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富翁》 第一章 当登上南下闽西的列车,我似觉得有些后悔了。怎么会突然想起要去那个偏僻遥远,贫穷而又陌生的鬼地方?要知道我是一个自由撰稿人,出门费用,吃喝拉撒住,一切都得自己掏腰包,没有分文补贴和资助。而这次出远门,竟然毫无目的,茫然空洞,没有一点实质的东西。就连要去的地点,至此还不知地名和方位。难怪购票时,我说要买一张去闽西的车票,售票员接住钱足足愣了一分钟,静听我下面的话语。我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一遍。售票员说话了“闽西大着呢,到底哪地方?”我恼火了“闽西就是闽西”。售票员望望我,胡乱出了一张票。车票上的地名,我对着地图一遍一遍寻找,眼睛瞅酸了,也没找着。只要去闽西就行,车到山前必有路。 进入卧铺包厢,我把旅行袋胡乱扔到行李架上,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这是始发车,乘客虽多,秩序井然。这时一位少妇来到近前。说她少妇,仅凭着直观猜测,按照常理,30多岁的女人应该有个家了。她拖着一个沉重的旅行箱,不好意思地望望我,那眼光带着一种请求的欲望。我当然明白,随口问“你的座位在这儿?”她点点头。我又问“旅行箱放上面吗?”她说话了“太沉了,不好意思劳驾”。我起身将旅行箱送了上去,里面的东西确实太沉,一个纤弱的女人要想举起,无能为力。她连声道谢,在我的对面坐下。 一切料理完毕,我拿出一本书随意翻着。 “请问,你去哪里?”对面的女人主动与我答话。 “去闽西”。我随口回答。 “闽西?”她愕然地望着我。那神态与售票员没有两样,只不过一种出现在冷漠扁平的大脸上,而另一种在清秀缅恬的面孔上显现。同时,我也听出那口气对我的回答不满意。她是诚心地问话,而我象是轻意地回答。瞬间意识到,我尴尬地笑笑,随之将车票递给了她。都是出门人,多个朋友多条路。 “你去那里有何公干?”她一脸惊奇。“哪儿可是个鬼不生蛋的地方,连吃饭住宿都是独一无二”。她对闽西很熟悉,好象觉得我这种人,压根儿就不该去那种鬼地方。那么,我该去哪儿呢?对面女人的话再一次敲打我的心鼓。 是的,我根本就不该出远门。我是个靠写稿吃饭的人,捕风捉影,胡编乱造,只要把故事编得生动感人,扣人心弦,能打动编辑,迎合读者口味,赚回几个稿费就成。作家——坐家,这才是正儿八经的事。体验生活,采撷素材,扯淡。是那些吃官饭的御用文人,外出旅游观光的一种借口罢了。我似乎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好象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牵扯着我,鬼使神差地步入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去寻找奇妙和神秘。 该死的那则旧时的破新闻,我在心里忍不住再一次诅咒它。是它使我魂牵梦绕,神魂颠倒。它有意设下一个个疑问和迷团,扑朔迷离,形成了巨大磁场,吸引着我挣不脱甩不开,别无选择地围绕着它转。那是一个偶尔的机会,我在一家图书馆里查阅资料,无意中在一堆发霉的旧报纸里看到一则消息。那是1939年1月18日的《新闻报》,上面连篇累牍刊登着声讨中国最大的汉奸头子汪精卫,公开卖国投敌,甘做日本人的皇儿干殿下的战斗檄文。日本帝国主义继“九,一八”事变,强占了我东北三省后,1937年又制造了“七,七”芦沟桥事变,对我华北华东疯狂进攻。保定、北平、上海、南京等诸多大城市相继沦陷。日本帝国主义由于战线拉得过长,又不能速战速决,于是采取了“诱降”政策。国民党政府二号人物汪精卫,生怕降敌的头功被蒋介石抢了去,捷足先登,先与侵华日军机关长取得联系后,又亲自去日本拜见天皇,忍贼作父。于1938年12月29日在越南河内发出《艳电》,公开叛变投敌,走上一条卖国求荣的不归路。汪精卫投降日本做起汉奸的消息一传开,立刻引起社会各界反响,纷纷檄文,强烈谴责汪精卫叛国叛民的反动行径。全国各大报刊无不充满版面,争相刊登,惟恐落后同行。可《新闻报》的头版右上角的醒目处,却不协调地刊登一则消息,题目用黑体字书写:美籍华侨薛雨亭突然失踪。内容也寥寥数语,说薛雨亭昨晚参加上海商会在百乐门举行的酒会。席间曾有人见他与一个漂亮女郎跳舞,之后双双退出舞池,再也不见他的踪影。这则消息并无特别处,奇怪的是它排版的位置和报道人。既然汪精卫投敌作为那个时期重要新闻,而且篇篇文章都在声讨他的罪行,《新闻报》就不该刊登一个名不经传的商人失踪的消息。如果通版纵观,使人会不自觉地联想到薛雨亭的失踪,好象与汪精卫叛国投敌有一种微妙的联系。当然是意会,而不能言明。其次,报道这则消息的撰稿人是王韬。王韬这个名字太普通,在上海滩何止成千上万。但是作为专门以报道“花边新闻”见长的著名写手王韬,全上海滩只有他一个。为了证实,我又将前前后后的旧报纸,翻了一个通遍,确凿无疑,因为以前他写过薛雨亭的新闻。 对于王韬其人,我略知一二,此公编写的《上海滩旧文轶事》、《凇南梦影录》、《沪游杂记》等几本小册子,我拜读过。他是个老上海,上海通。自上海建埠以后百年的历史,所发生的大事件,无不进入他的笔端,成为他换取稿酬的衣食父母。在读此公编写的一本札记中,有句话使我万分折服,刻骨铭心。他对撰稿人是这样评价:一窝风地抢新闻是蠢才;发现新闻捕捉新闻的是庸才;制造新闻创造新闻的是天才。作为旧上海一个以卖文为生的资深写手,这话入木三分,也是他自己多年的结晶,出自肺腑。那么在报界处处标榜天才的他,按照常理推测,他笔端下的独特新闻,并卖上好价钱的,也许大都是他制造出来的。难怪他写作有个嗜好,喜欢溷迹于红院青楼,专与“先生”、“小姐”们为伍,攀亲结缘。据同行前辈们回忆,王韬诸多惊世之作,都是出于这藏污纳垢污浊之地。既然此公以杜撰新闻颇见功底,那么,他所报道的美籍华侨薛雨亭神秘失踪的消息,难道也是无中生有,凭空想象?它进入我的眼帘,更引起我的注意。通过这则报道逆向推测,王韬可能有意杜撰出上海滩美籍华侨薛雨亭这个人,然后,通过他再编写一连串的新闻故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来吸引读者,以达谋取稿酬。用现在的话说,可称纪实新闻。上海沦陷后,王韬编撰薛雨亭的故事,可能无法再继续写下去,以神秘失踪就此打住。既丢下了悬念,留有伏笔,也使薛雨亭善始善终,这只是我的想象和推测。为了证实自己判断准确无误,于是,我继续往前翻阅旧时的《新闻报》。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发现几则关于薛雨亭的消息报道。惯于写“花边新闻”而著称的王韬,虽然没有给薛雨亭罩上“桃色”,但是隐隐约约,若隐若现,含糊其词的男女隐私,反而给读者增添了几分渴望欲,迫使着那些痴迷的读者想着下文。这就是王韬的高明之处。其中,当然也包括了60年后的我。 摆在我面前的首先要弄清薛雨亭其人是否真实?为此,我去过上海图书馆,主要查阅三、四十年代的旧报刊杂志,及王韬所撰写的书籍,能否寻找到蛛丝马迹。大海捞针,谈何容易?就在我绝望不报任何希望的时候,图书馆里一位热心管理员,递给一本线装手抄本的书籍,在蓝绫装裱十分精美的封面上,用朱砂红色楷书着“灯影夜话——王韬写作札记”几个字。我惊喜万分,如获珍宝,一气儿将它读完。从札记的内容看,薛雨亭确有其人,而且是从西洋归来的侨商巨头。发现薛雨亭的新闻价值,当然是出自王韬多年炼就的睿智目光,以及撰稿人的职业本能。在札记中王韬这样写道: 薛雨亭原本我并不相识,也许是前世的缘分,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立刻吸引了我的眼光,牵动我的身心,并引发一连串的疑团,迫使我情不自禁地去跟踪追寻。原因是我们巧遇的时间和地点,是那么的不合时宜。那是1937年初春的一天,我闲暇无事,便去江边走走,恰巧一艘名叫皇后号的邮轮,停泊在上海吴凇码头。这是从旧金山开来的辗转香港,终点上海的远洋客轮。船上的乘客不多。上海战事在即,中日双方在长江口百里的江岸线上布下重兵,有钱人纷纷拖儿带女,举家迁往香港,或是远渡重洋。因此,乘客出沪的多,进沪的少,皇后号当然也不例外。就在这不多乘客中,却有一位引起我的注意。那是一位老者,50多岁,虽然衣着普通,但他的气质不同凡响,背梳着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一根不乱。唇上蓄着胡髭,红润细嫩的脸皮,只布下细细的几道皱纹,保养的十分良好。再从他的行动举止看,显然一副绅士的气度。他夹在众多灰头垢面的短衣族中,犹如鹤立鸡群,非常显眼。随同而来还有一位女佣和一位娇贵的千金。脚力随后扛着巨大的皮箱。这一切无意中告诉我,他们是从远道西洋归来的,起码属中上阶层的富庶人家。在这个非常时期回国,不能不令我生疑。凭我的直觉感悟,这位老者——后来多方打听,才知他叫薛雨亭。他的身上潜伏着巨大的新闻价值,我决定跟踪暗访…… 王韬的推测很有道理,而且非常合乎情理。沪上有钱人纷纷外逃出洋,而薛雨亭却举家迁沪。从札记的描绘中,不难看出薛雨亭,即使不是巨富豪商,起码也属中产阶级以上的人物。他难道不知国内的紧张局势,而错入误区?这从常理上说不通,身为华人的他对自己的国家战事不可能不知。那么薛雨亭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举家来沪?王韬没有答案。上面那段话,他只是作为一个有才华的新闻撰稿人,如何去发现捕捉新闻素材,所列举出的一个案例。这个老混蛋,他在设圈套将我一步一步引入彀中,不能自拔。我问管理员,这本手稿札记从那里来的?管理员打开电脑,查阅记录,告诉我52年一个叫朱秀云的上海女市民捐献的。王韬一辈子独生,这个朱秀云非亲非故,能保存他的手稿,一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这是我的猜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瞧我也成了“花边新闻”的制造高手。 我不懈努力,继续往前查找。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找到了王韬在《新闻报》上,发表关于薛雨亭的一篇文章,而且为他连续刊登。《新闻报》在第三版副刊上特地新劈一个栏目——《风声鹤唳》,并加了编者按。王韬用随笔的方式,夹叙夹议,薛雨亭在上海滩一段诡谲而神秘的经历。这种体裁现在很少见着,它既不象随笔,也不象人物速写,而是以特定的场面,记载一个个小事件,表面独立成章,互不连贯,而内在却有一根无形的红丝线串连。如果把这些一个个小事件连串起来,虽然形成不了完整的故事,给读者带来遗憾,但它留下广阔的空间,足以使读者的想象力,插上翅膀在这中间空白地带任意翱翔。同时它又象有一只无影的手,抓住《风声鹤唳》栏目的每一个观众,使之渴望欲。就象一个饿汉,每天只给微量的食物,一顿不饱十顿饥,越发激起贪婪感。这就是旧时资深写手王韬的高明之处。我与他同行,想象力自然比普通读者丰富的多,就算王韬给我提供素材,我再添油加醋,完全可以创造一部象样的文学作品,而且内容绝无雷同。 薛雨亭确有其人被证实了,那么他的籍贯身世,以及为什么要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拖儿带女举家回国?这一个个问题始终在困绕着我。如果得不到圆满的答案,再好的素材,也难得以主题升华。有几次我想妥协,凭着自己的想象来个主题先行,将薛雨亭设计为爱国华侨,回国是为以商救国,完全符合当前文学创作的主旋律。但另一个问题出现了,王韬杜撰薛雨亭的一个个小故事,大多用不上。薛雨亭不拘限在商界小圈子,他的活动范围很广泛,不仅经商,而且涉足军政界,与流氓大亨杜月笙称兄道弟;拜见过蒋介石;受到大汉奸汪精卫的接见。军统特务头子戴笠暗中保护他;汉奸特务头子李士群安排手下做他的保镖;日本人见他都谦让三分。就是这么个人怎么编造也成不了爱国华侨。摆在我面前两条路:一是尊重事实,沉浸历史的海洋,继续不懈地寻找,直到恢复它历史的真实面貌;一是另起炉灶,摆脱王韬设计的圈套,只延用薛雨亭这个空洞的名字,依着凭空想象给予充实新的内容,从而塑造出一个爱国商人的形象。除此而外,别无选择。我不愿循规韬矩,千面一孔。王韬这个老混蛋将我逼到绝境。不过,在他那些发霉的史料中,隐约透露出薛雨亭祖籍是闽西人。 闽西,闽西,使我陷入尴尬的境地。 第二章 对面女人的问话,使我无法回答,但我又不愿失礼,只好朝她笑笑,算是无言地对答。从车票的价格看在车上要待24小时,就是一天一夜。除去几个小时睡觉,还有十多小时在寂寞中度过。对面女人不知是忍耐不了这种无聊的空闲,还是出自职业的习惯,非要弄清我的来龙去脉。她对我无言地回答显然不满意,但又无奈,我们毕竟是陌生人。我从包里拿出一本《上海滩旧文轶事》,王韬编著的,随意翻阅。封面设计为旧时上海滩外景。 对面女人似乎找到了话题,说“你这本书是盗版的”。她的语气很肯定。她的话对我这个爱要脸面的男人来说,无疑当头一棒。我反驳“怎么会呢?我从南京大学图书馆借的,出版日期为52年,那时可没有盗版呦”。 她笑笑,似乎嘲笑我这个书呆子。我追问“何以见得?” “从封面的设计看,有多处错误”。她说,“一,黄浦江是入海口不应该东高西低。二,万国银行的大厦是青石红砖框架式铸造而成,色调搭配鲜明夺目,不是用洋灰水粉刷的。三,钟楼时分针同落在12上,不是午时,而是午夜。黄浦江上的船只是不准鸣笛的,这是租界的禁令”。 我细细瞅瞅图书的封面,好象觉得有些道理。是对是错倒不重要,关键是她锐利的目光,一眼便能看出毛病。我敬佩地望望她,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学建筑学的,具体说是研究民国初期的建筑。就象你们搞文字的,一眼就能发现错词病句”。她说得轻松随意,既标榜自己谦虚,又抬高我的身价。凭着她直觉猜测,已经把我纳入文字工作者,开始接近边缘。为了不使我难堪,她又补充一句。“即使不属盗版,那么这个封面设计者也是个蹩脚的”。 我将书合上丢在一边,话匣子打开,我的问题也来了。我问“你是研究民国建筑的,应该去南京、上海,还有庐山……”言下之意,你和我一样,压根儿就不该去闽西那个鬼地方。 她诡谲地笑笑说“你说的那些是大路货,现在要想搞些名堂必须出奇出新”。 我说“闽西有你需要的东西吗?” 她答非所问“客家族的民居土楼,又名筒楼,你见过吗?”我摇摇头。她嘲讽我。“孤陋寡闻”。 一个编小说的文字匠,干吗要知道那么多?真是莫名其妙的怪女人。为了报复,我问“你知道薛雨亭吗?”她眨动着眼睛,知道我的用意。我抓住了把柄,得理不饶人。“隔行如隔山,说话不要那么尖刻”。算是教训了她。 她沉思一会,巧妙地说“薛雨亭不知其人,但我知道薛家坳……”我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回答。总之,她答上一个“薛”字。 薛家坳与薛雨亭有联系吗?牵强附会。既然是闲聊,就以这个话题吧。我问“薛家坳属于闽西吗?” 她答“正宗的闽西。离你下车的地方,还有100多公里,穷山恶水”。 我“哦”了一声。也许她是那里的常客,便在我面前故弄玄虚。她说“薛家坳是客家族民居土楼最集中的地方,现存保管完善的就有20几座。规模之大,世界之最。当地政府已经开始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为了增添土楼的趣味性,她还讲了个笑话: 那是上世纪70年代,举国上下“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搞得声势浩大,如火如荼。美国无人侦察机偷入我国领空,当飞到闽西的上空,红外线摄象机拍下一座座土楼雄伟壮观的场面,美国人以为中国在闽西群山峻岭中,布下什么核武器,震惊了白宫。参、众两院专题讨论对华策略。直到76年尼克松访华向中方提出,并要求给予解释。周总理拿出一叠闽西土楼的照片,方知是一场误会。为此,闽西土楼也引起世界建筑界的重视,诸多学者纷纷来闽西考察研究,无不对闽西土楼高大宏伟,经济实用,独一无二的造型感到震惊。从此,客家民居土楼也成了福建旅游一道景观…… 一番闲聊,我确定了第一站的目的地便是薛家坳。目标明确,心情随之开朗。谈话也从被动变为主动。通过闲谈,知道对面的女人名叫方莹莹,此程也是去薛家坳。我当时很高兴,不用花一分钱,就找到一位专家级的向导。而且,对当地的民情民俗地理环境,熟知无比。她也为找到我这位同伴而感到兴奋,互惠互利,相辅相成吗。在闲聊中,她还透露一条重要信息,她说去薛家坳考察,当地政府一位干部曾给她介绍一些客家族的风俗民情,重点是薛家一门大户。他还见过薛家的家谱,班辈排序引用一首古诗:黄梅时节逢喜雨,松竹林中闻鸟鸣。 我听了为之一震,这首古诗中也有个“薛”字。世间事情难道就有这么巧合?如果说薛雨亭就是薛家坳的人,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天助我也。 我感谢方莹莹。 方莹莹问“你是写小说的,有必要对薛雨亭其人,如此深入考证吗?” 我说“没有必要。不过,陷入泥坑,不能自拔了”。 方莹莹建议“你完全可以去档案馆查阅一些有关资料,掌握了大概,就能编出故事。小说主要是生动情节,不象我们做学问的,讲究论点论据,来不得半点虚假”。她很行家。 方莹莹话善意中肯。我曾去过南京第二档案馆,是我的一位朋友从省文化厅搞了一张介绍信才进去的,试图查阅一些当时的有关资料。巧合得很,无意中发现一位化名松鼠派特务,呈送的情报,猎物就是薛雨亭。情报写得生动曲折,赋予浓厚的文学色彩: 1937年6月15日,有艘名叫皇后号的远洋邮轮,从美国旧金山的港口缓缓驶出,轮上的乘客不多,尤其上等舱的乘客。在这不多的乘客中,有一位老者引人注目。虽然衣着简朴,可他的举止气质非同一般。从走进皇后邮轮上等舱包厢后,很少走出来。他一直和衣斜躺在床上,眼睛似闭非闭,情绪低落,一言不发。要不是躺得时间久了,微微改换一下姿势,还以为是睡着了,。随行的一位花季少女,十七、八岁,青春靓丽,显然是老者的女儿。也许是初次出门,第一次乘船远洋,从上船时就呕吐不止。先是食物,后是清水,再后来就是干呕。还有一位女佣。她见小姐吐得死去活来,非常痛心,拿出食品和水果,强迫她吃下。吃进肚里再吐出,肠胃要好受些。三天后,那位小姐渐渐好些,犹如害了一场大病。 后来经多方打探调查,才知那位老者名叫薛雨亭,是美国著名的龙氏集团的总经理,当地华人商团的领袖人物。小姐是他的独养女,名叫薛雯煜。通过美国商务部资料调查,薛雨亭20年代上海联大毕业留美,先在龙氏集团勤工俭学。龙氏集团的创始人龙腾云,是清政府保送的第一批留美学童,主攻制造业。毕业后,清政府摇摇欲坠,自顾不暇,学童无人过问,龙腾云便留在美国发展。十年后,龙氏集团名声显赫。龙氏集团事业有成,可家丁不旺。龙腾云虽然娶几房中国太太,膝下只有一女龙晓雯。后继无人,断了香火,龙晓雯便想招胥入赘,继承发展龙氏集团的事业。也许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熏陶太深,她对自己的婚事,采用类似古代大家闺秀高楼抛绣球那种方式,在公司大楼外张贴一张征婚告示,列出三条标准:一是中国人;二是留学生;三是年龄品貌相当。第一个来应征的便是她的夫君。龙氏集团的贵千金,那是凤毛麟角,高耸云端,谁不望而生畏。大楼前看热闹得多,行动得无。薛雨亭初出牛犊不怕虎,自觉自己这三条符合,便大胆揭下“征婚”,走进龙氏公司大楼的办公室。龙晓雯第一眼看到他就说“你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夫君了”。薛雨亭从一个勤公俭学的留学生,一步登天,成了龙氏集团的继承人,坐上了总经理的金交椅。龙晓雯为懂事长。薛雨亭不负龙氏集团众望,在十多年间,他在商界拼打撕杀,使龙氏集团翻了两番,并跻身美国百强企业。就在龙氏集团事业鼎盛,如火如荼,龙晓雯却得了绝症,不治而亡。薛雨亭带着女儿秘密回国…… 特务和包打听同样都有敏锐的第六器官。他们机警的目光和灵敏的嗅觉,超乎寻常。能从平凡的看似正常的事物中,寻找到有利于他们的价值。就是说,薛雨亭从秘密回国的那一刻起,就特务盯上了稍,而且作为一条大鱼,颇下功夫。那份情报继续往下写: 为了解清楚这位神秘富翁回国真正动机和目的,我便窥测时机。第三天风浪小了,邮轮也相对平稳些,龟缩船舱里的乘客,便有少许走上甲板,沐浴着晨曦的阳光,观赏蔚蓝的海洋。薛雨亭没有散步,依然习惯地斜躺在床榻上。他的女儿薛雯煜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出船舱。女佣吴妈尾随,并拿着一件风衣给她披上。我等找机会与她接近,想通过攀谈闲聊,略知一二。可有位男青年捷足先登,他抢先与她接上了话题。薛雯煜也许久待沉默,下面还有漫长的旅行,为了打发寂寞无聊,她也很想找个伴侣,便是一拍即合。男青年名叫荣耀辉,是波斯顿大学新闻系的学生,后来成了薛雯煜的男友。他们没有聊多久,薛雨亭就让吴妈将她叫了回去。旅途中薛雨亭看管很紧,不让女儿与任何人接触,更不准谈心交友。但远海重洋毕竟是需要漫长时间。薛雯煜年轻活泼,活力四溢,即不准进舞厅、咖啡馆,到甲板上活动活动总是可以的。一有机会,荣耀辉就主动与她接触,他们谈聊得也很融洽。谈话的内容,大多是校园生活。薛雯煜也是波斯顿大学的,不过,是建筑系的,他们也算是校友了。有几次,荣耀辉也试探问了她们回国的动机和目的。薛雯煜说,母亲死了,父亲也年老体弱,美国无亲无故,便想叶落归根回国定居。荣耀辉对她这样的回答不满意。国内正处在战争的硝烟中,富庶的华侨谁愿意这时候回国,往死亡线里找死?作为龙氏集团的掌门人——薛雨亭选择了这个时期回国,其中必有奥妙…… 松鼠为了使这份情报卖上好价钱,故意玩耍噱头留下悬念。就凭他的分析,薛雨亭足够引起情报部门的重视。松鼠继续往下写: 皇后号从旧金山开发,辗转香港,终点上海。薛雨亭和他的女儿薛雯煜及女佣吴妈,在吴淞口码头下船。在码头上,竟然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三人伫立在码头上,象是等待什么人接送。数分钟后,一辆黑色轿车驰来,车上下来一位剃平头的中年人,长着酒糟鼻子,要接他们上车。薛雨亭没同意。他执意要见着老朋友,不然宁愿久等。十分钟后又一辆红色轿车驰来,一位西装革履长着一副刀条脸的年轻人,要拉他上车,薛雨亭仍坚持不愿上车。结果,酒糟鼻子和刀条脸打了起来。薛雨亭感到情况不妙,慌忙带着小女和女佣转移地方。荣耀辉乘虚而入,替他们搭手帮忙,搬运包裹皮箱。半小时后,真正接他们的人才来。那是上海滩著名的鞋业大王周振甫。据调查,薛雨亭和周振甫是大学时的同学,毕业后,一个去海外继续求学,一个留在上海滩开创事业。薛雨亭一家到沪暂住周公馆…… 松鼠将噱头悬念又往前推进一步。如果说松鼠特务(由陈立夫、陈果夫创立的国民党中央统计调查局,俗称中统)那么,酒糟鼻子和刀条脸,他们又是什么人?松鼠在情报中还强调说,周振甫透露一个信息:他的银燕轿车刚驰出公馆不久,突然一个衣衫破烂的小乞丐,从弄堂的拐弯处横窜出来。好在司机眼疾手快急刹车,才避免一场恶性事故。小乞丐只是破皮轻伤。待送到附近医院简单处理后,已经晚到码头半个小时了,前面竞出现两起冒牌货。显然这起事故早有预谋,而预谋者的情报早先于松鼠了。 薛雨亭刚踏上国土,出现在吴淞口码头上,一连串扑朔迷离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了,给本就诡谲的薛雨亭,又涂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松鼠、酒糟鼻子、刀条脸,以及靠采撷编造新闻吃饭的王韬,都在关注着薛雨亭,我没有理由置而不闻,束之高阁。于是60年后的我也甘愿凑起热闹,参与寻找的行列。 方莹莹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也许与她的年龄有关。30多岁的女人应该精力充沛,再加上是研究古建筑学的,经常外出实地考察收集资料,自然少不了与人打交道,嘴皮子没有功夫不行。诸多鲜为人知的东西,都是从别人口里套出来的。她见我陷入沉思,便笑说“你将薛雨亭又与什么女人搅混一起,然后再编造出一个新鲜离奇的爱情故事?”编小说的大体都是这样,形象思维,望风捕影,与她做学问的是两码事。 我说“薛雨亭特别,我不想轻车熟路随意给他辍合一到几个女人,演绎出旧戏新唱。这回我也想认认真真做回学问”。 方莹莹一双抚媚的大眼睁得又圆又大,晶莹的目光里羼杂着不相信的成分。她说“有一位著名的文评家说过,没有谈过恋爱的作家,写出的恋爱故事最精彩”。 我点点头,承认。权威的话颇有哲理。什么叫神秘?那只是用一张簿簿的纸遮掩,里面的东西让你充满着无限的遐想。一旦戳破,唏嘘一声,不过如此。我说“你们做学问的亦如此,不辞辛苦千方百计寻找证据,不就是为了证实那些猜测和想象?” 她笑了,笑得很恬。尽管是30多岁的女人,脸上依然荡漾着淳朴和童贞。出于职业的习惯,我猜测她不仅事业有成,而且有个幸福的小家庭。她见我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她,脸微微红了。她腼腆地说“第一次与艺术家零距离接触,才知道你们的嘴巴和脑袋,分别安装在两套系统上”。 我不解问“什么意思?” 她说“驴头不对马嘴”。说完不禁自笑起来。 我点点头,亦承认。我有这个毛病,与别人说话往往会走神,这对客人极不尊重礼貌的。我忙作解释“薛雨亭的女儿薛雯煜也是学建筑的,和你是同行”。 方莹莹笑说“你不会将我作为原型,编进你的故事里吧?” 我说“有可能,最起码我想借用你的外型,来描写薛雯煜”。 方莹莹说“以我的想象,薛雯煜这个人物,你不会写得成功”。 我问“为什么?” 她说“你知道多少建筑学,你见过客家族的土楼吗?”我摇摇头。方莹莹笑了。“一个不懂得建筑的人,怎么能写好搞建筑的人”。她说的似乎有道理。但是,她忽视了一点,文学是人学。写小说只是编造众多人物之间错中复杂的关系,不需要繁文缛节的程序描写。 饶了一圈,终于饶到她的老本行。谈到建筑学,谈到她的土楼,她的眼睛发亮,精神振奋,嗓音也提高了。她说“今天算你有运气,遇到我这么个行家,我可以向你介绍一些有关土楼的常识知识”。她找到用武之地。话匣子打开了,滔滔不绝。我听得很专注,因为,感觉到薛家坳与薛雨亭有着紧密联系。而薛雯煜选择建筑专业,和客家族的土楼这一独特民居,更是密不可分。 这趟旅行有个好的开端,最起码我知道闽西有个薛家坳,薛家坳里住着一群薛姓的客家族。还粗略了解这些客家族的土楼居室,风俗民情,以及他们的起源与发展。方莹莹很懂得叙述的程序和章法,循序渐进,扣扣相衔。这与她当了几年大学老师有关,善于抓住听众的心理。直到她讲得疲倦了,我也困意朦胧,一夜间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度过。 第三章 车窗外显现出亮光,方莹莹还在香甜的熟睡。说书的比听书的累,说话也是一种劳动。我睁开眼,脑海稍有空闲,薛雨亭便会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到底是什么人,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薛雨亭最先见诸报端的是1937年6月2日的《新闻报》,也就是薛雨亭到沪的一周后。周振甫为给薛雨亭接风洗尘,特租赁一艘豪华游轮。还邀请了一批在沪的老同学,游览黄浦江夜景。王韬这篇文章的立意很明显,战争在即,上海岌岌可危,上海滩的这些阔佬们没有离沪,坚守国土,精神可佳。但又这样靡靡之音,奢侈无度,大有“商女不知亡国恨”之嫌。这篇文章算是特写,取材独特,描写细腻,褒贬得体。它的成功之处,却是推出了薛雨亭。薛雨亭终于从幕后走上前台,而且在这种独特而别致的场面出现,一下成为众星捧月,其身份地位不言而喻。从前面的资料上看,薛雨亭是低调的人,能出现在这种场面,纯属不得已而为之。王韬对人物的性格把握得很准确,没让他多说话,仅此客套几句。而是通过别人之口,闲谈杂聊,反而使薛雨亭蒙上神秘的面纱。你可以认为他是豪富巨商,也可以把他当作华侨巨头,更可以看作国际慈善机构忠实的支持者。不过,薛雨亭既不承认,也不否定。巨大的空间,完全任你想象。 写上海滩富翁们,自然少不了靓女裙钗,她们是调味品,少了便缺乏鲜味。王韬是这方面的高手,可想而知。不过,这回破例,他没有媚俗低庸,因为这位女性是上海抗日剧社的发起人倪裳羽。她以先锋派的人物,在江、浙、沪一带小有名气。薛雨亭与倪裳羽相遇,可以说是情投意合。不仅因为孤男寡女,更重要的是他们志同道合。倪裳羽带领抗日剧社,常年奔波在抗日前线。为抗日运动宣传鼓动,积极募捐。薛雨亭海外归来,孤陋寡闻,急需知道国内真实情况,尤其是前线的消息。两人相恨见晚。所以在宴会开始不久,宴请的主宾便邀请这位异性的忘年交,去船舱外私聊。倪裳羽参加接风宴会不是陪衬,更不是绿丛中的点缀,她为剧社的经费,可以说是无孔不入。象这样富豪们的聚会,她岂能放过。倪裳羽谈起前方,如数家珍。长江口数百里的江岸线,布满重兵。日本的战舰多达100多艘,排列江面。飞机200多架在江、沪的上空盘旋。国军磨刀赫赫,毫不示弱。蒋介石调动70万大军,重兵把守。并且亲临前线,部署指挥。江、浙、沪的民众游行示威,慷概解囊。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人。青抗会、妇救会、敢死队……这些民众团体,相继出现,誓与江、沪共存亡。她还说了一个个真实感人的事例……薛雨亭听了老泪纵横,不住叹息“国穷民弱遭人欺,祖国多灾多难啊……”王韬写到这里应该打住。以上两人对话顺理成章,合情合理。不知是有意拔高薛雨亭,还是出于什么目的,他又添写几句。末了,薛雨亭还问倪裳羽“战争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个老头子能做什么?”倪裳羽自然回答是钱。战争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国力和财力地拼杀。倪裳羽还举了一个有力的佐证:上海滩著名的流氓大亨杜月笙,为抗日救国出一份力,捐赠购买能武装一个团的军火。薛雨亭紧问捐赠的手续如何办理。倪裳羽说,杜月笙与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子戴笠是拜把子的兄弟,由戴笠一手承办的。薛雨亭沉思不语。王韬真是老谋深算,这种含鱼露刺的手法,叫人吞吐不得。 薛雨亭和倪裳羽被周振甫叫回舱座,众同学自然要拿她俩开涮一番。薛雨亭不适合这种场合,满脸通红,似有翻脸悖目之意。说“咱们父女相殊,岂能开这种玩笑”。倪裳羽倒是落落大方,顺竿子往上爬。她说“爱情不分年龄,薛老如果有续弦之意,我倒是愿意相伴”。为了避免贪财之嫌疑,她添加了注脚。“通过刚才一番交谈,知道薛老虽久居海外,却始终保持一颗爱国之心。为了抗日救国,我愿意献身……”慷慨激昂,震耳发聩。周振甫趁热打铁“如果老同学不反对,这场接风宴会,就权当薛雨亭先生和倪裳羽小姐的订婚喜宴”。众同学鼓掌轰闹,假戏真唱,热闹纷繁,游轮舱内的气氛达到高潮……王韬也许有意这样安排,为下一篇文章留下伏笔。 方莹莹蠕动一下,慢慢睁开眼,见我斜躺着想心思,便问“你早醒了?”我点点头。她一骨碌坐起,很神秘地说,“我昨晚梦见薛雨亭了……” 我笑说“怎么可能呢?那是60年前的事,何况你也没见过他”。 她认真地说“真的,一点不骗你。薛雨亭长得魁伟高大,头发背梳着,一丝不乱。潇洒风流,风度翩翩。他声称自己是十亿美金的富翁。十亿美金是什么概念?当时蒋介石领导的国民政府,一年的财政收入还不到六亿美金……” 我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薛雨亭我们谈论多了,才会产生奇思怪想。我也有同感……” 她固执己见说“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她蹙蹙眉头,若有所思。停顿一会,长嘘一声。“我想起来了,上世纪30年代,上海滩曾出现过一位神秘富翁,是从美国归来的侨商”。 我不以为然“世上巧合的事太多了。你说的富翁,不见得就是薛雨亭。人云亦云,肆意编造。而我的薛雨亭却有其人,我是经过一番深入调查和考证的”。 方莹莹嘘叹一声“也许是这样。不过,这股风吹得很强劲。风源起于上世纪70年代,风端暴起80年代……” 我意识到“这与你的专业有关”。 她点点头“这位神秘富翁的住宅,就是我考证的毕业论文”。说着她笑了,“就因这个缘故我也成为当时的新闻人物”。 方莹莹微微眯着眼,好象又沉浸在十多年前的往事中: 那是座落在霞飞西路中段弄堂里的一座小别墅。面积不大,造型别致。是20年代上海滩中西合璧杰出的建筑典范。据说是犹太商人哈同为商务方便,秘密建造的一座公馆。在这里他秘密会见当时诸多军政要员,做下一笔笔肮脏交易。他的巨大财富都是从这里生发而来。外人称这座宅院是赵公元帅府,财神爷住所。哈同为遮人耳目,请来文人雅士起了个雅号:馨亲园。后来,他赠送给了江苏都督李纯的五姨太。民国政府建立,被上海党首吴开明强占,转送给一房秘密夫人。抗战前夕,举家逃亡海外。后有这位神秘富翁入住。馨亲园深藏石库门之内,又有古树遮掩,一直深藏不露。直到前几年,也就是80年代,城市街道拓宽,石库门拆除,这座小巧别致中西建筑史上,堪称典范的私家园林,才显现在世人面前。因为它构思巧妙,设计新颖,把中国古建筑的气势宏伟,富丽堂皇与西方经济实用,完美结合,可堪称20年代民居的经典杰作。在建筑界,一时引起轰动。诸多学者纷纷前来实地考察拍照。研究论文著作,刊登国际权威杂志。既然一座私家园林引起世人注目,那么园林的主人,自然也就成为业内人士议论的中心。哈同无可非议,华籍外人的首富。李纯的五姨太和上海党首吴开明的秘密夫人,除了桃色,也没有可谈的趣闻。只有这位邂逅而来的神秘富翁。因为无有资料可查,一时捕风捉影,众说风云。归纳起来,无非说,这位美国侨首携带十亿美金,毅然归国抗日,要亲手将这十亿美金,捐给前方抗日将领。可这位富翁深有城府,办事谨慎。国民政府腐败无能,蒋介石言而无信,使他失去信心。中国的现状,大失所望。所以,迟迟难以找到受赠人。这张大额美钞支票,至今仍流失民间。至于去向,各有说法。有的说,富翁被人暗杀,兑现支票被他女儿带走:有的说,支票被他的准女胥窃盗,去花旗银行兑付,无有富翁的龙凤两枚图章,被银行拒绝。还有的说,富翁的女佣是个可怕的人物,支票和图章都落在她的手里。但她孤老无后,支票一直没有兑现。十亿美金可是个天文数字,加上60年的利息,足以使人垂涎三尺。80年代一股寻宝热,在全国悄然兴起,而且愈演愈烈直到惊动中南海。 对于那股寻宝热,我也曾听说过,甚至还见过那张大额支票的照片。至于是真是假,我可不敢恭维。不过,从照片上看,那张支票制作的十分精美。票质为金丝织成,票面是手工模压。正面票边,镶绣中国传统曲线图案,环环相扣,一丝不乱。票面正上方印着中美两国文字:美利坚和众国花旗银行字样。右上方绘制美国总统杜鲁门的头像,左上方是花旗银行的行徽。下方是美国白宫的全景图案。反面票边是牵牛花图案,右边书写着:美金,左边书写着:十亿圆。均为中美两国文字。下方一排排列着六枚图章:花旗银行章、行长章、收款部门章、收款人章、到持票人的两枚龙凤图章。排列有序,从大到小。奇怪的是持票人的图章,不是自己的姓名,而是龙凤两种吉祥物。龙绘制得摇头摆尾,龙鳞清晰可辩。凤刻制昂首伫立,羽毛根根在数。龙凤图章阴阳相配凸凹合一,每枚图章都有一个缺口,这是持票人有意破坏,以防伪造。单凭照片上这张制作精美的兑现支票,谁能不相信呢。 “这么说来,十亿富翁确有其人了”。方莹莹听我这么一说,倒是确信了。 “照片上的支票是否真假,不敢断言。当今社会科技这么发达,名字名画都能伪造,以假乱真”。我笑笑说。“不过,这位神秘富翁,却有许多和薛雨亭相似的地方。如果说,这位神秘富翁就是薛雨亭的话,这里面大有文章了”。 “神秘富翁就是薛雨亭”。方莹莹主观武断的先下了结论。 “但愿如此。如果这个假设能够成立的话,我倒要感谢上帝给我安排了这次旅行,尤其是结识了你”。我说。 “谢谢”。方莹莹婉尔一笑,她笑得有点诡谲和神秘。 “怎么,我说错了?”我的脸微微一红。 “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迎面不相识。咱们前世有缘分呗”。方莹莹不经意地说。停顿一下,又补上一句。“我为你提供这么多线索,你怎么感谢我呀?” “信息就是金钱,到了薛家坳我请你吃客家菜”。我说。 “薛家坳的客家菜,可是正宗地道的呦。不过,这几年旅游搞的红红火火,土楼名扬四海,水抬船高,游客多了,客家菜的价格也上去了”。方莹莹说。 “客家菜再贵,一顿饭还是请得起吧”。她有鄙夷之意,我也不客气地回击。“小说写出发表,稿酬全部请客”。 “当真的,不许反悔”。方莹莹高兴了,象个大女孩似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意。“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软,尽管还是空头支票。我所知道的薛雨亭,应该和盘托出,毫无保留的全部告诉你”。她把神秘富翁和薛雨亭划成了等号。我赞成,编小说的不同于做学问的,只要把故事揉捏圆糊就成了,不必那么认真的考究。 “考证馨亲园,薛雨亭的故事你会听到一些吧?”我也权当薛雨亭就是那位神秘富翁。 “馨亲园的现在主人是区文管所,所长是个50开外的老头,文化干部,自来熟,很见谈。我去了几次,他将馨亲园历来居住的主人,如数家珍的一位一位介绍给我,其中也包括薛雨亭。不过,传奇的色彩浓厚……”方莹莹说。 “编小说的就希望传奇。超乎寻常,出乎意料的为上乘”。我说。 方莹莹向我讲述起薛雨亭的故事: 薛雨亭回国一直处于低调。他很少与人交往,尤其是从周公馆搬出,住进馨亲园。薛雨亭归国之前,就委托老同学周振甫,在沪寻找合适的住宅。空闲的房屋不少,但都不合他的意愿。住宅既不能简陋,有失他的身份,但又不能豪华张扬,那样会招惹诸多不利的麻烦,所以,周振甫迟迟不能定夺。直到薛雨亭回国,暂在周公馆栖住一个多月。只所以能住进这座园林别墅,全是倪裳羽的功劳。从寻找到办理,都是倪裳羽一手操办。当然是按照薛雨亭的要求,符合他的意图。薛雨亭对馨亲园十分满意。至于是购买还是租赁,众说不一。 薛雨亭住进馨亲园深居简出,几乎与世隔绝。不过,他对外面的消息仍然了如指掌。消息的来源一是倪裳羽,二是荣耀辉。这两位都是馨亲园里的常客。倪裳羽带领抗日剧社,经常去前方慰问演出,前方真实的情况自然瞒不了她的眼睛。而荣耀辉留学归来,被中央通讯社聘为驻沪记者。淞沪抗战,是他报道的重头戏。他穿梭于江、沪之间,与官兵同吃同住。日军军舰游弋江面,战机盘旋江、沪上空,战争在即……一篇篇真实报道,薛雨亭可以说是第一读者。 父女二人,孤男寡女,现在又来了一女一男两位不速之客,可想而知,馨亲园里戏剧性的故事,也由此拉开了序幕…… 方莹莹有意打住。我自然急不可耐,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她,期待着下文。她不慌不忙地打开一只塑料袋,说“该洗盥了,肚子提抗议了”。这是她卖关子。我说“今天早餐我请客了……” 第四章 车上的餐食除了盒饭,就是快餐面,好在我带的多。平时快餐面也是我的主食,我很大方地拿出两盒。方莹莹不屑一顾,他从行李架上拿下一个拎袋,里面装着牛奶面包,茶干茶蛋,酱排骨卤凤爪一类的旅行食品。她拿出几样放在小桌上,说“出门在外,很辛苦,自己要会照顾自己。请吧”。 我搪塞“我不喜欢吃高蛋白的东西,快餐面经济实惠”。 “你不会怕肥胖吧?”她瞥视我一眼,笑说。“其实,人胖些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多一分热就多一分光”。她长得很丰满,但不显得肥胖,这是她为自己寻找理论根据吧。 吃过早餐,我殷勤地打扫卫生,然后迫不急待地转入正题。方莹莹洗漱完毕,再沏上一杯浓茶。显然,她是个会生活善保养的女人。同时,还是个风趣幽默说话直露的女人。因为,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改变了起先对她温文而雅腼腆恬静的印象。 “男女之间能有什么事情?留下空间,让你这个作家去给想象插上翅膀吧”。她说。 “闭门造车,千篇一律。只有来源于生活,才有独到之处”。我说。 “床第之事,还能翻出什么新花样?”她说。 “男女之间,除了性,更重要是情。编小说的重点落在情字上”。我说。 “馨亲园里男女苟合,与你想象的恰恰相反”。她说。“你想想,一个身家亿万的富翁,单身鳏夫。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千方百计去贴近比她大二十多岁的老男人,有情可谈吗?她是委身于钱……” 方莹莹尾尾道叙起馨亲园里秘闻趣事。 倪裳羽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她与薛雨亭虽然只有一面之交,并且彼此都有好感,但她们毕竟不是一个层次的人,悬殊甚远,这中间就需要台阶和跳板。当倪裳羽第一次踏进馨亲园,就与薛雯煜打的火热。薛雯煜出身海外,对国内事可以说一无所知。母亲刚去世,随父归国,举目无亲,还正沉静在寂寞和痛苦之中。倪裳羽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年龄相仿,也有留学的经历。她如获至宝,亲切万分,当即便以姐妹相称。倪裳羽邀请她去了几次剧社。社员们爱国热情激励着她,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强烈的感染,主动要求加入剧社,为抗日救亡献出微薄之力。志同道合,共同理想,使她俩的关系又推进一步。倪裳羽有了这重关系,出入方便,来去自由,常常食宿在馨亲园。同时,她也给薛雨亭生活提供诸多方便。薛雯煜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一天,私下闲聊,薛雯煜突然提出,要求倪裳羽做起自己的后妈。倪裳羽嘴上强硬,装作生气追打,心里却乐开了花。她的努力达到了预期目的。她与薛雨亭同居了。 荣耀辉虽早先认识馨亲园的主人,但他的伎俩略逊一筹。当他主动接近薛雯煜,想把普通的关系,向男友方面推进一步,却遭到倪裳羽百般的阻挠。重要一点,她还想斩断少主人的情丝,不让初识的好感向前发展。她采取了偷梁换柱,取而代之,将剧社里一位年轻英俊才华横溢的导演介绍给了她。少女的心,秋天的云。没有多长时间,薛雯煜便移情别恋,对那位白马王子,产生了感情。但是,时隔不久,一场突发事件使馨亲园轩然大波,一时间成为上海滩新闻争抢的中心。 那天,薛雨亭父女,应邀参加由周振浦发起的上海同学联系会。战争在即,上海的市面一片萧条,股票下跌。一些生活必需品,也是日本商人运来的东洋货。工厂商铺纷纷关门倒闭,跳楼投河的老板屡见不鲜。号称鞋业大王的周振浦,也是举步为艰。是人都要穿鞋,这是常理。周振浦鞋样不断翻新,从皮鞋、胶鞋一类的高档鞋,改作生产一些大路货。布鞋、胶布鞋的价格一降再降,但也抵制不住日货潮涌般地涌入。人家是大机器生产,价廉物美,国货不管怎么抗衡,都不是人家的对手。民族工业危在旦夕。周振浦挖空心思,搅尽脑汁,也想不出锦囊妙计。他找过几次薛雨亭,要求他出山,以美国侨首的身份,组织国商与东洋商抗争。薛雨亭不知什么原因,一直碱口不语,保持低调。周振浦甚至怀疑他回国的动机和目的。不过,周振浦毕竟是商人。商人遇到商难,需要沉稳冷静,不动声色,然后竭力寻找解难的灵丹妙药。和日商抗争,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需要国商团结。他想起同学联谊会,利用这一方式求得统一联合。 联谊会简朴而隆重,不但有商界,军政、文教也齐全。群情振奋,斗志昂扬。不仅要求国商团结,而且还要全民行动,共同抵制日货。薛雨亭被这热烈的场面有所感染,他在会上也作了简短的发言。言语不多,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众星捧月,他成了联谊会重量级的人物。酒会热烈,薛雯煜却感到孤独,她被冷落在一旁。即使舞会开始,也无人请她跳舞。她太平常了,与那些上层交际花无与伦比。她呆坐一会,觉得太无聊,准备离场。这时,一位服务生走到她的面前,递上一张纸条,上写:薛小姐速回馨亲园。薛雯煜不辞而别。 走进馨亲园的栅栏,她远远就看见三楼亮着灯光,那是父亲的卧房。窗帘里面隐隐晃动着人影。当时她一点不害怕,更没想到报警,而是胆大妄为地一个人冲上楼去。当她打开门时,一幕精彩的场面使她惊呆了。倪裳羽和她的白马王子,赤身裸体地躺在父亲的铜床上。记者们神兵天降般的不知从那里冒了出来,一拥而入,镁光灯“卡卡”闪烁不停。第二天,一则桃色新闻见诸各大报端,上海滩街谈巷议…… 我打断方莹莹的故事,说“这则轰动一时的桃色新闻,我在其他报上曾见过。那是照片新闻,四寸的照片配上一行文字。照片模糊,高架铜床上只见两个黑影拥抱一起。从头发辨认,依稀可见,好象是一男一女。文字叙述含糊:亿万富翁的情人与女儿的男友暗中偷情”。 “哦!这么说来,馨亲园里的故事,确有其事了”。方莹莹长嘘一声,为她故事的真实性,而松了一口气。 我没有答话。方莹莹自言自语“这个故事细细推敲,仍有诸多不解的地方。神秘字条是谁送的,那些记者怎么会提前知道的,他们又藏在什么地方?……” 我也纳闷,凭着我编故事的经验,也发现传说中的蹩脚之处。便说“奇怪的是,当时新闻界最有影响力的《新闻报》,却没有刊登这则照片新闻。而是在第二天刊登了王韬撰写的题目为”神秘富翁暗访淞沪前线,愿为抗日捐款十亿美金“的长篇通讯”…… 方莹莹经我这一点拨,她的思维似乎开阔了,并做了大胆假设“这么说来,桃色新闻无中生有,是一些别有用心人编造的谎言?” “偷情是否真实,姑且不论。起码一点,这是一个经过周密计划有预谋的陷阱。目标对准倪裳羽……”我分析说。 “从表象推断,你的假设有道理”。方莹莹认可,并提出自己的看法。“荣耀辉是最大的怀疑对象”。 我突然猛地捶了下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并且做了更大的设想。“荣耀辉可能就是那个代号松鼠特务……” “根据呢?”方莹莹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个荒诞的传奇故事中,和我一道分析剧情。 “答案很简单,我在南京第二档案馆里,查阅到代号为松鼠报送侦缉二厅的几份情报,对薛雨亭及其家人描述的非常细腻。他们的一言一行无不进入笔端。夹叙夹议,入木三分”。我谈了自己的看法。材料中说薛雨亭深有城府,老谋深算。几经盘问,旁敲侧击,薛矢口否认拥有十亿美金的兑付支票。薛雯煜纯洁天真,许多重要的情报,都是从她的口中套出来的。情报中,还第一次提到女佣吴妈。松鼠说,我的眼光只顾盯住薛雨亭和薛雯煜,而忽视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吴妈虽然只是女佣的身份,但从她种种表现的迹象,这个不起眼的老女人,与薛家有着一种特殊的关系。松鼠曾试探性地问过薛雯煜,薛雯煜也说不清楚。她只说,她从小吃吴妈的奶长大的。母亲临死之前曾叮嘱她,对待吴妈要象亲母一样尊重孝敬,并且要养老送终,尽献女儿的孝道。 “这么说来,松鼠肯定就是荣耀辉了”。方莹莹赞成我的分析,略有沉思说。“荣耀辉和薛雨亭一家,同时从旧金山上船,并且被盯梢,百般拉拢关系,设法靠近。进一步深看特务对薛雨亭早有注目了”。 “这倒不见得”。我谈了自己的看法。“荣耀辉留学回国,和薛雨亭邂逅相遇,也许是凭着特工一种本能的嗅觉,发现了薛雨亭超乎寻常的举动,而好奇地作为猎物去捕捉。就如中国一句俗话,三十晚上打只兔子,有它无它都是过年”。 “这其中又有一个问题。如果说,荣耀辉就是松鼠的话,他设下这个阴谋和圈套,决不仅仅是争风吃醋。而是怕失去在馨亲园里的一席之地”。方莹莹追根求源。 “这也是我正要找的答案”。我说。 “狡猾的狐狸最怕遇到好猎手。荣耀辉只所以这么做,是他发现了对手胜他一筹,而不得不使出狠毒,置对方于死地。哪怕城门失火,殃及鱼池”。方莹莹已经能赶上福尔摩斯了。 “有道理”。我赞同。按照逻辑推理,她的推测能够成立。“可以放开思维大胆假设,倪裳羽有可能是另一派系的特工”。 “可怕,实在可怕。薛家父女远洋归国,一个普通侨商却落入特务的掌股之中。就连老实巴结的女佣吴妈,也落入他们的视线”。方莹莹不寒而栗,她为馨亲园的主人感到担心。“馨亲园里的传闻,市民们只是当作茶前饭后消遣的趣谈,没想到它的背景,还暗藏着政治玄机”。 “不能排除无中生有,凭空捏造”。我进一步推测。“那些泯灭良心的包打听,只要给钱,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白的说成黑的,长的说成短的。没影儿的事,也能编成弥天大慌。我还是相信王韬……” 王韬对薛雨亭还是能客观的评价。他认为一位有良心的爱国华侨,在国家最危难的时候,毅然举家归国,必然有他的思想和道理。捐资捐款,工商救国,是华侨爱国的具体表现。但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国家腐败,贪官污吏。鸡蛋从手中过,都小一圈的这些政府要员们,实在令那些豪商巨贾,虽有爱国之心,不敢有爱国之举。打着抗日救国旗号的人太多了,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大发国难财的人不乏存在。神秘富翁深入淞沪前线,真实接触前方将士,也就不足为奇了。 神秘富翁暗访路线,事前没有确定,而是聘请一位桂军负伤的团长作为向导。与这位桂军团长相识,纯属巧遇。那是数天前,薛雨亭被周振浦强行拉去,参加由淞沪前线指挥部新闻处召开的通报会。参加者都是党政、工商、文教界及上海各界名流。通报淞沪抗战打响后一周的战况。发言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大肆鼓吹蒋总裁治军有道,部署正确,指挥英明。国军作战英勇,捷报频传。战争打响仅一周,就击沉击毁敌舰20余艘,击落敌机30多架,打退敌人50多次进攻,共击毙日军2000多人。而国军伤亡,仅1000人不到……辉煌的战绩,博得会场一阵阵鼓掌。就在这时一位纱布缠头,掉着胳膊的国军伤员冲上了讲台,大声疾呼“一派胡言……”他刚想讲话,被军警们哄下了台。 通报会不欢而散。薛雨亭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会场,他发现不远处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正是那个国军伤员,他请他进了酒馆。一番闲聊,得知那位国军伤员名叫潘强贵,是桂军86军258师的一个团长,奉命从桂地调往淞沪前线。几杯酒下肚,不知是酒兴涌出,还是心中悲愤,他突然“哇”的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骗局,纯粹骗局。蒋介石抗日是假,消灭异己是真。咱们桂军千里迢迢赶赴淞沪,全部部署在前沿阵地。而蒋的嫡系则守在虹口一带,随时准备撤离。前沿没有工事,没有掩体,仅凭着为数不多沙袋堆砌的矮墙。好惨烈!战争打响,日军的炮火猛烈轰炸,前沿阵地翻了个儿,咱手下的弟兄没还手,就全部葬送在日军的炮火下。古今中外,没见过这样的战例。那千名弟兄都是咱的同乡,我回去怎么向他们的家人交代呢。我想寻死,但不能这样白白地死去。我要控诉,控诉蒋介石假抗日,真卖国。在真戏假演,胡弄国人……”他哭诉着,断断续续。“听说西洋归国一位神秘富翁,他要捐款十亿美金抗日救国,苍天有眼,这笔巨款千万不要落在蒋介石的手中……” 薛雨亭决定亲临前线,查探实情。潘强贵自愿当向导。当然,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位老者,就是市面上传诵的那位神秘富翁。 王韬不惜笔墨,竭力渲染前线的悲壮场面。前方将士们团结一致,英勇奋战,可以说用肉躯和生命去迎接日寇的坚枪利炮。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四行仓库的坚守战,一个营苦战五昼夜,子弹打光了,就用大刀片子。刀刃砍卷了,就用拳打脚踢口咬。四百多名将士全军覆没,可是国军旗帜仍在库顶上飘扬……王韬似乎忘记了文章的体式,偏之毫厘,失之千里。他的情绪也许失去了控制,血泪随着笔端喷涌而出,而不可收拾。血流尽泪哭干,情绪有所收敛。繁文缛节,他才意识到偏离主题,冷落了主人公。笔锋一转,书归正转。薛雨亭在潘强贵的引导下,顺利绕过战区三道防线,当准备翻越过第四道防线时,被巡逻兵截住,并带到司令部宪兵队审查。薛雨亭拿不出有效证件,潘强贵又不愿暴露桂军团长的身份,只能关押审查。羁押中,薛雨亭耳闻目睹了这些无冕的军霸,和一些高级指挥官奢侈糜烂的生活,吃喝嫖赌无事而不能。前方将士在流血,后方花天酒地,歌舞升平。看守兵还告诉他,军需供应部为了讨好上峰,可以置前方将士生死而不顾,百般投其所好,特地从江、浙一带,招募一批女大学生供其享乐。军纪无章,法不正己,溃不成军,乃兵家一大忌也。薛雨亭心灰意冷…… 是荣耀辉出面担保,薛雨亭和潘强贵才得以释放。并以中央社前方记者的身份,与总指挥部取得联系。刚到前线视察的蒋委员长,亲自接见,谈话内容不得而知。不过,薛雨亭不承认自己是传说中的神秘富翁,而是一个普通的归国华侨,更谈不上十亿美金的捐赠。前方指挥部将计就计,为了鼓舞前方士气,要他假戏真唱,以那位神秘富翁的身份去前方慰问。薛雨亭欣然接受。薛雨亭所到之处,群情振奋,士气高昂。 王韬虽然以卖文为生,可他也是中国人。在描写前方战事时,不惜笔墨,浓墨重彩,重重书写一笔。薛雨亭不是演员,却很会演戏,灵牙利齿口若悬河,完全以一个爱国老华侨的身份在演说。大加赞扬前方抗日将士,大无谓的英雄气概。据王韬报道,那几天,前方打了好几个漂亮仗,击退日军数次进攻,战功赫赫。 “真戏也好,假戏也罢,在世人的眼里,薛雨亭就是那位神秘富翁,还有一张十亿美金的承兑汇票”。方莹莹肯定地把两者画成了等号。 “这样也好,剪去繁枝枯叶,留下一根主干,便于我们追根求源”。我将“我们”语气加重,试探方莹莹的态度。 “这是一项有意义的活动,我们有责任查清水落石出”。显然,方莹莹对薛雨亭也产生了兴趣,愿意配合完成这项工作。我兴奋不已,不仅多个助手,而且是个年轻漂亮的女性。男女配合,苦也变乐。 一千多公里的旅行,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便到了闽西。 第五章 到了那个食宿都独一无二的小站,我想请方莹莹吃一顿,以谢旅途中给我的帮助和指点。方莹莹不肯,她坚决要赶往薛家坳。薛家坳离这个小站一百多公里。就是说乘上大巴车,还要在盘山道上盘旋一个夜晚。长途旅行,使我望而生畏。旅馆休息一宿,消除疲劳,恢复精力。再说这又不是急等要办的大事,60年都过去了,还在乎这几天。方莹莹笑话我,说一个大男人,连这点苦都吃不了,还能办成什么大事。我服从了她。 一夜间,在眯眯盹盹中度过。等到车窗外发亮,我拉开窗帘,天哪,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们的大巴车悬挂在半空中。云雾在车旁环绕,似在腾云驾雾。远处群山环抱,脚下万丈深渊,如果司机稍不留神……我不敢往下深想了。同时,又后悔不该听方莹莹的话,忙赶着乘夜车,夜间最容易出事故。方莹莹窥测出我的内心,笑说“你是初次来闽西,这些开大巴车的师傅久经考验,夜间走山道比白天还稳当。因为,夜间车辆少”。鸭子赶上架,想退也不能下,一切随它去吧,我闭上眼打盹。方莹莹则不然,两只睁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贪婪地欣赏着闽西旖旎风光。嘴里还不住感赞“一年多没来了,山更绿水更清,闽西景致更迷人。说明一个道理,闽西人懂得自然环境保护。保护环境就是一种资源……” 我问“闽西你来过几次?” “几乎每年一次,十几年下来了,闽西的变化,我可以称上是历史的见证”。她见我没答话,继续说。“闽西人很聪明,他们很善于扬长避短。利用得天独厚的原始自然生态,大力发展旅游事业。加上土楼这一独特的客家族民居点缀,一幅大自然恩赐的天然画卷。闽西诸多画家,就是靠它走出山窝,跨出国门,跻身世界”。说起闽西,方莹莹脸上洋溢着一种自豪的光彩,显然,她是把闽西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她毫不隐讳地说“当然,我也是受惠者一员。闽西土楼给了我声誉和地位,将我推到中国古建筑专家的行列”。 我拿出方莹莹赠送给我的一张照片,认真细看。方莹莹穿着时尚的女性套装,亭亭玉立站在土楼前。摄影者颇具匠心,将方莹莹放大,突出主人,而将土楼缩小,作为陪衬。方莹莹的头部,正好与土楼门端上的“振兴楼”三字齐平,寓意深刻。“振兴楼”振兴了客家族,也振兴了方莹莹。 方莹莹见我认真审视她与振兴楼,女人的虚荣心不由自主的泛起。说“这张照片普通,不算上乘,送你留做个纪念”。她口头上谦虚,却掩饰不了内心的满足。就象一个女人走在大街上,总希望所有的男人多望她几眼,甚至盯住不放,直到她的身影消失。这就是女人喜欢的所谓:回头率。三句不离本行,方莹莹最喜欢谈论她的土楼。“土楼造型恢弘,气势磅礴,有种大家的气魄,其他古民居不能与它相比。土楼的内部结构更为复杂,木材、石材,用量之巨大。木材当地产出,就地取材。石材全从外地运来。至今,我仍不明白,振兴楼进门的中央大厅八根石柱,直径50公分,长为十数米,重达数吨,是怎么运进这深山峻岭中的?” “肯定是人工运输”。我自作聪明,抢先回答。 “是人工,毫无疑问。水运到闽江口就无路了。即使有机械化,也用不上”。方莹莹赞同我的看法。“问题是这些庞然大物,翻山越岭,行程数百里,犹如天方夜谈。仅用人工,绝非可能。那么,客家人采取了一种什么运输工具呢?这一直困绕我的一个迷团”。 “研究古建筑学的,干吗费心去管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总之,石柱不会自己飞进薛家坳的”。我不可理喻。 方莹莹笑了“人就是这么怪,份内的工作艰难的在做,份外的事情仍有好奇心。现在为什么会出现诸多交差学科呢,就是这个道理。你不是和我一样吗……”她拿我作为一个佐证。 我无言对答。来闽西,我也属狗咬耗子。旧时的报载已经给我足够的素材,再加上档案馆提供的一些史料,编一本大部头小说都绰绰有余。而且,素材是那么丰富,人物出现是那么合理巧妙。薛雨亭与倪裳羽,老夫少妻,床第的故事,风流惆怅,令人神往。薛雯煜一个妙龄少女,和荣耀辉,还有戏剧导演的白马王子,两位追求者,形成三角恋爱。后来,又出现个桂军团长潘强贵,复杂多变的情感交织,再配上涂抹着不可告人的政治阴谋,足以使读者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小说三分真七分假,编造圆糊,哄着读者赏心悦目,就能达到目的。没有人那么认真,去刻意较真。明知这点,我仍在做着愚蠢的事。这难道也象方莹莹所说的边缘学科吗。虚假与真实结合不知属于哪一门类? 一个问题解决了,另个问题又出现了,我没想到做考证的比编小说的艰难困苦得多。 方莹莹是个不甘寂寞的人,见我对土楼不感兴趣,她要寻找新的话题。正在寻思,我抢先问话“馨亲园里的女佣吴妈,民间有传闻吗?” “传闻自然有,不过有些离奇,离奇得使人有点不敢相信”。她说。 编小说的对悬而奇特的故事倍加关注,我急切地问“说来听听,离奇在哪里?” 方莹莹清清嗓子,发挥她做教师的口才“首先申明,原汁原味,不符合事实处与本人无关”。 这个传闻确实离奇,连我这个编小说的都没想出这样精彩的情节。 吴妈原是薛雨亭的前妻,订下的娃娃亲。圆房之前,薛雨亭离家去美国勤工俭学。在美国,幸运的女神将美丽的彩球抛给了他,一步登天,成了龙氏集团的乘龙快婿。结婚三年,龙晓雯的肚子依然瘪瘪。两人去医院检查,是龙晓雯的问题。两人秘密商议,为了不使龙老太爷绝望,早日见到孙子,薛雨亭夫妇决定偷梁换柱。薛雨亭先以回国探亲的名义,回了趟薛家坳,将定亲的吴女偷偷带回美国,安排在附近的一座小镇上,过起秘密夫妻生活,直到怀孕。随着孕期的进程,龙晓雯也假装怀孕,做起假象。生产那天,两人同时进入产房,结果只有一个孩子诞生,自然是龙氏的后代。吴女虽然一无所有,却做起龙公馆里的女佣,龙雯煜的奶娘。亲生母女,吴妈自然尽心尽力。当然,同时也享受半个主人的待遇。但有一条,吴妈必须守口如瓶,至死不渝。她的身份永远是龙家的女佣,不可越雷池一步。龙晓雯得了乳腺癌,弥留之际,准备将真相告诉龙雯煜,。薛雨亭坚决不允。理由是暴露真相,对女儿致命打击。也会因生母卑贱的身份,给她的心灵笼罩永远驱不尽挥不散的阴影。还是让它顺其自然,成为世人猜测的一个谜团吧。龙晓雯临死之前,向龙雯煜只留下一句含糊其辞的遗言……回国后,龙雯煜改为薛雯煜。 “这个情节安排的巧妙”。我充分肯定。“现在薛雨亭一家回国,吴妈虽然只是女佣的身份,可她实际成为馨亲园主妇的角色。馨亲园里的秘密,瞒不过她的耳目”。 “馨亲园里丑闻事件,吴妈是否主谋策划?”方莹莹大胆提出设想。 “绝对不可能”。我予以否定。“吴妈是闽西农村妇女,淳朴善良,放弃妻子的地位,而甘愿做起女佣,说明她对自己的丈夫,诚爱至深。对丈夫有损或不利的事,她决不会做的”。 “你对女人不了解”。方莹莹反驳。“吴妈去美国,是她深爱自己丈夫的一种表现。自甘情愿,三方达成协议。再说,她与龙家小姐天壤之别,无法比拟。龙晓雯死后,吴妈自知做不了主妇的位置,但她也容忍不了其他女人入主馨亲园。更何况象倪裳羽那样,仅凭着年轻和姿色,去勾引诱骗男人的风流浪荡女人”。 “吴妈有那么高的智商吗?”我反问。 “推波助澜,暗中配合”。方莹莹说。“在金钱和爱情面前,没有不自私的。尤其是女人……” “如果这种假设成立,吴妈倒是个危险人物……”我提高了警惕,在没有弄清情况之前,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当然,也包括吴妈在内。“松鼠还是有眼光,起码比我的嗅觉灵敏”。 汽车一路颠簸,天亮到达了薛家坳。方莹莹很老练,轻车熟路,先找下一家干净整洁的旅馆,放下行李,再去找一家客家饭店,美美吃上一顿。客家菜特色,以山中土特产为主料。竹笋、菜干、蕨根芋块,加上佐料,精心烹制。虽属农家菜,但味口不一般,清香爽口。那天我们有口福,店家新进的山鸡、野猪肉,还有涧鱼,各样上了一份,尝尝新鲜。方莹莹食欲比我好,不紧不慢细细品尝。边吃边说“不用着急,今天休息,明天工作”。“食不厌精”,她对儒家的食文化,深研精道。买单自然是我。 说确切点,我们是在薛家坳的山口。薛家坳成了国家森林公园,自然风景旅游区,这里成了山门,独一无二的道路延伸进去,管理部门在这里设了关卡,人人都要丢下买路财。旅游兴起,这里的山民日渐富裕起来,家家盖起小洋楼,做起餐饮住宿的生意。我们住宿的那家旅馆,就是最先富裕起来的一批。老板娘是个很见谈的女人。说起旅游,她神彩奕奕,眉飞色舞“薛家坳办旅游,我是牵头人。这里的山民都是死心眼,眼睛只盯着山上几亩地的竹木和那几沟山田。年年忙年年穷,两口子关一条裤子的不乏其人。是我上县进城拉来第一批游客,从此,旅游兴起。生意火暴了,公家收去了。咱这个牵头人,只能从公家碗里拾点残茶剩饭”。 我待着没事,和老板娘操闲“你的第一批旅客用什么方法拉来的?”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薛家坳是客家族的会聚地,土楼是世界文化遗产,仅凭着这两点,能不吸引人吗”。老板娘口若悬河。“说来也巧,省里在县城召开一个少数民族研讨会。我聋子不怕雷地跑了去,介绍起薛家坳的由来,地理风情,客家族的生活起居。一下引起到会专家的重视,一致要求去薛家坳看看。我租了十几辆三轮车,愣把旅客拉进薛家坳,在家里办起了旅馆饭店接待。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你了解薛家坳的历史了?”我问。 “咱大字不识一斗,听老辈人传说,添油加醋胡吹一通,越悬越好”。老板娘笑笑说。“不过,这薛家一门,原是皇亲国戚,这是真的。宫廷政变,他们这一族死里逃生,才来到薛家坳,埋名改姓,安家落户,繁衍生息。薛家虽居深山,门风纯净,家规严厉,崇文尚武,但子孙不准考学做官”。 “薛家出过大人物吗?”我问。 “没有做官的,后人也就不会树碑立传了。听说出过一位大商人。少年出洋求学,后来发了大财……”老板娘说。 “他叫什么名字,回过家乡吗?”我急切地问。 “名字叫不上来,反正是薛家正宗嫡系的一支”。老板娘不经意地说。“薛家坳老辈人说,薛大商人回来那天,可隆重了。全坳人会聚一堂,杀猪宰羊,在振兴楼里欢聚三天。薛大商人抖足了威风,成了薛氏家族的英雄楷模,子孙后代学习的榜样。可三天过去,偃旗息鼓,数千人的大家族不欢而散。据听说,薛大商人也人不知鬼不晓地灰溜溜地离开了薛家坳”。 “大约在什么时间?”我进一步问。 “听老辈人说,大概在上海沦陷后不久,他在上海待不下去了,想回家乡定居”。 这么说来,薛雨亭神秘失踪,是他逃离沦陷后的上海滩,秘密潜回自己的家乡,打算在深山丛岭交通闭塞的薛家坳,找处安身立足之地。王韬的报道,我在这里找到了答案。 “俗话说,越有越会算。在西洋开大公司的薛大商人,衣锦还乡,竟然一毛不拔。族人们也成了猫咬猪尿泡,只落个空喜欢”。老板娘说。“明儿你们进山,振兴楼必须看的。它在薛家坳属于建筑最雄伟,保护最完善的一座土楼。出资建造者,你们外地人是不知的。我只与你一人说了,千万要保密”。她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那一支儿,在家族中最穷,莫说土楼,就连土屋也盖不起,常遭别的族人白眼欺辱。族中有个气盛火旺的小伙子,小名:阿牛,立志振兴家族。他只身外出十年,回来妻儿老小一家,还有一支马队。据说,驮得都是金银财宝,振兴楼在他的手里建起来了。他这一支族人,从此,也成为名门望族”。 “阿牛哪来的那么多钱?”我问。 “据内部可靠人透露,薛阿牛出山去了闽南海边,自己拉竿子做起了海盗的勾当,发得是黑心财。不过,薛家族人不承认,一口咬定是做正当生意发大财的。黑心财也好,正当财也好,振兴楼是建立起来了。那是光宗耀祖门庭生辉的标致,子孙后代都在享受他的富贵。繁衍八代十代,也不用考虑住宅了”。老板娘羡慕不已。 方莹莹走进来,她在附近转悠了一圈。她见我与老板娘说话,不便打扰,便径直去了后面的卫生间。 “你俩开一个房间”。老板娘突然说。 我感到她说话太唐突,山里人也许就怎么直爽。“我们不是夫妻”。我说。 “知道。是夫妻不会来这里的,游山玩水,带情人有趣”。山里人不愚昧,比城里人还开放。“做几天露水夫妻,不枉人世一遭”。压低声音,补上一句。“咱这里保险,从不查房”。她硬要把我与方莹莹往一起凑合。 我正色说“我们是车上相识的同路人,萍水相逢,不要瞎扯。人家是学者,正派女人”。 “十个女人九个肯,就怕小郎嘴不稳。学者也是人,时兴一夜情”。老板娘故意放大嗓门。 方莹莹从卫生间出来,也许听见了,笑着走过来。“你们聊什么,这么热烈?”她问。 老板娘诡谲笑笑“一夜情”。 我和方莹莹不约而同的脸都红了。老板娘将我俩安排在紧挨着两个单间,中间仅有一道木板相隔,放个屁都能听见。 第六章 这一夜虽然很疲劳,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旦散了神,思绪便会象脱缰的野马,毫无目的地驰骋在广袤的田野上。想什么说不清,胡思乱想罢了。当然,也包括方莹莹在内。人真是个高级动物,我和方莹莹接触,满打满算也没超过30小时,便产生了情恋。不过,要声明,只是在心眼里想想而已,不是达到那种如痴如醉的程度。其实,我对方莹莹一无所知,更谈不上对她的了解。我们的话题只建立在“薛雨亭”上。至于她婚否,家庭状况,都是未知数。异性产生吸力。仅凭着她的清秀靓丽的外表和知识女性的端庄,足以打动我的心。人的性爱本能,只需要这些。我是如此,薛雨亭难道能超过“人”的范畴? 倪裳羽甘愿做薛雨亭的情妇,是因为钱。一个从美国归来的侨商,还拥有十亿美金兑付支票的传闻,不管对公对私,对倪裳羽都有巨大的吸引力。而薛雨亭只是作为人的一种本能,他需要情爱和性爱。老夫少妻,如同干柴烈火,一触即发。至于倪裳羽是否军统特务,一旦坠入情网,不论男人和女人,都成为低劣的智商。据松鼠情报透露,馨亲园捉奸丑闻,一石二鸟,极大伤害老少两位主人。薛雯煜当即宣布,与那位年轻导演的白马王子,解除男友的关系。而薛雨亭毕竟老经世故,经多识广。他认为事件并不是那么简单,背后一定深藏着更大的阴谋。他不以为然,依旧如故静观事态的发展。后果出人意料,不堪设想,包括松鼠在内。日本大和洋行的总经理小松一郎,突然登门造访,他们谈话的内容不得而知。就见时间不长,薛雨亭将小松赶出家门,斥责“请你自重,我是美国的侨民,得到法律的保护。日本人不受欢迎,请你永远不要再登这个门”。小松暴跳如雷。日本人在中国肆意横行惯了,谁也不放在眼里,包括美国人,何况他这个假洋鬼子。他指挥手下人绑架,倪裳羽来了。古有英雄救美人,而今上演了一场美人救英雄。她奋不顾身,置生死于度外,薛雨亭很感激。后来荣耀辉、潘强贵出现。小松见人多势众,不敢明目张胆,才草草收兵。从那以后,馨亲园再没安宁之日,直到上海沦陷,薛雨亭无法待在上海,而突然失踪。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隔壁房间的木板床,吱吱呀呀响着。显然,方莹莹也没睡着,辗转翻身。我咳嗽一声,给对方发个信号。方莹莹说话了“睡不着就起来,睁眼觉难熬”。 “该死的薛雨亭,又搅黄了我一场好觉”。我骂道。 “过来,说与我听听”。她邀请。我穿好衣服,去了方莹莹的房间。 方莹莹靠坐在床上,睡眼朦胧。修煎的短发,散乱蓬松着,随意简洁。能看出,她不愿意把过多的时间用在打扮上。我拖过一张方凳,在她的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问“上海沦陷后,馨亲园的主人那去了?” 方莹莹“哦,哦”几声,没有哦出话来。她蹙蹙眉头,好象在思维的海洋里,去追寻蛛丝马迹。停顿一会,若有所思说“市民们好象只关心神秘富翁的出现和所为,对他的消失,都不太留意。因为,他走了,他走到他应该去的地方。生活着的人们,依然要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依然要去寻找轶文趣事,打发漫长的人生。要不了多长时间,或许又一个不寻常的地方,又一位神秘的人物出现……追寻乐趣,是人们的天性”。 废话,说了这么许多等于没说。我是来探寻问题的,不是来接受说教的。我不满地望她一眼。方莹莹解释“这都是实话,象你这样无休止地探寻历史,何时才有个了断。你不是说,旧时上海滩资深写手王韬,也只写到薛雨亭神秘失踪……” 王韬写到这里可以,他是系列报道。故事跟着人物走,人物没了,故事也就断了。编小说恰恰相反,人物跟着故事走。故事要有头有尾,人物贯穿始终。我谈了自己的看法。方莹莹又“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既然故事要有头有尾,那就给它编造个尾巴”。她说得轻巧随意。就象小孩玩泥巴,缺哪块补哪块。 “狗尾续貂是编小说一大忌。一部成功的小说,往往是精彩的结尾”。我说。 方莹莹“哦,哦”几声,沉默一会,突然说“前不久,我参加一次”勿忘国耻“座谈会,听到一个真实的故事,非常感人。如果移花接木,放在薛雨亭的身上,倒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结尾”。 “说出来听听”。我催促。精彩的故事,出于民间。 方莹莹思考片刻,说“不用兜圈子,干脆就是薛雨亭”。她讲述起“薛雨亭”的故事…… 上海沦陷后,日本特务不断骚扰迫害薛雨亭,强迫他交出那张十亿美金的兑付支票。薛雨亭上海待不下去了,他逃到南京,要求美国大使馆保护。时值,日军顺长江沿线,逆水而上,直逼南京。蒋介石提前逃往武汉,国民党军队溃不成军,不战而退,南京首府成了有备无防的空城。美国大使馆,提前撤离。日军长驱直入,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了国民政府首都南京。日军进入南京后,疯狂地烧、杀、抢、掠,30多万的民众,死于日军的屠刀下。薛雨亭亲眼目睹这一幕幕悲惨的场景。他惊呆了,震撼了,愤怒至极。他没有能力去阻止这些刽子手的残暴,但他又不甘于这样沉默,仅做一个旁观者。他加入了美国教会组织的国际红十会,冒着枪林弹雨,组织安排一批批难民,逃离死亡,转移到安全地带。仅南京天主大教堂里,就躲避一万多难民。日军前来搜查,薛雨亭和大教主拦在门前,视死如归。最后,薛雨亭不得不亮出王牌——美国国家颁发的有突出贡献市民证书,才避免一劫…… 这样的结尾固然是好,薛雨亭形象丰满了,意境升华了,一个神秘富翁做出了他高尚的爱国之举,给薛雨亭这个人物最后画个圆满的句号。不过,细细品味,仍有牵强附会之嫌。我诘问“一个海外侨首,美国商界精英,身携十亿美金回国抗日的豪富巨商,用这样的结尾合适吗?” 方莹莹说完故事,也似有同感。不过,她不愿立即否定。如果这样,她的故事等于白说了。她辩解“日寇南京大屠杀,空前绝后,惨绝人寰。一个美国传教士,都能做出不畏强暴,舍己救人的壮举。何况薛雨亭一个有良心有道义,满怀一腔爱国热情的归国华侨?他完全能做出置生死不顾,而保护自己同胞的行动。合情合理,符合逻辑”。 我强调“适合”二字。 方莹莹缄默。她的热情遭了我一盆冷水,她不想为我的薛雨亭再耗精伤神了。 老板娘敲敲门,探进头来。先望望我,再瞅瞅方莹莹,柔声轻语说“天不早了,你俩该休息了”。表面是关心,实际是心疼她的电费。我应了一声,踅身要进自己的房间。老板娘眨眨眼“甭做样儿了,我啥也没看见”。她将门带上,叮嘱。“男人要主动”。我权当是一句玩笑。 等我醒来,太阳已经露出了脸。方莹莹洗盥已毕。我抱怨“怎么不叫我一声呢”。方莹莹说“对不起,没这个义务。再说,你也没告诉我作息时间表”。言语不好,但我们之间少了一份客气,多了一份诚意。 老板娘为我们盛来两碗茅芋饭“吃饱进山,走山路有劲”。对这种山里饭,我不敢恭维。光从外形看,就大减食欲。方莹莹很感兴趣,好不客气端起就吃,而且吃得津津有味。我试探尝了一口,味道不错。甜丝丝,面鲁鲁的,吃饱肚子,一天不会饿的。老板娘拉过板凳,坐在我们的对面,叙叙叨叨“这顿饭是免费的,茅芋饭是客家人的主食。为做到正宗地道,我去薛家坳投师拜艺,学了十多天”。 老板娘神乎其神,我忍不住堵上一句“白水煮茅芋有啥难的?” 老板娘板起面孔,一本正经说“别小瞧了它,客家族啥样人?祖上是皇亲国戚,落难了,才逃到咱这穷山窝里。山窝里土特产多,生得粗野,可人家做得精细,粗食做出美味。光这茅芋饭,不下十道工序。不然,拉桑子,堵肠胃,有这么爽口吗?”方莹莹忙着吃,顾不上答话,只点点头,表示赞同。老板娘说“进薛家坳,主要是看客家族的土搂。在众多的土搂中,要数振兴楼首屈一指。第一站自然要看振兴楼……”她不知方莹莹是土搂研究专家,竟然黄鼠狼进磨道,充起大尾巴驴了。我也忙着吃起,顾不上说闲话。老板娘继续说“去振兴楼,千万别遇着那个疯婆子,不然会扫了你们的兴,一天都会沉闷不乐的……” “有这回事吗?”我望望方莹莹,她点点头。我感兴趣,问“说清楚些”。 老板娘说“你们住我的店,就是我的上帝,我有义务向上帝汇报”。她咳嗽一声,清清桑子。“那婆子疯疯颠颠,虽然八十多了,腰板骨还硬朗,脑筋却痴呆了。平时坐着不吱声,整天整天地呆坐。如若高兴了,到处找人说话。拉住个主儿,说上半天话不会断头,胡言乱语。讲解员说生姜,她跟后喊不辣。旅游部门的人将她拘禁起来,管着吃喝。有时也会偷跑出来……你们见了,千万不要与她答话,不然脱不了身……” 我问“婆子家有人吗?” “年轻时就来薛家坳了,孤单一人,蛮可怜的”。老板娘说。“她说她来建土楼的。说振兴楼算什么,她要建比振兴楼还要好上十倍的土搂”。 “婆子口气怎么大,她是那来的?”我紧追问。 “疯话谁能信。她说自己出身美国,学习建筑的。当初选择这个专业,就是因为将来要造土楼……”老板娘说。“咱先给你们提个醒,若是遇着了,绕道走就行了……” 凭着我的直觉,隐隐感到那婆子身上有许多故事,而且与我需要的有着密切联系。我感谢,感谢老板娘给我提供一条新的信息。 第七章 薛家坳令我惊讶,不敢相信,在这万山丛中,荒无人烟,与世隔绝的地方,竟然有一处别开洞天,胜如仙境的世界。如果称它海市蜃楼,世外桃源并不过分。一座座土楼井然不乱,排列有序。有圆的、方的、棱形的,外形各异,但每座都宏伟雄壮,气势磅礴。有的建在平坳中,有的依山旁建,有的攀援山腰,每一座土楼的出现都巧妙地利用地形地貌,顺应天象地脉阴阳兼顾混为一体,相益得彰,无不给于青山绿水以灵性的点缀。走进土楼,观为叹止。尤其是振兴楼那迎面大厅里八根擎天石柱。方莹莹选择它作为科研专题,不是没有道理。千里迢迢无路通行,更谈不上现代交通工具,这八根石柱是怎么运进来安装的?是个谜,是个难解的千古之谜。我们的先人很聪明,也很狡黠,他们做出的奇迹,往往不留下蛛丝马迹,故意安排玄机,让后人去揣摩研究。于是就有诸多的专家、学者们出现,他们把问题越研究越复杂越深奥,一个个谜案犹如天书,供子孙后代去研究。他们是捧着古人赠奉的金饭碗,吃着快活饭,说着圣人话,放着轻巧屁。如果方莹莹把振兴楼里八根擎天石柱问题弄清楚了,不亚于四川摩崖悬棺起吊解秘,在世界建筑界会引起震动,那时方莹莹就是世界级的大师。而我呢,把薛雨亭调查得知根知襻,无非写出一篇小说,混几个稿费,说得丢人的话,连这趟差旅费都保不住。 方莹莹到了薛家坳,如鱼得水,把我这个路交的朋友丢在一边,自己跑得无影无踪。她是有备而来,要利用这宝贵时间实地考察,为她的理论推测,寻找出更为详实有力的证据。而我外行看热闹,除了感叹这些宏伟壮观奇形异状土楼外,别的什么也谈不上。旅行团一拨儿一拨儿开进薛家坳,讲解员津津乐道地讲述着,我这个散客完全可以溶入他们之中,但我没这个闲心,我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就象方莹莹旅途闲闷时和我研究起“薛雨亭”,到了目的地,她这个被我视为专家级向导,一脚把我踹了,不带我玩了。我气恨她 在振兴楼里转了两个小时,看了大概,见一斑而知全豹。既然振兴楼是薛家坳最具代表性的建筑,见了最好,不必一般,大同小义没有新颖。振兴楼门前有个卖土特产的小摊,摊主自称是振兴楼的主人,说确切些是振兴楼的后世子孙,现在居住土楼的一角。为了歇脚,便于说话,我买了他家自产的柿饼。摊主阴沉的脸色,顿时放晴,他挪挪长条板凳,让我坐下。 “是到薛家坳旅游的吧?”他主动问起话。 我点点头,随便说:“搞旅游了,你们富裕了,吃着祖上的饭。”摊主笑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没想到咱薛家坳也有热闹繁华的一天。” 我问:“你们祖上能建造这样的土楼,其财力人力非寻常百姓所能。诸多王公贵臣的府第,也是无与伦比望尘莫及。” 摊主见我夸赞他们的土楼,兴致陡增:“客家族的祖先原是高贵,家族虽然落难,但他们贵族的血脉和聪明的智商,在其他方面仍有见树。穷乡僻壤,不可能建筑金銮殿。因地制宜,既实用气派,又要富丽堂皇,所以,祖先就创造出了土楼这一客家族独特的民居。”说起土楼,作为客家族的后裔倍感自豪。“客家族团结一致发奋振兴,他们不论漂流到什么地方,,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根。赚得多少钱,都会寄回家乡。咱祖上就是最杰出的代表,他们建造起振兴楼就是最好的见证。” 我有意试探问:“听外人说,建造振兴楼的是一个叫薛阿牛的客家人,跑海路发了财。” “甭管发什么财,建起振兴楼这是实实在在的。客家祠堂供起他的画像,学堂把他挣大钱,建筑振兴楼的事迹编成故事,作为教学课本,要求子孙后代都向咱祖上学习。”摊主越说越兴奋,竟然收不住口。“和咱祖上相反的还有一人,在西洋做生意,也发了大财,归国带回十亿美金,。如果拿出一成,就能建造起比振兴楼还要高大豪华的土楼,可他不顾祖上的遗训,愣要捐献给国家。有他的钱,日本鬼子照样进中国。没他的钱,八年抗战也取得胜利。可怜呦,他的一支族人,将他开除族籍,尸骨不准埋入祖坟地,只能永远做孤魂野鬼了。” 我一听很惊讶,这不是方莹莹所说的那位神秘富翁吗?神秘失踪回乡祭祖,高兴而来,沮丧而去。因为,他身价十亿而不愿为家乡建造一座功在当代,利在子孙的土楼,被族人扫地出门。“后来那位富商呢?”我问。 “薛家坳的人,只管薛家坳的事。出了薛家坳,谁也没闲心去管那许多的闲事了。”摊主说。有游客来他摊上买土特产,他忙着起身给介绍。游客问了一遍,结果一样没买。摊主脱口骂了一声,又望望我,似乎感觉不妥,脸微微一红,忙作了解释。“都是跟你们城里人学的。薛家坳虽然深藏山窝老林中,它却是客家族的一条根,客家人的集散地。客家人四海为家,漂零五洲,不论走了多远,天涯海角,但谁也不会忘记薛家坳。族支族系争相发展,谁家的土楼盖得气魄壮观,说明哪个族系出了孝顺能干的子孙,全族视为神灵,树碑立传,永世传颂。有成就挣大钱的人,衣锦还乡,热热闹闹,。没混出名堂的人,无颜见爹娘了……” 摊主与我越聊越投机,我也得寸进尺,紧追不放追问那位神秘富翁。摊主象被挤牙膏似的,语无伦次:“其实,这都是薛家坳老辈人传说,咱们晚辈的鹦鹉学舌,越传越走调。这里有个疯婆子,说她的父亲也是个富翁。这几日天气不好,不然你会见到她的。年轻的时候,她只身来到了薛家坳,说自己是客家族的后裔,薛家坳的子孙,并说自己在西洋学习建筑,,中西结合,为薛家坳的族人设计出一座新颖别致的土楼,她父亲投资,不久就会破土动工……这‘不久’一等就是几十年。如今她风烛残年了,这‘不久’还没等来。” 提起疯婆子,我问她住在哪里。摊主叹息说:“薛家坳出出进进的人太多了,真正混出有模有样的人不多。族人的眼睛都长在额头上,只望高不见低。象她这样穷得拿不出几个响子的人,哪个族支愿意认。她只能在山腰搭起几间土屋,等她的新颖别致的土楼建成了再搬进去。当年年轻漂亮的女人,现在耄耋老人。你别说,土楼没建成,模型人倒做了不少,,有几座倒是有气派,比咱这振兴楼还壮观。她说这是她的得意之作,将来就按这个模型做建造……” 如果按照“薛雨亭”的故事往下延续和推测,这个疯婆子就是薛雯煜了。我庆幸自己的思维没有出问题,当女老板向我讲述起疯婆子,我就隐隐约约感到她的身上,定会隐藏不少鲜为人知的故事。我和摊主套近乎,决定临走时购买他家土特产。摊主高兴了,叫来他老婆照看摊子,亲自带我去见疯婆子。 说实话,如果没有摊主带路,我是找不到疯婆子的。薛家坳顾名思义,坐落在山坳中,薛家部族繁衍生息,人丁兴旺,原有的坳间已经无法扩展,,但薛家后裔又不原迁徙别地,于是打开一个山嘴,在临近的山坳中继续发展。疯婆子的三间老屋就座落在山嘴的斜坡上。老屋虽然破旧,居高临下气宇轩昂,象在俯视着整个薛家坳。老屋门虚掩着,摊主敲敲:“薛老太,有人找你。”无人应答。推开门,屋里阴暗潮湿霉味刺鼻。摊主摁亮电灯,薛老太躺在竹椅上,一动不动,象是睡着了。良久,薛老太说话了:“你是来寻宝的吧?一千零一个了。” 我忙解释:“老太,请不要误会,我不是寻宝的,我是来向您打听些事情……” “打听事情?也是为寻宝。几十年了,来找我的人,转弯抹角兜大圈子,最终都是为寻找那张十亿美金的支票。告诉你们,它在我父亲的身上,我也在这儿等他。他来了,我设计的新颖别致的土楼,也能建造起来了。它比振兴楼还要高大威武气派十倍。那时我和我父亲,就是客家族顶礼膜拜的神灵,薛氏子孙崇敬效仿的楷模——”不等我说完,她打断了话头,唠唠叨叨,疯语连篇。“我父亲是美国的大老板,美元堆满了仓库。振兴楼算什么?我一定要建造起全客家族最好的土楼——你想发财吗?和我一起等,父亲回来了,也会给你许多许多的美元……” 我往房里瞥视一眼,里屋很脏乱,但条桌上摆放那座土楼模型,却很干净。模型是用竹子做的,外面涂抹着清漆,油光水滑。从外形看,土楼模型很有新意,与薛家坳现有的土楼有所差别,超出了时空和理念,为将来客家族的民居作了全新的设计。如果说疯婆子就是薛雯煜的话,我不能不为她的天赋和才华感到惊奇。六十年前的作品,今天看来依然是超思维的想象。 “薛雨亭你认识吗?”我突然问。 疯婆子没有反映,我又大声重复一遍。她听清了,反问:“薛雨亭是谁?” 我说:“是你父亲。” “我父亲姓薛,但不叫薛雨亭,叫什么来着……我忘了……”疯婆子眨动着眼,若有所思。 连父亲名字都忘记的人,这场谈话无法持续了。我向摊主使个眼色,示意离开。 疯婆子说话了:“你们不忙走,陪我一起等。父亲回来了,那十亿美金支票兑付了,我会给你许多许多钱。人背不动,你要雇辆车……”我哭笑不得。 摊主说:“前几年,来这里寻宝的人络绎不绝。什么十亿美金支票?没影的事。都是疯婆子胡言乱语,编造的谎话。想盖起土楼,光宗耀祖,都想疯了,也坑骗了多少人……”我没答理。 什么叫高兴而来,败兴而归?我领略了它的真正含义。一心梦想着闽西,好象闽西有个金娃娃在等着我。我来了,竹了蓝打水一场空。我一个编小说的何必这样较真呢?我忍不住又骂起那个该死的王韬。 方莹莹气喘嘘嘘地跑来。游览薛家坳接近尾声她出现了,我一点不感谢,反而气恨带理不答。 “秘密,发现一个特大的秘密,薛家坳土楼的布局,非同寻常。”方莹莹兴奋地说。 “这与‘薛雨亭’有关系吗?”我冷冷地回答。 “请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她不由分说,拉我就走。 行走的路线,和摊主带我去见疯婆子的路径一摸一样。当我们一气儿跑到山腰那三间土屋前,我忍不住问:“你见了那疯婆子?”方莹莹跳到一块石崖上,用纸巾擦擦汗,惊嘘大叫:“奇迹,奇观,我发现一个伟大的秘密……” 我讥讽地问:“比八根擎天石柱还要神秘吗?”“作家先生,你来看看就知道了。”她伸出手要拉我上崖。石崖上的平面只有椅面那么大,一个人站着还可以,两个人站上去,要有点杂技功夫了。盛情难却,我勉强登上去。方莹莹尽地主之意,百般保护我,她的手紧揽着我的后腰,生怕有点闪失。“你仔细看清了坳间土楼布局的形状。”她兴奋地说。 我是写小说的,除了文字上有点功底,其他方面都属于外行了。“这形状布局还有什么奥妙?”我不解地问。 “你睁大眼睛,再仔细瞧瞧。”她叮嘱。“用你丰富的想象力,大胆地想象。” 我还是摇摇头。坳中只有六座土楼,而且排列的不规则,如果用虚线将它们连接起来,呈现椭圆状。 “再往深处想象,如果和天上的星座联系起来呢?”她不断焦躁地提示。 “它的布局好象有点象龙形、虎体、鸟身状。对了,很象北斗星座,只是……”我发挥着想象猜测。中学时代学习的天文知识,在这儿胡乱用上了。 “只是少了一座‘头’”她冷不防在我的脸上热烈亲吻一口,当时我并没感觉,等细细回味起来,不由脸红心跳。“不愧为作家先生,你很有眼力。这个‘头’就在我们身后。” 我回头望望,只是疯婆子的三间老屋。 “如果把这三间老屋,换成和振兴楼一样或者更好的土楼呢?”方莹莹问。 我依然看不出什么名堂。 方莹莹感叹一声:“奥妙就在这里。客家族不愧为皇室后裔,虽然落难客居他乡,做什么事都高瞻远瞩富有远见,显示皇家的气魄。七星北斗,四时而变,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头’的落座大有学问了。作家先生,你再细瞧这三间老屋。老屋不大,呈弧形状,中间一间高大凸起,恰似一个鸟头。与坳中六座土楼的鸟身连接起来,虽不相称,但它匍匐山腰,借着山势勉强形成朱雀状,那是春华秋实美好的天象。”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那疯婆子不疯,因为不合时宜,被世人所不接纳。我断言,在她的身上深藏着重大秘密。冷却的心又开始热腾起来。 “这老屋的地宅选择非常讲究,它坐落在薛家坳山脉的中轴线,坐标是以天象北斗定位,呈v形60度的夹角,不论四季变化,八方转换,这30度的回归线,永远不会变的。……”方莹莹嗲嗲不休感叹不已,她的话越说越悬乎,我越感到那婆子颇有来历。我决定再次造访。 第八章 午夜已过,薛家坳的不远处就响起鞭炮声,不间断地一直响到天明。 我和方莹莹在农户家住宿。到薛家坳的游客不愿出山,这里的农户愿意腾出床铺,临时接待。被褥新换上,清新干净,倒有一种家庭的感觉。 山里夜晚寂静,鞭炮格外清脆响亮。方莹莹告诉我,明天是鬼节。山嘴处有座薛家祠堂,午夜已过,远近百里的薛家子孙,将做好的供食及香烛火纸挑来,到祠堂内供奉先祖前辈,祈求保佑子孙安康幸福。吵醒了睡不着,索性起来,也去祠堂凑凑热闹。 闹市住久了,在山里是一种享受。那晚晴空月明,星星繁多,尤其高悬东方的七星北斗,正好呈现朱雀状,和我白天观望土楼布局一模一样。只是雀头偏小,与雀身不相匹配。如果疯婆子理想实现,她的父亲带着十亿美金归来,土楼如期建造,那薛家坳土楼七星图,创造人间又一大奇迹。不仅是建筑界,而且天文、地理,诸多学科都会极大贯注。一大批专家、学者、权威将会诞生。方莹莹捷足先登,发现奇迹第一人,不愧为闽西土楼学科研究的领头人。 赶往祠堂祭祖的人群,络绎不绝,大多是妇女和孩子。她们跳着竹蓝或背着竹篓,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夜晚赶来的,大多居住地离祠堂较远,多者百里,近者也十数里。她们乘着月色,既祭奠了祖先,又不耽误日作的时间。祭祖隆重虔诚,他们为先祖能入驻祠堂而赶感到自豪。虽然芸芸众生默默无闻,算不上大德大善,为薛氏家族做出大的贡献,但也不是大恶大劣,为薛氏家族丢人现眼。人来世上走一遭,生儿育女繁衍生息,莫过如此罢了。 山腰间疯婆子的老屋也亮起了灯光,且灯火辉煌。我的双腿不知怎的,不由自主地顺着山道走了上去。首先声明,我不是想窥视老人的隐私,,而是出自好奇。一个八旬老人,半夜三更起来能做什么呢?我悄悄地来到老人的屋前。土屋窗户安装的很高,我掂着脚也看不着,只得借助摆放一旁的破竹梯。窗户冲其量那只叫窗洞,厚实的墙上只留下一个小孔,一个人绝对钻不过去的小孔。中间还插着几根粗实的木棍,留出的缝隙只能透透空气而已。旧时的土屋都是有备而造,既能防备凶猛野兽,更能防备土匪强盗。我顺着窗缝往里瞧。说确切些,我站的地方属于外墙,当地客家人称外廓,相当我们的院墙。只不过没有内院,只保护敞亮的客厅。居室依然有一到隔墙,那是青砖垒砌的没有外廓那么厚重坚实。厅堂焕然一新。我白天来的时候,还是肮脏杂乱,堆放一些破什杂物,现在那些陈旧都被清到一角。中间放一张八仙桌,靠墙一张案桌,墙上悬挂一幅轴画,画面上是位英俊威严的男人像。那是照片复制的画像,非常逼真。男人四方脸,浓眉亮眼,唇上留着胡髭,背梳着头发,乌黑油亮,一根不乱,约有五十的年纪。我似曾相识,与我日思夜想的薛雨亭一模一样。他难道就是薛雨亭?我的心灵发出一个寒颤。供桌上燃亮四根蜡烛一拄香。八仙桌整齐摆放三牲六食九碟瓜果。不过,那都是木头雕刻的,做得非常逼真,要不是年代久远,油漆脱落,是辩不出真假的。老人伛偻着腰从内屋到厅堂,一趟一趟地奔走。一应忙齐了,老人才从内屋虔诚地将灵牌请出。灵牌上覆盖着红绸布,她郑重地放在供桌的中央。我的眼睛睁大发亮,凝目聚神。那红绸布覆盖下的隐秘太吸引我了。老人象是有意与我刁难,她没忙着扯下红绸布,而是不慌不忙点燃三拄香,插进香炉,拜了三拜。再放一个莆团,准备叩头,屋外发出一声响动。老人说话了:“别在外面偷望,进来吧……”我颤动一下,差点从破梯上摔下。八旬老人还这么耳聪眼明?老人又说话了:“这个时候你都会回来的,我为你准备好了钱物和吃食。进屋吧,一年没见了,咱俩好好交交心,你过得还好吧?”哦,老人原来是和祭奠的亡灵,心灵交汇。提到嗓门的一颗心慢慢沉落下来。 老人边祷告边扯下红绸布,我期望着“薛雨亭”三个字出现在灵牌上,结果不仅使我大失所望,而且出乎意料之外,映进我眼帘里的那块紫檀木灵牌上,镌刻着:“先父薛阿牛之灵位”几个金色楷书。我的脑袋嗡地一声懵懂了,这成了怎么回事?不是“薛雨亭”倒也罢了,世上那有那么多的巧合事,为什么单单是薛阿牛呢?他是海盗,是振兴楼的建造者,是客家人光宗耀祖的榜样,是薛氏家族子孙学习的楷模。他为什么入不了薛家祠堂,他的女儿不受族人尊重,反而孤苦伶仃独守一生……这下我真的从破竹梯上摔了下来,且摔得挺重,揉揉屁股,走路腿还是有点瘸。 我再也忍受不了一个个谜团无休止地纠缠,我的心灵开始枯竭,精神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如果再这样延续持久下去,我就会被王韬这个老混蛋击垮打败。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条立马打住,打道回府;一条迅速找出答案,速战速决,持久战真的耗不起。我决定找方莹莹商议。 我是个易于激动的人,心里有事等不到天明。当来到方莹莹的住房,屋里亮着灯光。她难道和我一样激动得一夜没睡?我准备敲门,屋里有动静,我贴着门边隐隐听见里面有哭诉声。我的心一颤,一向乐观大度的方莹莹怎么会哭呢,且哭得很伤心?我纳闷。农家两扇木门不严合,留出的缝隙能飞进苍蝇。我忍不住单眼往里瞧。再次申明,我不是想偷看年轻漂亮女人的隐私,而是,想看到一个真实的方莹莹。 农家摆设很简陋,除了一张高架床,和一张旧连桌,两条板凳,别的一无所有。其实,这就是农家旅馆,屋主编造的谎言。为尊客人,才说自己的正房让了出来。连桌是老式的,从陈旧的颜色看,有些年头了。连桌上靠墙面站放一个一尺见方的彩照镜框,一位英俊潇洒中年人含情脉脉地微笑着。像前摆放新采集的一束野花,和诸多祭品,都是南方人爱吃的干果食品。方莹莹虔诚得跪在遗像前,唏唏嘘嘘哭诉着。含糊其辞,听不清语意。我懊恼,悔恨自己和方莹莹单独待了30多个小时,除了谈“薛雨亭”竟没聊起一句家常,我对方莹莹太陌生了。偶而窥见方莹莹这一反常举动,我的内心砰砰乱跳,就象偷了别人的东西惴惴不安。就在进退两难,骑虎难下时,方莹莹说话了:“作家先生请进吧,我不想让新的谜团再困饶你。”她擦去眼泪,打开了门。我象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畏畏缩缩走了进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解释。 “一切都看清楚了,我也用不着瞒你了,他是我的恋人。说确切些,是我十年前死起的未婚夫,名叫林清。”她指指相片,平静地说。 我愕然地看看她,又望望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约四十岁,就是说,如果活到现在知天命了。而方莹莹…… 她见我满脸狐疑,于是竹筒倒豆子:“他比我大近二十岁,是我的大学老师,也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他很有才华,也很勤奋,只是生不逢时。他是工农兵推荐的大学生,尽管在权威杂志上发表了不少很有学术价值的论文,职称依然评不上,到死之前,只是个讲师。妻子是农村妇女,目不识丁,她只认得钱,成天埋怨自己的丈夫没本事。那是‘造原子弹的,不如卖鸡蛋的’年代。他一赌气辞职下海,加入寻宝的行列。亲馨园、神秘富翁、薛家坳,还有民间流传的十亿美金支票,这些神乎其神的传说,都是他告诉我的。我半信半疑地跟他跑了一圈,宝虽没寻到,可我收益匪浅。我知道了闽西有客家族,客家人民居独一无二。我在他的帮助下,选择了专题,发表了论文。作为第一位华人,而且是最年轻的专家,站到世界建筑界年会的讲台上,我成功了。但我深知,我是站在他的肩头上,登上学术的最高殿堂。我们相爱了。我要他离婚,并且愿意与他携手前进。他执意不肯,他说:‘糟糠之妻不可弃’。下放农村几年,小芳给了他情,给了他的爱,使他度过那个艰难的年代。他要寻宝发财,让小芳过上幸福的晚年。作家先生,你是研究人学的,一个女人只要陷入爱情的泥潭,是不能自拔的。非林清不嫁,我立下了誓言。我愿意永远做他的秘密夫人,用现在的话说‘二奶’。最后一次他去闽西,再也没有回来。几年了,杳无音信,我断定他不在人世间了……” 一个貌似阳光的女人,她的内心深处却隐藏着一段辛酸的情感。我想安慰她,又不知从那说起,气氛压抑沉闷。方莹莹将像框和供品收起。洗了脸,理理头发,换出另个人,笑说:“死去的人死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忘却痛苦,向往光明。咱们吃点宵夜吧。” 我直直地望着她,多么豪情直爽,敢爱敢恨情义并重的女人。我敬重。 第九章 也许昨晚折腾了一宿,方莹莹太疲倦了,一直睡到晌午还没有动静,我将她叫了起来。她不好意思地说:“无事一身轻,瞌睡也增多了。”我知道,这几天她不停地奔波紧忙,该做的事情,已经有条不紊地都做完了。包括赶在鬼节,祭祀她情人的亡灵,了却了一桩心思。而我呢,头脑里仍是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出头绪。 “你准备打道回府了?”我问。 方莹莹没回答,反问我:“你去疯婆子家了?”我不知道她是指白天,还是夜晚,便胡乱点点头。“你对疯婆子祭奠的灵牌,一定感到迷惘。”方莹莹象猜透我的心思,一口说出。 “你怎么知道的?”我感到惊奇。转念一想,明白了。“是你的情人林清告诉的。” “林清对薛家坳非常熟悉,为了查证疯婆子的真实身份,他颇下功夫,不惜重金北上南下。上海——闽西,他如同走大路似的,几年间不下于十趟之多。因此,他也欠下巨额债款。”方莹莹平静认真地说。 我半信半疑。一个财迷心窍失去理智的寻宝人,他的目的实现发财梦,他会那么细致地去查询一个人的身世?为了不打断方莹莹的话头,我兴趣昂然洗耳恭听。 “疯婆子——不,应该称她薛雯煜,其实不是薛雨亭的女儿。”方莹莹语不出口不惊人,我感到诧异,同一个故事,出于同一个人之口,却有两种结果,出尔反尔自相矛盾。我不由己进行反驳:“先前你告诉我,薛雯煜是薛雨亭和吴妈情爱的结晶,怎么这会儿又变成了外来户,莫不是林清在编故事逗趣你。” “故事离奇曲折,随着林清不断深入调查,一个困惑难解的谜团开始浮现水面。”方莹莹为林清作了注脚。“偷梁换柱的故事真实可信,问题是吴女欺骗了薛雨亭。薛雨亭自去上海读书一去不返,十数年杳无音信。吴女独自在家,时间长了,与邻坳的青年薛阿牛好上了。就在薛雨亭探亲回乡,接吴女去美国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没敢告诉薛雨亭,撒下了弥天大谎……” “林清如果编小说,他一定是畅销书作家。”我讥讽地说。我猜想,林清一定在某年鬼节的夜晚,和我一样去窥探疯婆子祭祖。当他看到灵牌上写着:“先父薛阿牛之灵位”几个字后,如同掉进冰窟窿,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如果成立,疯婆子不再是薛雯煜,或神秘富翁的女儿,那么,他的美梦破灭全功尽弃,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发挥了他的想象,给故事一个美妙的安排,自圆其说顺理成章。其实,这是寻宝人一种美好的愿望。确定疯婆子就是薛雯煜,或是神秘富翁的女儿,实现他们的发财梦,就为期不远了。“先父薛阿牛和振兴楼的建造者薛阿牛是一个人吗?”我问。 “在薛家坳及周边名叫阿牛的人,枚不胜举。那是男人一种彪悍顽强,不屈不挠的象征和愿望。如果将两者划成等号也有可能,不论时间、地点、年龄,两人都有惊人的相似。薛阿牛与吴女是近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直走得很近。孤男寡女,情恋之事,谁敢保证?就在薛雨亭将吴女带走不久,薛阿牛一赌气也离家出走,去了闽南海边,不久发了大财……”方莹莹回答。为了证明林清脚踏实地,以学者严谨治学的态度,没有弄虚作假,她补上一句:“林清调查研究,已经超出他本意的范畴。” 有这种可能吗?我不敢相信。一个人花自己的钱,满世界地乱跑,去追寻虚无缥缈与自己无相干的事,起码,我没有这种闲情雅致。方莹莹见我持怀疑态度,感叹一声:“神秘富翁的事迹太感人了。”那神态和口气好象不是出自方莹莹,我隐约看到林清的影子:那随意自然的头发,棱角分明的脸膛,明亮深沉的眼睛,还有那飘逸潇洒的举动,无处不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他的思想意识和神态举止,似一缕幽灵依附在方莹莹的身上,通过这个载体向我述说,他挖掘出六十年前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 “神秘富翁——便于述说,干脆沿用薛雨亭。”这是开场白,方莹莹塞进的私货。权当引子,承上启下。 上海沦陷,积极抗日救亡的爱国人士和社会名流,纷纷离沪避难,或去香港,或去西洋。包括象杜月笙这样的流氓大亨,薛雨亭当然也不例外。他没有离开国土,而是去南京寻求美国大使馆保护,美国大使馆早以撤离。他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薛家坳。族人以为这位西洋巨商豪富,会为家族建造一座比振兴楼还要威武雄壮的土楼。于是张灯结彩,杀猪宰羊,大宴三天,为这位衣锦还乡的阔佬接风洗尘。可这位阔佬只谈乡情,不谈金钱。身价十亿美金,却不愿掏一个子儿。族人心灰意冷,将他扫地出门,开除族籍,不准归宗入祠,薛雨亭只得又回到上海租界。尽管埋名改姓,但他的照片多次刊登报端,还是被世人相识。薛雨亭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挺身而出从幕后走到了台前,从被动变为主动,以十亿美金的富翁,美籍华侨的身份,频频出现在各种游行集会上。他介绍海外500万华侨无不关心祖国的命运,他们愿意捐资捐款,支持抗日救亡运动。号召国人团结一致,抵抗外侵。薛雨亭所到之处,群情振奋,斗志昂扬。……但威胁恐吓也接踵而至。76号特务请他去见汪精卫,日本天皇邀他到东京“做客”。薛雨亭来者不拒,彬彬有理,不卑不亢。做客愿意,掏钱无有。华盛顿邮报独僻“薛雨亭”专栏,跟踪报道。薛雨亭成为中、美友好纽带,世界和平使者…… 这段叙述,显而易见,虽然颂扬薛雨亭这位美籍华侨,,从携巨资回国,捐助抗日救亡,到亲眼目睹祖国山河破碎,国民遭受外侵蹂躏惨不忍睹,而亲身融入抗日救亡的洪流。至于后来,日本陆军机关部不顾世界舆论的谴责,将这位神秘富翁残害,那笔巨款仍存在花旗银行,秋毫无损。就是说,那十亿美金承兑支票仍流落民间。按照常理推测,薛雨亭死后,支票应该由薛雯煜保管。如果薛雯煜就是疯婆子,那么,林清的发财梦真,近在咫尺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林清已经见到希望的曙光了。”我附和着。 方莹莹点点头,脸色依然阴沉,因为愿望和结果天壤之别。那一趟闽西之行,林清再也没有回来。 屋里空气窒息,方莹莹仍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临行的那天晚上,他邀我去了他家。妻子和孩子在上海无法生活,回到乡下了。”她慢声细语地说。“几年来还是第一次见他那么兴奋,那晚我们谈了很久。他谈了自己亲身感受,也倾吐了真实情感。他说,钱是万恶之源,但谁也离不开它,没有它寸步难行。他承认神秘富翁的出现,曾震动中国的政坛,为抗日救亡运动推波助澜,起了积极作用,但也就此埋下了隐患。数十年间,多少人寻求发财梦,为它奔波、流血,甚至送命,其中也包括他。他说,他并不是贪财的人,他想办很多很多事,苦于没有钱。如果这趟闽西之行能够成实现……”方莹莹声音哽咽,眼眶里噙满泪花,她说不下去了。 我听了从心底发笑,水中月镜中花的事,也能信以为真?林清一定筹划起那笔巨款的用途,当然少不了方莹莹拮据的科研经费。她虽然站上世界建筑界的讲坛,她还要成为世界级的建筑大师,在世界各国名城都有她伟大的杰作。这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那晚我没走,我们同居了。这是一个女人,对她最心爱人的最诚挚表达。我知道那是虚幻渺茫的东西,不会轻易唾手可得,但它仍象一种无形的动力,这些年一直驱动我向前奔驰。我的论文一篇篇发表,我的科研成果一项项推出。我感谢林清,是他给我这种动力……”方莹莹忘情地叙述着,她不是说给我听,而是自言自语。从那流利顺畅的程度,她已经重复千万遍了。 第十章 再一次登入疯婆子家,我是有备而来。我请方莹莹设计出一座具有传统艺术和现代意识相结合的客家民居土楼图纸,再请当地最有名气的工匠做出模型。一个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的早上,老人穿戴干净整洁,精神饱满地打开扇门,准备到坳中走动,我迎了上去。老人很惊奇,昏花的老眼细致瞅视我一番,没等我张嘴,她说话了:“前几天你来过我家,还没走呀?你耐心等着,我父亲会回来的。不仅要造起比振兴楼还要威武雄壮的土楼,剩下的钱,还会分给你们这些关心照顾我的人……”老人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从她的话语中,能看出老人一点不糊涂,她的思维非常清晰。 我应答着;“我愿意在薛家坳和你一样长期待下去。不过,我不是为了钱财,我是想了解薛雨亭,或者说,就是你那个神秘富翁父亲的真实故事。几十年过去了,你设计的土楼模型,已经赶不上时代的潮流,我特地为你设计一座。”我击掌三下,雇佣的小工走进,我脱去红绸布的封罩,将土楼模型摆放在客厅的八仙桌上。老人眼睛一亮,围着土楼模型细细瞅视一番,然后低声问:“你是学建筑的?” 我答:“不,我有个朋友是学建筑的,而且对客家民居土楼有所研究。” 老人有些兴奋,她从房里把摆放多年一直未动的那座土楼模型搬了出来。我要帮忙,她不允,生怕我毛手毛脚。 第一次零距离观赏老人珍藏一生的土楼模型,它简直就是一件精美的工艺品。无论设计和做工都达到尽善尽美,无可挑剔。我后悔没邀方莹莹,如果她在场,一定能说出子丑寅卯。我虽然外行,耳濡目染多少也能看出些名堂。土楼按照万分之一的比例缩小,门楣额匾上蝇头小楷书着:“鸿志楼”。门内厅堂支撑着十六根擎天石柱。按尺寸计算,鸿志楼比振兴楼整整大一倍。它的外型保持客家土楼具有的风貌,内庭单元多采取西洋格局。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还有冬天取暖的壁炉,夏天降温的地井,应有尽有。在舒适享受方面,具有现代化。设计者没有忘记土楼是农家居舍这一根本,底层安排了牛圈、猪舍、马棚、鸡室,更没忘记安全防卫。保持原有的天窗暗孔,在土楼的四周还增设了望台。外型飞檐翘角,犀牛望月,不仅没影响土楼的整体效果,反而采撷皇家的气魄,为民间居室增添辉煌。数十年前设计的土楼模型,与方莹莹现在设计的毫不逊色。 “鸿志楼建成,薛家坳乃至整个闽西所有客家民居,都无于论比,它是空前绝后的一流建筑。”我大加夸奖,赞不绝口。老人干瘪皱巴的脸上,绽开笑花:“这是我父亲终生夙愿,他立志在薛家坳造出客家人最好的土楼,为薛氏家族光宗耀祖。”老人再一次提到她父亲,我的脑海瞬间闪现出薛雨亭和薛阿牛两个男人的形象。急性子吃不了热稀饭,需要察言观色旁敲侧击。 “这模型是你设计的吗?”无话抄话,我有意问。老人迟疑一下,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作为设计者,厅堂十六根擎天石柱运输问题,你考虑了没有?甭说六十年前,就是现在也是件头痛的事。”我提出难题,同时也为方莹莹着想,如果老人能道出其中奥妙,方莹莹也少走许多弯路。老人愣怔住了,无所适从。也许自她落户薛家坳几十年间,压根儿就没有人向她讨教过技术上的问题。但是身为设计师,面面俱到,每个细小枝节问题都应该考虑到。“土楼内部,多为木质结构,防火是件大事,设计者似乎忘记消防问题?”我步步逼近,发起攻势。老人干脆躺在靠椅上,闭目无语。我的脑海里顿时爆出一个大胆设想:疯婆子不是建筑专家出身的薛雯煜,更不是什么神秘富翁的女儿,而是冒名顶替。 为了缓解沉闷的空气,我转移了话题:“据旧报纸报道,薛雨亭带着十亿美金支票回国,他的本意捐资抗日救亡,并没有建造土楼的打算。” 老人说话了:“那是一些靠制造新闻吃饭的人,抬高了他。”她眨动着眼睛,表示不满。 “这么说来,王韬这个老混蛋,在欺骗世人了。”我脱口骂出。老人颤抖下身子,睁大昏花的老眼望望我。那眼神带有敌意,对我的诅咒表示抗议。显然,她在维护王韬。 我解释:“我是王韬的崇拜者。这位老先生,文章大好人大怪。据说他很多有影响的文章,都是在青楼红院里写出的。他编撰的书籍,我拜读过。他在《新闻报》上,刊登薛雨亭的系列报道我看过。就连上海市民朱秀云捐赠的手抄本《灯影夜话——王韬写作札记》,我也翻阅过……”当说到“朱秀云”时,老人为之一震,身体不由得微微颤抖。这些细微的变化,当然逃脱不了我眼睛。我仍装作若无其事。“王韬号称上海滩资深写手,不过,对薛雨亭的故事写得不尽人意漏洞百出。他立意很好,可惜有些地方弄巧成拙,有损你父亲的形象。” 老人被我震慑住了,她成了我忠实的听众,在听着晚辈向她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比如,王韬第一次接触薛雨亭,仅凭着印象,猜测他是位富翁。说他是商界精英奇才,却没有典型事例说明。爱国华侨,也没见着爱国举动……” 老人不但是听众,还积极参与。“我父亲是个低调的人,他不愿虚张声势,更不愿新闻宣传,王韬的做法违背他的意愿。”老人第一次打开心扉,小心翼翼地说。我屏住呼吸,不敢贸然插话。就象遇着一只受惊的兔子,稍有一点动静,它就会迅速跑掉。“我父亲只想悄无声息地回国,去做他该做的事情。可是事与愿违,一踏上国土,竟招惹了一连串的麻烦……”老人嘎然打住,也许她意识到言多必失。 “这些灾祸应该归罪于王韬。”我急将法。 “王韬也是出于好心,并无恶意。”她为王韬开脱。“我想问题的症结,还是出在父亲的仪表和风度上,还有那不合时宜的年代。” “单凭这点说明不了问题。薛雨亭在未动身之前,就已被国民党中统、军统两系特务的关注。那十亿美金的支票,是怎么泄露的?”我提出问题,老人愣怔不语。“资料证明,最先透露十亿美金的就是王韬。王韬仅凭着赚几个稿费,把薛雨亭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中统、军统、76号汪伪特务及日本机关部争夺的猎物,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老人眼里噙满泪花,我的话刺痛她封闭已久的内心。不过,她仍为王韬说话:“王韬死得也很惨。他为保护我父亲和严守那十亿美金的秘密,惨遭日寇杀害,他死得很有气节……”老人脸上现出自豪的微笑。 我围着土楼模型,又细细观察一番。发现鸿志楼厅堂两旁的廊柱上,还设计悬挂一幅楹联,紫底绿字书写着:“几多风光琴樽抛却身旁脑后,试问荣辱贵贱敢忘炎黄子孙?”我吟诵几遍,隐隐约约好象在那里见过。深思细滤,猛然醒悟,那是《灯影夜话——王韬写作札记》扉页一首题记。前后联想融会贯通,我大胆推测:“你不是薛雯煜,更不是神秘富翁的女儿,你是朱秀云……” 出乎意料,老人一点不惊慌。她靠在竹椅上微眯着双眼,显得非常平静,她在洗耳静听我拿出有力的证据。 我将思维从前至后认真梳理一遍,薛雨亭渐渐地浮现出来,活灵活现地站在我面前,一步一步向我靠近,最后合二而一。薛雨亭开始讲述自己真实的故事: 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美国经济一片萧条,滑到南北战争以来最低谷。各大公司纷纷倒闭,龙氏集团当然也不例外,首当其中。龙晓雯死后,龙氏集团已经资不抵债。身为总经理的爱伦.查理德,在美已无立足之地,便带着独养女儿和女佣,秘密潜回自己的祖国,恢复出国前的原名薛雨亭。不过,他的外表、气质和那不合时宜的年代,立刻引起国民党中统、军统特务以及资深写手王韬的关注,共同造就了一位神秘富翁。薛雨亭将错就错,融入国民抗日救亡的革命洪流,推波助澜,引发出一连串的故事。上海沦陷,薛雨亭逃回闽西故里薛家坳,可他拿不出巨资为族人建造鸿志楼,被族人开除族籍,赶出家乡,不准归宗认祖。薛雨亭再次回到上海,得到王韬及上海滩名妓朱秀云的保护。但最终没有逃出厄运,惨死在日寇的屠刀下,薛雯煜和吴妈也下落不明。王韬自责有愧,临死之前,向红颜知己朱秀云作出交代。解放后,身为妓女的朱秀云,劳动改造一年,被遣送安徽阜阳。她无颜回故乡,便遵照王韬的遗嘱,决定冒充起神秘富翁的女儿,来到薛雨亭的故乡薛家坳,担负起每年为英魂供奉祭奠,敬献一份孝道…… “王韬会编故事,你比王韬还会编故事。我父亲是富翁,身价十亿美金的富翁,谁也不能否定诋毁。”老人提出抗议,不过,底气不足,她拿不出任何证据反驳。窗户纸不易戳破,点到为止。 老人又微眯起双眼,讷讷自语:“王韬说,挚意虔诚供奉祭奠六十年,一个甲子,那些漂零他乡异国的孤魂野鬼,就能转世投生,重新做人。今天正好21900天,我准备去坳中道个别,你来了,我也该走了。嘴长在别人的身上,故事由你们编排吧……”老人满脸疲倦,长长嘘口气。 第二天传来噩耗,疯婆子死了。孤苦伶仃一人,毕竟在薛家坳生活了五十多年。此时,人们才想起她勤劳善良,知书达理,忠厚待人种种好处。除了絮絮叨叨她那富翁父亲和准备建造的鸿志楼,几乎找不到缺点。她和薛家坳所有客家妇女一样,默默无闻,勤俭一生。族人们研究决定从公积金中拿出安葬费,并在祠堂里立起薛老太及她父亲的灵牌。出殡那天,葬礼办的非常隆重。坳里人都出动了,晚辈们为她披麻戴孝,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我和方莹莹也去了,在她的遗像前深深鞠了三躬。族人们都用好奇的眼光望着我们,对两个旅游来的外姓人到来,疑惑不解。 我恳求方莹莹:“以后有机会再来薛家坳,一定要代我给薛老太及她父亲敬三柱香。”她点点头。 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 作者徐舟,男,安徽作家协会会员。80年开始创作,先后在《安徽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及《滁州日报》等刊物上发表《青石板小街》、《熔点》《鸳鸯剑》等中、短篇小说50多万字,和长篇小说《白道。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