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祭》 楔子 凋零 盛开 (一) 在很多年之后,我依然很清楚的记得关于故国的一切,故国奇异的草木,娇艳的花朵,浓烈的香气,这些都是我难以泯灭的美丽而温暖的记忆,而且在很多年之后的我的魂梦之中,我经常看见我的故国,看见那一番番笑容掩映在明丽的花色中,然后缓缓舒展,舒展千年。在那些梦中,我总是感到温暖然后醒来,我总是微笑。 记得那时年纪小,我总是目光纯净笑靥依依,我总是步调轻盈地行走于故国万般风情的明花暗柳间,听着我的家人讲述的古老的故事和永不退色的誓言。这些,在我很久以后的年岁里,这些本身就是梦境,梦境温软,但是再也回不去。 我是鲜虞国的公主,鲜虞国中,一年四季盛开花朵。母亲笑容温婉,她说在鲜虞国中,一朵花盛开一个传说。母亲说鲜虞国中那些美丽而动人心肠的传说自始流传,在明媚的光线中,流传成一脉温暖的颜色。 我的母亲,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时刻保持着可亲的笑容,她总是拉着我的小手让我坐进她的怀里。母亲总是温柔地叫着我的名字,她说嫣然,你穿这件红色的衣裙真好看,改天我再请裁缝为你做一件。我笑着,我说好。 母亲总是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她总是说我是鲜虞国最美丽的小公主,是上天赐给鲜虞国的珍宝。 在童年的记忆中,总是有远道而来的客人经过我们的国家,他们说鲜虞国是一个美丽的国度,它四季温暖宜人,适合生长各种美丽的花草,生长不朽的传说,适合生长爱情。 那些客人,他们总是怀揣着梦想从远方而来,往远方而去。但他们总是有人在经过鲜虞国的时候停下前行的脚步。他们目光深情,他们说是鲜虞国的温暖和美丽让他们放弃梦想放弃远行,他们又说,其实鲜虞国就是他们最大的梦想,经过鲜虞国的温暖之后,他们的梦想就不再是远方。 那些经过远方而来的客人们向我们讲述,讲述那些遥远的国度里的寒冷和忧伤。他们说,在他们经过的远方,水,是人们的眼泪,经过决绝的冷静,冷静成冰的姿态。 那时候,我总是不能够明白他们所说的很多话,我总是微笑。 那些从远方赶来的客人们,他们还说,在遥远的地方,每年的冬季都会落雪。我问他们什么是雪,他们总是抚摸着我的笑脸,然后告诉我雪也是一种花,开成洁白的颜色,绽放整个冬季。他们说雪是这个世界上不带任何温度的花,是最寒冷的花。 我的父亲,他总是很忙,但是他也种花,种在后花园里。父亲告诉我说鲜虞国的每一朵花都会盛开,用它全部的颜色和热情。我的父亲,他总是抱我在他的怀里,他总是说我是他最美丽最心爱的孩子,是整个鲜虞国的骄傲。父亲他经常抱我走在鲜虞国或明亮或古旧的街巷里。 母亲说鲜虞国的神灵保佑他的每一个儿女,她给我讲一个传说。母亲说在千年之前,我们的祖先建立了鲜虞国,他一心向善,给了所有人土地和房屋,也给了所有人快乐和笑容,是我们的祖先感动了神灵,于是在一场盛大的祭祀活动中神灵现身,神灵面容慈爱,高高在上,他告诉我们的祖先,他说你可以许一个誓言,我一定会助你实现。于是我们的祖先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他许下一个誓言,他说他以他全部的真诚希望鲜虞国的儿女们永生幸福快乐,他说他要从今以后,每一个鲜虞国的儿女都可以许下一个誓言,并且都可以实现。神灵微笑,他答应了他。 楔子 凋零 盛开 (二) 母亲说从那以后,鲜虞国的每一个儿女都可以许一个誓言,只要他们双手合十举过头顶静静地说出他的誓言,就一定都可以实现。母亲说鲜虞国的儿女们很多人都把这个誓言许给爱情,也有人把这个誓言许给亲人,所以鲜虞国是一个充满爱情和微笑的国度,就像这里的气候一样,不曾有过风暴。母亲说嫣然,你看鲜虞国的儿女们多好看,他们的眉心会开出一朵小花。 所有许过誓言的鲜虞国的儿女们都会在眉心长出一朵小花,红色的,温暖的。母亲说那朵眉心的小花是鲜虞国的儿女们美丽的记号。 所有鲜虞国的孩子们都被告知这是一个珍贵的誓言,一定不能轻易许下,一定要等到长大之后再许誓言,因为只有长大之后,我们才真正知道我们想要什么。 所以,鲜虞国每一个长大的儿女们眉心都会长出一朵小花,那朵红色的小花见证着她的或他的温暖和幸福。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许多的故事,知道鲜虞国的温暖和明媚没有曲折。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都问过我要把我这一世的誓言许给什么,我摇摇头,说不知道。然后我看着父亲眉心的花朵,我问父亲,问父亲把这一句誓言许给了什么。父亲告诉我说他的誓言许给母亲,他说在他刚刚成年的时候,他许誓说他要拥有一个美丽善良温存的妻子,后来他就遇到了母亲。我痴痴的笑着。 我以同样的目光看着母亲,看着她眉心的花朵,我问母亲同样的问题。母亲笑呀笑呀,她说她把誓言许给了我,她说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她已经有两个聪慧可爱的儿子,她想要一个女儿,所以,她就许誓说,她希望她能拥有一个鲜虞国最美丽的女儿。我看着母亲的目光,也一直笑着。 在很多年之后的以后,我一直怀念我的童年。孩童时候,我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语都与鲜虞国盛开的花朵和温暖相关。 我的两个哥哥,弈和鸾,他们有着英俊的脸庞和高贵的表情,他们也经常陪在我的身边,他们说嫣然妹妹,你是鲜虞国最漂亮的孩子。我看着两个哥哥,一直微微地笑着。 后来,在我长到十岁的那一年,我的两个哥哥弈和鸾都长大了,他们的眉心也开出了红色的小花。然后弈哥哥娶了一个美丽非凡的妻子,鸾哥哥被父亲指定为爵位的继承人。两个哥哥看着我,他们说嫣然,你要快些长大呀,长大之后你就知道你想要什么了,你就可以许一个誓言。我的哥哥弈和鸾,他们总是用手指抚摸着我的额头和眉毛,他们说嫣然,等你长大了,许过誓言之后,你的眉心也会长出一个美丽的花朵。在我十岁的时候,我已经能够很熟练地抚琴,我弹很多的曲子。曲音明丽,仿佛跃动在鲜嫩的花瓣上的阳光。那时候父亲特意召来灵巧的工匠为我修建一座亭台。父亲说他要为我在亭台之上种满花朵,他说我是他最心爱的女儿,他要给我最美丽的一切,他说他要为这座亭台取名为琼台。父亲骄傲地说他的女儿是鲜虞国最美丽的孩子,他说以后我可以天天在这座琼台之上抚琴唱歌。 在我十五岁的那一年,我的哥哥们再次轻抚着我的额头,他们说嫣然,为什么还不许个誓言呢,你已经长大了呀。我依旧痴痴的笑着,我说哥哥你们看,我们鲜虞国连年风调雨顺,父亲身体康健,母亲温存美丽,还有哥哥你们也幸福快乐,那还有什么可以许誓呢。我的哥哥们说嫣然,你可以许给你自己,许给爱情呀。我低下头,然后笑笑,我说我是鲜虞国的公主,是鲜虞国最美丽的女儿,我一定会是天下最快乐的人的,是不是?弈和鸾他们也笑着,他们说是呀,嫣然妹妹如此的美丽善良,一定会一生快乐幸福的。 楔子 凋零 盛开 (三) 那时候,我经常和哥哥弈和鸾一起去父亲为我修建的琼台之上,有时候,我们在上面抚琴和歌唱,也有时候,我们只是上去看一看那些美丽的花,只是说说话。我们都是如此快乐的孩子,在简单的幸福中暗自开怀。 也就是在我十五岁的那一年,父亲将我嫁给了大周王朝的王,那个天下最为尊贵的男人。母亲告诉我说嫣然,大周朝的王宫是世上最美丽奢华的宫殿,大周王朝的王是世上胸怀最宽广最威严的男人。母亲说去吧嫣然,你会是天下最美丽最快乐的女儿的。我久久地跪在母亲的脚下,我说是,母亲。 然后,鲜虞国举国欢庆,我在一片祝福声中和隆重浩荡的乐声中踏上去往都城镐京的路途。一路之上,我都浅浅地笑着。 在大周的王宫,我看到了最奢华壮丽的亭台楼宇和许多的与我同样美丽的女子,她们也像我一样微笑,美色纷繁,共同组成这大周王宫的一番盛景。 然后我见到王,他很年轻,像我的哥哥鸾一样,只有二十岁。王叫我的名字,他说嫣然,听说你们鲜虞国的人眉心都有一朵花,是吗。我微笑,说是,我说所有长大的鲜虞国的儿女们眉心都长有一朵红色的花。我告诉王说鲜虞国的每一个儿女都可以许下一个誓言,只要我们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这个誓言就一定会实现,我说所有眉心长出花朵的鲜虞国的儿女们都是满足和快乐的。我轻轻地笑着,一脸轻巧的骄傲。 然后王抚摸着我的额头,他问我,嫣然,为什么你的眉心没有那朵花呢。我依旧微笑,我说王,因为我没有许誓呀,我是鲜虞国的公主,自小美丽非凡,集万般宠爱于一身,而现在我又嫁入了大周朝的王宫,嫁给了王,有您这般宠爱,所以,我是一个无需许誓的鲜虞国的女儿。 我有一个小宫女名叫小锦,她长得很好看,尤其是她的眼睛,乌黑明亮,仿佛总是隐着千言万语,但是我总是不明白她的眼睛为什么会总是闪着忧伤的光,她总是在无人的时候落泪。我的宫女小锦问我,她说娘娘,你们鲜虞国的女儿是不是都很好看。我说是呀。小锦说娘娘,我在想眉心长出红色花朵的女儿应该是何等的美丽。 大周的王宫充满阳光,大周王宫的阳光热烈而炫目,不像是鲜虞国的阳光,时时刻刻书写着温暖和柔和,但是我同样喜欢这大周王宫里的阳光,它的热烈和炫目带给人难以言说的快乐和荣耀。我手势轻灵面容平静地承受着这一切。 我依旧弹琴,依旧弹着鲜虞国明艳的曲调,王说是我的琴音照亮了这整个大周王宫的月色,让大周王宫的夜晚更加瑰丽多彩。那时候,我总是微笑。那时候,我只是知道王的赞美是我的荣耀,我用我与生俱来的骄傲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的荣耀就是我的灾难。 那时候,我每天都盛装去往申王后的寝宫向她请安,申王后总是轻轻地拉着我的手,她叫我妹妹。她说嫣然妹妹,你初入王宫,不要想家,在这个王宫里,有什么事情你尽管来找我,能帮助你的我一定会帮你,咱们都是远离家乡的人呢。 申王后也是一个美丽的人儿,她曾经向我讲起过她的过往。她说那时候她的年纪还小,只有十三岁,她还不解世事的生长在申国的家中。那时候,她还只是申国的公主。她说那天她在花园里采花瓣,然后王误闯了进去。她说那时候王还不是王,还只是太子,那一年,王还只有十七岁。申王后说那时王看见她,问她叫什么名字,问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申王后说她当时害怕极了,然后就开始往房间跑,可是慌乱之中,她竟全然没有觉察头上的碧玉钗滑了下来,摔落在地上碎为两段,直到后来梳理头发时才记起。申王后说后来当她仪容整齐地出现在晚宴上的时候,她再次看见他,才知道他就是太子,代表他的父王也就是那时的王出使申国。 楔子 凋零 盛开 (四) 申王后说,后来我再次在花园中见到他,那是我已经不再害怕,我迈着轻巧的步子走上前去向他请安。然后他告诉我他的名字,他告诉我他叫宫涅。他说我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眉目生情步姿摇曳。后来他说他要娶我为妻。再后来,他真的带着丰厚的聘礼来到申国,当他再次来到申国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向他微笑,用尽小女儿娇嫩的心思。再后来我随着迎亲的队伍来到这大周的王宫,他封我为太子妃。之后他做了王,我就是王后。 申王后低低地讲述着,讲述着那些曾经深刻光鲜的往事。我看见她的眼神,她的眼神专注地望向深处,仿佛是望向昨天无法摆脱又无法拣拾的温柔。 后来申王后告诉我,她说嫣然妹妹,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曾有一段温暖,在记忆中刻骨温存,我们也都会有一处悲伤,谁都无可奈何。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申王后的意思。那时候,我总是觉得她说话像是别有一番深意,她一定是想要告诉我一些什么,可是我总是不能够明白。 申王后依旧拉着我的手,她说嫣然妹妹,有时候我真是想不明白,究竟是我们的美丽成就了这大周王宫的辉煌,还是这大周王宫的辉煌成就了我们的美丽。我看着申王后那张同样美丽的脸摇摇头,我说我也不知道。 很多时候我去往申王后的寝宫,她都正在写字,我问她在写什么,她说是在帮王拟写诏书,看见我过去,她总是放下手中的事情来陪我说话。 大周的王宫盛开一种花朵,鲜艳的颜色,浓郁的芬芳。那花朵绽放纷繁的花朵,一层层绽放又一层层飘落。我问王那是什么花,何以开放地如此凛冽。王说那是牡丹,他说牡丹富贵绝色倾城,只有如此妖娆的牡丹才配生长在这大周的王宫里,也只有高贵的牡丹才能够在王宫里盛情的绽放。我点点头,王的话,我似懂非懂,但是我点头说是。 我的宫女小锦她时刻陪在我的身边,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我很喜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清澈,能够清晰地照见一切,一切的影子。但是她的眼神总是闪在一层泪光的背后,她总是在一个人安静的时候流泪,她的泪水总是毫无征兆地流下。 有时候我看见,我问她,小锦,可有什么事情让你感到忧伤,你为什么总是流泪。宫女小锦慌乱地摇着头,然后她跪在我的脚下,她说娘娘,请娘娘恕罪,小锦知罪,娘娘不喜欢小锦流泪,小锦一定改。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小锦,不知所措地站着,然后我扶小锦起来,我说小锦,我不是怪罪你,我只是问问。那时候,我总是不能够理解小锦的忧伤。 后来天渐渐地冷了,身上的衣衫渐渐地显得单薄,我问王为什么会如此的寒冷。王爱怜地看着我,他说是冬天来了,王说王宫的冬天会下雪,很美丽的雪。雪花从天上飘落下来,落满花枝和树木,到时候,这王宫就是一片玲珑剔透的世界。王说嫣然,你得穿厚一点的衣衫,等到下雪之后,天会更冷,到时候人们都不敢出门,都躲在窗子后面看飞雪落下。 我说王,我知道雪,雪是一种花,绽放整个冬季,它是没有任何温度的花,是世上最寒冷的花。王呵呵的笑着,然后他抚摸着我的长发,他说是,雪是一种花。 后来我终于看到王口中的雪。那时候,我站在窗子的后面看那一簇簇的雪花在空中飘飘洒洒地落下。我说小锦你看,这就是王所说的雪了。我回过头,看见宫女小锦的泪水再次落下,我说小锦,你看这窗外的雪景如此美丽,可是你何以如此忧伤呢。小锦她任凭泪水从腮边滑过,她说娘娘,她说她的家乡在遥远的北方,她说她的遥远的家乡也有大雪落下,她说她家乡的雪很大很大,弥漫整个冬季。小锦告诉我说她的家乡,雪是忧伤成灾的水,是不堪往事的绝望。我看着小锦,看着她再次跪在我的面前。她不再说话,只是任凭泪水流淌。关于小锦的忧伤和不能释怀,我依旧不能够理解,于是我再次微笑。 楔子 凋零 盛开 (五) 在那场大雪中,和我有着一面之缘的那个女子伊露疯了,她笑靥温婉有着夜莺一般的歌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疯了。后来我知道是因为她的儿子夭折了,人们都说她的儿子小小年纪就死于非命,实在是教人叹息。人们又说其实也怪不得谁,要怪只能怪他的命,只能怪他错生于帝王之家。再后来,就没有人再提及过这件事了,人们就都遗忘了。我微微地笑着,关于这一切,我始终不能够明了。 就像我不能够理解申王后的话,她说其实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我们也不能够回头,因为一旦回过头,看见了自己曾经的明媚,就再也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了。后来申王后叹一口气,她说其实我们都害怕输,但是我们有都输得起,所以才拼了命地进行这一场场豪赌。她说只要是踏进这王宫的人就是输得起的人,每个人都有如花的青春和美貌,都有显赫的身世背景可供挥霍。申王后说其实很多时候我们不能怨恨,只能各安天命。我安静地坐在申王后的旁边听她说着话,她说后宫的女子都只能各安天命。 我向申王后点头微笑,然后说是。 在那场大雪中,我的宫女小锦终于是没有熬过去,她的眼睛流着泪,她说娘娘,我要走了,不能再服侍娘娘了,娘娘要自己小心了。到最后,我也没有明白小锦的忧伤。 那一天,在雪后的晴朗中,我依旧盛装去申王后的寝宫中拜见她。我踏过曲径上的积雪,踏出深深的足迹。一路之上,有明亮的光线照过积雪,刺得人的眼睛有些疼痛。在申王后的寝宫中,我行完参拜之礼后坐在申王后的身边。后来申王后说她要帮王写一纸诏书,要我帮她研墨,我微笑说好。然后我就站在她的身后研着墨,我问申王后,我说王后娘娘,您这写的是什么呀。 后来,我不小心将手边的墨全洒在了书案上。申王后猛然间站起身来。她一改往日柔和的表情厉声地说大胆嫣然,竟敢将墨洒在王的诏书上,我看你是蓄意干政。我匆忙跪在申王后的面前,我说王后娘娘恕罪,嫣然绝然不敢。那时候,我依然没有意识到那会是我一生的灾难,我只是跪在地上求申王后放过我。 后来申王后说我犯的是不赦之罪,其罪当诛,但是念我平日里服侍王有功,姑且饶我一命,就砍下我的十指以示警戒。 那时候,屈辱已经淹没了疼痛,我一路奔跑着回到我的寝宫,跑散了长发。然后我看见铜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绝望,长发凌乱。我知道我已不能活下去,我的骄傲不允许我如此屈辱的活下去,于是我想到了死亡。再后来,我想到了我的还未许下的誓言。我用还滴着鲜血的双掌合十举过头顶,我说我要再世为人,我要这王宫里的每一场阴谋都走向腐朽,我要这王宫里的每一个女子都在荣耀之中死于非命;我说我定要转世为一个绝色美丽的女子来颠覆这大周王宫的一切伦常,让这一番盛景走向彻底的灭亡。 然后,我看见我的眉心渗出血迹,慢慢长成一朵殷红的花。我在铜镜前笑了又笑。 后来,我平静地走出寝宫,来到王宫的未央湖前,我说美丽的大周王宫,我还会再回来的,希望他年相见,这里的一切都美丽依旧,希望这里的一切都能够承受得住我的美丽和哀愁。那时候,月光照下来,照亮我的身影,也照亮我的誓言。 第一章 谁在谁的誓言里枯萎 (一) 风吹雨过,飘零的花瓣是谁的背影。月光幽冷,是谁在山顶歌唱着你的名字。楼台之上,谁的长发卷起思念,谁为谁倾城一笑。谁的微笑摇落繁华,谁为谁扔了天下,胭脂娇艳,一路伴谁沦落了天涯。有人问过,夜色深刻,生长成为了谁的目光。最是那一句忧伤,倾了谁家的天下。 远远的,我听到有女子在唱歌。优雅的背影,忧伤的曲调,光线黯淡的深巷,总是有颜色光鲜的身影经过,遗落下一片片随性的感伤逐水而去,任人拣拾。 一个国度,一怀忧伤,一世醒不了却又梦不深的魂牵梦绕。 很多年之后,我依旧记得,我有一只小船,上面铺满了粉色的细纱和白色的花瓣,我依旧记得那时浅浅淡淡的忧伤和心心念念的想往。记忆难以泯灭,活在心中温柔地叫醒伤口。 褒城温润多雨,儿时的关于美丽和自由的记忆全部附丽于褒城多雨的幽暗,缠绵而修长,是这样妖娆的盛景成就了我也彻底毁灭了我。 褒城的街巷狭窄而绵长,总有淡妆长裙的女子迈出门槛,愁色浅浅地撑开花伞,缓缓前行。仿佛不知,雨水已浸湿了绣鞋。所谓风情,不过是一幕烟雨,半怀愁绪。 那一年,我七岁,穿着花色的衣衫挎着一只竹篮沿街卖杏花。我向来只卖杏花,母亲说杏花是关于前世的记忆。褒城的杏花最会张扬声势,一枝一枝绝色倾城。杏花被买回去后养在水中,剔透莹润的细瓶将一抹绚丽湿润的粉白色擎起,描画着关于往昔和未来的华丽转角。 褒城有一条河,很好听的名字,碧水河。碧水河穿城而过,,它是一条关于记忆和伤痛的河,水色平静,微波细澜,历经几世风雨而姿容不改。母亲说碧水河是褒城女子的泪水和目光积郁而成。也是在很多年之后,我才开始懂得,一个人再也遇不到另一个人。很多时候,一个人,安慰不了另一个人。 很多年之后,我终于看得真切,一个女子,目光点点,经过爱情,流成一条河。 碧水河的南岸,是错落林立的群山。山林之间,杏树繁华成为一片汪洋。在每年的春季,在春季的每一个傍晚时分,我都会撑一只小船去碧水河的南岸,碧水河上,荷田如画,如画般委婉,安静的生长在深深浅浅的水中。 父亲为我打造了一只精致的小船,我在船上铺满了香纱和花瓣。我去碧水河南岸的山上采杏花。很多时候,柔柔的雨线飘落下来,落入水面,敲击出细碎的声响。雨线沾湿了脸庞却依旧沾不湿目光。 很多时候,我喜欢来到碧水河旁,看碧水河中的鱼,看碧水河中的粉莲,看碧水河边上不远处古旧的城墙,上面有岁月腐蚀的痕迹,早已不再拥有任何形式的表情,我喜欢这一切。 我的家,就在碧水河的北岸。漆成暗红色的高大的木门,青的瓦,灰的墙,精细流畅的线条,深深的色调,和褒城所有的建筑一样,重重的负荷着往事和和传说,却又紧闭着表情,让人猜不出那些曾经深刻的细枝末节。 就像我的母亲,她枯瘦而苍老,常年穿着让人辨不清颜色的深色衣裙。但是她绣嫁衣,是褒城最好的绣娘。鲜红的缎面,色彩扎眼的丝线,她绣凤求凰,绣比翼双飞鸟,绣并蒂连理花。她总是表情淡定,目光专注而浑浊。 她是我的母亲,可是我却从来不曾了解她。并且在很多年之后,我发现我越来越不了解她。 第一章 谁在谁的誓言里枯萎 (二) 是七岁的那一年,我在唱歌。我唱月色辉煌,落满长河。我在唱哪一句歌的时候遇见了你。你站在水边看荇草浮动,我站在你的身后,远远的看见你的忧伤,是什么让我不得靠近你呵。深浅世事,生生相错。遗憾的是,千年之后再次认出了你,以千年之前的距离。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七岁时候的歌,竟然一唱就唱了一世。那时候的我也不知道,七岁时候的腔调,竟然让人一记就记了一世。 这位小姑娘,你的花卖吗。迎面驶来一辆马车,棕灰色的骏马,色泽华丽的帷幔,一个白衣少年自马车上跳下,他的头顶,有白色的鸟儿盘旋而飞。我静静地看着他跳下马车来,站到我的面前。我说卖。他说你的花我全买了。我将篮中的杏花用丝绢包好全部放在他的马车上。他没有数直接将钱袋放在我的竹篮里。他说小姑娘,你的杏花很美,就像这里的春雨一样。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径直将钱袋中的钱币一一数来,然后我把钱捧在手心里,我说用不了这么多钱。他说你是褒城的人吗,你叫什么名字。我说公子,你给的钱太多了。他说你叫什么名字,你刚刚在唱歌,对吗。 我说我没有名字,我微微地笑着,我说父母亲都叫我丫头。他一脸平静,他说没有名字,你怎么可以没有名字呢。你听过那一支歌没有,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我摇摇头,然后抬起头看着他,说没有。他说小姑娘,有个名字最适合你不过了,也只有你才配得起这个名字,你以后就叫湄姝了。他说我会记住你的,记住你眉头的胭脂痣,只要见到它我就会认出你,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只要你告诉我你是湄姝,我就一定会出现在你的面前,无论过多么久远。 我微笑,而后说好。然后我看向天空中的那些鸟儿,我问他我说那是什么鸟儿,为什么会如此地纯净。他告诉我说是鸽子,白色的鸽子。他说鸽子带去他平安的消息,带给他的亲人。 看着他认真的眼神,我不再说话。之后我挎着竹篮离开,离开了那天傍晚时分的那场缤纷细雨。 路过一家裁缝店时,我走了进去,用所有的钱换得了一身崭新的粉色的衣褂,光鲜的色泽,精致的花朵。 我慢慢地踏着步点款款而行,从小我就知道,美丽是一个女子的姿态。即使没有人关注,我也步步小心,我知道我身上凝聚着所有人的目光,所有人都知道关于我的美丽。 回到家中,母亲正在院落中间摆开绣架绣一枝牡丹,牡丹富贵,倾城娇艳。母亲听见我进来然后抬起头来。她问我,丫头,谁给你买的新衣服。我用心地摆弄着家中的两株杏花,没有回答母亲。片刻之后我说话,我说从今以后我有名字了,整个褒城最好听的名字,像一支歌一样,我说我叫湄姝。母亲说丫头,我在问你,你的新衣服是哪里来的。 我说我叫湄姝。后来母亲和我都不再说话,我从小就和母亲话不投机。 后来我说母亲,我是你们亲生的女儿吗。这是我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在我七岁的那一年,我问我的母亲我是不是他们亲生的女儿。那时候,我的话总是直指人心。那时的我不解世事,却总是最知道人心的弱点。那时的我总是仪容整齐表情干净目光直接,有着不同于一般孩子的微妙心思。 我看到绣架轰然倒地,那朵牡丹颓然落到了地上,母亲站起身来,她说是,怎么会不是呢,你是不是听到别人说什么了,你不要随便听信别人的传言。然后母亲叫我湄姝,她开始叫我的名字,她说湄姝,你是我的女儿,我最美丽的女儿。 第一章 谁在谁的誓言里枯萎 (三) 沉默之后我说,可是人们都说我是碧水河里生的,是碧水河里长出来的妖精。我轻轻地说着。 那时候,我总是感觉到委屈,我以纤细的心思感悟到所有的不如意和委屈,但是从小我就懂得隐忍,我从不会轻易地吐露出我的不快乐。这是第一次,我讲出了缠绕许久的疑惑。 这时父亲从外面走进来。他说孩子,你怎么会不是我们的亲生的女儿呢。记得你出生那一年,那是七年前了,那年的春天褒城大旱,接连半年没有下一滴雨,褒城的土地都快要干裂了,碧水河的水也落下一半儿。风一吹过,稻田里一片细碎的禾苗断裂的声音。直到你出生的那一天,你的一声啼哭,天就开始下雨了,一连下了三天三夜,碧水河的水就又涨起来了。父亲也叫我的名字,他说湄姝,你是碧水河赐给我们的,也是赐给褒城的。父亲边帮母亲绣架边说给我听。我看见父亲灰白的头发和弓着的腰,我依旧沉默。 母亲语调深沉,她说湄姝,褒城的多雨是你带来的福祉,你是碧水河赐给我们的女神。 我依然卖杏花,褒城的杏花美得很纯粹,不然红尘,那些世事纷争侵扰不了它。褒城的杏花将暴戾的喧嚣隐忍成为了沉默的哀伤,将妖娆的绚丽掩饰成了粉白色的贞静,一切远离了现实琐碎,变得不再那么尖刻。 我依然在每个春天的傍晚去碧水河的南岸采杏花。褒城的雨,碧水河边的杏树林子,碧水河里的鱼,它们常年睡在同一个梦里,梦境温软而哀伤。水,是苏醒之后的冰,带着前世冰冷的记忆。花朵是枝叶的殷切,前世今生,四季沦落梦不落。 褒城的人依然在传说。那个卖杏花的湄姝,她是水里长出来的妖精,小小年纪就知道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怎么用眼神勾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妖气。褒城的人语气淡定,言辞刻毒。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时至多年以后,人们仍然提起那个卖杏花的女孩儿,她的美丽和错误。 从七岁那一年的那场春雨开始,我拥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伴我一生,伴我一生的美丽和错误。 那一天,我挎着竹篮走入古旧的深巷,古巷深深,深入每一个隐秘缠绵的故事里。不能深究,那些细枝末节是绽放在沧桑俗尘中的花瓣,一层层开放又一层层落败,轻轻一点碰触,便飘落成为满地灰烬。 那一天,一个冷翠色长裙的女子从深处走出来,以褒城女子特有的步姿,摇曳生辉。那时,我看见她的脸,她也看见我。她远远地问,你是湄姝。低低的温柔从远处传来。我点头,说我是湄姝,褒城卖杏花的湄姝。她说你的杏花我全买了,你同我一路回去把杏花插上吧。我依旧点头,而后微笑。 倾仪的房间是一色的翠绿,翠色的帘帐,翠色的屏风,是一种风姿,一脉多情,一种精致的忧伤和一怀冷静的落寞,一眼看出去,透过雕花的木格窗子,我看见庭院之中有花朵盛开。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做倾仪。 我独自笑笑。她说湄姝,我们都是一样的女子,从刚才见到你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了。虽然你的年龄还小,但是我看见你的眼神和手势,我知道我们都是同样的人。 我帮倾仪把花养在翠色的玉瓶里,然后放于桌案上。杏花冷静的立在碧色的背景前,平添了一抹清冷的色调。倾仪读书,她的书案上,错落的摆放着一卷卷厚重的竹简。她总是微微的低下头,目光柔和的垂落在竹简的字迹上。 第一章 谁在谁的誓言里枯萎 (四) 在之后的年岁里,我经常去倾仪家送花。她也是喜爱杏花的女子,一如我一般。倾仪说喜爱杏花的女子都如杏花一般轻柔,冷静。 倾仪是生于褒国长于褒国的女儿,她的父亲是赵国夫人的哥哥,拥有钱财,家奴,庭院还有一支气势庞大的乐队。他在十五年前来到褒国,并不再离开,他娶了褒城最美丽的女儿。倾仪表情高贵谈吐雅致,她说湄姝,你能不能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认出一个人。 我摇摇头,说不能。倾仪说湄姝,那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地忘却一个人,却又努力地回忆那个人。我安静地看着倾仪,看入她的目光里,她的目光落英缤纷,漪波点点。我说没有,然后微笑。那时候,我总是有很多事情都不懂得,那时候,我总是微笑。 倾仪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是褒城美丽的女儿,款款如歌,目光悠长。倾仪唱歌,她唱很多的歌,唱褒城所有的歌。我时刻在看她,她的目光。她的目光有时很重,重得像是能滴出水来,有时候又很轻,轻得让人捧不住。倾仪确实是我关于美丽的更深一步的体悟,十二岁的女子,稚嫩的五官,沉静的步调,凌乱的心绪。 春天即将结束的时节,熏风暖暖,拂柳而来,杏花瓣随风回首,然后温柔地飘落。杏花落了,我不再有花可卖,在每年春天结束的时候我都不再卖杏花。春天尽了,于是我便手撑小船游赏于碧水河上。碧水河上有荷叶错落地铺在水面,也有硕大的叶子长出水面,高高地招摇生势。碧色深深浅浅,沟沟壑壑,满满的描刻着对岁月蹉跎的注解。 很多时候,倾仪会和我一起泛舟碧水河上,她穿各式色彩清冷的碧色衣裙,从容的包裹着她的不能掩抑的忧伤。很多时候,我在看她也在看我自己,看自己的背影落进她的忧伤,早已辨不清是月光照亮了目光,还是目光冷却了月光。 倾仪说湄姝,很多时候,我在看你,我看见了你,就像是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倾仪说她喜欢和我站在一起,她说我有着与年龄不相匹配的心情和智慧。倾仪说湄姝,你有没有在盛大的节日里观看过一整班乐师的演出,那浩浩荡荡的场面,让人看到缤纷繁华。可是有一个人,再多的人,再隆重的乐声也淹没不了他,他的面容就像新盛开的芙蓉花一样明媚。但是不能看他的眼睛,因为一不小心就陷落入他忧伤的神色中,他的目光是深渊,一旦沉沦便不得救赎。 倾仪说这世上,一个人总是另一个人的深渊。那时候,倾仪说的很多话我都不懂,但是她的话我都记住,因为她的话总是词句斟酌,字字珠玑,一如她的面容一般美丽。 倾仪说她只见过他两次,但是她一眼就能够认出他。倾仪说等下一次她家有奏乐的时候一定请我前去观看。倾仪说他叫乐正子长。 倾仪说湄姝,来,你坐下,我给你讲一段故事吧,一段魂梦难忘的故事。然后她开始讲,她说每一个故事的起始都是惊人的相似,不同的只是后来。她说那时候,是寂静,寂静到安然,所以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以她最美丽最多情的姿态。那时候,他在弹琴,在喧闹的街口。 琴声悠远,很多人在听,很多人在行走。他全然不去理会,只一心弹着曲子。我轻提着裙角走在街上,然后我就看见他了,他那时微微低着头,长发垂下散落在胸前。我看见他的脸,他的眉毛浓密而修长,直入鬓角,他的目光垂落在琴弦上,从容而悲伤。后来,他就看见了我,然后他就换了一支曲子,一支牵动心魂的曲子。 第一章 谁在谁的誓言里枯萎 (五) 其实,那时候的我很多事情都不懂,那时候我还不太了解倾仪的心思,不太了解她细碎的喜悦和隐秘的思念。那时候的我,只是很安静,安静地去看,安静地倾听,安静地猜测。安静是我最经常的表情。 褒城的街巷狭窄而悠长,精丽的高墙默默矗立,在尘嚣中冷静,在冷静中迷乱。雨细密地落下,柔软的雨和冷硬的石撞击出纤细的哀愁。青色,是褒城永远的沉默,厚重的石阶,翘起的飞檐,它们隐忍了太多的心情和记忆,隐忍成负重的姿态,是当时我还不太懂得的流离于世间的关于爱情的传说。那时的我总是不解世事,不问缘由。 那一年的春天,整个褒城的杏花携着前世今生全部的关于幸福的细碎的感触和饱满的忧伤绝然绽放,用尽了通身的渴望,声势浩大地宣告着关于企盼的殷切。那年春天的杏花开得异常繁盛,不自知地在烟雨寒色中涂抹成一场关于死亡的盛宴。杏花缤纷,落在他曾经依傍的土地上,用最终的深情仰望着绮丽异常的曾经。 倾仪说后来,我在我的家中见到了乐正子长。那时候,他已经做了我家的琴师。那一天上元灯节,五色缤纷的灯开满了整个夜晚,我坐在长廊里远远地倾听着那场声势浩荡的演奏,因着水音,分外的清澈。我看见乐正字长,他坐在乐队的中央位置,在明明灭灭的烛影摇曳中,他面目沉静,用最动情的指尖演绎着那场盛世繁华。 我安静的坐在倾仪的身边。我看见她的表情,矜持但是骄傲。我第一次开始有些懂了那种小女儿的骄傲和殷切。 后来,我在倾仪的家中见到了乐正字长。那天是倾仪祖父的五十大寿,在大寿庆典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倾仪所说的那个琴师。 那时候,倾仪拉着我的手。她的手温凉温凉的,手心沁出细细的汗珠。然后倾仪悄悄地用食指指给我看,毕现出小女儿那欣喜和矜持的全部心情。倾仪悄声地说湄姝,你看,在中间拨琴的那个人就是他。我抬起头看着倾仪的眼睛,她的眼波流转,经过恢宏的乐声,流成一条宽广的河。然后我看见乐正字长,看见他诗一般明媚的脸庞。乐声错综中,我如倾仪一样,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乐正字长,他的目光携着琴音从人群中款款走出,投落在庭院中间的砖石上,照亮了砖石的纹理。 倾仪握紧了我的手,她说湄姝,你看子长,我知道他在看我,即使不曾看他我也知道他在看我,因为我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如水,流淌在我的周围。湄姝,你看他的目光是如此的明媚而忧伤,我知道,那是因为记忆。 记忆,再次有人向我提及记忆。倾仪说记忆滋生忧伤,在记忆的土壤里,忧伤而安静地开出疯狂的花朵。 碧水河静静流淌,从西而来,往东而去,从褒城穿城而过。母亲说碧水河里的鱼是碧水河关于爱情的往事和念想。母亲说湄姝你看,碧水河的鱼从不成群也从不落单,它们总是两两相伴,你看游在左边的是男子,陪在右边的是女子,他们从不失散,它们永远记得回家的路。它们从一处来,又往一处去。母亲说话的时候眼睛望向深处,我看着母亲,我总是抬起头看着她,却总是看不懂她那鲜为人知的忧伤。 母亲说碧水河是一条不寻常的河,碧水河里的鱼都是褒城的女子和男子所化。母亲的眼神浑浊但是深沉,她说两个最应该在一起的人历尽世事艰辛而不能相守到老,所以他们就化作了鱼,一个,永远活在另一个的视线里。那时候的我总是想问母亲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母亲的曾经一样明净无虞的年少,但是最终也没有问出口,那时候的我总是很安静。然后我说母亲,是不是每一个褒城的女子和男子都可以化作鱼,以鱼的姿态相守。母亲说碧水河里的鱼,游呵游呵,它们想寻回前世所有的记忆和思念呵。 第一章 谁在谁的誓言里枯萎 (六) 那时候,我和倾仪经常去碧水河的岸边,我们在曲折转合的石岸上或坐或立,我们安静地看鱼,看鱼的思念。 那一天,我依旧坐在高大厚重的城墙上唱歌,唱褒城动情的歌。遍野苍凉,谁在谁的背影里流浪,我坐在一个清晨,看见杏花的粉瓣落成了一场雨,黯败如夜。经过我裙角的人儿告诉我,姑娘你乌发如云,美若天仙,还有什么忧伤。满目飘零,谁在谁的誓言里枯萎,我坐在一个黄昏,看如线的细雨漂泊成杏花的冰凉,荒芜如梦。走进我目光的人儿问询我,姑娘你乌发如云,美若天仙,可有什么忧伤。 我独自坐在城墙上唱着歌,微微地笑着。我经常坐在城墙之上或沉默或唱歌,城墙厚重,历尽人事,却依然保持着沉默的姿态,我喜欢这种深刻。 那一天远远地,我看见倾仪一路走过来,她的脚步有些急,摇松了云鬓,她也全然不顾。然后,她走到我的面前,我微笑,她一定是丢失了心爱的东西。 我从城墙上走下来。倾仪说湄姝,你经常在城墙这里坐着,你有没有看见子长经过,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去往的方向。我说没有。倾仪说她找遍了整个庭院也没有找到他,后来有其他的乐师告诉我说他已经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在两天前。倾仪说湄姝,你陪我去找他,我们找他回来。倾仪满脸认真的表情。 我看着倾仪,说那你知道他去哪了吗?我的话总是直指人心。倾仪垂下目光,重重地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 那一年我十岁,慢慢开始懂得倾仪的心情,她的梦想和绝望。那时候开始倾仪再不肯多出门,她经常在窗前写字,写在竹简或是丝帕上,写好之后她拿给我看。她的字笔画繁多,字句冗长。我问她,倾仪,你写的是什么,这么多的字。倾仪说是歌,是褒城关于相遇和相忘的歌。倾仪终于是没有没有去寻找乐正子长。 那时候后开始,倾仪就不再多唱歌,但是她写很多。十五岁的女子,已然全部知晓爱情的秘密,它的狂热和悲伤滑过心间,唤起温柔的疼痛,生生撕扯着和往昔相关的记忆。 有时候,我会倚靠在门口看母亲绣花草,绣在鲜红的嫁衣上。母亲说湄姝,你不要感伤,碧水河一定会保佑褒城的女儿,会让她以最美丽的姿态生活在最美丽的地方。母亲叹一口气,然后她说如果两个最应该相守在一起的人最终没能在一起,他们就一定会化作碧水河里的鱼。 我说母亲,如果很多年之后,他们化作了鱼,他们还彼此相识吗。母亲说认识。母亲说两个人,即使隔再远的时间,他们也一定会认出对方的,褒城的儿女们都是有神灵保佑的。 我再次去碧水河看鱼,我看鱼的眼睛。我从它们的眼神中看到现世的安稳和快乐,还有,前世记忆的伤口。 倾仪的房中,翠色依旧,没有了往日的细微的欣喜和不安的猜测,更加突显出一种冷静。书案前,我帮倾仪整理笔墨,倾仪在写字。然后她问我湄姝,你说我美不美。我微笑,我说美,你是褒城最美丽的女儿。倾仪说两个美丽的人是不是应该在一起,他们还会不会再相遇。我微笑,说会,一定会的。然后倾仪暗下目光,她说,如果不能,他们是不是可以化作碧水河里的鱼。倾仪终究是没有相信我的话,我能够理解她的失望。我告诉倾仪,我说可以的,一定可以的,我们都是被神灵保佑的孩子。 倾仪说湄姝,你觉得嫁衣上绣什么图案最好看。我静静地看着倾仪,然后开始微笑,越笑越落寞。我说倾仪,你穿什么都好看。后来我说倾仪,你要嫁给谁,那个人,我认识吗。 倾仪没有说话,她微微低着头自顾自地写着字。那时候我不认得她所写的很多字,但是我依然知道她在写什么。 写完一篇之后,倾仪仰起了头,然后她也开始微笑。 第二章 那场花开 开成了灰烬 (一) 睁开眼睛,我看见饰有龙纹的窗子和帷幔,窗外的阳光不太刺眼,带着些许柔和的气息,应该是傍晚时分了吧。睡醒之后,我感觉有些头疼。我看见寝宫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寺人,半低着头,站在我的床边垂首侍立。 我是大周朝的天子,是万人仰望的王,可是最近我总是记不起很多事情。我经常半躺在龙榻上,我总是感到疲惫。 转过头,便可看见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我的眼睛好像越来越不好了,看什么东西都总是模模糊糊的,不真切。我想,窗外应该是有白色的花开放了,因为我闻到有花开过的气息。我提起声调问站在床边的小寺人,我说窗外都是些什么花呀,怎么会那么多,满园子都是。小寺人走到我的面前毕恭毕敬的回答我,他说王,那是杏花。我叹一口气说怎么也没人管管这园子,都生了满园子的杏树了,怎么不多种些富贵的花呢,要百花竞艳才算是春天呢,这园子要有牡丹,牡丹富贵,最能和大周王宫的华丽相匹配。 小寺人说王,这是您以前的时候下令种的,您说要全部种上杏树,整个王宫都要遍植杏树。王,您不记得了吗,五十一年前,大周朝刚刚迁来洛邑的时候您下的诏书。我说当时没有人劝阻我妈,你看这满宫的白色,多丧气呀,你当时也没劝我吗。我问那小寺人。小寺人慌忙跪下,他说王,五十一年前我还没有出生呢。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越是努力就越是看不清楚,我的眼睛太累了。然后我闭上眼睛不再看什么,然后我说五十一年前,我问他我今年多大了,小寺人回答我说王,您今年七十六岁了。 我自语,我已经七十六岁了,原来我已经七十六岁了。我再次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头痛欲裂。罢了,不再去想了,我说你去把太子姬狐叫过来,我有话要对他说。小寺人说王,您忘了吗,太子殿下还在郑国呢,他还没有回来。小寺人细声细气小心翼翼地说。然后我想起来,太子姬狐,我最心爱的儿子还在郑国做质子,他还没有归国。 我又一次感到头痛,我用手扶住额头,我说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小寺人说王,您是病了,现在刚刚好一些,王您已经足足睡了三天三夜了,大夫说您醒了之后可能头会很痛,让您醒了之后不要走动。我用手撑着头,说知道了,你先退下吧。然后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新来的。那个小寺人说王,我侍奉您三年了,您一直叫我玉莲,说我长得像莲花。我说好,我知道了。 不知不觉地我又睡过去了,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的头清楚很多,不再像原来那么疼了。小寺人玉莲看见我醒来后端上来一碗汤药。我让他把我扶起来,然后我半靠在床上将那碗药一饮而尽,借着汤药的苦涩,我记起一些事情,我想起我的儿子,太子姬狐他还以质子的身份留在郑国,这么些年了,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只是很久以前听说过他在过的还可以,吃穿用度都和郑国的公子一个样。 我半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窗外开满了白色的杏花,在园子的上空,偶尔有白色的鸟儿飞过。然后我想起姬狐离开时的模样,他那时候还很年轻,一脸青春的稚气和年少的忧郁。那时候,他好像总是爱穿白色的袍子,他梳着整齐的头发,穿各式白色的长袍。 那时候,郑国强盛,总是有人告诉我说郑国危及我大周王朝无上的地位,他们说郑国公傲慢,无视大周王朝自古传下来的礼制,犯上之罪,不可饶恕。有朝臣跟我说应削去郑国公卿士的爵位以正王朝礼制,以儆效尤。可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郑庄公提前知道了消息,然后他就率领着数万的军队前来问我,当时郑国的军队在王宫外整整围了两圈。我站在大殿上,郑国公跪在地上,我看到他眼神倔强,他说王,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哪里做错了,竟惹得王要如此惩罚我。我看着他的眼睛,然后我说没有,你没有做错什么。 第二章 那场花开 开成了灰烬 (二) 郑国公说那王为何要如此对我,一定是有小人陷害。他说王,我不知道我是哪里不够小心谨慎,竟有小人要如此害我。郑国公跪在我的脚下不停地叩首,叩首,叩得额头都渗出了血迹,我后退了几步,我说郑国公你起来吧,你无罪,你不仅无罪还是有功之臣,我不会削去你卿士的爵位的。可是郑国公不起来,他依旧叩首,他高声疾呼,小人不除,我大周王朝人人自危,永无宁日。郑国公不肯起来。 后来有朝臣告诉我说王,郑国的军队就在王宫外等待着郑国公的命令呢,只要郑国公一声令下,这大周王朝就不保了呀。所以王,您今天不做个姿态,不给足郑国公面子,恐怕他是不会离去的。我问他们,我说那怎么办。 有人说王,您应该惩戒一两个支持削去郑国公卿士爵位的大臣,以示警戒朝臣之意,另外您还应该派太子随郑国公一同前往郑国,以示修好之意,如今,唯有这个办法才能令郑国公退兵。为保太子平安,我们也可以要求郑国公让他的大公子来大周朝,以牵制他不敢轻举妄动。又有人跪下,他满脸老泪纵横,他说王,不能让太子殿下去郑国做质子啊,否则我们大周王朝的威严何存,大周王族的颜面何存啊。我说爱卿,你说的对,可是那你说该怎么办。他说我们可以燃起烽火,召集各诸侯国前来救驾,共同击退郑国公,以保大周朝的安定。我说诸侯国,一百三十多个诸侯国,你去问一问他们,谁还有多余出来的一兵一卒前来救驾,他们连年混战自身难保,今日谁还能抽出时间前来救驾呢。 说完之后,我和满朝的臣民都流下了眼泪。然后就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然后我当着郑国公的面免了两位最年迈的朝臣的职位,我说他们无事生非,捕风捉影,离间我和诸侯国的关系,罪当不赦,但念其年迈,故不治其死罪,革其职位,于家思过。 那两位朝臣,或许他们明白我的无奈和苦心,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跪在地上高呼谢大王陛下的恩典。然后他们叩首。 记得我和我的王后,也就是太子姬狐的母亲站在宫门口送姬狐去往郑国的时候,姬狐迟迟不肯上车,我知道他是害怕,是悲伤,他那时候刚刚十九岁,我刚刚为他选了两名姬妾,都很和他的意。我看着姬狐,然后扶他上车。我说去吧,你身边大周王朝的太子,就有这样的使命。太子姬狐的马车后,是数以万计的郑国的金戈铁马。我对姬狐挥挥手,说去吧。 好像在后来,在两天之后,那两位被我革职的朝臣就相继去世了。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愧对于他们,但是我真的无可奈何。 我的眼睛再次感到疲倦,有些疼,我闭上眼睛,我对小寺人玉莲说,郑国公的大公子忽也是不是还住在大周朝的王宫里。小寺人玉莲说是。我说那你把他找来吧,我想看看他,另外还有几句话想要对他说。玉莲说是。然后他迈着他一贯的细碎的步子出去了,我听到他急凑的脚步声慢慢远去。我在想玉莲是个得力的人儿,我要赏赐他,可是赏赐他些什么呢。 有人进来了,我听到由远及近的两串脚步声。然后有人站在我的旁边,有人向我跪下。跪在地上的人说,郑国公子忽也叩见王,然后他的额头叩地而响。我慢慢的睁开眼睛,这就是郑国的公子忽也,他已经全然不是当年的模样了,他的身体有些发福,稍显得肥胖了一些,看样子过的还不错,只是怎么头发竟是全白了。我的心头一惊。 第二章 那场花开 开成了灰烬 (三) 我仔细的算了一算,然后我问忽也,我说忽也,你来王宫十五年了吧。忽也再次叩首,他说回王,整整十五年零三个月了。我说这是五年来你过得好不好。忽也说好,每天锦衣玉食。我说那你今年也不过三十一岁,怎么你的头发就全白了呢。忽也额头触地,然后他不再抬起头来,他说我斗胆回王一句,忽也是思乡,他说郑国盛开桃花,每年的春天,桃花都会拼了命地涨出一身粉红,花开花落,草木枯荣,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家乡的样子了,整整十五年零三个月了。我说忽也,你先退下去吧,我会让你再次看见故乡的,会让你再次看见故乡的桃花一如当年的绚烂。 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了呀,我的儿子姬狐也有十五年没有看见这大周王宫了。十五年,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是一个多远的距离。十五年的时间让郑国公的公子由一个清秀稚气的少年变成了一个肥胖、满头白发的中年男人。任凭他满身锦衣也难以掩饰他的懦弱和卑微。我的儿子姬狐呢,他是否还是当年的模样,他是否还一如当年的清秀和忧郁,每日穿着白色的长袍行走于宫室长廊亭台楼阁间,乌黑的长发飘荡在身后,他是否还在闲暇的时间读书,写字,弹琴。 我不想再看见忽也了,他应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郑国公子了,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小寺人玉莲站在我的床边,他说王,您在想什么。我说我在想念我的儿子,太子姬狐,我已经有十五年的时间没有见过她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好不好,他也有十五年的时间没有回过洛邑,没有见过这大周王宫中的月色了,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洛邑的街巷,记不记得这大周王宫的模样。我闭上眼睛,眼前再次出现姬狐的样子,他说父王,我感到骄傲,身为您的儿子,但是我能不能不去郑国。 当初姬狐是那么的不情愿去往郑国,但是他顺从,他向来顺从我的意思,所以他还是去了,伴着郑国的数万铁骑。 记忆中的姬狐,他的头发细细密密的,他生性安静,眼神中总是让人感受到一种忧郁,他的容貌一如女子一般秀气,他是我所有的儿子里面最美丽的王子,王族的高贵血统在他身上得到最淋漓尽致的体现。我的王后,也就是姬狐的母亲,名叫子纹,她曾经说过姬狐是我所有的孩子里面长得最像我的一个,他的眉毛,眼睛,甚至于鼻子。我的王后子纹说王,看到姬狐,就看到了从前的你啊。 我的王后子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贞静善良,最能理解我的意思,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那时候,我在马车上,她那时候站在街巷里手拿着玉镯,我看见她,然后我跳下马车,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轻轻地一皱眉,然后告诉我她叫子纹。 对呀,王后呢,我的王后子纹在哪里呢。我想起来了,子纹早在十五年前就故去了,太子姬狐是她唯一的孩子,姬狐在去往郑国之后,子纹就一病不起了。那时候,她天天流泪,流的眼睛都失去了光泽,她每天求我让姬狐回来,她说没有姬狐便没有她活着的意义。 那时候,我是答应了子纹,我说你放心,我会救姬狐回来。可是子纹终究是没能等到我救姬狐回来就先一步去世了。王后去世的时候,我就守在她的身边,我说子纹,姬狐就快要回来了,等他回来了我们再一同游赏这大周王宫的月色。我的王后子纹再次泪流满面,她扭过头去不再看我,她说王,我要先走了,我等不及了,王说的对,姬狐是大周王朝的太子,是未来的天子,他应该是用整个生命来分担大周王朝的苦难。 第二章 那场花开 开成了灰烬 (四) 说完之后,我的王后子纹她就去世了,我始终记得她离去时的姿态,她扭过头去不再看我。她不再求我,她说她理解我,然而我却始终不明白,子纹她是怀着怎样的一种感情离去的,她是不是恨了,感觉到绝望了。我是她的夫君她的王,姬狐是她的儿子,当今的太子,可是在两个她最亲近的人面前,她是这么地无力。 这时小寺人玉莲再次端着药碗来到我的面前,我闭上眼睛喝下苦涩难耐的汤药。然后慢慢睁开眼,我说玉莲,人呢,人们都去哪儿了,怎么总是只看见你一个人,他们都去哪里了。 小寺人玉莲说王,您病了好些日子了,没有您的主持,朝臣们都好些日子没有进宫朝拜了。我说玉莲,你去把他们都给我找过来。然后我仿若自语一般,我说怎么就没有人了呢,没有人主持,怎么就没有人主持了呢。 一个时辰之后,朝臣们齐聚我的寝宫,我让小寺人玉莲扶我起来,然后我歪着身子坐在坐榻上,我说我要看着他们,我好长时间没有看见过我的臣民了。 我半躺在坐榻上,我看见我的朝臣们排成方阵的队列,站在寝宫的中央,他们也都老了呵。他们站在下面,让人分明的看出几分疲倦。我说爱卿,你们有谁见过太子姬狐吗。底下一片摇头,我说你们都没有见过吗,我也没有见过了,他已经整整十五年零三个月没有回来过了。我说他是我的儿子,大周朝的太子,我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可是你们怎么都没有人见过他呢。 人群之中有人站出来说王,赵公卿两年前出使郑国,他见过太子。后来又有人站出来拉着他的衣袖说你还真是老了,赵公卿在今年的年初不是已经故去了吗,当时你还去吊唁了,怎么就忘记了。 后来我说我今年已经有七十六岁了,我已经老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感觉到疲倦,我说我想把太子姬狐接回王宫,你们谁有办法让太子姬狐回宫,他已经有十五年零三个月没有回来过了,他是我的儿子,我现在需要他。 有人说王,郑国公的大公子忽也不是还在我们大周的王宫里吗,他是郑国公最心爱的大儿子,我们可以拿他去换太子回来,我说好,那你们派人去和郑国公谈一谈此事吧,然后我睁开眼静看着群臣,他们中间有几个年龄比较大的人已经开始站在地上打瞌睡了,站都有些站不住了。我挥一挥手说你们都先退下吧,等有了结果早点来告诉我。 朝臣们都走了,我站起身来,玉莲赶紧过来扶住我,他扶着我在寝宫里走了一圈,玉莲说王,您还是躺下歇息一会儿吧,养养精神。我挥挥手说不用,我问玉莲,我说玉莲你看我今天精神是不是好多了,我感觉着比前几天有力气了,也愿意走动走动。之后我让玉莲扶着我到园子里走一走。 走到园子中间,我终于看得清楚,我说这满树的杏花都开了呀,这苍白苍白的,多单调呀。我说玉莲,你去叫人把它们都拔了,一棵不剩,然后种上牡丹,各色各样的牡丹。小寺人玉莲垂头说是。他说王,您站在这里不要动,您扶住这棵树,我现在这就找人去。我说你去吧,早点回来。玉莲说王,那您站在这里一定不要动,我马上回来。 玉莲迈着小碎步一路跑去了。之后我找到一个石凳坐下来,最近我总是感觉到一些倦意。我看着周围盛开的轰轰烈烈的杏花,说看这满园子的白色,多丧气呀,哪里像是王宫呀,分明是山村野林。然后我又开始想念太子姬狐,想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我要把我的王位传给他,他是我最乖巧的儿子。 我记得我的王后子纹也是希望我把王位传给姬狐的。记得当初我立姬狐为太子的时候子纹就很高兴,那时候子纹还很年轻,后来姬狐长大了,她也就开始变老了,然后就去世了,我现在非常热切的希望能够见到我的王后子纹,我想亲口告诉她我要把王位传给姬狐,我们的儿子。我清楚的记得子纹的笑容和她皱起眉头时的模样,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轻轻巧巧。 第二章 那场花开 开成了灰烬 (五) 后来小寺人玉莲回来了,他带来二十多个人,有宫女有寺人,还有两个看上去像是烧水的火夫。当时我想问他那些花园里的工匠们呢,可后来就又给忘了。我站起身来,玉莲赶紧跑到我的身边扶住我,我说你们把这满园子的杏树全都给我拔了,然后种上牡丹,要最艳丽最娇贵的牡丹,只有牡丹才应该种在王宫的花园里。我说现在种上去的话,今年怕是也开不了了,但是明年,明年王宫里的牡丹是一定会盛开的。他们跪下,然后回答说是。 然后我就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看着他们拔树,他们先用铜器把土挖开,让树的根裸露出来,然后再合力将整棵树木连根拔起,我看见那一棵棵杏树发达健壮的根部,它们在这王宫生长了五十一年了呢。 我转过头问小寺人玉莲,我说玉莲,他们得用多长时间才能把这王宫里所有的杏树拔完呢。小寺人玉莲垂手而立,他说回王的话,大概得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吧。我说我们大周的王宫里有那么多的杏树吗,我当初种这么多的杏树在王宫里做什么,我自言自语。然后我说玉莲,你也过去帮他们拔树去吧,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就行。 之后的时间里,我每天吃过药之后就来到园子里看他们拔树。他们将拔出来的杏树堆放在一起,然后让大车一车一车的运出宫外,我看到地上落了一层又一层的杏花瓣,白色的,像雪一样。我隐约感到一丝冬天的寒意,我让他们把地上的花瓣都收起来,扔到王宫外面去,渐渐地,王宫的园子里越来越干净,杏树一天比一天少了,这让我的心里感到轻松。 我整日整日地坐在园子的石凳上,小寺人玉莲总是陪在我的身边,我就这样每天看着宫女寺人们在这园子里拔树,看得累了,就闭一会儿眼睛,一闭上眼睛,我就开始回忆,努力地回忆从前,那些我早已不复记忆的往事。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的从前,从前一定是发生了很多的事情,只有经历过太多的波澜坎坷,太多的无奈,我才会拼了命地想要遗忘,后来就真的忘记了,一定是这样。 可是真的忘却了之后却又总是努力的回忆,想要记起。我怀念太子姬狐和我的王后子纹,还有其他的很多我已经忘记的人和事。 我的朝臣们,他们都太老了,都和我一样的力不从心,他们也忘记很多事情。我对小寺人玉莲说玉莲你去问问我的那些朝臣们,看他们有没有选出来人去郑国交涉呢,怎么也没有人来报告我呢,你去帮我问问太子姬狐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回来呢。 玉莲跪在我的脚下,他说王,您需要一个年轻的臣民来为您分忧,现在您必须要找一个年轻人为您去把太子殿下接回来,您看看您的那些朝臣们,他们都老得连话都不太会说了,您要怎么相信他们能够将太子殿下救回来呢。 我点点头,然后闭上眼睛,我实在是倦了,我说那让谁去呀。 小寺人玉莲跪在我的脚下,他仰起头说王,玉莲愿意为您分忧,我知道我身份卑微,没有资格代表您跟郑国公说话,但是王,我会想办法。 我睁开眼睛,这大周王宫中旧时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可是这个名叫玉莲的小寺人在,他依旧陪在我的身边,并且以他单纯的热情忠于我,这让我感觉到一种久违了的骄傲,他让我再次记起我的高贵。我是王,拥有无所不能至高无上的权力,,我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的天子,他让我知道我的威严惠泽天下。然后我说不,玉莲,你要留在我的身边,救太子的事情就让其他的人去想办法吧。 第二章 那场花开 开成了灰烬 (六) 我终究是不够自信,我终究是要紧紧的抓住这一线骄傲和高贵的理由,不肯松手。 玉莲跪下,他的额头深深地伏在我的脚下,他说王,我不走,我陪着您,一起等着太子殿下回来。我垂下眼帘看着他,眼前的这个小寺人玉莲让我想起了我的儿子姬狐,他在最后也是这样的跪在我的脚下,他说父王,我不走,求求您别让我走。我看见姬狐的长发散乱了一地,然后我不再看他,转身离开,留下姬狐继续在地上跪着。 后来有宫人告诉我说太子姬狐一直都没有起来,他在地上跪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登上去往郑国的马车。宫人们说太子姬狐的泪水滴落到地上,浸湿了膝下的长袍,他说父王,我不走。 可是后来我还是让他走了。在第二天,太子姬狐登上了去往郑国的马车,他必须要去郑国完成他的使命,他要为大周王朝的安宁和平和作出牺牲,包括任何形式的牺牲。因为他是大周王朝的太子,,是王族的血脉,这是他高贵的使命,他要用卑微的方式去完成这高贵的使命,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使命要我的儿子用他十几年甚或是几十年的年少岁月和屈辱的姿态去实践,他要苟活,因为我要他活下去。 现在我想也许姬狐他在当时就想到了在郑国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漫长岁月和不堪重负的忍气吞声,所以他才会流泪,所以他才会跪了整整一个晚上不肯起来。他在我面前跪下证明他不肯在郑国公面前低头,他用他单薄的固执表达着他的高贵,可是我当时没能明白姬狐的意思,我当时只当他是个孩子,只当这是他孩子式的固执和感伤。 或许看透这一切的还有我的王后子纹,所以她才会整日整日地流泪,所以她才会一病不起,所以她才会死去,我的王后子纹。可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我,她用她的方式保护和爱着她唯一的儿子姬狐,只是她的力量太过于单薄了,她保护不了他。 而关于这一切,我所知道的,是太晚了,整整晚了十五年。 第三章 谁在谁的背影里流浪 (一) 后来倾仪问我,她说湄姝,你觉得嫁衣上绣什么图案最好看。我静静地看着倾仪,然后开始微笑,越笑越落寞,我说倾仪,你穿什么都好看。后来我问倾仪,我说你要嫁给谁,那个人,我认识吗? 倾仪没有说话,她微微的低着头自顾自地写着字,那时候,她所写的很多字我都不认识,但是我知道她在写什么。 写完一篇之后,倾仪仰起了头,然后她开始微笑,后来笑意慢慢从倾仪的脸上落下来,她说她要嫁的人是整个大周王朝最为尊贵的人,是大周王朝的王,是天子。我问倾仪,那他长得什么样子,好看吗。倾仪说不知道,后来她说也许,也许他还很年轻吧。 我说倾仪,如果你执意,我会让我的母亲为你绣一套嫁衣,绣最炫目的图案,用最刺眼的五彩丝线,绣双凤连环,只有这样才配得起你的美丽和高贵,才配得起你的一腔情意。 那时候倾仪在摆弄一支杏花,她手势温柔地将花瓣一片片撕下,历经一番飘落之后,就落满了一地的花瓣。倾仪说话,她说想想也觉得可怜,满腔早已不合时宜的热情无处安放,必须要一身锦绣来埋葬。 后来,我一直在想,很多年。 倾仪说满腔早已不合时宜的热情无处安放,必须要一身锦绣来埋葬。当时我没有完全听懂倾仪的话,但是我记住了她的这句话。 我对母亲说倾仪要出嫁了,我要母亲为倾仪绣一套嫁衣,母亲点头说好。我说母亲,你不问问她是要嫁给谁吗。母亲表情淡定,然后她向我微微地笑着,她说是谁都一样。母亲的那一个认真但是浑浊的笑容让人难以理解。 然后母亲开始为倾仪绣嫁衣,绣这几十年来她绣过的最奢侈华丽的嫁衣,细细的纯色的金线配上鲜丽的红绸,让人感到晕眩。那时候,母亲的眼睛已经很不好了,她说她看什么都是一片白色,无论什么时候,眼前总是一片轻雾弥漫。 但是后来母亲开始微笑,她说有时候,她依稀能够看得见很多年前,母亲说那时候她在梳妆,穿着淡色的长裙,裙角曳地,划过满地花开花落的清澈无遗,她说她那时候长发垂下,垂直腰间,她说她在一片轻轻的白雾间看见曾经的那些云淡风轻。 我看着母亲,她弯着身躯伏在绣架上,眼神分外的专注,她一针一线地绣着,用积郁了一世的深刻细细描画着记忆的纹路。 我看见母亲,她的皮肤粗糙,肤色陈旧,在那辨不清颜色的衣裙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憔悴。我看见她那浑浊的微笑。借着鲜活的记忆,在现世的波折里随遇而安。她的记忆之中,是哪个清晨,遇上了那一场细雨,然后就纠缠不清了。 倾仪出嫁的那一天,我远远地站在碧水河的石岸上,倾仪在登上马车的那一刻看见了我,然后她站在马车的前面迟迟不肯进入车厢,她将头转向我,虽然离得很远,但我能听见她在说话,她在轻声的叫着我的名字,用她温柔的声音。她说湄姝,以后不能再见面了,但是我时刻都能感觉到你的存在,只要褒城的杏花依旧开放。倾仪说湄姝,我们都会快乐的是不是。我看着倾仪,然后开始微笑。我说倾仪,你会快乐的。我们都是褒城美丽的孩子,我们都会快乐的,然后我向倾仪挥挥手。 时光是一片冗长的乐章,七零八落的布满了奇异的音符,浩浩荡荡地铺陈开满篇的绮丽和荒凉,整整三年的时间,我一直在想,是怎样的一个命数,一场相遇,一次别离,荒芜了一世的心,不能幸免。 第三章 谁在谁的背影里流浪 (二) 在我十三岁的那一年,母亲依旧面色平静,她告诉我说湄姝,我的眼睛就要看不见了,我要为你绣一件衣服。 母亲说整整十三年,她还从来没有为我绣过任何一件衣服呢,她说我是褒城最美丽的女儿,可是她就要看不见我了,她说她要为我绣一件最美丽的衣裳,粉色缎面,忍冬绕肩,兰草满袖。母亲说话的时候依旧一脸平静,仿佛恩情心意两不相欠,我不能理解她的坦然。 那一天同样潮湿的傍晚山色中,我依旧去碧水河的南岸的山林采杏花。早春时节,满山遍野的铺开浓艳的绿色,无边的绿色费尽了通身的心思开出满山细细碎碎的五彩的花朵,不温不火的温暖着褒城女儿的眼神。 然后我想起一些事情,那些浓重的情节和苍白的记忆。放远了目光看过去,隔山隔水,让人看见一脉温暖的颜色遥远地流过。那时候,我用几缕开着浅色小花的柔软的枝条编扎成一个美丽的花冠,然后散下长发,将花冠戴在长长的头发上。那一年,我的长发及膝,安静的垂落下来,垂落下满怀浅浅的惆怅。那时候,我在唱歌,提高了音调咏唱着褒城女儿的未曾开始和早已结束。 然后我看见一名少年,着一身暗红色的长袍,我看到他沉默轻闭的嘴角和长发飘动划过的忧伤的弧线,我站起身来然后说话,我说这位公子,你看今年的杏花开得真美,公子你也是上山来采杏花的吗,可是为什么你的脸上写满了悲伤呢。 少年停下急行的脚步,他看到了我的目光,然后他说这位姑娘,你是谁家的女儿,生得如此娇艳。我莞尔一笑,我说我是湄姝,是褒城卖杏花的湄姝。然后我问他,我说公子你呢,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仲杞。他简短的回答我。我说公子,你看这林子,春意灿烂惹人欣喜,可是你的脸上何以写满了忧伤呢。仲杞说姑娘,一看你这张年轻的脸是没有经历过太过的波折,如果有,你就不会再问我,你知道什么叫绝望和疯狂吗。我摇摇头,然后安静地笑了笑。我说公子,你的脚步如此沉重,你的目光如此渺远,你可是要远行。我专注的看着眼前这个名叫仲杞的男子,似笑非笑。仲杞说是我将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我说那里可是没有忧伤,没有花开花落无常。 仲杞说有。他说也有,但是他必须要去。我说公子,不知道那遥远的地方盛不盛开杏花,送一束,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阴色的褒城依然无边丝雨细如愁。我依然在每个傍晚时分泛舟去采杏花,然后在每一个清晨深深的巷子里去卖杏花,每个清晨和傍晚,都是相同的潮湿,相同的纯粹。褒城人都爱杏花,杏花是雨水滴落下的阴影,是褒城延续至今的悲观。 褒城的女儿在十三四岁的年纪就已经懂得如何将婉约的美感直接地运用和呈现。那一年,十三岁的我已然更进一步地知晓了举止娴雅目光迤逦。那时候,我依然很安静。很多时候,我坐在高大的梳妆铜镜前梳弄自己的长发,长发如泻,一如目光的明亮。 持续的阴雨让母亲的眼睛变得更加模糊,她将绣架搬出了门外,借着阴湿的光线在粉色的衣裙上绣着,她手指灵巧,神色凝重地将嫩绿、鲜红、粉白运用地活色生香,针针线线抵死纠缠。 母亲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后来她让我帮她辨认那些色彩相近的丝线,她每绣几针都要闭着眼睛休息好一阵子。母亲在微笑,她说湄姝,你穿这件衣服一定很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母亲一直在微笑,在她将最后一针穿过衣袖的时候,她将手中的针线慢慢放下,放在满是五彩锦绣的衣服上,她说湄姝,你帮我把这根丝线压平整,不要让线头露出来。 第三章 谁在谁的背影里流浪 (三) 我从容地接过那件衣服,将嫩绿的丝线压的平平整整。我说母亲,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我每天把褒城最美丽的风景最动人的故事讲给你听。我看见母亲的笑容,她的笑容的背后,大片大片地涂满了忧伤。 当母亲为我绣好最后一针的时候,她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了。母亲说湄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现在给你绣这一件衣服吗。我摇摇头说不知道。母亲说我知道我的眼睛就要看不见了,我不能等到你出嫁的时候给你绣嫁衣了,所以我现在要亲手为你绣一件最美丽的衣服。母亲说虽然她不能亲手为我绣嫁衣了,但是她仍然祈求以后我的嫁衣上绣满了温暖和快乐。母亲说她希望我的嫁衣所包裹的,不再是一颗枯瘦的心。她说褒城的故事太多了,褒城女儿的心都瘦了。 我穿着绣得精致的衣裙走在褒城阴雨的巷子里,或是在雨后坐在厚重的城墙上,我依然表情干净,在雨中唱着歌,月色辉煌,落满长河。我在唱哪一句歌的时候遇见了你。你站在水边看荇草浮动,我站在你的身后,远远的看见你的忧伤,是什么让我不得靠近你呵。深浅世事,生生相错。遗憾的是,千年之后再次认出了你,以千年之前的距离。同样的曲调,唱了几年,已变换了味道。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个黄昏的天色,那个黄昏天色一直阴沉潮湿,但雨一直没有落下来,我在那样的时刻遇见仲杞。我看见仲杞,看见他暗红色的长袍,我问他这位公子,公子你也是上山来采杏花的吗,可是为什么你的脸上写满了悲伤呢。 母亲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她依然总是面向窗子。我知道母亲一定是有她的过往,她的轻描淡写或是浓墨重彩的过往。褒城的每一位女子都在一番曲折之后别有一副心肠。只是我从来不知道,也从来未曾问起过她的曾经。 母亲说湄姝,你在想事情。我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我说母亲,你说倾仪会快乐吗。母亲说会的,你们都是应该得到快乐的孩子。我说可是母亲,一个人等不到另一个人,她会不会快乐呢。母亲不再说话,我看见她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 后来,我说母亲,我究竟是谁家的女儿,您知不知道呢。 母亲片刻沉默,之后她说湄姝,我知道你一定会问,你是碧水河的女儿,是褒城最美丽的孩子,你早晚要离开,我留不住你,谁也留不住你。后来母亲说湄姝,你的确是褒城的神,你的降临结束了褒城持续三个月的干旱,为褒城带来了数十年的缠绵阴雨。记得那一年,我绣完手里的活儿,泛舟去碧水河采莲子。 母亲说那天,几月干旱的天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雨不太大,可是很细密,我划着船儿经过,然后就看见了你,那时你躺在一个木盆里,那个木盆躲在一片很大的荷叶下面,我抱你出来,你身上的衣服竟然一点都没有湿。母亲说她当时很高兴,她说她抱我出来后木盆就顺水漂走了,她当时以为我是上天赐给她的女儿。母亲说后来,我慢慢地长大,她也慢慢知道,我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她说我长得太美了,美得让人感到忧伤和恍惚。 杏花是褒城人的记忆和哀愁,杏花是褒城女儿的眼神和手势。母亲说褒城的女儿是杏花的魂灵,她说褒城的每一个女儿都有一株杏树,生长在碧水河南岸的山上。每一个褒城女儿降生,都会有一株杏树破土而出,每一个褒城女儿生命的终结也预示着一株杏树的枯朽。褒城女儿的祸福无常,祸及褒城杏树的枯荣。 那一天,我依然坐在高高的城墙上,唱着音调高昂的歌,遍野苍凉,谁在谁的背影里流浪,我坐在一个清晨,看见杏花的粉瓣落成了一场雨,黯败如夜。经过我裙角的人儿告诉我,姑娘你乌发如云,美若天仙,还有什么忧伤。满目飘零,谁在谁的誓言里枯萎,我坐在一个黄昏,看如线的细雨漂泊成杏花的冰凉,荒芜如梦。走进我目光的人儿问询我,姑娘你乌发如云,美若天仙,可有什么忧伤。 第三章 谁在谁的背影里流浪 (四) 那场沾湿整个黄昏的雨中,两列长长的队伍由远及近,队列整齐步伐坚毅。我看见他们身上的冰冷的铁甲和手中锋利的长矛,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将军身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远远地,他看见我。他说这位姑娘,你是谁家的女儿,唱着如此忧伤的歌。我停止歌唱。我说我是褒城最美丽的女儿,唱着褒城最动情的歌曲。后来他走近了我,他说姑娘,我认识你,你是褒城卖杏花的湄姝,美丽的姑娘,请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宜臼,也请你记住,下次再见到你的时候,也就是我带你离开的时候。 我独自坐在古旧的城墙上笑了又笑,直到他带领军队转进山的后面。 那一年,褒城的杏花依然开得很好,在明净的雨色中沉默成绚丽的伤痛,染指每一个褒城女儿清清浅浅的想往,就像杏花盛放,经过季节,转念成凋零的姿态。月色幽冷,冷却着最初热切的眼神。 我怀念那个黄昏,那个名叫仲杞的男子,他将要远行,他脚步缤纷,踏乱了褒城杏花开放的心绪。 我时常看着母亲的眼睛,她的眼眸前覆着厚厚的白雾,她已经再看不到任何东西,可是我却从她的表情里看到她的青春年少,她年轻岁月里的轻眠轻梦。我说母亲,你在看什么。 母亲叫我的名字,她深深地叫我湄姝。然后她告诉我说曾经她也十三四岁,曾经她也眉头经不起皱,心头经不起愁,可是在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就再也没有年轻下去的勇气了,就老了,老得那么心甘情愿,心安理得。 然后我看见泪水从母亲的脸上滑落。母亲说其实,褒城的女儿都是被诅咒的女儿,深情款款,郁郁寡欢,忧伤成灾。母亲说碧水河的水呵,它从来就不能承载褒城女儿的美丽,所以,它只能成全那一对对鱼。 在褒城的阴雨绵绵,绵绵不止的狭深的巷子里,我依旧挎着装满杏花的竹篮步履从容地自如来去,依旧一脸安静,褒城的人们依旧在传言,那个卖杏花的女孩儿,她的美丽和错误。 碧水河的鱼双双对对,不离不弃,兑现着前世未曾实现的诺言,因为他们前世不能相守,所以他们再世化身为鱼。 我撑着美丽的船儿去采杏花,在雷同得无人记起的黄昏,雨线斜斜地飘落下来,沾湿了长发和眉毛,还有刚刚采下来的放在船上的杏花。 远远的,一艘装饰华丽的船逆流而上,是一位妇人站在船头,细风掠过她的额头,她抬起手臂用宽大的衣袖轻轻的遮挡着。后来,她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问我,这位姑娘,你是谁家的女儿。很久之后时间里我都清楚的记得她说话的时候笑意盈盈。 我站在铺满粉纱洒满花瓣的船上,风吹过,吹动柔软的发丝。我说我是湄姝,你又是谁。你就是褒城卖杏花的湄姝,果然美丽非凡,惊为天人。她告诉我说她是褒国公的夫人。我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位褒国最为尊宠的女子,华冠丽服,仪态万千。我静静地看着她,她久久地笑着。她说湄姝,你的这船杏花我全买了。她说话时候的样子很好看。 我说好,要我搬到你的船上吗。她说不,湄姝,我要你随我一起回府将它们安置好。我微笑,而后点头。 褒国公府邸的大殿上金碧辉煌,我姿态娴雅地将杏花整理成最动情的姿态。夫人坐在一旁赏花,然后她缓缓地说湄姝,你看,褒城的杏花多美呀,花姿灼约,香气迤逦。她说,这样,褒城美丽的女儿,美丽的故事就都不辜负了,她说湄姝,你是褒城最美丽的女儿,你应该一世香裙旋转,碧钗簪发,你应该拥有最高贵的笑容和大周王朝最尊贵的男人的宠爱。她问我,是不是。 第三章 谁在谁的背影里流浪 (五) 我说夫人,是呀,你看褒城的杏花多美呀,我的指尖流畅的划过杏花温润的花瓣。 回到家中,我看到院落中摆满了成匹的锦缎和成箱的珠宝,然后我看见母亲淡淡的表情和父亲佝偻的身躯。我说母亲,这些东西都是褒国公府上送来的吗,我安静地看着父亲和母亲。然后是一片寂静。 我知道了。我说父亲母亲,我知道了,然后我走进卧房,那时我在学绣花,我绣满眼满眼的杏花,枝叶辗转,辗转成温凉而倔强的美丽。丝线蔓延,沉埋了多少妖娆的想往和深切的目光。 后来我躺在母亲的怀里,自小至大,我很少这样坦然的躺在母亲的怀里,我再次想起那个傍晚,我看见仲杞暗红色的长袍,我说公子,你看今年的杏花开得真美,公子你也是上山来采杏花的吗,可是为什么你的脸上写满了悲伤呢。 母亲说湄姝,其实我早就已经明白了,你不属于这个家,不属于褒城。你的降生注定你的尊贵,母亲说话的时候依然表情从容。我看着母亲,不再去想了,很多事情是我永远都想不明白的,然后我说如果我去,是不是就能够见到倾仪了,母亲,你说她这三年过得好不好。母亲在沉默之后幽幽地说,褒城的神明保佑他的每一个女儿。 然后我开始轻声地唱歌,唱褒城女儿的未曾得到和早已失去。我问母亲,为什么褒城的歌总是这么的悲凉呢。母亲笑一笑,她说因为褒地生长梦境,可是又总是梦到一半就醒了。母亲说褒城的歌唱的是记忆,记忆是美丽的花,大朵大朵的盛开又大朵大朵的败落。母亲的笑容让人感到忧伤,她说湄姝,褒城的曲调是在描刻记忆的纹理。 两天后,褒国公府上的马车来到我家门前。我家门前有一株繁盛的柳树,柳树下有细草生长,两匹马儿悠闲地在树下衔着草。我站在大门里静静地看着,我看见门前白色的马,红色的帷幔,还有恭恭敬敬地站立两旁的侍从。然后我登上去往褒国公府邸的马车。 有人远远地站着看,他们说你看,她要走了,有马车来接她了,她果然不是褒城的女儿,从小就看出来了。 我踏着木凳登上去往褒国公府邸的马车,在我登上马车的那一刻,我转身回望过去,看见我双目失明的母亲和佝偻着身躯的父亲,看见了我持续了十几年的昨天幽暗如花,在浅浅的目光中瞬间枯萎,然后零零落落地飘散开来。 很多年之后我才想起,或许当年倾仪临行前的回首,她看到的,也是曾经的花开花落。 夫人总是语调淡淡,脸上永远一副温暖的表情。她总是温暖地笑着,她总是给我最好的,琼浆玉液,锦衣玉食。那时候,我依然在唱歌,唱褒城女儿的任性和忧伤。夫人听到我的歌声,她说湄姝,你看褒城的歌多美,可是它有多美丽也就有多忧伤,她说湄姝,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笑笑,然后摇摇头说不知道。夫人说是梦,梦太绮丽太温暖了,它越是温暖,落进现实就越是幽凉,所以,我们应该试着遗忘和宽容,因为不是每一种颜色都可以盛开成花朵。很多时候,我们不需要清醒,清醒是一种痛楚。 听着夫人的话,我安静地笑呀笑。夫人说褒城的歌有多美也就有多忧伤,她说很多时候,我们不需要清醒,清醒是一种痛楚。 第三章 谁在谁的背影里流浪 (六) 后来夫人说湄姝,有时候,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在最美丽的时刻,或许他们两小无猜,或许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他们相遇了,后来又分开了,因为没有期许,所以不肯等待。湄姝,我的孩子,这一生,我们总是要错过很多东西的,我们没有办法去改变。她说褒城的女儿为什么会如此美丽,湄姝你知道吗。我说不知道。夫人说是因为她们懂得随遇而安,懂得越是梦得深就越是殷切,越是殷切,就越是有理由痛苦绝望。所以,人这一生,无论遇见的是谁,他都值得我们去错过。 听着夫人的话,我想到仲杞,想到倾仪,想到乐正子长,然后想到自己,想她和他,她和我,我和他,我们,我们都是怎样开始又是怎样血泪纠缠,纠缠不清的。想这些错过的人,是否真能干干净净地错过,雁过寒潭不留影。 夫人有一个女儿,名叫朱碧,生得一副乖巧玲珑的模样。朱碧和我同岁,只比我大两个月。她经常陪在我的身边,她读书,写字,后来她也教我写字。 朱碧说湄姝,你看你是如此的美丽。朱碧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梳妆铜镜前,她说湄姝你是褒城全部美丽的体现。朱碧总是微微地笑着,她唱着和我同样的歌,有着同样安静的眼神。褒城的雨疏疏密密,淡如清酒,轻轻地向往来的过客言说着那些已逝的往昔,那些浓重的情节和苍白的记忆。 朱碧说我是他们家,是整个褒国的恩人,她说只有我能够救褒国。朱碧说她的父亲,也就是褒国公,他为他的一个朋友和王争执惹怒了王,被王关押了起来。自此,整个大周王朝才开始真正知道,大周王朝的王是多么的不可侵犯,王就是王,你可以是他的朋友,但你首先要是他的臣子。湄姝,你可以救父亲,也只有你能够救他,你就他也就是拯救整个褒国。 朱碧和我同岁,但是她好像总是知道很多事情,很多我所不懂得的事情。我看着朱碧,然后点头说好。 从朱碧的口中我得知,她有个哥哥,已经去往都城镐京了。朱碧说身为长子,哥哥所受的苦和承担的责任不是她所能够想象的。 夫人请褒国最好的舞姬教我跳舞,舞姬妩媚,她教我跳凤凰落,她说凤凰非梧桐不栖,凤凰眼神高贵穿透苍穹,她说凤凰的五彩双翼翩跹而动,舞出那一段传世神话。舞姬告诉我说凤凰落是这世上最美的舞蹈,凤凰在熊熊烈火中跳跃旋转,以最清醒的方式死亡,又以最彻底的姿态重生,不留丝毫记忆和痛楚,舞姬表情妩媚,语调温婉。 朱碧告诉我说湄姝,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她说湄姝,你就是凤凰,你要承受烈火焚身的苦痛,但是你会重生,会遗忘前事。凤凰落中,凤凰舞到最后,会对一切都不复记忆。朱碧说湄姝,有时候,我们需要做一只凤凰。 我向朱碧笑笑,说我知道了。然后我开始舞蹈,我穿五彩的舞衣,宽大的舞袖,仿若一只满腹心思的凤凰,我要历经一场新生,而后一世的劫难就此结束。色彩华丽的大厅之上,我的舞袖辉煌,掩映着婉转流淌的眼神。 我也以为一场舞蹈就这样结束,在舞袖挥开落下的那一刻,泯灭一世的记忆,我满心释然。可是在舞袖挥落的那一瞬,我看见一张脸,眉宇唇角写满了灼热的忧伤的脸。然后我看到他眼中的自己,一脸安静。然后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他说湄姝。 第三章 谁在谁的背影里流浪 (七) 仲杞,在我舞落今生的记忆和梦想的时候,却又看见了他,他的出现让记忆的颜色在痛楚中更加深刻。我看见仲杞,看见看见他眼中燃烧着火焰,他说湄姝,怎么会是你。我看着仲杞,再次展开明净的笑容,然后泪流满面。泪珠划过腮边滴落在五彩的舞衣上,浸湿原本已逐渐稀薄的想往。我说远方归来的人,多时不见,你是否依然满腹忧伤。 那时候,我已经会写很多字,我在雪白的锦帛之上写字。我写桃李初开时的雨,写梧桐落尽后的风,写是哪一句问候热了眼神,又是哪一次离开冷了心肠。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很多关于文字所表达的虚妄和魅惑。 朱碧说湄姝,其实我已经知道你曾经遇到过一个人,但是我不知道的是,那个人竟是仲杞,我的哥哥。然后朱碧流下泪来。 曾经的那一天,我说公子,你的脚步如此沉重,你的目光如此渺远,你可是要远行。仲杞说是呀,我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我说那里可是没有忧伤,没有花开花落无常。仲杞说有,也有,但是我却必须要去。我说公子,不知道那遥远的地方盛不盛开杏花,送你一束,永远记得回家的路。想来,遥远的都城一定是没有杏花盛开,所以仲杞他就回来了。 我告诉朱碧说,我说朱碧,我问过仲杞他可是要远行,我说不知道那遥远的地方是否盛开杏花,所以我要他永远记得回家的路。可是,我没有问他的归期,我以为他不再回来。如果我知道,或许就不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这里。 我依然在跳舞,跳凤凰落。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疼痛,遗忘,而后重生。 疼痛是将燃在心中的渴望生生的冷却,疼痛是欲念和绝望之间难以持平的落差。那时候我举止平静,言语得体,我举止平静言语得体地用忽略和遗忘去平息疼痛。 花开时节,歌声温软,朱碧依然在教我写字。墨迹深深浅浅,满腹心思地勾画在凉凉的竹简上,陷落为一片安静的叹息。 第四章 阳光普照 照在了死亡的阴影 (一) 我依然坐在园子的石凳上看着宫女寺人们拔树。我伸出手指数一数日子,已经有半个月过去了,已经有半个月过去了,园子里的杏树已经被他们拔去十之有三了。 我这一生,总是有很多的事情是知道得太晚了,比如我的王后王后子纹和我的太子姬狐,我一直认为他们从来都是乖巧地站在我的身后,一直认为我已经足够地了解他们,可是啊,直到很多年之后的现在,我才能够明白,他们的忧伤和无奈。 在我决定让太子姬狐去往郑国做质子的时候,他们都在流泪,姬狐是在用他单薄的固执和倔强表达着他的高贵和骄傲,而我的王后子纹,她只是在做身为一个母亲最本能的努力,她想保护她的儿子,她用她的方式保护和爱着她唯一的儿子姬狐。只是她保护不了他,她做为一个娴静的王后,作为一介女子,在动荡面前,在整个王朝面前,她的力量和爱是太过于单薄了,很轻易地被这个王朝的风浪推翻,她无能为力,在绝望中离去了。 我今年七十六岁了,现在我总是在回忆,一闭上眼睛,就不自主地回忆从前。记得那一年,我还算是年轻,在我四十二岁的那一年,我在洛邑的巷子里遇见子纹,她那时候还只有十五岁,还只是个孩子。我乘着龙辇经过,然后我看见子纹,那个时候她正在街市上挑选玉镯,我记得她那时候穿着素色的长裙,头饰简单。子纹手拿着玉镯因着我的车马声转过身来。我看见她的眼睛,明澈无痕,她浅浅的目光经过我的车马,沦为一重重的疑问。 我停住马车,然后跳下马车走过去。我看着她的眼睛,然后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女儿。我看见她的眉头轻轻一皱,然后她告诉我说她叫子纹,是这条街上锁匠的女儿。 我轻轻地念着她的名字,子纹。我说很好听的名字,然后我告诉她说我是姬姓人,叫做宜臼,是这大周王朝的天子,我说子纹,我要接你去我的王宫,你会过上最为尊宠的生活,一个月之后,我会派整个大周朝最华丽的马车来接你。 那时候我知道,我需要一个女子,一个没有任何家族背景的女子。各个诸侯国的公主们已经让我身心疲惫,她们总是以她们高贵血统所赐予她们的心智留心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揣摩我所表达的每一个细微的信息。她们花容月貌,支撑着这大周王朝后宫的颜面,她们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她们相互排挤相互算计,她们又相互包容相互周旋,展示着自己强烈的自尊。她们之中的每一个人又都与我谨慎相处,她们每一个人都极力地想让我成为她们,成为她们王国的稳固的靠山,与她们在一起时,我时刻记得我是天子,我要为天下兴亡负起责任,这让我觉得疲惫。 我需要一个女子,没有家族背景,美貌如花,无甚心机,可以安静单纯地听我说话,而子纹,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所以,在我第一眼看见子纹的时候,我就决定让她成为这个时刻陪在我身边的人。 我喜欢子纹的眼睛和表情,她的单薄和无辜让我感到心疼,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时常记起当时遇见她时的情形,她站在那里,眼神单薄,表情无辜。子纹是一个我可以放心去保护女子,我可以执意地去偏袒她而不至于招致政治决策上的倾斜。记得那时候,我以大周天子的威仪宣告完这一旨意的时候,子纹就跪在了地上,她手中的玉镯摔在了地上碎裂为数段,她深深地伏在我的脚下,仿若地上长出的洁白的花朵,娇弱无力地承载着我的许诺。 第四章 阳光普照 照在了死亡的阴影(二) 一个月之后的那个清晨,阳光普照,普照在洛邑城的每一条街巷里,一束束光线闪过洛邑城的每一片油绿的叶子,闪成一朵朵精致的花。那一天我安排了大周王宫最华丽的马车和最浩荡的队伍去迎接子纹的到来。 我知道在那天之前,王宫里面就引起了一场隐秘的动乱,我知道我的各宫姬妾们都伸长了脖子放远了目光在张望。她们一定在动用她们全部心情和智慧在猜想,她们在猜想我这次大动干戈地迎进来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她们的美貌和聪敏能否与之相匹敌,关于这些,她们永不疲倦。 那一刻,我在微笑,用我这一生最深刻的意思去笑,笑给她们每一个人看,她们不是喜欢猜想我的心思和意愿吗。 我的姬妾们,她们个个不同反响,她们随意地眉头一低眼神一转便是一曲绝唱。她们笑意盈盈地将各式计谋策略运用得炉火纯青可圈可点。她们每一个人都把我对她们的宠爱和对她们家族的恩赐当作是荣耀和战利。她们每个人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殷殷切切又野心十足。她们的父母和兄弟把她们当作是政治手段的附庸送进这大周后宫,送到我的身边,可怜的是,她们自己也无条件地认同了这种身份,用悖于天理论常的手段和代价维持着岌岌可危的信仰,制造着一出出的闹剧和悲剧。 子纹那时候还只是个孩子,那一天她乘着美丽的马车来到我的王宫。我静静地坐在书案前,整理着朝臣们上疏的奏章。我在等着子纹,我清楚地知道在以后的年岁里,这个女子将要带给我的是什么,我想要那样的生活,我也同样清楚地知道,我将要带给她的是什么。 那时候,子纹进宫,她来到我的面前两只小手紧紧地攥着,轻轻提着裙角。她走到我的面前,然后跪下,她说子纹叩见王,然后她抬起头来看我。我看着她,她那天穿着鲜红色的衣裙,绸缎厚重,上面针线细密地绣着飞舞的凤凰。子纹紧闭着表情的脸上施着浓浓的脂粉。 我看着子纹,她跪在我的脚下,仿佛不曾有过任何心思,她表情柔弱,仿佛不堪承受脂粉浓艳的重负。我弯下腰扶子纹起来,我说子纹,你看这窗外的阳光,它们照亮了这大周的王宫,也将照亮你的笑容。子纹听着我的话,转身看向窗外。我从她的身旁看向她,看她的侧脸,看她的美丽和单纯。那时候的子纹给我一种错觉,她让我觉得她随时都会消失,仿佛经不起身上描龙画凤的繁华。 那时候,我没有给子纹任何名分,因为那时候时机未到,但是子纹不懂得计较,她很安静,很安静地守在我的身边。那时候她问我,她说为什么王宫里这么多的杏花呢。记得当时我告诉她说,杏花是记忆开出的花,记忆的忧伤经过一场雨,以杏花的姿态流传。 子纹总是向我跪下,很多时候她说王,您在想什么。我朝子纹微笑,我说我是王,总有这么许多的琐碎要处理。然后子纹就不再说话,然后她就或是站在我的身边为我研墨,或是走过去把烛火点亮。她总是一如孩子一般的安静,她总是不懂得计较。 那时候,确实有许多的琐碎需要我去处理。所以,我让子纹去拜见秦王后,子纹看着我,没有拒绝。我捧着她的小脸,我说去吧子纹,我在这里等你回来。然后子纹在一个小宫女的陪伴下去拜见我那时的王后,秦王后。 子纹在走出门口的时候,她回过身来长长地看了我一眼。其实我知道子纹她是害怕,她骨子里自始携着一脉小女儿的怯懦,她不太说话,她安静,但是我知道她聪慧,她能准确地去感知危险,但是我依然让她去,我要她明白这一切,我必须坦白地让她去感知她的荣耀和危险,她的荣耀就是她的危险。 第四章 阳光普照 照在了死亡的阴影 (三) 关于后宫女子之间的争斗和手段心机,我是太知道了,所以我在子纹出门半个时辰之后也去往秦王后的寝宫。我要让她们明白一些事情,秦王后,我的各宫姬妾,还有子纹。所以,我在那个时间那个场合出现。那些她们不能预料,不能改变的事情。 当我来到秦王后寝宫的时候,我的另一个姬妾燕飞儿也在场,她是燕国的公主,她和秦王后并排坐在坐榻的两边,子纹跪在地上,满脸泪痕,手上满是血迹,我预想的情节终于发生,不附加任何折扣地,我听见秦王后厉声地叫子纹妖女。 见到我进来,秦王后停止了她愤怒的表情。而子纹,她看见我进来,没有任何征兆地站起身来逃命一般跑向我,她想要跪在我的面前,却不能自控地倒在我的怀里,她的声音苍凉而凄厉,她说王,救我。 我扶住子纹,然后对秦王后说她是子纹,是我所宠爱的女子,她可以陪我读书,她会对我微笑,她可以安静地坐在我的身边,只有她可以,她是这座王宫的阳光。我说我不允许她受到任何伤害。然后我下令对秦王后实行三日的禁闭,三日之内,不允许她踏出她的寝宫一步,也不允许任何人去接近她,我远远地看着秦王后,我看到她的慌乱和不甘,她努力地将这种慌乱和不甘的心绪压抑在苍白的神情里。 我很欣慰,她们各自用各自的心思领悟了我的用意,秦王后,燕飞儿,子纹。 然后我抱着子纹回我的寝宫,在王宫柔和的阳光之中,子纹蜷缩在我的怀里,她闭上眼睛,脸色苍白,有泪水从眼角流出。 子纹确实是我所想要的那样的女子,她值得我去用我所有的力量去保护,值得我放心的去保护。她的纤瘦和柔弱让她的美丽无依无傍,她无依无傍的美丽是这王宫中最刻骨的感动。我是在试探她的美丽,虽然这种试探显得过于残忍,但是这是值得的。这些,子纹永远不可能知道的缘由,是她日后尊贵的开端。 那一天之后的日子里,子纹的眼睛经常泪光点点,但是很多时候,她依然向我微笑,用最轻柔的表情,我也向她微笑,我知道,她一向喜欢看我笑,我笑的时候她就感觉很轻松,而我一旦沉默,子纹就会惊慌失措,我知道她在害怕,怕害怕自己说错话表错情,害怕失去我的宠爱,她就是这样谨慎的用她小女儿敏锐的心思塑造着她在这大周王宫的感情和生活。 子纹就是这王宫里的一幅画,浅浅的颜色,轻描淡写着细致的喜悦和感伤。 后来有一天,子纹说王,子纹来为您画一幅画像吧。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子纹她会画画,她总是给我一些小惊喜,小意外。我说好。然后子纹在书案上摆开画布,她让我坐在对面的坐榻上。我静静地坐在子纹的对面看她轻握着画笔的表情,一脸的凝重。 后来,我看子纹画给我的画像,她的笔触下,我威严而慈爱,她用重重的笔墨细细的描刻着我的眼神。她画我的眼神深刻而含蓄。我从子纹的这幅画像上看到了她眼中的我,她眼中被神化了的我。这让我感到心疼,这幅画像聚集了她全部的心情,是她人生全部的色彩。 在以后很长的岁月里,我常常看这幅画像,常常记起子纹当时作画时的神态。子纹的一颦一笑都动人心魂,她的所有表情都惹人心疼。那时候,无论做什么事情,她都用尽全部的心情。那时候,她的表情毕现着她隐忍的心情。她隐忍,将心情隐忍成了脸上的那一番天真和认真。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孩子,她有她的善良和倔强,她的善良和倔强不容侵犯。 第四章 阳光普照 照在了死亡的阴影 (四) 在那个时候,我依然没有给过子纹任何名分,子纹依然很安静,但是有的宫女开始避讳她的名字,开始叫她娘娘,那个时候,她每天都要去秦王后的寝宫拜见秦王后,她已经不再害怕单独去见秦王后了。子纹说原来秦王后的脾气也不是特别的坏,很多时候,她待人还是很和气的。 我微笑,我说她毕竟是王后,王后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她一定要有一个高度,一个姿态。子纹点头,她说我明白了,所以秦王后是大周王朝的王后。然后子纹再次站在我的身边看我写字。我笑笑,笑子纹的简单,但是也或许,她的简单也正是她的深刻,她的深刻也正是她不求甚解的那一份淡泊。 后来,子纹有了身孕,我很高兴,我希望她能为我生一个儿子。但是我也知道又多了一重危险向她逼近,而且这一次我不会再让她以身试毒,我不会让她有任何受伤的机会,我已经冒不起这样的危险了。所以,我不再让子纹离开我的寝宫,她过于柔弱也过于单纯了,这王宫里随意的一个小风浪都足以给她带来灭顶之灾,她一直都不懂得如何来保护自己,这么些日子里的阴谋算计明争暗斗,她始终看不明白,她始终如局外人一样的一脸轻盈。 后来的后来,开始有人来看望她。我的各宫姬妾们很多人经常出入我的寝宫,一回来,我就能闻到那股后宫里特有的阴湿气息,它们来自后宫女子的眉梢眼角,来自她们的唇齿之间。她们每天都有人来看望子纹,我的姬妾们,她们各怀心机,但都笑得满脸柔情荡漾。我冷静地看着她们,看着她们留下的痕迹和气息,我知道,已经有人开始着急了,她们在寻找机会,机会对于她们来说,就是命悬一线的生机。 我问子纹,我说子纹,你做我的王后吧。子纹惊慌失措地跪下,她说为什么。我从容弯下腰扶她起身。我笑了起来,我说让子纹做王后,她问我为什么。子纹她终究是个孩子,她的敏锐也未免太过于孩子气了,后来子纹问我那秦王后怎么办。 我再次笑笑,有很多事情,子纹她永远也不会懂得呵,在那个时候,秦王后的父亲,也就是秦国公飞扬跋扈,倚仗秦王后的王后地位在诸侯国中日益傲慢,已经完全不是当初的那个贫弱的国家了。子纹不会懂得,身为天子,我是不会让某个诸侯国过于强盛和嚣张的,身为天子,我有我的感知和方法,秦王后她既然是她父亲的筹码,那我也不会介意从我的角度上同样把她当作是政治的筹码。 我说子纹,生个儿子吧,母因子贵,生个儿子,你就是大周王朝的王后了,你就是天下最为尊宠的女子了,子纹点点头说好。我看着子纹清澈的眼睛,看着她的一脸茫然。 子纹很乖巧,我的话她总是顺从,很多时候,我的话她并不理解,但她总是习惯点头说好,然后再去细细领悟我传达给她的旨意,她总是习惯于对我点头说好,而不去深究缘由,我喜欢她的这种不求甚解。 那一天,是子纹终身难忘的一天,那天的清晨,我去往大殿接受臣民的朝拜。但是朝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说有件很重要的东西忘在寝宫,我必须亲自赶回寝宫去拿,于是我中途离开。 在刚进宫门口的时候我就听到了子纹撕心裂肺的哀求声,于是我加快脚步掀帘而入,我看见有两个宫女她们一人手持利剑一人手托木盘,木盘上放着一只酒杯。我听见子纹哀求她们说,两位姐姐,我与你们并无仇怨,你们为何要加害于我呢。看见我进来,那两个宫女匆忙跪下,其中一个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另一个举起利剑准备自刎,我的侍从动作迅速地夺下了她手中的剑,我看见她的脸色暗如死灰,她的眼中闪过死亡的阴影,她的心中已无生的欲念了。 第四章 阳光普照 照在了死亡的阴影 (五) 没过多大一会儿,饮过酒的那个宫女便七窍流血而亡。我深吸一口气,我问跪在地上的那名宫女,我说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的寝宫下此毒手。然后我说告诉我,你们是受谁的指使,那个宫女一再叩首,她说请我饶过她,是王后娘娘逼她做的,她说她的父亲和刚刚自尽的那个宫女的哥哥都是都是大周勇猛的将士,但是他们的生命都握在王后娘娘的手里,她说她们若不按照王后娘娘的意思办事,她们的父兄就会遭到处决。她说她们都有一家人需要照顾,所以只好遵从王后娘娘的旨意了,那个宫女深深地跪在地上一再叩首,叩得额头都渗出了血迹,我让人把她带进大周王朝最为阴暗的死牢里,听候发落。 我安慰子纹,告诉她一切风雨都已经过去了,再也没有任何人敢伤害她了。子纹脸色苍白地倒在我的怀里,她哀求我说她不想住在这王宫里头了,她说她想回家,她说她的家中有年迈的父亲和母亲疼爱她,我抚着子纹的长发,而后捧起她苍白的小脸,我说子纹不要害怕,有我在呢,可是子纹一直摇头,她求我放她走,很久之后子纹才渐渐平静下来。 然后我带人去往秦王后的寝宫,秦王后笑意盈盈地接驾,我告诉左右侍卫说把秦王后给我拿下打入冷宫。秦王后大惊失色,她问我,她说王,我究竟是犯了什么弥天大错,您要如此对到我。 我身后随行而来的小寺人站出来宣读诏书,秦王后无德,以小人之心欲以鸩酒加害子纹娘娘,为正后宫德仪,以儆效尤,今废去秦王后后位,打入冷宫,永世禁闭。小寺人宣读诏书的声音细声细气,但是铿锵有力。我看见秦王后顿时面色如土,她惊呼不是她,一定是有小人陷害。她用急切的声调说王,您一定要彻查清楚。我眯起眼睛,我说你还在狡辩,以你的心机,恐怕没有人敢陷害你吧。我命令侍卫,我说给我把秦王后拉下去。 然后我看见秦王后,她像是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似的,平静了下来,她不再挣扎,而是一路冷笑着随侍卫出去了。以她的聪慧,她应该知道了,有些时候,在世人眼里,抗争,只是无理取闹。很多时候,不要去追问缘由,如果你不想失败的太过于狼狈,这是很多事情之中的默认规则。 两天之后,我以不赦之罪下令斩了那名宫女。行刑的时候我在场,远远的,我看见那名宫女在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她在向我微笑,在刀斧手的利斧落下的那一瞬间,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也给她一个暗示,那时候我垂下眼帘然后一点头,然后我看见她在向我微笑。 在这个王宫里,楼阁绮丽山水生色,满眼繁华,它们以宽恕的姿态隐去了多少故事和波澜,淹没了多少泪水和鲜血,很多时候,一段往事,一个场面,甚或只是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足以让一个人死无葬身之地。这个王宫里的每一个女子都以她们超乎常人的智慧和敏锐生活地小心翼翼,又在小心翼翼的生活中以她们永不泯灭的野心和殷切进行一场场的豪赌,愿赌服输,这个道理有很多人明白它的深刻,也有很多人一世不甘承认它的存在。 后来,一个机会里,我重赏了那两名宫女的哥哥和父亲,我赏他们珠宝,锦缎,赐他们为将军。他们跪在我的脚下三跪九叩,叩谢隆恩浩荡。 在我宣布要立子纹为王后的时候,有三个诸侯王站出来反对,他们说子纹出身微贱,实在难当国母重任。我笑笑,然后我指着他们说那谁合适呢,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还是你的妹妹,你们觉得她们三个其中的一个做了王后,其她人还能活吗,我说子纹做了王后,她们就都可以平安地活到老了,你们希不希望你们的妹妹和女儿终老一生呢。然后他们不再说话。 第四章 阳光普照 照在了死亡的阴影 (六) 在子纹的册封大典上,瑞乐齐鸣,我看见子纹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起那套厚重的衣褂,头顶上带着辉煌的凤冠,她从远处向我走来,向她的王后宝座走来,她没有任何表情,一脸无辜地向我走进来,仿佛所有的阴影和荣耀都与她无关。 四个月之后,子纹生下儿子,我给他取名叫做狐,因为他的眼睛。那时候,他还出生没几天,但他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和子纹,像狐的眼神,明眸闪烁但是又充满忧伤,我的儿子姬狐,他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懂得忧伤。 我的王后子纹她仰起头来看我的眼睛,她说王您看,姬狐长得多像您。子纹说姬狐浓密的黑发,高高的鼻梁,柔软的唇还有黑白分明的眼睛,每一处都像极了我。我呵呵笑,是啊,姬狐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从小就是,而且,我能分明地感觉到他的伶俐和乖巧,他在刚刚十个月大的时候会走路并且会叫父王母后。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姬狐刚刚会走路和说话时的样子,是那么的招人疼爱。 所以,在姬狐刚刚一岁大的时候,我立他为太子。他在一岁的时候就能懂得一些事情,在立他为太子的那天,他整整半天都安静地坐在他的位子上,静静地看着大殿之上所有的人。记得那一天,子纹很高兴,虽然她从来没有说过,但是我能够感觉得到她的心情。整整一天,她都柔柔地笑着。她轻轻地在我身边说王,您看,姬狐多听话呀,他还那么小就知道应该好好地坐在上面,不应该乱动。 在以后的几年里,姬狐他读书,写字,抚琴,他喜欢这些。姬狐他的确是我所有的孩子里面最漂亮最乖巧的孩子,他也问我,他说父王,为什么我们的王宫里有这么多的白色的花呢。我告诉姬狐,我说那是杏花。 他说为什么王宫里面全是杏花呢。我说因为杏花是美丽的花,是关于记忆的花,它的每一片花瓣都滋生记忆,记忆的忧伤经过一场雨,以杏花的姿态流传。那时候,姬狐抬起头来看我,很多时候,关于我所说的一些话,他并不全部懂得,但是他沉默,他沉默地领悟,他是如此聪明而敏感的孩子。 后来姬狐渐渐长大,他也很喜欢杏花,他总是表情干净,总是在一个个阳光充足的上午和阴雨绵绵的下午去王宫的园子里,他喜欢走在杏花林里,他的白色的长袍从杏花中经过,沾染满身杏花清新的忧伤。 姬狐是我最心爱的孩子,是大周王朝的太子,他什么都有了,可是他看上去总是那么忧伤,总是有太多的欲言又止,他的忧伤看上去总是有那么些孩子气的单薄,但是他总是安静无言,他总是顺从,他顺从我的一切决定。他总是点头,同我的王后子纹一样。 我的王后子纹,她依然习惯安静,习惯站在我的身边,有时候,她会坐在坐榻上全心投入地绣一块丝帕,很多时候,姬狐习惯坐在地上靠在子纹的腿上,我看见他们的眼神惊人的相似,我的王后子纹和我的太子姬狐。那时候,我还不能够完全理解他们之间的那种依恋,我只当那是姬狐孩子式的脆弱和固执。 后来姬狐长大,他依旧穿一身白色的长袍,他穿各式华丽的白色的长袍,长长的发散在肩后。我看着他,总是想象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记得当年,我也穿白色的袍子,也散开长长的发,也喜欢杏花,喜欢杏花的忧伤和美丽的姿态。 在姬狐长到十八岁的时候,我让他出使吴国,我要让他开始熟悉大周王朝的一些事务。归来王宫后,他告诉我吴地女子的美丽。 第四章 阳光普照 照在了死亡的阴影 (七) 然后我为他选了两名姬妾,他所心仪和钟情的吴地女子。后来我又告诉他一些事情,我说他成年了,他将是大周王朝未来的王,我告诉他一些他必须懂得的朝堂之上的事情。可是我却没有想到,没过多久,我却不得不让他离开大周的王宫,以质子的身份去往郑国。我知道姬狐他是一万个不愿意去,可是我当时不能真正地理解他的忧伤,因为我的不理解,他丧失了他与生俱来的高贵。 我的太子姬狐,他顺从我的旨意,即使他再不情愿,他也会顺从我,还有我的王后子纹,她总是习惯于站在我的身后,当她以她柔弱的坚持再也站不住的时候,她选择了离开,她从来就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如何保护她的儿子姬狐。我的王后和太子,他们是我终生的遗憾。 小寺人玉莲站在我的身边,他说王,天色不早了,您应该回宫休息了。然后我回过神来,看着周围逐渐暗淡的天色,我说玉莲,我又想起了我的王后子纹和我的太子姬狐,得早点让他回来。我要把王位传给他。小寺人玉莲说是王,但是您该休息了。 我看着眼下的杏树越来越少了,地上散落的白色花瓣还没有被扫去,满目招摇地证明着存活过的痕迹。我从石凳上站起身来,然后走上前去弯腰捧起一些,然后任它们从指间流下,我告诉小寺人玉莲说,那时候,我好像是很喜欢杏花的。 第五章 谁说的 花开是一程美丽 (一) 那时候,我依然在跳舞,跳凤凰落。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疼痛,遗忘,而后重生。 疼痛是将燃在心中的渴望生生的冷却,疼痛是欲念和绝望之间难以持平的落差。那时候我举止平静,言语得体,我举止平静言语得体地用忽略和遗忘去平息疼痛。 花开时节,歌声温软,朱碧依然在教我写字。墨迹深深浅浅,满腹心思地勾画在凉凉的竹简上,陷落为一片安静的叹息。 仲杞经过我的身边,仲杞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径直而去,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他总是径直地经过我的身边。我的眼中,全是他离去时的衣袂飘飘的背影,他的背影是那段岁月里的我深深的无望,是我无望的忧伤。那时候,无论何时,无论身处何处,我总是忍不住的回过头去望,我的目光深远悠长,却依然丝毫看不见曾经暖过的颜色和花开过的痕迹。 很多的时候,我静静的站在大门内向外看去,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出过这道门了。其实,我从未沉静地考虑过这两扇朱漆的大门关于我的真正意义。可是,隔了这一扇门,那些过往依然清晰如白昼。 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迈出过这道门了我已经不知道褒城狭深的巷子里,流传的是哪一种心情,褒城的女儿是否依然美丽得让人忧伤,是否依然忧伤得动人心魂。 褒城的杏花应该依然在开放,应着碧水河细碎的流水声,以忧伤冷静的情态盛开在碧水河南岸的山上,每一株杏树盛开成一个动人的故事,每一个故事流浪成一个宿命,然后那一株株杏树又因着记忆的痛楚慢慢枯朽。 我想起我的母亲,她的沉默,她的只言片语,她的深沉的故事。她绣最美丽的嫁衣,但她自己却衣裙陈旧形容枯瘦,她用她陈旧衣裙和枯瘦的容颜与表情拒绝着曾经光鲜的记忆。 然后,然后她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了,她也就平静了,她终于不再害怕记忆,终于可以坦白的去面对那一世的梦想和遗憾。我终于能够明白,其实在那个时候,母亲她成为了一只凤凰。然后我终于明白,凤凰落中凤凰舞到最后,不是遗忘和重生,而是坦然。我也终于看得明白,最后的最后,母亲她以凤凰的心情平静和冷静。 我再次想起那首歌,那首咏唱忧伤的歌,它的每一个音调和转折都关于褒城女儿的未曾开始和早已结束。那一天的傍晚的细雨中,我就是唱着这样的歌遇见了仲杞。然后,一切如婉转的歌声一般,事与愿违。 夫人来到我的身边,她拉起我的手,然后捧我的手在手心,她说湄姝,自从你进入家门的那一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女儿了,你就是我最尊贵最珍爱的女儿,甚至超过朱碧,因为你的身上负载着我全部的希望,褒国全部的希望。夫人的面容哀伤而镇定,写满了真诚,她说褒城的每一个子民都会感激你,感激你的美丽和遗憾。夫人的手心温暖,暖热了我冰凉的指尖。 那时候,我已经习惯于深夜无眠,我已经习惯于在那些清醒的夜晚去湖边看月色铺满水面。月色清冽,清冽如酒,不知道,是哪一个褒城女儿的泪水,是哪一段往事,经过岁月的搁浅,被酿成了酒。那时候,我总是觉得褒城的每一石一木都沾满了往事,在每一个夜色深刻的夜半时分低低地诉说。 第五章 谁说的 花开是一程美丽(二) 那时候,我习惯于在无眠的深夜拖着长长的裙裾缓缓行于湖边的石岸上,月光倾斜,照亮我的容颜,在一侧投落下长长的单调的影子。那时候,我的长发及膝,那时候,我的目光悠远,投落在湖面,荡起粼粼的波光。 那时候,我依然在跳舞,跳凤凰落。那时候,褒城的杏花仍旧开放,开放成满城的忧伤。 夫人一向知道我喜欢杏花,所以,她让侍女去碧水河的南岸采回一枝枝丰盛的杏花,然后都送到我的面前。我斜斜地倚靠着柱子,捏起手指将杏花莹润的花瓣撕扯下来,然后任它们飘落在地上。 很多时候,一整个上午或是下午,地上铺满厚厚的一层白色花瓣,我穿着五彩的舞衣经过,趟起一片片的花瓣飞舞,那时候,我经常静静地躺在那一重温凉的花瓣上,长发和舞衣铺满一地。那时候,我总是流泪,杏花的冷静和泪水的忧伤纠缠相错,缠绵成那段岁月里全部的心情。有时候觉得倦了,我就站起来,踮起脚尖舞蹈,飞舞起一幕幕的杏花。 我依然跳舞,跳凤凰落。可是我知道我做不了凤凰,面对记忆和梦想,我依旧不够坦然。 那一天深夜,同样迷离的月色中,我见到仲杞,再次见到他灼热的眼神。仲杞他来找我,他找到我说湄姝,关于从前,你是否能够遗忘。我静静地看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然后仲杞告诉我说他要离开,离开这个阴湿多雨忧伤满怀的国度,他说他需要阳光和笑容,他问我可愿与他一同离开。那时候,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们的目光,是否是再续前缘,再续前缘的错误。 那时候,我看着仲杞一直笑呵笑呵,笑得一颗心都荒芜了,然后我抬起头来看向仲杞,我说不知道是哪个国度盛开阳光和笑容。说完之后,我低下头,任泪水滑过腮边,然后,我在想,远离阴雨远离忧伤,这个地方是否真正存在。 仲杞说湄姝,不要悲伤,我是要告诉你,我会带你离开。他说湄姝,两天之后的子夜我来接你,我会带你去看最骄傲的花盛开在遥远的国度。那时候的我不知道,遥远是否是一段难以踏完的路途,是否是一脉难以企及的温暖,这所有的忧伤和冷静都让我感到迷乱。 但是那时候的我突然之间明白自己的忧伤,或许只是因为欠缺了一个承诺,然后我开始释怀,开始微笑,那时的我终究是骄傲。我开始准备这场逃离的心情和坚决,那时的我,终究是单纯,没有把握却又全力以赴,赴向那一场关于阳光和温暖的梦。 朱碧眼神冷静,她在陪我写字的时候讲一个故事给我听,她说这是每一个长大的褒城的男子和女子都知道的故事,它在褒城流传了千年,它忧伤着也安慰着每一个褒城的男子和女子。 我看着朱碧深远的目光,而后放下手中的笔,敛起表情。 朱碧说这是一个关于褒城爱情的故事。她说碧水河的水流淌不息,它是一个化解不开的诅咒,诡异地在褒城存活了千年,而无人能破。碧水河从遥远的山上流下来,流过褒城,经过路途,每一滴水都坚持着忧伤。 朱碧说千年之前褒城有一个女子,生的美丽非凡娇艳如花,她会唱温暖的歌,在温暖的季节,在温暖的季节,她遇见了那个他。也是从那场美丽的相遇开始,她更加相信美貌,相信许诺。可是有一天,那个男子背弃了诺言,选择了无言的离开。高贵的美丽有着同样高贵的骄傲,她心有不甘,她选择千里追寻,无数个日日夜夜过去了,美丽的女子始终没有找到他的男子,她的脚步一天比一天匆忙,她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殷切,可是她依然走在路上。 第五章 谁说的 花开是一程美丽 (三) 朱碧说一路上,她的泪水流下,流成一条清澈的河,流向褒城,她的家乡。后来她经过一座山,山上有一泓清澈的泉,她停下脚步,站在那泓泉水旁照见自己的模样,他看见水中自己的影子,眼神浑浊白发横生,于是她用满腔的期望和热情开始了怨恨,她说她的眼泪要在褒城穿城而过,永无止息;她说她要所有褒城女儿的泪水汇成一条河,世世代代;她说褒城的每一个男子都要路途遥远,每一步都趟过褒城女儿的泪水;她说褒城的女儿每一个都貌美如花,但是每一个褒城的女儿都会看到背弃,而永世无法看到背弃的缘由。 朱碧眯起眼睛,目光中写满了痛楚,那是因为记忆。烛影摇曳,我也眯起眼睛,我知道朱碧的痛楚是因为记忆。 后来,朱碧抬起头,她说但是,最后的最后,褒城的每一个女儿都会和命中的那个男子相遇,他们都会化作碧水河里的鱼,双双游走在自己的泪水之中。朱碧说褒城女儿的每一滴泪水都是曾经的温暖,历经千年流淌而依然保持着最初始的温度。 朱碧说碧水河的鱼游啊游啊,经过一世的别离之后,他们永不分开,经过一世的流浪,他们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我一直微微的笑着,我一直记着朱碧讲给我的那个故事,然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褒城的人,褒城的女儿提起碧水河会那么忧伤,为什么碧水河的南岸会长满杏花,为什么褒城的歌会如此幽凉。我一直微微地笑着。 在仲杞相约的那个夜晚,他始终没有出现,月光浩荡拼写成了寂寞的诗句,仲杞始终没有出现,我站在水边衣冠整齐地等了整整一个晚上,仲杞却始终没有出现。我依旧微笑,然后我开始知道褒城女儿的泪水是怎样流成一条河。然后我开始往回走,走回我的冷静。 走回房间的时候,朱碧和舞姬在等我,我笑脸轻巧地从她们面前经过。 然后我继续舞蹈,舞凤凰落。凤凰燃烧痛苦,然后坦然面对一生的梦想和记忆,我清醒地知道,我不是凤凰,我只是湄姝,一个美丽而骄傲的褒城的女儿。 在我最后挥开舞袖的那一刻,朱碧跪下,满目苍凉,她说湄姝,只要你肯嫁入大周的王宫,我朱碧愿意一生陪伴你,为奴为婢,愿意用全部的心情和整个生命来保护你成全你。朱碧的长发伏在地上,仿佛一朵黑色盛开的花。 我沉默,而后继续舞蹈,长袖飘舞,舞落锦衣舞不落忧伤。之后我停下飞旋的脚步,踩过五彩锦衣走到朱碧的面前,我说好,我进宫,嫁给大周王朝的最尊贵的王。然后我扶朱碧起来,她的双手冰凉如水,我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卑恭的表情。 朱碧捧起我无落在地上的舞衣为我披上,她开始改口,改口叫我公主,她说公主,我们第二天就可以出发去见尊贵的王,她说她和她的母亲还有褒国的子民都已经等不及了,她说明天我们就可以去往大周的王宫,以我的美丽去换的还得褒国公的自由和尊严。 第二天的清晨,褒城的天气沿袭了它一向的阴雨温湿,轻柔的雨线密密的落下,交织成一幕幕往事,过眼而去。我想起朱碧讲给我听的故事,那个女子的泪水流下,流成一条河,从褒城穿城而过,她说她要所有褒城女儿的泪水汇成一条河,世世代代,永无止息。她说她要褒城的男子都路途遥远,每一步都趟过褒城女儿的泪水。我坐在装饰华丽的马车里,头饰凤冠,艳妆而坐,朱碧着一袭简单的衣裙坐在我的身边。 第五章 谁说的 花开是一程美丽 (四) 那时候我还看见仲杞,他穿着坚冷的铠甲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知道我就坐在马车里,可是他没有回头。那时候,我已经不再想追问缘由,不再想追问相约的那个夜晚她去往何方为何失约了。一场心伤落在经过的远处,就再也不忍去拣拾了。 在出城的时候,我看到厚重的城墙和平静的碧水河,看到了我进进出出了十三年的家门,看到家门前的那株柳树。母亲慢慢地走出家门紧紧地扶住那株柳树,我看见她依旧一脸淡定的表情,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她依然知道那是我,她虽然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她却还是在张望。我不知道,我于她究竟意味着什么,一向不知道。然后我低下头,不再去看她。 在褒城依旧的细雨中,我在告别,告别我的曾经,曾经风清月白的从前。那时的我已经知道,很多时候,树永远是树,风永远是风,一旦经过,便砌成了永恒的风景,所谓沧海桑田,只不过是苍白的安慰,是自己对自己的谎言。那时候我的告别,是另一种形式的清醒。 从褒城前往镐京,路途遥远。遥远,是那一怀温暖的慰藉。朱碧告诉我说她的父亲说过,镐京是一个明媚的城池,那里,一年四季都有阳光盛开。朱碧说湄姝,不要悲伤,你会是天下最美丽最尊宠的女子。还有,离开了褒城,离开了褒城的诅咒,我们都会快乐的。一路之上,我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将脸转向一侧的风景,然后有心或无心的听朱碧说着话。她总是懂得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车声粼粼,时而打乱人的思绪。我再次看向车窗外的草和树,后来我看到天色转亮起来,雨渐渐地稀疏,然后停止。我看到了阳光,在褒城很少见到的阳光,明亮的阳光散发着瑰丽的光彩,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身上,这使我想起我已经远离了褒城,那个美丽而忧伤的城池。那些我已经经过风景,用整整十四年的心情经过的风景,杏花,春雨,城墙和往事。 我不止一次地看向仲杞,他未曾回头地走在队列的最前方,仿若一个早已挖空了记忆的人,我不敢再看他,他的遗忘和洒脱。 那时候我不敢确定仲杞他就是我今生致命的伤和难以扶平的痛,但他确实是我在那段年少岁月里永生难抵的认真。 朱碧告诉我说湄姝,你不要害怕,你将要见到的那个人,他是王,但他也是你的丈夫,是一个和蔼的人,他会疼爱你的。然后朱碧告诉我说见到王之后什么话都不用多说,她说我的眼神就是一种言语,无需心机便已将一切心思诉尽。她说我看上去一个没有故事没有未来的人,但又像是一个充满故事充满未来的人,朱碧说我的美丽源于我的不知。她说王一定会喜欢我的,我一定会是大周王朝最为尊宠的女子。 那时候远离了褒城,一切我都不忍深思了。一切都不可碰触,一碰,一颗心就散落了一地,不能再拾。 进入大周王朝的宫殿,我步步谨慎,紧紧随在仲杞的身后,我的目光轻轻经过眼前的风景,而后收回,我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楼宇和如此繁复的楼阁。我在想,这以后就是我生活的地方了。庭院深深,深埋了几段往事几场心伤,我无从知晓。那时朱碧走在我的身边,也同样的一脸沉默。 见到王的时候,他穿着令人感到炫目的长袍远远地坐在大殿之上的宝座上。我拉着朱碧的手迈过大殿的门口,她的手和我的,都是一样的冰凉。仲杞走在前方引领着走进大殿,我看着仲杞的脚步,他步履从容,让人看不出丝毫心思。 第五章 谁说的 花开是一程美丽 (五) 已经不能抑止,一看到他,我的胸口就一阵生疼。 大殿之上,我和朱碧步履谨慎地走到中央,然后我松开朱碧的手,款款跪下,及膝的长发平静地伏在地上。之后朱碧随我跪下,我听到仲杞在身后跪下,他额头触地,高声地说王,这是湄姝,褒城最美丽的女儿。今天,我和褒城的子民将她敬献给您,希望她能够为王分得忧愁。父亲和我,还有褒城的每一个子民,我们都将永远忠于您,望您千秋万世福体安康。 我轻轻抬起头,遇见王的目光,他的目光如此浓烈,让人无从喘息。然后,我听到王宣布释放褒国公并赏赐他良田千倾,黄金千两,锦缎千匹,王一边高声的宣告,一边迈着方正的步子走向我,我看向身后的仲杞,他依旧满脸的从容,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毫无瓜葛,然后我回过头来,我的胸口一阵疼痛,然后我感到一阵晕眩。我看见王和朱碧同时扶住我。 我闻到一股温暖的香气,然后我醒来。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关于方才的一幕。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大殿到了这温暖的寝宫,睁开眼睛的时候,朱碧已经换上了宫女的衣裙,她毕恭毕敬站在我的床边端着药碗,她说公主,王刚刚离去,他已经让三个太医为你看过了,只是因为旅途劳顿,没有什么大碍,公主先坐起来把这碗汤药喝了吧。然后朱碧吩咐一个小宫女去请王来,就说公主已经醒了。 片刻之后,王来到我的寝宫,那时的我已经梳妆完毕,我穿着剪裁合体的华丽的宫装安静地站在寝宫的门口,安静地等候王的驾临,王踏进我的宫门后,我深深地拜下去,我说小女子湄姝叩拜大王。湄姝初见大王诚惶诚恐,失礼之处请大王多多包容。我再叩首。 王匆忙上前一步扶我起来,他说湄姝,快快起来。然后他说湄姝,你的名字就像你的容颜一样美丽,当你出现在大殿上的那一刻,我就看见你的光辉照亮了整个镐京的白昼和夜晚。王用手指给我看,他指着四周雕梁画栋的华丽说,这是大周王宫最美丽的宫殿,它也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玉嫣宫,这是我赐给你的,湄姝。王说我要封你为贵妃,用一个诗一样委婉的名字做为你的封号,我封你为黛姬。你是大周王朝最美丽的女子。 我再次跪下,额头贴地,伏在王的长袍下。我轻声地说湄姝叩谢大王垂爱,然后我长久地跪在王的脚下,直到他弯下腰扶我起来。 那时候我想起仲杞,曾经仲杞告诉我说湄姝,关于从前,你是否能够遗忘。我静静地看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然后仲杞告诉我说他要离开,离开这个阴湿多雨忧伤满怀的国度,他说他需要阳光和笑容,他问我可愿与他一同离开。那时的我久久地伏在王的脚下安静地怀念当初,怀念那个月夜的美丽和错误。 之后的年岁里,我一直在想,那确实是一个让人伤感又值得骄傲的时刻,也正是那种伤感和骄傲荒废了我一世的繁华,只是当时不知。 回忆太长了,长过了那一段明净的青春岁月。那段回忆以柔软的姿态声势浩大地铺满路途,沾湿前行的每一个脚步。 我抬起头来,再次遇见王的目光。王捧起我的脸,用拇指轻轻抚着我的眉,他说湄姝,你为什么满脸忧伤呢。你看,大周王宫充满了阳光,你为什么还是如此忧伤呢。你是否是有不如意,你告诉我,我帮你。他说我是大周王朝的王,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我要你成为天下最快乐的女子。 第五章 谁说的 花开是一程美丽 (六) 我抬起目光,我说王,我没有不快乐,站在您的身边,我就是大周王朝最快乐的人了。我静静地看着王,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注视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我看到他的眼神倔强而明亮,有着一股超乎中年男子的威严,这使我不敢靠近他。他说来,湄姝,把药喝了。 我接过朱碧递上的药碗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药,难堪的苦涩使我清醒,清醒地记得自己所处的位置。之后我不能抑止地剧烈地咳着,王用丝绢小心地为我擦擦嘴角,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 很多时候,我不敢看王的眼睛,他的眼睛太过于明亮,让人不敢直视。但是王总是看着我的眼睛,他总是让我无所适从。 王经常提起我刚入王宫,他在大殿上见到时的情景,他经常说那时他坐在宝座上看着门口,然后我进来了,紧紧地拉着朱碧的手。他说后来他看见我的脸,他说这张美丽的脸他以前在梦里见过,所以是万分熟悉,所以他走向我。王说那时候,我的小脸惨白惨白的,让人心疼,也让人无措。 在后来的很多时候,王说话时的眼神温暖而专注,但是我依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在他的目光中,我总是惊慌失措,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跪倒在王的面前。王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弯腰扶我起来。 那是我进入王宫的第十天,那天晚宴的时候,王说他要带我好好看看周王朝的月色,品一品周王朝最醇香的美酒,我微微点头,然后说好。于是王命人将晚宴摆在奢华的琼台上。王说这个琼台是他的梦境。他说二十年前,他做过一个梦,梦见一夜之间,王宫里所有的花全部都开放了,姹紫嫣红富丽堂皇,然后有一个女子衣袂飘飘地在弹琴唱歌,坐在烟雾缭绕的琼台之上,恍若仙子。我上前问她是谁,叫什么名字,但她只告诉我她是琼台之上的侍女,再问她就什么都不说了,后来就醒了。醒了之后就再也记不起那仙子的模样了,只记得她美艳不凡。王说后来他就按记忆中那个琼台的样子画了一幅画,后来让工匠们在王宫里建成了这样一座琼台,他说有了琼台,仙子就一定会再来的。王说这么些年了,这座琼台他没有让任何女子登上过,他说这是他迎接仙子的仙台。 王说他见到我之后就突然记起了梦中仙子的模样。王说湄姝,梦中的那个仙子长的就是你这样一张脸。我低下头轻轻地说王,您说笑了,我哪里有仙子好看。王一脸认真地说不,湄姝,我没有骗你。 我细细地想着王讲给我听的这个梦,无论如何,这也是一个美丽的梦。王说我就是他梦中的那个仙子,他耗尽热情所建的琼台终于有了主人。 后来王召进来一班乐师,王命他们演奏仙乐,王说此情,此境,此美人面前只能上演仙乐。我微微点头,然后向不远处的亭子看去,几十名乐师依次坐在亭子中间的石凳上。奏乐开始了,轻盈的音符流出平静的月光铺满湖面,泛出细碎的波光。然后在明灭生辉的烛火摇曳中,我就看见了乐正字长,他一如从前,高耸的鼻梁展示着骄傲,长长的眉毛写满了忧伤。我看见他的目光,他也看见了我,然后他低下头。 乐正子长,他怎么会在王宫,久别之后,再次重逢,没想到会是在这大周朝的王宫。我在想,乐正子长,日后若得相见,可否容我问你一句话。 乐声悠扬飘荡,洒满了琼台的夜空,纯净的月色和闪烁的烛火飘荡在酒觞之中,借着记忆的光辉,仿若碎金点点,点染着夜空的深刻。王问我,他说湄姝,你看这湖美不美。我点点头。王说这片湖叫做未央湖,无论是在白昼或是夜晚,未央湖都能够映着大周王宫的绝美的景色,仿若一幅画。 第五章 谁说的 花开是一程美丽 (七) 然后王微微低下头,他问湄姝,你可知道美酒的妙处。我摇摇头说不知道。王低低地一笑,他说美酒的妙处就在于它催人清醒又助人遗忘,它总是和记忆相关和烦忧相关。我抬起头来看着王,看入他的眼睛,此刻他的眼神深不见底却依旧闪着明亮的光辉。我说王,您贵为大周的王,也有烦忧吗。王说也有啊。王说他也曾经年轻过,他也曾经徒步走过草木也知愁的年轻岁月。王说年轻就有记忆,记忆就是忧愁。 听着王的话,我再次看见我的从前。恍惚间,我看见记忆在不远处借着忧伤的颜色开成纷繁的花朵,然后开始败落,落英缤纷,缤纷成我那时飞旋的舞步。那时侯,我在褒国公府雕梁画栋的厅堂里任凭舞衣飞扬。那时候仲杞再次出现了,舞袖辉煌,淹不没记忆。我挥开舞袖便看见了他,他的脸,他脸上的忧伤和痛楚。仲杞他叫我的名字,他说湄姝,怎么会是你。 王说湄姝,你在想什么。我抬起头来,看见王一脸疼惜的表情。我说王,湄姝给您跳一场舞吧,我在褒城时学会的舞。王说好,是什么舞。我说这场舞也是关于记忆,是凤凰落,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我把它敬献给大王,希望王能够遗忘忧伤。 然后我站起身来走到琼台的中央飞旋舞步,倾尽一身的心思,舞出一场盛世的愁怨和无法忘怀。那个夜晚,我接着光与影缠绵不尽的妖娆将自己当成了凤凰,我看见四周的烛火在跳跃,它们在燃烧,想要燃尽今生今世不可更改的宿命和哀愁。 舞完之后,我坐回王的身边,我看见王的眼角沾着泪珠,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王的眼泪。我说王,我舞得好不好。王点头,然后说好。 我放远了目光看出去,看见琼台的四周盛开的大朵大朵的花,在深深浅浅的月色中骄傲的沉默。我说王,这些都是些什么花,为什么开得如此浓艳。王告诉我说是牡丹,牡丹国色天香倾城娇艳,就像湄姝你一样。 我依旧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决绝让这些花儿开得如此热烈。我说王,我的家乡褒城也有花朵盛开,是杏花,杏花开在山中,沾满了细细密密的雨丝,不胜哀愁。每年的春天,褒城的杏花都会盛开。那时候,我还不是褒国的公主,我还只是褒城卖杏花的女子。王微微地笑着,笑得一脸沉重,他说湄姝,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的眼中总是流淌着忧伤了,因为你的身上沾满了杏花和春雨的味道。我看着王,然后低垂下眉头。 王说,杏花,我也见过杏花,杏花初初开放时透着鲜嫩的红色,然后盛开了,就洗却那一袭艳丽,开放成纯净的姿态。 然后王握住我的手,他说湄姝,你很喜欢杏花是吗。我点头说是。然后王转头吩咐他身边的侍从,他说你们记住,从明日起,将琼台周围的牡丹全部挖去,全部植上杏树。我看见他两侧的侍从垂首说是。然后王告诉我说他是王,无所不能的王,他要让这大周王宫开遍杏花。 我喜欢深深地坐在我的玉嫣宫里看窗外的阳光,看阳光照过水面,波光粼粼,流金点点。我喜欢看阳光碎裂成线透过雕花的窗子在寝宫中落下一片明媚温软的颜色,可是我却总是感到不安,很多时候,我不敢直视那些明媚。 也有时候,我会和朱碧一起去往琼台,琼台四周已经遍植了杏树,记得我问王,明年的春天,会不会有杏花盛开。王说会的,湄姝,这个琼台,只要有你在,有你的心情在,就一定会有杏花盛开。我提起裙角向王跪下。我说王,从今以后您的恩宠和这琼台杏花的盛开就是我全部的心情。 第六章 步履从容 从一个阴影走向另一个阴影(一) 小寺人玉莲站在我的身边,他总是陪在我的身边。那时候,我坐在园子里看杏花,杏花已经被我的宫女寺人们拔去将近一半了,留下整个园子空空落落的,兀自突显出一种颓败的意味。小寺人玉莲说王,天色不早了,您该回寝宫休息了。 然后我回过神来,看着周围逐渐黯淡的天色,看着在黯淡的天色中独自沉默的杏花,我说玉莲,我又想起了我的王后子纹,还有我的太子姬狐,我得早点让姬狐回来,我要把王位传给他,他一直都是我最心爱的孩子。我自顾自地说着,是说给玉莲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小寺人玉莲扶起我的胳膊,他说是王,但是您该休息了。然后他说您看,天都快黑了。 走在回寝宫的路上的时候,我看见园子里的杏树越来越少了,这使这座王宫盛景不复。我叹一口气,然后看到地上散落的白色花瓣还没有被扫去,于是走上前去弯腰捧起一些在手心,然后任凭它们从指间漏下。我告诉小寺人玉莲,我说那时候,我好像是很喜欢杏花的。 小寺人玉莲说是呀,王,我在刚刚进宫的时候就听宫里的老人们说过,他们说王那时候还很年轻,那时侯王特别喜欢杏花。王告诉大家说杏花是这世上最美丽的花,是最能贴近人心的花,所以您在当时才会让将士们从遥远的褒城移来杏树,您说褒城的杏花沾满了褒城男子和褒城女儿的目光,是最美丽的花。 回到寝宫之后,小寺人玉莲服侍我躺下。我躺在睡榻之上问玉莲,我说玉莲那些杏花真的是当年我下令将士们从褒城移过来的吗。小寺人玉莲点点头,他说是呀,宫里的老人们是这么说的。然后小寺人玉莲说王,您是王,无所不能,您想要最美的杏花,您的子民们当然会竭尽全力为您办到的,小寺人玉莲一脸骄傲地说。 可是,我自语,可是当年我为什么如此劳民伤财地一定要从遥远的褒国运来这么多的杏树呢。我真的是老了,我再次感觉到头痛,然后用手撑起额头,关于以前的很多事情,以前的很多心思,我好像都记不太清楚了。 后来,我就做了一场梦,一场声势浩荡的梦,我梦到了很多,那些我已经不复记忆的往事,那些往事只和我曾经的心情有关。但是在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也才真正的认识到,那些曾经,曾经的每一段心情和往事,在世人眼里都关乎是非功过,它们是这个王朝的历史。那些往事沉在记忆的角落里沾满了灰尘,轻轻一触便四下飞散,淹没我一世的骄傲,我的与生俱来的骄傲。往昔如梦,往昔的一切,如梦。 那个时候,我躺在睡榻之上依旧怀念着我的王后子纹和太子。在那个时刻,他们承载了我全部的思念,他们是残缺的记忆中最鲜亮的一抹色彩,我清晰的记起了他们,他们的一言一笑。 后来我吩咐小寺人玉莲退了下去,他确实也累了,他虽然年轻,但我依然隐约感觉到他的倦意,我说玉莲,你也早点休息去吧,我没事,你看我的精神越来越好了呢。我在看着小寺人玉莲放下帘帐之后就睡去了,我再次梦见我的往昔,在又一个夜色深刻的夜晚。 我再次梦见我的往昔,梦见我那早已遗落在红尘多年的岁月。那时候我还很年轻,那时候的年轻真的让人感觉到骄傲,那时候淡薄的骄傲就这样在梦境中虚幻而又真实地逼近我,淹没我。 那一年,我二十一岁,我刚刚结束一段忧伤满怀的日子。梦境之中,我记不清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忧伤,但我隐约感觉到是爱情,是从年轻岁月流淌而过的爱情让我不得欢乐,我的全部心情沉沦在那中感伤之中不得救赎。 第六章 步履从容 从一个阴影走向另一个阴影(二) 那时候的都城还在镐京,那时候外族犬戎入侵,攻入了大周的王宫。那时候我的外公申国公派人将我寻回,他说我是大周王朝的先太子,是王的儿子,我理应去帮助父王抗击犬戎的入侵,这是我不容推却的责任。也是通过外公,我才知道大周王朝所面临的危难。我想起除了父王和母后,还有一个人也被困于这场灾难,于是我再次穿上战甲,久别多年的战甲,随着外公的大军奔赴大周的都城镐京。我已经忘记了当时走在路上的心情,但我清晰地记起了那场战争的残酷。 在那场征战之中,我的父王死于混乱的战场,他的身上插满了箭,遍身血迹,死相极为不雅,以至于我们的军队在清理战场的时候,差一点没有认出那身长袍,差一点没有认出父王。那场征战,很多人死于乱军之中,整个镐京到处都是鲜血流过的痕迹。 鲜血横流,横流在残破的街巷和碎瓦断墙之间。整个镐京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到处都是尸体腐烂的气息。那个时候,我们的都城镐京历尽劫难,变身为一座腐朽的城池,堆满了耻辱的灰烬。 在那场残酷的征战之中,我的外公申国公带领着申国神勇的军队击退了侵犯大周国土的犬戎大军,将他们远远的赶出了国界,让他们闻风丧胆,再也不敢觊觎我大周的国土,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了。可是,父王去世了,小太子伯服也去世了。 于是外公告诉我说马上我就要成为王了,他说我将是大周王朝最为尊贵的王,然后他满意地笑着,他说他的外孙就要成为王了。于是外公告诉朝臣们说,他说如今大周王朝无主,宜臼是先太子,理应由他来继承王位。 记得那时候有两个人站出来提出质疑,他们说我是废太子,不能立为王。可是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两个反对我为王的人了,据说他们是死了,死因不明,死相凄惨。后来就再也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了。我的外公深深地笑着,他一手安排我坐上了王的宝座。 那时候外公说事不宜迟,我必须尽早地登上王位以防不测。所以,我在战地的营帐之中仓促地举办了登基大典,在办完典礼接受玺印之后,我和外公才从大周的边界赶回王宫,那时的王宫已经残败不堪了。 我和外公回到王宫之后,我要去寻找我的母亲,在很早之前就失去消息的母亲,,她应该还在大周的王宫。那时候,在大周的王宫里也有一些幸存下来的人,宫女或是寺人,抑或是父王的姬妾,我下令将所有的人先安顿好,听候安排。 我有预感,我的母亲她还活着,她是大福大贵之人,有着安享荣华富贵的天命,一向如此。我在大周王宫的每一处角落里寻找着母亲的下落。 后来,我果然找到了我的母亲,在大周王宫最为阴暗最为破落的一处宫殿里,我找到了她。但当时,我几乎没有认出她。这一路寻来,我的心里满是母亲当年的模样,那时我离开王宫离开她,她举止娴雅面容忧伤地站在我的身后为我披上披风,然后有走到我的面前为我系好。我低下头,看着母亲的脸,她流着泪,她说孩子,母后保护不了你。你去吧,离开这个王宫,离开镐京,你应该是一只自由的鸟儿,去往温暖的国度。只是以后一个人在外,要懂得保重自己。母亲说孩子,虽然你已不再是太子,但你依旧是母后最最骄傲的孩子,而且,你也曾是你父王最心爱的孩子,然后母后叫我的名字。