背影,保持着诚惶诚恐的神情,心里却在冷笑不已。 阿勒坦,你也有今天! 现在你骑虎难下,看你怎么办! 悍然发兵,与大明决一死战,最后肯定会落得两败俱伤。现在的大明,不是以前的羸弱大明。 等到你伤筋动骨回来,我再伺机而动。 忍气吞声,不敢与大明开战,灰头灰脸地回大青山,颜面扫地,威信尽失,到那时,我也可以伺机而动。 不管如何,天时地利人和,都会站在我这边! 那林台吉等其他台吉和那颜,默默地看着俺答汗的背影,目光里神情各异,静静等待他的命令。 “永谢列部和鄂尔多斯部的兵马还在集宁海子和下海子南边?” “是的!”伯思哈儿朗声答道,“他们在那里等待汗兄的命令。” “命令永谢列部兵马,进驻晾马台,每日派兵轮流去天成、高山、阳和三卫扬威叫骂。鄂尔多斯部兵马进驻土城,也每日派兵轮流去大同右卫扬威叫骂。 土默特部兵马,进驻御河,直逼镇关堡。” “遵令!” 镇关堡在大同城以北三十里,扼守御河河谷,是大同城北边门户,也是大同镇边关重要的要隘城堡。 这日中午,城堡守将看到数万土默特骑兵缓缓逼近,旗帜鲜明,刀甲森然,严整有威。气势汹汹,来者不善,连忙点燃狼烟。 三股黑烟冲天而起,大同城很快就收到警报,军校火速报于总督衙门。 “督宪,镇关堡出现狼烟,天成卫那边白羊口、虎峪口、天成口也点起了狼烟,还有右卫杀虎口、破狐堡和保安堡也升起了狼烟。” 幕僚小心翼翼地禀告。 王崇古眼窝微陷,脸颊略凹,头发和胡须更加花白。这段时间他忧患交加,劳心劳神,但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处处狼烟啊!”王崇古感叹了一句,“马总兵呢?” 幕僚连忙答道:“在大同城北门城楼。十日前,他就吃住在北门城楼了。” “右卫呢?” “副将李希靖在主持防务,暂时无虞。” “天成、高山、阳和三卫?” “副将麻锦在主持防务,暂无异常。” “张子愚从宁武城有传来消息?” “督宪,张抚台有急信传来,说他正在巡视平刑关、雁门关、宁武关和偏头关防御,也与黄河西岸府谷的陕西边镇兵马联系上了。” 幕僚看了一眼王崇古,继续说道:“神威军甲寅等六团火器步军,已经入大同城,统领将军薛易在军营里候命。” “嗯,过会老夫再召见他,安排军事防务。”王崇古长叹一口气,看了看窗外的朝阳,“已尽人事,现在就看天意了。” 汪道昆以兵部侍郎身份,又肩负太子殿下亲委的使命,占用了大同镇衙门一处大院子。 他坐在签押房里,目光注视在一份份情报上。 看完后,他长叹一口气。 现在大同关外形势云波诡谲,实际上有迹可循。 但是他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猜测,呈给王崇古,他也不会尽然相信,也不会因此改变应对举措。 肩上的责任不同,立场也不同,想问题的角度也不同。 “报!”有随从在门口禀告,“京营副将薛易拜见老爷。” “薛易?快请。” 薛易一身戎装,披着朝霞急匆匆走来,见到汪道昆就不客气地说道:“汪侍郎,末将有若干情况需要请你核实。” 汪道昆马上答道:“请说。” 大同城风起云涌,形势紧迫,山东威海港却是风平浪静。 朝阳初升,发出万丈光芒,把天地照得通亮。 乌尔达内塔站在艉楼上,看着李超从陶罐里抓出一把泥土,装进一个小布袋子里,再把袋子打个死结,然后挂在脖子上,小布袋塞进内衣里,贴着胸口。 “李,这些泥土有什么神奇的吗?” 乌尔达内塔用生硬的官话,好奇地问道。 所有的海军水兵,出海前都有自己的仪式和习俗,千奇百怪,本质不离保佑平安无事,顺利归来。 难道这是明国人特有的祈福习俗? 李超把陶罐封好,递给亲兵:“把它放好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乌尔达内塔说道:“这陶罐里,是泥土,大明的泥土。有我故里温岭的泥土,也有京师的泥土,还有这威海港的泥土。” “泥土?有神奇的效果吗?” “没有,它只是让我们心安。心安之处即故乡。出海数万里,万一死在海上,这些泥土随我一起海葬。要是死在艮洲、巽洲,这些泥土和我一起埋在那里,坟头朝着大明。” “心安?心安之处即故乡。”乌尔达内塔喃喃地念道。 实在是搞不懂这些异教徒的想法。 “不明白?哈哈,老乌,待久了你就会明白了。”李超接过亲兵手里的二胡,“兄弟们,扬帆启航了,我们要为大明开疆扩土去了! 老子给你们拉一曲,助助兴!” 甲板上,桅杆上忙碌的水手们纷纷抱怨。 “提督,你就不要折磨我们了。” “屁话!老子给你们拉二胡,完全是便宜了你们。” 李超在凳子上坐下,拉起二胡。琴声悠扬,在风声、号子声中飞荡。 在琴声中,“蒋万川”号主副帆升起,缓缓启动,向外海驶去。 水手们觉得琴声刺耳,乌尔达内塔却觉得有趣,好奇地问道:“李,你拉的什么?”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琴声激扬急促,如纵马奔腾,跟大风一起,驱动着“蒋万川”号,迎着朝阳徐徐向前,越来越快。 京师西苑,朱翊钧站在兔儿山敬天台,整个苑子的最高处,双手笼袖,看着朝阳从紫禁城缓缓升起。 “殿下,急报,青龙水师今日会离开威海港,先停留方壶岛(耽罗岛),再在种子岛停留,然后扬帆径直向东。” 朱翊钧点点头,没有出声。 又一位内侍喘着气爬上来禀告道:“殿下,急报!俺答汗十万铁骑,兵分三路,直抵大同镇边关城下。” 朱翊钧脸色郑重,长舒一口气,看着越升越高的朝阳,喟然叹道:“南征北战,东讨西伐,我大明就是如此这般,一步步煌煌如日月!” 第二百五十五章 大战前的大同城 王崇古一身青衣衫袍,头戴无脚幞头,从总督衙门侧门悄悄走了出来,身后只跟着几位随从护卫,还有一位心腹幕僚。 朝阳越升越高,阳光照在大同城这座古城上,照在城墙上站满的军士身上,映在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 城墙上的军士们神情肃穆,以队为单位,听着军官训话。 民夫和辅兵们忙碌地搬运着辎重军械。 城楼、哨楼、女墙后,摆满了各种兵器具械,火炮被搽得黑亮,在朝阳下闪着光。巡逻队来来往往,整齐有序。 街面的行人刚刚走出家门,有的手里拿着家人做的早餐,边走边吃;有的拐进路边的早餐摊子,先把饿了一晚上的五脏六腑祭拜一番再说。 在最要紧的北门转了一圈,心腹幕僚对王崇古说道:“王翁,先吃早餐吧。” 他叫慕辰东,字朝令,山西潞州人士,二十出头中举人,连考两次春闱未中,就参加吏部选官,做了陕西陇昌府漳县教谕。 任上尽心尽责,政绩卓然,又遇到洮州蕃人作乱,知县和县丞跑得精光,只余他这一位九品朝廷命官。组织城里青壮守城,与蕃人斗智斗勇,保住了漳县城不破,保全了一城老小。 不想知县回来后,把功劳抢走不说,还诬蔑他勾结蕃人,于是被免职。 后被巡按御史查出此案,知县县丞被弹劾法办,慕辰东的官复原职却不了了之,然后被当地父老留在当地教书,还领着百姓们修路搭桥,开荒修水利。 王崇古总督甘宁边务,听闻他的事迹,诚意邀请入幕府。 王崇古神情有些恍惚,听到慕辰东这么一说,脚步一定,正好看到前面不远处有家脚店。 “好,去那里,我们先祭五脏庙。” 王崇古和慕辰东走进脚店,寻了张干净空桌坐下,其余随从护卫也分开坐下。 “店家,来两碗羊杂汤,六个羊肉包子。”王崇古喊道。 “来了!两位客官请先坐,马上就来了!” 慕辰东四下看了看,脚店有十余张桌子,这会全坐满了人,大家喝着热气腾腾的羊杂汤,吃着香扑扑的羊肉包子。有的人嘴巴还不得闲,抽空说着话。 一位长者忿忿不平地说道:“俺答汗没事又来打我们干什么?”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年我们财宝如山似海,像河流一样向北流去,这些北虏眼红了,嘴馋了,心贪了,又他娘的想不劳而获。” 一位秀才模样的人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嚷嚷道。 他的同伴,一位古板文人摇头晃脑,一脸痛心疾首地说道:“谁叫我们重利不重义!老夫早就说过,光谈利不重教化,早晚要出大事。现在好了,终于酿成这等大错。” 周围的人忍不住转头看着他,有人打趣道:“向老夫子,我们向官府联名上书,请你老出关,教化俺答汗。你德高望重,精通经义,三言两语就能把俺答汗教化过来,免除一场兵祸,功德无量啊!” 向老夫子急了,嘴里一会说:“劳心不劳力,致人而不致于人。”一会又说:“何为存天理?知礼循礼方为天理。我一介白身布衣,不可逾越礼数” 他说着这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连他的同伴秀才都忍不住笑了,小店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王崇古看着岁月静好的百姓们,心里感慨万千,忍不住转头问旁边一位商贩模样的中年人。 “这位东家,你们不怕战火蔓延祸及吗?” “怕!当然怕。”商贩喝了一口羊杂汤,掏出一条帕子,搽了搽嘴巴胡须,“战火无情,谁都怕,你看那些世家豪族,刚收到风,这两天拼命地往南边跑,躲去了太原。 可是再怕也没用。我们这些人,手停口停,一天没收入,一家老小都得饿肚子。战火可怕,也没有一家老小会被饿死了可怕。 再说了,现在跟以前不同了。” 王崇古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个不同?” 商贩说道:“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变,我十五六岁,也在这大同城里。那回也是俺答汗寇边入境,好家伙,地动山摇,整个大同城慌成一团,就跟炸了窝的蚂蚁一样。 官府慌,官兵慌,权贵慌,百姓慌,都跟无头的苍蝇一样。那回大家拼了命地往南边跑,当官的跑,富贵的跑,百姓也跑。后来俺答汗破边入境,路上还被杀被掳走了不少人。 这一次你看,王督宪在大同,马总兵在大同,副将参将不是在大同就是去了天成和右卫,官兵天天巡逻,安排得妥妥当当,昨天京师调来的两三万援军也进了城,一水的火器,那气势,虎虎生威啊!” 马上有人附和着:“就是就是,昨个他们入城我们也看了,确实不同一般的官兵。听说是太子殿下亲手操练出来的,天子之师,就是不一般啊。” “对啊,当官的不慌,官兵不慌,百姓们能慌到哪里去?” “是的,我们这些老百姓,就是听天由命,他们不慌,我们想慌也没法慌。” 王崇古心里即欣慰又愧疚。 这一次俺答汗兵临大同城下,动员了蒙古右翼三万户,十万铁骑实打实的,声势远超庚戌之变,但是引发的动荡远远小于嘉靖二十九年。 为何? 正如商贩所言,官府和官兵不慌,下面的老百姓也不会慌。 太子殿下整饬九边,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严肃保密措施。 以前边关稍微有事,各种流言蜚语漫天飞,闹得人心惶惶,你慌我也慌,人心惶惶,进而动摇军心。 这一次严格按照保密条例行事,俺答汗为何兴兵犯边,集合多少兵马,这些机密全都没有泄露出去。 只是下达了各项军令,各州县和卫所遵令而行。 王崇古、张学颜、马芳宣大三巨头急得焦头烂额,但下面执行得却有条不紊,毫不慌张。 这种心态一直往下传递,官兵和百姓们一直都很稳定,认为朝廷和总督做好了万全准备,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 吃完早餐,王崇古也没有心思带着随从继续巡视大同城内各处。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对慕辰东说道:“看着乡亲们如此,老夫心里真不是滋味。这场战火兵灾,不该落到他们头上。” 慕辰东答道:“东翁,只要能守住,再言及其它方为上策。” “此话不错。可是能避免还是要避开。回衙,老夫要再写书信,竭力劝说俺答汗,万不可两败俱伤!” 刚到总督衙门,有军校禀告:“督宪,京营副将薛易求见。” 王崇古点点头,“请进来!” 王崇古来不及换官服,就把薛易请进了签押房里。 “薛副将,你求见本督,有什么事吗?” “禀督宪,末将请求率神威军甲寅、丙寅步兵团,进驻镇关堡。” 王崇古一愣,“薛副将,镇关堡是大同门户,俺答汗率五万土默特部骑兵正伺机叩关,你可知?” 薛易答道:“回督宪的话,末将知道。” 王崇古点点头:“薛副将,你勇气可嘉。只是本督觉得你留在大同城比较好。” “督宪,末将出京师时,太子殿下殷切叮嘱末将,要末将主动前往最前线,以为表率。还请督宪成全。” 王崇古默然一会,“好!本督就委你为镇关堡、拒墙堡、镇川堡守备,即刻率甲寅、丙寅步兵团进驻镇关堡,加强戒备,抵御北虏。” “遵命!” 等薛易离开,王崇古连忙研磨展纸,挥毫写下一封书信,还把慕辰东叫来,把信给他观摩校正。 “这是老夫给俺答汗的书信,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说他放下刀甲,不兴干戈。” 慕辰东看完后迟疑一下说道:“督宪此信诚心实意,情深意切。只是以此打动俺答汗,学生觉得不大可能。” 王崇古神情黯然道:“俺答汗是漠南雄主,岂能被我一封书信所动。只是这是老夫尽得最后一份人事。 山西三边数年的和平安宁,不易啊!” 第二百五十六章 俺答汗请便! 大王山并不高,只是高出周围六七十米。 这里位于御河拐弯处,水流变缓,周围水美草丰,是一处难得的好牧场,离大同城不到一百里,离镇北关不过七十里。 俺答汗的王帐现在移驻在这里,朵朵帐篷毡包中间,一座巨大的帐篷格外引人瞩目。 它就是俺答汗的王帐。 坐在虎皮座椅上俺答汗,侧身,右手支着额头,大拇指和中指不停地揉着太阳穴。 现在这局势,让他也头痛! 骑虎难下啊! 难不成真要把老虎打一顿? 老虎过于凶猛,打不动啊,很容易被它反咬一口。 “大汗,这是明国总督王崇古派人送来的书信。”一位护卫送来一封急信。 俺答汗接过来一看,是王崇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规劝自己的书信,千万不要走上两败俱伤的道路。 “失策!” 俺答汗狠狠地骂道。 旁边的伯思哈儿和那林台吉连忙问道:“怎么了大汗?” 俺答汗没有被王崇古这份情深意切的信打动,而是突然想到一个一直忽略的重要问题。 他恨恨地说道:“本汗一直面对王崇古,从来没有想到,他就是个不能做主的人!明国能做主的远在京师,相隔千里,我们陈兵扬威,全做给瞎子看了。” 伯思哈儿说道:“大汗所言极是。明国能做主的太子在京师,没有切身之痛,也就感受不到大汗的兵威。 不过此前明国朝廷命官,尤其是边镇督抚们,最擅长的就是瞒上欺下,为保自己的官帽无所不用其极,私下里什么都敢答应。 看这王崇古,卑词礼谦的书信写了一封又一封,所以大汗才说他换了皮换不来骨,骨子里还是行得此前文官的那一套。 以和为贵,千万不要动干戈。” 俺答汗脸色铁青,语气森然地说道:“明国这些文官,最擅长的就是耍嘴皮子,能把死的说成活的,骡子说成马。 可是一开战事,真刀真枪要做过一场,他们的嘴皮子就派不上用场。所以他们最怕的就是真的大兴兵戈,他们根本无力应对这些。 本汗料准了这点。没有想到,王崇古对本汗诚心实意,词卑礼谦,看着愿意答应一切只为求和,可实际上什么都不敢允诺。” 那林台吉听出意思来,“大汗,这般说来,我们的兵马在王崇古眼里,只是一群狼,一时畏惧而已。 可京师里的太子在他们心里,却是一只虎,怕到极点!” 伯思哈儿在旁边附和道:“这就是为何,王崇古求和的信一封接一封,可信里却是口惠而不实,一点实际好处都没有。 未经京师太子的点头,他什么都不敢允诺。大汗,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是啊,接下来怎么办,要不要带兵去密云和延庆以北,亲自跟明国太子唠唠嗑? 不行,那里离滦河太近了,戚继光带着重兵蹲在那里。 这位很能打的,辛爱就是被他锤爆了,喀喇沁部也是被他击溃,土崩瓦解。 有他在,大家去密云和延庆以北,十万兵马有点少了哦,不保险。 一不做二不休,攻打大同,跟大明翻脸,拼个鱼死网破? 伯思哈儿、那林台吉等人盯着俺答汗,期待他的决定。 俺答汗懒得再看他们的神情,闭上眼睛。 一位那颜出声道:“大汗,事已至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发兵攻下镇关堡,打下大同城,再南下山西,狠狠抄掠一番。” “对!”有两三位那颜连声附和着。 “大汗,这可使不得!”那林台吉连忙劝道,“一旦开战,真得会两败俱伤。大汗,明国漠南东部屯兵十几万,又收降了察哈尔部大部,以及左翼六部,编为六翼,少说又多了四五万骑兵。 届时等我们在大同山西打得精疲力竭,明国兴兵西进,大汗,我们就危险了!” “对!对!”附和那林台吉的人有十余人,占大帐里大多数。 还有少数如伯思哈儿,沉默不语。 俺答汗的目光在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把他们的心思都猜得八九不离十。这些人怎么都离心离德,各怀鬼胎了? 难道一直都这样,只是自己没有发现;还是发现自己年纪大了,提不动刀了,于是一个二个都冒了出来? “报!” “什么事?” “大汗,镇关堡守备,京营副将薛易送来书信。” “薛易?” 俺答汗觉得名字很耳熟。 “好像是前大同总兵薛麟子侄。” 薛麟认识,老熟人,议和之前,土默特和永谢布诸部,没少在他手里吃过亏。那林台吉对他印象最深。 当年他带着兵马去张家口堡叩关,敲诈好处,结果遇到薛麟伏击,被咬着尾巴,一口气撵着跑了三百多里,差点气都要跑断。 他的子侄,那想必也不是善茬。 他派人来投书,什么意思? 俺答汗自持身份,把薛易的信让伯思哈儿拆来看。 “大汗,薛易说奉他家太子之意,约你明日在镇关堡外五里,当面会谈。” “什么!” 整个大帐都沸腾了。 奉他家太子之意,终于来了位说话能算数的主。 众人纷纷看着俺答汗。 他沉默了一会,断然答道:“好!明日辰时两刻,在镇关堡五里之外,本汗与他当面会谈。” 薛易给俺答汗写了一封信约谈,同时也写信给王崇古通报了一声。 王崇古看完大为恼火,忍不住把马芳请来,大发牢骚。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老夫吗?有什么不能直接跟我说,非要让薛易去说?” 马芳看着一脸激愤,发须都张开的王崇古,安慰道:“王公,殿下英明,做事自有法度规章。殿下不与你说,而是叫薛易传达,是有些话经你口出,意义截然不同。” “有什么不同?” “王公,你是山西三边总督,是三边诸军主帅。薛易只是一副将,他能做殿下的使者,王公,你就不行。 又或许,殿下与俺答汗商议的事,非同寻常,不与你说,就是在保护你,让你避嫌。” 马芳的话让王崇古冷静下来,缓缓地坐在椅子上。 “马伯爷,你此言有几分道理。你说殿下要薛易与俺答汗商议什么?” 马芳摇了摇头,“天意难测,老夫也猜测不到。” “马伯爷,我们连夜赶去镇关堡,看看他们到底谈什么?” 马芳想了许久,终于同意了,“好!” 第二日早上,太阳徐徐从东边升起,照亮了大同城北千里山河,连绵起伏的大山,蜿蜒流淌的河流,在这一刻被阳光唤醒,迸发出勃勃生机。 薛易身穿飞鱼服,头戴大帽,身后四位护卫,五人五马,缓缓出了镇关堡北门。 王崇古和马芳站在城楼上,看着薛易五人,向北而去。 不一会,北边天地间,涌出无边无际的兵马,无数的旌旗随风飘荡,刀枪甲仗,在阳光下寒光闪闪。 正中间出现一杆大纛,大纛前面俺答汗身穿华丽质孙服,头戴尖顶花帽,腰配黄金宝石弯刀,庄重威严。 土默特大军在镇关堡五里开外就停下,刀枪如林,旌旗如海,数万兵马无边无际,肃穆沉寂,更显杀气。 薛易走到跟前,相隔不过五十米,对着俺答汗行作揖行礼。 薛易提起一个铁皮大喇叭,大声喊道:“大明京营副将薛易,奉大明太子殿下令旨,向土默特俺答汗传达口谕。” 身边一位随从,精通蒙古语,也拿出一个大喇叭,把薛易的话翻译成蒙古话,对着俺答汗和数万土默特兵马大声喊道。 “大明太子晓谕土默特俺答汗,尔等受大明册封,首为顺义王,其余或为都督同知,或为指挥使和千户,皆为大明藩属外臣,一视同仁。 尔等内乱,皆是尔等家务事,大明不管不问也不插手。切尽台吉、把汉那吉以大明指挥使和千户身份,叩关内附,我大明循例收留。主上收留臣属,何用他人说三道四!” 俺答汗的脸涨红,好像被人在左右脸上反复甩了几十巴掌,几乎能滴出血来。 “孤知道俺答汗你不服气,现在正兴兵南下,意欲逼迫大明交人认错!孤告诉尔等,这世上万事可商议,但大明威严不可议!大明既然收留了切尽台吉和把汉那吉两家,就一定要庇护到底。 俺答汗你尽可兴兵问罪! 孤只想告诉你,只要尔等敢破我大明边关,伤我大明一卒一民之性命,我朱翊钧对天盟誓,后半生什么事都不做,定要尽大明之国力,倾天下之兵马,誓师北伐,盯着你俺答汗,盯着你土默特部,盯着漠南为虎作伥的走狗,往死里打!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穷其一生,耗费无尽财力,也誓要斩下你俺答汗首级,杀尽你孛儿只斤一族,灭你土默特部。 皇天在上,日月可鉴!立誓人大明太子朱翊钧!隆庆三年夏五月十二日!” 雅雀无声,只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鞭子一样,不停地抽打着俺答汗等人的心。 薛易念完朱翊钧“口谕”,等通译翻译完,左手一拔辔头,调转马头,让出一条路,右手举着大喇叭继续说道。 “薛易项上人头在这,大明边关在那,俺答汗请便!” 还是死一般的寂静,无数双目光转向俺答汗。 镇关堡响起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原来有人把薛易传达的太子口谕,传回了镇关堡。 城楼上的将士备受鼓舞,数十里城墙,上万将士,彼此起伏地响起高呼声:“大明万胜!” “誓杀来犯北虏!” “我等与边镇同生共死!” 欢呼声如海潮怒涛,汹涌澎湃。 反观土默特这边,还是死一边沉寂,俺答汗脸色铁青,身子微晃,空气凝固,令人窒息。 “报!”一骑从东边疾驰而来,打破沉寂! 第二百五十七章 攻守易势 “报!” 远远传来的高呼声打破了沉寂,在数万双目光注视下,一位明安兔,鞭打着坐骑,一路尘土地急奔到俺答汗跟前,翻身下马,单膝半跪在地,朗声禀告道。 “报!明军步军三万,以及蒙古东六翼三万骑兵,汇集在三不剌川(二连浩特),由戚继光率领,正向西南而来。” 众人无不讶然,三不剌川在大同东北不到四百里,六万马步军,用不了几天就会赶到。离永谢布和土默特部牧场更近。 右翼三万户诸部兵马现在全部聚集在大同边关一线,永谢布、土默特诸部空虚,要是被这些明军抄了后路,直接端了老巢,那就亏大了。 消息传开,各部大小首领面面相觑,抓心挠肺。 麾下兵马也无不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俺答汗听到这里,已经知道自己中了大明太子的圈套。 自己想狠狠打大明的脸,逼大明签城下之盟,不想反被大明太子将计就计,反手一抽把自己的脸都打肿了。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 他双眼发黑,心口疼痛如裂,大叫一声,翻落下马。 众人连忙惊呼:“大汗!” 纷纷下马,七手八脚抬起了他。 兵荒马乱之际,伯思哈儿眼珠子一转,举起手大声喊道:“大汗突染恶疾,身体有恙,先退兵回大青山!永谢布、鄂尔多斯诸部,各回本部!” 那林台吉等台吉那颜纷纷出声附和:“对!大汗身体有恙,马上退兵回去!” 应声如雷,各部纷纷调转马头,向北撤离。 尤其是后队那些人听到传令,二话不说,调转马头,拔腿就跑,生怕晚了就会被明军把家给偷了。 不到一个小时,这里空荡荡一片,只留下无数的马蹄来回践踏的痕迹。 薛易看着数万土默特骑兵仓皇北撤的背影,冷笑几声,心里升起无尽自豪和激情。 大明和蒙古,自此攻守易势! 回到镇关堡,门楼城墙上是欢呼的海洋,成千上万的将士高举双臂,尽情高呼,宣泄着心中的激动和欣喜。 他们不懂攻守易势的大道理,就是觉得特别解恨,特别扬眉吐气。 以前北虏耀武扬威,动不动就来边关寻事挑衅,践踏关外军屯农田牧场,毁坏庄稼,抢夺牛羊,掳掠人口。 边关官兵只能闭关紧守,唾面自干。 直到嘉靖四十三年,胡兵部执掌三边,局势逐渐逆转,但是今日之局面,却是第一次遇到。 看着欢呼雀跃的将士们,王崇古大致想通了太子殿下的部署。 将计就计,狠狠地打俺答汗的脸。 为此他做好了多手准备,先是山西大同宣府三边加强戒备,严守以待。 同时调集滦河戚继光善于对付骑兵的步军,再征调东六翼骑兵,整军西进,从后翼威胁俺答汗。 俺答汗是漠南雄主,心里能够权衡得失利弊,不会像辛爱、图们汗那样鲁莽。他见事不可为,狠得下心。 说不定刚才晕倒就是装的,给自己和大家一个台阶下。 这一次,虽然两军并未正式交战,但里面的刀光剑影,比一场真正的战役还要凶险。其中一环稍有意外就是一场殊死血战。 王崇古转头对马芳说道:“马伯爷,我们都被俺答汗给骗了。” “王督宪为何这么说?”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传说?” “什么传说?” “传说俺答汗每战必胜,就是因为他得到了长生天的眷顾。” 马芳点点头答道:“这个传说老夫也听说过。只是后来谍报侦查局探明,只不过是俺答汗每次出征之前,都会去翁观神山,向长生天祈福问卜,得到神谕后才兴师出征。” 王崇古问道:“对!这一次南下,俺答汗有去翁观神山吗?” “不知道。”马芳摇了摇头,突然想起来,“汪侍郎肯定知道。” “对,汪太函肯定知道。他肯定还知道俺答汗其它习惯,出征前的某些习惯,只是我们没有注意到,但谍报侦查局通过暗桩细作,应该都收集到了。 马伯爷,薛易入城当晚就去拜会了汪太函。” 马芳马上明白。 薛易这是在确认俺答汗有没有去翁观神山祭天,以及其它出征前的习惯。 任何将领出征都有各自的习惯,比如自己,一定要在荷包里装上七枚洪武年间的铜钱。 薛麟出征前一定要把头盔点上朱砂。 戚继光一定要抄一首诗。 为的就是心安,暗自祈求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俺答汗一定也有。 太子殿下通过相关禀文的蛛丝马迹,发现了俺答汗这些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习惯,察觉到俺答汗其实在虚张声势。然后定下此计,叫薛易到大同,先与汪道昆确认俺答汗没有下定决心开战,再行此险计。 想不到大获成功,不费一刀一枪,就把俺答汗的威严打击得粉碎。 王崇古想明白了这些,看着周围兴奋激动的将士们,他喟然感叹道:“马伯爷,老夫突然觉得自己老了,真得老了。” 马芳嘿嘿一笑,意气风发地说道:“值此今日一役,老夫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岁,有使不完的劲。以前老夫没有念想了,今日不同,老夫决定,好歹要把兰溪伯加封到兰溪侯!” 镇关堡的消息传到榆林城,霍冀马上把急报给到切尽和把汉那吉。 “这一次是太子殿下在力保你们两家,以后定要记住殿下的恩德。” 切尽噗通跪下,把汉那吉也跟着跪下。两人对着东边京师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转向霍冀,又磕了一个头。 “殿下保全天恩,切尽赴汤蹈火,誓死效国以报之。霍公活命之恩,切尽斗胆请拜霍公为义父,请从霍姓,还请霍公成全!” 把汉那吉说道:“俺也是!” 这段时间,霍冀对智勇双全的切尽着实喜爱,骁勇的把汉那吉也爱其鲁直,于是顺水推舟地应道:“即如此,也是老夫的荣幸。” “谢义父!还请义父为我二人取名。” 霍冀想了想,“你二人自靖边入明,切尽,你就叫霍靖,字” “忠明!义父,孩儿请取字忠明!” “好,你就叫霍靖,字忠明。把汉那吉,你叫霍边,字就叫靖边吧。” “好!”两人欣喜道,又磕头说道:“孩儿霍靖/霍边,拜见义父!” 霍冀捋着胡须,哈哈大笑! 镇关堡消息传回京师,徐渭拿着塘报第一时间禀告了朱翊钧。 “俺答汗回师后一直卧病不起?” “是的殿下,说是气得吐血了。但还有余力御下,掌控右翼三万户诸部。” “那就是还无性命之忧哦,身体真好,这都没气死他。”朱翊钧当即传令,“传令给戚继光,所部在三不剌川进行操演,演练马步军配合,如何打马军。再在三不剌川一线勒石,分明漠南东西界线。 然后各部自回驻地,陕甘、山西抽调的马步军逐一回防。 魏学曾加兵部尚书衔,迁为平辽总督,主持东北军政事宜,李成梁、萧文奎本职不变。霍冀加兵部尚书衔,调任直隶总督,主持山西大同宣大三边防务。 曹邦辅以兵部尚书,总督陕西、宁夏、甘肃三边军务,驻兰州。” 徐渭心头一动,“殿下,我军下一步是青海?” “趁他病要他命!这次狠狠打了俺答汗的脸,想必未来两三年,蒙古右翼会暗潮汹涌,他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我们先从青海下手,收拾盘踞在青海湖的青海土默特部,进而降服吐蕃旧部,克复朵甘思宣慰司,剪除俺答汗的羽翼。” “殿下英明!” “谭纶调回京师,掌兵部,入督理处平章军事。王崇古” 朱翊钧沉吟了一会,“刑部黄公身子有恙,多次上疏请辞归乡,召王公回京,出任刑部尚书。” “遵令旨。” 朱翊钧在脑子把要办的事情过了一遍,没有什么遗漏,正要叫徐渭退下,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文长先生,刚峰先生许久没听到消息,他微服私访去了哪里?” 徐渭一时愣住,俺答汗在哪里我知道,海瑞在哪我真不知道啊。 第二百五十八章 海瑞在哪里? 海瑞在哪里? 他现在曲阜以东的新泰县。 新泰县位于小汶河旁,泰山以南,属于济南府。它地处沂蒙山区,位于蒙阴、费县、沂州、沂水、莒州、日照以及南直隶海州等地通往泰山的要道上。 五台集镇,南边是白马关,西边是九女关,是这条要道上的非常重要的一座集镇。 镇里一家简陋的饭馆里,海瑞、舒友良和胡广生坐在一桌,另外两位锦衣卫翊卫司护卫乔装打扮,坐在另一桌。 点了一碟水煮花生,一盘拍青瓜,一盘煮毛豆,还叫了一壶水酒。 海瑞不喝酒,胡广生喝酒但此时不敢喝,他现在是海瑞身边的护卫头子,责任重大。 这壶酒就被舒友良一个人享用。 “码得,还真他娘的是水酒!人家是酒里掺水,它是水里施舍了些酒。” 舒友良嘴里骂骂咧咧的,狠狠地抿了一口酒。 海瑞瞥了他一眼,“有酒水喝就不错了。这酒钱从你的工钱里扣啊,本老爷请你的开支里可没有酒钱这一项。” “老爷,你就使劲地抠吧!给我点了壶掺了点酒的清水,就显得多慷慨似的,嘴里叨叨的念着,非得念一两个月不可。” 海瑞冷笑两声:“呵呵,跟着本老爷出来,就是这么清苦。叫你不要来,你非要来。叫你陪着婆娘孩子热坑头,你不听,非得跟着来。 自讨苦吃! 有酒水喝不错了,前些日子坐船你没听水手们说吗?在海上没水喝了,直接喝尿。” 舒友良脖子一拧,嘴里也不客气了。 “你以为我想来啊。上回你在雄县安保里驿站被袭杀,差点丧命,我被主母骂了整整一个月,说养我不如养条狗,狗还知道危险来了叫几声。” 海瑞把筷子一拍,“老爷我可是都察院的,你居然当面诬蔑你家主母。你这话,你主母肯定不会骂,都是你自己说的是不是?你足足自责了两个月,呵呵,老爷我在府里遍布耳目。” “呵呵,遍布耳目,咱家就几口人?老爷,你好了不起啊。”舒友良嘀咕了两声,看到胡广生闷不做声,右手那双筷子非常灵活,在不停夹毛豆吃,大半碟只剩下小半碟。 舒友良忍不住骂道:“你个扑街,把毛豆全吃完了,我跟老爷吃什么?吃屁啊!” 胡广生呵呵一笑,“老舒,想吃屁啊?等会,等我把这碟毛豆吃完,很快就有的!” 舒友良气得翻白眼,端起酒杯一口闷掉,嘴里嚷嚷着:“这日子没法过了!老爷,回去后你得跟宋大官说一声,这个老胡不能用了,得换一个。” 胡广生懒得理他,看着门外走过来三三两两的人,男多女少,二三十岁的壮年有,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也有,还有的是老老少少一家老小。 多半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个个看着面黄肌瘦,走路也是轻飘飘的,拄着木棍,喘着粗气,仿佛跋涉了几千里。 所有的人肩上都搭一个背袋,土黄色,有新有旧,前面都绣着四个字:“朝山进香。” 这些去泰山的香客,拖着疲惫的身躯,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茶馆酒楼和饭店门口,陪着笑脸,说两句吉利话,然后哀求道:“店家大老爷,求施舍口热水喝一喝。” 华贵的酒楼饭馆,掌柜黑着脸躲在店里不出来,伙计们跳出来,吆三喝四地挥着手,很嫌弃地驱赶着这些香客。 他们也不恼,被呵斥两句,赔笑着讪讪离开,去到另一家求施舍。 这家饭馆简陋,但店家很好,烧了两大桶水放在门口,放了几个瓢,任由香客取用。又用木盆装了剩饭残羹,放在一旁,香客们一人一碗,限量发放。 店家站在门口,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道:“咱家生意不大好,留下的剩饭残羹太少了,不够大家分,真是不好意思。” 坐在靠窗边一桌的一位客人,二十多岁,长相清秀,身穿棉布直缀,头戴文士巾,看到这情景,出声说道:“你这店家好生吝啬,要做善事,为何不多买些米粮,做给这些香客们吃,再买些肉菜来也好啊。 做善事就要大大方方,何必如此遮遮掩掩的!” 众人都转头看着他。 这是哪家出来的何不食肉糜的小少爷。 店家也不恼,搓着手乐呵呵地说道:“本店小本生意,勉强糊口,做善事只能遮遮掩掩,大方不起来。 做善事要大方的,还得看地方的大户。” 旁边的食客们忍不住议论起来,“是啊,有能力做大善事的,还得看地方的大户。可惜啊,越是有钱越是吝啬。” 一位黑脸男子说道:“可不是,我们这里最大的世家大户,却是最小气抠门的一位。” 店家马上插话道:“诸位吃好喝好,莫惹是非,莫惹是非!” 众人识趣的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家长里短地闲扯起来。 海瑞给舒友良递了个眼色,他点点头,转头对黑脸男子说道:“在下舒友良,南方的商人,来这里收购山货,还请问兄台怎么称呼?” “在下王大贵,是个替人跑腿的帮闲,附近几个县来回送东西,瞎混个肚饱。” “王兄弟,看你脾性豪爽,气度不凡,咱家甚是仰慕,何不到我们这一桌来,一起用餐。”舒友良豪气地举手喊道,“店家,加两盘菜,一盘小鱼小虾,一盘切牛肉。” 海瑞咳嗽一声,右手食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你这是要疯啊,居然敢点切牛肉,不知道我们兜里还剩多少银子? 后面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舒友良连忙改口,“店家,切牛肉改成炒白菜!吃素,咱家也要去朝山进香,要吃几天戒斋。吃素!” 王大贵并不嫌弃,把自己桌子上的一碟豆腐,一碟爆炒猪肝端了过来。舒友良找了个酒杯,用衣襟随意搽拭了一番,摆到王大贵跟前,再给他倒上一杯水酒。 “这位是我的账房先生,姓李。这位是我的伙伴,姓胡。”舒友良指着海瑞和胡广生,随意介绍了一下。 “王兄弟是本地人?” “本地人,祖祖辈辈在这里。” “那就好,我们行商各地,四处收货,最怕的就是一不小心得罪了当地的世家豪右,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还要请王兄弟多多指点,免得我们走错路。请!” 舒友良举起酒杯对王大贵说道。 王大贵也很豪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舒东家客气了,请尽管问,我王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多谢王兄弟。”舒友良凑到他跟前,轻声问道:“我们几人要走附近几县,敢问在这里最不能得罪谁?” 王大贵呵呵一笑:“还有问,当然不能得罪孔家!” “衍圣公孔府?” “对!这兖州地界,还有济南、青州两府,挨着兖州地界的几个州县,这天是孔家的天,这地是孔家的地,就算是孔家的狗,你也不能得罪,要不然咬死你也白搭。” 舒友良故作惊讶地问道:“孔家这么大权势?” “那可不是。人家的祖宗是全天下读书人的至圣先师,你说厉不厉害?”王大贵嘿嘿一笑,“跟你们这么说吧,在兖州,曲阜县全县百姓都是孔家的佃户,其余滋阳、泗水、邹县、济宁、巨野等县,一半的百姓是孔家的佃户。 再远一点,定陶、城武、郓县、曹州还有费县、蒙阴和这新泰县,一县三分之一的百姓是孔家的佃户。 叫你生你就生,叫你死,天王老子也保不下你。你说厉害不厉害!” 舒友良吓得一惊一乍的,连连咋舌,“老哥,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直打鼓啊,都不敢在这一块转了。要是一不小心,得罪了孔家的阿猫阿狗,我们岂不是想活着回去都不成了?” 王大贵哈哈一笑,“你要是瞎子摸象,胡乱瞎闯,肯定危险了。要是有人指路,那就不同了。” 舒友良目光一闪,笑着问道:“老哥,你能介绍位可靠之人,给咱指指路?” 王大贵嘿嘿一笑:“兄弟,你可是找对人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防火防盗防海瑞 舒友良睁圆眼睛,一脸的惊喜,“那可真是太好了,难怪我们一进这新泰县境,就听到喜鹊唧唧咋咋的叫。 老哥,可靠之人是哪位?能否引见?” “兄弟,我王大贵介绍的可靠之人,那是再可靠不过得。就是鄙人的母舅,名叫齐兴安,泗水县人士,跟孔家二房三管事是拜把子兄弟,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兄弟,这么跟你说吧,在这附近几个县,除了杀人放火,无论什么事,我母舅都能帮你摆平。 当然了,要是你囊中的银子够多,杀人放火也好说!” 舒友良嘿嘿一笑,“老哥,你这话说的,我要是有金山银海,还用得着出来风餐露宿,甘冒风险地跑活路?” 王大贵也笑了,“哥哥是个痛快人,我也不矫情。我母舅正巧有事来这五台集镇,我就是跟着他一起来的,正好遇到你们,你说有缘不? 你们随便给个几两碎银子,想办什么事,不敢说帮你办好,但一定能帮你想个法子出来,帮你找到有办法的人。” 舒友良眼睛里闪着光,“就在五台集,啊呀,这么巧啊!真是有缘!” 王大贵看出舒友良是个老江湖,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为了挣那点帮闲银子,连忙出声解释,好打消舒友良的疑惑。 “五台集镇南边是白马关,西边是九女关,你们知道吗?” “知道。”舒友良点点头。 “在九女关和白马关,各有一个凉亭,还各有一道两三百级的石条台阶,你们知道吗?” “我们从白马关走过,知道。九女关没走过,不大清楚了。” “明儿你们要是去泗水,肯定过九女关,就清楚了。兄弟,你们过白马关,交税了吗?” “交了,一人二十文钱,真他娘的黑。这是谁家的规矩?” “当然是孔家的规矩!” 舒友良和海瑞对视一眼,惊问:“孔家私设关卡,擅收关税?这可是有违国法的大罪啊。” “什么大罪,又不是谋逆叛国,人家孔家怕什么!” “孔家凭什么收啊?” “就凭九女关和白马关那两个凉亭,那两道石条台阶是孔家出钱修的。” “官府不管?” “官府管什么?兖州府和新泰、蒙阴两县,那里的官老爷见了人家的祖宗牌位得三跪九叩。都是一家人,不好管。” 海瑞忍不住出声问道:“孔府做善事就为了谋钱?” 王大贵嘿嘿一笑,“做善事?孔家做善事从来不花钱。他就是叫附近的佃户自带干粮,赶两三个月工,修了这凉亭和石条台阶。就连材料,都是这些佃户们凑钱买的,或者自己上山开凿的石料。 不过都算作是孔家做的善事。此事还被新泰知县报道朝廷,德泽乡梓,善行籍里,孔家还得了山东布政司的表彰。 幸好京里的贵人不糊涂,没有吃这一套。要不然朝廷一表彰,又得修功德牌坊,嘿嘿,孔家门口都没地修新的功德牌坊了。” 王大贵东拉西扯了几句,转回本意,“我家母舅就是来这里,办一件跟九女关的事情。别人是千难万难,我母舅拿着一封八行书信,一个照面,寒嘘两句,信一掏,马上办好了。” 舒友良也听懂了,王大贵这兜兜转转,其实在替他母舅撑场面,有门路,有本事,挣你几两帮闲银子不亏。 “贵母舅还真是神通广大,能不能请到这里来,小叙一二。” 听了舒友良的话,王大贵大喜,费了番口舌,终于又逮到个目标客户。 “几位稍等,我这就去请母舅过来。” 等王大贵离开,海瑞笑着对舒友良说道:“演技不错啊,越来越有长进了。” 舒友良嘿嘿一笑,“老爷,谁叫你名气太大了,各地官府,还有世家豪右,防你跟防贼一样。防火防盗防海瑞,听听,老爷你多有面啊! 只好事事都得我抛头露面,练出来了,呵呵,练出来。” 海瑞冷笑道:“抛头露面练出来的,你是哪家府上的女眷啊!如此抛头露面,也不怕失了名节? 叫你多读点书,肚子里稍微有点文墨,也不至于说出这样让人可笑的话。” 舒友良不爽了,“老爷,你就笑吧,你就指着笑话我过日子了。再笑我就撂挑子不干了,没我出面周旋,就凭你这张黑脸,就凭你一口琼岛口音的官话,走到哪里都有人认得出来,把你防得死死的,看你还怎么为民做主,还怎么做海青天。” 一直默然不语的胡广生开口道:“海老爷,舒管事,刚才那位王大贵,不是等闲之辈。” 海瑞和舒友良一起转头看向胡广生,“不是等闲之辈,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人虎口有茧,是常年练刀的老把式。还有他的食指和拇指也有老茧。” “食指和拇指有老茧?”海瑞目光闪烁。 舒友良好奇地问道:“他是杀猪的?” 海瑞和胡广生不由地白了他一眼,“杀猪的!你是怎么想的?” 舒友良连忙解释道:“虎口有茧,经常手握杀猪刀。杀猪不得按住猪脚啊,食指和拇指正好捏住猪蹄子。你们是不知道,过年的猪有多难按,按久了这老茧不就出来了。” 海瑞实在忍不住,伸出左手在舒友良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少胡说八道。广生,告诉他。” 胡广生左右看了看,悄悄做了个搭箭拉弦的手势。 “练刀的老把式,又擅长射箭。卫所军户?”舒友良脑子转得很快。 胡广生补充道:“还不是一般的卫所军户。一般的军户只是种地,一家老小都吃不饱肚子,哪有余力练刀练箭术。 依我见,这王大贵手上的茧子,不比边关某些军校的少。” 海瑞眯着眼睛,若有所思,“这就有意思了,我们只是想找个引路的地头蛇,却不想找到一位人物。友良,到时候见机行事。” 说到正事,舒友良很正经,点头答道:“老爷,我知道了。” 王大贵很快把他母舅带来。 “我母舅齐兴安。舒东家,李账房,胡掌柜。” 齐兴安个子不高,身形剽悍,目光有神,透着精明。他在三人身上一扫,目光在海瑞身上停了几息。 海瑞知道此人识破了,起身道:“在下李国瑞,上海的海商。他是我的舒管事,这位是我的胡护卫。” 齐兴安露出笑脸来,“李东家坦诚相待,那齐某也愿意交心,请坐。” “请坐!” 坐下后海瑞开门见山道,“此次李某前来,就是想搭救一位友人,他被泗水知县投进了大牢里。” 齐兴安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地说道:“从县衙大牢里捞人啊,这价钱就不菲了。” 西苑勤政堂,徐渭向朱翊钧汇报戚继光在三不剌川进行马步军配合,在草原与骑兵假想敌作战的演练结果。 “.动用了两万步军,以厢车为依托,布置大量铁丝网限制假想敌骑兵迂回和冲击。动用了三万马军,在假想敌攻击时进行侧面攻击响应 成果斐然,我军马步军配合更加成熟” 在漠南草原上,土默特部和永谢布部眼皮子底下进行军事演习,演给谁看?当然是震慑这两万户诸部。 看来效果不错。 朱翊钧点点头,又问道:“俺答汗有什么新动向?” “殿下,俺答汗回到大板升王帐后,一直卧床不起,三娘子日夜照顾,一般人很难靠近。具体情况暂时不明。不过根据各种迹象来看,俺答汗应该在逐渐康复,可一直声称时好时坏。” 朱翊钧眉头一挑,“他在引蛇出洞?” “殿下英明。俺答汗病倒的日子里,那林台吉,还有俺答汗的次子布延,四子宾图都非常活跃。” “活跃才好。要是不活跃就是一潭死水。廷寄大同汪道昆,叫他密切注意,随便急报。遇到突发事件,可于霍冀商议,临机处置,只需遵循孤给他的指导原则即可。” “遵令旨!”徐渭又说道,“殿下,刚峰公有消息了。” “哦,海公去了哪里?” “海公从河南直入淮南,然后在淮安会见了漕督王一鹗,然后从海州搭船去了密州青岛港,从东边直奔曲阜。” “孔府?海公也盯上了他?” “应该是。海公在河南以及直隶南部微服私访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想必山东方面在运河沿岸,以及东昌、兖州一带广布耳目,只要海公从西边,或者北边入山东,定会被察觉。 海公故意绕了一大圈,走海路到青岛,再从东边入曲阜,出其不意。” 朱翊钧笑了,“想不到海公也学会兵法了。传下去,叫锦衣卫、东厂在山东的人手,多看顾着海公。” 徐渭应道:“遵令旨。” 朱翊钧继续问道:“汝贞公上月从香江港给孤上疏,说要三月内灭安南莫氏,不知情况如何?” “殿下,据最新塘报,我南海水师陆战营两万一千人,包围了升龙城。莫氏聚集军民十万,笼城固守。 我军挖壕沟,布火炮,意欲以新式战法攻陷升龙城。” “好!实战是检验战法最好的场所。” 第二百六十章 我们是王师! 安南洮江(红河)入海口有数条,其中北边分支入下龙湾。 湾里有吉婆、沱山等岛。那里喀斯特地理显著,弯弯绕绕,河面又不宽,不适合大规模航行,被明军放弃。 海阳以南的分支为主入海口。 河面宽阔,笔直少弯,尤其靠海的乐群万吕等地被河流切割成一个离岛,被明军占据,成为水陆要塞,取名为太平岛。 四十六艘大蜈蚣船从太平岛驶出,两边的船桨整齐划一,破开波浪,很快就一一离开码头,驶入洮江,逆流而上。 潘应龙站在船头,迎着大风,风势太大,他忍不住伸右手去扶住大帽。 “参军,你看!” 随行的参谋处参谋指着江面说道。 潘应龙走到船舷处,探头一看,江面上顺流飘下尸体,有男有女,有少年有壮年,他们或仰或趴,浮在水面上,随波漂流。 举目看去,洮江江水浑浊,江波汹涌,江面上到处可见尸体,就像被打散的浮萍,零落飘散,粗略一看,远近少说有上千具。 “这一年安南死了不少人。”潘应龙正了正自己的大帽。 “参军,死了多少人?”一位参谋好奇地问道。 “光莫氏这边,少说有五六十万,十室五空还是有的。” “参军,都是我们杀的?”这位参谋轻声问道。 “说什么呢?我们是王师,不是残暴无德匪军。”另一位参谋不满地说道。 潘应龙哈哈一笑,“是啊,我们是王师,这种破事我们肯定不会去做。都是他们自己杀的。自相残杀,自己人杀自己人,有时候比外人杀得还要狠。” “啊,安南人自相残杀?”几位参谋面面相觑。 “不懂啊,呵呵,我找个人给你们说说。杨宣赞,”潘应龙挥手叫唤着,从甲板那边走过来一人。 “这位是南海宣慰使司宣赞局的杨宣赞,杨凤鸣,字令德。这三位是我们参谋处的参谋。” “见过杨宣赞。”三位参谋连忙见礼。 杨凤鸣拱手还礼。 “杨宣赞是太常寺宣教局的大才,太常蔡少卿的得力干将。这次宣慰南海,尤其是安南作战,随军宣教局的同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胡督宪请旨,专门成立了宣赞局,直属宣慰使司,专司弘扬圣德,宣赞洪猷,教化蛮夷,抚宁远迩。政绩卓著啊。” 杨凤鸣连忙拱手谦虚道:“潘参军过奖了,宣赞局完全是遵太子令旨,循胡督指导,才略有薄功。” “哈哈,杨宣赞,你给他们三位说说,安南莫氏为何自相残杀,杀了这么多人?” 杨凤鸣正义凛然地说道:“完全是莫氏走狗,冥顽不化,顽抗王师,凶暴无德,残虐百姓。莫氏百姓感怀大明圣德,前赴后继,誓死与莫氏走狗斗争到底。” 潘应龙笑了笑,示意杨凤鸣继续。 “我大明此次兴王师,在于除暴安良,剪除逆贼莫氏。每次上岸歼灭莫氏走狗的同时,广播仁德,将没收的莫氏逆产田地,悉数分于安南良善百姓,让其感受圣德,安居乐业。 数月下来,安南百万百姓无不感念大明仁德,奉明军为王师,箪食壶浆,踊跃相从。或为民夫,助军兴事;或为向导,领军歼敌。 但安南莫氏走狗,不甘覆灭,丧心病狂,待我王师一退,便组织逆军还乡,追讨逆产,敲骨吸髓。安南百姓焉能从之,拿着王师资助的兵甲,与逆军对战。 逆军丧心病狂,杀到后来,无论军民富庶,无论老幼男女,悉数屠戳殆尽。安南百姓有我大明撑腰,焉能被逆军逆理违天的倒行逆施所吓到,肯定勇敢地跟这些逆军及其走狗们厮杀。 只是双方手段越来越残暴,我明军乃仁义王师,有时候实在看不下去,亲自下场阻止” 杨宣赞巴拉巴拉说了一堆,三位参谋听明白了。 大明这大半年在安南时不时登陆,打击跟随莫氏的豪强世家,把他们宅院仓库里的部分粮食、家具、农具、牲口等财产,以及全部田地分给穷苦百姓。 百姓们肯定高兴。 可是明军一退,豪强世家们组织“还乡团”回来,逼着百姓们退还田地和瓜分的财产,还要变本加厉偿还。 开始时百姓们还不得不归还,可是没多久明军又登陆上岸,把豪强世家打跑,杀了一批人,又一次分田地和财产。 安南百姓们此时就胆子大了,你们算个鸟,在明军面前还不是闻风而逃。现在我们有明军撑腰,怕你个球啊! 一来二去,安南百姓们和豪强世家们就干起来。 豪强世家看到百姓们胆子越来越大,不怕自己了。这不行,必须用血腥的屠杀来恐吓百姓。 可是安南百姓背后有明军,很快就反攻倒算,也用血腥的屠杀来报复,把抓到的豪强世家以及他们走狗的家眷,男女老幼全部杀掉。 杀来杀去,双方杀红了眼。 本来安南莫氏和郑氏,分别盘踞在升龙府和清化这两处地方杀来杀去,两城都在洮江三角洲,相隔不到四五百里,两方势力可以说是在田螺壳里互斗了几十年。 地方上这个村跟着莫氏,隔着一条河的那个庄跟着郑氏,也互相杀了几十年,早就有了仇恨的基础。 现在明军再这么一分化瓦解,血海深仇啊! 明军正在包围升龙城,莫氏十余万军民笼城固守,跟从明军的“义军”们气势大涨,肯定会在各地进行大规模的“清算”。 地方豪族世家,跟着他们倒行逆施的狗腿子,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只要从了逆,全部杀掉。 当船队行驶到兴安城,河边上围着数千人,各色旗帜飘扬,还有数百人被牵到河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部被反手捆绑。一排排的跪在河边,刽子手举起鬼头刀,砍下头颅,然后连同尸体被抛进河里。 周围围观的数千上万的百姓,随着一排排的头颅被砍下来,爆出出一阵阵欢呼声。 看到打着大明旗帜的船队逆江驶过来,这些百姓们全部涌到江边,又蹦又跳,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有的人还跪倒在江边的泥泞里,对着大明旗帜不停地磕头。 “他们这是?”三位参谋很是惊讶。 杨凤鸣淡淡地说道:“世世代代当佃户做牛做马,被地主豪强欺凌了十几辈子,现在被大明分了房子,分了田地,你说他们这是做什么?” 三位参谋面面相觑。 一位参谋说道:“一无所有,突然什么都有,确实会感恩戴德。” “现在升龙城外,有二十万安南民夫帮助王师挖壕沟,修工事,全是周围各地的青壮,被大明分赐田地的百姓。要不是劝着拦着,能聚起五十万民夫来。” 另一位参谋喃喃地说道:“安南给穷苦百姓分田地,我大明却循旧不变,要是消息传回去,定会起波澜。” 杨凤鸣和潘应龙会心地对视一眼。 杨凤鸣说道:“我等南下时,在太学宫组织学习,太子殿下亲自授课,曾经与我等说过。安南是试验田,我们在这里试过,知道利弊,才好在大明施行,把危害降到最低点。 不仅安南,朝鲜、日本等藩国,都会是我们的试验田。” 潘应龙意有所指地说道:“现在高阁部正在主持清丈田地,要改革,也要先把家底摸清楚再说啊。” 看到三位参谋心领神会地点头,潘应龙正色说道:“这些事都是军国机密,你们千万不要泄露出去。你们入参谋局时,第一课就是学习保密条例。锦衣卫的人,时刻盯着你。” “属下知道了。” 船队很快行到河东港,这里是明军重要的中转港口。 围攻升龙城前敌指挥使吴惟忠前来迎接。 一见面,潘应龙就拱手说道:“吴将军,潘某押运军械辎重一批,以及援军广西狼兵六千,悉数在此,现与将军交接。” 吴惟忠拱手答道:“潘参军辛苦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升龙城 “六千广西狼兵,好啊!六千人,真是雪中送炭啊,本将正困于兵力不足,胡督宪给末将送来了及时雨啊!”吴惟忠欣然说道。 潘应龙好奇地问道:“吴将军缺兵力?” “是的。不瞒潘参军说,吴某兵力捉襟见肘,左支右拙,焦头烂额。末将可是向胡督宪立下军令状,三月灭莫氏,向太子殿下报捷!” 其余人各自忙碌,或指挥狼兵从靠岸的船只上岸,或调度民夫搬运货品。 潘应龙和吴惟忠站在甲板上说着话,正说着,突然一大片乌云飘过来,还没等人反应过来,雨点急促落下,众人纷纷整队,前往各自的避雨处。 一群兵丁民夫举着油布冲出来,给露天的货品盖上。 所见各处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雨越下越急,潘应龙和吴惟忠躲进船舱里,通过船窗看出去,大雨笼罩着天地,灰蒙蒙的一片,如烟雾笼罩。 雨点落在江面上,绽开水花,密密麻麻。落在甲板上,发出啪啪的急促声,如同雨打芭蕉,一阵急过一阵。 “安南天气就是这样,大雨说来就来,措手不及。现在是六七月份,正是这边的雨季,有时候大雨一下就是几天几夜,就好像天上的银河决了口一样,没完没了。 我们深受其苦啊。” “胡督宪正是看了你们的禀报,才派潘某来实地看看。” “潘参军你看!”吴惟忠指着窗外说道,“天地之间全是水,一片泽国。大雨过后,泥泞不堪,蚊虫漫天,疟疫横行。 幸好朝廷早早下发了治疟神药以及其它防疫药丸,又叫军医署再三教授防疫举措,我水陆两军才没有病疫横行,重蹈永乐南征大军覆辙。” 在朱翊钧的指导下,李时珍对前宋《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的藿香正气散进行改良,再加入烈酒提纯的“乙醇”,制成了“复方藿香正气水”。 又试验西洋、南海流入的“香料”,辣椒、桉油、肉桂等,与樟脑、干姜、大黄等整合,几经调试,又加入乙醇,制成十滴水,成为防治中暑的良药。 还有其它几种良药,加上喝开水、垃圾粪便深挖加石灰掩埋等防疫举措,降低了痢疾、疟疾等传染病的发病率,同时也提高了治愈率,一正一负,让此前南征大军闻风丧胆的流疫杀伤力降低到最低。 从前汉伏波将军马援到永乐年间南征,流疫是中原王师最大的敌人。 只要能把它的杀伤力降低到某个水平线,伤亡率在可接受范围,对于大明南征大军来说,就是克服了最大的障碍。 “这是好事啊。太子殿下英明,早早就把李药王和万神医请到京师,再召集了四方名医药师,钻研药方,炮制神药,才有今日之便利。” 吴惟忠也感叹道:“殿下神机妙算,高瞻远瞩啊。” 感叹两句,潘应龙继续问道:“刚才吴将军说兵力不足。据潘某所知,宣慰使司调配了陆战营两万一千人,你后来又请令,从南海水师右营调配了七千水手上岸,还缺兵力吗?” 吴惟忠笑着说道:“潘参军,兵将多多益善。升龙城是安南第一大城,数百年来,安南人不停地修葺扩增,其坚固雄广,不下中原州城。 莫氏又聚十万军民于此城中,按理说,我军当有五万兵马以上方可围城。只是大半年,莫氏已经被我军打得胆丧,加上安南百万百姓箪食壶浆,踊跃相从,所以本将带着两万一千人,勉强把升龙城给围了起来。 现在升龙城已成孤城,我军也要誓灭莫氏,不存在什么围三阙一,所以我军要围,就一定要把此城围死。 故而本将一直在向宣慰使司请调援军。” 潘应龙点点头,“待会吴将军带潘某去前线看看。” “好。” “胡督宪也知道吴将军为难,故而调派了六千广西狼兵过来。这是宣慰使司能调集的,离升龙城最近的一支兵马。” “广西狼兵,殷抚台和刘总兵在广西行改土归流,颇见成效?” “是的,殷抚台和刘总兵在广西不负太子殿下重望。 刘总兵领着大军,行驻军、屯兵、修边、筑卡等强硬举措,威慑广西各土司,前期狠杀了一批土司,尤其是靠近安南的南宁府、思明府、太平府等州县,三十几位土司意图不轨,悉数被斩杀,成为骇猴的那批鸡。 殷抚台总结一番后,制定改流之法,绥靖为上策,兵剿为下策,令其投献为上策,敕令投献为下策。制瑶之法,固应恩威并用。 绥靖剿平地区,清查户口,丈量土地,征收赋税,建城池,设学校;同时废除原来土司的赋役制度,按地亩征税,数额优减,优于中原。 同时又设置乡学、县学、府学,给于瑶、苗、僮(壮)等族士子资助及科举名额优惠,推行文武忠烈先贤的祭祀,广布三纲五常及忠孝节义,颁令禁止私祭乡祀等活动,移风易俗” 吴惟忠听得瞠目结舌。 这位殷正茂还真是位能臣干吏,短短半年,居然做出这么事来。 “短短半年,泗城土府岑氏、东兰土州韦氏、归顺土州岑氏、下龙长官司赵氏、恩城土州赵氏等,或被革除土职后遣送外地安置,或被降为佐贰后留居当地。 广西多数土司皆为流官所代替,其中思明、归顺、都康、向州、太平等州府,合并为思明府;同时泗城、田州等州府,合并为百色府,现在广西仅余西南一隅的安隆、上林两土司负隅顽抗。 刘总兵屯兵百色田州,对两土司用兵,不日可荡平。” 吴惟忠赞叹道:“殷抚台真乃神人也!” 潘应龙答道:“殷抚台在嘉靖四十三年就巡抚广西,奉旨剿除瑶僮土司作乱,有胜有败,数年积累下来,颇有心得,也非常熟悉广西的情况。 隆庆元年殷抚台进京述职,得太子殿下几次召见。据悉,改土归流之法,就是那时定下来的。” “原来如此。这六千广西狼兵,看着剽勇精壮,目含杀气,看着都是老兵。” “吴总兵目光锐利。这六千广西狼兵都是诸土司的私兵,征战多年,跟朝廷官兵打过,跟其它土司兵打过,还跟安南犯境兵马打过。 他们踊跃报名从征,因为军籍可每户分二十亩水田,立功或战死抚恤至少有四十亩水田。据悉报名者超过一万五千,殷抚台选了选,才选出这六千精锐来。” “好,本将现在有两万一千陆战营,七千水兵,再加上这六千狼兵,三万四千人马,加上右营水师,够了。” “吴总兵,兵马够了,那三月灭莫氏誓言,能不能做到?” 吴惟忠脸色一下子垮了。 迟疑一会,正要开口说话,大雨骤然停下,吴惟忠走出船舱,看了看天。 “云散了,一时半会不会有雨。潘参军,不如我们去前线看一圈。” 潘应龙知道吴惟忠有难言之患,点点头。 “好。” 两人站在甲板上,看到人们从避雨处纷纷钻了出来,继续忙碌。 搬运货物的搬运货物,下船的狼兵继续下船。 吴惟忠和潘应龙下船上了岸,几位护卫牵来了坐骑,两人翻身上马,在一队亲兵护卫下,向升龙城疾驰而去。 不到两刻钟,升龙城出现在潘应龙眼前,城墙高耸,石块筑基,青砖砌堆,在一道彩虹下蜿蜒十余里。 第二百六十二章 换个方法攻城 吴惟忠指着远处的升龙城说道:“潘参军,你看,这一面城墙是升龙城东门。 永乐年间,大明复安南,置交趾布政司。然后朝廷从内地征调了数千工匠,再加上数万当地民夫,费时两年修筑而成,原本扩建一座新城,作为交趾布政司治所之城,永镇安南。 不想造化弄人,才修成东门就弃城而去,现在成了升龙城最坚固的一段。 其余三门城墙,是安南人依照东门,征集十万民夫,耗时五年修筑的,而后数十年又屡屡修葺加固。坚固虽然不如东门,但也够用了。” 潘应龙举起望远镜,视线里,城墙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旌旗飘扬,还能看出各色的防御工事,有挡板,有尖刺,还能看到几口锅,用来烧沸汤。 城墙残破不堪,有些缺口看上去应该是火炮位。 安南很早就开始应用火器,这些火炮被明军重点攻击,早就毁掉了。 城下一百多米远,一条壕沟围着城墙蜿蜒,里面全是水,有三四米宽,沿着壕沟又搭建了一道木寨栅栏。 栅栏后面,又是一道壕沟正在挖掘,可以看到数千民夫在壕沟里埋头苦干,一车车泥土被独轮车推出来,堆在第二道壕沟后方十多米远的地方,逐渐垒成一道土坝。 土坝也是围着城墙蜿蜒,从左边贯穿到右边。土坝上有明军官兵们在忙碌着,每隔一段距离,土坝变成四方土垒,上面架设着长炮和臼炮。 长炮都是二十四斤重炮,炮身有一人多长,架在炮车上,陷在土垒凹坑掩体。十几位炮兵在忙碌着。 清理炮膛,塞弹药,调整角度,点火开炮,一声巨响,炮弹呼啸而出,重重打在城墙,那一段城墙都在摇晃,腾起一大团尘土。 等到尘土散去,城墙上出现团凹坑。 臼炮是三十六斤炮,炮身粗短,炮口巨大,十几位炮兵围着它在忙而不乱。 清理炮膛,塞弹药,只是臼炮的炮弹是开化弹,炮手需要根据测量的距离剪去炮弹上的引线。 炮弹被小心放进炮口里,引线露在炮口外面。 两位炮手先点燃炮弹引线,随即点燃臼炮引药池。 轰的一声闷响,臼炮喷出火光,在一团青烟中,炮弹落到城墙某处,稍等几息,火光中一团黑烟腾起,炮弹炸开。 潘应龙放下望远镜,“吴总兵,你就打算这样轰开升龙城?” “是的。” “效果不明显啊。” “东门这边的炮击,只是做为牵制,我们重点放在北门。在那边本将集中了二十二门长炮,二十一门臼炮。 北门靠近洮江,每日水师右营的弟兄还会派出四艘炮船,用十六斤和二十四斤舰炮,帮忙轰击北门。” “去看看。” “走,从这边绕行。” 两刻钟后,潘应龙和吴惟忠绕到了北门,这里确实离洮江很近。 处在雨季的洮江江面宽阔,波涛汹涌,一浪接着一浪,拍打着岸边的堤坝上,离升龙城北门不到三里地。最近处的一段城墙离江边不到一里地。 明军也在这里挖掘了两条壕沟,垒了二十米多高的土坝。上面布满了炮位,四十多门长炮和臼炮在不停地向北门炮击。 江面上,停着六艘水师战舰,用一侧的舰炮对着离江边最近的城墙不停地开火。 潘应龙举着望远镜眺望,发现北门这段城墙被损坏得比较严重,明显看出有一段城墙塌了又被堵上。 潘应龙指着那段城墙,正要发问,天上飘过来一大片乌云,吴惟忠连忙招呼他一起进到土坝上的木寨里。 刚进木寨的门,就听到哗哗的雨声,天地间瞬间被密不透风的大雨笼罩。 各炮位的炮手连忙收拾弹药,把它们搬到炮位工事的木哨里,同时给火炮披上油布的炮衣。 江面上的战舰也停止炮击。 刚才震耳欲聋的炮声全部停止,天地间只有密集嘈杂的雨声,反而显得很诡异的寂静。 吴惟忠指着外面的大雨说道:“你看,就是这大雨误事!打不了几炮,下雨了,只好停止。 潘参军,你刚才指的那段城墙,好不容易被我们轰塌了,结果还没等我们发起进攻,一场暴雨袭来,地上泥泞不堪,到处水坑,没法进攻。 等雨停了,守军把那段缺口给堵上了,真是气死人了。” 潘应龙大致明白了。 “要是天气晴朗,半个月就能轰下来。” “是啊,要是在秋冬非雨季,我早就把升龙城轰下来了。可偏偏这几月是雨季。” “吴总兵,等到秋冬,早就过了三月之期了。” 吴惟忠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才着急啊,请潘参军来给参谋参谋。” 潘应龙想了想,问道:“掘地道呢?” 吴惟忠指着前面两道壕沟:“潘参军,你看那两道壕沟,我们都是挖得千难万难。关键是经常下雨,一下雨壕沟就泡水,我们最后没办法,安排数万安南民夫分段施工,每段之间用木板隔开,还安排水车抽水。 壕沟如此难挖,地道更不用说了。我们尝试挖了一两百米,还折进去十几人。大雨突然来了,冲垮了外围土坝,冲进地道里,民夫们来不及跑出来,被活活淹死在里面。” “挖不了地道,就没法在城墙下埋火药,爆破开城。” 听吴惟忠这么一讲,潘应龙也觉得十分棘手。 外面雨声越来越急,仿佛天上的湖泊倾倒过来,恨不得把整个大地全部淹没。 吴惟忠脸上忧心忡忡。 “潘参军,只有二十七天了,本将无计可施,又不愿让兄弟们蚁附攻城,焦头烂额,束手无措啊!” 蚁附攻城,那就是不计伤亡攻城,用人命去博胜利。 何必呢! 太子殿下再三强调,能用火炮和谋略解决的,千万不要用将士们的性命去拼。 立下军令状没有完成,顶多被免职,要是不顾兄弟死活去博上官们的功名,被锦衣卫的坐探报到西苑,大家都得完蛋。 几年下来,大家都知道太子殿下脾性。 潘应龙看着吴惟忠期盼的眼神,沉吟道:“换个办法克城,嗯,待我再看看。” 等到雨停了,潘应龙在吴惟忠的陪伴下,绕到西门,南门,驻足观察了两刻多钟,然后又转到东门。 在隆隆的炮声中,潘应龙对吴惟忠说道:“吴总兵,我有了定计,.如此这般。” 吴惟忠又惊又喜,“潘参军,这样行吗?” “据学生初步目测来看,有五六成把握。学生带来的参谋聂青,精通测绘,马上叫他带着测绘队,围着升龙城四门测试一番,能不能成就有了定计。” “好!徐副将,马上派出一队官兵,护送聂参谋和测绘队,围城测绘。”吴惟忠马上下令道。 “是!” 聂青接到潘应龙的命令后,马上叫测绘队收拾好工具。 不一会,一位军校过来拜访:“敢问是宣慰使司参谋处的聂青参谋吗?” “正是。” “在下陆战营玄七团前营左队队正王小富,奉命护卫聂参谋和测绘队。” “有劳了。” 两队合在一起,马上展开了工作。 测绘队架着望远镜和标尺,开始测绘。 王小富带着左队在周围警戒。 突然下雨,王小富带着聂青等人躲进附近一座火炮工事里。 “王队正,你是哪里人?”躲雨无聊的聂青与王小富攀谈起来。 “山东兖州曲阜人。” “哦,孔孟之乡啊!”聂青很惊奇。 陆战营大多数沿海卫所和渔民转过来的,其中三分之二是南直隶、浙江、福建和广东人,山东、直隶的偏少,王小富不仅是山东的,还是远离海边的兖州人。 “呵呵。”王小富笑了两声。 “那里不靠海啊,王队正,你怎么进了陆战营的?” 王小富恨然说道:“就因为他娘的孔孟之乡,我才被迫背井离乡,然后机缘巧合,进了陆战营。” 第二百六十三章 孔孟之乡 山东兖州泗水县城,紧挨着曲阜和邹县,也算是孔孟之乡。 王大贵和他母舅齐兴安有些手段,回到泗水县城没两天,就打通关系,让海瑞和胡广生能够进县大牢里探监。 监牢里昏暗无光,散发着阵阵恶臭。海瑞和胡广生捂着鼻子,跟在牢子身后,走在长长的过道里。 豆大的油灯亮光,摇曳欲灭。 两边的栅栏后面关着各色各样的人,有缩在一团的年轻人和少年;有神情麻木,抓着身上虱子在吃的中年人;有躺在一角,哀号惨呼的老者;有站在栅栏后面,目露凶光盯着海瑞二人的大汉;有低着头坐在地上,不断地念叨着“冤枉,我冤枉。”的穷酸书生。 牢子在前面慢慢悠悠地走着,带着海瑞、胡广生两人转了一个弯,进到里面一层监牢里。 “两位是齐老大的朋友?”走在前面的牢子头也不回地问道,语气清汤寡水。 “是的,刚认识的朋友。”胡广生答道。 “齐老大在我们泗水县是位人物,上到县尊,下到各房书办,都能说得上话。你们这个朋友,交得值啊。” 牢子慢慢走着,腰带上挂着的那串钥匙哗哗乱响。 海瑞和胡广生对视一眼,在昏暗中看到对方的眼神,默契地点点头,继续由胡广生开口说话。 “我们也是托了朋友,才结识到齐老大,真是太庆幸了。” “你们是杨鹏什么人?”慢悠悠在前面走着的牢子突然问道。 “我们是杨鹏父兄的朋友。他前些日子到山东这边来收山货,突然就失了讯息,多方打听,才知道在泗水这里吃了官司。 正好我们也来山东这边收货,他家里就委托我们来看看,要是有机会的话,看能不能捞出来。” “商贾?” “对的,我们是南直隶的商贾。” “世道不同了。现在是认钱不认人了。商贾好啊,大把的挣银子,比我们这些苦哈哈们强多了。” “这位大爷,怎么能跟你比。新官制后,你们不都是转吏了吗?吏部名册里也有你们的名字,我们这些草民都要叫你们一声官老爷。” “嘿嘿,就是个屁!太子殿下的新政是好的,可下面的和尚把经全念歪了。我们这些贱籍想鲤鱼跳龙门,补到吏部名册里去,一得祖坟冒青烟,二得有赵公明护身。” “赵公明护身?” “银子开路啊!兖州这边明码标价,想脱贱籍入吏籍,三十六两银子。数字多吉利,六六大顺。” 海瑞脸色一变,正要说话,被胡广生拉住。 我的海老爷,你那口海南口音的官话,一开腔很容易露馅啊! “还得交钱呢?”胡广生一边给海瑞递眼色,一边抢先开口。 “所以说这世道认钱不认人。我大明当官的,眼珠子里只有钱,其余的一概不认。”牢子发着牢骚。 胡广生听出来,“老哥,你的钱没凑够?” 牢子叹了口气,“这世道,就是不想让你做好人。以前我老实本分,该拿的才拿,黑心钱是一文不敢拿。 现在好了,为了子孙能应文武试,能从军入仕,拼了老命也要脱了这个贱籍。唉!这世道,就没好人活的道啊!” 走到里面一处监牢里,里面关着六人,有老有少,都分坐在两边,把中间最宽敞最干燥的地方让给一位盘坐的年轻人。 “杨鹏,有人看你来了。”牢子敲敲了栅栏,开口道。 “嘿,终于有人来看老子。”那人站起来,从昏暗里走出来,出现在摇曳的灯光中。正是王一鹗亲兵队长,义父杨顺的幼子,亲如兄弟的杨云鹏。 他一眼就认出海瑞和胡广生,脸色一阵变幻。 胡广生抢先说道:“臭小子,几个月不见,不认得你胡大哥,还有你李大爷了!” 杨云鹏讪讪地说道:“嘿嘿,我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有想到是李大爷和胡大哥你们来了。” 胡广生继续说道:“我们受你兄长所托,前来保你。说说吧,惹到谁了,被关进这里来了。问清楚我们好打通关节。” 杨云鹏眼珠子一转,开口道:“我原本在这里收山货收得好好的,都准备好行李要打道回府了,结果在九女关遇到韩家四少爷强抢民女,我一时没按捺住,拔拳把韩老四捶了一顿,然后被抓进这里来了。” 胡广生转头问牢子,“老哥,你知道韩家是谁吗?” 说着话,悄悄塞过去一块银圆。 牢子把银圆往袖子里一缩,“韩家?我们泗水县好几位韩老爷。杨鹏,你再说仔细点。” “他爹人称韩屠夫,他个狗日的装模作样的装韩老爷,他自称韩四少爷。” “哦,东门韩屠夫。以前是屠夫,只是靠杀猪发点小财,吃口饱饭。前年他家闺女被孔府三房老爷收做了妾室,马上就发了,买地置宅院,霸占了东门菜市场的肉摊档,东门进来的猪肉,必须在他那里卖,不让去别地卖。 去年还成了孔家在泗水的庄头之一,代收部分租子,更加不得了,请秀才取了字,换了襕衫直缀,端起来做老爷。他家老四,最坏不过,这两年仗着他姐姐,除了人事,什么坏事都干尽了。 杨鹏,你打了他,这事好办,也不好办!” 海瑞和胡广生一听,知道此事有玄机。 递了个眼色,胡广生对着监牢里的杨云鹏呵斥道:“小子,你尽在这里惹是非。现在你犯事的原委我们也知道了,现在出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你小子老实在里面待着,不敢再惹事了。” 杨云鹏看了一眼站在旁边,黑着脸的海瑞,心里一咯噔。 我做了什么孽,居然把这位都给招惹来了。 不过也好,这位一来,看你们山东还怎么清静,看你狗日的孔家还怎么逍遥。 他连忙答道:“李大爷,胡大哥,请放心,我绝不惹事,我老老实实蹲在这里当孙子!” 转出监牢,在院子里见到阳光,胡广生觉得心头一暖,在监牢里沾惹的阴晦之气,被阳光一照,似乎都退散了。 但海瑞心里越想越火。 想不到顶着至圣先师招牌的孔府,居然祸害地方、荼毒百姓到了丧心病狂、骇人听闻的地步。 孔孟之乡,被这些混账搞得腥膻遍地! 胡广生趁着那块银圆的热度问道:“老哥,我家杨鹏打了韩家老四,怎么个好办又不好办?” 牢子迟疑一下,最后还是心善,开口说道:“韩屠夫窜得太快,又喜欢装斯文,非要往儒生士林里凑,可县里的先生老爷们都不喜欢他,嫌他粗鄙。 县里的县尊老爷,县丞主簿,各房案首和书办老爷们,都不喜欢他,进而也不喜欢韩四。你家杨鹏打了韩四,县里的老爷倒也愿意做个顺水人情。 只是韩屠夫连着孔家,这关系有些棘手,所以那些老爷们要价就不低了。” 说完,牢子摇了摇头,“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们还是继续去找齐老大,他人面广。你们要是舍得花钱,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你家侄儿保出来。” 胡广生连忙又悄悄给牢子塞了一块银圆:“老哥,我家杨鹏在里面,还请多费心照应一二,少受些委屈,我们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牢子眼睛一亮,右手往袖子一缩,眉开眼笑,“好说,好说!你放心了,保证吃不了委屈!” 走出县狱,从巷子里绕到县衙正门,从正门看进去,可以看到院子里立着一块石碑,这是大明所有县衙都有的石碑。 太祖皇帝定下的戒石碑,正面是“公生明”三字,后面是官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海瑞往里面看了一眼,转头对胡广生恨然说道:“公生明这三字,立在这里真是天大的讽刺! 孔孟之乡,这就是天下读书人心向往之的孔孟之乡啊!” 第二百六十四章 悲愤的海瑞 回到租居的院子里,舒友良见到海瑞,忍不住开口问道:“老爷,杨小哥能保出来吗?” 看到海瑞脸色发黑,一言不发,吓得一跳,“什么!杨小哥没了?我就说吧,天底下最凶险不过就是穷人进大牢,站着进去,躺着出来。 唉,当年我父亲和族中长辈因为欠租被抓进大牢,才几天就报了个暴毙出来。家破人亡啊,想要谁家破人亡,就把他往大牢里一送。比丢进鬼关门还要凶险啊。” 舒友良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抬头说道:“老爷,人没了,王督宪给的疏通钱要不要还?我看还是不要还了。人又不是我们弄没的。 我们巴巴地走海路绕到东边,为了救人,老爷你在船上差点连苦胆都要吐出来。我和四位军校哥儿,都穿烂了好几双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 “休得再胡说八道!”海瑞不满地呵斥道。 舒友良双手一摊:“老爷,我知道你什么事都看不顺眼,看在眼里,怒在心里,恨不得把一切妖霾鬼祟涤清。 老爷,这世道就是这样,慢慢来,不要着急。而今太子英明,勤政爱民,下面又有老爷、王督宪这样的好官,日拱一卒,时清一步,总有天下清平的的一天。” 海瑞看着舒友良,欣慰地说道:“友良啊,成了家,有了子嗣,就是不一样,沉稳,也知道思前想后了。” 舒友良嘿嘿一笑:“老爷,我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就是块顽石,也该开窍了。” “是啊,你跟着老夫也三十年了,老夫也快古稀了。”海瑞默然一会,转头对胡广生说道:“胡军校,你跟舒友良一起去找齐兴安,商议营救杨云鹏杨哥儿的事。 我跟田生、张道去城外,找那些朝山进香的百姓们聊聊。赵宽,你留在家里待命。” 胡广生想了想,海瑞这个脾性,确实不适合掺和到蝇营狗苟之中去。 跟其他三位翊卫司军校田生、张道、赵宽交换眼神,点头应道:“好的海老爷,我们分头行事。” 海瑞依然是商贾账房先生的打扮,田生和张道是随从打扮,三人雇了一辆骡车,拉着四桶叫小饭馆烧好的凉茶,出了泗水县城,来到城北八里铺,这里是北上泰山的要道。 找了个凉棚,就近雇了位粗使老汉,把四桶凉茶摆好,让他招呼过路香客们。 “李老爷行善,烧好了解暑凉茶,香客们可随取随喝,不收分文。” 在周围席地而坐的香客们马上围了过来,有的拿着随身携带的破碗、水囊、竹筒,请老汉打一瓢;有的连碗都没有,求着老汉,轮流用那几口陶碗喝。 喝完凉茶,香客又分坐在阴凉处,歇息一会。 他们有老有少,男多女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都是困苦百姓。 海瑞走到他们中间,撩起粗布衣衫,席地而坐。香客都知道他是行善的好人,见他粗布旧衫,觉得他更是大善人。 自己都不宽裕,还挤出钱财来烧凉茶施舍给大家。 大家都含笑地跟他点头打招呼,海瑞扫了一圈,选了位六十多岁,跟他年纪相仿,看上去很精神矍铄的老汉。 “老人家,你今年高寿?” “不敢当,今年四十六。” 海瑞有些尴尬,看着比自己还要年长,其实年纪不大,只是被苦难压迫得如此苍老,继续开口问道。 “在下姓李,请问贵姓?” “李老爷,小的姓吴,族里排行老九,大家都叫我吴九。” “吴九,你是哪里人?” “曲阜吴家庄人。” “哦,那你家里几口人?” “唉!家里快没人了。” 海瑞一愣,“怎么了?” “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快要饿死了。” 海瑞追问道:“家里就没有壮年吗?” “有两个儿子,大的平日里要没日没夜地给孔家种地,其它事也断不了。 一会给孔家修葺府邸,一会要给孔家修牌坊,一会要修葺城墙,一会要疏浚河道。官府、孔府,什么活都摊派到他头上,没有一刻歇息,生了病也要咬着牙硬撑,结果活活累死了。 小的刚成家没两年,去年腊月孔府年祭缺几条大鲤鱼,什么与礼不合,上面的老爷一声令下,下面的管事如狼似虎,逼着佃户们大冬天的凿冰下水,给孔府捕捞鲤鱼。 我家老二也被逼得下了水,冻坏了身子,现在还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 海瑞右拳紧握,又缓缓放松,开口问道:“难道孔府不管?” “管什么?都是佃户们感念主家恩德,主动下水捕鱼,跟孔府无关。这是县里老爷和地保老爷们说的原话。 我家世世代代是孔府的佃户,要是恶了孔府,今天把田地收了去,明天我们就得饿死。” “那小哥你这是?” 吴九流着泪说道:“家里太苦,老大家的只好改嫁了,少个人吃饭就多个人活下来。留下两个娃,都才七八岁,天天跟着我们老两口下地,也干不了什么活。 老二家的要照顾躺在床上的老二,还有两岁的娃要养活。这日子眼看过不下去了。我趁着秋收还有一两个月,去泰山进香许愿,求东岳大帝和碧霞元君开恩,赐我一家老小一条活路。” 说着吴九摇晃着挣扎起来,海瑞惊问道:“吴九,你这是干什么?不再歇息一会,跟着大家一块走?” “不了,我得早点赶路。九女关要收过关费,我走山路绕过去,能省点算点。” 旁边有乡人说道:“吴九,那条山路不好说,猎户说有狼。还是走九女关,给孔家交点过路费好了。” 吴九想挤出一丝苦笑,可脸上愁苦太多,根本挤不出来:“交不起啊,有狼也得去。遇到狼,多少还机会逃得一条生路。 可这日子要是再这样过下去,我们一家一点活路都没有。” 海瑞站在凉棚外,看着吴九远去的背影,紧握着拳头,太阳穴上的青筋暴现,一直等到吴九的背影在山脚转过不见,才回到凉棚,一脸悲愤地对田生、张道说道。 “当年孔夫子在泰山侧哀叹苛政猛于虎,进而寻求仁政亲民大同之道。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子孙后代千年后欺凌乡里,凶狠赛过虎狼! 可悲可恼可恨啊!” 田生说道:“老爷,听闻当代衍圣公常年居住京师,在太学求学,尚未回乡。孔府由其它房执事。” 海瑞看了他一眼,喟然道;“老夫知道你的意思。为尊者讳。当代衍圣公远居京师,曲阜孔府这些腌臜事都是其它房执事所为,他毫不知情,是不是?” 田生和张道对视一眼,面露尴尬。 衍圣公,天下读书人敬仰的楷模,真要是爆出荼毒乡里,如狼似虎的丑闻,真得叫人情何以堪。 “当代衍圣公已经二十多岁,不是幼冲之年。他享受着孔府的锦衣玉食,口口声声却说对这些锦衣玉食的来处一无所知。 如此糊涂之人,如此毫无担当之人,也配叫衍圣公?” 田生和张道听出来了,海青天心里起了三昧真火,动了真怒! 两人唏嘘不已。 此前在河南东边州县微服私访,就听说过东边山东的情况,说世家豪右侵并土地,鱼肉百姓,尤其是以曲阜孔府为烈。 有人称道,山东近半土地在孔府名下,近半百姓是孔府佃户。 以为人云而已,想不到进入兖州,亲眼一见,孔府在地方作威作福、荼毒百姓还超出了传言。 这就是孔圣人的后裔?! 难怪天下世风日下,儒生士林从根子上就不正啊! 喝了凉茶,休憩得七七八八的百姓们三三两两站起。 “走了,走了,赶早走,尽早过了九女关。” “听说孔家要涨过关费了。” “又涨,为什么?” “还不是看着过关的人多,想狠狠捞一笔。” “坏良心的玩意啊!” 议论的话随着风吹过来,飘进海瑞的耳朵,就像耳光一下又一下地抽在脸上。 他闭着眼睛,长叹一口气,转头道:“走!”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下定决心的海瑞 海瑞右手背在身后,左手卷着衣袖,铁青着脸,看着田生、张道连同粗使老汉和车夫,把四个木桶搬上骡车。 车夫跳上骡车前杆,一甩鞭子,“驾!” 骡马晃晃悠悠地启动,沿着官道走动。 田生和张道知道海瑞恼怒,不敢近身,走在一边,装模作样地说着话。海瑞走了一段路,转头看到粗使老汉在车后面慢慢跟着,放慢脚步,跟粗使老汉并肩走着。 “老汉,有五十岁了吗? “五十有五。”老汉咧开嘴,露出稀疏的牙齿答道。 “这么大年纪还出来找活做?” 老汉是在北门外随意找的,那里有个自发的集市,有卖鸡鸭的,有卖针头线脑的,还有聚在一起等揽工的。 “没法子,官府新行了什么鞭子法,什么都要折色成钱。我们庄户人家,除了在土里刨吃的,没有其它的来钱门路,只好出来揽个零工,赚个几文钱。” 一条鞭法! 海瑞心里默念了一声。 高拱以户部尚书入阁后,火急火燎地推行新政,除了继续清丈田地,还在京畿、山东、山西、河南试行一条鞭法。 “是啊,庄户人家挣钱的门路少啊!”海瑞点点头,“听说南直隶、两浙那边多兴工厂,挣钱的门路多。” 老汉摇了摇头,“我也听说过。隔壁村里有人去过南直隶,说起过那边的光景,跟我们山东是天上地下。 只能说我们命不好,投胎在这个地方。好活歹活,先把这辈子过完了再说。” “这里不办工厂吗?” “办什么工厂哦! 我听庄里的米秀才说,临清有几位商贾来我们泗水,准备开个面粉厂,结果被孔府的一个亲戚,联手县里府里的案首老爷,把钱骗得精光,连人都被抓进大牢里,准备弄死,幸好里面有一位跟京里兵部尚书胡老爷沾着亲,这才囫囵活着回去了。” 山东临清商籍近半是徽商,徽商出自南直隶徽州。胡宗宪原籍绩溪县,徽州下面的一个县。 “不办工厂,不兴商贾,百姓们如何挣钱,没钱怎么缴纳折色税赋啊。” 老汉背着手摇着头,“谁说不是呢。上面的官老爷只管催逼完缴,从来也不管百姓们的死活。” “本地官府也不管?” “管什么?府里县里都是孔家的狗啊。” 走到北门前自发的集市,突然看到有男子在卖女。 他头戴生员巾,身穿满是补丁的襦袍,看着像是位书生,缩在墙角,脸转向另一边。 在他前面,跪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眉眼秀丽,头上插着一根草。 海瑞阴沉着脸。 这样的情景他见过许多次,书生读书不成,沉溺于赌坊,倾家荡产,只是可怜了这女孩。 旁边有人在议论。 “虞秀才这是遭了什么难?” “他家的老宅被方三千给看上了,构陷了一番,逼得虞家倾家荡产,不仅丢了老宅,他老父亲还被活活气死。 现在他一家五口躲在城东陆判破庙里,据说他老娘得了病,眼看没气了。还有一家子要活下去,只好卖女活命了。” 有熟悉的人一说,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唏嘘感叹。 “方三千真是越来越猖狂了,连秀才都敢构陷。” “屁的的秀才。虞秀才只是县里的童生,还没考上秀才。只是街坊邻居叫习惯了。” “唉,孔家就是我们山东的天,谁跟他攀上关系,就可以横行霸道,作威作福。韩屠夫,还有这方三千,据说他亲娘是当代衍圣公的奶娘。 衍圣公的奶兄啊,同乳兄弟,县太爷见了他都得尊称一声方员外。” “可不是啊。方三千在我们泗水城里,横着走啊。” “前两年不才扩修了宅院,又要扩修了?” “这两年又弄了些田地,去年又收拾了几位临清的商贾,发了财,张罗着纳了几房妾室,养了个戏班子,宅院当然不够用了。” “虞秀才把宅院卖于他就是,都是街坊邻居的,何必闹得生分。” “呵呵,你是不知道方三千的厉害,他还有个外号叫貔貅,只进不出。他给虞秀才开出的价,市价的零头都不到,虞秀才一家怎么肯卖? 呵呵,方三千就等着你不卖,他才好显弄手段,杀鸡骇猴。好了,虞秀才一家家破人亡,被赶去破庙里住,还在坐观的左邻右舍,全都忍痛,低价把院宅卖给方家。” 虞秀才转过头来,脸流满面地说道:“不要说了,街坊邻居们,不要说了。求求你们,哪位好心人,把我家芸儿买了去,不要再跟着我们受苦。” “欺男霸女,巧取豪夺,居然猖狂到了这个地步。”田生和张道摇着头感叹道,转头看了一眼海瑞。 海瑞脸色铁青。 他微服私访州县数以百计,比这更惨的人间悲剧见过不知几凡。 只是今日让他出奇愤怒的是,这事发生在曲阜邻县,逞凶作孽的孔家亲戚,依仗的是衍圣公的权势。 身为儒生,启蒙起就熟读圣人经义,牢记圣人教诲,忠孝仁义礼,时时记在心中,为民立心,为国立功。 可是最应该成为儒生们楷模的孔家,却欺凌百姓,为富不仁。 不仅他们自己不仁无德,攀附在他们身上的那些藤蔓、爪牙,更是变本加厉地鱼肉乡里,无恶不作,比其它地方的劣绅恶霸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道。”海瑞轻轻叫唤着。 “李老爷。” “把虞秀才一家接到我们住的院子里去,再请郎中给虞母看病。” “是!” 海瑞回到住所院子里,径直回到屋里,关上门,赵宽也不敢问,只好悄悄向田生打听,很快两人长吁短叹,唏嘘不已。 不一会胡广生和舒友良回来了,看到这样子,四人嘀嘀咕咕一会,舒友良走到门口。 “老爷,我们跟齐兴安谈妥了。他帮忙周旋了一番,泗水刑房案首愿意帮忙,不过开出了一百六十块银圆的价码。 还有齐兴安的好处费,其它打点费用,总共两百块银圆。老爷,这钱你看要不要出?” “出!”海瑞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这钱又不是老爷我出,是王子荐从自个的津贴里掏出来的。花的是他的钱,又不是本老爷的钱。” 舒友良在门外说道:“可不,不是老爷你的钱,你花起来当然不心疼。幸好也是王督宪的钱,要是花老爷你的钱,以后传出去就是个大笑话。 海青天花钱从泗水县大牢里捞人,是他娘的泗水县感到荣幸呢,还是他娘的杨云鹏感到荣幸?” “你这个狗才,少呱噪!早点把杨哥儿救出来,早点了事走人!”海瑞在房间里大骂道。 “好,好,你是老爷,只管指使人,我这狗才使劲地跑我的狗腿。” 又过了半个时辰,张道雇了一辆驴车,把虞秀才一家给拉了回来。 舒友良看着又惊又喜,有些不知所措的虞秀才两口子,十来岁的女儿虞芸儿,七岁的儿子虞遂良。还有躺在驴车上病得迷迷糊糊,不知还有几口气的虞母。 得知是海瑞做好事,舒友良跳到门口,对屋里的海瑞说道:“老爷,善事要量力而为啊! 我们行囊里的旅资不多了,再做一两桩善事,我们主仆俩就要重操旧业,如当年你应春闱那样,乞讨进京了!” 吱嘎一声,海瑞开门出来。 第二百六十六章 王家兄弟 海瑞黑着脸,不客气地对舒友良说道:“你这狗才,满院子就听见你一个人在这里叽里呱啦。” 虞秀才带着浑家和儿女连忙上前磕头:“恩人大老爷,谢你活我一家性命啊。” 海瑞不在意地摆摆手:“暂且只能救你一家。先在这院子里住下。这院子分内外两院,你们有女眷,住内院。 等我们把事办好,带你们离开泗水。你们可有亲眷可投?” 虞秀才迟疑一会答道:“恩人老爷,我们虞家原籍绍兴上虞,曾祖中举人,迁泗水县丞而致仕,进而在此落籍。 上虞故里,好几十年未曾联络,早就无亲可投。学生浑家的娘家,也断了联络十来年。” “那你们届时跟着先回淮安,再给你们寻条活路。”海瑞当机立断道。 “谢恩人老爷。”虞秀才两口子带着儿女又连忙磕头。 “你们不要再磕头了。我家老爷这辈子不知活过多少人,要是全来磕头,这泗水县城都挤不下。” 海瑞瞪了舒友良一眼,两人一起把虞秀才一家扶起,叫张道、赵宽帮他们安置,然后掏出一张纸条给舒友良。 “去街上给老爷置办些东西。” 舒友良一看目录,顿时觉得不好:“老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海瑞瞥了他一眼,“老爷我做事,用不着你管!” “我的老爷啊,太夫人、夫人,还有少爷小姐都在府上等着你回去啊,你可千万不要犯浑啊。” “你个狗才!还管起本老爷的事来了,信不信我马上打发了你走!” 舒友良长叹一口气,“好吧,你这驴脾气,谁劝得住啊。行,我这就去采办,大不了我陪你一起犯浑!” 虞秀才一家看着这对奇葩主仆,主人不像主人,仆人没有仆人样。 田生和赵宽却是早就习惯了,“虞秀才,一起吧,帮着你们归置归置!” “多谢两位壮士。” 田生和赵宽帮虞秀才一家在内院忙碌,胡广生向海瑞汇报情况,张道在院子里守着,舒友良晃晃悠悠地出来。 才走了半条街,突然遇到熟人,王大贵。 正好,这泗水县城里舒友良又不熟,请王大贵带路,照方抓药,又快又省事。 王大贵欣然应允。 这可是他舅舅的大客户,必须照应好! 带着舒友良转了一圈,把海瑞要买的东西都买好,王大贵有些奇怪:“你家老爷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管他干什么,反正没好事!”舒友良嘴巴撇了撇,“不管他,哥哥我请你去喝两盏,届时把酒钱算在采办费用里。” 王大贵嘿嘿一笑,不吃白不吃,跟着舒友良进了一家不大的酒楼。 点了一荤两素的下酒菜,再叫温了一壶酒,两人对坐喝了起来。 “王哥儿,你真是泗水县的人?听你口音有点不像啊。” “舒哥儿不亏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耳朵灵。不瞒你说,我原籍莱州灵山卫,家父世袭百户。 我两三岁时朝廷调家父到任城卫,守孔庙,护衍圣公府,家父举家迁居曲阜,还续弦了泗水城齐秀才之女,也就是舅舅齐兴安的姐姐。 三年前,家父撞破孔府某人的丑事,于是被构陷丢官。家父郁郁而终,继母随后也病故,我们兄弟俩无钱,无法扶父母灵柩回灵山卫祖坟安葬。 幸得舅舅怜悯,在齐家族地里划了荒地,安葬了家父和继母。” 舒友良一听就听出意思来,“王哥儿,你盘桓泗水,四处钻营,不止是结庐守孝吧。” 王大贵嘿嘿一笑:“舒哥儿看破不要说破。大家都是被孔家坑苦的人,心照不宣。” “不说,不说。码得,这孔家气数已尽,居然惹了这么多仇家。”舒友良举起酒杯,敬了王大贵一杯。 “咦,王哥儿,刚才你说你兄弟俩,你还有个兄弟?” “是的,我还有个弟弟王小富,乃继母齐氏所出。 两年前托了家父旧友同袍的门路,叫他投军去了威海卫,进了大明水师威海营,后来又转去了陆战营,这会正跟着兵部胡尚书在南海,打狗日的安南莫氏呢!” “胡兵部,汝贞公。” “舒哥儿也认识胡公?” “哈哈,这天地看着大,其实也小,转来转去,都是故人啊。”舒友良哈哈大笑,“你弟弟在汝贞公手下,绝对大有前途。到时候混个六级勋爵回来,光宗耀祖。” 王大贵双眼闪着寒光,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恨恨地说道:“光宗耀祖是吾所愿,以报父仇更是吾等所愿!” 安南升龙城南门外,一处明军木棚工事里,王小富对聂青说道:“聂参谋,咱们完成任务了?” “潘参军要的地形数字,都测完了,我们回去了。” “等雨停了再走。” “好。” 看着外面连绵不绝、似乎淹没了整个天地的大雨,王小富对站在旁边的聂青说道:“安南这里的雨,真是邪乎,下起来没完没了,好像这里的龙王,比别处的龙王都要勤奋,太他娘的勤奋了。 这么多的雨水,要是分三分之一给我们山东,给我们中原,年年都是好收成。”说到这里,王小富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黯淡。 “收成再好,也只是富了孔家这样的世家大地主,多收了几石,又能多开一席酒宴。 百姓们该挨饿还得挨饿。风调雨顺,好收成,对于百姓们来说,仅仅是保证他们不会饿死。 要是少雨干旱,天灾之后必是人祸。人祸比天灾更凶猛。天灾只是饿死人,人祸却是要吃人。” 聂青转头看着王小富,听着他嘴里的叨叨,没有出声。 雨停了,王小富带着本队护送聂青和测绘队回到了前敌指挥所。 潘应龙接过测绘数字,趴在桌面上,在舆图上来回比画了许久,最后狠狠一拍桌子。 “吴总兵,此计比较冒险,但打仗嘛,哪有不冒险的!干不干,你最后拍板!” 吴惟忠再确认一遍,“潘参军,此计可行吗?” “可行。总比你这么一炮一炮的轰,轰到猴年马月要强!” 吴惟忠咬咬牙说道:“那就干!本将在胡督宪那里立下的军令状,南海水陆两军向太子殿下许下的军令状,三月已经过去两月,拼了!人死卵朝天!跟他狗日的老天爷拼了!” 潘应龙哈哈一笑:“没错,拼了!这次灭莫氏之战,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升龙城里的莫氏军民,而是老天爷! 我们要想按期完成军令状,就得跟老天爷拼一回!” 说完,他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吴惟忠:“吴总兵,你帮忙准备好目录上的这些东西,再调一队骁勇给我,要敢玩命的!” 吴惟忠接过纸条,边看边说道:“我老吴麾下的,都是骁勇敢玩命的。潘参军要人,就把护卫测绘队的那一队调给你。” “他们会操船吗?” “陆战营都是从水师转过来的,操船弄帆是吃饭的基本功。” “那好,那我们赶紧干,加油准备!” 三天后,升龙城南门外明军前敌指挥所大帐里,聚集着数十将领和上百校尉,潘应龙开始布置任务。 “经过三天苦干,各项准备都好了。刚才我出去转了一圈,检查了一遍,都妥当了。现在我部署如下” 潘应龙把任务一一布置下去,最后说道:“今天是个黄道吉日,灭国功成,就在今日!吴总兵,请下令吧!” 吴惟忠拿起令旗,对着众人喝道:“灭国功成,就在今日,众将校听令!” “在!” “遵令而行,开始!” “是!” 第二百六十七章 固如金汤的升龙城 雨又开始下,哗哗声就像全世界只剩下这个声音, 潘应龙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站在一处山丘上,身后站着同样穿蓑衣戴斗笠的吴惟忠、王小富等人。 “洮江入海,分十余条河道,悉数在升龙府以北分路。主河道分南北两路,北路过海阳以北直入下龙湾。南路过兴安直下太平岛。 其余河道大小不一,升龙城以西十五里,有一条分支,宽不过三百米,深不过十余米,叫春梅河,蜿蜒不到百里,又汇入南路主道。 我们破城之计,就在这条河道上。” 王小富出自军户百户世家,兵书是自小熟读的,听到潘应龙这么一说,顿然开悟。 “参军要行水计,以大水倒灌升龙城。” 潘应龙哈哈一笑,对吴惟忠说道:“吴总兵,你麾下兄弟有勇有谋啊!” 吴惟忠嘿嘿一笑,“那是自然,都随我。” 潘应龙继续说道:“我叫测绘队围着升龙城测绘周边的地形。升龙城一带地势平坦。现在是雨季,江面高涨,现在升龙城周围陆地,比江面只高个一两米。 西边略高,只比洮江江面高了三四米,北面最低,只比江面高不到半米。 我军围城,在升龙城外掘了两道壕沟,垒了一道高二十米的土坝。这几日,我们动员安南二十万民夫,冒着大雨,把土坝加固,悄悄改了壕沟,从西直通北门。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说完,潘应龙眼睛盯着王小富,吴惟忠及其身后将领们也随即看着王小富。 王小富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道:“参军,请下令,让属下干什么?” “让你玩命!”潘应龙大声说道,“不管最后能不能活下来,王小富,你和你的兄弟,都是破升龙城,灭安南莫氏的首功!” 王小富默然十几息,拱手对吴惟忠和潘应龙说道:“愿为大明誓死效命!” 潘应龙和吴惟忠打头,其余将领们一起,弯腰拱手,对着王小富作长揖。 大雨更大,打着众人身上,雨水冰冷,但大家的心,却逐渐发烫。 春梅河面上,升龙城西南二十多里,正好有一处拐弯,河面变窄。 河面上有蜈蚣船来回地行驶,河岸两边各聚集着数百上千人,在大雨中奔走忙碌着。 河岸两面泥地里,密密麻麻打下了两三百根木桩,粗绳在木桩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全部系在六条铁链上。 铁链横穿江面,直通到对岸,也被如此这般紧紧系在两三百根木桩上。 “铁链锁江啊!这么长的铁链,费了多少铁啊。”有人一边忙碌一边议论着。 “反正把辎重营的铁都收刮干净了,甚至还熔了二十几门大炮。幸好下龙湾那边多煤,多修直炉,紧赶慢赶才铸好这六条铁链。” “对面摇旗了,叫我们合力把铁链拉紧。”有人大声招呼。 有节奏的号子声在两边河岸上响起,穿透雨声,回荡在河面上。 铁链被慢慢拉起来,悬在河面上两条,半隐在河面上的一条,还有三条沉在水里。此时可以看到,六条铁链上,互相之间还横挂着略细一点的铁链,交织成一张张铁网。 现在河面上的两条铁链上系满了红色布条,在雨水河水浑然一色中格外显眼。 两边摇旗通讯,确认无误后,一人打出一发信号弹。红色的信号弹在大雨中飞行,刺破灰蒙蒙的雨幕,显得格外刺眼。 等了半个小时,河上游漂下来一艘大船,看船型,应该是缴获的安南官船。 它的甲板比河面高不了多少,满载了货物。船头船尾,三四十位船工赤膊着上身,紧张操控着大船。 河岸两边的人看着大船漂下来,纷纷涌到河边,举目眺望,努力在灰蒙的雨幕中寻找船只的身影。 船头的船工看到前面星星点点的红布,知道要靠近铁链,一阵高呼后,大船缓缓打横,用右侧船身狠狠地撞在铁链上。 轰隆声响,紧接着又是嘎吱让人牙酸的挤压木头的声音,在灰蒙的雨幕中,那艘大船稳稳的横在铁链前。 成功了! 春梅河两边数千人爆发出欢呼声。 接着一艘又一艘满载着的安南大船横在铁链上,不到半个小时,十艘大船首尾相连地横在河面上,正好贯穿整个河面。 船上的船工纷纷离开,只留下四五人在船上。 留下的人开始凿船,放水入船舱里。 里面原本堆满了草袋装满的泥沙石砾,一放水进来,船体缓缓下沉,那四五位船工也及时跳上小船,离开回到岸上。 第一批十艘大船沉到河底,把汹涌的河水挡了一半,紧接着又陆续漂下来十余艘大船,被铁链拉住,自沉在第一批沉船的船体上。 大部分河水被猛地挡住,铁链加二十艘装满泥土石砾的大船,形成一道堤坝,以下的春梅河河床逐渐变干,无数的鱼在卵石和砂砾上乱跳。 此时的雨突然停了下来,随着两岸的十几面红旗招展,从河堤上涌出数万人。 冲在前面的是明军水师的工程营,身后是分队的安南民夫,他们扛着木头和木板,推着装满砖石的独轮车,向潮水一般,从两岸涌下被截流的河床里。 在工程营工匠指挥下,安南工匠们迅速用木头和木板搭建支撑铁链和沉船的堤坝框架。 搭建出一段堤坝框架,上万安南民夫用独轮车源源不断地往里面填泥土石砾,还有许多砖瓦。想必是附近被拆毁的安南官衙和大户人家的庄园府邸。 数万民夫像蚂蚁一样,蜿蜒成十几条长龙,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南海宣慰使司宣赞局宣赞使杨凤鸣,带着几十个文宣队,分在各处,冒着小雨,大声说话唱曲。 文宣队大部分是安南艺人,或打着快板,或唱着安南俚语俗腔,用安南话说着同一个意思。 大家加油干!打下升龙城!灭了莫氏! 灭了莫氏,大明分给大家的田地宅院就永远是大家的,不用再担心被人夺走! 泥水横飞,铁链拦住的沉船间隙时不时喷出一股河水来。随着河水越涨越高,六根胳膊粗的铁链被沉船冲得吱吱乱抖,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掉,然后河水骤然决口。 可是上千大明工程营工匠和数万安南民夫视而不见,他们手脚飞快,或搭建框架,或倾倒泥石。 到傍晚时分,一道长三百多米,高二十米,横跨春梅河河床的堤坝,骤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数万人在河岸边欢呼雀跃,这些人高举着双手,流着泪高声嘶吼着,这些安南民夫,第一次意识到,他们聚集在一起的力量是如此巨大,可以驯服一条上千年一直都桀骜不逊的汹涌河水。 早在中午时分,被截断的春梅河河面就上涨了四五米。 潘应龙一声令下,明军炸开春梅河东面的堤坝,河水呼啸着冲向陆地,先是向北冲去,结果被明军修筑的堤坝拦住,只好调头向东。 刚冲过去不到五六里,被明军在升龙府北面和东面修筑二十多里长,高二十多米的土坝拦住,只好又调头,向南边的升龙城冲去。 浑浊泛红的河水汹涌而来,冲到升龙城北门,被高耸坚固的城墙挡住,顿于城下。城墙上的莫氏守军刚才被突然而至的洪水吓得心惊胆战,这时终于放下心来。 哈哈,我们升龙城墙高城固,你们明军用火炮轰不垮,用洪水也冲不开! 我们固如金汤! 第二百六十八章 克升龙城 此时雨停了,太阳从层层乌云里钻了出来,天地间变得澄清,随着温度上升,蒸发的水气加重,变得更加湿热。 升龙城以北五六里的一处山丘,是明军修筑的围城,现在成了拦洪的堤坝的重要支点。 这里停着一艘中型沙船,船尾还系着两艘小船。 山丘上,潘应龙盯着王小富,再一次问道:“王队正,你的任务记住了吗?” “潘参军,属下记住了!” 王小富毅然答道。 旁边的吴惟忠说道:“升龙城能不能攻克,就看你们的了!” “吴总兵放心,就是拼死,我们也要打开升龙城!” “好,拿酒来!给王小富和全队弟兄们壮行!” 一碗碗米酒被端了上来,王小富和挑出来的四十名弟兄,一人一碗米酒。 “敬诸位弟兄马到功成,我等且侯弟兄们凯旋归来。干!” “干!” 喝完之后,陶碗被随手一甩,丢在了泥地上。 王小富扎了扎腰带,转身率先走上挑板,其余弟兄鱼贯而行,跟着从挑板上了船。 春梅河倒灌进来,土坝到升龙城之间成了一片泽国。浑浊泛红,波涛汹涌,一浪接着一浪,晃得船体一摇一摇。 “扬帆,启桨。” 王小富大吼一声,十几名弟兄升起蓬帆,二十几位弟兄划动船桨,船体缓缓启动,调了个头,顺着洪水向升龙城而去。 王小富站在船尾,看着前方,时不时给旁边的舵手老王发号施令。 “小心点,避开那棵树。” “绕开,绕开,那里有座山包。” 看着升龙城越来越近,他走到甲板上,对弟兄们说道。 “老王,待会瞄准点,我们对着升龙城北门撞过去。船头装有撞木,可以稍微缓冲一下,再打横。 兄弟们一起动手,用船桨、竹篙撑住,我们的船娇贵,千万不要被城墙撞坏了。 等船靠在一起,我自会处置,然后大家一起跳上船尾的小船,使劲划,离得越远越好。不过那会城墙上的莫氏兵马肯定会放箭,安南火器厉害,说不定还会放铳。 小船上备的有盾牌,没有划船的举着盾牌,给划船的弟兄们挡一下。先拼命离开那里再说。 兄弟们,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众人齐声应道。 王小富又回到船尾,站在舵手老王旁边。 看着远处的升龙城,在一点点地变大,舵手老王开口了。 “王队正,打完了莫氏,你想干什么去?” “想回家一趟。”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老王嘿嘿一笑。 王小富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北方。 兄长现在如何?找到报仇的机会没有。如果没有,那就算了。自己下次回去,也把他带出来。 自己这一身本事都是他教出来的,他从军,比自己更有出息。 孔家是庞然大物,就算自己立下赫赫军功,授勋封爵,还是扳不倒他们。不如放下,活得好好的,成家立业,光宗耀祖,这也是父亲在天之灵希望自己兄弟能做的。 王小富反问一句:“哥,你呢?” “嘿嘿,我要回广州轮休去。广州城繁华,比香江那座新城过得舒坦多了。这次打下升龙城,你升官,我发财,老子要好好快活一番。” 王大富忍不住看他一眼,老王是泉州同安人,嘉靖年间闹倭寇时他一家老小,包括老婆孩子,全部死在战火中。他自己也稀里糊涂地入了海贼。 后来官兵剿贼,他跟着同伴们投降,入了水师,七转八转进了陆战营,成了王大富的手下。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哥,攒点钱吧,再娶个婆娘,给你老王家留个香火。” 老王把着船舵转杆,沉默了十几息,嘿嘿一笑,“我烂命一条,朝不保夕,谁看得上啊。再说吧,再说吧。” 王小富知道他心动了,想着跟上面说一声,看能不能从官府负责婚配的寡妇里给他选一位。 老王掌舵的水平很高,船如离弦之箭,却准确地撞在升龙城北门门洞里,船头咣当一声,整个船猛地一抖,缓缓地停了下来,船身开始打横,随着吱嘎声响,贴着城墙靠住了。 城墙上一片慌乱,奔走相告,人声脚步声混成一块。 王小富从船舱钻了出来,顺手把临时加盖的铁栅栏门用两条铁链缠上,加了五把锁。 “走了,走了!” 王小富看了一眼头上的城墙,有守军探出头,往下面看。 “趁着他们没反应过来,我们赶紧上小船走了。” 兄弟们连忙从各处跑出来,向船尾跑去。 王小富对老王说道:“哥,走了!” 老王苦着脸说道:“死扑街啊!我走不脱了。” “怎么了?”王小富惊问道。 “水流太急,我要是不扳住船舵,船会从城墙上飘开的。我再等会,等引线快燃完我再跳水就是了。我水性好。” “码得,你水性再好也没用。这船里装了三千斤火药,引线五分钟燃完,现在过去两分多钟了,你跳个卵子的水啊!” “不行,我不扳住船舵,船就会飘走,离城墙远了,不要说三千斤火药,三万斤火药也不管用。 这段城墙被我们炮击了两个月,塌了几回,正合适炸开。走了,王队正,不要管我,走了!弟兄们都在等你!” 王小富泪水哗地一声流下来,心如刀绞。 他刚入陆战营,虽然是哨官排长,可很多事情是老王手把手教出来的。 “你头壳坏了,还有那么多兄弟等着,你想拉着他们一起死啊!”老王急了,扬声大骂道。 王小富使劲地点点头,转身要走,老王在身后说道:“我是泉州同安苧溪人,记住了小富子,以后出海从那边过,记得给我倒杯酒喝。” 王小富头也不回地跑着,腾空跳进小船里,大吼道:“走,走!” 两艘小船的人划船的划船,举盾牌的举盾牌。 城墙上的守军也反应过来,对着越行越远的小船射箭,还有砰砰的火铳声响。 一分多钟后,两艘小船离开了射程,飞快地向最近处的堤坝划去。 王小富再又忍不住,抱头嚎啕大哭。 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众人心情沉重,都忍不住转头,看向那艘靠在升龙城下,孤零零的沙船。 有守军放下绳子,从城墙上降到船甲板上,小心翼翼地搜索前进,很快在船尾看到了拼尽全力,扳着船舵的老王。 看着围过来的莫氏守军,老王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咧开嘴嘿嘿一笑,“塞林木,你们这些大颗呆,看你们面相,跟老子一样,都是夭寿鬼啊,” 莫氏守军围着老王,听着他嘴里叨叨,不明就里。 沙船船舱里,被王小富点燃的五根引线,最短的那根终于燃完,一声巨响,一团火光,一柱黑烟,整个升龙城都被震得摇动不已。 被炸开的残砖碎砾,站在空中飞了好一会,才纷纷落在水面上,黑烟被风缓缓吹散,看到升龙城北门被炸开一道上百米的口子。 洪水正从缺口处汹涌地冲进去,同时不停地冲刷着两边的残墙。 升龙城墙也是外包砖,内夯土,外砖被炸开后,里面的泥土在洪水冲刷下,不停地坍塌,缺口不停地向两边扩张,越扩越宽。 到傍晚时分,春梅河那处拦河堤坝完全筑好,继续不停地加固。 被拦截的春梅河越涨越高,顺着明军设计好的路线,不停地向升龙城冲去,顺着被扩大到两三百米的缺口,冲进城里。 洪水从北门缺口冲进城里,很快又被东南西三面城墙从里面给挡住,整个升龙城成了一个蓄水池。 一米、两米、三米,城里的水位越涨越高,到傍晚时分,升龙城里的水位最高达四五米。 此时的房屋建筑普通不高,两三米高的洪水,足以淹没大半城区,四五米高的洪水,就是灭顶之灾。 潘应龙、吴惟忠等人在北边最近的堤坝上举着望远镜,眺望着已成泽国的升龙城。 吴惟忠心花怒放地说道:“潘参军妙计!升龙城现在成了养鱼的水池子了,十万跟随莫氏的军民,看他们能坚持多久! 潘应龙答道:“升龙城陷落已成定局,先泡它一夜,反正它四周都被我们围死,想跑也没法跑。等明天天亮,再点起数百哨船,搭载陆战营慢慢靠近,先占据城墙,再四面合围。” 吴惟忠欣然道:“好!先占据城墙,再四面合围。要是敢负隅顽抗,老子调水师的炮舰,直接开到城墙下,顶着他们胸口开炮!” 两天后,升龙城十万军民死伤过半,城里水面上密密麻麻全是尸体。活者无衣无食,又累又饿,成群结队地向明军投降。 辅政大臣驸马岸郡公莫玉辇、石郡公阮敬升等莫氏重臣,纷纷请降。 见事不可为,莫氏摄政,谦太王莫敬典杀幼主、侄孙莫茂洽,与儿子唐安王莫敬敷、辅政大臣应王莫敦让、部将阮倦、莫玉等人,与乘船攻入城的明军血战到底。 入夜之前,升龙城再无抵抗,完全落入明军之手。 吴惟忠和潘应龙一边联署写捷报,一边下令拆除春梅河拦河堤坝,挖掘沟渠,泄水干城。 但升龙城被大水浸泡三天三夜,坍塌大半,终究被废弃。 捷报被快船载着,火速向北而去! 第二百六十九章 通知你,不是跟你商量 朱翊钧在西苑大光明殿里召见葡萄牙使节莱昂。 莱昂一行人跟着李超的青龙水师赶到大沽,却被安置在隔离区里,待了十五天,无恙后才安排坐上蜈蚣船,沿着卫河和北运河潞河,直达通州,再在四方馆里住下,一边由鸿胪寺官员教授朝拜礼节,一边排期等候召见。 “外臣莱昂拜见大明太子殿下。” 莱昂老老实实地按照大明礼节,跪拜磕头行礼,嘴里说着他这段时间练得最熟的一句官话。 “起身!” 莱昂起身,鸿胪寺的通译跟着起身,站在他身后。 “你叫莱昂,是葡萄牙贵族?” 莱昂有些尴尬,但不敢说谎,这种事很好查的。 “回禀大明太子殿下,在下只是葡萄牙海军中级军官,被葡萄牙驻果阿总督任命为满剌加副总督兼军事指挥官。” 朱翊钧听了通译翻译的话,问道:“你们葡萄牙在东方最高长官是驻果阿总督?” 莱昂一愣,发现这位大明的实际最高统治者,虽然年纪不大,但思维十分敏锐。 “是的。我们葡萄牙在东方最高长官是驻果阿总督。” “那孤叫你们放弃壕镜,放弃满剌加,退守天竺,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印度,你们驻果阿总督敢不敢向大明开战?” 朱翊钧如此直白的话让莱昂一愣,也让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开口道。 “殿下,我们与大明签署的租借壕镜条约,是正常的商业条约。壕镜的主权还归大明,我们拥有管理葡萄牙人内部情况的基本权力,我们葡萄人遵纪守法,愿意做大明最忠实的仆人。” 莱昂连忙辩解道。 他这段时间做过大量的工作,也花钱向大明商人、文人们多方学习,了解大明风土人情和朝堂模式,知道大明自诩天朝上国,自好面子。 要是说占了大明一块地,拥有自治权,马上就翻脸,到时候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愿意做大明最忠实的仆人,口惠而已。 赚钱,不寒碜! “广东地方禀告,自隆庆元年以来,查获拐贩妇女入壕镜,卖为你们葡萄人佣妇妾侍案二百九十六起,解救妇人一千一百四十五人。” 莱昂马上辩解道:“殿下,这些都是上国不法之徒,从各地拐贩而来,我们葡萄牙人并不知情。” “一个两个你们不知道尚且可以理解,一千一百四十五人,你们都还不知情,是死人吗?没有需求,就没有买卖。你们葡萄牙人以商为本,这个基本道理不懂吗? 没有需求,那些不法之徒会四处拐贩良家妇人?甚至杀害家人,抢夺女子!祸根是你们,现在转头说不知情,你当孤是傻子,当大明上下是傻子吗?” 面对朱翊钧步步逼问,莱昂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是军官,不是专业的外交人员,只是在满剌加有身份地位的葡萄牙人高层里,他说话最好听,才被公推为出使大明的使节。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嘉靖十四年(1535年),你们葡萄牙人贿赂广东地方官吏,取得在壕镜渔村停靠船舶和进行贸易的权利。 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你们以曝晒水浸货物为由上岸居住,并于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起,堂而皇之地在壕镜定居,还组织什么市政局,要进行什么自治。” 朱翊钧冷笑几声:“你们这些葡萄牙人,居然跑到我大明搞什么自治?什么自治?欺凌妇女,视我大明主权为无物是吗? 莱昂,你们葡萄牙人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我大明跟天竺土王一样,软弱可欺? 还是如坤洲,也就是你们嘴里的非洲,那些黑人土著一样愚昧无知? 你们跟西班牙人,还真是同拜在保罗跟前,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西班牙人十几条破船,三四千人就想着要征服我大明,把我们变成第二个印加帝国。你们呢,步步为营,工于算计,要在我大明土地上建立殖民地!” 朱翊钧说到这里就来火! 我没穿越之前你们建立殖民地,我穿越之后你们还要建立殖民地,合着老子白穿了? 莱昂听着朱翊钧严厉的语气,心里一阵惊慌。 以前在满剌加,只是间接接触到大明,对它的实力没有什么切身感受。 这次北上,一路所见所闻,莱昂深刻意识到,大明是一个庞大的国家,它的国土、它的人口、它的经济、它的实力就算是整个欧罗巴加在一起,也不够它打得。 以前的大明可能迷迷糊糊在睡觉,可现在它醒了。 莱昂在三宝府龙口港看到数百艘大明战船,单对单可能打不过自家的船,但是二打一,五打一,随随便便可以收拾你。 这一点,在林加岛,大明水师围着西班牙海军分舰队一顿爆锤,足以说明一切。 更可怖的是大明海军的主力水师是由世子大帆船组成,有数十艘之多。 莱昂知道了他们把西班牙人的船队一战歼灭的战绩,也一路随行,亲眼目睹了这支水师的实力。 船坚炮利,灭国摧城。 如果说几十艘葡萄人战船可以击败奥斯曼和威尼斯联军,称霸天竺,纵横东亚。 那么明国只需派遣几十艘大帆船,就可以灭了葡萄牙和西班牙。 先击败两国的海军主力,然后像他们此前去东倭那样,封锁海岸线,沿岸炮击,用不了多久,葡萄牙和西班牙都会崩溃。 莱昂努力地辩解着:“尊贵的殿下,我们葡萄牙人只想着做生意,并没有其它坏心。” 是啊,我们葡萄牙人只是纯粹的商人,能有什么坏心思?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看着比自己矮一点的莱昂。 “孤还准备派人与你们交涉。现在你们来了,正好。那孤正式告诉你们,壕镜大明正式收回,满剌加以前是我大明藩属国,现在大明要行使宗主国庇护权利。 你们葡萄牙人必须退回去果阿港。你们讲道理,大明也讲道理。你们愿意和平共处,继续做生意,大明也不会为难你们。 以后你们葡萄牙人可以停泊在龙口、广州、香江、泉州、上海等通商口岸,遵循大明海外贸易和出入境条例,遵纪守法,按章纳税,自无不可。大明定会保证尔等合法权益。 如果你们不想讲道理,还坚持你们对付坤洲土著、天竺土王那一套,那也可以,我大明奉陪到底。” 朱翊钧鄙视地看着莱昂,继续说道:“届时孤循西班牙例,宣布你们葡萄牙为敌国,大明船只可肆意抄掠葡萄牙人船只。 西班牙人势力集中在新大陆,震洲这边的船只还是太少了。 你们葡萄牙就不一样,据说航行在天竺、大食和满剌加三处的船只,数以百计。想必我大明上万官民商船,会很乐意在你们葡萄牙人身上发一笔横财!” 莱昂也完全明白了朱翊钧对葡萄牙人的政策。 退出满剌加海峡,老老实实待在天竺,你们可以继续来大明做生意,大明也会去天竺大食做生意,和平相处,一起发财。 要是不服气,那就干一场,到时候叫你葡萄牙人不仅生意做不成,还要把天竺、大食的地盘也要抢过去。 莱昂气得浑身发抖,但理智让他强忍着愤怒。 因为莱昂知道,大明说会暴打葡萄牙一顿,他真的有这个能力,说到真能做到! 在这样言行合一的巨人面前,莱昂知道,必须要收敛自己的脾气。 “殿下,这些事情不是我能做主的,我需要回去向果阿和国内禀” “不,不,莱昂,你理解错了。”朱翊钧毫不客气打断了他的话,“孤不需要你做主。这件事原本由鸿胪寺官员跟你说就好了。孤召见你,是因为葡萄牙人此前在我们改善火器,升级海船等方面,给予了一定帮助。 现在大明海军里,还有你们葡萄牙人的教官。孤是念旧情的,所以亲自召见你。 但孤召见你,不是跟你们商量,而是通知你。大明对葡萄牙国策已经定下来了,就是如此! 你们愿意接受,皆大欢喜,如果不愿意接受.” 朱翊钧自信地笑了笑,“你们可以尽管试一试。” 莱昂看着朱翊钧的神情,发现这位明朝太子似乎很期盼自己葡萄牙不接受,然后两国开战。 朱翊钧接下来的话让莱昂虽然不理解,但是大为震惊。 “说实话,孤很希望你们不接受。大明海军,一直以来跟倭寇打,跟莫氏海贼打,对手太低级了,很难长进。 你们是海上强国,数十年前就敢环球探险,发现新大陆,然后扬帆万里,四处抢掠。你们才是大明海军真正的对手。只有跟你们开战,打赢你们,大明海军才能真正地成长。 莱昂,在京师你是客,孤叫鸿胪寺进地主之谊,不会怠慢你。等北风起,南下回去后,好好想一想。要是想跟我大明见个真章,孤希望你们做好充分准备,不要学西班牙,短小无力!” 说完,朱翊钧挥挥手,示意内侍带莱昂下去,自己径直离开了大光明殿。 回到勤政堂,冯保在等着他。 “殿下,这是东厂从山东兖州传来的密报。” 朱翊钧接过来一看,忍不住摇摇头,“海公啊海公,孤的海公,大明的海青天,你这又是要唱哪一出啊!” 第二百七十章 衍圣公府遗毒万户 王大贵又一次陪着胡广生来到泗水县大牢,接待两人的还是上次那位牢子。 看到王大贵递出来的县衙文书,牢子瞟了一眼。 “无罪释放,县尊的官印,刑房的签押,哦,还有典史老爷的花押,你们这路子走得,可真通畅啊。” 牢子摇了摇头,在前面带路。 “花了不少钱吧。” 王大贵没有出声,转头看了胡广生一眼。 胡广生耸耸肩,“钱就是个王八蛋,挣来就是花的。” 牢子嘿嘿一笑,“话是这么说,可这世上的钱,他娘的长眼睛的,嫌贫爱富,只想往有钱人的钱包里钻。 这世上越缺钱的越挣不到钱,越不缺钱的越来钱。” 三人又走进了大牢,一股特殊的霉臭味扑面而来,王大贵忍不住捂住了鼻子,胡广生在旁边看了他一眼。 “王大郎,看上去你脸色不好。” “没事。”王大贵强自说道。 可是才刚说完,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心底涌起,他使劲咽了咽,还是强压不下来,跄跄踉踉冲到旁边干呕起来。 呕吐了一会,实在吐出什么来,王大贵这才苍白着脸走了过来。 牢子盯着他看了一会,摇了摇头,“还是受过伤害啊。” 王大贵勉强笑了笑,“家父曾经被构陷,入狱过几个月,那时我陪着家父住过几月曲阜县大狱。” 牢子点点头,“那就对了。曲阜啊,离得圣人牌位越近,那些人的心就越黑!跟曲阜县大狱比,我们泗水的县大狱简直就是良善之家。 王大郎,还能不能走?” “能走。” 牢子继续在前面走着,王大贵和胡广生紧跟其后,很快来到杨云鹏住的监牢前。 “杨鹏,你家人打通关系,放你出去了。” 杨云鹏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左右同监牢的人拱手道:“杨某先离开这鬼地方,诸位好生保重了。” 同监牢的人没有说什么,旁边监牢里钻出一人,趴在栅栏门后,疯狂地喊着。 “冤枉啊,我是冤枉的!我明明右脚有残疾,行动不便,他们却说我追杀了徐家老二一条街,最后把他砍死。 天大的冤枉啊,我脚有残疾,就算是跑也没有徐家老二走路快啊!我怎么追杀他一条街啊!冤枉啊!” 杨云鹏、胡广生和王大贵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牢子呵呵一笑,“一看就是新进来的。这监牢里关着的,罪有应得的少,含冤负屈的多。喊吧,使劲的喊吧,别人也就听个乐子。” 牢子低着头,弯着腰,慢慢领着三人出了牢门,又去旁边的值房里办了手续,再把三人送到大狱门口。 “走吧,走得远远的,不要再进来了。”牢子挥挥手,示意三人赶紧走。 胡广生和王大贵先带杨云鹏到城外河边,“天气热,你将就着洗个澡,干净衣服我给你准备好了。” 胡广生说道。 “好!”杨云鹏二话不说,脱光了衣服,堆在一起,噗通跳进河里。 胡广生拿出火折子,把堆在一起的旧衣物点燃,然后把包袱里的新衣服放到河边的石头上,和王大贵转到一边去等着。 等了一会,杨云鹏换了一身新衣服,头发湿漉漉地走了过来。 “走吧,省得老爷等急了。”胡广生招呼着。 回到城里,在十字路口,胡广生、杨云鹏与王大贵分手。 “王大郎,这几日多蒙照应,在此别过。” 王大贵拱手道:“几位都不是一般人,我想大家还有机会见面吧。” 胡广生和杨云鹏对视一眼,只是笑着答道:“王大郎,多多保重!” 看着两人的背影,王大贵在街边徘徊着,许久不肯离去。 回到院子里,杨云鹏马上被带到屋里见海瑞。 杨云鹏进门跪下磕头:“杨云鹏惊动了海公,真是大罪过。” 海瑞挥挥手,“起来,坐着说话。 老夫本意就是要来兖州看一看。这里的名声太响了,我双耳都塞满了。搭救你,只是王子荐委托的顺手之事。 他现在声名显赫,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着,不敢轻易出手,生怕打草惊蛇,才托了老夫。 杨哥儿,你回去的同伴说,事情都做得七七八八了,都要准备回淮安了,怎么还出了事?” 杨云鹏不好意思地说道:“说来也是学生鲁莽了。我奉王督宪密令,带着几名精干人来兖州打探消息。 前些日子,京里高阁部派了田地清丈小组,下到山东清丈田地,接连出现小组官吏被打事件,尤其以兖州一带最为肆虐。 王督宪就叫小的秘密来打探一番。我带着人假装收山货的行商,在济宁、滋阳、曲阜等县调查了一番,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特意绕道新泰,出九女关转白马关去蒙阴、沂州,转一圈再回海州。 不想在九女关,遇到了一件破事,韩屠夫家的老四在那里强抢路过的民女,学生一时按捺不住,救了民女一家,把韩老四暴打了一顿。 九女关的巡检认识韩老四,带着关丁围住了我。学生为了不暴露底细,打草惊蛇,暗示同伴们先走,自己束手就擒,被巡检抓到泗水县大狱里来了。” 海瑞端坐在座椅上,捋着胡须,问杨云鹏:“你在兖州打探了一番,结果如何?老夫问的是孔家!” 杨云鹏摇了摇头,“他娘的,灯下黑啊!这曲阜是孔圣故里,这些孔圣人的子孙后代,打着孔圣人的旗号,干的这些事,怕是祖先的棺材板都按不住了。 人神共愤啊! 学生就在想啊,这衍圣公为何能传嗣千年?五代十国时,神州陆沉,他们过得滋润。契丹金人蒙古人,腥膻中原时,他们跪得最利索。 孔圣人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偏偏他的子孙后代在孛儿只斤跟前,磕头磕得嘣嘣响。 现在衍圣公府,藤蔓攀扯,不知几凡。嫡脉长房、二房,其它三四五六房;庶出又是艮字房,礼字房,什么宥字房。 只要跟衍圣公府沾点亲的,阿猫阿狗都可以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 学生就纳了闷! 这天还是大明的天吗? 这地还是大明的地吗?” 海瑞静静地等杨云鹏说完,“杨哥儿,你尽快离开泗水,走邹县、滕县,直下徐州。王子荐跟老夫说了,他派了人在徐州接应你们。 田生、张道、赵宽,你们护送杨哥儿,还有虞秀才一家南下。老夫已经叫友良雇好了马车,置办了干粮,待会就走,越快越好。 这是老夫写得一份奏章,你们到了徐州,马上以我的名义拜发。还有我的驾贴和官印,以及官服,田生你也一并带走,交给王督宪暂时保管。” 杨云鹏一听,觉得大事不妙,“那海公你呢?” “老夫还有正事!老夫好歹也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天下略有薄名,还真以为专门来救你这个臭小子?” 海瑞开了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杨云鹏隐约猜到了海瑞的心思,连忙劝道:“海公,要不你等等,等我家王哥儿带兵过来,你再去跟那些坏人斗。” 海瑞笑了,“我海刚峰行事处世,靠得是浩然正气,不是刀把子、枪杆子。赶紧走,不再耽误老夫做事。” 胡广生叹了一口气,“田生,张道,你俩护着杨哥儿,还有虞秀才一家火速南下。赵宽,你跟我护着海公。” “是!” 杨云鹏、虞秀才一家,包括那位被郎中救治一番,从濒死线上救回来的虞母,坐上两辆马车,迅速离开泗水县。 海瑞和舒友良坐上另一辆马车,胡广生和赵宽雇了两头骡子,骑着跟在后面。 出城时,被王大贵看见,想了想,也雇了头骡子,骑着跟了上去。 舒友良在马车里不停地抱怨:“我的老爷,从你要我置办东西,我就知道,这次又不得安生了。” 海瑞笑着答道:“跟着我海瑞,你还想安生日子过,做梦了!” “唉,嘉靖年间,你弹劾了先皇爷。隆庆年新朝没开张几天,你弹劾了太祖皇帝爷,这次看样子你是要弹劾孔圣人。 我的老爷,你能不能消停会!“ 海瑞嘿嘿一笑,“老夫要是消停了,天下百姓们就没法消停了。” 第二天到了曲阜县城,找了家客栈住了一晚,第三天一早,海瑞带着胡广生和舒友良,来到衍圣公府门前。 这里的牌坊一座接着一座,都是历朝历代皇帝下诏敕令修建的,一眼几乎看不到边。 真的快没有地方修新的牌坊了。 一条大街从牌坊长龙中间穿过,是曲阜县城最热闹的地方,人声鼎沸,商贩云集。 海瑞一身棉布襦袍,头戴生员巾,提着前襟,昂首挺胸走在最前面。 舒友良垂头丧气地跟着后面,扛着两根竹竿。 胡广生和赵宽紧跟其后,警惕地左看右顾。 穿过摩肩擦踵的往来人群,街边的商铺飞檐斗拱,雕梁画栋。 商贩叫卖的声充斥两耳,一片繁华盛世的景象。 走到衍圣公府正门外,最里面的牌坊下。 海瑞停住脚步,转头对舒友良说道:“舒哥儿,举起来,举出一个虎虎生威来!” 舒友良白了他一眼,从背着的包袱里取出一幅白布,两头穿在两根竹竿,然后一根插在牌坊柱子旁,另一根举起来,把长幅白布完全撑开,上面书写着一行黑色大字,触目惊心。 “至圣先师流芳千古,衍圣公府遗毒万户!” 第二百七十一章 这妖怪有没有背景啊? 曲阜知县于布延坐在青呢官轿里。 轿夫们把轿子抬得四平八稳,于布延的心却七下八上,焦虑万分。 官场有句话,“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知县是亲民官,直面百姓,一堆的“kpi”从上往下压,兴学校、辟田野、增户口、平赋役、简词讼、息盗贼,总纲六大类,细则数十上百条,一条没做好,磨堪就是下等,不能升官是小事,还要被免职。 上面一堆的婆婆,知府知州、分巡分守道、布政司按察司,还有巡按御史,谁都可以把你当孙子训一顿。 下面缙绅世家,豪族大户,谁都不能得罪。你在这里只是三年,他在这里三辈子。得罪了其中一位,你这父母官就做得不顺畅。 轻则磨勘流铨有污点,要多蹉跎几年;重则被御史弹劾,夺职罢官,二十年寒窗苦读全变成了空。 能欺负的只有良善百姓。 可是这些穷鬼,能有什么油水? 所以前生不善,今生知县。 而附郭又是做知县最辛苦的。 天天在知府、布政司以及一堆朝廷大员眼皮子底下做事,稍微出点差池,你就是第一个被揪出来扛锅的人。 干最脏最累的活,挣最少最薄的功劳。 于布延觉得自己这个曲阜知县是三生作恶,跟附郭省城有得一拼。无它,曲阜县城里有个衍圣公府。 朝廷可以换,衍圣公府却在一直往下传,你说厉害不厉害? 偏偏今天有人在衍圣公府门前,打出横幅,上书“至圣先师流放千古,衍圣公府遗毒万户!” 这是要疯啊! 居然在衍圣公府门前大骂它遗毒万户。 于布延知道,当代衍圣公孔尚贤年少袭爵位,被先皇嘉靖帝一直留在京城读书,只是每年回来一次主持孔庙祭祀。 十几年来公府缺乏管教,各路牛鬼蛇神全部涌了出来,打着公府的旗号,作威作福,鱼肉百姓。 这些破事,兖州府和山东藩台臬台看在孔圣人的面上都不管,自己小小的一个知县怎么敢管? 现在衍圣公府由嫡脉二房孔贞宁掌权。 孔贞宁是六十三代衍圣公孔贞干之弟,当代衍圣公孔尚贤的亲叔叔,辈分高,又有手段,趁着孔尚贤久不在孔府,牢牢地抓住了孔府实权。 依附他的各房以及其他人,无不跟着鸡犬升天。这些人肆意妄为,作恶多端,把兖州府数县,以及半个山东搞得乌烟瘴气! 欺凌太过,终于有人跳出来,在人来人往的府前大街上拉出这样的横幅,赤裸裸的打衍圣公府的脸。 相信用不了多久,这句话就会传遍山东,传遍天下。 衍圣公府怎么应对,那是它的事,现在自己要做的事就是赶紧去衍圣公府赔礼道歉,要不然孔贞宁一封书信递到济南,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 造孽啊! 我前世三生作恶,才被分拣到曲阜为知县啊! 孔府前厅为官衙,分大堂、二堂和三堂,是衍圣公处理公务的场所。 再仿照朝廷六部而设六厅,在二门以内两侧,分别为管勾厅、百户厅、典籍厅、司乐厅、知印厅、掌书厅,分管孔府事务。 三堂也叫退厅,是衍圣公接见四品以上官员的地方,也是孔府处理家族内部纠纷和处罚府内仆役的场所。 堂里上座,孔贞宁一身麒麟服,头戴乌纱帽,阴沉着脸。 他四十多岁,五十岁不到,长得丰俊神韵,只是那双眼睛,滴溜溜的过于精明。 坐在左下首第一位的是他的长子孔尚坦,也是当代衍圣公孔尚贤的堂弟,往下是他的第二子孔尚平、第三子孔尚先,都已成年。 右下首第一位是黄文才,他的小舅子。 黄家是东平州世家,田连阡陌,遍及兖州、东昌和济南府。 前些年孔贞干传袭衍圣公,孔贞宁迁居汶上,后来孔贞干在京师病故,孔尚贤在京师传袭公位,并奉诏在太学治学,于是把孔贞宁从汶上请了回来,代治孔府。 黄文才是孔贞宁掌控孔府的得力干将,人称黄鼠狼。 他的下首坐着是其他各房以及得力的孔府“外戚”,都是孔贞宁的爪牙。 “居然有人在我孔府门前打横幅,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依我看,肯定是有人在幕后指使!”孔贞宁第三子孔尚先咬牙切齿地说道。 “要我看啊,不用送县大狱,直接抓回公府,用私刑,三木之下,定能把幕后黑手招供出来。” “三少爷,稍安勿躁!”黄文才捋着他最得意的美髯说道,“我去县大狱里悄悄看过那个老丈,虽然长相普通,肌肤黝黑,但气度不凡,身上透着上位者威严。” “怎么,二舅担心是个官?”老二孔尚平不屑地说道,“呵呵,在衍圣公面前,什么官都是个屁!” “老二,出言谨慎!”孔尚坦劝道。 “难道我说错了吗?”孔尚平不喜反问道。 “老二,爹爹不是衍圣公,你也不是衍圣公,衍圣公在京城里!你口口声声衍圣公,你能代表衍圣公吗?” 孔尚平话语一滞,被堵得哑口无言。 虽然全山东都知道,京师那位是远衍圣公,曲阜孔府掌纛的是近衍圣公,说话算数的是近衍圣公,比远在京师的远衍圣公要管用,是真正的衍圣公。 可是这话不能摆到桌面上说。 看到老二的气焰被打下去了,孔尚坦对黄文才说道:“舅舅,请继续。” “嗯,姐夫,大郎,前些日子户部清丈田地的什么工作组,接连被打,还闹出人命。虽然出手的都是地方上的泼皮无赖,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背后使劲的是世家大户,尤其是孔家,首当其冲。 户部高尚书,新近又入了内阁,成了高阁部,意气风发,正是得意之时。 清丈田地,对于我们来说,是极其讨厌的大麻烦,但是对于高阁部来说,却是政绩,青云直上的垫脚石。” 孔贞宁微眯着眼睛,静静地听着,这时睁开眼睛,“志德,你是说在府门前叫嚣的老丈,可能是高阁部的人。” 黄文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说道:“高阁部听说脾性很急,暴躁如火。山东清丈工作组屡屡受挫,被殴打凌辱,还出了人命,这就是打他的脸。 高阁部能善罢甘休?” 退厅里鸦雀无声,黄文才一番分析,让众人意识到问题。 他们在兖州作威作福,仿佛一抬手就能叫普通百姓家破人亡。可是他们心里很清楚,自己在某些权贵面前,其实跟普通百姓一样,也是草芥。 “太老爷!”仆人在厅门外禀告,“曲阜知县于布延求见。” “他来干什么?” “人被送进曲阜县衙大狱里,交给他审理问罪,难道问出底细来了?” “怎么可能!于布延是个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于面团,怎么可能这么快问出底细来?” “他在我们面前是面团,在百姓们面前可是破家县令。” 厅里的几个人吵了起来。 “好了!”孔贞宁不爽地喊道,声音在退厅里回响,众人马上闭嘴,眼巴巴地看着他。 孔贞宁微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志德,大郎,你们去见见于布延,问问情况,要是他没有问出底细来,你们去一趟曲阜县衙,亲自见见那位老丈,一定要把他的底细问清楚。” 黄文才点点头,“是的问清楚。最近市面上刊行一部奇书《西游记》。里面的故事有意思。就算有罗天本事,路上遇到妖怪也要问清楚底细。 没背景的妖怪,一棒子打死,少有闲话;有背景的妖怪,就要先老老实实地跟它背后的神仙勾兑好,才可保得平安无事。 孔府门前突然冒出一位妖孽之人,当然要把他的背景问仔细了。” 孔贞宁呵呵一笑:“志德啊,你就爱看这些神怪志奇章回。你心里有数就好。大郎,多听听你舅舅的。” “是!” 第二百七十二章 舒友良最会劝人 杨云鹏一路上日夜急行,终于赶到了徐州,很快在徐州运河码头上遇到王一鹗派来接应的人。 “在下吴承恩,字汝忠,南京国子监岁贡生,现为漕督衙门幕僚,奉王督宪之命,前来接应杨中军以及诸位。” 杨云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吴承恩六十多岁,额宽脸长,双目有神,穿一身灰色直缀,头戴四方巾。 “你是王哥儿新聘的幕僚?” 杨云鹏有些奇怪,自己走的时候督衙里还没这位幕僚。 “杨中军,在下才浅德薄,仕途蹉跎。嘉靖三十五年,以贡生被选为浙江长兴县丞,三十六年迁潞州通判,三十七年受人诬告,免官回乡。 隆庆二年,受前辈好有举荐,赴蕲州为荆王府纪善。今年朝廷改革诸藩分封制,荆王被召进京,留中不还,学生无官可做,只好回乡。 前月王督宪闻得学生薄名,延请入幕。” 吴承恩知道杨云鹏意思,不厌其烦地把自己的履历简要地说了一遍。 他早就听说过,杨云鹏是王督宪的弟弟,跟亲弟弟一样,最贴心的心腹。他既然入漕督衙门为幕僚,该有的人情世故还是要懂的。 “原来如此。吴先生,快船可有安排好?我要急着见督帅。事情紧急,有关海公性命安危。” 吴承恩一愣,连忙问道:“可是海刚峰海青天海公?” “正是。” 吴承恩马上答道:“快船已经备好,杨中军可即刻出行。学生护送其他几位南下淮安府。” 田生和张道拱手道:“杨哥儿,吴先生,我两人奉命送杨哥儿和虞秀才一家南下。现在已经安然抵达,我俩也要回兖州,打听海公消息。 我俩隶属锦衣卫,职责就是护卫海公安危,不敢失职。” 杨云鹏知道勉强不得,连忙安排了最快的漕船,让两人北上。 于是杨云鹏坐快船南下,田生和张道带着海瑞驾贴和官印,坐上漕船北上,先去济宁州,再转道曲阜。 吴承恩护送虞秀才一家,坐漕船缓缓南下。 曲阜孔府,黄文才和孔尚坦出来在门房见了曲阜知县于布延。 “于县令,那狂妄之人可有问出底细来?”黄文才见面就问道。 “黄老爷,下官没来得及问。贵府健仆把那四位狂妄之人递送县衙后,禀明原委,下官是痛心疾首,五内俱焚。 孔府乃天下儒生圣地,孔家上下乃天下文士楷模。造福乡梓,延德妇孺,有目共睹,远近皆知。 想不到哪里窜出来的狂悖之人,行犬吠之恶,诬蔑孔府善行德举,是可忍,孰不可忍!下官连忙打轿赶来,阐明立场。 公道自在人心!天下自有公义! 孔府仁义名声,不是几个狂悖之徒焉能玷污的!” 于布延说到最后激动处,声音拔尖,都拔得嘶哑了。 黄文才和孔尚坦对视一眼,随意地拱拱手:“于县令有心了。你这番心意,孔府铭记在心。” 于布延心中大喜,脸上笑开了花。 我巴巴地赶来,俯身做小,昧着良心奉承,不就是为了你们这句话吗? 黄文才沉吟一会问道:“那四位狂悖之人还在县大狱里?” “在,本县交代过,严加看管,不得有丝毫疏忽。等回去后本县定会严加审问,给孔府一个交代。” “此四人行此丧心病狂之举,在下担心会是别有用心之人幕后指使。我与孔府大公子,想借贵衙宝堂一用,审一审这四人。” “黄老爷,孔大少爷,你们尽管借,我县令全套仪仗,三班衙役,你们全都借走,想怎么审就怎么审!” 三人坐轿子匆匆赶到曲阜县衙公堂里,于布延一边叫衙役去提犯人,一边谦卑地请黄文才坐正位,请孔尚坦坐副位,自己坐在下首作陪。 黄文才和孔尚坦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坐下。 不一会,海瑞、舒友良、胡广生和赵宽被带到。 黄文才装模作样地一拍惊堂木,啪的声响,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咳嗽了两下,定了定神,他学着戏文板腔说道:“尔等何人,还不速速报上名来!” 海瑞扫了一眼,看到坐在公堂正位上的黄文才,一身锦绸襕衫,头戴无脚幞头;副位上的孔尚坦一身丝帛襦衫,头戴生员巾。 坐在下首的却是一身青袍补子官常服,头戴乌纱帽。 官不官,民不民,着实让人奇怪。 海瑞反问一句:“坐在公堂上,威风凛凛的这位老爷,请问官居几品,是何官职?” 黄文才有些尴尬,于布延连忙解围道:“黄老爷乃东平生员,衍圣公府姻亲,地方柱石,国家栋梁,代本官审理犯人,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这话从一位知县嘴里说出来,就不合情合理了。按照大明律例,无官职者擅坐公堂,逾越违制,可是流徒千里的大罪。” 于布延恼了,“混账,现在是我们审你,怎么你倒审我们来了!你这刁民,一被解到就桀骜不逊,咆哮公堂,刁民,刁民! 来人啊,快将这刁民拖下去,重打二十,不,四十大板!” 于布延愤怒地说道。 胡广生和赵宽连忙护在海瑞左右两边,不善地看着蠢蠢欲动的衙役,准备随时亮身份。 海瑞阴沉着脸,看着荒唐坐在公堂上的黄文才,觉得极其可笑。 沐猴而冠啊! 一介生员,居然堂而皇之地坐在县衙公堂上,可以断百姓生死,定一县威福,为什么? 因为他是孔府的亲戚。 姻亲啊! 在曲阜合县上下眼里,孔府姻亲,就是当朝的外戚! 黄文才被海瑞的目光盯得心里有些发毛,心里一荡。 他代表孔府迎来送往,见多识广,看到对面的海瑞,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七品知县毫无威慑力,就连孔府在他眼里也视为无物。 满天下不怕官的人不多。 他不是官,就是做过官,跟官场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黄文才心里一咯噔,连忙叫住堂下衙役,“住手!” 他坐在公案后,探出身子,露出一副很和蔼可亲的样子:“老人家,只要你说出幕后指使之人,本老爷定会念及你年事已高,轻轻发落。” “老夫幕后指使之人,是兖州数县被孔府盘剥欺凌的百万百姓!” 于布延气得脸色涨红,太狂悖了! 你以为你谁啊! 居然还敢代表兖州百万百姓,你以为你是海青天吗!? “黄老爷心地善良,不忍让你一把年纪还吃苦。不想你不念善举,还如此狂悖,说着无法无天的话! 来人,来人,给我打!打! 黄老爷,不要拦住我,这等刁民,不叫他知道官法如炉,他不知道厉害!” 舒友良上前一步,护住海瑞,对于布延说道:“你这个知县,真是眼珠子长在屁眼里了,只知道拍人家马屁,也不管自己的生死。 你上面坐着的黄老爷,孔老爷,都察觉到有点不对头,你还在这里汪汪地叫个不停。你真要打我们老爷啊?” 于布延脸色发青。 老子只是给孔府俯身做小,你们一个二个都不当我是回事,都把我这个七品官当成一个屁是吧! 老子今天不把你们打出屎来,算我今天吃斋念经了。 “打!尔等狂妄刁民,不打不知道厉害!” “你这个于老爷,真要是把我们家老爷打了,地动山摇,你们整个山东,连同孔府,都脱不得干系了。” 于布延连声冷笑:“死到临头,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黄文才和孔尚坦听出意思来,连忙叫住于布延,对舒友良说道:“还请说得仔细。你家老爷什么来路?” 舒友良转头对海瑞说道:“老爷,我知道你的心思。衍圣公府招牌太大,这官司打到太子殿下跟前,都不一定能打得下来。 你准备以身饲虎,不惜性命去跟衍圣公府同归于尽。这个狗屁知县因为包庇孔府,把你打残打死了,天下人,上到太子殿下,下到草民百姓,都不会放过衍圣公府。 可是何必呢老爷! 你这身子你自己不知道啊。真要是被这狗官打死了,我跟胡校尉、赵校尉顶多是扶你的灵柩回京交差。要是被狗官打残了,我还要给你端屎端尿,一路伺候着。 老爷,我这人爱干净,端不得屎尿的。你也给胡校尉和赵校尉一条活路。他们没护卫好你,是失职啊!轻则丢饭碗的,重则要充军的!” 海瑞被他说得转头到一边,“好,好,知道你最会劝人。你现在是越说越有理了,好吧,你是老爷好了吧!” “呵呵,我是老爷,再等几辈子吧。”舒友良转过头来,对黄文才三人说道,“你问我家老爷是谁?老实告诉你们,我家老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海南海瑞海刚峰。” 此话一出,公堂上一片寂静。 于布延感觉自己窒息了,被命运的双手死死地掐住了脖子。 咣当几声响,旁边的衙役有几个吓得手里的水火棍掉到地上了。 黄文才和孔尚坦张着嘴巴,死死地盯着海瑞,怎么也不敢相信。 “你真的是海海.海青天?!” 第二百七十三章 记得给孔圣人留份体面 曲阜县衙公堂上,面对着黄文才三人,舒友良叉着腰,振振有词。 “瞧你们说的,海瑞有什么冒充的,不能作威作福,不能贪墨受贿。老子在老爷身边做亲随二三十年,分文都没贪到,喝酒都只能喝掺了酒的清水。 换做你,你愿意冒充海瑞吗?” 是啊,这天下冒充其它权贵的人可能有,冒充海瑞的绝少,风险高,好处少。 黄文才脸色变幻不定,他早就觉得海瑞一行人不简单,现在听舒友良这么一说,心里信了七成。 码得,高拱没有等来,却等来了海瑞,这下更麻烦了。 高拱还能转圜周旋一二,海瑞就丝毫情理没得谈,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黄文才转头与孔尚坦对视一眼,眼睛里闪过凶光。 海瑞看在眼里,冷笑一声,嘴巴朝舒友良努了努。 你会说话,就多说些。 舒友良嘿嘿一笑:“想杀人灭口,把我老爷和我们挫骨扬灰?嘿嘿,你们这些扑街,黑了心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海瑞翻了个白眼,叫你多读书,就是不听! 还挫骨扬灰,我们这么招人恨吗? 黄文才和孔尚坦目光闪烁,没有答话。 于布延吓得冷汗直流。 这些家伙太凶残了,连海青天都敢灭口。 自己真是造了什么孽,被分拣到曲阜当知县。 以为孔府的人各个道德仁义,温良谦善,想不到各个表面衣冠楚楚,实际上男盗女娼,心黑得很! 舒友良看着黄文才和孔尚坦,继续说道:“晚了。我们老爷一辈子跟你们这些恶人斗,斗智斗勇,早就有了万全准备。 知道我们在泗水县大狱里救了谁吗? 漕督王一鹗的亲兵队长,他的义弟杨云鹏。他们早就坐马车南下,这会都到南直隶境内了。 还有啊,这两位是锦衣卫翊卫司的军校,是太子殿下专门派来保护我家老爷,免遭你们这些鸟人的毒手。还有两位护卫军校,跟着杨云鹏一起南下了。 太子殿下有密令,我们老爷去哪里,当地的锦衣卫和东厂,还有杨财神的少府监,密切关注,三天一报。 杀吧,把我们杀人灭口,挫骨扬灰。过不了两天,离得最近的王督宪就带着兵过来,把你们都挫骨扬灰了。” 舒友良的一番话,让黄文才和孔尚坦的脸色不再变幻。 两人转出公案,文质彬彬地向海瑞行礼。 “想不到海内闻名的刚峰公驾临曲阜,学生备感荣幸,还请等吾等回府,准备一二,再来给刚峰公接风洗尘。” 海瑞看着两人:“接风洗尘还是免了,你们的酒宴老夫吃不起,也吃不下。” 舒友良在一旁说道:“两位,你们回去还是先想好对策吧。我家老爷的秉性,你们是知道的。 嘉靖年间弹劾了先帝爷,隆庆年间又弹劾了太祖爷。这次把你们老祖宗,孔圣人也弹劾了一遍。唉,你们这不是逼着我们老爷告老还乡吗? 满天下以后还有谁再值得我家老爷弹劾了?” 海瑞瞪了他一眼,“你这狗才,少在这里胡说八道。只要这天下祸国害民的蠹虫还没绝,本官都会弹劾,不分尊贱。” 黄文才和孔尚坦讪讪地说道:“刚峰公高风亮节,清廉公正,学生们敬仰不已,敬仰不已。” 说完,转头迅速离去。 公堂上只剩下知县于布延一人,看着海瑞等人,满脸的冷汗,遮不住心里的惶然,许久才开口道:“海公,下官下官” “你等着听参吧。”海瑞冷然说了一句,拂袖而去。 于布延双腿一软,整个身子如烂泥一般瘫坐在地上。 舒友良、胡广生和赵宽,连忙跟上。 “老爷,你怎么不照老规矩来了?”往曲阜县衙大门口走时,舒友良好奇地问道。 “什么老规矩?” “你以前每到一县,发现弊端,先就封了该县的架阁库,翻阅户刑两房的卷宗。怎么在曲阜县不照老规矩来了?” 海瑞恨恨地答道:“曲阜县什么情况,你我还不知道吗?其它县,老夫还只是在卷宗里找弊政失职。这曲阜县,叫老夫找什么?在卷宗中找他做的那么一两件合法循律的好事?” 路过堂前大院里立的那块戒石碑,海瑞停住脚步,抚摸着背面那行戒语,还有正面那三个字。 “公生明!” 海瑞双目噙着泪光,喟然感叹,“此时老夫才明白当初太子殿下说的那番话,公平公正,才是我大明立足之本。天下为公,才能让我大明千秋万世,生生不息啊!” 刚走出县衙大门,看到门前街上涌来了数百人,还有更多的百姓,从各处涌来。 原来有机灵的衙役转头就把海瑞海青天来曲阜的消息泄露出去。 消息一出,就像点燃了火药库。 海瑞站在门口,看着围着的百姓,他们有男有女,携老扶幼,黯淡的脸上破天荒的洋溢着希望的亮光。 “老爷,你是海青天海老爷吗?” 一位满头苍发,拄着拐杖的老者,站在人群前面,颤颤巍巍地问道。 “在下正是海南海瑞海刚峰!”海瑞拱手回礼道。 “苍天啊!”老者丢下拐杖,跪倒在地,满脸泪水仰天长叹道:“我们终于把你给盼来了!海青天啊,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街面上跪满了百姓,数百上千,哭声震天,却带着无尽的希望,齐声高呼道:“海青天!请为我们做主!” 海瑞也是泪流满脸,对着满街的百姓弯腰长揖,嘶哑着声音说道:“海瑞有愧!姗姗来迟,愧对诸位!” 王大贵跪在人群里,也是泪流满面,激动得浑身抖动不已。 海瑞在曲阜县城外的驿站住下,直接把“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牌子挂了出去,敞开大门,轮流接待来述冤的百姓。 八位生员秀才,自告奋勇地做记室,手不停地记下百姓们阐述的冤情。 没多久,手头上的纸用完了,墨也磨完了,县城里的纸铺和文具店迫于孔家淫威,给钱也不敢卖。 王大贵调头就跑,与几位机灵的百姓分别跑去离县城不远的镇上,以及滋阳县、汶上县、费县近邻的镇集,购买纸张和笔墨送了回来。 一来二去,还把消息迅速传开。 不两日,不仅附近各县,就连东平、济宁州的纸铺和文具店,纷纷送来纸张和笔墨,兖州府通往曲阜的道路上,满是赶路来诉冤的百姓,络绎不绝。 田生和张道很快赶了回来,给海瑞穿上官服,正式写了一份揭文,加盖官印,贴在驿站旁边。 又过了五日,王一鹗带着杨云鹏、吴承恩,以及五百中军标营兵马,赶到曲阜县。 “子荐,你来了?” “奉殿下令旨,学生兼抚山东。”王一鹗恭声答道,“学生已经行文青岛、威海、登州以及徐州、临清、德州和兖州,各漕军和营卫军都动了起来,严守兖州府和山东各处关卡,细加盘查。 还有,学生已经调派了三千营卫军,把曲阜县通往外界的道路关卡,全部都把守起来。请海公放心,学生定会处理好这件事。” 海瑞看着王一鹗,叹了一口气:“太子殿下早就意属你来兼抚山东。” 是啊,要不是早有密令,王一鹗能来得这么快? 要不是早有督理处廷寄的密令,山东水陆各部能听他调遣? “你来了,老夫就能放心回京了。”海瑞迟疑一会,轻声道:“子荐啊。” “海公,学生在。”王一鹗恭敬地答道。 “你这只王鱼鹰啊,记得给孔圣人留份体面。” 王一鹗看着黝黑苍老的海瑞,双眼噙着泪光答道:“海公放心,孔圣人还有一份体面在京城里。” 海瑞拉着王一鹗的手,殷切地交待着:“子荐,公生明!公平公正,天下为公,才有我大明!记住了,切切记住了。” 王一鹗声音嘶哑,恭声道:“海公教诲,学生铭记在心。” 第二百七十四章 王鱼鹰爱吃鱼 东平州以北运河河面上,一艘官船缓缓北行。 舒友良端着一碗黑漆漆如墨汁的药,从后舱走了出去,沿着左船舷往前走,走到前舱门口,王大贵连忙伸手去接。 “少来!这药烫手,换来换去,小心洒了。”舒友良叫唤了一声,王大贵连忙闪到一边,继续在舱门前守着。 舒友良端着药进了前舱,海瑞坐着里面,看着一叠叠卷宗,时不时咳嗽两声。 “老爷,喝药了。” 舒友良把药放在桌子上。 “先凉一凉。”海瑞把卷宗一卷,往椅背上一靠,双眼一闭,十分地疲惫。 “老爷,王督宪坐镇兖州,清查孔家的脏事破事,备受打击的应该是孔贞宁他们。据说孔家的实权被他把持着。怎么感觉备受打击的是老爷你呢?” 海瑞跟他斗嘴都斗习惯了,都懒得睁眼,嘴里冷哼两声:“怎么说话的?” “老爷,我是嘴巴说话的。你这身子骨,一向硬朗,活到八九十岁都不是问题。我孙子的婚宴喜酒你都能坐上主席位,怎么一出曲阜你就染上风寒了? 肯定是心里有事。” “老爷我心焦王子荐兼抚山东。他年轻气盛,有些事老夫担心他拿捏不住。” “老爷,看你话说的。王督宪年轻气盛,可人家的官做得比你还要大。我倒不年轻气盛,还不得伺候你,给你熬药端药。” “你这狗才,嘴巴子真是越来越利索了。也是,我和你,主仆二人,风雨同路,走过的路没有八千也有一万里吧。旅途寂寞,斗斗嘴巴,逗逗乐子,开心舒畅。” 舒友良开心地说道:“这就对了,老爷,我们做人就应该开开心心的才对!” “天下还有这么多百姓备受欺凌,缺衣少食,老爷我怎么开心得起来啊。” “老爷,该做的你都做了。现在太子殿下英明,又是位下棋的国手。这一步步的,先前不知道怎么回事,可回过头来,才明白下得是绝妙。 看前些日子的《皇明朝报》,俺答汗意欲在大同镇寇边,我军严阵以待,殿下又调戚帅的兵马准备抄其后路。一番言辞呵斥,俺答汗羞愧难当,退兵而去。 现在山西、大同、宣府还有陕西、宁夏等镇,重新开边互市。大好事啊。” 海瑞睁开眼睛,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个大好事?” “小的读书不多,生性粗鄙。但是也知道一个道理,丢下的面子,很难再捡起来。大同镇一役,俺答汗的面子丢了个精光,此起彼伏,那我们大明的面子就涨了。 出来混的,靠得就是面子。俺答汗威严大损,以后他再无余力南下寇边,天天忙着窝里斗。” 海瑞赞许道:“你小子还有几分聪明。” “嘿嘿,老爷,我读书少,可我不傻。” “你刚才说太子殿下是下棋布子的国手,下的绝妙,怎么个意思?” “老爷你看,东边女真人歇了菜,察哈尔部的图们汗砍了头,西边的俺答汗吃了瘪,南边打劫的西班牙人被暴揍了一顿,安南莫氏覆灭在即,加上消停的朝鲜和日本。 扳着手指头算,咱大明的外患是不是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咱们太子殿下给按了下去,各个都老实了,至少十几年内没有余力闹事。” 海瑞眼睛一亮,舒友良这小子胡猜乱想,还真被他瞎猜到些东西。 “然后呢?” “老爷,你们读书人老是说什么‘攘外者,先安内’之类的话。” “前宋赵普给宋太宗说的话,‘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对,就是这句话,反正我是记不住。你们老是说‘欲攘外者,必先安内。’可咱们太子殿下偏偏反其行,他先攘外,再安内。” 海瑞猛地站起来,直直地盯着舒友良。 “你这狗才,肚子里几两肥肉几两瘦肉,老夫都一清二楚,你小子绝想不出这些话来。肯定是听谁念叨,然后在老爷我这里来装腔作势。” “怎么可能!老爷,你怎么能低看了我!我也是每日熟读朝报和政报,关心时事的人。”舒友良狡辩道。 海瑞想了想,身边还是那些人啊。胡广生四人他很熟悉,也想不到那么深。 王大贵! 死皮赖脸要拜在自己门下为学生,自己推脱不得。人家好歹也帮着搭救了杨云鹏,虽然说拿钱办事,可跟那些贪官打交道,不用钱开路怎么行? 海瑞暂驻曲阜驿站,王大贵帮着忙前忙后,处理琐事非常利索有条理,比蒙头瞎转的舒友良和胡广生强多了。 海瑞也看出此人有忠义之心,是良善之辈,又是卫所军户子弟,于是不收为学生,却是答应举荐他进西山武备学堂进学,跟着一起进京。 “是王大贵跟你说的吧。” 舒友良翻了个白眼,老爷,让我装回逼又怎么了? 海瑞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自己没猜错,“去把他叫进来。” “信外人,不信自己人,老爷,你这是拿我当外人啊。”舒友良嘴里嘀咕着,出船舱把王大贵叫了进来。 “海公,你唤学生有什么事?” 海瑞把舒友良刚才装比的话简要说了一遍,问道:“这些话是你跟他说的吧。” 王大贵看了一眼舒友良。 他仰着头,转向另一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是的,学生跟良叔闲聊时顺口提了几句,无心之语,请海公不必放在心上。” “老夫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你继续说说,太子殿下这先攘外再安内之计。” 王大贵知道这是海瑞在考究自己,想了想答道:“海公,太子殿下英明神武,做事高瞻远瞩,走一步看十步。 学生斗胆猜测,殿下这先外后内之计,一是外患简单,倭寇、女真、图们汗、俺答汗、安南莫氏,中间又多了个西班牙,全在明面上。 外患可用刚猛之招,整饬兵马,筹集粮饷,军略并行,剿灭即可。 其次是内忧复杂,盐政、财税、田地、吏治、宗室等,无不牵涉甚广,牵一发动全身。故而殿下在处置外患之时,大刀阔斧,勇猛精进。处理内忧时,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先外后内。外患剪除,就能全心全意处置内忧。鼎新革故,再兴大明。” 海瑞盯着王大贵,一字一顿地说道:“还有更重要一点,你没有说。说吧,在老夫面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大贵迟疑一会答道:“剪除外患,大浪淘沙,可聚拢兵权,汰劣存优,编练强军。学生读史书时明理,兵强马壮者,方为真天子!” 海瑞盯着王大贵,足足看了三四分钟,看得王大贵后背发麻。 全天下敢在海瑞这凌厉如刀的目光下保持镇静的人,没有几位。你心中无愧也扛不住!这世上心中真正纯贞无愧的,有几位? 海瑞欣然长叹道:“想不到老夫兖州一游,居然遇到了一位如王子荐一样的人才。” 舒友良在旁边撇撇嘴,“王督宪外号王鱼鹰,像他有什么了不得?” 海瑞微叹了一口气,朽木不可雕! 他伸伸手,示意王大贵和舒友良都坐下。 “都坐!大贵,你和友良坐着说话。” 海瑞转向舒友良问道:“那你知道王子荐为何被人称为王鱼鹰?” 舒友良想了想答道:“王督宪爱吃鱼?” 第二百七十五章 老爷,你可真是枯木逢春啊! 海瑞对舒友良翻了个白眼,正要说话,舒友良抢先说道:“老爷,王督宪爱不爱吃鱼我们再说,你先把药喝了才是正事。已经凉了不烫,再晚点就冷了。” 说着,舒友良起身从书案上端起那碗药,端到海瑞跟前。 海瑞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接过那碗药,憋着气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完了后把碗放到旁边的桌子上,呼呼地出气。 舒友良对着王大贵挤眉弄眼,“我们老爷穷苦人出身,却是怕吃药,嫌苦,嘿嘿。” 海瑞不跟他计较,卷起衣袖搽了搽嘴巴,继续说道:“王子荐五岁识字,过目不忘,七岁时即能赋诗,世人称奇,十八岁中举,十九岁进士及第,少年得意。 嘉靖三十三年子荐任南京刑部主事,不久晋升为员外郎,他经手的案例无论大小,清明公断,当事人无不折服。 当时南京振武营闹饷,他翻身上马,单骑往来于军中,出其不意先斩杀为首几位军校,然后面对群情激愤、纷杂喧嚣的众军士,晓以利害,平息了兵乱。” 王大贵听得津津有味。 舒友良一边听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瓜子来,喀喀地吃了起来。 王大贵闻声转过头,很是诧异。 海瑞早就习惯了,继续说道:”嘉靖四十年,子荐改任建宁知府。当时东南倭寇肆虐,建宁几家大户收买了几十位真倭,勾结了数千山盗海贼,围了建宁城。 子荐一边向省城急报求援,一边与贼寇斡旋。他很快打探出事情原委,暗地里收买那几家大户,说愿以官库里的钱粮相输,以求平安。 大户贪其利,暗通城外贼寇,暂缓攻城。子荐又使离间计,故意散布消息,说钱粮已经给到了几家大户。城外贼寇大忿,撤兵十里,要那几家大户说清楚。 子荐暗地里早就捉拿了那几家大户,然后以他们的名义与城外贼寇纠缠,拖延时间。待到时任福建按察副使汪伯玉(汪道昆)奉谭子理之命,领兵驰援,先暗地里与子荐联络。 子荐得了信,以那几家大户的名义,约贼寇酋首在城外二十里外的某地会谈,然后与汪伯玉合兵一处,擒贼先擒王,杀了真倭以及十几位贼寇酋首,然后大破贼寇。 完事后,子荐把那几家大户悉数斩杀,家产分于立功将士,却在奏章里报称大户是被贼寇所杀,家产被贼寇所掠。 没多久那几家大户的亲眷知道了消息,联络地方和京里的亲朋好友,弹劾王子荐。打了半年官司,幸好汝贞公得当时为世子的太子殿下器重,主持东南剿倭大局,把此事禀于殿下。 殿下认为子荐其无过,反而有用,多加重用,进而在东南剿倭,以及江西剿贼中脱颖而出,平步青云。” 海瑞总结道:“王子荐足智多谋,又生性狡诈狠辣,行事迅疾凶猛。当时有人形容,倭寇山贼一旦被他盯上,就好比鱼儿被鱼鹰盯上,九死一生。正好他又名一鹗,于是王鱼鹰之名就此传开。” 舒友良噗噗地往衣襟卷起的布兜里吐瓜子皮,嘴里不停地说道:“有趣!有趣!王一鹗前两月就派杨哥儿到兖州府暗中打探消息,看样子这一次孔家就是那条鱼,好,好啊!大快人心!” 海瑞看着沉稳的王大贵,想起一事,忍不住问道:“大贵,你此前说你先严是任城卫百户,五年前因为撞破了什么事,被构陷丢官下狱,幸得同僚旧友相援,才免除牢狱之灾,却郁郁而终。” “是的海公。” “你先严可有跟你说撞破了什么事?” “有说。”王大贵开口道:“当代衍圣公少年袭位,一直逗留在京师,娶妻生子,只是每年回曲阜主持年祭一次。 五年前,衍圣公携诰命夫人及两位少公爷回曲阜,准备祭祀。家父身负守府护卫之职,四处巡视,不意在后厨发现有人意欲在饭菜里下药,毒害两位少公爷。 家父当即将涉事厨子和下人缉拿,关在孔府偏院里,等阖府祭祀完毕,再由有司审理。不想当夜那两人就横死,然后有人出首,说家父意行不轨,被厨子和下人察觉,反咬一口,再杀人灭口。” 海瑞听得一愣。 舒友良嗑瓜子磕得更加快,目不转丁地盯着王大贵。 下药毒害当代衍圣公的子嗣? 什么剧情啊! “大贵,你先严可有说,幕后主使者是谁?” “先严病故前,曾经悄悄告知学生,他怀疑幕后黑手是孔贞宁,衍圣公的叔父。” 海瑞眉头紧皱,捋着胡须说道:“上代衍圣公早与建昌侯之女定亲。嘉靖十二年,建昌侯坐事下狱,嘉靖二十五年被斩于西市。” 建昌侯张延龄是孝康敬皇后张氏的弟弟。张氏是弘治皇帝的皇后,正德皇帝的亲娘。 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品行不佳,作恶多端。 嘉靖帝入继大统后,很快就拿他俩做了典型,等到张氏病故,一刀把两人咔嚓了。 “衍圣公坚持迎娶张女,为世人称赞。而后先帝为衍圣公嫡子,即当代衍圣公赐婚,指严嵩之孙女以婚配。 其弟孔贞宁不愿与奸臣之孙女为伍,迁居汶上,为世人称赞,想不到” 舒友良咔咔吐着瓜子皮,一脸看透世事地说道:“老爷,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海瑞不知道的是,在正常的历史中,明末大乱,满清入关,顺治元年,衍圣公孔胤植迫不及待地上《初进表文》。 “万国仰维新之治;乾纲中正,九重弘更始之仁,率土归程,普天称庆。恭惟皇帝陛下,承天御极,以德绥民,瞻圣学之崇隆,趋跄恐后;仰皇猷之赫濯,景慕弥深.” 然后美滋滋做起了大清衍圣公。 顺治二年,满清颂布剃头令,孔胤植率先领着族人剃头,还向清廷上奏了《剃头奏折》. 而这位衍圣公孔胤植正是孔贞宁之孙,孔尚坦之子。 当代衍圣公孔尚贤有两子孔胤椿、孔胤桂,先后无故早卒。孔尚贤死后,孔胤植入继,于天启二年传袭衍圣公。 孔胤植还向满清朝廷请封,追赠孔贞宁和孔尚坦太子太保、衍圣公。 真是一脉相传,他俩的孝子贤孙啊! 王大贵说道:“海公,而今衍圣公府实权,尽在孔贞宁掌握中。他长子孔尚坦,次子孔尚先,以及其它亲眷爪牙,充斥孔府各处。山东各地,打着孔府旗号干尽坏事之人,皆跟他有关。” 舒友良一拍大腿,“破案了!衍圣公无子绝嗣,按照宗法礼数,当然是孔贞宁老儿的子嗣入继。 这个扑街不仅要做实权衍圣公,还要做真正的衍圣公!” 海瑞目光一闪,“此事你有跟杨云鹏说吗?” “海公,此事家舅也知道的十分清楚。他这些年也在处心积虑地为先严和继母筹谋报仇,孔贞宁的底细,他更清楚。 现在他被杨中军请为小校,帮办处理孔府事宜。” “这就对了。孔府这次逃不了的!”舒友良呵呵地说道。 海瑞也长舒一口气,捋着胡须说道:“大贵,你家学渊博,不该是这等粗鄙之名啊。” “学生不敢隐瞒海公。先严为学生取名王逢猛,字虎臣,为家弟取名王逢巨,字鳌图。只是我兄弟深感父仇未报,不敢见先人,故而改名大贵小富。只待报了父仇,再正名见世人。” 海瑞念道:“‘上山逢猛虎,入海逢巨鳌。王者苟不死,腰下鱼鳞刀。’贵先严取此两名,对你兄弟二人期盼甚高啊。 好,如果你还愿意拜老夫为师,就听老夫一句劝,恢复正名吧。” 王大贵大喜,起身跪倒在海瑞面前,一连磕了三个头:“门生王逢猛,拜见恩师!” 海瑞捋着胡须,欣然大笑。 舒友良磕完了瓜子,提着前衣襟,把满满的瓜子壳往窗外一倒,转头过来笑嘻嘻地说道:“老爷,你一把年纪还能收个徒弟,真是枯木逢春啊。为了以示庆祝,今晚加两个荤菜吧。” 第二百七十六章 衍圣公 夏天的京师很热,知了趴在树上,歇斯底里地叫着,可能觉得叫死比热死强。 西苑有三个大湖,植被又多,所以显得比其它地方要凉爽一些。 衍圣公孔尚贤在西苑南华门值房里焦急地坐着,热得头上冒着微汗。 他理了理身上穿着的圆领朱袍,顺着衣缝捋直衫袍,又甩了甩袖子,猛地又觉得自己的乌纱帽似乎歪了,忍不住伸手扶正。 长舒一口气,孔尚贤觉得自己的心稍微安定下来。 西苑,从嘉靖年间开始就是个让人生畏的地方。 自己少年袭衍圣公爵,被先皇嘉靖帝下诏留在京师肄业国学,至今已有十个年头。这十年里,自己从十五岁少年长大成为二十五岁的青年,成亲、生子. 十年里,孔尚贤有想过回曲阜孔府,想回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有时候又不想回去。 那里被二叔经营得水泼不进,针插不进,自己回去干什么?做傀儡,还要处处受小人的气。 还有这次太子殿下召见自己,有什么事? 先皇嘉靖帝倒是在西苑召见过自己几回,问问自己的学业,关心一下自己的起居生活。 当今皇上在潜邸时,召见过自己几回,一起探讨经义学问。只是他即位入紫禁城里,元年时召见过两回,再后来就没空召见自己了。 太子殿下入执西苑后,从未召见过自己,只是在朔望太极殿代皇上开朝会时,远远地见过。 今天殿下突然召见自己,有什么用意? 孔尚贤脑子里不停地转,思考着答案。 肯定不是找自己讨论经义学问,也不会过问自己的生活和学业,那会是什么? 突然间,孔尚贤想起朝堂传闻,户部派往山东、山西、河南、陕西清丈田地工作组,唯独在山东被人殴打,还闹出人命。 据说为首者是地方世家。 山东地方世家,为首不就是我衍圣公府吗? 难怪高拱几次见到我,皮笑肉不笑的,没有好脸色。 高拱不可怕,他牙根咬碎了也奈何不了自己和孔府,关键他推行新政,大家都知道是秉承太子旨意,是奉命行事的马前卒。 想到太子殿下,孔尚贤心里很慌。 孔尚贤久在京师,虽然很低调,但眼睛没瞎,耳朵没聋,许多事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太子殿下什么手段,他非常清楚。 孔尚贤喉结来回抖动,不停地咽口水。 “衍圣公,你等着殿下召见?” 突然有人在门外招呼,孔尚贤抬头一看,是太常寺少卿蔡茂春,是他拱手在跟自己打招呼。 在他旁边站着太常寺卿李贽,挤出几分笑容,也对着自己拱手。 “李太常卿,蔡少卿,正是,本公在等殿下召见。两位这是?” “刚拜见完太子殿下。”蔡茂春答道,他看着孔尚贤欲言又止。 孔尚贤在国学肄业时,蔡茂春做过他的老师,两人相处得不错,看到蔡茂春的样子,心里一咯噔。 这两位可是太子近臣,难道刚才拜见时听到什么风声? 孔尚贤忍不住开口想问蔡茂春一句,李贽在旁边说道:“衍圣公,我等还要回太常寺料理政事,先告辞了。” 说罢拱手转身离开,蔡茂春无可奈何地拱了拱手,也跟着离去。 孔尚贤心里更慌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有没有人告诉我一声啊! “孔公爷!”一个声音把胡思乱想的孔尚贤吓了一跳。 他转头一看,是内侍祁言,殿下的贴身内侍。 孔尚贤连忙镇静下来答道:“祁公公。” “公爷,请!” 孔尚贤连忙站起来,身子晃了晃,强自撑住,挤出几丝笑容,跟着祁言往里走。 “祁公公,敢问殿下召见臣,不知何事?” 走在路上,孔尚贤忍不住问道。 “公爷,奴婢也不知道。”祁言还是一如既往地守口如瓶。 到了勤政堂,孔尚贤低着头走进去,看到朱翊钧坐在书案后面,连忙上前一步,跪拜稽首。 “臣衍圣公孔尚贤拜见太子殿下。” “衍圣公请起,赐座,祁言上茶。” 朱翊钧头也不抬,只是手左手挥了挥,“公爷稍坐,孤还有一段批复没写完。” “谢殿下。”孔尚贤起身,这才看清,朱翊钧附在桌子上,右手在挥毫写字。 孔尚贤斜斜坐下半个屁股,接过祁言端来的茶,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朱翊钧写完批复,平拿起题本,对着墨迹轻轻地吹了几下,等到墨迹略干,又用吸墨布轻轻一盖,墨迹迅速变干。 合上题本,朱翊钧站起来,转出书案,顺手把题本递给祁言,“给督理处,留档后廷寄山东王子荐。” “是。” 朱翊钧在上首坐下,想了想,开口问道:“孔公爷不仅在国子监授学,同时也还在拜师读书?” 孔尚贤连忙答道:“臣传袭爵位时,立誓远不负祖训,上不负国恩,下不负所学。故而一直在勤苦学习。” “嗯,你是孔圣人的后裔血脉,学问方面,自然要过得去才行。近日听说你在国子监跟几位卓吾先生门下展开了一番辩论?” “是的殿下,臣觉得心体本自湛然,习气蒙之,憧憧四出。 惟以明还明,朗若初体,则学之能事毕矣。外而事业千流万派,总发源于此。畅其旨者,惟王文成。 其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本无不明也;有善有恶,意之动,明或流于不明也;知善知恶,是良知,明自常明也;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明还明也” 虽然朱翊钧在儒学经义方面是个渣,但是自幼的“童子功”还在,从入西苑开始,那么多老师灌注的知识没忘。 孔尚贤的一番话还是听得明白。 “孔公爷也是阳明心学弟子?” “是的殿下,臣此生最憾,是不能亲拜在阳明先生门下。” 朱翊钧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屋里又转起来。 “既然都是阳明心学弟子,为何争辩不休?孤听说争得当时公爷都要拔拳相加了。” 一谈到学问,孔尚贤心里忐忑骤然消失,理直气壮地说道:“天下说自己是阳明心学弟子的读书人数以百万计,各持已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朱翊钧笑着问道:“你是孔圣人的后裔子孙,他们没让着你?” 孔尚贤一时尴尬了,支支吾吾地说道:“殿下,学术之争,跟身世无关。” 确实无关。 要是跟身世有关,那身为孔圣人血脉后裔,衍圣公岂不是拥有儒家经义最高解释权了?那些大儒和名士还混个屁啊!董仲舒、程朱、王阳明也不会有出头之日了。 身份可以尊重你,但是话语权不会交给你掌控,否则的话,上到皇帝,下到儒生,都不会睡得安生。 “无关就好。”朱翊钧哈哈一笑,从书案里拿出份题本,递给孔尚贤,“这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海公的弹劾奏章。” 海瑞的弹劾奏章! 听到这位的名字,孔尚贤不由地咽了咽口水,变得有点紧张。 海内闻名的海青天这次会弹劾谁? 孔尚贤小心翼翼地接过题本,是一本密本,封面只写着“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海瑞拜奏”的字样。 打开里面,右边第一行写着:“请肃正衍圣公府败类奸贼恤地方百姓疏。” 孔尚贤的心忍不住砰砰乱跳起来,等到看到那句“至圣先师流芳千古,衍圣公府遗毒万户”时,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上。 第三百一十五章 张居正惊蛰初鸣 西苑紫光阁,以前是司礼监所在,后来司礼监挪去南华门附近更宽敞的原御用监,这里成了朱翊钧召集内阁和督理处议事的地方。 今日五位内阁阁老,首辅李春芳,次辅赵贞吉,阁老兼吏部尚书张居正,阁老兼内阁长史陈以勤,阁老兼户部尚书高拱,全部都在,分坐在左右两边。 长史是朱翊钧新设的职位,类似于秘书长, 等聚餐到了尾声,卡伦开口道:“最近手头上有一个我私下接的任务,是一个家族古墓,不过这个家族已经断代失去传承了。 同时,他睁开自己的天目,凝望着峰诚的头顶,只见那里,头顶的气运之力伴随着丝丝黑气,在不断的腐蚀,不断的吞没。 “如果夜会野男人是真,按照侯府家规,杖打三十,扔出侯府,永世不得再进家门。”凌老夫人面色铁青,严厉回道。 纵使心中有百般担忧,但此刻想再多也无意义,路还是要走下去的!周夜明收起魔器和那数十枚血晶,取出一套新的黑色长袍换上,转身离开了大殿。 对方进入周夜明的身体后,发现了蓝欣和青叶的存在,立即认出了蓝欣的身份,忍不住惊呼道,但是话还没说完,丹田中便生出异变。 “慧觉,出家人慈悲为怀,你们怎么可以伤了黄少侠。”大智禅师对为首的僧人说道,语气严厉。 金铁兽叹气一声,话语之间透露出一股浓烈的沮丧,随着他实力提升,他发现自己越发跟不上陈川的脚步,很多时候都是累赘般的存在。 此时周夜明已经将四方囚龙阵布置在炼丹室内,蓝欣坐在地火坑前面,取出了‘御灵’炼丹炉,边试验火力边说道。 身为天之骄子,却只能以狗熊的姿态存活于世间,今后,它会过的很痛苦的。 凌霄喋喋不休,一直指责个不停。从不守规矩说到伤风败俗,凌卿绾只能心里默默向卫荀道歉。 对方先是四年前从鞍马八一手下救了他妹妹,后面又帮助日向一族斩杀鬼灯族长,半年前又大败四国联军,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惊天动地影响深远,他自己却没有从中谋取半点好处,这是实实在在能看到的。 一直专心致志做实验的三名研究生,也不禁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纷纷转身看了过来。 就在徐青绝望中,远处一道精神力瞬间逼入了徐青的耳中,那个巅峰掌控使的声音传来。 他这一身气息劲力,因为与中原武学迥然不同,所以平时引而不发之时,一般人根本难以看出。 他不吼还好,一吼,嘴中血液顿时喷射而出,刚刚胸口那一脚可不轻。 大名咒骂不断,他也只能用嘴巴发泄怒火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于事无补。 而魔族的修行也不单单是单纯的吸收魔气来提高自己,痛苦、绝望的情绪才是魔族真正的力量源泉。 一顿饭吃完三兄弟就好像变成了仇人,就连南辰一开始说的那些话,也全部都被他抛到了脑后。 所以,此时在机场等候的灯牌中,除了团队整体的“x”灯牌外,最多的,应该就是蓝色的“天”字灯牌了。 这已经是琼姐接到的想要采访容灵的第五个电话了,除此之外,还有想要找她合作商务代言的。 黄瘸子忙念声咒,灌一口烧刀子噗地喷出,纸人瞬间自燃,怪叫着烧成灰烬。 第二百七十七章 衍圣公,你可要尽职啊! “衍圣公,还请读完。” 朱翊钧的声音传过来,满头是汗的孔尚贤强撑着看完了这本弹劾上疏。看到后面,孔尚贤的心又恨又怕。 这些事跟我有毛关系啊! 我人在京师,这些发生在曲阜、兖州和山东的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啊! 全是二房那些混账干的,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转头一想,这些混账都是打着衍圣公府的旗号,鱼肉百姓,为非作歹。自己是衍圣公,不就代表了衍圣公府了吗? 太子殿下或许废不了衍圣公,但是弄死自己却是小事一桩。 天下儒生需要的是衍圣公,至于做衍圣公是孔尚贤,还是其他人,就不关心了。 看完后,孔尚贤连忙脱去官帽,放到一边,附身在地:“臣孔尚贤管教不严,失察疏忽,罪该万死,请殿下治罪。” 朱翊钧盯着孔尚贤的背影沉默了一会。 他早就想动衍圣公府。 衍圣公府在山东是第一世家,也是最大的毒瘤。就像是分布在各地的诸藩宗室一样,本身失德,鱼肉百姓,然后还有一堆的苍蝇臭虫都围着他们,打着他们的旗号,肆虐地方。 怎么动? 朱翊钧一直在权衡盘算着。 “孔尚贤啊孔尚贤,你传袭衍圣公十年了,衍圣公府那些腌臜事你难道一点不知道吗?” 孔尚贤连忙答道:“臣有所耳闻。只是臣每年回乡一次,匆匆去匆匆来,许多事情来不及细查。” “去年开始,孤号召文武百官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你为什么不敢对衍圣公府展开自我批评? 你觉得有问题,自己清理不了,可以上疏叫朝廷来清理。现在好了,撞到海公的刀口上,一纸弹劾,你如何给朝野上下,给天下一个交代?” 孔尚贤一时语塞。 是啊,去年我要是写一份上疏,请都察院或山东地方清查衍圣公府,就能把自己撇清。现在好了,海瑞的上疏把衍圣公府一网打尽,自己身为衍圣公,罪责难逃。 海瑞海青天的上疏啊! 你榜上有名,想轻易脱身吗? 孔尚贤又恨又悔,悔不该当初,顾忌着家丑不可外扬,藏着掖着,盖得严严实实,结果盖得越严实,捂得越臭,等到一爆发,溅了自己一身,臭不可闻,洗都洗不干净! 后悔完后,孔尚贤猛地悟到,批评和自我批评! 批评别人,批评自己? 批评别人不说了,批评自己,勇于指出自己的错误,类似写罪己书,此书一出,似乎就能撇清关系了,后续处理问题中就能占据主动了。 万万没有想到太子殿下说的自我批评还有这等妙用。 真是悔不该当初啊! 为何当时把太子殿下的这些话,当成少年张狂的妄言。现在看来,狂妄无知的是自己啊! 孔尚贤马上说道:“臣悔不该当初,不听殿下良言,不敢勇于揭发衍圣公府暗藏底下的腌臜之事,才酿成大错,祸及无数百姓。 臣心如刀绞,五内如焚,臣请殿下治罪!臣万死不足惜,恳请殿下,派遣干臣,彻查卷宗,涤清污秽,还孔府一份清白,留圣人一份体面。” 这是个聪明人。 朱翊钧点点头,“孔府的清白,圣人的体面,需要用人头去换回来,用鲜血去洗刷。” 孔尚贤不停地咽口水,恨不得整个身子都伏在地面上。 “祁言,”朱翊钧叫了一声。 “奴婢在!” “把衍圣公扶起来。” “是!” 在祁言的搀扶下,孔尚贤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仿佛刚刚从虚脱中挣扎回来。 等他被祁言扶着在座椅上坐下,朱翊钧悠悠地说道:“大明不能没有孔圣人,所以也不能没有衍圣公。” 孔尚贤眼泪水都要流下来了。 我的太子殿下啊! 朱翊钧看着眼睛里闪着泪光的孔尚贤,心里继续盘算着。 孔子到如今已经成了华夏文明的图腾,彻底摒弃它,等于刨自己文明的根。衍圣公就是这个图腾的代表,它只是一个符号,孔尚贤可以是这个符号,孔尚某也可以是这个符号。 只是目前来看,一直留在京城的孔尚贤要干净些,拿得出手。 “山东之事,你身为衍圣公,管教不严,失察疏忽之责还是有的。” 孔尚贤马上说道:“臣马上写一份请罪书,陈明自己的过错,勇于展开自我批评,剖析自己的缺点问题,同时勇于对衍圣公府一干人等展开批评。” “嗯,”朱翊钧点点头,“尽快呈上来,还有啊,你身为衍圣公,要以国为念,以民为本,忧国思民,平日里多发表一些意见。 比如清丈田地,整饬吏治,还有新学运动,衍圣公,你要勇于发表自己的观点啊。” 孔尚贤一时愣住了。 殿下,我其实对这些新政,还有李贽等人倡导的新学思潮运动,是反对的,要是勇于发表自己的观点,我这是纯纯的找抽啊! 看着朱翊钧熠熠的目光,孔尚贤脑海仿佛叮的一声铜罄响。 悟了! 勇于发表自己的观点。 什么叫发表自己的观点? 要整句话连起来听,什么是自己的观点? 与上面保持一致的观点才是衍圣公的观点,否则的话,就是你孔尚贤自己的观点。 进而可以推论,孔尚贤可以是衍圣公,也可以不是衍圣公。 开悟的孔尚贤连忙答道:“臣一定恪守衍圣公职责,勇于发表观点,为大明中兴出一份力。” “回去后多与太常寺少卿蔡茂春聊聊,听说他做过你的老师。” 孔尚贤心里更有数了,“是的殿下,臣在国子学肄业时,蒙蔡少卿教授过。” “嗯,孔公爷,学而不思则罔,回去后多多学习,尽到衍圣公的职责。也不要有太多的思想负担,王一鹗在山东料理衍圣公府的事,他定会秉公执法的。” “臣定会铭记殿下的教诲。” “祁言,替孤送送孔公爷。” “是。” 看着孔尚贤的背影,朱翊钧又把双手笼进袖子里,眼睛微眯起来。 原本自己还想着趁着这次机会,让孔尚贤以衍圣公的身份,为新学思潮背书。孔圣人的后裔说的话,在天下儒生心里应该有一定分量。 至于愿不愿意,把柄抓在自己手里,你敢不听话。 可是跟李贽、蔡茂春沟通过,朱翊钧很快就失望,衍圣公在天下儒生的影响力也就那么回事。 他身份尊崇,衍圣公府在山东一手遮天,实际上只是天下儒生需要这么一块招牌。山东地方世家需要这么一个挡箭牌。 衍圣公说的话,还没有一位知名大儒有影响力。 呵呵,这些儒生,一向双标惯了。 无所谓了,只要自己的权柄够大,只要以后学新学思潮才能做官,才能入阁为高官,用不了多久,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殿下,”李春捧着一份急报匆匆走来,“督理处刚收到南海宣慰使司的急报,六月十一五日,大明水陆两师攻克升龙城,灭安南莫氏,再复交趾布政司旧地!” “打下升龙城了?好,三月灭莫,南海诸军向孤的军令状做到。拟诏,褒奖诸军将士,此外,乘胜追击” 朱翊钧停住了,“现在安南是雨季吧。” 李春答道:“殿下,几封塘报有说,安南两广是雨季,广西刘总兵进剿安隆、上林两土司的行动也暂缓了。 听说安南那边比广西的雨更大。” “不容易啊,他们不容易。传令旨,叫诸军原地休息,以安抚旧地为首要,各部轮流回琼州、广州、香江休假。” “遵令。” 李春应了一声,又说到:“殿下,还有一封急报,六月初二,朱雀水师在宿务港守株待兔,全歼西班牙人东来船队,击沉两艘,俘获五艘。 附有兵部尚书胡宗宪上疏,请在苏禄宿务、勃泥文莱、吕宋三屿筑城扩港,以为南海宣慰之基。” “把汝贞公的上疏留下,待孤看完了再说。” “是。” 朱翊钧踱到门前,深吸一口气,“外患逐一剪除,孤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在内政上了,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李春微弯着腰,低着头答道:“殿下英明,只是奴婢听说,内阁那边有些不消停。” 朱翊钧转头看了他一眼,翕然一笑:“不消停?全是头上长角的人物,挤在一起,能消停吗?” 第二百七十八章 王一鹗 兖州滋阳城,兖州知府衙门,被王一鹗征用为山东巡抚行辕。 “汝忠先生,小喽啰都审完了,剩下谁了?”王一鹗伸了一个懒腰,长舒一口气,问幕僚吴承恩。 “督宪,还剩下孔贞宁、其长子孔尚坦、次子孔尚平,以及其姻亲小舅子黄文才。” 王一鹗嘻嘻一笑:“衍圣公府四巨头啊,本督听说过。各个都是胳膊上能跑马的汉子,跺一脚兖州府要晃三晃。 云鹏,把他们带进来,本督要亲自问他们的话,问完他们四人,衍圣公府的案子,在本督这里算是了结,剩下的就有汝忠先生来处置。” 吴承恩一愣:“我?督宪,学生德薄才疏,万万不敢受此重任。” “汝忠先生过谦了。你的本事,本督这几月早就知晓了。本督已经举荐你为山东按察司按察副使,专事孔府大案初审。” 看到吴承恩还有谦让之意,王一鹗说道:“汝忠先生不要谦虚了。这次孔家大案,山东官场大地震,从布政司到按察司,再到兖州曲阜,官吏十去六七。 危急之时,还请汝忠先生挺身而出,为数万冤屈百姓昭雪拔济。” 吴承恩起身肃正作揖,“学生愿应督宪征辟,为国效力,为民尽责。” 等了一会,杨云鹏把孔贞宁、孔尚坦、孔尚平和黄文才四人带到,随行押解的还有小校齐兴安和十二名官兵。 “禀督宪老爷,人犯带到。”杨云鹏上前禀告道,转头给齐兴安使了个眼色。 齐兴安心领神会,和三位小校在背后,用脚尖往孔贞宁四人的膝弯处轻轻一替,四人噗通跪倒在地。 王一鹗转出公案,走到旁边的桌子上,上面堆了四堆文卷,每摞都有三尺以上高,其中一摞最高,足足五尺高。 王一鹗在上面拍了拍,“你们这四个王八蛋,是本督见过最无耻的家伙,衣冠楚楚,心思歹毒。看看你们犯下的罪案,娘的,都有这么高,罄竹难书啊! 你们自个说说,本督该怎么判你们啊!” 孔贞宁直着上半身,声音有点嘶哑,可满脸大义凛然,声调慷锵有力:“学生出自至圣先师一脉,乃六十二代衍圣公知德公次子,早年就迁居汶上。闭门治学,泛览经史,广交贤士,不问世俗。 只是因为侄儿衍圣公滞留在京,不得已才出掌公府庶事,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懈怠。族人乡里,皆称在下贤良。 督宪老爷所问诸案,都是这些混账子,瞒着学生做下的,学生也是案发时才得知。 学生良善半世,想不到晚节不保,竟然被两逆子联手姻亲蒙蔽,瞒上欺下,酿成如此大错。 学生俯身认罪,大义灭亲,敢请督宪老爷秉公执法,论罪两逆子及其党羽,以正国法,以清衍圣公府之名!” 身旁的孔尚坦、孔尚平都听傻了。 大义灭亲! 你个老东西,见势不妙就把所有的罪过推到我们头上,丢卒保车是吧! 黄文才瞥了一眼,神情自如。 他太了解自己的姐夫了,用人朝前用完人朝后,性情凉薄,自私自利。 现在摊上大事了,肯定是先把自己摘出来。两个儿子算什么?他有六个儿子,献祭出去两个,还有四个,还是很划得来。 只是黄文才心里在暗笑,都什么时候,姐夫你还玩这一招,有用吗? 海瑞上疏弹劾,连孔圣人带衍圣公府一块弹劾,然后漕督王一鹗火速赶到兖州,兼抚山东,彻查此案。 还不明白吗? 这是要献祭我们这些人,杀鸡骇猴,为后续的清丈田地开路。 山东围堵和殴打清丈田地工作组,甚至闹出人命的案件,通过各大报纸传得天下皆知。有心人都知道这案件幕后黑手是谁。 衍圣公府的人,阻碍清丈田地,朝廷说杀就杀! 你们这些地方世家、豪族大户有谁分量比他们更重的,尽管再跳出来,看看朝廷的刀锋利不利! 命运已经注定,还说这些狡辩的话有什么意思? 更显得可笑。 王一鹗听着孔贞宁喋喋不休的自辨,目光在他脸上,还有他两个儿子愤怒的脸上,以及黄文才无所谓的脸上扫了一遍。 王一鹗摇了摇头,感叹道:“你个老小子的无耻,出乎本督的意料啊。你啊,活了这么大把年纪,敛了这么多财,享了这么多福,还是没有你小舅子活得明白啊。” 孔贞宁心里一咯噔,继续强自说道:“学生不明白督宪老爷的话里,是什么意思。” “你是至圣先师血脉后裔没错,是六十二代衍圣公知德公次子,当代衍圣公的叔叔也没错。没有这些身份,你也没法横行乡里,为非作歹。 只是你想过没有,孔圣人不会有错,衍圣公也不能有错,那么有错的是谁呢?” 孔贞宁脸色刷地变得惨白! 是啊,老祖宗孔圣人不会有错,京城里衍圣公也不能有错,必须要保住他们的体面,保住了他们的体面才能保住天下儒生的体面。 他们都没错,那只能是自己这些人错了! 你们居然打着孔圣人和衍圣公的旗号,为非作歹,鱼肉百姓,这就是给孔圣人和衍圣公脸上泼脏水,是大逆不道! 不严惩,怎么洗刷孔圣人和衍圣公的清白? 难道自己要全家完蛋? 怎么自己的身份和血脉反倒成了催命符了? 不! 我可是孔圣人的嫡传血脉啊,刑不上大夫啊! 看着孔贞宁惨白的脸,满额头的汗珠,王一鹗指着他,呵呵大笑:“你个狗东西,现在才明白过来。晚了!” 王一鹗指了指旁边桌子上的卷宗,“这么多人证物证,本督都不用升堂问话,直接就可断了你们的罪。 只是本督想亲眼看看,尔等这些斯文败类的无耻之徒,到底长什么鸟样! 呸!也就这个鸟样!” 王一鹗转身回到公堂上,一拍惊堂木,宣判道:“本督奉诏审理孔家一案,现判定如下:孔贞宁以及孔尚坦、孔尚平、孔尚先等六子,弃市,其余发配兰州;黄文才及其四子弃市.家产悉数抄没” 真得全家问斩,一个不留啊! 孔贞宁大喊道:“冤枉啊,学生冤枉啊!” 王一鹗呵呵一笑:“本督已经判定首恶者二百一十六人死罪。 后面涉案者,除孔家、黄家,还有山东世家豪族四千一百九十七人,大小官吏一千一百二十五人,由吴先生初审,再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组成了专案组复审,想必有一半人是要弃市问绞。 冤枉,你大可继续喊。按照新刑律以及范律,本督判得案,死刑皆由刑部核审,尔等也可向大理寺上诉。 不过你想以此脱身延续性命,怕是做不到。现在是七月,很快的,殿下严旨,你们的案子证据确凿,会办得很快。你们能赶上今年的秋后问斩,一家人整整齐齐,黄泉路上不寂寞!” 王一鹗猛地一拍惊堂木,如戏文里青天官老爷一般拖着长腔喊道:“退堂啊!” 他猛地回过神,笑道:“原来给你们这些人渣混账定罪,判你们弃市死刑,猛地就心念通达了,这是积阴德啊! 好!妙!” 走出公堂,紧跟其后的杨云鹏上前说道:“哥,有大好事。” 王一鹗头也不回地问道:“什么大好事?” “小弟给哥哥找了位如嫂子。”杨云鹏笑嘻嘻地答道。 王一鹗转头过来,盯着他。 杨云鹏连忙说道:“孔贞宁家老三孔尚先的新妇梁氏,新婚不过三个月,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呵呵,你懂什么叫美人儿?” “哥哥,真得很漂亮。我读书少,形容不出来,反正就是一个字,美。听说孔贞宁这个老不羞的都后悔娶给老三,孔尚坦、孔尚平眼珠子都瞪出血来了。” 王一鹗默然不做声。 杨云鹏继续说道:“哥哥,按照律例,孔家这些女眷都是要入籍教司坊,与其便宜别人,何不哥哥先收了。 哥哥为山东数万百姓出头,笑纳一位女子又如何?” 王一鹗问道:“人呢?” “弟弟叫送到后院去了。叫了四个丫鬟随身伺候着。” “你小子真机灵,等海公走了后才说这事。” “哥哥,海公神鬼易辟,在他面前一点歪心思都不敢冒啊。” “嗯,小子,你这事办得不错。我这三十六岁的督宪,窜得有点快。而我们那位千岁爷,圣明英主,心思深沉,天意难测啊.洁身自好,可天下能有几个海青天,有时候自污一下反倒不错。两全其美!” “哥哥,什么意思?” 王一鹗轻轻踢了杨云鹏一脚:“快去办事的意思!” 第二百七十九章 忙碌的徐渭 京师东便门码头,一如既往地喧闹繁华,一艘座船像鱼群里一条不起眼的鱼儿,穿过密密麻麻的各色船只,缓缓靠岸。 海瑞站在船头,虞秀才一家互相搀扶着,紧紧地站着身后,好奇地眺望着越来越近,巍峨雄壮、异常繁华的京师。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希望,跟这艳阳下的京师一样,满是生机。 虞秀才与徐渭攀上了亲。 虞秀才有位祖姑母远嫁回了原籍,成了徐渭的舅妈。 徐渭小时候常去舅舅家玩耍,常听舅妈提起远在山东的亲人。 只是舅舅家境并不富足,无力派人去联络,早就断了联系。 陈矩心细,整理卷宗时发现了端倪,又到东厂架阁库里找到关联,通报给徐渭。 徐渭得知后,姓名籍贯都对得上,不由大哭一场,连忙写信给海瑞,请他帮忙把虞秀才一家带回京师。 虞秀才转头看着海瑞,感叹道:“恩公,学生没有看到海公高堂悬镜,严惩犯人,甚是遗憾。” 海瑞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老夫擅长的是实话实说,只会找到病灶;子荐擅长的务实行事,刮骨疗伤他比老夫在行。治理国家不只靠实话实说,更重要的是靠举措的落实执行。 你们既然是文长先生姻亲,自有他照顾,老夫也放心了。他现在深得殿下器重,也有能力照拂你们一二。虞秀才,你儿子虞遂良少年敏慧,好生培养一番,定可光宗耀祖。” “学生一家得恩公活命,感激不尽,也倍感万幸。而今上苍垂怜,找到了表叔文长先生,学生不求其它,只求平安无事,安康余生即可。” 虞秀才感叹道。 海瑞澹然一笑:“虞秀才,等文长给你谋到了生计,你自己也要好生努力,至少让你这虞秀才之名,要名副其实。” 虞秀才被叫出名后,大家都忘记他本名叫什么。 他讪讪笑着,不敢答话。 “为父者当为楷模。你自己不洁身自好,不勤奋向上,却要子女洁身自好,奋力拼搏,不觉得可笑吗?” 虞秀才郑重地弯腰长揖:“恩公之言,学生铭记在心。” 虞遂良和虞芸儿看着两人,目光闪烁。 座船靠上码头,一番忙碌后,舒友良好不容易找来了两辆马车。 “东便门的车马真他娘的贵。天子脚下,别的不说,什么都比其它地方贵。老爷,马车雇好了,你一辆,虞秀才女眷一辆,其余众人跟着车走,就当练练腿脚了。” 海瑞摆了摆手说道:“我走路,把马车分给虞秀才一家,他们女眷多。” “我的老爷,别犯犟了。你是名人,京师里认识你的人特别多,走在路上被人认出来,到时候我们谁也走不动道了。 你还是老老实实坐在马车里,不要抛头露面。” 舒友良一脸的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海瑞的脸更黑了。 虞芸儿噗嗤笑了,虞秀才不悦地问道:“笑什么?” “良叔说海公抛头露面” 众人都强忍着笑,海瑞恨恨地对舒友良骂道:“狗才,叫你多读书,你却怎么都不听,闹出笑话来,连老爷一起跟着你受人嗤笑。” 一辆新式四轮马车几位骑马护卫开路下,挤进了东便门码头。 马车停住,里面钻出一人,身穿孔雀补子绯袍,头戴乌纱帽,脚蹬官靴,匆匆上前。 “刚峰公,实在抱歉!原本应该去通州接你们的,只是赶巧了,学生奉诏出朝阳门接回朝的谭公、戚元敬和李汝契等,耽误了,耽误了,官服没换,就匆匆跑来,来迟了,来迟了!还请恕罪。” “文长有公务在身,何罪之有!来,文长,这位就是你舅母的侄孙,虞秀才,这是他们一家。” 虞秀才夫妇连忙上前磕头认亲:“晚辈见过表叔。” 徐渭连忙扶起两人:“请起,请起!文长少年时,多得舅母悉心照料,时感不能报答一二。而今上苍垂怜,让我得知几位的下落,有了报答的机会。” 又与虞母和虞遂良、虞芸儿见了面。 有了徐渭的马车,海瑞不用走路,大家分坐马车,拱手告辞。 回到府中,徐渭叫出妻子张氏和五岁的次子徐枳,与虞秀才一家互相认识一番,不避女眷,以示通家之好。 徐渭长子徐枚,乃发妻潘氏所出,已经二十五岁,早就成家立业,现在绍兴老宅里重整家业。 徐渭对张氏切切交待了一番。 “虞秀才是为夫亲娘舅的血脉后代,必要厚待,为夫已经叫人收拾府中中院的左偏院,让他们安居,你再拨几个精干得用的丫鬟小厮过去,但有所缺,不必禀我,只管去置办就是。” “是,老爷。” 张氏年轻貌美,是徐渭的续弦,次子徐枳就是她所出。 她知道徐渭生母是妾室,十岁时被嫡母赶出家门,骨肉分离。 生母依庇在亲哥哥家中,兄嫂待她甚好,只是家境贫寒,日子过得清苦。 徐渭跟着同父异母的长兄徐淮生活,两人相差三十多岁,相处得不甚愉快。一直等到他二十七岁,略有小成,才去舅舅家接回生母。 生母感念兄嫂仁厚,时常要徐渭好生报答舅舅舅妈一家。 此后人生坎坷,二十五岁徐家败落,家产被乡邻缙绅霸占;二十六岁发妻潘氏病故;二十岁中秀才,连考八次乡试都未中举。 直到入胡宗宪幕府,才逐渐崛起,只是母舅家早已败落,儿子早卒,女儿外嫁,杳无音讯。徐渭想报答都不知如何报答。 现在寻到舅母的侄孙在世,徐渭肯定要厚待报恩。 徐渭换下官服,换上常服,家里也置办好酒菜,把在小院子里安置好的虞秀才一家请了过来。 “贤侄,海公叫你虞秀才虞秀才,你真是秀才功名?” 虞秀才涨红了脸:“表叔,晚辈只是过了县试、府试,得了童生名衔,院试未过,生员功名不得。只是乡里不懂这些,以为晚辈是生员,就起哄叫虞秀才,以讹传讹,大家反倒忘了晚辈的本名。” 徐渭说道:“贤侄安顿下来后,好生读书,先考个秀才功名,名副其实。原本徐某想举荐你和遂良去国子监读书。 可惜卓吾先生入执国子监后,改了规矩。徐某想了想,跟顺天府尹刘子和(刘应节)讨了份情面,你们先进顺天府学,做个旁听生吧。先肄业一段时间,再正式考上。” 虞秀才心里大喜,顺天府学也不错啊,只是这府学是自己能上就上的吗?不是生员秀才能进吗? 虞秀才小心问出自己的疑惑,徐渭摆了摆手:“太常卿李卓吾奉殿下令旨,改革学制。乡学、县学、府学,一级级考试即可进,不限生员,以后也不会有院试了。” 啊,怎么回事? 没有院试,我以后怎么考秀才?怎么名副其实啊! 徐渭没空详细解释,只是交代虞秀才一家安心在这里住下,父子好生读书,但有所缺,尽管说出来。 饭还没吃完,有仆人在花厅门口禀告。 “老爷,广宁伯、辽东镇总兵官李爵爷投贴拜见。” “李汝契来了,快去请到书房里就坐,老爷我洗漱一番就过去。”徐渭连忙起身,对虞秀才一家歉意说道:“大嫂,贤侄伉俪,徐某失陪了,抱歉!” 看着徐渭的背影,虞遂良仰慕道:“徐爷爷真是朝廷重臣,万千国事系于一身啊。我以后也要做个他这样的人。 爹爹,我们一起努力,一起考上秀才。” 虞秀才脸色刷地变得有些难堪。 徐渭走进书房里,看到李成梁一身曳撒服,头上的大帽放到一边,满脸的沉郁之色,开口问道:“汝契,去西苑谢恩了?” 李成梁点头答道:“早上进城后,在四方馆稍做洗漱,就跟着谭公一起进了西苑。殿下垂问了一个多时辰,然后就把我和众人打发出来了。我回四方馆换了身衣衫就到文长先生这里来了。” 徐渭心知肚明,故意问道:“殿下没留你用午膳?” 李成梁脸色铁青,愤然道:“都是戚元敬,行小人之举,让殿下恶了李某!” 徐渭脸色不变,捋着胡须,嘴角含笑地问道:“汝契为何这样说?” “戚元敬看着我抄掠察哈尔部王帐,尽俘图们汗亲眷数百口,获人口十余万,牛羊数十万。 而后又挥师北上,降服察哈尔部余部,以及东喀尔喀四部,尽歼图们汗残部,斩获图们汗首级,一举荡平蒙古左翼,心生嫉恨” 徐渭突然说道:“汝契,图们汗首级是萧如薰所斩!是他追了十四天十四夜所获!” 李成梁争辩道:“萧如薰是本将部下,我是主将,所获军功,当然有我一份。” “好,好,有你一份,那又如何?太子殿下留了谁在西苑用午膳?” 李成梁看了徐渭一眼,你是哪壶不开非要提那壶啊! 过了他沉声答道:“谭公、萧季磬(萧如薰),还有姓戚的。” 徐渭哈哈大笑,还故意安慰道:“殿下不会忘记你的,汝契你和牛秉忠、傅应嘉、胡守仁、麻禄、董一元,你们这批奉诏进京述职的封爵授勋者,殿下都会在西苑宴请你们的。” 朱翊钧下诏,召东北大捷立功将领进京述职,正式册封敕授爵勋,是分批的。戚继光、李成梁、牛秉忠、傅应嘉、胡守仁、麻禄是第一批。 萧文奎、陈大龙、郭琥、周国泰、魏建平、高策、麻贵、董一奎等人还留在东北,与魏学曾、叶梦熊等文官继续镇抚东北和蒙古左翼。 李成梁更加气愤了,一拍桌子恨然道:“姓戚的就是羡慕嫉妒我!所以来京前才会弹劾我,给我下绊子!” 第二百八十章 李成梁,我们要团结! 徐渭看着一脸气愤的李成梁,淡淡地问道:“戚元敬弹劾你什么?” 李成梁语气一滞,“文长先生,你在督理处襄赞戎政,姓戚的弹劾奏章,你应该看得到。” 徐渭脸色如常,“汝契,我是能看到,只是我还是想问你,戚元敬弹劾你什么?” 李成梁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变幻了一回讪讪地答道:“弹劾本将纵容部下,抢掠奸淫。在东喀尔喀部抢掠归降部众人口三千余人,牛羊数万头,悉数卖于朵颜等六翼。” “属不属实?” 李成梁沉默了一会,“属实,可兄弟们也是一时兴起,想发点财。” “朝廷粮饷和犒赏可有短缺?”徐渭问道。 李成梁连连摇头:“不曾少一文一粒。” 他又连忙解释了一下:“可兄弟们以前都是这样打仗的,习惯一时改不过来。” 徐渭不客气地说道:“以前是以前,现在你们是太子殿下的兵马!” 李成梁默然不语,但是脸上的不服气,明晃晃刻在那里。 徐渭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太子秉政以来,旰衣宵食、殚精竭力,筹集粮饷,唯恐迟发了一天半刻,让你们挨饿受冻。你们就是如此回报殿下的?” 李成梁吓了一跳,连忙分辨道:“文长先生,我等对殿下忠心耿耿,唯命是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徐渭呵呵一笑,“汝契,我们是自家人关上门说些私己话,不要担心。老夫且问你,你是不是觉得殿下那些军纪军规,过于迂腐?” “迂腐?”李成梁连忙摆手,“末将也知道,我等武将目光短浅,只在意杀敌立功。殿下却是高屋领瓴高,在意的是长治久安。” 徐渭叹了一口气,“汝契,道理你都懂,你怎么还屡教不改啊!你纵兵抄掠之事,不用戚元敬弹劾,锦衣卫的人已经报至西苑。 此次论功行赏,要不是曹公、谭公等几位竭力作保,你的广宁伯,悬啊!” 李成梁喉结忍不住急促地抖动几下,讪讪地解释道:“文长先生,末将知罪,末将没有把太子颂布的行军军纪放在心上,从心里觉得有些迂腐,认为不过是小节,只要我能立功就行了。” 徐渭指着他,恨恨地说道:“汝契,叫我说你什么好呢!太子殿下颂布行军军纪,真得就只是笼络漠南漠北民心吗?” “难道不是吗?此次东北大捷,将士们得功,朝廷得利,殿下得名。颂行军纪,广布仁德,收揽人心,以求永固,难道不是这样吗?” “你啊,只看到了第一层,看不到更深!”徐渭叹息着。 李成梁起身,拱手作揖,恭声说道:“还请文长先生教我!” “太子殿下杀伐决断,下令旨杀过多少人啊?会怜悯数千里之外的漠南漠北牧民?的确,殿下颂布行军军纪,是收拢人心,以求漠南漠北的长治久安。但是更重要的一点,汝契啊,你为何就看不出来!” 徐渭看了一眼李成梁,问道:“君上者,除了才干之外,更看重为将者什么?” 李成梁脑子一转,马上想到了,“赤忠!” “对!赤忠!汝契,一边要你们打胜仗,勇猛破敌;一边要你们遵循军纪,善待敌民,看上很迂腐,实践操作中确实很难办是吗?” 李成梁点点头:“是的。” “难办才对!如此难办,戚元敬还是严令勒束各部,甚至亲自下到各部,日夜巡查。一旦发现违反军纪之事,如你汝契做的那些破事,立加弹劾,并附上请罪书。 萧季磬追击图们汗十四天十四夜,途中还牢记着殿下的军纪,宁可借钱自掏腰包,也不敢违反军纪。 如此赤胆忠心又能打胜仗的将领,殿下自然优待,第一批在西苑宴请。 汝契啊,你连个十五岁的少年都不如,都没他看得透啊!” 李成梁不停地咽口水。 妈呀,深居西苑的太子殿下,心思怎么这么深啊,我稍不留意就差点中计。京城当近臣风险太高,光是猜殿下的心思,我都能把脑子熬干了。 我还是老老实实在边镇,当我的边将,建功立业,马上觅侯。 不过李成梁也庆幸,自己敬佩徐渭的才识,老早就与他混熟,他还答应当自己几个臭小子的老师。 好,文长做老师,我家那几个混小子,肯定有大出息! 徐渭语重深长地说道:“汝契,对于殿下而言,为将掌兵者,除了能征善战,更要忠诚!你现在为何殿下如此器重戚元敬,如此赏识萧季磬了吧!” 李成梁心服口服地答道:“文长先生,我全听明白。多亏你的教诲,要不然我还执迷不悟,真要是哪天惹恼了殿下,唉”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先生就是李某的再造恩人啊!今后李某听从先生劝导,一丝不苟遵循殿下令旨,绝不打半点折扣。” 徐渭看到李成梁听劝,心中欣喜,也愿意说得更多。 “汝契,现在外患渐熄,内阋逐启,你我都要慎之又慎!” 李成梁心里一咯噔,更觉得今天来徐府拜访是来对了。 “文长先生,李某是粗鄙武夫,还请不吝赐教,指点迷津。” “我大明自弘治年间,迫于外患,困于内忧。内忧外患,此起彼伏。嘉靖新政,先皇励志图新了一番,终究力不能逮,功亏一篑。 先皇把希望寄托在太子殿下身上。殿下也不负先皇重望,反攘外先安内而行,先大刀阔斧剪除外患,步步为营拆解内患。 而今海西、建州克复,辽东为腹地;图们汗授首,蒙古左翼为大明羽翼;俺答汗在大同威严尽损,此后困于内耗无余力外争;东倭、朝鲜降附;安南莫氏已灭,郑氏、阮氏倾覆弹指间;西班牙屡遭重创,葡萄牙被勒令退出满剌加,南海肃静;环顾大明四周,只有广西、云贵若干土司做跳梁之丑。 外患肃靖,殿下便可全心全意解决大明内患。经过数年的清查摸底,殿下对大明家底、地方情况也了解得非常清楚。 经过几次党争,殿下也对文官们的脾性、地方世家豪族的手段,都心里有数。棋子布好,开始下棋了。” 李成梁嘻然一笑:“解决内患,是太子殿下施展手段,收拾文官和地方世家,跟我们没关系。我们尽管做壁上观好了。” 徐渭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汝契,你要是这样想,就危险了!” 李成梁吓了一跳,“文长先生,你不要吓我。怎么就危险了?” “汝契,要记住了,我们是为殿下解决内忧保驾护航,是殿下对内刮骨疗伤的底气所在!” 李成梁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啊,太子殿下对内动刀子,最狠的就两次,一次是晋商晋党。 那是等东南倭寇剿除干净了,陆续调胡宗宪、谭纶、戚继光等人北上,执掌京营、蓟辽、山西宣大三边,打出香河、滦河两次大捷后,尽收九边和京营兵权后,以倒查庚戌之变给予晋党晋商雷霆一击。 第二次是清查盐政,对扬州盐商下手,然后一记声东击西,把南京的勋贵和聚集在南京六部的江南世家部分势力给一锅端。 那次赢得轻松,只是调动东海水师部分兵力,以及部分营卫军。 其余的整饬诸藩宗室,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孔府败类大案,在有心人眼里,都不算惊涛骇浪,跟当年太子殿下的第一刀差得远。 不过再回过头来看,殿下当年的第一刀真得是快准狠。一刀下去,把掌控九边最大的障碍,晋党晋商一扫而空,连他们的几位巨头,要么改换门庭,要么认输夹着尾巴。 此后就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汝契,你不要轻敌大意。那些文官在开边征战,不及我们。但朝斗党争,却是人家的拿手好戏。庙堂之上,是他们的主场。 殿下对内动刀,剪除内忧,会触及多少世家豪族、缙绅大户的好处?光是一项清丈田地,才九边、京畿、山东、山西、河南和陕西,就暗潮汹涌,连衍圣公府都被他们推到跟前来。” 李成梁眉头一跳:“文长先生,你是说这次孔家败类大案,是这些家伙暗地里推波助澜,想以衍圣公府跟殿下的新政打擂台?” “没错!只是他们没有料到殿下的手段越发地娴熟和高超。先是让刚峰公刺破这个大脓包。” 李成梁点点头:“我看过《皇明朝报》里海公的弹劾奏章《请肃正衍圣公府败类奸贼恤地方百姓疏》。在上疏里,海公连孔圣人都弹劾了一番,家教不严,子孙出败类。” 徐渭笑着答道:“海公可是弹劾过先皇和太祖皇帝,弹劾孔圣人不在话下。再说他没有说孔圣人如何,只是说他家教不严,子孙出祸害,实话实话,不好指摘。 海公开了当头第一炮,众人出乎意料,却又觉得情理之中。” 确实,海瑞是谁?这世上有他不敢弹劾的人吗? 再说了,孔府那些人干得腌臜事,大江南北早有耳闻。别人指出来,还有人把头埋在沙土里不信,海瑞指出来,你不信,天下人都信。 徐渭继续说道:“殿下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派漕督王子荐就近兼抚山东,处置此事。目前来看,王子荐处置得不错,给孔圣人和衍圣公留了份体面,天下儒生们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徐渭语气一转,变得语重深长,“汝契,你看,如此一件案子,暗藏的刀光剑影,难道不比你我征战漠南凶险吗?” 李成梁也听得有点后怕。 这些文官,还有缙绅世家,他娘的鬼心眼太多了! 而且对外征战,打不赢老子还可以跑,保住性命再从长计议。这明争暗斗,躲都没地方躲! 玩不起啊! 也不敢玩啊! 徐渭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汝契,这些事不是我们不想涉入,就能跟我们无关的!” 李成梁脸色一变:“先生,那我们怎么办?” 徐渭往椅背上一靠,皱着眉头,眯着眼。 “我们还在其次,关键是谭公和胡公,他俩是主心骨。现在谭公被召回,胡公不日也会召回,众矢之的,老夫担心他俩啊。他俩倒下,我们都没好果子吃!” 李成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谭纶和胡宗宪不仅德高望重,在南北诸将中威望甚高,还是文官,正经科试出身的文官,在大局还没被改变的情况下,能跟那些文官扳扳手腕。 “汝契,所以我们要团结,要齐心协力。我们先乱了,对方就有机可乘,届时唇亡齿寒,汝契,而今大好局面,可是大家在太子殿下带领下,千辛万苦打下来的,万万不容有失!” 李成梁默然一会答道:“先生放心,成梁心里有数!” 第二百八十一章 吃着火锅、喝着小酒 西苑中海东边崇智殿南边的蕉园里,临水的一处榭台里,朱翊钧身穿棉绸罩纱便衫,发髻插了一根玉簪,坐在一张圆桌的上首位,正对着栏杆外的湖面。 对面坐着谭纶,左右两边坐着戚继光和萧如薰,都换下官服,换上常服。 圆桌中间一口铁锅在炭火炉上咕咕地冒着热气,铁锅有脸盆大,中间分两格,一边红彤彤,如同血海翻滚;一边淡白色,不急不缓地滚动着。 鸳鸯锅! 这是朱翊钧最后的让步了! 火锅旁边放着一叠叠的菜,白菜、海带、萝卜片、豆腐、香肠片、毛肚、牛肉片、羊肉片、五花肉片. 每人还有一个小碗,是刚才根据各自口味,厨子帮忙调好的蘸料。 “诸位,孤和季磬还是少年,就不喝酒,只喝这冰镇的酸梅汁。二华公(谭纶)和元敬喝冰镇啤酒可好? 这啤酒自西洋传来,跟咱们古书上的醴酒差不多,只不过他们法子有独到之处,香味更浓,味道更独特。 我们学了来,酿出的这新醴酒,跟古书上的醴酒有差异,干脆取西夷人叫法的字音,啤酒。 冰镇啤酒,配着这火锅吃,简直妙不可言!” 朱翊钧热情地说道,然后拿起一双长的竹筷子说道:“这里有四双公筷,夹东西到锅里滚烫,熟了后夹回碗里食用,用这公筷。各自把碗里的食物送入嘴里,再用各自的私筷。 干净卫生,要不然太医院和司礼监那群老古董和死板东西,死活不肯同意孤与三位共食。” 谭纶三人对视一眼。 天子和太子赐宴,都是分食制,君臣各吃各的,这样一口锅,嗯,应该是两口锅里一起吃,真得少有。 用公筷,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来,孤先打个样!”朱翊钧用公筷夹了些毛肚,在滚烫的红锅里泡着,“一、二、三、四”默数了十下,夹给谭纶,然后依次烫了些分给戚继光和萧如薰。 “谢殿下!”三人分别欠身谢道。 “吃!”朱翊钧给自己烫好了毛肚,放在蘸料碗里,用自己的筷子夹起来,按在蘸水里打了几个滚,又提起来,红润晶透,不停地滴着红汤汁。 使劲地吹了吹,用嘴唇试了试,嗯,温度正好,一把塞进嘴里,闭着眼睛咀嚼起来。一股火辣香浓的味道在嘴巴炸开,毛肚的脆爽,蘸料的香辣,直冲脑门。 爽啊! 谭纶三人学着朱翊钧的样子,把毛肚吃进嘴巴里,神情各异。 谭纶整个脸都扭成一团,狠狠几口,把毛肚硬吞下去。 戚继光先是皱着眉,慢慢咀嚼着,嚼着嚼着,眉头展开,露出一脸欣然的样子。 萧如薰尝到第一口就满脸兴奋,咀嚼的时候摇头晃脑,满脸的享受。吃到爽快时,嘟着嘴巴甩着头,就跟蜡笔小新一样。 有了朱翊钧打样,大家逐渐吃开了。 喝了一口冰镇酸梅汁,火辣的嘴巴被猛地一激,冰与火的交汇冲击,迸发出无限快感,在朱翊钧嘴巴里回荡,直冲脑海。 谭纶三人也各自喝了一口冰镇啤酒和酸梅汁,也爽到了极点。 辣到极致,来一口冰凉之物,否极泰来,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又吃了几口菜,喝了几口饮料,朱翊钧闲聊起来。 “谭公,有御史弹劾你!” 谭纶一愣,笑着问道:“殿下,敢问弹劾臣什么?” “去冬图们汗移师辽东北部,打得我们措手不及,有御史弹劾你察敌不明,说区区数千里,近十万兵马的调动,你居然一无所察,被北虏所乘,差点酿成大错。 弹劾你失职失察,玩忽职守,不明敌情,不通军略。” 谭纶呵呵一笑,用公筷夹了一筷子辽河草原的羊肉,放在清汤里烫熟了放到碗里,尝了一口,好吃! 草原上的羊,赶到京师现杀,真得好吃! 朱翊钧吃了一口牛肉,张北的牛肉,也是赶到京师现杀的,沾上蘸料,香,好吃! 他喝了一口酸梅汁,继续说道:“戚继光,也有人弹劾你。” “殿下,弹劾臣什么?” “弹劾你今春形势大好之时,为何不主力尽出,挥师北上,乘胜追击,以求全功?非要困守滦河,防备什么黑石炭。 六万察哈尔部主力都被打败了,三四万杂牌骑兵还有什么好怕的?就算他们想兴兵南下寇边,千里之境,也是有迹可循的。” 戚继光与朱翊钧相熟,早就了解他的脾性,连忙说道:“殿下,臣知罪。臣没有开天眼,能在方圆数千里的地方,一眼就把敌踪发现出来。” “哈哈,你知罪就好了。还有御史连谍报侦查局也弹劾了。说侦查局耗费人力物力,在北虏埋下那么多暗桩坐探,竟然连北虏这么大的行动一无所知。 废物,浪费钱粮,不如撤掉算了。” 谭纶和戚继光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萧如薰反倒吃得更加爽利,吃得满头是汗,连鼻子尖都冒出汗来。 朱翊钧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些御史啊,各个自诩饱读兵书,智谋无双,料敌如神啊!数千里的地方有多大,他们心里就没个数吗? 偏偏在他们心里,就跟自家院子一样大,一眼看去,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戚继光无奈地说道:“从滦河最上游的兴化城到开原城,东西有一千五百里。京师到济南,也不过一千里。 从图们汗王帐兀鲁胥河畔到背靠蓟州镇的承德城,南北有一千里。东南西北方圆五千里的地方,足有山东加上京畿这么大,不要说十万兵马踪迹,就是二十万,三十万大军也很难察觉。 何况漠南地广人稀,北虏骑兵飘忽不定,难寻踪迹。他们这样上疏弹劾,过于苛刻了。” 谭纶捋着胡须补充道:“此前大明对边关以外,两眼一抹黑。就算是北虏酋首的名字,也是口口相传,从商旅口里打听出来的。 谍报侦查局在诸边镇和商队的支持下,费尽心思在北虏权贵身边埋了暗桩细作,他们居然要求我们对北虏一切动向了如指掌。 亲近之人,如果处心积虑,也能把你蒙在鼓里,何况千里之外的敌人。” 朱翊钧点头称道:“谭公和戚将军说得对。大明边事糜烂,孤看啊,全坏在这些不通军事却自以为是的文官身上。 或怯敌畏战,贻误战机;或轻敌浪战,冒进求成,最后的结果是边关将士们的鲜血白流了。” 萧如薰突然在一旁说道:“‘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殿下和谭公重兵囤积滦河,戚将军不敢轻离滦河,就在于先为不可胜。 我东北软肋就在滦河一线,一旦破边,就可直入京畿,天下震惊。” 朱翊钧赞许地说道:“对!战争肯定是互有伤亡,以命博命而已。己方伤亡小,对手伤亡大,就是我胜;反之就是我败。 东北战事的部署,孤反复思考过,是最优选择。只要护住京畿不失,大不了孤以辽东换察哈尔部王帐。辽东可失而复得,但察哈尔部王帐一失,图们汗就会威严扫地,再无翻身之力。” “殿下英明!”谭纶、戚继光和萧如薰齐声说道。 “哈哈,能得三位赞许,孤心里满是自豪,以此水代酒,敬三位,敬东北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敬大明!” “敬大明,煌煌如日月!” 四人痛饮一杯后,开怀大笑。 又吃了几口菜,朱翊钧继续往下聊。 “元敬,你弹劾李成梁的上疏,孤看了。” “殿下,此事臣派人再三核实,人证物证皆在。” “你的弹劾督理处转给中军都督府,中军府会有公正裁定下来。严肃军纪,孤一再强调。要不是曹公和文长先生再三劝解,广宁伯这个爵位,孤都不想封给李成梁。 谭公。” “臣在!” “你去跟李成梁好好说一说,他要是还如以前那样胡作非为,纵容部下,军法国律不容他! 孤的凌烟阁里,不会给一个不遵军纪的人留位置!” 见朱翊钧说得如此严厉,谭纶马上应道:“臣遵令旨!” 朱翊钧又说道:“提起李成梁纵容部下抢掠一事,孤还想起一件事。这次孤能容下李成梁,就是他没有杀良冒功,要不然什么广宁伯,孤直接封他做广宁城的城隍!” 谭纶、戚继光和萧如薰听了后,喉结忍不住抖动了两下。 死人才能被封城隍。 “癸亥之变,蓟辽总督杨选为了逃避罪责,居然指使前线将领杀归附蒙古人,以其首级充功,结果酿成大变,造成蓟州镇兵马失陷。 丧心病狂! 孤也觉得这是关外蒙古部落降而又叛,无法归心大明的原因之一。杀一北虏首级,可换取不菲的赏银。 在某些穷凶极恶的边军官兵眼里,蒙古六翼的牧民不是大明子民,而是行走的赏银。少数边军官兵,为了一己私利,杀良冒功,结果把朝廷费尽心思笼络的蒙古左六翼逼反,好好的局面悉数败坏。 孤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谭公、戚将军,你们尽快拟废除北虏首级领赏的旧例,好好杜绝这一恶行发生!” “遵令旨!” 火锅吃得差不多,酸梅汁和啤酒也喝得肚饱,朱翊钧打了个饱嗝站起来,有内侍走过来。 朱翊钧端起水杯漱了漱口,把水吐在盆里。又有内侍捧上盛满温水的铜盆。 朱翊钧洗了几把脸,用干毛巾搽拭了一遍。 谭纶三人也起身,漱口洗脸,跟着到旁边的阁间里用茶。 清风先是吹过杨柳的树荫丛中,又沿着微波荡漾的湖面,带着柳叶的清香,湖水的滋润,凉爽地吹进来,让人心旷神怡。 朱翊钧四人一边喝着茶,一边任由凉风轻拂,拂去身上的热气。 “元敬,承德城夏天凉快吗?” 戚继光马上答道:“殿下,承德城夏天比京师凉快多了!” “好,元敬,尽快把滦河经营成大明腹地,以后孤每年去那里避暑,再召集漠南漠北的蒙古诸侯伯,在承德城聚会。 汉蒙一家,常来常往,才显得亲近。” 蒙古人,多好的打手啊,必须好好笼络一番,以后打通欧亚大陆桥,嗯,现在叫震洲大陆桥,他们是主力军。 水陆并进,一带一路! 不尽快打通西边的水陆通路,自己即将发动的工业革命,哪里来的倾销市场,不盘剥你们,我怎么让大明子民过上富足生活?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太子,老夫也有门生了! 朱翊钧对谭纶说道:“谭公,孤想请你出任兵部尚书,筹谋大明军略。” “臣愿效微薄之力。” “元敬,你还是出任左军都督同知,继续在滦河练兵,一边练兵,一边镇抚蒙古左六翼,指挥萧文奎、周国泰他们继续征讨喀尔喀和兀良哈各部,假以时日,等俺答汗回过神来,我大明从南、东、北三面包围蒙古右翼三万户。” 戚继光目光一闪,连忙问道:“遵令旨。殿下,李成梁呢?” “孤请曹公坐镇兰州,展开对青海和吐蕃旧地的攻略,剪除俺答汗的一侧羽翼。准备调文长先生过去为甘肃巡抚兼总参军,再调李成梁、麻贵、牛禀忠等将过去。 等到漠北攻略告一段落,还会继续调将领和兵马过去。” 戚继光和谭纶对视一眼,没有说什么。 谭纶想到一事,问道:“殿下,臣在《皇明朝报》上看到,正式册封朝鲜国王,也就是说我大明要出兵朝鲜,臣斗胆问一句,调何处的兵马?” “魏公(魏学曾)接任平辽总督,一边镇抚两辽、吉林等地,一边布兵大同江一线,守住大明边境。 然后调用肃慎军东进,再调北海水师北上,水陆并进,徐徐图之。孤准备调北山公(卢镗)主持此事,环洲先生(吴兑)为副,傅应嘉、胡守仁、周国泰、高策、叶梦熊分理此事。” “殿下英明!卢公戎马娴熟,持重坚毅,定可胜任此事。” “殿下,臣呢?臣去哪里打仗?” 萧如薰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啊,留在京师里好好读书。” “读书?”萧如薰傻眼了。 “仗,以后有的是。你现在要都熟悉新式武器和新式战术,以后是枪炮为主、骑兵为辅的时代,你跟孤一样,才十五岁,容易接受新事物。先好好学习。” 萧如薰想了想,“殿下,臣去哪里学习?” 朱翊钧说道,“洪武军事学院,你还暂时不能去。清河店的清河士官学堂,对你来说又太低级了。先去西山武备学堂,跟着薛易好好学习。学好后实战一番,再进洪武军事学院进修。” 萧如薰马上应道:“臣遵令!” 送走谭纶三人,朱翊钧休息了一会,转去室内游泳池游泳。 海瑞带着王逢猛坐在西苑南华门值房里。 海瑞施施然,闭目养神,王逢猛却忐忑不安,左顾右盼,不敢想象这是真的。 “虎臣,你慌什么!这里又不是龙潭虎穴。” “恩师,这里是西苑,太子殿下居住的西苑啊。”王逢猛小心翼翼地说道。 “正是西苑,为师才敢带你来,要是紫禁城,想带都不能带你去。” “恩师,门生只是一介粗鄙武夫,怎么敢入殿下法眼呢?” “虎臣,你就满足为师的一点点好胜之心。太子殿下信赖的近臣,李子实、赵孟静、张叔大、胡汝贞、谭子理,麾下哪个不是人才济济,一一举荐给殿下,获得重用,为国效力,屡立军功。 就连徐文长和李卓吾,都识拔举荐了不少人才,为之一盛。偏偏老夫这里,孑然一人,外加一个不通文墨,老是胡言乱语的狗才。 唉,老夫五十有六,快要花甲了,不知还能蹦跶多久。老夫这一辈,似乎除了骂人之外,没留下什么政绩,惭愧,实在惭愧。 机缘巧合,一时兴起,收得你这样一位拿得出手的门生,当然要尽早举荐出去。你早日成才,为师也就安心了。” 王逢猛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一位十七八岁的内侍走进来,笑眯眯地对着海瑞拱手作揖:“海公!” “祁言啊,太子殿下得闲了?” “海公,殿下还在游泳,不过殿下知道海公来了,叫奴婢前来,请海公先去勤政堂坐会。” “好,那里比这里凉爽多了。”海瑞一甩袖子起身,指着王逢猛说道:“老夫新收的门生,王逢猛,报备过,要一起见殿下。” “知道,殿下嘱咐,一并请进去。海公请。” “走了虎臣!” 海瑞招呼一声,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面,祁言微笑着紧走几步,在前面带路。 王逢猛愣了一下,连忙跟上。 “祁言,西苑里有进贡来的新茶吗?” “有,苏州最近流行的。” “哦,苏意茶,不会是那个碧螺春吧。听说那个茶原本叫吓煞人茶,殿下给取了个新名,然后还反传到苏州去了。” “海公,不是碧螺春,是六安瓜片。” 海瑞眼睛一亮,“六安?可是李文正公(李东阳)所写的‘七碗清风自六安,每随佳兴入诗坛’的六安茶?” “对,海公知识渊博。” “怎么叫六安瓜片?殿下取的名?” “海公,此茶进贡时名叫封翅,殿下见它如瓜子,就取名六安瓜片。少府监那边得了殿下的新名,马上贩运到苏杭江南一带,很快就成了苏意茶。” 海瑞哈哈一笑:“还是杨财神会做生意!” 王逢猛在后面轻声问道:“恩师,请问什么苏意茶?” 海瑞回头教诲道:“苏意,苏样,就是苏州人喜欢的样式款意。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昆曲,起于苏州昆山,兴于京师,盛行天下。 所以但凡在苏州大卖的货品,是为苏意货,定可流行天下,四海大卖。” “原来如此,谢恩师教诲。” 祁言看着海瑞教学生,只是微微一笑。 进到勤政堂,祁言请两人坐下,又端来两杯六安瓜片。 海瑞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子,闻着香气吸了几口,又轻轻抿了几口,眯着眼睛回味了一会,连声赞叹道:“妙啊!清香高爽,滋味鲜醇回甘,汤色清澈透亮,叶底绿嫩明亮。色、香、味、形均佳!” 海瑞睁开眼睛,看着王逢猛还傻坐那里,连声催促道:“你个傻小子,趁热喝啊。这等好茶,我们师生二人也只能在西苑这里蹭到一两盏喝一喝。出去后,就是想闻闻这个味,都没有机会了。” 王逢猛连忙端起茶杯喝了几口,也忍不住赞叹两句。 海瑞放下茶杯,开口问道:“祁言,你刚才说殿下在游泳池游泳?游泳,老夫想想,应该出自《诗经.邺风.谷风》,‘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 游泳池游泳,在水池里游水?” “是的海公。 殿下把西苑蚕池改造为室内游泳池,又抽井水灌入其中,上月完工。殿下每日强身健体常项就加了一个游泳,每日必须游半个小时。有时候心烦了,或者吃得多了,多游十来圈。” “殿下真是新鲜玩意不断啊。现在又捣鼓出个游泳来。” 等了一刻钟,听到声音从外面传来。 “海公,让你久等了。” 王逢猛浑身一个哆嗦,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到地上,他慌忙把茶杯放到桌子上,站起身来,垂手恭敬地等着。 随着快捷却稳定的脚步声响起,一位身穿罩纱蟒袍,只是包了个发髻,插了根发簪的少年走进来。 他浓眉星目,丰俊神朗,脸色和头发还带着几分湿润。 “臣海瑞/草民王逢猛拜见太子殿下。” “海公请起!”朱翊钧连忙上前扶起了他。 “殿下在游泳?” “是啊,游泳啊。骑马射箭、跑步练拳,都容易伤身体,尤其是腿脚手腰关节,最易留隐患。唯独游泳,不伤关节,还能调节五脏六腑,强身健体。海公,你有空也来西苑这游泳池里游泳,对身体有好处的。” “殿下总是有这么多奇思妙想。游泳的事,以后等臣有空了再说吧。殿下,这位就是臣的学生。” 朱翊钧目光转了过去,“这位就是海公新收的学生,王逢猛?” “正是他。”海瑞捋着胡须得意地答道,“唉,这年头,大家都嫌我这个清官穷,不愿拜我为师,没法子,只好胡乱收一个,撑撑门面,免得天下人说,海瑞刚直孤忠,连个学生都没有,太凄凉了。” 朱翊钧看透了海瑞的小心思,他扶着海瑞的胳膊,扶到座位上坐下,笑着说道:“海公是眼界太高,一直没看上合适。这次看上王虎臣,嗯,必有过人之处。 ‘上山逢猛虎,入海逢巨鳌。王者苟不死,腰下鱼鳞刀。’虎臣啊,你先严给你兄弟俩取得着名字,确实有意思。 孤正好在南海报捷书上,看到你弟弟王小富的名字,攻克升龙城首功之臣!永乐年后,大明灭国第一功的首功,你弟弟可以堂堂正正复名为王逢巨,王鳌图。” 王逢猛又惊又喜。 惊的是太子殿下对自己的底细了解得一清二楚。不过不了解清楚,怎么会轻易放自己入西苑? 喜的是听到弟弟的立功消息。攻克升龙城,灭安南莫氏首功,足以光宗耀祖。 “孤听说王鳌图的一身本领,是王虎臣所教。海公,你为朝廷举荐了一位人才。” 海瑞开怀大笑,“哈哈,老夫一生只会找茬指错,怼人弹劾,现在也能为国举荐一位人才,不再愧疚于心了。” “既然是海公举荐,王虎臣,你先去西山武备学堂学习。正好,孤给你介绍一位同窗,萧如薰,斩杀图们汗的少年英雄。你多大?” “回殿下的话,臣今年二十二岁,此前为了掩人耳目,虚报了年岁。” “二十二岁,虽然年长萧如薰七岁,但是孤相信你们还是有共同语言的。祁言,派个人带王虎臣去四方馆,介绍给萧如薰认识。” “是!” 海瑞知道自己门生在朱翊钧这里的面试结束,暂时合格,又补了一句:“殿下,虎臣是一块好钢,还请殿下好生捶打,把他打成一把荡平四方的神兵。” 朱翊钧欣然应道:“好!孤定会用心,不负海公期望。” 等祁言带着王逢猛离开后,朱翊钧转头对海瑞说道:“海公,孤有件事想请你出面。” 海瑞问道:“殿下要臣弹劾谁?” 朱翊钧哈哈一笑,“海公啊海公!” 第二百八十三章 风云际会的京师 海瑞捋着胡须,微微笑道:“臣通晓些实务,可是跟张叔大、王汝观、庞少南他们比,差得太远。更不用说跟上马治军下马理民的胡汝贞和谭子理了。 臣也就剩下这张臭嘴,还有这颗持中的心。” 朱翊钧诚恳地说道:“刚峰公,有你这颗心就够了,它是大明的良心。” 海瑞捋着胡须的手定在空中,不由地转头向另一边,过了一会才转回来。 拱着手谢道:“臣谢殿下的夸赞,有殿下这句话,老臣这辈子值了。” “海公,值不值的另说,你先替孤弹劾一个人啊。” 海瑞翕然一笑,“殿下果真是要老臣弹劾人,请问弹劾谁?” “漕督兼抚山东王一鹗!” “王子荐!”海瑞一愣,“他做得好好的,臣弹劾他干什么?” “他除恶不尽、徇私包庇,他甚至还把首恶孔贞宁第三子的妻子,原本要没入教坊司的梁氏,藏在后宅。” “什么!”海瑞炸毛了! 王一鹗居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来,真不怕被人弹劾吗! 可是海瑞宦海浮沉多年,与奸臣以及嘉靖帝、朱翊钧斗智斗勇多年,再刚直的心也有好几个心眼。 王一鹗年轻有为,做事非常有章法。 除恶不尽? 你觉得他没杀过人吗? 他砍得倭寇、海贼、山盗和乱兵的首级,比你见过的人还要多。在他眼里,衍圣公府的人跟普通人有什么区别,还不是朱笔一勾,一刀两断。 徇私包庇? 他包庇谁? 他是京畿广平府曲周县人,跟山东毫无瓜葛,包庇谁? 再说了,他前程远大,犯得着为了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徇私舞弊。 为钱? 他执掌漕运以及河道,过手的银子百万计,贪墨起来不比你这个要简便? 私藏孔尚先之妻梁氏? 太子殿下这么说,肯定是有真凭实据。 王一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色了? 他每年要循例巡视漕运,从杭州到通州,中间苏杭、扬州、淮安、临清这些天下闻名的销金窟没把他给消磨掉,然后孔家一位人犯的人妻,突然被他看重了。 他什么时候看《三国演义》看得这么入神,代入感这么强? 海瑞脑子转了几圈,看到朱翊钧镇静自如的神情,叮当一声明白过来。 要是王一鹗真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太子殿下第一个不会放过他,那用得着自己出马来弹劾他。 海瑞斟酌了一会,开口问道:“殿下,孔家的事有人作祟?” “是啊,有些人在衍圣公府那些败类残害百姓,腥膻地方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王一鹗秉公处理,他们就鼓噪而出,说什么残害乡绅、有辱斯文、震动地方、生灵涂炭。 他们知道什么叫生灵涂炭吗?在他们眼里,大明百姓就是不说话的草芥,无所谓。世家缙绅才是他们眼里的国之柱石。 百姓可以苦一苦,一苦再苦,都是为了大明;世家缙绅们却不能吃一点亏,一动就会国本动摇。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黄巢的《不第后赋菊》,‘水以载舟亦能覆舟’,他们都忘记了吗?” 海瑞接言道:“殿下,他们没有忘记,只是在他们的眼里,载舟覆舟的水跟殿下和老臣想的不一样。” 朱翊钧感叹一句:“海公说的对。这些人只对屁股下的椅子,头上的帽子负责。说实话,孤也是一样,孤身为大明太子,代父皇料理朝政,要的是平衡国中诸多势力。 在孤的眼里,载动大明这艘大船的水,是所有大明子民,不是某一群人。” 海瑞捋着胡须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天地不情感用事,对万物一视同仁,顺其自然;圣人不情感用事,对百姓一视同仁,众生平等。” 海瑞叹了一口气,“老臣也是在兖州转了一圈,才明白殿下所言公生明之意。臣等还拘泥于公正廉明,殿下却想到了天下为公,境界远远超出臣等。 不仁即为大仁,大公即为大明!殿下,弹劾王子荐的奏章,臣回去就写。” 朱翊钧喜道:“谢过海公。天下弹劾奏章,谁能比得过海公的弹劾奏章?” 海瑞苦笑道:“殿下,你这是拿老臣做挡箭牌。不过臣知道,王子荐是个做实事也能做事的能臣干吏。 这样持公践行的官员,不能被那些只剩下一张嘴的混账玩意给祸害了。” 朱翊钧在一旁说道:“海公,不是孤非要拿你当挡箭牌,而是孤没有精力和时间去跟这些御史清流们纠缠。孤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应对。” 海瑞猛地一愣,缓缓地点了点头:“四方靖平,谭子理回京,胡汝贞也该回京了。京师龙虎际会。大明的官,多少聪慧之人啊,全把心思花在勾心斗角上。要是全放做实事上,该多好。” 朱翊钧笑着答道:“海公,这是人之常情,古今中外,都是如此。要是大家都把心思放在做实事上,孤早就带着大明打上月球,抢占广寒宫了。” 海瑞哈哈大笑,眼角噙着无可奈何的泪光。 坐在马车上,海瑞闭目沉思,上半身随着马车晃动微微摇摆。 突然间,马车停住了。 “怎么回事?” “老爷,前面醉风楼包场,马车轿子把路都给堵住了。” “醉风楼包场,真够奢侈的,谁这么大手笔?” “老爷,说是一群藩王郡王,说是要给庆王做寿。哎呀,前面堵得严严实实,老爷,我们绕道吧。” “绕道!” 马车饶向旁边的路,海瑞忍不住掀开车窗帘布,看到醉风楼前,人头涌动,挤满了上百顶轿子,数十辆马车,顺天府警巡营的兵丁在拼命疏通,可惜无济于事。 看着一群群身穿朱袍黄袍、头戴无脚幞头的大明王爷们,拱手作揖,互相打着招呼。 街面上围着上千爱看热闹的百姓,还有议论声从不远处传过来。 “这么多王爷聚在一起,立朝以来都罕见啊。” “现在王爷快要不值钱了。听说都察院、宗人府组成专案组,上到藩王,下到将军中尉,人人过关,抓了好几千宗室。” “才几千,对大明宗室来说,九牛一毛啊。” “不能这么说。上半年抓几千,下半年抓几千;今年抓几千,明年抓几千,不要说九牛,就是九十头牛的毛也不够这么拔的!” “要我看,全拔了才好。一年那么多钱粮,能养活多少百姓。” “呵呵,你想什么好事呢!人家可是太祖爷的龙子龙孙,把你一家都饿死了,也不敢缺人家一粒米。” 海瑞听在耳朵里,不由地长叹一口气,放下窗帘布。 诸藩宗室之事,那有这么简单啊! 孔家只是为祸山东兖州府一地,诸藩宗室却是为祸天下各地。光河南一地多少宗室,中州之地近半入藩,给大明带来了沉重的负担。 数万宗室,百年的祖制,怎么可能几道令旨就能革除弊端。现在殿下把这些宗室轮流召进京,轮流审查。 大家都明白最终的目的是什么,让诸藩宗室侵占的田地都吐出来。 户部做过估算,诸藩宗室侵占的田地,占天下十分之一。 但很多有识之士都说少了,实际上诸藩占地更多。 海瑞去湖广调查辽王案件时,一路上对诸藩宗室做过实地调查。 据他了解,大明诸藩宗室所占田地的主要来源包括钦赐、奏讨、献纳、夺买和侵占。 前两种是合法的,而后三种虽然不合法,但朝廷和地方官也难以约束。如蜀王最初下辖三护卫,后来蜀王上奏撤销护卫,三卫的军屯就名正言顺地拨为王庄。 后来仁、宣、孝宗等先皇分封爱子为藩王时,心疼他们在外地会不会过得好,大肆封赏田地。 还有一点,诸藩宗室因为“仕途无望”,剩下的兴趣就是在敛财、好色和文化方面。 文化方面,各地文人士子纷纷成为诸藩“门客”,这些人与诸藩一荣俱荣,一损皆损。他们会成为宗室喉舌智囊,为主家摇旗呐喊、出谋划策。 敛财方面,宗室肯定要跟地方世家勾结,才能财源广进。如此一来,诸藩宗室数万人而已,后面牵扯的关系错综复杂,让人头痛。 海瑞希望朱翊钧尽快解决这个大问题,减轻大明百姓们的负担,让他们喘口气。 可是他也知道,此事急不来。 海瑞此时觉得庆幸,殿下大刀阔斧,让大明外患渐熄,进而可以全心全意解决大明内部的脓疱腐肉。 马车绕道而行,走了十来分钟,又停下了。 “怎么了?” “老爷,前面是徐侍郎府上,今日是他摆宴之日,街巷满是马车和轿子。” “徐文长,他过寿吗?” “不知道。老爷,小的只知道他现在是西苑的红人,满朝文武趋之若鹜。你看,前面的路又堵死了。” 海瑞说道:“绕道!” 回到府上,舒友良上前伸出手,扶着海瑞下了马车。 “老爷,今儿徐府夫人设寿宴,咱们要不要去份人情?” “徐文长?” “对,徐侍郎的夫人今儿二十四岁大寿。” 海瑞恼怒道:“荒谬!二十四岁大寿,难道她明年就要寿终正寝?” 舒友良一脸的嫌弃:“老爷,你说我不会说话,你更不会说话。你这话要是传到徐府,徐侍郎非得跟你拼命不可!” 说完催促道:“老爷,你快点定夺。我听说城里一半的文武百官都去贺寿了。” 海瑞瞪了他一眼,“好啊,你代海府去贺寿,贺礼从你工钱里扣。” 舒友良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老爷,可要说良心话,我挣点工钱容易吗?做牛做马的,徐府的贺礼从我的工钱扣,徐侍郎夫人过寿,跟我有个毛的关系啊!” 海瑞懒得理他,继续往院子里走:“徐渭颠沛半生,满腹才华却郁郁不得志,养得生性狷激。而今扶摇直上,难免张狂。 不必管他。” 舒友良摇了摇头:“没错了,这世上没人能从老爷你手里得一文的好处。” 海瑞只好继续不理他,径直到书房里坐下。 舒友良端了一碗热茶进来。 “老爷,高碎,没有西苑的贡茶好喝,你将就着些。” 海瑞抬起头,“友良啊,这京师里风云激荡,老夫不想待了。” 舒友良大惊失色:“老爷,我们才回京几天,屁股都没坐热,你就急着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外地养了外室!” 海瑞瞪着他,“滚蛋!” “好咧!”舒友良转身就走,刚到门口,又转身,“老爷,约到万神医是明天上午十点。他的号可难约了,要不是我打出你的旗号,门都进不去。 可不要忘记了老爷。就算想出京去浪,老爷,咱们也先请神医把把脉,把身体诊断一番。” 海瑞点了点头,“知道了友良。” 第二百八十四章 差点酿成大错的胡宗宪 香江城,总督两广军务行辕,南海宣慰使司衙门签押房里,一位幕僚拿着一份急报匆匆走进来。 “东翁,广东出事了。” 胡宗宪从书案的文卷堆里抬起头,问道:“出了什么事?” “七日前,福建一股山贼,窜入广东潮州大埔、平远两县,肆虐四个乡,十一个村庄。” 听幕僚说完,胡宗宪眉头紧皱,“马上调潮州、惠州的营卫军过去,任命澄海卫海防团统领吴建平为指挥使,主持平乱。” “是。” 等幕僚写完军令发出去后,胡宗宪又问道:“这股山贼从福建窜入的?” “是的东翁。” 胡宗宪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福建出了什么事?安宁了这么久,又出事了吗?” 胡宗宪主持东南剿倭时,福建是主战场之一,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在此地轮流作战。同时许多名臣也在这里做过官,如谭纶、曹邦辅、王一鹗、汪道昆等人。 现在的福建巡抚是凌云翼。 “东翁,”幕僚禀告道,“福建海贼山盗已经肃清,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西部山区的矿产。出金出银,获利丰厚。当地世家为了争矿,动员村寨混战,甚至乔装山贼,此前屡屡发生过。 学生听说凌抚台整饬漳州府龙岩、汀州府上杭等地的银矿金矿,手段狠辣了些,激得有些矿工和村民落草为寇,被凌抚台剿了几次,走投无路,南下袭扰我广东。” 胡宗宪站在窗前,背着手问道:“剿匪用兵,本督也熟。山贼难道不知道两广聚集了朝廷水陆官兵二十几万,还敢往刀尖上撞?” 幕僚看了一眼胡宗宪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说道:“东翁,凌抚台与张阁老是同科,又是南直隶太仓人,同为徐相的门生。此前在河南布政使任上,被弹劾待勘,还是张阁老保举了他,不仅免罪,还擢升福建巡抚。 学生听闻凌抚台有济世干才,手段也了得,就是骄纵嗜杀。” 胡宗宪转过头来盯着幕僚。 “骄纵嗜杀?这样的性子如何安抚地方?刚柔相济,剿抚相宜,方为上策。一味杀戮,只能适得其反。” 幕僚连忙说道:“东翁英明!福建是东翁率领诸多能臣名将,浴血奋战才安定下来的,是东翁的功勋碑石之一,要是被这位凌抚台搞乱了,恐怕与东翁面上也不好看。 幕僚此话说到胡宗宪心底里去了。 胡宗宪可以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为了剿倭,他可以不顾名声去巴结赵文华,昧着良心攀附严党,甚至可以下毒手帮着诬陷张经。 可以纳谏如流,听从各种意见。 可以不拘一格,启用举荐各种人才 但是他骨子里自视甚高,狷激性子跟徐渭有几分相似。历史上他被徐阶所逼,被嘉靖帝卸磨杀驴,激愤之下恨然自杀了。 幕僚的一番话,让胡宗宪对凌云翼心里多了几分不满。 “你写份奏章,弹劾凌云翼。巡抚地方,绥靖民患,不是扫地,垃圾往别人家一扫就了事。本督过目后用印拜发。” “是!”幕僚连忙弯腰拱手,眼睛里闪过得意之色。 胡宗宪随即将此事抛之脑后,过了两日,潘应龙从升龙城回到香江港,胡宗宪大喜,在行辕后院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酒席上就他们两人。 三杯接风洗尘酒喝完,两人打开了话匣子。 潘应龙说了如何攻克升龙城,灭莫氏的经过。胡宗宪拍案叫好,也庆幸自己把潘应龙派去了。 要不是他想出这等妙计,一举攻克升龙城,等到秋冬非雨季再克升龙城,三月之期就成了一个笑话! “来,凤梧,你劳苦功高,我敬你一杯!” “谢梅林公!” 两人对酌一杯后,胡宗宪也把近期手头上的事情简略地讲给潘应龙听。 “广西的改土归流告一段落。安隆、上林两土司,殷养实给本督来了份札子,准备先围上半年再说,断粮、断盐、断布,断绝一切往来和货殖。 此前在广西杀的人有些多,养实希望接下来以抚为主,把人心收拢一二。现在要用兵的只是罗旁瑶。 此瑶盘踞罗旁山一带,经常北上袭扰德庆和肇庆,两处是西江要津,广东运往广西的各种物资,都是通过西江逆流运过去。 罗旁瑶几次阻扰西江船运,差点让广西前线军资不足。现在广西暂且平定,养实与刘总兵商议后,调集重兵,要赶在入冬前剿定罗旁瑶。” 潘应龙静静地听着。 “潮州府从福建窜来一股山匪,掠扰乡镇,老夫派员带着海防团河营卫军过去进剿,还写了份弹劾奏章拜发。” 潘应龙马上问道:“梅林公,弹劾谁?” “当然是福建巡抚凌云翼,他纵容嗜杀,一味用剿,还故意把山贼赶往广东,差点酿成大错,影响广西改土归流和南海经略,老夫自然要弹劾他!” 潘应龙急了,“梅林公,奏章拜发了?” “当天下午就拜发,叫海船直送京师。现在吹东南风,这会应该到泉州了。” 潘应龙连连跺脚,脸色涨红,“梅林公,你不该写这份弹劾奏章。” 胡宗宪放下酒杯,问道:“为何?” “梅林公,而今莫氏已灭,南海绥靖,你也该被召回京师。” 胡宗宪眯着眼睛问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谭公已经入京,殿下岂会把梅林公单独留在南海?” 胡宗宪听懂了潘应龙话里的意思,谭纶以前是胡宗宪的副手,现在谭纶被召回京,胡宗宪却留在广东,朝野会怎么看? 太子殿下不会犯这等错误,他可是玩权术高手的先帝教出来的好学生。 既然自己要被召进京,不管是入阁,还是入督理处,都不宜与张居正结怨。 这两年他默默无闻,十分低调,但是太子近臣都知道,殿下非常器重他,他也在养望蓄势,等到时机成熟时定会一鸣惊人。 凌云翼是他的同科,又是他举荐到福建巡抚任上,自己一封弹劾,会不会被人趁机利用,以此为引子挑拨离间,把水搅浑? 自己现在的身份,一封弹劾看上去轻飘飘,实际上的重量不轻。 胡宗宪猛地站起身来,焦虑地走来走去:“老夫前日忙晕头了,只顾着性子,万万忘记了这一节。 还有那位昌文先生” 胡宗宪目光凛冽。 他回忆了一下,察觉出那位幕僚巧到好处的话,就是在引着自己往坑里走。 “来人!” 马上有心腹随从在门口应道:“老爷,请吩咐!” “去把党如圭请来。” “是!” 潘应龙也认识这位同僚,“党昌文?” “是的,他跟了老夫四年。去年老夫奉太子令旨南下,幕僚带得不多,就选了他任机要文字。想不到啊,终于原形毕露!” 胡宗宪把前日的情况简略地说了一遍。 潘应龙想了想答道:“梅林公,党昌文入幕四年,想来已经了解你的脾性。这次趁着你公务繁忙,对症下药,引你入瓮。学生猜想,说不定他已经逃之夭夭了。” “可恼!他敢逃,老夫就敢抓他!” 过了一会,心腹来禀告:“老爷,党先生留下一封书信,不见踪影。” “给我!”胡宗宪伸手接过书信,拆开一看,气得七窍冒烟。 “气煞老夫!此獠处心积虑,潜伏在老夫身边,图谋不轨!” 潘应龙接过那封书信一看,无非就是十分抱歉,为人所逼,还请胡公高抬贵手,不要追究到底,留他一条活路。 “梅林公,此子是谁举荐到你跟前的?” “是几位同乡。” 潘应龙了然。 胡宗宪的同乡多徽商,徽商多巨贾,也为胡宗宪仕途提供了不少帮助。托了一份情面过来,必须得认。 结果引狼入室,招进来一位内应。 “梅林公,想必党先生也不是特意潜伏到你跟前。可能是有人抓到他的把柄,进而逼迫他这样的做的。 梅林公,看来有人不希望你入京啊。” “高拱?” 胡宗宪第一个就是想到了他。 当年借着倒查庚戌之变,嘉靖帝下诏,把晋党晋商几乎斩杀殆尽,胡宗宪当时任兵部尚书、山西宣大总督,是具体执刀人。 晋党的血海深仇,高拱肯定会记在胡宗宪身上。 潘应龙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梅林公,学生觉得高阁部下手的可能性不大。他隆庆元年被召回京,出掌户部,历经挫折,最后向西苑输诚服威,这才得以入阁,推行新政。 新郑公虽然性子急躁,但宦海浮沉多年,轻重缓急他还是分得清。何况他当下最要紧的对手是其他几位阁老,没事招惹远在南海的梅林公作甚? 要是梅林公回京,只是入督理处,他不是平白招惹了一位强敌?得不偿失!” 胡宗宪点点头:“有道理。” 他想了想,其他人有嫌疑,又都似乎不像,一时间未决不定,猜不出是谁,干脆把幕后黑手抛到一边。 “凤梧,幕后黑手待后再说,现在老夫方寸大乱。这封弹劾奏章要是进到京城里,老夫担心被有心人利用,挑起老夫与张叔大之间的矛盾,进而亲者痛,仇者快啊!” 潘应龙答道:“梅林公所言极是,我们当务之急就是消除这封急奏的影响。现在兴北风,梅林公的奏章又是交给快速帆船,一等一的快。 追是追不回来了,我们只能另想它法” 他想了一会,提出一个建议:“梅林公,不妨揪住罗旁瑶一事,上疏弹劾殷抚台,再寻个由头把广东布政使司、湖广布政使司也弹劾一番。” 胡宗宪笑了:“把水搅浑!” “对,梅林公,对手想把水搅浑,那我们就顺势而为,把水搅得更浑,浑到谁也看不清谁! 只是如此一来,梅林公可能要背负狂妄的非议。” “狂妄就狂妄,总好过被人当刀子,跟张叔大去争斗一番。” “梅林公说得对。太子殿下英明,见到这接二连三的奏章,一定会明白梅林公的苦心。学生建议,梅林公也给殷抚台去一封私信,坦言实情,请他谅解一二。” 胡宗宪捋着胡须,欣慰地说道:“养实是老夫的同乡,他会谅解的。幸亏凤梧及时提醒,要不然老夫差点酿成大错!” 潘应龙提醒道:“梅林公,现在出了这件事,可想而知京中朝堂上,暗潮汹涌,危机四伏。梅林公被召进京后,务必请小心为上。” 胡宗宪脸色凝重,重重地点了点头,靠着座椅,看着窗外阴沉不定的天,缓缓地说道:“到底是谁在挑拨离间?” 第二百八十五章 隆庆帝的病情 京城紫禁城坤宁宫,皇后陈氏微笑地看着朱翊钧在喝燕窝银耳汤。 朱翊镐胆怯地站在陈氏的身边,看着对面的皇兄。 朱翊钧端着描金蔓缠荷叶成化官窑碗,用调羹小口小口喝着燕窝银耳,和善地看着朱翊镐。 李氏前些日子突染风寒,卧榻熬了两个多月,还是熬不过去,一命呜呼。 皇三子朱翊镐突然成了没娘的孩子,陈氏跟朱翊钧商量过后,把他接到身边抚养。 “老三,还想学骑大马吗?”朱翊钧喝完了燕窝银耳汤,把碗放到桌边,接过手巾搽拭了一下嘴巴,开口问道。 朱翊镐眼睛一亮,脸上露出喜色,“好啊,皇兄,什么时候带我去学骑大马?” “前些日子,御马监从太仆寺接手了一批小马,性子温顺,等他们训好了就带你过去。” “皇兄,你要说话算数。” “我当然说话算数,你等着就好了。” 陈氏等两兄弟说完,对朱翊镐说道:“镐儿,你今日的字贴还没临完,继续去临摹吧。” “是母后。”朱翊镐老实应道,由尚宫带着转去偏殿,朱翊钧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复杂。 “太子。”陈氏叫唤着。 “母后,有何吩咐?” “你自己定好的,明年大婚。” “此事确实已经定好,儿臣叫礼部、太常寺和少府监筹办此事。钦天监选好了个吉日,隆庆四年二月十六日。 儿臣也叫少府监把西苑玉熙宫、清馥殿进行改造,改为四处宫殿,把此前的果园厂和鸽子房改建为一处花园。 从隆庆二年下半年开始动工,分段施工,能赶在今年年底前完工。 儿臣还计划把西苑的内乐安堂、司礼监经厂、西酒房、西花房、洗帛厂和赃罚库,重修为五处宫殿,也算是一番大兴土木。 前工部尚书雷公出的图纸,计划明年才能动工,要三年才能完工。” 陈氏听完后不置可否,“住的地方本宫不担心,现在最要紧的事钧儿不要避而不谈。” “母后,什么要紧的事?” “薛宝琴、曾婉儿、许悠莲、王兰儿、宋琉璃这五位,你要定一位为太子妃。礼部要走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需要时日。 钧儿,你迟迟未定,礼部如何走此六礼?” 朱翊钧默然不语。 这五位女子,各个有自己的背景。 薛宝琴代表着新旧勋贵;曾婉儿是传统的平民百姓;许悠莲和王兰儿代表着传统的儒生文士;宋琉璃代表着新兴的工商集团。 重华宫现在还多了两位,董玲珑和葛秀云,分别是董狐狸和葛知文之女。 不过她俩没有被立为太子妃的资格,陈氏自然略过。 “母后,叫他们先筹备着,儿臣尽快定下来。” “太子,这可是大事,万万耽误不得。” “儿臣知道,请母后放心。” 在坤宁宫又聊了半个小时,朱翊钧起身告辞。 坐上步辇,一行人沿着巷道不急不缓地向前走,朱翊钧心里盘算着,定谁呢? 五位候选人,画像全部看过,那等于十八层美颜,做不得数。真人只见到宋琉璃一人。不过也由此看得出,他们选人还是用了心。 天聋地哑,这就是古代的婚姻,皇帝太子也是一样。自己更甚,人可以不考虑,先要考虑她们的背景。 定谁呢? 路过一处宫殿,看到万福和孟冲送人出来,正是万全和李时珍。 “停住!”朱翊钧连忙叫住。 看到朱翊钧下了步辇,众人连忙跪拜行礼。 “臣拜见太子殿下。” “起身。万神医,李药王,你们两位联袂来此,给谁把脉诊治?” “给皇上。” “父皇!”朱翊钧眉头一挑,“这里不是两位久待之地,祁言,先送两位先生从西华门出紫禁城。” “是!两位先生,请。” 等祁言把万全和李时珍带走后,朱翊钧挥挥手,示意宫女和内侍们全部退下,又示意万福和孟冲跟上,走到偏僻处,朱翊钧问道。 “父皇怎么了?” 万福和孟冲对视一眼,孟冲开口答道:“陛下这一月易疲惫,嗜睡,精神头很差,胃口也不好。请了入内御医所几位御医看过,不见好,于是就请了万神医和李药王。” 朱翊钧盯着孟冲。 孟冲低着头,弯着腰,屏着呼吸。 “这些日子孤来给父皇请安,听声音都乏得很,想不到身体差到这个地步。现在父皇.” “在小憩。”孟冲马上答道。 “进去通报一声,孤要见到父皇。”朱翊钧不容反对地说道。 孟冲没有丝毫迟疑,马上答道:“是。” 过了一会,他从宫里走了出来,弯腰行礼:“殿下,陛下召见。” 朱翊钧双手笼着袖子,站在那里没动,方良带着二十四位净军先进了宫门。 等了两三分钟,方良站回到宫门口,低头垂手,朱翊钧淡淡说道:“走吧!”大踏步走了进去,万福和孟冲紧跟在身后。 穿过两进院子,走到后院正房,孟冲走到跟前:“殿下,奴婢去通报一声。” “嗯!” 孟冲抢先几步,走进正房门里,朱翊钧放慢脚步,在走廊里慢慢走着。 “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哦,老大来了,请进来。”隆庆帝声音响起,像是睡得迷迷糊糊刚醒过来。 朱翊钧走进屋里,看到隆庆帝靠着枕头斜斜地躺在榻上,穿着一身圆领朱罗衫,匆匆梳了个发髻,用布条包住。 圆脸变得棱角分明,脸色发青,眼窝深陷,嘴唇发白。 “儿臣拜见父皇。” “老大,起来,万福,快扶太子起来。”隆庆帝连忙说道。 朱翊钧掀起衣襟,在凳子上坐下。 “父皇身体告恙,儿臣却不知,实在是不孝。” 隆庆帝看着朱翊钧,那双眼睛里饱含了太多的情感,欣慰、羞愧、畏惧、失落.难以言明。 “老大忙于国事,不敢分心,是朕叫他们不要告诉你的。”隆庆帝说道,“你做得很好,朕也放心了。” “万神医和李药王给父皇把脉诊断过,稍后儿臣与两位先生商议,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内库没有的,儿臣叫他们穷天下也要找出来。” “老大的孝心,朕看在眼里,铭在心里。”隆庆帝突然咳嗽了几声,旁边的内侍宫女连忙端盆递水,朱翊钧上前去,轻轻顺抚着隆庆帝的后背。 隆庆帝止住了咳嗽,却脸色更差,气息更乱。 他伸手拉着朱翊钧的手,“老大,你的大婚吉日定了吗?” “父皇,定了,明年二月十六日。” “嗯,来得及,还来得及。老大,朕跟你说句体己话。” “好!”朱翊钧抬起头,目光在万福和孟冲身上一落,两人连忙带着众人退出屋里,只留下他们父子俩。 朱翊钧转到床榻正面,在边沿上坐下,继续拉着隆庆帝的手。 “老大,”隆庆帝说道,“朕想了想,还是薛宝琴最合适。” “父皇的意思是?” “薛宝琴为太子妃,等你即位后,册立她为皇后,册宋氏为皇贵妃。一个兵,一个财,朕知道,这两样是老大你最看重的。 有这两样在,老大你定能做出一番超越二祖的不世之功来。” “父皇。” “朕翻过书了,大明太子大婚只有两次,洪武年懿文太子和成化年间孝宗皇帝为太子时。 太子大婚,龟甲占卜,确定婚期后,需要天子御奉先殿,醮戒赐制。朕算好日子,等着那一天。” 说到这里,隆庆帝忍不住长叹一口气,“想不到老大就要大婚成家了。当初你娘生下你时,才那么小一点,朕抱在怀里,不知所措。 用力气吧,怕把小小的你抱坏了;不用力气吧,又怕把你掉到地上了。 那一夜,朕跑到西苑,对,就在仁寿宫里,隔着幔帐向你皇爷爷报喜,说他的长孙诞下了。 那一夜我跟你皇爷爷,我们父子俩隔着幔帐傻笑了半夜。”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忍不住把隆庆帝的手握得更紧。 “老大,大婚的时候,记得带着新妇去仁寿殿,给你皇爷爷看看。” “嗯,儿臣记住了。” 隆庆帝气喘吁吁,无力地摆了摆手,“老大,朕困了,要睡会,你走吧。” 朱翊钧松开他的手,在床榻前磕了一个头,起身离开。 “好生伺候着。”朱翊钧给万福和孟冲交代了一句,出了宫门,坐上步辇,出了西华门,进到西苑。 祁言迎了上来。 “殿下,万先生和李先生在勤政堂等着。” 进了勤政堂,朱翊钧叫退了其他人,屋里只有他们三人。 “万先生,李先生,父皇的身体,到底如何?” 朱翊钧开门见山地问道。 “殿下,皇上的身体很不好,有伤源损本之迹。”万全实话实说。 朱翊钧脸色一变,“没有挽回的余地吗?” “殿下,皇上的身体是水滴石穿,伤及根本了,回天无术。” 李时珍迟疑地说道:“殿下,臣有一事容禀。” “请说。” “皇上这般症状,像是长期服用虎狼之药。” “虎狼之药?” “是的,这种药盛传于江南高门大户,药效甚奇,对人危害也比其它药要小,但最忌讳常年服用,频繁服用。偏偏皇上把两个忌讳都犯了。 所以才会伤及根本。” 朱翊钧脑海里闪过两人的名字,但表面不动声色。 “江南的药,怎么传进大内?孤要严查此事!祁言!” 朱翊钧大声说道。 “奴婢在!” “传冯保来。” “是。” 朱翊钧又说道:“李先生既然知道病根,不知道有回天之术?” 李时珍摇了摇头:“殿下,请治臣的罪吧。臣实在是无能为力。皇上他,用药太频繁,最后一点元气,早就被抽干了。” 朱翊钧闭着眼睛默然一会,轻声问道:“大概还有多久?” 万全和李时珍对视一眼,低头轻声答道:“最多一年。” 朱翊钧喟叹道:“还请两位先生继续尽全力。” “臣一定。” “两位先生,父皇的病情不能让第四人知道。” “臣明白。” “来人,送两位先生。” “是。” 很快,冯保匆匆进来,看到朱翊钧一人坐在座椅上,脸色阴沉,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奴婢冯保拜见太子殿下!” “冯保,”朱翊钧说了两个人名,“盯住这两人,盯死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能离开东厂番子视野一分一秒。” 听朱翊钧说得严厉,冯保连忙应道:“奴婢遵令旨!” “从今日开始,任何跟这两人接触过的人,都要登记在册。此事列为东厂最高机密,要是泄露一丝消息出去.” 朱翊钧的目光像刀剑一样投过来,冯保吓得后背全是冷汗,马上伏地应道:“奴婢绝不敢走漏半点风声!” 沉默了一会,朱翊钧又说道:“最近京里的宗室们,折腾得挺热闹的,跟宋公亮给孤盯紧了。” “遵令旨!” 第二百八十六章 宗社党 京城南苑,在永定门南边。 地处古永定河流域,地势低洼,泉源密布,多年的河水、雨水和泉水汇集,形几个很大的水面。 水面荡漾、芳草萋萋,满目翠绿、水鸟翔集,身处其中,让人心神怡宁。 那时紫禁城北的积水潭有北海子之称,于是南苑便被称为南海子。 永乐年间,成祖迁都北平,在南海子四周修砌围墙一百二十里,周辟四门,内置二十四园,养育禽兽,种植果蔬,供皇家和百官权贵们打猎享乐。 燕京十景的南囿秋风就是南苑一带。 正德年后日渐荒芜,到了嘉靖末年,南苑一半被划为练兵校场,另一半被逐渐开放。 上一任顺天府尹王国光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全开放的“市政公园”-南苑公园,方圆十几里,京师百姓趋之如鹜。 那时东南工商大兴,有商贾挥着银票北上,从顺天府手里拍下南苑公园附近风景胜佳之处的地皮,大兴土木,修建庄园,筑楼台榭轩,置美酒歌姬,很快成为京师权贵们闲暇游玩的好去处。 春囿秋苑是其中一处面积最大,风景最佳的庄园。 里面一处临水榭台,场地最广,风景最优,今日被一群宗室们给包场。 宽敞的阁子里,摆了六桌,满是美酒佳肴,珍果佳味,一眼看去,坐了六位亲王,四十二位郡王。 在隔壁房间里,隔着门窗,有乐手奏丝竹,有歌姬唱小曲,悠悠扬扬,赏心悦目。 这些亲王郡王们,吃喝到高兴,脸红脖子涨,开始豪言壮语,口无遮掩。 “诸位,你们听说了没有。” “听说什么?” “听说西苑在大兴土木!” “真的假的?” “骗你我是小狗!本王有位亲戚在工部,据说营造司那边出了图纸,还是前工部尚书雷公画的样式,说是给太子大婚后,太子妃和侧妃们住的。” “样式雷?营造的大家啊!那花费的钱粮不得泼河漫海?” “听说上千万两银子,还要征发民夫百万。” 这位是张口全靠编,甚至连图都没有一张。 “民夫百万,嘿,我们这位太子爷,真是大手笔!要是修好能安置多少美人啊。这才是神仙过得日子。” 这位是羡慕嫉妒恨。 “还没大婚,重华宫里就塞了五六十位佳丽,白天装模作样,不近女色,一到晚上就络绎不绝地往西苑送人。” 这位仿佛亲眼所见,说得栩栩如生。 “嘿,紫禁城里有只老蜜蜂,西苑里有只小蜜蜂,父子同心啊!” 自然也有人忿然不平。 “呸!什么玩意,宗室的钱粮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天天喊着国库困窘,一文钱一粒米都发不出来,怎么有钱修宫室了!” “把我们的救命钱粮挪用,他不就有钱修了吗?” “唉!拿着我们的钱粮去修宫室,太昧良心了,他住得下、睡得安吗?” 众人纷纷摇头,却没有人再开腔。 一阵沉寂,又有人开腔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同为太祖子孙,今上为何如此刻薄宗室啊!” “唉!河南彰德府赵藩,河南怀庆府郑藩,河南汝宁府崇藩、河南均州府徽藩、山东德州德藩和湖广长沙府吉藩,被下诏除国废藩,亲王、郡王被送凤阳高墙圈禁,其余或被流放边关,或贬为庶民,还有甚者被逼得自尽。 太祖子孙,居然沦落到这个地步,真是叫人唏嘘哀叹啊!二祖列宗在天之灵,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有年轻的郡王忿然道:“这六藩,在地方养德亲民,行善施德,硬是被朝廷寻了差池,除国废藩,如此暴虐太祖子孙,也不怕列祖列宗找他们麻烦!” “唐藩文城王朱宙材、文源王朱宙柚、北峥王朱宇潭;辽藩广元王朱宪爀;周藩临城王朱勤炽;楚藩兴安王朱善檩;庆藩宁远王朱广炆.二十一位宗室俊杰,或才学富赡、气笼百代,或器量纯全、赤忠敬诚,或丰识远名、美德惠乡. 却被加以种种罪名,或被逼自缢,或高墙圈禁,呜呼哀哉,痛心疾首啊!” 有郡王疾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日是这些同宗,明日就是我等!现在朝堂上奸佞当道,残害宗室,我们难道就如此坐以待毙吗?” 有人幽幽地说道:“有破家丧命的,也有飞黄腾达的。辽王朱宪被张叔大弹劾,被海刚峰稽核,最后三司论罪,罚俸禄三年,没收王庄,然后转封赵王。 襄藩安福王朱载尧,三司专案组审查过关,还论了个上卓,继襄藩亲王位,再改封郑王。” 有激愤者大怒道:“呸!老子好歹也是太祖子孙,天潢贵胄,要我去跪舔西苑,办不到!” 阁台里有专心听曲的,有聊着闲话的,谈天说地,好不自在,如鲁王朱颐坦、庆王朱鼒枋、代王朱廷埼等人。 也有聚在一起激愤宣泄的,不到两个小时,很快就聚集了一群志同道合者。 其中以沈藩保定王朱珵坦、秦藩隆德王朱敬镕、晋藩朱慎镜为首,十五人寻了借口,移到僻静阁台里,新开了两桌。 朱珵坦是当代沈王朱恬烄嫡二子,上面有位世子哥哥朱珵尧。 朱敬镕是秦宣王朱怀埢之子。 朱怀埢本来只是一名镇国中尉,其曾祖父朱诚润是第一代临潼王朱公铭之子,封镇国将军。秦简王朱诚泳无子,由第三代临潼王朱秉欆袭秦王。 朱秉欆堂弟即朱诚润之子朱秉柎封辅国将军,朱秉柎之子朱惟燫封奉国将军,朱怀埢即朱惟燫之子,封镇国中尉。 以朱怀埢的身份,已经属于远支王族,但他的命真得很好。 秦简王无子,由临潼王袭,即昭王。秦藩移至临潼王一脉。 秦昭王只有一子,即定王朱惟焯,定王又无子,以大明宗法继承制,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叔亡侄嗣,朱怀埢的血统最近,因此得以在嘉靖二十七年(1548)由中尉直接进封秦王。 由于朱怀埢属于天上掉馅饼,富贵来得太快,进而肆意妄为、奢靡享受。朱敬镕也自幼缺少藩王世子该有的教育,狂妄自大、胡作非为。 朱慎镜更神奇了。他虽然只是晋藩镇国将军,但众人都把他当成郡王来看待。 当代晋王朱新,是晋庄王朱钟铉的玄孙,新化王朱表槏之孙,新化王朱知之子。 嘉靖十二年(1533)以新化王长子奉敕管理府事。嘉靖十五年(1536)因晋端王朱知烊无子,嗣封晋王。而今朱新年迈多病,又无子,于是以弟镇国将军朱新墧之子朱慎镜摄藩事。 摄藩事,也就是“预备役”世子。 朱珵坦恨然说道:“西苑擅权,残害宗室,我们岌岌可危啊,不能坐以待毙!” 朱敬镕眯着眼睛说道:“而今西苑无道,视吾等太祖子孙为犬豚,是可忍孰不可忍!保定王说得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朱慎镜咬着牙说道:“保定王和隆德王所言极是。兵法有云,致人而不致于人。我们必须想法子。” 朱敬镕环视一圈众人,觉得这些人经过几番试探,都是志同道合之人,森然说道:“西苑擅权,欺君凌下,宠幸奸佞、疏远贤良、误国乱政,民不聊生! 我们为何不顺应天命,吊民伐罪,行义举,除暴政,厘清天道,还政皇上。上可不枉太祖子孙之贵,下可不负万民之盼,中可建不世之功!” 众人听得群情激荡,恨不得马上冲进西苑,跟擅权误国的朱翊钧同归于尽。 有清醒的人提醒道:“西苑尽掌兵权,爪牙遍及朝野,我等如何吊民伐罪,剪除暴政?” 众人一听马上人间清醒,纷纷点头附和,是啊,是啊! 朱慎镜接到朱珵坦和朱敬镕眼色,出声说道:“‘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西苑年少轻狂,肆意妄为,总是便服轻装前往各处游荡戏狎,我们何不先收买内禁近身之人,了解动向,再伺机伏击。只要机会地点合适,只需三五勇士,便可全不世之功。” 众人不由大喜。 收买内禁,就是收买内侍小黄门,那些没卵子的人,最爱钱了,大家凑一凑钱,重金收买消息,就等于把钱暂时存在他们手里好了。 三五勇士,这些大家手里也有。 宗室在地方,无非几种生活,一是醉心文化艺术,与文人伶人往来;二是沉溺酒色,尽情享受;三是包揽词讼,阴养打手,成为当地黑舍会老大。 别人还需要保护伞,他们自己就是保护伞。 所以不少宗室手里有一群亡命之徒,现在也悄悄跟到了京城里,正好派上用场! 看到众人心动,朱敬镕连忙给大家加了一把劲。 “往日我们被分拘在各地,坐视西苑误国乱政,有回天之心难施回天之力。而今西苑自作孽不可活,居然把我等召聚在京师,让我等志同道合之人能聚于一地,共商大计。 而今天时地利人和!乃二祖列宗保佑,定要叫我们拨乱反正,正本清源!” “好!” 十几人兴奋地大声应道。 朱珵坦身份最尊,起身扬声道:“我们不如学文林之风,结社成伙,好方便行事。” 众人纷纷叫道:“请哥哥做主便是!” “我等就叫宗社党,如何?” “好,吾等怀忠义之心,行匡扶宗室正事,就该叫宗社党!” 名字定好后,群情激荡的十五人推开桌椅,写黄纸,杀鸡血,跪拜在一起,对天盟誓,结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行忠义之事。 结社盟誓之后,朱珵坦年纪最长,身份最尊,被奉为社首,朱敬镕和朱慎镜被奉为理事。众人开始议论开来,谁出面去收买内侍,谁去收拢众人的“死士打手”,谁去置办兵甲,谁去筹集钱粮. 分工明晰,条理清楚。 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郡王宗室们,各个觉得自己融入到时代大潮中,正在干一件惊天动地、开天辟地的大事,可与二祖列宗丰功伟业相提并论。 一个个自豪无比,出南苑时都趾高气昂,仿佛自己是这个时代站在最前端的弄潮儿。 鲁王朱颐坦、庆王朱鼒枋、代王朱廷埼等其他宗室藩王郡王,看着这十五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二百八十七章 冯保和张居正之间的哑谜 西城鸣玉坊一座大宅院深处,一间静室素朴典雅。 苏样花梨木太师椅,名家扇面屏风,搁物架上摆着精致又淳厚的古玩。墙壁上挂着两幅字画,一幅是北宋黄庭坚抄录的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一幅是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 冯保穿着一身宽松汗衫,坐在太师椅子上,双手放在膝上,静心闭目,调整气息。 运气一个小周天,冯保长舒一口气,吐出浊气,缓缓睁开眼睛。 跟着道士皇帝嘉靖帝久了,身边得用的太监各个都学会静坐调息的本事,尤其以黄锦最擅。 他伺候嘉靖帝最久,学得修身养性的本事最深,他的干儿子里,杨金水和冯保学得最好。 冯保睁开眼睛,刚才还寂静无声的静室仿佛从沉睡的寂静中苏醒过来,两位丫鬟抬来一个冒着热气的木桶,热气腾腾,散发着一股特殊的松木香气。 嘉靖帝喜欢用新鲜松木桶盛热水泡脚,朱翊钧学会了,睡前也要泡一个热水脚,但木桶不一定要松木的。 冯保学会了,学得很认真,木桶必须是有松木香气的松木桶。 两个丫鬟把木桶摆到冯保跟前,一位妇人走了进来。正是二十二三岁的好年华,身穿绣罗衣裳,云髻翠簪,丰腴娴静。 两位丫鬟弯腰低头:“太太。” 她径直走到冯保跟前,蹲下身去,先伸手试了试木桶里的水温,扶起冯保的一只脚,放在大腿上,取下袜子,把皱巴巴的脚放到温水里。 接着又把另一只脚取下袜子,放进温水里。 她纤纤玉手,在温水里划动,小心翼翼地洗涤着冯保的两只脚,仿佛这两只皱巴巴有点点斑的脚,是世上最珍贵、最值得她呵护的宝贝。 她叫栾凤儿,冯府的夫人,冯保用花轿抬回来的正房妻子。 栾凤儿的父亲是位进士翰林,却敛财有道,外放时贪墨受贿,被人弹劾,然后西市口吃了一刀。 妻女照律被收入教司坊。 栾凤儿出身书香门第,又天生丽质,被教司坊重点培养,长到十六岁成了教坊司的头牌,京城里的王孙公子,儒生名士,无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是刚出名三四年,就被神秘人买下,收入后院,无数年轻才俊无不捶胸顿足,等后来发现此神秘人原来是司礼监貂珰冯保,更是气得吐血。 冯保享受着栾凤儿的温柔,眯着眼睛看着她白皙的后颈,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面容。 那年他才二十岁,在紫禁城里煎熬了好几年,还是最底层的神宫监洒扫小黄门,似乎这辈子永无出头之日。 那日他在洒扫某处宫殿时,被一位尚宫看中,指定为菜户。 那位尚宫比他大十岁,却是他的命中贵人。 尚宫跟嘉靖帝的乳娘沾着亲,在宫里女官地位不低。对食一段时间后,冯保从神宫监被擢升到司设监,没几年又拜在了黄锦的门下,开始飞黄腾达。 只是那位尚宫在与冯保对食不到十年就病逝了,她的长相跟栾凤儿有七八分相似。 “家里有什么难处吗?”冯保的语气很轻松,就像家里男主人跟女主人说话。 “老爷,没有难处,用度都够,下人们都服畏老爷的威德,尽心尽意。”栾凤儿继续给冯保洗脚,头也不抬地说着话。 “真定族里送来几个孩子,有男童有女童,你各选一个入眼的。咱府上得齐整,有老爷太太,也必须有少爷小姐。” “是老爷,妾身明天就选两个留下来。” “选定后,拿着咱家的名帖,带着孩子们去太医院药王馆,请李药王给孩子们接上仙种。接上仙种,就不用怕要命的天花了。 现在太医院药王馆养出的仙种还少,想接种都要排队。” “是老爷。”栾凤儿柔顺地答道。 一位管事在门口弯腰禀告:“老爷,小的李丰田回来了。” 管事是位二十多岁的内侍,长得十分精神。 “丰田,去双林院那边转回来了?” “是的老爷,双林院明年就能修好,大和尚小的也找好了,五台山清凉禅刹的监僧尚德大和尚,佛法高深,德高望重。” “双林院山后的福地收拾好了吗?” “老爷,收拾好了,小的亲自盯着工匠们修了山边围圈。” “那是老爷我百年之后的福地,丰田,可要上点心。平整好后,再叫风水先生去那里定下罗盘,马虎不得!” “请老爷放心,小的绝不敢疏忽!” “福灵院那里,记得给一百银圆的香火钱。那是我干爹的百年院庙。” “小的记住。” 有地位的太监都会在选好的风水宝地修一座释门寺庙,现在叫堂刹院庵,置办些田产,等百年之后就葬在后山里,由里面的僧人日夜念经超度,看拂坟地。 福灵院是黄锦的百年院庙,经朱翊钧恩准,修在永陵附近祥子岭山脚下。 “老爷,冯七回来了。”一位小厮在门口禀告。 冯保脸色一正,“脚洗好了。” 栾凤儿连忙从丫鬟手里接过干毛巾,把冯保泡得红通通的脚一只只搽拭干净,穿上干净的袜子。 然后行了个万福,跟着抬着木桶的两位丫鬟身后,往屋外走去。 “太太。”冯保叫了一声。 栾凤儿回头,“老爷唤我?” “胡汝贞给老爷我回信了,你弟弟找到了。” 栾凤儿猛地转过头,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一双秀目噙着泪光。 “老爷,我弟弟,旸儿找到了?” “他现在叫栾永芳,汝贞公回京时会带他回来。用不了多久,你们姐弟就会团圆。” 栾凤儿流着泪行礼道:“谢老爷。” 冯保看着她,目光闪烁,挥了挥手,“好了,自家人不说两家话。” 静室里只剩下冯保一人,不一会,一位身穿襕衫、头戴无脚幞头的男子被引来。 二十多岁,面白无须,他是冯保的义子冯七,也是一位内侍。 “爹爹,儿子奉命跟徐良材见了面。” “没引人注意?” “爹爹放心,小的十分小心。徐良材也是精细谨慎的人,没有叫外人生疑。” “该说的都说了?” “按照爹爹的吩咐,儿子一字不漏地说给徐良材听了,也按你的吩咐点了两折戏。” 冯保双手叠在腹部,仰着头,看着屋顶。 “信传过去,这出戏就看张叔大怎么唱了。” 他目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什么,盯着冯七说道:“老七,在东厂上多用些心。最近宗室那些王孙们跳得厉害,好好盯着,不要被王诚把功劳抢了去。” 王诚是黄锦留在东厂的老人。 冯七连忙答道:“爹爹放心,这一次儿子抓到几条大鱼,一定会让爹爹在殿下那里露脸。” “小心点,用点心,不要让咱家脸没露出,把屁股露出来了。” “儿子一定不敢!” 张居正府上,张居正坐在书房里,听徐良材禀告机要。 徐良材是他的表弟,比他小两岁,两人从小在一起读书。张居正是神童,徐良材是朽木不可雕。 张居正秀才、举人、进士、翰林,跑着步往前冲,徐良材连个童生都没考上,后来干脆投奔张居正,在府上做了位内管事,是张居正最信任的人之一。 “老爷,这些话我一个字不敢漏,也不敢错,全是冯七的原话。”徐良材说道。 张居正捋着胡须,心里盘算着冯七转达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这些话都是场面话,你就是碾碎了也分析不出所以然来。 “你们俩除了说话,还做了什么?” “老爷,当然是听曲。” 张居正眉头一挑,问道:“听曲?冯七点了什么曲?” 徐良材歪着头想了想,“先是点了一折《焚香记》,然后点了一折《追韩信》。” “《追韩信》?” “是的,金仁杰的《追韩信》。” “点的哪一折?”张居正追问道。 徐良材想了想,“第三折。” 张居正起身,在书架里找了一会,转身回来,重新坐下。 “表弟,你去书店买一本书,叫《西山爽风录》,是前元金仁杰谱曲作词的杂剧集。” 徐良材一听就明白了,“里面必须有《追韩信》?” 张居正点点头。 徐良材离开后,张居正坐在书房里,冥思苦想,冯保到底想传达什么意思给自己? 两人早就在朱翊钧还是裕王世子,张居正在西苑给朱翊钧上课时就暗地里结成了盟友。但两人很谨慎,表面关系处理得不远不近。 见面互相热情打招呼,平日里从无往来。 两人一个是朱翊钧的贴身内侍,在裕王府就伺候着,一直跟进西苑里;一位是朱翊钧的老师,三天两头要来上课,肯定认识,表现得太疏远反而让人生疑。 但是过于亲近又不妥当,不仅会被御史弹劾,也会引起朱翊钧的生疑。 这一位的心思敏锐,还是小心点。 张居正知道,冯保肯定有要紧的消息传递给自己,却不敢明说,因为这消息事关重大,万万不敢让第三人知道,只能很含蓄地传递过来。 苦苦思量时,有丝弦声和唱曲声隐约传来,张居正思绪被一搅,有些恼怒! 正要发火,心头一动,大声道:“哪里唱曲?” “老爷,是大少爷叫府上养的戏班排戏,好在太太寿宴上演。” “叫唱曲的进来。” “是。” 不一会,一位女伶忐忑不安地被请到门外,“奴婢给老爷请安了。” “你会唱杂剧吗?”张居正开门见山地问道。 “会。” “《追韩信》呢?” “回老爷的话,这是杂剧有名的戏牌,奴婢会唱。” “起来,把第三折唱给老爷我听。”张居正说到。 “是!” 女伶站起身来,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咱王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张居正猛地坐直身子,眼睛里闪着精光,但他没有出声,装作不动声色,听完整折戏。 “嗯,唱得不错,赏两块银圆。” “谢老爷!” 等女伶和下人都离去,书房里又只剩下张居正一人。 他背着手,心神不定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冯保传递的意思,张居正全悟到了,只是他没有想到,皇上的身体居然坏到了这个地步。 一旦太子即位,朝局定会截然不同。 想到激动处,张居正猛地推开窗户,外面小花园的景致映入眼中,他抬头一看,看到京城上空的蓝天白云。 苍狗浮云,世事难测啊! 隆庆四年,隆庆四年还会有吗?! 第二百八十八章 建设大西北 西苑勤政堂,朱翊钧从书案上拿起一封奏章,看到封面上司礼监的贴纸,上面写着的条目,眉头一挑。 胡宗宪有两份弹劾奏章? 朱翊钧眉头一皱,头也不抬地说道:“把李春叫来。” 李春很快就被传来。 朱翊钧把奏章封面亮给李春看,“李春,胡汝贞的这两封奏章,司礼监什么时候收到的?” 李春走到跟前,看清楚封面条目上的字,连忙答道:“回殿下的话,第一封弹劾福建巡抚凌云翼的奏章是昨天下午收到的,因为不是军情急事,司礼监就没有马上递送,只是正常排班。 第二封弹劾广西巡抚殷正茂的奏章,是今天上午收到的,整理时归到一起递进了西苑。” 朱翊钧想了想,“这两份奏章,督理处有抄件吗?” “都有抄送过去。” “怎么说?” 李春顿了几秒钟后答道:“回殿下的话,督理大臣们都说,汝贞公有些过了,一口气弹劾了两位方伯。” “是不是说汝贞公这次太过狂妄了,目中无人,挟大胜而行权臣之威?” “回殿下的话,因为这两封奏章没有涉及戎政,只是地方督抚弹劾奏章,所以司礼监各抄送了一份到内阁和都察院,有类似的话传出来。” 朱翊钧把手里的奏章往桌面上一丢,“李春,你怎么看?” 李春抬起头,有些为难。 太子爷,我怎么看? 我跪着看啊! 李春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上百个圈,连忙答道:“殿下,奴婢觉得胡督宪这两封奏章,十分地蹊跷,应该有隐情在里面。” “是很蹊跷。胡公做事一向谨慎,弹劾闽抚凌云翼,孤还能想得通。福建的山贼跑到广东去了,有可能造成动荡,危及南海经略大后方,影响广西改土归流,胡公弹劾闽抚,理由都说得过去。 而且凌云翼是太岳先生举荐的,跟胡公不熟络,弹劾也就弹劾了! 可是紧接着又把桂抚殷正茂弹劾了,就十分蹊跷了。” “殿下英明。殷抚台在广西改土归流事上,做得极好。且他是胡公同乡,前几年抚桂时有成有败,屡遭御史弹劾,还是胡公极力保下的。 突然弹劾殷抚台,确实十分蹊跷。” 朱翊钧想了想,明白了什么,但是不想说透,“司礼监行文,就说胡公这两封奏章涉及戎政,叫内阁和都察院把抄件收回来,由督理处处置即可,他们不用管了。这两日胡公当有密奏,司礼监直呈孤这里。” “遵令旨。” 祁言在门口说道:“殿下,曹公、文长先生和徐贞明在南华门递牌子。” “请进来。” 很快,曹邦辅、徐渭和徐贞明被引了进来。 “臣兵部尚书、总督陕甘宁军务曹邦辅/臣兵部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甘肃地方徐渭/臣工部郎中、甘肃布政副使徐贞明,拜见太子殿下。” “曹公、文长先生、徐贞明,起身,赐座。” 等三人坐下,朱翊钧先对曹邦辅说道:“曹公,你快古稀,孤还要请你出镇西北苦寒之地,孤心不安啊。” 曹邦辅朗声答道:“大丈夫慨然许国,七尺微躯不敢私有。臣愿为大明安宁和中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曹公,你做事孤一向放心。原本想让谭公去西北总督军政,只是他在东北数年,劳苦功高,总得有个喘息的时日。 其他人孤又放心不下,思来想去,孤只好请曹公你这位老将出马。” 朱翊钧顿了顿,继续说道:“孤还把文长先生派为辅助。去冬到今春,文长先生在东北呕心沥血,才有开原大捷和察哈尔部尽附,蒙古左六翼全降的大胜仗。 此功此绩,应当封爵,只是有嫉妒之人,冷言冷语,说孤偏袒护私,说文长先生功绩不正! 孤的脾性,你们都是知道的。别人越是如此说,孤越要做得漂亮。文长先生,孤这次命你出抚甘肃,辅佐曹公,就是希望你再立新功。 只要克复青海,纳吐蕃旧土入大明版图,曹公、文长先生,孤不吝公侯之位!” 曹邦辅和徐渭连忙应道:“臣等一定尽心尽责,以报君恩。” 朱翊钧又补充了一句:“克升龙、灭莫氏的捷报已经明发天下,孤叫督理处廷寄广东,召汝贞公回京。 胡公剿西夷、定南海、灭莫氏、复安南,国朝立国以来少有的不世之功,加上数年东南剿倭,功绩昭彰,孤已经决定,册封胡公为宣城县公,只待胡公回京后,朝会上明诏颂发!” 曹邦辅和徐渭又惊又喜。 封公爵啊! 虽然封爵新制里把公爵位分为国、郡、县三级,但是国朝立朝以来,除了开国以及靖难时出了几位公爷,两百年来就再无公爵之封。 王阳明立功立言立德,也只是封了新建伯,已经被世人称为大明第一文臣。 胡宗宪封县公,已经超越王阳明,成为二祖以下前无古人的大明第一文臣,彪炳青史! 值了! 真的值了! 标杆立在那里,大家也都觉得有了盼头,拼起来更加起劲! 尤其是徐渭,激动得满脸涨红。 他连举人都不是,已经身居侍郎高位。要是在西北立下军功,封侯敕伯,那真的是祖坟上冒青烟,少年和青年时在家里族里以及地方所受的怨气,全报了! 看到曹邦辅和徐渭脸上的神情,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 上位者,一要指对方向,二要不吝啬名禄。 下面的人跟着你拼命,难道都是为大义大爱? 为爱发电的只是少数人,就算他品行高尚,大公无私,自己也要高爵厚禄给他安排上,让天下人都知道,跟着我朱翊钧,只要用心办事,名禄好处绝不会少! 朱翊钧勉励一番后,转到正题上。 “霍公有举荐两人,霍靖、霍边,他们分别是俺答汗侄孙和亲孙。一个智勇双全,一个骁勇善战,现在北归的路被断了,愿意死心塌地跟着大明。 且两人在鄂尔多斯和土默特部很有影响力,打青海土默特部,能收到奇效!曹公,这两人你可要好生用起来。” “臣领令旨!” “西北之事,孤觉得应该是七分经济,三分军事。”朱翊钧开始给西北军略定调子。 “西北苦寒之地,地旱民穷。克复青海,进据吐蕃,都是先除外患,好全心全意建设大西北,提高民生民计。 史记有云,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什么是德?让西北百姓吃饱饭、穿暖衣,安居乐业,就是德! 曹公、文长先生,这是你们出镇陕甘宁重中之重的第一要务!切记,务必要切记。” 曹邦辅和徐渭都静静地听着。 “所以孤选了两位一主一弼,曹公老成持重,文长先生军政两全。然后孤还给两位选了一位好帮手,工部郎中徐贞明。” 曹邦辅和徐渭转头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徐贞明。 “孺东先生是江西贵溪人,二十岁就中了举人,会试屡试不中,就四处拜师访友,游历地方。在西北某位前辈处做幕僚十余年,擅理民政,尤精于水利。 被举荐到太常少卿蔡茂春处,考究一番后向孤举荐。孺东先生就北方水利,写过一封疏论。” 朱翊钧站起身来,缓缓背道。 “京城乃九边之根基,兵源和粮饷当取之于北,而今仰仗东南供给,转运艰难,耗费巨大,民疲国乏。河北山西、陕西河西,自古富强之地,焉不能充实粮仓、训练兵卒? 陕西、河南旧渠废堰,处处皆是;山东诸眼泉水,引灌皆可为农田;畿辅数郡,或支流流经,或山泉涌出,足以灌溉。 北方人自古不熟诸水利,一味苦于水害,却不知水害可清,故而水利不兴.殊不知水聚是祸,水散是利。” 背到这里,朱翊钧赞许道:“孺东先生说得好!水利在于一个适时调解,水丰则蓄,水枯则放。如何存?就如孺东先生所言,分散储蓄。 西北乃至整个北方都缺水,水缺则农瘠。孺东先生提出的办法是河流上游疏通渠道和沟壑,引水灌溉农田,减弱水势;在下游多开挖支河,排泄横溢四方的水。在低洼的地方,留引为湖泊水塘,作蓄水之用。稍高的地方,都像南方那样筑堤坝如此可水利兴起,水患消除。” 曹邦辅和徐渭连连点头,“此法甚善!乃利国利民之良法!” 朱翊钧继续补充道:“西北一在水,二在土。有水则土肥,但水土相冲,水兴则卷土而去,黄河泥沙过半,沉积于河南山东,哪里来的,都是从陕西、宁夏和甘肃冲刷席卷而来。 怎么办?植树造林,大兴草木! 引水灌溉,不必完全为农田,必须限制开荒耕种。广袤之地或可为牧场,放牧牛羊;或干脆荒芜在那里,任由草木生长。有草木护土,泥沙自固.假以时日,大明终能看到黄河变清的那一日。” 曹邦辅和徐渭对视一眼。 徐贞明眼睛闪动亮光,主动问道:“殿下,民以食为天,限制开荒耕种,那西北数百万百姓的口粮哪里来? 朱翊钧斩钉截铁道:“西北控制人口,数县合并,只保留必要的人口,其余的从苦寒之地迁往两辽、湖广、两广和南海。 孤鞭策大明水陆两师,奋武向前,抢占肥沃土地,不是求所谓神功武德,而是收四海之地,以养大明万民!” 徐渭拱手道:“臣等愚钝,此时才明白殿下的深思远虑。” 朱翊钧摆摆手道:“西北之事不急,缓缓图之,功在千秋!曹公,孤与你约三年之期,请你务必给西北奠定基础。此后功业,再交由其他良臣。” 曹辅邦欣然道:“臣愿意为殿下建设大西北这一功在千秋的宏伟大业,鞠躬尽瘁!” “孺东先生,还请使尽平生所学,为大明建设西北,造福万民百姓。” 徐贞明连忙应道:“殿下心系万民,高瞻远瞩,臣愿为殿下西北大计,殚精竭力。” 朱翊钧欣然道:“好,曹公、文长先生、孺东先生,孤就把大明西北拜托给三位了。” 说完,对着三人弯腰行长揖。 三人慌忙还礼:“臣等不敢受殿下如此厚礼!” “孤不是为自己行此礼,而是为大明,为大明西北百万百姓向三位行此礼” 君臣四人,对施长揖,诚心相对。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一念存善恶 秋七月底,京师还被酷热笼罩着,只是时不时会几许凉风吹过来。 朱翊钧身穿一身交领右衽织金曳撒服,束绞丝革带,配短刃,头戴无脚幞头,脚穿鹿皮靴鞋。 在祁言、方良的陪伴下出了西安门,与等候的萧如薰、王逢猛、李瑄、陈承德、陈承宗会合。 李瑄是朱翊钧生母李氏同父异母的幼弟,亲舅舅;陈承德和陈承宗是皇后陈氏兄长陈名言之子,是朱翊钧礼法上的表哥。 三人时常跟朱翊钧在西苑校场里练习骑射武艺,十分熟络。 八人聚集后,步行沿着阜成门大街向西,先过西城公学。 这里以前是广济寺,后改为一念堂。 随着少府监成立,杨金水回京出任少府监太监,隶属于少府监的一念堂被扩建为一念公学,广济寺不够用了,就搬去了位于西直门和积水潭之间,西直门大街以北的崇玄观,地方要宽敞两倍有余。 今日朱翊钧一行人就是要去一念公学。 沿着西河漕渠的东岸街巷,众人三三两两,如同出游踏青少年们,结伴惬意而行。 唧唧咋咋,说天论地,时不时有爽朗的笑声飞洒,像天上撒下来的一串串阳光,耀眼得引起路人瞩目。 李瑄、陈承德、陈承宗三人辈分不一,年纪相差不过一两岁,脾性最为相投,恨不得日夜黏在一块,被人戏称为水火难分的铁党杆子。 李瑄从当初九岁孩童成长为十七岁少年,神采飞扬,最为跳脱。 他眉飞色舞地说道:“跟你们说,我们一念公学,蹴鞠京畿无双,崇文公学、东西南北四城公学、通州蓟州等公学全不是我们对手,更不用说鼎德书院、文昌书院这些娘们书院了! 我们让他们一手一脚,也能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一念堂此前只是军烈遗孤以及各地孤童就学之所,因为朱翊钧重视,学子被称为西苑羽林郎。 胡宗宪、谭纶、戚继光、王一鹗等西苑近臣纷纷把家中适龄孩童送入一念堂就学。后来勋贵和武将们也把府上孩童送入此间,一并就学。 李瑄在这里读了六年书。 一念公学迅速成为京师数一数二的学堂,有六岁到十六岁学童三千余人,祭酒为李贽,左右司业为蔡茂春和耿定理。 其余知名教授有王世贞、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等名士,李春芳、赵贞吉、张居正、汪道昆等大佬们会不定期来上课。胡宗宪、谭纶、王崇古、王一鹗、霍冀、殷正茂等名臣回京述职时,都会被邀请来上一两节军政入门课。 师资雄厚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就算后世某五道口学院也不能与其相提并论。 一念公学出来的学子,近半考入国子监,部分考入学院,还有部分考入入清河士官学堂和西山武备学堂, 以上学院都考不上,还有各研习所抢着要。 升学率高达十成。 这些学院原本是少府监、太府寺、太仆寺成立的讲习所,招录举人秀才,专门培养本部门专属人才。吏部、户部、工部、刑部见到这法子好,纷纷上疏成立直属各部的讲习所,培养自用的吏员。 讲习所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而且规模不断扩大,然后礼部和太常寺出面,把五花八门的讲习所合并,升为学院,然后几个部寺共同扶植,分享资源,但统一由太常寺管理。 白塔学院的金主是少府监、太仆寺和工部,是在洪武军事学院对街的白塔寺上建立的,主科是算学和格物。 金台学院的金主是少府监、太府寺和户部,金台馆被并入国子监后,原址改建为金台学院,主科是算学和会计。 文思学院的金主是吏部、礼部、鸿胪寺和太常寺,是在贡院对面的文思院上建立的,主科是算学和铨政、理藩、礼教和文宣。 台基学院的金主是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他们下手晚,没抢到好地方,就以澄清坊长安街以南的台基厂为址改建,主科是律法。 加上柏林寺改建的医药学馆,被改称为杏林学院,大明的文、法、医、理、工等学院基本上建立齐全。 鼎德书院、文昌书院是京中某些文官,察觉到形势不妙,聚集南北名士大儒,在京城建立的私立书院。 与公学并行,两边互相敌视,看不起对方。 听到李瑄得意洋洋地夸耀,陈承宗嘿嘿一笑:“那你们有没有跟清河士官学堂和西山武备学院一较高下?” 李瑄脸色迅速拉了下来,“我们还都只是孩子,你们居然要我们去跟那些武夫硬扛?” 陈承德嘿嘿一笑:“你们啊,只知道柿子找软的捏!有本事横扫西山武备学堂、大沽海军学堂和洪武军事学院,那大家才承认你们一念公学是京畿无双!” 李瑄脸色更难看,众人哈哈大笑。 鼎德书院、文昌书院跟一念公学办学理念完全不同。 一念公学是因材施教,智体兼备。 其它的不说,每天早上跑操,定期请军校操练,积极开展蹴鞠、马球、射箭、相扑、象棋、围棋、戏曲等各项智体运动。 鼎德书院、文昌书院还是传统的私塾书院模式,一天到晚死教书、死背书,勉强组织个蹴鞠队,完全是垫底的料子,只能在象棋、围棋和戏曲上与公学一较高低。 朱翊钧叫住萧如薰和王逢猛,三人并行,问他们在西山武备学堂学习情况。 萧如薰答道:“公子,我们在学堂里,从一名火枪步兵和火炮手开始,列队行走,开火放枪;或清理炮膛,填塞弹药,开火放炮。” “感受颇深?” “是的公子,尤其是我做了两周的火枪步兵,听着鼓声,列队前进,然后排队开枪,简直是抵着敌人的胸口开火。 我们叫它排队对射,有的叫它排队枪毙。 薛教官跟我们说,一般士兵很难直面它的排队射击,基本上一到三轮对射,对方就乱了阵脚,这时再举着刺刀往前冲,就能彻底打败敌人。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骑兵,冲起来更带劲。” 朱翊钧点点头,问王逢猛,“虎臣,你呢?” “公子,我喜欢火炮,这个够威够猛,把火炮集中在一起,对着某一点,铜墙铁壁也能轰出一个大缺口来。” 朱翊钧盯着他看了几眼,“好,有想法你们就花点时间多钻研一下。然后再去神威军火枪步兵团实习。 下半年我朝要帮朝鲜剿除民乱,会抽调神威军火枪步兵团,在实战中进一步检验我们改编新军的成果,做好准备。” 萧如薰和王逢猛对视一眼,不由大喜。 一行人说说笑笑进了一念公学,惊奇地发现里面十分清静。 祁言跑去转了一圈,找到了公学助教李廷机。 朱翊钧经常来一念公学、各学院串门,李廷机一看这架势,马上知道太子殿下又微服私访来了。 “李廷机见过公子。” “尔张,今日公学为何如此冷清?”朱翊钧问李贽的这位同乡兼得意门生。 “公子,一念公学大部分学子跑去西山武备学堂,参加京畿少年蹴鞠联赛夺冠赛去了,一念公学对崇文公学。” 崇文公学是顺天府府学。 “怎么跑去西山武备学堂举行?” “公子,西山武备学堂有京畿最大的球场,周围看台能容下五六千人,夺冠赛万众瞩目,京畿所有公学学子无不翘首,希望观摩,于是太常寺就联系了西山武备学堂,在那里举办。” “原来如此,公学里没有学子老师了?” 李廷机连忙答道:“公子,公学里还有学子和老师。下月要举行国子监招录考试,临考的四百学子只好忍痛放弃观摩比赛的机会,留在公学做最后的冲刺。 授课老师们也留在公学,为学子们授讲解惑。” “好!”朱翊钧转头看了看同行者,“我们到处看看!” “公子,诸位,请!” 李廷机在前面做起了向导。 先是来到正院,这里有两棵柏树,高耸入云,树荫盖住了一半的院子。左边柏树下是石碑亭,里面立着那块从广济寺旧址搬来的一念石碑。 正面是“一念存善恶”,是嘉靖帝御笔所书。 背面是首辅李春芳所书的““守经行权,各有其时。抚孤恤寡,存乎一念。” 正中是大殿,里面的三清铜像早就被“请走”,说是另寻福地洞天安置,实际上早就悄悄地化掉了。 大殿清空,再稍加改造,屋顶和周围窗户换上玻璃,让光线变得通亮后,改成了大会堂。李贽等名士讲大课时多在这里。 去到左院,有老师在讲课,讲的是《初等数学》和《自然》。 教材是朱翊钧编写的。 会计、商贸、造船、冶炼、矿业等都离不开数学,朱翊钧就把小学数学,包括几何部分,整理出来,用当下的白话文重新编写一遍,命名为《初级数学》,分上中下三册。 还把初中数学编写为《中级数学》,分上下两册,把高中数学编写为《高级数学》,也分上下两册。 高中是一个人知识最渊博、记忆最深刻的时候,高中数学能记个大概,勉强能说得过去。 小学和初中数学,时隔那么久,为何还能记得住?关键是能系统地复制出来? 唉,别人可能只学了一遍,资深公务员朱翊钧学了三遍。 自己读书时学了一遍,陪着大女儿学了一遍,然后陪着小女儿又学了一遍,不想记得都难啊! 此时大明公学,等于小学到中学教育,属于基础教育,学习内容是《国文》、《初级数学》以及讲解简单物理和化学知识的《自然》。 等到进入国子监和各学院,开始分科专业学习,《中级数学》,中学部分物理和化学知识编写的《格物致知》就是公共基础课。 文思学院、台基学院和杏林学院也必须学,只是他们的考试题目难度会低很多。 通过数学建立逻辑思维,通过物理化学培养科学观念,只有这样的潜移默化,才能把大明学子从一味的圣贤经义中拉出来,从哲学思维基础改造到科学思维基础。 朱翊钧看到一位老师讲得十分精彩,口若悬河,引经论据,说得头头是道,偏偏他讲的是《自然》。 《梦溪笔谈》、《史记》、《汉书》等前朝古籍里的典故,他信手拈来。 “这位老师是?” 李廷机答道:“公子,他是李明淳李子阳,隆庆二年戊辰科探花,翰林院庶吉士散馆,现任都察院吏部给事中,也被聘为国子监教授,一念公学教师。” 朱翊钧很是吃惊,探花郎,可他《自然》为什么讲得那么好。 “公子,李子阳是上海龙华公学,原龙华书院学子,据说少童聪慧,过目不忘,七岁就爱看《梦溪笔谈》、《齐民要术》、《九章算经》等杂书,十岁研读《资治通鉴》,十五岁治《易经》,曾经来一念堂交流学习,拜在卓吾先生门下,被誉为不世天才。” 李廷机的介绍让朱翊钧和同行众人啧啧咋舌。 又转到另外一间课堂,一位老师在讲《初级数学》下册,以《水经注》和《甘石星经》里的典故为例本,娓娓道来,下面的学生也是听到津津有味。 “这位是?” “公子,这位是沈万象沈千鹤,隆庆二年戊辰科一甲第五名,出自宁波象山公学,即此前的象山书院,也是位少年天才。” 众人面面相觑,什么时候少年天才这么不值钱了。 千岁爷是先皇嘉靖帝都赞誉过的少年天才,这里又猛地遇到两位。 朱翊钧心中了然,龙华书院和象山书院,是杨金水任统筹处东南办时,在自己的指示下兴办的,被扶植的东海海商集团鼎力资助。 在东南数省精心挑选,选拔了一大批聪慧少年,苦心培养,出两位少年天才,说得通。 突然有声音打破校园里寂静。 “子阳,千鹤,祸事啊!李司业也在!快,快!有人打上门来了!” 一位青袍男子匆匆跑来,厉声大呼道。 第二百九十章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李廷机连忙问道:“明受,怎么回事?” 这位叫明受的人答道:“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那些扑街仔,在知道我们公学大部分人赶去西山看球赛,就相约好,打上公学,一雪前耻!” “一雪前耻?” 朱翊钧非常好奇,正要开口问,李明淳从教室里窜了出来。 “明受,谁打上门来了?” 明受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李明淳搓着手,就像苍蝇搓手。 “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的呆子们突然开窍,玩起兵法来了,居然知道避实就虚。现在他们在哪里?” “刚进西直门。” “来得及!”李明淳大叫道,语气十分兴奋。 “李子善、王保良、罗广宁、吴永清,你们四个骑术好,马上骑上马,去搬援军。” “老师,西山有点远,一来一回担心赶不及。” “你傻啊!西山去一个就好了。其余三人分别去国子监以及白塔、金台、文思、台基、杏林学院报信,那里多我们一念堂毕业的学子,一念有难,他们自会呼朋唤友赶来支援。” “好!” “快去,快去!叫大家在日中坊四周聚集好了,再看我们的信号。” “好!” 四位少年学子匆匆离去。 “其余众人按各班分成各队,甲乙丙丁戊五队,甲乙两队马上去守前门,把大门关上;丙队去守后门,丁戊两队马上去演武厅,把那里的木刀木枪收集起来,分发给各队同窗,然后聚在大殿,以为预备队。” 李淳明发号施令,跟从另一间教室走出来的沈万象等老师合计起“迎敌”计划。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探花郎什么时候这么猛了? “李探花出自金山卫千户世家,年少时就跟着一起打过倭寇,豪迈胆大。”李廷机呵呵地介绍道。 大浪淘沙! 东南倭患,让东南数百万百姓饱受其苦,也让许多人才脱颖而出。 “李助教,刚才来报信的明受是谁?” “哦,王用汲王明受,泉州晋江人,卓吾先生同乡,隆庆二年戊辰科进士三甲进士,都察院御史,被卓吾先生聘为国子监教授,兼一念公学教师。” 朱翊钧拱手问道:“明受先生,你怎么知道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要来一念公学闹事?” 王用汲见朱翊钧气度不凡,以为是某官宦权贵人家前来一念公学,为子弟考察的,拱手答道。 “这位公子,在下一早有事出西直门,办完后回城,路过西直门外各邻庄,看到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聚集在那里,大约一千三四百人,气势汹汹,誓要好好羞辱一番一念公学。” “李助教,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对一念公学成见如此之深?” 李廷机呵呵一笑:“成见早积,深如海渊。一念公学处处占据上风,什么都压他们一头,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气愤不过。 且他们也有一群名士大儒做教师,那些教师跟卓吾先生学术相悖,又十分看不惯一念公学办学理念,平日里两边的学子在街上见到,十有八九要打架。 只不过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学子不勤手脚,身体文弱,十次有九次吃败仗,被一念公学学子嗤笑为娘们,这仇怨就结得更加深了。” 朱翊钧这边说着话,李淳明和沈万象带头几位教师把四百多学子都组织起来。 这些学子都是应考国子监招录考试的“高年级”学子,都十五六岁,在一念公学读了好几年书,智体兼修。 有三分之二是军烈遗孤和地方孤儿,性子野。 其余三分之一是勋贵和文武百官们的子弟,胆子大。 性子野加胆子大,这群学子听说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的学子打上门来,丝毫不见畏惧,反而兴奋地嗷嗷直叫。 被李淳明和沈万象调度指挥一番后,马上分成五队,如旋风一般离开。 “公子,”方良在旁边小心地说道,“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与一念公学,都是京师有数的书院学堂,上千人发生混战,传出去,恐怕会朝野大噪啊。” 众人都把目光转到朱翊钧的身上。 只要他亮明身份,往一念公学大门口一站,这架就打不起来。 朱翊钧笑嘻嘻地说道:“怕什么?又不是兵乱,学子打架而已。再说了,没有打过架的求学岁月,不完美! 走,我们到大门去看看。” 看他语气,还唯恐天下不乱。 等了半小时,趴在院墙头上的学子大声招呼着:“来了,他们来了!” 甲、乙两队手持木刀长枪,列成十余个鸳鸯阵,严阵以待。 李廷机对朱翊钧说道:“公子,那边有个钟楼,居高临下,正好可以看到大门外的景象。” 朱翊钧大喜:“好,我们去看看。” 朱翊钧几人爬上钟楼,挤在里面,翘首往外看。 只见一千多人聚在一念公学大门口,乱哄哄的,前面站着几个文士,朱翊钧眼尖,认出几个熟人来。 沈鲤、许国站在最前面,脸色阴沉,恶狠狠地盯着公学大门。 在两人身后,还站着几位教师模样的文士,其中一位最为激动活跃,振臂高呼,像是临战前发出动员檄文一般,慷慨激昂,声情并茂。 朱翊钧好奇地问道:“他是何人?” 有人认识他,马上答道:“是沈一贯,也是隆庆二年的进士,据说他文采奕奕,在京畿名士大儒中声名斐然,推崇为年轻一辈的文学俊秀。 旁边那位是朱赓朱少钦,是他同科。” 朱翊钧心里了然,这就是新旧学派之间争斗的延续,一念公学是李贽创建的新学大本营,早就引发了旧学名士大儒们的不满。 偏偏自己支持新学,下面的人心里有数,有意无意地偏袒新学。 别的不说,旧学创建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在京师五城居然找不到合适的场所,只能去西直门外寻到一处庄园为学舍。 沈鲤、许国等旧学才俊们心里憋着一肚子火,借着两边学子私仇旧恨,煽动两书院的学子,趁机一挫一念公学的锐气,狠狠踩一踩它的颜面。 “一念公学的庸才之徒,快点出来,爷爷们要来指点你们学业了!” “一念公学的龟孙们,开门啊,不要当缩头乌龟!” “一念公学的狗才们,你们平日里不是很厉害吗?现在怎么关门不出,躲在龟壳里不敢出来了?” 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学子结队成群地高声大呼,时不时发出畅快的欢笑声。 今天终于逮着机会,把一念公学的这些鳖孙们堵在家门口,一泄往日的积郁之气。 李淳明爬上柏树,躲在树荫里把大门外情景看了通透,心生一计。 召集乙和丁队,轻声交代了一番,然后带着他们转去了侧门。 突然,有人从西直门大街匆匆跑来,边跑边高声大呼道:“住手!不要乱来!” 众人闻声转头过去,看到赵志皋、陈于陛匆匆跑来,急得满头是汗。 “仲化先生,维桢先生,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沈鲤转头看了两人,愤然说道:“我们在扬正道浩气,灭异端邪风!” 赵志皋苦苦劝阻道:“两位先生,这里是天子脚下,天下首善之地,闹出风波来,大家都不好收场!” “收场,需要什么收场?今天不是我们狠狠打他们的脸面,就是他们狠狠踩我们的面皮,只有这两个收场!” 沈一贯叫嚣着,朱赓在旁边愤然附和。 己方有一千四百多人,数倍于一念公学的四百余人,优势在我,稳操胜券! “子唯,你这是干什么!” 赵志皋、陈于陛对沈鲤和许国客气,对沈一贯这位同科就没有那么好客气的。 “你不仅带人上门挑衅人家,还在这里火上浇油干什么!” 沈一贯阴冷的目光盯着赵、陈两人,他今天觉得人多理直,正义站在自己这边,傲然地说道:“我就是要上门挑战他们。 正邪誓不两立! 今天我等圣教弟子、程朱门徒,上承天道义理,下秉心中浩然正气,来这奸邪之地,涤清妖霾。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岂容魑魅魍魉!” 还没等沈一贯把正义凛然的话说完,突然旁边爆出惊呼声,那边的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学子抱头鼠窜,就像是一群被猫儿追着的老鼠,惊慌失措地到处乱跑。 这边两院的学子虽然慌张,但暂时还不乱,可是架不住那边窜过来的猪队友,就像尾巴着火的老鼠们,把一千多两院学子冲得乱七八糟的。 这些四肢不勤,全凭胸中一口正义之气的学子,不明就里,稀里糊涂地跟着猪队友到处乱跑,化身为猪队友。 随着猪队友越来越多,一千多两院学子四处逃散,跑得西直门大街和日中坊到处都是。他们跑了好一会,才会惊魂未定地站立,举目四望,左右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家都跑。 李淳明带着两队一百余名一念公学的学子,从侧门出去,贴着墙角,潜行到两院学子的侧翼,然后出其不意地地杀出。 手持木刀木枪,把那边的两三百名措手不及的两院学子打得鬼哭狼嚎,四处逃散,进而引发整个队形兵荒马乱,所有人像炸了窝的蚂蚁,全部都逃散开。 李淳明也不追赶,带着一百名学子,马上“脱离战斗”,转到公学大门处。沈万象也恰到好处地指挥学子们打开大门,放李淳明等人进来。 初战一念公学学子大获全胜! 反应过来的两院学子又聚集在公学大门口。 沈鲤和许国等名士脸色铁青,沈一贯、朱赓等此事主谋们,脸色漆黑,气得半死。 一千四百多人对四百人,还被人玩了一把偷袭,像赶鸡赶鸭一样赶得到处乱跑! 太丢脸面了! 沈一贯咬着牙恨恨地说道:“既然跟我们玩真的,玩阴的,那我们也不客气了。去,赶紧去收集木刀木枪和木棍,大家人手一支。再到处去寻梯子,我们架梯子,翻墙过去,敲碎他们的乌龟壳!” “沈子唯,一时半会去哪里寻木刀木枪?” “花钱买,只要能打人的木棍,给钱就买!还有梯子,多多给钱!” “好!” 等了两刻多钟,两院学子在沈一贯等人的指挥下,勉强结成数队,扛着梯子,跃跃欲试,准备架梯翻墙。 许国捋着胡须对沈鲤说道:“贵门生心有乾坤,手握玄机,指挥从容,调度有方,国之大才啊!” 沈鲤自得地答道:“子唯天纵英姿,可惜明珠蒙尘,不被人主识啊!” 里面的李淳明也准备妥当了,在做布置。 “王保良、罗广宁、吴永清回报,国子监和各学院的同窗们,召集了两三千亲朋好友,堵住了西直门大街和新开道街,叫两院的扑街仔插翅难飞。 现在我发号令,甲乙丙三队从正门杀出,丁戊两队从侧门迂回到他们左翼,从侧面给他们来一下。太子殿下给西山武备学堂上课时说过,招数不怕老套,管用就好! 今日我们要打出威风来,让世人知道,我们新学能文善武,善于讲道理!” 众人哈哈大笑,无比豪迈! 等到各队准备妥当,李淳明拿着火折,点燃一支礼花二踢腿。 二踢腿拖着长长的红色烟火,冲天飞起,砰的一声巨响,在空中炸开,如突然绽开的菊花。 京师五城许多百姓们都被突然炸开的礼花吓了一跳,纷纷仰头张望。 “靠!玩得这么大!”李瑄等人忍不住惊呼道。 朱翊钧反倒哈哈一笑:“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第二百九十一章 少年中国,中国少年! “砰!” 一团礼花在众人头上的空中炸开,火星四溅,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学子们吓得小心肝乱颤。 你们玩真的! 还玩这么大? 我们只不过是上门来跟你们讲道理,论学问,你们居然就跟我们玩这么大,还玩真的!就像对战打仗一般。 你们是不是玩不起啊! 两院学子们握着木棍的手,不停地渗汗,扛着的梯子也暂时放到一边。 我们要看看,你们这些一念公学的混蛋,到底要玩出什么花来,居然还释放礼花。 摇人啊,吹哨子啊? 有本事来打我们啊! 吱嘎一声,公学大门被打开。 李淳明身穿着短袖汗衫,扎着腰带,手持木刀,大吼一声,一马当先,带着三百名一念公学的学子冲了出来,如旋风一般冲进两院学子们的队阵正面。 一念公学学子们进退有度、配合默契,把军校平日里传授给他们的鸳鸯阵结队对战之术,发挥得淋漓尽致。 两院学子却心思各异,初一接战,有的人想战,有的人想和,有的人想走,心思不齐,力就不能往一处使。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木刀木枪木棍噼里啪啦就打在身上,打得他们嗷嗷直叫,连忙四下散开。 不到几分钟,两院学子正面就被一念学堂的学子们撕开一道大口子。 沈一贯急得直跳脚,一串骂人的宁波土话脱口而出,能听懂的人不多。 他手忙脚乱地调遣兵马,刚从左边急哄哄地调来三四百学子,准备挡住李淳明凶猛的攻势,他的族弟沈万象带着一百人从左边打了进去。 左边因为沈一贯慌乱中的胡乱调遣,正乱成一团,沈万象带人一冲,顿时把左翼冲得稀里哗啦。 还没等沈一贯回过神来,只听到四面八方到处响起呼喊声。 “白塔学院一念毕业学子前来驰援!” “金台学院一念毕业学子前来驰援!” “国子监一念毕业学子前来驰援!” 欢呼声彼此起伏地响起,沈一贯、朱赓等人以为自己陷入到重重包围中,脸色惨白,毫不迟疑地钻进人群里,往外跑。 两院学子看到带头人如此,胸中的一口气全散了,顿时全做了鸟兽散,一千四百多人,先是被一念公学四百多学子追着打,然后被其他学院的一念毕业学子带着亲朋好友堵在各处乱打。 这些两院学子被打得鬼哭狼嚎,哭天喊地,只盼地面有缝钻进去。 最后还是顺天府少尹张佳胤带着警巡数营兵马,围了过来,这才把两院学子们解救出来。 大怒的张佳胤问清原委,把李淳明、沈万象、王用汲和沈鲤、许国、沈一贯、朱赓两方领头人全部抓了起来,收入顺天府大狱。 其余学子训斥一番,全部遣送回各自学舍,受伤者送京师医院医治,再把详情写了一封奏章,呈给西苑,抄送内阁。 内阁、六部、六寺和都察院因为此事议论纷纷,分站两边,各持己见,争得面红耳赤! 王遴知道消息后,立即约上张四维去户部拜访高拱。 “高肃卿,这太胡作非为了!李学学子各个心怀不正,胆大妄为,平日里不行义举,现在居然殴打无辜学子,有辱斯文,丧心病狂!” 王遴气得浑身发抖。 太猖狂了! “肃卿,李贽为首的这群奸邪异端太猖狂了。他们以一念公学和国子监为据点,四处传播非圣无法、狂悖乖谬的异论,长期以往儒教溃防。 吾等圣教正义之士,还没来得及清算他,他居然指使他的徒子徒孙反攻倒算!居然公然殴打循理守礼的圣教弟子,必须以妖言逮治、以作乱绳检! 其人可诛,其书可毁!” 王遴痛心疾首地大声疾呼道。 张四维坐在一旁,有些尴尬。 高拱默默地看着王遴的表演,心里冷哼几声。 此长彼消,李贽逐渐占据京城学术思潮的主流,王遴之流就日渐衰落,对话语权慢慢失去掌控。 官场上的人,各个都精明的很。 以前你有话语权,可以煽动舆论,影响朝局走向,各个都哄着你捧着你,现在你没有话语权了,谁还理你呢? 以前高高在上的大儒名士,清流领袖,现在跌入尘埃,心里肯定激愤不已,恨不得把李贽三刀六洞。 高拱放下手里的文案,冷然问道:“此次群殴发生在哪里?” 王遴一时语塞。 群殴发生在一念公学门口,怎么看都是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学子们打上门,人家一念公学的学子闭门自守,正当防卫。 王遴眼珠子一转:“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学子们上门去论学辨理,一念公学的人胆怯心虚,生怕辩不过,干脆下毒手。” 高拱呵呵一笑,森然问道:“一念公学闭门谢客,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学子们手持木棍,扛着梯子,如此孜孜好学,到底有什么要紧的道理如此迫切地要与一念公学的学子辩论?” 王遴恼羞成怒地问道:“高肃卿,你站在哪边?” 高拱一拍桌子说道:“老夫站在正义公理这边!天子脚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想叫老夫颠倒黑白,搬弄是非吗?” 王遴的脸气得青一块白一块,拂袖离去。 张四维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对高拱说道:“继津越来越糊涂了,不明事理。他以为肃卿进了内阁,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高拱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看着签押房墙上挂着一幅字,指给张四维看,“凤磐,看到这幅字了吗?” “天下为公!”张四维念道,再看落款,“海刚峰奉太子令旨题字,隆庆三年夏六月。” “现在六部尚书、六寺正卿还有都察院左右都御史的签押房里,一人一幅这样的字,都是海刚峰题的,都是这四个字。” 张四维若有所思,“海刚峰被擢升为右都御史,听说西苑要在都察院单设一衙门,专司廉政反贪之职。” “廉政巡访署,有单独的审计人员,都是少府监、太府寺调来的会计好手,专司审查账目;还有廉政调查员,都是从锦衣卫、东厂以及刑部调来的侦缉破案高手,专司侦破徇私舞弊案。 此署由海刚峰独领,再设两员右副都御史以为副手,人选由海刚峰提出来,西苑自无不允。” “廉政巡访署?审计好手,破案高手!”张四维听到这几个词,脑子嗡嗡的,这是把贪官污吏当盗贼一样防,以后大家还怎么愉快地贪墨受贿,徇私舞弊了? 唉,大明的官,越来越不好当了! “凤磐,老夫收到风,说一念公学群殴时,太子殿下就在附近,目睹了一切。” 听了高拱的话,张四维马上明白过来,难怪刚才高大胡子立场这么坚定,一丝风都不让给王遴。 原来根子在这里。 朱翊钧从一念公学出来后,又去了国子监,与李贽见了面,聊了半个多时辰,又转去白塔学院,在那里跟太府寺寺卿王国光聊了聊,议定改组钦天监之事。 “王卿,《大统历》颂行两百多年,中有许多误差肉眼可见,不改不行。” “殿下所言极是。历法涉及到农耕之事,乃国之根本。既然《大统历》有误,当勘误纠错,编写新历法。” “编写新历法需要做很多事情,也需要许多精密机器测量天象,需要精通算学之才算天时。孤决定钦天监分设天文所、数学所、物理所、化学所和机械所,从各处征集数学、物理、化学和机械高人入所。” 几年工商大兴,以及暗地里的科学基础知识普及教育,确实涌现出一批能工巧匠和数学、物理、化学和机械天才,现在把他们集中在钦天监各专业所里,打着编写新历法的旗号,继续钻研自己提供的高一阶的数学、物理和化学知识。 “王卿,你兼任钦天监正,此事你要抓紧办好了。” “遵令旨!” 出了白塔学院,李瑄、陈承德、陈承宗有事先回去了。 朱翊钧在萧如薰、王逢猛、祁言和方良的陪伴下,继续逛街。 “公子。”方良轻声说道。 “什么事?” “公子,奴婢觉得有人在暗中吊着我们。” 朱翊钧眉头一挑,头也不回,如常地继续往前走。 “季磬,虎臣,你们察觉有异常吗?” 萧如薰摇头答道:“公子,我只擅长追踪别人,被别人追比较少,没有察觉到异常。” 王逢猛说道:“公子,我刚才也觉得不对。来者很谨慎,离我们比较远。” 朱翊钧转头看到一处酒楼,指着说道:“我们进这里,先吃午餐,顺便看看他们是不是跟进来了,准备抓人。” “是!” 这家酒楼不大,雅间都满了,朱翊钧也不以为然,选了一张偏一点的桌子坐下。 点了几个菜和米饭,就等着上菜。 “听说了吗?” 旁边有人在议论着。 “听说什么?” “一念公学今天上午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有人好奇地问道。 一念公学门口数千人打架,还有礼花绽开,肯定惊动了京城好事之人。 “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学子们,趁着一念公学的人去西山看球赛,打上门去想一雪前耻,结果被留在公学的学子暴打了一顿。两三百人追着两千人打,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真是丢死脸了。” 有人幸灾乐祸:“哈哈,那些儒生学子,一脉相传,浑身上下最厉害的就是那张嘴!真要打起来,只恨没长七八条腿!” 有秀才模样的人摇头道:“真是有辱斯文,要文会,不要武斗!” 另外几人连忙附和道:“就是,读书人就是要讲斯文,这样暴烈,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一位老者呸的一声,“你们这些穷酸秀才,闭嘴吧!看看你们,读书读成什么样子,铁灰的脸,目光呆滞,一个个跟行尸走肉一般,毫无生气。 大明要是交给你们,全得瞎球完蛋! 一念公学群架时,老汉我就在旁边,看得真真的。好!一个个就像小老虎似的,这样的人,才是我大明的希望。” 朱翊钧转头看向老汉,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吃完饭,一行人离开,方良禀告道:“那些人十分机警,没有跟进酒楼里,远远地就散匿了。” “叫宋公亮和冯保继续查。” “是。” 第二天一早,首辅李春芳召集内阁阁老,还有礼部尚书葛守礼、太常卿李贽、顺天府尹刘应节,讨论一念公学群架事宜。 葛守礼要求严惩一念公学和鼎德书院、文昌书院双方带头的,李淳明、沈万象、王用汲和沈一贯、朱赓、沈鲤、许国全部严惩,“各打四十大板”。 李贽坚决反对,他认为此事是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主动挑衅,受辱也是自讨的。要严惩也该严惩此事煽动者沈一贯、朱赓、沈鲤和许国,李淳明、沈万象和王用汲不仅无过,还守校有功。 这事就拧上了,两人在内阁吵得跟斗鸡一样。 陈以勤完全站在葛守礼这边,甚至还觉得沈一贯、朱赓、沈鲤和许国被打得有点惨,现在还躺在京师医院里,应当减轻惩罚,结果被李贽又是一顿喷。 李春芳、张居正和赵贞吉表态中立,表示不偏袒任何一方,但言语间,张居正倾向于葛守礼,双方各打四十大板。 李春芳倾向于陈以勤,旧学吃亏了,出于仁义道德,惩罚应当减轻。 赵贞吉偏向李贽,但不明显。 高拱却坚定地站在李贽这边,旗帜鲜明地支持他,这让其他几位阁老和葛守礼大为吃惊。 僵持不下时,有书办来禀告:“各位老先生,西苑来人了。” 李春芳连忙说道:“快请!” 祁言走了进来,微笑着拱手行礼:“各位老先生,咱家奉殿下令旨,给诸位背一段他即兴写的赋词。” 念赋词? 咱们这位千岁爷还有这才华? 李春芳等人面面相觑,静静地听着。 祁言清了清嗓子,大声背道。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雄于天下,则国雄于天下。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鹰隼试翼,风尘翕张。 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念完后,祁言拱手道:“诸位老先生,咱家告辞了。” 看着祁言的背影,李春芳等人目光闪烁。 第二百九十二章 西苑第一诗人 陈矩拿着一叠内阁票拟过的题本,蹑手蹑脚走进勤政堂。 “殿下,内阁票拟的题本。” “嗯!” 朱翊钧继续翻阅着督理处的奏本,只是鼻子哼了一声。 陈矩把那叠题本放到了桌子左边,低着头弯着腰退下。 胡宗宪已经启程回京,算算时间,大约大半个月后能回到京城。 谭纶已经回京,胡宗宪也要回京,安排他在什么位置上?他和谭纶的定位重复,而且谭纶的实力不比胡宗宪差。 王一鹗、卢镗、汪道昆、俞大猷、李超等名臣名将,都得他提携之恩,就算戚继光等人,要他在胡宗宪和谭纶之间选择,他只会选中立。 怎么安置? 朱翊钧放下朱笔,起身在房间活动肩颈,再弯弯腰,又做了几十个扩胸运动,在心里定下主意。 “祁言。” “奴婢在!” “把右边这叠批红的奏本给司礼监,转给督理处处置。” “是!” 朱翊钧重新坐下,伸手向桌子上左边,拿起那叠内阁票拟题本上的条目,陈矩很贴心,把那一本放在最上面。 朱翊钧取出来展开,这是顺天府少尹张佳胤具名上奏的,关于一念公学大门口群殴事宜的奏本。 内阁票拟。 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主动上门挑衅,不遵律法、有辱斯文,主谋者沈一贯、朱赓免职,沈鲤和许国罚俸一年。 一念公学损坏之处,由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赔偿,被打学子汤药费,也由两书院出。 李淳明、沈万象和王用汲保护学子和校产,勇于担当,记铨政磨勘优叙一次。 朱翊钧拿起朱笔,在票拟上方写道:“辱人者自取其辱!沈一贯、朱赓褫免官职,革除功名。交原籍安置。 沈鲤和许国为师不尊,着褫免本兼官职,斥令回籍。另着四人不得授徒讲学著书,以免误人子弟,遗毒乡里。” 检查了一遍,朱翊钧签上自己的花押,“果毅”。 人主忌讳直名。 放下题本,又放好朱笔,朱翊钧心情还是没有平复下来。 昨日一念公学之事,让朱翊钧大受振奋。 数年的苦心经营,终于有了收获。 人心的改变,比聚财收兵还要让人高兴。 此时的大明,从皇室到勋贵百官,再到缙绅士大夫,富贵耽于逸乐。 逸乐需要成本的,需要老百姓辛劳付出。 偏偏此时地球进入小冰河期,北方草原寒冷干燥,蒙古人只能聚集在漠南地区,直接跟大明九边接触。 西北干旱,中原天气多变,天灾必有人祸,年年欠收。 大明百姓困于贫贱饥寒。 南方百姓困于粮赋,北方百姓苦于徭役,还被朝廷和士绅集团敲骨吸髓,最终酿成明末大乱。 自己必须做出改变。 如何改变? 聚财收兵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改变人心才是长久之计。 打破太祖皇帝在国朝初年建立的禁锢一切以求稳定的桎梏,同时摆脱配套这个桎梏的程朱理学,利用这些年间大兴阳明心学,思想动荡之际,彻底改造程朱掺了许多私货的儒学。 反正它在历史不知被多少人精心装扮过。 从昨日的一念公学群殴事件来看,相信用不了多久,自有大儒为我辨经。 朱翊钧拿出一张白纸,取下一支毛笔,蘸上墨汁,挥毫在纸上写下两行字。 “生产力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 “发展科学技术,启动工业革命,进行增量发展。” 今后大明的政策围绕一个中心,发展科技,推动生产力,开启工业革命。自己也有足够的力量去开启华夏民族从未有过的新时代。 开天辟地! 把这张纸条丢进火盆,看着它在橘红色的火苗中变成灰烬后,朱翊钧心情大好。 “祁言,出去吹吹风!” 祁言连忙说道:“殿下,天色变阴,可能要下雨。” “下雨就下雨,孤管不到老天,他也管不到我。他下他的雨,我骂他的娘!哈哈!”朱翊钧畅快地笑道。 出了紫光阁,沿着湖西的林荫道往北走。 前面是原蚕池改造的游泳池。 这座建筑很独特,有点像水立方,一半是石块垒砌的房子,一半是玻璃大棚,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外臣们看到了,各个都会腹诽。 太子殿下表面节俭,实际上也是个浪费无度的败家子,居然用昂贵的西洋玻璃去搭建这么一个棚子,实在太奢侈了。 其实用玻璃搭建这个棚子,比用木头搭建还要便宜。 西洋岛只是一个名字,它可以在任何地方,包括京城很近的滦州。 但皇家修建宫宇的木头,是有要求的,最近的也要从东北砍伐后运过来,这运费就不知几凡。 要是再骚包一点,非要金丝楠木之类上档次的木头,必须在南海地区或云贵缅甸砍伐,再千山万水地运出大山深处,那就更耗费不知几凡了。 朱翊钧走过游泳池,走到玉河桥,往东边才走了三分之一,听到有丝竹声和清丽的唱腔从东边飘过来。 隆庆帝过完大寿后,后宫嫔妃们对昆曲,以及后续引入的徽调、南音等清婉戏曲十分着迷,欲罢不能。 于是陈氏与朱翊钧商议好,每隔三天在西苑梨园坊和琼华宫排戏一天,后宫嫔妃们聚集在这两处看戏。 今天又是看戏的日子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往回走,走到玉河桥西段,下了引桥,沿着湖西林荫路继续向北走。 路过玉熙宫,朱翊钧驻足看了一会。 明朝建筑沿袭宋朝风格,喜用木料。 朱翊钧觉得很不好。 中原、湖广、东南的大木料被砍伐一空,再想获得合格的木料,就只能往偏远地方走了,耗费太大了。 现在东北和南海被收入大明版图,两处地方木材丰富,但是大明要大兴航海,广造船舶,需要大量的木材,必须改变建筑习惯,弃用或少用木材。 木制建筑还有其它几个问题,一是不能修高,修到四到六层楼,就达到了极限。 二是木料风吹雨淋,又容易被虫噬鼠咬,腐败朽烂,保质期不长。 三是容易起火,劈个雷,点个蜡烛,生个火炉,一不小心很容易就着火,一起火就是火烧连营,非常难救。 现在自己研制出水泥。 石块奠基,钢筋混泥土做框架,周围堆砌青砖,简单快捷,造价还相对低。 玉熙宫,还有北边的清馥殿,要改造成砖石木混合结构的宫宇建筑。 经过这两个试点,西苑的内乐安堂、司礼监经厂、西酒房、西花房、洗帛厂和赃罚库全面推平,重建为砖石钢筋混泥土的建筑。 朱翊钧站在林荫道上,眺望西边改建的玉熙宫和清馥殿时,与他隔湖的琼华宫东侧门,悄悄钻出三个身影。 借着花草树木的掩护,躲过巡视的净军,往来的内侍和宫女,很快就从东边广寒桥来到了湖东的林荫路上。 三人悄悄躲在一处隐蔽的假山后面,窃窃私语,商议着事情。 “.你真得确定在北面的内校场?” “肯定在的,我消息灵通!” “可我听说内校场很大,里面除了有一个很大的跑马场和演练场,还有马厩、兵甲库和草料房,不好找。” “怕什么,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找就是了。” 沉默了一会,其余两人似乎相信了,达成了一致,正要开口,突然那边转过来一队巡逻的净军。 净军在一位御马监典簿的带领下,身穿软甲,佩刀持枪,列队走过来。 三人连忙闭嘴,背部紧紧贴着假山,屏住呼吸。 以前禁内净军是苦役,由获罪内侍充任,专门做苦力杂役。 朱翊钧成为世子,入西苑陪伴皇爷爷。请得嘉靖帝同意,改制净军,由御马监管理,选用健壮勇武内侍充任,提高待遇,每日操练,宿卫西苑。 隆庆帝即位后,又接管紫禁城诸门关防,日夜宿卫帝后安全。 等到这队净军离开,三人弯着腰、蹑手蹑脚,快速离开,继续借着树木花草的掩护,向北潜行。 在雅园,三人差点被从园子里出来的一队洒扫内侍撞破。 幸好带头人机警,听到脚步声,马上带着两人转到一口大水缸后面。然后贴着水缸打转,堪堪避过了这队小黄门。 有惊无险地过了雅园,一路顺畅,来到普祥桥头就傻眼了,桥上站着四个宫女,吹着凉风叽里呱啦在聊着八卦。 看架势一时半会聊不完。 这是转去西边内校场的捷径,不从这里走,就必须绕道北房口,那里人来人往,露头就会被发现。 怎么办? 带头人透过树叶瞄了一会,转头对第二人说道:“你不是甩石子很厉害吗?” 第二人眼睛一亮问道:“甩石子打走她们?” 带头人摇了摇头:“不,吓走她们。” 第二人马上取下一根腰带,动手打结,改造起来。 第三人在地上找到一块不大不小正合适的石块。 第二人把石块套在改造好的绸带一端,右手举起来,在空中转了两圈,对着桥上的一位宫女甩了过去。 啪的一声,正好打在一位宫女的后背,她连忙转头一看,惊悚地发现方圆几十米空无一人。 有鬼吗? 她吓得浑身打了个寒战,连忙催着同伴们离开普祥桥。 三人连忙趁着空档,飞快走过普祥桥,又沿着北海湖北边岸边走了一段路,终于钻进了内校场里。 朱翊钧骑着火龙驹,小跑着往这边而来。 火龙驹马身火红色,但马鬃和马尾是金黄色。 骨架高大,神俊无比。 刚才朱翊钧走到这边,发现好几天没有骑马奔走,猛地身子发痒,便叫人套好火龙驹,自己换上一身蓝箭衣朱罩甲,拉着辔头,扳着鞍桥,翻身上马。 方良、祁言等十几位内侍净军骑着马跟在后面,相隔不到十米。 纵马奔驰,速度较快,为了避免相撞,都会相隔一段距离。 朱翊钧拉着缰绳,让火龙驹小跑。 此时,刚才还黑压压的一大团乌云被大风不知吹去了哪里。 天高云淡,秋高气爽,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慵懒地落在紫禁城和西苑上,宁静得像一幅画。 一行大雁,呈人字形,向南飞去,成了这幅画里会动的精灵。 心情舒畅的朱翊钧自言自语道:“如此良景,必须要做首诗。” 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然后朗声念道:“秋风飒飒起秋凉,我劝大家把身养。季节更替要润肺,晚吃萝卜早吃姜。” “好诗,绝妙好诗啊!不愧是西苑第一诗人!要是我生在前唐,李白都要喊,既生瑜何生亮啊!” 突然,旁边传来嗤嗤的笑声,把朱翊钧吓了一跳。 第二百九十三章 朱紫少年 朱翊钧拉住辔头,喝问道,“谁!” 祁言连忙上前,一人一马挡在了朱翊钧前面。方良带着几人向旁边的草丛围了过去。 三人在众人注目下站了起来。 原来是三位女子,都不过十五六岁。 前面一女,身穿紫烟梅花罗袖彩花边窄袖短褙,下配青色百褶裙。金钗横云鬓乱,垂下几缕青丝上沾着枯草细叶。 肌肤白皙如玉、细腻如丝,气喘吁吁,前胸起伏,粉嫩细滑的脸腮透着红晕,犹如一抹朝霞。黛眉如远山,双眸盈盈如春水,弯弯如明月。 小瑶鼻娇俏玲珑,嘴唇红润晶莹如宝石,嘴角各有一窝浅浅的梨涡。 说不出的婀娜多姿、艳丽无双。 后面两女,一位肌肤略黑,五官分明,英姿飒爽,双目流光溢彩,身形挺拔,玲珑妙曼,触目惊心。 另一位肌肤泛红,俏脸自带一点婴儿肥,身姿丰满,虽然没有第二位妙曼,却足有一番丰韵。 方良大喝一声:“你们三人是何人,胆敢惊扰殿下?” 第一位女子盯着朱翊钧问道:“你就是太子?” 朱翊钧在三女身上扫过,目光聚在第一女脸上,心中猜出是谁。 “在下正是大明太子,姑娘怎么称呼。” “薛宝琴。”女子落落大方地答道。 “阳武侯薛翰之女,薛宝琴?” “第七女。”薛宝琴纠正了一句。 “这两位是?” 后面两女连忙跪下,“蒙古左六翼朵颜侯董忽力之女董玲珑/泰宁侯葛知文之女葛秀云拜见太子殿下。” 朱翊钧伸手道:“免礼,起身!” 他转头看着薛宝琴,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为何不参拜本太子?” “见过太子殿下!”薛宝琴敷衍地行了个万福,走上前来,抚摸着火龙驹的脖子,美眸闪着光,透着痴迷。 “这真是一匹世间少见的神驹。” 朱翊钧摸着火龙驹脖子上油光滑亮的毛发:“这是俺答汗西征瓦剌时,从吉利吉思汗手里抢到的,说是有大宛汗血宝马的血统。议和时,俺答汗以此马进贡。” “我能骑骑它吗?”薛宝琴仰着头,双眼闪着光,十分期盼地问道。 “你这身衣装可不行,容易弄伤自己。”朱翊钧摇着头。 薛宝琴一把抱住火龙驹的脖子,脸蛋贴在上面,无比遗憾地说道:“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神俊的马,好想骑骑它。” 火龙驹猛地被人抱住了脖子,有点不安,鼻子噗嗤了几下,前蹄在地上刨了几下。 朱翊钧翻身下了马,站在薛宝琴身边,伸出右手。 薛宝琴的脸还贴在马脖子上,朱翊钧的动作没有看到。 董玲珑悄悄上前两步,悄悄地戳了戳薛宝琴的后背。 “啊呀,谁戳我!”薛宝琴转过头来,看着董玲珑,“你戳我干什么?” 董玲珑好气又好笑,手指头悄悄地指了指朱翊钧。 薛宝琴又转头看向朱翊钧:“你戳我?” “我请你上马!” 薛宝琴笑颜如花,“真的吗?” 话还没落音,她提起百褶裙摆,转到马鞍旁,一手拉着辔头,一手扶住鞍桥,抬腿踩着马镫,一记神龙摆尾,只见青色的百褶裙在朱翊钧眼前一闪,如同孔雀开屏。 等他反应过来,薛宝琴稳稳地骑在了马上。 “你会骑马?”朱翊钧惊喜地问道。 “呵呵,我们阳武侯府除了女儿多,良马也多。”薛宝琴笑嘻嘻地答道,“我六岁时,就缠着父亲,请他教会了我骑马。 我最爱的马名叫红灯照,也是一匹红马,眼睛大,跟两只灯笼一样,我给它取名红灯照。” “好名字,你这文采,跟我这位西苑第一诗人,不相上下。” 薛宝琴咯咯地笑了起来。 “牵三匹马来。” 听了朱翊钧的吩咐,三位净军牵来了三匹良驹,其中一匹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头至尾,长一丈,蹄至脊,高八尺,正是朱翊钧另一匹坐骑。 薛宝琴看在眼里,又猛地冒星星。 “哇,这匹白马好漂亮啊!前唐韩干有一幅名画《照夜白图》,画的是前唐玄宗所得两匹大宛汗血宝马之一照夜白。这马简直就是活生生从画里走出来的。” 白马似乎听懂了薛宝琴的话,仰着脖子,头在空中转了两圈,得意地打了几个鼻息。 “它就叫照夜玉狮子。”朱翊钧抚摸着白马的脖子说道,拉着鞍桥翻身上马。 董玲珑和葛秀云分别骑上另外两匹马,大青马和五花马。 薛宝琴踩着马镫、拉着缰绳,在马鞍上坐得上身笔直,看她的动作娴熟自然,神态镇定自如,确实是位“老骑手”。 朱翊钧一转头,看到董玲珑和葛秀云,骑在各自的坐骑上,更是稳如泰山。两人骑术精湛,可是更吸引朱翊钧目光的却是另外两处,波涛汹涌。 不愧是吃牛羊肉,喝马羊奶长大的,有料。 朱翊钧的炯炯目光,让董玲珑和葛秀云的脸不由一红。 “好马,好骑术!”朱翊钧像是被人识破了自己的心思,讪讪地答了一句,转过头来。 薛宝琴越骑越觉得顺手,越骑越觉得不痛快,她瞥到左右无人注意,拉着缰绳,准备甩辔头、踢马镫,让火龙驹跑起来。 朱翊钧眼疾手快,一伸手拉住了火龙驹的辔头。 “不行!” “为什么不行?”薛宝琴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闪动着长长的睫毛,可怜巴巴地问道。 “你这一身衣装,跑起来很容易摔下马来,断胳膊断腿,孤可没法向阳武侯交代。” “好吧,好吧!”薛宝琴咬了咬嘴唇,只好放弃了,“殿下,看你的神态,想必是骑射精通?” “还好,马马虎虎。” “能左右开弓吗?能一箭双雕吗?”薛宝琴期盼地问道。 “不能!”朱翊钧毫不迟疑地答道。 “啊,那你不白练了?” “孤是太子,练习骑射只是强身健体,难不成真要本宫上阵杀敌?”朱翊钧没好气地说道。 “哦,难怪如此,”薛宝琴秀脸上浮现着娇憨的笑意,眨动的眼睛却闪着狡黠的光。 “听说当年殿下也是如此理直气壮地对石麓公、太岳先生说,孤是太子,又不用去考进士状元,文章经义学得那么好干什么?” 朱翊钧理直气壮地答道:“本来就如此!各有所长啊,孤会解一元二次方程式,会求球形面积和立锥体体积,石麓公和太岳先生会吗?” 薛宝琴语气一滞,一元二次方程式,会求球形面积和立锥体体积是什么玩意? 听上去很高大上。 她迟疑地说道:“我爹爹说,圣人经义很重要的,修身治国,平定天下都要靠它。” “呵呵,圣人经义修身还可以,出了不少贤人亚圣,可是治国就太勉强了。” “啊,为什么这么说?” “儒家经义自汉武独尊儒家开始,治国多少年了,始终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下可曾大治过? 这说明圣人经义还有缺陷,孤,还有天下能臣大才们,要做的就是把圣人道理里缺的那些都补起来。” “哦,立功立德立言啊!”薛宝琴一脸的崇拜。 美人仰慕,朱翊钧意气奋发,趾高气扬地说道:“那是自然,你没看到孤坐的是白马吗? 坐白马神驹的能是一般人吗?” 薛宝琴眼睛笑弯如弦月,嘴角上挑如玉勾,“殿下说得没错,骑白马神驹的确实不是一般人。” 朱翊钧的头仰得更高了。 “骑白马神驹的除了太子殿下,还有唐僧。” 朱翊钧上身晃了晃,讪讪地问道:“你也看《西游记》话本?” “爱看,我还知道《西游记》话本的作者射阳居士(吴承恩)现在漕督王老爷幕府里。”薛宝琴瞥了一眼朱翊钧,咯咯地笑了起来。 笑声如此爽朗,就像云层洒下的串串阳光一样,那样通透晶莹。 朱翊钧也跟着笑了,“唐僧好啊,吃一块唐僧肉就长生不老,取经路上,那么多女妖怪都馋他,多好啊。 前有孙悟空开路,旁有猪八戒护驾,后有沙僧挑行李,没事就念一句贫僧来自东土大唐,念着念着就把真经取到,成就金身正果,好! 谁不想做唐僧!” 薛宝琴看着摇头晃脑的朱翊钧,笑得更加开心。 两人骑马并行,一位朱色罩甲,一位紫烟褙子,如此般配。 这一刻,照在这两位朱紫少年身上的阳光是耀眼的,吹在两位少年脸上的清风是醉人的。 薛宝琴骑在火龙驹上绕着马场转了三圈,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半个小时,她突然一惊。 “啊呀,琼华宫的戏要唱完了,玲珑,秀云,我们该回去了。” 董玲珑和葛秀云忍不住翻个白眼,你终于记得这茬了。 薛宝琴翻身下马,朱翊钧也跟着下马。 把火龙驹的缰绳递给朱翊钧,薛宝琴微红着脸说道:“骑白马的唐僧太子,我们先走了。” “好,不要叫母后察觉了,她很严厉的。” “嗯,嗯。”薛宝琴转身拉着董玲珑和葛秀云,往外走,刚走了几步,她突然转过身来,“我叫薛宝琴,她叫董玲珑,她叫葛秀云,殿下记住了吗?” “记住了。” 朱翊钧看着三人的背影,消失在湖边的林荫中,眼前不时的闪过薛宝琴艳丽娇憨的脸,交叉着董玲珑和葛秀云的脸,还有她俩让人难忘的妙曼身姿。 双手叉在腹前,身子站得笔直,头微微歪着,望着远方。 “春天来了,真是让人心醉啊。” 祁言和方良不由对视一眼。 殿下是不是搞错了,现在都是秋八月,很快要中秋节了,怎么是春天呢? 薛宝琴和董玲珑、葛秀云在琼华宫外隐蔽处,互相给对方拾掇了一下,理了理衣装和发髻,强作镇静地悄悄回到琼华宫戏台前的座位上。 宋琉璃正在给陈氏剥石榴,陈氏吃着宋琉璃剥好的石榴籽,目不转丁地看着戏台上的戏子,笑得乐呵呵的。 许悠莲在给其她几位太妃剥石榴,曾婉儿拉着朱翊镐,都没有注意到薛宝琴三人的举动。 王兰儿瞥了三人几眼,记在心里,扫了一眼众人,没有出声。 回到勤政堂,朱翊钧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薛宝琴的名字,又写下董玲珑和葛秀云的名字,一位是勋贵之女,两位是蒙古左六翼侯爷之女,却相处得如此融洽。 有意思! 他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父皇隆庆帝拉着自己的手,说的那几句话。当时自己不置可否,现在想来,父皇并不糊涂,至少是旁观者清。 “祁言,把礼部葛尚书请来。” “是!” 第二百九十三 吹彻玉龙曲 中秋节。 皓月当空,清风徐徐。 皇城重华宫后殿院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中间的凉亭里,摆着两张桌子,上面整齐地放着时令瓜果,还有一个个玻璃壶,里面盛着当下流行的酸梅汁。 皇后陈氏一身宫装,外罩金边绣凤褙子,对围坐一圈的薛宝琴、宋琉璃、许悠莲、曾婉儿、王兰儿、董玲珑和葛秀云说道。 “今儿应该是阖家团圆,一起赏月的好时景,却把你们拘在这重华宫里。本宫实在是过意不去。 本宫叫人摆了两桌瓜果,我们娘几个在这里一起赏月拜月,吃吃喝喝。” “是,娘娘!” 七女簇拥着陈氏坐了一桌,另外陈氏身边的女官,还有七女的贴身女官们,坐了旁边一桌。 聊了一会天,王兰儿左右看了看,指着天上的月亮,笑着向陈氏提议道:“娘娘,皓月当空,如此良景,我们这么坐着也无聊,不如对月吟诗作词,也不枉此番风月。” 陈氏含笑道:“好,好!知道你们几个,各个都是女状元之才,尽管写来,让本宫也开开眼。” 董玲珑和葛秀云连忙说道:“娘娘,我俩出自漠南,粗鄙不知书,官话都说得十分勉强,看书也只爱话本章回,这诗词真得做不来,还请开恩赦免。” 陈氏见两人说得有趣,哈哈大笑:“好,好,本宫就赦免你俩,跟着本宫一起吃吃喝喝,当个点评的看客。” “谢娘娘。” 王兰儿见无人再反对,站起身,大声道:“此举是我提议的,那就我先来一首。 微雨洗明月,白云生客衣。松槐千树合,笙鹤九霄飞。” 董玲珑和葛秀云连忙拍掌叫好:“好,好诗!” 到底好在哪里,不知道,反正听着挺顺耳的。 陈氏莞尔一笑。 宋琉璃心里冷冷一笑,王兰儿自诩出自书香门第,养在官宦人家,满腹诗书,自视甚高,看不起祖荫遗庇的勋贵之女,更看不起出身粗鄙的庶民和商贾之女。 今晚这一出,有立威也有打脸的意思。 四女对视一眼,曾婉儿说道:“娘娘,我爹爹只是秀才功名,妾身自幼读书不多,只好胡乱凑几个字,凑成一首诗。‘云移高峰峰不定,湖波过月光逾净。佳人彷佛洗铅华,隔纱微窥晚妆靓。’” “好!”陈氏眼睛一亮,其余众女也连忙鼓掌。 王兰儿脸色微微一变,嘴角的笑意有点勉强。 许悠莲接着说道:“娘娘,那轮到妾身了。 ‘浓似秋云淡似烟,参差绿到三湖边。斜月流水推篷坐,冷色随人欲上船。’” 陈氏眼睛更亮,“好,妙诗!” 众女也立即鼓掌,大声叫好。 王兰儿嘴角的笑意更加勉强。 宋琉璃和薛宝琴对视一眼,宋琉璃主动说道:“娘娘,妾身才学浅薄,冥思苦想到现在才凑得一阙词。 ‘半天凉月色,一笛酒人心。响遏碧云近,香传红藕深。隐约遥月,晴阴一半。浮溪不见桃花面。’” 陈氏更喜,众女也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宋琉璃的词,王兰儿嘴角没有了笑意。 薛宝琴也不多话,直接开口道:“‘烟水渺无际,自在泛轻舟。一声袅袅横月,隔浦和谁讴。长干曲,西苑步,尽勾留。吹彻玉龙曲,浩荡海天秋。’” 陈氏抚掌赞叹道:“诗词都写得好,都是满腹文采。选来选去,本宫也很为难,不过总要点评一二。” 她斟酌了一会,在几女的期盼下终于又开口。 “本宫觉得,你们写月诗词,宋琉璃最精妙,薛宝琴最有气势。” 曾婉儿和许悠莲连忙附和道:“娘娘英明,一语中的!” 王兰儿陪着笑容说道:“娘娘再公正不过,点评得及是。” 陈氏在众女脸上扫过一遍,“月也赏了,诗词也写了,我们娘几个好好地说会话吧。” “是!” 有闲聊了几句,王兰儿忍不住说道:“娘娘,重华宫的菊花开了,金黄灿烂。” 陈氏点点头:“昨儿下午本宫过来时,看到了。真是开得十分漂亮。大家都说重华宫这些日子鸾翔凤集,钟灵毓秀,所以连这里的花开得比旁地要早,要美。” 王兰儿恢复了自信,接着陈氏的话说:“娘娘所言极是。中秋赏月除了月,少不得要品菊,昨儿我们几位姐妹就行了一场品菊会,相约着写一首品菊的诗来。 正好娘娘今晚来了,不如请姐妹们把各自拟好的品菊诗写出来,请娘娘点评。” 众人面面相觑,还来啊? 王兰儿还不甘心啊。 宋琉璃看了薛宝琴,发现一向活泼的她,没有如往常那样第一个跳出响应,然后咋咋乎乎地招呼宫女内侍摆桌子,铺纸墨。 只是心不在焉坐在座椅上,没有出声赞同,也没有反对。 宋琉璃觉得很是奇怪。 薛宝琴是七女中最活泼开朗的一位,聪慧又不失率真。以前聚会时,话最多,笑得最开心的就是她。 昨天品菊会,还有今晚的赏月会,却都少言寡笑,眼睛透着有心事。 怎么回事? 莫非是前几天去西苑看戏,中途悄悄离席发生了什么事? 这几日,王兰儿、曾婉儿、许悠莲,包括自己都旁侧敲击过,想从薛宝琴和董玲珑、葛秀云嘴里打听到消息,却一丝风声都不漏! 越是这样越显得古怪! 宫女和内侍在搬来了几张桌子,摆在凉亭下方的空地上,又点亮了几盏防风烛台,放在旁边,把空地照得更加明亮。 众女寻了一张桌子,拿起湖笔,蘸了墨汁,在白纸上写下各自的品菊诗。 又免了写诗的董玲珑和葛秀云站在陈氏身后,看着得意洋洋,意气奋发挥毫写诗的王兰儿,心里有点担心。 今晚王兰儿什么心思,两女也看懂了一些。 无非是前几日西苑看戏,薛宝琴带着自己两人中途悄悄溜出去,王兰儿察觉到有异,今晚抓住机会想狠狠打下薛宝琴的脸。 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董玲珑和葛秀云忍不住为薛宝琴担起心。 薛宝琴出自勋贵之家,又是最小的女儿,自幼得父母姐姐们疼爱呵护,居然学得骑射,入重华宫之前还跟着爹爹阳武侯薛翰去西山和南苑打过几次猎。 性格又非常开朗率真。 董玲珑和葛秀云入重华宫由于语言和生活习性有异,跟其他几女谈不到一块,倍觉寂寞,是薛宝琴主动跑来跟她们聊天,教她们官话,然后聊到骑射围猎,有了共同语言。 两女很快成了薛宝琴的小跟班,平日总喜欢待在一起。 以前没见薛宝琴多么的有文采,刚才赏月的诗词,董玲珑和葛秀云也觉得是皇后娘娘给了薛姑娘面子。 宋姑娘的词最精妙,也就是写得最好。 薛姑娘的词最有气势,这是什么评语啊? 到底是好还是差? 肯定是皇后娘娘安慰薛姑娘的话。 很快,五女写好了各自的品菊诗,撂下毛笔,用镇纸压着稿纸,回到凉亭里坐好。 陈氏起身走到到空地上,每张桌子都驻足几分钟,品赏五女的诗。 最后一张桌子上是薛宝琴写的诗,陈氏看完后不由转头看了一眼薛宝琴,眼睛里流着难以明言的光,似乎看透了什么。 薛宝琴被她的目光一盯,脸色微微一红,低下了头。 “嗯,薛姑娘的这首品菊诗写得最好。” 陈氏拿起那张纸,大声念了起来。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宋琉璃一听,心中明悟!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薛宝琴前几日看戏时悄悄溜出去,见到了太子殿下,还说了话。 哪个少女不怀春? 太子殿下自己也见过,身形挺拔,丰神俊朗,轩举似霞标,让人一见难忘。 许悠莲、曾婉儿和王兰儿都是心思灵巧之人,听完这首诗,都猜出些隐情来。 许、曾两女神情复杂,王兰儿却是脸色变白,有些难看。 “娘娘,内宫监掌印太监万公公来传皇上旨意。” “皇上旨意?” 陈氏一听就明白了,皇上能有什么旨意,肯定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她心头一亮,有点明白了。 “叫进来。” 万福走进来,先给陈氏行礼:“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奉皇上旨意传诏?” “是的娘娘,皇上口谕,然后司礼监正式拟诏,用过御宝。” “那就宣吧。” “是!” “皇上有旨!” 薛宝琴、宋琉璃、许悠莲、曾婉儿、王兰儿、董玲珑、葛秀云七女依次跪在地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斗七星,围宸太微之垣,虞舜二女,爰著正妃之象。奉若天命,必在详求淑哲。所以翊宣风教,姬周之盛。 重华宫七女,备选储宫,柔嘉维则,和顺积中。佳节恩赐,明惠成于自然。 赐薛氏宝琴红玉如意一柄,宋氏琉璃绿玉如意一柄,其余许、曾、王、董、葛氏五女白玉如意一柄。 钦此!” “臣妾谢恩!” 董玲珑和葛秀云懵懵懂懂的,只是听懂了皇上公公,趁着中秋佳节,赐给自己白玉如意一柄。而薛姐姐被赐了一柄红玉如意一柄,宋姐姐被赐绿玉如意一柄。 虽然不明白什么含义,但知道薛姐姐和宋姐姐与众不同,从众人中间脱颖而出。 董、葛两女听不懂旨意里云里雾里的弯绕话,但薛、宋、许、曾和王五女却是听明白了。 正宫为红,副宫为绿。 赐红玉如意给薛宝琴,意味着太子妃名位已定。而宋琉璃赐绿玉如意,意味深长。 此时的她也只是太子侧妃之一,但是一旦太子即位,她必定是贵妃,比其他几女地位要高出一截。 许悠莲和曾婉儿虽然有些失落,但很快认命了。 唯独王兰儿身子晃了晃,差点晕过去。 宋琉璃到此时,突然明白,重华宫里段位最高的还是薛宝琴,不愧是侯门之女。虽然她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但自己能想法子唱曲吸引太子的注意。那么薛宝琴也会用其它方法讨太子欢心。 她背后有阳武侯,有整个勋贵,里面有太子的舅舅,表哥,据说从小一起长大,肯定了解殿下的脾性,知道如何对症下药。 看样子,薛宝琴的法子用对了。 她拿到了那支红玉如意! 第二天一早,这份以隆庆帝名义下的诏书传到礼部,也抄录一份给到内阁。 张居正管着礼部的事,见到这份诏书的招录件,脸色一变,许久没有说话。 高拱也听到风声,又得盟友、礼部尚书葛守礼确认过,心里冷笑一声。 张叔大,你小子心急了点,这下好了,尴尬了吧! 不过你尴尬,老夫就心情舒畅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浩荡海天秋 张居正坐在阁房里忙碌着,随从在门口禀告道:“老爷,礼部潘老爷和都察院曾老爷来访。” “思明和三省来了,快请进来。” 不一会,礼部左侍郎潘晟和右佥都御史曾省吾联袂走进阁房里。 “叔大兄,我俩没有打扰吧。” 张居正起身相迎,“没有打扰,我也只是在处理些琐事。两位请坐,上茶!” 三人主客坐好后,潘晟直接问道。 “礼部那边接到皇上诏书了,叔大可知?” “张某也收到了抄件。阳武侯之女薛氏赐红玉如意,东南巨贾之女宋氏赐绿玉如意。” “如此一来,太子妃名分已定。礼部现在正在以此筹备明年的太子殿下大婚。” 曾省吾插了一句:“太岳先生,水濂公,你们说这份诏书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 张居正和潘晟转头看向他。 “好吧,我知道,肯定是太子殿下自己的意思。”曾省吾摆了摆手,“既然是殿下的意思,那就意味着今后方略大计不会改变。” 潘晟捋着胡须说道:“三省说得没错。薛氏在兵权,宋氏在财源。殿下还是要紧抓这两点,继续推行新政。” 曾省吾看着张居正,忿然不平说道:“可恨新政操持之权,被高新郑抢了去。可他却是身在其位不尽其职。 山东清丈田地,户部工作组被地方地痞泼皮殴打,甚至闹出人命。身为户部尚书的高新郑不闻不问,最后还是我们都察院刚峰公,巡察到了兖州,抓到了孔府的把柄,殿下命王子荐兼抚山东,才算是正式清查此事。 要不然,山东清丈田地一事,寸步难行。 山东看孔府,中原看山东,天下看中原。高新郑名为操领新政,却无太多担当啊。” 潘晟看了他一眼,有些回护高拱的意思,“三省此言有些苛刻了。 事案涉及衍圣公府,谁心里不好生斟酌一番?高新郑虽然脾性火爆,可真不是莽撞之人。他当然知道山东看孔府,但他也知道,西苑不出面,他奈何不了衍圣公府。” 曾省吾有些急了。 你个潘夫子,怎么还替高大胡子说起话来,你到底是哪头的? “高新郑奈何不了衍圣公府,大家都知道。可你身为阁老兼户部尚书,财税新政的主官,遇到大事却一声不吭,像话吗? 至少要为下面拼死拼活的工作组小官微吏们说句话。他们奉你高大胡子之命下去,惨遭不测,你却一言不发,这算什么? 有担当吗? 高大胡子的肩膀这么软啊!既然这么软,担不起事,还不如把新政大事让给太岳先生。” 潘晟瞪了曾省吾一眼,“三省,你少在这里煽风点火。现在朝局十分微妙。谭子理已经回京,接任兵部尚书。 胡汝贞也在北上回京的路上,他的功勋,东南剿倭,山西宣大,还有经略南海两广,灭国莫氏,一个兵部尚书可安置不下来。 入阁? 这两位是不是都要入阁? 这两位一旦入阁,内阁有七位阁老,势必要退出一到两位来,退谁?” 曾省吾不在意地说道:“太岳先生是太子殿下的老师,退谁也不能退他啊!” 潘晟摇了摇头,满脸忧患,“此事说不准啊。殿下行事,难以捉摸。这次定太子妃,王氏之女是张叔大推荐的,连柄绿玉如意都没有赐下。 张叔大是太子殿下老师,那殿下对叔大说,先生既然是东宫师傅,为何不高风亮节,以为楷模,主动让贤呢?” 曾省吾傻眼了。 这极有可能发生啊! “太岳先生,你应该多去西苑,巩固与殿下的师生之情啊。” 张居正一直在默默地听潘晟和曾省吾交谈,现在听到点到他名字了,开口道。 “户部清丈田地山东工作组,遭受地方欺凌,惨遭毒手,户部不闻不问,都察院难道也不闻不问吗?” 曾省吾猛地愣住了,一时没听明白张居正话里的意思。 潘晟听出话里意思,捋着胡须,看着张居正,眼睛里透着欣慰。 叔大这些年蛰伏,但心里的高远志向没有消磨,现在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来了。 看着沉静如水的张居正,目光奕奕的潘晟,曾省吾若有所思。 “太岳先生,你是叫学生弹劾高阁部?” “殿下一再强调,要坚持实事求是,坚持公理大义,不讲私情,不讲面子,勇于对同僚展开批评,指正错误;勇于展开自我批评,改正错误。 要敢于直言,从谏如流,进而达到救病治人,惩前毖后的作用。 现在户部和高阁部对自我问题认识不够,都察院身负监察职权,难道不该勇于指正,进行批评吗?” 曾省吾听得连连点头:“太岳先生不愧是殿下老师,对殿下令旨和讲话理解得如此通透。好,待会我回都察院,再约上几位六科给事中同僚,还有山东道的御史同僚,一起上疏,弹劾户部和高新郑的不作为!” 潘晟在一旁补充道:“王子荐兼抚山东,借着刚峰公的弹劾案,对衍圣公府的败类不肖,以及山东世家进行严厉打击,其实也是在敲山震虎、杀鸡骇猴。 刑部那边收到呈上的卷宗,自孔贞宁等人以下弃市问绞者多达三千人,大行雷霆手段。 还有河南彰德府赵藩、怀庆府郑藩、汝宁府崇藩、均州府徽藩、山东德州德藩和湖广长沙府吉藩,被除国废藩。其余诸藩宗室被召集在京,人人过关,严加审查。 此两番手段下来,想必此后地方再无人敢明目张胆地阻碍清丈田地,只需谨防其它小伎俩即可。 但高新郑不能坐享其成,不用承担责任啊。到底是他在为西苑先登选锋,还是西苑在为他劈荆斩棘?” 曾省吾一拍桌子,大声赞叹道:“水濂公说得好!只有臣为君驱使,甘为先锋,那有臣逼君为前驱,自己躲在后面坐享其成! 学生一定在弹劾奏章里把这个意思说透!狠狠挫一挫高新郑的锐气!” 张居正拱了拱手:“有劳三省了。” 曾省吾跃跃欲试,急着回都察院摇人一起写奏章,又见潘晟有私下话跟张居正说,便起身告辞。 阁房里只剩下张居正和潘晟两人。 潘晟身子向张居正方向微倾,轻声道:“叔大,京中有不少孟浪学子大喊,现在是中国千年之大变局。老夫觉得没有那么玄乎,但时逢大争之世却不假。 大争之世,必须要去争。叔大,你蛰伏这么几年,也该出来争一争。” 张居正目光炯炯,静静地听潘晟继续往下说。 “内阁中,叔大的对手只有高新郑。” 张居正笑了,“水濂公何出此言?” 潘晟呵呵一笑。 “叔大考究老夫。陈逸甫(陈以勤)还算是位能臣,但是与你们一比,就显得十分平庸。他啊,早晚要出阁,致仕回乡。 李子实(李春芳)与前首辅徐公关系密切,状元公出身,民籍扬州府兴化县,祖籍应天府句容县。 以前遵从徐公号令的江南一党,现在大多数唯李公是从。 只不过殿下对江南一党素无好感,殿下在东南的柱石是新学一党,是另外一群人。 李子实只是推陈出新的过渡而已,早晚会被赵大洲取代。 叔大,你的对手是谁,不言而喻。” 潘晟说得有些口干,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温茶,润了润喉咙,继续往下说。 “嘉靖二十八年,叔大上《论时政疏》,言及宗室、人才、吏治、武备与财税五大弊政。这些年,你虽然身在翰林院等清贵之地,却十分清楚大明实情积弊。 前些年你还是清流时,常常与人激辨。 当时老夫也好做王霸之辨。叔大毫不客气地批评我等‘不知王霸之辩、义利之间在心不在迹’的道理,误认为‘仁义之为王,富强之为霸’,一再强调富强即为仁义,同为王道。 富强在于富国强兵,在于整饬吏治、关键解决财用大匮。在此前五弊政的基础上,叔大还提出了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项新政大略。 老夫也接受了叔大的治国理念,成为志同道合之人。” 潘晟说得有些激动,“高新郑也大行新政,大言‘苟出乎义,则利皆义也;苟出乎利,则义皆利。’他的新政也是宁边备、选人才、清吏治、厘财税。 说的一套套,不比张叔大你的差。 听其言,观其行。 他的新政做过几回实事? 盐政,高新郑大张旗鼓,门生二十四天罡出京入淮,结果闹得灰头灰脸的回来。 还是殿下派海公为首,王子荐为辅,一番整饬,然后庞少南善后。最后得以天下盐政大善,盐税齐全,国库税银为之一宽。 盐政如此,清丈田地也是如此,遇到艰难就袖手躲到一边,让殿下冲锋陷阵,可有半分人臣之德? 与其让高大胡子以新政沽名钓誉,不如叔大你干脆把他踢出阁去,接过新政大旗,带着大家,脚踏实地,革新除弊,中兴大明!” 张居正经过几年沉淀,在内阁里默默观察老师徐阶、以及其他阁老和尚书们的斗争手段,成长得非常快。 现在的他不再是很容易一惊一乍的愤青,是位成熟稳重、心思缜密的阁老。 潘晟的话说得很中听,也非常合他心意,但张居正只是不停地点头,没有显得有多激动。 在收到冯保以含蓄手段传来的信息后,张居正心里明白,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 第一鸣就是踢高拱出阁,接过新政主导权。 身为朱翊钧的老师和近臣,张居正很清楚隆庆年间的新政,只是嘉靖末年的延续,以聚财源、收兵权、平外患为主,同时进行一定规模的摸索性改革。 调查实情,试探阻碍,为下一步深入全面的新政改革做准备。 太子殿下年少,但做事非常慎重稳健。 他收拢兵权、拓聚财源后,有的是时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可以跟旧势力慢慢磨,打持久战。 冯保突然悄悄告诉他,隆庆帝身体大坏,估计坚持不了多久,那自己就要暗中加快步伐,至少要做好充分准备,以便在大变之时,一击成事。 “叔大谢过水濂公以及诸位贤达的支持。张某现在的心里,只有阳明先生的一首诗。” “哪首诗?”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潘晟若有所思,缓缓地点了点头。 第二百九十五章 内廷只需要一位老祖宗 一辆四轮马车沿着朝阳门大街向西走。 马车里,少府监司簿王梁抬头看了一眼对面闭目养神的杨金水,心里揣摩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爹爹,真是想不到。” 杨金水还是闭着眼睛,轻声答道:“有什么想不到的?” “爹爹,儿子实在想不到,太子妃最后定了薛侯爷之女。” “现在想来,反倒是一件好事。”杨金水缓缓睁开眼睛。 “好事?儿子愚钝,还请爹爹指点。” “宋氏能被赐下绿玉如意,已是大幸事。此前能入宫的秀女,有哪位是商籍的?” 王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爹爹说得极是。宋氏为商贾之女,这就是先天缺陷。能入宫为秀女,已是大幸。 奢求太子妃之位,很容易遭反噬。被赐绿玉如意,是最好的结果。爹爹,儿子所悟的对不对?” 杨金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言其它,“重华宫的事告一段落,咱家的心也能放下一半。现在最让咱家不省心的却是高阁部。” 王梁知道干爹杨金水没有明言,却是默认自己所悟没错。现在转言其它,他连忙调整心思,跟上思路。 “爹爹,高阁部现在意气风发,你怎么还担心起他来?” “他终究还是差张叔大一着啊!真是让人气恼,咱家不求他手段心计能赶上前首辅严公和徐公,你好歹得支棱起来。 偏偏只不过是脾气大于本事。” 杨金水心里有怨言。 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盟友,心里六分苦啊! “爹爹,高阁老过于瞩目于权谋,而忽略了大道。张阁老心中有大道,然后知道以权谋去达道。” 杨金水呵呵一笑,欣慰地点点头:“小崽子,有长进。 高大胡子,咱家还是了解的。有才干有本事,当年在潜邸,他为裕王遮风挡雨,力拒一干严党。那时的他,是国之干臣,朝廷柱石。 只不过世事就是这样,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终究抵不过世事艰难。严介溪如此,徐少湖也如此。 琼林宴上,‘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仓惶落魄时,‘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高新郑胆气已丧,再无勇猛精进之心了。这一点,他差张叔大太多了。” 王梁心里嘀咕着,高拱胆气皆丧,那是太子殿下不停地敲打他,再硬的头也被敲得满头是包,再硬气的胆魄也被敲碎了。 不过这也没办法,你高大胡子这样的脾性,不好好敲打一番,谁敢用啊! 张居正虽然骨子里也狂悖自傲,但他进退有度。遇弱则强,遇强则弱。不像你高大胡子,遇弱则强,遇强还强,结果变渣了。 王梁听出干爹杨金水的心思,开始担心高拱在内阁待不长久。大貂珰身居内廷,权力也集中在内廷,外朝必须有得力的阁老尚书做盟友。 高拱不给力,杨金水的权势容易打折,一个不小心,很容易被冯保给坑进去。 随着黄锦的告老还乡,冯保和杨金水之间的争斗,开始激烈。 内廷只需要一位老祖宗! “爹爹,你跟张阁老有旧,你何不遣人去跟他聊聊。听说他除了表弟徐三之外,还有位心腹仆人游七,在京城里交游广泛,手眼通天。 儿子想法子跟游七结识一二?” 杨金水脸色一变,不客气地说道:“你这是取死之道!” 王梁吓得脸色一白,正要请罪,杨金水摆了摆手:“为父知道你是为了咱家好,只是你不懂啊。” 王梁连忙说道:“儿子知错了。” 杨金水想了想,“你想法子去求购一部高僧大德亲笔手录的佛经,《金刚经》最佳。” 王梁连忙应道:“是!” 马车转进仁寿坊,只见坊门拥堵不堪,左边是上百辆马车,鱼贯而行。 右边是男女老弱,互相搀扶着,前来“讨喜”,里面不乏各色乞丐,打着莲花落,嘴里唱着一套又一套的吉祥词。 转进仁寿坊里面,只见街面上停满了马车,还有上百顶轿子。在牌坊另一边,搭了一排棚子,摆了一长溜的桌子,薛府下人在桌子后面发放福包。 说句吉祥话,对着薛府正门磕个头,福包拿走。 里面有一包米、几十文钱,老人和小孩还有一身衣衫。 警巡厅的人在街头巷尾布满了警巡兵,时不时还能看到熟面孔混在人群里,多半是锦衣卫翊卫司和镇抚司的人。 马车需要排队,慢慢往前挪。 王梁看着那排施福棚子,还有排成长龙的队伍,忍不住说道:“爹爹,薛府这次破费不少。” “阳武侯这几年进项不少。荒山岛、顺丰社、滦州工厂跟着勋贵们一起入股,还在松江有两家纱厂布厂。 赚得不少了,今天这点破费,九牛一毛。 对了,记住了,进去是侯府诰命夫人过大寿,不要说窜词了。” 王梁连忙应道:“爹爹,儿子记在心里,不会错了。” 薛宝琴被赐红玉如意,太子妃名分已定,但终究还没有大婚,连六礼都还没开始,名不正言不顺! 侯府摆宴庆祝,众人来祝贺,都是打着给侯府诰命夫人过寿的旗号。 杨金水挑开车窗帘子看了一眼,看到人流长龙有不少青壮乞丐。 这些人好逸恶劳,帮闲打行又做不得,干脆混入“丐帮”,名为乞讨要饭,实际上坑蒙拐骗,仙人跳、碰瓷、偷盗打劫,只要能轻松赚钱的门路,他们都不嫌弃。 “怎么还有这些人?顺天府不是抓过几批,送去滦州工厂,又从哪里冒出来了。” 滦州大兴工厂后,劳动力奇缺,尤其是青壮劳动力。 于是顺天府奉上意,把那些不务正业的青壮年,包括这些乞丐,全部扣上各种罪名抓了起来,送去滦州,入厂做工。 即可缓解劳力紧缺,又促进社会治安,一举两得。 这也是姿本主义道路必经之路,历史上开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大阴帝国会发生,大明帝国也会发生。 发生这样的事,还让朱翊钧觉得,大明目前所走的道路,大方向没错! 王梁答道:“爹爹,京师人烟辐辏,百业汇集,这样无所事事的人据说有四五万之多。再说了,今日顺天府把他们送去滦州,明天从各处又汇集一批。” 杨金水不客气地说道:“记得跟顺天府刘府尹知会一声,常有就常抓,现在大明工商蒸蒸日上,缺的就是劳力。 让这些青壮在京师游荡,少赚多少钱啊!” 一副大明新兴资本家的丑恶嘴脸! 排到了队,杨金水进了侯府侧门,王梁先去呈上贺礼,登记了名字。 薛翰闻讯急匆匆跑来。 他一身飞鱼服,头戴无脚幞头,挺着个肚腩,围着一条金丝镶玉革腰带,就像一口大圆缸上围了一圈花纹。 “杨公公,你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薛翰大笑着说道。 这些内监大貂珰必须小心伺候着。 天残之人,心眼很小,哪里稍微没注意就会让他们心生怨恨。偏偏又是太子殿下近臣,什么时候歪嘴给你进句谗言,自己这个准丈人也吃不消。 杨金水笑呵呵地拱手道:“侯爷,给你道喜了!门庭添辉,富贵更上一层楼啊。” 薛翰知道杨金水恭喜什么,笑眯眯地说道:“杨公公客气了,同喜同喜!” 进到侯府,里面贵宾满座,在最里面的花厅,坐着都是勋贵宗室。 为首者是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镇远侯顾寰、灵璧侯汤世隆、丰宁侯戚继光、德平伯李铭、固安伯陈景行等人 还有鲁王朱颐坦、周王朱在铤、庆王朱鼒枋、楚王朱英、代王朱廷埼、赵王朱宪、郑王朱载尧等宗室。 其中朱宪是由辽王改封赵王,朱载尧是由襄藩安福王进袭亲王位,改封郑王。 众人眉开眼笑,大声地说着话,一派喜气。 看到少府监杨金水来了,各个都起身打招呼。 “杨财神!今儿一早我就听到喜鹊叫了!” “杨财神,最近有什么发财机会,记得跟大家说一声。” 人人都想上前来跟他说几句话,他就像财神庙里的财神元宝,求子观音怀里的金童娃娃,人人就想从他身上沾点财气,摸一份好兆头。 杨金水拱着手,跟周围的人说着话,他的眼神扫过去,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在对着自己笑,说的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如沐春风。 寒嘘一番后,杨金水又装模作样跟侯爷诰命夫人说几句祝贺吉利话,又跟薛翰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杨金水隐约猜出,太子殿下突然定下太子妃人选,肯定是事出有因。今天到薛府一看,杨金水察觉到殿下应该跟勋贵们达成了某种默契,然后双方演了一出戏。 当初自己帮宋琉璃那次,又何尝不是一次演戏。目前看效果还不错,至少拿到了绿玉如意。 薛翰知道杨金水身份特殊,能来就是好事,绝不会久待,也不强求,亲自把他送到侯府门口,送他和王梁上了马车。 杨金水的马车刚离开,又一辆马车在侯府门口停下,下来一人,让薛翰一愣,随即满脸笑容。 “哎呀,冯公公,大驾光临,鄙府蓬荜生辉啊!” 远去的马车里,王梁对杨金水说道:“爹爹,刚才有人悄悄找到儿子。” “谁?” “阁老赵中丞的心腹幕僚李忱。” 李忱是嘉靖朝总督湖广、贵州、四川军务,平定湘西川贵苗乱的太子少保张岳的女婿。 嘉靖三十年赵贞吉触怒嘉靖帝,被廷杖四十,贬为广西庆远荔波典史。途中染病,智勇俱困,无比狼狈,几乎自尽。 幸得广西督学王宗沐和张岳眷顾照拂,才能脱离困境,重返朝堂。 两人可谓是赵贞吉再造恩人。 赵贞吉被嘉靖帝引入西苑,筹办统筹处,成为朱翊钧的心腹近臣后,飞黄腾达,对王宗沐多有照拂。 张岳去世得早,赵贞吉对其后人多加眷顾,李忱科试不顺,便被延为幕僚,成为赵贞吉心腹和代言人。 杨金水问道:“李忱跟你说了什么?” “说都察院曾省吾纠集一群御史,弹劾高拱。” “弹劾高拱?”杨金水听明白了。 王梁还有些不明白。 “爹爹,曾省吾是张叔大的门生,他弹劾高阁部,意欲如何?” “借着山东孔家之事,挫一挫高新郑的锐气。”杨金水摇了摇头,“可是高大胡子,现在还有什么锐气。” 王梁有些着急,“爹爹,高阁部在外朝与爹爹遥相呼应,他要是被驱出内阁,就不好办了。” “傻孩子。流水的阁老,铁打的貂珰。外朝阁老好找,愿意合作的内廷貂珰可没有那么好找,慌什么。 赵中丞叫人找到你,肯定是有了对策。只是我跟他,不能擅自见面啊。 容我想想办法。” 第二百九十六章 皇权不下县? 西苑勤政堂,朱翊钧召集首辅李春芳、阁老兼吏部尚书张居正、光禄卿刘采议事。 “石麓公,叔大先生,刘卿,现在中枢机构已经稳定,分戎政府五军都督府,内阁吏、礼、户、刑、兵、工六部,太常、太府、太仆、鸿胪、光禄、大理六寺,以及都察、宣徽两院。 孤想了想,只需再增设司农、都水两寺,专事兴农助牧和治水兴利,中枢改制就可以告一段落。” 李春芳马上说道:“殿下,现在六部其余五部职责清晰,兵部自兴戎政府五军都督府后,职权分裂,不知所措。” 张居正和刘采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 不愧是太子殿下第一位老师,曾经的“班主任”,满天下也只有他能在太子殿下面前把有些犯忌讳的话说得如此清楚直白。 “兵部与戎政府互不干涉,又互相联系。现在兵籍、军官考功黜陟皆不归兵部管理,兵部要管的事也很多。 国防军备大计,戎政府制定后,需要六部诸寺协调,兵部居中联络协调。还有二十六军和肃慎军负伤或期满退役,国家有优待法度,需要好生安置,此事也需要兵部协调地方州县。 驿站、邮传、转运、仓储,这些都归兵部管理,事杂却件件重要,兵部职责不轻。” 李春芳没有多话了,应道:“臣明白了。” 朱翊钧继续往下说:“中枢改制告一段落,该轮到地方了。 地方官制改革,在京畿、山东、双辽、山西试点,有利有弊,总体来说,利大于弊。那么新的地方官制也该正式定下。 孤决定,大明分直隶、吉林、辽宁、山东、河南、山西、陕西、甘肃、四川、云南、贵州、湖北、湖南、江西、江苏、安徽、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安南二十一省,再分设顺天、应天两府。 其中辽宁由辽东和辽西合并。吉林暂含建州、海西旧地。 应天府、江苏和安徽由南直隶分拆而出。江苏治扬州江都,辖徐州、淮安、扬州、镇江、常州、苏州、松江七府。 安徽治安庆怀庆,辖凤阳、庐州、安庆、滁州、宁国、徽州、池州七府。再置一中都留守司,专事凤阳皇陵守护。 废除直隶州,地方暂设省、府、县三级,其余乡镇后续再议。” 李春芳、张居正和刘采静静地听着。 “各省分设布政、按察、兵备三司,专行政、司法和军事职权。设巡抚一员,专领地方监察权。 其余布政司和府、县暂时按中枢六部分设六厅、局和科,主佐官一一清晰。 布政司设布政使一员,左右副使各一员,长史一员,主管庶务。左右参议各三员,分领六厅。按察司设按察使一员,按察副使两员,按察佥事若干员, 兵备司设兵备使一员、副使两员。 各府设知府一员,同知两员,各司民政,长史一员,主管庶务。通判一员,判官若干,分守各府司法。府兵马都监一员,副都监若干员,分巡各府兵备。 各县设知县一员,县丞两员,各司民政,主簿一员,主管庶务。县司理一员,检法官若干,分守各县司法。县尉一员,巡检、游徼若干,分巡各县兵备。” 朱翊钧挥挥手,祁言马上带着两位内侍,推着一扇屏风过来,上面挂着一幅大明疆域舆图。 朱翊钧起身,站在舆图前,指着图给李春芳三人说道。 “孤决定在边境之地,设总督,总督诸边军务,下面再分设诸镇,以总兵、副将、参将和守备各领驻防兵马。 其中设吉辽总督,驻辽阳,分海西、辽东、辽西三镇;设山西总督,驻大同,分宣府、大同、云中三镇;设陕甘总督,驻兰州,分陕西、宁夏、甘肃三镇;设云贵总督,驻昆明,分永昌、曲靖、安顺三镇;设两广总督,驻番禺,分南宁、桂林、南海、交趾四镇。 海军置北海、东海、南海三水师和海军陆战营,以及定海、威海、靖海、广海、宁海、镇海等十六海防营。 再置青龙、玄武、朱雀三水师,以为战略水师。其余宣徽院,与戎政府事宜,孤会与督理处商议。” 朱翊钧说完后,坐回到座椅,对李春芳和张居正说道:“地方官制总则如此,其余细节,吏部、光禄寺多次商议,已有明细。尽快拟定,上内阁讨论,票拟批红,明诏天下。” “遵令旨!” “刘卿,现在地方官制全面改革,最大的问题就是吏员配置。经过一年多的补录,地方各府县的吏员,勉强够用。 只不过这是权宜之计。 这次补录,鱼龙混杂,不少劣吏也混入吏部名册中。地方吏治,败坏的根源有一半在这些奸猾胥吏身上。 勾结地方豪右,巴结缙绅世家,架空堂官,欺凌百姓。西苑架阁库里,东厂、锦衣卫、商业调查科,以及其它渠道呈上来的事关案件,足足堆满了两大间房间。 科试的进士清贵,派不上用场。地方的胥吏奸猾,瞒上欺下,租赋收不上来,田地人口被隐匿,税收被逃避,国用窘困,就是这么来的。 整饬吏治,不能光由上而下,还要深入基层。基层是大明最薄弱的环节。” 看到朱翊钧如此郑重其事地强调,再看到他眼睛里透出的精光,李春芳、张居正、刘采三人心里不由一咯噔。 太子殿下不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吧。 “自嘉靖四十一年,汝贞公主持东南剿倭开始,大明将士浴血奋战,平北虏,定南蛮,除西夷,四海靖平。 不知不觉中,十几万将士为大明效力了数年,短的有五年,长的有十年。他们为大明流血流汗,也该到了安享太平的时候了。” 李春芳三人越听越不对劲。 “孤决定,为国出力的大明陆海军将士们,朝廷不能亏待他们。征战满五年,可申请退役,加上其它因伤因病退役者,兵部主持安置,分置异地,赐田地宅舍,落户各处。 他们都是有功之士,安置各乡后也要为大明安宁出一份力,按军衔以及授勋,可分授都监、县尉、巡检和游徼,充实基层。 巡检在城镇,游徼在乡村,一边为朝廷训练青壮乡兵,一边巡查各处,督捕盗贼。” 太子这是图穷匕见啊! 李春芳、张居正和刘采终于明白朱翊钧打得什么主意。 以前地方是世家豪右们的地盘,皇权不下县。 缙绅、豪族、世家,纠缠在一起,豢养秀才、地痞为爪牙,以地保里正为耳目,包税揽租,架空官府,把持地方。 知县上任,必须讨好这些人,否则的话是非不断,赋税不足,治政考核不及格,前程堪忧。 更有甚者,几封八行书信寄到省城和京师,叫你吃一顿御史弹劾,轻者罢官,重者流放。 为什么国朝从洪武年后,就没有再进行过全国性的田地和人口大普查? 就是有这些人把持着地方。 为了包税揽租,要挟官府,这些人肯定不愿意让朝廷普查实际田地和人口。 你都查清楚了,我们还怎么上下其手,逃税免租啊? 现在太子殿下步步为营,准备进行洪武年之后的第二次全国性田地和人口普查,为此他下手严厉打击宗室、孔家以及数千地方世家豪族。 从现在看来,大家还是都把太子殿下的治国方略想简单了。 全国性田地和人口清查只是第一步,殿下不仅仅要查清楚大明家底,还要彻底掌握这些家底。 依仗的就是跟随太子殿下南征北战,浴血奋战,倍受犒赏厚待的数万士兵和低级军官们。 这些人会被一省一府一县的安置,担任府都监、副都监、县尉和巡检游徼,统领乡兵,督捕盗贼,维护地方治安。 掌握了地方“兵权”,以后朝廷再下派清查工作组,如果还有豪族世家指使地痞无赖阻拦,你猜这些县尉、巡检和游徼会不会把你们当盗贼给剿了? 不停地向外征战,抢夺土地资源,练出精兵,掌握兵权,震慑各方势力。 完事后还通过安置这些退役官兵,进一步掌握地方实权。 皇权不下县? 你问问这些散居各地、备受皇恩的老兵们答不答应? 在各地乡镇,他们代表的就是皇权! 深谋远虑。 李春芳、张居正和刘采心里惊叹着,却不敢反驳。 三人知道,这是太子殿下坚定不移推行的方略,是他的底线,任何人不能阻拦破坏。否则的话,什么老师、班主任,照样翻脸。 老朱家有翻脸比翻书还要快的优良传统。 朱翊钧把他的地方官制新政讲述完后,转头看向刘采:“刘卿,今年的吏员招录考试下月要进行。按照计划,分省进行。 这次是新政以来第一次正式招录考试,除了数万宗室子弟,还有各地数十万秀才举人报名参加。 这次考试以光禄寺为主,礼部、吏部和各地布政司协助,都察院监督。刘卿,准备工作做好吗?” “启禀殿下,光禄寺已经协调吏部和布政司,确定报名名单,确认报名资格。协调礼部,确定各省录试主考官、副考官人选,早在夏初就派至各省,主持考试。一切戒规纪律如乡试。 考试大纲今春已经颂发天下,考题在夏四月已经按照大纲出了三十套,随机每五套一组,分成十三组,由锦衣卫镇抚司和警卫军押送至各省省城。 八月二十六日正式开考时,主考官随机抽出一套考题,公布给考生,正式开考. 都察院也组成了四十六个巡视组,微服交叉分巡十三省,监督考试”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 再严密的考试也会有作弊,自己要做的就是督促下面的人,把招录考试办得尽可能公平公正些,作弊难度加大。 关键是提高惩罚力度。 难度加大、后果严重,“作弊成本”就翻倍了,让那些心怀不轨者知难而退。 任何犯罪预防,除了提高道德、唤起良心之外,更重要的是让民众知道犯罪的后果,需要承担的责任。 不要全寄希望于良心发现,而是要让他们畏惧而不犯! 听完刘采的禀告后,朱翊钧又转向张居正。 “太岳先生,你前些日子拟定了一份《官吏考成法》,孤觉得不错,今日就在这里给石麓公和刘卿说一说,我们先初议,议一议利弊,再上内阁复议和太极殿大议。” 《官吏考成法》? 听这名字就顿感不妙,李春芳和刘采转头看向张居正。 第二百九十七章 张居正的一鸣惊人 张居正对着李春芳和刘采,自信地笑了笑,朗声说道。 “启禀殿下,李公和刘光禄同知,臣的《官吏考成法》准则是‘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为主’。 具体细则就是把六部诸寺和都察院,把各部门所属官员应办的事情,定立期限分别登记在三本账簿上。 一本由六部诸寺和都察院留底,另一本送六科,最后一本呈内阁。 由六部诸寺和都察院按账簿登记,逐月检查官吏所办事宜。 每完成一件统计一件,不管完不完成都必须如实申报,否则论罪处罚;身负中枢监察职责的都察院六科要求六部诸寺,以及都察院其它部门每半年上报一次执行情况,违者按事例进行议处。 最后内阁每半年,可对六部诸寺、都察院的任务完成情况,和六科的稽查工作,三帐核对,作为中枢官员考评标准。” 李春芳和刘采听完后,都忍不住感叹道。 张叔大,你这一发开门炮,放得真是惊天动地。 按照此法遵行,满朝京官都要被套上枷锁,前途被拿捏得死死的。 所有的京官,从上到下,都会对你怨声载道。 以前做大明京官,更多的是混时日、熬资历、养声望、攒人脉。熬到一定官阶,外放出去做几年地方官,“呕心沥血”捞几年,发家致富,再也不用为今后的生计发愁。 再想法走通关系,迁回京城做朝官,继续熬资历、养声望、攒人脉,但此时彻底告别此前的穷京官生涯。 每年冬夏有冰敬和炭敬,吃的饱饱的。 平日里找机会多收些门生,多与原籍缙绅世家们联系,遥呼相应,多为乡梓出力。 等到合适的时候,就可以致仕荣休,载誉载财回乡,房子、田地、家仆都有了,名望、财富也都齐全了,舒舒服服地居乡做缙绅,福及子孙! 现在你居然逼着大家去奔走支应,脚踏实地地做实事,这还得了!这样下去,大家哪有时间开文会,吟诗作画,研究经义,提高学问,联络感情。 我们寒窗苦读十几年,好不容易中试,是要做人上人,不是来做牛马的! 看着李春芳和刘采两人的神情,朱翊钧知道张居正草拟的《官吏考成法》,正中当下满朝官吏的要害。 两人嘴巴不会反对,但很清楚此法执行,会酿成多大的风波。 立场不同,想问题的角度也不同。 李春芳和刘采,更希望是稳! 在稳定局势的情况下,对朝政做些局部和温和的改革。 现在张居正提出的《官吏考成法》,稳不了,只会掀起一场惊涛骇浪,有可能把稳定多年的朝政彻底掀翻。 他们从前辈师长那里听说过大礼议的细节,对四十年前朝堂上的那次惊涛骇浪心有余悸,生怕也会引发类似的一场风波。 “石麓公,刘卿,叔大先生的《官吏考成法》,你们有什么意见?” 刘采看着李春芳,眼神在说。 李元辅,你可是内阁首辅,我却连个阁老都不是,没有我说话的余地啊。 李春芳心里有些为难。 他深知大明官场积弊,知道大明到了必须要整饬吏治的地步,也明白张居正提出的《官吏考成法》是一剂良药。 可它不仅是一剂良药,更是一剂虎狼猛药! 现在大明处处沉疴,是需要医治,可是你这一剂猛药下去,它病没好,还伤及本源,得不偿失。 李春芳跟张居正的关系也不错,同为朱翊钧的老师,又都与徐阶的私交甚笃,两人平日往来很密切。 性情温和的李春芳,实在拉不下脸斥责张居正的新政举措。 “殿下,臣觉得张叔大的《官吏考成法》是良法。只是臣觉得,治大国若烹小鲜,欲速而不达。 臣建议把此法分拆成几步,分步逐一推行。如同此前田地人口清查,财税改革等新政举措,先试点,试出利弊来,再扩大试点,进而以求万全。” 张居正忍不住反驳:“李首辅,此言叔大不赞同。吏治不同清查,可以徐徐图之。吏治只分中枢地方两块,要么动中枢,要么动地方。殿下力推的官制新政就是如此,先改中枢,再革地方。 那有今天试点吏部,明天试点京畿;今天试点太常寺,明天试点山东的,试来试去,最后一场空。” 李春芳答道:“叔大,做事做人都是欲速则不达,不能不理会实情变化。不管怎样艰难辛苦,都要按规矩去行事。 考成法不是一个人的事,关乎到百官的前途,国家的兴亡。不能因你一念而搅动整个朝局。” 张居正马上答道:“李公,官场如战场,改革如打仗。行事要当机立断,片刻耽误不得,要变就要立即去变,容不下半分人情或一点犹豫。 否则时机一过,天机一失,那就不可挽回了。” 李春芳继续劝道:“国家大事,非比寻常,凡大事必有其法则,不可轻越雷池半步,便是尝试,也要循序渐进,不要一步登天,不然将一失足成千古恨。” 张居正眉毛一挑:“畏首畏尾,进二退一,不是大丈夫所为。如此改革,难成大事!” 李春芳还在苦口婆心地劝道:“做人宜真诚,可以交心。叔大你有大志,做事有原则。这没错,但实践行事要圆通灵活,这样才可以避免无谓的损失及伤害。” 张居正忍不住反问道:“李公,如你所说这般行事,我们跟那些做官不做事的人有什么区别。我们行改革,推新政,革新除弊,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春芳见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直接挑明。 “叔大,你这份《官吏考成法》会在朝中百官中引起公愤!届时群情激愤,朝纲大乱,吃苦的还是天下百姓!” 张居正看着李春芳,一字一顿地说道:“李公,叔大为天下万民行改革,而非为朝堂百官行改革。叔大为大明千秋中兴行改革,而非为同僚蝇营狗苟行改革。” 朱翊钧听着李春芳和张居正的争论,默不作声。 张居正这一套,在李春芳、刘采以及大多数官吏们看来,是破天荒的枷锁和压榨。但是在资深公务员朱翊钧看来,这根本不算什么! 唯政绩论、鸡屁股决定一切、一票否决、kpi 我要是把这些复制过来,你们岂不是都要疯,然后觉得张居正是宅心仁厚的一代良相。 只是张居正行《官吏考成法》真得大公无私吗? 他行此法,包含私心,想独揽大权。 此法推行后,他就能以内阁统领都察院,再以都察院钳制六部诸寺,并以六部诸寺统率百官,驾驭地方。 想办法把前面的几位阁老逐出阁,成为首辅,把持票拟权,与手握批红权的内廷冯保互相勾结,张居正就能成为无名有实的大明丞相。 只是现在自己秉政,张居正很清楚,他根本做不到独揽大权。 他提出《官吏考成法》,其实是在试探。试探自己支持新政改革,愿意给与臣下多少支持。 说白了,愿意放多少权给主持改革的臣下。 其实自己跟张居正、高拱在某种程度上,能达成一致。 欲成大事,必揽大权。 要想推行改革,必须统一思想、团结一致。 在大明这叫党同伐异、擅权专国。 李春芳觉得张居正太激进了,自己说服不了他,转头看向朱翊钧,希望殿下能够出声说服张居正,改一改,缓一缓。 李师傅,不要看我,孤觉得张师傅的方案不是太激进了,而是太保守了。 朱翊钧默然了一会,终于表态:“张师傅的用意,孤知道。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大明积弊两百年,要想在我们这代人手里彻底扭转过来,必须争分夺秒。 改革必先改吏治,否则任何新法,得不到有效地执行,最后还是一场空。 张师傅的《官吏考成法》本意是让百官纠正争权夺势、玩忽职守之歪风邪气。这一点孤是赞同的。” 李春芳脸色凝重,眼睛微微眯起。 张居正脸色不变,头微微扬起。 朱翊钧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李师傅的良苦用心,孤也知道。李师傅身为首辅,参预机务,助孤理政。站在他的立场上,更希望朝政稳定,各项改革举措缓缓有效推行!” 听到这里,张居正脸色微变,有点着急,抓准时机接了一句:“殿下,熊掌与鱼不可兼得。改革必然会引起动荡,一味求稳,是没法改革的! 就如同没有疼痛,就无法刮骨疗伤!” 李春芳脸色大变,但是知道再多说也无益,眼神里突然露出意兴阑珊。 不会吧李师傅,你心生退意了? 最烦你们这些文人,一不合你们意,就一脸的失落阑珊,然后上疏乞骸骨还乡,言辞写得悲悲切切、痛心疾首,好像我是始乱终弃、渣到没边的渣男一样! 李师傅,你还要多向徐阶学习。 朱翊钧开口说道:“李师傅,张师傅,刘先生,我们今日就议到这里。张师傅的草案已经提出来了,大家回去多想想,有什么意见都请提出来。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臣遵令旨!” 李春芳三人告辞离去。 陈矩拿着一叠奏章走了进来。 “殿下,这是弹劾奏章,都察院和内阁不敢轻擅票拟,全部送了进来。” “弹劾奏章?” “是的殿下。这几份是弹劾高老先生,户部清查田地山东工作组,屡受地方不法之徒阻拦,肆意殴打,闹出人命。 高老先生身兼户部尚书,却坐视不管,让属下寒心,更是不把殿下令旨、国之大计放在心上,玩忽失职” “这帽子扣得有水平。只是当初事发时不弹劾,孔家被绳之以法了,就跳出来弹劾,别有用心啊。 带头的是谁?” “启禀殿下,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曾省吾带着十几位科道御史。” “曾省吾?张师傅的门生。 张师傅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边刚亲自怼完李师傅,那边门生向高阁老开火。” 朱翊钧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只是一时半会想不出哪里不对。 “还有吗?” “启禀殿下,有人弹劾张师傅巡抚山东时,坐视孔府败类鱼肉乡里,不闻不问,失职包庇。” “哦,这一刀有点意思。是谁弹劾?” “启禀殿下,有御史,有翰林,还有两位郎中和员外郎。” 朱翊钧心里很快有了底,他出手了。 那这出大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只是朱翊钧还在想,到底是什么促使张居正突然一鸣惊人呢? 回到阁房里的张居正很快收到消息。 不过曾省吾弹劾高拱,是意料之中的事,吃惊的是居然有人弹劾自己。 而且弹劾的罪名,找的极准。 张居正坐在椅子上想了一会,有些懊恼地自言:“唉!老师的养气功夫没有学到家啊,心急了些!” 高拱收到曾省吾弹劾自己的消息,顿时暴跳如雷,在阁房里破口大骂起来!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不甘心的高拱 高拱在阁房里,挥舞着双手转着圈,发须皆张,怒气冲天。 “江陵小儿,欺人太甚!这个时候弹劾老夫,居心叵测,阴险无耻!清丈工作组在山东出事,老夫不心痛? 这是在打老夫的脸,以为老夫不痛吗?不要面子吗?可是老夫又能如何?他张叔大不是做过山东巡抚吗?不知道孔府的腌臜事吗? 现在站在岸边上装清高,装好人!当初他怎么不敢出手啊!他张江陵不是好人,是小人,卑鄙无耻的小人!” 葛守礼、张四维坐在椅子上,听着高拱中气十足地叫骂声,有些无可奈何。 他们也知道,户部清丈工作组在山东出事时,高拱真不能做什么,也不敢做什么。 幕后黑手是山东世家,山东世家背后是孔府。 孔府是衍圣公,高拱敢去动他吗? 葛守礼和张四维心里清楚。 说到底,高拱的气魄比不过张居正,改革的决心也没有张居正大。改革改到深水区,他没有勇气去触及地方世家和缙绅的利益。 这些人连枝同气,结成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 能打败一个利益集团的,只能是另一个利益集团。高拱走到今天,靠得是晋党为首的北地党,代表的也是北方诸省地方世家和缙绅的利益,他敢自己反自己吗? 更何况曾经富强一时的晋党,被打得七零八落,独木难支的高拱怎么敢去跟衍圣公府做对? 怎么敢去对抗山东地方世家势力? 高拱的这些苦衷,葛守礼和张四维都是知道的。 在情感上,他俩还是站在高拱这边,同情他,觉得张居正站着说话不腰疼。 葛守礼劝道:“肃卿,不必气恼。张叔大这一次,确实有些过了。山东的情况,他不是不知道,现在还指使门生带头上疏弹劾你,落井下石,为人不齿!” 高拱一通大骂,宣泄完心里的怒火后,心情慢慢恢复,开始用心琢磨起来。 “与立,凤磐,你们说张江陵此时出手,心里打得什么算盘?” 葛守礼和张四维一听,心有所动。 张居正是阁老,兼吏部尚书,一举一动都有深意,不会妄自行动。 “肃卿,最近朝局也没什么变化。孔府败类被严惩,衍圣公上了请罪书,安然无恙。 诸藩宗室除国六藩,其余郡王、镇国将军以下被圈禁了上千人,其余还在继续审查,人人过关,暂无波澜。 曹兵部去了兰州,总督陕西三镇。霍尧封移去了大同,总督山西三镇。王学甫回京接任刑部” 葛守礼提到王崇古,张四维脸的肌肉忍不住抖动。 自己的亲娘舅啊,晋党覆灭之际,毫不客气地跟自己割席绝义。 张四维的神情,高拱和葛守礼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你们舅甥俩,就不要互相说对方了。当初晋党覆灭之时,你张四维变脸比谁都快,一溜青烟就跑回蒲州躲了起来。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葛守礼继续往下说:“谭子理从辽东回京,接任兵部。胡汝贞也奉诏回京,据说也快要到了。” 说到这里,三人不约而同地对视。 谭纶和胡宗宪? 难道张居正弹劾高拱,是奉命行事,要踢高拱出阁,给谭纶和胡宗宪腾位置。 高拱脸色先是变得惨白,接着是铁青。 殿下,你真是欺人太甚了! 高拱委屈得眼泪水都要下来了! 葛守礼连忙安慰道:“肃卿,老夫觉得其中定有蹊跷。要腾位置,也该是让陈逸甫腾,怎么可能是你呢?” 是啊,五位阁老里,最低调最闲的是陈以勤,跟太子最疏远的也是他。从常理说,阁老腾位子,确实是他先腾。 张四维说道:“新郑公,张叔大此举,不像是一心为公,全然是报私怨啊!” 高拱一愣,“私怨?我与张叔大有什么私怨?” 葛守礼也想到了,“肃卿,你与张叔大无私怨,可是与他的恩师少湖公,私怨颇深啊。” 高拱一时愣住了。 是啊,此前嘉靖年间,自己被逐出内阁,除了受晋党牵连,首辅徐阶没少落井下石。 隆庆元年自己被召回京,出任户部尚书,跟徐阶的明争暗斗没断过。 他在内阁票拟时给自己穿小鞋,自己利用户部度支大权,凡是跟徐阶一党有关联的衙门和事宜,自己在费用度支上卡得死死的。 后来徐阶告老还乡,其中不乏自己指使门生和党羽,使劲地上疏弹劾他,把持朝政,擅权专国,欺蒙君上. 好容易把他逼走,自己入了阁,不甘心的他叫得意门生张居正,抓住机会又来坑自己一把! 老而不死是为贼! “徐少湖,欺人太甚!” 高拱咬牙切齿道。 葛守礼和张四维对视一眼,明白高拱这是在转移矛盾,把怒火倾泻在可能置身事外的徐阶头上。 没法子。 张居正,高拱一时半会奈何不了。 那就学生的债,老师来还吧。 不狠狠地反击,就不是高拱的作风! 孔府败类以及山东世家被严厉打击,灭门之家数以千计,其中少不了高拱在暗地里推波助澜。 当初你们打我的脸,我无计可施,确实奈何不了你们,现在机会来了,老夫当然要落井下石,狠狠出口恶气! 高拱捋着胡须说道:“现在南直隶分拆为应天府、江苏和安徽两省。 松江府划归江苏省,现在两省三司百废待兴,老夫准备举荐蔡国熙为布政副使,专司江苏省田地清丈。” 蔡国熙? 在徐府门口跪下,正好又遇上海刚峰微服私访的那位松江知府? 听说那件事后,他被挪去南京闲置起来。 内阁首辅、威势震天下的徐公的面子,很多人都必须卖几分。 新仇旧恨,蔡国熙改任江苏布政副使,专司江苏田地清丈,肯定会抓住机会,狠狠报复徐家。 徐家上次被海瑞逼着清退了三十多万田地,据说还有十几二十万田地,都是不舍得丢弃的上好水田。 高拱继续大义凛然道:“山东事了,看天下还有谁敢阻拦田地清丈。 户部接到西苑令旨,田地清丈不能再遮遮掩掩搞什么试点,要全面推开,还要附加上人口登记,无论男女,十六岁以下登记副册,十六岁以上登记黄册。” 现在医疗条件不好,出生是天堑,活到十六岁成年又是一道天坎,中间随时可能丧命。 十六岁以下登记在副册里,作为统计数据。十六岁以上登记在黄册里,作为人口户籍的正式数据。 “蔡国熙老夫是知道的,为人正直,素怀大志,做事十分认真,勤勉有加。江苏乃东南胜地,天下赋税第一要地,清查田地人口乃重中之重,老夫把这事交给蔡国熙,是相信他。” 葛守礼和张四维对于高拱的小算盘,心知肚明,也懒得去揭穿他。 “新郑公,蔡国熙一人,势单力薄,就算是江苏布政副使,也难以对抗华亭徐府啊。” 张四维的话引起了葛守礼的赞同。 “肃卿,凤磐说得没错。少湖公致仕,可前元辅之势,一般人难以抵挡。且他门生故吏遍天下,江南又多他的亲朋好友。 蔡国熙此前身为松江知府,也无可奈何,只能借海刚峰之威。现在他迁为布政副使,我想也依旧难抵徐府威势。” 高拱冷然一笑:“他有门生故吏,老夫就没有门生故吏了?他有亲朋好友,老夫就没有了! 有本事他徐少湖可以逆天而行!山东有孔府,江苏可以有徐府!” 葛守礼和张四维心中一惊,老高,你这是在逼徐阶出头反对清丈田地人口,然后让徐府被树为典型吗? 徐府没有孔圣人和衍圣公这张护身符,一旦被树了典型,徐阶辛苦大半辈子建立的簪缨门第还没传至第二代就要夭折。 高拱看着两人,冷笑着:“徐少湖是老狐狸,蔡国熙就任江苏布政司,他知道是什么意思,也知道逆天而行的结果是什么! 好汉打落牙和血吞!” 张四维连忙说道:“新郑公,我听说也有人在弹劾张叔大。” “弹劾他什么?”高拱一喜,连忙问道。 “弹劾他曾任山东巡抚,对孔府败类恶行坐视不管,有失职包庇之嫌。” 高拱大笑道:“好啊,这个屎盆子扣得妙啊,扣得结结实实!” 葛守礼好奇地问道:“谁弹劾张叔大?” 高拱脸上的笑容一凝,目光闪烁,嘴角飘过一丝冷然,随即无所谓地说道:“管它谁呢!对老夫来说,都是好事。 与立、凤磐,该出手就出手! 他们有门生故吏,亲朋好友,我们就没有吗?大家一窝蜂上,老夫要看看,徐门师生们,是不是真正的好汉!” 葛守礼和张四维连忙应道。 “好,回去后我们相邀众人,叫他们一起上疏弹劾。” 高拱在阁房里转了几圈,突然开口道:“凤磐,有没有想过外放地方?” 张四维愣了一下,“新郑公,出去主考乡试吗?学生已经主考过几次了。” 高拱连连摆手:“不,不是乡试主考官。南直隶分拆为应天府、安徽和江苏,缺巡抚和布政使各两员。 老夫想举荐凤磐出任安徽布政使。” 葛守礼一愣,随即一喜,转头对张四维说道:“凤磐,这是好事。西苑选拔官吏的准则是‘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历任地方,以后才有机会被选入阁。” 张四维迟疑道:“新郑公,学生一直任职清华翰林等地,出任地方,担心力有不逮。内阁首辅李公,赵阁老、陈阁老,都没有外放地方的履历。就算是张叔大,也不过巡按过辽东等边,巡抚过山东一年有余而已。” 高拱看着张四维,微微叹了一口气:“李石麓、赵大洲、陈逸甫,还有老夫,我们都会成为过往云烟。 凤磐啊,你还有大好前程,不要自误。国子监、一念公学那些学子,总是喜欢喊千年之变局。 值此变局,凤磐你也要跟着变。 嘉靖朝,有青词宰相。 将来的朝局会变成怎么样,老夫也预料不到。只能猜测,等我们这些人老去,新的内阁,必定是截然不同。不跟着变,机会就不再属于你。 凤磐,你好自为之。” 葛守礼听出高拱话里的意思,期盼地看着张四维。 张四维迟疑一会,还是下不定决心。 “新郑公,容学生回去后再好好想想。” 张四维告辞离开后,阁房里只剩下高拱和葛守礼。 葛守礼叹息了一句:“凤磐没有悟到肃卿的一番苦心啊。” 高拱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凤磐如此聪慧,他早就明白了。只是他出身富贵,心志不坚。心里没底的事,不敢去做。 可惜啊,王继津志大才疏,其余众人又难堪大用。唯一看好的凤磐又迟疑未决。与立啊,大浪淘沙,我们这些老家伙很快就会消失在滚滚浪潮中,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不甘啊,心有不甘啊!”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大明官吏们,你们上岸了! 朱翊钧在勤政堂里看吏部、光禄寺联袂上疏的《隆庆三年大明中枢地方官制》。 花了一个多小时,朱翊钧看完了整份上疏,最后部分是内阁的票拟,“可行。” 前面部分是确定官阶。 按照此前商议的,大明新官阶定为十八阶,自正从一品荣禄/光禄大夫以下,分资德/正奉、正议大中、中顺朝请、奉议奉直大夫,再分承德承务、承事从仕、迪功修职、登仕将仕郎。 官阶是发放俸禄的标准。 从理论上说,你的官阶高,即使担任同一官职,你拿到的俸禄会比官阶低的同僚要高。 朱翊钧翻到后面,想再看看内阁和吏部、户部最后议定,到底给大明官员调薪多少。 什么? 才这么点钱? 太祖皇帝是打发叫花子,你们这好到哪里去了? 太祖规定的月俸为禄米,正一品八十七石,每一阶递减十三石,至正三品为三十五石。 然后从三品二十六石,正四品二十四石,从四品二十一石,正五品十六石,从五品十四石,正六品十石,从六品八石。 正七品至从九品每一阶递减五斗,至从九品为五石。 到了成祖皇帝,他为了修筑北京城,打起官员俸禄的主意,宣布一二品四分支米,六分支钞;三四品米钞各半;五六品米六钞四;七八品米八钞二。 米要从南方漕运过来,宝钞只需要印就好了。 这一对吝啬父子,直接把大明官吏的俸禄干成了历朝历代的地板价。 从上疏里看得出,张居正代表吏部希望给天下官吏们多加俸禄。 高拱代表户部希望天下官吏自带干粮,为大明中兴做贡献。 立场不同,给的意见也不同,朱翊钧能理解。 双方争来争去,只是把此前的俸禄加了一半,如正一品一百三十石,其中折银圆六十圆。然后津贴只是俸禄的一半。 看上增加了不少,可是你再对比一下宋朝的俸禄。 宋朝的俸禄,正从一品月俸三百贯,衣赐绫四十匹、绢六十匹、罗一匹、绵一百两,禄粟一百石。 正从二品月俸二百贯,衣赐绫二十匹、绢三十匹、棉五十两,禄粟一百石。 除此之外还有仆人的衣粮各七十人,每月薪(柴草)一千二百束,每年炭一千六百秤,盐七石等。 七品的县令、录事参军,每月料钱十五贯、米麦四石;八品的主簿、县尉,每月料钱十二贯和米麦三石。 对比宋朝的俸禄,大明官吏的俸禄,真是闻者落泪,听着伤心。 不仅如此,大明官吏这微薄的俸禄,还要包括聘请幕僚仆人,迎来送往的费用。 不贪能行吗? 不贪只能被活活饿死! 什么? 你说中了进士有人带着田地投献,可以发家致富。 呵呵,你想多了。 嘉靖二十四年颂布的最新《优免则例》,详细规定了各级官员、进士举人们的优免。 京官一品免粮三十石、人丁三十丁。 二品免粮二十四石、人丁二十四丁。 优免数额依次往下降低,一直降低到九品官,免粮六石,人丁六丁。 外省官员减半。 教官、监生、举人、生员各免粮二石、人丁二丁。正常退休官员按对应品级免十分之七。 《优免则例》还明文规定,优免只免杂役,不免正役和赋税。 比如正一品京官免粮三十石,算下来是免除一千亩田地摊派下的徭役,但这一千亩田地的赋税照样要缴纳。 大明从来就不存在对官绅田地赋税也减免之说。 太祖和成祖两位皇帝,这么抠门的人,正经俸禄都抠抠索索,能让你们在其它方面占到大便宜? 你中试当官,乡亲们踊跃投献挂靠,不是躲避赋税,那玩意只要在鱼鳞册就没法躲的。乡亲们挂靠,躲的是杂役,也就是衙门的乱摊派。 正役赋税只会让你穷,吃不饱饭;乱摊派的杂役杂捐,会让你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朱翊钧在西苑给皇爷爷嘉靖帝当“仙童”时,接触到大明财税资料,目睹过身兼大明总会计师的皇爷爷年底核销的十三省和六部账目信息,当时只有一个念头。 大明财税是个渣,它喵的比村头代销店还要粗糙奔放。 太祖皇帝制定它时,只想着收田赋,不考虑商税。 定俸禄时,只想着省钱,从不考虑一个庞大的国家机器正常运行,需要多少成本。 官员拿着微薄的俸禄,前肚皮贴后背心地为大明做贡献,然后各级官衙的一切运作费用,朝廷大部分叫你自己包干下来。 前宋各级衙门好歹还有官职田,大明衙门就全靠向百姓们摊派杂役杂捐。 属于大明各级衙门自己收税自己花,无疑是让狼牧羊。 大小官员、胥吏、杂役上下其手,然后缙绅世家内外勾结,一层层往百姓头上摊派下去。 搞得后来,官府摊派的杂役是赋税正役的十几倍、几十倍,十分恐怖,分分钟叫你倾家荡产。 中试做官,能免得就是这些乱摊派的杂役杂捐,投献挂靠的乡亲免得也是这一部分。 可为什么孔家、徐家还霸占了那么多田地?真要是按照优免则例执行,缴纳赋税都要交死他们。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实际中地方缙绅们免除的范围越来越大,为什么? 因为这出现一个悖论。 官府这种乱摊派,大部分是不符合律法的,里面没有几件是清白经得起查。缙绅都是进士举人,当过官,懂得这些道理,同时还有同窗同门等官场关系。 当地官府敢为难他们,这些人就会跟你把这些道理讲清楚,告你鱼肉百姓,苛毒乡里。 于是官府看碟下菜,对于缙绅这些官户,他们特别讲道理,打着“朝廷优免”的旗号,免征或少征杂役摊派。 地方世家豪族,扶植族中后辈拼命读书,科举中试,图的就是能讲道理的“权力”。 再后来,缙绅豪族们会通过各种手段,比如与县官和胥吏勾结,隐匿田地人口,直接不服正役、不交赋税。 于是大部分的摊派杂役,以及部分赋税正役,都集中在名下没有几亩地的贫农百姓头上。 很快地方会出现了大范围的贫农百姓逃亡。 种地早晚被摊派赋税给逼死,逃走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贫农百姓逃亡之后,缙绅世家们堂而皇之地占有他们废弃的田地,然后勾结官府胥吏,隐匿田地,把摊派和赋税转嫁到其他有田还在坚持的百姓头上,于是引起更多的贫民逃亡。 一切的根源,大明财税系统是个渣! 自己要规范和完善大明财税系统,首先就从官吏俸禄、津贴,以及各级官府运作费用开始。 朱翊钧想了想,提起朱笔,在俸禄和津贴上做了修改。 正一品俸禄加到每月二百圆,禄米一百石。一阶减二十圆,禄米十石。至从三品月俸一百圆,禄米五十石。 然后正四品月俸九十圆,禄米四十石。一阶减月俸十圆,禄米五石。至从七品月俸银圆二十圆,禄米五石。 正八品月俸银圆十六圆,禄米四石;从八品十四圆,禄米三石五斗;正九品月俸银圆十二圆,禄米三石。 大明基层公务员,入品月俸十圆,禄米二石五斗;未入品月俸八圆,禄米两石。 不分京官外官,吏部定你什么官阶就按例发多少俸禄。 官阶从未入品到正八品,三年一转,考成合格迁一阶。也就是你从月俸十圆想拿到月俸四十圆,正常情况下需要熬十五年。 普通吏员,熬到正八品就到头。 从八品以上才叫官员,普通进士入仕也是从八品起步。 三年一转,但正常情况下,转到正六品也就到头了。 也就是说你万幸做了官,熬资历也只能熬到正六品到头。 从五品以上的官阶,需要官职带动官阶,必须有职位上的突破,才能让官阶更上一层楼。 津贴以具体职位来定,外官比京官高,上县官员比中县高,中县比平县高。 太祖皇帝对天下州县分类,税收高的州、县为繁,税收低的州、县为简。 朱翊钧改为繁、简、边、要。 “繁”是人口多、工商业发达,行政事务繁多;“简”是普通府县;“边”是地处边陲,或通商互市口岸,或治内有改土归流;“要”是地处要道,位置重要。 繁、边、要三字全占,或占两个字的,都是上府县。 繁、边、要三字占一个字的,是中府县。 最惨的是只占一个简字的,那就是平府县。 俸禄加津贴,算下来让一个未入品的小吏,能在当地养活一家三五口。 正从九品能在当地让一家老小衣食无忧,略有小余。 正从八品小富。 要想让马儿跑得快,你至少得让他吃饱了。 至于他会不会偷吃夜草,那是另外一回事,有其它的制度律法去管束他。你不能因噎废食,因为官吏会偷吃夜草就不给他吃饱。 刷刷写下来,上疏空余白地不够写。 “祁言!” “殿下,奴婢在!” “裁几张白纸来,孤今天才思如泉涌,挡都挡不住,今天孤要写个痛快!” 祁言马上去裁了白纸,贴接在上疏,朱翊钧继续挥毫写。 “官以任能,爵以酬功。新制中,官职以授任事者,官阶以酬其任事。 此乃大明官制条例原则要典。 故阁老授正二品官阶,六部尚书、诸寺正卿授从二品官阶,左侍郎、左少卿授正三品,各部寺仅一员,为尚书正卿首要佐官。 右侍郎、右少卿授从三品,各部寺两到三名。各司郎中授正从四品。副职员外郎授正从五品. 地方巡抚授正三品,布政使、按察使、兵备使授从三品。顺天、应天府尹同巡抚,授正三品。 上府知府授正四品,中府知府授从四品,平府知府授正五品。上县知县授正六品、中县知县授从六品,平县知县授正七品” 朱翊钧下笔如有神,越写越多。 大明新官制他心里早就有了定计,此前他一直叫内阁和吏部、光禄寺商议,没有出声,就是想从不同的角度和立场去思考新官制。 百官有百官的立场,有利有弊。 自己有自己的立场,也会有利有弊。 分开思考,现在汇总在一起,对比过后,会发现内阁有些方面考虑得比自己周全。 有些真的是拘泥不化,死脑筋。 现在就是把自己的方案与内阁的方案汰劣留优,整合在一起。 “此后各级官吏严禁招揽幕僚以为佐辅。官吏行公权,理公事,为国为民,却私揽幕僚以辅之,公私不分,国事家事难明。” 朱翊钧最恨官员私聘幕僚! 这明显是公事私办,没有官方身份,那些幕僚十个有九个会徇私舞弊,会想方设法替东翁“搞创收”。 你缺人手,直接从体制里面选,提拔就好了,没看孤在各级主政衙门设了长史、主簿官职,就是给你们配了秘书长。 只要都在大明公务员这个大筐里,我就能用制度法律约束你,跳出这个筐,我还得另想办法,另定规章。 不行,必须禁止这种胡搞瞎搞。 “今后中枢地方官署,行编制预算。一衙一署,主官几人,副官几人,分设机构若干,主官副官几员,所属官吏几员,皆有编制。 县府增加编制需向布政司申报,光禄寺备案。 各省三司增加编制需向光禄寺申报。以编制为基础,编算人员俸禄津贴、纸张、维护等每月开支,以为预算。 布政司按编制和预算拨款,有司审计监察” 大明官吏们,孤正式宣布,你们上岸了,都有公务员编制,端上铁饭碗了! 唉,真是为你们操碎了心。 朱翊钧刷刷写满了整整两张白纸,一片朱红色。 这份上疏朱批回去,内阁必须重新整理,把朱翊钧的意见整理进去,再重写一封上疏票拟。 再批复后就明诏宣示天下,试行三五年后,稍做修改,重要部分会写进《国律》里,正式成为“祖宗之法”。 朱翊钧左手喝着水,右手轻轻地甩动着。 毛笔写字真累,才几千字,手腕酸痛。 再看着满满当当的红字,颇有一种成就感,心情大好! “殿下,潘师傅和工部朱尚书在南华门候召。” “快请进来。” 第三百章 艺高胆大要治黄 潘季驯和朱衡都挂着工部尚书衔,只不过潘季驯一直在外奔波治河,朱衡则是在京全权料理工部部务。 “潘师傅,朱尚书,孤今日请你们来,有件大事想与你们商议。” 朱翊钧等两人行完礼,大声说道。 潘季驯和朱衡同为工部尚书,都是治河高手。 嘉靖四十四年秋天,黄河在沛县飞云桥决堤,向东注入昭阳湖。 当地地势高,黄河入湖后不能再向东流,运河河道淤塞了一百多里,严重阻塞南北漕运。 南京工部尚书朱衡骑快马赶往决口处,发现大部分河道淤塞已成陆地,难以疏通。 于是提出能疏则疏、能改则改、能挖则挖的方案。 又实地勘查,发现御史盛应期此前所开凿的新河,从昭阳湖以南向东至夏村,再向东南至留城,旧址尚在。 于是朱衡决定以此旧址为基础开挖新河道,在吕孟湖筑堤以防溃决。 一直在治河的潘季驯认为疏浚旧渠方便些,意见与朱衡不合。 朱衡坚持自己的意见,引导鲇鱼、薛沙等河流的水至新渠,修筑马家桥堤以便遏制飞云桥的决口,亲自监督施工。 后潘季驯因为母丧丁忧去职,朱衡全面接管治河事宜。 十一月一日,弹劾并罢免了曹濮的副使柴涞,对不出力的官吏、兵卒从重惩治,于是议论纷纷,群情汹涌。 朱衡坚持意见,继续开新河道。 嘉靖四十五年入秋,马家桥一带再次决口,有些疏通的旧河被淤塞,部分新开的河道被冲坏。朱衡再遭弹劾,众御史纷纷要求立即停工,罢免处分朱衡。 朱翊钧坚持让朱衡继续主持治河。 嘉靖四十五年秋天,新河道终于修成,全长一百九十四里,漕船由境山入河,可避开阻塞,直下山阳。 朱衡虚心听取意见,找到了新河决口的重要原因在于“以一堤捍群流”,于是再开凿四条支河分流,减少洪水对新河堤岸的冲击。 同时建议在东平、兖州等地改凿新渠,以远避黄河之水,保持渠流平稳,进而使得漕运数年来少受黄河之害。 至此,地方才知道朱衡的本事,纷纷夸赞他“裁抑浮费,节省甚众”、“一费百全,暂劳永逸”、“廷臣可使,无出衡右者”。 潘季驯丁忧结束后,朱翊钧请他继续治河,朱衡调任回京,先是主持了一段时间的九边清丈田地,现在主要任务是给隆庆帝修陵墓。 潘季驯和朱衡两人都是治河能臣,时不时发生冲突纷争,但私交其实非常不错。 听到朱翊钧召集自己两人,见了面就如此说,不由对视一眼,有些惊讶。 尤其是潘季驯,做过朱翊钧的老师,知道自己这位学生心思深沉,一般很少如此着急地表态。 “请殿下垂训!” “皇爷爷还在世时,孤翻阅西苑和内禁架阁库文档,发现一个问题。 山东西部兖州、东昌、济南三府,还有直隶大名、广平、顺德、真定、河间五府,在唐宋年间,地产丰沃。 每亩出产在一石二斗到一石六斗之间,可谓北方之粮仓。偏偏过了前元,再到本朝,这些地方突然变得地瘠民贫,每亩出产往往不到一石,稍有风雨不调,就是荒年。” 潘季驯和朱衡对视一眼,又惊又喜。 太子殿下以万民温饱为念,心念苍生,大好事。 他目光敏锐,居然从一堆故纸堆里发现这样的问题,真是让人惊叹。 “殿下认为这是什么原因?”潘季驯问道。 “开始时孤也百思不得其解。 同样的地,为何中原河南之地没有变化,相隔不远的山东直隶这些府县却出现如此大的变化? 孤叫杨金水多派人去实地勘查,以商贩走乡串村,向当地长者打听。然后又叫锦衣卫收集各县县志 整理这些资料后,孤明白了,其实根源只有一条。” 潘季驯和朱衡异口同声地问道:“殿下,是什么?” “缺水!” “缺水?”潘季驯和朱衡若有所思,眼睛里闪着光。 “对,缺水!北方诸地,原本就很缺水,尤其这些年来,天气变化多端,时不时赤地千里。 偏偏以前流经这些府县的输水大动脉黄河改了道。 前宋建炎二年(1128年),为抵御金兵南下,东京守将杜充在滑州决开黄河堤防,使得黄河决口,向东南分由泗水和济水入海,自此四百多年,黄河由北道改为南道,夺淮入海。” 朱翊钧挥挥手,祁言带着内侍推着一扇屏风过来,上面挂着一幅舆图。 “潘师傅,朱尚书,你们看,这条黄线是目前黄河夺淮入海的河道。这条红线,是前宋北道旧河道。 黄河改道,危害极大,孤总结了一下,主要有三。 一是夺了淮河入海口。黄河夺淮入海不算,还携带泥沙,长年累月沉积,抬高河床,阻塞河道,使得淮河十年九灾。 原本富庶的两淮之地,动不动成洪泽之地,数百万百姓深受其害。所以说治淮先治黄!” 潘季驯和朱衡连连点头,对朱翊钧提出的治淮先治黄非常赞同。 “二是黄河携带的泥沙不仅堵塞淮河,它每年都会发水,今年这里决口,明年那里决口,河水冲进运河,堵塞运河,使得漕运需要年年疏浚河道,耗费巨大。” “三是黄河改道,原本缺水的北地,失去了一条重要的水源。黄河虽然脾性暴虐,难以揣摩,但她是中国的母亲河。 现在山东、直隶诸多府县,失去母亲河的灌溉,长年累月,终究变得地瘠民贫。” 潘季驯和朱衡是治河能臣,对朱翊钧的话细加琢磨,觉得非常有道理。 北方雨水少,看着山东、直隶有很多河流,可是那些河流只是春夏季勉强算丰沛,到了秋冬就迅速干枯。 黄河再暴虐,它的水流量远远超过其它河流的总流量。 耕种除了田地,最重要的就是水。 没有水,田地再肥沃也种不出太多庄稼来。 潘季驯明白自己学生的心思,连忙问道:“殿下,你想让黄河改回北道?” 朱衡大吃一惊。 让黄河改道? 这可是天大的事,稍有不慎就是大祸事! 前宋年间,北流、东流之争纠葛数十年。 北流可以便利运输粮饷物资到河北前线。 东流会多数百万亩良田,还能避免黄河反过来为契丹所用,让它成为拱卫中原山东的天然屏障。 于是东流的观点占了上风。 只是治黄历来不是小事,尤其是改道,天大的事,需要谨慎处理,必须做好实地勘测、规划讨论、施工部署等周全的准备。 偏偏神宗哲宗这对父子,手艺不高,但胆子特别大,相信人定胜天。 几次大兴土木试图让黄河改道,想彻底驯服它,结果被狠狠地收拾了,改一次大决一次,上千里的良田屋舍荡然无存,终于老实安分了。 殿下你也想来一回? 朱翊钧坦然道:“潘师傅,没错,孤想让黄河回归北道。” 潘季驯和朱衡脸色一变,正要出言进谏,朱翊钧摆了摆手,“潘师傅,朱尚书,请听孤说完。” “孤知道,治黄不是一件小事。其实孤一直认为,治黄在中下游入手,是治标不治本之举。” 潘季驯一愣:“殿下,何出此言?” “黄河易决口泛滥,根源是什么?” “泥沙过多!”潘季驯和朱衡异口同声地答道。 没错,黄河最大的问题就是泥沙过多,长年累月下来泥沙沉积在河道上,迅速抬高河床,久而久之,有的地方河床比两岸的地面还要高。 雨季一到,洪水一发,不决口都不行。 “对,两位先生深知河情。是啊,泥沙不除,在中下游修再高的堤坝,也挡不住它终究决口的一天。 所以孤认为,治河先治沙,要治黄必须从上游入手。” 潘季驯和朱衡眼睛一亮,饶有兴趣地继续听着。 “孤请曹公出任陕甘总督,一边总督三镇军务,一边执行建设西北的大计。这是部分细则,请两位先生过目。” 祁言把两份文书递给两人。 两人匆匆看完,面露惊喜。 “植被保土、退耕还牧、退牧还林。殿下,这需要大魄力才能定此大计啊!” “土地不能无穷尽地索取。要量土养人。这片土地能出产多少,能养活多少人,要心里有数。 贫瘠苦旱,与其死磕,不如迁民其它富庶之地。 大明陆海两军,南征北战,四下探索,遍寻天下肥沃之地,就是用来安置供养大明万民。 孤对曹公和徐贞明说,西北之地,留下适当的人口就好了,其余的全部迁出来,孤有的是富庶之地安置。 不够,不够再去打就是了!天下之大,土地之广,有德者居之!” 朱翊钧大声说道,神采飞扬。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一退,十年,二十年,天地自会道法自然。植被茂盛,水土不失,自然黄河泥沙减少。 此乃治黄治本之法。 在这十年,二十年间,我们也不停着。钦天监用玻璃柱加水银,研制出一种气压测高仪,以海平面为基准,可测试各地相对高度,孤叫它海平高度,误差很小,极为精准。 我们可遍遣测绘队,测绘河南、山东、直隶、两淮各地的海平高度。水往低处流,我们以这些高度数据为准,精准规划新河道,施工挖掘开凿,准备引黄归北。” 朱翊钧转向朱衡说道,“朱先生,嘉靖四十五年你开掘新河道,避黄通漕。期间新河道决口过两次,你一直坚持,还总结出新河决口的重要原因在于‘以一堤捍群流’,于是开四条支河分流以减少洪水对新河堤岸的冲击。” 朱衡连忙说道:“臣性子刚直执拗,幸蒙殿下向先皇进言,坚持让臣继续开掘,不至于半途而废。” 朱翊钧笑着说道:“我朝做事,稍有差池波折,就惊天动地。尤其是那些御史会跳出来多加指摘,喊打喊杀,却不知道任何事情,想成功都是一波三折,需要坚持不懈。 孤觉得黄河北道也可以延续此思路。 趁着黄河还在南道,我们花三到五年时间测绘各处的海平高度,再花五年时间沿着地势低洼处一路开凿河道。自河南以下,多开河道,雨季时可泄突如其来的洪水,平时可分流灌溉各地。 现在大明研制出水泥,届时可在山东、直隶等地开设水泥厂和钢铁厂,以钢筋混泥土浇筑河堤,坚固远胜现在的河堤。 再在河道上多开闸门,在低洼处预留泄洪区,一旦洪水泛滥,可开闸分流,也可开闸泄洪,保各地安全. 因地制宜行种种良法,相信在我们手里,可以看到黄河变成我们真正的母亲河,一改暴虐脾性,温柔慈爱!” 潘季驯和朱衡看着舆图上那条黄河,想着这十几年来治黄的风雨艰辛,回味着朱翊钧的话,不由心情澎湃。 让黄河变成大明真正的母亲河! 这是每一位治黄人的终极理想。 黄河治好,除了北方会多数百万亩良田之外,淮河水患,还有漕运都会迎刃而解,功在千秋,名存青史! 潘季驯与朱衡点点头,双目赤红,对朱翊钧说道:“殿下,只要能治好黄河,十年,二十年,臣都愿意一直奔走大河南北,风雨无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如果老臣撑不到那一天,让臣的子孙门生们继续治黄!” 朱翊钧看着这两位常年奔走在野外治水的大臣,他们肌肤黝黑粗糙,与李春芳、高拱、张居正等清贵出身的文官们截然不同。 他郑重地点点头:“孤愿与两位先生同行,以此生治黄,造福千秋万代!” 第三百零一章 朴实无华的新时代来临一刻 首辅李春芳坐在阁房里,全神贯注地看着朱翊钧的批红,神情凝重。 这是朱翊钧对内阁票拟的《隆庆三年大明中枢地方官制条例》的朱批,与其说是朱批,不如说是重要的补充。 李春芳看着上面的朱红色字,大部分都是非常有朱翊钧特色的白话文。 “要让大明官吏全心全意报效朝廷,为民造福,新官制必须做到两点,一是确保各级官吏衣食无忧。 民以食为天,饭都吃不饱,如何任事? 二是迁黜清晰,前途明朗,才会激励官吏勇于任事,尽心尽责” 确保衣食无忧不说了,牛马都要喂饱草料。 重要的是打通上升通道。 没错,升迁道路很艰辛,需要上面有贵人,下面有羽翼,上拉下推才能一步步往上走。 可是你要把这条上升通道亮在那里,让官吏们明白什么做不得,必须避免,否则仕途堪忧;知道做什么,怎么做可以青云直上。 让大家看到方向,有奔头。 李春芳宦海浮沉多年,又做过数年的吏部尚书,朱翊钧补充的那些条款细则,细细一琢磨,他就品出味来。 在朱翊钧补充的新官制里,以前那套靠治学问、刷道德、养名望完全行不通了,甚至你光靠拍上面的马屁,收聚同僚们的支持也不行,那些都只是你升迁的部分条件,最关键是你有拿得出手的“政绩”! 唯政绩论? 这不是要了那些清流们的老命吗? 这些人只会动嘴皮子,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摘别人,聚集人气名望好升官发财。 做事我不行,找茬我第一! 他们五谷不分,四肢不勤,外放出去当个会试主考官都觉得十分委屈了,指望他们能搞出什么政绩来? 偏偏这样的文官在此前大明官场占据很大一部分,越是精通经义的大儒名士,越是这样的文官。 执行殿下的新官制,这些官员很快就会被淘汰得无影无踪! 李春芳再想到几日前张居正呈上的《官吏考成法》,脸色更加难看。 新官制是筐,先把大明官吏装在里面,让他们动弹不得。 而考成法是皮鞭,肆意鞭挞,驱使做事。 李春芳猛地站起身来,心情郁结。 他是状元公出身,属于传统儒生。 在他心里,君用臣,当以德在先,再论其才。 而才是什么? 最重要的才是对圣人经义道理的学习和领悟。明白了圣人道理,就可以进一步学习圣人治民理政的学问,提高处理实事的能力。 不过有一点李春芳比其他大儒清流要强。 那些人觉得只需要把圣人经义学精,再遵循祖制、教化万民、施以仁政,天下自然大定! 学其它都是“杂学”,是大逆不道,舍本逐末的异端。 李春芳诚心笃行,渊学宏才,认为德为本,圣人经义是基础,修身治德之外,还需要关心民事,勇于任事,才能治平天下。 李春芳曾经就肃藩朱缙懭袭封之事上过《请酌议藩封》奏章,指出宗族蕃衍、民不堪命的事实,痛陈朝廷必须修改宗藩制度。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十月,时任礼部侍郎的李春芳借着林润等人,引起朝野轰动,嘉靖帝重视的上奏,屡次会同宗人府并府部各堂上官、科道等官,按照“通融节省、裁有余以补不足”的原则,对林润原奏及各王府条陈详加审议,参照历年恩例议定六十七条制度,编成《请刊行宗藩条例》上疏给嘉靖帝。 核心思想是“合无所生嫡子许封王爵,其次嫡庶子止许照例封本等官职。” 嘉靖帝阅后大为赞许,朱批准允,着内阁颂布天下,立即照行。 这也是李春芳自以为得意的“政绩”,没想到隆庆三年朱翊钧借着辽藩一事,召集诸藩宗室,大刀阔斧地大行宗藩分封改制。 六藩被除国废藩,数十位亲王郡王被圈禁,上千宗室被贬为庶民。 雷厉风行,手段狠辣到李春芳觉得心惊肉跳。 李春芳觉得当时自己上《请酌议藩封》,定《请刊行宗藩条例》,是极有勇气,在行断鳌立极之壮举。 可是等到隆庆三年,再看殿下的《隆庆三年宗室藩封条例》和实行情况,李春芳觉得自己真是胆小如鼠,保守到了极点。 现在再看桌子上殿下朱批的《官职条例》,李春芳如坐针毡。 别人改革都是缝缝补补,最激烈的程度也不过是刮骨疗伤。 殿下改革是抡着斧子一顿猛砍,不要说刮骨,直接连骨头都敲碎了。 李春芳在阁房了转了十几圈,终于按捺不住,正了正官服官帽,匆匆出了阁房,穿过午门前面的空地,进到司礼监,找到了入值的冯保。 “李老先生,你有事找咱家?”冯保有些诧异地问道。 这位首辅没有前首辅徐阶那么老奸巨猾,性情温和,做事斯文有条理,很少这么火急火燎地找上门来。 “冯公公,老夫想拜见殿下。” “拜见殿下?真是不巧了,殿下刚出了西苑。” 李春芳脱口问道:“殿下去了哪里?” 话一说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失礼,老夫有失臣礼。殿下的去向岂是臣能胡乱打听的。只是老夫有急事,想拜见殿下。” “国事上的急事?” 李春芳是内阁首辅,他说有急事,冯保也不敢耽误。 太子殿下以国事为重的秉性,他最清楚不过。 “是国事。” “非常着急?十万火急?” 李春芳迟疑一下,他的性子让他不愿意打马虎眼,开口说道:“是要事,但并不急迫,只是老夫心里着急。” 哦,不是火烧眉毛、急需殿下定夺的大事! 冯保长舒了一口气。 “老先生,殿下出去,可能下午就回来。等殿下回来,咱家马上禀告,再请老先生过来,如此可好?” 李春芳想了想,也只能如此。 拱手向冯保致谢,转身悻悻地离开司礼监,回去内阁。 朱翊钧去了钦天监。 钦天监现在成了“大明皇家科学院”,这里聚集着这些年少府监、太常寺、太府寺收罗招募的“能人异士”。 有什么精细零件都能打造出来的巧匠;有擅长一锅乱炖,然后狂冒各色气体的道家炼丹师;有夜观天象,掐指算出星宿位置的观星师;还有熟读算经,能进行各种复杂数学运算的“精算师”. 各个是人才,说话又好听,一见面就恭敬地行礼喊道:“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钦天监现在分设天文、机械、数学、化学、物理等研究所,这些收罗来的人才,分门别类进行钻研。 他们先认真学习朱翊钧编撰的《数学》、《物理》、《化学》和《机械结构和加工》等“不世绝学”。 资深公务员朱翊钧大学是学机械制造的,在某大型机械厂工作了两年,考公上岸,然后遇到精兵简政,稀里糊涂从机械工业厅调到宗教局,深耕十几年。 属于能文能武,能工能理,跨时空全面型人才,领导大明开启第一次工业革命,绰绰有余。 “黄道林,孤的蒸汽机呢?” 朱翊钧迫不及待地问道。 黄道林四十多岁,是六代世传的首饰工匠,擅长加工各种金属精细器件。 发明了擒纵调速器和精密游丝,制造出航海测量经度所需的高精度航海时钟,被授予大良造,赐正五品奉议大夫,现在是机械所所正。 朱翊钧今天匆匆赶来,就是听到黄道林的禀告,他梦寐以求的蒸汽机有了结果。 “殿下,请跟臣来。” 黄道林带着朱翊钧出了大堂,往室外走去。 钦天监原本跟太医院挤在一起,后来太医院挪去了柏林寺,钦天监也搬到了南城永定门北的天坛。 钦天监观测天象,在天坛附近办公,合情合理。 天坛足够大,比紫禁城还要大。 天坛的主建筑,大享殿、皇穹宇、斋宫,钦天监不敢占用。它占据了神乐观,地盘比苦逼的六部衙门合在一起还要大,足以让他们在这里使劲地浪了。 更妙的是他们出门转左,出了永定门就是一望无际的南苑,大明第一个热气球和第一个降落伞就是在那里做的试验。 到了一个院子里,朱翊钧看到他心心念的蒸汽机。看到第一眼,心里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好丑! 真他娘的丑! 六米多高的长圆桶,立在地面上,头上还有两根长长烟囱,很像放大的光头强脑袋,上面树了两根天线宝宝的天线。 “殿下,这台蒸汽机后面是一口水井。这口水井是一口水泥管,埋到地面以下六十米。上面有抽水机,蒸汽机连着抽水机。 臣等演示蒸汽机,就是演示它驱动抽水机,把井水从深六十米的管井里抽出来。” 朱翊钧点点头。 没毛病,历史上第一台商用化的蒸汽机就是用来抽水的,广泛应用在煤、铁矿井里。 大阴帝国的某部电视纪录片里,展示过他们本土煤矿,有几台瓦特时代的蒸汽机,说是世界上第一批商用蒸汽机,有近十米高,可以把煤矿一两百米深的积水抽出来。 朱翊钧以前一直认为密封是蒸汽机的软肋,起着密封作用的橡胶是最关键的材料之一。 黄道林等人用翻砂铸造出大配件、手工搓出小零件,搭建出一台原始版的蒸汽机,朱翊钧见到第一眼后,顿时大彻大悟。 这样粗大傻的机器,要个毛线的密封,它只需要大力出奇迹。 围观群众除了朱翊钧和随从内侍,还有白塔学院数十位过来“实习”的天文、数学和机械科的学子,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蒸汽机。 看着这高大丑陋的钢铁怪物,心生畏惧。 朱翊钧和大家一起站得远远的,黄道林指挥几位“锅炉工”往炉膛里铲煤,开始烧锅炉。 天线宝宝的天线突突地冒黑烟。 等了十来分钟,粗大傻开始呲呲地冒蒸汽。 蒸汽机的锅炉特殊改造过,六根铜棒一头在炉子里,被大火加热。其余五分之四伸进锅炉里,被水包围着。 由于铜棒的良好导热性,锅炉里的水被迅速均匀加热,蒸汽越来越大,呼呼往外冒,发出刺耳的声音。 操作工拧开阀门开关,打开导气管,蒸汽机的活塞被缓缓推动,连杆带动着抽水机,一下又一下,突然间,抽水机的排水管噗噗地往外喷水,哗哗地溅落在地上。 朱翊钧猛地站起来,热烈地鼓掌。 众人不由自主地跟着站起,傻傻地跟着鼓掌。 操作工一激动,拉动开关,蒸汽冲进汽笛里,发出呜呜的尖锐声响。 会冒烟的钢铁怪物发怒了! 周围的人吓得惊慌失措,有的抱着头蹲在地上,有的脸色发白双腿直哆嗦,有的干脆哭爹喊娘。 听着刺耳的汽笛声,闻着飘过来的煤烟味,朱翊钧觉得无比舒畅。 工业革命就是这个味! 世界上第一台商用蒸汽机诞生了,自此,人类文明进入到蒸汽时代。 他又看了看被吓得慌成一团的白塔学院学子,以及那些内侍们,心里感叹。 这么重要的历史时刻,场面过于朴实无华了。 在天坛北面,紫禁城左顺门的内阁里,此时已经走回来的首辅李春芳坐在座椅上沉思许久,然后又找到了张居正。 “子实兄,快请坐!” 张居正对李春芳的造访很意外。 两人是同科,李春芳是状元,不过他那年已经三十七岁。 张居正中二甲第九名,那年才二十三岁。 李春芳忧心忡忡地坐下来,看着张居正说道:“叔大啊,我们身为殿下老师,要尽心尽责。” “怎么了子实兄?” “唉,殿下喜法家之言,肆意逾越祖制,又好格物实学,不治仁德之政,长此以往,非大明之福啊。你我是殿下的老师唉,老夫如何有脸去见大明二祖列宗啊。” 第三百零二章 故纸堆里找不到未来的光 张居正眉头一皱,反问一句:“子实兄,你何出此言?” 李春芳把朱翊钧朱批的那份《官制条例》,从袖子里拿了出来,递给张居正。 张居正郑重地双手接过,低头观看,看到后来双手微微发抖。 殿下,臣以为自己是大明改革激进派,可是看完你的朱批,臣发现自己是保守派。 李春芳盯着张居正问道:“叔大,看出什么来?” “太子殿下雄才伟略,洞悉实务,乃大明之福。” 李春芳脸色一扳,“张叔大,不要给我打马虎眼,说这些客套话!” 张居正正色说道:“殿下朱批,超出我的预料。很多举措,张某想都不敢想。” 李春芳感叹道:“叔大啊,你想都不敢想的,殿下却敢做。” 张居正答道:“殿下英姿天纵,高瞻远瞩,又坚毅果敢,有圣君之姿。” 李春芳看着张居正,突然笑了:“叔大,还记得在西苑西安门教殿下的时日吗?” 张居正眼睛微微一眯,像是想起什么,嘴角也挂起一丝笑意。 “当时接到先皇旨意,我还觉得十分委屈。自己好歹是庶吉士、翰林院翰林,却要去教授一位五六岁的孩童。” 李春芳笑弯着嘴,眯着眼睛,在灿烂的阳光里追忆着。 “我接到先皇旨意还在你前面呢!你是庶吉士,我还是状元公呢!你说我委不委屈?” 张居正哈哈大笑:“委屈,子实兄和我都委屈!” 李春芳靠在座椅上,阳光从阁房里的玻璃窗上投下来,照在他的脸上,斑斓耀眼。 “叔大,你以后前途远大,定会青史留名。而我,能在青史留下一笔,不是我中过状元,做过阁老,而是曾经有幸做过殿下的启蒙老师。” 张居正默然无语。 李春芳继续说道:“殿下真的聪慧,是每一位老师梦寐以求的好学生。实际上却十分任性,是每一位老师都不喜欢的不良之徒。 喜欢的文章,倒背如流。不喜欢的,连看都不看一眼。 我教他《大学》,他却看《贞观政要》;我教他《中庸》,他却看《齐民要术》.还跟我振振有词,说人生须臾,不过百年,要学的东西太多。 先生教的这些,让那些大儒名士们去学好了,我学治国道理就行了.” 李春芳苦笑一下:“现在想来,殿下那时就知道先皇会传位于当今陛下,再传位于他。仿佛他降于此世,就是要御极天下,中兴大明。 这份气度,有时候真的让李某折服啊。” 张居正深有同感,“子实兄所言,张某也深有同感。那时张某给殿下讲《论语》,殿下有几分兴趣,说什么要了解真儒学,《论语》是第一要读的书。 然后时不时提些问题,说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话,让张某不知如何对答。 张某印象最深的一次,殿下对我说,圣人经义传了上千年,世道好,你们就说是君明臣贤,遵循经义,德治仁政;世道不好,你们就说是君庸臣佞,背弃经义,倒行逆施。 好话坏话都让你们说完了,可也没找出一条切实可行的治国正道。总觉得你们以儒学探索治国济民的道理,就像蒙着眼睛的驴,拉着一口磨,在不停地打转。” 李春芳一愣,反问道:“殿下真这么说?” “真就这么说!”张居正苦笑道,“要是其他学生,张某戒尺都打断了。偏偏是殿下,不仅不敢惩戒,还不敢向外说。 今日子实兄说起,我猛然想到,这才有感说起此事。” 李春芳点点头。 当时陛下是裕王,宫外还有位景王,两位皇子都在,储位不定。虽然大家都知道陛下是皇三子,年纪稍长,机会更大。 但当时严嵩一党恶了裕王,一门心思想推景王。 当时严党权势熏天,立储之事还真说不好。 清流以及正直文臣们都站在裕王这边。 当时殿下以裕王世子身份入西苑,深得先皇宠爱,清流正臣们纷纷抓住这个机会,以世子与先皇的祖孙之情,固裕王储君之位。 因此张居正把殿下这些惊世骇俗的话,都藏在肚子里,不敢说出来。 身为殿下老师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是那些话说出来又无大碍,五六岁的孩童,童言无忌,满朝文武谁会放在心上呢? 是啊,谁都不会放在心上的话,眼看着一步步要被殿下践行,李春芳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李春芳转向窗户,看着窗外。 窗户正对着朱墙黄瓦,巍峨的紫禁城像一座山,一座高不可及的山。 “叔大,不瞒你说,我现在很是后悔,当初为何不多用些心,多教授一些圣人道理给殿下呢?” 张居正看着李春芳,淡然地说道:“子实兄,你其实心里很清楚,你这话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你我,还有满天下的大才,就算是阳明先生再世,都教不了殿下圣人道理。” 李春芳脸色一沉,“叔大此言何意?” “子实兄,你我都知道,殿下心里自有他的道理。只是这个道理,时到如今,我们也不过管中窥豹,看到很少一部分。却足以惊世骇俗,惹人非议。” 李春芳沉默许久,幽幽地问道:“殿下是从哪里学到这些道理的?难道真得是生而知之,故而无惑?” 张居正笑了,“子实兄,殿下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有时候让我真得相信,上苍垂怜大明,天生圣君。” 李春芳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是啊,我也曾经这么相信过。可是到后来,我越发地心惊胆战。你的恩师少湖公告老还乡前,与我交接时,我俩促膝深谈过。” 张居正眼睛一亮,“子实与恩师深谈过?” “我们主要谈及殿下之事。殿下心计深沉,许多识浅之人认为他生性顽劣,搞不好是第二个武宗皇帝。 呵呵,武宗皇帝要是有殿下一半本事和心计,何至于殿下所图者甚大。此前我们只是看到他抓兵权,收财源,步步为营,紧握权柄,却没有看到他暗中布的那些棋子。 现在李贽为首的新学已成气候,偏偏此学遗祸不浅。 阳明心学,还披了儒学一张皮。新学却是把儒学仅剩的那张皮都给扒了。 而后殿下又以利诱之,大兴奇技淫巧。 数学、机械、化学、物理,成了诸多勋贵、文武百官和巨贾们,行工商实业发财赚钱的重要伎俩,堂而皇之陈于公学和学院之中,并于钦天监、太仆寺其间。 叔大,目睹诸类种种,你不心急焦虑吗? 长此以往,大明还有圣教容身之所吗?” 听到李春芳终于说出心中最大的焦虑,张居正也不由长叹一口气。 其实满朝文官,包括诸位阁老里,心里都有这个焦虑。 太子殿下重新学轻旧学,重实而轻虚,重利益而轻义理,儒教未来走向如何,大家心里都没底。 但身居高位者,尤其能入阁者,都是心思通明之人。 儒学、心学,又或者其它学问,正如徐阶所言,只是他们入仕做官、报国效君的台阶。 宦海浮沉数十年,处理过不知多少政事国事,也见识过不知多少人情世故,圣人经义能不能解决大明国疲民困?能不能救万民于水火? 这些人心里跟明镜似的! 只是几十年一直学习信仰的东西,现在摇摇欲坠,可能一朝间就要崩塌,心里肯定彷徨焦虑。 徐阶老奸巨猾,早就看开,爱塌不塌的,只要不砸到老夫头上,死去! 现在他身娇肉贵,一大家子要养,早就不敢做意气之争了! 太子殿下的心思,其他阁老大臣们心里也都有数,可是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要对着干呢? 现在太子殿下的权势,大家暗地里评估过,略低于成祖。 一旦即位,可能立即超过成祖。 御极五年,再灭数国,定会超过太祖。 如此威势,就算是孔圣人再世,也要游说殿下,卖弄一番治国理念,以求重用。 再说了,太子殿下肯定不会抛弃儒学这张皮,只不过是进行彻底改造而已。 这些饱读经义的阁老大臣都清楚,孔圣人的经义,从两汉到唐宋,再到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早就改得面目全非,不知加了多少帝王和大儒的私货进去。 国朝初立时,理学要不是及时变换身段,轻孟子,重三纲五常,让太祖皇帝满意,它能成为显学? 然后为科试内容二百年,进而成为正统儒学,成为圣教。 太子殿下不需要明诏天下,只需要把科试内容加以改变。 学新学,重实学就能中科试,入仕途,那天下学子会纷纷转学新学,弃虚求实。 儒生拜得是至圣先师牌位,但真正能给大家带来荣华富贵的却是西苑坐着的那位。 李春芳看着张居正,继续追问道:“叔大,你真得坐视不管吗?” 张居正默然一会,开口说道:“子实兄,西苑西安门,你教了三四年就转入六部,忙起政事,张某却一直伴读殿下。 期间殿下与我时时就某些弊政争论不已,殿下总是能说出一些匪夷所思,却引人深思的话来。 后来我巡按辽东等边镇,又巡抚山东,目睹许多弊政,感触颇深。尤其是那一次在青岛港,卢北山邀请张某登上最新的世子大帆船,扬帆出海。 在海上,我见到了大帆船灭国摧城之威,也经历过迎风破浪,更见识了万里大海的浩瀚无边。 在海上,我被猛地推开一扇门,见到了一个新世界,圣人经义里没有提及,历代史书隐约可见的一个新世界。 在海上,我突然想起殿下某天在西苑西安门说的一番话。 ‘我们举着儒学火把,为中国寻找了两三千年的光明道路,却一直在打转。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今西夷坐着大海船,从万里之外扬帆而来,泊船架炮到了大明门口。天下正值千年之大变局,我们却还执作于从过去的故纸堆里寻找未来的希望。 该取下蒙在眼睛上的布条,放眼天下,不要再拉着磨重复过去的路,该走一条新路。’ 在那一刻,我张某就像一道光从天灵盖灌下去。是啊,为什么不取下布条,试一试新的路呢?” 李春芳死死地盯着张居正,过了许久才森然问道:“叔大,你真是这么想的?” 张居正正色答道:“张某少小立志,怀公诚之心,发刚大之气,担当天下安危,扶危定倾,经世济民。 为此,张某毁誉俱所不计,一切福国利民之事,挺然为之。” 李春芳有些明白了,“叔大对儒学失望了,对祖制失望了?” “子实兄,张某锐意改革,二十年来遍寻种种良方,现在对陈腐如一潭死水的理学和祖制失望了,想再寻一条经世济民,利国益民的新路。” 李春芳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口气,黯然伤神,“真是没有想到,殿下潜移默化,居然影响了这么多人。 叔大,从来忧国之士,俱为千古伤心之人。旧路都不好走,新路更难走呀。” 张居正笑了笑答道:“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 皇城南边的天坛钦天监。 蒸汽机试车结束,朱翊钧看着这台粗大傻的钢铁怪物,满意地点点头。 “黄道林!” “臣在!” “蒸汽机,这么好的东西用来抽水,有点大材小用了。” 黄道林眼珠子一转,“臣还请殿下明示。” “把它卧倒放平,安上轮子,让它跑起来。” 黄道林想了想,“殿下,可是可以,只是这机器太重了,一般的路面它跑不起来啊。” 朱翊钧笑了,“你傻啊,一般的路面跑不起来,你把它放到特殊的路上跑,比如港口常用的轨道上。” 黄道林眼睛猛然睁大,他身为机械大良造,港口的那些轨道车设计和实用,他都有参与。 朱翊钧一点拨,他猛然领悟到,蒸汽机为动力的车子,最适合在轨道上跑起来。 它比牛马力气大,可以拉十几节车厢。 还不会累,只要有足够的煤和水,它可以沿着轨道从早跑到晚。 殿下早几年就坚持铺设这些被某些人嗤笑为无用的“畜力轨道运输”,难道就是为蒸汽机打伏笔? “殿下英明!” 黄道林由衷赞叹道! “少拍马屁,继续努力,尽快让这喷着气的大家伙,在大明大江南北跑起来。办好了,孤封你爵位,世袭罔替!” 黄道林激动地跪下:“臣谢殿下,臣一定殚精竭力!” 第三百零三章 吓了一跳的胡宗宪 六艘吴淞大帆船斜着风,缓缓地向大沽港口行驶着。 胡宗宪、潘应龙等人站在船头,心情激荡。 京师,我们又回来了。 远远地看到岸边旌旗招展,隐隐地听到锣鼓宣天,喧嚷鼎沸,热闹非凡。 怎么回事? 朝廷循例迎接不是在通州吗?怎么移到大沽了? 这实在太隆重了。 潘应龙等幕僚看着胡宗宪的背影,满目崇拜,又心生激荡。 跟着胡公走,喝汤又吃肉! 幕僚中间还有一位二十来岁的男子,一身生员衣装,相貌清秀,目光在胡宗宪和潘应龙身上打转,透出的崇拜之火最为灼热。 他就是冯保夫人栾凤儿的亲弟弟栾永芳。 胡宗宪接到冯保的私信,立即叫人在两广官衙翻找架阁库文档,很快找到嘉靖朝被流放到两广的罪官家眷目录,一一排查,找到了栾永芳。 胡宗宪移文广东按察司,寻了个借口征辟栾永芳入幕,然后把他交给潘应龙,这次回京也带了回来。 胡宗宪放下望远镜,呵呵一笑:“我们都会错意了。今日大沽欢送东征将士,我们赶上了。” “欢送东征将士?”栾永芳是新丁,好奇地问道。 “自太子秉政,大明海陆将士们出征,都会组织热闹的欢送大会。当年胡公带我们南征时,殿下亲送出朝阳门。 督理处督理戎政送至通州。兵部曹公送至大沽。也是如此锣鼓喧天,旌旗漫天。” 潘应龙接过胡宗宪递过来的望远镜,随口解释道。 以前的大明也有欢送和凯旋迎接仪式,只不过一味地遵循故礼,古板虚浮,没有这样接地气。 按照朱翊钧的说法,大俗即大雅。 等幕僚们看清楚后,胡宗宪语重深长地说道:“《隆庆三年国朝官制条例》正式颂布,即日遵行。 自此无论京官外臣,无论官阶几品,都不得私聘幕友护卫。幕友入官制,护卫用翊卫。诸位这些年,跟随老夫东南、山西和南海,劳苦功高。 老夫已经把诸位功绩细叙,保举上去。西苑批红,交吏部优叙,按功授勋,以能任职。回京后,我们不再是主友关系,而是同僚了。” 潘应龙等人连忙拱手道:“吾等谢过胡公举荐之恩。” 这无疑是公开宣称,大家一定会牢记胡宗宪提携举荐之恩,以后他是大家的恩主,大家是他的故吏。 胡宗宪乘坐的大船缓缓靠岸,看到一艘艘吴淞大帆船停靠在码头泊位上。 远处还有十几艘世子帆船,看吨位和形状,应该是护卫舰和巡航舰。 这两年,葫芦港船厂和吴淞船厂,每年各造出上百艘大小世子帆船,其中武装商船、护卫舰和巡航舰居多,国之重器的战列舰每年总数还是保持在十二到十五艘之间。 岸上围着数千人,在不停地欢呼。周围插满了旌旗,挂着不少横幅。 “欢送大明东征将士!” “除暴安良,永安藩属!” “靖清四海,天下太平!” 还有上百人兴高采烈地敲锣打鼓,嗯,没有唢呐,只有时不时笛子伴奏几声。 一队队身穿新式军服,头戴圆檐帽,背着铁盔、背包,扛着世子滑膛枪的官兵们,列队站在码头空地上,然后听从号令,一排排从挑板上登上运输船。 “是神威军火枪步兵团。”有幕友认出来了。 潘应龙笑着说道:“俺答汗临时软腿,他们在大同没捞上硬仗,只好去朝鲜一展身手了。” 有幕友很疑惑:“现在都九月份了,还出兵朝鲜?听说朝鲜跟辽东一样冷,一到冬天,冻得死人。” “朝鲜、日本都在大明东边,西北风最顺。入秋西北风渐起,但是七、八月份北海飓风频发,必须避开。所以九月启动最会合适。” 栾永芳看着“老师”潘应龙,敬佩不已,“恩师真是博学多识,满腹韬略。” 潘应龙哈哈大笑:“海军最重天气风向,稍有不慎遇到飓风,船毁人亡。所以此前海军局跟钦天监成立气象处,在各处设立气象观测站,延请熟谙天象和精通天算的人才,编制气象,以备出海使用。 现在海军局改为右军府,气象处也成了气象局。” “原来如此。” 胡宗宪在一旁补充道:“新任司农卿徐养正也看上气象局,上疏恳请气象局不拘于海军独用,希望广设各地,观测编绘各地时节气象,助农利民。 农为国本,殿下肯定会答应的。” 另一位幕友还关心着朝鲜用兵,好奇地追问:“到入冬只不过两三个月时间,时间够吗?” 潘应龙和胡宗宪对视一眼,笑着答道。 “当然够了。平辽总督魏督宪坐镇辽阳,开原伯周国泰、清阳男魏建平、会宁男高策率两万肃慎军东进,先复平壤,进据大同江一线,收复乐浪府。” 权知朝鲜国事李昖被册封为朝鲜国王,第一件事就是上请罪书,说自己祖先猪油蒙心,挟上国宽宏,行小人之举,尽窃大同江以北神州故土现在他幡然醒悟,泣请把这些窃据的土地,全部还给大明粑粑。 绝对是自愿,十二万分的诚心诚意,可以对天盟誓! 大明自然笑纳,还明诏表彰了新任朝鲜国王李昖,表彰他克己尽忠、一心事宗。然后正式宣布,“尽起十万水陆大军”,东征朝鲜,荡平乱寇,助朝鲜恢复朝纲。 大同江以北成了辽宁布政司治下的乐浪府,与辽东、辽西并列,治所就是平壤县。 潘应龙继续说道:“刘公领了北海宣慰使一职,总领朝鲜、日本宣慰绥靖事宜,将会进据江华岛,以为根基,先复朝鲜王城汉阳,以为立足,再缓缓图之。” 帮藩属国平叛,他们出钱出粮,大明出兵而已,着什么急,徐徐图之。 担心不给钱粮? 现在他们国库能跑老鼠,确实给不出来。可现在给不出,不代表将来给不出。 十万大明水陆大军东征荡寇,你要是敢不给,那你就是寇了。 大明太子说的! 帆船船体缓缓靠上码头上吊着的一排麦秆墩子,晃动几下,随着船首船尾缆绳被绑牢,船体慢慢稳住了。 船靠岸时岸边缓冲物最好是橡胶,可惜李超和青龙水师,还没回来。就算回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带回来橡胶树。 于是就先因地制宜,用结结实实捆成一滚的麦秆墩子。这玩意缓冲力勉强够用,不结实,但便宜,坏了继续换,当消耗品用。 船锚放下,船体彻底稳住,挑板也被搭上,胡宗宪一马当先地下来,遇到了熟人。 “汝贞公,老夫在这里久候了。” 胡宗宪眼睛一亮:“带川公,环洲先生,你们候在这里?真是让胡某惭愧,惭愧啊!” 站在最前面的正是北海宣慰使刘焘,宣慰副使兼巡抚北海诸藩吴兑,身后是十几位幕僚。 按照朱翊钧的部署,东征朝鲜、威慑日本是北海宣慰使司的职责,刘焘负责主持全局,兼海军指挥。 吴兑是副手,负责与朝鲜、日本两国交涉。 周国泰是兵马指挥使,负责陆路指挥。 平辽总督魏学曾负责后勤调度。 “哈哈,老夫接到滚单,知道汝贞公一行今日会到,所以特意停留了两日,就是等你。汝贞公,我们有三年未见了吧。” “是啊,三年未见。自你我被召入京,老夫时而山西宣大,时而南下南海,而带川公一直忙于海军。 这三年你我相隔最近时,就是老夫南下时在威海港外海面。天高海平,两船交错,相对行礼。” 刘焘双目噙着光,感叹道:“是啊,这些年我们东奔西走,没有一刻停闲。可是看到大明蒸蒸日上,这颗心说不出的畅快啊!” 胡宗宪挽着刘焘的双手,眼睛里也有光,“是啊,心情畅快!” 刘焘使劲眨了眨眼睛,“我俩不能光在这里叙旧,怠慢了这些贤达。吴君泽,你们认识的。” 胡宗宪和吴兑拱手对笑:“认识,我们在山西打过交道。” “这位是北海宣慰司参谋军事叶梦熊叶男兆。” 叶梦熊上前拱手道:“学生久仰汝贞公威名,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胡宗宪哈哈一笑:“男兆客气了。” “这三位是东征军总兵官薛易薛不难,副将萧如薰萧季磬,守备王逢猛王虎臣。” 胡宗宪一听就明白,这三人是带着神威军六个火枪步兵团来朝鲜实战演练。 薛易熟悉,他和他父亲薛麟是胡宗宪总督山西时提拔的。 打过招呼后,胡宗宪盯着萧如薰这位少年将军,心里有些疑惑,他的名字好熟啊。 年纪大了,记忆有些懈怠了。 想起来了,胡宗宪惊喜地问道:“可是追敌十四昼夜,最后在昔令格河(色楞格河)畔斩下图们汗首级,被封镇朔男的少年英雄萧如薰萧季磬?” “正是学生。” 胡宗宪挽着萧如薰的手,对刘焘和吴兑大笑道:“带川公,环洲先生啊,殿下真是把能臣名将都派给你们了,老夫嫉妒啊!” 哈哈,众人大笑。 刘焘接着又介绍道:“这位是朝鲜常驻大明参拜使,郑仁弘郑德远,朝鲜俊才。” 常驻大明参拜使,就是驻大明使节。 朝鲜君臣上下现在非常清楚,必须要抱紧大明粑粑的粗腿,一刻也不能松手。 “郑使好。”胡宗宪淡淡地打了招呼。 郑仁弘却十分热情,态度十分恭敬。 他在大明京师待了这么久,非常了解大明朝野动向,知道这位是太子近臣,太子一党中东南一系党魁,十二分地卖力气巴结。 寒嘘一番后,大家坐上马车,回衙门去。 胡宗宪和刘焘坐在一辆马车上。 胡宗宪很好奇地问道:“萧季磬身边那位雄壮男子,叫王逢猛王虎臣的,气度不凡,什么来历?” “哈哈,他原名王大贵,是你麾下克升龙、灭莫氏首功的王小富的亲兄长。” “啊,哈哈,真是巧了!难怪王小富写了一份陈情书,说要改回本名,王逢巨王鳌图。老夫一时没想到一块。 上山逢猛虎,下海逢巨鳌,有意思,这对兄弟有意思。王小富在另一艘船上,待会安排他们兄弟见面。” “汝贞公,王虎臣还有一个身份你是万万想不到。” “哦,什么身份?” “他是海刚峰海公的门生。” “什么?!”胡宗宪惊得差点把一绺胡须给扯下来。 海瑞收了这么个雄武有力的门生,什么意思,海门一派以后不动嘴,改动手了? “想不到,真是万万想不到啊!” 第三百零四章 南海封赏 胡宗宪一行人在大沽坐上蜈蚣船,沿着卫河而上,先到达了天津城。 这里此前是天津三卫,现在改为天津县,按照新制,它和靖海、大沽、霸州、保定、文定、大城组成新的天津府,成为直隶治所。 按照新制,顺天府被大大缩小。东边潮河以东的梁城、丰润、玉田、遵化划给由永平府改过来的滦州府。 西边的宣府镇、保安州、延庆州合并为宣化府。 天津府、宣化府、滦州府与保定府、真定府、河间府,以及顺德、广平府外加魏县、大名、元城合并的广平府,统归为直隶。 到了天津城,直隶巡抚胡如恭奉诏设宴,为胡宗宪一行人接风洗尘。 胡如恭是胡宗宪老熟人。 当年胡宗宪总督东南军务,主持剿倭,胡如恭当时是宁波推官,督造火器,装备剿倭军队。 而后又一直在军器监、太仆寺任职,碾转多任,出任新设的直隶巡抚,可谓是踏上青云之路。 胡宗宪也为老友的“进步”感到高兴,众人尽兴多喝了几杯。 第二天一早,胡宗宪一行人坐上蜈蚣船,在胡如恭的相送下,出天津城,沿着潞河一路北上,到达了通州。 镇远侯顾寰、灵璧侯汤世隆、兵部尚书谭纶奉诏在这里迎接胡宗宪一行人。 设案摆洗尘酒,胡宗宪谢恩饮酒。 众人换船,直行到东便门码头,上岸后到朝阳门,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阳武侯薛翰,首辅李春芳、赵贞吉、张居正、陈以勤、高拱以及六部尚书、诸寺正卿出门代皇上、太子迎接凯旋之师。 这是成祖之后,大明臣子第一次携灭国之功回京,再隆重也不为过。 冯保宣诏,直接在朝阳门数万官庶军民面前,宣读了对胡宗宪一行人的封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王者光昭大业,肆类上元。率土用均于霈泽,允膺丕应。朕经武以绥万邦,有怀宁考,爰整干戈之卫,肆命信臣。 兵部尚书胡宗宪,领军宣慰南海,灭安南莫氏,汉唐故疆,复为王土 夫有功必赏,有罪必惩。所以敷大信于域中,示无私于天下。为邦之要,何莫由斯。 胡宗宪进封宣城县公,授光禄大夫。 卢镗进封汝宁侯,授资德大夫。 吴惟忠进封宣平侯,授上将军。 俞大猷进封同安伯,授辅国左将军。 张元勋进封福安伯,授前将军。 李超进封定海伯,授后将军。 陈璘进封东安男,授后将军 王逢巨进封即墨子,授都尉。 节钺之权,朝廷所重。惟谦和可以保禄位,惟信义可以答神明。勉思带砺之言,勿坠典谟之训。 钦此!” 胡宗宪被册封公爵的消息早就传开,但是听到冯保正式念出诏书,进封新设的县公,众人还是忍不住惊叹。 接着又听到了两侯三伯一男一子爵位册封,还有授上柱国、柱国、上护军、护军、轻车庶长、庶长勋位七十三位。 封赏之重,媲美东北大捷。 卢镗、俞大猷、张元勋还留在南海,等下一批召见。李超早早率青龙水师扬帆东进。跪在朝阳门前接受的是胡宗宪、吴惟忠、陈璘和王逢鳌等人。 接着是胡宗宪、吴惟忠和王逢鳌三人代表南海诸军帅、将、卒,各持安南国印、旌旗、金牌等物,押送投降的莫氏王族至太庙献俘。 京城又一次沸腾了。 嘉靖年间是辛爱授首,太庙献俘。 转眼进了隆庆年,今年夏天刚举行了东北大捷、以北元图们汗大纛、金印太庙献俘,现在又有一出。 成祖皇帝永乐年间平了又叛的安南,这次被一锅端了。 好啊! 大明武德充沛,总是件值得让人高兴得日子,最起码近十年来,京师百姓再无狼烟又起,北虏寇边之忧。 东南倭患肃静,南海靖平,南北通途,生意越来越好做,京师的商贾越来越多,各色货品也是越来越多。 百姓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京师百姓又是最爱看热闹的,纷纷涌上长安街、朝阳门大街等主干道,街面两边,大街小巷,商铺店面,临街的阳台和窗户,涌动的都是人头,到处都是黑压压一片。 看着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的胡县公、诸位侯伯男子和勋爵们,还有雄赳赳气昂昂的献俘精锐之师。百姓们不由地大声叫好,声音如雷,惊天动地。 有胆大的女子,摘了桂枝,采了桂花,看到心动的好男儿,从二楼洒下来,一时间洋洋洒洒,如雪花一般落下。 桂香扑鼻,飘溢十里。 李淳明、沈万象带着一群刚参加完国子监招录考试的一念公学学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行。 他们满头是汗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嘻嘻哈哈地站在街边,正好一队去太庙献俘的官兵策马走过来。 为首的正是王逢鳌,身后还有四位十八九岁的小伙伴,他们被授护军和轻车庶长,胸前挂着代表勋位的银牌,洋洋得意。 他们一身青色轻甲,头戴铁盔,骑着高头大马,此时街道上空桂花如雪,洒落在他们头上身上。清香醉人,环绕其身。 李淳明指着这些人,兴奋地说道:“他们与我们同龄,却已建不世之功,受国之重恩。吾等当要奋发图强,不甘人后啊!” 一念公学学子们纷纷激动地应道:“吾等大明少年,就该如此!” 有学子心情激荡,忍不住大声念道:“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才念得一句,周围的同学跟着大声念了起来:“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才念得两句,街面上跟着一起念的人越来越多。 实在是太子殿下的这首《少年中国》写得太好了,气势磅礴。那种朝气蓬勃的感觉,奔涌而来。 一经传出,一念公学、崇文公学、四城公学,诸学院,国子监,甚至鼎德书院和文昌书院学子都爱死了这首赋。 京城中少年青年十有五六都会背诵,今日来看热闹的各学堂学子又特别多,有人牵头,会者无比慨然地齐声高颂。 “鹰隼试翼,风尘翕张。 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声音洪亮,如初雷春潮,让人无比震撼。 王逢鳌坐在马上,听着京师少年们齐颂新赋,听得心情激荡,忍不住转头对同伴说道:“壮哉我煌煌大明,与天地同存!” 念诵完毕,情绪得到宣泄的数千上万少年们,齐声高呼,旁人也纷纷和应,欢声笑语,鼎沸喧闹,街道上热闹的气氛更上一层楼。 沈万象拉着李淳明,热泪盈眶地说道:“子明,这难道不就是我们心目中的煌煌大明吗?这难道不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盛世吗?” 胡宗宪带着吴惟忠、王逢鳌等人,到太庙献俘,完成了今日的仪式。 朱翊钧在西苑太极殿设宴,款到胡宗宪等立功将士一百六十人,朱希忠、张溶等勋贵,以及内阁阁老、六部尚书、诸寺正卿作陪。 盛宴之后,朱翊钧留下了谭纶、胡宗宪、赵贞吉和张居正四位,还有杨金水、冯保两位大貂珰,商议要事。 潘应龙正好受胡宗宪和冯保之托,送栾永芳去冯府。 马车里,栾永芳脸色惨白,目光冷然。 在得知姐姐被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事的冯保纳为内室,栾永芳道心破碎了。 他并不觉得光荣,反而被一种极大的耻辱和羞愧给包围着。 给死太监做老婆,真是让祖先蒙羞。栾永芳握紧双拳,恨不得跳下马车,坐上船只,自回广东。 他宁可死在岭南之地,也不愿接受这等羞辱。 潘应龙看出栾永芳的心思,劝道:“文庭,你羞恼什么!恨你姐姐为何不去自尽,却要让你受这等羞辱?” “先生,我?”栾永芳心里无比复杂。 他渴望见到失散多年,这世上他唯一的亲人姐姐,可是一想到姐姐嫁给了太监做老婆,顿时又心如刀割。 “我栾家书香门第,自幼得父亲垂恩,启蒙识圣人道理。而今家门不幸,出此羞事.学生一时半会实在难以接受。” 潘应龙呵斥道:“难以接受也要接受!当年你父亲一时糊涂,酿成大祸,使得你们姐弟失散。十几年过去了,你也要替你姐姐置身处地地想一想。 她一位弱女子,能做什么?还进了教坊司。那里你知道是什么地方?你叫她怎么办?只能随波逐流,先保住性命要紧。” 他转过头去,脸色黯然,“文庭,突遭横祸,家破人亡的情景,我也遇到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你读的圣人道理,是没法救你出水火的。时势而变,如惊涛骇浪。一人一户是如此的渺小,只能如海浪上的枯叶,信天由命! 现在你和你姐姐能活到今日,能亲人相逢,比什么都强。文庭,记住了,只要活着,就一定还有希望。 这是当年我在江都大狱里,奄奄一息时彻悟到的。” 潘应龙一番劝解后,栾永芳慢慢恢复平静。 自己父亲一时糊涂,贪腐受贿,结果嘴巴又没搽干净,被人弹劾告发。平日里又过于清高,亲朋好友没有几个交心的。 危难之时也没人愿意雪中送炭,最后落得弃市身亡,家中男子被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 姐姐不到十岁,进了教坊司,能活到今日真的实属不易。要不是她,自己说不定还在广东应苦役,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就病死,化作一摊烂泥。 唉! 世事如此,还是认了吧。 老师说得好,活着就一定还有希望,比什么都好。 马车到了冯府,接到冯保从西苑传来的信,冯七在门口候着。 看到潘应龙和栾永芳下车,冯七知道潘应龙是入了太子殿下法眼的才俊,又跟胡宗宪、徐渭、杨金水等人关系匪浅。 栾永芳是自家“主母”之弟。 他笑容相迎:“潘先生,栾先生,小的冯七,是司礼监的小黄门,在外面当差。我家老爷已经传信过来,小的通报了夫人,这边请。” 潘应龙呵呵拱手道:“有劳了。” 栾永芳一时拉不下脸,讪讪地没有出声。 冯七带着潘应龙和栾永芳往里,穿堂过庭,终于来到内院里。只见花厅前空地里站着一位华服丽人,袅袅婷婷,婀娜多姿。 一脸的焦虑,看到冯七引着两人走来,目光先是在潘应龙脸上转了几圈,又落到栾永芳脸上,然后再也不动了。 “你是小柱子?”栾凤儿叫着栾永芳的小名。 栾永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撕心裂肺地喊道:“姐姐,我就是小柱子啊!” 栾凤儿一把抱住栾永芳,花容满是泪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潘应龙在旁边看着姐弟团聚,心情复杂,尤其是如带雨梨花一般的栾凤儿,搅得他心神不宁。 “冯七,既然栾氏姐弟团聚,学生职责已尽,先告辞了。” “好,潘先生,这边请!” 潘应龙跟着冯七往外走,刚出内院门,忍不住回头,正好对上栾凤儿的目光。 四目相对,潘应龙勉强笑了笑,慌忙转身,跟着冯七离开。 第三百零五章 心迷意乱的潘应龙 出了冯府,潘应龙的心还乱得很。 潘应龙有过妻儿,可惜在家逢大乱后,妻儿不幸染病去世。等他被父亲故友救出,已经是家破人亡,孑然一身。 这几年,他东奔西走,一门心思只想着借着机会报仇,没有其他想法。 终于借着整饬盐政的机会,大仇得报,心也慢慢放下,便开始想着重新娶妻成家,为潘家延嗣香火。 只是忙于王事,忽南忽北,一直寻到合适的人选。 今日突然在冯府对栾凤儿动了心。 可她却是冯保“明媒正娶”的夫人。 潘应龙以前听说过冯保娶妻之事,只是把它当成一桩饭后茶余的逸事来听。 冯保娶的夫人据说姓栾,罪官女儿,少时被没入南京教坊司,模样出众,又十分聪慧,被当头牌培养,十六岁以梁清儿之名艳满南京,号称才色双绝。 色,潘应龙此前没见过,不知道真假。 但是此女的几首诗词,确实写得好,哀婉凄美,清新脱俗,远超一般无病呻吟之作,潘应龙不由为之倾倒,暗叹真乃奇女子。 只是潘应龙心无旁骛,感叹一番后就抛之脑后。 当初梁清儿在南京教坊司,无数王孙公子为之倾倒,纷纷争做她的裙下之臣,只是没有想到,才两年就销声匿迹。 没多久有传言,说是被某位权贵之士收为内室,让无数才俊为之扼腕叹息。 后来慢慢有消息传出,说梁清儿被冯保娶为夫人,还恢复本姓原名,栾风儿。 众人无不痛骂阉寺变态,居然以摧花为乐。 潘应龙听过后只是笑了笑。 万万没有想到,今日无意一见,果真明艳绝色。 在那一刻,栾凤儿此前所作的诗词又涌上脑海,字行间家破人亡、骨肉分离的情真意切,同样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让潘应龙深刻体会到那些诗词里的情感,产生极大的共鸣。 离开转身时,潘应龙不由自主地转头,看着那双眼睛,读懂了许多东西。 “听罢晚钟烟际宿,荷花深处梦江南。一夜雨声凉到梦,万荷叶上送秋来。十年颇得黄州梦,冷雨寒灯夜话时。江南多少前朝事,说与人间不忍听。” 在那一刻,潘应龙想转身回去,把她从那个深如海渊的庭院里救出来。 可是不行啊! 她是冯保的夫人。 冯保是谁? 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内廷第一号太监。内阁首辅李春芳、其余四位阁老,胡公、谭公,都要对他客客气气。 自己跟杨金水关系深厚,而杨金水跟冯保目前表面上关系融洽,但暗地里争斗早就人尽皆知。 自己想讨要冯保的夫人? 这是赤裸裸的打脸! 天残之人性情乖僻,极度自卑孕育出变态的自尊。 自己敢开口,冯保会马上翻脸,然后想方设法弄死自己,还会把栾凤儿弄死,一泄心中之恨。 潘应龙在冯府周围转了几圈,最后还是悻悻地回到京城里的住所,门口站着一位内侍,看到潘应龙下了马车,马上迎了上来。 “我的大爷啊,你可算回来了。不用下马车,我们赶紧去西苑。” 说罢,内侍把潘应龙推回到马车上。 内侍是杨金水的人,潘应龙认识他,也不慌,好奇地问道。 “怎么了申公公?” “太子殿下召你。” “殿下召见我?” “是的。小的奉命出来宣你,却到处找不到你,可把我急坏了。我怎么回去交差啊,好了好了,道祖保佑,可算找到你了。” 潘应龙想了想问道:“殿下跟前还有谁?” “那我就不知道了,小的是得了杨公公的口谕,跑出来找你的。” 马车到了西苑南华门,递了牌子,验牌检查后潘应龙被带到里面的值房,不一会,赵贞吉、张居正、冯保和杨金水四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出来。 潘应龙看到冯保,脑海里猛然想起栾凤儿,心里没由地一阵慌乱。 冯保何等敏锐,看着潘应龙问道:“潘先生,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潘应龙勉强笑了笑,“殿下召唤得急,一路赶来,马车颠簸,恶心头晕。” 杨金水在一旁说道:“殿下有事寻你,怎么才来?赵老先生、张老先生、永亭,咱家先带他进去应差。” “好,先应了殿下的召见是正事。” 冯保看着杨金水和潘应龙的背影,锐利的目光闪了几下,转过头来满脸笑容。 “两位老先生,以后你们内阁票拟之词,不要那么词藻华美,也不要用太多典故,我们司礼监的小崽子们,都只是粗通笔墨,误会了意思,那就是大祸事。” 赵贞吉和张居正对视一眼,知道这话不是冯保的意思,其实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他秉政以来,一再强调奏章、票拟、诏书不需要骈四俪六、诘屈聱牙,以简洁、准确为上。开门见山,不要绕来绕去,有事说事,直奔主题。 肯定最近某些奏章,有人又在卖弄文采,结果恶了太子殿下。 他一直在强调施政关键一点是效率。 卖弄文采在他看来就是毫无效率的一种表现。 冯保借机提醒自己两人,也算是卖一份人情。 “谢过冯公公的提醒,我等回去一定跟他们好好说一说。” 杨金水领着潘应龙往勤政堂走去,忍不住问道。 “凤梧,你怎么了?心神不定的。” 潘应龙刚才被冯保的问话惊出一身冷汗,现在又听到杨金水这样问,心里暗叹,这些内侍心思真得太敏锐了。 “杨公公,学生想起一件事,心不在焉。” “打起精神来,这次殿下召见,可是你的好机会,千万要抓住了。” 潘应龙精神一振,深吸几口气,连声应道:“谢杨公公提点,学生已经排除杂念,集中好心思。” “好。” 进了勤政堂,杨金水在门口禀告道:“殿下,潘应龙传到。” “请进来。” “是!” 潘应龙进去后,跪拜行礼,被叫起赐座上茶。 杨金水也识趣地告辞离去。 勤政堂里只剩下朱翊钧、胡宗宪、谭纶和潘应龙四人。 “潘先生,孤与胡公、谭公在商议南海后续的经营方略,胡公说你有良计,说来听听。” 潘应龙已经全面平息心思。 关于南海后续经营方略,他与胡宗宪不知道讨论过多少次,早就刻在脑海里。 “殿下,请问有南海舆图吗?” 朱翊钧右手指了指,“祁言,搬过来。” “是!” 一幅挂在屏风上南海舆图被推了过来。 潘应龙拱手说道:“殿下,臣失礼了。” 他走到舆图跟前,指着安南、占城、南掌、真腊、暹罗以及满剌加等地说道。 “殿下,安南莫氏已经覆灭,郑氏已经胆丧,遣使求降。占城这些年一直势弱。臣的建议,先取安南和占城,尽占南北两河富庶之地。” 潘应龙指着升龙城附近的红河三角洲地区,以及南边的湄公河三角洲地区,这里是安南和占城最肥沃的地方。 “不过南河三角洲地区,部分被真腊占据。不过臣的建议是尽取满剌加海峡,扼守出入海口,然后西守东攻。” 胡宗宪看了一眼朱翊钧,笑着说道:“凤梧,你这是在学殿下的九边方略啊。” 潘应龙马上说道:“殿下雄才伟略,臣一辈子都学不完。” “少说奉承话了,说说你这个西守东攻的方略细则。” “是殿下。”潘应龙指着舆图继续说道,“我大明水师驱逐葡萄牙人,击败满剌加和亚齐土著藩国,控制海峡后,可对东边诸多岛屿进行攻略。 吕宋、苏禄、勃泥和爪哇岛是重中之重。这些岛屿势力分散,各据一地,互不通气,正好我大明海军之水师陆战营,各个击破。 西边勃固(缅甸)、暹罗、真腊,我们先不急着用兵,以通商为上。收复的安南、占城之地,也只是在沿海要地筑城,逐一经营。” 朱翊钧双手笼着袖子,走到舆图跟前,盯着看了一会,问道:“潘先生为何定下这东攻西守之略?” “殿下,西边勃固、暹罗、真腊、南掌诸国,腹地延伸,河多林密。且这些藩国常年纷战,民风剽悍。虽然各有仇隙,可一旦大明大兴兵戈,他们很容易放下成见,一致对抗大明。 我大明之军,长在水师和火器。南海多雨,火器多有不便。水师又仅能巡弋海边,一旦弃船登陆,深入腹地数百里,无疑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稍有不慎,恐会重蹈永乐年南征安南之覆辙。 相反东边诸岛,全是岛屿,且远远落后于西边诸国,可先沿海经略,再逐渐深入。十年,二十年,东边诸岛经略得手后,再调头西进也不迟。” 朱翊钧听懂了潘应龙的想法。 西边诸国,有两大不便,一是有腹地,那里河流众多,山高林密,不适合明军大规模作战。 二是这些诸国不是受中原王朝影响就是受天竺文化影响,“进化”得非常好,行政、军事以及农业发展得很完善,实力不弱。 加上数百年互相混战,养蛊养出这么几个国家来,各个都是头上长角,很难对付。 正如潘应龙所说,大明军队一旦弃船上岸,很容易陷在内地的丛林里。 反观东边诸国,都是分散在各个岛上。 他们的文明程度远不如西边这些国家,许多岛连文字都没有,全是土著部落,实力要差很多。尤其是分散各岛,想联合起来对付大明都很难做到。 确实方便一一击破。 朱翊钧转头对潘应龙、胡宗宪和谭纶说道。 “孤赞同潘先生南海的东攻西守方略,所言的大部分原因孤也赞同。但是西守的最重要原因,孤与潘先生截然不同。” 潘应龙和胡宗宪、谭纶对视一眼,拱手问道:“臣恳请殿下指点迷津。” 第三百零六章 军政两用人才 朱翊钧目光在潘应龙、胡宗宪和谭纶的脸上扫了一遍,知道现在的儒生,就算是学贯古今的名士大才,对大明周围藩国的地理没有什么概念。 他右手指着南海西边诸国问道:“胡公、谭公、潘先生,南海西边这一片,孤把它叫中南半岛。 那你们有没有发现,中南半岛的诸多河流,尤其是两条最大的河流,安南北边的洮江(红河)、占城南边的湄公河,还有勃固两条大河,大金沙江(伊洛瓦底江)和喳里江(萨尔温江),都发源哪里?” 胡宗宪、谭纶和潘应龙三人面面相觑。 殿下此问是什么意思? 经略南海西边的中南半岛,跟这四条大江大河有什么关系? 潘应龙反应最快,迟疑地答道:“殿下,这四条大江大河,源头皆出自我大明?” “没错,洮江源自云南,上游在云南境内叫梨花江,叫元江。 湄公河源自吐蕃旧地,乌斯藏都司雪域。然后贯穿云南,河名澜沧江。 喳里江也源自乌斯藏都司雪域,南北贯穿云南,河名潞江。大金沙江也源自乌斯藏都司雪域,从云南边南北贯穿。” 朱翊钧在舆图上敲了敲,“胡公、谭公、潘先生,你们说,中南半岛河流为何皆由云南而出?” “地势缘故!”胡宗宪答道,“云南高,中南半岛低,水自高往地处流。乌斯藏都司雪域,积雪融化,汇泉成溪,又汇溪成河。 乌斯藏比云南高,故而河自乌斯藏流向云南。中南半岛比云南低,故而河自云南流向中南半岛。” 谭纶和潘应龙也明白朱翊钧话里的意思。 “殿下,云南对中南半岛是居高临下。兵书有云,‘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从云南对中南半岛诸国腹地用兵,可顺势而下!” 朱翊钧点头道:“云南贵州这一片,地势高耸,孤把它叫做云贵高原。经略中南腹地,一是沿海,二是这四条大江大河。 大明有制海权,沿海筑城,只得皮毛。只有居高临下,顺河而下,直入腹地,方可完全掌控这里。 所以孤认为,经略中南半岛,关键在云贵!” 朱翊钧的手在舆图上狠狠一拍。 潘应龙双眼冒光,“殿下英明!中南半岛诸国,我们可先制其沿海,与其通商往来,同时辅以谋略。 而后用心经营云南贵州,改土归流,彻底纳入朝廷管辖,积聚十年,再顺流而下,与海军南北对进,定可一举克定中南半岛诸国。” 潘应龙越说越兴奋,“殿下在广西行改土归流之策,不仅是靖平两广,原来也有为经营云贵做准备。 殿下高瞻远瞩,臣敬佩得五体投地。” 胡宗宪和谭纶对视一眼,也露出惊叹之色。 天下在殿下心里就是一盘棋,他运筹帷幄,何处布子,何时落子,都是胸有成竹啊。 朱翊钧笑了笑,双手笼进袖子里,站在舆图跟前,双眼炯炯有神:“战略在于全面考虑,而非局限于一隅一时。 云贵在我大明西南一隅,山高路遥,天高皇帝远。在许多人眼里,属于闭塞贫瘠之地。 可是他们怎么就不好好想一想,如果把云南贵州通过大江大河,与中南半岛连在一起,其实它们离大海很近,与外界的联系超出我们的想象。 历书有记载,前汉年间,有人从云南之地,向四川贩运身毒之物。身毒即现在的天竺。云南何来的天竺货品?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无非是海陆两路运至勃固或暹罗,再逆江而上入云南。 前汉年间,玄奘还未出西域使天竺,云南就已经与天竺有了商贸往来。而我们到现在还认为云南是困于群山的死角一隅。 可悲吗?” 胡宗宪、谭纶和潘应龙知道太子殿下又开启了日常惯例,嘲讽儒生士林。 饱读经义,遍览史书,号称坐在家中,可知天下事。结果从前汉到现在,白纸黑字写在史书上,上千年,却跟睁眼瞎一般,什么都没看到。 可是殿下,我们读书哪有你这份天资,可以看透空间和时间的限制,把看上去不相干的各部分拼接在一起,组成一幅完整的战略部署图。 仿佛整个天下就像一个圆球,藏在你的脑海。说到哪里,立即就能把周边全局都想出来。 当初定南海经略,殿下坚持先取满剌加海峡。 众人开始觉得先取那里,过于犯险轻进。 可是等到南海战事打开,源源不断地有舆图完善回来,众人猛地发现满剌加海峡巨大的战略意义。 大明水陆两师占了那里,就把南海变成了自家池塘,关起门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别的不说,以后葡萄牙、尼德兰、西班牙、天竺、大食来与大明通商,想逃税都十分费力气了。 满剌加关卡一设,未按章缴税者,一律不准出入。 当然了,你可以绕道走私,只要你承受得起巨大的损失就好了。 听着朱翊钧讥讽的话,三人都不敢出声。 我们都习惯了。 这是太子殿下祖传的技能和爱好。 朱翊钧日常嘲讽儒生文官后,转到正题:“未来五年,大明边事重点在西边。 东边蒙古左六翼、肃慎军,再配上数万马步军,足以逐步自东向西,蚕食漠北的兀良哈、喀尔喀诸部,直至唐麓岭、金山一线,从北面包围俺答汗的蒙古右翼。 现在俺答汗的日子不好过,我们暂时听其言、观其行,再做打算。 九边东攻西守的战略告一段落。东边攻势减弱,战略主要为步步为营。” 朱翊钧在舆图上指点着。 “西边重点攻击青海地区,进而克复乌斯藏地区。 当年蒙古为了避开南宋襄阳、四川重兵防线,千里大迂回,聚兵于青海、吐蕃,顺河而下,直扑云南,数十日即灭大理,进而迂回到四川南边,实现了战略意图。 可见地势之利,远胜人数优势。 而今我大明北据四川,东进湖南,南平广西,要是西边再定乌斯藏,进而可以四面合击云贵之地。 云贵的这些土司,只畏威难怀德,必须挑一批鸡出来,狠狠杀了,镇住场面,他们才会心悦诚服地听朝廷跟他们讲道理。” 朱翊钧指了指贵州布政司北边遵义地区,这里现在叫播州宣慰司,名义上属于四川布政司,实际属于土司独立王国。 “播州杨氏,盘踞播州数百年,根深蒂固。这些年确实出兵出力,帮朝廷剿除周围作乱的土司。 可是朝廷赏赐了多少东西给他?粮食、棉布、盐巴、兵甲,诸多物资,半卖半送,杨氏是吃得满嘴流油,实力日渐膨胀。 播州土司杨烈年老体迈,无法视事。内外事宜,全操持在其子杨应龙之手。 朝廷厚待他,杨应龙却持宠跋扈。他生性雄猜、阴狠嗜杀,常有朝廷黯弱,可取而代之的言辞。 又闻杨氏居所雕龙饰凤,又擅用阉宦,呵呵,俨然是一位土皇帝。大明有天子,岂容播州有土皇帝!” 朱翊钧的话一声严厉过一声。 三人心知肚明,播州杨氏是太子殿下选中的,平定西南的那只鸡。 播州杨氏自前唐自据以来,历唐、五代十国、宋、元,再至国朝,七百年有余。在播州根深蒂固,在西南影响巨大。 这样的土司,你再表忠心,朝廷也不会轻信。 唯一的出路就是乖乖地交出地盘,带着财产和家人入朝,安安稳稳做个富足翁。 可是杨氏甘心吗? 不甘心那就开打了。 不过太子殿下所有战略都是谋定而动。拿杨氏做鸡,在前期肯定会多加安抚,各种手段一起上。 谍报侦查局、商业调查科,刺探、收买、离间、策反。还有少府监和太府寺领导的各家商号,都会在统一指挥下进行各种经济战争手段。 朝鲜就是被谍报侦查局和几大商社联手,搞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日本除了每年两次的炮击,谍报侦查局和几大商社暗地里收买粮食、挑拨离间.种种手段也是他们衰败至此的重要原因。 大明现在在兵不血刃,玩软刀子方面,取得了巨大的长进,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播州粮食没法完全自足,食盐需要靠川盐,还有棉布、铁器、白糖等货品,都需要从外面引入。 唯一依仗的就是地势险要。 但地势险要意味着别人进来难,你出去也难。 到时候四川、云南、湖南、贵州四布政司找借口,把出入通路一卡,然后什么卖给你,什么不卖给你,按照参谋局的小本本来,看你能坚持几年? 朝鲜不到两年就乱了。 日本是半条汉子,扛了五年多终于还是跪了。 “西南部署,参谋局正在筹划。此前负责参谋局的文长先生调往西北,参谋局的事,潘先生可以兼一兼。” 胡宗宪和谭纶连忙给潘应龙递眼色。这是一条青云之路,赶紧把握。 “臣领令旨,愿意为大明西南安定出谋划策。” “好,参谋局你领一份差事。不过杨金水、胡公,还有文长先生都说凤梧你是文武兼备。孤还有一份差事,需要你担当。” 胡宗宪和谭纶继续给潘应龙递眼色。 这是好事啊!肩上的担子越重,说明殿下越信任你。 胡宗宪和谭纶自知各自年纪大了,朝堂上坚持不了几年,总有告老还乡的一日。 可是他们自东南剿倭开始,聚集天下人才,劈薪斩棘,走到今日这一步,也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 两人也想着为这个集团选定后备领军人物。 王一鹗是一位,他是自个脱颖而出的。 潘应龙是徐渭和杨金水举荐的,由胡宗宪培养。 叶梦熊和宋应昌是杨金水举荐的,分别由谭纶和胡宗宪培养,先是去了一趟朝鲜,然后一个在东北,一个在南海,分别历练。 胡宗宪、谭纶、杨金水这些东南集团的大佬们很清楚,只有这样在地方和边事中不停历练的人才,才会得到太子殿下的青睐和器重。 潘应龙沉住气答道:“请殿下下诏,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孤要让你出任顺天府少尹,主持京城扩建!” 三人都愣住了。 什么! 京城扩建? 与此同时,回到自己府上的冯保叫来了冯七。 “今儿是谁把舅老爷送来的?” “回老爷的话,是胡公麾下参军,潘凤梧潘先生。” “他进了内院?”冯保眯着眼睛问道。 冯七停了几息,噗通跪下:“潘先生跟着舅老爷一起进了内院。小的一时失职,请老爷责罚。” 冯保那双秀目眨了眨,不动声色地说道:“明儿去司礼监找掌刑千户,领二十小板子。” “是。”冯七连忙磕头谢恩,“谢老爷恩典。” “舅老爷呢?” “还在跟夫人说话。老爷要不要去看看?” 冯保想了想,“咱家还有事,待会就走,不去了。你们好生照应着,吃的、用的、穿的,不可怠慢了一点。” “是,老爷!” 第三百零七章 京城不仅是心脏啊! 西苑勤政堂,胡宗宪、谭纶和潘应龙还有些迷糊,怎么好好地就要扩建京城了? 朱翊钧挥挥手,祁言把另一幅舆图挂在屏风上,正是京师及其附近州县地图。 “这是京师,分五城。东西北中城,是永乐年间修筑的旧城。南城是嘉靖年间,皇爷爷新筑的外城。 看上去很大,但京师两百年来,人口越居越多,不够用了。别的不说,孤的那些诸藩宗亲们,亲王十几位,郡王数百位,还有其它将军中尉上千户,都要居于京师,孤要找多少府邸宅院安置他们?” 胡宗宪三人不由一惊。 “殿下,诸藩宗室们全部安置在京城?” “是的,亲王、郡王还有镇国、辅国将军们,都安置在京城和京畿,其余自谋生路的,孤和朝廷就管不到了,想居于哪里就居于那里。” 胡宗宪三人无语了。 原本以为太子殿下整饬诸藩宗室,人人审查过关,通过后再放回诸藩,结果居然全部扣在京城。 这. 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只是这样做有利也有弊。 诸藩宗室以后在京城里,天下脚下,百官眼皮底下,他们很难再嚣张跋扈得起来,没法再为非作歹。 那么多御史京官看着,揪到把柄就上疏弹劾你,在你身上刷名望。 弹劾奏章两三天就能递到西苑,是生是死、如何惩治立即见分晓。 弊处也有,这些诸藩宗室全居于京城,俸禄是一大笔钱粮。以前是各地分担,现在要先运到京城再分发。 以前京城靠漕运运输,耗费巨大,确实是一笔沉重的负担。但现在海运兴起,工商大盛,运输成本大减,负担似乎不是很重。 祖制里诸藩分镇各地,永固江山? 现在看来过于理想化了。 两三百年过去,这些诸藩根本没有心思,也没有能力平时替皇家镇守要城,危急时勤王攘乱。 他们已经蜕化成一群不事生产,只知道吸食百姓血肉的寄生虫,是大明朝沉重的负担。 皇家不仅得不到他们的帮助,还要替他们擦屁股,为他们承担后果。 胡宗宪三人对视一眼,有些明白朱翊钧的想法。 “殿下,那各地的诸藩宗庙和王府,如何处置?” “宗庙保留,交地方官府好生看管维护。每年一次,该藩亲王郡王回去祭拜一次,告慰先灵就可以了。 王府以及其他宗室府邸,孤派员去实地勘查,或改为学院、公学、医馆和养济院;或拍卖给商贾,改为商铺酒楼饭店。 朝廷养了他们这么多年,耗费了那么多钱粮,也该见到回头钱。” 殿下,你可真狠啊。 诸藩宗室被你召集在京城京畿集中居住,分散在各地的诸藩府邸、田地肯定保不住,交给各地官府处置。 田地多半是用来安置退役老兵。 府邸宅院或用于学校医馆和养老育婴等公益,或拍卖商用。如此一来也算是对地方多年供养的一种补偿。 以前是苦一苦百姓。 现在到殿下这里改了规矩,苦一苦宗室。 胡宗宪三人是近臣,非常了解朱翊钧脾性。 先是苦一苦晋党、晋商、盐商、南京勋贵和衍圣公府等地方世家,接着是苦一苦诸藩宗室们,将来会苦一苦谁,不言而喻。 难怪殿下跟海瑞这么亲啊。 朱翊钧看着胡宗宪三人,见他们没有什么意见,继续在舆图上说道:“孤的设想是在东西北三个方向,再向外扩展。新筑东西北三城。 此前的东西北三城,统一为中城。以后京师还分皇城和东南西北中五城。 中城多衙门官署,南北多官民居住,东城多商铺仓库,西城多书馆学堂。” 朱翊钧逐一给五城定位。 胡宗宪三人听完后,谭纶担忧地说道:“殿下,京城扩建,耗费巨大。臣担心反对声汹涌不绝,也担心耗费巨大,难以承担。” 朱翊钧点点头,看着舆图上的京城五城,轻叹了一口气。 “这世上做事最难,动嘴最易。需要做事时,无人吭声。别人开始做事,无数人站出来说三道四。 扩建京城是孤深谋远虑过的。” 说到这里,朱翊钧转向胡宗宪三人,“孤问问你们,京城在你们心里是什么?” 是什么? 大明的京师,是心脏啊。 看到三人不是很明白,朱翊钧解释道:“孤问的是,京城的主要职能是什么?” 职能? 胡宗宪三人迟疑一下,说出自己的想法。 “京城此前叫北平,是抵御北元的军事要地。” “也是九边的军械、钱粮、兵马囤积和转运中心。” “现在北虏边患渐除,九边压力减轻,但是与漠南漠北以及东北的往来却更密切了,成了商贸和货品囤积转运中心。” 朱翊钧欣慰地点点头,“你们说得都没错。京城是大明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和交通中心。” 为什么不是工业中心? 在朱翊钧心里,大明重工业基地一在滦州,二在太原。 等东北稳定,沈阳还要再建一个。 工业革命的煤烟味,大时代的气息,偶尔闻一闻可以,但是长年累月地闻就吃不消了。 胡宗宪、谭纶和潘应龙三人面面相觑,十分惊讶,京城在殿下心里,是这么多中心? 政治中心就不用说了。 文化中心? 有天子、宗室、勋贵和文武百官,全国各处的文人学子,包括戏曲都会涌来,在京城闯出名堂,可名利双收。 确实是文化中心。 军事中心也不用说。 几年下来,九边、东南等诸地征战历练出来的精兵,轮番入值京营。 二十六军、肃慎军、蒙古左六翼,这些天下精锐之师,发号施令都由京城而出。 经济和交通中心,有些费解了。 这几年,朝野上下对经济一词的理解,与朱翊钧同步了。 京城怎么会是经济中心? 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在上海,那是太子殿下伸手一指,画了个圈,然后杨金水、李三江等人呕心沥血建立起来的。 所有去过的人都会惊叹,古往今来,天下繁盛之极,莫过如此。 怎么经济中心反倒成了京城? 还有交通中心,交通最便利的还是上海。 通江达海,面向大海、背靠长江运河,转运十分便利,这也是它能迅速发展起来的原因之一。 潘应龙代表三人问出经济和交通中心的疑惑。 朱翊钧微微一笑,开口解释道:“而今东北大定,漠南已经降附左翼。平定右翼也未来可期。 我们要笼络漠南漠北,永固北疆,就要改变以前粗暴简陋的手段和方法。除了汉蒙一家,定期向西发起征战等举措之外,我们还要使用经济、文化等手段。 让百户以上头人贵族子弟,入京或沈阳、太原、西安求学,教诲以忠义仁孝,是其一。 其二就是往来商贸,收牛羊良马、皮毛奶酪。现在太原、辽阳、滦州新成立了几家大羊呢绒厂,纺织草原上的羊毛,制成呢绒和毡帽衣服。 将来转运方便,可在漠南漠北设加工厂,把牛羊肉和奶,初步加工,便于保鲜,再贩运各处这些商贸往来,货品转运,都以京城为中心进行。” 朱翊钧还有一件事没有说清楚。 第一台商用蒸汽机制作出来了,铁路和蒸汽火车也不远了。 京城必定要成为铁路交通的中心,东边修一条铁路,连接滦州,再分出两路,一路出山海关入辽阳、沈阳,连接大明新的农业工业中心。 另一路出承德、赤峰、通辽,沿着察哈尔旧地一直向北,再调头向西,深入漠北草原腹地。 南边修一条铁路,连接天津和大沽,天津再分出一条,一直南下,山东、江苏、应天府再过长江,直至上海。 大明京沪线。 西边修一条,过涿州、保定、真定,然后分路。 一路调头向西,从井陉入晋,直抵太原。另一路继续向西南,过黄河,直入郑州开封。 北边再修一条铁路,西北出居庸关至宣化,在那里分路,一路向北,出张家口,穿漠南,直抵漠北草原核心狼居胥山。 另一路继续向西,至大同,再调头向西北,穿土默特部腹地,直至河套地区。 这几条铁路一修,犹如几条铁链,让大明北疆稳如泰山,京城自然就成了经济、交通中心了。 朱翊钧简单解释后,对潘应龙说道:“凤梧,扩建也是改建京城旧城的重要机会。疏浚河道沟渠,避免洪灾内涝;铺设下水管道,完善市政设施,提高公共卫生. 一座城池,我们不仅要住得安全,还要住得舒适。京城乃天下首善之地,凤梧,你要为天下建一座楷模之城。” 听朱翊钧如此一说,潘应龙顿时觉得责任重大,压力翻倍。 不过压力越大,出的政绩也越大。 “臣定当殚精竭力完成殿下制定的宏图伟业。” 送走谭纶和潘应龙,朱翊钧留下了胡宗宪。 “胡公,那位党如圭找到了吗?” 党如圭就是那个忽悠胡宗宪上疏弹劾凌云翼,试图挑起胡宗宪和张居正内斗的幕友。 “启禀殿下,臣给刑部行了文,那边也发了海捕文书。锦衣卫宋都使也给臣来文,说锦衣卫也在全力缉拿此子。 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讯息。” “此子不是被灭口了,就是此前用的全是假名假籍贯,处心积虑,现在他恢复真名,安于原籍,很难查到。 现在大明工商大兴,人口流动频繁,这样的人不好查。” “臣也觉得不好查。只是幕后黑手是谁,没有查不出来,臣心中忐忑不安。” 朱翊钧看着胡宗宪的脸。 或许他已经猜到是谁,只是不愿意说出来而已。 朱翊钧安慰他道:“胡公不必过滤。朝堂之上,无党无派,那是不可能的。有党分派,自然就少不了明争暗斗。 胡公,孤意欲让你入督理处,总制戎政,内阁的那滩浑水,我们就不去趟了。” 胡宗宪知道太子殿下是在保护自己。 自己严党身份,是要背一辈子的。 要是入阁,那些翰华清流就会像打鸡血一样冲上来,往死里弹劾自己,八百年的老账也会被他们翻出来。 胡宗宪诚恳地说道:“殿下的良苦用心,臣感激零涕。臣一定替殿下督理好戎政,尤以西南为重。”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 老胡这样的能做事又识进退的大才,用起来就是顺手舒心。 胡宗宪也离开后,朱翊钧坐在椅子上,心事重重。 挑拨离间胡宗宪和张居正之间的幕后黑手,朱翊钧也猜出来了。 此人的身份让朱翊钧迟疑不决,难以下定决心。 “祁言,去架阁库戊字库取一份旧文档来,就是” 祁言马上领命而去,很快就拿了回来。 朱翊钧拿着这份文档,看了又看,忍不住提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准备写字。 “殿下,司礼监冯公公和锦衣卫宋都指挥使有事求见。” “请进来。”朱翊钧头也不抬地答道。 第三百零八章 终不似少年游 冯保和宋公亮联袂进来时,朱翊钧还在埋头写字。 两人站在门口,没有出声,静静地等待着。 朱翊钧只是简单写了一行字,夹在那份文档里,一起交给了祁言。 “送去内阁,给首辅李老先生。” “是。” 朱翊钧起身,转出书案,等冯保和宋公亮行完礼,扬扬手。 “走,陪孤出去走一走。” “是。” 朱翊钧先出了勤政堂,冯保和宋公亮紧跟其后,三人很快就转到湖边的林荫路上。 天高云淡,头顶上时不时有鸿雁飞过。苑子里的树木树叶枯疏,风一吹,许多树叶飘落而下,落在湖面上。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抬头看了看天,信口念道。 “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他转头看着宽阔空旷的湖面,“皇爷爷还在世时,湖面上常有仙鹤和鸿雁,伴风起舞,清鸣长翱。 现在这湖面,太冷清了。是不是孤的心太清冷寂寥了,搞得这西苑也如此冷清?” 这话这么答? 冯保和宋公亮微低着头,继续装聋作哑。 “母后时常说我,十五六岁的少年,却比五六十岁的老者还要老成。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朱翊钧念完后,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叫人把这西苑三湖改一改,筑巢引鸟,多引些仙鹤、朱鹮、鸿雁、天鹅在西苑安家落户。 然后多修有顶的游廊。鸟儿终是鸟儿,不懂得三纲五常,也不明白孤的太子威严。 该空中抛物,它还是会抛,还是以防万一的好。” 冯保在身后轻声道:“殿下,要不要再养些猫啊狗的?” 朱翊钧突然想起,皇爷爷非常喜欢养猫,是天字第一号的资深猫奴。 他给爱猫盖了专用的房子,叫做“猫儿房”。 这些猫不仅有地方住,还专门有三四个宫女内侍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干,专门负责伺候猫主子。 在他嘴里,公猫叫“小厮”、母猫叫“丫头”、被天地无私一刀割的猫叫“老爹”、猫中大佬叫“管事”。 他最喜欢的两只猫,分别叫雪眉和狮猫。 不过这两只猫自己都没见过真容,只见过画像。 雪眉毛发卷曲呈微青色,双眼晶莹,双眉洁白如玉。 狮猫颈部毛长、头大而耳短、两眼圆睁、不威而怒,形如狮子。 自己虽然也喜欢小猫小狗,但撸猫丧志,皇爷爷仙逝后,自己把猫儿房的猫儿分给后宫太妃太嫔们收养。 冯保的建议,朱翊钧原本想应下来,可是转念一想,自己马上就要大婚,接着就是妃嫔们怀孕,生儿育女。 猫狗虽然可爱,但有个问题,身上会携带寄生虫。 自己还是资深公务员时,有位同事两口子都是爱狗猫之人,有医生亲戚劝他们在备孕期间暂时把猫狗送人。 不答应,继续撸猫养狗,不曾想他老婆怀孕后五六个月,孕检出什么弓形虫。傻眼了,只好流产,结果身体受伤害,成了易流产体质,最后辛苦折腾了十几年才生下头胎。 自己跟他一样年纪,差不多时间结婚,结果自己大女儿备战中考,他还在为小孩读幼儿园的事犯愁。 在医学昌明时代,这些问题都不大。可是在当下,就要了老命。 朱翊钧现在都怀疑,皇爷爷子嗣不兴,死了那么多儿子女儿,通过猫猫感染了寄生虫是不是原因之一? 一想到猫狗有寄生虫,朱翊钧又想到鸟类有禽流感。 这些鸟儿从北飞到南,又从南飞回北,迁徙路途上万里,从温带到亚热带,身上不知道带了多少各色各样的病毒细菌。 这玩意在古代就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码得,地球太危险了,我想回火星! 朱翊钧挥了挥手,“算了,鸟儿,猫狗的,先搁置不养了。湖里有鱼,马厩里有马,凑合着过呗。冷清就冷清,安全第一。” 宋公亮和冯保对视一眼,怎么养鸟养猫狗,还跟安全扯上关系了? 鸟儿跟猫狗有什么危险吗? 可是两人也不敢问。 朱翊钧正了正神,把思绪拉回来。 “宗室那边情况如何?” 谈到正事,宋公亮马上答道:“殿下,诸藩宗室在京城以及各地报考官吏招录考试者,共计四万九千六百七十人,考试合格者三千零六十三人,成绩优良者五十二人。” 朱翊钧答应过,宗室在招录考试通过后,所授爵位折降三阶,出任相应官阶的官职。比如奉国将军折色从六品,可出任各府通判或直隶州同知。 奉国中尉奉折降地板价,从九品,只能出任地方小吏。 可是朱翊钧怎么会让他们钻空子呢?在正式颁布的诏书里打了补丁。 成绩优良者才有资格谈爵位折降官阶。 成绩只是合格,你老老实实从未入品的基层公务员做起。 当时公布时,曾经引起宗室们非议,但影响不大,很快就平息了。大多数宗室们踌躇满志,以为这招录考试不过是走过场,官帽手到擒来,所以并不在意。 “同时宗室报考南北国子监者一万三千一百人,成绩合格者四百零二人,成绩优良者十一人。” 听到这个结果,朱翊钧冷笑几声。 “朝廷每年耗费八百万石钱粮,养了两百年,就养了这么些废物。孤知道,合格者三千零六十三人,其中必定有人讲情面,高抬贵手。否则的话,至少还要刷一半人下来。 你们说说,孤如何指望这些废物?国朝危急时刻,孤指望这些废物能力挽狂澜,扭转乾坤?八百万石粮食,养羊养豚能让多少百姓吃上肉? 结果养了这么一帮废物,除了造粪,什么都干不了!天家还要替他们背上汹涌罪名,被天下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朱翊钧忍不住把这些宗亲们大骂一顿。 猪队友! 名副其实的一群猪队友! 什么忙帮不上,还浪费钱粮。 这么多钱粮,能养多少兵? 每年八百万石粮食,至少能养八万精兵,叫砍谁就砍谁。 关键是浪费钱粮不算,他们还打着各种旗号,侵占田地,欺凌百姓。 然后这些骂名老子来背。 国家基脚被挖的后果,老子来承担。 你们是宗室,跟孤同宗共祖,打折骨头连着筋,没错,可你也得有真才实干。 你有本事,孤重点培养你,越级提拔你。要是没本事,哪凉快那呆着去! 孤不养闲人。 朱翊钧继续问道:“这些鸟人是不是群情激愤?要找孤讨个说法?” “殿下英明。诸藩宗室招录考试里通过者十不存一。他们认为考试有舞弊,上下其手,故意为难他们。 各地诸藩的宗室们,正在互相串联,分成几股。,一股进京告御状,一股去中都哭祖陵,另一股去南京应天府,哭孝陵。” 朱翊钧笑了,笑得有些森然,“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们也就只有这些手段了。明正,镇抚司和警卫军都准备好了吗?” “启禀殿下,镇抚司已经秘密布控,警卫军随时待命,只等一声令下,即可抓人。” 朱翊钧直着身子,笼着双手,微歪着头,看着湖面,鼻子一哼。 “你们看,对付这些废物,都不用二十六军,也不用营卫军,只需地方镇抚司和警卫军走一趟好了。 看样子除国六藩,圈禁二十一位郡王,还没有让这些混账子吃到痛啊!” 冯保在一旁说道:“殿下,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自视甚高,实则毫无处世阅历。殿下的一番良苦用心,都做给瞎子看了。” “看不见,那就狠狠打一顿。身上吃痛了,聋的、瞎的、痴的、呆的、傻的,都该有反应了。冯保,明正。” “奴婢/臣在!” “打起精神,好生用心,演一出好戏来,西市口好久没开张了。” “遵令旨!” 祁言奉命送来一份太子殿下的文卷,李春芳接过来后很是疑惑。 这是什么? 看这纸张,微微发黄,看着有十来年的历史了。 李春芳小心地打开对折的纸张,里面是田字格,原来是一张誊写纸。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字迹歪歪扭扭,十分稚嫩。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旁徨,俄尔天灾流行,眷属罹殃” 李春芳猛地愣住了,思绪猛地被拉到嘉靖三十九年春天,二月二,龙抬头。 那天早上自己奉诏来到西苑,先皇嘉靖帝指着身边的世子说,世子入西苑一年了,现在该开蒙读书,要请自己这位状元郎给世子启蒙。 然后自己跟世子去了西苑西安门附近的课堂里。 世子当时才多大,五岁? 他一身朱色蟒袍,头戴翼善冠,神情冷静坚毅,站在那里跟个小大人似。可是自己从他黑亮的眼睛里看到了惶然和无措。 丧母离父,小小年纪来到陌生的西苑里,能不惶然吗? 自己心生怜悯,和气轻声地问他,可曾读过书。 世子答道,读过《道德经》和《太上感应篇》,也读过《庄子》和几十首唐诗和宋词。 自己开始时想给他启蒙《大学》,世子很是反感。 呵呵,自己第一次读《大学》、《中庸》也觉得没意思。于是就改了个法子,以太祖皇帝的诗,以及《御制皇陵碑》为范本,教世子启蒙。 这张纸就是自己指导世子手书的第一张誊写纸,上面好多字,都是自己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写出来的。 想不到殿下还珍藏着。 李春芳轻轻抚摸着这张誊写纸,百感交集。 自己以太祖御笔启蒙太子殿下,万万没有想到,不到十年,他的言行他的心志,朝野上下一致认为,成祖列宗中最似太祖者。 一饮一啄啊! 有时候李春芳十分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坚持一下,以《大学》《论语》等儒学经义给殿下启蒙,非要用太祖皇帝的御笔启蒙。 太祖重兴儒家,立理学为大明国本。 殿下轻弃儒家,肆意改造为大明新国本。 念及与此,李春芳心急如焚。 但李春芳清楚朱翊钧这位学生的脾性,天下为公,摆在他心中第一位的是大明社稷苍生。 他所作所为,你很难说他是为了一己之欲,为了所谓生前功身后名。 所以李春芳才会如此纠结痛苦。 嗯,还有一张纸。 李春芳看到了夹在里面的纸,上面是朱翊钧亲笔所书的半阙词。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读完后,李春芳愣住了。 太子聪慧,他早就看出自己在暗地里做的那些事。 要是换做其他人,这会不是祁言拿着这份文卷来,而是锦衣卫来拿人了。 太子念及他孩童孤苦无助时,自己对其的一片照拂,没有出声,只是暗暗提醒自己。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李春芳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他拿起笔,蘸上墨汁,左手抹了抹眼泪,抽出一张纸来,写上半阙词。 “不是奏赋明光,上书北阙,无惊人之语。我自匆忙天未许,赢得衣裾尘土。白璧追欢,黄金买笑,付与君为主。莼鲈江上,浩然明日归去。” 开了阁房门,正要叫人,却看到祁言在门外等着。 “你还在这里?” “老先生,殿下吩咐。那张誊写纸珍贵无比,他要收藏一辈子。所以叫奴婢在这里等着,老先生看完了,奴婢再带回去。” 李春芳双目噙着泪光,嘶哑着声音说道:“好,誊写纸给殿下带回去。那半阙词,老臣就却之不恭了。回了半阙词,你一并带给殿下。” “是。” 第三百零九章 宗社党在行动! 隆德王朱敬镕和暂摄晋藩事、奉国中尉朱慎镜,走进春熙楼一楼大厅。 伙计见到,马上笑吟吟地迎上来,“两位爷,雅间都备好了,三楼绣华阁,里面请!” 朱敬镕和朱慎镜点点头,提起前襟,跟着往楼梯间走去。 一楼大厅里,熙熙攘攘坐满了人。 几十张桌子上,摆满了美酒佳肴,围坐着的众人觥筹交错,高声呼笑。 站在楼梯上,朱敬镕忍不住转头扫了一眼,这涌动的那是人头啊,全是金娃娃啊,这一天下来,多少流水啊。 真是日进斗金,羡慕啊。 “伙计,你们酒楼生意真好。” “客官,全托你们福,多亏了你们照应!” 朱慎镜也忍不住转头扫了一眼,贪婪的眼睛依依不舍。 二楼、三楼安静许多,但是每间雅间里都挂着有客的牌子。丝竹唱曲声若隐若现地传出来,引人遐想。 朱敬镕又忍不住问道:“你们雅间都满客了。” “如今天子圣明,太子英明,世道太平,生意就好做许多了。”伙计继续说着套话。 朱慎镜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里面的雅间,透着贪婪的目光。 “这么多雅间都坐满了,这能挣多少钱啊。” 伙计忍不住看了两人一眼。 我们酒楼能挣多少钱,你俩怎么比我们东家还要上心。 把朱敬镕和朱慎镜请到三楼绣华阁雅间里,请落座,倒上毛尖好茶,拿出一本菜谱。 “两位爷,想吃些什么,想喝些什么?” 朱敬镕歪着嘴问道:“那你们有什么?” “这位爷,我们这里吃的可多了。西北的驼峰,东北的熊掌,漠南的羊羔,南海的猩唇,西南的豹胎 海里河里的鲱鱼、石斑鱼、鲶鱼、旗鱼、鲈鱼、鳐鱼. 煎、炸、烹、炒西苑传出来的火锅、炭烧、铁板烧,我们这里都有。” 朱慎镜故意问道:“那喝的呢?” “喝的就更多了。 近的有京师本地的黄米酒,蓟州的薏苡酒,永平的桑落酒,易州的易酒,沧州的沧酒,大名的刁酒和焦酒,济南的秋露白。 远的有泰和的泰酒,麻姑神功泉酒,兰溪的金盘露酒,绍兴的荳酒,粤西的桑寄生酒,粤东的荔枝酒,扬州的雪酒、蜜淋酒,苏州的坛酒和三白酒,山西的襄陵酒和汾酒,关中的蒲桃酒,成都的郫筒酒。 更远的有漠南的马奶酒,宁夏的葡萄酒,云南的猴儿酒,南海的椰子酒。” 伙计巴拉巴拉说了一串的酒名,听得朱敬镕和朱慎镜目瞪口呆。 真有这么多酒了。 想不到来京城这么久,才知道各地往京城里运了这么多种酒来。 “哪种好喝?” “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小的不好说,全看各位爷的口味。” 朱敬镕和朱慎镜对视一眼,胡乱点了五六个菜,叫了两壶秋露白。 等伙计出去后,朱慎镜忍不住对朱敬镕说道:“哥哥,这京城里真是要什么有什么,数不尽的美食,喝不完的美酒,还有赏不完的美色。 西苑把我们叫进京里来,还真是要谢谢他。” “谢谢他什么? 天天上课学习,三天一篇学习总结,五天开一次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小会,十天开一次大会? 老弟,居京不易。没有银子,再快活也跟你我没关系。有银子,哪里都是神仙。” 朱慎镜探过头来,嘿嘿一笑:“哥哥,我看这酒楼就挺赚钱的。我们要不要也开一家,财源广进,日进斗金。” “去哪里开?酒楼要当闹市,位置要好。还有掌柜、伙计,厨子,缺一都不可。你我去哪里找?” “费这么大劲干什么?哥哥,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去抢一家现成的不就是了吗? 哥哥,我看这家春熙楼就挺好的。” 朱敬镕瞥了他一眼,“我们有个屁的身份!我们这郡王不值钱,给人家搽鞋底狗屎都嫌弃呢! 京城里这些赚钱的门路,谁背后不站着号人物。各个手眼通天,直通西苑。我们在他们面前就是个屁! 有权有势才有钱,要不然一切都是个屁!” 朱慎镜冷笑几声,“哥哥,我早就知道了。这世道就是这样,有权有势,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没权没势,做牛做马,吃草咽糠。” 说到这里,他凑过头去,冷然问道:“哥哥,我们的大事什么能成? 只要我们能铲除奸佞,还政皇上,这王爷的位置就稳了,有权有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朱敬镕一拍桌子,“贤弟说得没错!这世道就是这样,你我不奋起一搏,以后这春熙楼都来不起了!” 他左右看了看,轻声说道:“贤弟不着急,今日我们就是来跟人接头的。拿到西苑那位的情报,我们才好有的放矢。” “哥哥,你真是神机妙算啊!” 等了一会,酒菜都上齐了,又等了十来分钟,有人在门口嘚嘚地轻轻敲门。 朱敬镕一个箭步冲上去,拉开门,四目相对,点了点头,把来人让进屋里,从门缝里探出头去,左右看了看,见到没有异常,这才关上房门。 来人青袍襕衫,对折幞头,看着像是大户人家的仆人随从。这样的人在京城里没有五万也有三万。 他十分警惕,围着房间转了一圈,又贴着三面墙壁听了一会,坐下来也不介绍自己,只是打量了一下朱慎镜,眉头往朱敬镕挑了挑。 “自己人。”朱敬镕连忙解释道,“宗室的英杰俊才。” 来人点点头,凑到朱敬镕跟前,轻声道:“明日,葡萄牙的使节团要走,那位会微服私访去四方馆,送一送。” 然后默然不语。 朱敬镕眉头一皱,“还有呢?” 来人没有出声,右手食指在桌面上敲着,发出咄咄地声音。 朱敬镕只好从怀里掏出四张桑皮纸,摆在来人面前。 “富国银行的汇票,总共六千块银圆。兄弟,做人要厚道,拿钱就得办事。” 来人瞥了朱敬镕一眼,不慌不忙地拿起汇票,每一张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遍,验证为真后往怀里一塞,嘴角露出满意又得意的笑意。 “三天后,钦天监要在南苑校场放飞热气球,西苑那位一定会去。” 说完,他起身就走,刚走两步,又转了回来,拿起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拿起筷子,夹了几块肉,几块鱼,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吃了起来,吃得满嘴都是油,又拿起酒壶,咕咕地喝了两口。 袖子在嘴巴上一搽,拱拱手:“多谢。” 开门扬长而去。 朱慎镜很是不满,“什么玩意!” 朱敬镕跟着走到门口,拉开门,探出头又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异常,轻轻关上门,坐回到座位上。 “哥哥,什么人?”朱慎镜问道。 “什么人?见钱眼开,能给我们消息的人。”朱敬镕没打算把来人的身份说出来。 朱慎镜眼珠子一转,也懒得去追问。 “哥哥,给得消息准不准?” “我从他手里买过一回消息,准。” “那我们召集人马,埋伏在四方馆的路上。”朱慎镜强按着激动问道。 朱敬镕拿起另外一壶新酒,拿过两个干净的酒杯,满上酒水。 端起其中一杯,扬起脖子,狠狠地喝完。 “慌什么!”朱敬镕瓮声说道。 “哥哥,那怎么做?” “此事兹大,必须小心再小心。四方馆我们先看着,不要动手。要是真看到那位了,南苑再动手不迟。 那里地方人稀,河汊水荡众多,遍地都是芦苇杂草,伏兵数千也很发现。” 朱慎镜眼睛一亮,“哥哥真是高啊!四方馆我们先摸摸那人的底,如果情报真的可靠,我们再在南苑动手。 哥哥,你可真是武侯再世,张良转生,比那个色厉胆薄的朱珵坦强多了。你才是我们带头人,我们只服你 有你领着,我们大事定成! 哥哥,小弟敬你一杯!” 朱敬镕矜持地淡淡一笑,拿着酒壶,给朱慎镜和自己斟酒。 “低调,我们要低调。” 第二日,四方馆里。 葡萄牙使节团正使孔塞达.阿威罗.莱昂,愁容满面。 今天就可以动身启程,坐河船去大沽,再搭坐海船,趁着西北风,一路南下,回去满剌加。 不,说不定满剌加已经没有葡萄牙人了,自己可能要多赶几千里路,转去果阿。 他深刻认识到,明国的太子做事雷厉风行。 那次明国太子接见自己,通知自己而不是跟自己协商,葡萄牙人必须放弃壕镜镇,跟其他外商一样,老实去通商港口报关停泊。 没过去一个月,鸿胪寺就知会自己,广东方面动用了三千海防营,一百二十艘大小战船,包围了壕镜,然后入镇清查,解救被拐卖明国妇人一千二百一十人,抓获藏匿在壕镜的人贩子、盗匪、伤人、走私等罪犯六百七十三人。 葡萄牙人,包括五艘海船的水手,合计四千七百五十九人,全部给赶出壕镜,带着各自的财物,匆匆登上葡萄牙船只,以及明国提供的六艘船只,转到香江港外的离岛,暂时安居。 愿意继续留在大明的,按照《嘉靖四十六年外藩人士入境居留申报条例》申报即可。不愿意留下的,或跟着回航的葡萄牙船只回果阿,或包租大明海船先去龙口港,再转船去果阿。 看到这个照会,莱昂像是被雷电击中,许久都说出话来。 真的是通知自己,不是跟自己商量啊。 他着急地问鸿胪寺官员,“满剌加,满剌加怎么了?” 鸿胪寺官员很有礼貌地告诉他,“我们鸿胪寺只负责传递消息,戎政实务不归我们归。壕镜之事,我们也是接到广东藩司八百里加急,内阁行文后按例通报与你。 至于满剌加,只有等南海水师做完事,八百里加急上禀,我们才可能收到行文,然后再按例通报贵使。” 这些日子,莱昂心里十分疑惑,我们千里迢迢来到明国人的首都,到底来干什么? 同样失落迷茫的还有传教士弗朗西斯。 这几月他花了大量的精力去传播上帝的福音。 他努力学会官话,然后去街面上给人讲耶稣的故事,传播教义。 只是人家津津有味地听完后,胡乱议论开:“耶稣这娃有点惨啊。 “处女怀孕,真鸡儿鬼扯。人家尼姑庵里的尼姑照样生子,也没他这么瞎鸡儿扯。” 议论完就要四散走了。 急了的弗朗西斯拉着他们信教,这些人马上变脸。 我信你个鬼啊,你个糟老头坏得很! 这个耶稣能给我什么好处,我要信他? 他是能保佑我发财啊,还是能保佑我生儿子? 马克西安和曼努埃拉却是如鱼得水,猛地焕发新生。 马克西安摇身一变,从莱昂的副官成为光荣的大明玄武水师灵鳌号战列舰火炮长。 大明的银子也银光灿烂,而且这里更富足,生活得更加惬意。 挣钱不寒碜。 哥伦布是意大利人,麦哲伦是葡萄牙人,一个替西班牙发现新大陆,一个替西班牙进行了环球航行。 谁叫西班牙王室有钱呢! 大明皇室比西班牙王室还有钱,大腿还要粗!马克西安抱得十分干脆利索。 曼努埃拉找到了无数的商机,他现在只恨当初没有把家产都抵押换成钱来明国京城,眼睁睁看到赚钱的机会没有把握住,感觉亏了好几个亿。 他现在是使节团里最快活的人。 莱昂看着随从忙碌着收拾行李,清点好后装上马车,心灰意冷,长吁短叹。 “莱昂先生,”鸿胪寺少卿朱朗锜急匆匆走进来。 他在嘉靖四十五年由镇国将军改封韩藩世孙,属于第二批审查过关的宗室,现在身为右少卿,据说很快要被下诏传袭韩藩亲王位。 “朱先生,什么事?” “太子殿下来了,来送你们。” 莱昂激动了,莫非有什么转机? 第三百一十章 莱昂,一路走好! 朱朗锜看了莱昂一眼,继续交待着:“殿下是微服私访,请不要声张。” 莱昂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我不出声,我一声也不出。” 过了一会,先是十位便服奉宸司小校走了进来,在房间各处转了两圈,细细检查了一遍,然后守住各处门窗。 接着一身青色曳撒服,头戴毡帽的朱翊钧在几位便衣军校的护卫下走了进来。 “莱昂先生!” “伟大的太子殿下,非常荣幸见到你。” 莱昂连忙弯腰行礼。 “你今天就要走了,孤来送送你。”朱翊钧轻松地说道,“这些年来,入朝大明的外藩使节千奇百怪,有真有假,但是来自兑洲的西夷使节,却只有你们一家。 听说你还是位作家?” 该死明国的探子,真是无孔不入,我们还有什么秘密没有被他们打探去! 莱昂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是的,我只是有空记录一下在世界各地,为葡萄牙王室服务的一些经历,这些发生遥远的地方,很有意思的故事,还有那些习俗不同的人,葡萄牙、西班牙有很多人非常感兴趣。 此前我出了两本游记,但是很遗憾,我没有写出《荷马史诗》、薄伽丘《十日谈》那样传世的巨作,也没有写出法兰西拉伯雷《巨人传》那样大受欢迎的流行。” 朱翊钧鼓励他道:“回去后,把你在大明的所见所闻,写成一部书,相信你们葡萄牙和西班牙人会非常感兴趣,一定会超越那个意大利人写的《马可波罗游记》。” 莱昂感激地点点头,“伟大的太子殿下,我一定会的。我一定会用心写好这部,超越那个该死的威尼斯人。” 接着莱昂迟疑又满怀希望地问道:“伟大的太子殿下,以你尊贵的身份,不必来送我,可你还是来的,难道发生了什么转机吗?” 朱翊钧哈哈一笑,“没有什么转机!孤的驱逐令已经下达到南海水师,现在俞大猷应该带着朱雀水师和南海水师左营,围攻满剌加城。” 莱昂有些失望,他相信这是事实。 大明太子做事情,说到做到。 他跟历史上所有伟大的人物一样,说出来的话轻飘飘的像空气,但是很快就会像高山一样砸下来。 朱翊钧看着莱昂,继续说道:“其实你们这个使节团,都可以不来的。孤派人去满剌加城,宣读驱逐诏书。 你们不听,那就开打就是。反正兜来兜去,都是一个结果。不管是直接宣诏,还是找你们来面谈,你们肯定不会甘心,最后还是要做过一场。 不过孤还是召你们北上,莱昂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莱昂垂头丧气地答道:“让我们亲眼看到大明的军事和经济实力,明白只要给予时间,你们可以征服全世界。 可是伟大的太子殿下,我们亲眼所见,亲身体会,才慢慢地相信了这一切。远在果阿和里斯本的那些人,是不会相信的。” 朱翊钧哈哈一笑:“莱昂,我们大明是天朝上国,延续几千年的文明让我们成为一个礼仪之邦。‘勿谓言之不预也’。 我们在开战之前,会再三向对手发出警告。孤还邀请你们北上,让你们看到我们真实的实力,这也是一种警告。 不要着急,时间站在我们这边。等孤的世子大帆船,炮击果阿和里斯本时,他们会相信我们善意的警告。” 莱昂敬佩地说道:“伟大的殿下,你的自信让我无比敬佩。这是一位伟大强者的自信。可惜,不知道下一次见到你时,不知是什么时候,或许那时我是一个投降的败军之将。” 朱翊钧笑着说道:“你们不了解我们大明,孤却很了解你们。莱昂,回去还是多关心关心你们自己吧。 与西班牙这样贪婪暴虐的老虎为邻,你们还有心思扬帆万里,四处乱跑,心可真大。孤相信你是一位真正的爱国者。 哪一天葡萄牙被西班牙欺负了,你们这些爱国者要竖起旗帜,为国报仇时,记得在东边,你有个熟人。 对于我们大明来说,葡萄牙太弱,还是西班牙打起来够劲。” 莱昂无可奈何地苦笑着,随即很郑重地说道:“伟大的殿下,我会记住你的话,也会把你的仁慈当成光放在心里。” 他很清楚国内那些破事。 王室暗弱,部分贵族又因为西班牙给得好处多,跟那边勾勾搭搭。商人们只顾着逐利,不断地诱惑和怂恿着王室派出船队和军队四处征战,建立殖民点。 看着葡萄牙在全世界拥有最多的殖民点,掌握着世界上最重要也最赚钱的两条航线,实际上国内实力被掏空。 莱昂知道,大明太子提醒的事情,很有可能发生。 唉,我们根本不了解东方这个庞大的帝国,他却把我们的底细了解得清清楚楚。 聊了半个小时后,朱翊钧对莱昂说道:“莱昂先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祝你一路顺风,希望我们还有再相见的那一刻。” 莱昂向朱翊钧恭敬行礼,“伟大的殿下,祝你安康!” 离开四方馆,朱翊钧看了一眼随同出来的朱朗锜,笑着问道:“怎么样韩王,在鸿胪寺做得顺心吗?” 朱朗锜嘿嘿一笑:“殿下,臣做得挺有意思的。我没事就跟这些外藩聊天,收集他们的习俗和故事。 整理好后,我也准备写本书,就叫《海国外藩奇俗录》。” 朱朗锜是个奇葩,有一项天才技能,语言天赋点满。 各地方言,他听两遍,再跟那人嘀咕几句,就能说得有模有样,你都不知道他怎么学会的。 被召进京,与一些宁波、台州人聊天,居然很快把这两地方言学会,能叽里咕噜跟沈万象、张元勋用方言聊起来。 接触到日本人和葡萄牙人、他很快就学会了这两门“外语”,当然了仅限于口语交流,书面文字根本不会。 有这特长,加上审查过关,朱翊钧拿他做个典范,任命他为鸿胪寺右少卿。 “好,等着你的大作问世。” 朱翊钧一行人离开四方馆不久,从附近偏僻的小巷里钻出两人,盯着远去的马车看了一会,随即转身离开。 街面上一位挑着担子卖糖葫芦的货郎,还在卖力气的吆喝着。 旁边成衣铺的伙计还在热情招呼着路过的每一人,恨不得把他们都拉进铺子里去看看。 八个警巡兵穿着皂衣,戴着头笠,步伐整齐地从街道上走过去,带头的士官偶尔还跟街边上的熟人打声招呼。 又过了两天,朱翊钧又是一身便服,悄悄来到南苑校演场。 这里十分空旷,是校演京营的场地,周围围了一圈木栅栏,三分之二是陆地,三分之一是水面。 有时候陆战营在这里演练登陆冲锋。 今日在校演场空地上,搭着一个高高的木架子,有二十米高,架子上挂着一个大布囊,正在不断地膨胀,缓缓腾空升起,如同一个巨大的气泡,从木架子中间,慢慢地钻出来,然后越变越大,遮天蔽日。 李瑄、陈承德、陈承宗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这玩意这么大,它是怎么浮在空中的?” 是啊,这么大一坨的玩意,看上死沉死沉的,它怎么就飘起来了? “朱老六,你给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瑄转头问朱宥桴。 他是湖广荣藩的永定郡王,也是一位奇葩。 他不爱读经义,最爱读的是《梦溪笔谈》,曾经把《笔谈》里所述的“实验”都做了一遍,耗尽家产。 诸藩宗室里,废人多,奇葩也不少。 这些中高层宗室,出身优渥,不必为衣食所忧,又没有科试压力,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兴趣爱好中。 不过多的是擅写诗词的文学之士,以及写词谱曲,改进唱腔的“真票友”。 像朱朗锜和朱宥桴这样的“偏才”,数量很少,属于奇葩。 朱宥桴审查过关后,朱翊钧也用他为典型,任命为钦天监少监。 “空气加热后就变轻了,轻者上浮,于是就带动这个气球往上升。” 朱宥桴的回答让李瑄三人似懂非懂。 “朱老六,这球能飞多高?” “第一次实验,升了一百多米,第二次实验升了四百多米。” “四百多米,多高?” 朱宥桴想了想,打了一个简单的比喻:“大概朝阳门城楼二十个那么高。” 李瑄三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个乖乖!朝阳门城楼我站在上面往下看,都头晕心乱跳。还二十个那么高,那我的心非跳出来不可。” 朱翊钧在旁边问朱宥桴:“制作这个气球最大的难点在哪里?” “回殿下的话,就是做气球的材质。要密不透风,又要结实。先是用皮革制作,可是皮革必须一块块拼接,缝隙太多了,密不透风就难做到。 后来用绸布做成了一个,第一次升空用的就是它。可还是漏气,升到一百多米就升不上去。 后来我们想了办法,把绸布泡在某种秘制胶水里,浸泡阴干,再一测试,真得密不透风。第二次一不小心升了四百多米。 因为没有做好准备,人悬在空中两个多时辰,差点出事。我们吸取教训,改进了许多,又升空了一次,三百米。 所以这一次就斗胆请殿下观摩。” 古今中外都是一样,东西不成熟,不全面测试好,是不会请领导来观摩表功的。 木架子上的圆球越来越大,越升越高,大家此时才发现,圆球下方入口处是一个架子,在噗噗地向上喷着火。 架子下面隔着一米多挂着一个篮子,上面站在两个人,一个伸手去调整木架子的喷火装置,一个在小心地整理着绳索。 看着这个热气球在众人的视线里越升越高,从庞然大物慢慢地变小。 先是遮天蔽日,然后屋顶那么大,接着亭盖那么大,很快水缸那么大,最后定格在脸盆那么大。 “殿下,这玩意有什么用?” 李瑄好奇地问道。 “站得高看得远。打仗时候能派上用场。在漠南漠北草原上,升空三四百米,再配上望远镜,可以看上百里,方圆数百里,全在他的视线之内。 攻城的时候,有这么个气球升上去,整个城防都在瞰视之下,可以发信号,指挥火炮射击摧毁守军有生力量。” 陈承诚好奇地问道:“这么高,怎么传讯息下来?喊吗?喊破嗓子也不见得能听到。” 朱翊钧还没开口解释,气球上对着下方闪了几下光,看上去像是乱闪,又似乎有规律。 过了一会,有人从人群里钻出来,往这边走来。 李瑄无意看了他一眼,很是好奇:“宋大官,你什么时候来南苑的?” 此人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宋公亮,他笑着跟李瑄点了点头,径直走到朱翊钧耳边,轻声说了两句。 朱翊钧点了点头,转头对李瑄三人说道:“我们难得来一次南苑,你们的野餐酒菜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春熙楼、醉风楼定的佳肴美酒,都在那边马车放着。” “好,我们今天搞个露天野餐,请客吃饭,为研制这个热气球的钦天监大才工匠们庆功!” “好!” 李瑄三人热烈地鼓掌。 庆不庆功的再论,他们只在乎有新鲜玩意玩。 露天野餐,请客吃饭,有意思! 第三百一十一章 南苑上空的热气球 在不远处的湖汊深处,五艘小船静静地藏在枯黄的芦苇丛里。 船上蹲在六七十号人,身穿劲装,外面套了个黑色短袖褙子,持刀握枪,各个尽显剽悍,脸上全是狠厉之色。 打头的两人,趴在最前面船只的船头上,嘴里咬着芦苇根,抬头看着天上那个碗口大的气球。 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好奇地问道:“秋哥,这个是什么玩意?” “会飞的球!” 秋哥答道。 他二十七八岁,脸上有道疤,一直延伸到左眼角,连带着左眼往下耷拉,给面相更添几分凶恶。 他抬头继续看着个气球,心里隐隐不安,“三德子,跟主家联络上了吗?” 三德子就是那个二十来岁男子,他长相十分俊秀,就是脸稍微黑了些,要不然说他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少爷都有人信。 他瞥了一眼秋哥,看着那张脸,心里有点发怵。 据说秋哥以前是边军,因为什么事杀了人,辗转各地逃匿,不知何时被蕲州荆藩寿安郡王朱临浒招揽了。 朱临浒是宗社党骨干,这次行动宗社党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于是秋哥被派来了。 三德子自己是逃奴。 不过明朝是不允许买卖奴仆的,他七八岁就被亲生爹娘卖给人牙子,人牙子带着他来到常州某大户人家,按照规矩拜了这户人家的男主为爹爹,女主为娘亲。 谁曾想长到十四五岁,爹爹馋自己的身子,就连半老徐娘的娘亲也馋自己的身子,实在是太恶心了。 三德子干脆卷了主家的一些钱财,浪荡江湖。 跟着两位异士学到了点真本事,然后机缘巧合被兖州的鲁藩延宁郡王朱合楤招揽。可是进了延宁郡王府,还有人馋他的身子。 什么世道啊! 三德子答道:“联络上了。我们是左队,你是队正,我是队副,待会我们听号令行事。” 秋哥点点头。 三德子继续看着那个气球,忍不住又问道:“秋哥,这玩意怎么浮上去?” 秋哥的脸也有点黑,憋了一会,他的脸更黑,嗡声答道:“吹气吹上去的。” 后面有人拉了拉三德子的裤脚。 他转头一看,一个队员挤着讨好的笑脸看着他。 “什么事?” “两位哥哥,我们躲在这里干什么?猎野鸭吗?” 三德子还没来得及答话,其他一位队员抢先说道:“那些王孙宗室,就喜欢玩这些。借着游猎的名头,猎物我们打,他们躲在一边喝酒,还带着妓女,寻欢作乐,席地幕天,玩得那是相当的奔放洒脱。” 旁边有队员马上开口问道:“这位兄台,阅历广多啊。” “好说,好说,换了四五户主家,都是混口饭吃。” “兄台,刚才你说的席地幕天,能否展开说说” 听着话题跑偏,三德子眉头一皱,喝声道:“干什么呢?上茶馆聊天来了?我们在办正事,误了事,不仅一文赏钱没有,还要吃挂落,你们担当的起码?” 船上的队员们都不说话。 三德子转过头来,跟秋哥对视一眼。 两人身为主家的心腹,这一队的带头人,来南苑做什么,心里有点数。 这么大的事,搞不好要夷九族的! 才给这点钱! 满腹心事的三德子和秋哥忍不住又抬头看这个高高升起的气球。 “秋哥,我总觉得这球,像只眼睛,一直盯着咱们。” “瞎球讲!它那么大,我们这么小,它在明,我们在暗。我们看得见它,它怎么看得见我们? 是,是看着像眼珠子,可那也不过是瞎了的眼珠子。” 在远处的一处楼舍里,宗社党骨干寿安郡王朱临浒和延宁郡王朱合楤匆匆走进一间房子里,向在这里坐镇指挥的宗社党三巨头,沈藩保定王朱珵坦、秦藩隆德王朱敬镕、和晋藩朱慎镜禀告。 “三位哥哥,都准备妥当了。” “六百死士埋伏在四处,团团包围,只等哥哥一声令下,马上发动。” “西苑那位,还在沉溺于那个会飞的气球。奇技淫巧,不入正道!这样的人,如何为人君!” “哈哈,诸位哥哥,还真别说,要不是他好奇技淫巧,我们怎么抓住这么好的机会。” “诸位哥哥,我们都打探过,他身边就二三十个便服军校,还有二三十个文弱书生和工匠杂役。 我们稳操胜券!” “诸位哥哥,我四下打听过,城里一切照常。京营、锦衣卫、五城警巡厅都毫无察觉。哈哈,等我们大事已成时,他们才后知后觉。” 几位骨干得意洋洋地向三巨头禀告着。 听着这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不仅三巨头激动万分,四周围坐的宗社党骨干们各个都兴奋万分,仿佛看到了不久的将来,大家大功告成,在乾清殿上被亲政的皇上论功行赏。 朱敬镕最为镇静,他扫了一眼众人,大声道:“现在是紧要关头,我们万万马虎不得,稍有疏忽就会前功尽弃,我们也会万劫不复!”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安静下来,转头齐刷刷地看向他。 看到大家听他号令,朱敬镕不由心中一阵得意,他继续说道:“只差最后一步,诸位同宗,我们定要沉住气。现在大家各回岗位,各司其职,等待号令!” “好!”二十几位宗社党骨干们齐声应道,纷纷离去。 朱珵坦转头问道:“老二,接下来怎么办?” 他们斩鸡头、烧黄纸,结拜为兄弟,故而如此相称。 朱敬镕答道:“大哥,我们解下按计划行事,你继续居中指挥,调度全局。我和老三打着偶遇的借口去会一会那一位,麻痹牵制住他。 时机一到,你们立即起事,我们也好内应外合!” “好!大事就托付给两位贤弟了!” 三人一脸慷慨,仿佛浑身上下充满了浩然正气,互相告别后,朱珵坦看着朱敬镕和朱慎镜的背影,目光闪烁,等两人远去,他挥挥手,召来心腹。 “船只行李都准备好了?” “殿下,都准备好了。两身百姓衣装,小的特意去成衣铺买的。殿下穿上后,保证没有谁能认出你来。” “离京的路都摸清楚了?” “殿下,小的都摸清楚,到时候我们一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京城。” 朱珵坦摇头晃脑地说道:“兵法有云,先立于不败再求胜。先由他们去折腾吧,我们见机行事。” “殿下英明神算!”心腹连忙奉承道。 朱珵坦得意地嘿嘿一笑。 朱敬镕和朱慎镜上了小船,他俩看了看,船上没有外人,便低声交谈起来。 “老三,准备好了吗?” “二哥放心,都准备好了。事成之时,也是大哥登天之时。首功自然就由二哥笑纳了。” 朱敬镕轻轻一笑:“次功就是老三你,我们兄弟同富贵!” “谢二哥!我们已经做好两手准备,万一事败,大哥是主谋首犯,我们只不过是被蒙蔽胁迫的。 听说他还留好了逃跑的后路。” “呵呵,留后路!”朱敬镕冷笑几声,“鸡毛的后路!” 热气球升空试验非常成功,朱翊钧热情地对钦天监天文科气球组组员们说道:“这是一次壮举! 自古以来,我们一直梦想着像鸟儿一样自由翱翔。前秦有鲁班制风筝载人上空。本朝成化年间,有万虎制飞鸟火箭上广寒宫,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为了飞天之梦,诸多贤达志士前仆后继,而今你们却是实实在在升空五百一十六米! 前所未有,开天辟地的壮举。自此,我大明子民不仅要征服大海、高山、草原、雪域、荒漠,还要征服天空。 大明煌煌如日月,也将从你们开始!” 听了太子殿下这番激动人心、勉励大家的话,众人不无热泪盈眶。 这些人有的是卑贱的工匠,有的是爱好“格物科学”却被世人痛斥为不务正业的书生,过去受人鄙视唾骂,今日得到太子殿下一番热情洋溢的表彰,觉得此前受过的种种鄙视和指摘,都烟消云散,不足挂齿。 值了,一番心血和辛苦,都值了。 对于这些当下主流社会的“异端”分子来说,获得承认是最值得欣慰的。 “好了,孤已经叫人备好了酒菜,我们就在这天高日丽,风景优美的南苑,就着这只大球,我们前所未有的壮举,一起开怀痛饮,好好庆祝!” “谢太子殿下!” 众人齐声高呼道。 气球在空中飘了半个小时,降下来,补充物资,仔细检查一番,重新换上三人,又继续升空试验。 李瑄、陈承诚和陈承德欲欲跃试地想上去看个新鲜,被人拦住。 这种试验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就会成为科学先驱,成烈士。 他们只好在下面打打下手,时不时仰着头,议论畅想着上面的风景到底有多美。 朱翊钧和朱宥桴坐在临时搭建的亭子里,一起喝着热茶,聊着天。 “由己,孤给了诸藩宗亲们诸多机会,官吏招录只是一部分,还免费免试入个讲习所,学得一技之长,养家糊口,不在话下。他们怎么就一门心思往官吏招录上钻呢?” 六部诸寺的讲习所升级为学院,但各大商社工厂举办的“民办”讲习所还在,他们在少府监、太府寺、太仆寺以及太常寺的协调,分科目分地区的合并。 原则上是跟着商社工厂走,比如商社、银行、保险社总号比较多的京城和上海,商科、会计科、数学科的讲习所就有多家。 钢铁冶炼、煤铁矿比较多的滦州、太原的冶炼科、矿业科讲习所就有多家。 上海、苏州、南京有纺织科讲习所,上海、大沽、宁波和广州有造船和航海科讲习所据太常寺统计,大明现在学院有九家,六家在京城,两家在南京,一家在上海。 讲习所有四十三家,分布在京城、滦州、太原、大沽、南京、上海、苏州、杭州、宁波、泉州、广州和武昌。 朱翊钧继续说道:“朝廷拿出一大笔钱,专门拨给这些讲习所,以扩招诸藩宗亲。原定计划四十三家讲习所,招收宗亲两万一千人。 如果宗亲报名踊跃,朝廷还可增设七家讲习所,再招收三千五百人。 结果呢!第一批报名者不过一千一百人。官吏招录考试过后,诸多宗亲落榜,于是转头去报名讲习所者增多,可也不过四千二百七十人。 孤给了他们机会,可他们不珍惜啊!” 第三百一十二章 你们也配姓朱! 听到朱翊钧在抱怨,朱宥桴连忙解释:“殿下仁德,厚待诸藩宗亲。只是这些人养尊处优,自视太祖子孙,不事稼穑,非商不工,自然只想着入仕途,做轻松事。” “呵呵,入仕途,做轻松事?他们也得有这个本事。随便给个官阶,发俸禄养着他们,孤何必大动干戈改制藩宗制? 大明的官,越来越不好做,需要做实事,还要跟同僚斗心眼,他们有那个实力吗?” 朱翊钧顿了顿,继续说道:“孤调查诸藩宗亲的现状。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者,不过十之一二。其余过半衣食无忧,还有近半是穷困窘迫。 孤改制藩宗,绝未想过一改了之,不顾十万宗亲们死活。 孤多次召集少府监、太府寺、太仆寺主官,还叫富国银行、汇金银行、顺丰社、平安海运保险社、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渤海钢铁公司、太原钢铁公司、滦河煤矿等工商企业东家、大掌柜到西苑。 一起讨论安置诸藩宗亲们的事宜。说是要他们自食其力,减轻百姓负担,但孤总要给他们谋一条出路,保一家老小无虞。 结果呢?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朱宥桴也知道诸藩宗亲都是一身臭毛病,屁本事没有,却仗着自己是龙子龙孙,必定是国家栋梁,出仕做官还要经过考试都已经委屈他们了。 可他们就不想想,读书做官,你们哪样在行?只不过投了个好胎,就忘乎所以然。 知道归知道,但朱宥桴还是帮这些宗亲说些好话。 “殿下仁高德厚,这些宗亲毛病不少,也有不少人不识好歹,还请殿下多给他们一些耐心,他们总能体会到殿下的苦心的。” 朱翊钧摇了摇头:“孤的耐心是需要钱粮的。原定只发三月禄米,因为众臣上疏求情,又延发了三个月。于是诸藩宗亲就觉得拿捏住了,以为朝廷只是做做样子,吓唬他们。 呵呵,国库的钱粮是有限的,孤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既然好生讲道理不听,孤换个方式给你们讲道理。” 朱宥桴听得心里开始发寒。 他进京也有些时日,也听说过太子殿下讲道理的新颖方式。 有心想再劝,可是不敢开口了。 那些宗亲既然有恃无恐,那就让他们尝尝太子殿下的厉害。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 护卫的方良走近来,向朱翊钧轻声禀告了一句。 朱翊钧翕然一笑,“这么巧啊,那就请过来,都是宗亲,难得在这里遇到。” “是!” 过了一会,两人被引了过来,在亭子里行礼。 “臣秦藩隆德郡王朱敬镕/晋藩暂摄藩事、奉国中尉朱慎镜拜见太子殿下。” “两位宗亲请坐。荣藩永定郡王,你们认识吗?” 朱翊钧随意地指了指朱宥桴。 朱敬镕笑着答道:“臣等认识,臣等在太学宫宗室学习班遇到过永定郡王殿下好几次,还同课室两次,一起参加过两次批评和自我批评总结会。” 朱慎镜心不在焉地陪着一起笑了两声,悄悄看了一下身后,看到自己和朱敬镕带来的十来位护卫,被引到另外一处歇息,那里有木屋挡住,看不到。 好! 等时间一到,这些护卫就按计划发作,制造混乱,自己和朱敬镕再在一旁煽风点火,乱中添乱。埋伏在外围的伏兵趁机杀进来。 大事必成! 他的目光又从亭子周围方良等十余位护卫身上掠过。 无德太子果真如传说中那般怕死谨慎,真是亏心事做多了!不过也无妨,等到自己的伏兵杀进来,这些护卫的反抗都是徒劳无用。 朱慎镜收拾好心情,把注意力转回到朱翊钧,他嘴角微翘,显得十分自信。 朱敬镕继续说道:“今日我与老十九相约在南苑里游玩,不想遇到殿下在这里,于是赶紧前来参拜。” 朱翊钧哈哈一笑,“孤今日也是难得来南苑一趟,想不到遇到两位宗亲。巧啊。” 朱敬镕指着不远处高高升起的热气球,问道:“殿下,这是什么?” “热气球。” 朱翊钧淡淡地答道。 朱慎镜在一旁突然说道:“这么大个东西,想必耗费了不少钱粮吧。” “永定王,你兼任气球组主管,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 朱宥桴连忙答道:“臣接手之前,已经立项十一个月,花费银圆六千七百五十六圆。臣接手三个月,花费银圆三千一百一十六圆,其中开支最大的是更换气球材质,支出” 朱翊钧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笑着说道:“永定王,不是让你在这里报账核销。” 朱敬镕掏出心爱的西洋货怀表,看了看时间,给朱慎镜递了个眼色。 朱慎镜连忙说道:“臣有谏言呈上。而今国库困窘,诸藩宗室禄米一减再减,殿下却耗费巨资在这奇技淫巧上,臣等无比痛心。 臣恳请殿下明祖训、循祖制、崇天理、尊名教、行仁政、布德治,亲贤臣远奸佞,自然朝纲稳固,天下大兴,四海宴清。” 朱翊钧开始还认真听着,听了一句,忍不住想笑,可还是忍住了,等到朱慎镜郑重其事地说完,他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朱宥桴在一旁忿忿不平道:“热气球有大用,行军打仗,巡视边疆,可瞭望千里,洞察敌情。” 朱敬镕在一旁说道:“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穷兵黩武,焉能永保大明江山。” 朱翊钧笑得更开心了,捧腹大笑。 朱敬镕和朱慎镜愣住了,我们这么严肃地进谏,你居然笑得这么开心。 昏君,果然是昏君! 昏庸无德的戾太子! 我们废太子、还政皇上的举动是顺应天命,是利国利民的善举! 朱宥桴也被朱翊钧突如其来的笑意,搞得莫名其妙,诧异地看着他。 朱翊钧摆着手,边笑边说:“我一般是不笑的,实在是忍不住才笑的。太可笑了,看着你们两人一本正经说着海公该说的词,孤觉得太滑稽了。 就好像两只嘴角还滴着血的恶狼在跟孤说,小羊羔羔这么可爱,我们怎么能吃它!哈哈,太搞笑了!” 笑点在哪里啊!太子殿下! 你的笑点真是让我们捉摸不定啊! 朱敬镕和朱慎镜对视一眼,这个无德太子不仅是昏庸,还是个傻子吧。 他是怎么擅权专国的? 这样的货色都能架空皇上,压制百官,看来朝堂上这些文武百官也尽是一群酒囊饭袋啊。 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朱翊钧能做擅权太子,我们未尝不能做个专国藩王! 再进一步,他家的皇位都是从侄儿手里抢得,我们未尝不能有德者居之! 越来越有盼头了! 朱翊钧笑完后,正色看着朱敬镕和朱慎镜。 “你们两位,孤非常了解。锦衣卫和东厂,关于两位的文档,厚厚地一叠,你们俩的身高还要高。 抢占人家妻女;放高利贷逼得人家家破人亡;想买人家房子不得,就放火烧屋,结果大火蔓延一条街,烧死百姓上百口 坏事做绝,罄竹难书!可以说你们两个,除了长得还有点人样,是一点人事都没做。” 朱敬镕和朱慎镜脸色一变,眼睛里透出狠厉。 “你们俩有脸说天理,有脸说德,有脸说贤吗?这些字从你们嘴里说出来,简直是一种侮辱。” 朱敬镕和朱慎镜脸色铁青,尤其是朱慎镜,性子暴虐,被朱翊钧说破丑事,脑子一热,猛地站起身想逞凶。 刚站起来,一只大手压在肩膀上,如泰山一般往下一压,压得他双腿一软,又坐回到椅子上。 他转头一看,发现四位护卫分别站在自己和朱敬镕身后。伸手把自己压坐下的是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护卫,孔武有力,冲着自己一笑,比哭还要难看。 “你们俩,还有你们宗社党的那些货色,蛇鼠一窝,狼狈为奸,真是宗室的败类。你们投胎姓朱,真是家门之大不幸。” 朱敬镕和朱慎镜脸色铁青。 完蛋,被发现了。 可是我们做得如此隐秘,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 难道我们中间出了一个叛徒? 朱翊钧从两人脸上的神情似乎看到了他们心思,呵呵一笑:“你们俩,还是吃了读书少的亏。多读点正经史书,少听些话本。 你们真以为关上门就是秘密议事,躲在屋里商议别人就不知道了?真以为篡权只需要摔杯为号就可以吗? 史书都是后人粉饰过的,里面所写所言都不一定可性,更何况只知道卖爽点,拉情绪的话本,你们也信! 看来你们不仅读书少,智商也有问题。看你们谋划的这些事,为了配合你们的谋逆大业,锦衣卫和东厂,那么多聪明能干人,看把他们为难成什么样子。” 朱敬镕和朱慎镜还有些糊涂,太子殿下说得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朱宥桴却听得心头一动, 孤给了他们机会,可他们不珍惜啊! 既然好生讲道理不听,孤换个方式给你们讲道理。 刚才太子殿下说得这两句话,还历历在耳。 宗社党的种种举措,朱宥桴也听到过传闻,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玩得这么大! 蓄死士、藏伏兵,摔杯为号,弑君谋逆! 现在朱宥桴更明白,没有太子殿下暗中指示锦衣卫和东厂暗中配合,宗社党那群废物也玩不出这么大场面。 朱敬镕和朱慎镜也意识到不对,开始预备方案,噗通跪下,连连磕头求饶。 “臣等愚昧,臣是被保定王朱珵坦胁迫这么做的。臣等赌输了钱,被朱珵坦胁拿捏住把柄,才做下这滔天大罪,请殿下恕罪。” “知道孤为什么选定你俩吗?” 朱敬镕和朱慎镜抬起头,狐疑地摇了摇头。 “你们俩半路出家,天上砸馅饼,才捞得王位。其他王爷,从小有王府先生教诲,知道有些事是万万不可做。 你们不一样,在你们无知的念头里,还以为这谋逆是玩过家家啊,磕个头,求饶两声,然后孤就看在你们都是太祖子孙的面上,放过你们?” 朱翊钧话刚落音,听到周围响起滑膛枪的声音。 彼此起伏,却十分整齐,就像是一排排士兵从容不迫地向敌人开火。 随着密集枪声响起,朱敬镕和朱慎镜脸上的肉在不停地抖动。 “看到那个气球没有?你们嘴里的奇技淫巧。上面有三人,拿着望远镜,整个南苑都被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你们的伏兵藏在哪里,他们看得一清二楚,再把讯息传了下来。 锦衣卫和京营的兵,早就悄悄把你们的伏兵分开包围了。” 真得全完了! 朱敬镕和朱慎镜瘫软地坐在地上。 半个小时后,宋公亮带着一队军校走过来,禀告道:“殿下,逆贼被击毙一百四十六人,击伤二百一十三人,俘虏三百五十七人,无遗漏网” “好,这出戏演完了,孤也该回去了。”朱翊钧起身迈了两步,转头看到被四位军校拿住的朱敬镕和朱慎镜,忍不住走上前,右手指在他们额头上狠狠地戳了几下。 “你们踏马的也配姓朱!猪脑子!” 第三百一十三章 悠闲自在的徐阶 松江府华亭县。 这里以前是松江府治,又是东南棉布纺织中心,号称衣被天下。 只是随着上海县崛起,棉布纺织中心转移去了那里,接着松江府治也迁去了那里,华亭县逐渐衰落。 不过在华亭百姓们心里,尤其是书生士绅们心里,华亭还是依然那样繁华,依然是天下一等一的所在。 因为华亭有徐府,徐府有前首辅徐阶徐公! 徐府前院,二公子徐琨从管事手里接过刚送到的报纸,匆匆一览,眉头紧皱,卷起这些报纸就往内院走。 徐府很大,占据三分之一的华亭县城,仿佛整个华亭县城就是围绕徐府而修。 有人戏称,北有曲阜之孔府,南有华亭之徐府,都是一府盛一城。 徐琨穿堂过屋,沿着游廊进到内院。 刚进院门就听到丝竹清唱声。 走进一间偏厅里,右边坐着一班乐手,拨丝弦、吹竹笛,梆鼓轻响。两位二八佳人一身水袖衫裙,站在中间,唱着昆曲《西厢记》。 “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声音清丽哀婉。 两人边唱边对舞,水袖长流,缠绵悠扬。四目相对,情意绵绵。 徐阶一身湖蓝杭罗道袍,包了一个发髻,插了一根玉簪,躺在花梨木躺椅上,微闭着眼睛,右手搭在护手上,打着拍子。 松弛感满满。 徐琨闯进来,丝竹和唱曲声马上停止。 两位伶人保持着姿势不动,仿佛只需一个眼神,就可以接着刚才的戏演唱下去。 徐阶睁开眼睛,看到了徐琨。 “怎么了?” “老爷,政报送到。” 徐阶挥了挥手,乐手班马上提着乐器走得干净,两位伶人也从静止中回复过来,款款行礼,一甩水袖,盈盈而走,如仙子一般飘去。 两边的丫鬟伸出白嫩的小手,伸到徐阶的身后,把他抚坐起来,再在身后垫了两个柔软的大枕头,让他舒舒服服地靠坐着。 接着一位丫鬟举着一碗清茶递上,拿开盖子,放到徐阶嘴边。 徐阶略一低头,呼噜一声喝了一口茶,在嘴里咕嘟咕嘟来回洗漱着,又噗的一声吐在另一位丫鬟端着的铜盆里。 刚才假憩时,嘴巴里的沉滞之津、燥火之气被这口清茶一清干净,徐阶顿时觉得口润心宽,神清气爽。 又有一位丫鬟举着碧螺春的温茶,送到徐阶嘴边,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后,这才纷纷退下。 徐阶抬起右手,徐琨连忙上前,把老父亲从躺椅上扶了起来。 背着手,微弯着腰,徐阶从偏厅侧门走出去,徐琨紧跟其后,两人进到花园里。 华亭虽是江南,也不是四季如春。现在九月,深秋季节,花园里百花皆谢,草木没有那么翠绿,透着一种凝滞的灰绿。 只有流水潺潺,湿润着假山,滋养着青苔,如春夏不变。 徐阶背着手,沿着石卵小路走到假山旁边的亭子里,终于开口问道。 “这期《皇明政报》上说了什么?” 苍老的话声在淙淙泉水声中如同九月天空中一朵厚厚的白云。 “老爷,这期《皇明政报》头版头条是明诏严责沈藩保定王朱珵坦、秦藩隆德王朱敬镕、暂摄晋藩事朱慎镜为首的宗室一伙,结成贼党,自号宗社党。 蓄死士、置兵甲、藏伏兵,意欲在南苑行谋逆之举,加害太子殿下。幸得上苍有眼,让锦衣卫察觉,缜密侦查,一举破坏了这起大案。 此案涉及沈、秦、晋、鲁、荆、代六藩,以及三位亲王、三十七位郡王、一百一十九位镇国、辅国和奉国将军。” 说到这里,徐琨忍不住发表意见。 “老爷,谋逆大案,涉及六藩,看来这六藩是要被除国废藩。二祖列宗分封的宗藩,留到隆庆年间的不过二十六藩。 年初被除国六藩,亲王郡王被圈禁在凤阳。现在又要除国六藩,二十六藩一下子去了十二藩。太子殿下手段狠辣,不输二祖啊。” 除国废藩可不是开玩笑的,一国被除,全藩皆废。 该藩上至亲王、郡王,下到奉国中尉,除少数被恩典的,其余的全部革除爵位,贬为庶民。名字要从《宗室玉牒》中移到他册上。 宗藩是大树,你们只是树上的枝藤。 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 当然该藩宗庙以后由朝廷接管,派地方官按时去祭拜。 此藩后人可以去祭拜先祖,但是你只能以庶民身份去了。能不能进去,两说。 除国废藩确实是朝廷省钱的最佳手段,但真得不能轻易用。 上一次朱翊钧借着唐藩几位郡王私调军校,追杀海瑞,引爆惊天大案。然后又借着审查诸藩,找出许多不臣、大不敬、不遵藩礼等罪名,除了六藩。 但手段还不算狠辣,至少被问罪的除了几个罪大恶极的“自尽”之外,其余的都是按照祖制,圈禁在中都里。 而爆出大案的周藩和唐藩,却没有被除国。 为什么? 因为周王朱在铤自我批评做得好,他跟由辽王改封赵王的赵王朱宪,由安福王进袭襄王,再改封郑王的朱载尧,还有楚王朱英,是第一批上请罪书,向天下自陈罪过,深刻反省,并诚恳请求朝廷对诸宗藩进行审查整饬,以正视听,以明国法。 这样的知错就改、积极向上的宗藩,太子殿下怎么会废除呢? 至于唐藩,那是世子朱硕熿才三岁,不久前才奉诏被立为世子。 暂摄唐藩事的是他叔叔文城王朱宙材。 此獠连同文源王朱宙柚、北峥王朱宇潭,把持藩事,为非作歹。但就事论事,他们干得坏事,你不能让三岁的宗藩世子来背啊。 于是朱宙材、朱宙柚、朱宇潭或“自尽”,或被圈禁,但唐藩保全了。 天下人都觉得,太子殿下还是蛮讲道理的。 “宗藩还会少。”徐阶斩钉截铁地说道,“被捉拿当场的谋逆大案,怎么可能轻易罢休,还会继续往下查。后面牵涉到哪一藩,牵涉到谁,就不好说了。 总之啊,十四藩在我们太子心里,还是太多了。” 徐琨不由地感叹道:“太子爷下起手来,可真狠啊。连同宗同祖的宗亲都不放过。” “这些宗室与国无益,对太子也毫无臂助,每年花那么多钱粮养着这些人干什么?太子精明的很,省下那么多钱粮,他可以养多少兵马了?” 徐琨摇了摇头:“儿子也知道,宗藩每年耗费巨大。清查削减,于国于民都是有大好处。只是话虽然这么说,可总觉得让人觉得太子过于凉薄了。” “凉薄?呵呵,宗室的钱粮要你出,看你还会不会说凉薄? 你没看此前的政报吗?” “老爷,哪一期的政报?讲什么内容? “明载兵部、吏部拟定,明诏颂布《隆庆三年大明海陆诸军退役官兵安置条例》的那一期。很明显地看得出来,太子收了各地宗藩的田地,是用来安置退役老兵。 县尉、巡检、游徼。呵呵,太子好算计啊。 老二,你说说,这田地太子是愿意给替他出生入死、稳固江山地位的官兵呢,还是愿意给同一个祖宗却隔了七八代、吃他的用他的还要刨他根基的宗亲?” 徐琨嘿嘿一笑,“老爷,肯定是给那些官兵。给他们,太子殿下的宝座是越坐越稳。给那些宗亲,呵呵,还真不如喂一群鹰犬。” “你知道就好。政报上还有什么消息?” “广西巡抚殷正茂上疏,呈上桂林靖江王府与作乱的安隆、上林土司和罗傍瑶往来罪证。查实靖江王府勾结桂林武库官员,盗取兵甲军械,贩卖于作乱土司和瑶民.” “太子这是趁热打铁,借着这次大案,把宗室的事了结了。此前他手段狠辣,但好歹还留住了大部分藩王郡王的性命。可惜这些人不听劝啊,非得太子殿下发狠。 谋逆大案、与乱军勾结,就不是圈禁那么简单,要杀头的。” 徐琨有些好奇,“老爷,宗室的事一直在徐徐推进,太子殿下怎么一下子下起狠手来了?” 徐阶瞥了他一眼,“你难道没看前些日子官吏招录考试的结果吗?” “就是把宗室以及南北国子监以及各省举人一并举行的,官吏招录考试?” “对的。数万宗室踊跃报名,以为走个过场就可以摇身一变当官了。” “老爷,当初地方文人儒生们很是气愤,觉得占用了他们的名额,准备等考试结果出来后上书弹劾。结果.” “结果怎么了?” “结果大家都笑了。几万人才合格那么点人。文人儒生们觉得胜之不武,也就散了,不去上书。结果藩宗那边不干了,说是有人作弊,故意阻挠,不让他们合格。 有的说要进京告御状,有的要去凤阳哭祖陵,还有的要去南京哭孝陵。” 徐琨猛地醒悟过来,“老爷,这就是太子突然对宗室下重手的原因?” 徐阶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道:“太子这是告诉那些不争气的宗室,你们敢去祖陵孝陵哭,他就敢以谋逆大罪送你们去见太祖爷!” 徐琨张开嘴巴,一时间居然无言以对。 太子爷讲道理的方式,真是让人难忘。 徐阶提起袖子,在亭子里的木凳上掸了掸,掀起后襟坐了下去,轻描淡写地问道。 “还有什么消息?” 徐琨悄悄瞄了徐阶一眼,“老爷,《皇明政报》上第三版刊登了部分布政司官职任命。” “嗯,终于拆分了南直隶。江苏,江淮苏州,这名字取得有意思。有我们江苏布政司的任命吗?” 官制条例经过朱翊钧朱批后,正式定下颂布,不过经过吏部和内阁据理力争,做了部分修改。 比如布政使与巡抚平级,同为正三品。布政左副使、按察使、兵备使为从三品。布政右副使、按察副使和兵备副使为正四品。 前一期《皇明政报》公布了江苏、安徽巡抚、布政使、左布政副使、按察使和兵备使名字,这一期应该公布右布政副使、按察副使和兵备副使的名字。 “老爷,蔡国熙被授以江苏布政右副使。” 徐琨话刚落音,徐阶猛地站起,双眼闪着光,嘴里气愤地骂着。 “乃么豁特(这下糟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徐阶心静似高山不动 见到父亲生气了,大孝子徐琨连忙劝道。 “老爷,蔡国熙为江苏布政右副使也休想动我们徐府。这次他没有海公撑腰,再说了,家里有老爷在,犹如定海神针。” “不!”徐阶背着手,在亭子里走动着,十分烦躁,“为父还没有操心到蔡国熙的事。” “老爷,那你生气什么?” 徐阶缓缓摇着头,脸色铁青。 “蔡国熙与我徐府的过节,朝野皆知!他出任江苏布政右副使,肯定是主持江苏田地清丈,对我徐府意味着什么,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 这么大的事,朝堂上无一人告诉老夫。张叔大不说,老夫在京里的两百门生,也无一人来信提醒老夫。 最后老夫还是从《政报》上才知道此事。 老二,你知道意味着什么?” 徐琨脸色大变,极其难看,忍不住抱怨道:“张叔大,这只白眼狼!” 徐阶扶着石桌上,缓缓地坐下,他的心矛盾极了。 他知道师生之情维持不了多久。 等自己这位前首辅离开中枢三五年,自己这杯滚烫的茶凉得差不多,这师生之情也就差不多。 可自己才离开多久,半年不到,就这么凉了? 不应该啊,张叔大不是这样的人啊。 可事实摆在眼前,蔡国熙出任江苏布政右副使,京城里的门生无一人写信告诉自己,张叔大也没有写信来。 真是太让心寒了。 心寒之后徐阶心底涌起一阵惊慌。 他觉得自己突然被抛到一望无际的大海里,一会海浪抛到空中,没着没落的。一会又掉进谷底,一直往下沉。 随着这样的飘荡起伏,徐阶心里的惊慌越来越盛,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心,捏得死死的,喘不过气来。最后把他的心捏得粉碎,随风飘荡,整个胸膛空荡荡的,再无其它。 想不到我徐阶宦海浮沉一世,最后落了个众叛亲离,无依无靠的下场。 可怜、可悲、可哀啊! 徐阶左手扶着石桌,右手抚着胸口,低着头,闭着眼。 徐琨还在那里痛斥着张居正等人的忘恩负义,只是他的话就像一群苍蝇,先是徐阶的耳边转来转去,随即又飞远了,远到像是苏州的蚊子,在那里嗡嗡地乱叫着。 “老爷,老爷!” 一位管事提着衣襟,满头是汗地跑过来。 还在滔滔不绝怒斥叛徒的徐琨被打断,恼怒地喝问道:“什么事?” “信,京里的急信。” 徐琨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身边一道人影闪过,吓得身子往旁边一躲,睁眼一看,才看到是自己的老父亲。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管事面前,伸出手来。 “信。” 管事连忙双手把信呈上。 徐阶双手拿起,高高举起,就着阳光,终于看清楚落款,脸上落寞惊慌一扫而空,浮现出敦厚的笑容。 “叔大来信了,好,只要来信了就好。 老二。” 徐琨连忙应道:“老爷,儿子在。” “去把为父的老花镜取来。” “是。” 过了一会,徐琨急匆匆地跑来,手里拿着一副玳瑁老花镜,递给坐回到石桌旁的徐阶。 徐阶不慌不忙地拆开信封,取出信纸,再戴上眼镜,眯着眼睛,就着阳光,仔细地看了起来。 张居正先在信里致歉,然后解释了一番迟迟来信的缘故。 蔡国熙出任江苏布政右副使,不出徐阶所料,是高拱搞得鬼。 不过张居正觉得事态不是很紧急,毕竟蔡国熙还要到扬州赴任后才有机会对徐府下手。 就算到任了蔡国熙也不会马上下手。 他上面有巡抚、布政使,左边有布政左副使,右边有其它右副使,总得要跟这些上司同僚把关系初步处下来,局面打开了才会去苏州松江督查清丈田地事宜。 一来二去,起码要明年去了。 所以张居正叮嘱一位同门写信给恩师报信,他身为阁老兼吏部尚书,正值新的《官制条例》全部颂布,还有《官吏考成法》在中枢六部诸寺试行,都要他盯着。 还要跟高拱暗地里斗法 结果那位同门信写好了,正在润色时,突然被叫去参加藩宗谋逆大案专案组,一连十几天,连家门都回不去,更不用说把那封信寄出去。 等张居正知道情况后已经晚了,连忙写了一封信,交兵部发六百里加急寄过来。 徐阶越看心情越舒畅。 自己没有走眼,张居正和那些门生都还记着自己这位恩师,自己这杯茶还没有凉,还热乎着。 张居正在信里把现在朝局的情况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徐阶暗暗点头,跟自己预想的差不多。 看完后,徐阶嘴角带着几丝得意,把信递给徐琨。 “老二,你也好好看看。 以后啊,不要那么莽撞,要沉得住气。你啊,为父为什么不敢让你入仕途,就是这养气功夫还不到家啊!” 徐琨唯唯诺诺应着,接过那封信看完后,又开始骂起高拱来。 徐阶取下玳瑁老花镜,慢慢地折收起来,浑浊的眼睛里透着光。 高拱! 你这个眦睚必报的老小子,早就知道你会报复。 好! 不要以为老夫离开了朝堂,就奈不何你了! “老二,有件事你用心去办。” “老爷,什么事?” 徐阶细细讲完,最后切切叮嘱着,“老二,这事一定要用心去做,选几个精细可靠的人。最重要的不能走漏一点风声,记住了吗?” 徐琨神情复杂,最后点了点头,“老爷,我知道了。” 几天后,江南苏州一个不大的院子里,左偏房被改造成书房,两个书生对坐在一张书案两边,对着桌子上的几叠书稿,热烈地聊着天。 书生甲拍了拍两叠书稿,满意地说道:“徐渭的故事写完了,张居正的故事也写完。写得不错,校过后可以刻版了。 不过刻版我们不用管了,主家自有安排,我们只管交书稿。” 书生乙巴结地说道:“那就好,满意就好。那我的书费?” 书生甲哈哈一笑,“放心好了,主家大方着。除了书费,还有额外的润笔费,包你可以逍遥快活两三年。 不过” 他拍了拍另一叠书稿,“这部写西苑太子的书,我觉得太单薄。” 书生乙一愣,“单薄?” “对,不够丰润,我觉得可以写写太子的宫闱生活。” 书生乙迟疑地问道:“合适吗?” 书生甲嘿嘿一笑,“怎么不合适?他是太子不是太监!怎么会没有七情六欲?他也有十五六岁了,怎么可能不喜欢美色?” 书生乙讪笑了两声,“兄长,我是说万一,万一啊,万一太子不喜欢女色,喜欢男色?” “男色?断袖龙阳之好?嗯,这更有卖点,不过是另外一个故事,是另外一部书,我们现在讨论的是这部书。 你看啊,太子在重华宫藏了七个美女,各个国色天香,我们把太子与七女的故事一个个展开,你看可以水多少章回,赚多少钱? 朱紫少年,并骑在朝阳下,沐浴春风。人家是才子佳人,我们是太子佳人,肯定有噱头!” “好是好,我也试着写过一两章,可是有人说不好看。” “嗯,谁啊?” “画插图的老丁和老吴,他俩最爱买书看了,属于正经的出钱看书的老爷们。他们看了我写的那两章,呸!什么玩意?不好看!” 书生甲眼珠子转了转,“肯定是你写得不好!” 书生乙急了,直着脖子说道:“我好歹也是江南一支笔,私版书界有名号的!” 书生甲连忙按住他,“你看你,又急了。呵呵,兄弟别不服。你听我说,你肯定是写得太纯情了,不够香艳露骨!” 书生乙一愣,“不够香艳露骨?” 书生甲口水直飞,“你要是写得香艳四溅,水乳交融,那些老爷们肯定会骂道,下贱、无耻,然后悄悄去买。” 书生乙眼睛一亮,随即又露出无可奈何:”兄长,你说得好有道理啊。可我还是写不出来。” 书生甲吃惊地问道:“又是为何?” 书生乙目光躲闪着,“小弟,小弟,小弟还是处男,香艳露骨不知从何下手。” 书生甲看着书生乙,没好气地说道:“你只会写纯情,那有个鸟的看头? 现在的书,要么一路打打杀杀,里面的情感都只是点缀,比如《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 要么把情感赤裸裸地写出来,比如最新书市大火的《精品梅词话》。” 书生乙一喜,“哥哥,你也爱看《精品梅词话》?” 书生甲连忙说道:“这不是重点。现在话本书谁还写纯情?就算才子佳人,那个《西厢记》,它也有写晚上私会,香词艳语。大俗即大雅” 书生甲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最后说道:“总之,我们要把主家定制的几部话本书写好了。写好了我们才能拿到钱.” 与此同时在京师锦衣卫衙门里,宋公亮向朱翊钧引荐了两人。 “这位王师丘,台甫子丘,宁夏后卫百户,在宁夏镇守了八年边关,锦衣卫选藩宗诸府的暗桩,选中了他,被派到湖广一带游荡,然后被荆藩寿安郡王朱临浒招揽,人称秋哥。 这位方致远,台甫怀德,原是江阴的小厮书童,逃出主家,在江湖上闯荡几年,学了一身本领,机缘巧合被鲁藩延宁郡王朱合楤招揽。 这小子心细眼尖,发现王师丘的破绽,也不揭破,还要求加入。” 朱翊钧一听乐了,“为什么?” “启禀殿下,延宁郡王妃馋小的身子,小的几次拒绝,还是中了她的奸计。这事要是败露,小的肯定要被延宁郡王拆骨剥皮,所以小的就请王大哥救我出苦海。” 朱翊钧笑了,示意宋公亮继续。 “王师丘和方致远在这次侦破六藩谋逆案中,立下首功。锦衣卫分授两人宣武校尉和校尉军阶。” 朱翊钧点了点头,“孤听说了你们的事迹,特意来看看,顺便带来了戎政府中军都督府授予两位轻车庶长的勋章。 宋都使,你授予他们吧。” “遵令旨!” 王师丘和方致远站得笔直,神情肃穆,宋公亮对两人说道:“因为你们所立功勋特殊,不易宣扬,所以不公开授勋。” 说完后,宋公亮把轻车庶长的勋章绶带,挂在两人的胸前。 “精忠报国,矢志不渝!” 王师丘和方致远齐声喊道。 朱翊钧看着两人,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宋公亮,“两人如何安置?” “殿下,王师丘一身武艺,说着要回边军。方致远臣准备调他去镇抚司,专职侦缉办案。” “他两人在污秽泥潭里泡了几年,找个地方让他们清涤心灵。刚好,海公身边的军校该轮换,调他俩过去,在海公身边好好受熏陶。” 宋公亮眼睛一亮,转身对两人宣布的命令。 “什么,去保护海瑞海青天?” 王师丘和方致远瞪大眼睛,万万不敢相信。 第三百一十五章 张居正惊蛰初鸣 西苑紫光阁,以前是司礼监所在,后来司礼监挪去南华门附近更宽敞的原御用监,这里成了朱翊钧召集内阁和督理处议事的地方。 今日五位内阁阁老,首辅李春芳,次辅赵贞吉,阁老兼吏部尚书张居正,阁老兼内阁长史陈以勤,阁老兼户部尚书高拱,全部都在,分坐在左右两边。 长史是朱翊钧新设的职位,类似于秘书长,处理内阁日常庶务和往来文字。 朱翊钧坐在上首位置。 内阁长史陈以勤在做汇报。 “殿下,宗藩谋逆大案第一批案犯初审结束,沈藩保定王朱珵坦、秦藩隆德王朱敬镕、暂摄晋藩事朱慎镜、荆藩寿安郡王朱临浒、鲁藩延宁郡王朱合楤、代藩平阳郡王朱阚钨、庆藩德宁郡王朱谨涼、淮藩寿春郡王朱由桄、岷藩宝庆郡王朱诚钒为首的首犯二十七人,人证物证皆在,供认不讳。 刑部专案组合议,判弃市.沈藩、秦藩、荆藩、庆藩、淮藩、岷藩除国废藩. 另靖江王府私通作乱土司、盗卖兵甲之事,证据确凿,刑部专案组合议,判靖江王朱邦苎圈禁中都,靖江藩除国废藩” 靖江王比较特殊,第一代靖江王是太祖皇兄南昌王朱兴隆之孙、皇侄朱文正之子。不是太祖皇帝子孙,名为宗亲,实际上早就被算在宗藩之外。 这一次被搂草打兔子,顺带着收拾了,波澜不惊。 陈以勤的声音在室内回响着,空气里弥漫着凝重,六位阁老都脸色沉重。 年初除六宗藩,现在又除六宗藩,太祖皇帝以下传袭至隆庆年间的二十六家宗藩,被朱翊钧喀喀几刀除去十二藩,现在只剩下十四藩。 更让人心惊的是上次削藩还只是圈禁,这次直接杀人砍头。 遍数历朝历代,也只有太子殿下有这般魄力,而且这魄力吓死人。 六位阁老心情十分复杂。 他们很清楚宗藩给朝廷带来的沉重负担,而且这个负担就像滚雪球一般,会越滚越大,压得大明喘不过气来。 六位阁老清楚,前朝那些前辈名臣们就不知道吗? 都知道,可是他们投鼠忌器。 历代皇帝总念着同祖同宗,总幻想着这些宗亲是皇权的基石。 皇上不想动,下面大臣们怎么可能愿意当出头鸟? 再说了,大臣们还有更深的忌讳,削藩之后,皇上为了加强皇权,重用诸藩怎么办? 推诿敷衍了两百年,也就先皇嘉靖帝下手对伊藩除国废藩,结果还落了了凉薄的坏名声,后面就不敢再动。 到了太子殿下秉政,大家都知道这位艺高胆大,肯定会对诸宗藩下手。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位直接抡起斧子猛砍。 不仅吓住了诸藩,满朝文武百官们都吓住了。 整饬宗藩时,太子引宗室参政,逐步给一些藩王郡王授官。 周王朱在铤授皇史宬掌印,楚王朱英授国史馆掌印,蜀王朱宣圻授宗正府宗正,赵王朱宪和郑王朱载尧授宣徽院左右使,韩王世孙朱朗锜授鸿胪寺右少卿,荣藩永定郡王朱宥桴授钦天监少监 宗室通过招录考试,分别担任低级官吏. 虽然让文官们如鲠在喉,可大家闷在心里,都不敢说。 太子疯起来连宗亲都是喀喀地杀,自己还是先千言万言不如一默。 混官场安全第一。 陈以勤汇报暂停一下,朱翊钧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众人,接着说:“孤念及同祖同宗,这些谋逆首犯改判绞刑,留个全尸。 他们可以不念皇恩,不顾宗情,大奸大恶,但孤不能不仁不义。” 果然是先皇的好圣孙,好话都让你说完了,好人都让你做完了。 会议还要继续,接下来是陈以勤往下汇报。 “殿下,截止前日,各地宗藩子弟报名讲习所者三万一千六百四十三人,投军者六千二百五十五人,其余另谋生路者一万一千二百六十四人.” 各地宗室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终于认清现实了。 告御状没用的,因为你是堂下状告本官者何人? 哭陵也没用,除非你把太祖皇帝哭活过来,说不定还有商量余地。 朝廷也语气非常严厉地明诏天下,再发一个月的禄米就全面停发旧制禄米。 以后只有审查过关的藩王、郡王、镇国/辅国/奉国将军发宗俸,标准另定,分禄米和俸银若干。 其余的只有老老实实报名讲习所,学习一项技能的,才给你发三个月补贴。还有考入学院、国子监的,那确实是人才,也有补贴。 至于其余自谋生路者,有补助。 剩下还在胡搅蛮缠,死活还赖着要朝廷养活的,只有一个词,死去! 朱翊钧转头对高拱说道:“高阁老,宗室入讲习所学习的三月补贴,以及自谋生路的创业补助,户部要按时发放。 按照新法子来,叫他们在富国、汇金、通商和惠民四大银行开户头,户部直接把钱拨到户头里去,省得他们说有人中间盘剥,纠缠不清。” 直接拨款去银行户头,这个法子在逐渐推行,尤其是户部从国库拨款,现在要求必须走银行账户。 此举虽然繁琐,但正如朱翊钧所说,宁可多费笔墨,多费会计,也要尽可能杜绝胥吏上下其手、从中贪墨的机会。 高拱答道:“回禀殿下,户部把这些款项都已经列出预算,准备妥当,可按时拨付。 殿下仁厚,既要为朝廷着想,减轻百姓负担,又要顾及宗亲之情,殚精竭虑,为他们想得太周全了。 希望这些诸藩宗室能好生体会殿下的一番苦心,自强不息,不要辜负了殿下和朝廷。” 其余五位阁老盯着高拱。 高大胡子,你变了。 当年你可不是这样啊! 敢当面顶严嵩和徐阶,先皇的话也可以不屑一顾,现在居然在太子殿下面前,如此恭顺温良,我们真是一时适应不了。 高拱目光一扫,把众同僚的眼神收在眼里,嘴角一撇,不屑一顾。 有本事你们跳啊,当个刺头给爷看看啊! 看太子殿下怎么收拾你们! 先皇只是廷杖要性命,惹毛了太子殿下,他杀人诛心,直接叫你传不过三代。 大家目光在空中交织了一会,各自收兵。 众人都知道,诸藩的事就告一段落。 十万宗室以后就按照新制过日子,少数人奉宗庙继续享福,大多数人要投身到新大明建设中,投胎优势荡然无存。 李春芳插话禀告道:“殿下,内阁收到湖南、湖北有司奏报,蕲州、武冈、长沙等地有宗室子弟四下活动,勾结山贼盗匪,蠢蠢欲动,朝廷当应早做准备。” 朱翊钧冷然一笑,“这些宗室败类,自甘堕落,那就由他们去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 锦衣卫早就盯住了各藩,这些人的异常,早有禀文呈上。督理处已经廷寄抽调海军陆战营四团兵,乔装逆江而上,进驻武昌、长沙。 他们赶着去死,孤就舍得埋。” 内阁五位阁老默不作声,太子殿下做事,都会有预案,他对宗室大动干戈,肯定预料某些人会狗急跳墙。 早就布下眼线,把这些人盯得死死的。 现在又把他的金牌打手海军陆战营抽调出来,悄悄布置在武昌、长沙一带,伺机而动,只等着那些宗室子弟跳出来作死。 接下来是张居正汇报《官吏考成法》执行情况。 先从六部诸寺各司各厅开始。 六部下分司,诸寺下分厅,都是主管一事的中枢机构,主副官都叫郎中员外郎。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有好事就先让他们试试京察。 这一试不得了,六部诸寺怨声载道。 张居正话刚落音,一直按捺住性子的高拱马上开火了。 “考成,考成,我看是在上枷锁,行拷问。户部事务繁忙,各司官吏从早忙到晚,脚不落地,还要应对考成法的条条框框。 以前能全心全意地处理政务,现在好了,还要花一半时间去应对考成条例。现在户部各司被耽搁的事情越积越多。 长此以往,户部糜烂,耽误政事,你吏部不用担责,责任还得我们户部扛。” 张居正毫不客气地反驳道:“考成法目的就是太子殿下所言,高效廉明。 种种条例,无非就是让六部诸寺依规而行,杜绝重虚不重实浮夸之风,防止瞒上欺下、伪报虚报,通过月考、岁籍的方法促使官吏们言行如一,提高效率。 户部被耽搁的事多,不是因为考成法阻碍,而是考成法挖出了户部种种积弊,要是还依照以前弊政陈规行事,肯定是寸步难行。 只有革新除弊,积极改进,以考成法为纲,才能提高效率,政务越理越顺。” 高拱眼睛一瞪,继续说道:“户部规矩国朝之初就建立,一直延续至今,有何不妥?吏部标新立异,设立考成法,是故意为难他部,好彰显你部权威。” 张居正呵呵一笑:“高阁老在这里胡搅蛮缠了。你也是饱读史书之人,当然知道自春秋战国时期,就有诸侯各国行上计之法。 此法制度明晰,官员需详述所治区域户口税收等状况,并一分为二,一份自存,一份呈交国君,以确保考核公正透明。 年终之际,官员亲赴王京面君,将两半记录合璧。国君则据此对比去年与今年的信息,从而考核官员一年来的料理政务之成效,并确保考核客观公正。 高阁老说户部规矩自国朝沿用至今,无须更改。太子殿下曾言,一切以事实为准绳。那户部沿用两百年的规矩好不好,以户部国库粮库银为准。 那张某问一句,大明国库是越来越宽裕,还是越来越窘困?” 看着慷慨激昂的张居正,高拱一时愣住了。 以前在内阁里,张居正十分低调,可以跟低调之王陈以勤比翼双飞。 往日的内阁会议里,不管是在一团和气堂,还是在紫光阁,嗓门最洪亮的是高拱,话最多的也是高拱。 而张居正是话最少的那位,不声不响,只是微笑着点头,发表意见还多半是附和首辅李春芳的意见。 今日是时隔一段时间在紫光阁召开内阁会议,想不到他突然雄起来,真是让人想不到啊! 他问大明国库是越来越宽裕,还是越来越窘困? 这话把高拱问得有些措手不及。 隆庆元年,高拱入执户部,被窘困的国库逼得焦头烂额,满朝文武都是看在眼里的,他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高拱心里非常郁闷,老张你今天吃错药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人生如戏 高拱暂时哑火,但张居正还没打算就此罢休,继续说道。 “洪武二十六年,鱼鳞册有田地八万五千零八十七万亩,每年纳粮赋三千二百七十九万石。到了嘉靖二十一年,鱼鳞册上有田地四万二千八百九十三万亩,每年纳粮赋两千两百八十五万石.” 户部国库数据张居正是张口就来,最后反问了一句。 “高阁老,这是越来越宽裕吗?” 高拱脸色幽幽泛黑,你个老张,是不是看上我老高户部尚书的职位了? 张居正看着高拱的脸色,再狠狠踩上一脚:“张某不才,遍历地方,发现大明是生民之骨血已罄,国用之广出无经。” 高拱盯着张居正,发动辩驳技能。 须发皆张,仰着头直着腰,洪声反驳道。 “满朝百官非你张叔大一人忧国忧民。吾等也明白而今民困国贫。 虚糜干没、公私交困。 故而户部大兴田地清丈,人口普查,均衡赋税,以达田不荒芜,人不逃窜,钱粮不拖欠。 行财税改革,以求国用富足,诸民乐业。 国朝早有监察考课百官之法,而今各部诸寺奉殿下令旨,殚精竭力推行新政改革时,吏部又搞出什么考成法,让百官陷入案牍劳形之中,吏部到底是帮助改革,还是阻碍新政?” 张居正不甘示弱,大声答道:“正如高阁老所言,国朝是有百官考课之法。 太祖定制,吏部考功司掌天下官吏选授、勋封、考课之政令。都御史的遇朝觐,考查,同吏部司贤否黜陟。 两者相辅相成,分工协作,且相互监督。 考课百官有考满和考察。 考满是为内外官满每三年一考,曰初考;六年曰再考;九年曰通考。考核结果论称职、平常、不称职为上中下三等,以定黜陟。 考察,通天下内外官计之,京官六年一察为京察,外官三年一察为外察。 考察将不称职官员分为贪、酷、老、病、浮躁、不及、罢软和不谨八种,为‘八目’,按致仕、降调、闲住和为民四种论处,谓之‘四科’。 太子殿下曾再三复谕宣庙皇帝御笔,‘为治本于任官,任官贵乎责实,考课黜陟之法,所谓责实也。盖天下机务,人君一身,势不能独理,必资于群才。然其贤否或殊,勤怠亦异,非考察以验其功过,黜陟以示夫劝惩,未可以几于治也。’” 朱翊钧盯着意气风发的张居正,看了一会把目光移向其他阁老。 高拱神情激愤,感觉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挑衅。 他努力压抑着怒火,免得犯下君前失礼之罪。 他不知道改革吏治先行的道理吗? 知道! 他心里透亮着。 可是他不管吏部,管着户部,所以他必须先顾着户部的政绩。吏治归吏部管,搞出政绩来也与他无份。 再说了,搞吏治,最容易得罪全体官吏,他没有必要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杨金水一眼就看出高拱不如张居正,除了胆气之外,高拱搞新政改革,更多的是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张居正搞新政改革,除了立功立名的儒家传统思想之外,还有他迫切感觉到再不行改革,大明将会民不聊生,国之将亡。 必须要改,不惜一切地要改! 陈以勤呆呆地看着张居正,嘴巴微张,眼神里全是诧异之色。 赵贞吉不动声色,但嘴角挂着难以察觉的欣慰。 李春芳神情复杂,目光闪烁。 张居正还在继续慷慨陈词。 “可是考课条例虽好,但百年来,百官消极怠工、人浮于事。内阁奉谕下发的诏书政令,中枢地方只过手往下传达,是否执行、可有成效,一概不管。 朝廷诏令变为一纸空文,考课不严,名实不核,形同虚设。 为一正官风,张某苦苦思索历朝历代吏治利弊优劣,想出此考成法。” 张居正转向朱翊钧,诚恳地说道。 “殿下,臣等窃闻尧之命舜曰,询事考言,乃言的可绩。皋陶之论治曰,率作兴事,屡省乃成。故合为考成。 考成法之法对于朝廷中六部诸寺事务做了明确分类,有‘章奏’、‘明旨’等重要事项,也有无需考查的例行公事等事项。 其次,对各项政事进行了道里远近、事情缓急的划分,并在此规定了政务完成的期限。 奉殿下以事实为准绳之要旨,臣行‘随事考成’和‘逐级考成’的考课新法,其中‘考’即考核官员,‘成’即官员政绩。 以办事结果和理政治绩为重要考课内容以此法行六部诸寺,就是要肃清吏治,上行下效,进一步推动新政改革。” 朱翊钧点点头,开口说话,不给高拱再反驳的机会。 这些文官,最善于辩驳,引经据典,从三皇五帝给你扯到国朝初年,主打就是胡搅蛮缠,不管什么道理反正我最有理。 自己要一锤定音,省得纠葛。 “张师傅考成法,孤看过,确实可行,乃国之大计。欲行改革,吏治在先。吏治不正,政令不通,再好的新政得不到有效执行,都会被歪嘴和尚把经念歪了。 《官吏考成法》当行,内阁拟诏,遍谕六部诸寺各院,以及其它衙门,再重申一次,必须严格执行《考成法》。 先由太常寺主持,分批召开在京官吏动员大会,从七品以上在京官员全部要参加。张师傅给他们讲讲《官吏考成法》细则,孤也会出席,强调《考成法》的严肃性。 你要是觉得此法非善法,不想遵循,可以,提出辞呈来,孤马上就准了! 如果动员会开完了,《考成法》传达下来了,你阳奉阴违,甚至暗地里捣乱阻拦,那就休怪国法无情!也不要喊什么不教而诛!” 不教而诛! 五位阁老听到朱翊钧嘴里吐出这个诛字,心里都咯噔一下。 杀人诛心,是太子殿下最擅长的。 迎着朱翊钧的目光,五位阁老们马上应道:“臣等遵令旨。” “好,下一项议题.”朱翊钧看到万福和李春站在门口。 “李春,什么事?” “启禀殿下,总督山西大同军务衙门和总督陕西甘肃宁夏军务衙门八百里加急送来密报,督理处不敢擅专,送进西苑里来。” “嗯,万福,你有何事?” “启禀殿下,皇后娘娘有要事请殿下入宫一趟。” 朱翊钧马上做出决定。 军务不急在这一时,千里之外你想急也急不来。 紫禁城近在咫尺,母后有要事相商,先去一趟再回来处理军机也不迟。 “五位老先生,孤先入宫。此前议定的宗藩和考成法两项议题,马上拟诏,待孤过目后用宝即发。 李春,军机急报先放在文书房,等孤出宫回苑再处置。” “遵令旨!” 从西华门入宫,坐着步辇进到坤宁宫,给皇后陈氏行礼后,提起前襟,挨着陈氏在凳子上坐下。 陈氏挥挥手,偏殿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两人。 “母后唤儿臣入宫,有什么事吗?” “上午时分,你父皇昏厥了一次,幸好有入内御医所当值御医救治,很快就醒过来。万神医也来看了,没说什么,只是开了个方子,叫陛下好生休养。” 朱翊钧眉头一跳,“为何不告知孤?” “不要怪万福,是本宫叮嘱他,不要惊扰到你。皇上也是这个意思。你国事繁忙,无暇分心。” 朱翊钧皱着眉头说道:“万神医说过当有一年之缓,这才过去多久?” 陈氏叹了一口气,“万神医说的是修身养性,当有一年之缓。可你父皇的性子,才好一点,就忍不住荒唐起来。” 朱翊钧也明白父皇为何交代万福不要“惊扰”自己,怕被自己说。 “儿臣去看看父皇。” “先不着急。我去看过你父皇,跟他相约我们三人一起用午膳,你届时再去给他请安不迟。” 朱翊钧何等聪慧,听出陈氏有话要先跟自己商议。 “母后有事要跟儿臣说?” “太子啊,你父皇的身子,我实在是担心。万一熬不到明年二月,你要守孝三年啊。” 是啊,国丧百日,臣子百姓丁忧守制二十七月,自己身为太子,皇上的亲儿子要为天下表率。 起码也要即位后二十七个月内不婚不喜,以示孝道。 “母后想把儿臣的婚事提前?” “对,本宫不想出意外。太子不用管,我去跟皇上商议,以问卜此前吉日不吉的名义,再择吉日。 你去跟钦天监那些人说说,就说今冬腊月十二日这天大吉。” “母后算过日子了?” “本宫请了四位真人算过日子,都说腊月十二日这天大吉。” 朱翊钧想了想,现在六礼进行了一半,至于大婚筹备,从隆庆元年开始,母后就开始筹备,婚服、庆品都早早准备好了。 礼部也演练过大婚仪式两次了,因为到了腊月正月是礼部最忙的时候,没时间操心这些事,所以提前演练两遍。 赶一赶,一个月能筹备好,剩下大半个月时间,可以查漏补遗。 “那就一切听母后安排。” “那就好!”陈氏拉着朱翊钧的手,非常欣慰,“幸好太子已经定下她们的名分。陛下和我,只需要东宫有位太子妃即可,太子却还要考虑许多。” “多谢母后体谅。” “我没有想到你最后定了薛宝琴,还有宋琉璃。” “儿臣也是在见过一面后才定下的。儿臣对他们说,孤的要求是必须见一面。于是他们就好生筹划了一番,给我来了一出江南采荷和策马并骑。” “也难为他们了,煞费苦心,把两女最能讨太子欢心的一面,展现给你看。这下你称心如意了吧。” “多谢母后选得好。” “你我母子同心。钧儿,知道宫里为何都喜欢看戏吗?” “儿臣愚钝。”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看着看着,这戏里戏外就分不清了,仿佛换了一个活法,出了这高高的紫禁城。 有命妇说薛氏过于跳脱,不配母仪天下。呵呵,不管做姑娘是什么脾性,多么天真活泼,只要进了这宫,坐上那个位子,礼教名分会让她娴静端正。” 说到这里,陈氏看着朱翊钧,意味深长地说道:“重华宫七女,薛氏看着最憨厚率真,其实最聪慧,心志最坚。外柔内刚。 以后有她替你主持六宫,钧儿可省心许多。” “谢母后耗费心神为儿臣操持。” 第三百一十七章 羊会上树吗? 用午膳时,隆庆帝的神态勉强正常,但吃得很少,基本上靠孟冲跪在旁边,用勺子小口小口地喂食。 朱翊钧轻声问万福:“这些日子,都是孟冲在悉心照顾父皇?” “是的殿下。这些日子孟冲日夜不休,时时伺候着皇上。” 朱翊钧目光在孟冲的身上转了几圈,没有做声了。 隆庆帝气息很弱,午膳时强撑着说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但陈氏和朱翊钧都很配合地大笑起来。其余内侍宫女也抿着嘴巴使劲地忍住笑。 看到大家都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隆庆帝十分开心,多吃了半碗米粥。 “老大,腊月十二,第三天正好是你皇爷爷的忌日,你正好带着新妇去仁寿殿,祭拜他,让他也看看,钧儿成家了。” 隆庆帝最后说道。 ”是,儿臣遵旨。” 朱翊钧答道,心情有些沉重。 成长的代价就是一个个亲人远去,就算是天子太子也不例外。 坐着步辇出了西华门,朱翊钧转头看了一眼。 巍峨的紫禁城像一座大山,更像一座樊笼。 回到紫光阁后的勤政堂,朱翊钧马上叫文书房把军机急报送过来。 第一份是去兰州赴任两个多月的曹邦辅写得近期汇报,朱翊钧看完后,不由拍案叫好,高声赞叹道:“曹公高义大气,孤派他去出镇陕甘,是派对了!” 朱翊钧欣然提起朱笔,在奏章上写下一番赞许的话。 第二份是山西大同总督霍冀与兵部侍郎兼谍报侦查局指挥使兼蒙古右翼谋略前敌指挥使汪道昆联袂领衔上奏。 朱翊钧看完,脸色凝重,站起身,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转头对祁言说道:“叫督理处八百里加急廷寄,召汪道昆汪先生回京。” “遵令旨!” 兰州,陕甘总督衙门。 曹邦辅刚到兰州赴任没几天,就做出一个让众人十分惊讶的决定,放霍靖霍边离开。 众人纷纷劝道:“霍靖霍边虽然回土默特部无望,但他们野性难驯,一旦放离,恐怕鸟入天空,兽归丛林,再难回来。” 曹邦辅不会所动,亲自送霍靖霍边两人过浮桥,到黄河以北。 “忠明、靖边,你们此去因亦集乃,路途遥远,一路小心。据悉俺答汗给居延海派去新的那颜和千户,事不可为就赶紧回来,大明现在不缺兵马,只缺良将。” 曹邦辅挽着霍靖和霍边的手,切切叮嘱道。 霍靖和霍边双目赤红,感动地答道:“曹公仁德,以诚待我兄弟。不仅为我们备齐了战马,还给数百护卫随从更换新兵甲。 现在又信任有加,放我兄弟离去。曹公放心,居延海部多有属下心腹,只需抓住机会,铲除俺答汗派去的人,居延海部就可尽归属下掌控。 请曹公放心,一月为期,我兄弟二人定会带着居延部回附大明。” 曹邦辅慨然说道:“好,老夫翘首期盼,等待你们兄弟的好消息。” 霍靖霍边率三百随从策马远去,马蹄声响,尘土飞扬,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朝阳下的漫漫荒原中。 回到兰州城,兰州知府兼陕甘总督府督粮梅国桢笑着说道:“曹公弘量豁达,霍氏兄弟定会依约回来。” 梅国桢受徐渭举荐,曾经入西苑伴读太子,后来方逢时出镇陕甘,他以为幕僚跟着来到固原。 后来方逢时调回京城,他留了下来,等到陕甘总督移驻兰州,他出任兰州知府兼督粮。 曹邦辅呵呵一笑,“众人都说老夫放虎归山,他们小瞧了此两人。此二人,尤其是霍忠明,心怀鲲鹏大志。 现在我大明政通人和,奋发图强,远胜过迟暮残烛的俺答汗。且我大明粮多草广,大好的东风,可助霍氏青云直上。” 梅国桢笑着答道:“那些人以小子之心度英杰之腹。没错,没错!” 过了几日,曹邦辅召集了徐渭、徐贞明和梅国桢,讨论执行西北大建设之事。 “诸位,西北大建设,我等出京辞陛时,太子殿下一再交代,是大明未来十年,二十年的重中之重。” 曹邦辅先强调了一句,然后对徐贞明说道:“西北大建设,你是主画师,你给大家说说,大家有了方向方略,心里也有了底。” “是督宪。”徐贞明先叫小吏把西北舆图挂上,这是众人在西苑学下的习惯。 看图说话。 徐贞明继续说道。 “西北建设,重点事项为兴水利、迁百姓、退耕还牧、植树造林。 兴水利,按照测绘局西北分局这几年四处测绘的结果,我们决定在甘肃浩门水、张掖河、讨来河中上游修筑堤坝,蓄水为塘湖。 这三条河流最显著的特点是春天雪水融化,夏季雨季突来,河水暴涨,一泻千里。到了秋冬,中上游河床枯竭,河水变溪水。 我们在合适的位置修筑堤坝,疏浚河道,广挖渠沟,春夏水涨时,蓄留住水。等到秋冬缺水时,再缓缓放水,调度水量,四季均衡。 这样就能让中下游农田,产量提高,不必再去开荒新地,以保口粮。 此前西北时常缺水,田地产量低下,百姓为了填饱肚子,只能拼命到处开荒,结果植被皆毁,更加留不住水,产量更加低下。 循环不休,陷入死结。” 徐贞明在西北为幕十来年,脚踏实地做过实事,对这里的情况非常了解,各项实情张口就来。 “甘肃兴修水利后,我们就可在陕北的祖厉河、清水河、洛浦河、环水、洛水、无定河、延水照方抓药。 不过兴修水利,需要大量的水泥。太府寺计划在兰州、凉州、甘州、固原、延安和米脂各新办一家水泥厂,平均每家年产水泥五千吨。” 霍冀、徐渭和梅国桢听到这个数字,不由倒吸一口气凉气。 他们已经逐渐习惯千克、公斤、吨和米等衡量度新制,知道五千吨足足有一千万斤,六万六千石,比一座山还要高。 可是他们不知道,他们远在京城西苑的太子爷,对这个产量不屑一顾。 朱翊钧当资深公务员,出去“化缘”时,随便一家水泥乡镇小企业的产量都是几万吨。十万吨以上只能算小型水泥厂。 “迁百姓就是量土养人。贫瘠苦旱,不宜居住的地方,百姓全部迁走。现在内阁专门设立一个徙民办,由张阁老领事,专司此事。 陕甘的两地布政司先摸查各地不宜居住的地方,把居住的百姓登记成册。现在陕甘的徙民分两支,一支迁新定的辽宁,一支迁湖南。 至于新复的安南等南海地区,酷热闷湿,陕甘的百姓过去,水土不服,很容易生病。那边主要迁移广东、福建和浙东多山少地之民。” 徐渭接言道:“我朝迁移徙民早有先例。洪武三年(1370年)起,先后数次从山西的平阳、潞州、泽州、汾州等地,以四家之口留一、六家之口留二、八家之口留三征集百姓,中经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处领取凭照川资后,向河南、山东、河北等地迁徙。 直至永乐十五年(1417年),前后迁徙百姓百万有余。官府料理此事,颇有经验。 此前是由富迁瘠,由熟迁荒,百姓多不愿轻离故土。但此次不同,此次迁民是由瘠迁富,由荒迁熟。 东北虽然苦寒,但土地肥沃,雨水充沛,一年一熟,亩产不知胜过西北多少。现在又有水泥砖板房和火炕,大兴煤炭,御寒过冬不是问题。 湖南迁居之地为洞庭湖畔,以及湘、沅、澧、资等水岸畔盆地平地 目前东北、湖广等地接到廷寄,动用营卫军,广募民夫,修路搭桥,建屋筑房,为徙民提供基本的保障. 至于退耕还牧,植树造林,与兴水利和徙百姓息息相关.” 梅国桢问道:“这一切都需要钱粮,户部支应得过来吗?” 大家都知道大明财税是个什么鬼样,虽然盐政整饬、工商大兴,盐税和工商税一年比一年多,但是还没富足到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的地步。 徐贞明解释道:“户部那边把未来三年省下的宗藩禄米分了四分之一到西北。此外少府监、太府寺沿开中法和商屯等旧例。 要求所有海商、互市边商、盐商、矿业公司、茶叶公司、丝绸棉纱厂等工商牌照,自明年起,每年需要向西北投钱募人兴修若干水利、迁徙百姓若干。 殿下叫此为支付转移。” 梅国桢有些奇怪,“为何不叫这些工商公司,直接捐钱捐粮,或者增税?收得税银再由户部下拨西北,行此益政。” 徐渭捋着胡须说道:“此事老夫在西苑时,偶尔听太子殿下提起过。” 曹邦辅、徐贞明和梅国桢转头看向他。 “还请文长先生解惑。” “殿下曾言,捐钱征税,拨款行事,中枢地方各衙门贪腐低效,一百块银圆只能办出十块银圆的事来。 叫各工商公司直接办理,他们以利为驱,自然会想方设法以最少的钱把事办得最好,效率最高,中枢地方官府只需监督检查即可。” 众人对视一眼,太子殿下对各级官吏的作风脾性,是深有了解。 “这是其一,其二就是这些支付转移,资助西北建设之举,大致行五到十年即可告一段落。如果以征税方式行事,届时改为西南建设,漠南漠北建设该怎么办? 税赋是大事,制定之后不可轻易更改取消,常例中也很难更改取消。顾及如此,才以商办方式行事。” “原来如此,太子殿下英明,高瞻远瞩!” 曹邦辅一边召开军政会议,布置对青海用兵,以及西北建设的工作。 西北建设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进展喜人。 军事方面却有所停滞。土默特和鄂尔多斯那边多有异动,李成梁率领的骑兵部队,被调往宁夏地区,俯视东西河套。 九边中,陕西、宁夏、甘肃三边兵力相对薄弱,尤其是甘肃,可以说是凉得不能再凉。 还没有议和之前,俺答汗经常去青海礼佛,动不动横穿甘肃,翻越祁连山,如入无人之境。 现在从东边调过来的主力骑兵还在宁夏,青海这边用兵主力就剩下霍靖霍边为首的归降蒙古部众,可是大半个月过去了,离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霍家兄弟却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兰州城议论纷纷,地方世家和官吏们都在暗地里讥笑新任督宪曹邦辅。 太实诚了,太容易相信人了。 北虏的话你都信,你怎么不信羊会上树呢? 第三百一十八章 老夫只要青海! 梅国桢提着衣襟,急匆匆走进总督衙门,在签押房里见到了曹邦辅。 “卑职见过督宪。” “克生来了,”曹邦辅挥挥手,示意他坐下,“现在天凉渐寒,你怎么还满头是汗?一路跑着来的?” 梅国桢连忙答道:“下官刚在粮台仓库清点入库粮草和军械,攀上爬下,费了些力气,身上出了些汗。” “粮台准备得如何?青海之战即将开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啊。” “回督宪的话,粮草无虞,卑职都准备妥当了。人吃的米麦,马嚼的草料,还有兵甲军械,都从西安和渭州运过来,验点入库。” “克生办事,十分稳当,老夫放心。” 梅国桢有些着急,“督宪,霍氏兄弟此去大半个月,甘州那边至今尚未有消息传来,兰州议论纷纷。” 曹邦辅放下毛笔,起身在梅国桢旁边坐下,“议论纷纷,议论什么?” “督宪,他们议论北虏狡诈无信,东村公轻信于人。” “是不是地方世家,还有藩台学司那些人在嚼舌头?” “是的。” “老夫知道就是这些人。西北也开始清丈田地,普查人口。这些人屁股底下的牛黄狗宝都被掏了出来,心里有怨气。 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能够好好嘲讽一下老夫这个曹州乡野鄙夫,就由他们去吧。克生,以后你宦海沉浮,历任各处,会经常遇到这样的冷嘲热讽。 千万不要当回事。做事就要做事的决心。只要看准了目标,坚毅难夺其志,这一点,我们都要向太子殿下学习。” 梅国桢起身,恭敬行礼:“学生谢东村公指点。” “哈哈,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你有没有读过殿下所写的《少年中国说》?” “学生拜读过。气势磅礴,令人激奋。” “对,就是要有那种朝气蓬勃、生龙活虎的气势!” 梅国桢答道:“学生受教了。 只是霍氏兄弟一事,都过去大半月,甘州那边还没有急报传来。学生担心.” “担心什么? 这世上的事,希望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到来。你越惶然不安,越等不到希望;越洒脱安然,希望越找着你。 只要你坚持不懈,总有希望。我们来兰州,不是为了霍氏兄弟,是建设西北,靖平青海。我们难道把这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此二子身上?” 梅国桢猛然醒悟,“东村公,是学生目光短浅,看得不够远。” 曹邦辅笑了笑,继续说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太子殿下用人一向如此,我们都该学学。霍氏兄弟能回来,大明又添两员良将,皆大欢喜。 他们不来,大明损失了什么?无非是五百套兵甲,几十匹好马。后面抓到这二人,大不了不用多审直接砍头既是,还省了事。 没有霍氏兄弟,大明就不打青海,不平蒙古右翼了?蒙古左六翼是谭子理、戚元敬等人一刀一枪,浴血奋战打下来,难不成是董狐狸他们打下来的不成? 克生,不必学那些家伙,庸人自扰。” “是,东村公,学生惭愧,学生受教了。” “哈哈,老夫看你也是很清闲。这样,你拿着老夫的手令,代表总督衙门去黄河北边的宁安堡等四天。 一边巡视那边的新民安置和水利,一边等霍氏兄弟。” “是。” 此前兰州等州府属于陕西。这次划分二十一省布政司,把临洮府、洮州合并为兰州,连同巩昌府、平凉府一并划给了甘肃。 兰州府以前只有黄河以南,大明此处的边关也是沿着黄河一直延伸到宁夏,北边以前属于蒙古河套西套地区。 与俺答汗议和,大明把庄浪河与黄河之间的大小松山地区拿了回来,设永泰等堡,并入兰州县。 从固原西北的西安所(海原)苦寒贫瘠之地,迁徙了三百七十户在这里,以畜牧为主。还动工挖掘两条河渠,引庄浪河水,在东边入黄河,沿途灌溉草地,同时给人马牛羊饮用。 梅国桢一边每家每户地走访徙民,询问安置实情。 一段段地实勘河渠,了解工程进展。 他时不时地向西眺望,希望西边的官道上有急报传来。 可惜,一连三天,西边寂静无声,只有一行行的马队驼队,慢慢悠悠,在铛铛的驼铃声中,披着阳光,东来西往。 明天就是一月之期的最后一天,西边官道上依然听不到急促的马蹄和铃声,也听不到“奉军令急递,阻挡者斩!”的喊声。 梅国桢有些失落。 曹邦辅跟他说的那些话,确实很有道理,但他还是希望霍氏兄弟能回来。 因为霍靖霍边能回来,就意味着大明对于漠南漠北的蒙古人而言,意味着新的希望。他们愿意不顾一切地依附大明。 如果两人不愿回来,说明漠南漠北的蒙古人,对大明还没有归心。 梅国桢忍着心头的失落,转头对随行官员说道:“李推官,我们继续往下看。” 李推官就是李治彬。 身穿棉布衫裤,腰间扎了条布束带,发髻包了块布,蹬着一双厚底布鞋,皮肤黝黑粗糙,仿佛村头田间普通的庄头。 全无朝阳门五义,皇史宬三子的风采。 他指着前方说道。 “好,梅府尊这边看,此南渠西起南通子山口堡,向东开挖了六十一公里,也就是此前所说的一百二十二里。水渠宽四米,深三米。引庄浪河水向东再延伸一百二十六公里,直到靖虏卫(靖远)入黄河。 北渠自乌鞘岭向东开挖,蜿蜒二百七十九公里,至黑风峡入黄河。 梅府尊,此两渠一成,庄浪河可穿流大小松山,这片贫瘠的土地会变得水肥草丰,还可修筑堤坝,种植树木,抵御北边的沙丘南移。 此两渠之间,可安置一千户百姓” 梅国桢听着李推官的话,连连点头,忍不住感叹道:“李兄辛苦了。” 他以前为东宫伴读时,经常去皇史宬查阅资料,认识李治彬、周秉洲、袁咸安三人。 李治彬淡淡一笑,“这是李某本职之事。” 他转身右手搭在额前,眺望西边的官道:“时辰不早了,怎么还没动静啊。” 梅国桢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道:“正志兄也关心此事。” 李治彬哈哈一笑:“下官也关心此事,下官也盼着霍氏兄弟能回来,我们这些做实事的,总不能被那些袖手一边,满口清谈的人看了笑话。” 梅国桢抿着嘴点点头:“没错,那些满口清谈的人,不做事自然不会有错,就理直气壮地笑话我们这些多做多错的人。 希望苍天看眼,不要让我们这些做实事的心寒。” 突然有位随从指着西边说道:“你们看!” 梅国桢和李治彬闻声转头过去,看到残阳下,西边尘土飞扬,滚滚如一条黄龙,自西向东,仿佛是从远处的祁连山钻出来,飞舞着向这边而来。 梅国桢几个箭步,冲到一匹坐骑旁,抓起辔头和鞍桥,翻身上马,扬鞭策马而去,几位随从慌忙上马,紧追了上去。 李治彬右手搭在额头上,心里默念道,苍天会开眼的! 梅国桢迎着那条黄龙一路狂奔,一刻钟后见到一行骑兵直冲过来,大约百余人,为首的正是霍靖。 “忠明,你终于回来了。” “梅府尊。是的,我回来了,末将担心曹公等得焦急,干脆亲自快马跑一趟。” “好,曹公在兰州等着你。” “那梅府尊?” “本官在这边巡视置民和水利之事,顺便等你兄弟二人。” “哈哈!”霍靖仰头大笑,他满脸尘土和汗水,灰糊糊的肮脏不堪,但笑容却无比地灿烂。 梅国桢也跟着大笑起来,笑容里满是欣慰。 两人很快过黄河,进到兰州城,直奔总督衙门。 见到曹邦辅,霍靖扑通跪下,朗声说道:“曹公,忠明不负所托,把原部带了出来。” 曹邦辅上前去,双手扶起了霍靖,扬声道:“上茶,不,端一碗参汤来。忠明,你人都回来了,不着急,润润喉咙,喘口气再细说。” 霍靖喝完参汤,搽了搽嘴巴,详细讲述起来。 “曹公,我和靖边把三百随从留在后面,自己乔装打扮,带了二十来人,潜入亦集乃城。前些日子,阿勒坦派了一个那颜和两个千户来,带着几十人接管了末将在居延海一带的部众。 只是这些人仗着是阿勒坦派来的,骄横跋扈,无恶不作,部众们都暗恨他们。但是也有部众投靠他们。 末将摸清楚情况,派人悄悄联络心腹,传达消息,趁着阿勒坦的那颜和千户举行晚宴,一举将他们,连同党羽数百人全部杀了,然后连夜带着部众拔营,沿着张掖河南下,现在暂时安置在白城山以南,黑河河畔。 有部众三千六百帐,骑兵四千四百人,都是末将在金山一带降服的瓦剌土尔扈特部众,跟随末将四处征战,值得信任。” 曹邦辅高兴地说道:“忠明智勇双全,胆识过人,好!老夫为你们上疏表功,争取把你们所部列为一翼,安置在青海湖一带。” 霍靖答道:“谢曹公。青海湖一带有一部,被唤做青海土默特部。嘉靖二十八年,阿勒坦羡青海富饶,率部西越祁连山,逐卜孩儿部,占据了青海一带,留下其子丙兔领一部留守,也被称为委兀慎部。” 曹邦辅马上说道:“丙兔现在被俺答汗召去漠南大青山,委兀慎部群龙无首!” 丙兔的消息是督理处通报的。 霍靖眼睛一亮,“曹公,正好,马上要入冬了,末将立即进攻委兀慎部。丙兔就算知道了,大雪封路,他也赶不回来。等到春暖雪融他再回来,末将已经帮大明克复了青海一地。” “好!”曹邦辅捋着胡须慨然道,“行军打仗之事由忠明做主,粮草军械克生的粮台尽可支应。 老夫只要青海!” 京城,被八百里加急召进京的兵部侍郎、谍报侦查局指挥使汪道昆,在四方馆洗漱一番,换上一身官服官帽,拿着文卷,坐马车来到西苑南华门,递牌子求见。 很快,司礼监秉笔太监李春出来接住汪道昆。 “汪先生,殿下在等着你,请跟咱家来。” 李春把汪道昆带到勤政堂,等他行完礼,朱翊钧迫不及待地说道:“汪先生,你把俺答汗的情况,与孤细说一遍。” 第三百一十九章 给俺答汗安排上! 坐下的汪道昆答道:“殿下,十月份,俺答汗以寿诞之名,下令传召蒙古右翼各部贵人汇集大青山。不过他这次主要召集的是子侄孙辈。” 朱翊钧眉头一皱,“又办寿?去年办寿宴逼反了霍边,弄死了吉囊,搞乱了鄂尔多斯,然后霍边和霍靖投奔我大明 他在大同名声扫地,威望大减。 今年还要办寿宴,他想干什么?” 汪道昆连忙答道:“启禀殿下,臣等接到消息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臣传令各暗桩,加紧收集情报。 只是俺答汗经过经过大同城外一役,变得疑神疑鬼,不再轻信外人。现在他最信任的就是三娘子,其余的近臣,就连伯思哈儿都有些疏远。 故而我们收集情报变得十分困难。几经波折,收集到一些情报,先排查真假,再对比分析。 殿下,我们整理和分析的情报,此前已经六百里加急呈报督理处。” 朱翊钧点点头,“孤收到了。孤前思后想,有些事要与你们沟通商议,所以才急召汪先生进京。” “请殿下垂训。” “现在丰宁侯戚元敬率重兵进驻丰宁、兴化,时常会同蒙古左六翼兵马在三不剌川一带演练。我军战略机动骑兵六个师,分别进驻大同、宁夏和府谷。 对鄂尔多斯、土默特和永谢布形成三面包围之势。 不仅如此,辽东总兵萧文奎、海西总兵麻禄,对兀良哈、喀尔喀漠北蒙古诸部接连用兵。漠北诸部,已经降了一半,其余的纷纷向北、向西迁徙逃窜。 你们说,俺答汗有没有感受大明给他的压力?” 汪道昆想了想,“启禀殿下,尽管现在大明与土默特部恢复和平,重新开边互市,往来无异。 但是俺答汗肯定收到来自各处的讯息,知道我大明在步步为营,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会越套越紧。” 俺答汗是漠南一代雄主,肯定不会坐以待毙。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我大明尽收建州、海西,荡平察哈尔部,东线战略大获全胜。 辽东辽西尽成腹地,不仅扩展大片疆域,东线的兵力可以抽调一半以上到西线,还多了蒙古左六翼和肃慎军等有力军。 大同、宣化、陕西、宁夏四边,我大明二十万马步军严阵以待。东边三不剌川,近十万蒙古左六翼骑兵和步军虎视眈眈。 攻守易势。 俺答汗只要敢翻脸,我军可三面围攻蒙古右翼,直捣大青山。 俺答汗想必也知道局势。所以他到底会如何打算?是偃旗息鼓,还是垂死挣扎,臣等不敢妄自揣测。” 朱翊钧站起身来,对汪道昆说道:“伯玉先生,陪孤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吹吹湖风,说不定灵机一动,把俺答汗的小心思想明白了。” 汪道昆跟着起身,笑着答道:“是!” 祁言拿着一件披风,伺候朱翊钧穿上。另一个小黄门拿着一件斗篷,双手递给了汪道昆。 “湖边风有点大,这件斗篷送给先生了。” “谢殿下。” 披风是直领对襟双袖大衣,可穿可披。 斗篷是无袖的大衣,有的还带帽子,只能披在身上。 朱翊钧和汪道昆穿戴好,缓缓走进湖边的小路上。 进入初冬,西苑日见萧索,树木光秃秃的一片,剩下枝干在空中张牙舞爪。春夏时节的翠绿,早就消逝不见。 秋天的黄色也渐行渐远,只剩下一片暗灰色。 湖面上,几艘小舟在缓缓滑动着,内宫监的小黄门分工合作,有的划船,有的伸出长杆网兜,捞着落在湖面上的枯叶树枝。 “如果俺答汗还年轻十岁,在这种困境下,孤相信他会跟大明拼个鱼死网破。但他年老迟暮,还有多少胆气,说不好。” 朱翊钧双手笼在披风的大袖里,双目看着湖面,缓缓地说道。 汪道昆落后半步,马上答道:“殿下英明。臣等也觉得俺答汗无与我大明决一死战的勇气。臣等也分析了收集的情报,从各方面验证,殿下与臣等猜测,应该无误。” 朱翊钧继续说道:“大明暂且按捺住,不进攻蒙古右翼,是因为我们南定安南,北平左翼,再张口去吃右翼,孤怕吃撑着。 且这两年,大明国库虽然宽裕了,但是还没有富足到随意挥霍的地方。南北两处用兵,耗费了大量钱粮。现在东征又在进行,虽然动静不大,但钱粮也在流水般地往外花。 要是再发动对蒙古右翼的战事,孤担心高阁老会端个碗去承天门前乞讨。” 汪道昆轻笑了两声,没有开口发表意见。 涉及到一位阁部大佬,他这个小小的侍郎是没有资格评论。 陪着太子轻笑两声就足够了。 “但是现在俺答汗目前的状态,让我们犯了难。万一俺答汗头脑一热,学图们汗找了位萨满,也来一出石破天惊的奇招怪招,那我们就难受了!” 汪道昆附和道:“殿下说得是。俺答汗目前手里还有不少牌,怎么出,我们都不好判断。不过殿下提到俺答汗找萨满,臣收到玄池大和尚递过来的消息,说这段时间俺答汗去寺庙礼佛的次数越来越多。” 朱翊钧脚步一缓,转头问道:“玄池大和尚,漠南名刹崇善寺方丈,俺答汗十分信任的僧人,还是我朝前兵部尚书丁汝夔的私生子?” “殿下记性真好,记住了这个和尚。” “他说了些什么?细细说来。” “是殿下。玄池和尚说,自俺答汗从大同城外铩羽而归后,赐下大量金银给崇善寺,给佛祖铸金身,打造银制佛器。然后三五天就到寺里去礼佛,听和尚念经。 九月之后,俺答汗几乎每天都去寺里,礼佛更加虔诚,施舍了大批钱财。” “俺答汗去礼佛,三娘子有跟着去吗?” 汪道昆答道:“殿下,前几次三娘子没有跟着去,但是九月之后就每次跟着去。十分奇怪,殿下,你说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走到一处亭子里,接到朱翊钧目光示意的祁言连忙和两位小黄门在石凳上铺上两张厚棉垫子。 朱翊钧坐了下来,指着另一个垫子说道:“汪先生也坐。” “臣谢殿下。” 朱翊钧继续往下说:“礼佛求佛祖保佑,说明俺答汗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可能暗地里发现自己对蒙古右翼失去了掌控,但是又心不甘,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佛祖身上。” 汪道昆十分聪慧,马上听出朱翊钧话里的意思,“殿下,你的意思是俺答汗对将要做的事情信心不足,所以才期待佛祖保佑?” “秦皇汉武,灭六国、北驱匈奴,可曾求佛保佑过? 俺答汗的老祖先铁木真可曾求佛祖保佑过?太祖皇帝南征北战,一统天下,可曾礼佛求保佑才发兵。 求神不如求己! 能掌握自己和别人命运的人,就是神!” 汪道昆心里一惊。 太子殿下不崇道、不礼佛,也不敬天玄修,原来根子在这里。 果然如此,史书上的那些旷世雄主们,都是求神不如求己,信己胜神明。 没有这份自信的气魄,他们根本建立不起那些名垂青史的不世之功。 相比之下,礼佛求保佑的俺答汗就差远了,他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佛祖身上,确实说明他对成事并无把握。 三十年前俺答汗纵横漠南草原,称霸蒙古左右两翼时,没听说他礼佛,也很少拜萨满,自信满满,信己如神明。 现在不行了。 可是他想成什么事? 汪道昆迟疑地问道:“殿下,俺答汗礼佛求保佑什么事呢?臣猜不出。” “从人之本性猜。俺答汗已经花甲,在草原上算是长寿。他现在肯定不会期盼自己重振旗鼓,再兴蒙古。 他更关心身后事。” “身后事?”汪道昆眼睛一亮,欣然说道,“三娘子,以及他与三娘子所生的不他失礼现在是俺答汗最放心不下的两人。 可是不他失礼才一岁多,俺答汗就算按照蒙古人旧俗,幼子守家业,把大部分部众和兵马传给不他失礼,他那么多兄长侄儿,如狼似虎,他和三娘子也守不住啊。” 朱翊钧继续问道:“土默特部部众和牧场,有没有变动?” 汪道昆想了想,“俺答汗调了五千帐部众,居于大青山以北小黄河(锡拉木林河)一带;调了三千帐部众,居于大青山以南,拱卫王帐;调了四千帐部众居于阴山一带。 臣等原本分析,以为俺答汗自大同城外铩羽之后,心生疑惑,不再轻信别人,故而调集这些亲随心腹部众,囤聚以卫王帐。 殿下点拨臣,臣恍然醒悟,这些部众除了拱卫王帐之外,应该是俺答汗留给三娘子的。” “崇善寺在哪里?” “回禀殿下,崇善寺在大青山腹地,离俺答汗王帐大板升七十里远。”汪道昆又顿悟了,“殿下,臣明白了,俺答汗借着礼佛名义,离开王帐,带着三娘子和不他失礼去崇善寺,悄悄分批召集这些部众百户千户,让他们向三娘子和不他失礼宣誓效忠。” “应该没错了,崇善寺离大板升七十里远,大青山山高路远,南北广袤无边,俺答汗在那里搞什么小动作,谁也不知道。” 汪道昆连忙算了算,“五千,三千,四千,总共一万二千帐部众,算下来能聚集一万五千骑兵。又都是跟随俺答汗南征北战多年的精锐之师,实力不容轻视。” 三娘子又十分聪慧,能够左右拉拢,再加上俺答汗布下的其它暗子,说不定还真能替不他失礼守住家业。” “虽然俺答汗给三娘子和不他失礼留下了家业,但是守不守得住,他们说了不算,得看我大明愿不愿意赏给它。” 朱翊钧挥挥手,汪道昆连忙起身,弯腰探头,侧耳倾听。 “伯玉先生,你回大同后如此这般.好好用心,给俺答汗安排上!” 朱翊钧附在他耳边交代了一番。 汪道昆目光闪烁,听完后马上拱手作揖:“臣谨遵殿下令旨。殚精竭力,办好差事。” “好,你先去戎政府,与汝真公和参谋局的凤梧商议此计谋,查漏补遗。何况漠南战局一盘棋,俺答汗那里一动,东西南北,我们都要跟着一起动起来。 商议好后,伯玉先生马上回大同。戎政府和参谋局自会呈上该军略。届时孤再仔细看看。” “是!” 送走汪道昆后,朱翊钧转头对祁言说道:“去文书房问问,督理处有没有收到北海宣慰使司的急报? 孤的东征大军现在打下平壤和汉城了没有!” 第三百二十章 平壤城下 朝鲜西京平壤城,位于大同江以南。 平壤城西南边临江的玄妙山上,有明军前敌指挥哨所。 山岗最高处是一个挑台,稍后是一块平地,打了一个简陋的棚子。 北海宣慰使司兵马都指挥使、开原伯周国泰,站在平台上,举着单筒望远镜,看着十里外的平壤城。 平壤城号称朝鲜南北诸道地形最险胜者,负山阻水,控制西北,俯瞰长江(大同江),远临旷野。 分内、中、外三城。 内城有五门,南为朱雀门,东为大同门,是唯一有瓮城的城门。 东北为七星门,东南为长庆门,西为静海门。 内城之外为中城,南门为正阳门,东门为含毬门,北门为庆昌门,西门为普通门。 中城之外为外城,南为车避门,西为多景门。 此外还有承服门、足朴门、大道门、小通门、水德门等大小水陆侧门。 在大同江以北,还有一座北城,很小,已经被明军攻占。 一条依着天然河道挖深扩宽的护城河,围着外城,从东北处引大同江,环绕平壤城半圈,在西南又流入大同江。 十余万民夫像蚂蚁一样,围着平壤城的南边和东边,挖掘两道环城壕沟。 壕沟外的土堤上,明军的四门臼炮对着平壤城不停地施放。砰砰的火炮声,就像秋天的雷声,有一声没一声的。 炮弹呼啸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进平壤城里,一声巨响,一团黑烟腾空而起。 城里十分安静,只突然砰砰响起几声火铳的声音,然后又猛地安静。 清阳男魏建平在棚子那边,跟几个衣甲不同的将领说话。 这些人是朝鲜海东左军将领。 朝鲜海东军是大明一手扶植起来的,分左右两军 左军在义州、大馆等地招募朝鲜北地农民、山民、猎人和渔民。 右军在忠清、全罗等地招募南部农民、山民、猎人和渔民。 派遣戚继光练出来的五百名明军为教官,引入戚继光练兵法,编练杀手(使用刀剑枪矛的近战步兵)、射手(弓箭手)、炮手(火铳手),着重训练步兵应用长枪、刀剑、狼筅、鸟铳的战法。 故而海东军又被称为“三手兵”。 左军兵力暂时为一万两千人,将领和中高级军官全是明人,低级军官和士官是朝鲜人。 由肃慎军押阵(督战),在宁边、肃川、龟城跟乱军打过几仗,败过敌、见过血,算是练出来。 后来在肃慎军和北海水师的支援下,收复了定州、安州、咸兴等城,现在是围攻平壤城的主力步军。 会宁男高策在棚子这边,拿着几份军报,看完后忍不住骂道:“李赞道这个混蛋还真是又臭又硬,都打到这个份上,还是不肯投降。” 周国泰放下望远镜,走回棚子里,听到了高策的话,“李赞道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杀了那么多显贵两班,还僭称伪王,就算是投降也是死罪难逃。” 那边魏建平也谈完了,挥挥手让海东左军的将领们离开。 周国泰倒了三杯热茶,给高策和魏建平各一杯,“海东左军怎么样?” “很好。粮饷按时足额发,赏罚分明,足够收揽他们的军心。” “那就好,魏督宪向我们传达过督理处密令,一定要牢牢掌握住海东左右两军。” “没问题的。” 周国泰转向高策问道:“我们的补给没有问题吧。” “没问题。我们开了安州和南浦两处港口。宣慰使司征调了二十六艘海船,都是两千吨的,日夜为我们转运军械物资。 叶参军那边行文过来,十一月初一之前,会把过冬的物资全部运过来。不过他希望我们尽快打下平壤城。” 周国泰点点头,“我知道叶参军的担心。南浦和安州两城太小,驻不了多少兵马,大军驻扎在野外,过冬是大问题。 而且物资堆积在那两处,容易被乱贼伺机抢毁。 要是攻下平壤城,这里足够大,肃慎军、海东左军全驻进去都可以。兵马过冬不是问题,物资仓储也不是问题。 只是平壤城墙高城雄,我不会用肃慎军兄弟的性命去堆。” 魏建平直白地说道:“那就用海东左军性命去堆啊。” 周国泰和高策瞪了他一眼,“我们费尽心思把海东左军历练出来,以后有大用处,拿去蚁附填坑,太可惜了。” 魏建平一摊双手,“那就只能等海军的炮舰来。我们一路轻装快进,没有携带火炮。那四门臼炮还是上次海军帮忙捎带着运过来的,炮弹才十八斤,跟蚊子咬。” 周国泰叹了一口气,“玄武水师就在江华岛,一天就能过来。可是这大同江现在是枯水期,水文又复杂。世子帆船吃水深,开不进来。 要不然那七艘战列舰开进来,数百门火炮对着平壤城炮轰几轮,我们这会已经进城去了。” 高策附和道:“是啊,等不到明年丰水期。不过刘公行文过来,已经去调吃水浅的炮船了,还得等几天。” 魏建平不在乎地说道:“两三个月都过来,等几天就等几天。” 周国泰抬头看了看天,“朝鲜这里的鬼天气,说不好。我担心老天突然下起雪来,就麻烦了,给我们攻城徒添烦劳。” 魏建平和高策忍不住同时叹了口气。 魏建平忍不住骂道:“你说李赞道在汉城待得好好的,他干嘛窜回平壤来,还带回来这么多人,全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高策答道:“据说他觉得平壤是他的‘龙兴之地’,也觉得汉城众矢之的,待着不安全。 听俘虏说,他把崔光中赶走后,一直在暗中经营平壤城。汉城就是个空架子,几伙乱军都垂涎那里,来回地祸害,祸害得鞠为茂草,几近荒废。 这样看,这个李赞道还是有些眼光和心计。我军一开始东征,他就马上把汉城甩给其他乱贼,自己逃回平壤城来。” “再有眼光和心计,还不是被我们围在这里爆锤。” 周国泰和高策看了他一眼。 明军这阵势,最能打的水陆大军全部派了出来,天下谁扛得住? 突然,山脚下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谁来了?” “应该是肃慎军索伦左营追剿顺川、德川乱贼回来了。” 过了几分钟,三人急匆匆地沿着山路走上来。 为首的是肃慎军参将李大勇,身后是守备兼索伦左营统领张二河,以及鄂虎生。 鄂虎生,原名额纳呼,是周国泰在抄掠海西时,收留的一支虎尔哈残部的少年。 虎尔哈部跟海西女真人有所不同,他们自称达呼尔(达斡尔),而海西和建州女真则把他们和鄂温克、鄂伦春等北山野人、使鹿人一起通称为索伦人。 官府收编他们后,以依照女真人的音译,将其部称为索伦左右营。 三人走近,周国泰、魏建平和高策闻到浓郁的血腥味,鼻子吸了吸,发现是从鄂虎生身上发出来的。 鄂虎生只不过十四岁,可是天生神力,骑射精湛,单打独斗,在建州女真人算得上佼佼者的李大勇和张二河不一定能打得过他。 周国泰厉声喝问道:“虎生,你是不是违反军纪,虐杀贼军?” 鄂虎生马上答道,“我没有!” 他是周国泰的亲兵,被派出去历练。 肃慎军上下他谁都不服,唯独就畏惧周国泰一人。 “李大勇,怎么回事?” “都指挥使,我们在顺川山中,遇到贼军占据山寨负隅顽抗。那里地形险要,我们一时奈何不了他们。 虎生背着弓箭和长刀,从后山悬崖那里爬了上去,然后从后山杀到前山寨门,在两三千贼军里杀了个贯通。 我们上去时,他一身上下全是血,就像是泡在血池子里捞出来的。随意清点了一下,差不多杀了一两百个贼军。其余的贼军都被他吓破胆,不敢靠近。 好几个被俘的贼军被他拿眼睛一瞪,吓得屎尿失禁。血腥味好几天都没散去,我特意给他烧了一锅热水洗了澡,才稍微好点。” 听说鄂虎生没有违反军纪,还立下军功,周国泰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样的,有出息了。” 鄂虎生裂开嘴笑了。 高策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以后比我们都有出息。” 魏建平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好,长大了,明年叫你泰哥给你说房媳妇,腰粗屁股大,一年给你生个大胖子,生足一个班。” 鄂虎生眼睛一亮,嘴巴裂得更宽,笑得更加开心。 大家都笑了。 周国泰在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你们不要看他傻乎乎,装着憨厚。这小子鬼精鬼精的。 当初他们部落的男丁都被图们汗忽悠下山,他察觉到不对,觉得图们汗是拿他们当替死鬼,于是就装病没有去。 幸好他装病没去,要不是有他在,整个部族都得完蛋。” 被揭穿的鄂虎生也不恼,嘿嘿地憨厚一笑,“光有力气,没有耐心和智慧,是成不了好猎人的。” 魏建平哈哈大笑:“长能耐了,以为天下第一。等东征打完,叫你泰哥送你去清河士官学校,让你看看” 魏建平转头问道:“那句诗词怎么说来着?就是英杰人才特别多的意思。” “巨海纳百川,麟阁多才贤。” “差不多这个意思吧。” “卓吾先生怎么看上你这个不学无术之徒的?” 几人嘻嘻哈哈说笑了一番,突然有副官跑来禀告:“都指挥使,海军的炮船来了。” “这么快!” 周国泰大喜,率先冲到挑台上,其余人也哗哗地跟着冲了上来。 咔咔声响,有单筒望远镜的纷纷掏出来,拉长镜筒。 没有的就直接上肉眼。 玄妙山临江,地势又高,数十里江面一览无遗。只见西南边的江面上,缓缓驶过来一列船只。 “吴淞海船,应该在两千吨左右。” “嗯,两千吨是目前这段大同江能行驶的最大吨位海船了。” “火炮不少啊,一艘船单舷应该有二十多门火炮,口径看着不小。” “可惜,不是世子大帆船,那个炮击起来更带劲。” “知足吧。” “一艘,两艘十五艘,海军威武!真大方!” 在他们的议论声中,十五艘吴淞海船在平壤城十里外的江面上,靠南岸停泊。 周国泰大喊道:“参谋官!” “卑职在! “派人去联络海军指挥使,就说本将邀请他到指挥所会面,商谈攻城事宜。” “是!” 第三百二十一章 打下平壤好过冬 这支海军船队的指挥使很快被请来。 他叫吴顺昌,李超的老部下,从定海营里出来的,带着六位副官和参谋官上到玄妙山顶上的哨所。 “海军威海营左队都虞侯吴顺昌拜见开原伯。” “吴都虞侯,这几位是我的同僚,清阳男魏建平,会宁男高策。肃慎军参将李大勇,守备张二河,这位是我的亲兵鄂虎生,这几位是我的参谋官和副官.” “末将参见清阳男、会宁男!” 互相介绍完,周国泰带着吴顺昌来到哨所挑台上。 “这个位置好,一览无遗。”吴顺昌嘴巴啧啧地赞叹道。 周国泰指着平壤城对吴顺昌说道:“吴虞侯,宣司调你们来的任务应该有说吧。” “开原伯,有说,能用大炮解决的困难,决不能让大明将士流血。” “哈哈,敞亮。参谋官,把舆图拿来。” 鄂虎生扛着一张桌子,咣当放在了挑台上。 周国泰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让参谋官把舆图放在桌子上,对着远处的平壤城指点起来。 “离江面最近的平壤内城西边静海门到南边朱雀门这一段,不过一百米。但是这一段左边是江,右边是城,过于狭窄,兵马展不开。 就算你们把城墙轰开了,我们兄弟还得沿着这条窄巷往前冲,贼军在右边城墙上,居高临下,等我们冲到缺口,也是死伤惨重。” 吴顺昌点点头,继续听周国台往下说。 “我们选了又选,发现中城北门庆昌门到西北水门,水德门这一段最合适。这里离江面不过两百米。 你们集中火炮轰击水德门这一段,我们聚集兵马在庆昌门前这片空地上,等到你们把那段城墙轰塌,我们就一拥而上。 在此之前,我们会把护城河北边引水口堵上,再把这一段干的护城河填上。” 吴顺昌看着周国泰说道:“开原伯,这事不小,需要耗费大量人力。” “人力不缺,周围的朝鲜百姓饿得双眼冒绿光,只要每天给饭吃,能聚起十万青壮民夫来。要是城墙上有守军,我可以叫这些民夫把平壤城挖塌了。” “那就好。开原伯,这段城墙坚固吗?我得算算我们需要炮轰多久。” “这段城墙有两百年历史,中间缝缝补补过几次,不过最新修葺一次还在二十多年前。朝鲜这些年也穷,没有余粮修。 中间还遇到过三次大同江发大水,最近的在前年,水高两米多,据说足足泡了五天五夜。你用望远镜仔细看,还能看到城墙上比较明显的水泡痕迹。” 吴顺昌眼睛发亮,“还有这好事。我们此前奉命炮击过朝鲜几处沿海的城池,他们修城的手艺有点糙,偷工减料的厉害。 平日万般好,就是不能泡水,一泡水就跟掉进水里的发面馒头一样。外面看着还硬,里面全稣软了。 待会我们安排几位参谋官,把这一段城墙挨着炮击一轮,仔细观察一下,能摸出那一段最软最容易轰塌。” 周国泰惊喜道:“水师兄弟还有这手艺?” 吴顺昌嘿嘿一笑,“我们每年两次炮击东倭沿海城池,炮击完一次就做一次总结。朝鲜戊辰之变后,我们又奉命炮击被贼军占据的沿海城池,也是炮击一次做一次总结,二傻子都打出经验来了。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周国泰哈哈一笑,随即又说道:“吴虞侯,本将还有一事相求。” 吴顺昌马上答道:“开原伯请说。” “我们想找水师兄弟们借火药。” “火药?” “对。”周国泰指着舆图说道,“我们在平壤城外城和中城城墙交汇的地方,就是含毬门这一带,秘密开凿了三条地道。 用的全是工程营的兵,朝鲜青壮只是在外面打下手,十分隐秘,守军到目前应该也没有察觉。 现在有两段地道快要挖到中城城墙下,据悉平壤城里置有大瓮,专门侦听地底下的动静。我们一旦掘进,很容易被发现。” 吴顺昌马上明白,竖起大拇指道:“所以开原伯叫我们不停地炮击城墙,干扰守军侦听,掩护你们掘地道到城墙下。 陆军的兄弟们真讲究!” “哈哈,打仗吗,不就想方设法打败敌人吗。我们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既要靠海军兄弟火炮开城,我们也要自己想法子。 开掘地道,是我们的拿手好戏。只是我们肃慎军一水的轻骑兵,火器不多,火药也不多。所以需要找海军兄弟借火药。” “开原伯,你们需要多少?” “你看我们在这里炸开两百米宽的口子,需要多少火药?” 吴顺昌摸着下巴说道:“先安排一吨吧。这玩意不嫌多,就怕少。少了也就听个响,闹笑话。多了炸开的口子越大越好。” 周国泰笑着说道:“吴兄弟是个明白人,不知道海军兄弟能不能借这么多火药给我们?” “开原伯,我有十五艘船,合计六百多门炮,一吨火药我要是匀不出来,我们就不是出来打仗的,是出来钓鱼的。 只是这么大一批火药,按照我们海军的章程,我肯定是不敢擅自调给陆军兄弟,请开原伯行文给宣司和刘公,拿到批文,你们要多少我给你们多少。” 周国泰当然知道火药不能说借就借,这不乱了套。他只是探探口风,摸摸底。后面肯定要行文走流程。 周国泰是东征陆军主将之一,调拨火药又是攻克平壤城这样的大事,刘焘肯定会批的。 “好,我马上行文禀于刘公,请调拨一吨火药给我们。刘公在江华岛,很近的,来回五六天。 我们这边也可以做好万全准备。 现在正事谈完,我们去开祭五脏庙!副官,” “在!” “款待海军兄弟的接风宴准备好了吗?” “总爷,准备好了。” “好,走,我们开整!” 到了玄妙山下的指挥部,周国泰引着众人来到“食堂”,里面摆着十几张长桌子,两边摆着长凳子。 人声鼎沸,指挥部参谋处、测绘处、情报处、军法处、文字房和警卫营的军官士官们,三四百人分坐在长凳上,端着各自的就餐盘,趴在桌子上,呼呼地吃了起来。 按照朱翊钧制定的新军制,作战期间,官兵必须同食。 粮台厨房做同样的饭菜,士兵们吃什么,军官将领们就吃什么。 非作战期间可以分开吃,军官将领可以开小灶。 周国泰带着众人转到旁边的一间房间里,“今天招待海军兄弟,我叫他们多打了几份菜。等攻克平壤城,开庆功宴,我叫他们把打的狍子兔子,还有河里的鱼都给你们整上。 吴虞侯,跟你说,我们指挥部的大厨老杨以前是辽东巡抚府的大厨,谭公、魏公、郭公吃过他的菜,赞不绝口。” 吴顺昌笑着问道:“开原伯是怎么把他给拐到这里来的。” “我跟他说,老杨,这次我们东征帮朝鲜打贼军,风险小,有军功捞。你也四十大几的人,想不想捞份军功,传给子孙? 他二话不说,卷了家伙事,跟着我们就来了。” 众人哈哈大笑,分坐下来,周国泰说道:“作战期间不得饮酒,这是太子殿下定下的铁律。我就拿着老杨熬得骨头萝卜汤,以汤代酒,敬海军兄弟。 等到打下平壤城,我们再痛饮庆功酒!” “好!” 众人齐声叫好,举起碗里热乎乎的汤。 喝了几口汤,坐下来后众人埋头吃饭,先干下去一碗饭,给肚子垫底后,大家开始一边吃着第二碗,一边闲聊起来。 魏建平好奇地问道:“吴虞侯,你们从江华岛过来的?” “是的,我们此前进驻种子岛,在朝鲜和日本之间游弋。然后又奉命北上,在全罗、忠清道沿海一带巡哨。在江华岛补给时接到军令,紧急开拔北上,支援你们来了。” 高策问道:“汉城打下了吗?” “打下来了。” 周国泰、魏建平和高策等人对视一眼,心有不甘。 吴顺昌察觉到众人的异样,安慰道:“汉城那个鸟样,不是打下来的,是大军开进直接接管。 听往那边运物资的商船船长和水手们说,汉城一片废墟,什么都被烧干净了,一间能遮风挡雨的好房子都没有。” “这么惨?” “可不就这么惨! 城里全是野兽,活人看不到几个。街头巷尾全是野狗野狼,在撕咬着尸体。那些畜生见了人还不怕,龇牙咧嘴,一双发绿光的眼珠子瞪着你。 落了单的人,这些野狗野狼居然敢扑上来撕咬你。开进城去的神威军,忙着打猎,薛副爷下令,汉城这些吃过人的畜生全部打掉,尸体也不准吃,全部焚烧掉。” 众人忍不住啧啧的咋舌。 “难怪李赞道连王京都不要,直接固守在平壤城。” “什么王京,鬼都!” “吴虞侯,现在神威军开去了哪里?” 高策关心地问道。 神威军跟肃慎军是竞争对手。 贼军就那么多,你剿灭的贼军多,我剿除的就少,立的军功也少了。 吴顺昌想了想,“听说神威军追去扬州城。” 魏建平好奇地问道:“朝鲜也有扬州城?” “朝鲜什么都学得我大明,有扬州城,还有江陵、襄阳、淮阳呢!少打岔,吴虞侯,你继续说。” “好,听说扬州聚集了崔光中为首的四万多贼军,神威军开过去是打他们去的。” 周国泰停住筷子,“崔光中被李赞道打败后,退出平壤,一直在京畿道和江原道活动。朴仁勇跟李赞道翻脸后,带着人马南下去了忠清道和尚庆道,据尚州自立为王。 神威军克扬州,除崔光中,我们克平壤,灭李赞道,朝鲜贼军叫得出名号的只剩下朴仁勇了。” 高策在一旁说道:“我们得加把劲,赶在大雪之前攻克平壤,让全军喘口气。等到明年春暖路通,再南下,会剿朴仁勇以及其他贼军。” 魏建平附和道:“我们打李赞道,薛易打崔光中。我们克平壤,薛易复汉城和扬州,算是打个平手,明年我们跟他再分高下!” 吴顺昌呵呵一笑,不说话。 陆军各部暗地里较劲争功,他身为海军不出声。 海军各水师各营也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司空见惯。 周国泰抬头看了看屋外阴沉的天,“希望神威军的兄弟打得顺利,尽早剿除崔光中部,克复扬州城,好安安心心过冬。 等明年再一比高下!”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东征初捷 汉城东北一百里的扬州城。 城外南边是一大片丘陵地带。 寒风骤起,像刀一样刮过来空荡荡的丘陵。荒原一片,没有树,到处可见被砍伐剩下的树桩。大的有碗口大,小的不过茶盏那么大。 地上满是杂草,灰枯色,伏在地上,一只又一只脚整齐地踩过它们。 红色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鼓声铿锵有节奏,笛声悠扬有韵律。一排排身穿新式军装,头戴圆盘铁盔的神威军士兵,扛着滑膛枪,跟着鼓声,迈着稳健的步伐,行走在荒原中。 时不时一辆炮车从队伍中间轰隆隆驶过。 四匹马在前面奔跑着,炮车里坐着六名炮手,里面还有一箱箱弹药。炮车后面是九斤或十二斤野炮。 前方五六里远的扬州城南门城楼上,崔光中拿着一支破旧不堪的单筒望远镜,眺望着步步逼近的明军。 这些明军分成一个个方阵,从容不迫地散布在宽三四里,纵深两三里的荒原上。 “这些明军跟以前看到的不一样。”崔光中看完后,把望远镜递给旁边的军师。 军师名叫崔吉庆,做过县官,因为贪得太狠,被当地世家联手给搞下去。退居原籍时,闲来无事读了几本兵书。 戊辰之变,朝鲜大乱,他反倒认为天时已到,踊跃地参与其中。 可惜李赞道和朴仁勇等贼军首领都没发现他这位朝鲜诸葛,辗转了多地,吃了不少苦头,终于被崔光中赏识,被延请为军师。 得到“重用”后,崔吉庆准备大展手脚,把崔光中的兵马打造成为朝鲜第一强军。可惜,事实像冰雨一样胡乱地拍打在他脸上。 这些贼军起事的主要目的就在于抢钱抢女人,放荡不羁爱自由。你让他们每日按时出操,苦练技击? 做梦! 直接闹兵变! 朝鲜起事的山头那么多,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于是崔吉庆强军举措才执行没几天就烟消云散。然后崔光中被李赞道从平壤和黄海道看了出来,成了名副其实的流寇,崔吉庆也摆烂了。 武侯在世也无计可施,他有什么办法。 不过他鬼点子还是有些的。崔光中听他计谋,占到些便宜,攻下扬州作为据点,稳住了跟脚,于是崔吉庆军师之位,做得还稳当。 崔吉庆举着望远镜看了一会,也很是疑惑:“大将军神目如烛,洞悉万里。 兵书有云,阵法分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形阵、雁形阵、钩形阵、玄襄阵、水阵和火阵,另外还有用以射击的‘云阵’,围敌的‘赢渭阵’,奇袭的‘阖燧阵’。 在下最推崇的是诸葛武侯的‘八阵图’、‘梅花阵。在下不才,由二龙出水阵变化推演出天地三才阵,大军分三排层层递进,可破强敌。 明军这个阵形不正不奇,无阴阳八卦之分,只能说是不得章法的怪阵。” 旁边有人附和,“军师说得没错。大将军你看这些明军,扛着根棍棍,就这么肆意地走着,是来打仗还是来串门的。” “明军不是很厉害吗?怎么看上去很一般啊。这样走路,我们也会。” “都是那些文人当官的胡乱吹捧的。他们把大明当亲粑粑一样供着,肯定是吹得神乎其神,现在一看,不过如此。” “明人水师着实厉害,可是上了岸,跟我们没有什么两样啊。” “所以说,我们闹了那么久,狗国王和那些狗官求了那么久,明军都不敢来,肯定是他们只是强在水师,上了岸跟我们的官兵一样。” “没错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官兵都是一样稀松破烂。” 这些贼军大小首领都没有尝过明军的铁拳,在这里充分发挥想象力。 同时出于给己方打气的目的,他们肯定是拼命地踩明军。 他们以前打朝鲜官兵时,摧枯拉朽,攻无不克。在他们潜意识里,也希望这次来的明军跟朝鲜官兵一样。 崔吉庆放下望远镜,又开口说话了。 “大将军,卑职数过,明军最多不超过一万五千人。” “一万五千人?”旁边的贼军将领们更加兴奋了。 “我们有精兵四万。四万打一万五千,他们又不是天兵天将,我们胜券在握!” “大将军,他们这点兵马就敢列阵叫嚣我们,我们马上出城去,好好教训他们!” “对,大将军,打赢了明国兵马,你就是朝鲜第一号英杰,李赞道小儿都该让贤给你。” 崔吉庆等将领们说完,总结道:“兵法有云,取胜之道无非以正胜奇,以强胜弱,以多胜少。 大将军,此战我们当以多胜少!” 在他们简单的脑子里,打仗无非就是数人头,哪一边人多就能打赢。 崔光中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崔光中决定派兵出去打一仗。 打赢天朝上国的平叛大军,崔光中就是朝鲜各路英杰中头一号人物,就算是退回平壤城的李赞道也要纳头便拜。 打败了? 打败就打败了,见到形势不对,自己带着心腹积极转进。现在世道这么乱,随便占个地方,一树旗又能召集数万兵马。 屡败屡战,也是战绩,多败几次,让天朝上国记住自己这号人物,等到时机成熟,果断接受招安,肯定能在朝鲜新朝堂上捞到一个好位置。 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 我也读过天朝的话本章回! “全军出击!” 崔光中一声令下,四万贼军出了扬州城,在城外结阵,缓缓前移,对明军对战。 很快,两军相隔只有一里多远。 明军衣甲鲜明,旌旗飘飘。滑膛枪枪管闪着白光,整齐如林。 贼军一伙伙的,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有儒衣衫袍,还有官服铠甲,还有披着花花绿绿的妇人衣服和布帛。 手持各种兵器,打着各色各样的旗号。面目狰狞,恶狠狠地看着比己方少一多半的明军。 神威军出动了五个火枪步兵团,六十个三排列队,组成二十个方阵,错落有序,青灰色的军装如同海洋,红色臂章衣边像跳跃的红色浪花。 飘荡的旌旗像一面面红色帆。 火炮团迅速架设火炮,三十门十二斤野炮,八十五门九斤野炮在火炮都虞侯的指挥下,迅速架设好。 其中五门十二斤野炮隶属一队,在队正王逢猛的指挥下,五门火炮对准其中一伙贼军中心位置。 集中所有火炮向一点猛烈开火,像锤子敲钉子一样。 两军相隔不到一里,五门十二斤野炮率先开火。 巨大的炮击声撕裂清冷的空气,在朝鲜中部山地回响着。 贼军一位士兵李甲看着黑漆漆的炮口,心里有些发虚,不知道这玩意是什么。 贼军从官兵手里缴获了数百支东倭贩卖过来的火铳,不过大部分被李赞道抢了去。其余的贼军只是听了个响,不知道这玩意到底多猛。 突然间火炮开火,李甲看到对面火光闪动,浓烟滚滚,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好像下雨了,雨点飞落在左边脸上,热乎乎,黏糊糊。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转头一看,刚才还站在左边的同伴不见了,只剩下一双腿,摇摇晃晃的,下一秒就要倒下。 是同伴没错,腿上的靴子还是从自己手里抢走的。 腿上全是血,还有白色的骨头,像是什么东西,把他上半截身子从大腿处硬生生给拔走了。 再向后转头,看到左边空了一溜,前四五个同伴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双腿留在原地,周围一滩的鲜血,还有黏糊糊的红色烂泥。 后面的四五个同伴却是不见了腿,旁边还有同伴没了胳膊。他们抱着断手断腿,躺在地上,嗷嗷直叫,哭天喊地。 李甲再看一眼周围的同伴,还完好无损站着的,满身满脸都是血。有的跟自己一样不知所措,有的似乎看到了什么,只是场面过于震撼,他们都被吓傻了,浑身颤抖地站在那里。 李甲猛地转头向右,右边不远处也有一条类似的沟道,双腿,鲜血,烂泥,断了手脚的同伴。 整个队伍都乱了,惨嚎声,惊叫声,自言自语声,就像开了锅的小米粥,乱做了一团。 不知过了过久,李甲下意识地转头,看到对面明军的火炮又开始闪动火光。他吓得一转头,正好看得真切。 一发炮弹快得肉眼看不清它的踪迹,狠狠撞进队伍里,左边五六个同伴,上半身就突然全部炸开,化成了血雨和烂泥。 炮弹下坠,去势不减,在干硬的泥地上蹦蹦跳跳,所到之处,把人的腿全部打断,就像干枯的树枝,咔哒一声断裂。 炮击中,步兵团列队在鼓声和笛声中越走越近,走到离贼军不到一百米时,过半贼军被几轮炮击打崩了,纷纷转头就跑。 留在阵地上的还有那些没有吃到炮弹,还没看到惨烈景象的贼军。 步兵团继续列队逼近,走进三十米距离,队伍停下。 “举枪!” 士兵们纷纷举起滑膛枪,黑漆漆的枪口对准贼军。 军官举起长刀,对着贼军大喊道:“瞄准!” “开火!” 连绵不绝的枪声,前调是清脆,中调是撕扯,后调是沉闷,一排排青烟喷出,贼军一排排倒下。 其余的贼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打得晕头转向。 “上弹药!” 在军官的喝令声中,明军士兵们娴熟地按照演练过数百上千次的步骤,装填弹药,然后在“举枪!瞄准!开火!”的喝令声中开火。 “上刺刀!” 寒光飞闪的刺刀被装上滑膛枪,马上变成一支长矛。上万支长矛,矛尖指向贼军。 “跟我冲啊!”军官大吼一声,举着长刀向前冲去。 上万士兵举着刺刀,大吼一声,保持着歪七歪八的大致队形,向贼军狠狠冲去。上万把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寒光。 于此同时,三千骑兵在萧如熏的率领下,从侧翼杀出,向贼军的侧面包抄杀去。 捷报很快送到江华岛,由叶梦熊向刘焘禀告。 “击毙四千六百七十人,斩首一千一百二十级。击伤杀伤六千九百五十七,俘获三万零七百人。贼酋崔光中被萧如熏抓获扬州城克复。” “报!” 又有捷报传来。 “平壤城被攻克,贼酋李赞道聚妻儿举火自焚,其余军民七万余投降。” 刘焘点了点头,“整理好,八百里加急送督理处。” “是。” “男兆,战报整理好,不要写漏了。前敌指挥部也有急报呈送戎政府。” 叶梦熊点点头:“刘公放心,属下会写好。” 以前武将被文官压制,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他们没有上报中枢,直通御前的渠道。 战报由文官说了。 他们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 可以把武将的功劳说成自己的,再把武将的英勇杀敌说成轻敌冒进,沉着应敌说成贻误战机,不敌撤退说成未战先逃。 朱翊钧改了规矩,前敌指挥的武将们可上报军情战况,直呈督理处,抄送戎政府。 文官一份,武将一份,要是两边对不上,就要出动锦衣卫。 他一出马,就不是什么好事。 捷报迅速送到京城,送到西苑朱翊钧的手里。 好! 平壤和汉城光复,东征之战第一阶段顺利完成任务,自己就能安心大婚! 第三百二十三章 大婚 朱翊钧以太子身份大婚,纳太子妃,礼部一再议定,以天子大婚降一格进行。 即流程一致,但规格上降一格。 大婚六礼,第一礼是纳采问名。 在八月十五日定下薛氏为太子妃,礼部马上开始六礼流程。 先是礼部遣官告天地宗庙,提前做好准备。 择吉日九月初六,隆庆帝亲临奉天殿,召百官,传制官当众宣制。 “太子承天序,钦绍鸿图。 经国之道,正家为本。夫妇之伦,乾坤之义。 实以相宗祀之敬,协奉养之诚,所资维重。祗遵皇帝皇后命,兹选阳武侯薛氏女为太子妃,命阁老、吏部尚书张居正,礼部尚书葛守礼为正副使,持节行纳采问名,以礼采择。”。 正副使张居正和葛守礼跪拜取节及制书,置采于轿中,仪仗大乐前导,出承天门,浩浩荡荡到阳武侯府大门前。 薛氏早被送回阳武侯府,做好了准备。 当天,薛家老小男女,男着朝服,女着诰命,在前院大等候。 礼官上前说:“奉制纳太子妃,遣使行纳采问名礼。”。 薛府开正门,对制书和节行礼,阳武侯薛翰收下制书和礼物,置酒馔、奉谢礼以谢使臣。 酒过三巡,薛翰奉上有薛氏姓名、生辰八字的谢恩上表。 正副使接住,再回到奉天门外,把表节交给司礼监的官员,捧入复命。 至此,婚礼的第一步“纳采问名”结束。 再择吉日祭告天地、宗庙,继续“纳征、请期、册封”程序,完成前四礼。 “纳吉者,谓卜已得吉,往告之也”用于天子。 “纳征者,用束帛告成,谓婚姻之礼成也”,用于太子和亲王。 “请期者,谓请日也”。 太子纳妃,用请期。 天子大婚,用告期。 两者都是通知女方婚期,只是说法不同。 司礼监接薛府“节表”,由礼部、钦天监等卜期问吉,确定结婚日期,并通知给薛府,再以册封形式正式确定太子妃身份。 婚期先是确定于隆庆四年二月十六日,但皇后陈氏与隆庆帝商量好,改为隆庆三年十二月十二日。 开始时朝野一片哗然。 后来又消息传出,皇上身体有恙,皇后想提前大婚冲喜。至此,朝野有心人明白,皇上皇后是在抢时间。 皇上的身体有大问题。 十一月二十六日,吉日。 隆庆帝以成国公朱希忠、宣城县公胡宗宪为左右正使,英国公张溶、内阁首辅李春芳、阁老陈以勤、高拱为副使,奉册封至阳武侯薛府。 薛府开正门,朱希忠宣读册封诏书。 “朕立储贰,天下之本。婚姻,王化之纲。法阴阳以肇人伦,礼先正始求窈窕,以承内职,思在进贤。 既得令仪爰颁显命,咨尔薛氏,粹姿婉娩,懿德温良,毓自名门,娴习诗书. 遣使持节,册封阳武侯薛氏为皇太子妃,于戏我祖宗家法甚饬,益远迈于汉唐 风咏于归助我国都之教,雅歌好合顺于父母之心,祗服训词棥心膺多福!” 正式册封诏书一宣,太子朱翊钧和太子妃薛宝琴正式定婚。 十二月十二日三更天,朱翊钧早早起床,在内侍宫女的伺候下,穿上九纹章玄衣纁裳,配玉佩,戴平天冠,来到奉先殿。 从四品在京文武百官都到齐,身穿青衣赤裳祭服,头戴梁冠,在殿前空地列队等候。 朱翊钧入场,百官跪拜行礼。 四更天,隆庆帝着十二纹章玄衣纁裳,戴平天冠,在四位内侍搀扶簇拥下,来到奉先殿,在正中御座上坐下。 朱翊钧率百官进殿,跪拜行礼。 礼官唱赞,醮戒仪式开始。 礼毕后,文武百官分列两边,朱翊钧上前,跪拜于陛前。 隆庆帝开口道:“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 朱翊钧跪答道:“儿臣朱翊钧谨奉制旨。” 隆庆帝继续说道:“太子天赋纯资,学全睿德,年长已冠,宜谐室家。尔薛氏,阳武侯薛翰之女,夙蕴闺闱之秀,克遵姆傅之箴,时及于归天作之合! 率人存鸡鸣儆戒之心,笃麟趾仁厚之化,有蕃嗣续,庆衍邦家亿万斯年.” 等隆庆帝勉励完后,朱翊钧谢恩,起身出殿,前去迎亲。 百官们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 隆庆帝脸上抹了粉,看上去还不错。可是双眼呆滞,脸型削痩,声音轻浮,悬如游丝。 两朝老臣李春芳、张居正等人猛然发现,隆庆帝此时状态,还不如先皇嘉靖帝临终前一两月。 心中大惊。 高拱更是双目赤红,心中满是悔恨。 为什么不好好劝一劝皇上呢? 可是高拱心里也知道,劝不住的。 朱翊钧出殿,坐上金辂车,后面跟着一辆厌翟车,摆出全副仪仗,以丰宁侯戚继光、兵部尚书谭纶为前导使,出承天门,往阳武侯府迎亲。 阳武侯府三更天时,也举行了醮戒礼。 薛翰夫妇身穿祭服坐在正堂上,薛宝琴身穿盛装,向父母行礼。然后薛翰夫妇交代,要“祗服荣恩,恪修妇道,惟孝惟诚以事上奉祀,惟勤惟俭以持己” 一番教诲后,薛府开始等待太子殿下亲来迎亲。府门早早用红布围了一圈,围成帷帐。再由奉宸司、京营兵在外警戒。 吉时到,太子一行也正好赶到,进到帷帐里。 薛府中门大开,赞礼官站在东边,问道:“敢问何事?” 谭纶上前答道:“太子奉制亲迎。” 薛府请来的主婚者海瑞母亲,海老夫人出门,跪拜行礼相迎。 戚继光奉大雁上前,奉于朱翊钧跟前,朱翊钧接过交给海老夫人。海老夫人双手奉接,起身奉雁引朱翊钧一行人入正门,直至闺阁门前。 阁门前有一张书案,朱翊钧走到案前,海老夫人递过那只雁,朱翊钧把雁放在案上,行礼祭拜,然后站到一边。 薛侯夫人出阁门来,转到案前,对奠雁行礼。 朱翊钧再对薛侯夫人行礼。 薛侯夫人点头,丈母娘看过毛脚女婿后,开口道:“可!” 八位宫女都人入阁,扶身穿九翚四凤冠翟衣的薛宝琴出来,恍如壁画里的仙女下凡,站立于薛侯夫人左边。 主婚人海老夫人朗声道:“戒之戒之,夙夜恪勤,毋或违命。” 薛宝琴柔声答道:“是!” 薛侯夫人叮嘱道:“勉之勉之,尔父有训,往承惟钦。” 薛宝琴柔声答道:“遵父母命。” 薛侯夫人牵着薛宝琴的手,交到朱翊钧手里。 此时一顶软舆停在阁前,朱翊钧送薛宝琴入舆,出侯府大门。 金辂车和厌翟车,在大门前帷帐空地里一前一后停着,十二名宫女在左右伺候。薛宝琴下舆,在宫女搀扶下入厌翟车。 朱翊钧重新上金辂车,谭纶和戚继光重新为前导,率仪仗开路,护送金辂凤车出长安街,入承天门,直到东宫门外。 薛宝琴在宫女扶持下,下厌翟车转乘舆。 到了内殿宫门外,薛宝琴下舆进入内殿右偏殿,更换盛服。 朱翊钧入左偏殿,更换皮弁服。然后两人入内殿,各自就座,东西相向。 尚宫执事者把食案举到前面,女官取四只金杯,斟酒进献。 喝完,进献食馔。 再次进酒、进饭完毕,女官用两个卺倒酒,合好进献。 喝完酒,又进食馔完毕,两人起身,各自去左右偏殿更换常服。 太子侍从吃太子妃剩下的饭食,太子妃侍从吃皇帝剩下的饭食,出内殿,留下一对新人。 至此礼成,送入洞房。 然后内殿那个芙蓉帐内一转眼就天亮了。 同一天,漠南大青山崇善寺,俺答汗带着三娘子在大雄宝殿跪在蒲团上,恭敬礼佛。 佛像为大日如来佛,高两丈六尺,直抵殿顶。浑身贴满金箔,闪闪发光。 俺答汗双掌合十,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佛祖保佑,保佑我儿不他失礼茁壮成长,顺利继承我的家业。” 念完后,和三娘子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礼毕后,玄池和尚上前来,“阿弥陀佛,大汗和夫人,请方丈室静坐。” “好。”俺答汗在三娘子的搀扶下起身。 “不他失礼睡着了吗?” “大汗,他睡着了。” 俺答汗看了看三娘子的肚子,“希望你这次还能生个儿子。在草原上,必须兄弟多,才能抵得住群狼的围攻。” “大汗,我不许你这么说。” 俺答汗老了许多,头发胡须花白,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多了数倍,脸颊削痩了许多。眼睛下那一块不仅皮肤变黑,还松弛耷拉着。 玄池和尚带着俺答汗和三娘子进到方丈室里,不他失礼躺在靠墙的床榻上,睡得正香。 “贫僧去给大汗和夫人备茶。” 玄池和尚离开后,俺答汗对三娘子说道:“一万二千帐,是本汗数十年里带出的心腹。一百一十位百户,本汗都叫他们参拜过你了。 那颜出,好好收着我给你的那块金牌,危急时,那是调兵的令牌。” 三娘子红着眼睛说道:“大汗,我不许你这么说。你还要等我们第二个儿子出世,还要等不他失礼长大,教他骑马,教他射箭。” 俺答汗神情黯然,在床榻上坐下,轻轻抚摸着不他失礼的小脸蛋,摸了两下,又担心自己粗糙的手刮到了不他失礼粉嫩的肌肤,连忙住手,只是来回地看,满目的怜惜。 “等不及了,本汗可能等不到哪一天了。我只能趁着这次寿宴,把几只最坏的恶狼除掉,以免后患。” 三娘子一愣,“大汗,这次来赴宴的都是你的弟弟和子侄,你的亲人啊。” “亲人?亲人会是你最好的帮手,也会是你最凶狠的敌人。蒙古勇士从不畏惧面对面的刀枪,可是从背后射过来的冷箭,才让人难以抵挡。” 哒哒,有人敲门。 “大汗,夫人,贫僧送茶来了。” “请进。” 玄池和尚端着盘子,上面有一个茶壶,三个茶杯,摆在桌子上,拿起茶壶,给三个茶杯倒了茶水,然后对俺答汗和三娘子说道:“这里有新进的江南新茶,大汗,夫人请。” 俺答汗和三娘子在对面坐下,没有出声,也没有端起茶杯。 玄池和尚端起茶杯,对着俺答汗和三娘子点了点,一饮而尽。 俺答汗这才拿起茶杯,一口喝完,“好茶!” 三娘子才喝得一口,眉头一皱,“不好喝!”便把剩下大半的茶杯放下。 玄妙和尚拿起茶壶,给俺答汗和自己茶杯满上,不急不缓地说道:“此茶来至大明福建,是岩茶,说是烘焙而制,阳正之物,故而夫人不喜喝,大汗却是爱喝。” 说完,又喝了一杯。 俺答汗哈哈一笑:“南人就是喜欢搞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大和尚,后面还要请你多替我们在佛祖面前念经。” “这是贫僧的职责!”玄妙和尚连忙答道。 两人说着话,很快把一壶茶喝完,又聊了一会,玄池和尚告辞离开。 一路上他不慌不忙地迈着小碎步,和气地跟遇到的僧人打招呼。 回到住所,关上门,玄池脸色一变,几个箭步冲到床边,翻找出一个小瓶,拿着它的右手颤抖不定,左手拿开瓶塞,小瓶抖动不已,瓶口滚出一粒青色药丸,落在左手手心里。 玄池忙不迭地塞进嘴里,使劲下咽,药丸却卡在喉咙上。他慌忙拿起茶壶,直接用壶嘴对着嘴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水。 完事后,玄池和尚坐在床沿上,微微喘着气,一抹额头,全是汗水。 第三百二十四章 酒照喝,舞照跳 大婚后第二天早上,朱翊钧和薛宝琴从芙蓉帐里早早起床,在宫女伺候下,穿上朝服,带上头冠首饰,准备朝见两宫。 太子太子妃朝见两宫的正常顺序是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和皇后等嫔妃。 但是紫禁城里没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只有几名太妃,没资格享受朝见之礼。 礼部早早上疏,已经议定好了流程。 按照流程,朱翊钧带着薛宝琴,还有同时纳的侧嫔董玲珑、葛秀云、曾婉儿,先去了西苑仁寿殿。 重华宫的人比较多,需要分两批迎纳。 薛宝琴是太子妃,正式迎娶,随嫁的侧嫔为董玲珑、葛秀云、曾婉儿三人。 宋琉璃是侧妃,她和其余两女等两天再说。 朱翊钧和薛宝琴,带着董、葛、曾三女,在仁寿殿向先皇嘉靖帝画像八拜行礼,呈上枣和栗。 算是见过祖辈。 随后五人入紫禁城,先在乾清宫朝见隆庆帝,八拜行礼,呈上枣和栗。 再到坤宁宫朝见皇后陈氏,呈上腶。 朝见后,隆庆帝和皇后陈氏在乾清宫设宴,紫禁城里的太妃、嫔妃、皇子公主,能动弹的全部来参加,朱翊钧带着薛宝琴,向她介绍这些人。 其实大部分人朱翊钧也不认识,万福在旁边,替他一一介绍。 第二天如此过去,第三天举行盥馈之仪。 也就是太子妃薛宝琴在东宫设宴,回请皇上、皇后以及太妃、嫔妃等人。 按照礼制此事由太子妃一手操持,朱翊钧袖手不管,转去西苑勤政堂,处理军国事。 总领戎政府、督理处平章胡宗宪在汇报着。其他几位平章,镇远侯顾寰、兵部尚书谭纶、右军府都督佥事,暂理海军事的梁梦龙,坐在下首。 “殿下,朝鲜平壤、汉城、海州、扬州等城已克,贼酋李赞道、崔光中授首,东征平叛之事,可告一段落。” 胡宗宪原本被授予总制戎政府、督理处平章。有御史上疏,说先皇世庙曾有诏书,制不是人臣所能用的,因此还把总制数边军务改为总督数边军务。 既然是皇爷爷说的,又无关大局,朱翊钧也不好反驳,就虚心接纳了。 “兰州急报,霍靖、霍边聚得旧部四千五百骑,编为西海营,杀入青海,大败委兀慎等部,斩首两千一百级,俘获人口五万余,牛羊三十余万。现在入冬,暂居青海湖以西错卡扎难寺。” 朱翊钧点点头,继续静静地听着。 “大同急报,汪侍郎说计划正常进行,不日可见结果。霍督宪严令宣化、大同、山西各边镇,严阵以待,随时应变。” 汪道昆说的计划,朱翊钧和胡宗宪心里都有数。 “希望大家的一番苦心不会白费。孤也希望尽快了解土默特之事。世界这么大,大明的帆船和铁蹄可去的地方广袤无边,孤不愿被俺答汗和漠南这一隅之地牵扯得太久。” 众人连忙应道:“太子殿下英明。” 朱翊钧摆了摆手,“好了,鸣泉先生,你说说南海和东倭的事。” 梁梦龙说道:“启禀殿下。北方入冬,南海却入非雨季,却是最好用兵的时节。东安子陈璘、宣平侯吴惟忠率南海水师右营水陆两军,围攻安南郑氏所据的清化城。 郑氏家主郑检时降时守,迟疑不决。 其长子郑桧坚决不降,他妄言我朝水陆大军远道而来,用不了多久还会像永乐年间,灰溜溜地撤回去,与其投降,不如坚守到底,还能占据大义,届时待我朝兵马一退,郑氏振臂一呼,应者如云。 郑检为其蛊惑,拒绝投降,下令坚守。只是我军水陆逼近,日夜炮击,清化城苦撑难支,郑检又开始动摇,派出时节与我军接触,意欲投降。 郑桧心恨之,弑杀其父郑检,再杀黎氏国主黎维邦、大臣黎及第,自立为太师、大将军和平安王。其弟郑松早就与我军暗中有联系,趁势开城门,迎我军入城。 郑桧自知大势已去,聚家自焚。清化城攻克,郑松投降。” 朱翊钧忍不住讥讽了一句,“真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安南一国占据着屁大个地方,分出这么多家,搞出这么多事情来。 顺化阮氏呢?” “启禀殿下,安南阮氏,以顺化城为治所,割据顺化、广南两地,北与郑氏交接,南与占城交接。 阮氏家主阮潢乃安南黎朝权臣安和侯阮弘裕之孙、太师兴国公阮淦之子。 莫氏莫登庸篡位弑主,僭称安南之主。阮淦迎立黎氏遗孤为主,在哀牢卧薪尝胆十年,而后收复清化,以为反复根基。 阮淦死后,大权尽归其女婿郑检,阮潢自知难敌,便求出镇顺化,以御占城,而后自立为主。 我右营水师克复清化城后,继续南下。阮氏兵少势弱,降者居多。我军兵临城下后,阮潢率军民四十余万,降于军前。 现在阮氏等人与郑松等人,家眷皆被移居广州等地,我军接管了清化和顺化两地,暂由安南布政司一并治理。” 朱翊钧欣慰地说道:“安南之事,总算是告一段落。” 安南诸藩,莫氏实力最强,占据王都升龙城,影响也最大。灭了莫氏,其余诸藩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朱翊钧在莫氏被灭立即大行封赏也是出于鼓舞士气的缘故。 你等到大大小小割据势力都被灭了才来封赏,得猴年马月去了,海陆两军将士们的心气早就被磨灭了。 封赏一下,南海两军海陆将领轮流进京受封领赏后,回去后嗷嗷直叫,各个赛老虎,带着水陆大军横扫南海。 要及时激励! 梁梦龙继续说道:“我朝驱逐令送至满剌加城,葡萄人置之不理。同安伯俞大猷、福安伯张元勋率南海水师左营和陆战营,围攻满剌加城。 击沉葡萄牙人战船四艘,俘获七艘,击毙四百七十九人,俘获六千一百二十九城。 现在张元勋进驻满剌加城,开始修筑城墙,加固工事。俞大猷率左营协防海峡,并且派出哨船西向西游弋,警惕葡萄牙船只来犯.” 升龙城被攻克,安南莫氏被灭,大明在南海地区最大的钉子被拔除,其余的都折腾不起什么大风浪。 大明此时的水陆大军在南海地区呈碾压势态。 尤其是拥有十二艘战列舰作为主力的朱雀水师坐镇南海,谁来都不好使! 西班牙、葡萄牙,除非倾国之力前来,还有机会击败朱雀水师和南海水师。可是他们的海军遍及全世界,忙着挣大钱,能倾全国之力来跟大明争南海这一隅之地吗? 想找回面子的海军答应,贵族和商人们也不答应,这多耽误挣钱。 朱翊钧还是比较了解这些欧罗巴人,要钱不要脸。 杀父仇人,夺妻之恨? 只要不打死我,后面还有生意做,还有钱赚,我们还是好兄弟! 当然了,肯定也有天主第一的宗教狂热分子,也有死要面子的死硬分子,这些人直接锤死就好! 我们只跟讲道理的人讲道理。 目前大明对两国的方略就是以打促和。 先战场上见真章,等把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打痛了,自然会坐下来慢慢谈,谈一起做生意,一起怎么赚钱。 南海的事谈得差不多,朱翊钧便说起东倭的局势。 “东倭那边局势又有了反复,鸣泉先生,你给大家说说。” “是殿下。日本使节团回国后,有些人不甘心,纠集了一群人,打着忠君爱国的旗号,说是要誓死保卫天王,怒斥足利义辉以及诸位领主是卖国贼。 这些人煽动民意,确实得到了部分低级武士的响应。他们袭杀了几位支持与我大明议和的幕府官员,以及几个领主奉行家老。 气焰十分嚣张,日本幕府和几大领主那里,对与我大明议和,态度有所反复。” 朱翊钧呵呵一笑:“忠君爱国?这些人只不过打着忠君爱国的旗号,哄骗人心,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已。 日本既然反复,那就由他们去。我们外甥打灯笼,照旧!以前该上的手段,我们继续,还要加大力度。片板不得下海. 东征军的军粮,可以直接从日本购买。用茶叶、蔗糖、白酒还有淘汰的刀枪去买。那些大小领主,最善于苦一苦百姓。 日本百姓,也最擅长忍耐,宁可被活活饿死,也要支持王道中兴。” “遵令旨!” 众人齐声应道。 大婚第四天是庙见。 朱翊钧带着薛宝琴,着祭服,先到太庙,向二祖列宗进献祭品,行跪拜之礼。告祭列祖列宗,身为大明太子的朱翊钧成家了。 两人再去奉先殿,继续祭拜列祖列宗。 没有资格入太庙的祖先,包括隆庆帝的生母,朱翊钧的亲奶奶,还有生母李氏等人的神主,都供在奉先殿。 太庙是皇室的宗庙,奉先殿是皇上的家庙。 进献祭品,跪拜行礼,告祭先人。 第五日,再遣大臣和内监大貂珰代迎一次,迎回侧妃宋琉璃入东宫,随嫁的侧嫔为许悠莲、王兰儿。 整个仪式没有薛宝琴那样隆重,但是在朱翊钧的后妃里,宋琉璃是除了薛宝琴之外,唯一享受迎娶待遇的。 其余的都叫纳。 第六日是庆贺。 文武百官、宗室勋贵身穿朝服,入皇极殿,向隆庆帝表示祝贺。 百官、宗室和勋贵命妇,身穿盛装,入坤宁宫,向皇后陈氏表示祝贺。 祝贺太子婚礼已成,祝祖宗江山社稷连绵久远。 隆庆帝在皇极殿赐宴,陈氏在坤宁宫正殿赐宴,分别款待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和命妇们。 由于只是太子,还不是天子,省却了文武百官和命妇分别向朱翊钧和薛宝琴贺拜,以及一起登上承天门,接受军民百姓朝贺的环节。 远在大同以北大板升土默特王帐里,俺答汗也在举行寿宴。 他的生日是腊月二十日,寿宴提前六天就开始。 先是各部的使者献上寿礼,接着是弟弟、子侄和孙辈轮流上前磕头祝寿,献上贺礼。 霍冀也派使节,送上温玉如来佛像一尊、多子多福玉雕一双,景德镇万紫千红富贵锦绣花瓶一对,六安瓜片、碧螺春、霍山毛尖等名茶六斤以示祝贺。 贺完寿,俺答汗下令大摆宴席款待各方贺寿使以及弟弟子侄和孙辈。 杀牛宰羊,南边贩运来的美酒,一坛坛的上,贵人们在避风挡雨的几个大帐里,吃着烤羊肉,喝着美酒,看着美女跳舞,好不快活。 其余的在草原上围着篝火坐成一个圈又一个圈,吃着烤羊肉,喝着俺答汗赐下的酒水,痛快淋漓,欢声笑语。 俺答汗在王帐设宴,款待重要的客人。 大家你敬我,我敬你,刚喝了几碗酒,伯思哈儿匆匆走了进来,焦虑的目光扫了一圈众人,强打着微笑着跟众人打着招呼,径直来到上首处,凑到俺答汗耳边,压低着声音说道。 “大汗,那些人都跑了!” 这一句话,在俺答汗耳边如春雷炸响。 第三百二十五章 祝寿大戏 迎着俺答汗盯过来的那双眼睛,浑浊里透着光,吃惊、迷惑和狠厉,伯思哈儿心里暗暗叫苦。 真是倒霉催的,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件事。 当然就不该答应当二哥的打手。还是自己有点贪,管不住手,只想着分那些部众和牧场。好了,自己羊肉没得吃,还惹了一身骚。 “都跑了?” 过了好一会,俺答汗才悠悠地问道。 可是听上去轻飘飘的话里,伯思哈儿却觉得刀光剑影,声声锋利,让他心惊胆战。 伯思哈儿硬着头皮答道:“是的大汗,博.” 俺答汗挥手阻止了伯思哈儿的话,站起身来,对着众人大声说道:“诸位!” 等众人都闻声转过头来,他朗声道:“本汗还有点事去处理,你们继续喝酒,待会再来陪大家。” 说完,转身进到后帐。 伯思哈儿迟疑了一下,跟着进到后帐。 俺答汗已经坐下,像一只老狼,直直地盯着自己,伯思哈儿心头一颤,强自镇静,开口说道:“大汗,博迪达喇、野邓、哥力各台吉、打儿罕剌布台吉和沙星台吉、兀思里台吉,说是相约去打猎,然后全跑了。” 博迪达喇,土默特阿苏特部及永谢布部领主,俺答汗的六弟。 历来素有野心,一直盘算着,俺答汗一死,自己实力最强。 大汗轮流做,怎么也该轮到老子了吧。 野邓,土默特巴林部首领,俺答汗第五子。 哥力各台吉,土默特达拉特部首领,俺答汗第六子。 他俩以前是俺答汗的小儿子,还指望着幼子守家业分些家产,谁知道三娘子生下不他失礼。依照俺答汗对三娘子和不他失礼的宠爱,他俩不要说喝汤,连渣渣都捞不到一口。 美梦破灭,心中自然满是怨恨。 打儿罕剌布台吉,位于大同以北葫芦海子的兀慎部首领,俺答汗二弟拉布克之子。 拉布克去逝后,他的家业被其他几个兄弟,伯思哈儿、博迪达喇等人暗地里侵吞了不少,只留下一小部分给到了打儿罕剌布。 打儿罕剌布心中怨恨,把帐都记在二伯俺答汗头上。 谁叫你没有主持正义! 沙星台吉、兀思里台吉,俺答汗五弟塔喇海之子。 这两货因为父亲早死,从小没过上什么好日子,至少跟其他堂兄弟比,简直就是苦卤池泡大的娃,从小苦到大,对伯父俺答汗满是怨恨。 有心人在他们耳边嘀咕,说当年你们父亲英雄盖世,立功无数,被俺答汗嫉恨,暗下毒手,你们才成了没爹的苦孩子。 你们是顶天立地的蒙古男子汉,铁木真的子孙,一定要为父报仇啊! 于是成了暗地里反对俺答汗的主力军。 俺答汗目光闪烁,“他们都跑了?” “是的大汗。我按照大汗交代的话,派人去叫他们参加今晚的晚宴,结果下人回报,说找不到人。 我马上叫心腹四处寻找,发现这六人不仅自己不在,带来的随从也不见,肯定是跑了。” 俺答汗幽幽地说道:“跑得真及时。今晚本汗要收拾他们,结果他们好像提前都知道了消息,转身就跑了。” 伯思哈儿一脸的哀苦,心里满腹的冤屈。 我妈的真是冤死了! “大汗,我真的是冤死了!自从大汗你前天告诉我这件事,我晚上睡觉都不敢有人在旁边,生怕说梦话说漏了嘴。 现在他们突然都跑了,我.我.我无话可说,任由大汗你处置。” 俺答汗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几圈,幽幽的目光让伯思哈儿心里发毛。 “伯思哈儿,本汗信你。要是你走漏了风声,你也跟着一起跑了,不会留下来独自一人顶罪。” 伯思哈儿噗通跪下,热泪盈眶,“大汗,谢谢你还这么信任我。我马上点起兵马,把那六个人追回来。” 俺答汗点点头:“嗯,派人去追,说本汗在寿宴上有大事宣布,要他们务必回来参加。” “是,大汗。” “我也有些乏了,想休息一会。你出去,替我敬那些贵客们几杯,再跟他们说一声,本汗有要事要处理,待会再去陪他们喝酒。” “是。” 伯思哈儿离开后,俺答汗盯着门口,目光凶狠,就像一只藏在暗处的老狼盯着猎物。 “大汗,”三娘子悄悄地从旁边走了出来。 俺答汗目光马上变得柔和,转头问道:“我的钟金,伯思哈儿的话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大汗,那六个人是谁通风报信?” “都有可能。伯思哈儿、那林、布延、托克托,参与这件事的几个人,都有可能。” 三娘子大吃一惊,“大汗,伯思哈儿和那林是你最信任的弟弟,从小到大跟着你,出生入死,南征北战,你曾经说过,大青山塌了,他俩也不会背叛你。” 俺答汗摇了摇头:“人总是会变得。本汗给了他们许多,可他们还想更多。大青山没塌,可天要塌了。他们的野心像冬天的蛇,又活过来了。” “那布延呢?大汗你不是打算把汗位传给他吗?” 俺答汗盯着娇艳如花的三娘子,心里有些刺痛。 “他想做个名副其实的大汗,该他的他全部都想拿走。” 三娘子也醒悟了,脸色瞬间煞白。 俺答汗打得好算盘,汗位传给布延,先稳住他,大部分家业传给三娘子和不他失礼。 布延又不是傻子,肯定不愿做有名无实的大汗,他要做名副其实的大汗,不仅要汗位,还要家业,更要按照蒙古的传统,连三娘子一块继承了。 这才叫传承有序。 三娘子猛地发现,俺答汗身边的人,平日里看着各个忠心耿耿,实际上大家都暗藏着自己的小心思。 俺答汗万一倒下,真的就是天塌了,这些人就会像一群狼一样,猛地扑过来,把她们母子俩撕成粉碎。 俺答汗安慰道:“我的钟金,不必担心。这一次只是试探。本汗既然知道这些人的心思,等春天过去,本汗定要叫他们好看! 既然文戏不行,我们就唱武戏。我们还有时间,不着急。” “大汗,那托克托呢?他不是号称草原上最公正的人吗?” 俺答汗默然一会,“或许到最后,我的弟弟、儿子、侄子和孙子都靠不住,唯一靠得住只是这个义子。” 三娘子心里有数,反过来安慰俺答汗,“大汗,正如你所说的,这次我们是试探,试探出谁真心,谁假意。 他们走了也好,至少在他们心里,已经跟我们恩断义绝,我们也不用再对他们抱有希望。今晚大汗只是叫他们交出部分部众和兵马,既然他们弃大汗而去,那我们就名正言顺地收走他们所有的部众和兵马。” 俺答汗点点头,“钟金说得没错。既然撕破脸,那就没有什么客气好说的了。我先去前帐,那些重要的客人” 说着俺答汗站了起来,突然眼黑头晕,身子晃了晃,直挺挺地往后倒。三娘子眼疾手快,连忙扶住了他,勉强不让他倒下。 “大汗,大汗,你怎么了?” 三娘子慌忙地叫唤着,“来人,喇不答,布尔脱脱,你们快来。” 几位健妇闻声冲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把俺答汗慢慢地搀扶到床榻上躺下。 掐人中的掐人中,泡药的泡药。 布尔脱脱端着一碗热汤走了过来,“三娘子,这是汉人说的灵药,参汤,什么病都可以治。” 大家扳开俺答汗的嘴巴,把参汤灌了小半碗进去,噗噗两声,俺答汗醒了,往外吐着汤汁。 “大汗,你醒了?”三娘子惊喜道。 “我怎么?” “你刚才突然晕过去了。” “我刚才做了个梦,踩着云朵,飞去了大青山,看到远处的天边,坐着一尊佛像,有万丈高,浑身冒着金光。” 布尔脱脱端着那碗参汤说道:“汉人的灵药真得很灵,大汗把这药喝完吧。” “对,大汗,你喝了两口这药就醒过来了,真得很灵,你把它喝完吧。” 俺答汗点点头,坐起上半身,把参汤全部喝完。 “嗯,确实是汉人的灵药,一根人参要了我六十匹骏马,喝完后本汗觉得恢复如常。”俺答汗一边说着,一边起身。 三娘子连忙劝住他,“大汗,你还是在休息一会。” 俺答汗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我的那颜出,这个时候,人心动荡,我不能倒下啊。” 三娘子知道俺答汗强撑着是为了给自己和儿子不他失礼支起一片天,她泪眼婆娑,几近哽咽。 俺答汗猛地站起来,仰着头,甩了甩,朗声说道:“没事了,那颜出,本汗没事了。汉人的药,还真是有效。 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出去跟他们打个照面,说几句话。” 三娘子连忙说道:“大汗,不要喝酒。” 俺答汗迟疑一下点点头:“好,本汗不喝酒。” 俺答汗回到大帐,里面顿时又沸腾了,众人纷纷站起来,拱手对他说道:“大汗,我们一直在等着,等着向你敬酒呢!” 俺答汗洒脱地说道:“喝酒不行!这段时间本汗诚心礼佛,大和尚叫本汗戒酒戒荤,持戒斋三个月。 本汗在佛祖面前许过愿发过誓,不敢有违。” 众人面面相觑。 想不到英雄一世的俺答汗成了虔诚的佛门信徒。 释门还戒杀生,不知道俺答汗你持不持戒? 俺答汗举起一杯马奶说道:“本汗以此马奶代酒敬各位。各位都是本汗的贵客,这次能冒着风雪给本汗祝寿,此份心意,本汗心领了!” 众人也不好再逼酒,举起酒杯大声应道:“吾等祝大汗福如东海,寿比青山!” 众人一饮而尽,大家刚坐下,一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跪伏在地上,嗷嗷大叫着。 “父汗,父汗,你可要替我出头啊!” 众人一看,这不是俺答汗的四子,青海委兀慎部的丙兔台吉。 他在另外的一个大帐陪着客人吃喝,怎么突然就跑来,还要俺答汗为他出头。 出什么事了? 大帐变得无比寂静,大家都看着丙兔台吉。 俺答汗皱着眉头问道:“老四,出什么事了?” “父汗,刚才儿子的心腹,拼死从青海逃出来,冒着风雪走了一个多月,穿过西河套,刚才找到儿子,说该死的切尽和把汉那吉,这两个混蛋,在一个多月前,趁着儿子来给你祝寿,带着人偷袭了儿子的委兀慎部,尽占青海牧场。” 众人一片哗然。 俺答汗的孙子和侄孙联手,端了俺答汗儿子的老窝,并吞了他的部众,占了他的牧场。 嘿,这是给俺答汗祝寿的大戏吗? 真他娘的精彩啊! 俺答汗脑子嗡嗡的,全身麻痹无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眼睛发黑,无数的金星在眼前飞舞,不一会就黯淡无光。 切尽和把汉那吉,这两个让自己在大同城外出丑的祸害!他们在明人的支持下,居然对青海动手了。 大同对峙,俺答汗虽然丢了大脸,但是他也看出来,大明暂时还不想跟自己发生正面冲突。 大明刚刚吞下建州海西女真,以及察哈尔部这么大两块肥肉,要是还想把蒙古右翼也吞下,会噎死他们的。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俺答汗才想着抓紧时间,把内部矛盾处理好,好让自己的汗位和家业能够平稳地传袭下去。 可是大明不跟你正面冲突,却可以在边边角角下手。 经略漠北兀良哈、喀尔喀诸部,俺答汗忍了。 对青海下手,俺答汗怎么忍? 青海十分重要,那里地域广袤,是上好的牧场,那里又挨着大明甘肃、陕西和四川,对大明腹地产生威胁,可以与鄂尔多斯、土默特和永谢布一起,南北东西多面威胁大明。 现在大明毫不客气地指使切尽和把汉那吉杀进了青海,那么形势逆转,蒙古右翼反倒被大明给包围了。 看着儿子丙兔一脸不服气,只想找大人出头的憨货样,再看着其他人暗地里议论纷纷中,眼神里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俺答汗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卡住了自己的喉咙。 铛的一声,他脑子像是铜锤在里面敲了一下,双眼一黑,身子往后一倒,瘫软在虎皮座椅上。 第三百二十六章 隆庆三年 左顺门里的内阁,来往行走的吏员们喜气洋洋。 来内阁办事的六部诸寺官吏们,也是一脸笑容,见到人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的,都微笑着点头,互相打着招呼。 按照西苑传下的旨意,到腊月二十六内阁六部诸寺等各衙门就可以放假,一直到明年正月十六日,过完上元节再开衙。 除了轮流值班的“领导们”,大部分官吏都放假。 还有两天,就可以回家休假,跟家人一起准备团年过节了。 今年又遇上太子大婚,宫里和西苑传旨意下来,除了少府监从内库掏钱,大把的钱银撒下里,恩赏文武百官。 富国、汇金、通商和惠民四大银行的票子,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恒源升、丰阜盛、大联发六大商号的购物券,想要什么,拿着购物券买去。 从吃的到穿的再到用的,六大商号全被你包圆了。除非你想买火枪兵甲,那六大商号确实买不到。 隆庆二年官制改革后,国库富余,开始发年赏,今年也照例发了。加上太子大婚的恩赏,今年大家伙可以过个肥年。 想到这里,大家的心里美滋滋的,脸上的喜悦按捺不住。 阁房却是气氛凝重。 阁老兼户部尚书高拱坐在椅子上,礼部尚书葛守礼和翰林院学士张四维,分坐两边,三人神情满是焦虑。 葛守礼着急地问道:“肃卿,皇上的身体到底坏到什么地步,你不知道吗?” “大婚朝贺后,我想法子拜见过一次皇上,见了几分钟就被叫起了。”高拱一脸郑重地说道,“皇上的身体,远出我们所料。” “皇上的身体,怎么坏到这个地步?” 葛守礼的话刚落音,高拱和张四维的目光全落到他身上。 他心里猛地一惊,知道说错话了,连忙辩解了一句,“我是说皇上身体,败坏之急,出乎我们的意料。” “皇上的身子骨,在潜邸时就不见得有多好,跟景恭王差不离。只是那时有先皇在上面看着,严党环视狼窥,皇上不得不小心行事。” 高拱说得隐晦,但大家都听得明白。 张四维补了一句,“景恭王于嘉靖四十一年奉诏去湖广德安府就藩,四十四年就病逝,之国不到四年。皇上即位三年了。 宫里有妃号的封了十五位,嫔二十六位,其余昭仪、婕妤、美人、才人、选侍、淑女等足足六七十位。 就算是钢筑铁浇的汉子,也经过刮骨刀三年的刮骨啊。” 葛守礼恨恨地说道:“太子殿下为何不劝一劝皇上啊!” 高拱没有出声,张四维反倒替朱翊钧辩护,“太子殿下怎么劝?子劝父,臣劝君,劝得住吗?恭顺方为臣子之礼。” 高拱、葛守礼和张四维默契地对视一眼,三人心里都清楚。 太子干嘛要劝? 皇上是出了名的三好三美皇帝,好美色、好美食、好美酒。他躲在紫禁城里,三好三美,不管政务,系数托付给太子。 太子也不劝,尽量满足皇上的需求。 父子相安,君臣相得,各取所需,多好啊! 房间里突然寂静下来,持续了好几分钟,气氛有点怪异,张四维开口打破了沉寂。 “看来太子大婚冲喜,没有什么效果。” 高拱白了他一眼,“凤磐少在这里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是给太子抢时间。看来皇后和太子对皇上的身体,都心里有数。 皇上对自己个的身体,想必也是心知肚明。” 葛守礼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起心底的话:“肃卿,要是皇上龙驭宾天,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如何立足于这朝堂之上?” 高拱猛地站起,推开窗户,让寒冷的风呼呼地吹进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烦躁不安的心稍微冷静一点。 “高肃卿,关上窗户,关上!冷死我们了。你不怕冷,我们怕。” “高肃卿,快关上,开着窗户,怎么说话?怎么商议大事?” 在葛守礼和张四维的催促下,高拱愤然地关上窗户,室内一下子暖和许多。 葛守礼起身,在铁皮炉子跟前蹲下,把炉门开大一些,让火更旺一些。 “皇上即位之初,老夫踌躇满志,觉得可以一展胸中抱负。可是万万没有想到,隆庆三年,只是隆庆三年!” 蹲在那里的葛守礼吓得一屁股墩,坐在了地面上,他惶然地对高拱说道:“皇皇.皇上身体坏到了这个地步?” 高拱这才说出实情:“太子大婚,文武百官朝贺,在皇极殿就看到皇上脸色不对。请求面圣一回,终于前天在养心殿与阁老们一起见到了皇上一面。” 葛守礼和张四维屏住呼吸,紧张地听高拱说下文。 “那时老夫清楚地看到,皇上脸上居然居然”高拱还没说出口,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肃卿,到底怎么?皇上到底怎么了?”挣扎着站了起来的葛守礼焦急地问道。 “我居然在皇上脸上看到了死色!” 轰地一声巨响,一声焦雷在不远处的空中炸响,把室内三人都吓得浑身一弹! 雷声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几息,就消失在遥远的天际,仿佛它从来没有来过。 葛守礼脸色惨白,“面带死色?!” 张四维幽幽地念叨:“冬雷震震夏雨雪!腊月寒冬,出现这么大的炸雷,不祥之兆啊!” 室内一片寂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憷。 “老爷!”有人在门外焦急地叫唤着,是高拱的书吏。 “什么事?” “宫里来人了。” “轰!”又是一声冬雷突然炸响,这次离得更近,声音更大,把三人吓得魂飞魄散。 “高老先生,宫里有旨意,叫诸位阁老、戎政平章、五军都督、尚书正卿、左右都御史、和左右宣徽使,到皇极门值房里候着。” 高拱、葛守礼和张四维没由来地心里一紧。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怎么来得这么迅猛呢? 忐忑不安的高拱和葛守礼,在内阁门口与李春芳、赵贞吉、张居正、陈以勤会合,出了左顺门,从阙左门入午门,向右拐进会极门,从东宫围墙边上的巷道走过。 路过御药房时,宫女内侍在这里进进出出,各个神情焦急。这里被改为入内御医所,太医院每日会派御医在这里轮流入值。 过了御药房,就是慈庆宫的宫门。 慈庆宫一般是给皇太后居住的。 如果朱翊钧即位,皇后陈氏成为皇太后,这里将是她长居的地方。 到了正殿门口,聚集着一群御医,为首者是神医万全和药王李时珍。 李春芳迎上去,轻声问道:“皇上龙体如何?” 万全和李时珍对视一眼,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陈以勤泪流满脸,惶然不敢相信,他一把抓住万全的手问道:“皇上为何成了这个样子?你们这些御医,为何不想办法?” 万全左右看了看,轻声道:“入冬以来,皇上龙体大恙。我们会诊后,请皇上戒酒戒色。原本都行得好好的。 前些日子太子大婚,皇上一时高兴,悄悄地喝了几回酒,还被太子发现,严惩了随侍的内监。 可是这身体,却是雪上加霜。” 听着万全欲言又止的话,阁老们心里都知道,叫皇上戒酒戒色,关键得他自己把持得住,否则的话再严惩随侍的内监宫女也没用。 除了太子,谁敢管他啊! 可是太子也不能日夜待在他身边。 唉,皇上,你要是有太子三分之一的自律,也不至于落得今日下场啊! 陈以勤跪伏在地,对着正殿方向,强压着声音哀嚎道:“皇上,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自己的龙体啊!” 万福一身素色贴里,走在前面,朱翊钧一身青色便服,走在后面,看到李春芳等人。 “老先生们都来了,还有葛尚书也来了。” 朱翊钧的声音嘶哑,眼睛里满是血丝,脸上满满的疲惫。 “昨晚父皇突然发病,万神医几位施展伸手,终于抢救回来。然后几经会诊,情况不容乐观,为了以防万一,孤请诸位重臣进宫来,随时候着。” 他目光落到高拱脸上,“高先生,父皇醒来后,一直说有话与你说。刚刚父皇喝了一碗参汤,有些精神头,你跟孤一起进去吧。” “是。” 看着朱翊钧的背影,众臣心里感叹不已。 李春芳、陈以勤等两朝臣子,还记得嘉靖四十六年十二月十四日那个晚上,那个站在乾清宫殿门的那个身影。 当初他以皇太孙的身份送走了自己的皇爷爷,先皇嘉靖帝,想不到这么快,他要以皇太子身份送走自己的父皇,隆庆帝。 属于他的时代,即将到来。 高拱跟着朱翊钧走进慈庆宫左殿里深处,里面被层层帷帐门帘包裹着,密不透风。里面没有一丝冷风,却让人寒到刺骨。 高拱看到皇后陈氏坐在一张床榻前,不停地抹着眼泪,见到高拱来了,起身说道:”高师傅来了,皇上一直念叨着你。” 高拱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喊着:“皇上!” 躺在床上的隆庆帝伸出左手,示意高拱靠近些。 高拱双膝挪动,来到床前,双手小心地捧住了隆庆帝的左手,冰冷枯瘦。 “高师傅,”隆庆帝有气无力地说道,“潜邸时,你给朕遮风挡雨。惭愧啊,朕不能给你遮风挡雨。” 高拱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可是又不敢大声哭,只能张着嘴,嘶哑着声音。低着头,握着隆庆帝的左手,让它贴在自己的额头上,泪珠噗噗地落在地上。 “高师傅,” “臣在!”高拱几乎发不出声来,他抬起头,看到隆庆帝的眼色,多年师生养成的默契,让他马上探出身子,把耳朵凑到隆庆帝嘴边。 “朕走后,你回乡去,我们不趟这潭浑水了。” 说完后,隆庆帝的左手还用力地捏了捏高拱的手指,然后指着高拱,对朱翊钧说道:“太子,替朕照顾好.高师傅。” 高拱跪伏在地,身子不停地抖动着,极度悲伤却哭不出声来。 看着枯瘦如柴的隆庆帝,看到那双深陷的眼睛里透出的目光,高拱知道,这是隆庆帝对自己最后的保护。 朱翊钧看着床榻上的父皇,看着跪伏在地上,哭得痛不欲生的高拱,拱手道:“父皇请放心,儿臣一定替父皇照顾好高师傅。” 很快,督理处平章戎政、五军都督、尚书正卿、左右都御史、左右宣徽使,以及宗室勋贵们,陆续匆匆赶到。 入夜七点多,万全与几位御医进殿再给隆庆帝把脉,出来说道:“殿下,臣建议还是把皇上挪到乾清宫去吧。” 朱翊钧闭着眼睛,默然了一会,泪水无声地在脸上流下,睁开眼睛后吸了吸鼻子,“不必了,我们还是在这里等吧。” 隆庆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晚上九点多,紫禁城传来咚咚的钟声,四声为一组,悠悠扬扬,在京城上空飘荡着。 隆庆帝驾崩了! 第一章 奉先殿 奉先殿正殿里,隆庆帝的灵柩停在正中间,用缟素帷帐围了起来。在前面,神龛上摆着隆庆帝的神主牌位。 “大行皇帝位。” 群臣们还在商议隆庆帝的庙号和谥号,商议好后,由德高望重之臣执笔书写,选黄道吉日迎入奉先殿和太庙。 现在隆庆帝的神主牌位只能用“大行皇帝位”来暂替。神主前面是白烛和祭品。摆放祭品长桌下方,点着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灯光昏昏暗暗摇曳着。 朱翊钧一身缞服,跪在神主牌位前。 此时夜静人深,左右偏殿和尚道士在做水陆道场、度亡法事,嗡嗡的念经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大臣们在外殿守灵,朱翊钧身边只有冯保、祁言两人。 三人默不作声,跪在蒲团上,看着长明灯的光,晃晃悠悠。 “冯保,外面可平静?” 朱翊钧轻声问道。 “殿下,外面不是很平静。有人说殿下不该择日大婚,还有人说殿下大婚那日,有白虹贯日,天象显凶,大不吉” “他们的意思是孤克了父皇?呵呵,天象显凶,他们懂天象?钦天监都没出声,他们倒都成了精通天象的天师了?” 冯保不敢答话。 殿下,钦天监早几年就被你掌控,他们怎么敢吭声呢? “祁言,孤的二让诏书,司礼监发了吗?” “启禀殿下,司礼监已经明发。” 按照规矩,太子即位得三进三让。 第一进一让其实就是向天下宣告大行皇帝的丧讯。 第二进二让是向天下宣告大宝正统继承人是谁。 第三进就勉从,选吉日正式即位。 首辅李春芳和总领戎政胡宗宪带着文武百官,上了两次劝进表,都被朱翊钧谦虚地辞让。 德薄能鲜,恐有负万民之期,不敢接受你们的好意。 在朱翊钧心里看来,这三进三让,完全是儒家虚伪的最高体现。 就自己一个皇位候选人,其他人敢有半点想法立即锤死,偏偏还要让自己诚惶诚恐地辞让两次,最后“勉为其难”地接受,“心不甘情不愿”地即位。 我真的没有半点心不甘情不愿,我早就为接过大明万钧重担做好了准备。 可是自己得入乡随俗啊! 二让诏书明发,接下来该群臣们上第三份劝进表。 完全不用担心有人会在这事上捣鬼。 其它事你可以跟皇上太子顶着来,还能搏个名声。 这事你敢捣鬼,那你就是踩红线越雷池了,不仅太子即位后要锤死你,文武百官,朝野上下也会唾弃你。 “督理处有没有收到紧急军报?” “殿下,天已入冬,东征军、青海征伐,还有漠北经略都已经停止。大同那边传来讯息,俺答汗在王帐病倒,陷入昏迷已经四天,蒙古右翼人心浮动,暂时还没有新情报禀上。” 俺答汗王帐的消息传到大同,不是正规途径,需要两到三天时间。 大同到京师,六百里加急,需要三到四天时间。 昏迷四天,至少是六天前的事情。到今天应该昏迷十天以上了。 “汪先生计谋应该成功了。让箭矢再飞一会,到了春天,大板升也该水落石出。我们也准备好了,那时再见真章。” “殿下英明。” “南海呢?” “回殿下的话,南海暂无消息。” “嗯,”朱翊钧又想起一事来,“李超率青龙水师东征艮巽两洲,扬帆出海有四五个月,不知道到了没有。 艮、巽洲离我们这么远,来回一圈要一年。世界之大,超出我们的想象。” 冯保和祁言答道:“殿下雄才伟略,以天下为棋盘,定能定局天下,让大明纵横四海。” 一位内侍进殿来,在冯保耳边嘀咕了一句。 冯保挥挥手,示意内侍退下,双膝挪动,移到朱翊钧跟前轻声道:“殿下,孟冲来了,想给大行皇帝磕个头。” 朱翊钧目光一闪,“让他进来,你们都下去。” “是。” 孟冲踉踉跄跄走进来,跪在朱翊钧身后,对着神主和灵柩恭敬地磕头行礼。 额头磕在水磨砖地面上,咚咚的声音,清脆可闻。 朱翊钧站起身来,瞥了跪在地上的孟冲一眼,“随孤来。” 孟冲跟着朱翊钧出了正殿,走进偏殿一间房间里,这是朱翊钧守灵时休息的地方。 朱翊钧坐下来,开门见山地问道:“是皇爷爷叫你做的?” 孟冲一愣,噗通跪下,“殿下英明,明察秋毫。” “你是尚膳监太监,宫里、西苑进嘴的东西都归你管。皇爷爷十分谨慎,能让你掌管尚膳监,应该非常信任你。 你却偏偏在孤的面前装出一副桀骜不驯,不屑攀附于我的样子。紫禁城的猫,都有十二个心眼,你却如此不识时务?” 孟冲低着头,没有出声。 “那天在西苑游舫上,孤借着机会把你丢进了湖里。孤知道,你身上穿着的衣袍遇水发涨,拖着你往下沉,水性再好,没有人搭救,也很难活命。 偏偏你游上了湖边,谁救你的?” 孟冲沉默了一会,低声答道:“黄公公叫人悄悄救得奴婢。” “这件事后,孤心里有了数。皇爷爷留你,做了什么交代?” “世庙先皇交代奴婢,遇急则急,遇缓则缓。” 朱翊钧听懂了,皇爷爷交代孟冲,要是自己父皇急着把自己赶出西苑,收回权柄,他不要迟疑,尽快下手。 要是自己父皇愿意在紫禁城做蜜蜂,不理国事,就缓缓图之。 这一缓,也就三年。 “你的帮手是那个做过铃医的道士段朝用。” “殿下英明。奴婢在进尚膳监时,在御药房待了十五年,帮世庙皇帝炼过十年丹药。段朝用的药,奴婢做了改进,去了许多毒性。 奴婢原本预想,旦旦而伐之,大行皇帝的身子骨,大概可支撑五到六年。只是大行皇帝.” 知道,自己父皇好色好酒好暴食,加上你的“神药”,能撑三年才灯尽油干,底子算是不错的了。 “孟冲,孤该如何处置你和段朝用?” 孟冲磕头答道:“自世庙先皇给奴婢交代此事后,奴婢已经抱着必死之心,请殿下不必为难,赐死奴婢就是了。 段朝用,奴婢已经悄悄毒死他了,手尾也处理好了,殿下不用烦恼。” 朱翊钧看着孟冲的后背,心里唏嘘不已。 皇爷爷不仅老谋深算,还真是疼爱自己,不仅在生前扶自己一程,死后还埋下棋子,暗地里给自己保驾护航。 最稳妥的做法,就是让孟冲做个死人,永远不开口。 父皇暗地里使用虎狼之药,宫内宫外都是公开的秘密,所以大家对他英年早逝,感到可惜却不感到意外。 用了那么多虎狼之药却没出事,那才是意外。 可是主动进献虎狼之药给父皇,又是另外一回事。要是被人发现,虽然是皇爷爷的密令,可自己却说不清。 好几次,朱翊钧赐孟冲自尽的话都到嘴边了,就是说不出口。 皇爷爷嘉靖帝可能是自己唯一的软肋。 孟冲是皇爷爷暗地里安排的人。能执行这样的任务,肯定是他最信任的人。自己真得不忍心杀他。 “孟冲,皇爷爷给你的使命,黄公知道吗?” 孟冲毫不迟疑地答道:“黄公不知。” 你答得这么快,不假思索,那黄锦肯定知道内幕。 没有他这位紫禁城老祖宗帮你兜着,就凭你在本殿面前桀骜不驯的人设,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朱翊钧想了想,开口道:“待会孤叫杨金水来,叮嘱他做事。你回去后过老实呆着,伺机暴病而亡。 自此,孟冲此人已死。你随便找个小内侍的名字顶替,跟着赐恩放还出宫的那些内侍出宫,去福灵院,陪着黄公,安享晚年吧。” 孟冲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朱翊钧的话。 朱翊钧看着他,又叮嘱了一句,“你跟黄公说一声,这事就烂到肚子里。要是孤以后听到什么传言,你们自个去给皇爷爷交代吧。” 孟冲连连磕头,磕得地板嘣嘣响。 朱翊钧话里的意思,孟冲听懂了。 看在嘉靖帝的面子上,孟冲死罪就免了,以后隐姓埋名,严守秘密就是。此外,孟冲也知道太子殿下借自己的嘴,向黄锦传达一个消息。 以后他会用杨金水,就像嘉靖帝用你黄锦一样。你以后就带着一肚子的秘密,稳稳当当安享晚年。 孟冲离开后,朱翊钧坐在座椅上,有些回不过神来。 皇爷爷为了自己,为了大明社稷,处心积虑,狠起心来连自己亲儿子都敢献祭。 现在大明万钧重任交到自己的肩上,而要想让大明这艘大船焕然一新,重新驶入新的航道,让中华民族摆脱历史轮回的宿命,继续屹立在世界之巅,不仅仅需要自己这一生的努力,还需两代人,三代人,上百年的努力。 自己必须想想办法,不能人亡政息。 张居正的改革不会再像历史那样,落得个令人扼腕的下场。 但自己驾崩以后,根深蒂固的保守势力会不会卷土重来,把自己的新政全部推倒,再回到循祖制、重德治的老路上去? 因一人而兴,也可因一人而亡。 朱翊钧在心里默默地想了一会,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已经冷了的茶水,吃了两块清素的糕点垫垫肚子。 出了偏殿房间,往正殿走去。 路上遇到万福,挥手叫住了他。 “万福。” “奴婢在。” “在前殿守灵的大臣们,热水糕点都备好了吗?” “回殿下的话,都备好了。” “许多大臣们年纪都大了,熬夜守灵已经是非常辛苦,热水糕点都要备好,不要冷着饿着渴着他们,不能让他们把身体也熬坏了。” “奴婢记住了。” 走进正殿周边平台上,冯保急匆匆走过来。 “殿下,督理处刚接到大同急报,俺答汗没了。” “没了,什么时候的事?” “五天前。” “俺答汗是位英杰,也是蒙古人最后的英雄。廷寄大同霍冀,以朝廷的名义遣使吊唁。” “遵令旨。” 朱翊钧觉得脸上一凉,抬头一看,只见黑漆漆的天空,灰白色的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而下。在白色灯笼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下雪了。” 回到正殿里,朱翊钧在蒲团上跪下,对着隆庆帝神主牌位磕了三个头,然后跪坐在蒲团上,继续守灵。 到了后半夜,唱了一天半夜经的和尚道士们暂时休息,奉先殿内外一片寂静,寂静得天地万物都沉睡过去。 跪坐在蒲团上的朱翊钧,突然心没由来地乱跳,猛地睁开眼睛,没有察觉到异常。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手,撑到地面上,手心感觉到微微颤动。 朱翊钧心头一惊,不会吧,地震! 他猛地站起来,刚站直,地面猛地颤抖着,就像整个大地在猛烈咳嗽,地面跟着抖动不已。 奉先殿屋梁和柱子发出嘎吱的声音,告诉大家它们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隆庆帝的神主位晃得厉害,朱翊钧一个箭步上前去,护住了神主位。 隆庆帝的灵柩架在木台上,跟着左右剧烈地晃动。 朱翊钧大叫一声:“祁言,护住神主。冯保,帮忙!” 他扑在隆庆帝的灵柩上,冯保和祁言从旁边冲了进来,听到招呼声,祁言连忙去捧住神主,冯保冲到另一边,扶住左右晃动的灵柩。 前殿的大臣们闻讯冲进正殿。 高拱一马当先在最前面,看到朱翊钧和冯保一左一右扶着摇晃的隆庆帝灵柩,二话不说,卷着袖子冲了上来。 接着是胡宗宪和张居正,接着是赵贞吉和李春芳,等他们扶住了灵柩,其他人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围成一圈,伸手扶住了灵柩。 隆庆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晚,隆庆帝龙驭宾天的第五天,京城附近发生大地震。 第二章 天降异象、警示苍生 地震来得快,又去得过快。 一刻钟后,地震消散得无影无踪,庆帝灵柩和神主安然无恙 朱翊钧对祁言说道:“叫陈矩去钦天监,他们有复制过地动仪,问问哪个方向有地震,再叫督理处向那个方向的布政司、州县和驻军发廷寄,询问情况。 告诉军政有司,若当地发生地震,立即投入救灾。该地驻军,无论镇卫、营卫、警卫又或海军水师陆战营,马上以战备姿态,投入救灾,以救人为第一要。” “叫李春去顺天府,查看京城京畿损失如何,通知方良,加强京城戒备。 冯保,去慈庆宫,母后和太子妃等人都在那边守灵,看看情况。通知刘义,加强紫禁城内外关防。” 等被点到名的人一一离去,李春芳迟疑一下,上前说道:“殿下,前有白虹贯日,后有地震,臣担心朝野别有用心者,舆情汹涌。” 朱翊钧目光盯着李春芳看了一会,随即从他身上移开,在其他大臣脸上扫过。 “舆情汹涌,只要我们立足不动就行了。汝贞公,请你回督理处入值。叔大先生,请你回内阁入值。有什么军国急事,酌情料理。” “遵令旨。” “大行皇帝灵柩和神主安然无恙,诸位不必担心,我们还是继续遵循孝礼吧。” 很快,冯保回报,皇后陈氏、太子妃薛氏等在慈庆宫守灵的众人,都安然无恙。紫禁城里没有损失,只是破了几口缸,碎了几个碗,摔了几个花盆,更多是众人受到了惊吓。 陈矩回报,钦天监地动仪有反应,地震源自京师西北方向。 回督理处值班的胡宗宪马上发廷寄,传令京师西北方向的延庆、保安、宣化地方和驻军,马上着实厘查,火速上报。 同时向直隶、山西、辽宁等布政司和边镇发了廷寄,叫厘查受灾情况,命如有受灾,军政有司全力救灾,以救人为首要任务。 李春回报,顺天府派人排查过,京师五城被震塌了一百二十一间房屋,埋住了四百余人,街坊邻居连忙去帮忙扒人,警巡兵和警卫军也出动及时,大家从废墟里抢出大部分被压埋人员。 最后清点出,死了三十一人,伤了二百七十九。 朱翊钧点了点头,相比此前的地震记录,这样的伤亡数字算是好的了。 “顺天刘府尹在前殿守灵,暂署府事的是少尹潘应龙?” “是的殿下,多亏了潘少尹反应迅速,应对及时。奴婢回宫时,潘应龙还在街上四处巡视。” “嗯,凤梧是勇于任事的人。” 朱翊钧想了想,对李春说道:“传密诏给宋公亮,非常时期,叫他盯大了眼睛。” “是!” 地震过去一天,到了晚上,街面上还是很紧张。 一队队警巡兵和警卫军列队巡视大街小巷,严防宵小趁乱犯科。 更丁提着灯笼,打着更,慢慢悠悠地走着,嘶哑苍老的声音飘荡在寂静的夜空中。 “非常时期,防火防盗。关门关窗,有事示警!四面有兵,动手必抓啊!” 潘应龙一身官服,骑在一匹黑马上,身后是四位顺天府官吏,分别是市政厅、警巡厅的主副官,还有二十名警卫军军校,再后面是一百六十名警巡兵。 警巡厅副都事指着前方说道:“少尹,前面是明时坊,巡视完那里,东城就全部巡视完了。” 市政厅都事庆幸地说道:“今晚平安无事。” 潘应龙摇了摇头:“此话说得早了些。今天一早顺天府发了公文,叫各坊组织人手,巡查坊内各处,谨防宵小。 东城非富即贵,府邸里都养有护卫健仆,肯定有大量人手巡查各处,没有不长眼的宵小敢在这里动手。 南城多平民和贫苦人家,只有南城平安无事,京师才算是平安无事。明时坊离哪个城门最近?” “回少尹的话,崇文门,从明时坊西门出崇文门里街,往南一走就是崇文门。” “好,巡查完明时坊,我们出崇文门,去南城。” 众人面面相觑,还要去查南城?那里地方大,转一圈下来不得天亮了? 想到这里,大伙心也凉了。 大过年的,还要加班,真是当官如做牛马,夭寿啊! 潘应龙把众人的神情看在眼里,说道:“西苑司礼监下了札文,二十六号以后,京师直隶各衙门因为救灾加班值夜者,悉数补发津贴,按平日津贴两倍算。” 有钱拿! 众人的心马上都热了! 我们不在意做牛马,关键是你得喂饱了我们,时不时再给把夜草啊! 跟着西苑太子,真是有奔头。 是啊,太子马上要即位,成为大明皇帝。哎呀,跟着这样的君主,才是越干越有劲。 听到有双倍津贴发,众人都把巡城当成自己的事,警巡厅都事说道:“少尹,现在是宵禁,五城内外门全部落锁,无故不得开城门。” “好好,萧都事把事情想在前面了,勇于任事,很有责任心。”潘应龙夸了一句,“本官白天时就去督理处拿到了批文,又去京营总督顾侯爷那里拿到了令牌,只要不出五城外门,五城互相之间的内门,随意出入。” “少尹想得周到。” 众人纷纷拍着马屁。 潘少尹是从总戎政使胡公幕府里出来的,据说在东南剿倭、南海经略立下赫赫战功,才被擢升为顺天府左少尹。 顺天府左少尹,同布政司布政左副使,从三品。 行新官制后,官阶值钱了,不再是以前二品满地走,三品不如狗的乱局。从三品,是一方大员了。 三十岁就荣升从三品大员,满朝看去,也就漕帅王督宪能压他一头。 前途远大啊! 必须好好巴结一番。 众人的身子更直,头仰得更高,目光更加锐利。 恨不得小巷子里出现一伙盗匪,自己马上冲上去,跟他们殊死搏斗,最好再受点轻伤,充分在潘少尹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可恨啊!盗匪,你们他娘的藏哪里去了! 潘应龙一行人的马蹄声,渐渐在明时坊上空远去。在一户府邸里的书房里,坐着几人,坐在上首的是主人家王遴。 左边是余有丁、郜永春、程文义、李宥、赵中义,右边是丁士美、张翀、董传策,下首还有五六人,都是华翰清贵,大明的栋梁之才。 王遴满意地捋了捋胡子,又有些遗憾。 白天他邀请了王世贞、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四人,这四位名满海内,有他们加盟,定会士气大振,聚起更多的正义之士。 结果前三人滑头,只来了一个最没城府的余有丁。 行吧,麻雀再小,也有二两肉。 人家好歹也是一科探花,名满天下的壬戌科三杰之一。 王遴开口道:“而今奸佞当道,异端横行。胡宗宪等奸臣,乃严党遗毒,蒙蔽君上,穷兵黩武。北伐南讨,现在又搞了个东征,搞得国库窘困。 地方奉严旨,敲骨吸髓,盘剥百姓。世家大户,尤受毒害,纷纷破产。一边是各处民不聊生,一边是民脂民膏被挥霍一空。 更可恨的是李贽小儿,名教之罪人,诬民之邪说。 盘踞国子监和一念公学,鼓吹异端邪说,诋圣毁儒,无父无君,贬义扬利,弃德存鄙。以解脱直截为学,蛊惑人心,乡塾陋儒,翕然尊信。更有少年高旷豪举之士,多乐慕之。” 王遴痛心疾首地说道。 在他的言辞里,如今朝中没有几个好人,全都是奸佞之臣,就连以前忠诚的圣教好弟子高大胡子,立场也动摇了。 为了一己前途和私利,与奸党同流合污。 王遴还特意把李贽拉出来狠狠地臭骂了一顿。 自从这家伙蒙蔽太子后,就把坚持天理大义的正道之士,排挤出去,控制了舆论权,这简直就是往大家伙的心口捅刀子。 没有舆论权,无法主导朝堂上的大势,清流还叫清流吗? 王遴疾声高呼道:“诸位贤达,我们不能再这样坐视不理。长此以往圣教不存,国将不国.我们将是圣教罪人,有负大明二祖列宗啊!”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少数人跟着点头附和,但目光闪烁。 “苍天有眼,也看不下去大明奸邪横行,腥膻遍地,故而以异象示警。白虹贯日和地震接踵而至。何也? 这是上天警示,主大明君主不施德政、政治失措;言路闭塞、奸佞当道.” 王遴的话得到了众人赞同,纷纷出声附和。 郜永春一脸的痛心疾首,“凡存心养性之理,穷神知化之方,天人感应之机,治忽存亡之候,莫不毕书之。 不谨事主,其祸来至显,不畏敬天,其殃来至暗。而今上天以异象示警,吾等当奋勇陈书,上谏君父,下晓百姓,言明异象意义.” 丁士美愤然说道:“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现在苍天示警,吾辈再不奋起一搏,大明就要被这些奸佞之臣祸害亡国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激愤处,忍不住泪流满面,恨不得马上断指歃血,对天盟誓,立除奸邪,匡扶正道,维护圣教,让大明重新回到循祖制、正天理、兴仁政、广德治的正确道路上。 余有丁听得心惊胆战,马的,今天一不小心掉进了贼窝里。 壬戌科三杰,申时行这一两年与张居正越走越近,王锡爵得到了赵贞吉的青睐,说到底,都倾向于新政。 余有丁受两位好友影响,也是倾向于新政,但他为人性情豁达,说难听点叫没心没肺。于是被王遴拉了来,想着拉一根线串三条大鱼。 余有丁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心思,一脸的同仇敌忾,目光一扫,与对面的董传策目光对上了。 嗯,这小子有问题。 丁士美、张翀、董传策都是徐阶的门生故吏,属于江南一脉。 徐阶去相回乡,江南一脉四分五裂,一部分被张居正笼络,大部分投奔了首辅李春芳,还有一部分准备自立山头。 丁士美等人就属于最后一类人。 名望资历都够了,决定要自创一番天地出来。 余有丁和董传策的目光在空中交织,迸发出火星子,随即避开。 董传策大声道:“继津公,你说怎么办吧!” 众人马上附和道:“对!继津公,你说,我们照办!大家众志成城,定能剪除奸邪,匡扶朝纲!” 王遴看到士气可用,心中大喜,开口道:“诸位,我们当如此.” 第三章 我们是大明忠烈! 潘应龙亮出令牌和文令,崇文门守门军官仔细验过,又拿出一本簿子,登记一番后,叫潘应龙签字画押,盖上牙牌上的小印。 低头看过无误,这才挥手放行。 士兵们拉起门栓,一边六人,缓缓推动两扇城门,开了仅容一人一马通过的缝。 潘应龙一马当先,其余人跟着,一行人鱼贯出了崇文门,进到南城。 这里房屋低矮,横七竖八的在夜色中黑压压地连成一片,跟东城高门大户,围墙巷道、整齐有序有着天壤之别。 潘应龙指着前方对市政厅都事说道:“于都事,南城是大兴市政的好地方。” 于都事恭敬地答道:“还请少尹明示。” “南城多民居,杂乱无章,又地广人稀,除了天坛和山川坛,并无其它高大建筑。测绘局早就绘制好了南城舆图,本官拟定了计划,京师市政改造,先从南城开始,由西向东。 南城西边的宣北坊、白纸坊、宣南坊,多工坊,还有菜市、骡市,废水横流,垃圾成堆,一到夏天苍蝇比人还要多,铺天盖地的。 本官规划好了,在此三坊的百姓先借居崇南坊的法华禅刹、法藏禅刹和隆庆院等释门刹院里,把宣北坊、白纸坊、宣南坊全部推倒,规划街道首先第一步是挖深沟,或埋水泥管道,或修暗渠,以通下水道。 每一坊修救火铺、卫生所、菜市场和坊间花园各一,公用水井和公共茅厕若干三坊合修初等公学一所工坊和骡马市场要往南移,专门开辟两处空地来,直接变成工坊区和牛羊骡马和骆驼市场。” 听着潘应龙的话,众人不由地咋舌,这得多少银子。 市政局于都事问道:“潘少尹,这银子哪里来?” 是啊,有银子,不要说这样的房子,修成拙政园都可以。 没银子说个屁啊。 “银子自然会有的。 四大银行,六大商号,还有开平钢铁公司、滦州矿业公司、太原钢铁公司、上海大公棉布纺织公司、顺丰社等公司商社在京雇工,日益增多,尤其是掌柜、管事、经理、会计等人才,需要好生笼络。 他们与顺天府商议好,他们出钱包干,宣北坊、白纸坊、宣南坊全部推倒重建后,除了回迁此前的老居民,多出的房子归他们,用来安置他们的雇工。” 众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的逮到土豪肥羊了。 这些土豪,随便拔根毛都比别人的大腿粗。只是人家是皇商,直接归少府监管,连户部都不敢轻易招惹他们。 有他们兜底,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想怎么修就怎么修。 我们少尹老爷的路子真野!背景真硬扎! 跟着这样一位上司,我们也觉得自个越来越有奔头了! 潘应龙继续说道:“宣北、白纸、宣南三坊改造后,就是正南坊和正西坊改造。那里有家琉璃厂,本官准备把它打造成古玩字画一条街 南城改造第三阶段就是正东坊、崇北坊和崇南坊改造,本官准备在广渠门和东便门之间,修建一个大市场,南市,暂时分粮油、东南西北四方杂货五个市场.” 潘应龙正兴致勃勃地说着,对面街道上传来嘈杂声。 “孙子!敢跑!” “兄弟们,左右包抄!” 然后是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就是棍棒打在肉上沉闷声,还有凄惨的求饶声。 “啊呀,爷爷们,孙子不敢了,我是你们亲孙子,你们是我亲爷爷!” “哎呦,亲爷爷,不要打了,我们几个只不过投了别人家的两块肉,几颗白菜,用不着打这么狠吧!” 接着是洪亮的声音响起。 “打你们不是偷多偷少的问题,而是你们这些混蛋听到招呼还跑。” “是啊,你们这些扑街,太不把我们控鹤军的爷们放在眼里!” 被打的毛贼都听傻了,哭天喊地地求饶:“爷爷们啊,知道是你们来巡哨,打死我们也不敢偷东西。” “什么,我们来就不敢,我们不来你就敢了?还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继续打!” “哎呦,爷爷们饶命啊,再打就出人命了。” “屁话,我们下手多有分寸啊!保证你们被送到警巡局时还是活的。” 警巡厅的萧都事听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什么?控鹤军都派出来巡哨?他们可是天子亲军,京营里也就比勇卫营略低一点了。” 潘应龙看了他一眼,“现在是多事之秋,上面要肃清京城五城。 你们警巡营人手不够,警卫军从其它地方调又来不及,所以督理处叫京营总督衙门从西山控鹤军调了五营兵,换上警卫军的衣服,轮流巡查。 明天西山军官学院、清河士官学校的学员兵也会分批换上警卫军的衣服,上街巡查执勤。” 众人一听,顿时觉得事态严重。 可是转念一想,现在是大行皇帝驾崩,太子准备即位之际,最敏感不过,再如何多加小心也不为过。 萧都事小心地问道:“少尹,听说控鹤军有火器?” “上街执勤的五营控鹤军,火器都上缴入库了,只带刀枪弓箭和棍棒。” 众人不由地松了一口气,“京城地面上,可不敢动火器。枪声一响,影响太大了。” 潘应龙一行继续向前,很快与控鹤军巡查队伍相遇。 互相验过腰牌和口令后,潘应龙说道:“本官是顺天府少尹。而今殿下传令旨下来,京城戒严,外松内紧。本官也暂领京城五城戒严指挥使,你们可有收到军令?” 控鹤军巡查队带头军官拱手道答:“卑职接到军令,一切听从京师五城戒严指挥部的调遣命令。 请潘指挥使下令。” “好,把这几个毛贼送去最近的警巡局关押起来,你们继续巡查街面,不要误了正事。” “遵令!” 身后的顺天府官吏们看在眼里,心里暗叹,不亏是从军前幕府里历练出来的,发号施令都中气十足,简单明了。 威严尽在投足举手之间。 不像以前的五城巡城御史,文绉绉的装腔拿调,想装出一副十分威严的样子,却惹人可笑。 潘应龙一行人继续巡查,先是沿着崇文大街往南走,从崇南斜街进崇南坊,走到尽头的法藏禅刹。 附近有一片小树林,潘应龙暗暗调集了三队警卫军和控鹤军巡逻队,加上本队人马,把这片树林包围,然后分路合击,从里面抓出四五十名毛贼。 稍加审问,都是顺义、通州赶来的泼皮无赖。昨晚地震,他们根据以往经验,京城肯定大乱,于是连忙赶来,先躲在这里,准备趁乱发笔横财。 万万没有想到,京城这么多兵马,根本没找到下手的机会,还被围剿了。 潘应龙把这些毛贼交给一队巡逻队处理,本队和其它两队继续巡逻。 他们从法华禅刹穿到东三里河路,一路向西到西三里河路,过正阳门大街,进了正西坊。横穿正西坊,过琉璃厂,进了宣北坊。 过宣武门大街,横穿宣北坊中区,过西斜街,进到宣北坊西区,沿着西便门大街南下,走广宁门大街折向东,进了白纸坊. 一个半时辰,潘应龙一行人遇到六伙捉拿毛贼盗匪的巡逻队。 市政厅于都事忍不住感叹道:“这南城真是龙蛇混杂,异常复杂啊。” 萧都事马上接言道:“多亏了潘少尹调派了大量人手到南城,要是光靠南城警巡局那几个人,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潘应龙一行人彻夜加班巡逻,王遴府邸书房里,诸位贤达还在热火朝天地议论着。 王遴慷慨激昂地说道:“现在言路闭塞,我们上疏无门,不是被奸佞拦截,就是被阉党留中。吾等忠良之言,皆付东流。 与其如此,我们不如广印揭帖和书册,把吾等肺腑之言,印成文字,广播于民间。” 程文义激动地说道:“对,庙堂上没有我们说话的地方,我们就在江湖上说。百官们畏惧奸佞权势,诺诺不敢出声,那我们就说给百姓们听。 正义之词,总能激荡人心。天理大道,终究通彻民智。只要我们开启民智,收聚人心,就能跟奸邪之辈斗到底!” 李宥、赵中义等人纷纷附和道:“对,我等正义之辈,上秉天地正气,下顺万黎民意,定能一扫阴霾,澄清朝纲!” 这时有人说道:“太常寺有明文律令,不得私自刊行报纸、书册等各种文字” 董传策厉声道:“糊涂!我们慨行大义,不拘小节。” 丁士美激动地说道:“对!太常寺是奸人李贽的老巢,它定的律令对我等正道人士而言,是乱令,是废纸!” “对!” 众人纷纷赞同。 王遴看到众人士气高涨,万分欣慰:“黎民百姓有诸位大才!幸哉!大明社稷有诸位大才,美哉!圣教士林有诸位大才,壮哉!” 说完后,王遴心里十分痛惜懊悔,自己满腹锦绣,为何就写不出《少年中国说》这样的雄文呢? 懊悔完又有些怨恨。 太子殿下,你既然有如此文采,就应该归附圣教,与众大儒名士同行!为何要把这样的雄文写给新学? 现在那些新学学子们,动不动就齐声颂念此文,气势上一下子把旧学,不,是正学学子们给压下去了。 真是可恨可恼啊! 王遴压住心里的波动,继续说道:“诸位都是才高八斗之辈,请肆意挥毫行文,畅述心中抱负,写好了老夫给你们全部刊印出来! 然后散布京师畿辅,大江南北,让天下有识之士,天下明理之人都看到我们的心声,听到我们的呐喊。 我们开启民智,收聚人心,要与奸邪斗争到底!” 程文义在一旁说道:“继津公高义!我们就是要大声地告诉大明百姓,最近异象频频,就是苍天在示警。 如果朝廷再不拨乱反正,苍天还会赐下更大的异象,届时对于黎民百姓而言,将是一场大天灾,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李宥马上接言道:“对,天示异象,警告众生!太子和朝廷必须以社稷苍生为重,反躬自省,引咎自责!” 赵中义接着嚷嚷道:“没错,我们要聚集人心民意,请太子下罪己诏,然后斥退奸佞,囚禁异邪,再引正义贤良之辈入朝,拨乱反正,匡正朝纲!” 有人怯怯地说道:“过几天就是上三进表的时候,我们如此,恐怕.” 程文义毫不客气打断此人的话:“恐怕什么?如果我们不趁此大好机会,恐怕以后无圣教正儒的立足之地了!” 郜永春热泪盈眶地说道:“是啊,吾等行的是正义之举!各位,诸先贤忠烈在天之灵,看着我们!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众人齐声跟着背诵起来,“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王遴泪流满脸,仰天长叹道:“大明有尔等贤良忠烈,何其幸哉啊!” 第四章 思想阵地我们要去占领 奉先殿,朱翊钧带着文武大臣们先恭敬地向隆庆帝灵柩和神主行礼。 接着举行迎神主仪式。 礼部官员在一旁唱赞,朱翊钧带着文武大臣行完礼后,文武百官分跪两边,朱翊钧上前出到殿门,迎住一块神主牌位。 双手接住,再恭敬地捧到殿中,摆到案上,替换那块临时的神主牌位。 摆好后,朱翊钧再带着文武百官对着隆庆帝正式的神主牌位行大礼。 “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神宗皇帝。” 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皇帝是谥号,是隆庆帝以后的全称,皇陵墓碑上刻得就是这个一长串名字。 神宗皇帝是庙号,也就是他在大明列祖列宗先皇中的序列号。 以后太庙供奉的也是这个牌面。 群臣们先是议献“穆宗”庙号,粹德深远曰穆;德政应和曰穆。 朱翊钧说好了要给父皇一个好的庙号,穆宗怎么能体现出他拳拳孝心。 直接拟定了“神宗”庙号。 治民无为曰神;显仁藏用曰神。 神宗才配得上我父皇的气势和牌面! 我先把神宗这个坑让父皇占了,以后等我春秋百年了,你们再想阴阳怪气玩小动作,也没好的坑位了。 我真是太机智了。 众臣都是饱学之士,知道神宗庙号里面的玄机,可太子是先皇的亲儿子,我们总要照顾他的孝心吧。 神宗就神宗! 迎神主之礼结束,今天是隆庆四年正月初一,也是隆庆帝的头七。 朱希忠和张溶代表勋贵,李春芳和胡宗宪代表文武百官,第三次上劝进表。 “伏以缵百王之正统,莫大乎宅尊;得万国之欢心,宜先于建极。益惟体元而居正,斯足应天而顺人。 太子圣姿硕茂,德备道隆。缵承前绪,至德光昭。时惟阳月,瑞集枢星。肇开震夙之祥,永御光华之旦. 臣等伏惟太子殿下,钦膺骏命,继登宸极,于柩前即皇帝位,登大宝而司牧群黎.” 朱翊钧这一次不再谦虚了,叫冯保念早就拟好的诏书。 “孤以凉薄之质,得群心叶恭。卿等遽以宸几,奉乎眇躬,诚惶诚恐,惟受上天眷祐之命,领苍生诚意之心。嗣守丕业,继承大统。 念兴王之艰,罔敢自暇。赖累圣之业,聿致小康。忧勤二纪,临制万邦 改元万历,择吉日行登极之礼.” 念完后,有内侍搬来宝座,在隆庆帝神主前摆好,请朱翊钧坐下。 朱希忠、张溶、李春芳、胡宗宪领着上百位勋贵和文武百官,上前行三跪八拜大礼,高呼万岁。 自此,朱翊钧成为大明皇帝,年号万历! 百官跪拜,在先皇灵柩前即位后,朱翊钧离开奉先殿,回到西苑紫光阁。 众臣离开紫禁城,该放假回家的回家,该回衙门入值的就去值班。头七过了,不必再日夜守灵。 朱翊钧只需每天早晚来磕头即可。 等百日国丧之后,再择吉日把灵柩起运,安置入陵墓中。 工部尚书朱衡一离开紫禁城,换了一身衣服就直奔昭陵,去检查陵墓收尾工程。 明朝历代皇帝的陵墓基本上是一即位就开始修。 活得久就慢工出细活,活得短就马马虎虎。 可是再马虎最基本的牌面还是要有。 朱衡就是去实地看看,不要等到送灵柩入陵时发现有问题,他这个总工头就脱不了干系,是大罪! “大同传来什么新情况?土默特王帐打起来了吗?”朱翊钧迫不及待地问道。 脸上浮现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李春答道:“回禀皇爷,大同那边的急报说在密切监视蒙古右翼诸部,暂时没有新的情况出现,只是说王帐在操办俺答汗的葬礼。” “鸿胪寺派官员去吊唁。俺答汗虽然是大明顺义王,实为外藩。我大明该有的礼数还是该有的。” “遵旨!” 其余的因为处在正旦假期,中枢和地方各衙门都在放假,上禀的政事一下子少了许多。也就顺天府上禀的事情最多,清点受灾情况,汇报救灾进展。 还有就是直隶上禀部分府县受灾救灾情况。 从这几天收到的奏章来看,地震源头确实在京师西北,但是震中不在大明境内,在张家口堡以外。 滦河丰宁、兴化也送来了急报,说它们那里也受到了地震波及,不过伤亡不大。 综合来看,这次地震中心可能在蒙古右翼永谢布部一带,具体在哪里,暂时还不知道。 “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救灾。 叫内阁行文,户部立即调拨救灾专项款项。太医院马上组织医疗分队,奔赴受灾府县,帮助救治伤员,预防疫情.” 忙完政事,冯保拿着一叠文书进来。 “皇爷.” 昨天还叫人家殿下,现在就叫人家皇爷。 这些内侍改口改得这么顺口,如此丝滑。 “这是东厂和锦衣卫的禀文。” 朱翊钧一一看完,不有地笑了,“下罪己诏,这些人真敢想。” 冯保有些着急。 我的万岁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天降异象,警示苍生,在当下的影响力是十分巨大的。无论官庶军民,很多人都信这个。 这次清流以此为契机,大造舆论,如果不重视,会引起朝野动荡的。二祖列宗也多信这些。比如嘉靖帝,一遇到天降异象,就忙不迭地祭拜天地。 以前清流们也往往拿这些当杀手锏,来对付官民和皇帝,都是无往不利。 冯保把自己的担忧小心翼翼地说出来,朱翊钧一愣。 天降异象? 清流想用这玩意来吓唬我这个无神论者? 可是看到冯保脸上的惶然,朱翊钧猛然醒悟。 自己不怕,不代表别人不怕啊。 从发生地震时的反应来看,李春芳、张居正、朱希忠等人都被吓到了。而且这个时间点卡得刚刚好,就在父皇驾崩,自己要即位的关键时刻。 突然来了地震,以现在普罗大众的认识来看,确实像是老天爷给自己的警示。清流们抓住了这个契机,拼命地攻击自己以前秉政时是乱政,仁德不修,不循祖制,才有此大祸。 这样的言论,在当下很有市场的。 虽然自己不怕,可是朝野人心惶惶,也不是什么好事。 自己即位,闹得人心惶惶,这叫什么事? 打脸,难堪!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知道了,自有主张。冯保,你和正明继续盯着这些人。” “是!” 嗯,自己改口也挺丝滑的。 朱翊钧想了想,对祁言说道:“把太常寺少卿蔡茂春传来。” “遵旨!” 过了一个小时,蔡茂春被传到。 “臣拜见皇上!” 这些大臣改口也挺丝滑的。 “免礼,平身。赐座,上茶。” 这时就体现出隆庆帝的好。 他深居紫禁城三年,军国之事悉数交付于太子朱翊钧。 朱翊钧在西苑治国三年,臣工们都已经习惯于向他汇报,向他负责。现在隆庆帝去世,朱翊钧即位,大臣们只需要改下称呼,其余的一切照旧。 无缝转接! “蔡卿,这些日子市井间盛传朕大婚那日,有白虹贯日,大不利。而后大行皇帝驾崩没几日,又有地震,天有异象,大不吉。” 蔡茂春马上答道:“陛下,这是妖言惑众!臣身为太常寺左少卿,未能及时查获清厘,罪该万死! 诚请陛下容臣戴罪立功,立即清查妖言源头,严惩散播者,铲除遗毒,一正视听!” 遇到这种事,蔡茂春第一件事就是毫不犹豫地表明立场! 这些什么异象警示的话都是妖言! 我蔡茂春不仅不信这些妖言,还与这些散布妖言者势不两立! “源头是在哪里,东厂锦衣卫自会去查处。只是嘴巴长在别人脸上,耳朵长在别人头上,说什么,听到了什么,不好横加阻拦。 言从耳入,意从心生。听到什么,会生什么念头,我们也不好横加阻拦。 蔡卿,你觉得当如何处理此事?” 蔡茂春胸有成竹地答道:“陛下圣明! 拦是拦不住,就如同大禹治水,疏胜于堵。言论关乎人心,阻拦不如引导。臣认为处置此事,在于引导。” 朱翊钧眼睛里亮光一闪,看样子蔡茂春在太常寺历练得不错,自己此前的那些指点,他不仅娴熟于心,还能举一反三。 好!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如何引导?” “陛下,天降异象,警示苍生,此乃天人感应之说,自前汉至今,已有千年。现在加以劝导,言此感应之说荒谬之极,也于事无补,反倒适得其反。 臣以为不如顺势而为,天降异象,警示苍生,那这警示应在何处,就大有文章。那些心怀不轨者,以此攻讦朝廷,甚至侮蔑圣上,丧心病狂之极! 他们可说,我们也可说。 白虹贯日史书记载比比皆是,地震更是平平无奇。因此,臣以为,当降低此两次异象的危害性,归于平常无奇之现象。” 朱翊钧听明白了。 把白虹贯日和地震异象级别降低,一降低就跟自己没关系了。 要自己这位新天子下罪己书,最起码也得日全食、九星连珠等千百年罕见的异象啊! 要不然自己太没牌面了。 说得好! 异象级别一降低,警示对象是别人,那就大有操作空间了。 蔡茂春继续说道:“我们进而再揭露那些别有用心者,表面上道貌岸然,实际上蝇营狗苟。故而天降异象,为何不是警示朝中有伪君子,表面一套,暗地里一套. 诸如此类,自然可抵消那些别有用心者之丧心病狂的侮蔑攻讦,还可引祸东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朱翊钧赞许地点点头。 还是文人更知道文人脑子的想法,也知道该如何去对付他们的腌臜手段。 朱翊钧开口道:“太常寺首要职责,在于宣教。何为宣教,宣扬德善,教化万民。关键就在于言论,在于人心思想。 蔡卿啊,占领言论思想的制高点,争取人心,无异于一场驱逐北虏的大战役。太常寺责任重大! 而且宣教之战是持久战,不是一天一时就能大获全胜的。需要一年,五年,十年,五十年持续不断地打下去。需要一个战局一个战局的去打,一个阵地一个阵地的去攻克。 所以任何一个阵地的攻克,都关乎着全局的胜利。现在京畿出了异象一事,是一次战局,太常寺必须去应战,还要打赢。” 朱翊钧意味深长地说道:“蔡卿,人心,百姓脑子里的想法,是非常重要的阵地,关乎到大明千秋万代。 这块阵地,我们不去占领,就会被敌人占领去!” 蔡茂春恭敬地听着。 “卓吾先生不日要离开太常寺,另有重用。太常寺的千钧重任,蔡卿要勇敢地担当起来!” 蔡茂春普通跪倒在地,恭敬地答道:“臣殚精竭力,一定替皇上占领这块阵地。鞠躬尽瘁,万死以报圣恩!” 第五章 为了大明,这钱我掏了! 朱翊钧挥挥手,示意祁言把蔡茂春扶起来。 “蔡卿,坐着说话。” “遵旨!” “太常寺前两年,都是在摸索。如何宣教,如何占领一块块阵地,都是卓吾先生和你,从无到有,一步步摸索出来的。 能走到这个地步,能取得如今的成绩,朕很欣慰。不过这场战役非常艰苦,蔡卿,你还要做好充分准备!” 蔡茂春心里激荡不已。 陛下,臣已经做好了准备,请把千钧重担交给我吧! “蔡卿,说说太常寺如何占领思想阵地,畅所欲言。” 蔡茂春略加停顿,开口说道:“陛下,臣回顾了这两年太常寺的工作,总结出几个经验,一是寓教于乐。 光一味地说教毫无意义,当采取多种形式,标语、唱曲、戏剧、章回、话本,只要百姓喜闻乐见的,我们一一对症下药,把忠君爱国,把忠孝仁义信寓于其中,让百姓们在欢愉之余潜移默化。” “好!”朱翊钧赞许道,“关键在于一个潜移默化。华秋,继续。” “陛下,臣总结的第二条在于防范于未然。 陛下圣明,一言点破太常寺宣教政事在于占领思想阵地,收拢人心。也如陛下所言,这个阵地,我们不占领,就要被敌人占领了去。 人心思想,看不见摸不着,有时候在不知不觉中,就可能被宵小趁机而入,悄然渗透,偷偷占领了阵地的一角。 等我们发现,可能需要耗费更大精力才能把他们驱逐出去。 因此,臣建议必须防范于未然。” “如何防范于未然?” “陛下,那些宵小常常污蔑新学为异端邪说。这些人自己立足不正,却自诩清贵中正,傲然斥责这个,指摘那个。 谁给予他们的权力?无非是世传的经义治学。他们把圣贤经义奉为圭臬,却把持着经义的解释权。此乃他们的根基。 臣觉得必须打破他们的根基。” 朱翊钧目光一闪,继续问道:“华秋认为如何打破?” “陛下,臣觉得当务之急当为开启民智,让黎民百姓多些识字之人,听得懂朝廷诏书政令,不再被别有用心者蒙蔽煽动.” “还有吗?” 朱翊钧一句追问,让蔡茂春有些迟疑。 迎着少年天子炯炯目光,蔡茂春觉得自己的小心思无所遁形。 有些话说出来,可能会在士林引发飓风,自己会身败名裂。 可是不说出来,自己处心积虑在皇上心里留下的好印象,会立即烟消云散,还要犯下欺君之罪。 蔡茂春心里天人交战,过了十几息,在朱翊钧的目光中,他开口道:“陛下,臣觉得圣人之学,非一人一家之学。何为公论,何为大义,不是某一人某一家说了就算,当由朝廷召集各方学士,研讨合议,方可作定论。” 从破除儒学某家某派的学阀地位,进而破除儒学的学政合一,最后破除儒学的统治地位。 蔡茂春说得比较含蓄,但已经十分大胆了,对于朱翊钧来说,已经足够了。 儒家为什么喜欢把“法律不外乎人情”之类的话挂在嘴边,排斥以法治国,坚持以道德治国?就是因为道德的最高解释权掌握在他们手里。 要想打破他们的垄断,就要另辟蹊径,以法治国,因为法律的最高解释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朱翊钧没有对蔡茂春的话给予回答,继续往下聊。 聊了半个小时,朱翊钧想起一件事,开口问道:“我听钦天监少监永定郡王说,太常寺的印书还是沿用雕版?” “回禀陛下,司礼监移交给太常寺六百多名印书匠,以及后续招募的一千余名印书匠,都是以雕版为主。” “朕记得《梦溪笔谈》有写,前宋已经发明了活字印刷。钦天监少监,荣藩永定郡王最喜爱重复《梦溪笔谈》所栽的实验。 他复制过书上所述的活字印刷,发现黏土所制容易破损,印刷两次就会出现问题。于是他改进了该法,用铜锡铸刻了活字,再改良了油墨,用起来十倍于雕版。 出任钦天监少监后,与机械所的工匠合作,制作出铅锡活字,以及螺杆传动系统,也改进了油墨,能够均匀又牢固地印制在纸张上,价格还便宜。 被朕赐名为永定印刷机。 印刷起来百倍于雕版。钦天监已经造出三台,用来印刷黄历。 我们要占领思想阵地,开启民智,就要让书本的价钱变得便宜。永定印刷机能极大简化印刷的繁琐,让书本变得便宜。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们太常寺为何不用?” 蔡茂春连忙答道:“回禀皇上,太常寺得到钦天监通报,李正卿十分高兴,带着臣等去钦天监实地看了一遍实际操作,确实十分飞捷,印出来的纸张就像飞出来的一样。 我们一合计,都觉得是利国益民,广播学识的大好利器。 当即就用太常寺经费订购了一台,运回太常寺印刷所,可是用了十来天,发现一件极为尴尬的事。” “什么尴尬的事?” “陛下,此前雕版的工匠,不需要认识字,只需要把字当成画,照瓢画葫芦刻就行了。可是永定印刷机最重要的一环,就是找出活字排版,必须识字。 工匠不识字,无法找活字排版。识字的又自持身份,不愿做这活,觉得有辱身份。印刷所重金外聘来识字之人排版,总是做不长久。 偏偏此事不仅要识字,还要日积月累地训练,才能技能提高,排版手速加快。可是来回地人员变动,做得都不长久。 印刷所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在讲习所加急培养了五十名少年工匠,让他们重点识字。 故而大规模用上永定印刷机,还需要些时日。” 朱翊钧也没有想到是这个原因。 没错,现在识字率低下,会识字的人不多。 尤其是排版师傅,基本上要熟悉三千个常用汉字。能识得三千字,已经是高端人才了,去哪里都受欢迎,干什么不比排版师傅挣得多? “把工钱提高!”朱翊钧当机立断道,“西夷也有人发明的铅活字印刷机,用来印刷他们的圣人经义之书,骤得巨富,进而引得无数人学习此印刷术,改进此印刷机。 我们不介意让排版师傅挣得比知县还多。任何新事物能出现,或是帮我们省了许多钱,或是帮我们挣了许多钱。我们要以利驱之。” 听到这里,蔡茂春欲言又止,朱翊钧轻轻一笑,问道:“若非圣贤经义和八股文能让你们做官,你们会耗费数十年春秋,钻营此业?” 蔡茂春翕然一笑,拱手说道:“万岁爷圣明!” 王遴在府中书房里听管事汇报。 “老爷,小的找了四家私版印书坊,每版开价八十两银子,包一百本。” 王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这么贵!” 这年头书是奢侈品,印书当然也贵了。 “老爷,”管事一脸的委屈,“私版都是这么贵。 现在太常寺查私版查得越来越紧,许下重金赏格,各地警巡局和锦衣卫镇抚司的人,各个跟猎犬似的,到处巡查,稍微闻到一点味就找上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现在私版不仅越来越贵,一般生人还不跟你做,拿着钱都找不到门路。” “什么?有钱都不挣吗?” 王遴表示十分地惊讶,这年头还有白花花银子都不爱的人。 “老爷,赚再多的钱也得有命花。私版被抓到,从刻版师傅到书商,一个不少全得进大牢,轻者抄没所得,罚一大笔钱。重者流放千里,九死一生。 老爷,你拿着钱去找私版印书,他不知道你是真要印书啊还是官府的探子。” 王遴捋着胡须说道:“有道理。” 管事见唬住了王遴,更加肆意了,“老爷,小的为了找私版商人,托了好多关系,醉风楼都请了好几回,全是我自己掏的腰包。 鞋也跑烂了几双,搭进去不少人情,这才找到门路,找到可靠的私版书商,给我报了一个实在的价格。 老爷,要不要印?要印的话就赶紧,他们最近有大活,南边传过来几本话本,说是兵部徐侍郎府上艳事,卖得十分火。书商买来了书,准备照着刻一版,抢北边的生意。” “嗯,那些交涉耗费,老爷会算给你的。”王遴嘴里打着哈哈,心里迟疑不决。 自己好不容易从地方世家手里化缘了一笔银子,原本还以为在伸张正义的同时,自己也能不用愁下半辈子的花销。 万万没有想到,刻几版书,居然要这么多银子,算下来,这私版书一刻,化缘的银子要掏出来一半。 心痛啊! 早知道就不该请这么名士大儒来。 这一次虽然打着天理大义的旗号,不用给润笔费,可是人家身份摆在那里,你怎么好意思把他们的墨宝合为一册呢? 必须分开来,一人一册,一人一贴。一册一贴,就是一版,一版就是八十两银子。 要是请来一些后起之秀,把他们的文章合成一册一贴,他们也不敢有任何意见。三四人合为一版,一下子就省了多少银子! 哎,谁叫自己过于心切,急着匡扶朝纲。 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不狠狠花一笔银子出去,多多地印几版书出来,就没法造成足够的声势。 此事要是成了,对于自己的回报,就不止这几千两银子了。 王遴一咬牙一跺脚,狠狠地说道:“为了天理公义,为了社稷朝纲,老爷我豁出去了!刻,总计七十三版,每版除了保底一百本之外,再加印五百本。揭帖加印一千张。” 管事在心里算了一下,心里乐开了花,这次老子发横财了。 他脸色沉痛,仿佛这笔银子不是王遴掏的,而是他出的,“老爷,加上加印的钱,合计九千二百六十三两银子。” 王遴捋胡子的手都在颤抖,但他强打着精神,像是在安慰自己,“无妨,无妨,我们这都是在为黎民百姓,为了大明社稷。 嗯,富国银行和通商银行的汇票收吗?” “收!这些私版书商最爱收这些银行汇票了,不过这银子就得换成银圆,按富国银行的最新牌价来算。” “嗯,钱都是小事,这书一定要印好,不得印错印糊了。这些书都是揭示所谓新政是祸国殃民乱政之真相。大兴工商、开设银行,都只是奸佞盘剥敛财的手段而已! 这些都是揭露丑恶,开启民智,收聚人心的重要利器,千万不要印错和印差了!” 管事拍着胸脯说道:“老爷放心,小的找的这些书商,都是私版书界一等一讲信誉的,印错印糊了,他们包重印。 老爷,什么给钱?他们那边等着钱叫雕版师傅开工。” “嗯,把那个汇率算一算,算成银圆,我叫账房开汇票给你。” “是老爷!” 第六章 天降异象,谁是奸臣? 葛守礼从管事手里接过一本册子,一张揭帖,看完后,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这是你在街面上收到的?” “是的老爷。现在街面上时常有人发散发这些册子和揭帖,还有说书人在茶馆酒楼里说这册子和揭帖上的东西。” “京城里的百姓最爱听这些事。一群短袍黔首,饭都吃不饱,却操心着朝堂大事。这些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还有这些册子和揭帖,你在那里收到的?” “老爷,在北城教忠坊横梁巷进崇文门北街的路口。” “那里!”葛守礼捋着胡子想了一会,“那里有一条书市街,整条街都是书店,国子监和几所学院的学子们,都爱去那里买书。 这些家伙,算得倒是蛮精明的。” 翻了翻那本册子和揭帖,葛守礼眉头一皱,“这册子和揭帖,印得很一般啊。” “老爷,前些年你和好友刊印过两本文集,是小的去操办的,也认识了几位印书和卖书的朋友。 他们跟小的讲,满大明印书最精良的一在司礼监,一在苏州,稍略一点的在杭州。这两年,印书最精良的地方,谁也料想不到。老爷你也肯定猜不到。” “哪里?” “是钦天监。” 葛守礼大吃一惊:“啊,印黄历的钦天监?” 管事点头应道:“是的。” “那帮看天象,算天历,怎么成了印刷最精良的地方?” “老爷你有所不知。少府监太监杨公公还在东南时,就跟钦天监达成什么战略合作伙伴,然后招募了一群手艺精湛的工匠,搞什么机器。 上海织布机,纺纱机,都是钦天监帮着改良的,赚了不少钱,也给钦天监分了不少,那些人做起来就更加积极了。 等到杨公公回京总领少府监,跟钦天监合作得更加密切,听说滦州钢铁公司、开平煤业公司、太原钢铁公司的许多机器,都是他们给改良和制造出来的,跟着赚了不少钱,于是广揽天下精通机器的能工巧匠,加上钦天监的那些先生能掐会算,各色机器造得是风生水起。 前些日子造出新式印书机,印书之快,是雕版的百倍,而且更加精良。据说荣藩永定郡王出了大力,被皇上赐名为永定印刷机。 老爷,这本黄历就是钦天监印刷所用永定印刷机印出来的,你看看,多清楚,多漂亮啊。” 葛守礼转头看了这墙上挂的黄历,密密麻麻,三百六十五天都印在一张硬纸上,每日一格,除了天干地支,还注明忌宜事项。 大的字如茶盏大,小的字跟芝麻一般,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以前完全没注意啊! 葛守礼又看看手里的小册子,玛德,鬼知道它是怎么印的,简直就是一坨大便。 管事的补充道:“老爷,这册子和揭帖一看就是私版印制的,刻版和印制的手艺极差,一版顶多二三十两银子,街边卖得最差的翻版书,都比它印得好。” 葛守礼眯着眼睛,幽幽地说道:“老夫不管它印得如何,关键是它上面的内容,全是诛心之语。 新皇刚承大宝,有人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了。” 管事呵呵一笑:“老爷,我们万历皇爷的位置,做得比成祖皇帝还要稳当,谁敢在这当口炸毛啊?简直就是打着灯笼上茅厕,找屎(死)。” 葛守礼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你懂什么?当年世庙皇帝即位,一场大礼仪之争,牵连了多少名臣,朝堂上下,天翻地覆。” “老爷,这些事小的们也不懂。小的们只知道,这几年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些,没有像以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别的不说,京师街面上的乞丐都几乎绝迹了。青壮赖皮的,说是都被送去滦州开平做工。年老体弱的都被送去养济所。 前些年,那些清流御史们天天盯着统筹处和输捐局骂,可人家真真实实修桥铺路,修公学医馆,开养济所育婴堂。 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百姓们都看在眼里。这册子揭帖上说的天降异象,警示苍生,说的是皇上此前的乱政,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这些异象啊,确实是警示,可警示是朝堂上还藏着奸贼。这些人是朝中藏在暗处的老鼠毒蛇,表面上道貌岸然,实际上男盗女娼。明面上正人君子,暗地里硕鼠蠹虫” 葛守礼一惊,连忙问道:“你这话从哪里听来的?” “京城里茶馆酒楼,说书人、唱曲的,还有几大戏班出了几目新剧,都是说的那些斯文败类。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大家一听就知道是谁。 还有《商报》、《闻风报》》、《字画报》,都在刊登某些大儒名士的丑闻,说这些人窃据高位,浪得虚名. 上天看不过眼,降下异象,就是警示我们皇上,不要上这些人的当,被他们给蒙蔽了。” 葛守礼腾地站了起来,“那些《商报》、《闻风报》、《字画报》,你还有吗?” 《商报》刊登全是工商之事,士林儒生们觉得它铜臭气息太浓。 《闻风报》刊登的全是高门大户、大街小巷的风流韵事,家长里短,和尚道士争尼姑,全是百姓们爱看的段子。太俗! 《字画报》就更加不得了,不仅有文字,还有图有真相。那插图栩栩如生,崔莺莺私会张生,还有最近市井流行的《精品梅词话》,它不仅全文刊登,还延请名画师名刻匠,精心做插画,再精心雕版,全是名场面。 一出来就洛阳纸贵!无数人纷纷抢购。 尤其是许多名士大儒,一边大声痛骂它无耻下贱,一边叫下人彻夜排队,抢购此书。 可惜,由于插画雕刻费时,半月一期,还被人天天催更。 管事答道:“有。” “快,统统拿来。” 管事迟疑一下,转身出去,回自己住所把那几份报纸拿来,递给了葛守礼。 葛守礼匆匆扫了一眼,全部卷在一起,对管事说道:“暂且借给老爷一用。去,备好马车,老爷要出门。” 管事应了一声,连忙去备车。 扶着葛守礼上马车时,管事忍不住说了一句:“老爷,其它的报纸度好说,《字画报》小的买得非常不易,劳烦你务必要还给我。” 葛守礼没好气地应了一声,钻进车厢里,大声道:“去高阁部府上。” 到了高拱府上,通报了一声,很快有管事出来迎接。 “葛老爷,我家老爷在书房等着你。” “肃卿有客人?” “翰林院张学士来了一会。” “凤磐也来了。” 葛守礼急匆匆地走进书房里,看到高拱一身素色道袍,头戴四方巾,坐在上首。 张四维一身素色衫袍,头戴藏青色毡帽,起身拱手道:“与川公。 “肃清,凤磐。” “与立,快请坐。”高拱招呼着,“上茶。” 葛守礼迫不及待地把小册子、揭帖和那几份报纸摆了出来。 “肃卿、凤磐,你们看。” 高拱和张四维瞥了一眼,神情如常。 “你们都知道?” 高拱没有答话,张四维开着玩笑地说道:“《字画报》是一份难求啊,想不到与川公还有这份雅兴。” 葛守礼摆了摆手,“是我府上管事买的。老夫这些日子忙得脚不着地,哪有闲工夫看这些。” 高拱和张四维对视一眼,确实如此。 先是太子大婚,接着是隆庆帝驾崩,操办国丧,然后又是新皇登基大典。主力军是礼部,葛守礼身为礼部尚书,是满朝上下最忙的一位。 他确实没空看着些报纸,也是最后一批才知道最近暗地里斗得不可开交的“舆论战”。 “肃卿、凤磐,你们既然知道此事,你们到底怎么想的?” 高拱没有出声,看了看张四维。 这种舆论战,是张四维的拿手好戏,而且他八面玲珑,哪里都有人脉,就连张居正那里都能说得上话。 张四维说道:“此事自地震过后没几天就暗潮涌动,为首者是王继津等人。他积极奔走,笼络了一群人,准备以天降异象,警示苍生为由,造成舆论,逼迫皇上下罪己书。” 说到这里,张四维长叹一口气,“此言论一出,满朝无不惊悚,胡宗宪、李春芳、张居正等人惶惶不安,唯独皇上不以为然. 遥想当年,世庙先皇遇到日月有霾,都要做一场法事,祭祀苍天。遇到地震、白虹贯日,更是惊得连下赦免诏书,以求上苍原谅。 唯独皇上,却不屑言道,上苍管天上,他为天子管地上,各管各的。他下他的雨,我骂他的娘!我俩扯平! 如此不畏天地之威,恐怕也只有太祖皇帝可比之。” 葛守礼想了想,回想皇上还是世子太孙和太子时种种事迹,不由长叹一口气:“哎,皇上还真是这样的性子!” 高拱幽幽地说道:“前宋王安石有云,‘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我们皇上也是这样的性子。” 张四维一拍大腿,继续说道:“没错了。皇上如此态度,王继津等人看吓不住皇上,只好另想他法,于是把天降异象,警示应在了李首辅、胡汝贞和张叔大身上。 不仅刊行这些小册子和揭帖,还煽动地方官员,连同名士大儒,一并上疏,以天降异象,应在奸臣之名,弹劾他们三人。 只是太常寺不甘示弱,辖下报纸还有宣教局,指使说书人、唱曲演戏的,纷纷掺和其中,针锋相对幕后主使者真是蔡华秋。 从目前形势看来,太常寺攻势极得章法,又花样百出,手里的牌是一张接着一张,打得王继津那边有些招架不住。 幸好天人感应之说深入人心,愚民百姓,秀才生员信之甚多,觉得天降异象,当应在当权者身上,不是君就是权臣。这才勉强打个平手。” 葛守礼点点头。 敬畏天地,是当下所有人的通病。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对天地异象,丝毫不挂在心上。 普通百姓,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如何知道天地的道理? 读书人读的都是四书五经,思维都是“哲学思维”,毫无一点“科学思维”,你拿个望远镜、显微镜给他们看,他们觉得完全不可思议。 对于他们不能理解的,直接把它归于鬼神或者奇技淫巧,跟所有他们不能掌控的一切东西一样,下意识地加以排斥! 正是这个原因,王遴才自信满满。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蔡茂春这个家伙,一番闹腾后,大家觉得天降异象,跟皇上没关系。 皇上还是圣君明君,异象应在朝中有奸臣,只是谁是奸臣,就有得扯了。 各说各的,搅得天昏地暗。 葛守礼从高拱脸上的神情看出异常,他眉头一挑,毫不客气地问道:“肃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高拱推脱道:“什么怎么想的?” 葛守礼没有放过他,不客气地逼问道:“就是这件事,天降异象,朝有奸臣,你觉得谁是奸臣?或者说,你站在哪一边?” 张四维也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高拱。 书房里一片寂静。 珊珊来迟的九月份总结 九月份过去了,原本应该早几日跟书友们汇报一下的。只是这几天放假,气氛到位了,跟着也懈怠了几天,磨到今天才慢慢恢复正常。 九月份写完了太子一卷,猪脚终于成了万历帝,不容易。 接下来十月份的进程,对外大致是两个方向,一东一西。对内是张居正大展神威,开始新政改革。 张居正改革,其实很有意思的。站在后人角度看,他确实为大明续了一口命,但实际上又没改多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只是清丈了田地,搞一条鞭法,丰盈了国库,但实际上并没有建立一个初步的现代化财税系统。 但是本书中,在猪脚指导下,张居正必须要做,这是他的历史使命。因此他的改革比历史上要更加激烈。考成法、一条鞭法,以及摊丁入亩,会让海内沸腾。 张居正会如何应对汹涌的反对声,猪脚如何支持他。这应该是十月份内政的一个看点。我尽量写得精彩点。 接下来是感谢环节。 感谢九月份打赏的书友: 凤溪云淼、kevinliu1130、逍遥5418、黑桃¥jack、书友20230721224755071、我家猫太淘、金甲金甲、当红炸只因、谢谢你的谢的谢家人、逍aaa遥、当红炸只因、恩-海幽蓝、hill2、395240530312。 还有投月票的书友们,实在太多了,我也整理不出来,就一并表示感谢了! 谢谢书友们的支持。 《朕就是万历帝》珊珊来迟的九月份总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章 天意诚难测 高拱迎着葛守礼和张四维的目光,反问道:“你们如此看着老夫干什么?” “肃卿,这一次舆情来势汹汹,挟天降异象之威,有趁皇上即位不久,打他个措手不及的意思。你身为先皇老师,又是阁老兼户部尚书,你到底怎么想?” 看着葛守礼一脸严肃的神情,高拱熙然一笑:“与立兄,你为何如此严肃?” “此事关乎重大,不容得我不严肃。肃卿,你忘记世庙先皇即位之初,大礼仪之祸了吗?一番恶斗下来,朝堂名臣清流为之一空。” 高拱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那双三角眼闪着精光。 嘉靖朝后期任何一位文臣,只要提起嘉靖初年的大礼仪之争,他们都笑不起来。 “这些人痴心妄想,没有杨文忠公的气节的手段,却想做和他一样的事,他们在玩火!” 听了高拱的话,葛守礼上半身猛地往前一探,“肃卿,你不同意他们做的事?” “他们,谁?” “你还在这里装糊涂!我是说王继津他们,刊印小册和揭贴,散播京畿和地方各处。大造舆论,挟持民意。 你是不赞同他们所作所为?” “王继津?”高拱嘴角一撇,不屑一顾,“老夫视他为冢中枯骨,死期不久。他与同党所行之举,过于幼稚,难登大雅之堂,早晚被反噬。” 张四维听出意思来,连声问道:“高公,你是说还有人在暗中行事?” 高拱看了他一眼,沉默一会答道:“天降异象,警示苍生,偏偏发生在皇上初登大宝之际。有心人自然会抓住这一大好机会。 剑指新政,欲除李石麓、胡汝贞、张叔大和老夫我。” “除你四人?” “胡汝贞是严党遗毒,此人不除,清流如鲠在喉。 老夫我力行田地清丈、人口普查,得罪了多少地方世家;张叔大才试行考成法三个月,京中官吏各个怨声载道,视其为世仇。 李石麓身为首辅,不行忠谏,只知道助纣为虐,其罪难恕。在他们看来,除掉我们四人,乱政自然纠正,朝纲自然澄清。” 葛守礼听得愕然不已,连声问道:“肃卿,何人行此万险之举?他们不知道皇上的手段吗?” 高拱看了他一眼,“与立兄,天机难得啊。再说了,再不行险招,他们就可能再无机会。” 张四维在一旁问道:“高公,这些人是谁?” 高拱摇了摇头,“老夫也只是偶尔从某人口中听到一言,察觉到蛛丝马迹。这些人行事谨慎,老夫不敢妄加猜测。” 葛守礼和张四维对视一眼,心里狐疑不已。 高拱,你是真的不愿妄加猜测,还是你心里有数,只是不愿说出来。 高大胡子,你心里打得什么算盘? 葛守礼神情变得更加严肃,“肃卿,这是万分凶险的大事,你可不要打着浑水摸鱼,趁乱牟利的算盘。” 高拱看了他一眼,长叹了一口气,“与立兄,老夫没有那么急功近利。老夫只是犹豫,一直迟疑了这些天。” “肃卿,你迟疑什么?” “先皇龙驭宾天那一天,大家被召集在慈庆宫前殿。然后先皇请皇上带我进殿,你还记得吗?” “记得,先皇有话嘱咐你?” “是的。”一提到此事,无尽的悲切从心底涌起,高拱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泪水从他的手指缝里,不断地渗出,聚集成珠,滴落在地上。 葛守礼和张四维默然不做声。 高拱哭了一会,卷起袖子把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吸了吸鼻子,一脸郑重地说道:“先皇拉着老夫的手,轻声交代,叫老夫回乡读书。” 回乡读书? 葛守礼和张四维马上听懂隆庆帝话里的意思。 一朝天子一朝臣,隆庆帝对他这个儿子的脾性又十分地了解,高拱要是恋栈不走,一旦敢新皇发生什么冲突,吃亏的是他。 看来隆庆帝还是很念及潜邸那段师生之情。 可是葛守礼和张四维看着高拱的神情,知道他舍不得,不甘心。 两人对这位老友太了解。 可是转念一想,换做自己,也舍得甘心吗? 数十年寒窗苦读,宦海浮沉,终于熬到这一步,要彻底放下这权势高位,拂袖抽身离去,圣人也做不到啊! 一时间,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劝。 想了一会,葛守礼说道:“肃卿,此事波诡云谲,暗潮涌动,你可要千万小心啊。” 高拱看着他点点头:“与立兄的好意,老夫心领了。这庙堂离开容易,再想回来,就千难万难。隆庆元年,先皇即位,众贤达齐心协力,费尽心思才把老夫推回了京师。 如履薄冰,步步惊心,终于才进了阁,能成就一番功业。真是老夫意气奋发,准备大展宏图之时,却不想先皇突然驾崩,局势为止一变。 时也,命也!” 朝中大臣们都知道,高拱确实有才能和魄力,可称得上一代名臣。 可是你得跟谁比,在一般文臣里高拱肯定是出类拔萃,可是跟西苑近臣一比,真就没法比。 胡宗宪、谭纶、张居正、王一鹗四大名臣里,随便拎一个出来都吊打高拱。其余王崇古、霍冀、曹邦辅、魏学曾、殷正茂、吴兑.都不比你高拱差。 高拱最大的优势在于他与隆庆帝的关系。其余你看他的履历,都是在翰华清贵之所辗转任职,边务、地方,从未亲历过。 拿得出手的政绩,几乎都是皇上在西苑当太子时塞到他手里的。 皇上此前再如何擅权专国,他也只是太子,不是天子,紫禁城里深居的隆庆帝才是大明皇帝。 无论如何都要摆两位潜邸旧人在内阁里,高拱、陈以勤就是这么进得内阁。 其中内情,朝野上下心知肚明。 现在皇上即位,手里一堆的心腹名臣不用,干嘛要用你高大胡子? 就凭你胡子大? 葛守礼和张四维隐隐猜出高拱心底算盘,他肯定跟那些人暗中达成默契。 那些人剑指新政,把内阁全部捎带进去,但是实际上盯着李春芳、张居正和胡宗宪打,对于高拱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等到把那些人搞倒搞臭了,皇上再不愿意,还得重用他高大胡子。 葛守礼看着高拱,语重深长地说道:“肃卿,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西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千万不要以为这次是天赐良机。 天降异象,对于成祖、仁宗、宣宗乃至世宗等先皇而言,确实会心生畏惧。到时候群臣上疏,自然会退让一番。 可是当今皇上,坚毅果敢,不输太祖皇帝。肃卿,你千万要当心,不要以身犯险,毁了一身的清白,辜负了先皇对你的维护之心。” 高拱沉默许久,最后长叹了一口气,“老夫知道了!” 送走了葛守礼和张四维,高拱在书房里坐立不安,时而坐在椅子上发呆,时而站起来在房里打转。 中间有仆人叫他去吃饭,挨了一顿训斥,然后谁也不敢靠近书房,轻易打扰他。 “高育才,高育才!”高拱突然冲到书房门口,大声叫唤着。 高育才是他的族侄,也是他的心腹管事。 不一会,高育才匆匆赶到:“老爷,你唤我?” “进来说话。” 高育才连忙跟进书房里,看着高拱在座椅上坐下,这才小心地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的?” 高拱捋着胡须,默然了一会才开口道:“你前些日子说崇玄观有位道士扶乩特别灵?” 高育才眨了眨眼睛,“是的老爷,崇玄观冲简道长,扶乩灵验,京畿闻名。” “老爷有一事久而未决,想请道长扶乩,请示天意。你替老爷我去悄悄请了冲简道长来。” 高拱交代道:“此事机密,你务必谨慎,且不可让外人知道。” 高育才有些诧异。 自家老爷不仅是朝中名臣,还是海内大儒,现在居然不问苍生问鬼神? 但他不敢怠慢,马上应下,出了府门,直奔崇玄观。 高拱这才去花厅里吃饭,见到桌子上有荤菜,便叫仆人全部撤下,只留下两三个素菜,就着这些菜,匆匆吃了一碗饭。 完了还交代:“老爷我今日有事,晚上做一碗素面即可。我吃我的,你们吃你们的,不必介意。” 回到书房,高拱焦虑不安地等了两个多小时,正在不耐烦,准备叫人去催时,高育才回来了,带回了冲简道长,以及道童一人。 “贫道见过阁部高老爷,福生无量天尊!” 高拱也不废话,直接对冲简道长说道:“今日烦请真人前来,是老夫心中有事久久未决,想请示天意。 还请真人施法扶乩,求得天意,为老夫指明前途。” 冲简道长马上应道:“高老爷诚心敬天,必能得天意垂训。” 那边高育才指挥仆人,把扶乩的器具都抬了进来。 沙盘摆在桌子上,细沙均匀地铺在沙盘上。桃木和柳木制成的y型扶木,暂时放到一边。 黄表纸和笔墨准备好了,放在另外一张桌子上。 一般扶乩需要六人,正鸾、副鸾各一人,唱生二人及记录二人,合称为六部三才人员。 但是高拱扶乩之事隐秘,不能请这么多人,于是冲简道长为鸾生,道童为唱生,高育才为记录生。 挥退下人,书房里只剩下高拱、高育才、冲简道长和道童四人。 在香案上摆好祭品,冲简道长先做法,上香,烧纸,敬天敬地,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然后请高拱、高育才、道童一一上前拈香,虔诚念词,跪拜行礼,祈祷上苍。 礼毕后,冲简道长扶住扶木,把笔尖放在沙盘上,摆好架势。 道童站在他身边。 高育才拿着毛笔,站在另外一张桌边,严阵以待。 冲简道长嘴里念念有词,不一会双眼翻白,身子乱抖,仿佛神鬼上身,但扶住扶木的手却稳得一比。 扶木在沙盘上乱动,画出一串串鬼画符。 道童却看得清楚,嘴里大声念着,然后用刮木把沙盘重新刮平。 高育才在旁边挥毫记下道童所念诗词。 很快,高育才在黄表纸上写下两句诗,他连忙呈给高拱看。 “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偶与前山通。” 高拱把这两句来回地念了几遍,心有所动。 “老爷!”一位管事匆匆跑来,在书房门口大声禀告道。 “什么事?” “督理处接到湖广急报,有人在宝庆府、永州府和衡州府举旗造反,乱军袭扰了东安、祁阳、常宁和零陵。湖广震惊!” 造反? 自正德年间河北刘六刘七举旗造反后,五十多年了,历经三朝都再没有造反之事。 想不到在新皇即位之初,就有人举旗造反了? 真的是天意? 高拱一惊,拿着手上的黄表纸幽幽地飘落在地上。 恢复如常的冲简道长在一旁说道:“天意诚难测,终有垂训处。高老爷,天意已明,当断则断啊!” 高拱闻声转过头来,目光如剑,狠狠地盯着冲简道长。 第八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王遴在家中设宴,招待同道之士,主要邀请了上次聚会的诸位贤达。 不一会大家陆续赶到。 程文义、李宥、赵中义相约而来,拱手对王遴说道:“继津公,这些日辛苦了,全劳你操持,才有如今正义之声遍布朝野之局面啊!” “诸位客气了。圣教兴亡之时,大明安危之际,老夫应当竭尽全力。这次相约诸位,就是向大家做个汇报,总结过去,展望未来。” 他身子往前一探,轻声道:“可惜现在是国丧期间,京城各大酒楼歇业,教坊司以及勾栏青楼也被勒令暂歇,不能把酒言欢,风流议事,实在可惜。 老夫请法藏寺的僧人,操办了一桌素席,还请诸位贤弟仁兄多多包涵。” 李宥反喜道:“法藏寺的斋席,京畿闻名,继津公能延请治得一席,是我等荣幸。” 程文义在一旁说道:“李兄,按照朝廷新政,法藏寺该叫法藏禅刹,你可不要叫错了。” 李宥鼻子一哼,袖子一甩,不屑道:“哼!这等于脱裤子放屁!那么多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不去关心,非要盯着释门道教的庭院名字来纠葛,什么新政? 呵呵,无非是掩人耳目、哗众取宠表皮下的敲骨吸髓、盘剥百姓!” “说得好!”跟着进来的丁士美大声赞许道,他身后跟着张翀、董传策等人。 “吾等圣教子弟,秉承天理公义,就要如此赤胆忠肝地揭露朝中奸贼佞臣的丑恶嘴脸!” 王遴看到他们也来了,心中大喜,拱手道:“几位贤达也来了。好啊,吾道不孤啊!只是可惜,老夫还邀请了余丙仲,他托词偶染风寒,在家养病没有来。 真是可惜了!” 丁士美一脸鄙视,“道不同不相为谋!壬戌科三杰,一个跪捧张叔大,一个投靠赵大洲,不顾清名,自甘堕落! 余丙仲恐怕也是一丘之貉。他没来更好,吾等还担心他甘为坐探。” “哈哈,丁兄说得极是,吾等耻与这等没有气节之人为伍。咦,还有几人没到?” “子元他们几个还有事,晚点再来。” “哦,那我们就暂且不等他们,请继津公给大家说一说,鼓舞士气!” “对,继津公请与我们说一说。” 王遴站起身来,看着围坐一桌的众人,得意洋洋地捋着胡须,欣然说道。 “顺应天命,民心所向啊! 老夫花重金把诸位的文章汇集校正,再请了京畿最好的书匠刻版印刷,或成册,或揭帖。在京里散了册子两千余册,揭帖五千余份。 托捷运社,往中原、两淮、江南、湖广运了小册子六千余册,揭帖上万份,散给各地贤达名士。虽然耗费巨大,但是收获丰盛。 近一点的畿辅、山东、山西的士子们在收到册子和揭帖,群情激愤,纷纷在当地广为传讲,散播开来。 他们一一向老夫回信,郑重言明支持吾等正义之举.” 王遴巴拉巴拉说了一大通。 天下形势一片大好,众人在诸位贤达的文章激励下,纷纷表示,天降异象,就是上苍给大明的警示,我们要顺应天命,挺身而出,积水成渊,同仇敌忾,怒斥奸佞,澄清朝纲! 众人听后,各个脸上满是欣喜。 丁士美热泪盈眶,激动得不能自已,嘶哑着声音说道:“吾道不孤,天下正义之士何其多!” 突然,门口传来兴奋惊喜的喊声:“诸位,天大的好事啊!”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郜永春兴冲冲地跑进来,气喘吁吁,额头上还渗着汗珠。 “怎么了子元?有什么好事?” 郜永春兴奋地说道:“督理处刚有急报抄出,有人在湖广宝庆、永州、衡州府起事,打出相煎何急、誓清君侧的旗号,兵峰横扫十几府县,当地官兵纷纷闻风而逃,湖广不日即将糜烂! 据说起事的首领是武冈岷藩、长沙吉藩的宗室子弟!” “好!”丁士美跳起来说道,“这就是不修德政、不循祖制的下场!国朝历代皇帝,有谁在登基之初就遇到这么多异象? 先是白虹贯日,接着是地震,现在又是同宗子弟愤然起事! 天灾人祸,上苍警示得还不够吗!难道还要等到大明要亡了,才幡然醒悟吗? 不!吾等都是圣教弟子,虽不飞黄腾达,但依然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吾等要继续大声疾呼,要继续上疏,辅佑新皇,拨乱反正,正本清源! 吾等要请皇上顺应天命民意,下罪己诏,向天下斥责奸贼佞臣,表明废除乱政,重循祖制的决心!” 王遴双眼一亮,众人面面相觑,眼睛都透着兴奋。 这是临时加价啊! 此前还只是请皇上斥退胡宗宪、张居正、王崇古、谭纶、李贽、王国光、蔡茂春等奸贼佞臣,现在湖南有宗室带头聚众,赶在皇上即位之初起事,听郜永春所言恐有糜烂湖广之势。 这等于在皇上脸上再狠狠抽了一巴掌。 天灾人祸,如此多的异象,足以说明天命民意全在自己这边! 必须加价! 必须让皇上下罪己诏,而且这份罪己诏由己方这些文采斐然、品行端正的人来拟写。 负责写罪己诏,那就掌握了主动权。 看谁不顺眼,就可以在诏书里把他打成惹来天灾人祸的奸佞。 自己一方的贤达,自然作为平息天灾人祸的贤良忠臣,略微地提那么一句。 一旦下罪己诏,接下来必须是严惩一批人,把胡宗宪、张居正这些奸佞之臣赶走,接替不就是我们这些正道之臣吗? 好! 众人都兴奋地站了起来,欣然喊道:“丁邦彦不愧是状元公,慷慨陈词,说出了吾等心声!” 王遴举起酒杯,大声道:“同仁们,老夫以此素酒先敬诸位,各位贤达为了大明江山社稷,呕心沥血,天下世家百姓,定会记住我们的! 待到大明重开日月之时,我们再痛饮美酒,以庆天功!” “好!” 众人轰然应道。 在王遴等人痛饮素酒之时,胡宗宪一身素青衫袍,外面搭了件羊毛夹袄,头戴毡帽,带着一个随从一个护卫,悄悄来到南城。 胡宗宪左右看了看,南城还是那个样子,房屋低矮疏落,乱七八糟地凑在一起,几座佛刹耸立在其中,像是鹤立鸡群。 “三十七郎,你打听好了,凤梧真的在南城?” “九哥,我打听好了,潘少尹今天在南城。说是南城改造事宜,他亲自来这里督办,就在法藏禅刹。” 答话的叫胡宗美,字子契,是胡宗宪的族弟,排行三十七,比胡宗宪足足小三十六岁。今天二十三岁,隆庆元年二十岁时乡试中举,然后在隆庆二年春闱中落榜。 胡宗宪是西苑近臣,知道朱翊钧未来的改制想法,觉得胡宗美不必在科试中死磕,举荐他入读国子监。 去年官吏招录考试成绩卓优,跳过基层的未入品和入品,被授从九品官阶,先在兵部实习三月,现在被调入督理处庶务局,成为胡宗宪的随员。 朝中有人好做官,中外古今莫过如此。 “法藏禅刹?行,我们赶紧过去。” 一路问行人,兜兜转转,避开熙攘的摊贩,穿过冷清的小巷,半个小时后,三人来到法藏禅刹门前。 “法藏禅刹”,匾额下的刹门,走出一个又一个背着包袱,愁眉苦脸的僧人。 胡宗美接到胡宗宪的眼色,上前去稽首问道:“敢问和尚这是怎么了?” 有僧人默默抹眼泪,看向不远处。 不远处有几位锦袍丝绣僧人,方额阔脸,满面红光,在沙弥的搀扶下钻进几辆马车里。 有僧人愤然道:“官府仗势欺人,污秽佛门胜地!” “啊,朗朗乾坤还有这等事,请和尚说清楚些?” “官府在南城搞什么旧城改造,说是从西边的宣北、宣南、白纸三坊开始。你改造就改造,原本就与我等世外之人毫无瓜葛。 偏偏官府强征了我们几家佛院,用来安置三坊居住百姓。然后把我等僧人全部赶去城外的弥勒院居住 那弥勒院地方狭小,偏偏要挤下我们法藏、法华、隆安、安化、夕照五院刹的僧人,还有它原本的僧人,这如何挤得下!” 僧人的牢骚话还没说完,刹门传来清朗的声音。 “怎么?你们这帮和尚还不服是吗?” 说着走出一人来,青衫小帽,衣襟扎在腰带上,脸上衣服上满是尘土,看上去是南城专门跑腿的小厮。 可胡宗宪一眼就认出他来,顺天府少尹潘应龙。 僧人知道他是谁,脖子一缩,不敢再多言,低着头,搭着背,混在人群里慌忙走了。 潘应龙指着这些和尚,不客气地说道。 “嘿,你这秃驴,在背后说某的坏话,现在老子亲自来了,怎么不敢当面说! 有本事找你们方丈监寺去。他们住别院豪宅,有仆人管家,吃香喝辣的,你们帮他们念经做佛事,挣了那么多香火钱,也没见分你们一文。 现在树倒猢狲散,找你们师父分庙产去啊!只管怨恨顺天府干什么?又不是我们顺天府黑了你们的钱。” 颇有一夫当街,百僧难当的气势。 胡宗美很好奇地看着这位举人前辈。 胡宗宪好气又好笑,他知道潘应龙才华横溢,曾经少年得意。但是突遭横祸,不仅家破人亡,还功名尽废,差点一命呜呼。 大变后他尝尽世间冷暖,看透人情世故,性情大变,有时候放荡不羁。 “凤梧!” 潘应龙闻声转头,看到人群里的胡宗宪三人,不由大喜,“胡公,想不到你寻到这里来了。 外面人多杂乱,请到刹里,我叫他们寻个干净地方,再泡壶茶水来。这里简陋,比不得顺天府,还请胡公海涵。” “凤梧客气了。这位是子契,老夫的族弟,排行三十六,三十六郎。” “哈哈,三十六郎,我听说过,你入读国子监,卓吾先生夸起过你。” “凤梧先生好,子契常常听九哥说起你的大名。” “这位是翊卫司的林军校。” “林军校辛苦了。” “见过潘少尹,林某不敢当。” 四人进到院里,里面一片杂乱,上千工匠在忙碌着。数百脚夫在有序地搬运砖头、水泥、砂石等建筑材料,堆在院中。 “凤梧,这是干什么?” “把法藏禅刹改造一下,厢房、客堂什么的全部隔开,隔成一间间的房子,给南城西三坊的百姓住。 人多了就要增加茅厕,增挖下暗渠下水管,把卫生搞好。要不然这一院子的人,要是瘟疫爆发,不得了,那边还要修个卫生所。 还有要挖水井,修蓄水池.大殿我准备改为临时学堂。顺天府去年招录考试补进了一批新人,叫他们轮流来这里,给西三坊的孩子上课教识字。 晚上再请个戏班子,把这当戏台,给大家伙唱戏听。” 胡宗宪笑道:“你想得还真周到。” “没法子,正月就把人家赶出家门,挪到这里来。不好生安抚一下,人心不稳。” “嗯,你这几招恩惠手段下去,百姓们会心定的。” 这年头能有人免费教自家孩子识字,那是求都求不了的好事。加上其它举措,满腹积怨的西三坊百姓自然会消气。 胡宗宪继续问道:“凤梧,你当真是雷厉风行。正月一开衙你这里就动工了?” “学生在胡公幕中待久了,深受教诲,事事以行军令为标准。没法子,一时半会改不过来。胡公,子契,林军校,请坐!” 潘应龙带着三人来到一处亭子处,这里僻静,无人打扰。叫人送来一壶热茶,四个杯子,潘应龙开口招呼着,并问道。 “胡公便装前来,有什么事找学生?” 胡宗宪看了看胡宗美和林军校,两人识趣离开,把亭子留给胡宗宪和潘应龙。 “凤梧,最近朝堂暗潮涌动,你可知?” “胡公,这些破事都发生在顺天府地面上,你说学生知不知?” 胡宗宪眼睛一亮,若有所思。 潘应龙主动问道:“胡公今日前来,就是为此事?” 胡宗宪点点头,叹息道:“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九章 相煎何急、誓清君侧 潘应龙目光一凛,“胡公,又出什么事了?” 胡宗宪心里暗赞了一声,果真是心思敏锐的潘凤梧。 “今天督理处收到湖广急报,岷藩奉国将军朱显棱、辅国中尉朱启锂,吉藩辅国将军朱效锝、奉国中尉朱务榛等五人,在宝庆府、长沙府、衡州府和永州府交界的白马关举旗,打出相煎何急、誓清君侧的旗号。 聚得地方盗匪泼皮两千余人,自称镇东、镇西、镇南、镇北郡王,以及讨逆大将军等伪号,先是南攻永州府零陵城不得,调头袭扰祁阳、常宁乡镇,裹挟乡民男女两千余人,意欲南窜广西。” 听了胡宗宪的话,潘应龙说道:“两三千蟊贼而已,不足挂齿。胡公,学生断定此事并不严重。” “确实并不严重。 原本蕲州荆藩、常德荣藩、长沙吉藩、武冈岷藩、襄阳襄藩、饶州淮藩等宗藩子弟上百人,不满皇上削藩之策,暗地勾连,意欲发动遍及湖广江西的暴乱。 早早被锦衣卫发现,一直盯着。 皇上叫督理处廷寄东南,调了五营海防营和陆战营逆江而上,入驻武昌、长沙等地,又密调警卫军诸营,抓住时机,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只是百密终有一疏,朱显棱等五人在外,侥幸逃脱,连忙卷了爪牙逃往武冈,意欲据此作乱,结果被警卫军追堵,无奈调头前往白马关,在那里汇成一处,又收买了部分山贼水匪,举旗作乱。 这些人跟福建、江西海盗山贼没法比,更不用说与广西僮瑶土司比,被剿除指日可待。 只是他们作乱时机,不偏不倚正好在皇上即位之初。 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此前的种种异象,白虹贯日、地震,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造反,天灾人祸都凑齐了,那些人更加鼓噪,上疏弹劾的奏章如同雪花一般。” 潘应龙听出胡宗宪话里的担忧。 “胡公,你担心皇上会动摇?” “凤梧,曾铣、夏言为何会死?因为世宗皇帝动摇了,留严而弃夏。” 潘应龙听出胡宗宪话里的无奈。 当年他为了东南剿倭,不得已投靠了赵文华,进而成为严党党羽,这一污点,将永远铭刻在心里。 曾铣、夏言、赵文华、张经、严世蕃等人的惨死,让胡宗宪心里满是畏惧。 最是帝王无情心。 谁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为了某种政局平衡,抛弃了他,就像当年世宗皇帝抛弃了曾铣、夏言、严世蕃一样。 尤其是皇上初即位,异象不断,天灾人祸连连,引发了朝野上下汹涌的舆情。 刚刚登基的皇上会不会为了平息这股舆情,无情地抛弃他? 科学昌明时代的人们,永远也不会理解古代人对于天降异象的恐惧。 在胡宗宪看来,天降异象的压力,对于皇上来说,肯定跟泰山一样沉重,不知他能不能扛得住? 潘应龙想了想问道:“胡公,近期皇上有什么安排吗?” “皇上传谕,正月二十六,叫老夫、谭子理、戚元敬、镇远侯随御驾去西山校阅慰问羽林、控鹤、龙骧京营三军。 二十七日,叫老夫、戚元敬、方良随御驾去南苑校场校阅慰问勇卫营。” 潘应龙心里有底了,“胡公,你是当局者迷啊。天降异象,皇上暂时没有放在心上,你何必庸人自扰呢?” 胡宗宪目光一闪,“阅兵,凤梧所言有几分道理。皇上叫老夫与元敬随驾校阅京营和勇卫营,已经是在宽慰老夫。只是老夫过于自忧,没有体谅到皇上的苦心。” 潘应龙左右看了看,亭子附近没有任何人,轻声道:“胡公,王继津等人暗中串联,先大造舆论,意图在二月初一的早朝上上疏。” 胡宗宪眉头一皱,“此言老夫也听说过。二月初一的早朝,也是皇上的登极大典。他们借此发难,是想逼皇上就范啊” 潘应龙点头应道:“胡公,这些人用心险恶。皇上登极大典,普天欢庆,他们非要掺进去一颗老鼠屎,还非要逼着皇上当众把这颗老鼠屎吃下。 只要当场不能发作,收下这些弹劾奏章,皇上就必须给出一个交代。 天下人都在等着看,天降异象,警示苍生,皇上如何给天下一个交代。” 胡宗宪恨恨地说道:“是啊,天降异象,身为天子的皇上,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只是可恨!老夫不能为皇上分忧解难。” 潘应龙劝道:“胡公,你现在是那些人的目标之一,此时一动不如一静。你要相信皇上,除此之外,张叔大也会积极应对此事。” “张叔大?” “胡公,你身在督理处,只是管着戎政,那些人一时顾不上你。张叔大身在内阁,又兼着天官。去年年底试行考成法,让多少京官恨得咬牙切齿,欲除之而后快。 相比之下张叔大比你更危急。胡公,说句不好听的话,相比张叔大,你就是块搭头。” 胡宗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凤梧说得有道理。老夫管着戎政,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拉上老夫只是凑个添头而已。 只是老夫的心,还是七上八下,不踏实。过几天趁着陪皇上去西山阅兵,老夫想试探一下。” 潘应龙摇了摇头,劝告道:“胡公,学生建议你不要试探。” “不试探?”胡宗宪有些不甘心。 “胡公,你在皇上面前,一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不放在心上?” “皇上掌纛,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胡宗宪的眼睛一亮,缓缓地点了点头。 松江华亭县徐府,徐琨拿着几本册子和十几张揭帖,兴冲冲地跑进书房里。 徐阶正在书房里挥毫写字。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徐琨站在旁边,静静地等徐阶写完,放下笔,在丫鬟端着的铜盆温水里洗了洗,又用毛巾擦拭干净。 “老爷的字,真是越来越见浑然天成。” “少拍马屁,有什么事?” “老爷,儿子收到苏州那边传过来的册子和揭帖,请老爷过目。” 徐阶一伸手,有美婢递上玳瑁老花镜。 他戴在眼睛上,接过徐琨的册子和揭帖,细细地看完后,若有所思地取下眼镜。 “老爷,来势汹汹啊。” 徐阶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对。” 徐琨一愣,“老爷,哪里不对?” “皇上的手段老夫是知道的。深谋远虑,最擅长布局。王继津那些人老夫是知道的,全身上下最厉害的就那张嘴。 皇上眼皮底下,让王继津闹腾成这样,还把册子和揭帖,从京师传到江南来了,真当皇上的东厂和锦衣卫是吃干饭的。” 徐琨一听,觉得很有道理。 “老爷,那皇上打得什么主意?” 徐阶挥挥手,示意美婢和丫鬟都退下。 徐琨连忙上前去,扶着他的胳膊,搀扶到座椅上坐下。 徐阶把捏着手里的老花镜收起来,放到桌子上,默想了一会,然后点点头:“嗯,老夫有点明白了。” “老爷明白皇上意欲如何?” “以前啊,他再擅权专国,也只是太子,不是天子。就算是行新政,也以解决当下问题为要紧。” 徐琨灵光一闪:“兴工商、整饬盐政,丰盈国库。畅通海运,以缓漕运之弊。” “对,解决当下最重要的两个问题,再暗地里拿住兵权,确保他的储君之位不会有意外。其余新政都是试探性的,这里试一下,那里试一下。 以试探深浅、摸清底细为主,不着急全面推开,皇上做太子时就很有耐心。” 徐琨兴奋地说道:“现在皇上即位,再无意外之虞,他现在准备全面推行新政?” “是的。全面推行新政之前,他要把朝堂摆到秤上好好称一称!” 徐琨愣住了,“老爷,你是说王继津这次闹腾,是皇上睁只眼闭只眼,就是想好好看一看朝堂上百官们的真面目?” 徐阶靠着座椅,半闭着眼睛,幽幽地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先皇驾崩,新皇即位,正是动荡之时。 新臣与旧臣之间要争,新臣与新臣之间也要争。朝中百官各怀心思,暗潮涌动,而且还是处处暗潮,波诡云谲。 皇上擅布局做局,他最擅长的就是或逼或引对手入他设定的局。” 徐琨眼睛发亮:“老爷,暗地里纵容王继津等人以异象攻讦朝政,是皇上布得局?” 徐阶老神在在地说道:“天降异象、警示苍生。多好的攻讦理由,就像一把锋利的宝剑,谁都想把剑柄抓在自己手上,把剑锋对准别人。 于是人人都盯在这件事上,按照时兴的说法,这思想不就统一了吗?知道百官们想做什么,也知道他们会怎么做,接下来就好应对了。” 徐琨眼睛里闪过失落地说道:“百官还是被皇上拿捏住了。” 徐阶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老狐狸的精光,“那有这么简单。百官们在皇上手里吃的亏还少吗?吃一堑长一智。 老二,看着吧,用不了多久,一场精彩大戏要敲锣开演了。只是这戏演着演着,会不会成为第二次大礼仪,真就不好说了。” 徐琨看着老父亲脸上的幸灾乐祸,心里也笑了。 老爹,看来你在皇上手里,也吃过苦头! 正月二十四,紫禁城奉先殿,朱翊钧、皇太后陈氏、皇后薛氏向隆庆帝神主和灵柩行礼。 今天是隆庆帝龙驭宾天一个月,三人一起来奉先殿烧香磕头。 礼毕后,三人出了正殿,站在殿前平台上。 朝日喷薄而出,把一片素缟的紫禁城映成金色。 陈氏问道:“皇上,先皇的山陵如何?” “太后放心,工部朱尚书正在实地勘查。他做事情十分踏实,又善于营造,有什么问题定会及时发现,及时处理。” “唉,不要误了入山陵的吉日就好。安置好先皇,我们也算了了一桩大事。”陈氏叹了一口气,她看了看朱翊钧和薛氏,“你们说会话,待会叫皇后来慈庆宫。哀家这些日子,一刻都离不开她。” 说罢,陈氏下了平台,坐上步辇离开。 朱翊钧转头看了看薛宝琴,她也一身衰服,素面无妆,依然明艳绝伦。 “你们在宫里住得还习惯吗?” “回皇上的话,我们住着都习惯,请皇上放心。”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阳光照过来,他的眼睛不由眯起来。 “紫禁城这地方,看着庄严雄壮,其实暮气沉沉,朕是一点都不喜欢,还是住在西苑舒服。” 薛宝琴笑了,露出贝壳一样齐整的牙齿,“臣妾等人也觉得西苑好。” 朱翊钧微笑着说道:“且等等,等过了国丧,你们搬到西苑去住。到那时,你可以跟朕打马球,琉璃可以唱歌给朕听。 还有她们,有什么拿手的,都可以施展出来。 不过这些日子,你们就在宫里好好待着。你是皇后,六宫之主,多照顾她们,也多陪陪太后说说话。” “臣妾领旨。”薛宝琴停顿一下说道,“看陛下瘦了些。请皇上不要过于操劳国事,熬坏了身体。” 朱翊钧侧头问道:“皇后也听到了些风声?” “三七时,命妇们进宫祭拜先皇。太后设席款待。臣妾在席间听母亲说起过。说是湖广有人造反,民情沸腾。” “朕砸了十万宗亲们的金饭碗,肯定会有人跳出来闹事。朕早就料到了,不怕。 督理处已经廷寄,调王一鹗总督湖广军务,调汤克宽为总兵官,调广西狼兵、播州土司兵以及湖广营卫、警卫驻军会剿。 跳梁小丑,不足为患。” 薛宝琴看朱翊钧还是信心满满的样子,只是他脸颊削痩,眼窝微凹,显得眼睛更大,心痛地说道:“陛下,臣妾不能在御前伺候,还请多多珍重龙体。” 朱翊钧笑了笑,“放心好了。朕还有事,先走了。” 他一边顺着台阶往下走,一边挥挥右手,头也不回地说道:“自皇爷爷升天后,朕一直在西苑一个人这样过,习惯了。 你们不必担心。” 朱翊钧走到御道上,转头看了一眼,薛宝琴站在平台上,犹如一朵绽开的梨花。 第十章 这些都是佛祖的安排 漠南大青山大板升王帐,也有一场隆重的丧事在举行。 硕大的帐篷里,“寿终正寝”的俺答汗躺在临时搭建的木床上。 子侄孙辈们捧着水果,摆到案上,然后依次跪地磕头,烧七柱香。 烧完香后有老人为俺答汗洗手净面,穿上老衣服。脸面盖上丝绸哈达,张开的嘴巴里放上黄油、炒米、金银珠宝和钱币。 左右手里再各塞进去七枚铜钱。 忙完这些,在某位老人的指挥下,子孙们抬着俺答汗的遗体,从窗户递出去。 按照蒙古人的习俗,死者尸体不能停在床上,也要尽快挪出帐篷,停在户外。 用锦缎丝绸层层包裹的俺答汗尸体,被抬出大帐后,入殓在一棵一破为二的大树里,再放入部分俺答汗生前念过的佛经等八本。 意寓俺答汗在登极乐世界的路上,有八部天龙护卫左右,以免被妖魔鬼祟惊扰到。 大树合上,用锦带六条,牢牢箍紧,外面用棉布层层包裹。 最后摆在大帐外面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停灵二十一天后再火化。 蒙古人不兴披麻戴孝,但是也行守灵之礼。 再大帐里祭拜过的子侄孙辈们,早早出了大帐,分坐在灵前周边。 陆续闻讯赶来的亲朋好友,带着奶酪、面饼、果脯等东西,摆在树椁前以为祭品,跪拜行礼。三娘子抱着不他失礼,丙兔台吉在旁边,跪拜还礼。 亲朋好友祭拜完事后,分坐在灵前的草地上,把带来的祭品分给围观的小孩们。围观的牧民和小孩们不忌讳这些,还哄抢这些祭品。 蒙古人传说,吃了这些祭品能长命百岁。 亲朋好友喝着主人家提供的热汤和马奶酒,吟唱挽歌。歌词哀悼和追怀俺答汗生前丰功伟业,对部众的爱护之心,对子孙的抚养之恩。 歌声委婉悲切,哀怨幽扬。 三娘子和丙兔时而回唱几句。 按照蒙古风俗,家里老人升天后,子孙和亲属不能哭,因为活人的泪水会变成死者赶阎罗殿途中的河,河水大涨会增加死者行旅的困难。 在棚子两边,还搭建了两个棚子。 左边棚子是崇善寺的和尚在做法事。 漠南的僧人法事与内地不同,除了正常的颂念之外,还有鼓锣敲打。 六个和尚鼓着腮帮子,吹着长长铜钦,声音宏大,低沉威严,主打一个你还没死透一定给你吹活过来。 右边棚子是六个萨满轮流跳大神。 他们穿着满是羽毛的花花绿绿的衣服,戴着奇形怪状的头饰和面具,举着神鼓,摇头晃脑,又蹦又跳。 嘴里念念有词,阴阳顿挫,用蒙语大声唱着萨满调。 大概意思是:“阿吉,高天上闻,普天周闻。孛儿只斤氏,乃其姓也..” 萨满们在向天上的长生天、地下的阎罗王通报,有一代雄主孛儿只斤阿勒坦,离开人世,前去你们那嘎达报到去了,看着他曾为人主的情分上,好生优待,安排个天神位置。 人世间他的亲属子孙,万千部众一定会感念你们的好,给你们按时上祭品。 咿咿呀呀,呜呜啊啊,非常嘈杂,主打一个你要是没死通透能把你烦得又活转过来。 三娘子坐在大帐正中间,暂时休息。 不他失礼躺在旁边的毯子上,盖着被褥,睡得正香。 玄池和尚坐在对面,托克托坐在中间,三人在轻声说着话。 以前托克托与三娘子有隙,是玄池和尚居中调解,化解了误会,两人很快走近,结为同盟。 玄池和尚开门见山地劝道:“夫人,而今局势危急,当断则断,否则反受其乱。” 三娘子默然一会,转头问托克托,“脱脱,他们在干什么?” 托克托答道:“克兔哈屯,伯思哈儿和那林给大汗磕了几个头后,一直在四处活动,拉拢着各部百户和千户。 丙兔倒是老实,一直在外面守灵,时不时和比吉、宰生、青山他卜能喝几碗酒,把自己灌醉。 博迪达喇、野邓、古格鲁(哥力各台吉)、打儿罕剌布台吉和沙星台吉、兀思里台吉都逃回了各自部落里,正在召集人马,意图不轨。” 比吉、宰生、青山他卜能是俺答汗的女婿,都是土默特和永谢布部的千户或百户,反倒对三娘子忠心耿耿。 三娘子想了一会,问计玄池和尚:“大和尚,大汗在世时,说你的智慧像大海一样广袤,像大青山一样高耸入云。 上次礼佛,大汗也是千选万选选在了崇善寺。 现在大汗登天,丢下我们孤儿寡母,还请大和尚为我们出个主意,以解困境。” 玄池和尚手里转动着念珠,垂眉说道:“这些年贫僧得大汗知遇提携之恩,无以为报。 贫僧才学浅薄,不敢妄自乱言,只是说一说贫僧的一些想法。” “大和尚请说。” “而今大汗登极乐世界而去,群狼环视,各怀心思。贫僧觉得,当务之急就是立新汗。” 三娘子眉头一皱,“立新汗?” “对,夫人。立下蒙古右翼新汗,则名正言顺,做什么事都师出有名。” “可是立新汗,立谁呢?大汗的那些儿子们,各个都心存妄念。就连哈思伯儿、那林和博迪达喇,都有自己的想法。” “夫人,正是如此,才要当机立断早立新汗。拖得时日越久,越容易出变故。人心思变,要是让这心存妄念的人聚拢到足够多的人心和力量,那就是大麻烦。” 三娘子默然不做声。 托克托对玄池和尚刚才那番话,深以为然,开口劝三娘子:“哈屯,大和尚说得很有道理。趁着大家心思未定,迅速立下新汗,然后在大汗灵前当众即位,这样那些人也就无话可说。 而且立新汗,是夫人分内之事。” 没错,选新汗对于三娘子最简单不过,在俺答汗灵前对着众人说,我要嫁给某人,请大家立此人为新汗。 按照蒙古人的传统,以及俺答汗生前对三娘子的宠爱,如此一说,蒙古右翼大部分部众都会接受,继娶三娘子的人为新汗。 三娘子看了他一眼,转头对着玄池大和尚说道:“大和尚劝我立新汗,肯定有所筹谋,还请直言,立谁为新汗最合适?” 玄池和尚手里的念珠定住不动,抬起头双手合掌:“阿弥陀佛,夫人,贫僧觉得丙兔是最合适的新汗人选。” 三娘子眼睛一亮。 托克托欣喜道:“大和尚的智慧真是比山高,比海深。 夫人,我也觉得丙兔最合适。他的委兀慎部远在青海,现在被切尽和把汉那吉系占了去,身边只有两三百亲随,必须依靠夫人的威望和支持,才能坐稳大汗之位。” 没错,丙兔现在是孤家寡人,除了带着给爷爷祝寿的次子,其余的老婆孩子都陷在青海。推他上位,只能靠着三娘子的支持才能坐稳汗位。 此人鲁直,没有太多心计,比较好掌控架空。三娘子可以继续暗地里掌握俺答汗留下的殷实家业,等不他失礼长大,再传给他。 如此说来,丙兔确实是新汗最合适的人选。 三娘子心里赞同玄池和尚的推荐,但还是有些疑虑,需要玄池解惑。 “大和尚,众所周知大汗有七子。 长子辛爱忤逆狂悖,早些年被大明斩杀。二子布延,领巴岳特部,实力不菲。三子土伯特早死,只留下把汉那吉一子。 丙兔只是大汗第四子,上面还有布延在先,按长幼次序也轮不到他。” 玄池和尚胸有成竹地说道:“夫人,大汗升天,事急诡异,不可不查也!” 说完后,他心虚地瞥了三娘子和托克托一眼。 两人陷入沉思,琢磨着玄池和尚话里的意思。 俺答汗在大同城外受挫,虽然猛地老了许多,但身体还是很硬朗。 这次做寿宴,前些日子还红光满面,生龙活虎,突然间就陷入昏迷,没几天就一命呜呼,除了那几位出逃的不孝弟弟子侄给气的,还会不会另有原因? 三娘子身为俺答汗的未亡人,提出疑问;托克托身为俺答汗的宿卫长,负责追查。 两人联手,很容易查出一些对布延不利的线索来。 只要布延背上涉嫌毒害父汗的罪名,他就没法继承汗位,丙兔自然而然地就能顶上。 三娘子和托克托对视一眼,默默点头,暗许了这个方案。 玄池和尚看在眼里,心里暗喜,但继续保持着不动声色,开口劝道:“夫人,还有一事,不得不防。” “请大和尚垂悯教诲。”三娘子对玄池和尚的智慧心服口服。 “夫人,就算立丙兔为新汗,那些不服的人还是会不服,甚至可能自立,起兵攻伐。夫人要早做打算。” 是啊,伯思哈儿、那林、博迪达喇、布延、野邓、古格鲁、打儿罕剌布台吉和沙星台吉、兀思里台吉,都有自己部众。 实力强的可以自立。 实力弱的可以两三人抱团,都可以不鸟你什么新汗。 要是有心人暗地里勾连,把众人成在一起,举兵进攻王帐,把汗位抢走。 草原上的规矩,强者为尊! 俺答汗生前一番筹划,虽然给三娘子和不他失礼留下丰厚的家产,有骑兵一万五千余,足以压制任何一方势力。 可他们要是联手起来,实力就会远远超过三娘子一方。 “大和尚,请问我们该怎么办?” 玄池和尚一脸的天高云淡,“夫人可找一外援。” “外援?谁可为我等外援?” “夫人,大汗是明朝的顺义王。他升天后,漠南草原再无雄主,能把诸部聚成一块。此伏彼起,夫人,以后漠南实力最强者是谁,一眼能看到。 夫人,还请早做定夺。” 三娘子和托克托沉默了。 这几年大明斩辛爱,平喀喇沁部;杀图们汗,灭察哈尔部。 尽收蒙古左翼诸部,编为左翼六部。 戚继光时常带着左翼兵马和滦河兴化丰宁的步军,在三不剌川耀武扬威,这无一不显示着,大明与蒙古人攻守易势。 俺答汗在世时,其数十年的积威能把右翼团结在一起,还能与大明对抗。 现在俺答汗死了,弟弟、子侄们各怀鬼胎,大明一跃成为漠南实力最强者。 三娘子和托克托猛然发现,现在只要大明支持谁,谁就能坐稳蒙古右翼大汗的位置。 看到三娘子和托克托脸上的神情,玄池和尚知道两人都悟了。 心里默念了一声佛号,不枉我一番循序渐进的敦敦教诲,终于让你们认清了形势。 托克托说道:“夫人,你与明国最友善。此前明国派来的官员,都由你陪同大汗款待,都认识。 大同城里的明国官员,夫人都能说得上。 你与明国商人也最熟悉。据说这些做边镇互市生意的,叫互市商人,背后的大东家有明国朝廷和皇室。这些互市商人各个手眼通天。 夫人,现在这成了你最大的优势!” 三娘子美眸闪着光。 她当然知道这是自己最大的优势。 只要她跟丙兔说,老娘扶你做漠南大汗,再帮你疏通明国关系,正式册封你为顺义王,然后再嫁给你,一连三送,愿不愿意? 丙兔肯定像最忠实的猎狗一样向自己摇尾巴。 可是 三娘子心底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惆怅,长叹了一口气。 “不管我们怎么斗来斗去,最大的好处都归了明国。恐怕这是佛祖的安排吧,天意啊!” 心里有数的玄池和尚听了三娘子的话,不由想起筹划这一切的幕后之人,嘴里也跟着念叨。 “是啊,这些都是佛祖的安排!” 第十一章 蒙古右翼新大汗 过了十几天,三娘子把哈思伯儿、那林、布延、丙兔以及土默特、鄂尔多斯、永谢布诸部首领们,三十多人召集在大帐里。 “再过五天就是大汗三七之日,要行火葬之礼。有些事今日也该定下。” 三娘子话一说完,众人精神一震。 尤其是布延,腰板挺直,上身坐得跟一支标枪一样。 他环顾四周,眼角和嘴角里带着肉眼可见的得意。 大汗之位,终于轮到老子了! 一想到这里,布延忍不住在心里念叨,辛爱大哥,你死得真好 众人看着他,眼睛里透着各种神情,嫉妒、愤然、恭维、巴结.唯独丙兔低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三娘子扫了一眼,把众人的神情看在眼里,继续说道:“大汗虽过花甲,但身体康健,能骑马射箭,纵驰千里;饮酒吃肉,一餐三斗.身体好得不得了。” 众人纷纷点头,这些都是实情,他们祝寿的时候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三娘子确实没说错。 “博迪达喇、野邓、古格鲁等人忤逆叛逃,让大汗怒火攻心,突然倒下,重病昏迷,最后不治病逝.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众人又纷纷点头。 “只是本哈屯作为大汗身边之人,觉得很奇怪。当初把汉那吉杀了吉能,惹下的祸事更大。后来他和切尽投奔明国,让大汗在大同城外受辱。 这些事,每一件都比博迪达喇等人忤逆叛逃要严重,大汗都没有被气得病重,偏偏博迪达喇等人叛逃,大汗就被气倒,还陷入昏迷,很快就升天。 本哈屯觉得有大问题!” 三娘子的话让众人大吃一惊,纷纷交头接耳,议论开来。 伯思哈儿像一只老狐狸,目光在三娘子脸上扫了几遍,又在布延和丙兔脸上扫了一眼,装出十分惊讶的神情,用非常严厉的语气说道:“克兔哈屯,你说这话这么意思?这话可不能乱说!” 三娘子毫不客气地回复道:“昆都仑汗,本哈屯不会说没凭没据的话。 这些日子,本哈屯叫人暗查大汗平日饮食,终于发现,有人在大汗进食的羊肉和酒水里,下了不明之物。” 众人惊得纷纷站了起来。 下毒! 有人毒害俺答汗! 这消息太骇人听闻了! 伯思哈儿也是一脸被震惊得不敢置信的样子,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哈哈.哈屯,你说有人毒害大汗,这事这事不是小事,可有证据?” “来人!” 随着三娘子的喝令声,托克托带着几名护卫,押进来两人,噗通一声被按跪在众人面前。 大帐里有人认识两人,一位是专给俺答汗烤羊肉的厨子,一位是专为俺答汗准备酒水的管事。 “说,你们给大汗的肉里和酒里,下了什么东西?” 管事连连磕头:“小的不敢,他们找到小的,威逼利诱,但小的不敢放进酒里。他们给的药,小的一直收着,刚才全给了恰台吉(托克托)。” 厨子连连磕头:“都是他们逼小的。他们抓住小的儿子,威胁小的,说小的不做,就叫小的绝后。 小的活了五十多年,生了六个儿子,只活下来这么一个,还指着他传袭香火。” 托克托对着他的后背狠狠一脚:“你传袭香火,就敢要大汗的性命!” 厨子连忙辩解道:“小的不敢要大汗的命。小的跟了大汗二十多年,一直都忠心耿耿,怎么敢要大汗的性命。 他们再三保证,给的药只是让大汗恢复得慢一些。此前大同城外,大汗病倒,虽然痊愈但还有尾巴。这些药只是让大汗恢复更慢些。” 正是信了他们的话,小的才壮着胆子下手。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人居然骗我。呜呜.要是知道这药会害了大汗的性命,小的宁可自己吃,也不敢下到大汗的肉里。” 托克托又踢了一脚,“少在这里狡辩!” 他拿出几包东西,展开给大家看,一堆堆的粉末,颜色青翠鲜艳,一看就觉得是“剧毒”。 “就是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众人看着托克托手上的这几包粉末,神情复杂,也没人上前去验真伪。 托克托把粉末包起来,揣进怀里,“明天我找人验一验,到底是什么毒药。” 伯思哈儿眼珠子一转,问道:“那有没有问出是谁指使和威胁他俩给大汗下毒?” 托克托答道:“他们都招了,是五八山只威胁他们做的!”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布延。 五八山只是他的乳兄,胜过亲兄弟,是他最信任的人。 布延脑子嗡嗡的,就像是一窝马蜂在脑子里猛地炸开。 托克托继续说道:“我叫比吉和宰生去抓五八山只,结果这厮不见了。” 他转头看向布延,语气不善地问道:“布延台吉,五八山只去哪里了?” 布延下意识地答道:“前天我羊肉吃腻了,想改改口,五八山只就带着人去大青山打黄羊和野兔去了。 按理说昨天就该回来,可不见人影,我又派了人去找,还没回信。” 托克托盯着布延,意味深长地说道:“布延台吉,你的意思是五八山只现在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布延心里一抽抽,前天自己干嘛嘴欠,说要改改口? 不对,当时是谁提了一句,然后自己顺着这么一说,接着他就跟着起哄,然后怂恿着自己把五八山只派出去打猎。 谁? 青山他卜能,父汗的女婿,三娘子的忠犬! 玛德,自己掉进坑里了。 现在自己涉嫌毒害父汗,关键证人不见了,对方不能给自己正式定罪,可自己也没法洗脱嫌疑。 刚才一直很低调的丙兔站了出来,流着泪对布延说道:“二哥,你这是为何? 父汗对你不薄啊!自从大哥叛出后,父汗一直看重你,念叨着要把汗位传给你。 你为何这么心急!” 看着丙兔痛心疾首的样子,布延就像活吞了一只癞蛤蟆。 大帐里的人,过半的都醒悟过来。 今天这一出,玩套路啊! 可是你不得不说,人家玩得就是高明,你挑不一点理来。 先看看,接下来玩得是什么! 布延气得脸色铁青,却无从分辨。 坑挖好了,他也跳进去了,只好先不做声。要是敢吱声分辨,难保人家不会直接埋土。 现在大家心里都发虚,在提防对方的同时又投鼠忌器。于是在这份顾忌下,大家都保持着最后一份脸面,都不敢轻易撕破脸皮。 因为大家都知道撕破脸皮后,最后的结果必定是你死我活。可是大家势均力敌,谁不知道谁死谁活啊! 于是大家踩着钢丝线,你来我往一番暗地里交锋后,大局定了下来。 “明人说,不可一日无主!我们蒙古人也是如此!大汗已经登天,百万草原部众需要新的大汗。 身为先汗的哈屯和守帐人,我奇喇古特.那颜出.也儿克兔,请立先汗第四子丙兔台吉为大汗。” 三娘子掷地有声地说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俺答汗长子辛爱忤逆叛出,被大明杀了一家。 二子布延涉嫌毒害父汗。 三子早卒,轮下来就是四子丙兔。 那林瞥了一眼三哥伯思哈儿,又瞥了一眼布延,心里盘算一下,只要汗位没有被他俩抢了去,其余谁做都可以。 丙兔为新汗,反倒是好事! 那林出声道:“哈屯说得对,我们蒙古人也是不可一日无主。立丙兔为新汗,我赞同!” 他是俺答汗的弟弟,察罕塔塔尔部首领,位高权重,他出声应和三娘子的话,大帐里马上有人跟着应和。 伯思哈儿出声道:“丙兔忠厚耿直,待人真诚,他为新汗,我赞同。” 又一位重量级人物表示赞同,大帐里出现一边倒的趋势。 很快,大部分人都出声附和,然后在伯思哈儿和那林的率领下下,拥戴丙兔在俺答汗灵前即位。 大家上尊号为博克图汗,遣使者广谕漠南各部。 俺答汗三七之日,博克图汗和三娘子为首,为他举行火葬仪式。 玄池和尚带着上百位僧人,齐声念诵佛经。 在嗡嗡的颂佛声中,大火熊熊燃起,迅速把俺答汗的树椁包围。 三四个小时后,大火散去,灰烬里满是五彩珍珠一般的舍利。围观者上万人,无不跪倒在地,跟着玄池和尚齐声念佛号。 三娘子叫人把舍利子收起来后,郑重宣布,她要继承俺答汗的遗志,把规划的那座城池修好,还要用珠宝、金银修一座舍利塔,存放俺答汗的舍利和骨灰。 再修一座庄严的青色宫殿,用来供奉舍利塔。 众人齐声称赞。 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在远处下了马,匆匆跑到近处,对三娘子和博克图汗说道:“大汗,哈屯,游牧在大青山以北小黄河(锡拉木林河)一带的五千户部众,被博迪达喇、野邓等人联手布延,拉走了三千户。” 三娘子和博克图汗脸色不由变得铁青。 三千户部众,他们的根基一下子就被挖走了四分之一。 “立即出兵!打这些混蛋,抢回我们的部众来!”博克图汗挥舞着双手,愤怒地咆哮着。 三娘子看了他一眼,脸色凝重。 “大汗,我们不能出兵!” 博克图汗转过头来,吃惊地问道:“哈屯,为什么?” “他们就等着我们出兵。这样他们就可以挑拨离间,说我们背弃先汗的誓约,抢占大家的部众和牧场。 现在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我们一出兵,很多在旁观的人就会慌了,会信了那些人说的话。” 博克图汗很是不解,“明明是那些混蛋抢走了我们的部众!” 三娘子摇了摇头:“在世人眼里,我们是强者,他们是弱者。弱者的任何冒犯,他们都会视而不见。强者任何举动,他们会睁大了眼睛看。 就像羊,会自然而然地站在羊的一边,哪怕那些羊是披着羊皮的狼,在没有被彻底揭穿之前,他们是一伙的。” 博克图汗愤然地说道:“那我们怎么办?” 三娘子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立即派遣使者去大同叩关,通报我们大汗新立,请大明沿袭旧例,册封大汗。” “找明国人?” 三娘子恨然地说道:“既然他们认为我们这只狼爪牙不购锋利,吓不住他们。那好,我们就给他们找只老虎来!” 文书很快送到大同总督衙门。 霍冀收到后,欣然大喜,连忙请来了汪道昆。 “伯玉,你的妙计大成了。” 汪道昆看完急报后,也露出喜色,“如此一来,蒙古右翼虽然有了新的大汗,但是再无凝聚在一起的可能! 以后我们可以更加从容地纵横捭阖,各个击破!” “对!伯玉,你我领衔联署,赶紧把这件大事通报给京师。” 第二日一早,几匹快马出大同城,迎着朝阳,向东疾驰而去。 第十二章 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西山是以石景山为中心的京西山区。 地形西北高东南低。 北部为连绵起伏的山地,属太行山北端余脉向平原的延伸部分,有克勤峪(曾称荐福山)、天泰山、翠微山、青龙山、虎头山等山峰四十余座。 中部和南部为永定河冲积形成的微倾斜平原,有海拔两百米以下的石景山、金顶山、老山、八宝山等残丘横亘其间。 它西边背靠桑干河,到卢沟桥以下分流为卢沟河和清河。桑干河是北京城重要的水源,几条水渠直通北京城,环绕诸门,以为护城河。 西山石景山以南,地势平坦,修筑了连绵数十里的军营和房屋,其中有一处广阔的校场,长四里,宽两里,能容数万人。 校场中间有一高台,朱翊钧站在台上,头戴白边圆檐帽,身穿翻领长身大衣,金丝绣花,腰扎白色皮带,长裤扎在高帮羊皮靴里。 军装原本是红边,因为是国丧期间,全部改为白边,做了修改。 身边站着胡宗宪、戚继光和十几位将领,穿着差不多的新式戎装,只是相比之下,朱翊钧的军装更加华丽。 肩章和臂章也不一样。 朱翊钧的肩章上没有标识军阶的花纹底金星,只是一条翱翔的金龙。臂章也没有区别军种的刀枪、战马、船舵船锚等标识,只是一条团龙。 胡宗宪臂章是一只飞翔的朱雀,肩章是仙鹤,意寓军中文职。 戚继光臂章是一只麒麟,意寓军中高级武职,超越军种。肩章团花纹三颗五角金星,一颗大,两颗小。意寓军阶为镇国上将军。 成熟的观众一看就知道,这新式戎装融合了二战德军和苏军的制式。 乐声响起,乐队先行。 长铜号、小军鼓是从葡萄牙人那里传过来的,再加上长笛和特制的铜军号,六十人,全是清河士官学校的少年。 身穿藏青色的新式戎装大衣,戴着白边圆檐帽,排成六排,跟在一位举着大明竖军旗的军官后面,哐哐咚咚,奏着慷慨激昂、富有节奏的乐曲,迈着整齐的步伐,仰着头,气宇轩昂地走了过来。 走过高台后向右一转,在高台的右边停下来,继续演奏军乐。 接着走过来的是洪武军事学院的学院方队。 全是校尉以上中级军官,一百人,穿着灰色的陆军军装大衣,戴着圆檐帽和白手套,配着指挥刀,排成十行十列的方阵,前面有两位军官带队,踩着军乐队演奏军乐的节奏走了过来。 上半身几乎不动,双手垂放两边,只是两条腿迈着整齐的步伐。 走到高台前,齐刷刷向右看齐,昂着头向高台的朱翊钧等人行是注目礼。 接着是西山军官学院,清河士官学校的军官和士官学员方阵。 第四个列队走出来的是羽林军方阵,身穿灰色新式戎装,扛着上了刺刀的滑膛枪,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右昂着头,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过来。 走到高台前,随着前方两位带队军官的一声高呼,滑膛枪取下,斜挺向前,一百把刺刀寒光闪闪。 第五个方阵是控鹤军方阵,他们的军装差不多,只是臂章有所区别。 羽林军是两把火枪交叉上方有一根羽毛,控鹤军是交叉火枪上一只飞鹤。 第六个方阵是陆战营,他们是蓝色军装,帽子白边短檐。 他们的臂章是上方船锚,下方火枪。 陆战营是坐船上岸作战,必定船停落锚,再扛着枪进攻。 第七个方阵是海军水师,他们也是蓝色军装,帽子白边无檐,右边有飘带。 臂章是船舵,对于海军水师来说,圆圆的船舵最重要。 他们也都扛着上了刺刀的滑膛枪,迈着整齐的步伐,主打的气势跟其它方阵一样,都是气吞山河。下水是龙,上岸是虎。 第八个方阵是炮兵方阵,十辆炮车拉着十门九斤野炮,上面坐着六位炮兵,缓缓驶过。 第九个方阵是火箭炮兵方阵,六辆马车拉着最新式的火箭炮,缓缓驶过。 这些火箭炮加上了尾翼,射程还是三里左右,误差范围从百米缩小到三十米。 一架火箭炮按照口径,分六联发和八联发。 这是陆军用的,还有海军用的,由于甲板狭窄,一般是四联发,一发打不准,我就来四发。 第十个方阵是警卫军。 他们身穿绿色新式戎装,扛着滑膛枪迈步走来。 胡宗宪、戚继光等人学着朱翊钧的模样,右手举至耳边,小臂和上臂成四十五度三角形。 检阅完后,朱翊钧在戚继光和卢相的陪同下,走下高台,坐上一辆双马马车。 朱翊钧坐在中间,戚继光和卢相坐在后面一排,向校场驶去。 十个方阵在列队迈过高台后,依次列队站在校场空地上,正对着高台,中间隔着两百米。 马车缓缓驶过,朱翊钧站起来,身子笔直,戚继光和卢相身穿不同的海陆军将军军装,站在后面一排。 马车刚驶过来,带队军官一声令下,军官和学员方阵,拔出指挥刀,侧身对着前方,竖举在面目前。 白光闪闪,像是海上的浪花。 朱翊钧右手敬礼,军官方阵爆发出整齐又响亮的高呼声:“万岁!万岁!万岁!” 等到马车要离开方阵时,军官们又爆发出高呼声:“大明万胜!万胜!万胜!” 军官和士官学员方阵也是举指挥刀,两次高呼。 到了羽林军方阵。 士兵们原本把滑膛枪竖立在腿边,随着带队军官一声高呼,提枪举枪,笔直地竖在每个人的胸前。长长闪光的刺刀如同一片山林。 “万岁!万岁!万岁!” “大明万胜!万胜!万胜!” 每个方阵都是两次高呼!声音震耳欲聋,直冲云霄。 在高台两边有观礼台。 左边坐着郑王、周王等宗藩,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国丈阳武侯薛翰等勋贵。 看到这别出心裁的新式阅兵式,宗藩们保持沉默。 朱希忠、张溶、顾寰、汤世隆等勋贵热烈地议论着。 “有杀气!这才叫有杀气!” “没错,这才叫杀气腾腾!尤其是取枪挺枪,那么多刺刀刷地亮出来,帅气!” “杀气不是亮刀枪就算了,精气神都得跟上。据说今天校阅的羽林、控鹤军,都是从东北和滦河战场上轮值入京的。 海军和陆战营的兵,还是占领升龙城那一支。一看就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那眼神,那高昂的头,没错了,只有见过血,手里有人命的才有这气魄!” “舒坦!痛快!那什么军乐队演奏的军乐曲,这才叫一个奋发向上,慷慨激昂。以前的曲子,气势有了,可这节奏还是慢了点。跟这新军乐曲一比,还是差点劲。” “听说这新军乐队,小军鼓、长号都是葡萄牙人教的,听说西夷军队里都用这个。再加上我们的军鼓、竹笛和改进的铜笛,即轻快又激烈。” “听说里面的铜军号是殿下指导工匠们做的,现在军中新制,起床、出操、收操、歇息,作战时进攻收兵,都是用这个号。 听着确实好听,脆生!” 左边议论纷纷。 右边观礼台激动不已。 右边观礼台坐着的是李明淳、沈万象等人带领的国子监、一念公学等学子代表。 他们看着这新颖又让激奋不已的阅兵式,感觉比诵读十遍《少年中国说》还要让人心情澎湃。 李明淳看着远处站在马车上,在一排排官兵面前驶过,在排山倒海的高呼声中屹立不动的那个身影,激动地对沈万象说道。 “千鹤,《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今日一见,方知道两者其实本质是一样的,都是在树立信心。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有了信心,就能与天地人好好地斗一斗,为大明万民谋利,永固大明社稷。” 阅兵式结束,朱翊钧以皇上身份,顾寰和戚继光以京营正副总督的身份,宴请诸位观礼嘉宾,以及接受检阅的官兵们。 朱翊钧在顾寰和戚继光的陪同下,先去营房餐厅里,一个方队一个方队的敬酒,向上千受阅官兵表示慰问,同时向他们颁发了万历元年西山阅兵纪念章。 这是大明,也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新式阅兵,极具纪念意义。 朱翊钧接着又去宗藩、勋贵那边向诸位表示慰问,感谢他们在百忙中抽空前来参加这次阅兵式。 最后去到国子监、一念公学代表那一席。 朱翊钧经常去国子监和一念公学讲课,与这些学子都非常熟络。 接受了他们的拱手长揖行礼后,朱翊钧举着酒杯,敬了他们一杯。 “诸位都感受到了,大明日新月异,各种新鲜事物层出不穷。应该也明悟到,我们正在经历千年历史之大变局。 我们现在不仅要举目看大明,还要看更远的地方。我们会发现,天下变成了世界,是那样的广袤巨大。 西夷人扬帆万里,遍及世界。我们大明岂能甘于落后?我们要奋发直追,而你们将是创造历史的一群人。 你们不在拘泥于故纸堆里,而是放眼世界。你们将为大明开创一座座山峰,让子孙后代敬仰不已。 你们如同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终将把中华文明的光,照耀全世界。” 数百国子监和一念公学学子们,兴奋地高举双手,学着那些受阅官兵,高声欢呼着:“万岁!万岁!万岁!” 勉励一番后,朱翊钧找李明淳和沈万象单独谈话。 三人一前两后,慢慢走在林荫路上。 前后左右散布着上百位奉宸司的军校。 朱翊钧好奇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西山?” 李明淳答道:“回皇上的话。最近京里有些动荡,那些酸儒,带着鼎德、文昌等书院的迂生学子们,借着天降异象的由头,时时上一念公学和国子监挑衅。 说我们学习的新学是异端邪说,诋圣毁儒,祸国殃民,遗毒万世,所以上苍降下异象,警示世人。 我们那听他们这一套,争着争着就文斗不行直接改武斗。 可是武斗吧那些酸儒迂生们又打不过我们。只是他们这次觉得老天爷给他们撑腰,气焰嚣张,屡败屡战,跟牛皮糖一样。 卓吾先生担心我们惹出更大的祸事,干脆把我们全部移到西山来,借了西山营房和西山军官学院的课堂,让我们到这里来讲课学习。” “原来如此。子阳,千鹤,你们教学也教了两年,该换个地方历练。有没有想过去哪里?” 李明淳和沈万象对视一眼,拱手答道:“臣等不挑地方,陛下叫去哪里就去那里。” 朱翊钧想了想,“千鹤精通经济,擅于理财,就先去太仆寺。太仆正卿王汝观,是朝中理财大家,你好好跟他学一学。” 沈万象恭声应道:“臣遵旨!” 朱翊钧一指李明淳:“至于你李子阳,朕给你找了个好去处,去宣赞局!” 李明淳眼睛一亮:“宣赞局?” 第十三章 张居正,你要做什么! 朱翊钧点点头:“对,宣赞局隶属中军都督府新设衙门。 主职是宣传鼓动,教化引导。 平日里鼓舞我军士气,奋扬军心。战时分化瓦解敌军士气,教化引导敌方人心。南海宣慰使司宣赞局都事杨凤鸣,做得非常出色! 这次安南战事能顺利灭莫氏、定郑氏、降阮氏,宣赞局和杨凤鸣功不可没。 朕授予杨凤鸣上护军勋位,并把他调回京城。” 朱翊钧顿了顿,继续说道:“现在湖南有人作乱,朕调了王一鹗总督湖广。 那些虾兵蟹将,不值得王鱼鹰出马。只是广西改土归流颇见成效,朕让督理处和参谋局好生筹谋了一番,准备花十五年时间,分三个阶段把云南、贵州、四川、湖南土司全部改成流官。 王一鹗要去做的就是第一阶段的任务。先把湘西、鄂西、桂北以及川南的土司,好好收拾一番,打开西南改土归流的局面。” 李明淳和沈万象对视一眼,兴奋地说道:“陛下真是大手笔啊!” 朱翊钧下意识地想双手笼袖,刚叉手发现自己今天一身戎政,袖子贴身,没法笼袖,只好作罢。 “大明不仅要改变国朝两百年的积弊,还要改变我们文明和民族两千年的积弊。千年之大变局,一举一动,都可能是大手笔。 你们也正好遇到了这风云激荡的年代,有机会成为改变历史的弄潮儿。” 朱翊钧又勉励了两人几句。 “西南安宁,关乎着南海地区中南半岛的经略,一环套一环。它也是大明永固疆域的重要一环。 改土归流,除了兵伐,重要的就是攻心。所以宣赞局要发挥重要的作用。不仅要鼓舞我方士气,还要打击土司一方的士气,还要从土司手里争取到军民们的人心! 子阳!” 李明淳朗声应道:“臣在!” “去西南宣赞局,给杨凤鸣当助手。不要觉得委屈。你是探花又如何?该虚心学习的必须虚心学习!” “臣谨遵旨意,好好给杨先生当助手,协助他工作,认真学习!”李明淳拱手答道。 下午,冯保来西山接朱翊钧回京。 在众臣和上万将士和学子们的恭送下,朱翊钧坐上了马车,在上千羽林军骑兵和奉宸司军校的护卫下,离开西山回京。 四轮马车装有钢板弹簧,稳稳地行驶在官道上。 车厢里十分舒适,里面包着深灰色的天鹅绒,光线从两边车窗的玻璃透进来,照得里面十分亮堂。 朱翊钧坐在舒适的正位上,冯保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了半个屁股。 他禀告道:“陛下,大同送来急报。三娘子立了俺答汗第四子丙兔为新汗,自号博克图汗” 冯保把霍冀和汪道昆联袂上的奏章内容,讲述了一遍。 “陛下,现在三娘子为博克图汗请册封。” “三娘子当机立断。自己扛不住,干脆把我们大明引入漠南。确实是位女中英杰。博克图汗?蒙古右翼应该有人不认账吧。” “皇上圣明!” 冯保答道。 “塘报里说,博迪达喇、布延、野邓、古格鲁、打儿罕剌布台吉和沙星台吉、兀思里台吉,俺答汗的这些弟弟和子侄们,不尊博克图汗,都在各自集结兵力,纵横勾连,意欲自立。” “嗯,他们一内乱,对于我们来说,蒙古右翼的局面反倒打开了。” 朱翊钧想了想,“我们现在以不变应万变,后发制人。我们有大义,又有实力,不着急。 叫督理处廷寄大同,封丙兔为顺义侯。他要是嫌价码低,一统了蒙古右翼再来请封!” “遵旨。”冯保马上应道。 他禀告了几件要紧的事后,看了看朱翊钧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陛下,过几天就是二月初一,是陛下的第一次早朝。那些人蓄意已久,准备给皇上难堪。 陛下,要不要奴婢防范于未然?” “不必。”朱翊钧挥了挥手,“冯保,朝堂党争,你不必插手,让他们文官去斗了。你要做的就是睁大眼睛,了解情况。” 冯保知道这是皇上在敲打自己,连忙应道:“陛下,奴婢知罪了,不敢过问一概不问,奴婢以后全心全力地做好皇上的耳目和嘴巴。” 见他识趣,朱翊钧也就作罢,感叹了一句。 “现在皇爷爷和父皇把大明江山交付给朕,朕即位理国第一步,就是要把大明朝廷的文官们,好好称一称!” 冯保脸色一变,小心地提醒着:“皇上,奴婢觉得万一第一次朝会过于动荡,恐怕场面不好看,难以收拾。” “场面不好看?”朱翊钧呵呵一笑,“那些文官的手段,朕心里有数。知道为何朕要紧赶慢赶,今日来西山阅兵吗?” “皇上深谋远虑,奴婢不敢妄加揣测。” “今日朕一番阅兵,心里有了底。几天后朕的第一次早朝,就算场面再难看,朕也能圆过去!” 冯保马上明白过来,连声道:“皇上圣明!” 正月二十七日,离二月初一,万历朝第一次朝会还差三天。 内阁值房里,元辅李春芳和次辅赵贞吉在说着话。 李春芳一脸焦虑,“孟静,王继津等人步步紧逼,他们想干什么?疯了吗?” 赵贞吉叹了一口气,“他们利令智昏,确实疯了。 他们以为借着天降异象,大造舆论,不断上疏,皇上不加理会,就以为皇上是胆怯退让了。” 李春芳狠狠一拍桌子,“糊涂!糊涂至极!他们怎么能有如此荒谬至极的想法呢?” 赵贞吉摇了摇头:“元辅,他们还是不了解我们的万岁爷!” 李春芳痛苦地闭上眼睛,“是啊,他们自视甚高,一向我行我素,从来没有真正了解我们万岁爷。 此前皇上还是太子,代先皇监国秉政,有些手段不便施展出来,他们就以为皇上有弱点。 现在皇上对于天降异象不做声,他们以为皇上也被异象吓住了,张牙舞爪,步步紧逼。” 李春芳猛地睁开眼睛,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背抄着手在空地里来回地走动,非常不满地对赵贞吉说道:“他们难道就不去想想,皇上如此坚毅难夺其心志,会被区区两场异象吓到了? 引蛇出洞。 皇上一味纵容,等王继津等人打破以前斗而不破的局面,从徐相开始与皇上暗地里达成的默契,被王继津这些混账打破后,皇上就可以名正言顺大行雷霆之势,全面推行新政。” 赵贞吉满脸苦笑,“元辅,没用的。我找那些御史们谈过话,也私下请那些清流们会面,好说歹说,可他们偏偏认为自己这次稳操胜券,得意洋洋,丝毫不肯退让半步,还大义凛然地呵斥老夫。 这些鼠目寸光、不知天高地厚的迂腐之辈。他们对皇上了解得太少了。” 李春芳跟着一起骂王遴这些酸儒。 两人是朱翊钧的近臣,对他的脾性和手段太了解了。这一次国丧期间天降异象的事,皇上太低调,两人隐隐猜出他想做什么。 心里万分焦急。正要是被皇上抓住机会,文官士林会遭到重创,这是他们不愿看到的。 两人身为内阁首辅和次辅,更希望延续此前皇权和文臣们达成的默契,步步推进。 皇上好推动新政,进行改革,革新除弊;士林也有转圜余地,进行改良,更上脚步。 现在默契的局面被王遴等人打破,皇上一旦全面推行新政,对于士林来说是沉重的打击。 “这些酸儒,以为天下离开他们就要崩乱?糊涂,狂妄!皇上从西苑为太孙时,就聚拢和培养新政才子,人才济济,皆堪大用,现在等着一个机会汰换。 王继津这帮糊涂蛋,现在就是把机会送上门。逼迫皇上,天底下谁能逼迫到皇上?” 赵贞吉在一旁问道:“首辅,二月初一早朝,万一局势不可收拾,怎么办?” 李春芳停住了脚步,背着手面对着墙壁。 过了好一会,他才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真到了那一步,老夫请辞,扛下这天降异象的罪责。” 赵贞吉大吃一惊,“石麓公,万万不可啊!天罪之责一旦扛下,你就再无起复的机会了。” 李春芳黯然地说道:“孟静,而今大明,积弊沉疴,比比皆是,再不行新政改革,这艘大船恐怕走不了多远。 你我都做过皇上的老师,知道皇上立志要除弊革新,中兴大明。他志向高远,有手段也有魄力,定能让大明焕然一新。 可是除旧鼎新,必有大激荡。天下百万儒生士林,必要受到冲击。皇上曾经对我们说,这是时代变革必须付出的代价。 可是老夫不忍看到他们在时代变革大潮里苦苦挣扎,最后被淹没。 一边是必须要革新,一边是于心不忍。老夫这些日子,日夜难安。如果二月初一早朝,真要是出现那一幕,老夫愿以残途换取双方暂安。 老夫知道,儒家士林,需要改变,但他们也需要时间。” 赵贞吉叹了一口气,他觉得李春芳以自己首辅仕途换取双方暂时罢斗,为儒家士林争取到转圜时间,毫无意义。 等到皇上掀起时代的狂潮巨浪时,顺势者昌,逆势者亡,自然有人会身段灵活,马上顺应时代。 肯定也有人冥顽不化,被时代浪潮席卷而走。 新旧双方,必定会发生一场冲突。 李春芳以仕途换取来的短暂时间,并不能让儒家士林们转圜多久。 但赵贞吉能理解李春芳的心情和用意。 他是状元出身,士林出类拔萃的典型人物。现在又身居内阁首辅,是文官翘首。 可他又是皇上的老师,也深知大明目前的弊政,不改革不行。 左右为难,提出辞职,说不定还是一种解脱。 “石麓公,你这是何苦呢?” “孟静,老夫才轻德薄,上无魄力手段,协助皇上改革新政;下无德行才识,维护士林清誉义利。 干脆请辞算了,老夫也省得在这漩涡里苦苦支撑。” 赵贞吉摇了摇头:“石麓公,我就担心有些人会让你一番苦心,付之东流。” 李春芳一惊,连忙问道:“谁?” 赵贞吉还没答话,有人在门外说道:“元辅老爷,张阁老送来吏部文书。张阁老说他刚票拟好,请元辅老爷过目后好送去西苑。” “拿进来。”李春芳看了赵贞吉一眼,开口说道。 书吏推开门,呈上一份文书,李春芳看完后脸色变得铁青,愤然说道:“张叔大!他这是干什么? 这个时候他火上浇油干什么!” 他转头对赵贞吉说道:“孟静,老夫有急事去找张叔大,你请自便,真是抱歉!” 赵贞吉连忙拱手道:“元辅客气了,你有急事,请自便。老夫自回值房就是。” 李春芳来到张居正值房前,不等通报,直接推门闯了进去,怒气冲冲地问道:“张叔大,你想做什么!” 第十四章 下狠手的张居正 张居正闻声抬起头,看到李春芳站在门口,连忙放下笔,从书案后面站起来,拱手相迎道:“元辅来了,快请坐。” 见他如此客气,李春芳一时不好再发火了,气呼呼地走进屋里。 张居正站在门口,严厉的目光扫了一圈。 闻声聚在走廊上围观看热闹的书办小吏们,吓得脖子一缩,纷纷回去自己办公室里。 周围顿时变得空荡寂静。 张居正对门口的长随说道:“上茶,然后看住了,不准任何人靠近。” “是。” 张居正在门口从长随手里接过茶杯,双手捧着,亲自摆到李春芳桌边,朗声问道:“元辅,何故生这么大的气?” “叔大啊,当下什么时机,你知道的,何必火上加油?” “元辅,何为火上加油?” 李春芳拿出那本吏部题本,甩到桌子上,怒气冲冲地说道:“你们吏部出了这么一份题本,借口考成不合格理由,停了两百三十一位京官的职。 看看里面有谁,王遴、丁士美、郜永春、程文义、李宥、赵中义、张翀、董传策张叔大,你想干什么!” 张居正也不藏着掖着了,“子实兄,很简单,叔大不想让这些人参加二月初一的朝会,不想让他们在皇上第一次朝会,形同登极大典的朝会上,兴风作浪!” “荒谬!糊涂!”李春芳急了,“你这样就能堵住众人悠悠之口吗?” 张居正今日借口在吏部试行考成法,部分京官考成不合格,按照考成条例暂时停职,参加学习班学习一段时间后再重新上岗。 吏部停职名单里,有六部诸寺确实考成不合格者,也有王遴一党。 既然你都被暂时停职了,那肯定就没有资格参加朝会了。 承天门你都进不去,还什么当众上弹劾奏章? 李春芳继续说着张居正,“怎么了,你想如皇上说得那样,解决不了问题,把制造问题的人解决? 叔大,你这是自绝于士林!” 张居正叹了一口气,“子实兄,你到现在还心存侥幸啊。我却是一丝丝侥幸都没有了。推行新政,已经进入到你死我活的场面了。” 李春芳一愣,很惊讶张居正居然把情况说得如此严重。 “叔大,你为何这么说?” 张居正起身,从书架里取出几本书,走回来递给李春芳。 “子实,你看看。” 李春芳接过来一看,是几本话本书,再看封面上的书名,脸色不由一变:“《徐侍郎报应记》、《张阁老华绮录》、《西苑春梦》。 这.这是什么?” 张居正脸色难看地说道:“《徐侍郎报应记》,说某朝有位徐姓侍郎,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落难时曾经被某佛刹知客僧轻视奚落,于是怀恨在心。 后入胡督宪幕府为友,逐渐飞黄腾达。某一日夜宿杭州某名妓家中,悄悄窃得她的一只绣花鞋,然后呈到该督宪跟前,说是从某佛刹某知客僧僧房里搜出。 该督宪不分青红皂白,下令把该僧人抓捕,斩杀于辕门外。 后该侍郎平步青云,官至侍郎,还讨得美人为续弦,十分得意。不想某日回家,突然隔着窗户,看到其妻与一英俊僧人相拥在一起,嬉闹调情。 徐侍郎勃然大怒,拔出腰刀冲进去,却发现房里只有其妻,不见僧人。质问其妻,却不明其究。 过了几日,徐侍郎回家,猛然发现其妻与那位英俊僧人同眠于床榻之上。见此情景,徐侍郎怒不可遏,拔出佩刀杀死奸夫淫妇。 被闻声赶到的丫鬟仆人拉住徐侍郎,这才发现床榻上只有其妻尸体,僧人不见踪影。 杀了人的徐侍郎被胡督宪包庇,给其妻胡乱报了个染病暴毙之名,匆匆下葬。没过多久,又取了一位年轻貌美女子为妻,继续逍遥快活。 后府上来了一位游方高僧,告诉徐侍郎,这才知道是被冤死的僧人前来报仇。 此乃《徐侍郎报应记》,石麓公,你说这位徐侍郎是谁?那位不问青红皂白滥杀无辜、又徇私包庇的胡督宪又是谁?” 李春芳脸色凝重地答道:“徐文长,胡汝贞!” 张居正继续说道:“《张阁老华绮录》,说某朝有位张阁老,人称江陵神童” 李春芳听到这里,不由愣住了。 说得这么明显,你怎么不直接指名道姓啊! “此阁老一顿午餐,厨房做了一百多道菜,水陆齐全,耗费上百金。张阁老却拿着筷子坐在那里说,素淡简陋,无从下筷。 又此阁老最是怕热,暑夏夜晚最是难熬,往往被热得彻夜难眠。于是有地方某巡抚,献上一件竹夫人。说是用百年的湖广湘妃竹,精制而成,周边遍饰天山墨玉,耗费千金。 阁老抱着竹夫人入睡,再酷热的暑夜,也犹如冰雪仙子在怀,酣畅通宵。石麓公,写得如此明显,此位张阁老是谁,不言而喻了吧。” 李春芳阴沉着脸点点头。 张居正继续说道:“《西苑春梦》,说某朝有位皇子,深居西苑,地方献上七位美人.” 李春芳一拍桌子,厉声道:“好了,不用说了!” 张居正见到李春芳动怒,继续说道:“石麓公,依仗手里文笔,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污人清白、造谣生事,不正是那些人的拿手好戏吗? 这些话本印刷精美,与那些小册子、揭帖同时散布大江南北。石麓公,他们把我们视为严嵩一类的奸党,不惜笔墨,败坏我等名声。 你说,此事还有缓解的余地吗?” 李春芳痛苦地闭上眼睛,喃喃地说道:“他们这是做什么啊?不仅侮蔑朝廷重臣,居然还敢以宫闱隐私侮蔑皇上。 取死之道啊!取死之道啊!” 张居正对李春芳说道:“子实兄,暗潮汹涌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还要陛下为我们遮风挡雨吗? 子实兄以前对弟说过,旧路难走,新路更难走!可是不管多么难走,也不能事事都要陛下为我们斩荆披棘。 他们要战,那就战了! 新政改革,以后我们还会遇到更多的凶险,总不事事息事宁人啊!不狠狠来上一炮,阴霾妖尘怎么能驱散!” 李春芳睁开眼睛,看着张居正,神情复杂,“叔大,还是你有担当。” 张居正答道:“主持新政改革,担当是第一要紧之事。” 李春芳摇了摇头:“叔大,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今日行此举措,就是与那些人彻底撕破脸皮,再无缓和余地了。” “子实兄,叔大自从皇上手里接下新政改革之事,就抱了破釜沉舟之心。” 李春芳猛然明白,张居正如此猛烈的反击,也是做给皇上看的,展示他坚持新政改革的决心。 想到前段时间张居正与高拱之间,对新政改革主导权的明争暗斗,李春芳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丁士美、郜永春怒气冲冲地冲进王遴府邸书房里,“卑鄙无耻!亏得张叔大也是江陵神童,进士庶吉士出身,居然行此下流招数! 无耻!卑鄙!” 王遴一脸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坐在旁边的张翀、董传策对视一眼,觉得有些泄气。 张居正不仅是阁老还是吏部尚书,奉诏试行考成法,按制处置,你还真拿他没办法。 你可以去申述,但是二月初一一过,什么时候再开早朝,谁也不知道。 时机一失,没法发动致命一击,前些日子的辛苦筹划就全白费了。 郜永春焦虑不安地问道:“继津公,怎么办,我们都准备好了,朝会上的奏章来回润色了十几遍,现在也遍示了亲朋好友,现在连承天门都进不去,还怎么当众弹劾?” 王遴心里也着急,但他知道不能表现出来,否则的话人心就散了,队伍更不好带了。 “慌什么!朝中正义之辈,比比皆是。张叔大停了我们这些人的职,还有其他的同仁前仆后继。” 董传策好奇地问道:“谁?还有谁?我看了吏部公布的名录,吾等八十一位同仁,被一网打尽,全部停职,入学习班学习一月。” 王遴看了他一眼,心中愤苦。 我怎么知道还有谁,我还要去现找! 当初看到有近百人愿意一起在早朝上上疏弹劾,觉得稳操胜券,就没有再多联络。万万没有想到,张居正居然来了一记狠招! 直接不让我们进承天门! 王遴沉住气说道:“现在奸党疯狂反扑,事态严峻。为了不走漏风声,老夫就不在这里说其他同仁们的名字。 待会老夫去联络他们,让他们代我等上疏。不用慌,我等正道之士众志成城,万众一心,一起发力,定能扳倒奸贼佞臣!” 丁士美、郜永春、张翀、董传策面面相觑。 大家甘冒舍家弃业的风险,真的是一心一意为圣教,为所谓的天理正道吗? 开玩笑,大家都是成年人,不要那么幼稚! 现在新党之人,占据要职,翰华清流被排斥冷落,要是再不趁着这次天降异象的大好机会狠狠反击,以后就没有大家的容身之处。 不把这些奸佞新党逐出朝廷,不空出显要官职来,大家怎么报效朝廷?怎么为大明江山社稷做贡献。 可是现在大家被张居正打了一记闷棍,都有些气馁。 众人看着一脸天高云淡的王遴,心里在暗暗揣测。 王继津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葛守礼和张四维也第一时间找到了高拱。 “这个张叔大,真是.”张四维原本想说张居正有魄力,但脑子转得快,怕刺激到高拱,连忙改口:“胆子大!居然挟公权以报私怨啊!” 高拱这几日有些魂不守舍,听了张居正的话,恍惚了一下才慢慢地答道:“张叔大器满而骄。 而今群小激之,便虎负不可下,鱼烂不复顾。才行此下招。” 葛守礼掏出几本书,摆到桌面上,皱着眉头说道:“肃卿,凤磐,你们看,这是从南边传来的话本。 你们看看这话本的名字,《徐侍郎报应记》、《张阁老华绮录》,还有这本不大敬的《西苑春梦》。 王继津他们这次实在太过分了!张叔大此举难保不是西苑动怒啊!” 高拱拿过这几本书,匆匆扫过一遍,脸色一变,露出厌恶之色,狠狠摔在桌子上,破口骂道。 “王继津这些人,是黔驴技穷吗?这胆子也大得没边了,还《西苑春梦》!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玩意!” 张四维接过那几本话本,前面后面翻来覆去看了几回。 他文采斐然,出过十几本书,对印书之事十分熟悉。拿着手里的话本来回地看了几遍,越看越熟悉,心里突然想起一事,猛地一惊。 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高拱。 看到他还在一脸愤然地怒斥着这些话本书的作者、印匠和书商,张四维心头一动,原本想说的话,又咽回到肚子里去了。 第十五章 众正盈朝 “梆梆!” 万历元年二月初一子夜,院子外的打更声刚响起,张四维就醒了。 他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好几分钟,身边的妾侍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唉,都是太久没有早朝了。 嘉靖帝虽然醉心玄修敬天,但从不耽误朔望早朝。自己从中进士做朝官,有资格入午门参加朝会开始,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子夜起床。 十几年下来,妾侍和婢女们都养成习惯,一到时候初一十五的子夜,就会叫醒自己,伺候自己穿戴,做好上朝的准备。 隆庆年间,先皇隆庆帝只坚持了半年就罢早朝,叫太子代行。 不过太子毕竟只是储君,举行早朝名不正言不顺,于是只在西苑太极殿召集群臣议事,有资格参加的多是六部诸寺实务官。 自己这位翰林院学士,翰华清贵,是去不了西苑。 两年半耽搁下来,妾侍和婢女们都摈弃了习惯。 昨晚入睡前自己交代过她们,想不到还是忘记了。 张四维看着床帐顶,江南织绣的花纹确实好看,可他不想再看下去了,连咳了几声,旁边妾侍猛地惊醒了,连声说道。 “老爷,妾身该死,全睡糊涂了。问菊,墨秋,快起来,伺候老爷起身。” 外间的婢女被叫醒,端着铜盆、毛巾、牙刷、青盐罐进来,先伺候张四维洗漱整齐后,再端上米粥,让张四维吃下垫垫肚子。 接下来是穿朝服。 今日早朝也是万历帝登基大典。内阁早早传下诏书,仪式在皇极殿举行,文武百官必须穿朝服。 自成化弘治年间后,早朝官员服饰变得混乱随便起来,只要不是正旦、大祀等重大仪式,百官们穿着公服去上朝,也没人说什么。 但今天肯定不行,必须穿朝服。 在妾侍、婢女的伺候下,张四维穿上白纱中单、青色领赤罗裳、青缘齿罗蔽膝、再配上赤白二色绢制革带,佩绶,着白袜黑履。 头戴三梁冠。 为了表示还在国丧期,赤罗裳外罩白色褙子,革带外包白布,冠上遮白布。 准备停当后,张四维在椅子上又坐了一会,养养神。 等到时间差不多,这才出门。 二月的北京,晚上还很冷,北风卷着不肯散去的寒意,嗖嗖地往张四维的衣领里钻。 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快走几步,沿着抄廊走到前院,迅速钻进轿厅改成了马厅里,坐上等候着的马车。 随着马夫一声吆喝,马蹄哒哒声响,打破了张府的寂静,然后逐渐远去。 承天门外,排着上百辆马车,张四维官阶不高,没有优待,早早就下了车,提着衣襟,沿着长安街往前走。 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白褙子,梁冠挂白纱。 大家都心事重重,勉强打着招呼,匆匆往前走。 到了承天门,大家都在排队,按照不同衙门先后顺序验牌进门。 进了承天门,又排队验牌进午门。 大家都有些不悦,历朝历代都是在午门验腰牌,万历朝非得在承天门再验一次,脱裤子放屁。 不过承天门和午门,都开了左右便门和左右掖门,虽然手续繁琐了一道,可进门更快了。 进了午门,上过朝的京官们,老马识途地找到各衙门的朝房,聚在一起,轻声聊着话。 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多是新进上来的官员,根本没有上过朝。 张四维看着这些人,眼角都是往下斜的。 他很快走到了翰林院的朝房里,同僚们人数少了许多,情绪也比较低落。 吏部考成法暂停官职者,翰林院是重灾区,直接被停职三分之一,其余的也是人心惶惶。 “王继津他们被停职,听说是张阁部挟公报私!” “谁叫王继津他们盯着张阁部往死里弹劾。天降异象,这个罪名谁吃得消。还在朝会大典上公开上疏,不收拾你收拾谁?” “官印在人家手里拽着,你怎么跟人家斗?还不如识时务者为俊杰。” 几位翰林摇着头叹息了几句。 旁边另外几位翰林没有出声,眼睛里透着凶厉的目光,无意间被张四维一眼给扫到了。 今天必有大事要发生了。 张四维心里哀叹了一句。 朝堂上大浪涌起,千万不要把我给席卷到。 突然,他看到远处高拱和两人站在暗处,人影幢幢。 张四维努力看了几眼,只看到一人身形是葛守礼,另一人实在看不清楚是谁。 过了一会,他看到高拱和葛守礼走了过来,另一人不知所踪。 翰林院隔壁是内阁朝房,高拱走进去后,里面坐着的李春芳、赵贞吉、张居正、陈以勤都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啪啪啪,三声净街鞭响起,众臣从各自朝房里走了出来,过金水桥,再过皇极门,来到皇极殿前的广场上。 按照指定的位置,众人一一站好,这一次多了宗藩亲王和郡王三十三位。 上千名宗藩亲王和郡王,审查过关,有资格参加朝会只有这三十三位。 三声净街鞭又响起,乐手们开始奏乐,一架步辇在全副卤薄仪仗护送下,缓缓抬进来。 万历帝朱翊钧头戴皮弁,身穿绛纱袍、红裳、中单、蔽膝,全素无花纹,配玉佩、大带、大绶,着白袜舄,俱如冕服内制。 外罩素缟褙子。 三天前他就开始戒斋,前天身穿冕服去天坛山川坛祭拜天地,昨天去太庙庙告二祖列宗。 御座在皇极殿前丹墀上放着,朱翊钧沿着台阶走上丹墀,转身坐下,乐队停止奏乐,礼部唱赞官唱赞礼,文武百官转身面向北,上前跪拜,向朱翊钧正式行礼。 跪拜行礼后,冯保宣读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皇考嗣统三年余,仁德海内,神武之盛,在古罕闻。问复悯念民穷,励精新政,访求利弊,方将大有兴革,纶音未布,遽至弥留。叩天吁地,无所逮及。 今文武大臣百司众庶合辞劝进,尊朕为皇帝,以主黔黎。勉循众请,承父祖之遗志,即皇帝位于皇极殿,改元万历,当于群臣协力,开太平万世之基业以济万民. 父祖尊号已上继而尊母后为皇太后,荣养慈庆宫立薛氏为皇后,宋氏为贵妃,许氏、曾氏、王氏、董氏、葛氏为妃. 大赦天下,令刑部择罪轻可勉者以赦.” 众臣在下面静静地听着,张四维越听越不对劲。 这是正式的即位诏书吗? 二祖列宗的即位诏书,太祖皇帝的最简单,也最有气势! “朕惟中国之君,自宋运既终。天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传及子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 即皇帝位于南郊,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以吴二年为洪武元年。是日恭诣太庙,追尊四代考、妣为皇帝、皇后。立太社、太稷于京师。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其余诸位皇帝的即位诏书,一个比一个长。 如成祖、景泰帝、英宗、世宗等皇位有曲折的,会花很长一段篇幅,说自己的皇位来得如何正统,然后又巴拉巴拉说自己要如何继承遗志、如何励志图新. 其它皇位传承没有什么问题的,就会说朕即位后,一二三四五会如何做,巴拉巴拉有的诏书会列上几十条,大致等于这一朝的治国方略。 内阁拟定的即位诏书也是这般格式,足足列了十六条,还是精简了又精简,直接被朱翊钧给否了。 我还要统治大明好几十年,这几十年的国策方略全部在即位的诏书里就讲清楚,这不是逗你玩吗? 再说了,我的那些治国理念,能在即位诏书里写出来吗? 写出来我怎么温水煮青蛙? 朱翊钧捉刀亲自修改了一番后,就成了现在冯保读的这份即位诏书,这让熟悉国朝典籍的翰林们大为吃惊。 新皇居然如此标新立异,难道他要自认比肩太祖皇帝,不仅要为大明再打下一片大大的新疆域,还重新为大明建立一套制度? 众臣默不作声。 等到诏书念完,冯保在那里大喊道:“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沉默了一会,张四维低着头,瞥着眼睛左右看了看。 王遴一党被暂停官职,没资格进皇极门参加早朝,应该没人捣乱了吧。 此时吏部、鸿卢寺、礼部官员按照事先报备的,上前禀奏。 谁谁被任命为巡抚,哪家外藩遣使来进贡 突然,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世贞上前,来到御座台阶前跪下,朗声道:“臣有本上奏!” 张四维诧异地看着王世贞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什么。 “奏!” “臣请奏《天降不详以应奸贼佞臣循祖制尊名教疏》.” 王世贞的声音不急不缓,清脆响亮,在皇极殿广场上空回响着。 他这本奏章也是弹劾奏章,跟王遴等人的差不多,只是文采更华藻,措辞更严厉,直指内阁、六部和诸寺,几乎一网打尽,全部弹劾了一遍,就差没有指着朱翊钧的鼻子说,皇上,快下罪己诏吧! 上疏最后部分,王世贞厉声疾呼:“上苍示警,事在人为。望皇上循祖制、尊名教,正君心、振纲纪,明治道,肃宫闱、抑权幸。 圣人云:‘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皇上圣明,官吏清廉,天命之性. 整饬吏治,扬以廉、仁、公、勤。使贪懦者无所容,而廉能者有以劝 行仁政,与民休息,减免税租.” 他这些话就是在说,皇上,罪己诏写什么内容,我已经说得很明显了。 朱翊钧在御座上静静地听着。 王世贞这一套,无非还是人治高于法治,道德高于一切,词句再华藻,还是陈词滥调。 想不到屏蔽了一个王遴,还有王世贞。 王世贞,吴中名士,自己也曾费心拉拢过。 可惜啊! 阳明先生说得好,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王世贞念完后,把上疏双手高高举起。 冯保接到朱翊钧眼色,下去接住。 随即有数十位官员上前,或单独上弹劾奏章,或附和王世贞,主要内容都是剑指内阁五位阁老,六部尚书和诸寺正卿。 他们意图很明白:皇上你要是想保这些人,就把责任扛下来,下罪己诏吧。 沉寂了一分多钟,李春芳上前,朗声道。 “臣中极殿大学士、太子太师、内阁首辅李春芳有本奏。” “奏。” 李春芳上前,大声读起他的奏本:“臣才浅德薄,自惟碌碌,不能有所建明,已负素飡之责久矣。若贪恋不止,则危辱随之” 内容很简单,他以首辅身份请辞,想把所有责任都扛下,保住其他阁老和尚书正卿。 众臣心中一片愕然。 有惊喜,王世贞一番言论,把内阁首辅给扳倒了,厉害! 有不满,我们筹谋了这么久,怎么可能只扳倒一个李春芳就算了。他不是我们的目标,我们的目标是张居正,是新政。 可是内阁首辅主动出来请辞,以应天降异象,足矣了。白虹贯日、地震,哪年没有?还想怎么样。 北风呼呼地吹,吹得广场上周围的旗帜猎猎作响。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吗? 就在冯保准备喊早朝结束时,高拱上前一步,大声道:“臣东阁大学士、户部尚书高拱,自感才浅德薄,请皇上恩准放回原籍读书。” 众人骇然! 接着,礼部尚书葛守礼上前请辞,还有侍郎、少卿、郎中等六部诸寺官员十几人请辞。 张四维猛然间明白,高拱、葛守礼和王世贞等人暗地里勾结在一起。 王世贞上疏逼宫,李春芳以首辅身份请辞化解,不想高拱、葛守礼带着党羽跟着请辞,却把李春芳的一番苦心化为乌有。 现在压力又全给到了朱翊钧。 看着王世贞等人脸上的正义凛然。 朱翊钧知道,这些人跟王遴做的事一样,但本质有所不同。 王遴等人纯粹是一己私利。王世贞等人虽然也有私利在内,但他们更多是出自心中的抱负。他们真信四书五经里说的那些天理大义,奉为圭臬。 “众正盈朝啊!”朱翊钧感叹道,“朕到今天发现,朝堂上是众正盈朝啊!” 第十六章 朕即天意! 朱翊钧转头看了看天,已近黎明,东边天变成黛青色,东边天地间现出一丝鱼肚白,估计再过两刻钟朝阳就要喷薄而出。 但西边天还黑沉如漆。 “赵贞吉!” 朱翊钧开始点名字。 “臣在” 内阁次辅兼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上前一步应道。 “张居正!” “臣!” 阁老兼吏部尚书张居正上前一步应道。 “陈以勤!” “臣!” 阁老陈以勤上前应道。 朱翊钧继续点名,兵部尚书谭纶、刑部尚书王崇古、工部尚书朱衡,太常寺正卿李贽,光禄寺正卿刘采,鸿胪寺正卿方逢时,太仆寺正卿郑洛,太府寺正卿王国光,大理寺正卿邹元龙,司农寺正卿郭乾,都水寺正卿潘季驯. 全部上前应道。 “既然有人攻讦说上苍降异象,应在朝中。那你们跟着李元辅,一并辞职吧!” 朱翊钧的话刚落音,广场上众人心中大惊。 这就是皇上的对策吗? 谭纶等人毫不迟疑地跪倒应道:“臣遵旨!” “六部诸寺尚书、正卿辞职,部务寺务暂由左侍郎和左少卿署理。如果有左侍郎和左少卿也请辞的,那就由右侍郎和右少卿署理,以此类推。 内阁阁老全部辞职,内阁参预机务、票拟庶政之事,就由督理处暂时接手。” 朱翊钧最后一句话,像春雷一般在众人头上炸开。 王世贞急切地说道:“皇上,这万万不可!” 朱翊钧盯着他问道:“有什么不可?你们不是说天降异象,朝中有奸臣,有乱政。现在朕让内阁六部诸寺都辞职了,还要怎么样? 难不成你们还想叫朕也一并辞职吗?” 王世贞噗通跪倒在地,惶然说道:“臣不敢!” “不敢? 朕觉得你们胆子大的很!老天稍微有点动静,你们就在那里指手画脚,那个不对,这个不对,怎么,老天爷有什么事不跟朕这个天子说,全跟你们说了? 动不动就代天砌词,口诛笔伐。朕是天子,朕受命于天,朕还没说话,你们在这里咋咋乎乎的说什么!” 朱翊钧指着王世贞,不客气地问道:“王世贞,你说白虹贯日、突发地震,是上苍警示,应在朝中有奸贼佞臣。 你是怎么知道的?老天爷托梦给你了?” 王世贞连忙辩解道:“皇上,书上有云” 朱翊钧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书上有云? 书还不是你们这些人编出来的?怎么,你们自个编书,说这个是上苍警示,那个是天人感应,然后再拿着你们编的书来诓朕,要朕信你们瞎编的这本书?” 王世贞也急了,“皇上,这些都是前人运集智慧,究穷天理才编写出来的,怎么是瞎编呢?” 朱翊钧指着他,“你们这些文人,就是死鸭子嘴硬!你们动不动打着老天爷的旗号,说什么天人感应,无非就是拿老天爷来压朕。 呵呵,搞得你们跟老天爷很熟似的。 你们就不想想,朕是天子,你们有朕跟老天爷熟吗?你们说了这么多,无非是鹦鹉学舌,自说自圆。 朕,却能叫老天爷显神迹! 冯保!” “奴婢在!” “给老天爷烧封信,就说朕今天登极大典,请他捧个场。” “是!” 冯保匆匆离去。 朱翊钧转头看着丹墀下的众人,朗声道:“朕让你们看看,朕即天意!” 广场上众人惊疑不安,心中揣测着。 难不成皇上得了他皇爷爷嘉靖帝的真传,会上禀天庭,请得天意? 不对啊,嘉靖帝练了几十年也没见练出什么来? 只见他天天烧青词,耗费巨大开坛打蘸,也没见请得什么天意下来。 皇上今天怎么了? 被王世贞等人气糊涂了,不仅把内阁、六部、诸寺全给撸了,国朝前所未有! 还当众说要请得天意。 广场上上千官员都看着,老天爷要是不来捧场,皇上,看你怎么收场啊! 突然间,西边黑漆漆的云层中现出一道光,天空中出现一条赤龙和一只朱雀,在黑漆漆的天幕上翱翔飞舞。 众人一片哗然,胆小的立即拜倒在地。 皇上请来了神兽? 接着是白虎在空中扑腾跳跃而来,张开大嘴,对着众人咆哮,虽然无声,但大家脑补出惊天动地的吼叫声! 此时皇城里的宫女、内侍和宿卫军校都听到动静,抬头看着天空。 京城有早起的人,也看到天空异象,又惊又喜,哆嗦着指着天空,连声尖叫,把许多还在家里睡觉的人都惊醒了。 天空云层里慢腾腾地走出一只玄武,四灵神兽全部聚齐了。 接着云层里飞出十几位仙女。 身穿华丽长裙,肩绕巾带,体态优美,婀娜多姿。或抱琵琶、或弹箜篌、或吹横笛、或击腰鼓、或飞天曼舞。 只见天空漫天金花,缤纷落下,仙女们在金花中回转飞舞。看在眼里的众人忍不住脑补出仙乐飘飘,惊天动地。 流云飘飞,落花飞旋。 真的如李太白诗里所云:“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浮升天行。” 京师五城被天降异象惊醒的人越来越多,不到十分钟,近半百姓披着衫袍匆匆跑出屋来,或站在院中,或站在街上,仰望着天空神迹。 不少人纷纷跪倒在地,双掌合十,念念有词,虔诚行礼。 有心人在人群里说道:“这是皇上传谕天庭,说登极大典,请天神天仙前来祝贺。” 旁人大惊:“皇上请来的天神天仙?” “皇上是真命天子,他当然能请来。” 消息像飓风一样,迅速传遍五城,越来越多的人,揉着睡意朦胧的眼睛,走出屋门,来到院中和街上,被天上的神迹吓得一激灵,完全清醒。 慌忙跪倒在地,向天行拜。 仙女飞舞一会后,缓缓散开,与四灵神兽一起消失在云层中。 接着出现的人,成群结队。他们或身穿官袍冕服,捧着笏板;或着铠甲头盔,手持兵器。 威严肃穆,俯视苍生。 很快,有道观的方士认出来,现在现身的都是天庭的天神天将,依次现身的有:四值功曹、三十六天将、六丁六甲、北斗七星君、斗姆元君、雷祖和雷部部曲,都对着站在皇极殿前台上的朱翊钧一一行礼。 无数金花飘落、神光晃耀中隆重出场的是六御天帝。 上为玉皇大帝、下为承天效法后土皇地祗、北为中天紫微北极大帝、西为勾陈上宫天皇大帝、南为南极长生大帝、东为东极青华大帝。 皆着不同冕服,双手笼袖,对着丹墀上的朱翊钧和善地行注目礼。 京师五城都轰动了,所有的百姓都跑出来,城郊附近的百姓也被惊醒,近百万军民百姓目睹了这一神迹,纷纷跪倒在地,嘴里念念有词。 六御转身离开后,天幕突然变黑,正当大家以为神迹要结束时,突然云层里又金光四闪,比刚才诸位天神天帝出来还要耀眼。 三位天尊满身金光,从云层里现身! 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 皇上太有牌面了,登极大典居然连三位天尊都现身了。 你是真命天子无异了! 京师五城,皇城内外都响起了“福生无量天尊!”的颂号!还有烧香的味道,弥漫在空中。 皇极殿前广场上的人,也全部跪倒在地,诚惶诚恐,跟五城的百姓无异。 王世贞脸色惨白,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嘴里奉如神明,用来压制皇权的威赫天意,对于皇上来说,却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天意,天命! 王世贞猛然觉得,自己此前的种种,恍如跳梁小丑。诸多努力,在神迹面前,不堪一击。 高拱死死地盯着天空,想从这种种神迹中找到破绽。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灌满儒家经义、世故权谋的脑子里,却找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但是高拱明白,自己今天在早朝上的请辞,让自己前途全无。 万历帝跟世宗先皇一样,心眼不大。今天之事,他肯定会报复回来。 唉!人算不如天算啊! 李春芳热泪盈眶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无比欣慰。 作为一位对鬼神敬而远之的儒生,他心里真得不信有什么天尊天帝下凡来给皇上捧场。 他非常了解朱翊钧,知道自己的这位学生手段百出。 他隐隐猜测,今天这一幕幕可能是钦天监那些奇异工匠捣鼓出来的,地点就在西山。 钦天监搞出什么可看月亮火星的天文望远镜,能看一沙一世界的显微镜。还有可以升空的热气球。 再捣鼓出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西山! 前些日子,皇上执意去西山军营阅兵,在那里待了一天一夜。 李春芳激动和欣慰,是看到自己的学生,面对自己都束手无措的难题,能够从容应对。 大婚白虹贯日,国丧有地震,如此天降异象又如何? 今日登极大典,群仙众神、天帝天尊齐来祝贺,百万京师官庶军民亲眼目睹,消息会向大明各个地方传播开去。 自此之后,万历帝是天命真龙天子! 什么天降异象,在他面前都不好使了! 老夫能放心地回乡了! 张居正呆呆地看着天上,神情时而痴迷、时而疑惑、时而不信、时而惊惶,变幻不定。 众臣的神情,朱翊钧看在眼里。 天降异象! 你们跟老子玩魔法,那朕就用魔法打败你们! 不过朕的魔法是科学! 特制的球形玻璃凹面反射镜,有水缸缸口那么大。 热气球喷焰枪改造过来的玻璃罩酒精灯,亮度而稳定。再在反射镜面上罩上一层高透平面玻璃,然后在平面玻璃上玩皮影戏。 用驴皮等刻绘出精美逼真的群仙众神和天帝天尊,手脚和头可以微动,技术娴熟的艺人可以把这些皮影舞得栩栩如生,身临其境。 他们一直藏在戒备森严的西山,暗中操演。 冯保接到自己的命令,马上给紫禁城钟楼发信号。 钟楼给西门城楼发光信号,一站接一站,迅速向西传去。 准备好的秘密小队,在离京城不到十里的偏僻地方,早早升起了四只热气球,距地面四百多米,用长绳固定好,再把一干设备搬到了气球上。 接到信号,点燃酒精灯,明亮的光直接在空中把皮影投在了京城上空。 此时京城天空,黑漆漆的一片,天然的黑底幕布! 虽有瑕疵,但总体来说,还算成功! 三清天尊对着朱翊钧慈祥地笑着。 朱翊钧对着三清天尊弯腰拱手长揖,浑身冒着金光的三清天尊点点头,飘然而去,消失在云层中,然后金光骤然不见。 群臣们这才敢抬头,遥遥看着站在丹墀上的万历帝,心神未定。 此时,一轮红日从东边天地间跳跃而出,向大地撒着万丈金光。金光照着万历帝身上,恍如刚才出现的天帝天尊,说不出的威严。 众臣一时神摇魂荡,分不清丹墀上的万历帝是一直站在那里,还是刚刚随着天帝天尊下凡时走下来的。 不知谁带头,宗藩、勋贵、文武众臣,以及军校、内侍、宫女,以皇极殿前丹墀为中心,所有的人跪倒在地,对着挺拔站立的万历帝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十七章 这案子我也背不动啊! 万历元年二月初一凌晨群仙众神,天帝天尊下凡,祝贺皇上登极的神迹一幕,永远刻在了京师百万官庶军民们的心里。 从这一天开始,络绎不绝有百姓,拿着清香,到承天门或南华门,对着紫禁城和西苑,跪拜行礼,如同虔诚信徒去道观佛刹给三清和佛祖上香。 王遴在家里惶惶不可终日,背抄着手在书房里来回地走,嘴里念念有词,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时不时转头看一眼门口,期盼救星出现。 “老爷,”有管事匆匆跑到书房门口禀告。 王遴身子一定,转身迫不及待地问道:“高肃卿怎么说?” “老爷,高老爷说他现在赋闲在家,无能为力!” 王遴的脸涨得通红,一把美髯气得都飞了起来,不顾斯文地破口大骂。 “高大胡子,你忘恩负义!当年你被赶回新郑读书,要不是我们,你能回京吗?能当上阁部吗? 现在老夫有难,你却袖手旁观!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管事在一旁说道:“老爷,坊间传说,高老爷也得罪了皇上,被下令在家闭门思过,自身难保,恐怕真帮不上老爷什么忙!” 王遴恶狠狠地说道:“你知道个屁!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高肃卿再怎么也是先皇的老师。现在先皇尸骨未寒,皇上怎么好对他的老师下手? 肯定没事。只要高肃卿愿意与我们共为一体,老夫就可安枕无忧!” 他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站住脚步问道:“昨天凌晨,你真的见到神迹了?” “真的!” 一说起这事,管事就不困了,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 “那场面是相当震撼,仙女、群仙众神,还有天帝天尊,浑身闪着金光,一一在云层里站立,对着紫禁城里的皇上打招呼。” “不会是你眼花了吧。” “老爷,我一个人可能眼花,可是京师五城百万军民,不可能都眼花吧。那天凌晨,动静那么大,除了像老爷你这样喝醉酒起不来的,城内城外的人都爬了起来,都看得真真的。” 王遴还是不愿相信:“真是群仙众神,天帝天尊?” “老爷,街头梁道士,画神像京里有名的。他指天发誓,昨天凌晨下凡的群仙众神、天帝天尊,就跟画里活生生走出来的一样,真的分毫不差。” 王遴眉头一挑,眼睛一亮,像是抓到最大的把柄,“跟画里的一模一样?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老爷,怎么这是最大的破绽?” “你不想啊,这世上谁见过神仙? 画像里的神仙都是画师们凭空想出来的。昨天凌晨下凡的群仙众神,跟画里的一样,不就是说有人拓印了画像里的画,再用什么妖法投到天上去了。” “老爷,你这就不懂了。 画神像的画师,都是斋戒三月,诚心祭拜三月,然后单室静坐,天上的神仙降下天机,把神仙的样子投到画师的心里,这才能画出栩栩如生的神像来,大家一见,都觉得是真的,这就是神力。 下凡的神仙跟画像里的像,这才说明确实是真的。你说拓印了画像的画,再投到天上的,真有这样的手段,那跟神仙有什么区别?” 坚持自己信仰的管事在巴拉巴拉跟王遴争辩着,有门子急匆匆跑进来。 “老爷,锦衣卫的人来了。” 王遴腿一软,伸手扶住门,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像根煮开的面条,瘫坐在地上。 来了,终于来了! 果真是不成功便成仁啊! 管事和门子连忙上前去扶住他。 “老爷,你怎么了?” 王遴喏喏地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行人走了进来,带头的人拱手说道:“在下锦衣卫镇抚司京畿局百户伍百,奉命来请王遴王老爷去镇抚司问话。” 王遴已经被扶了起来,强做镇静地问道:“伍百户,何事唤本官?” “王老爷,你已经被吏部暂时停职,现在还没资格自称本官。”伍百先纠正了王遴的一个错误,然后解释道:“王老爷,在下请你去镇抚司问话,是那些册子和揭帖的事。” 王遴愤然说道:“怎么了?国朝现在要以言获罪了吗?大明立朝两百年,还没有因为文字而下狱的,想不到我王某会成为第一人。” 伍百心里不以为然。 我朝以言获罪的人多了去,我们锦衣卫镇抚司这两百年不知道因此此罪抓了多少人。 不过伍百懒得反驳他,只是按照新规定的办案规章,以及新的律法回答。 “王老爷,你在家里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没人管。 但是写了未经审批,擅自刊印,还发行各处,就违法了。 根据《刑律》第四十一章,《文字出版管理条例》第四款,任何人或机构,刊印发行文字读本,无论报纸、书籍,合页还是单页,必须报宣教局审批,获得出版批号,才能刊印发行。 王老爷,你的管事王二福已经归案。他如实交代,是你提供资金以及文字底稿,指使他找到私版工匠和不法书贩,私刻雕版,非法印刷和发行。 现在本官根据《文字出版管理条例》第七款规定,找你回镇抚司问话。” 伍百的话让王遴脑子发涨。 现在怎么平白多了这么多律法和条例? 以前我们只需要有德,就可以搞定一切,那还需要什么这法那律的,真是脱了裤子放屁! 王遴的妻妾围了过来,拉着他,哭哭戚戚地喊老爷,毫不凄惨。 锦衣卫镇抚司啊,以前是诏狱,活人进去,死鬼出来。现在老爷要被抓进去,家里的天要塌了,这可怎么办! 王遴还在强做镇静,安慰妻妾说道:“老爷我无非写了私印几本书,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年头,私雕兴旺,市面上印刷发行私书的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老爷我只是倒霉,正好被逮到了,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很快就会回来了。” 伍百嘿嘿一笑:“王老爷,这世上有的事不称只有二两重,一上秤杆千斤都打不住。咱们先回衙门再说。” 王遴这边被镇抚司的人带回衙门,高拱府上,却有锦衣卫都指挥使宋公亮和东厂都监王诚上门拜访。 高拱料到皇上会秋后算账,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今天才二月初二,登极大典才是昨天,皇上的反击居然来得这么猛烈迅疾! 高拱很平静地说道:“宋都使和王都监来召老夫,荣幸之至。且等老夫收拾一下,再去诏狱。” 宋公亮和王诚对视一眼,说道:“高公误会了,我二人只是来找高公,当面相询一件事。” 当面询问一件事? 高拱愣了一下。 不是抓自己进诏狱吗? 可是想起皇上的手段,知道自己不用进诏狱的高拱反而忐忑不安起来。 进诏狱,结果自己能料到。 可是偏偏不抓自己进诏狱,皇上想用哪一招对付自己? 杀人诛心太厉害了,老夫真得吃不消啊。 高拱小心地说道:“何事?请两位直说。” 宋公亮拿出三本书,双手捧过去。 “高公,先请看看。” 高拱狐疑地接到手上,扫了一眼。 嗯,是两本话本。 《徐侍郎报应记》、《张阁老华绮录》。 可高拱看到封面上的名字,心里暗暗觉得不妙。看到第三本封面上的名字《西苑春梦》,脸色大变。 “这这是什么意思?” 宋公亮答道:“这三本是私版话本,从江南流传过来的。作者匿名,印匠书商也都是匿名。高公,这三本话本,内容本使就不详述了,一本隐射兵部徐侍郎,一本隐射内阁张阁老,第三本的内容大不敬。” 高拱喉结忍不住上下抖动,“这三本书,与老夫何干?” 玛德,这三本书,尤其是第三本,就是震天雷,谁沾到谁就是个死。 宋公亮继续说道:“这三本书,是镇抚司在追查王遴等人私印书册揭帖,擅自发行传播各地的非法出版案时,一并发现的。 王遴的书册揭帖南下,这三本书北上,几乎同时出现,可以说是遥相呼应。” 高拱坐不住了。 把发泄不满的文章结成书册,写成揭帖,是一般文人常用手法。 还有些文人,满腹的文采装不住,拿着一支笔,无中生有、添油加醋地编故事,隐射某人。 故事越离奇香艳,百姓们越爱看,传播更广,影响也就越大,然后就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 陈世美就是这么来的。 可是隐射徐渭和张居正也就罢,你没事写什么《西苑春梦》? 那是你能写的吗? 你要是手痒,就把手剁了! 偏偏这三本私版话本跟王遴私印的书册和揭帖,几乎同时出现,一南一北,好像商量好的遥相呼应。 王遴跟自己的关系,朝野又都知道。 不行,这件事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谁也不能栽赃给老夫! 宋公亮不慌不忙地说道:“这三本话本印刷精美,一般的私版印坊绝印不出这样的书来。天下能印出这么精美书的印坊也没有几家。 镇抚司找了经验丰富的印匠,经他们辨识,这三本书是用雕版印刷,而且技法是江南一派,能雕出这么好木版的,江南也不过十家。 于是镇抚司派专人南下,会同南京分局的人继续侦查。最后查到,这三本话本书,来自金陵印书局。” 高拱身子一弹,猛地站了起来,满脸惊恐地连连摆手:“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宋公亮继续说道:“高公,我们镇抚司的人已经把金陵印书局相关人员悉数抓捕归案。刻版木匠、印书匠,还有金陵印书局总办高文昌,高公的侄儿。 目前拿到的口供,高文昌一口咬定,他在某位书商的重金利诱下,一时贪婪,答应让金陵印书局的刻版匠和印书匠,帮书商印了这三本书。 他说自己收了三千块银圆后,什么事都不管,那三本书的样板都没见过,只是交代下面的人给印就好了。” 刚才一直没出声的王诚此时开口:“高公,金陵印书局以前是南京户部下属印书坊,专事印刷黄册、鱼鳞册,早年还印过宝钞。在江南印书行可排在前五。 南京户部被撤并后,该印书坊被剥离出来,直属户部,官督商办,成立了金陵印书局。生意大好,日进斗金。隆庆二年初,高公把你的侄儿高文昌安排去做了总办。 这两年,高文昌着实捞了不少钱,在新郑置办了五进的大宅院,还从秦淮河买了一位名妓做妾侍。这日子过得着实快活啊。 高公,贵侄正在押解回京的路上,等他回来,请好好劝一劝贵侄,赶紧把那位神秘的书商供出来。这案子,他背不动的!” 高拱额头上满是汗珠,一脸惊恐,呼吸急促,仿佛无形的双手抓住了脖子。 这件大案,我大侄子背不动,老夫也背不动! 第十八章 大明的春天来了! 高拱脸色变幻了一会,慢慢萎靡地低下头。 他终于放弃了所有的侥幸和希望。 “两位,陛下有何吩咐?” “皇上说,等送先皇入山陵后,请高公回乡读书。还切切叮嘱,以后一心读书,不要再胡乱写书印书了。” 高拱闭着眼睛,仿佛瞬间老了十几岁,所有的精气神被抽走了。 听宋公亮说完,高拱知道,这多亏了隆庆帝在驾崩前,对皇上说的那句话。要不然,皇上不会派宋公亮和王诚来传话,而是直接把自己“请”到锦衣卫去问话。 想起先皇隆庆帝在临终前,抓住自己的手,跟自己说的那句话。 “朕走后,你回乡去,我们不趟这潭浑水了。” 先皇太了解自己,也太了解皇上了。 为何自己当初就不听先皇的话,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只能靠着先皇的遗嘱,才保住了自己的周全。 但高拱也知道,高家的富贵到此为止! 悔不该,当初自己听从先皇的劝告,及时上疏请辞,或者不掺和王世贞的事情,还能君臣好聚好散,自己不仅能如徐阶一般荣休归乡,子孙后代也能备受照顾。 现在倒好,什么情面都没有了,能安然回乡就不错了。 “请回禀皇上,臣回乡后一定闭门用心读书,再不敢三心二意。” 宋公亮和王诚点了点头,拱手说道:“高公,在下两人回去复命了,告辞!” 离开高府,进到马车里,马车缓缓启动,王诚有些疑惑地说道:“宋都使,我还是坚持自己意见,这三本话本书,跟高拱没有关系。 高文昌,是有心人特意找上门,为的就是把这三本书跟高拱扯上关系。” 宋公亮淡淡一笑:“王都监,那你认为幕后黑手是谁?” 王诚迟疑一下,摇了摇头:“在下现在也说不清是谁,但能肯定是出身江南的高官或世家。” “哦,王都监为何这么说?” “这三本书,从编写到雕版再到刊印发行,都在江南,偏偏做得天衣无缝,肯定是在江南根深蒂固,又手段高明。” 宋公亮挑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的街面。 这里还是东城,京师最繁华的地方。 街道两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冬季肃杀冷清,正在远去,春天带来的温暖越来越浓郁,繁华也像北归的雁群,在喧闹中慢慢恢复。 “王都监,高拱跟三话本案子的瓜葛,到此为止。他也知道,这样离开京师还能体面些。至于这件案子是不是真跟高拱有瓜葛,谁在乎呢? 现在朝中有人不想高拱再留在京里,皇上也没有回护之心。对于我们来说,就足够了。” 王诚听懂了宋公亮的话,“宋都使高见。没错,对于我们来说,足够了。” 西苑紫光阁里,朱翊钧招待胡宗宪、谭纶、赵贞吉和张居正用午膳,杨金水作陪。 分餐制。 一人一张桌子三个菜一个汤一碗饭。 麻婆豆腐、萝卜炖羊肉、混炒木耳山药百合,白菜肉丸子汤,再加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 朱翊钧开口说道:“诸卿,这米饭是辽西去秋送来的大米,大凌河畔,广宁卫所所种的稻米。用的是少府监农种所的良种。 这良种,还是杨金水在上海时捣鼓出来的。” 杨金水连忙答道:“那会奴婢奉世宗皇帝旨意,外驻东南。 皇上给奴婢写了信,叫收集东南、湖广、岭南、占城、暹罗以及朝鲜、日本等地的稻种,在上海、武昌、辽阳、番禺等地,开良田,请老农选种培育,再择优留存。 奴婢记得农种所耗费五六年,终于陆续培育出适合长江一带水土的良种,长江二号;适合岭南的岭南四号;以及适合辽东辽西的辽阳六号。 陛下,这广宁出产的稻米,应该用的是辽阳六号稻种。” 朱翊钧哈哈一笑:“没错。正是辽阳六号稻种,它在大小凌河长得最好,比辽河一带还要长得好。 朕就叫它广宁米。 农种所正在培育更耐寒的稻种,准备适用与吉林以及海西一带。那里满地黑土,水量充沛,就是太冷了。 金水从朝鲜和日本等地引入了一批耐寒的良种,交叉培育,相信很快就能出结果了。” 胡宗宪四人对视一眼,连忙答道:“农乃国本,陛下如此重视农耕,实乃天下之幸,百姓之幸。” 朱翊钧笑了笑,“大明百姓吃不上饭,不会找别人,只会找朕,他们的皇帝。所以,让大明百姓吃上饭,是朕的头等大事。 改良麦种和稻种,是重中之重,引入高产良种,也是重中之重。 祁言!” 祁言带着六位内侍,端着四个盘子走了进来,每个盘子上放着两个碟子,一个碟子上放着一根黄澄澄有圆齿的的棒子,光滑油凉;另一个碟子上放着一个深褐色圆乎乎的东西,都冒着热气,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香气。 内侍把两个碟子分别摆在朱翊钧、杨金水和胡宗宪等人跟前。 胡宗宪知道内情,捋着互相微笑。 谭纶、张居正和赵贞吉三人,不明就里,好奇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稀罕物,左右打量着。 这是什么啊? “这是两样好东西,都是西班牙人送给我们的。”朱翊钧指着眼前的东西。 “这是玉米,这是红薯。都是西班牙人在新大陆,也就是艮巽洲发现的,带回他们的西班牙,发现这两样东西不仅能吃管饱,还特别耐旱不挑水土,产量特别高,尤其是这个红薯,给点水土和阳光,就疯长。 西班牙人做过实验,在他们本土贫瘠一点的土地上,红薯亩产三千斤左右。在苏禄岛一带,亩产直接可以达到六千斤到八千斤。” 张居正三人大吃一惊,忍不住拿起这个深褐色,看上去不起眼的东西。 三千到八千斤,亩产这么高? “这玉米产量要低些,一亩在一千斤左右。但它的优点是耐旱,最适合苦旱的西北。” 亩产一千斤? 皇上,听你口气还嫌少了? 你知道现在大明稻谷和麦子亩产多少吗? 亩产一千斤你还嫌少,太嘚瑟了吧! 朱翊钧继续说道:“红薯被西班牙人当成了宝贝,被宿务城种下后,严禁土著和外人接近。不过他们被我们朱雀水师一窝端,这宝贝也归我们了。 胡公从南海凯旋归来,带回了这两样东西,朕十分高兴,有这两样农作物,比克复吕宋苏禄岛还要重要。 玉米和红薯都是宝贝啊,田间山垄,稍微有点土地就能种下去,可以给人吃,也可以用来酿酒,节省大量的稻米粮食。 朕已经叫农种所好生种植这两样作物,育选良种,然后在各地推广。来,大家尝一尝,看看口味如何?” 在朱翊钧的带领下,众人开始品尝起大明第一批玉米和红薯。 味道淡甜,肯定跟后世经过数十上百代择优培育的玉米和红薯,在口味上有着截然不同,但是猛地一吃,觉得还算可口。 “想不到西夷带来了这么多好作物。先是辣椒,现在又是玉米和红薯。果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陛下叫我们放眼天下,圣明之言。不拘于一地一隅,广收天下之良物以养大明万民。” “前汉唐时,从西域传来不少好东西,比如夏天我最爱吃的西瓜,不就是从西域传过来的吗? 现在天下变成了世界,更加大了,传进来的好东西也越来越多。” 朱翊钧点点头:“是的,我们就是要海纳百川。玉米,朕查过文献,说正德年间的《颍州志》有记载,朕觉得不大对。 西夷人传到南海,再从沿海传到河南颍州,没有传得那么快。 嘉靖三十九年,《平凉府志》有类似记载,朕觉得有点靠谱。玉米适合西北耕种,可能有识之士带了些良种去那里试种。” 玉米、红薯、土豆,度荒三大宝,只差一个土豆了。希望李超带着青龙水师这次远征艮巽洲,能够带回来。 凑齐了可能召唤出护国神龙。 有这三大宝贝加持,再加上兴修水利的经营,再过几十年,北方连续十年的干旱,完全能熬过去。 只要能把六十年后的小冰川期高峰熬过去,大明就能扬帆破浪,一直冲到第一和第二赛季。 吃完新鲜的玉米和红薯,又继续吃完分餐的午膳,朱翊钧先放下碗筷,喝了几口温茶漱口。 胡宗宪五人也陆续吃完,自有内侍奉上茶杯,端上铜盆,让他们漱口。 “好了,吃饱了,诸卿陪朕出去走走,消食,再聊聊天。” “是。” 众人都是西苑近臣,早就习惯了朱翊钧的这个习惯。 此时的西苑,树枝抽芽,点点翠绿在春风的吹拂下,散布各处,越来越多。 种植的桃树、梨树,有的树枝上可以看到着急的花苞。 或许再过几日,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再看湖面,碧波荡漾,宛如一块巨大的翡翠,在春日下闪着迷人的光彩。 几只鸳鸯和鸭子在湖面上游荡着。飞来飞去的仙鹤、鸿雁不敢养,这些飞不远的“土著”禽类,可以养一养。 “春天,终于来了。诸卿,我们也到了大展手脚的时候了。张师傅,说说,你一直筹划的新政全面改革。” 听到朱翊钧点名,张居正马上说道:“陛下,诸位先生,我朝弊端,大家都知道。 其中最大的弊端是因为土地侵占隐漏,人口逃亡流失,户田二籍混乱失真,使得豪民有田无粮,穷民摊派受病,于是私家日富,公室日贫,国匮民穷,病实在此。 清丈田地,普查人口是新政改革的第一步。正如陛下此前所言,不把大明的家底摸清楚,没法进行下一步的改革。 只是清丈田地、普查人口的进展太缓慢了。两年多下来,三分之一都没有清丈普查完结。除了主持者决心之外,宗藩、世家和吏治也是大问题。 隆庆三年,陛下行雷霆手段,削藩除弊,封查世家,两大顽症一被消除,一被压制。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吏治。” 张居正对新政改革反复推敲了不知道多少次。 今日朱翊钧一问,侃侃而言,犹如春汛的长江水,奔流不息。 “臣的本意,一是吏治,二是财税,双管齐下,相辅相成,才能以吏促税,以财管吏” 张居正一口气讲了近一个小时,期间胡宗宪、赵贞吉、谭纶提出了不少问题。 三位都是精通时政的能臣,提出的问题都一针见血,张居正的回答,也让三位非常满意。就算有些问题一时没法给出答案,张居正也会给出解决问题的思路,这让三人不由地刮目相看。 胡宗宪四人互相之间沟通得七七八八,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到朱翊钧身上。 他双手笼在袖子里,站在亭子靠栏杆处,听着四人的交谈,眼睛看着湖面。 “大明的春天来了。张师傅、赵师傅、胡公、谭公,朕先在这里跟你们交个底.” 第十九章 我们一时接受不了啊! “自朕即位后,当大行新政,全面改革!” 朱翊钧的话让张居正为之一震。 全面改革! 终于听到这句话了! 我等了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从嘉靖朝等到隆庆朝,再等到万历年,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大明再不行新政改革,真得就要完了! 上苍垂恩,终于给大明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也给了我一个力挽狂澜的机会。 朱翊钧看到了张居正脸上的跃跃欲试。 此前他一直在测试,自己的新政改革主持人,是高拱还是张居正。 两位都是名臣,都在历史上留下过政绩和名字。 朱翊钧努力让自己不要先入为主,也不要被历史的记载给蒙蔽,就让两人在实际政务中实际竞争一番。 是骡子是马,出来溜几圈就知道了。 两人都有缺陷。 高拱和张居正性子都傲得很,难以容人。 两人属于才高气傲之人,得意便张狂,无时无刻都想着揽权。 没关系,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用人既要用他的长处,也要容忍他的短处。 相比之下,张居正还是要胜出一筹。 两人都傲,但张居正傲在骨子里,知道把傲气收起来。 高拱就不行,他完全属于神经刀。 张居正在朝争方面,比高拱要强,对盟友身段柔软,对敌手手段狠辣。 他终究还是跟恩师徐阶学到了不少。 但最重要的是,张居正在新政改革上,有信念。高拱更多的像是政治投机。 现在该定下新政改革的主持人。 走到中海湖边一座亭子里,早就得到示意的祁言在这里布置好了,摆好木桌木椅子,泡好了热茶,还有十来碟茶点。 “大家都请坐。”朱翊钧示意大家在这里坐着聊。 众人坐下,朱翊钧端起热茶喝了几口,闻着茶香,吹着春风,晒着暖日,心旷神怡。 放下茶杯,朱翊钧看着张居正。 “张师傅,” 张居正慌忙放下茶杯,恭声应道:“臣在!” “朕希望你主持大明万历新政,推进大明的全面改革!” 亭子里一片寂静,众人都在看着张居正。 张居正的脸涨得发红,半分钟后渐渐恢复正常,他沉声答道:“谢陛下信任,臣愿殚精竭力,赴汤蹈火。” 朱翊钧点点头:“全面深入的改革,确实需要赴汤蹈火。任何改革,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为何,因为改革都会触及到现有利益集团的利益,遭到强烈的反对。 光靠朕和你,君臣二人,力所不逮。怎么办?扶植一个新的利益集团。 新集团对旧集团,新利益对旧利益,方为王道!” 胡宗宪、张居正四人面面相觑,今天皇上这话,说得好透啊,让臣等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诚惶诚恐! 朱翊钧看出了四人的心思,开口解释:“诸卿是朕的股肱,治理大明的柱石,也是朕最信赖的大臣。 以后我们君臣要并肩作战,披荆斩棘,有什么话必须说开,坦诚相见,才能齐心协力,君臣同心。” 挥了挥手,朱翊钧阻止了胡宗宪四人的奉承话,“奉承的话现在少说,等朕心情不好的时候,你们再说,让朕开心一下。” 胡宗宪四人心里翕然一笑,皇上再老成持重,可本性还是十六岁的少年。 “扶植新的利益集团之事,我们以后慢慢细说。现在说说新政改革之事。要新政改革,就得新事新办,改革要有改革的样子,最起码,我们不能在简陋的旧戏台上唱新戏本。 首先我们说吏治。张师傅,你前些日子的考成法做得很好。职权分明,责任到人;程序清晰、提高效率。 有人上疏,说大明官制冗余臃肿,要求精兵简政。朕说此人根本不懂大明官制,不明实情。 大明官制冗余臃肿,不是官太多了,而是不管事的官太多了。 现在大明不需要精兵简政,反而需要完善机构,明确职权。诸卿,朕问你们,什么是官,什么是吏?” 赵贞吉捋着胡须答道:“陛下,臣认为管事的是官,做事的是吏。” 朱翊钧看了看其他三位。 谭纶开口答道:“陛下,官乃朝廷通过科试选拔,录用任命,为政一方;吏则由官员招聘任用,由此可见,官为朝廷,为社稷做事;吏,只是为官做事。”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和胡宗宪,两人对视一笑,“陛下,大洲先生和子理都说完了,臣无话可说。” 朱翊钧笑了笑,“朝廷通过科试选拔,录用任命官员,形成了一个大圈子,文武百官都在圈子里。 官员们或出任六部诸寺,或外放地方府县。他们招幕友,用吏员,形成了以他们为中心的小圈子,里面是幕友,外面是吏员。 然后大官小官,大圈子套小圈子。到最后,大明朝廷从地方到中枢,是一个个大小圈子,最后汇集成一个巨大的圈子。” 大圈子,小圈子,大圈套小圈。 四人对视一眼,觉得皇上这个说法很有意思。 “每一个圈子里的人,上不需对朝廷社稷尽职,下不需对黎民百姓尽责,他们只需对圈心负责就好了。 如此官制造成的结果是什么?派系林立,党争激烈。大家做事不看职责,不循律例,只看圈子。政出多门,各行其是。 该做的事不做,该尽的职责不尽,自然冗余臃肿。张师傅,吏治改革,就是要打破一个个圈子。” 张居正想了想答道:“陛下,吏治是要根除官场中派系党争吗?”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不是的。官无派系,千奇百怪。朝无党争,石破天惊!官场怎么可能不会有派系,怎么可能不会有党争? 我们要想方设法改弊为利。派系,让共同的理念成为共同的利益,齐心协力,为共同的理念而努力。 党争,争的是公利而非私利” 张居正若有所思,问道:“陛下,何为公利,何为私利?” “张师傅是湖北江陵人,你为湖广父老乡亲奔走疾呼,是公利。朝廷规划水利工程,疏浚河道,修建直道,张师傅为湖广争取到更多的项目预算,是公利!” 现阶段对官员的要求不能太高,能全心全力为家乡父老谋利,已经算是好官了。 看到大家都明白了,朱翊钧继续说道:“吏治改革,考成法只是手段之一,我们本质上要打破朕刚才说的大圈套小圈,小圈各行其是,只对圈心负责的陋习。” 张居正问道:“还请陛下明示。” “你们可以有圈子,但是所有的官吏都必须对《国律》负责!” “对国律负责?” 四人猛地明白,皇上所说的《国律》,是以前的《吏律》,主要内容是国制机构,以及吏律的官吏选任、职责、违法乱纪定义和惩罚等内容。 张居正眼睛一亮:“皇上所言的意思,国律定下官制和职责,上下官吏平日行事时,可以拉帮结派,可以组成一个个小圈子。 但是你必须尽到《国律》中规定的职责,办好上司交办的差事。否则的话,不管你大圈小圈,以《国律》严惩之。” “以制管人,以法治国。” 朱翊钧不大的声音,在胡宗宪四人耳边却像是焦雷炸开。 从古到今,多的是人治,少的是法治。尤其是程朱理学大盛后的前宋和国朝,提治国必是人治。只有人治才是德治,才能行仁政。 法治是法家卑劣粗鄙之法,冷酷无情、害民祸国。 杨金水看着四位名臣目瞪口呆的样子,心里嘿嘿一笑,终于知道皇上的厉害了吧,慢慢来,还有让你们更加惊喜的在后面。 他起身为朱翊钧和胡宗宪四人换上热的新茶。 今日被朱翊钧召来参加这样重要的会议,杨金水这些日子惶然的心情被一扫而空。 二月初一朝会,也是皇上的登基大典,高拱那一出,怎么看都十分丑陋拙劣。杨金水知道,高大胡子的仕途完蛋了。 唉,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个猪队友? 自己配高拱,冯保配张居正。皇上莫非是一块瘦肉搭一块肥肉。 高拱倒了台,身为盟友的自己怎么办? 倒台是暂时无虞,可是也跟着前途暗淡啊! 内廷老祖宗之争,自己就落于下风了。 这些日子,杨金水心里十分烦躁,日夜忧虑。 今天突然被召到西苑来,杨金水还很忐忑。 可是看到与会者,心情大好,尤其是看到竞争对手冯保都没资格参加。 他很快想明白了,自己在皇上心里,还属于核心的近臣。 按照新的说法,还属于核心决策层! 好事啊! 杨金水心情瞬间大好。 但是他也牢记自己的身份,多听多想少说。 朱翊钧端起杨金水换的新茶,轻抿了一口,继续说道。 “那些大儒,对法治谈虎色变,动不动就是说仁政德治,其实就是人治。 为何? 因为衡量是非对错的道德标准掌握在他们手里,时而高耸入云,时而低陷谷底,主打的就是宽己严人,灵活机动。 现在朕要钦定律法条例,以为治国准绳,关键是抓住是非对错的标准。” 四人心里一凛,抓住是非对错的标准。这一招又准又狠啊。 “法治,说是法治,不管律法条例多么得完善,执行的还是人,说到底还是人治。可朕为何还要坚持以制管人,以法治国? 万事有衡。管人治国,总得有个标准,不能事事由朕来评判裁定。朕先把是非对错的标准定好,你们施政理事,就按照这个标准去比,做得好就是好,做得不好就是不好。 以前都察院是监察机构” 赵贞吉听到朱翊钧听到都察院,眼睛一亮。 “说是风闻言事,互相弹劾,查实属实者嘉奖,不实者不罚。居然还是广开言路的典范。朕觉得着实可笑。 不是笑风闻言事,而是你言事没有是非对错标准,全凭所谓道德和心中恶爱,这不是瞎扯吗? 道德是每个人主观评判,对别人是罪大恶极,绝不宽恕。跟自己相关就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久而久之就成了党争攻讦,却跟除弊纠错毫无关系了,脱离了监察本责。” 赵贞吉问道:“陛下圣明,臣也觉得都察院行使监察权,当以律法条例为准绳,对则宣扬,错则纠劾。” “大洲先生说得对。都察院行使监察权,是替朕,代朝廷守住最重要的一道大门,律法条例就是开启这扇大门的钥匙。” 胡宗宪忍不住问道:“陛下,以律法条例为准绳,可是我朝的律法条例,有些粗糙。” 何止是粗糙,简直是粗犷! 更可气的是太祖皇帝定下这些律法后,还得意洋洋地说,朕制定的律法十分完美,千世万代都可用,不准改! 可是到如今,事实上不知改了多少。 于是沿袭的祖制,历代皇帝改来改去的律法,混在一起,就跟一大团麻花一样。对于文官们来说,方便浑水摸鱼。 遇到什么事,发挥特长,在故纸堆里使劲地找,找到利于他们的条款,这是祖制啊,必须遵循。 旁人包括皇帝都只能干瞪眼。 在故纸堆里寻章摘句,谁干得这些进士出身的翰林文官们啊! 朱翊钧说道:“汝贞先生说得是,所以我们必须要改。 先皇登大宝之初,朕以太子之位秉政,让人整理编修大明律法,编为《宪》、《国》、《民》、《刑》、《商》、《范》六律,三年过去,只完成了一小部分。 以制管人,以法治国,就得先有法制。六律就是律法条例。朕即位后,决定加快编写。 正好内阁、六部诸寺总辞职,朕请石麓公专职编修六律。 专设律政院,请石麓公总领院事,领着一众律政大夫,专心编修六律。 石麓公渊学宏才、中正持平,志切协恭、诚存体国。为元辅时,上成君德,中协寮友,下辑庶司,寅恭匪懈,默辅升平之治。” 怎么? 前内阁首辅李春芳还要被留用? 还给他专设了一个律政院,专事编修六律。 那主持新政改革的张居正怎么办? 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和一母。 前元辅辞职后,一般都是告老还乡,严嵩、徐阶等人都是如此。李春芳却被留在京城里。 这个消息过于震撼,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亭子里一片寂静! 第二十章 启新亭会议 杨金水在一旁突然开口,打破了亭子里的寂静。 “陛下,奴婢听说石麓公准备好了行李,正在找牙人变卖房产,说是等扶先皇灵柩入陵后,就回乡读书去。” 朱翊钧哈哈一笑:“朕可舍不得石麓公走。朕先礼后兵,明天请石麓公来西苑做客,诚请他留下。那有学生登大宝,老师却要告老还乡之理? 他要是执意回乡,朕就堵在他府门口。” 说完哈哈大笑,众人跟着轻笑两声,神情都有点复杂。 尤其是张居正,心里五味杂陈。 李春芳很看重张居正。张居正跟李春芳的关系表面看起来也不错,但张居正其实从心里看不起李春芳,对自己这位同科状元,毫无敬重之心。 当初同科中进士,张居正才二十二岁,少年得意。 李春芳已经三十六岁。 张居正在心里一直认为李春芳的状元,完全是殿试时,李春芳揣摩世宗皇帝圣意,特意写了一首有蘸天之意、类似青词的制式诗,被世宗皇帝看中,才被点为状元。 为阁老时,默默无闻,毫无政绩;为首辅时,谨慎求静,墨守成规。 现在听到皇上留李春芳在京,还主持律政院,编修六律,接着又从皇上嘴里听到敬重李春芳的话。 张居正心里肯定难受。 皇上,臣呢? 难道臣不是你的独宠了吗? 旁边的赵贞吉在心里算了一下,除了六部诸寺和专事戎政的戎政府,中枢现在还有专司监察的都察院,专事最高司法权的大理院,专事漠南漠北蒙古民政事宜的宣徽院。 现在又多出个专事编修律法的律政院。 赵贞吉对朱翊钧的治政理念有了新的认识,也意识到接下来会聊到什么。 他迟疑一会问道:“陛下,律法与条例有何区别?” 朱翊钧转头看着赵贞吉。 自己的这位老师,政治敏感性非常高啊。 “大洲先生,律法由律政院编修制定,由朕审批,正式行诏公布,以为治国理政基础。条例是六部诸寺在律法基础上制定,内容为遵循律法、执行国策的具体细则。 朕也把条例叫做行政规章,由六部诸寺拟定,专司某一行业或某一方面行政事务。经朕审核批复,以六部诸寺或内阁名义颂布。” 律法高于条例,大理院、刑部和提刑按察使司鞫谳,都察院监察,皆以律法为准绳。六部诸寺以及各布政司、府县行政抚民,引用条例为范章。”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明白了。 朱翊钧点点头,“吏治,今日我们就说到这里。接着我们说说改革重要的另外一条,就是经济方面。 朕的原则是吏治要抓死,经济要搞活。 张师傅,你的新政里,可有工商大兴的部署?” 张居正脸色微微一僵。 这个真没有。 他虽然力行新政,坚持改革,但是主要集中在吏治和财税两大块,民生民计涉及的比较少。 但他知道在朱翊钧面前,千万不要打马虎眼,皇上太精明了。 “启禀皇上,臣的新政,现在主要思虑吏治和财税,还有大兴水利,扶助耕织” 历史上,张居正的新政改革主要内容是清丈田地,普查人口,推行一条鞭法;整顿吏治,力定考成法;整饬边备,外示羁縻、内修守备。 其余的有兴修水利、治黄治淮、疏通漕运、打压宗室勋贵和世家 现在边备归戎政府,张居正根本插不上手,也不敢插手。 治黄治淮和兴修水利,潘季驯和朱衡早就做在前面了。 所以张居正对新政改革的考虑,更多的是放在吏治和财税两块,其余的他真没有考虑太多,也知道自己不擅长。 朱翊钧点点头,他也知道张居正的长处和短处。 长处不说了,短处就是他也是传统儒家弟子,对于工商实业,真得没有太多的概念和手段。 “张师傅有自知之明。整饬吏治,规范财税,是张师傅你的长处。至于大兴工商,搞活经济,你就要多向杨金水学习。” 朱翊钧毫不忌讳地指着杨金水,对张居正说道。 张居正眉头微微一抖。 这是皇上在提醒自己。 新政改革必定有搞活经济的内容,还是非常重要的一块,你不懂,就多听听杨金水他们的意见。 听一介阉寺的意见? 但张居正相比高拱最大的优势在于可以把心高气傲藏在心里,身体放得十分柔软。 历史上他可以与冯保结盟,奉承巴结,把这位从心底看不上的阉寺捧得高高的。现在听了朱翊钧的话,自然也能把杨金水摆到正确的位置。 杨金水的目光在张居正脸上扫了一眼,笑呵呵地说道:“皇上这是在夸奴婢。奴婢最擅长的就是坚定不移、一丝不苟地执行皇上所有方略指示。 皇上还在西苑做裕王世子和太孙时,就定下雄伟方略,制出条例细则。奴婢一条条地遵照执行,日夜总结反思,不敢有差池,这才立下这微薄之功。 除此之外,奴婢也就只是会收钱,不会其它的。” 朱翊钧看着杨金水,意味深长地说道:“只会收钱,是优点!张师傅,以后规范了财税制度,户部只管收钱就好了,不要多事。 黄老之道,在于顺其自然。说起赚钱,在座的诸位都比不过商人。 哪里能赚钱,他们闻到味就去了。 怎么赚钱,他们会自己想办法。 我们要做的就是两件事,一是监督他们走正道,不要用非法的手段赚钱,包括不要逃税漏税。 二是想方设法,疏通流转,提供良好的条件,让他们赚更多的钱,我们收更多的税。杨金水,还记得朕曾经跟你说过,银圆搭台” 杨金水马上答道:“陛下,奴婢记得。银圆搭台,经济唱戏。” “金水的记性真好。我们就是要把戏台搭好,让工商者自己上去唱戏。唱得好,得到的赏钱多,自然越唱越红。 唱得不好,没两天就被轰下来,灰溜溜地走了。” 朱翊钧讲了一大通,众人听懂了,张居正也听懂了。 经济这块你不懂,就不要瞎来,记得听指挥。 “陛下,臣记住了。” 能屈能伸的张居正马上应道。 看到张居正很上道,朱翊钧也开始说起召集众人最重要的事情。 “新政改革,主持人必须握有权柄,才能排除阻碍,把改革推行下去。国政权柄,朕将其分成几种。 并列的为行政、监察、司法和戎政。上下的为决策和执行。” 朱翊钧简单地说了两句,这些话他此前或多或少跟近臣们提起过,他们一听都能明白什么意思。 “二月初一,朕的第一次早朝,由于群臣弹劾,天降异象嘛。内阁阁老,以及六部和诸寺堂官全部辞职。 辞职归辞职,但国政耽误不得。朕也正好借此把中枢做一次调整,以便新政改革。” 朱翊钧扫了一眼众人,继续说道:“自此内阁总理大明行政权柄,总领吏、兵、户、刑、礼、工六部和光禄、太常、太府、太仆、鸿胪、司农、都水七寺。 按照《国律》增补的内阁条款规定,行使大明行政权。 都察院继续行使大明监察权,大理院行使大明最高司法权,戎政府执掌大明戎政。 内阁、都察院、大理院、戎政府,既是决策衙门,也是执行衙门。他们都执行朕的决策。朕即天意,朕之决策,是大明最高决策。 只不过朕不能大小事宜、事事做决策。故而朕授权内阁、都察院、大理院和戎政府做一定权限的决策。 同时设资政局,参预机务,协助朕做决策。如批复内阁、都察院、大理院和戎政府的奏文。 资政局再设秘书处,朕通过资政局做出决策,由秘书处行文有司,再督查执行,反馈总结。 秘书处,由司礼监和选拔的外朝官员兼任. 汝贞公、大洲先生、张师傅、谭公,朕任命你们为资政。” 最后朱翊钧的目光落在张居正脸上。 “张师傅,朕想请你兼任内阁总理,总理大明行政,总领六部七寺,主持新政改革!” 张居正沉默着。 胡宗宪、赵贞吉和谭纶体会到张居正心里的纠葛。 他推新政搞改革,需要皇上授予极大的权柄。 现在皇上给了他极大的权柄。 总理大明行政职权,连六部七寺都被置于他的管辖之下,权柄之大,几乎等于国相,足以让他推动新政改革。 同时又以匪夷所思的新官制,给他套上了紧箍咒。 总理内阁,看上去等于前朝国相,可最重要的戎政被拿走了。 接着是监察和司法权也被拿走了。 其实聪慧的四人都知道,律政院成立,有一项极其重要的权柄被皇上提炼出来。它制定的律法,内阁、都察院、大理院和戎政府都要遵照执行,不得有违。 先是把国政权柄分拆成四股,各自向前,又互相制衡,如同四驾马车。 再给四匹马套上了辔头,而这个辔头被皇上通过律政院和资政局,如同两条缰绳,牢牢抓在手里。 皇上让张居正出任内阁总理,授予了足够多的权力,又能随时监督,随时叫停。 不亏是世宗皇帝的好圣孙。 嗯,不对啊。 世宗皇帝也没有这么多奇思妙想。 张居正只是迟疑了十几秒钟,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这种局面最好不过。 大臣想从皇帝手里分走权力,只有两种情况,一是主弱臣强,二是主明臣贤。 第一种不可能。 坐在自己对面的万历帝,权柄之重可谓是国朝第二。在二月初一那场神迹后,甚至隐隐超出了太祖皇帝,可为第一。 第二种就要君臣相得,一体同心。 张居正知道自己虽然是皇上信任的老师,但皇上也不会轻易把权柄轻授给自己。 皇上不是隆庆帝,是加强版的嘉靖帝。 他在隆庆二年之后,看完自己与高拱对新政改革主导权的明争暗斗之后,才下决心授权自己。 而且还做好了足够的防范。 这样也好。 史书上历朝历代的权臣,不管利国益民还是祸国殃民,都没有落得好下场。自己也不想遭遇不幸。 谁能在这么精明又强势的皇上手里当得了权臣? 张居正起身跪下,郑重地说道:“臣谢皇上圣恩。臣愿为大明除弊鼎新、兴千世盛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翊钧连忙扶起张居正,哈哈大笑,“张师傅,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你在前面推新政,搞改革,朕鼎力支持你。 我们师生二人,与其他诸卿齐心协力,建不世之功,创造一个新大明!” “谈得痛快!也谈得差不多了。诸卿,我们回去吧。” “是!” 朱翊钧起身离开亭子,转头一看,亭子上方挂着一个匾额,上书“启新亭”。 “嗯,启新亭,这个名字好。我等君臣在这里开了一个重要的会,为大明未来新的道路指明了方向。 嗯,兆头好。果真是冥冥中有天意。祁言,朕与诸卿的谈话,都记下了吗?” “回皇上的话,六位内侍,轮流记录,都记下了。” “嗯,好。以后史书上会有这么一笔,《启新亭会议》,哈哈!” 第二十一章 国丧一过的新局面 万历元年二月二十六日,万历帝下《钦定万历元年国是诏》,宣布设内阁总理,总领六部七寺,定品秩为从一品,设左右议政,以为副手,品秩为正二品。 设御史中丞,总领都察院,品秩定为从一品,左右都御史以为副手,品秩为正二品。 立律政院,专司编修律法,设总领律政院一员,品秩定为从一品。立戎政府,总领五军都督府,设总戎政一员,品秩定为从一品,左右仆射为副手,品秩为正二品。 立资政局,设资政五员,无品秩。参预机务、议定国政。下设秘书处,掌文字,上传下达. 以张居正为内阁总理,谭纶、王国光、王崇古为左右议政。 以赵贞吉为御史中丞,邹应龙、海瑞、吴昌为左右都御史。 以李春芳为总领律政院事,陈以勤、李贽为律政大夫。 以胡宗宪为总戎政,刘焘、戚继光、顾寰、汤世隆为左右仆射。 以胡宗宪、赵贞吉、张居正、谭纶为资政。 诏书一下,朝野震惊,议论纷纷。 有好事者把张居正称为大司徒,把胡宗宪称为大司马,李春芳称为大司寇,赵贞吉称为大司空,并为大明四相。 又有童谣传唱,“洪武废相、万历复相,一废一复、转眼两百年。” 京城内外,朝野上下,一片非议,朱翊钧不为所动。 三月初一,再次早朝,朱翊钧在皇极门临御,正式加授李春芳太傅,张居正司徒,赵贞吉司空,胡宗宪司马三公衔,并钦赐官印、腰牌和文书。 同时宣布任命六部尚书、七寺正卿,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五军都督以及大理院正卿、左右宣徽院使。 至此,天下人都知道万历新政,要开始了。 四月初四,宗藩、勋贵、文武百官恭送神宗皇帝灵柩入昭陵。 四月初五,率宗藩、勋贵、文武百官祭拜世宗皇帝的永陵。 同日,明发诏书宣布除国丧,全国上下恢复正常。 京城醉风楼里。 王世贞走下马车,满脸惆怅,他举目看了一眼这京城名楼,熙熙攘攘,比以往更加繁华热闹。 他的弟弟王世懋紧跟着下了车,“兄长,我们迟到了,他们还在楼上等着。” 王世贞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吧。我们现在是一介白身,人家都是巡抚,一地方伯。” 王世懋连忙在旁边说道:“兄长,他们也是仁厚至交,忠义挚友。” 王世贞点点头:“是啊,现在你我兄弟人憎鬼厌,偏偏他们还甘冒风险,为我兄弟送行,这份情义。 是我满腹怨言,失了气度。走吧,不要让他们久等了。” 两人走进大厅里,里面人声鼎沸,就像扬起来的沸汤。 “两位老爷,请问有订了座位?”伙计上前来热情地问道。 王世贞看着伙计,心里有怨言。 现在才上前来打招呼,以前隔着老远,就像采花蜜的蜜蜂,飞一般地扑了上来。肯定是看到老夫落魄了,才这样懈怠冷落。 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 王世懋答道:“有人定了包间,徐先生和汪先生。在下姓王。” “是两位王老爷?徐老爷和汪老爷在四楼雅琴轩等二位。” 伙计马上反应过来,依然很热情地说道。 王世贞看着他,心里嘀咕着,哼,一听到我们是两位当红人物的客人,就变得如此热情了。 真是狗眼看人低。 走在楼梯上,王世懋看出王世贞的愤愤不平,轻声劝道:“兄长,我们的结果算是好的,想开些。” 不说这些话还好,一说王世贞更加心塞。 他喟然长叹:“王遴、丁士美、郜永春、程文义、李宥、赵中义、张翀,两三百位仁人志士,名教弟子,或弃市,或绞刑,或流放,华翰清贵,为之一空。” 王世懋瞥了他一眼,继续劝道:“兄长,那些人立足不稳,修身不瑾。或科试作弊,或贩卖功名,或隐匿田地,或逋赋逃税,或欺男霸女 作奸犯科,自身不清,何以持平论公,上疏弹劾他人,妄言国政?” 王世贞默然无语。 王遴等人被以非法出版的罪名被镇抚司逮捕,然后展开侦查。 大明官吏,有几个经得起调查的? 有的为官时徇私舞弊,在科试中上下其手,按钱贩卖功名。一经查处就是弃市,还要遭世人和士林唾弃。 有的高中进士,出任清华后,大肆收纳投献田地和人口。这种事属于灰色地带。不查没事,一查一堆事。 而且收纳投献的田地和人口,十有八九要进入到下一步,隐匿田地,逋逃赋税。这个也是重罪,查出来就是绞刑。 其余的欺男霸女,巧取豪夺。 寒窗十几年,终于考上进士,做了大明的官吏,成了人上人,不欺负一下别人,怎么展现出自己是人上人? 查出来,或弃市、或绞刑、或流放。 跟着王遴闹腾的那群人,最惨。 他们咋咋乎乎,闹得沸沸扬扬,被张居正用考成法下狠手,结果连承天门都没资格进去。 临了还被王世贞一群人拿来当掩护。 王世贞等人要小心谨慎多了,他们任由王遴等人上蹿下跳地闹腾,躲在暗处悄悄地策划。最后在二月初一的早朝上奋起一击,结果被皇上连消带打给化解了,还成就他真命天子的不世威名。 皇上跟他皇爷爷一样,都是小心眼,事后肯定会报复。 不过皇上比世宗皇帝要有心计得多,他不会随便找两个罪名安在你头上,将你治罪。 他深知如今大明官场上的衮衮诸公,没有一位经得起细查的。 皇上宁可多费些时日和人手,也要把你查得底朝天,再以铁证他罪,把你严惩治罪,还要定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这些日子,各大朝报、政报,还有各家民办报纸,东家和主编被宣教局约谈后,协调一致,都在大肆报道王遴、丁士美等人,表面上道貌岸然,一副正人君子,实际上男盗女娼、蝇营狗苟。 腌臜事一件件被刊登在报纸上,传播大江南北,名声臭大街了。 只有高拱、葛守礼、王世贞、王世懋、董传策等少部分人,或因上有赦恩、或自身清白,站得稳,没有查出什么大罪。只是以失职、有失臣礼等罪名,被处以免职、交原籍看管。 王世懋还在劝王世贞,“兄长,这样也好。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政局波诡云谲,如履薄冰。 我等被逐出朝堂,放回故里,远离漩涡,也算是一件好事。” 王世贞轻轻叹了一口气,点点头:“对你我来说,是一件好事。可是对于名教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王世懋又气又急地说道:“我的兄长,先保住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再说。名教如何,就不是你我能把持的。 至少,我们为名教尽过一份力,差点还搭上一家老小的性命。兄长,足够啊! 谁也不想做于少保和椒山公!” 王世贞看了弟弟一眼,没有出声。 两人在伙计的带领下,进到了雅琴轩包间。 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发生争吵,王世贞和王世懋对视一眼。 徐渭和汪道昆在吵什么? 伙计一敲门,里面立即变得安静,然后是徐渭的声音:“谁!” 伙计马上答道:“两位王老爷到了。” “元美和敬美来了!” 吱嘎一声,门开了,徐渭和汪道昆各穿一身蓝色和青色襕衫,头戴方巾,拱手道:“元美兄,敬美兄。” 看着意气风发的两人,王世贞恍如隔世。 当初自己意气风发,被奉为江南文学领袖。 当时文学点评之名,评论朝野知名人士,或褒或贬,无所隐讳。 被誉为大明的月旦评,指点江山,一时意气风发。 徐渭当时名声不显,功名不扬,被排斥在主流文学圈外。他又功名心重,希望王世贞等名士为其扬名,多次投卷,却遭到无情耻笑,于是心怀忌恨。 后来两人同殿为臣,在共同好友戚继光、汪道昆等人居中调解下,两人放下陈见,结为“好友。” 可王世贞却一直在心里有膈应,对徐渭不是很感冒,认为他是迎奉上意的佞臣。 看到兄长像是愣住了,王世懋连忙在身后戳了戳王世贞的后背。 大哥,你可长点心吧。 现在我们家什么情况,人家什么情况。这次我们兄弟能够安然脱身,多亏了好友戚继光、汪道昆多方斡旋,在皇上面前说了好话。 徐渭虽然没有出什么力,但他没有落井下石,已经是我们兄弟的大恩人了。 兄长,你可千万不要犯浑啊。 徐渭是天子近臣,又是出了名的小心眼,你可不要轻易得罪他,要不然我们一家老小,可没有安宁日子过了。 王世贞被王世懋在背后用一阳指一点,马上清醒了,拱手作揖道:“文长兄,伯玉兄,劳你们久等了。” 王世懋不由长舒一口气,这道关卡可算过去了。 连忙出声:“文长兄,伯玉兄,我们兄弟二人能安然脱身,多亏了你们二位,还有诸位仁兄的出手相援。 我等兄弟,以及两家老小,感恩不尽,永世铭记。” 汪道昆连忙说道:“敬美何出此言,都是多年的好友,危急之时,出手相援是本分之事。” 徐渭也出声说道:“两位仁兄,实在太客气了。” 四人坐下,寒暄了几句,汪道昆问道:“元美和敬美回乡之后,有什么打算?” 王世贞和王世懋对视一眼,答道:“伯玉兄,这次我们兄弟侥幸从旋涡中脱身,再也无心于国事,只想编写曲目,丰富昆曲,汇集诗词,教授子弟。” 汪道昆说道:“如此也好。而今政局波诡云谲,两位仁兄修身养性,也是件美事。” 王世懋问道:“文长兄继续巡抚甘肃?” “是的。此次奉诏回京,是述职陕甘政事。” “那伯玉兄呢?听说也外放方伯了?” “是的,资政局下了上谕,辽宁巡抚,不日去赴任。” 王世贞和王世懋心中了然。 两人前途远大。 皇上为太子时,时常在太常寺组织的官吏会议上讲话。有心人整理过后,再对比新的官制,发现皇上对大明官吏升迁定义了新的规矩。 对于皇上来说,名臣最好的履历是知县、知府、布政司各厅参政、再到布政司右参议。 是的,这一次官制对地方也做了少许调整。 布政左右副使改回以前的左右参议,各厅主官改为参政。 名臣在地方历练,从县到布政司,升迁为右参议后,一般会调任中枢六部七寺,改任右侍郎,在中枢以全局眼光再进行历练。 右侍郎历练后迁任左参议或布政使,再回京迁任左侍郎或左少卿。 在左侍郎迁任尚书或正卿之前,必须要出任一任地方巡抚。做过巡抚和尚书的,才有机会入内阁以为左右议政和总理。 有心人在整理皇上讲话时,还发现一条终南捷径。 以总督转任尚书,必定是出将入相,以后最低保证是六部尚书,极有机会成为左右议政。而入资政局为资政,出任过总督是极大的优势。 大明新制之后,总督不再常设,现在只在边地设吉辽、山大、陕甘、两广四总督。以后就算增设,也不过是云贵、四川、以及安南等地。 相反,山大、吉辽以后成为腹地,两处总督肯定会被取消。 终南捷径,但坑位有限,极其抢手。 现在徐渭出任甘肃巡抚,就是奔着接替曹邦辅出任陕甘总督去的。 汪道昆出任辽宁巡抚,肯定也是准备接替魏学曾的吉辽总督。 做过总督,比其他巡抚尚书和正卿,完全不是档次了。 王世贞心里有些悲凉。 自己灰溜溜回家,好友却平步青云,官越做越大,真是心里悲苦啊。 酒菜上来了,四人聊了一会天,徐渭突然说道:“元美兄,敬美兄,在下有一事想拜托两位。” 王世贞强打精神问道:“请文长兄直说。” “在下想请元美和敬美兄,帮忙查一查《徐侍郎报应记》三本禁书事宜。” 王世贞和王世懋脸色一变。 第二十二章 大浪淘沙,总有人被淘汰 《徐侍郎报应记》、《张阁老华绮录》、《西苑春梦》,三大禁书案,轰动朝野。 讥讽侍郎阁老不说,居然把魔爪伸向了西苑,胆敢编撰发生于西苑的荒唐“宫闱春梦”。这些匿名的文人,幕后的黑手,是没有吃过封建社会的铁拳啊! 锦衣卫镇抚司把此案当成天字一号案来侦办,很快就查出,刊印这三本禁书的是金陵书局,原南京户部印书坊。 书局总办是高文昌,高拱的侄儿。 高文昌因为大不敬罪,被判了斩立决。 高拱也因此被勒令回原籍读书。 内阁总辞职后,首辅李春芳和陈以勤,一位加了太师衔,一位加了少师衔,去了律政院,担任编撰律法的重任。 虽然出阁没有实权,但荣禄更高,职责也更重,也算各得其所。 张居正直接迁升总理内阁,成为政相。 赵贞吉迁升御史中丞,继续总领都察院,还和张居正一起入了资政局。 资政局,按照《国律》新条款规定,是辅助皇上做国政决策的机构,在众人看来,是内阁与督理处的加强版,比内阁更有权势。 前内阁阁老里,唯独高拱被勒令回乡读书,这还是皇上看在先皇的面子上,网开一面。 据说先皇龙驭宾天时,拉着皇上的手,叮嘱要好生照顾高拱。 唉! 高大胡子,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当初皇上那么信任他,委以新政大权,不想自己不争气,争不过张居正不说,家人还涉及到如此大案。 现在徐渭突然提及这件大案,还叫自己帮忙查一查,什么意思? 王世贞和王世懋心里一惊。 尤其是王世贞,心里十分紧张。 老徐,你该不会怀疑这三本禁书是老夫写的吧? 是的,老夫是有一点点才华,写过许多戏曲唱本,也以匿名写过好几本颇受欢迎的话本,可这三本禁书真得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王世贞试探地问道:“文长兄,你叫我查查这三本禁书,不知从何查起?” 徐渭开门见山地说道:“元美兄,这三本禁书,遣词造句十分讲究,华藻优美,有江南文风。 且能把此事办得如此天衣无缝,连锦衣卫都一时半会找不到线索,非江南世家不可。只有他们才能一手遮天,把事情办得如此隐秘。” 王世贞心里赞同徐渭的分析。 不愧是东南鬼才、西苑智囊的徐文长,一眼就看破了。 王世贞故作为难地说道:“江南世家,有十几家,在下有的熟悉,有的不熟,不知如何查起。” 一直在观察着王世贞的徐渭悠然答道:“元美兄,其实学生一直怀疑此事是某家幕后指使。” “哪一家?”王世贞问道。 汪道昆和王世懋也好奇地看着徐渭。 “松江府华亭县。”徐渭一字一顿地说道。 “前首辅徐府?”王世贞吓了一跳。 汪道昆和王世懋也变了脸色。 “文长,此话可不敢乱说啊!”汪道昆连忙说道。 “伯玉兄,在下有此猜测,是有根脚的。” “什么根脚?” “三位仁兄,三大禁书案闹得沸沸扬扬,可是闹到现在,深受其害的只有前阁老高拱一人。 学生就在揣测,此案会不会就是剑指高拱?” 王世懋一愣,十分不解,“剑指高新郑?这三本禁书不是与王遴等人的册子和揭帖,目的一样的吗?” “如果只有《徐侍郎报应记》和《张阁老华绮录》这两本书,学生倒也相信是跟王遴等人的册子和揭帖目的一样,攻击新学,诋毁新政官吏。 偏偏还有一本大不敬的《西苑春梦》。这就十分意图不轨了。” 意图不轨?! 三人听出徐渭话里的意思。 汪道昆与徐渭的关系不错,忍不住说道:“文长兄,你说这三本禁书是徐府在幕后指使人写的,想把高拱拉下马? 高拱好歹也是阁部,徐府为何要甘冒大风险,暗地里对付他?” “蔡国熙!”徐渭马上答道,“蔡国熙被任命为江苏省布政司右参议,主持清丈田地、普查人口之事。 清丈田地,首当其冲就是徐府。加上此前蔡国熙为松江知府时,曾经被徐府羞辱,幸好遇上海刚峰微服私访,这才扳回一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今蔡国熙为江苏布政右参议,他会不会拿捏徐府?何况众人皆知,他出任江苏,是高拱高新郑的指使。” 王世懋一愣,马上问道:“什么是高公指使?他跟徐公有恩怨?” 王世贞心里叹了一口气,自己弟弟,比自己还要不明世事。 不过这样也好,也省却那么多烦恼。 “敬美,嘉靖朝时,高新郑入过一次内阁。后来出阁回乡读书,说是因为晋商通敌之事,实际上当时的首辅徐公没少落井下石。 高新郑睚眦必报,记在心里。他借着主持清丈田地,以及江苏新设省的机会,让蔡国熙出任江苏右参议,自然就是奔着徐府去的。 届时蔡国熙在地方,高拱在中枢,上下齐手,徐公也难受啊。” 王世懋听懂哥哥的解释,“徐府幕后指使人,编写刊印三本禁书,再搭上高文昌这条线,把锅扣在高公的头上,就是逼他去职。 高公一去,江苏的蔡国熙就独木难支。在江南根深蒂固的徐府,就容易拿捏蔡国熙了。” “正是如此。” 王世懋听得心惊胆战。 宦海浮沉,真是太凶险啊,感觉自己能活到现在,真得就是老天保佑。 王世贞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问徐渭:“文长兄,你叫我查证徐府跟三本禁书的关联?” 徐渭无所谓地说道:“元美兄,能查就查,查不到就算。锦衣卫都查不到的事情,有些强人所难了。” 王世贞心里明白了,点点头:“那我知道了。” 徐渭从旁边拿出一个锦盒,双手递了过去:“元美和敬美回乡,元敬说好是要来相送。可是土默特和永谢布部突然出现异常,元敬奉上谕,出关去了丰宁兴化城,应对此事。 走得匆忙,来不及与两位告别。正好在下奉命送他出关,于是得他切切叮嘱,准备了一份议程,在两位离京之时,叫我转交给两位。 这是元敬的一份心意,还请千万不要推辞,冷了元敬的心。” 王世贞看着那个锦盒,神情复杂,迟疑了一会,伸出双手,接下了这份礼物。 “谢元敬的心意。我回乡后,自会写信与他,亲笔表示感谢。也谢过文长兄。” 四人最后举起酒杯,汪道昆有些黯然地说道:“我等忙于王事,四下奔波。再聚会时不知何时。 且干了这杯薄酒,以后天长地远,大家各自珍重。” 坐在出京去码头的马车上,王世贞看着手里的锦盒,黯然失神,无比地惆怅。 王世懋好奇地问道:“兄长,怎么了?” “风起云涌,大浪淘沙。有的人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有的人一落千丈,跌落凡尘。想当年,为兄是江南诗坛领袖 再看现在,戚元敬已然封侯,与国同荣。徐渭身居方伯,不日拜相入阁。而你我兄弟二人,却惶然离京。” 王世懋安慰道:“兄长,志公禅师有云,‘人生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古古今今多变故,贫贫富富有循环。’ 我们兄弟如此,时也,命也。我们能安然离京,也多亏了文长、伯玉、元敬这几位好友的相助。 他们飞黄腾达,还念及旧情,足矣了。” 王世贞心里很不是滋味。 徐渭此举,其实就是一种羞辱,像匕首一样直刺他敏感的心。 更是一种恐吓,让他陷入到惶然不安中。但他不想说,不想让弟弟也跟着一起惶然。 “敬美,现在真的是大变之局啊!道德文章已然不值一文,皇上看重的是理繁剚剧、张驰驾驭,行王霸之术的经济之才。 我们被滚滚大潮,淘汰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出了朝阳门,王世贞掀开窗帘,回头眺望雄伟的城楼,黯然道:“这城楼,真像一座墓碑啊! 多少仁人志士的志向理念,全埋在这里。” 另一辆马车上,汪道昆问徐渭。 “文长,你突然向王元美说三大禁书案,有何用意?” 两人都是智高机敏之人,前后都搞过“情报”工作,察言观色,揣摩人心最擅长不过。汪道昆看出徐渭的“别有用心”。 “伯玉兄多虑了,学生只是这么随口一说。” “文长啊,你这么随口一说,元美就记在心里了。他心思敏锐,回乡后肯定是坐立难安。” “伯玉兄开玩笑了,元美与此事无关,他怎么就坐立难安了?” “文长,你休要跟我打马虎眼。查三大禁书,是锦衣卫的事,元美能干什么?你故意说于他听,其实在敲打他。 此案必是江南世家幕后所为,徐公和徐府能被怀疑,元美和王家难道不会被怀疑吗?王家也是三吴世家,诗书传承百年。 元美在二月初一早朝上那一出,要不是我等旧友竭力开脱,早就如王遴一般,被重重问罪。 惶然离京,你还故意敲打一番。元美回去后,肯定是坐立难安。三大禁书大案,一旦被牵扯进去,流放边关都是轻的。王元美可没有门生在朝中做内阁总理。 文长,你心里还是有怨恨。” 徐渭默然一会,喟然答道:“伯玉,学生心里的积怨,曾经几时,像大火一样,差点把我整个人都给烧死了。 原本以为过去了,想不到东南那些士子文人们,还这样作践学生!我徐文长的学问、才干,皇上都赞誉不已。 只是此前时运不佳,科试不中,难道要被这些人嘲讽轻视一辈子?” 汪道昆体会到徐渭的愤怒,想了一会劝慰道:“文长,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总归是名教弟子,有些事做得过火,难容于世。” “难容于世?伯玉,你说的那个世?”徐渭反问一句,“你我心里都清楚,圣人的经义,程朱的天理,已经被皇上舍弃了一大半。 现在皇上要的是治国理财、富民强兵的经济之才,而不是精通诗词、穷治经义的文学之才。呵呵,他们看不起我,让我难容于世。 且看吧,以后到底是谁难容于这个新世!” 汪道昆一时无语,想起东南许多好友旧故,精通圣贤经义,擅长诗词文学,以后恐再难有出头之日。 他们会像王氏兄弟一样,被滚滚大潮淘汰掉。 时也,命也! 汪道昆不由地轻叹一声。 马车突然停住,前面发生堵塞,拦住了去路。 “徐九,看看出了什么事?”徐渭隔着车窗交代着。 “是。” 过了一会,徐九在车窗外急促地禀告道:“老爷,出大事了!” “出了什么事?” “刚接到急报,高公在临清驿站,没了。前面是他的一些门生故吏,出城门设祭。” “什么!” “高公?是前阁老、户部尚书高拱高肃卿?” “是的。” 徐渭和汪道昆对视一眼,满脸的诧异和凝重。 第二十三章 燕北都司 胡宗美骑在马上,一路疾行,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丰宁城里。 丰宁城位于滦河和小滦河交汇之处,背靠沙尔呼山,位置十分要紧。 东南连接承德城,东北沿着小滦河,可直达应昌城。 应昌城位于虾蟆岭,西接滦河上游支流四道河源头,东连潢河源头,被称为辽河河套地区的锁钥北门。 丰宁城西南过沙尔呼山,可直抵潮河。潮河蜿蜒南下,过古北口入边墙,进密云直抵通州,然后成为直通天津的潞河。 西北逆着滦河继续,可抵达兴化城。 如此要紧的城池,大明这几年来一直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修建。 现在城围二十六里,分四门,里面一半是军营官仓,一半是民商铺舍,还有两座佛刹。经过数年经营,这里已经成为方圆数百里的经济、文化中心。 胡宗美一行十余人,验过腰牌文书,进了丰宁城,直接到丰宁城守备府报道。 守备是一位轻车都尉,管着一个步兵团,以及一个附近牧民组成了营卫骑兵团,姓丁。 “丁守备,在下胡宗美,奉中军都督府铨政司之命,调往戚帅麾下前敌参谋处。请问戚帅还在丰宁城吗?” 丁守备看过胡宗美的文书 胡宗美,籍贯徽州,直接由铨政司调派。这一看就知道他肯定跟宣城县公胡公关系匪浅。 “胡参谋,戚帅四天前巡视完丰宁一带防务,去了兴化城。某安排你住下,明早换马,继续前往兴化城。” “谢丁守备!” 安顿下来后,趁着只是黄昏,天色还尚亮,胡宗美拉着同伴在丰宁城里闲逛起来。 北半城是官衙、军营和官仓。 建筑都是高墙大屋,一个院一个院的连成一片。 辽河河套地区现在被划归为宣徽院管辖。 宣徽院在这里设了西辽河厅,治所在承德城。再分设兴化、丰宁、承德、应昌、巴林、通辽、赤峰、朝阳、建昌九个治事所,分管当地民政。 所以官衙只有守备府和治事所,一东一西,一大一小。 南半城是民舍,两条主干道两边全是商铺。 福建的茶叶、岭南的蔗糖、江西的瓷器、湖广的大米、苏杭的丝绸、松江的棉布、安徽的纸张、直隶的盐巴、河南的面粉、山东的小米、河套的羊毛牛肉干. 琳琅满目。 商铺里,伙计和掌柜操着带各地口音的官话,跟客商交谈。 胡宗美可以听出安徽徽州、山东临清、山西太原、直隶天津、河南开封、苏州太仓、福建福州等地的口音。 客商或穿衫袍,或穿曳撒,操着生硬的官话。你可以从他们的官话里,听出漠南、辽西、等地的口音。 城东有一条街,两边全是脚店和酒楼。 脚店里坐满了脚夫挑夫,还有放假出营的军士,短打劲装。 酒楼里进出的都是些商贾、文士以及附近的头人和百户,穿着长衫袍和质孙服,头戴帽巾。 脚店里以面食为主,有烧饼、汤饼、蒸饼、笼饼、春饼,有蝴蝶面、水滑面、托掌面、切面、挂面、馄饨、合饹. 胡宗美惊奇地发现,他在京城各种小店看到的面食,这里基本上都能看到,只是做出来的味道,可能有差异。 米饭和炒菜多在酒楼,胡宗美还从一家酒楼里闻到了鸳鸯火锅的味道。 胡宗美忍不住对同伴说道:“真是想不到,塞外新城,居然繁华到了这个地步,不输内地富庶县城。” 胡宗美一行人吃了晚饭,回住所的路上经过丰宁公学,正好遇到散学。 从大门涌出数百学子,有的是城中军民子弟,有的是城外牧民子弟。他们三两结伴,夹着书本,说说笑笑,走路回家。 第二天一早,军营里的军号声惊醒了胡宗美。 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穿好衣服,叫醒同伴,出去后围着摇井洗漱。吃了早饭,他们牵着各自的坐骑,沿着大街奔西门。 在西门大街上,看到六位僧人,穿着灰褐色僧衣,蹬着布鞋,打着绑腿,背着行李,左手拿着念珠,排成一队,徒步向西门而去。 胡宗美十分好奇,问路边行人。 “劳驾问下长者,这六位僧人是做什么去的?” 行人长者看了一眼牵着马的胡宗美,答道:“这是善化院的僧人,按例出去苦修。” “苦修?” “对,这些苦行僧出去十天左右,绕着丰宁百余里的地方走一大圈,给沿途的牧民念经祈福,遇到病人还看病舍药。 有时遇到老人病故,就给牧民做超度法事。” 一位同伴忍不住说道:“啊,他们这是去化缘求捐吗?” “不,化缘求捐怎么叫苦修?”长者一口否定,“按照戒律,这些苦修僧不得主动向檀越求施舍,人家给什么就吃什么。 除了当时那一餐吃的喝的,其余一干衣物、布帛、金银都不得接受,就连多余的食物都不准接受。” 同行好奇地问道:“要是那一天没有人施舍呢?” 长者答道:“那就饿一天。这些僧人最忌讳碰钱,金银铜钱,坚决不能碰,说是他们持戒后碰了就会坠入阿鼻地狱。” 胡宗美好奇了,“想不到塞北的僧人,与中原的僧人截然不同啊。长者,你知道这是哪一宗的僧人吗?” “哪一宗就不知道,反正只知道他们自称是释门归正会的僧人。” “释门归正会?” “是的,这些释门归正会的僧人说,如今的释门,不再专持与佛经,也不讲修身普渡,只知道披着袈裟行敛财行乐之事,已经坠入魔道。 他们要清源归正,重新回到舍弃俗念、专事修身普渡的释门正途上来。” 胡宗美和同伴们都惊呆了,“还有这样的释门宗派?我们怎么没听说过?” 旁边有位商旅开口说道:“释门归正会,也叫真义宗,源起甘肃河西一带。说是一群不被关中释门不容的僧人,西去河西,意欲寻找真正的释门真义。 在那边遇到了此前从西域逃入河西的僧人。两边争论了二三十年,最后发现其实两边追求的佛义是一致的,于是就合为一宗。 吸收了律宗、禅宗和密宗部分佛义真言,严格戒律,坚持真正的释门修行,自称为真义宗。 霍公督陕甘时,得知了这些僧人言行,深以为善,上奏给了朝廷。皇上也觉得如此修行,才是真正是修佛之道。于是就下诏褒奖,引入各地。 霍公为他们组织了释门归正会,然后迅速传播于甘肃、青海、宁夏、以及滦河、辽河等地。” 原来如此! 胡宗美跟着六位僧人出了西门,有走了两三百米。僧人折向西南,胡宗美等人要沿着西北官道赶路。 胡宗美翻身上马,转头一看,只见朝阳升起,万丈金光越过丰宁城,照在了绿油油的草原上,流光溢彩,更是把六位僧人照得如金身罗汉一般。 他们穿着粗布僧人,背着高高的行囊,左手持念珠,右手拄杖,昂着头,直着腰,嘴里念念有词,不紧不慢地走着。 一阵风从草原那边吹过来,吹过胡宗美的脸,他仿佛听到了僧人嘴里的念词。 “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 胡宗美跟同伴体恤马力,一路小跑,两个时辰后来到郭家屯堡。 郭家屯堡既是驿站,又是城堡要塞。 城方四里,墙高两丈,六米五。开南北两正门,东西两侧门。里面大半是驿站,还有少部分是郭家屯供销站。 没错,就是杨金水建立的供销社,在郭家屯有一家供销站,专门针对附近的牧民零售盐巴、粮食、马蹄、棉布。 供销站的人员还身兼多职,比如医生,可医人治兽;比如铁匠,可定制马蹄或辔头;比如木匠,可修葺马车、帐篷。 关外地广人稀,一般是每隔四十里有一座城堡驿站,从承德到丰宁共有四座城堡驿站,从丰宁到兴化城有两座城堡驿站。 从承德到赤峰,有六座城堡驿站。 赤峰到巴林有三座城堡驿站,到通辽有五座城堡驿站。 丰宁到应昌有两座城堡驿站。应昌到巴林三座城堡驿站。 承德到建昌有两座城堡驿站。 从建昌到朝阳有两座城堡驿站。 从朝阳到赤峰有三座城堡驿站,到通辽有五座城堡驿站,到广宁中屯锦州城有两座城堡驿站。 草原上也是逐水而行,官道也是沿着河流延伸。 这些分布在河畔官道上的城堡驿站,与承德、赤峰、丰宁、兴化、巴林、通辽、朝阳、应昌等城,组成网状铁链,把滦河和西辽河围成的河套地区,牢牢地羁置为大明疆域。 郭家屯堡驻扎着一队边军,一队当地营卫骑兵,还有二十几位驿站驿卒,五六位供销站站员。 胡宗美一行人在这里休息了一个小时,人吃了面饼,喝了凉白开。马喂了苜蓿草料,也喝了水,告别驿卒,继续赶路。 官道上车队络绎不绝,高轮马车奔流不息。沉重的货车缓缓而行。 轻快的驿车快速驶过。 驿车是指某城到某城,沿着官道行驶、有固定路线和固定时间、只在驿站歇息的马车。 一般是一天一班。繁华的一天两到三班。冷清的就两三天一班。一般为四驾马车和六驾马车。 还时不时有骑兵队来回巡逻。 这些骑兵有丰宁和兴化城派出的骑兵队,也有郭家屯骑兵队日常巡逻。 只是两者负责的区域不同,中间有重叠交叉。 官道两边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顶顶毡包远远地点在绿色的草原中。一群群羊儿像朵朵白云,在绿色的天空飘荡着。 牧民骑着马,挥舞着马鞭,牧羊犬在草丛里钻进钻出。悠悠的,胡宗美听到牧民唱歌的声音。 这歌声就像天上飞翔的游隼猎鹰,极远,却围着你萦绕盘桓着。 在半沟堡休息了一晚,胡宗美一行人在中午之前,赶到了兴化城。 兴化城位于滦河上游,是四道河、克蚌河汇入滦河交汇处,在开平旧城以东三十里。 城围二十四里,分开四门。 胡宗美一行人进到兴化城,先去燕北都司报道。 燕北都司隶属京营总督,统辖滦河、西辽河一带驻军。蒙古左六翼翼卫军,也听从它的调遣指挥。 戚继光兼任燕北都司都指挥使。 胡宗美在小校带领下,面见了戚继光。 “三十七郎,你到了就好,赶上好机会了。”戚继光开门见山地说道,“你马上去燕北都司参谋处报到,安置好后换上军装赶紧来大帐参加会议,一个小时召开军事会议。” 胡宗美眼睛一亮:“戚帅,有仗要打?” “没错,还是大仗,快去报到安置好,速来参加会议。” “是!”胡宗美兴奋地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报到、领军装、找到住所、放置行李,再换好衣装,胡宗美匆匆赶到大帐,时间过了五十分钟。 大帐里站满了人,各自按照军阶分站着。胡宗美属于文职参谋官,暂领正八品的忠武副尉军阶。 “戚帅到!” 众人马上肃立。 第二十四章 现在是我大明的好机会 戚继光带着陈武、麻禄、董一元、牛秉忠等总兵和副将走进大帐。 众人拱手作揖:“属下拜见戚帅!” “免礼!”戚继光朗声应道,然后开门见山地说道:“都司接到戎政府紧急塘报,土默特部发生异变。 张副官,你给大家做军情通报!” “是!”一位副官高声应道,他转身走到巨大墙壁前,哗啦啦,两位小校把幕布拉开,一张巨大的舆图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漠南漠北形势舆图。 漠南蒙古左右两翼,还有漠北前翼诸部,河流、山川、大致的牧场范围,部落主帐,一一标识清楚,旁边还有部众、兵马数量的标注。 张副官举着一根细木棒,站在舆图前,开始通报军情。 “顺义王、蒙古左翼大汗俺答汗突然去世,经过一番明争暗斗,三娘子、伯思哈儿、和那林,推举了俺答汗第四子丙兔为汗,自称博克图汗,并遣使入朝求册封。 皇上下旨,册封丙兔为顺义侯。丙兔不悦,拒不受诏。 没多久,布延、野邓和沙星台吉、兀思里台吉公开反对丙兔继汗位,并四下勾连,意欲另立汗庭。 丙兔看清了形势,正式接受了我皇诏书,受封为顺义侯。 进入到三月,博迪达喇、布延、野邓、古格鲁、打儿罕剌布台吉和沙星台吉、兀思里台吉公开结成联盟,侵吞土默特、永谢布等部部众。 三月二十七日,这些人聚集在乌兰哈达,公推布延为汗,正式结成联盟,对丙兔汗宣战。同时那林率部西退入鄂尔多斯部,自封鄂尔多斯济农,宣布承认布延为汗,也对丙兔宣战。 目前的情况是丙兔汗一方尽起三娘子部、伯思哈儿部两万一千名骑兵。其中七千骑兵布置在黄河君子津、连城和天瑞泊一带,防备那林率部从东套北渡黄河,逼近大板升。 另外一万四千骑兵,向插汉脑儿湖一带集结,防备布延所部。 目前双方的兵力对比如下。 丙兔汗一方,只有两万一千名骑兵,腹背受敌。 那林本部原有五千骑兵,退入东套鄂尔多斯部,又聚集了一万左右骑兵。他现在有一万五千骑兵,聚集在屈野川和黄甫川一带,随时北上。 布延部兵力雄厚,大约有三万一千骑兵,聚集在黄水河和长水河一带,距离大板升不到四百里” 副官讲完后,戚继光看着舆图,转身看着众人,十分地感慨。 “当年俺答汗统领蒙古右翼,拥有铁骑十万,纵横漠南。曾经西征金山青海,北讨漠北,东伐察哈尔,当为蒙古之雄,也为我大明心腹大患。 不想短短数年,俺答汗身死,右翼四分五裂。东拼西凑也只凑得六七万骑兵,十万铁骑也随着俺答汗烟消云散。” 戚继光双眼射着炽热的光芒,“此事对于蒙古人来说,是悲剧,是坏事。但是对于我大明来说,却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戚继光指着舆图,兴奋地说道:“博迪达喇、布延等人,发兵攻打丙兔,找死啊!他们难道不知道,丙兔已经是我大明顺义侯。 打狗还要看主人,打丙兔就是打我大明。 自从丙兔接受了我大明册封之后,他们之间的纷争混战,不再是漠南草原上的烂仗,而是对我大明无理地挑衅! 圣诏已下,调集蒙古左六翼翼卫军七个骑兵团,抽调燕北都司镇卫军八个步兵团,在开平旧城汇合,挥师西进。 在宁夏,李成梁带着两个机动骑兵师,盯住了那林和鄂尔多斯部。霍靖、霍边率领西海营出居延海,盯住了河套西套地区。 山大总督霍公,兰溪伯马将军,盯住了大同北面的土默特部。 除此之外,萧本奎带着辽西镇两个骑兵师和一个步兵师,西出捕鱼儿海。继续逼降兀良哈和喀尔喀诸部,同时切断蒙古右翼溃敌北逃的去路。 诸位!” 戚继光大声说道,“天赐良机!一代雄主俺答汗病死,其弟子侄为了争汗位四分五裂,现在正是我大明一举解决蒙古右翼最好的机会! 一旦剪除顽敌,荡平蒙古右翼,我大明从宁夏到辽东,数千里边关,再无北虏敌患! 大明千秋万世之安宁,在此一战!诸君当奋勇向前,不避锋矢!” 众人朗声大喊道:“我等定当誓死报国!” 戚继光接着分批召集将领议事,布置任务。 到了黄昏时分,小校来参谋处请胡宗美。 “胡参谋,戚帅请你过去一起用晚餐。” 刚到签押房门口,戚继光走了出来,双眼满是血丝,神情即兴奋又带着些许疲惫。 “走,子契,请你吃烤羊肉去,燕北草原的特色美食!” 胡宗美跟着戚继光来到都司衙门后院,空旷的院子中间架着一堆篝火,两位军厨正在烤着一只肥羊。 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拼命地往你鼻子里钻。 “这些南海运过来的香料,真是很提味,盖住了羊膻味,让羊肉更加鲜美。不仅我们爱吃,草原上的蒙古人也爱吃。 现在这香料,成了草原上最畅销的货物之一。” 戚继光径直坐下,指了指旁边的座位。 “好香料还得配好羊肉。知道你来,我叫他们打了一只黄羊。这是燕北草原上少有的珍物,生活在马盂山和都山一带,肉肥鲜美,比一般的羊肉好吃多了。” “谢戚帅。” “现在退了公堂,叫我一声元敬兄即可。”戚继光摆了摆手,“汝贞公可好。” “九哥很好。在下出京时,九哥再三叮嘱,叫我一定要听从元敬兄的指挥,不敢有半点违令之举。” 戚继光笑着说道:“汝贞公也是为了你好。军中最重军法。此次我军挥师西进,正是建功的大好机会。 可你要是有半点胆怯和跋扈,不遵军令,不仅我护不住你,连汝贞公也护不住你。军中不仅有锦衣卫的耳目,也有御马监的细作。 他们手眼通天,悄无声息就会把我们的一举一动禀于御前。汝贞公切切叮嘱你,也是希望你不要自误。” 胡宗美心中一凛,除了不要自误,也不要误人。自己犯错不要紧,千万不要把九哥和戚帅都连累了。 到那时,恐怕连族谱都要被除名。 “戚帅放心,在下不是孟浪之人,一切听从戚帅指挥。” “那就好。你在参谋处多看多听多想多学。该你的职责,不要推脱,要勇于任事。不该你的事,少打听。 军中多机密,自皇上以世子秉政管军以来,军机保密最是看重,也是锦衣卫和御马监盯得最紧的事之一。 要是被保密处的人盯上,怀疑你刺探军机,出卖军情,那会十分麻烦。” “在下记住了。” 厨子切下两块烤好的羊肉,用盘子盛着摆到两人面前,热气腾腾中那沁人心扉的香味,让你馋得口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戚继光用叉子叉了一块羊肉,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胡宗美学着他的样子,也叉了一块。羊肉鲜美,油脂四溅,口腔里每一个味蕾都爆炸了,太好吃了! 戚继光递给他一只碗,里面盛满了酒水。 “马奶酒,入乡随俗,到了草原上要学会喝。 过两天就要出征开战,进入战时,就不能喝酒了,赶在前面多喝两回。” 戚继光嘴里说着,右手端着一碗马奶酒,张开满是羊油的嘴巴,呼噜地喝了一大口。 胡宗美学着他的样子,也灌了一口。 味道怪怪的,刚喝下喉咙,觉得一点都不好喝,但是等酒落肚,再一回味,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京里可好?” 戚继光继续问道。 胡宗美知道戚继光想问什么,他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厨子。 戚继光挥了挥手:“羊肉烤好了,你们下去吧。” “是!” 院子里只剩下戚继光和胡宗美两人。 “元敬兄,现在京里的局势已经大定。那些在二月初一朝会上发难的清流们,被一一清算。 王遴一党或弃市、或问绞、或流放,无一幸免。王世贞一党,大部分或被流放,或被免职。元美和敬美两位先生,被褫免官职,勒令回原籍读书。 幸好没有被追夺功名,也没有其它惩罚。” 戚继光不由地长舒一口气,“元敬深受思质公(王忬)大恩。当年思质公抚山东,识得本将勇武。后移督东南,剿除倭患,向朝廷举荐了戚某。 大恩大德,不敢不报。 而后戚某又与元美敬美两兄弟相交相知,结为好友。危难之际,安敢不施以援手。 现在元美两兄弟安然回乡,戚某也放心了。” 胡宗美继续说道:“元敬兄,九哥叫我转告你,叫你不必担心,安心打仗。虽然朝堂有大变动,但是跟戎政边军无关。 皇上的部署不会有变。军国之事,分由戎政府和内阁各行其事,一切军国方略,皆由资政局定夺,尽在皇上掌控之中,你不必担心朝令夕改。” 戚继光点点头:“皇上新设资政局,我也从朝报上看到。资政局合揽督理处直发上谕和内阁票拟之权,职权胜于两者。 汝贞公和子理公都入资政局,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完,戚继光没由来地长叹一口气,脸上浮现惆怅之色。 胡宗美好奇地问道:“元敬兄,你还担忧何事?” 戚继光摇了摇头:“我没有担忧什么,只是想起元美敬美两兄弟,东南名士,江南诗坛领袖,一代文学之士,以后恐再无复起之日。” 原来是这事! 胡宗美不以为然地说道:“诗词文学之才,何以弼君?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兴邦立事,强国富民? 现在大明需要的是九哥、元敬兄这样除暴克敌、靖定边事的文武之才;需要的是王汝观(王国光)、庞少男(庞尚鹏)这样精明强干、理财计邦的实务之才;需要的是张叔大总理庶政、调和阴阳的匡政之才。” 大明之中兴、万民之福祉,光靠摛藻绘句,是万万实现不得。” 戚继光忍不住说道:“子契在国子监,真是学得很好。跟着卓吾先生,学会了不少道理。” 他切下一块羊肉,递给胡宗美,“来,子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两日后全军出征,风餐露宿就没有这么痛快了。” “谢元敬兄!”胡宗美欣然接下羊肉,嚼得满嘴是油,然后又喝了一大口马奶酒,越喝越过瘾。 第三天早上,嘀嘀的军号声响起,胡宗美猛地被惊醒。 我靠! 今天是出征之日! 第二十五章 西进路上有人抬杠 胡宗美一咕噜爬了起来。 幸好他在国子监读了一年书。 在那一年里,因为如一念公学一样的“强健体魄、坚毅心志、丰富学识”教学理念,国子监也请来了军校做教官,完全把国子监学子当士官培养。 军号声一响,必须起床,十分钟穿好衣服再加上洗漱完毕。 十分钟后必须到操场集合。 有时晚上还搞灭绝人性的紧急集合,三分钟全体集合在操场。 这时就新式衣装就体现出优势。 上衣一笼,裤子一提,靴子一踩,外套一穿,皮带一搭,帽子一戴,快捷又整齐。 要是旧式衣装,根本不止这个时间。 今天是出征之日,胡宗美把被褥一卷,卷成了花卷样子,两根布带一扎,再把零碎东西往皮革背包里一塞,然后把花卷一样的被褥横挂在背包顶上。 一身灰色隆庆元年军装,配上嘉靖四十六式短铳和弹药盒,挂上加窄版绣春刀的指挥刀,背上背包,胡宗美冲出房门和宿舍大门,跟着人流一起站立在操场上。 天蒙蒙亮,东边是亮青色,其余的是黛青色,已经可以看清人影,走近了可以看清人的模样。 操场上是杂乱急促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集合军号吹响,操场上各处响起彼此起伏的报数声。 “一!二!三!” 然后是军官们向值日军官汇报的声音。 “后勤处应到一百六十七人,实到一百六十七人。” “参谋处应到一百七十二人,实到一百七十二人。” “军法处应到一百三十一人,实到一百三十一人。” “宣赞处应到一百五十三人,实到一百五十三人。” 都司指挥部各处人数汇报后,值日军官向分管的都指挥同知汇报。 核对都司各处人数无误后,都指挥同知下达命令。 “各处按照规定入队,立即出发!” 昨天参谋处如何入队,都已经通知好了。胡宗美跟着参谋处的参谋官和士官们,背着背包行李,排着队来到集合处。 这里非常空旷,在青蒙蒙的黎明天空下,无边无际。 到处都是马匹和马车,还有穿行其中的人,人影憧憧,就像一群群小鱼游荡在珊瑚丛中。 士官们合力把参谋处的文件和装备,搬到了编好号的马车上。舆图、办公桌、笔墨、纸张、帐篷. 一次出征就像是一次大迁移。 东西放好在马车上,参谋处主参谋官带着军士长,在参谋处的马车上来回转了几圈,细心检查了几遍,发现无误,这才满意地点头离开。 胡宗美等参谋官,都领到了属于各自的坐骑。他们把背包和行李,分挂在马鞍的两边,挽着缰绳,拉着辔头,等候出发的命令。 军号声响起,大部分士官们扛着滑膛枪,纷纷坐上马车。他们不仅是参谋官们的助手和学生,还是参谋处的警卫人员。 还有部分士官,如上士和军士长,背着滑膛枪,跟胡宗美等参谋官一样,扳着鞍桥,翻身骑上坐骑。 清脆的马鞭声响起,驮马嘶叫,马车纷纷启动。轰隆隆声中,汇成一条车流。胡宗美策马跟在车旁,一起出了校场,沿着大街出了西门。 朝阳猛地从地平线上跳出来,万丈光芒洒遍大地。 兴化城外草原上,漫山遍野都是人、马和车。 步兵团一半的官兵坐在高轮厢车里,还有一半骑在马上。 一辆辆四驾、六驾和八驾马车,汇成车流,蜿蜒向远处而去。有的马车后面,拖着一门门野炮。 上万人骑在马上,伴随在车流两边,仿佛河流荡起的一串串浪花,一直向前延伸, 朝阳照在人背上、军帽上、旌旗上、车轮上、炮身上、马颈上,反射着点点光斑,就像奔流河面上粼粼波光。 八个步兵团,或坐在马车上,或骑着马,汇成四条滚滚长龙,向西而去。 到了开平旧城,胡宗美看到了右边草原上,聚集着无边无际的骑兵。 人一过万,无边无际。 两万一千名蒙古左翼翼卫军骑兵,奉命在这里报到。 大军在这里停了一日,戚继光会集了朵颜侯董忽力、泰宁侯葛知文等六翼翼长,交代好作战任务,约定好联络方式,再按例派遣了一批联络参谋官。 出兴化城的第三天,大军再次出发。 步军队伍里的胡宗美,无意间发现,右边骑兵行军队伍里,还能看到一群群的牛羊,还有数百辆高轮蓬车,这是翼卫军的军粮以及辎重。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闻军号而起,集合点名,吃完早饭,休息一下就上马跟着队伍向前行军。 中午吃一顿,晚上吃一顿,然后数人挤在一个帐篷里,闻号睡觉。 中途胡宗美最喜欢跟战友们吹牛打屁,天南地北,天上地下,一顿猛侃。 “我们步兵团,按照洪武军事学院的说法,叫做机动步兵团。讲的就是三点,观察、快速、猛攻! 观察是侦察队和情报处的事情,快速就有讲究了。我们现在有大量的马匹,又有了滦州和太原两大工业中心,制造的高轮厢车,又好又多。 所以我们的步军,现在都是坐着厢车上,骑着战马,快速移动.” 另一位向参谋忍不住说道:“你说我们这步军骑上马,不就成了马军,干嘛还叫步军啊!” 有人抬杠! 抬杠好! 这一根杠抬完,今天就能打发过去。有时候今天一天还抬不完这一根杠,还要继续抬,明后天又有事做了。 “当然叫步军!马军和步军作战方式截然不同,不能说骑着马就是骑兵。 真正的骑兵是匈奴人、鲜卑人、蒙古人这样的,忽聚忽散、飘忽不定,拥有强大机动性,还能驱使坐骑冲击军阵。” 向参谋马上抬起杠来,“不都是骑着马作战,为什么不能叫骑兵吗?” “当然不能叫骑兵,只能叫骑着马到处跑的步兵,两者作战方式不同啊!” “有什么不同啊?” 胡宗美马上答道:“史书记载,汉武帝积聚十年,终于聚得十万匹战马,组成了十四万骑兵。十四万人,十万匹马,一人都摊不到一匹马,怎么敢说是骑兵呢? 再说了,此前的步兵,有身甲,有刀剑斧枪,还有粮食辎重,一匹马驮一百多斤的人,还有百来斤的兵甲和粮食,它自己才重多少斤啊? 还日行五百里,转进如风,到了战场上就投入战斗,可能吗?汗血宝马也做不到啊!” 周围的参谋官纷纷点头。 向参谋继续抬杠,“那你说,真正的骑兵应该是怎么样的?” 胡宗美侃侃而谈:“西山军官学院骑兵科做过研究的,一匹普通战马,有效载荷不能超过自己体重的五分之一。” “什么意思?” “一匹普通的战马,比如蒙古马体重在六百到八百斤之内,可日行一百二十里。只要每日保持正常喂养,连续多日都不会减少。 河曲马体重在七百到九百斤,日行一百里左右。 但是这个标准是建立在负重不能超过战马自重五分之一的基础上。以蒙古马为例,八百斤的战马,最多负重五分之一,也就是一百六十斤,勉强能维持日行一百二十里,持续多日的状况。 一旦超过一百六十斤,马就会疲惫,今天日行一百二十里,明天可能只有一百里。超负重严重的话,战马没两天就开始掉膘,四蹄有损伤,五六天战马就可能病倒或累死。” 向参谋和其他参谋官非常惊讶,“这么严重?” “战马很精贵的,养过马的人都知道。” 不少围过来听热闹的步军军官们纷纷点头。 “那怎么才算真正的骑兵?”有参谋官问道。 “真正的骑兵一般都是一人三马,一匹马载人,一匹马驮兵甲粮草,第三匹马备用。其实本质也是一样,让战马负重不会超重,这样才能保证骑兵能快速迂回到目的地,还能马上策马进攻,保持战斗力。 长途迂回奔袭,比如蒙古人西征和南下攻打金人,一般都是一人五马,分担负重,使得战马负重最轻,进而保持着战斗力。” 听了胡宗美的话,那位向参谋忍不住问道:“如你所言,那汉唐中原骑兵,就不是骑兵了?” “是的。” “那是什么?” “骑马的步兵。骑着马,快速移动,到达目的地后,列阵进攻,玩得还是步兵那一套,远射中刺近砍,直接打肉搏战。 西山军官学院骑兵科和步兵科做过实验,一千步兵和一千骑兵,用步兵弓和骑兵弓对射,射到最后,步兵占优势。” “为什么?” “因为步兵弓力强,射程远。站立射箭,射得准。骑兵多用角弓和软弓,射程短一大截,又是在奔跑的战马上射箭,准头极差。 要是步兵再配上神臂弩和床弩,匈奴骑兵能被他们打哭了。步军深入草原,最大的问题就是粮草军械无继。只能快进快出。摸到匈奴王帐就往死里打。一旦没摸到,那就死伤惨重。” 有参谋官附和道:“前汉唐不乏战例,王师深入草原,迷失方向,最后没几个活着回来。” 有参谋官幽幽地说道:“难怪前汉李陵带五千步兵,五十万支箭,深入漠南,被十万匈奴骑兵围攻,最后还是箭矢完尽,粮草全无,这才溃败投降。” 向参谋又抬杠:“匈奴骑兵打不赢,他可以跑啊。汉军骑马的步军怎么追得上?可为何卫青、霍去病还斩获那么多?” 胡宗美笑着说道:“史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你却忽视了。” “写得明明白白?胡参谋,你要说清楚了。” “元朔五年(前124年)春,卫青俘获右贤裨王十余人,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畜数千百万;元狩二年(前121年),霍去病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 有看热闹的军官叫出声,“合短兵!” “是啊,合短兵,不就是冲在一块,短兵相接了嘛!” 胡宗美得意地哈哈一笑,继续说道:“而且你们都看到史书记载,卫青和霍去病出塞奔袭匈奴部,都是以匈奴降者为向导,直奔王帐。 我们跟蒙古人打过仗也知道,摸到他们的王帐意味着什么?你们的骑兵可以跑,你们的家眷部众、牛羊帐篷没法跑。 没有部众和牛羊,茫茫草原上,你们的骑兵早晚得完蛋。 那匈奴人只能跟汉军硬扛。匈奴骑兵一旦跟汉军步军打正面战,多半死得很惨。 而史书记载的汉军出塞失败的战例是什么?比如飞将军李广,率数千骑兵,与匈奴骑兵对射互冲,那肯定败多胜少。” 众人纷纷点头,刚才那位出声的军官点头道:“李广难封,冯唐易老! 想不到根源在这里。李广善骑射,所以喜欢率部众以骑射对匈奴人骑射。可惜再骁勇再善骑射,也仅寥寥数人而已。 真正的战场上,个人勇武很容易被滚滚洪流给淹没。他孙子李陵,五千步兵,却打出完全不同的战绩。 难怪霍去病回答汉武帝所言,‘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只有放下过往的沉重包袱,努力创新,才能找到制胜的窍门。” 胡宗美见这位军官年纪虽然不过二十岁出头,却气度不凡,忍不住拱手道:“在下徽州绩溪胡宗美胡子契,敢问兄台怎么称呼?” “在下吴县宋药师,宋揭谛。” 第二十六章 几度夕阳红,青山依旧在 胡宗美和宋药师对视一眼,继续互相介绍。 “在下是燕北都司指挥部参谋处二级参谋官。” “在下是飞熊军甲寅团统领。现在我们团是燕北都司所辖滦河左师前卫团。” 胡宗美忍不住上下打量着宋药师,五官俊朗,就是皮肤有点黑。红底肩章上两条黄横线,缀着两颗四角星。 宣武校尉。 比自己一条横线缀着三颗三角星的忠武副尉要高出两阶。 这个宋药师,长得比自己帅,看上去比自己要年轻,军阶还比自己还要高,还是一团之长。 是故意来我面前炫耀的吗? 想到他说自己隶属飞熊军,胡宗美心里有数了。 “在下就读于国子监,后参加隆庆三年招录考试卓优,入兵部观政,被举荐入西山军官学院就读三个月,被分到这里来了。” 听到胡宗美坦荡地自报来路,宋药师也不藏着掖着。 “在下就读于龙华书院,也就是现在的龙华公学。嘉靖四十五年投至汤克宽将军麾下,一直在东南清剿山贼海盗余孽。 隆庆元年被举荐入读西山军官学院步兵科,隆庆二年回到飞熊军。” 胡宗美说道:“听闻飞熊军是戚帅编练剿倭主力军之一,里面人才济济,名将辈出。” “哈哈,子契兄说得没错。戚帅最先以义乌矿工编练新兵。后来胡公主持东南剿倭,扩编新军,在东南、两淮、山东遍招青壮入伍。 当时我们龙华书院和象山书院有四五百学子陆续入伍。后来戚帅与胡公被皇上北调,在京营编练九边边军。 东南剿倭主力军分别被编为龙骧、虎贲、飞熊三军。龙骧、虎贲被北调,充入九边。飞熊一直在东南,从福建打到江西,又从江西打到广东。 隆庆二年,又扩编出豹韬、鹰扬两军,其中鹰扬和飞熊军被北调,豹韬军跟着汤将军去了湖广。” 胡宗美眼睛里抑不住仰慕之情,问道:“揭谛兄在飞熊军历练多年,肯定立下赫赫战功。” 宋药师爽朗地一笑,“我是运气好。先是给汤将军做了一年亲兵副官,而后单独领兵,在福建江西剿贼时,诛杀过十几名匪首,攻破过四处山寨,立下过微薄军功。 终究还是占了读过书的好处,被一路举荐,最后进了西山学院学习。子契兄,我看你对史书上所载的兵家之言,很有研究啊。” 胡宗美也爽朗地一笑:“我从小就好读兵书、史书和地理志。家里叫我治经义,备科举,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只考了个举人,能应付就是了。 进士是万万不能再考了,打死也考不上,于是只好去读国子监。” 宋药师感同身受,“在下自小爱读杂书,好舞枪弄棒。四书五经,看到就脑壳痛。幸好两位兄长,一位考了举人,出仕做官。一位考了秀才,帮着家里料理家业。 家严也就懒得管我,任由我翻江倒海了。” 说到这里,宋药师说道:“在下吴县商籍。” 胡宗美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们徽州,有点钱的都是商籍。我们一大家族,有的读书考功名;有的经商养活众人。 正好家父是商贾,自小在外奔波经商,供养家人和族人。” 宋药师一脸的释然,“难怪我们能一见如故。幸好现在朝廷开明,我们这些商户子弟,多了些出路。要是国朝前期,你我现在只能做商贾。” 没错,太祖洪武帝的祖制是固化一切,包括各阶级。种地的世世代代当农民;做生意的世世代代为商贾. 而且重农抑商,民籍贵,商籍贱,平时不准穿绫罗绸缎,子孙不能科试。 只是国朝中期后,尤其是嘉靖朝之后,这些祖制陋规被废除,就算没有明文规定,也有许多默许的漏洞供大家来钻。 两人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从前汉聊到了前唐,聊到南北朝昙花一现的甲骑具装,又到玄甲骑兵,再到恒罗斯之战,最后聊到步兵打骑兵,完全被宋人给带偏了。 旁边的人看到两人侃侃而谈,惺惺相惜,差点就情不自禁,都自觉地散到一边去。 戚继光带着卫队从旁边疾驰而过。 因为没有打出帅旗,只是便装轻骑而行,旁人都不知道,也没有惊动到沿途各军。 戚继光无意间瞥了一眼,看到并肩而行,聊得眉飞色舞的胡宗美和宋药师两人,有些惊讶。 这两位是怎么混到一起去的? 手下有一堆的皇亲国戚、勋贵子弟,对于戚继光来说压力不大。他处理这些事情一向手段很灵活。 不过让他很欣慰的是这些皇亲国戚和勋贵子弟,遇到事是真敢上。 这就足够了! 不敢真上的,他们也不想来凑这个热闹。 现在这个军功不好混,一旦被御马监和锦衣卫的人密报到皇上御前,偷鸡不成蚀把米。 新朝新气象,新朝的皇亲国戚、勋贵子弟都跟以前的不一样。 戚继光带着卫队悄悄地走远,宋药师在副官的再三催促下,也跟胡宗美拱手告辞。 他去师部开会领任务,回团部路过这里,无意间听到两句,忍不住停下闲聊起来,一聊居然大半个小时。 宋药师带着副官和卫兵,策马回到团部,召集副统领、团主参谋官、各营营正,在一辆行进的马车上开了一个会。 “我们团的位置,左边西辽河右师左卫团,右边是泰宁师左团。前面是滦河右师后卫团,后面是滦河左师左卫团。 主参谋官,告知轮值参谋,每天三次派遣通讯官向前后左右四友部取得联系,交换口令。副统领,日夜部署的侦察队,注意及时更换口令,避免与四方友部发生误会,同时防止奸细潜入。” 一位营正忍不住问道:“统领,我们现在的任务和目标还不明确吗?” 宋药师说道:“我们全军的任务都知道,西进去打博迪达喇、布延等人组成的叛逆联盟。至于到时具体打谁,神仙才知道。 可能是博迪达喇部,也可能是布延部,又或许是打儿罕剌布台吉、沙星台吉和兀思里台吉其中一部。 初步判断,我们还需要五天以上,才有可能与叛军接敌。” 丙兔受封为大明顺义侯,成为大明承认的蒙古右翼大汗。博迪达喇、布延等人打出旗号,自立为汗,不仅不认丙兔,还发兵攻打他。 不承认大明的封侯,不认定下的规矩,那就是反叛。博迪达喇、布延等人的联盟军,就是叛军,没毛病! “还要等五天啊!” 有人哀嚎道。 “大家不要放松警惕。草原苍茫无边,叛军细作和袭扰队,可能会随时随地钻出来。大家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越是这个时候,越容易出岔子!” 宋药师凶狠地看了部下一眼,“要是有人疏忽大意,让我们飞熊甲寅团成了全军的笑话,老子就把他扒光了衣服,绑在炮车上,让他好好亮亮下相,让全军将士都知道你有几两几寸!让你在全军面前丢人现眼!” 太狠毒了! 众人打了一个寒颤,齐声应道:“请统领放心,我们一定会多加上心。” 戚继光回到指挥部,忙完正事,正好副将兼老部下陈武找他。 两人一起用餐。 “剑锋,你猜我刚才看到哪两人了。” 陈武是江西浮梁人,武进士出身,剑术高手,戚继光练义乌新军时,请了陈武来当总教官,专教刀剑搏杀之术。 后来戚继光北调编练京营九边新军,陈武也跟着北上当总教官。 “谁?我可猜不出。光步军有一半的人都是你我教出来的,我上哪猜去?”陈武啃着面饼,喝着热肉汤,摇着头。 戚继光一口下去,把面饼咬掉了三分之一,嘴巴咀嚼着,也不卖关子了。 “胡宗美胡子契。” 陈武愣了一下,“梅林公的那位族弟?” “就是他。还有一位,你肯定大吃一惊。” “我还大吃一口!”陈武狠狠一口,把剩下的面饼全部咬进嘴里,“说吧丰宁侯,是谁?” “宋药师宋揭谛。” 陈武张着嘴巴,忘记咀嚼了。 “十六岁跟着汤克宽杀敌,火器玩得贼溜的那个小秀才?” “就是他。” “人家可是贵妃的三哥,国舅爷啊!现在还是团统领?” “还是团统领。老陈,宋药师是宋贵妃三哥之事,只有你我寥寥数人知道,千万不要说出去。” “呵呵,不用我说,都司大部分人都知道了。这种消息传得最快。啧啧,你说这叫什么事。咱们西进大军里,可真是藏龙卧虎啊!” “我觉得是好事。至少他们敢来,就是知道有危险,敢担当。畏惧危险的,不敢有担当的,他们不来,也省的我们麻烦。” “不是他们醒目,是我们皇上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真被他知道皇亲国戚、勋贵子弟跑到前线,拿将士们的性命来混军功,你看皇上怎么收拾他们。 现在争功劳的机会很多,何必吊死在我们这棵树上呢?” 陈武双手端着木碗,咕咚咕咚把满满一碗肉汤全部喝完,用箭袖抹了一下嘴巴,打了一个饱嗝,忍不住嘀咕着:“你说宋国丈这是怎么取名字的?宋菩提、宋金刚、宋药师。要是再生一位男丁,岂不是要叫宋如来?” 戚继光笑着说道:“你这嘴巴啊。我听揭谛说起过,他祖母和母亲非常信佛,所以他们四兄妹的名字都与佛有关系。” 陈武说道:“你一说我还想起这小子。这小子最初长得白面俊朗,跟潘安宋玉似的。可是打起仗确实骁勇剽悍。 记得那时你被调来蓟辽镇,我还留在福建清剿倭贼余孽。漳州诏安甲洲寨。他光溜溜只穿了犊鼻,为了在月光下不被发现,他在泥潭里滚了好几个圈。 然后叼着弯刀,手脚并用,攀上了甲洲寨寨墙,杀了五六个倭贼,打开了寨门,立下首功。 在附近的俞大猷、李超、陈璘等人,听说后都忍不住跑过来,看看这位白面狠人长什么模样。 有学识、敢拼命,现在又成了国舅爷,丰宁侯,这小子以后前途无量啊。” 戚继光放下木碗,看着夕阳下染成橘红色的草原,炊烟袅袅升起,若隐若现地听到有人唱歌的声音。 “老陈,皇上即位,风起云涌,大明未来是一片光明,我们却越来越老。” 陈武腾地站起来,把手里的木碗一甩,“老了吗?我可不服老!” 他反手一抽,把放在旁边的长剑拔了出来。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人行如龙,剑舞如电。时而凌冽雄威,如虎落地;时而迅猛奔放,如鹰扑天。剑尖袒露,刀锋飞翻,在夕阳下闪着红光,这红光随着风拂过万里疆土,伴随着围观者越来越高亢的吟诗声。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宋药师也看到艳红的夕阳。 几度夕阳红,青山依旧在。 宋药师忍不住想起家乡吴县,太湖的夕阳也是那么美。 好几年没有回去了,家乡的一切还如故吗? 第二十七章 徐家父子 宋药师的家乡苏州吴县,在太湖边上,有一座西洞庭山,又名西山。 西山的缥渺峰为太湖七十二峰之首,海拔三百三十六米。 水月禅院,便位于缥渺峰下。 传说宋真宗祥符年间,从浩瀚太湖中漂来数百根巨木,齐涌至缥渺峰山下。船工取上观察,但见每根巨木上都刻有二字:“水月”。 船工认为是神木,便全部送往禅院建造大殿。此事颇为神奇,所以监院僧永照遂将院名改为“水月禅院”。 而据宋范成大《吴郡志》记载,水月禅寺建于梁武帝大同四年(公元538年)。 南朝梁武帝时期,西山大兴寺院,有三庵十八寺之景。其中便有水月寺,时与法华寺、包山寺齐名,为江南名刹 相传为观音菩萨三十一相中之“水月观音”造像发源地。 后取名“明月禅院”,至宋祥符间,宋真宗诏赐改名“水月禅院”,并赐御书金匾。元末毁于兵火。 大明宣德八年(公元1433年),住持妙潭重建,复为吴中名刹。 水月禅院后院一处别院,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其中一处阁楼,可远眺太湖风景,波烟淼淼,水天一色。 阁楼里围坐着十几人,正在饮酒作乐。 周围杯盏四落,酒水、瓜果、菜肴洒满了桌案。 隔壁有乐手拨奏丝竹,还有歌妓在唱着三吴流行的小曲,声音缠绵魅惑。 十几人最显眼的是一位僧人,他身穿一身绢丝僧袍,顶着一个油光瓦亮的光头。拿着酒杯,东摇西晃,放浪形骸。 他正是徐璠,徐阶的长子,现在释门法号德慎。此前在寒山院出家,现在转来了水月禅院。 “鲁卿兄,而今我江南士子,惨遭重击,你难道坐视不管?” 旁边一位文人,借着酒劲,拉着徐璠的衣袖,愤然地问道。 徐璠哈哈一笑,“请叫我德慎大和尚!这世上没有徐璠徐鲁卿,只有念经颂佛的德慎和尚!” 另一位文人不客气地说道:“云岩兄,你出自名门,才高八大,身负东南士林众望,为何自暴自弃呢!” 徐璠呵呵一笑,往身边一人怀里一躺,大叫道:“喂我酒,快喂我酒!” 此时,一人匆匆闯了进来,正是徐琨,徐璠的二弟。 他走进来,扫了一眼,看到兄长徐璠,高僧德慎躺在身边一人的怀里,那人正用酒盏往他嘴里喂酒。 只看了一眼,徐琨眼睛看直了。 徐璠身边之人,也是位僧人,不过二十岁左右,眉眼如画,肌肤如雪,长得居然比徐琨的美妾还要艳丽三分。 再看徐璠与此人的亲昵之态,徐琨嫉妒了。 好大哥,你这高僧日子,过得好生自在啊。 “兄长,弟有事寻你。”徐琨走到徐璠跟前说道。 徐璠闻声转过头来,看到了徐琨,脸色微微一变。 “有要事?” “嗯,家中之事。” 徐璠心里有数,摇摇晃晃起来,行了个佛礼,“诸位,贫僧暂且去去就来。你们可不要欺负我的妙光。” 说罢,他弯腰伸手,在身边那位僧人脸上抹了一把。 妙光僧人脸嗖地红了,艳如桃李,更加妩媚,看得徐琨喉结不停地上下抖动。 徐璠带着徐琨七转八转,转到一处偏僻的房间里。 “兄长,你这修佛的日子好生快活啊。你修得什么佛,欢喜佛吗?” 徐璠瞪了徐琨一眼,一屁股坐下来,叉开两腿,不耐烦地说道:“有话就说。老头子又有什么幺蛾子?” 徐琨说道:“老爷听说你最近跟不三不四的人,往来密切,所以叫我来看看。” “不三不四的人?我就是不三不四的人,我往来的人当然都是不三不四的。你看吧,睁大眼睛使劲地看看,到底哪个是不三不四?” 徐琨被徐璠的话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自己兄长被父亲逼得出家为僧后,性情大变,肆意妄为,乖僻邪谬。 好啊,你越是这样,越难还俗回府,我这徐府下一代当家人的身份,越发地稳当! 徐琨不生气,一点都不生气,心里还生起无比地痛快畅意。 大哥,你继续这样浪荡吧,徐家就交给我来守护吧。 “兄长,老爷也是为你好。而今蔡国熙出任江苏右参议,他是徐家老仇家,朝中又有高拱撑腰,肯定会对我们徐家下手。 你孤身在外,老爷和我,担心你啊。” 徐璠发出咯咯的狂笑声,“担心我什么?担心我惹出祸事来,牵连你们了? 放心,我现在是出家人,放下世俗一切,斩断了红尘恩情。就算惹出祸事,也牵连不到你们。” 徐琨依然很耐心地劝解着大哥:“兄长,一笔写不出一个徐字来,我们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出家,出得了吗? 要不是每月家里给水月禅院供奉,你能过得这么快活? 要不是你是徐相长子,那么多人会对你阿谀奉承,围着你转? 大哥,你说你出家,放下世俗一切,斩断了红尘,都是空话。真要是斩断了,大哥,你应该青灯古佛,暮鼓晨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坐在地上的徐璠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自己的二弟,很想在这张笑眯眯的脸上打上一拳。 可是徐璠说得没错,自己虽然出家,可徐府还是自己逍遥快活的根源。只要放出风,前首辅徐公与长子断绝关系,自己明天就会被换上粗布僧衣,素粥清汤度日,过上真正出家的清苦日子。 徐璠迟疑了一会,最后说道:“你回去告诉老爷,我心里有数。” 徐琨笑了,带着胜利的得意。 他左右看了看,轻声地问道:“那两个写手,都料理干净了吗?” 徐璠看了他一眼,“放心,我替家里办这种事,比你办得多,绝对干干净净的,一点手尾都查不出来。” 徐璠知道,家里要大费周章,通过自己这个出家人去办这件事,就是想着万一出事,好抛出自己,壁虎断尾,保住徐府满门富贵。 自己的父亲老爷,一直都是这样寡恩薄义。 徐琨满意地点点头,这也是他来找徐璠的主要目的。现在三大禁书案闹得沸沸扬扬,锦衣卫跟疯了一般,在四处查办。 还有暗地里的东厂、商业调查科,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查到了什么。 父亲也有些心虚。这要是被抓到把柄,皇上千里长的大砍刀,肯定会毫不犹豫从京师砍到华亭来。 徐琨拱了拱手,“兄长,忠言逆耳利于行,还请你以后多多思量,少做忤逆之事。” “忤逆之事?老爷叫我弑君谋反,我也要顺着去吗?” 徐琨被徐璠的话堵得无话可说,他刚才还和蔼可亲的脸色,骤然变了,“大哥,请务必记住了,你姓徐,享用徐家的荣华富贵半生,可千万不要忘记了。” 徐琨离开水月禅院,来到另一处太湖别院,杏月楼。 这里的景色绝佳,比水月禅院更胜一筹。 徐琨急着赶来与一帮“志同道合”的好友相聚,商议大事。 “子佩,你来得正好,我们筹谋成立复兴社,你当为首脑!” 今日这些人包了杏月楼的一处院子,徐琨一走进来,众人就急吼吼地说道。 “复兴社?” “对,复儒家之圣,兴名教之盛。而今异端邪说横行,名教备受打击,尤其是元美公等江南名士大儒,被逐出朝堂,这是赤裸裸对吾等的羞辱! 现在庙堂上全是奸贼佞臣,我们要奋发直起,聚得人心,振奋士气,复兴圣教!” “好!” 众人大声叫好! 气氛都烘托到这个地步,一向爱出风头的徐琨当仁不让,慨然答应担当复兴社社首之职。 他当即拿出徐府预备当家人的气势来,安排这位为文字管事,那位为庶务管事,这位财务管事,那位为外联管事。 又叫来店家,摆上四桌席面,普天同庆。 吃吃喝喝中,一位好友凑到徐琨跟前,故作神秘地说道。 “子佩,知道吗?京师出大事了。” 徐琨不在意地反问一句:“还能有什么大事?” “高拱死了!” “高拱死了?”徐琨右手一哆嗦,酒杯差点掉到地面,“他怎么死的?” “他被斥贬回乡,十天前到临清驿站时,突然暴毙而死。有人说,他坏事做得太多,冤魂索命。也有人说,他得罪了皇上,在京城碍于先皇的面子,不好收拾他,等他离了京,皇上就派天兵天将要了他的命。” “无稽之谈!” “什么无稽之谈?皇上登极那天,满天的神仙都下凡了,六御天帝、三清天尊都到场了,京城百万军民官庶,都亲眼所见,能做得了假?” 徐琨还是不信:“无知百姓,粗鄙愚钝,能知道什么?” “皇极殿前参加朝会的文武百官都看得真真的。我的叔叔当时就在那里,写回来的书信白纸黑字,没有半分作假。” “无非是江湖艺人掩人耳目的把戏而已。要是我在,当场就能揭穿它。”徐琨还是不信,不过他更关心高拱的死。 “高拱十天前横死,怎么报纸一个字都不提?” “高拱怎么死的,还没有定论,谁敢出声胡乱说啊。 我的一位同窗好友,那天路过临清正巧遇到。昨日他回到苏州,悄悄告诉了我这个消息。现在我也只敢告诉子佩兄你一人,其余人一个字都不敢说。” 徐琨眉头皱得更紧,强打精神,强颜欢笑,陪着众人欢宴了一场。离开杏月楼,当晚雇了一艘快船,直奔华亭,天亮时赶到了徐府。 徐阶刚起床洗漱完,坐在花厅里准备吃早餐,徐琨匆匆跑进来。 “儿子给老爷请安。”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老爷,出大事了,京里。” 徐阶长长的眉毛轻轻一动,挥挥手,示意下人们都离开,花厅里只剩下他和徐琨两人。 “老爷,高拱死了。” 徐琨把他在苏州得到的消息,详细跟徐阶说了一遍。 徐阶猛地站了起来,背抄着手,在花厅里来回地踱步。 “高肃卿怎么能死呢!他一死,这事情就麻烦了。” 徐琨跟在徐阶身后,听到这句话,连忙问道:“老爷,三禁书的事?” 徐阶没有出声,但脸上的神情却是默认。 徐琨连忙说道:“老爷,大哥那边把手尾都清理干净了。” 徐阶摇了摇头,脸色凝重地说道:“高拱因为三禁书被斥贬出京。要是他安然回到新郑,这件案子查个一年半载,等风声过去,不了了之。 可是高拱死了,那皇上就必须把这件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老二啊,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我们皇上查不明白的!” 徐琨看到徐阶目光闪烁,透着狠辣的光,心里一凛。 爹,你不会要把大哥杀了灭口吧? 那我接班人的位置,就坐稳了? 正想着美事,有管事匆匆走了进来。 “老爷,扬州急信。” 徐阶连忙接过来,拆开看完后,脸色更加难看。 “老爷,怎么了?”徐琨小心地问道。 “蔡国熙前日在扬州官衙里上吊自缢。” 徐琨吓得脸色发白。 “自缢,老爷,这蔡国熙怎么这个时候自缢?” “怎么,你还得叫人家挑个黄道吉日?”徐阶瞥了他一眼,“要出大事啊。你先出去,容老夫好好想一想。” “是!” 徐琨连忙退出花厅,临出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父亲徐阶坐在椅子上,孤单的身影,显得格外苍老。 第二十八章 臣恳请皇上明断 此时的京师,正因为高拱之死,闹得沸沸扬扬。 各种流言在坊间和府邸里疯传。 有说书人和唱曲的,冒着风险蹭热度,把各种流言中最吸睛的情节糅合在一起,使劲地编故事,疯狂地吸流量。 也成功地把自己送到了新的舞台,锦衣卫镇抚司大狱里。 这天,新任礼部尚书潘晟、户部尚书王国光、光禄寺左少卿曾省吾,一起进到内阁值房里找到了张居正。 四人坐下来后,潘晟开门见山地问道:“元辅,高拱之事,西苑到底怎么个章程?” 在众人眼里,内阁总理等于此前的内阁首辅,只有等真正认识到内阁总理的权柄后,他们才会改变称呼。 张居正捋着胡须,坐得十分端正。 这些日子他奉命组阁,六部尚书、诸寺正卿的人选,皇上跟他商议过后,很快就定下来。侍郎和少卿人选,又商议了几日,几经更换,也终于定下。 人事即政治。 君臣携手新政改革的第一步,顺利迈出。 忙完人事,张居正请旨成立了内阁条例司,以心腹王篆为治事郎中,执掌此司。 条例司专司制定内阁条例,六部诸寺名义下发的条例叫部令,内阁下发的条例叫政令。即内阁以及六部诸寺下发,各省布政司遵行的部令政令,皆出于内阁条例司和王篆之手。 张居正过目票批后,再呈送西苑。 留中的,表示万历帝没有任何意见,内阁遵行便是。 御批有所修改递出来,遵照万历帝的意见修改,再呈送西苑。 御批驳回的,或该条例终止,或全部重新拟定。 还有其它诸多事宜,万历新政,就从新制开始。千头万绪,都需要内阁总理张居正一一理顺处理。 这段时间忙下来,他清瘦了许多。 听到潘晟的问话,张居正的双眼闪着精光,“皇上已经当面给我和大洲口谕,此案叫内阁与都察院联合办理。 本阁已经派遣精干吏员,连同都察院御史,急赴临清,实地勘察。” 曾省吾担忧地问道:“元辅,该不会是有人暗害了高公吧。” 王国光看了他一眼,悠悠地说道:“三省,话不要乱说。有人暗害高公?谁暗害的?最关键的是谁指使的?” “坊间传闻,是前首辅少湖公花重金请得杀手,暗害了高公。” “无稽之谈!”潘晟和王国光不屑地说道。 “两位尚书老爷,此事不是空穴来风。高公生前安排了蔡国熙出任江苏右参议,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人算不如天算,蔡国熙那边还没有发作,高阁部却塌了台。 据说这些日子,少湖公在府中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听到高公被褫职,徐府连放了三天鞭炮。 还说此前嘉靖朝和隆庆朝,高公和少湖公明争暗斗,仇深似海啊!趁着高公塌台,少湖公老账新账一起算,给高公来个一了百了!” 潘晟摇摇头,“三省,要不你不要去光禄寺,干脆去南城茶馆说书去算了!说得这么精彩,身临其境啊。难道这些编章回的人,亲眼所见这些事?” 张居正看了一眼两人,把目光放在了脸色凝重的王国光身上。 “汝观,你可有话要说?” “元辅,要是有人暗害了高公,嫁祸给你?” “嫁祸给本官?” “元辅,隆庆年间,你跟高公明争暗斗,争夺新政改革的主导权。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 现在皇上即位大宝,你与高公胜负已定,而且王遴、王世贞等一干迂腐酸儒,也被清理出朝堂。 可是他们的门生故吏众多,明里争不过,他们就暗施毒计,想法加害高公,再嫁祸于元辅头上。 一石二鸟。” 是啊,确实是一石二鸟。 在那些保守派眼里,以新政为投机的高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把他除掉,再嫁祸给张居正,让他们一起完蛋。 岂不快哉! 室内一片沉寂,过了一会,曾省吾摇了摇头:“高公出京回乡,身边有翊卫司的军校,难以得手。 再说了,现在元辅执掌内阁,六部诸寺皆听从号令。执掌都察院的赵中丞,与元辅同为西苑近臣,交情深厚。 他们就算费尽心思,加害高拱,刑部是我们的人,都察院也是我们这边的人,他想怎么嫁祸给元辅?” 潘晟连连点头,“有道理!三省说得极有道理。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做下来,好处没有,还要甘冒巨大的风险,这些酸儒不会如此无智吧。” 张居正捋着胡须,幽幽地说道:“汝观,不妨说透一点。” 王国光脸色稍微闪了闪,看着潘晟和曾省吾,“思明刚才说得没错。刑部和都察院都是我们的人,他们想嫁祸也无从下手。 那么反过来,我们却有从下手!” 曾省吾吓得差点从座椅上弹起来,说话有点结巴。 “汝观,你.你是想把此案办成那些人加害了高公,还意图嫁祸元辅,办成铁案,以便斩草除根” 把高拱暴毙一案办成这样的大案,对于大权在握的张居正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 当初他听闻王遴等人意图在二月初一朝会上发难,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利用他阁老兼吏部尚书职权,再加上考成法试行,直接把王遴等人停职。 手段十分狠辣。 可惜万万没有想到,保守派施展了瞒天过海之计,把上窜下跳的王遴等人推出来当箭靶,吸引众人注意力。 实际上王世贞等人暗地里勾连,还与高拱、葛守礼等人达成了默契,各取所需,在朝会上一起发难。 幸好皇上是受命于天的真龙天子,一场满天神仙下凡同贺的神迹,击碎了一切。 不仅如此,皇上还将计就计。 你们不是弹劾上天有异象示警,应在朝中有奸佞吗? 皇上干脆把内阁全体阁老、六部尚书、诸寺正卿全部免职,即应了天象,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又趁机重建新的中枢机构,重新分配权力。 在座的张居正、潘晟、王国光、曾省吾都知道,要是二月初一朝会上,要是让王世贞等人得手,首当其冲的必是张居正。 他会陷入万劫不复,那么一向与他亲近,被视为一党的潘晟等人,也会遭到疯狂反扑,下场可想而知。 潘晟、王国光和曾省吾忍不住看向沉寂如水的张居正。 张叔大心里不会愤怒吗? 怎么可能! 他如此心高气傲之人,差点中了王世贞等人埋伏,差点一世英名、半生前途全部毁掉,他不恨吗? 恨! 当然恨啊! 既然心里有恨,那么高拱暴毙就是大好机会,把它办成一件大案,然后蔓抄株连,把逃出生天的王世贞等人,还有在地方上为他们摇旗呐喊的那些同党,一网打尽,以除后患! 潘晟和曾省吾对视一眼,心中迟疑,要不要劝一劝? 此事真要是办成,牵连那就大了去。 当今皇上又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这些年犯到他手里的重罪之臣,基本上就一个下场,弃市。 就算同祖同宗的宗亲,诸藩亲王、郡王,看着同为太祖子孙的面子,给他们留了个全尸,绞刑。 这对师生要是达成了默契,那是要血流成河啊,说不定比嘉靖朝大礼仪之争还要恐怖。 潘晟和曾省吾犹豫着正要出声,有人在门外禀告道:“老爷,西苑来了中官,说皇上有急事要召见你。” 张居正马上起身,拱手对三人说道:“三位仁兄,张某先去西苑复命,失陪了。” 说罢,提着官袍衣襟,匆匆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曾省吾忍不住抱怨道:“汝观,你看你,出了个什么主意!” 王国光叹了一口气不答话分辨,潘晟在一旁说道:“三省,你错怪汝观了。他是察觉到叔大有此想法,所以才故意在你我面前挑明,就是想让我们一起帮着劝劝叔大。 可惜,此时却来了皇命,叔大去了西苑,要是趁机把此事密奏于皇上,达成默契,那就是一场惊天大案啊。 你我恐怕真要青史留名了,只是这名是美名还是恶名,不好说了。” 曾省吾目光闪动,脑子里不知转了多少圈圈,突然改了主意,咬了咬牙,狠狠地说道:“怕什么!青史留名,青史是胜利者编撰的,我们只要大获全胜,以后肯定留下美名。” 潘晟和王国光很是奇怪,“三省,你怎么突然转了念头?” 曾省吾咬着腮帮子说道:“水濂公、疏庵公,他们的手段,我们都见识到了。天降异象,要是让我们扛下来,死路一条啊。 现在朝争斗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上次要是他们获胜了,会大仁大德放过我们? 既然已经生死相搏,就不要再想着留三分余地好日后相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还有什么好相见的!” 张居正急匆匆地来到紫光阁,朱翊钧见到他,开门见山地说道:“张师傅请坐。刚收到急报,江苏右参议蔡国熙,在官衙里自缢了。 生前,他托江苏兵备使方一质转呈的遗疏,也被方一质用六百里加急,送到京师,刚刚送到朕的手里。 张师傅,你看看。” 祁言从朱翊钧手里接过那份遗疏,转递到张居正手里。 蔡国熙在遗疏里说得直白,说他出任江苏布政司右参议,就是高拱运作,目的之一就是盯住江苏的田地清丈和人口普查。 天下财赋在东南,东南在三吴。 上任之前,高拱切切交代了蔡国熙,一定要把苏州、松江、常州这富庶三府的清丈普查工作办好,立下大功。 同时也借着田地清丈、人口普查一事,把徐府和徐阶好好收拾一下,让受过其辱的两人出一口恶气。 蔡国熙在遗疏里说道,他到江苏布政司就任,上下左右都知道他的目的,于是设下了重重阻碍,让他举步艰难。 蔡国熙自陈道,他完全是靠了高拱的鼎力支持,咬着牙坚持,这才慢慢见到了曙光。其中艰辛,难以言语。 可是高拱被斥贬的消息传到扬州,蔡国熙如同被雷击。 而知道他失去靠山的江苏官场,迅速变脸,处处给他难看,甚至连布政司的小吏都敢给他脸色看,故意下套刁难他。 最后蔡国熙接到从临清顺着运河传过来的高拱死讯,他万念俱灰,顿时萌生了死意。 在遗疏里,蔡国熙控诉江苏官场,上下与地方世家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不仅肆意巧取豪夺,还上下联手,一起隐匿田地,逃逋赋税。 陷害忠良,欺瞒君上. 在遗疏最后,蔡国熙血泣道,他是被江苏官场和地方世家,联手逼死的。 他死不足惜,只是可恨江苏官吏和地方世家,上下联手,为非作歹,是天下最大的一伙硕鼠! 他现在以死明志,以遗疏的形式把江苏的详细情况向皇上禀告,请皇上派遣钦差,整饬江苏吏治,打击豪强世家,澄清东南。 张居正看完后,后背不由地冒出几滴冷汗。 他意识到,蔡国熙之死,跟自己的恩师徐阶脱不了干系。 徐阶是江南世家领袖,门生故吏遍及东南。又有好几位门生在朝中大用,比如自己这位内阁总理门生。 江苏官场上,谁要给他面子。 以前蔡国熙还有高拱罩着,江苏官场多少给几分面子。现在高拱自己都塌台了,谁还给他面子? 落井下石! 要是追查蔡国熙一案,搞不好就要查到恩师的头上。 可是不查,朝廷的威严何在? 自己刚上任内阁总理,大行考成法,却坐视这种事情发生却不追究,地方各省,以后谁还鸟自己的部令和政令? 张居正心中迟疑不决,朱翊钧看着他脸上的神情,猜出一二,也不着急催,拿起御案上另一份奏章看了起来。 过了几分钟,张居正微微嘶哑着声音说道:“皇上,前些日子,前阁老兼户部尚书高拱,在临清驿站暴毙,臣奉诏派遣了专案组下去查办,现在又出现江苏布政司右参议被同僚和地方世家豪强逼迫自缢。 两件案子看似有关联,又不像一体。且案情复杂,看得云山雾海,臣也有些糊涂。” 张居正停住嘴咽了咽口水。 皇上,这两件事太大了,背后又牵扯太多,还涉及到臣,臣真得扛不住,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噗通跪在地上,颤声说道:“臣恳请皇上明断!” 第二十九章 恩师,我们各安天命吧! 朱翊钧起身,绕出御案,走到张居正跟前,伸手扶起了他。 “张师傅,请安坐。” “谢皇上。” 看着张居正惶惶不安地在座椅上坐下,朱翊钧心里感慨万千。 中外古今,任何一位改革者都不容易。 生前异常凶险,死后背负骂名。 历史上的张居正,对大明狠狠砍了两刀,一是考成法;二是清丈田地,实行一条鞭法。 两刀下去,大明被割除了部分腐肉,突然又精神了,续命几十年。 可他死后,保守派的反扑异常疯狂。 家人被关在家里待查,活活饿死了好几人。长子张敬修被清廉刚正、名满天下的清官丘橓严刑拷打,追索张居正生前贪墨的脏银。 编造的金额没有达到清官认定的贪官标准,继续严刑。 求死不得的张敬修,只好胡乱攀咬,说把脏银藏于张居正重要党羽府中,金额高达两三百万两银子。 大清官丘橓这才心满意足地上疏结案,说自己刚正不阿,又为大明挖出一只大硕鼠,为民除了大害。 历史上张居正的改革,在自己看来,还只是触及皮毛,就遭到了疯狂反扑和清算。 现在自己身居幕后,由张居正主持的改革,会深入保守派的灵魂,不知道会引起多么疯狂的反扑。 敢反扑? 呵呵! 朱翊钧理了理思绪,缓缓开口。 “高公之死,很蹊跷。虽然说满腹积怨,一腔悲愤,但临出京时在送行酒宴上,豪饮数斗,把李师傅、赵师傅和张师傅你都点名怒斥了一顿。 声音洪亮,满脸红光。 结果出京几日,才到临清驿站,突然就暴毙,确实令人生疑。” “现在朝野议论纷纷,有的说他遭了朕的毒手。说朕恨他入骨,偏偏碍于先皇情面,只能放他出京,却下令东厂锦衣卫细作暗桩,不让他活着回到新郑。 于是东厂用了大内密药,什么五更迷魂散、十更丧命散、清风悲悯酥张师傅,你听听他们编的这些名词。以前的丹顶红、孔雀胆,都落伍了。 朕听了后,都怀疑紫禁城什么时候成了大明毒仙门总舵了?” 张居正勉强笑了笑。 朱翊钧继续说道:“有的说他遭了张师傅你的毒手。说你花了重金请来江湖术士,还有什么隐门方士。 下蛊,下的是什么苗疆金蚕蛊,天下第一毒,无色无味,中者毫无异常,三日后闻鸡鸣而丧命。 千里摄魂术,还有什么钉头七箭书。 在一偏僻处立一台,结一草人,人身上书高拱姓名,头上一盏灯,足下一盏灯,脚步罡斗,书符结,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礼。 至七日之午时,高拱的三魂七魄就会被拜散,再射箭到草人上,如射真人本体,草人和高拱都会喷出血来,一命呜呼。 杀人于无形,防不胜防。 可是朕翻了翻,发现此钉头七箭书,跟市面上流行的《封神传》里的情节很像啊。” 张居正实在忍不住,苦笑着说道:“陛下,这些人喜欢如此编排,越是神怪离奇,坊间百姓们越爱听。” “这就是宣教手段。百姓们喜闻乐见的,自然就听得进去。听得进去,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信了。一旦信了,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朕把这些话本给了新任太常卿蔡茂春看,叫他跟太常寺宣教局的官员好好学习研究一下。朕跟他们说,要与时俱进,要善于学习。 民间艺人,靠这些手段吃饭。吃饭是第一大事,所以他们会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找到百姓喜欢的方式和内容。 宣教局要放弃以前那些文人名士们高高在上的态度,要多写白话故事,多写百姓喜欢听的章回,再把道理融合在里面,才能获得最佳效果。” 张居正默默地听着。 他知道六部诸寺有两个衙门,自己轻易不要去干涉。 一是兵部,二是太常寺。 这两处更多的听从资政局秘书处的指令,也经常得到皇上的面命耳提。 朱翊钧看了一眼张居正,端起茶杯,“张师傅,请喝茶。这是湖南宝庆府的新茶。” “谢陛下!”张居正也端起茶杯,小口抿了几口。 “皇上,这湖南的茶不错,清香甘甜。” “湖广是要地,是块风水宝地。 前宋有言苏常熟,天下足。说得就是三吴之地。只是开发到现在,三吴包括浙北,都成了熟地,荒地几乎开垦完了。 富足盛天下。但是大明要强国富民,不能只有一处苏常。我们需要湖广熟、天下足;东北熟、天下足;安南熟、天下足。 这样熟足的地方越来越多,大明就自然而然地民富足国强盛。” 张居正知道皇上这样闲谈,一是在宽慰自己的紧张不安,二是在交底他的治国理念,让自己心里有数。 君臣知心,内阁理政时不要出现与西苑国策相冲突的错误。 张居正连忙说道:“皇上圣明,为了大明社稷和黎民百姓,竭精殚虑。” “朕是大明天子,张师傅是大明总理,我们君臣自然要好生当好这个家。” “皇上敦敦教诲,臣铭记在心。” “朕知道,张师傅是真正把大明社稷和黎民百姓放在心上,有担当有抱负的臣工,所以朕才把心里的一些想法,说与张师傅听。 一人计短,多人计长。” “臣洗耳恭听,请陛下垂训。” “王一鹗出任湖广总督,已经到了长沙。湘桂边境的那伙跳梁小丑,被汤克宽的兵马剿除大半,剩下的余孽,正在徐徐清剿。 剿除逆贼是一件事,但更重要的是开发两湖。张师傅,你说开发两湖有什么好处?” 张居正心里的焦虑和忐忑慢慢褪去,心思也转到政事上,他笑了笑答道。 “皇上是在考究臣。 此前臣在西苑,为皇上讲解经义典籍时,听皇上说起过。长江是大明的主脉,一水连三方,上中下游。 下游孕育了三吴,富足天下,现在又崛起了上海,以为龙口。 逆江而上,是江苏、南京和安徽,辐辏于三吴和上海,合为龙头。安庆以上,是为长江中游,首先是江西。 江西有鄱阳湖和赣江,已为鱼米之乡。但它地域狭长,虽富庶但不能足天下。再逆江而上便是两湖。 两湖南有洞庭湖、湘江、沅江、资江和澧水,北有洪泽湖、汉江,地域广袤,荒地众多,可大力开垦。 今年曹公从陕西固原、庆阳等苦旱贫瘠之地,迁徙了第一批百姓七百户于常德、岳州,就是迁民充实,开荒行垦的第一步。” 以前陕西宁夏面对着鄂尔多斯和土默特两部蒙古人的破边压力,必须在边关地区安置一定数量的百姓耕种,以解决部分军粮。 现在朝中有心人都知道,俺答汗莫名其妙死掉后,蒙古右翼已经不是问题,它早晚都会像左翼那样,成为大明的附属。 自此,陕西、宁夏、山西再无边患之忧,曹邦辅才敢试着迁徙几百户百姓到湖广,作为先行试点。 “王子荐督两湖,改土归流是要务之一,振兴两湖更是重中之重。两湖开化富庶,以足天下,那么长江这条长龙的龙身就壮实,后续再开化四川贵州云南这龙尾三处,就水到渠成了。” 朱翊钧欣慰地点点头,“张师傅清楚湖广之事,朕也就放心了。 《史记》有云,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什么是德?不仅仅是教化,更重要的是民生,让百姓吃饱饭、穿暖衣,安居乐业,大明江山永固万世! 改土归流也是如此。 如何从土司手里抢夺民心,当然是拼民生! 让数十万苗民吃饱穿暖,土司算个屁啊!不用我们动手,这些苗民会自己把以前压榨盘剥他们的土司绑了,送到我们跟前来。 故而,王一鹗督两湖,首要任务就是助农兴业,振兴经济。平地有水田,种稻谷,解决肚子问题。 山上有草木,可种桑、茶、桐和漆等树木,养蚕抽茧,采茶榨油,割漆伐木,再顺着水路而下,直抵三吴上海,换取棉布、白糖、盐巴、铁器。 互通有无、各取所需,才能富足殷实。两湖富足,自然就能带动湘西、鄂西,进而带动贵州、川南和云南。 只要把经济搞好,解决了百姓民生问题,什么改土归流,都能迎刃而解。” 张居正心悦诚服地说道:“皇上圣明,高瞻远瞩,庙算深远。” 朱翊钧看到张居正心结完全解开,便转回到高拱之事上。 “坊间还有传说,说高拱是被某些人暗害,嫁祸到你张师傅头上。而这些人就是王遴、王世贞的亲朋好友。” 看着朱翊钧的目光,张居正有些心慌。 “这才是无稽之谈。那些有心人怎么嫁祸啊?一查就能查出来,最后被顺藤摸瓜抓到尾巴,然后跟着王遴一起去西市口,还把原本放还回家的王世贞也送去西市口。 这谣言,编得不高明,还居心叵测!” 张居正心跳得非常快,几乎要从胸口破壁而出。 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皇上啊。 自己肚子里的那点小九九,皇上眨眨眼就知道了。 他刚才这番话,这是在敲打我啊。自己要是还把高拱之死栽到保守派头上,就真得不识抬举了。 朱翊钧把张居正脸上的神情落在眼里,继续说道。 “朕接到急报后,马上发八百里加急,叫当地几位名医看了高拱的遗体,回禀在这里,张师傅可以看看。” 张居正接过禀文看了一眼,目光闪烁了几下。 “想不到,陛下,臣真是想不到啊。” “朕也想不到。只是此事已出,那就好生解决。张师傅,高拱暴毙一案,让兵部谭公和刑部王公去查吧。” 让兵部尚书谭纶和刑部尚书王崇古查? 张居正脑子转了一圈,明白过来。 高拱死在临清驿站,驿站归兵部车驾司管。兵部尚书谭纶去督查此案,合情合理。 再加上一位刑部尚书王崇古,规格够高了。 关键是接下来的棋就好走了。 自己想利用高拱之死,皇上也想利用高拱之死下棋。 只是皇上这步棋,似乎更高明一些,更光明正大一些。 “皇上英明!臣回去就行札文,着兵部和刑部联合查办此案,尽快回禀。” 张居正看了一眼朱翊钧,小心地问道:“皇上,那江苏蔡国熙一案,该如何查办?” 蔡国熙一案,很有可能查到他恩师徐阶头上,张居正有些投鼠忌器。 可是他又如此,如果此案不严办,内阁威信荡然无存,自己这个内阁总理,以后在地方官吏以及世家豪强面前,就是个屁! 胡同捉驴两头堵! 所以张居正才想着把球踢给皇上。只要皇上御口发了话,他也就对徐阶有了交代。 恩师啊,不是门生不竭力维护你,是皇上亲口发了话,门生也顶不住,我们师生两人,只能各安天命了! 朱翊钧也看透张居正的小心思,不过他跟他皇爷爷嘉靖帝不同,没有那么多小心眼和小心思。 身为人君,你必须支棱起来,替下面的臣子们撑住,给他们台阶下,这样才能更好地把事情办好了。 朱翊钧点点头,“逼死地方大员,国朝前所未有,必须严办。此事朕选好了人选,张师傅不用担心。 过几日,朕正式宣诏,派专员去查办此案。” 派专员查办,还是严办! 已经选好人选。 张居正心头一动,知道皇上选定的人选是谁了。 恩师,这回我们真的要各安天命了! 第三十章 皇上,万万不可啊! 张居正被祁言送走后,冯保走了进来。 “皇上,太后、皇后、贵妃和几位嫔妃,都到了,就等着皇上了。” “等朕去换身便服。” 换好一身盘领窄袖青色袍,前胸后背左右肩各织一条赤色盘龙。 系上一条束金、琥珀和透犀所制的革带,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也就是大家所称的翼善冠,脚蹬一双鹿皮所制的轻便靴子。 朱翊钧转出屏风,对冯保说道:“走吧,不要让她们久等了。” “皇上,要不要坐步辇?” “不坐。朕天天坐着批阅奏章,得闲就多走走,活动筋骨,有好处。” 冯保在身后说道:“皇上打小就知道强身健体,龙体龙精虎猛,肯定能超越太祖皇帝,成为我大明第一高寿皇帝。” 朱翊钧哈哈大笑,“好,我们君臣二人就好好活着,朕争取成为第一高寿皇帝,你啊,争取成为禁内第一高寿内使。” “谢皇上,奴婢一定不负使命。”冯保微弯着腰、低着头,落在后面半步笑呵呵地说道。 两人走在湖边的林荫路上,朱翊钧突然问道:“冯保,孟冲安置好了吗?” “回皇上的话,孟冲已经病毙没了,尸身送到西直门外净乐堂火化了,骨灰安置在堂里西塔眢井里。” 冯保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韩汝是他入宫前的本名,现在去了天寿山下的福灵院。” “天寿山福灵院,那里风景好,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黄公在那里住得就挺好,四月初五,朕去祭拜皇爷爷时,看他气色很好。” “回皇上的话,干爹在那里每日念经静修,得闲了就去钓钓鱼,放放羊,过得逍遥自在。” “黄公忙碌操劳了一辈子,也该轻松惬意些时日。” 垂柳泛翠,湖水荡绿,阳光照在湖面上,闪着粼粼亮光。 朱翊钧信步走进湖边的小亭子里,双手笼袖,对面看到一只翠鸟,站在湖边芦苇荡的芦苇叶上,随风飘荡。 突然双翅一展,如闪电一般飞过,掠过湖面,叼起一条小鱼就疾飞而走,无影无踪。 “嗯,还是有些活物的好,显得有生气,没有那么冷清。” 冯保还没来得及接腔,朱翊钧突然问道:““冯保,你说高拱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仿佛一个焦雷在他耳边炸响,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使劲咽了几口口水:“皇爷,奴婢该死,奴婢小心眼,惹了大错,给皇上添麻烦了。” 朱翊钧回头看着不停磕头认罪的冯保,“你啊,还是忘不掉太极殿上,高拱对你公开的羞辱。” “回皇上的话,奴婢是残缺之人,除了对皇上一颗赤心忠胆,对其他人都是小心眼。可奴婢只是想气气他,出口恶气,绝没有想要他性命的意思。” “真得吗?” 冯保连忙解释着:“回皇上的话,从沧州开始,各驿站的驿吏和驿卒都被奴婢的人提前收买了。 故意给高拱难堪,当众羞辱他一番。 高拱气愤不过,每次都与驿卒和驿吏大吵一架,吵得脸红耳赤,再喝下两三壶酒,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地上,众人扶他回屋睡觉,第二天一早就离开。 每处驿站都是如此,高拱也习以为常,不想到了临清驿站,他第二天一早就再也起不来。驿吏还叫了当地的名医,说嘴唇乌紫,嘴角有唾沫,右手抓胸,双目充血,是心绞痛猝死症状。” 高拱脾气暴躁,经常是满脸涨红,一看就是高血压症状。又爱喝酒,应该有心脑血管疾病的隐患在身。 回乡途中,屡遭小吏驿卒羞辱,心高气傲的高拱肯定是血压飙升。再加上每晚拼命地喝酒,简直就是在作死的边缘疯狂地试探,能活着回新郑就是老天爷保佑。 到了临清驿站,老天爷一时疏忽,他就因为心血管病猝死,挂掉了。 朱翊钧转过头去,看着粼粼湖面,“你啊,给朕出了一个难题。朕答应过父皇,要好生照顾高先生。 结果倒好,活活被你给气死。” 冯保磕头道:“奴婢罪该万死,请皇上严惩。” “朕叫兵部谭公和刑部王公去查高拱猝死案,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冯保后背全是汗,东厂里真的有皇上的耳目,自己那点小心思,全瞒不过皇上啊。 皇上说这话,是在敲打自己。 自己想把高拱猝死的祸扣在王世贞等旧党头上,为盟友张居正铲除敌手余孽的计划,皇上洞悉如烛,就不要再玩这样的把戏了。 冯保连连磕头:“回皇上的话,奴婢绝不敢插手,奴婢马上把那边的人手撤回来。” “起来说话。” 冯保知道自己终于过关了。 皇上对高拱没有多少感情,以前确实想用他,以为新政改革的主力军。结果这厮自己不争气,毫无担当,最后还暴露出新政改革对他而言就是一场投机。 皇上毫不犹豫地就抛弃了他。 要不是先皇驾崩前有叮嘱,早就弄死他了。 现在自己“无意间”气死了他,说不定皇上还觉得不错。 冯保在心里继续揣摩着。 叫兵部尚书谭纶去查高拱案,皇上什么意思? “大明的驿站以前是地方摊派扰民的主力军。张师傅行新政,立新财税制,驿站将会是个无底洞。 可兴工商实业,流通是第一位。而驿站是流通的重要一环,大明万万不能缺少它。既然如此,那就借着这次机会,好好整饬一番。” 朱翊钧慢慢走出小亭子,信口把自己的意图说给了冯保听。 原来是这样! 冯保知道,大明驿站系统包括水马驿、急递铺、递运所三种。 急递铺传信,递运所运货,水马驿站招待有兵部驿符的人,包吃包住不说,你要是背景够硬,人够横,还能从驿站头上敲诈一笔“差旅银子”。 国朝中期,驿符被兵部当成人情大量发放,各地驿站住满了各色各样手持驿符的人,产生的费用由当地摊派,确实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皇上早就想改革驿站,裁减这笔负担。 正好,高拱被驿站的人气死,这整饬的借口不就来了吗? 皇上也是善于借船过河的人。 不过皇上这么一说,自己也要把手尾收拾干净。 谭纶和王崇古都是精明人,跟自己也没有多少交情,要是被他俩查到什么蛛丝马迹,那就是大麻烦事。 过了玉河桥,绕过承光殿,从太液桥来到琼华岛。琼华岛北面有一处码头,上面停着一艘画舫。 画栋雕梁,金碧辉煌。 太后陈氏坐在船舱正中间,皇后薛氏坐在她的右下首第一位,贵妃宋氏坐在左下首第二个座位上。 曾氏、许氏、王氏、董氏、葛氏分坐两边。 每人前面有一张桌几,摆着茶水、瓜果和糕点。 穿着一身飞鱼服,戴着三山帽的杨金水站在中间,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时不时引得众人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万福和刘义在两边伺候着,时不时给众人添热茶,补瓜果。 陈氏笑得抹着眼角的眼泪,突然看到众女都往旁边瞥,她顺着往那边一看,看到朱翊钧和冯保,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原来是皇上来了,难怪你们的心都不在这了。好,你们都去迎迎吧。” “是太后。” 薛氏打头,宋氏第二,七女下了画舫,在码头上恭迎朱翊钧的到来。 “臣妾拜见皇上。” 朱翊钧一眼看去,七女各有各的美。 有的俏丽如三月之桃;有的清素如九月之菊;有的是千秋绝色;有的是倾国佳人;有的如荷花羞玉颜;有的似月赛霜花照水;有的是秀色掩今古。 朱翊钧挥了挥手,“都起身,今儿是家宴,不必拘礼。” 杨金水、刘义和万福在船头跪拜行礼:“奴婢拜见皇上。” “起来。今儿内监四大貂珰,都到齐了,你们也是朕的一家人,得闲一起聚一聚,不要拘束。” 万福等人心里一暖。 他们知道这是皇上的客气话,可是能从皇上嘴里得到这么一句话,已经知足了。 朱翊钧进了船舱,给太后行礼:“儿臣拜见太后。” “快把你们皇爷扶起来。自己叫着别人不要拘礼,自个却这么讲礼。” 陈氏还是坐在上首位,朱翊钧坐在左下首第一位,与右边的皇后薛氏对坐。贵妃宋氏坐在他的左手边。 陈氏开口了,“皇上在这,哀家该说的还是要说,当着面说。皇上,国丧已过,我们该过日子就要过日子。 军国大事,哀家妇道人家也不懂。哀家只知道,皇上最要紧的就是诞下子嗣来。有了皇子,内外官庶军民才安心啊。” 薛氏七女脸上满是娇羞。 朱翊钧答道:“儿臣知道了。” 陈氏盯着他,“皇上,你不要嘴里说知道了知道了。哀家知道你勤政,一心扑在军国大事上,可是诞下子嗣,也是大明的大事。” 朱翊钧笑了,“儿臣已经叫他们把西苑玉熙宫、清馥殿等处都收拾好了,分了七处住处,瑶华宫最大,就让皇后住。 另一处关雎宫就让贵妃住。其余醉霞阁、凝香阁、清韵阁、淑景轩、绿绮轩,就由皇后安排吧。” 陈氏嘴角挂着笑,十分满意。 她十分清楚朱翊钧的脾性,非常不习惯住在紫禁城,住一夜都不行,所以宁可一直住在西苑。 现在把皇后贵妃都召到西苑,这是集中火力办大事啊。 陈氏故意说道:“皇上,你把她们都叫到西苑来,哀家身边没人陪伴,那可不行。” 朱翊钧笑着说道:“那太后也搬到西苑来住,大高玄殿还空着。那里离梨园近,太后想听戏,抬脚就去了。” 陈氏摆了摆手,“算了吧,哀家还是住在慈庆宫。不过这梨园,哀家肯定是每天都要来的,戏瘾上来,一天不听就难受。” 王兰儿开口道:“国丧刚过,西苑戏台重开,传到外朝,臣妾担心御史清流们会鼓噪。” 陈氏点点头,“我的好儿,说得极是,咱们总得避忌着些。” 朱翊钧看了一眼王兰儿,“太后,儿臣昨个跟李师傅见了面,说起居丧之事。国丧百日,臣子们丁忧却是三年,这叫什么事? 哪有君上做的是一套,却叫臣子们做的另一套。虽然说我朝以孝治国,但是叫臣子们丁忧三年有些过了。 而且只是文臣丁忧三年,武臣却只是给假百日。 为什么要区别对待?难道文臣平日多不孝,所以才要丁忧三年补回来?” 陈氏哈哈大笑,“皇上还是这个样子,说话尖酸刻薄。不过话却说得有理。那皇上想怎么个章程?” “儿臣让李师傅在律政院编修《国律》官制时,规定文武百官,一律丁忧丁艰百日,丧期过后即可复任。 不过有臣子要坚持古礼,非要守孝三年,朝廷也不反对。只是三年期满你回来,没法即刻复任,还得慢慢等吏部调剂安排。” 陈氏笑了。 真要是这样,谁还假惺惺地守孝三年啊? 多少官员恨死了三年守孝的规定。 正是事业上升期,丁忧丁艰接踵而来,三年又三年,多耽误事。 王子鹗为什么三十六岁就高居督抚之位? 除了少年得意之外,关键是他父母早亡,只有一位义父在世,还极为长寿。别人耽误六年,他在那里嗖嗖地升官,谁赶得上他啊! 改了好,省得在这个虚伪的守孝制度下,发生多少荒诞的事情来。 陈氏说道:“这是军国大事,哀家是妇道人家,不懂,皇上看着办就是。” “是。” “好了,你们也不要拘着了,盼了这么久,现在把你们皇上拉来了,有什么话,你们自个跟他说吧。” 薛氏抿着嘴唇,娇嫩的脸涨得微红,突然开口道:“皇上,臣妾想组建一支马球队。” 此话一出,画舫里一片寂静。 组建马球队? 肯定是在嫔妃和宫女里招募善骑者,西苑有个内校场,正好。 只是此事传到外朝去,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干什么呢? 这样荒诞的事,也就前宋大昏君徽宗做过。 皇上,难不成你要做大明的宋徽宗吗? 万万不可啊! 第三十一章 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众人看着朱翊钧,朱翊钧却不以为然。 不要把明朝想得死气沉沉,以为上下都被程朱理学毒害,女人个个金莲小脚,大门不迈二门不出。 皇宫的嫔妃,为了争宠,各个身怀绝技,卷得不行。 前朝历代有记载的不说,历史上万历帝的孙子,出名的大败家子外加勤政天子崇祯皇帝,宠爱的妃子有原籍苏州,精通各种乐器,吹拉弹唱都拿手的音乐达人;有善骑射,马球射箭玩得贼溜的“新时代女性”。 只有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为了嫁入豪门,实现阶级跳跃,才多会从小裹小脚,满足某些变态男子的爱好。 想在高门大户,乃至皇宫的万紫千红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必须从小培养各种兴趣爱好,比后世课后兴趣班还要残酷。 琴棋书画、能歌善舞是标配,裹了小脚怎么善舞? 不学习骑射,万一皇上喜欢这一挂,你不干着急吗? 艺多不压身,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组建一支女子马球队又怎么了? 你们文人士子在北京东西二院、南京十四楼教司坊,还有北京西河沿、草场厂以及南京武定桥东、会同桥南,官妓私妓玩得飞起。 公开纳妓为妾,姬妾“共享”.深宅大院里,各种变态的都敢玩。 不要说道德底线,已经是道德真空了。 结果到朕这里,就要高标准要求,后妃要读《列女传》,要守妇德,以为天下楷模。组建一个女子马球队,你们骂,说要亡国了;后宫多听几场戏曲,你们说玩物丧志. 你们在变态的闺房之乐一路狂奔,没有最变态,只有更变态。 朕玩些正常的闺房之乐,怎么了? 你们再敢说,朕就敢锤死你们! 朱翊钧笑着点点头:“正好西校场有空地,那里还有御马监的马厩,养着几十匹漠南漠北、东北河曲进贡的好马。 朕时时去那里骑马,你们组成马球队,正好能用上。” 薛氏眼睛一亮,“陛下,你准允了?” “有什么不准允的? 后宫不是鸟笼,也不能把后妃当金丝雀一样养,这个不准,那个不许。天天心情郁闷,耷拉着个脸,朕的心情也被牵连了。 朕处理了一天政务,回来后苦瓜脸对苦瓜脸,这还有什么意思?马球队,朕允了。” “可是皇上,要是外朝听闻了,会弹劾的。”王兰儿劝谏道。 “让他们弹吧。朕的架阁库里,如山如海的弹劾奏章。这些文官,宽于律己,严于待人。想弹就弹吧,有的弹就抓紧时间弹。 你们还有什么爱好,统统提出来,朕允了,叫他们与你方便。” 贵妃宋琉璃说道:“臣妾会唱得几首曲儿,也爱画上几笔。恳请皇上恩准臣妾,可以在西苑里到处作画。 臣还听说教司坊有位歌姬名叫咏歌儿,歌声一绝。臣妾想跟她学学。” “嗯,准了,把她请来就是,安置在梨园里就是。”朱翊钧马上应道。 许悠莲连忙说道:“臣妾会跳得几曲舞,听闻教司坊有位舞姬名叫谢蛮儿,精通十几种舞,臣妾想跟她学舞。” “准,一并安置在梨园里就是。” 曾婉儿说道:“皇上,臣不会其它的,只会在丝绸上绣些花鸟,听闻宫里针工局有两位绣娘,被誉为天工之针。 臣妾想学学。” “准了,你请两位绣娘定时到你住处,教授你针工就是。” 朱翊钧说完,看着董玲珑和葛秀云。 两人咯咯一笑:“皇上,我俩已经入了皇后的女子马球队。” “那是好事。”朱翊钧转头看着王兰儿。 得给这些后宫深闺里的女人找些事做,舒缓心情是一方面,也让她们有了寄托处,不要有事没事玩宫心计,把后宫搞得乌烟瘴气。 找什么事做? 当然是她们最有兴趣,也最想做的。 兴趣爱好才是最大的驱动力。 王兰儿心里在迟疑,她是后妃里最正统古板的一位,但聪慧的她知道,要是自己说什么都不想要,可能会恶了皇上,也会被其他后妃的光彩掩盖。 以后平淡无奇,不再受皇上喜欢,最后被冷落,郁郁而终。 那不行! 王兰儿迟疑一会说道:“皇上,臣妾喜欢昆曲,想向春熙班旦角春秀娘学习唱曲。” “那正好,一并在梨园里。” 朱翊钧转头对万福说道:“万福,娘娘们的要求,你这位大内总管给安排一下。” “是,奴婢遵旨。” “西苑去年就做了修葺加固,把西安门、棂星门、玉河桥、承光殿、乾明门以北,重新修了一道高墙。 北面足够大,娘娘们在里面玩耍足够了。刘义。” “奴婢在。” “关防你盯紧了就是。” “遵旨。” 西苑的关防经过嘉靖帝二十多年的加固完善,高墙变成了城墙,戒备森严不比紫禁城差。朱翊钧为太孙,开始秉政时,也对西苑关防进行了加固。 时常有人进出的资政局被放在宝钞司,单独有一堵城墙与西苑隔开。 司礼监被放在灵台,就在西苑里面,与资政局隔了一道永寿门。 皇后薛氏带着嫔妃们,向朱翊钧行了万福,“臣妾谢皇上。” 朱翊钧哈哈大笑,“现在大家都是一家子,在一起生活,最重要的就是大家过得开开心心的。” 说实话,处理国政,玩权谋,朱翊钧从皇爷爷嘉靖帝身上学到了不少。 现在他成家过日子,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全是资深公务员时养成的思维方式,与嘉靖帝毫无关系。 因为到了晚年,嘉靖帝清心寡欲,身边只有朱翊钧一个人,没有什么家庭生活,也影响不了他什么。 只是朱翊钧对待家庭的思维方式,尽管与这个时代竭力融合,但依然显得非常独特,甚至有些惊世骇俗。 但朱翊钧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我要重新打造一个新的大明,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太祖朱元璋打造了大明,我重新塑造了它。 众女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欢快的声音,就像一群百灵鸟在欢唱。 朱翊钧微笑地看着她们,觉得她们就像刚加入到心仪社团的女学生们,兴奋不已。 可她们是中学生呢,还是大学生呢? 万恶的封建社会,真变态,朕要吃两颗晶莹剔透的红葡萄压压惊。 聊着聊着,几女被董玲珑的话吸引住了。 她说着草原上的生活,蓝天白云,无边无际的绿色草原,云朵一样的羊群,还有唱着歌儿骑在马上的牧民。 在她嘴里,就是大明版的诗和远方。 曾婉儿一脸向往地说道:“真想在草原上骑马,看看玲珑姐姐说的草原,住一住那里的毡包。” 朱翊钧刚把一片西瓜吃完,用手巾擦拭了嘴巴和手上的汁水。 “滦河的承德城正在修建行在宫殿。明年应该能修好。到时候朕可以带着你们去承德避暑。那里的夏天清爽凉快,还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汉蒙一家亲,蒙古左翼已经成了大明子民,也成了朕的亲戚。想必用不了多久,右翼也是如此。 亲戚吗,总要常来常往。朕以后要在承德城避暑的同时,还要接见蒙古前后左右各翼的侯伯们。 坐在一起,喝酒唱歌,骑马射箭,一家人就得像一家人的样子。” 朱翊钧的话让众女的眼睛里都冒星星,各个满脸的向往。 她们跟朱翊钧相仿,大的不过十七八岁,小的才十五岁,放在后世还是青春美少女,最是活泼好动,对未来和美好无限憧憬的年纪。 朱翊钧的“纵容”,让她们的天性都逐渐显现出来。 “真希望承德城的行在马上就修好,我们就可以过去住了。” 朱翊钧心头一动,说道:“你们这么一说,朕想起来了。承德行在是我们以后要住的居所。 不要多么奢华,但是要雅致,要住得舒服。” 众女连连点头。 对对对! “嗯,只是工部督造的那些人,朕担心其粗鄙,把承德行在修得跟暴发户和地主老财的院子一样,庸俗不堪。 朕得派一位有品味的人去看看,现场督造两三个月。” 朱翊钧右手指着冯保说道:“冯保,你去一趟承德城,在那里待三个月,专司督造行在,记得了,清新雅致,住得舒服。 就看着行在修建,其它的是城防,你不要插手。” 冯保心里一惊,还没来得及答话,薛宝琴问道:“冯保去?” 话语里满是疑惑。 “冯保精通书画,写得一笔好欧体,内廷外朝都有了名的。擅花鸟画,他的一副百花图,在琉璃厂能卖上百两银子。 他的宅子里,最雅致不过。 ‘风竹散清韵,烟槐凝绿姿。久作林下想,雅致在幽独。’ 可以说,冯保的住宅里,哪怕是最偏僻的角落,都只有雅致清韵,找不到一丝俗气。” 薛宝琴赞叹道:“想不到冯保如此才华横溢、清新脱俗。” 被皇上和皇后联袂赞赏,冯保有些骄傲,正要谦虚一句,朱翊钧又开口了。 “不仅如此,冯保还精通岐黄之术,如何修身养性,非常懂。非常懂得享受。这一点,内廷外朝也是出了名的。” 精通岐黄之术! 咚-嗡——! 冯保脑子里就像铜罄被敲响,瞬间明白。 皇上叫自己去承德督造行在,不是因为自己雅致有清韵,懂得享受,知道如何住得舒服。 皇上是在敲打自己。 高拱之事,皇上门清得很! 自己精通岐黄之术,自然能看出高拱的隐疾。暗地里指使驿站的细作每日激怒高拱,又供应大量的烈酒。 本来性情郁闷,满腹积怨的高拱想不出事都难。 自己不仅要报当初在太极殿被高拱当众羞辱之耻,还有为盟友张居正斩草除根的意思,皇上都心知肚明。 现在高拱死了,张居正身为内阁总理,大权在握,皇上不希望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自己,再跟张居正关系密切。 于是借着理由,顺口把自己支去了承德三四个月。 等自己回来,司礼监肯定大变样,自己的权柄肯定被分走一部分。 冯保觉得自己就是章回《西游记》里那只猴子,再怎么蹦跶,也跳不出皇上这位如来佛祖的手掌心。 “奴婢领旨!奴婢一定用心督造好承德行在,雅致清韵,让皇上和诸位娘娘们住得舒服。” 冯保认命地跪倒领旨。 其他人毫无察觉,纷纷夸了冯保两句。 杨金水却察觉到异常,他轻声问道:“皇上,冯公公管着司礼监,要是去承德办皇差,那司礼监的事?” “叫陈矩代管着,你有空也去帮帮忙。” “遵旨。” 冯保看了一眼恭声应道,满脸谦卑的杨金水,心里忍不住一咯噔。 我在高拱这件事上操之过急,栽了跟斗啊! 一步错,步步错。 没想到让杨金水给窜到前面去了,以后再想追,就费事了。 唉!真是悔不该当初!不该那么冲动的! 冯保的懊悔似乎被杨金水察觉到,他转头对着冯保,人畜无害地笑了笑。 第三十二章 小舅舅和大外甥 北海湖画舫上,朱翊钧一家子其乐融融的家宴过了中午就散了。 朱翊钧回紫光阁补个午觉,下午还有一堆的军国大事要处理。 陈氏跟薛氏七女约好,下午去琼华宫里一起看戏,还有几位太皇太妃和皇太妃,届时一起从紫禁城里过来。 冯保奉诏回司礼监,与陈矩交接,然后回家,收拾行李,准备明天去承德。 朱翊钧的脾性大家都知道,做事雷厉风行,点了你的名,你要是拖拖拉拉,等着挨批吧。 杨金水跟着去了一趟司礼监,一起交接,然后出了南华门,坐上马车,去东城德平侯府邸,接上德平侯世子、朱翊钧的亲舅舅李瑄。 又去接上陈承宗和陈承德两兄弟。 三人凑到一块,立即变成活宝。 陈承德和陈承宗是太后陈氏三哥,金吾卫指挥使陈名言之子。陈名言又续娶了朱翊钧亲生母亲,孝懿贞惠顺哲恭仁俪天襄圣庄皇后李氏的妹妹为妻。 所以陈承德和陈承宗不管从礼法还是亲情论,都是朱翊钧的表哥,李瑄的大外甥。 “杨公公,今儿大家聚会,是要分钱吗?”陈承宗瞪着眼睛问道。 “小爷,不是分钱,是议事。” 陈承德连忙追问道:“议什么事?” “商议以后怎么赚更多的钱。” 陈氏兄弟马上接口道:“好事,这样的事必须好好议一议。” 李瑄问道:“杨公公,有哪些人参加?” “你们三位,成国公世子朱时泰,以及成国公之弟、万景伯朱希孝,英国公世子张元功,镇远侯世子顾承光,西宁侯的五叔宋公亮,还有襄城伯和阳武侯的两位亲戚” 阳武侯薛翰现在成了国丈,可薛府人丁单薄,老来得子的独子才十岁,没法出面代表薛府处理这样的事情。 “还有二十多位银行、商社、公司的大掌柜。” “主要议什么?”李瑄继续问道。 陈承德连忙答道:“杨公公不是说了吗?议今后怎么赚更多的钱。” 李瑄拿出小舅舅的气派,毫不客气地说道:“那是目标,我问的是具体的事。” 杨金水笑着答道:“皇上说过,叫我们这些做工商实业的东家和掌柜们,聚在一起,组成一个议事机构,半官方的。以后工商业有什么事,大家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下,一起商量。” 李瑄恍然大悟:“原来是商议组建工商联的事?” 陈承德和陈承宗愣住了,“什么工商联?” “上回在西苑内校场,皇上提起过,大明工商业联合会,你俩只顾着比试骑射去了。” “没注意听。” “忘记了。” 陈承德和陈承宗讪讪地答道。 马车一路南行,沿着崇文门大街来到崇文门不远处,再右转进了东江米街。 李瑄好奇地问道:“怎么不走崇文门?” 陈承德看了他一眼,“小舅舅,你多久没来这边了?” 李瑄老实回答道:“我最近忙着备考国子监,少有来这边。” “现在南城东边,崇文门出去那一块,潘少尹在大兴土木。” “啊,崇文门这边也动起来了?不是在西边宣武门那边搞什么旧城改造吗?” 陈承宗答道:“那边是旧城改造,崇文门这边是沟渠河道改造。崇文门这边多荒地,还有横七竖八的沟渠河道,泡子河、三里河、头条河、三叉河,还有十几条叫不出名字的沟渠,里面全是垃圾。 东城、西城还有南城百姓的垃圾,一车车地全丢在这些河道沟渠里,苍蝇蚊子,乌央乌央的,跟黑云似。 太医院防疫局的人说,这些河道沟渠孳生蚊蝇,是疫病传播的根源。 潘少尹说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在城东北找了块谷地,又深又广,方圆好几里,把那里改造成北京城的垃圾场。 五城的垃圾全部倒去那里,一层垃圾,一层石灰,再埋一层土。” 李瑄好奇地问道:“这么讲究?” “可不,我们潘少尹就是讲究人。垃圾场改去那里,以后五城的垃圾谁也不准倒去南城东边。各坊各街有垃圾站,自有市政厅环卫局的人把垃圾收走,运去东北处的垃圾场。 接下来潘少尹把南城东边的沟渠河道全部挖开,该疏浚的疏浚,该修成暗渠的修暗渠。这些日子那里尘土飞扬,又是车,又是马的,乱得很。 现在大家去永定门,都该走正阳门了。” 李瑄拍了拍陈承宗的肩膀,一脸老成地说道:“不错啊,陈老六,有上进。你说起这些事,可真六啊。” 陈承宗讪讪地笑着。 李瑄比他小好几岁,可人家辈分高,舅舅啊,你能怎么样? 陈承德在旁边忍着笑:“老六去年没考上国子监,今年又没考上西山军官学院,我爹担心他在外面瞎溜达,变成街溜子,就托人给找了份事做,在潘少尹临时设的南城旧城改造暨河渠修疏指挥部,当个跑腿的。” 李瑄不敢置信,“老六,不至于吧,国子监和西山军官学院你都没考上?” 陈承宗不好意思地说道:“考国子监时,国文策论没写好,评卷考官直接给了个狗屁不通的评语。考西山军官学院.” “怎么了?” 陈承宗不好意思说,陈承德替他说。 “他在战例分析题上直接写,根据敌我双方条件研判,我方只能投降。据说评卷考官气得差点晕死过去。” 李瑄竖起了大拇指,“老六,你可真厉害啊,太生猛了。你说你这样的,西山军官学院怎么敢收你?不过我纳闷了,你好歹也是固安侯府的子孙,考官就不卖个人情?” 陈承德在一旁摇着头,脸上说不出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老六太倒霉了。两次考试,正好都赶上都察院派出右都御史海公为主监考官。” “不至于吧,两次招录考试居然把海公派出来了?”李瑄惊恐地问道。 这下连杨金水都忍不住同情地看着陈承宗。 海青天当监考官,越是像陈承宗这样家境显赫的子弟,考官们越不敢高抬贵手。 没办法,海青天盯的就是这些人。 要是被海青天抓到现行,那些勋贵世家子弟可能没什么事,考官们不仅要丢官帽,还会名垂青史。 你的名字都上了海青天的弹劾奏章! 贼拉有名气了! 陈承德还在巴拉巴拉地说着:“听说是海公在都察院闲得无聊,静极思动,然后什么考试他都主动申请去当监考官。 去年国子监招录考试,吏员招录考试,据说他也是监考官。 小舅舅,秋天的国子监考试,他可能还是监考官。” 李瑄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但嘴巴还是很硬。 “我有真才实学,我又不需要徇私舞弊,我怕什么?” 杨金水坐在对面,一直微笑地看着三人叽叽喳喳说着,只是偶尔插一两句话。 马车出了正阳门,顺着正阳门大街继续南下,从天坛和地坛中间穿过,出了永定门,拐进了南苑的东门。 南苑现在修得越发地雅致清韵。 据说营修这里的营造社大工匠,曾经整修过西苑。 西苑从隆庆元年开始,在朱翊钧的指导下,不停地整修。 有钢筋水泥,有青砖条石,直接按照后世的某些建筑理念,再结合当下的建筑风格来修。 西苑修葺得大气美奂,被传召进去过的文武大臣们,都说修葺得好,层层叠叠的花木和错落有致的建筑,相得益彰,即宏伟又幽雅。 这些营造社工匠把在西苑获取的新建筑理念,在南苑加以扩展,焕发出更加耀眼的光彩。 现在南苑的建筑,变化多端,有的建筑居然还能看到西夷、天竺和大食等异国不同的风格。 马车沿着苑里的林荫大道向内走,一直走到一家“锦华苑”。 马车进了大门,在马厅里停下,杨金水和李瑄三人下了马车,管事早早侯在门口。 “李小侯爷、陈大少爷、陈二少爷、杨公公,大驾光临,小的有失远迎。 请,这边请。” 管事带着四人穿堂走廊,往院子深处走。 前院是苏州园林风格。 假山、水池、回廊、小亭,错落有序,质朴疏朗,幽静深远。 沿着走廊爬上一座小山,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南苑湖泊,波光粼粼,浮草翠漾,水鸟惊飞。 好风景! 下了小山,管事把四人带到一座临水榭台前。三层楼高,方圆近四百米。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走近仔细一看,基脚是块石堆砌,柱子是水泥涂漆,墙壁是青砖刷腻子,也就门窗是木头做的。 一楼是大厅,厨子杂役在这里忙碌着,菜肴装盘,酒水分壶,筷子碗碟,一一理好,流水般地沿着右边的楼梯往三楼端。 管事带着杨金水三人从左边主楼梯上去。 二楼坐着一群仆人,在这里随时待命。 三楼是一间宽敞的雅间,分成八张桌子,上面摆满的美酒菜肴。 左右两边靠墙壁上的长桌子上,摆着水果、果脯、果汁,以及奶茶、豆汁、杏仁茶、藕粉、龟苓膏、八宝茶等各地特色饮料。 没错,奶茶早就宋元,或更早时期就有了。 牛奶加浓茶,草原牧民喜欢这样喝,然后流行在京城和北方,有的还往里面加磨成粉的坚果以及果脯。 到了明末和清朝,蔗糖开始盛产,价格不再高高在上,于是就往奶茶里加糖,替代价格一直不菲的蜂蜜,奶茶的甜味就更加甜蜜,甜过初恋。 据说乾隆年间,英国使团来华,喝了这样奇怪的饮料,觉得很不错,便学会了传回英国,再然后出口转内销,成了港式和台式奶茶 而杏仁茶据说最早时是一种药汤. 琳琅满目,天南海北,凡是各地市面上有的饮品,这里都能看到。 有牌面! 室内有四十来人,三三两两分站着,隐隐约约分成三四个圈子。 其中最大的圈子围着一位削痩挺拔的中年男子,一身襕衫,头戴网巾。 陈承宗、陈承德和李瑄看到他就气馁,这世上居然还有长得这么帅的男子,这叫我等情何以堪啊! 他就是兴瑞祥大掌柜、富国银行理事会会长、平安海运保险社社长,宋贵妃的父亲宋应卿。 他身边围着一群大掌柜、东家和总经理。 还有一个比较大的圈子是万景伯朱希孝,围着一群勋贵。 杨金水四人一走进来,众人转头看过来,纷纷围了上来。 宋应卿和朱希孝走在最前面,跟四人打招呼。 大家都是熟人,经常在一起聚会,寒暄了几句后,没过一会大家又散开了,三三两两聊着天。 李瑄一眨眼,看到杨金水和宋应卿、朱希孝、宋公亮、张元功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还有一人看着眼熟,哦,是阳武侯薛翰的小舅子,当今皇后的亲舅舅俞庆云。 再扫了一眼,陈承德、陈承宗两兄弟和朱时泰、顾承光等几位勋贵子弟凑在一起,还有德盛茂、联盛祥等商号的大掌柜二东家。 李瑄不想去凑热闹,信步走着,听到旁边有人在说日本的事,顿时有了兴趣,凑过去说道。 “听说日本那里有了反复,是不是真的?” 第三十三章 点金术? 众人转头一看,德平侯的独子,皇上的亲舅舅,马上拱手道:“小侯爷!” “诸位,刚才听到这位仁兄说起日本的事,在下一时好奇,就凑过来听听,冒昧冒昧。” “小侯爷客气了。” 聊日本事的那人自我介绍道:“小侯爷,在下丰盛隆商行大掌柜,申稼良。” “申先生好。” 李瑄知道,丰盛隆是大明头号大粮商。 有坊间传闻,九边一半的军粮,尤其是吉辽、滦河的边军军粮,有三分之二是丰盛隆供应。 “还请申先生说说,日本那边,到底又出什么事了?” “那是一帮贱骨头。以前我们不理它,水师每年两次巡航炮击。又各种封锁,切断海路。他们哭着喊着乞求跟我们大明议和。 好了,去年皇上开恩,愿意放下血海深仇跟他们议和。等他们使节团回去,又刮起了一股妖风。” 有位掌柜的问道:“什么妖风?” 申稼良说道:“日本国内有一伙人,觉得跟我们大明议和,是丢了份,是他们的羞辱。说什么他们日本有神风护国,蒙古人都打不败他们,何况蒙古人手下败将的汉人。” 有掌柜不乐意了:“嘿,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蒙古人是我们的手下败将! 太祖皇帝北驱鞑虏,光复神州。蒙古人被我们撵到漠北去了。摸鱼儿海一战,北元直接被打成了蒙古诸部。现在皇上神武,先灭了察哈尔部,收复蒙古左翼,虎视蒙古右翼。 用不了几年,蒙古人就要成为我大明的爪牙,怎么,那些东倭矮萝卜还不服气?要不我们上奏皇上,请调集蒙古左右两翼兵马,让水师把他们送到日本岛上去。 他们不是嚷嚷着有神风护国吗?不是嚷嚷着蒙古人都征服不了他们吗? 我们就派蒙古人去,让蒙古人征服他们,让他们一尝夙愿! 军费我们踊跃捐助!” “好!老周这个建议好!我们踊跃捐助!” 周围的掌柜和东家们齐声叫好。 李瑄看着群情激愤的众人,知道这帮东南商贾,多半与倭寇有血仇。 等他们情绪稍微稳定一些,李瑄继续问道:“申先生,还请继续说。” 申稼良说道:“好,我给小侯爷和诸位继续说。 这帮东倭矮子又蹦又跳,叫嚣着撕毁和约。有的跑到王宫和幕府衙门门口切腹自杀,有的半路上截杀赞同议和的大臣和领主手下。 据说这背后有日本地方领主在使坏,怂恿和收买一些流浪武士出来闹事,然后又煽动民意,有不少日本武士和小领主,跳出来说要尊王抑明,要重兴王道。 反正就是不想跟我们大明议和。” “不想议和,那就好好收拾他们。这帮贱骨头,我看啊,主要是以前我们只是用水师炮击,没有派大军上岸,这些矮子就以为躲在岸上安全,就敢如此嚣张!” “对,必须好好收拾。听鸿胪寺那边传出的消息,说跟日本的议和全部终止,重新进入到对战状态。 右军都督府传出的消息,水师恢复一年两次的炮击。据说参谋局制定了新的军略,要对日本进行更深入的打击,要彻底摧毁他们的经济命脉。 打仗的事,我也不是很懂。” “就应该这样。看着吧,我看等朝鲜和土默特那边完了事,朝廷就能腾出手收拾那帮日本孙子。” “应该是,反正他们一个岛悬在外面,跑又跑不掉,想再来祸害我们又跑不过来。一锅臭肉,就算烂,它也是烂在我们的锅里。” “对了,申兄,你们跟日本做生意,受影响吗?” “受个屁的影响!我们就占了平户、博多两港,还有界港外面的淡路岛,有水师进驻,还有陆战营,我们就在这几处跟日本商人做生意。日本商人再跟各地的领主做生意。 日本商人坐我们船,运货往来于日本各地和我们的地盘,水师武装商船在巡检的同时,还能多赚一手运费钱呢!” 众人轻声笑了几声。 申稼良继续说道:“他们撕毁了和约后,我们马上把所有货品涨价,少则涨一半,多则涨三四倍,爱买不买。” 有东家问道:“申掌柜,我们大明的货品在日本不愁卖,那他们有什么东西能贩回来?总不能拿他们地里刨出来的银子来换吗? 那也太便宜他们了。” 申稼良嘿嘿一笑:“怎么会便宜他们。银子是值钱,可光有银子不行。按照少府监的指令,跟日本那边做生意是有配额的。 只收一半的银子,其余拿货品来换。” “日本能有什么货品?” 申稼良左右看了看,轻声道:“日本出口给我们的货品第一大项,是稻米。朝鲜东征军的军粮一半是从日本收购运过去的。 接到最新指示,我们今年、明年还得加大收购数量。朝鲜平息叛乱,恢复民生需要不少粮食。” 李瑄好奇地问道:“申先生,我听说日本虽然产米,但出产并不多,自己吃都不够,还能大量出口?” “小侯爷,你有所不知。他们先是不肯的,那就想法子让他们肯。比如关东有个地方,屁大的地方有七八个领主,实力差不多。 有两个领主有些远见,死活不肯卖粮食,囤在仓库里。另外有两个领主,通过日本商人,卖掉了大部分粮食,换了我们淘汰下来的兵甲。 然后迅速攻灭了附近的领主。那两家囤粮的领主被攻破,仓库的粮食全便宜了别人。” 好家伙,囤兵甲的不需要囤粮,别人家就是自己的粮仓! 申稼良说道:“这种事情发生多了,很多领主也没办法,只好卖掉大部分粮食换兵甲。这两年,日本各地越来越乱,饥荒也越来越严重。” 有掌柜好奇地问道:“日本倭刀也是很有名的,怎么还要找我们买兵甲?我们的兵甲卖给他们后,以后拿来打我们怎么办?” 李瑄瞥了一眼,主动地答道:“日本倭刀锻造精良,非常锋利,确实没错。可是兵器这玩意,就是消耗品,就跟柴火一样。 倭刀是不错,可是很脆。再好的刀,上了战场,一两仗下来就得断。所以倭寇多爱身带好几把刀。 而且兵甲不要多么精良,能坚持打一两仗,能砍死人就行。最重要的是量大管够。以前边军糜烂,总是打不过北虏,为什么?看看他们以前的兵甲就清楚。 嘉靖四十一年的边军,还在用正德和成化年间的刀枪。刀身来回地磨,巴掌宽的刀身,硬是磨成拇指宽。 拿着这样的刀枪,怎么打胜仗?” “小侯爷这话说得非常有道理。我有亲戚在边军当参将,亲身体会啊。以前边军想换新兵甲,还得掏银子出来贿赂军器监的内使和官吏。 提着脑袋替朝廷守边关,还要自己掏钱买兵甲,你们说,这叫什么事? 现在滦州和太原煤铁大兴,锻造出来的兵甲又好又便宜,更不用说还要自己掏银子换兵甲。一年六套刀枪,废了就回收上去。 你要是没按时用废,说明你平日操练不够,要挨骂的。 你们说,这样练出的边军,再加上粮饷发得足足的,不要说蒙古人,天兵神将敢下凡,也能把他们打瘸了腿。” 联盛祥的掌柜周慕贤,四十岁出头,长得跟猫头鹰似的,一双眼睛显得格外精明。旁人一说完,他连连点点头:“啊,对对对!” 申稼良继续说道:“除了银子和粮食,日本还出口丝绸、蜡烛、生漆、硫磺等货品到我大明,但产量都不高,跟我们出口的货品来比,差得远。 所以他们出口最多的另一项,就是女人。” “女人?” “对。日本领主攻破其它领主的城寨,占了地盘,把抢掠来的女人,从七八岁到二十多岁,全部通过日本商人卖给我们。 大概估算,这几年进到我大明的日本女人少说有五万。” “这么多?” “是啊。这两年朝鲜民乱,日本纷战,都是水深火热,然后新罗婢、东倭女在东南蔚然兴起,价格极其便宜。但凡家里赚了点小钱百姓,都想着买个新罗婢或东倭女。” 众人啧啧称奇,也有读过书的人说道:“此前新罗婢、东倭女盛行,还是强唐之时,看来我大明有治隆汉唐之势。” 周慕贤连连点头:“啊,对对对!” 那边有人扬声道:“诸位,请往这边聚一聚,我们请杨公公给大家说几句话。” 申稼良和周慕贤等人眼睛一亮,杨财神开金口,这是要发大财啊! 哗啦啦,一堆人马上围了过去。 杨金水看了一圈众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诸位都是自己人,杨某也就有话直说,敞开了说。 今日召集大家在一起,就是商议筹办大明工商业联合会的事宜。这是大事,事关大家未来的大事。但也只是第一步而已。” “诸位热心工商联,除了报团取暖之外,其实大家心里最关心的就是保住眼下的富贵,传至子孙后代,对不对?” 众人出现短暂的沉寂,周慕贤抢先开口:“啊,对对对!” 申稼良等人也跟着附和,众人也纷纷出声应和。 “那如何保住富贵?”杨金水笑眯眯地问道,“大家都是商海厮杀出来的,见得多也听得多,什么遵纪守法、公忠报国的话,咱家也就不说了。” 众人一阵轻笑。 “那有什么法子?” 众人不由自主地看向宋应卿。 杨金水添了一把火,“太后有旨意给到司礼监,说按例贵妃之父当授官。司礼监请得皇上旨意,当封伯。” 众人发出哗的惊叹声,面面相觑中带着无比的欣喜,还有若有所思。 “可是宋公能有几位?你们总不能把女儿、妹妹都送进宫去吧?皇上是不收的!”杨金水的话给众人泼了一盆冷水,“那大家到底怎么保住富贵?” 申稼良开口道:“跟他们学!” 杨金水马上问道:“跟他们学?跟谁?怎么学?” “江南世家,学他们助学育人,多多培养出人才来。” 申稼良的话大家都听懂了。 换成听得懂的人话就是大家学江南世家,办书院、捧名士,然后培养出一批又一批中科试的进士举人,推他们入仕途,结成一党,同进共退,占据大明文官的半壁江山。 庙堂有大大小小的官员上下勾连,江湖有名士大儒左右声援,所以江南世家能够富贵延绵数百上千年,就算换了天子也不怕。 “申掌柜说得对。”杨金水又说道,“大家都是做生意的高人,知道亦步亦趋,跟在别人屁股后面,顶多只能捞点残羹剩汁尝一尝。” 他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人家读四书五经,治圣贤经义,世代相传,数百上千年了,我们就算想学他们,拼得过人家吗?” 周慕贤马上应道:“肯定拼不过,人家底蕴多深厚,我们等于白丁,怎么拼?” 申稼良代表在场的掌柜们问道:“杨公公,那你说怎么办?” “诸位都是靠嘉靖年间开海商,赚到了第一笔钱,按照皇上的说法,是挣到了第一桶金。但是后来实业大兴,靠得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就有点多了啊。 杨金水看出大家的心思,笑着说道:“咱家也知道有点多,但我们说最重要的,最至关重要的。” “皇上的眷顾!” “杨公公的指引。” “人才!” “敢于冒险的勇气!” “身处东南,通江达海。” 众说纷纭。 杨金水这时开口说道:“诸位,最重要的是皇上教给我们的点金术啊!” 点金术? 什么意思? 第三十四章 大明工商联 杨金水看着众人疑云重重的样子,开门见山:“皇上教给我们的点金术,就是科技。” 科技? 有人还在懵圈,有人若有所思,有人恍然大悟。 杨金水把众人的神情看在眼里,继续说道。 “大家初创时,皇上指导我们,一早就设讲习所。招募人才,培养工匠。然后讲习所变成研究所。 农织研究所,机械研究所,化工研究所,船舶研究所,地理研究所 分门别类,术有专攻。 最初时,还有不少人对皇上要我们拿出不菲的钱财搞讲习所和研究所,忿忿不平,觉得是浪费。 结果呢? 大家都看到的。 育养蚕桑良种,几年下来,产出的丝茧比别人多比别人好。 改进和发明新式纺纱机和织布机,纺出的棉纱,织出的棉布,比别人的要厚实。 发明的焦煤法和高炉法,炼出的钢和铁比别人又多又好。 发明了世子大帆船和吴淞船,我们的货品可运至四海各处,大海不是天堑,还成了快捷的通途。 发明了多种染料,让我们的棉布绚丽多彩,经磨耐洗。 还有玻璃、玻璃镜、水泥、香水、白糖、钟表. 除此之外,还有货币论、借贷平衡记账法、工厂管理、市场营销、广告. 这些都是科技的力量啊。 科技让别人没有的,我们有;别人有的,我们强。 诸位,我们就是靠科技赚到了大钱,才有了今日这份家业。” 周慕贤又比别人快半拍,头点得跟只猫头鹰似的:“啊,对对对!” 杨金水问道:“诸位,什么是科技?” 这次申稼良抢先了,“皇上说过,科技就是科学与技术。科学,格物之学;技术,运用之术。” “对,科技就是科学和技术。科技不仅可以赚钱,还能治国,大家相信吗?” 众人迟疑地不敢答话。 好像可以,又好像不行,没有信心啊。 “科技基础是数学和物理,国子监的必修课有数学。金台学院和白塔学院,不管是学机械还是化工,又或者律法和会计,数学也是基础科目。 数学是什么?就是我们科技的基础。 我们白塔学院培养出的人才,在河工、矿业、冶炼、农耕、营造等各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充实为工部、司农寺、都水寺、太仆寺大小官吏。 金台学院培养的人才,精通数学、会计和律法,充实为户部、刑部、太府监和太常寺大小官吏。 他们不擅经义诗词,却擅数学、物理、会计等科技。正是有了他们,大明这几年才欣欣向荣,充满了蓬勃生机。 诸位,你们看明白了?” 对啊,科技的好处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不仅帮大家大把大把地赚钱,在其它方面也是无往不利。具体的太多了,反正就是在办实务这一块,碾压只会治经义的那帮旧派士子。 看着众人的眼睛越来越亮,杨金水也知道大家都想明白了,继续说道。 “诸位,皇上励志图新,改革新政,意欲强国富民,中兴大明。强国富民,大家这几年也看得清楚,无非就是兴办实业,振兴经济。 这些都是我等的拿手好戏啊! 我们为何能遥遥领先?就是学了皇上的点金术,科技。 既如此,为何我们不扬长避短?以科技去胜经义,以务实去胜务虚,以实干强国去胜清谈误国。” 众人眼睛越来越亮,各个都跟十五的月亮一样,周慕贤更是情不自禁地点头,“啊,对对对!” 大家心里都有底了。 皇上的国策是强国富民,那大明治内,强国富民的本事我们说第二,谁敢称第一? 那些只会风花雪月、夸夸奇谈的儒生名士? 那些开口闭口德治仁政、却不辨菽麦的正人君子? 我们学会了皇上私下传授的点金术,掌握了科技,也在这几年验证了它的强大。 那么我们为何不好好利用自己的绝对优势,大力推广科技。不仅用它赚大钱,还让国库充盈、百姓丰裕。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一旦我们充分把优势发挥出来,肯定能把传统保守的那伙人打得节节败退。 等到我们这些新兴势力掌握了大明经济命脉,扶植培养出来的科技务实人才成为大明官场主流,那我们荣华富贵就能世代相传了。 但有识之士也认识到困难所在。 “杨公公,可现在科试还是以四书五经和道德经义为本。虽然现在有吏员招录考试,可是起点太低,正途还是会试啊。 而会试还被他们把持着,源源不断地选拔旧派人才,充塞朝堂,把持朝政,我们也无可奈何。” 杨金水缓缓说道:“诸位,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以前从院试到乡试再到会试,他们死死地把持着,一点缝隙都不留。 皇上借着官制改革,补录吏员,以及安置诸藩宗亲的机会,开设了吏员招录考试,撕开了一道缝隙。 我们都看过日出,最先是天地黑漆漆的一片,艰难地撑开一道亮光缝隙,这道缝隙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最后红日喷薄而升,天地间一片光明。” 杨金水的话让众人听得更加有信心。 “内阁总理张元辅的新政改革,咱家知道一些。 其中乡试将和吏员招录考试合二为一,每年举行一次,由礼部轮流派员到地方主考、都察院派员监察,各省布政司协助考试。 招录人数根据各省布政、按察两司,前一年预算的吏员空缺而定。会试也是一年一次,与乡试相隔半年。各省乡试前列若干名,才有资格进京会试。 也叫会试,中试者也叫进士,只不过是为中枢六部诸寺和都察院、宣徽院、律政院招录官员。在中枢观政两三年,再下到各县为知县。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这以后必是大明文武百官迁升的铁律。 与此同时,乡试会试分国政和律政两科。考试内容也要大改,初步确定为国文、数学、自然通识三门基础科目。 然后国政科有时政策论,律政科有律法通识,两者也都有案例分析。” 杨金水看着众人,一向镇静如水的脸上,难得的荡漾着少许激动。 “诸位,听听这些考试科目,我们是不是占据先机?” 众人惊讶地发现,国文、数学、自然通识,杨金水领着大家创办龙华书院和象山书院时,一开始就是按这三门来学的。 从易到难,逐渐升级。而自然通识高级版:物理、化学,放在高年级学。 而在高年级里,时政策论、律法通识和案例分析也是必修科目。 当初如此设立时,众人十分反对,还是杨金水搬出皇上,那时还只是皇太孙,勉强压住了大家。 就是因为如此开设学习科目,附近的书院都在讥笑,龙华和象山书院是自暴自弃,完全放弃了科试仕途。 后来全是靠几经筛选,选出一部分卓绝的天才,再加上乡试、会试主考官们在皇上的暗示下,高抬贵手,这才考上一小部分进士,如李明淳、沈万象。 但是当时,大家心里都有数,再如何,龙华、象山公学以及后来扶植开办的崇文公学、金陵公学,在科试上还是远远落后于旧派势力。 今天听杨金水这么一说,众人猛地发现,以前的劣势全变成了优势。 会试、乡试的考试内容要是这样大改,我们培养出来的人,能把旧派的学子们考哭了,考得他们怀疑人生。 张元功忍不住问道:“如此改,朝堂百官们,还有儒生士林,愿意吗?” 杨金水答道:“如此改科试,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我们内阁总理张元辅。可皇上跟张太岳说,这是天意,是六御天帝和三清天尊上次下凡时,向皇上点破的天机,是天命。 顺应天命,大明则兴;违逆天命,大明则亡。” 室内一片寂静。 在场的众人,可以说是大明第一批接触到科技,并利用它发大财的人。 亲眼目睹过许多奇技淫巧的机器设备,默化潜移,他们不知不觉中,成为大明第一批有科学思想和态度的人。只是这一点,可能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二月初一大朝会的神仙下凡,有些人就在京城,亲眼目睹过。他们是心里最犯嘀咕、最先产生怀疑的那波人。 他们深知,皇上能不能请动神仙,不得而知,但是玩起科技手段,真得神乎其神,让人匪夷所思。 这一神迹,指不定他用了什么科技手段打造出来的。 只是现在大明的绝大多数官庶军民,深信这个啊! 有了二月初一大朝会这么一出神迹,百姓对皇上的拥戴值直接爆表。 历朝历代第一位登极时有神仙和天帝天尊组团下凡来祝贺的,太有牌面了。 百官们对皇上的敬畏之心也直接爆表。 这就是民意和人心,是大势。 现在皇上说,朕有个神仙亲戚昨个下凡跟朕说了天机,要这样这样做才是天命。 诸位,要不要顺应天命啊? 此前王遴和王世贞两党人敢那么疯狂地攻讦皇上,弹劾辅臣,气势汹汹要逼得皇上下罪己诏,为什么? 不就是仗着天人感应下的天象是天意,是天命不可违。 二月初一大朝会上的神迹,皇上向全天下表明,朕在天庭是有牌面的,上面有人,什么天意天命,朕说了算。 皇上要用神迹来大兴科技,心知肚明的少数人,觉得十分地荒诞和诡异。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无可奈何又顺理成章的事。 杨金水点破玄机后,也不再多说了,直奔主题:“诸位,刚才说的话,大家先闷在肚子里,父母妻儿也不可说。” “杨公公放心,我们都是嘴巴严的人。” “好,那么我们先完成第一项大事,组建大明工商业联合会。咱家提议,先成立一个筹备委员会,推举几位德高望重的筹备委员,拟定章程,推动进展,可好?” “好!”众人齐声应好。 很快,宋应卿、申稼良、周慕贤以及其他四位大掌柜的,被推举为筹备委员会委员,宋应卿为主委员。 杨金水、朱希孝等人为顾问。 正事谈完,大家坐下来用餐。 大家都是斯文人,身份也各异,于是没有出现热烈敬酒的局面。只是宋应卿带头,领着大家向杨财神敬了一杯酒。 杨金水一个侧闪,建议大家一起向皇上邀敬一杯酒,祝皇上福寿安康。 这个建议没人敢拒绝,于是面向北面西苑方向,众人齐声恭敬了万历帝一杯酒。 接下来就各自喝着酒,吃着菜,说着话。 杨金水向身边的宋应卿敬了一杯酒,问道:“宋公,听说令三公子在戚丰宁麾下,参加了对土默特部的战事?” 宋应卿感叹道:“是的,我这个老三,就好兵事,怎么劝都劝不住。” “宋公,三公子在戚丰宁麾下效命,是好事。戚丰宁用兵持重,自东南剿倭以来,从未有过败绩。 这次三公子定能褒立功勋。” 宋应卿摇了摇头:“老夫不求揭谛立功,只求他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 坐在宋应卿另一边的朱希孝,喟然感叹:“据说燕北都司已经出兵了,不知道现在接敌了没有? 这一仗大胜后,大明九边就不再是边关了。” 众人也唏嘘感慨不已。 国朝从正统年土木堡之变后,深为北虏所扰。嘉靖年间,几乎是每年都有狼烟示警,九边无一日安宁。 想不到短短十来年,九边已不再是大明边关。 叮叮当,有节奏的清脆敲击声响起。 大家转头看到周慕贤,就是长得像猫头鹰,总是爱说“啊,对对对”的那位,用筷子敲着碗沿。 他扬声唱道:“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众人举起酒杯,高声合唱:“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第三十五章 臣愿作大明之卫青 宋药师躺在帐篷里,正在做梦。 梦见他自己率领大明马步军,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然后挥师继续向西,翻越金山,收复西域,让大明盛隆汉唐。 凯旋之后,自己得意洋洋地班师回朝,衣甲鲜明从德胜门进城。旌旗招展,锣鼓喧天。街道两边全是人,少女拿着篮子里的花瓣,从二楼阳台和窗口里往自己身上撒。 漫天飞舞的都是鲜花,自己在万众瞩目下走过长安大街,在承天门献俘,然后被大臣们引入午门和皇极门。 皇上,也就是自己的妹夫,在皇极殿亲手授予自己骠骑大将军军阶,还按着自己的肩膀,鼓励道。 “卿乃朕之卫霍票姚!” 自己觉得霍去病死得早,不吉利,于是主动向妹夫说道:“臣愿作大明之卫青!” 妹夫很高兴,还封了自己侯爵,什么侯有些模糊了,反正是把自己美得冒泡。 自己回到家里,把自己聪明之举主动跟父亲说了。 父亲听了后,当时就变脸,脱下老隆升的布鞋,鞋底狠狠地抡在了自己的脸上,边打边大骂道:“孽子!你忘记了卫青什么下场?” 是啊,卫青最后被汉武帝满门抄斩,自己怎么就忘记了。 可是仔细一想,不对啊,自己成不了大明卫青。 亲爹,我家妹子只是贵妃,不是皇后,我成不了大明卫青。要成为大明卫青,也是薛易那小子,他族妹才是皇后。 父亲听了后,欣然大喜,连夸自己机灵,然后顺口答应了自己和虞芸儿的亲事。 自己终于能和虞芸儿成亲了。 她俊俏地站在那里,娇羞地低着头。 自己很激动,芸儿也很激动,胸脯不停地起伏。然后自己把那条裤腰带松开,芸儿把那块红头巾揭开,一人一边放下罗帐,再然后床榻在摇,摇得地动山摇 “统领,快醒醒!” 宋药师被摇醒,睁眼一看,顶着自己双目的不是芸儿娇羞的脸,是满脸络腮胡子的副官。 太吓人了! 宋药师吓得马上清醒了。 宋药师强压着想吐的心,问道:“什么事?” “统领,夜不收发现异常!” 宋药师马上掀开盖毯,一咕噜爬了起来。 战时都是和衣而睡,他穿上靴子站起身来,理了理军装,抓起皮带系上,再把短铳、弹药盒和佩刀挂上,最后抓起军帽,扣在头上。 “值日官通报师部了吗?” “通报了。” “师部有回话吗?” “去师部的通讯官还没回来。” “在哪个方位发现异常的?” 宋药师掀开帐篷布,走出来,副官紧跟其后。 “西北二十五里。” 天还很黑,夜空晴朗,看不到云朵,月亮早就西落。满天的星空,璀璨闪耀,仿佛置身于一个水晶的世界里。 一条宽阔的星汉河流,贯穿星空,里面密密麻麻的星光,仿佛河面上闪烁的粼粼波光。 宋药师把视线转到草原上。 无边无际的草原如同星空一样浩瀚。 地面的草原黑沉沉一片,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跳动,跟绚烂的星空一比,显得格外沉寂黝黑。 真不知道哪里是天,哪里是地,让宋药师有一种恍如隔世,分不清天地何处的感觉。 “这片草原太广袤了。”宋药师嘀咕了一句,往西北方向走去。 “是啊统领,这片草原太广袤了。”副官跟在身后附和着,“我们几万马步军撒下去,就跟一罐胡椒面撒到了池塘里。 各部之间的间隙太大了,很容易让熟悉地形的右翼盟军钻到空子。” “钻到空子是他们的本事,却是我们的失职。”宋药师不客气地回复道,“要是被他们的探马摸上门,袭了营,都司才不管这么多理由借口。” 副官不做声,两人沉寂着继续赶路。 宋药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刚才的梦。 春梦了无痕啊! 宋药师也曾经订过婚,但他不喜欢那位父亲旧友的女儿,虽然那位少女曾经见到过,柔美温婉、小巧恬静。 可宋药师就是不喜欢。 宋药师南人北相,从小就比同龄人高一截,又好舞枪弄棒,于是十四五岁就跟成年人一般,又魁梧彪悍。 且他不喜欢小巧柔美的女子,喜欢英武飒爽的女子。 口味新颖! 他十六岁就从龙华书院报名从了军,也存了逃婚的意思。 不想那年在广东剿海贼负了伤,军中小吏误笔,把他报了阵亡。消息传到吴县家乡,家里人哭得死去活来,未婚妻家也趁机要求解除婚约。 当时宋应卿虽然跟着杨金水已经发迹,但终究还是商贾,又跟阉寺搅合在一起。 未婚妻父亲虽然跟宋应卿是旧友,又得了宋家不少帮助,但是人家自持书香门第,正邪不两立,借着宋药师“战死”的机会提出退婚。 宋应卿也知道了旧友的心意,恨然咽下这口恶气,同意退婚。没多久宋药师“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回吴县,但无济于事。 未婚妻父亲早就物色到下家,欢天喜地地把女儿火速嫁给一位新科进士,还四处传言,他家终于从污秽泥潭里脱身,与清华之家结亲,把宋应卿气得差点吐血。 谁知不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几年就遇到变故。 隆庆年间,朝廷整饬盐政。 那家费尽心思攀扯上的进士女婿,因为跟盐商勾结,官职不高,但胆子不小。短短两三年从中贪墨了不少银子,秋后在西市口吃了一刀。 庆幸没有嫁作商人妇而成为进士夫人的那家小姐,按律没入教司坊,现在还在南京十四楼里强颜欢笑。 那位绝顶聪明的老丈人因为女婿孝敬了几十张盐引,吃了不少好处,被勒令连本带利全吐出来,把家产全部发卖光了才补上窟窿。 才过上几年好日子的家境一落千丈,完全败落。 反观宋家,宋家老大考上举人,在王一鹗手下做官。 老二考上了秀才,被宋应卿带着经商,现在是上海城商界叫得出名号的人物。 最称奇的是他的女儿被送入宫中,册封为贵妃,宋应卿成了国丈,看不上眼的咸鱼宋药师成了国舅。 此事在三吴广为流传,世人皆称奇,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被陆人龙和冯梦龙收入书中。 宋药师是有次跟着好友们去拜访海瑞,在海府不大的院子里无意间碰到虞芸儿。 虞秀才进了国子监,也通过了吏员考试,成为一名光荣的大明公务员。 虞遂良在徐渭的举荐下,进了崇文公学读书。 虞芸儿时常来海府,事海瑞夫妻如父母,事海母如祖母。海家上下也特别喜欢这位乖巧的女孩。 虞芸儿其实已经十六岁了,只是以前营养不好,根本没长开。这两年生活变好,身条一下子长起来,即有江南女子的秀丽,又有山东大妞的爽朗。 正是宋药师喜欢的那一挂,马上对虞芸儿一见钟情。 宋药师是新派人物,做事肯定跟那些迂腐旧派不同。他暗地里找到未来的小舅子虞遂良,好生收买了一番。 等到虞遂良认下这个姐夫后,就请他帮忙传递过几回书信,试探虞芸儿的心意。 天随人愿,虞芸儿也心属宋药师,现在就等着宋药师这一仗打完后,征求宋应卿的同意。 父亲应该能同意的,梦里都预示了。 宋药师胡思乱想着,来到了自己团营地西北处。有值日军官、副统领、团主参谋官和几位营在等着他。 “什么情况,细说一遍。” “是。” 值日军官马上汇报道:“我们夜不收左队在子夜一点左右,在西北处发现有异常。试探着去接触,那边撒腿就跑了。 凌晨三点时,夜不收左队又在原地遇到了一伙人,抢先问了口令,那边答不出来,迅速后退。” “在哪里?” 一位参谋官拿出一张简易地图,这是昨晚驻营时,团参谋处紧急绘制出营地方圆五十里的地形舆图。 其余两位警卫上前打着灯笼,照亮地图。 值日军官指了指一位军官,正是夜不收左队的领队。他上前在地图上看了一会,指着一点说道:“在这里。” 参谋主官皱着眉头说道:“这里离我们营地有十里远,有一条长沟,又正好在我们与泰宁师两个团的结合部。看样子敌手很熟悉这里的地形,试探了半夜,摸到这个漏洞。” 宋药师问道:“这长沟直通我们营地吗?” “直通我们营地外,不到两里远。” 宋药师点点头,“这会敌人应该顺着这条长沟摸过来了。” “统领说得没错,我们在长沟边上布了四个暗哨,有两个传来了消息。” 行军打仗途中被敌人摸营夜袭,再平常不过了。 现在离开开平旧城已经七天,燕北都司西进大军已经深入永谢布和土默特部的腹地。 马军和步军日夜都有侦骑夜不收巡逻,还有明哨暗哨。 但这里广袤无边,地形复杂。巡逻队只能按照线路轮流巡哨各处,不可能时时在每一处都盯着。 敌人熟悉这一带,利用地形悄悄找到漏洞,从明哨和暗哨之间穿插进来。 明军要做的就是不要让敌人摸到眼皮底下而不知。 这一次明军就发现得早,不仅宋药师团做好了应对准备,还通报了都司,其它各部也会引起警惕。 步军在草原上的营地,就是用厢车围成一个个圈,最外围再用三层铁丝网围成一个大圈。 这玩意太歹毒了,尤其是晚上,黑漆漆的你看不清,一头扎进来,就很难脱身。 但是明军特意喜欢用它,尤其是步军。 第一是有强大的防御和拦敌作用,却又不影响滑膛枪和火炮的射击射界。第二是收纳放置都很方便,天亮用工具一卷一收,完事。 黄昏扎营时先打木桩,再用工具绕着走一圈,再手工把铁丝网挂在木桩上,非常快捷,甚至都不耽误吃晚饭。 太仆寺在太原和滦州不断地生产出新的利器,明军就不停地改进战术。 宋药师爬上一辆厢车,举着望远镜往西北看了一会,什么都没看到。但是暗哨时不时发来闪光信号,提示着敌人顺着长沟,越逼越近。 “各营都做好迎战准备了吗?” “报告统领,都做好准备,只要北虏敢来,枪炮伺候着。” 这时一位通讯官跑了过来,“统领,我回来了。” “通报都司了?” “通报了,还从都司参谋处得到了最新通报。滦河右师左卫团、西辽河左师前卫团,都发现敌踪。 泰宁师、朵颜师还有开平师,也向都司通报了敌踪军情.” “嘿,今天北虏是要大举反攻啊!有气魄!” 宋药师赞叹一句,“都司有什么指令?” “叫各扫门前雪。” 一听这话,副统领和主参谋官急了,“统领,咱们得赶紧下手,晚了这人头就要被友军抢了去。” 宋药师马上下令:“各营准备迎战,火炮队准备发射照明弹,我们准备接待贵客!” “是!” 第三十六章 明军不地道,尽玩狠活 在宋药师准备开门招待贵客时,他的贵客古格鲁台吉正趴在长沟边上,拿着一部破旧的单筒望远镜,在细心观察着明军的动静。 居然没有栅栏! 现在的明军打了两场胜仗,就如此骄傲自满。 这是长生天赐下的良机啊! 继续看。 明军的营地只是用厢车首尾相连,围成一个个圈子。 这个车阵有些棘手。 明军靠着这个车阵在草原上打过不少胜仗,草原上许多豪杰都吃过它的亏。 草原部落中的很多人,绞尽脑汁在寻找它的破绽。找到一些弱点,占了点便宜,但没有找到致命的漏洞,也没法彻底击败它。 反观明军那边,反应特别快,改进破绽和弱点速度非常快,让蒙古人占到一点便宜再想占第二次时居然找不到漏洞了。 这样的明军,跟十年前的那支明军有着天壤之别。 古格鲁台吉举着单筒望远镜看了一会,发现明军虽然把车阵散开,但是散开的阵势十分歹毒。 这些围成一圈圈的车阵,就像一个个散开的小城寨,互为犄角,你打那边,这边的火枪火炮会在你的侧翼和屁股后面开火。 打这边,那边的车阵同样可以开火打你的侧翼和后翼。 搞不好自己的人马冲进去,会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火力。 明军的火枪火炮,越来越厉害,这是蒙古人少有能达成一致的共识。 古格鲁台吉在心里盘算着。 他是俺答汗的第六子,领着达特部,虽然实力稍逊,只能甘居人后,跟大家一起尊二哥布延为大汗。 但是谁没有野心? 不想当大汗的草原首领,不是好首领。 古格鲁也想当大汗。 但他现在只能把这个野心深深藏在心里,先抢到足够多的部众,足够大的牧场,拥有足够强的实力再说。 说实话,当初博迪达喇、布延、野邓、古格鲁等人聚在一起,推举布延为汗,又得那林台吉在鄂尔多斯举旗响应,以为稳操胜券了,只需要出兵打败伯思哈儿、三娘子以及他们所立的傀儡丙兔,大家就可以坐下来分果果。 万万没有想到,大明以丙兔接受了册封,已经成为大明顺义侯为理由,发布诏书,宣布打丙兔就是打大明,然后戚继光在开平旧城,召集了马步军五万,徐徐西进。 大明居然敢亲自下场? 这个世道真得变了,以前大明躲在九边边墙后面,与蒙古人画线而治,蒙古人一旦缺了吃的穿的用的,就整兵南下连拿带抢。 那真是蒙古人的快活日子啊。 可惜这些快活日子,在嘉靖四十三年后就一去不复返了。 辛爱和图们汗,喀喇沁和察哈尔部,还有喀尔喀、兀良哈部,一一被大明攻灭降服,现在居然亲自下场,在漠南草原上跟我们土默特部直接开战。 世道变得太快,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 古格鲁身为俺答汗的儿子,黄金家族的后裔,身上还流淌着蒙古人勇武和骄傲。 他是主战派之一,也利用熟悉这里的地形,带着达特部四千骑兵,以及博迪达喇和布延支援的两千永谢布部骑兵,主动出击。 必须给这些南蛮子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片草原上的主人。 古格鲁经过试探,终于摸到了明军的漏洞。 他知道这里有条长沟,长二十多里,可以在沟底埋伏,再沿着长沟潜行到明军营地边上,趁着天黑,发起突袭。 但古格鲁带着六千骑兵,入夜在十多里外就下了马,顺着长沟摸了过来,然后把主力藏在某处,自己带着探马队到处侦查。 侦查一圈发现有些尴尬。 明军也是久经沙场,扎营都有讲究。 他们所有营地周围都留有两里以上的空旷区域。 古格鲁发现自己带着兵顺着长沟摸近明军营地,也要跑过这两到四里长的空地,才能冲进明军营地里。 到处都是明军的明哨暗哨,己方一旦从长沟里钻出来,发起进攻,马上就会被发现,然后自己六千人要在空旷中接受明军枪炮的洗礼。 可是出发前都立下军令状了,总不能空手而归,被其他首领们耻笑。 古格鲁选了一圈,选了宋药师团的营地作为突破目标。 他们离长沟最近,距离两里不到。 行动前小心点、冲的时候脚步迈大些,很容易就冲过去。 古格鲁也决定了,冲进去不往明军车阵撞,四处放火,制造混乱,等明军惊慌失措后再狠狠捞上一票。 古格鲁把几个千户和十几个骨干百户聚在一起,把自己的布置一一交代清楚,然后准备出击。 草原上的夜,寂静得虫子叫起来格外响亮,就像失魂落魄的游唱诗人在歇斯底里地嘶吼着。 他抬头看了看,星空无比地寂静和清澈,就像没有一丝儿风的湖面。 突然一道红光从明军营地打出来,划破星空,在头顶上炸开,然后一团莹白色的光,晃晃悠悠地在头顶上飘落下来。 接着是两道、四道、八道,十几团莹白的光,悬在长沟上空,慢慢悠悠地向地面落下。它们组成的光,比圆月光要亮,比白天要暗,却把方圆一里多的地方,照得清清楚楚。 或趴着、或蹲着的六千蒙古勇士们,都愣住了。傻乎乎地看着头顶上白晃晃的光团,不知所措。 不好,被发现了! 古格鲁牙一咬牙,都摸到这里了,干脆搏一把吧。 “吹号,给我冲!”古格鲁大喊道。 随着牛角号吹响,六千蒙古兵挥舞着钢刀,举着长枪从沟里爬起来,呐喊着向明军的营地里冲去。 白光还在晃晃悠悠地从天上往地上飘落,把六千人的身影照得惨白一片,在明暗间若隐若现。 这些蒙古兵在诡异的明暗中继续向前冲,冲过一半的路,十几团白光陆续落到了地上,天空突然失去了亮光,蒙古兵的身影又陷入到黑暗中,顿时觉得心安了许多。 可是又有十几道红光划破天空,蒙古兵头上又亮起十几团白光,晃晃悠悠地飘落着,一切又在惨白中显露无疑。 蒙古兵们心里越发地惊慌,忍不住加快步伐向前跑。 他们在亮处,明军营地却暗黑一片,只看到不少黑影在远处晃动,组成了一道墙。还有一圈圈车阵在更远处的黑暗里若隐若现。 跑! 使劲地向前跑! 明军没有修葺栅栏,我们可以不受阻拦地直接冲到他们面前,用手里的钢刀和长枪好好教训他们。 六千蒙古兵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沉。近两里地的奔跑,让他们都上气不接下气,但他们心里憋着一口气。 正面交锋硬碰硬,我们蒙古勇士从来不怕这些羸弱的南蛮子! 突然,冲在最前面的蒙古人突然向前一扑,明暗之间有什么东西突然缠住了他们,然后是他们凄厉的惨叫声,在夜色里十分瘆人。 他们被铁丝网给绊住了。 铁丝是灰色,在黑夜里根本看不清楚。等到最前面的蒙古人发现不对,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铁丝网。 明军的铁丝网极有韧性,牛羊使劲冲撞都冲不破。 带着尖刺和倒刺,越缠越紧,让你动弹不得又痛得刻骨铭心。草原上的扛把子,野狼群尝过滋味后,见到它都绕着走。 前面的蒙古人被缠住,后面的同伴看不清,不知道情况,继续往前冲,然后一堆的人叠在第一道铁丝网上,被缠成渔网里的鱼。 “开火!” 口令声彼此起伏。 宋药师早就下令自由开火。 滑膛枪的准头十分感人,火枪步兵操典手册里的自由开火,不是让每个士兵端着滑膛枪,各开各的。 最少一个班,在班长士官的指挥下,集中十支滑膛枪对准一个目标开火。 准头不够数量凑。 操典里有详细的选择开火目标的标准,打中不打左,打左不打右通过这些实际操作细则,确保每一班士兵射击的目标尽可能少重复。 火光一排排闪动,枪声像无数的钉子,把夜幕钉得千疮百孔。 停在铁丝网前,不知所措的蒙古士兵们就是枪靶子,无数血花在惨白色的荧光下绽开。蒙古士兵们惨叫得更加大声。 铅弹打在身上的痛苦,跟铁刺扎在身上不是一回事。 可是他们的惨叫声迅速被轰鸣的炮击声掩盖。 团级火炮队的主力炮是六斤炮,配置少量的九斤炮。它们都被推到最前面,换上霰弹,对着蒙古兵最密集的地方炮击。 无数的霰弹如狂风暴雨毁着前面的一切生命。 蒙古兵有的被撕成了碎片,有的断手断脚。他们自负的骁勇,还没有让敌人见识到,就被钢铁与火摧毁得无影无踪。 头顶上不停地有照明弹闪亮着莹白的光,六千蒙古兵像一群群炸了窝的蚂蚁,在明暗间四下乱窜。 前面侥幸活着的人吓得调头就跑,却被后面继续往前冲的人堵着。 后面的人没有看到前面的惨状,反而有一种听到声音,想看清楚前面到底发生什么的冲动。也有部分见机快的,意识到前面有危险,也调头往回跑,有聪明的往两边跑。 蒙古兵有往前跑的,有往后跑的,有往左右跑的,明暗间慌乱中,又很容易撞到一起,让整个场面更加混乱。 古格鲁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玛德,这还是自己的兵吗? 怎么一个个就跟无头苍蝇似的。 他举起单筒望远镜,看到最前面,在闪动的火光中,自己的勇士一片片地倒下,古格鲁的心都碎了。 这都是自己立足漠南的本钱啊,打完了自己也跟着完蛋。 “传令!快传令,大家全部往回撤,撤到马场去,骑上马,我们赶紧走!” 古格鲁大声喊道。 撤兵的号角响起,乱哄哄的蒙古兵马上找到了方向,他们丢下受伤的同伴,调头就往回跑,跑回了长沟,再顺着摸过来的路,拼命地往回跑。 整个长沟里都是呼呼的急促喘气声,还有啪啦啪啦的脚步声。逃出生天的五千蒙古兵,以比来时快数倍的速度,快速远离战场,远离明军营地。 古格鲁裹在人流里,时不时转头看一眼明军,十分不甘心! 狡诈又怯弱的南蛮子,现在连面对面厮杀的勇气都没有了,全玩这种狠活。 古格鲁兵马的数千匹战马聚在长沟一个拐角分叉处。这里是一个天然的山谷,三四里长,一里多宽,非常适合藏人藏马。 古格鲁觉得自己胸口都要裂开了,终于跑到了藏马谷,近万匹战马还有数百留守兵,都在等着。 上马,赶紧上马,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这是古格鲁和他手下的一致想法。 正在他们寻找各自的战马时,突然看到三四里远的地方,突然腾起了一团团火光,然后一道道红光在夜空中划破,直往这里飞来。 不好! 古格鲁翻身上马,刚挥动马鞭抽打了坐骑几下,上百发嘉靖四十六式世子火箭弹,重重地落在地上。 山谷里,火光一团团地炸开,热浪和碎片横扫着一切,血肉横飞,人唤马叫,无比地凄惨。 三里外的火箭炮阵地上,火箭炮团统领举着望远镜远远地看着战果。 “这么完美的地形,这么密集的人马,真是没有辜负我的火箭弹啊。再射两轮!参数逐一偏左加五度。” “是!” 宋药师和手下们也看到了远处划破夜空的火箭弹火焰痕迹。 胜利的喜悦迅速从他们心里和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悲愤。 “凭啥呢!嫩凭啥呢!” “这帮鳖孙,太不地道了!我们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收了一网,还没打死几个人,就被他们一顿火箭弹抢了大功去。” “二比卵子的,下回再看到这帮老毕嘎三,我吐他们一脸口水!” 第三十七章 投明一念起、刹那天地宽 古格鲁带着六千蒙古勇士,在宋药师团的营地前,碰得头破血流,死伤近千人。 转身就跑,好容易跑到藏马的地方,被等在那里的火箭炮团三轮火箭弹洗地,死伤近千人,其余四下逃散。 此时天亮了,早就等候多时的蒙古左翼翼卫军,一拥而上,把这些被折磨得精疲力尽的蒙古勇士斩杀了四五百人,其余的全部投降。 只剩下不到六百名骑兵逃回了联盟军大本营,还带去了噩耗。 古格鲁出门前没有拜佛祖,在他即将逃出山谷时,被一发火箭弹迎头击中,连人带马成了渣渣古。 第一仗就打成这个鸟样,很伤士气。 明军截然不同,战斗力暴增,很多部落首领起初还不信。 南蛮子那个鸟样,被我们蒙古人欺负了上百年,怎么可能就突然神勇起来? 结果古格鲁用血淋淋的事实教育了他们。 布延汗和博迪达喇、野邓等人商议后,后退一百五十里,暂避明军锋芒。 你退? 那行,戚继光下令明军马步军开始执行既定军略。 步军择合适地方扎营,翼卫军四下散开,抄掠布延汗联盟名下的部众。 远者两三百里,近者五六十里,把人口男女、牛羊马匹,连同毡包高轮车,一起打包,押解回来,交给步军看押。 按照大明新军制,泰宁、朵颜、开平等蒙古左翼六部,以部为师名。保底一个骑兵团,也打着师的旗号。 六个左翼翼卫军骑兵师,少则两千五百骑,凑够一个骑兵团;多则五千骑,凑齐两个骑兵团。以骑兵团为单位,四处活动。 不到四天,抄掠了两万一千人口,牛羊三十万头。 其中也有近三千部众顽强抵抗,被翼卫军毫不犹豫地斩杀。 都跟你们不是一伙的,下手当然不客气了。 布延和博迪达喇、野邓等人受不了,你们这样搞,很没有武德啊! 他们一难受,说明明军打中了蒙古人的要害。 你们蒙古骑兵飘忽不定,抓不到你们的踪迹,没事,我们不跟你们骑兵玩躲猫猫,我们直接抄你们家底。 蒙古人各部部众必须逐水草而居,有毡包有牛羊,一堆的负担,不能像骑兵那样飘忽不定,翼卫军一抄一个准。 大家都是游牧民族,哪些地方适合放牧居住,转一圈都门清。这些部众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最后乖乖地被抓住,押解给步军。 四天抄掠了两万多人口,我们这边大概也就四五十万人口,抄掠个一两个月我们全得凉凉。 没有部众,没有牛羊,难不成叫我们真得改行当马贼强盗? 可是改行当了强盗,也得有地方抢啊! 南下重操旧业? 大同、宣府那些高耸坚固的城墙,怎么啃得动? 我们在前面攻城累得半死,你们从后面包抄过来,跑都没地方跑。 往西边抢? 三娘子的一万多骑兵在那边等着,怕不是准备来个前后夹击? 怎么办? 真是欺人太甚! 我们蒙古铁骑虽然没落了,但也不能被你们这么欺负啊! 布延一狠心,跟博迪达喇、野邓等人商议,再打一仗,拿出家当来,好好打一仗,把我们的勇武和威风打出来!叫南蛮子知道我们的厉害! 布延和博迪达喇、野邓等人纠集了两万六千骑兵,没有直面明军步军,而是去打四处抄掠的左翼翼卫军。 我打不过明军,我还收拾不了你们! 这些翼卫军看到联盟军气势汹汹地杀过,转头就跑。 不管联盟军怎么围追堵截,这些翼卫军骑兵团都是滑不溜秋,根本不跟你接战,转头就跑,直接往步军大营后面跑。 跑过去时还冲着步军大喊一声。 “步军,出来接客了!” 布延等人气得半死! 你们这些人,好歹也是蒙古人,你们的骨气呢!你们的耿直呢! 归顺明人才多久,怎么学得这么坏了? 翼卫军咬不到,要不打明军的步军主力试试? 布延等人带着两万六千骑兵赶到明军步军大营面前,顿时傻眼了。 外围是里外两重六层铁丝网,里面的厢车围成一个个哨寨,方圆十几里,这那里是大营,他妈的就是一座移动的城堡。 看着大营黑洞洞的炮口,还有那一枝枝的滑膛枪,布延等人胆怯了,要不我们再退一退。 于是又后退了一百里。 自从摸鱼儿海一战,北元被蓝玉直接打成了蒙古部落后,蒙古就时强时弱。 出了雄主,比如也先、俺答汗,能把大部分蒙古人捏在一起,就能纵横漠南,把大明打得嗷嗷叫。 但雄主哪有那么容易出,大部分都是草台班子,各部之间咬得一嘴的毛。 以前还能在明朝面前有牌面,时不时能南下搞个零元购,主要是明朝边军太烂了,烂到让蒙古的草台班子都显得无比神勇。 可现在不行了。 明军满饷不说,现在玩得全是科技与狠活。蒙古人的雄主俺答汗死后,布延等人就是个草台班子。 此长彼消,两边的实力完全拉开了档次,战术、军心、士气也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布延等人也是战场上杀出来的,虽然没有雄才大略,但某些直觉还是有的。 联盟军一退,大明步军大营毫不客气向前移动。 翼卫军六个骑兵师也重新活跃起来,四下抄掠,不过三天,又掠走一万七千人口,二十多万头牛羊。 以前只有我们这样抄掠,现在我们被这样抄掠,这怎么能行啊! 我们可没有大明那么厚实的家底,抄掠个一年半载也顶得住。我们再被抄掠个一个月十来天,都得玩完! 南蛮子实在欺人太甚! 我们跟他拼了! 布延等人一狠心,一跺脚,重新聚集起两万六千骑兵,赶跑了翼卫军,列成三个队形,向大明步军大营慢慢进逼。 先打一下试试,找到弱点了就往死里打,打不过就跑呗。 草原上的汉子就是这么耿直。 布延、野邓带着一万二千骑兵在正西方,博迪达喇和沙星台吉带着九千骑兵在西北方向,打儿罕剌布台吉和兀思里台吉带着五千骑兵在西南方向,小心翼翼地缓缓向前行进。 戚继光见到联盟军的主力全部汇集,也放开手脚。 这是一次大好机会,下次能聚得这么齐,可能再没有了。 他下令把压箱底的好东西全部拿出来。 最新式的隆庆三式陆军火箭弹,完全摆脱了历史上康格里火箭弹的模式,是按照真正的火箭模式进行设计的。 单节推进部,弹头部重五十六斤,装填有十二斤猛火药,其余为预破弹片。 最大射程五千米,不仅弹身有三片长翼,尾部还有三片螺旋尾翼,加上燃烧十分稳定的新型推进药,使得精度更准。 刚装备军队不久,上次朱翊钧西山阅兵都没赶上趟。 随着戚继光一声令下,火箭炮团一口气发射了三百枚隆庆三式陆军火箭弹,全部砸在正西方布延和野邓的骑兵集团队伍里,把他们炸得人仰马翻。 死伤大概一千人左右,但是对士气打击太大了,还有大量的战马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和火烟吓得魂飞魄散。 这些没有经受过火炮火枪习惯性训练的草原战马,出自动物对巨响和火光天生畏惧的本性,吓得调头就跑,主人拉都拉不住。 接着直属右重炮团的四十二门六十四斤臼炮,对着西南方向的博迪达喇和沙星台吉骑兵集团开炮。 六十四斤臼炮,顾名思义就是打出的炮弹有六十四斤重,还是高爆弹,一炸一大片。 一发接着一发的高爆弹飞过五里多远的距离,落在西南骑兵集团队伍中间,然后一声接着一声地炸开。 才打了三轮臼炮,那边正西方骑兵集团被三百发火箭弹打得支离破碎,士气原本就不高的诸部骑兵,调转马头就跑,很快全线溃败。 这边西北方骑兵集团受到影响,被炮击得摇摇欲坠的队伍马上崩溃,也开始溃败逃窜。 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翼卫军骑兵,一涌而上,痛打落水狗。 西南方骑兵集团,打儿罕剌布台吉和兀思里台吉见势不妙,先跑为敬。 联盟军一口气逃了近百里,跑到九十九泉才停下脚步,布延收拢了一下兵马,老泪纵横。两万六千骑兵只剩下不到一万四千骑兵。 沙星台吉等十几位首领或死或俘。 其余的要不被翼卫军斩杀或俘虏,要不就逃散不知所踪。 布延、博迪达喇和野邓的人马损失最为惨重,反倒是打儿罕剌布台吉和兀思里台吉,因为跑得快,几乎没有损失什么。 联盟军分驻在九十九泉一带,人心惶惶,痛定思变。 打儿罕剌布台吉和兀思里台吉凑在一块,商量起未来和前途。 打儿罕剌布台吉是俺答汗二弟拉布克之子,兀思里台吉是俺答汗五弟塔喇海台吉之子。他们争夺汗位无望,以前想着多分部众,多占牧场,现在只想保住现有的富贵。 “兀思里,现在仗打成这个样子,你说怎么办?” “能怎么办?明军今日不同往日,兔子变老虎。一仗下来,我们不仅打不动,还越打越绝望。” “那怎么办?只能坐视他们慢慢抄掠我们的部众人口和牛羊。这些要是没了,我们手里的这五千骑兵,早晚也要散了。” “要不我们往北边跑?” “北边是什么情况我们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北边冬天雪厚数尺,春夏又干旱少雨,留在漠北的部众还有多少?我们北上,怕是连草吃不上。 而且听说明军也派了兵马去打喀尔喀部,我们北上去自投罗网?” 打儿罕剌布叹了一口气,“北边去不了,南边不敢去,那只能去西边了。” 兀思里反问道:“去西边,向三娘子和丙兔投降?” “人家的兵马就摆在西边,离我们不过百里。就算我们想逃到金山瓦剌那边去,也得先过他们那一关。 不投降,能让我们过去?” 兀思里眉头一跳:“打儿罕剌布,既然是投降,我们为何不卖个好价钱呢?” 打儿罕剌布眼睛一亮:“兀思里,你的意思是向大明投降?” “三娘子和丙兔,还受着大明的册封,是大明的鹰犬,我们与其向鹰犬投降,不如直接向主人投降。” 草原上千年的传统,弱肉强食,遇到真正的凶狠强者,跪下来投降不是屈辱,还是一份光荣。 打儿罕剌布击掌赞道,“好主意!而且我们还可以玩把大的。” “玩把大的?” “董狐狸、葛知文六人,以前连我们都不如,现在被封侯,成为蒙古左六翼翼长,为什么?” 兀思里马上听懂了。 为什么? 因为董狐狸、葛知文六人,及时弃暗投明,给了察哈尔部和图们汗一刀,戴罪立功。 他们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 打儿罕剌布和兀思里对视一眼,会心地笑了。 投明一念起,刹那天地宽啊! 第三十八章 铲屎官、割草使兼放羊指挥使宋药师 宋药师这几天很郁闷。 自己这位大明未来的骠骑大将军,现在却成了铲屎官、割草使、放羊指挥使,真是天妒英才啊! 早上,宋药师被军号吹醒,起床洗漱完吃完早饭,就黑着脸,来到都司领取任务。 往来的同僚看到他,都笑嘻嘻地打着招呼:“宋指挥使来了!” “麾下百万部众的宋指挥使,今儿准备征讨哪里?” “宋指挥使,叫你手下把羊群圈远一点,离我们滦河右师那么近,想臭死我们。” 旁边马上有人拉住了这位,其他的同伴手忙脚乱地捂住了他的大嘴巴。 你个棒槌! 你不知道宋药师现在“位高权重”,管着近百万头牛羊,在哪里圈羊由他说了算。你这样当众说他,惹恼了他,直接在我们滦河右师营地中间圈养二十万牛羊,这日子还过不过? “宋统领,这厮嘴巴没门,满嘴喷粪,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有人讪讪地陪着笑脸,其余的同僚连拉带拽地把那个大嘴巴拖走。 宋药师冷笑两声,本来心情就不好,还敢来惹老子,今天不让你们闻饱了新鲜的牛羊屎味,老子跟你们姓。 “无妨无妨,待会我叫他们分五万头牛羊,到你们滦河右师的食堂和厨房附近圈养。” 滦河右师的几个人,脸刷地惨白。 想着自己一日三餐,周围一群牛羊,诚恳地看着你,然后拉出一泡又一泡热气腾腾的牛屎羊屎,那个酸爽,能让人飞起来。 几个人恶狠狠地看着大嘴巴,恨不得把他拖到没人的地方暴打一顿。 宋药师是领了都司的军令,专司此事,做什么都是理直气壮。 你要是敢质问,他直接反驳你,营地只有这么大,要安排数万被收容的牧民,还有近百万牛羊,必须合理安排空间。 你上哪说理去。 再说了,人家还是国舅,你更没地方讲理去。 宋药师懒得理他们,径直走进都司行营里,在参谋处待了半个小时,拿着一张单子愁眉苦脸地走了出来。 在外面等着的主参谋官和副官看到他的神情,脸色也垮了。 “今天我们还要放羊啊!” “继续!”宋药师没好气地说道。“昨晚翼卫军又交接了二千二百名牧民,还有四万七千头羊,四千七百头牛。 今天我们先要把他们安置好了。” “唉,又是这些破事。” 参谋主官和副官哀嚎道。 “走了,执行军令!” 宋药师带着参谋主官、副官,还有一位营正和队正,赶到营地东北角,新交接的那群牧民被暂时安置在这里。 这群牧民主动推举出六位百户为首领,与宋药师进行交涉。 经常换主家,这在草原上是常态,牧民都习惯了。 “好,二千二百名牧民,就暂时分成六个百户。参谋官,待会叫参谋处的人过来,编组好,再核对一遍姓名。 看看昨天都司参谋处的对,有没有登记错误。有错误的及时更改过来。” 宋药师熟练地说道,“你们六个,就暂时充任六个百户的百户。现在跟我走。” 六个百户跟着宋药师等人走到东南处一块空地。 宋药师指着这块空地说道:“你们把毡包安在这里,老丁,你赶紧带人用石灰给他们画居住区域来,三百七十五帐,两千二百人。 你们就在这个石灰圈圈里扎营。记得扎密点,地方窄,住得紧密些。” 刚跟六个百户交代完,转头又对着那边吼:“老丁,你他娘的记得把茅厕区画出来!再忘记了,我叫他们到你帐篷里拉屎拉尿去!” “知道了宋统领,不敢忘!” 宋药师吼完后,又转头对六个百户说道:“待会工程营的人来,会挖几个槽沟,修两座男女茅厕。 你们拉屎拉尿去茅厕里。后面我们要是拔营,那里要加石灰掩埋,防止时疫传播.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反正遵照执行就是了。 不要随地大小便,这是严令禁止的,要是被军法处的人抓到,是要挨鞭子抽的。 通译,这件事跟他们强调下,叫他们务必记住了。” 通译连忙应下,巴拉巴拉用蒙古话反复跟六个百户说清楚。 宋药师指着一大块空地上说道:“牛羊圈在那里。牛和羊分开,牛一百头一圈,羊一千头一圈,待会工程营的人会过来,在这里用铁丝网圈出足够的牛栏羊栏来。 待会有人带你们去水池,那里的水都是从附近的河里用水车拉过来的。记住了,那些水是生活用水,用来洗脸洗衣服,再喂牛羊,人千万不能喝。 团里司务连会烧十几桶开水送过来,人必须喝烧开的水。要是喝了生水,闹了时疫,老子直接把你们都埋了。 对了杨副官,记得提醒司务官老田,我们又多了人口,煤球还够不够?不够要赶紧去都司辎重营里领。” “是!” “玛德,全他妈的是鸡毛蒜皮的事,这一天天的,日子怎么过啊!” 宋药师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继续交代。 早上几点钟起床,洗漱完后吃早饭,稀饭加咸菜。中饭和晚饭是十二点和六点,一般都是馒头或面饼加咸菜,还有口菜叶子热汤喝。 晚上几点睡觉,平日待在这个区域,不准到处乱窜,抓到要严惩。六点吃完晚饭,可以去隔壁空地,那边宣赞局每晚都有唱曲、杂剧上演,演两个小时散场。 要赶早,要不然你只能看别人后脑勺。 挂红牌牌、插红色三角旗的地方千万不要乱闯,会吃枪子的。 要是遇到巡逻队或军法队叫你,千万别跑,老实蹲在地上,双手抱头,要不然也会吃枪子的. 宋药师说一句,通译翻译一句,六个百户点下头。 巴拉巴拉说了一通,宋药师特别叮嘱道:“你们一定要跟大家说清楚,这不是开玩笑,收容你们以来,这些天有三四百人稀里糊涂送了命。” 六个百户吓得脸色一白。 宋药师面无表情,继续说道:“待会宣赞局宣讲队的人还要给你们讲一遍,他们讲得更详细,而且都是用蒙语讲的,讲得也比我好听,容易记。 不用担心,用心听,老老实实遵行,只要没有小心思,没事的!” 听宋药师讲完后,一位百户小心地问道:“尊贵的大人,那我们每天什么时候出去放羊?” “放个锤子的羊。”宋药师没好气地答道。 “那我们的羊吃什么?”六位百户大惊失色地问道。 “待会老子还要带着人去给你们割草,伺候你们的羊祖宗,牛祖宗! 玛德,割草使,草!” 宋药师骂骂咧咧地走了。 通译也是老手,连忙安慰六位百户。告诉他们,待会明军会运鲜草过来,就在圈里喂养牛羊,没事的。 宋药师走到路上,看到三辆牛车缓缓地过来,里面堆满了刚铲下的牛羊屎,散发着浓郁的臭气。一群群的苍蝇围着转,所过之处,万物回避。 宋药师捂着鼻子问领队:“这是东三队的?” “是的。” “还有多少?” “东三队没了,我们运出去后,还要去东四队。” 宋药师眼珠子一转,“车子绕下路。” 领队眼睛一亮:“哪个扑街得罪了统领?” “滦河右师,居然有人敢当面叫老子宋指挥使。” 领队嘿嘿一笑,“统领,这事不能轻了,必须连送十天草原风情。放心好了,这十天我挑好了时间,专等他们吃中晚饭时,叫这车子从他们食堂旁过。” 宋药师矜持地说道:“都是同袍,不要太过。要是他们识趣,送三天就好了。” “统领,怎么才算识趣?” “听说滦河右师给他们王统制找到一匹好马,居然还取名字叫追风校尉,俗气!” 领队嘿嘿一笑:“属下明白了。这名字就是俗气,我看啊,还是让统领取个威武霸气的名字。” 宋药师拍了拍领队的肩膀,小伙子,有前途,我看好你! 巡视完一圈,宋药师带着一队人,赶着十五台割草机,三百多辆运草料的马车,排成一条长龙出了大营。 营地外的草原一望无际,绿油油的青草只剩下贴着地面的短短一茬。 到处可见镇卫军巡逻队,骑着马在外围巡逻。 宋药师打量了一圈,马鞭往东南一指,“昨天我们去了东北,今天奔东南。” “是!” 向东南出去十几里,巡逻队换成是翼卫军,他们不少人都认识宋药师,笑呵呵地打招呼:“宋割草使来了。” 宋药师黑着脸,不理他们。 出到二十多里的地方,宋药师看了一下,发现这里的草很茂盛,挥了挥手,下令从这里开始割草。 割草机是机械研究所专门研制,卢龙机械制造厂精心打造。 割草机是左右两个四轮架子车,中间是三米宽的割草架。 割草架其实是一根横杆,安在两个小轮子上,贴着地面,高度可调。横杆上安着一排密密麻麻的八字钢刀,刀槽前宽后窄。 割草架贴着地面的草刮过去,草顺着八字刀槽被聚集成一束,然后被尾部交叉的钢刀割断,倒在割草架后面的草料池里。 草料池里有传动链,从左右两边的四轮架子车传过来,带动两个皮带,把草料池里被割下的青草传到高高扬起的输送架上,最后翻落,落进并排同步行走的运草马车车厢里。 装满一辆,运送带暂停,马车离开,换上一辆空车补位。 一切都是机械自动化,动力来自拉车的四匹马。能耗仅仅几十斤青草、几升黄豆和几升干苜蓿。 无污染、绿色环保。 十五辆割草车并排,往大营方向往回走,边走边割草。 割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运草马车把草运到大营,卸空后又回来,来来回回装了八百多车次的鲜草回去。 一只羊需要三斤鲜草,一头牛需要三十斤鲜草。 现在宋药师麾下有六十四万头羊,七万头牛,合计需要四百万斤鲜草。 运草马车是两马拉拽,满载是一千五百斤,需要拉回去两千六百八十辆马车的草,才能满足这些牛羊的需求。 这些数字,早早就算了出来,也依照这个数字制定了今天的割草任务。 宋药师交代了两句,先回大营吃中饭。 割草队还要继续,他们要一直割到下午,割满四百万斤鲜草才能结束工作。待会有人送午餐过来给他们吃。 此时太阳高照,温度逐渐升高,地面的热气腾起,靠着地面的视界开始扭曲漂浮。 副官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忙碌的割草机,“统领,附近三四十里的草,快被我们割完了,再要割就得走远了。” 宋药师砸吧着嘴巴说道:“我们在这里扎营了六天,我估摸着,明后天要移营了。” 副官满脸惊喜:“统领,真的吗?我们真的要移营了吗?” “是啊,移营到了新营地,我们现在干的活,该轮到其它团了。” 副官眼泪水都要出来,“终于要脱离苦海了。统领,我费尽力气考上清河士官学校,入了镇卫军,没说要让我挖茅坑铲屎,割草放羊啊。” 宋药师也是一肚子怨气,“老子读西山学院时,也没教这些啊。好了,我们终于要脱离苦海了。” 宋药师嘴巴开了光,刚进大营,就有人来找,说都司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团统领以上全部参加。 天随人愿啊! 老子头上铲屎官、割草使和放羊指挥使帽子,终于可以摘掉了。 宋药师激动地热泪盈眶! 第三十九章 都是聪明人啊 宋药师走进都司议事厅里,里面站十几位团统领,以及几位师统制,还有各团各师的参谋主官,都司参谋处、辎重处、军法处和宣赞局的军官们。 天气开始热了,大家都换上了夏装。 校尉到轻车都尉,穿的是灰绿色夏装。忠武副尉到佐尉,穿的是浅绿色夏装。 现在议事厅里大部分都是灰绿色夏装,少部分是浅绿色夏装。还有几位军士长穿着草绿色士官夏装,进进出出。 看到宋药师进来,熟悉的人都跟他打着招呼,只是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几分嬉笑。 宋药师脸皮微热,强撑着跟众人打招呼,然后瞎扯着话题,尬聊了几句,转头找到都司参谋处的熟人。 “陈三,知道什么事吗?” “不知道啊。” “你是都司参谋处的人,怎么一点风声都不知道?会不会是移营?” “移营?嗯,你们团可能是全军最盼着移营的人,可是我真不知道啊。” “真的假的,你老哥不会在打马虎眼吧。” “兄弟,我跟谁打马虎眼,也不敢跟你老弟打马虎眼。” 你他娘的是国舅爷,我要是敢跟你打马虎眼,你在皇上家宴上随便嘟噜两句,我的前途就全完了。 “我们参谋处也是刚接到命令,全被拉来开会。” “没叫你们做预案和作战计划?” “做个毛的几把预案和计划,我现在脑子也是一团浆糊。不过昨天我看到一个熟人。” 参谋处的熟人左右看了看,轻声说道。 “熟人,谁?” “童大头。” “谍报侦查局的童大头?我们西山学院的同期。” “对,就是他。不过他是情报科,你是步兵科,我是参谋科。” “打招呼没?” “没有,昨天他急匆匆地进都司指挥部,带着几个生面孔,见到我也不打招呼,应该在办机密事,避嫌。” “谍报侦查局的人出手了?” “仗打到这个份上,胜负已定,剩下就是桌面底下的破事了。” “有道理。这些年谍报侦查局在漠南左右两翼各部,不知安了多少细作暗桩。你说是不是那边有人找到侦查局,要纳投名状?“ “谁知道呢!不过能肯定的是,布延那边打不动了。打不动就要想法子,谋生路。” “没错了,这世上自寻死路的人不多。咦,胡子契呢?” “他应该在帮办这件事。从昨天下午开始,他带着参谋处几个参谋,好像就在忙童大头这件事。 昨晚他们忙了一晚上,戚帅他们也议了一晚上的事。” “没错了。”旁边一位熟络的统领凑过来,“听说滦河右师前卫团,昨天黄昏时紧急集合了一个营,出去忙事情,凌晨才回来。” 另一位统领神神秘秘地说道:“我有位同乡在军令处。今早见到他,两只眼睛一圈的黑,想问他话,却远远地躲着我,使劲给我递眼色,应该是办了一晚上的机密差事。” 看样子出了大事,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会不会耽误移营? 耽误移营那就麻烦大了,我这铲屎官、割草使和放羊指挥使,还得当多久? 宋药师脑子里乱哄哄的,患失患得,生怕突然冒出来的大事,会影响移营,让他头上的兼差得继续兼下来。 那可怎么办啊! 宋药师都要愁死了。 “肃静!”一位副官走进来,大声喊道。 众军官马上站立笔直。 随着一阵脚步声,一群身穿浅青色夏装的将军们走了进来,戚继光走在最前面。 身穿浅绿色军装的胡宗美,跟在最后面一群人中走进来,然后识趣地往两边一站。 戚继光双眼微红,脸上满是疲惫,但精神很好。 “诸位,告诉一个好消息。昨天,俺答汗二弟拉布克之子打儿罕剌布台吉,俺答汗五弟塔喇海之子兀思里台吉,向我军投降,同时献上了布延和野邓等人首级。 也在昨天,本帅派翼卫军朵颜师和福全师进抵九十九泉,博迪达喇仅率三四百心腹,绕道大青山以北向西逃窜。 今天早上,本帅也收到宣府镇通报的军情。 六天前,宁夏镇总兵李成梁率两个骑兵师,沿着黄河东进,在五花所调头向南,奔袭了黄甫川和屈野川之间的那林所部,斩首两千一百级,俘获七千余。 那林及其二子,皆被斩杀。 至此,布延、博迪达喇、那林和野邓为首的蒙古右翼叛军,被我大明剿灭!” 议事厅先是寂静了几秒钟,随后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胜利来得太突然了! 虽然大家都知道胜利就在眼前,但是都在猜测,还要逼着叛军再进行一场会战,彻底打垮他们最后的有生力量,才会投降或全面溃败。 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起内讧了,还是一刀致命的内讧。 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啊! 戚继光等大家欢呼了十几秒钟,挥了挥手,副官在旁边大声喊道:“安静!” 议事厅立即变得肃静。 “现在就由参谋处参谋胡宗美给大家介绍叛军覆灭的详情。” 胡宗美上前,先行了个帽檐军礼,然后巴拉巴拉讲起来。 打儿罕剌布台吉和兀思里台吉下定了弃暗投明的决心,开始着手准备。正要派遣使者秘密去明军那里投降书,有熟人找上门来。 仗打到这个份上,都司也知道叛军内部肯定会出现巨大的缝隙,于是要求谍报侦查局派驻都司分局,展开策反、劝降等活动。 特意让全军在两地停驻了十来天,就是留出充足的时间。 谍报侦查局的细作找到兀思里台吉的老丈人,劝说一番后,他欣然愿意去劝降兀思里台吉。 老丈人一说明来意,打儿罕剌布台吉和兀思里台吉乐了,这不是打瞌睡送来了枕头? 立即叫老丈人把谍报局的细作请来。 细作当时也是有点蒙,效率这么高吗? 壮着胆子深入虎穴,一见面才知道,原来两人早已下定决心投明。 那就好办! 谍报局把这几天的工作情况一总结,布延和博迪达喇是死硬分子,还杀了劝降的细作。 野邓等人属于犹豫还没有下定决心的人。 于是谍报局的细作就跟打儿罕剌布和兀思里说,你们投明是好事,不过想卖个好价钱,最好纳一份像样的投名状。 不如我们一起联手,做掉布延、博迪达喇和野邓,你们有了好进身,我们也能立份大功。 打儿罕剌布和兀思里一听,是这个理。拿着布延、博迪达喇和野邓等人的首级向新主子邀功,搏一份好前程,稳赚不赔! 干! 于是在谍报局的策划下,打儿罕剌布和兀思里打配合,借着开会商议退路的机会,等布延、博迪达喇和野邓等人聚在一起,然后带着兵悄悄包围,来个一窝端。 唯独博迪达喇有事,晚去了一会,看到不对调头就跑,然后带着少部分心腹和妻儿家眷远遁。 胡宗美讲完后,行了个军礼,退到一边。 戚继光扫了一眼众人,开口道:“现在蒙古右翼只剩下伯思哈儿、三娘子母子、托克托和丙兔。 本帅出征时,皇上有过交代,蒙古左翼设六部,右翼只设五部。这桌酒席只有五个座位,现在已经坐下打儿罕剌布和兀思里,还剩下三张椅子,就让他们自己去权衡了。” 对于明军来说,打儿罕剌布和兀思里虽然是从叛军反正过来的,但更加相信他们。 为什么? 因为他们尝过明军的厉害,投降时也纳了布延和野邓首级做投名状。 属于口服心服。 一直没有与明军直面冲突过,也没有纳投名状的伯思哈儿、三娘子母子、托克托和丙兔等人,就没有那么受明军信任。 “宋药师!”戚继光点名。 “属下在!”宋药师马上应道,向前越众走出来,行了个军礼。 “你率领本部一队,外加翼卫军泰宁师一队骑兵,护送打儿罕剌布和兀思里南下,在张家口堡关口,与宣府镇交接后再归建。” “是!” 大青山大板升土默特王帐,三娘子坐在上首位,她肚子大到非常明显了。这是俺答汗的遗腹子。 伯思哈儿和托克托坐在左右下首位置上。 “没有想到,兵败如山倒,布延他们败得这么快,败得有点莫名其妙。” 俺答汗的二弟伯思哈儿心生感叹。 托克托眉头紧锁,“我看过战报,明军换了战法。他们的步军全部骑马坐车,数以千计的厢车,还有很神秘诡异的铁丝网,组成了可以移动的城堡。 左翼的骑兵以为策应,四下抄掠布延等人的部众,押解到步军大营里。 这招狠毒。 没有部众牛羊,再英勇的骑兵也是孤狼独鹰,脱离水的鱼。 明军是逼着布延几人,派骑兵冒着火枪火炮,去攻打他们在草原上临时修筑的城堡。怎么打得赢? 听说那个铁丝网,有巫师施加了巫术,只要人沾到上面,就被魔鬼的手给抱住,不管怎么挣扎,都难以挣脱。” 三娘子虔诚信佛,听了后忍不住问道:“是真的吗?明国人会用恶魔的东西?” 托克托摇了摇头,“明国人没有那么下作,用有巫术的东西。我猜,可能是跟火枪火炮一样的利器。 当初火枪出来时,很多人还不是把它当成巫术?” 伯思哈儿焦急地问道:“现在怎么办?那林在鄂尔多斯也完蛋了。这个混蛋,真是个废物。” 其实那林逃去鄂尔多斯,是伯思哈儿怂恿的,还暗中提供的方便,无非就是两边下注。 万一布延那边打赢了,有了那林这条线,伯思哈儿摇身一变,立即成为潜伏在敌人内部的同志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大明居然亲自下场,然后一露肌肉,就如同秋风扫落叶,把布延、那林等人干净利落地全部收拾了。 大明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要知道他们这么猛,我何必费尽心思搞出这么多事来,我直接跪舔不就行了吗! 伯思哈儿看了三娘子和托克托一眼,“哈屯,脱脱,我收到一个绝密消息。” “什么绝密消息?” “戚继光西进时,大明皇帝交代,蒙古右翼只设五部。” “什么意思?右翼实力这么强大,怎么只分五部?”托克托恼怒地问道。 伯思哈儿看了他一眼。 你小子完全接受,还代入进去了? 也太快了吧。 三娘子阴沉着脸说道:“正因为右翼实力强大,所以才只分五部。” “哈屯,请问是什么意思?” “要我想,青海、西河套,大明皇帝肯定会赏给切尽和把汉那吉;鄂尔多斯被大明宁夏、陕西和山西三面围着,大明吃下去了,肯定不会吐出来。 现在只剩下土默特和永谢布,分成五部,说得过去。” 三娘子现在不是俺答汗的哈屯,而是一位母亲,她现在竭尽全力要做的就是让儿子不他失礼平安长大,照顾好肚子还没出生的弟弟或妹妹。 既然都认命了,那就好说了。 伯思哈儿说道:“打儿罕剌布和兀思里见机快,投降了大明,还用布延他们的脑袋邀功。我还收到消息,明军主帅戚继光答应保荐他俩,听说已经被护送入关,去京城面见大明皇帝。” 帐里寂静一片,三人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什么意思? 我也可以反正!我也可以热爱大明,成为大明的忠臣。 伯思哈儿像是不经意地问道:“丙兔呢?怎么没见我这个侄儿。” 现在连大汗都不叫,直接叫侄儿。 “在后帐喝酒。”三娘子冷着脸答道。 按照惯例,即位为汗的丙兔续娶了她。 “这么爱喝酒,早晚要喝出事来。”托克托眯着眼睛,狠狠地说道。 三人对视一眼,达成默契。 “我托人往大同城投书,说我们三人请求入京觐见大皇帝陛下。” 伯思哈儿看了看三娘子的大肚子,点了点头:“好。脱脱,你那边.” 托克托毫不迟疑地答道:“今晚就动手。” 三天后,大同城的山大总督霍冀接到大板升的急信,是三娘子的亲笔信。 信里说博克图汗丙兔酗酒暴毙,现在蒙古右翼人心惶惶,三娘子、伯思哈儿、托克托愿率本部归顺大明,援左翼例。 同时三人请求入京觐见大皇帝陛下,以全臣子之礼,请霍公成全。 署名是奇喇古特.那颜出.中根.哈屯,孛儿只斤.巴雅斯哈勒(伯思哈儿本名),萨尔马尼(托克托本名)。 看完后,霍冀长舒一口气,喟然道:“都是聪明人啊!” 第四十章 皇后也要立威 西苑瑶华宫,皇后薛宝琴坐在正殿上首,听着内宫监掌印太监万福,以及宫正司宫正龚凤祥的汇报。 隆庆年间,朱翊钧对内廷进行了一次大改革。 把内廷宦官十二监、四司、八局合计二十四衙门,合并成司礼监、御马监、内宫监和少府监。 司礼监管权,御马监管兵,少府监管钱,内宫监管过日子。 但是宫女这块朱翊钧没动,一切照旧。 隆庆三年十二月,朱翊钧成了亲,薛宝琴成了太子妃,随即第二年成了皇后,朱翊钧把宫女和女官这块交给她整饬。 朱翊钧骨子里还保留着不少资深公务员的现代道德观,很排斥太监这样变态又不人道的职业。 借着把后宫治理权移交给薛宝琴的机会,让她整饬女官制度,以后后宫琐事,多用宫女,少用阉人。 薛宝琴很快拿出了女官改制方案,把六局一司合并为一司三局。 宫正司是管理宫女的机构总名称。 尚宫局类似于司礼监,管权,掌女官宫女风纪,往来文书收发、印信符节和各宫钥匙的保管。 尚仪局,负责宫廷的礼仪起居及图书档案,掌命妇和嫔妃女眷出入关防、礼仪和引导。 尚宝局,负责宫廷服装女红、珠宝首饰以及宫女、女官、嫔妃们开支预算和会计管理。 薛宝琴头戴双凤翊龙冠,缀以翠博山。 身穿黄色大衫,披深青色织金云霞龙纹霞帔,着织金彩色云龙纹朱色裙子,佩红线罗玉带。 端坐在正殿上首位,面如皓月,自有威仪。 龚凤祥低着头在禀告着:“四月初八,圣驾自天寿山回京,大内宫眷内臣按例换穿纱衣。纱衣都是少府监在苏州太湖丝绸厂定制的,已经按数发放各宫。 按例以皇太后、皇后之名钦赐京官命妇家眷凉柄扇。扇子是少府监在武昌楚风行定制的竹骨团扇。 五月初一,宫眷、内臣按例穿五毒艾虎补子蟒衣。蟒衣是少府监在南京金陵制衣局定制。已经按数发放各宫。 禁内西苑各宫门安菖蒲、艾盆,门上悬挂吊屏。少府监在天津府杨柳青、临清、济南采办,有天师画像,有仙子画像,有仙女执剑降五毒,林总十六种。 臣妾拿着这些画,先请慈庆宫选了,再请四位太皇太妃宫里选过,然后又请六位太妃宫里选过紫禁城选过,剩下的都拿到西苑.” 薛宝琴点点头,转头问万福:“万公公,四月初八,宫里换发纱衣,有人在闹,说给她们的纱衣都是劣品?” 万福头大了,宫里也有这种狗屁倒灶的事。 无非是有人仗着辈分高,想趁着皇后年少,初掌后宫,来个下马威,好抢夺后宫的话语权。 给这两口子下马威,你们真是活得腻味了。 “回娘娘的话,是有这么一遭事。奴婢给她们换了四回,这才罢休。” “哪一宫?”薛宝琴淡淡地问道。 万福的头更低了,“回娘娘的话,毓德宫,还有咸福宫。” “又是她们。”薛宝琴脸上露出淡淡讥讽之色,“二月初二,各宫按例吃熏虫,毓德宫嚷嚷熏虫有虫子,有人要害她们,查到最后,是她们瞎嚷嚷而已。 国丧期,暂且算了。 三月初四,各宫按例要换罗衣,插杨柳,安秋千。可时值国丧期,需着衰服,不得动一切娱乐。各宫都在守规矩,咸福宫嚷嚷要按旧例来,毓德宫在旁边鼓噪。 四月初八又来闹腾,正当后宫就没有章法了?” 毓德宫住的是嘉靖帝的一位妃子,姓安,四十多岁,被封为太皇太妃;咸福宫住的是隆庆帝的一位宠妃王氏,也就是春蔻宫的王婕妤,因为生下皇子被封为妃。 隆庆帝死后被进为太妃。 一位仗着辈分最高,是个事事计较的事妈;一个仗着生下皇子,母凭子贵,骄横跋扈惯了。 万福和龚凤祥低着头,不敢吱声。 龚凤祥三十岁左右,此前是重华宫的女官。七女暂住那里时,负责薛宝琴的起居。 安太皇太妃和王太妃时不时跳出来闹,无非就是试探皇后的本事和底线,看看这位后宫新主人,有什么手段。 要是年少无知,软弱可欺,那她们就会得寸进尺,从薛宝琴手里抢走一部分权力。 “现在皇上即位,本宫也被册立为后,后宫齐备,按例她们要从东西六宫,搬去东西五所。” 按例东西六宫是给皇上的后妃们居住的,先皇和先先皇的后妃们,只有被尊为太后和太皇太后的,才有资格住慈庆宫和仁寿宫(不是西苑的仁寿殿)。 其余的太妃和太皇太妃,必须迁居到东西五所。 那里逼仄简陋,居住环境肯定远不如东西六宫。 一般情况下,只要后宫住处不紧张,皇后都会睁只眼闭只眼,让太妃们留在西六宫居住。 毕竟是长辈。 隆庆帝在位时,皇后陈氏心善,加上嘉靖帝的后妃,在世的就那么几位,后宫不缺她们的住所,也就让她们继续住在西六宫里。 朱翊钧即位后,陈氏进为皇太后,后宫之权交给了薛宝琴。 因为国丧期,薛宝琴也不愿多事,就没有调整。她和宋氏等人挤在东六宫钟粹宫和承乾宫居住。 国丧期满,薛宝琴七人又奉太后懿旨,搬去西苑居住,好就近服侍皇上。 这让安氏和王氏产生了某种幻觉,紫禁城权力出现真空,我也可以争一争! 毓德宫和咸福宫相邻,两人暗地里结成了联盟,开始步步逼宫。 “无规矩不成方圆!宫里的规矩是祖宗们传下来,我们这些做朱家媳妇的,可不敢乱了章法。 先从咸福宫和毓德宫开始,把太皇太妃和太妃请到东五所去居住。” 万福忍不住出声道:“娘娘,王太妃身边还有先皇的四皇子。” “那就给在东五所选个宽敞一点的地方。” 薛宝琴毫不迟疑地答道。 朱翊钧站在窗外,静静地听着这些话。 安氏和王氏想给新皇后一个下马威,想不到被薛宝琴抓到机会,反将一军,拿她们立威。 看得出,薛宝琴还是有魄力和手段的。 自己当初选她为皇后,就是看中这一点。 管理后宫,不比管理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差多少。 后宫嫔妃近十人,等于公司高层。 太监、女官数十上百位,属于公司中层。数千上万的宫女内侍,就是公司普通牛马,嗯,是员工。 皇太后,礼法上的婆婆,监督单位。 还有自己,后宫真正的主人,董事长。 这些人她都需要摆平。 除此之外还有宗亲、勋贵和近臣们的女眷命妇,需要替自己好生笼络。 长袖善舞、操心劳力,能比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总裁差到哪里? 自己想选一位能胜任的人出任皇后,把后宫管得四平八稳,至少不要天天宫心计,鸡飞狗跳,让自己也跟着不得安宁。 小门小户行吗? 从小没受过这样的熏陶,上去就会被人立下马威。 能歌善舞行吗? 那只是以色事君,管不住人就是管不住。 宋琉璃向自己展示的优点,缺了点意思。 薛宝琴向自己展示了她的优点。 打破规矩悄悄跑来与自己“巧遇”。敢打破规矩的人,其实对规矩的本质非常了解,也能把规矩玩得心应手。 还有能骑善射。 自己也从小练骑射,知道没有恒心毅力,是练不好的。除此之外,善骑射的人,比能歌善舞的人更加果敢。 这么多优点,自己当然要选她做皇后了。 现在看来,是选对了。 “五月初五,不仅是端午节,还是万寿节”薛宝琴在里面继续说着,“刚过国丧期,皇上吩咐叫不要大办,与民同乐就好。 南苑的龙舟竞标赛,还有就地在那里举行的宴席,杨公公和刘府尹他们会安排。 宫里的寿宴,就要请万公公和龚尚宫多费心了。” “回娘娘的话,这是奴婢的本分,万不敢说辛苦。” 朱翊钧在窗外站了一会,见薛宝琴还在交代着事情,想了想便轻手轻脚地离开瑶华宫。 说了半个小时,薛宝琴把事情都安排妥当,开口喊道:“小春子。” 守在门口的小黄门忙现身跪下:“皇后娘娘,奴婢在。” “刚才窗棂有人影闪烁,是谁有事禀告?” “回娘娘的话,刚才是皇上。” “嗯。” “回娘娘的话,是皇上叫我们不要出声。” 薛宝琴凤眼一耷,“皇上有说什么?” “回娘娘的话,皇上出瑶华宫时留下话,说他今儿过来吃晚饭。” 薛宝琴脸上一喜,美目闪着光。 朱翊钧回到紫光阁,陈矩和李春联袂赶到。 “什么事?” “皇上,大同霍督急报,说土默特部丙兔汗酗酒暴毙,三娘子、伯思哈儿、托克托愿率部归附大明,援左翼例。并请入京觐见面圣。” “打儿罕剌布和兀思里这边刚弃暗投明,他们就心甘情愿地归附了?嗯,好事。” 陈矩和李春,还有祁言等内侍,跪倒一片,齐声道:“蒙古右翼归附,九边不复为边,大明自洪武永乐两朝后,终绝北虏边患。 此功震古烁今,奴婢们为皇上贺!为大明贺!” 这些内侍确实很有眼力劲,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浑然天成。 “起身吧。”朱翊钧挥了挥手,“等蒙古右翼之事正式定下,再给内廷行赏。” “奴婢谢皇上!” “还有什么事?” “资政局秘书处拟定的任命都察院右都御史海瑞为江苏巡抚诏书,请御览用印。” 朱翊钧拿过那份诏书草稿,看了两遍,没有什么问题,从祁言手里接过朱笔,在草稿最后批下四字。 “准行。果毅。” 有了朱翊钧亲笔御批,司礼监尚宝司才敢用印,正式批复。用完印后,资政局秘书处正式拟诏,盖上大宝印章。 一式三份,内阁一份,资政局留档一份,剩下一份送司礼监连同亲笔御批的草稿一同留档。 内阁拿到这份诏书明发天下,刊登在朝报和政报上。 吏部再出正式文书,海瑞拿到后就可以赴任。 但是按照旧制,他还要上疏,请求陛辞。 朱翊钧有话要交代,或是以示恩宠,就选个日子接见他。 如果不想见,陛辞奏章留中,海瑞可以趁着最近的早朝,在早朝里磕头陛辞。没赶上趟,就在午门外磕个头陛辞。 朱翊钧改了新制,不用那么麻烦。 吏部出文,规定出京和到任日期。你上疏,把赴任后准备怎么做写清楚就好了。 想见你自会在出京赴任前接见你。 不想见,你自个在午门磕个头走就是。 大家都方便。 不过众人心里有数,依照皇上对海瑞公的敬重,他离京赴任前肯定要见一面。 “后天端午节,朕要去南苑观龙舟竞标,与民同乐。祁言,约上海瑞,朕有话要在那里跟他说。 说完他就出京去赴任。朕知道他在京里待得气闷,离京的心情就跟想离笼的鸟。” “遵旨。” 朱翊钧把那份诏书草稿放到桌子上,“海公下江南,这出戏肯定精彩啊!” 第四十一章 海府大总管 五月初五一大早,朝阳初升,阳光斜斜地照进西城金城坊曹判官胡同,砖土混杂的院墙,在阳光下光斑闪烁。 暖暖的空气里,弥漫着煤烟味。 自从嘉靖四十三年京东煤厂出产的烟管煤炉和蜂窝煤球,流行京城后,京师的烟火气就逐渐从柴火味变成了煤烟味。 胡同的海府,说是两进的院子,其实连大户人家的偏杂小院都不如。 “大总管”舒友良站在后院中咋咋乎乎的,整个院子只听到他的声音。 “老太太,不用收拾这么多东西,咱们老爷是去当巡抚,不是逃难去的。” 海母笑呵呵地说道:“友良,你这意思是想让你家老爷去江南狠狠捞一笔?那你备好几口箱子了?” 舒友良跟着海瑞二三十年,又几次救了海瑞的命,海家上下都把他当成亲人,说话都很随意。 “老太太,”舒友良苦着脸答道,“我倒是想收,恨不得带十口二十口箱子下江南,装满了才回来。可是也得有人敢送。 就我们老爷那张苦瓜脸,眼睛再一瞪,那些贪官污吏恨不得把自己埋土里去,谁还敢给他送钱? 牛羊送入虎口,还要自备佐料?不带这样的! 老太太,太太,你们是不知道,自从老爷出任江苏巡抚的消息定了后,京里街面上都传疯了。” 海夫人王氏笑着问道:“传了什么?” “其它的我不大关心,只有一样我放在心上。他们说老爷出任江苏巡抚,扬州苏州等地,有一样东西肯定是价钱疯涨。” “什么东西?” “旧衣服。我就记住了这件事。老太太,太太,这是天赐的发财机会啊! 咱们家别的不多,旧衣服多啊。我就想着多带些下江南去,高价卖了,再在苏州买些新衣服回来。 咱家老小将来两三年的衣服都置办齐了,多划算啊!” 海母和王氏愣了一下。 旧衣服价钱疯涨? 应该是江南三吴等地的官员富商们听说是海瑞出抚江苏,各个不敢“炫富”,抢购旧衣服掩饰。 抢购的人一多,价格自然疯涨。 两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海母看着舒友良说道:“友良,这次又辛苦你跟着老爷去江南赴任,叫你浑家搬过来住,你家小子和丫头还小,搬过来也好有个照应。” 舒友良回京住了一段时间,成功让他婆娘生下了女儿,儿女双全,也是一件美事。 他猛地摇头,一口拒绝。 “老太太,没事的。我家就在旁边,离这多近,也就三堵墙,扯一嗓子这边都听到了。不搬过来,我家小子现在是人嫌狗憎的年纪,那个淘的,一天到晚闹腾啊! 要不真是我的亲骨肉,我真想把他丢垃圾场算了。 不搬过来。老太太年纪大,经不起闹。大哥二哥儿要学习备考国子监的秋试,也需要安静。” 海母和王氏劝了几句,见舒友良坚持,只好作罢。 有丫鬟跑进来说道:“老太太,太太,老爷回来了。” 海瑞在后院与母亲和妻子说话,舒友良退到前院,与张道说等人话。 此前的护卫胡广生和田生轮换走了,补了王师丘和方致远进来。现在护卫军校以张道为首。 “老张,去兵部拿了勘合没有?”身为“大总管”的舒友良要操办一行人的出行日常,开口就问最要紧的兵部勘合。 张道干脆利落地答道:“没有。” “什么?”舒友良瞪大了眼睛,“没有兵部勘合,我们怎么住驿站啊?六口人,一路上自己花钱南下,得多少钱啊! 就凭我们的家底,只能到山东,剩下的路就只能讨着饭去扬州赴任了!” 张道呵呵一笑,“舒哥儿,着什么急,听我把话说完。” “你说,你说。” “张元辅总理国政后,改了驿站的规矩。五月初一开始,兵部车驾司不再发勘合符印,改为由主管部门发文书,再去兵部领符牌。 我们老爷是巡抚,那就要拿着吏部的文书去兵部领符牌。” “还不是一回事?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 “不一样。以前是拿着兵部勘合,不管三七二十一,有符就能住驿站,开销全免。现在不能,六部诸寺哪家衙门的官吏去地方办事,由该衙门出文书,拿着文书去兵部领符牌。 凭此符牌能在沿途驿站住宿,费用也不是全免,而是记账。” “记账?” “对,你入住驿站,离开时驿吏会跟你算账,几口人住几日几宿,住吃开支多少,马料钱多少,杂费多少,一一列清明细。 你查看核对无误就在账上签字画押,账目一式两份,你一份,驿站一份。你出公差回来,把账目整理好,上交衙门报账。 驿站那边会一旬或一月把账目汇集车驾司,然后车驾司把账目厘清,再跟各衙门要钱。衙门拿着办差人员的报账清单,两帐核对无误,就要给兵部车驾司付账。” 舒友良好奇地问道:“真要钱?” “可不真要钱?张元辅改革新政,最根本一点就是钱!反正就是不能让你在驿站白吃白住还白拿。” 舒友良好奇地问道:“要是我不认账呢?” “那你还想不想住驿站?” “这倒是,你不认账,这家驿站四下把消息一散,哪家驿站都不让你住,真的只能讨饭回来了。 可是报账的衙门不认呢?” 张道呵呵一笑:“兵部不会直接找各衙门要的。它把这笔账整理好,直接递给户部,户部从各衙门账户里扣就是。 张元辅这一手是真绝! 你出差在驿站可以使劲花,使劲用,反正你花多少,驿站找你衙门要钱。花多了,驿站不心痛,你也不心痛,你衙门主官心痛,他自然会收拾你。” 舒友良一听就明白了,“听说张元辅给各衙门搞预算制,扳着手指头花钱。这样搞,各衙门主官确实要把花钱看起来。一年的预算定死在那里,要是半年就花完了。 嘿嘿,张元辅的脾性,真能让这一衙门的人去朝阳门摆碗。” “可不就是。”赵宽在旁边附和着,“以前没觉得,现在看来,张元辅是近二十年历位首辅最有魄力的一位。” 方致远插了一句:“现在不叫首辅,叫内阁总理,或者叫首相。” 赵宽感叹了一句:“新官职,大家的叫法乱糟糟的。过段时间才会定下来。” 舒友良好奇地问道:“怎么好好的就改起驿站来了?” 方致远眨着眼睛问道:“舒哥,你还不知道?” “我知道个屁?这些天可把我忙坏了。多准备几口箱子,除了家里的旧衣服,我还到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家到处收购旧衣服。 唉,这家没我能行吗? 我天天忙里忙外,街面上的消息知道个屁!致远,你在街面混得最开,说说,打听到什么消息。” 方致远确实是老江湖,他出去打听消息,不用半天,半个城鸡毛蒜皮的事全能扫听出来,就连高门大户里的腌臜事也能打听出大半来。 人才! “还记得高阁老在临清驿站暴毙的事吗?” “高阁老,高大胡子?你不说,我都差点忘记这号人物了。怎么了?” “皇上叫兵部尚书谭公和刑部尚书王公查高阁老的案子,结果查出来,原来是高阁老做户部尚书时,克扣直隶、山东一带的驿站补贴,严查他们的摊派。 这些驿站的驿吏驿卒们就怀恨在心,趁着高阁老被免职放还回乡,落魄了,故意冷落羞辱他。 高阁老原本就是心高气傲的人,那受得了这等羞辱,加上天天喝酒,身有隐疾,在临清突发心绞痛,没了。 张元辅接到谭公和王公的结案文书,当即推行驿站大改。 说是要把驿站改为自负盈亏的商业社,把急递铺改为邮传局,把传递所改为运输社.具体章程,说还在内阁酝酿,但是最先行的就是以后驿站吃住记账。” 舒友良感叹道:“张元辅做事,真是雷厉风行。高阁老案四月下旬结得案,五月初一就开始行驿站新制。 这雷厉风行的魄力。难怪京里不少官员把他叫做张阎罗” 王师丘鼻子一哼,“对付这些混账官吏,就得如此,如雷霆军法。国朝两百年优待,把他们养得跟猪一样。” 舒友良瞪着他说道:“你个小子是不是骂我们老爷呢?” 王师丘眼睛一瞪,“找茬是吗?全天下都知道,海公是贪官污吏的克星,那些混账官吏最怕的就是他。 我骂的是那些贪官污吏,是那些混账官吏,怎么叫骂海公了? 怎么?想诬陷我是吗?要不要我跟讲讲道理?” 对于四位护卫军校里的这个大刺头,还有他亮出来的沙钵一般的拳头,舒友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关键这厮说出手是真敢下手。 讲道理真讲不过他。 王师丘和舒友良牛眼瞪驴眼,旁边三人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嘻嘻的就是不出声劝解。 海瑞走了出来,四位军校脸色一正,恭声叫道:“海公。” 王师丘脸上的桀骜不驯瞬间消失,垂手站立,从老虎变成了小猫咪。 海瑞扫了一眼众人,和气地说道:“时辰差不多,我们该去南苑。今儿皇上还要召见我。” 舒友良打量着海瑞身上的薄棉布衫袍,“老爷,你就穿这一身去见皇上?” “今天不仅是端午节,还是皇上的寿日,与民同乐。皇上早就下了旨意,今天都穿便服,不必着礼服公服。” 舒友良眼珠子一转,“老爷,要不我给你选件破旧的衣衫吧?我收了一堆的旧衣服,正好派上用场,好好选件最破旧的。” 海瑞看着他,“换破旧衣衫,什么意思?” “老爷,皇上看你穿得破旧,一时怜悯,又能救济我们几百块银圆。老爷,皇上上次救济的钱,快用完了。” “混账!”海瑞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皇上定了新官制,给我等臣子加了那么多俸禄津贴,已经是天恩。你个混账还想着打皇上秋风,真是不为人子!” 海瑞一拂袖就出了门,舒友良连忙跟上:“老爷,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这一大家老老小小的,一天要多少开支啊。还有大哥儿二哥儿都长大的,他俩成亲娶媳妇的钱,老爷攒下了吗? 还有大姐儿二姐儿眼看着也要出阁,嫁妆钱老爷攒下了吗? 还有老太太天福高寿,寿木备好了吗?福地选好了吗?唉,老爷你是做甩手掌柜,全推给了我,我真是为这个家操碎了心. 穿上旧衣服又怎么了?老爷你又不是没穿过,以前咱俩穿的,比这更破旧 皇上多有钱,手指缝里漏出一丁点来,就够我们一家老小吃喝一年的” 看着舒友良跟在海瑞身后絮絮叨叨,跟只苍蝇似的。 海瑞在前面走着,神情如常,早就习惯了。 张道四人对视一笑,连忙跟上。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第四十二章 热闹的南苑 海瑞一行人刚走到阜成门街,看到一辆公共马车缓缓驶过来。 这种马车是普通马车的两倍长,轮子小,底盘低,前后左右就是一人高的栏杆,顶上是个棚子。 左右两行座位,从头到尾足足把排。 中间是过道,前上后下,跟后世风景区的游览车很像。 四匹骡子在前面慢慢拉着,一个马夫在前面赶车,一位售票员在前面上车口,一会拉着车门扶手,半截身子吊在空中,拼命地挥手;一会跳到地上,恨不得把路边的行人都拉上车去。 上窜下跳,浓浓的阿三坐火车的风格,嘴巴里大声嚷嚷着。 “阜成门、宣武门、正阳门、永定门,五分钱一位,上车就走啊!” “坐车!”海瑞提起衣襟,往公共马车前门一钻,张道四人紧跟其后,舒友良最后上车,站在车门跟售票员交涉。 “我们六个人,等于包了你的半个车。打折,必须打折啊。” 售票员很是无语:“老哥,你只不过是坐了五分钱一位的公共马车,打个毛的折啊!” 舒友良跳着脚说道:“你会不会做生意啊!哪家商铺买的多都要打折啊!” 售票员不耐烦地说道:“我们这车是顺天府市政厅公共交通局的,官营的,我只是领薪水的,又不是自家的生意,给你打个屁的折。 要坐就坐,不坐滚蛋!” 舒友良气愤地拿出三枚一角的铜钱,拍给售票员。 “官营的就是牛笔!这么做生意,早晚要完!”舒友良嘟嘟囔囔地走到海瑞旁边坐下,嘴里还在嘀咕着,“老爷,你得跟潘少尹说说。 你好歹是江苏巡抚,坐公共马车居然不打折,说出去都丢分啊!” 海瑞没好气地说道:“老爷我都是江苏巡抚了,坐个五分钱的公共马车还要打折,说出去就有面了?” 舒友良一时无语,“老爷这官做的,真是太失败啊。” 公共马车开得十分稳当,速度不快,比步行要快得多,但比“滴滴专车”的四轮马车要慢。 中途停靠了六个站点,有时候遇到了熟人,售票员叫马夫把车速放低,然后一伸手把熟人拉上车。 四十多分钟后,公共马车在终点站永定门停下。 海瑞一行人下了车,出了永定门,看到城门外停了四五辆开往南苑的公共马车。 “这么多车?” “今儿南苑热闹,公共交通局多开了几班车。” “上车了,上车了。南苑北门,上车就走,五分一位。” 舒友良不乐意了,“这到南苑北门才几步路,就敢要五分钱,他怎么不去抢呢!我们从阜成门坐过来才五分钱。” 海瑞无可奈何地说道:“今儿破例好吧。我得早点赶到南苑,只有臣等君,那有君等臣的。” “好吧,好吧,这一破例,又多花了三毛钱。” 舒友良嘟嘟嚷嚷地说道。 上了马车,并肩坐着,海瑞忍不住问道:“友良,这两年你怎么变得锱铢必较了?以前不这样啊。” 舒友良看着海瑞,“老爷,以前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却有老婆孩子了。再说.” “什么?” “老爷,我们都老了,孩子们却都大了,总得给他们留点什么。我知道,老爷你肯定说,你给他们留下高洁清名,可是那玩意不能吃,不能穿,我得想法子给孩子们留些什么。” 海瑞没有出声,转头看向车外。 两边是步行赶往南苑的百姓们,数千上万人,三三两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说着话、唱着曲、含着笑。 其中有一位老者,跟海瑞年纪差不多。 他穿着藏青色衫裤,蹬着靸鞋,微弯着腰,跟家人们一起走着,转头看到海瑞,笑着点了点头。 他黝黑的脸上,层叠的皱纹里堆满了岁月的沧桑,裂开的嘴里可以看到缺了好几颗牙,嘴角的笑意却像暖日一样,眼睛里闪动的光让海瑞心里一亮。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海瑞喃喃地对舒友良说道。 不过十分钟,公共马车在南苑北门停下。 门前空地里满是人和车,还有几十顶轿子。 在角落一边还有四五十位男子推着鸡公车,载着老娘或老婆孩子,从几十里外的顺义、香河赶来的。 说是昨天就开始结伴赶路,走了足足一晚上,现在正啃着面饼,喝着水,休息一会,好进南苑看热闹。 南苑平日里紧闭的大门敞开着,站了二十几名身穿鸳鸯袄的警卫军,扛着长矛,配着钢刀,持着盾牌,更像是在这里维持秩序,以防万一的。 海瑞跟着人流走进南苑大门,正中间是一块大木牌,左边写着一张顺天府和太常寺告示。 说皇恩浩荡,今天端午节与民同乐。 右边有一张图,占据了木牌三分之二的面积,上面画着一副画,标识了今日游乐场和龙舟竞标场地的位置。 左右两边各立一杆,各树一旗。 左边写着:“太原钢铁公司祝吾皇万寿无疆!” 右边写着:“平安海运保险社祝大明国泰民安!” 顺着指示牌,继续往前走,一路上看到许多牌子,写着各种字。 “七彩棉布,绚丽多彩!” “白雪砂糖,让你的生活更甜!” 有字有图,路过的百姓一看就明白,有的还欣然指着说道:“嘿,这不是我家上次买过的吗?” 来到一处空旷的空地,这里有三里多长,一里多宽。 空地上搭着十几个离地两米高的台子,艺人在上面卖力气地表演,数百上千的百姓分别围在一个个台子前面,时不时爆出一声喝彩声。 每张台子上方都会有个大招牌,上书斗大的字:某某商行赞助本游乐场。 海瑞一行人从人群里挤了进去。 第一个台子上表演的是飞叉,台上两位大汉,光着膀子,耍着飞叉。叉头雪亮,装有铁片圆环。 大汉耍它不用手,只是让它在自己的臂、肩、腿、背等处来回滚动,或抛掷空中,然后接住。 耍了一会,一位大汉停下,另一位大汉换上另一把飞叉。 上面缠着布条,浸着油,点燃后变成两团火,在大汉身上来回飞动,看得下面的百姓心惊胆战,疯狂叫好。 第二个台子是中幡,就是一根碗口粗细,三丈高的大竹竿,顶上有三面小旗,中间一幅绸缎长幅,上面绣着“吾皇万寿无疆”的字,两边垂有流苏,挂着小铃,艺人把中幡舞弄飞转,幡幅飘展,铃声叮当。 突然向上抛起,用肘、肩、前额、下巴、背部甚至尾骨稳稳接住。 后面的高台还有耍花坛、双石、杠子、石锁、花砖、靺鞈技,以及灵禽戏和木偶戏。 台下的叫好声,就像海浪一样,一会在这里,一会在那里,彼此起伏,连绵不绝。 舒友良也是见多识广的人,啧啧地赞叹道:“太常寺的蔡大官,真是费尽心思,从各地请来了这么多杂戏班子,厉害啊。” 一行人跟着人流继续往前走,前面是用竹席围开的戏台,一围隔着一围,每一围都十分宽敞。 也是两米高的戏台,旁边是乐班,戏子扮着装,伴着乐曲,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 第一个台子上演的是《鸣凤记》,王世贞写的本子,讲是夏言、曾铣、杨继盛、邹应龙、林润、郭希颜、孙丕扬等十位忠义之士,与严嵩、严世蕃做斗争,最后奸臣父子扳倒。 王世贞将这十位称为“双忠八义”,把他们前仆后继的斗争精神喻为“朝阳丹凤一齐鸣”,故而剧本取名《鸣凤记》。 剧本一经写出,轰动大江南北,成为这几年最热门的剧本,被改编成多个戏种剧目。 要是哪家戏班不会演《鸣凤记》,它就上不了台面。 今天演出的戏班是昆曲华林部,是演《鸣凤记》最精彩的一家戏班,尤其是演严嵩的李伶,据说连严嵩悄悄看过后,都赞叹一声,比我自个还要像,更招人恨。 后面的台子有除了四家昆曲戏班,还有海盐腔、戈阳腔、徽曲等十四家戏班,唱着不同的戏曲。 台下的观众男女分坐,有富有贫,有贵有庶,此时都听得摇头晃脑,如痴如醉。 舒友良在一家徽曲戏班台前迈不开腿,正在演《沉香救母》的鬼怪戏,他的最爱。海瑞那能惯着他,叫王师丘和方致远左右架着他,继续赶路。 在一家戏台前,海瑞看到了太常寺正卿蔡茂春,他一身襕衫直袍,头戴四方平顶巾,身边是几位随从,在一处角落里笑眯眯地看着戏台。 蔡茂春也看到了海瑞,连忙走了过来,两人在一处偏僻少人的角落会面。 “海公!” “华秋在巡视?” “正是。这位是我的令史梁巍,还不见过海公。” 令史是新官制后的新职位,换句后世的话叫做大秘。 梁巍神情激动,声音颤抖:“海公可是海刚峰?” 海瑞淡淡一笑,“还有哪位姓海的有老夫这么黑?” 梁巍强压着心里激动,“学生见过海公。” 当初他把余德昌当楷模,结果那是位伪君子。今天见到的海瑞,那可是真正的纯臣,品德天下闻名啊。 海瑞点了点头,转头对蔡茂春说道:“华秋,南苑这一出,办得不错啊。” 看到两人说话,众人慢慢散开,把外人也隔开,让出空间来。 “海公过奖了。皇上说了,经济建设要抓紧,精神文明建设也要抓紧。百姓们喜闻乐见、寓教于乐的文艺宣教工作,是精神文明建设的重中之重。” “精神文明?” “皇上说,我们要建设一个新大明,除了流汗出力,还需要朝气蓬勃、欣欣向荣的心气神。 暮气沉沉、一潭死水是没法去疴除弊、革故鼎新。我们要建立的不仅是一个大明,还是一个新时代。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海公,这就是精神文明建设,让大明百姓,从上到下,从内到外,焕然一新。” 海瑞默然了一会,“千年之大变局。华秋,你这位太常卿,做得很称职。” 蔡茂春连忙谦虚地说道:“海公过奖了,学生还觉得差很远,不尽如意,总觉得还差些。左思右想,学生决定举办一届大明戏曲评奖会,就如龙舟竞标一样。 只是这个戏曲最高奖,叫什么,学生不敢妄定。” “这是好事啊。” “学生听闻太后和皇后都喜听戏曲,便写了奏本,说了戏曲评奖会的细则,恳请太后和皇后主持此事,并请太后和皇后为此奖取名,如状元、榜眼和探花。” 海瑞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意气风发的蔡茂春。 这小子是能办事,又会来事,真的是前途远大。 但海瑞不喜欢这样的人,拱拱手道:“老夫还有事,先走一步。” “海公慢走!” 按照顺天府少尹潘应龙的布置,南苑北部这块空地是戏曲杂技演出区域,雅俗同台,官民共赏,真正做到与民同乐。 中间的南海子是龙舟竞标场地,东边修有一排的阁楼榭台,是皇上、宗藩、勋贵和百官们观赏的区域。 西边是山坡丘陵,搭了无数的棚子,作为百姓们观赏的区域。 东边一座戒备森严的阁楼里,一楼、二楼、三楼或坐、或站着四五百人,越往上身份越尊贵。 四楼的一间房间里,朱翊钧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转头问坐在下首位的张居正。 “张师傅,科试改革草案,你有什么意见?” “皇上,秘书处拟定的草案,臣觉得太过激进了,觉得不妥!” 第四十三章 张居正的纠葛 秘书处拟定的科试改革草案,跟杨金水在工商联筹备议事会上说的差不多。 乡试将与吏员招录考试合二为一,每年举行一次,由礼部轮流派员到地方主考、都察院派员监察,各省布政司协助考试。 招录人数根据各省布政、按察两司,前一年预算的吏员空缺而定。会试也是一年一次,与乡试相隔半年。各省乡试前列若干名,才有资格进京会试。 会试中试者继续叫进士,只不过是为中枢六部诸寺和都察院、宣徽院、律政院招录官员。在中枢观政两三年,再下到各县为知县。 乡试会试都分国政和律政两科。 考试内容也要大改,摒弃八股文,初步确定为国文、数学、自然通识三门基础科目。 国政科有时政策论,律政科有律法通识,两者也都有案例分析 这份草案,张居正看完后左思右想,觉得不妥,过于激进,持反对意见。 但他不想在这件事上跟皇上直接发生冲突。 自己刚刚出任内阁总理,新政改革也才刚开始,就跟皇上在大事上顶上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亲者痛,仇者快! 对新政改革会影响很大,更会严重打击己方的士气,鼓舞旧派的士气。 这份草案发到内阁十几天,张居正一直在顾盼左右,找借口推脱。 今天皇上面对面问自己这件事,张居正知道躲不过去,必须表明自己的立场。 听到张居正说出他的反对意见,朱翊钧有些失落,但不觉得意外。 张居正虽然大刀阔斧地搞新政改革,但他是位正统的程朱理学弟子。 在历史上,为了压制越发泛滥张扬的心学,扶植日渐衰败的正统理学,以及抢夺人才培养和选拔权,张居正甚至下令关闭各地的私立书院。 很矛盾啊。 可这就是真实的历史。 朱翊钧在翻阅过往的文档时,惊奇地发现。 徐阶是心学再传弟子,严嵩更是王阳明的好友。 东厂和锦衣卫的过往档案里有记载。 正德三年,严嵩得知王阳明被贬贵州,经过分宜,便前去迎接,并在自己的“铃山堂”设宴接风。 相谈数日,二人结为好友。 分别时,王阳明挥毫写下“铃山堂”墨宝相送。不久后,严嵩将阳明墨宝做成匾额悬挂。 正德五年,王阳明任江西庐陵知县,严嵩前往庐陵拜访老友。 谈到中年在官场的不易和立志行善的决心,严嵩不禁泪如雨下。 王阳明便讲解了“天良”学说,教导严嵩,劝解他以后做个有良知的人。严嵩佩服得五体投地,视王阳明为师。 正德十四年,宁王朱宸濠起兵造反。 时任南赣巡抚的王阳明得知严嵩在家养病,特请他到吉安参赞军事,协助平叛,严嵩欣然前往。 宁王之乱仅四十三天便被王阳明平定,严嵩随王阳明一同登南昌明远楼赋诗玩景。 严嵩挥毫写下一诗赞阳明之功:“绣斧清霜避,楼船绿水开。风云千历会,麟凤众贤来。投老仍严召,当途赖上才。向来筹策地,投檄净烽埃。” 立志以王阳明为楷模。 看完这些真实的记录,朱翊钧觉得不可思议。 王阳明最欣赏的、认为未来二十年必有大出息的严嵩,结果成为嘉靖朝最大的奸臣。 阳明心学再传弟子徐阶,成为嘉靖朝最精明的官僚,滑不留手,入阁二十年,与国无多益,却把徐家经营成三吴最大的地主。 反而在王阳明之后,对大明贡献最大,影响最深的张居正,对阳明心学是一点都不感兴趣。 朱翊钧从东厂和锦衣卫的记录里知道,张居正不仅老师徐阶是王阳明再传弟子,交往和招揽的党羽,也多是心学弟子。 但张居正认为心学走上了歪路。 张居正认为广泛传播的王阳明心学,对学界的风气产生了巨大影响。 大部分学子们不再脚踏实地,而是热衷于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书院逐渐沦为读书人“清谈”之所。 这些人进入仕途后,把那套务虚的风气带到了官场。 朝堂之上大家开始以道德标准,代替职业能力作为评判人物的尺度;官员的奏章字数越来越多,提的意见越来越天马行空,不切实际,根本无法落实。 当然了,他们只是写写过嘴瘾,根本不会想着去落实。 张居正对这一现象深恶痛疾。 在出任内阁总理,上的类似于施政纲要的《陈国事疏》中,他重点提到了“核名实”和“省议论”,就是要杜绝务虚之风。 看完严嵩、徐阶和张居正相关记载,有时候你会觉得历史和事实是如此的荒诞。 但朱翊钧觉得很正常,人都是矛盾的。 从张居正给自己做老师开始,朱翊钧就用心去琢磨他的三观和思想理念。 朱翊钧逐渐发现,张居正不仅觉得主流心学走向务虚的歪路,更觉得部分心学走向狂悖的邪路,比如李贽主持的“新学”。 张居正觉得“新学”在济世济民上确实有长处。 但是重利轻义,乱法紊纲。 长此以往,大明会君道秕僻、朝纲日陵、国隙屡启、民不聊生,此前的新政改革,最后变成一场空。 朱翊钧一直在努力引导着张居正,让他多多接触新事物,开拓视野,跳出思想桎梏! 数年下来,确实有些效果。 朱翊钧发现张居正对完整的财税系统有了清晰的认识,从清丈田地、一条鞭法已经进化到接受摊丁入亩、类似于官绅一体纳粮的全民赋税。 但是完全改变谈何容易? 张居正在经济建设方面一直徘徊不前,认为兴办工厂、海商互市只是增加国库收入的一种手段而已,是权宜之术而非大道。 他认为吏治败坏,就是因为大家摒弃了程朱理学,使得人心不古。 只要大家遵循程朱理学的道德标准,就能重振朝纲、官清吏廉,定能抑制豪右、百废俱举,治平有象、乱萌不生。 他行法家之事,却排斥法治。 而且他非常地固执。 任何一位勇于改革的人,哪一位不是极其固执的人? 商鞅就是偏执狂,王安石被称为拗相公,张居正也固执坚毅。他们坚持自己的理念,把它坚固成花岗石,才能排除万难,勇往直前。 室内一直寂静着。 张居正心里发虚。 他太清楚自己这位学生的手段了。 但他心里还存着一份期盼。 科试改革,是君臣之间第一个有着巨大分歧的难题。 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张居正有自己的想法,也希望看到朱翊钧的态度。 这是一个开端,如果君臣能够默契地把这个难题妥善解决,后面的新政改革就能十分顺畅。 朱翊钧心里也在盘算,他清楚这是一次考验。 但是朱翊钧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妥协。 不改革科试,选材录士的渠道还掌握在旧派手里,后续的改革会越来越难推。 从嘉靖四十一年,杨金水赴东南,自己就开始培养新派人才。 数年下来,已经培养出大量的人才。不敢说是最合适的,但比旧派的那些道德君子要强得多。 现在要想法把这些人安排进庙堂里,逐渐让他们成为大明文官主流。 朱翊钧也无法预判,改革到后面,他一手提携的胡宗宪、谭纶、王一鹗等人,还会不会支持自己,支持改革。 这些人都是科试正途出身,正统的儒学弟子。 就像严嵩当年立志要以王阳明为楷模,没想到最后成了大奸臣。 自己提携的那些人,位高权重后,立场会不会转变? 只有把代表新兴利益集团的新派人才,充实在中枢和地方,与旧派势均力敌,互相制衡,自己才有底气面对一切转变。 兵权只是最后的底线。 一味地靠杀戮,靠武力镇压,终究成不了事的,还会遭到反噬。 朱翊钧开口道:“张师傅,科试不改,选材取士就一直掌握在他们手里。吏治考成,清理一批,他们补上一批。 野草除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张居正心里一喜,皇上愿意谈,那就是大好事。 于是他先把自己的底牌亮一张出来。 “皇上英明。臣也认为,新政改革,考成吏治只是权宜之计,更重要的是清本正源,梳理选材录士之路,这才是道。 只是大道如何修正,还需慎重考虑。国朝立朝以来,尊名教,以理学为本,两百年来,百万学子读的都是经义,习的都是制文,朝廷也是以此抡才。 现在突然大变,还变得面目全非,百万学子无从适应,臣担心会出大事的。” 朱翊钧缓缓说道:“张师傅所言,老成持国,你也赞同改,那觉得怎么改?” “皇上,臣建议复唐宋故例。把乡试会试,分成进士科、律科、算科、博学科,分门别类,抡才录士。 既然科试已归正道,臣建议可取消吏员招录考试,合归于乡试会试各科中。臣以为,这才是稳妥上策。” 张居正算盘打得很精,学前宋科试故例,以进士科为正科,其余律科、算科、博学科为杂科。 正科占八成名额,杂科占两成名额,然后还形成鄙视链,最后的结果还是“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此岂得为好儿耶?” 历史再次回到老路上去。 但张居正的话不无道理。 百万学子啃了几十年的八股文,突然你告诉他们,不考八股文了。 会不会疯? 会不会出几个黄巢、洪秀全? 为何要把张居正推到前台去主持改革,自己躲在幕后? 一是有他做缓冲,万事不至于弄到没有转圜的余地。 自己亲自下场冲在最前面,万一发生重大冲突,被直接将军,怎么办? 学乌鸦哥掀桌子? 一天饿三顿,手下人都跑光了。 二是自己现世是大明天子,前世是资深公务员,跟官吏士子立场截然不同,感受和思维方式也不同。 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思维方式不同,理念也不同。 自己觉得大不了的事,他们却觉得地动山摇。 自己觉得重如泰山的事,他们却觉得轻如鸿毛。 那张居正就成了自己的雷达。 他既是官员又是士子,自己的新政要是连他都极力反对,那就意味着戳到官员和士子的肺管子了。 这时就要想办法如何迂回地解决问题,而不是蛮干。 自己可是大明头号大地主,阶级立场限定了,不可能推倒一切重新修筑高楼大厦。 不过自己对改革科试,早就预想到会遭到反对。只是没有想到反对如此强烈,在张居正这里就被打了回来。 朱翊钧想了想,点头道:“张师傅这个建议好。 先确定一点,朕和张师傅达成第一个默契,科试必须要改。” 张居正马上答道:“皇上,臣赞同科试必须要改。” “现在问题是怎么改才妥当?” “皇上英明。” “张师傅,把你说的那些科试改革想法拟个条目,呈上来,我们君臣二人好好合计合计。” 朱翊钧的话让张居正欣喜中掺着忐忑。 皇上虽然表态说可以好好谈一谈,可皇上是那么容易改变主意的人吗? 坚毅不可夺志! 这可是世庙皇帝说的。 谁知道皇上要玩什么手段? 不过皇上知道轻重,明白政治上的事,必须通过政治手段来获取。如果非要通过武力去强求,只会适得其反。 那就好! 老夫拭目以待。 唉,脑壳痛,跟那些奸猾官吏斗,还要跟皇上斗。 “皇上,海瑞到了。”祁言在门口禀告道。 “海公来了,朕正等着他。”朱翊钧转头对张居正解释着,“海公马上要去江苏赴任。朕想跟他聊聊,只是这几日既是端午节,又是朕的寿日,宫内宫外祝贺,繁文缛礼,脱不得身。 今天趁着有空,跟海公聊聊。” 一听到海瑞的名字,张居正的心直抽抽。 这位一去江苏,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的恩师。 到时候自己怎么办? 是施以援手,以全师生之恩呢?还是坐视不理,被天下人唾骂? 张居正连忙答道:“江苏是天下财赋重地,但地方吏治一直浑浊不堪。有海公出镇巡抚,内阁放一万个心。” 内阁放一万个心,我是要操碎了心。 很快,海瑞在门口等待召见。 朱翊钧看了一眼张居正。 完蛋,你们俩关上门密谋,恩师危亦! 第四十四章 与民同乐 张居正强打着精神,起身行礼。 “臣告退!”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和气地说道:“张师傅先去跟他们聊聊,待会我们一起看骠骑戏演,龙舟竞标。” “谢皇上。” 张居正出阁门,看到了海瑞,对视一眼,目光在空中交织。两手随意地拱了拱手,没有出一声,交错而过。 海瑞被祁言带进来,行礼后朱翊钧亲自扶起了他。 “海公,又要赶你出京了。” 海瑞哈哈一笑,“臣巴不得,臣在京里,待得实在气闷。” “哈哈,朕听说海公连西山学院和国子监招录考试都不放过,都要去亲自当监考官。 怨声载道啊。” 海瑞一脸正色地答道:“皇上此前有句话说的好,知识改变命运。考上西山学院和国子监,不管学子此前家境多么贫寒,今后的命运即将得到改变。 多少寒门子弟,苦读十几年,在改变命运的时刻,最需要的不是鼓励,而是公平。 老臣竭尽全力,维持公平,让他们心里的那份光,不至泯灭。正如当年皇上所言,众人万千点光汇集成煌煌红日,定会让大明光明无限。” 朱翊钧凝重地点点头:“海公就是我大明的灯塔,有你在,朕和天下人都能看清楚脚下的路。” “皇上谬赞,臣诚惶诚恐。皇上才是大明的灯塔,您在,天下人都能看清楚未来的路。” “哈哈,能得海公一句夸赞,朕荣幸之至啊。 海公,要朕说,在你面前的,诚惶诚恐的应该是他们。” 海瑞哈哈地爽朗大笑,自得地扬起头,还不由自主地左右晃了晃。 “海公,这次端午节南苑游乐,与民同乐,都是商户们捐献赞助的,没耗费国库民脂民膏。” “臣听说了,少府监杨公公和顺天府潘少尹有大本事,说是大卖广告,所获钱财,足以举办这次游乐会。” 对于海瑞来说,只要不从国库里支钱,都是好事。因为国库里的钱粮都是民脂民膏,要用在正途上。 至于商家赞助的钱,最终会羊毛出在羊身上,海瑞还没想得那么深。 再聪慧的人,思想上有桎梏,在没被点破之前,总会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臣觉得此法可行,与民同乐,就该如此。 还有潘少尹,是个勇于任事,会办事的人。为了这次游乐会,他增开不少公共马车,还派车免费把养济院、育孤堂的老弱孤寡接来南苑,专人陪同游乐。 事虽小,却是大善举!” 朱翊钧也很欣慰,“凤梧为此事劳心费力了。此次游乐会,决定得有些仓促,国丧刚除才定下来,不到一个月时间,凤梧办成这样,还不耽误顺天府其它事,难得。 更难得的事办得这么热闹,还能让海公满意,更是难得!” 海瑞知道朱翊钧说的是这么大的游乐会花费不小,自己却没有骂劳民伤财。 他跟着大笑:“皇上说得极是,潘少尹这事办得确实好,尽显他的本事。” 海瑞忍不住感叹,皇上真得会选人,会用人啊。 北边文用谭纶、王崇古、霍冀、魏学曾,武用戚继光、马芳、李成梁、萧文奎、麻禄麻贵父子,短短几年,九边不复是边关,国朝立朝以来何等武功! 政事上,张居正、王一鹗、王国光、庞尚鹏、潘应龙,一时俊杰,做起事来不要说王世贞等名士清流能比,就是高拱等嘉靖朝名臣也不能比的。 除了这些人,还有曹邦辅、吴兑、郑经、刘焘、卢镗、俞大猷等一堆的能臣名将,群星璀璨,照耀大明啊! 正是因为这些人,海瑞才觉得大明未来二十年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他才会相信,大明会变好的。 朱翊钧看了看门口,聊起正事。 “海公,此次朕请你出抚江苏,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江苏布政司右参议蔡国熙之死。” 海瑞收起笑容,脸色凝重:“皇上,臣听说过蔡国熙自缢而死的消息。” 朱翊钧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抄件,递给海瑞:“这是蔡国熙托兵备使转呈的遗疏,海公可以看一看。” “托兵备使转呈?江苏吏治,坏到这个地步了?”海瑞脸色更加凝重,接过抄件,低头看了起来。 看完后,海瑞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徐阶! 皇上派自己去江苏,是借着查蔡国熙自缢案,大力整饬江苏地方、重新树立中枢威信。从蔡国熙遗疏来看,他此前就被江苏官场逼迫和“非暴力不合作”,全靠着高拱在中枢支持,以及他自己的韧性,艰难前行。 后来高拱倒台,还在路上暴毙,蔡国熙知道自己仕途全无,又被江苏官场落井下石,干脆以死明志,拉着江苏官场一块死。 可是整饬江苏官场,不可避免地就要涉及到徐阶。 说实话,海瑞对徐阶印象很差,尤其是上一次东南微服私访一趟,得知太多徐府在东南作奸犯科、为非作歹的事情。 上次海瑞就要扳倒徐府,哪怕同归于尽,也要弄死徐阶。 只是杨金水传达了朱翊钧密信,当时局势,暂时不能动徐阶。 海瑞在这世上,唯独听朱翊钧的劝。 他说暂时不动徐阶,海瑞就暂时咽下这口气,硬逼着徐府吐出三十万亩良田,废了当家的长子,这才罢休。 这一次去江苏,就是另外一番说法了。 “皇上,要是臣查到前首辅徐少湖,怎么办?”海瑞开门见山地问道。 “同是前首辅,严少溪在江西分宜靠着宗祠三千亩义田养老,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海瑞懂了,点点头道:“经眼尽知三世事,含饴已看几重孙。皇上,臣明白了。” “海公,顺带着查查隆庆元年的南闱。”朱翊钧又叮嘱着。 “南闱?” 南闱指的是南直隶的乡试,北闱指的是顺天府的乡试。 因为南直隶包含现在应天府、安徽和江苏三地,人文荟萃、俊杰辈出,所以南直隶的乡试,被称为天下第一乡试,海内瞩目。 按照例制,隆庆二年进行戊辰科会试,所以南直隶在隆庆元年举行了一场乡试,录取了不少人才,意气奋发地进京参加会试,不想多位大家寄予众望的种子选手纷纷落榜。 此事引起轩然大波,江南不少士子暗地里议论,说皇上授意戊辰科的主考官,打压江南举人,抬举新学,才酿成这等结果。 这些士子不仅大肆议论,还暗地里写书集册,私刻传播,还写成剧本,唱戏嘲讽。 不过宣教局和南京分局应对得当,联手锦衣卫镇抚司南京分局,查抄了一批私版书,查封了十几家戏班,抓了一批人,这才把这股风压下去。 但流言一直在坊间流传着,海瑞也听说过。 现在皇上叫自己查隆庆元年南闱,有什么关联吗? “海公,蔡国熙的遗疏里有提到,他接到举报,说隆庆元年南闱大有玄机。只是他管不到南闱,只能秘密地查,查到一点眉目。 京里这次查办王遴等人时,顺藤摸瓜,查到他们在隆庆元年南闱中,上下齐手、徇私舞弊。” 海瑞脸色一凛。 这些文人,结党营私,在科试中徇私舞弊,保自己人中试是公开的秘密,尤其以院试和乡试最为猖狂。 科试舞弊! 这戳中了出身寒门、科试艰难的海瑞的肺管子! 好,不把你们这帮混账查个底朝天,我海瑞跟你们姓! 不过海瑞也察觉到皇上的小心思。 你们在隆庆二年会试上“造谣生事”打朕的脸,现在朕要把你们的裤衩子都扒了。你们说你们满腹锦绣,奸人作祟才在会试上不中。 现在朕直接从隆庆元年乡试查,只要查出你们中间有几位是徇私舞弊考上举人的,那这脸就打得震天响! 什么满腹锦绣! 什么怀才不遇! 举人都是靠作弊考上的,根上就不正,还有脸在这里瞎比比。 果真是世宗皇帝的好圣孙,一样那般记仇,还特别有耐心,等到了大好机会再出手。 聊了几句,祁言在门外禀告道:“皇上,吉时快到了,潘少尹上禀,请皇上下诏。” “还差多久?” “皇上,吉时还差半个小时。” “传旨给潘应龙,准时开始。” “遵旨!” 海瑞站起身来,“皇上,臣告辞。” 现在要各就各位入席,海瑞准备回都察院的观看席位去。 “海公留下,陪着朕一起看。” 海瑞想了想,“臣遵旨。” 能在皇上身边一起观看,是一种莫大的荣誉。 海瑞不是圣人,多少也有一点心里的欲望。只是他大多数的欲望,能克制得住。 内侍、顺天府小吏纷纷上前,邀请众人入席。 朱翊钧的席位位于视线最好的位置。 下首同席的有宗藩亲王、郡王,外戚勋贵,四位资政、内阁左右议政、五军都督、六部尚书、诸寺正卿、宣徽院使,还有朝鲜、暹罗、占城等国驻大明使节。 海瑞被安排在左议政谭纶旁边。 要是别人如此逾制,早就有人开喷了,但是看到是海瑞,还真没人敢说什么。 旁边一区席位,用木墙隔开,中心人物是太后陈氏、皇后薛氏、贵妃宋氏,其余嫔妃,以及亲王、郡王王妃,外戚勋贵、文武百官们的命妇,群星拱月一般围着陈氏和薛氏两人。 再旁边的席位是内阁六部、诸寺,戎政府五军都督府,都察院大理寺宣徽院一区一区的安排好,文武官员穿着便服,早早就坐下了。 等到吉日一到,上百支牛角长号响起,全场数万人一片肃静。 太常寺皇家乐班奏乐,龙凤呈祥! 乐声一罢,官庶军民,无论老幼男女,纷纷站起,围对着朱翊钧所在的位置,高举起双手,然后拱手长揖。 声音排山倒海一般传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呼万岁,鼓声响起,高呼声慢慢平息。 朱翊钧口谕:“开始!” 站在各处的唱赞内侍们高声喊道:“皇上有旨!与民同乐,开始!” 一声接着一声,洪亮的声音传遍南苑各处。 内侍声音还在悠悠回响,牛角号和战鼓声响起,一队队衣甲鲜明的骑兵列队跑进南海子东边的空地。 骠骑戏演开始。 骠骑戏演类似于世界杯或超级碗开赛前的助兴节目。据说是前元遗风,太祖和成祖觉得可扬大明神武之威,便保留了下来,一直传到现在。 五百勇卫营骑兵,分成五队,身穿五色衣甲,持五色旌旗,纵驰而入。 老一辈的观众会发现,今年的骠骑戏骑兵,除了骑技娴熟之外,气势不同,有杀气,有威慑力。 上过战场、见过血的骑兵,跟天天窝在家里苦练骑技的骑兵,一眼就能看出不同来。 五队骑兵在空地上时而并行骑行,时而交叉骑行,时而来回奔骑飞射,箭矢齐刷刷地落在箭靶上,引起震天叫好声! 五百骑兵表演完,列队来到主观众席前,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大明万胜!” 祁言出列,高声道:“皇上有旨。 兹聆奏恺之音,爰举畴庸之典。念将士为国乘塞,尔不顾身。汉唐故疆,复为王土。惟帝念功,朕岂爱赏。 赏有功将士!诞扬英烈,懋昭永图!” 五百骑兵振臂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围官民也受到渲染,齐声高呼万岁! 骠骑戏完,接下来就是紧张刺激的龙舟竞标。 总共十二支龙舟队在南海子长两里的水道上竞赛夺标。 这十二支龙舟队,是从二十六军、二十二布政司南北两京以及海军诸水师陆战营里层层选拔出来的。 实力强劲,鹿死谁手,不得而知。 十二支龙舟队已经在出发点就位,裁判组在一一点名,清点人头,检查龙舟,严防作弊。 主裁判官潘应龙和副裁判官、资政局秘书处秘书郎南宫冶,站在一起说着话,纵观全局。 一直在督理处文字房默默无闻的南宫冶,忍不住夸赞潘应龙:“凤梧兄大才啊,这次端午游乐会,你名噪海内。皇上、四位资政,交口称赞,还有你在南城的旧城改造,其它市政种种,真是精彩得让人瞠目结舌啊。 凤梧兄,你不要这么干得太出色,会让继任者绝望的。” 潘应龙眉头一挑,意味深长地看着南宫冶,正要开口说话,一位熟人走近来,:“凤梧先生。” 潘应龙转头一看,脸色一变。 第四十五章 还是我们工人有力量 来者正是栾永芳。 他现在已经入了国子监读书。这次顺天府操办端午游乐会,需要大量的人手,就找国子监以及各学院借调了上千学子,入游乐会经办会帮忙。 大致等于义工志愿者。 栾永芳也是其中一位,被分在龙舟竞标赛裁判组打下手。刚忙完正事,一转头远远看到了潘应龙,心中大喜,找到机会走到跟前。 潘应龙脸色变化瞬息,迅速恢复。 笑着说道:“是文庭啊,裁判组的正事忙完了?” “回先生的话,正事忙完了,这才敢过来叨扰。”栾永芳持师礼正色答道。 “竞赛要开始了,我去看看裁判组的检查结果。”南宫冶很有眼力,转头就离开。 看附近只有两人,栾永芳开口道:“先生,我姐姐也来了游乐会。” 潘应龙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不在意地问道:“冯公公去了承德,你姐姐能出来?” “姐姐写信问过他,他得知太后、皇后都要来,便准了姐姐来,还叫司礼监的人,帮忙安排了好位置,就在太后和皇后不远处。” “哦,后宫命妇席区是杨公公和刘公公在张罗。你见到你姐姐了?” “见到了。”栾永芳左右看了看,悄悄递过来一封信。 潘应龙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这封信,往袖子里一塞。 “先生,学生听说杨公公跟他不对付,在内廷明争暗斗得很厉害?” 看着栾永芳期盼的脸,潘应龙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杨金水跟冯保不对付,自己跟杨金水关系又十分密切,那就应该联手把冯保斗倒,就能把他姐姐解救出来。 可是朝争那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文庭,你进了国子监,应当好生读书,将来好考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其它的事,你现在涉世未深,不懂里面的玄机,千万不要有所瓜葛。” 按理说,栾永芳是罪官之后,被归到罪籍里,不要说考官吏,就是国子监也进不去。不过这事都不用潘应龙出手,冯保早就办得妥妥当当。 不得不说,冯保对自己夫人以及小舅子,那真的是好。 掏心掏肺地好。 可栾永芳却不觉得,他深以为耻,甚至在某个时候,他连姐姐都恨上了,你为何不自尽保全名节?却苟且偷生,委身与阉人,惹得世人耻笑。 只是这个念头只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栾永芳也知道姐姐也是身不由己。而且要不是姐姐进了冯府,自己能活着从岭南流放之地回京? 还改名字换身籍入国子监? 栾永芳全知道,也体谅和疼爱自己的姐姐,可那种耻辱就像无数的蚂蚁在噬咬着他的心。 “先生放心,学生在国子监发奋学习,这次月考考进了国政科同期前十名。” “好,你如此长进,你姐姐也能倍感欣慰。”潘应龙说出这话,心里又后悔了。 怎么又提到他姐姐了呢? “先生,学生听说他被逐去承德督造行宫,是失去了圣眷,只要再加一把力” 栾永芳不仅把潘应龙当成老师,还希望他能成为自己的姐夫。 这样的姐夫才是十全十美的姐夫。 潘应龙见到栾永芳还纠缠此事,心里有些生气。 天意难测! 朝争能那么简单吗?尤其冯保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名义上内廷第一太监。 虽然说是被派去承德督造行宫,可头衔却一个不少。 再说了,皇上的心思,比他娘的太平洋还要难测啊!连我都把握不住,不敢轻易下水,你一个门外汉还敢往里凑? 太平洋不知道?皇上定的! 震洲和艮洲、巽洲之间的大洋,西班牙一个姓麦的,世界上第一个环球航海的人取的,皇上拍板沿用。 潘应龙脑子乱哄哄的,想呵斥栾永芳几句,可话到嘴巴却说不出口。 栾芳儿的模样在脑海里浮现,她跟亡妻的相貌有五六分相似,也跟亡妻一样那么有才华。 可是十年前那个夜晚,亡妻抱着自己不到一岁的孩子,纵身投河。等自己被搭救出狱,只看到棺木里躺着一大一小的两具尸体。 这是潘应龙心中永远的痛。 他拍了拍栾永芳的肩膀,“文庭,朝争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如果斗倒了冯保,你姐和你又会入罪籍。 此前你俩的罪籍如何脱的,心里有数。届时新账旧账一起算,天下没人能保得住你们姐弟俩。” 栾永芳看着潘应龙,张开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南宫冶走了回来,“凤梧,裁判组检查完毕,你这个主裁判官要去签字。皇上和众人都等着比赛开始。” 潘应龙跟栾永芳招呼一声,匆匆离开。 他看完裁判组的检查表格,签了字。 那边裁判传令:“各队准备!五分钟后夺标竞赛开始!” 旁边有人敲响了鼓,咚咚—五声响。 众人知道,五分钟比赛正式开始,两边观众席的声音哗的一声提高了好几十度。 东边观众席上,无数的亮光在闪烁,那是举着望远镜在观看。 西边百姓观众席反而离湖边更近,山坡上、树上挤满了人,小贩们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抓紧时间贩卖。 “炒米花!老张家的炒米花!” “炒豌豆啊!香河豌豆,又香又脆!” “龟桃,淮东龟桃。” “绿豆糕,沧州绿豆糕!” “博彩押宝,最后一轮。押中就买,一角起押。多少不论,多买多赢!竞赛马上开始了,一开炮就停止押宝啊!” 咚咚咚,密集的鼓声响起,竞赛只差一分钟,两边的观众席像是被拧上了某个开关,声音哗的就消寂了。 十二艘龙舟在水面上静静地停着,龙舟手扬起手里的木桨,如同两排羽翼,仿佛下一秒龙舟就要掠着水面飞出去。 砰! 一声巨响,发令炮响起,震撼着整个南苑。 急促有节奏的鼓声猛烈响起,敲打在湖面上,十二艘龙舟猛地一弹,如离弦的箭矢向前飞去。 十二艘龙舟划开十二道水迹,几乎是齐头并进地向前飞去。 西边的观众们纷纷站起,疯狂地嘶吼着。 顺天府的龙舟早早就折戟,于是京师的百姓很多支持直隶和南京的龙舟队。 支持直隶,因为它是邻居;支持南京,因为并列南北两京,只有它配京师的爷们为它加油。 暂居在京的两广、福建学子、工匠和商旅,为广东布政司龙舟队呼喊加油;家里有人入陆军的为鹰扬军和武胜军龙舟队加油助威;家里有人入海军的为南海水师、东海水师、玄武水师、定海陆战营、平海陆战营的龙舟队加油呐喊。 海军就是牛,水师加陆战营一口气挤进来五支龙舟队。 湖广的商旅学子为长江巡防水师龙舟队加油;还有一支助威队格外引人注目,他们大概两三千人,一水的红色短袖衫,头包红巾,敲着二十多面大鼓,吹着上百支铜号,极有节奏。 这是从滦州赶来诸多工匠,为滦州造船厂龙舟队加油助威。 滦州数十家煤铁、水泥、机械、造船等厂矿,只杀进来这么一支独苗苗,当然要派出代表来助威鼓劲。 大明现在三大工业中心,上海是以纺织印染为主的轻工业,外加一部分造船业。太原和滦州都是以煤铁和机械制造为主的重工业,但滦州还有造船业。 三大工业中心,只杀出这么一支龙舟队来。 赛程过半,各队逐渐拉开。 直隶和南京两支龙舟队成了难兄难弟,坠在最后。 中间是长江水师、鹰扬军、武胜军、东海水师和玄武水师龙舟队。 再前面是第二梯队,定海陆战营、南海水师和广东布政司三支龙舟队。 最前面是平海陆战营和滦州造船厂两支龙舟队,杀得难解难分。 平海陆战营主营在香江港,士兵主要来自两广和江西等地,划龙舟是强项,加上军队的纪律性和体魄,比广东布政司龙舟队要强。 滦州造船厂的龙舟队冲在前面,实在是出人意料,爆了冷门。 不过知道内情的人清楚,滦州几十家工厂没有那么简单,他们按照军队模式进行管理,宣教等手段又是在那里最先施行。 纪律严明、士气高昂,再加上大工业化讲究协同合作,团结同心。而且人家有钱,舍得下本让队员拼命地练,又拿出高额悬赏鼓励人心。 几项下来,爆冷很正常。 进入到最后阶段,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平海营和滦州造船厂这两艘龙舟上,它们几乎齐肩并进,一会左边冲上去,一会右边冲上去,你追我赶,让观众们的心,被死死地揪住。 最后五十米,滦州造船厂龙舟的鼓声更密集,众人一惊,玛德!他们还留有余力冲刺啊! 太鬼了! 两排船桨在水中翻飞,只见残影,激起两道水浪,节奏明显加快,推动着龙舟一点点向前超越。 平海陆战营龙舟队也急了,加快了鼓声,只是他们余力不多,刚冲了十几米,反倒更加累了。 这时不敢泄气,他们咬着牙拼命地划动船桨,可是到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滦州造船厂龙舟,领先一米左右,冲过终点,拿到了标旗! 滦州造船厂龙舟手仰天长啸,点燃了整个南苑。 数万观众齐声欢呼,又蹦又跳。不管押中还是没押中的,此刻他们都在为冠军欢呼! 接下来的颁奖仪式,朱翊钧亲自为冠军滦州造船厂龙舟队颁奖,为二十二位队员挂上了金牌。 这份殊荣让平海陆战营龙舟队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再拼一口气就好了。 骠骑龙舟结束,端午游乐会高潮部分到此为止,但其它游乐活动继续,还会延续到第三天傍晚才会全部结束。 观众们还可以继续在南苑里行走游乐,朱翊钧需要回宫,在西苑太极殿设宴,宴请宗亲勋贵、文武百官。 潘应龙终于得了闲,在偏僻处拿出栾永芳塞过来的那封信,信纸上几行娟秀的字:“落花飞珠隔珠帘,帘静重门掩尖指屈将花期念,春花何时拈.” 潘应龙目光闪烁,双手用力,才把信纸撕出一道破口,又停住了。 “春花何时拈” 他最后把信纸折好,塞进怀里。 海瑞带着众人离开南苑,回到家里就拿着行李出发,赶到通州城正好黄昏。 “老爷,这么急干什么?今儿龙舟竞标你押输了,被人追债?” “现在到了通州,明天就能坐上最早一班漕船。老爷我去江南赴任,无数的眼睛盯着,得想法子跳出去。” “嘿,老爷变坏了,你居然要玩兵法了。” 几人在客栈里吃着饭,突然听到外面有动静,有数百人在外面叫嚣呼喊,声音如海啸狂风。 海瑞六人面面相觑。 “出什么事了?” 朱翊钧回到西苑,宴请众臣们后,回到居住的万寿宫,洗漱一番,换上燕居服,看天色还早,又踱到了紫光阁。 刚看了一会奏章,李春匆匆走进来。 “皇上,南海急奏。” 朱翊钧眉头一挑。 “南海急奏,那边出了什么大事?” 第四十六章 你们咋才来呢! 南海出大事还得从两个月前说起。 那还是三月初五,满剌加风和日丽,东南风徐徐地吹过这座南海的西大门。 港外一处海滩上,沙滩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晃眼,中间摆着一张躺椅,一个穿着短袖汗衫和短大裤衩的男子躺在上,脸上盖着一顶草帽,头上还撑着一顶遮阳伞,遮着了大半个身子。 旁边桌子上放着几个椰子,全部被敲开一道口子,插着一根草杆管子。 还有芒果、火龙果等好几种热带水果。再旁边就是一套茶具,泡了一壶茶,摆着两个茶杯。 离躺椅十来米远,是乱石堆,刚好围成一个半月形的水潭,一根竹竿根部插在石缝里,大半截伸出空中,垂下丝线鱼钩在水里,一根浮标浮在水面上,随着海风吹动波澜,微微晃动着。 宋应昌戴着一顶草帽,一身绸布白短袖汗衫和短裤,蹬着一双木屐拖鞋,巴拉巴拉地走到了沙滩上。 此时的他,可以跟宋朝叫及时雨的家门媲美,也能叫黑面郎君。 他把拖鞋丢到一边,光着脚踩着沙子,绕过躺椅,来到乱石堆里,盯着钓竿看了一会,突然喊道:“鱼上钩了!” 躺在躺椅上的人身子一弹,整个人从椅子上飞了起来,一路旋风往乱石堆跑,边跑边喊:“不准抢我的鱼!” “同安伯,没人抢你的鱼。” “宋府尊,你堂堂三宝府知府,不在满剌加城,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我修了半年的城池,做了半年的牛马,你总要让我来休息一下吧,同安伯!” 俞大猷提起鱼竿,一条两指宽的鱼从水里飞了出来,他一伸手稳稳抓住,丢到旁边半浸在水里的竹篓里。 “不要叫我同安伯,别扭。” “呵呵,俞龙戚虎,戚元敬成了丰宁侯,你心里别扭?” 俞大猷没有出声,继续给鱼钩上诱饵。 看着他脸上的愤然,宋应昌继续说道:“听说俺答汗死了,蒙古右翼群羊无首,怎么挡得住一只老虎呢? 想必用不了多久,戚元敬就要赶上梅林公,要封县公,以后,他可就是武将勋贵的翘首领袖了。” 俞大猷把上好诱饵的鱼钩往水一甩,愤然地说道:“这里的人奸猾,这里的鱼也他娘的奸猾! 老子废了半天劲,上钩的鱼全是傻乎乎的小鱼。” 宋应昌嘿嘿一笑,“同安伯,怎么今天有兴致在这里钓鱼?” 俞大猷瓮声答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里能把人热死,还寒江雪,这里没雪的,同安伯。” 俞大猷把鱼竿插在石缝里,起身离开,往躺椅走去。 “妖秀!今天出门没看黄历,遇到一只苍蝇,围在你耳边嗡嗡,烦死了!” 他弯腰捡起沙子上的草帽,往躺椅一躺,把草帽盖在脸上。 宋应昌走到跟前,挥挥手,从不远处树荫里钻出一人,举着一把帆布折翼椅,摆到宋应昌跟前。 “宋知府,请坐。” “好,你下去吧。” “是。” 亲兵一溜烟走了,躲回树荫底下纳凉去了。 宋应昌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水,又端起桌子上的一个椰子,就着草杆吸管,呼呼地吸了起来。 “这椰子水不错,就是没有冰镇。” “冰镇的没有,加尿的要不要?”俞大猷没好气地说道,“快说,有什么屁事!” “前日闹瘟疫,修城的亚齐战俘死了三四百口,人手一下子缺了,所以我就无事不登三宝殿。” 俞大猷把草帽拿开,盯着宋应昌,“满剌加闹时疫,我听说过,好像是从亚齐战俘营里开始的。老宋,你该不会是为了防疫把那些战俘都埋了吧。” 宋应昌脸更黑了,“说什么话!我学得是儒家经义,不是法家暴虐之说。” “屁话,你们这些读书人,心黑起来,山里的黑熊都要甘拜下风。 亚齐战俘怎么死的我不管,但你问我要人,是不是找错了,张世臣带着兵在南岛打亚齐人,要战俘,你找他啊。” “虚江兄,你也知道福安伯在南岛,战俘总得用水师的船运过来啊,总不能叫他们游过来吧。” “游呗,海峡才几十里,多吃几口饭,多拜拜菩萨,应该能游过来。” 现在大明测绘局把大巽他群岛叫做炎州群岛,苏门答腊岛叫做炎南岛,把爪哇岛叫做炎中岛,加里曼丹岛(婆罗洲)叫做炎北岛,苏拉威西岛叫做炎东岛。 马来半岛就叫三宝府。 安南尽复,胡宗宪调回京师,南海宣慰使司撤销,于是朱翊钧下令成立炎州宣慰使司,任命俞大猷为宣慰使,张元勋和宋应昌为副使。 目前炎州只有三宝府一地,下辖龙口、满剌加两县。 有时候大家又把炎州四岛简称为南岛、北岛、中岛和东岛。 俞大猷开完玩笑,说起正事,“张世臣在南岛剿除亚齐国已经半年了,破城二十一座,运回来战俘有上万人. 我的宋知府,你省着点用行吗?” “不是我不省着用,是工期紧,你们一天到晚在催,恨不得明天就把龙口和满剌加城池,还有港口全部修好,我只能叫他们日夜赶工了。 还有这些亚齐人,真是的,都被打成孙子了,还七个不忿六个不平,见谁都要瞪几眼,恨不得把你瞪死。 不服管,监工们只好略施薄惩。虚江兄,你也知道这个鬼地方,受伤流血,蝇蚊呼呼就围过来,完了,麻烦了,十条命去掉了七八条。” 俞大猷打断了宋应昌的喋喋不休,“好了,桐冈老弟,不要跟我扯这些,你要多少船?” “四艘。我去信问过,张将军又抓了四千战俘,不过他那边在修炎兰城,也需要人手,只能分两千战俘给我。 四艘船挤一挤,路又不远,能运过来。” 俞大猷仰着头想了想,“船只有点紧张啊。” “怎么又紧张了?” “葡萄牙人什么时候会来,不知道,左营主力不能动,随时应战。” 去年莱昂带着只剩下四分之一的使节团回到满剌加,随行的还有不到三百名从壕镜驱除的葡萄人。 为什么只剩这点人? 使节团的人有大半人,如马克西安一样留在了大明。 他们万里迢迢到亚洲,也是为了挣钱。 大明的银圆更香。 还有如曼努埃拉等人,忙着挣钱去了,早就离开了使节团。 只有如传教士弗朗西斯这样什么都没捞到的,满腹怨恨地离开这个充满异教徒的邪恶国家。 壕镜里的葡萄人不止四百人,只是部分因为犯罪被广东官府抓了,还有部分无罪的,思前想后,还是愿意留在大明。 满剌加被攻破,被俘的葡萄牙人有两千多人,全部交给莱昂,然后又塞给他六艘胡乱修补一下的葡萄牙帆船,让他们自己回果阿。 莱昂那个惆怅,自己出趟远差,回来家被偷了,还得会灰溜溜地坐着破船,远渡大海回千里之外的果阿。 郁闷啊! 俞大猷和张元勋送走了莱昂的船队之后,知道葡萄牙人肯定要回来报复。 如此重商的西夷人,失去这么重要的中转港口,还有这么大一块市场和香料产地,不抢回来怎么甘心呢? 于是两人做好了分工。 张元勋带着部分陆战营去南岛,攻打亚齐国。 俞大猷带着南海水师左营主力在满剌加,随时应战。 “除了应战,左营还要分出部分水师,响应张世臣在南岛的战事,确保他的粮道安全。” 听到这里,宋应昌气不打一处来,破口骂道,“你说这个亚齐国,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以前的满剌加人,他打;西夷葡萄人,他也打。现在我们大明好声好气地跟他和谈,他直接把派去的满剌加使者杀了。 疯了吗?谁都打,他们眼里自己是天下第一吗?” 俞大猷悠悠地说道:“人家有种,见谁都不服气。上一次这么有种的还是俺答汗的长子辛爱,现在坟头草都一丈高了。” “玛德,我就说这些人脑子有毛病! 巴掌大的地方,还在海岛上,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还敢满世界找打!算了,不说它了。你船只紧张,哪里还用船?” “测绘局的人要勘探炎东岛东面海域,右军都督府直接下军令,叫我配合。老宋,你说我敢不配合吗? 他们组成了三支勘探队,炎中岛南边海域为南路,炎中岛和炎东岛之间海域为中路,炎东岛和苏禄岛之间海域为北路。 一路要去了我五艘吴淞船,都是一千吨的主力船。三路就是十五艘,老宋,你说老子有几艘一千吨的主力船?” 宋应昌跺着脚说道:“这种破事甩给朱雀水师啊。 十艘乙级战列舰,还有一堆的护航舰和巡航舰,天天在炎东岛、苏禄岛一带来回地溜达,跟个街溜子一样,把这破事甩给他们啊!” “老宋,人家有正事!虽然打了两次西班牙人船队,可架不住人家今年还可能派船来了。朱雀水师要等着他们。” “屁话,西班牙人人傻船多吗?被端了两次,还没得个教训?” “老宋,苏禄岛离艮洲太远了,来回一趟得一年,路上再出点事耽搁,两三年也说得过去。两年船没回去,说不定西班牙人还要特意派一支船队过来,看个究竟。” “这他娘的得打到什么时候?” “李超带着青龙水师东征艮洲巽洲,这会应该快到艮洲。他要是把西班牙人在艮巽洲的窝给端了,断了根,朱雀水师就能放开双手。 不过人家也有其它要事。炎东、炎中两岛,他娘的就是海盗窝,朱雀水师这一年也在忙着打那里的海盗。 忙。 再说了,人家是直属右军都督府的战略水师,南海水师根本管不到它。我也指挥不动人家。” 俞大猷双手一摊。 宋应昌脸更黑了,“不行,不管如何你都得给我凑四艘船,能挤五百人的船,就用两天。” 俞大猷想了想,“过两天昆仑岛那边会过来一支商队,一千吨的武装商船应该有六艘,我出面,找他们调剂一下,借四艘船用两天。 你们三宝府宝贝多,匀点给他们做好处,他们对上面有了交代,大家都好!” 宋应昌想了想,“好!你同安伯的面子,南海跑船的都得认。你出面,那肯定没问题。 等我回去,在仓库扫一扫,看看有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 一位亲兵飞奔过来,“将军,将军!” 俞大猷转头问道:“什么事?” “槟榔屿升起黑烟了!” 俞大猷猛地站起来,宋应昌也大吃一惊,跟着站起来。 南海水师左营在炎南岛西端的韦岛,以及三宝府的普吉岛和槟榔屿设置了警戒哨,看到西夷船队就升起黑烟。 现在英国还在北海当海盗,尼德兰人一般只集合三五艘船来跑贸易,西班牙人忙着在新大陆挖银子。 这边目前能组织船队奔东来的,只有葡萄牙人。 “几股?” “五股黑烟!” 五股黑烟,意味着来船在五十艘以上,葡萄牙人下血本了。 俞大猷右手摸了摸晒得滚烫的发髻,狠狠地说道:“塞林木,总算来了!” 第四十七章 学会兵法的葡萄牙人 葡萄牙驻印度总督保罗.卡尔德隆站在“圣母恩赐”号的艉楼上,双手扶在栏杆上,任凭海风吹乱他的头发。 昂首挺胸,信心满满。 在他身后,排着五十七艘大小不一的帆船,有宽体两桅帆船,有三桅横帆船,还有三艘阿拉伯三角大帆船,那是葡萄牙人从奥斯曼海军缴获的战利品。 三十一葡萄牙印度舰队的主力,被卡尔德隆全部带了出来。 还有二十六艘商船,搭载着五千葡萄牙火枪兵。 那些明国人居然敢把高贵的葡萄牙人赶出来! 荒谬! 该死! 我们不远万里,给你们带来了上帝的福音,文明的火种,是全心全意要把你们从愚昧和荒蛮中拯救出来! 居然如此不识好歹! 更重要的是,这些该死的异教徒居然抢占了满剌加海峡,独占了香料群岛。 那可是一群堆满黄金的岛屿! 西班牙人有新大陆的金银矿,我们葡萄牙人有香料群岛,这些都是上帝赐给它最忠实子民的礼物! 居然敢把我们赶出香料群岛,该死的异教徒! 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是在跟上帝作对吗? 副官佩罗卡跑上台阶,禀告道:“长官,前面发来信号,敌舰跑掉了。” 卡尔德隆脸色有些难看:“跑掉了?我们的蝎子号不是号称印度洋最快的船吗?” “长官,他们隔着很远就跑掉了,而且他们全部挂帆后,不到一个小时就消失在蝎子号的视线里。” 卡尔德隆恨恨地骂了一句,“该死的!他们肯定用了邪恶的东方巫术!” “长官,我们怎么办?” “把阿方索叫来!” “是!” 何塞.阿方索是莱昂的副官,不仅熟悉满剌加的情况,还跟着莱昂一路北上,去了明国,知道对手的底细。 “尊贵的男爵大人,你叫我?”阿方索走上艉楼,兴奋说道。 卡尔德隆看了阿方索一眼,闪过厌恶之色。 他非常不喜欢这个家伙。 这个家伙是侯爵的私生子,在葡萄牙就打着他便宜老爹的旗号,勾引贵妇,欠下赌债。侯爵一气之下把他送到印度,眼不见心不烦。 结果这混蛋到了果阿也不安分,跟十几位贵族和军官夫人有染,还在果阿欠下一大笔赌债。 待不下去了,只好跑到满剌加来。 莱昂曾经受过侯爵的恩惠,伸手拉了阿方索一把,没想到这小子回到果阿就出卖了莱昂。 只是这个混蛋现在还有点用处。 “明国人的帆船,你见过?” “男爵大人,我亲眼见过,就在旁边,伸手就能摸到。” “莱昂说,明国的船又高又大,布满了火炮,还跑得特别快?” 阿方索眼珠子一转,恭敬地答道:“男爵大人,明国的船确实又高又大,也有火炮,但是跟我们一比,差得远。 他们铸造火炮的技术非常落后,火炮十分笨重,但口径非常小,威力可十分可怜,连弹弓都不如。 跑得快?他们根本跑不快。他们船帆是硬帆,转向很灵活,但受风能力很差,船根本跑不起,就像一只大海龟。” 阿方索十分聪明,他非常清楚果阿的葡萄牙人对明国人的认识,大部分来自传说,有的真,有的假。 他说的话里,有真有假,就算被揭穿了也不怕,随便能找到理由圆回去。 卡尔德隆很威严地说道:“可是你说的这些情报,跟莱昂说的,差异很大。” 阿方索坦诚地一笑:“男爵大人,莱昂被异教徒的魔鬼蛊惑了,又或者被明国人的收买了,失去了一位葡萄牙军人的忠诚,更失去了对上帝的虔诚。 而我,一直牢记着自己是国王殿下忠诚的海军军官,也是上帝的羔羊。所以我俩说得话当然不一样!” 阿方索昂首挺胸,一张俊俏的脸在阳光下闪烁着自信的光。 莱昂被软禁在果阿,现在站在卡尔德隆面前的只有我,还不随便由我说?难不成莱昂还能飞过来争辩不成。 佩罗卡在旁边提醒着:“阿方索,你所提的明国情报,将影响男爵大人的决定,关乎到我们的战果,请你一定要慎重!” 阿方索昂然自傲地说道:“我以家族和个人荣誉,以对国王殿下的赤诚以及对葡萄牙的热爱,在此向上帝发誓,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上帝? 老子欠了一屁股债,被情妇老公追杀的时候,也没见你老人家来搭救我啊。 卡尔德隆昂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阿方索,突然问道:“刚才前队发来信号,明国的船只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跑掉了。 它在蝎子号的追击下,逃得无影无踪。” 玛德,你个老六,在这里给老子埋了坑。 阿方索眼珠子一转:“男爵大人,逃走的船只是不是很小,船体狭长,像一把尖刀?” 卡尔德隆愣了一下。 我妈的怎么知道。 可他不愿意显示出自己的无知来,矜持地点了点头。 阿方索看到了卡尔德隆的神情,知道有戏,马上趁胜追击,“这是他们的快船,也叫通信舰,以航速迅速见长,挂满帆就像飞一样。可是有所长必有所短,这是我在明国学到的一句智者的话。 通信舰非常的快,蝎子号也追不上,这很正常。但它毫无战斗力。 为了提高船速,它的船上甚至一门炮都没有,与其说它是船,不如说是一只挂在帆上飘动的舢板。” “什么?一门炮都没有?它怎么战斗?”佩罗卡惊讶地问道。 “它为什么要战斗?先生,它只是送信的船,为什么要它投入战斗?”阿方索理直气壮地反问道。 没毛病。 卡尔德隆赞许地点点头,继续问道:“听说明国的船只很多?” “男爵大人,明国地广人多,十分富庶,这都是真的。他们也造了很多艘船,从南到北的海面上,常年行驶着数千艘船只。 但是船多有用吗?满剌加当年用六百艘船只围攻我们三艘船,还被我们打得大败。男爵大人,蚂蚁再多,也啃不动一头大象。” 卡尔德隆不动声色地说道:“现在明国人的通信舰跑了,意味着他们会知道我们到来。满剌加海峡海域狭长,明国人如果调集上千艘船只,围堵我们,怎么办? 在巴西丛林里,有的蚂蚁成群结队,连豹子都要躲着它们。” 阿方索想了想,慎重地答道:“男爵殿下,明国舰队主力都集中在海峡的东出口,也是最狭窄的地方。他们叫龙口港。 那里岛屿众多,海域狭长,确实非常有利于他们船多的优势。” “那你有什么建议?” “男爵殿下,我建议绕过去。” “绕过去?” “对,从苏门答腊岛的南边绕过去,绕到苏门答腊岛与爪哇岛之间的海峡,从那里绕到龙口港的东边。 那里海域宽广,回旋空间,适合发挥我们的优势,还能打明国舰队一个措手不及。” 卡尔德隆问道:“从那里绕过去,有海路吗?” “一些尼德兰、阿拉伯和西班牙人的走私船,为了避开我们在满剌加城的检查,都是从那里走。” 葡萄牙把香料群岛视为金银岛,一直试图垄断香料贸易,所以在满剌加布置一支舰队,检查来往的船只。 其它生意比如跟明国的丝绸、茶叶等贸易,你们可以做。 香料生意就不行,那是我们葡萄牙的! 可是香料在欧洲如此地畅销,那些视财如命的尼德兰、阿拉伯和西班牙人怎么可能会放过发财的机会。 于是开拓出这么一条走私路线来。 卡尔德隆一句道破真相:“走私路线?肯定不好走。” 阿方索马上附和道:“男爵大人英明!那条路线暗礁密布,海浪湍急,洋流紊乱。而且熟悉那条路线的人不多,很容易迷路。” 你小子倒是挺坦诚的。 卡尔德隆想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我代表上帝,代表葡萄牙国王,惩罚这些该死的异教徒,惩罚这些侵犯葡萄牙利益的野蛮人。 有上帝的庇护,有强大的葡萄牙海军,我已经看到了胜利的光芒。我只不过是想让胜利更加伟大一些。犯不着去冒风险。” 阿方索听懂男爵大人的话。 胜券在握,没有必要冒风险。 都是跑船的人,暗礁密布、海浪湍急、洋流紊乱,这对于帆船来说,意味着什么? 搞不好是要死人的! 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啊! 阿方索有些失望。 他跟着莱昂去过京师,见识过大明水师的厉害。 不要说别的,南海水师和朱雀水师,随便拉一支出来,都能把这支由五十多艘海船组成的强大舰队锤爆。 但是他跟莱昂不同,葡萄牙胜利还是失败,跟他有个毛的关系! 阿方索需要的是钱,荣华富贵! 莱昂因为说了真话,坚决反对派舰队与明国开战,进而被软禁。 自己干嘛要重蹈覆辙? 卡尔德隆这些贵族老爷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好了! 上帝之光荣耀世界! 强大的葡萄牙海军战无不胜! 地广人多的明国是野蛮愚昧的异教徒,空有架子,轻轻一推就倒。 自己半真半假地说出这些话,马上得到了贵族们的欢心,重新得到了信任,成为卡尔德隆的副官之一。 但阿方索知道,谎话可以随便乱说,但是千万不能被揭穿! 如果葡萄牙舰队被明国水师打得大败,那他说的那些话就会成为罪证,足以让他上绞刑架。 因此阿方索目前可能是舰队里最希望己方打赢的人之一。 他绞尽脑汁,想出绕道苏门答腊岛南边的“妙计”。 阿方索觉得这可能是己方最有可能获胜的计策。因为真要正面开战,阿方索觉得己方舰队撑不过一天。 己方才五十多艘船,人家两三百艘。己方才几百门炮,人家数千门火炮,怎么打? 明国舰队不仅船坚炮利,还人多势众,他们不是蚂蚁,他们是一群群鲨鱼。 见卡尔德隆不采纳自己的锦囊妙计,阿方索又连忙再献一计。 “明国人最狡诈,他们打仗时喜欢用谋略,其中一招叫声东击西。” “什么,声东击西?” “就是派出少部分兵力,声势浩大地去打东边,等到敌人闻讯赶到东边,我们主力却悄悄地去攻打西边。” 卡尔德隆眼睛一瞪,“这些该死的异教徒,真是太狡猾了。” 阿方索继续说道:“男爵殿下,据往来满剌加和果阿的船只说,这半年明国的陆军在攻打苏门答腊岛西边的亚齐人。 想必有一支船队在保证他们的后勤.” 俞大猷和张元勋把葡萄牙人从满剌加赶出去后,并没有切断商路,所有商船都可以直抵满剌加港,继续做生意。 但想往东去龙口港和广州,暂时不允许。 葡萄牙人心虚,不敢来。 可阿拉伯人、尼德兰人却拼命地来。 看到人家赚钱了,许多葡萄牙船挂上尼德兰或阿拉伯人的旗帜,也跑到满剌加港。 赚钱嘛,不磕碜! 卡尔德隆听懂了阿方索的话,“你的意思是我们假装袭击亚齐那边的明国舰队,把他们的主力吸引过去,然后我们直奔满剌加城,收复这座葡萄牙在亚洲的明珠之后,再等明国人回来,将其歼灭!” “英明的男爵殿下,你的聪明真如这大海一样深。” 卡尔德隆满意地看着阿方索。 这小子去了一趟大明,改邪归正,把心思花在正途上,居然还学会了明国的什么兵法? 好! 浪子回头金不换! 小子,你以后大有前途! “好!我们转向亚齐!”卡尔德隆想了一会,果断下令。 带着南海水师左营在满剌加港海域严阵以待的俞大猷很快接到急报。 “什么?西夷船队袭击了炎兰港的我军船队?五十多艘帆船,那就是葡萄牙人的主力了。 怎么跑到南岛炎兰港去了?这帮大鼻子想干什么?” 副将在旁边说道:“伯爷,张总兵在南岛正清剿亚齐人最后的有生力量,正是关键时刻,要是炎兰港不保,陆战营后路被断。全军孤悬外岛,军心会溃散的。” “没错,这是件大麻烦事。”俞大猷低头想了想,果断下令,“传令全营.驰援炎兰港!” “遵令!” 第四十八章 有的人兵法没学精 满剌加城以北一百一十里,有条霹雳河,河口有座小岛,当地人叫邦咯岛。 满剌加海峡从西北入口,即炎南岛丰岛角到三宝府的普吉岛之间七百多里宽的海域开始,逐渐缩窄。 从这邦咯岛海域开始,海峡骤然缩窄到一百五十里宽。 海峡南边,炎南岛北沿一带,海岸地形复杂,岛屿暗礁遍布,往来的船只一般都靠北航行。 因此邦咯岛海域成了满剌加海峡一处咽喉区域。 万历元年三月十二日早上七点多钟,天亮了,但是邦咯岛海域晨雾弥漫。 从北方一路艰难跋涉的冷空气,到这里只能说凉凉,真正意义上的凉凉。 在晚上把湿润的水汽凉成雾水,完成它最后的倔强。 随着夏天逐渐到来,北方的冷空气要等到年底才会席卷重来,今天的雾,可能是春天最后一场雾。 大雾像一个罩子,笼罩在海面上,不管往哪里看,都是雾蒙蒙一片。你睁大眼睛使劲地,依然喘穿不透它的遮拦。 它就像一张厚毯子,沉甸甸地挂在天地之间,不仅挡住你的视线,还要挡住你的去路。 一支斜桅杆刺破浓雾,接着是船首像斧子劈开浓雾,接着是船身,缓缓地钻了出来。 卡尔德隆站在艉楼上,徒劳地四下张望,心里有些紧张。 “瞭望哨什么说?” 副官佩罗卡连忙答道:“总督大人,瞭望哨没有摇铃铛,没有异常。” 卡尔德隆抬头看了一眼,只看到三分之一的桅杆,其余的全部消失在浓雾里。 “该死的,这里怎么有这么浓的雾!” “男爵大人,”阿方索的笑脸从浓雾里浮现出来,“因为这里是海峡,两边是陆地,大量的水汽凝聚在这里,到了晚上天气变冷,这些水汽就成了雾。” 卡尔德隆看了他一眼,“你是达芬奇的信徒?” “我是上帝的羔羊。” 卡尔德隆继续问道:“这里离满剌加还有多远?” 阿方索答道:“还有一百一十里。”* 顿了顿,他继续答道:“男爵大人,海峡到这里变得十分狭窄,我还十分担心我们舰队会被明国人发现,现在这一场大雾,就是上帝保佑,明国人根本发现不了我们。 等到大雾散去,我们已经到了满剌加城外海域,明国人就算发现了也来不及了。” “阿方索,你终于把你血统里最优秀的部分发扬出来了。”卡尔德隆不吝赞词,“你没有给你的父亲丢脸,没有辜负那个伟大而光荣的姓氏。” 玛德,不要再说那个老东西,再说老子就翻脸了!再提那个不要脸的老登,老子马上就投明! 卡尔德隆似乎看透阿方索的心思,转移了话题:“收复满剌加城后,我会向国王写信,为你请功!为你晋官加爵。我也会以印度总督府的名义,奖励你一笔不菲的奖金!” 就等着你这句话! 阿方索心满意足,他优雅地弯腰行礼,“男爵大人,非常感谢你的慷慨,我将是你最忠实的奴仆!” 副官佩罗卡在旁边看着有些嫉恨,忍不住开口道:“昨天我们侦察船看到的那支,前往苏门答腊岛西北部的明国船队,才一百艘,会是明国的主力吗? 他们的主力会不会还留在满剌加港?” 才一百艘? 果阿港搜刮了一切能做作战的船只,又雇佣了本国的武装商船,尼德兰、西班牙和阿拉伯人的商船,还把俘获的阿拉伯战船匆匆修补了一下,塞进来凑数,才凑了五十多艘战舰。 明国的一百多艘战舰在你眼里这么不算数? 到时候开战的时候,你就这知道这一百多艘明国战舰是多么的恐怖。 阿方索心里嘀咕着,是不是把明国海军贬得太厉害,让大家信心爆棚,根本不把明国战船放在眼里? 他脑子转了转,先把可能出现的漏洞补上。 “男爵大人,可能北边出现变故,他们的战船调了一部分回去。” “出现变故?” “男爵大人,明国在北边,跟一个叫安南莫氏的国家在打仗,据说打得难解难分,十分艰难。 而且明国海岸线非常长,比整个西欧的海岸线还要长,却只有这么三四百艘战舰,需要拱卫这么漫长的海防,他们力不从心。 据说此前一群东倭猴子就是趁着他们海防的空隙,跑到岸上去烧杀抢掠,他们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才平息下来。” 卡尔德隆点点头:“这么漫长的海岸线,三四百艘战舰,确实太少了。 跟安南莫氏打仗?你是说满剌加城的大明战舰,分出一部分去支援那里去了?” “是的。明国皇帝非常地自大,他以这片海域的主人自居。安南莫氏想反抗,于是明国的皇帝就派出军队攻打。” 卡尔德隆点了点头。从满剌加往来果阿的阿拉伯和尼德兰船只带来了类似的消息,只是明国暂时不允许外国船只越过满剌加城,所以得来的消息都是转过不知多少手,杂乱无章,真假难辨。 现在阿方索说的头头是道,进一步验证了此前的那些杂乱消息,着让卡尔德隆信以为真。 “好,传令给各船,跟紧了。还有前面的船只,小心一点开,不要撞到了礁石和浅滩。” 铛铛的钟声在浓雾里传开,然后彼此起伏的钟声在浓雾里四处响起。这是葡萄牙船队的船只响应。 到了八点左右,浓雾逐渐淡薄,能见度越来越远。到了快九点钟时,浓雾骤然消失,明晃晃的太阳骤然接管了一切,温度迅速上升,刚才的闷热变得了灼热,蒸笼变成了铁板烧。 “地狱犬”号是葡萄牙船队主力舰之一,一直在前面探路。 浓雾散去,船员们突然发现身边的船只有些怪异。 两艘双桨帆船在他们的不远处。船桨不紧不慢地划动着,船帆没有挂,只是光秃秃的两根桅杆。 嗯,我们船队怎么突然多了两艘桨帆船? 是明国的船! 一脸懵逼的葡萄牙水手们突然反应过来。 甲板上马上慌乱起来,水手们纷纷进入到各自的岗位。 战斗的钟声咣当咣当地被疯狂敲响。 桨帆船的明军也反应过来,几十名水手像猴子一般飞快地爬上桅杆,放下帆布。两侧的船桨划动明显加快,桨帆船在迅速地向前窜去。 此时风向不对,并不顺风,半挂帆的明国桨帆船有船桨做动力,船速相对要快得多,很快就把慢腾腾的“地狱犬”号以及葡萄牙船队抛在后面。 等两艘明国桨帆船超前一百多米,“地狱犬”号的火炮才准备。可是船舷炮发挥不了作用,船长只能下令用船首炮狠狠打了一炮,以泄心中愤恨。 这些明国人,跑得真快! 炮声震惊了整个葡萄牙船队以及卡尔德隆。 “怎么回事?” “前卫舰地狱犬号发现了明国战舰!” “在哪里?” “在那里!” 顺着副官的手指,卡尔德隆竭力用他的卡姿兰大眼睛努力搜索着那个方向。 历史上,望远镜要等到1609年才由荷兰人发明出来。 现在大明在朱翊钧的指引下已经发明了单筒望远镜,甚至都列装到海军船长、陆军队营一级军官,以及精锐侦察兵—夜不收,但一直作为战略军资列入甲级禁止外售名单。 只有漠南的蒙古人、朝鲜叛军、此前的安南莫氏因为跟明军交战,有机会从明军侦察兵手上缴获少量,作为珍宝。 但葡萄牙人却一直没有机会得到。 他们是重点防范对象。 没有望远镜,只有用肉眼当望远镜。卡尔德隆眼力不错,很快看到了远处两艘桨帆船在飞快地划动。 桨帆船? 这么落后的船都用上了? 上次在我们葡萄牙人面前嘚瑟的桨帆船,还是威尼斯和奥斯曼的联合舰队,结果被我们在阿曼海域打得大败。 现在明国人居然把它也用上了,真是愚昧落后的异教徒国度! 不一会,又有六艘桨帆船出现在前方,他们从周围海域汇集在一起,拼命地向前逃窜。 看到这么多桨帆船出现,原本还有些担心的卡尔德隆彻底放心了。 胜券在握! 阿方索眼睛眨了眨,觉得有些奇怪。 他在满剌加待过两三年,知道在东南亚海域使用桨帆船是传统。 从室利佛逝到满者伯夷,再到满剌加,桨帆船是主力,还有五百年前南印度的注辇王国,突然奔袭东南亚诸国海域,主力也是桨帆船。 这里岛屿密布,风向多变,用桨帆船,尤其是船桨配硬蓬帆的桨帆船反而有它的优势。 现在明国人用上更大的改进过的桨帆船,自然有它的道理。 阿方索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不要说出真话,打扰了卡尔德隆的兴致。 要是这时恼了他,自己前面的跪舔不全白费了。 十二艘桨帆船向南岛海岸靠拢,让出了北边三宝府沿岸的主航道。 “总督大人,要不要追?”佩罗卡问道。 卡尔德隆犹豫了一下,下令道:“全队直奔满剌加港,不要管这些小杂鱼!” 葡萄牙舰队继续向满剌加港进发,明国桨帆船又返身过来,与他们平行航行,而且越贴越近,四里、三里、两里. 你们这是想贴脸开大啊! 卡尔德隆想了想,还是满剌加城诱惑更大。 自己船队里还有搭载有五千精锐火枪兵,趁着明国人陆军主力在跟亚齐人纠缠,尽快把他们运到满剌加城下,在海军的配合下一举收复满剌加。 “派出地狱犬号和罗兰骑士号,挡住它们,不要让这些混蛋干扰到我们走向胜利的脚步。” “是!”佩罗卡兴奋地说道,“地狱犬号和罗兰骑士号是我们的主力舰,我担心会把这些异教徒吓到。” 卡尔德隆自得地哈哈大笑。 阿方索跟着笑,却觉得哪里不对。 自己感觉到有问题,却不知道哪里有问题。 对明国的兵法研究得还不够精深啊! 地狱犬号和罗兰骑士号很快来到船队的右翼,开始驱赶十二艘明国桨帆船,时不时开两炮,吓唬他们眼里的异教徒。 只是两者保持着五百米的距离,地狱犬号和罗兰骑士号的开炮,也就听个响。 最靠近葡萄牙船队的明国桨帆船叫炎海巡甲十六号,隶属于炎州海巡营,职责是巡剿海盗,以及稽查关税。 船长叫丁二贵。 水手长对丁二贵说道:“玛德,葡萄牙人太欺负人。” “那怎么办,我们就十几门炮,打海贼还行,跟他们对着轰,肯定吃亏。” “船长,前天南海水师不是给咱们装备了好家伙吗?拿出来亮亮!” 丁二贵眼睛一亮,当机立断道:“搬出来,快搬出来!今天我们海巡营要抢在水师面前开荤!” 这边甲板上忙碌开了。 阿方索心里的不安感越发地剧烈,他无意间看到远处的明国桨帆船,忍不住嘀咕着,到底哪里不对啊! 我对明国的兵法,学得还不够精啊! 第四十九章 玩兵法,你们算老几? 炎海巡甲十六号的水手们七手八脚地把两个箱子一样的武器,搬到甲板上特制的发射架上。 没错,这就是隆庆二式火箭弹,四联发海军版。 特点是推进药减少,射程减少到两公里。 弹头部分外壳陶瓷,里面只装了一斤的火药,比陆军版的少多了。 却装了四十五斤火油,大号燃烧弹。 弹头顶部还有一根三棱长锥,不是为了破甲,而是为了钉上船体。 海军版火箭弹威力不靠爆炸,靠的是迅猛地燃烧,炸不死你,烧死你。 现在的黑火药,想把一艘帆船炸毁,要么量足够大,要么炸对位置,都不容易。 想烧毁一艘帆船,简直太容易了。 明国的火箭弹,最基础的原型是“出水火龙”。 竹制的两级火箭,射程不详,准头随缘,主打一个各安天命。 后来朱翊钧对其进行了改进,技术源头来自于他曾经在网上键政时了解过的康格里夫火箭炮。 康格里夫火箭曾经是英军武器库里的当家花旦。 第一次亮相,就用于拿破仑战争。 1807年,英国海军向丹麦哥本哈根发射了两万五千枚康格里夫火箭,把这座北欧名城付之一炬。 据某位军官的书信记载,1813年的莱比锡战役时,康格里夫火箭把拿皇的法军打得像蚂蚁一样四处逃窜。 1814年,英美战争中,康格里夫火箭攻击了巴尔的摩附近的麦克亨利要塞。 大发神威的场面激发了美国诗人弗朗西斯.斯科特.基的灵感,在他的诗篇《星条旗》中写下了“火箭的红光闪耀”。 而《星条旗》后来成了美国国歌歌词。 第一次鸦片战争,康格里夫火箭随着英军在广州、舟山、南京等地大发神威,大败清军。 这么厉害的康格里夫火箭是怎么发明的? 英军在十七和十八世纪征服印度时,被印度土王用中国学来的火箭打得焦头烂额。 善于学习的英军把缴获的印度火箭运回国,引起了武尔威治兵工厂的炮兵上校威廉.康格里夫的极大兴趣,加以改进,在1805年研制出威力更大,有点准头的康格里夫火箭。 朱翊钧出手,肯定不凡。 明军的火箭弹几经改进,嘉靖四十六式火箭弹可以说是康格里夫型火箭,或者是长杆大号二踢腿式火箭弹的极致。 到了隆庆二式,就开始走上真正火箭弹的道路。 长圆筒的弹身分推进部和弹头部。 稳定的推进药,尾翼和自转螺旋桨,与康格里夫型火箭截然不同,威力更大,准头更准。 俞大猷把隆庆二式火箭弹四联发海军版,装配到海巡桨帆船上,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吴淞船和世子大帆船好是好,就是帆具、绳索非常复杂,甲板上堆满了各种器具,密密麻麻的。 嘉靖四十六式火箭弹在吴淞船上发射就引发过事故,尾部喷出的火焰把绳索、帆布引燃,酿成大祸。 所以火箭弹在海军军舰上可以用,但是必须加以改造,在甲板上腾出足够的空间。。 南海水师左营的船只,主力都是吴淞船,嘉靖四十二年到四十六年下的水,根本没有考虑用火箭弹。 现在改又不现实,三宝府满剌加和龙口港的船厂,维修一下还行,大改就没有这个余力。 后来火箭弹在海巡营的桨帆船上测试,效果却好得不行。 桨帆船只有两根桅杆,硬蓬帆,配置简单。 船桨在甲板下面的划桨舱,上层甲板空旷一片,不用担心火箭弹尾焰的危害。 俞大猷知道海巡营火力不足,下发的火箭弹水师主力舰又一时用不上,不能浪费了,于是就装备给海巡营的主力桨帆船,加强他们的火力。 想不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隆庆二式火箭弹很快就在发射架上装配好了。 这个架子可以左右上下移动,操作手坐在旁边,拉着发射架,盯着三点一线的瞄准器,请示道:“报告!目标两艘,请问打哪一艘?” 丁二贵听了报告,举起望远镜看了一会,最后指着罗兰骑士号说道:“这艘船的人最他妈的嚣张,给老子打它!” “是!” “水手长,叫桨手们蓄力,随时加快船速。我们要提防葡萄牙人船队追过来报复。” “是!” 桨帆船的桨手都是本地土著青壮,煌煌武威下下,听话又好用。 “舵手,往那艘三面青色旗的葡萄牙船靠近。随手候命。火箭弹发射后,立即转向,向外脱离!” “是!” “给其他友船发信号,通报我们的行动,叫他们自己注意,配合行动。” “是。” 很快,四联发的隆庆二式火箭弹对准了罗兰骑士号。 炎海巡甲十六号与它的距离慢慢拉近到四百米。 罗兰骑士号嚣张地又开了两炮,不出意外,这两发炮弹消失在茫茫大海里,连浪花都看不到。 船上的葡萄牙水手对着炎海巡甲十六号大声辱骂,尽情耻笑。 “你们这些该死的异教徒,快些投降!” “该死的黄皮猴子,我会把你们杀光!” 罗兰骑士号和舰队大部分葡萄牙战舰一样,杀遍非洲、威震阿拉伯,在印度纵横无敌,就是没有尝过明国的铁拳。 此时的他们骄横无比,自认为天下第二。 嗯,这个世界也就西班牙人比他们强一点。 只是他们还不知道西班牙人已经被明国人堵着收拾了两次,每次都是全军覆没。 否则的话就没有这么嚣张了。 他们得意洋洋,不可一世,却不知道末日即将到来。 “发射!” 随着丁二贵的军令,四发隆庆二式火箭弹被陆续点燃,尾焰喷射,一米八长的火箭弹在四米长的发射轨道上滑行。 尾桨飞快旋转,获得了稳当的弹道,然后脱轨而出,沿着海面向四百米外的罗兰骑士号飞去。 四道火焰在海面上划过,罗兰骑士号的水手们很快就发现,指着它大声惊叫道。 可是没等到他们反应过来,两发火箭弹从他们的头上飞过,一直飞过两千米的最大射程,然后由于保险装置,弹头爆炸,两团巨大的火球在海面上爆开,把葡萄牙船只上的所有人吓了一跳。 此时他们才发现,罗兰骑士号被一团大火包裹着,在它的不远处,一团火球猛地爆开。 四发连射,命中一发,正中罗兰骑士号船首部分。 弹头的尖锥扎进船体里,弹头部分的陶瓷外壳受到剧烈撞击破碎,黏稠的特制火油由于惯性全敷在船体上,然后燃烧的推进部扎进来凑热闹,连同未烧完的推进药以及弹头部分的炸药,一起把四十五斤火油点燃,瞬间爆燃成一团火球,把罗兰骑士号的船首部分吞噬,并迅速向船帆、甲板和船厂内部蔓延开。 卡尔德隆看得目瞪口呆,所有葡萄牙人看得目瞪口呆。 看着变成了海面上一支大火炬的罗兰骑士号,所有人心里都生起不好的预感! 罗兰骑士号被自己一发入魂,丁二贵喜出望外。 火炮对轰我干不过你,可我有火箭弹。 四到五百米的距离,你炮击我,准头十分渺茫。不偏不倚被你打中,那我肯定是十世造孽! 但我的火箭弹却能四中一,划算! 丁二贵下令,不跑了,转向“地狱犬”号,找这个第二嘚瑟的葡萄牙船算账。 其它三艘装了隆庆二式火箭的桨帆船,学着炎海巡甲十六号样子,兴冲冲地往葡萄牙船逼近。 罗兰骑士号在迅速燃烧,已经变成一团大火球,火焰不停地从炮口和舷窗喷出。 上百名水手在大火中挣扎惨叫着,其他的水手纷纷跳进大海里逃命。 他们的惨状,把其它葡萄牙船只上的人都吓得心惊胆战。 看到炎海巡甲十六号向自己逼近,“地狱犬号”马上转头就跑! 附近其它葡萄牙船只,看到桨帆船逼近,也转头就跑。 站住,都不许跑! 你们可都是军功啊! 你追我赶中,炎海巡甲十六号为首的四艘桨帆船,先后发射了十六发火箭弹,居然无一中的。 不过如此啊。 狼狈逃窜的地狱犬号等葡萄牙战舰,一看这效果,嘿,明国的武器就是个神经刀啊! 不靠谱啊。 纷纷不再逃窜,返身要与明国桨帆船接战。 不想下一轮的连射中,炎海巡甲十九号的一发火箭弹正中葡萄牙船队的“基督山号”,轰的一声,瞬间变成了大火球。 这是卡尔德隆雇佣的西班牙宽体大帆船,装了三百名葡萄牙陆军,是高贵的骑兵,现在连人带马都在火海里挣扎。 玛德! 还真是神经刀啊! 你到底有没有个准头啊! 但地狱犬号等葡萄牙战舰彻底胆怯了。 明国人的魔鬼武器,准头不行,但威力十足啊,一发入魂,救都救不回来。 刚才还整齐有序、气势汹汹的葡萄牙舰队队形全乱了,右翼二十多艘船只被四艘桨帆船追得到处乱窜。 “敌舰!发现敌舰!” 正当葡萄牙舰队兵荒马乱时,“圣母恩赐”号主桅杆上的瞭望哨,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其它船只的瞭望哨也纷纷报警,大家连忙向四周张望。 哪里? 敌舰在哪里? 他们来了多少? 我靠,怎么到处都是! 北边,出现一百多艘明国战舰,主力舰有六十多艘每一艘都比葡萄牙旗舰,“圣母恩赐”号要大。 南边也出现一百多艘明国战舰,实力差不多。 嗖嗖,天空中出现三道火光划痕,两红一绿,炎海巡甲十六号为首的十二艘海巡桨帆船,立即调头撤离战场。 待会数千门火炮对轰,我们个头大,皮又薄,很容易被误伤了。 隆庆二式火箭弹也不能用了,谁知道神经刀的它会不会把己方的战舰干趴下几艘来。 既然如此,先跑为敬! 俞大猷站在旗舰“泉州号”两千吨吴淞战船上,意气风发地对左右说道:“敢跟老子玩兵法! 我们老祖宗玩兵法的时候,这帮家伙的祖宗还不知在哪里当野人! 没事跑去打南岛,捅张世臣的屁股?但凡看过三页孙子兵法的都知道,这他娘的是声东击西!” “将军英明!” “英明个屁! 葡萄牙人当务之急就是夺回满剌加城,打败我水师主力。没事转去南岛打张世臣,这得多白痴的人才能想出这一招声东击西。” 副官继续拍马屁:“将军来一招将计就计,派一半主力北上,故意让葡萄牙人知道,等他们自以为得计,全队南下,我们再在这里南北合围。 这里是海峡,我们两头一堵,葡萄牙人这次插翅也难逃啊!” 俞大猷摸了摸发髻,把羊呢军帽戴上,“妖秀啊,西夷人要都是这打仗水准,老子怕打不到老就要把仗打完了。” 顿了顿,他对左右下令:“打出总攻的旗号!传令给孩儿们,把这一锅西夷人,给老子全炖了!” “是!” 不一会,海峡炮声四起,比每年夏天雷暴雨期间的雷鸣声还要猛烈,海峡两边岸上的人兽禽虫,纷纷吓得连忙搬家, 四下弥漫的硝烟就像早上浓雾,又一次笼罩在海峡海面上。 在俞大猷等人调教下,大明水师借鉴了骑兵战术,五到六艘战舰为一队,盯着一艘敌舰打,一艘接着一艘,连绵不绝,就像骑兵结队,接连奔驰而至,弓弩齐射,射完就跑,调头再来。 对轰战打完,接下来就是残酷的接舷战。 此时的海战,最后解决战斗还需要靠接舷战。就跟陆军枪炮对射完,最后解决战斗还需要靠白刃战。 不知过了多久,残阳从西边斜斜地照过来,把整个海峡染得血红一片。海面上到处都是燃烧的船只,整个大海都在燃烧。 突然,海面上爆出高吼声:“大明万胜!” 一艘葡萄牙战船上,站满了两三百浑身是血的明军水兵们,他们挥舞着钢刀,尽情欢呼着,一面明字旗在主桅杆上缓缓升起 吼声像是飓风,席卷着海面,不一会彼此起伏地响起欢呼高吼声:“大明万胜!” 巨大的声音让整片大海都沸腾了,整个海峡只回响着一个声音! 大明万胜! 第五十章 为了大明,只好先苦一苦天竺 打捞尸体,清点缴获,统计战功,审讯俘虏,问清楚来龙去脉的情况。 炎州三宝府离京师太远了,朱翊钧交代过俞大猷等人,败仗马上急报,胜仗就不着急,把战果统计清楚,战况了解完整,再急报不迟。 于是耽误十三天,捷报才从满剌加城出发,经龙口城再至昆仑岛,在那里停了一夜再北上直至香江岛。 捷报不是密报,被有司抄录成两份,一份转到香江岛至大沽直达快船上,一路扬帆北上。另一份送广州,再北上湖广河南,走传统六百里加急,直送到京师。 朱翊钧接到大沽转送过来的捷报,正好是五月初五下午。 看完后,朱翊钧马上把胡宗宪、张居正、赵贞吉和谭纶四位资政请来。 等四人到了后,朱翊钧把捷报递给四人。 四人看完后,并不是很激动,但还是异口同声地祝贺了一下朱翊钧。 这些年大明打了太多胜仗,都赢麻了。 再说了,只不过在天南之地,大败西夷船队,才五十多艘船,水陆人手万余人,跟刚刚打完的蒙古右翼之战相比,差得有些远,四人并不放在心上。 “捷报里还附有一份果阿夷情通报,尤其是这个叫何塞.阿方索的,交代的最有条理,也最清晰。 他说果阿是葡萄牙印度总督区的首府,也是葡萄牙人在远东地区最大的据点。东非、阿拉伯、波斯以及印度的商贸都是围绕它转,也是通往南海和我大明的重要中转站。” 朱翊钧继续介绍道:“战死的葡萄牙印度总督卡尔德隆,把果阿所有的葡萄牙船只都带出来,现在果阿的葡萄牙人连出海打鱼都很困难。” 胡宗宪忍不住说道:“西夷酋首卡尔德隆,倾巢出动,孤注一掷。他们孤悬本土万里,还如此轻敌冒进,实在是不应该。” “梅林先生,要知道葡萄牙人从本土出发,西非东非,也就是我们定下的坤洲东西,他们是打遍无敌手。 而后到了阿拉伯,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大食天方,他们打败了奥斯曼与威尼斯的联军。再一路东进,打开了印度这个广袤的大市场,然后又垄断了香料岛的香料,以及与我大明的贸易。 意得志满,不可一世,以为天下英雄唯两牙而已。” 赵贞吉捋着胡须说道:“葡萄牙和西班牙,名字一听就是一对亲兄弟!” 张居正说道:“皇上,现在葡萄牙舰队在满剌加全军覆灭,会不会影响西夷与我大明的贸易?” 现在西夷每年采购大明的丝绸、茶叶等货品,贡献不菲的关税。张居正盯着这一块,不敢有丝毫大意。 关税要是少掉一大块,国库就会出现一个大窟窿。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必在意。西夷人重利轻义。这么跟张师傅说,西夷人只要这次没打死他,他又活过来了,只要价格合适,他还跟我们做生意。 再说了,西夷人又不止葡萄牙人一家。葡萄牙人以前垄断了东方航线,尼德兰、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阿拉伯人,只能捡点他们的残羹剩汤。 现在葡萄牙人被我们狠揍了一顿,暂时一蹶不振,其它西夷人连同阿拉伯人都会趁机填补葡萄牙人留下的空白。张师傅不用担心我们今年的对西夷外贸和关税。 不过,我们也做些战略调整。祁言,拿南海和天竺图来。” 胡宗宪四人对视一眼,皇上又要看图说话了。 祁言和小黄门拉来一扇屏风,上面挂着的舆图画着震洲南部、坤洲东部,以及东海、南海、西太平洋以及印度洋。 “欧洲人还把震洲叫做亚细亚,亚洲,把坤洲叫做非洲。不过再过二三十年,相信他们会改口。 天竺以南,坤洲东部到炎州之间的这片海洋,三宝太监叫它西洋,七下西洋,去的就是它。 不过我们现在知道了,兑洲,也就是他们自称的欧罗巴与新大陆,我们所说的艮、巽洲之间,还有一片大洋,那才是真正的大西洋。 天竺以南的大洋,古希腊人叫它厄立特里亚海,也就是红色的海。西夷地理学家把它标注为东方的印度洋。 但是对于我大明来说,这片大洋在南边,嗯,朕就叫大南洋,好不好听,都这么叫了。” 朱翊钧先扯了几句闲话,“现在果阿只剩下不到一千士兵,保护着港口、城堡和五六千百姓。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他走到舆图上,指着上面继续说道,祁言等几位内侍在不停地记录着。 “南海水师右营以万州、顺化和昆仑岛为港口,警戒两广、海南、安南、占城、真腊、暹罗、浡泥海面。 中营进驻吕宋、苏禄和炎东岛,接过朱雀水师的防务,一边继续清剿这里海盗,一边迎战西班牙船队。 左营一部留守满剌加和龙口港,戒备满剌加海峡,支援张元勋的炎南岛经略。另一部与朱雀水师直奔果阿。” 张居正皱着眉头问道:“皇上,难道要远征天竺,将其纳为王土吗?” 朱翊钧摇了摇头:“不,是趁机去摘葡萄牙人的果实,打开天竺国门,抢占那里的市场。” “打开天竺国门?皇上,我们意欲何图?” “自由贸易!” 自由贸易? 四人面面相觑。 难道不是把天竺纳入王土,把天竺百姓变成大明子民吗? 朱翊钧看出他们的心思,开口解释道:“不,朕不需要天竺人为子民,也不想纳它为王土。朕只需要一个原料产地,以及一个货品倾销地。” 什么意思? 朱翊钧解释道:“天竺有上好的铁矿,大马士革钢刀用的就是乌兹铁矿石,经秘法打造。还有丰富的煤以及其它矿产。 它也有棉花,品质比松江棉花还要好。我们可以把铁矿石、煤、棉花运回大明,锻造成铁器,纺成棉纱,织成棉布,再运回天竺去卖给他们。” 张居正忍不住问道:“皇上,为何不在天竺设钢铁厂和棉纱织布厂?这样更方便。” “张师傅,钢铁和棉布是强国富民的利器,设在天竺,就能帮天竺强国富民。留在大明,就能帮大明强国富民。 你希望它们在哪里?” 张居正不加思索地答道:“皇上,臣当然希望留在大明。” “好!”朱翊钧欣然说道:“大明商人在天竺收三船棉花,运到松江纺纱织布,再印染,织成一船棉布。运回天竺,一船棉布可以换回三十船棉花,十倍的暴利。 如此暴利的产业,朕为何不留在大明,而放在天竺?” 而且这么暴利的产业,会疯狂地刺激资本家们去不断地提高科学技术,改进机械设备,提高生产效率,获取更多的利润。 胡宗宪四位资政都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 这么赚钱? 太暴利了吧。 嘿,就是这么暴利! 历史上十八、十九世纪,英国佬就是这么做的,它从美国南部和印度把棉花运回本土,再用蒸汽机、水力纺纱机、骡机、水力织布机、净棉机、梳棉机、漂自机、整染机,一整套的纺织机械进行工业大生产。 织好的棉布又好又便宜,直接把印度土织布打的破产。 尤其是美国南北战争结束后,南部成了北部的原料基地,印度的原料对英国更加重要,便成为女王皇冠上的明珠。 英国佬隔得那么远,都能把来料加工玩得这么溜,玩成了世界第一强国,富足遗荫到二十一世纪。 我大明隔得这么近,为什么不能玩? 朕还能把它玩得更好! 不过朕不需要天竺变成平天冠上的旒珠子,只需要默默无闻地为大明国强民富做贡献就好了。 “朕为什么要把天竺纳为疆土,把天竺变为大明子民? 成为大明子民,朕要为他们衣食住行操心,为他们的安全担心。朕没有那么多心给他们。只好让他们继续在各邦土王下过日子。 大明在印度东西两侧占据重要的港口,援为租借地,最好是入海河口的离岛。我们跟天竺各邦土王,各地的商人做生意。 贱买贵卖,互通有无.” 朱翊钧看了看四人,继续说道:“诸卿,有得必有失。暴利也就意味着盘剥,我大明需要大量的财富,国强民富,就必须有其它国家的百姓做贡献。 为了大明的国强民富,只好苦一苦天竺的百姓,但他们会摆脱愚昧和落后,沐浴在人类文明的光芒中。” 胡宗宪四人听完后,心里直打鼓。 皇上,你越是这么说,我们越替天竺的百姓担心啊。 可是转念一想,天竺百姓的死活管我们屁事? 大明的事我们还没管好,大明之外的事关我们什么事? 谭纶问道:“皇上,我军朱雀水师和南海水师左营远征果阿,葡萄牙人怎么办?” “如果他们心服口服,那我们可以继续和平共处,一起做生意。只是谁能赚得更多,就各凭本事。 如果他们还不服气,尽管来试试。为了维护自由贸易,为了给天竺、大食和坤洲百姓带去文明的光,我大明不惜跟他们血战到底!” 皇上,你这么一说,我们心里不由地涌起一种自豪感,觉得葡萄牙人简直就是万恶不赦。看样子太常寺正卿蔡茂春真是得了你的真传啊,这些话真是听起来即振奋又熟悉。 朱翊钧继续刚才的话题:“少府监和内阁鸿胪寺修改通商条例,海外商人先停至龙口港,然后部分船只可以北上至香江、泉州、上海等通商口岸。 部分不符合要求的,只能到龙口港为止。 此外,所有北上入我大明境的外国人士,不管是西夷人、坤洲人、大食波斯还是天竺人,必须在龙口港外宾坦(廖内岛)岛上,至少隔离十五天。 经过防疫局检查后方可入关。 从海外回国的明人,也遵此例,在另外一岛设立隔离区。” 据说梅毒是欧洲佬在大航海时代传遍全世界。 也有研究表明,说霍乱是恒河这个养蛊器养出的大杀器,后来跟着英国佬的足迹传遍亚非拉。 十五天隔离,能隔阻部分猛烈的传染病,就已经足够了。 大航海时代,大明要走出去,也会有许多人走进来,不可能把大明搞得跟玻璃墙一样的温室。 张居正问道:“皇上,通商港转到龙口,那满剌加怎么办?” “满剌加城作为军港,周围的土地非常肥沃,可作为移民。” “那里的土著呢?” “信婆罗门教的送回去天竺,信伊思岚的送回大食。五年送不完就十年,十年送不完就五十年。 朕这个人最仁善,也最乐于助人为乐。送他们回归故里,想必他们会感激朕的。” 现在正是弱肉强食的时代,谁强大真的可以为所欲为的。 等到核善时代到来,几大强国互相用枪口顶住对方脑门,大家就变得文明起来,很多事真就没法做了。 四位资政却在心里暗叹。 好家伙,三宝府以及炎州四岛,不是信婆罗门教就是信伊思岚,两者占了百分之七八十,全被送回“故里”,他们真的会感谢你八辈祖宗。 但他们转念一想,送到后面,土著人为了不被送回故里,肯定会说,我也能学说汉语,我也能都四书五经,我也能爱大明。 朱翊钧开始布置工作:“戎政府马上拟定新的作战计划。海军要走出南大门,向大南洋进发,必须有新的宏伟计划 内阁尽快修改通商条例,完善炎州地方官制,把大明的南大门好好管起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跟着海军的脚步,向全世界展开自由贸易!” “遵旨!” 等到四位资政离开后,祁言说道:“皇上,锦衣卫都指挥使宋公亮求见。” “快请进来。” 宋公亮进来后行完礼就急匆匆地禀告道:“皇上,据悉一群被贬斥的官吏在通州驿站想闹事。” 第五十一章 有人在通州闹事 当晚,在通州驿站的海瑞一行人就遇到了这群被免官吏闹事。 听到外面喧闹不休的鼓噪声,张道就叫机敏老道的方致远去打探消息。 过了一刻钟,方致远回来了。 “出什么事?”海瑞阴沉着脸问道。 通州城离京师不远,四五百官吏在这里鼓噪闹事,传出去影响太大了。 尤其是通州是运河要津,这里放个屁,没多久就能顺着运河传到大江南北,而且还能串了味。 “都是六部诸寺,以及翰林院、国史馆等衙门隆庆三年年期考成不合格者,选择支工的人,在驿站鼓噪闹事。” 海瑞喃喃地说道:“年期考成不合格支工者?玄妙观不闹,跑到通州闹?” 张居正从去年推行的考成法,分半年一考和一年一考。半年期不合格已经罢黜了一百多官吏。 转到万历元年,为了应对二月初一的早朝,张居正临时停职了四百多名官吏的职位。早朝危机过后,王遴一党遭到毁灭性打击,王世贞一党连同高拱、葛守礼等人也被斥贬。 但张居正继续主持隆庆三年年期考成,直接评定六百多位京官不合格,从九品到正四品的都有,全部被免职。 这等于是捅了马蜂窝,当时这些官吏在某些人的带领下,前往内阁请愿申述,结果连承天门都进不去。 这些被免职的官吏又去南华门叩阙请愿。 朱翊钧理都不理他们。 张居正却恼火了,直接请旨,让锦衣卫调来一营警卫军,把这些免职官吏抓到城外玄妙观,然后亲自到玄妙观谈判。 也说不上什么谈判,张居正直接丢给这些官吏三个选择。 一是支边,去王一鹗或曹邦辅麾下挂职正从九品小吏,历练一年,评定合格,可重新安排官职。 不合格就直接赶回原籍吃老米饭。 二是支工。 去滦州或太原,听从安排进工厂,具体职位不详,由工厂负责人具体安排。 官阶没有,但薪水从优。历练两年,评定合格,也可重新安排官职。 三嘛,就是滚回原籍去吃老米饭。 且只给他们十天时间,考虑好了就去吏部报到,过期就按第三种情况处置。 十天期限到了,六百多位只有四十多位愿意支边,七十多位心灰意冷,甘愿回原籍。 还有近五百名愿意去支工。 滦州和太原好歹离京师不远,而且去工厂里干活,领的薪水还不错,摸鱼混个两年又是一条好汉。 这些人先被安置来通州,再分批由滦州和太原的工厂派人领过去。 方致远说着打听来的消息:“老爷,滦州和太原的工厂来人。这些被免职的官吏还以为是去工厂当个管事掌柜的,不想被点明了,没有那么好事,去了先考试,看成绩来。 可能从学徒从头干起,也可能当品质员,又或者是文员会计,反正不一定。薪水也是按照岗位来发,有多有少。 这些被免官吏当时就炸了窝,大骂工厂的人。工厂的管事也不惯着他们。 要去就去,不去滚蛋。大明工厂从不养闲人。 还说要不是吏部和张元辅再三跟少府监沟通,杨公公发了话,滦州和太原各家工厂才不要这些废物。” 王师丘听到这里,知道闹得这么凶的原委,“这一句废物,可把这些被免官吏气坏了吧。” “王哥说得没错。这些被免官吏肺都气炸了。说自己寒窗十几年,苦读圣贤书,连闯科试才考得功名,居然被粗鄙管事骂废物,气得围着那几位管事打。” 王师丘连忙问道:“打上了没有?” “打上个屁。那几个管事看到势头不对,翻墙就跑了。这些孙子,手脚挺利索的,看样子以前没少干翻墙闯院的事。” 赵宽问道:“那些被免官吏还在闹?” “还在闹,嚷嚷着要回京师,要去承天门叩阙,有几个气得双眼冒火的嚷嚷着,要是皇上不出来说句公道话,就一头碰死在承天门。” 舒友良在旁边咋舌:“啧啧,现在这么神勇了?真要是有点骨气,出京前就碰死在承天门了,现在才说这话,晚了点。 出来容易,想回去就难了。” “舒哥神机妙算,我听驿吏说,前两日就有锦衣卫警卫军的军校来打过招呼,有什么异动,马上报信,附近驻扎的一营警卫军立马就到。 驿吏早就派人报信去了,想必很快就到了。” 大家听着这里,对这近五百名被免官吏的下场已经预见。 皇上和张居正,这对师生可不是善人啊。 舒友良转头看着一直默不作声的海瑞,轻声问道:“老爷,张元辅的手段,过于狠辣了吧,真是一点余地都不留。” 海瑞心里十分矛盾。 他宦海浮沉多年,深知那些庸官滑吏对百姓的危害性,也恨不得行霹雳手段把这些奸猾官吏全部铲除,一澄朝纲。 可是张居正的手段,确实过于暴虐了,会在士林中造成极大影响。 天下儒生,会视他为死敌。 一旦改革失败,或者皇上放弃了他,下场就是万劫不复。 海瑞缓缓说道:“张叔大需要留什么余地?自从他答应皇上,出任内阁总理一职后,他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不是辟出一条新路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舒友良一惊,“老爷,不会这样蝎虎吧。” 海瑞看了他一眼,“历朝历代,哪位改革者不是赌上身家性命,甚至赌上子孙后代,奋力一搏。 高肃卿不敢搏,所以他黯然离京,还被无名之辈奚落羞辱,死在路上,无声无息。 虽然皇上念在先皇情面上,下诏赠户部尚书官阶,按礼厚葬。 可是用不了多久,没人会记得嘉靖朝裕王府的那位擎天柱石,叱咤嘉靖、隆庆两朝阁老和户部尚书,高新郑,高大胡子。大家能记住的,可能就是他做的那么两三件事。 ‘事如芳草春长在,人似浮云影不留。’唉,‘世间谁是百年人。’” 众人寂静无声。 停了一会,舒友良又问道:“张元辅抱了殉道之心吗?” 海瑞紧闭着眼睛,像是竭力不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过了一会,他再次睁开眼睛,双目赤红,他站起身来,伸手推开窗户。 只见一轮上弦月挂在天幕上,弯弯的如同一把白玉吴钩,能斩断时空的羁绊,却斩不断人世间的哀怨和惆怅。 “友良啊,殉道二字,从你嘴里轻飘飘说出来,要亲行它,却是重如泰山,压得喘不过气起来。” 舒友良突然问道:“老爷,当年你买好棺材,写好奏章,准备以死进谏世宗皇帝时,是不是也抱了殉道的念头?” 海瑞转头看着舒友良。 众人也看着他,黝黑的脸如岩石,不大的眼睛清澈通透,却深不见底。 海瑞仰头看着明月,喃喃地念道:“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风霜何事偏伤物,天地无情亦爱人。 大明,大明! 老夫和太岳,都是为了心中这轮明月。” 众人看着他削痩的背影,双眼都有些湿润。 海瑞转过头来,看着舒友良等人:“治国理政,整肃纲纪,老夫不如张太岳。起衰振隳、力挽狂澜老夫更不如他。 老夫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舒友良摇了摇头:“老爷的臭脾气,满天下都知道。对于那些儒生士林来说,你就是个臭粪缸,犯不着跟你一般计较。 可是张元辅做的事,刀刀在刮庙堂那些衮衮诸公的血肉,万一不堪设想啊!” 海瑞笑着说道:“狗才!有你这么说自家老爷的吗?” 舒友良嘿嘿一笑:“老爷,我性子直,说话难听,却是直来直去.” 正说着,数百警卫军冲了进来,迅速包围了那五百名被免官吏。刚才还喧闹沸腾的院子,一下子安静了。 舒友良笑嘻嘻说道:“这雄鸡大的胆子,刚才还上蹿下跳,又蹦又跳,嚷嚷着要去承天门碰死。 这会怎么个个都老实的跟鹌鹑一般。” 海瑞瞪了他一眼,“少说风凉话。” 京城,吏部尚书方逢时匆匆进到张府,仆人打着灯笼,照着路,引到书房里。 “元辅,通州驿站之事,你怎么处置的?”方逢时一进门就问道。 “金湖来了,”张居正从书案上抬起头,满是血丝的眼睛眯着看了几秒钟,才看清楚是方逢时,连忙出声招呼。 “请坐。这么晚,就不给你上茶了,来人,给方天官上一碗银耳汤。” “元辅,你快说,你到处怎么处置的?”方逢时心急如焚地问道。 “老夫跟锦衣卫宋都使通报,请他调通州驿站附近的那营警卫军去弹压。” “弹压?”方逢时双眼瞪得鼓鼓的,怎么也不敢相信,“你居然叫警卫军去弹压?” “金湖,不弹压,那怎么样?难道还客客气气地请他们回来,官复原职吗?” “太岳,何必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呢?” “话不要说绝,但事一定要做绝。” 方逢时差点跳起来,“谁说的,简直就是.” “皇上说的。” 方逢时连忙把下面的话赶紧咽到肚子里去了。 “皇上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那会皇上才十岁,老夫在西苑西安门书堂里为皇上解惑答疑。有一天读《史记》,读到楚汉争霸,聊起刘邦和项羽。为何一位能成为汉高祖,一位只能自刎乌江边。 皇上说,刘邦是话不会说绝,但事一定会做绝。项羽却不同,动不动把话说绝,临到做事却处处手下留情。” 方逢时咽了咽口水,不知道如何答话。 张居正继续说道:“金湖啊,考成法就是得罪百官的条例,而且还是往死里得罪。一旦施行,我等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皇上曾经对我说过,改革不是请客吃饭,你好我好,客客气气就能糊弄过的。改革是要砸许多人的饭碗,是要断许多人的财路,是生死之敌。 这些人是不会跟我们讲情理,也不会跟我们说什么凡事留有三分余地。 金湖,你是吏部尚书,我是内阁总理,考成法目的是什么,我俩最清楚,立限考事、以事责人。对于现在官场官吏来说,等于要他们小命。 开头不行霹雳手段,不让他们怀畏惧之心,后面的事情更不好做。” 方逢时也慢慢恢复了平静,缓缓说道:“五百京官,声势不小。我担心有心人会趁机” 正说着,突然门外有人急报。 “老爷,锦衣卫来人,说有急事禀告。” “快传。” 很快,一位锦衣卫军校被带到书房门口。 “卑职是锦衣卫镇抚司京畿局副尉,奉命向张元辅禀告一件事。” 张居正心生不好的念头:“什么事?” “黄昏时分,五百被免官吏在通州驿站鼓噪闹事,附近的警卫军奉命去弹压,突然有人在院中纵火,引发惊慌,众人踩踏,死伤不详。 我们锦衣卫宋都使已经赶了过去,特意叫卑职向张元辅禀告一声。” “什么!” 张居正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 第五十二章 晚生恭候海公的弹劾 方逢时也脸色一变,他最担心的事出现了。 “元辅,我亲自去一趟。” 张居正想了想,虽然让吏部尚书亲自去一趟通州,有些大题小做。但现在是考成法的第一刀,通州又离京师太近,万一处理不好,影响会很大。 “金湖,辛苦你了。” “这是下官的本职。只是需要你跟京营总督府说一声,要张军令好出城。” “好,老夫马上派人去办。” 方逢时拱拱手,先行离开。 等了一个多小时,他拿到了军令,还有十几位翊卫司军校做护卫。上了马车,随从骑马,出了朝阳门,直奔通州。 赶到通州驿站,已经黎明时分。 这里被警卫军团团包围,方逢时当即找到了宋公亮。 宋公亮看到他很是惊讶:“方尚书,你怎么来了?” “宋都使,此事事关重大,震惊了元辅。本官又正好管着吏部,事关本部,必须亲自来看看。 情况怎么样?” “死了三人,伤了五十一,其中重伤十一人。都是慌乱中四下逃窜,踩踏造成的。死者被收敛,伤者送去了通州医馆。” 宋公亮刚说完,一位锦衣卫军校跑来禀告:“都使,通州医馆禀告,重伤者六人,不治身亡。” 宋公亮和方逢时脸色更加凝重,死了九人,还是被免的京官,这事越来越麻烦了。 “其他伤者呢?”宋公亮问道。 “回都使的话,医馆回复,暂时无虞。” 两人稍微松了一口气,宋公亮挥挥手,叫军校退下。 方逢时说道:“宋都使,能带本官去现场看看吗?” “方部堂,请!” 两人来到起火的院子,总共四个院子,四十多间房。 通州驿站是大明一顶一的大驿站,如同一座小镇,四个院子只占它一小部分。 “火是从那里烧起的,烧得很快。”宋公亮带着方逢时进到一处院子里,指着一排被烧得黑漆漆的房子说道,“幸好当时警卫军赶到,马上冲进来救火,维持秩序救人,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有人故意放火?” “是的。” 方逢时的脸蒙上一层霜,“纵火之人抓到了吗?” “抓到两个,只是当时乱哄哄的,还有两人被趁乱跑掉了。” 方逢时不由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问道:“宋都使审过了吗?” “审了!”宋公亮答道。 “主使者是谁?” “两人一口咬定,说是跟被免官吏陈某某有仇。陈某某此前在刑部做郎中时,贪赃枉法,捏造冤案,让他们家破人亡,所以才伺机报复。” 方逢时眉头一挑。 寻仇报复? 这理由说出来也十分正当。 近五百名被免官吏六部诸寺的都有,年终考成不合格被免职,肯定是犯了错误,贪赃枉法、制造冤案,真可能有。 可方逢时觉得太巧了,怎么偏偏在通州驿站下手,早点晚点都不行,昨晚是吉日吗? “四人是一伙的?” “招供说是一伙的,都是被刑部贪官所害,所以结成一伙。” 方逢时沉吟一会,又问道:“宋都使,你信吗?” 宋公亮眼睛眨了眨,“宋某只负责审案,只要证据确凿,合情合理,宋某信不信,无关紧要。” 方逢时一时无语。 这样的结果太差强人意,要是有幕后主使者,那才完美。 可锦衣卫自己指挥不动,内阁总理张居正也指挥不动。 人家是天子亲军。 看到方逢时一脸纠葛,宋公亮又说了一句:“不过本官的属下,有审刑高手,他发现被抓两人的口供里,有破绽。” “有破绽?”方逢时眼睛一亮,“什么破绽?” “两人给的口供,天衣无缝,太完整了。” 方逢时眼睛一亮,“没错,如此天衣无缝的口供,一定是事先斟酌好的。” 他一脸期盼地看着宋公亮:“那有问出其它的吗?” “严刑之下,其中一人招供,他们四人是被收买的,伺机在通州驿站放火。” 方逢时迫不及待地问道:“幕后主使者是谁?” 宋公亮摇了摇头,“他说自己只是个小喽啰,听命行事。与幕后指使者交涉的主谋,已经逃之夭夭。 他们四人,只是江湖厮混时认识的,互相都不知道底细,连名字、籍贯是真是假都不知道。” “那就无从查起了。”方逢时遗憾地说道,“此事布置的如此严谨,事前还对好了口供,幕后之人非等闲之辈。” 宋公亮笑了笑,“方部堂,敢在通州驿站,对五百名被免官吏下手的人,当然不是等闲之辈。” 方逢时看着宋公亮年轻又帅气的脸,感觉他应该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愿意说给自己听。 随着皇上对锦衣卫的重视,锦衣卫几乎恢复到无孔不入的盛势。 消息灵通,当为大明第一。 可能锦衣卫已经收到了什么风声,再加上昨晚的大案,这位皇上的亲戚,猜到了些什么,只是不愿意说出来。 在方逢时心里,幕后主使者应该是旧派官僚,他们对考成派恨之入骨,借着机会在通州驿站放一把火,把事情闹大,让张居正和自己下不了台。 如果能够查实幕后主使者是自己猜测的旧派官僚,张叔大和自己能够借力打力,把这次通州驿站大案变成一把利器,进一步清查反对改革的旧派官僚的利器。 可宋公亮现在这个态度,什么意思? 方逢时心里清楚,宋公亮没有个人态度,他的态度代表着皇上的态度。 那皇上对通州驿站大案,又是什么态度? 正在方逢时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时,那边走来一人,宋公亮先看到,连忙上前拱手作揖。 “晚生拜见海公!” 海公,海瑞? 方逢时一个激灵,转头一看,果真是黑不溜秋的海瑞海青天。 他怎么也在通州驿站? 看样子还亲身经历了昨晚的大案。 这可如此是好? 五百名被免官吏突遭横祸,真要追究原因,内阁和吏部手段粗暴,也是原因之一,要是他愤而不平,慨然上了一份弹劾奏章,自己和张居正就坐蜡了。 方逢时忐忑不安地拱手行礼:“晚生见过海公。” 海瑞拱手回礼:“方部堂,宋都使。” 方逢时小心地问道:“海公昨晚也在这里?” 海瑞点点头:“是的,原本想着早点赶到通州驿站,好赶今天最早一班船,被耽搁了。” 方逢时继续说道:“凶徒居然敢在通州驿站放火,危及数百上千人,真是丧心病狂。晚生觉得没有人指使,一般人不会如此胆大包天。” 海瑞看着方逢时,目光炯炯,无比锐利,看得方逢时心里越发忐忑。 海公,我又不是幕后主使者,你这样盯着我看,人家发虚啊! “老夫知道方部堂心里的意思,幕后主使者,最好是反对考成法的那些人。证据确凿,你和张太岳就能从此脱身,还能奋起反击,把考成法继续推行下去。” 海瑞的话让方逢时喏喏不知如何回答。 海公,你说话也太直了,这叫我如何回答? 海瑞转头看向宋公亮,“宋都使,锦衣卫查到相关证据吗?” 宋公亮摇了摇头:“回海公的话,没有。锦衣卫暂且只查到他们四人是受人指使,具体受谁指使,需要把带头的那人抓到,才可能水落石出。 不过依晚生多年办案的经验来看,幕后主使者如此谨慎,肯定不会在带头人那里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海瑞点点头:“有道理。方部堂,大明办案还是要讲证据的,不能空口无凭。” 他的逼格和咖位摆在那里,就算方逢时是吏部尚书,也不敢摆上官姿态,只能老老实实受教。 “海公教诲得极是。晚生身为吏部尚书,朝廷重臣,绝不会行那栽赃诬陷、挟嫌报复之事。” 方逢时现在只能祈祷,海瑞千万不要因为此事上奏弹劾自己和张居正。 他的弹劾奏章递上去,皇上也会为难,反对考成法的旧派官僚会备受鼓舞。后续的考成法推动,会遇到极大的阻力。 考成法是新政改革第一剑,也是开山辟路的第一剑,它要是遇到阻碍,后续的新政改革会遇到大麻烦。 海瑞又开口了,“方部堂,你猜幕后主使者是反对考成法的人,老夫还猜幕后主使者是那些工厂公司的人。 据说滦州太原根本不想要这些被免官吏,是张元辅硬逼着要塞进去。为了阻止这些人去滦州太原,在通州下手,最合适不过。” 方逢时的心狂蹦乱跳,海瑞真是名不虚传,又被他看穿了。 张居正坚持把这近五百名被免官吏塞进滦州、太原的工厂公司里,名义上是“废物利用”,支援工商实业,真正用意方逢时是知道些的。 少府监掌控着大明经济命脉,身为内阁总理的张居正甘心吗? 肯定不甘心。 他知道少府监直接听皇上之命,想接管肯定是不敢,但是往里面塞人掺沙子却是可以的。 近五百被免官吏去滦州太原“支工”,其中有几十人做得出色,张居正把他们官复原职,找借口留在这些工厂公司里。 官帽子在内阁和吏部手里捏着,你说这些留在滦河和太原的官吏,到底会听谁的。 这一批有近五百,后面还有第二批,第三批,一千,两千,源源不断,持续下去,张居正能在这些受少府监掌控的工商实业里,掺入足够多的沙子。 但张居正如意算盘,少府监和滦州、太原就看不出来?这些工商巨擎,个个都是人尖子里的人尖子。 何况少府监太监杨金水,那可是深不可测的人。 他们能坐视张居正往自己地盘里掺沙子? 通州驿站放把火,烧的是张居正的内阁和自己的吏部,嫌疑最大的是反对考成法的那伙人,一般人谁会想到是他们啊! 在方逢时惊疑不安时,海瑞又开口了:“这只是老夫的胡乱猜测,没凭没据的,老夫不敢乱说。不过此事,方部堂,老夫还是会上疏弹劾你们吏部和内阁。” 方逢时心里一凉,完蛋! 海瑞的弹劾奏章,杀伤力是一等一,自己和张元辅会被这份弹劾搞得焦头烂额,手忙脚乱。 “老夫要弹劾你们,除恶不尽,心存侥幸。年终考成不合格者,就该依章办事,直接免职,送回原籍。 非要心生什么不该有的怜悯,给这些不称职的混账一个改过的机会,送去支工支边,结果被贪官污吏的受害人伺机报复。 这些混账是罪有应得,却也殃及无辜! 归根结底,还是你们内阁和吏部执行考成法不坚决,左右顾盼!甚至连混在其中的蛀虫害虫也不见清理,只是免职了事。 皇上如此信任尔等,委以整饬吏治厚望,你们就是如此回报皇恩的! 老夫看,你们还得跟少府监学习,搞离职审查。不管是免职还是调任,离职就审计该员经手的财务,稽核此前办的事,审的案。” 方逢时看着海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样的弹劾,其实是在保护自己和张居正。 先是把通州驿站大案定了性—受害人对贪官污吏的报复,又借着弹劾训斥的机会,督促张居正和自己,快把考成法推行下去。 犯错的直接罢免,该追究责任的追究责任。 海瑞这一招更狠,更招人恨! 张居正和自己一旦执行,受害的官吏们会把一半的帐记在海瑞头上,等于是替他们分担了一半火力。 海瑞大声说道:“方逢时,你回去和张居正一起候着老夫的弹劾参奏吧!” 说完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方逢时红着眼睛,对着海瑞的背影,拱手长揖,嘶哑着声音说道:“晚生方逢时,恭候海公的弹劾!” 宋公亮看着海瑞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海瑞回到住所,大声道:“我们做中午的船,老老实实赶路。” 舒友良问道:“不玩兵法了?” 海瑞大手一挥,“不玩了。” “老爷,你是不想玩,还是玩不起?” “玩不起?” “老爷你玩不过别人。” “混账,老爷是那样的人吗?” 海瑞想起驿站大案的重重内幕,还有自己下江南要办的那些事,不由地有些惆怅。 舒友良看到他样子,心里一咯噔,我是不是话说重了? “老爷,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舒友良感兴趣了,“老爷,什么事?” “这世上,事可以分好坏,人却难分善恶。” 舒友良摇了摇头:“太深奥,听不懂。 我只知道,老爷,我们得赶紧下江南,趁着价高,把那几箱子旧衣物卖了。 按照时新的说法,叫盘活资金。” 第五十三章 锣鼓喧天迎海瑞 第二天上午,朱翊钧在紫光阁听完宋公亮的汇报,沉吟不语。 他起身站在敞开的窗前,看着外面的湖光山色,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宋卿,你是办案的老手。 凭你的经验,你觉得幕后黑手会是谁? 反对考成法的那些人,还是滦州太原的那些人?” 宋公亮咽了咽口水。 皇上,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觉得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觉得是谁。现在你一点态度都没表明,我怎么猜啊? 猜不准,我很为难啊。 迎着朱翊钧炯炯有神的目光,突然脑海里一闪。 皇上此前交代过,锦衣卫办案,一定要办成铁案。 什么是铁案?就是人证物证确凿,铁证如山,让人信服,这才叫铁案。 铁案才不会被人非议和怀疑。 还切切交代自己,锦衣卫镇抚司办的是大案要案,一定要以证据为根据,大胆猜测、小心求证,最后把所有的证据和信息串在一起,形成证据链。 现在的侦办条件可能做不到,但是锦衣卫办案,就要先心存这份正念,才会尽可能地避免出现假冤错案。 这些话在宋公亮的脑子刷刷闪过,瞬间明悟。 宋公亮大声答道:“皇上,臣觉得幕后黑手之说,还只是猜测,真正证据确凿的是冤案受害人,结伙报复制造冤案的刑部贪官。” 朱翊钧看着宋公亮,满意地点点头:“宋卿,就应该是这样,一切以证据说话,要是什么案子都胡思乱猜,那我们离真相就会越来越远。 先以手上的证据暂下决定,先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但是这件案子,锦衣卫还要继续查,顺着现有的线索继续查。逃走的那两人,尽快抓回来。” 宋公亮小心地问道:“皇上,要是查出新的证据?” “查出新的证据,就推定出新的结论。这没有什么好丢人的。基于掌握的证据进行推定,总比没有证据胡乱猜测要强。” “臣遵旨。” 朱翊钧顿了顿又说道:“宋卿,丁士美的案子查得怎么样?” “回禀皇上,正在侦办中,预计下月可以结案。” “结案?好。” 宋公亮离开没多久,张居正来了。 “张师傅来了,快请坐。” 等张居正行完礼坐下后,朱翊钧开门见山说道:“通州驿站的案子,锦衣卫宋公亮已经向朕禀告了。” 张居正心里一缩。 “宋卿说,根据现有的证据推定,此案是冤案受害人伺机报复,案卷已经移交给顺天府警巡厅。” 受害人伺机报复? 张居正暗地里舒了一口气。 移交给顺天府警巡厅? 皇上的意思是这事低调处理? 那也好。 低调处理,对大家都好处。 朱翊钧继续说道:“江苏巡抚海瑞前晚正好在通州驿站,遇到这件事。他上了一份奏章,弹劾你和方逢时。 张师傅,你看看吧。” 张居正已经从方逢时那里知道了情况,心里不慌。 他接过海瑞的奏章,看完后,心里感激不尽。 朱翊钧说道:“张师傅,皇爷爷曾经对朕说过,大明纯臣,当属海公。海公这份奏章的良苦用心,张师傅要记在心里。” “回禀皇上,臣一定会铭记在心。” “张师傅,海公奏章的建议说得对。这个离职审查要执行,先从在任期间经手财务入手,进行审查。 上司和接任者要切实督促审查,如果离职审查不扎实,让贪官蒙混过关,亏空就得由接任者来背,上司也要受连带责任。” 离职财务审查,其实中国古代一直有的,只是交接时清查官库账目。 官官相护,再加上稀烂的会计制度,这项制度名存实亡,最后造成的巨大亏空,不了了之。 朱翊钧要张居正执行的离职审查,跟现代离职审查近似。这就需要有完善的会计制度,还有执行的决心和力度。 “至于上次跟张师傅说的政务追溯倒查制度,先把离职财务审查执行到位了再说。” 张居正心里一凛。 皇上这两招,比自己立限考事、以事责人的做法更狠啊。 难怪当初自己兴冲冲拿着考成法找到皇上时,他并不吃惊,甚至还流露出先凑合着用的神态,原来皇上心里有更完善、更严格的官吏考课制度。 暂时没有拿出来,拿自己的考成法先做开路先锋。 层层加码,温水煮青蛙。 “臣遵旨!” 张居正又禀告道:“皇上,各地秋闱即将开始,礼部陆续拟定各省乡试主考官,名单已经呈报西苑。 此次秋闱,是皇上御极第一次乡试,也是明年会试的基础,事关重大,臣请皇上垂训明示。” 前两天在南苑,张居正拒绝了朱翊钧非常“激进”的科试改革方案,提出了援前宋旧制的会试、乡试分科的妥协方案。 当时朱翊钧没有反对,点头默许了。 但张居正心里不踏实,自己学生多有主意的人。 当初才七八岁,自己这位老师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现在他做了皇上,就改了脾性,轻易让步? 于是想法子试探一下。 朱翊钧不以为然地说道:“各省秋闱之事,礼部拟定,内阁核定就行了,只需报备一份到司礼监即可。 明年春闱的主同考官,朕再跟张师傅商议。” 张居正抬头看了看,发现朱翊钧脸上没有什么异常。 离开西苑,刚回到内阁,方逢时和吏部左侍郎吕调阳联袂赶到。 吕调阳是广西桂林府临桂县(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临桂区)人,祖籍湖广武昌府大冶县。 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中榜眼,授翰林院编修。 嘉靖四十三年,升任南京国子监司业,四十五年升迁为祭酒,隆庆二年出任礼部右侍郎, 吕调阳老成清慎,外圆内方。李春芳曾经夸奖他“人不轻喜怒,事不轻可否”。 楚党骨干,张居正的得力助手,也是考成法的具体负责人。 “元辅,皇上对通州驿站大案,怎么个说法?” 方逢时和吕调阳焦急地问道。 通州驿站事关近五百被免官吏,如何处置,也关乎着皇上对考成法的态度。 张居正率先走进值房里,在上首座椅上坐下,挥挥手示意两人也坐下。 “金湖、豫所勿忧。皇上认可了锦衣卫的禀文,接受是冤案受害人报复的结论。” 方逢时和吕调阳不由长舒一口气,但是看到张居正的神情,似乎并不怎么开心。 两人对视一眼,吕调阳小心地问道:“元辅,看你面带忧虑,似乎并不释怀,难道还有其它事端吗?” 张居正摆了摆手,“豫所不必担心,本官不是忧虑通州驿站之事,此案大致如此,后面很难再起波澜。 我只是忧心科试之事。” 科试之事,张居正闷在心里,没有向心腹们说。 他担心消息传出去,万一有人投上所好,跳出附和此事,尤其是自己的心腹亲信里跳出来这么两位,他就很被动了。 “秋闱就要来了,元辅忧心此事?” “是的。”张居正顺水推舟道,“皇上对科试盯得很紧,此前出过几次舞弊案,老夫还奉诏查办过。 现在老夫深受皇恩,辅佐国政,千万不要在老夫手里出纰漏。” 方逢时和吕调阳心头一动。 这么点事你就把忧虑摆在脸上了,我俩不大信啊。 张居正也知道自己“喜怒形于色”,让亲信们看到端倪,连忙转移话题。 “海公上了弹劾奏章,皇上给我看了,内容就如金湖所言。 海公大义体国,我等就不能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海公在奏章里说的引入少府监的离职财务审计,皇上也觉得当行,切切叮嘱,尽快拟定条例,补入考成法里。” 方逢时说道:“少府监的离职财务审计,是杨金水还在东南时就制定推行的。有人说皇上拟定了一整套方案,杨金水查漏补遗,一起完成的。 晚生特意去要了一份册子,细细看过。果真厉害,行此例法后,统筹处、捐输局一直到少府监,清查出数以百计的硕鼠。 到现在,少府监辖下的各工商实业,上下清廉,不是不想贪,而是不敢贪。 确实是善法。 只是补入考成法,恐怕群情汹涌,又会猛烈几分。” 吕调阳脸上虽然也是担忧之色,但没有出声。 张居正默然一会,毅然说道:“话不说绝,事要做绝!考成法已经得罪了中枢百官,以后还会得罪地方官吏。 反正都得罪了,不如得罪到死! 拼着得罪,我们先把吏治彻底肃清了再说! 吏治肃清了,后面的新政才好力行。” 方逢时和吕调阳对视一眼,齐声应道:“但听元辅调遣!” 松江府华亭县徐府,徐阶一身素色丝绢道袍,头戴网巾,背着手在后院花园的小路上慢慢走着。 隔着不远,四位美婢捧着热茶、茶点和水果,跟在后面。 徐琨匆匆走到花园月门,拱手道:“老爷。” “嗯,二郎回来了。把东西放到亭子桌上,下去吧。” 徐阶走到亭子里,撩起衣襟在亭子围栏上坐下,此时花园里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海瑞出京了吗?” “五月初六就出京了。老爷,通州驿站出现大案,有人纵火,五百名被免官吏惊慌失措,死了近十人,伤了好几十人。 后来查出,是刑部一位郎中受贿舞弊,制造冤案,受害人前来报仇。 内阁明文通报了此事,还取消了支工,以后考成法不合格者,直接免职回原籍。” “些许浪花,挡不住考成法的。 叔大力行此法,定能树立内阁威信。内阁总理,比老夫此前做的内阁首辅,要有权势的多!” “老爷,听说考成法搞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听说中枢搞完了,马上就要轮到地方了,各地也是议论纷纷,惶惶不如终日。 还有许多官吏在四下串联,准备一起联名上疏.” 徐阶轻蔑地笑了笑,“上疏有个屁用。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皇上要行新政,要大兴改革,张叔大是他的总先锋。 任何新政,必定是先整饬吏治。吏治不肃,再好的新法也难以遵行。考成法,是万历朝的第一剑,谁也挡不住。” 徐琨心有不甘,但是看着徐阶的神情,不敢再问。 徐阶眯着眼睛想了一会,“海瑞到了哪里?” “按照行程,应该到了临清。”徐琨犹豫了一下说道,“老爷,儿子有句逆耳忠言。” “说。” “老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徐阶转头看着徐琨,幽幽地说道:“他可是你的亲大哥啊。” “老爷,我这都是为了徐府上下啊。” 徐阶不再作声,花园里陷入寂静,只有几只不知名的虫子,在歇斯底里地叫着。 临清城外运河上,一艘客船船舱里,舒友良打出最后一副牌,意气奋发地说道:“立闯王!加上我刚才打的顺曹操,老子赢了!” 王师丘和赵宽默默无声地放下手里的叶子牌,方致远恭维道:“舒哥,想不到你还是牌王啊!” “金城坊牌王,并非浪得虚名!” 张道走进来说道:“前面要到临清码头了,收拾了。” “好,不打了。”舒友良一边收起叶子牌,一边说道。 这时外面传来叮叮咚咚的锣鼓声,舒友良等人闻声冲出船舱,来到甲板上。 只见远处的码头上,旌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头涌动,带头的有官员,还有士绅,满城官民来迎接贵客的架势。 舒友良乐了,“嘿,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大明居然还有敢主动迎接我家老爷的官绅?” 第五十四章 佛门喇唬会 “不是接我的。”一个声音从旁边幽幽地传来。 舒友良转头一看,海瑞一身灰色衫袍,发髻包了块布,背抄着手,站在旁边。 “老爷,为什么不是接你?” “我一路微服私访南下,没有打出旗号,也没有惊扰地方,就算临清城知道老夫到了,也不敢这么大张旗鼓来接老夫。” 舒友良点点头:“对,这样大张旗鼓来迎接老爷,不仅没讨得好,还要挨一顿批,傻子都不会这么做。 那是接谁?” “是接那艘船的。” 王师丘指着旁边一艘客船说道。 大家闻声转头过去,左前方的这艘船,富丽堂皇,桅杆上打着两面旗帜,方的那面上书“礼佛奉国”,长条那幅写着“南京大天界院宗藩替僧秀德广佛庆赞”。 “大天界院,啧啧,这名头够响啊。”方致远大吃一惊。 海瑞脸色还是黝黑不变,缓缓说道。 “大天界院在洪武年间时,被御赐‘天下第一禅林’匾额。太祖皇帝在天界院初设慧世院,以慧昙大德总领天下僧人刹院,后改慧世院为僧录司,依然在天界院。 后迁都北京,僧录司随迁驻京师的大隆善院,天界院还是江南第一名刹。” 王师丘和方致远赞叹道:“老爷真是学识渊博。” 舒友良在旁边嘿嘿一笑:“我家老爷在隆庆元年,奉皇上旨意,哦,当时皇上还是太子。奉诏清厘京师畿辅僧道,道观佛刹,被我家老爷狠狠收拾了一番。 当时京师号称有上万僧人,称为僧海。侵占田地,放印子钱,典当质库,各个肥得流油。甚至还有僧人蓄妻妾于僧舍,育子孙于佛堂。 我家老爷把他们那顿收拾,不到三个月,京师僧人为之一空,抓进大牢里作奸犯科的僧人有上千,多半被送去辽东开荒耕地去了。 佛刹僧舍、田地和钱财被没入官中,有苦主的还给苦主那时候不要说僧人,就是头发稀一点的,都不敢在京畿露面。” 海瑞悠悠地说道:“自宣德皇帝以下,几位先皇和太后崇佛,广修佛刹,大兴隆、大隆福、大隆善、以及功德院,都是历代先皇下诏扩修,敕授护法。 于是四海僧人辐辏京师,数以万计,称为僧海。嘉靖年间,先皇崇道,占了几处佛刹改为道观,但敕授护法的佛刹,以及其它庙院,依然香火旺盛。 仗势欺人、为非作歹之僧,比比皆是。只要敢作奸犯科、毒害百姓者,无论官绅俗僧,老夫都要收拾他们!” 张道四人敬佩地看着海瑞。 正是有这么一颗大公为民的心,海瑞才会被誉为大明第一清官正臣。 左前方那艘船慢慢靠近码头,顿时鞭炮齐鸣,人声鼎沸,官绅百姓对着走出船舱的一位僧人行礼欢呼。 这位僧人二十多岁,长相着实俊俏,身披一身织金襕衫袈裟,举止得体,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佛法高深的范。 “这么年轻?”王师丘很是好奇。 在他眼里,备受尊重的高僧大德,应该年纪很大了。 舒友良嘴巴往前面船上的挑旗努了努:“你没看人家打着旗号吗?是宗藩替僧。” “替僧?” 舒友良答道:“对,说是前元遗俗,替某人出家为僧,宗藩亲王、郡王诞下王子后,或者高门大户诞下子嗣,为了让他平安长大,就找人出家为僧。 这就叫替僧。 这些替僧一般在名刹出家,背后又有权贵撑腰,俗僧两界非常吃得开。宗藩替僧,也没说哪家宗藩。 也是,皇上整饬宗藩,杀了上百亲王郡王,上千宗室,各藩宗室都老实了,把头都缩了回去,现在连名号都不敢亮出来。” 大家站在船头看热闹,看着一番礼节寒暄后,官绅百姓们簇拥这那位秀德高僧离去。 原本还人山人海的码头顿时空荡,前面那艘船也开始有人上岸,数十人之多,有管事、仆人小厮、健妇丫鬟、厨娘医生,还有几十口箱子。 船舷有十来位健壮男子,手持木棍来回巡视,也有几位健壮男子监视着搬运行李箱子的脚夫。 “居然还请有青手。”方致远目光一闪。 “青手?” “江南一带的打手,隶属各家打行,以前专门打架斗殴,跳梁市肆。后来有部分打行帮人看家护院,护送押运。 他们手臂上喜欢纹青色各种凶兽猛禽,故而被称为青手。” 方致远说完后,捏着下巴,“这些人越看越不对啊,有蹊跷。” 舒友良招呼道:“有蹊跷慢慢看,我们的船也到岸了。老爷,上去吃顿晚饭吧。从沧州开始,我们在船上啃了两三天的冷面馒头了。” 海瑞问道:“不怕破费了?” “嘿嘿,老爷不是领了一笔赴任安家费吗?皇上又救济老爷一百块银圆,还有船舱里那五箱旧衣物,全是钱。 老爷,兜里银圆哗哗响,我是一点都不慌了。” 海瑞哈哈一笑,“好,今天上岸吃一顿,你们几位跟着老夫清苦一路,也该犒劳犒劳。” 众人嘻嘻哈哈地上了岸,唯独方致远还是心神不宁。 选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饭店,看上去有点档次,再看水牌上的价格,不贵啊,就这家了。 恰好这家饭店就在临清城最大最好的酒楼不远处,那里人来人往,喧闹沸腾,都是来给秀德高僧接风洗尘的达官贵人、名士大儒。 方致远坐不住,跟张道说了一声,悄悄溜了出去。 舒友良意气奋发地点好了六个菜两个汤,还叫拿两壶济南秋露白。 伙计记好后离开,舒友良左右看了看,“咦,方小哥呢?” “到那边打听消息去了。” “啊,他还觉得那位僧人不对头?” 王师丘在旁边说道:“方小哥此前在江湖上厮混了五六年,各种把式见得多,应该是发现端倪了。” 舒友良不以为然地说道:“他们耍他们的把式,我们赶我们的路,进水不犯河水,没事查他们的底干什么。 待会耽误了,我们把好菜都吃了,他自个吃残羹剩菜算了!” 海瑞在一旁说道:“查查也好。” 舒友良转过头去,“老爷,人家是天界院的,南京的名刹,江苏巡抚管不到的。” 海瑞笑了笑,“老爷我还是都察院右都御史。” 舒友良嘴里嘟囔着:“好吧,老爷你现在心越来越大了,弹劾了世宗皇帝,又弹劾了太祖皇帝,后来又弹劾了孔圣人,想不到俗世的已经满足不了你,要开始弹劾天上的神佛了。” 过了一会,饭菜上来了,海瑞不动筷子,大家也不动筷子,静默着不出声,就舒友良在嘀嘀咕咕的。 好在没过多久,方致远回来了,脸上透着兴奋。 “就等着你开饭呢!” “抱歉抱歉,耽误老爷和诸位了。” 舒友良连忙说道:“开吃吧,老爷,人回来了,大家都饿了。” 海瑞说道:“那开吃吧。” 舒友良端起一碗饭,夹了几筷子菜,抡起筷子呼呼地往嘴巴里塞,转眼间半碗饭菜就不见了。 王师丘、方致远、赵宽和张道也差不多,五人不到两分钟就各自干完了一碗饭。 有了一碗饭菜垫肚,几人开始喝起酒来。 只有海瑞端着一碗饭细嚼慢咽,也不喝酒。 他慢慢吃完一碗饭后,放下碗筷,把桌子上和胸口衣服上掉落的几粒米,细心地拈起来,都一一塞进嘴里吃了。 大家都知道他的习惯,一餐一碗饭,不喝酒也不多吃。 海瑞转头问方致远:“小方哥,你查到什么了?” 方致远连忙放下酒杯,左右看了看,轻声答道:“老爷,小的可以肯定,这是一支佛门喇唬会。” “佛门喇唬会?” “对,老爷,喇唬会就是江南一带专事欺诈的帮会,少则三五人,多则数十上百人,分工明确,手段高明,世人说他们是诈骗之匪。” 舒友良也听到,忍不住转头问道:“骗钱的?” “是的。”方致远答道,“我打听了一圈,可以确定是佛门喇唬会。” 连张道等人都觉得好奇,凑过头来问道:“佛门喇唬会,什么个意思?” 方致远答道:“就是联手佛门名刹,打着他们的旗号行骗。先选一个长相俊朗、能说会道的年轻男子当高僧。 先在名刹里待一段时间,把佛经背熟了,再学会辨经,时机差不多就打着广佛庆赞等旗号,遍游各地,以名刹盖修院殿、为佛塑金身等名义化缘.骗回来的钱,与名刹分账.” 舒友良更加感兴趣了,还有这么一处来钱的门路:“方小哥,你快说说,怎么个骗钱法?” “喇唬会有打尖的,乔装好了提前到某地,在市井坊间使劲造势,说某某名刹有位高僧要来。佛法高深,不仅可以解惑传德,还能为信徒祈福斋蘸。 造势之后,高僧到了某地,喇唬会有精通佛法之人,装模作样地与高僧辨经,你来我往,辨得十分精彩。 还有人假扮多年沉疴陈病,或瘫或瘸,然后故意抬到高僧面前,求佛祖施恩。然后高僧念经摩顶,不一会病人就好了,活蹦乱跳的如同新生” 舒友良等人听得目瞪口呆,“这喇唬会可真蝎虎啊!花样百出,手段高明啊!” 方致远答道:“是啊,一般愚钝百姓哪见过这样的,当场把高僧当成佛祖降世。这样转过两三地,一传十十传百,到后来不用造势,势头自己已经出来了。” 舒友良想到一件事:“方小哥,按你说的,这佛门喇唬会最重要的是那位高僧,是药引子,一定要用俊朗年轻的吗?我这样的就不行吗?” “舒哥,用俊朗年轻的假扮高僧,是别有用心的。高门大户的家眷,多半虔诚信佛。卖相好,有会花言巧语,得了深闺后院这些妇人们的喜欢,施舍起来比一般男信徒要大方多了。” 一说到这个我就不困了。 舒友良眼睛发光地说道:“我还听说高门大户的妇人,还自当肉身菩萨,施舍给那些僧人。 话说那些僧人,都是有些真本事的。 《闻风报》有载,浙江嘉兴府有位僧人,身怀异术,桂头可一鼓一涨,能令妇人承之坦手蔽目,不知生死。 嘉兴府有康姓经历,妻妾礼佛,日日请异僧入内念经,悉被淫妬。数月后康经历方察觉,扭送警巡局,被通判判定杖毙” 舒友良说得眉飞色舞,海瑞在旁边咳嗽了几声,他一下子瘪了,讪讪地说道:“老爷,我只是偶尔看一看《闻风报》,看个新鲜热闹。” 海瑞不理他,转头问方致远:“方小哥,这支佛门喇唬会要去哪里?” “回老爷的话,这支喇唬会从南京出发,逆江去了武昌,然后逆汉江去了襄阳,再去了南阳、洛阳、开封,在中原转了一圈经卫河到了临清,顺着运河南下,转回去南京。” 舒友良问道:“还去南京?不卷着包袱跑路啊!” “做戏要做全,他们跟天界院是一伙的,怕什么。要是不回去分钱,天界院反会告发他们的。” 王师丘好奇地问道:“到临清就往南走,不北上京师吗?那里达官贵人更多,更好骗钱。” 方致远摇了摇头:“隆庆元年老爷在京畿整饬僧道,正经佛门弟子都不敢轻易北上,何况这伙骗钱的喇唬会。” “也是。”众人纷纷点头称赞。 一直在旁边默听的海瑞突然开口:“方小哥,我们有没有机会混进这支喇唬会,一起南下?” 众人一片愕然。 第五十五章 又玩兵法的海瑞 众人诧异地看着海瑞。 老爷,咱们缺钱花吗? 怎么还要混入诈骗集团,为虎作伥? 海瑞不慌不忙地说道:“老夫要先去一趟南京。” 舒友良最了解海瑞的的心思,忍不住嘀咕道:“老爷,你说了不玩兵法的,现在又要玩。你是不是想跟着这支喇唬会南下,瞒天过海啊!” 众人恍如大悟。 原来是这样,这支佛门喇唬会一路上敲锣打鼓,声势浩大,可是谁能想到,新任江苏巡抚、天下闻名的海青天居然混在里面。 神不知鬼不觉,一路南下跟着去了南京城。 现在整个江南官场士绅都惶然不安,睁大眼睛盯着运河看。运河沿岸的各地,也就直隶巡抚胡如恭在天津大大方方请老爷吃了一顿饭。 人家是皇上潜邸旧臣,又行得正坐得端,根本不怕。 其它山东、江苏各地就不一样,心都悬在半空中。 各路人马在明里暗里拼命寻访打探老爷的消息,可是谁知道老爷一路潜行,直奔了南京! 海瑞捋了捋胡须,淡然地说道:“老夫不妨跟诸位坦言,此次南下,老夫身负皇命,其中南京就十分要紧。 故而老夫要先去一趟南京,查明情况后再说。然后想法子再去一趟苏州。最后再去扬州赴任。” 张道四人都是护卫海瑞的锦衣卫军校,再三挑选出来的,忠诚可靠。海瑞的性命安危都在人家手里捏着,没有什么不能坦言的。 听到海瑞这么说,张道四人无所谓,老爷去哪,他们跟着去那就好了。 舒友良又嘀咕开了,“人家做抚台,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去赴任,好开门收孝敬。 老爷你倒好,慢腾腾地先到处乱转,完了事再去赴任,你可真沉得住气。” “有什么沉不住气的?皇上的新官制,巡抚名为一省之首,实则职责有二,一是上领内阁国策政略,分化为地方执行举措;二是下督全省三司各府县,遵纪循法,按令施政。 重在大略监督,不是亲民官,也不需坐在衙门里事事理繁。巡抚暂由布政使署理,老夫不操心。先微服私访,把江苏实情查清楚了,才好跟他们计较。” 海瑞解释完,转头问道:“小方哥,有没有机会混入这支佛门喇唬会?” 方致远想了想,“老爷,江湖规矩,喇唬会一路行骗时,也会纳入新的成员。一是助涨声势,二是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地头蛇,需要人帮忙打通关节。 老爷,我可以去试着谈谈。但是谈之前,咱们得先把身份定下来,才好跟他们报底细。” “小方哥想得周到。这方面你最有经验,你先说个章程。” “老爷,你必须隐在我们中间,不能引人注目,所以不能当头出面。” 众人赞同地点点头。 “老爷就做个师爷,识字写信的那种;舒哥,你做个账房;张哥,你来当头;赵哥,师丘哥和我,就是跟班搭伙的。” 方致远继续想了想说道:“我们就说大家原本是在上海混的光棍.” 舒友良好奇地问道:“光棍?” 方致远解释着:“舒老哥,光棍就是赤棍,也就是前宋市井的捣子。无非是几个无赖匪徒以敲诈为事,多为无妻之独夫,故而称为光棍汉。 他们有的靠衙门吃饭,买通官府、专替人打官司,这类人叫通天鬼;有的专吃闲饭,捕风捉影,寻人家的闲事,挑拨是非,扛帮生事,这类光棍叫没头鬼;有的充当中间人,专门敲诈勒索囚犯、商户,甚至拦路抢劫,被称为白日鬼。 光棍头子叫把棍头,师爷叫洒墨判官,账房叫财神,机警探路的叫钻仓鼠,能打镇场子的叫吊睛虎.” 舒友良乐了:“张道,你是把棍头。老爷,你是洒墨判官。我是财神。方致远,你是钻仓鼠,赵宽王师丘,你俩是吊睛虎,齐活了。 小方子,这光棍和喇唬会有什么区别?” “舒哥,光棍人数偏少,以武力为主,加上一些欺诈、威胁手段,多在一地为祸。喇唬会就是成群结队,分工明确,游走多地。以欺诈为主,武力只是辅助手段。” “原来如此。”海瑞点点头,“小方哥,我们现在定好身份,有机会加入这支喇唬会吗?” “有机会!”方致远答道,“喇唬会经常会招揽一些光棍当打手或帮手。我们就说自己跟着一支喇唬会北上京师做买卖,结果买卖做砸了,被官府缉拿,大家四处逃散。” 王师丘看着粗鲁,但心很细,他问道:“我们说是上海的光棍,可是这口音不对啊。” 方致远笑道:“光棍有本地的地痞无赖,但是上海、苏州、广州这种繁华要地,光棍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的都有,口音不是问题。 要我们说是上海的光棍,却说是上海的口音,反倒不对了。松江府的光棍,一般在苏州、常州厮混。苏州、常州的光棍,多半去南京和扬州厮混。而上海的光棍却是最杂的。” 方致远想了想,又说道:“这支佛门喇唬会的首脑是谁,我大致摸清楚了。不过他不好接近。但他有两位心腹,时常要出来交际。 待会赵哥和师丘抓到机会,等其中一位心腹出来,在他面前收拾几个地面的混混,展示下实力,我再去说一说,机会更大。” 海瑞心里赞叹,自己的护卫,各个都是人才啊! “好,就这么办!现在自老夫以下,大家都听小方哥的调遣,务必混入这支佛门喇唬会去。” “是!” 第四天一早,秀德和尚的豪华座船缓缓启动,离开临清码头。 四艘大小不一的客船跟在后面,每艘船的桅杆上都升起一面旗帜,上面绘着大日如来佛像,其中一艘船就是海瑞包租的那艘客船。 昨天下午喇唬会的李管事出来采办,在通川街上,王师丘和赵宽把七八位彪形大汉打得人仰马翻,屁滚尿流。 李管事看得眼睛发亮,但没有轻易上前打招呼。 方致远上前,按照江湖规矩跟“被惊扰”的周围商铺和行人致歉。 满口江湖行话让李管事的眼睛更亮。 都是江湖儿女啊。 等到他办完事,去某家茶馆喝茶歇脚,发现这几人早就坐在那里喝茶,似乎在争论什么。李管事心头一动,特意坐在旁边支着耳朵听了几句。 原来这是几个光棍跟着别人去京师做买卖,结果买卖砸了,没赚到钱就这么回去心又不甘,于是吵了起来。 李管事心中大喜,自己正缺人手。 这趟买卖赚到不少钱,安保力量十分薄弱,令人堪忧。 这几位能被同行请去京师做买卖,那肯定都是好手,请来做护卫,再好不过。于是李管事出声延请,许下不菲的报酬。 方致远三人犹豫了一会,请出了把棍头张道,直接言明,团队里还有洒墨判官和财神各一位,一起出来发财,不能让他们落了单,空着袋子回去。 要请,就六个人一起请。 这年头江湖上讲义气的人不多了,居然在临清还能遇到一伙,李管事欣然答应。带着把棍头张道和钻仓鼠方致远回去见了首脑,问了几句,便定了下来,收他们入伙。 海瑞一行就这样跟着这支佛门喇唬会,沿着运河南下,聊城、济宁、徐州、淮安,每一地停留三四日。 秀德大和尚在首脑和管事陪同下出去应酬,大肆化缘。 张道等人轮班在座船入值,护卫船舱里满满当当的几十口箱子。海瑞和舒友良在两位轮班护卫的陪同下,打着秀德随从旗号,在当地寻访民情。 这一日过扬州,居然不入城,在码头停一晚第二天就要走。 大家很疑惑,方致远便找李管事打听原委。 “扬州城现在是江苏三司以及巡抚衙门驻地。听说皇上派了海青天来做江苏巡抚,满扬州城的官吏和士绅,就跟热锅上蚂蚁,六神无主,那还顾得上开佛会。 再说了,来的可是海瑞海青天啊!这扬州城成了是非之地,大凶之地,岂敢久留,早走早安心。” 原来是这么回事。 黄昏,方致远陪着舒友良,雇了一辆马车,把五箱旧衣服拿到成衣行去发卖。 成衣行的掌柜看到五箱子满满当当的旧衣服,一脸惊叹,随手抓一件提起来,到处都是补丁,有的还有一股刺鼻的霉味,货真价实的旧衣物。 掌柜都傻眼了。 “劳驾,你们是从哪里贩来这五箱子旧衣物?” “京师。”舒友良大大咧咧说道:“我们在京师听说皇上派了海青天做江苏巡抚,估摸着江苏这边的旧衣物会涨价,于是就收了这些旧衣服,顺路带着南下,挣个跑腿钱。” 掌柜的忍不住对舒友良竖了大拇指,“老哥,你做生意可真是这个!幸好你不在扬州做买卖,要不然我这小本生意肯定被你挤兑黄。” “嘿嘿,好说。这衣物要不要收?” “收,现在扬州、常州、苏州、松江,官吏士绅们都在买旧衣物,一天一个价,本店全收了,给你这个价。” 掌柜和舒友良笼着袖子,两人的右手在袖子里比划了一会,终于讲定了价钱。 舒友良拿了五十块银圆,还有两张五十圆面额的通商银行汇票,美滋滋地回到船上。 “老爷,下回你换地方当巡抚,可得提前告诉我,我提前再备一批货,五口箱子旧衣服卖了一百五十圆银圆,一家伙翻了六七倍。 这等暴利,一辈子能遇到几回啊!盘活资金,盘得我心花怒放啊!” 海瑞看着他一脸财迷的样子,摇了摇头,懒得说他。 喇唬会五艘船第二天一早就起锚,离开扬州,到了瓜州再逆江而上,到了南京城。 进了南京城,首脑找了三处僻静的院子,让大家分别住下,他带着几个心腹,领着二十几位打手,包括王师丘和方致远,押着四十多口箱子,直奔天界院,跟和尚分钱去了。 这趟买卖算是做完了,大家都放下心来,等着分钱。 很多人悄悄溜出去,有的跑到离得近的武定桥东,去青楼妓寮玩耍;有的去附近的赌坊耍钱。 院子里留下来的人不多,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吆三喝四地喝酒耍骰子。 海瑞背抄着手,从那个院子走到这个院子,大家看到他都客气地打着招呼。 “胡先生,散步呢!” 这老头写得一手好字,文笔也极好,一看就是老秀才。平日里请他帮忙写封家信,绝不推辞,挥毫就来,写得声情并茂。 有时候大家发生冲突,比如玩牌子耍骰子扯不清楚,见他年纪大,开始是随意请他来评个理,想不到他极有耐心地问清楚原委,然后正儿八经地判起曲直来,说的道理让人心服口服。 于是大家有点矛盾,都找他来评理。 一段日子相处下来,喇唬会的人对他非常敬重。 海瑞走到院子一角,这里只坐着秀德一人。 他褪下僧衣,换上一身青色衫袍,戴了一顶缣巾。 “胡先生!”秀德拱手说道。 海瑞笑眯眯地走到跟前,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看着秀德说道:“聊会?” “好啊,胡先生,我们聊什么?” “聊聊你身苏州青年才俊,踌躇满志,想在隆庆元年南闱一展身手。只是没有听从暗示,给同考官孝敬,结果名落孙山,最后成了秀德大和尚,行这坑蒙拐卖、诈骗喇唬之事。” 秀德脸上的肉忍不住抖动了几下。 他盯着海瑞,目光闪烁,突然长叹一口气,幽幽地号说道:“果真是海青天,神目如电,洞若观火。” 第五十六章 北疆安定了 西苑游泳池,朱翊钧一会蛙泳,一会自由泳,一会潜泳,一会蝶泳,这一切都是装模作样,朱翊钧最拿手的只是狗刨式。 为了方便清洗,泳池按照“高标准”,在池底和四壁贴上了巴掌大的长方形白色陶瓷砖。清澈的池水里,朱翊钧穿着一条牛筋松紧带短裤,头戴真丝高弹力泳帽,在泳池里浪里白条。 方良带着四位擅长水性的净军在旁边浮着,随时化身为救生员。 游泳池有半边是玻璃搭建的“水晶棚”,阳光投射进来,照得池水波澜一闪一闪,如梦幻泡影。 在五十米的泳池里一口气游了十个来回,足足一千米。朱翊钧觉得有些累了,就游到泳池旁边,在台阶上坐下。 祁言连忙递过来一杯果汁。 西瓜汁,昌平出产的西瓜鲜榨的。西瓜还是宁夏的好吃,可惜运不过来。 一杯下去,舒服多了。 休息了会,朱翊钧又扑进水里,一口气又游了十个来回,又是一千米,今天的游泳运动量就到位了。 朱翊钧双手扶着扶杆,踩着台阶走到岸上,祁言连忙给他披上一件棉绒长毛巾,把身上的池水擦拭干净后,披上一件棉绒短袖“浴袍”,走到游泳池外面的草地上。 一顶遮阳伞下面摆着一张藤制的“沙滩躺椅”,旁边立着一张桌上,上面摆着时令水果,有西瓜,有苹果,还有甜瓜,都被精心切开,分成一块一块的,旁边放着竹制的小叉子。 朱翊钧在躺椅上躺下,站在旁边的陈矩和李春走上前来。 “奴婢见过皇爷。” “嗯,事情我们一件件说。”朱翊钧往嘴里塞了一块苹果。 “是。” “陈矩,你先说。” “遵旨。皇爷,三娘子给她儿子不他失礼改姓铁,取名铁礼,字守业。” “铁礼?改姓铁?取孛儿只斤祖先成吉思汗铁木真之意?” “回禀皇上,应该是的。” “由她去。继续。” “皇爷,伯思哈儿改姓哈,取名哈思忠。托克托改姓马,取名马苏尼。打儿罕剌布改姓丁,改名丁守忠。兀思里改姓武,改名武进忠。” 朱翊钧点点头,没有出声,陈矩继续说道。 “资政局合议,封铁礼绥远侯,封地从河套宁夏以北到到大青山黑河。 封哈思忠和宁侯,封地为大青山以北白鞑靼旧地。封马苏尼德宁伯,封地为黑河到九十九泉。 封丁守忠为威宁伯,封地为九十九泉到三不剌川。封武进忠为应昌伯,封地为三不剌川到开平旧城。 蒙古右翼五部依次为绥远部、和宁部、德宁部、威宁部和应昌部,并归宣徽院管辖。五部翼卫军归前军都督府统领其余悉数援左翼例。” 蒙古右翼被切去西河套、青海以及鄂尔多斯,地盘少了一半,被分成五部,确实有点紧凑,大致包括后世内蒙古包头、呼尔浩特、乌兰察布三市,锡林郭勒盟西部,河北张家口市北部,以及外蒙南部一部分。 左翼六部大致包括后世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大部、呼伦贝尔市、通辽和赤峰市北部,吉林白城和松原市西部,以及外蒙东部。 地盘占住了,就要用心经营。 朱翊钧说道:“俺答汗生前改信佛教,此举朕觉得很不错。蒙古人戾气太重,当以佛法化解。佛门高僧众多,何必还千里迢迢去青海请。” 俺答汗信奉喇嘛教格鲁派。 当初格鲁派阿兴喇嘛到蒙古右翼传教,宣扬佛教生死轮回的教义,尊称俺答为“大汗”,说他之所以成为人间尊贵的君汗,是世世修行的结果,是前世君汗(忽必烈)的转世。 只要在今世广兴佛教,普度众生,厚积功德,就能像“转轮圣王”那样征服四方,名扬天下。 俺答汗就好这一口,于是改奉了佛教。 此时的藏地由藏巴汗王朝统治,推崇噶举派为国教,是主流。 历史上的万历六年(1578年)初夏,俺答汗和索南嘉措在青海仰华寺正式会晤,举行了大法会。 大法会上,双方商业互吹。 索南嘉措赠俺答汗“转千金法轮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俺答则授予索南嘉措“圣识一切瓦齐尔活佛喇嘛”的称号。 从此格鲁派首脑就被称为活佛喇嘛,索南嘉措成了第三世活佛(根敦朱巴和根敦嘉措为追认的一、二世活佛),格鲁派也在蒙古各地迅速传播开来。 现在俺答汗死得早,这一切都没有来得及发生。 朕是不会让格鲁派传播出青海,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藏地,继续跟噶举派内耗。 后面等朕派兵控制青海以及藏地,绝不会让任何一家独大。 “戚继光曾经上过奏本,说滦河一带有一支真义宗,也叫释门归正会。持戒苦修,真心修佛。朕觉得就很好。 下诏派太常寺和礼部僧录司的人,去漠南好好转一圈,再规划好,在左右两翼十一部,分别修上十一座佛刹。” “遵旨。”陈矩应道。 李春在旁边说道:“皇爷,辽西总兵萧文奎上奏本,说已经降服兀良哈、喀尔喀漠北蒙古十七部。 收得人口两万一千六百帐,男女十二四千七百人,牛羊无数.还有部分向西、向北逃窜。” 朱翊钧摇了摇头,“蒙古的龙兴之地,居然才检得这么点人口,只够漠南十一部的十分之一。想不到这些年天气转冷,漠北连年雪灾旱灾,影响如此惨烈。 漠北蒙古人,改成后翼四部,选四位忠顺大明的首领册封为伯。着资政局拟诏,赐名敕封,援例归宣徽院和前军都督府统辖。至于前翼,给青海、金山以及天山的蒙古人准备的。” “遵旨。” 朱翊钧长舒一口气,“漠南这锅饭,终于做好了。漠北是捎带着。现在需要花些心思在左、右、后三翼做些水磨功夫,汉蒙一家亲。” 他在脑海里把漠南漠北的地图想了一遍,又说道:“俺答汗不是在修归化城吗?” “回皇爷的话,才刚刚打了三面城墙,以及部分殿阁的地基,还差得远。”陈矩答道。 “我们接着修。” “皇爷,绥远侯的驻帐就在不远处,说不定要请求归还归化城?” “请求归还?他脸真大。 绥远侯才四五岁,能不能活到成年都难说。等他成年了,漠南漠北形势必定为之一变。 到时候看情况再说,不过归化城既是朕和朝廷花钱修好的,自然有权驻军、派官吏收税。” “遵旨。” 李春禀告道:“皇爷,朝鲜有奏本,开原伯周国泰、清阳男魏建平、会宁男高策率肃慎军在庆尚道密州击败乱军崔正安部,斩首两千一百人,俘一万一千六百人。前锋进抵东莱都护府釜山镇,前面是大海。” “是大海,他们带着肃慎军,把朝鲜从北到南打了个对穿?” “回禀皇爷,北海宣慰使司上奏本,说朝鲜乱军悉数剿除,请撤并北海宣慰使司。” “那就撤并了吧。改任吴兑为朝鲜观国政使,叶梦熊为朝鲜观国政使司长史。全力协助朝鲜重建朝纲,恢复民生。 会宁男高策为朝鲜督军使,归吴兑节制。 此前大明帮朝鲜编练的海东营等诸军,全部改为朝鲜新军,由高策统领。” 东莱都护府釜山镇是个好地方,大明可在那里进驻一支水师和陆战营。日本,此前朕还是高估了他们的人性,结果做成了一锅夹生饭。 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既然如此,那就再加把火,使劲地熬,熬烂,熬到骨头都化了,再出兵收拾一番。 朕也明白了。他们终究还是贱,不狠狠收拾他们,不让他们痛到彻心彻骨,他们是不长记性的。” “遵旨。”李春连忙记下。 “对了,海公现在哪里?” “皇爷,锦衣卫禀报,海公在临清城码头,混进了一支佛门喇唬会中。”祁言把情况简略地说了一下。 “佛门喇唬会?锦衣卫查到的那位秀德和尚?” “是的皇爷,锦衣卫有把情况通报给海公,海公在临清城恰好遇到这些人,于是就混了进去。” “海公学坏了,开始玩兵法,要跟江苏和东南那些人斗智斗勇。这支喇唬会,是什么来历?” 祁言连忙答道:“回皇爷的话。秀德和尚,真名皇甫檀,字浩举,号参鹄。苏州长洲人士,其父是皇甫冲,兄弟四人号为东南皇甫四杰。 皇甫冲是四兄弟中唯一未中进士者。 善骑射,好谈兵。撰《几策》、《兵流》、《枕戈杂言》等治政论兵文字数十万言。还精音乐、弈棋。 皇甫檀乃皇甫冲幼子,自小由其父开蒙,跟随学习。嘉靖三十七年,皇甫檀十二岁,皇甫冲病故。 后皇甫檀十六岁中秀才,文采名誉东南,被称为东南十灵秀之一。 隆庆元年参加南闱,同考官阮仁道暗示他上孝敬,他拒而不纳,于是名落孙山。皇甫崇不服,上书告状,不了了之。” 朱翊钧有些不解,“皇甫家不是父子一门四进士吗?如此显赫,怎么皇甫檀还会被人如此欺凌?” “皇爷,阮仁道是楚党。”祁言轻轻说了一句,看到朱翊钧默声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皇甫冲、皇甫涍、皇甫濂早逝,生前清廉,持才傲物,与东南士林关系并不融洽。 皇甫檀三叔皇甫汸还在世。只是他好声色狎游,交游广泛。无意涉及武定侯之案,被巡按御史所窘,几乎破家。” 朱翊钧轻笑了一声,“阮仁道去南闱做同考官,确实做了一番功夫。这看碟下菜的功夫就做到位了。” 祁言三人低着头不敢答话。 “继续。” “回禀皇爷,后来皇甫崇之妻舅任博安组织了这支喇唬会,知道他博学多才,能言善辩,就重金请他出山。先买得一张度牒,让他出家,释号秀德。 再疏通关系,让他在天界寺挂单十个月。然后组织这支佛门喇唬会,开始了这次行骗之旅,收获颇丰。” 听了祁言的详细讲述,朱翊钧忍不住笑了。 喇唬会,真是一帮人才啊。 尤其是喇唬会首脑任博安,组织能力强,对人心的把握十分洞彻,骗术非常高超,就算是换到后世,起码是跟下周回国、皮带哥等并列的一代豪杰。 “这个任博安是东南地头蛇,有大用处。镇抚司南京分局管事的是谁?” “回皇爷的话,是苏峰。”祁言叫人查了后禀告道。 “苏峰?” “就是曾经潜伏在水贼里当三当家,破了盐商买凶伏杀钦差一案的功臣。” “写道密令给他,把任博安好好利用起来。有些事,不适合海公做,只能他去做。东南,该到了换天的时候了。” “遵旨!” 朱翊钧一边吃着水果,一边听陈矩三人轮流禀告军政要事。 听了二十多分钟,也休息得差不多了。 “好了,时辰差不多,四位先生快要到了吧。” “是的皇爷,约的是十分钟后。” 朱翊钧起身道:“朕换身衣服去。” 往更衣室走去,看到泳池水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们说,定海伯李超领着朕的青龙水师,到了艮洲没有?” 陈矩三人面面相觑,这事我们真不知道。 朱翊钧也知道他们不清楚,不由抬起头,望向东边。 第五十七章 大明在新大陆的第一座城 李超带着青龙水师,趁着西南季风从大沽出发,在威海停留两日,绕过朝鲜半岛,在对马岛大明水师军港做了一次补充,继续向东南而行。 过荒山岛(佐渡岛),来到北海南岛(北海道岛)南部的北云港(函馆港)。 这是大明北海水师一处丙级港口。 大明水师上千艘主力战舰,北海水师有三四百艘,其中有三分之二的主力舰带着辅助船只,每年顺着固定的航线来回巡哨。 有三分之一的主力舰执行指定任务。比如掩护某处登陆,剿除某处猖狂的海盗. 其中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分出部分战舰,组成勘查队,每年顺着指定的方向摸索。 由于目标不明,只是顺着海岸线走,走到哪就算那,很随意地溜达着,就像街溜子。 勘查队都带着测绘局的专业测绘人员,到了新的海域和岛屿,绘制地图,树立碑石。 位置合适的地方,备注好,等来年派人过来修筑成港口,派驻部分人员。 几年溜达下来,库页岛全岛被清楚绘制,取名为北海北岛,与被取名为北海南岛的北海道岛,被取名为棕熊岛的堪察加半岛一起纳入大明舆图。 此时的堪察加半岛,被测绘局测绘人员误认为一座巨大的岛屿,只是一直没有探索完全岛而已。 测绘队第一次上岸,十几人被一对棕熊母子追得屁滚尿流,差点投海。 印象深刻的测绘人员就给它取名为棕熊岛。 北海水师的街溜子一直溜达到了白令海峡。 最先发现它的是一位叫章立的瞭望手,船长和测绘员顺手记下,章立发现新海峡,暂命名为章立海峡,然后测绘局的新舆图也标识为章立海峡。 当时谁也不知道这道海峡的重要性,等到后来地理大发现,意识到此海峡的重要性,大家已经习以为常地叫它为章立海峡,于是就成了世界公认的名字。 这群街溜子过了章立海峡,顺着阿拉斯加西北海岸转了一圈,看着荒凉贫瘠的陆地,心里凉了大半截。 朱翊钧早早就颁布了《新领地勘察法》,只是此法不为士林儒生以及过小日子的百姓们了解,知道的人很少。 新法规定,发现领地有任命权,将来新领地开发后,能分享部分税收。 其中采矿分成比例最重。如果此地发现有金银铜富矿,可以说三代败家子都不一定能把家业败完。 不甘心的街溜子找了几处地方停船,上岸转了一圈。 又冷又荒凉,连棕熊都看不到,白来了! 失望的他们把这片土地命名为荒州,然后顺着被任命为冰火岛的阿留申群岛,又溜达回来。 因为街溜子顺着这一串岛屿往回走的时候,看到冰雪覆盖的岛屿有火山爆发,冰火两重天,于是就取了这个名字。 数十年后,荒州发现了巨量的黄金,掀起了淘金热,于是有了传闻,海军勘察局的那帮孙子们太鬼了,为了掩人耳目,凡是取名叫荒的地方,必定有金银。 不信,你看看荒山岛和荒州,名字带荒,却是金银岛和金州啊! 由于冰火岛的阻挡,北海街溜子们暂时没有扎进阿拉斯加湾,十分可惜地把发现艮洲和巽洲的扬名立万的机会让给了李超率领的青龙水师。 虽然荒州属于艮洲西北角,但是在此后的地理大发现前期,大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直把它划归为震兑大陆的延伸部分。 直到把艮洲大部分区域勘察清楚后,大家才发现荒州是艮洲一部分。可时间过去几十年,大明地理界已经普遍认为艮洲是李超率领青龙水师发现的。 就好比欧洲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认为美洲是亚美利哥发现的而不是哥伦布。 李超的青龙水师在北云港休息了两天,补充了淡水和部分木材、食物后,继续向东出发。 在认命归顺大明的传教士乌尔达内塔帮助下,李超带着水师很快驶入了北纬42°~45°水域,找到了黑潮。 黑潮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日本暖流,太平洋北赤道暖流的向北分支。 起源于吕宋岛以东海域,流经东番岛(台湾)东部海域,到日本以东,遇到北海岛寒流(千岛寒流),调头向东,形成了第二部分,也就是北太平暖流。 北太平暖流一直会向东延伸至新大陆北部西海岸(即美国俄亥俄州近海),再一分为二,一路向北,扎进阿拉斯加湾,成为阿拉斯加暖流。 一路沿着西海岸,即加利福利亚海岸一直南下,进入到暖水区域,摇身一变成了加利福利亚寒流。 顺着黑潮向东,一路有惊无险,在万历元年正月十九日,李超率队出发后的五个月零七天,一条无边无际的海岸线出现在瞭望手和李超的望远镜视线里。 调头向南航行了两天,海岸线依然看不到边。 是新大陆无疑了。 现在它是大明的艮洲。 终于,大明也开始加入到大航海时代,参与这场声势浩大的全世界圈地运动,而大明,是诸位圈地列强中,肌肉最发达的那位。 只是此时,大家都看不到那么远。 除了在西苑游泳池游泳的那位。 这一天,青龙水师驶进一处海湾。 这里由一条入海的河流冲积而成,长两百里,宽十到四十里,出口是一条狭长的海峡。 天赐的优良港湾,李超当即决定,在这里暂停一段时间,修筑前进哨所。 传教士乌尔达内塔目光在远处的海湾扫了一圈,转过头来,心情复杂地问说道:“李将军,按照习俗,你应该给它取个名字。” “老乌,这一块你熟。这里是不是你们西班牙人的地盘?” 乌尔达内塔答道:“根据记载,儒略历耶稣诞生1542年,也就是贵国嘉靖二十一年,西班牙人沿着这条海岸线北上,每到一地,就宣布这里是上帝赐给西班牙人的天国。 但他们没有久留,很快又回去墨西哥。后来在新墨西哥总督府的文献和地图里,这片还未被勘探的土地,被笼统地划归为加利福利亚。 李超嘿嘿说道:“老乌,你们西班牙人也搞舆图开疆啊!加利福利亚,这名字一听就别扭。” 乌尔达内塔讪讪笑道:“探险家埃尔南多.德.阿尔瓦拉多.萨维德拉在1542年发现了加利福利亚湾,认为这里是一片岛屿,希望它是一个充满黄金和宝石的地方,于是就用当时西班牙最流行的骑士《加利福利亚的光辉》,将其命名为加利福利亚。” “加利福利亚的光辉?” “是的,那部里,加利福利亚是杜撰的亚洲印度河上的一座岛屿,上面满是黄金和宝石。” “你们真是想钱想疯了。”李超想了想,“《山海经.大荒东经》有云,大荒之东,有夏州之国。且大明乃华夏之国,现在这艮洲归了我大明,应当列为诸夏,就取名夏州。” 旁边的副将附和道:“夏,大也。这片大陆,老乌说是无边无际,他们西班牙人探索了近百年,都只探索到一部分。总兵官,此地当得起这个夏字!” 众人欣然附和,将这片土地称为夏州。 至于这个海湾,李超毫不迟疑地将其命名为松门湾,准备筑建的城叫太平城。 他世袭台州松门卫千户,松门卫附近有县城名叫太平(温岭县)。 青龙水师在松门湾停泊,在连接大海的松门海峡南部半岛上选了一块地方筑城。 数千人分工合作,部分人四处探索狩猎,大部分人砍伐木头,开凿石块,不到一个月就修筑了一座简陋的哨寨,它就是大明在艮洲,在整个新大陆的第一座城,太平城。 有灯塔、瞭望哨和夯土城墙,又从船上运下来六门九斤火炮,安装在险要位置,扼守松门海峡和通往它的道路,具备了一定的防御能力。 这天,探索队的黄队正跑来向李超禀告。 “总兵,我们遇到了一群土著!” 青龙水师这次带了一百二十匹马,在路上死了三十多匹,其余的全部被转移到太平城里饲养,目前情况良好,非常适应这里的气候和环境。 探索队骑了十五匹马出去,作为侦哨。 李超看了黄队正一眼。 他慌慌张张的,就像闯进别人家里,看到人家婆娘在洗澡,正看得起劲,人家丈夫回来了。 “你这样子很像是做贼被抓啊。” “总兵,有土著人,说明这片土地是有主的。”黄队正很善良,道德底线还比较高,“西班牙人我们不怕,大家都是客人,圈占土地各凭本事。 可是现在这里有主人,我们闯了进来,真的有觉得像是做贼。” 李超摇了摇头:“我们啊,还得向人家老西学习。 看看他们,占土著的地,奴役土著去挖矿,还口口声声给他们带来了上帝的福音,文明的光芒,都是为了土著好。 你们呢?还没怎么的,就自己先心里愧疚起来。不行啊。 这些土著什么样子?有骑马吗?有火器吗?” “总兵,没有骑马,也没有火器,身上穿得很简单,兵器也很简陋,跟野人一样。” “没有骑马,没有火器!”李超眼睛一亮,“没有这两样,谁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就不好说了。 老黄,带人抓几个俘虏回来。不要乱抓,先摸摸底,抓他们的首领,比较机灵的,要是傻呼呼的,怎么交流啊!” “总兵英明!那我带几个陆战营的夜不收过去。” 过了一天,黄队正抓了三个俘虏回来。 两个是该土著部落首领的儿子和女儿,还一个应该是该部落的萨满祭司。 太平城里,三名俘虏惊恐不安,因为有数千人轮流跑来围观他们。 “这就是夏州的土著啊。” “怎么穿得都是树皮兽皮啊,跟野人似的。” “咦,你们看啊,他们长得跟我们很像啊。” “像吗?我看不大像。” “要有对比才行。约翰,约翰,你个扑街跑哪里去了?” 有人大声叫着葡萄牙归化军官白约翰。 大明水师多西夷人,一般分两种,一种是雇佣兵,纯属雇佣关系,拿钱办事,讲职业道德。 一种就是归化军官,在大明娶妻生子,甘为大明子民,大家也视他为同袍。 两者待遇不同,背叛后所受的惩罚也不同。 青龙水师执行的是机密皇命,肯定不会带雇佣兵,归化军官却是可以带的。 白约翰跑来,懵懂地问道:“哥们,什么事?” “约翰,你往他们旁边站一站,拿你当个绿叶。” 绿叶? 白约翰嘀咕着往三位土著俘虏旁边一蹲,围观的众人顿时发出惊呼声。 “靠,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有约翰做对比,这三人跟我们长得真像。像的就像邻村的一样。” “是啊,这么像,该不会是有什么关系吧。” 众人议论纷纷,到吃晚饭的时候大家还在议论,突然有个小机灵鬼冒出一句:“你们说,这夏州的土著,该不会是夏商遗民?” 第五十八章 我们的传统是以多欺少 此话一出,马上有人围了过来,展开了热烈地讨论。 “老刘,你这话有道理,我觉得他们就是夏商遗民,要不然怎么长得这么像。” 有人赞同。 “有个屁的道理!还夏商遗民,怎么不说是被炎黄两帝打败的蚩尤遗民。” 也有人不屑一顾。 “老刘,说说你的道理,让他们开开眼!” “史书有载,武王伐纣,商纣王之叔箕子在劳山出海,东奔朝鲜,立箕氏侯国。商汤伐桀,夏朝遗民,为什么不能泛舟东渡,来到艮洲?” 马上有人跳出来反对,“瞎几把胡扯啊。我们乘坐世子大帆船,历经数月,泛海万里,闯过惊涛骇浪,千辛万苦才来到艮洲。 数千年前的夏朝遗民,恐怕只有木筏独木舟,怎么飘过太平洋的?” 有人马上争辩道:“说不定有一条我们不知道的路,连着一串的岛屿,夏商遗民坐着木筏小舟,一个岛一个岛向东迁移,耗费数十上百年来到了艮洲。” 马上有人反驳道:“这些艮洲土著,看着跟我们长得很相似,但是说话、习俗跟我们十万八千里啊。” 正方有人说道:“这再正常不过了,我们相隔百里,音不同;相隔五百里,习俗不同。松江人跟泉州人说话,如同鸡跟鸭讲;陕西人跟广东人,生活习俗恍如不同两国。” 夏商遗风,我们根本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样的。再说了,他们数千年前迁移艮洲,相隔万里,与神州隔断,再无往来,现在说话习俗截然不同,能说得通。” 正方一口咬定,长相相同,口音、习俗只是因为生活的环境不同,各自发展,自然也不同。 反方一口咬定,艮洲与神州相隔万里瀚海,泛舟过来实在是让人不可思议。 后来西夷也坚决站在反方一方,认为这绝对不可能。 要是你们的夏商遗民,那新大陆还有我们什么事? 你们难道不知道全人类都是上帝创造的吗? 直到十几年后,一支勘查队从黑龙江入海口出发,水陆并进,棕熊岛被正式勘查为棕熊半岛。 他们再越过章立海峡,进入荒州,然后沿着荒州一直南下,直至夏州,证实了从中原完全可以走陆路,一直走到夏州。 而中间的章立海峡,一年至少有半年是结冰的,完全可以通过它。 至此,艮巽洲土著是夏商遗民之说,成为显学,随着在艮洲、巽洲发掘出大量文物,更加验证了这些。 虽然这些文物在数百年后被发现真假难辨,但足以形成主流学术论断,艮巽洲土著是夏商遗民无疑。 那么新大陆早在两三千年前,就已经被明人的祖先,华夏民族的一部分,万里迢迢给发现了,然后还定居在这里。 自此,大明与西班牙、葡萄牙人,以及后来凑热闹的英法荷等西夷诸国人争夺新大陆时,开场白必定就是:“自古以来.” 现在,这个话题只是青龙水师军官水手们,在饭后茶余争论解闷。 这些人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真正意义。 但是传教士乌尔达内塔认识到了。 数千年前就跑来的遗民。 这个论断要是真被验证,对于西班牙人来说,是灭顶之灾。 乌尔达内塔被俘后,在明国待了一段时间,沉下心研究过这些神秘东方人的历史。发现他们对祖先很尊重,对祖先受过的耻辱,曾经丢失过的尊严和土地,念念不忘。 前汉开国皇帝受过白登之辱,然后他的几位子孙憋着劲要报仇,最后开国皇帝的重孙,倾全国之力,打败了匈奴人,并把他们赶出了北方草原。 他们唱什么“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咬牙切齿,然后什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这是要吃仇人的肉,喝仇人的血,太狠了。 还有动不动就说汉唐旧疆,意思是那片土地曾经是汉唐前朝的疆域,大明没有拿回来,没脸见人啊。 这些在乌尔达内塔来看,简直不可思议。 西班牙和葡萄牙以前被摩尔人统治了数百年,后来赶跑了这些穆斯林,可西班牙人也没想着要吃摩尔人的肉,喝摩尔人的血啊。 英法恩怨数百年,一会英国人是法国人的国王,一会法国人是英国人的国王,还打了近百年的战争,一会我占了你的地方,一会你占了我的地方。 但是两国人们也没说见面就要掐死对方啊,双方贵族还照样通婚,有时候缺国王了,还让对方给匀一个过来。 这个文明程度超出欧罗巴的民族,这些文质彬彬、待人和善的人,嘴里却总是念着一句话,“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国仇家恨,不要说九世,就算是传一百世也要报了! 太吓人了。 真要是让明国人验证新大陆土著人是他们的夏商遗民,那么西班牙、葡萄人休想在新大陆占到一寸土地,他们会像疯子一样冲过来,嘴里喊着:“都是我的!” 然后赶走所有的人。 偏偏这些明国船坚炮利,人口众多,资源丰富。他们的战舰比欧罗巴所有的战舰加在一起还要多。 这才是最可怕的! 乌尔达内塔心里忐忑不安,李超却忙得不亦乐乎。 太平城初成,前进基地有了,李超就派出一艘护卫舰和两艘巡航舰,沿着海岸线继续南下。 按理说,阿卡普尔科在夏州的南边,距离大约五到六天路程。 李超派出一支小分队先去探探路,摸摸底。 他还派出了两艘巡航舰沿着海岸线北上,尽可能多的勘查夏州以北的情况。 经过几天手舞足蹈,指物比划的交流后,穿上棉布衣物的三位土著,慢慢说出一些信息来。 附近的土著部落自称楚马什族,应该是以家族为单位散居部落,以渔猎为生,没有马,工具简单,不会耕地。 青龙水师宣赞处的人用美食和绚丽的衣服获得了三位土著信任后,建议派出一支贸易队,与楚马什族进行贸易。 “贸易?他们有什么东西? 李超好奇地问道。 刘宣赞官信心满满地说道:“总兵,楚马什族有鱼干、肉干和皮毛,可以补充我们的食物。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向他们释放善意,取得他们的信任。 我们目前的人手很少,他们是土著,应该有不少人手。我们后续扩建城堡,修葺港口,都需要大量的人口。 再后来,信任加深,我们可以教他们种地,到时候通过贸易,我们可以获得稳定的粮食供给。” 这些宣赞局的人,真不知怎么培养出来的。 天马行空,但仔细一想,确实可行。 “刘宣赞,可是我们这次东进,带的物资不多,棉布白糖茶叶,我们自己还要用,没有多少余粮交换。” “总兵,我们可以用食盐交换。” “食盐?” “对,我摸过底,这些土著人吃的盐,都是靠岩石上刮,又苦又涩,还有毒。我们水师有军官和水手,以前是淮东盐场灶户,不仅会熬盐,还会晒盐。” 李超眼睛一亮 盐可是好东西,只要是人都必须吃它,不管你是土著还是外来人口。 既然土著人不会熬盐,那这桩大买卖,我们青龙水师接了。 他顺着这点往下想,思路瞬间打开。 “刘宣赞,你马上统计下,水师里军官水手里,懂得烧制陶器、冶炼铜铁、制弓造箭等各种手艺的,全部整理出来。” 刘宣赞答道:“总兵,宣赞处已经统计过,这是详细清单。” 李超接过来一看,密密麻麻几百人,每个人名字后面备注他擅长什么手艺技能,有的还擅长两三项。 “我们水师里,人才很多。” 李超忍不住赞叹道。 刘宣赞说道:“总兵,我们在夏州要白手起家,各种人才越多越好。” 玩种田流,满世界谁玩得过我们啊! “没错!刘宣赞,本镇任命你为太平城主簿,专司此事。把这些有一长之技的军官水手抽调出来,开设各种制造所,晒盐、制陶、打造兵甲弓箭,开展与附近土著贸易,宣慰笼络他们,以为我用。” “遵令!” 一声令下,太平城的大生产运动火热展开。 寻找合适的地方,开始晒盐。 勘察矿石和木材,收集牛筋牛角,准备炼铁和制造弓箭。 收集木柴,堆砌窑洞,寻找泥料,开始烧陶器。 与此同时,三位土著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拿着盐巴、白糖和棉布等礼物回到楚马什族,把来了一伙明人,愿意跟大家和平相处,互通有无的消息传播开了。 开始时,有两三个胆大的土著带着鱼干、肉干前来交易,发现这伙明人跟自己长得差不多,一看就有亲切感。 还态度很和善,跟那些动不动就鄙视你是野蛮愚昧异教徒的白皮人不同。 交换也很公道,自己认为不值钱的鱼干和肉干,居然换回一包食盐,远远出乎他们的意料。还赠送了一小包白糖。 这糖跟食盐很像,但是吃起来居然是甜的,跟蜂蜜是一样的。 太好吃了! 青龙水师本来就抱着笼络的心思,所以在交易上尺度放得很松,属于半卖半送的性质,自然让土著喜出望外。 消息十传百,百传十,短短十几天,消息不仅传遍楚马什族,还传到附近的波莫族、托洛瓦族、米沃克族等土著部落。 于是有数百上千的土著,从附近不同的地方出发,背着鱼干、肉干,走在通往太平城的路上。 太平城官署签押房里,李超在做笔记。 “经过六次反复测量,确定松门湾太平城的经纬度为东经一百二十二点六度*,北纬三十八点五度。 按照钦天监公布的算法,经度十五度相隔一小时,松门湾比京师要早八个小时。 测量官经过六次正午和北极星测量,核准了太平城时间。现在是下午三点二十三分,那么此时京师还是早上七点二十三分。 经过半年的航行,我深刻地意识到,天下变成了地球。皇上英明,值此千年大变局,我们的目光从天朝变成了世界” “报!”副官在门口报告。 “什么事?” “南下探索队刚刚回来,吴队正要向你禀告详情。” “快叫进来。” 带队南下的仙居号护卫舰船长兼南下探索队队正吴关海,匆匆走进来。 李超抢先问道:“吴队正,找到阿卡普尔科?” 吴关海马上答道:“总兵,卑职带队摸到了阿卡普尔科,不过在外海遇到了巡哨的西班牙船。 我们干脆一不做二休,上去把那艘西班牙船击伤打跑,然后突入阿卡普尔科港,转了一圈,发现里面有西班牙海船大小十一艘。” “才十一艘?” 自己带了十二艘乙级战列舰,十一艘护卫舰,七艘巡航舰,两艘通讯舰。中途遇到风暴,一艘通讯舰失踪了,十有八九是沉了。 除去北上探索队的一艘护卫舰和一艘巡航舰,现在松门湾还有十二艘乙级战列舰、十艘护卫舰、六艘巡航舰和一艘通讯舰。 打西班牙人的十一艘帆船,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欺负人就欺负人! 我们大明海军的制胜理念是同安伯俞大猷提出的:“大船胜小船,以大铳胜小铳;以多船胜寡船,以多铳胜寡铳。” 以多欺少,是我们的传统。 *明制经纬度,以紫禁城中线为子午度,实际紫禁城为东经116.4度,旧金山湾为西经122.25度,经度跨越121.35度,加上当时测量误差,松门湾的明制经纬度是东经一百二十二度。 纬度正常。 第五十九章 归我大明者永安于中华 李超继续问道:“你们在阿卡普尔科转了一圈,西班牙人有什么反应?” 吴关海嘿嘿一笑:“肯定是气得半死。” 这倒没错,要是西班牙人船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在松门湾转一圈,自己的肺都会气炸了。 “然后呢?” “我们跑出了阿卡普尔科港,西班牙人的船纷纷扬帆起锚,跟了上来,不过我们跑得快,走一会,停一会,轮流引着他们一直向北来。 大概相隔六个小时的路程,青龙巡六号巡航舰在引着他们过来。” “现在只剩下四个小时。传令下去,青龙水师全体出动,陆战营谨守太平城。” “是!” 西班牙新西班牙总督区西北舰队指挥官兼阿卡普尔科城主路易斯.德.桑塔利亚,站在旗舰“七月玫瑰”号艉楼上,忧心忡忡地看着前方的海面。 西班牙国王分设了两个总督区,新西班牙总督区和秘鲁总督区,管辖它在新大陆庞大的殖民地。 新西班牙总督区设立于1521年,首府设在墨西哥城,辖区为巴拿马地峡以北的地区,包括加勒比海群岛和委内瑞拉。 秘鲁总督区设立于1544年,首府设在利马,辖区为巴拿马地峡以南,除委内瑞拉的广袤地区。 随着新大陆的开发和发展,还会在1718年和1776年分设新格兰纳达和拉普拉塔两个总督辖区。 新西班牙总督区的核心地区是墨西哥南部,巴拿马以北的中美洲,加勒比海群岛。 成立新西班牙总督区后,西班牙人向北探索的主要路线是从古巴出发,沿着密西西比河和佛罗里达半岛北上。 因为西班牙人相信墨西哥印加人的传说,佛罗里达有长生不老的泉水,南卡罗来纳有一座钻石山,德克萨斯有格兰奎维拉王国,亚利桑那有七座充满财富的城市。 当然了,还有就是把上帝荣光传遍新大陆,建立上帝赐予虔诚西班牙人的天国。 金子、上帝、光荣(gold、god、glory),这是西班牙人在新大陆四处乱窜的动力。 地处西北的阿卡普尔科城就十分尴尬。 没有金银矿,没有肥沃的土地,以前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终于在重新打通菲律宾航线,运回来一船船价值不菲的明国丝绸、瓷器和茶叶,以及香料后,阿卡普尔科城进入到许多人的视线里,尤其是新西班牙第四任总督路易斯.德贝拉斯科。 德贝拉斯科于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上任,他当机立断,支持此前一直讨论不决的重新打通菲律宾航线,进而有了嘉靖四十四年,米格尔.洛佩斯.德.莱加斯皮的远征,对苏禄群岛的占领,以及宿务城的修筑。 德贝拉斯科的考量很简单,降低通货膨胀。 西班牙在新大陆的政策就是极尽压榨殖民地,以供养西班牙王室和贵族的奢靡生活,满足王国的开支。 此时的西班牙国王是哈布斯堡王朝的费利佩二世。 他正在试图建立一个庞大的天主教帝国。 费利佩二世先是帮助妻子,英格兰女王玛丽一世,重新把英格兰变回天主教国家,后因玛丽一世的去世,失败。 接着他跟法国人作战,终于在1559年签订了对西班牙有利的和约。 然后费利佩二世把宫廷迁至马德里,把它作为西班牙永久首都,并开始加以扩建。 1565年,奥斯曼帝国海军围攻马耳他,开始向塞浦路斯渗透。 为了捍卫安全遭到极大威胁的基督教世界,费利佩二世请教皇出面,与威尼斯结成同盟,正在努力地扩张海军,准备与奥斯曼帝国在地中海的海军决战。 这一切都归到一个根本,钱! 许许多多的钱。 墨西哥和智利出产最多的就是金银,正好满足了费利佩二世的需求。可是西班牙大帆船运回去的金银,造成通货膨胀。 为什么造成这个原因? 因为欧罗巴此时的生产力低下,生产出的货品不会因为金银货币变多而变多。 潮水一般涌进来的金银,疯狂地推动着欧罗巴的物价上涨。费利佩二世和西班牙贵族们惊讶地发现,自己手里的金银虽然变多了,但是能买回来的东西却没有增加多少。 怎么办? 虽然此时还没有人懂什么叫通货膨胀,但作为非常有经验的行政官员,德贝拉斯科觉得这个时候应该开通新的贸易路线,用墨西哥和智利的金银买回大量的货品,投入到西班牙市场去,应该能够降低物价。 1566和1567年,从宿务岛沿着太平洋闭环路线运回来十七艘帆船的货物,全是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白糖以及玻璃器皿等威尼斯“特产”。 运回到阿卡普尔科城后,通过陆路运到墨西哥南部半岛东端的韦拉克鲁斯港,再次装船,运回西班牙本国,极大地抑制了西班牙的物价。 费利佩二世“龙颜大悦”,褒奖了德贝拉斯科,授予他侯爵爵位。 德贝拉斯科大受鼓舞,指使接替莱加斯皮担任阿卡普尔科城主的桑塔利亚,扩大菲律宾航线的交易量,还出面协调,从加勒比海和智利总督区调了十几艘帆船到阿卡普尔科城。 可是从1568年后,这些开往菲律宾的帆船,都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1569年,船队还是没有回来,桑塔利亚又派了一支船队去菲律宾,结果还是渺无音讯。 桑塔利亚安慰自己,万里海路,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稍微耽误一下,风向潮流期过去,又得等一年。 再说了,船队到了菲律宾,那边还需要采购。 西班牙是“世界第一强国”,它的需求量也是世界一流,肯定把明国的出产买空了,莱加斯皮需要时间去凑集货物。 只是他再怎么想,也不敢想象莱加斯皮已经一命呜呼,西班牙的三支船队,都被明国海军全歼,再也回不来。 船队迟迟未回,在墨西哥城的德贝拉斯科三天两头派人来催。 没法子,马德里尝到甜头的费利佩二世催促德贝拉斯科,德贝拉斯科只能催促桑塔利亚。 桑塔利亚被催得头都大了,这年头也没无线电什么的,万里之外的菲律宾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啊! 见了上帝的莱加斯皮等人也不知道托个梦。 桑塔利亚天天在港口等,扳着手指头算。 船队一般在儒略历六月从菲律宾出发,航行六个月到达阿卡普尔科城,也就是儒略历的二月中下旬,大约等于大明一统历的三月下旬和四月上旬。 也就是这段时间。 今年船队的归期该到了,桑塔利亚无比期盼着船队的帆影能在天边出现。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两艘不知国籍的帆船突然出现在阿卡普尔科城外海,击伤了巡逻的战舰,还闯入了阿卡普尔科港区里溜达一圈,然后向北逃窜。 桑塔利亚询问了被击伤的战舰船长,他说这两艘帆船是从北边出现的。 顿时觉得不好了。 北边? 菲律宾的船队也是从北边回来,现在突然冒出两艘不知国籍的帆船,是不是船队有危险? 桑塔利亚马上召集了所有的船只,跟着北上,一路上在逆风中你追我赶,十来天后来到了松门湾。 看到那艘船钻进了松门海峡,桑塔利亚迟疑一下,怀疑其中是不是有诈。 可是西班牙海军的荣誉让他迅速打消了疑惑。 我们可是世界第一的西班牙海军,谁敢在老虎头上拿大鼎? 追! 桑塔利亚下令道,十一艘西班牙战舰鱼贯驶进松门海峡。 李超早就下令,太平城做好了伪装,包括扼守海峡的炮台也用树木枝叶遮挡住,瞒住了桑塔利亚等人眼睛。 进入到海湾地区,桑塔利亚接到前卫船的报告,失去了敌船的踪迹。他四处看了一圈,发现这里岛屿众多,水文比较复杂,心里生起不好的预感。 这里是个口袋,敌人要是从后面某处冲出来,自己这支船队就要全交代在这里了。 桑塔利亚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支“庞大”的舰队从身后斜冲了出来。 这支舰队的主力舰有十二艘之多,每一艘的船型都比自己主力舰要大得多。 敌军主力舰是老虎狮子,它们旁边的辅助舰就是群狼,桑塔利亚感觉自己的船队就像是一群绵羊。 桑塔利亚连忙叫人打手旗,询问对方舰队的国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总兵,对面西夷船在打手旗,看样子是有话想问我们。”副官禀告道。 李超斜着眼睛问道:“西夷船的手旗信号,你看得懂吗?” 副官摇了摇头,“看不懂。总兵,我们水师上下,也就老乌看得懂。” 李超嘴角一撇,“可惜老乌在太平城,这就没有办法了。传令各船,以狼群战术接战!” “遵令!” 狼群战术跟俞大猷用的骑兵突击战术类似,但有所差异。 狼群战术是两艘战列舰,或者一艘战列舰一艘护卫舰,互相配合二打一。 一艘正面,一艘侧面,交叉进攻,不分谁主攻谁详攻,谁抢到上风有利位置谁就是主攻。 桑塔利亚没有等到对方的回复,只看到对方的船队分成若干队形,占据上风位置,气势汹汹地猛扑过来。 这些不明国籍的战舰极为凶狠,往往突击到离己船三四十米的距离,然后猛烈开火。 己方战舰虽然不甘示弱,开炮对射,但是桑塔利亚很明显的发现,对方火炮不仅数量多,还极其凶猛。 往往一轮抵近齐射,就足以把己方的船只打得遍体鳞伤。 要是被打伤舵机或打断了桅杆,己方船只失去动力,就是死路一条。 偏偏对方战舰的船体非常坚固,己方的火炮打过去,造成的伤害非常轻微,无法对对方造成有效杀伤。 松门湾海面炮声隆隆,仿佛十年的雷声全集中在这一天炸响。 岸边,许多本地土著闻声观看,他们看到海面上硝烟弥漫,一艘艘如怪物一般的帆船,不停地在烟雾中穿行。 高耸的桅杆,庞大的船身,极具压迫感。可是这样的怪物,在会喷火的武器打击,支离破碎。 桑塔利亚率领的十一艘西班牙战船,被大明青龙水师围在松门湾,穿插分割,利用优势兵力以多打少,形成强大的火力优势,进行疯狂地抵近炮击。 三个多小时过去,一艘又一艘西班牙战舰起火、倾斜、沉没、被俘、投降。 当夕阳从西边斜照过来,把整个松门湾照得火红一片时,岸边上千围观的土著印第安人,听到海面上响起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大明万胜!” 这场海战的场面,还有这声响彻云霄的欢呼声,深深刻在这些土著人脑海里,口口相传,迅速传遍了夏州西海岸。 收拾战场后,李超带着十二艘战列舰,四艘巡航舰,搭载着两千名陆战营挥师南下。 六天后,青龙水师炮击了阿卡普尔科城,并掩护两千陆战营登陆,占领了这座城池。两天后,李超释放了四位西班牙人军官,带着乌尔达内塔执笔为他书写的信,直奔墨西哥城。 几天后,这封信被送到墨西哥城总督府的德贝拉斯科手里。 这是一封中文西班牙文并列的信。 “奉大明皇帝圣诏,大明海军青龙水师总兵官李率部东抵艮洲,遍谕此地军民。广袤之土,有德者居之.艮洲久无所主,圣君疚心。 今大明恭承天命,罔敢自安。华夏气盛,降生圣人,治世安民.遣兵泛舟万里,除暴乱,定四方,拯生民于涂炭,使万众皆得其所。 故归我大明者永安于中华,背我大明者自绝于世界。” 第六十章 海瑞旧人之后 李超在艮洲大杀四方,威风八面地向西班牙人展示大明海军煌煌武威,朱翊钧不知道,他只是站在游泳池旁,眺望了一眼东边,心里嘀咕了一句。 李超有没有演奏二胡,让“一曲肝肠断”在遥远的新大陆响起。 想完之后,也就放到一边。 相隔万里,只能等李超的军报回来。 不管打赢还是打输,滦州造船厂和吴淞造船厂源源不断下水的战列舰、护卫舰,会继续派往艮洲。 艮洲,老欧嘴里的北美洲,到处是蜂蜜,空气弥漫着香甜气息的土地,怎么能拱手让人。 上帝恩赐的天国? 朕还说那是三清天尊赐给大明的礼物呢! 自己脑海里的地理知识还记得,中美洲有一截比较狭窄,东西两端各修一个港口,直接开通往欧洲的航线,大明商品可以源源不断地向欧洲运去。 东西对进,包围欧罗巴。 以后全世界黑暗愚昧的地方,美洲、非洲、大洋洲,我们就带去璀璨的华夏文明之光。 有自己文明的地方,天竺、大食、波斯、奥斯曼、欧罗巴,我们绝不去不干涉你们的文明,我们只需要自由贸易。 想完这件事,朱翊钧又想回到海瑞下江南。 东南是大明的轻工业中心。 重工业强国,轻工业富民,两者相辅相成。自己把海瑞这把太阿剑派往东南,就不是斩几个贪官,整顿江苏官场这么简单。 朕要对东南进行“系统性整治”! “传旨给王诚,叫他去一趟南京。” 陈矩、李春对视一眼,忍不住问道:“皇爷,冯公公去承德督造行在,王诚暂时管着东厂,他要是去了南京,这东厂?” “让方良看着。他御马监少监的差事,让林福接任。” “遵旨。” 内廷貂珰也要经常来回调任。 总在一个单位待着,很容易变成坐地户,有结党营私的可能。 “方良,去把王诚叫来。” 方良一直在不远处扈卫着,听到朱翊钧吩咐,马上应道。 “奴婢遵旨。” 不一会,王诚被叫来。 “奴婢王诚拜见万岁爷。” 朱翊钧先细细叮嘱了一番,最后说道:“你即刻去南京和上海,把朕的话传给上海的吕用和锦衣卫苏峰,好好配合海公,给朕唱一出大戏。” “遵旨!” 南京城的院子的一角,海瑞和秀德和尚,也就是皇甫檀,两人大眼瞪小眼,四目相对。 海瑞捋着胡须,微笑着问道:“你怎么察觉到老夫的破绽?” 皇甫檀淡淡一笑:“我们这些人,海公想必也知道是做什么的。每到一处,我们上下都十分小心谨慎,尤其关注朝廷和官府的邸报和揭帖。 官府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关乎着我们成败生死。不得不小心。那些日子,朝廷最大的动静就是海公出任江苏巡抚。 不仅江苏,附近安徽、南京、浙江,整个东南官场和士林,都为之震动,惶然忐忑。” 皇甫檀堪堪而谈,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是喇唬会首犯,对面坐着海青天而心慌。 “海公一行在临清城入了我们一伙,晚生原本不在意。只是听到消息,说海公一行入了山东,就不见踪迹。 山东官吏和世家,多遣人手,在水陆道路上四处打探,依然没有发现海公踪迹,居然就此神秘消失了。 那天在徐州,晚生无意见到海公在给一位船夫写家信,猛然醒悟,满天下人都在找海公,海公却在晚生的身边。” 皇甫檀赞叹道:“海公神机妙算,任谁能想到,您混在我们中间。我们明为南京天界寺化缘队,暗为佛门喇唬会,不管明里暗里,都不会有人认为海公跟我们同流合污。” “好,不愧是东南十灵秀。老夫寻你,浩举心里可有数?” 皇甫檀默然一会,“海公寻晚生,晚生能猜到一二。应当是隆庆元年南闱之事。只当年晚生状告不成,还连累三叔。 当年三叔被武定侯案牵连,被有隙巡按所逼,几乎家破人亡。隆庆元年,我又不顾劝阻,愤然投书告状,不想引来报复。 害得三叔又一次身陷险境,晚生不敢了,认命了。” “认命了?”海瑞长叹一口气,“老夫听得出这句话里的辛酸哀苦。 浩举,这世上有才之人比比皆是,为何脱颖而出,报国益民,青史留名的聊聊无几? 这世上一帆风顺之事皆无,就算奸臣严嵩,中年之前也是坎坷不平,饱受冷暖。世上之人,大多人遇到艰辛,抗争几次后,便觉得身心疲乏,然后说,我认命了。 一句认命了,也就决定你此世芸芸众生。” 皇甫檀看着海瑞,一脸的不服气。 你以为你是海青天,就可以如此爹味十足地教训我吗? 我的人生我掌控,用不着别人指三道四。 皇甫檀的神情,海瑞看在眼里,他喟然长叹一口声,朗声念道:“男儿意气在封侯,投笔却惭班定远。吾才不是洛阳生,况乃白发垂星星。” 皇甫檀浑身微抖,声音发颤地问道:“海公认识家严?” “嘉靖二十八年冬,老夫上京会试。家境贫寒,一路上风餐露宿,窘困至极。 老夫先是托了熟人,坐上一艘海船,泛海到了宁波,再从那里上岸,沿运河北上。到了苏州,子俊兄正在家读书。那天他出来游走,遇到狼狈至极的老夫。 相问之下,原来是赴京赶考的海南穷举人。子俊兄欣然邀请老夫归家,粗菜淡饭,让老夫主仆,饱餐一顿。 住了一天,临走之前,还搜刮囊底,赠送了三吊四百三十文。老夫不受,子俊兄还十分生气,说老夫不受就宁可丢到水塘去。老夫只好愧领。” 海瑞眯着眼睛,缓缓追忆着。 “可惜那年会试,老夫辜负了子俊兄的好意。嘉靖三十一年冬,老夫又上京赴三十二年春闱。路过苏州,给子俊兄带去了一顶黎民所制的竹笠。 老夫穷困,买不起好东西。子俊兄却不嫌弃,欣然受领,还挥毫在竹笠面上写下‘桥边客’三字,老夫问他,这是何意。 子俊兄答道,‘归来倾国思报仇,不知谁是桥边客。’” 海瑞缓缓说着,对面的皇甫檀已经是泪流满面,哽咽不已。 “子俊兄博学多才,能文能武,精乐善弈。科试不顺,并不气馁,熟读兵书,并花了五年时间走遍九边,遍访西北、中原各地,沉心民情,总结时弊。 曾经写下《几策》、《兵流》、《枕戈杂言》等书,论及兵事、时政。这些书老夫有幸看过,字字珠玑,切中肯綮。 子俊兄有大才却报国无门,但不自暴自弃,从不认命。枕戈待旦,随备征召。可叹可惜,他最后还是抱憾而终。” 海瑞看着皇甫檀,喟然说道:“老夫一直记得这位旧友,曾经写过几次信给你父亲。可惜邮路不畅,终不见回信。 后来老夫辗转多地,那一年巡按南直隶,还特意去了一趟苏州,登门拜访,不想人去楼空,宅院草寥。 原来是子俊兄寄予厚望的麒麟子,认命了。” 皇甫檀噗通跪倒在地,伏地大哭。 舒友良从外面转了进来,看到皇甫檀在大哭,忍不住问道:“老爷,你怎么又把人说哭了?” 海瑞指着皇甫檀问道:“友良,你还记得嘉靖二十八年秋冬,你我上京赶考,在苏州遇到的皇甫员外。” 舒友良答道:“怎么不记得!当初老爷你和我,好容易挨到苏州,准备乞讨一番,挣些米面钱财,再上路。 然后那位皇甫员外请我们到家里,饱吃了几餐,临行还塞了两身旧衣,给了三四吊钱。 记得,我当然记得。” 舒友良的话让皇甫檀哭得更加厉害。 海瑞指着他说道:“友良啊,他就是皇甫员外的幼子,皇甫檀,皇甫浩举。” 舒友良大吃一惊,马上就想明白了,“老爷,你在临清码头想法进喇唬会,就是奔着他去的?” “是的。老夫收到锦衣卫的密贴,知道了浩举的身份,万万没有想到,子俊兄的麒麟子,不仅是隆庆元年南闱的受害人,居然还成了这般模样。” 舒友良一听也来气了,“我老舒这一生放荡不羁,敬佩的人不多,皇甫员外绝对算一位。虽然他没有功名,但是急公好义,气度不凡。虽然身为一介庶民,却时怀报国利民之之志,从不放弃。 想不到你小子居然假身为僧,行这坑蒙拐骗之事,你老爹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皇甫檀羞愧难当,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海瑞上前去扶起他,“浩举,你少年失怙,两位兄长又先后病逝,全靠三叔和姐夫家扶持。一路走来,确实不易。遇到艰辛,心生气馁,老夫能谅解。 而今老夫奉皇命溯查隆庆元年南闱案,浩举你是受害人,可愿助老夫?” 皇甫檀猛地抬头,满是泪水的脸上又惊又喜,“海公还相信晚生吗?” “这一路上,老夫一直在观察着。浩举你,还有你的妻舅任博安,喇唬会的首脑,虽行事不端,但心有底线。 一路上困苦百姓分文不收,还广施粥衣。行骗也是盯着那些达官贵人,豪右世家们,说实话,倒也暗合老夫的脾性。 只需你们戴罪立功,老夫出面,向皇上讨一份情面,赦免尔等即可。” 舒友良连忙在旁边说道:“檀小哥,咱家老爷在皇上面前可有牌面了,西苑那是想进就进。张首相牛掰吧,进西苑还得递牌子。 我们老爷有事找皇上,只需通报一声,立即有司礼监的大貂珰出来接进去。” 海瑞眉头一挑:“就你话多!” 舒友良嘀咕着:“我不是在给你长声势。看看卓吾公,都是举人,人家门下满桃李,看看你门下,阿猫阿狗有几只? 以后哥儿姐儿们长大了,靠谁去?反正到年纪了我两眼一闭,双腿一蹬,万事不管。” 海瑞脸更黑了,转向皇甫檀讪讪地说道:“这厮屁话最多,不要当真。浩举,等会你妻舅任博安回来,悄悄带他来见老夫,可行?” 皇甫檀在心里琢磨着舒友良的话,听到海瑞问话,连忙答道:“海公,放心,晚生一定带舅舅来见海公。” 天界寺,喇唬会会首任博安刚进后院,迎面看到一人,心里一咯噔。 怎么在这里遇到他啊! 第六十一章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来者也是位僧人,身穿金丝织绣斑斓僧衣,见到任博安,笑着说道:“这次任兄给天界寺施下了大功德啊!” 任博安恭敬地说道:“任博安见过德慎大和尚。” 来者正是苏州水月禅院的德慎和尚,还有一个身份是徐阶长子徐璠。 任博安继续说道:“任某受天界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奔波一番,为天界寺化得些功德回来,修筑僧舍庙殿,塑贴佛像金身,也算是报恩化业。” 徐璠呵呵一笑,挥动着宽大的僧袍,“你老任什么人,我知道,不用在这里打马虎眼了。听昙善说,你这一趟挣了不少。” “任某挣的都是些跑腿辛苦钱,不足挂齿。德慎和尚怎么来了天界院?” 任博安知道徐璠的底细,出家当和尚无非是避祸消灾。出家这几年玩得不亦乐乎,身边总是有妩媚貌美的僧尼,淫秽佛门。 寒山院实在受不了,暗地里找了徐府。 这位爷玩得太花,我们庙小,实在是消受不起,还是另选名刹安置吧。 一番商量后,徐府把徐璠送去了太湖边,风景更优的水月禅院,在这座偏远不知名的佛院里,徐璠玩得更花了,一时在江南风月界广为流传,水月禅院也成了登徒子的一时胜地。 徐璠怎么突然跑来天界院? 天界院是太祖皇帝钦赐的江南第一丛林,好歹还要些脸,骗些香火钱回来可以,开无遮大会,传出去真得没法见人了。 德慎和尚居然跑到这里来,天界院还收留了他。 什么回事?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徐璠笑了笑,“前些日子心有所感,梦见佛祖,自知罪孽深重,需要好生礼佛念经,消除业孽。” 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差点就信了。 徐璠也不多说,点点头便离去。 不是我不想在水月禅院过快活日子,实在是还待在那里,只有死路一条。 收到海瑞出抚江苏的消息,徐璠心里顿觉不妙。 自己此前帮徐府干得腌臜事太多了,尤其是出家后,披着僧衣袈裟替徐府做的那几事,随便哪件被查出来,足以让徐家被抄家灭门。 为了自保,亲爹很有可能让自己永远闭嘴。就算亲爹一时半会不忍心,自己那位亲弟弟肯定也会怂恿他。 水月禅院地处偏僻,是玩耍的好地方,也是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收买身边人,一包毒药下在自己的饭菜酒水里,报个暴毙。 或者雇几位好手潜入院里,一刀毙命,再把尸身沉入湖底,报个被佛祖召唤走了,了无痕迹。 徐璠越想越怕,心里盘算了一番,直奔天界院。 这里是皇家佛庙,江南第一丛林,各方势力耳目众多,亲弟弟可能会不管不顾地派人来这里要自己的小命。 但亲爹是谨慎之人,绝不会在这里动手,万一失手,落下把柄,反而有大麻烦。 只是在这里,勉强能保住性命,却不能逍遥快活。 唉,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任博安目送徐璠离开,眨了眨眼睛,径直找到了中圆和尚。 中圆和尚是天界院库头,东序班首之一,专职负责天界院仓库度支,财务大总管。 任博安把喇唬会的账簿呈给中圆和尚。 中圆随意翻了翻,收下叫小沙弥转给庙里专门的账房僧人。 “贫僧叫他们看看。任檀越办的事,贫僧是十分相信的。只是这账目的事,上面有监院、都监院和住持要看,贫僧也不敢马虎。” 这次佛门喇唬会是双方合作,天界院暗里里派了人乔装打扮跟着一起。 其中有精通佛法之人,查漏补遗。打着天界院的旗号,问起佛法佛事,牛头不对马嘴,这不是砸招牌吗? 砸了招牌,以后还怎么可持续性发展? 其中还有账房和尚,监管喇唬会一路上的化缘收入和打点开支。 良好的合作,从账目清晰开始。 任博安向中圆汇报了一路上的化缘情况,听得中圆连连点头。 这个破落秀才,还是很有些本事。 中圆听人说起过任博安的来历。 说他少年得意,十五岁就中了秀才,不想在一次文会上得罪了大宗师,也就是该布政司的提学老爷。 这位提学还是位大名士,同窗好友、门生故吏遍及朝野,有字号的大学阀。恼羞成怒,放话出来定要叫任博安科试止步于此。 任博安开始时初生牛犊不怕虎,试了十年,文章越写越好,名气越来越大,可中不了举就是中不举。 科试不中,可一家老小要养活。任博安只是一介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耕,于是慢慢走了偏门,成了“逸夫”。 十几年下来,任博安在江南喇唬界颇有名气。有能力又有底线,能挣不少钱,又不会惹太多麻烦。 诸家佛庙道观都愿意跟他合作。 两人闲聊了一刻多钟,任博安顺着话头问道:“大和尚,刚才我在后院门口遇到了德慎和尚,他跑来天界院挂单?” 中圆和尚笑了笑,“德慎和尚说他得罪了管家的弟弟,停了给水月禅院的供奉,待不下去只好来天界院挂单。 豪门恩怨,说不清。何况我等方外之人,也不关心此事。” 他看着任博安,突然问了一句:“任檀越,你一路上可有遇到可疑的人吗?” “可疑的人?”任博安愣了一下,“侍生在外奔波,遇到的人形形色色,不知道大和尚所言的可疑人物,有何意指?” “此前京师里传闻,海瑞海青天出任江苏巡抚。江南沸腾,扬州苏州等处官绅寝食难安。后来又有传闻,海青天还身负机密皇命。 他名满天下,又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天下几无不可查之事。大家都在忐忑揣测。隆庆元年,海青天奉命清厘佛道庙观。虽然一心为公,可手段过激些,僧道两界为之侧目” 过激了些? 隆庆元年,海青天在京畿清厘佛道两界积弊,清退被侵占的田地宅院,斥罢非法剃度的僧道,手段何止过激,简直就是霹雳雷霆。 京师此前是僧海,后来秃子都不大敢出来了,你们这些和尚道士,哪个不在暗地里痛骂海青天。 可是百姓们拍手叫好,又慑于海青天威名,再恼怒也不敢明着说出来。 任博安心里忍不住冷笑。“江南僧道两界也担心海青天奉命南下清厘,心里忐忑只是入了山东,海青天不知所踪,到处都在寻访,却不得其迹。 所以想问问任檀越,路上可遇到可疑之人。” 任博安脑子里灵光一闪,心里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了那六人。 我的个妈呀! 海青天也会玩兵法了,他这一招瞒天过海,可把江南数万官绅们坑惨了。 那边还在忐忑不安,翘首以待,跟猎犬一样四处寻访着海青天的踪迹。 谁能想到他居然混在一支喇唬会队伍中,不声不响地来到了南京城。 好一个海青天! 但是任博安非常厌恶那些官绅,尤其是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男盗女娼的名士儒官们,恨之入骨。 任博安才不愿意把海瑞的消息告诉中圆。 这个秃驴跟江南官绅、世家豪右关系匪浅,自己要是泄露海瑞行踪给他,两三天就会传遍南京和江南。 他使劲想了想,“在徐州有发现一伙可疑之人,但应该不是海青天一行。” “任檀越为何如此肯定?” “那伙人夜宿在青楼里。” 中圆不做声了,海瑞再如何也不会夜宿妓院,哪怕是私下也不行。 暗室不欺! 海瑞这种人最讲究这点。 中圆眼皮子耷拉着,“这可如何是好,海青天不知所踪。 等他现身的时候,恐怕会是一场血雨腥风。江南官绅士林,佛道两界,现在无不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唉,这个如何是个头啊。” 天界院从太祖皇帝开始,仪仗皇室权势,侵占田地,成为南直隶有数的大地主。后来又全身心投入到佛门传统行业——质押典当行和放印子钱。 前宋时,开封第一大质库是大相国寺,大明南京第一大典当行是天界院。 再加上放印子钱,天界院百余年来不知积累了多少民怨。上次南京大动荡,海瑞和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勋贵、盐商和世家身上,没有注意到佛门腌臜之事。 隆庆元年海瑞奉命整饬京畿佛道两界,这才发现,方外之地也是藏污纳垢之所。要是来了南京,你说他会不会查访? 要是被海瑞给查出一二三来,天界院上下不脱层皮能脱得了身? 看着中圆和尚愁眉苦脸的样子,任博安心里念了一句。 活该! 中圆突然又冒出一句:“听说海青天出抚江苏,是为着前参议蔡国熙而来。有确切消息说他已经去了苏州松江,呵呵,有人顶雷,我江南释门能躲过此劫。” 说着他的心情变好了,只要有人比我更倒霉,那我就开心了。 很快,小沙弥带回来庙里账房和尚核对的账目,每一笔都清清楚楚,除去各项开销,总计赚得银圆二十三万六千四百圆。 二五一十,天界院分得十一万八千二百圆。任博安把汇票都准备好了,全是富国和通商银行的票子。 见到厚厚的一叠汇票,中圆和尚迅速忘却了烦恼,数着这些汇票,笑眯眯的如同弥勒佛。 “任檀越做事就是讲究,跟你合作,我们天界院上下都放心。 抓紧时间我们再合作一回,我们往南走,走苏常上海,再去杭州宁波,然后一直到福州泉州漳州和广州。那边这些年靠着海商贸易,富得流油,却总是不记得孝敬佛祖,佛祖都不知道怎么保佑他们了。 我们这是在给他们攒功德,祈福保佑啊。” 说到赚钱,中圆连不知所踪的海瑞也不怕了,安排起下一场合作。 打个天界院的旗号,不用本钱,不用劳心劳力,只需派几个精通佛法和会计的人,人家还包吃包住开工钱,完事还能分一半的钱。 这样的无本买卖,中圆恨不得天天有。 任博安笑着答道:“得等这些混账把钱花完了,晚生才能再把他们召集齐。” 中圆和尚哈哈大笑。 任博安回到住所里,皇甫檀拦住了他,把他引到小院子里。 见到海瑞坐在那里等着自己,任博安明白了,上前拱手道:“晚生见过海公。” 海瑞捋着胡须说道:“你们这对舅甥,确实是人才。老夫忍不住都动了惜才之心。只是老夫要办的差事,就浩举帮得上。 至于你,任博安,老夫推荐去见一个人,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可愿意?” 任博安反问道:“海公,敢问是去见谁?” 海瑞淡淡一笑:“你去了就知道。” 松江华亭徐府后院花厅里,徐阶这些日子心神不宁,这天背抄着手又在花园里转起圈来。 海瑞不见踪迹,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前一回这个海黑子也是不见踪迹,在蔡国熙跪倒在徐府门前时,突然就出现了。然后老夫的长子出了家,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不见了三十万亩良田。 痛啊,肉痛啊! 这一回更加神出鬼没,还没入山东就不见了,运河沿途数十府县,上千官绅发动人手寻访,都毫无踪迹。 海黑子这是要憋个大的出来。 他越是憋个大的,我们受的伤害就越大! “老爷,有客来访。”三子徐瑛拿着一份名帖走了进来。 徐阶接过名帖,愣了一下。 “他?可是位稀客啊!” (本章完) 第六十二章 无疾而终,老夫羡慕啊 过了一会,一位身穿暗细花青素绸道袍,头戴缣巾的中年男子,提着前襟匆匆走了进来。 “少湖公!” 男子上前恭敬长揖 “凤洲来了。”徐阶拱手应道。 来者正是被斥贬回家读书的王世贞。 “今日何事来老夫的寒舍?” “少湖公,严嵩死了。” 徐阶猛地站了起来,声音有些发颤,“严少溪死了?” “是的少湖公。十一天前无疾而终。” “无疾而终。”徐阶嘴里喃喃地念道,“严少溪虽然死了独子,但最后落得无疾而终,也算是善终啊。 凤洲,你怎么知道他的死讯?” “少湖公,我有位同窗好友在袁州府做同知。严嵩在家中病死,分黄县知县立即按例上报。 我的好友在收到上报后,忍不住给学生写了一封信,说了严嵩死前的情况。” “哦,凤洲请说与老夫听听。” 王世贞说道:“三月前,受邀去了京师端午节与民同乐的昆曲华林部,受邀在南昌城演学生的《鸣凤记》,严嵩听到后,不顾劝阻,执意坐船到南昌,看了一出,还大声赞叹李伶演的严嵩,比他自己更像。 严嵩路上受了风寒,回到分黄老宅卧榻十几日,以为就要去了。不想又好了,还能四处行走,如正常人,不想十一天前,一夜过去,再也起不来了。” 徐阶感叹道:“严少溪生于成化十八年(1480年),至今已经九十有余。国朝诸多阁老首辅,他当为最长寿者。” 王世贞愤然道:“老而不死是为贼!” 徐阶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严少溪宦海浮沉六十载,大落又大起,后又首辅二十年,权倾天下。其中曲直,难以评说啊。” 王世贞有些不乐意道:“严嵩一意媚上,窃权罔利,流毒善类,祸国殃民!” 徐阶淡淡地问道:“凤洲,你做过首辅吗?” 王世贞一时哑然。 “凤洲,坐在那个位置上,有时候是身不由己。世庙是怎么样的皇帝,凤洲也心里有数,要不是严少溪竭力维持,左支右绌,大明怕早就不是而今这个样子。 老夫与严少溪政见不一,也不是一路人,同处内阁,却斗了几十年。但老夫做过首辅,知道其中的不易。” “身不由己?”王世贞脸色微变,喃喃地念着这个词,心有所触,过了一会说道:“严嵩虽怙宠擅权,其诗在流辈之中,乃独为迥出。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 徐阶淡淡一笑,端起茶杯,请王世贞用茶。 “凤洲回乡有些日子了,在忙些什么?” 王世贞连忙答道:“少湖公,学生正在筹备苏州戏曲研究院。” “戏曲研究院?” “是的少湖公。学生酷好戏曲,又爱写些剧本戏文,略有薄名。回乡闲居无事,就想着把喜好戏曲的同仁们聚集在一起。 把唱腔、词牌以及剧本都好好梳理一番,整理规范,省得各行其是,混乱不堪。” 徐阶点点头:“这是好事! 老夫回乡后也爱听这些戏曲。只是这些戏文繁多不一,各家有各家的绝技,却敝帚自珍,秘而不宣。 凤洲要是能让这些伶人奉献出绝技,再融会贯通,这戏曲就能脱胎换骨,更有看头。” 王世贞欣喜道:“少湖公高见! 吾等组建戏曲研究院,目的之一就是如此。采各家之所长,汇为一体,让昆曲、徽腔等戏曲更呈完美。 将来此事还要仰仗少湖公多多支持。你是东南巨擎,一代大儒,有你把关,戏曲研究院能更上一层楼。” “好,这是风雅盛事,老夫责无旁贷。” “少湖公,还有一事要与你商议。” “凤洲请说。” “东南诸多同仁,这些日子找到学生,意欲结成文社,出版诗词报纸,共襄文坛盛事。” “结成文社,出版报纸?”徐阶想了一下,“可有什么章程?” “吾等晚辈原本想给文社取名江南文社,只是近些年东南商号多用社,不少士林同仁觉得铜臭污秽,不想用。 于是就学着新近流行的会号,成立江南文学联合会,筹划出版《词林》报纸。” 文学联合会? 徐阶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说道:“《词林》这个名字取得好,弘文硕学,竞爽词林。” “多谢少湖公支持。” 又聊了十几分钟,王世贞突然面带迟疑,吞吞吐吐地说道:“少湖公,学生有件事当讲不当讲。” “凤洲但说无误。” “江苏巡按御史戴凤翔戴志曾,前日巡按到苏州,准备在衙门外挂告牌,鼓励各地乡民举报有飞洒、诡寄等不法行为的乡官和缙绅。” 徐阶心里咯噔一下。 巡按御史虽然只是正七品,却是代天子巡狩,所按籓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 官阶虽低,权力却大的惊人,三司都不敢正面硬扛他,也只有巡抚才能压制他。 这么一位人物,放出告牌说要惩治乡官,怎么可能! 那等于是拿着三十六斤舰炮去打蚊子。 他的目标在后面的缙绅,乡官只是引子而已。 “戴志曾?”徐阶念着这个名字。 “戴凤翔,海盐人,曾经拜在徐叔明门下。嘉靖三十四年(1555)举人,三十八年中己未科三甲进士。隆庆元年授吏部给事中。” 徐叔明就是徐学漠,松江府嘉定人,也是东南名士,王世贞的至交好友。 看来戴凤翔的动向,是徐学漠告知王世贞,王世贞连忙跑来警示自己。这个戴凤翔! 徐阶目光锐利,“老夫记得此人。隆庆年间,海瑞巡按南直隶,来过松江华亭” 徐府被迫吐出三十万亩良田的事,就不用说得那么清楚了。 “.戴凤翔上疏弹劾海瑞‘庇护刁民,鱼肉乡绅,沽名乱政。’那时,老夫是首辅。 只是现在,老夫致仕归乡,海瑞却高升为右都御史,巡抚江苏,成了他戴凤翔的顶头上司。” 王世贞说道:“此等小人,少湖公要小心。学生还听说,松江、苏州等地,有人在蠢蠢欲动。” 攀高踩低是人之常情。 江苏右参议蔡国熙自缢,东南震惊。 朝廷派出海瑞为江苏巡抚,其用意不言而喻。现在海瑞又早早就神秘失踪,江南官绅士林惶惶不安。 肯定有人趁机踩徐府以搏进身机会,也有人卖徐府以求私利,人心浮动,让徐阶心神不定。 “凤洲,谢谢你告知这个消息。”徐阶诚恳地说道。 “少湖公客气了。” 事聊完了,王世贞起身告辞。 徐阶叫徐瑛代送王世贞,自己坐在后院冥思苦想。 “老爷,儿子送凤洲先生回来了。” “嗯,”徐阶心不在焉地应道。 “老爷,儿子看凤洲先生气色不错。刚才送他时攀谈了几句,见他有大展手脚的意思。” 徐阶顺口答道:“皇上放他回乡,就是要让他大展手脚。” 徐瑛一听,十分不解:“老爷,儿子怎么听说凤洲先生差点被收入诏狱,多亏了好友丰宁侯戚继光和辽宁巡抚汪道昆向皇上求情,然后张元辅念及同科之情,也说了好话,这才被安然放还回乡。” “呵呵,以讹传讹啊。” “老爷,请问什么意思?” “皇上的驭下手段,比世庙有章法多了。戚继光、汪道昆、张叔大,还有徐文长,与其是向皇上求情,还不如说奉皇上之命劝说王凤洲。 王凤洲文采斐然,名孚东南,却不是心志坚毅之人。” 徐瑛还是不懂,“老爷,凤洲先生不是心志坚毅之人,此间有什么玄机?” “心志不坚毅,所以同在嘉靖二十六年中了进士,李石麓和张叔大相继做了首辅,王凤洲踌蹰二三十年,一直未得高位。 心志不坚毅,遇到大事就会惊恐彷徨,被夺心志。” 徐阶随意解释了两句,但心思不在这里,开口问道:“你二哥去苏州有多久了?” “二兄去苏州办事,去了有四天。” “四天了,足以让戚元敬击杀辛爱,灭了喀喇沁,这个孽子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徐阶愤然说道,胡子一翘一翘的。 徐瑛看到老父亲气愤得失了常态,不知所措,喏喏地说道:“老爷,要不要儿子派人去苏州,催一催二兄。” “催什么?你以为他去苏州干什么?去办见不得人的事。结果他倒好。恐怕这会他忙着呼朋唤友,狎妓游乐,早就把要紧的事抛到脑后。 老夫做了什么孽,生下这么两个孽子!” 徐瑛听得心惊胆战,老爹,两个孽子,我是不是算一个? 徐阶背抄着手,在书房里来回地打转,就像拉磨的驴。 他头一次感觉到束手无措。 经验老道的徐阶感觉到,一张大网向江南撒来,现在正在慢慢收网。 自己是这网里最大的一条鱼,而自己的两个贪婪又无能的儿子,却是两条鱼钩,把自己死死地钩住,怎么都挣扎不脱。 徐阶气馁地坐回到座椅上,黯然地对徐瑛说道:“老三啊,你知道吗?严嵩死了。” 徐瑛一愣,父亲怎么突然跳到这个话题上,不过他也被这个消息震惊了。 “严嵩终于死了?” 徐阶喃喃地说道:“是啊,他终于死了。年寿九十岁,在家中床榻上无疾而终。” 徐瑛愤然说道:“真是便宜他了!” 徐阶摇了摇头,黯然道:“老夫却是羡慕他。无疾而终,老夫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啊!” 徐瑛一时愕然。 老爷是不是老糊涂了,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严嵩是惶然回乡,被褫夺了一切官阶,成为一介庶民,还要靠着祠堂义田过活。 老爷却是荣归故里,荣耀冠绝一时,你怎么去跟他比! 真是老糊涂了! 南京城正阳门左大街,南京有数的繁华街道,商铺一间接着一间。 门口挑起的幡旗,密密麻麻,如同树林一般。 任博安按照海瑞的吩咐,进到一家繁华却不起眼的商铺里,扫眼一看,是家卖西洋货的店铺。 “客官,要买点什么?”伙计热情地上前接待。 “我想找你们三掌柜。” “三掌柜,我们这里好几位三掌柜。” “北边来的,姓苏的三掌柜。” 伙计左右看了看,笑着说道:“请跟我来。 任博安跟着伙计进了后院,拐进一间房子,里面坐着三人,目光刷刷地转过来,锐利得让任博安心里一突! 刷地转过来,锐利得让任博安心里一突! (本章完) 第六十三章 树未倒猢狲就要散 为首的人不到三十岁,国字脸,不笑的时候一脸冷然剽悍,让任博安心里发寒。 突然间,为首的人笑了,带着几分和气和友善,刚才的冷然剽悍马上变成了憨态可掬。 看到他脸色变化迅速,任博安心里不由地嘀咕了一声,这位也是一位江湖老手。 “你是海公推荐来的任博安?” “是的,正是在下。” “我叫苏峰,锦衣卫镇抚司南京局都事。” 任博安心里咯噔乱响。 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啊,海青天举荐自己来的地方,居然是锦衣卫衙门。 普通人分不清锦衣卫里奉宸司、翊卫司和镇抚司有什么区别,听到锦衣卫三个字就已经心肝尖尖在发颤。 苏峰挥挥手,示意其他人都离开,室内只剩下他和任博安两人,嘴里还在继续夸赞着。 “你真是个人才,搞得这支佛门喇唬会,几十号江湖好手被你管得井井有条,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这份本事,一般的翰林府尊老爷都不见得有。天界院跟着你发了一笔财。” 任博安谨慎地答道:“回都事老爷的话,都是养家糊口的小伎俩,上不得台面。” “在那些翰林御史老爷眼里,是上不得台面。但是在我们锦衣卫眼里,却是大本事。 还有你那个外甥,嗯,应该叫外甥女婿,皇甫檀,也是有大本事的人。学什么像什么。在天界院里待了三四个月,居然摇身一变成了高僧。” 任博安心里暗暗叫苦,自己一家子的底细被人摸得一清二楚,还是被锦衣卫摸得清清楚楚,换做谁都头皮发麻。 “都事老爷,”任博安决定开门见山,再这么兜下去,小心脏受不了,“来时海公对学生说,给学生谋了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苏峰笑了笑,问道:“你是逸夫出身?” 逸夫就是明朝游手好闲之人的雅称。 最初的逸夫分两类,一是靠衙门吃饭,阿谀奉承役吏皂隶,然后狐假虎威,欺压百姓。 二是市井游荡,不务正业,遇到什么就捞什么,后世的叫法之一就是街溜子。 发展到后来,逸夫还包括喇唬、光棍、讼棍等捞偏门的,多靠脑子和嘴巴吃饭,与靠拳头吃饭的打行青手有所区别。 苏峰问了后又解释了一句,“不用紧张,我也是逸夫出身,后来还去当过盐枭,做过水贼。 我们锦衣卫里的人,十个有五个不是正经人出身。” 任博安感受到苏峰的善意,稳了稳神说道:“回都事老爷的话,小的中过秀才,得罪了大宗师,科试无望了才去当得逸夫。” “中过秀才?”苏峰听出任博安话里的意思。 我是中过秀才的人,是读书人,跟你们不一样。 “我也中过秀才,十五岁时中的,后来考了六年都没考上举人。有同窗笑话我,说我不是考举人进士的料。 我一气之下就跑去应武举,考中了武进士,刚到军中历练一年,机缘巧合被锦衣卫招揽进去。 所以说,这一切都是命。” 呵呵,中秀才? 好像谁还不是秀才出身? 我不仅是文秀才,还中过武进士,文武双全。 任博安脸有点发热。 苏峰笑了笑又问道:“任秀才,做过访行的勾当吗?” 任博安心中一凛,问到正事了。 访行跟巡按御史息息相关。 巡按御史代天巡狩,主要职责是两条,一是监督当地官吏;二是吊刷卷宗,纠查狱案,缉拿地方奸民猾众。 正德嘉靖年后,出现给巡按御史刷政绩、捞银子的行当,名为访察或窝察。 访察就是积奸巨猾之人,寻访地方官吏和缙绅大户不是。然后找到当事人威胁,给银子就消灾免祸。 要不然就等到巡按御史到本地,带着一帮人鼓噪而来,打着群情激愤的旗号,到巡按御史案前告状。 巡按御史身边的人早就与他们通气,内外呼应,上下勾结。有时候巡按御史知道被告之人是冤枉的,可是按照律制,百姓有告举,巡按必须应诉。 他就是做这个的。 一旦立案,几场官司打下来,被告人十有八九要家产败尽。 窝察就是专业人士为巡按御史找到官吏的错,或上疏弹劾,刷政绩;或暗里威胁,捞银子。 巡按御史或付给一定报酬,或在访察敲诈时给予方便。 专做此行的人,叫访行,带头的叫宗主,一行有数十到上百人不等,各司其职。 以苏州最为盛,分八大分、八小分,十六路好汉。 “回都事老爷的话,做过两三年,只不过此事太过阴毒,小的就转做他行。” 苏峰点点头:“本官知道,你最先做访行时,就是想报仇出气,盯着那几个提学官搞事情。 仇报完了,就转做他行。不过苏州最大的访行宗主邵健,却是对你念念不忘,说是你天生干这个的。 不过他这话就是屁,你心思机敏,做事稳重,什么事都能办得周全,当然就是天生做这个,干那个的。” 任博安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年头,海青天都靠不住啊。 在锦衣卫手里戴罪立功? 锦衣卫就是个大泥潭,陷进去了,这辈子就别想脱身。 可是自己都走进了这个门,不干能行吗? 真当锦衣卫是公共茅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任博安拱手说道:“都事老爷,有什么事,还请吩咐。” 真懂事! 天生做锦衣卫的料。 “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首先第一步就是要让苏州的邵宗主了却心愿。” “都事老爷,了却他什么心愿?” “对老弟你念念不忘的心愿。” 海瑞在舒友良、王师丘和方致远陪同下,在南京城里逛了起来。逛了一大圈,舒友良好奇了,“老爷,你怎么对典当行感兴趣了?见到典当行就进去,一家都不错过。” 海瑞哈哈一笑:“友良,这地方熟吗?” “熟,这地方熟。以前咱家穷,经常进这里当个东西应急。 有时候穷到狠了,恨不得把自己这张人皮扒下来给当了。只是后来才明白,其实我们已经被它给活活扒了一层皮。” “你知道这典当行有几种吗?” “那我就不知道,我知道京师里南城、西城和东城,那家当行仁厚,压榨得少些。” 海瑞缓缓说道:“国朝典当行分民当、官当和皇当。 皇当和官当比较少,皇上秉政以来,皇当和官当合并,改成银行下属的信贷所,搞什么资产质押。 各地当行以民当最多,而民当以徽商开设的最多,其次是晋商,再下来是闽商。三家开的当行,风格不同,一看便知。 只是传统民当收到银行信贷所的冲击和挤压,在上海、宁波、京师、苏州等经济发达的地方,典当行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信贷所,或信贷行。” 舒友良诧异道:“老爷,你怎么连这些都懂了?” “隆庆元年后,太常寺经常组织京官听这些经济讲座,老爷我每堂课都没落下。” “老爷,你这把年纪还如此好学?” “活到老,学到老!”海瑞继续说道,“民当除了徽、晋、闽三家之外,还有释门庙院所开的民当。 前宋元朝,释门开的典当行最多。国朝初立,太祖皇帝严令佛门不得再涉及典当行。于是佛门典当行几经绝迹。” 舒友良嘿嘿一笑,“狗改不了吃屎。这么赚钱的门路,佛门那些秃驴怎么肯罢手?” “是的。宣德年后,南北两京的敕封护法的皇家佛庙,逐渐开设典当行。京师的大隆善、隆福、功德等院。南京的天界院。都是其中翘首。 不仅质押典当,还违例放印子钱,对百姓敲骨吸髓。 隆庆元年,老夫狠狠收拾过京师的庙观,佛门道观的典当行被老夫扫荡一空。现在剩下这南京的。” 舒友良笑得更开心了,“我就知道,老爷是来砸场子的!南京这帮秃驴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玛德,好好的方外之人不做,不好好苦修礼佛,偏偏打着佛祖旗号,贪恋红尘。佛祖成了他们敛财的帮凶了! 老爷,好好收拾他们。 玛德,我记得当年去典当时,大隆福院的典当行,最他娘的坏!” 走了两个多小时,海瑞一行人到一家小茶馆里坐下。 伙计上了一壶清茶,摆上四碟茶点后就退下。 舒友良用衣袖抹着汗,扇着风,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热茶,烫得猛吐舌头。 “天成典当行、天宝典当行、天晟典当行、天丰典当行,我的乖乖,天界院居然在南京有四家典当行,还都是业内有字号的。 老爷,我们每家都看了会,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啊。这帮秃驴,赚得真不少啊!老爷,你不是说了,太祖皇帝严令不准和尚开典当行。天界院违例了,查他们,狠狠地查他们。 赶紧调海巡营和江防水师的人来,抓了这帮秃驴。老爷,当年我们家也是深受其害啊,被京师的秃驴坑了不少钱。 都是秃驴,南京北京的都一样坏,必须狠狠收拾他们。” 海瑞摇了摇头:“不着急,违例开典当行是一桩。更恶劣的违制放印子钱。” 方致远在旁边说道:“老爷说得没错。典当虽说是被盘剥,可总归你情我愿,我不愿典当,就受不了盘剥。 放印子钱就太坏了。九出十三归,驴打滚,利上加利。乡间大户豪右放印子钱,还不上就收地收房子。 城里放印子钱,还不上就是收房子,典卖妻女。我曾经游荡多地,见过不少被印子钱逼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惨状。 这么缺德的事,天界院居然做得这么红火。” 舒友良在旁边愤然道:“下次去天界院,我要看看大雄宝殿的佛像,眼睛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 要是睁着的,我就要问问,这佛祖怎么有脸睁着眼看天界院这些秃驴,干这么缺德的事。” 王师丘也气得眉毛吊了起来:“老爷,查抄天界院务必让我打先锋。那帮秃驴敢说半个不字,我把他们的山门砸了,假仁假义的佛像推了。” 海瑞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地说道:“不着急,等把证据查实集齐了,我们再好好收拾这些黑心肠的秃子!” 华亭徐府,徐琨慌慌张张地跑进中院书房,找到他的老爹。 “老爷,不好了!” 徐阶正在写信,徐瑛在旁边磨墨。 “慌张什么!”徐阶握笔的手停在空中,抬头不满地看着徐琨。 “老爷,儿子刚收到消息,诸生袁福征、莫是龙等人去苏州城戴凤翔衙门出首,告发我们徐府。 老爷,袁福征可是你故人之子,莫是龙更是受过我们徐府莫大恩惠,他们居然如此忘恩负义! 他们不是诸生,是畜生啊!” 徐阶阴沉着脸,那张满是皱纹老人斑的脸,能刮下一层霜来。 “戴凤翔怎么” 徐阶还没问完,有管事慌张跑进来。 “老爷,不好了,二十几名家人冲进府来,说要找老爷退还投献的田地,还要索回历年缴的佃租。” 徐琨勃然大怒,“什么,这些人吃了豹子胆,敢到我们徐府闹事!难道不知道我们徐府是相国府吗?” 正说着,听到外面传来喧闹叫骂声。 “徐阶老儿,还我的田地来!” “吸人血的徐府,还我血汗钱!” 声音汇响如雷,气势汹汹。 刚才还大怒的徐琨脸色刷地变得惨白,转过头看着徐阶,哆嗦地问道:“老爷,该怎么办?” 徐阶痛苦地闭上眼睛。 “树还没倒,猢狲们就要散了!” (本章完) 第六十四章 富强、公正、和谐 瑶华宫后殿里,朱翊钧张开双臂,任由薛宝琴在自己身上拾捯,嘴里说道:“这块玉佩太名贵,朕待会微服出访,只是勋贵家的一位公子,跟我的气质不符。” 薛宝琴选了一条相对普通的丝革腰带,给朱翊钧系上,“皇上还是少点出宫,外面人多杂乱,又有诸多疫病,恐怕会传给皇上,病到龙体。” “越是娇养,越是不行。就是要多经历风雨,才能更加茁壮成长。以后咱们有孩子了,就不能由着她们养,要树立新的,健康育儿观念。” 薛宝琴粉嫩的脸蛋微微一红,嘴角却是甜丝丝的,“皇上就是喜欢说这些怪话。” 朱翊钧哈哈一笑,成家后这感觉就是不一样了。 住在西苑,居然有了家的感觉。 可越是有家的感觉,就越想出去走一走。 历史上的万历帝据说一辈子只出宫过四次,两次祭天,两次是去天寿山祭拜历代先皇陵墓,顺便勘查自己的吉壤。 真正的资深宅男,宅男中的战斗力。 这一点他跟他的崇拜偶像,皇爷爷嘉靖帝不同。 世庙老爷*经常出宫,是明朝迁都北京后,为数不多祭拜过祖陵、孝陵的皇帝之一。 历史上的万历帝崇拜皇爷爷也是有依据的。 例子之一,东南剿倭期间,有官员贪污军费,查实后嘉靖帝勃然大怒,将其抄家流放,责令子孙世代追还被挥霍的军费。 到了万历帝即位,该官员的故旧好友们趁机上疏,说该员穷困潦倒,老惨了。子孙后代还在替他还债,更是老惨老惨了。 新皇即位,大赦天下,请降恩免了该员子孙后代追还欠债吧。 万历帝一查,首先你娘的贪污军费,这点就太恶心人。 其次是皇爷爷叫追还的,那没办法,朕可是我爷爷的好孙子,你丫的继续还吧。 于是那位官员的子孙,一直还到万历二十多年,才把贪墨的军费全部还清。 现在自己成了万历帝,依然是我爷爷的好孙子,还是好圣孙。那位被查处的贪官,子孙后代继续还贪墨的军费。 自己还把漏洞堵上,还清债务之前,不准考公,就是不准科试。你老老实实当牛马去挣钱还债! 想靠做官再贪一笔来还债,休想。 这个点子不错。 朱翊钧对站在屏风外面,不敢影响自己两口子恩爱的祁言说道。 “祁言,待会叫司礼监文字房给李师傅行文,叫律政院在制定《国律》反贪腐条款里加一条,贪官所贪钱款,必须如数归还,再加一定比例罚金。 要是被挥霍一空,还不上,就做牛做马继续还。本人这辈子还不完,那就子孙后代还,还完之前就不准考文武科试,不得入伍和被招录为官吏。” “遵旨!” 才思敏捷,想法总是咕咕冒出来的天才就是这样。脑子里随时会有新的想法,需要身边有人帮着快速准确地记录下来。 据说拿皇也是如此,精力充沛,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脑子里时不时冒出新想法来。他身边时常有两到四位秘书,随时拿笔记录,还往往记录不及。 速记据说就是那些秘书被逼得快要发疯后发明的。 提到拿皇,自己回忆了一下记忆,这个年代东西方都没有什么雄主君王啊,自己完全是一览众山小。 唉,无敌是多么的寂寞! 在薛宝琴操持下,朱翊钧穿上一件襕衫轻袍,头戴网巾,普普通通京师一位公子小郎君。 “宝琴,朕要出宫了,需要给你带什么回来吗?” 薛宝琴想了想,“皇上方便的话,给臣妾带包酸梅粉吧。” 酸梅粉? 朱翊钧看了薛宝琴一眼,朕的种子这么快就发芽了? 按照自己制定的内宫条例,每月入内御医所会轮流给后宫嫔妃进行身体检查,届时应该会知道结果。 不用担心,万神医这几年培养出女医官来了,医术还非常不错,专擅妇科、产科和儿科。 不会突然杀出个温太医! 朱翊钧不动声色点点头,“好,朕一定记得。” 到了西安门值房,杨金水和御马监少监林福换了便装,正在候着。 南华门开辟后,西安门就冷清多了。 “皇爷,你今天这身打扮,真精神。”杨金水笑眯眯地说道。 “哈哈,朕本来就是位精神小伙。出去后大家记得叫我刘公子,不要叫错了。” “是,刘公子。今儿换到刘姓了?” “对,刚在百家姓里点了一圈,正好点到它。” 朱翊钧跟杨金水、林福说着话,钻进了候着的马车里。 马车驶出西安门,沿着宣武门大街往南走。 哒哒的马蹄声中,朱翊钧开口问道。 “金水,今天你们工商联的人都到齐了?” “回公子的话,都到齐了。工商联理事会主席宋应卿,副主席申稼良、周慕贤等五人,理事会理事二十一人,以及工商联成员二百一十一人,今日悉数聚集在畅风阁里。” “都是大明工商实业巨子柱石啊。”朱翊钧感叹一声。 自己看过少府监的账目,知道工商联的这些商贾和工厂主们,已经占据大明经济的半壁江山。国库收入一半来自他们。 随着工业革命的兴起,自由贸易的推行,他们创造的价值占大明经济和国库收入比重,会越来越重。 掌握的资源和分配的权利不匹配,肯定会出问题。 西方资产阶级怎么夺权的? 打着自由民主博爱的旗号,在英国献祭了查理一世和一串的贵族。 法国更是不得了,你砍头来我挂路灯,路易十六和数以百计的贵族,布里索、罗兰夫人和数以千计的革命者,都被献祭出来了。 都是杀得人头滚滚,这才完成了资产阶级夺权。 自由民主博爱,资产阶级的六字真言,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唯独不敢提平等。 启蒙老法师卢梭敢大声说:“人生下来就是自由的”但他不敢说,“人生下来就是平等的。” 要是平等的,那资本家岂不是要跟牛马一起分财产?我们带着你们从封建贵族桎梏里挣脱出来,给予你们自由和民主,以博爱的胸怀热爱你们,所以你们要开心快乐地做牛马,尤其是不要谈加班费,太伤我们之间的感情了。 大明以工商业主为主的资产阶级正在逐渐壮大,自己必须好好引导他们。 后面根据情况再往里面加,就好比一锅汤熬到火候,自然就该加合适的佐料。 还有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工商联的人上来,必须要清理下去一批人。 一棵大树,越往上的位置,能待人的空间越少。 “金水,工商联成立了,也了结一桩大事。让他们赶紧回去。尤其是东南,最近东南风,刮得有些紧啊。” 杨金水心领神会,“公子,小的知道了。待会开会,公子要不要给他们交代几句。” “不用了,我就去看看,该交代的,你出面交代。” “是。” 朱翊钧想了想,又交代了道:“科试全面改革方案,张师傅驳回了。这很正常,漫天要价,坐地还价。 现在我正在筹集筹码,再跟张师傅好好谈一谈。改革嘛,都是一步步来,要是步子迈大了.” 朱翊钧收住了口,人家杨金水是阉人,当面说扯着蛋,太羞辱人了。 辱人者终被人辱。 杨金水对自己忠心耿耿,呕心沥血,还在人格上对其羞辱,太说不过去了。 朱翊钧舌头一转,“容易劈叉,不好。” 杨金水目光闪烁,“奴婢知道皇上的苦心。 张师傅身为内阁总理,总有自己的立场和考量。但奴婢知道,张师傅和皇上的目标是一致的。所以奴婢是一点都不担心。” 要不说黄锦夸你得了他的真传呢! “金水心里有数就好。权利,必须收上来,才能发下去,总不能无中生有。这一点,你要跟他们讲清楚。 他们是朕的根基。朕还是裕王世子,是太孙时,他们就跟着你,为朕奔走四方,积攒财富,丰盈国库。 是出了大力的,告诉他们,朕不会忘记他们,也不会亏待他们。” 杨金水迟疑地说道:“皇上,这些话对于他们是春雨甘霖。奴婢请皇上亲自跟他们说,让他们共谢皇恩。” 朱翊钧摇了摇头,“朕会亲自跟他们说的,但现在说还早。朕一开口,就是金口玉言,不能总是画大饼。 华而不实的话说多了,金口玉言也不好使。 等朕收拾了东南,下一回亲自接见他们时,就能真金白银地给他们好处。那时候,朕的话,才算得上是‘皇恩天地同生育,雨露无私尔最知。’” 杨金水拜服道:“皇上圣明。” 马车在南苑北门前停下,朱翊钧和林福换乘另一辆马车,与杨金水前后分成两路赶到畅风阁。 杨金水刚下马车,乌央乌央地围上来一群人,都是工商联的会员,万分热情地向杨金水杨财神表达着敬仰之情。 杨金水拱着手,笑眯眯地跟众人打着招呼,说着让人如沐春风一般的话。四位护卫前后左右护着他,在人群里慢慢走着。 “诸位,工商联已然成立,以后它就是大家的娘家。宋主席等理事会,也是大家一人一票选出来的,都是大家信得过的人。 以后大家遇到什么事,遭到什么困难,记得找娘家就是了。” 众人纷纷说道:“杨公公又为大家办了一件大好事。” “有了工商联,又选出宋主席等人,我们的腰杆子是又硬又直啊!” 杨金水笑着说道;“好,有什么话,我们到楼里说去,这里四面漏风,我说着话也漏风啊。” 众人大笑,簇拥着杨金水进了畅风阁。 朱翊钧和林福混在人群里,跟着人流慢慢往里走。 林福突然说道:“公子,杨公公是被这些人抬进畅风阁,想不到他在工商联的威望如此之高啊。” 这话有上眼药的意思。 林福也是裕王潜邸的老人,以前是刘义的副手之一,负责身为世子的朱翊钧的安全,后来也跟着进了西苑。 只是后来一直被安排在万福手下做事。 不过他天生跟同是裕王潜邸,自己还是世子时就跟在身边的冯保亲近。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身边的内侍貂珰们,要是都和和气气,左右一条心,朕就睡不踏实了。 畅风阁是典型的钢筋水泥框架式建筑,只是门窗、走廊护栏用了木料。屋梁也装模作样地包了一层木料,以示典雅复古。 工部营造新标准,能用水泥混凝土,就尽量用,木料也尽量用边角料。 要是建筑敢用大料,工部新的营造标准会告诉你,逾制了,皇上都不敢轻易用,你居然敢用,你比皇上还牛逼? 反了天! 建筑尽可能用钢筋水泥混泥土,一是刺激水泥和钢铁业。 房地产能带动诸多产业,在大明也适用! 其次是保护树木。 植树造林,保持水土,再配合大量的水利工程,几十年后的小冰河期高峰到来,大明能多得一分把握。 杨金水被簇拥进到一楼大厅里,宽敞的空间挤满了人。杨金水走到前台上,跟宋应卿等人站在一起,对着台下近三百号人说道。 “大明工商联正式成立,这是一件大好事!这意味着大明朝野上下对我们的认可 皇上为工商联亲自题字,‘富强、公正、和谐’。 不过我也知道,很多人对皇上题的这六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很明白。” 对啊,是什么意思呢? *明朝禁内,对诸位先皇的口语称呼,为某庙老爷。如世庙老爷。 (本章完) 第六十五章 有钱千万别买田地 被推选为大明工商联名誉主席的杨金水扫了一眼众人,继续开口。 “皇上御笔为我们大明工商联题字,富强、公正、和谐。圣意深远啊! 首先是富强。我们奔走四方,互市海商。筹建工厂,劳心劳力。 我们呕心沥血,栉风沐雨,为的什么?” 杨金水故意停顿下来。 他看着三百多双满是期待的眼睛,等了十来秒钟,把众人的胃口吊足了,这才继续说道:“皇上给我们下了定义,那就是富强。富民强国! 这就是我们兴工商,办实业的意义所在!” 杨金水这把高大上的价值之火一烧起来,在场众人心气神都提上来了。 能作为组建工商联的各地代表,当然都是从众人中脱颖而出的。他们都读过书,都有志怀天下的家国情怀。 以前为了生计,只能做被世人认为是卑贱职业的商贾,受士林耻笑,思想压力很大的。 现在皇上御笔钦定,你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富民强国。 原来我们做的事这么有意义啊,心里的自豪感,腾腾地就上来了。 “皇上御笔亲题的公正二字又是什么意思呢?”杨金水继续说道,“很简单,大家兴工商、办实业,富民强国的最基本体现,就是丰盈国库。 自嘉靖四十六年,此前困窘的国库日渐宽裕。修河道、筑城墙,铺路搭桥,养老抚孤.还有东南倭尽、北疆安宁、南海经略,国库不丰盈,是做不成这么多丰功伟业的。 可以说,我们工商联为大明中兴做出了巨大贡献。 那么一饮一啄,付出的多,是不是收获的就应该多! 皇上御笔亲题‘公正’二字,大家应该心有所悟。” 杨金水话刚落音,在场的人都露出惊喜之色。 有付出必有回报,这才是公正! 这是皇上对我们的承诺啊! 只是这承诺什么时候能够实现? 杨金水看透了大家心思,笑着说道:“大家都是生意人,知道有买就有卖,有赚就有赔。我们得了好处,其他人就会失了好处,所以我们不能急,得让皇上运筹帷幄。” 说得这么明白,在场的都是聪明人,马上就悟了。 恩赐好处给工商业者,士林儒生那边肯定不乐意了,现在官场上还有地方缙绅,都还是以他们为主。 操之过急,反倒不好了。 杨金水继续说道:“诸位,公正二字,既是皇上御笔,也是皇上的承诺。谁在为大明做贡献,皇上是看在眼里. 相信不久的将来,皇上会给予大家公正的待遇” 朱翊钧站在角落,很不起眼地混在人群里。 杨金水这点说得没错。 富民强国靠实业,而不是动嘴皮、摇笔杆… 想到这里,朱翊钧突然心头一动,杨金水说得对! 自己跟张居正的目标其实都是一致的,都是想让大明富民强国。 只是现在自己和他最大的分歧是在如何实现的问题上。 张居正受历史局限性,认为只需要肃清吏治,抑制豪强兼并;实行一条鞭法,让赋税制度尽可能公平;再用程朱理学提高朝野上下的道德水平…然后就能实现富民强国的目标。 自己必须让他明白,富民强国只能靠兴工商,办实业。 他的法子只是改变分蛋糕的模式,让蛋糕分得更公平些。 只是权宜之计,治标不治本。 真正治本之法就是提高生产力,把蛋糕做得足够大,在做大蛋糕的同时悄悄改变分蛋糕的模式。 必须让他尽快明白,知道富民强国的根本之法是什么。他是有大智慧大毅力,又有大手段大魄力的人,只要想明白,大明新政改革就会走上快车道。 怎么让他明白呢?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 朱翊钧在心里想到了法子。 杨金水还在台上继续说道:“和谐,那就更简单了。和气生财嘛” 这个和谐看上去最简单,实际上最难讲清楚,杨金水也很难讲透。 和谐! 朕会给予你们公正的待遇,但是你们必须要记住一点,朕给你们的才是你们的,不能自己抢。 要想在大明玩砍头乐、挂路灯,坚决不行! 所以你们可以互相之间可以斗,但要斗而不破! 这二字底下微妙的玄机,如何让杨金水讲透? 所以他很快就转移话题。 “在各地贤达代表的支持下,大明工商联成立了,接下来就是成立各省的工商联。南北两京、直隶、山西、江苏、浙江、福建和广东,是重中之重。 上海出类拔萃,理事会合计的意思是,在江苏工商联之外,再单独成立一个上海工商联。” 众人交头接耳,轻声议论着。 有好事者问道:“杨公公,各地工商联是怎么个章法?如何成立?” 杨金水笑呵呵地答道:“各省工商联一样的章程,由各省工商联成员推举。各地凡是年纳税五百银圆以上的工厂商号、银行转运社等实业,东家和掌柜都可以成为成员。 章程细则,工商联理事会秘书处会下发。 登记在某地的工商联成员,有权推举该省的工商联理事。一省工商联理事在十到十五位之间,根据该省成员多寡来定。 十位成员联袂提名,即可为候选人。所有候选人轮流上台向成员们演讲一番,讲讲自己当上理事后,如何帮助大家 然后成员不记名投票,一人一票,从候选人中写上心仪的理事名单,投进投票箱里。选票最多的前十位到前十五位,即当选为理事。 完事后再从理事里推选一位理事会主席,三到五位副主席。还是一样的法子,每位理事上台向成员们演讲,说当上主席和副主席后,如何带领大家继续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接着成员同样的法子投票,票数最多的当上主席,票数第二多,依次类推,当选副主席” 有人说西方真正的民主选举是从新教选教区神父开始。 新教是天主教的大逆子,新教徒也是一身反骨,什么事都要商量着来。教区的神父都是靠教徒们一级级选上去的,选啊选,就培育出现代民主选举的精神。 太神奇了,那朕也来培养培养大明子民的民主选举的精神来,先从工商联开始。 堵不如疏。朕赶在时代的前列,引导着时代脚步,开创具有大明特色的自由民主和平等。 只要我跑得快,断头台就追不上我! 杨金水还在台上继续说道:“接下来的日子,大明工商联的宋主席,五位副主席以及理事会各位理事,会分别下到各省,指导各地工商联的推选。 还有一点,当选为大明工商联理事的同仁,就不能被本地工商联推选为理事和主席、副主席。” 大家轻声议论一番,觉得很合理。 如此一来萝卜坑就多了一些,大家就多了些机会,是好事! 杨金水巴拉巴拉说了几点后,又请大明工商联主席,国丈之一宋应卿讲话。 宋应卿巴拉巴拉说了一通勉励的话,然后宣布一件大事。 “工商联理事会合议后,第一件大事就是倡议成立直隶铁路公司,集资修建大沽经天津到通州的大通铁路,以及滦州到通州的通滦铁路。” 修铁路? 就是那个骡驴牛马为动力,在两条铁轨上拉着跑的货车? 不得不说,它在港口区使用数年,确实好用,省了许多人力和成本。可是大沽到通州,通州到滦州,足足上千里,怎么突然想着要修建这么长的铁轨路? 听了众人的疑问,宋应卿解释道:“现在滦州工业大兴,现在发展最大的瓶颈就是运输。牛拉人挑,按照时新的说法就是效率太低了。 铁路在吴淞、宁波、香江、塔山港等港区使用了六七年,效果一直不错。 后来又扩建了吴淞到上海,塔山到广宁等上百里长的铁路,使用了三四年,效果也非常不错。尤其是塔山到广宁铁路,有力地支援了辽西和辽河河套的建设,功绩显著。 测绘局一直在勘察测绘滦河到通州,通州大沽的地理,现在两条铁路的线路勘测完成,可以开始进行路基铺设工作. 直隶铁路公司股本合计四百四十万圆,少府监出资二百万圆,汇金、富国、通商、惠民四家银行合计出资一百二十万圆,其余一百二十万圆以一圆一股,公开发售。 大明子民,无论男女老弱,原籍何处,即可购买,不记名,可转售直隶铁路公司的招股手册已经刊印,大家可以自取。 里面对两条铁路的路线,中间站点,施工计划,盈利收入等细则有详尽介绍.” 在场的众人不是很在意,两条畜力铁路而已,用得这么大张旗鼓吗? 他们不在意,混在人群里的朱翊钧却很在意。 大明第一条铁路,肯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估计得修个三五年才能修成功。 黄道林把蒸汽机从立改为卧式,已经有眉目了,三五年内能把蒸汽机攒出来,到时候跑在铁路上不是畜力车,而是蒸汽机车。 效率不可同日而语,挣钱的能力也就天壤之别。 这两条铁路,会成为摇钱树、聚宝盆。 蒸汽机这么快就攒出来了? 第一次工业革命门槛最低,技术含量最低。 不需要电学和电磁学,不需要有机化学和高分子化学,也不需要微积分和牛顿三大定理,只需要煤和铁,然后大力出奇迹。 纵观第一次工业革命中那些改变人类历史的发明家们,基本上都是工匠出身。没有什么理论知识,动手能力贼强。 许多推动人类生产力的发明,都是他们敲敲打打攒出来的。 煤和铁,太原和滦州都不缺。 工匠也不缺,自己把大明最优秀的工匠都集中在一起,近十年时间让他们改变以前散漫的习惯,强行培养出随时记录、试验可以重复等好习惯。 统一了精细的度量衡标准.游标卡尺,东汉时就有了,自己改进一下,测量更加精细。 更重要的是,自己知道正确的方向在哪里。 第一次工业革命前后,人们在试错方面耗费了最多的时间。 如同黑夜里寻路,几乎所有的路都要试探一下,才能找到正确的路。 现在大明有自己在,不需要试探,我指的方向肯定正确,因为我站在诸多历史巨人的脑门上。 会议开得十分热闹,气氛越发地轻松。 有人起哄道:“杨财神,再给大家指一条发财的明路吧。” 杨金水想了想说道:“好,今天大家难得聚得这么齐,咱家都提一句。然后出了这个门,咱家就不认这句话是我说的。” “好!”众人叫好,纷纷围了上来,支着耳朵,大厅里马上安静了。 “大家都是有些家底的人,不少人开始挥霍,置办家业了,在这咱家提醒一句,你开新厂,增商号,置办宅院,养戏班,纳妾室,都可以,就是千万不要去置买田地。” 杨金水话让大厅更加安静。 沉默了十几秒钟,有人忍不住问道:“杨公公,为什么?” 杨金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补充了一句:“你非要置买田地,就学苏州范文正公,置买的田地放到祠堂名下,作为族里的义田。” 没人再追问为什么了,大家都在用心琢磨着杨金水的话。 朱翊钧在人群里转了一圈,打着某东家勋贵公子的旗号,穿行其中,混了顿自助餐吃,还跟十几位分别来自滦州、太原、大同、山东、江南、两广的工商联成员代表相谈甚欢。 最后,朱翊钧悄悄来到四楼,跟杨金水以及宋应卿、周慕贤等工商联正副主席见了一面。 临走前,朱翊钧对杨金水和宋应卿说道:“你们以少府监和大明工商联的名义,邀请朕和张师傅去滦州做一次调研。” 调研? 杨金水和宋应卿马上应道:“是!” 回到西苑,朱翊钧叫人把买回来的酸梅粉等零食给薛宝琴、宋琉璃等后妃送去,自己换了一身燕居服,刚到紫光阁,一堆的奏章和题本就围了上来。 “海公到了南京?他这是要把瞒天过海进行到底啊!” “徐府遭到了家人背叛?有意思。” 家人们! 多么熟悉的名字,跟韭菜一样让人亲切啊。 (本章完) 第六十六章 遭到家人背叛的徐府 王世懋焦急地站在船头上,恨不得脚下客船插上翅膀能飞,马上就飞到华亭县城北门码头上。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 堂堂前首辅,东南第一名门的徐公府上,居然被一群乡民袭扰。 这些乡民还当众羞辱徐公。 当时接到书信的王世贞和王世懋兄弟俩,完全不敢相信。 知道徐公是谁吗? 前内阁首辅! 上台元老啊! 辅国大学士啊! 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 一想到这里,王世懋的心就跟火烧了一样。 接到急信,他马上从数十里外的太仓出发,急匆匆赶来华亭。 在他的焦急不安中,客船终于靠上了码头,早就等候已久的袁道安连忙迎了上去。 袁道安是华亭人,举人出身,松江名士,被延聘为《词林》报纸编撰。 是他写信派人连夜带到太仓,通知王世懋兄弟的。 袁道安也是一脸的焦急,“见过麟洲兄,凤洲兄怎么没来?” “唉,真是不巧,家兄崴了脚,行动不便,就叫在下来了。平之,徐府情况怎么样?” 袁道安连连跺脚,“唉,真是有辱斯文啊!徐公乃国之柱石,东南宗师,今日却遭此大辱,如何不叫我等扼腕悲叹啊。” “上马车,平之,我们在车上说。” “好。” 钻进车里,放下帘布,车夫吆喝一声,两轮马车缓缓启动。 王世懋马上问道:“平之,你快把详细情况说一下。你在信里只是潦草几句,说得不清不楚,害得我担心了一路。” 袁道安叹了一口气答道:“唉,都是戴凤翔这个斯文败类引起的祸事。” “江苏巡按御史戴凤翔?他现在苏州挂了告牌,发了十几条告令,威风凛凛,确实有针对少湖公的意思。” “麟洲兄,朝廷朝报公示,派了海公为江苏巡抚,有查办蔡国熙自缢的意思。江南上下,人心惶惶。大家都知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海公此次南下江南,十有八九是要对付少湖公。偏偏海公一入山东就失去踪迹,谁也不知道他微服私访去了哪里,又查到了什么。” 不怕海瑞来查案,就怕海瑞没踪影。 你光明正大地查案还可以遮掩,微服私访就让人难受了,谁也不知道你查到了什么,提心吊胆地等到你出来,甩手就是王炸,谁受得了啊! “人心浮动,江南官绅更加心慌意乱。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最先蹦出来跳反的,居然是戴凤翔这个败类。” 王世懋右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捋着胡须,微眯着眼睛,“戴凤翔深受少湖公大恩。隆庆年间,海公清退徐府田地,时为吏部给事中的戴凤翔还上疏弹劾海公鱼肉乡绅,为徐府打抱不平。 怎么转眼间换了一副面孔?” 袁道安摇着头说道:“唉,那时是那时,此时是此时。 那时少湖公是内阁首辅,权倾朝野。此时少湖公只是告老荣休的官绅,空有荣名,已无实权。 而海公简在帝心,现在荣升江苏巡抚,正好成了戴凤翔的顶头上司。上一次恶了海公,戴凤翔挖空心思想弥补,于是便有了这番做作。 他十几份告牌发出,苏州、松江震惊,许多左右顾盼的官吏缙绅们,纷纷学着他的样子,对徐府和少湖公落井下石。” 王世懋点点头,“跟家兄和在下猜测的差不多。那些袭扰徐府、羞辱徐公的乡民,号称是少湖公家人,又是怎么回事?” 袁道安叹了一口气,“麟洲兄,那些家人,其实就是仆人或佃户,他们带着田地投献徐府,依托徐府的声势,逍遥了十几二十年,现在却翻脸不认人,还反咬徐府一口,堪比中山狼啊!” 王世懋沉默不语。 又跟家兄猜测的差不多啊! 徐阶在嘉靖二年就以探花进士及第,步入仕途。 嘉靖三十一年入阁辅政。 做官四十多年,为阁老二十年,徐府从殷实小户人家,一跃成为三吴第一世家,带着田地投献徐府的人家,如过江之鲫。 明律不得买卖人口以为仆人。所以年幼者被人牙贩卖来,认主家男女为爹爹、娘亲,实为小厮丫鬟。 年长者合家带田地投献,改姓以为主家家人,实为仆人佃户。 这些带田投献的家人们,图的是依附徐家,免除徭役,尤其是能让人家破人亡的摊派杂役。 至于投献到徐府门下的田地,徐家与官府勾结,行飞洒、诡寄等不法手段,把田地隐匿,把该缴纳的赋税分摊到其他自耕农和中小地主头上。 然后徐府就不用缴纳正常的赋税,不用承担任何义务,尽享一人做官全家享福的好处。 徐府不用缴纳,投献的家人们却要一粒不少地给徐府缴纳佃租。 王世懋缓缓说道:“平之,还有几件不好的事。” 袁道安一愣,“麟洲兄请说。” “有个叫顾绍的人,到苏州巡按衙门向戴凤翔举报,说徐家在嘉靖四十三年,行诓骗之事,延误松江府转运颜料银入国库。 还有个叫沈元亨的人,诉告徐家揽侵起解钱粮等事。 更有一位叫李扶罡的道士,出首告少湖公之弟望湖公恣行乡里,辄逮乡民治如律,下令飙发凌厉,府县有司惴惴奉行,不敢违抗。” 袁道安听得目瞪口呆,“这三人是什么人?” “顾绍以前是松江府户房书吏。沈元亨以前是华亭县刑房书吏。李扶罡自称以前是青浦生员,一日到府学入学,得罪了望湖公,被逼得只能托庇道观,才勉强安身。” 王世懋盯着袁道安问道:“平之,你素来与徐府亲近。你说说,这些事,到底有没有?” 袁道安默然一会,“少湖公素来贤德,可是离家久远,三位公子疏于管教。望湖公性子峻急,稍有不顺就会发脾气。” 如此说来,那就是刚才所说的三人状告之事,确有其事,只是可能略有出入而已。王世懋长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袁道安心里也不好受,真是墙倒众人推啊。 以前少湖公权倾朝野时,人人都在奉承巴结着望湖公和三位公子。现在形势一变,人人开始落井下石。 马车很快到了徐府。 只见徐府门口堵着上百人,都是青衫小帽,面貌不善。或站在那里,盯着徐府大门,不知在想些什么;或指着徐府大门,破口大骂,骂得极其难听。 周围有上千百姓围着看热闹。 那三座嘉靖皇帝下旨敕修的牌坊,污脏不堪,黯淡无光。下面站满了男女老少,周围地上满是鼻涕、黄痰和瓜子壳。 袁道安引着王世懋在远处下了马车,绕到侧门,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道缝,露出徐府家仆的脸,见是认识的袁道安,悄悄开了门,放两人进来。 “少湖公在哪里?” “老爷在中院书房里。唉” “怎么了?” “十几个投献改姓的佃户,带着两个乡老,把老爷堵在书房里,指着老爷的鼻子在骂,唉,我们都看不下去。要不是老爷再三严令,我们早就把这些瘪三打将出去了。” “指着少湖公的鼻子骂!真是岂有此理!” 袁道安怒火冲天,提起衣襟,加快步伐。 王世懋连忙跟上。 隔着一道墙,就听到有破口大骂的声音。 “老徐头,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上面还有海青天要查你,你要完了。” “是啊,你完了不要连累我们。快写契约,把我们投献的田地还给我们。” “当年我带着田地三百亩水田投献你家,结果只折合两千两银子。我那都是上好的水田啊,一亩少说合十两银子。 你们也太黑了。现在事到如今,我也懒得算计,你把苏州城那座肤瑞昌绸布行给我就行了。” 终于听到徐琨斥骂反驳的声音:“你胡说八道什么!你那是上好水田吗?都是他娘的薄田,五两银子一亩都没人要。 当年没人逼你投献我们府上,是你哭着喊着要投献,还在我们府上跪了几天几夜,可怜你才收纳。 折合两千两银子,还让你改名徐五,视为家人。见你机灵,还借了五千两银子,让你开了肤瑞昌绸布行,还把你投献的田地折银两千两银子,算了布行三成份子给你。 我们徐府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你个白眼狼,居然落井下石,想反咬我们一口。休想!” 徐五耍起无赖来,“好啊,你居然敢血口喷人,诬蔑我等良民,那我们去打官司,去苏州巡按衙门打官司,去扬州巡抚衙门,找海青天打官司!” 徐琨顿时被堵得无话可说。 袁道安、王世懋先后走进书房里,看着十几个人围着坐在书案后面的徐阶,有的指着他叽叽咕咕,有的指着他一顿辱骂。 徐琨站在一旁,脸色铁青。 徐阶一身天青绵绸道袍,头戴四方平顶巾,呆呆地坐着,低着头,耷拉着眼睛,目光呆滞。 满是皱纹和老人斑的脸,毫无光彩,暮气沉沉,一片灰暗。 面对着周围众人的呵斥辱骂,他一声不吭。 脸上时而闪过不知所措,时而闪过麻木淡然,时而低下头,看不清神情。 “放肆!你们在干什么!”王世懋呵斥道,“少湖公虽然不是内阁首辅,但他还是朝廷的正一品荣禄大夫。 你们如此肆意凌辱前首辅,朝廷致仕一品大员,是在打朝廷的脸面,是在打皇上的脸面,信不信我上疏参你们一本. 不,你们这些刁民,还没资格吃弹劾,我定要往松江府、扬州按察使司递揭帖,叫官府拿了你们这些犯上不敬的刁民!” 听到王世懋怒斥了几句,众人对视了几眼,纷纷离去。 袁道安看着徐阶,泪流满脸,悲痛地不能自已。 “少湖公,怎么能让受你如此奇耻大辱!晚生就算拼着这条性命,也要去京里告御状。他们怎么能够这样对待一位前内阁首辅,一品荣禄大夫呢!” 徐阶缓缓抬起头,满是沧桑的脸上全是无可奈何,闭着眼睛黯然道:“夜泉无晓日,枯树足悲风。老夫这课枯树,早无春意。寒冬将至,枯树腐化啊。” 王世懋看到他这个样子,心中也泛起无尽悲凉。 世态炎凉,欺人太甚! “少湖公,我兄弟二人也是被贬之人,无法在庙堂为少湖公发声。 但我们还有笔,我们定会把少湖公所受之凌辱,刊登在《词林》报纸上,再写信给诸多同仁好友,向他们疾呼,大明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位有功于天下的三朝元老!” 徐阶满脸激动,想起身却摇摇晃晃起不来,只能颤颤巍巍拱手,嘶哑着声音说道:“你昆仲二人高义,老夫心领了。” 王世懋和袁道安安慰了徐阶几句,又匆匆告辞离去。 他们要赶紧把徐阶如今所受之不公,向江南和天下士林们揭示。 今日是少湖公,明日可能就是我们! 徐阶叫徐琨代自己送客。 等三人离开书房远去,坐在椅子上的徐阶目光闪烁,突然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户。 一位心腹管事刚走过来,看到窗户被推开,自家老爷站在窗后,双眼透出的狠辣凶厉,如利剑飞刃,吓得他双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本章完) 第六十七章 老夫海南海瑞海刚峰 南京城永康桥旁的宣宁坊一条小巷,一位游方道人敲着渔鼓,扬声唱道。 “咒着符水用元神,铺着坛场拜老君。看着桌面收斋衬,志诚心无半分,一般的吃酒尝荤,走会街消闷闲。谁家有灾又有病,成全我赚钱啊!” 歌声悠悠,俏皮又好笑。 走到一家院门前,道士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他悄悄敲了敲院门。 不一会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双眼睛,看清楚道士相貌,又惊又喜,连忙开了门,把道士让到院子里。 探出头左右看了看,又把院门紧紧关上。 “舅舅,你怎么来了?”皇甫檀惊喜地问道。 任博安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到肚子里,长吐一口气:“来看看你。出来时我答应过彩莲,要好生照顾你。” 彩莲是皇甫檀妻子的闺名,与一对儿女住在苏州城外小镇里。 听到妻子的名字,皇甫檀不由有些惆怅。 “不知他们过得如何?” 任博安看着皇甫檀,眼睛里闪过愧疚之色,“是我害了你,硬要拉着你出来赶这趟浑水,结果把你也陷在里面了。 幸好是海公找你办事,要不然我怎么跟彩莲交代。” “舅舅怎么找到我的?” “你的住所是锦衣卫安排的,你说我怎么找得到。” “舅舅在替锦衣卫办事?” 任博安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替海公办什么事?” “隆庆元年南闱之事。我这几日在联络当年没有行贿,都名落孙山的秀才们,还有就是打听那些给了钱,从阮仁道手里买到举人功名的人. 收集证词和证据。” “海公终于要查隆庆元年南闱之事了。只是这天下腌臜事太多了,一个海公怎么查得过来啊。” “舅舅,你在办什么事?” “我的事,你不要过问。” 任博安看到皇甫檀有些不虞。 你问我,我和盘托出;我问你,你叫我不要过问? 任博安叹了一口气:“你给海公办事,办的是正大光明的事,说出来无妨。我是在替锦衣卫办事,办的是阴私诡秘之事,你能不知道就最好不要知道。” 皇甫檀有些不敢相信,“海公怎么跟锦衣卫纠葛在一起了?” “那有何不可?锦衣卫是皇上耳目,有些事海公不方便查办,锦衣卫正好。浩举啊,江南可能会兴起大狱,不知会破多少家,死多少人!” 皇甫檀冷然道:“那些贪官污吏,还有欺男霸女的世家豪右,我看死干净了才好,死干净了百姓们才有好日子过。” 任博安摇了摇头:“死不干净的。这一拔被铲除了,又会长出新的一拔。兴,百姓苦;亡,还是百姓苦。” 皇甫檀也有些黯然失神,继而又振奋起来,“幸好大明有海公,有他老人家在,大明还有希望。 这几日,我被海公耳提面命,越来越感觉大明真的在大变,会变得出乎我们意料的好。” “大明会变好,真的吗?”任博安反问了一句,语气里满是不屑,他顿了顿又说道,“你还年轻,心里有份希望总是好的。” 又寒暄了几句,切切交代了几句,任博安起身离开。 “浩举,我还有事先走了。这一走,不知道何日再见。记住了,你还有彩莲和孩子,万事要好自珍重。” “舅舅放心。倒是你.万事当心。” 任博安笑了笑,挥了挥手离开了小院。 “打渔鼓,唱道情,说生说死说功名。唱道情,打渔鼓,说神说仙说今古。仙家自有山中乐,凡家自有世间忧” 歌声伴着渔鼓声,悠悠地在小巷里回响着,传到了院子里,皇甫檀静静地听着,一直等到任博安的歌声远去,像一缕轻烟消失在艳阳之中。 “夜深鹤透秋空碧,万里西风一剑寒。不负三光不负人,不欺神道不欺贫。舅舅,我们可能又重逢机遇了,只是希望不要又是一场南柯梦。” 任博安一身道士衣装,七拐八转,转到那家西洋货店铺后门,哒哒哒-哒哒,在门上敲响了三长两短声音。 很快有人开了门,放任博安进去,并把他引进上房里,苏峰在那里等着他。 “任先生,请坐。” “苏都事客气了。” “鄙人台甫百成,任先生叫我百成即可。” 任博安愣了,随即答道:“在下台甫修敬。” “修敬先生,请喝茶。” “谢百成兄。” 等任博安抿了两口茶后,苏峰问道:“修敬先生,可有访到邵健的踪迹?” “百成兄,在下访到了。” “他在何处?” “就在南京。” “南京?居然来了南京,难怪我们的人手在苏常一带,挖地三尺都没找到这厮,居然跑来了南京。 修敬先生有跟他见了面?” “见了。他到南京是避祸来了。” 苏峰笑了,“海公可真是神龛上的关公像,才刚亮出来,不仅江南官绅惶惶不可终日,就连这些宵小们也是被吓得四处乱窜。” “百成兄,邵健做的是访行勾当,与官吏士绅关系密切。他深知海公来了江南,肯定有一批官绅会倒霉。 他怕的是自己被攀扯了出来。 邵健知道自己这样的人物,到了海公跟前,一顿板子能活活打死他,就跟打死一只臭虫一样简单。” 苏峰嘴巴撇了撇,“老鼠爬虫最是机敏,一察觉到危险就提前开溜。” “百成兄,你现在可以说,让在下找到邵健,欲行何事?” 苏峰走到门口,左右看了看,发现没有人在附近,关上门转回到座位上。 “你知道邵健手里有两本小册子吗?” 任博安瞳孔一缩。 看来我是猜对了,锦衣卫处心积虑,想要的就是邵健手里的那两本小册子。 邵健手里的这两本小册子,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自己也是一次无意间才知道的。 看到任博安脸上的神情,苏峰笑了,“看来修敬先生是知道的,那就好办了。这两本小册子,我们锦衣卫势在必行,一定要拿到。”看到任博安犹豫的样子,苏峰笑得更加憨态可掬,“修敬先生是知道这两本小册子的厉害。” “不瞒百成兄说,当初我听到邵健有这两本小册子时,吓得是后背冒冷汗,也笃定邵健终会死无葬身之地。 那玩意也是他敢有的? 也是知道了那两本小册子,让在下下定了决心,离开邵健,远离访行,免受牵连。 万万没有想到,终究还是逃不离。” 任博安看了看苏峰,迟疑着继续说道:“百成兄,你也知道那两本册子的重要,邵健肯定是藏得极为隐秘,我是没有办法探知到的。” “没关系。我知道邵健对那两本册子看得很紧,不要说你,就是跟了他几十年的心腹亲信,都不一定知道有这玩意,更不知道藏在哪里。” “百成兄,那你让我接近邵健做什么?” “我需要你帮忙确定,首先要确定那两本册子是真还是假。看你的反应,我知道确有这两本东西。 现在就是要你帮忙试探一下,这两本册子,邵健是带在身上,还是藏在他处。 你是江湖老手,这种小小试探,手到擒来。 试探完了,我们心里有了谱,剩下的事我们锦衣卫会做完的。” 任博安默然不语。 苏峰说道:“我知道,此举大有危险,不过你放心,我们不仅在外面有人,随时可以攻进去。邵健心腹里,也有我们的人,随时接应你。 邵健生性多疑,非常时期对身边之人疑神疑鬼,反倒你这个冷不防冒出来的故人,说不定能寻到那么一道缝隙,让他露出破绽。” 任博安想了想,“苏都事,那我去试一试,如果不幸失了手,丢了性命,还请苏都事念在在下这份功劳上,帮皇甫檀一把。” 苏峰凝神看了任博安一眼,点点头,“任先生放心。不管成否,不管你是不是活着回来,这份人情,我老苏都记下了。” “谢谢!”任博安拱手说道。 “辛苦了!”苏峰拱手答道。 看着任博安离开的背影,苏峰沉默着,一位副手上前来禀告。 “都事,警卫军南京左卫团统领王天华来了。” 苏峰一愣,连忙说道:“快请。” 一身便装的王天华走了进来,苏峰客气地拱手道:“王统领,你这次入城有何事?” “本官收到都察院右都御史、江苏巡抚海公的虎符军令,叫我们带一营兵马在雨花台一带待命。 我部已经集结完完毕,在指定位置待命。按照律例,要到你这里报备一声。” 警卫军是由锦衣卫驻各地的精锐军校和士兵改编而成。 从编制上说,它还是隶属于锦衣卫,日常管理也直接由锦衣卫负责。 有一位副都指挥使兼提督警卫军。 但按照新国律军法,各省巡抚有权调动当地的警卫军,处理地方紧急事宜。 不过被调警卫军需向锦衣卫驻各地机构报备。现在锦衣卫驻各地机构只有镇抚司。 海瑞因为要到南京查案,朱翊钧就给了他调动南京警卫军的权限。 锦衣卫也早早就通知南京警卫军,随时待命。 “雨花台?”苏峰喃喃地念了两声,猛然想起,“天界院在那里。这几日海公一直叫我们协助查天界院,看样子是要动手了。” 王天华表示无所谓,甚至还有些期待:“天界院这几年确实闹得不像样子了,该好好收拾一下了。” 苏峰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天界院只是幌子,更大的动静在后面。 这时,副手又跑了进来,在苏峰耳边轻语了两声。 东厂大貂珰王诚来了? 苏峰脸色微微一变,连忙对王天华说道:“王统领,你的报备文书本官收下。现在有急事,盖印回执,稍后叫人给你送过去。” “好,苏都事请便。” 雨花台天界院,山门大开,除了潮水涌入的虔诚香客之外,还有数百游客,漫步在天界院前院。 天界院库头中圆和尚匆匆走过,瞥到一行六人,为首老者气度不凡。虽然穿得十分普通,但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威严。 难道是某位官绅前来游玩? 天界院是南京热门打卡地点,去各地赴任的官员,路过南京都会跑来游玩一番。 中圆和尚最热衷结交权贵。 既然你不想显露身份,那我就当你是普通游客好了。 “阿弥陀佛,这位檀越是第一次来天界院?” 带头的黑脸老者背抄着手,东看西看,听到说话声,回过头还礼道:“给大和尚还礼了,老夫确实第一次来。” “贫僧天界院库头,释中圆。正好有空,就给檀越带路。” 老者眼睛一亮,笑着答道:“那就多谢大和尚了。” 中圆和尚在前面带路,边走边介绍道:“我天界院地阔深邃,有三十六堂,还有西阁、钟楼等,既有自然山林之清幽,又有壁画的金碧辉煌。 丘陵环抱,绿树掩映。晨钟暮鼓,庙宇轩昂。环境幽朴,形同世外。 如老先生这般的墨客骚人,多驻其间。或心旷神怡,留连忘返;或吟诗作赋,了悟禅机。 洪武年间,青丘子高季迪曾有诗曰,‘雨过帝城头,香凝佛界幽。果园春乳雀,花殿舞鸣鸠。万履随钟集,千秋入境流。’” 中圆和尚化身为一位金牌导游,带着满满的自豪向老者一行六人介绍道。 老者津津有味地听着,问了一句,“听说天界院还是城南最大的主刹。” 这正好挠中了中圆痒处。 “正是,正是。我天界院统领次大刹有二,城内曰鸡鸣,郭内曰静海;统中刹十二座,清凉、永庆、瓦官、鹫峰、承恩、普缘、吉祥、金陵、嘉善、普惠、弘济、接待十二佛庙,以及二十六座庵堂。” “那就没错了。老夫听说瓦官院僧人慧池奸淫妇人,普缘院僧人逼债打死人,还有其他犯重罪僧人十三人逃入天界院,被你们庇护,应天府居然不敢缉拿。 还听说你院选貌美女子上百人,甚至赎买官私妓女,先度为尼姑,安置在下属的二十六座庵堂里,然后轮流送到天界院,供东西序班首享用。 可有此事?” 嗯,来者不善! 老子今天看走眼了,居然是来砸场子的! 中圆脸色阴沉,狠厉的目光盯着老者,恶声问道:“你是何人?敢来我天界院撒野!” 老者淡淡地说道:“老夫海南海瑞海刚峰!” 中圆和尚红润的脸瞬间惨白,变成一个剥了壳的鸡蛋。 (本章完) 第六十八章 想求善终的徐阶 海瑞海刚峰! 我的老天爷,满江南苦苦追寻的海青天,居然在天界院! 我的佛祖,你怎么不给我一点点暗示呢? 中圆和尚的头晃来晃去,让人担心,这颗剥了壳的鸡蛋千万不要砸到地上,掉到地上就要碎,太可惜了。 身子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倒在地上。 中圆和尚深吸几口气,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天界院上千僧人的生死还在自己手里捏着,千万不能倒下去。 他右手伸到背后,暗地里给一直跟在身后的心腹小沙弥打手势。 快去报信啊! 海瑞抄家来了,叫那些混蛋快些跑,还有那些美艳尼姑也快些送出去,对了,还有那些账簿,那些钱财宝货,全部都要藏起来。 小沙弥是机灵人,马上悄悄离开,刚转墙角,甩开两条小细腿狂奔起来。 好了,只要把证据都送走藏好,你抓不到把柄,还是奈何不了我们! 天界院好歹有太祖皇帝的敕封护法做护身符,万法不沾、水火不侵! 镇静下来的中圆合掌稽首道:“贫僧中圆拜见巡抚海老爷。” 舒友良在旁边说道:“你这和尚倒是见过大世面的,听到我家老爷的名号,还这般镇静。” 中圆耷拉着眼睛说道:“贫僧不做亏心事,何惧海老爷?” 舒友良在旁边忍不住骂道:“你他娘的还真是没皮没脸,不,南京城的城墙都没你的脸皮厚!” 王师丘在一旁骂道:“老子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披着袈裟,念着佛号,却不做人事的混蛋。 要不是我们老爷在这里站着,你这颗卤鸡蛋,老子早就给你锤扁了。” 中圆心里呵呵一笑,更加笃定。 自己的人已经去报信了,等把证据送走藏好,没有了把柄,海青天你能奈我何? 君子可欺以其方! 你是大名鼎鼎的海青天,比一般人还要顾忌这些,不敢胡乱来。 要是其他官员,贫僧还担心他们撕下面皮,破罐子破摔一顿胡来还坏了事。 你是海青天,贫僧反倒不放心了。 海瑞脸色不变,笑着对中圆和尚说道:“你这个和尚,说是要领着老夫到处看看,这还没看完,就想走吗?” 中圆和尚连忙说道:“不敢,不敢,那让贫僧带着海老爷继续观览。这边请,这是本寺的大雄宝殿。” 海瑞在旁边提醒道:“皇上有明诏,佛庙以后只能叫刹、院、堂,不能叫寺。” “贫僧口误,还请海老爷见谅!这是本院的大雄宝殿,海老爷请。” 海瑞提着衣襟,拾着台阶,走到大雄宝殿门前。 大雄宝殿修得十分华丽,下墙、石坛及栏杆,都用汉白玉石砌成,雕镂得非常别致。门框饰有狮子、白象、飞羊等佛教题材的五色琉璃砖。 屋顶镶嵌金银珠宝。 角梁下悬挂一百五十多个风铃,风一吹,叮当的响,清脆又好听,声闻数里。 迈步走进大殿,正中间是一座高十点九米的佛像,宝相庄严,结跏趺坐在莲座上。左手横置左足上,右手屈指作环形捏“说法印”,浑身上下金光闪闪,耀人双眼。 殿中供奉的这尊佛像为释迦牟尼。 左右有近侍迦叶、阿难两大弟子。 大雄宝殿的东西两壁塑有金身十八罗汉像及二十诸天像。分为两层,上层罗汉,下层诸天。 大雄宝殿的北壁,东座为观世音,西座为地藏王。 大雄宝殿两旁还有东西配殿,西为祖师殿,东为伽蓝殿。 海瑞围着台基莲座转了一圈,仰起头,看着金光闪闪的佛像,摇了摇头:“真佛何必用金身!” 张道点头附和道:“是啊,佛祖慈悲,普都众生,难道图的就是上下金身?” 中圆和尚看了他们一眼,“海老爷,佛像不高大,不贴金身,何以显示其威严,何以彰显信徒虔诚。” 海瑞淡淡一笑:“佛祖慈悲,何需威严?佛法无边,何需虔诚? 这广厦数百间的佛庙,老夫看啊,不是给佛修的。佛门万法皆空,空在哪里?空在这连翩佛堂,空在这金光闪闪? 这佛庙,是给你们修的。这佛像,是给你们用的。” 舒友良感受颇深地说道:“老爷说得没错。百姓们把佛祖当成救苦度厄的期盼,你们这些秃驴,却是把佛祖当成敛财享受的工具。” 中圆的圆脸刷地变黑了,真变成一颗卤鸡蛋。 “海老爷,贵仆在大雄宝殿,佛祖像前大放厥词,有辱佛门净地。本寺,嗯,本院乃太祖皇帝敕封护法佛庭,还请海老爷自重。” “有辱佛门净地的是你们,违背太祖祖制的也是你们。匿庇凶犯,包娼纳赌,开典当,放印子钱,你们这些恶僧,让太祖皇帝敕封的佛庭满地污秽。” 中圆和尚的脸更黑了,像卤过头的卤鸡蛋,他察觉到不妙,强撑着说道:“海老爷,无凭无据的话.” 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后院几声枪响,把中圆和尚吓得浑身乱颤。 哪里动枪,出什么事了? 舒友良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说道:“开枪了,哈哈,居然开枪了。看样子南京警卫军是逮到大鱼了。 天界院这一院子的光头鱼,一条都别想跑。” 中圆和尚哆嗦地问道:“海海.海老爷,这是怎么回事?” 海瑞摆了摆手,张道上前去,双手捧着一道密旨,大声念道。 “圣谕,迩来南京一带释刹道观,良莠错出,多有不法,害民颇深,以为顽疾。 谕令都察院右都御史、江苏巡抚海瑞细查严办。以此谕令知之诸司,各以协助,不得拦阻。钦此!” 中圆和尚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 不一会,身穿新式军装的王天华带着亲兵匆匆赶来。 “卑职警卫军南京左卫团统领王天华,参见右都宪海公。” 海瑞问道:“都抓到了?” “回海公的话,卑职叫属下围住了该院,堵住了各门,名单上的和尚一个都没跑掉。此外还查到了尼姑妇人一百一十二人,账簿十九箱,财库六处,金银珠宝和铜钱无数。还有.” 王天华停了一下,海瑞追问道:“还有什么?” “还有鸟枪一百支,刀枪五百把,铠甲二十副” 你们这是在佛祖像前撅着光腚使劲地跳大神啊。 海瑞转过头,看着中圆和尚,“中圆和尚,你是库头,管着天界院的仓库。你给老夫解释解释,贵院为何有兵甲和鸟枪? 难不成这是太祖皇帝给贵院的护法神器?” 中圆和尚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可能,应该,大概是,贫僧也不知道,贫僧只是库头,干着杂活,这等典故,贫僧也不知道。” 舒友良在旁边嘿嘿说道:“你还真敢答,居然把责任往太祖皇帝头上推,孝陵离得近,你就不怕惹恼了太祖皇帝!” 天界院被海青天给抄了! 消息像旋风一般传遍了南京城,无数百姓丢下手里的活,发了疯一般往城南的天界院跑去。 不到一个小时,天界院山门围了一层又一层,数千上万的百姓站着门外,指着山门大声议论着。还有更多的百姓在赶来的路上。 “这天界院,终于有人收拾了!” “老天开眼,皇上终于派海青天来收拾这些恶僧!” 过了一会,警卫军押着一队队的僧人出来,有上百僧人被上了枷锁,用链子锁连在一起,垂头丧气,面如死灰。 这百余僧人刚被押出来,就被围观百姓中的受害人给认出来。 有妇孺老少抱头痛哭:“老天爷啊!你终于开眼了,派海青天来收拾这些混蛋。我的儿啊,你死得好冤好惨啊!” “老三,我的老三啊,你看到了吗?这帮杀千刀的被海青天抓起来了!” 撕心裂肺的哭声中,破鞋子、烂泥巴、土块,纷纷向那些僧人扔去,里面还混有石块,砸得十几个僧人头破血流。 警卫军军士连忙举着盾牌上前去,把他们护住。 海瑞站在天界院前院里,背抄着手,看着层叠巍峨的殿阁。 身后是天界院大门和门外喧闹的声音。 “老爷,不从前门出去?”舒友良轻声问道。 “待会从后门悄悄地走。” 方致远不解地问道:“老爷,南京数万百姓在外面等着,想拜谢你。” “有什么好拜谢的?老夫宁可大明没有海青天这么一号人。” 王师丘和方致远面面相觑,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但愿世间无疾病,宁可架上药生尘。老爷名声越响,大明的冤屈就越多。” 海瑞眯着眼睛,看着阳光下金碧辉煌的天界院殿阁屋顶,喟然叹息道:“什么时候大明不需要我这个青天了,该多好啊。” 海青天出现在南京,还把江南第一丛林天界院给抄了消息,迅速传遍东南。 徐琨收到消息后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跑,一口气冲到书房里。 正在写字的徐阶闻声抬起头,看到满头是汗,气喘吁吁的徐琨,不由眉头一皱。 “老爷,出大事了。” 徐阶低下头继续挥毫泼墨,在宣纸上写他的字。 “出什么事?” “海海黑子现身了。” 徐阶手里的笔一定,丝毫不动,仿佛焊在纸面上了。 “在哪里?” 徐阶的问话里带着一丝颤音。 “在南京,南京,他还查抄了天界院,说是奉密旨查抄的。老爷,他怎么就跑去南京,跑去查抄佛门寺庙去了呢?” “老大呢?” “不知道。” 徐阶脸色变幻了几下,突然扬起右手,把湖州金鼠毫笔,狠狠地摔在桌子上。 蘸满墨水的笔头炸开,墨汁飞溅得宣纸和桌面上到处都是,精致的湘妃竹笔管,啪的裂开。 “废物!”徐阶盯着徐琨厉声骂道。 徐琨吓得腿一软,噗通跪下,“老爷,儿子也不知道老大抽了什么风,赶在我动手前两天就跑去南京天界院躲了起来。 老爷,南京儿子不大熟,天界院又是个显眼的地方,真不好下手。” “现在老大落到海瑞手里,后患无穷啊!” “老爷,海瑞查抄的是天界院,大哥是恰好在那里,这才撞上的。再说了,海瑞神神秘秘潜行了一个多月,突然在南京冒了出来,原来要收拾佛门败类,跟我们无关!” 徐阶颓唐地坐在椅子上,“老夫怎么生了你这么愚钝的人!海瑞潜行了一个多月,江南议论纷纷。 现在突然跳出来,查抄了天界院,你们就真得认为他是奔着整饬江南佛刹道观来的吗?” 徐琨疑惑地问道:“不是吗?隆庆元年海瑞在京师奉诏整饬了京畿的佛刹道观,北方僧道两界为之一净。 大家都说,早晚海瑞要到江南来,他这个黑脸青天,肯定不会漏了江南的佛刹道观。这不,现在真得查起佛道的不是来了。” 徐阶闭着眼睛,实在不想跟他说话。 海瑞这次南下,先是一招瞒天过海,把大家的胃口吊得足足的,然后突然现身查抄了江南第一丛林天界院,属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至少江南的官绅都如徐琨一般,放下心来。 海黑子这次不是冲我们来的。 幼稚,愚钝啊!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这点你都分不清,老夫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去把元冬叫来。” 徐元冬是徐瑛之子,也是徐阶的四孙。 叫这小子干什么! 徐琨还在迟疑,徐阶一声怒吼:“快去!” 徐琨马上爬起来,拔腿就跑。 不一会,徐元冬站在门口,“老爷,孙儿徐元冬唤到。” “进来。”徐阶挥挥手,和声和气地说道。 徐元冬走到跟前,垂手而立。 “这里有封信,你拿着马上动身,去京师找张居正张太岳。” 徐元冬一愣,“老爷,是叫孙儿找内阁总理张公吗?” 徐阶长叹一口气,“找到他后,不管如何,你就留在京师,听他的安排。” 看着徐元冬的脸,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准备上京应试的自己。 匆匆四十年就过去了,自己也到了风烛残年。 “去吧。”徐阶萧索地挥挥手。 徐元冬拿着信,恭敬地退出书房。 徐阶看着空荡的书房,黯然叹息道:“老夫的苦肉计,人家连看都懒得看.无疾而终,严介溪,还是你有福啊!” (本章完) 第六十九章 难道我们看错了? 京师承天门南边到大明门左右两边,是官署集中的地方。 右边以前是锦衣卫和五军都督府。 锦衣卫搬去了此前的太仆寺,就在西苑西安门外。 大明门右边现在是戎政府、五军都督府、宣徽院,以及戎政府直属的参谋局、宣赞局和测绘局。 此前在照明坊的戎政府旧址就给了京营总督衙门。 这个衙门不仅管着京营诸军,还管着顺天府、直隶武备防务,以及直隶近海的海巡营,类似于直隶总督。 但京师五城城防不归它管。 紫禁城归御马监管,皇城归锦衣卫奉宸司管,东西南北中城归翊卫司管,他们三都归御马监太监节制。 御马太监还管着一支直属的,不归京营总督管的勇卫营。 大明门左边是兵、吏、礼、户、工五部,以及鸿胪寺、太医院、翰林院、銮驾库等机构。其中占地最广,足足四分之一面积的是銮驾库。 銮驾库,顾名思义就是放置皇帝、皇后出巡时卤薄仪仗的各种家伙什。 朱翊钧把它挪到了皇城合适的地方,腾出一大片地方来。 太医院搬去了柏林寺,跟京师医院和京师医学院搭伙过日子去了。翰林院、国史馆等机构搬到皇史宬里去了。 再往周边扩建了一部分,于是大明门左边挤下了兵、吏、礼、户、工五部,以及光禄、鸿胪、太仆、太府、太常、司农、都水七寺。 刑部和都察院还有大理寺,这三法司依然在阜财坊那里。 朱翊钧把皇城里太庙后面那一大块地方全部拨给内阁。 内阁总理张居正把那里改造了一番,直属于内阁的条例局、办公厅、国策研究局、总理承宣局等机构逐渐搭建起来。 张居正坐在内阁位置最好,最宽敞的办公室里,心情还不错。 内阁的架子终于搭建起来了,用起来也挺顺手的。 条例局,负责初审六部诸寺的“部议”,在自己批准后上报资政局秘书处和司礼监报备,下发六部诸寺执行。 在张居正看来,类似于内阁的票拟,但比那个权力还要大。 按照流程,只要司礼监没有奉圣意否决,那么审批的部议就成了部令,可下发各司和地方布政司遵行。 条例局也可奉自己和左右议政合议后的意思,制定阁议,上呈资政局秘书处和司礼监报备,只要在规定时日里不被否决,就可形成政令,下发六部诸寺和各布政司执行。 张居正现在是踌躇满志,拿起一叠抄件说道。 “水濂、鉴川、疏庵、金湖,这是皇上御笔拟定的《内阁治政条目草案》,规定了内阁职权。以后要归在《国律》名下,成为正式律法。” 他的盟友潘晟、王崇古、王国光,好友兼亲信方逢时坐在对面。 四人对视一眼,接过抄件细看起来。 开篇第一条写道,内阁在皇帝授权下,行使大明最高行政权,坚决执行圣谕。 后面的条目依次为。 第二条,根据钦定律法,规定行政举措,制定行政规章,发布决定和命令。而决定和命令的区别在于前者是对下级请示的裁定性审批,后者是指导下级官署的强制性指示; 第三条,规定各部诸寺,以及内阁其它下属官署的任务和职责,统一领导各官署的工作,且领导不属于各部诸寺以及其它官署的全国性的行政工作。 第四条,统一领导地方各级行政官署的工作,规定中枢和布政司、府、县各级行政官署的职权的具体划分。 第五条,编制和执行国计民生的发展计划和国家预算. 林林总总,总共十六条。 四人看完朱翊钧亲笔拟定的草案,沉默许久。 “四位,如何?” 潘晟顾盼左右地说道:“此条目文字并不华藻,完全是皇上直白、简单和准确文风。要是让翰林院那些翰林看了,肯定痛心疾首,大呼石麓和太岳等师傅,没有教育好皇上,是大明罪人。” 坐在旁边的王崇古笑了:“但是在我等看来,这草案的条目过于震撼。短短十六条,把内阁的职权以及责任说得直白无误。 听说皇上还御笔拟定了《资政局决策条目》,总理是资政之一,定有过目,不知能给我等看看?” 王国光和方逢时会心地笑了笑。 张居正知道四人都非常谨慎,想着转移话题,暂时还不愿发表意见。 “皇上拟定这些条目,就是给诸臣工商议的,然后删增修改,正式为律法。” 张居正说完又拿出三份抄件,递给四人。 四人接到手一看,名字不是《资政局决策条目》,而是《资政局及朝议会评议决策条目》。 朝议? 第一页第一条居然是资政局在皇帝指导下,召开和主持朝议。 四人“虎躯一震”,居然提到朝议了! 皇上居然还记得有朝议,实在难得啊。 朝议是指皇帝召集朝臣公议重大事宜,太祖皇帝就开始的一种群臣议政方式,分廷议和集议。 廷议就是早朝时文武百官在皇极门或皇极殿前公开评议,提出解决方案。 集议是召集一定范围的官员,比如九卿会议、尚书会议等,关门评议,提出方案。 但大部分官员,尤其是清流只认廷议,不认集议。 因为他们特别热爱那份参与感。 廷议他们能够参与,集议就不一定。 没我参加的朝议,不完整,不是朝议! 但不管是廷议还是集议,最后的决定权还在皇帝手里 但是从正德皇帝后,朝议就变得很不正常。 武宗皇帝不是在豹房玩乐,就是去宣府大同嫖妓玩打仗游戏,政务全甩给司礼监和内阁。不要说朝议,连正常的朝会都没有几次。 嘉靖朝时,世宗皇帝早年还勤政,朝议经常有,大礼仪就是在朝议上展开的。 中后期就几乎没有了,只是小范围的集议,在大部分朝臣京官看来,属于不正常的乱政。 到了隆庆朝,太子秉政,十分勤政,但由于身份限定,无法举行天子才能有的早朝,改为在西苑太极殿朝议。 半廷议半集议。 太极殿朝议让许多大臣犯了难。 这是廷议还是集议? 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朝议手段跟诸位先皇大不相同。 每次朝议,他会让司礼监先确定太极殿朝议的议题和议程,都是六部诸寺以及地方急需解决的大问题。 一二三四五六七,条款清晰,朝议前两三天就发给内阁和各有司,大家做好准备。同时司礼监会通知参加太极殿朝议的人员,内阁、六部尚书侍郎、诸寺正卿少卿,都察院左右御史,还有六部诸寺相关各司。 涉及地方的,有地方代表,还包括新近在该地任职过的京官。 凡是跟议题相关的重要人员,基本上都会被召集到太极殿。 有时候人员太多,相关人员就在南华门值房里候着,议程到了再带进去。 朝议上皇上会详细询问相关人员,把该问题的来龙去脉问得清清楚楚,然后大家再各自提出意见 有时候议着议着就争吵起来,只要不拔拳相向,或者问候对方亲人,一般都不会有问题。 朝议一般由经验老道的首辅,先是徐阶,后是李春芳主持控场,不至于失控。 有时候太子会亲自下场,给争论不休的话题一锤定音,把大家的议论收回到议题上来。 皇上即位后,恢复了每月两次的朔望早朝。 随着二月初一的事件发生,皇上干脆规定,每月两次的朔望早朝,改为黎明时分开始。 以前的早朝太早了,天都还没亮,黑灯瞎火的,感觉满朝君臣像是去集体偷鸡。 点灯点蜡烛? 你这知道这些油灯蜡烛多贵吗? 你开一次早朝,要耗费多少民脂民膏? 败家子! 大明王朝,行的就是光明正大之事,就在黎明时分,大明皇帝在朝阳初升时,举行早朝。 早朝时间推迟了,但朝会时间要缩短。 皇上规定,文武百官朝拜皇帝后,朝会只进行以下几件事。 一是接见外藩使节,接受外藩国书。 二是宣布开战和停战、封爵授勋、公布新历法和新律法、任命从三品高级文武官员等重要事宜。 三是各省三司正使、巡抚、总督,以及驻外宣慰使、经略使、观国政使等文武官员,赴任前正式辞陛。 有简旨着立即赴任者不在此列。 四是皇上特旨在早朝上进行朝议的其它事宜。 除此之外,其余军国大事在朝议上评议决定。 王崇古捋着胡须说道:“皇上迟迟未定朝议章程,有时还援太极殿旧例。朝中许多人坐立难安啊。 老夫记得王凤洲上了一份奏章,有写到。 ‘窃惟我祖宗功德莫盛于太祖高皇帝,德莫盛于孝宗敬皇帝。孝宗皇帝简素恬穆,后宫无偏私声艳之宠。 节俭敦谨御极十八年,贡献裁损殆尽,行辛稀简,昧爽视朝,退御经筵,咨询治道以故圣聪日启、万几益练。’” 方逢时嘴巴撇了撇,没有出声。 王国光眉头一皱,“凤洲老夫子还是老调重弹啊。孝宗皇帝行辛稀简,昧爽视朝,退御经筵,咨询治道。呵呵,在他们眼里,孝宗皇帝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仁君。 可是而今的大明,不需要无为而治的仁君,需要的是革旧鼎新的雄主明君。” 跑题了! 张居正轻轻咳嗽一声,“四位,请继续看皇上拟定的《资政局及朝议会评议决策条目》,下面就是相关朝议之事。” 潘晟四人低头继续看。 第二条是资政局研究和决定提请朝议的议题和议程。 第三条是资政局讨论关乎大明全局的军国大事,并作出初步决策。 第四条在紧急情况下,如来不及召集朝议大会时,资政局讨论和决定本应朝议大会评议和决定之事,及时提交朝议大会以予确认。 第五条资政局按《国律》、上谕和相关流程推荐、提名和任免文武官员,以及审定都察院、中军都督府给予文武官员的惩戒处罚。 人事即政治。 提到重要的官员任命流程了。 哗哗,室内响起潘晟四人翻页的声音。 他们快速翻到后面,找到推荐、提名和任免文武官员的流程。 以文官为例。 任免官吏分推荐、提名和任免。 正九品以下官吏,不需要以上三个流程,直接招录和任命就是。 正七品以下官吏的推荐、提名和任免,全部下放给各省布政司和六部诸寺,但需要报备给吏部。 中枢和地方各衙门根据光禄寺核准的官吏编制,一个萝卜一个坑,需要增补编制,按照流程上报,光禄寺最后核准。 考试的终点是编制! 编制非常重要,没有编制,户部不会给你放俸禄和津贴的。 从六品以上官吏,由各布政司、各部诸寺铨政厅推荐,由吏部初步审查资格,通过后正式提名。 一般推荐和提名人选比缺额多一到两人。 吏部尚书主持召开部务会议,评议被提名人选,最后决定任命人选。 以部议形式上报内阁和司礼监,没有被否决即可任命。 从五品以上官员,由吏部推荐、初审和提名,内阁总理主持召开内阁会议,评议提名人选,最后决定人选。 报备司礼监,没有被否决即可让吏部任命。 从二品以上官员,内阁总理主持召开内阁会议,推荐和提名人选,报资政局,提请朝议。 一般情况下,正从三品官员由资政局合议,呈请皇帝御准,即可决定。 从二品以上官员需经过朝议大会评议决定人选,呈请皇帝御准,即可正式任命。 免职流程差不多,各级提请免职,或者都察院通过弹劾案,按照类似的流程通过免职。 这只是行政系统的官吏任免流程,武官和御史司法官归戎政府和都察院管,是另外一套,类似又有所不同。 但最后高级文官和将领的任免,全部归到资政局和朝议大会上。 如此说来,资政、内阁总理和左右议政、尚书和正卿、地方巡抚;总戎政和五军都督;御史中丞和左右都御史、大理正卿,都需要朝议大会评议决定。 那朝议大会的权柄非同一般。 皇上这么精明又爱揽权的人,居然舍得放权了? 四人面面相觑。 我们是不是看错了? (本章完) 第七十章 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 张居正把潘晟四人的神情看在眼里,心里冷笑几声。 想瞎了你们的心! 皇上才十六岁,又没老糊涂,怎么可能留下这么大的漏洞让你们钻。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四位,请继续看。” 哦,后面还有细则。 潘晟、王崇古、王国光、方逢时连忙低头,继续翻看。 后面是对朝议大会的规定。 皇上对朝议大会定义为: 按照《国律》规定,评议和决定大明关乎全局的重大军国事宜。 评议和审查内阁、戎政府、都察院和宣徽院年度预决算。 对内阁、都察院、戎政府提请的从二品或上将军以上文武官员的任免进行评议和决定 评议和决定简旨指定和资政局提请的其它军国大事. 朝议大会评议之决定,内阁、戎政府、都察院、宣徽院等坚决遵循无误。 必要时,律政院需根据定策修改律法。 既然朝议大会如此神圣,如此重要,就不能让阿猫阿狗随意参加。 在文中,四人看到备注小字,是皇上添注的注释。 在这些注释文字里,皇上痛斥了此前的朝议里,务虚之风盛行,不究问题根源,只责道德品行;党同伐异,肆意攻讦.诸多种种,结果当议不议,当决不决。 原本是评议和解决问题的朝议,凭空制造出更多的问题。 故而在朝议大会规章里,皇上规定,只有被授予朝议大夫之人,才有资格参加朝议,进行军国大事评议和决定。 皇上还规定了评议流程,初议时一人一分钟,举手发言 决定时举手投票,少数服从多数,赞同的人数超过一半即可通过。 然后皇上有最后的否决权. 皇上,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啊! 潘晟四人面面相觑,我们没有眼花看错,皇上还是那位皇上,只是他现在的手段更上一层楼。 你们不是要朝议公推吗? 朕给你们。 但是! 这朝议公推,必须在朕的控制之中。 现在关键是怎么才能成为朝议大夫? 这个不会也要公推吧? 四人继续往下看,发现皇上在条目里写到,因为是开先例,也不知道如何产生朝议大夫,暂定为皇上直接委任。 暂定这个词用得妙啊! 暂,可长可短,什么时候皇上说了算了。 但是又给你留下念想,总是个暂字,会有改变的时候。 那到底什么时候? 时机成熟,皇上发话了就是时候。 不过皇上并没有完全糊弄人,他详细规定了朝议大夫的条件。 首先必须是从四品官阶以上官员。 能理解,以前朝议里喷得最凶、跳得最高的就是七品给事中和监察御史,这些科道官员多半是新中的进士,胸怀壮志,迫切想发出自己的声音。 更有甚者想踩着别人的脑袋上位的。 熬到了从四品官阶,多半都在宦海里浮沉,被官场现实毒打过,不再那么冲动,做事比较稳重。 其次皇上规定,朝议大夫按部门分配,六部每部三位,诸寺每寺两位,都察院八位,律政院和宣徽院各三位。 戎政府合计二十六位. 暂定朝议大夫名额总数为八十位。 皇上还体贴地提出,朝议时,朝议大夫可能外派、生病等各种原因,无法参加朝议。因此规定参加朝议大会的朝议大夫,必须超过被委任的朝议大夫总数的五分之三。 看完后,潘晟、王崇古、王国光和方逢时四人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王国光开口说道:“皇上是步步为营,到现在我们才明白当初皇上分设资政局和内阁的用意。” 潘晟点点头:“文武分制,内阁为政相,戎政府为戎相,资政局和朝议会是套在他们头上的辔头。 以前我们以为是四驾马车,其实都错了了,皇上一直都是文武分制,其余的都是拉住它俩的辔头。” 王崇古缓缓说道:“水濂公,学生倒认为是三驾马车。” “三驾马车?” “御史中丞赵公入资政局,大理寺和按察使司划归都察院管辖。 现在中枢是内阁独大,戎政府和都察院左右钳制。地方上,布政司归内阁,按察使司归都察院,兵备使司归戎政府。 从中枢到地方,就是三驾马车。只是内阁和布政司,跑在前面,是头马。” 王崇古的让众人点头,一直默然不语的张居正也缓缓点了点头,认可这个说法。 “皇上先是收了权,然后分权。老夫说得分权是把中枢地方的权柄细分详尽,职责清晰。分好了权,再放权。” 张居正说道,“皇上用心良苦,一番设计下来,内阁、戎政府、都察院,就连地方三司,都觉得自己的权柄加重。 只不过把三张一百圆面额的汇票,换成了三十张十圆面额的汇票,再分给大家,看上去每人十张,手里汇票数目都多了。 可实际呢?” 王国光呵呵一笑,“钱的总数其实是一样的。但大家偏偏都很高兴,都觉得自己大赚了一笔。 皇上的手段,高明啊!” 刚才低着头说话的方逢时突然抬起头,说道:“太岳公、水濂公、鉴川公、疏庵公,以后朝议大夫是关键之关键。谁笼络的朝议大夫多,在朝议中会占极大优势。” 张居正、潘晟、王崇古、王国光都转头看着他。 是啊,朝议大会可以决定重大国策,引导大明朝政走向,更可以决定内阁、戎政府、都察院主官人选。 王国光性子直,忍不住说道:“当年世宗皇帝以大礼仪为契机,肃正朝纲;想不到皇上现在以朝议大夫为纲目,整饬朝纲。” 张居正摇了摇头,“疏庵兄,没有那么简单。按照皇上此前的说法,他这是朝议搭台,让朝中的文武百官上台唱戏,各显神通。 他在戏台旁边给我们敲锣打鼓。鼓点敲得急,我们就唱得快。鼓点敲得慢,我们就唱得慢。” 方逢时附和道:“皇上要是觉得台上戏唱得不好,他可以悄悄把朝议大夫换掉几个,四两拨千斤,台上的戏文不知不觉中就换了个新唱法。” 王崇古摇了摇头,“皇上确实尽得世宗皇帝的真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些前所未有有的定制,皇上是怎么想出来的。 太岳公,你当皇上的老师,知道原委吗?”????“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张居正摇了摇头。 “前两日老夫去西苑,向皇上禀告,说准备就考成法一事,内阁准备一个考成法督办组。 你们猜皇上怎么说?” “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张师傅,你这个名字不响亮,镇不住人啊,朕给你取个名字。我说好啊,皇上赐名,臣感激不尽。 果然,皇上赐下一个十分响亮,一听就威风八面的名字。” 众人越发好奇了,催促着:“太岳公,皇上到底赐下什么名字?” “大明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 潘晟四人愣住了。 这名字真是又高又硬啊! 潘晟分解道:“中央,中枢之意,好理解。指导,指道以明之,有指示教导之意。一个词就点出它的职责。 委员,委派之专员。委员会,有意思。 且字数这么多,一口气念下来确实给人一种了不起的感觉。 大明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呵呵,有意思。” 王崇古在旁边笑着说道:“皇上喜欢发明新词,世宗皇帝喜欢定新制,果然是祖孙俩啊。 太岳公,你这个钦定的大明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怎么个章法?” 张居正脸上浮现出苦笑之色、 “本官指导别人之前,先受了皇上的指导。 皇上指导我,叫我自任委员会主任委员,任命方金湖、张凤磐为副主任,任命吕和卿、曾三省等五人为委员,曾三省兼委员会长史” 潘晟四人听得啼笑皆非。 皇上真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啊! 张居正继续说道:“皇上说这个指导委员会是组织、指导、管理和协调内阁六部诸寺,各布政司的考成工作。 检查了解中枢和地方各部门执行考成法的情况,根据检查情况向内阁提出各部门执行报告,提请奖惩。 研究执行考成法时出现的各种情况,及时向内阁、资政局和司礼监反馈,以便做出合适的调整。 委员会长史领导委员会办公室,负责委员会日常工作,文字往来.” 潘晟四人听得目瞪口呆。 这是皇上指导的详情? 他们清楚,肯定不是张居正在为自己的学生粉饰,因为张居正,包括在座的所有人都说不出这样的字词来。 它听上去很新颖,但是作为官场老手,在座的各个都听得懂,一下子就明白意思,然后感叹,这用字真他娘的精准啊。 皇上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身在西苑的朱翊钧要是知道众人的想法,肯定会说道,你真当我十几年的资深公务员,是白资深的? 张居正说完后,捋着胡须说道:“皇上的指导,还不止如此。 皇上指导老夫叫指导委员会与太常寺配合,最好请太常卿蔡华秋到指导委员会兼任副主任委员一职。 皇上说,全面推行考成法,首先要做动员。” “动员?什么动员?” “就是开会! 合适的时候,以指导委员会的分级召开会议。蔡太常在开会方面,是相当有经验。 先召开右侍郎和右少卿以上官员开会。接着召开各司郎中、副郎中官员开会。再往下就是召开员外郎、主事开会。 然后督促各部各寺分别召开各自的考法执行动员大会,指导委员会委员轮流去出席,一是当场讲话动员,二是督查” 听到这里,潘晟忍不住说道:“如此层层开会完后,自然会形成一种势,泰山压顶之势。再愚钝的人都知道各部诸寺执行考成法,是势在必行,不敢心存侥幸。 如此一来,上下真得如皇上所言的,被动员起来。” 张居正点点头:“对,其实就是重复重复再重复,不停地在六部诸寺官员耳朵里念叨,自然而然,这些官吏就知道其中利害了。 皇上指导老夫,说其次要公平公正下的奖罚分明。 做得好的狠狠奖,大张旗鼓地奖;做得不好的狠狠罚,也要大张旗鼓地罚。 皇上的新法听上去很有章法,条理清楚,老夫要遵行,看看效果。” 潘晟四人互视一眼,知道考成法从隆庆三年下半年开始,到现在推行了近十个月,成效只能说不温不火。 张居正下狠手罢黜了近千名大小官吏,只是让中枢上下为之一凛,离顺利推行还差段距离。 众人能理解,考成法是要扭转数万大小京官们,上百年养成的陋习,谈何容易。 但是张居正心急啊,他必须要取得成绩,才能让自己的内阁总理之位,坐得服众。 这时,有书吏在门口禀告:“元辅,吏部吕侍郎前来禀告,说他准备好了,等着元辅和方尚书。” “知道了,老夫马上出去。” 潘晟好奇地问道:“太岳公,何事?” “大明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今天第一次视察,老夫、方金湖,还有吕和卿。”张居正拱手说道,“诸位,今天就议到这里。” 众人散去,潘晟拉着王崇古和王国光去一趟都察院,有事找赵贞吉。 坐在马车上,王国光坐立不安,被王崇古看出来了。 “疏庵,怎么了?” “鉴川公,我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事啊。” 坐在对面的潘晟呵呵一笑,“疏庵,该不会是去拜见赵中丞,你心里发虚吧。” 王国光摇了摇头:“我行得正坐得端,发什么虚。我只是心里慌得很,觉得要出事,可是又不知道哪里出事,会出什么事。 唉,苦恼啊!” (本章完) 第七十一章 张居正微访户部 王国光预感没错! 张居正、方逢时和吕调阳各换上一身鸂鶒补子的青袍常服,扮做普通的七品官员,悄悄前往户部。 “户部事务最繁,最应推行考成法,偏偏积弊最深,推动考成法阻碍最大。是内阁六部里最硬的核桃,今天我们三人去户部亲自看看,就是要砸一砸这个核桃。” 坐在马车上,张居正沉声说道。 吕调阳迟疑地问道:“元辅,我们突然去户部检查,王疏庵会不会生气?” 方逢时看了他一眼,“疏庵在户部这些日子,殚精竭力,呕心沥血,做了不少政绩。只是户部积弊太深,尤其是高新郑执掌户部三年,大肆任用己党之人,高党遍及户部上下。 高公突然病逝,这些人惶然不安之下,抱团自保,暗地里对疏庵治部阳奉阴违,多加羁绊。 户部其余的人则坐视旁观,暗中推波助澜。户部这潭水,暗潮涌动。 元辅带我们去,实际上是给疏庵助力去的,告诉户部上下,内阁总理和上下都在鼎力支持王尚书。” 原来是这样。 吕调阳转头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笑了笑,捋着胡须说道:“这次我们第一次正式以大明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的名义,检查户部考成工作,一定要立威,给予他们足够的威慑!” 方逢时笑着说道:“微服私访,元辅,我们这次算是微服私访吧。” “户部上下都是官油子,瞒上欺下很有一套。必须要微服私访,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才能看到他们的真实面目。 看清楚了,我们才好应对。” 马车很快来到大明门左边。 这里是六部诸寺“机关大院”,一堵高墙围着,分东西南北四正门,还有六个侧门,每个门都有警巡兵值勤,仅仅维持秩序而已,出入不管。 六部诸寺各有自己的院子,院正门挂着各自的招牌,门口也有警卫军值勤。进入各部诸寺大院需要登记和亮腰牌。 张居正带着方逢时、吕调阳,以及内阁长史张学颜,还有扮成随从的四位护卫,装模作样地做了登记,亮出货真价实的腰牌,装作是来户部办事的太仆寺官员。 来户部办事的官吏很多,没法子,人家是财神,俸禄津贴都在人家手里捏着。 进了院子里,里面人来人往,绿袍、青袍、朱袍,各色人等都有。 “张翁,我们打个赌。”方逢时突然兴致大发地说道。 张居正含笑地问道:“金湖,打什么赌?” “张翁,我们就赌这户部大院里,步履匆忙的是来办事的官吏。不慌不忙,闲庭信步的是本部的官吏。” 张居正哈哈一笑,“老夫才不跟你赌,这显而易见之事,跟你赌什么?” 张学颜在一旁附和道:“张翁说得没错,这确实显而易见。” 吕调阳也明白过来,“是啊,来办事的心思慌张,肯定是步履匆忙。只是户部官吏,这么繁剧政务,还不慌不忙,真就说不过。” 张居正不动声色道:“所以我们才要先来这里。 户部是六部积弊最深的衙门。 里面全是多年的老油子。疏庵不在,各个都跟放了羊,逍遥自在。 不行,这种风气不扭转过来,疏庵就算是累死在户部,也与事无济。” 张学颜说道:“太府、太仆、太常、光禄、鸿胪、司农、都水七寺,风气最正,尤其是太府、太常、太仆三寺。 当初疏庵执掌太府寺,几乎等于是从无到有,重建了一个新的太府寺。 现在移执户部,却是双脚陷进了泥潭里,步步难行。” 张居正说道:“万事开头难。户部是六部最难啃的硬骨头,我请疏庵执掌户部,就是看中了他的能力。 他入驻户部已经半年,借着考成法重塑新户部,现在到了关键时刻,我们要给你加把劲,烧把火。” 四人边说边走,沿着抄廊走到了中院。 吕调阳少有来过户部,好奇地问道:“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二十二省清吏司?” 张学颜笑着说道:“对,以前是十三清吏司,后来增设为二十二个清吏司,分掌各省之户口、钱粮之事。每司下分民、度支、金和仓四科。” “心斋,我对户部不熟,还请继续指点。” “豫所客气了。 清吏司是户部最要紧的有司,分设的民科分掌各省人口田地和物产等登记。 度支科分掌各省夏税秋粮征收以及官吏俸禄计算;金科分掌各省互市、市舶、渔、茶等课税;仓科分掌各省粮食运输和储藏。” 张学颜从知县做起,一直做到山西参议,而后入户部任右侍郎。高拱掌户部,倚重心腹户部左侍郎徐养正。 只是徐养正能力有限,真正维持户部正常运作的是张学颜。 但他跟同科王一鹗的关系不错,不屑投靠高拱,所以暗地里遭到高拱打压。可有本事的人总会破囊而出,张居正还是注意到他。 在组建内阁时,提携他出任内阁长史,掌内阁办公厅。 张学颜把户部的事如数家珍一般说出来,不仅吕调阳听得入神,张居正和方逢时也听得津津有味。 “户部还有个宝钞提举司,国朝初年专司印制宝钞。只是宝钞已经一文不值,这处衙门成了养闲人的地方。????有司务厅,负责催促督察、稽核、勾销和官署文书。 还有照磨所,负责户部文字往来和卷宗管理。 此外就是一堆的司库大使。 存钱钞的广惠库,存硫磺硝石的广积库,存纻丝纱罗绸缎的广盈库,存官府罚没财物的赃罚库,大名鼎鼎的甲乙丙丁戊五库,存缎匹金银宝玉的承运库。 几经变迁,到了宣德十年,各司职权基本上定了下来。 宗室勋贵和文武百官的俸禄由陕西清吏司兼管,全国盐税由山东司兼管,关税由贵州司兼管,漕运及临清、等地仓库由云南司兼管,御马象房等仓库由广西司兼管。” 张居正摇了摇头:“职责不清,混乱不堪。所以老夫在疏庵上任户部之前,切切交代他,一定要改户部各司编制,清晰职责,给新官制做个榜样。 疏庵也是雷厉风行,很快拟定了户部新编制方案。不仅老夫重视,皇上也重视。 皇上为太子时,多次督促高肃卿改户部编制,行预算制,可惜被高公用各种借口推诿拖延。 皇上多次召见老夫和疏庵,君臣对谈,终于确定了户部新编制。心斋还记得吗?” 张学颜笑了笑,“此事有过学生的手,自然记得。 户部新设条例局、铨政局、办公厅,民政、预算、稽核、国库四司,以及盐政总局、税政总局。 条例局掌拟定户部相关规章草案,研究财税国策;铨政局负责户部官吏内部举荐提名和考成,以及人员培训;办公厅负责户部日常运作,文字往来、卷宗管理。 民政司管各省人口户籍和田地、山林、渔牧以及矿产登记,以及物产交易契约管理。 预算司负责编写年度财税规划,编制年度户部预决算草案和预算调整方案,审核中枢各部门和各省布政司年度预决算方案。 稽核司稽核中枢各部门和各省预决算,审计各部门和各省年度账目。 国库司负责收赋税入国库,以及支出钱粮,管理各地粮仓和户部在四大银行国库账户。 盐政总局除了盐政,还管着茶、糖、酒的专卖牌照发放和管理;税政总局负责征收关税、商贸税以及工厂增值税。” 张居正补充道:“疏庵原本还要设立一个税则局,专司制定税种,以及调整税率。 被皇上按住了,说此事事关重大,不是户部能搞得定,叫先把财税新制度尽快建立起来,等户部焕然一新了,再牵头成立关税税则委员会,需要一位右议政领衔主持。” 方逢时摇了摇头:“改动确实很大,算得上脱胎换骨了。 户部本来就是事最繁剧,在处理好政务同时,还要完成这样的编制改革,真得难为了疏庵。” 张居正捋着胡须说道:“老夫正是知道疏庵善治繁剧,这才提请皇上,移掌户部。” 四人边走边聊,显得有些闲散,根本不像是来办事的人。过往的人有的看了他们几眼,还以为是户部那个部门的官吏,出来散步。 “我的大老爷,我们隆庆三年的年帐,你们稽核了半年,我们在京师足足等了半年,眼下万历元年都要过去了,我们隆庆三年的年账还没稽核完,这可怎么办?” 前面传来声音,四人举目一看,有两位绿袍官吏站在一处办公室门口,拱手作揖苦苦哀求道。 一位绿袍小吏端着一杯茶,慢条斯理地说道:“没办法,我们稽核司忙啊。 以前二十二省年账,二十二个清吏司稽核,还忙得半死。现在全要我们稽核司稽核,还要跟预算司对账决算账目,怎么忙得过来? 等着吧。” “上官老爷,我们贵州布政司,事最少,账目最简单,却被拖到最后,实在说不过吧。” “有什么说不过的?以前二十二本账簿二十二个衙门,现在二十二本账簿一个衙门,不都能说得过去了。 你这事,有什么说不过的。” 稽核司的小吏说完,转头跟同僚打招呼,“老瓦头,今儿晚上去哪里喝酒去?” “嘿,林有才,你小子趁着王部堂不在,又开始偷懒了。” “玛德,现在老子一个人要干几个人的活,俸禄又不见涨。老子那么拼命个几把毛啊!” “你这小子全是屁话,你现在能多多少活吗?小心点,听说张首相盯考成法盯得紧,你如此懈怠,去年的年账都过去半年了还未稽核,抓到了铁定是典型。 小心点。” “老子小心个几儿眼!户部典型多了去,不缺老子这一个。说吧,晚上去哪里喝酒,顺便打两圈马吊。” “好啊,好啊,一说到马吊老子就手痒了。我去打听下,要是王部堂今天不回来,我们早点溜。” 那两位贵州布政司的绿袍小吏跟在林有才后面,陪着笑脸说着好话。 林有才头也不转地跟同僚说话,完全把两人当空气。 吕调阳摇了摇头:“隆庆三年的年账这时都没稽核,这稽核司的人,也太懈怠了。” 张居正气得脸色微青。 “原来是贵州布政司,难怪他们被刁难。”方逢时摇了摇头。 吕调阳转过头来好奇地问道:“难道还有什么说法吗?” (本章完) 第七十二章 张居正来了也不好使! 方逢时答道:“是有说法。” “还请金湖兄解惑。” “客气了。来户部稽核每年的年账,是各布政司一年最重要的事。布政司会派专职小吏带着账簿赴京。 布政使、左右参议、督粮厅参政因为关乎政绩考课,都会使劲,让该省年账在户部顺利核销。 于是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东南各省富庶,赋税最重,年账最繁,却是最容易核销的。” “为何?” “因为东南各省在朝堂上做官的人多,做高官的也多。布政使、左右参议请地方名士缙绅修书一份,拜托某官看在乡情帮忙说说话。 高官受托不过,出面跟户部打声招呼,以前的清吏司,现在的稽核司,谁敢不长眼啊? 朝中有人好做官,朝中有人也好办事。” 吕调阳明白了,“贵州布政司人才不盛,在朝堂做官的人不多,请托都不知道怎么请。 且贵州山高水远,被点为布政使、按察使宁可告病也不愿赴任,缺员好几年了,或是云南布政司代管,或是参议署理,说话没有分量。” “正如豫所所言。 户部小吏,位卑却权重。个个鼻孔朝天,但眼睛十分滑溜。欺软怕硬,知道什么人好欺负,就使劲地踩,方显他手握权柄。知道谁不好惹,事情办得十分麻利。” 张居正在旁边叹息道:“大明国事,就是在这层层官吏的推诿懈怠中,变得不可收拾。以前大明朝堂是上荒下怠,一起摆烂。现在皇上奋起革新,首先要改变的就是这层层懈怠。 懈怠成风,再好的国策,也难以执行。就算执行到最后,被他们上下齐手,最后也是良政变成了恶政。 所以我们要行考成法。正如皇上所言,考成法,是对大明官吏上下,进行一场运动。” “反对官僚作风、反对懈怠懒政、反对空谈务虚。以考成法为契机,统一思想,端正态度,纠正大明官吏多年积累的不良思想和作风,培养公忠体国、恪守职责、勤勉实干的新官风。” 皇上给我们的惊喜,真的就像是剥洋葱,剥开一层又有一层,每一层都会给我们带来新的惊喜。 方逢时沉吟道:“看来我等还是想简单了。 皇上想做的,不止是世宗皇帝大礼仪和嘉靖新政。他要做的是如太祖皇帝那样,建立新的国律和祖制。” 吕调阳满脸惊骇。 可是转念一想,方逢时说得很有道理。 听听这些极具冲击力的新名词,新说法,偏偏又切中要害。 这些可是新的治国理念啊,相当于把太祖皇帝搭建的这艘大船,脱胎换骨一遍,再转了一个大弯。 更让他们想不到的,皇上不仅能提出新的治国理念,对于如何实行胸有成竹,又极有耐心,一步一步,走得非常沉稳。 方逢时和吕调阳忍不住看向张居正。 太岳公,当初你入西苑,做还是裕王世子的皇上的老师,当时无意间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态,我们终于能理解了。 皇上胸中自有乾坤,他还要把胸中的乾坤,用开天辟地的方式在大明推行和实现。 换做我们,也定会一样惊慌失措。 张居正看着两人的眼神,轻轻叹了一口气。 终于知道老夫的苦衷了吧。 方逢时问道:“张翁,皇上的这个运动,什么时候开始?” 张居正答道:“此事皇上还在筹备中,正在陆续跟我们这些臣工吹吹风。 还要等考成法告一段落,皇上看看效果,再行决断。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张居正指了指前面那两位贵州布政司的苦逼小吏。 “两位,我们大明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在户部的检查工作,就从这贵州布政司隆庆三年年账事宜开始。” 方逢时和吕调阳点点头,“好,听张翁的安排。” 吕调阳上前去,越过那两个贵州小吏,对那个户部稽核司小吏,林有才说道:“你们户部做事,就是如此章法吗?” 正跟同僚聊得口水直飞的林有才,闻声转过头来,有点惊讶地打量了吕调阳身上的青袍和胸前补子,又看了看明显是一伙的张居正和方逢时,目光在他们的青袍和补子上落了几下,裂开嘴,露出讥笑。 “你们哪个衙门的,闲得无事,到我们稽核司管起闲事来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们拿着朝廷的俸禄,却是懈怠懒政,玩忽职守。好好一本年账,被你们托了半年,贵州布政司那么多政事,全被你们耽误了。”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 隆庆三年的年账没有在户部销核,贵州布政司做什么都是畏手畏脚,这也不敢做,那也不敢做,干脆躺平算求。 布政司是一省民政之首,它一躺平,下面府县就跟着一起歇火。 布政司毕竟不是亲民衙门,下面的县衙跟着歇火,那就麻烦大了。 地方发生天灾人祸,没人管;村寨之间争田争水械斗,没人管;道路有山贼剪径,商旅禁绝,百姓买不到食盐和棉布,没人管. 什么都没人管,等于官府停摆了,久而久之,贵州百姓们就离心离德。 你们啥子都不管,老子还要你干球? 熟悉地方政务的官吏都知道这样下去的危害,张居正、方逢时、吕调阳心里憋着一团火。 可稽核司八品经历林有才却一点都在乎,他只在乎的是自己被莫名其妙跑来的外衙小吏打了脸。 贵州全反了关老子球事? 有老子的脸面重要吗? 林有才扬起下巴、抱着膀子、斜着眼睛,鼻子喷着冷气。 “看你们三位,年纪都不小了,四五十岁了吧,年过半百,才换得这么一身七品青袍,怎么还没一点长进啊。 还到处没事招惹是非啊!我们户部稽核司该怎么做,管你们什么事!哪里的篱笆没扎紧,跑出来你们三位? 是不是青袍穿久了,把卵子都撑大了,觉得自己能耐了是吗?” 吕调阳狠狠地说道:“你这胥吏,不勤于公事,却在这里闲散嬉戏。朝廷考成法三令五申,张相更是谆谆告诫,你这是当耳边风。” 林有才也恼了,“考成法,靠你姥姥!张居正那么有本事,他怎么不去烤面饼啊!考成法,考他个鸡儿乌鲁吹!” 周围围了一圈的人,有户部的官吏,有来户部办事的官吏,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林有才更加来劲,这里是老子的主场! 他指着吕调阳、方逢时、张居正三人说道:“你们看啊,来了三个老不羞的,年过半百才换上一身七品青袍,却跑来这里嘚瑟。 口口声声考成法,考你妈啊!开口闭口张相,张相是你爹啊。告诉你们,不要在老子面前提考成法,一提就来气,老子这暴脾气,张居正来了也不好使!” “林有才,你个球势!” 一声爆喝从人群里传了出来,林有才吓得一哆嗦,冷汗直冒,浑身发颤。 玩球,怎么王部堂回来了。 王国光在户部雷厉风行,做了不少实事,惩戒了不少人,下面的奸猾官吏说着不怕,但心里是真怕。 人家好歹也是六部尚书,二品大员,弄死你跟弄死个小鸡崽似的。 王国光怒气冲冲地大踏步走出来。 他还没到都察院就醒悟过来。 大明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下去检查工作,第一个要去的就是户部。 没法子,户部在六部里职责最重大、事务最繁剧,出的麻烦事也最多,考成法遇到的阻力也最大,最合适的典型。 张叔大也学坏了,居然跟老子玩瞒天过海! 难怪潘晟没事非要拉老子来都察院,在给张叔大打掩护啊! 王国光立即把潘晟和王崇古赶下马车,吩咐马车立即转去户部,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王国光上前几步,狠狠瞪了林有才一眼,上前拱手长揖,“户部尚书王国光,拜见内阁总理张相。” 院子轰的一声,就跟上千只麻雀同时起飞一般。 林有才更是吓得眼冒金星,几乎昏厥。 张居正施施然走到林有才跟前,问道:“你刚才说,张居正来了也不好使。现在张某在此,你有什么说法吗?” 林有才浑身打颤,牙齿发抖,哒哒哒,就跟一台打字机一样,可是半天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张居正看了他一会,冷然说道:“考成法乃皇上澄清朝纲,严肃吏治,责令本相实行的严法。 诸位,知道什么是严法吗?” 院子里围了数百人,大部分是户部的,少部分是来户部办事的官吏。 “想必你们不知道。本相罢黜了近千官吏,你们无动于衷,反正京师有数万官吏,王法大棒打下来,不一定打到你。 好,现在本相要告诉你们。从今日起,本相要跟你们动真格的!王国光!” “下官在!” 王国光连忙上前,看到张居正盯着自己,突然眨了眨眼睛。他猛地意识到什么,马上低下头。 “奉上谕,内阁成立大明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专司指导内阁六部诸寺,以及各省布政司考成法实施情况。”张居正厉声道,“大明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今日到户部检查考成法实施情况,非常不好! 现在已经是万历元年六月,贵州布政司隆庆三年的年账到现在,还没有被户部稽核司稽核。王尚书,你难辞其咎啊!” “下官知错,请张相和指导委员会责罚。” 不错,知道怎么接戏了。 张居正严厉地扫了一圈众人,站着的人碰到他的目光,都像鹌鹑一样缩了缩脖子。 “本相和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根据检查情况决定,召开考成法学习班,第一批学员就是户部尚书王国光和该管稽核、预算司的侍郎,以及户部稽核和预算司全体官吏。 地方本相给你们找好了,就在国子监的别院,封闭式学习,吃住学都在那里。 每天由考法法指导委员会委员给你们讲课,每天写学习总结,每一旬考试一次。学期一个月,到期总结考试。 相关细则,你们入学习班时会学习明白的。评分和考试不合格者,再学一期,三期不合格者,给老夫滚蛋! 不想参加学习班的,现在就说出来,老夫立即成全他,马上也跟老夫滚蛋。皇上有旨意给到吏部,凡是被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罢黜的官吏,以后终身不得录用!” 张居正扫了一眼院中众人,大家个个缩着脑袋,就像寒风里的脱毛鹌鹑。 “王尚书入班学习,部务暂由内阁长史张学颜署理,稽核司政务由张学颜从其它各司调派人手暂管。 稽核司学完后,就是民政、国库司,再然后是条例局、铨政局和办公厅,最后是盐政、税政总局和诸库。” 张居正的话异常严厉。 “大会讲,报纸讲,你们不听。 好,现在专门给你们开课,面命耳提,一个个在你们耳朵旁盯着讲,要是还学不好,那就不要做官了,回家去烤面饼吧。” 把一院子的人都骂了一通后,张居正挥挥手,转身离开。 至于林有才,一只苍蝇而已,自会有人收拾他。 王国光把张居正、方逢时和张学颜请进尚书签押房里。 “疏庵,这次落你脸面,叔大在这里给你赔礼道歉了。”张居正对着王国光长辑行礼。 “太岳公客气了。我在户部殚精竭力,内部改革已经到了极致,要想脱胎换骨,只能从外面着力。 王某知道张相的良苦用心。这次我也进了学习班,以后在户部骂起人来也理直气壮了。” 见他没有放在心上,张居正也安心了,与方逢时和张学颜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晚上,张居正刚回来到家里,心腹管事游七来禀告:“老爷,华亭徐府公子徐元冬来投拜贴。” 张居正一愣,“恩师有事找我?” 游七在旁边说道:“老爷,看情景徐府的情况不妙啊。” “恩师终究不如严介溪啊。”张居正叹了一口气,“去把徐公子请来。” (本章完) 第七十三章 左右为难的张居正 游七迟疑道:“老爷,要不要小的出去见见徐公子?就说老爷在料理公事,没空见他,三言两语,再塞些银圆,把他打发走算了。 有什么事,小的出来顶缸,就说小的瞒上欺下,扣了徐公子拜帖,没有告知老爷。” 张居正看着游七,笑了笑,“你啊,少在这里耍小聪明了。你不要脸,老爷我还要脸。 徐家公子拿着恩师的亲笔信来见我,定有要紧事。要是我推脱出去,名声就全坏了。新政改革,老夫已经得罪了一大批人,要是再惹上这个恶名声,怕是最后的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游七见张居正主意已定,也不再劝,“是老爷,小的这就去把徐公子请来。” 不一会,徐元冬被请到。 他脸色惨白,垢面蓬头,走路摇摇晃晃,仿佛下一步就要倒下一般。 张居正大吃一惊,连忙叫游七好生扶住他。 “四哥儿,你怎么这样?” 徐元冬看到张居正,一肚子的委屈咕咕地就冒出来,随着泪水澎湃而出。 “世叔,世叔啊,请救救我们徐府吧!” 徐元冬猛地跪倒在地上,拉着张居正的腿。 亲人啊,我的亲人啊! 我们徐家老小可就全指望你了。 张居正连忙完弯腰去扶他,还没开口说话,先被一股子馊酸味给冲到了。 这股味,实在是太正了。 大侄子,你到底多久没洗澡了? 强忍着不适,张居正让徐元冬坐下,转身坐回座椅时,下意识地坐到稍远点椅子上。 徐元冬突然想起什么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准备起身递给张居正。 游七特别有眼力,连忙接过那封信,转递给张居正。 你要是凑上去了,非得把我们家老爷逼走不可。 张居正接过书信,随口问道:“四哥儿什么时候从华亭起身的?” “回世叔的话,十五天前晚侄从华亭动身。” 十五天就从华亭赶到京师,你这都快赶上六百里加急了。 日夜赶路,丝毫不敢停歇,难怪身上这么大的味。 “恩师可好?” “家祖甚好,只是海瑞步步紧逼,徐家危在旦夕,还请世叔施以援手。” 张居正不置可否地说道:“最近的奏报,海公在南京清厘天界院,以及所属的释院庵堂,又先后清查了报恩院和灵谷堂。接着又清厘了应天府四十七座释门院堂,以及七座道观。 缉拿了恶僧六百七十九人,邪道一百五十七人。为避免徇私舞弊,海公把这些恶僧邪道交江苏淮安府警巡局和检法官录问推鞫,再交江苏按察使司定谳。” 大明的司法制度改来改去,终于确定下来了。 各地警巡局破案、缉捕人犯,然后录问,所有卷宗证据一起交给县检法官。 检法官是延续前宋的鞫谳分司制度,负责复核警巡局卷宗和人证物证,然后向按察司系统,县推官、府通判、省按察使提起公诉。 为了慎重,涉及到人命、强奸等重案,直接由各府通判定谳。 谋逆、造反、大不敬等大案,直接由按察司定谳。 县推官一般以审理轻刑事案和民事案为多。 张三的牛被偷了,李四的老婆被偷了,王二麻子的羊偷吃了邻居家的白菜. 根据最新的《范律》规定,无论是民事还是刑事案件,必须有起诉人和应诉人,也叫原告和被告。 有诉方可有判。 只是刑事案件,起诉方是代表朝廷公权的检法官。 类似于后世的检察官。 有意思的是检法官和警巡局,一并隶属于刑部,内阁行政部门。 推官、通判、按察使则隶属于都察院,监察司法部门。 两者分属不同的系统,一个审,一个判,尽可能避免两者暗中勾结,徇私枉法。 海瑞身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总不能知法犯法。 他是高官里最爱学习的那位,是活到老学到老的典范。 所以他对江南佛道两界败类的处置,可以说是教科书一般规范。 张居正继续絮叨着,“海公还上疏弹劾龙虎山的张天师。弹劾他奉圣诏管着天下道士,道观出了这么多败类,张天师难辞其咎。 皇上的意思,是要召张天师进京,说不好就会跟衍圣公为伴了,在京师长住。” 徐元冬那有心思听张居正说这些废话,他盯着张居正手里的信,恨不得替世叔撕开信封,再把信纸塞进世叔的脑子里去,让世叔一下子就读懂了祖父的切切深意。 张居正不慌不忙撕开信封,展开信纸,看了几行后,脸色凝重起来。 看完后,张居正忍不住沉吟道:“想不到事态发展到这么严重?” 徐元冬马上接话道:“世叔,大家都说,海公收拾完释道败类后,马上就要去扬州查蔡国熙的案子。 相信用不了查多久,就会查到我们徐府头上。 世叔,蔡国熙之死,跟我们徐家毫无关系。家祖已经荣休在家,不问世事。只是扬州官场的某些人,为了巴结家祖,落井下石,逼死了蔡国熙。 我们徐家,现在无一人出仕为官,更无在江苏为官的,蔡国熙之死根本与我们徐家无关。 世叔,你可要为我们徐家做主啊。” 张居正看着徐元冬巴拉巴拉说了了一通,眼睛微微眯着,神情凝重。 “恩师的书信,你看过了吗?” 徐元冬摇了摇头:“晚侄没有看过。家祖说是给世叔的密信,火漆印封皆完好。” 张居正想了想,“此事关系重大,容张某好好想一想。四哥儿放心,恩师的嘱托,张某不敢有失。 游七,带四哥儿下去,洗漱一番,换身干净衣服,吃饱喝好,再安排好住处,好生照顾。” “是,老爷。” 徐元冬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张居正心思有些乱。 很明显,海瑞在南京查抄天界院,还是瞒天过海的伎俩。 他入山东就销声匿迹,然后突然出现在南京,直接查抄江南第一丛林天界院,然后对江南释道两界败类下狠手,一下子就把世人的目光全吸引过去了。 唯独老师敏锐地嗅到了危险。????老谋深算的他马上意识到,海瑞这把举世闻名的太阿剑,也只是个吸引世人注意力的幌子,奉密诏查案的另有他人。 现在海瑞突然冒出来,说明案子查到关键时刻,有可能会惊动案犯,于是让海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吸引世人的目光,也包括案犯,免得他们生疑。 恩师心思机敏,为何就不能像严介溪那样,拿得起,放得下呢? 此外,皇上策划的这起大案,恩师可能只是网里的一条大鱼之一。张居正心里也泛起不安,只是他不想去猜。 很多事情,经不起猜测的。 现在他考虑的是,如何救恩师上岸。 恩师给自己写了求援信,又派出孙子亲自来京师拜门,要是自己不管不顾,名声不好听。 现在自己已经得罪了一大批士林官绅,要是把中立的那一拨士林官绅,乃至让支持自己的那一群人都心生不满,那自己真就无立足之地了。 迟疑了两天,张居正还是决定递牌子到西苑。 朱翊钧很快就在紫光阁接见了他。 “张师傅,今日有什么事吗?” 朱翊钧身穿燕居服,笑眯眯地问道。 张居正迟疑一下,掏出徐阶的那封信,“皇上,臣的恩师徐公,叫他四孙带了一封书信,亲自送到臣的府上。 信中所言,关乎重大,臣为内阁总理,要以身作则,维护法纪;又为门生弟子,要遵循师道,尊师敬道。 左右为难,臣只能向皇上坦诚。” 朱翊钧看了张居正一眼,从祁言手里接过那封徐阶亲笔信。 历史上,张居正以老师身份,联手李太后、冯保,三位一体,降维打击,把万历帝收拾得就像老鼠见了猫。 现在嘛,谁是猫谁是老鼠,就不好说了。 朱翊钧很快看完,嘴角浮现出讥笑。 “张师傅,朕给过徐公机会的。 隆庆年间,海公在松江徐府门口,遇到蔡国熙一跪那一次。他只是让长子出家,咬牙跺脚,只吐出了三十万亩田地。 徐府名下还挂着十几万田地。甚至在那一次之后,还暗地里补回了四万七千亩。 怎么?朕的话不好使啊?” 张居正嘴巴张了张,没有出声。 朱翊钧继续说道:“第二次是他致仕回乡,朕好说歹说,几次提到严嵩,提到严家靠祠堂三千亩义田过日子。 严家能过,徐家不能过?” 张居正憋了许久,终于憋出一句话:“皇上,少湖公还是有功于朝廷社稷。” 朱翊钧不客气地答道:“徐公最大的功绩就是斗倒了严嵩父子。” 张居正一时无语了。 严嵩父子不是你老人家斗倒了吗?怎么算到恩师头上? 朱翊钧从张居正眼神里看出他想说的话,轻轻一笑。 要不是徐阶二十年如一日地暗斗严嵩父子,把他俩一步步引到悬崖边上,我怎么可能轻轻一脚,就把严世蕃踢进悬崖里。 张居正缓缓说道:“同是前首辅,严嵩无疾而终,终得善终。臣恩师徐公,如果难得善终,臣担心舆论汹涌。” “张师傅,要是天下人知道徐阶儿子们做的那些破事,知道他们一向敬重的道德标杆、君子模范,居然纵子做下这么多龌龊之事,会不会转爱为恨? 同是前首辅,严嵩识时务,终得善终。徐公为何就割舍不下呢?” 张居正更加无语了。 严嵩得善终,一是献祭了独子严世蕃,让当时还是世子的皇上对清流和天下人有了一个交代。 其次是神庙先皇即位时,严嵩及时上疏,把世庙先皇做的那些破事,杀夏言、杨继盛等,全揽到自己头上,让踌躇满志的清流们空欢喜一场,也最终保住了世宗皇帝的身后名。 坏事都是严嵩做的,世宗皇帝是被蒙蔽的。 这样的严嵩,就算天下人都喊杀,皇上也会竭尽全力保下他,让他得善终,还会让他孙辈后代福延连绵。 恩师徐阶当初致仕荣归时,皇上当着自己的面,几次提醒恩师,回乡后无官一身轻,主动把徐府名下投献的田地吐出来,戳破国朝百年投献陋习,以为东南缙绅世家榜样。 再上疏提出官绅一体纳粮的建议。 恩师要是这样做,就算全天下人要说杀他,皇上也会保他终得善终,子孙福延不休。 可是恩师不愿意,一直在跟皇上打哈哈。 现在好了,皇上要跟你算账了。 不过张居正能理解徐阶的郁闷和悲哀,老子伺候你爷爷四十年,接着又伺候你们父子俩,好容易熬到致仕,你们还要我捐出家产,拿一世清名做你解决难题的契机。 你比你爷爷还要狠啊,你是要我们奉献一生后,还要把我们的老骨头拿来熬汤喝。 张居正已经明白朱翊钧的意思,徐阶你既然不识趣,不愿意出头做贡献,那朕就拿你作个典型吧。 朱翊钧淡淡地对张居正说道:“张师傅,既然徐公的孙子到了京师,你就留他在这里住下。听说徐公的这位孙子,画画得好,送他去翰林院书画院进修两年。” 张居正明白了。 皇上这是给自己一点面子,示意自己把恩师的这个孙子,留在京师,可保他无虞。 最坏打算,徐府还能有个孙子传袭香火。 张居正低着头,黯然地走出南华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隐在朱墙黄瓦的西苑。 唉! 圣威炎炎,天意难测! 张居正刚在值房里坐下,有书吏来报,顺天府少尹潘应龙拜见。 他来干什么? 他是胡宗宪、谭纶、杨金水为首的东南系的新一辈俊秀,跟自己不是一路人,平日里也是少有往来,怎么突然来找自己? 有什么事? “快请。” 不一会,潘应龙匆匆被引了进来,见面就说到:“张相,大事不好,林有才服毒自尽了。” 林有才? 谁啊? 他服毒自尽跟老夫有什么关系? 潘应龙连忙补充一句:“林有才,就是户部稽核司经历,前日被张相立为不遵考成法的典型,暂被免职,等候严惩处置。” 张居正听明白了,脸色一变。 他服毒自尽? (本章完) 第七十四章 居然真被你弄到手了? 这个林有才,户部稽核司经历,说他几句,罢免他的官职,赶回原籍,就气愤不过服毒自杀了? 什么时候大明官吏变得这么脆皮了? 动不动就自缢、服毒玩自杀,还能不能好好说话? 张居正心里有一万头神兽汹涌跑过。 潘应龙在一旁说道:“张相,此事不简单。” 张居正定了定神,“凤梧请坐,我们坐下说。来人,上茶。” 等杂役上茶后离去,张居正问道:“凤梧,你说此事不简单,怎么个不简单?” “张相,林有才住在西城日中坊。他原本只是户部经年书办,打得一手好算盘,户部上下都是有名的。 隆庆年间官制改革,胥吏书办考试补录入吏部名册,转为正式官吏。 第一次补录考试,他就被录取,成绩卓异,跳过未入流和入流两阶,直授从九品官阶,而后三年间政绩优异,磨勘转迁为正八品经历。” 潘应龙把林有才的来历如数家珍。 张居正听在耳朵里,眼睛不由微微地眯了起来。 厉害,果真是东南派系看重的青年俊才,重点培养的领军人物。 能第一时间接到消息,说明他对顺天府掌控力非常强,京师五城发生任何事情,他能第一时间收到风。 其次收到消息,他知道是林有才,马上叫人调查背景。说明此人非常机敏,按照皇上的说法,叫做政治灵敏度非常高。 这么快就能调查到背景,说明他对京师五城的基层机构,各城警巡局、坊正所等,如臂使指。 他出任顺天府少尹才多久? 不仅把京师五城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兴起南城改造大工程,得到皇上的赞赏,自己身为内阁总理,对他的“城市经营”能力也是赞叹不已。 期间他还把突然交代下来的端午节暨万寿节南苑游乐会,操办得十分完美,官庶军民无比交口称赞。 这不叫能臣,难道王世贞那样的才叫能臣? 张居正捋着胡须说道:“凤梧请继续。” “谢张相。 据林有才邻居家说,前日林有才被斥贬回家,垂头丧气躲在家里,收拾行李,叫家仆雇佣马车,预订五天后的通州船票,准备回乡。 晚上有人到他家拜访,第二天上午又叫不要收拾行李,把船票退了。到下午,又叫收拾行李,再去预订船票。 黄昏时分,又有人来拜访林有才,邻居隐隐听到有争吵之声。结果今天一早,邻居就听到林有才浑家在屋里嚎哭,说是林有才服毒自尽了。” 张居正听出端倪来了。 “凤梧说有人拜访过林有才,然后他迟疑不决。昨晚又有拜访他,结果一早就死了?” “张相,是的。” “看来有人在打他的主意。只是他可能知道里面的深浅,一时迟疑不决。然后那些人急了” “林有才怎么死的,下官暂且不知,还需要侦查。张相,对于某些人,死了的林有才比活着的林有才,更有用处。” “呵呵,有人想复制隆庆元年那件旧案。” “是啊,隆庆元年年底,国子学从六品助教魏云来因为户部发放俸禄折色过多,自缢而死。此事逼得当时的户部尚书高公焦头烂额。” 张居正淡淡地说道:“过去三年了,这些人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现在一点都不着急。 顺天府少尹潘应龙随便一查,都能调查到这个地步。换做锦衣卫往深里查,什么都能查出来。 “张相说的是。本官还听说,锦衣卫镇抚司已经接手林有才的案子了。” “多谢凤梧相告。” 潘应龙笑了笑,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多留,拱手告辞离去。 林有才的案子还是让张居正心绪起了些波澜。 这些人贼心不死啊,一波接着一波,就像粪坑里的苍蝇一样,源源不断向你扑来。 虽然没有什么杀伤力,却让你恶心。 不行,自己必须要把这些苍蝇消灭干净,要不然一天到晚嗡嗡,让人心烦,还会在新政改革时期,扰乱了人心。 人心? 张居正不由想起某次在西安门学堂,跟还是裕王世子的皇上闲聊时说过的话。 皇上说这些人最擅长于编造故事。 可是翻看他们自古到今编写的故事,什么卧冰求鲤、埋儿奉母,什么孝子故事,全是狗屁。 这样的孝子故事,哪个小孩读完心里不怕? 怕自己还小的时候,父亲想做孝子,把自己给埋了。 怕自己长大了,母亲生病,然后世人逼着自己做孝子,去卧冰求鲤。然后鲤鱼在冰下面逍遥游走,自己在冰上成了硬坨坨。 皇上说,管仲临死前,告诫齐桓公疏远易牙、竖刁、卫公子启方。 齐桓公不解,认为易牙烹亲子以全自己口欲;竖刁自阉以求近身侍奉自己;启方侍奉自己十五年,父亲死了都不愿回去奔丧。 都是一等一的赤诚忠臣。 管仲说此三人违背天理人伦,所求者甚大,连自己的父亲、儿子和自己的身体都不爱,还会爱君王吗? 不,他们爱的是权势。 编写故事宣扬真善美,这没错。 但是为了追求所谓的忠孝仁义,编写一些反人性的故事,就十分不妥了。 连最基本的人性都没有,谈什么真善美和忠孝仁义? 由此可见,这些读书人,最喜欢的就是陶醉在自己编撰的理想世界里。有理想没错,但是你不能脱离现实,还要知道怎么去实现。 他们脱离现实,漂浮在自己的理想中,更不用说如何去实现。 只好从他们最拿手的入手现编,只要人人是道德小郎君,理想的大同社会就会实现。 多简单。 可是事实上这怎么可能! 张居正想着朱翊钧的话,想起林有才的案子,想起那些翰华清流们此前做出的种种事情,心头一动。 难道我们读的书都错了? 从根上就错了? 此时张居正的心里就像千军万马在捉对厮杀,正反双方混战一顿,难分胜负。 不想了! 张居正不愿再深想,他努力让自己的思绪从兵荒马乱中摆脱出来,回到眼下的问题。 如何让苍蝇不再一波又一波的涌出来,然后围着自己,不厌其烦。 打是打不绝的,打死一波又来一波。????难道要把那个粪坑填埋了,才能永绝后患? 粪坑? 张居正心头一动,明白了! 自己终于明白皇上为什么会如此厌恶科试。 想来在皇上的眼里,科试,不,应该是只考程朱理学的科试,是粪坑,一口深不见底的大粪坑。 在皇上眼里,程朱理学没有大错,科试也是好的,唯独两者混在一起,完犊子了,结合出一个怪物,衍生成一个大粪坑。 然后只能生产出一群群绿头苍蝇,偶尔能出几个真正能用的,已经是凤毛麟角,老天开眼。 张居正不由默然了,只考程朱理学的科试,真的是粪坑吗? 可是反对新政改革最激烈,用尽各种手段诋毁新政,阻碍改革,都是科试出身,尤其是程朱理学学得最好的经学家,或以文学之才见长的词臣。 难道真的要填埋了这口粪坑,才能杜绝让人心烦的苍蝇? 张居正思绪万千时,潘晟前来拜访。 “张相,林有才服毒自尽了。” 一见面潘晟就匆匆说道。 “水濂,此事老夫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谁告知你的?” “顺天府少尹潘应龙。” “哦,这位能吏啊。张相,此事不简单,听说有一群翰华清流在后面搞事。” “果真是他们。水濂不用担心,锦衣卫镇抚司接手了。我们现在等水落石出吧。” “好。”潘晟应道,迟疑一会又说道:“太岳,说到潘应龙,老夫想起那五百名支工被罢免官吏,你还是心急了点。” 潘晟说的是张居正利用近五百名考成法不合格,被罢免处分的官吏,打着支工的旗号,想往滦州、太原工厂实业,往东南新派势力里掺沙子。 结果在通州驿站,突然起火造成踩踏,死伤几十人。 张居正喟然地说道:“水濂啊,不管是内阁首辅,还是内阁总理,只要坐上这个位置,第一件事就是从皇上手里分权。 不管是哄来的、骗来的、讨来的、恩赐的,元辅要做的必然就是此事。而到最后,君臣不和,离心离德的原因,也可能是此事。” “你知道还那样去做。” “其他人可以不去做,身为元辅就不得不去做。有时候就算你不想去做,下面的人,六部和地方,都会推着你去做。” 潘晟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是皇上的老师,皇上的手段,你最清楚,还敢这样行事。” 张居正答道:“皇上为何选老夫为内阁总理?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皇上与老夫君臣在西安门书堂羁绊纠葛了数年,互相了解。 老夫知道怎么做,不会越皇上的底线;皇上也对老夫放心,知道老夫不会逾越底线。” 潘晟听懂了,“你派遣五百名被贬免官吏支工掺沙子,皇上心里有数?” 张居正轻轻笑了笑。 你说呢? “那谁在通州驿站放得火?” “肯定是杨金水这个混蛋。” “他?”潘晟眼睛一亮。 “杨金水对皇上心思的揣摩,远在老夫和冯保之上。 他找人收买四位江湖人士,在通州驿站放一把恰到好处的火,烧绝了老夫染指工商实业的路。皇上放心,他们安心,老夫死心。” “太岳,死伤几十人啊。” “死伤的都是些考成不合格,要去学习改造的罢免官吏,然后结案成那些官吏贪赃枉、徇私舞弊遭苦主报复,皆大欢喜。” 潘晟有点糊涂了,“皇上放心?皇上是什么心意?” “皇上叫我不要着急,先把六部之事理顺,把钱粮财税、预决算制,还有一条鞭法和官绅一体纳粮做好了。 事关挣钱的经济建设,他直接指导杨金水那伙人做。 等以上那些事做好了,皇上才有可能视情况让我接手工商实业事宜。” 潘晟一脸的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不过他想起林有才的案子,心又有些悬起来。 “林有才案子,那些人又会闹腾起来。风波又起,京师就没有一刻安宁。” 张居正摇了摇头:“京师这点风波,跟江南比,简直就是一潭死水。那边才是惊涛骇浪。” 潘晟愣住了,“江南有什么事?海公清厘佛道两界败类,这是大快人心的事,大部分官民是赞同和支持的,怎么会起风波?” 张居正幽幽地说道:“我的恩师把他的孙子送到我府上,写了亲笔信,有了托孤之意。” “什么,托孤?”潘晟吓了一跳。 南京城那家西洋货商铺后院小巷,任博安左右看了看,敲响了后门。 门开了,他闪身进去,门迅速关上。 “任先生,这边请。我们三掌柜的一直在等着你。” 任博安勉强笑了笑,跟着伙计来到左厢房里。 苏峰一见到任博安就问道:“任兄,打听出那两本东西是在他身上,还是藏在哪里?” 任博安没有出声。 苏峰看他神情,安慰道:“没事,邵健是只老狐狸,没那么容易打听。这次不行,我们再另想个办法。 实在不行就硬来,三木之下,没有什么问不出来的。” 任博安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两本册子,放到桌面上。 “苏都事,任某不辱使命。这是你要的两本册子。” 苏峰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低头盯着那两本册子看了十几秒,伸手拿了起来。 看到册子封面上的字,苏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百官行述》、《千家事略》,居然真被你弄到手了?” (本章完) 第七十五章 我们一起尝尝鲜 任博安没有做声。 苏峰还在兴奋地说道:“《百官行述》、《千家事略》,想不到真被你弄到手了,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知道。” “知道你还这么镇定?” “知道是知道,这玩意对苏都事,对锦衣卫大有用处,对在下却一无是处,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你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该不会是在给本官装模作样吧。你说说,《百官行述》、《千家事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任博安轻叹了一口气:“邵健世代胥吏,家族亲戚也多胥吏书办,遍及东南各地,对南直隶官场,上至南京六部,下到县衙六房,左右世家豪右,无数的阴私都了如指掌。 他后来改做访行,靠着这些阴私吃饭,更加悉心收集和整理。最后整理成这两本《百官行述》、《千家事略》。 《百官行述》记的是南直隶以及浙江官场数以百计官员的不法之事。或贪赃枉法,或徇私舞弊,或玩忽职守,或行贿受贿一一不等 时间、地点、人物和事由,记载的清清楚楚。 南直隶分设应天府、江苏和安徽一府两省后,这些官员或转迁他地,或留任一府两省。不管去了哪里,《百官行述》上的记录,都能断了他们的前途。” 任博安看了一眼苏峰,见他没有出声打断,就继续说道。 “《千家事略》,记录的是东南上千家世家豪右,缙绅名士家里的腌臜和不法事,淫秽乱伦、贪婪无度、欺男霸女、邀买功名.一一不等。也是时间、地点、人物和事由记得清清楚楚。 这要是落到朝廷或海青天手里,上千家东南世家怕是要被连根拔起。” 苏峰拍着手赞道:“任博安,你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啊!” 任博安淡淡地说道:“苏都事过奖了。只是《百官行述》、《千家事略》过于阴私,就算记录的种种劣迹都是真的,也难以拿到台面上,光明正大地摆出来。” 苏峰点头道:“没错。东厂番子窥记百官言行,都被百官腹诽攻讦,难以容忍。现在邵健以一白身,记录这些,定会掀起大风波。 那些官员和世家肯定也是抵死不承认,一口咬定是刁民编造诬告。 不过你刚才说得没错,《百官行述》、《千家事略》对我们锦衣卫还是大有好处,它对于我们来说,就是线索,顺藤摸瓜的线索。 东南官绅士林总喜欢抱团,同窗、同门、同科、同年、同乡,再加上姻亲,勾连成一道密密麻麻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成也是网,败也是网。 有了《百官行述》和《千家事略》,我们锦衣卫是查一家可以蔓抄十家。” 任博安脸色一变。 “朝廷要在东南兴大狱?” 刚才还憨态可掬的苏峰脸色一冷,目光里的阴鸷,像利刃一般直刺任博安的心,让他浑身一紧,后背出了白毛汗。 说错话了! 苏峰目光的阴鸷随即收敛,又变回憨态可掬的神情。 “任先生,兴不兴大狱的,我们也管不到。我们只能恪守职责,帮着朝廷把那些作奸犯科、违法乱纪的官员和缙绅们都查出来,还天下百姓一个公道。 你说是不是?” 我能说不是吗? 任博安连忙赔笑说,对对对。 苏峰又说道:“你的外甥女婿,真是好福气,居然入了海公的法眼,收他为门生。海公眼界甚高,海内皆知。 出仕数十年,门下弟子寥寥可数,却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你外甥女婿能入海公门下,几世修来的福气啊,着实让人羡慕。 过两天皇甫老弟要跟着海公去扬州,你抽空去见见他。” “谢苏都事。” “不用谢我。”苏峰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我就想问一下。你是怎么从邵健身边拿到这两本册子的? 要知道我们锦衣卫的人,为了这两本册子,绞尽了脑汁。” 任博安迟疑地答道:“苏都事,我能知道邵健有这两本小册子,是当年无意间知道了他的一个大秘密。 这一次我也是尝试着顺着这个秘密往上摸索,没有想到,还真让我找到了。可以说是天意。” “天意?也罢,你不愿说也没关系。谁还没个秘密,只要不耽误办差就行了。老任,你赶紧去见你外甥女婿。” “谢苏都事,在下告辞了。” 看着任博安的背影,苏峰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还真是个人才。” 苏峰拿起《百官行述》和《千家事略》,看了几页,忍不住骂道:“这些当官的,这些狗屁名士大儒,人模狗样,全他玛德一个德性。 来人。” 他叫来了心腹,叮嘱把《百官行述》和《千家事略》各抄了两份。 然后自己提起笔,写了一份密文报告。 苏峰在报告里把近期情况,以及拿到《百官行述》和《千家事略》的前因后果详述了一边,笔墨间对任博安的褒赞不吝字词。 锦衣卫上下那么多双眼睛,任博安的事,肯定有其它渠道报上去了。 自己隐而不报,还会吃挂落。 不要忘记,人家外甥女婿入了海公门下,以后肯定大有出息。 就算有心侵吞任博安的功劳,也肯定遮不住的,不如大方一点。 反正是谁拿到《百官行述》和《千家事略》,主持此事的自己都是大功一件。 写好密文报告,苏峰叫来心腹,切切叮嘱:“你带着四三个精细可靠之人,带好这封报告,还有那两本册子的原件,日夜兼程,赶赴京师,直接交到锦衣卫机要局。 路上你们就算把命丢了,也不能把报告和册子丢了,更不能给人看了。 记住了吗?” “卑职记住了。” 京师西苑南华门值房里,申稼良和周慕贤坐立不安。 他们穿着一身斗牛服,头戴乌纱帽,小心翼翼地坐在座椅上,左看看右瞄瞄,时不时抻一下衣襟衣角,生怕把皇上恩赐的这身服装给坐出皱纹来。????大明工商联合会成立,朱翊钧不仅亲笔题词,还恩旨赐下官服。 主席和副主席皆赐斗牛服,理事皆赐麒麟服。 虽然自弘治年后,蟒服、飞鱼服、斗牛服、麒麟服四等赐服被恩赐得过滥。但朱翊钧即位后,简旨内阁和礼部,对逾制服饰穿着要严厉打击。 此前世庙和神庙皇帝恩赐的赐服,朱翊钧都认,在礼部登记核实完后随便你怎么穿。 但是你还如从前那样,想着法不责众,一起逾制冒穿,那就不行。 抓到一起就严惩一起。 有官身的逾制穿着,就是穿超过自己官阶的服饰,抓到第一次降一阶,第二次抓到降两阶,第三次抓到直接免职,以后也是永不录用。 没有官身的,直系亲属,如父亲、兄弟、儿孙有做官的,可认为你这是仗着亲属官势逾制。 抓到第一次,本人坐牢一年,罚钱一百圆银圆,连同为官的直系亲属训诫一次。 抓到第二次,本人坐牢三年,罚钱一千圆银圆,为官直系亲属降官阶一级。 第三次被抓到,本人流放边疆,家产抄没,为官直系亲属降官阶三级。 你要是觉得自己有大把青春,口袋里有的是钱,可以没事穿着逾制的衣服瞎溜达。 没有官身,也没有直系亲属做官的,那你真是属于让虚荣心烧得慌那一类。依照第二种处罚。 对此,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不过内阁和都察院都一致赞同朱翊钧的话,说这是改变国朝上恬下嬉、纲纪废弛的一个契机和抓手。 不过朱翊钧在严肃官服法度的同时,也放宽了许多规定。 比如商贾不能穿绫罗绸缎,然后生员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普通百姓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 朱翊钧只是划定了底线,赭黄、杏黄这种皇家专用颜色不能用,任何人不能穿类似皇帝礼、朝、常、燕居等服的服装,庶民也不能穿类似宗室勋贵和文武百官礼、朝、公、常服的服装 连擦边球都不能打。 不能越级穿官服,你什么官阶穿什么级别的官服。 更重要的是不能冒穿官服和赐服,也就是没有官身穿官服,没有恩赐穿赐服,这是重罪,会被严惩。 轿子严厉限制,效率太低了。鼓励大家坐马车 住宅建筑规格也做了调整,放宽了许多限制。除了高度有限制,修多大多宽,没有限制了。 但是修建房屋必须去当地官府报备. 大明王朝最基本的威严和等级制度,还是需要的。 卢梭在欧罗巴不能喊人生来是平等的,在大明也不能这么说。 要是敢瞎乱喊,立即让你尝尝大明王朝的铁拳。 除了那些底线之外,朱翊钧逐渐放开祖制里的对官庶军民吃住穿行的诸多限制。 日常生活限制得那么多,根本没有意义。 现在大明大兴工商,振举经济,百姓们有钱了,要鼓励他们勇于消费,把赚到的钱都花出去,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没事就把银子铜钱藏在地窖里。 日常生活限制那么多,怎么刺激消费? 限制放开了,但是大家都知道,皇上对赐服抓得会更紧了。 以后这种皇恩浩荡、象征荣耀的赐服,会变得稀贵。 皇上即位以来,赐服十分慎重,蟒服只有四位资政有赐,飞鱼、斗牛和麒麟服也只是赐给立有大功者。 这种情况下,给大明工商联主席、副主席和理事赐服,就显得石破天惊了。 连当事人自己都不敢信。 现在赐服都穿在身上了,他们也只能感叹一句,皇上还真敢干,然后心里美滋滋的。 申稼良、周慕贤等人心里清楚,这可能会是一个大转折,商贾在大明的地位,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杨金水和宋应卿两人联袂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内侍。 “来,诸位快来见过司礼监秉笔太监陈公公。” 申稼良、周慕贤等人身子一弹,连忙站起身,拱手作揖:“不才/侍生/在下见过陈公公。”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但没有一人自称草民。 都穿上麒麟赐服,谁还说草民啊,咱们也能跻身于大明百姓乡绅之中了。 朱翊钧现在把司礼监最重要的文字房分成左右文字房和校字房。 左文字房对接内阁,右文字房对接戎政府,校字房直接是资政局秘书处一部分。 陈矩以秉笔太监身份掌左文字房,李春以秉笔太监身份掌右文字房,祁言以随堂太监身份掌校字房。 等冯公公从承德回来,会发现自己也就落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虚衔,实权已经被分了出去。 陈矩客气地拱手道:“诸位,咱家奉皇上旨意,前来迎接,请!” “陈公公客气,陈公公请!”宋应卿身为众人代表,出声客气道。 陈矩在前面带路,宋应卿和杨金水稍微纠葛了一会,被杨金水推到了第二位,他落后半个身子。 宋应卿不仅是工商联主席,还是宋贵妃的父亲,杨金水知道轻重。 接下来是申稼良、周慕贤五位副主席,再接下来是二十一位理事,按照资历、年纪自然而然地排好了先后秩序。 大家一行人来到紫光阁,朱翊钧和胡宗宪四人在大厅里等着他们。 “臣等拜见皇上!” 行完礼,朱翊钧客气地让宋应卿、申稼良、周慕贤等人依次坐下,胡宗宪四人在左右陪坐着。 朱翊钧和蔼可亲地问了一些工商联的情况,又问了一些滦州、太原和上海的工商发展情况,还勉励了几句。 半小时后,正常接见流程快要结束,朱翊钧说道:“诸位贤达,接下来朕和你们一起尝试一个新鲜玩意。” 宋应卿、申稼良、周慕贤等人面面相觑,什么新鲜玩意? 吃的吗? (本章完) 第七十六章 大明第一张集体合影 朱翊钧没有设宴款待大明工商联,而是拉着他们在紫光阁前面的空地排队。 朱翊钧坐在正中间,左右两边紧挨着坐的是四位资政,再两边坐着的是陪同的内阁户部尚书王国光、太府寺正卿郑洛等人。 宋应卿、申稼良、周慕贤等人在后面站成了两排。 在他们前面,站着两伙人。 他们分左右两伙,左边有七八个人,右边有五六个人,每人身前有一块架在木架上的板子,旁边是桌子。 有拿着炭笔在板子上的白纸画画,有的拿着细毛笔在纸上勾勒。 各显神通。 左边是翰林院书画院的画师,右边是钦天监绘画院的画师,以两种不同的画法,记录下这划时代的盛事。 翰林院书画院的画师,用的是工笔画法。 钦天监绘画院的画师,为首的是两位西夷画师。 一位是意大利画师,据说是意大利著名画师提香的弟子。一位是尼德兰画师,据说是意大利著名画师拉斐尔的再传弟子。 两人穷困潦倒当了水手,机缘巧合来到东方。一个是无意在壕镜看到大明的招揽公告,主动投奔少府监。 还有一位是西班牙舰队资深被俘人员。 然后一并入了钦天监绘画院,带了几十位大明的画匠徒弟。 大明传承前朝的画艺,重在写意神似,也有工笔等形象绘画法。 西夷的画艺,重在写真形似,但也有强调意境,尤其是宗教绘画。 不过总体来说,西夷画法在光线明暗、透视比例等方面,有长处。 取长补短,海纳百川,善于学习,没有什么磕碜的。 可是朱翊钧等人不可能傻傻地一直坐在那里,让两院的画师照着画。 两院的画师,先把朱翊钧的“御容”画下,再把其他人的位置、神态和相貌特征提炼出来,做好草案,后面再一一把其他人详细相貌补画上,完成一副完整的画,齐活。 过不了几天,大明第一幅合影,《大明万历圣君御召资政内阁辅臣暨工商联贤达图》,就会新鲜出炉了。 一个小时到了,朱翊钧率先起身,这次御前召见到此结束。 “张师傅,我们聊会。”朱翊钧叫住了张居正,然后转头对祁言吩咐道。 “祁言,校书房直文太常寺,把朕这次召见大明工商联的事宜,好好宣传一番。尤其是朕给工商联提的那六个字,一定要让大明上下都知道。” “遵旨。” 张居正站在旁边,目光闪烁。 皇上要对工商联之事大肆宣扬,在他的意料之中,也是他的纠结之处。 儒家重义轻利,太祖皇帝抑制商贾,义理祖制。 但是这些年,张居正看到东南工商大兴,以及滦河太原煤铁盛举后,国库收入日益好转。 正是口袋里有钱了,才能从容地推行新政,办诸多实事。 难道是圣人讲错了,太祖皇帝定错了? 张居正的心里十分矛盾。 此前他认为自己经过十几年的思考,对如何改变大明沉疴积弊,胸有成竹。 皇上为裕王世子和太子时的那一套,虽然给张居正带来不小的冲击和震撼,但他觉得只是权宜之策。 可是等到皇上即位,张居正才发现,此前那些被保守派认为激进和荒诞的新政,只是皇上的开胃小菜,更宏伟和更惊世骇俗的国策在陆续推出。 张居正这才明白,皇上从嘉靖四十一年开始,一直是抓权,抓财权和兵权,开拓新财源和编练新军。 隆庆年间,身为秉政太子的他,在继续扩大财源,建立军功的同时,试探着推行他的新政。 其中高拱就是其中的探路先锋。 冲锋陷阵,试探深浅。 冲得好,太子秉政有功。 冲得不好,这是隆庆朝的事,与太子何干。 主持冲锋的还是隆庆帝的老师,高拱,更与太子无关了。 不是当时身为太子的皇上想撇清关系,而是中间隔着一层,有缓冲余地,双方不会发生直接冲突。 政治斗争,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单纯的解决人。 正如皇上所言的,想方设法把反对我们的人变少,把支持我们的人变多,我们的新政改革就能顺利进行。 解决人只是斗争手段之一,不是斗争目的。 隆庆三年明争暗斗下来,大明官场、士林,以及中枢地方各方势力的实力,以及他们对新政改革的态度,皇上心里有底了。 却耗费了一位高拱。 现在皇上即位,把自己任命为内阁总理,实为国相。 此前太祖皇帝废丞相,直管六部,现在皇上通过自己去管六部诸寺,料理中枢和地方“行政”事务,为何? 还是建立缓冲层,凡是有转圜余地。 太祖皇帝直管六部,亲理国政的结果就是国策一改变,就必须杀得人头滚滚。 没办法,中间没有缓冲转圜,加上太祖皇帝刚毅好杀的性子,那就政息人亡,一起毁灭吧。 要是在嘉靖朝,自己还不敢出任这个内阁总理。 世庙皇帝,猜忌凉薄,臣工难得善终。 严嵩给他卖命了一辈子,说抛弃就抛弃。 但皇上,自己不担心。????严嵩秉承皇上的意思,愿意给世庙先帝背锅,保全世宗的身后名,皇上说保他就一定会保他。 天下舆情汹涌,喊打喊杀,皇上视若罔闻,一直保他善终。 还有胡宗宪,大名鼎鼎的严党,改投到世子党门下后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现在是资政局之首。 等于前宋政事堂首相,地位还在自己之前,还封宣城县公,世袭罔替。 够了,臣子遇到这样有担当的君上,足矣。 高拱和自己恩师徐阶? 呵呵,皇上只是有担当,又不是滥好人。 朱翊钧给祁言交代完,转过身来,对张居正说道:“张师傅,我们沿着湖边走走。” 现在后妃们也住进了西苑,西苑被一分为二,西安门、玉河桥到承光殿、乾明门一线,以北的北海湖地区是后妃们居住的地方,以南的中海湖、南海湖地区是朱翊钧办公和接见外臣的地方。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跟张居正一前一后,走在湖边的林荫道上。 “张师傅,大明积弊百年,太多的疴病,千头万绪。我们师生俩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要提纲挈领。” “皇上说得对,纲领所在,还请皇上垂训。” “张师傅这个考成法提得好。 吏治是新政改革的首要,朕此前一在强调,也一直在酝酿,如何整饬吏治。张师傅提出的考成法,就是个好法子。” 朱翊钧赞叹道。 不得不说,张居正确实是位改革家,他上手就推出考成法这个大明版kpi考核法,正好捏住了大明上下官吏的七寸。 但是带来的后果就是上下官吏拼命抵制。 因为他们知道,考成法一旦全面落实,他们逍遥快活的日子就到头了,取而代之就是给大明做牛做马。 这都是命! 纵观整部人类历史,就是一部牛马史,只是有时想做牛马而不成,有时庆幸做了牛马。 现在你们在大明做牛马,摊上朕,给你们增加了俸禄和津贴,算你们福气。 要是按照太祖皇帝的祖制,草料还不能给你们喂得太饱,怕你们吃饱了容易犯困,不想干活。 张居正也识趣地答道:“皇上英明,指示臣设立的大明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马上就见到成效了。” 朱翊钧笑了笑,继续说道:“整饬吏治,同时进行的是建立完整的税赋制度和财政制度。 税赋制度是在一条鞭法基础上的废除徭役摊派,合并为统一人头税。张师傅,这个人头税,不好收啊。” 张居正的设想就是把明朝各种徭役摊派,全部厘清,属于胡乱摊派的苛捐杂税,全部废除;属于正常的就列为税收,按人头收税。 这样朝廷既能收到税,又尽可能地避免各级胥吏摊派加码。 杂役摊派为捐税,看上不多,但因为它们不是正税,朝廷根本没有细则规章,胥吏正好上下其手,想怎么收就怎么收。 往往老百姓被摊派征收了二十两银子,国库却只收到了一两银子,其余的被各级胥吏官员以及豪右恶霸瓜分了。 国库没钱,什么事都做不了,偏偏老百姓被搜刮得越来越穷。 遇到灾荒和战事,只能加饷增税,然后又是胥吏官员和豪右们的一场欢宴,百姓们被敲骨吸髓,国库却只落得一点点银子。 大明就在这样恶性循环的死路上一路狂奔。 现在自己和张师傅要拯救大明,这个弊政必须改变。 张居正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皇上英明,正杂徭役摊派合并为税银,按人头税收,确实不好收。 其中最大的问题还是老问题,穷苦百姓势弱,他们的税容易收。反倒是缙绅豪右们的税,不好收。” 张居正期盼地说道:“皇上总有奇思妙想,还请指点臣,这正杂徭役合并后的人头税,该如何收?” 朱翊钧笑着答道:“张师傅,这个问题,其实前人们已经帮我们找到答案了。” 张居正想了想,眼睛一亮:“盐铁论?” 朱翊钧开着玩笑:“哈哈,张师傅英明!” 张居正答道:“皇上羞煞老臣。 盐铁论把盐铁收为公有专营,以盐铁为基础收税。人,不管男女老弱,不管富穷贵贱,都要吃盐。 只要你买盐,交了盐税,也就等于交了人头税。” “张师傅,我们还可以举一反三。” “举一反三?” “张师傅,此前我们讨论一条鞭法,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普通百姓,如何筹集到足够多的现钱来缴纳折现的人头税?” 张居正点点头:“皇上所言极是。当初一条鞭法初行,最初目的就是把各项正杂徭役折成银钱,避免被胥吏肆意摊派。 许多百姓能通过做工等方式获得现钱。只是这种办法只能在东南工商大兴的地方,或者省城、府城和县城附近的乡民百姓,还有机会。 深居僻远山地乡野的百姓,就只能通过变卖粮食、棉花等农物山货折现,就算是通过少府监的供销社,避免被过多盘剥,但依然是件难事。 这也是臣焦虑所在。 皇上刚才说的举一反三,难道跟这有关系吗?” 朱翊钧答道:“普通百姓挣钱不易,所以我们在设计税赋制度时,就要从这方面考虑。政治问题,用政治手段。经济问题,就用经济手段。 张师傅,刚才我们说了,盐税是一种人头税,专卖的糖、酒、茶叶也可以变成一种人头税。 现在工厂出产的货品,有增值税,贩卖到各地,进入到千家万户,有商品交易税。这两项税其实也可以认为是一种人头税。” 张居正一听就精神了,“皇上,还请细加指点。” “张师傅,税赋不仅仅是收钱养官养兵,支撑整个朝廷,更重要的用途是进行财富再分配,大白话就是劫富济贫。” 张居正的眼睛更亮:“劫富济贫?皇上,怎么个劫富济贫?” (本章完) 第七十七章 张师傅,眼光放远些,胆子再大些 朱翊钧答道:“张师傅,普通百姓,如果来钱的门路少,他们会控制花钱。除了最基本的食盐、棉布之外,几乎不会再采买其它货品了。 就算是棉布,在自家种棉采麻、纺纱织布之余,也只是补买部分价廉物美的棉布。” 张居正点点头。 大明的大部分百姓,都还处在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状态,粮食、棉麻,基本上都是自产自足,除了食盐等少部分必须的生活用品,真得很少再与外界发生贸易往来。 这种生产低下的小农经济状态下,百姓们勉强能吃饱穿暖,但是你要他们服各种徭役,就要了命了。 不管是押运粮食,还是修桥筑城,需要抽调出家里的壮劳力,还要自带干粮,负担极重。 要是出县服徭役,更加要命了,三五个月回不来,家里的农活帮不上不说,自己吃穿还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明朝中后期,随着积弊沉疴越来越多,朝廷运作的成本越来越高,税源却越来越少,使得各种杂役摊派越来越重,敲骨吸髓,各地百姓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 饱受程朱理学思想教育的士林文官们,面对肉眼可见的国困民穷趋势,束手无措,只能来回地强调德治仁政,动不动就上疏,百姓太苦,这个摊派应该免,那个赋税应该减。 他们博得清名美誉,在任的户部尚书却跳着脚地骂,减免你奶奶个腿! 这也减,那也免,你们的俸禄怎么不减免? 清流们发出反驳,太祖皇帝也就给我们定了那么点俸禄,还要减?信不信我上吊给你看? 吵了半天,文官们又盯上了宗室。 我们忍饥挨饿,这帮家伙还吃得这么肚圆体宽,就凭他们姓朱?要饿肚子大家一起饿肚子! 吵闹扯皮了上百年,文官里终于出来几位大聪明,想出一条鞭法。 我们把所有的正杂徭役外加摊派,全部折成银子。 从某种意义说,正杂徭役也属于朝廷向百姓征收的一种税,只不过百姓们是以劳动力的方式进行支付。 现在折成钱银来征收,地方和中枢都愿意,因为这大大简化了收税流程,完全符合儒家删繁就简的要旨。 至于百姓们能不能筹集这么多现钱,暂时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 历史上全面推行一条鞭法的万历年间,许多百姓们无法足额缴纳现钱的税收,户部和地方官员只好用折中,恢复以往的旧例举措,让百姓们以实物抵折。 所以在《万历会计录》里可以看到,大明的国库又成了杂物铺。 看到张居正理解自己话里的意思,朱翊钧继续说道:“穷户少买,富户多买。乡民少买,市民多买。 相比之下,富户肯定比穷户在钱财方面要宽裕;市民肯定比乡民容易获得现钱。既然如此,我们就通过商品附加税来调解百姓的人头税。 乡民百姓靠种地吃饭,直接或间接缴纳了田赋,已经背负了一笔沉重负担,人头税能少缴就少缴。 富户富足,市民来钱容易,愿意多买商品,就多缴人头税。 此外,美酒、玻璃器皿、玻璃镜子、钟表、绫罗绸缎属于奢侈品,连同青楼、酒楼等一并征收奢侈税。” “奢侈税?” 张居正又惊又喜。 “对,奢侈税专门针对有钱人。这些富户有钱,购买这些商品彰显他们的富裕尊贵,加的税再重,该买的还是会买; 这些奢侈品对于普通人和穷人来说,毫无意义,就算是免税,买不起还是买不起。” 妙啊。 朱翊钧的话给张居正推开了一扇新窗户。 开源节流。 传统儒生只会节流,从皇室到百官,修生养息、俭朴省用,把裤腰带使劲地勒紧了。 却怎么也不会开源,仿佛五行相克。在他们心里,一提到开源就是加税,就是与民争利,鱼肉百姓。 只是这个民和百姓,到底是谁,大家心里有数。 现在通过增加奢侈税,悄无声息地从富人手里薅羊毛,对于张居正来说,没有什么负担,他太清楚那些人的底细。 朱翊钧继续说道:“张师傅,赋税是进行财富再分配的一种手段,还有一个重要的含义就是让富者多缴税,贫者少缴税,这样才能保持社会的平衡。 否则的话,社会失衡,等待大明的就是黄巾太平道。” 张居正琢磨这朱翊钧的话,越琢磨越有深意。 “皇上,你所说的赋税进行财富再分配让臣大受启发。臣此前以为,只要均衡田赋、抑止兼并,再行一条鞭法、从此役无偏累,进而田不荒芜、人不逃窜、钱粮不拖欠,百姓可安居乐业,国库能收足赋税,自然就能强国富民。 现在看来,臣还是想得简单了。” 朱翊钧说道:“张师傅,吏治和财税,我们必须抓好这两条,振领提纲,立高屋建领之势,才能一气贯注,操纵自如。 不过这两项工作非一朝一夕能成事,需要长期治理。 吏治用考成法引入,等内阁的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完成考成法全面推进后,都察院就可以跟进。 财税,一是赋税清晰,二是推行预决算制。 我们各级衙门,不能再像以前,寅吃卯粮,税收得稀里糊涂,钱粮花得也稀里糊涂。必须量入而出,建立预决算制为核心的财政制度。” 张居正说道:“皇上,赋税制清晰,必先摸清楚大明的家底,田地清丈和人口普查,还要继续。” “必须继续。 田地清丈和人口普查,高拱还是做了不小的贡献。” 听到朱翊钧提高拱的名字,张居正心里咯噔了一下。 高大胡子是冯保用小手段给气死的,自己也逃不离干系。 不过看皇上的神情,只是感叹了一声,没有过多的追究。 冯保去承德督造行在,看来算是一种惩戒,也是对自己和他的一种警告。 朱翊钧继续说道:“高拱把九边田地清丈明了。 辽东镇有田地三百二十六万亩,蓟州镇有一百零八万亩,宣府镇有六百三十一万亩,大同镇有七百零三万亩,宁夏镇有五百八十七万亩,甘肃镇有四百六十万亩。 合计两千八百一十五万亩,这个数字跟洪武年间有差异,但相差不远。”????张居正说道:“皇上,这些土地如何处置?” “这些田地地处九边,多干旱苦寒,种地产出贫瘠,朕决计把它们大部分改成牧场。” 张居正一愣:“改成牧场?”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 你是不知道未来几十年,大明会进入小冰河期高峰期,天气变得越来越极端。 北方多干旱,以前富庶的山西、陕西和河北等盆地、平原地区,都要饱受干旱之苦。 更靠北的九边田地就更不用说了。 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耕种这些田地,还不如去开发湖广以及东北的广宁、沈阳一带。 真遇到了大天灾,粮食不够吃,还可以再苦一苦日本、暹罗、真腊和天竺的百姓们。 我们有这么多商品,还有这么多战列舰和火炮,他们一定非常乐意跟我们自由贸易的。 与此如此,还不如退耕还牧,让九边脆弱的生态环境恢复一些。 张居正却从另一方面考虑。 “蒙古左右两翼归附大明,直属宣徽院。教化绥抚还需要几十年,九镇可减少兵马定额,但不能完全裁撤。” “张师傅说得对。蒙古左右两翼,我们要从政治上进行羁置,经济上进行控制,文化进行同化,宗教上进行安抚。 教化还需要几十年,九镇可改为城镇,但兵马不能全部撤并。 所以朕决定把这些退耕还牧的田地,分给镇卫军骑兵家眷,让他们放牧,圈养牛羊马匹。” “分给镇卫军骑兵?” 张居正明白朱翊钧的想法了。 蒙古左右两翼的骑兵属于翼卫军,性质跟内地营卫军差不多。 镇卫军则属于大明直属的正规常备军。 张居正赞许地点点头:“皇上英明。我们必须手里有兵马利刃,蒙古人才会畏威怀德。 现在漠南蒙古人分左右两翼,但朝廷手里也必须有足够的牧场和牧民,提骑兵兵源和战马。” 与张居正达成了默契,朱翊钧继续往下说。 “高拱清丈田地,除了九边,北直隶、山西、陕西和河南的清丈工作也完成了,北直隶增加了四百九十九万亩,计八千六百零一万亩。 河南增加了六百四十三万亩,计一万万零四十六万亩。 山西增加了六十一万亩,计四千二百四十七万亩。 陕西增加了四十万亩,计五千零三十五万亩。” 山西和陕西被清丈出来的隐匿田地集中在九边,腹地被清丈出来的隐匿田地并不多。 张居正接着说道:“山东增加三千六百五十八万亩田地,计一万一千六百六十六万亩。湖广增加五千五百一十九万亩,计九千一百六十三万亩。 南直隶增加了二百三十三万亩,计六千零五十八万亩。 浙江增加了四百五十九万亩,计五千六百三十万亩。 江西增加了六百一十五万亩,计四千九百二十七万亩。” 高拱倒台后,张居正举荐王国光接手户部,接过了清丈田地工作,加快了动作。 直接借调了国子监、金台诸学院以及崇义、龙华等公学数千学子,组成上百个工作组,就地招募上万名秀才诸生,深入到田间地头进行清丈。 因为阻碍田地清丈,从隆庆元年开始,朱翊钧杀了上千宗室,以衍圣公府亲眷为首的各地豪右上千户,以及大大小小的官吏,足足两三万人,堪比洪武年间的胡惟庸和蓝玉两大案。 嘉靖初年的大礼仪跟它比,简直就是和风细雨。 当然了,这些人是以谋逆、大不敬、不遵藩礼、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等各种罪名被分开陆续斩杀、处绞。 但有心人都知道,这些人丢命的根本原因是跳出来阻碍了皇上钦定的田地清丈工作。 尤其是山东,前期不仅阻碍田地清丈工作,居然敢殴打和杀害清丈工作组。 皇上大怒,“罗织各种罪名”,衍圣公府被杀得只剩下衍圣公一脉,山东世家豪右被杀了上万人,流放没籍的数以万计。 这种高压势态下,各地真没人有胆子再耍横阻碍清丈。 被清丈出隐匿田地顶多是以后足额纳赋。 要是阻碍清丈,真得会全家福贵的。 所以进展非常快,只剩下四川、云贵、福建、两广和安南还没有完成清丈。 朱翊钧站在湖边,双手笼袖。 在不远处,几对鸭子和鸳鸯,拨动绿波,惬意地游来游去。 成荫如伞的柳树随风飘荡,翠绿的垂枝划过水面,仿佛划破了一帘夏梦。 “南直隶才清丈出两百三十三万亩,隔壁的浙江,多山少地,也清丈出四百五十九万亩田地来。 看样子江南那些人,还是心存侥幸。” 朱翊钧的话像拂过湖面的清风,清淡平和,却让张居正心生寒意,后背发麻。 江南啊江南! 张居正心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本章完) 第七十八章 海瑞要来徐府拜访? 江南,长江边上的瓜州岸边的水驿站。 皇甫檀背抄着手,站在驿站后院的阁楼二楼走廊上,眺望着远处的长江。 一轮皓月照在江面上,拖成一道白练。江水波动,白练马上化身成了一条白龙,时而水面,时而水底,还有月光下粼粼波光,一时鱼龙舞。 见到此景,皇甫檀忍不住念诗一首:“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王安石有什么好?好学泥古,论议迂阔,为政多所变更,不晓事又执拗。”舒友良端着一盘水果上来,嘴里叨叨,“江苏巡抚,连盘水果都不敢收,还得自己掏钱去买,老爷,你这官也做得太失败了!” 海瑞跟在他身后,从楼梯上到二楼,对舒友良的话当着耳边风。 “浩举念王荆公的诗,心有所感?” 皇甫檀连忙答道:“老师,门生只是一时有感而发,没有多想。” 海瑞在座椅上坐下,随意指了指,“浩举也坐,我们一起赏月赏景。” “是。” “明月何时照我还?”海瑞捋着胡须,喃喃地念道,突然问道,“友良,记得嘉靖二十八年,我们一起上京参加春闱吗?当时第一次过长江,也是夜泊在瓜州。” 舒友良拿起一片西瓜,趴在栏杆上,巴拉巴拉一边吃着一边说道:“记得,不过当时老爷和我惨了点,客栈住不起,一位掌柜可怜我们,把我们安置在柴房里。 那柴房四面透风,屋顶还缺了一大片瓦,正好可以看到月亮。‘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看到皇甫檀诧异的神情,海瑞笑着说道:“你友良叔也是举人出身,肚子里也是满腹锦绣。” 皇甫檀大吃一惊,“友良叔也是举人出身?” 他怎么沦落到海家为家仆了? “友良原籍江西抚州,是王荆公的同乡。二十岁中举,意气风发,不想同科有人徇私舞弊被人举报,他受到牵连,功名被革,而后又遭横祸,家破人亡。 无奈只好前往广州投奔亲戚,不想路上遇到山贼,被洗劫一空,到了广州,亲戚也不知迁往何处。 心灰意冷,想投河自尽,被老夫看到,跳下河去救了他。此后我们名为主仆,实为兄弟,一路互相扶持,直到而今。” 皇甫檀不由地对舒友良拱手作揖,“友良叔,浩举此前多有怠慢,还请友良叔见谅。” 舒友良随意地摆了摆手,呵呵一笑:“老爷收你这个门生,我看是值得。以前我跟着老爷做官,一路上好处没捞到,西北风倒是喝了个饱。 现在有你孝敬,又是买瓜,又是下馆子,我也跟着享福。浩举,这几年当和尚,赚了不少钱吧。” 皇甫檀讪讪一笑,“友良叔,小侄科试无望,为了养家糊口,只好行此荒唐之事,惭愧惭愧。” “惭愧个屁!当初我要是有你这本事,何至于只能给老爷当个长随,我也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方致远走上来,禀告道:“老爷,东厂大貂珰王诚公公来了。” 海瑞默然不语,跟着下了楼。 皇甫檀好奇地问道:“友良叔,老师认识东厂的人?” “有什么稀奇的?老爷在皇上牌面可大了,不要说东厂的貂珰,东厂提督太监兼司礼监掌印太监冯公公,见了我们老爷都得客客气气叫声海公。” 舒友良的目光在皇甫檀脸上扫了几下,继续说道:“不要被那些迂腐酸儒带偏了。宝剑在坏人手里,是作恶凶器;在好人手里,是惩恶利器。 老爷南下江南,是身负皇命。 东厂和锦衣卫是查案的利器,江南官绅联手,在这里组了一道密密麻麻的网,我们老爷刚正不阿,有手段,可架不住名气太大,随便放个屁,不消几天整个东南都能闻到味。 上下齐手,我们老爷也只能查个皮毛,查不到要害。” 皇甫檀眼睛一亮:“友良叔,老师在明,吸引东南官绅们的注意,锦衣卫和东厂在暗。当初老师和友良叔们一行人,故意混入小侄所在的佛门喇唬会,潜到南京。 而后又大张旗鼓查办天界院等佛道两界,上疏弹劾诸多皇家佛刹和龙虎山张天师,行的就是虚虚实实的瞒天过海之计?” 舒友良嘿嘿一笑:“你心里有数就好。 这些奸臣贪官,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心思坏着呢。你要是不用这些计策对付他们,屁都查不到。” 皇甫檀迟疑一下问道:“友良叔,皇上和老师如此大费周章,到底要查什么?” 他看了舒友良一眼,连忙补充道:“小侄只是好奇,随便问问。” 舒友良嘿嘿一笑,“你随便问问,我也就随便答答。老爷出京时,皇上给他看了户部这几年清丈田地的成果。 南直隶居然只清丈出两百三十三万亩田地,比隔壁的浙江少了近一半。 南直隶啊,还没分家的安徽、江苏和应天府,淮东淮西,苏北和苏常松江,哪一处不是富庶肥沃之地,居然比七山一水两分田的浙江,清丈出来的田地还要少。 这是不给皇上脸面呢?还是不给皇上脸面啊?” 皇甫檀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他这几年参与喇唬会,游历各地,知道安徽淮北和淮西,由于淮河年年为灾,田地并不广袤,大抵集中在淮南一带。 江苏却真得富的流油。 淮安府的淮东虽然也饱受黄河和淮河水患之苦,但往南的扬州府、江南的镇、苏、常、松四府,自古以来的鱼米之乡,天下赋税重地。 皇甫檀说道:“友良叔,因为这里物宝天华,地灵人杰,出的官宦缙绅太多,他们连成一片,互相抱团,有恃无恐啊。” 舒友良嘴巴一撇,“有恃无恐?这些家伙,离京师太远,不清楚皇上的手段。老爷说过,我们皇上性子刚毅,心志手段,都是一等一的。 你看看,从嘉靖四十三年,倒查庚戌之变开始,只要被他抓到大把柄,那次不是杀得人头滚滚。 跟你说吧,相比起我们皇上,我们老爷更像是念经吃斋的大善人。” 皇甫檀大吃一惊,“朝廷要在东南兴大狱?”????“兴大狱又如何?”舒友良不屑道,“这些官宦缙绅,平日里是如何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的,我们都是知道了。 他们巧取豪夺,侵占大量田地,然后飞洒诡寄,用各种法子隐匿田地,逃避赋税。他们享尽荣华富贵,却把赋税推给普通百姓。 这样的人难道不该严惩吗?” 皇甫檀也曾是受害人之一,对那些官宦缙绅也同情不起来,他只是到现在也不知道,朝廷会如何严惩那些有恃无恐的江南官绅? “友良叔,一个南闱舞弊案,无法让江南那些官宦缙绅伤筋动骨。” 舒友良嘿嘿一笑,“你太小看我们皇上,江南这么多官宦缙绅,一个南闱舞弊案,筐太小了,装不下那么多人。” “那” 舒友良打断皇甫檀的话,“不要那啊那的,不该打听的不要打听。” 这时,海瑞面色凝重地回到二楼。 “老爷,赶紧吃瓜啊。通泰二州多沙地,种出的西瓜格外好吃,又脆又甜。不过我听说上海几家棉布纺纱厂,在通泰二州或买或租,囤下大量的土地,种植上海农科所的棉花良种。 以后这么好吃的沙地瓜,可能会越来越少了。” 舒友良说了两句,海瑞依然端坐在椅子上不语。 他紧抿着薄嘴唇,目光锐利,看着远处的江面皓月。 “友良。” “老爷。” “你跟张道他们说一声,我们继续去苏州,但不在苏州停留,直奔松江华亭。” “华亭?”舒友良愣了一下,“老爷要去拜会前首辅徐公?” 海瑞背抄着手,走到栏杆处,看着清冷的江面:“少湖公三朝元老,前内阁首辅,他的体面也是朝廷的体面。” 舒友良眼睛眨了眨,“老爷怎么也讲起这个体面来?” “以前我只是小县官时,胡汝贞的儿子,说拦就拦,不管他的体面。以前我只是京里六部小主事,上疏死谏世宗皇帝,不管他的体面。” 海瑞拍着木制栏杆,声音很是惆怅。 “体面,老夫现在身为江苏巡抚,都察院右都御史,也要讲起体面来了。” 松江华亭徐府,徐瑛匆匆跑进来中院书房。 “老爷,县衙传来一份滚单,是江苏巡抚海公从巡抚行辕发出来的,给到我们徐府。” 坐在床边躺椅上发呆的徐阶猛地起身。 “海公的行文?” “是的。” “给我。” 徐瑛连忙把行文递了过去,徐阶伸手接过来,展开一看,内容很简单,是江苏巡抚海瑞,巡抚苏州松江两府,顺道到华亭县拜访前首辅徐公。 徐瑛忐忑不安地说道:“老爷,海瑞在南京查办数十家僧道刹观后,去扬州接印上任,不过三四天又启程南下巡视。 现在直奔我们徐府,老爷,他会不会是奉皇命来问罪的?” 徐阶放下行文,重新躺回到躺椅上,脸上露出些许轻松。 “海瑞不来,这事恐难善了。海瑞来了,说明这事还有得谈。” “有得谈?”徐瑛眼睛一亮,“莫非老爷的苦肉计传到扬州,传到京里,有了效果? 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大闹徐府,羞辱老爷的事,经王麟洲妙笔生花,发表在《词林》报纸上,远播大江南北,引起巨大反响。 舆情人心,站在老爷这边。看来朝廷和海公也是受到舆情压力了。” “不可掉以轻心。老夫到现在,也没看透皇上在江南,下得是什么棋,过河卒、巡河车、卧槽马、冷巷炮? 看不透啊,还是小心点。对了,老二呢?” “老爷,二兄还在苏州、镇江和扬州盘桓,四处打听大兄的消息。” 徐阶摇了摇头:“老夫聪明一世,却不想生了这么愚钝的两个玩意。他兄弟俩,是我们徐府的卧龙凤雏。 老夫殚精竭力一番算计,揣摩天意,苦觅生机,好容易稳住了海瑞,笼住了缙绅,却说不好就被他俩轻轻松松给破了。” 徐瑛连忙说道:“大兄和二兄是聪明人,应该不会。” “他们啊,只有小聪明,难有大智慧。对了,四哥儿来信了吗?” “老爷,四哥儿来信了,说他到了京师,被张太岳推荐去崇义公学读书。” 徐阶没有出声,不知不觉地闭上眼睛,一脸的疲惫。 “叫人准备一下,迎接海瑞。” “是,老爷。” (本章完) 第七十九章 三吴第一世家 这天黄昏,夕阳斜照在太湖和运河上,两艘官船缓缓驶进浒墅关码头。 海瑞站在船头上,背抄着手,夕阳把他右边脸和身子,映得橘红一片。 “浩举,你是长洲人,给我们说说这浒墅关的来历。” “是老师。” 皇甫檀恭声答道。 “相传秦始皇南巡,求吴王剑,发阖闾墓,见白虎蹲在山丘(即虎丘)上,逐之西走二十余里,不见白虎,即称白虎失踪处为虎疁。 唐讳虎,改为浒疁;五代吴越王钱镠忌镠,遂改名浒墅,明宣德四年户部设钞关于此,故名浒墅关。 近百年来,这里成了苏州北面门户,商旅聚集,成了一处繁华的城镇。” 舒友良笑嘻嘻地说道:“以前我们来往过苏州,每次都跟丧家之犬似的。这回好了,老爷是巡抚,江苏地面上最大的官,妥妥的地头蛇。 我们这些老爷的随从,自然就体面了。威风八面,狐假虎威。” 皇甫檀听得暗暗发笑。 老师说友良叔中过举人,他这个举人,该不会是买来的吧。 张道在旁边问道:“老爷,我们不进苏州城,就在这里歇一夜?” “是,不进苏州城。” 舒友良在一旁说道:“我们老爷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坚决不给那些人拍他马屁的机会。 老爷,苏州城我们可以不进,浒墅关镇我们总要进去转转吧。天家都改脾性,给文武百官涨俸禄,发津贴,既让马儿跑得快,又让马儿吃得饱。 老爷,不能甘于人后啊。” 海瑞笑骂道:“你这狗才!就知道挤兑老爷我。好,待会我们乔装打扮,上浒墅关镇,找家好吃又便宜的脚店,吃一顿。 友良,这回长点心,不要再找那种苍蝇店,吃了大家容易窜稀。” “老爷,想要吃得便宜,又不想窜稀,真得很难啊。这世上,那有两全其美的事?” “狗才,你故意气我是不?” 皇甫檀连忙出来打圆场,“老师,友良叔,这顿我来请吧。我就是苏州长洲人,这里就是长洲地界,让学生尽地主之谊。” “浩举啊,你那出卖色相挣来的钱,老叔真不忍心啊。”舒友良一脸不忍,转头问道,“对了,浒墅关镇最大最好的馆子是哪家?” 皇甫檀一时无语心塞。 友良叔,你这嘴还真是又刁又毒啊。 赵宽留下守船,张道、王师丘、方致远,陪着海瑞、舒友良和皇甫檀上了岸,一身便服沿着河岸边的路,往镇上走去。 夕阳还在西边太湖水面上挣扎着,浒墅关镇许多地方已经迫不及待地华灯初上。街道上人来人往,各地方言就像一群群麻雀,在夜幕和灯光明暗之间,跳跃在青石板的街面上。 “浒墅关镇最好的酒楼叫太湖春,在整个苏州府也是有名的。”皇甫檀在前面带路。 “不去太湖春,随便找一家饭店就好了。”舒友良说道,“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小子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可不能大手大脚。 你现在拜在老爷门下,以后是正经人,要走正道。跟着老爷,其它的不说,发财是不用想了,你得熬几年苦日子再说。 多攒点钱,做好准备。” 舒友良敦敦教诲,皇甫檀哭笑不得。 友良叔,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方致远在旁边说道:“浩举,听友良叔的。他只不过是嘴碎,心是好的。” 皇甫檀看了一眼海瑞,看到他点了点头,便作罢道:“好,那边米酒巷有好几家饭店,味道不错,价格公道,往来的熟客都喜欢去那里吃。” 舒友良欣然道:“对嘛,就该去这样的饭店吃。对了浩举,那几家饭店吃了会不会窜稀?” 众人哈哈大笑。 “每日张鱼又捕虾,花街柳陌是生涯。昨宵赊酒秦楼醉,今日帮闲进李家。” 有歌声悠悠地前面传来,有人走在前面一步三叹。 “咦,这人唱的调调有意思。”舒友良说道。 “是个帮闲清客。”方致远说道。 “帮闲清客,什么来路?”舒友良好奇地问道。 方致远嘿嘿一笑,“浩举是本地人,让他说说呗。” “浩举,你说。” “友良叔,清客就是一群读书人,或诸生、或秀才,科试无望,就学着闲云野鹤的名士做派,自称山人。 可是真正的山人是王凤洲之类的名士,走到哪里都名动一时。那些自称的山人,其实就是清客。 不务正生理,或相面算命,巧舌如簧,骗取几十文钱饱肚。 或游走公卿之家,专帮富家子弟宿唱饮酒,以肥口养家。这些人也被称为狎客。这些人或能说,或能写,或能画,或能唱,或某乐器,都是有一技之长。 还有一类人,是少年浪荡子弟,仗着家里有点小钱,自己又习文会些才艺,便学着书上那些豪杰,浪迹逛荡,无所顾忌。 等到把家产祸害完了,就依附在官宦缙绅门下,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他们自称为清客,但苏州叫他们帮闲,诨号又叫篾片或老白鲞。” 舒友良问道:“篾片,老白鲞?什么意思?” “都是帮衬的意思,真正富贵公子,有了他们的帮衬,才显得有滋有味。” 看到舒友良还不是很懂,皇甫檀继续解释道:“友良叔,你看啊,做竹器都是先有了篾片,那竹器才做得成文。 鲞鱼是海中贱品,但是跟其它各色肉菜一起烹煮,那味道就十分鲜美,吃起来就津津有味了。” “原来如此,苏州人取这些诨号,还真是有意思。” 走到跟前,那位帮闲突然转过头来,看到皇甫檀,猛地一愣。????“浩举兄?” “四敛兄!” 原来是故人啊。 这位四敛兄是皇甫檀的同窗,后来皇甫檀考上秀才,他考不上,仗着家里有点钱,就四处游荡,很快就成了帮闲篾片。 “四敛兄,你怎么在这里?” “唉,一言难尽啊。” 海瑞目光一闪,不慌不忙地说道:“浩举,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一起吃个饭吧。” “好的老师。” “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老师胡先生。” 寒暄几句,大家一起来到米酒巷,找到一家看上去比较干净的饭店,点了几个菜,先上了米饭。 刚上饭菜,四敛兄就说了声告罪,端着碗呼呼地干了起来,足足干了两碗饭,打了个饱嗝,这才放下碗来,又喝了半碗茶,这才面有生色。 皇甫檀等他缓过劲来,问道:“四敛兄,你到底怎么了?” “唉,江苏巡抚海瑞海刚峰上任了,你们知道吗?” 众人对视了一眼,知道,这事满天下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 “知道,怎么了?” “海公出任江苏巡抚,风声刚从京师传来,东南各地官宦缙绅人家,就严厉约束子弟,不得四处浪荡。在下是靠帮闲吃饭的,这些公子哥不浪荡,兄弟我只能喝西北风了。 熬了个把月,实在熬不住。又听说海公巡抚江苏是真事,不是谣言。他在江苏也不会只待一月两月,这样下去,我早晚得饿死。 于是便四处打听,寻个去处好谋个生计。有人介绍,上海青浦那边,工厂林立,正缺人手。不管青壮妇孺,只要能干活,都能找到事做。 尤其是工匠账房,最是吃香。兄弟我虽然不懂工匠手艺,但我能写会算,去了那边也能谋到一份肥差,养家糊口不是问题。” 皇甫檀欣然说道:“这是好事啊,是不是缺少盘缠?四敛兄,我这里还有些钱财。” 四敛兄摇了摇头:“浩举兄的好意,我心领了。盘缠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还是有人拦住,不让我们去上海。” 众人面面相觑,皇甫檀出声问道:“啊,还有人不让你们去上海谋活路?” “是啊。” 海瑞在旁边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位小兄弟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些。” “是啊四敛兄,你给说说。我在外晃荡几年,少有回家,不想这边居然成了这个样子,居然有人做起拦路虎。” “此事说来也好笑。此前各地豪右大户,家里有良田无数,谁想租他们的田,想做他们的佃户,还要挑三拣四。 嘉靖四十一年以来,上海开埠,纱厂、棉布厂、丝茧厂、绸布厂,比比皆是。那边给的工钱高,为了招揽人去做工,还修了房舍住所,免费给工人们居住。 还办了医馆卫生所,学堂公学,商铺供销社,吃的穿的卖得都比外面便宜。孩子有书读,病了有医生看.” 众人静静地听着,海瑞眉头微微皱起。 “这么好的条件,谁都想去。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东南无地的百姓都跑了去,后来家里有地的只要有富余人手的,也跑了去。 这几年,呼啦啦就跑了十几万人过去,还都是青壮,东南各地豪右大户们猛然发现,自家的佃户跑了不少,田地没人种了。 开始时他们还不当回事。结果这两年上海那边不仅工厂大兴,商铺、转运社、银行、海运社,各种商行公司都在拼命地招人。 人越涌过去,人家生意越好,生意越好,越需要人手。 这两年苏州、湖州、松江、常州等府县的大户们都在骂娘,于是就跟官府报案,说佃户逃跑,反正就是捏造各种罪名借口,叫官府派衙役在要道关隘上拦人。” 海瑞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豪右大户,哪个不是一堆做官的亲朋好友,当地官府不敢得罪,于是派出衙役。豪右大户担心官府办事不力,干脆派得力管事,带着健仆家丁,混在徭役里,四处拦截去上海的人丁。 不管是不是他家的佃户,反正不准去上海,只能回原籍。我在华亭县被拦,只好折回苏州,想着先去镇江,或去太仓,从那边顺江去上海。” 海瑞问道:“肆意拦阻百姓去谋活路,这些大户还真是胆大妄为!” “人家胆子就是大。听说此事是华亭徐府带头,有这位前内阁首辅坐镇,他们胆子能不大吗?” “华亭徐府?真是他们带头?” “人家是三吴第一世家,徐相国更是东南缙绅领袖。此事当然是徐府带头做,他们府上的田地最多,佃户不足,他们受影响最大。” 皇甫檀看了看海瑞,咽了咽口水。 这事可不敢乱说。 “四敛兄,你可有亲眼所见?” “徐府二公子四下勾连,还自封为苏常松防堵总提调,居中调度,这事去苏州街面上随便打听就知道。 我去华亭被赶了回来,亲眼看到徐家三公子带着一群家丁在那里坐镇指挥。 你们可以去浒墅关镇西土地庙看看,那里聚集了上千百姓,都是被从华亭等地赶回来,准备从太仓那边去上海。” 众人沉寂无声。 徐府这般德性,老爷,我们还要不要去拜访他,给他最后的体面? 舒友良看着海瑞,欲言又止。 海瑞端起碗,开口道:“吃饭,吃完了我们去土地庙看看。” (本章完) 第八十章 一鲸落万物生 吃完饭,众人来到镇西土地庙。 他们手里提着四盏灯笼,昏黄的灯光里,看到庙里庙外人影重重。 走近了仔细一看,到处挤满了人,衣衫褴褛、垢面蓬头的男女老幼,以一家一户为单位,或躺或坐在一起。 他们有的一家轮流啃着一个面饼,喝着河水;有的用石头垒了一个灶,架了半口破锅,煮着黑乎乎不知什么玩意。 他们轻声议论着。 声音就像周围荒野里的虫叫声,伴随着晚风,钻进众人的耳朵。 他们最多的话题就是上海。 上海! 在他们的嘴里,上海是个充满希望的地方。 在那里,他们可以轻易地进到一家工厂,找到一份事做,拼着自己的辛劳和汗水,挣到钱粮,养家糊口。 他们说着上海,眼睛里闪烁着光,光里有憧憬和希望。 海瑞在人群了走了一圈,在一位老者跟前蹲下问道:“老丈,去上海?” 老丈坐在地上,笑眯眯地问道:“是啊,你们也要去?” 海瑞一撩衣襟,在他旁边盘腿坐下,“是啊,能不能一起搭个伴。” “好啊。”老丈笑呵呵地答道,然后问了一句,“你们也被那些狗东西拦了回来?” “是啊,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对了老丈,你们怎么想着去上海呢?” 老丈脸上露出凄苦无奈,“唉,说来话长。” 海瑞从怀里摸出半个米团,递给老者,“吃剩下的,老丈不要嫌弃。” “呵呵,有的吃就好,嫌弃什么。”老丈不客气地接过来,递给旁边的妇女和孩子,“老二家的,你娃儿还小,先垫垫肚子。” 老丈转过头来,看着海瑞,“你看着像是官,但天底下没有哪位官跟你这样,没有一点官架子。你怎么爱打听这些?” 海瑞笑呵呵地说道:“我就是老秀才,会写话本章回,喽,这几个都是我的后生晚辈,跟着我一起跑江湖混饭吃。 说话本,算命相面,摇铃看病,哦,那位年轻后生是我的学生,兼带着给人念经做佛事,当几天和尚。 原本我们想去上海淘金的,不想被徐相国三公子给拦了回来。” 老丈被海瑞的话逗乐了,完全放下心来。 在他的世界观里,没有海瑞这般模样的官。 老丈说道:“原来是老秀才,想听我家的故事好编书是吧。” “是的,是这么个意思。” “我家的苦事,普通寻常的很啊,还不够惨,没有噱头啊。” 话虽这么说,但老丈开始说起来,“我们家就住在淀山湖边,跟华亭县城隔湖相望。 那年徐相国中了进士,衣锦还乡回原籍成亲,我父亲还跑去看热闹,说华亭出了一位文曲星。 几十年过去了,徐进士成了徐相国,华亭真是出了文曲星。我老父亲十几年前去世时还念叨着,我们望里镇离得这么近,能不能沾点文气,让我们家也出个秀才生员什么的。 呵呵,要是我爹地下有知,会不会悔得连夜扛着棺材搬家,离华亭县,离徐府远远的。” 老丈的脸,在灯笼昏黄的灯光里,层层叠叠的皱纹里满是苦笑和无奈。 “以前我们家也是有十来亩田,日子过得紧巴巴,可勉强还过得去。 只是前几年没给菩萨烧香,家里走了霉运,孩子他娘病倒了,接着是老大,老大家的,还有老二家的,陆续病倒。 接连倒下几个,看病抓药,花钱跟流水一般。只好跟徐家借印子钱” “徐家?” “对啊,华亭相国徐府徐半城。现在整个华亭县只有他们家在做善事,其他人家都不能做。” “做善事?” “是啊,以前华亭县还有几位世家,说要学苏州范文正公的风范,成立青苗钱柜。百姓遇到灾荒,在柜上借一笔钱,度过荒年。利息不高,熬个两三年基本都能还得上。 这等善事,徐府岂能刚落人后。徐府一做,其他人家就不敢做,然后他家借贷出来的钱,利息高啊,比他家的门槛还要高。” 海瑞点点头,在昏暗灯光里,他的脸更黑了。 “徐府的钱,就是印子钱,就是驴打滚。不要熬两三年能还上,就是熬两三辈子都不能还上。 没两年,我家里的十来亩田就改姓了徐,可官府鱼鳞册还把那十亩田挂在我们家头上。 地没了,赋税还得交,这不是把我们一家子往绝路上逼。徐府发了善心,收我们做佃户。可是徐府的佃户没有那么好做。” 旁边有人附和道:“呵呵,徐府可是三吴有名的大善人,慈眉善目三大善,善敛钱财、善侵田地、善匿赋税。谁要是被他家大发善心,不是家破就是人亡。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笑声跟着昏暗的灯光摇曳晃动,满是悲凉。 “后来有人从上海回来,说起那边的好处。开始大家不信,但有人去了就不舍得回来。大家开始信了,纷纷往那里跑,一传十十传百,这两年大家拼了命往那里跑。 我们知道消息的晚,等到合计着准备去上海,徐家又大发善心,说给我们田种,让我们有口饭吃,还不知足,居然忘恩负义。” 有人在旁边附和着,“徐府骂得可难听了,说我们是群贱骨头,徐家可是三吴世家之首,道德仁义满天下。 这样的大善人家我们不跟,却自甘堕落跟着粗鄙卑贱的商贾去混,那些饱读经书的老爷们各个气得捶胸顿足,好像我们刨了他家的祖坟,偷了他家的婆娘一样。” 众人又笑了起来。 海瑞的脸更黑。 皇甫檀、张道等人也笑不出来。 舒友良在旁边幽幽地说道:“这些大善人,满口道德仁义,暗地里全是男盗女娼。现在连穷人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都要抢走,好让大家继续给他们做牛做马,继续被他们敲骨吸髓。 真是孔圣人的好门徒,朝廷的栋梁之材啊。”????旁边的人围着他,呵呵笑道:“这位老哥说得好。” “这些大善人,全他娘的没有人性。” “上海有活路,他们却拦着我们不让去,就是想让我们给他们做牛马到死啊!” 海瑞强自跟着大家笑了笑,跟老丈拱了拱手,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了一边。 皇甫檀等人紧跟着他,一起看向在黑夜中晃动的重重人影。 “这就是我们的大明百姓,在黑夜里千方百计求一丝亮光而不得。时至今日,老夫也体会到皇上曾经跟老夫说过的那些话。” “老师,请问是什么话?” “当时老夫对皇上大力扶植工商十分不解,甚至可以说是不满。老夫直言,农乃国本,不可轻移。 皇上对老夫说,农乃国本,可惜有人偏偏不愿意给农民活路。世家豪右不仅大肆侵占兼并田地,还隐匿赋税,转嫁给百姓。 工商大兴,不仅可强国富民,还可以给百姓们新增一条活路。 只有让世家豪右们认识到,田地不会自己长出庄稼,只有人才能种出稻米麦子,认识到人的重要性,他们才会尊重百姓,爱护百姓。 可是,那些贱骨头是不会自己明白的,只有等有人跟他们抢青壮,抢人口,抢到没有人给他们种地了,他们才会醒悟过来。 老夫一直似懂非懂,现在终于明白了。多男求一女嫁,该女才显得无比珍贵。” 舒友良在旁边说道:“世家豪右现在是知道百姓人口珍贵了,可人家不讲武德,直接用武力堵住道路要隘,直接耍流氓。” 海瑞冷笑道:“呵呵,所以皇上派老夫来江南了。这世上没人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耍流氓,敢在他面前不讲武德。” 舒友良呵呵一笑,“那是,皇上武德何等充沛,敢在他面前不讲武德,那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自己命长。” 海瑞森然道:“这些世家豪右,盘剥百姓不算,居然连他们最后的希望也要剥夺,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道!” “老爷,属下在!” “回去马上派人去信华亭,说老夫不去徐府,就在苏州开衙理事。叫徐阶老儿自个来老夫衙门听参!” 舒友良故意在旁边煽风点火,阴阳怪气地说道:“老爷,徐公可是三朝元老,前内阁首辅,你怎么敢叫他老人家来衙门报道? 你这话要是传出去,可是自绝于士林,自绝于官场!” 海瑞看着他,冷笑道:“少在这里说风凉话。老夫弹劾过世庙先帝,弹劾过孔圣人和衍圣公,弹劾过太祖皇帝,前些日子连佛祖和张天师都一并弹劾过。 三朝元老,前内阁首辅,在老夫的弹劾名单里,找他徐阶的名字只能从后往前数!” 四敛兄在一旁听得汗流浃背,牙齿打颤。 老天爷,我遇到什么人了? 海青天? 我居然在这里遇到了天下闻名的海青天? 四敛兄牙齿打颤的嘎嘎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哦,原来还有位外人。 海瑞看了他一眼,说道:“老夫就是海南海瑞海刚峰。” 四敛兄腿一软,想跪下。 王师丘和方致远连忙在左右扶住了他,交代道:“这里可不敢闹出动静来。这里黑灯瞎火的,把我们老爷名号传出去,肯定一片沸腾,乱成一团。” 海瑞看着他,想了几秒钟,对张道说道:“张道,你在上海有认识的朋友吗?” “有。” “写封推荐信给这位小哥,请托帮忙给他找份好差事做做。” “好的。小子,明天天亮到浒墅关码头,找到我们老爷的官船,报我张道的名字,来拿信。” 四敛兄连忙说道:“谢谢这位老爷,谢谢海青天。” “以后不要再走歪门邪道了。有正经事就好好做,早点成家立业,堂堂正正做个人。” 海瑞的话让四敛兄的眼泪哗地流出来了。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海青天,你老人家的话,我铭记在心。” 回到官船上,恭送海瑞回船舱歇息,大家忍不住聚在一起轻声议论开。 皇甫檀轻声问道:“友良叔,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此前老爷还不忍心拿徐家开刀,想着跟徐相国再合计合计,给他最后一份体面。不想徐相国两位公子做的事,正犯了老爷的忌讳,说不好听,踩到我们老爷的尾巴根了。” 皇甫檀和众人一样,无比惊诧:“徐府啊,三吴第一世家徐府啊。” 舒友良悠悠地说道:“一鲸落,万物生!” 松江府华亭县徐府。 徐阶在后院花园里纳凉,显得有些焦急。 “海瑞怎么还没来?”他在亭子里转了几个圈,开口问道:“老二这几日在外晃荡,老三怎么也不见人影?” 管事连忙答道:“老爷,三少爷在外面忙着正事。” “什么正事?他能忙什么正事.” 话还没落音,有家仆急匆匆地冲进来。 “老爷,急报来了,苏州急报来了。” “说什么?” “江苏巡抚苏州行辕传来急报,说海抚台不来华亭,叫老爷” 徐阶厉声问道:“叫老夫干什么?” “叫老爷去苏州巡抚行辕报到听参!” 徐阶的脸刷地全白了。 (本章完) 第八十一章 一大进步 袁咸安站在西苑南华门值房外,心里又惊又喜。 大理寺正卿郭乾在一旁跟人说着话。 皇史宬三杰之一袁咸安,左顺门乞讨事件后,被贬去了辽东为八品小吏。 后来辽西在西辽河河套地区大修城堡,急需人手,便把他抽调过去,在辽西巡抚郭乾手下任职。 勤勉任事,兢兢业业,被郭乾赏识,一问来历,唏嘘一番后更加器重。 图们汗被斩,察哈尔部被灭,蒙古左翼归附,辽西辽东合并为辽宁,郭乾调回京师,接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后兼任大理寺正卿,顺便也把袁咸安调回京师,任顺天府通判。 赵贞吉接掌都察院,后又出任御史中丞,资政之一,一直在配合朱翊钧的国体官制改革,对都察院进行司法改革。 只是都察院的改革在他的主持下细雨润无声,没有引起太多动静。 都察院改为两院,左院监察院、右院大理寺。 御史中丞为都察院首脑,设左都御史,为中丞第一副手。 赵贞吉还是资政之一,时常要在西苑司礼监旁的资政局衙门办公,左都御史为他的第一副手,实际上是主持都察院事务。 现任左都御史是赵贞吉推荐的原刑部尚书黄光升。 黄光升是福建泉州人,俞大猷和李贽的同乡,嘉靖八年进士,做过右副都御史、四川巡抚、兵部侍郎总制蜀楚黔三省,后分别升南京户部尚书、刑部尚书。 善理民政,也带兵打过仗平过叛。 料理钱粮,厘清刑名,属于全能型人才。 后世史书评价,是少有能冠上政治家、军事家、法学家、水利学家和历史学家的明朝大臣。 正职右都御史有两位,邹应龙管左院监察院,郭乾兼大理寺正卿。至于其他挂职的右都御史,如海瑞、霍冀等人只是挂衔而已,不会到院视事。 左院监察院只设中央监察厅,中央监察厅由六科给事中演化而来。负责地方监察的十三道监察御史则直接下派到地方按察使司。 右院大理寺,也叫大理院。大理寺是最高法院,负责复核死刑,终审各种上诉案件以及审理指定的大案要案。 各省按察司有按察使,副手为左右副使,左副使管本省监察厅;右副使管各级法院—慎法院,主理全省案件审理判定。 大明的鞫谳分司在前宋基础上更进一步。 负责审讯及调查事实的鞫司是布政司下属的警政部门,依据事实检法用条以及公诉的谳司之一,是刑部直属的检法官。 最后按律审理判定的谳司之二是隶属按察司的慎法院。 用听得懂话就是地方警政部门查案办案,抓到案犯后把证据一并移交给检法官。 检法官复核,看警政部门是不是依法办案,再合议对案犯适用什么律法,再以合适的罪名向慎法所提请公诉。 袁咸安是顺天府通判,副手有司理判官,负责顺天府案件审理;还有佥事御史,负责顺天府的地方监察。 当然了,袁咸安还是顺天府首席司理判官,兼佥都御史,顺天府通判署慎法院的审判文书,监察局佥事御史的弹劾报告,都需有他的审核签名,才能成为正式公文。 袁咸安矜持地正了正自己的乌纱帽,在孔雀补子的绯袍官服上掸了掸。 从级别上来说,袁咸安这个顺天府通判,已经与各省的按察使平级,官阶为从三品大中大夫。 从八品官阶几年间跳到从三品,国朝立朝以来有几位? 袁咸安心里当然十分自得,但他也知道,自己命好,分到了辽东,沾到了漠南战事的春风。 军功优叙可不是说着玩的。 赤峰和通辽城是袁咸安全程督造出来的。 他现在还记得在辽西,那些风餐露宿、日以继夜的忙碌日子。腰痛、肩痛、膝盖痛,脸黑得连老婆孩子都不认得,就是那时落下的。 有这份丰厚的军功打底,再加上恩主一泉公(郭乾)的提携,当然升得很快。 一泉公是嘉靖十七年进士,他的会试房师正是大洲公(赵贞吉)。 一泉公和大洲公年纪相近,亦师亦友,是可靠的盟友。 自己成了一泉公的“故吏”,等于进了大洲公的门下。 一脉相承,传承有序。 袁咸安想着这两年的“奇遇”,自己都不敢相信。 去辽东转了一圈,居然从边缘人物迅速成为青年才俊。 又想起好友周秉洲和李治彬的来信。 周秉洲在两广总督殷正茂麾下,混得风生水起。 殷正茂是内阁总理太岳公的同科好友。 资政、总戎政使汝贞公在宣慰南海时,也很器重这位,前途无量。 周秉洲在他麾下,筹集、转运粮草,参与广西安隆、上林土司和广东罗傍平叛战事,现在也升迁到广州知府,从四品官阶。 李治彬在西北,成了徐贞明的副手。 徐贞明是皇上简旨特派到西北任职的,他的那份《西北治政策》,满朝上下赞不绝口。 还跟梅国桢结成好友。 梅国桢、叶梦熊、宋应昌,大家都知道是皇上重点培养的青年才俊,可能是未来的宰辅。 想到这里,袁咸安忍不住在心里感叹道,还是去地方历练好,有前途! 尤其是边地历练,抵得上在京师里苦熬多年。 皇上的脾性大家都知道了,于是各位大佬和各派系,都会把看中的才俊派往边地历练。那里虽然艰辛,但确实容易出头。 正胡思乱想着,郭乾走了过来。 “全宜。” 袁咸安马上站起来,“郭公。” “走了,赵中丞有空了,召我们进去议事。” “是。” 郭乾在前,袁咸安在后,走进了南华门。 南华门进去是照壁前院,向左走,里面还有一道门,奉宸司和勇卫营的人守在那里。从那里进去,可直趋紫光阁和太极殿,面圣的地方。 袁咸安羡慕地看着在那里排队验牌子的两位官吏。????我什么时候也有资格面圣啊。 他跟着郭乾往右走,没走多远,看到一个院子,门口左右各挂着一个牌子。 左边的牌子上写着“资政局”三字。 右边牌子写着:“平章军国事重地,严禁乱入喧哗。” 太朴实无华了。 走进院子里,最先看到左厢房有一条走廊,里面一排房子,全是值房,现在时新叫法是办公室。 很安静,时而有人进出。 在走廊最前面的柱子上,挂着一块牌子,“资政局秘书处”。 一位书吏上前来,高叉手道:“秘书郎胡宗美见过右宪郭公。” 胡宗美? 袁咸安认识啊。 他此前是戚帅麾下参谋局参谋,奉命巡视西辽河河套筑城修筑事宜,与督造赤峰、通辽城的袁咸安打过多次交道。 据说后来跟着从征蒙古土默特部,立了军功,想不到迁到资政局秘书处为秘书郎。 秘书郎,资政们的近身亲信,执掌机要,跟此前的翰林院庶吉士一样,都是未来的尚书、正卿啊。 听说他是汝贞公的族弟,果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 郭乾客气地问道:“中丞得闲了?” “赵公正等着两位,请。” 郭乾和袁咸安在胡宗美的引领下,进到院子正厢房左边第三间。 里面是间套房,前厅后房,在前厅等了几秒钟,郭乾和袁咸安走进里屋。 赵贞吉坐在上首,左下首坐着刑部尚书王崇古。 “一泉公来了。这位是顺天府通判袁咸安?” “下官顺天府通判袁咸安拜见赵中丞和王尚书。” 郭乾在旁边说道:“袁通判台甫全宜。” “一泉公,全宜,请坐。”赵贞吉客气地说道,指了指右下首的座位。 杂役上了热茶,胡宗美带着两位秘书在旁边坐下,持笔做记录。 “一泉公,全宜,你们来之前,老夫跟鉴川公聊案子的事。你们来了,那大家一起聊。鉴川公,说说你们刑部的准备。” “好!”王崇古答道,“此案是由锦衣卫镇抚司京畿局侦办的,京师警政厅就是跑了个腿,列名为侦办单位之一。 刑部准备派中央检法厅的精干检法官,公诉此案。” 身为朱翊钧一手提拔的名臣能吏,王崇古出任刑部尚书后,怎么可能不对刑部进行改革。 大家都力行改革,我刑部不改,是不是显得我碌碌无为啊! 王崇古先把管辖的警巡系统,改为警政部门。 各省两京叫警政厅,府县叫警政局,双重领导。业务归上级警政部门和刑部管辖,日常管理归当地布政司和县府衙门。 警政厅都事和警政局主事,由布政使、知府和知县提名,经与上级警政部门协商同意,正式任命。 有治政经验的官员都知道,维护社会治安,半军事化的警政部门,必定是强力部门。地方各级官府的威信,多半要靠它来维护,肯定不会放手。 可刑部也不会轻易把自己这块大肥肉让出去。 几经扯皮,因为王崇古资历老、功绩多,在内阁十分强势,刑部取得了警政部门业务管辖的权力。 相当于警政部门日常开支被甩给了地方官府,列入每年的财政预决算里,但是工作做得好不和坏,上级警政部门和刑部有重要发言权。 接着王崇古对检法部门进行改革。 检法部门直属于刑部,属于派驻制。 如此前都察院的巡按、巡盐等御史一样,层层直派。 不过王崇古把它分成两部分,一是设地方检法总厅,然后二十二省各设检法厅,府县再设检法局。 二是设中央检法厅,它职责之一是稽核地方检法部门的检法案件,同时对二十二省两京检法部门进行监查,不定期派员下去进行巡视检查,随机抽调案卷,或办理民众通过各种渠道反应上来的申诉案。 职责之二就是直接办理大案要案,然后向相应的慎法院提请公诉。 此外传统业务就分由办公厅、铨政局、条例局、典狱总局和督捕局分理。 办公厅不用说了,日常庶务。 铨政局负责人事,即刑部内部官吏的考课、任免、迁降和培训。 条例局负责刑部相关律法研究。比如律政院制定的某《刑律》或《范律》在实际执行时有问题,及时向律政院反应,提请及时修改。 后来还增加了普法宣传的职责,与太常寺携手合作,宣传法律知识,普及法律意识。 典狱总局就是直管刑部直属的监狱,以及对各省典狱局管辖的监狱进行监查。 督捕局才是大明版的联邦调查局,办理大案要案,以及协调各省警政部门办案。 至于锦衣卫镇抚司,你可以认为是大明版克格勃直属调查局。 中央检法厅还有一项没有明说的职责,就是办理锦衣卫移交的案件。 赵贞吉开口了:“鉴川公说的有差池啊。此案全程就是锦衣卫镇抚司办下来的,你的警政厅就是在外围站个岗,连跑腿都算不上。” 王崇古哈哈一笑,并不为忤,“中丞这是在揭我面皮啊。” 赵贞吉笑着继续说道:“但中央检法厅接办此案,却是一大进步。” 王崇古和郭乾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袁咸安傻眼了。 什么一大进步啊? 怎么没人告诉我啊? (本章完) 第八十二章 顺天府通判署 赵贞吉看到了袁咸安脸上的疑惑,给郭乾递了个眼色。 你的门人,你给解释下。 郭乾转过头来,看了袁咸安一眼,笑着问道:“全宜没听明白?” 袁咸安连忙欠了身子答道:“回一泉公的话,学生没有听懂。” “锦衣卫是什么衙门,你应该知道吗?” “学生知道,可止小儿夜啼。” “哈哈,锦衣卫最让人诟病的就是诏狱,那伱知道吧。” 袁咸安点头答道:“学生知道。” 锦衣卫办案、抓人、审理一条龙服务,确实让人诟病。 锦衣卫办的都是大案要案,有的是奉旨的钦案,它完全是封闭式办案,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传统上的三法司根本插不上手,往往只能收到一个结果,如何审案的,全部不知道。 历代先皇里,皇上英明点,锦衣卫办完案,让三法司参与审理。 皇上专横些,锦衣卫一手包办,案犯从生到死,全由它处理,是不是冤案,是不是抓错人,谁也不知道。 反正诏狱进去的是活人,出来的多半是尸体。 郭乾继续解释道:“皇上现在交代,锦衣卫只有监察、督捕、办案之权,任何案件审理,需交检法审议和慎法院审判。 此案是锦衣卫奉旨办理,现在奉旨交刑部中央检法厅检法审议,再提请你们顺天府慎法院公诉,就是一大进步。” 原来如此。 袁咸安突然想到另外一事,他此前在辽西督造城堡要塞,多与军伍打交道,深知军中有两大暗势力,代表皇权监视着军队动向。 一是锦衣卫,二是御马监。 锦衣卫除了监察,更多的还涉及军官将领懈怠失职、贻误战机、畏敌怯战、泄露军机等违反军法的案件处理。 袁咸安忍不住问道:“中丞,王尚书,敢问锦衣卫办理的军中案件,由谁接办?” 问完就有些后悔。 这应该不是我该问的。 唉,这些年的历练和毒打,还是没让自己吸收到足够的教训。 赵贞吉和王崇古对视一眼,露出赞许的神情。 郭乾不客气地夸奖道:“全宜,你这个问题问得好。身为通判,主持司理法判,有疑问就要问出来,问清楚才能明是非,断曲直。 汝贞公奉旨在戎政府改军制,左右两军都督府,也被称为陆军部和海军部。它们各有自己的军事检法局。 中军都督府除了武选厅、宣赞局等职能部门外,还单设了军事慎法院。锦衣卫办理的军伍案件,也会交由左右两军检法局检法复议,提请中军府慎法院审理判定。” 袁咸安连忙拱手答道:“谢一泉公指教,学生受教了。” 赵贞吉对王崇古说道:“鉴川公,你继续说。” 王崇古欣然说道:“好。本部堂选派了中央检法厅精干检法官,张玉诚组成专案组,检法复议,最后提请公诉。 张玉诚是刑部老刑名,参加多个专案组,多起诸藩宗室谋逆、大不敬案,都是他复议审理。他还是台基学院刑律学和刑事范律学教授。” 赵贞吉点点头:“刑部做足了功课。全宜,你身为顺天府通判,亲自主持此案审理判定,一定要用心,确保公平公正,不留瑕疵。 我还告诉你,与此同时,江苏巡抚海公在苏州,召集江苏检法厅、苏州慎法院和江苏按察司,会审大案。 南北同时会审,可能你审的案子,不够海公审的案子瞩目,但都足以留名青史。 全宜,你要好自为之!” 袁咸安起身答道:“下官一定恪守职责,秉公司法,不敢有丝毫懈怠!” 赵贞吉捋着胡须说道:“昨日皇上把老夫召进西苑,垂询了此案事宜,一再谕示,顺天府慎法院审理的此案,是大明司法改制后的第一大案,必须做成一个标杆和典范。” 王崇古在旁边附和道:“皇上大行国政改制,许多国政官制是由简演繁,尤其是刑部检法和都察院慎法院,程序繁琐,异常复杂。 朝野许多人非议不已,认为国政当由繁化简,如此改革,是倒退,是苛政乱政。” 袁咸安凝神听着。 这些话可是大佬们说出来的皇上金口玉言,意味着国策走向,多少人想知道却难以知晓。 王崇古继续说道:“皇上说得对啊,刑名事关性命,鞫谳事关公正,故司法之制,不可不慎。 暴元都知刑名之重,莫严於杀人;狱情之初,必先於检验。杀人偿命、违法受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们要为受害者申冤雪恨,但不是胡乱杀一个人抵数了账。刑不公,罚不明,那刑罚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如何公明? 靠清官? 天下有几位海青天? 靠良知? 那还要律法何用? 所以我们必须设计互相监督制衡的机构,通过非常复杂的鞫谳流程,尽可能地保证司法的公正。” 郭乾转过头来,对袁咸安说道:“中丞和鉴川公的教诲,你都听到了吗?” “学生听到了,定会铭记在心。” “好,那你回去后,好好审理户部稽核司前经历林有才,服毒自尽一案。” “是!” 顺天府衙靠近安定门的春棂坊里,对面就是国子监和文庙。 顺天府通判署就在府衙里,慎法院审案厅就是府衙的前院大堂,挂着明镜高悬匾额的那个公堂。 按照新制,顺天府尹和少尹,都不需要坐堂审案,他们就把这抛头露面的机会让给了顺天府通判袁咸安,和他手下的判官们。 连同公堂和左右偏厅一起给了他们。 顺天府官阶跟各省是一样的,只是他们没法像各省那样分三司,下面再设各厅,只能跟府衙一样,因为它和应天府一样,下面就管着几个县。 袁咸安回到等同于按察司的通判署,叫书吏挂出告牌,宣布三天后审理林有才服毒自杀案。 《顺天政报》、《燕山报》、《滦河报》、《商报》等报纸闻讯跑来报备,抢占为数不多的观众席位。 案犯和苦主的家属也闻讯赶来,报备拿到了观众席位。 三天后一早,警卫军和京师警政厅的人就在顺天府衙门口戒备,维持秩序。 各报的记者,苦主和人犯家属,拿着报备文书,穿过三重戒备,先进到审判厅前院。 他们直接进到审判厅的前廊,这里与公堂只隔着一排栅栏,属于c位。 警戒人员又奉命随机放进两百位爱看热闹的百姓,他们站在前院里,垫着脚,伸着脖子,探着头,议论纷纷。 “劳驾问问,今天顺天府通判署审什么?” “你不知道还往里挤?”????“我天生就爱凑个热闹,看到这里人多,就挤了进来。” “嘿,还真是。外面一堆士子,想进来给案犯鼓劲打气却不得,偏偏让你给挤进来了。” “好说,好说。 劳驾你给说说,到底审什么啊?” “前些日子,户部稽核司资深经历林有才,在家服毒自杀一事,你听说了吗?” “林有才啊,听说了,不就是在户部大院里,指着张相鼻子说张居正来了也不好使的那位吗? 听说被当场免职,罢斥回家后,想不过服毒自杀了?今天就审这案子?” “对,审的就是这案子。” “这案子有什么好审的,服毒自杀,难不成还要把药店掌柜,还有他家婆娘家人一并抓来,说他们不该卖药,不该见死不救? 荒唐。” “不荒唐!这案子有隐情。” “有隐情?什么隐情?我最爱听隐情。” “听说林有才是南京户部的老经历,南京裁并六部,他意外地来到京师,还直接进了户部,因为他有个做翰林的表姐夫。” “听说他请这个表姐夫做中,给当时的户部徐侍郎塞了五百两银子,就成了户部浙江清吏司书吏,然后又赶上好运,皇上改官制,摇身一变,被补录为官吏,八品官服穿在身,好不得得意。” “祖坟冒青烟了!” “那也太嚣张了,居然敢指着张相的鼻子骂,国朝以来,谁这么大胆子?被罢免回家都算是轻的,要是严嵩还为首辅,严世蕃不灭他满门枉叫严东楼。” “现在是张相,是张居正。” “张相他也是国相,换了姓,他就弄不死你了?” 前院议论的百姓们开始争论起来。 维持秩序的警员大声吆喝着,“肃静,再吵吵立即赶出去!” 声音马上安静下来,百姓们停了一会,又压低着声音,交头接耳地继续议论起来。 “听说林有才是叫他表姐夫一伙人毒死的。” “真的假的?” “那伙翰林,对新内阁和张相憋着一肚子火,想叫林有才去承天门叩天阙,告御状,可林有才又不是傻子,那肯轻易叫他们当枪耍了。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 “胡说八道,杀了林有才对那些翰林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听说那些翰林准备抬着林有才的尸骸去内阁闹,直接把林有才的灵堂开在内阁前院。” “嘿,这些翰林跟泼皮无赖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分别,人家读的一肚子圣贤书,身上还有功名” “我呸!” “咚咚-咚咚!” 前院的鼓声被敲响,警戒的警员叫喊着:“老爷们马上要审案了,肃静,要是再敢喧闹,就不是赶出去那么简单,被老爷抓到,立即吃一顿板子。” 前院马上安静了,探着头往里看。 审判厅前廊里摆着一条条长凳,各报纸记者和家眷二十几位坐在上面,还有十几位不明身份的男子,也坐在周围。 审判厅布置跟此前的公堂相差不多。 有懂行的百姓指着里面跟旁边的人解说着。 “看到那张‘明镜高悬’的匾额吗?” “看到了。” “下方是一张长桌案,是主审官坐的。” “哦。” “左右两边各有一张短些的桌案,看到了吗?那是同审官坐的。要是今天两位同审官都坐满了,那就有人要掉脑袋。” “还有这说法?什么缘故?” “一般的案子,有主审官和同审官两人即可。要是有两位同审官,那就是大案要案,要杀头的那种。” 嘶——! 杀头! 前院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好刺激! 好喜欢啊! 懂行的人继续解说着:“看到主案桌下方,摆着两张小一点的桌案了吗?” “看到了。什么人坐在那里?” “是给书记官坐的。” “什么书记官?” “就是记录审案过程,转递和记录双方证据和陈词的。” “不是师爷吗?” “现在没有师爷了,新叫法,叫书记官。你们再看公堂左边,有一长排桌案,看到了吗?” “看到了,那是谁坐的?” “那是检法官老爷坐的。也叫公诉人。要是其它的案子,也叫原告。” “搞得这么复杂。那公堂右边那排桌案,坐的是谁?” “一般的案子,坐的是被告。今天是什么刑事案,吃大官司的案子,被告,也就是案犯是跪在堂前的,右边应该是列席位。” “列席位?” “就是其它衙门来旁观的老爷们坐的。就是今天不知会来哪些老爷。” 咚咚,堂鼓又敲响了。 前院前廊为之一静,两厢的门口呼啦啦钻出来一群官吏。 有穿着绯袍,有穿青袍的,也有穿绿袍的,足足二十来位,像是商量好的,很快就坐到各自的座位上。 一身绯袍的袁咸安在“明镜高悬”匾额下的主桌案后坐下,一拍惊堂木,众人忍不住发出哗的一声。 终于开始审案子了! (本章完) 十月总结 按时到来的十月总结。 本书进入中年期,也不可避免遇到中年危机。 十月份,写了三十五万字,超出了七月份的二十九万字,八月份和九月份的三十二万字。总字数已经冲到了一百六十万字,不可避免地进入到中年期,也遇到了中年危机。 明明还有很多故事能写,但作者写得累了,读者读得也没有激情了,就像一对中年夫妇... 不过日子还得过,书还要继续写。 十月份,在主角英明神武的领导下,明朝周边一直不安分守己的小弟,都被收拾了。蒙古被收编为左右后三翼诸部,安南成了安南布政司。朝鲜民乱结束,但它离朝鲜布政司更近一步。 只剩下日本这个大逆子,还在那里进行最后的倔强。 十一月份,主线会进入到内部的全面改革。 如何改,会是一些喜欢键政的读者爱看的。具体举措会提一部分,但政治国制十月份已经确定,不会大的改动。重要的是如何改变新的经济制度、社会风俗和文化思想,用句教科书的说法,就是建立新的生产关系,推动新的生产力发展。 其中在改革过程中,旧与新的激烈碰撞,新的事物和社会风俗如何逐渐出现,应该是十一月份要写的。我会一方面介绍明朝旧有的社会风俗和生活习惯,然后构思新的生产关系建立后相应出现的新的生活习俗和精神面貌。 旧的好写,整理史书,把它们融会贯通,嗯,人话就是会抄就好...但是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去查阅资料,把它们整理好,在合适的剧情里用合适的方式写出来。 新的不好写,完全靠构思,不仅要有想象力,还必须有逻辑基础,不能凭空乱想。所以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推敲,严不严谨,有没有逻辑基础... 历史频道的读者不好糊弄。 所以有时候我还会借鉴清末洋务运动时出现的某些现象,再一次说明一下,是借鉴... 下月的章节可以看得出,这方面的内容开始增多,旧的在不断消亡,有的顽固存在。不断涌现出来的是新事物,新名词....有些书友很奇怪,觉得历史书一定不能用新名词。 你穿越一趟历史,不创造出新的历史,新的事物,你不白穿了吗?创造出新的历史、新的事物,为什么就不能用新的名词,出现新的习惯。而且我写的新习惯和新名词,都是历史长河里出现过的,有的是我旧瓶装新酒,有的是我提前使用了。 十一月份,除了内部改革,还会继续有抢占新大陆,如何在天竺、波斯和大食推行自由贸易。也会开始收复西域吐蕃,克复汉唐旧疆。日本也会收拾,成为主角的一块试验田... 在此,我也向诸位书友提出一个小请求,请诸位书友把我这部小说写得好的部分,写得不好的部分,比如思路、文笔、节奏以及其它各方面,请帮忙指出来。 让我继续进步,写出更好的故事和书来,回报诸位书友。 好了,接下来又到了感谢环节: 先谢谢诸位订阅的朋友,谢谢诸位衣食父母! 然后是诸位投月票的朋友,非常感谢你们的慷慨支持! 接下来是打赏的书友,他们比较有牌面,拉清单了! 专业假账,恩-海幽蓝,书友20181222142112201,书友20170517183557865,兰陵叫叫生,书友20180407210105230,z道士,书友160116112427514,书友20231103153914686,中了埋伏,书友20241008081126557 谢谢以上书友的打赏。 再一次对诸位支持我的书友们表示感谢。 最后说一点。 四个月高强度的赶稿码字,我的腰椎和颈椎已经发出严厉的警告了,所以十一月份会减少更新量,会改成每天两章,但保证每天更新在七到八千字。 一是缓口气,写书挣钱不容易,进医院却花得贼快。 二是本书写到这一步,我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去查阅资料和推敲情节,激情过去了,需要更多让人心动和喜欢的故事,来维持老夫老妻之间的感情... 当然了,有时候思路通了,写得顺手了,会多存一些稿子,赶上普天同庆有推荐的好日子,我也小爆一下。 一天一万一到一万二的更新量,你叫我爆一下,我真挤不出来。 一天七千到八千的更新量,你叫我爆一下,努努力,还是能挤得出来的。 第八十三章 袁咸安审案记 眼尖的《顺天政报》万记者,是常年跑刑名监察线的,对官场比较熟悉,目光扫了一圈,把在场的官员看了个仔细,心里有了数,不由暗暗咋舌。 后面《滦河报》的邓记者对这块不熟,进来的官员没几个认识的。 哪个衙门的官员都不知道,这报道怎么写?回去肯定要被报社的编辑骂。 他急得抓耳挠腮,突然看到前面坐着的《顺天政报》万记者,是崇义公学出来的学长,以前还受邀回公学给大家上过课。 后来在校友聚会上见过两次,喝过一次酒。 他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拉了拉万记者的衣襟。 记者这个称呼也是新进冒出来的,来源不详,反正是随着报纸盛行,需要大量记者编辑后流传开来。 “万哥,万哥!” 万记者回头一看。 “是我,小邓。《滦河报》的记者,崇义公学隆庆二年毕业生。” 万记者一听是崇义公学的学弟,脸上浮现起热情,他戳了戳旁边的同伴,“跟我学弟换个位置,回去请你喝酒。” 同伴知道崇义公学、一念公学这帮人最讲团结的,心里不愿,却不敢得罪万记者,讪讪地跟邓记者换了座位。 “师哥,晚生我刚跑通判署这条线,什么都不懂,还请师哥提携。” “好说,大家都是崇义公学出来的,互相帮忙,那是没得话说。问吧,有什么不懂的,你只管问。” “师哥,这堂上坐着的官老爷,晚生一个都不认识,这案子不知道怎么动手写。” “不急,多跑几次,没事就来通判署,去刑部和都察院转转,转多了就都熟了。我们做记者的,靠的就是多跑多看多记。 现在我给你介绍。主审官是顺天府通判袁老爷,伱知道吗?” “这个我知道。” “他左右两边是同审官,是通判署的判官,一个姓刘,一个姓赵。袁通判亲自出面,他俩就是个摆设,也就结案签名时动动手,待会肯定是天聋地哑。 前面是三位书记官,专事笔记案情,你可以把他们当成是没有感情,会自行写字的毛笔就好了。 不过中间那位姓茅,也是我们崇义公学出来的,嘉靖四十六年毕业,国子监律科生。 你有机会认识认识他。书记官官阶不高,才八九品,但是消息特别灵通,以后你想知道通判署什么消息,问他没错了。” 邓记者马上记下。 “谢谢师哥。” “客气啥!我们继续。按照《范律》规定,审民事案时公堂左边坐着的是原告,右边是被告。 审刑事案,左边坐着的是公诉人,被告也就是案犯得跪在堂下。 今天审的是刑事案,所以左边是公诉人。你看,为首穿白鹇补子青袍的那位,是刑部中央检法厅头号检法官,司法郎中张玉诚。” “张玉诚?” “对,是个老刑名。 没改制前,他是刑部主事。他手里定过上千号人的死刑,有宗室王爷,有勋贵,有文武百官,有名士大儒。 一支勾魂笔,笔下无无名之辈,人称玉面判官。” 邓记者吸了一口凉气,听听这外号,想想就刺激。 看样子今天这审案,会精彩无比。 “张郎中左右两边三人都是他的助手,今天是他挑大梁,这三人无关紧要。最边上两位你要注意了。” “穿新式制服的那两位?请师哥指教。” 公堂左边案桌上,最前面边上坐着两位,穿着类似隆庆二年制式军装的制服。 藏青色,上衣下裤,扎着皮带,圆檐帽,红领章,肩章上的符号跟军阶类似,不过军阶是红底黄色,它是蓝底银色。 一个是两杠三颗星,另一个是一杠三颗星。 左臂有臂章,上面写着京师警政四字,左胸有一块小长方形白底硬布条,绣着两人的名字。 “他们穿的是新式警服,刑部王尚书看着新式军装眼热,就叫人设计了这么一套,用在他改制的警政部门里。 不过现在还只是京畿、直隶附近的警政部门有穿。 看到没,他们肩章上叫警衔,少尉、中尉、上尉、大尉、少校、中校、上校、大校,再上面是准将、少将和中将,听起来跟军阶很像。 据说警政部门最高警衔就是中将。” “这些警衔也是王尚书改的?” “是的,不过听说是王尚书先搞了一套,太复杂了,皇上知道了把他叫到西苑,两人商量了一下就改成这样。 你看到没,最外面那位肩章是一杠三颗星,是上尉,京师警政厅直属分局刑侦大队队正粱四平。 坐在他里面那位,肩章两杠三颗星,是上校,京师警政厅专管侦缉破案的副都事,严维安。案子名义上是他们侦办的,按理要跟着一起来,随时备询。 对了师弟,还记得不,这位严都事曾经去崇义公学上过课,做过我们教官。” 邓记者眼睛一亮,“师哥,你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严教官,当时我们都叫他阎罗王。” “嘿嘿,记得就好。有机会叫他一声教官,拉拉关系。我们做记者的,笔杆子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就是消息灵通。 京师地面上,消息最灵通的就是警政厅这帮人了。你把严都事的线拉上了,受益无穷!” 邓记者激动了,今天这审案来对了。 “谢谢师哥,等审完案子,学弟请你下馆子。” “哈哈,好说,好说。我给你继续介绍。” “谢谢师哥。” “右边是列席位,来的都是各衙门的人。 那两位穿斗牛服的,是锦衣卫的人。不要听外面瞎比比,师哥告诉你真相,这案子全程就是锦衣卫办下来的,京师警政厅的人,就是跑跑腿。” “原来如此,所以他们也来列席。” “没错。 旁边那两位穿鹭鸶补子青袍的官员,是都察院中央监察厅的司直主事,一个姓闻,一个好像姓吴。 再旁边两位穿鸂鶒补子青袍的,是大理寺的司理推官,好像一个姓王,另一个我不大熟。大理寺管的都是通天的案子,我们接触的少。 还有那两位,一位穿白鹇补子青袍的,是刑部办公厅的郎中,好像姓张。另一位穿黄鹂绿袍的应该是他下属。张郎中应该是奉刑部王尚书之命,来列席旁观。”????两人正说着话,袁咸安看着众人都坐好了,一拍惊堂木,大声道:“带被告人犯!” 前廊哗的一声响,有人紧张地站了起来。 过了几分钟,十二名警员两人押一个,押着六位穿着号衣囚服的人犯走了进来,依次跪在堂前。 轰的一声,前廊和前院都爆出整齐又响亮的惊叹声。 前廊又站起了不少人,前院的人看不清楚,不由地往前挤,挤到人,踩到脚,很快就响起叫骂喧闹声。 袁咸安一拍惊堂木,“把喧闹之人给本官叉出去!” 维持秩序的警员马上冲进前院人群里,把吵得最凶的四人架了出去。 袁咸安再一次高声严申道:“再有喧哗扰乱公堂者,就不是赶出去,当场杖十下!” 等公堂安静,袁咸安说道:“林有才被毒杀一案,现在开审。书记官,开始点名人犯。” “是!” 前面的一位穿绿袍的书记官站起来,拿着簿子开始点名。 “贾友山!” 跪在堂前一位人犯垂头丧气地答道:“在!” “贾友山,直隶河间府南皮县人士,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原弘文馆编撰.”书记官把贾友山的相貌大致说了一下,最后说道:“开审前本庭核对过贾友山左右拇指指纹,与卷宗中被缉捕时录入指纹相同无误。” 书记官把六位人犯全部如这样流程点名一遍。 这六人有弘文馆编撰,有詹事府右赞善、右中允,有翰林院侍读和编撰,有通政司右参议。 其中翰林院侍读黄怀璧就是林有才的表姐夫,此案的主凶。 书记官把六名人犯点完名后,袁咸安说道:“检法官,请提请公诉文书。” 张玉诚站了起来,大声念起公诉书。 “万历元年六月二十一日,原户部稽核司正八品经历林有才,因玩忽职守、懈怠误政,经户部铨政局合议,报户部右侍郎批复,将其给予免职处分” 万记者和邓记者支着耳朵倾听公诉书里讲述的案情。 其实案情并不复杂,要不然锦衣卫镇抚司也不会这么快就破了案。 无非是黄怀璧听到林有才因为顶撞张居正被免职,马上带着几位好友跑到林家,名为安慰,实际上是劝林有才去告御状,给张居正一个难看。 林有才又不是大傻子。 自己本来就理屈,确实是拖延政务,又顶撞上官,怎么申诉都要吃处分。 再去告御状,简直就是寻死。 黄怀璧等人轮流上阵,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怂恿林有才,还满口许下各种承诺。 什么保你无事,下诏狱也能把你捞出来,完事后在张居正伸不到手的南京,再给你寻个肥差. 林有才多猾的人,他会信? 信你个鬼! 他先是假装答应,收下表姐夫等人凑的“壮行安家费”,二百圆银圆,然后装模作样的不收拾行李,退掉定好的船票,出去街上逛了一圈,又回来了。 等着林有才告御状被严惩,好趁机一涌而上的黄怀璧等人,傻眼了,你这不是在欺骗善良诚朴的我们吗? 感觉受到伤害的黄怀璧等人一合计,无毒不丈夫,死了的林有才比活着的林有才更有用处,于是就置办一桌送行酒送到林家,酒水有毒。 林有才喝完酒后很快就中毒身亡。 黄怀璧等人装作闻讯赶来的样子,怂恿家属闹事。 可林家家人也不傻,这事一看就有蹊跷,先报官再说。 黄怀璧等人没有办法,就雇了十几个泼皮无赖,抢了林有才的棺椁,抬着准备去户部闹事,还没出坊就被警政厅的人拦住,然后锦衣卫镇抚司接手 关键是查到让人信服的证据。 张玉诚在公诉书里提到了某药店掌柜,指证买药的主犯,黄怀璧的好友之一贾友山,是他打着毒老鼠的旗号,买了三两砒霜。 砒霜是剧毒物,一般药店没有卖,有卖的都会做好记录,免得牵连自己吃官司。 药店账簿上有那位贾友山的亲笔签字,当然了,用的假名,但笔迹认得出来。 公诉书还有林有才妻妾和家仆证词,证明了黄怀璧等人与林有才互相忽悠的过程,以及证实是黄怀璧家仆送来酒菜。 警政厅在封存的林家酒坛残余物里检出砒霜毒物. 然后是贾友山等四位人犯的供词 黄怀璧死不招认,但是没关系,有足够的人证物证,证实他是主犯。 张玉诚边念公诉书,边叫助手把证词、物证展示给众人看。 后面又让警政厅刑侦大队队正粱四平讲述侦办此案过程。 众人听得入神,林家家眷不由大哭,边哭边骂黄怀璧等人。 前廊和前院的人忍不住议论起来,这些读书人,真是心黑又胆小,只知道叫人去送死,自己却不敢上前。 怂恿不成,居然敢杀人,这时胆子却有了。 邓记者向师哥万记者说出了自己疑惑:“师哥,这几人好歹也是进士翰林,读过书的人,怎么做起事来没头没脑,最后还杀起人来。” “学弟,你要是听老前辈说起以前办案的事,就不会怎么想了。 以前办案,多半是和稀泥,那有这么容易破案?没听说吗?以前破案,全靠凶犯自首或亲人检举。 再加上这些翰林以前都有面子,五城兵马司的御史多是他们的同科同门,打声招呼,这案子就稀里糊涂地过去。 按照服毒自杀办,再闹一闹,给内阁一个难看,他们出口恶气。 黄怀璧他们蠢就蠢在还用以前的老黄历算今天的凶吉,那算得准个屁啊。 新政新气象,这些还在坐井观天的人,根本没适应过来。” 等张玉诚念完公诉书,展示完证词和物证,还传唤了四位证人,当堂作证。 一个小时后,袁咸安问六位人犯有什么要申诉的? 四人当场认罪,请求轻罚。 黄怀璧和那位关参议,死活不认罪,嘴里念念有词。 “清者自清!” “天日昭昭!” 天日你个锤子! 袁咸安一拍惊堂木,满堂鸦雀无声。 “现在本官宣布.” (本章完) 第八十四章 走,拜会神仙去 “本官宣布,主审官和同审官合议,三十分钟后正式宣判。公诉人,把公诉书和证物证词呈上。 书记官,把记录文书呈上。警员,把人犯暂时收押!” 袁咸安和两位同审官先退回后堂,一位书记官捧着公诉书等卷宗跟了进去。 六位人犯低着头跪在地上,有的瑟瑟发抖,有的强做镇静,有的左摇右晃,有的低头不语。 被十二位警员吆喝着拉了起来,左右一架,拖了出去。 左右两边的公诉席和旁观席官员私下议论开了。 前廊记者们也在议论着,揣测待会主审官怎么判。 旁边坐着的家眷,有呜呜哭起来的,是人犯家眷。 有咬牙切齿咒骂的,是林家家眷。 前院两百号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就像一池塘的蛤蟆在开会。 “师哥,你有经验,你觉得这案子会怎么判?”邓记者轻声问道。 “这案子案情不复杂,关键是影响很大。这六位人犯都是一时名士,在士林清流里很有名望。” “师哥,我怎么听说现在的清流,比粪坑还要臭不可闻。” “嘻嘻,你算是悟到一点道理。从嘉靖末年开始,几经大浪淘沙,朝堂里剩下的真正清流,寥寥无几,但绝不是公堂上这几位自诩的清流。” 邓记者不敢相信,“不是真正的清流?” “那我问伱,什么叫清流?” 邓记者想了想答道:“师哥,按照小弟我的理解,清流应该是德行高洁负有名望的士大夫。” “屁话,除了海青天寥寥数人之外,大明那有什么德行高洁之辈? 现在这些自称清流的人,只是自诩清高,高谈阔论却一无是处。评议时政,热衷党争,动不动就上疏言事,弹劾大臣。 好一点的只是知直不知曲、争意气而不争是非的迂腐君子;清谈务虚又好胜喜争,重个人声名,甚重于国家利益。 坏一点的是要求别人廉洁奉公,自己却多营私图;指摘别人误事误国,自己却迂疏无通。更坏者如黄怀璧这样的,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小人行径。” 邓记者一愣。 想不到自己的师哥还是位愤青啊。 不过转念一想,师哥说得不无道理啊。 从嘉靖末年,几经党争,留在朝堂上的,要么是赞同新政的,力行改革的。就算心里不赞同,但是为了前途,捏着鼻子也勉强认了。 要么是不赞同新政,但确实品行高德、奉公廉洁,就算党争也行堂正之法。 还有部分就是如黄怀璧、贾友山之类,此前党争不敢跳出来争,只想着让别人冲在前面,自己躲在后面享受胜利果实。 现在新政大行,他们这些所谓华翰清流逐渐边缘化,于是失去话语权的他们就认为是言路闭塞;失去权柄的他们就认为是奸佞当道。 可是他们胆子和脾性又不敢跳出来大吵大闹,只好暗戳戳的在底下搞坏事。 想不到这次他们撞到铁板,被朱翊钧和张居正当了一回典型。 有了朱翊钧指示,锦衣卫直接介入;有了张居正的发威,刑部、顺天府上下发力,很快把这案子查个底朝天。 朱翊钧看完卷宗后,就把赵贞吉叫了去,让他好好安排一下,把这件案子作为都察院分立为监察司法机构后,第一个典型案例。 于是有了今天这么一出。 只是这些内幕,万记者、邓记者和大部分围观官民都不知道,只有袁咸安等少数几位官员大致猜到了一二。 三十分钟后,警员先把人犯押了进来,依旧跪倒在公堂上。 袁咸安和两位同审官从后堂转出来,坐回到各自的桌案后。 咳嗽一声,袁咸安连拍惊堂木,啪啪声响后,公堂又变得安静。 大家都知道,主审官要宣判了。 这就要宣判了? 还要怎么样啊? 难不成还要给被告人犯请几位讼师,进行无罪辩护? 朱翊钧觉得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对于大明的司法制度已经是一个质的飞跃,就算拿到整个世界范围,也是非常炸裂的。 不要看欧罗巴天天念什么《罗马法典》,他们真正的司法制度是伴随着断头台和挂路灯出现的。 现在欧罗巴还在玩宗教裁判所,一直要等新教开动发明的铅活字印刷机,把宗教裁判所黑得比煤炭还要黑。 然后新教徒输掉了跟西班牙的军事战争,却打赢了宣传战,开始资产阶级革命,号称是人类灯塔的西方司法制度,这才在从封建贵族手里争夺权力的过程中,逐渐建立起来。 朱翊钧却开始让大明丝滑地向司法独立方向进化。 这就是皇权至上的某一方面的好处,只要拥有至高皇权的朱翊钧想做,他就一定能做得到。 等众人安静下来,三位书记官站起来,大声说道。 “全体起立!” 公堂上除了六位跪着的被告人犯之外,大家都起来,包括袁咸安三人。 前廊坐着的记者和家眷等人也在警员的提醒下,全部站起来。 前院的人本来就站着,无所谓起不起立。 袁咸安拿着一份文书,满脸严肃地大声念道。 “经本官与两位同审官合议,现判定如下。” 他悄悄地看了看一张窄纸条,看看自己的判词是不是与窄纸条有出入。 这张窄纸条这是郭乾悄悄塞给他的,说是来自西苑。 他今天宣读的判词,会成为大明司法制度的典范,被记录在青史上,也会成为后辈们引援的范例。 所以他必须按照西苑拟定的典范例词来说。 “林有才被毒杀一案,经京师警政厅侦办结案,人证物证俱全。并经刑部中央检法厅检法复核,以谋杀罪名提请公诉。 经法庭公诉人公开陈述,传唤证人,当众展示证词证物并给予被告人犯充分畅述之机会 本官与同审官审议公诉方提交的所有证词证物,以及被传唤证人当堂证词记录,确认真实有效无误。 且被案侦办程序合法,公诉程序合法本官现根据审理实情,判决如下。 黄怀璧、贾友山、关海平谋杀罪成立,根据《刑律》第六章第七款第十一条,第二十一条,判处三人绞刑,褫夺政治权利终身.吴有麟.煽动造谣罪成立,协从谋杀罪成立。且有检举立功行为,应当从轻惩处根据《刑律》.判处吴有麟劳役三年,褫夺政治权利三年”????万记者和邓记者对视一眼,跟在场大部分人一脸蒙蔽。 这判词念得什么意思? 谋杀罪成立! 这个听懂了。 黄怀璧三人判绞刑,听懂了。 吴有麟三人判劳役若干年,也听懂了。 大明法定有笞、杖、徒、流、死五种刑罚,判劳役就是徒刑,确实算轻判了。 不过徒刑服刑之前,需要加杖刑。 半年杖十下,自己算。 不过这个附加杖刑不会一次性打完,可以分期,原则是保证你活着服劳役徒刑。 这褫夺政治权利终身和若干年,又是个什么意思? 有没有人出来解释下? 念判词的主审官袁咸安才不会给大家解释,他自己都是在律政院和台基学院突击学了两天,才明白这些法律新名词的意思。 想弄明白,到律政院和台基学院找老师去。 袁咸安继续念道:“本判决书正式下达后十五天,被告人犯可向大理寺提请上诉。若自愿放弃或逾期提请上诉者,均视为放弃上诉,本判决书届时执行。 如提请上诉,最终判定由大理寺裁定.” 袁咸安念完后,一拍惊堂木,大声宣布:“林有才被毒杀一案,本官审理判定完毕!退堂!” 人犯被上脚铐,由警员和警卫兵押送走,家眷们哭天喊地,全部被警员拦住。 公堂上的官员们也三三两两离开,前廊的记者们也三三两两议论着,跟着前院听审的百姓们,往衙门大门走去。 邓记者忍不住问道:“师哥,你听过的审案多,以前都是这样的审案吗?” 万记者摇摇头:“完全不同。原本我以为此案关系重大,朝廷慎重对待,想不到它是全面推行新制的第一起案例啊。” 旁边有位记者说道:“老万,没想到吧。” 万记者摇摇头:“真没想到。” “我此前听都察院一位朋友说,赵中丞奉皇上旨意,在进行什么司法制度改革,马上见真章了。 我原本还不信。 审案有什么好改的?上千年,历朝历代不都是这么审的吗?” 另一位记者凑过来说道:“还真别说,前唐、前宋审案制度,还真不大一样。我朝的司法改革,有吸收了前宋鞫谳分司,又自创了许多新制。 一时没看明白,还需要慢慢琢磨。” “好家伙,内阁张相在改革,推行新政。想不到都察院赵中丞也在悄无声息地改革,大明上下,哪里不在改革啊。” “新朝新气象,不过现在看,改得欣欣向荣,蓬勃朝气,我喜欢。” 也有记者摇头:“律法繁剧,错综复杂,就算是读书人都被绕得晕头转向,一般老百姓,更得绕晕死过去。 我觉得,律法还是简白得好,就如汉高祖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最好不过。” “切,都什么年代了,还约法三章。那是权宜之策。汉高祖立汉朝后,还不是沿袭秦法?秦法啊,战国六国中最繁剧复杂的.” “切什么切,我就是觉得,律法简单明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百姓一听就明白制定那么多繁琐律法条例作甚?” “你那叫普法教育,听说刑部正在做的。制定律法,那是因为年代在变,世事变得越来越复杂,总要与时俱进” 这些记者都是读书人出身,又见多识广,争论起来各个都有一套,但一时半会也很难说服对方。 不过大家也不是特意争论此事,都是跑新闻,写故事,赚稿费。 互相之间有意无意的争论,更多是发掘不同视角和论点,头脑风暴,然后寻到自己拿手的,又有噱头的论点,作为自己编写审案报道文章的主题。 《法繁好还是法简好,观林有才案审判有感!》 不怕有争论,就怕没争论。 争论越大,自家的报纸卖得越火! 刚走出顺天府衙没多远,许多记者心里已经打好算盘了。 邓记者也是聪明人,很快悟到精要。 不过他是个实诚人,把自己拟定的标题跟师哥说了一下,还提出自己的思路。 “师哥,刚才那几位前辈的争论,给我极好的提示。我想着以林有才案为引子,写一篇关于司法制度改革的报道。要是写得好,可以连续写,深入深入再深入。” 方记者笑着说道:“你小子有做记者的天赋,脑子活,目光敏锐。我也有类似的想法。” “啊,师哥,那我跟你撞车了?那我换个方向吧。” “傻啊,方向一样,观点一致,写出的文章也不可能完全一样啊。有时候,一家之言激不起太大的风浪。 多几块石头砸向池塘,能砸出大水花来。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先去拜会一位神仙。” “神仙?我们要去道观拜神扶乩吗?” “少问话,跟我来。” 万记者带着邓记者,来到大路边,看到远处一辆马车驶过来,连忙招手。 等马车停住,两人钻进去。 “太白酒楼。”万记者说道。 “正好要吃午餐,师哥,我请你。” “好啊,不过我还有位朋友,你一起请了。” “没问题。我刚拿了报社的安家费,囊中颇丰。” 万记者哈哈地笑了起来。 两人到太白酒楼,定了一间包间,坐在里面等万记者的朋友来。 等了半个小时,伙计敲门。 “请进!” 包间门开了,伙计让进来一人,邓记者一看,顿时傻眼了。 怎么是他? (本章完) 第八十五章 移风易俗、再立教化 来者正是太常寺正八品录事梁巍,另一个身份是太常寺正卿蔡茂春的令史。 大明新官制,长史是一署衙门的秘书长,令史是衙门长官的秘书。故而梁巍在太常寺的身份十分微妙。 邓记者认识他,因为他被招录进《滦河报》后,按例参加太常寺举办的《报纸从业人员培训班》,梁巍有代表太常寺在班上讲过一次话,上过一次课。 “如春,你今天怎么大方,居然在太白楼请我?”梁巍比在顺天府大牢时胖了一圈,笑呵呵地说道。 那会他像济公活佛,这会快要赶上弥勒佛。 “岑秀兄,我才没钱请了,今天我是借花献佛。”万如初拱手说道,“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崇义公学学弟,《滦河报》记者邓文良,台甫.” “敬贤,学生邓敬贤见过梁录事。” 邓文良作揖行礼。 “你认识岑秀兄?” 梁巍拱手回了礼:“应该是参加《报纸从业人员培训班》时见过我。” “那没错了。想在报纸这行当记者编辑,混口饭吃,没有你们太常寺发的这个培训班结业文书,那是非法的,要吃官司的。 梁巍梁岑秀,我的表姐夫。” 表姐夫? 万师哥是宛平县人士,梁令史上课时自己介绍过,说是山东莱州人士,怎么扯上关系的。 梁巍笑呵呵地说道:“我在国子监受卓吾公和九我先生教诲后,考入太常寺,经人介绍,娶妻成家。 拙荆正好是如春的表姐,大四天的表姐。” 万如初呵呵一笑,“岑秀兄,大四天也是姐。” 梁巍哈哈大笑,随即问道:“对了,二姨父过寿,伱去不去?” “岑秀兄,你去不去?” “郑家在大兴同仁乡是大族,亲戚不少,定会大肆操办,我去可能不大方便,届时叫你表姐带着翎儿去。 对了,二姨父有几子几女?我好叫人置办礼物。” “二姨父有一子名国泰,隆庆二年又有一女。一儿一女,好事成双。” 梁巍点点头,记在心里,转头看着邓文良,又瞥了瞥了万如初。 “今天请我吃饭,该不会是鸿门宴吧。” “可拉倒吧!”王如初笑嘻嘻地说道,“你可是蔡正卿的令史,就算我们《顺天政报》主编,请你吃饭也要排队。 我们两个穷记者请你吃顿饭,就成鸿门宴了,你也太草木皆兵了吧。” “小心点。张相这些日子抓考成法抓得可紧了,考成法指导委员会的十几个寻访小组,就要跟脱缰的野狗一样,四处乱窜。 官衙里抓懈怠懒政,官衙外抓吃喝嫖赌,什么都抓,抓到就是一份通报。轻者三个月的津贴没了,重者直接免职,回家烤面饼。 衙门许多老官油子,都在抱怨,说当年太祖皇帝做官也没这么辛苦。” 万如初冷笑两声:“瞎几把扯,太祖皇帝时,六十两银子就剥皮实草,他们倒是少了许多烦恼。” 说笑了几句,邓文良点了四菜一汤,还想点两个硬菜,被梁巍拦住了。 “不吃海鲜,中午吃什么海鲜。有机会我们下次聚会,晚上吃饭,再点海鲜。这么硬的菜,不整点小酒,说不过去。 下午还要当班,要陪正卿去内阁开会,一身酒气不是事,不敢沾酒水。” 万如初从邓文良手里把菜牌抽走,“行了,就四菜一汤,够吃了。不要上酒水,来三杯冰镇酸梅汁,开胃解腻。” 闲聊中伙计把饭菜和酸梅汁都上齐了,没人会出入打扰,王如初聊起正事。 “岑秀兄,我和敬贤刚去顺天府衙,旁听了顺天袁通判审案。” “林有才被毒杀一案?” “正是。 听完后,我俩大受启发,敬贤想了个标题,《法繁好还是法简好,观林有才案审判有感!》,只是这题目有些大,吃不准。 正好约你中午吃饭,所以把敬贤一起叫来,请你把把脉。” 梁巍目光在邓文良和万如初脸上转了几圈,露出赞许之色。 “你们这个题材选得好。”梁巍缓缓说道,“《皇明朝报》隶属于司礼监,《顺天政报》直属于太常寺,《滦河报》名为民办,实际上是少府监隶属的报纸之一。 按照皇上的说法,你们是朝廷的喉舌,为谁说话,必须要心里有数。” 邓文良和万如初对视一眼,连连点头。 “如春,你说这个题材有些大,确实大。赵中丞奉诏进行司法改革,虽然没有内阁那么惊天动地,但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怎么写你们的那篇报道文章?我建议你们先不急着写,先去都察院转一转,找几位相熟的官吏聊一聊。 再去一趟律政院,石麓公在那里坐镇,任何新政改革,必定有律法修改。你们连着一起摸清楚,吃透了,写出来的文章就能比别人写得透。 只要写得好,不要怕写得晚。” “岑秀兄,幸好向你请教了,我们一下子就找到方向了。” “不用客气。我再给你们一个建议,你们俩分属两家报纸,文章观点可以大致方向相同,但有争议。比如法繁从慎,繁到什么地步,你们有争议,然后互相争论吵架,甚至可以开骂啊。 越吵越热,越骂越火,你们俩不就名扬大江南北了吗?” “岑秀兄,你真是诸葛转世,孔明再生啊。”万如初凑过头,轻声道:“哥哥,听说太常寺上下在开大会,传达西苑新旨意。 我们不敢乱打听,只求你给我们透个底,让我们心里有个数。” 梁巍想了想,轻轻说道:“移风易俗,再立教化!” 嘶! 万如初和邓文良不由倒吸一口气。 移风易俗,再立教化! 看样子我们在将来是大有作为啊!????于此同时,在西苑的朱翊钧,看完了东厂关于袁咸安审理林有才案的禀文,邀请赵贞吉和张居正到紫光阁偏殿用午膳。 午膳是分食制,每人四菜一汤,一个菜一碟,不多也不少,再加一碗汤。 米饭换成了洞庭湖畔的米。 “大洲公,张师傅,这是华容县进贡的米,武昌农科所培育的洞庭四号晚籼米。米粒细长而稍扁平,细密晶莹,腹白较小,质硬粒大,油性较大,怎么样,口味还不错吧。” 赵贞吉呵呵一笑:“好吃,不过终究没有臣老家,四川的稻米好吃。” 张居正抿着嘴唇,神情有点严肃,“臣觉得很好吃,入口香甜。 华容离臣的原籍,江陵不远,都在长江边上,湖泊边上。水土差不多,华容能种,想来江陵也能种。” 朱翊钧笑着答道:“肯定能种。” “湖广鱼米之乡,湖北开发之十有六七,湖南却开发不过十之三四。现在王子荐(王一鹗)督湖广,曹公在西北是拼命地给他塞百姓啊。” 张居正一边吃着饭菜,一边说道。 “隆庆三年试探性的,迁移不到一千户,六千余人。今年计划迁移一万户,七万余人。大手笔,搞得王鉴川抱怨诉苦,说又超预算了,要想在什么地方找笔钱回来。” 朱翊钧答道:“国朝立朝以来,九边肩负戎任。为了能够就地解决军粮,朝廷历年来不停地向九边迁移百姓。 只是九边多苦旱贫瘠之地。山西、蓟州、辽东还好些。陕西、宁夏、甘肃就苦多了。尤其是榆林、延绥、宁夏诸卫、庆阳、平凉、靖虏卫,那些地方,多长根草都是难事。 边地百姓为了大明边戎,为了腹地安宁,苦了一代又一代人。 现在蒙古左右两翼归附,九边不复为边,也该让他们过一过好日子。迁居湖广鱼米之乡,分配熟地给他们,安家立足,再鼓励他们组成互助社,开垦荒地,施以优免,五年免征田赋。 王一鹗在湖广,做的也很好。” 赵贞吉问道:“皇上,臣听说王子荐借口平定武冈叛乱,从播州杨家外调了三千精锐苗兵,一番笼络后,三千苗兵大半不愿意回去,只求王子荐把家眷接过来,愿意在沅水和资水河畔盆地落户。” 朱翊钧哈哈大笑,“没错,王一鹗跟杨应龙玩了一招刘备借荆州,杨应龙气急败坏,几次扬言要反出我大明,自立为王。” 张居正刚好吃完,把碗筷碟子放到一边,马上有内侍上前收拾干净,又端上茶杯铜盆,请他漱口,再端来温水,请他把嘴脸擦拭干净。 张居正放下毛巾,说道:“皇上,而今广西安隆、上林土司被平定,广东罗傍瑶之乱,两广总督殷正茂正在收尾。 西南已定,数万虎贲之师枕戈以待,播州杨家想反,就让他反。 皇上,臣反而觉得现在是大好时机。 杨家三千精锐在外,兵力大损。被逼得仓促造反,粮草物资定会准备不足,届时殷正茂和刘显驱兵直穿贵州,再移一员能臣坐镇四川,堵住杨贼北面,王一鹗在东,四面合击,定能一举荡平杨贼,拔除这家割据地方六百年的土司。” 赵贞吉听到张居正有以殷正茂为平杨主帅的意思,出声道:“皇上,粤督殷养实平定安隆、上林两土司和罗傍瑶,功勋卓著,按律是要先回京叙职。” 朱翊钧看了一眼赵贞吉,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殷正茂是能臣,上马能治军平叛,下马能理政抚民。但是有奏章说他暴戾好杀,贪墨军饷。 赵贞吉暗地里向朱翊钧请旨,叫都察院中央监察厅组成专案组,秘密地查他,提请锦衣卫协助。 朱翊钧当时允了。 现在听赵贞吉说这样的话,立即明白他的意思。 “云贵湖广,朕准备托付给王一鹗。殷正茂在两广做的不错,等罗旁瑶乱事彻底平定后,诏他回京叙职。 两广是南海经略之根基,现在又新复安南,庶事剧繁,需要调一位能臣去接替坐镇。” “皇上,臣觉得闽抚凌汝成(凌云翼)合适。” “霜雪之后,必有阳春。现在两广安南,国威已立,宜平和以宽仁。凌云翼在福建做得不错,但骄纵喜杀,手段狠辣,不适合去两广。嗯,派他去给王一鹗当助手。 粤督,就调赣抚茅坤接任。” 茅坤? 赵贞吉和张居正心头一动,不由对视一眼。 茅坤,浙江湖州归安人士。 嘉靖十七年进士,资历很老。 嘉靖二十七年,他就出任过广西兵备道。 当时瑶民在阳朔作乱,提督两广军务应槚将剿事委以茅坤。 他冥思苦想,想出雕剿之计。 “雕剿者,师不移,即倐而入,倐而出,如雕之搏兔然。” 即模仿老鹰捕食之势,摸清情报,选准时机,以少量精锐之师快速出击,斩杀贼首,得手后迅速撤离。 作乱的瑶民群龙无首,不攻自破,陆续投降。 茅坤以雕剿之计连破瑶民十七寨,杀孽不重,瑶汉百姓皆服,为其立生祠。 后又为大名兵备使,制偏箱车制北虏骑兵,得蓟辽总督杨博赞许。 嘉靖三十七年被政敌以贪污罪名攻讦,被罢官回乡。胡宗宪督东南御倭,请他出山,商议兵事。逐保荐为浙江布政使,后迁为江西巡抚。 茅坤还以古文辞,主盟海内,世所称鹿门先生者也。 扳着手指头算,茅坤确实是两广总督最合适的人选。 可他不仅是胡宗宪一脉的人,还是当代古文大家,知名的文学之士,翰华词臣。 皇上几次兴狱,朝中擅长文学的翰华词臣,被打击得奄奄一息。 刚刚审定完的林有才案只是延续的小插曲,江南即将兴起的惊涛骇浪,还会席卷一大批善治经义、以文学见长的名士官绅们。 如此微妙时机,皇上突然启用茅坤,这位年近六旬的词臣老夫子,到底有什么深意? (本章完) 第八十六章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赵贞吉和张居正心里在琢磨着。 不敢不琢磨。 皇上的权谋是祖传的,经世宗皇帝亲手调教过的。凡是做过世宗皇帝臣子的,心里都还有一块算不清面积的阴影。 这还不算,皇上的权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尤其是他最善布局,堪称国手,往往一子布下,旁人要很久才能看明白。 久而久之,皇上的任何举动,臣子们都要用心想一想,好好琢磨一番。 朱翊钧却没有给他们琢磨的时间。 “大洲公,张师傅,戚继光、霍冀、李成梁、马芳、萧文奎、麻禄都陆续回京叙职,他们攻灭降服蒙古右翼的军功,资政局议定了吗?” “回皇上的话,资政局议定,戚继光应进县公,霍冀、李成梁、马芳和萧文奎当封侯,麻禄等人当封伯。” 封爵授勋是皇上特恩,不需要朝议。 “戚继光进莱阳县公,霍冀进宁乡侯,李成梁、马芳、萧文奎各由伯进封侯爵,麻禄封高阳伯。祁言,叫司礼监拟诏,传戎政府,正式颂布天下。” “遵旨。” 朱翊钧拿着茶水漱了口,吐在铜盆里,又在温水里用毛巾把手脸擦拭干净。 “张师傅,大洲公,我们出去走走,消消食。” “是。”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走在前面,张居正和赵贞吉一左一右跟在身后。 “京师的天气,越来越热。各处衙门官吏们,冒着酷热处置政务,着实辛苦。回头朕跟杨金水说一声,从内库里拨一笔银子,以防暑费用发给京官们。” 张居正马上说道:“臣代在京官吏,谢过皇恩浩荡。” “张师傅行考成法,大家肚子有怨言,朕知道。 能安抚就安抚一下,但规矩就是规矩,又哭又闹,可以适当给颗糖,想以此把考成法蒙混过去,那朕叫他这辈子什么都不用吃了!” “皇上圣明。” “顺天府通判署慎法院审理林有才一案,张师傅有知道吗?” “臣知道。” “张师傅,你能理解朕为何要把此案大张旗鼓,还叫太常寺跟进此事,好生宣教一番。” 张居正看了赵贞吉一眼,继续答道:“皇上,臣妄意猜想,皇上以此案立为都察院司法改革的典范。” “司法改革,是大洲公一直在做的事。不过这只是其一。” 其一? 那还有其二。 这其二是什么啊? 张居正老实答道:“皇上,臣愚钝,想不出皇上的其二是什么。” 朱翊钧站定脚步,转过头来看着张居正,“张师傅,林有才是吏,是杂途出身的小吏;毒杀他的黄怀璧等人,是官员,都是正途出身的官员。” 吏与官! 张居正脸色微微一变,刚才一直天高云淡的赵贞吉,也不由地动容。 皇上这一招一箭双雕的计谋,玩得真溜。 朱翊钧信步走到湖边的亭子里,张居正和赵贞吉连忙跟了进去。 “张师傅,任何斗争,我们首先要搞清楚,我们的敌人是谁,朋友是谁。搞清楚这两点,就会事半功倍。” 张居正正色道:“臣恳请皇上指点。” “洪武三年七月,殿中侍御史寻适及御史王子启、胡子琪等分任广西按察使和按察佥事,太祖皇帝训令,‘严明以驭吏,宽裕以待民。’洪武九年九月,福建参政魏鉴、瞿庄笞奸吏致死,太祖皇帝不仅没有责怪,反而赐玺书嘉奖,‘君之驭臣以礼,臣之驭吏以法。吏诈则政蠹,政蠹则民病,朕尝痛之。唯仁人能恶人也。’” 朱翊钧扫了张居正和赵贞吉一眼,继续问道:“张师傅,我朝吏员来源,你可知?” 张居正答道:“皇上是在考臣。 国朝吏员来源两处,一是佥充,二是罚充。佥充即是从民籍百姓佥充吏役。《大明会典》有云,‘凡佥充吏役,例于农民家身无过、年三十以下能书者选用。’ 罚充,则是各级官学诸生、举人及官员因故罚充吏役或贬谪为吏。洪武十八年正月,礼部奏准,天下岁贡生员考试不中者再试,再试而不中者,罚为吏。 洪武二十七年,命生员凡食廪十年而其学无成效者,罚充吏。 永乐年间,礼部引奏北方岁贡生员入学十年考不中试者,例当充吏。正统年又定,生员入学六年以上不谙文理者,廪膳生悉发为吏,增广生罢黜为民当差。 监生为充吏,举人及教官充吏。下第举人试用为教师,洪武三十一年,寄监的下第举人进行考试,考中者四百余人,按名次除授府学教授、州学教谕以及县训导,不中者近百人,罚充州吏目。 弘治年间定,凡参加乡试的生员、儒士、监生,以及参加会试的举人,因舞弊而被搜检暴露者,皆罚充吏” 朱翊钧赞许地点点头:“张师傅制定考成法,对我朝官吏旧制下过一番苦功夫。” “皇上谬赞,臣欲行周全之法,自当追溯前因后果,以求万全。” 朱翊钧转过身去,看着湖面,“洪武四年,太祖命天下吏人与倡优一般服皂衣,与官、民区分开来。 当年开科举,中书省奏请诸生、俊民、吏胥皆得应举。太祖皇帝明诏,吏胥心术已坏,不许应试。《大诰》及其续编、三编中,更连篇累牍地斥责吏的祸害。 由此可见,国朝自立朝以来,对吏歧视和不信任。世人也以充吏为贱。每每读着这里,朕扼腕叹息。” 张居正和赵贞吉默然无语,他俩听出朱翊钧话里的大致意思,不过还想听到更多的更深的思考。 “张师傅、大洲公,国朝官员,多半是科试正途出身。东华门唱名方为好男儿。诗词歌赋,治经文学,手到擒来。 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一个比一个厉害。 但实际上呢? 真正能料理民政,理繁剚剧者聊聊无几。 最后国朝一切政务,具体办集者皆为吏员。这些不被看得起的吏员,成了国家意识和国家权力的贯彻者,是一切国家事务的实际执行者,也只有他们才在最直接与百姓民众打交道。 万众百姓眼里,什么是煌煌天威?各衙门的吏员就是。” 张居正和赵贞吉默然无语。这是无可奈何的实情。 朱翊钧喟然叹息道:“国朝上下贱视吏员,可吏员却可以自寻富贵。 他们可以利用官员昏庸无能而大行己者,或有所作为,或从中作弊。也可以与官员勾连一体,或同为国为民谋利,或共贪赃枉法。 成化年后,吏员成了一些科举无望的读书人,营生无门的农家子弟谋求生计的出路,世代相传。于是开始花钱求充。 东厂有禀文,嘉靖四十三年,想求充吏员,先纳白银三十两才能参加考试,考试合格获得为吏资格,以守缺顶补,还需向官吏交顶头银、替头银数十到数百两不等,方可早日顶编。 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张居正突然心头一动,理解皇上为何当初坚持要通过考试,补录吏员入吏部官籍名册,废除其贱职,与官员同等待遇。 朱翊钧继续说道:“吏员罚充,功名被褫,前途无望,于是一心一意谋私利。吏员求充,花了上百两银子的本钱,自然要想方设法寻回本息。 偏偏朝廷上下实务悉数操持在他们手里,可以瞒着上司官员干坏事,可官员隐私却瞒不住他们。 官风不正,吏治败坏,两者相辅相成。 张师傅、大洲公,朕补录吏员,把官吏合为一体,就是要把官风吏治合成一起,统一管理,一并整饬。” 说到这里,朱翊钧语重深长地说道:“张师傅,你大行考成法,不是在跟什么浙党、晋党做斗争,其实是在跟一个庞大的官僚集团做斗争。 被伱的考成法所逼,他们都被动团结在一起,甚至你的楚党,恐怕也有人心生二心。因为这是在侵犯他们的切身利益,他们必定要奋起反击。 此时,张师傅,我们要分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先把我们的朋友变得多多的,随着我们实力越来越强,我们的敌人会逐渐减少,朋友也会越来越多,最后胜利终究属于我们。” 张居正眼睛一亮,“皇上是叫臣,笼络吏员以制衡那些抗拒考成法的官员?” 此时的他心里翻江倒海。 他彻底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当初皇上不顾朝野上下的强烈劝阻,执意把吏员补录入官籍,然后官吏同制,原来就是为了今日这一步。 虽然官吏同制,但历史遗留依然存在,官员和吏员的人为割裂还在。 皇上现在叫我利用这种割裂,用吏员去对付官员。 赵贞吉心里也是一样的波涛汹涌,暗叹朱翊钧的深谋远虑。 有了这步棋,张居正的考成法就全活了,完全不用担心了。 他在旁边抚掌叫好:“皇上圣明,此计甚妙。 考成法,无非是立限考事、以事责人。各衙门一切实事,皆由吏员操办,最不怕考察办事成效的,就是吏员。” 张居正看着朱翊钧,眼睛里全是敬佩:“赵公说得没错,纵观此前各衙门的考成成果,实务吏员考成不合格者,十不过一;正途官员不合格者,比比过半。 现在皇上开恩,把吏员补录为官籍,仕途同一。官员考成不合格,吏员补上,反正此前实务大多都是他们做的。 如此一来,臣就不怕那些官员要挟了。要是考成不合格,臣敢把一衙门的官员全部送去学习班,叫吏员递补。” 赵贞吉在一旁继续附和道:“皇上英明,给张相指出一条以吏制官的明路。 不管正途还是杂途,能办差做事就给仕途。不管科试还是补试,能选出可用之才,都可以一试。” 科试! 张居正敏锐地听出赵贞吉话里有话。 现在皇上把中枢地方各衙门的吏员全部补录成功官籍,又补录数千宗室子弟充任官吏,加上国子监、诸多学院培养的人才,根本不缺人手做事。 发起狠,他找理由把科试停上几年,一点都不会耽误朝政国事,可天下读书人却会动心眼。 科试暂停,但考入国子监、金台白塔等学院还能入仕当官,那他们会毫不犹豫投身去报考国子监和新学学院。 皇上说得对,程朱理学在国朝兴盛,不是它真的掌握了天理大义,而是太祖皇帝规定,学它能做官。 张居正迟疑一下,决心想跟皇上开诚布公谈一谈,把科试改革之事好好谈谈。 张居正想谈,朱翊钧却不想谈,至少现在不想谈。 他对张居正说道:“张师傅,朕想跟大洲公聊聊司法改革的事情。” 话说得很明白,张师傅,你可以告退了。 张居正郁闷了,想谈的心情反倒更加急迫了。 “皇上,臣有些关于科试的想法,想向皇上启禀。” 朱翊钧嘴角浮出淡淡笑意,眼睛眨了眨,“张师傅,不着急,过几日朕再与张师傅好好谈一谈。” 张居正猛地明白了,皇上是在等江南的消息传回京里来。 我就知道,这个海黑子一出京就没有好事。 他此次去江南,飘忽不定,玩起了兵法,还把老奸巨猾的恩师吓得要向自己托孤,肯定是大闹东海去了! 海瑞大闹东海,皇上手里就能抓到不少底牌,到那时再来跟我谈 那还谈个毛线。 可是皇上摆明了要等江南水落石出再跟自己谈,难不成自己还敢硬拉着他谈不成? 真不敢啊。 张居正内心深处,真的有点害怕这位学生。 严嵩、徐阶,段位比自己高多了,都被他来回地折腾,自己能不怕吗? 李春匆匆跑来:“皇上,戎政府急报!” 戎政府急报,那是有紧急军情。 张居正看了朱翊钧一眼,知道今天真的谈不成了。 (本章完) 第八十七章 抢抱大明粑粑粗腿 朱翊钧冲张居正笑了笑。 张师傅,不是朕不想跟你谈,这是天意。 朕身为天子,也要遵循天意啊。 看懂朱翊钧眼神里的意思,张居正一肚子的忐忑不安,却只能无可奈何与赵贞吉一起行礼告辞,由内侍领着离开了西苑。 走在前往南华门的路上,张居正心神不定地问道。 “孟静兄,皇上原本要找你谈什么?” “谈我大明律法。自太祖皇帝编撰御定《大明律》后,定下祖制,不得修改。” 张居正瞥了一眼赵贞吉。 避重就轻,这招我也会。不过大家都是老狐狸,就没有必要揭穿。 张居正轻轻应了一声,“祖制?” 真要是按照祖制,四位资政,还有自己这位内阁总理都得提请辞职,然后去太庙向太祖皇帝请罪。 赵贞吉也轻轻笑了笑。 两百多年,太祖皇帝的祖制,已经没有太多杀伤力了。何况现在的皇上,权柄威势不输太祖皇帝。 他说要改,就算太祖皇帝活转过来,也只能干瞪眼。 赵贞吉继续说道:“我大明太祖之律令,早创于吴元年,更定于洪武六年,整齐于二十二年,至三十年始颁示天下。 日久而虑精,一代法始定,中外决狱,一准于三十年所颁。太祖皇帝制定的大明律,继承了北齐以来的重罪十条,以及隋唐以来的八议。 编修三十年,《大明律诰》包括《大明律》七篇四百六十条,《钦定律诰》一百四十七条,还定下祖制,子孙世代不得修订。 故而太祖皇帝后,历朝主要是‘编例’,即将一些典型判例进行汇编,以判例作为定罪量刑依据。弘治十八年,编定《问刑条例》二百九十七条。 正德年间,增四十四条。 嘉靖年间,增二百五十八条。 弘治和嘉靖年间,朝廷编定《大明会典》,援引为行政法典。加上洪武年沿袭下来的律令,有二百八十五条。 繁浩如海,错综复杂,有的还互相抵触,简直就是一团乱麻。司法审判,无从援引。 皇上设律政院,请石麓公为首的律政大夫,重新编修《大明六律》,说是违背祖制,但大家还是一致支持。” 张居正说道:“前隋文帝时修《开皇律》,炀帝时修《大业律》。前唐高祖是修《武德律》,太宗时修《贞观律》,高宗时修《永徽律》。” 兜圈子,扯闲篇,我也会。当年我还是江陵神童,博学强记。律法方面的典故,我也读过不少。 “大明一部《大明律》用了两百年,早就该修了。与时俱进,方为良政。” 说到这里,张居正不由地想到科试之事。 科试之事要不要与时俱进呢? 此前皇上跟自己谈科试,可自己不想谈。 现在自己想跟皇上谈,他又不想谈了。 这就麻烦了。 依着皇上的性子,不让海瑞在江南闹得天翻地覆,就不会罢休。 偏偏海瑞又是孤身一人敢杀一路的刚直执拗的性子。 一个不怕把天捅破,一个恨不得把天捅破,这对君臣双剑合璧,江南能有安宁? 江南被捅破天了,还不得我这个内阁总理去擦屁股? 还有科试之事,到底怎么改? 出了西苑南华门,赵贞吉要回都察院,张居正要回内阁,两人的马车在门口等着。 张居正迟疑一下,忍不住拉住赵贞吉。 “孟静兄,你知道海刚峰去东南,身负什么皇命?” 赵贞吉双手一摊,“叔大兄,伱知道多少,我也知道多少。” 看到张居正一脸忧虑,他想了想说道:“叔大,杨金水、胡汝贞等人,都是从东南起家。而今上海等地工商大兴,最近又成立了工商联,皇上还破天荒地题词、赐服,在西苑接见合画。 连在一起,我们可以大致看出,皇上在江南,要做什么了。” 张居正脑子叮的一声,仿佛铜罄声敲响。 “腾笼换鸟!” 赵贞吉意味深长地说道:“前汉高祖听从刘敬之计,迁六国贵族以及豪强充关中。而后文帝、景帝、武帝等汉帝皆迁关东豪强,入关中守长陵、阳陵、茂陵。 此乃强本弱末之法,打着奉祖陵山园旗号,以强京师,外销奸猾。 自嘉靖四十一年起,东南实属皇上龙兴之地,乃皇上之根本。想必皇上也要行强本弱末之法。” 张居正叹了一口气,“猜测皇上的手法,估计是杀一批,流一批,再迁一批,进而腾笼换鸟,让从龙之士,替守东南。 只是看江南的通报和奏文,佛道刹观、私印禁书,还有侵占田地,可能会让江南官绅世家伤筋动骨。 但张某怎么也看不出,事态会如何到了让恩师有托孤之意? 看不透啊,看不透。” 赵贞吉心里猜到了些,但他不好说出来,只能劝慰道:“叔大,且看看,想必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张居正长叹一声,无奈地拱拱手,与赵贞吉告辞,钻进马车里,转去内阁。 唉,摊上这么一个皇上。 以前当他的老师,心累;现在做他的国相,更累。 西苑紫光阁,胡宗宪和谭纶很快被召来。 紧急的军事事宜,朱翊钧找他们两位商议就迅速定下,胡宗宪奉诏回戎政府开始执行,需要内阁协助的,由兵部尚书谭纶回去协调。 紧急又重大的军事事宜,除了他们两位,朱翊钧还会把戎政府五位都督,或都督同知、参谋局都事一并召集进西苑,开会商议。 “汝贞公,二华先生,坐。李春,你把紧急军情念念。” “遵旨。”司礼监秉笔太监兼管西文字房李春拿着几份军情文书念了起来,“朝鲜观国政使司来报,朝鲜国王上书,请求入朝觐见皇上。” 朝鲜属于刚刚平定,境内还有零星乱贼,处在扶上马、送一程的“观国政”时期。 又身负监视日本动向前沿基地,大明在境内驻扎了大量水陆两师,所以朝鲜过来的奏文题本,直送司礼监西文字房,抄送戎政府。“朝鲜国王好好的怎么要入朝觐见?”朱翊钧问道。 “回禀皇上,”胡宗宪答道,“朝鲜观国政使吴君泽的禀文说的很清楚,完全是朝鲜甫一安定,又陷入党争,朝鲜国王不厌其烦,同时又为了解决自身危机,这才起了入朝觐见的心思。” 胡宗宪细细一说,朱翊钧这才明白,朝鲜君臣刚进王京汉城,满城的残垣断壁还没收拾好,闻讯聚集起来的朝鲜士子文官们,就在明军工程营搭建的木屋棚子里吵了起来。 百废待兴,多少官位等着大家分。 能从两年多民乱熬到现在的,都自诩是朝鲜忠义之臣。为老李家守了两年多的节,现在终于复国了,必须犒劳重赏。 于是这群忠义之臣为了议政府的官位吵得面红耳赤,当场上演全武行。 领议政和左右议政、左右赞成、六曹判书,以及“无关紧要”的高级武职由明国上使指定,这无可非议。 但是凭什么你能做大司宪,鸡儿大吗? 那你又为什么能做承政院都承旨,就凭你头发多吗? 两三百位朝鲜仅存的文官士子,天天吵,夜夜斗,还分成北人、南人、东人、西人和江华等党,就像斗鸡一样,斗红了眼。 王大妃沈氏,即上一位朝鲜国王的王妃也不甘寂寞,在后宫开始指手画脚。 我吃了这么多苦,我的亲戚也跟着吃了这么苦,现在优待一下,又怎么了? 现任朝鲜国王李昖,是上一任朝鲜国王李峘的侄儿。当初能即位,是奉王大妃沈氏的旨意,大义压下来,李昖也直呼扛不住。 斗了几个月,朝鲜朝堂上斗了一锅粥。地方恢复民生的政事,全部甩给观国政使司衙门。 吴兑带着叶梦熊,考试选拔朝鲜寒士,简任为地方官员,朝鲜人不够,就从国内选拔秀才和公学学院学子。 然后在聚集逃民,开荒种地,恢复民生。 朱翊钧一听,心里乐了。 居然还有这等好事! 朝鲜硕果仅存的士子文官们,全聚在汉城朝堂斗鸡,吴兑和叶梦熊可以趁机把朝鲜各地民政接管了。 现在朝鲜军队完全掌握在明军手里,要是地方民政也被逐渐掌握接管,就可以实现全面大明化。 日本这个逆子,可以慢慢炖烂了再收拾。 但是朝鲜能收就收。 现在又天赐这等大好的机会。 两年多的民乱,各地豪强世家、儒生士子大部分死于乱军之手,部分投降苟且下来的又以从贼罪名,被官军斩杀。 现在朝鲜本地豪强世家仅存的两三百名阿猫阿狗,不着急去收拾地盘,聚拢民心,却被朝堂上一顶顶耀眼的官帽迷花了眼,窝在汉城内斗。 斗吧,使劲地斗吧,等你们斗明白了,就发现一切都晚了。 等胡宗宪介绍完详情,朱翊钧马上说道:“现在大明已经收复大同江以北地区。原本给了朝鲜君臣恢复国体的机会,可他们不中用啊。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大明就笑纳了。 密令观国政使司,以恢复民生为借口,全面教化,收拢民心,争取五到十年,把朝鲜国变成朝鲜布政司。 汝贞公,戎政府的谍报侦查局要全力配合。嗯,朕也会传旨给杨金水和宋公亮,叫少府监和锦衣卫也全力配合。” “遵旨!” 胡宗宪和谭纶毫不迟疑地地应道。 把朝鲜国变成朝鲜布政司,这又是一桩灭国设省的天功。 皇上用这样的天功来考验大明官员,哪位官员经得起这样的考验? 胡宗宪还想着能不能在致仕前进封国公,创国朝历史。 谭纶也想着能不能进封县公。 李春问道:“皇上,那朝鲜国王入朝一事?” “照常安排。”朱翊钧猜得到李昖的心思。 现在连王大妃都下场,他的王位本来就是捡来的,万一朝政斗得激烈,有人另辟蹊径,求着明国粑粑,另立新王,白捡一份从龙拥立之功,那他不得白瞎。 所以二话不说,先把大明粑粑的粗腿抱紧了再说。 李春继续说第二份军情。 “兰州来报,甘肃巡抚、青海宣慰使徐渭,青海宣慰使司兵马使霍靖,兵马副使霍边联袂启奏。自春二月下旬起,我西海营两个骑兵师,一万三千骑兵向青海用兵。 三月未完,尽收青海土默特部部众以及牧场。 四月,克结古(玉树)、杂曲卡(石渠)、德格等城;五月,克馆觉(贡觉)、甘孜、昌都等城,理塘、巴塘、道坞(道孚)闻檄而降。西海营左师前卫团前抵至打箭炉,遥望四川雅州” 青海、川西、甘南以及乌斯藏等吐蕃旧地,早就是大大小小土司各自为王。 俺答汗派三四千土默特骑兵过来,就能称王称霸。 甚至几十年后四五千蒙古骑兵,能直接冲到拉萨,干翻了藏巴汗和噶举派,把格鲁派扶上位。 霍靖、霍边率领的一万三千骑兵,不仅是蒙古右翼精锐之师,还装备了大明精良兵甲,又有甘肃、陕西粮草补给,打起这些大小土司来,简直就是风卷残云。 “徐渭还奏报,甘孜设拉院住持索南嘉措喇嘛,不仅遣使向我军请降,还请求入朝觐见。” 嘿,朝鲜这边要抱紧朕的大腿,青海川西那边也有人要抱朕的大腿,东西并进啊,幸好自己有两条大腿。 胡宗宪补充道:“皇上,徐渭奏报,索南嘉措身为格鲁派住持,在青海、川西一带影响甚大。笼络他,可助国朝收拢青海、川西等地。” “那就传旨,准索南嘉措入朝觐见。再密令徐渭,青海川西甘南,以及乌斯藏等地,还有什么影响力甚大的僧俗首领,一并召集入朝。 朕合着一起把他们都召见了。 而且有这么多人坐在一起,朝廷也好跟他们把价钱谈好。” 单独谈不好谈,大家凑在一起,互相杀价,才好谈价钱。 胡宗宪和谭纶对视一眼,哭笑不得,“遵旨!” 把紧急军情处理完,胡宗宪和谭纶告辞离开,朱翊钧坐在屋内继续翻阅奏本。 翻开一本奏本,原来是浙江布政司的奏本。 朱翊钧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看南边。 海公在苏州的那出大戏,开锣了吗? (本章完) 第八十八章 海瑞成了奸相爪牙! 王世懋站在船头上,看着远处的太仓码头,心急如焚。他身后站着两人,一年轻一中年,都是文质彬彬的儒雅士子。 年轻士子忍不住说道:“嘉则先生,想不到离了上海,太仓也是这般繁华。” 中年士子捋着山羊胡子,“元瑞,盐铁塘、白秋浦在这太仓交汇,可顺水北上常熟,西去昆山苏州,南下嘉定上海,东通长江刘家 陈奇一手抓着黄金面具,直接冲向了已经出现在他视野中,最正面的四辆越野车。 当然了,虽说是开放了限制,但那些记者们想在学校里随意走动也是完全不可能的。 光凭蛟龙亚娇特的实力,也仅仅只有自保的份,当时的我可是亲眼见识过,对方高阶法师的强大,若不是游戏角色无法实质的死亡,当时的我肯定死翘翘了。 牛鼻几人也不由愣了一下,他们也倒当马碧狮子大开口,没想到竟然还真有,而且还有这么多。 “好啦好啦,吃水果吧。”白沐雪不太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聊下去,于是笑着把话题给岔开了去。 皇帝神情似有些怔惘,但是,当看到子安的那一瞬间,他眼底的焦点都集中了起来,盯着子安,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响,神情也变得很奇怪,不知道是喜还是悲,抑或是恨。 实际上闻羡云比她们还想将郗浮薇铲除掉,毕竟郗家的家破人亡到底怎么回事,明眼人心里都是有数:这一家虽然子嗣不丰,但一直也是无忧无虑的过着,怎么自从郗浮璀死后,短短时日里,几个主人就没一个好呢? 不过,就连紫浩都没有把握战胜金潇月,那这个毫无名气的四重武尊,岂能守得住? 裴晏舟踏进院子时,正好瞧见宋锦茵弯起了唇,冰冷又绝情的模样。 苏挽清没有动手打她,苏沫不禁松了一口气,然后连滚带爬出去了。 但与其说那是人,倒不如说是一尊尊雕塑,人型雕塑。有的是大理石,有的是青铜,有的是某种闪耀的晶石。 回到出租屋后,胡景坤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冬至这种日子,民警还要上街排查? 补充过水分之后,桔梗的体力恢复了些许,至少足够她做出一些需要体能的动作。 不过,好家伙教导主任才不担心她的家庭状况,只是担心年会陆欲凌会不会来。 陆欲凌知道姜念喜欢喝什么,她常喝那家很是便宜,是个比较有良心的牌子,但价格摆在那,它里面很多是添加植脂末,这种东西对人可不好。 姜念瞧见那车,一股熟悉感翻涌而上,脑中警铃大作,刚想抬腿跑,车门就被打开了。 这万年老神也就这样,骂人的词汇量非常匮乏,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词语,完全不如现代社会独有的,互联网高强度问候。 但是现在拿在齐天寿手中的这柄剑却是完好无损的,那岂不是说齐天寿以及他身后的存在有能力去修复这柄剑了? “这位将军请了,敢问屋内少年与皇帝陛下是何关系?”张珏问道。 頓時,雷霆火球帶著無比玄妙的雷火元素,向著他正前方的妖怪殺了過去。 王孟姜不由惊道,她可是清楚的知道上一次封神之战连圣人都要陨落,何况他一个准圣。 她的皮肤雪白如上等的羊脂玉,面容细致清丽,樱唇微张艳红欲滴,褐色的眸子如上佳的酒酿暗暗有流光逆转,素面朝天,却另有一番荡人心魄之色——他好像见过她,可是又说不出来是在何处。 第八十九章 心慌慌的江南士子 众人对视一眼,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吕用脸上扫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这才落下心来。 王世贞说道:“海公挂出告牌,五天后在苏州公开审案,现在被召集的各地士子缙绅,只不过是被叫去问话。 五天后开审,我们后天出发也来得及。 吕公公,我们要不要一起?” 吕用哈哈一笑,“凤洲公,咱家去苏州, 玄阴鬼王随眼看了看周边的战场,情况发展很好,四大黑柱已经准备就绪,现在只要说服周凡,就可以启动边狱大阵了。 正当赵显光还要上前看时。却见道路两旁居然又出现五十余人。手中居然都拿着棍‘棒’之类的东西。急忙掏向腰间就要拔枪。 龙剑飞回应着同金刚合作,但不是为了钱,对付这种狼只有合作才是硬道理。 这样的反应已经不能叫做是本能了,完全可以说它已经具有一定的智慧,一种面对为了生存而产生的自然智慧。 在场众人也有的在刺死婴怪后拿起白珠一看的,只是这些白珠都迅速的化为碎片,片刻间便消失不见了,竟无法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苏哲脸上的肌肉已经僵硬,因为他一直保持着震惊的神情,几乎已经麻木。 眼前的老者看着装扮有些非同一般,不过在她的印象里面可是从来没有一丁点就眼前这个老者的回忆。 李知尘右手食指中指一并,几道无形剑气射出。但在白雾前却如泥入大海,毫无反应。 墨白就好像给戴安娜上了一课,让戴安娜受益匪浅,那种独特的思维能力,真的让她大开眼界。 无论如何,即便是她再怎么受到打压,她也不能有任何怨言,不说公爵夫人是正牌,就是公爵夫人的身份,也不是她能够比的。 “医生,你为什么要拔掉我爸爸的输液管和检测管?”楚翘走到郝医生面前,质问道。 傻大与肖猴儿两个互看一眼,一个瞧着对方的大腿比自己的腰还粗,另一个却看着对方的胳膊比那麻杆粗不多少,都暗道这要缝错了可就坏了,不觉齐齐地打了个哆嗦。 “言诺!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立刻辞退了那个童若!”靳夫人强势的推开门,一改往日温柔的形象,对着靳言诺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阵怒吼。 落地时却感脚下触感柔软,竟是撞在一头硕大黑熊的背脊上,那野兽尸身早已硬挺,四头饿殍正趴伏在它身上凶猛撕裂啃噬,罗玄一个鱼跃翻身遁入高深灌木丛中,幸得身手及时,未遭饿殍们发现。 杨康全和陈红还想说话,但是看到诗敏坚定的眼神,他们最终还是沒有说话了,有些时候,有些事情,都是注定好了,都是想好了的,一切都已经沒有办法更改的。 当沈浩目光落在别处的时候,这才发现,似乎有不少身边经过的男士,都在跟他做着同样的动作。 罗玄别过脸去,凄迷的白月光打在他的白铜面具上,苍茫夜色中更显木讷荒凉。 北漠大军撤回太谷城,南诏皇帝也给穆紫城下旨,要他率军回青州汇合。 “好了。安心的住在这里吧。你看月华国多美。沒有青辕王朝四季变换。时时鲜花满地。最适合美人居住了。”乌托语带调侃的道。 三五年以后,等罗子敬回来,可以直接来找他,拜他为师,入白鹿学宫。 蟹族统领也是兴奋地挥舞着两只大钳子说道,对于他们来说,居住在深海还是这里,其实并没有很大的区别。 第九十章 万物盛衰天意在 胡应麟看着沈明臣,摇了摇头,“王督师从不会在书信里说时政,只会说些读书的指导。家父也是如此,只会说些他在湖南那边遇到的些许时事。” 沈明臣奇怪地问道:“那你刚才笃定地说苏州会审,只打虎狼,不打羊群。” “虎狼吃肉,羊群吃草啊,有时候还被虎狼吃。”胡应麟笑着答道。 沈明臣听明白话里的 看着面前这些试图想要让沈月蓉给他们一个交代的百姓,沈月蓉叹了口气。 大伙都累得直不起腰来了,伴随着道道星光返回了村庄,可一进到村口,他们便想起了梁国民那家伙。 将照片拍好后,慕晚瑶立马挑了一张她觉得最好看的照片,换成壁纸与手机屏保。 幸好今天是顾行洲跟着他一块来,要是自己碰上了这场面的话,一定会闹得更严重。 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东西,是以没有看见这家的男主人,手里拿着一张黄纸,神秘兮兮地进了院子。 可是,再深也不可能直接操控时间长河的水吧?!而且一次性直接形成了水幕,若是操控一点点都还可以理解,毕竟自己也能做到。 叶曼姝眼睛睁得更大了,这人究竟有什么手段是他不清楚的,为什么自己离开了这么长时间之后,他的变化会这么大? “哼,别以为进入了凝气境,就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李万龙冷哼一声,不屑的看着李尘。 “觅觅,你别多想,我一会儿好好问问他……”老侯爷夫人还在悄声安慰她。 大裁决脸色狰狞,直接催动玉简,玉简化为十几道虚空之门,每一个虚空之门,都走出一个大能。 只要释出足够诚意,好好与叶天辰谈谈,接着拋出各种好处,未必不能让叶天辰改变主意。 “呵呵,上官家族的人,那么久没动静,看来正等待这一天吧,具体是什么时候?”凌宇问,他倒是不清楚竟然有这么一个比试。 两个太皇金仙,一个初入大罗金仙的李天虹,看来这就是九幽冥州红枫十二坛的实力了。 这些剑意疯狂形成,交织,融合在一起,变得更为锋利,气息也更为强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黑袍人眼中闪过一抹慌张,此刻他也惊觉,方才说漏了嘴,可他依旧不愿承认。 而座位中的凌宇已经不见了踪影,估计到后台换衣服去了吧,毕竟就要到他的节目了。 九幽冥州红枫十二坛的高手看到温清夜点头,联想到温清夜丹道修为,神情都是略有缓和,但是大部分人还是愁眉不展。 虽说放眼一看这些密密麻麻的圈圈根本就组不成什么字,但凭我的感觉,这一定是一种类似于代码暗号的东西。 “会的,妈,你别哭了,明晚我一定回来吃饭。”田二苗抹掉罗翠荣脸上的泪。 温清夜脚步一转,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残影片片而过,大部分人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 半夜,凌希做了一场梦,连成一线的眉头上冒着层层水珠,恐惧让她精致的脸庞扭曲难看,惊叫连连,从她痛苦的脸色中不难看出,她努力在挣扎,但就是醒不过来。 她们就如同几只苍蝇一般,在李天耳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搞得他说头晕脑胀。 金铃铃同样惊慌失色跳到一边,昆凝和婶子也觉得莫名其妙,但抓着儿子问,安抚的时候人已经昏死过去,场面失控,让人胆战心惊。 第九十一章 一身羁苦俗人轻 “徐相国!” “徐公!” “少湖公!” 无数双眼睛看着从软轿出来的老者。 一身襕衫儒服,头戴四方平定巾,垂胸美髯,年迈却不失儒雅。 他在万众瞩目下,和蔼可亲地拱手,在人群里穿行。 “徐公,我们支持你!” 突然有一个声音在人群里爆出,不知谁喊出来的,但声音清朗 “您老人家这是嫌米太硬,嚼不动?要不,我叫佣人拿去给你再蒸蒸?”乔安晴听着顾谨城调侃的话一阵火大,手伸到桌下就去掐他,叫你嘴毒。 就算这么说,但是夏知仍然不知道她所知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或许知道,但是自己却没记住,把她当做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情忘记了——这缺乏合理性。 他想起来,之前联合都市刚刚消失的事,巡察司已经共享给他了。 “这个你还是亲自问白总吧。”高原不是要守口如瓶,而是觉得这个应该白胤宁自己和她说。 而这时的此人,双目当中已然没有丝毫的神采,识海当中的神魂更是烟消云散。 “这道是真的,百里家出了名地盛产美人!这百里倾城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而且听说还非常的年轻,千年左右的年纪就修炼到神皇初阶,天资也是一等一的!魔天罡会动心也能理解!”这时一名金角银狼族的高手说道。 她的手沾了水,往宗景灏的脸上抹,她认真的看着爸爸的模样,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庞,性感的薄唇,出众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帅气极了。 数千年来,这片修行大陆上修为最高的就是元婴后期修士,因此这让他们高高在上习惯了,并未想到过这一点。 “如此恐怖的力量打击,肯定是尸骨无存了!”其中一名异族高手说道。 在大学生们已经完全适应了新学期的学习节奏之后,从第二个月开始就是各大高校各种各样的活动了。 “你是良大哥的儿子?”罗子缣打量着眼前仪表不俗的青年,初诧过后,现出欣赏之色。 而且她很了解奕凡,要真的像他说的那么不待见沈翊,有无数种办法可以让他不再登门,但是奕凡只是嘴上说几句,尽管每次都对沈翊蹭饭的行为表示谴责,可是每次都特意多做了菜。 心湖死宅的日子终于开始觉得呆不住了,日复一日的壮丽雪景开始让人发腻,她也明白了为啥房间墙壁上要挂着鲜‘艳’的壁毯。 而不远处的夏华军闻言,神色间的震惊之色愈发的浓郁,那望向罗森的目光之中隐藏着浓浓的忌惮之色,低阶大圆满便能能够击杀中阶初期的火魅,后者的手段实在让他暗自心惊。 二十分钟后,古里悄悄把安峰送抵,掉头离开,安峰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晚上的气温有点儿冷。他绕过酒庄的正门,踩着草坪走了一段距离,沿着大理石铺设的道路潜行五六米后,看到两只德国黑背警觉的爬了起来。 “这……好吧。奴婢就唤您主子吧。奴婢叫株儿。”那丫头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应了栖蝶的要求。因为王吩咐过。要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昨夜,白月当空之下,绍城城西区域如修罗地狱一般,那悲切惊慌的哭喊之声,回荡在整个城西上空,一夜未散。 “为了新津之血脉请由乃夫人早下决断。”土木良三见事情可为同样向由乃夫人躬身行了躬礼期望她早下决断。 第九十二章 你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苏州督粮署衙门审案流程,跟顺天府通判袁咸安审案一样,还更加娴熟流畅。 徐阶刚才说过,赵贞吉主持的司法改革,最早的试点,是得王一鹗的支持下,在徐州、淮安和扬州三府展开的。 当时扬州和淮安两府官场,因为国朝第一盐政弊案,被洗涤一空,两处衙门大小官吏被抓走大半,只剩下阿猫阿狗几只。 漕督 “写出了这样一首歌……想要个孩子,也是正常吧?”在全场的笑声中,尹贤有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我动什么?我动了你,我也活不了。大当家不会放过我,弟兄们也不会放过我,这些弟兄们都被你‘迷’住了!”二当家说。 转瞬间剑道英灵已经出手数招,孟南连连闪避,证实了自己心里的猜测。 “你的东西掉了,还给你!”叶孤帆奋力一掷,把十字架向那鬼影丢去。 但是听到了尹贤的话之后,经纪人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的尴尬。因为她完全感受到了来自于尹贤的那种对于韩孝珠发自真心的关怀。 两个酒杯一碰。杯里的酒都到了各自的肚里。两人都酒杯倒过來。互相看着。笑着。 “还不是那些有钱人,前天拿来的飞船,要求我们三天改装完毕,没办法,人家给的钱多,又有势力,只能加班加点的干活了”提到面前这架飞船,辛明宇就有些不舒服,本来工厂就事多,还见天的来一些这种插队的。 本来还想趁着这魔蝶蜕变的机会,一举将她重创,没想到她这么警惕,即便突破,也随进留意着周围的变化。 至于方正没有因为基因崩溃死掉,被有心人传成了方正放出一道大招之后,只需要休息几分钟的时间就能够再来一次,并且方正强大的锈才身份,和当初曾经在神话时代出现过的几位大神的能力一样。 刘三勇拽着苏叶就往人多的地方钻,果然他们家的人都在这边,大哥二哥那边肯定被围的水泄不通,他自然也懒得管,扭头就开始找刘苗苗。 李末没吭声,她还没有彻底融入这里,实在不知道该对现在这具身体谋个什么样的未来。但是嫁给个傻子肯定是不行的。 这里有花九最痛苦又最辉煌的时光,但如今,这些过往只在狸花心中留下最深的恐惧,狸花承载了一切,让花九此刻能够平静的重面斗兽场。 白灵儿倒是见过李末更难看的吃相,此时借着喝酒的动作,拿衣袖掩着脸偷笑。 青年男子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开始耍横,言语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威胁。 花九想了想,凌天界的规矩,凡化神期修士都得前往易仙界,若在宗门内任职,非生死攸关之事不得出手。 夏时光在沙发坐下身来,翻开相册。里面一张一张全部都是七年前她和顾琛一起拍的婚纱照。当然,父母入镜的那几张也全部都在。除此之外,连摄影师几次抓拍的照片,也都一同洗了出来。 到个地方,他发现李末居然坐在南宫浩的对面,有人每行的怀中都抱着一个生物,南宫浩的怀里还抱着雪樱的那个冰茧,闭幕,这是抱着打盹落落。 该将军几乎带着哭腔,哀求着。看着忠言相劝的将军,朱延玢留下两行清泪,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屋内,一坐,就是数天。 君严有些不甘心,而在经过稍许的搜寻之后,气流好似终于是找到了它们的最终目标,全数向着君严的丹田冲去。 第九十三章 黔驴技穷 海瑞出面,把会场秩序稳定下来,身为主审官,会审主持人项天赐一拍惊堂木。 “公诉检法官,继续!” “是!”李梁安拿着公诉文书继续念起来。 下面就是罗列“犯罪事实”和证据。 经查证,七位案犯过手,有营私舞弊嫌疑的举人名额,有一百三十二名。 听到这里,围廊和庭院的诸生们又炸了 再看看旁边那啃着‘鸡’爪的戚翰,叶磊瞬间就感觉自己是掉进了他们的套中。 这用尽全力而丢出去的巨大水球就连关辉也不敢怠慢,将斩刀从嘴中拿了下来,双手紧紧握住刀柄,调动全身的灵力去迎战这一击。 "在末世之前是一名海军,后来加入了人类联军,在守卫这个聚集地的时候受了一点伤,后来退了伍!或许是看在我曾经为这个聚集地流过血的面子上,他们对我的待遇要好上一点!"酒馆老板苦苦一笑。 “宋大师,我跟白音是在一家公司,她的事情在公司传遍,我也算是慕名而来,我想知道我最近能不能更上一层?”关红图自信满满地道。 妖异的紫光从我身体里爆发出来,化作一道二十米直径的光柱冲天而起。 “辰儿,真相或许对于你来说,的确太过于突然,但爹娘可不想你就这么陨落了。”叶长空说道。 不过此时此刻,叶风能够动用的手段确然不多,所以也就死马当做活马来医。 我被他俩注视着,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俩看我的眼神,分明就像是在看二傻子似的。 九尾妖狐身上的红色妖气宛若血海一样掀起十几米高的浪潮扩散出去,九条大大的尾巴一晃,速度陡然爆发起来。 一斩灭十界,界灭之意浓烈绽放,界灭的天幕撕碎天地朝燕行狂吞没而去。 华回过头:“你想要这里的蓝色结晶体都是你的。”说完,头也不回向前走去。 “那好,我只问你,你喜不喜欢我?”安含玉盯着云若飞的眼睛,问。 “这九大神通来历不怎么光明,希望皇天兄能为我保密。”无名并没有立刻就将九大神通交给皇天,而是一脸严肃的想要让皇天发誓。 老龙甚至连闪电都没有看到,就看到一个黑影在自己的上方,它刚想喊什么,闪电已经劈在奕的身上,丝丝雷电在奕的身上游走了一圈才渐渐消失。 看到这一幕,地下避难室中的魏然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不过元尘目前背靠万剑山庄这等大势力,一般武者想要拿元尘捏一捏软柿子,也要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的实力。 不到两炷香的时间,谷凡带着人马返回到府衙。一看到谷凡,澹台明月赶紧问道。 “不用问了,你已经说了,接下来就解决你的问题吧。”悔儿摆了摆手,脸上的冰冷弧度都是柔和了许多。 雷修此刻不由回想起了当初和艾琳以及叶岚一同在402号房时候的经历,那个时候,从对面的405号房出来的那个鬼魂,的确是让他们吃足了苦头。 只是为推荐进行教授职称的考评而已,江流莹竟然就舍得放下身为老师的尊严,去给什么领导陪酒。 还国外回来的?也对,外国仔崇尚的什么aa公平,斤斤计较没毛病。 穴窍如同被点亮的星光一样,散发着微光,与外界的环境进行交感。 明焰下意识抬手一摸,瞬间茫然得连后面刚想好的“控诉”都忘了。 第九十四章 叶落而知秋(今天有主编推荐,小爆一下,三更) 这夜,借住寒山院的徐阶彻夜难眠。 他躺在床榻上,回忆着白天的审案,以及此后发生的事情。 七位主犯全部陈述完毕后,项天赐宣布把七人押下去,等同案其他人等全部审理完毕后,再一并判定量刑。 接下来一天,全是会审隆庆元年南闱舞弊案,涉及官员三十七人,江南士绅一百六十七人,其他相关人士二百四 时间还早,准备去靶场练习一下弓术的霍伦接到了来自同学的电话。 他不想再跟阿姐拿钱,那会让他羞愧,让他无地自容,让他感觉愧对阿姐对他的教导和厚爱。 这或许就是陈老一开始说的惊喜,张奔也很清楚,这是陈老要栽培他。 当他赶到城外时,想象中的尸横遍野景象并没有出现,反而是一幅擂台比武的样子。 郑远害怕了,自己死了无所谓,可是他不想连累父母和妹妹,所以他只好收手。 感受着龙帝天魂针上附着的化虚境圆满的庞大灵魂,领头之人震惊的发出了声。 房间里只剩下唐山一人,唐山用心感受之下,这里的灵气浓郁程度,竟然堪比当日的聚灵潭,即使不主动吐纳,灵气也会不断地冲刷身体。 柔情的看着月落,龙帝天伸手在哪娇颜上抚摸着,温柔擦了擦月落额头上的汗滴,出声道:“落儿,辛苦你了”“落儿才不辛苦,只要老公开心就好”月落娇柔一笑,羞红的脸颊上浮生出万般柔情。 白凤九眉毛一挑,原来劫匪老大是一名先天四段武者,难怪没有一击毙命。 他现在也不能够用肉身挡子弹,身上也没有什么防护装备,秘法商店这类装备都贵的要死,他也没有修习这种防护秘法,只顾着增加自己的攻击力,提升精神力了。 忽然整个车辆一阵乱震,杰尔曼迅速回头,正好看到自己庄园炸开一团巨大的赤黄色火团。 何氏点点头,为了生两个孩子,她早就折腾得一点力气都没了,现在更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低着头就着田恬喂过去的勺子喝了几口汤,这才接过筷子吃了起来。 周淑娴,终于要出手对付她了吗?两次后宫妃子难产她都在场?这样的怀疑看起来漫无边际,却又最伤人。正因为它的漫无边际,所以才让人无从辩驳。 说说笑笑间,转眼到了午时,武顺娘拉着琉璃一道用了午饭,琉璃见她们午后都有些困乏了,便起身告辞,武顺娘还要留她,杨老夫人笑道,“你当大娘也是和你一般不管事的”武顺娘只得作罢。 华少觉得很奇怪,反问道,“你们难道不是么?”奇怪,明明他们的穿着都是一样,难道这些年轻人不是白川的土地么?可是他们刚刚的确是叫他师傅来着。 将心头越发扩散加重的疑虑压下,田恬打算还是先进一步了解再说,免得自己没有确定好就把自己给暴露了,难免会被人家当成神经病,毕竟,谁会相信你是从未来世界来的? 大清早公公来宣旨,轩辕夜看着睡意正浓的上官凤并未打扰之意,毕竟昨晚上官凤累坏了。 说完,何氏便偏过头,不再看李氏的眼睛,更不想让自己在孩子们面前示弱,因为,她答应过田恬,为了孩子,她要争取所有一切能争取的。 这一次的从江对面过来的人很多,再加上这边的兵丁和村民,在这片地里,乌压压的一大片人。云雪却是非常心疼的看着地里的庄稼,这么多人在地里,这些庄稼怕是也瞎了。 第九十五章 石破天惊 接下来几天的审案,正如大家所预料的,先审禁书案。 审理禁书案前,海瑞先行声明。 “此案涉及大不敬罪名,当属十恶不赦之罪,本当由刑部的中央检法厅提请公诉。本抚行文刑部和都察院,得正式回文,指定江苏检法厅提请公诉,由江苏慎法院初审。 初审完毕,刑部中央检法厅,再与都察院核查复审。” “纪安琪,不用你在这里假心假意的充什么好人,告诉你我现在看到你就感觉特别的恶心,我真的恨不得杀了你,你怎么不去死呢!”纪暖心恨恨的看着纪安琪。 眼看着药马上要凉了,失去药性,楚相思也懒得再和君无疾废话什么。 他是真真喝下去的……明知道自己不太能喝酒,但是受了她的刺激,他还是没有能够控制得住。 现在的地狱阴魔犬,已经不再是苍穹真仙的宠物,所以对他的称呼也是直呼苍穹子了。 云炽点点头,说:“这还可以。”她本也打算这几天进月神殿看一下。 冥肆大概点了点头,又或者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 两人胸口依旧沉稳紊乱的起伏着,君无疾泛着欲念的目光,落在她微微红肿的唇瓣上,身体某处居然有了明显的反应。 龙御煊却并不理会她,而是直接将她的行礼箱拎到了他的车上,然后坐进了驾驶室。 周六例行的聚会,季言墨坐在角落里,除了偶尔简单地应一声他们的问题,始终保持着沉默。 机器人手里拿着一件类似于注射器的东西,待猎犬站定之后,拿起注射器,在它脖颈的部位轻轻刺了进去。 杨柳婆娑的影子晃动起来,我低眸不说话,良久的沉默,还是旁边的丫头打破了僵局。 “在下也只是一凡人,自然也修道,”吴谨想着石头人那高高在上的姿态,故如此说道。 赤发老者看着三人,从左至右,有从右至左,目光凝聚,落在他们的脸上,令三人心惊肉跳。 “呆子!”张三风又哪里知道,蔚寻雪早己经将能不能找到天衍府看得很淡了。也许她想要的只是平平凡凡的真,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 只见空中的孔明灯,能看见的由三五个变成了两个,片刻之后,那两个也消失在了视线中。 可林寻放此时又怎能听从老妻的话,他自年少起就慕濡修真一途,可惜身无福根无缘仙法,但他却从未放弃,人至中年以一半家财换来诸多修真法器,为的也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从这些东西中有所得悟。 见这些人没有什么利用的价值,朱有孝就直接让人付给他们一些银子,就当是那一桶油的价钱了,把那几个活计喜得屁颠屁颠的就走了。 “我去买些冥币,跟它们做生意不就行了,我还真天才。”张三风不无得意地笑了起来。 “冷暮萧阳,今日的事情,你们给我记住了。总有一天我会将你们这些人踩在脚底践踏。”颜襄面目狰狞的说道,她恨死了针对她的萧阳和冷暮,恨不得亲手将他们送入地狱。 在她看来,理由也只有一个——或许就因为是国宴,没有人胆子大到偷偷溜进来。 乌雪只好委屈巴巴离开,一步三回头希望哪个主子留一留它,不想才走出十来步,偏殿的门哐的一声被关上了。 让我们把视野回到刘一峰这边,其实在鳌拜袭击夏杰派出来的第一批探路人员的时候,刘一峰这边就完成了对民夫们的动员。 第九十六章 江南恐怕是在劫难逃 徐阶一听,心里暗叫不好。 大案,还有什么大案? 你海瑞还想兴什么大案? 饱读史书的徐阶知道,历朝历代,皇上要想清除某一伙看不顺眼的人,最好最便捷的办法就是兴大狱。 世庙皇帝时,杨廷和、夏言等人,以及他们背后的党众,就是被大礼仪、边患等理由兴起的大案,清理得干干净净。 皇 “张队长,我身材不错吧”赵静雯似笑非笑的说出了这么一句让大家诧异的话语。 强大的魂力,使得他能轻易扫遍整片战场,却并没有现丝毫异常之处。 人间像是一座桥梁,一头连着天堂,天堂那端花朵芬芳,绿草如茵;而天堂的彼岸则是花瓣纷飞,人山人海,山野苍浪。 因为这段时间,一直在京都上学,所以对于陈旭的事情,也不是很清楚,所以当听到住院受伤,脑海里也是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理由。 那一斩,仿佛一道虚幻的光流穿过雪野,让整个世界都涣然一新,变了一个颜色一般。 “该死,该死”孙皓连续咒骂了两声该死,又拿起桌上的那捅冰镇水,猛地喝了几口,才稍微的缓解了一下心中的怒火。 他向着浪花破碎的那一边望去,那里是水晶仙宫,那一边是百花园,水晶仙宫里面有仙泉,有天涯银龙,百花园里面有无数花之精灵,美丽安详。 “既然没事,就坐下来说说后面要注意的事。”看到林枫二人闲着,林飞龙拉着二人坐下来说到。 但是他仍然坚强地站了起来,任凭自己的身姿歪歪斜斜,再次冲向对面。 眼见二人再度升空,南风急切的向北挤去,灵气比拼是没什么看头的,但接下来的过招值得一看,太清宗有一气双发反冲往复的混元神功,玉清宗和上清宗肯定也有类似的看家本领。 那些被揍的半死的山贼有话说了,我们这是自己开的路,辛辛苦苦自己种的树,还得维护到马车能通行的地步,收点过路费怎么了? 可没一会,光团进入身体传来暖暖的感觉,让它们完全忘却了深处战斗当中。 众人沿着楼梯往上走去。刚来到二楼,就听见楼道传来磕磕碰碰的响动和沙哑的嘶吼声。 此人的眼眶中不论瞳孔眼白,都是漆黑一片,身上散发着沉沉死气,显得极为诡异。 他似乎想要伸手拍拍苏恒的肩膀,可他意念所凝聚而成的虚影无法从树桩上离开。尝试一下后,只能选择放弃。 说到底,无论事实如何,都无所谓,尹航现在最想要的,就是自保能力。 此时的情况虽然出乎他的预料,但他战斗经验丰富,面对如此情况却也并不感到慌张。 看到回复,苏合立马放心了下来,皮皮蛋最近的训练量确实要比刚契约时要大很多。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热锅当中的菜肴似乎被翻炒均匀,盖上盖子。 就在张正怀作出指示时,车上的对讲机传来了各个部门到位的消息。 太后尝了一口,细细品味,对长泰帝笑道:“这孩子心思甚巧,这道蒸鱼,倒是别具风格,皇帝也尝一尝。”太后话音刚落,齐云立刻替长泰帝布上。 许易不由得皱了皱眉,这门武功立意高绝,所需要的强化点和推演点以及所需要的知识积累估计也是不得了。 刚才见甘然与苏如绘一起前来,两人正自高兴,没想到这么会却是把甘然给气走了。 第九十七章 杀人诛心 世人公认,国朝江南“以文显贵”的世家共有二百四十八家,主要分布在太湖核心区域附近。 其中嘉兴府八十三家,苏州府五十七家,常州府二十七家,松江府二十四家,杭州府二十四家,应天府十二家,湖州府十二家,太仓州七家,镇江府二家。 翘首就是徐琨、王敏珍、陆九轩、俞广陵、顾先文、张祈代表的徐、王、陆 他开始步伐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他的喉咙里呐喊着悲怆的哭声。 陈学谦这番话顿时让众人一阵哗然。谁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做得这么绝。 这还是徐子雄第一次看到斗魂大陆的魔法,心里面虽然有点好奇但更多还是不安,因为随着火球的不断变大,徐子雄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这就预示着徐子雄可能对付不了接下来雷风的攻击。 向晴低下头,林可白的脸有些绷不住了,那股失落忽然狠狠的袭击了自己的心脏,她觉得自己很坏,不应该这样浪费林大哥的深情。 其实他什么都没变,只要我有要求,只要他能做到,他从来不舍得拒绝我。 面前的是一条野河,河流不算绵长,踮起脚来勉强能看到河对岸。水光斑驳,上面漂浮着野草和树枝,底下都是淤泥,并不算清澈。 他确实很正经,他们登记有一段时间了,虽然没办婚礼,但他总不能结了婚还当和尚吧? 少清说,乔茵看不上他?楚灵心愣了几分钟,随后眼里闪过一丝凶狠的目光。 血池四周,由八块玉碑组成的炼尸法阵已经启动,血水沸腾翻滚,一滴滴精血被提炼出来,飞起,没入紫甲僵尸体内。 石黑有心想跑,可是看着眼前的场面,他也很清楚自己跑不掉,如此他也就放弃了反抗,常年混社会的他深知,一旦自己惹恼了这些穿制服的,吃苦头的害的是自己。 “曦儿?”老管家皱起了眉,似乎是哀恼着什么,正与自己的内心不断斗争着。 “耳朵?”顾念卿重复了一边,依旧是他一贯的说话习惯,温和的声音,末尾的语调微微上扬,给人一种疑问的感觉。 汉献帝刘协对于刚才发生的情况根本无法理解,此刻处于极度懵逼震惊屈辱愤怒之中。 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积雪,陆爸脱掉了外面的大衣,坐在炕上,随手拉过炕上放着的一个烟盒,慢慢的卷起了旱烟。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县?”陆非凡睁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刘晓茜。 就在陆汌放出话的当天晚上,就被他老子叫回家,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顿时即插即用,袁谭便感到无论是脑海记忆还是身体记忆,多出太多东西。 能羡慕的呆呆看上半天。多少次梦里回到母亲的怀抱里,搂着妈妈的脖子撒娇,渴望妈妈温暖的怀抱。每次醒来都是南柯一梦。 这个时间段的广告,绝对是天价。虽然只播出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也不是谁都有底气来做这个广告的。 他的脸上涂抹着厚厚的白色油彩,眼睛一圈涂成黑色,嘴巴涂成红色,而且他的嘴巴的弧度十分长,感觉他要是笑起来,‘嘴咧开到耳朵根’就不仅仅是一个夸张的形容了。 安排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元尾将所有棕盐窟所有修炼者召集到中厅。此时的棕盐窟已经没了榆犀的威压,它们可以到处自由穿梭。 花缅本想再求他一求,然而他眸中的坚决终是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罢了,这样也好,生离总比死别好得多。 第九十八章 不换思想,就换脑袋 徐阶跟着来到苏州府衙大牢门前,只见大门两边,以及高墙下面站着的那排军士,姿态不凡,绝非警员和一般牢子。 走近去仔细一看,从新式军装上看出这是一支镇卫军。 徐阶惊讶地脸上的肉在不停地抖动,“镇卫军,海瑞居然调用了镇卫军?” 舒友良笑着答道:“前两日,南闱舞弊案主犯阮仁道被人在大牢里毒 沐风一进去洞穴当中便听到一声洪亮的龙吟声,那龙吟声显然就是寒冰仙脉发出来的,寒冰仙脉似乎发现了沐风,在警告沐风不要靠近,否则将要承受寒冰仙脉的怒火。 刚说完,林婉白跟萧景就顿住了身形,愣了愣,陆子默就这样出现在他们眼前。 今天自己这么做了,铁定自己的名字会彻响整个东阳宗,肯定是臭名昭著。 螳螂足所带起的锋利嗤响声中,郑凡偶尔用拳头击在其头部的声音更大。 拖走乔茜的这位大帅哥直直地朝夜悠然走去,黑木堂身为资深的媒体人,他当然认得这位大名鼎鼎的凌家三少夫人。 “我……咳咳,你特么疯……咳咳,放手……”好在他天生力大,又多少还真练过了些拳脚,冷不丁之际,两手将将倒是拉住了苏默的手,当即死命的拽着挣扎着。 不多时,一只血红色的猿猴出现在洞口,体型庞大,跟大象有的一比。 被金光击中,低级仙脉发出一声无比凄惨的惨叫声,紧接着低级仙脉在虚空中使劲的晃动着庞大的身躯,似乎想要把罗天戒从身躯中甩出来。 又惊又怒之余,哪肯当这冤大头?狠狠的拨开张延龄的手,怒骂道:“该死的,放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口中骂着,脚下却不慢,顺势就往张延龄身后躲去。 “哈哈哈……难道你不知道本王和神凤妹妹都在找你吗?你觉得被我们找到你,你还有活命的机会吗?”五爪神龙阴笑的回道。 他脸上苍白,跪在地上,掐着一个奇怪的手诀,仿佛是在进行一种古老的沟通仪式,到了关键的地步,自然是不能动。 余哲想着想着忽然色变,连迪娅卡在远处呼唤他的名字都没有听到。 而中间不停的有‘水流’在朝着那个神涌动,他在贪婪的吸收着,那种‘水流’对他的‘滋润’简直是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强大着他。 余哲一愣,怎么什么都能跟李庄扯上?曲龙看出了他的好奇,便给他讲辛普森的故事。 医疗设备有限,现在还轮不到余哲这种轻伤员。草草吃过军用营养早餐便到处闲逛,看起了风景。沿途的战士看到少年浑身是伤,都劝他休息。余哲听得烦了,只好回营房闷头睡大觉,直到被人叫醒吃晚餐。 民警沒辙了,又追到彭受益父母那里去了解情况,他的父母看上去很善良,也不知彭受益出了什么事,一看到民警就有种胆怯感,吞吞吐吐的不愿意说儿子的情况。 再赶往医院的途中,马勇知道了马龙和陈虎突然出现超凡大饭店的原因。 唐军听了表弟的话高兴,马上端起杯说:“有梦就好,祝愿你们二位的明天一天比一天好。”说完,一口将酒干掉。喝完,又看了一眼白牡丹,发现她也是好酒量,一口将酒喝光。 “珍妮,你的飞行不过是特殊时间的取巧罢了,难道你真以为你恢复了上古猎妖人的风采?今日,你竟敢逼迫于我?”在这个时候,吴天显然非常的愤怒,在言语间也不装高人那种云淡风轻了,而是频频的挤兑珍妮大姐头。 第九十九章 皆大欢喜 皇甫檀起身,对着海瑞长揖。 方致远也恭敬地对着海瑞高叉手行礼。 舒友良神情复杂地看着海瑞,顺手把放在桌子上的奏章拿了起来。 “我来看看,老爷到底写了什么东西。要是真的不对,我得提前准备好逃难的行李和家伙什。” 舒友良翻开,刚扫两眼,脸色就变了。 海瑞在他的上疏里,对苏州 莫非,是魔音宗在仙界,亦或是魔域的先辈,在数千年前,便算到今之一切?所以,才留下这件宝贝?以求力挽狂澜,左右结局? 出现的人影器宇轩昂,中年人模样。能够在这种情况出现,自然不是一般人。众所周知,屠天通很强,听黑影的口气,似乎比屠天通更强,而此人敢于这时候出现,一定不弱。 那黑洞洞的眸子,此时却不知怎么的,透着一抹柔和,巨龙微微颔首,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朝着唐羽示意。 这挑上的第一家,就是赤珠沙漠这么可怕的地方,要是寂无君王在赤珠沙漠有个万一,他们不是白忙活了? 至于林逸,对周俊毅这家伙的印象也特别差,林若烟非但不喜欢他,反而有点讨厌,可是这家伙还如同牛皮糖一般缠着林若烟,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了。 “云踪!”素盈盈看到任云踪被实力可怕地金燕天击伤,心中一紧,一个瞬移出现在了他的身边,迅速释放虚仙之力帮他稳定身体重伤。 “最后一个问题,随、宋、明三家的秘地在哪里?”这个问题,唐家绝对有人能答出来,但他们没有说,也不肯说。 三人配合的不错,更未经练习,便是摆出了三才阵的架势,短短的工夫,倒也干掉了几名妖怪。 苏霁月心慌乱到了极点,眼泪就这么汹涌出来,直至那一片热泪滑入了二人的口舌之间,身上的男人这才忽的止住了。 他今日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是不是跟大宝身上出现的情况有关系。 慕容萝也勾唇莞尔一笑,柳枫此时正好睁开双眼,定眼便瞧见美人倾国倾城的笑容,不由又看呆了!甚至忘记了他刚才的紧张。 最后,路辰宇被南宫泽带走了,倾世颜也就放了被她们困与手中的南商士兵。 “噗!”茱丽叶一下子笑了出来,笑得那叫一个花枝招展,让叶凡的目光再一次投了过去。 “吃呀,都买了不能浪费。”苏安暖淡淡的笑了出来,她拿着叉子卷了一口凑到了叶清寒的嘴边。 到了顾西决的房间,一推开门进去,便看到了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男人。 吹弹可破的皮肤,一拧都能出水,轻轻掐一下,皮肤娇气的要红好久。 言洛希吁了口气,她跌坐在地垫上,才发现自己紧张过了头,手脚都在轻颤。实在是言零昨晚突然“失踪”把她吓坏了。 所以,他专注于跟秦岚的战斗,由于隐藏了一部分实力,他将自己的实力调到跟对方差不多,全凭招式和对方斗着。 “前些日子您说王道长让他随家人们一道听候吩咐,恰好家里的园丁年老体衰,我就让邱哥儿暂时代了园丁一职,这段时间我也曾看过,他把园中花草侍弄得倒是很周到,比咱家的老园丁在时更为精心、细致。”王管家回道。 话音落下,一圈圈蓝色光芒从海龙斗罗额头上的眼睛状蓝宝石中扩散出来。这股能量并没有太强的攻击力和冲击力,它针对的是领域。凡是蓝光覆盖的范围,世界领域如冰雪消融。 第一百章 资深公务员的学问 西苑紫光阁左阁里,一身朱色圆领十二纹章服的朱翊钧站在上首,给五人在讲课。 四位身穿赐蟒服的资政,胡宗宪、张居正、赵贞吉和谭纶,还有一位穿着斗牛服的杨金水,在下首坐着一个半圆。 “诸位,朕讲了一个多小时,大家也应该明白什么叫政治经济学?现在朕做一个总结。 政治经济学,是是研究人类社会 [刘禅技能,磁力屏障,刘禅将在身周形成强力磁场,对手的干扰效果将会降低,获得若干秒无视若干百分百的干扰。 不该是后者,想当年在法则之地遇上世安国师的时候,那通晓法则大道,理清本源脉络的国师尚且不能抵挡得了常青的灵魂星光。 城门前站在两侧的守军不时向他们这边望去。他们有些好奇,这两位家主一大早就赶到了城外,现在已接近中午了还没有回城的意思,到底在干什么呢? 护身效果消失后,我的后背瞬间被烧焦,我这时才知晓,我之前练出来的抗痛耐烤能力,在失去符咒庇护下,脆弱得连纸都不如。 突然听到有人阻止,采花贼也是吓了一大跳。之前它一直都在警惕着四周,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从天空中下来。 22分钟,霍家队中场拿球被侵犯,这段时间打得比较僵持,霍家队这边办法并不多。 “你是为救我而受伤,我若是不闻不问,皇后娘娘心里,只怕指不定怎么骂我忘恩负义了吧?”方才为何救她,谢鸾因不想问,就算是问了,曹芊芊未必也就能答上。 “卡普先生,卡普先生~我们还是先避开敌人的锋芒吧,对方很有可能会达到双s级别的战力,正面对抗实在是太危险了。”陆川变成飞鸟来到魔猿和卡普交战的上方,然后向着卡普大喊道。 顾遥心中暗道,原来是眼神不好怕是离得远根本看不清了。一面看着那昏黄的灯火,暗道旁的也算了,这样的。灯火怎么验尸。 中年人听到陆川同意了自己的计划,也是异常兴奋的说道:“很好,既然你已经同意了我的计划,那么我们还需要在这里事先布置一番。 舒凝忽然心底酸涩,几乎热泪盈眶,搂紧了舒宝贝,在额头上连亲了几口,有这么个懂事的儿子,她真的很幸运。 手沿着刘海挡住的位置摸了一下,那道疤凹进去了,胸口一窒,又想起了江亦宁刚刚的话。 苏浩对于洛南皇的举止心中就更是奇怪了,苏浩立马就说道:“洛南皇,这封信怎么了吗?有什么异常吗?”洛南皇听到苏浩这么说之后立即就回过了神来。 斑斓鸟自然是撇撇嘴,然后身影一动,就直接从赵仁凡的印记当中出来了。 祁安落继续慢悠悠的冲着手,这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她这才忍了多久,就原形毕露了。不过,她是不是太过敏感了些?祁安落的思绪微微的顿了一下,在镜子前站了好会儿,这才往包间走去。 自成婚以后,她是跟着梁秋叫冰绝仙尊师傅的,所以,这会儿她是急死了。 等拍卖会开始,我看到台上亲昵的挽着一个陌生男人的落薰时,心底说不出的滋味。 毕竟,我知道我林四四不是人民币,我也无法强求一些人去喜欢我。 这是舒宝贝每次放学都会问舒父的一句话,他知道舒凝去了国外陪穆厉延,只是具体的不知道。 第一百零一章 三哥开门,自由贸易了 朱翊钧开口道:“进来说。 谁这么不开眼?四位资政都在,朕和四位老先生要好好商议一番,到底是红烧还是清蒸,要不就油炸。 李春弯着腰走进来,恭声说道:“回皇上的话,不是外敌擅开边衅,挑战我大明威严,是俞大猷率整编后的朱雀水师,出满剌加港,奔天竺果阿港,找葡萄牙人的晦气去了。 这是他六百 在凉亭内失手伤了甄宓之后,貂蝉马不停蹄,又去丞相府刺杀曹操。 这一次,妃红颜是真的震惊了,她万万没想到,沈璇竟然真的懂炼器,而且恐怕造诣还不低。 “看什么看,不写我就收试卷了。”门外传来数学老师的声音,所有人又看回自己的试卷去。 就在我准备给马晓东最后一击的时候,一股无法抵御的力量,瞬间在我的侧面袭来。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随后很是自然地拍了拍林潇的肩膀,粗犷的声音犹如洪钟一般响亮。 自古英雄多磨难,或是布衣雄世,或是飞龙乘云,亦或是金马玉堂,但其实都只不过是戎马一生,最后的结局大多令人唏嘘。 孙紫琳接过钱,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但此时她看向许川的眼神,很是欣慰。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一个身影,正在走向我。 “没关系的,这样也好,我就是阴魄体质,和你一样了,我们永远留在冥界不也挺好吗。”九儿轻轻抚摸世子的脸颊,为其擦掉眼角的泪水。 原本,我只是想图个安稳,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和苏雨共同生活下去。 待看清来人模样后,李玄诧异不已。在他的想像中,这位老者的双掌奇大,身材至少也跟这个瘦高老者差不多,却万万没有料道,此人竟然是个矮子。 但就在丝沫正醉心于那个男子的奇貌伟岸时,他突然把工装的拉链拉扯了下来,而且越来越往下,由于是那种连体工装的关系,几乎就马上要露出位于下方的那神秘部位,这样的发展让作为巨龙的丝沫都愣了下来。 再加上巴克那刚刚因为金币而亢奋的神经,便造就了巴克的无上勇气。 百丈,吴弃出现的地方,离欧阳玉风所在之地的距离,就是百丈之遥。吴弃好像是故意的一般,这百丈距离可是敏感无比的距离,若是吴弃出现的地方再近一些,只怕欧阳玉风连话都不会说一句,直接就对吴弃出手。 当然,在其他同学看来,最主要的原因是她长得实在太漂亮了,说什么都是真理,做什么都是标准的缘故。 到此圣武士这一记攻击的力量业已用尽,他不得不停滞了一下,再次举剑,而骨墙就在这短短的瞬间,以惊人的速度不断的向外蔓延,怪物一般不屈不挠的再次向他伸出了尖利的獠牙! “是呀,刘总,日子不早了,离过年也没有几天了,就算你不想过年,也不能让我们的官兵没法过年呀。舟山号上可是有不少官兵准备回家过年的,据说家里面前已经安排好让他们过年的时候相亲了。 等宋毅扫‘荡’完桌上的饭菜后,乔雨柔还关心地问他需不需要再点一些。 她刚要出手,这个时候,一股温暖的感觉袭来,随后,一道极为温暖的祈祷术将她身上的所有伤势全部治疗好了,同时,她的身体被一个温润的怀抱抱住了。 第一百零二章 何塞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明主 战略上藐视,但战术上重视。 俞大猷口头上把吉大港说做海盗窝,不屑一顾,但实际上却很重视。他带兵打海盗倭寇打得多,深知这些海盗的凶狠狡诈,以前没少在海盗手上吃过亏。 舰长室里,俞大猷趴在桌子上,查看吉大港一带的海域图。 葡萄牙驻印度总督保罗.卡尔德隆战败时,伤重而亡,但他的旗舰“圣母 它们的方方面面,早已经渗透了整个中原大地,甚至于控制着中原大地的一点一滴,这样的隐世家族才是最可怕的。 我只好应着,因为这两天我确实有心无力了。只能听爹安排了,那种传奇故事我也没往心里去,加上喝了点酒,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于此同时,博士她还告诉了哥哥一个令他震惊不已的消息。那些自愈液,其中也包含了从尸人身上调取出的基因。也就是说自愈液虽然救了哥哥的生命,但也令他感染到了混沌病毒。 “你是要乖乖束手就擒,还是说想让我们来硬的,直接绑你回去?”耀天问道。 大家开始高高兴兴地吃饭,常老让开了一瓶红酒,说除了开车的外,大家都喝了点。 原来是那对母子现在没有地方去了,只能是厚着脸皮的再回来找他们拿点东西吃,江城本来就是在这里的,所以说通了他的姐姐,给了这对母子吃了一顿饭。 汕长一战后,欧阳南天的名声一下传播开来,他也向世人宣布了他的梦想,他想要组建一支武装力量。这支武装力量不属于任何人,不属于任何集体,也不属于哪个国家。 “南,送我们回去吧。”傲雪扭头对许辉南说。许辉南点了点头。拿起外套就走。傲雪和顾明跟在后面。 因为受得刺激太大,一时半会很难说就复原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同时也是他心理素质的一种考量。同样的病也因人而宜会出现不同的结果,一切就看他的造化了。 真正当古风施展出隐身能力朝焰圣魔境入口处走了过去的时候,俱湮荒兽震惊无比,双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似乎想不通古风是如何做到这点的。 随即,紫阳神剑好像受到了某种强大的攻击似的,剧烈颤抖不停。 墨珩吸了口气,鼻尖‘唇’边都是她口中梅子酒的清香,醉人,让他忍不住,想要…沉醉。 短短不到一个月内,众人的实力,就和祖龙所言无二,都道行精进整整一个大境界。 傍晚,连波等人一回到大殿就发现般若已经坐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陈玄义信誓旦旦,他似乎已经看见,待会儿牧元狼狈地滚出嘉兰学院,被自己和父亲杀死的场景了。 接着,十几名身着墨衣的青年,就是大声吆喝着,踏马飞驰而来,朝着城门冲去。 按照张昭的看法,吕卓就应该足不出户的老老实实的在州牧府呆着。 既然发现最好的山脉占据者不过是拥有圣王兵的圣境巅峰,那他们还有何惧,自然是要抢那些拥有皇品龙脉的地盘去。 幻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意气风发的夜阳备受打击,此时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想起自己制定的二十年环游妖界计划,不由得露出了自嘲似的苦笑。 坐了几天的马车,姜邪等人总算是来到了,以防御著名的玄城,几人一到玄城就被其夸张的建筑物给震惊住了。 第一百零三章 那我们就将计就计! 参谋处参谋和各分队统领陆续赶到“宁波号”旗舰的舰长室。 点了名,所有人都到齐了,俞大猷宣布开会。 参谋处一位参谋先开口发言。 “大帅,刚才你叫查蛮应龙,有位参谋查到了。” “哦,说说这位蛮应龙的来历。” 一位参谋马上应道:“是! 蛮应龙乃东吁国第二任国主,一统蒲甘 “人人都知道我是断袖,呵……”秦正重重地仰躺在软椅里,苦涩地自言自语。 再说了,老十、老十一可是皇子,只要不是太子亲临,谁能命令他们把自己手里的人脉交出来?所以交给内务府的只是其中最不重要的利润罢了。 “怎么样怎么样?娅娅,你们是不是很惊喜?”上官子涵笑嘻嘻的。 “我……我刚刚也买了一对情侣手链,叫‘四叶草之星‘,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说完我从包包里拿出了四叶草之星。 有不少的波斯人在街边兜售货物,动物皮毛、打火石、地图,对唐朝人来说比较新奇的还有磁石,跟玻璃一样的水晶杯子。 “玄禋以前都是这么让自己手下的鸟儿送信的嘛?”雪幻有些不满地腹诽道。 宸王狠狠的摔在了地上,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碾压碎裂,许久,才吐出一口血和几棵碎裂的牙齿。 这骑马的和尚没少跟墨非赔笑脸,让飞回姜如意那儿拿吃的,墨圣君通常都是咧咧嘴骂一句滚蛋。 策凌是个实在人,属于有本事的软柿子,斗心眼子他一定不是纯悫的对手,但是说实话,但老八觉得,也许真的只有像策凌这个实心眼子的人,才能骗到纯悫。 金丝楠是华国特有的珍贵木材,有香气,纹理直而结构细密,不易变形和开裂,为建筑、高级家具等优良木材。在古代金丝楠木只能皇帝可以使用,木材表面在阳光下金光闪闪,金丝浮现,且有淡雅幽香。 他哪怕生出想利用沐家回县城的心思,也决不是纳妾,谁知道沐家居然会错了意。 凌玉一听,眼神亮了亮,随即黯淡下来:“能出去么?几步路都走不动。”她随即又发愁。 别告诉我你罗大老板还想率领手机工厂的团队去争夺诺贝尔奖吧。 马儿经过她的身边,没有停下,年轻人继续驱马前行。茶茶松了一口气,心里却隐隐有些失落。 “先生是看出什么了吗?”阿雪问。她当然知道鬼一并非纠结茶茶吃东西时的豪放姿态。他有着上千年的修为,能够轻易看穿人的魂魄。何况她的亲儿子昨天进门就在茶茶身上拍了一道符。 为了第五长生这个免费的强大保镖,苏洛尘把第五潇潇也带上了。 锦堂春在京城也算是有些名气,当然这名气不是说他们唱的好不好,因为大部分百姓其实都没听过他们的戏,毕竟锦堂春一般是只在王公贵族的府里给官员亲眷唱戏,这些老百姓们听不到,也就更想要听一听了。 罗立皱起了眉头,刚刚想要寻求大飞哥的帮助,却见萨比娜用双手捂住了脸,转过了头,仿佛害羞的大姑娘受到了惊吓一般楚楚可怜。 二十多位各家电视台当红主持人齐聚舞台,纷纷向前来红磡现场的12000名观众自报家门后宣布了冠军之夜的比赛正式开始。 “不贵,不贵,走吧,难不成若水姐姐不给我面子。”顾青颜说着又撅起了嘴巴,一副我很不爽的说道。 第一百零四章 三千发火箭弹的开门红 海螺号声响过后,六艘体型较小的船只从朱雀水师里冲了出来。 它们都是广船,三四百吨重,双桅杆硬蓬帆,跟后面主力舰庞大的船型比起来,显得格外“娇小”,轻盈地行驶在海面上,很快就钻进了卡尔纳普利河。 离开船队主力,进到卡尔纳普利河面上,追逐着前面的桨划船和阿拉伯三角帆船,参照物一改,刚才显得娇 陆雨菲则是不屑地冷眼旁观,倒是龙鸣有些愕然后,就一副理解的表情。 “难不成还有我不知道的高手?”黄老汉刚收下去的战意,又一次蠢蠢欲动了,眼里直放金光。 蒙奇呼出了一口气看向对方脸色依旧的罗森眉宇间也是随着刚才的交手而变得越发的凝重。 “十息的时间,从中间穿过去。不准使用护体内力!”当蒙奇看着刀阵之时一旁的老者开口道。也不理会蒙奇是否准备好自顾的开始数了起来。 “好吧,你随我来。”中年人不再啰嗦,转身向内走去。蒙奇也是起步跟随。 不过在李惊天报出了他的身份之后,港岛李家的人立刻通报到了李擎天老爷子和李超人老爷子那里。 没有过十分钟,张温启便和凯瑟琳等人一齐来到了蒋秦天的临时办公室内。那矿工一见这么大的阵仗,吓的脸都有些发白,坐在沙发上什么话都不敢吭声,一个劲的在哆嗦着腿。 当然,得意的背后,魏子杰也看出了一丝冷笑,虽然很不明显,但还是能感觉的到。 砰的一声,一具死尸跌落在大殿的青石板上,鲜血迸溅,触目惊心。 所以,我突然之间在自己的心里跟刘放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所以我对他病没有之前那么强烈的抵触的感觉了。 开上他那施了魔法的老破车,缓慢的来到了火车站,康斯坦丁顶着邋遢的形象,拎着残破肮脏的施了魔法的老行李箱,迎着无数路人鄙夷的注视,自顾自的走到了售票处。 迷雾重重,行走其间,仿佛闯入了仙境。除了眼前水牛和北堂羿的背影外,一切都隐于重雾之中。 看到这种情况,一直头痛不已想要阻挡人类来参观的新任神王索尔·奥丁森,在简·福斯特的提议下,干脆大方开放新阿斯加德,把这里当做了一处旅游胜地。 “那天晚上,你通知了我爸过来这里,可是现在,你有看到我爸的影子吗?”厉鬼咬牙道。 老头子明显是在打太极,可顾樵还真没有什么办法,舆论这个手段并非一定有效。毕竟异界是帝国时代,勇者学院的背后就是帝国皇室,如果有需要的话舆论分分钟被管制,甚至有可能被扭曲。 待目送伙夫长垂头丧气离开后,姜维长长吐了口气,负手蹑步到关银屏身后。 王闻林可不是她李天宝的人,说起来还同晋王妃是同族。晋王想要壁虎断尾,怎么着也不能让他半点腥臊不沾吧? 袁三少爷用潇洒的姿势上了擂台,在老家那边经常可以看比武大会,每次都是会很羡慕那些能站在擂台上的人,没想到自己也有机会站在这里,虽然是异界,但好歹也算是圆梦了,所以袁朋显得很是激动。 前世,苏刑可没有听说过这东西的存在,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冰冥火虽然被打落,但是溢出的灵能却并未彻底散尽,又都是精髓。 瑾言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们,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奇怪,怎么那么大的火药味呢? 第一百零五章 现在可以坐下来聊一聊 吉大港和吉大城的大火,如同一团巨大的篝火,极其嚣腾地燃烧着,黑烟冲天遮日,方圆数百里都能看到,然后方圆数百里的各方势力都保持着沉默。 老虎出现在丛林里,万兽屏住呼吸的那种沉默和寂静。 朱雀水师也没闲着,搭载陆战营的船只在护卫舰和巡航舰的护卫下,在铁链附近的河岸边登陆。 管着铁链的两 尽管南方多年来,一直受南方变异动物的不断侵袭,但北方多年来,过得也并不轻松,来自北方的最大威胁,是来自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变异植物。 “我不敢靠太近,只能远远地猫着。别的话虽然也依稀听了些,但是都不重要了。 “我们什么时候丢过那种东西?”雨秋平彻底懵了,呆呆地问道。 岁月的浪流,并没有让它失去色彩,反而更有韵味,沉淀下来的尊贵和闪耀。 那个带头的汉子叫刘大黑,也的确如他所猜测,是个杀人犯,还有半年他就得吃枪子了,其他几个不是打架斗殴,就是抢劫,那个玻璃男更是抢劫犯。 上流社会的人稍微聪明点的都知道这是谁出的手,孟彦博要纪檬死,纪家能让对方好过吗?纪檬能放过孟彦博吗? 他还建议秦晚干脆把桂皮八角这些大料都种上一些,别看只是调料,一天下来成本也没有很低。 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评价寒门vs龙行的视频,王跃更甚,他的那场辅助艾希,以及以前打直播的各种精彩集锦,都被传了出来。 “怎么了?”毛乐言在院子里挖着桂花树,想把它移植到自己房间外的空地上去,见刘泽中连带愤怒地赶来,不由得诧异地问。 最紧要的是,周皇后空有母仪天下之称,上面究竟压着太后与长泰两人,做事不免束手束脚,哪儿有太后令行禁止的效率? 或许有,只是裳不归没有柳三变那般细致的观察,所以并没有发觉而已。 而另一边,黑袍之下,一双淡漠的双眼,也终于开始稍显得凝重了起来。 旋即,萧战嘴角噙起一抹阴森般的笑意。显然,他是觉得有鬼宴公子对付萧凡,肯定是一件好玩的事? 晗初将两人的表情看在眼中,不解之余更添无措。她连忙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托盘上的药盅,表示自己方才是去熬药了。 望着墨蓝色的天空,黑云飞散,一轮满月高挂于山谷的顶端,这一切预示着有事情即将要发生。 “该死的家伙。”沐蓝瑟睿紧紧的握着拳头,但是对抗陈琅琊等人,沐蓝瑟睿压根就没指望吸血鬼皇,求人不如求己,就算是至亲之人,也未必就有绝对的可信度,沐蓝瑟睿决定独战陈琅琊等人。 “凌君,赶紧告诉东林吧,他知道后肯定会很高兴。”孟静秋笑着开口道。 既然事已如此,郭薇和李明泽两人只好等待寂曼陀将法力再次恢复了。 终于到了目的地,地面上开始浮现出一道道浅坑,浅坑里流淌一些红色的岩浆,散发着滚烫的热气,不时有岩浆从浅坑里喷出。 天生现在所处的位置在太皇天陆地上的东南角,距离海上大概还有上万公里的路程,虽然决定了要去海上,但是早已在大师兄那里听多了有关海上环境的恶劣以及各种各样隐藏的危险,所以天生还是要做些必要的准备工作。 他没多想,仍觉得这是长期透支灵力的结果,于是他便坐在床上,没一会儿就倒了。 第一百零六章 日拱一卒 好好聊一聊? 聊什么? 聊我们用什么仪式向你们请降吗? 你这么多大船,气势汹汹赶来,上来就把吉大港和吉大城付之一炬,两百多艘船,一万多人,全被大火吞噬。 好不容易逃出来十几人,你二话不说就在我们面前斩头。都是成年人,当然知道你这是在给我们下马威。 水兵在吉大城远处一处山 颜峰连忙摇头拒绝了,他很清楚铁熊佣兵团的好意,只是他真的不需要这么丁点的金钱,放进界纳中也是浪费空间。 然而事与愿违,从400开始,数值减速慢成了每十分钟减一,然后是每二十分钟减一,直至趋于停滞,说明二者对力的平衡值的争取已达极限。 对衣品天成不断地渗透,不断的染指,陈雅竹都是因为亲人关系没有说什么,默默忍受,但是今天却开始反击了。 那火红色的光芒可不是它自身散发出来的,而是来自于它后方的那奇异的双色湖水中红色的一种。 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幸运的是,曲菠、孙翔这些年轻球员成长起来了,问题应该不大。 然而她这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样子,被北辰越看在眼里,还以为她是在害羞。 她当时真应该阻止然丫头他们,这下好了,王家兄弟进了衙门了,这会儿官~!差又来抓他们了,她早该想到,那些官~!差哪里是那么好招惹的。 “他……他们是……”海歌吓了一跳,顿时背脊凉飕飕的,这滋味与浸泡海水产生的凉爽感不同,后者是享受,前者是惊吓。 凌承没回答,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呆呆的望着穆楚,一张还挂着笑脸的脸就像是破碎的冰渣子,咔嚓一声碎了,一点残渣都不剩下。 路飞一脸的无辜看向颜无道,颜无道的神情变得很憋屈,同时又很尴尬。 另外一只手,又是一片溢彩流光,一面淡金色的古朴单手盾牌出现。 为此,她昨天特意和王鹏在电话里商量了好久,晚上还亲自去了趟支行,要来了相关的政策,按理说,至少她这边已经是做到了极限。 他就这点好,作为一名骄傲的男子,他是不屑于,去故意忽略或是否认,任何人的任何长处。 “你是谁?你怎么认识我?如果你是谷美川的朋友,那么不用废话了。”风千盯着洪婉儿,脸‘色’平静,语气冰冷的说道,他明显没有见过这两人,对方竟然能叫出他的名字,他已经做好大战一场的准备。 第二天,睡至日上三竿的贾千千伸着懒腰爬起来了。当然,她半点也不知昨晚发生在她屋外的一幕。 她原本以为他只是普普通通的灵魂,做出的事情虽然很有毅力,但也并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太深的印象。 回房间穿好了睡衣,包裹好自己之后,李雯还是不放心,楼上楼下的折腾了许久,她又带着备用医务箱子,以及一盆热水,一块干净毛巾,重新上楼来,进入了唐军的房间。 该死的,这两个家伙到底拿了什么东西,看来自己还是要跟着他们俩了,路飞觉得这些恶魔拿到的东西,肯定不是一般的东西。 既然妖帝复生,一定有很多天人族盯上她,想要将她抹杀在世俗界中。因为千百年前,妖族就在妖帝的带领下,与天人族大战了很久。 第一百零七章 果阿城里的忠臣 葡萄牙海军军官,前驻满剌加副总督兼军事指挥官孔塞达.阿威罗.莱昂,焦虑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他带着被大明驱逐的两千多葡萄牙人,驾驶着六艘破船,从满剌加港摇摇晃晃地离开。那六艘破船,有的漏水,必须安排人手每天不停地排水,才能保证它不会沉。 有的桅杆断成两截,直接用绳子绑成一根,凑合着用 周勀一愣,这事他还刻意瞒着她,就怕她知道后又胡思乱想,但还是被发现了,大概昨天给徐南打电话让他定两只花圈送去的时候被她听到了。 罗元青皱眉道:“我觉得,应该是你体内的源始之力受到了什么刺激,所以才激发出了你体内蕴含的能量。 “全身都散发着狗粮味道,真是够了。”他说完转身,去沙发上拿上手机,准备离开。 红袍们看着胡威潇洒的背影,心情复杂,其中能说得出来的有震惊,有迷茫,有疑惑,或许也有些许羡慕。 夏染明显被闫军这副冷峻的模样给吓到了,一张脸变的煞白,眼里满是惊恐。 李美玉气得在他肩上拍了一掌,周勀借势就把人推到了旁边司机怀里。 就连杨大师也曾经感叹,即便是巅峰时期,恐怕也不是他们联手之敌。 耗子精见状急忙阻拦,可他一个普通人,哪里拦得住炼气一层的修仙者。 常安浑身都是无力感,不是为杨静或是姚凯,而是为自己,但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闷头继续喝汤。 “我发现你变了,这才分别了多久的时间呀?你就开始嫌弃我了。 茶楼之上持不同兵器的众人在各处分开,有的坐着喝茶,有的负手而立,时维扬就那样一个一个的介绍着外号和名字。严云芝双目通红,却也只能将短剑抵住自己的喉咙。 一个高环黄昏法师不足为惧,可再加上数个实力不逊色上位巅峰的战士呢? “真是很荣幸你喜欢这里,要是有时间,你可以在这里常住。”查尔斯这时候插话道。 托尔布欣所说的情况,我有些知道,有些则是第一次听说,根据他的叙述,保加利亚部署在边境的部队,简直就是按照演习的方式来进行部署的,只要我军发动一轮进攻,就能将敌人这种花拳绣腿似的防御打得粉碎。 这种以德服人,那就是双方品德都属上乘,以武会友不伤体面,外行看上去最后没有分出输赢,但是总有一方会抱拳一礼,说明他略逊一筹,两人相互一笑,结为挚友。 一番观战之后,古丁的目光落在了领主艾德的身上。他很清楚,艾德只是一个普通人,可能格斗技能比普通人要强一些,但终究没有超脱普通人的范畴。 “托尼,想什么呢?”见到托尼陷入沉思,李天拍拍着托尼的肩膀好奇道。 我把崔可夫的命令传达给海军陆战旅和火箭炮团后,心里不禁有些忐忑不安,心说敌人会这么老老实实地拥挤在建立的滩头阵地上,任我们的炮兵攻击吗? 众人呼喝着,远远望去,却只见烟尘滔天,朦朦胧胧之中,可以瞧见一个有如金刚降世的身影,在千军万马之中鏖战。 外围的官府对于黑旗军的搜捕倒是越来越厉害了,不过这也是执行朝堂的命令,陆桥山自认并没有太多办法。 在看直播的一些观众里,还是有着苏凝的真爱粉的,看叶风竟然写了个薰衣草,个个都气晕了。这么简单的题目,竟然都会答错?真正的粉丝,哪个不是张口就来的? 第一百零八章 阿拉伯朋友,我们必须联合起来。 在果阿港外海,密密麻麻地停着船只,大部分是阿拉伯三角帆船,有大有小。 大的估计七八百吨,可以称得上是巨型阿拉伯帆船,大约有三十余艘。 还有四十多艘巨型桨帆船。 这种船在地中海叫加莱塞战舰,最出名的是“威尼斯炮艇”,后来奥斯曼学了去,在东地中海、红海、阿拉伯海广泛使用。 不过几 设计部的员工纷纷对曾秋云投向了质疑的眼光,可曾秋云目光呆滞,仿佛没有要辩解的意思。于是,大家将目光从曾秋云身上移开,改为相互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终究没人敢率先说话。 “不错,”顾蓉蓉接过话说,“那个山洞,应该算是外围,他们虏劫过往的人,或者周围村里合适的人,然后穿过阵法,把人送进去。 许磊现在完全懵了,不久前还底气十足,身后的船是他的,身边的人是他的,对面就是一堆草包废物,根本不用放在眼里。 白正祥进殷宅不难,不过车子直接从正苑门口疾驰而过,开到了君苑门口。 秋阳杲杲,这样和煦温暖的阳光,总会不禁让她想起和殷时修初识的时候。 魁梦兰就是当时在苍茫中跟瞑蛛索要的灵草,它的药效有两种,其一是点燃后能够让人产生幻觉以及幻听,但效果并不明显,最主要的功效是直接使用可以复制能量属性,这才是瞑蛛最在意这灵药的地方。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窗外一队队逡巡而过的侍卫,从数量和装备上来看,绝非是他昔日那支十分寒碜的御林军。 穿着粗布衣裙,头上包着块花布,脸上……抹着胭脂水粉,颜色很是艳丽,嘴角还有一颗黑痣。 顾蓉蓉看明白了,郝言诺对祝平松,并非单纯的爱,而是掺杂了许多情感和因素。 又是一阵热力挤压,玄王一失手,墙壁差点当即合拢,幸好鹿端鹿角暴涨,一下横身顶住。 什么虞家不虞家的,听都没听过,不知道前面那人瞎激动个啥,挡半天路了。 画中之人本与温若初有九分相似,但因线条模糊,说是淑妃也不为过。 若无法将生生之气弥补回来,云瑶很有可能会寿元减半,早已而亡。 当天夜里,幽州私宅外杀气沉沉,阴冷的气息把林中的飞鸟都惊了走。 而且,她居然又双把戒指戴在了他的无名指上。该说不说,她是真的不懂戒指佩戴里面的弯弯绕绕。 接下来的路虽然难爬,甚至可以看到很多的螭蛊从他们的身边爬过,但却一直相安无事,也算给了他们很大的安慰。 腰部断裂,张海燕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那尸体却还在继续的收缩着。 三人进屋的时候,老刘头并不意外,但也没有答应他们带他们去夹子沟,只说这个时候进不得夹子沟。 将一根藤条放在下面,一根放在上面,将上面的一根向下扭将两股往上挑,原本在下面的藤条扭到了上面,然后重复这个动作,将上面的藤条扭到下面,下面的扭到上面,始终将两股藤条压在中间。 一旦提起当初他在他父亲部落中的事,贝莱便会变得有些黯然,她不想让他这样,她想让他开开心心的。 徐家开枝散叶,自然有徐家人在其他城市,顾源被赶出了徐家,可如果他爸有徐家关系,在点钱还是分分钟解决的。 第一百零九章 果阿海大败天方海盗 在吉格哈尔与莱昂在果阿港左岬角要塞谈判时,俞大猷率领朱雀水师主力,扬帆北上,离果阿港不到一天的航程。 下午时分,日头偏西,大风从东北方向吹来,两百多艘战舰的帆面斜向左,吃着风力,驱使着船只如奔马一般,在海面上乘风破浪。 “宁波号”乙级战列舰艉楼上,几位宣赞处的宣教人员,手持乐器坐在那里, “哼!等我验证了再说,万一他和鬼叟串联起来骗我怎么办?”厉长生道。 三更时候,司马懿准时打开城门,不一会儿王彦章带着大军从城门而入。 “好,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给萧董打电话,先从毅苒娱乐那边筹措一部分资金过来!”李利平语气坚定的道。 拍开舍尔纳伸出来的手,保卢斯把香烟放回了口袋,还特意地用纽扣封住口。 这个音乐会是由米国音乐协会主办的,所以来参加这个活动的大部分都是欧美的音乐人。所以整个会场就只有萧毅一家以及几个相随的工作人员是东方人面孔。 有时候卢禅也是奇怪,林一凡是怎么在这么“霸气侧漏”的情况下活到现在的。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这些西海岸的港口城市基本上都是保持这种繁华的景象了?”颜风一边观察着周围的街景一边说道。 送了很多的礼,江宏义终于答应帮他走走关系。但是就在三个月前,江宏义突然找到他,要他在萧毅新综艺节目即将播出的时候将这个节目毙掉。 巨象人多隆多给猿飞仔细的说了山脉精灵的事情,猿飞的面色变了几变,最后总算是平稳下来。 这些年,张毅从东南亚可以说得到了大量的财富,无数的金银等所代表的财富让士族都感到疯狂,甚至已经出现了影响中原地区农耕的程度。 要赶通天走,也只是一句气话,但没想到通天反应如此强烈,看来他是在这太混山的某处受了伤,这才会如此回话,显得有些患得患失。 那长老惨叫一声,口喷鲜血,身子倒飞出去十几米,重重跌落在地上,剩下的另一个护族长老脸色苍白,手一松,九节银鞭一下子落到了地上,他知道,单凭自己一个根本不是白狐的对手。 重获自由的冯媛媛很乖,乖的连眼神都不想多动一下。至于我希望的感谢信,那更是无从谈起。 要定制的话萧旭一时间还没有想好,毕竟这次损失的人还是比较多的。 太医院的医正带着御医们连忙上前来,不过他们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喜色,努力保持平静的脸上隐隐透着一股惊恐之色。 不知道到底是皇上准了李东阳致仕的奏折,还是和上次一样勉励挽留了李东阳!彭玉臻心里紧张极了,但还是鼓起勇气走了出去,总要有个结果!刚刚走出去就听到外面一阵惊呼声。 就像现在这样,一次三柄冻气飞镖,说是飞镖,也就像水果刀一般。 老李头已经证明了我父亲的存在,那双圣刀遗失的可能并不大,而且他在和胖子对决中,我就感到他的手法与胖子的如出一辙,只是比胖子用的更加熟练罢了。 但是这样的身手和修为,在仙界大路上之上,已经算是一个不错的高手了。 殷杰看着警车心里一震,脸上却不露声色,他不能被警察抓住,他枪击上级警官的事情,也许内部全国通知缉拿都有可能。 第一百一十章 大明的新起点 火光在海面时不时地闪动,一团团硝烟喷出,迅速弥漫开,如同大雾一般,把朝阳下的海面笼罩起来。 阿拉伯船只在浓雾里惊慌失措地逃窜,他们就像一只只羊羔和麋鹿,在浓雾里时隐时现,绝望地挣扎着。 明国的船只就像一只只恶狼,浓雾里闪动的红光是它们锋利的獠牙。它们的身影嗖地从浓雾里钻出来,然后一转眼又 而刚才楚南梦境里的紫雷,会不会就和资料里的心雷是同种同源?难道,他大脑里所幻想的,便是身体产生的? 虽然村长叔不晓得什么生态平衡的那些大道理,但是在经历了这些年的变迁之后,也知道了自然资源的可贵。 “跟我玩这个,你还嫩点。”褚建国更狠,两只手各抄起一瓶酒,就要往嘴里灌。 “你放屁!我魔界才不会失败,肯定是你们这些软弱无能的天庭失败。”魔界三子咆哮起来,但,他的咆哮,金龙三人根本听不到。 娃子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更想近距离瞧瞧这种七十鸟是什么样。其实丫丫也很好奇,毕竟草原上来了新伙伴,当然要沟通一下。 这时候暴雨早已经停歇,星光铺满了浪潮汹涌的青浦江上,等到船只靠岸,满身泥泞的马如龙一马当先跳上岸,远远看到蓬头垢面一身泥血的顾北,他冲过去将顾北紧紧抱住,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 庞大而又浩瀚的无尽能量从这些蓝色晶体中爆发出来,磅礴的气势一圈又一圈的碾向四周。 不过楚南从山本耀司的话语中也听出来,他并不清楚天脉灵剑的来龙去脉,甚至连当初自己幻化出的是一把气剑都不知道,以为使出的只是普通的内劲招式,这就给了他很大的忽悠余地。 不知不觉,他都已经步入亿万富翁的行列了,却也没那种大人物翻雨覆雨的感觉,现在有钱人太多了,这点钱在有钱人眼里,还真不算什么。 虽然人手已经得到不少了。但是在感叹的同时,刘玄德还有些可惜。 叶江走进试炼场坊市灵楼内的单间时,蓝守信正背着手,在单间阳台上,倚栏而立,望着热热闹闹的坊市。 唐三剑表示事情不急,推后就是了,今天无论如何陪唐糖去水上乐园玩。 “看来我真的没有猜错,那幅地图对大多数人都没有用,除非你偷渡海峡前往可萨利亚才会需要它。”面带着冷笑的伊戈尔一语道破了面前男人真正的目的。 了解了这么多的事情后,叶江最少知道,该把自己掌控的,未来的战秦帝国修士军团带向何方,既然目的明确了,那么就按部就班的走下去吧。 向漠北草原输送的茶叶,就来自江南地区……当然目前,那些后世有名的茶叶品种,或者还没有被找到,又或者还没有被培育出来。 “如今的票据,已经升到了粮价的三十倍,而且还在上升。”审配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这么说。 “我也没有意见,告诉我应该做什么事情就好。”高大的沙布也没有反对甘舒的意见。 于是他便急急从系统店铺出来,转而发现自己的手中呈现出一张虚拟的电子卡片。 也是从那时起,失魂落魄的哈维退出了少年时一直憧憬的强者之路。转身踏入了商海之中,沉浮数十年后才有了今天的光景。 这时,天空中阴云密布,一股毁灭的气息在云中酝酿,化作一道道雷霆闪电不断翻滚流转。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新大陆是上苍赐给大明的宝地 俞大猷率领的朱雀水师捷报还在海上疾行,另一封捷报送先到朱翊钧的手上。 七月初,一支船队驶入苏禄港外海,在这一带巡哨的南海中营水师一支分舰队吓了一跳,对面也吓了一跳,连忙放了三颗信号弹升空,这才解除误会。 自己人啊! 不过中营水师有些疑惑,东边海路来的都是西班牙船,自己接替朱雀水师在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输的会是你凰无夜。”三皇子狠戾的瞪着凰无夜,身体如同炮弹一般冲出,把所有的灵力都集中在一个点。 再者,林先生和林太太也回b市,他总得去见见,还要去几个地方打个招呼。 坐在副驾驶是一位身穿黑色皮夹克,打扮很潮留着络腮胡的男人。 好在家里还有一些草药,韩应雪磨碎了,抹在了赵启山的伤口上。 凤凰跟沈千越刚进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中喊着满满的惊喜。 夜清落挑了挑眉,纤细的手指,轻轻的抚过了自己的下颚,卷起垂在肩头,一缕青丝,缠绕指尖。 而目前,后果还是有些难以预料的,不知道粉丝的接受度有多高。 也不明白,凤歌在那之后,又耗尽自身力量,也要将血骨蛮王从鬼门关救回来是为了什么。 问了四五次,因为秦晨姑姑对她说,只要她这样问爸爸和妈妈就一定带她回家,而且以后不敢随便把她送回奶奶家里。 那个巴掌破空而来,裴安安已经感觉到了被打的痛楚,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 当然夏白打算等回到龙之城之后再让百貌派分身来看看,现在就完全没有必要了。既然双方刚刚谈完了有关合作的是,稍微克制一下自己有关于杀对方的想法双方还是都可以做到的。 顾玲儿现在连气都不敢出,一个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个是自己不敢得罪的龙家大少爷,她恨不得自己找个地缝钻进去,夹在两个男人之间。她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此刻,她只能在心里祈祷张楚不要再说了。 所以佛顶光明,这光明也就是表示咒的力量,是能破除一切黑暗,能成就人一切功德。 “你个孽畜!你还敢来?”田雪似火的的眸子怒视着龙鳞飞,大声吼道。 “你……”张十三和元智和尚目瞪口呆,刚要说话,周凤尘已经跳了下去,向着军队和和尚们的接头处跑去。 “他有好几次犯规的动作,但裁判都对此视而不见。说实话,他打球太脏了。而所有打球脏的人,在我看来都是软蛋!”恩比德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了穆然,他还以为这个记者和其他人一样好糊弄呢。 要知道,根据农部的统计,大唐现有家禽数量,差不多有二十亿只以上,那岂不是有一亿六千万贯的差距? 何秀秀所会的那些炼丹之术都只是一些很基础的东西罢了,炼制出来的丹药没有任何品相。至于药效,恐怕不足正常丹药的一般。何秀秀的炼丹之术让郭义不敢恭维。 墨苒拿着项链,向惜风的方向走去。惜风自己趴在沙堆里,咋眼看去好像在日光浴。走近一看,正在吸收着沙子上的一种奇怪的能量。 这一次,亦阳没有选择自己突破,而是把球传给了底角处的马里昂。 可是一到岸上,他却彻底傻了眼!走投无路的穿着衣服下了水,确实解了燃眉之急,不至于当场露馅。可是郁闷的是,自己压根忘记根本没有衣服可换!这该如何是好? 第一百一十二章 张师傅,我们好好聊聊 一支蜿蜒十余里的队伍行走在京师东边滦州府的官道上,最前面是骠骑军的骑兵。 身穿草绿红边新式军装,头戴圆檐军帽,背着隆庆二式骑兵滑膛枪,四骑一排,小跑着走在官道上。 他们还分出一部分,在官道两边来回游弋。 后面是羽林军骑兵,他们身穿鲜亮的新式军装,头戴黑色圆顶毡帽,帽边上插着一支白羽 面对着安若勾住自己脖子的举动倒是一点也没有觉得不适应,反而是觉得这是一种愉悦的感觉。他的右手轻柔地抚摸着安若柔软的发丝,顺滑的感觉带起来舒爽的感觉,嘴际轻轻地弯起,带出的是幸福的笑容。 林叔也是颇为为难,犹豫不决。不答应少爷的要求,他要是再做出什么偏激的事,岂不是更加的麻烦。林叔犹豫再三、权衡利弊后还是答应了叶辰逸的要求。 在这繁茂的桂花树下,初见的两人四目相对。枝头那散发着浓香的花瓣,伴着秋风纷扬落下,一片片掉在香离的发丝上、肩膀上、纱裙上、还有白禹舟的心上。 麦子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心里暗惊,怎么被他关心一下,就险些把实话说出来。 纳兰珩说过行商,看着靖王府里物什,都是在外面难得一见的东西,不由得想到,纳兰珩的财力应该倾国了吧。 安若想着另外一个问题了,有点忍不住了,但是想着开车的时候最好不要打扰了,就开始死死地压住了这个疑惑了。一边紧闭着嘴,一边视线撇过去看着满眼的绿色。 淡淡一嗅中,竟然暗含着一股浓郁的奇怪气味,但却不似是有毒气味,闻上去令人有一种不讨厌,又不喜欢之感。 他就是想借助军区来当后盾,让人知道自己也是有背景的,到时候谈判也能够正常进行。 然后把二十个主力军团混编,在这之前,为了培训方便,远征军,野战军,城防军和五个命名军团,都有所取舍,现在都是统一的训练,任务不会再有什么分别。 顶楼早就被收拾一空,山珍海味,但凡能搜罗到的,青夏城内有的,全端了上来。 “你们笑什么?我说得没错不是吗?这个家伙不是犯了重婚罪吗?老子多关他几年怎么了!”李荣飞理直气壮的说道。 假道士说着,从身上掏出了手机,然后微信转账,把夏明志给他的五十万好处费都还了回去,然后乖乖离开了。 一个月后,李青终于到达克拉玛依,而赵烟儿也终于熬到了这个地方,这是属于乌孙国管辖。 虚空中传来一声冷哼,紫气大手猛然重重一握,将那老道人满头紫发握住,向后扯去。 苏唐猛然醒悟,邪君台内所有的植被都是罕见的药草,虽然走出星空后,对这里的药草已经有些看不上了,但对顾随风而言,它们都是命根子。 伴随着这一道声音传出,一颗穿甲弹头,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在空中穿梭着。 “趁着云府搬迁,咱们可以再去探一探情况。”璎珞兴致勃勃地提议。 微浓见祁连城多次提及自己的父亲,虽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她确实对父亲知之太少,也愿意听一听,便没再打断。 前方雾蒙蒙一片,易辰用神识一扫,崇山峻岭,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不行了……苏唐手中的魔剑突然向下一沉,接着他全力发出怒吼声,沉重无比的魔剑又慢慢的挺了起来,与此同时,真妙星君的影像正慢慢消逝,临消逝前向苏唐投来的一瞥,里面所包涵的异常复杂。 第一百一十三章 工人与农民的冲突 过了一会,奉宸司指挥使俞庆云骑马小跑过来,到马车不远处下马,走到跟前拱手启禀道:“皇上,前方丰润县出了乱子。” 俞庆云是薛翰的小舅子,皇后薛宝琴的亲舅舅。 他是河间郡王俞廷玉之后,俞通渊七世孙。 俞廷玉有三子,通海、通源、通渊。 俞通海在攻打苏州张士诚时战死,无后。 俞 “妈,我没有怪过你,所以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墨炎烨虽然记不起曾经的事,但既然苏情希望他和金定娟和好,那他便如了她的意。 “废话,我长眼睛了。”黎翊炎没好气地说道,他吹了一声口哨,将自己的马召唤过来。 昨天,朱近周带大队人马,一路上不顾疲劳,天里了才到达韦家岭,计划休息一宿舍再作打算。天刚一亮,哨兵现村庄周围有敌情,来不及回报,就向朝天空连打两枪。 郝墨星君走了,留给清河独自思索的时间。于是,清河又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多。 “好叻!”付苏宝和姜春的配合无疑达到了心有灵犀般的程度,当下红光一闪,狂斧在手,肥胖的身躯既然飘然闪出,在水面上几次轻点,接着跃起,当空斩下。 因为他这个太子实在是太弱势了,就像淮南王,根本不把他当做障碍来看。 “不知道峰哥想要我做什么?”周成从林峰的霸气状态下清醒过后,冷静的道。 高顺在陷阵营中,望见夏侯渊跳下马,并未冲上去和夏侯渊单挑。 一路上常茵和朱暇边走边谈,为其讲了一些关于黄天军院的规矩,须臾,常茵在四楼一间寝室面前停了下来。 “我知道了,以后我只会在家对你温柔。工作的时候,我会好好的做一个总裁的,你就放心吧,夫人。”墨炎烨扶着苏情的肩极其认真的说着。 换做在修真界,早就被丁宁一巴掌,全部拍死了,哪里给他们瞎比比的机会。 丁宁脸色剧变,见时间已经是十一点四十了,也顾不得洗漱,丢下一句“你在这里待着,哪里都不要去”就火急火燎的蹿上了二楼卧室。 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江瑶有些郁闷的收回了手,慢慢从徐平的怀里爬了起来。 杰妮没有辜负丁宁的期望,在被放出的瞬间,就趁着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心神,毫不犹豫的抱起丁宁撒腿向海边狂奔。 姥姥无奈的摇了摇头,揽住刚刚到自己肚子这般高的赵灵儿,暗自祈祷着。 关羽手中有了士卒,谋士也不缺,这一摆开,可就把张凉给难住了。 看样子是这个外院方丈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找几位长辈解惑来了。 “多谢了,族长。”云沧不禁对云烨的一番话感到无比的感动,说的难听点他现在没有归属了,没有亲人,然而云烨这一番话,然他感受到了云家对他的诚恳和爱护。 想到这里,那胡豹也不多说,埋头就朝着箫若冰攻了过去。箫若冰这边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眼见对方的拳头攻了过来,于是挥掌与那胡豹战在了一处。 云沧手掌探出,对着滕海抓去,但是还不敢使出全力,现在是滕海体内的深海主在作怪,若要是真的开打,云沧害怕伤到滕海的肉体。 听到翟英的回答,王伯当有点头疼,你怎么不按套路来,是不是沈厚的徒弟? 第一百一十四章 皇上,请您为民做主! 朱翊钧一行就在附近的洪家桥驿站住下,数千扈从军在周围安营扎寨。他们都是边军选出来的,就地安营扎寨是家常便饭。 一声令下,上千个帐篷在野地扎好,木栅栏以及厢车围成一个个圆形营地,把洪家桥驿站当成中军大帐,重重围住。 下午,朱翊钧在驿站行在里,分别召见了十几位乡老里长和乡民代表,十几位厂长管 她可是听说过飞龙陉关口的威名,还曾亲自走过两趟,那关口不说是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吧,但只要是下了狠心死守,把几万的大军挡上个把月都是不成问题的。这样的关口也可以硬闯? 他这样一笑,倒是搞得陈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屋内一时静默下來,气氛更是有些微妙的尴尬。 汗湿重衣,被人强行入侵记忆又将场景重现,那天发生过的事情仿佛再次重历,蔷薇痛苦的蜷缩起身子,失色嘴唇己被咬出丝丝血痕。 “本姑娘最后问你一次,你放不放开他!”林若雪依旧看向宁亲王,声音有些吃痛,手中的力道又加重了。 “你觉得这是真的男子汉吗?好勇斗狠,明知道打不过,跑不了,也不懂得吸引别人的注意来救自己。”冷少辰淡淡的说道。 他也不知道方才究竟是怎么了,根本没来得及看得清楚,只隐隐看到了一阵紫光从凌妃娘娘身上迸发而出。 “母妃,进沙子了……”他却是猛地扬起了头,当年的场景再现一般。 钟昱涛淡笑,脸上的表情让秦欢觉得自己脸上被狠狠的打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柏宁长身倚在墙壁上,半晌,他才幽幽的道,“承爵早晚死在秦欢手里”。 徐公公不敢多问,微弓着身子,恭敬地继续跟着,而心里却是更狐疑了,除了唐大将军,这地宫里还有什么人值得皇上亲自过的? 这种介于黑白之间的人物,最擅于借机攀爬扯关系,卡尔可不想和他们多打交道,那样固然会有一些方便,但是带来的往往更多是麻烦。 这一次出去后,我意外从魔祖处得知一个消息,原来他与鸿钧乃是混沌双生连体魔神,在盘古开天时,两人被开天斧劈开,各自带着一半的精血到了洪荒。 然而,跑进院子里面的人并没有立刻冲进新房,而是也尖叫了起来。 平白得到这个好处,江萧心存感慨着起身出发,他凭借锁定紫灵大陆的空间印痕,心神一动身体便直接破开眼前空间出现在亿亿里外。 蒋大为不但有自己的生意和住宅,而且在洛阳的玉石店里面,也有份子,而且已经达到了上千贯。 一个年轻人说的太投入,完全忘记了身旁还有一位主的牧羊人坐着呢!旁边的人一见不好,连忙转换了话题。 要是爆裂符能直接把骷髅炸散了也好,可惜是不行,威力并没有那么大。 “你还真是坐得住!现在已经晚上了,你该饿了吧!一会儿,有人会给你送来晚饭,你不用客气!”说完,程诺伊并没有离去,反而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三方面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场面一时间竟陷入了一片静默,这是大战前短暂宁静,用不了多久这种静默就会被打破,无数的鲜血将彻底染红这片海域。 是了,这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在杀气和威势上,长安君虽远不如秦武安君,可他装了这么多天的和善公子,慢慢消除祁县豪长警惕后,忽然撕下了脸上的伪装,目光一侧,登时镇住了所有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脑子嗡嗡的张相! 刚过鸦鸿桥,看到浭河东边的堤岸后面,种着一排排杨树,笔直但不高,都是这两年才种下的。 被朱翊钧钦点为“接驾使”的丰润羊毛呢绒厂的张大力,指着那排延绵二三十里的防洪防风林,自豪地说道。 “皇上,张相,嘉靖四十六年,我们呢绒厂在丰润建成,从那一年开始,每旬休沐日,工人公会都时不时组织我们去河 想到这里,凌青云眼中如有青玉之光一闪即逝,刚刚习得的生灵之眸在回归伊始便悄然发动,令凌青云对生命力——包括精神力甚至情绪波动的感知更加敏锐,由此也看出几个恶意最甚的存在。 伊娜闻闻药膏的味道,发觉药膏中有一股清凉的感觉,便躲到一颗大树后面,将药膏涂抹在红肿的地方,发觉的确没有刚才的疼痛感觉。 为了在这个异世继续活下去,她今天不敢有任何反抗。这具身子本就是他的妻子,她也没有理由反抗。 “你们三人赶往信阳,一定要保证贾老板周全,我一人去鳄鱼棒,请鳄鱼棒出手相助”凌风道。 他可以改的,只要姜染能再原谅他,他真的可以改,所有姜染不喜欢的一切,他都可以改。 抬头看向天空,我看不见,但可以想象到看着那依旧灰淡淡的颜色,我的心又开始变得疼痛,我的天空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放晴,我何时才能感受到那温暖的阳光。 鲁氏的病是心病,心情一好,身体也好了起来。她坐起身跟陆漫谈笑风声,连药都没给她开。 萧蔷凝眉还没有讲话,陆晨熙就直接起身,看着自发自觉走进病房的秦天朗,直接一拳就打了过去。 空气产生剧烈摩擦而导致火花四射,双方开始互相试探,为战斗做好更充足的准备。 “战!扬我人族威风!”归墟道君咆哮一声,以一己之力,竟然丝毫不弱于十几万魔军。 这时眼前竟浮现了一副缥缈的影像。还是那棵桃花树,只不过残红飘零。在花雨中,她竟和越北淮唇齿相依。 “妈,虽然妹妹没新衣裳,但毕竟没冻着呀。饭吃不饱,也不是顿顿吃不饱,只是有时家里饭做少了,就不让她添第二碗了。”我安慰道。 黎峰手臂微震,长剑上立刻震出一股金色的力量,如涟漪般扩散,那些绿色的蔓藤瞬间崩开,剑锋直劈绿衣少年的头颅。 “谁?”楚枫感到诧异,听雨馨的语气,很有可能是见到他熟识的人了,而且应该还是关系不错的人。 “唉!我真的没和她打过交道,就算接触过,充其量是一面之交,但愿她别老缠着我,烦死了。”我一想起那条血红的长舌头,胃里就翻江倒海地想呕吐。 有了三大掌门源源不断的神元之力的加持,黑色宝塔散发出的黝黑光芒越发的炽烈,同时,其散发出的威压也越发的惊人。 李如诗端着饭走到年轻男子的旁边,不过就在这时年轻男子的手正好摸到李如诗那高翘的臀部,李如诗感觉浑身一颤,手里的饭不由自主的泼到年轻男子的头上。 “三头,我这七彩宝山之中,有着浓郁的星辰之力,你在里面突破应该会更好。进去吧”李康微笑着看着三头血蝠道。 欢颜差点儿哭出来,她只想戳破手指而已,居然被划了这么大一道口子。 当即讪然收回火壶搁置面前,朝着玄武处念诀作法。片刻功夫,果见壶中甘泉自生,汩汩而出。等到水位足够,收诀。 要说阿豹之前还有点犹豫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肯定黄飞所说的都是真的了,要知道平时有事的话都是北哥亲自给他打电话的,越是重要的是越是怕知道的人多,而且还约在停车场见面,肯定是想对自己动手了。 nerv是直属於联合国的特务机关。以下就该组织的概况,做一个简要的介绍。 好一出苦肉计,差点把自己也骗了过去!不过这何尝不是一场好戏呢? 之前还为家中会分成两派而头疼,没想到这两派只用了不到一天的光景就合二为一了,而且看样子还要对自己严防死守,防止自己勾三搭四。 “还可以吧!谈不上喜欢,茶道没有研究过!”杰克很直爽的说道,他一点也不装,不懂就是不懂!没有必要不懂装懂。 “没错,那是我用五行之力的火焰之力转化成的光。”慕圣见圣子看破,也不隐瞒,如实回道。 秦冷就这样痴痴的看着安雨桐的睡颜,安雨桐睡着的样子要比醒来的时候甜美多了。 碧眼青麟巨蟒的巨大脑袋被如鞭子一般的蓝色海龙虚影抽中,当下,便是为之炸开,鲜血染红海面,泛动出妖艳的光芒。 “对,罗蒙上到处都有这样的石块,就像我们地球上看到的岩石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想找多少就有多少。”徐加伟说。 她们真要睡觉也不会在这里等自己了,不打麻将显然是临时起意。 看到总经理如此慈眉善目,大家松了口气的同时都感到丝丝羞愧,各归各位,开始干活。 林彦听完更不高兴了,凭啥他发条消息不同意就不同意呗!一上午都不理人,还叫许晨哥,看他乐得二五八万似的。 “多好看,就你往哪儿一战,老师同学全注意到你了。每周一就校长有这个待遇。”林彦还挺乐的。 但她也很大方,听钟离幽幽想买套衣服,二话不就拉她上街,却不知两人已经打算在她掏荷包时开抢了。 接着他又问秦珏旁边那七八个新雀,他们皆一脸悲哀的说不幸福,而且很惨,眼泪噼啪掉,刚要把自己的惨状说出来,林将军又摆摆手让所有人都出去。 金菲冷眼打量了下靳棠,眼底带着几分不屑,心底却有些许羡慕。 在路上一度后悔,怎么就今天没去食堂吃饭呢!要是自己也去吃饭了,肯定拉着不让他打架。 “你给我滚出去!”靳棠拿起枕头砸向对方,又赶紧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第一百一十六章 你们是大明的功臣 不过张居正反应极快,在朱翊钧的暗示下,先拱手对台下众人回礼,然后走到铁皮喇叭前,大声说道:“非常荣幸跟着皇上,来到丰润羊毛呢绒厂来看望大家...” 他脑子顿了一两秒钟,灵光一闪,大声道:“工人兄弟们,辛苦了,本相代表内阁,向大家表示慰问!” 朱翊钧看到侃侃而谈的张居正,也一时愣住了。 “大长老,你刚才的一击我看蕴含着什么玄奥?”萧羽突然问道。 清晨,金色的太阳冉冉升起,阳光透过层层雾气照射在了地面洁白的雾霜上面,渐渐融化。远处的枫叶徐徐落下,细微的秋风吹动着地面上散落的乱叶,一阵阵带着枫叶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看了看手表,这已经跟同学们约定好的时间差不了太多了,不过,由于秦扬倒是对那聚会的酒店颇为的熟悉,道路更是了解,因此,到底也显得有些不慌不忙的,径直的在街面上悠闲自在的漫步着。 张莉在陈宇上车后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陈宇,也许是想打破沉寂,也许是想陈宇可能给自己父亲一个好印象,于是开口说起自家的事。 二十分钟?散步的话也走不了多远。偶然瞄到院子里的自行车,就决定骑车逛去。 而这一切,都不再是重要的了,因为,最重要的是英国人的统治结束了,香港从此回归中国了。 他的话语立刻就得到了另外几名高级军官的附和。的确,按照以往的经验,那些卑鄙的杂种们在几次正面交锋失利后,一定会再次提出停战求和的请求。接着,嘿嘿,就是数之不尽的战争赔款。 这个洞无比巨大,似乎是某样生物的内部空间,四周都是由新鲜的血肉组成。 希伯来正在修炼,眼眸一张开,双眼布满了血丝,显然这一个星期他也是很不好过。 正好,一批工人拉走最后的残木黑土,经过大火的地面已经清理干净了。 赵然笑了起来,右手自然而然的搂住她,而左手在背后暗暗朝江黎竖起大拇指。 赵然没说话了,老老实实充当她的人形扶手,空出来的手把她抱在怀里,避免被其他人挤到。 却不曾想他联系到了桑田五郎,如今桑田五郎又和沈念对上,当真是一举双雕。 要知道这一次的活动可不是一般的活动,而是有着很多名医前来。 这一招不可谓不狠,也不可谓不毒,可以说直接打在了,想要空手套白狼,就完成对于银河系公司收割的资本巨鳄的七寸上。 意料之外的变化让宫仁有些疑惑,就在宫仁在犹豫进不进去的时候,听到了邓布利多的声音。 一行人进到这里,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玄关柜上,便好奇地四处看看。 他们早就猜到这个可能,但听到杨岱承认,他们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法克!」那名庄家一看这架势,揪着自己的头发骂了一声,二四得八,八十万呀,该死的,还不包括最后一个一百美元,就是两千块钱。 她突然有种想法,如果季流霞和火凤凰见面了会是怎样一个情况。 可能觉得扔靠枕不解恨,杜娅楠甚至抓过另一个靠枕,冲上前,对着你一阵狠抽。 当年杨戬对付“通臂猿猴”袁洪,一开始压根拿他无可奈何,这“通臂猿猴”和“灵明石猴”一样,同样为“混世四猴”之一。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明需要怎样的百姓? 众目睽睽之下,钱员外脸色先是红,再是白,然后又青,变幻不定。 张居正在心里算了起来。 七千四百亩的三分之一,是两千四百六十亩,加上其它地方的田地,钱家的田地大约在四千到五千亩左右。 比起江南动不动几万、十几万、几十万亩的世家豪右,钱家只能算小地主。 但是在北方就不同。 十天后,刘鼎天睁开眼,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盘坐在他身前的刘端已经恢复了原样,全身上下一点金色都没有,却依旧在沉睡。 这监狱里有一张毛草床,一个黒桶,还有一扇装着铁栅栏的窗户,可惜的是,窗户外面还是监狱,漆黑一片,而为铃铛照明的,只是一盏油灯。 众官在士兵的引领下急匆匆离去,江安义凝神打量越来越近的马贼。这伙马贼身穿着鳞甲,头上戴着古怪的头盔,将脸包在其中,只露出眼鼻,如同移动的金属堡垒,杀气腾腾。 余驼子住在北城,这里原是一处官宅,可惜子孙不屑宅院卖给了他,今日余府张灯结彩,余大爷要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好友-叶彦光。 在此之后,这些特殊物质中的天地之力会扩散到无名界之中,补充因为无名界空间扩张而日渐稀薄的天地之力,这些物质之中的水流,则会降落到地面,形成巨大的湖泊和河流。 “姑爷,英明!”居心长老毕恭毕敬地看了一些孤掌门,也是擦了一下汗。 四处转了下,就在附近的如家开了一间标准间,才一百块,比汉东的如家便宜了几十块钱。 但是霍华德并没有那么霸道的得分能力或者得分技巧,单单凭借身体强取得分,孙卓可不会让他如愿,也就是说,霍华德今天不可能在进攻端打爆孙卓,而孙卓则有很大概率打爆霍华德。 张汉的意念突然混沌了两秒钟,就是这两秒钟的时间,却发生了很多事情。 江华没有管在外面的百奇她,他把张桐拉到后厨后一脸懵逼的看着他。 “姐姐,你又要走了吗?”安宁走到了无虞的脚边,扯了扯了无虞的裙角,满脸不舍。 明明是盛夏生机勃勃之时,却突然生机凋零,不仅会打乱她的步骤,还会严重损害身体本源之力。 贝托不动声色的将十公斤中的纸盒装进自己拖车的转运箱中,再用其他的转运箱将其挡住。 其战斗之激烈诡谲传遍了整个大世界,但具体是什么情况却因为黑界的情况连在场的大佬都说不太清楚。 “那个,费南刹,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吗?”了无虞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问道。 话到此,了无虞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一时间,两人无言。 “那也不行,你想要找赵明安还你钱,还是改天再来吧,反正他也跑不了。”他们郡主如今人在里面呢,那赵明安还能当着郡主的面跑了不成? 奶茶店的玻璃是特制的,里面的人可以看见外面,而外面的人却看不见里面的情景。 他取出一枚传音符,抬手在上面一抹,片刻后,玉符上传来一个声音。 夜楚祺死了,淑妃也死了,死在了夜楚祺的身边,她最后看了一眼沐槿熙,看了一眼养心殿那边,这样其实是最好的。 她疑惑的转头,对上他情深的目光,她心一突——他却蓦然勾唇一笑,嗓音低低沉沉的,就像会勾魂一般的,毫无屏障的直透她的心底。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朕要以身作则! 朱翊钧等张居正缓过神来,继续施加影响。 “张师傅,我们参观过丰润羊毛呢绒厂,你觉得重要吗?” 张居正马上答道:“非常重要。” 朱翊钧又问道:“重要在哪里?” “一年百万米的羊毛呢绒,可以让数十万军民冬天穿得暖和体面,一年可以收多少税啊。” 张居正感叹道。 他初步看 郭客摇了摇头,他到不怎么担心那孩子的安全,先不说对方和自己无缘无故。 当威尔绞尽脑汁断断续续地讲起每一个死去的镇民后,林恩终于明白了镇长心中的顾虑所在。 地处酒吧街,诊所每天都要营业到第二天的凌晨两三点,白天自然就开门晚了一些。 “这个,林恩先生,还是不要了吧,你知道我对炼金实验毫无经验,如果参与到实验里只会拖累了老师……”修伊一脸紧张局促地摇头摆手道。 倒是下半场的时候,在德布劳内的带领下,曼城队是振作了一阵。 赵翔指了指那些在东奔西跑的人,这些人在废墟上上蹿下跳,一点章法都没有,完全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废墟的房子本来就被破坏过,结构已经不完整,他们再这么乱晃,脚稍微跺一跺说不定就会二次坍塌。 宁齐云撇了撇嘴,她巴不得牧南做的不好吃,这样赶人也不用显得自己刻意针对。 郭客一脸的感慨,在浑栾市,月工资三千块已经算是可以的工作了,在申城,竟然几乎没什么要求。 在钱鱼的思想里,他觉得叶青怎么着也得甩自己几个冷眼,要么就是狠狠讽刺他几句出气。鲜少遇到这么大度的人,钱鱼一时间反而有点不习惯。 夜幕降临,刘安已经声嘶力竭,想要休息,然而床上的灰尘,以及霉臭,让他难以接受,很难睡着。 最后叶燕青成为了比赛的第一,东院的排名也因此升到了第一。颁发奖励的时候宗主除了给叶燕青第一名的奖励外,还把之前从长老们那里赢来的草药全都给了他。 当虞彦得到“太一精金”后,却是对此物一无所知,并将“太一精金”的导引之术理解成了功法秘术。所以倒是无所顾忌地修炼起来,并在短时间之内就吸收到了他的法体所能够容纳的程度。 让碧眼白鸽载着飞行差不多一个时辰左右就到达了凌雪学院,景川直接被带到一处僻静的房间门外,皱眉看向里面微弱的亮光心里略微有些不舒服,因为自己向来不太喜欢阴暗的地方。 莫雪姚点点头。下去做事去了。何跃是他们的组长。无论何跃说什么他都会去做的。 青云宗宗主,好歹也是神皇阶九品的实力,再加上又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不可能还会被罗烈帝国的人左右局面吧。 他曾和阿突兀打过,但不是对手,此番有四名精英围攻阿突兀,此等机会,绝不常有,主将一亡,夷族大军想来也会退军。 刚刚智能已经确定了陈君毅应该没有多少i金属了,再加上看到了陈君毅刚刚起跑的速度,她甚至已经确定陈君毅身上的i金属甚至不足一公斤——因为现在陈君毅的起跑速度已经是普通人通过锻炼而得到的极限速度了。 董连珠的睡眠很轻,所以赵子龙走进房间的时候,董连珠就已经睁开了眼睛。 就在柳芊芊准备出去的时候。何跃赶紧叫住柳芊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极品师父天机子的丹药可不是乱吃的。一次吃下去沒有事算自己幸运。两次就会出事。咱绝对不能再吃这玩意儿。 想到这里,叶枫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干着急也没办法,现在已经是晚上,就算派人去新安市基地那边,也只是找死的行为。 他杀陈阳的心思淡了些,目光朝着下方虎头谷口望去,却并没有见到有冰霜巨人的踪迹。 这个毒素也许是时间过长的缘故,已经牢牢的附在了伤病男子的五脏六腑之中。 而在前方,刚停下马蹄的蒙古兵就听到了后面的战鼓和号角声,声声催人进。 苏叶这边正若有所思的时候,大厅之中已经是再度掀起了一阵报价狂潮。 就在这时,五名保安朝着这边走了过来,没有理会关兮月和陈阳,径直走进了王主任的办公室。 赵一山松了一口气,隗肆如果不是大色狼,他还真不知道如何让隗肆接受自己是魔族的事实。 张少帅见天茗愣愣出神,明白对方定是突然之间闻听如此繁多的消息,有些难以消化,当下不由端起酒杯,独酌一口。 他除了吹牛x有几分能耐之外,还真没其他的本事,如何出手惩治法相圆满境的黑娲? 邪王实力强横,如果真是邪王来了,那么没有碎空境在夜神宗镇守,夜神宗就危险了。 里面已经坐了一桌了,余生三人并不在意,也没有特意去看,直接在外面这桌坐下来。 “秦璐,要不我送你回家吧!”虽然被打成了猪头脸,但是看着秦璐的长腿,吴强心中还是涌起了想法。 话音落下,楚翌的目光紧盯着这十八名将士,近乎于暴喝的声音再次响起。 越往里走,越是狭窄,越是黑暗。玉天卿细细看去,前面竟有了灯光!是一扇门。 居然会卖起惨来了,老鬼果然不愧是老鬼,百年的经验,那可不是吹的,那可都是岁月堆积起来的,哪怕是智商低下,只要不是反应迟钝,也会变得情商丰富的。 和卢思瑶大战一番后,他的心情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这下午的课他一点都不想上了。 只是苏长天本人最清楚,刚才那一招,已经是苏长天目前的极限了,是他现如今最强攻势。 从校门口到这教学楼并不远,用大家从教室走下来的时间,开车从校门口到这教学楼已经足够了,所以下来没看到大g,大家都在望着陈凡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朕的人民 首先大家看到的是一根烟囱,十来米高,突突地冒着黑烟。 旁边红砖房里是一口锅炉,两位工人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地往炉膛里铲煤进去,熊熊的火焰喷着热气,隔着老远就能感受到。 锅炉房旁边的房间里,对摆着两个铁铸厚壁圆筒气缸,呲呲地漏着蒸汽出来。 一根光滑的圆杆在气缸之间左右往复运动。气缸旁边 失去饷银的阿尔伐公爵,一方面禁止尼德兰与英国通商,另一方面,只好征收极其繁重的捐税,结果,激起尼德兰人更猛烈的反抗。 而此时的燕南部,已经成功攻克了数县,距离辽东城也不过五十里的距离。 此时此刻,公爵领首府的城堡已经成了公爵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只要这道防线不崩溃,那他就还能撑下去。 当然,商队向北走得虽然很慢,但是终究距离此行的目的地远京也只剩下了不到两日的路程。这一路行来的收获已经有些超出了宇流明的预期,眼看着马上就要到达远京就连一向淡然如水的宇流明此刻也不禁有些喜形于色。 高老头之所以匆匆离开肃王府,大半也是因为觉察到了高雅儿的不满。 两人逗留的时间很短暂,却留下来一个新的传说,或许有人信了,又或者是当做一个笑话。 “走起!”莫嵩笑着说道,骑上了单车,和叶好俊一齐朝着大路骑去。 白天行的实力也有些超出塔他的预计,这已经是接近极限的力量了。 魔蝎少年懵了,毕竟,这个是一个理论知识,按理说是大学才会讲的,他能够知道一点已经不错了。摇了摇头。 之前我心里就在寻思,龙血树妖,与龙有关,不知我这降龙十八掌能不能制服它? 余超眼角抖动,猛的跃起,一脚踹在光头胸口,接力又往后退出去。 由流云宗的弟子去通传,是在适合不过的了。只是叶修觉得,重组宗门联盟这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为了体现出自己的诚意和决心,他也派出了天武宗的弟子去通传。 说完,阿斗就自顾转身往里走,不过却不是在客厅,而是直接领我进了她的卧室。 而随着距离的不断接近,战船相遇,两军也开始进行真正的正面交锋,甲板不断的建立,交锋一触即发。 “你老婆并没有在我们手上,难道你不知道吗?”左使者听到云昊的话后,眸子中闪过一丝惊疑,然后不解的反问了云昊一句。 奉果真人死里逃生不禁大喜,同时也知道了是太玄出手救下了他,心中当即感激莫名。 两柄飞剑在奚万中操控下,在半空中画出一个美妙的弧线,以极其刁钻的攻击角度切入,直插向叶修身体要害部位。 一把抓住余超的手臂,光头怪眼圆瞪,手臂上蹦起的青筋就像裸‘露在地表的树根。 魔狱结界遭到了凌霄之光的力量,都是土崩瓦解了起来,最后化作了一道惊天的爆炸,在虚空上炸响了起来。 而绮飞兰这段日子不挫眼珠盯着信号波纹,但有异常便是一场震元大战;然那根头发丝细的波纹始终保持稳定。 拓跋杰心里有些酸楚,曾经多少年,无论分开或是重逢,慕容兰对他的称呼,都是那一声:“杰哥!”而如今,在慕容兰心里,他已经不是那个杰哥,而是跟大家一样的可汗。 “你就算暂时的偷袭我,也不要想胜过我。”龙虎派的掌门人自信满满的说道。 一声历喝从天而降,随后便见铁伐破空而出,悬在空中,睥睨着叶浩川。 不久之前刚刚结束的江西军入侵之战,虽然给当地百姓带来了一些破坏,但好在持续的时间不长。 “昔年的时候,诸葛孔明在三国时代实力虽然不是第一,但是智力逆天。我也是用了多番手段,好不容易才把诸葛孔明给弄死,招揽到了三国武力第一的吕布。”李斯说道。 狗千岁看向脚底下的这一座鹊桥之后说道:“我们现在都身在鹊桥之上,这样吧,你我二人各自把一片羽毛给藏在鹊桥当中,羽毛大家随意的用,大家随意的藏,然后哪个先找到对方的羽毛便算哪个胜利。 火太子冷笑一声:“你也配向我提复仇,我不说其它的,便是用飞剑也压死你。”,火太子这说的到也是实情,一柄强大的飞剑,确实可以造成相当大的杀伤力。 狗洞里很干净,野狗们睡觉的地方弄得还是很不错的,所以若是有可能有银币,那么只能会在这些狗屎里,因为野狗将他们衔来之后,玩无聊的一定会把他用爪子拨拉出去。 拓跋辉家传的鸳鸯铜锁是西域,包括汉朝各个武林帮派,所追寻的重要武学秘籍。 到时候,行苦大师的肉体强度,足以无视罡劲国术神话的全力攻击。 梁枭四下看了看,郭太守这个家伙果然安排的周到,连个下人都不见,只有他和袁宝儿。 布置一个隐匿阵法和防御阵法将他们保护好,等待凤鸣玉的救援。 自己现在的攻击方式因为肉芽的存在有很多种,肉芽凝聚成十多条触手,其中一条维持蓄力状态,攻击时猛然爆发,在战斗过程中没准可以出奇制胜。 于是,他无视张举在自称天子后拜他为三公的许诺,毅然率黑山军协助中郎将孟益,着实在孟益身上刷了一波好感——原本孟益觉得张燕不趁机作乱就好了,可不奢求张燕出兵相助。 “买回来的丫头,就是你的人了,你想怎么用都行,白天照顾狐狸,晚上伺候你,这并不冲突!”打更人对着莫问剑,露出了一个只有男人才会懂的眼神。 第一百二十章 钢铁是怎么炼成的! 朱翊钧在开平煤矿待了两天。 第一天晚饭时,朱翊钧带着张居正、张学颜、胡如恭和杨金水,在煤矿食堂里吃了一顿,工人吃什么,他们吃什么。 吃完后张居正和张学颜居然觉得煤矿食堂厨子,比内阁食堂的厨子手艺要好。 回去后把那帮关系户全部裁掉! 到了晚上,还是晚夏初秋,天气还不是很冷,工人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晚公子是特意绕我,目的不过是想跟我多待一会儿。可我若是知道之后我们之间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那天我即便是走断了腿,也要跟他多走一会儿。 “见不见,也需要上去才能够知道,万一对方突然想要见我们呢。”庞风笑了笑说道,他觉得,对方有可能会见他。 两人动作几乎一摸一样,此乃两人生平绝学“鹰爪功”。段水流本没将段之俊和段云图两人放在眼里,在吃了大亏以后才想起来用上绝学,但他此时已经断了一条腿,算是半个废人了。 饭店秉承了公子一贯的态度,奢华低调,我很纳闷他怎么总是能找到这样的地方,柳昕还没来,我不敢离他太近,沈铎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可我看着样子似乎是很生气。 他运转额头奇异符号,大道规则灌入双眼,眼前的景象瞬间发生变化。 白头翁和绿头翁见到了机会怎能错过?两人同时飞扑上来,出掌向段云图拍去,掌风嚯嚯。 我们嬉笑着对格格的事情闭口不提,柳昕脱下衣服去洗澡。手机在桌子上响个不停,我心里咚咚的打鼓,根本不敢接。 然而,葛林没有理会韦科尔,而是连忙掏出了电话,给吴圆打了过去。 他缓缓地转动目光,那道被神圣光晕包裹的身影,缓缓睁开了眼睛。 因为张凡如同魅影一般来到了他们的身前,抬手就是一掌,直接切在脖子上。 骤然,一声轻微的呻吟传来,叶无道眼角的阴谋骤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调皮的戏虐。 “这可是我亲眼所见,你是不知道,咱们公主被拒绝后,都哭了。”学生甲。 就是全盛时期的无道,面对大长老这种级数的妖怪也只有拼命一途,这一点无道自己很清楚,否则这个老人就不配让他蛰伏了三年。 “宗主,你看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们如果出面保下的话,那么我们就会直接面临天幻‘门’的攻击,如果不出面的话,恐怕以后,就只有我们自己独自面对天幻‘门’了。”裂石将目光转向了豹三,一脸苦笑的说道。 嚣张没有错,跋扈没有错,有错的只是嚣张错了地方跋扈错了对象。这是对胡彬现在最真实的写照。 “东西没多钱,主要是大正月。自觉的空着两手不好意思嘛”。梁晨笑着回答道。 也许那一晚的梦,就耗费掉了白婉茹这些天来吸收掉的所有灵气,但张天佑也不敢太过肯定,只是除了这个可能,他也实在想不出其它的原因了。 叶紫普白了男人一眼,然后伸手抚了下紫色的卷,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李明扬走近。 说实话,俄格拉率领的一路大军北部行省攻打城池之时,遭遇了各大城池兵力突增五倍的变故,这让俄格拉感到十分的头痛,不是说以一路军的兵力不能打下这些城池。 “大哥,对不起了。玉龙岛不能没有你,唐氏不能没有你,我们都不能没有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秋梦菡在心中念完这句话后,猛地在唐玉龙后脑上拍了一掌。唐玉龙缓缓倒在了秋梦菡怀里。 第一百二十一章 你们什么档次,敢跟朕斗? 胡如恭在一旁接言道:“张长史说的没错。 苏钢天下闻名,苏钢又是灌钢法升级而成。灌钢法就是以生铁和熟铁相夹,再铺以草灰等物,反复锻打而成钢。 苏钢是以一生铁放至炉口,来回晃动,等炉火把生铁烧化,滴落在炉中融化的熟铁里,可得钢。 只是此法要求极高,效率很低,与滦州钢铁厂的炼钢法相比,一 可云舞却在他声音一落之下,一个仰头,顿时就将手中那七枚颜色不一的果子给吞了下去。 “傲慢吗?如果这是你所理解的话。”刺目的银光从克里斯的指缝里浸出,旋即陈言冰冷的话语传达到了他的耳中。 被举在半空中的史蒂夫连连答应,他还想点头,可惜下巴被黑人捏着,整个脑袋都动不了。 “我们是否在什么地方见过?”窦泰看杨影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了。 “那抱紧我了,觉得不舒服,或有什么情况,我带你跑。”龙倾邪认真道。 二、唐国割半国于柘方,放开与柘方相接之地的边防,以示悔过之诚意。 不知何时,她双脚下,竟被那从地面冰层给沾冻在一起了,就跟生了根似的。 兵来将挡!杨影睁开双眼,瞳中凶光闯,匕首死死贯穿一环,将锁链挡在面前。 “直接进入皇室不好么?”裴光觉得凭裴家的势力,直接作用于上层,会更效率。 此时已是孝昌二年,恒州被叛军攻陷后,贺拔岳便带着队伍,投奔当时驻兵睢阳的尔朱荣。先是被任命为别将,不久又任都督。 这伙强盗的头目名叫黑虎,却没人知道他其实应该叫秋叶黑虎,正是这名里长秋叶一雄的侄子,表面上秋叶一雄也向黑虎每年进贡不少的财物,可是暗地里却相互勾结在一起,给黑虎通风报信……。 自从张晨清理了一遍储物空间以后,张晨的储物空间再次宽敞了很多,偏偏张晨是个有些强迫症的人,再加上经常穿越到一些比较让人尴尬的地方,所以张晨索性把一些必备的东西都装进了储物空间。 平静塔附近不仅海面平静,风也不怎么大,升降篮在高空虽然看着有些吓人,但总体还算平稳。即便如此,卢卡还是先在手里暗暗捏好一个“虚构重力”,万一出现什么状况,可以立刻放出来。 虽然是个县级人民医院,由于靠近湘沙市,何云飞的工作条件还是十分不错的。医院科室齐全,设备也不少,只是医院大楼有些老旧,住院条件不好,救护车跟湘沙市的那就比不了了。 便在这时,雷云中射下来一条锁链,砸入匪山山峰之中,穹天一见,知道都独赌得手了,忙奔向山洞,进入山体之内,布下封印结界,不再过问妻子。 “什么叫八卦!孙队这是从心理上关心队员的生活,这是队长工作的一部分,你说是吧孙队!”侯长河也眯起了眼睛笑着说道。 前方来报赵丙被擒,苏护闻言脸色并无异样。他怎会不知道赵丙的脾气,被擒而没被杀就已经证明对方留有余地了。 很多评论家此刻也忍不住出来凑热闹。这么火热的电视剧,他们不来蹭一把热度怎么可以。 只要事情曝光出去,德隆系旗下企业的去向即将明朗化,如此一来,屯河股份的并购战就将彻底打响,再加上股市崩盘在即,也不知道接下来这段时间的国内金融界,会是怎样一番血雨腥风。 第一百二十二章 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 从滦州钢铁厂出来,东巡队伍没有去滦州府治卢龙县城,而是调头南下前往乐亭,那里有一处港口,葫芦港。 那里不仅是京畿大港,还有一个北方最大的造船厂,葫芦港造船厂。 路上在驿站休息时,张居正发现远处有上千民夫在野外忙碌施工。 他转过头来,好奇地问胡如恭:“胡抚台,那里是在施工营造什么?” 冰猴子真搞不懂对面的人是在想什么,手弩射出的箭威力并不大,别是三箭就是十箭也不一定打得破普通的冰盾,在说他这冰盾可不普通,冰魔血脉在加上高强的法术强度,就是锤子砸上去都不一定破得了。 “我以为你们是在开玩笑,原来是我错了,都是我不好,不应该让他走的,这些炎息魔犬很不好对付。”菲碧雅丽叹了口气,打手都罢工了现在也只能自己动手了。 “荣骁宇,你太偏心了。为什么只给念念?”顾晓彤故意佯装生气的说着。 “你在做什么?”轩辕鹰顿时觉得颜面尽失,走到她身边,语气很不善地问道,鹰隼般的眼神横扫围观之人,那些人一开始还僵持着,后来忌于他的圣君地位,一个个便悻悻离去。 “当然!”荣骁宇知道,米尔豪这是在考验自己,没有听米白的话,偷着帮助自己,他能这么直接的跟自己说出这些,荣骁宇对他是充满感激的。 “可是听他说话和表情,又像是十七八岁---甚至不止---”阿大补充说道,没办法,唐溪哲本来就爱摆出一副老人相,难怪阿二会这么认为了。 “晓彤?”米尔豪一愣,“晓彤怎么了?”这是一个多年没有人提起的名字,怎么今天,突然被提起了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章平天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眼神变得极为坚定。下一刻,他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一声闷哼之声自他口中传来。 一株株千年古树,像是开了灵智,化作了树妖一般,枝条开始摆动,有的甚至拔地而起。 从铁门里面走出两个身影,等走进了豁然就是那两个死去的学生,他们两个脸上挂着诡异的笑,两人并肩身子僵硬的走出了警局。 而他们在看见我的时候,眉头也是忍不住的皱了起来,好像是看见了瘟神一样。 就在步千阳所击出的天池玄水即将碰触到天阶碑之际,伴随罗昊一声冷哼,七尺傲玄陡然出现在对方激射出的天池玄水。 陀古的几次试探,都很苛刻,典风接连度过,让他们彻底放下心来。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人的确是向罡天认识的佟思思,这一点是完全没有错。至于原因,向罡天却是不想知道,也不愿意知道。 直到现在,假蛇头还是不肯相信刚才自己心中所想的哪一种可能。 看着这两枚初具雏形的透镜冰晶,王月天不由地将其夹在两手之上,并通过两手之间不断地变化距离进行着远近调试。 一道清晰可见的巴掌印,在刘海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也不用她们说什么,林扬主动带着莫轻愁三人走入了法阵之中,他的这份直接让两人神情复杂,最终还是启动了阵法,电光一闪将林扬四人传送了出去。 “好,现在就带我过去,咱们也该找他算算账了,居然敢跟本座抬杠,他还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男子冷笑道。 第一百二十三章 皇上,臣明白了 朱翊钧面无表情,双眼如深潭,没有一点波澜。 张居正心里暗暗打鼓。 刚才自己是不是冲动了?是不是得意忘形了? 名义上自己是皇上的老师,在他少年时教过几年书,度过一段亲密无间的日子。 可是天威惶惶,天意难测。 自己面对的万历帝,可谓是国朝立朝以来最有权势、最深谋远虑的皇帝。 听到展步的话,楼丽丽的爸爸皱皱眉,有些事情他虽然不信,但是对这种民间谚语,他却有些忌讳。 不管之后几场来不来得及,至少她可以争取考一场,也算是对她过去一年努力的验证。 另外几个教官也急忙附和,不过有些教官心里却有些动摇,自从岳军和展步有冲突以来,什么时候见过展步吃过亏? 我们没有注意到,王军看着这三个字的时候,身体狠狠的颤抖了一下,甚至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好强,好强的力量,这一条锁链到底是什么东西!”刚才阴兵锁链的强大我们已经见识过了,谁也想象不到刚才那么强大的锁链此时就好像是豆腐花一样,轻轻一下就被人给斩断了。 洛诗提了药箱出来,拉着他坐在藤蔓下面,便为他清理嘴角并轻轻地上了药。 方厂长在外面放了一万响的鞭炮,就正式开始营业了。所有的衣服打九折,同时购物满三十五元还送一个包。别说,这生意还真是挺不错的,这一天销售额就超过了三百块了。 “那当然,最后一天了,再不去,就晚了。”暮茵茵连连点头,看她的模样,似乎对即将到来之事很兴奋。 门外传来一声冷冽到极点的声音,官兵们见到来人,面色瞬间变得惨白,腿上一软,纷纷跪倒在地。 我和丫头反正也没去处,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出了个什么事情也不好应付,不如就到陈姐家里先住下,顺便叫陈姐帮我们找找看。丫头和我都没有什么别意,就等陈姐下班了。 天生看了一会后转过身来对着妖帝道:“妖帝,我们现在走吧!”他对金上智也没有什么好感,所以自然也不会留下来帮助他。 苍蓝明心的脚下,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长剑托着他,缓缓朝着战台上降落了下来。 大长老闻言,摇头劝解道:“时间塔虽然可以加速,却不可长时间待在里面。 “秦市长,看你这样子是想喝两杯吧,要不我陪你?听说你们家的桂花陈酿很不错,我也一直想尝尝呢。”董晓梅看穿了秦风的心思,主动请缨道。 欢意忽然一抬眸子,手里红丝迅速出现,猝不及防的甘酒瞬间被戳穿了心口。 “是吗?我在学校也是这样,反正穿来穿去就那几件,还不如早点买完,回去玩游戏。”我说。 石阵的异象,使得所有人都是面色凝重,这些碎石并没有沉寂的躺在地上,而是发出阵阵怪异的响声。 玉先生提醒她先不要起歪心思,先观察着,再说,这二人都试图控制妖族,或许根本不需要挑拨离间,自己就会斗起来。 “这是怎么了?”吕香儿先是一笑,才走向吕二娘坐在她的旁边,暗自打量着几人脸上的表现。 姜白被吓了一跳,环顾四周,在马路对面看到了手里拎着溜猫绳,估计是刚溜猫回来的姜妈妈。 这一段时日下来,随着明教不断的巩固战果,林东来却是感受到了一股源源不断的气运,加持在自己的身上,渐渐地林东来心头清明,林东来如今隐隐感觉到,有种与连接天地的感觉。 “哟哟,二十四孝男朋友竟然会舍得和你吵架,肯定是你把他给榨干了吧!”宗落渔倒在床上笑的乐不可支。 叶承凡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讽刺的笑,但是随即眸中又升起一抹执着的神色。 而就只是这样短短的几句不合两人的想法的话,两人大大的吵了一顿架。 吕素这才发现,原来,此时自己已然是在高空之中,她大胆的向四周看去,但见脚下白云缭绕,托着自己缓缓前行,天地辽阔,俯瞰天地,方知天地之大,之浩渺,这等风景,却是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壮丽,当真是美极了。 正当周游怎么也想不通的时候,忽然看到这盒子的底部,好像还放着一封信。 “我也没醉,我千杯不醉,这点点算什么?”凌爸爸挥挥手,很豪迈的说道。 那拳头在呼啸而去间,便是见得那虚空中,有着道道拳芒,在集结成团,轰向同一个目标而去。 大家多么希望这是一个愚人节的玩笑,可惜今天是北京时间5月1日,不是北京时间4月1日。 她只是不懂,人类的仇恨居然可以埋得如此之深。她几次三番,想要她的性命,而从始至终,她自认自己并没有得罪过她,难道就因为霍司寒么?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卢龙城,前永平府,现滦州府府衙后院,成了朱翊钧的行在。 后院里的花园不大,修得还算别致,半园花木,间红错绿;半园假山池塘,还有一池荷叶,几朵荷花,清风徐来,叶展花舒。 朱翊钧上身对襟褙子,下穿一条肥腿绵绸裤,短发没有戴帽巾,十分惬意地坐在亭子里,咔咔吃着石榴。 冯保站在旁边,接过小 纪寒说的确实没错,这些天他有什么战术上的想法都会让四人训练用匹配去实施,甚至他一起训练的时候也感觉对面不堪一击!但这就能战术成功了? 此话一出,车厢里瞬间一股醋味弥漫开来,不过我们天哥表示自己这方面的嗅觉一向不怎么好,愣是没有察觉到。 现在,夏阳再加上那古怪的记忆,好似两人早就已经心照不宣,叶璇也对夏阳早就没有了恨,否则她绝不会让夏阳讲出这么多没营养的话来,早就骂的他狗血淋头了。 纪寒沉默了一下,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疯子几人也是神经紧绷在了一起,然后死死的看着纪寒。 “我已经听腻了这个问题。”纳克尔星人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随后二话不说一拳打向艾克斯。 而且即便是那个妖孽,在所做事情的震撼程度上,依然是没法跟凌霄相比的。 杨颖说着,四人再次一脸的懵逼,腱膜炎?这又是什么鬼?为什么自己又是连听都没有听过。 “麻烦放在量子分析机的旁边。”格尔曼博士指了指身旁的一个一起。 虽然他内心这般怒吼,却不会说出来,毕竟华家对他很是不薄的,不管怎么说,他也不能坐视华子峰被叶无敌干掉,所以这个时候哪怕他再不愿意面对叶无敌,也得恭恭敬敬的走上去,恭敬问候。 这样的发现,也是让程墨对于刘珌,在感激救命之恩的同时,多了一些探究。 换作以往,袁家这样贩夫走卒出身,还没富起来几年的家族,他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上一眼。 两头圣牙被这个极度刺激感官的味道熏得当场“毙命”,直接倒在地上口鼻喷着白沫,四肢不断地抽搐着。 我合上了手机,呆坐在教室。幸好徐教授今天讲的都是理论,不用分组活动,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春豁然睁眼,仿佛大梦初觉,更感爽然若失,但是神清气爽!这一趟元神出窍的提升,已经和昨天不可同日而语。 大春连飞带蹦飞向山顶,果然烟雾缭绕香火鼎盛。但除了一个老太婆守庙外,山顶似乎没有其他人。那是必须的,农耕时代的冶炼最是占用人力,就算有和尚道士也得下矿干活吧。 其实除去之前云清了解到的金耀王朝的信息,沈鸢还知道,这片大陆的五个王朝,最厉害的,就是月迹王朝了,而最弱的,就是嘉宁公主所在的故国。 这一次在洛阳见到刘宏,虽然是恢复了他跟刘宏之间的信任,也得了不少的好处,但刘宏纵乐的趋势,却是越来越明显了。 只是,那些游匪化妆打扮的技术不够精良,加上自身的气势太过统一,让刘珌等人一下子就看出了这里边的猫腻。 门是虚掩着的,许哲凯刚想推门进去,结果里面传来了一个男生的说话声。 毕竟刚刚她趴在床上一阵哭,把床铺弄得一团乱,如今自然要重新铺整一下。 在这个梦境里,家是完好美满的,时晴是留在他身边的,她如同旧时光的每一分每一秒,温暖、甜蜜,有充满爱意的眼神,有带着红丝绒蛋糕香味的吻,她戴他送的戒指,穿他准备的婚纱,全身心地依赖着他。 “通俗一点说,akb的甄选现场不会要的类型,剔除她们身上的缺陷。 而叶仓也毫不示弱,四枚灼遁火球已经出现在了自己身周,明显不在乎和以前的领导干仗。 带着林晚棉进了电梯后,刘芷柔掏出手机飞速的打出:张酬先生,晚棉是不是受欺负了? 白衣有些颤抖的上前一步,未央琴最后的琴音散在黄沙中,周围安静异常。 那是一个黑巫术,吸血鬼,科学怪人,蒸汽朋克,甚至跨越到一战,二战的,混合的故事线。 他虽然还不了解林晚棉,但连儿子都那么重视她,证明她拥有让人值得喜欢的地方。 “从场景来看,布局的人心狠手辣,对敌人没有丝毫留情的意思。”高湛看向周围的环境淡淡的说道。 炎天乐一愣,只见一只真碟直冲其面门飞来,随意面纱随着清风摇摆,一碟将炎天乐打回了现实。 他对妹妹雪芙伦娜和别人共同拥有一个爱人的行径非常不理解,但是也并没有干预,因为他知道,他也干预不了。 百里博旭和夏清渊就见惊鸿头点到一半突然停住,然后一双满是好奇的眸子就滴溜溜在他们二人脸上转了一圈儿。 于擎苍闻言面带微笑先行了半步,蓝璟紧跟其后,两人进到殿内,各寻位置端正的站好。 不过他万万没有料到,这所谓的拜码头,其实只不过是一场针对他的“偶遇”罢了。 上官熙霖的两个心腹属下吓了一跳,两人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公孙润美看,然后又看了一眼上官熙霖。 再说,他们这么多大人,还能被一个孩子给吓到,说出去也够丢人的。怎么好意思再和一个孩子斤斤计较? 不过相较于尼克斯的铁血防守,湖人的防守实在是有些简陋,只不过相对的,尼克斯的进攻战术相对于他们自己的防守战术来说也是蛮简单的。 墨惜在训练的时候很讨厌别人打断他,这一点比尔-达菲也知道,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不得不过来告诉墨惜这个消息。 戈锋撇了撇嘴,他知道,自己以后要习惯在这种氛围里比赛,美国球迷相对比较激烈些,但是他们会有个限度,不会说什么侮辱性的话。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卢镗,争取让小本子给你立雕像 卢镗的声音让屋里变得无比寂静。 所有人都转头看着脸色涨红的朱翊钧。 什么事把我们皇上气成这个样子? 我们皇上虽然年少,可做事极为沉稳,凡事不动声色,今天能把他气得有些失态,肯定是大事。 “东倭狗贼!拿我大明当猴耍吗? 被打痛了,就赶紧跪地投降。伤疤稍微好一点,又开始上窜 李知尘看着两人消失在林间,却忽的苦笑一声,站起来径直往一处走去。李知尘随意而走,也无人指明路线,而这岛主道路杂多,花草盛开。反而每条道路都似是一样。 众人如今这副模样已大是不同,若非极为稔熟之人,定然是认不出来的,他们干脆走上前去看看如何回事。 此刻两者的‘交’锋十分‘激’烈,似乎谁也不让谁,谁也不输谁,明明是通灵境的实力却显得如此霸道,战了如此之久,灵力丝毫不曾见干涸,而且越战越勇。 巨龙怒吼一声,它打算一次性将身体上的锁链完全撑断,此时的它无比强大,也无比的自信。 他们早在518房间的人提前到位,龙剑飞已经提前布置好监控点,他是做这行的,当然明白放在什么位置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同时还要躲避对方的反追查。 这是个国外号码,但做为常年业务往来的他,知道这是哪里的,而且自己的公子正在巴厘岛,想都没想拿起电话。 “陆教授肯定特别生气,二话不说奔到教室把你师兄痛骂了一顿对不对?”田露分析着。 李知尘身子一纵,长剑横着撕开。一道绿血射出,而大蛤蟆也分为两半,口中哇哇两声,便死了。 越是这样,龙渊塔外越是门庭若市,这个城市的所有人都想要过来一睹冠军武院的风采?。 又点了一支烟,谭磊让旁边的同事带着王青山去休息。自己则陷入了沉痛的思考。 三条血红的双眼瞪着方凡,方凡用犀利的眼神回敬于他,不避不躲。片刻之后三条说道。 不是李明真的心狠,而是即便出手救下了那位同门,那受伤颇重的同门在这危机四伏的湟源洞也必然活不下去。如垂不如果断的杀了对方,替对方减轻痛苦。 那一日说等待三日之期的时候,他们就提出过“软禁”一词。但那时候说软禁,不过就是一种调侃嘲讽。师尊们当时可不认为秦氏有能力软禁他们。 他为了避开那些曾经欺负过自己的同学,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可是却依然没有逃脱命运。 今天本来就是一个热闹的晚上,可是不料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算是也没有影响秦霄的性致。 “不说,开着会呢,窃窃私语的,多不尊重领导。”庄鸿飞笑着说道。 这让他想起了一个神话故事,说有个善良的穷人得了一个聚宝盆,饿了的时候只需要对着聚宝盆连喊三声,聚宝盆里边就会出现鸡鸭鱼肉,没有钱的时候,再连喊三声,聚宝盆里边就会出现金元宝跟铜钱。 但这个网站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帖子是根据热度来置顶,而不是质量,所以那些声称自己在恐龙世界得到了5万、10万、甚至20万进化点的忽悠话题,反倒比“如何在恐龙世界完美生存7天”这种技术贴有更多观众。 人家道观把云觅的十六岁生日要大办,燕翰林也算是她半个爹,人邀请他一起见证,他也不推脱,顺势就流下来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朕不参与,你们自己解决! “对,联产承包责任制。”朱翊钧答道,“此前皇庄,包括宗室王庄,都是由内廷和诸藩派人去管,有庄头、旗校、田头等人,多为内廷貂珰亲眷、王府外戚等人。 到了皇庄,为非作歹。皇庄和王庄佃户们,除了缴纳朝廷赋税,还要缴纳内廷和王府定租,除此之外,还要给庄头等人好处,几乎平白要缴纳三份租税。” 没错 就连本方的仙甲士和阴兵也不能幸免,反正他们没有生命,并不会觉得死亡的恐惧。 “这,这是怎么回事,奇奇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袁帅好奇的想要凑上前帮奇奇检查一番,可是奇奇却如同惊弓之鸟一样谁也不让人靠近。 “不是为黑公子,我是有其他事儿要见黎大哥……”穆婉秋淡淡的声音透着股不容置疑。 一身白色的长袍,淡雅的气质,白袍之上还绣着几朵桃花,在边角之上,有些都卓尔不凡,又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你终于醒了,这一路上睡的还舒服?”正紧张地想着,耳边响起一道尖利的声音,穆婉秋循声望去,柳凤从几人背后的墙角转过来,恍然得了件稀世珍宝,她一脸喜悦,只一双干涩的眼底闪着怨毒的光。 她坐牢的这些日子,他一定也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吧?现在,他终于可以安心地睡一会了。 下船前的那两天,除了与叔叔哥哥谈公事的时候,两人几乎都在一起。 “奶奶,您说我上哪所大学好?学什么专业呢?”叶沐拉着叶奶奶问道。 蓦地闻见身后有人说话,被罚跪了一地的十余个婢子才发现江采苹的存在。之前一直提心吊胆的害怕顶在头上的碗掉地或倾洒出水,楞是无人留意见江采苹的到来,直至这刻江采苹问话,诸人才晓得身后早已站有人。 还有二十八天,还有二十八天就要结束初中生涯了。我会升上高中,只是不知道是哪所高中。 颜雪似乎明白了幽冥灵猫让她做什么,这是在提高她的火系强度,能够获得更高的炼丹水准,参加这次考核的灵府境高手并不多,不过是十二人,不像武灵境,已经达到了四五百人左右。 闪现接大,又是在关羽打出一套后的下一秒,防不胜防之下黄忠根本来不及的反应就被夏侯惇钩个正着,陷入了一秒的眩晕之中,夏侯惇也冲到了他面前。 相比于荆城战队这时候的欢喜气氛,零度战队这里的气氛却是不怎么好,几乎是如同他们战队的名字一样凝结成了零度了。 这对以后的路来说是件好事,至少苏黎已经完成了自己初步想要的东西。 “怎么什么都没有呢?!”柳南丰疑惑不解,眼光看向了在他旁边的另外一座墓穴。 先有海魂之音,伴生海魂之力,无人能感受存在,只有出现时,才能被动接受,一旦被锁定,要么是天天大机缘,要么是灭灵死神。 她冲着那帕子打出数道灵力,灵力结为数道冰刃,‘嗖’的一声飞出。 “既然凡界有九心莲,那我去取吧,虽然是要十年时间,不过早一点儿就能更早结束了!”风如是开口道。 这虽然当面和张夜抬杠,许多城防主帅觉得不妥,不过有少数一些,倒也觉得有些道理,既然有龙卫营压阵,又调来了所有的力量,只适合进攻,而不适合防守。 所有的人都是以这一世为主,王金虎也是这样的所以就算是他以前有不少的记忆,但是最重要最亲切的还是这一世,这一世李明就是他最重要的兄弟。 张瑶莹甜甜的笑了笑,大大方方的拉住他的手,然后眨眼的工夫,两人就在原地凭空消失了。 刚刚所发生在的一切,倪萍儿当然是看得一清二楚了。因此,直至来到客房之中,她还娇笑不停。 荒古大剑气的威力甚至超过了普通金丹期修士的最强一击。斩杀任何一个先天期巅峰的人是一点问题也没有。恢复好失实力后李明悄悄的出现在了魔丹修士的身边正要斩杀王云阳的时候,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的四周。 五分钟后,杨不凡得到石头人送来的消息,派出去的两百石头人已经有五个被击杀,从而,证实了杨不凡的想法。 无声无息中,一抹银光就像是跨越了空间般堪堪点到了马健尧的胸前。 灵风剑撬动唐天璐身边的岩石,沙石飞扬之中,唐天璐重伤垂死的身体飞在了空中。 那股熟悉的气息又出现了,只是如上次在青离郡的青云轩门口一样,王天总是说不出那人在哪,那人是谁,就是一种很奇特的直觉。 瞧着她这样的笑意,萧煜觉得自己的心口的位置被重重击打了一下般,感觉特别难受。他盯着她的目光,眼神莫名变得有些不忍。 “他……”她的眸子微微黯然,脸上也带着一种怅然若失的恍惚。 她现在的形象是娇嫩可人,纯真无暇的学生。她说了,是在地下停车场等朋友,而且她不认为自己穿成这样有什么错。 他们的情报组织是分布在整个a市的,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都知道。 一想到即将拥有花不完的钱财,庄重就忍不住高兴,脸上也是一阵阵的傻笑。 “怎么,你现在是要翻旧账,觉得老身对不起你?”老夫人狞笑地看着容凰。 唇角上翘的弧度十分的明显,可是王医生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惊人的冰冷。 顾念卿蹙眉,这般情景若是有人趁乱要行坏事,岂不是能轻易得逞。 “呵呵,看来你知道花店什么样了,看你以后还敢勾引宝宝不。这就是你的下场”赵婷冷笑着看向林殊然。 此时已经有一些归鸣的士兵,震惊于青玄战力的恐怖,逃了出去。 不管在来时的路上受了多少苦,遇到多少危险,他都要来到他的身边,哪怕过来只是做一条狗,他也心甘情愿。 在大家的尖叫声中,夜唯晨母子都觉得凶多吉少的时候,他们的身体却落在软软绵绵的棉被中。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我会画个鸟! 张居正目光在朱翊钧和胡如恭身上打着转,心里想着办法。 嗯,皇上在西苑讲《政治经济学》时,提到过一句话, “政治是充满权谋的领域,需要妥协;商业是充满欺诈的领域,需要信任。” 什么是妥协? 妥协就是互相让步,你让一步,我让一步,目的就达成了。 什么是信任? 信任就是 因为不仅仅有好客的地球主人来参加,还有受邀前来的邻居新星军团也一同加入了狂欢的海洋。 胡地眼神也严肃了起来,把自己的勺子拿了起来,眼睛一直看着天空上的闪电,在其周围有着一圈奇怪的白色的屏障,所有的闪电再来到了胡地的身边的时候,全部都给挡了下来。 两分钟之后,曼联再次完成一次极有威胁的射门,射门的同样是来自后卫,维迪奇冲到前场,接到卡卡的分球,抬脚就是一脚爆射,足球势大力沉的飞向球门,最终重重的砸到了横梁上,这让维迪奇郁闷的连连大叫。 “这你都能看得出来?”郭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反问,而他的眼神中则有一些复杂的神色飘过,疑惑,好奇,惊讶,甚至恐惧,种种表情不一而足。 看到姑姑过来,费丽莎立即就很“委屈”的站起来,抱住了她的胳膊。 在电影开场的片段中,酱爆就表示有自己的作曲的梦想,还即兴的来了段搞笑的不成样子的尬舞和尬曲,虽然别人都嘲笑他,但是他也不曾放弃过自己的信念,同样,将道术发扬光大也是他心中的梦想。 另一边的杨迪心中大恨,真想着跑过去协防起跳,把邓肯这样的半勾手给扇到场外去。 迅疾而凌厉的剑气,急剧地涌动着,好似要将整个天幕给切割成数块。 猛然间突变的局面,让这三百来号的流民,赤手空拳地惊呆了,大明军队火器犀利,没想到这里竟然不逊于内地的军队。 可薛雨琼一早就知道楚昊然没安好心,一弯腰,从楚昊然的胳膊下面躲了过去,娇声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这么说,想把我弄到手,等你抓住我再说吧!”说完就连忙逃出了秘密房间。 但这里出售的丹药品阶都比较低,基本上都是一些常备的丹药,至于一些高阶丹药,则要去那丹堂就购买了。 楚昊然歪了歪头,上下扫了刘蝶一眼,也没再说什么了,跟这方启华走进了电梯。 “我到要看看你男朋友什么样!”林琳看许婓这个样子,就更好奇了。 当第三次点完头后,陆晴川一声大喝,体内一股磅礴的灵压一卷而出,随之右手伸出向着那“土”属性的阵基所在也就弹s出了一道绿色的霞光,这绿色的霞光之中若隐若现地也就出现了一片绿色的树叶来。 正如郭老爷子所言,修心境,修的是自己的心,这东西还真没办法投机取巧上次他以为领悟勇敢之心是投机取巧,其实那他的心感觉到了他的真勇敢,才突然领悟到的。 “轰隆隆,”马蹄下纠缠在一起的藤草,强韧的枝干上,那遍布紫黑色尖刺,不但扎进了萧夜的脚里,也在马蹄翻动中,裹上了健马的脚杆、腿上。 高玥第一眼扫过去,几乎没认出来。沈宁也跟随着高玥目光,看到了高正阳。 不过不爽归不不爽,天机老祖也不可能因为这点事情就废了天灵子的掌门之位,他虽然身为元婴期太上老祖地位崇高,但天机门却不是他的一言堂,对于掌门的废立天机老祖有一定的发言权但却没有绝对的决定权。 第一百二十八章 拿我鱼鹰当洞庭湖的麻雀? 长沙城分长沙、善化两县,千年老城。西汉高祖封长沙王,就国于此。 在国朝,以前只是湖广行高官沙府的府治。 隆庆年间,当时的秉政太子,现今的天子,下诏说为了开发湖广,分湖广行省为湖北湖南两省,增设的湖南三司治长沙城。 现在长沙城不仅有三司,还有抚台衙门和湖广总督衙门。 湖南巡抚是 我本想走到她身边安慰安慰她,可是父亲却向那姐姐的母亲要了这只死羊的尸体。确认不是病死的之后,父亲让我骑着太婆的三轮车带着他带着羊的尸体一起骑到了师父家里。师父今天是不上班的,所以正好在家里休息。 而是静静的坐在一旁,此时更衣室里面的主角是更衣室里面的一台大屏幕电视机,上面正在播放这场比赛的赛前节目。 除了老韩跟他是同学至今,其余的无论是海氏或者其他老朋友,都是生意场上拼斗过的对手。 主裁判又将李维和罗宾·杜特叫到一起,警告两人一番,让他们老实点,别再闹事,否则他绝对不会手软。 有些时候这样的话不吉利,可却是大实话……老祖宗毕竟是过来人。 这种格局,明眼人瞬间可知,无论是白帮主或是任帮主,都顶不上人家扶桑武士。 而如今当自己成为一支球队的主教练时,才切身体会到想要像波波维奇那样是一直不为所动、我行我素,是多么的不容易。 林姝一迈入院子,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院子里的杂草都有半人高了,一看就是没人打扫过的。 杨柯的动作发生了骤然变化,只见他的左手突然扣住球,猛的往回一拉。左脚则顺势往后方跳出一大步,同时右脚也迅速拉回到左脚旁。 说着,这家伙手上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就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看表情却没有这个意思,反而对李宇的插嘴并不满意。 “你背了那么大一个露营背包,来训练家旅行的?”张海琳打量了下杨开白的行头,说道。 奥兰很累很困,海上呼啸的夜浪,让他一点都没有睡欲。一口温热的大木桶早就准备好,还有衣不蔽体的仆人服务他。 墨凌急忙摆手,就算他脸皮如城墙,此事也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 不过让岳沈感到意外的是,自己这边才刚开局不久,就遇到了骑士圣殿的大人物,而且还是可以轻松帮自己换地图的那种。 连胜张了张嘴,可看着和连瑾有几分相像的连菲洛,连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里的欣喜已经被懊悔所替代。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山鬼爷显圣,她正哭喊时,庙顶棚哗啦一声塌下来一大块,一面挂在顶上的庙旗飘了下来,正好盖在了我妈的肚子上。 他们猜测了许久,虽然猜到了是江湖中人,可就是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两个势力。 由于看过原剧,他清楚此招,可使一方人间被扯走,陷入其中的人受阴气侵蚀,开始互相吞吃同类,而自身却很难察觉。 “砰”的一声,楚风捷将门关上了,屋里的他抵在门边,身形轻颤,他眼色复杂,有痛苦、迷茫、烦躁。 本伯看到的风景很大,你们用腿去奔,策马乘船,几天都到不了终点。 “扔了手里的刀。我要在战斗中看到血。”说着幽影的手慢慢攀上简晴的雪白的脖子。 “没错,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一是惩罚他将虎符弄丢了,二就是做给外人看,让幕后之人知道石东已经走投无路了。”方正说道。 此消彼长的情况下,龙海军的舰队大量损失,而神龙军的舰队虽然也有损失,但是损失却比龙海军要少多了。 “没错,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过这八坂琼曲玉为何会在柳生绝代的身上。”李青海有些疑惑。 诸葛正我狠狠的责骂了赵硕三人,并且罚没他们一年的俸禄,在家呆一个月不准出门。 于是,宁次就去杀巨蛇发泄了,将被鸣人撩出的火气发泄在大蛇身上,杀得龙地洞巨蛇们血流成河,死伤惨重。 空间能量一点点的向眉心汇聚,洛子修的身体不断的消失在出现。 和米阳扯完,唐果继续学他的建模软件。米阳要求他,在七月十号之前,一定得去他们哪里。去了之后,米阳才会把盗取来的资料给他。 三位神灵在这个奥术模型出现的瞬间就直接开启了神灵真体,但还是感觉头皮发麻,如同芒刺在背。 而雷千行的那位长辈,在一次逃命中,就刚好发现了一处阵法缺陷。 按理来说,现在蓝星轨道上有着那么多的卫星,不可能不提前会发现陨石。 “好,做的不错,你先歇一歇,接下来的事爷爷来处理。”陈宁泰强压住心中激动,维持住了一族之长波澜不惊的姿态。 随着殿中众臣的目光同时看向钱惟演,后者脸上浮起一丝冷笑,上前一步,道。 她在菜市场转悠,只挑最便宜的菜买,有时候为了几毛钱的零头,和商家争来争去。 前几天王雪可对我威胁过,她说绝不会轻易的放过我,难不成是她找的人? 幸运的是,这些天以来,在经过了多方尝试之后,他总算是找到了一些技巧。 彼时,姜卫忠的脸上,已毫无血色,虚浮,惨白,犹如刷了一层白漆,骇人的很。 可两个室友却根本不给他逃走的机会,一左一右挂在了他的手臂上。 三天前他要是面对的是眼前这一道天雷,恐怕就不是胸口上出现一道血窟窿那么简单了。 好容易缓了一口气,全职武神和一剑斩破九重天都是正经写到完本,连请假也没几次,几乎是全勤写完。 电光火石之间,我们已经分出了胜负。而值得肯定的是,三寸金芒还是有很强大的威力的。 我赶紧把召唤师技能换成了虚弱,在这个神技在手的情况下,他的想法就会完全的破灭,我真不知道,他哪来的信心拿劫,因为就算是我,也从来没有丝毫这方面的想法诞生。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叫王一鹗,外号鱼鹰! 王一鹗穿着一身襕衫,头戴网巾,神清气爽地走了进来。 胡僖和吴承恩连忙齐声,拱手道:“下官拜见王督宪。” “客气了。伯安兄,本督给你介绍一人,” 此时胡僖发现王一鹗身后跟着一人,三十多岁,一身青衫,目如星点,俊朗挺拔。 “这位是锦衣卫镇抚司湖广分局副都事任博安任广宁,这位是湖南 这些银子,放到柜子里,留着打赏用!”按下心里的醋海翻波,尔芙将注意力放在了托盘上,将几样东西做了处置,转身拿起了做了一半的披风,继续往对襟领口和袍摆上用银丝混金丝绣着平安纹。 甄斐虽然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他的储物空间里面红玄精铁虽然很多,却不能无限制取用,只好望鼎兴叹,无力争取了。毕竟他虽然意志力坚强,却十分理智,不是那种经常冲动的人。 就在这时,紫苏、赵雅芸、齐氏三姐妹等人纷纷过来劝解,紫苏强制拉走了同样愤怒中的孙英吉。赵雅芸拦住了暴怒中的甄斐。 大浪如高墙卷起千米,噗的拍下,渡河的木桥应声而断,近千渡河的敌人,尽数落入河中。河里潜藏的巨兽,可不会放过这样的美餐。 时而会发出的甜甜叫声,根根乍起的绒毛稀疏可爱,犹如黑色的棉花絮,让人忍不住用手去触摸。 这个幻影大惊,化作一缕白烟钻入黑泥里,一溜烟的消失不见了。 随着二位老总开口说话,会议室内众高管逐个加入讨论,谈论时都有意避开‘炒作大白一事’。 “既是想见我家大人,何不以使者身份唱名?缘何鬼鬼祟祟,混到医护营来?”侯成瞪着牛眼接连质问。 翻身上马,策马直奔皇宫,到了宫门前也不下马,守门侍卫看见来的是栾奕,知道皇帝曾下令允许栾奕在宫中骑马,立刻放行。 想了想,他还是打电话给了祝大郎,让大郎帮忙去找一个货车来,将这个推车运回梅溪湖别墅去。 各式各样的惊叫与欢声交叠在一起,响彻了这边尸横遍野的草地,当然,这些都是魔兽的尸骸,虽然只是在苦苦支撑,但是骑士团并没有出现人员伤亡的情况。 这是在嘲笑周鱼眼高手低不自量力,明明没钱,却要充大头装逼的跑到豪车区去瞎逛,那边每辆车都要百万前后,你连十万都掏不出,还得贷款,不好好在凑紧车区选购,直接跑到豪车区来,你想干吗? 随着柯林的施法结束,柯林也退出了那种特殊的状态。让柯林一时之间还有点不习惯。 不过,虽没指标,但是却有方向,也就是前提是,这件事得有意义,而且还得正能量。 “扯淡!”林大宽最不愿提起就是梦想两字,如果没有他在支撑着,自己的几个孩子拿什么实现梦想? 其实这个吴才在弩兵统领指挥弩兵攻击直升机时,他可能因为刚才有些尴尬,想在弩兵抓到大蜻蜓时,先上去踹它几脚解解气,哪儿成想,事情突变,m230型机炮一顿狂轰滥炸,把一个士兵的半个身躯炸飞到他的脚下。 “好!既然卡利尔元帅您这么问,那我就反问一句,江州星区是人类帝国的领土吗?”对方问道。 这件事,上头直接表扬了他陈建标,升职是跑不了的,用不了多久就会调到总局或者省公安去。 第一百三十章 准备抓大鱼 长沙城三斗米巷,离布政司警政厅很近,步行也就三五分钟脚程。 巷中有家商铺,名号“观洋轩”,专卖“西洋货”,玻璃器皿、钟表、玻璃宝镜、香水,还有近些年流行的暹罗葛布、天竺首饰和锡兰宝石。 门口经常停着一排软轿,有高门大户女眷在婢女健妇的陪同下来,前来购物。 商铺把二楼特意开辟出来,作 “莫非,你们想要让我去做诱饵,把恶鬼吸引出来?”罗荣波浑身冒冷汗。 现在更加没法解释了,所谓越描越黑,现在青云派就是这样的状态。 “少尉你怎么样了?”一名男子从车上下来首当其冲的来到了这名少尉身边,在看到他嘴角的鲜血之后愤怒的看向了我。 “万达,妈妈可在后面夸了你多少次呢!说你聪明、能干!而且还是真正的男子汉!叫我跟欣欣姐永远跟着你呢!”商灵一脸开心的拉住万达的胳膊,一股脑说了出来。 至于你,要是真的有自己说的那么行,叶紫苏的背上怎么会生疮呢? 他们打的热闹,拳脚起飞,不时还有回旋踢二段踢等招数,看起来倒是比摔跤拳击热闹,可在郑宇白看来,无不是花架子,用来表演还好,真若是生死相搏,简直没有半点实用价值。 这般疼痛或许只有当年的孙猴子能够称受得了,但是对于凡人的我来说者无不是一次重大的磨难。这个热量是我承受不住的,而且这种蚀骨般的疼痛让我青筋暴破,一时间急火攻心昏了过去。 隐灵符则是能隐住自己的灵气,不被同级的修士所感知。虽然逃不过筑基修士的神识,但对于现在的顾颜来说,保命已经足够了。 顾夕颜倒吸了一口冷气,低头深思:“再去探,有什么事及时报过来”。 顿时所有男人大吼着朝他冲来,跟着紧紧将他抱住!眼中皆是喜极而泣的泪水!见此楚轩只能摘下险些被晃掉的眼镜,随后摇头再次叹息起来。 想想看上百只二十级左右的神奇宝贝,对着一直五十多级的神奇宝贝发动攻击,一次性能不能把五十多级的神奇宝贝干掉? 结果穆美晴上场了却比我还惨,光我在她旁边就输了三次了,说实话我都不忍心看她玩下去了,而且喊的点子根本就不如我,我估计她得要输五下。 洛辰熙却丝毫沒有被她的歇斯底里吓退,一只手抓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试图想要制服她那两只胡乱挥动着的脚。 忽而她心头一跳,冥皇的眸光似乎正向她飘來,苾玉樱唇微微噏动,帝尊两字在唇齿间滚了又滚,差一点就要叫出声來。 这样的大明星来到留托姆岛,又怎能不让弗特和乌娜他们惊喜万分呢? 蓝若歆看着被拖走的大虎和巨鬣狗的尸体,沿路留下血色的痕迹,拖拽出一条明显的死亡之路。 时隔3500多年,凌霄回到了地球上!他回来了,并且携带着四大圣兽一起!今后这个世界,将会因为他的存在而颤、抖。 虽然萌妹子这么说,但是嘴上却已经亲了上来,我们中午又放荡了很长一会儿!不过就是没有进行体力活,虽然和萌妹子是自己还要去lu,不过想着为了下午考试还是忍了。 “在胡扯什么。”司马康一声暴喝,柳方絮对他极为害怕,一句话也不敢说,把头缩在了脖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